《青瞳:完美典藏版(全集)》 第1章 无物似情浓(1)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 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 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一、红梅 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终于下雪了! 老天已经足足憋了一天一夜,又稀薄又闷湿的空气活像湿透了的大棉被,厚厚实实地捂在头顶,闷得人心口生疼。一直到傍晚,这场冬雪才终于拖拖拉拉地下起来。 大概是憋久了,这场雪后劲十足。先是米粒大小的雪沫子从天下一点点往下掉,雪里夹着些更细小的冰凌子,刺在脸上微微有点儿疼,只这样星星点点地下了一会儿,那雪就开始发威。只见雪片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最后就像被人发了疯一般从天上一团团、一球球地扔下来一样,劈头盖脸,昏天黑地,呼呼啦啦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勉强停住。 真是好大一场雪!放晴以后,皇城京都再没一处空地,不管是官府豪门,还是贫家陋巷,都被老天强行统一了颜色,屋顶、地面、枝头……到处都塞满了这软绵绵、厚墩墩的白。改天换地,景色一新! 古老的皇宫也一样成了雪的世界,似得了雪气滋润,甘织宫外一棵老梅铺天盖地地怒放起来,殷红的花朵累累垂垂开了满树,在一片素白的天地中耀眼夺目!梅花多半只是稀疏的几枝,开得这么密集真是难得一见!放眼望去,连冷肃的宫城都因这一片红花显得生机勃勃起来。 甘织宫位于皇宫东南角一个极偏僻的角落,宫殿已经很破败,和富丽堂皇的皇宫有些格格不入。窗棂上的红漆已经剥落得只剩木色,屋顶上的土黄色琉璃瓦大半也缺失碎裂。屋主把裸露出来的房顶用草仔仔细细地铺过,下了小雨也还不至于漏水。此刻这些茅草在白雪下面露出各色形状。 跟它并排的是样式差不多的一溜四座偏殿,这四座偏殿分别取名“甘织”“乐樵”“勤农”“欢渔”,曾是大苑国开国帝后最喜欢的地方。从为这四宫取的名字可见,那对神话般起于草莽的夫妻其实心里只想做个平常人罢了。可惜继位的皇帝并不甘织乐樵,大苑国已经传了两百多年,历十七位男帝和两位女皇;皇宫也先后经过几次修葺扩建,把这四座宫殿由原来的中心位置逐渐推到御花园后面的偏僻角落。现在的甘织等四宫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冷宫,只有十分不得宠又再没办法翻身的嫔妃居住,这里比起真正的冷宫冷泉宫也只差一把锁了。 甘织宫现在的主人充容王氏正含笑倚在门边,看自己八岁的女儿青瞳和小宫女花笺在雪堆里滚着玩。青瞳脸颊喷红,玩得全身都腾起热气,就是安静下来都有丝丝白气从她周身冒出来。花笺稍好些,头发却也滚得乱了。她们像两个小疯子一样,小女孩清脆的笑声老远就能听到。 王充容眉目轮廓还算秀丽,可惜面色枯黄,头发也黄黄灰灰的没有光泽。然而她望着女儿的眼睛里尽是温柔的光辉。青瞳衣服有些单薄,她盘算着再让她玩一会儿就回来暖暖。 只听一阵急急的沙沙声,两个小太监踩着厚厚的雪从御花园的林子里绕出来,径直跑到那株老梅前。一个爬上树去,另一个在下面伸手指着树梢道:“那枝……还有那边那枝……哎哟!我说的是旁边那枝斜的,你折这么大个树干烧火用吗?你倒是利索些,淑妃娘娘和万岁爷等着呢!”他边说边把红梅一枝枝折下来抱着。 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来过,小青瞳开始还好奇地看着,见到这两个人只是瞄了她们一眼就开始爬树折枝,不由急了,大叫着跑过来:“喂!你们干吗掰我的树!住手!”拉着地上站的那个使劲往后扯。 站在地上的小太监不耐烦地回过头,原想随手推开她,可是一见她的脸不禁呆了一呆。小小的女娃儿竟是美得惊人!她乌溜溜的黑发随风飞扬,白里透红的面庞上嵌着一对星星般璀璨的眼睛。这双眼睛简直可以用炫目来形容,亮得咄咄逼人! 愣神间青瞳已经跑过来从他手里夺下花枝,嘴里还叫:“干吗折我的树,还我!还给我!”小太监这才回过神来,呵斥道:“哪来的野丫头?去去去!这里有正事呢!” 花笺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她只有六岁,比青瞳慢了好多,她也叫起来:“这是十七公主!你不要碰她!你们是哪个宫的?为什么折我们的树?” 小太监又是一愣,上下打量青瞳身上敝旧的衣衫。料子虽坏,可还真是公主常服十二瓣裙的式样。只是青瞳嫌裙摆累赘,自己翻上来掖进腰带里。 青瞳的衣服是王充容用自己的旧衣服改的。当初她和女儿刚搬来甘织宫时,这些节赏衣食的份例还是有的,只是掌事的宫女、太监见她几年不得一宠,皇上早已经不记得有这个嫔妃和女儿,各项物件慢慢私自扣下些,加上王充容从未计较过,他们就越发怠慢起来。已经两年没送过新冬衣了,王充容自己尚可穿旧的,可青瞳小娃儿长得快,只好自己给她做几件穿。 趁小太监愣神的工夫,青瞳已经从他手里抢回花枝,一溜烟跑出好远。小太监又想上来纠缠,青瞳身子灵活,跳前跳后地令他抓不到。 王充容见了叫起来:“青瞳,别闹!给了这位小哥吧。”小太监跑了半天抓不到她已经急了,脱口骂道:“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他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再不受宠的公主也是主子,怎么能是“兔”崽子呢!他想到可能的后果,脸色白了起来。还好青瞳不在意,反做了个大鬼脸。 孩子好哄,他又心虚地瞄向一旁站着的大人,王充容完全能想到他在害怕什么,微微冲他笑笑,用眼神安慰他不要紧。这下他才放下心来,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停下来站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只听一个尖厉的公鸭嗓子叫道:“小顺子,叫你折个花你住下了?想磨蹭到什么时候?淑妃娘娘又催了。”一个着杏色宫服的中年太监又带着两人走来。王充容认得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姚有德,她含笑上前打招呼:“姚公公,几年没见,公公看起来更精神了。” 姚有德打量一下她,半晌才认出来,忙赶着上前笑道:“竟是充容娘娘,可是好些年头没见了。请娘娘安!”然后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王充容微微蹲身还了个半礼道:“公公别多礼,你来必是有事的,耽误了不好。”她回身对青瞳说:“快把花给了姚公公。” 青瞳有些不愿意,刚搬来甘织宫时她只有两岁,那时候门前这棵老树是枯死的。小青瞳日日端了水来浇,这棵树竟又给她救活了。夏天她和花笺经常爬到树上玩耍,冬天娘也会收集花瓣给她泡在水里当茶喝。她十分珍爱这棵老梅,自己从来不舍得折的。可是娘正严肃地看着她,青瞳想了想把花枝递给小顺子道:“折都折了,不插瓶更可惜,你拿去吧。” 姚有德又转过来认真给青瞳请个安:“这是小公主吧,还是你几个月大的时候老奴见过一次,一晃都长这么大了!”青瞳从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吃惊地退后几步。王充容扶起姚有德道:“公公别多礼,她小人儿福气薄呢!”姚有德又客气几句道:“万岁爷等着呢,老奴先告退,改日再请娘娘安。”他又和王充容客气了两句,方领着两个徒弟小顺子、小禄子回去了。 一进林子,小顺子就急急问起来:“师傅!刚才那个真是充容娘娘?” 姚有德瞪了徒弟一眼道:“当然,不是娘娘谁能住在宫里头!” 小顺子道:“可是她住那破地方,比下人的还不如!我进宫也四五年了,要不是今天淑妃娘娘突然来了兴致登上假山玩,远远地看见这树好花,我都不知道宫里还有这样的地方!充容好歹也是九嫔之一,正经主子,怎么到了这个地步?” 姚有德边走边说:“具体怎么来的我也不清楚,那是九年,不,十年前了。那时候皇上最宠的是郭淑媛,日日留宿在集芳殿,那恩宠不下于现在的淑妃娘娘啊!” “后来彩鸾宫的高贤妃心里不高兴,就想了个法子让万岁爷看见她宫里的王宿——就是现在的王充容了。王充容虽然已经二十多岁,可相貌极美,万岁一看就着了迷,不去理郭淑媛了……” 小顺子插嘴道:“相貌极美?我看也不怎么样嘛!” 姚有德瞪眼道:“哪里话?我记得当时整个宫里再没比她更美的人了。要不贤妃娘娘能把她藏着从来不让皇上见到?要是没有郭淑媛,她一定把王充容藏到二十五岁外放年龄。旁的不说,你只看今天那小公主美不美?” 小顺子不由点头道:“真是美!当年的充容娘娘如果像她,那定是一等一的美人!” 姚有德摇头道:“小公主眼睛还罢了,其他的地方还没有充容娘娘一半漂亮!当年她那一颦一笑……唉,万岁爷对她那是千依百顺啊!” 小顺子不由撇撇嘴:“我不信,那她现在怎么这样了?” 姚有德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了,大概是不会讨好吧。这宫里啊缺什么也不缺美人。皇上宠了她几个月慢慢就淡了,王充容也是直到生下十七公主之后才被册封的。本来应该给她寝宫的,可高贤妃一直不答应她搬走,后来见皇上几个月就不宠她了,觉得没用就赶她去了甘织宫。王充容一点儿怨言没有,只带着个老嬷嬷就去了,这一住就是这么些年。” “后来郭淑媛毒死了高贤妃,她自己也被赐死。以后的周贵人、丽贵人、冒才人、荣彩嫔……这皇宫里得过宠的娘娘车轮一样转,死了的、疯了的、赐了住冷宫的……也不知有多少!”他叹息着摇摇头,忽又道,“咦?算来算去,倒是只剩这甘织宫的王充容一直好好活着。” 二、客来 师徒边走边说,远远见着皇上的明黄色车驾就住了口,一溜小跑过去向杨淑妃呈上花枝。杨淑妃早板下脸来道:“折几朵花就去了小半天,你这差当得倒清闲!” 姚有德赶紧赔小心,把“该死、恕罪”等话说了几遍。一旁的景帝已经接过,笑道:“好鲜亮的颜色,爱妃簪上一朵给朕看看。”杨淑妃小字冰纨,是当朝宰相的千金,今年才十九岁。她自小就娇纵惯了的,身子一拧,让开皇帝的手道:“粗粗的枝子怎么能往头上簪,插瓶子我还嫌大。蠢奴才!我要的是刚才看见树顶那枝有杈的斜枝。” 皇帝正宠她,见了她嗔怒的样子只觉娇媚,连声道:“好好好,奴才蠢,朕和爱妃过去亲自摘!”杨淑妃被他说得来了兴致,拉着景帝登上步辇奔着红花方向过去。姚有德在前头开路,一行人穿过树林,绕过假山,行了半天才到甘织宫门前。 青瞳远远地看见这么一大队人过来,已经停下玩耍,只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王充容赶出来带着她和花笺并嬷嬷跪下等候。皇帝和杨淑妃下了辇,并没有理会这几个人。杨淑妃走到哪一个宫前,人人都会跪着等他们过去,早已经习以为常。她正准备径直从这几个人身边走过去,左侧一空,身边的皇帝却停了下来。杨淑妃只得退回一步等着。 原来景帝刚下辇就见到一个极美的小女孩,一对眼睛澄明清澈,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见到景帝看她,又有些害羞,眼光忽闪着躲了一下,却又忍不住转动着水灵灵的眼睛向景帝偷望,样子十分机灵可爱。 景帝心里有些喜爱,便停下随口问道:“你是哪个宫的?认得朕吗?”青瞳已经高兴起来:“你是父皇吧!我娘说长着长胡子、穿明黄色衣服的就是我父皇。你就是我父皇吧?” 景帝有些尴尬,听口气竟是自己女儿,可他却不认识。他咳嗽两声道:“朕是……你娘是哪个宫的?”王充容等在一旁已经好久,见皇上问起才施大礼参见,道:“臣妾充容王氏见过万岁。” 景帝又是一惊,王充容衣衫敝旧,低头跪在那里,他一直当她是个宫女。景帝支吾一下才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青瞳终于见到父亲,有些兴奋,对着他看了又看,满眼都是喜气,忍不住夸奖道:“父皇,你很英俊呢!” 景帝看看破败的宫殿,又看看衣着寒酸、一点儿首饰也没有的娘儿俩,心中有些愧疚。他走到青瞳面前,端详半晌道:“和你母亲年轻时一样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青瞳大声道:“苑青瞳!妈妈说我的眼睛生下来就又亮又黑,又说青就是黑,所以叫我青瞳!”一旁杨淑妃冷哼一声:“无礼!问你的官名是什么?”青瞳顿了一下,垂下头,声音也小了很多:“宁澈!清澈的澈,也是因为我的眼睛。” 景帝看了杨淑妃一眼,她毫不犹豫地回瞪过去,毫不让步。景帝犹豫一下就开口道:“宁澈,你是七岁吧?” 关于名字是这样的,当时传统是中土各国的皇子都会取两个名字,官名是写在金牒玉册里的,会取一个生僻字,为的是皇帝登基后百姓好避圣讳。比如太子叫宁萿,九皇子叫宁瀣,都是十个人里九个人不认识的字。新皇继位后其他皇子就不可以再用官名。而日常会有一个叫着顺口的常名,类似小名一样。因为大苑开国帝后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这里的传统是没有皇子时皇女也可以继位,所以大苑的公主也和皇子一样有官名。尽管后世只出现一位怎么也生不出儿子而由长女继位的皇帝,可公主也取官名进金牒玉册的规矩一直保留。 景帝的儿子有十几个,大可不必考虑公主继位的可能,所以青瞳的名字“澈”并不是生僻字,这个官名只是意思意思罢了。在宫里只有地位比自己高又极不亲近的人才会称呼公主们的官名。杨淑妃不愿意景帝叫青瞳常名,就是变相地不愿意承认她也是景帝的女儿。 听到父皇这样称呼自己,青瞳略感委屈,轻轻回答:“快九岁了。”景帝见她眼里波光潋滟,一对眼睛像会说话一样动人,一时有些打动心肠,于是道:“日子过得如何?想要什么跟朕说。”青瞳迅速抬起头,眼睛放着光道:“真的吗?父皇!我可不可以去上太学?我想要上学!” 第2章 无物似情浓(2) 太学是大苑皇子公主们读书开蒙的地方,也是因为公主也可继位的规矩,大苑的公主幼年也要读书,大了以后就各自回宫,只有皇子才继续由太傅教导。由于景帝子嗣众多,大家就不把公主读书的事放在心上,太学里一个女孩也没有。景帝犹豫着:“按说可以,只是现在太学没有女孩,只你一个女孩在那么多皇兄、皇弟中不方便。” 青瞳急道:“我还小呢,离及笄还有好几年,让我去吧,我真的很想读书!” 景帝略想想,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就点头道:“好吧,你去随便读些,孙太傅出名地严厉,若不习惯就可不必去了。”青瞳已经欢呼起来,小脸兴奋得亮晶晶的。王充容本来是皱着眉头的,可见女儿这样高兴,也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景帝把目光转向她,努力认了半晌才问:“王……充容,你可是大见憔悴,是不是过得不好?”王充容回道:“没有,臣妾年纪大了,自然难保面容如初。” 景帝又道:“这里艰苦了些,缺什么回头和姚有德说一下。” 王充容恭敬回答:“臣妾很好,这里不缺什么。” 景帝有些伤感道:“充容,你可是怪朕……” 王充容微笑道:“绝无此意,皇上,臣妾真的不缺什么!” 青瞳插嘴道:“父皇,娘总说你是要做大事的,每天都很忙,所以才没有时间看我们。青瞳没有生气,只是……只是有点儿想你……”景帝感动起来,把手伸向女儿想抱抱她。 杨淑妃在一旁越听越生气,早知道这树好花能引出个过期嫔妃来和皇帝卿卿我我,再好看八百倍她也不要了。她眼见景帝都快给那小妖精迷住,于是重重地跺了一下脚:“皇上!你不是说陪我来摘花的吗?我要那枝,那枝,还有那枝,快叫小顺子给我折!” 皇帝立刻舍了青瞳,吩咐小太监折起花来。小太监一会儿就把杨淑妃要的花枝折下来呈上,杨淑妃看了一眼全扔在地上道:“这些不好,再去给我折那边的、后面的,还有顶上那三枝都要!”青瞳心疼得要命,可也明白不可乱动,死死忍着。她眼看又有好多树枝被折下来送到杨淑妃手里。杨淑妃看都没有看又扔在地上,双脚乱踢数下,道:“还是不好!” 青瞳眼珠转一转,突然说道:“娘娘原来这么喜欢梅花呀!真好!我也好喜欢呢。娘娘你不知道,这树每年冬天第一次开时才叫漂亮呢,和娘娘这样美丽的人最般配了!可惜你来晚了几天,现在已经开得不好看了,怎么办呢……” 她小小的眉头皱起来,小脸上全是认真的表情,那样的美真是花也比不上。大家不由得跟着她思索,她突然拍手笑道:“啊,有了!不如娘娘搬来我们甘织宫住,梅花开了一眼就能看见,怎么样呢?我的房间让给娘娘住,有一面窗子纸破了,一抬头就能看见梅花!” 杨淑妃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这小孩明不明白“搬来甘织宫”这句话等于把她打进冷宫,真是晦气!对后宫嫔妃来说这就是严重诅咒,见青瞳还雀跃着等她的答案,看来一点儿恶意没有的样子,杨淑妃不好对她发作,只好使劲一摆袍袖:“回宫!”皇帝也不理,自己怒冲冲地走了。 景帝忙叫着“爱妃”跟上去,和几个太监一瞬就走得没影,留了一地脚印和纷乱的花瓣在甘织宫门前。 王充容等人走远了,沉下脸道:“青瞳,随我进屋来。” 青瞳跟了进去道:“娘!那个什么淑妃娘娘真是讨厌,长得多少带点儿样子就得意到天上去了,哼!” 王充容严肃地看着她:“不耍你那小聪明了?青瞳,你知不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是什么意思?” 青瞳不高兴:“她怎么不退?我不愿意欺负别人,可也不愿意给别人欺负了!” 王充容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水,问:“青瞳,你可知我当初是怎么失宠的?” 青瞳露出迷茫的神色,王充容失宠时她还没出生,哪里会知道为什么。 王充容微笑道:“因为我吃了晦容丹,那是一种可以让容貌逐渐晦暗丑陋的药物。” 青瞳大惊:“娘,为什么?” 王充容似是自言自语:“那一年我已经二十四岁,只差一年,离自由只差一年!” 她叹口气:“到底还是逃不过命,当时皇上对我也宠得紧,只是我总不甘心,后来发现有了你,又变成不放心。宫里那么多娘娘,一旦皇上对哪个好了,其他人总十分怀恨。一日,郭淑媛给我的点心里下了晦容丹,高贤妃那里也有这个,我认得出它的味道,于是就吃了。” 从彩鸾宫带出来的老嬷嬷丁氏在一旁擦起眼泪:“小公主,可惜了充容娘娘的花容月貌,当初我怎么劝她也不听。” 青瞳问:“娘,她这样害你,你怎么就认了?!和父皇说说让他评理啊!” “让他评理?”王充容失笑,看着女儿茫然的样子,收起笑容正色道,“当时我正得宠,这状告了你父皇多半会严惩郭淑媛。可下次呢?一年后呢?五年后呢?我外没有显赫的娘家可以依靠,内有很多位高的嫔妃怨恨,若一日失宠,拿什么保全自己和孩儿?青瞳,皇上看重的是貌,可我已经二十四岁,以色侍他人,能有几时好!即便留下容貌又能美多久?容美人失宠自尽时才十七岁,即便是郭淑媛失宠时也还很美啊!” 她认真回望青瞳,母女俩都有璀璨夺目的眼睛:“与其我这样日日焦虑,不如破釜沉舟,让别人争去!青瞳,母亲的能力有限,许多事情没办法控制,可我还想尽力在这皇宫里给你撑一片干净的天!” 日后青瞳无论到了哪里,她都永远记得甘织宫上头那片干净的天!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三、太子 第二日,青瞳上太学,甘织宫的四个人天麻麻亮就起身了。甘织宫离太学甚远,几乎要穿过大半个皇宫。王充容给青瞳背好昨天姚有德送来的笔纸文具,整好自己连夜赶出来的新衣,千叮万嘱地送她动身了。因青瞳认识去太学的路,王充容又不方便四下走动,所以没有送她。 青瞳当然没有什么代步的辇轿,但这丝毫不减她的兴奋,她嫌走路慢,这个活泼好动的孩子不顾形象,穿着新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里跑。她到了太学门前还早得很,老师没有来,只有几个十几岁的小太监在屋里生火,见了青瞳都停下来看她。青瞳跟他们愉快地打了个招呼:“我是十七公主苑青瞳,昨天父皇允许我来上学的,你们好!” 几个小太监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都站起来。这太学的皇子他们见得不少,从没有这么客气的!青瞳已经放下文具,兴奋地问道:“升火呢,要不要我来帮忙?”她在甘织宫和花笺一直就是有活一起干,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小太监哪里敢让她动手,一个上前道:“不用不用!已经升起来了,公主您来暖暖!” 青瞳坐不住道:“跑得急了些,现在热得慌,要不我去雪地里透透气吧。你们要是没事了一起玩会儿好不好?” 一个十几岁的小太监道:“不用不用,公主自己玩吧。一会儿熏过香还得先把水烧好,小主子们来了要喝茶的。”他心里很喜欢这个小公主,大着胆子道:“您第一天来上课,奴才给您安排个桌子可好?太傅卯正三刻才过来,公主尽管玩,到时候奴才叫您。” 青瞳笑眯眯地道:“谢谢你啦!”小太监红了脸,低头退下了。 青瞳出了门,不愿意远离,只在外面围着太学转着圈,一会儿看看围墙,一会儿看看周围的树木。她早就想着能来读书,这时心中兴奋得不得了,转了小半个时辰才把脸靠在窗子上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青瞳忽听脑后风响,下意识地一侧身,一个大雪团离脸三寸砸了过去,啪地打在窗子上,雪沫飞溅,好些雪都溅到青瞳脸上了。 她只觉得脸颊一凉,回身见一个高她半头的男孩正怒瞪着她,叫道:“你敢躲本太子的雪球!”他身后跟着四个衣着华丽的男孩子,一个立刻又递给那男孩一个雪球,男孩瞄着青瞳砸过来。 青瞳侧身让过道:“干什么?” 男孩见仍没打中,发起怒来:“站着不许动!”又是一个雪球对着青瞳的脸扔过来。 青瞳跳着躲开道:“喂!你这样我生气了!” 男孩接过手下递上的雪球追着青瞳连连打,青瞳边跑边躲,终于被一个雪球砸在后脑勺。这一顿工夫,后背啪啪作响,连着中了五六下。又有一个大雪球重重砸在她后脑上,青瞳一个踉跄倒在地上,男孩指着她放声大笑起来。 青瞳伸手握了一个雪团,趁他得意猛地起身回掷,这一下又准又狠,“啪”地整个打在那男孩脸上!男孩的大笑顿时被呛回嘴里,直着脖子呸呸地往外吐雪。 这一下他怒极,扑上来伸手将青瞳推倒,叫着让几个跟班一起上。四个男孩子有三个都扑上来,压住青瞳不让她爬起来。只有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在一旁劝:“殿下,别这样,仔细伤了人。” 太子将他一搡:“离非,走开!”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青瞳,伸腿把周围的雪赶在青瞳面前,堆了脸盘大的一堆道:“给本太子把这些雪吃了!” 青瞳重重一哼理都不理,太子更生气了。他弯腰抓着青瞳的头发把她的脸用力往雪里按,嘴里骂:“混账丫头!你给我吃!快吃!” 青瞳觉得气闷无比,险些喘不过气,怒火腾地就从心里蹿了出来。她骨子里很骄傲,明知得罪了杨淑妃会吃大亏,仍忍不住刺几句,何况这太子欺人太甚。于是她五指用劲,回手狠狠抓了太子手背一下,顿时就是五道血痕! 太子何曾受过一点儿小伤?一吃疼立刻惨叫着松了手。青瞳纵身扑上去,抓住他腰间的玉带将他重重拖倒在地,自己骑在他身上连撕带打。青瞳虽年幼,却是勇者无敌,几下就把太子打得连连号叫。 三个太子伴读都吓坏了,一起上前拉着青瞳衣服往外拽。青瞳揪住太子耳朵不肯撒手。三个男孩急了,在她背上乱踢乱打,青瞳也不反抗,只是有人打她一下她就用力揪一下,太子就配音似的惨叫一声,听起来着实有些滑稽。 这时候又来了几个皇子,后宫不和睦,景帝的儿子们也不和睦。众皇子见太子受困,有的漠不关心地进屋,有的笑着看热闹,还有人呐喊助威,可是就是没有人劝架。 “都住手!成何体统?!”一个少年独特清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几个看热闹的皇子立刻停止嬉笑,有的叫“九哥”,有的叫“九殿下”,声音都带了些惧怕。 这九皇子是景帝最大的儿子,母亲为德妃司徒慧。景帝的皇后出自当朝重臣宁氏家族,宁皇后十分善妒,从景帝前八个儿子皆夭折就能看出她的手段。然而她却栽在昭容司徒慧手中,不但叫司徒慧所怀龙子平安生下,还叫景帝撞见了宁皇后意图用魇镇杀皇帝。景帝借机废掉宁皇后,却不得不又立宁家另一个小姐为后。还好这小宁皇后性子十分懦弱仁厚,景帝才有了后面的十几个儿子。 因为九皇子实际是皇长子,他年龄比其他皇子大些,性子也冷清清的,难以接近。其母司徒慧生下他后晋为德妃,地位尊崇,宁后生子不久去世,景帝虽然碍于宁氏家族将她所生儿子早早立为太子,但却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所以一众皇子都怕“九哥”不怕太子。 九皇子不理弟弟们的招呼,径直走到纠缠的两人面前,用脚尖踢踢青瞳:“放手!” 青瞳趴在地上,只见一双赭黄色的靴子在自己身上点了两下,并不觉得疼。太子还在她身下乱踢乱挠,于是她仍不肯放。九皇子冷冷道:“余景春,用开水浇她,看她肯不肯放!” 余景春是太子的一个伴读,他一直愁得没法,闻言高兴得跳起来,进屋拿了一把紫铜水壶出来,那是炉子上烧好预备泡茶的水。他端了壶对着青瞳就要倒。青瞳吓了一跳,赶快一翻身把太子翻到自己身上。太子极力挣扎,又翻回来。两个孩子在地上狠命撕扯,滚作一团。余景春举着壶瞄来瞄去也不敢倒开水,只怕误伤太子。 毕竟是男孩,力气大她许多,滚得一会儿青瞳实在没有力气了,太子终于挣开她的手,先向一边手脚并用爬出几步才踉跄站起。他头上金冠歪挂在脸上,模样十分狼狈;两只耳朵紫里透红,好像也大了一圈。 有一个伴读上来给他整理金冠,他喘了好几口气才推开这个伴读,一把抓过余景春手中的铜壶叫着另外两个伴读:“给我抓着她!”他拿着水壶对着青瞳比画,先前那个没参与打斗的太子伴读一直在旁边紧盯着,叫了声“殿下”,伸手拦住。 太子用壶格开他的手:“离非,让开!你就知道扫兴!” 离非收回手,太子居高临下问青瞳:“混账丫头,你服了我没有?”青瞳哼着转过头:“你有什么让我服的?”太子也有点儿手软,可是又觉得丢人,叫道:“叫声‘饶命’就放过你!” 青瞳瞪着他,半点儿求饶的意思也没有。太子又拖延了片刻,面子战胜了理智,咬牙将一壶冒着白气的水全浇在青瞳身上。 四、离非 太学里的小太监都惊呼起来,九皇子只冷笑看着太子把一壶水都倒完,转身径自进去了。 不知谁喊了声“太傅来了”,看热闹的皇子迅速散开,连太子也一起窜了进去,雪地上只留下青瞳一人跌坐在地上。 好在他们折腾了半天,倒在她身上的水已经只是热水而不是开水,青瞳才没有被烫伤,只是她身上衣衫湿得精透,头发乱得像草包,模样真是无比狼狈。她累得厉害,坐在地上只是喘气,半天也没力气爬起来。 “对不起……”青瞳头上突然传来声音,十分温柔。她抬头一看,是那个叫离非的太子伴读,正对她伸出手想拉她起来。他逆着光站着,高高的影子笼罩在青瞳身上,代替了太阳的位置。他温柔地微笑着,左手轻轻伸到青瞳面前,等她借力。 第3章 无物似情浓(3) 青瞳一下把他的手打到一边去,酸溜溜道:“少爷有什么对不起的,刚才你手碰到过铜壶,早知道烫不死我吧!你家主子打我的时候,你虽说没下死力劝,到底还拦了一下,虽说认定我肯定打不过他们几个,到底也没跟他们几个一起上不是?为了我,值得你拂你主子的意、扫你主子的兴?我倒要向这位少爷说声‘多谢’才是!” “对不起……”离非沉默片刻,声音仍然温柔,“我确实可以更尽力些。” 他身子修长,面容俊美,一双眼睛像两汪春水,尽是柔和的光。 “我扶你起来吧。”离非又伸出手,他的手指的边缘在太阳下发着光,指甲一片片饱满晶莹。青瞳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脸红了,不好意思碰那只手。她突然后悔刚才的尖酸刻薄,低头闷闷地说:“不用了,我……自己起来。” 远处太子高声叫:“离非!怎么还不过来?”离非答应一声,又对青瞳说:“我先走了,你回去换件衣服吧!会着凉的。” 青瞳脸更红了,她自己也管不住自己的脸,只好把头埋得更低,胡乱点了点头。离非仍柔声说了句:“对不起……” 青瞳望着离非的背影呆了一会儿,脑子里都是这个玉树临风的俊美少年。她一身湿透地坐在雪地里,不觉得冷,倒有些温暖。 她又坐了片刻才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全身上下都酸疼,估计被打青十几二十处。她整整衣襟,又把头发散开用手凑合着重新梳了一遍,才拖着战后疲累的身子慢慢来到门前。 太傅已经开始讲学,里面尽是他严肃的声音。青瞳在门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空当,连忙高声道:“太傅,学生求进!” 太傅的声音停顿一下,半天才冷冷地道:“你是十七公主,昨儿内侍总管已经和我交代过了。念你今天是第一次上学我且容你,下次再迟到绝不可以,进来吧!” 青瞳应声推门而入,一屋子皇子都静悄悄地拿着书,只有些年纪小的用眼角余光偷偷看她。青瞳吁一口气,早就听说孙太傅极其严厉,今天见了果不其然,将满屋金枝玉叶管得鸦雀无声岂是容易的事!她正想着,谁知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断喝:“出去!”声如炸雷。 青瞳一惊,抬头见太傅瞪着她周身皱巴巴的衣服大喝道:“衣冠不正则文章不达,我教你何用!出去!” “衣不正心正,文不达人达!先生未试过,就言教我无用,不是遇难则退吗?”青瞳并未依言出去,反而仰头正视太傅双眼,清清楚楚地说。 “咦?”太傅愣了一下,打量青瞳半晌,终于道,“进去吧!”青瞳舒了一口气,来到空着的桌子后面坐下。太傅不再瞧她,拿着书本讲起课来。一屋子都是小孩,他们的课只上半天,由于被青瞳耽搁了片刻,今天下学比平时略晚。下学时候大家都饿了,一会儿就走了个干净。 青瞳最后一个跳下椅子,离非来到她跟前问:“怎么不回去换件衣服?这样的冷天披着湿衣服定会受寒!”青瞳冲他笑笑,不知该怎么和他解释自己只有一件衣服。 离非知道这女孩倔强得很,以为她不愿听自己的话,把自己的手炉递向她:“暖着回去好些,明天你记着叫宫人给你带一个吧。屋里虽生着火,写字时还有些手冷。” 青瞳也不知怎么一听他说话就害羞,话也说不出,只是低头道谢接过了,离非这才离去。青瞳将小手炉捧着小心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走到炉子跟前张望。她看小太监过来将三个炉子里烧红的炭全倒在一个垫着黄土的大笸箩里。小太监想往外端,青瞳连忙拦住问:“你要把这些炭送哪儿去?”太监答:“扔掉啊!” 青瞳抿抿嘴,紧张地问:“别扔,给我行不行?” “当然可以!”小太监奇怪地看看她,“公主要拿去玩吗?可仔细烫了!” 青瞳笑着答应,用力端起笸箩就走。她哪里是想玩,这些是上好的银丝炭,耐烧无烟,一炉炭足足可以烧两天。烧完后只剩小半炉雪白的飞灰,全不似一般黑炭肮脏。现在这炉炭只烧了半天就要扔掉,实在可惜。 这大冷天的,炭房的管事已经十几日没有给甘织宫送炭了。王充容只得把以前省下来的炭每天拿出几块来先放在青瞳房里熏热屋子,然后把烧剩下的红炭装在手炉里放进丁嬷嬷的被窝给她暖脚。丁嬷嬷年纪大耐不得寒。至于青瞳,就让她和花笺一个被窝睡互相取暖,而她自己只能冷着了。 她们房里烧的是下等黑炭,刚点着的时候烟呛得进不去屋子。丁嬷嬷抱着手炉一晚上睡下来,鼻孔总是黑黑的,惹得青瞳和花笺总笑她。 这一笸箩炭对不满十岁的小女孩来说很重,青瞳走走歇歇,一个多时辰才挪回甘织宫。汗水把她本来用体温烘得半干的衣服又打湿一片。王充容和丁嬷嬷老远就等在门外,见青瞳抱着个大笸箩忙赶上去帮她。 王充容皱眉道:“青瞳,你不好好上课拿的什么东西?” 青瞳兴奋地答:“娘!你看这炭多好,烧的味都是香的!太学里的人要倒掉,我就拿回来了。娘,你不用省着,今晚也在自己屋里烧点儿吧,以后我天天拿炭回来!” 丁嬷嬷愣了愣,嘴角瘪了几下,颤声道:“一样的金枝玉叶,可怜我的孩子就得去捡东西。我这苦命懂事的公主哟,呜……啊……”这哭音颤抖着,翻了个高腔挑上去,随着丁嬷嬷吸一口气,马上就要变成唱戏般的一波三折。 王充容赶紧拦住她预备拖长声的哭腔,笑道:“嬷嬷你行了,青瞳赶紧把炭拿进去,今儿娘烤番薯给你吃!”青瞳一声欢呼,抱着笸箩跑进去,力气像大了一倍不止。 王充容回头轻轻说:“嬷嬷,别再说青瞳可怜,这类事情以后也难免会遇到,青瞳衣食住行样样不如别人,都可怜起来还用不用活了?我要让她觉得这些事只要自己做得开心,就没什么可怜的!” 第二日青瞳照常起来上学,她是皮实惯了的,身子比离非料想的结实好多,昨天顶着湿衣服一天确实有些头疼鼻塞,可晚上热热地喝了碗水,睡一觉,就好了。这点儿风寒并没有把她撂倒。 太子耳朵仍然红得发亮,看上去十分可笑,见了青瞳只将头一扬,鼻子里冷哼一声,似乎十分看不起她。青瞳翻翻眼睛,拽拽自己耳朵假意哎哟几声,学堂里众皇子哄笑起来。太子耳朵上的红一直蔓延开来,愤怒得像斗架的小公鸡。太子身后三个伴读一起怒瞪青瞳,只有离非无奈地笑笑。 今日太傅布置的功课是临楷,青瞳虽然早由王充容教着写了字,什么气凝丹田、悬腕提手,什么意在笔先、蚕头雁尾,口诀都知道,可都是拿着硬树枝在地上画,软毛笔这是第一次上手,完全不听她使唤。她写的字歪歪扭扭,笔画粗粗细细,比五六岁的蒙童还不如。太傅将大伙临好的字并排摆在前头,青瞳的字在一众漂亮的小楷里当真鸡立鹤群。老师只是淡淡扫她一眼,青瞳的脸就比太子的耳朵还红。 当日下学后,太子故意走上前把自己的字和青瞳的字放在一起左右打量,哈哈大笑几声。青瞳低着头一言不发。太子终于觉得扬眉吐气,得意万分地走了。青瞳偷偷捡起他的字回去临摹起来。她痛下苦功,没两个月字迹已经十分工整,再一个月就不在任何皇子之下。 只是有一样,她的字和太子的越来越接近,慢慢连太傅也分不清了。最初学的字很难改变,终其一生,青瞳的笔迹都和太子的十分相像。 五、故事 青瞳照例每天都来得很早,学堂里的执事小太监个个都很喜欢她。青瞳生性爱玩,没几天就和这些下人混得很熟了。这日她见小曾子不知在和其他几个人说着什么,声音呜咽,显得十分激动。她好奇地凑过去问:“曾远,你怎么了?” 小曾子见到是她,松了一口气道:“公主,没什么,奴才在说家乡的一点儿事情。” 另一个叫齐明的小太监平素就很饶舌,插口道:“说给公主听听怕什么。公主,小曾子昨天跟着师傅去采买听了个故事,回来就哭了半宿。” “才不是故事呢!”曾远发怒了,“就是真的,那个李婆婆我很小的时候还见过,我哥哥还和她孙子一起玩过呢!”他们又争辩几句,青瞳才慢慢听明白是这样的—— 曾远的家乡不算太小,是个靠着运河的村子,叫庞各庄。镇上有个守节守了四十多年的节妇李氏,她两个儿子都有石雕的手艺,就被县衙征去做劳役修一座百丈大桥。只剩下这个老婆婆带着个十二岁的孙女和才九岁的孙子耕种两亩薄田过活。 “李婆婆很可怜的,都快六十岁了,一天也抡不了几锄头。她的孙女、孙子年纪都还小,也帮不了什么大忙,平时哪个邻居遇上她锄地,都会帮一把手的。公主,你不知道,地里要是没刨出食来,那就得眼睁睁看着家里人饿死。奴才就是因为这个进宫的。” 小曾子眼圈红了红,吸吸鼻子接着道:“桥修好的那天,还剩百十个工匠在桥头最后雕琢一下。蠡县县城里有个姓吴的大户,他那公子自幼习武,据说身手很不错。这天,吴公子打猎回来想过桥,看着人多就命家丁驱赶。有一个工匠就说桥还没最后完工,明天才能通行。吴公子就大怒起来,说,你们这些狗奴才可以上桥,本公子倒不能上吗?他直接命人上去打。” 青瞳怒道:“拦着他干什么,桥没修好的时候就该让他过,淹死这个家伙!” “别说淹死他,唉,他的家丁护院也个个会些武艺,一通打下来,将桥上的工匠推下河里三四十个,一大半都……活活淹死了!” “啊?!”青瞳一下跳起来,脸颊气得通红一片。 “可怜李婆婆的两个儿子也死在河里。那个吴公子杀了人,县太爷却迟迟不去抓他。李婆婆的小孙子年幼气盛,跑到吴家门前痛骂。吴公子出来说:‘要告你去找阎王告,爷等你个小畜生!’抓起他就扔在石狮子上……可怜那孩子方九龄,头撞石阶一片红。” 青瞳只觉得头发都竖起来了,怒道:“这……明目张胆地杀人,难道地方官也不管吗?” 曾远道:“这一次实在挨不过民愤,吴公子被请进县衙,可是每日里在牢中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有时候还会叫妓子去唱曲。等了两个月,判决才下来,说是误伤,只判了三个月监禁。” “李婆婆当堂就哭得昏过去,吴公子在公堂上就对着她们祖孙俩放下狠话,说等他出来那日就是她们的死期,神态极其嚣张。唉!苍天可有红日在?何时为我申冤情……”他边说边泣,已经哭得一塌糊涂。 齐明插口道:“公主你看,他说的就和背诗一样,所以我才说是故事嘛。他平时读过几本书,肚子里有几滴墨水我还不知道吗!哪能说得这么一套一套的。再说他离家都几年了,不过是听有人传这是他们家乡的事情,就跟着瞎说,还遇到谁都想说,说一次哭一次。天下姓李的婆婆多了去了,庞各庄也不一定只有你们家乡一个。” 曾远急道:“就是真的,李婆婆两个儿子都会石匠手艺,姓吴的大户,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哪有这么巧都能碰上,就是真的!”这时已经有几个皇子到了,只是他们自恃身份,不愿意靠近听几个小太监说话。小曾子见人多起来,不敢大声,可是神色倔强,眼泪直在眼圈里打转,仍然说:“就是真的。” “他说的是真的。”这伙人全抬头,见离非走过来道,“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半年多,被人编成小曲唱,我也听过‘三十四人齐落水,活活淹死两弟兄’,大概你听的是别人唱出来的吧,所以说得合辙押韵。” “是,我昨天听到的。离大人你也听过?我知道一定是真的。”小曾子十分感激地看着离非,其实离非这个太子伴读虽然领从六品的俸禄,却不是实职。小曾子本不用叫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做大人的。 “我也是昨天才听到的,给了那唱曲的小姑娘一些银子,让她回去了。” 齐明不服道:“唱曲的而已,谁都能唱,也不能说就是真的。” 离非道:“以前舅舅曾经给我看过刑部关于这件事的记档,所以我一听就知道是真有其事,只不过这件事已经压下来成了密档。小曾子,你以后别对别人说了,免得惹麻烦。”他说罢,转身要走。 “等等!”青瞳追过来道,“离、离非……你等等,请告诉我为什么要压下来,姓吴的家伙后来是伏法了,还是仍旧活得好好的?” 离非回头看着她犹豫着,青瞳脸涨得红红的,求道:“离非,你告诉我吧,要是不说,我今晚就肯定睡不着觉了!”她小声加了一句:“我知道你最好了。” “吴公子死了,却不是伏法的。”离非小声道,“小孙子死了以后,李婆婆四处求告无门,县衙因为她儿子未完成徭役就死了,还要她缴粮代役。李婆婆哪里还有心思种粮,缴不上,被人收了田屋,还要连夜把祖孙二人赶出家门。” “什么!”青瞳双拳紧握。 “有个路过蠡县的少年听说此事,连夜赶到庞各庄,正赶上衙差要撵走李婆婆,就上前劝阻。衙役见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加上都得了吴老爷的好处,哪里会去理他……” 离非正说到这里,太子突然高叫起来:“离非,半天看不见你,你在这里干什么呢?”离非应了一声道:“殿下,公主有事问臣。” 太子道:“理她干什么,还把自己当个正经主子不成!离非过来,不用和她废话。” 离非无奈答应,青瞳正听得紧张,就像被线牵着一样跟着他走,不住问:“后来怎么样?后来怎么样?” 离非被她这样紧紧追着,尴尬起来道:“明天再说吧。” 青瞳哪里能等得了,不住哀求:“就说一句,少年怎么了?是不是微服出巡的朝廷大员?是不是他请天子剑杀了吴公子?李婆婆和小孙女现在怎么样?” 这哪里是一句!离非哭笑不得,低声道:“不是,那个少年不过是江湖草莽,平时自己也很跋扈。他做了这些事,乡里都很奇怪呢。” “离非!赶紧过来,还跟她啰唆什么呢!”太子在一旁又叫起来。 第4章 无物似情浓(4) 青瞳心里痒得像有小手抓一样,虽不说话了,可一双眼睛就那么楚楚动人地紧紧锁着离非,叫人再狠不下心拒绝。这目光让离非心跳停了一拍,他没时间细想,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迅速塞进她手里道:“我昨天听了曲后写的,才写了一半。你先看,千万要还我,切记……”话没说完人已经跟着太子走了。 青瞳拿起那片雪花宣纸,见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写着: 蠡县城东庞各庄,有妇志节儿惨亡。 祖孙老幼何所赖?赖有薄田产菽粮! 翩翩五骑着黄裳,夺田霸屋气何扬! 使者将去惜不得,村惊户泣犬声丧。 嫠妇惶急无所措,抱孙倚门悲声放。 邻舍气噎无可劝,说到石人也凄惶。 后面的字迹渐渐潦草,可见离非心情激荡起来。 忽有里中任家子,慷慨好义血性郎。 横眉仗剑绝乡里,犹如古之荆轲赴秦乡! 理谕不动见白刃,纷纷人头血溅墙。 倒提髑髅投案去,大吏色变小吏忙。 推案问决秋后斩,闻此泣声遍山乡。 半边缟素哀山月,一轮血洒泣残阳。 四海之内皆赤子,义侠何独任家郎。 我辈侍臣应似彼,振臂而起维朝纲。 吾为任子长太息,中夜推枕绕彷徨。 最后四句字迹又规矩起来了,想必离非写这个的时候心情平复,可青瞳却更喜欢前面那样类似龙蛇飞舞的草字,尤其是“一轮血洒泣残阳”的“泣”字,被他写得真如血泪滴下一般。儒雅如同秋水春风的离非,原来也有激动的时候啊! 这个不难看懂,说的是一个姓任的杀了催饷的衙役,自己投案去了。青瞳幻想着他一手提着滴血的长剑,一手把五个人头抛到公堂的书案上,当真刺激。离非觉得他完全应该问斩,却羡慕他的血性,甚至说:“我辈侍臣应似彼,振臂而起维朝纲。”这话有些大胆,怪不得他临走反复说“千万要还我,千万要还我”。青瞳心中既为刚听到的事激荡不已,又为离非如此信任自己暗自高兴。 这一天的课,她上得不免有些走神,下课时照例太子先走,其他的众皇子才离开。离非跟着太子去了,青瞳还是最后一个。 她上了一个多月的课了,顺回去的东西已经不局限于炭。不用她说,小太监已经把每位皇子砚台里剩下的墨汁积起来,一点点倒在青瞳带来的小壶里。这个锡壶肚大口小,花纹十分精致,不知是哪个宫里投壶行酒令用的玩意儿,没什么损伤就扔了。这是青瞳比较喜欢的东西,正好让她拿来装墨汁,又大又不容易洒。 另一个小太监就收集一面用过的宣纸。太学里的学生统一用的是澄心堂的雪花冰心白玉版,纸质细密莹润又能托得住墨,不透不晕,湿了也不变形,字写上去个个乌黑发亮。青瞳正练字练得勤,这些纸反过来完全能用,用完了还可以引火糊窗,她才舍不得就这么扔了。今天她还捡到一支十九皇子不要了的紫毫湘妃竹毛笔,前面的毛锋略有点儿分毛,离秃还早着呢,算得上大丰收。 “你……”突然一个极其惊讶的声音自头上传来。青瞳拿着战利品正要出门,闻声抬头,就见离非站在门口,满脸惊讶地看着她。此刻她手里端着炭笸箩,脖子上挂着纸,腰里别着壶,活脱脱像个拾荒者。 她大羞,连眼睛也红起来了,挣扎道:“我、我、我……我拿着玩的。” 她半天也没听见什么声音,慌乱地抬头,见离非目中分明有了晶莹的一点,这一下她心里直如同被大锤子砸中,只觉一股酸热的气息从小腹直升上来。她呵呵地干笑着道:“没什么……我、我,就是觉得好玩,我……我拿不拿都行的。” “我帮你拿。”离非把绑好的宣纸从她脖子上摘下来,声音有些发颤。青瞳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展颜笑了,如春花开放般艳丽。“好!”她把炭笸箩塞进离非手里,自己拿回宣纸,笑道,“你要拿就拿这个重的,我住得可挺远,你别嫌累啊!” 事已如此,何必欲盖弥彰!困苦的生活不是过错,至少在青瞳心中,从来都不是。 离非的情绪倒是一时难以平复:“公主!”他道,“你别难过,其实我幼时也曾十分艰苦,直到被舅舅收留才……” 青瞳止住他,笑道:“说这些干什么呢?难道你不曾受过什么苦,而是一直锦衣玉食的话,就不能帮我拿东西了吗?” 离非看着她,眉开目朗、意气飞扬,确实没有什么自怜自哀的神情,看来倒是自己迂腐了。他不由用欣赏的目光凝视着青瞳。青瞳见他盯着自己看,略有羞涩,岔开话题道:“对了离非,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太子那个跟屁虫呢?” 离非哑然,他是太子伴读,要说跟屁虫,他才是吧!他停了一下才道:“我和殿下说忘了东西在太学里,殿下让我拿了自己去找他,他先去西苑玩去了。” 青瞳恍然,他想赶紧把那首诗拿回去吧,所以才推说忘了东西。青瞳从怀里拿出玉版递给离非,笑道:“拿回去也没用,我都背下来了。你还是有把柄在我手里。” 离非笑笑:“我不是怕你看,如果被其他殿下看见,终归不好。” 这两人都还只能算少年人,然而生活在宫廷这个大染缸里,也隐约感到政治险恶,这类东西就算说不清哪里不好,也会自然而然地尽量避免。可是离非却不怕她知道,青瞳觉得一股暖流在四肢百骸流淌,无比舒畅。 提起这个,青瞳又想起没听完的故事,小声问:“离非,那个姓任的少年最后就被斩首了吗?” “没有。”离非神色有些古怪,也低声道,“这就是这个案子被压下成密档的原因。姓任的少年被关进监牢第二天就不见了,吴少爷被他杀死在狱中,开膛破肚,死得极惨。原来他投案,就是为了杀死狱中的吴公子!第二日早上,知县被人发现时全身被帐子绑得紧紧地吊在公堂外面,嘴上贴着……呃……贴着吴少爷的靴子,脖子上挂着长长的字条,‘你喜欢给有钱人……捧臭脚,就捧个够吧!’” “全城百姓都出来观看,这丢了大脸的知县就离任了。后续的县令一直战战兢兢,不敢有半点儿纰漏。这以后的知县,倒个个成了勤政爱民的好官。” “好!”青瞳拍手称快,“痛快,这等恶人就该得到报应,这姓任的是个英雄!” 离非皱起眉头道:“上有朝廷的法度在,如果人人都如他一般快意恩仇,岂不是无法无天了?吴少爷固然该死,可也不能由他来动手。这个凶蛮的草莽,有机会定当抓他归案,明正典刑!” 青瞳吐吐舌头,不敢说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问:“这姓任的叫什么名字?” “名字就起得嚣张,叫作任平生!卷宗虽压下来,可是暗地里他仍是我大苑的通缉犯,抓到他的赏银是五千两。” 哇!五千两,好多钱啊!青瞳看着离非紧皱眉头的模样,心中暗暗祈祷那个任平生永远不要被人找到。 尽管有个小插曲,有离非陪伴的这一路她还是感到无比愉快,远远地看见甘织宫的影子。花笺正在路上等着,她每天这个时候都等着帮青瞳拿东西。她突然见到多了个少年,好奇地不住打量离非。青瞳把纸墨等轻些的东西交给花笺,自己接过炭笸箩,对他道谢。 离非虽然还是未着冠的少年,见皇帝的嫔妃总有些忌讳,于是在此别过,自去西苑找太子去了。远处花笺看了离非一眼,凑到青瞳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青瞳已经笑着追着她打。笑声伴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少女一会儿就跑远了。 自此离非只要能寻到机会,总是帮青瞳拿东西。青瞳也不再推托,直接将最重的塞给他,一路说说笑笑地回去。对于她来说,这个太学实在上得愉快极了。这飞扬的青春也实在美好极了! 六、作业 转眼青瞳上学已经两年多了,除了九皇子等自恃身份的几个大人物,她已经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好感。只有太子仍然和她不睦,两人早上上学一见面先各自冷哼,然后齐齐转头坐回自己座位。离非毕竟年长几岁,看了只觉得好笑。两个别扭小孩死守着大概已经忘记了原因的仇恨,愣是一直没说话,只是离非和青瞳每天聊一会儿,太子已经不管了。 随着他们的长大,太傅的功课已经越来越难了。只有少数皇子能得到表扬,大多数人都学得很吃力。 一日,太傅功课留得难些,青瞳回去整整写了两个时辰才写完。第二天,大家把功课交上去,太傅一张一张地细看,过了一会儿,他皱起眉头,指着一张问:“这个谁的?” 十二皇子紧张地站起来。太傅道:“字迹潦草,词不达意!回去重写!” 他又拿起一张喝道:“子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时子这样曰过了?连圣贤之言都不记得,回去将《论语》抄写三遍!少一个字明天就不用来了!”他将功课直接掼到地上。十六皇子面红耳赤,捡起来灰溜溜地回座。 他再拿起一张字迹歪斜的眉头紧锁,这是新近上学的最小的二十六皇子所做。他只有七岁,见太傅拿着自己的功课,吓得小脸雪白,太傅比量他一下才道:“到底年幼,也难为你了。” 他又拿起其他的功课看,终于有一份让他眉头舒展开来,赞许地看了一眼九皇子:“九殿下这份立意新颖,颇有才情!”九皇子面上表情不变,眼底却也透出一丝骄傲。 太傅继续看下去,突然咦了一声:“这份是谁的?” 青瞳紧张地站起来,太傅点头道:“虽说涉猎少些,且有不认识的字,但是通篇大气磅礴,立意高远,更是难得!浮萍本是无根之物,世人提起此物,莫不哀叹自怜,你却说‘漂泊莫怨轻薄水,处处任我逍遥行’。嗯,当真不错!” 青瞳开心地坐下。九皇子很意外,冷冷瞟了她一眼。太傅全部看完,板着脸打量众人:“十五位殿下,一位公主,四个太子伴读,共应二十份,此处只有十九份,是何人没交功课?” 大家齐齐低下头,半晌太子才站起来,脸色也有些发白,可见他也是怕的。他脑筋其实不十分聪明,人又有些贪玩,昨日写了几个字写不下去,只道是歇歇脑子玩一会儿,结果就忘了做。 太傅道:“太子!你是一国储君,众人表率,何以连功课都不做?” 太子结结巴巴地道:“我昨天身体不适,忘记了……” 太傅道:“身体不适?臣要去御医处调档来查。” 太子唯唯诺诺道:“别,我一点儿小病,并没有传唤太医。” 太傅盯了他半晌道:“换了别人或许尚可,可太子是未来君主,皇上将国之未来托付老臣,老臣就要负起责任。”他站起来对着太子一揖到地,然后举起戒尺:“殿下,臣得罪了。” 太子大惊道:“你要打我?”他不比别的皇子,乃是一国储君。太傅虽是师傅,可也是臣子,打太子的权力还是没有的。 太傅表情严肃:“臣不敢,太子可知为何别的皇子都是自己听课,而您有四位伴读?” 太子面色发白,半晌才点头。太傅道:“太子伴读现在是储君良伴,将来是朝中良臣,既要护卫太子安危,又要督使太子勤学,殿下功课未完成,也有他们的责任。现在就由你们替太子受罚。你们把手伸出来。” 离非等四人皆垂头而出,太傅拿起戒尺,每人重重打了十下。因离非是宁国公的外甥、太子的远房表兄,且他最年长,又多打了十下。太子眼里泪花乱转。九皇子面无表情,只嘴角微微带着冷笑,有几个皇子幸灾乐祸地看着。 板子一下下打在离非手上,青瞳心里一跳一跳地难受。她回到甘织宫做完今天的窗课,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都是戒尺的影子。她想着每一下打的都是第一日同太子打架、离非那只冲她伸出来的发着光的手,都是那只帮着她拿炭拿水、不嫌脏累的手。青瞳真恨不得捉过来替他揉揉才好。不知道那个臭太子今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别又连累得离非挨打。 青瞳越想越是睡不着,终于忍不住爬起来,又做了一份功课。她的笔迹本来就和太子十分相像,此刻用心模仿,更是难以分辨。 第二日,她早早来到太学,等太子一到就拦住他:“喂!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太子以为她故意讽刺自己,怒道:“关你什么事!你管我做不做!” 青瞳将几张纸扔给他:“收好了,先生骂你舒服不成!” 太子见是昨日老师布置的功课,而且这份功课字迹与自己的一模一样,立意又好得多,可见是用心做的。他不禁愕然,这个小对头怎么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了?他怀疑地盯着青瞳看。 青瞳也觉自己突兀,尽量装着十分镇定,故作不屑地看着太子,却忍不住偷偷瞟了离非一眼。她见离非目光灼热、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这眼光像火把一样腾地把青瞳整张脸一下点着了,她赶紧别过脸去,心儿控制不住地狂跳。 太子看了看他们两个,眼珠转一转笑起来:“小丫头!你是舍不得离非再挨打吧?哈哈哈,你倒人小心不小!” 青瞳怒瞪他:“你说什么!你……你,我不帮你了,把功课还给我!”她上前去抢,太子急忙把手里的几页纸塞回怀里道:“别抢,以后每天都帮我写窗课,我就不告诉别人你喜欢离非!”他好容易抓到这丫头把柄,可谓愉快至极。 青瞳更怒,其实她还不到十二岁,这个朦朦胧胧的感觉最经不得说,此刻羞怒得几乎要哭出来。 离非变了脸色:“殿下!请别再这样说。离非只是臣下,怎么能损了公主清誉?” 太子见到青瞳直在眼圈里打转的眼泪真是心花怒放,高兴成这样,哪里会轻易住口?于是笑道:“害羞什么,宫里凤子皇孙这么多,正经主子父皇都顾不过来,像你这丫头多半嫁不出去。本太子大人有大量,以前的事情就不和你计较了,你喜欢离非就好好讨好我,过得四五年,我做主把你嫁了他就是。” 第5章 无物似情浓(5) 青瞳怒极反而不想哭了,一吸气向前冲几步,低头猛撞在太子肚子上。太子说得正高兴,没有防备,吃了这个凶猛的头槌,一时气都噎住了。他翻了一个白眼,噔噔噔接连退后几步。离非急忙去扶,已经来不及,太子已经一个后仰栽过去,将太傅的桌子撞倒,桌上纸笔、书卷开花一般撒了满地。 太子怒跳起来。离非赶紧收拾地上的书本,忽听青瞳一声惊叫,抬头只见一个黑影当头砸下,却是他扯宣纸时将砚台带了下来。小太监刚磨好的一砚墨汁,正好淋了个满头满脸。青瞳又是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上前扯过地上的纸就替他擦,擦了两下才发现用的竟是太傅的书本。 青瞳两手黑墨,呆立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太子本欲扑过去与青瞳厮打,见状指着她大笑起来。青瞳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将两手墨汁都抹在他脸上。两人撕扯着滚作一团,太傅来了仍未住手。 老太傅见自己心爱的潇湘竹竿雪狼毫折作两段、定窑雨过天晴砚台碎作四块、前代手抄本《大学》撕成无数片,两眼一黑,几乎晕去。他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大喝,几个沾满墨汁的小浑蛋都被撵出去罚站,连太子也顾不得了。 太子两眼乌黑,青瞳嘴上就像长了胡子一样,离非更不用说,直接改名“黧黑”算了。三个人互相看看,青瞳首先大笑起来。太子撑不住,终于也笑起来。他们的气打架来打架走,竟是一笑泯恩仇了。 太子心中畅快,罚过站后就把青瞳替他做的一份功课交上去。就事论事,尽管怒气未消,他这一日的功课还是得了太傅夸奖。太子久未得老师夸奖,心里十分高兴。从此以后,每隔十日八日就要青瞳替他做一回窗课。 他发现这小丫头是吃软不吃硬的,于是经常拿些好吃的给她。青瞳既怕他不做窗课连累离非,又还是有些嘴馋的,所以太子拿些她见也没见过的糕点果品,也就收买了她。自此成了习惯,青瞳仔细按着太子的水平高出一点儿替他做窗课。太傅欣喜不已,并没有怀疑过。 七、兵书 青瞳上午上了课后就可以回去,其他皇子却要下午去和另外的太傅学习行兵作战之术。现在课程已经上到了破阵之术,这个讲武的太傅也姓孙,脾气虽然没有孙延龄那么臭,但是武人威风在,却也算严厉了。 他隔一个月就要考较一次,这对太子来讲更困难。比如破长蛇阵要用鹤翼阵、破鹤翼阵要用玄龟阵这样的口诀,他用用工夫倒也能背下来,可是这个太傅会突发奇想,正答着题就突然插一句:“殿下,如果敌军用鹤翼阵为主,夹杂长蛇阵骑兵又该如何?” 又该如何?太子只想骂人,他怎么知道又该如何?他的四个伴读是三文一武,只当初拿水壶出来的余景春是大将军余显的侄子。太傅这一问把四个人都问住了,大家眼睛不由一起看向余景春,希望这个武将之后有些主意,结果余景春憋了半天,竟然说了句:“我去诈降!”众皇子笑得东倒西歪,太傅差点儿气死。 第二日上学,趁着太傅没来,十几个皇子都在开心地讨论昨天的笑料。太子来时,好几个皇子一起对余景春说:“可是诈降来了?哈哈哈哈。”太子和四个伴读都有些尴尬,余景春已经羞得深深低下头去,可这些人还不打算住口。 一个道:“诈降没那么简单吧,要用点儿什么计策?” 一个答:“美人计最管用了。” 众人哄笑,十五皇子笑道:“余景春不行,他黑得那个样,太,呃……” 十五皇子本来想说太子你亲自来吧,但是他生母只是个婕妤,出身太低,话到口边赶紧咽下去。他一瞟太子身后的离非,随口道:“不如让离非去吧,他长得倒是不错。”说罢,指着离非哈哈大笑。众皇子看看离非,也跟着笑成一片。 忽然听到砰的一声大响,青瞳一拍桌子,霍然站起,指着十五皇子道:“笑什么笑?你觉得诈降很可笑?回去翻翻史书,多少将军忍辱诈降,最终成全了一场大胜。目光短浅、小肚鸡肠,我看可笑的是你才对!” 十五皇子吃了一惊,他和青瞳年纪差不多,被这样指着鼻子骂,面子上过不去,叫起来:“你一个没读过兵书的丫头,懂得什么!你知道玄龟阵要用什么阵配合最好吗?你知道燕尾阵要怎么排吗?我目光短浅?上次考较我可是第二名!要是换了你,恐怕诈也不用诈,直接就降了。” 青瞳确实没有读过兵书,然而却从心里不惧十五皇子。她道:“我没读过兵书又怎么样?不过是你有机会学我没有罢了。我兵书虽然没有看过,史书却读了不少。什么玄龟阵、燕尾阵,通通是纸上谈兵,真的两军对决起来,变数多着呢!你就是背了一肚皮阵势也不见得有用,真让你带兵,说不定连诈降的机会都没有。” “十七!”九皇子突然插口,声音低沉,“这些阵势都是高祖大帝首创,在宗庙供奉的《高祖手记》里有详细记载。高祖大帝就是凭着这些宇内无敌,创下大苑的基业。我朝的武将每一个都是学了这些阵势才能出去打仗的,你却说这些不过纸上谈兵,难道你连高祖都不放在眼里吗?” 青瞳泄了一点儿气,不光是高祖名头不容她冒犯,九皇子她也总有点儿畏惧。可是她心中仍然不服,道:“高祖天纵奇才,又岂是人人能比的。我是觉得光这样死板地教恐怕没用,就是被你学得滚瓜烂熟,敌人要是什么阵势都不会呢?他什么阵也不摆,你要破什么去?就算敌人也布下这些长蛇阵、燕尾阵,你们能不能在阵前一下就看出来人家布的是什么也还不一定呢。” “那依着你该如何?” “我……各领一队兵,练习呗。看看真到了面前,谁能应付谁才是对的。” “哈哈哈哈!”此言一出,众皇子全笑起来,“各领一队兵?你知道玄龟阵要多少人才能摆吗?五万以上!你知道金龙阵要多少人吗?十二万是最少的!说得容易,原来是个什么也不知道就浑说的,依着你戍守京畿的十六卫军不用干别的,整日就陪着你玩家家酒了。”九皇子虽然没跟着他们一起笑,神情也有些不屑。 青瞳咬牙切齿,下学后离非也不等了,直接飞奔回甘织宫。花笺见她饭也不吃,只在纸上画些奇怪的图形,劝了几次青瞳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就继续,索性不理她自己睡了。她第二日起床吓了一跳,见青瞳双眼都是血丝,头发散乱,地上雪白一片,全是扔下来的废纸。她竟然一夜没睡! 青瞳仍然是眉头紧锁,昨晚一夜下来她自己想了无数阵势。青瞳读的书很多,直觉告诉她这些阵势全有不少破绽,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信高祖当初打仗,依靠的仅仅是这些动辄需要五万、十万人才能布下的阵势。那么高祖当初只是个草莽起家,上哪儿弄来的这么些人呢? 花笺见她闭关了一般只顾苦思,只好自己上前给她洗漱梳妆。平日里这些事情大多是青瞳自己做的。 花笺看着青瞳收拾得能见人了,给她整理好书囊送她上学。青瞳路上也是摇摇晃晃,仍在苦苦思索。当日下了课,青瞳将太子拦住,紧张地道:“太子哥哥,你能不能把《高祖手记》拿来给我看看?” 太子奇道:“《高祖手记》太学的藏书楼就有录本,你自己去借不就行了?谁都可以看的。” 青瞳摇头低声道:“我想看原本,录本我早就看过了,说的全是些高祖总结的阵势和歌功颂德的话,最好是高祖手书的原本,你借来给我看看行不行?” 太子吃惊不小,忙也低声道:“原本那是在宗庙享受香火供奉的,你要来干什么?我也不能无缘无故去拿啊!” 青瞳道:“你读《高祖手记》是好事,想个借口嘛!要不你就说是拜祭一下祖先,偷偷拿出来也行,我一天就还你!” 太子仍旧摇头:“不年不节的,没有名头,我去拜高祖,这……”他已经和青瞳很好了,于是极小声地说,“九哥那头的娘娘盯着我呢。” 青瞳道:“这个我也想过了,高祖当初写这些不就是给子孙看的嘛!你是太子,更应该时时拜读,而且这话头要是挑起来了,你随随便便就能引到好地方去。我猜就是有人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 她话锋一转,小声道:“就一天,我给你写十天的窗课如何?” 太子大大动心,跃跃欲试。这日傍晚,青瞳正在甘织宫继续鬼画符,花笺跑来神色暧昧地说外面来了两人找她。青瞳既奇怪会有什么人来甘织宫,又奇怪她这副吃了腥的猫一般的八卦样,于是放下手中笔墨出门一看,却是离非和太子一同来的。 太子一见面就从怀里掏出五六本书,献宝似的给她看,“喏,这个是你要的,《高祖手记》!这个——《高祖起居注》,这个——《高祖观书感》,这个——《高祖生平记》,这个——《李卫公答高祖书》,咦?这个不是高祖写的,怎么放在一起?害我拿错了。” 青瞳劈面一把全抢了过来,管他谁写的,跳起冲进屋中,全放在书桌上。 太子两人跟了进来,见一地废纸,皱眉道:“皇妹,你这书房也太脏乱了,怎么不收拾收拾!” 花笺道:“奴婢每天都收拾,这是她刚又扔的。” 太子环视道:“你这地方真难找,要不是离非认识路,我可来不了。宫殿倒是不小,怎么就一个宫人?怪不得忙不过来,也没有什么摆设,改日我让人送些来。” “谢了!”青瞳已经开始读书,头也不抬。 太子无聊地乱转,顺手拿起书案上一个紫铜的饼状物,奇道:“你这个镇纸倒是奇怪……咦?这不是手炉吗?” 他这才看清了,这个紫铜手炉不但放在桌上,还周身亮晶晶的,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才会如此。 “大夏天的,你还用手炉?”太子奇怪地问,抬头却见青瞳面红耳赤,一把将手炉抢下来藏在背后。她睫毛轻颤,眼波正羞怯地瞟向自己身后。太子顺着她眼波回头,见离非脸色也如红布一般。两人对望,便如同煮熟了的对虾。 他恍然大悟:“这是离非的手炉啊!”他退后一步道:“好了,我不做馅饼,我走我走,皇妹记得你答应我的窗课啊!” “殿、殿下,等等我一起走。”离非低头先钻出门,一路都深深低着头,任太子百般说笑,只能看见他通红的耳朵。 八、荷香 青瞳只害羞了一会儿,就被书籍吸引过去。她先拿起《高祖手记》看,和录本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是高祖自己以第一人称写的,也少了后世抄录者每写三句都加一句的奉承话。 她丢下这个又看《高祖观书感》,可惜记录的却尽是些高祖对文书、史书的观后感,只能从这里了解到高祖喜欢什么样的诗词。高祖毕竟出身草莽,对诗词的理解还不如青瞳自己呢。后面有些治国方略,青瞳现在却不感兴趣。 时间不够她仔细阅读,《高祖起居注》《高祖生平记》也不似有用的东西。她犹豫一下就拿起《李卫公答高祖书》,一翻开就知道拿对了。这本是大苑开国第一名将卫国公李存谘所写,记录的是他自己与高祖夫妇讨论战术时的对话。青瞳兴奋得两眼放光,整个身子都凑过去目不转睛地看,恨不能把这本书囫囵吞下去。 她看着看着,不由大声读出来:“夫战者,制衡也。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中者伐交,周转连横孤立之;下者方为伐兵,纵胜,兵马消耗、城池毁损不知凡几,高祖谓臣只识伐兵,信矣……” 李卫公谦虚地说他是兵之下者,只会开打。这有什么关系,青瞳现在要的就是这伐兵之术。在她看来,如果一点儿伐兵的本事都没有,你去伐谋伐交试试,有人理你才怪! 她越看越入神,花笺推推她的椅子:“起来一下,我扫扫你扔的这些纸。看书就看书,读那么大声干什么!丁嬷嬷都睡下了,看一会儿吵醒她!”青瞳抓着书本站起来,声音虽然小下来,眼睛却像被胶黏上了一般片刻不离。 花笺见到她这个样子,索性不理,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三更时分,青瞳才钻到床上,看来是困得很了,一上床就呼呼大睡。 花笺摇头暗笑,也翻身自己睡去了。她刚蒙眬睡着,突然青瞳在梦里大笑起来:“这下还不好吗?”狠狠挥出一拳,扑通一声大响,花笺就被她推到地上去了。 过了几日,太子放学后被青瞳邀请到甘织宫。太子一进门就看见青瞳把书案和矮几并在一起,上面一溜放了许多器物,奇道:“这是什么?” 青瞳笑眯眯地道:“你每样拿出一个签来试试。”太子好奇地在第一个投壶中抽了个竹签。竹签本来是一面刻花一面写行酒令的,此刻只有单面梅花还在,另一面被青瞳胡乱涂掉,上面用毛笔写了个“骑”字。 青瞳伸过头一看道:“嗯,骑兵!接着再抽!” 太子依言在第二个壶里拿到“三万”,接着是“粮草十日”“地形山地”,后来已经没有投壶竹签,而是十几个饭碗,里面也从竹签改成团起来的纸蛋。太子依次每一个都抽完,展开是:“骑兵三万,速度五;步兵一万,速度二;粮草十日,山地地形,攻城,弓箭十六万,配备足够的攻城工具。” “你是攻城的,那么我来守。”青瞳说着自己也抽了一轮,得到:“骑兵一万五千,速度六;步兵一万五千,速度三;粮草无,居民十万,弓箭十万,守城工具无。” 青瞳皱起眉头道:“没有粮草……嗯……先杀马,可惜我的马比你的马好呢,速度六。守城工具也没有……拆房子!太子哥哥,现在我守城,你来攻吧!” “这是什么游戏?”太子愕然。青瞳笑道:“玩吧你,要是每天和我玩这样的游戏,保你下次不会给太傅批评。” 青瞳已经思虑好几日,太子新上手自然不如她,耗过十日太子粮草尽了,被迫撤兵,这城没有攻下来。后来他们又抓了几次,草原对决与阵前对决都试过,三次全是太子输了。太子也还年轻,连连输了不禁恼火,怒道:“什么小女子的破玩意儿,我不玩了。”扬长而去。 第6章 无物似情浓(6) 青瞳也大怒,在他身后大骂。她辛苦想出来的实战游戏就这么三场结束,并没有被采用。青瞳不甘心,拉着花笺玩,可惜花笺对此丝毫不感兴趣,玩得哈欠连天。最后她只好在家里自己和自己玩,一会儿攻一会儿守,倒也着实打发了许多时光。 太子那日恼羞成怒走了。不久他就后悔和她吵了这没来由的一架,没人给写窗课,也没有人帮着他预习太傅可能提出的问题,日子难过起来。 这日早上,青瞳上学,见自己桌上多了个描金的食盒,盒盖还没打开就能闻到清幽的香味,太子觍着脸过来道:“这是用新鲜嫩莲子磨粉,掺了莲花蜂蜜,再用荷叶裹着蒸的豆糕。和粉的时候一点儿水也不能加,只能用澄净的荷叶露;蒸糕也不能烧木材,全用干荷花瓣焙熟的。样子虽然不花哨,味道还不坏,我特地要人做的。这几块糕用了半个池子的荷花呢,皇妹你尝尝。” 他见青瞳瞪了自己一眼不理,就自己上前打开食盒,这一下不得了,太学里所有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 青瞳心里的气其实比太子消得还早,早就不和他计较了。她闻到就在鼻子底下的异香暗暗咽了一口口水,偷偷瞥过去见盒子里只有小小六块淡黄色的小糕,用碧绿的荷叶衬着,十分馋人。这六块糕并排摆在手上,大概只能遮住一个手掌,就用去了半个池子的荷花,看来太子这次下了不少工夫。 她也不说话,太子无奈回到主位。孙太傅一进来就深吸一口气问:“什么香味?”太子不由回头往后看,见青瞳桌上的食盒已经收回去了,他才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天的窗课有着落了。 青瞳回去后将荷叶糕给了花笺和娘各两块,丁嬷嬷牙齿不好不爱吃甜食,可是今天的点心实在是稀罕玩意儿,也不知这辈子能不能吃到第二回,青瞳就硬塞给她一块尝尝味道。花笺大口吃完,吃得笑眯眯的。青瞳把剩下一块往嘴边凑了一下,又停住了,突然红晕上脸,又把糕点包起来塞进怀里,然后低下头,半天脸上的红色也没退。 第二日,青瞳和离非一起回来的,离非象征性地拿着青瞳的书囊和一点儿喝剩下的茶叶。花笺来接他们时闻到离非嘴里的清香,突然明白了。她笑道:“天气很热啊!”不过是没什么意义的一句,两个人就都红了脸。 离非告辞后独自走,心也在一路狂跳。青瞳好久没求他拿东西了,今天非要他帮忙,走着走着,一块淡黄色的东西就突然被塞进自己嘴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丝绸一般柔滑的糕已经化成水流进肚子里了,只留下这满口余香,浓得怎么也化不开。 九、大器 他们和好以后,青瞳又开始帮太子写窗课,可惜乐极生悲,一次青瞳得意忘形,自己窗课写的一个论点还没说够,不由自主地在给太子的窗课里顺道带了两笔作为补充。维持了近一年的代写作业被揭穿,青瞳被停学两日,苦苦哀求方得豁免,自此再也不敢耍她的小聪明了。 太子也着实蔫巴了一阵子,可是放着这么好的资源哪能舍得不用?他已经习惯一有困难就拿着好吃的找皇妹,终于有一日和青瞳谈起困扰他的兵法来。开始太子还只当玩一般给她说,谁知青瞳研读起兵法来比文课更有见地。 兵法是口答,加上青瞳不上武学无从比较,这下可再不用担心露出马脚。太子更加肆无忌惮,而且青瞳对这些也极感兴趣,常常要把一种阵势想出好几种破解方法来才罢休。这样不但太子自己的功课有了着落,有时甚至连四个伴读的全能包了。 渐渐讲武的孙太傅发现太子进境惊人,常常连他也问住了,不由老怀大慰。只是太子反应慢些,对他当堂提出的问题多半不能回答,只是说:“待我思虑周详再说。”第二日保管回答得十分圆满。 他把这话告诉孙延龄,孙延龄皱起眉头思考很久,第二日眼光不由反复瞟向青瞳。老太傅心中十分疑惑,试着和青瞳谈一些军事上的看法,小丫头这下知道装样了,只是装作不懂。孙延龄就改变策略,过了几日在讲史的时候发表了一些自己对兵法的看法,故意说得略有偏差,眼角瞄向青瞳,见她脸上立刻现出反对的神色,太子却还是神色茫然,没听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孙延龄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这兵法上面,多半也是青瞳代答的了。 这次孙延龄没有像上次那样大发雷霆,一是因为大苑重文轻武的习气维持了百年之久,孙延龄也被熏陶得不大看得起武人,他觉得太子不知兵法算不上多大的事情,将来就是有战事,也不会让一国之君上阵。二来这讲武是你问我答的事情,太子兄长有问,她认真回答也算孝悌。太子从中也能得到长进,和她全权为太子写作业不是一个性质,况且青瞳可是他的得意门生,没有确切证据,他也不舍得总让她不上学。 又过了半年,一众学生正在听太傅讲学,听得外面姚有德唱报:“皇上驾到!”景帝身后跟着两个宫妃打扮的丽人一起来了,大概想关心一下儿子们的学业。 两个人都是妃子的打扮,年纪小的一个是杨淑妃,另一个三十岁许的青瞳不认识。 三个人进来,待众人都上前见过礼,九皇子又单独上前请了安。青瞳才知这是九皇子生母,德妃司徒慧。 景帝有些心不在焉,问太傅:“皇子们的课业如何?”太傅道:“禀陛下,皇子们学习用心,都有些进步。” 司徒德妃突然上前盈盈一礼,太傅慌了,连忙还礼:“娘娘为何如此?”司徒德妃道:“太傅,宁瀣顽劣,人又笨些,让您受累了。” 太傅连忙摇头:“娘娘哪里话?九殿下人是极聪明的,学习又用心,真正前途无量。再过几年,老臣就没什么可以教给殿下了。听孙统领说,九殿下的弓马也是皇子中最好的,兵法也是顶尖的,真是上将之才啊!” 这老太傅出名的正直倔强,他并不是因为九皇子的生母在就拍马屁,而是真正喜欢这个弟子。司徒德妃早知道自己儿子的学业情况,如今正是要引他说出这番话,见景帝看向自己儿子的目光柔和,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高兴。她谦虚几句,话题一转似不经意地道:“只愿宁瀣能赶上太子几分,将来为太子效力也不会太没用就好。” 景帝经她提醒,问太傅太子的功课如何。太傅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摇头:“太子虽偶然有些聪明,但读书并不十分刻苦,而且资质也有所限制。老臣有负圣望,今后定将好好督促。” 景帝看向太子,太子随着他的目光哆嗦一下,头垂得更低了。景帝本就不喜欢这个儿子,目光立刻转成厌恶。司徒德妃看在眼里,心中暗喜。 突然听身边杨淑妃尖声道:“你看我干什么?” 景帝和司徒德妃都被这突然的尖叫声吓了一跳,顺她目光一看,正对上青瞳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青瞳见三个人一起看向自己,却不觉得害怕,微微笑道:“几年未见,娘娘风采出众,更胜当年,宁澈心中仰慕。” 实际上青瞳是觉得杨淑妃一进门就嘴角含着轻蔑,看向哪个皇子的目光都很不屑,丝毫不加掩饰。这刁钻任性的风采确实更胜当年了。 杨淑妃觉得她话里语意不诚,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仰头高傲地哼了一声道:“眼睛贼溜溜的,回去学些规矩再看我!” 青瞳微微福了一下道:“是。”心道你有什么好看,白给我也懒得再看一眼。 景帝被这个插曲吸引,问道:“你,宁……澈是吧,你还在读书,可还习惯吗?”回头问太傅:“她能跟上功课吗?” 太傅脸上显现出红晕,很兴奋:“皇上!十七公主真是天纵奇才!老臣的弟子中,本是九殿下最为聪明,没想到十七公主竟更胜一筹。她的文思常让老臣也自叹弗如,教学相长!教学相长!老臣得此佳弟子,真是此生之幸啊!” 他吸了一口气:“十七公主虽然不习弓马搏击之术,可对于兵法之道确有见地,此诚万人敌也。老臣料她前途不可限量,文可治国,武可安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说得起兴,完全没看见两位娘娘脸色越来越黑。这迂腐的老学究丝毫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将给得意门生惹下什么祸患,兀自激动得摇头叹息。 司徒德妃心中掂量着“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这句话,暗自冷笑:“我如何能让你假以时日!” 她这里想着对策,杨淑妃已经冷笑起来:“一个丫头,再聪明有什么用,难道还能上朝参政?还能领军出兵?说得好像大苑没了皇子似的,倒让她成了大器!” 司徒德妃笑着揽过她道:“妹妹,公主能成大器也是好事啊,虽然不能明着上朝干政,但可以私下参与。有她帮着太子,我们大苑也就兴盛了!”她转转眼珠:“可惜公主毕竟要嫁人的,女生外相,嫁了人之后可就帮着婆家去了。皇上您可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指婚,不然小心她将来的夫君厉害起来,咱这些皇子可都不是对手呢!” 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开玩笑一般,景帝的脸色却变了几变。当日圣旨就到了甘织宫,青瞳不但不可再去太学,刚够十三岁的她也要像其他年满十五岁的公主一般修身养性,不许离开甘织宫半步了。 尚稚龄,显峥嵘,与君邂逅学堂中。虽怅失,终不悔,一波冷雨一波风。 十、淑仪 阳春三月,甘织宫内春意盎然,青瞳正爬得高高的,使劲擦着窗棂。她干得卖力,一滴汗珠凝在鼻尖上摇摇欲坠。 她已经满十六岁了,再没有什么可以掩饰她的美丽,光华四射的青春混合一点点未脱的稚气,莹润如雪的脸庞衬托着璀璨如夜空星辉般的双眸。这美是大气的,高贵而圆满;这美同时也是张扬的,热烈而夺目。 喜欢江南美女的人可以说青瞳的容貌失于太过明艳,少了些婉转韵致,算不上真正的倾国之色,但那容貌却容不得忽视,不由分说地闯入你的眼帘,再挑剔的人看到也不免怦然心动。 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当先一人十八九岁年纪,老远就叫:“皇妹!皇妹!”正值青春期变声的少年叫声像鸭子。他来到近前并未敲门,直接推门就进来了。 青瞳跳下来顺手擦擦汗道:“太子爷,又来找我干什么?” 太子道:“皇妹,过十日就要大考,你再帮我看看太傅会选什么题目?上次你选的题准极了!” 青瞳皱起眉头:“又是这样,我又不是太傅肚子里的蛔虫,万一选不中,看你怎么办!”她嘴里说着,却还是拿过窗课,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太子身后瞟去。 太子故意咳嗽:“咳咳,看什么呢?离非没有来。” 青瞳脸红了一下:“胡说什么呢!你自己选,我可不管了。” 太子叫起来:“哎呀呀,离非快进来,我就说你不来肯定没戏吧,我这哥哥和你这哥哥可是大不相同啊!” “殿下,请您别这么说。”离非推门而入,他已经是青年模样,身子高挑,眉修目朗。青瞳只觉得今天这一身淡青色的春衫衬得他直如春风般和煦动人,眼睛不由得胶在他身上动不了。 太子叫起来:“别看了,离非走不了,快点儿给我选题吧!大不了一会儿我把他留下给你看个够!看我就横眉立目,看他就眉开眼笑的。当年父皇禁止你读书,是谁一直冒着风险偷偷拿书给你看的?” 青瞳看到离非心情好得不得了,太子现在说什么也生不起来气了。她微微给了太子一个鄙视的眼神,虽然是吵嘴,声音却还更温柔了:“闭嘴吧,你那是想让我帮你做功课!” 太子笑起来:“既然如此,今天功课一起帮忙做了吧!回头给你带好吃的!” 青瞳十分不舍:“你要走啦?”太子要是不在,离非一个外臣是不能待在后宫的。 太子道:“明天我再把他带来就是,哎呀,我说皇妹,你快长大,过一年我就请旨把你嫁给他,到时候你就不用天天巴着我了。不过今天可是有热闹看,你先放我走,回头给你讲。” 青瞳满脸通红,偷望离非,见他也是红云上脸,心里欢喜得很。 太子经常说这种话,她虽然害羞却顺耳。她听多了脸皮也厚起来,随便嗔了他两句就问:“什么热闹啊?”这个年纪哪有不好奇的?她几年不能出门,闷得心头长草,提起“热闹”二字立刻精神起来。 太子道:“定远周老将军的女儿入宫,刚进宫门就破例封一个淑仪!听说三年前父皇就想让她入宫,可惜不巧圣旨到的那天她母亲去世了,这一守孝就是三年。这不,守孝刚满,父皇就算着日子把她接来,一天也没耽误。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美人!” 青瞳问:“她多大?” 太子道:“好像比你小一岁。” “呸!现在才十五岁,那三年前不是才十二岁?十二岁父皇就想把她接进宫?净胡说!瞎话你也编不好。就算她再漂亮,十二岁的小女孩就艳名远播了?” 太子有些恼:“我哪里胡说了,这事离非也知道。离非,三年前皇上是不是下旨召这个周、周什么的进宫了?” “周承欢!”离非轻轻道,“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没听说过她是不是漂亮。” 第7章 无物似情浓(7) 他也不避讳身边两个人:“西瞻国本来就比我国国力强大,近些年越来越强势,屡屡犯我边境,朝中能对抗他们的只有周老将军的定远军。皇上一面要给他增兵,一面也要笼络才行。”青瞳心下明了,这样的政治婚姻哪朝哪代都少不了,现在宫里就有好几位,算不上新鲜事,她也没兴趣了。 那日太子走了并没有得空过来,只差个小太监把功课拿走。自此青瞳三个多月也没见到他,听说是练习骑射摔了腿。 青瞳百无聊赖,日日在宫门前张望。这天夜里她睡不着,听到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披衣出去看时,朦胧的月色下只见门前大石上坐着一个瘦小的背影,肩膀一耸一耸,正哭得好不伤心。青瞳见是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女孩,就放轻手脚,慢慢走过去。她自觉没有声音,可那女孩却猛回头朝她望去,一看到她就慌忙站起来要走。 青瞳沉声道:“站住!”女孩吓得脸色发白。 青瞳走上前问:“你是哪个宫的?半夜三更到这里干什么!” “俺……俺是吉秀宫的,俺……俺坐坐就走。啊,不!俺马上就走!”她开口竟是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 青瞳道:“吉秀宫?什么娘娘住的?酉时宫门就落锁,处处有侍卫巡视,你怎么到我甘织宫来的?快说!不然我就喊侍卫拿刺客了!” 小女孩结结巴巴道:“吉秀宫是俺住的,俺是周……淑仪娘娘。俺不是……不是刺客,你别喊人!” 青瞳吓了一跳,这小姑娘干干瘦瘦,长得半点儿也不漂亮。青瞳犹疑地看着她:“淑仪娘娘?你一个人?” 女孩连忙点头:“俺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你这里可清静啦,没有侍卫看着。俺就坐了一会儿。俺偷偷出来的,别人都不知道。你可不可以不要和别人说,俺马上回去。” 青瞳拿灯笼照了照她,见她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却很纯净,一点儿也不像骗人。在这皇宫里青瞳从来没见过这么无垢的眸子,心里就对她大起好感,柔声道:“你真是周淑仪?” 女孩忙道:“是的,是的!不信明天你去吉秀宫问,吉秀宫有四个宫女,还有很多太监、嬷嬷,他们都认识俺!”她停了一下:“可是你能不能别和他们说看见俺半夜出来?俺知道不对,下次不敢了。” 青瞳柔声道:“淑仪娘娘,你别怕,我是十七公主,你叫我青瞳吧。我陪你坐一会儿吧,你怎么哭了?” 周承欢有些怀疑地看着青瞳,青瞳也不催促,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周承欢过了半天才轻轻地说:“俺想家……”一瞬间她的眼圈又红了,赶紧低下头忍着,吸了一下鼻子才道:“这里总下雨,俺家那边不这样。俺家那边草场可大了,现正是周围人家接羔子的时候,那些牛啊羊啊一群群下羔子,满地都是咩咩叫的小羊!天可蓝了,海也是蓝的,一到傍晚啊,夕阳红彤彤的,有这么大!” 她用手比画一下,双眼亮晶晶地放着光,随即就黯然下来:“爹说进了宫就不让说想家,可俺想爹,也想俺哥……” 青瞳替她难过,一入宫门深如海,这番美景她是再没机会见到了。她过了半晌才道:“淑仪娘娘,你夜里溜出来没有人看见?你是不是会武功啊?” 周承欢有些害羞:“俺就会一点儿,是俺哥教的。俺爹请了好些人教他学武,可是不让俺学。俺哥就偷偷教俺,他的武功可好了,每次上战场最厉害的都是他!俺爹这次把俺送进宫,俺哥都和他打架了。”她停了一下:“青瞳,你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俺就一个哥哥。” 青瞳笑道:“你们那里人说话都是这样吗?” 周承欢道:“俺从小寄养在乡下,学不来官话,俺哥说话可好听了。”两个女孩又叽叽喳喳了许久,直到天色欲晓,青瞳道:“淑仪娘娘,你快回去吧,被别人撞见就麻烦啦。” 周承欢眼圈立刻红了:“俺……不想走,除了你别人都不和俺说话,别人都讨厌俺……” 青瞳安慰道:“回去吧,这里从来没有侍卫的,你以后还可以找机会来看我啊!其实我也很想能有人陪呢。”周承欢重重点头:“俺一定会来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从此这周承欢隔几日就偷偷跑来甘织宫找青瞳说话,见她这么闲,青瞳也知道她必是不得宠的。就这样,在皇宫被遗忘的角落里,两个小女孩度过许多温馨的夜晚。 转眼到了夏末,西瞻一年一度的“秋犯”又迫在眉睫,景帝也象征性地去了吉秀宫两天。周承欢的头上也多了好些首饰,打扮得像模像样。随着恩宠升高,各种妒语流言也渐渐流传,青瞳数次提醒周承欢小心,可她只是茫然地看着青瞳,不明白自己该小心什么。而且随着周承欢得宠,宫里的人开始关注她,她和青瞳不敢轻易见面了。青瞳的十六岁就在寂寞中过去了。 十一、杖杀 就在青瞳闷得快发霉的时候,一日清早,花笺高高兴兴地跑进来说太子和离非来了。青瞳尚比不得花笺一个宫女可以小范围地四下走走,只能在甘织宫院子周围转悠。她闻言顿时精神百倍,笑着打趣太子:“猴子腿伤了三个多月,有没有闷死你?” 太子嘘口气:“其实没摔那么厉害,我就是为了躲着不去太学。不是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吗?我上哪里还能有这么好的借口!” 青瞳笑起来:“要是太傅知道了胡子非气歪不可,几年没见,我还挺想他那个样子呢!” 他们略坐一会儿就要走了,随着年龄长大,离非按理已经不能出入后宫,就是太子也不应该常来,虽然甘织宫没什么侍卫来巡查记档,可还是要避讳一下的。 太子站起身:“皇妹,过几天我再来吧,可惜马上就得去上学,早上是来不了了!” 青瞳有些依依不舍地送他们出门。门口东宫的小太监福瑞见了,赶上前道:“太子爷,不如在公主这里待会儿再走吧,现在外面不干净!” 他挤眉弄眼,神态颇为诡异。青瞳奇道:“外面不干净?哪里不干净?” 福瑞道:“刚才钟粹宫的小李子说有个小主冲了淑妃娘娘的车驾,教训两句还顶嘴,已经在亭子里动了大杖,怕是已经没命了。这会子殿下出去路过正好看见死人,多不吉利!” 太子道:“冲了车驾也不是多大的事,打个十杖八杖就算了,怎么会死人?” 福瑞道:“太子爷您这就不懂了,行杖那可是大有学问。分沾身、着肉、钉骨、断魂。小李子看见淑妃娘娘身边的德妃娘娘冲行杖的拇指向下这么一比,那就是要命的意思。别说十杖八杖,一杖也打得死人!” 太子撇嘴道:“又是德妃,面和心阴的人,说不定打人也是她挑唆的,让杨淑妃落下个坏人。这杨淑妃笨得很,白长了副聪明脸孔!” 青瞳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急急问:“是哪个小主?” 福瑞和她也很熟,道:“什么宫的忘了,哎,就是那个说话‘俺、俺’的,傻了吧唧的那个……那个……周什么来着?” 青瞳已经跳起来往外跑,离非一把拉住她:“干什么去?你出宫可是抗旨!”青瞳回身揽住他:“快去救她,那是我的朋友!太子哥哥,你快去!她是周老将军的女儿,死了可怎么交代?”又回身对福瑞说:“快去找皇上,快去!” 太子吓了一跳,慌忙去了。青瞳在甘织宫手抓宫门,焦急地等。过了许久,他们慢慢走回来。青瞳的心也跟着脚步声一点儿一点儿向下沉,离非冲她沉重地摇摇头,青瞳心中一酸,突然什么也不想顾了,拔腿跑了出去。太子和离非喊着追了出来。 待她赶到,亭子已经收拾过了,地上只有零星一点儿血迹和杖上掉落的红漆。太阳继续照,风也继续吹,连树叶子都没掉,世界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个小姑娘产生任何变化。 青瞳只觉突然全身都没了力气,失神地坐在地上,滚热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水龙头,怎么也停不住,从脸颊一路烫到心里。她就这么坐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地痛哭着。 周承欢!这个本就不应该属于皇宫的人回去了,她现在一定不会伤心了吧!在她家里,有天蓝色的海子,落日比车轮还大,现在还有满地咩咩叫的羊羔…… 离非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肩膀上,青瞳回靠在他怀里,这下不带一点儿暧昧,只觉温暖。太子被青瞳的悲哀感染,用低低的声音说:“皇妹,别难过了,杨淑妃刚才被父皇打了一个大耳光。她还叫冤枉,说只是想教训她一下,可没想到她竟然死了。父皇不听她辩解,直接叫人撵回寝宫思过。这个杨淑妃得宠了这么长时间,也是异数,不过这次该到头了。”青瞳摇摇头:“那有什么用,周承欢死了就是死了。”她回头望向离非:“这里真没意思,我真想离开这个皇宫,真想……” 离非犹豫一下,什么也没说。他不是不知道青瞳的意思,可是没法回答。他虽然叫着宁国公舅舅,其实只是依附他生存的远房外甥而已。 突然一个尖细的声音叫起来:“哎呀!十七公主,你怎么在这里?”大太监姚有德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这多亏是老奴来传旨,小公主,快回去吧!一会儿皇上要过去呢,要是看见你私自出门怎么得了!” 青瞳愣了一下,连忙站起来谢过姚有德。太子道:“离非你先回去吧,我陪皇妹一起去。”姚有德急得顿足叹气:“两位小殿下,你们快着点儿吧。” 两人快步跑回甘织宫,和王充容一起接了八年来的第二次圣驾光临。 景帝看上去又烦躁又慌乱,看见太子,眉头更皱:“你怎么在这里?” 太子道:“儿臣……儿臣有些学识上的疑惑来和皇妹商讨。” 景帝不耐烦理他,冲身边司徒德妃一摆手:“你说!”司徒德妃上前扶起众人,对王充容温言道:“充容妹妹,我是来道喜的。” 王充容默然看了景帝一眼,不发一言。景帝脸上全是惊慌和烦躁,喜从何来啊? 司徒德妃道:“皇上将十七公主封为大义公主,享亲王俸禄。这可是公主里第一个有封号的呢!” 丁嬷嬷和花笺一起喜笑颜开,王充容却惊慌起来:“万岁!青瞳没有功劳,臣妾身份又低微,为何加此圣眷?” 司徒德妃笑道:“这就是第二桩喜事了。定远军周老将军有子名远征,年少英武,在边陲立下赫赫战功。这样的英雄正与大义公主相配,皇上将公主赐婚给他。这不是大喜吗?” 青瞳大惊,脱口叫道:“不!”太子也啊了一声。 司徒德妃脸色沉下来:“十七公主,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小将军容貌武功、身份地位都是上上之选,你仍不满意吗?别说你是公主,就是小户人家的女孩子,婚姻大事也要听了父母之命。西北虽然路途遥远,却也还是大苑国土,多少公主远嫁他国,可曾见她们说出这个‘不’字?” 青瞳脸色一片惨白,她依次望向母亲、太子、花笺……人人都知道她是那样地爱着离非,人人都只能悲悯地回望她,没有人有办法。她神色倔强起来,仍大声道:“不!” 王充容眼泪立刻刷地流下来,但是她没有阻止女儿,抗旨和遵旨的下场并没有多大分别。 太子心里十分害怕,但还是唯唯诺诺地道:“父……父皇,离非已经向我提亲,皇妹和他从小就认识,这……能不能换一位公主?” 司徒德妃温和地笑起来:“太子殿下,公主的婚事您还不能过问,离非向您提亲也是十分不合礼数,这些事待将来再管不迟。” 这话说得着实险恶,直接说太子越权,现在就管起皇帝才能管的事来。如果司徒德妃有太子那样的后台,只这件事好好发挥一下,就能对太子造成致命打击。 景帝烦躁之下却没有留意这个,只是看着青瞳绝望的目光有些不忍,道:“宁澈,今天周淑仪缢了,如今西瞻时刻虎视眈眈,周将军不能不安抚,你……你就算为国捐躯了吧。” 司徒德妃笑道:“看万岁说的,嫁人算捐躯,那臣妾不也早捐躯给皇上了?我们太傅都说了,十七公主有文武济世之才,比哪一个皇子都厉害,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做她的驸马啊!皇上把十七公主嫁给周小将军,不正是表明万岁对周家的信任吗?周家一定感激皇恩,哪敢对公主有半分不敬啊?再说了,十七公主这样貌美,周小将军见了,还不把你当菩萨供着?公主好日子长着呢!是不是呀,充容妹妹?” 青瞳面如死灰,王充容失魂落魄,都没回答。 景帝不耐起来:“好了好了,准备一下,两日后就出发吧。姚有德,叫人看着她,回宫!” 过了好一会儿,王充容才揽过青瞳:“孩子,想哭就哭吧。” 青瞳木木地站起来:“哭什么?杨冰纨打死周承欢,我是赔礼的礼物,礼物懂得哭吗?”她转向太子:“离非真向你提亲了吗?” 太子低下头:“没有,我情急胡说的,可是我想他一定就是那个意思……” 青瞳伸手制止他:“以后别胡说了,对你对他都不好。既然不是真的,你帮我问他一句,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太子急道:“可是皇妹,你是不是想……想和他逃走?” 青瞳道:“怎么会!我不能连累了我娘,他也不能连累从小养他长大的舅父舅母。走能走到哪里去?我就是想听一次,太子哥哥,你说除了现在,我还有什么机会再听?” 太子黯然而去,回来时没有说话,递给青瞳一张纸,纸上只有一个字“是”,是她十分熟悉的字迹。青瞳静静地凝望很久,终于一滴眼泪啪地打在纸上。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忆君迢迢隔青天。 第8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1)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一、骨断 呼林关的春天比京城更纯粹,只需要那一点点春风、一丝丝暖雨,绿意就像浓墨滴进水里,迅速盈满整个草原。而火红的格桑花也像烈火一样一簇簇在草原上烧起来,呼呼啦啦直烧到天的尽头,越远处颜色越模糊,渐渐融进地平线车轮大的夕阳里。 定远军大营燃起火把,今天的军事会议刚刚议罢,众将一个个走出中军大帐。主帅周毅夫露出疲惫的神色,他拦住最后一个离开的年轻将领:“远征,你等等。” 这年轻将军身子僵硬地回转过来,毫无表情地道:“元帅还有什么吩咐?” 周毅夫叹道:“公主銮驾已经过了上扬关,明天就能到了。你今晚别去巡营,好好准备准备吧。” 周远征冷笑一声:“父帅不是早就准备好娶儿媳妇的新房了吗?还需要我准备什么?明儿我记得入洞房就是。” 周毅夫喝道:“混账!这是圣旨赐婚,你娶的是公主,岂容你这般儿戏!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抗旨吗?” 周远征淡淡地说:“自然,不是公主爹爹能这么兴致高涨?儿子哪里敢抗旨,为这个不是已经领了爹爹的教训了吗?怎么?啊对了,我不是娶老婆,是迎主子,那我记得好好伺候就是了。爹爹还有什么吩咐?” 周毅夫怔怔地看着他道:“孩子,无论如何,你既然娶了十七公主,就要好好待她,做爹爹的总希望你幸福。” 周远征霍然转头:“幸福?还跟我说幸福?当初娘为什么突然去了,你难道不清楚?可惜只保得妹妹三年平安!孝期刚满,你立刻就把妹妹送出去,你好狠的心啊!我们姓周的三代戍边,为国死了多少人?我们有哪里对不起这个朝廷了?为什么要周家妇孺也赔进去!现在妹妹也死了,却没想到我竟然也能卖个好价钱,就不知道我带给你的富贵能维持多久。爹爹,你的亲人也太少,这么快就没人可卖了!” “你——畜生!”周毅夫挥手给了他一巴掌,气得脸色一片雪白。 周远征脸颊清晰地浮出红痕,他暴跳起来:“对,畜生!我还宁可是畜——生!胜过看清楚自己崇拜一生的爹爹是什么奴才样!”说罢,用力踢开帐门大步走去。 周毅夫颤声问:“远征,你去哪里?” 周远征喝道:“巡营!不然怎么学得会父帅的大公无私、赤胆忠心!” 周毅夫心中极其难受,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早有朝中好友告诉他十七公主的品行,本想虽然他和女儿如此不幸,至少儿子可以得到补偿,现在看来也怕是不行了。 周毅夫强忍着心酸道:“远征,至少这件事情怨不到大义公主,她……她只有十六岁。” 周远征慢慢转身,声音冷如冰,一字一字地道:“父帅这么快就忘了,我的妹妹只有十五岁。” 次日辰时,送亲的队伍就到了呼林城外,欢迎仪仗直排出城门十几里路。当先的白马上,端坐着一个白衣将军,那正是即将成为驸马的周远征。老将军周毅夫反在他身后。骄阳下,周远征常年征战的棕色皮肤闪着油润的光泽,身子像猎豹一样修长结实,每一块肌肉里都有剑拔弩张的勃勃斗志。 只是此刻他浓黑的眉正抽动着,咬牙切齿地盯着前方。前面黄色华盖之下,就是被强塞给自己的女人了。那亮黄色越近,他心中的恨越忍不住,从眼睛里熊熊地烧出来。 他生于这草原,从十岁就跟着爹爹出征,为了保卫这片国土到底打了多少仗,连自己也记不得了。渐渐地,定远军的威望越来越高,可皇上对他们却越来越不放心。既要靠他们周家父子打仗卖命,又不能让他们一切顺手,所以那对军队至关重要的兵器补给,就总是拖着不肯发下来。上一场和上上一场仗,都是草原上的牧民把自己过冬的口粮拿出来接济,他们才挺过去的啊! 可皇上认为这样还不够,竟下旨召自己的小妹妹进宫。为了消除可笑的怀疑,爹爹便将小妹妹生生送进那个火坑里。他们父子还必须当这是恩泽!小妹妹的眼泪一路洒在草地上,就像刀刀扎进心里那么难受。他知道妹妹不会幸福,可万没想到只几个月,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小妹妹竟会被人活活打死!活活地打死啊!不知她瘦小的身子,挨过了多少杖? 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家里流下了妹妹的血。现在皇恩又来了,他还是毫无办法,只能接受。他是多么热爱这片土地啊,可这土地也是这个女人家的。 随着黄色的华盖一点点接近,周远征可以看见一身华服、满头金珠的公主了。爹爹在他身后咳嗽着提醒,他咬牙跳下马来跪地叩拜,身后众人都跟着跪下来。 赐婚使内侍大太监冯全当先下了马,等他们都叩拜过了才尖着嗓子道:“定远将军免礼!” 青瞳在宫中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可现在她代表的就是大苑王朝。她目光微转,看向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周远征,却正对上他充满怨恨的双眼。青瞳微微一惊,那对着了火一样的眼睛垂了下来。他重新上马开路,将青瞳一行迎进城里。 等到战营行辕门口,周远征复又一膝跪下,举手扶青瞳下车。 青瞳有些犹豫,但看周远征就维持着一膝跪地的姿势,将一只手举过头顶等着,无奈只得把自己的手递到那只大手里。周远征接过这只有点儿冰冷的手,不禁惊艳于青瞳的美貌,只觉这公主的眼波太清澈,把他心里那番仇恨映得丑陋起来。那冰凉的指头虚虚搭在自己手上,像一种高高在上的恩泽。周远征突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一把紧紧攥住这只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她从云端上狠狠扯下来! 青瞳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尚未成亲,即便他是驸马,这也是十分无礼逾越的举动了。可是她没有声张,反而微微舒展袍袖将两只手都盖上,不动声色地随着周远征向中帐走去。 在袍袖下,她试着收回手,可她微微一动,周远征的手就骤然收紧,死死抓住她。青瞳微微皱眉,却不再动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维持着一个公主的仪态继续缓步前行。越是这样周远征越恨,心中的愤懑直煎熬得胸膛像炸开一样生疼,手不由得一点儿一点儿地用力收紧。他看着面前的公主终于忍不住露出痛苦神色,不再像刚刚一样云淡风轻,更下死劲儿去捏。眼前他似乎能看见自己年幼的小妹妹在棍棒下辗转呼号的样子,似乎能看见小妹妹痛苦的眼神。周远征的心就像被自己攥住似的猛一缩,手底下也将满腔的恨意都化成了劲儿,用力一捏。 他手心里传出咯咯的响声,青瞳脸色惨白,痛得几乎昏过去,一时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有右手巨大的疼痛尖锐地叫嚣着。她哼了一声,连忙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防止自己忍不住大声叫,就这样咬着嘴随着他进入营帐。 外人看上去是周远征恭恭敬敬地垂头躬身,将公主的手高高举过头顶扶进帐中。进了帐子,周远征冷笑道:“公主需要休息吧,臣下不打扰了。” 青瞳鬓发全被汗水打湿,喘息着问:“可以给我叫个大夫来吗?”她嘴一张开,下唇上血迹殷然,红得刺眼,全被她咬烂了。 周远征吃惊于她的冷静,过一会儿才干干地道:“当然,公主想要什么会没有?军营里治外伤的大夫手段高明,并不比御医差。” 花笺奇道:“叫大夫?青瞳,你哪里不舒服?” 青瞳淡淡地道:“我的手骨断了。” 花笺闻言大惊:“怎么会?刚刚还好好的。”她过来拉起青瞳的袖子,见到上面满是紫黑色的抓痕,想想就明白了,不由大怒:“这是驸马刚刚抓的?大胆!你怎么可以这样!” 青瞳拦住她:“花笺别闹!” 花笺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哭道:“你这样对公主,你是死罪!” 周远征嘲讽地道:“既是死罪,可要把我也乱棒打死?” 青瞳皱眉:“花笺你去请大夫吧,我实在疼得厉害,不想耽搁了,记住不许乱说,我是跌的!”花笺抽泣着答应,快快跑出去。 周远征仍恭敬一礼:“公主殿下歇息吧,臣明日再来。”他不等青瞳回答,径自转身去了。他不敢再停留,因为怕人看到自己一身的冷汗。 青瞳痛得眼泪直在眼圈里翻转,一会儿大夫就来了,摸了青瞳的手就是一声惊呼:“怎么伤成这样?骨头都碎了!”他一点儿一点儿替她细心正骨,包扎完毕,又留下止痛生肌的药方,叹气道:“伤得这样厉害,这只手算是废了。按我留下的方法日日按摩,能保外观不会变形,但是这只手日后再也不能用力了。” 花笺号啕大哭起来:“青瞳,周淑仪不关你的事啊!我去和驸马说去!” 青瞳拦住她:“傻子,他怎么会理你呢!他当然知道周淑仪的死不关我的事,只是这恨一定要找姓苑的发泄出来罢了。这已经是我想的几个结果里比较好的了。他这样对我,说明他是性情中人。花笺啊,我们虽然顶着个尊贵身份,可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暗地里阴你的办法多着呢,明着总比暗着好吧!要是他对妹妹的死竟然毫不介意,反而谄媚于我……” 青瞳皱了一下眉头:“那他不是天性凉薄、利欲熏心的恶心之徒,就是……有极大的图谋!那我的下场只有更糟。” 花笺怔怔地看着她,心里知道她是对的,可仍哽咽着道:“难道就没有更好的结果吗?你明明没有错。” 青瞳叹气道:“我本也希望他名将之后,既能有为国的忠心,又能有容人的气量,不致迁怒于我。可惜……他没这么宽的心胸!这周远征,只能是勇将,可当不了名将。周老将军年事已高,可叹大苑后继无人!” 二、夜袭 当夜青瞳草草睡下,月上中天之时,窗棂突然无声无息地被推开了。漫天月色中,一个黑衣人游鱼一般滑进屋里,他来到床前打量青瞳,冷哼一声:“便宜你了。”他提起手来对着青瞳胸口拍下,一只手掌竟然显出冰玉般青白色的光晕,半点儿不像血肉之躯。 青瞳霍然睁眼,因为手疼得厉害,并没有真的睡踏实。本能让她缩腿成球,猛地向后翻去。黑衣人鬼魅般欺身向前,五指成钩正中青瞳胸口。 只听当的一声响,青瞳挡在胸前的红铜暖炉碎成好几块,里面的炭都滚出来,竟然已经没有温度了。这一下若是抓中胸口,只怕心都能被掏出来。青瞳脸色灰白,只觉从胸口处一股冷线随身游走,走到哪里僵到哪里,胸口僵得像石头一样毫无知觉。青瞳虽然自己没有习武,却见过不少武功高手,知道这必是什么厉害武功。只是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样一个高手。 青瞳眼见那人略一停顿,又向自己扑来,躲无可躲,大叫一声:“西瞻鼠辈!” 一阵脚步声响,却是花笺听到声音跑了进来,见状惊叫起来。 来人身影顿时停住,低声呵斥:“胡说什么!”声音略显苍老,却是一个女子声音。 这里是军营,青瞳大叫刚停,帐外已经传出脚步声,随即远处火把相继点亮。青瞳并没有安心,时间足够让黑衣人在护卫赶来之前杀了自己。来人看来也发觉这一点,纵身向她扑来。花笺大叫道:“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来人哪!” 青瞳不退不让,反而大声道:“西瞻鼠辈!大苑公主敢来呼林关,就不怕死在西瞻人的手里,你来好了!” “不得胡说,我不是西瞻狗子!”黑衣人声音十分恼恨,“别想着拖延,纳命来吧!” 青瞳大喝:“你骗得了谁?若不是西瞻狗子,如何会害我大苑栋梁!本宫死于军营虽然无妨,可惜周老将军也死在你们西瞻这软刀子之下!” 此言一出,黑衣人压到青瞳天灵盖上的手掌又停下来,半晌又干涩地道:“那老狗才的性命与我何干,你纳命来吧。”一只冷飕飕的手已经挨到青瞳头上。 外面人声嘈杂起来,火把闪烁,有人叫道:“公主,什么事?” 花笺大叫起来:“有刺客,快来人哪!”青瞳对着头顶的手掌不闪不避——当然,其实她也避不开,凄然叫道:“周远征将军,夫君!我连累你了,你我二人一同死在这里也是缘分,西瞻狗,你动手吧!” 黑衣人暴怒起来:“你死不死又和周远征有什么相干?” 青瞳道:“大苑公主死在这里,周家父子难逃保护不力之罪,依律那可是三族同株。好在周家并不是望族,三族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只可怜我的夫君未战死沙场,却被妾身连累,你们西瞻鼠辈真是好计谋,不敢与我夫君对敌,就想出这样下流计策。夫君——”她大叫,“唯愿圣旨到来之前,你多杀些西瞻狗,莫负你父子一世英名!” 黑衣人身子发抖,恨恨一跺脚,穿窗而出,竟未伤青瞳分毫,也未以她为人质要挟。帐外兵士被黑衣人鬼魅般扑来绕去,不断有人兵器脱手,黑衣人瞬间就去远了。外面呼喝声大起,副将常胜带领人马追了下去。 青瞳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脸白如纸,只是喘气。 花笺扶着她叫了好几声“青瞳、青瞳”,她才定下神来,喘着气道:“没事了,花笺别怕,现在没事了。” 花笺惊魂未定,哆嗦着道:“青瞳,这……这里竟然这么危险,住不得了,西瞻人都打到这里了。西瞻人连军营里都能进来,他们也保护不了我们安全,我们……我们不如和周老将军说一下,去关中住吧。” “那怎么行?你别担心这个……”青瞳被她说得笑了,低声道,“傻子,这个刺客不是西瞻人。” 花笺吃惊,“那你刚才……” 青瞳道:“她的衣服都是大苑衣料样式,已经半旧,可见不是新做的。夜行衣穿得半旧,说明她经常夜间出来活动;衣服很干净,说明她一定没有经过长途跋涉,应该就在这呼林关附近生活,不太可能是西瞻人。” 第9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2) 花笺先是愣愣地听着,终于回过神来了,听到这里摇头道:“那可不一定啊,她也许从西瞻长途跋涉过来,到今晚才换的新衣服。既然她要混进大苑军营,那衣服做成大苑样式更方便一些啊!至于夜行衣旧了,那也可能是别人的,也可能她经常来大苑这边,或者她就是西瞻派来的奸细,一直藏匿在呼林关也有可能啊!怎么就知道她不是西瞻人?青瞳,不是西瞻人刺杀你干什么呢?你在这里又没有仇人。” 青瞳微笑起来:“你说得对,只是我还看到她左手有一道半月形的白色伤疤,刚才和周老将军我没有说,这个伤口我认识的,以前太子哥哥就有一个侍卫脸上有这么一道大小一样的疤痕。他和我说过,这么一下子就片去一小点儿肉,多余的伤痕没有,却会流血不止,那是被西瞻柳月飞镰伤过的标记。在战场上和西瞻最精锐部队正面拼过的,是西瞻人的可能性就更小,何况住在呼林关的人饱受战火,个个对西瞻人痛恨,我故意一口咬定她是西瞻人,你没见她气得眼睛都竖起来了!那可是做不得假的生气,她越生气,我越能断定她不是西瞻人。” 花笺啊了一声,惊道:“那你还敢气她?” 青瞳苦笑道:“没办法,这人是真的想杀了我的,就像你说的,我在这里怎么会有仇人呢?此人一定对这定远大营布营十分熟悉。在这里周老将军威望很高,我刚才身处绝地,就用周老将军的名头诈她一下,这人嘴上说得虽然凶,眼睛里的杀意却没了。既关心周老将军,又敢骂他‘狗才’,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他的熟人,于是再用儿子试探一下,果然她就停下来。可见此人必定与周家父子关系密切……” 青瞳沉思起来:“熟悉军营的女子……中年……花笺,打听打听周老将军有多少姬妾,有没有会武功的?” 花笺摇头:“你嫁过来之前我早打听过了,周老将军一个姬妾也没有,只有正室夫人,举朝闻名呢。” 青瞳皱起眉头不再说话了。军营里一夜嘈杂,并没有追到那个刺客。青瞳和花笺都睡不着觉,早已梳洗完毕,好容易待到天色微明,于是开门出去。 她一出门却见周远征拄着长枪,正在帐外守着,看身上的露水应该已经站了很久,惊道:“周将军怎么在这儿?” 周远征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半天才道:“公主几声‘夫君’叫得整个军营都听见了,这么热情,臣怎么能不来?” 青瞳这一下脸通红,哪里还说得出来话。这样美得足以让朝霞失色的姑娘露出羞态,周远征不由怦然心动,随即为自己的心动恼恨起来,冲着青瞳极轻蔑地一哼。他回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忽然身后一声断喝:“周远征,站住!” 他愕然回头,见青瞳亮晶晶的双眼里像烧起两把火。她清清楚楚地道:“你可以恨我,可以对我不好,但是绝对绝对没有理由看不起我。” 周远征一惊,随即以更轻蔑的口吻道:“自然,光是给公主在城中建造府第就花去我二十万将士半年的军饷,臣哪里敢看不起你。” 花笺插口道:“建府的钱是户部拨下来的,并没有动用你们的军饷啊!” 周远征冷笑:“二十万大军户部没银子发军饷,建公主的府第倒是毫不含糊,公主的尊贵臣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全军上下都对公主尊敬得很呢,哪里会有人瞧不起你!” 青瞳抬起头道:“周将军,这些事情我也不能控制,朝廷要脸面,驸马府不能不建,但是你可以在城中选一处现成的宅子修葺一下,花园湖泊一概不用,可以居住就行。将银子发给兵士吧,就算我对保卫大苑国土的英雄一点儿敬意!” 此言一出,行辕内的兵士齐齐向青瞳看来,目光中尽是暖意。 周远征也是微微一怔,心里不愿意承她一点儿人情,可军饷又是急需的,这么大一笔钱与其拿来盖房子,把这小丫头菩萨一样供起来,为什么不用在正经地方上?他半晌才冷笑道:“呼林城常年战乱,没像样的宅子,公主要是愿意屈就,我家在城中就有一处老宅,只是房子旧了,就怕公主受不了清苦!” 青瞳瞪着他:“我既然来到边关,就是定远军的一员,你吃得下的苦就别想难住我。别说你的房子旧了,就是漏了我也住得!还有……”她笑起来:“你瞧不起我是倚仗你的勇武吧,你敢不敢给我一队军士,给我一个月的时间,看看你我两人带的兵,交战起来谁胜谁败!” 周远征觉得这小丫头简直荒谬:“我的军士不是给你打赌用的,我和你带兵,那还用得着比?” 青瞳道:“好,不给我军士也行,我送亲的队伍有一百个侍卫,个个身上都有武艺。我算他们一个顶三个,一个月后,你带三百人来,若胜得过我,我让太子哥哥替你去户部把军饷要回来。” 周远征气得笑起来:“好,就是如此!要是我三百人连你一百人都打不过,我把将军的位置让给你!” 三、车阵 一个月以后,周远征带着三百名骑兵早早地等在校场。定远军是以步兵为主的,骑兵只有两个大队共两万人,这三百人又是从中精选的精锐,他希望最好一个回合就冲垮那一百个侍卫。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重视与青瞳这个近乎儿戏的约定。 过了一会儿,只见校场边来了一队长长的队伍,奇怪的是队伍中每人都用车推着一口极大的箱子,箱子高得连士兵的视线都挡住了,只能一个跟着一个老老实实地走。骑兵队伍里传出窃窃私语的声音,副将胡久利低声嘟囔:“难道公主不想较量,给我们送东西来了?”周远征皱起眉头道:“看看再说。” 他们走到眼前才看清不是车上推着箱子,而是车子四边用木板铁角架起了高帮。左右两边极高,前后两边就低了不少,推车的人还是可以看见路的。车里盖着棉布,不知道装的什么。六十多辆奇怪的车后面跟着三十几个灰袍侍卫,个个手持长矛。矛头用布包裹成球形,上面沾满石灰。 六十几辆车来到校场就整齐地排开,手持长矛的侍卫也立即分散到队伍中去。青瞳骑着一匹小马跟在最后,待队伍排好了就打马上前。她今日也穿了一身轻装皮甲,头上系带,做男子打扮。 青瞳来到军前,冲三百骑兵一抱拳道:“在下姓童名青木,久闻定远军威名,蒙周将军看重,让我和大家试练一番,为的是活动活动筋骨,以后遇上西瞻狗也杀得起劲儿!不要七下八下还拧不断狗脖子,让它们多受苦!” 有人低声笑起来。青瞳又道:“今日我们只是切磋,并不是真的对敌,我设下一个小小的战车阵,诸位英雄来试试能不能闯过去!为了避免真的伤人,我让部下在兵器上包裹石灰,一会儿哪位士兵要害上中了白,就请自己退下。” 周远征看了她一眼,心知他们这次较量于理于法都不合,自己也只和部下说京城里的侍卫扬言可以一个打他们三个,并没说带兵的是公主,认得她的人也不多。青瞳这样说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一会儿较量起来并不会容情的。 青瞳话音一落将手一挥,推车的把手一拧,战车就地转了九十度,变成两旁高帮在前,静静地等待敌人。胡久利一旁笑起来:“你那明明是箱子,哪里算战车!真是笑死人了,依我看也不用闯,就这样冲过去你就稀里哗啦。” 周远征却皱起眉头,他看出这车的厉害来。这车单人推动,运转很灵活,左右两边宽达七尺,车帮又极高,人躲在车后弓箭武器都伤不到,而且只须两车横放,再好的骑术也跃不过去,这阵势极难从正面冲破。自己的马匹一滞,躲在车后的长矛就可出其不意地刺人,这种战车四面运转灵活,任意变换方向都不难,像个铁壳乌龟一般,还真不好下手! 他这里还在犹豫,胡久利已经按捺不住,叫道:“将军,让我试试吧,人还能跑得过马?老胡当先冲上去,推也推倒他几辆箱子车,看他们还能列什么狗屁阵!” 胡久利有一点儿胡人血统,力大如蛮牛一般。周远征想让他试试也好,这方阵就像个大乌龟,乌龟若翻了壳不就好对付了吗?便是不行,自己也可研究一番,于是点头道:“你先带一百人试试,不要动犄角,集中兵力,冲它腹地!” 胡久利一声大吼,对着两车空当冲了过去。青瞳喝道:“左横三,乾!”六十四辆战车立即转动,四方形的阵势变成八边形,每三车相连,九车三排相叠,成了八卦中的乾卦。胡久利若是继续冲,便要一头撞在车上,任他神力再惊人也推不翻九辆战车。 他身子一停,战车两旁立时伸出长矛,包了石灰的矛头冲着他肋下点来。胡久利纵马向左,乾卦最左边的车立即跟着转过方向,阵势只闪了一下就又恢复成坚固的八边形。步兵推车虽然没有马快,可是战车只须转个方向,胡久利的骑兵却要绕大圈,这样一来无论如何跟不上变阵的速度,战车阵像跟着他们旋转起来一样,看得人眼睛都花了。加上神出鬼没的长矛,只转了数圈就有二十几个人身上中了白点,被迫退下来。 周远征喝道:“胡久利,你只管攻西翼!”指挥剩下的两百人分成三队,自己带一队,又各自挑选几个身手好的兵士领头排成尖锥状,像三把尖刀一样同时冲向三个方向排在犄角处的战车。 青瞳眼睛眯起叫道:“中二虚,震!”阵势一转,迎向尖刀的当头几车突然后退,两车中出现大大的空当,周远征等当先十几人毫不费力就插了进去。 随着他们冲击,所有的车都是瞬间打开,为了让路,退开的车只转个方向就补上了后面的空缺,长矛手躲在车后向他们攻来。高大的战车也向内压紧,周远征被迫快速向前冲去。六十四辆车摆成的阵势并不长,他们马又快,片刻就穿了过去。他迎头正赶上胡久利的队伍,挤在一起更是施展不开。 他再回头看身后被隔住的队伍,这片刻没有主将带领,损失比刚才还大,足有七八十人身上中招,垂头丧气地退到一旁。前后损失了近百人,如果他们不是三倍于青瞳的兵力,现在可以算全军覆没了。 周远征一咬牙,喝令部下聚拢道:“排成一队不可断开,我们慢慢向前推,看她如何!”兵士齐应一声,成三角形状向车阵缓缓推进。外围都是身手好的士兵,刚才的沮丧一扫而光,坚固的车阵被越后来越宽的三角撕开两边。 青瞳点点头,心想这还像个样子。“中三断,坤!退后!”所有的车都空出位来,每三车一中虚,三阴相叠,便是坤卦,众侍卫立即退到车后,自由灵便。 “坎中满,兑上缺;坎六,兑二!”青瞳又高喊起来。周远征现在丝毫不敢瞧不起她了,也大声道:“我军稳住,保持队形,继续前进!” 然而他说得容易,随着青瞳的叫声,这些战车或合而为阳,或阴阳相间,一会儿离中虚,一会儿巽下断,周远征的骑兵被这三重车阵来回变换,搞得头昏眼花。车辆制作坚固,冲又冲不倒,举兵刃去刺时,这些可恶的家伙瞬间就转到车后,车帮高得连敌人都看不见,就这些木头车子刺中又能如何?没多久,周远征就又打通车阵,从另一边出来了。只可惜他是出来了,但是他的部下连一半也没跟出来。 周远征脸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胡久利大吼一声,向车阵猛冲过去,车阵就像一只怪兽的嘴巴,一开一合间将他吐出来,身上点点斑白,就像开了一树梨花。 周远征咬牙切齿,瞬间涨红了脸,他的心里哪有一个“输”字?他狠狠盯着车阵,心道不如舍命一拼,不信没有机会。他刚一挥手预备冲刺,就听身后一声冷哼:“你输不起,就想把兵士一起断送吗?” “元帅!”兵士齐齐施礼。周远征回过头,见爹爹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一时羞愧难当。 周毅夫不理他,冲青瞳招手:“童青木,你请过来!”青瞳有些不好意思,见周毅夫这样称呼她,知道他不想说破,于是打马上前施一礼,也叫道:“元帅!” 周毅夫下意识地微闪身,想避开她施礼,随即忍住了,问道:“童青木,我看你这战车十分精妙,似乎不是专为了对付远征的人马。” 青瞳笑了,道:“这本来是我想给元帅的礼物,我一路走来想了一路,这车阵是练来对付西瞻骑兵的,没想到周小将军今日带来的也是骑兵。” “对付西瞻骑兵?你且说说。” “我看到户部给前线运送粮草的运粮车,四周坚固,底窄上宽,里面能装得下几千斤粮草辎重。车底有轴,遇到路窄的地方又可以转动方向。我想这车若改得小一些,必定更灵活。因为人少,我只做了一人推的小车,元帅可以试着做三人推的中等车。和西瞻打仗时,它既可运粮,又可用来阻挡西瞻的快马,必要时还可以运送士兵。” “四边都可以安上铁环,需要快时用马拉着就可疾走如飞;打起仗来,将马放开就是天然的战阵。一辆车,就是八卦里的一条短边。三辆车可以连成一条长边,这是八卦中的乾卦。西瞻的马再好,也不可能跳过三排战车。” “如果我军撤退,只要把所有的车都空出位来形成坤卦,士兵就可自由地退回阵后。我这次用了长矛手,真正战场对敌时,这些长矛可以换成长钩钩敌于马下,再配合元帅的神弩先机营射敌于混乱之中,可以大大减少我军伤亡。” “啊!”周毅夫兴奋起来,盯着场中小小战车看了许久,突然道,“童青木,今日如果反过来,你领着三百骑兵来破这个车阵,可有办法吗?” 青瞳摇头道:“元帅,打仗岂可以一战论胜负?我若是第一次遇上这战车,今日也不能胜,然而我会暂时退后,仔细观察它的弱点。此车都是木制,我的人手远远多过敌军,我就可以分出足够人手用火箭射它,它又怎么躲?又或者在战场上设下许多障碍,让它失去运转灵活的优势,兵无常势,办法总是有的。今天这种一人推的小车更简单……” 第10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3) 她笑起来:“这车看着高大,其实很轻,像刚才胡久利将军那样大力的人完全可以从底部把它掀翻。” 胡久利吃惊起来:“这满满一车东西至少千斤,我怎么掀得动?”他走过去用力一推,车子立刻晃了晃。 青瞳笑道:“胡将军,你也不想想,这车一个人就能推动,怎么可能有千斤之重?” 胡久利奇道:“那这一大车都是什么?” 青瞳揭开一辆车上的棉布,只见一车整整齐齐叠满棉衣。她道:“这是一个月来我和侍女缝制的棉衣,我们不能上阵杀敌,只有这样表达一点儿心意!”场中一片哗然,这些久经战场的汉子眼中有了泪光。 周毅夫慢慢回头,问:“远征,你服不服?” 周远征低下头,打马便走,一直跑到青瞳的视线之外。 “童青木,你留在远征军队里,做个参军吧。” 青瞳怔了怔,偶尔一次还行,要是长期留在军营,身份一旦暴露可不是玩的。周毅夫看她犹豫,又道:“参军类似军师,不需要日日随军,你可以仍住在呼林城内,需要的时候再进出军营。” 他带马贴近青瞳,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低低地说:“远征过于骄傲,请你帮我看好他。” 极目青天日渐高,玉龙盘曲自妖娆。 无边绿翠凭羊牧,一马飞歌醉碧霄。 四、三年 周远征怒气冲冲地看着青瞳把长头发一点点绑好,最后再戴上头盔,终于忍不住吼道:“你今天还要去?京城今天来人了,认出你怎么办?” 青瞳小心地把鬓角的头发抿进头盔里,看也不看他一眼:“我不去中军帐,只到你的军帐等消息就行。”周远征更怒:“我的军帐不欢迎你!” “知道,知道,你不欢迎我,不喜欢我,不爱看到我,十分讨厌我,都说了三年了。”她站起身整理甲胄,这三年草原生活让她身子拔高一大截,十九岁的青瞳更是美得让人目眩,一身盔甲穿在她身上非但不可笑,还平添了几分勃勃的英气。 “你……” “我厚脸皮,不要脸,死缠烂打,不守妇道,无耻至极。”青瞳笑嘻嘻地说,“这也说了三年了,一点儿新鲜的都没有?周将军,你快成骂街的泼妇了。” 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周远征脸色转绿,才道:“我名义上的夫君大人,这驸马府你三年一共来了五次,每次都是不让我去军营,又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光嘴上说说我就不去了吗?” 周远征低下头,三年前父帅一句话,这个丫头顺竿爬上来,周毅夫战前也叫她来出谋划策,战后也叫她来分析得失,平时没事也会叫她来讲解战术战役,就像以前教自己一样用心。青瞳也学得十分认真,周远征不得不承认,她比自己学得还好那么一点点。开始只是爹爹教,现在已经多是这一老一少讨论了。 对于青瞳来说,这三年太重要了。以往她在宫中看到兵书,还有自己引以为傲的战争游戏,虽然让她帮太子回答问题游刃有余,好似多么善于用兵一般,然而真的到了军营,上了战场,才知道以往所学也不过应了她骂十五皇子的一句“纸上谈兵”,任何一个上过战场的将军都比她厉害。 战场上决定胜负的东西远远不是什么骑兵几万、速度如何那么简单,士气、天时、地形、人心,任何事情都可能造成变数。周毅夫一生征战的经验就像海洋一样出现在她面前,任她如饥似渴地吸取营养。青瞳沉醉其中,时光过得飞快。 定远军是大苑最精锐的军队,周毅夫是大苑最好的将领,呼林关是大苑实战最多的关卡,任皇宫中的皇子们有多少学习机会,哪里比得上如此机缘?只能说是老天成全了苑青瞳。 尽管周毅夫已经尽可能地培养她,每件事两人的看法总不谋而合,甚至有时还是青瞳更有见地,但还是应该承认,青瞳比之这个大苑第一名将还是有差距的。 周毅夫有的是战争的经验,他对手下每一位将领了如指掌,对自己军队的战力了如指掌,对西瞻这个打了半辈子交道的顽敌也几乎了如指掌,况且半生戎马培养出来的敏锐,可以让他在战争中不用思考就能凭直觉作出最有利的判断。这是什么样的天纵奇才也不能越过的,所以三年来,周毅夫抓住一切机会给她锻炼,甚至小规模的战役也带她参与了几回,虽然是在后方安全地带,却也算上过战场了。 周毅夫最欣赏青瞳的地方不是她出奇强的理解能力,而是她知道自己不足的地方,从不回避,绝不骄傲;她既能纵观全局,不计较细小得失,同时又能大胆设想,出奇制胜。胆大、眼光远、不骄傲,这是一个名将的基本素质。 这三年的草原生活,影响的可不仅仅是青瞳的身高,现在的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淬炼成一柄长刀。其实青瞳不知道,书本上的知识结合她自创的游戏还是起了些作用的。若不是总不自觉地两下对照,她的理解能力也不会那么强。 唯一别扭的是,周毅夫每次讨论战事总是叫周远征来一起听,青瞳知道周毅夫是想他们和好。她本来想主动示好,不要让老人家失望,可是第一天就碰了个大钉子。 她这边笑得几乎露出满嘴牙齿,换来的却是周远征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进来,坐到她身边,完全当作没有她这个人在。青瞳的笑容僵在脸上,周毅夫看在眼里,不免又大骂了周远征一顿,当日的授课不欢而散。 第二日,周远征无论如何也不肯来。青瞳去找他,一见面劈头就骂:“姓周的胆小鬼,手下败将,你既然怕了我不敢来,就不如回去养养花,缝缝衣服,打仗的事情,以后交给我好了,我来保护你的安全。” 周远征咆哮着跟她跑出去。从此,两人换了一种交流方式,从冷暴力变成语言暴力。两人一谈话,不是青瞳冷嘲热讽,就是周远征破口大骂。 可惜周远征家教比较好,骂来骂去也只是声音高罢了,哪里比得上青瞳博览群书,句句到位。很快周远征就发现自己大大吃亏,然而来都来了,现在再躲开,不明摆着怕了她吗?于是每日依旧来听课,只是当着爹爹的面他与青瞳和和气气,爹爹一走,他立刻板起脸来离开,不给她发挥口才的机会。 可是渐渐地,若有几日爹爹没有叫青瞳来讲课,他就有些坐立不安,总会想这个丫头在家里干什么。近来西瞻尚太平,好久连个小仗都没打了。而且周毅夫已经没太多的东西可以教给青瞳,她来得更少了,最近更是十几天都没见到她。 周远征独自坐在军帐里读兵书,手里毛笔圈圈点点,记下自己的观感。他毛笔一圈,脑海中就清晰浮现她的样子,顺着思路想下去,她吃了饭没有?衣服穿够了没有?为什么好几天没来?难道是病了? 这么多天没见,一定是病了!他想到这里,莫名地一阵心焦。唉,呼林这里风冷,她怎么不小心些?周远征笔下一顿,低头一看吓了一跳,不知不觉他竟然在纸上画了一双眼睛。他不擅丹青,也很少有画画的兴致,可这双眼睛清如水,明如星,竟画得极为传神,想必已经在头脑中勾画了千万遍才能有这样的功力。 这种情绪让他几乎害怕,抓起纸来用力丢出去。 正赶上胡久利进来,刚叫了声“将军”,就被纸团打中,他暼了一眼,喜道:“哇,好像啊,将军你画得真好!” 谁知这句话让将军暴怒起来:“像什么?这是废纸!废纸!赶快给我扔掉!” 胡久利惊愕地看见将军猛地站起冲出军帐,向呼林城的方向奔去,叫道:“将军你要去哪里?今天下午朝中来人宣旨,元帅特意吩咐了大家都要等着的。” 他远远地听周远征回答:“我去告诉她,好好在家待着,不要来自讨没趣!”胡久利奇怪地瞪起了小眼睛,嘟囔道:“还用你告诉,人家本来就没来啊?” 周远征看着青瞳靠着窗子站着套盔甲,右手明显使不上劲,把头盔举起来都很吃力,看上去这只手的肤色也多少有些白苍苍的。然而没关系,窗外的阳光像揉碎了的黄金,一点儿一点儿嵌了她满身,她是那样美,那样光彩夺目! 三年来,他就眼看着青瞳一点点成长,一点点放出光芒,看着她逐渐成了爹爹的骄傲。他虽然嘴上没说过,但心中何尝不认为她也是自己的骄傲! “她是我的!”周远征有些心酸地想:如果她只是一个参将的女儿,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百姓家的女儿,现在他们该有多么幸福! 青瞳整理完盔甲,见周远征目光中流露出又心酸又骄傲的神色,复杂得好似有千言万语。这眼神是她没见过的,不禁有些慌了,挣扎一下才笑道:“将军,怎么还等着?是想和末将一起去吗?” 周远征还保留着刚才的惆怅,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像以往一样冷嘲热讽,低下头默默转身向外走。 花笺在一旁问:“驸马您今天怎么了?有事不妨对公主说说。” 青瞳道:“得了,周将军就算有事,也不会对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说。将军慢走,一会儿末将就去军营。这可是元帅特许的,你气死也没有用!” 周远征一愣,随即发怒,心想自己刚才简直中邪了,这女人分明还是那么可恶!他脚下一顿,怏怏地走了。 花笺埋怨起来:“青瞳,驸马今天明明有心事的样子,你怎么不关心一下?你和我们这些下人都不怕说些小话,跟他怎么就这么傲了?随便经常露个笑脸,两个人就熟了。他实际上又不是什么坏人,你们总这样怎么得了啊!” 青瞳脸上落寞起来,半晌才道:“花笺,你是知道的,我……” “你还记得离非,唉!青瞳,你都嫁了三年,你们不可能了。你这样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啊?” 青瞳黯然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心里有了个离非,实在放不下别人,算来是我对不起周远征。他……他这个样子我害怕……”青瞳声音如泣,捂着胸口:“花笺,我不怕周远征对我不好,只怕他对我好,那你说我拿什么回报?” 花笺心里像被指甲一丝丝地抠,那样细细闷闷地疼。离非离非,你可也这样想念着这个姑娘吗? 五、出击 京城里来的兵部中郎将韩维带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景帝觉得京城禁卫军战斗力太低下,不知是朝中哪一位勋贵的主意,定远军战斗力那么高,何不多派军官到呼林关学习历练呢?要是全国军队都有定远军那样的实力,何愁大苑不能万年永固呢?! 又有人提出,派多少人去,锻炼出来的只是将,而且如果各地军中将官都与周将军有师生之谊总是有些不妙,而定远军真正厉害的是兵。于是朝中几百个大臣最终商量决定,请威震边关的周老将军进京训练军队三个月,周将军不在边关的时间由兵部中郎将韩维监军,行元帅职。 这简直匪夷所思,却绝不能推托,任何一次皇上叫边关重将进京都是试验这大将忠心的机会,哪怕皇上只是叫你回去吃顿饭,只要你不想造反,你就必须万里迢迢地赶回去。景帝对周毅夫的猜忌也由来已久,这次以练兵为借口叫他进京,怕主要还是看他听不听话了。 周毅夫收拾行装,将全军上下安顿了一番。定远军上下将士都有些无奈,好在现在是深秋,按照惯例西瞻大规模进攻还要半年时间,足够元帅赶回来了。 只有青瞳十分担心,朝中那些主意哪里说得准,这里头牵扯着各个方面的私心,自有一些聪明人能想出办法多留你几日。果然不出她所料,周毅夫这一去五个月也没有回来。 韩维监军,青瞳不敢放肆,只得乖乖守在城中驸马府内。副帅霍庆阳与监军的关系自然不能和几十年出生入死的元帅比,也不敢如何说话。 所有的人都盼着周毅夫快点儿回来,甚至韩维也是如此。朝中的京官盘算了半天,把他这个在宁国公一派、左丞相一派都讨好的人派到这个位置来,却没有人掂量过他的分量,如果西瞻真的打过来他哪有什么本事行元帅职?现在只有不断加固东西战营的营房,度日如年地等周毅夫回来了。只有周远征有一点儿收获,因为没有爹爹时时管制,他成了前沿呼林关的最高首领。 远目随天去,径草踏还生。 举头千山绿,日长雄鸟鸣。 这个多事的春天还是比周毅夫更早来到了呼林关。 “报将军!西瞻军东进百里,在渍水上游扎营!” “终于来了!”周远征霍然站起,在几日之内,他连续接到西瞻调动的密报。历来马肥草长之时,就是西瞻骚扰之时。只是这一次规模格外大,七万骑兵、两万多重甲番军、一万步兵游勇、三万补给驼马车队,共计约十三万人马。 呼林关背靠的就是定远军的东西战营,如果周毅夫在,十三万西瞻军也算不了什么。他早就派人传信监军韩维,可惜韩维只求无功无过等到周毅夫回来,情势紧急让他发兵救援或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主动出兵。周远征眼看危机步步逼近,心里早把他骂了八百遍。此刻呼林关只有一万步兵、八千骑兵,加上乡勇也不足三万人!却教他对上十三万大军。 “可知主帅何人?”他问探子。 “西瞻禁卫统领、振业王萧图南!” “皇家千里驹”!周远征突然兴奋起来,萧图南是西瞻的神话,据说他师从汉人,自学《孙子》等几部兵法竟然有成,曾率三千骑兵直上千里攻破北褐都城,为西瞻扩展了万里领土。西瞻上一位皇帝亲封这个小孙儿为振业王,赐“皇家千里驹”封号。 周远征早闻其名,终于有机会与他一决高下。西瞻骑兵素来以速度见长,从渍水到呼林关不须五日时间。五日!西瞻和大苑第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即将展开!他不觉半点儿惧怕,反有一种热热的东西从小腹直接腾起,周远征摸着腰间佩刀,手都痒痒起来。 他一咬牙,喝道:“传令全军,西进两日,釜底扎营!呼林关不留守兵!” 众人齐齐传出咝的一声倒吸冷气的声音,大家面面相觑一时竟无法开口。 “将军不可!”说话的是参将胡久利,“我军人数还不到三万,当然应该死守呼林关,等元帅回来一定会派定远军支援,却怎么可以主动出击呢?这不是……不是送给人吃吗?” 第11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4) “死守呼林关?”周远征冷笑,“你能守多久?就算一开战京城就得到消息,元帅没有一个月也是回不来的。” 胡久利犹豫片刻道:“守一个月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周远征微微冷笑:“不用这么谦虚,我相信你一辈子也守得住。” “什么?”胡久利不顾他的尖酸,自己的本事自己清楚,守一个月都没有把握。 “因为西瞻根本不会攻城!”周远征道,“呼林关仅几十里方圆,有五万士兵足够把它围困得水泄不通。地势险了也有坏处,敌人不易攻城,我军也不易突围。西瞻只要派出五万劣势兵力拖住我们,主力轻骑就可绕路挺进。呼林关身后,就是定远军的东西战营,那是我爹爹一生心血,也是国之根本。呼林若被堵死,西瞻军队就会像刀子一样插进东西战营中间。你们是想让定远军有失,还是诸位相信韩维大人的能力,认为他可以指挥二十万定远大军?” 众人一阵默然,韩维的能力大家都领教了。东西战营原本的部署是重甲步兵为中镇,骑兵配在两翼机动策应,那样西瞻军的轻骑从任何方位来突袭,先撞上的都是定远军的重甲步兵。而轻骑对重甲可是半点儿捞不着好处的。 可是韩维大人却让所有步兵驻守西大营挡在他前面,自己领着骑兵营、神弩先机营等小股精锐在东大营。大概他想着越多重甲步兵在前面挡着越安全,万一敌人冲破东大营,好马好弓都在他身边跑起来也容易。 可他怎么敢保证别人就不先去攻他的东营?西瞻军素来迅速灵活,几十里路转瞬就到,一旦东大营受到全面攻击,坐守西大营的副帅霍庆阳反过来就要率领笨重的重装步兵前来救援,结果可想而知。 沉默一会儿,周远征的副将第五连江问道:“可是这与将军主动出击有什么关系?我们就是在釜底扎营,也未必拦得住西瞻骑兵。敌军还是可以挺进,我们还把呼林关白白让出,定远军岂不是更危险?” 周远征摇头:“西瞻见我军主动出击,必不敢贸然行动,我们越强势他们就越没底,拖也拖他几天,然后就看他是否全力攻打我军。釜底地势低洼,又多沼泽,何况还有童……” 他顿了一下才接口:“童参军亲自训练出来的车阵,西瞻轻骑发挥不出优势,损伤必大,若是一定想绕过我们,釜底背靠渍水下游,西瞻军队必须过河,我们就趁他过去一半,拦腰一打!就算不能伤到他的筋骨,西瞻去攻打定远军时也不能不忌讳背后这支部队!等父帅回来前后夹攻……哼,管教西瞻有来无回!” 苑军热血沸腾,一起叫好。周远征又道:“胡久利,你留下来!”胡久利叫道:“将军!我也要上阵杀敌。”周远征停了一下才道:“你的身手最好,你留下来……保护她。” 胡久利一怔,随即明白这个“她”是谁了。他看着周远征微红的脸,开心地笑了。 当日,西瞻军主帅萧图南就收到呼林关大苑守军突然大举出关,向西急行的报告。 苑军竟然放弃地利向西瞻挺进,这周小将军到底是想拿什么拼他草原上的精锐骑兵呢?萧图南很是疑惑。 与他的威名极不相称,萧图南长了一张文弱秀美的娃娃脸,下巴尖尖小小的,皮肤牛乳一般白皙,看外表连二十岁也不到。然而在多数人容貌粗豪的西瞻,却没有一个人敢拿他的相貌开玩笑。 在战场上他习惯佩戴一个金色的飞鹰面具,鹰头卡在头盔上方,尾翼伸出护住鼻梁;鹰的双翼上方露出眼睛,下方舒展,护住脸颊;翼尾一直延伸到下颏,只有嘴露在外面。萧图南的大哥曾开玩笑说,他戴这个面具是为了方便吻姑娘,然而他的敌人却不这么想,这只金鹰的图案也用在萧图南贴身近卫的军旗上,那是死神的象征。 “定远军有没有动静?”他继续问斥候。 “苑军出城后,定远军东战营又后撤百里。” “哈哈!韩维这等胆量。”萧图南忍不住笑了起来,“让探子继续盯紧了。” 他取来一幅绘制粗陋的地图,铺在帅案上。他的目光在地图上上下移动,渍水、呼林、釜底……渐渐地,他的眼睛胶住了——周小将军,你志向不小啊! 左军卫乌野见一丝笑意在主帅嘴角慢慢展开,煞是英俊。 六、空拳 战争,终于开始了。 比周远征预想的时间要长,呼林关的军队到达渍水一切准备就绪后又在这片林中整整埋伏了两日,才看到了西瞻军的踪迹。 看着远处地平线上渐渐腾起一片灰尘,阵阵战马嘶吼声也随之传来。 “终于来了!”周远征握住手中长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他心里盘算着,南面尘土又高又急,一定是以骑兵为主;西面尘土较低而且面积大,必是以步军为主。西瞻向来没把我军的骑兵看在眼里,而他的骑兵跋涉了七日,应该已经十分疲累。我只要把车阵放下阻挡他的骑兵,自己以第一营骑军为前锋,迅雷不及掩耳地去冲击他的步兵,必能给他个重击! 他低声吩咐布置下去,看着步兵悄悄地掌控战车,本来在一旁策应的骑兵小心地集合在西边。 西瞻军队的反应缓慢又迟钝,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仍然按照原来的行军速度前进着,看着敌军一步步向自己设下的陷阱走来,周远征心中不但没有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喜悦,而是没来由地越来越紧张起来。“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更仔细地观察起前方的敌人。 “慢!”周远征突然打了个寒战:西瞻有八九万骑兵,为什么西边较低的尘土面积会远远大于南面又高又急的尘土呢?他急急道:“高平!快去前方打探。” 斥候中马术最好的高平应声而出,急向一座小丘驰去,片刻他回来了,额头汗水淋漓:“将军,前方西瞻军只有一万人左右,前面的拿着口袋向地上倒黄土,后面的就跟着用树枝扫,不知道在干什么!” 周远征的心怦怦直跳:“骑兵听令,全体出击!”他率先一踢战马,向前冲了过去。苑军齐齐一声大吼,刹那间角鼓齐鸣,旌旗四起,不知多少苑军从林中冲了出来。 西瞻军似乎早就知道这支苑军的到来,远远地就呼号起来,然而他们的反应却大出周远征所料,不少人转身就跑,却把自己的队形挤得一片混乱。苑军第一轮弓箭射出去就很少落空,西瞻军像秋后被收割的庄稼一样大片大片地倒下去。后面几个将领模样的人不但不整肃军队,反而挥动着长鞭抽打着退后的士兵,逼他们向前,上万人的哭号声响成一片。 这些人虽然穿着西瞻士兵的衣服,却都是老弱之人,而且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哪里会是训练有素的西瞻军? 到这个时候,周远征知道自己中计了!他眼睛通红,抓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喝问:“你们是什么人?”那老头吓得大声哭叫起来。周远征常年对敌,懂一点儿西瞻话,听他喊的是:“我们都是运粮食的奴隶,请大将军不要杀我!” 怪不得五日能到的路,西瞻军整整走了七日,萧图南只用一万奴隶就拖住了自己!现在西瞻大军必定悄悄绕到呼林关了。呼林关没有守军,岂不是白白让给西瞻人了?那是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地,那是定远军的大门啊!而且…… 周远征的心像被一只手揉烂了似的疼,她也在那无遮无拦的城里。萧图南对自己的族人奴隶这样狠毒,白白让他们送死,对敌国的百姓还会手软吗?如果能救她出险境,他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替她。 他咬牙大喝:“收兵!全力回援呼林关,派快马向东西大营报告,请副帅准备迎战。”可是他心里也知道,西瞻的骑兵比他先出发了两日,这五天的路程,就是日夜不休地赶回去,让自己疲累不堪的两万人对上十三万精兵又有什么用处? 与此同时,定远军西大营的副帅霍庆阳正如热锅蚂蚁一样来回走动,他一得到周远征弃关迎敌的消息,心里猛地就是一沉。“皇家千里驹”的手段如何他并不知道,可是周远征的能力他却是清清楚楚的。 霍庆阳跟着周毅夫打仗二十多年了,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他武艺超群,作战果敢,人又很聪明,十几岁就跟着父亲入帐谋事,说出的观点常常让周毅夫也点头称是。他领兵作战从未败过,白马银枪走过的地方,欢呼声响彻草原!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周远征都是上将之才,可是元帅从来不许他带兵超过三万。霍庆阳清楚地记得周毅夫对儿子的评价:“远征人是极聪明的,只是他善出奇谋,喜行险招,于正面对决向来不屑。他又过于骄傲,战无大小,力求完胜,若一生顺利也罢,可这天下之大,周远征又怎么可能没有对手?只要失败一次,就不知道要连累死多少人。” 霍庆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韩维那里不用想了,已经是见都不肯见他。他手中全是步兵,定远军威力最强的神弩先机营,韩维一个都没给他留,全笼在自己身边,他就是想救援也不是西瞻敌手。 “要是杀了韩维,自己带兵出击……”这个念头一晃,霍庆阳就赶快摇头,要是真这么做了,不但他霍庆阳满门性命不保,周毅夫父子也必受牵连。 “报副帅!呼林关守军胡久利将军求见!” “胡久利?他没有随军出战?”霍庆阳连忙站住,“快让他进来!” 胡久利急急进帐,一进来就大声道:“公主让我……啊不!是童参军命我通知副帅准备迎战,不出两日,西瞻军就要打过来了!” “啊?公……童参军怎么知道西瞻两日就要打过来?” 胡久利道:“从将军出关迎敌她就日日去护城河查看,说这是渍水的下游,要是釜底大战,一定会有些碎布、兵器或者尸体什么的顺着河水下来,河中鱼群也一定有些动静。可是如今已经过去七日还没有任何痕迹,说明上面没有开战,我们要早做准备才是。” 霍庆阳顿足称是:“我即刻去见监军韩大人!”他突然又道:“那远征他……” 胡久利道:“她让您放心,没有遇上萧图南的大军,将军一定不会有事。” 霍庆阳只去了片刻,就回来了。韩维听说西瞻军两日就要打过来,吓得面无人色,只叫着要撤退,不理霍庆阳如何苦求,径自安排逃跑路线去了。霍庆阳气得额头青筋乱跳,不用重甲步兵坐镇迎敌,他跑!跑得过人家骑兵吗? 他慢慢坐下道:“胡久利,你回去把情况和童参军说清楚,请她先撤到安全的地方。我亲眼看见韩大人把兵符藏在中军帐甲胄的头盔里,我这就去把兵符偷出来,等打过这场仗,再让朝廷诛我霍氏九族几百口的性命吧。” 胡久利大惊:“副帅!那怎么可以!让我去吧。”霍庆阳摇头:“你就是有兵符又能指挥定远大军吗?你去又有什么用处!快快回去让童参军躲避才是第一要务,你也知道若她有闪失我们是什么罪名!” 胡久利道:“副帅,你等等,我回去和她商量一下,她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他说罢,跳起来就走。霍庆阳脸上悲戚的神情消失不见,心道:办法她当然有,只是不知她有没有胆量! 青瞳听完胡久利的话,眉头紧皱,半晌不语。胡久利急道:“公主,定远军随时有危险,副帅也不知道会不会去盗兵符,我……可真是急死老胡了!” 青瞳道:“你家副帅滑溜着呢,他把兵符藏在哪里说得那么清楚,是等我去偷。” “什么?不会,副帅一直说请公主先入关躲避,一直说公主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公主哪能这么想他?” 青瞳看了看他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样子,终于叹气道:“好吧,你去告诉霍庆阳,偷是不成的,神仙也给你遮掩不了。你让他这样……” 七、诈符 当天夜里,东战营韩维的中军帐外突然乱成一片,士兵们奔走呼号,盔甲兵刃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韩维半夜里被吓醒,连忙命亲兵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那亲兵去了片刻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满眼都是惊恐之色,他大叫:“大人,大人不好了,西瞻军打过来了!” 韩维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会呢?我们在东大营,就算西瞻打过来也是先打西大营啊,而且呼林关那边也没有一点儿动静。” 亲兵脸色惨白:“西瞻军得知监军在这里,绕过西大营先攻我们,他们夜里从河里游水过来的,呼林关并没有察觉啊!大人,现在我们怎么办?” 韩维跳起来胡乱穿着衣服:“挡不住了吗?快叫霍庆阳来救援啊,我们先躲躲,先躲躲……”他忽然停下来盯着那亲兵,命令道:“你把衣服脱下来!” 亲兵愣了一下,韩维又道:“快点儿,你敢不听本大人的命令吗?”亲兵赶紧脱下衣服,韩维将他的衣服穿了起来,又把自己的官服递给他道:“穿上!” 那亲兵这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是繁华京城里享受惯了的富家子弟,只吓得脸色煞白,抵死不肯。他一把抱住韩维的大腿,只是撒泼打滚地痛哭求饶,眼泪、鼻涕抹了韩维满裤子,任韩维怎么大声呵斥也没有用。 便在这时候,防务营偏将林逸凡冲了进来。防务营相当于军营的后勤部队,一般不需要上战场的。这林逸凡平时总是不紧不慢的样子,此刻他双目通红,额头青筋暴出,竟也有几分威武。他见了营中情形愣了一下,随即叫道:“大人,西瞻军要是攻过来,弟兄们抵挡不住,大人可否前去指挥作战?” 韩维哆嗦着问:“你们防务营也要迎战,真的有那么急了吗?” 林逸凡看上去急得快死了,道:“防务营也是定远军的士兵,危急之时,我们当然也要迎战!大人,西瞻军要是攻进来了,你去不去指挥啊?!” “等……等等,再听听,再听听……”他一脚踹开抱着自己大腿的亲兵喝道,“你,快去看看情况!”那亲兵不得不应,然而手脚不听使唤,腿软得站不起来,于是就着韩维一脚之力爬着去掀开营帐大门。 第12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5) 门一开,只见营外无数火把,将夜空也照亮了。士兵们铁青的脸色和冰冷的盔甲在火光中有些狰狞。无数人在奔走,无数人在呼喝,甲胄的摇曳声、兵刃的撞击声响成一片,这一切都牵动着韩维的心神,不断有重伤的士兵被抬下来,他们凄惨的号叫声混合着将官大声鼓励士兵去营门迎敌的呼喝声。 “快!东门告急,快去增援!” “箭不够了,神弩先机营要防务营快点儿增援。” “我们防务营忙着照顾伤员,没有那么多人手啊!” “你他妈的说什么呢,西瞻人攻进来大家一起死,你还照顾个屁,当然是先给我们神弩先机营运弓箭去啊!叫这些伤得轻的一起搬,快!” “武将军让我们坚守待援,常将军要领我们出迎,他们吵起来了,副帅又在西战营,怎么办啊?” “啊?!” “你叫什么?” “这是赵大哥啊!赵大哥死了,呜……赵大哥死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刚才他还叫我不要怕呢。” “别哭了,赶紧去营门增援吧,说不定一会儿你也死了,那就不用哭了。” 一个军官突然冲进营帐,韩维的亲兵来不及躲闪,被撞了个大跟头。他脸上全是血迹,一进门就叫:“大人!监军大人!” 韩维认了片刻才认出是大将武本善。武本善道:“大人,西瞻势头猛烈,我们应该坚守营房,等副帅前来救援。常胜那厮只顾蛮杀,万一营破,岂不是陷大人于险地?请大人下令坚守!” 韩维马上点头:“是是是,坚守!坚守!” 林逸凡道:“可是机动快马都在我们这里,副帅的重甲步兵行动缓慢,什么时候才能来啊?要是万一守不住,我们可是要逃都来不及了啊!” 韩维的亲兵哭起来:“大人,我们现在就逃吧,让他们去守,我们先走吧。” 韩维刚点了两下头,突见武本善、林逸凡脸上都现出怒色,连忙改口:“胡说!本监军怎么能弃将士于不顾呢?要逃也是……咦?”他突然脸上放光:“林将军,你说机动快马都在我们这里,副帅的队伍慢,我们可以去和他会合啊!” 林逸凡顿时无比欣喜:“大人英明!这真是好主意!” 韩维这吓了一个晚上的脸蛋终于有了血色:“西门有敌人吗?” 武本善摇头:“西瞻军自东边绕过来,没有攻破我们营寨,西边不会有敌人的。” 韩维大喜:“传我帅令!骑兵营、神弩先机营率先,随本监军冲在最前面,武卫军殿后,我们去西战营和副帅会合;西瞻军若攻西营,也好给他支援!” 这命令下得顺溜无比,原因是逃跑时的部署韩维早想了无数遍,东战营十几万人陆陆续续整个晚上才靠近了西战营与霍庆阳会合,重新在东边扎下营盘。这样又恢复成周毅夫以前布下的东西战营互为掎角之势。 行军时,武本善和林逸凡自愿殿后,落在后头。 “杀呀!武卫军的弟兄们,不能让西瞻军越过我们一步!” “林逸凡,你别鬼叫了,离这么远,韩维听不见了,让士兵休息一下吧。” 林逸凡不理他,喝了口水又喊:“左边的军士,用长弩!给我顶住啊!” 然后他才转头对武本善说:“做戏要做全套。从头到尾全是我防务营的弟兄在出力,你心疼啥?不是我说你,教了你那么长时间也没学会,你该说‘要是西瞻军势头太猛,我们很可能守不住,应该坚守’,要是!加上‘要是’这两个字!将来有了麻烦,你就可以说,我没说过西瞻攻进来了啊,我们经常演习的。我说要是西瞻攻过来,我们应该坚守啊!你看我说的‘西瞻军要是攻过来,弟兄们抵挡不住,大人可否前去指挥作战’,还有你那表情,着急的人是那样吗?你那简直是眼睛抽筋!我没办法只好淋你一头猪血。” 武本善被他骂得没法子还口,只能抹了一把腥臭的猪血,狠狠呸了一口。林逸凡写戏词的出身,谁能和他比? 八、接符 韩维刚刚扎下营寨,就听到斥候带来的晴天霹雳般的坏消息:“西瞻军已经离呼林关不足百里!” 他惊得眼前一阵发黑:“西瞻军不是在后面吗?怎么突然又到了前面?我这一夜急行,岂不是迎头送进他们嘴里?” 他急问霍庆阳:“不是说西瞻绕过西大营去攻打东大营了吗?” 霍庆阳摇头:“本帅不知道这个消息,既然能绕过呼林关和西大营不让我们察觉,那应该不会是西瞻大部,眼下来的才是顽敌啊!” “怎么办?怎么办?”韩维急得团团乱转,“要不我们东大营再回去吧。” 武本善霍然站起:“大人,西瞻的马本来就比我们的快,加上我们的兵马奔驰了一夜,现在回去一定跑不过他们,而且昨夜的敌人就算人数少,但战斗力极强,恐怕是西瞻最精锐的铁林军,我们回去也讨不了好去!”韩维摇摇晃晃,看上去就要晕倒。 胡久利叫起来:“大人,不如你把兵符先给副帅,让他迎战吧。” “好……我,副帅……” “慢!”霍庆阳摇起头来,“我不行啊,这前后夹攻,庆阳从来没有遇到,不行,还是监军您亲自指挥才能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庆阳听您驱策足矣。” “副帅你……”胡久利瞪大了眼睛。 “不不不,副帅还是你……”韩维语无伦次地说,霍庆阳只是摇头不肯。 “报!西瞻大军已近八十里,行走甚急!” “报!西瞻军离呼林关不足五十里,已经可以看到旌旗!” “报!西瞻军准备冲刺,一起喊杀,呼林城中已经隐隐可以听到,百姓正四处奔逃!” 韩维猛然跪下:“我的副帅,你就接了兵符吧,你就救救韩维吧!”霍庆阳急忙跪倒相扶,用最恳切的声音道:“大人,不是庆阳不接,实在我没有那样的本事啊,除非参军童青木,此刻没人打得赢这场仗啦。” 韩维急问:“童青木是何人?”霍庆阳道:“是周元帅的忘年之交,以前经常帮我军打仗。元帅若有事,也都是将兵符交给童参军带兵的。这次元帅临走也曾说过,军情若危急去找童参军。只是这次兵符是在大人手中,大人是朝中上官,属下不敢。” 韩维跺脚:“快去找童参军!” 片刻,青瞳就跟着胡久利来了,一路上她已经听了胡久利详细说明情况,霍庆阳不是没有这本事,他是不敢接这私动兵符之罪。自己这做戏的伎俩骗过了韩维,但传到京里迟早给人识破,这结果如何还是未知之数。霍庆阳朝中无人,这个火坑他是不想跳啊! 胡久利还在一旁啰唆:“公主,你说副帅多么看中你,老胡也觉得你能行,你就快着点儿吧。” 青瞳苦笑:“你就那么想我快点儿死?” 胡久利一惊:“公主,你说什么呢?我怎么能盼着你死呢?” 青瞳道:“私动兵符,九族同诛!你让我快点儿,不是让我快点儿死吗?” 胡久利大惊:“啊?那我们不去了,不去了。这这,要不这兵符老胡接下来,怎么能连累了公主呢?将军少不了你的,其实他心里很喜欢你。” 青瞳默然看看,随即笑了:“傻子,我骗你的。” 胡久利拼命摇头:“不是骗我,我想起来是有这一条军规,公主你回去吧。” 青瞳叹道:“你既然一口一个‘公主’,那就好好想想我的九族都是谁?怎么诛?” 胡久利愣了半晌一拍脑袋,喜道:“是是!我这猪脑袋!公主自然不同,你的九族是皇上皇后,谁有那么大胆子啊!这下可好了,我们快去!我们快去!” 青瞳跟着他快步走去,她却没告诉胡久利,由于大苑兵符相合即可调兵,任何人违抗持兵符者都是死罪,所以对兵符的管制极其严格。宗室皇亲私动兵符在大苑已有先例,哲宗二十七年皇三子谋逆,曾窃兵符调动左先锋营,事败后以私动兵符之罪被赐了一杯鸩酒。 青瞳来到中军帐外,只见霍庆阳正等着她。她走近霍庆阳,冷冷地道:“副帅,你对得起我!”霍庆阳扑地跪倒,低声道:“如果这次公主有不测,臣一定不苟活,便是到了来生,也要报答公主救了臣一家百口的大恩大德!若公主能无恙,霍庆阳余生愿任公主驱策。” 青瞳叹了一口气,将他拉起来,面对二十万大军,她实在无法弃之不顾。 青瞳到了中军帐,先以年轻、无能等理由谦让一番,直到韩维的眼泪都下来了才勉强同意。青瞳一步步走到帅案前,从韩维手中正式接过兵符,准备指挥她平生第一场战役。韩维递出兵符就回帐中发抖去了,一点儿也没有参与部署的意思。 “武本善!带领神锐军第一、第二营前往呼林关外埋伏,遇到西瞻大军只管放他进关,时机成熟,我会在营中点燃烽火,你见到火光就冲进城中,夺回呼林关!你要多带守城的滚木礌石箭支,到时呼林关一定没有这些物资。” “是!” “常胜!你率武卫、近卫二军六万人整装待命,等西瞻大军一到就出东战营迎敌!” 常胜不禁傻了眼,青瞳给他的是整个定远军战斗力最弱的两支,让他带着这六万人马怎样对付萧图南十三万精锐? “可是,一向与西瞻对敌的是前锋军的神弩先机营,我……” 青瞳看到他的样子有些好笑,招手示意他近前,低低说了几句。常胜转忧为喜,大声应道:“是!” “西瞻军队看到呼林关没有守兵,必定以为我军中计。林逸凡,你带防务营士兵尽快去呼林城中将百姓迁走,让他们带上财物。但是西大街、沿河街、承庆街这三条路沿途的房屋里的物件不要带走,西瞻军队必然会从这三街其中之一经过,带走东西会引起他们的疑心。” 青瞳又道:“空屋子没有人也不成。林逸凡,你派些兵士化装成百姓留在这三条街沿途的房子里。你嘴张那么大干什么,不是让你们送死。你让士兵一见到西瞻军就奔逃出城和武本善军队会合,嘴里要叫着‘爹爹’‘孩他娘快走’之类,沿途还可以扔些鞋子、包袱、板车、鸡鸭什么的。西瞻军的目标是我们定远军的战营,不会在呼林城中久留,城中其他的地方一定来不及去,我再在后方擂起战鼓,做出定远军战营得到消息,仓皇出迎的景象。萧图南舍不下这块肥肉,就不会追着你不放了,你看有没有问题?” 林逸凡笑起来:“参军放心,这个我最拿手了!西瞻军从背后追过来,管叫他看不出一点儿破绽!”说罢,他有意无意向监军大帐一努嘴。青瞳嘴角一动,也露出笑意:“林将军,你这次不光骗人,还可以顺便留心一下西瞻军的情况报告给武将军,咱们定要打他个狠的!”军中诸将齐齐握住拳头,都觉得手心发痒。 “还有,西瞻军凶残,我猜他是要纵火焚城的,让三街以外的百姓在自己房子上淋好水,靠近三街的屋子挖防火带,不要做得太明显,挖开了可以用不易燃的东西遮挡一下,不要让火势蔓延太剧,这个林将军去办吧!虽说这布置经不住仔细推敲,只要我在这边做得再急一些,不给他仔细想的时间就没问题。至于已经烧了的房屋,就等打完这场仗再想办法给百姓点儿补偿吧!副帅,剩下的细节我们一起商议商议……” 萧图南的大军开始进攻,滚滚征尘如同一条土龙,摆过它巨大的尾巴。土龙之下,无数的旌旗在飘扬着,伴随着战马的嘶吼声。呼林关只有不到一百的军士,稍一抵挡就逃走了。军队毫无阻碍地进入了有大苑西大门之称的呼林城,一时间凄惨的呼声响成一片。历来城破之后,百姓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他们的命运是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西瞻军都兴奋地吼叫起来,萧图南目标却不在这里,他抬起头看着天色,吩咐近卫乌野:“不要久留,尽快抢了有用的东西。” 片刻,偏将图可唶拿着一大把金珠来了:“王爷,小人运气好,遇了个富户,这些送给王爷吧!” 萧图南见金珠中有一支挂着九个珍珠的凤钗,心中突地一动,伸手拿了过来道:“九凤钗只有皇族能用,图可唶,你抢的恐怕就是周远征的驸马府,看到公主了吗?” 图可唶愣了愣道:“里面是有几个小娘们儿吱哇乱叫,可是俺可没注意什么公主不公主的。” 萧图南道:“你快带人回去把她们全抓来!”图可唶道:“这,我还没冲进去呢她们就跑没影了,这大苑的人比兔子还快!” 乌野道:“王爷,她跑不出呼林城,让我们细细搜她出来!” 萧图南想了一下,终于摇摇头:“算了,跟男人打仗难为她一个女人干什么,我们走!” 城外远远有军队疾驰的声音,角鼓一起响了起来。萧图南带军出城,不出青瞳所料,西瞻军过处,身后留下一片火海。 九、角鼓 呜——北方传来号角之声。萧图南放眼望去,苑军东大营终于营门大开,定远军的旗帜里夹杂着滚着大红边的“神弩”“制敌”等字样的扬威旗,正是已经和西瞻在战场上硬碰硬打过无数仗的神弩先机营!数以万计的苑军身着重甲,列着整齐的阵形向己方走来。 “催鼓!” 萧图南望着不断走近的敌军,赞道:“定远军果然名不虚传!”定远军前进的速度始终不变,每走一段路就停下来调整一下阵形再继续前进。任凭敌军的战鼓催得再急,他们始终稳如泰山,不为所动。 虽说定远军推进缓慢,西瞻骑兵却找不到冲杀的机会,只见定远军重装步兵在外,轻装弓弩在内,如同铁桶一般。西瞻军的一个小队试探着一靠近,苑军便停了下来,只见阵中弩箭、投石密密麻麻地飞出来,然而西瞻快马精良无比,即便是猝不及防,这一个照面下西瞻军也就折了几个人而已。 带队的契必里不敢硬冲,只得远远射箭。苑军便高举着盾牌,如同一个铁桶一般,缓缓地推进。看来苑军是想凭借稳固的优势打击西瞻的轻骑了。这种大军阵堂堂皇皇地对敌是大苑最擅长的,甚至还总结了一本书给皇子们上课,可见历史悠久。 综观战史,遇上这种持久的对决,大苑从来没输过,只可惜敌人没有义务陪你这样演练以堂堂之师对皇皇之阵的磊落战局,多半是甩开你直奔目标了。 第13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6) 然而今天对上这样对西瞻不利的打法,萧图南却没有一丝不耐烦,反而露出笑意。他命令士兵快从两翼夹攻,队后会合。不一会儿,西瞻兵就把大苑军队远远包围起来,骑兵们围着苑军奔驰,不断地射箭,试探着攻击苑军的军阵。 而苑军则用盾牌与长枪为外围,以弓弩居中,严密地防范着可能的进攻。战争温和而缓慢地胶着,双方的伤亡都很小。 时间已经是下午,庞大的苑军与西瞻军在此僵持着。苑军不知道的是,西瞻军的首领已经悄悄地换了一个人。现在领兵的是大将孙阔海,孙阔海作为西瞻军中极少数的汉将之一,深得萧图南信任。他接到的命令是困住苑军,不让他们回营! 与此同时,苑军东大营北门守营的军士警惕起来,瞪大了眼睛望着远方。 远处灰尘高高扬起,隐约传来马蹄踏地的声音与战马的嘶鸣声,这表示有一支骑兵正向此地接近! “西瞻袭营!”箭楼上负责瞭望的士兵大声喊了起来,同时紧密地敲起锣鼓。营中苑军混乱起来,远远都能望见他们慌忙奔走的身影。 三万五千最精锐的西瞻骑兵在萧图南的带领下像龙卷风一样刮来,马蹄齐齐敲打地面的声音让大地都颤抖。萧图南趋至东大营北门外一千五百步左右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冷冷地打量着守备空虚的定远军东大营。他绕开周远征,拿下雄关呼林,就是为了引定远军出营,而将定远军拖在营外,好端了他们的老巢!苑军不够机动灵活,大军的物质补给无法随身携带,端了他的大营才是掐死他的狠招。 苑军也知道这一点,已经匆忙列队,准备殊死迎战了。萧图南仔细地观察着城门上方飘扬的旗帜,终于放下心来。 “武卫,近卫!不过是未整编的苑军,一群小羊!虽有六万,在我三万五千的精锐看来不过是切好的肉!”他转头喝道,“准备好火种没有?” “禀王爷,一切就绪。” “好!攻入东战营以后就给我纵火,烧掉这座营寨!” “是!” 前锋阵三千精锐骑兵,怪吼着冲向营门,东营的苑军在好一阵慌乱之后,才稀稀拉拉地射出了几箭。这种软弱的反抗让萧图南顿觉放心,一切迹象无不显示苑军营房软弱空虚,此刻定远军的东大营正欢迎着他们这狼群的到来。 “铁林军前锋!出击!”萧图南举起了战刀,冷冷地命令着。 战鼓更急,号角的响声直接划过天际。铁林军的一万骑兵一齐发出一声呐喊,一手拔出战刀,一手摇晃着让苑军闻之变色的柳月飞镰,催马冲向前方的大营。柳月飞镰割得空气作响,似乎是想要将整个东大营切成碎片! “大苑,你们的大门就要开了!”萧图南的脸上又露出让西瞻少女尖叫的迷人笑容。 他的话音未落,东战营的东门就开了!然而不是萧图南料想中的冲开,而是自己打开的! 萧图南的心脏收紧起来!只是一瞬间,铁林军的骑兵们突然一个接一个地从奔驰的马背上摔了下去,密如蝗群的箭雨撕裂空气,发出凌厉刺耳的声音,准确无比地降落在这些骑兵头上。 萧图南脸色铁青,这些箭又准又狠,显示出射箭人过人的臂力和丰富的战斗经验,甚至有一支箭穿过冲击的部队,一直飞到他面前才力尽落在地上。足足一千步的射程,什么样的弓弩才能做到? “神臂弓!”萧图南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如此训练有素的部队,如此超越一般的射程,这分明是神臂弓! “神臂弓?不是只有神弩先机营才能用得了神臂弓吗?”有一个偏将奇怪地问道。 “这就是神弩先机营!”萧图南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怎么可能,我看得清清楚楚,神弩先机营正在出击呢!喏,王爷你看,远处那不是他们的旗号吗?” “他们换了军旗!”萧图南再也不想和部将解释,现在拖住他大军的是近卫、武卫那两支毛头兵,留在营中的是苑军的精锐。表面上苑军和西瞻是精锐对精锐,可是他西瞻全是轻骑兵,只有白痴才会拿骑兵和重步兵去做堂堂正正的对决,何况这是在敌人的大营里面。天知道有多少陷阱等着他呢!何况他自己清楚得很,西瞻与大苑的人口对比悬殊,他们没有本钱和大苑打消耗战,哪怕用一个西瞻军换两个苑军,西瞻也损失不起! 无数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只这一转念,前锋铁林军就倒下不少。萧图南咬牙命令:“左军、右军交替掩护殿后!鸣金收兵!向南边撤!” “是!” 西瞻军中军敲响了清脆的铮鸣声,同时,在令旗的指挥下,左右军开始向前交替掩护。就在这个时候,大苑军的营寨中,也响起了进攻的号角! 尽管知道萧图南一向令出如山,乌野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向主帅进言:“王爷,南边地势远不如西边平坦开阔,我们的战马不容易发挥优势,不如向西和孙将军会合,有孙将军那十万军队殿后,我们尽可与苑军一战!” “会合?哼!被苑军咬了这样一大口,本王也要给他们留下点儿痕迹才行。”萧图南命令道,“快马传令孙阔海,不必理会那些苑军了,让他急行回去占领呼林关!呼林关地势险要,只要占了这座城池,定远军的战营就在我的刀尖下了,铁林军全送了苑军也是我们合算!” 乌野打了个哆嗦:“可是,铁林军是我们最精锐的部队啊!” 萧图南美丽的凤眼眯成细缝:“这次的对手是个好猎人,要钓他得用好肉才行。” 西瞻铁林军在主帅的命令下强行拨转马头向南撤退,他们解下柳月飞镰的绳索,像暗器一样向身后抛过去,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支黑压压的部队。对付柳月飞镰苑军已经有了经验,外围三层苑军立即蹲下,把一人高、七寸厚的软木盾一个挨着一个竖在地上,后面两排拿长枪的苑军张开嵌着磁石的网,这些眉月般四面皆锋利的小刀在一片笃笃声中卡在软木里。柳月飞镰的回力惊人,如果不用软木,这些小刀子一碰到硬物就会改变方向,继续伤人。 就在这个间隙,无数黑中透红的弓弩被高高举起,一列列锋利的箭尖在太阳下发着冷森森的光,这些被长枪盾牌掩护在中间的部队就是大苑精锐的神弩先机营了。 随着一声号鸣,长箭齐齐离开弓弦,那么多箭射出去只有嗖的一声长响。这些弓箭手组成的队伍确实不愧“神弩先机营”之称!神臂弓超长的射程是所有骑兵的噩梦!便是铁林军这样强的对手也不例外!每一轮齐射,必有不少西瞻骑兵倒地不起。在近一个时辰里,铁林军都未能拉开这个致命的距离。等西瞻人终于凭借快马的优势摆脱了苑军,这个西瞻最精锐的三万五千骑兵足足损失了近两万五千人。 眼看西瞻军队跑出了神臂弓射程范围,大苑追击的将领都惋惜地叹了一口气,西瞻的战马匹匹是良驹,这方面的劣势大苑怕是很难扳回来了。霍庆阳用马鞭一指西方:“大家不必惋惜,这一战的收获已经比我预想的好了。像铁林军这样的精锐,没有五年训练不出来,这一次西瞻的元气也要伤上一伤!现在全体上马,我们掩回去和常胜内外夹击,别忘了还有一块骨头等着咱们啃呢!” 与西瞻军队相反,此刻大苑营中一片喜气,定远军与西瞻的对敌从来没赢得这么利索过。报信的斥候一个接着一个,带来的都是好消息。 “报参军!西瞻围攻常将军的部队突然撤兵,扔下辎重逃走了,常将军问要不要追?” “哈哈!”营中诸将有一半人都笑起来,胡久利道:“想必是萧图南战败的消息传过去了,西瞻人吓得连辎重都不要了。” 青瞳却霍然站起,喝问:“走了多久?” 斥候道:“走了小半个时辰。” “糟了!快燃烽火,叫武本善速速夺回呼林!胡久利,召集营中剩余战马,我们从南边绕去呼林接应!”青瞳眉头紧锁,大声命令道。 她不是不知道呼林关的重要,只不过要是过早夺回呼林,西瞻孙阔海发现必定回援,那样就拖不住这支大军了。她本想先示弱于敌,让副帅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占点儿便宜,现在看来副帅占到的便宜一定比预想的还大,要不然不会一路追下去。只可惜她低估了西瞻主帅。萧图南没有只顾逃命,反而在第一时间下达了攻城的命令。他竟然忍心将铁林军送入敌手,拿自己士兵的性命来换取战场上的先机! 这次青瞳第一次遇到冷血的敌人,要是她知道萧图南拿一万奴隶白白送给周远征,也许就会对他的冷酷有更清醒的认识,也就会更谨慎了。可惜现在她能做的只有从南边霍庆阳蹚开的路走,没有阻碍,大概能快上一点儿吧。然而快过西瞻已经不可能,只希望武本善先到守城,自己这支队伍在西瞻攻城的时候里应外合,帮他一把。 看着东战营城楼上燃起了烽火,萧图南凤眼中闪出一点儿寒光,苑军的反应速度比他料想的快得多,现在看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那铁林军的精锐岂不是白白牺牲了? 他咬牙喝道:“擂鼓传令孙阔海,扔掉辎重,放弃步兵,一定要快!”放弃步兵,只是这一句,又有两万士兵的性命被他抛弃,孙阔海的行进速度顿时快了一倍。 与此同时,青瞳带领的骑兵策马飞奔,他们也在不停地喊“一定要快”。 呼林城外等了一整天的武本善也是一声怪叫:“啊哈!终于来了,弟兄们,我们进城!” 虽然不敢靠得太近,但苑军毕竟埋伏得比西瞻军近了不少,西瞻路远而马快,苑军路近而负重多。现在战局的关键就在谁能先到了。 让两边的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此刻呼林城中已经有了一支队伍,他们谁也不是最快的! 十、我快 周远征的部队个个都是双目血红,神情憔悴灰败,他们整整三日三夜没休息,就这么一路赶回来。马匹累死过半,然而他们现在恨不得连人都死了才好。呼林城已经是一片焦土,地上撒着一些残破的衣物,竟连一个活人也没有!他们中许多人在这里有家小,此刻皆成飞灰。 周远征看着只剩下一点儿焦黑的框架的驸马府,满面灰尘的脸上竟然没有悲痛之情!他早察觉自己喜欢那个姑娘,只是不知道自己喜欢她到底有多深。现在知道了,他全身没有一丝力气,只觉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是啊,就是生无可恋!再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了,再没有睁开眼睛的愿望了,再没有呼吸的力气了,再没有哪怕是动一动手指的能力了。 他整个人都成了灰白的颜色,眼睛中永远闪着的勃勃斗志的光熄灭了,肌肉里奔流着的热情消失了。此刻他的灵魂不属于自己,已经随着那美丽的姑娘一起逝去无踪。于是他轻轻地、软软地摔在地上,身上的甲胄也似乎随着他死了。他摔倒的声音是轻轻的嗒而不是生机勃勃的砰,生机勃勃?他再也不需要了。 “将军!将军!将军昏过去了!” “将军,你别急,这里一点儿血迹也没有,公主何等身份,副帅一定把她撤离了。” “将军你看啊,东战营燃起了烽火,会不会是韩维大人在向副帅求援?公主会不会在韩大人那里?” 周远征霍然跳起,心中重新升起的希望让他像被烈火煎熬般痛苦:“第五连江,快去城头打探,东战营为何燃起烽火?” 片刻第五连江回来道:“将军,西瞻兵马十万左右,正向呼林而来!还有,我军也有一支部队向着呼林西城门而来,人数三万左右!只是我军负重甚多,恐怕没有敌军马快!” “将军,我们先把城守住吧!”一个部下道。 周远征看了看自己这一万多名疲累不堪的将士,为了赶路,他们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扔下了,实在没把握守住城池。 他站起来,用平静的声音道:“我做了错误的决定,让呼林关落入敌手一次,现在它就要再次落入敌手了。弟兄们,我们没有物资,城是守不住的,此刻我们唯一能出的力就是出城拖住敌军,给我们赢得一点儿时间。这场仗注定不会胜利,我不会回来了,愿意去的跟我走吧。” “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话,所有的人默默行了一个军礼,便重新跨上战马。这些呼林的守军竟没有一个后退。 人还是那群满身灰尘的人,马还是那些毛发纠结的马,面对一场毫无悬念的必败之战,却激起这些军中男儿的血性,空气中凝结的不是悲凉,而是悲壮!周远征眼中闪出泪光,手一挥当先走去,除却以身报国,再没有什么可做的了。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走出城去,每个人都悄悄地张开了刀剑。 过了一会儿,随着暴雨般的马蹄声,孙阔海的急行军队离呼林已经不足十里。空中鸟雀惊得四下乱飞。突然银光一闪,一个穿红袍的偏将顺着光向路边看了一眼,却猛然发现了闪光的竟是一支长箭,这支箭准确地射中了他的喉咙。他抓住箭杆凄厉地呼喊一声,便砰地摔下马去。 与此同时,地上弹起数条长索,跑在最前面的西瞻骑兵齐齐栽倒在地,后面的一时收不住脚,也倒下了不少。孙阔海一勒马,喝道:“有埋伏,全军戒备!” 紧接着,路边的小树林中突然间一声暴喝,一支奇怪的队伍从林中冲了出来。他们个个灰头土脸,有许多人没有头盔,身上的铠甲也全是泥泞,整个队伍没有一面旗帜,只有从铠甲的式样上勉强辨认出这是苑军。 孙阔海久经沙场,一看就知道这支部队已经疲累不堪,而且看上去最多一万多人。他松了一口气,像这样的部队也派上战场,大苑的主将一定没有办法了。 然而他高兴得太早了一点儿,这明明像杂牌军一样的破烂部队却战斗力惊人,冲在前面的人刀法娴熟,冷静地劈杀着西瞻骑兵。 后面的人不及近前,他们就立时张开弓箭,许多西瞻兵士倒在他们的箭下。孙阔海打了个寒战,大苑人什么时候如此冷酷了?西瞻人马虽然多,但是这些苑军只集中兵力冲他们右侧的一点儿。碍于地势,大军无法立时救援,右军此刻慌乱起来,许多人拨马便往后跑,顿时把阵形冲得更乱。 第14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7) 西瞻右军的军官只得竭力整顿队形,直到右军统军官契必理亲手杀了十几名后退的士兵后,队伍才渐渐稳定下来。 他们正准备修理这些敢拈虎须的苑军,一声号角,刚才还如狼似虎的苑军立即分兵四路撤退了。 契必理冷笑一声,凭你们那么一点儿人,就是分成十路又能怎么样?他喝道:“我们也分成四路,一个大队追一路,别让这些兔崽子跑了一个!”西瞻骑兵立即分成四路,四下追击苑军。契必理的右翼军正好四个大队,指挥容易,很快就追了上去。 眼见西瞻军的四个大队各自隔开了,忽然逃跑的苑军中又响起了角声,四路苑军尾部相交,迅速合成一部,向西瞻最左边的一个大队冲杀过去。 西瞻的一个大队是七千人,追赶苑军的一路三千多人,自然绰绰有余,可是这一合兵就变成了七千人对一万多的苑军,两军的战斗力本来就差不多,而且苑军狡猾无比,将八卦车阵的原理用在骑兵上,长枪前弓弩后,走马灯般地穿插不停。这一下西瞻军可着实吃了亏,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地任由苑军在自己第一大队军阵中来回冲杀了两次,其他的三路大队才匆匆忙忙赶到。 哪知苑军只是略一交锋,又散成四路分散逃走。气得契必理直跳脚骂娘,命令四个大队继续分兵追击。这次他却学了个乖,虽然还是分成四路追击,却命令四个大队长密切注意四支队伍之间的距离,千万别被苑军拉开太远。 不料千小心万小心,还是着了一次道。第三大队的大队长一时心急,只顾一气追赶下去,没注意自己和其他大队的距离,又被苑军突然聚拢起来冲杀了一阵。 连吃两次亏的契必理又气又急,当苑军再次故技重施之时,他不分兵了,干脆领着大军只盯着一路追。不料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好容易已经咬住这支小队的尾巴,苑军突然停下不跑了,反而向自己发起了冲锋! 契必理先是吓了一跳,转而大怒,立刻毫不手软地下令进攻。不料突然之间,自己的后面也响起了号角之声,苑军其他三路人马不知什么时候又合成了一路,呼喝着从后方掩杀过来。 被前后夹击的西瞻右军顿时一阵大乱。苑军先招呼过来的是一阵扑天盖地的箭雨!为契必理掌旗的军官身中数箭,扑通一声连人带将旗摔于马下。 早就是惊弓之鸟的西瞻军以为是主将中箭死了,顿时哗啦一声,四散逃命。在战场上,军心和士气有时远远比人数重要。契必理也是西瞻的大将,却被周远征不到三分之一的兵力连番挫败,部下争相逃命,自相践踏,早无半点儿战意。契必理无奈,只得领着部众向孙阔海的大军方向败走。 单就这场战役来讲,周远征获得完胜!然而,他却没有时间品尝胜利的果实,西瞻的大军离呼林太近,如果只阻挡这么点儿时间,自己的部队还是没有把握占先。他咬咬牙,命令道:“追上去!” 于是,这些大苑的男儿就向着死神追了过去,先遇上的还是契必理的残部,只见周远征手中的一杆长枪,刺、点、挑、扫,变化万千,不停地在空中留下一道道追魂夺命的残像。他左冲右突之下,竟是难逢一合之将。 面对着强大的西瞻大军,呼林守军非但没有畏惧,反而奋力冲了上来,如同潮水拍打着岩石,一波退下,又一波涌上。人马的嘶吼声和兵刃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沾满了鲜血的武器不断飞上天空。这样大规模的白刃战是如此惨烈,每个人的身上、脸上早已溅满不知是何人的鲜血。 “住手!”随着孙阔海的一声大喝,近十万西瞻大军一起发出地动山摇的大喊。苑军在深入敌军的追杀中,被意料之中地包围了。几万人弯弓搭箭瞄准着他们,也许只要一次冲锋,呼林关的守军就将全军覆没! 周远征挥手集拢了部下,这一场下来,过半的战士都倒下了,这也在意料中。他们的对手远比他们伤亡惨重,契必理脸色灰败,躲在了主将身后。 “投降吧,周将军!”孙阔海认了半天,才将满身浴血的周远征认出来,这才想起这支从天而降的部队是哪里来的,为什么那么疲累。眼看他闯入这必死之局,孙阔海也确实有些惋惜。 他叹息道:“孙某一向敬重周老元帅,不愿伤他后人性命。小将军英武如此,投降我军也会受到西瞻男儿的敬重。” 周远征没有说话,突然极其开心地笑了。可以看出那是心愿达成的欣慰,那是再无遗憾的宽怀。无数呼林守军也同时看向一个方向,脸上也露出同样的笑容。 孙阔海心头一紧,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呼林城上高高飘起了苑军的旗帜,城头穿梭不绝,全是穿着长弓射日皮甲的定远军。周远征已经为自己人赢得足够的时间,雄关呼林,被苑军夺回了! 不等他发作,周远征已经微笑着举起银枪道:“弟兄们,我们忠烈祠相见!”所有将士一齐拔出战刀,齐声喊道:“忠烈祠相见!”雪白的刀刃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夺目的光芒。 周远征微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兄,此刻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说,他又一次紧握银枪,不再回头,率先向敌阵最中心地带冲过去。他速度极快,片刻就到了阵前,一支羽箭飞出,谁知周远征竟然不闪不避,仍然闪电一样来到。羽箭噗地刺进他的右肩,箭支丝毫没有阻挡他的速度,比他身子更快的只有他手中的直直的长枪。 射箭的西瞻士兵刚刚为自己射中而高兴,随即心头一凉,已经被一枪刺穿,他来不及对这样的速度做出反应,就维持着喜悦的表情倒了下去。 西瞻人一阵大乱之后才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激烈的武器碰撞声不停响起。突听周远征仰天发出一声悠长的啸声,再看他一人一骑已经被银光围住,看不出身影,那一杆长枪在他手中已经化作一条银龙,被疲惫压倒的斗志再次昂扬,那银龙简直不是在战斗,而是分明在舞蹈。 它矫健地摆着尾巴,坚定地昂起头颅,激烈地挺起胸膛,在美丽的夕阳中尽力舒展着雄壮的身躯。一切的阻碍都在这舞蹈中败退,飞扬的血花是这舞蹈的点缀,兵刃的交响是这舞蹈的配乐,这条龙,竟然是那样美!周远征从来没有将自己的枪法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 踩着银龙那用生命敲响的战鼓,大苑士兵狂吼着冲了上来。 孙阔海有些发抖,苑军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们血红着眼睛,手中刀剑劈向西瞻军就像面对的是刻骨铭心的仇人!有人疯狂地冲到西瞻骑兵的战马前,挥刀砍断了好几匹战马的马腿。待马上骑兵摔下来,他就上前把那骑兵砍死,完全不顾自己的身子已经在马蹄下残破得不成样子。有人身上带着好几支箭,却依然挥舞着长刀,用近乎疯狂的斗志砍杀着敌人!现在的苑军已经不像是人,而是一群杀红眼睛的狼! 十一、远去 呼林城头。 “参军!”武本善单膝跪了下来,“让我带人出去救回周将军吧!”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几千个兄弟死在眼前啊!参军,发兵吧!”林逸凡也跪下来。 青瞳紧紧咬住嘴唇,她刚赶到呼林城就遇到这样的情况,武本善正准备发兵救援,被她拦了下来。凭她现在的兵力,出城无异于送死! 胡久利眼睛都红了,他大吼道:“周将军和弟兄们马上就会死了啊!请让我去吧!我是呼林守军,死我也想和他们死在一块!” 青瞳急速地想着办法,由于眉头紧锁,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明亮的眸子在这细缝中发出寒刀一样的锋芒。众将急得团团乱转,终于见她咬牙站起来,面色严峻,看来已经拿定了主意。 “武本善,带五千人去攻他后方,尽力厮杀一阵就败回来,骑兵全部给你,速度要快!我这边西门打开放你进来,你进城后不要停留,立即带兵从南门绕出城,西瞻军若是分兵攻城,你就伺机接应周将军回来,若是……接不到周将军,你也从南门进城,不要让弟兄们枉送了性命!” “是!” “胡久利,等武本善回来,你再带一万兵马攻西瞻的右翼,但是不许拼命厮杀,要做出战斗力低下的样子,稍稍接触就败回来。你多数是步兵速度慢,千万不要恋战,回来后迅速整队,帮我守城!” 第15章 四面边声连角起(8) 胡久利急了:“我不守城!我要出去救回将军!武本善只有五千人,怎么能接回弟兄们?你这不是看着周将军死吗?他表面对你是不好,可心里实在记挂着你,你怎么这么狠心哪!我要出去迎敌,就是死也要和呼林的弟兄们死在一起!” 青瞳怒火上攻,紧紧握住拳头才强迫自己冷静。她狠狠瞪着胡久利道:“呼林关是远征用性命守卫的,难道你让我全军出迎去救他,然后眼看着呼林关落入敌手吗?那么他们这番死战又为了什么?况且我们一共只有两万人,全军出去能救得了他吗?骑兵更只有五千人,全都出去的话跑都跑不了!你若真想救他,就好好听我的话,做出战斗力低下的样子,诱西瞻大军回来攻城,只有把西瞻人引过来,远征才有一线生机!记住,无论看到多少弟兄死在你眼前,你也不许去蛮攻!” 胡久利抹了一把眼泪道:“是,参军!我记住了。” 青瞳吸了一口气才道:“林逸凡,胡久利回来后西瞻若还是迟疑,你就带着你的防务营五千人出城攻他左翼,也是稍稍接触就败回来,我开西门迎你进城,你和兵士进城后直出北门,去护城河上游三里堵住河道,等我号令,放水冲下来。你现在就走,趁武本善和胡久利诱敌的时间准备沙土放在北门,一刻不要耽搁,带上这些立即走。” “是!”林逸凡应了一声,立即转身下了城楼。 “任何暂时不出城的部队都留在城头上四处乱转,尤其是掌旗官,将旗帜一会儿换一个地方,做出我军刚占领城头还没有部署好的样子。” “是!”所有的部将一起应道。 “武将军!出城吧。”青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看上去无比冷静。其实她此刻牙关咬得紧紧的,心里上下翻腾,能不能救回周远征,她并没有一点儿把握,只能看天意了。 再说孙阔海本来将周远征残部团团围住,突然看到呼林城竖起定远军旗,他顿时明白自己犯了大错。王爷命他夺城,他却和这万余名残兵耗到现在。错失战机,呼林百年雄关,再想攻下可就难了。这周远征部又完全成了疯子,简直抱着杀不死你咬也要咬死你的心思,跟这样神经不正常的人打仗,付出的代价可想而知。 “将军!”契必理在他背后小声说,“你看呼林城头乱七八糟的,苑军必是刚刚占领,还没来得及部署,何况我们已经把城中能守城的东西都毁了。现在我们立刻去攻,一定还来得及把呼林夺回来。” 孙阔海有些心动,然而还是说:“等等,苑军这次很狡猾,不要是诱敌之计才好。天就快黑了,夜里攻城更不容易防范,我们不用着急!” 话音未落,城中传出炮响,苑军竟然杀出来了。西瞻的后军和这队骑兵一交锋就发现战斗力相若,看来一时收拾不下。左军在孙阔海的示意下前去支援了。苑军眼看战不过,支持一会儿就向城中败去。孙阔海命后军小心地追了一程,看着这支队伍不作停留,快快地跑回城中去了。城门也立时关闭,不像是要诱敌的样子。 片刻城门复开,更多的苑军杀将出来,这次直奔西瞻主力所在的右翼。孙阔海忙命全军戒备,谁知这队苑军人数虽然众多,战斗力却好生稀松平常,几个回合下来就抵挡不住,露出败象。不知谁发一声喊,立时这队人马人仰马翻地跑回城中去了,城头又是一阵大乱。 孙阔海十分动心,直追到离城不远才停下来。他眼看着这队人马又是连滚带爬地回城,城门也是立即关上,城头稀稀拉拉地射下箭来,捡起来看也是普通的短矢。看来呼林城防确实虚弱,前一次精锐出来探他虚实,后一次就是全体出击拼死挣扎了。大概苑军没有算到西瞻将呼林城守城用的东西尽数毁了,此时无力守城,只好出迎。可惜自己没有趁刚才跟着他们一鼓作气冲进去,呼林城墙又高又坚固,一会儿冲起来,免不了多费许多工夫! 他正待下令调整好队形猛攻呼林城,谁知城门第三次打开了。这一次出来的五千兵士一交手孙阔海就不知是该气还是好笑,这么烂的兵也派出来打仗,看来苑军真的没人可用了。也是三下两下,这些人就夺路狂奔,一路呼喊着跑回城了。 他们打起来虽然没用,喊起来却中气十足,有的呼天喊地,有的哭爹叫娘,甚至还有些痞子气大的,只管破口大骂。西瞻人的祖宗被他们换成了自己和无数种稀奇古怪的动物。不得不说,他们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 西瞻大军终于得到主帅的许可,挥舞起弯刀向这群在他们看来无比可恶的人追去。他们跟着这些败兵的脚步直追到城下才让大苑人手忙脚乱地关上城门,训练有素的西瞻人立即抬起巨木撞击城门,后面的兵士立即架起云梯,一个个向城头爬去。天上已经挂起晚霞,把灰白色的呼林城映照得一片金黄,就像一块油炸糕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 “参军!快点儿放礌石吧,若冲上来的人太多,弟兄们就挡不住了!”一个偏将说。 青瞳摇摇头:“再等等,让他们攻进外城也无妨,我们还有内城可守。周将军给了我们这么长时间,我们也要给他争取一点儿时间!”她的嘴唇咬得紧紧的,心里一团混乱! 周远征身边的土地已经吸饱了鲜血,变得松软又泥泞,一脚踩上去就有一股暗红色的血从地里挤出来。 可地上的人还在厮杀着,不断有新的血淋下来。这土地再也喝不下这么多血了,就像浇多了水又无处流的花盆,地势低一点儿的地方就洼着一摊摊血水。有些还是新鲜的,踩上去会溅起一片血花;有些已经半凝固了,踩上去就有些打滑,就像踩的是一摊鲜红色的泥浆。 浓烈的腥味已经麻痹了所有人的嗅觉,平素的草清花香都被这杀戮的气味赶得无影无踪,渐渐连血腥味也闻不到了。晚霞绚丽的颜色洒落在呼林城周围,将这片惨烈的战场映照成一幅滴血的画卷。 剩余的呼林守兵就在这血的沼泽里继续战斗着,人已经累得很麻木,只是机械地挥刀砍杀。周远征身上带着两支长箭,还有一支贯穿右肩的箭已经被他自己拔出去了。他右手无力,此刻银枪交由左手握着,刺出的速度也慢下来。呼林一万多守军此刻活下来的已经不足百人,凭这几十个人,还挡得住下一阵枪林箭雨吗? “看来左手是不如右手灵活,平时她也觉得不方便吧!”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明明死到临头,他现在想的竟然是这种问题。而且他心中竟有一点点欣喜,听说人死前什么样做了鬼也是什么样,自己和她有一点地方是一样的了,等做鬼时都是右手不能用力的残废鬼。 “将军你看!西瞻撤兵了!”第五连江大声喊道。本来围着他们的西瞻军退潮一样散开,只有人象征性地射了几箭。和他们对敌的西瞻人已经寒透了心,如果有选择,谁也不愿意和疯子打仗。 周远征定睛一看,突然急了起来:“他们攻城去了,不知能不能守得住,连江,我们再追上去杀一阵,不能让西瞻人顺顺当当过去!” “将军!”无数个颤抖的声音一起叫他。 周远征霍然回头,见到的是满眼都是泪水的武本善,和他身后陆续汇集的五千定远军。 “武本善?你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守城?” “将军!”武本善看着几乎认不出来模样的周远征,眼泪长长地流下来,“我奉命接应您回去,您和弟兄们跟我回城吧。” 周远征一把抓住他,急道:“接应什么?你不在,谁来守城?” 武本善道:“是胡久利……” 周远征急得跳起来:“他怎么守得住!快,我们回去!” “还有童参军。” 周远征一下子安静下来,半晌无语。武本善叫了几声“将军”,才见到两行眼泪突然从他的眼中痛快地奔流下来。他脸上的血已经凝成壳子,这两行泪翻几个个儿就成了血水,浓得一时滴不下去,就静静地挂在下颏。 过了半晌,他才用做梦一般的声音道:“这么说……她平安?” “是,她平安!我们的东西战营平安!我们的呼林城也一定不会失去!将军啊,现在你们也安全了!”武本善的眼泪也痛快地奔流下来。 周远征欢快地笑了,连泪水淌开的两条血路都透着幸福。他就这么笑着倒了下去,那笑脸定格在呼林关外车轮大的夕阳里。 千古一爱,爱从何来?来自明眸如水,来自轻眉如黛。 千古一爱,爱从你来,你是那样咄咄,你是那样乖乖。 千古一爱,爱从何来?来自智慧如山,来自襟怀如海。 千古一爱,爱从你来,你是那样多姿,你是那样华彩。 惜只惜,慨只慨,那爱字到死也没说出来。 惜只惜啊,慨只慨,这爱字到死——也没说出来…… 第16章 烟尘一长望(1) 莽莽万重山,浩浩接长天。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 故国归无路,却上胡尘远。烟尘一长望,风霜正摧颜。 一、受责 西瞻和苑军的战事已经接近尾声,虽然看上去两军仍在胶着,然而自从呼林一战取得先机以来,大苑已经抓住了所有战略要害,苑军摆出的阵势是稳扎稳打的,这样虽说没有奇效,但西瞻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讨不到便宜。他们军队素来经不起消耗,败退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个时候,青瞳让霍庆阳连上了三道奏章,一道比一道紧急,极其夸大地形容眼前形势的危险严峻,说得好似只要西瞻一进攻,苑军就会全军覆没了一般。 霍庆阳开始很不情愿,就算她不想表功也不用这么贬低自己吧。然而这三道奏章一上,效果立现。朝廷火速放出被京城扣下练兵近半年的周毅夫,户部本来哭说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的各种物资也立刻源源不断地送到定远军中,紧张了半年的定远军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周毅夫回来本是大好事,可是却没有多少人高兴得起来。 “参军!”霍庆阳通报进来,欲言又止,表情很奇怪。青瞳出门相迎道:“副帅,可是元帅有消息了?” 霍庆阳点头道:“是,元帅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现在已经到了上扬关,应该下午就能回来了。” 青瞳轻轻地问:“远征的事情还没告诉他?” 霍庆阳黯然点头,他和青瞳都无奈地对望,谁也不愿意对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将军说出噩耗。半晌青瞳才道:“通知上扬关的守兵说吧,找个会说话的。”她连番战斗也不显得疲累的脸庞一下子就有些憔悴了。 与此同时,西瞻军的大帐中,萧图南凤目中笼罩着浓浓的戾气,现在西瞻军面临着两条路,一是承认失败,在已经减员三分之一的情况下铩羽而回,这样能保存实力,明年再战。一是拼死一搏,在补给耗尽之前和苑军拼个鱼死网破!凭着西瞻军强劲的战斗力,苑军想全数吃下他们必定元气大伤。 “王爷,”乌野低声说,“我军的粮食只够五天吃的,再待下去就要杀马了。” 帐中一片嗡嗡声,大家都在轻声议论。 图可唶又道:“据探子报,周毅夫已经到了上扬关,今天下午就能到定远军营,给他们运粮草的车队一辆接着一辆,我看足有四十万石。他们兵多,粮草也足。王爷,他不在我们都打不过,现在他回来就更没有办法了,我看不如……”他的话卡在嗓子里了,萧图南目光如刀,正冷森森地盯住他。 “不如什么?”萧图南依然阴森森地问。 “不如……退……先退回去,养精蓄锐。”图可唶咽了一口口水才道,“等明年咱们牛羊长肥了,准备好粮草再打,到时候王爷一定战无不克,攻无不胜。” 萧图南笑了:“看来这次带你来中原人的地方没错,学会说奉承话了。” “来人!”他脸色突然一沉,“图可唶胆小畏敌,扰乱军心,拉出去,抽他一百鞭子!”乌野刚要说话,萧图南已经冷冷接口,“要是有人敢求情,我就杀了他。” 众将皆骇,萧图南站起来环顾四周,人人都在躲避他刀子一样锐利的眼神,帐中安静无比,只有外面隐约传来图可唶惨叫的声音。过了半晌,萧图南才道:“看来图可唶怕了中原人,你们怕不怕?” 大家都觉得嗓子发干,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参差不齐的回答:“不怕……” 萧图南轻轻一笑,扬起头来,用响亮的声音问道:“那么我们西瞻听到鼓角声就兴奋嘶鸣、跑了三天还能跑得飞一样快的战马怕不怕中原人?” “不怕!”回答声比上一次大了很多。 “把血流干在草原上的那些死去的勇士、死在这一次战争中的英雄们,怕不怕中原人?”萧图南骄傲地问。 “不怕!”这一次大家齐声大喝。 “我们的血、我们的骨头、我们的草原大神怕不怕中原人?” “不怕!不怕!”这一次吼声震得帐顶发颤。 萧图南笑了,他用清楚的声音问:“现在再回答一次,图可唶怕了中原人,你们怕不怕?” “不——怕——吼!吼!吼!”西瞻的将士将脚踩着地,低声吼叫起来。 西瞻的“皇家千里驹”、振业王萧图南没有说任何鼓励的话,他只提了几个问题,压抑了一个多月的士气就被鼓舞起来了。 “周毅夫带来那么多粮草,怎么还说没有粮草呢?”他转身低低地说,身后是一帐吼叫着的军官。 “升帐!”酉时二刻,定远军西战营的中军帐里传出周毅夫的命令。只是半年工夫,他就苍老了许多。众将整齐地排列在两侧,主帅脸色不好,帐中诸将都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监军韩维坐在左首边的位置,上午青瞳就将兵符交还给他。韩维明知危机已经过去,可还是看到兵符就脸色发白。等周毅夫一回来他就急忙将兵符交了出去,就像手中拿的是火炭一样。 “参军童青木何在?为何不到帐听令?” 胡久利上前一步道:“参军上午就回呼林了,以前她不是也不用随军听令吗?” 周毅夫脸色一沉道:“胡说,现在是打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准备着拼命,我让她领兵,她更应该身先士卒,派人把她叫来!” “是!”胡久利依言退下。 过了一会儿,青瞳出现在帐外。她本就没脱盔甲,所以来得很快。青瞳临进去之前,回头问传她来的兵士:“元帅说他让我领的兵?” 那士兵低声道:“是,元帅好像很生气,参军小心。” 青瞳眼睛里突然涌起泪花,她深吸一口气才压住,在帐外报了名字进去了。 “童青木!你为何此刻才到帐中?”周毅夫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问。 “末将出去巡营了,元帅刚刚回来,营防事关重大,自然还是应该末将安排。”青瞳也冷冷地回答。 周毅夫道:“好,你也知道你职责重大,那我来问你,我临走时交代副帅,危急时将兵符托付给你,将这二十万定远军交给你,这是多么大的信任!你却畏战怯敌,将呼林关主将置于死地,你可知罪吗?”这话说得重了,帐中众人都是大吃一惊,一起望向主帅。 青瞳将头一扬,大声道:“周将军之死与我无干,童某既不畏战,也从来没有怯敌,元帅不要轻言,坏我名誉。”这语气顶得更重,众人又是一惊,转头齐望青瞳。 砰!周毅夫一拍帅案,喝道:“你说你没有畏敌,为什么近半月以来和西瞻一场硬仗也没打过?我把领军大任交给你,你就这么打仗吗?童青木,你速带十万人马去与敌决战,拿回西瞻主帅的人头来向我证明你没有畏敌!” 帐中众人更是一惊,又一起看向主帅,只有青瞳面色不变,像是早料到他这句话一般。“大帅!”武本善施了一礼,准备从队中出来说话。 青瞳伸手拦住他,也不施礼,抢先道:“我畏敌不畏敌前面数次战役已经可以说明,无须再做这样画蛇添足的证明!西瞻已经是强弩之末,此刻决战会激起他们的血气。西瞻人骁勇,岂不是会增加我军无谓的伤亡?而继续拖下去则不然,等西瞻粮草不继、人心惶惶的时候,他们就不得不撤,到时候埋伏夹击才是上策!这道理,元帅岂可不知?” 周毅夫一拍帅案:“休要满口推托之词,这是将令,你不必多话,遵令便是。” 青瞳也把头一扬道:“你这是乱命,我不能听从!” 帐中众人惊得脸色发白,又一起转头看向青瞳。今天这两个人都不对劲,元帅还好说,谁死了儿子心情都不会好。可这参军怎么也和吃了火药一样,竟和主帅有这么大脾气! “童参军!你竟敢违抗军令?”周毅夫脸色铁青,冷森森地看着她。 “元帅!别……参军!快给元帅赔罪。”大家看出不对,乱七八糟的声音响起来。青瞳仍然道:“这样的军令就是乱命!” “拖出去杀了!”周毅夫拿出令牌就要往地上扔,众将哗啦啦跪了一地,都大声求情起来,只有青瞳在一旁站着冷笑。眼见无论如何也拦不住,霍庆阳扑上去紧紧攥住周毅夫的手,一边大声叫韩维:“监军!监军大人!快救救童参军。” 韩维脸色都白了,凭他的水平也知道周毅夫这样不对。看来这主帅痛失爱子,是准备倾力为儿子报仇了。自己还在军中,这仗打下来吉凶难料,万一他不行,还是得靠童参军。他连忙上前道:“大帅,大帅!童参军虽然出言无状,念他立下大功,请元帅原谅他这一次。” 周毅夫颜色稍缓和,静了静道:“既然参军大人求情,您代表朝廷,本帅不能不顾。来人,将童青木杖四十,吊在旗杆上示众一日!” “大帅!”众人还要求情,周毅夫喝道:“再有多话的本帅就只好执行军令,杀了这童参军了。”众将一起沉默不言,这两个月下来大家都和青瞳十分亲近了。有些人投向她的目光就有些埋怨,为什么那么大脾气,这顿打岂不是自己找的吗?也有些人投向周毅夫的目光带着些不满。 “谢元帅!”青瞳上前抱拳,再抬起头,脸上没有一点儿怨色。她的目光对上周毅夫的目光,两人目光胶着在一起,半天没有移开。他们的目光中非但没有仇恨,相反都是对对方无声的关怀。这目光只是稍一碰撞,青瞳眼里突然就有泪光涌起。周毅夫迅速抬头,喝道:“动手!胡久利,你去监刑!” 青瞳吸一口气不去看他,自己大步走到外面,一手拉住行刑的木杆,回头对士卒道:“开始吧。” 那士卒把木杖扬起几次都下不了手。青瞳回头招呼:“胡久利,你来!” 胡久利哭了:“元帅怎么这样,他明知你是公主,怎么敢这样对你!” 青瞳道:“我不敢表露身份,否则在军中指手画脚了一个多月,天知道会有多大麻烦。” 胡久利道:“元帅就是知道你不敢表露身份才这样对你,他……他是不是记着将军的死。我去和元帅说,你已经尽力了,这真的不能怪你啊!” 青瞳柔声道:“胡将军,你误会元帅了。”她见胡久利一脸愕然,又道:“我的兵符怎么来的你不知道吗?”胡久利点头道:“我当然知道,是从韩维那里骗……” 青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打断他的大嗓门,然后道:“那你想想元帅今日当着全营将士和韩维是怎么说的?” 胡久利道:“说是他让你领的兵,兵符是他托付给你的。啊?我们没有时间和他说清楚,他怎么自己就这么说了,我还想着有空了得和元帅说一声呢!这下好了,你不用怕了。” 青瞳点头,遥望帅帐方向,缓缓地说:“是啊,我不用怕了,他替我圆下这个谎,就等于替我担下这天大的干系,将来若有危险,死的就是他不是我了。” “啊——”胡久利脸色都变了。青瞳继续说:“今天主帅当着所有人的面重责我,你们心中都同情我是不是?”胡久利脸色发白,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青瞳叹道:“我却早就在苦苦地想怎么才能犯点儿错误,还要犯得够大,足以把我这次带兵的功劳抵消才行。不然功劳簿上写上我的名字,将来可是大患!可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啊!而他身为主帅教训他的部下,却可以没有什么理由。这样我无故受责,大家就多半会对我同情,而不会再落井下石了。” “可是这样很多人心里都对主帅不满,都以为他是因为将军的死迁怒于你,大家一直很敬佩他,现在好多人不那么敬重他了。” “是啊!”青瞳点头,“他用他的威信和名誉,日后很有可能用前程甚至生命来保住我的平安!你说,我怎么能辜负他的心意?” 她抬头看着暮色,心里还有话没有说。朝廷这次扣了周毅夫半年,虽说一直以礼相待,但其实他时时处在危险之中。若得知周毅夫手下有她这样的能员与主帅有嫌隙,应该会对周毅夫更放心一点儿吧。 二、袭营 青瞳被挂在旗杆最顶端,她有点儿头晕。平时站在地上没觉得辕门外这个大旗杆有这么高,胡久利还让人把她拉到最上面了,她简直可以俯视整个东大营。下面许多士兵举着火把走来走去,每个路过的人都向上投去一道同情的目光。其实上面又高又黑,他们看见的只是个轮廓。 那四十杖只是意思意思,盔甲都没有除去又怎么会打疼,只是这高处着实有些冷。青瞳借着下面火把的光打量整个营盘,这个角度以前没有看过,成千上万的帐顶在夜色中像地上长出来的白蘑菇。西战营离得远了,那些蘑菇顶就连成模糊的一片白。渍水在两个战营间画了个弧线,正静静地流淌着。若是月色明亮的夜晚,这条河会像缎子一样发光,可今晚乌云重重,这河也融进夜色里看不到了。 夜色更暗,已经是三更时分。营中的火把陆续熄灭,士兵都休息了,旗杆下象征性地只有一个小兵看守,此刻他正靠着旗杆打盹儿。 青瞳却没有一点儿睡意,料峭的春寒在深夜里格外冰冷,她觉得自己手脚都冻得麻木了。长时间吊在旗杆上,现在她四肢都一丝丝地疼。加上这番屈辱着实难耐,有再崇高的理由,她还是难过起来。天地这么大,这么静,她就像被遗弃了的动物一般孤独。哪怕有一点儿声音也好啊,哪怕有一只夜莺来到她身边也好啊! 像是为了配合她的心情一样,渍水两岸突然飞起几只水鸟,随即四周又安静下来,只有岸边高高的芦苇丛被风吹得一波一波地涌动。苑军的哨兵查看一下什么也没发现,于是嘟囔几句,又转过头去了。 从平地看也许什么也看不到,然而青瞳在高空清楚地看到百十个全身黑衣的人正在芦苇丛中穿过,当先两人手掌向前凭空推出,两侧芦苇就舞蹈一样伏下去。其他人快步跟上,竟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来。这些人走过,芦苇又静悄悄地合在一起,就像风儿吹过一般。他们不知向水中倒了什么,不一会儿,河水表面就涌起黑黝黝的光。 等倒完东西,当先那人把手拢在嘴边,发出一声夜莺的鸣叫,声音很小,可青瞳隔得那么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听到信号,远处林中隐隐传来衣服和树叶摩擦起来的声响。 第17章 烟尘一长望(2) “敌人要袭营!”青瞳霍然警觉,她连忙冲下面大声喊起来,然而她离地太高了,声音传到下面就很小。那个看守她的兵丁没有听见,仍然靠着旗杆打盹儿。青瞳急了,又喊又使劲撼动旗杆,可惜那个小兵还是没醒。眼看着当先的黑衣人弹起一颗石子,瞭望楼上的士兵身子一歪就一动不动了。 青瞳大急,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她用牙齿咬住头盔下面的系带,连解带扯,疯了一般用力,总算把它拉松了。她咬住带子一甩头,头盔就被她叼在嘴里。系住头发的绳子经不住这样大力拉扯,长发随着头盔披散下来,在夜风中烈烈飞舞。 青瞳咬着头盔带子,瞄准了下面兵士的脑袋一松口,当的一声打了个正着。 “哎呀!”下面的守兵骤然惊醒,头痛欲裂,捂着脑袋向上看。青瞳大喝道:“快去报告元帅,敌军袭营!” 也不知道是打重了还是看呆了,那士兵张大嘴傻傻地看着青瞳乌云般的长发,一动没动。瞎子此刻都能看出这个美貌文秀的参军是个女子了。 青瞳又大喝:“报告元帅去,西瞻人来袭营了!”见他不动,又转头把自己的护肩甲咬下来,对着他脑袋比画,那小兵见状一缩头,赶紧应了一声“是”,抱着脑袋向帅帐飞奔而去。 片刻他又回来了,冲着旗杆大喊:“参军!大帅前半夜就吐血不止,现在昏迷着呢,我报告常胜将军了,他也没主意,现在怎么办?”然而青瞳已经能看见密密麻麻的西瞻军从暗处向东大营掩来了。她急道:“通知常胜,先摆车阵拦住东营门。” 砰!一声巨响,她话音未落东营营门就打开了。青瞳清楚地看到先前掩进营中的黑衣人几个飞纵就来到营门,还是那两个推开芦苇的人合力将手在营门上奋力一推,营门三丈长、四尺粗的大门就裂成碎块。 营门守兵亮出兵刃,和他们厮杀起来,然而这百十个黑衣人身手都异常灵活,特别是当先那个人,几乎无人可以在他手下过得了一招。就在此时,东营四个烽火台上突然同时燃起大火,那是向西营求救的信号。西战营那边迅速亮起火把,号角声也随即传来。霍庆阳迅速整队,欲过来驰援。 突然青瞳想到渍水上黑黝黝的东西,忙道:“叫人快去西战营告诉副帅,无论情况是否危急,若要渡河先放草人,再以银针试水,等一刻钟无事再过!叫常胜不要慌,带兵从西门出,包抄西瞻后路,各部将领约束本部人马,原地待命!” 她咬住牙又道:“你靠着旗杆仔细传我命令!把火把灭了,不要让人看见我!” “是!”那小兵通知了别人后回到旗杆前仔细听,跟着上面的声音重复,“全营警备,门口守军撤退,放他们进来。神锐军把守粮仓,神弩先机营中营埋伏!” 只是片刻,霍庆阳的西营就整装完毕,士兵们列队在渍水边集合,准备渡河支援东营。渍水本来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但是偏偏在东西战营中间这一段打了两个弯,几百年来蜿蜒流淌冲刷的河道比别处宽出一倍,水流过这里也就浅了近一半,水势也就和缓了很多。士兵可以涉水而过,不需要渡船。 当初周毅夫将战营扎在此处,就是看中这个地利,若有危险两个战营之间可以灵活接应。他的上游就是呼林关,渍水经过呼林内城和营盘这两处拦截,下游水势像是终于找到出路,汹涌奔流,水流急得连牛也站不住。基本不必担心敌人从这个方向袭击。 霍庆阳此刻正拿着士兵递上来的银针细看,青瞳的话他还是比较重视的。银针探过水后并没有变黑,只是上面沾了些黏糊糊的黑色东西,没有人认得这是什么。东营那边又燃起四道烽火,表示情形更加紧急。 霍庆阳道:“放草人!”随着草人逐渐放进河里,霍庆阳打着手势命令,“神锐军三营埋伏,四营埋伏……武卫军埋伏……”岸上的士兵跟着手势趴下,这些靶场训练用的草人本就和真人一样大小,加上它们半浮半沉地漂浮在河里,黑夜中更是难以分辨。眼看着河里的“人”越来越多,岸上的人越来越少,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林逸凡小声说:“参军多虑了吧,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一支火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划过夜空,正中一个草人的胸口,那草人迅速燃烧起来。火线以惊人的速度蹿下去,碰到河面后突然响起砰的一声,河水整个燃烧起来。 林逸凡简直要怀疑自己眼花,河水就像突然全变成了烈酒,那样热烈地燃烧着,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大一堆火,河面上涌起浓浓黑烟,靠近水面的火焰是温度极高的蓝色,怕是钢铁也抵不过这样的温度。火势本身已经极猛,上万的草人在火中也起不了什么助燃作用。每烧到一个草人就只是闪出一点儿红色的火苗,随即就被蓝色的火焰吞没了,就像向一场山火中扔进一串爆竹般,丝毫不能引人注目。 西营的苑军此刻个个脸色煞白,如果此刻河里的是他们,怕是比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天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莫不是三昧真火? 随着火箭射出,西瞻军开始大规模袭营了,他们挥舞着弯刀,呼喝着冲进东营,引起一拨又一拨的慌乱。苑军的四个瞭望楼上的发令官都被解决了,大家抬头看不到指挥令旗,顿时更加惊慌。夜间袭营常常能用极少的人马取得很大的收获,就是因为人在慌乱之下发挥不出平时一半的力量,且还不算人马自相践踏造成的损失。 然而苑军的慌乱只是极短的时间,很快中军中传出号角声,各级将军分辨着号令,迅速整合自己的部众,开始反击了。 萧图南十分郁闷,他的人马无论怎么调动,苑军都能迅速反应,就像有人从天上看着战局一样。他没想到自己竟真的猜对了,此刻苑军那个小兵正靠着旗杆,大声传达从上面下来的指令。 “神锐一营拖住右翼,近卫军攻中路,神锐二营悄悄绕到后面包抄。” “敌军分兵,武卫军前营集合,准备拦阻!” “左侧是小股佯攻,不必理会,神锐一营出击,近卫挺进,先吃掉这些人……主将在右军,神弩营,西南方向攒射!” 司号手就在一旁,把命令用号令吹出来。全军进退有序,西瞻军顿时感到吃力无比。 乌野舞动长矛,替萧图南打掉几乎射到他身上的箭支,急道:“王爷,撤吧!定远军早有准备!”萧图南紧握双手,心里十分不甘。他可以肯定定远军没有准备,这个指挥官究竟是谁,竟然可以这样准确地判断战局! 其实此刻他离青瞳并不远,青瞳已经可以借着火光看清楚他脸上金鹰羽毛的花纹了。眼见不断有人悄悄地向萧图南报告战况,青瞳猜到这个嘴巴以上戴着金色面具的就是指挥官了。她经不住杀死敌人主将的诱惑,大声道:“集中射右军中部骑胭脂马的敌将!” 萧图南身边的黑衣人突然抬头,目光如电,冷森森地在青瞳脸上打了个转儿,回首对萧图南道:“王爷,找到了,那人在上面!” 萧图南顺着他目光看,他的目力只能看见半截旗杆,再往高处就隐在黑黝黝的夜色里了,什么也没有见到。黑衣人点燃一支火箭,也不张弓,用两根手指夹着,眼中突然精光大盛,手指一弹,火箭就高高地钻入夜空,从青瞳脸颊边划了过去。 那火光只是很短的一瞬,却让他看清了那个夜风中的精灵。 在黑得广阔无际、什么光亮也没有的夜空中,那样一张明亮的脸就突然出现了。那么张扬、生动,从高高在上的天际直扑而下,霸道地闯进所有人的视线! 萧图南以为自己见到了火焰,那一头长发在风中四散舞动,就像跳动着的黑色火焰。盔甲是金色的火,脸庞是白色的火,嘴唇是血色的火,她整张脸、整个人都仿佛不是固体,而是不断跳动的火焰。比星星还亮的眼睛,在火焰中爆出无比璀璨的光华。 时光仿佛静止,神志为之眩晕,只有暗黑无涯的夜色中那一点儿明亮还闪耀着。 火箭已经熄灭,然而那张脸在萧图南的眸子中久久不能淡去,反而越来越鲜艳生动,像火焰般活脱脱跳动不止。 “娘的,我宰了你!”乌野拉开长弓,嗖地一箭向上射去,这支箭在半空中叮的一声,被另一支金箭撞落。乌野愕然回头,看着王爷若无其事地放下弓,然后转过那匹胭脂马的马头,淡淡地吩咐道:“撤!” 奇怪,这番损兵折将下来,王爷为什么看不到一点儿沮丧,而且好像嘴边还有笑意? 三、挺进 天色蒙蒙亮,西瞻冲散的部队在渍水下游百里会合,人员损失不算大,只是仅剩的一点儿粮草辎重全部扔在呼林关外了。若想拿回来有两条路,一是从定远军的东大营再打回去,打完东大营还要再打通呼林关,才能来到存放粮草的平城关,以他们现在的战力真要打过去也要减员一半。 另一条是绕过这些顽敌,从云中小路翻山回到上林关,然后经上林西进额扬则关,最后再进平城关。 上林、额扬则和平城三个小关都是西瞻领土,和呼林关远远地对立着,就像一个茶壶旁边的三个茶杯。平时四关之间都很关注对方的动静,一有异动马上就会被发现,只有一条要翻过雪山的小路可以通过。大苑人和西瞻人知道这条小路的人也有不少,只是云中小路奇险无比,过几个身手好的斥候或许有可能,想要七八万骑兵都翻过去绝无可能,就是人能过去马也过不去。 盘算下来这些西瞻兵士几乎走投无路,他们个个沉默下来,偷偷去看主帅。 只见萧图南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到河边打湿一条汗巾,然后解开头盔,摘下面具,开始擦起脸来。他洗了脸和手,弯腰抄起一把河水漱口,漱完口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又伸了个大懒腰,清爽地哈了口气,然后满意地走回来。就像这个清晨和以往一样,他才刚刚起床,要做的事情一样没有落下,半点儿没有刚刚从战场上钻出来的紧张狼狈。 近卫乌野打马上前,他左肩带了一处箭伤,用衣襟胡乱裹了一下。“王爷。”他叫了一声后停了半晌才又艰难地接口,“王爷,我们现在怎么办?” 萧图南还没有接口,契必理已经沉不住气了:“我们打回去吧,娘的好歹落个痛快!” 乌野脸色一沉道:“契必理将军,王爷身份何等尊贵,你怎么能让他冒这样的危险?”契必理咬牙道:“王爷要是能信得过契必理,就带人从云中小路返回去,让我带着剩下的人打,死活我也不会给草原大神丢脸!” 他从马褡裢里拿出一个小包道:“这里还有几粒粮食,伙计们,谁还有吃的都给王爷带上,云中小路翻回去没有个七八天可不成。” 许多士兵开始摸自己的马包,只有很少人带着吃的,这么多人收集下来,萧图南面前也只堆了一小堆。他笑嘻嘻地看着士兵把最后的口粮献给自己。他等所有人都走过了,开口问:“就这么多了?乌野!把粮食全拿起来!” “是。”乌野依言下马来把粮食拿起来。 “丢进河里!” “啊?”乌野不禁愣住了。 “我说,丢——进——河——里——” 萧图南慢慢走过来,一字一字地道:“谁说我要回去?平城关有粮食……”他用手一指下游,那里是上扬关方向:“上扬关就没有粮食了吗?定扬关就没有粮食了吗?从这里往南边过了十六个大州关口以后,大苑的京都更是有数不尽的粮食、数不尽的珍宝!我们年年攻打大苑,为的不就是这些吗?” “可是,王爷!”乌野脸也涨红了,“我们没有打下定远军,现在挺进,这……腹背受敌,就算有援军想支援我们也进不来……我们……我们进了大苑的腹地,一个呼林就损失了这么多人马也没打下来,就算苑军每个关的驻军互相不管,不用考虑包抄夹击,我们前面也还有十六个关口呢!” 萧图南淡淡地道:“十六关又如何?如果大苑的将领个个都如她一般,我们西瞻永远不必再兴起攻打大苑的念头了。” “她?”乌野愣了愣,“王爷说的是周毅夫吗?那是大苑朝数一数二的将领!” 萧图南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很柔和,“不是周毅夫,不过我也猜到她是谁了。” 他不再理会乌野,跳上战马,环顾士兵道:“我们现在没有粮食,没有退路,如果在这里等着,定远军一个反扑就能要了我们的命!所以我们只能快,一定要快,把这笨重的营盘抛在后面,让他们追不上我们,一路打过去,粮食、财宝、女人……路上碰到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我们是草原大神的儿子,我们流血,也要让苑人多流十倍!” 萧图南转回头喝道:“乌野!还不扔了那些干粮,今天的早饭我要在上扬关吃!” “是!”西瞻人带着乌云般的烟尘,向守卫薄弱的上扬关而去。 等定远军得到消息,上扬关已经毁于战火,西瞻人用最快的速度抢掠了粮食就走,定远军机动性远不如他们,无法追上。他们出了上扬关就离开了云中,当初景帝惧怕定远军造反,严格限制了这支大军的行动范围,有一人进了云中便是死罪,定远军的将领只好眼看着这些敌人逃窜了。 青瞳咬牙切齿,却也不敢违反命令率大军追击。在她看来,西瞻这次挺进属于自杀行为,自己不收拾他们,就算一个关口只打一仗,不用走一半他们这七八万人就会被吃光。 再说西瞻那边主帅带军袭营突然没了消息,只是远远地能见到苑军东西大营之间燃起熊熊大火,黑烟弥漫,看不清楚战况,这场火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渐渐减弱,留在平城关的守将急得一夜无眠。傍晚时呼林关又传来厮杀声,最后呼林城门大开,大队西瞻打扮的士兵从城门涌出,用西瞻话叫着:“城破了!”这些人全身上下都被浓烟熏得乌黑,衣衫也不整齐,看上去像刚打完硬仗。 平城关的守将闻讯大喜:“莫不是王爷打下了定远军战营,又一鼓作气拿下了呼林关?”就在这时,有一小队衣衫整齐的西瞻士兵从平城关擦过去,探子询问之下是上林守将听到主帅攻打呼林的消息引兵支援。 第18章 烟尘一长望(3) 平城守将大怒,上林守将一向会拍马讨好,所以升官远比他快。呼林已经被打下来,他才派这么一小队人去支援,这明明是去争功嘛。他思虑再三,终于挡不住诱惑,也派出自己关中守兵向呼林而去。 他一走,刚才的西瞻人就进了城,拿到平城印信后又去上林告急,平城囤积着大军的辎重,上林守将不敢怠慢,慌忙引兵来援,于是刚才还一身黑灰,大叫着呼林城破的“西瞻”兵,摇身一变,如狼似虎地冲进上林,两个重城很快都被苑军占领。额扬则关守将倒是谨慎机灵,可惜额扬则关在三个关卡中兵力本就最弱,又地处两者之间,三城之间平时互有通道,方便互相驰援。现在这左右手突然一起发难,额扬则关的守兵只抵挡了一夜,天明时分,三座关卡全部陷落。这是二十年来大苑第一次占领西瞻国土! 一夜破三关,青瞳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点笑容,上扬关一直和呼林唇齿相依,萧图南在上扬关烧毁了房屋无数,也杀死了十几个百姓,青瞳恨得牙齿发痒,不能进内陆我还不能进你西瞻吗?现在你们的退路全部堵死,休想再从云中通过一步!西瞻人想活命,除非从我大苑整个国土打通过去!萧图南,你欠下的人命,我要让你拿自己的命还! 然而比起后面的杀戮,上扬关这十几个百姓简直不值一提。上扬关离定远战营太近,萧图南一触即走,后面越深入内陆,他停留越久,所到之处,杀掠无数,许多村庄被整个屠灭,沿途尽白骨,千里无鸡鸣!关中一带的生气,直到五年后才恢复过来。 甚至二三十年后,妇人还用萧图南的名字吓唬夜哭的小儿,他那只金鹰更是死亡之鹰,关中一带的百姓看到活着的鹰都会不自觉地哆嗦。 四、阿黛 这是当时青瞳没有想到的。她现在关注的是主帅,老将军已经昏迷三天了,原来他的内心远没有外表那么冷酷,他发着高烧,梦里反复念着亲人的名字:“承欢,孩子!爹很想你啊……远征啊,阿黛……阿黛……我们的儿子死了……承欢也……你在哪儿?你也抛下我……阿黛!” 他一把抓住榻前青瞳的手:“阿黛你别走……” 青瞳叹了一口气,拍拍他手背,柔声道:“不走……” 周毅夫霍然惊醒,看清楚青瞳的脸。韩维已经走了,青瞳恢复成女子装扮,穿着一身白衣,头上的九珠凤钗也换成了蓝色,这是给夫君戴孝。 “公主,这是哪里?”周毅夫慢慢起身。青瞳伸手相扶,周毅夫躲了一下就由她了。三年来倾心传授兵法,周毅夫心中暗暗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尤其是现在他子女全失,更是贪恋于来自她的关怀。 青瞳扶他坐起,在他身后塞了个枕头靠着,又端起药喂他喝,才道:“是呼林城,副帅家里,我们家被火烧了,还没修缮好。” 周毅夫挺起身道:“拿我盔甲,西瞻虽然示弱,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小心夜里袭营!” 青瞳道:“袭营都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你歇着吧。” 周毅夫呼了一口气道:“西瞻没占到什么便宜是吧?” 青瞳扬起头,夸张地道:“那是,也不看看他们的对手是谁的徒弟!我可是赫赫有名的周老将军的得意弟子。” 周毅夫嘴角微微一牵,随即叹道:“本来我想着有你和远征一起守着,我就是死了也放心。可是现在远征先去了,我……”他的眼泪哗地流出来,“我在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真是不想活了,可是我要是死了,这二十万定远军怎么办?还有呼林城那么多百姓怎么办啊?我怎能放下心……” 青瞳的眼泪也流下来,她强笑道:“死什么死,你暴打我一顿就想死,我还没和你算账呢!怎么就亲人都没了,我不是人哪?我嫁进你们周家都三年半了,有没有资格叫你一声父帅啊?” 周毅夫连忙摇头:“你的父亲是天子,千万别这样说,臣不敢答应。” 青瞳叹道:“你教我兵法也三年了,就当这父帅是师父的父,你知道吗?活这么大,我只有两次机会叫父亲,其中还有一次是把我给人,你就当安慰安慰我吧。” 周毅夫还没回答,突然有一个冷森森的声音接口:“当他的儿女个个不得好死,你非要认他做父亲干什么?” “谁?”青瞳霍然转身,见帐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衣女子,四十岁上下,肤色白皙,容貌并不出众。青瞳眼光在她手上一溜,赫然见到了那个伤疤,喝道:“原来是你,你就是三年前袭击我的……” “袭击你的西瞻狗?”黑衣女子淡淡接口,“不错,就是我。” “你……你是……”周毅夫突然痴痴地看着她,青瞳看看他,又看看黑衣女子,突然明白,和周毅夫一起叫出来。 周毅夫叫的是:“阿黛!”她叫的是:“周夫人!” 黑衣女子先呸她一口:“谁是周夫人!”然后转头对着周毅夫:“老贼,别叫我的名字!” “阿黛!阿黛!你没死……”周毅夫突然哭出来,“我以为你死了,我守了你七天,你一直没有呼吸,我难过得恨不得自己死了,我……”他突然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脸色黄中透黑,灰败得就像一张抄经的黄纸。 青瞳大惊抢上前,替他顺气,又过了许久,周毅夫才缓过气来,只是身子太虚无法说话,垂着头低低咳嗽,血也一点点咳出来,沾满他花白的胡子。 阿黛的声音依然平静,她冷冷道:“还没死?你倒活得长久,这样也没咳死你。”然而青瞳却发现她眼睛有些湿润了。 “阿黛……”周毅夫嗓子嘶哑,叫了一声就说不出话,只是咳嗽不停。 “婆婆!”青瞳叫她。阿黛身子僵了一下道:“我说了我不是这老贼的夫人,叫什么婆婆!” “婆婆!”青瞳又叫,“这和老元帅不相干,你是远征的母亲,我当然要叫你婆婆,难道你不认他,连远征也不认了吗?他可是到死也忘不了你啊!” 两行眼泪从她面颊上滑过,阿黛低下头,轻轻道:“远征,唉!” 青瞳又道:“承欢的死是他的错,可是远征的死是我的错,你要怪就怪我吧!” 阿黛叹了一口气:“不能怪你,孩子!我开始真是恨不得杀了你,可是后来,每次去营中偷看,看到的都是你的好,我想着远征和你在一起,我也就放心了。没想到……好孩子,是远征没有福气。” 青瞳借势哭起来:“也是青瞳命苦,周家三代为将,战死沙场有多少人哪!现在远征也去了,是不是嫁到周家就注定要当寡妇呢?” 阿黛也忍不住流泪,将她抱在怀中。青瞳叫着远征的名字哭起来,想着自己受的所有委屈,还有第一次打仗的紧张和焦急,全借此机会哭出来。这一哭直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阿黛想起一双儿女,也跟着大哭起来。周毅夫伏在榻上,也是老泪纵横。 女人有时很奇怪,同病相怜的一场大哭,两个人就一下子亲近得很了。半晌青瞳收住眼泪,拉住阿黛的手问:“婆婆,你是回来和父帅在一起的吗?” 阿黛立刻发怒,甩开她的手,“和他一起?这老贼害死我的女儿,军营防备森严,我没能要了他的命就算便宜他了。” 青瞳道:“你真想要他性命?” “当然!”回答的声音虽响亮,底气却有些不足。 “好!”青瞳道,“我守住门,你去杀了他吧。霍庆阳就是赶来,也过不了我这关!”阿黛全身颤抖,两只手握了又松开,就是没有前进一步。 青瞳推她:“去啊!等回了军营,就再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阿黛……”周毅夫痴痴凝视着她。阿黛上前两步,看着他白发苍苍,突然很想哭。她转身道:“你要死了,呼林百姓该如何是好,我不能为报私仇害了百姓,你的命先寄放在这里,等你没用了再来拿。”她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青瞳急了,追了几步拉住她道,“婆婆,等等,让青瞳和你一起走吧。” “什么,你不是要留在此处帮……留在此处带兵吗?你要跟我去哪里?” 青瞳道:“我现在已经是寡居了,和军营里这么多男子在一起怎么行?婆婆,你既然不杀元帅,我们就一起走得远远的,让他这辈子也见不到你,也足够惩罚他的罪过了!” 周毅夫大急,挺起半身叫:“阿黛,你别……”他咳得无法说话,只是双眼还死死盯着阿黛,脸一下涨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青瞳拉着阿黛的手道:“别理他!我们走!” 她的声音变得悠远低沉:“让他孤身一人,无人牵挂,没有人关心他的冷暖,没有人在乎他的生死,让他一个人痛苦至死、寂寞至死!让他每天看着月亮就想起你,每天看着浮云就想念你,让他形容憔悴、身体消瘦……” 她用更慢的语气说:“让他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活在痛苦中,让他再没法欢笑,再没法喜悦……”青瞳慢慢推过阿黛的身子,让她看清楚周毅夫的脸,阿黛早已是泪痕满面了。 青瞳接着道:“这样,他就会慢慢地、痛苦地死……他会一点点失去力气,一点点失去生命。没有一个人爱他,他再不会有温暖……他一定会冰冷地、孤独地死去……再也没有机会看你一眼,再也没有机会碰到你的身影,再也没有机会和你说他想你……” 阿黛掩面痛哭,青瞳猛地把她推向卧榻,喝道:“快抱住!”周毅夫伸手搂住妻子。阿黛猛烈挣扎,喝道:“放开!”周毅夫知道一松手就再也没有机会抓住她了,拼死也不放手,任自己岔了内息,鲜血一口口喷出来。 “阿黛!你要走,还不如杀了我!”他发出男人的吼声。 阿黛的胸口全被滚热的血浸湿,她骂道:“老贼!你放手,老贼,放开我……”后面的声音已经是哭腔。青瞳走了出去,把他们留在屋子里,她的眼睛里也全是泪水。 周毅夫为他的国家奉献了一切,该有些补偿。他把儿子起名远征,那且不去说他,然而他的女儿叫承欢,本想让她承欢膝下吧。可如今—— 承欢何处觅? 远征人未还。 可怜这—— 白头将军送黑发,三代公卿有谁怜? 苍天问我何所求? 星河惨淡大江流。 不求玉帝多封赏, 但求直取强贼头。 半生热血洒疆场, 一路拼杀到白头。 日暮苍鹰归幽谷, 夜半孤灯泣不休。 垂泪岂非亲骨肉, 滴血何止慈母忧? 天公今宵忧似我, 寒星万点漫北斗。 五、条件 第二日早上,阿黛才从房中出来,双眼还是红肿的。青瞳一见到她就道:“恭喜婆婆!”阿黛顿时羞红了脸,瞪了她一眼低头就走。接着周毅夫也扶着一根木杖走出来,气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青瞳连忙上前扶住他,引他在院子里坐下。 周毅夫道:“公主,这事真是谢谢你!” 青瞳叹道:“谢我做什么,关键还是她仍然喜欢你,否则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远征去了,你需要亲人的安慰,她是女子,其实心中更需要你!这些年来,她心中想你一定不比你想她少!要不你认为她干什么来了?凭她的身手真想杀你还需要这么多年吗?” 周毅夫低下头,心中悲喜交集。青瞳见他又难过起来,忙岔开话题:“父帅,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本事好的老婆你是哪里找来的?” 周毅夫老脸有些发红,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说。青瞳追问半晌没有结果,撇嘴道:“看你宝贝的,说说都不行,我看当初她装死的时候你分明就是知情不报。” 周毅夫挣扎着站起来道:“不是的!那时候她真的死了,没有一点儿气息!圣旨来了要承欢进宫,可那时承欢只有十二岁啊!阿黛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我也……唉!我虽然嘴上说一定要送,可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我就是劝她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可惜承欢的爷爷去年刚过世,要不然还可以以守孝的借口回避,毕竟君命难违,我让她想开些。谁知道她……她……” 周毅夫脸上现出痛不欲生的表情,好似又经历了一次那般生死离别的痛苦:“晚上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留下信来骂我狠心,如今她自绝经脉,承欢又可以守孝了。” 他吸一口气,眼睛又湿了:“我不死心,就那么日日守在她身边,可是七天过去了,她仍然没有一丝呼吸,心也没跳一下,那是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我亲手把她放进棺材的。没听说过什么方法可以闭气那么久,城中所有的医生都说阿黛是真的死了!公主!我要是知道她没死,这么些年,我早就去找她了。我什么也不要,早就去找她了!” “这是玄冰寒玉掌最顶级的保命功夫,全天下能看出我没死的不超过三个人,你个老贼当然不知道!”阿黛从外面进来,手中拿着一块热面巾,看到青瞳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过来给周毅夫擦了脸。 她又道:“练了玄冰寒玉掌的人如果受了重到无法自愈的伤或者中了足以致命的毒,体内真气就会自然让血脉停顿,自己再慢慢修复。血脉不流,一切生机都会消失,在外人看来就是死了。其实我的心一直在跳,只是很慢很慢,大概你心跳六七百下的时间我的心才会跳一下,波动也极微弱,把脉是把不出来的。至于呼吸,这时候呼吸已经不通过口鼻,而是先天胎息,就是用全身的毛孔换气,你当然感觉不到。再加上玄冰真气运行,全身冷如寒冰,当然就是死了的样子了!” 她转向青瞳道:“这老贼才不会欺君呢。”她说罢,狠狠瞪了周毅夫一眼。 青瞳见她又要恼了,忙道:“哇!那么厉害,那练了这个玄冰寒玉掌,岂不是不死之身?” 阿黛哼道:“那怎么可能!老了自然就死了,就是你停下来修复,敌人给你一刀,你也当然就死了。战场上受了重伤,玄冰真气可不管你四周多少危险,立即倒下胎息,本来能支撑着回来交代遗言的时间也没了。” 青瞳突然道:“这个玄冰寒玉掌是不是你当初……” 阿黛点头:“是!你当初胸口中了那一掌,虽然有手炉隔着,是不是几个月都时时觉得寒冷难耐?” 青瞳想了想道:“没有那么久,开始半个月是有点儿冷,后来就感觉不出了,只是力气用大了,肚子里总会透出来些凉意。” 第19章 烟尘一长望(4) 阿黛大吃一惊,回头打量怪物一样打量青瞳,青瞳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不由也往自己身上看,实在没见到有什么不对,问道:“怎么了?” 阿黛上前按住她小腹,脸上几番变色,最后舒了一口气道:“确实有骨骼这般好的人,我那一掌的真气竟为你所用了。青瞳,你因祸得福,要不要学我的玄冰寒玉掌?” 青瞳暗暗咧了一下嘴,她无意学这种在战场上遇到危险,不死也变真死的功夫。于是道:“我即将满二十岁,骨骼僵硬,恐怕学不成了,不要学成半吊子,以后给您丢脸。” 阿黛性子冷漠,见她不愿意就作罢。只在心中哼了一声:“已有一丝玄冰真气在你丹田内流转了,你就是不学也已经占了我的便宜。” 大仗已经打完,主帅又回来了,青瞳就将军营的事务抛下,和花笺一起装扮自己的新家。驸马府烧得只剩一个架子,再建起来至少要好几个月的工夫,青瞳索性不要了,另外找了一处小院子安顿下来。地方虽小,屋子却比以前的新些。青瞳很想在门前种一棵梅树,就像甘织宫外那棵一样。霍庆阳、胡久利等几个知道参军底细的人经常借故来探望她,大家喝喝茶、聊聊天,顺便尝尝花笺的手艺,看上去日子过得很不错。 然而青瞳内心却有一个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渴望,那就是离非。她已经不是别人的妻子,是不是又有了和离非一起的可能呢?尽管很微弱,但是毕竟有了一点儿可能,不是吗?至少现在自己有想他的权利了。如果有办法把离非调到边关来做一个文职,哪怕只是一个散官之类的也好!她很热爱这里,愿意把生命和热情都奉献给这片土地。如果能有离非陪伴,她觉得自己再无遗憾,一辈子都会感谢命运之神。 这渴望越来越强烈,不断煎熬着她的心。可是这番心思却没有办法对爱她若亲生的周毅夫讲,也没办法对定远军中看着周远征长大的霍庆阳、和周远征一起战斗多年的胡久利、武本善讲,甚至她看到他们都会有些羞愧。她只能在夜里偷偷地、拼命地想着自己从小到大渴望的爱。青瞳的心从来没有属于过周远征,从这一点讲,她是一个可耻的背叛者。 因为青瞳心中有事,就没有注意定远军诸将来她家里的次数逐渐减少,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脸色越来越坏。有一日,胡久利和第五连江结伴而来,只坐了一会儿就想走。青瞳挽留他们:“我已经让花笺准备了午饭,你们吃了再走吧。”第五连江对花笺很有点儿意思,小伙子相貌不错,家世也不错,青瞳有意给他些机会。 胡久利看上去很暴躁,他很烦地挥挥手:“憋都憋死了,吃不下去!” 青瞳微笑道:“贱皮子!不打点儿仗受点儿伤就不舒服是吧,好容易消停几天,你就憋得慌了?” 胡久利道:“说得轻巧,老胡也愿意在家养着,可是这消停是靠求和得来的,我他娘的还不如挨上几刀呢!不是我说,公主,这皇上老爷也太软乎……”第五连江一把捂住他的大嘴巴,喝道:“你说什么呢!” “你说什么?”青瞳也同时喝道,“求什么和?和谁求和?” 胡久利嘴巴被捂,指着嘴呜呜叫,脸涨得通红。青瞳道:“第五连江!放手!” 第五连江看了看她,犹豫着放开手。 胡久利吸了一口气才道:“你捂着我嘴干什么?我又没说公主的坏话。萧图南反正不是从咱们头上踩到京都去的,元帅都上了八道请战的折子,可是皇上不让我们动,等他同意后萧图南都打到晋阳了,咱们累死也追不上。不过我知道这怪不得公主,这事她也管不了,副帅都跟我嘱咐好几次了,我记得呢!” 青瞳一再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半天才咬牙切齿地道:“晋阳!你说两个月工夫,萧图南那点儿破骑兵就打下了十二座关口?这怎么可能!他走路也要这么多时间!” 胡久利惊讶地看着她道:“你不知道?十二座关口有八座是主将自己弃城出逃,一座是守将率军投降,只有三座是萧图南打下来的,加上收降的士兵,现在他有十几万人威逼京都,元帅都气得吐血了。他都用血写了折子,说要率军驰援,只要剩下四关能挺一个月,我们定远军就是累死也赶回去灭了那些人。可是不知道哪个大臣说了句,‘让定远军进逼京都危害超过西瞻!’皇上就改了主意,现在正派人准备向他求和呢。我听副帅说萧图南同意议和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让我们还他三关。京城那边是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还说三关本来就是人家的。其他还有许多条件正议着呢。公主你看,京城里那些老爷只动动嘴皮子,咱们这次就算是他妈的白打了。我看你这两个月神情恍惚,总是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没想到你啥也不知道,那你不高兴啥呢?” 青瞳只觉得眼前发黑,气得几乎想吐血。难怪胡久利吃不下饭,那京城里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自己一样想骂,何况他战场上打滚的粗人!遇到这事,离非又被她暂且搁下。她勉强道:“我……不方便时时过问军情,也没有人和我说过!” 其实大苑军队积弱已久,青瞳接触的定远军那是全国精锐中的精锐,要不然景帝也不会那样百般笼络又百般防范周毅夫。周毅夫平时和她讲解军事的时候也不愿太贬低同僚,没和她讲解过其他军队的战斗力,同时这些军队的战斗力之低也远出周毅夫所料,竟然到了类似周毅夫、苑青瞳这等敢拼杀的将领不能理解的地步。 尤其是过了上扬这西线的十六关,后面靠着京都重地,时时能得到皇帝注意,前面又有定远军挡着西瞻十几年来未能打破,安全无虞,于是守卫这十六关成了晋升的捷径。守将被朝中各个钩心斗角的势力把真正在沙场上拼杀过的老将一点点换成自己人。这些“自己人”的战斗力看韩维就可见一斑,他们听到西瞻的名字就发抖,还提什么打仗!主将都弃城而逃,还能指望平时被克扣粮草、尽受怠慢的士卒去拼命吗?所以萧图南的南下比他自己预想的都顺利得多,简直可以算被大苑人迎进来的一样! 此刻,他正在晋阳城守的家中享用着冰镇鲜果,晋阳这样的大城城墙比呼林城还高,护城河比呼林更深,守军比呼林更多,可是他进来竟没有遇到一点儿抵抗!守将早跑了,一城的士兵也散了大半,留下满城哭天喊地的百姓。别说是他,连西瞻一个普通的兵也杀腻了。现在好东西也抢腻了,笨重的一概不要,光是金银细软都拿不过来。 他眯着眼睛问乌野:“大苑派来的求和使怎么说?” 乌野道:“其他的条件都没问题,就是大苑的皇帝说今年收成不好,府库实在没有那么多粮食,问可不可以少十万石。还有就是大义公主已经有驸马了,他们愿意拿皇后嫡出的新城公主来换。” 萧图南道:“没有粮食就拿金银来,让他和皇帝说,多拿十万金,就少他十万石粮食!至于和亲的公主一定要大义公主,在我们西瞻没有什么守节的规矩,美人只属于强者!我也是皇家血脉,堂堂的振业王,半点儿没有辱没大苑的公主。别说她的驸马已经死了,就是驸马还在,也得给我送过来。” 乌野犹豫一下,开口道:“王爷,其实这一路下来,弟兄们拿的金银已经不少,多十万金都没地方放,而且听说新城公主是出了名的美人,大苑给我们的条件已经很不错了。我们以往还从来没讨过这么多好处呢!不如……就给他们做个人情吧!我们在这里其实很危险啊,多留一天就多了许多变故,万一定远军真的驰援……王爷!不如答应了现在的条件,我们快走吧!” 萧图南坐起来道:“危险?”他露出讥讽的表情,“就是因为危险,我才必须留下来。” 他见乌野不解地望着他,又道:“冲出定远战营的时候,我们每个弟兄都抱着必死的决心,那时候我们的西瞻人个个是饿极了的猛虎,大苑这些羊羔看了就怕了。现在你再看,每个人肚里满满的是酒肉,腰里满满的是金银,老虎吃饱了也不会去猎食,何况这些老虎身上还锁了金链子!如果再打仗,我们的西瞻士兵还会拼命吗?” 他嘲讽的笑意更深:“大苑皇帝以为我胸有成竹,所以在这晋阳待着不动,趾高气扬地等他纳贡,其实——我已经不敢打了,这样的兵我不敢带了。乌野,我们现在回去,还过得了呼林关吗?你以为打仗的时候危险,其实现在才是生死存亡的时候。” 他又半躺下来,靠在湘妃椅上,仍然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前方四关有一个比得上她十分之一的将领,我们就必死无疑!大苑的皇帝有一点儿骨气,我们就必死无疑!如果现在逃回去,到了呼林关她绝不会放过我们,那我们——更会死无葬身之地!” 乌野大惊,颤声道:“王爷……” 萧图南看着他刷白的脸,又轻轻地笑了。萧图南在冰盘中提起一串紫晶般的葡萄递给他,道:“尝尝看,滋味真不错!这是从我们家乡运来的,一颗坏的也没有。当初晋阳城守运这些水果一定花了不少钱!” 萧图南手指划过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冰盘,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好像对这冰做的山川日月、繁花美人无比感兴趣,道:“冰做了盘子也罢了,还刻了这么多好看的花,真是有工夫呢!”他收回手指,看着水珠滴下来,笑意更深,道:“还不是一下就化掉了!” 乌野哪里吃得下,咬牙道:“王爷!那请你带着赛师傅先回去吧,你一个人回去也容易,赛师傅武艺那么好,一定能保你周全!” 萧图南道:“乌野,你从小就跟在我身边,一直是我的贴身近卫,我知道你的忠诚!可是我一定要留下,要让大苑的皇帝用载满金银的车送我们过定远军战营,送我们过呼林关,这是西瞻弟兄们能活着回去的唯一出路。我若走了,你们就死定了!” 乌野道:“王爷!我们怎么比得上你性命的尊贵,这也太过冒险了!乌野请你先离开,我愿意冒充王爷留下来和大苑人和谈。我一定像你一样谈笑自若,不给你丢脸!不给那些粮食绝不松口!” 萧图南轻笑道:“不行,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尽一切努力争取,我的命运不能交到别人手里。你不必劝了,回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切不可让弟兄们看到你的紧张。” 乌野无奈只得遵命退下,他一时无法控制情绪,只好装作饮醉,避开和其他将领见面与应酬。 萧图南待他走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他的手指顺着冰盘雕刻的花纹游弋,想象着自己正抚摸着黑色的火焰般的长发。 “我用命在赌你呢,你知道吗?” 六、和亲 景帝烦躁地拿起一份奏章,只看了两眼就扔了出去,问:“还没走?”姚有德小心翼翼地把奏章捡起来道:“是,充容娘娘还跪在门外。” 景帝霍然站起道:“姚有德,摆驾弘文殿。”姚有德应了一声“是”,吩咐小太监准备肩辇去了。他来到门外,蹲下来低声对王充容说:“娘娘,您回吧!万岁爷也有难处,实在是西瞻人逼得太紧。老奴打心底里也心疼十七公主,可是这事您和奴才都没有说话的份儿啊!万岁爷现在心里愧疚,还躲着您,要是惹急了他,怎么样可就不好说了。” 王充容脸色灰败,只是摇了摇头。姚有德无奈,回到屋内把景帝搀扶到肩辇上,向弘文殿方向而去。王充容一言不发站起来,跟着他们走,一直到了禁门才停下。弘文殿是朝臣议事的地方,出了禁门就不是后宫范围,她不能跟着了。于是她安安静静地重新跪下,等着景帝回来。景帝到了弘文殿也没心思看奏章,只在长椅上胡乱睡了一觉,第二天直接上早朝去了。 早朝也让他很烦躁,那个公王敢仗着自己是先朝老臣,有过那么十几次战功,受过那么几十次战伤,居然言辞如此激烈,就差出言不逊了。 景帝看着他白花花的胡子气得抖个不停,烦得不停地想,这老家伙怎么就不一口气上不来憋死!说得轻巧,他要带兵,他死而无怨。他死就死了,可是惹恼了西瞻人怎么办?一下打到京都难道让朕陪你个老东西一起死吗? 有他牵头,又有几个朝臣大着胆子出来唠叨,大义公主的和亲也叫他们拿出来说个不停。其实没有人是在关心这个女孩的命运,他们讨论的只是朝廷的脸面。内容无非就是公主新寡,于礼不合之类。难道换成皇后嫡女新城公主,大苑就很有脸面了吗? 西瞻人死心眼,以前朝中是有过大义公主既有文武济世之才又有倾国倾城之貌的传言,他们这些粗人就连女子的贞洁也不计较了。若换上大苑的贵族,那是肯定不会要的。真要换新城公主他还有些舍不得呢!景帝心中甚至暗暗庆幸周远征死了,要不然可真没法开口把嫁出去的女儿要回来再嫁。 至于王充容,那更不用理她了。昨晚德妃说的一句话好:“大义公主好像还不到二十岁吧?臣妾记不清,反正差不多那么大吧!充容妹妹即便不愿意为国分忧,也该为女儿的将来想一想,这么年轻的姑娘家,不再嫁,难道想让她守一辈子寡吗?振业王可是嫡子,是大义公主高攀了人家!”对!一会儿就这么劝劝她。 朝中那几个还在唠叨,景帝在龙椅上神游天外,由着下面的人打嘴仗。他看着时辰不早,把手一挥:“此事明日再议!”就退朝回宫了。 他一进禁门,就见王充容仍然跪在门内等着他,姿势都和昨晚一样。景帝踌躇一下,吩咐道:“去德馨宫!”王充容默默站起,还是跟着他走,只是步履明显有些踉跄。 他们刚走进御花园,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陛下又去德馨宫!怎么不去我群芳殿歇歇!”声音清脆好听,只是语气尖厉。景帝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杨淑妃,他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在家里娇惯坏了,这样明着就争宠,也不怕德妃记恨!然而越是这样,他越想护着她点儿。于是他道:“今天有些国事要找德妃商量,你先回去,明晚朕就去看你!” 第20章 烟尘一长望(5) 杨淑妃来到景帝面前,她已经从少女的清丽过渡成少妇的娇媚,看上去更加动人。她攀住景帝的手臂,娇声道:“陛下,我很想你,就坐一会儿吧!” 景帝犹豫着看了后面跟着的王充容一眼,他担心自己说不服王充容,德妃司徒慧会讲道理,有她帮腔就没问题了,这事杨淑妃可干不了。他正要摇头,杨淑妃已经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王充容了,她顿时变了脸色:“你跟着干什么!来人,把她赶走!” “爱妃!”景帝阻止她,回头对王充容道,“充容!朕知道你的心思,但是朕不仅是宁澈的父亲,更是一国之君,朕不能不为国家考虑。西瞻大军压境,如果不和,将有多少生灵涂炭,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朕要舍不得这一个女儿,就不知有多少大苑百姓会失去他们的子女,唉!”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好,先陶醉了一会儿,才又道:“不过宁澈为国和亲,朕也不会亏待你,朕晋你为贤妃,姚有德通知礼部吧。贤妃,你日后行事莫忘了这个‘贤’字啊!” 杨淑妃顿时把眼睛竖起来了,道:“陛下,她嫁个女儿就封贤妃?你要封——她现在是充容,封个充媛还不够吗?最多封个昭仪,怎么能当有品级的妃子呢?贵德淑贤,以后我要和这样的人并称?!” 景帝道:“爱妃,现在没有贵妃,除了德妃,宫中你最大,要有容人之量啊!” 王贤妃含泪摇头:“皇上,臣妾不想当贤妃,只求皇上不要让青瞳远嫁。皇上,臣妾不是为自己的女儿,也是为大苑的江山社稷着想。西瞻人狼子野心,若是退让,更易伤人!” 景帝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深宫妇人,你怎么和那些朝臣一般论调!听了就让人心烦,宁澈一直由你教导,也是不谨行守礼,没有皇家风范。” 杨淑妃道:“陛下,你别心烦,朝臣哪个敢乱说话,我叫爹爹想办法让他们闭嘴。” 景帝有些不悦,这不是说左丞相比皇帝还有办法吗?他转头瞪了她一眼,杨淑妃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一见他不高兴就低头看自己,却没有发觉一点儿不妥。景帝心中软了,她一向口无遮拦,在后宫中遍树强敌,自己要是不护着她点儿,只怕她的小命也要被人暗算了。 于是他道:“朝臣们也有道理,西瞻人要钱要得太狠了些,朕的府库至少要被掏空一半;粮食更是要得太多,太仓中的存粮还要支付各军军饷,实在不够啊!” 杨淑妃道:“皇上!西瞻人要钱是要得狠了点儿,可也不是拿不出来。还有啊,那个西瞻振业王不是说了嘛,只要和谈成功,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他们就不再攻打大苑了。只要他们不来打,这二十万定远军一年的军费就能省下来,这样算算我们还是省下的多呢。” 景帝咦了一声:“对呀!爱妃你这次说得有理,只要两国永息刀兵,这点儿钱真不该心疼。朕竟然一时没有想到,定远军这两个月的军粮暂时不用发了,他们年年耗费国库最多!仗不打了这二十万大军也该撤走,只是不知道周毅夫那老儿会不会纠缠……” 王贤妃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们,无法相信这话竟出自一国之君之口。她觉得再也没有求他的必要了,这个皇帝、这个朝廷,甚至这个国家,已经无可救药!她心中拿定主意,恭敬地俯下身道:“皇上,臣妾明白皇上的苦心了,既然万岁爷都能隐忍,青瞳也该为国出力才是。臣妾不识大体,不该反对青瞳出嫁,令皇上为难。” 景帝打了个哆嗦,他看着此刻恭恭敬敬伏在地上的王贤妃,暗道刚才一定是眼花了。他刚刚分明看见这女人看着他一闪而过的充满嘲讽、不屑甚至有些怜悯的眼神。别说王贤妃,整个后宫、整个大苑,他什么时候看到过这样的眼神呢!一定是眼花! 景帝咳嗽一下,摇摇头驱散那个让他不舒服的残像,才道:“难得贤妃明理,那么这件事情就定下来吧。大义公主是为国和亲,朕一定多备妆奁,不让西瞻人小看了我们大苑。” 王贤妃又俯首道:“谢皇上!只是臣妾心中有些担忧,青瞳自小就脾气倔强,又是一直由臣妾这个无知妇人教导长大,我担心她不能理解万岁的苦心,若是触怒了振业王,给大苑惹来灾祸,臣妾和她都万死难辞其咎!” “这……”景帝使劲想了想,印象中这个大义公主脾气很不好,当初把她嫁给周远征,她就曾经当面顶撞过。王贤妃看了看他又道:“万岁也不必忧虑,臣妾深知她的脾气,您只要让一个人出任赐婚使,就一定会说服青瞳,让她心甘情愿地去西瞻和亲。” “嗯?”景帝惊奇道,“是何人?” 王贤妃道:“太子伴读、现任礼部长史的离非!” 景帝道:“离非只是个长史,赐婚使形如钦差,他官阶不够。” 王贤妃道:“万岁,您可以升他为侍郎,四品官阶,应该够了!” 杨淑妃呸了一声:“谁不知你家十七公主以前和离非是相好的,你这是借故给他讨封,好让自己以后有个依靠的势力……”景帝皱了一下眉头,杨淑妃立刻发现自己言语粗俗,后半截话就咽了回去。 王贤妃俯身道:“陛下,淑妃娘娘说得没有错,青瞳从小与离非交好,虽然没有私情,可也只有离非说的话能听进去。上次青瞳就是听了他的劝说才出嫁的。”景帝十分动心,看了看杨淑妃的脸色,准备照王贤妃的话去做了。 杨淑妃急怒,脸色通红。王贤妃转向她道:“淑妃娘娘,我绝无私心,只是想自己既然生了这个不省心的女儿,自然要为皇上分忧,请您放心。” 杨淑妃别过头,哼了一声:“说得好听,怎么证明?” 王贤妃平静地道:“臣妾恳请出家修行,为大苑祈福!方外之人再不用什么势力依靠,淑妃娘娘不会再误会我了吧!”杨淑妃和景帝都是大惊,她牺牲一个女儿才得来的贤妃封号,不赶紧借势争宠,竟然自愿抛却繁华,去长伴孤灯长卷! “贤妃不必如此……”景帝瞪了一眼杨淑妃,“朕知道你的心意了。” 王贤妃微笑摇头:“请陛下准了臣妾吧,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也愿意为她祈福。她平安,就表示西瞻大苑两国无战事,我大苑的江山万年永固,皇上您也能福泰安康!” 景帝有些感动,劝了许久,然而王贤妃打定主意不愿更改,事情最终就这样定下来。景帝令礼部撰写旌表发告祖庙,表彰贤妃王氏的贤德,又在京都近郊赐了一座道观,由她任住持。而大义公主的赐婚使也依她之言选了新任的礼部侍郎离非。 经过钦天监的计算,公主出塞的日子定在一个月后。那么等到达西瞻,应该已经是初秋了。和谈上说的粮食大苑先兑现了一半,等秋后粮食熟了再兑现另一半。中间隔了四个多月,特意选在初秋把公主送去,就是怕西瞻人不耐烦发了怒,有她则可以证明大苑的诚意。 赐婚使离京时曾经来见过王贤妃,被她以方外之人不便相见为由回绝了,只托离非带了一封信,信被侍卫查看过,不过是些家常话。然而若是他们仔细检查信封,就会觉得信封有些硬,那是王贤妃用米汤写的另一封信,青瞳幼时她们经常做此游戏,相信她会看到。 她平静地拭去桌上浮尘,心道:孩子,娘把离非送到你身边了,你们快逃吧! 纵观青史上,计拙是和亲。 社稷无雄主,安危托妇人。 便有花玉貌,安可静胡尘? 辰州万里外,胡儿狼子心。 能持苏武节,却无马超勋。 本欲思报国,勇气动三军。 奈何国无信,无意为愚人。 烟霞万里阔,宇宙一孤身。 同辱不同荣,怪我负君恩? 七、妄言 青瞳又一次把母亲的信按在胸前,心中有些犹豫。娘说她自己会想办法保证安全,她现在不住在深宫了,脱身的机会很多!可青瞳还是不能不担心,她一定要在自己逃走的消息传到京城以前脱身才是安全的!而且一旦自己和离非跑了,那肯定要避风头,很久也不敢和她见面。娘一直居于深宫,就算脱了身,让她靠什么生活呢?谁能依靠一下?太子哥哥?不成,他胆子太小,不中用。 青瞳努力地思索着,离非也真是,都来了三天还不找机会单独来看她,让她想商量商量也没办法。青瞳想到这儿,有些埋怨,这个木头,就算不知道这信另有玄机,都三年多了,难道……难道你就不想我吗? 直到出行的日子定下来,青瞳才想到一个比较可靠的办法。定远军中一片悲肃凄凉,即便不知道青瞳就是他们的参军,也为自己的国家要出动公主和亲才能保住平安而悲愤,而且这公主又是他们所敬重的将军的遗孀。只有青瞳自己不难过,甚至要极力掩饰自己的期待之情。 只有周毅夫看她的眼光若有所思。青瞳每次见到他都十分心虚,这老人的眼睛就像能看透她的心事一般,让她觉得无处藏身。然而老将军什么也没说,反而似乎不经意地把呼林城防放松了很多,并经常借故支走青瞳身边的下人士卒,甚至有一日好似不小心掉了一张纸在书房中。青瞳捡起一看,原来是过云中小路的详细地图,原来他也希望自己逃走。以周毅夫对国家的忠诚,这大概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青瞳心中感动,只是她另有计划,白让老将军费心了。 呼林关本就与西瞻接壤,青瞳一行人行走了五日就到达大苑边境,再过去就是西瞻国土了。青瞳一直没有机会和离非当面说话,眼见这几日他也日渐憔悴,青瞳一边心中想:“谁让你不找机会找我说话,活该你难过。”一边又心疼:“傻子,伤心什么,我怎么会再去嫁给别人呢?再有一日,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西瞻人迎亲的队伍人数和大苑送亲的队伍大致相若,迎亲使臣是萧图南的近卫乌野。双方要在这里歇息一日,待交代了所有关牒凭证,再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再前行。 青瞳坐在嵌满珍珠宝络的车中,身上密密层层穿了十二件公主婚嫁时的盛装。初秋的天气有个称号叫秋老虎,比盛夏还热。车里密不透风,她又穿了那么多,青瞳觉得自己快中暑了。 汗水把脸上的脂粉冲得一塌糊涂,脸颊上痒成一片,她用手一摸一片小疙瘩,不知道是不是长了痱子。 外面乌野还在宣读长长的一段话,先用西瞻话说一遍,再用汉语说一遍,大体意思就是欢迎一个德才貌兼备的女子加入他们西瞻的大家庭。只是他用的形容词也实在太多了点儿,在车里听着都替他口干舌燥。 青瞳好容易等他说完,然后就是离非的演讲表演时间,答谢西瞻的盛情,赞美一下人家的山川和诚意,最后再表示两国将永远和睦。青瞳热得发晕,心中暗骂写下这段话的礼部官员,这一番话不但长得无可救药,而且满篇都是借代比喻,十分难懂,直接说连太阳、月亮都高兴看到这样的婚事不就得了?偏说“幽蟾流瓦,晶乌耀宇,天亦展颜,背厚同喜”。 貌似极有文采的一篇文章就这样四字一断、抑扬顿挫地读下来,不但在场的西瞻人表情茫然,就是大苑人也有一半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宣旨,敬天,立誓,换关牒,杀牲祭天……一番仪式下来,青瞳已经在闷热的车中憋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最后一个步骤,乌野要将代表萧图南正妃的翡翠玉杖和金刀交到青瞳手中,因为青瞳必须亲自伸手去接,才终于有人替她掀开车帘,让她透了一口气。 青瞳先使劲吸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真是热死了!热得她连对自己面前摆了九九八十一个牛羊血淋淋的脑袋也顾不上恶心了。西瞻的祭天礼真是变态,虽然她早就知道了,可是亲眼看见这么多睁着眼睛、排得整整齐齐的血脑袋还是很令人害怕的。 这还是为自己祈福的东西,为萧图南祈福要杀多少?为他们皇帝祈福又要杀多少?为西瞻社稷祈福还不得摆成八卦阵啊! 青瞳这边在胡思乱想,乌野已经将金刀、玉杖送到她面前。青瞳略看了一眼就不再看,她随便伸出一只手去拿乌野手里的东西,眉眼间全是厌恶,如同要碰的是一摊狗屎。 就在她手指碰到金刀的一瞬间,突然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就是大苑送给图南哥哥的女人?我还当是个天仙,实际也不怎么样嘛!” 大苑所有的人皆愤怒地望向乌野身后,见一个少年眨着漂亮的眼睛道:“都看着我干什么?我没说错啊!你看她脸上花里胡哨的,嗯,头发还不错,头发好的女人身体好,好生养!” “阿苏勒!不许胡说。”乌野很困难地开口喝止他。青瞳脸上花里胡哨虽然算不上,不过那胭脂被汗水冲得确实狼狈。 那个名叫阿苏勒的少年撇撇嘴道:“有什么稀罕了,我这是为她好呢!在我们西瞻想嫁给图南哥哥的女人能从草原这头排到那头,她要是不好生养,迟早给人顶下来!” 离非一脸铁青,喝道:“住口!”转向乌野道:“贵国就是这样的诚意吗?既然贵国不重视我国公主,那么请收回聘礼,我要回京禀明圣上,重谈你们感兴趣的条件吧!” 阿苏勒也是哼了一声道:“你说重谈就重谈啊,真是不自量力!图南哥哥让我帮他接回新娘子,你把她带回去,我拿什么交差?要重谈也先把她留下,等你们拿来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再还你们。” 大苑众人皆是怒火中烧。乌野张了几次口,终于骂出来:“阿苏勒,你给我闭嘴!”转向青瞳道:“阿苏勒年轻,请公主不要见怪!王爷没有丝毫不重视您的意思,和亲的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就不要再更改了。” 青瞳没有不高兴,离非替她出头,她现在心情很好。她平静地打量着阿苏勒问:“你是谁?” 阿苏勒挺起胸膛道:“我是振业王萧图南的弟弟!” 青瞳道:“据我所知,萧图南是幼子,没有弟弟!” 阿苏勒挺得像充了气的胸脯顿时瘪了,道:“是……远房的表弟。”他随即又仰头道,“可是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和图南哥哥很像,比图南哥哥那些亲兄弟还像!你看我的眼睛、我的嘴、我的下巴……我们长得不像吗?” 第21章 烟尘一长望(6) 青瞳回忆那一晚在金鹰面具下看到的嘴,确实也是这样薄薄红红的。她挑剔地打量阿苏勒,也学着他的语气道:“萧图南真的长得和你很像?” 她故意仔细看了很久,直看得阿苏勒发毛了,才摇着头道:“真倒霉!”这下大苑人顿时笑起来。 “你什么意思,倒霉什么……”阿苏勒急了起来,“你嫌我哥哥长得不好看,他还不好看吗……你这个女人……说清楚!” 青瞳妩媚地笑道:“怎么会呢?好看,好看极了!”阿苏勒刚露出笑容,青瞳就接口道:“简直比戏园子里的花旦还好看!要是扮上了,青楼里最红的姑娘也比不过!真是沉鱼落雁之姿,倾国倾城之色啊!” 这一下,大苑众人全笑得前仰后合。阿苏勒细眉修长、肤色白皙,确实有些文弱。乌野用“你是自找的”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干咳一声道:“这……请公主接了金刀、玉杖吧,此去聘原还要过一片沙海、一片草场,至少要二十天的路呢。” 青瞳笑眯眯地抓过那两样值钱的东西。乌野膝行上前,将巴掌大的金刀、玉杖用象征福禄寿喜、多子多孙、吉祥如意等好事的十六色丝线牢牢绑在她的手腕上。这个要等回去聘原由萧图南亲自解开,仪式才算全部结束。 众人今晚在这里歇息一晚,按理明日赐婚使离非就要回京复命了。公主身边只带几十个侍卫跟着他国迎亲的队伍继续前行,此去关山万里,命运完全交予人手,再无娘家可以依靠,再也没有机会踏上故国的土地。 大部分和亲公主的下场都是凄惨的,两国若一开战,她们就是首当其冲杀了祭旗用的好东西,或是年老的皇帝死了,底下皇子们争夺的猎物。他们争来了也不见得对你好,得到和亲公主只是胜利的象征。即便遇上了怜惜你的年少夫君,你也不免在羌笛晨鼓中思念故国,在不习惯、不熟悉的饮食礼节中郁郁寡欢,早早凋谢。青瞳无意给她们的队伍里增加一员,她今晚要跑了。 祭祀用的牛羊七天前就在饲料里加了一种叫“血榷”的草,现在这些牛羊的血就会飘出一种人闻不到、狼却觉得无法抵挡的香味。尤其是被林逸凡抓来关了七天,饿得半死的狼! 当夜三更,西瞻和大苑的人都睡熟了,只有看马的守兵不能休息。这些马儿不知为什么不停地来回走,不停地嘶叫,十分不安的样子。 突然一声悠长的狼嚎响起,在明亮的月光中,无数的小黑点出现在山坡上,密密层层,看数量足有几百只。战马一起嘶叫起来,在圈中折腾得更激烈。西瞻士兵只用了一杯茶的工夫就全部列好队伍,做好战斗的准备了。再看大苑这边只有定远军神弩营来的五十名箭手整齐排列,弯弓搭箭,神情肃穆;其他京内来的士兵乱成一团,衣服也没有穿整齐,有些人看到饿狼,甚至吓得哭了起来。 “嗷……”群狼一起嚎叫,在月夜里非常恐怖,眼看就要从山坡冲下。西瞻营房里突然冲出一匹战马,马上之人骑术极好,一眨眼工夫就来到大苑主帐前面。他将手一顿,跑得飞快的马儿立刻准确地停在帐门前,一点儿也没超过。帐中哭声一片,他大喝:“公主可好?” 帐中出来一个被狼叫吓得簌簌发抖的侍女,见到来人吃了一惊。只见他白皙的脸儿因为激动透出红晕,原来是出言不逊的阿苏勒,没想到这个姑娘一般的孩子骑术竟然如此好。 那侍女哆哆嗦嗦地道:“公主说心情不好,睡不着,和花笺姐姐去山冈上坐坐!”阿苏勒大惊,只希望千万不要是狼群聚集的山冈,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见那侍女哆哆嗦嗦的手指正指向狼群方向。 “去了多久?” “大……大半个……时辰了。” 话音刚落,这一人一马已经旋风一样走了,目标却是遍布狼群的山冈。 “危险!不要去啊!”乌野赶着追过去,然而阿苏勒对他的叫喊像没听见一样,直冲进几百条饿狼堆里。 八、无计 远在狼群到来之前,青瞳就坐在和小山冈刚好相反的方向了。离非被花笺半夜叫出来,又见到只有青瞳一个人,颇有些尴尬,只觉得手脚没处放,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曾经和她亲密无间、谈论诗词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就这么一转眼,她就长大了。不但个子长高了半头,相貌也脱去了少女的青涩,初开的花朵比起花苞更多了美态。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眼神,满满地写着自信,似乎什么也不怕。 青瞳心儿咚咚直跳,她等了许久,离非就只是看着她。她开始碰触到离非的目光,还害羞地避开,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离非还是看,她就有些急了。 这个木头,月色这么美,怎么一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叫我一声名字也好啊!要是能说我想你……那就……更好。她脸红了,不满足只是自己在这里意淫,于是抬起头回望离非,目光中带着鼓励,就这样贪婪又满足地看着离非,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爱到大的人。离非,离非,这名字真是永远也叫不够! “公主……你叫臣来有什么事?”离非觉得青瞳的眼神流淌出那么多的感情,多得连空气都透出无形的压力。这样静默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他只好开口了。 这句“公主”叫得青瞳很失落,这个“臣”字也很煞风景。青瞳不满地瞪了离非一眼,指指身边地面,小声道:“离非……你坐这儿好不好!”她话说完,脸儿更红了。离非望着娇羞动人的青瞳,犹豫一下就依言坐在她身边,只是比她比画的地方远一点儿。两人静静地坐着,离非也想起无数小时候的事情,心中十分感慨。今日要将她亲手送进虎穴,其实他又于心何忍? 青瞳轻轻问:“离非,我刚到呼林关的时候,你难过吗?” 离非道:“那自然是难过的,只是后来听太子殿下说你在这里过得还好,我才放心。” 青瞳转头看着他道:“我给太子哥哥写信,是让他读给我娘听的,自然要说自己过得好。难道说很不好,让她担心吗?我不是问你放心吗?我问的是,我嫁人了,你……你心里难过吗?” 离非沉默一下才道:“公主……这事情我没有办法……” 青瞳不依,追问:“我只问你是不是难过!”离非尴尬道:“有……有一些……”青瞳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入怀,偷偷摩挲离非那张写了“是”字的纸,心绪又飘回三年前。她让太子问离非喜不喜欢她,当太子拿回这张纸给她,那又心酸又骄傲的情丝,一时间和着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此刻这个人儿终于实实在在出现在身边,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了! 青瞳半晌才又轻轻地叫了一声:“离非,你想到我们再见面是什么样子吗?” 离非迟疑道:“我……我没想过,你远嫁边关,我不敢奢望还能再见到你。” 青瞳道:“我却从来没放弃过想再见你的念头,真的。我一直想一直想,我总会有机会再见到你的。我没做过什么坏事,老天总不该对我太坏!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如果我不停地想,终究会有一天,老天会满足我这个愿望!” 她声音低如呢喃:“离非,你说了你喜欢我,可是我还没有和你说过,虽然你大概也看得出来,可是我还是要亲口说……离非,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她慢慢移动身子,把头靠在离非并不宽阔的肩上。 离非没有避开,小时候比这更亲密的举动也做过,此刻他心中也酸楚不已。青瞳明天就要去西瞻了,这一次,他们可是真的永远没有相见的机会。她自己也知道,还要这样说,那就让她带着这个美丽的梦吧。 青瞳还在说:“离非,我想离开,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们随便做什么都能活下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离非拍拍她道:“青瞳,我也不想你嫁给西瞻人,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你别太伤心,要是一直想一直想真的有用,那我以后也一直想一直想,想让你以后过得快乐!” 青瞳抿嘴笑了,傻子!突然,离非身子一震,肩膀上的青瞳受惊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离非道:“什么声音?” 青瞳笑道:“狼叫!”离非吓了一跳,霍然站起,遥望远处在白绢般的月光衬托下,许多黑点排满了小山冈。 “啊……这……这是多少狼?哪里来的……”他大受刺激。 青瞳想了想道:“七百四十多只,具体多少忘记了。” 离非愕然转头望着青瞳,见她眼中全是促狭的笑,以为她在开玩笑。他一下拉住青瞳的手道:“跟着我跑,别怕,狼离着还远,不一定能追上我们,别怕,跟着我跑……” 青瞳大笑起来:“谁说的,狼早就追上我们了,此刻我们就在那个山冈上,已经被狼吃掉啦!你、我、花笺,我们三个都没跑掉。” 第22章 烟尘一长望(7) 青瞳看到离非眼中全是不解的神情,笑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保管侍卫们回去说你这个赐婚使是大大的忠臣!听到狼叫,不顾自己安危冲上山坡想救公主,可惜殉职了。山坡上有两件女子的血衣还有些钗环什么的,半山腰有一具啃了一半的男尸。放心吧,身材比着你找的,脑袋整个吃了,没有人能认出来!” “你……你什么意思!”离非惊得几乎跳起来,“我要下去!” 青瞳道:“你放心吧,西瞻有三百多士兵,我们这边还有五十个精锐,狼讨不到好去。就算它们从山冈冲下来,下面营帐前有那么多死牛死羊,狼群不会过来攻击我们。” 离非脸色惨白,他静了许久才慢慢摇头,然后转过身来,眼睛里突然就涌出了泪水:“青瞳!青瞳,我……对不起!很对不起!” 青瞳如入寒冰,周身都冷了,就像离非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一样,她立即就明白了离非的意思,大家都算得上聪明人。她不愿意相信、不肯相信也实在无法相信那个结果,于是她颤声道:“你……你怕你带来的侍卫出事吗?别担心,我已经安排弓箭手保护他们了,那些都是能射一千步的好手,你去帮不上什么忙的……”她的声音干涩到自己也不能听。 “对不起……青瞳!”离非声音哽咽了,“我不能……” “养我很容易的,我不用吃什么好吃的,你知道,我几乎什么活都会干……”青瞳继续垂死挣扎,眼前白花花一片模糊,泪水早不知何时淌了满脸。 “对不起,青瞳,对不起!”离非痛苦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第一次在学堂见到他就是这样,他向跌在雪地里的自己伸出手,就是说的“对不起”,他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吗?两次都不能怪他,上一次“对不起”,青瞳的心偷偷黏在他身上。这一次被他发现了,他从衣襟上摘下这个用不着的东西还给她,还是“对不起”,那么有君子之风,然而这颗心已经破碎了,他看到了吗? “为什么……”青瞳暴怒起来,号啕大哭,“为什么!” 离非道:“我不能从此隐姓埋名地过日子,我想为国家出点儿力!我从小就寄人篱下地住在舅舅家里,我一直那么用心地学习,我真的想为国家出点儿力!” 他的目光悲悯,轻声道:“青瞳,你看到过流民吗?那年我家乡遭了瘟疫,我娘死了,奶娘把我带进京城找舅舅,一路上见的全是流民,瘦得没有一点儿生气,眼睛死沉沉的,肚子却鼓得老高,像画上的恶鬼!一路上除了尸体,我看见的都是这样的人。这些就是我大苑的百姓,是我大苑的子民。” “青瞳,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当时只有六岁,宁国公是我出了五服的远房舅舅,他只在小时候见过我外公一次,哪里有什么感情?他本想给点儿钱打发我走,只是逗小孩问了我一句‘长大要干什么’,我回答他:‘我要当大官,我要为百姓做点儿事情!再不让人饿死了!’他就把我留下了,不但让我读书,对别人还说我是他亲外甥,后来还送我进宫去做太子伴读!” 他喊出来:“青瞳,我不能就这么跟你走了,我想为国家出点儿力!” “可是,你只是礼部的官,礼部什么实际的事情也不做……你……你没有施展的机会……” “青瞳,你不是说了吗?如果我不停地想,终究会有一天,老天会满足我这个愿望!”他歉疚地看着青瞳,“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你的身份,决定了我们没有机会。你忘了我吧——青瞳,如果你想走,你和花笺逃吧,我帮你掩饰。离非无能,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一点儿了!” 青瞳呆呆地看着他道:“掩饰?不管如何,你作为赐婚使没保护好公主,都会影响你的前途,你报国的机会不是更少了吗?” 离非柔声道:“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看你掉进火坑里,一时委屈,会好的。青瞳,你去吧,我还是会一直一直祝福你的。” 青瞳绝望地笑:“去?去哪里,你不和我一起,我去哪里有什么分别?” “嘿,女人!”一个粗暴的声音突然响起,青瞳和离非心情激荡不已,没发现何时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全身都是血,手臂伸出来,血肉模糊,都是狼的抓痕,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滴血。他手指着青瞳,喝道:“你哪里也别想去!” “阿苏勒!”离非吃惊地叫出来,这正是白天那个白皙清秀的少年,此刻竟然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猛兽,绝望而危险。 “他听见了!”离非心头猛然一惊,只见阿苏勒嘟囔着:“还好你在这里,那边有狼,危险!”然后咚地砸在地上,昏了过去。 离非舒了一口气,若是被西瞻人听见刚才的谈话,自己和青瞳都会有大麻烦。离非眼见他伤得极重,随时都有性命危险,又是为了青瞳受的伤,心中挣扎了片刻,就扯下自己的衣服开始给他包扎伤口。 只是把几个流血最多的伤口扎好,离非和阿苏勒两人的衣袖、腰带下摆等扯下来也不要紧的布料就全用完了。离非眼见还有无数伤口要裹,站起来道:“青瞳,我要带他下去救治,你……你走吧!”他的声音不由哽咽起来:“青瞳,你今后一定要自己保重!” 青瞳木然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回答。离非无奈,然而再做停留已经没有意义,青瞳需要的不是假惺惺的安慰。他咬住牙,背起阿苏勒就走,经过青瞳身边,终于忍不住还是说了声“对不起”! 找不到公主和赐婚使,大苑的侍卫已经乱成一团。统领方行舟见到离非背着一个全身浴血的人吓了一跳,连忙把阿苏勒接了过来问:“大人!可见到公主吗?”离非怔怔的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方行舟急着又追问了几遍,离非才道:“你不必理会此事了,回京后由我一人承担!” “什么?”方行舟颤声叫了起来,“公主是不是……是不是遇难了?” “没有,我很好!” 离非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转头,青瞳赫然站在他身后,脸上表情十分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她刚刚走出营帐一样。若不是她衣襟上还沾着露水,离非简直要怀疑刚才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方行舟已经惊喜地叫了一声:“公主!”随即拜倒在地上,呜咽道:“我还以为你……”青瞳上前扶起他,简单地道:“我没事,方行舟,我们的人有损伤吗?” “公主记得我的名字?”方行舟十分惊喜。青瞳微微一笑道:“是啊,这是你第二次送我出嫁,我怎么不记得!上一次推战车,练习得最卖力的就是你,你的身手很不错!” 方行舟还很年轻,他的脸庞发出光彩,道:“公主,我很佩服您,上次我回京和朋友讲,他们都不相信我们的车阵有那么厉害。我气不过,做了十六辆小车和他们试一试,哈哈,打得他们人仰马翻!” 青瞳也露出笑容:“看你这么高兴,我们的人损伤不大吧?”方行舟摇头道:“根本没有损伤,那些西瞻人都和发了疯一样往山坡上冲,简直是命也不要了。我们神弩营的兄弟一个劲儿地喊叫他们等等,先远距离解决掉大部分狼再打,那些西瞻人没一个听的。神弩营的弟兄射了几箭怕误伤也就不敢射了。西瞻人的损伤可真不小,不过这些西瞻人还真勇猛,那些狼没有一条冲下山坡,全被他们杀死了。就是狼死完了那个乌野还在满山坡跑,嘴里用西瞻话不知在喊什么,好些西瞻人也像死了老子似的哭丧着脸。” 离非一直在盯着青瞳,方行舟没觉得她有什么异样,可离非却发现青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虽然她看上去那么若无其事,说出话来那么条理分明,可是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青瞳转过头看着他,离非一下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青瞳眼睛里一直闪耀着的自信的光芒失去了,她的目光不再灵动如电,就像燃烧尽了的火焰,只剩一点儿零星的微光显示曾经的辉煌。青瞳就用和方行舟说话一样的语气道:“我想西瞻人在找阿苏勒,你把他送回去吧。” “你怎么……回来……”离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青瞳轻轻苦笑:“既然我去哪里都一样,何必还耽误了你的前程?”她看着离非,眼睛里终于露出一点儿活气,声音很缥缈:“离非,你知道吗?我能做的,愿意为你做到;不能做的,也愿意为你拼命做到!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不会寻死的,在我心里,你固然十分重要,我自己的性命也同样应该珍惜。因为我仍然想……”她把手贴向胸口,用低得再也不能低的声音道:“再次见到你!” 君能平安否? 便归来、 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 可曾忆?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 总输他—— 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红绡透, 原想艰难终有尽, 更不知、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冰霜摧折,会否?早衰蒲柳。 忍心长辞知己别, 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第23章 谁将一女轻天下(1) 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握黄金。 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 一、罪人 第二日,青瞳没有再和离非见面,就跟着西瞻的队伍离去。西瞻三百六十人的迎亲队伍个个带伤,看上去像一群残兵败将,与青瞳华丽的车驾极不相称。 一路上青瞳再也没说一句话。阿苏勒清醒过来,他伤得虽然重,却都是外伤,休息了几天就有了胡闹的力气,于是时时找“那女人”说话,然而无论他如何出言不逊,青瞳只是淡淡地不理。一行人一路穿越沙海,那样炙热的沙子也没能让青瞳脸上的玄冰融化。阿苏勒觉得无趣,这几日也没再来找她了。 他们走到第十三日,已经接近沙海的边缘,天气太热,行路十分艰难,此刻连乌野也松了一口气,这一片可恶的沙漠终于要走完了。眼看接近中午,白晃晃的太阳晃得人头都晕了。沙子烫得隔着靴子还烙得慌,连空气也因为高温变得弯弯曲曲,眼前景物一片模糊。 乌野让人马分散在沙丘可怜的阴影下乘凉,躲过这最热的两个时辰再走。 花笺跳下车道:“青瞳,车里太热,你也下来乘凉吧。” 青瞳无所谓,扶着她的手下了车。阿苏勒早在一旁躺下了,见了青瞳笑道:“你也下车了?我还以为大苑的人人种怪,可以不怕热呢?” 青瞳径自坐在花笺铺好的绣墩上,看也不看他一眼。阿苏勒哀叫:“女人!你看看我吧,我都为你破了相了!你个没良心的女人!看我一眼也不肯。” 花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下巴和左边眉骨各有一道抓痕,却都不深,没他叫的那么夸张。他文弱的相貌有这两条痕迹还添了些英武之气。只是眉骨上的位置十分危险,偏上一分他就瞎了,可见当时情形也是很危急的。 青瞳依言转过头来看他,然而那目光和看一堆沙子一样没有感情。阿苏勒呸了一下道:“行了行了,别看了,再看我晚上要做噩梦!你看我这么漂亮的脸跟看昨天的洗脸水一个表情?啊,我明白了,你在水盆里看到自己了,觉得我没比你好看多少是吧?那是你眼光不济,有沉鱼落雁之姿、倾国倾城之貌的阿苏勒大人我气量大,就不和你计较了。” 花笺扑哧笑出来,可青瞳却还是没笑。阿苏勒眼光终于也暗淡下来,没话说了。 慢慢地,三百多人全部安静下来,青瞳发出的无形冷气让他们觉得阳光都没有那么热了。静谧中隐隐传来沙子摩擦的沙沙声,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一队人正向他们的方向走来。一般是不会有人正午的时候走过沙漠的,西瞻的哨兵望出去,却见有二三十人骑着马跑过来。当中有一匹马上横卧着一个被绳子牢牢绑住的人,其他人都是穿着部落骑兵常见的装束,只有这个人一身白衣,看身形很是文弱。 这队人转眼来到近前,他们也发现了沙丘后面竟然有那么多士兵,不由得紧张起来。西瞻的哨兵上前喊话,一会儿他回来,对乌野施了一礼道:“他们是可贺敦部落的士兵,来这里举行日杀裂!” 乌野点点头道:“让他们去吧。” 花笺小声问青瞳:“什么叫日杀裂?”青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阿苏勒来了精神道:“杀裂就是你们大苑五马分尸的意思!可贺敦是西瞻的大部落,这个人即将要被五马分尸!” 花笺露出惊骇的神情,青瞳也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一点儿表情的变化让阿苏勒高兴起来,他越发卖弄道:“还有日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不问?这在你们汉话里叫一知半解!” 花笺瞄了青瞳一眼,见她又恢复成没有表情的样子,心里实在好奇,于是问道:“阿苏勒,日杀裂什么意思?” 阿苏勒道:“日是太阳,就是说让太阳杀死罪人,用火热的日光消灭恶魔。先用五马拖着他的四肢和头向五个方向拉,拉到最紧的地方就停下,把绳子钉在沙地上,让太阳慢慢把他晒死!痛快些的就在绳子上淋上盐水,有半天时间,太阳就烤干水分,绳子一点点缩回去,这种日杀裂实际上是勒死的。要是不痛快的就直接用普通绳子,其实人的命贱得很!就算今天这样大的太阳,没有个两天三天也死不了。等死了再来看——嘿!那人的眼睛都晒爆了!” 他用手比画自己的眼睛,声音很兴奋:“黑的白的混成一片!脸上的皮像蜜瓜一样全是裂纹,碰也不能碰,一碰骨头就露出来,上面一点儿肉也不沾,很干净!” 阿苏勒满意地看着花笺吓得簌簌发抖,青瞳木头一样的脸上也露出恶心的表情,又道:“不过呢,用得上这种刑法的人可不多,被认定是恶魔附体的人才会受到这种对待。很难出一个的,你们想不想留下来看看?捡一块脸上的皮,硬邦邦地一弹就响,挺好玩的。” “呕!”花笺弯下腰来就吐,缓过气来就拼命摇头。青瞳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听他吓你,我们哪有两三天的时间等着看他死。” 花笺的脸色这才缓过一点儿来,阿苏勒撇撇嘴:“你这个女人真没趣,就不能配合一下我?” 青瞳转过头来不去理他,不远处可贺敦的士兵开始唱起歌来,不知道什么意思,然而那声音苍凉悠远,竟然挺好听。阿苏勒轻轻靠向青瞳,低声说出他们唱的内容: 无所不能的草原大神啊! 请你拯救这个罪人, 恶魔在他的身体里狞笑, 在撕裂他的灵魂。 光华灿烂的太阳啊! 请你拯救这个罪人, 用热箭刺穿他的皮肉, 让他的鲜血凝固。 当纯洁的白骨在你的凝视下暴露, 恶魔就无处藏身! 啊!尊贵的腾格里天神, 我们愿意为一个罪恶的灵魂, 奉上骏马、美酒,还有我们永远忠诚的心! 歌声一遍遍回荡,青瞳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些愚昧的人。他们要用无比惨烈的酷刑杀死一个同类,竟然说是为了拯救他!但是那唱腔悠远动听,每个唱歌的人都是表情肃穆而痛苦,看来没有一丝作假的成分。 然后马背上的人被解了下来,他一落地就摔倒了。青瞳才发现他双腿蜷曲,原来是个瘸子,不晓得是天生就瘸,还是被人打的。 那人的眼睛上蒙着黑布,鼻子高挺,嘴唇细润,下巴尤其好看,少见男人有那么精致的曲线。阿苏勒的轮廓本来也不错,和他一比就粗糙了。他的衣服洁白如雪,在漫天黄沙中似乎纤尘不染,尽管被捆缚着摔在地上,却给人很高贵的错觉。 他一被拖下战马,那马儿立刻围着他嘶叫。阿苏勒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这匹好马,看来要和主人一起死了!他们会用这匹马的血洒一个圈,再把这个人放在圈中间,直到他变成白骨散在地上也没有人敢给他收尸。草原上的牧民要是不小心见到这样的尸骨,都要立刻去庙里求神赎罪!” 他话音未落,一个士兵就挥起套杆,准确地套上马脖子,马儿被迫在他的拉扯下绕着那个罪人奔跑,四周的士兵围成一圈,马儿从每个人身边路过都会被刺一刀,片刻就满身是血了。 马儿不停地悲嘶,鲜血一股股洒在地上,在罪人周围画了一个血圈,终于那匹马再也没了力气,缓缓地倒在地上。它身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眼睛慢慢合上了。 圈中的罪人蒙着眼睛的黑布湿了两处。他即将面临死亡,一直很平静,然而马儿死了,他却流下眼泪。 可贺敦的战士又把刚才的歌唱了一遍,然后按着这个圈子浇上美酒,五条索子同时勒住他的脖子和四肢。一声呼喝,五个方向的索子同时被慢慢拉紧,直到绳子绷成直线,他们仍然不放手,继续拉。 看到罪人身体被拉到极限他们仍在使劲,青瞳怀疑这人已经不需要太阳暴晒,直接会被杀裂,直到他的四肢都渗出血来,可贺敦人才停下。他们取了五根一头尖的长木,将绳子分别钉在地上,再一下下把长木砸进地里,直到十分牢固,七个人合力也撼不动为止。那个人就被直直地绷在地面上,任由火热的太阳晒在脸上。 阿苏勒轻飘飘的描述远比不上现场的惨烈,花笺把头钻到青瞳怀里,向青瞳道:“我们走吧!我不想看了!”青瞳转向乌野,问道:“乌野将军,我们可以现在就走吗?” 乌野道:“天太热了,公主不歇歇再走?”青瞳道:“走吧,我也不想看了!” 阿苏勒突然凑过来道:“女人?你是不是想救他?你和我说我就帮你!” “啊,不行!”乌野惊讶地看着阿苏勒,“这是被恶魔附体的人,帮助他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灾祸!恶魔会跟随你!” 阿苏勒撇撇嘴:“恶魔?让他跟来吧,我还想看看恶魔长什么样子呢!” 乌野犹豫很久,还是道:“就算不是因为恶魔,我们也不能为这点儿小事轻易得罪可贺敦部落啊!打扰别人的祭天仪式,那是和杀了他们大首领一样的血仇!阿苏勒,请你别冲动!” 那边被缚的人好像说了些什么,可贺敦的战士突然骚乱起来。领头人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他身上,喝道:“恶魔,你又要带来什么灾祸?!” 随着这一鞭子,白衣上飞起一溜血花。那人叹息一下,随即转过头,用很大的声音道:“看热闹的人们,他们不肯走你们就快去吧,一会儿狂风和黄沙就会埋葬这片土地,留下来的一切都会失去生命,没有什么热闹好看的了。” 二、预言 他说的竟然是汉话,想必是听到阿苏勒、乌野和青瞳说话都用的是汉语,所以直接说汉语了。 西瞻两百年前曾臣服于大苑的开国皇帝,从那时候起汉语就在西瞻的上流社会里广为流传,成了身份的象征,只有低贱的平民和奴隶才说西瞻话。直到近几十年来大苑国力衰弱,西瞻人再瞧不起大苑人,上流社会里才重新听到西瞻话。特别是这二十年来,说汉语的人数更少了,只是像乌野、阿苏勒这样的贵族才会自小学习汉话。这个罪人会说流利的汉语,表示他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 在大苑则相反,由于对西瞻人的怨恨,在呼林关内说西瞻话会有生命危险,只有战场上的士兵常年和西瞻人交战,可以听得懂一些。青瞳暗地里认为会西瞻话对杀敌有帮助,组织士兵学过一段时间,最后因为士兵的学习热情太过低下,只好算了。包括她自己也说不来西瞻话,阿苏勒和乌野照顾她,一路都是用汉语和她交流。 这几句话又让他挨了好几鞭子,但是可贺敦的战士明显慌乱起来。 阿苏勒开始听到他的话还很不屑:“原来是个巫师,怪不得会被当成恶魔附身给晒死。什么狂风黄沙,我就不信你还真能搬动恶魔,叫来一场狂风把你救出去。” 然而阿苏勒看到可贺敦的战士人人面露惧色,不由脸色也凝重起来,对哨兵说:“你去问问他们,这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对青瞳道:“执行日杀裂、驱除恶魔的都是族中最勇敢的战士,每一个都要身经百战,连他们都害怕,难道说这个人真有些道道?” 阿苏勒随即摇头,自嘲道:“我也胆小起来了,这里又不是大沙漠,只是一小片沙海,从来没听说过这里发生过沙暴,还说什么埋葬这片土地,那得多大的沙暴啊!再过去不到两日的路程就是绿洲草原,就是真有沙暴,我也不相信我们的战士会走不出去!” 片刻问话的哨兵回来了,道:“可贺敦人说这个人眼睛里住着恶魔,被他看到的人就会失去灵魂,还说恶魔通过他传播灾祸。他说下雨就会下雨,说刮风就会刮风,说着火就会着火,从来没有错过。” “啊?有这种事?我不信!”阿苏勒道,“去问问他一会儿是多久?我还真想等着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说什么就会有什么。” 他的声音很大,血圈中的罪人已经听见了。他嘴角又露出嘲讽的笑意:“看热闹的人,别让不相干的热闹夺去你的生命,我这恶魔并不想你们这么多人陪着死。我说的一会儿是七个半时辰,到明早该日出的时候,你们将看不到太阳,黄沙会把整个天空填满。从现在开始奔跑,一个下午加一夜,你们能平安出了沙漠,快去吧!” “七个半时辰?”阿苏勒笑起来,“就算你能预测灾祸,我也不相信你能预测得准确到这个地步。除非你不是人,真的是恶魔!哈哈哈哈……” 青瞳淡淡地道:“确实有人可以准确地预测灾难,善看川泽日月的人自古就有。大苑的典籍曾有记载,古时候有人能将下雨的时辰精确到刻,雨量精确到分。” 阿苏勒哈了一声道:“女人,这是这么多天来你对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沾光了,沾光了!”他站起来转向那个罪人:“恶魔!再说两句话来听听!你要能逗得这女人笑了我就饶你不死如何?” “不死……有什么好……”那罪人清清淡淡地一笑,不再开口。 阿苏勒狭长的眼睛眯起来了,他微笑着慢慢说:“知道吗?你错过了活命的机会!”他虽然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可是青瞳却觉得声音中透出一丝寒意,让人不自觉地就会相信,他有这样执掌别人生死的能力! 青瞳诧异地看着他,却见阿苏勒迎上她的目光,眼睛夸张地瞪起来道:“哇,看我了,看我了!正眼看的,这是这么多天我第一次看见你的黑眼珠!女人,这些天你不是低着头,就是板着脸,好容易看我一次,还总是眼神一瞟就走,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我还当你眼睛出什么毛病了呢!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眼睛要是再出毛病,恐怕图南哥哥更看不上你了。” 花笺怒瞪着他,青瞳目光中的灵气消失了,又恢复成漠不关心的表情。她和孩子气甚重的阿苏勒没什么好计较的:“乌野将军,走吧!”她的声音淡漠。乌野应了一声,招呼士兵起身列队。 阿苏勒长眉一轩,隐约显出一点儿失望,随即又恢复成嬉皮笑脸的模样,道:“乌野,天气太热,你带着那个傻女人走吧,我要留下乘凉!” 乌野吃了一惊道:“你不走我回去干……我回去怎么和王爷交代?” 第24章 谁将一女轻天下(2) 阿苏勒道:“这个恶魔说明天早上黄沙会把这里埋葬,这女人也信他,我偏不信,就是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你们到沙海外面等我,最迟明天夜里我就去和你们会合。嘿,女人!”他转向青瞳笑眯眯地道:“我们打赌如何?如果明天晚上你看见我,就要给我亲一下。” 他等着看青瞳勃然大怒的样子,然而青瞳还是很平淡地道:“这又何必?即便你赢了敢亲我吗?你不要命了?!” 阿苏勒道:“那你就别管了,你是没把握赢我吧?怕让我亲了图南哥哥更看不上你?放心,我们西瞻人不计较这些。” 以青瞳对西瞻习俗的了解,阿苏勒是在胡说。西瞻风气虽然要远比大苑开放,可那是针对未婚或者失去伴侣的女子,像她这样已经和堂堂王爷定下婚约的人,阿苏勒竟敢公然调戏,按理饶不了他。却见乌野对他的话不甚在意,大概不是萧图南和这表弟特别亲厚,犯些小错全不在乎,就是西瞻人根本没把她这大苑送来和亲的公主放在眼里。 青瞳摇头道:“我没兴趣和你打赌,一起走吧,就算只有一分可能,为赌气去冒险也不值得。”阿苏勒凝视她,眼神很复杂,突然他把眼睛一瞪道:“呸!成天看到你这么半死不活的样子,真晦气!随便什么人说的话你也信!我就是不信了,你怕死你走,我偏要留下来,看你明天有什么话说。” “不!阿苏勒。”乌野急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单独留下你,你不走我也不走!” 青瞳轻轻重复“怕死”两个字,突然笑了,落寞道:“不死……又有什么好呢?”话说出来,才发觉这语气和那个罪人几乎一模一样,想必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伤心事吧。 她怜惜地看了一眼罪人,可贺敦人既然说他“说下雨就会下雨,说刮风就会刮风,从来没有错过”,那这人很可能是个对川泽地理研究得十分精到的人。如果在大苑,应该做了监天师,可惜在这个野蛮的地方,竟然要被当成恶魔虐杀。 阿苏勒眉目之间又有怒气一闪而过,他大声道:“好哇!既然都是不怕死的,就一起留下,嘿,恶魔!你要是说对了,我就救你出去!” 乌野见他打定了主意,只好吩咐士兵扎下营帐。为了防止万一真有沙暴,乌野又率领士兵们挖下深坑,让士兵们挤一挤,空出几个大帐来,将行李中沉重的米粮整理在一起,装进封好底子的营帐里。将这巨物堵在坑边,估计即便有大风也吹不动,人躲在这么大的袋子后面应该没有问题。他们忙了整个下午才布置完成。 阿苏勒说的是汉语,可贺敦战士听不懂,他们是要等着确定这人死了好回去交差的,见这么多人都不肯走,也不由得紧张起来,全神贯注地戒备。 青瞳任由身边的人忙忙碌碌,只是偶尔看一眼血圈中的罪人。这个沙漠之夜和十几天来没有任何区别,沙粒在夜晚呈现厚墩墩的蓝白色。深蓝色的夜空挂着沉甸甸的金黄圆月,看月亮那么圆,又是十五了吧。 整个夜静得一片死寂,连前些晚上壁虎走过的沙沙声也听不见。别说风暴,连一丝微风也没有,越发使这个夜晚燥热难耐。 月亮终于渐渐隐去,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天空已经发白,可以借着晨光看清四周了。不但没有沙暴出现,甚至连一丝刮风的迹象也没有。眼看着天越来越亮,这一个晚上大家算是白紧张了。大家又等了一阵还没动静,西瞻士兵都骂起来。他们又把帐子拆开拿出东西重新放到马和骆驼的背上,准备趁早晨天还不太热,要多赶一点儿路。 阿苏勒得意地看着青瞳,对着那罪人虚虚挥了一鞭子,笑道:“不是我不想救你,可惜你自己没本事,死去吧!” 青瞳也惋惜地看向那个罪人。他仍然绷直躺在沙子上。一天过去,他晶莹的嘴唇干裂了,血渗出来却更突出那唇优美动人。 她对这人总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怜惜,于是来到血圈外面,花笺快步跟上。可贺敦人抽出刀来想拦,青瞳用蹩脚的西瞻话道:“我只是看看。”可贺敦是西瞻的附属部落,这一行人一看就是西瞻贵族,他们不敢拦阻,犹豫一下就让开了。 谁知她不是远远看看就罢,青瞳一脚就踏进血圈,可贺敦人都惊叫起来。圈里被认为是恶魔的领地,从来没人敢进去。他们一时不知该拿这个人怎么样好,这声惊呼还没停,紧接着又是一声。却是花笺也一脚踏了进去,随即西瞻人也是齐齐一声惊呼。西瞻人多,这声比前两声都大。青瞳回头,见阿苏勒也跟了进来,脸上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 青瞳走上前仔细打量着这个白衣人,许久过去,这人连一丝动作都没有。若不是他唇上血迹殷红,青瞳就会以为他已经死了。青瞳伸手过去,解下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不知为什么,她很想看看有这么好看嘴唇的人长什么样子。这个动作引起所有可贺敦人的惊呼。他们齐齐闭上眼睛,声音里竟然充满恐惧。 黑布移走,亮光刺激得他纤长的眉毛微微皱起,带动优美的睫毛也轻轻颤动,就像雏鸟刚刚展开的羽翼。 青瞳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紧闭着眼睛,于是问道:“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那人声音里有些惊讶:“你不怕我看你?” “怕?”青瞳十分奇怪,“为什么怕?” 阿苏勒撇嘴道:“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嘛,可贺敦人说他眼睛里住着恶魔,被他看到的人就会失去灵魂,不过是胡说的。你倒是睁眼让我看看,恶魔长什么样?这可是你最后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了。” “说得对,我们大家都要死了,还怕什么恶魔。”那人微微一笑,缓缓睁开眼睛。花笺啊了一声,青瞳和阿苏勒也是一怔,三人的眼光都锁在这人脸上移不开了。 他的眼睛是奇异的一黑一蓝两种颜色,偏又配合得那样好看。那只深蓝色的眸子中像是凝固了整个夜空,当中一点一点流淌着星星的光芒。那不是银光,也不是白光,就是这种悠远的青色竟然会发光,在眸子中蜿蜒潋滟,慢慢躲进浓密的睫毛里。以前青瞳对自己的名字并不满意,觉得有些像女鬼。此刻真的看到青色的瞳人,这才发现,青瞳——竟是那样极致美丽。 这样奇异的眼睛,怪不得被人说是眼中住着恶魔。 他凝视着青瞳道:“你很美,我最后这一眼看得不错。” 阿苏勒清清干涩的嗓子才道:“女人,看够没有,我们走吧。” 那人道:“昨天让你走不走,现在走不了了。” 阿苏勒笑道:“你又想说你那黄沙埋葬天地的预言?现在恐怕八个时辰也过去了吧,哪来的黄沙?还是你改主意了,让洪水淹了这里?” 那人道:“没有八个时辰,只是七个半时辰多一点儿,只有越接近,我的感觉才越准确。现在还有半刻钟。” 阿苏勒呸道:“还有半刻钟你死,闭上乌鸦嘴吧。” 那人微微一笑,看着已经透亮的天空,太阳马上要出来了,他默算时间道:“还有十个呼吸的时间……九、八、七……” 三、沙暴 随着他的话,忽然一阵狂风掠过,天空像是舞台拉开了序幕,天色开始变红,瞬间转为深红。天气更加闷热起来,似乎突然被注入某种能量,空气中飘浮着大团热气。晨光被这些热气夺走了,沙漠中又现出黄昏才有的颜色。天色开始不断变化着,一会儿呈灰黑色,一会儿呈土黄色。 “他妈的,居然是真的!”阿苏勒脸色铁青,突然一伸手,紧紧抓住青瞳的胳膊。几乎是同时,青瞳向前一扑,将花笺揽在怀中。三个人立足不稳,一起跌在地上。 “三、二、一,来吧!”那罪人露出微笑,美丽的眼睛在青瞳脸上流转一周,随即合起,此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还没等他们爬起来,沙漠边缘又现异象,深红色的天降下一股黑线,那黑线扭曲盘旋着,宛若活着的生物,不断地向地面探下身子。越旋越大,地面的黄沙如同听到召唤,竟自己飞舞着迎上那条黑龙。这一黄一黑终于接在一起,如同天和地各自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拧在一起,这无与伦比的碰撞瞬时就发出整个沙漠都能听见的咆哮声。 黑龙得了黄沙的助威,立刻涨大身子,天空都被染成黑色,就像遮了一块巨大的黑幕,向着这些渺小的人类当头罩来。 “龙吞沙!龙吞沙!”可贺敦人面无人色,双手伸向天空跪下来。许多西瞻士兵也跟着跪下,竟然不是料想的小沙暴,而是足以毁灭一切的龙卷风! 阿苏勒脸色发白,在发怒的自然面前,他也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把青瞳的脑袋整个摁在自己怀里,替她挡住一点儿沙尘。青瞳用力挣扎,从他手臂的缝隙里看见乌野冲他们跑过来。这个时候人类的脚步十分艰难,乌野的腿奋力抬起却跑不动,反被狂风吹得后退了一步。他大声喊着什么,然而狂风的咆哮轻易掩去了乌野的声音。远处的呼啸声来得极快,初始是尖锐的虫鸣声,转瞬间咆哮若大堤决口,万马奔腾。 那块黑幕在她的注视中,刷地过来了。天际间立即一片朦胧,青瞳觉得自己被一种雾纱样的粉末给围了起来,呼吸已不通畅,稍一用力,满嘴都是枯黄的沙子。青瞳下意识地把花笺揽得更紧,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掩住口鼻。与此同时,阿苏勒的手伸过来,把青瞳的脑袋更往自己怀里按过来。青瞳隔着阿苏勒的衣襟,才吸到一点儿没有沙子的空气。 突然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几乎要腾空飞起。阿苏勒一声大吼,一拳打在地上,竟生生伸进半尺有余,将他们三个暂时固定下来。血迅速从那个沙坑泛出来,将这小片沙子染成暗红色。 青瞳看着血圈外跪着的可贺敦人一个接一个地飞起来,瞬间就混进铺天盖地的黑幕中消失不见。他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那叫声又凄厉又无奈,颤弱着在风中闪了一下,又立即消散。 狂风就这般卷着黄色霸道地扑来,能抓走的东西它都要抓走,闪电般地抓得无影无踪。眼看着马儿也站不住,悲嘶着飞上天空。 青瞳他们三个身子一滑,阿苏勒的手臂终于也抵不过自然的威力。他又是大吼一声,手指紧紧抠住沙地不放,五指霎时在沙子上划出五条血痕。 然而这虚浮的沙毕竟不能依靠,眼看他们三人也要腾空而起。阿苏勒紧紧咬着牙,他死也不愿意放开手中的女人,这辈子什么时候做过有始无终的事?什么时候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只有这个女人,真是太难太难了,然而他就是不想放手。他拼尽全力抠着地面,连手反被那个女人握住都没感觉。青瞳大声喊着什么,然而他神志已经有些模糊,没有听见。 青瞳气极,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阿苏勒一惊回过神来,才听青瞳道:“放手,我说一二三,我们一起用力滚过去抓住木桩!”他睁眼一看,只见狂风中只有犯人行刑钉下的那五根木桩依然挺立着,日杀裂的酷刑要保证犯人尸骨成灰,依然要这五根木桩为记,所以这些尖木钉得极深,居然在狂风中保持不倒。 他依言放手,三人瞬时就要飘起。在青瞳的呼喝下,三人一起奋力翻滚,终于阿苏勒的后腰碰到一根木桩,他连忙用力,三人一起紧紧抱住这唯一的支撑。 狂风疯狂地抓着他们摇晃起来。大海,不知为什么他们第一个想到的词不是龙卷风,而是大海。而他们,就像大海里的一叶不停跌宕起伏的扁舟。 狂风不停地吹着,卷起了大片的黄沙和碎石,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一般,天色更暗。四周几乎见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狂风就像巨大的旋涡,在黑暗中疾速旋转奔涌,黄沙碎石雨点一样刷刷砸落。青瞳的身体被阿苏勒护住,只听见他身上骤雨一般响着。然而青瞳已经顾不上他了,此刻他们也几乎跟着风旋转起来,如同一片正在飞速下旋的落叶。 如果能看见四周,青瞳就会惊奇地发现只这一会儿工夫,周围的沙丘就改变了面貌。呼啸而过的狂风带着沙尘向着一个方向不断地移动着,小山一样的沙堆就像孩子手里的积木,被犹豫不决的孩子一会儿放在这边,一会儿又放在那边。 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之中,在那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人的生命,便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子,四周已经被各种沙石塞满,呼吸变得很困难。青瞳把头深深地埋在阿苏勒背上,不再抗拒他的温暖。阿苏勒的手摸索着伸向青瞳,青瞳立即握住了它。此时即使这样伸过来的一只手,给她的是一种无言的支持,甚至理解。 阿苏勒眯着眼睛,努力地想看她一眼,在这模糊一片的暗黄中,那么近的距离也只隐约可见一些轮廓。青瞳脸上神色安宁,好似在这天地之威中,她也根本就未曾恐惧过。然而她眯着的眼睛又恢复了活力,阿苏勒满意地想,对了,这样才对!这种闪着光芒的双眼才是这个女人该有的,前几日的麻木安在她脸上根本不合适! 几乎是突然间,他们身边的沙子就停下了。原来在最剧烈的旋风中心,天是一种油润的橘红色,空气中像蒙上了一层红粉,沙粒在急风中竟不再动。它们优雅地悬荡着,如同被一只神奇的手托住一般,按着舞蹈的韵律分开,再合拢,拼成无数奇异的图像。 大风在下午才停下来,天空呈现一种厚重的褐色,远看如同一张巨大的绒布。风中那些细小的浮尘来回缓慢飘浮着。青瞳在暗淡的天光中抬起头,她身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头发杂乱干硬,已经与粉尘混在一起,干干地趴伏在她的头上,像几条缠结在一起的绳索。她稍微一动就赶紧停下来,头晕得厉害。 这时才发现四周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熟悉的沙丘和零星的沙生植物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平整如镜的万里黄沙,表面上水波一样荡漾着一丝丝细纹。这细纹连绵不绝,直荡漾到天地尽头,已经不知道哪里才是走出沙海的方向了。 第25章 谁将一女轻天下(3) 青瞳被阿苏勒护住,花笺又被青瞳护住,所以三个人中,花笺看上去最干净。花笺挣扎着站起来,奋力去挖沙子。阿苏勒先是愣了一下,才发觉她挖的是五条绳子交汇的地方,应该是想把那个罪人挖出来。他暗自不屑,挖出来难道还能活吗? 青瞳已经上前和她一起挖了,还好沙子轻软,片刻那罪人的脸就露了出来,伸手向鼻端探去,已经没了气息。 花笺温柔地解下他颈中的绳子,刚才的风沙摇晃让本来已经勒得紧紧的绳子几乎陷进肉里,解下来脖子上就显出吓人的红痕。阿苏勒本来不屑,看她们忙得起劲也过来看了看。他见到那人脖子上深深的红色,不由轻轻咦了一声。青瞳问:“怎么了,阿苏勒?” 阿苏勒捏开他的嘴看了看笑道:“这小子倒是好运气,脖子勒得紧,居然没吃沙子!”花笺怒视他道:“人都死了,没吃沙子有什么值得高兴!” 阿苏勒笑着转身,突然在他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那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慢慢涌起潮红。阿苏勒笑道:“没吃沙子也没被卷走,就是说啊,这小子很可能没死!” 四、露馅 花笺大喜,上前替他捶背,半晌那如同蝴蝶翅膀的睫毛才动了一下,仍是虚弱得睁不开眼睛,可是他还真的活了! 花笺大喜道:“你还好吧,你……你没事了吗?”他睫毛颤动一下,睁开奇异的眼睛,看清自己身边几个满身黄沙的人,才发觉仍在尘世。真是,死……也是不容易的事啊!他嘴角轻移,苦笑了一下。 花笺见他睁眼,十分高兴,道:“你……你叫什么名字?”他迟疑了一下,才吐出两个字,“萧瑟。”他的声带也许受了伤,声音十分粗。 的确,他的名字如同他的人,寂寞而苍凉。 阿苏勒不耐烦起来,他身上系着一个精致的小水袋,水袋是每一个过沙漠的人必备之物,但是他这个显然只是意思意思,装不了多少水。 他拍拍水袋向青瞳道:“咱们快走吧,水就剩这么一口,这鬼沙漠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呢!和他浪费那口水干什么!” 青瞳还没说话,他又转向花笺,漫不经心地道:“水不多,这个丫头不能带,以后给你找好的!” 青瞳愣了一下,沉声道:“祝你好运,再会!”随即对花笺道:“我们走这边。” 阿苏勒皱了皱眉头,见青瞳毫无商量的余地,脸上又现出笑容:“好了好了,带着就带着!他妈的,死活看老天的意思!瘸子,你自己留下吧,我们要是运气好,两天就能走出沙漠,到时候叫人回来救你!要是运气不好或者用的时间太长……” 他咧咧嘴,结果自然不用说了。其实即便运气好,路一点儿也没走错,一来一回也要四天,加上这人已经晒了一天,活下来的可能也很小了。 花笺突然叫了声:“青瞳!”青瞳回头,见她满脸都是企求的神色。她又叫:“青瞳,我们带他一起走吧,总不能把他丢下啊!”青瞳看了阿苏勒一眼,阿苏勒一下子就跳开了,道:“女人!你不是想让我背他吧?老天哪,我也不是铁打的。你看我的手,你就不可怜我?”他伸出手,两手都是很深的伤痕。 青瞳又回望花笺,她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如同姐妹一般。那个月夜,离非是不肯跟自己走,而花笺呢,明知前面是火坑,任青瞳怎么说她也不肯离开自己,于是就一直跟着来了。那是她生死相依的姐妹,而这是花笺想要的东西。青瞳微微一笑,来到萧瑟跟前,将他拉到自己背上道:“我背!” 三个人都是一惊,花笺道:“不……青瞳,我自己背。” 青瞳摇摇头:“你背不动,你知道我力气比你大。” 阿苏勒脸色青红不定,恨恨地看着她。青瞳已经背起萧瑟开始走了。沙子很软,踩起来更加费力,萧瑟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人紧紧贴着一个少女温软的身子,他们两个的头靠得那么近。青瞳的长发不断撩拨他的脸,她脖子上的汗毛清晰可见,她吃力的呼吸清晰可闻,萧瑟只觉得自己紧张的心都不能跳了。腿上本来没有知觉,但被这样的手臂绕过,紧紧贴在身上,他竟觉得有热流流淌一般躁动不已。 阿苏勒开始很是愤怒,铁定心不帮她,看她能走几步路,没想到两个时辰过去,青瞳竟然还能走!他实在佩服她的毅力,于是咆哮着冲上去,一把将萧瑟从她背上扯下来,扛着就走。到了晚上,所有人都十分累,阿苏勒勉强刨个沙坑,大家就都躺下休息了。 带上萧瑟的好处和坏处同时出现了,坏处是带上这么个累赘行走更慢。第三天结束后,阿苏勒不得不认输,和青瞳换着背他,要不然谁也走不动。好处是这个人就像指南针一样精确,他眼睛都不用睁开,手指一指就是正确的方向,张嘴就说出还剩多少路,没有他恐怕这几个人早迷路了。 人是靠信念支撑的,就是没有水,如果明知道还有多少步就可以走向胜利,大概绝大多数的人也可以坚持下来。 当第五天傍晚,看到横亘千里的大沙漠在北部边缘地带逐渐出现的绿洲,看到星星点点的牛羊自由自在地吃草,这本该狼狈得要死的四个人居然一个也没倒下! 从遥远的天山吹来潮湿的风,呼吸之间令人心肺滋润。这一行人都觉得胸怀大畅。 当晚他们借住在牧民的营帐里,花笺用布包住萧瑟的蓝眼睛,对借他们帐篷住的老大爷说他这只眼睛是瞎的。老大爷对五天前的风暴唏嘘:“腾格里大神发怒啦!可怜的孩子,你们居然还能活着出来,瞎一只眼睛不算什么啦!” 他们四个在这里休息了三天才恢复力气。第四日清早,青瞳从牧民那里借了个锤子,拿出怀中的玉杖,当着阿苏勒的面砸成几块,然后挑了一块看不出形状的送给收留他们过夜的老人。他们身上都没有什么钱,值钱的只有这个了。 前途未卜,留着刀总是有些用处,所以青瞳选择这个玉杖下手。阿苏勒看着她一下一下砸着那象征身份的翡翠权杖,脸上阴晴不定,然而他并没有阻止。那个老大爷对这四个客人有些恋恋不舍,嘱咐了好久才放他们离去。 青瞳走过这片村落,站住了,柔声说:“阿苏勒,我们在这里分手吧。” 阿苏勒并没有显得很惊讶,只是声音沉闷:“这么说,你不想和我去聘原了?” 青瞳点点头道:“是,我不想骗你。前些天出了些变故,让我很灰心,觉得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可是这一次经历生死,我觉得那样不对,所以不想委屈自己了。阿苏勒,你自己回去吧,和萧图南说我死了,好吗?” 阿苏勒阴沉着脸道:“凭什么你觉得我会帮你骗图南哥哥?我偏要把你带回去讨好他!” 青瞳轻轻一笑道:“别孩子气,你现在没有力气拦住我,自己不知道吗?” 阿苏勒使劲咬咬牙道:“昨天半夜就发觉了,死女人,你做了什么?”青瞳上前温柔地替他整理一下额头上的乱发,道:“没事,一点儿小药,三天后你就会有力气了。”临走时,阿黛替她准备了不少小东西。这个江湖女子,青瞳暗自摇头,看来周毅夫以前的日子不算好过。 青瞳上了大爷给她准备的马,招呼花笺和萧瑟:“走吧!” 她说罢,转头颇留恋地看了阿苏勒一眼。所有她认识的男人里,只有他和自己共历过生死,狂沙漫天的那一刻,阿苏勒伸过来的手温柔有力,那是青瞳从没体验过的安全感。 “等等,女人!”阿苏勒突然叫起来,“我和你一起走!” 青瞳大惊:“阿苏勒!” 阿苏勒叫道:“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和你一起走,反正你不就是想私奔吗!我和你私奔好啦!” 青瞳皱起眉头道:“你胡说什么,你在这里有身份地位,又有家人,怎么能和我走!我带着萧瑟是因为他留下来有生命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苏勒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是说这个瘸子呢,我说的是你那心肝宝贝离非。那天晚上你不是想和他私奔吗?什么出了点儿变故,你很灰心,不就是想私奔人家不肯吗?这也叫变故,你想私奔我陪你,这点事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青瞳变了脸色,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天你……不是没听见吗?” 阿苏勒道:“哼,我从狼山上冲出去后还当你出事了,急得四下找,你们的话就听见一个尾巴,可是看你那副眉毛眼睛都含情脉脉的样子,就是一句话没听见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啦!何况我还听得清清楚楚的。” 他捏细嗓子,学着女人的声音:“我不用吃什么好的,我几乎什么活都会干,我们在一起会过得很好……奶奶的,那小子哪点儿值得你这样?气死我了!我阿苏勒也不用吃什么好的,我也几乎什么活都会干,要私奔你跟我吧。” 青瞳一时怒气攻心,脸上都变了颜色,咬牙道:“那你还装成没听见的样子……” 阿苏勒脸色也沉下来,平静地道:“我当时气极了,刚说了一句‘你哪里也不许去’,你的眼睛立刻露出杀机。我若不装,只怕你要灭口了吧。” 青瞳愕然望着他,这个阿苏勒绝对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样简单。这样的神色已经露出过几次了,只是他一开始就语出轻薄,所以自己才小瞧了他。 阿苏勒也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道:“那晚我也没有晕过去,你知道吗?我被离非背下去心里急得快疯了,他就那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山上?你眼睛里那么绝望,我真怕你会不想活了!可惜我连出声也不敢,一出声你一定先杀了我给你的离非清路。还好,你没有那么脆弱。” 阿苏勒缓缓地在她马前跪下一膝,解去自己上衣。这些动作他做得庄重无比,青瞳竟只能呆呆地看着他露出胸膛。 与文弱的相貌并不相称,他的身材矫健修长,肩背是流畅有力的曲线,隐隐也有周远征那样猎豹般的韵律。只是这身上纵横交错,全是未痊愈的伤痕,看上去有些吓人。 阿苏勒仰望着青瞳,慢慢将右手覆在额上,清清楚楚地说:“身上的伤痕可以证明,我,阿苏勒,能用生命守卫你!放下你的心,跟我走吧!” 青瞳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萧瑟转过头,忽然道:“你,阿苏勒!为什么不用另一个名字?可以用生命守卫她,为什么还要欺骗她?” 阿苏勒开始惊愕,端详了萧瑟一会儿后,脸色渐渐冰冷,他的声音冰寒透骨:“你若敢说,我不会饶过你!” 萧瑟毫不犹豫地和他对视道:“你说我敢不敢?” 他转向青瞳道:“阿苏勒在西瞻话里的意思是长生……” 他停了一下,在青瞳和阿苏勒都阴沉的脸色里仍然把这句话说出来:“那是皇帝给自己最喜爱的幼子取的小名。振业王萧图南,如果不是昨夜你起来发信号,我也想不到阿苏勒就是你。” 五、许愿 萧图南慢慢从地上站起来道:“那么你昨晚为什么不说?” 萧瑟道:“我想看清楚你对她是好意还是恶意,你既然说愿意和她流浪,今早放出信号让你的人尽快赶来又是什么意思?” 萧图南眉毛一跳道:“你认得我的信号?” 萧瑟淡淡地道:“我知道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多,有机会你可以慢慢了解。” 萧图南凶恶地盯着他道:“果然是妖孽,我要把你送回可贺敦部,你就该被活活晒死!”他转向青瞳,看着她冷冷的目光笑道:“怎么,生气了?” 青瞳声音平淡,然而内容却不平淡:“不是生气,是愤怒,或者可以说是暴怒,我现在就想使劲一口咬死你!” 萧图南指指嘴唇,笑道:“咬这里吧。”青瞳不回应他的玩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萧图南神色凝重起来道:“女人,你好好听着。依照西瞻的祖制,年长的儿子们驻守四方;最亲的小儿子继承父亲的帐篷和奴隶,成为新一代的家主。” 青瞳道:“这我知道,你们西瞻是立嫡幼子,而不是嫡长子,你直接说下一任的皇帝是你便是,看我会不会稀罕。” 萧图南道:“不要插嘴,你听着就好!这些话即便是我说出来也会有大麻烦。” “当初西瞻这个规矩本来是为了部落发展的需要,可惜从家主到大君,再到现在西瞻建国称帝已经两百多年了,这老祖宗的规矩还没有人去改一改。这两百年来,每一个继承皇位的都是上一任皇帝最后宠爱的妃子所生,包括我母后,她前面已经废过三个皇后了。过早得到恩宠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从无例外!” “父皇和群臣答应我娶你做正妃,就是认定你不可能生出幼子,明白吗?这样的规矩造成后宫的争斗非常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惨烈!你们大苑立的是嫡长子,还有那么多弟兄相残的事。为了最后的尊荣,每一个女子都会用尽手段,即便生下儿子也还要是嫡子才行,所以她们就不惜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努力地往上爬。这中间死掉的人多得数不清,终于爬到皇后的位置上,一口气也松不得,立即成为新的靶子。她要防着别人争位,还要防着别的嫔妃生下更小的孩子。” 萧图南苦笑:“我五岁那年,就有一个快生孩子的宫人突然死了……直到我父皇七十岁了,再也没有那种能力,母后才放心,然而她日日生活在紧张焦虑之下,三十几岁就去了。西瞻后宫的战斗,或许比真正上了战场还激烈。” 他放低声音道:“苑青瞳,你听好了!等我继承了皇位,就不会再传承这种荒谬的继承法,将来继承西瞻帝位的一定是你生的儿子!你的智慧用来帮我平定天下就好,不必去和后宫的女人玩什么阴谋诡计。你的前面有我挡风遮雨,你的背后也可以放心靠上我的胸膛,不必担心暗算。这是我——未来的皇帝,对你的保证!” 他把手重新覆在额上,这是西瞻人对天起誓的手势。 青瞳沉默了半晌,才道:“说这些……你还以为我会好好地跟你吗?你为什么不说愿意跟我离开,那样我更不必怕什么深宫争斗、明枪暗箭。” 萧图南道:“我愿意和你离开啊,没有他捣乱,我会让你爱上我之后再带你回来,不会让你勉强!” 第26章 谁将一女轻天下(4) 青瞳嘲讽地笑了一下道:“哦?怎么做?我这心自己都控制不了,你又有什么好办法?尊贵的王爷,难道萧瑟不说破,你就会真的跟我私奔吗?” 萧图南道:“会,但是我会和手下联络,这一路会有许多障碍让我表现自己的忠诚可靠,也会有许多的浪漫打动你的心,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离不开我。”青瞳气极反笑:“说得好大言不惭,这都是假的啊!这样算计来的虚情假意,还指望我爱上你?” “假的又如何?”萧图南笑笑,“我愿意为你费这些力气,这毕竟是真的,谁让我和你不是自小相识,我没有机会遇到真的,但是前几天的风沙、你抓来的狼可不是我安排的。我可以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以后遇到多大的危险,我都愿意挡在你面前!你说,我不值得你爱上吗?女人,太清醒了有什么好处?必要的时候骗骗自己日子会开心得多!而且……” 他盯着青瞳的眼睛慢慢地说:“也许你自己也没发觉,事情多了会打动你!现在冷静地想一想,你敢说你心里一点儿都不在乎阿苏勒吗?” 青瞳怔住了,她敢说自己一点儿也不在乎阿苏勒吗?那一晚他冲进饿狼群中,就那么浑身是血地出现在她面前。西瞻的常胜战神,打了十年仗也毫发无伤的振业王从此伤痕累累。那一日黄沙漫天,他死也不肯放开她,如果当时两个人一起飞上了天,青瞳也是愿意和他携手的吧。如果他一直是率直的阿苏勒,自己真的不会动心吗? 她声音有些干涩道:“就算发了信号,你的人能那么快就赶过来吗?” “别人不行,可赛斯藏赛师傅一定可以!你见识过真正的高手吗?”萧图南道,“确实有人有超乎人类的本领。” 青瞳突然想起那夜袭营时一掌就震断营门巨木的黑衣人。萧图南又接着道:“就算你有办法走了……”他指指花笺和萧瑟:“我就杀了这两个人。就算你本领通天,连他们也带走了……”他静静地说:“我就让赛师傅去大苑,杀了你那心肝宝贝离非!” 他留恋地看着青瞳道:“我真希望你是不想走,而不是走不了。苑青瞳,反正是不走,你不如试试爱我吧,我会让你快乐!” 青瞳笑了:“快乐?现在又有人强迫我快乐!”她深吸一口气,突然朗声道:“萧图南,你穿上衣服吧,我就是不信,我苑青瞳的命运会一直由别人主宰,总有一日,我要自己决定要不要快乐!” 说这番话时青瞳露出向往和决绝的神色,这让她的眼睛发出夺目的光华。萧图南一时被她震撼,过一会儿才笑道:“我不想穿衣服,我要色诱你!” 饶是青瞳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由笑出来。萧图南微微翘起嘴唇,心道:姑娘,你这不就笑了吗?可怜的姑娘啊,对你好的人太少,其实你很容易被打动的,你知道吗? 青瞳叹了一口气道:“萧图南,上马来吧,现在我真的得带着你了。你的人来了,好歹也得投鼠忌器吧。” 萧图南愣了愣,随即笑了。他四肢发软,在青瞳的助力下爬上马儿。他靠在青瞳身上扭了扭,狭长的凤眼眯成一线,像一只舒服的猫。 青瞳一手揽住他,一手拿出金刀抵在他后心上,道:“别动!”萧图南扑哧笑了,道:“原来世子妃的金刀玉杖还有这种用途啊,你真有创意。” 青瞳不答,指挥着马儿向西南方向走,快下午的时候,赛师傅带着几十个士兵赶上来。萧图南愉快地和当先一人打招呼:“乌野,赛师傅说救下你来了,我很高兴。三百多人就剩下这些了吗?” 乌野一行都异常憔悴,他声音有些哽咽道:“是,王……阿苏勒,我让大家抱在一起,但是大部分弟兄都被卷走了,落下来的时候又有几十人已经死了,我在中间幸而无事。阿苏勒,弟兄们四处找你,可是五天还没有一点儿消息……我……”他眼泪滑了下来:“如果你出了事,我们也不用活着了!” 赛师傅接口:“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准备自尽!” “辛苦你了!”萧图南也有些动容,这样的身份责任,他没有可能放弃。同时,流淌在他血液中的雄心也不允许他放弃!青瞳要的世外桃源,他是不可能给的了。所剩的只有青瞳肯放下心结,和他共同站在权力的巅峰那一条路。 萧图南想到这儿,不禁回望一下青瞳,却见青瞳一双妙目,也正望向自己。两人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坚决和一点儿失望。 萧图南转过头:“乌野,这一次活下来的弟兄,以后就都是你的兄弟,莫要让他们给人欺负了!” 一众士兵眼睛里都露出喜色,乌野是萧图南身边近侍,就是到了皇上那里也有几分面子,有他关照好处自然不必说。至于乌野自己的奖赏则不需要明说,萧图南继位后他必是重臣无疑。乌野应了一声:“是,阿苏勒。” 萧图南摇头道:“应该是好的,阿苏勒!看你答得不伦不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以后你不用为称呼我发愁了。”他欠欠身子,让乌野看清抵在背后的金刀,笑道:“我露馅了。” 六、别走 乌野惊怒异常,赛师傅虽然昨天夜里就得到消息,然而这事情毕竟不光彩,不清楚王爷的意思如何,于是并没有告诉他。现在他见到王爷笑眯眯地和青瞳共乘一骑,还以为他终于精诚所至打动芳心了呢。 “你……”他怒瞪青瞳,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图南道:“别这种表情,我还没死呢。她呀——嘴巴凶是凶,却舍不得杀了我的。”随着他话音刚落,青瞳一刀刺进半寸,血一下就流了出来。 “啊……”西瞻人都惊叫起来。萧图南竟然眉头都没皱一下,还是笑嘻嘻地道:“金刀染血不祥。乌野,传信回去重新打造金刀和玉杖,金刀打得钝一点儿,别做这么锋利了!偷偷地做,小心别让人知道。” 他用水汪汪的眼波瞟向身后的青瞳:“金刀还好办,那玉杖都传了五代了,很难找到一样的翠色,怕是瞒不过,你真会给我出难题。” 青瞳不去看他,对乌野说:“我要请你们王爷送我一程,不想有人跟着,千万别让我看出痕迹,否则我就杀了他。我是很小心的人,跟着来的话我劝你们至少离我五十里外。” 萧图南道:“别吓唬乌野,你不会杀我的。” 青瞳对乌野道:“你信他这么久了,我劝你这次信我,因为你输不起!”她说罢,不再理他,一带马,向前就走。乌野下意识要追,马蹄刚一动,萧图南就发出嗯的一声闷哼,转瞬他背上又流出一道血流。 这几十人不敢再动,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青瞳带走了他们的王爷。赛师傅在一旁侧耳倾听,直到他也几乎听不见马蹄声,才身影一动,悄然无声地跟上去。他也不敢赌萧图南的命,然而离得太远,青瞳若突下杀手又怎么来得及救援!这绝顶高手进退两难,只有寄希望于王爷的魅力了。 萧图南魅力似乎不小,青瞳知道必定有人跟着甩不掉,所以也不急着赶路,当夜借宿在牧民家里。她和萧图南挽肩拉手,叫外人看了自然亲密无比,于是只好说是照料生病的丈夫,被安排在同一个营帐里。 夜里青瞳绑住他手脚,犹豫片刻,还是扶他躺在被子里。有那样的高手在,真是一点儿也疏忽不得。身边近距离躺着一个男人,青瞳睡意全无,身子紧张地绷直着。萧图南却很舒服的样子,虽然手足被缚,只能支起半边身子,但是水汪汪的凤眼好像蘸了蜜糖的刷子,在青瞳脸上刷了一层又一层。 青瞳感受到他的火热目光,心擂鼓一样地跳个不停,突然耳朵一热,萧图南的嘴凑上来,轻轻地说:“累了吧,你睡,我替你守着就好。赛师傅要是来了,我就大叫。” 青瞳哭笑不得,然而他的呼吸带着灼热,一丝丝吹进耳朵里,烧得她脸也红了。 萧图南又小声道:“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把我的衣服都脱光,赛师傅就算来了,我也不好意思立刻从被窝里出来,总来得及让你警醒了。你就放心休息休息吧,二十多天的路程呢,你哪能都不睡觉守着?”青瞳回肘狠狠打了他一下,脸颊红若火烧。 萧图南吃惊地道:“怎么了?你又不是没见过男人身体,何必迂腐守着你们大苑的那些礼教?再说要是守着礼教,我们现在这样子你也一样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青瞳咬着嘴唇不答,萧图南不知道的是,虽然嫁了三年,青瞳还真的没见过男人身体。 一夜无眠,到了白天萧瑟替她一会儿,因他脚夹不住马镫,手不扶住缰绳就会掉下来,所以花笺也上了马扶住他,一匹马驮了三个人,行走更缓慢了。青瞳不放心,就又把萧图南拉在自己身前,如是三日,眼见她便憔悴下来。 到了第三日夜里,青瞳又拿出一颗药丸送到萧图南嘴边:“吃吧!”他的麻药已经到期,不吃明早他就会恢复力气,青瞳他们三个就不是对手了。 萧图南没有反抗,顺从地将药丸含进嘴里,舌头顺势把她手指勾进嘴里吸了一下。青瞳像被烙铁烫了似的跳起来,几乎回手就想给他个嘴巴。 手到他眉骨那条几乎抓破左眼的伤痕前却停住了,有些打不下去。萧图南轻轻笑了,自己把脸颊贴在她滚烫的掌心中蹭了两下,舒服地眯起眼睛。青瞳手心感受着他皮肤的温度,突然有些心酸,轻轻道:“阿苏勒,逼到至极,我真的会杀了你的,不如你让我走吧。” 萧图南声音慵懒:“不会的,青瞳,你刚刚只是说真会杀了我那句话,你的手就抖了,你伤心了。在这一点上,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你这人啊,不怕别人对你不好,只怕有人对你好!你不会杀我。” 青瞳道:“我不是没杀过人,你还是别太有信心才好。” 萧图南道:“战场上指挥杀敌和亲手杀人有很大的不同,你只能算没有杀过人!而且我为了你赌命也不是第一次了,再多一次又何妨?” 他满足地叹道:“发现没有,我们的进展比我计划的来得还快,这三日三夜我们时时都贴在一起。在西瞻的习俗里,如果新婚的人这样拥抱三日,便是死生契阔,不离不弃。”他睁开眼睛,目光清澈地凝望着她,不再嬉皮笑脸,声音也低得不能再低:“青瞳,我爱你!” 青瞳微微颤抖,眼泪刷地流下来。她不去擦拭,放肆地让泪水流到天明。萧图南不知道,她已经和萧瑟安排好了逃跑路线,不忍心杀他不代表不会离开他。 明天将会有一场豪雨,紧接着便是长达五个月的大旱。萧瑟就是因为想通知可贺敦部蓄水才惹来的杀身之祸。他天生就拥有这样预测天气的神奇能力,而不是青瞳开始以为的他是从观察山泽地理才得出的推断。他从小就被人认定是妖孽,只有可贺敦的一个老牧民曾给过他一口马奶喝。萧瑟得到过的关爱比青瞳还少,所以当他覆上青瞳温暖的背,那一刻他发下了什么誓言青瞳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二日萧图南再借着身上发软往青瞳怀里靠,青瞳就不推开他了,任由他靠着。萧图南满腹甜蜜,青瞳满腹心事,时间就这么悄悄溜走了。 下午时分,天气不再闷热,凉风一阵阵吹来,让人精神一振。萧图南笑眯眯地道:“好风!青瞳,停下来吹吹吧,看你热得全是汗。”青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好,就是这里吧。”她看了萧瑟一眼,萧瑟对她点点头。青瞳跳下马背,把萧图南也扶下来放在地上坐好。 萧图南舒服地伸直了腿道:“青瞳,你也坐一会儿。” 青瞳不答,远远地站着看他,萧图南笑道:“还是这么别扭啊,不坐就不坐吧。” 他话音刚落,突然一阵大风刮起,只见满地黄沙打着旋在马前飞舞,云彩在天空汇集起来,投在地上的影子斑斑驳驳,眼前不再是亮晃晃一片。那影子极快地移动扭曲着,聚合又分散,形状着了魔似的不停变幻着。 萧图南惊讶地看着天上的云彩,这么一抬头的工夫天色便暗了下来。只见无数乌云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正飞快地向头顶聚合,片刻头上那块蓝天全被乌云填满,天地一片昏暗,直如黑夜一般。同时耳边轰隆隆传来阵阵炸雷,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眼看就是倾盆暴雨。 “怎么回事?”他猛地跳起来,只是身上还软得很,力气使大了撑不住,腿一软又坐下来。他转身问:“萧瑟,是不是要下雨?” 这样的天气不用问萧瑟也应该看得出来是要下雨,他只是奇怪萧瑟怎么没有提前察觉,通知他们。这下毫无准备,只怕一会儿就有四只落汤鸡了。 萧图南却见另外三人脸上一点儿意外的表情也没有,瞬间他便恍然大悟,萧瑟一定已经告诉了她们两个,只是瞒着自己。那么说他们三个一定计划好了什么事情,他额头冷汗潺潺而下,会是什么事情呢? 一定是逃走,为什么青瞳离自己那么远?突然一个念头炸雷一般在脑海里惊起,他们的逃走计划里没有自己!青瞳要走了,不带着自己! 他突然大声呻吟,一头栽倒在地上,脸整个埋进沙子里,心中急速想着办法。趁还没有说破,自己要做点儿什么才行呢? 花笺见他突然栽倒一动不动,惊问:“阿苏勒,你怎么了?” 萧图南不答,身子在沙地上痉挛扭曲起来。他尽力做得很像,虽然暂时自己也没想好是怎么了。 青瞳也是一惊道:“你怎么了?” 萧图南还是想不好自己该怎么了,他惨叫一声算是回答。青瞳一咬牙道:“萧瑟,你发信号给赛斯藏,让他快点儿赶来,说王爷有变故!” 萧瑟皱眉道:“还有小半个时辰才下雨,现在他来了我们掩饰不了踪迹,恐怕会被发现。” “顾不得了,把萧图南留下,你在前面设下记号,让赛斯藏容易找到,我们先走。” 听她“先走”两字一出口,萧图南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突然他脸颊下的黄沙渗出赭红色,迅速晕开一片,却是他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吐在地上的。萧图南还嫌血不够吓人,在受伤的舌头上又咬又嘬,把血一口口吐在地上,就像那不是他自己的舌头一样。 第27章 谁将一女轻天下(5) “啊?!”青瞳大惊,快步来到萧图南面前,翻过他想看看,只见他脸上满是鲜血,双手捂着肚子,全身颤抖。他像是看不清青瞳的脸,只是胡乱地摇着头,大声呻吟。 “阿苏勒!阿苏勒!你肚子疼吗?”青瞳见他手指用力抠在肚子上,指头青筋暴露,不知用了多大力气,简直像是要把自己肠子掏出来一般,也十分着急起来。他这是怎么了?难道说麻药不能连吃两粒?阿黛没有说过,可她也没有说过可以吃这么多,难道他中毒了? 萧图南心道:我肚子当然疼,用这么大力气抠怎么能不疼!他不肯放松,用更大的力气抓肚子,叫声中的痛楚也更真实了。 青瞳颤抖着扶起他的头:“阿苏勒,坚持一下!赛师傅就来了,坚持一下!”她心中并不是一点儿也没怀疑过,可那惨叫声声入耳,她实在无法潇洒地离开,任由他在旷野里挣扎。萧瑟微微叹息一声,知道他们大概走不了了,然而无论青瞳选择什么,他都会默默接受。 赛斯藏赶来的时候,萧图南叫得嗓子都哑了。他大惊不已,急道:“王爷,你怎么了?王爷?” 萧图南停住惨叫,放下双手,用力的时间太长,手指一时都伸不直了,不知道肚子给自己抓成什么样了?他一直退到安全的地方,对赛斯藏道:“回去,带他们一起走!”花笺大怒“阿苏勒!你怎么这样!阿苏勒!你骗我们。” 萧图南看着她有些歉疚,转头对青瞳道:“青瞳……我……其实没事。刚才为了留下你,所以……” 青瞳轻轻笑了:“我知道,你掐一把自己才叫一声,我扶住你只一会儿就发现了。” “那你……那你……”萧图南愕然张大了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我怎么了?”青瞳微笑,“你喜欢掐还不让你掐个够?” 萧图南问的自然不是这个,青瞳知道他是装的,为什么不走,还继续搂着他的头?她不走是因为不想走,真的不想走了!终于不想走了! 萧图南垂死的样子留下了青瞳,让她看清自己的心意,也许青瞳早就知道,只是现在才肯承认罢了。 萧图南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看了青瞳一眼,却见她双目炯炯,也坦诚地凝视着自己。他读懂了那目光的意思,狂喜之下,凌空翻了几个跟头,心中的欢喜无法抑制,突然撕开衣服对着旷野大叫起来。 就是这样粗狂的声音,让他既有孩子气的可爱,又有西瞻男人的雄壮。萧图南是奇异的混合体,他的迷人之处是独一无二的,再没别人拥有。暴雨随着他的叫声而下,利箭一样激射在身上,他却毫不在意,反而挺起胸膛迎上砸得人生疼的雨柱。水花给他穿起了闪光的外衣,晶亮夺目。 夜晚青瞳睡在营帐里,却见花笺不住向外张望,于是问:“怎么了?”花笺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阿苏勒站在外面,想看看他还在不在。” 青瞳伸过头来,见帐外影影绰绰确实有立着一个人,在暴雨中只能见到轮廓,皱眉道:“下这么大雨,问问他有什么事?” 花笺摇头:“不是有事,我刚才问了他,他说西瞻习俗,男子追求心爱的女子,要在她营帐外守三个晚上的。” “他还没完了。”青瞳淡淡地说,然而一丝笑意却从心底爬上眼角,驱之不去。 雨中传来他断断续续的歌声—— 你来到我的身旁, 带来整个草原的芬芳, 姑娘, 我多想送你一把美丽的格桑花, 哎呀,还是算了吧! 就算采来草原上所有的花, 又怎么比得上你一根头发? 哎呀,还是算了吧! 还是算了吧…… 七、情书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三天,当太阳终于又露出羞涩的脸,西瞻士兵都长松一口气。萧图南策马来到青瞳的车前,大声道:“你看,过了这座山就能看见聘原了!” 青瞳从车里探出头享受难得的阳光,只见原野尽头有高大的山峰,也许是离得还远,也许是宽度够大,这高峰并没有给人陡峭凌云的感觉,厚墩墩的植被满满地铺了一山,反倒有点儿像个憨厚的男子。 在这座山旁边是一座略矮的山峰,此山的风格与它的邻居迥异,尖细入云,挺拔秀丽。想来是山体太陡峭了,土壤不多,这山上几乎没有高大的树,只有一丛丛活泼的灌木点缀在石缝里。此际正是金秋,无数色彩艳丽的花在灌木中开放。塞外的野花不是青瞳常见的颜色,而是个个发着宝石般的光芒,即便是一指甲大的小小紫花,也像是紫水晶一般动人。无数的花儿开在一起,争相对着青瞳展示自己的艳丽。 旁边那座宽阔的山虽没有那么多野花,然而山上高大的阔叶林却正值一年中最美的时刻,大红、曙红、朱红、橘红、橘黄、金黄、亮黄……整个山像是打翻了颜料,又像铺开一幅锦缎,丹枫醉人,层林尽染,真正美不胜收。 青瞳开心地跳下车来,仍有些清冷的空气包围着她,她爽利地哈了一口气。萧图南笑眯眯地指着开满花的陡峭小山道:“这是姑娘山,我们西瞻最美丽的山。聘原的小伙子经常会拿这座山来比喻心爱的姑娘。” 青瞳回头看着他,突然扑哧一笑道:“我怎么觉得这山反倒有些像你呢?花样百出,阴险狡诈!” “我阴险?”萧图南大声叫屈,“遇到你,我都乖得像只小羊了,我还阴险?” 青瞳温柔地看着他道:“阿苏勒,我不用你装得像狗像羊,只要你不与大苑为难,我便随你终生在此,报你深情又何妨?” 萧图南脸色微变,随即嬉皮笑脸地道:“当然,当然,我父皇可在国书上落了印的,两国互为秦晋,永不再犯嘛。我再怎么牛也还是西瞻的臣子,怎么敢违抗皇命?你应该有同感吧,你不也一样,再怎么聪明,大苑皇帝一道旨意你不就过来啦。” 青瞳沉下脸来道:“王爷!这些话你留着哄别人吧。” 萧图南见她真生气了,高举双手道:“好了,好了,生气多了就变丑了。你灭了我一半精锐,现在西瞻全国能打仗的骑兵不足十万,你临走的时候不已经在定远军营布置好了吗?我就是想打,也得打得过你专为我准备的二十万人才行啊!” 青瞳这才微微一笑,对于这件事,自己才是最值得相信的。她伸出手让萧图南扶着自己上车。 萧图南等车驾动了,落后一步,有些出神地看着车子背影。这姑娘,自己要怎样才能完全占据她的芳心?把那个可恶的离非、麻烦的定远军,还有……那个根本没给她好处的国家一起挤出去!这不是想不想做的问题,而是必须做,未来的道路,他们必须是一条心的。 关云长投降了曹操,然而一旦有了刘备的消息,立即过关斩将地赶回去。这种人,荣华富贵是留不住的,想留住他,只有让他没了牵挂!萧图南眼中寒光一转,嘴角抿了起来。 昨夜微风,忽忽悠悠吹个不停。我对着风不停地说:“阿苏勒很想苑青瞳,阿苏勒很想苑青瞳……”它告诉你没有?什么!没有?这话它也敢私自留下,来人,给我抓起来打入天牢!叫你能四处乱窜,还能跑到青瞳身边,我就只能在这里待着处理什么政务。 左正言贵岂来和我啰唆了一个下午,全是存储粮食牧草、买卖过冬物资的小事。他这么关心户部的事,当什么正言呢!累死你的阿苏勒了!还是打仗痛快啊,以后可不能让你吃这种苦,我想你都想得迷糊了,竟然对他说:“想买什么王妃决定就好……”这下糟了,半个晚上又赔进去。一跳那么高,该叫跳起来,不该叫贵岂来!呜,青瞳……我想回家。 青瞳看完加了火漆密记的“公函”,吩咐打赏送信来的宫人。宫人每天都来送这样的“要紧文书”,看完文书王妃心情好似都不错,出手大方,于是这送信的活儿人人抢着干,好容易才轮到自己一次呢!他假意推辞几句,就眉开眼笑地领赏去了。 萧图南一到聘原就被急召入宫,已经三个多月了,只有几个中午匆匆回来吃过饭。他的父皇已经病了半月有余,本以为十分严重,萧图南昼夜不眠地服侍了几日,皇帝见了爱子心情大好,终于慢慢好了些。 只是毕竟年纪大了,始终不能处理政务,萧图南本来就是下一任皇帝人选,皇帝索性把他留下手把手教他理政。这些政务说起来好似多严肃,其实不过是一个国家的琐事,并不困难,却极劳神,交接起来几个月也夹缠不清,加之振业王府离皇宫较远,他回来的时间就更少了。 其实,这些都是借口。萧图南若真的想回来什么也拦不住的,此刻他正在御书房的窗子前凝视王府的方向,目光很温柔。 “王爷!您想公主就回府吧,四个月了,您一共才回去六次,还只有两次停下来吃饭,其他的只是打个招呼就又走了。”乌野端过一杯茶来,双手奉上。萧图南摇头表示不渴,他出神地望着远方叹道:“我不敢回去,事情没计划好,看着她眼睛我就心里没底,会让她疑心。” 乌野想了想道:“那属下回去一次吧,王府中都是公主不认识的人,怕她怪王爷想得不周。” 萧图南斜了他一眼:“算了吧,你回去,三两句话就会被她套出破绽。”短暂的别离将换来一生的相聚,萧图南微笑着想,这很划算。“乌野!”他吩咐,“我昨天去和父皇要了玲珑裘,你找人给她送回去。昨天宫人回来说她已经脱了大毛衣裳,想必是嫌重!虽然开了春,天气还很冷呢,叫她小心着凉。” “是!”乌野暗中伸伸舌头,这玲珑裘全用小银狐咽喉上指头大的毛皮缝制而成,拖地的大披风重量只有半两,宫中也只有这么一件,王爷居然也要来了。他人虽然不回去,然而每天都会找人送东西、送信,青瞳吃饭用的碗筷都是特地找大苑工匠定做的,精神头花得一点儿也不少啊! “禀王爷!斥候来报,周毅夫把军粮分给云中百姓了。” “噢?”萧图南摇摇头,“迂腐!你家皇帝老子正愁没理由修理你呢!” 去年虽然是丰年,可收来的粮食大半被景帝送来西瞻,留给老百姓的勉强够糊口,全指望今年春天的抢春菜。没承想今年大旱,一个冬天也没下雪,土地干得裂满了细密的口子,一阵风过去,漫天都是香炉灰一样的黄土。河都干得只剩下一小半泥汤子,人都没水喝,还哪里来的水浇庄稼? 定远军久居云中,早已经和当地百姓生死相依。昔日百姓也曾挤出口粮接济大军,如今眼睁睁看着老百姓断了粮,周毅夫冒着天大危险,拿出军粮接济百姓了。 “你却帮了我的忙,传令图可唶,派细作入关中散布消息,就说云中有粮,鼓动百姓向北逃荒!看他的军粮能支撑多久。”萧图南吩咐完毕,拿出信纸,写道: 青瞳,今天一只小鸟在我窗前叫个不停,是不是你派来的?还是说本王魅力超群…… 八、我敢 “怎么样了?”青瞳送走今天送信的宫人,转过头问萧瑟。 “关中一带已经有三成人口迁徙到云中,周老将军还在放粮,百姓越聚越多,任谁都会觉得奇怪。我看他大概瞒不住了。”萧瑟面色平静,大苑不是他的国家,他也并不关心周毅夫的生死。 花笺着急起来道:“这可怎么办?青瞳,私放军粮,那……那可是通敌的罪名啊!” 青瞳面色白得接近透明,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想办法让他放不成粮?让大苑的百姓活活饿死?”她伸手支住额头,雪白的手在乌发映衬下越发透出冰雪一般的冷清。“如果我现在还在呼林,也会放粮的。” “我加宽了护城河,重整了营盘布局,训练了五万精骑,设想了二十几种西瞻进攻的可能和破解方法……”她抬起头,目光游离,“可这有什么用?只要一道圣旨,或是一句谗言,就可以全部断送!”她求助似的看着萧瑟:“萧瑟,你觉得我的国家还有希望吗?” 萧瑟慢慢道:“纵观青史,没有一个朝代能超过五百年,少的甚至只有几十年。朝代快要终结的标志就是官宦豪强极尽奢华,赋税极重,丰年百姓也仅能温饱,一遇到天灾人祸就民不聊生,当政者只能靠越来越严厉的刑法压制。据我所知,大苑今年一年就三易刑法,偷盗抗税这样的小事竟可以连坐诛杀。外有强敌,内有权臣,民生凋敝……” 他看了青瞳一眼,仍然不留情面地说:“君主昏聩!这个政权已经烂透了!” “我知道。”青瞳直起身子,“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然而我的祖先是宇内无敌的高祖大帝,我的国家有九万里壮美河山,我亲眼见过定远军的战士悍不畏死,所以我不能安然坐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 她解下玲珑裘的带子,任那片轻柔白云一般飘落脚下:“然而如果所有人都什么也不做,那才是永无希望。我左右不了别人,只有做自己能做的了。” 那朵温暖的云离开身体,青瞳霎时被寒冷包围。她身子轻颤,然而语气却坚定:“传王爷令,图可唶云中遇袭,军粮被定远军抢劫殆尽,着契必理率部携粮支援!” 萧瑟点点头,拿出今天的信函,取面团附在火漆上面,先用酒浸泡然后火烤,那火漆就完整地揭了下来。他换了里面的信函,又重新把漆封烤到封筒上。诚如萧瑟对萧图南说的,他懂的东西很多,有机会会让他慢慢了解。 这封有萧图南印信和火漆的紧急密函下午就到了兵部,兵部平日接到振业王的谕令只有印信,只有绝密文书才会用到火漆和只有重大急事才会用到的封筒都是特别制作的,造不得假。如今这封文书上两样都有,兵部不敢怠慢,恪守着保密和紧急的原则,一个时辰后契必理就带着军粮秘密出发了,包括兵部的人也只有几个知道。 而正主萧图南关于这事得到的最早消息,却是十日以后。契必理一入大苑国土,就被抢光了粮食。周毅夫得人指点,借机上报朝廷,大股匪人侵犯边境,抢了他的军粮,他虽终于打退了抢匪,可惜粮食损失巨大,请求朝中支援。丢失军粮虽然有错,但和私放军粮性质截然不同,何况老将军最终还打退了敌人,景帝也不便苛责。 第28章 谁将一女轻天下(6) 宁国公和左丞相虽然分别早有密报周毅夫放粮一事,然而被这一混淆,却没有绝对的证据了。定远军与京都相隔遥远,派人来查虽是免不了的,但是时间上毕竟松了一口气,有了可以从容布置的时间,结果也自然多了许多变故。青瞳远在他乡,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此刻青瞳正拿着被换出来的信细看,嘴角照例露出微笑。 青瞳,跳起来又来了,现在我一听到左正言求见就哆嗦。这家伙当过我大哥的老师呢!教训起人来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啊,可怜的大哥,怎么活过来的!一只蜘蛛掉进他茶杯里,我明明看见了也不提醒他,看着他喝进肚子里。你猜怎么着,这老头只是愣一愣就吃了,还说:“犯我朝堂,罪不容赦!”牛,真是牛人! 她竟然还有心情看! “萧瑟!”她看完信,转头道,“你今天就走吧,这事瞒不了多久。”她温柔地抚摸信纸:“我会托他放走花笺,这点儿情分是有的。而你是个太有用的人,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不会放任你与自己为敌,我保不下你,你走吧。阿苏勒的信筒书房里有不下一百个,你拿来做通关凭证,不会有人拦阻。” “那你自己呢?” “我?”青瞳重复了一句,突然露出苦笑,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十日后,得知契必理兵败,萧图南只惊不怒,半晌才道:“与她对决,我竟一次也没胜过!”当日便回到振业王府,不在宫中居住了。 青瞳热情地欢迎他,两人都绝口不提欺骗一事。他对青瞳只有比以前更好,有什么需要不须青瞳张口,他准会一早想到送过来。只是以前在回来的路上,萧图南还总找机会摸摸她的手,或是突然凑过来亲她脸颊一下再逃开,现在回到自己家,又是顺理成章的夫妻,他却再也没有和青瞳有过很亲密的举动了。 萧图南回府,许多政务就跟着来了。他毫不避讳青瞳,就当着她的面和大臣议事,遇到需要决断的事情还和青瞳商量。 青瞳处理政务本来没有经验,然而出身帝王家,却对这些有着极高的敏感度,加之大苑的宫廷本就比西瞻复杂,没过几日,她办起这些事情就游刃有余。西瞻大小官员无不信服,振业王夫妇的声望如日中天。加上萧图南每日油嘴滑舌,变着法儿逗她开心,青瞳的日子过得好生滋润,眼见气色越来越好,人也胖了一些。 花笺奇怪不已,曾暗地里问过青瞳,为何萧图南居然更信任她了。青瞳只是笑笑道:“他怎么会信任我,恐怕终其一生,心中都不能对我放心了。” 她转过头,竟然妩媚地一笑:“我也一样,再也不会对他倾心相待。花笺,以后遇到爱你的人,千万不要骗他,很疼的!” 又过了半年,青瞳拼却与萧图南决裂的努力只为定远军拖延了半年时间。关中在大旱五个月后终于迎来几场甘霖,百姓倾家荡产地借贷种子,把最后的希望和着麦子一起埋进土里。然而苗种苦熬了一个夏天,刚抽出穗子就经历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蝗灾,别说粮食,就连麦秆都被啃了个干净。 催征赋税的官员和地主却毫不放松,每天都有还不起贷、交不了税被打死的人。关中六个州府、几百万百姓生存的希望就在这些小虫子和暴政的阴影里破灭,逃荒人和流寇遍布郊野。定远军常驻云中,离关中很近,景帝命周毅夫就近率军镇压,又实在不能放心,所以将二十万大军分成许多小股,派来许多官吏分别领兵。 这些官吏秉承以前的习惯,克扣军中粮饷中饱私囊,同时又威逼定远军将士屠杀无辜百姓冒充流寇骗军功,终于逼得武本善部反出军中,成了关中最大的贼寇。其余人也无心战斗,逃亡成风,剩下少数被编入别的部队的定远军军士也不受重用,成了摆设。边陲享有赫赫威名二十载的定远军七零八落,再也无力威胁西瞻人了。 “阿苏勒,来,喝了这碗。”大王子萧定西端起酒碗对他比一比,率先一口喝干,萧图南也端杯致谢,大口喝下。 年迈的西瞻皇帝微笑地看着儿子们,今日是他大寿,宴会上都是自己的子孙家眷。他的眼睛一一扫过儿子们,定西、扫北、震东……儿子的名字代表了他一生的愿望,先安定西瞻本土,平定北褐,跟着威慑东林,最后……最后面对大苑。本来他只敢叫儿子图南,是啊,只是有这样的意图罢了。 谁知就是这个叫图南的小儿子,帮他扫北震东,打下西瞻历代帝王都不曾有过的广大疆土。想到这里,一股热流直冲胸臆,让这迟暮的老人焕发出慑人的神采。他大声道:“振业王!” 萧图南离席站起,看着自己的父亲。 “今日起,你更名平南,用你手中的长刀,为你将来的天下画出更大的版图吧!朕封你为苑王,全权总摄朝政!”众人静默了一下,随即大声恭喜。萧震东露出妒恨的目光,狠狠剜了萧图南一眼。 “父皇!”萧图南拜倒在地,“草原上最雄壮的鹰如果只是骄傲地飞在天上,也抓不住猎物,我还是继续叫图南,以提醒自己那样一个古老的王族是要徐徐图之的,任何的疏忽自大都会犯下错误。”他眼睛瞟向自己的王妃,一闪即回。 “好!”皇帝高兴地站起来,“我的雄鹰,用你自己的方法做吧,让整个天下都是你飞翔的草原。” 萧定西举起酒碗,大声道:“阿苏勒,我再敬你一碗!”他一出生就是长子,注定与皇位无缘,反而使这位大王子难得地心态平和,豁达大度。在所有的弟兄中,萧图南和他关系最好,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干了这碗酒,乌野连忙又替他倒满。 萧定西笑道:“好弟弟,定远军完蛋了,宁国公和左丞相争权争得不亦乐乎,他们的皇帝只会讨好我们。哈哈哈……试问如今大苑,还有谁敢与我们西瞻为敌!” “还有谁敢?哈哈哈哈……”西瞻人皆大笑起来,雄心在烈酒的激励下升腾,飘荡在整个皇宫上方。 “谁敢?谁敢?哈哈哈哈……”放肆的笑声不住地回荡,殿头的鸟雀惊得四下乱飞,然而就在那一片得意的笑声中,突然响起清冷冷的声音:“我敢!” 喧嚣放肆的笑声像被剪子剪断般地噎回嗓子里,人人都望向萧图南身旁,青瞳慢慢站起来,平静地说:“我敢!” 九、回去 众人都张口结舌,一片静谧中这清脆的“我敢”格外骇人。半晌皇帝才沉下脸来道:“阿苏勒,管好你的女人!” 萧图南脸色沉下来道:“王妃醉了,乌野,送她回去!” 青瞳突然妩媚地笑了,一瞬间的芳华耀亮了所有人的双眼。“阿苏勒……”青瞳叫着萧图南的名字,俯下身,红润的双唇如梦如幻,轻轻贴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呢喃,“对不起,我想回去。” 柔软的唇在他耳朵上轻轻擦过,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吻。萧图南如同电击,心急剧地跳起来,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不”! 青瞳已经拿起他的酒碗迅速转身上前一步,哗的一下,一碗烈酒全都泼在皇帝脸上! 这次是家宴,皇帝并没有高高地坐在御座上,只是在首位单独设了一张宽大的席位。萧图南的座次又是离皇帝最近的,这一下猝不及防,烈酒入眼,皇帝不由得惨叫了一声。 青瞳并不停留,又是上前一步,左手堪堪碰到皇帝的御案,右手的酒碗立即向下一磕,砸成四块,留在手中的锋利瓷片立即划向皇帝咽喉。只听得一声大吼,青瞳手臂一紧,不知被哪一个侍卫抱住。她毫不犹豫,立即把瓷片脱手扔出去,打中了皇帝身边宠妃的肩头,顿时血流不止。那女子大哭起来,好好的寿宴顿时乱成一团。 皇帝擦去脸上残酒,双眼一片通红,脸色寒如玄冰。他抽出宝剑,指着青瞳。萧图南一跃而上,将青瞳抱在怀里,道:“父皇!” 皇帝怒道:“阿苏勒,你让开!” 萧图南摇摇头,仍然紧紧抱住她不放。萧定西道:“阿苏勒!这女子意图谋刺父皇,你怎么还庇护她?别忘了你是西瞻的振业王!” 萧图南脸色变了几次,突然笑了,道:“大哥,父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在儿臣那里不得宠,日子实在过得艰难,所以干脆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们大苑人最喜好名誉,多少直臣只因为敢说话就千古留名!这样愚蠢的举动,偏偏在他们大苑人人引以为荣!这女人要激怒你,不过为了个好名声,我们就成全了她不成?” “不得宠?”皇帝皱眉,“为何人人传言你们夫妇感情甚好,你还讨来玲珑裘给她?” 萧图南笑道:“父皇,你看你,我讨玲珑裘给的是府里另一个姑娘,非让人说出来干什么,一个女人能新鲜多久啊,您又不是不知道。何况这女人开始看着还不错,就是脾气太大,难道她大苑公主到了西瞻,还想我们像公主一样伺候着不成!我是早就烦了,不信你问一下我们府中下人……我有没有在她那里留宿过?” 他小声说:“她若得宠,父皇不会以为我有问题了吧?” 一句话说得好些人都笑了,萧图南又道:“我这就把她带回去,父皇放心,该怎么做我知道的。” 皇帝还在犹豫,萧图南道:“父皇,要不要打个赌,只要我今晚……嘿嘿,她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明天乖乖来给父皇敬酒赔礼。” 皇帝没有笑,他直视了萧图南一会儿才道:“阿苏勒,雄鹰要是有了牵挂,就飞不高了。你是未来的皇帝,我不强迫你做什么,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 萧图南抚着胸口正色道:“父皇放心!阿苏勒早就想好了!我是忽颜大帝的儿子,永远不会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皇帝凝视他,终于点点头。 萧图南示意乌野带着青瞳走。青瞳并不领情,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你们这些侵我领土的西瞻人,你们等着,三天以后,我会让恶魔偷走月亮,让你们草原的夜晚黢黑一片,再看不见一丝光亮!” 第29章 谁将一女轻天下(7) 这一下西瞻人个个脸色大变,萧图南突然大笑起来:“王妃,你有那本事,干脆让恶魔去偷太阳吧,那我白天就可以不用上朝,一直和你在一起了!”青瞳在哄堂大笑声中,回望了萧图南一眼,目光仍然温柔。她不再挣扎,跟着乌野走了。 桌子又重新收拾了一下,受伤的妃子被人扶下去包扎了。皇帝的寿宴继续进行,青瞳制造的插曲给他们平添了许多谈资。这酒宴直到三更,萧图南喝了许多酒,已经摇摇晃晃站不住了,皇帝吩咐下人送他先回府。 萧图南刚一出皇宫,就站直身子。他的眼睛烁烁放光,醉态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快点儿备马去找她!”他一字字咬着牙道。 “王爷说要找谁?”他手下的侍卫吃惊地看着他,却见萧图南霍然转身,一鞭子使劲抽到他身上,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苑青瞳!” 那侍卫闷哼一声不敢大声叫,他见王爷眼睛里的怒火熊熊燃烧,胸膛不断起伏着,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在振业王府当差十年,从来没见过王爷生这么大气。 青瞳没有睡,在花厅等着他。她已经梳洗过了,换下繁重的首饰衣裳,只把乌云般的长发松松绾起,头上除了一个点翠的象牙扁方,就再也没什么首饰,整个人干净得就像是邻家女孩。她见到萧图南轻轻笑了笑,嘴角带着一丝苦涩。 萧图南真的见了她,发现自己再没有一丝愤怒,只觉得四肢无力。他凝视着青瞳,眼睛里全是痛楚。 青瞳伸手扶他坐下,萧图南没有拒绝,顺着她坐下来。他只是悲哀地看着她,过了半晌才道:“青瞳,你这是要做什么?” 青瞳叹道:“刚才我已经说了,我要回去。” “回去?”萧图南霍然站起道,“你以为我会让你回去吗?绝不会!你永远都要和我在一起,我永远不会放你回去!” “永远在一起?”青瞳唇边露出自嘲的笑意,“就像这一年来这样?我们永远这样虚情假意地相处?一辈子好长好长,阿苏勒,我不愿意将就了。” 萧图南一下子沉默下来,许久才道:“青瞳,你总要给我时间。” 青瞳道:“即便我给你一辈子的时间,你知我却不能信我,那有什么意思?你连我的手都不去碰一下,因为我做了背叛你的事,你便用这种方法来惩罚我,你想得到什么?让我知道一下厉害,再也不敢违背你的意愿?” “不,不,青瞳,”萧图南有些痛苦地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心中一直有个疙瘩,过一段时间,我就好了。” 青瞳走过来,轻轻抚摸他的头发道:“阿苏勒,我相信你,我这样一闹,也许你马上就好了。你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你舍不得我。为了这个,你不会计较了。可要是我再来一次呢?这次契必理只损失了一点儿军粮,要是下一次你的损失更大呢?” 萧图南现出狂怒的神色道:“再来!你还要再来,苑青瞳,你对得起我?!” 青瞳叹道:“有些事情,对不起谁也要做!” 萧图南喝道:“周毅夫的军粮是他自己放的,你们大苑是自己闹饥荒的,你的父皇是他自毁长城的!我只是在旁边看着,这也不行吗?秦失其鹿,天下共逐。我没有去攻打你的国家,到今日,是大苑自己造成的!你回去也没有用!” 青瞳仍旧轻叹:“有些事情,能不能为都要为之。” “你!”萧图南气结,他的脸色由愤怒慢慢转为怅然,半晌也叹了一口气道,“青瞳,以后我再也不去碰你的国家好吗?什么也不做了,就算大苑被东林、北褐、南诏分了我也不要,你留下来好吗?” “阿苏勒,听我说,你没有做错,我一点儿也没有生你的气,真的。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理解,换了我是西瞻的振业王,我也会找机会吞并大苑。无论是为西瞻争取利益,还是想斩断我的牵挂,都是应该的。但是实在对不起,你是不能斩断我的牵挂的。你用什么方法,再怎么努力也不成,即便是你完全依照我们的承诺,什么也没有做,大苑如今的局面,我也还是要回去。所以这和你做了什么没有关系,你完全不用后悔。让我走吧,我的牵挂只能我自己去了断。” “与其我们永远心有隔阂,你不如让我回去,只有我自己选择的路,我才不后悔!我只有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今后才可能会真的和你一心。” “做了你想做的事?要多久?要是做不到呢?” 青瞳目光微微现出迷茫,半晌才道:“不知道要多久,做不到……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但是到了真的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时候,我想我就知道了。” 萧图南仰天冷笑起来,原来气极了的人是会笑的。他狠狠道:“我为了你都愿意不去碰你的大苑,你却为了一件毫无把握的事情就要离开我,不知道多久,也不知道怎么办?哼哼,那你知不知道,你回不去!” “苑青瞳,我不放你走,你必须待在西瞻陪着我,这是我应该得到的!你隔阂吧,你牵挂吧,我不怕!我爱你,我要你,你就永远也别想回去!” 他说着一把把她抓过来,狠狠地、狠狠地亲下去,简直要将她撞个粉碎。 手臂中的人并没有一点儿挣扎,等他发泄似的亲吻完成了,才轻轻在他耳边叫了一声:“可怜的阿苏勒……”一句话就将萧图南击倒了,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打了一拳。他飞快地转过头,不要让任何人看见他竟然也会流泪。 青瞳的泪水已经爬了满脸,她轻轻道:“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我回去,我知道!”她苦苦地一笑:“活这么大,要什么都是自己争来的,我早知道我没有那样的运气。” “自己争?”萧图南气极反笑,“就像你今天这样争吗?你疯了!你想杀我父皇?不是的,你不会这么愚蠢!要不然第一次泼过去的就不是酒了。你怎么了?青瞳,就算你想走,也应该仔细计划,徐徐打算,今日这么一闹,你还想走吗?这简直不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情!你越这样越别想走!” 青瞳道:“仔细计划,徐徐打算……可惜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她抬起头凝视萧图南道:“今天我说了三日后恶魔偷月,你们最忌讳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就是振业王或者皇帝也不能庇护一个危害草原大神的魔鬼。” 萧图南冷冷道:“你要能说得准,那当然,可惜你只是胡说八道,那也并不是人人都会放在心上。” “不是胡说。”青瞳摇摇头,“这是萧瑟临走前告诉我的,三日后会有月食!激怒皇帝,能不能找到机会我又不确定。即便又伤了一个妃子,那也不够!这样的预言才是致命的,对吧!如果不出意外,三天后皇帝会派人抓我。” 萧图南惊怒非常道:“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会死!”青瞳平静地说,“阿苏勒,你用垂死的样子留下我,今日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自己陷入必死的境地。你现在只有两条路,不是立刻让我走,就是看着我死!” 萧图南大震,真的!这女人说的是真的!她总是有办法,一次又一次,她总是有办法伤了他,但是所有的伤痛加起来也没有这一次痛。他的心尖锐地叫嚣着疼。萧图南抬起眼,那里面灰灰的毫无光华。 他忍着心里的疼,轻轻道:“青瞳,你忘了吗?整整三日三夜,我们紧紧贴在一起,三日三夜相拥,那是死生契阔,不离不弃啊!” 青瞳嘴边露出苦笑:“奈何,九万里路家国!” “好……好好……这三日三夜相拥,奈何不了你九万里路家国……”萧图南踉跄后退,突然站住长笑起来,声如夜枭,“不是让你走,就是让你死!我萧图南的东西何曾放手?苑青瞳,那你就死吧!” 不知过了多久,青瞳只觉得身子不断摇晃,她慢慢睁开眼睛,四周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却是正在一辆遮着幕布的马车上。她呻吟一声。花笺和她坐在一起,听到她的声音,高兴得哭了起来:“青瞳,我以为他打死你了,呜……我以为你死了!” 青瞳头还有些昏,她慢慢坐起来,轻轻叹道:“不会,我知道他会放我走!不是有把握,我怎么敢如此!” 然而,她的话语里一点儿高兴的意味都没有,只有惆怅黏黏腻腻、一丝一丝地缠了她满身,就像一个挣不开的大茧,慢慢地、满满地将她包围起来,再看不到光明。 她敲敲车厢,马车停下来。乌野把头伸进来,不知该怎么称呼她。 青瞳轻轻地问:“王爷说什么了吗?” 乌野叹道:“王爷说,等你醒了让我告诉你,总有一日,他的铁骑必会踏破你那‘九万里路家国’,让大苑人变成西瞻人的奴仆!只有彻底打碎你的牵挂,你才是他的!在那之前,让你不许伤了自己,更不许死!问你敢不敢等着他!” 青瞳泪眼模糊道:“好,我就和他赌了。无论如何,我会保重自己,他若真有本事踏破我的山河,我就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说。” 除了这车轮辘辘,天地间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他们不知走了多久,乌野突然轻轻啊了一声:“王爷!” 青瞳掀开车帘,只见山冈上坐着一个人,穿着西瞻牧民常穿的包头服饰。虽然是背对着他们,可是青瞳和乌野都能一眼认出是萧图南。 “阿苏勒!”青瞳唤他。 萧图南没有回头,背上的线条突然绷紧了。青瞳拼命抑制想放声大哭的冲动,紧咬嘴唇,喝道:“走吧!” 乌野愣了愣,见萧图南背影抽动一下,随即不动。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双手紧紧抠住地面,手背上筋络一条条突出来,像绝望的蛇虫。 “走!”青瞳又道,她的声音像被火烧过,脸上不知何时爬满泪水。车轮终于又辘辘响起,在萧图南的守望中声音渐渐远去,渐渐消失。 远远地,风中传来他断断续续的歌声,离得远了,几乎听不见—— 你离开我的身旁, 把整个草原的光华都带走啦, 我还想摘下一把美丽的格桑花, 哎呀,还是算了吧, 就算草原还开满鲜花, 又怎么比得上你一根头发? 哎呀,还是算了吧, 还是算了吧…… 夕阳西下,青瞳回头望去,在火红的夕阳里,那一个人的黑色剪影又小又清晰。他坐了很久仍然一动不动,倔强而孤寂。 第30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1) 世间何处寻奇葩?一剪寒梅凌天涯。 仙客对此欲归俗,农夫叹绝忘桑麻。 流芳千载任风雪,独呈丹心报中华。 莫言三冬无春色,冰山高处万里霞。 一、国乱 比起这一年灾荒对大苑造成的影响,青瞳的痛苦几乎微不足道。 在萧图南回府居住、青瞳无法顺利得到外界消息的半年里,大苑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长达五个月的大旱和接踵而来的蝗灾,不但侵害了西瞻南部,同时席卷了与之接壤的大苑关中地带。同样是颗粒无收,西瞻牧民宰杀牲畜尚可勉强度日,鲜有饿死的人,可邻居大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首先,因为大苑的人口远远多于以游牧为主的西瞻人,仅关中六行省就共有人口九千万以上,多于西瞻全境人口的总和。人多,自然需要的粮食缺口也就更大!其次,去岁的存粮多半被征收供给西瞻议和用了,百姓手中本就极少余粮,又不像西瞻人那样家家都有许多牛羊牲畜,所以他们就更经不起灾难的打击。 去年冬天起,云中的饥民就陆续背井离乡地开始逃难,直到今年又逢春旱秋蝗,能维持生计的人口已经不足一半。云中以北,竟然出现了千里无人烟的凄凉景象。关中的九千万灾民也占大苑人口总数的六分之一,其中马上面临死亡边缘的也有近百万人。这一百万人四下逃荒,不免沿途滋扰,关中其余地界的百姓也不同程度遭受蝗灾,他们自己也挣扎在饥饿线上,哪里有能力帮助这么多人口? 一时间灾民遍野,流寇四起。勉强可以生存的居民也因为不堪滋扰向关内逃亡。一个国家如果六分之一的人口不能安居乐业,那足以动摇国本了。 景帝再不愿意,也不敢放弃这些百姓不管,可是大苑的府库的确拿不出赈灾的粮食。他权衡之下同意了左丞相的意见,为了防止饥民动乱,朝廷派出重兵把守各大城镇关口,禁止饥民进城,同时派兵挨户盘查家中资产,严令各城镇及村中有余粮余财的富户捐资购粮,在城外施粥救济。本意是先安顿下最可能饿死的那部分饥民,这部分人安定下来了,其余尚有生存可能的人也就不会急着逃荒。 国家大了也有好处,再大的天灾也不可能覆盖大苑全境。眼看接近秋天了,两个月后湖广等地秋粮就可以收割,再算上一个月的漕运时间,只要挺过三个月,第一批粮食就可以接济关中。景帝想得很简单,关中一带历史悠久,尽多百年望族,这些人的钱拿出来接济整个大苑都没有问题,他们中很多人都在朝中有亲属旧故,更应该无条件地支持朝廷的决定。至多便是由各州府府尹写下欠据,这些钱算朝廷借的,慢慢还他们就是了。 可是真正实行起来,却全然不是那回事了。关中有富户是不假,可是他们的根都很深,小小的府尹根本不敢得罪,更不要说派兵去他们家里盘查什么资产。这道圣旨只能是给本来尚可勉强生存的小民贫户带来巨大的灾难。士兵挨户盘查下来,就是有余粮余财也去了一半,何况这个余财余粮没有明确的概念,搜查的人说你有就是有了。城中小户每日都有人被逼至死,家破行乞、卖儿卖女的满街都是。 饥民不许进城,然而城外施粥又远不足用,又有大批饥民饿死。一时间城里城外哭声震天,偷盗、抢掠、杀人……各种铤而走险的行为层出不穷,关中一千八百万里国土尽成不法之地,九千万人皆成草芥之人! 后世史书对这道圣旨的评价是——祸民之深,莫过于此。 是年七月,左丞相杨予筹谋反。 一向与他为敌的宁国公宁晏这次居然难得地支持他的意见,并亲自前去前线慰问军士了。他一走杨予筹就把京郊的十六卫军调去关中镇压乱民,并将朝中少数的武官如英国公李敢等人派往各个关塞镇守,自己亲率禁军保卫皇城安全。对他来说,这是老天赐给他的良机。宁国公不在,十六卫军无法回援,京中九门都尉史杨桓又是他的亲眷。这是真正的有恃无恐,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于是这日早朝,景帝等来的不再是百官,而是几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大惊而呼:“李玄良何在?” 大内侍卫总管李玄良应声而来,也不施礼,只冷笑道:“陛下请快些起驾弘文殿,别让丞相久等!”景帝这才知道李玄良与左丞相早有勾结,吓得眼泪也流出来了。他只磨蹭了一下,李玄良就抽出腰间佩刀望着他冷笑,无奈之下景帝只好随着他来到弘文殿。 威胁这个软弱的皇帝并没有浪费多少时间,等在太和殿外的群臣辰时就接到了皇帝逊位的旨意。杨予筹当然想直接自己当了皇帝干净利索,只是姓苑的突然换做姓杨的,只怕除了自己的亲信,没有人会答应,于是立了景帝最小的儿子二十九皇子宁洅为帝,自己摄政。 朝臣中有不服的立即诛杀,若有要在这个节骨眼辞官的自然是不愿顺服自己,杨予筹一边立即准许,一边派兵将该官员的家眷全部抓来大理寺关押起来。抓到第十三个官员以后就没有人敢辞官了,即便真的生病也只好带病上朝。杨予筹的指令自然无人不从,一时好不威风! 只可惜新皇宁洅只有五岁,每次上朝吓得只是啼哭,要杨予筹硬把他从内侍怀里扯出来丢在御座上,并派一个有力气的侍卫摁着不许他逃走。小孩子自然害怕,群臣的奏事中夹杂着小皇帝声嘶力竭的大哭声。杨予筹自己也觉得不成样子,后来就干脆不在太和殿议政了,有事找他的人直接去弘文殿。 再说景帝当日被逼写下退位诏书以后即被囚于后宫。杨予筹四顾之下选了个偏僻但地方还够大的破败宫殿将他锁在里面。那宫殿上方的匾额已经残破不堪,景帝认了许久才辨认出是“甘织宫”三个字。他很疑惑,完全不记得自己皇宫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头两日衣食就不得周全,这宫殿窗纸都破了,四下里秋风呜咽,景帝好容易在一个偏殿找到一床打满补丁的小被子裹在身上御寒。好在这被子破虽然破,却挺暖和的,只是太小了,不足以遮蔽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他围着这破烂被子只是日日垂泪,一日听见杨予筹在外面咆哮,吓得不停哆嗦,仔细听却是杨予筹吼道:“滚!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给她把门打开,她愿意陪就去陪吧!到时候别怪我不留情面,成全你们死在一起!”原来不是说给他听的。 锁链声响,杨淑妃一身素服进来了,满脸都是泪痕。后宫众人都被囚禁起来,景帝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嫔妃,没想到却是这个杨氏。杨淑妃一进门就痛哭着扑到他身上,毕竟是丞相亲女,杨予筹说得再厉害底下人也不敢太得罪,有了她的庇护,景帝的日子才过得好了一点儿。 杨予筹的威风并没有维持多久,外出戍边的十六卫军部分士兵秘密集结,于八月初回京反扑,直到了皇宫外围才被拦住。十六卫军的左右大将军及中郎将等重要将领早被杨予筹支去边关,他发动政变的同时已经派部下夺去他们的兵权监视起来了。这些兵士大多是京中亲贵子弟,除了这些久在军中的将领,是什么人能命令得动这些少爷兵呢? 却见领头的将军没穿盔甲,身着朱红色广袖八龙四海亲王朝服,原来是被封为显亲王的九皇子。景帝成年的儿子共有六个,除了太子居于东宫,五个都在宫外建府居住。杨予筹发动兵变的时候又只有九皇子显亲王一人逃脱,没想到他居然能联络到分散的十六卫军回京勤王。杨予筹急忙率兵抵抗,一边传令已经从大内侍卫总管升为禁军统领的李玄良火速支援。 李玄良率三万禁军来是来了,可一个杨予筹意想不到的人也笑眯眯地跟了来。李玄良正恭敬地低下头听他指令,看到宁晏猫儿玩够了老鼠一样的笑容,杨予筹遍体皆寒,明白了大势已去。怪不得李玄良突然巴结着主动投靠他,怪不得宁晏这老匹夫突然要求离京,他早算准了自己会发动政变,借着自己这把刀,他达成了自己想做却不愿意做的事情。 九皇子见到他却很高兴,大叫:“宁国公,快快诛杀国贼!” 宁晏微笑挥手,指着混战中的所有人命令禁军:“将逆臣杨予筹和他的部下全部诛杀!” 九皇子一愣,他是得宁晏支持才能秘密潜入京中的,眼见禁军拉开长弓,把他和杨予筹全都圈进射程范围,叫道:“宁国公!本王是宁瀣啊!” 宁晏将眼睛一眯道:“逆贼还敢冒充显亲王,给我即刻杀了!” 羽箭纷飞,九皇子如果现在还不知道他上了宁晏的当他就是傻子了。他的武艺在诸皇子中本就最好,此刻生死关头,更发挥出平时没有的力量,竟突围逃出。 他不死心,联络各地残兵反抗。这一点儿人打起来自然很吃力,从此景帝最喜爱的儿子——堂堂亲王就被迫像流寇一样转战,半月后他被手下出卖,为宁晏生擒。他的倔强抵抗引起宁晏的兴趣,宁晏将他囚于天牢并没急着处死。 当日宁晏率禁军围剿杨予筹的时候,深宫中的景帝还以为盼到了救兵,直至司农卿黄鼎言冒死传信,他才知道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慌乱中黄鼎言劈开木门,景帝换上内侍的衣服仓皇逃走。他临行舍不得杨淑妃,将她一同带走了。 景帝走得匆忙,身边除了杨淑妃,就只有黄鼎言同内侍数人,此时也顾不得尊卑,大家全都换上平民衣物,以泥土污染面容,趁着城门空虚逃出京都,日夜不停地向北奔走。这几人都是文弱之人,何曾受过这等颠簸,几日之后,才到江州地界。景帝疲累得神志都有些昏了,黄鼎言只好勉强找个民宅借宿,由于兵乱,这屋子空无一人,省了口舌麻烦。 睡至半夜,景帝忽然被一阵金戈激战声惊醒。他急忙出房,却见门外他带来的亲随倒了一地,随即两柄冰冷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万岁爷让奴才们好找,国公爷等你多时了,请陛下快些随我走吧。” 景帝环顾四周,见院内布满了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李玄良还拿着刀子等着,无奈之下,他只好哭哭啼啼上了车。李玄良立即锁好马车,押他朝城中驶去。 二、出逃 夜里被李玄良找到时,黄鼎言故意装作吓得说不出话的样子,李玄良押他上马就几乎爬不上去。他是文官,李玄良没有在意。 次日接近清晨的时候,他突然大声惊叫,好似马匹受惊不能控制一般冲向景帝的车。其实他早自靴中摸出暗藏的匕首,到了马车跟前就全力向车厢冲去,木板的车帮被他这样拼死一冲撞破。他不顾自己全身被划得鲜血淋淋,只抓起景帝推到自己马上,叫着:“皇上快走!”自己挥舞着匕首,疯了一样拦截围上来的士兵。 景帝只吓得魂灵出窍,哪里还策得了马?加上这匹马刚刚撞车受惊,他只有死死搂住马脖子低着头任由马乱闯。惊马力大,竟带着他突围狂奔,后面蹄声不绝,无数人追了上来。景帝隐约听见黄鼎言一声惨叫,料想是死了。他被马颠得涕泪交流,也顾不上擦了。惊马甚快,那么多人跟着,却暂时没有追上来。 就这样一气奔出数十里,忽见前面有一河挡住去路,水流湍急,河面甚宽。景帝看着绝对过不去,拼命勒缰,然而他那点儿力气哪能勒住惊马!马儿受阻越发发了性子,一个长跃就蹿进河里,这一下竟然越过大半河面,离对岸已经很近了!只听一声长嘶,马儿落水时不巧正撞到水下一块大石,后腿骨咔嚓一声折成两段,在岸上众人的惊呼声中把景帝抛到河里。 景帝一入水就大大地喝了一口水,岸上人见他拼命呼救,都慌了神。其实此地水深已经不足淹没他,只要他不慌张,完全可以站起来蹚过去。然而他惊吓之下,只知道不停挣扎。李玄良忙率人策马跳进河去,可是没有惊马一怒而跃的力气,这些马匹连一半河面也没有跳过去就落入水中。识水性的士兵下马抓已经来不及,见景帝在浪花中打了两个滚就漂下去了。 这不甚圣明的天子也自有百神护佑,向下游漂移了不远,景帝就被一个浪花轻飘飘地推到岸上。他活动活动手脚,竟然毫发无伤!此刻再笨他也知道应该快跑,于是拼命朝路深林密的地方逃去。 他平时从一个宫门到另一个宫门都要乘辇,什么时候做过这么长时间的有氧锻炼?运动过量,气喘得简直肺都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也不知跑了多久,景帝精疲力竭,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路边。 过了片刻,又见前方马蹄扬尘,有一群骑兵朝他奔来。景帝吓得几乎昏过去,勉强支撑身子想逃,可是那队人马已经看见他,更快地奔过来。他两条又软又累的腿怎么能跑过马?景帝心想此番只怕当真要命丧于此了,不由脸色一片死灰。 等那一行人奔至他身边,他才看清他们并不是禁军,穿的是民勇军的铠甲。为首一人下马朝他一揖问道:“先生可是自梁河河畔来?” 景帝哆哆嗦嗦,哪里敢轻易道出自己身份,只道:“我、我……我是往来于江州与预州之间的商人,路遇抢劫,所以逃避至此。” 那人打量他片刻,再道:“先生看起来不像商人,我是江州团练使汪幕函,英国公王敢大人已于三日前秘密来到江州,联络到司农卿黄大人救援皇上。今早国公爷得到黄大人飞鸽传书,称皇帝陛下江边遇袭,所以我立即领兵前来相救,先生一身是水,这附近能没过人的河流只有梁河一条,请问您可曾见到别人?” 景帝这一个多月来连遭巨变,已经不敢轻易相信别人,虽然他说得很有条理,却还是不肯承认。汪幕函越看他越像,不肯放他走,也不敢无礼,只好派人去请王敢来辨认。王敢中午时分赶到,见了景帝只看一眼,就放声大哭拜倒于地。汪幕函见状忙带部兵下拜,景帝见他说的原来是真的,也放心下来,想起连日忧心,不由也大哭起来,随后被汪幕函接到江州暂时安顿。 第31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2) 宁国公宁晏做出此等谋逆之事,又怎么肯平白放走景帝!他立了第二个傀儡皇帝,太子宁萿继位。以他的名义发出诏令,追讨祸国殃民的景帝。他要让百姓看看,太子面对自己的父亲都能大义灭亲,那必是景帝做了十恶不赦之事。 太子从杨予筹夺宫以来即被囚禁,待遇比之其父尚且不如,此刻饿得头昏眼花被从牢里拉出来直接套上黄袍,自己行动尚不自由,这下达诏令之事哪里还由得了他做主?宁国公这个平日里对他还好的舅舅露出真面目是如此可怕。太子本性就懦弱,这个皇帝当得他战战兢兢,难过无比。 再说景帝得到江州民勇的保护,以为可以无事了,可是民勇无论从人数上还是素质上都远远比不上禁军,与宁晏的禁军对决三次皆是败北。景帝吓得无论如何不肯待在离京都咫尺之遥的江州,甚至独自半夜自州府出逃。王敢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带兵护他北撤。 其实江州由于离京师近,城墙又高又坚固,是很利于防守的,如果景帝能坚持据守江州,宁晏的禁军一时攻不进来,被杨予筹派出去的兵士必定得到消息,陆续回来支援;加上宁晏名不正言不顺,日久难免生变,形势大有可为。 他这一走就不得了了,民勇本来缺少锻炼,靠的是一腔勇气。这一仓皇出逃,顿时如同丧家之犬。几日下来走失的人数已经有不少,陆续回来的十六卫军和各地士兵们只有少数找到皇帝,并入这个名义是保皇、实际上是逃亡的部队。王敢自称这支紧密保护在皇帝周围的军队为禁卫军,区别于京都中叛变了的禁军。 然而,十六卫军中还有许多将领怀了异心,借勤王之名壮大自己的势力,只管招兵,却不肯归入逃亡大队。甚至派兵拦截欲抓住景帝的也有不少。景帝这次逃亡可吃足了苦头,他屡次在夜间被王敢叫醒,随大军昼夜颠沛,日日饱受惊吓。 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糕,这一日黄昏,他们堪堪到达沛江附近,就传来江淮制置使刘广兵败、宁晏已经追逼至不足百里的消息。紧接着,江州统制成任喜路遇新近崛起的大匪丁巴郎,近万人竟被几百贼寇击退,所率士兵逃了个干干净净,只有成任喜一人回来了,把个贼首丁巴郎形容得天神一般高大英武。 近半年来流寇四起,这个丁巴郎叛乱不过是中小规模,成任喜固然是夸大事实来掩饰他的无能,可是也反映出当时景帝身边的士兵已经没有斗志的现实。 耽搁这片刻,就有人传言听到追兵的号声了。王敢和汪幕函无奈,只好催促景帝渡过沛江暂避。景帝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只是逃走最合他心意了,赶忙答应下来。 见到景帝登舟过江,军中顿时大乱,不知谁喊起来:“皇上走了,我们要死了!”立时全军沸腾如潮,没了分毫秩序,都争着向船上拥去。 为数不多的几艘军船瞬间被一干兵士塞得满满的,争执推搡间被踩死,或被刀枪所伤致死的人,不计其数。 许多士兵上不了船,就向皇帝所乘的主舰奔去,意图挤到这艘大船上。 景帝吓得只是大叫,王敢仰天大哭,无奈喝令开船。霎时,岸上哭声一片,没来得及上船的拼命向前挤。船一开动,前面的人就纷纷被挤落水中。沛江近岸处一时听不见别的,只有惊人的扑腾声充满天地,更有无数士兵扒住船沿不放,随着船向江内驶去。 船上本来已经严重超员,哪里还经得起这么多人挂在外面?终于有一艘船在这么多人的摇晃中扑通翻了过来,兵士落水,皆发出刺耳的惨叫声。 此地叫江州,就是因为有这条波涛广阔的沛江。丰水季节这条江宽达三里,水流湍急,江面上一个旋涡接着一个旋涡,这实在不是人力能渡过的天险,落入水中更是有死无生。见到船翻,剩下其余船上的士兵一起大声呵斥扒住自己船边的人放手,可是放手即刻没命,这话哪个会听?反而人人扒得更紧,更有无数人试图爬到船上。这样一摇晃,船只个个不稳,眼看全要颠覆。 一艘船上的统制急了,抽刀猛地砍下扒住船边的一只手上的五指,被砍的人随着惨叫跌入江中,其余人纷纷效仿,血花在刀下四处飞溅,不住有人扑通落江。第二日的太阳便在震天的哭号声中徐升而出。金黄的光线映照下,沛江广阔的江面上满满浮了一层人的手指头。 三、饥民 青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南下的。 临别时乌野留下两匹马,却都是青瞳认识的。一匹通体雪白,只有后臀和右边后腿不规则地分布着浅红色的斑点,就像打翻了一盒胭脂。这是萧图南自己的坐骑,名字就叫胭脂。 另一匹全身皆黑,乌油油的没有一点儿杂色,胸阔腿长,竹批双耳,全身筋骨嶙峋突兀,硬得好似可以从外面看得见骨头的棱角。这匹马是罕见的板状骨骼,有这种骨骼的马必然力大无穷。这是萧图南给她找的坐骑,因它骨骼突出,方方正正,加上一身黑毛,青瞳给它取名砚台。为了这个名字花笺还嘲笑过她,别人的马不是叫踏雪就是叫追风,多神气。这个叫砚台,听着笨拙不说,还让她总觉得能从马身上摸下一手墨来。 西瞻一向以骏马出名,这两匹又都是万中无一的良驹,东林王曾愿意用三座城池交换胭脂,萧图南也没有答应,现在却送了自己。 青瞳看着胭脂,不由得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趁她昏迷时,这只手的手心里被萧图南纹了一只鹰,颜色很淡,和肉色差不了多少,加之是在手心里就更不显眼。不特意翻出手掌给人看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连青瞳自己都是好几天以后才发现的。 只是这刺青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只要她一激动,血脉运行,那只鹰立即会变成红色,和萧图南军旗上的图案一模一样!青瞳苦笑,他什么意思,表示你是我的,盖个印章? 有了这两匹千里良驹,青瞳和花笺的行进速度非常快,云中一千多里路程,只两天多就走完了。可是青瞳越走,心越往下沉。这一千多里路途,她们竟然没有看见一点儿活物!不但没有人,也没有鸡犬,没有鸟兽,甚至没有虫蚁!只有一些残垣断瓦的破败民居孤独矗立,显示这片土地曾经有人居住。 秋风萧萧,天色一直半阴半晴,太阳在云层里探出惨淡的白脸,晃了一下又缩回去。地面上的草根都被人掘出来吃光了,树皮也被扒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枯死的树干还勉强立着,只是早失去木质的淡黄色,灰蒙蒙的和泥土没有两样。一阵风儿吹过,得不到小草摇摆相迎,只得在地上滴溜溜转个圈就回去了,越发显得这天地萧杀冷肃。 这里曾经是她奋战的地方,呼林关、渍水、东西战营、上扬关……一年以前这些都还在。如今却只剩下空空的城池了。云中大地啊,我不在的这一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 她们就这样默默前行,又走了两日,才渐渐见到一点儿青草绿地。路上陆续出现一些饿死的尸体,不知为什么,在经历了死一般沉静的云中以后,这些死尸看上去也没有那么恐怖了。花笺心情也自沉痛,可是跑了这么长时间,她实在饿了。 “青瞳!”她叫住走在前面胭脂马上的青瞳道,“我们都走了大半天了,你饿不饿,吃一点儿干粮吧!” 青瞳胃里像被沙石塞住了,一点儿也不饿。她摇摇头,却见花笺脸立刻垮下来,想必是她饿了,于是道:“你上午给我的干粮还剩下一些,我够了,你自己拿着吃吧。” 花笺答应着拣了个坡地勒马停下,好容易跳下马来,揉着脚道:“砚台跑得确实快,只是很硌人,我全身都麻了!” 青瞳也下了马道:“不是它筋骨硌人,是跑得不稳重,砚台才两岁,性子还有些顽皮呢。一会儿你骑胭脂吧,胭脂跑起来稳得多了。” 花笺赶快摇头:“这马除了你和阿苏勒,还让谁碰过,我还是算了吧,万一咬我一口怎么办?” 青瞳叹气不语,她没觉得胭脂有什么脾气,马儿对她就没有拒绝过,花笺说一定是萧图南吩咐过了,可青瞳觉得马儿是可以理解人的感情的。别人因为萧图南的缘故,对它有些怕,只有自己是真的喜欢它,胭脂能感觉得到,它每次看青瞳的目光都很柔和。 花笺活动了一会儿就去砚台的背上试着掏干粮,可惜包袱上一次被她绑得太紧,半天打不开。她只好解下那个巨大的包袱,一边掏干粮一边道:“当初乌野留下这么多粮食,我还想着真是累赘,不过几天的路就到呼林了,哪用得着这么多这个啊?还好你不许我扔下一些,我们这都快出了云中了也没看见能吃的东西,看来关中六省这次蝗灾真的不轻。现在我倒是要担心这些东西够不够了,要是整个关中都像这样,我们还得省着点儿吃呢。” 她拿出一个雪白的馕饼分成两半,饼子干得一点儿水分也没有。花笺皱皱眉头,又去马上解下水囊。她刚一转头,突然听见一点儿奇怪的声音,像是人被扼住喉咙发出的挣扎声,却比那种还要尖细一些。声音是从地上发出来的。 花笺一低头,就看见一只枯瘦的小手冲她伸过来。 那只手瘦到了极点,简直不像人手,而像是什么鸟的脚爪。只有一层黄黑色、薄薄的皮紧贴在手骨上,把骨骼的形状勾勒得清清楚楚,一根一根枯树枝一样竖着。突出来的指节、瘪下去的指骨分明,甚至两个指骨相连的一点缝隙,都让外面的皱皮像刀划过般凹下一道痕迹。让你觉得,如果把这层纸一样的薄皮撕开,看到的一定是不带一点儿血肉的森森白骨。筋络和血管像垂死的蛇,半瘪着胡乱纠结在一起,爬满整个手背,正随着手微微颤动。 花笺吓得叫了一声,手的主人也微弱地呻吟一声,颤抖着抬了一下头,原来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这孩子身上没有衣服,皮肤的颜色和泥土几乎一模一样。所以他一点儿一点儿爬过来,花笺也没看见。 他的脸完全就是骷髅,肚子却高高鼓起。花笺不敢再看,将手中半个饼递到他一直拼命伸出来的手里。其实她知道,这孩子饿成这样,怕是救不活了。 一千多里路下来,看见的第一个活人居然是这样的,花笺难过地回过头来,可没等她悲悯的心情平复,这一转身又是一声惊叫。原来自己身后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贴上一个老妇,离着她的脸只有几寸距离。她昏黄的眼睛在瘦得只剩骨架的脸上,异常大而恐怖,正死死盯着她手中的另一半饼子。 花笺吓得一扬手把饼子扔在地上,随即语无伦次地道:“对不起,我没看见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再去给你拿一个干净的。” 那老妇野狗一样扑到饼子上,连拿起饼子都来不及,直接伸嘴就连着泥土一起啃起来。她根本没听她说什么,还管什么干净或埋汰。 花笺这边正在啰唆,却见青瞳脸色大变,高叫:“花笺,快过来!” 花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许多饥民,一个个悄然无声,就像土地里挺起的僵尸。这些人个个睁着浑浊的眼睛,摇晃着骨架一样的身子,朝她围了过来。他们嘴里含含糊糊地祈求着,无数只死人一样的手伸向她。 花笺吓得大哭起来,青瞳冲过来拉了她就跑。这些僵尸一样的人跑不过她们,有些一跤就跌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然而远处影影绰绰,不知多少人围了过来,个个都是那样僵硬奇异的步伐,个个都是这样伸着绝望的手。花笺恐惧得大脑一片空白,似乎连害怕也不会了。她越是紧张,双眼越睁得老大,连眨一下都不会了。双脚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一般,无论如何也迈不开步子。她的两手紧紧扣住,只在青瞳的拖拽下踉跄前行。 到处都有人阻拦着她们,许多骨头一样的黑手都攀上她们的身体,硬邦邦的如同木耙子,倒在地上的人也试着去抓她们的脚踝。只是这些人过度饥饿,被她们一挣就甩开了,然而更多的手伸出来扣住她们,耳朵里全是含混得无法分辨的祈求声。这般景象成了她们的梦魇,直到很久以后,她们还会梦见被这样的生物追赶得无路可逃。 “扔掉干粮!花笺,扔掉你手里的包袱!”青瞳在她旁边大叫。青瞳见她没有反应,干脆用力将大包袱从她僵硬的手里抠出来,狠狠甩在身后。 只听得一阵号叫,这些人舍了她们两个,拼命地扑向包袱,远处都已经倒在地上的人也有一些抬起头,挣扎着爬过来。花笺嫌太过硕大的包袱,很快就被这些人的身体掩住,后来的扑不进去,号叫起来,用力撕扯前面人的背,只片刻工夫,最先扑上去的人个个背上血痕累累。 可是没有人在乎这个,人们已经麻木得不觉得疼了。一个人的手臂被后面几个人合力掰过来,黑手上的白馍馍立即被抢去了。另一个人的手又被拉过来,这是个老男人,手掌宽大,他五根枯柴一样的手指尽力张开,紧紧护着干粮不放。 毕竟是男人,尚有一点儿力气,好几个人也没能扒开他的手,黑手缝中露出的白色太过诱人,一个饥民忍不住一口咬上去,这人一声惨叫,手指被咬下一截来。那饥民恍若未觉,连手指带干粮吃进嘴里。 四、告示 花笺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很想晕过去,可偏偏就是清醒着。青瞳抓着她的手尽力地跑,花笺脚下轻飘飘地跟着,被她扯得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山坡上的两匹马也被饥民围住,胭脂感受到了危险,一声长嘶,全身的毛似乎都张了开来,对这些生物发出警告。一匹马竟然也大有威势,所以大部分的饥民都向砚台围过去。 砚台还是小马,没有上过战场,刚驯服就被送进王府,它的概念里是不能伤人的。虽然也感觉到危险,却只是焦躁地踱步,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砚台嘶叫起来,却是一个饥民再也忍不住,扑上来在它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它鲜血淋淋,差点儿被撕下一块肉来。 这下它再也忍不住,激烈地蹦跳、嘶叫着。青瞳远远地听见了,暗骂自己吓糊涂了,怎么忘了战马!她打了个唿哨:“胭脂、砚台,快来!” 第32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3) 胭脂不愧是好马,直到此刻听到命令才一声长嘶,双腿人立而起,然后奋力踏下。一个饥民胸口被它踏中,咔嚓声中整个胸膛都陷了下去。砚台也奔跑起来,乱嘶乱咬。 胭脂又是响亮的一声长嘶,突地原地打了个旋,许多围住它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转甩得陀螺一样飞出去。胭脂更不留情,后腿飞出,双蹄一起踹中一个人的脖子,那个饥民哼都没哼一声,脑袋怪异地折向背后,像空口袋一样摇晃两下,就掉了下来。这景象太过恐怖,马儿周围的饥民都大叫起来。 胭脂并不停留,又解决身边两个人后,猛地低头向青瞳身边冲去。拦在路上的饥民受不了这样的大力冲撞,惨叫着飞出老远。 后面的人见它如此勇猛,已经不敢阻拦,可是他们躲闪的速度远不及胭脂冲刺的速度,凄厉的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没有一点儿停歇,汇成一阕悲歌。 胭脂成直线冲向青瞳,对任何阻挡它的人都毫不留情,咔嚓咔嚓的骨骼碎裂声随着它的蹄子响了一路。这匹马就踏着一条残肢碎骨铺成的鲜红的路,骄傲地来到主人身边,用藐视的眼神环顾四周。想必萧图南以前骑它打完仗,就是这样四顾,人命在它眼里如同草芥。 花笺吃惊地望着这匹半身都染成红色的浴血战马,她发誓,打死她也不敢骑这匹马了。 青瞳也对这马造成的屠杀吃惊不小,饥民们被镇住,一时不敢靠近,嘶叫声中,砚台也跑过来,围着青瞳和花笺轻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青瞳抱着花笺爬上胭脂,砚台点着受伤的腿跟着,向村子外面逃去。几个饥民想拦阻,胭脂纵跳一下就越过这些人,随即抬起后腿,发性向他们狠狠踹去。 “胭脂,够了!”青瞳一勒马缰,制止这马儿继续屠杀,随即双腿一点,指令马儿向村外跑去。 直到跑出这个村落很远,饥民再也不能追上,她们才停下。花笺在胭脂背上,两腿不停刮到它毛上还热乎的血,只吓得哆嗦不停,没有青瞳抱着她,她早掉下去了。她此刻回过魂来,立即趴在青瞳怀里号啕大哭。她哭得舒服多了才抬起头,见到青瞳凝神望着远处,目中填满巨大的悲悯。那目光是她没见过的,她试着叫一声:“青瞳?” 青瞳低下头道:“花笺,你看到没有?刚才几乎都是女人和孩子。也许离非是对的,为国出力确实比儿女情长更重要。” 花笺才不想管什么离非,她哭道:“青瞳!吃的都没有了,呜呜……我们怎么办?会不会饿死啊?”青瞳拍拍她的肩头安慰,从怀中拿出上午剩下的半个馒头道:“至少现在不会,你饿了先吃吧。我们马快,到了城镇就好了,总有吃的。” 花笺抽抽噎噎地接过来,只掰下很小的一块,把剩下的还给青瞳。青瞳知道她要省着,可是省下这么一口又能坚持多久呢?她不愿意拂她的意,还是放回怀里。 这小半个馒头,让她们两个人吃了整整两天,终于一点儿渣也没有了。一路上她们慢慢也遇到了些正常的人,可是也个个饿得眼冒绿光,比起她们的状态来还远远不如,哪里能要来吃的?郊外沿途的人家都被饥民吓怕了,见到有人敲门谁也不肯打开,别说吃的,水也没要到一点儿。 她们就这样饥肠辘辘地走着,一阵大风吹过,卷起大片的黄沙,青瞳下意识地举起袖子遮眼,眼角余光突然见到一片白影闪过,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吹了起来,在黄灰色的天地中很显眼。 青瞳弯腰伸手捞住,见是一片残破的纸角,已经十分肮脏,等风过去了仔细看,见上面零星有几个墨字:“……军如晤,国之将倾……莫计前嫌,挺身……”后面一片字已经被风沙吹得不可辨认,最后落款是“王敢泣拜”。 青瞳皱着眉头看着道:“王敢?英国公王敢?这是他私人发的公文,为什么加盖的又是公印?” 花笺饿得蔫巴巴的,可也好奇地把脑袋凑过来看,道:“泣拜?这语气好像英国公在求谁一样。怎么会呢,是不是同名的人,不是朝中的王大人吧。” 青瞳指着落款道:“不会,这是兵马司的官印,不会有错。”她的声音高了起来:“花笺,英国公不是一直和父皇在一起吗?他能把公文贴到这里,就说明他离这里不远,我们的军队离这里不远了。我们快些走,等到了大些的州县,就请州府送我们去和军队会合。”两人来了精神,驱策着马儿快跑起来。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花笺突然指着一棵树叫道:“青瞳,那里还有!”青瞳顺着她手指望去,见树干上贴着大半张白纸,花笺已经打马上前揭了下来。她边往回跑边看,大叫起来:“青瞳快看,好像是找你的!” 青瞳心急,赶马上去和她一起看,见布告上写着:“童大人讳青木将军如晤,国逢大难,奸臣篡权,虎狼当道,民生涂炭。敢老弱之躯,无能之人,虽尽全力不能御敌。去岁鏖战之后,将军与周帅相继无踪,敢深知周帅为人,当此国难仍不出,周帅必然身死。故为今所盼,唯有将军!‘妙计拒强敌,一夜破三关。’虽无寸功记录,然天下莫不知将军之功,国之将倾,惟愿……”后面没有了,但结合前面看到的那半张,已经能知道这布告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花笺脸颊涨得通红道:“青瞳,英国公说周老元帅一定是死了,他怎么这样瞎说八道!” 青瞳沉默片刻,才叹道:“朝中出事已经半年多,自从武本善叛乱,定远军解散收编以后,我也再打听不到父帅的消息。王敢说得没错,他要是有办法,一定不会眼看着……”她垂下头不说话了。 花笺也沉默了一下,默默把青瞳的头往自己身上揽了揽。青瞳抬起头道:“走吧,我千里迢迢赶回来,可不是为了在这里伤心的。” 有了这布告,青瞳更是归心似箭。这一天她们直走到天全都黑透了才停下来,人马都累得走不动了。布告倒是又看到了几张完整的,内容都一样,青瞳撕下一张布告拿着一路问过去,却没有人知道禁卫军的消息,看来军队离这里还远。 再心急也不能这样一直跑下去,青瞳只好勉强在郊外找了个破旧的土地庙进去混一晚。土地庙一般都很小,像这样有几间房的很少见,可见这庙原来必定香火鼎盛过。土地公的脸儿都被香油熏得黑糊糊的,金身也塑得比别的地方大些。 案桌上本来铺着桌布,现在早不知被谁拿去了。以前这里应该有庙祝居住,因为她们在后面厨房找到一口大铁锅和许多干柴,可惜一点儿吃的也没有,又不能啃柴火吃,庙祝也当然早就不在了。她们腹中空虚,就更觉得冷,两个人只好挤在供桌下抱团哆嗦个不停。 这庙地处荒僻,周围倒还有点儿半青不黄的草剩下来,胭脂和砚台也早饿得很了,天黑也不顾,只在外面使劲啃草。然而这样的好马食量都很大,这点儿草只是填填牙缝就没有了。两马没吃饱,低低嘶叫。 青瞳起身出去,见实在没有草了,就拿起一个棍子掘出草根给马儿吃。花笺看到草根突然道:“青瞳,这个能吃的,甜甜的呢,我很小的时候吃过的,我给你煮煮吃点儿吧。”她就是因为家贫才被父母小小年纪就卖掉的,这些东西还依稀认得。她此刻见到食物,乐呵呵地捡了些,去不远处小溪里洗干净,又舀了半锅溪水,将草根煮了起来。 四下方圆几十里只有这一缕炊烟升起,一个身影被慢慢吸引过来。他来到庙前顺着破门往里看,锅里咕嘟的白气十分诱人。 破旧的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黑乎乎的高大身影夹着一团寒气进来了。花笺这两天已经是惊弓之鸟,大声惊叫,抄起手边一条带着火的柴火对着黑影当头就打。那人杀猪一样大叫起来:“哎哎哎……你干什么?要劫就劫财吧!劫财我还有三个铜板,只是千万别劫色!” 五、庙遇 火光忽闪中,只见这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材极高大,足有八尺开外。脸上的胡子多日未修,乱蓬蓬长了半个脸。头发也散乱纠结,十分邋遢,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在满脸乱毛中十分显眼。此刻他嘴里只管乱叫,眼睛却弯起来,露着促狭的笑意。 这人高大是高大,但是筋骨匀称,肌肉饱满,不是先前见到那些恶鬼一样的饥民。花笺着实松了一口气,只觉全身都是刚刚吓出来的冷汗,竟有一点儿虚脱的感觉,手上无力,柴火慢慢垂了下来。 其实她们两个孤身女子在荒野破庙里遇到这样一个男人是极危险的,只是先前那些不似人类的饥饿生物太过可怕,这人不像那些恶鬼,是个正常的活人,这对花笺已经是很大的安慰了。 听到那人劫财劫色地乱叫,花笺不由红了脸,骂道:“谁要你那三个铜板!” 那人夸张地裹住衣服,叫道:“真要劫色啊?啊——救命啊,非礼啊!”他一边叫一边偷偷瞄了花笺一眼,小声笑道:“挺漂亮的,一定要劫色也可以商量,可是你得负责啊!” 花笺愤怒得满脸通红,手中柴火又举起来朝他打去。那人只是随便向前走了一步,她一下就打空了。只听咕噜噜一串响声从他的肚子里发出来:“肚子饿了!先给点儿吃的吧。” 他边说边冲花笺笑了一下,满嘴洁白发亮的牙齿又让他顺眼了几分。他满不在乎地走过来探头往锅里一看,见锅里上下翻腾的都是青草,立即拉下脸来道:“又是草,我三天没有米下肚了,吃的都是草,牙都吃绿了,还以为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呢!巴巴地几十里路赶过来。唉!凑合吃吧。” 他说罢,在地上拾起一根树枝折成筷子形状,伸进锅里就捞出一大团草根塞进嘴里,烫得不停哈气,还含含糊糊地说:“你们也吃啊,别客气!” “那是我们的!我们还没吃呢!”花笺大怒跳起来,那人毫不迟疑地又塞进一大团草道:“我不是说了让你们也吃吗?别那么客气,来……来吃吧。” 他嘴上说得好,可是下筷如飞,一团接一团地塞进嘴里,嘴巴也是当真大,略咬咬就咕咚吞了下去。别人就是真的不要脸和他抢,也没他那么大的嘴和那份不怕烫的本事。 花笺气极,拿柴火不停打他。他看也不看,围着锅左一下右一下轻易就全闪开了,眼看一锅草都落到这家伙的大嘴里,花笺气得大哭起来。 青瞳道:“花笺别哭,遇上这等壮士只能以青草待客,已经十分怠慢了,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尽力补偿。”形势严峻,青瞳发现这人虽然一直在说笑,可是一进来的时候,眼中分明有些戾气,荒郊野外的,若他起了歹意,自己和花笺一定不是他的对手,不如尽量安抚。 那人直起身子,回过头来笑道:“你这丫头说得好,可惜不是真心话,还不如这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丫头看着可爱。不用日后了,现在我就没吃饱,外面的马给我吃一匹吧。” 他漫不经心地嚼着青草,青瞳心中大惊,勉强道:“外面的马都是千里良驹,阁下竟然要吃了,岂不是太煞风景!” 那人笑道:“当然是良驹,不是良驹,怎么踩得死那么多人?我一路顺着蹄印跟过来,真是快啊,竟然半日工夫就把我甩下了。我日夜不停,好容易才找到你们。” 青瞳大惊,不敢相信地望着他。这人竟然能跟着胭脂的速度半日!那还是人吗? 他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道:“本想杀了你们的,可是看在这位妹妹请我吃草的分儿上,吃了马就算了。我也猜得到,当时你们不跑不行,可是仗着马跑了就是,又何必杀人呢?何况你们杀了足有百人,那已经不是自保,是残杀了!小姑娘家,恁的凶残!”他抬步就往外面走去,衣衫如铁,高大的身影把庙门都塞满了。 这人有一种气势,虽然只是随口说出,但青瞳能明确地感觉到他不是在开玩笑。她眼看着他迈步走出庙门,直奔两匹马而去。 青瞳连忙起身追了出去,边走边叫:“请等等……我还有些银钱,请壮士收下,只是别伤我的马!”她说罢,把手伸进怀里装盘缠的包袱想摸点儿银子出来,摸了半天也没摸到类似银锭形状的东西,只觉得触手处颗颗圆滑,应该是珍珠。乌野给她这些盘缠的时候她没有心情看,只是随手接过放怀里了,所以自己也不知道包袱里有什么。 青瞳摸着这些珍珠个个大如葡萄,暗自打定主意。她一边说这话一边在手里满满扣了一把珍珠道:“我这里有几颗上好的珠子,壮士请收下……哎呀!”她装作没站稳,手一扬,一把珍珠都被她远远地扔出去。 料想是人见了这么多珍珠掉地上都要去捡,就是大白天把这些珠子都找出来也要不少时间,况且现在夜色这么幽暗,够她们骑马逃跑的了。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些珠子一落地,立即发出幽幽白光,就像一颗颗小星星一样,笑眯眯地躺在地上,不是瞎子就能轻易找到。 这下不但那个大个子,连青瞳自己都目瞪口呆。她半晌回过神来,不由很不讲理地心中暗骂一句:“好可恶的萧图南,你弄来这么多的夜明珠给我做什么?这下可把我害苦了。” 那人回头夸张地叫起来:“哇!好多星星啊,真是耀得老子眼睛也花了。这个,这个大眼睛,看你那模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包袱里是什么。实话和我说,你是在哪里偷来的?没看出来你还是道上的朋友,老子也是一路从西边蹚过来的,怎么没宰着这样的肥羊?” 青瞳勉强干笑一声道:“呵呵,壮士说笑了,这是我自己的盘缠,请您笑纳便是,绝对不会有麻烦。” “好,笑纳,笑纳,你看我笑得这样怎么不笑纳!我吃饱了就回来笑纳,你放心。这一个个亮晶晶、眼珠一样看着我,我怎么舍得不要!” 说着,他仍旧走向马匹,笑道:“本来红烧了好吃,可惜什么作料也没有,水也正好,就清炖了吧。今天可真是运气,老子竟然来了个黑吃黑,这下吃的用的都有了。” 看他竟不为银钱所动,青瞳无奈地叫起来:“胭脂、砚台,快跑!” 第33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4) 砚台闻声就跑,胭脂却不把这个大家伙当回事,它抬起前蹄,对着那人当头狠狠凿下。这一下如果踏实,必定脑浆迸裂。那人就只是闲闲地伸出一只手,马蹄就被他攥进手中,胭脂半身人立,任凭怎么嘶叫也落不下去。 那人顺着马蹄摸摸形状,点头道:“对了,就是你小子没错,今天进了老子的肚子,也没冤枉了你!” 青瞳和花笺都吓得嘴唇发白,然而这匹马是萧图南的坐骑,哪里舍得就给这人吃了!何况若是没了马,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王敢? 她尽力想着办法:“且慢!看阁下身手,一定是江湖中有身份的人物,我……我也识得一些江湖中人,请大侠给个面子,也好日后相见。” “哦?行啊,大眼睛!”那人重新看了看她道,“还懂得用江湖人威胁我?说来听听吧,要是能说得我怕了,自然不敢动你的宝贝马。” 青瞳哪里认识什么江湖人,好在以前阿黛曾和她提起过几个,此刻隐约还记得。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穿云手云擎。”那人笑眯眯地道:“屁!” 青瞳心里闪过一丝怒气,强压怒火又道:“平江先生卢植招。” 那人还是笑道:“屁!” 如此连说几个,这人都是一个“屁”字,青瞳一时有些接不上。花笺心中突然闪过一人,插口道:“喂!还有一个只怕说出来你不认识。他姓赛,久居西瞻,身手好得不得了。” 那人表情凝重起来问:“你说的可是赛斯藏?” 花笺一惊道:“你知道赛师傅?”那人静一下,笑道:“什么久居西瞻,他明明就是西瞻人!这个我还真认得,还交过手呢!”花笺喜道:“他怎么样?”那人先是深深点头,然后道:“狗屁!” 青瞳和花笺对望一眼,都是大惊。赛师傅在她们这些外行眼里,已经代表了武学的极致。这人明明知道他,居然还是敢说“狗屁”,看来没有办法了。秀才遇见兵,面对这样的莽汉,青瞳满腹主意也没用。 那人笑道:“还有没有了,没有我就开饭了!” 他作势要扭胭脂后腿,一声嘶叫,一个黑影旋风一样刮过来,对着他当头撞来。却是砚台又跑了回来,那人轻轻咦了一声,道:“你倒是讲义气,竟然舍不得丢下同伴!” 他略略侧身让过马头,另一只手突然伸出,快逾闪电,准确按在砚台腰部。砚台嘶叫一声,这一冲之力竟被他按得生生停下来。那人神色闪过惊讶,青瞳没见到他有任何动作,砚台又是一声长嘶,四蹄都向地上陷下少许。 “好家伙!这么大劲!”那人已经发了两次力还不能把这马按趴下,也是大大吃惊,“这次再试试!”随着他的声音,砚台悲嘶一声,终于趴跪在地上。 大个子很兴奋,冲青瞳道:“大眼睛!你这匹黑马真不得了,小小年纪就有上千斤的力气,长大还了得?你知不知道,战场上的大将很少有人用大锤做兵器的,不是没有人有那样的力气,而是找不到能载得动他的马。你想啊,一个人加盔甲加兵器,至少要七八百斤,你这马可是宝贝啊!跟着你们这两个小姑娘可惜了,给我吧,我送它上战场,如何?” 他一手擎一匹马一手按一匹马,居然还可以长篇大论,看不出一丝吃力! 花笺大怒:“你这个恶人!想吃了胭脂,还想抢砚台,你不得好死!” “哎呀,妹妹这话听着不对劲,什么吃了胭脂,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占你们便宜了呢,多不好意思。”他把胭脂的蹄子再往高处抬一抬,探过头去看了一眼,随即呸道,“明明是公马,怎么叫这么香艳的名字?” 胭脂长声嘶叫,眼眶裂开,渗出一丝血来。它好似听懂这句侮辱的话,两只后蹄突然跃起,一匹硕大的马竟团成球状,然后猛地伸展,狠狠踹在那人肚子上。 那人吃疼松手,胭脂四蹄皆悬空,失了支撑,砰地摔在地上,震得黄土飞溅,烟雾升腾。好在它没有真的受伤,就地打个滚,蹿起来,几步跑到青瞳身后,不敢轻举妄动了。 花笺满以为这一下定可叫那人肠穿肚烂,可是尘土下去,只见他捂着肚子揉了两下道:“大意了,大意了!好家伙,真是不坏,怪不得踢死那么多人!”他遥遥打量着胭脂道:“你也饿了几天了吧,腿下有点儿没力气,居然能从我手下逃脱,要是再追你我就太过分啦,你自己给自己挣下了活命的本事,去吧。” 说罢,一松手放了砚台:“你也去吧,你小子不怕危险回来救朋友,我更喜欢!两个小丫头这么好的马都舍得饿着,一定是没办法啦。算了!”他慢悠悠地往远处走,嘟囔着:“折腾得老子更饿,哪里能找着吃的呢?” 六、是我 青瞳突然咬牙道:“阁下,请等等,这两匹马都送你了!”花笺吃惊地道:“青瞳?”青瞳道:“壮士身手如此,要是硬抢,我们怎么能保住?这等骏马就应该配这样的英雄!” 那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青瞳,半晌才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小姑娘心肠坚硬,生死关头,那马没有舍了你,你倒是要舍了它们了!说吧,有什么条件?” 青瞳顿了一下才道:“大侠不必如此,我是见你能为那些无亲无故的饥民千里追踪,面对无数财宝也不动心,却只因为砚台不肯舍弃朋友就放过我们,阁下必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小女子心生仰慕,想结交您这位英雄。” 这大汉哈哈大笑道:“先纵马杀人,然后意图用财宝收买我,接着还拿些狗屁江湖人威胁老子,现在又拍起马屁来,你的花样真不少。像姑娘这样的人品,我可不敢结交!” 青瞳只觉一股酸涩之气从丹田直冲喉咙,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烫得脸颊热辣辣的竟有些疼痛。活这么大,有人爱她,有人恨她,有人藐视她,却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讨厌她。 花笺见她流泪,气极大骂:“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骂青瞳!你……你、你还不敢结交呢,屁,你是不配结交……” 青瞳擦干眼泪,制止花笺,冷冷道:“随你!花笺,我们走吧。马儿留下,我说话算话,要不要随他。” “青瞳!”花笺不愿意,又唤她,青瞳握着她的手,拉了就走。花笺叫起来:“哎哎哎……等我拿下包袱。” 青瞳沉声说:“不要了,一起留给他!”说罢,将怀中装珍珠的绣囊掏出来掼在地上,拉着花笺,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人把手卷成喇叭状靠在嘴上大喊:“那就谢了二位!老子不客气了。”两匹马不愿,一起挣扎起来,那人一手挽住一匹,不让马儿去追,只是靠着砚台微微冷笑。他看着她们倔强前行,直至走出视线之外。 “青瞳!为什么把马给他?”花笺一气走了十几里路,忍不住又问起来。 青瞳叹道:“我希望他能送我们回去,光靠我们两个,恐怕很难回到京都。这人武功极高,又绝不是坏人,可以保我们平安的。” 花笺怒起来:“怎么说他不是坏人?他……他明明是个大坏蛋!他油嘴滑舌,吃了我们的东西,又骂你,还抢了马!欺负我们两个女子,怎么还不是坏人!” 青瞳安慰地搂搂她的头道:“马是我送他的,仔细想想,他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很遗憾,我给他的印象十分坏,如果一开始就求他,未必不行。” 花笺静静地想,似乎这个大个子确实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可是现在吃的没了,马没了,连马上那么多钱也没有了,全便宜了这个大个子,说他不坏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她道:“那你也不用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我们怎么办啊?” 青瞳静一会儿才叹道:“我是在赌,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留下,他才会过意不去,至少会牵挂着我们。现在我们要是饿死了,或者被歹人伤了,他会觉得有他的责任。如果我赌赢了,他应该会一路偷偷跟着我们到安全的地方,我的目的就是想让他送我们,明着暗着并没有区别。” 花笺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那……那,你直接说不行吗?” 青瞳道:“直接说一定不行,此人身怀绝技,却在这个人人逃难的时候来这里,一定是有要事!我们的事情于我们自己固然重要,可别人可能不当一回事。你说他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给我这样让他看不起的人当保镖吗?” 她们自己觉得已经走了十几里路应该无事,全不知这番话给树上跟来的人听得一字不漏。那人望着青瞳的背影,心道:这女人心机千折百转,当真不容小觑。好在老子已经听到了,要不然还真上了你的暗当,给你充了一回保镖护院。 他想罢,跳下树来回头就走,然而那步子却是越走越慢,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夜风萧萧,这两个丫头脑瓜够用,手下可是稀松。现在遍地盗贼,遇上了绝对放不过她们,就算给她们进了城,钱也都在自己手里,饿也饿死了她们。自己这一走,她们十成中死了九成。 他想起她刚刚所说:“……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留下,他才会过意不去……我们要是饿死了或者被歹人伤了,他会觉得有他的责任……”还真他妈的一点儿不错!他又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转回头的脚步,脑中清晰现出她的话:“……他应该会一路偷偷跟着我们到安全的地方……”全他妈的料中了。更可气的是,自己明明知道,偏不能不做,只觉得恨得牙齿痒痒,自己肚中什么时候钻进了蛔虫?不如赶些路,进城去打两斤烧酒淹死它。 青瞳和花笺冒黑在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忍着饥饿赶路,两人都出了一身虚汗。更糟糕的是,行至半夜,突然下起雨来。秋雨在夜里冷得直透骨髓,这又冷又累,激得两人不停哆嗦。青瞳和花笺都不是娇弱的人,可这时也当真走不动了,只好抱做一团,在路边休息。 忽听身后蹄声骤起,她们吃惊地转身,见那大个子一脸铁青,喝道:“给我上来!想去哪里痛快走,送了你们咱们两清!”看着她们吃惊的样子,尤其是那个漂亮的,眼睛里掠过的惊讶,大个子心里舒服了不少。 他骑着砚台,拉着胭脂,此刻一伸臂,长长的胳膊把两个人都捞起来丢在胭脂背上。扔青瞳又比扔花笺力气用得大,且又把她丢在后面,青瞳赶紧抓住胭脂身上的长毛才没掉下去,却把胭脂的毛拉下不少。胭脂痛得低低嘶叫,然而却忍着没动,等身上两人都稳住身子,才飞身奔跑起来。 两马飞奔,速度十分惊人。大个子只觉如同御风飞行,雨点如同梭子上的线,一道道斜斜打在身上。他心怀畅快,不由大笑起来:“这两匹马,真是越看我就越喜欢,老子活了三十多岁,连赶上它们一半的马也没遇上过,为了它们送送你们也不亏。” 花笺抬起头,不服气地说:“这是它们好长时间没吃饭了,要不然比这还快得多呢!” 大个子点头笑道:“说得是,这马是我的了,可不能再饿着。我们去前方城镇落个脚,填饱肚子再说吧。”他又是一触马镫,砚台竟能在极速中更加快了几分速度。他长笑道:“什么‘竹杖芒鞋轻胜马’,那是没有马,有马的人一定不会这么说。”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青瞳接口道。 “干吗?”那大个子转过头问她。 青瞳愣了一下道:“阁下说‘竹杖芒鞋轻胜马’,后面不就是‘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吗?” “是吗?”大个子道,“说的什么意思?” 青瞳十分奇怪,这人说都说了,怎么又不知道什么意思?她只好一字字给他解释道:“这是苏轼的名句,说的是他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的事情。那时雨具都失去了,同行的人皆狼狈不堪,只有苏轼一人不觉难过。”说罢,青瞳将整首词背了出来。 青瞳说到“回首向来萧瑟处”一句,不由想起萧瑟不知如何了,一时有些发呆。这首词本来浅白,青瞳只在几个字上解释一下,大个子就听懂了,笑道:“说得的确潇洒,不过呀,写这东西的时候他一定憋着怀才不遇的酸气。下着雨,他没有伞徐行就徐行了,还吟啸,怎么没叫人当狼打了!” 青瞳微哂,此词作于苏轼被贬黄州后的第三个春天,一场政治风波几乎要了他的命,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不过这个还真是好听!”大个子笑道,“怪不得我那老头子师父给我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字,原来还是什么诗啊词啊的。我说他整天嘟囔什么‘竹杖芒鞋轻胜马’,还想这不废话嘛,一双鞋一根棍子能多重?一匹马多重?当然轻胜马,可也得快胜马才有用啊,马又不是用来比轻重的。” 青瞳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吃惊地瞪着他道:“你……你叫……” 大个子满不在乎地道:“我姓任,本来叫壮壮的,师父给我改名叫任平生,应该就是你刚说的那三个字了!” 青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牢牢盯着他看。任平生却笑起来了:“怎么了,妹妹?看来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我一时没防备这大北边还有人知道我。名字也说了,你想什么呢?是不是盘算着抓住我换五千两银子花花?” 青瞳正色道:“这么说你就是在庞各庄杀官差的任平生了。你别误会,我幼年便听过你的故事,你我今日既然有缘遇到,我日后一定努力留意。若有机会,便替你平了这场祸事,让你这样的男儿可以自由自在地放歌纵马,翱翔于天地之间,对谁都可以堂堂正正报上姓名,不用怕惹下祸端。” 任平生仰头哈哈笑起来:“你先顾着自己的小命吧,我送你们去富阳县城,离这儿虽然略远点儿,不过是个大县,比前面几个县城容易找到吃的。到了地头咱们就后会有期,你这大恩大德,就容我后报了。”显然是毫不相信她的话。 青瞳无奈,暗想这样的事情难怪任平生不信,现在也确实无暇顾他。后会有期就后会有期吧,等他把自己平安送到富阳县,县令自会派兵护送她们南下,也不需要他保护了。日后若有机会为他脱罪,自己做了就是,又不用他在一旁看着。 第34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5) 于是她不再多话,夜风中三人两骑继续奔驰。突地咕噜噜一阵大响,声音洪亮得超过平时大叫。花笺指着任平生的肚子哈的一声刚笑出来,自己的肚子也毫不逊色地叫起来,紧接着青瞳也不能幸免。原来饿肚子的声音还能传染,夜的寂静被这蛙鸣一般的咕噜声划得七零八落,一人方歇一人又起,唱歌一般响个不停。 任平生看看自己又看看青瞳两人,笑了起来,一拍砚台冲向前去,随口唱道: 要钱何用? 亮晃晃金子满屋银满箱, 不当饭也不当粮, 你倒试试吃一口, 崩破牙齿烂肚肠, 哎哟哟,去他娘! 青瞳和花笺打马追上,觉得这个人忍着肚饿唱歌挺有意思。他嗓子不怎么样,唱歌没什么调,胜在中气足,倒也不难听。他来了兴致,又唱起来: 娇滴滴情人却在他家床, 他家床上绣鸳鸯, 相亲相爱水中央, 一阵大风吹干水, 原来是个臭泥塘, 哎哟哟,去他娘! 花笺呀的一声红了脸,啐道:“说什么呢!” 青瞳却呆了一呆,不由跟着轻轻道:“……相亲相爱水中央,一阵大风吹干水,原来是个臭泥塘……”见她没了声音,任平生接口:“去他娘!” 青瞳扬起头,大声道:“对,去他娘!”花笺惊讶无比地回头看她。青瞳扬手虚击一鞭,马儿一跃而起,飞速奔去。花笺被出其不意地一闪,只得两手抓牢马缰稳住,叫起来:“哎呀,你发什么疯,还说脏话,你……你……你……” 任平生道:“这算什么呀,这就叫脏话了?还有带色的没好意思倒出来呢!” 青瞳道:“任平生,再唱一遍!” 花笺气道:“都疯了,神经病!省点儿力气吧。你们不饿啊?!”任平生道:“孙子才不饿呢,就是饿得难受,才要找点儿乐子,是不是妹妹!听了我的歌,你不但不饿还能不冷呢!不信你试试,保你从心里往外那是一阵一阵地热啊!哈哈哈,我就唱了啊,你听着,我再唱更好听的给你听啊……” 他作势要吼,花笺连忙捂住耳朵,任平生哈哈大笑,大声唱起来。魔音入耳,根本捂不住,还好他说得颇为暧昧,唱的却是一般的采茶小调,不带颜色了。这些小曲大部分都是广为流传的,花笺听了一会儿就不自觉拣会的接几句。她越来越高兴,自己也唱起来了。他们两个唱的多半是乡间俚曲,青瞳会的极少,只在一旁听着,漫漫长夜竟是极开心地过去了。 天亮时路过一个小村,任平生停下马叫她们等等,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抽出一张贴在墙上,嘴里嘟囔:“就剩这几张了,虽然还没找到什么童参军,可老任也对得起你王大人了。我饿成那样,这点儿浆糊也没舍得吃了,都留着贴告示,全是白面熬的呢!” 他贴完来到马前说:“走吧!”抬头见两个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奇道:“怎么了?我说可以走了!” 青瞳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指着墙道:“任平生,这些……这些……都是你贴的?关中沿途的布告也都是你贴的吗?” 见任平生点点头,青瞳紧张得嗓子发干,又问:“你找定远军参军童青木?” 任平生道:“我半个月以前救了十几个人,为首的青年姓王,是英国公王敢的小儿子。他三个哥哥都战死了,他爹又叫他出来引开敌军让皇帝老子跑路……”任平生摇摇头:“迂是迂了点儿,可是老任在整个大苑就没见过这样的将领。我把这小王送回去,英国公郑重托付我找这个叫童青木的人,我实在不忍回绝。” 他目视远方,难得地露出正色,悠悠道:“童参军,一夜破三关,妙计退顽敌,我也听说过。他真的能救国救民吗?可这个人又在哪儿呢?”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青瞳一把抓住手臂:“太好了,既然如此,你就带我去见英国公吧。”任平生被她吓了一跳道:“干什么?你知道童参军的下落?” 青瞳勉强按捺激动,整整衣襟正色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一夜破三关的参军童青木。你先莫声张,先把英国公那边的战况和我说说,我再做打算。” 任平生睁大眼睛看着她,凑过来小声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切莫声张,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七、进城 黎明时分,富阳县城外来了三个一身灰土的旅人,为首的男子身材很是魁梧,将后面两个女子都遮住了。昨天青瞳气得不轻,到现在也不想和任平生说话。开始花笺还力争自己没有说谎,可任平生油盐不进,一副痞子样地看着她笑,直到青瞳一声大喝:“花笺别说了,他不信就让他继续找,找死他个王八蛋!” 花笺吃惊地看着青瞳,认识她这么久,第一次听见她骂人。她不由回头打量任平生,看来这王八蛋气人的本事真是一流的。 此刻天还没有大亮,可县城城门外已经聚集了不下上百个灾民,看到他们三个有马的人过来,都快快地让了让路。终于到了卯正三刻,守城的兵士先挤出来一个,喝道:“没有通关路引的,一律不准进城!正午舍粥,离城门三里,饥民城外等候,有擅入者立即格杀!” 他把原话喊了三遍才打开城门,门后一列士兵已经亮出刀来预备着了。前面又有几个兵士拿棍棒交叉挡住道路,众灾民拥挤地趴在棒子上向城里伸长脖子望。在他们眼里,进城就是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人群中有路引的只有少数几个,兵丁仔细验完路引按照惯例一伸手,这些人也习惯了,各自从怀里掏出银钱放到他们手上,才一个个鱼贯通过。不能过去的人满脸绝望,能进去的人也面色灰败,谁也没好多少。 兵士的理由是——不是饥民就是有余钱余粮的,既然有,圣旨上都说得明明白白,就得拿出来大家一起花。你若不拿,那不是饥民不能进城,就是胆敢抗旨,就地格杀也没有冤枉了你。至于这些余钱嘛,当然是县衙里的人先用了。 到了任平生时,一个领头的接过他的路引,一旁的兵丁把手伸出来照例要钱。任平生仰头向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和老子要钱,瞎了你的狗眼!你看老子像有钱的样吗?”神态十分嚣张。 那士兵大怒,骂道:“你他娘的耍我!”扬刀就砍。领头的拦住自己手下,任平生的路引是王敢亲自发的,那可不同于一般商贾。他又仔细打量任平生,见他身材如此魁梧,神态又轻松自若,恐怕惹不起,于是道:“路引无误,让他进去吧!” 那士兵兀地呸了一声,喝道:“走走走!” 任平生回身叫青瞳和花笺:“进来吧。” 士兵抽出刀来拦住,喝道:“路引!” 青瞳伸手入怀,准备掏出玉印给他看。 她的公主印信本来在那场沙暴中丢失了,后来萧图南派出整整六万人翻遍沙漠才给她找了回来。她摸到玉印,难免又想起萧图南。现在不是唏嘘的时候,青瞳刚掏出玉印,任平生却已经回过头来,向领头的骂道:“你他娘的刚才没看清楚吗?老子是兵马司的,当兵的大爷带两个妞还要什么狗屁路引,你敢耽搁军情?叫你们当官的出来说话!” 那士兵头干咽了一口唾沫,任平生越横他越不敢惹,只好干笑一下:“这……手下人不懂事,请过去吧。” 青瞳已经进了城,却忍不住又转回马头来到那兵士面前道:“这位官爷,你坐守城门要地,就这么轻易放我们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进去了?” 士兵头愣了一下,越发相信他们是找碴的,赔笑道:“军部的官爷都是有紧急军情的,小人怎么敢耽搁!” 青瞳道:“你认为什么军事要务会带着两个女子?你就一点儿也不怀疑,不打算盘问盘问?” “这……这……”士兵干笑,他自然往那方面去想,可不敢说,勉强挤出来一句,“两位小姐,这个……这个,军情也是需要的,这也不是第一次看见。” 青瞳深吸一口气,大声问城外饥民:“众位乡亲,我没有路引,他们也放我进去了。你们留在城外,死等着每天中午那一点儿米汤,家中的亲人有多少就要饿死了,你们也没有意见吗?”众饥民唯唯诺诺,一个人也不敢出声。青瞳等了许久,长叹回头,打马便走。 他们走了一会儿,任平生斜看着她道:“说那么一大篇子,我还当你打算救门口那些人呢!” 青瞳神色肃穆:“我要救的不是这百十个人,而是社稷江山。这般麻木的人谁也救不了,我今天就是想办法让他们吃上一顿饭,他们还是任人欺压的货色。人不自救,却想求谁?” 任平生看了她半晌,点点头:“说得对,我折腾了十几年才明白这个道理,没想到你小姑娘一眼就看透了。我十几年才练出的硬心肠,你也天生就有了。你呀,以后肯定比老任有出息!可惜这样的人我却不喜欢,行了,前面就是当铺街市,你的东西我都给你系在马脖子上了。那么些珠子打着滚也够你们花了,这匹黑马我骑走,花的给你们留下。我们后会有期!” 青瞳道:“你还想去找童参军?” 任平生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有一点儿希望也不应该放弃,老任无论如何也要再找找才是。” 青瞳一声冷笑:“你八尺高的汉子,难道不求人就做不了事吗?王敢让你去找童参军你就去找,找到又如何?你们打算依靠一人之力重整山河?若是一直找不到,你们是不是就只能眼看着事态越来越坏,最后抱在一起痛哭天不佑我?任平生,你还敢大言明白了自救的道理,我一个小女子都替你羞愧!”她说罢,打马便走,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青瞳走得痛快,心却时时牵挂着后面。这任平生应该不至于小气,受了自己斥骂赌气便走吧!可惜她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马蹄声,任平生没有跟过来。 青瞳心里长长叹息一声,也顾不得他了,带着花笺径直来到富阳县县衙,将玉印盖在纸上递了进去,自己在府外等候。片刻大门洞开,衙役们连滚带爬地跑出来,略有些富态的富阳县令谢东升快步跟着。由于青瞳的大义公主是特赐了享亲王禄的,她的印信也是亲王才能用的六寸白玉印,整个大苑只有九皇子显亲王等三个人才有。 因为大苑有女皇,公主的身份在道理上向来和皇子平齐,也就是说青瞳享有亲王的一切权利。危急时,这颗印信就可以颁布政令。当然,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出现过,大多数的公主只是相当于郡王的封号,少数极受宠得了亲王级别封号的公主多半还是好好地在家里待着。 像公主只带着一个宫人出门真是难得见到!谢东升虽然觉得匪夷所思,然而印信验过,却是丝毫不假,而且看青瞳神态断不是一般女子所有。他刚才又听下人禀报,公主骑来的胭脂马一靠近马厩,县衙中原来养的马匹都自己让开道路,不敢与它争食。种种迹象表明这两个女子来历不凡,此事信了顶多损些脸面,若是无礼盘问却可能惹出大祸,所以不敢怠慢,一边命人在正厅设下宴席,一边亲自侍立伺候。 宴席十分精致美味,花笺吃得十分香甜,青瞳却有些食不下咽,边吃边问富阳县一些军情、民情。 这富阳是一个大县,军队在这里设有粮仓,备有几千担军粮。一个月前,王敢发来边报命他就地招募五千士兵,青瞳于是问他招募得是否顺利,谢东升有些支支吾吾。现在兵荒马乱,任他怎么宣传大忠大义,为国分忧,愿意参军的也不足百人。 谢东升看到公主脸色不好,忙说几日之后又来了一封军报,说关内侯元修的五万精兵已经开拔勤王,目前全数收编到禁卫军之中,统一由王敢调度,所以民勇的招募应该不那么紧迫了。 青瞳更皱紧了眉头,关内侯私养的这五万精兵以前周毅夫和她说过,战斗力算优等的了。上一任关内侯元承茂本是一个富甲关中的商人,曾经有救驾的大功,先皇特许他坐镇一方,可自己招募不多于五万的士兵。元承茂倾尽家财,将这五万私兵装备得精锐无比。以前有二十万定远军云中坐镇,皇帝也不太在意关内侯这些兵马,后来定远军流散,景帝对这五万兵士不由十分忌惮,数次下旨限制关内侯的权力。没想到大难当头,元修竟然丝毫不计前嫌,倾巢出兵保王护驾来了。 有了这五万精兵,自然多了几分仰仗。青瞳微微点头道:“谢大人,依你看关内军军容是否威严?战力如何?” 谢东升愣了一下才道:“微臣也只是耳闻关内军是军中精锐,没见过他们的一兵一卒,战斗力……这个臣却不得而知。” “什么?”青瞳眼中霍然射出寒光,“富阳县是南行必经之地,关内军南下勤王,你怎么会没有见到?” “啊……这……”谢东升张口结舌,他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回答不出。 青瞳思路一时混乱,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到桌子边坐下,夹起一筷子竹笋却不吃,只轻轻叩着桌子想事情。谢东升被她弄得很紧张,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过了一会儿,青瞳才抬起头道:“谢大人,你再说一遍,关内侯的五万兵士是他自愿打散的,还是合兵后被王敢强行打散收编的?”她的声音和缓了许多,筷子上的竹笋也送进嘴里慢慢吃起来。 八、放粮 谢东升松了一口气,忙道:“是侯爷自己提出的,不但他自愿打散自己的五万精兵,各部统帅也全部由原来的禁卫军接掌。他带来的将军们全都自己降了一级,成了副手啦,王大人这才相信侯爷真正是为国为民。现在禁卫军在渝州城坐镇,等整编了以后再打回京城去。” “哦?那关内侯部下的将军们都没有怨言吗?” “没有,那些将军也都心甘情愿地为朝廷出力。这等气节,堪为朝中表率。万岁和国公爷已经传令全国嘉奖侯爷……” 青瞳的心情很沉重,如果是真正的忠勇之士,怎么会愿意打散自己的军队,降低自己的战斗力呢?即便他肯,难道他的部下也是个个如此? 第35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6) 何况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率大军南下,那王敢送来军报说已经收编了的五万大军是哪里来的?最大的可能是元修暗中和宁晏勾结,待时机一到,编入护卫军中的五万士兵一起发难,那么父皇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她神色不变,轻轻放下手中筷子道:“谢大人!” 谢东升正说得高兴,突然被她正色打断吓了一跳,忙说:“臣在。” “加紧征兵,务必在十日之内征齐这五千人。” “啊,这,公主……”谢东升只觉得有汗水顺着头上流下,不知怎么应付。 正在这时,忽然有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他衣襟上写着斗大一个“仓”字,正是守粮仓的士兵。他一进门就大声喊道:“大人,不好了,有刁民私开官仓,强抢军粮了!” 谢东升吓了一大跳,忙问:“饥民都不许进城,怎么会有人开仓?一定是士兵守城不力,进来了多少饥民?” 那仓兵干咽了一口唾沫,才道:“就……就只有一个人。” “什么?放屁!”谢东升刚骂出一句,立刻想起公主就在面前,连忙回头告罪。青瞳示意不妨,他才压低声音道:“一个人就能打开官仓,你们都是死人吗?” 仓兵带着哭的表情道:“那个人简直不是人,他长得那么高大,只是一伸手,四个弟兄都被他扫了下来。我们实在不是对手,两百斤的粮包,他一只手就抓起四个,两只手就拿了八个,一千……一千多斤啊!他扔到一匹黑马背上就往城外跑,我们追过去,他隔着城门就把粮食扔出去。他就用手指头一戳一划,麻包就整个划成两半,粮食撒了满地……他还大声喊,说……说朝廷给大家发粮食吃了,城外的饥民就全上来抢。大人啊,那人拿了这些还不算,转身又回去拿,我们加上城守两百多人都拦不住他。小人来的时候他都已经来回拿了三趟了!” “岂有此理!”谢东升脸色也发白了,富阳县一共不过有四百多士兵坐镇,他犹豫一下道:“调弓箭队来,将这个反贼射死!” “且慢!”青瞳站起来咬牙道:“这人是本宫带来的侍卫,是本宫命他如此的。谢大人,你不必担心,我来处理。” 青瞳带着一个小队的士兵来到距离城门百米左右,就走不动了。四面八方的饥民一见了粮食,都赶了来,已经汇集了不下三千人。城门早已冲开了,守城的兵丁面无人色地混杂在饥民中。任平生一只脚站在城门上,木头城门被拥挤的人群碰撞得不断摇晃。他也随着摇摇晃晃,可就是不掉下来,像演杂技一样,拿着麻包看哪里人多就撒下一点儿粮食。 青瞳暗自咬牙,一听说匪人把八袋粮食都扔到一匹黑马背上,她就知道是这小子。别人有这本事,怕也没有砚台这样的好马:“任平生!你抽的什么风,快下来!”她大叫。 任平生站得高高在上,早就看见她了,笑着冲她挥挥手:“大眼睛来啦,哎哟,怎么还带着兵啊,要抓我?不是你让我求人不如求己的吗?你还骂了我一大顿。我一想对啊,与其找什么童参军,还不如把粮食给大家分了,老子救一个算一个。” “你胡说!赶紧下来,我保你平安。” “好好好,分完粮食我就下来,可惜粮仓里的粮食太多,我一个人怕是天黑也搬不完,劳烦妹妹多等一阵子了。” 青瞳气得脸色发黑,纵马向城门冲去。任平生笑眯眯地扬手冲她这边扔下一把粮食,饥民哄的一声围了过来,兵丁连忙护着青瞳后退。除非她想踩死这些饥民,否则根本不能靠近任平生,更别想和他讲理了。 任平生见状笑道:“怎么样?你能不伤一个人过得来,我就好好和你说话。”边说边又将粮食洒在她面前,引得她连连后退,自己站在城门上哈哈大笑。 青瞳略思索一下,扬起脸道:“好,你给我等着!”转身命令士兵:“抬十担粮食出来,全都远远地撒在城外!多叫些人一起撒!” 十担粮食是几百包,源源不断地运出去,很快在地上铺了巴掌厚的一层。任平生一个人撒米的速度远远不足,饥民顺着粮食跑出城去,片刻就走了个干净,只留下他一个孤单单地在城门上摇曳。 青瞳缓缓来到城门前,仰头道:“下来吧。”任平生呆立于城门之上,甚像个小丑。他轻轻一纵跃下来道:“愿赌服输,抓吧,抓吧,事先说好了,要是杀头的罪我可是要逃狱的。” “逃狱?不是任凭我处置?” 任平生笑道:“开玩笑,任凭你处置,你要让我以身相许怎么办?” “大胆狂徒,胆敢对公主无礼!”谢东升运足中气大喝。 “公主?”任平生也大大吃了一惊,重新上下打量青瞳,“你……你、你……公什么主?” 青瞳转身不理他,对谢东升道:“谢大人,叫库兵清查一下少了多少粮食。”不一会儿库兵回来了,任平生折腾半天才搬出去三担多一点儿,加上青瞳扔出去的不过是十几担,比起几千担的库存,还是九牛一毛。 青瞳命道:“留下一千担充作军粮,其他的全部发还给百姓,有愿意从军的精壮男子,不但他自己有饭吃,家里每户还可以分得一百斤粮食。没有能当兵的人家,也可以按人口每人分到半斤粮食。当兵吃粮,当兵吃粮,现在这个时候,你只要发下粮食,一定能募到兵。” “公主!这是军粮啊,私动军粮那是死罪,臣……臣不敢!”谢东升脑门冒汗。 “不必你敢!”青瞳拿出玉印,转向任平生,“把衣襟撕下来!” 任平生一愣,还是依言撕下自己衣服前摆。青瞳在布料末尾盖上自己的印章道:“谢大人,就按我刚才说的写告示吧,这算我发的公文。十日之内如果不能募到五千精兵,我父皇岌岌可危,你的军粮大概就是给关内侯留着的了。” “公主是说关内侯……不会,这……不会的!”谢东升脸色一片苍白,“他要是真的……就算有五千兵又有什么用?不如每户给五斤粮食好啦,我们募十万大军。” “你愿意为五斤粮食拼上性命,仍旧救不回自己的家人吗?何况兵招来你也需要给他们吃饭,十万军吃一千担粮食,能吃几天?新招来的民勇不经训练怎么抵挡得了精锐部队?这些人只是幌子,派不上真正用场的!” 她凝视远方,今天是阴天,前途一片灰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 九、埋伏 征兵的速度远远超过谢东升所料,实打实地发下粮食,不到三日就征齐了五千士兵,还不断有精壮男子前来报名。青瞳最后精选了六千人简单操练,同时让谢东升给王敢发送公文,告知此地已经有六万兵力,正准备起程上路支援禁卫军。但是不许提到她的名字,只说这些兵士是他自己招募来的。 谢东升见她一张嘴就把兵力夸大十倍,不由得愁眉苦脸,可也不敢不听从,只好战战兢兢发了公文。他连日惊吓,觉得自己快生病了。 三日后,军令传来,命谢东升带着招募到的士兵赶到渝州和禁卫军会合。渝州距离此地七百多里,接到命令当日青瞳就率众出发了。谢东升庆幸万分,公主除了要走一张渝州地形图,并没有真的让他带着兵走。 从富阳县到渝州城要路过一片叫作“五里沟”的险恶地形,渝州城虽然不算战略要地,但是却是渝州的首府所在,也是重要城防。大苑大部分城防都是高祖亲自选地设立的,设置的时候都要借助地利,像这五里沟,就是埋伏设防的好地方。此刻谷中就埋伏着四万士兵。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那么多人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来,整个山谷一片静谧,鸟叫虫鸣也没有,只有太阳透过叶子斑斑驳驳地照在地上。 远处的长路尽头渐渐腾起一阵烟尘,谷中的探哨见了,紧张起来,发出一声清越的鸟叫,全部士兵立刻绷紧了身体戒备。然而那边的队伍行进速度太慢,等了许久,好容易走近了,却是一阵嘈杂的哼哼声,原来来的不是军队,却是一群肥猪。 这群猪足有上万头,吵得震耳欲聋。赶猪的倒是两百个穿着苑军军服的士兵。谷中探哨面面相觑,他们等的是六万大军,这两百人来了要不要阻拦呢?眼看着这些人毫不戒备,一路说说笑笑赶着猪全都进了他们的包围圈,只好报告元修,请他自己定夺。 元修也拿不定主意。不出青瞳所料,元修并没有动用自己的关内军士兵,只带了少数可能有人认识的关内军将领,来勤王的五万士兵全是宁晏派出的精兵。 三日前他刚暗暗夺权,皇帝和英国公都被他软禁起来,并盗取王敢的禁卫军印信将真正的保皇军都调走了。他原打算近日就起程将景帝秘密带回京都,谁知突然得到富阳县征兵六万、要来勤王的报告。 六万士兵!谢东升什么时候有那么大能耐了?六万人进入渝州勤王,那是一定要见皇帝,至少要见王敢的,他们不会认自己这根葱。然而王敢已经被他关起来,怎么也不可能帮他掩饰了,这六万人要闹起来势必生出许多变数。 这真是节外生枝,要说和这些人对敌他并不担心,自己手中这五万人是宁晏精选的精锐,元修试过发现战斗力丝毫不逊于自己的关内军。六万新招募的民勇不可能敌得过这批精兵,怕就怕万一打起来,各地手中有兵的人不免都得到消息,自己回京都的路上沿途必定不那么安全了。 元修其人,也是胆大果断的将才。他慎重考虑后决定在五里沟设伏,利用五里沟堪比十万大军的地利悄无声息地吃掉这六万人,然后再依照计划回京。于是他一边假借王敢名义下了军令命他们过来,一边在五里沟设下陷坑、绊绳、巨石、弓弩等物,只等这一群不明就里的人一脚踏进陷阱。 谁知等了大半天,等来的是一群肥猪,这伏击战打还是不打?眼看再不决定,前头带路的士兵就要走出埋伏圈了。元修沉不住气了,命手下人盘问。 队伍最前面的士兵身材高大,一路笑声很大,正和旁边的队友说笑。突然路边站起一队持枪的士兵,几十人一起喝道:“站住!干什么的?”声音洪亮,这是练习好的下马威。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谁都会吓一跳,再说谎就会不那么自然了。 可惜他们忘了这群人还赶了上万只猪。群猪首先受惊,一起尖厉地大叫起来。猪可不比牛羊安静,叫起来惊天动地,俗话说“杀猪般的大叫”,可有没有人听过同时杀一万只猪的大叫? 问话的哨兵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开了乐器店,锣鼓、钟磬、琵琶、木鱼一起敲起来也没这么吵。那赶猪的高个子士兵回答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 他忍住嘈杂又大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高个子嘴巴又开合几下,见他还是没有听见,一个纵身跃到他面前冲着他耳朵大喊:“劳军!劳军的!”又指着猪群,仍旧凑在他耳朵边上喊:“吃!这些猪,给渝州城的万岁爷和国公爷、侯爷还有军爷什么的,吃!” 他的声音亮若洪钟,问话的士兵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声响个不绝,听是听见了,可脑袋都快给他吵炸了。他忍不住大叫道:“别喊啦,你小声点儿!” 那高个子用更大的声音吼道:“猪叫你也叫,俺小声你能听见吗?” 他喘了一口气才道:“你快别吵吵,等俺管住这些猪,你管住你那些人,再说话!” 好容易猪群安静下来,又恢复成一片烦人无比的“哼哼”声。那哨兵伸直腰运中气刚要喝问一声,眼睛一瞄一片猪头马上想起不行,话到嘴边变成很小的声音:“说,你们哪里来的?谁让你们来的?”他的话一点儿威势也没有,倒像奸细接头。 那高个子道:“谢大人让俺来的,俺们是富阳的士兵。看衣服你们也是士兵,趴在沟里干什么啊?”说话间猪群不耐烦突然停住,左右乱走。那两百士兵就前奔后挡地阻拦,片刻也不安静。 哨兵头大如斗,这话没法问了,只得压低声音道:“你等着别动,我去报告!”一会儿他又回来,指着高个子道,“你是他们的头目吗?跟我去回话!”高个子依言跟他来到元修身边,丝毫不懂礼节,只冲着元修傻笑。 元修皱起眉头问道:“你是富阳士兵?叫什么名字?当兵多久了?” 高个子道:“俺叫改花,一个月前才当的兵。俺们县令谢大老爷招募的,给咱饱饭吃!” “改花?你这般高大的汉子,怎么起这样的名字?” “俺上头有四个哥,到俺这儿还是个儿,俺爹俺娘实在想要个闺女,就给俺起名改花,下面就能生女娃了。在俺们那里,起这名字的多呢!女娃子叫招弟、引弟、来弟,男娃子叫爱芬、改花、领妹,都多的是。” 元修上下打量他,无论口音还是外貌,确实像关中人没错。他不由得就相信了几分,何况现在的年月,多少人要饿死了,若不是衙门征召,谁能找出那么多猪来?他哪里知道这一万头猪,用了青瞳二十六颗一色浑圆的夜明珠,那是下了血本的。方圆十几个地县的生猪都被她买了个干净,半年之内,这地方的人有钱也别想吃着肉了。 “改花!” “哎!军爷!” “你不用紧张,我也是大苑的军人,我是关内侯元修。” “啊,是侯爷,俺听说过你!谢大人背后成天夸你什么国之栋梁,什么柱子中间流的,俺……俺能见到你,真是,真是三生,那个万幸了!” 元修微微莞尔道:“不必客气,我问你,你们应召来的真有六万人吗?” “那可不,俺当上兵的时候就有六万了。后来听说谢大人又招来两万多,没来得及报上去,应该有八九万,说不定十万都有了!” 元修心里一咯噔,道:“你说谎吧,富阳虽然算是个大县,可也没有那么多人口,上哪里有十万青壮男子?” “侯爷你咋说俺说谎呢?”高个子急了,“俺从来不撒谎的,这些兵都是关中的灾民啊!谢大人一说给饭吃,一千里地外的都跑过来了,这还是细细挑的呢,孬的一个不要。要不你得有点儿力气,要不你得跑得快,要不你得当过兵,没这些,还挑不上呢!” 第36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7) 他咧开嘴笑了:“像俺就是有把子傻力气,侯爷你看!”说罢,他四周看了看,一手拎起一块大石头挥舞几下又放下来。这一下好些人都脸色发白,这两块石头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三百斤,整个军队能拿起这个的也没多少。 一个千总急了道:“民勇里个个都有你这样的力气?” 高个子挠挠头,想了想道:“那不至于,俺算力气大的,可还有射箭好的,会点儿武功的什么的。谢大人专门请了个原来定远军的什么将军操练了一个月啦。还练了一个什么阵,听俺朋友牛宝说,那阵势可厉害啦,俺……唉,那将军没看上俺,俺才和这剩下的两百个弟兄成了送猪的。” 元修四下环顾,他手下的将军个个神情肃穆,敌兵的强大远远超出想象,现在动手竟然没有把握了,可是不动手行吗?皇帝和英国公已经被软禁,这十万精兵进城还有个定远军的将军领兵,那一定会看出破绽。即便暂时没有揭穿,定远将军手握十万精兵,也不会听从自己安排,仍然是莫大的隐患。他们既然带了这么多猪劳军,那一定是很有诚意来护驾的,一定料想不到他们要救的人正埋伏着想要他们的命。错过这个时机以后更麻烦,况且自己有五里沟地利,他打定了主意道:“领这位兄弟下去休息吧。” 高个子道:“俺不用休息了,大人让俺先去把猪送城里,还让俺和城里人商量着安排其他弟兄睡觉的地方呢。俺们那么多人,没个大半天折腾不来,再耽搁天黑了完不了事。” “兄弟,我们是渝州的前哨,渝州城里现在住着万岁爷,不是你想进就能进去的。我们先给你通报,省得你在门外等了,这么多猪,都堵在城门外面你也不好管,不如留在这沟里,就算有个疏忽,猪也跑不出去。我手下的弟兄也能帮你照看。” 高个子大喜:“那敢情好,谢谢侯爷,谢谢侯爷!” 等他一走元修立即下令:“传令回城,调城中那一万守兵都出来增援,只留下一百人看守。还有,包括库房监狱的守兵,本侯府上的家丁护院,城中所有能打仗的人一个不留,都来支援,务必要把这支军队掐死在五里沟!” 与此同时,高个子士兵回去正和兄弟们大声说:“这里的侯爷让咱们留下了等着,他们帮咱通报安排,咱们谢谢侯爷!” 两百个士兵一起施礼,大声道:“谢谢侯爷!”群猪又大声哼哼起来,元修敷衍地挥挥手。 这声“谢谢侯爷”一响,埋伏的青瞳暗暗叹了口气,她其实很希望能与元修和谈,然而和谈要有和谈的本钱,六千人里看着最强壮的两百人都在任平生那里放猪呢,现在手里全是只会蛮打的乡勇。如果不骗得渝州城全军出动,她拿什么和人家拼? 她得到成了的信号,低声命令余下的五千八百人道:“大家小心,绕道进渝州,走慢点儿。等渝州成了一座空城,我们就一举拿下!” 十、夺城 渝州城楼上,两个守城的士兵正在来回巡视,一天之内不断调兵,让他们十分紧张。一队大军刚走了没多久,远处又来了一队人马,看情形有几千人。他们到了城门下,高喊道:“奉侯爷之命回来守城,快开城门!” 两个士兵吃了一惊。一个道:“我们奉命守城,没有上头的命令,一律不得开城门。你们是什么人?” “侯爷刚刚得到宁国公急报,十六卫军残部打探到皇帝在渝州遇险,要趁机攻城,已经有上万人马陆续至渝州附近。现在城防空虚,怕你们守不住,特调我们回来一起守城的!”一个骑兵打马上前,在城下喊道。 守城的是宁晏派来的偏将沈洪升,他不敢轻信,于是上前喝道:“胡说!我怎么没见过你们?十六卫军是王师,只会保护皇上,攻什么城?再说这里城防怎么空虚了?几万大军坐镇,什么叛贼想攻破那也是妄想!” “哎呀将军!自己人就别说笑话了,侯爷带着人马已经在五里沟和富阳军开战,要不是情势紧急,怎么会抽调我们这时候回来?我是侯爷秘密带来的副将,没有来得及和国公爷照面。现在别说这个了,情况万分紧急,你别耽误事情了,富阳军战斗力并不太强,侯爷说预计天黑前会回来驰援。现在能不能守住渝州,全靠我俩合作,你还怀疑什么!快开门,等我上去咱们商量部署一番!” 那偏将沈洪升吓了一跳,对己方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应该不会错了。说什么没来得及和宁国公照面,分明是故意隐瞒的。关内侯既然故意隐瞒他的身份,可见这一定是个好手,不到真的情急,也不会让他露了行迹。想到这儿,他连忙摆了摆手说道:“开门。” 木闩抽动的声音响起,城门被缓缓打开。门外的数千士兵纷纷靠近城门,队形有些杂乱而随意,仿佛一时间不知谁先进去好。 沈洪升突然发现,这些看起来动作随意的骑兵们,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却并不轻松,有的还不时往城楼上看,似乎有点儿紧张。前头已经进了城的士兵也没有一点儿松懈的表情,甚至更紧张。不少士兵的右手不经意地放到了左侧腰间……多年兵戎生涯养成的直觉惊醒了沈洪升,他猛地抽出刀来,大喊:“有诈!关城门!” 青瞳叹息一声,未经训练的民勇,终于露出破绽。她毫不犹豫,大喝一声:“冲!” 本城守军听到首领惊呼,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愣在当地。城门外的士兵们却一起大喝着冲向城门,想要再关门已经来不及了,城门一下子被冲开。 数百名骑兵率先冲进城来,后面绵延不断地跟着无数步兵。冲进城来的士兵们见人就砍,城门下负责开门的十来名士兵几乎还没抽出刀来,就已经身首异处。 渝州城只留下一百守兵,城外诸人没有什么适合攻城的长兵器,为了掩饰行踪他们也没有准备巨木,城门本不易冲破,现下被守城人自己打开了,所以这个渝州首府渝州城,被一群乌合之众并没有费劲就攻下了。 青瞳夺下渝州城,站在城楼上向远处看,此刻城楼上还是元修的旗号。她让任平生说自己那子虚乌有的大军天黑能到,元修不知道城中生变,但愿任平生不露破绽,但愿他能等到天黑再发现不对,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周旋。 “公主,找……找到了!”一个探哨快步冲上城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狠狠喘了一口气才道,“就在守备衙门的后宅,皇上和英国公都在。” “立即带我去!”青瞳甩下披风,跟着他快步下城,甲胄撞击,哗哗作响。 青瞳来到守备衙门,景帝和王敢已经给扶到大厅坐着了。青瞳四年多没见到父亲,乍一见只觉得他老了很多,不复在宫内那种潇洒风流的样子了。看来这段时间的颠沛流离对他影响很大,她顿觉有些心酸,走上前见礼道:“父皇安康。” 青瞳等了半晌不见景帝回应,抬头一看,见景帝哆嗦着想站起来,满脸都是眼泪。 她赶紧上去搀扶,毕竟是血肉相连的亲生父亲,青瞳双手一碰到景帝的手臂瞬间就觉得心里十分激动。她就是担心晚来一步,看到的只能是父亲的尸体,所以才在并没有多少把握的时候就冒险出兵。此刻她见到父亲无恙,心中欢喜大大多于焦虑,颤声道:“父皇,儿臣回来了,儿臣愿护你平安。”一颗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谁知景帝用力推开她,号啕大哭起来:“真的是你,朕还以为那些士兵骗朕啊!完了,全完了!呜……你个逆子,你怎么回来的?你是不是得罪了西瞻人,他们不要你了?!朕还想着有翁婿之情,能从振业王那里借兵,谁知道你竟然回来了。你这个不孝女,把朕最后的希望也断送了!你把祖宗的江山也断送了!你回去,赶快回西瞻去啊!呜呜,现在怎么办?天哪,朕该怎么办?”他全不顾形象,哭得涕泪交流。 青瞳只觉得心又冷又沉,就像被装进去一块井水里冰着的大石头,带着她的心境直沉到黑不见底的深井里。对父皇,虽然青瞳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也不应该这样没有骨气! 她的手臂上一下接一下,被景帝用力地推,耳边还不停传来景帝呼天抢地的哭叫:“你回去,回西瞻去啊!” 青瞳只觉得一股烦恶之气从胸臆之间腾起,她霍然回头,喝道:“父皇,你打的什么主意?向西瞻人借兵?我告诉你,西瞻人进我京都之日,就是大苑烟消云散之时!” 大概是她的神态有些凶恶,景帝顿时住了口,呆呆地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珠。青瞳压住心头怒火,转向王敢,喝道:“英国公!这是不是你的主意?” 王敢向她深深施礼,抬起头已经是老泪纵横:“不是,公主,皇上这些天一直这么叫,臣……臣怎么劝说也不行,老臣无能啊,中了元修那恶贼的奸计,连累皇上身陷囹圄,才会如此。无论如何,臣的罪责不容推卸。” “好,别说了,五里沟那边我的兄弟只能拖到今天晚上,元修很快就会回来。我手中只有五千余民勇,实在难以御敌。” 景帝闻言,顿时脸色发白:“五千……那我们还是尽快撤离渝州吧!” “那是当然!不过光跑不是办法。”青瞳紧锁眉头道,“英国公,你的禁卫军军符是不是让元修拿去了?” 王敢立即显出悲愤的神色道:“这奸贼,他夺去我的印信,说是要打回京都,禁卫军、禁卫军全被他骗走去滁阳开路去了。” 青瞳道:“我想也该是如此。我在富阳收到的军令必定是元修下达的了,没有印信……” 她低头思索,果断抬头道:“我们立即去天凌城暂避,那里距离渝州城不过两百里,天凌是整个渝州府最重要的军事要地,城中有八千正规驻军,勉强可以和元修一拼。” “且天凌城池远比渝州坚固,元修如果攻天凌,必要先取渝州。一会儿走时渝州城内的存粮我们一粒米也不给他留下,我就不信他出城伏击能带多少粮食,只需守住天凌城半个月,他五万大军就成了软脚虾,我看他还怎么打?父皇,你不要担心,儿臣立即护你去天凌城,最不济也拖得他元修不能动弹,等禁卫军回援,就轮到他哭了。” 她说罢,立即传令士兵搬运粮食,他们一进城青瞳就已经让人整理这些物资,所以得了命令,士兵们马上动手,秩序井然。 “这……”景帝手足无措地看向王敢。青瞳说得好像有理,又好像没理,反正他是分辨不出,只好看上过战场的王敢的意见。 “好!”王敢兴奋击掌道,“这确实是万全之策,臣一定能守住天凌城半个月!” 青瞳摇头道:“万全之策我生平未见,也不认为世上有这种计策。还是我来守城吧。我有一匹快马,元修定然追不上。英国公你不必去天凌城了,出了渝州立即骑着马速去滁阳召回禁卫军,没有印信证明,只有劳烦你亲自走一趟。” “你召回禁卫军后立即打探天凌消息,如果我没有把握胜过元修就会坚守,那时你再引兵援助。我们里应外合,先吃掉宁晏这五万精兵!” 王敢怀疑地看着青瞳,她说什么没有把握胜过元修就会坚守,难道她还妄想凭着八千人胜过元修五万精兵? 这人前面说的话有条有理,不像这么鲁莽的人哪!王敢见她一身甲胄穿得十分自然,断不是第一次穿了,应该有作战经验。听富阳来的兵勇报告,她凭借六千人就能夺下元修五万人把守的渝州城,虽说是诈来的,但是换成自己也绝对不行。可同时也能从这点上看出她胆子太大,如今自身还危如累卵,她已经开始想怎么吃掉五万精兵的事情了。万一她急功近利,冒险出击,岂不是将万岁爷置于危地? 他越想越是犹豫不决,只好道:“八千对上五万精锐守城也是不够,出击是绝不可以的,一定要坚守。还是臣来守城吧,臣昔日征战,守过许多次城。” 青瞳道:“英国公,你想想,禁卫军我调不动,你留下来守城保护父皇,我没有办法助你退敌。然而我守城,你却可以去滁阳调兵回来援助我,这个账是不是这样算才划算?请你放心,我一定如你一般忠心保护父皇。” “公主,万岁是您的亲生父亲,臣岂会担心殿下的忠心?可是……可是,万岁身系社稷,不容有失,这……”王敢终于说出实话,“您来守城臣实在是放心不下。” 青瞳噎了一下,她想也没想王敢是怀疑她的能力,她第一个反应就想大笑。这个笑还没出来人已经冷静下来,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轻狂。周毅夫曾反复告诫她要兼听所有人的意见,尤其是和自己观点不一样的人,退守天凌城是青瞳路上就想过的,天凌城的兵力部署和城池地形早研究过了,她心中有数。此刻她再认真考虑之下还是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那么问题就是谁来守城,王敢谨慎无比,守城应无事。自己相比之下贪心得多,世事不能尽在掌握,去做一件事总要有风险,难怪王敢不放心。 她恭敬地站起道:“调兵之事非你莫属,这天凌城只能我来守。实在是情势如此,别无他法。但是英国公的教诲我记得了,无论机会看上去有多好,无论我有多大把握,都定然坚守天凌城,绝不会出击,绝不会为了逞能让父皇涉险,请您放心!我们如果继续在渝州争执,等天一黑,元修的快马追来就会包围此城,那时我们只有这五千多没上过战场的民勇,城只有这个不适合守城的渝州。别说半月,恐怕连守住五天都没有把握,一切休矣!” 王敢冷汗直冒,何尝不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要是没有皇帝在此,那他是一百个放心。可现在山一般的重担压在肩上,他可实实在在难以决定。眼看景帝等他意见的样子,他在心中反复衡量,踌躇不定,患得患失,急得满屋子乱走。 青瞳怒气上扬,怪不得王敢一生征战却不敌周毅夫名头,父帅什么时候这么犹豫来着,当断还不断,只能坏事。她猛然喝道:“王敢!你费尽心力找我回来,却信不过我,天凌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我要连守城也不能,还能指望我解民之危、息国之乱吗?” 第37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8) 王敢大吃一惊,“解民之危、息国之乱”都是自己公文里的话,青瞳迎着他吃惊的眼神点点头道:“定远军军机参赞童青木见过英国公。” “公主!你?”王敢惊得倒退几步。 青瞳道:“英国公,你倒是想一想,参军只是军中末吏,为何定远军十几位有品级的将军都听一个参军的号令?为何童参军立下偌大军功,却在功劳簿上只字未提?定远军坐镇边关二十年,为何公主下嫁之后就多了个让主帅信任无比的童参军?” 王敢恍然大悟,双手抱拳,两眼含泪,哆嗦着嘴唇想说话。青瞳料想他要说“终于盼到将军”,或者“原来公主就是一夜破三关的童参军,王敢佩服”之类的话,现在没时间等他抒发心情,厉声又道:“王敢!你在公文中说要是找到我,这领兵之权就交到我手,你会俯首听令,现在这话还算不算?” 王敢闭上嘴,就着抱拳的姿势躬身到地道:“王敢遵令。” “好!你出门骑了辕门外黑马即刻去滁阳,我护送父皇去天凌城。现在离天黑不过三个时辰,需要立即起程才能避开元修追击。” 青瞳将手一挥,率军立即出城,任平生赶猪,骑着砚台太过打眼,所以给青瞳留下了,现在正好给王敢用。别说元修军中,大概整个大苑都很难找出追得上砚台的马了。 一切的部署都要顺利到了天凌城才有把握,现在除了快跑没别的主意。赶紧的吧!可惜胭脂无论如何不肯让别人单独骑乘,不然的话让景帝快马先进天凌,青瞳就不用这么紧张了。 十一、有变 太阳一点点跨过头顶,开始西斜,现在已经是下午了,然而离天黑尚有许久。元修紧紧盯着远处的渝州城头,马上就是未时和申时的交界,临行时他命令沈洪升每隔两个时辰就变换一次旗号,确保渝州安全。 有些事情,就是诸葛亮在世也不可能全都计算得到。青瞳一行,此刻才出渝州城十几里路,她觉得自己没有破绽,可惜她不知道元修不会等她安全到达天凌了。 任平生尚在谷口躺着晒太阳,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最初盘问他的哨兵闲聊,那哨兵觉得他很闹心,可也不得不敷衍着嗯嗯啊啊地说话。突然见元修面沉如玄铁一般来到他面前,抽出腰间宝剑指在任平生咽喉上道:“说!渝州城内出了什么事?” 任平生仰面躺在地上,跷起的二郎腿还没有放下,盯着自己脖子上的白刃几乎对了眼。他哆哆嗦嗦地道:“侯、侯爷,你干吗拿刀子比画俺,俺胆子小,什么渝州,俺……俺怎么知道?” “放屁!”元修手下用力,刀刃在任平生脖子上略一陷下去,他已经杀猪一样叫起来“俺怎么啦,救命救命啊!侯爷你怎么要杀俺啊?” “渝州城传出信号,城中有变,你还敢抵赖!快说,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不说立刻就杀了你!” 任平生心中暗道:大眼睛,你怎么让城里传出信号了呢?该不是老任前番开罪了你,你想借这关内侯的刀把我宰了吧? 他不禁想起初知道青瞳身份时,确实有些不自在。他心里回想着这两天做过什么,自己也知道大概是把她得罪得不轻了。任平生心中压根就没有对公主不敬就该认罪伏法的想法,他一边偷眼打量青瞳的脸色一边瞄着四周地形,只盘算着会有多大的后果?用不用现在立即扯呼? 谁知青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把衣服下摆撕下来!” 任平生一愣,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抬眼去看,这姑娘面无表情地远望,眼神中有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无比决绝。 一瞬间他就相信,青瞳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她有山一样的忧郁,却没有一点儿是因为自己,看来自己是不用跑了。可是任平生心中一点儿也没有觉得高兴,他突然有想把那张美丽脸庞上的愁绪抹去的冲动。她是公主,所以这玲珑的肩膀上就要挑起这么重的担子吗? 公主、皇室、公侯……这些词都离任平生很遥远。说实话,他心中也瞧不起这些人,反感远远大于敬畏。那是一群佛龛里神像一般金碧辉煌的假人。对于没有信仰的人,这些高高在上的虚假一捅就会破。 可这一瞬间,青瞳不像想象中的任何皇族,而是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出现在他视线里,没有一点儿耀眼的首饰,装饰她的只有那一脸的忧郁和决绝。 他第一次看到,一个姓氏,确实可以使人高贵! 同样的忧郁他看了许多,送王英回禁卫军的时候,那些军官文臣不是死气活样,就是一脸悲愤,好像谁刨了他们家祖坟一样!他看不起那些将忧国忧民摆在嘴上,或者痛心疾首的表情好像长在脸上的人,包括王敢。任平生敬佩他的赤胆忠心,但那张好似随时准备就义烈士一般的老脸,说实话,他看了也腻歪。 人就当活得快意,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需要每天大喊“我辈当尽忠报国”吗?或者连吃饭的时候都是一副忧心国难的表情,有什么用处? 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眉宇间的忧郁和眼神中的决绝配合在一起。第一次,看到有人做了也不大声说,这样的表情,他才不讨厌。 他盯着那对炫目的眼睛,缓缓地张口道:“大眼睛……我能做什么?” 于是,这个危险的带队任务就落到他身上。 当时任平生大叫:“你这明显是公报私仇!”青瞳眼神一黯道:“你若不愿,不必勉强。偌大个大苑,愿意为国冒死的人总能找出来的。你既不愿,我只能找别人了。” 青瞳把话语说得很惨淡,可心里却在琢磨,我马给了你,出了意外你都会内疚,会让人因你不去而送死吗? 任平生嘿嘿一笑道:“敢死的自然有,不过能不死的可就没那么容易找了。大眼睛,你再把眼睛睁大点儿,瞧着吧!”她的心思他不是绝对猜不出,可忽然愿意配合她一下。 青瞳并没有打算收拾他,她已经给这两百人设计了后路,只要拖延到天黑,景帝安全撤退。元修就算到了空无一人的渝州,也不能立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景帝自己趁机跑了或者有什么人从另一面救了他们出去。 这群送猪的一直在元修眼皮子底下,即便怀疑他们有鬼也不能立即确定。他们尽可以装傻到底,再一口咬定后面有大军要来,元修怕打草惊蛇,不会立即翻脸。事情就有了转圜的余地。 可惜她不能算出所有的变化,比如说,还没到下午,任平生就到人家刀口下面了。 元修手中长剑又在他脖子上用了一分力,已经有血渗出来了。任平生把心一横,不再模仿富阳口音,笑起来道:“这些都是富阳招募的民勇,我可是半句假话也没有,你们撅着屁股趴沟里一动不动等了富阳大军这么久,还把渝州城让出来给我们住,我们好歹也要尽尽地主之谊啊!” 元修脸色剧变,虽然心中已经有数,可渝州真的陷落还是让他备受打击。他大喝:“都起来,全军出击,火速回渝州!”任平生笑起来,“不是说了天黑吗?我说猴哥,你这性子太急,就不等了?” 元修怒喝一声,用力劈下,锋利无比的剑刃被任平生两根手指夹住,半点儿也砍不下去。随即剑刃上传来一股古怪力道,元修手臂酸麻,跟随了他十几年的宝剑脱手被任平生两指夺去。他也随着踉跄后退十几步,仰面朝天摔在地上。 他也是自幼习武,兵马娴熟,在人家手里却无半点儿挣扎的余地。再看那大个子从地上一跃而起道:“兄弟们,放响箭传信城里,猴哥恼了,猪给他们留下,我们扯呼啊!” 两百民勇一起答应,用力在猪屁股上踹上一脚。这一路他们都是这么干的,踹过之后前面一里外喂食。猪群大叫起来,齐齐冲向元修队伍。 一万头猪也不是小数目,虽然没有兵器在手,对元修大军造不成实际威胁,可这群猪全无章法,只管乱闯乱撞,对队形还是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若是持刀砍去,这些猪皮肉硬是比人结实,中了好几刀也不死,只管叫得凄厉无比,跑得更没固定路线,让人看了都头晕。最终元修大军以五敌一,取得绝对胜利,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满谷。一万只猪全部解决,可惜五万将士的杀气锐气也被这些猪消磨干净了。 元修审问俘虏得到口供,富阳招募来的民勇实际只有六千人,是自己撤空渝州城,将他们拱手迎入。他脸色红白交替两次,仰天吐出一口血来。他稳住心神,喝令手下:“整装出发,立即攻城!” 再说青瞳一行离城不过十里,正急急赶路,突然身后天际传出尖锐的一声呼啸,那是任平生传来元修追击的信号。青瞳全身剧震,骤然停马,急速地看着自己队伍。五千余乡勇只有几百人配有马匹,元修既然识破,不用两个时辰就能追上来,旷野之外遇到这五万大军,那是必败无疑。如果自己单独骑着胭脂带着父皇去天凌,一马二人不知跑不跑得过元修,而且不带一兵一卒去天凌,万一天凌守将也有异心,那就一切休矣。 她咬牙喝道:“回城!死守渝州!” 景帝吓了一大跳,正跑着怎么又要回去?再看青瞳脸色已经铁青,她做了一个极度冒险的决定,此刻面容颇有些亡命之徒的狰狞。天凌来不及去,她只有去一个更近的地方借兵,这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情。她在这节骨眼上要去借兵,那么谁来守城?父皇必将陷入危险之地。她突然喝道:“来人,传信叫王敢回来守渝州!守住两天就是他的功劳!你们立即护送万岁回城!” 王敢毕竟也是沙场宿将,用这五千民勇守两天还是胜算很大的。至于去滁阳调兵的事情就只能先放一放,反正滁阳的兵就是飞过来也赶不上救援了。她没有时间解释,同时解释只能吓坏景帝,丝毫于事无补。她一催战马,胭脂四蹄飞扬,箭一般射了出去。青瞳远远回首,看了一眼父皇,暗自祈祷诸神保佑他能平安无事。 她去了一个时辰左右,任平生率先跑回渝州。他仅凭两条人腿居然将元修骑兵落下一半路程!即便是短距离,也十分惊人,当然他带着的两百民勇是不能都跑回来了。他见了王敢后得知青瞳只身向城北冲去,立即跳上砚台追了出去。然而真正跑起来还是胭脂更快,等他被群山拦住去路时,青瞳已经一个人上山多时了。 他们两个去的是渝州城北莽虞山。那是一条连绵八百余里的山脉主峰,南面缓坡上山道虽然处于荒野,和渝州没有道路通行,然而离渝州城北门直线距离才五十几里,像胭脂、砚台这样的快马,片刻就能跑到。 大半年前,莽虞山进驻了三万多人,他们占山为王,坐守一方。即便在现在天下盗匪多得不得了的时候,三万人也是一支很有势力的队伍了。 当时景帝仍在位,曾派兵剿杀过,然而这支队伍不与官兵硬碰,军队到则全数躲进八百里深山,军队退他们再出来活动,并且也不像一般盗匪打家劫舍过活,而是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原来渝州、郴州一带的盗贼见他们不碰官府也不抢黎民,以为他们软弱可欺,纠结在一起大举进攻,意图吃掉他们,瓜分势力范围。 结果面对同行,莽虞山的山大王却毫不手软,一场大仗打下来,莽虞山和盗匪的伤亡比例是惊人的一比一百多。几次之后,盗匪都知道了这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转而纷纷投靠。莽虞山首领择优而用,现在势力已经壮大到六七万人了。 郴州和渝州的知州都曾上奏朝廷派大兵围剿,然而奏章还没到京都就赶上杨予筹叛乱,谁还顾得上这个?凭当地驻守的那点儿兵力,那山大王不来进攻他们就要念佛了,哪里敢轻易拈他们的虎须,所以这支队伍即便明目张胆地在山顶操练,他们也只能默许了。好在莽虞山的山大王十分中立,只要你不惹他,谁来占领渝州、郴州他全不关心。 青瞳来渝州之前,曾盘问了富阳县令谢东升许久,也曾多方了解渝州情况。知道离渝州不过五十里左右有这支山贼队伍存在。如果能说动他们投诚相助,就能抵挡元修。这是解决眼下危局的唯一可能,尽管是十分微小的可能,青瞳却也想试一试。 十二、故人 她来到山脚,解下腰中佩剑挂在马鞍子上,又摘下头盔,脱掉护身铠甲,只着普通布衣,表示自己既不会攻击也丝毫不设防备。然而这样一来,盔甲内的女子式样的骑装和长发就露出来,不能掩饰了。 她牵着胭脂步行而上,没走出几步路就听见清越的铮鸣声,这是战场上用来鸣金收兵的乐器,声音可以传得很远。看来这莽虞山的大王也是用此物传信的。这声音青瞳听着很是亲切,然而随着铮鸣出来一队整齐的喽啰,人人刀剑出鞘对着她拦住道路,那可就一点儿也不亲切了。 青瞳道:“我是新任渝州守将,想求见你们首领,请代为通传。”领头的一摆手做了个等的手势,随即凝神盯着她,不说话。青瞳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急道:“我有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和首领商量,可否通传?”伸手入怀掏出一颗珠子递过去。 这个举动引得周围人兵刃一起指向她,领头的喽啰退后一步道:“你误会了,消息已经传上去,正等上面的指令,姑娘稍候!”青瞳一愣,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通风报信的,能令自己浑然未觉。 片刻,山上传出三长一短的铮鸣声,领头的收剑入鞘道:“可以,二统领愿意见你,顺着山路上行,会有人带路。”他说罢,迅速带人后退。转瞬,一队人就隐入草木不见踪影了。 青瞳暗自咋舌,莽虞山的山匪纪律严明,这山大王竟然完全按照治军的要求治匪,真是闻所未闻。 青瞳走出不远,就有一个穿着软甲的喽啰对她示意一下。青瞳跟着他朝山顶走去,每走出里许,就有铮鸣传信,长短各自不同,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青瞳才走出没多远,山顶正厅里的二统领就已经得到她的全部外观资料。实际上,要不是青瞳的外观引起他的好奇,他也不会示意让她直接走到山顶来。他问道:“穿盔甲的?她自己说是渝州城守?一个女子?” 第38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9) 喽啰回话:“是!身量高挑的姑娘,二十几岁,容貌出众,所骑的胭脂马神骏非常,应该是有些身份的人,只是目光有些焦虑,像是有事的样子。不过我却不信一个女子是城守,大概是城守所派,说错话了。” “也难说。”二统领道,“我就认得一个出众的女子,领兵作战,无往不利。” 他凝神思索,落草莽虞山后,他最大的精力就用在布置这套消息网上。眼皮子底下的渝州城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元修进驻以后,渝州已经没有城守了,哪里来的新任城守?莫不是今日突然夺城的队伍? 二统领眼前一亮,他虽然旁观者清,也是等到渝州全被占领了才弄明白这支队伍是夺城的。然而元修的军队被他们用什么办法陆续骗出去的还是想不通。真是打得好漂亮的仗! “来人!”他吩咐,“开中门,虽然不知目的是什么,但这是位英雄人物,当得起迎接一下。” 青瞳快步上山,心中焦急。她来到山顶正厅,远远见到一队人在门前站立,当先一人身着长衫,文士打扮,两人各自快步凑近。青瞳预备着说仰慕已久、名不虚传,二统领预备着说渝州何时出来一位豪杰之类,手已经成抱拳之势。两人来到近前,一对脸,都是啊地叫了一声,所有的话都咽回去了。 她呆了半晌,还是二统领先试探着叫出来:“参军?” “林逸凡!”青瞳惊叫,“真的是你,你……你是莽虞山的山大王?” 林逸凡也同时大叫:“参军!真的是你!你……你不是去西瞻了吗?”声音混作一起,谁也没听见对方说话。青瞳心中高兴得像要炸开一般,上前拉着他衣衫,满脸都是喜悦。 林逸凡颤声道:“你去了西瞻,再没消息传来。林逸凡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参军。”他说罢,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见过参军!”眼中已经泪光莹然。 林逸凡以往就是不穿盔甲,也是普通打扮。青瞳第一次见到他穿着长衫广袖,抑住泪水,一把将他拉起来,打量一下道:“林逸凡,你怎么成了教书先生?” 林逸凡有些不好意思道:“装装样子,装装样子,我现在是莽虞山的军师,想让别人看了文气一点儿。” 青瞳心里叹息,林逸凡竟然落草为寇,这中间定然有无数伤心事。林逸凡道:“参军,先到厅内坐一会儿吧,这真是一言难尽,有话我们慢慢说吧。”他转身吩咐手下,“速去叫大统领过来。” 片刻厅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极大的嗓门道:“老林,怎么着非要我来见见,这妞听说漂亮得很,你留着吧,不用和哥哥客气。”他是说笑,所以说罢,大笑着进门,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身材魁梧的人,闻言也大笑起来。 青瞳忍着笑道:“不行,奴家是来找山大王的,不要跟着二大王。武本善,还是你来吧。” 武本善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呆立于地,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喘息。他身后的胡久利使劲揉揉眼睛,再看还是青瞳没错,陡然发出一声怪叫,两个人一起颤声叫出:“参军!” 那声音从九曲柔肠冲出,直穿胸臆,透心彻肺,熬骨摧肝,钻进骨髓深处,再勉强经过喉头。一番挤压辗转下来,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出口的只是一点儿零落呜咽的声音了。 这一声让青瞳的眼泪刷地流下来了,她大声道:“是我!是我!武本善、胡久利,我真想你们啊!” 武本善什么话也不想说,扑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青瞳跟着流了满面泪水。他们正哭着,突然一个喽啰快步进入道:“大统领,有人闯山!山下的弟兄拦不住。”这个喽啰眼神在全屋逡巡了一圈才发现统领趴在地上哭呢,不由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 胡久利怪叫一声:“娘的,这时候谁来打扰,宰了他!”武本善站起来一摆手道:“调一个弓箭队去,硬闯就格杀!好叫人知道,我们莽虞山不是谁都可以上来的。”他神色冷峻,那喽啰一躬身立即退出。 青瞳笑道:“武将军威风不减当年!” 武本善看着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头也低下去了。林逸凡道:“参军,今日渝州是你所夺吧?参军却是威风更胜当年啊!” 青瞳扑哧一笑道:“林逸凡,打仗你是不如武本善,这小嘴巴可是喝了油抹了蜜,你们两个正好互补。战场上的好搭档,私下里的好朋友,怪不得这莽虞山在你们手中如此兴旺,山大王也当得有声有色!” 林逸凡苦笑道:“这不是没办法吗?官当不成只好做个山中王,总好过藏头露尾,四下逃亡。” 胡久利道:“丢他娘的,俺觉得山大王挺好的,比留在那儿受那些鸟气强得多!不过也许俺官小,所以丢了不可惜。林将军和武将军大概是舍不得他们那个大将军的头衔,总是说这些丧气话。” 武本善道:“胡久利,我不是可惜我的官位,我是惭愧自己只顾着独善其身。云中有百万生灵,我可以一走了之,他们呢?我们定远军不在了,谁能善待他们?”他说着,眼中已经有了泪光。 他不善言辞,有话都是林逸凡替他说,可青瞳知道武本善深得周毅夫器重,不光因为他是大将之才,而是心怀宽广,悲悯众生。过了半晌她才道:“武本善,我在西瞻听说你叛逃,真是吃了一惊。说林逸凡、胡久利反了我都信,你怎么也会叛逃?” 武本善眼睛一下子涨得通红,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响。林逸凡使劲拉了他一下,武本善垂下头,慢慢放开了拳头。 林逸凡勉强冲青瞳一笑道:“也没什么,朝廷要我们剿匪,因为要定远军追出云中地带,所以打散了我们的编制,每个营都重新安排了临时长官。我们前锋军来的将领是宁国公亲信,知道神弩先机营弓箭厉害,他负责范围内的匪徒都镇压了以后还嫌人头数目不够,严刑拷打,逼着那些匪人攀咬别人,指着街上打铁的都说是匪徒,拿着个扁担都能说是有凶器。其实就是要我们杀平民给他冒领军功,弟兄们就反了。我拉着他一起的,光我自己怕冲不出云中去。” 胡久利插口道:“我们呼林守军来的也是鸟官,平时对士兵打打骂骂的也就忍了,克扣军饷也算了,反正他们都是临时的,待不了多久。可看着他们杀百姓可真受不了,我们云中是草原啊,尽是牧民,就因为别人四处走就是流寇吗?胡说八道,很多人我都认识,管保比那些京都来的老爷人好。” “武将军一反,我就带着手下的人跟着来了,反正老胡死活就一个人,没有家眷连累,流寇就流寇。我现在日子过得挺好。留下的人日子才难过呢,杀不够数目几天就是一顿军棍,常胜都挨了打。林逸凡说我们留在云中让以前的弟兄们为难,他们剿不剿杀我们呢?所以就带着人马来这儿了。” 青瞳听得难过,可以想象他们受了多大委屈。她擦了一下眼泪道:“我本来打算骗骗莽虞山的山贼的,现在自然是说实话了。渝州城眼下只有五千多个新招募的民勇在据守,这些人是我精心挑选的,都有热血有勇气,但是没有一点儿经验。” “我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大概元修已经开始攻城了。渝州城很多地段是土制的,扛不住重攻。我父皇现在城中十分危急,你们可否帮我一把,打退元修,化解这次危局?事成之后父皇定会还你们声名。” 她本来以为应无问题,武本善会全力相助自己,可没想到话已经出口,那三个竟然全部闭嘴,一言不发,气氛立即沉闷无比。 青瞳轮番看着三人,三人顺着她的目光依次低下头,还是不说话。青瞳心里发沉,问:“有什么事吗?” 她咬着嘴唇道:“你们不可能是想要我许下升官发财的诺言,我们的情分不至于此。你们也不可能惧怕征战。武本善,你治匪严如治军,绝不是甘愿当一生贼寇的样子。你别和我说你没盼望着重回战场,眼下正是还你声名的绝好时候,于情于理都不应该犹豫。我想不出,你究竟是为什么不能答应我?” 武本善猛然抬头道:“我不帮着皇帝,绝不!我恨死这个朝廷了。我操练这几万兵马就是保护我们自己弟兄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参军,你若有难,我和我的弟兄全算上,拼死也会相救,可是朝廷!哼,我不当它的狗!这个国家已经与我无干了,你从西瞻回来如果就是要帮着朝廷打宁晏,那我死也不插手!” “武本善!”青瞳喝道,“你这是什么话?每个士兵从军的第一天开始,学的不就是忠君爱国吗?君你不忠有情可原,国你也不忠了?我知道朝廷是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你要不认为我在逼你,我这个姓苑的可以跪下给你赔礼,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撒一下娇才对得起你受的委屈?” “参军!”武本善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他脖子倔犟地挺着,死挺着就是不让眼泪滑下来。他道:“你今天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去!要让你跪下逼我,那我就没脸面活着了。但是我宁可死,也绝不救国,这个国家就是和我无干了!” 青瞳眼前发黑,她咬牙道:“死也不救国!武本善,这是你说出来的话!我逼不得你,但是你还有脸说自己曾是定远军的军人吗?这番话你敢当着我父帅的面前说吗?” “为什么不敢当着元帅说!”武本善霍然跳起,冲到正厅上首一张供桌前跪下,大声道,“这个国家与我武本善无关,我死也不救国!”说罢,一个重重的头磕下去,当时就见了血。 青瞳进门后一直心情激荡,没有好好打量这个莽虞山的正厅。此刻她顺着他看过去,见供桌上没有牌位也没有香烛,不由松了一口气。刚才武本善的行为,让她以为这是周毅夫的灵位呢。她勉强让自己镇定走过去,见桌上只有一团破布垫着,上面黑黝黝的不知什么东西。林逸凡默默跟过来,也跪下拜了拜,才拿起供桌上的东西递给她看。 触手冰凉,这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铁,表面凸凹不平,估计有半斤多重,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青瞳询问地看了一眼林逸凡。林逸凡半晌才道:“这是从元帅骨灰中捡出来的,元帅身中一百余箭,已经不成人形,火化后,筋骨尽成灰烬。这些铁箭头不能炼化,就凝成这么一块!参军!” 他也跪下:“不能怨武本善将军,你不知道,元帅是被朝廷害死的啊!是被他效忠了一辈子的皇上害死的啊!” 青瞳头脑一晕,手中铁块剧烈颤抖。这就是父帅?这就是手把手教她本领、舍了自己也要护着她的人?这就是让她又敬又爱、心中已经当成生父一般的长辈?虽然她预计周毅夫必然有了变故,然而没有事到临头,却总是抱有希望。这个冷冰冰的铁块摆在眼前,她的希望骤然倒塌,全身都没了力气。 青瞳眼泪奔流而下,恶狠狠转向林逸凡道:“你说!父帅是谁害死的?” 十三、不救 借着剿匪的名义除掉周毅夫其实不能说是景帝的本意,这个软耳朵的皇帝听了左丞相一派朝臣轮番奏章轰炸,怀疑云中大灾后,许多匪人都暗中投靠了周毅夫。所以他才下旨要求定远军剿匪,然而周毅夫剿匪的成绩不能让他满意,似乎证实了周毅夫包庇匪人,于是他又在杨予筹的鼓动下,派出相当数量的官员暂时接手定远军各军将领的职务。打散编制分别行动去剿匪,官员派得多了些,武本善的前锋军就分到了两个。 这些人剿匪的方式前面已经提到了,他们并不敢去追击真正的悍匪,而是抓些因为饥饿闹事的牧民,最后连老老实实在家里的平民也要抓了。 这样大规模的抓匪行动又换来周毅夫一封血书,详细说明边关现在的情况,恳请皇帝调回这些京官。 景帝一接到他的奏章就恶心,上次萧图南进逼京都,他就收了周毅夫八道血书。二十多天快马送到京城,血迹早成了暗褐色,腥味刺鼻,他都不想用手拿着看,心中先生反感。 他勉强看了内容,不管说得怎么客气,实际上就是要皇帝把这些人领回去,别给他云中大地添乱。景帝御笔饱蘸朱砂,直接批了一个大大的“斥”字,颜色远远比血书鲜亮,又下令周毅夫必须约束部下协同剿匪,如若不听,即刻论罪。 其实这件事情从皇帝的角度来看还可以理解,即便景帝不讨厌血,这般沥血上奏的举动对于周毅夫是表示决心,对于皇帝则是一种无形的威胁,没有一个当权者会喜欢这种感觉。 景帝喜欢的是顺着他心意的臣子,周毅夫在这方面的能力远比不上领兵作战的能力。在景帝心中,周毅夫一直不是忠臣,而是要密切防范的对象。这话其实也不算冤枉了周毅夫,他当然是忠臣,但是他忠的是大苑,不局限于皇帝。 要周毅夫约束部下,是因为他同时接到边关京官的报告,定远军军中原将领不服调动,已经和他们产生数次冲突了,甚至有一个呼林的千总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京官一刀宰了。这个呼林的千总事后伏了军法,但是他的部众和同僚群情激奋,若不是周毅夫及时赶到镇压,当时就是一场哗变。 其实呼林守兵在城中多有亲眷,那个千总也是因为亲人被杀才怒而杀了长官的。这些京官的所作所为,若按照周毅夫制定的军法,个个都不用活着。周毅夫不顾京官威胁,连斩数人,这才立下军威,迫使这些京中来人不敢明目张胆地胡乱栽赃了。 这样做当然得罪人,京中派来的官员和亲兵,很多都是朝中大员的亲信子侄。景帝很快接到他们联名密奏,说周毅夫图谋不轨,有谋反迹象。景帝拿着或真或假的证据到朝堂讨论,结果大出他所料,京中朝臣分成截然两派,以王敢为首的朝臣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敢拿身家性命为周毅夫担保。 第39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10) 另一派虽然认为周毅夫真有反心,但是竟没有人敢提议杀了他。景帝这才知道定远军在国中的威慑力大得超过他预期。杨予筹恰在这时一番话说到他心里:“即便周毅夫没有反叛,通匪是无疑的,若打听到万岁曾在朝中怀疑他叛乱一定会心慌。他既然有不请旨就诛杀京官的胆子,臣深恐他铤而走险,率部南下,那么国中何人可敌?万岁的江山危矣!” 于是景帝采用了杨予筹给他谋划的计策,表面安抚定远军,并派出了杨予筹的侄子杨洹去边关辖制京官。 别人还听他辖制,但是在这些京官中,宁晏的族弟宁理官职本就比杨洹高,而且他手段高明。他把定远军分到手下的人马派出去大漠追击匪徒。大漠路途遥遥,别说匪人随便往哪里一躲就再不好找,就是追上也要十天半个月过去了。 他自己带来一队亲信,在城中剿匪不动用定远军的人马,也不似其他人一样暗地出动,偷偷抓几个百姓冒领军功。而是故意把粮草运到饥民的村落边,又不设守兵,引诱饥饿的村民去偷窃,等几日之后家家都有粮食,再围住村子按户搜查。他信奉人死无对证,是个只要人头不要活人的主,结果就是血洗村落。 青瞳边听林逸凡说,边自己分析着,大体知道了事情的起因。 “元帅不许我们闹事,当时我还埋怨元帅太过胆小迂腐。”林逸凡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事后又人人后悔,不该让他亲身涉险。” 他凝神远望,半晌才接着道:“宁理就这样做了两次,云中大多是牧民,一个村子也没有多少人,大概收获没达到宁理的预期,所以几天之后,就又领了军粮走了。” “这次夜间出兵他却一点儿好处也没捞着,他的亲信在村中遇到一个黑衣蒙面之人,一个人拦住了他们一队人马,将村民放走了,粮食也早被分掉,只剩下有标记的粮袋扔在原地。宁理发了怒,派出重兵围剿,可是那个村子的人早逃得不知所终,没地方去抓了。” “以后这个黑衣人成了老朋友,次次都会及时出现坏他好事,两次之后这黑衣人就不再容情,宁理派出的亲信再回来个个重伤,不能出去了。宁理也有些武术根基,根据部下的报告得知这人骑着马,用一根长棍,将他们点下马来,判断此人其实惯用的兵器是长枪,并且见他马上作战娴熟,极有可能不是游侠,而是边关的战将,所以在军中彻查。” “定远军的战将我还不熟悉吗?用枪好的只有那么几个,能一个人击退一个百人队的以前还有周远征将军,现在则只有元帅才能做到了。” 青瞳摇头道:“不会是父帅,他没有这么浪漫。” 林逸凡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突然苦笑:“参军啊,要是你没离开就好了。我们可是个个上了他的当,当时我们认定那个黑衣人就是元帅,一时间士气高涨,明里不会和他们硬抗了,可是暗地里很多人效仿,一时间云中多了很多黑衣侠客。老百姓见了黑衣蒙面人就拍手称好,热情招待。” “哎呀!”青瞳急道,“我要是宁理,随便在哪里设下个埋伏,都能抓住你们几个。你们还当自己个个有以一当百的本领吗?还有更恶毒的,若他也派出身手好的部下黑衣蒙面在云中抢掠,你们就军法也犯了,民心也失了!林逸凡,别人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智囊,你怎么就想不到,这样的主意怎么会是父帅出的?” 她刚大声呵斥完,随即就知道自己急得毫无用处,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有什么后果都早已发生。 林逸凡道:“参军,你当时没有在边关,如果你亲眼见到百姓成了什么样子,也不见得能冷静下来!我也不是毫无知觉,可惜定远军上下有二十万人,凭着意气冒名出去的又很多是士兵,我怎么能做到又不让那些京官察觉,又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小心有诈?” 青瞳定定神道:“好,我知道了,后来呢?” 林逸凡道:“很快京都朝中知道了边关形势紧迫,派来左丞相的侄儿杨洹,他假装同情我们定远军和百姓,不但不限制,还暗中鼓励黑衣人的行动。定远军中将士不明就里,都对他十分敬重仰慕。接下来的事情不出参军所料,黑衣人多了许多,都是抢掠之辈。杨洹又领着弟兄们暗中出动,围杀了几个抢掠百姓的黑衣人,自从京中那些官员到来,弟兄们就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于是大家都爱跟着杨大人偷偷出去。” “几次之后就失去警觉,凭着他查出来的线索就出动了。直到一日白天他带领神弩营的弟兄出去巡查,街上跑来一个人哭说刚刚有一个黑衣人杀了他的妻女,弟兄们冲过去远远就见到满地鲜血,一个黑衣人背对着大家俯身在一个女子身上。杨洹的亲兵大叫一声就一箭射过去,他的亲兵立时万箭齐发,我们也是义愤填膺,纷纷拉响了手中弓箭,等临近,那黑衣人已经被箭支淹没,没一处好地方了。面目已经不能辨认,但是他的腰间……腰间……” 林逸凡突然哭起来,好容易才挤出后面的话:“是元帅从不离身的令符和玉牌!”说罢,号啕大哭,武本善和胡久利在一旁一起哭出来。 “不会!”青瞳喘着气,“不会,首先父帅不会去杀什么人的妻女,而且以他的武艺,也不会由着你们射死没有躲闪的能力。他只要喊一声,就是杨洹也不敢不住手吧!” 林逸凡哭道:“我开始也和参军一样抱有希望,但是事后得知,杨洹他早有预谋,在元帅喝的茶里下了迷药。等他昏迷过去,再套上黑衣、黑巾置于街上,他竟然借着我们的手害死元帅。当日射箭的弟兄大多自尽了。定远军从此军心涣散,很多人逃走成了流民流寇,还在军中的也被收编打散。元帅自己和他一生的心血,都断送在杨洹这竖子手中!” 青瞳勉强稳住身子道:“林逸凡,杨洹确实阴毒,不光是你们,我也不会放过他,但是这却不能算朝廷害死了元帅。父帅死了我也很难过,可不应该因此连国家都一起痛恨了啊!” 林逸凡突然长声痛哭道:“天可怜见!要不是我们抓住了杨洹的长随,也认定这是左丞相的主意。谁知在他身上搜出一道圣旨,是皇上认定元帅通匪,又相信如果明着抓他,定然会引起定远军哗变,于是就要杨洹将他秘密暗杀!” “杨洹担心一旦事情败露,自己难以逃脱,特地让亲信随身藏着这道圣旨保命用的。后来见到计划顺利,定远军已经打散,觉得没有危险了才让亲信秘密销毁证据。” “我们看着此人鬼鬼祟祟,跟了十几里才在无人的地方抓了他,他正准备烧掉圣旨。” 他回头直视青瞳,“那道圣旨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卿至云中,可酌情安排,务必除去周毅夫,然行事需密,不可让军中知晓,免生哗变。其人若去,则边关无忧,定远军无虑,朕之江山可固,爱卿之功,不啻开疆扩土矣。’” “事后我和武本善这支叛军抓了杨洹,他招认自己假借请元帅来商议军事,在他的茶里下了药。本想趁他不知不觉做成这件事,然而元帅却见他神情有异,只几句话就诈出茶中有毒。杨洹当时大叫饶命,将圣旨给元帅看,不断叫着这不是他的主意,请元帅饶他一命。” “他说当时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只听见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元帅正在看圣旨。杨洹怕得要死,认为元帅必然大怒,一怒之下他还能活命吗?于是叩头不止,嘴里胡乱说着元帅忠君爱国,他一定回京向皇上明言,说了半天见元帅不答,又改口说昏君无道,元帅顺应天意、吊民伐罪的话,他愿意冲锋陷阵。” 青瞳想着当时情形,嘴里全是苦味。父帅之威,让杨洹惧怕至此,自己何时能有那般威风?然而拿着圣旨看的周毅夫,当时会是什么心情?他为国为民一生,皇帝却说“其人若去,则边关无忧,定远军无虑,朕之江山可固”…… 林逸凡又道:“杨洹正说着,忽然听到头上一声叹息:‘你觉得我会谋反,那么朝中会这么想的人一定不少,必然会给人利用了。既然万岁猜忌的只是我一人,杨大人,请你回禀皇上,这云中之乱若能以我死为了结,那么臣觉得是臣这辈子打得最值的仗。’杨洹受惊抬头,正看见元帅冲他微笑,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喝尽了!” “参军!”林逸凡道,“我用元帅在天之灵担保,林逸凡绝无一字假话!杨洹不是个硬骨头,我用了很多办法,可以确定他没说假话!” “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元帅白死,尸身不全,只能眼睁睁看着定远军解散,流离四方。这些都是因为下令的是皇上,是大苑的君王,是至高无上的君父,是我们效忠了半生的人!元帅的仇我们不能报,却也不能忘。” 他一字一字斩钉截铁地道:“无论是这个朝廷、这个国家,还是这个皇上,我们都不去救!” 十四、见识 青瞳上山不久,莽虞山山下的喽啰换班,退下来的一班人放松了精神,不由谈论起刚刚上去的女子来。这样一个人上他们贼窝,这些人也是十分好奇的。谈论了言谈举止,又谈起相貌,说得最多的还是她骑来的胭脂马。他们中有几个是军旅出身,识得好马,一提起无不啧啧称奇。正谈着,一个脸冲外的人突然向山下一指:“快看,这匹黑马好俊!” 几个人闻声转头,见山下的岗哨正拦着一个人说些什么,应该也是要上山的人。那人手中牵着的黑马神骏非凡,竟然不次于刚刚见过的胭脂马。 片刻山顶传来信号,众人知道意思是头领现在有要事,不见!底下岗哨正和来人解释,那人挥着手,不知说些什么。岗哨只是不住摇头,不肯让他上山。 众人正看着热闹,突听来人一声长啸,已经从山下的岗哨头顶越过,身子一扑,弹性极好,如同弹丸迅速变成直尺,一跃就是几丈。随即他脚尖频点,快如猿猴般向山上攀来,几个起纵就离他们不足十丈,山下此刻也响起密集的铮声。 “闯山!”先前几人大惊,立即拔出兵器向来人包抄。这人立住身子喝道:“做什么拖延不休,我的朋友可以上去,为什么我不可以?” “统领有要事,阁下若是朋友,改日再来,若是敌人,就休怪我们得罪了!” “我是你六舅!”这高大汉子怪笑一声,空手掠过众人,人人都觉一股气浪袭来,手腕酸麻,兵刃脱手,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再看他已经穿过他们,向山上冲去了。顿时铮声大作,全山隐哨一起现身,在各关卡处设栏,弓上弦,刀出鞘,准备迎敌。 来人正是任平生。这些人越阻拦,他越觉得青瞳在山上出了问题,不想耽搁时间,下手颇重,随着他闯过一处处关卡,留下满地呻吟受伤的哨兵。 前面转过一个缓坡,地上尽是高大的石头,石头后面本来躲着许多人,见到他上来突然撤退,把一大片地都空出来。 任平生脚下不停,嘴里笑道:“这就对了,早该给你舅舅让路。”他说得轻浮,其实心中已经暗暗戒备,眼睛越过巨石,见到远处整整齐齐排着一支人马,他们手中都拿着一张黑里透红的长弓。领头的喝道:“统领有令,闯山人止步!违者格杀!”其余弓箭手一起喝道:“停下来!” 任平生笑道:“好嗓子,等爷爷回来再听你们唱戏!”说罢,嘿的一声折过身子,预备从另一侧上山。他不是怕了他们这些人,只是不愿意耽搁时间。 只一瞬间,他还没来得及跃起,林中鸟雀突然四下疾飞,任平生只觉得眼前一闪,一道黑色的闪电迎胸而来,势如雷霆。临近才看清这道闪电是由无数箭支组成。眨眼之前,他们手中还只有长弓,以任平生的眼力,也没看清这些人什么时候搭弓瞄准,箭就已经射过来了。 连空气也要给这些羽箭让路,连声音也追不上这些长箭的速度。直到长箭临头,林中射箭的嘣声才传到他耳边。 任平生行走江湖多年,有过许多次被人用暗器袭击的经验,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无论是有毒的还是没毒的,无论是被江湖人称赞成什么样子的暗器手法他都见识过,可在今日这些光明正大的羽箭面前统统黯然失色。这些箭支极快,极准,力也极大!带着君临天下的霸气,挟着排山倒海的威风,对着他直线飞来。 他从来没有见过威力这么大的羽箭,尚未临身,任平生眼前突然出现假象,好似已经看到这些羽箭穿心而过,带着自己的血花落在身后。 他猛地向后弯腰,肩头几乎贴上地面。若是一般的暗器,他完全不用俯得这么低,然而这些箭支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这气势已经压倒了他,迫使他必须贴上地面才心安。羽箭凌空飞过,带起的气浪割得他脸颊火烧一样疼痛。 一轮落空,另一轮五十个弓箭手没有丝毫停歇,手指同时一松,又是五十支长箭射出。就像有人指挥一样,所有的弓箭手在羽箭离弦前都把手中长弓微微抬了一下,于是这次射出的五十支箭就比上一次抛得高出少许,在任平生面前五步达到最高,然后挟着雷霆之势,呼啸着对他当头插下。 任平生一掌拍上身边一块巨石,岩石也经不住他这全力的一击,化作无数碎块四下激飞,将羽箭撞得失去了准头,急切间控制不好力量,他自己也被几块碎石打得生疼。 他刚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躲过了这些追魂夺命的长箭,突然耳边嗡的一下,瞬间失去听力,好似空气都被一下子抽空了,他脑袋旁边短暂形成真空。 任平生维持着铁板桥的姿势平平飞出,几支后来的羽箭贴着他的身子落下,深深插进地里。看似同时离弦实际上却有前有后,这是这支弓箭队排练好的阵势之一,叫作阴阳箭。前箭为阳引人注意,后箭为阴,杀敌无形,专门用来对付身手极厉害的小股顽敌。 第40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11) 真正在战场上他们只施展过几次,对付的都是人数和他们差不多的敌军重要将领,次次中的,还没有人从箭下逃生过。然而这次一百名弓箭手针对一个人,却还让他脱身,弓箭手们也是吃惊不小。但是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吃惊却不慌乱。这一轮弓箭手射空,前面一轮五十人手中羽箭又是同时出手。 前面那一下平飞已经用尽任平生全力,他再控制不住重心,死狗一样趴在地上,随即也顾不得风度,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一块巨石后面,双手抵住石头。 又一轮羽箭刚好射到,快得好像弓箭本来就长在弓弦上,不用搭箭,也不用瞄准一般。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在一瞬间,无论射箭还是任平生几个闪躲都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若有旁观者一定会被他们弄得眼花缭乱,发生什么事情也看不清楚。 岩石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任平生刚才一掌击碎岩石力气使过了,此刻觉得手上被接连而至的箭支震得酸麻,竟然快扶不住岩石了。他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般强敌,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遇上,背后冷风飕飕,却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心脏咚咚直跳,这些人目光冷酷坚定,不像山匪,倒像是身经百战的军人。 任平生所料不差,这队攻击他的弓箭手不是普通山匪,而是定远军武本善所率前锋军中赫赫有名的神弩先机营。 一般军队中的弓箭队最多只能做到三轮换着发射,留下的时间才够其他两组搭弓瞄准。可是周毅夫当日硬是要求神弩先机营做到两轮一发,还要求准确率达到十发九中,半年考核一次,不合格的立时淘汰,从其他队伍中选拔合格者代替。整个定远军中士兵莫不以能晋身神弩先机营为荣,日夜苦练。 一营的编制本应该是五千人,可是尽管主帅一再提高要求,能达到标准的还是有八千多,所以这神弩先机营虽然叫作营,其实人数已经比得上别的营近两倍。至于战斗力更是不用说,就弓箭手论,整个天下也找不出比他们精良的队伍。即便是以弓马闻名的西瞻,或许有百十个箭比他们射得好的战士,然而比起整体威力,也是远远不如。 何况现在这一百人皆是神弩先机营中的精锐,个个都能马上随手一射就百发百中,现在站在平地上又是偷袭,那当然威力更大。对于任平生来说,今日之险生平仅见,而让神弩先机营中的精锐一百对一,仍然毫发无伤的也是绝无仅有。 任平生赖在石头后面不出来,那队弓箭手中领头的使了个眼色,率先一箭射中石头中间一条不起眼的裂缝,五十人手中箭齐齐落下,全都射中同一点。顿时石屑纷飞,方圆几百米只能听见金属撞击石头的锐响,另五十人借着声音掩护,悄悄向石后包抄。 片刻之后石头发出噼啪声,一块巨岩竟然生生被弓箭劈开了。这时五十个弓箭手已经离岩石不足十丈,只等敌人现身就箭支齐发。 随着石块被击碎,空气中腾起一片石粉形成的白烟,一片沙石突然暴雨一样从石后飞出。五十个弓箭手猝不及防,半数以上都被击中,本来被个沙石打一下这些人谁会在意?但是这些沙子愣是和别的不同,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让它打中的人个个都站在原地,伸手抬腿动弹不得。任平生已经在石后瞄了很久,所以这一把沙石一点儿没浪费,全打中对方穴道。 在那阵子锐响中,别人可能真听不见动静,但是像他这样的内家高手,对着没有内功的普通人,别说五十个人悄悄走路,就是一个人小声喘气也听得见。 他站起来大声道:“这些人都中了我的法术,你们带我上山,本大法师就给他们去了法术!要不然传染开来,你们个个都成了他们一样的木头人,让你们莽虞山的山上多了一百棵人树!”他说得神气,可惜满头石粉灰头土脸,形象大受破坏。 没想到剩下的众人一起搭弓,齐齐瞄准他的要害,没有一个被他吓住。 这些弓箭手会内功的虽然一个也没有,但是定远军中专门有教头教授外家功夫。那些教头中会内功的也还是有几个的,他们都明白这些人是被点中穴位,而不是这人胡说的什么法术,况且对于这些久经战场的战士来说,就是真有妖法也吓不住。 任平生一见不好,另一只手中还有一把沙石就要扬手出去,同时右脚使力,预备沙石脱手同时蹿出这可怕的羽箭包围,再找机会上山。要不是青瞳还在山上,他就算再没面子也肯定先撤,不会硬要上了。 他肩膀刚动,弓箭手们弓弦齐齐铮的一声拉满,就在弓箭刚要射出之时,山上传来五声短铮鸣。领头的弓箭手眉头一皱,有令让他们放闯山的人离去。 他一摆手止住手下道:“阁下走吧,统领有令,只要阁下不闯山,不得伤你。” 任平生摇头道:“我们再来,没想到小小的莽虞山竟然有这般好手,看来任某真是小看了天下英雄。上不去山我认命,但让我不去闯山万万不能。”领头的弓箭手眉宇间流露出一阵怒意,喝道:“那好,留下命来吧!”箭支就待射出。 “哎哎哎……慢着!”任平生突然叫起来,一指山上,“先等等,好像是大眼睛下来了,我们等等再打。” 随着他的手指,山上下来一匹白马。任平生眼尖,远远就认出正是青瞳,很快就到了近前。他见青瞳面色惨淡,她上山只是一会儿工夫,竟然好似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一般。 任平生叫了句:“喂,你这是怎么了?”青瞳看着他,突然苦笑道:“任平生,你在这儿正好,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有事你就说吧,这是怎么啦,乌眉灶眼的?被山上的蟊贼欺负了?” 青瞳摇头:“没有人欺负我。我有事求你。现在这个时候,元修大军就算到了渝州城下开始攻城,也应该来不及包围全部四个城门,尤其渝州北门离他最远,我们现在赶快回去还来得及。回到渝州之后,你不要作战,只要装成个百姓在城中藏匿,一旦城破,城中必然极乱。王敢拖住敌军主力,请你趁乱进城救花笺出来,她跟着我尽是担惊受怕。你武功盖世,在乱城中只救出一个人来把握还是很大的。你救她脱险吧,别人也没有这样的能力,拜托了!” 任平生仔细看着她道:“我以为你会让我救你父皇,为什么是花笺?你的父皇不是更重要吗?” 青瞳看了他一眼道:“我父皇是元修的目标,你要救他是不成的,没上过战场你也许不知道,在千军万马面前,你便是武功天下第一也不可能任你横行,能救花笺就指望你了。” 她目光莹然,温言轻劝:“任平生,这一次别逞英雄行吗?”青瞳很少用这种带着关怀和恳求的语气说话,任平生听得有些呆了,只觉这话像是有了形质,热水一般从耳朵流进心里,一路烫得暖洋洋的。 他吸一口气才道:“就在一刻以前你说这话我可能还不信,可是现在我已经见识了。”他一比对面道:“不用千军万马,再来这么一百人,收拾我就绰绰有余。” 青瞳瞄了一眼,微笑道:“也不用气馁至此,我保证元修的军中没有这样的弓箭队。” 任平生一摆手道:“大眼睛!我可没有气馁。老任现在就去城中把花笺接出来,再找时机救你父皇。你别怕,老任是大苑人,为自己的国家就是拼了命也认了。” “任平生,你为什么非得逼着我说出心意?” 青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别说你救不出,就算能救出来,我们带着他能做什么?去找个有兵的将领给他当傀儡,还是去西瞻寄人篱下?” 她悠悠叹道:“与其做个亡国之君,不如让他在城中战死,还能成全了他为国献身。要知道谁做了错事,都必须付出代价。” 任平生有些吃惊,断然没想到这个女子这样烈性,连自己父亲的主都要做了,替他选了一条壮烈的路。依着景帝自己大概是不肯如此的,但是这种做法却符合任平生的心意。他沉重地点点头,道:“大眼睛,那你呢?” “我姓苑,自从高祖得了天下,指着自己的姓氏为国号那天开始,姓这个姓的人就不该让国家比自己先死!”青瞳坚定地说,“我们走!” 他们两人刚下到山下,身后忽听马蹄急响,胡久利的大嗓门传来:“公主,等等我!等等我!” 青瞳勒马停下,胡久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我跟你去!我带了自己手下的一千个兄弟来,虽然没有神弩先机营的,但是身手也都不错。” “哦?”青瞳道,“你放得下元帅的大仇?” “那不是,只是我是呼林的守军,周远征将军临走的时候给俺下了最后一个命令就是好好保护你……”胡久利抓抓后脑勺,“俺就是觉得,他要是活着一定还是想让你平安。他肯定就是这个意思!” 青瞳猛然瞪大了眼睛,随即眉毛皱起,脸上表情阴晴变幻。胡久利和任平生都熟悉这个表情,她这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果然,片刻后青瞳咬紧嘴唇道:“任平生,你带着胡久利的手下先回渝州,砚台留给胡久利,我要和他去一趟呼林关!” 胡久利吃了一惊道:“呼林?现在这个时候去呼林,好几千里路呢,来回还不得半个月?等我们回来,渝州不就早叫元修踩平了?” 青瞳双拳紧握,嘴唇紧咬,喝道:“任平生,告诉王敢,他若能守住七天,我就回来接应;他若守不住,我就回来给他报仇!”她说罢,不再解释,打马就走。 “哎哎哎……”胡久利赶快就追,任平生催马上前,将他一把从战马上拎到自己所骑的砚台的背上道:“骑这个,要不你追不上!”然后自己一个纵越,大鸟一般上了胡久利的战马。 胡久利只觉得这匹黑马猛地一蹿,赶紧拉住马缰,接着就飞一般地冲了出去,瞬间就看不见身后的任平生了。 十五、据守 “什么?你说公主让我守这渝州七日?”王敢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啊,她说七日之后她来接应。” 王敢脸若死灰,只觉得胸口一阵冰凉。这渝州城只是个首府商贸之地,不是重要的关防。城墙不但不高,还有多处是土制的。城池占地极广,为了通商方便,城门就设有四个。它不似呼林关那样专门用来防敌的关卡,城墙又高又坚固,主城门只有一处,内外城之间还有凶猛的护城河渍水。 渝州虽然也有一条对于守城极其重要的护城河,但是这条河只围了半个城,从东和北两个城门环绕而过,偏偏把离元修最近的南门让开了。况且这河水势平缓,也不算太深,对付小股攻城的敌人尚可,对上五万大军,一人扔进去一把土也能让水断流了。 总之,渝州是一座压根就不适合防守的城池。大苑开国前最乱的时候,许多队伍打到这里都是一掠而过,将战场设在离此不远的天凌城。 王敢的埋怨不无道理,让一条河围城一圈本来就不太现实,河水又不是线团,想怎么弯就怎么弯。为了不生水患危害城里,只能顺着水往低处流的道理,略略改动河道,能护住两个门的已经是不错的护城河了。南门外有五里沟地利,本不太需要护城河。 现在怎么办?王敢灰心极了。他手中只有五千多个没上过战场的民勇,公主出城一趟,就借来一千人,她自己还没回来,那有什么用处?而且胡久利那一千人里只有两百是原来的军人,其余全是武本善后来收编训练的山匪,军人、山匪、民勇,这支队伍真够五花八门,不内乱就不错,还想守住七天?王敢觉得全身都没有力气,看来天亡大苑,没话可说了。 任平生见王敢忽然间痴痴呆呆,面若死灰,问道:“王大人,你怎么了?”便在这时,有哨兵回报,元修已经在城下列队骂阵,叫着快快出来受死。 王敢有气无力地说:“敌人已到,我还没有部署好,怎能守得住啊!” 任平生皱起眉头道:“没有部署好?这样,我想办法拖他一拖,王大人,你赶紧部署。” 元修正命人骂阵,无非是“投降则生,顽抗则死”之类的套话。攻城之前的这类骂阵本是平常,这样实力悬殊,要换了元修自己也只能坚守,他并没有指望能把敌人骂出来。 谁知话音未落,一声炮响,渝州城城门大开,一个小队列紧张地走出城来,好些人腰间鼓鼓囊囊揣着不知什么大兵器。他们来到元修大军阵前顺次排开,看来是准备迎敌了。在他们身后,渝州城城门虚掩,城楼上穿梭不绝,一群守兵不知在做什么。 队伍最前面的马上之人身材高大魁梧,元修一见顿觉牙齿痒痒,很想上去咬他一口,正是骗他在五里沟杀猪的改花。他打马上前,任平生老远就招呼他:“猴哥来啦!弟兄们欢迎!”回手一招,他身后之人把手伸向腰间,元修身边副将蓝威叫了声:“侯爷,小心暗器。”元修退后一步,立即有亲兵拿着盾牌拦在他面前。 但是那些人从腰间拿出来的不是什么兵器,而是喇叭、唢呐、腰鼓、短笛之类的乐器,在任平生的指挥下演奏起来。这些人演奏的腔调怪异,却又十分耳熟。元修觉得自己听过,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不是战场上一般能听到的破阵乐、凯旋乐之类。他皱眉思索,突见演奏的人大多脸上习惯性地露出哭丧的表情,一下想了起来,这就是死人送丧时所奏的哀乐。 他不由勃然大怒,任平生的举动接近调戏。其实这也不是任平生的本意,他只是出城时看见一个店铺的伙计个个穿着一模一样的崭新衣衫,腰里都带着乐器,看上去整齐顺眼,于是就令这些人和他一起出城。他自己也是问了才知道自己挑的是个棺材铺。 元修喝道:“休得猖狂,我已经问过俘虏,你们只有区区六千民勇,还装模作样逞什么威风?元某片刻之间,就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任平生哈哈一笑道:“猴哥,你问的是谁啊?” 元修冷笑一声道:“我问了十几个人,不但你们的人数,就是训练、部署,就是你们昨天吃的什么饭我都一清二楚。” 第41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12) 任平生装作十分认真地道:“你不知道,这些都是乡下人,不识数啊!你可别轻易叫他们骗了,咱俩可是老交情了,不如你等会儿,我进去给你一个一个数清楚。” “放屁!等你一个一个数,天明也数不完!”元修懒得再和他废话,挥手命令部下列出攻城阵势,对着前军一个千总道,“颜彬,领一个大队杀了这些人;前军准备,跟着颜彬冲开城门。” 颜彬得令,带着手下的千人队一声吆喝,向任平生带着的送丧乐队发起冲锋。任平生紧紧瞪着他们,大声道:“别急,先等等……再等等……等他们再靠近一点儿……”他的声音十分大,颜彬听了不由有点儿心虚。他等什么呢?为什么要等他靠近?兵书上有记载在城门前设下成排一头削尖的长木桩,先用绳子拉着压到地上,等骑兵靠得足够近就把绳子一砍,木桩猛地弹起,能将来不及收住冲劲的人马一串串地串在桩子上。 他吩咐:“大家小心,慢慢靠近!”他的队伍一放慢,任平生就叫:“奏乐,接着吹!” 就是慢慢靠近也终于靠近,令颜彬不安的是对面的敌人毫无抵抗的架势,人人都赤手空拳,连把短刀也没有。这烦心无比的哀乐声倒是吹得调子正过来了,越来越悲哀。这样的仗他可没遇上过,他吩咐:“再慢些,小心戒备!” 任平生瞪着他们不断靠近,嘴里仍叫:“别急……等等……等……”颜彬骑马踏进离城门五十丈那一瞬,任平生突然大叫:“就是现在,快!” 颜彬吓了一跳,猛地勒住战马同时喝令部下停住,看敌人要做什么。 他不看还不要紧,一看简直把他肚子也气破了。对面的棺材铺吹鼓手们终于得到同意,手中喇叭一扔,连滚带爬地跑回城内。原来所谓的“等等”,等的是他们一靠近就逃回去啊!颜彬大喝:“给我冲进去!” 眼见他就要来到城下,忽听身后铮响,鸣金收兵,军令如山,只好率部转头回去。 “侯爷,这些人的战斗力稀松平常,就是有十万人也不是咱的对手,您怎么不让末将攻城了?” 元修指着城门:“颜彬你看!”颜彬放眼望去,这些人进城后,城门仍然是虚掩的,并没有关上,里面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儿逃走应有的混乱。 他们一停下,城门后伸出任平生的脑袋,一探就缩回去了,好似奇怪这些人为什么没有跟上来。他缩回头去,城门依然半开半掩,并没有关上。 “我们并没有跟上去,他们有足够的时间,为什么不关城门?” “侯爷,您是说……” “等等再看!城中有个厉害的对手,他能骗我们出渝州,就不应该只有这么一点儿本事。这些人越是示弱麻痹,我们越应该小心!” 太阳渐渐向西,元修等了许久许久也不见城中有一点儿动静,一滴汗水从他额头滑落,直落到眼睛里他也不敢擦拭。另一边任平生也不好过,此刻离城门最近的十几个士兵都躲在门后哆嗦。棺材铺的人冲进去后谁能想起来关城门啊?就是老任自己,因为完全没有守城的经验,也没想起要赶快关门。 等经过守门士兵的提醒,要关门时突然见到本来叫嚣着追来的敌军竟然撤了。任平生略想想,就笑了起来:“这猴哥大概以为我唱空城计呢。咦,那咱等会儿再关门,看看他们怎么应付?” 又等了一会儿,元修的副将蓝威急了,道:“侯爷,渝州城我们驻扎了两个多月了,他们进城才几个时辰,怎么也不会比我们熟悉吧?何况他们才六千人,就是玩什么花样我们也不用怕。好歹试一试,就这么干等着怎么是办法?” 元修点点头道:“全军成长蛇阵,拉开距离,攻城!若有不对,后军变前军,马上回退。” 五万大军拉开长长的距离慢慢靠近城门,这样的阵势最安全,城头就是有强弓劲弩也没办法造成大伤亡,只是不利于集中兵力攻城。王敢一见十分高兴,他现在最喜欢元修求稳,拖得越久才越好。 任平生拖延的时间比王敢预期的还长。城头之上,王敢已经详细部署了几队人持弓箭,几队人用礌石,还有多少人手持长枪贴着城墙制敌。这样的守城方法已经由上千年的战争经历证明最是安全有效。 眼见敌军进入弓箭远程射击范围,王敢即刻命令弓箭手准备,因为手中的只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王敢又把守城武器出动的顺序反复讲了很多遍,尤其是对这些要首先动作的弓箭手,他更是不厌其烦地提示:“你们远程杀死敌人越多,近城的压力越小。从来守城战中都是大半敌人死于弓箭之下,你们是非常重要的,一会儿看我指令,红旗起你们就瞄准,绿旗下第一组就发射,第二队瞄准了。” 他实在太啰唆,设下的阵势也过于复杂,他的紧张情绪感染了周围。这些民勇眼见敌人列着整齐的队伍靠近,再听着他不停地说话,明显也是十分紧张的样子,哪能镇定得下来? 终于王敢喊了一声:“弓箭!”他是要弓箭准备,结果随着他的叫声,有一个弓箭手羽箭脱手而出,歪歪斜斜地射在城下,准头力道都一塌糊涂,半根人毛也没伤着。 随着这弓弦嘣地一响,其余民勇找到了宣泄口,手中的箭纷纷射下去,还伴随着嘴里连连大喊。 这些人训练弓箭才不过半个月的时间,本来能射得准的就没几个,紧张之下更没用。元修的大军先听到城头杂乱无章的一片喊声,随即歪歪斜斜的一阵箭雨,箭支一起射出来,密集了一下就没有下文了,全没有一般城头守军分成三组轮番攒射的威力。再看城头诸人也呆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分明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 元修这一下气得七窍生烟,先是任平生,后是这些破箭,将他吓得一身冷汗的就是这些玩意儿?他咬牙切齿地道:“出击!城上不过是些熊包软蛋,你们一天之内必须给我拿下渝州!” 任平生见势不好,连忙吩咐关上城门。门闩落下不久,外面就传来喊杀叫骂声。任平生登上城头,见王敢满头汗水,正不断喊叫着:“弓箭,弓箭!长枪队小心!” 他问:“王大人,情况怎么样?”王敢道:“这,本来五千人守城也勉强可以了……只是我们的准备不够充分,弓箭队失手,要是给我几个月的时间训练准备,还能有些把握,现在,现在……” 王敢长叹一声道:“王敢无能,渝州要守不住了。” 任平生听得烦躁无比,喝道:“你死了没有?”他对王敢一直很客气,从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话,王敢闻言不由一惊。 “能守一天是一天,能战一刻是一刻,你没死,就不要说渝州丢了。” 说罢,他伸手拿起一块礌石狠狠砸到城下,城下顿时爆出一片惨叫声。任平生踹了一脚旁边拿着石头看着他发呆的士兵,骂道:“没听见底下叫你们什么呢?熊包软蛋,还不狠揍这群小子!” 那士兵发出一声吼叫,手中石块也狠狠砸了下去。一时间城头守军连声大吼,这场大战从此才开始动了起来。 王敢从胸腔里突然传出一阵血气,他以前驰骋疆场,什么时候畏惧过?只因为带着皇上逃亡,他这一路只顾求稳,数次将部下抛下,这在他心中造成重大打击,自己的勇气不知不觉都被消磨了。以前的王敢深受手下爱戴,上下一心,他几时怕过敌人? 原来是自己心虚了。元修虽然素有战名,可他王敢也不逊于元修啊!他大喝:“五千对五万,以一当十,王敢,你怕不怕?” “不怕!”这声音竟是无数士兵和他一起喊出来的,声音大得震动城墙。王敢哈哈大笑,指着城下:“元修叛贼,你来吧!”他观察形势,大声布置起来。 十六、鏖战 “开水!滚油!滚木!快!”王敢站在城头大声呼喝着,他脸上蹭了一大块黑灰也顾不上擦拭,汗水早把全身打湿,花白的头发胡子纠结在一起,成了胡乱的一团。 他早取代了任平生的前沿位置,任平生被他派回城中保护皇上。说起指挥作战,当然还是厮杀半生的老国公更有经验。一天喊下来,嗓音嘶哑得变了一个腔调。随着他的声音从城垛的射击孔里喷射出了大量箭矢。 元修出城是为了伏击,没有大型的攻城武器,就是现做也要时间,所以他们进攻完全是靠着最简单的盾牌,攻到城下,再通过人梯向上爬。这种形势下,守城的占了很大的便宜。距离近了,坚固的木盾也被这箭雨撕裂,血肉之躯更是无法承受。滚油开水如下雨一样,倒油的地方往往还会加上一把火,登时烟火升腾,阻住了一大片敌人。滚石重重砸在盾牌之上,经常一块石头能砸倒一片人。 但是在元修军中不住擂鼓助威下,敌军不要命一般涌上来,踏着鲜血,踩着死尸继续往上爬。第一天的守城就战成了白热化。 新招募的民勇难免畏惧,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眼看着城下一个敌人终于冲破拦截,满脸鲜血地爬上城来,距离近得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人狰狞地瞪着自己。他手里的刀举得高高的,就是劈不下去。这和远远射箭扔石头又不同,要动手砍一个人那是需要极大的决心的,不但要不怕,还要够狠。他只经过了半个月的训练,砍的又都是草人,此刻看见满目鲜血,听着满耳惨号,竟然下不了手。 一般新兵立即用上前线的话,即便打胜,首战就会减员少半,总要三战过后,才敢称劲旅。他第一次上前线砍不下去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转眼那个敌人就蹬着人梯上来了,对着那少年一声大喝,那少年手一软,刀掉在地上。敌人一只手攀上城头,随即跳了上来。他还没有稳住身子,一支长箭飞来深深插进他的胸口,发出噗的一声大响。血花溅了少年一脸,少年在满眼红光中看着他号叫着摔下城去。 少年被人向后一扯,身后的一个民勇号叫着挥刀挡住又一个攀上来的敌人。他也不是不怕,但是比这少年年纪大些,更沉得住气。 他冲那少年叫:“要做大少爷就不要当兵!滚回你娘裤裆底下!”富阳地近云中,民风承袭了西北的剽悍,人人都受不了被瞧不起。 那少年吼叫起来,捡起单刀向城下攻来的敌人劈头盖脸猛砍,片刻衣衫就被鲜血浸润得看不出颜色了。少年特有的尖叫声响亮得很,在城头一片喊杀声中十分突出。 最初的畏惧去了之后,富阳新招募的民勇也发挥了尚可的战斗力,从下午一直打到午夜三更,元修军中才响起收兵的铮声。他本来认定能一鼓作气冲破渝州的计划搁浅了,必要整顿另想办法。这渝州算是守住一天了。 这第一日的战斗以元修轻敌冒进,军中伤亡三千多人结束。守兵随后清点人数,守城的民勇死伤千余。守军有城池可以依靠,这样的伤亡算惨重的了;况且攻城军人数是他们的十倍,继续这样消耗肯定不行。 第二日元修清早就又开始进攻,这次他出其不意突袭西门,好在城中调动远比城外方便,西门留守的士兵发现不对,连忙发信号招来主力支援。这边正战至如火如荼,南门又传来求援信号,元修兵多,他分兵同时进攻两个门也不太吃力,城中抵抗者就也分成两队。好在城门附近就是那么一点儿地方,任你有多少人马,能发挥最大力量的只有阵前的几组,所以尚可应付。 今日的民勇不同昨天,尽管元修的进攻一样凶猛,但是守军经过昨天第一次开刀见血,活下来的基本已经适应了战场,有了一点儿战斗经验,加上王敢昨夜给他们恶补了一番守城的知识,他们心里有了一点儿底。守城本就比攻城容易,伤亡也要小很多。今天同时守两个城门,伤亡比昨天竟然还小不少。 斗至中午,守城的民勇有些抵挡不住了,因为几个时辰激战下来,大家都饿了。元修命后军换下疲惫的前军,分批吃饭,其余的人加紧攻城,一刻也不放松。 王敢也命城中守军只留三组交相接应,换下来的也不能放松,暂充北、东二门的守军,在那两处城头边戒备边吃饭,将留在该处的几十人换下来战斗。但是守城军人数所限,至少要五六次才能全数换完,等人人都吃上饭,天已经快黑了。 元修大概是下了决心,连夜晚也不放过,打着火把继续攻城。民勇近一天一夜连轴转下来,已经疲惫不堪。敌人想必也累得很了,这阵子攻势明显放缓,王敢说只要再坚持一下,应该就能打退敌军。 一个守西门的民勇举起一块礌石预备砸下,手臂一酸,石块顺着手溜下去没有拿住。他突然眼前一黑,一块巨石呼啸而过,砸在他面前的城墙上,城墙被砸得砖屑四溅。那民勇呆了一呆,以为自己失手砸了城墙,但是自己拿的石块没有这么大啊?紧接着四下连连巨响,不断有巨石砸向城墙,有一些已经落到城头,也有许多力气不到,半途落下。这样一路乒乒乓乓地翻下城去,声势惊人。 元修趁着城中无暇他顾,伐下城南大树,赶制了几部投石机。夜间视力不能及远,元修命攻城者悄悄撤回大半,留下部分佯攻,将投石机暗运至战场。民勇没见过这么大的石头满天飞,一时吓坏了,只是四下闪避。 王敢大叫“不好”,他喝道:“李玉,李茂,肖大运,熊强,守住城门!” 前三个是民勇里新提拔的把总,后一个是胡久利带来的山匪头目,原呼林的游击。四个人分守南、西二门,三个民勇都大声答应。熊强叫道:“大人,这样不是办法。我看下面的投石机只有三具,又是粗粗制成,不会结实,容我带一队人,猛冲出去投上淋油火把,毁了它!” 王敢思索一下道:“好,走东门!那里没有敌军。”此时正是天要亮之前,所谓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熊强带小队出发了。东门护城河流淌着,这里还没有敌人,城头守兵偷偷放下吊桥,看着这些人马腿包着软布,悄无声息地融入黑暗中。 第42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13) 接到熊强人马离开的报告,元修终于露出笑容。他自恃极高,认为整个国中,能与自己相比的只有定远军的周毅夫一人而已。他甚至认为,当年萧图南是没有从他的关中军地界过,不然即便西瞻人也讨不了他的好去! 当然,元修是有骄傲资本的,从宁晏百般巴结,将如此重任托付与他,为了表示信任,又留下五万精锐大军就可以看出他的能力。 在他看来,敌人王敢的国公之位是世袭来的,在战场上虽然摸爬滚打半生,却算是个有勇无谋的主,凭战功肯定不能当此高位。如今他年过花甲,那是无勇无谋了。现在大苑,谁还能挡他的锋芒? 没想到他先是被莫名其妙骗出城外,后全力回军猛攻,竟然没有一举拿下这些泥腿子民勇。如今两日过去,伤亡还是他的精兵远比民勇多。 虽然在攻城战中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可骄傲的元修不允许自己像个只会拼命的傻子。他暗中谋划,这边用投石机佯攻,却悄悄把抽调的士兵派到东、北二门埋伏。果然,敌人的吊桥自己放下了! 随着他的令下,军中响起嘹亮的进攻号,东门埋伏的敌军一起大吼,向吊桥冲去。熊强见到中计,慌忙设阵拦截,可惜他带出来的不足百人,怎么能对付得了埋伏已久的生力军? 于是平静了两日的东城门,忽然间爆发出激烈的喊叫声和兵器碰撞声。熊强百人被逼至护城河附近。他这个小队是真正的战士,不需要指挥就能自己判断该怎么作战。 他们三三成组,组成无数个尖锥形状,不断转动,把歇了一口气的生力军送到最前面,另外两个退后暂歇。敌军与这样不断变换对手的小队对敌相对吃力一些,但是毕竟强弱之势太过悬殊。河水逐渐染上颜色,红色、白色、酱紫色甚至黑色,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被一支敌军冲上吊桥。 王敢知道中伏,连忙把主力调至西门,朝城下尽力攒射。他自己大吼一声,带着人冲到城门。 城门左近的战斗更是激烈,吊桥放平,城门现在是洞开的,敌人要攻进去,守军想逼退敌人,给城头时间拉上吊桥,双方都拼了性命。 在不足三丈宽的吊桥上,就像涌起了浪潮,一会儿推到这头,一会儿推到那头。激烈的厮杀开始,从这里到那里,无数的锐兵利器在对砍对杀,鏖战双方咬牙切齿,鲜血四溅,到处是刀光剑影,尸体很快也垒起来老高。双方就踩在伤者、死者的人体上继续厮杀,惨叫声接连不断。在这番浪潮里打了几个滚的王敢,身上片刻就负伤多处。 这等于是在野战,没有了居高临下的优势,没有了城墙的庇护,没有了守城工具的协助,无论民勇们如何拼命,也无法挡住数量上巨大的差异。 终于有一小队敌人杀进城中,火光升腾起来,一时城中大乱,哭号声自城内响起,更是动摇军心。眼看渝州失守无疑,王敢大吼一声,挥刀砍向一名敌将,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平静,半年多的逃亡,原来他把自己也丢了。如今在这血染红的土地上,他才重新把那个威风凛凛的王敢找回来。他耳边似乎又响起任平生的质问:“你死了没有?” 王敢心想:我怕什么死呢?我死了就是,可惜渝州竟只守了两日。 很快,南边城头终于也被一支敌军攀上,敌军一下子脚落实地,士气大涨。守城的李玉一不留神,身后的明黄色皇旗竟给敌军砍倒。那敌军抢过大旗,兴奋地高举着向城下展示,敌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李玉大怒,自无数刀枪丛中猛扑出去,一下子将那执旗的敌人扑到城下,两人摔成了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肉饼。城头士兵一起怒叫,手中兵刃举起,疯狂砍杀敌军。敌人被这不要命的冲杀逼退少许,然而随着东门大军进入,渝州城破只是弹指之间的事了。 城中已经可以听见清晰的厮杀声,任平生焦躁地来回踱步。花笺来到他身边,轻轻地道:“城要破了吗?” 任平生略点点头,花笺突然扬高声音道:“城池将破,你也是男人,为什么不出去迎敌?”任平生皱着眉头道:“我一个人,出去也不能扭转乾坤。大眼睛临行前再三叮嘱,让我保护你,我既然答应下来,就不应该食言。” “保护我有什么用?国家要是没有了,你就是保护我一时,能保我日后不被人欺负吗?至于你说只有你一个人不能扭转乾坤……”花笺吸了一口气道,“当日青瞳如果怀了和你一样的心思,现在我们还在西瞻呢。任平生,我不管你行不行,只管你做不做!” 任平生双拳紧握,狠狠地呼喝了一声。 眼看不少敌人已经冲进城池,向城中挺进,军队过处,哭声一片。 突然之间,城中一阵骚乱,敌军潮水一般退开一条通路。一直平静的某个小院里,蹿出一条高大汉子。他一人手持长剑如飞而来,并不骑马,但他跑得比马还要快。 当他冲来,成百上千人组成的敌阵便轻易被分开两边。他用长剑荡开敌阵。敌人长矛向他攒刺过去,却赶不上他惊人的速度。转眼间他已经来到阵前,身后留下无数尸体。 青瞳和王敢都忘了任平生不是他们的部下,不会事事听他们调遣。他能忍到现在,已经是尽了自己最大的极限了。此刻什么皇上皇下、花笺鸟笺早被他抛至脑后,他被激怒了。 任平生赶到吊桥边,正见元修军中一个副将骑马闯上吊桥,他大吼一声,身子一纵已蹿到了那副将身后,伸出左手拉住敌将的马尾巴用力一扯,神力到处,竟将那马倒拖回几尺来。那马吃痛,长声悲嘶,前蹄高高竖起,差点儿将马上敌将闪下来。 马上将官早就慌了,反手挥刀想要砍死他,可是这一刀正撞在任平生长剑之上。这把长剑是任平生从元修腰间抢的,锋利无比,划过敌人长刀又毫不费力地将他切成两半,死尸晃了一下掉下战马。此时天色将明,在晨曦朝阳的映衬下,任平生以单臂倒拖奔马,城上城下看得清清楚楚,不分敌友,上万人都不由得大声惊呼起来。 任平生两脚分开,稳稳地站在吊桥之上,大声喝道:“王大人,你赶快领兵进门,我来守这吊桥!” 王敢听到,本想推辞,可惜他已经累得手臂发软,留下也是无用,只得叫了声:“任大侠,你自己小心。”便领兵进入城门。 元修的前军主将蓝威见到到手的鸭子想飞,拍马便冲了上来。他见一个大个子手持佩剑横在吊桥之前,也不问姓名,举起手中镔铁长戟照头便砸。他在元修军中也以神力闻名,这柄长戟有几十斤重,未落下来已经带起一阵狂风。 任平生一声大喝,有如晴天霹雳震响,双手齐出,竟然握住了长戟。 蓝威觉得如同碰到镔铁兵器一样,竟被震得双臂发麻。他手下正要加力,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自己用惯了的长戟竟然突然变得滚烫,如同刚从火里拿出来一样。这一下疼得突然,蓝威不由松手,长戟被任平生夺了下来。 蓝威手中一空,力气失控向前跌去。战场上跌下战马是极其危险的事,蓝威也是经验老到的宿将,连忙腿上用力,上身猛挺稳住身子。战马受力,斜刺里冲出,直冲出数十步远,这才拨转马头回来。 这时蓝威手下的士兵已冲了过来。任平生见王敢已经把人马全都带回城中,自己也边战边退。他抡开刚到手的长戟,呼呼风声,无人能近前,眼看就能退回城中。 可是后军一声号响,却是元修的号令传来。吊桥上的敌军突然左右散开,向吊桥上的绳索冲去,挥刀乱砍绳索。任平生一人无论如何也拦不住这么大面积。 城头王敢看到,大声吼道:“快,扯起吊桥!”可惜比不上敌人动作快,眨眼间一条儿臂粗细的绳索已经被砍断。两条绳子只剩一条,又有上百人站在吊桥上面,上面的人怎么使劲也拉不动。 任平生大喝一声,长戟挥下在身边抡了个大圈,随即上下翻飞,人也跟着跌跌撞撞。他不是力气用尽,而是用这铁戟暂充长棍,使起了少林一项著名神功,疯魔杖法。 这功夫极耗内力,但是短时间的威力当真莫可抵挡。敌军如同成了纸人一般,在长戟带起的狂风中四处乱飞,惨叫着飞出老远才落到河内。眨眼间吊桥上只剩任平生一人,连他周遭的护城河里都没有一个敌人。敌军见这老任如天神降世,全吓得呆了,后面紧跟着的几个小队不敢靠近反向后退。 趁这个机会,任平生抬腿一勾。桥上断索灵蛇般飞起,他身子一探就将断索抓在手中,手拉断索两头一声断喝,吊桥应声而起。 王敢大喜,令城头军士共同用力拉,呼的一声,吊桥已然悬空,敌军又被阻在对岸。任平生从容接上绳索,然后站在吊桥顶端,等拉近城头就一跃而上,城上守军大声喝彩,欢声雷动。 城门一关,城中冲进去的元修军被包了饺子,很快收拾干净,渝州又被夺回了。王敢大喜道:“这番多亏了你!” 任平生诡异地一笑,他不敢在大军面前露出一点儿破绽,其实他双手被吊桥的绳子蹭得没了一层皮,此刻满手都是血。这还罢了,胸口还一阵闷闷地疼,刚才他在消耗了大量内力的情况下拉动吊桥,此刻已经受了内伤,急需一个地方安静调息。 可是目前城上城下,友人敌人都在仰望着他,说出自己伤势必然动摇军心。任平生心一横,哈哈大笑道:“老子就在这城头看着,他们要上来就给我狠揍!”他说罢,盘腿坐下,手垂在暗处捏了个诀,就在这城头运起内功来。 守城民勇哄笑,士气高涨如虹,在任平生大眼的注视下扑向敌军,全不知此时任平生眼睛虽然睁得老大,其实内力急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这种疗伤的方法见效最快,却最危险,要是有人给他一刀或者射来一箭,老任就只有去见西天佛祖的份儿了。大概是他刚才的表现太不像正常人,不但城头自己人都护着他,城下的敌军也没有一个敢向他招呼的。等他视力听力都恢复,放下手站起来,元修的进攻已经被打退了。 十七、往事 胡久利觉得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他这样骑惯了战马的人也受不了日夜不停地颠簸。他知道自己的腿被马匹磨破了,只好两只脚踏着马镫站起来缓解一下疼痛。但是在砚台飞一样的速度下,这个姿势维持起来极困难,他必须身子前倾,用胳膊肘抵住马背帮着稳住身子,于是他看上去就像在马背上撅着屁股挖宝一样。 这个姿势过一会儿就让他头部充血,胡久利只好复又坐下。他一会儿拧扭一下姿势变个样,怎么也不舒服,全身都疼得要命。再看前面的青瞳,两天多来一直保持端坐没有变过,嘴唇一直咬得紧紧的,不知是怎么坚持的。 “参军啊!”他叫起来,“歇歇吃点儿东西吧,人不吃还行,马再不吃可跑不动了。” 青瞳闷闷地应了一声,胡久利勒住坐骑,好容易才跳下马站住,看青瞳已经手脚僵直,几乎是摔下来的。胡久利释然,还以为自己怎么突然娇气了,原来她比自己累得还厉害。 他拉着两匹马吃草料,这里已经是关中北部,没有多少人烟。他们吃的干粮和马匹的草料都是在富阳一路带来的。胡久利全身酸疼得厉害,喂完马,一头栽在地上呼呼睡起来,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合眼了。 他只睡了片刻,青瞳就用力推他,招呼他起来赶路。胡久利眼皮像是被生铁焊在一起,无论如何也睁不开,手脚都不知道丢向何处。他试了试半点儿也动不了,只好说:“让我再睡一会儿,参军,你杀了我也得让我再睡一会儿,实在受不了了。” 他感觉突然脸上一热,一滴湿湿的水滴上他的脸颊,顺着下巴滑下去。胡久利骤然反应过来是青瞳的眼泪,他大惊睁眼,赶紧坐起来。只见青瞳嘴唇紧咬,正有更多的泪水从眼睛里前仆后继地涌出来。 胡久利顿时手忙脚乱:“你……别哭啊,怎么哭了?我不睡了,马上就走!我们这么赶路是要干什么啊,你一直也不告诉我……哎呀,好好,你别哭……我这嘴!我不问了就是了。” 青瞳抑住眼泪道:“我要去呼林给远征上坟。” “啊?这个时候?”胡久利很吃惊。青瞳去周远征的坟墓祭拜当然是合情合理的,可是也用不着这样不要命地赶过去。他眼见再问她马上又要哭,只好带着一肚子的问号,上马继续向北奔去。 两个人终于来到周远征坟前,胡久利再累也不免伤感。他跪下拜了几拜,青瞳近前抚摸墓碑,那上面写着“驸马都尉、定远平西一品上将、呼林城守周讳远征将军之墓”。 青瞳把手指放在“周远征”三个字上来回徘徊,柔声道:“远征,我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惊动你。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怪我的。”她站起身子道:“胡久利,帮我把坟挖开!” 胡久利这一惊非同小可,话也说不利索了:“公主,你……你要挖开将军的坟?” 青瞳点头道:“你不愿意动手就看着我挖,我叫你来就是做个见证,等回去让你证明东西确实是从远征坟中挖出来的,不是我从别处找来。” 说罢,她折下一段枯枝,开始用力掘土。 “你要干什么?”胡久利拉住她的胳膊,“将军死了!死了!公主,没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你怎么能惊动将军的坟墓呢?” 青瞳微微一笑:“如果我一直是他的寡妇,等我死了,还不是要挖开棺木和他合葬?就当我要提前惊动,反正事若不成,我大概就快要死了。”她说罢,尽力掘土。 胡久利期期艾艾,不知该如何是好。青瞳凄然一笑道:“胡久利,你也不信我?” 过了一会儿,身边蹲下一个魁梧的身影,胡久利闷声不响,和她一起挖起来。不过每挖一下,这鲁莽汉子的泪水就随着不断落下,渗进土里。 第43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14) 周远征身为驸马,他的坟墓规格较高,棺木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墓室,墓壁全是青石。只能从较远的土质墓道动手挖掘,两人用了半日才掘开一个能勉强钻进去人的洞。墓道用不渗水的白垩填涂,掘开就是十分呛鼻的气味。墓室中除了棺材就是一些周远征生前喜爱的小玩意儿和他用过的长枪、马鞍、兵书等物,并没有什么陪葬的珠宝。 胡久利看到棺椁,又流下泪来。他别过头去,忽听到青瞳叫他:“你好好看着。” 她用长木撬开外面的楠木大棺,里面的黑色小棺材才是放尸体的,外面这层画满花纹的叫作椁。如果没有和皇族沾边,就是有多少钱也不能用这层椁。 青瞳在棺椁之间拿出一个小小的锦匣。胡久利见这东西藏得如此紧密,料想必是十分重要之物,不由得眼睛圆睁,紧紧盯着青瞳手看。 青瞳退出墓道,将锦匣交到他手中,自己又把土填回去,重又摩挲墓碑道:“远征,我必须走了,保卫这片土地是你终身之志,我怎么也要再努力一下!” “这……里面有什么?”胡久利终于还是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问。 青瞳不语,把匣子递给胡久利,示意他自己打开看。 胡久利把匣子打开,双手一颤,差点儿脱手把它扔了。 里面是一颗用石灰腌制的人头,这人还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的牙齿紧咬,眉头紧皱,透出一种深深的怨毒,石灰落在头发里,花白一片。这一切都让这颗人头看上去有不符合他年龄的沧桑愤恨。 “这是什么人?谁……谁杀了他?”胡久利深吸一口气,才问道。这个人头居然是埋在周远征的坟墓中的,实在让人吃惊。 “这个人啊,应该是我的堂兄。”青瞳轻轻叹息,“我硬说他是西瞻的奸细,斩了。” 她掏出垫在人头下面的一封书函拿着,目光出神地望着远方,仿佛又回到了呼林战场,自己刚刚从战场上缴获这封书信时的心惊胆战。 景帝是大苑的第十九任皇帝,第十六任皇帝哲宗本来有三个儿子,前面提过私动兵符被赐死的就是他的三子。三皇子死去不到一年,哲宗的嫡长子突发急病死在东宫。 这个嫡长子的死对哲宗乃至对大苑都打击巨大,以至于皇帝自己也一病不起,没有留下什么遗言就殡天了。说这位嫡长子的死对大苑打击巨大,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圣明仁厚,能带领大苑走向光明前程,而是他这一死,皇位便后继无人。 若论资质,他的两个弟弟都要比他更胜一筹,尤其是二皇子,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算得上少年英才。若不是因为出身,皇位应该顺理成章传给哲宗这个仅剩的儿子。可惜二皇子的出身却不是用低可以形容的,而是要用到“敌”这个字,因为他生母是西瞻一次战后示好送来的礼物。 在当时的太后——哲宗之母力主下,在太后娘家宁家的权势压迫下,最终登上帝位的是哲宗的弟弟理宗,也就是景帝的父亲,青瞳的爷爷。 这件事,青瞳想了很久也不觉得算错,即便这个二皇子资质好得如同高祖大帝一般,但是他的血管中流淌着一半敌国的血液,他想继位也必然阻力重重。就如同青瞳日后真要和萧图南生下子孙,也不会一点儿不受影响。此为时也、命也、运也,不是个人能力能够轻易改变的。 理宗对这个被他抢了皇位的侄儿还是很照顾的,不但封了亲王,还给了大苑众王中最大的封地蜀中,并对他的话言听计从。大苑坐镇西南边疆的十几位领兵重臣都是由他推荐上任的,充分体现了皇帝对自己侄儿的信任和看重。 理宗还不止一次当着群臣的面宣布自己日后要让二皇子的儿子继位,将皇权归还给兄长一脉,可是二皇子至死也没有留下后代,理宗这才作罢。 二皇子病死,理宗曾罢朝三个月,哭得比自己亲儿子死了都伤心,直说他恨不能自己死了代替,并且在他去世前还留下遗诏,要求儿子景帝尊这位早逝的堂兄为帝。也就是说,这个死了十几年的、一次御座没坐过的人,是大苑的第十八任皇帝,景帝顺延成了第十九任。以至于礼部对皇帝的仁善大加赞扬,好听点儿的形容词全用尽了。 青瞳生于帝王之家,却不至于那么天真。别的不说,要是二皇子生活得真是事事如意,他怎么三十岁不到就病死了?他那叔叔,青瞳的爷爷却健健康康地活到了六十多岁,最后继承他皇位的也是他自己的儿子景帝,和哲宗一脉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要不是这封书信,青瞳也已经丝毫不关心这些发生在自己爷爷、太爷爷辈的事情了,也丝毫不知道当日二皇子曾经秘密留下一个儿子,一个按照自己爷爷许下的诺言,本应该取代父皇继承皇位的儿子。当然,事实上这个孩子如果当时就暴露,一定会早早夭折。 所以,当定远军的探哨截获了这个意图和西瞻大军联系的皇族后裔,青瞳问出他的身份后一时只觉好笑。不管真的还是假的,他好好藏匿,娶妻生子平安度日多好,却折腾什么?难道认为自己还有可能染指皇位吗? 可惜他带着的密函却一点儿也不可笑了,这个人心志坚忍,在蜀中竟然暗地联系了昔日靠二皇子推荐提拔的十几位大将。这些武人大多重情重义,受了他父亲的恩情,于是尽力保护他。 他又借着这次西瞻直捣京都的威势,联络了蜀中地区若干胆小藩王和高官,联名给西瞻上了密函,自称是西瞻人的子孙,只要西瞻帮他夺回帝位,他愿意割让关中六省一千八百里领土孝敬自己的母邦。 在青瞳看来,他的父亲被自己爷爷逼死,他想报仇无可厚非,只是可惜有了邪心走了邪道。她拿着密函,一段段读给胡久利听,看着胡久利和她当日一般冷汗直流。 胡久利好半天才清清嗓子道:“这事情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青瞳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想知道?我可是巴不得我不知道,知道了多麻烦,你说我该怎么做?” “当然是押解回京都啊,这个人是叛国!是投敌!杀他一千次也不过分。”胡久利愤怒地说,“还割让关中一千八百万里土地孝敬他的……什么来着?母邦!他爹爹的娘才是西瞻人呢,应该是孝敬他奶奶的邦!” “哦?你这么坚决?可是他的身份证实,那么依着理宗皇帝遗诏,他就应该是下一任皇帝的皇太子啊,有他在就不应该我父皇继位。朝中那些重臣们花花心思多得很,你觉得他们也会个个如你一般坚决吗?那是要落下个违抗先帝遗诏的罪名啊!” “屁的遗诏!”胡久利道,“这个侄孙子理宗是没有见过,见过早掐死了。你父皇更是半点儿不知道这回事,就是让京都朝堂上那些大老爷都知道了他是谁又有什么用处?能有人拥戴他吗?这件事都过去两代人了,先皇和你父皇早把江山坐得稳稳的,凭他也想翻天?还当自己是棵葱呢!要这么容易,当初高祖打翻了大梁的天下,怎么没见到大梁什么后代出来叫唤自己才是皇位继承人啊!” 青瞳微微点头:“连你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见我这堂兄利欲熏心,死得不冤枉。” “就是,这也能让你为难?你就正大光明地把他往京都一送,管保就是人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也动摇不了你父皇的皇位,他就是一路敲着锣喊也没用。” “皇位是动摇不了,可惜会动摇大苑的江山啊!”青瞳一声长叹,“他带来的密函里全是和坐镇东南边陲的十几位重将来往的证据,还有几个藩王重臣向西瞻示好的书信,他一死这些人全要受株连。你当朝中那些重臣不会抓住机会赶紧向我父皇表表忠心吗?更有精明人会借机排除异己,大肆追究下来,不但和我这堂兄来往过的人必无幸理,便是其他守卫边疆的大将也会人人自危,他们还能放心御敌吗?各地的藩王还能安心守着封地吗?朝中的大臣、大苑的各州府上下官吏,他们还能忠心向着朝廷吗?这件事在我看来本不大,却可以掀起天大的乱子。” “这……”胡久利暗自心惊,不敢说话了。 “我思量再三,决定让这件事情到此结束,于是这个人就悄无声息地死了。本来呢,应该把这些证据烧掉,一了百了,但是我还有点儿小主意……”青瞳微微低下头道,“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要被嫁去西瞻,我有点儿想用这个逼得父皇改变主意……” “想了很久,终究狠不下这个心肠,要是为了救我自己脱离苦海,却让亿万生灵陷入地狱,我怕自己也没有脸面再见父帅了。于是我退了一步,决定借死脱逃,从此隐姓埋名地生活,富贵贫贱、生死存亡全靠自己了。” 十八、书信 胡久利啊了一声,这才明白当日的始末。他奇道:“可是参军,出嫁前那几日我常常见你,你看上去……嗯……怎么说呢?不像有一点儿难受的样子,好像这个……这个,嘴虽然没笑,但是眉毛眼睛总是偷着笑。” 青瞳心里如同被捅了一刀似的,那几日恰好是接到母亲的信,得知离非可以和她一起走的时候,小女儿心事里,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直到现在,青瞳也愿意时光停留在那一刻,她的故事可以幸福地结束。从此以后,世界上再没有一个营营役役、往来奔波的苑青瞳,而是多了一个幸福的小女人、一个不起眼的离夫人。 她苦笑着摇摇头,摇去这些幻想,对胡久利淡淡道:“是吗?那时候我还小吧,心里没有愁事。” 她为了不让胡久利仔细想,迅速接口道:“我走了之后,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帅。朝廷对他的猜忌由来已久,先是有承欢的名分挡着,后来承欢去了我又嫁过来,总算还是亲家。等我走了还能怎么办呢?何况西瞻表面上和我们和好了,父帅就更失去了价值,所以我就偷偷把这个埋在远征的坟墓里。这个东西若让心怀不轨的人得了,大苑马上就是一场滔天大祸,只有这般隐秘的地方,才不会有人知道。我留下书信给父帅,说墓中我留下了一样宝贝,若日后朝中对他有了猜忌,拿这个出来必然可以保住性命。” “可是!可是元帅并没有动用啊……” “是啊,我无法安排他的命运,我只是给他争取到了一个选择的余地,可是他甚至没有选择打开看看。胡久利,我只想给武本善看看,他为了父帅的仇恨死也不肯救国。父帅明明有活下去的办法,却不肯用。我只是想让他看看,父帅如果活着,会怎么做!” 青瞳把这个埋在周远征的坟墓里,其实还有一个意思,她没有清楚地告诉周毅夫墓里的东西是什么,只是含糊地说这物件可以保住性命。 这样既避免了周毅夫因为心软而不用,也不必担心他会轻易使用,因为不到真的万不得已,周毅夫不会挖开自己儿子的坟,那该是多么伤心的事情。同时,既然能下决心挖开儿子的坟墓,事态必然已经不可救药,他应该已经经过痛苦的思想挣扎,不会白白惊动远征一场。 便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树后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青瞳和胡久利。他们两人停下说话,奇怪地看着这个最多八九岁大的孩子。 这个小孩穿着云中一带牧民常穿的长袖筒,犹犹豫豫地走出来,打量了两个人。最后他从袖筒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青瞳道:“给你!”童音清脆。 青瞳为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惊讶万分,问:“小弟弟,这是什么?” 小孩子固执地伸着手道:“你的,给你!” 青瞳有点儿不敢接,害怕有危险。她蹲下来温和地说:“小弟弟,慢慢说,这里面是什么,你为什么要把这个给姐姐?” 小孩子道:“不知道是什么,一个白头发的老爷爷给我的,他说让我守着这个坟,要是见到有人挖坟就把这封信给她。” “是元帅!别人哪里知道会有人挖将军的坟!”胡久利大叫。 青瞳伸手拦住,对小孩道:“这个白头发的老爷爷……”她用手比画前额:“这里是不是有一颗黑痣?” “没有啊,有一道刀疤。”小孩摇着头道。 胡久利吃惊地看着青瞳,他发觉参军比以前要小心了,对这么一个小孩子也不能放心。这样当然不能说不对,但是他觉得有点儿别扭,至少青瞳比以前活得要累了。 “你就一直在这里守着吗?” 小孩摇摇头:“前些日子我爹爹带我去上林的草场躲饥荒,我好几个月也没有回来,爹爹说不用回来了,不会遇上你了。可是我娘以前说过,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要做到!老爷爷给了我们家很多粮食,还给了我一匹小马,可好了!我答应老爷爷把信给你,就每天都过来看看,从我住的地方过来,一天就只能跑一次。好容易才看见你,快,给你啊!” 青瞳又问:“我们两个都在挖,怎么你不给他啊?” 那小孩不耐烦地道:“老爷爷说挖坟的应该是个大眼睛的姐姐,说她不会让别人动手什么的。哎呀,快点儿,我不赶快回去天就黑了。” 他说罢,将信往青瞳怀里一扔,转身就跑了。这草原的小孩子终于完成一项重要任务,如同卸下重担,边走边唱起歌来。 青瞳就着蹲下的姿势坐在地上,拆开手中信函,果然是周毅夫所留,信上的字迹熟悉无比。她看着看着,眼泪慢慢流了出来,将信纸打得一片水痕。她招手叫胡久利过来,两个人一起坐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拿着一张纸看。 “孩子!”周毅夫这样称呼青瞳。 “孩子,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你给我留下的东西,我偷偷问了当日的探哨,也悄悄让阿黛潜入蜀中,大体已经知道是什么了。这东西一拿出来就是朝政动摇,就有兵危之险,到最后还不是百姓受苦?孩子,我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了。我的命比起千百万的性命,那算得了什么?” 第44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15) “我真希望你永远不要看到这封信啊,你看到信,就说明你要拿出这个来做一件大事情。我自己不用,可是我没有能力让你也不用。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毁了它,可是我实在不忍心啊!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两个都不会挖开远征的坟,你既然需要,那么一定是你最后的希望了。你留下这个给我保命,我怎么忍心毁了你的希望?” “阿黛说得没错,做我的子女个个没有好命,我对不起我的孩子!你身体里没有周家的血,但是已经有了周家的气。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足够的理由,我知道这会让你很为难,可是我也只能求你。” “父帅求求你,求你看在大苑可怜的亿万生灵的分儿上,不要掀起波澜,哪怕受再大的委屈,我也求你不要负了天下万民!皇上不算圣君,但是他尚仁厚。这天下的百姓很可怜,他们要的只是一点儿活下去的可能罢了。跟着皇上,他们还能活下去啊!保护他,就是保护大苑的社稷,就是保护大苑的百姓啊!” “我知道你不打算去西瞻,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我教你兵法三年多,你一有主意眼睛就是这样。我走了之后,不知道朝廷会怎么处置定远军,但是西瞻人不会真的放弃侵占大苑的念头,呼林关迟早还会成为战场。到时候,抵御西瞻的不管是不是定远军,孩子,能帮忙的地方你都要帮一把。国家国家,先有国才有家。我的兵法已经全都教给你了,我不在,你就替我为国家出一点儿力吧!” “虽然我一生都在杀敌,都在征战,可是我最大的希望却是让天下平静,百姓不要受战争之苦!如果没有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目标和把握,别让任何人折腾这个天下!” “话只至此,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不需要我再多说,现在仔细想想,你如果还是决心要用,那么事后一定要还百姓一个能安居乐业的太平天下!” “元帅啊!”胡久利哭了起来,他道,“参军,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给武将军看看,我不信他会不发兵!我不信他会不顾元帅的意愿。” 青瞳紧紧握住信纸,把它揉成一团,又仔细展开,她也不信武本善看到这些会不发兵。这封信给她带来的是另一种震撼,周毅夫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朝中杨予筹还没有叛乱,形势尚算平稳,那时候这确实是天大的事情,现在可算不上了。 何况她现在动用这个不是要给皇上和什么权臣藩王,只是想给武本善看一看,周毅夫担心的此物一出,朝政动摇、兵凶之险是不会出现了。朝政现在已经动摇得一塌糊涂,兵凶也已经凶遍天下,即便是波澜也不是她掀起来的,这一点青瞳问心无愧。 然而周毅夫最后却说——没有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目标和把握,别让任何人折腾这个天下!现在意图折腾天下的人就有她苑青瞳,还是想大大折腾的,父帅会不会痛心呢? 青瞳突然咬牙,天下已经如此了,宁晏即便胜了,各地藩王也难免要动些心思,她就不信到时候宁晏不会血腥镇压。同样地,就算是父皇胜了重回京都,那也一样要经过若干奋战,可以预见,未来一段时间,大苑必然有大批百姓死于内战。这周毅夫宁死也不愿意看到的景象却是无法避免了。 青瞳扬起眉毛,既然如此,她姓苑,自然更希望胜利的是父皇,自然更希望对得起打下一片江山的祖先。 她在周远征坟前跪下,把手中书信擎起道:“父帅,对不起,我必须用你教给我的本事折腾这个天下,同时也必然会害死无数百姓。但是我当着远征发誓,只要还有一分可能,我就不会放弃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愿望,我会做到底。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你让我试试吧!” 十九、死守 另一边,小小的渝州城,王敢已经守了五天了。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个奇迹,他已经不愿意回想这五天来元修一刻不停地进攻,他们是怎么支持下来的。公主让他守住七日,显然是没有料到元修竟然会和他拼命。是啊,元修这不是打仗,是在拼命。 昨天他们又遇到了吊桥被夺后最大的危险——护城河断流了。淤塞河流的东西很可笑,是元修命人将五里沟的死猪运回来扔进河里,两三百斤的猪一只只扔进去,河水一时间冲不走,慢慢就搭起一条通路来,眼看着元修的人就可以来到城下了。 因为有护城河围着,东门和北门的城墙更低,日前战斗又打塌了多处土墙,要让他们靠近了简直就可以直接跑上来。 危急时刻还是任平生想到办法,泼些火油在猪身上,一支火箭射过去,这些肥猪就燃烧起来,真是好香啊!烤猪的味道到今天还没散,两边的士兵都是一边打仗,一边咽口水。猪油那么多,这把火一直烧一直烧,一个晚上才熄灭。 两边的人各抢了些半焦的猪肉回去吃了,今早上一个敌军攀上城头,就是被一个猪头打下去的。 礌石已经用完了,这个还可以拆了城内居民的房子先用,但箭支也快要用完了,哪里是急切可以赶制的?还有士兵手中的刀枪大多已经损坏,砍过去也砍不死人了。 更可怕的是每个人精力都消耗得厉害,由于人少,实在无法保证轮流休息,人人都是困倦欲死。睡眠严重不足,有些战士守着守着就一头栽下城墙,摔死在地却也没有发出一声。有的人还站着,却已打起了呼噜。 更多的人处于精神恍惚的状态,眼看着敌人的刀枪,却不知躲闪,直直地向上碰。高度的疲劳使守军死伤比例急剧上升。在第五天接近黎明的半个时辰里,伤亡比例竟超过了原来几天的总和。 在打退几十次冲锋之后,王敢也精力衰减得厉害,有一次他差点儿掉下城头,幸得身边兵士一把拽了回来。他觉得自己脑筋早成了木木的,眼神呆滞,连说话也变得词不达意。城头横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有敌人的,有自己人的,已经没人去清理,既没力气,也清理不过来。 王敢曾经想让皇上到城头督战,激励士气,但是景帝脸色一片煞白,无论如何也不肯。王敢一看也算了,他这样上了城头也只能消磨士气。他斜看一眼身边,好在还有这个精力旺盛的大个子。 任平生也挂了几处彩,但是都是没什么关系的小伤。他模样虽然狼狈,但是手中长弓却拉得满满的,每一声弦响,必有一个敌人倒地。他每射一箭,城头上便欢呼一声。 其实弓箭这玩意儿任平生以前从来没玩过,他更擅长的是近身缠斗,然而兵器全有相通之处,眼下城上城下对决,还是弓箭更能见效。他不拘泥于兵刃,什么管用就来什么,几次之后就摸清了弓弦的弹性,百发百中,无一落空。有几次还使出神弩先机营攻击他用的阴阳箭来,好几个偏将都伤在他手上。 任平生双臂较力,拽动弓弦,这一次竟未将那张硬弓拉满。他连射几百箭,已经是强弩之末。青瞳说得对,在这千军万马之中,他逞英雄的结果只能是死。 任平生一向把自己的命看得很重要,他一生遇到的危险已经很多了,若不珍惜性命,他根本活不到现在。他只做值得做又有希望做成的事情,如同在五里沟,他有机会可以刺杀元修,但是如果当时杀了元修,他绝对无法从几万大军中逃脱,所以他选择逃出去报信,而留下自己或许还有用的小命。 然而有这么一天,有这么一件事情,明明没有希望,明明不去做才能平安,坚持做下去只有死的时候,老任却突然发觉自己并不畏惧死亡,反而有很痛快的感觉。 他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终于弓开箭响,又有一名敌人落马,守城军士松了一口气,又欢呼起来。任平生伸手向后,接了个空,这一次身后士兵没有像前几次一样递上箭支,原来羽箭经过这几日消耗,已经接济不上了。 弩箭已完全用尽,武器上的压制性优势完全丧失,想要组织一次反冲锋都无法实现,这守城的优势一下变得微乎其微。 任平生突然大吼一声,在众人的惊呼中跃下城头,手持长戟疯狂地砍杀敌人。从蓝威手中抢来的兵刃老任这些天越用越趁手,削铁如泥的宝剑也不要了。许多民勇发出怒吼,跟着冲出城门,激起漫天血雨。 这是一场野蛮人的大战,至此,计谋再也无用,拼的是坚韧,是勇气,是决心,是执著,是疯狂,拼的是谁更能拼! 这次出城的队伍几乎没有人活着回去,然而一样疲惫不堪的元修军却被又一次打退了。在这场战斗里,第一次上战场的民勇挺起胸膛,一次又一次击败了十倍于己的精锐部队。这场守城之战不但记入大苑历史,在其他各国,也被作为后世可以借鉴的战斗经验口口相传。 任平生杀得天昏地暗,王敢在城头急得大叫:“任壮士,快快回城!” 任平生回身四顾,见到处都是敌人,心知再这样下去,任自己如何本领通天也是一个死。既然这一次进攻暂时击退了,还是应该回城再作打算。 就在他几乎杀到城下之时,突然一句十分熟悉的尖厉呼叫在震耳的厮杀声中响起:“任平生!接应我。” 他吃惊地猛回头,见远处一匹满身黑泥的脏马上,同样满身灰土的脏人身子立起一半,正冲他尽力呼喊。 且说青瞳日夜不休地赶回来,在山坡上远远看渝州,只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急速翻滚的旋涡,鲜血一层层洗刷着城墙,又间杂着红色、白色、暗灰色、酱紫色以及说不上什么颜色的斑块。 “好样的!渝州没有丢!”青瞳只觉热血上涌,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如此惨烈的近身战斗,第一次便是周远征呼林关外率兵拒敌。 她紧紧咬着牙,眼前的民勇和呼林守军身影交叠一处,任平生和周远征虽然身形、兵刃都不相同,但此刻他们看上去那么相像。青瞳将锦匣塞进胡久利的手中道:“你去交给武本善!要快!”自己一催马,飞快向战场中插了进去。 她弯腰死死抱住胭脂的脖子,叫道:“胭脂!冲进去!” 胭脂一声长嘶,带着她飞奔而下,很快追上元修后军。因为她前进的方向和进攻方向一致,前面的敌人没有回头之前只当后面来的快马是自己人。胭脂的速度又太快,发现不对时青瞳已经老早越过他们,只留下一个背影来。等前面的人终于听懂后面人喊的话,结下阵势要拦住她时,青瞳已经冲进战场的中心地带了。 几个拦在路上的士兵高叫:“干什么的?”他们没有得到回答,那匹快马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箭一般射到他们几个面前,前蹄一用力就带着马上人从他们头上越过去了。他们只好和后面的人一样大喊,让前面的士兵继续拦阻。 青瞳半空中已经认准任平生的方向,连番纵越,指挥胭脂向他冲过去。她嘴里厉声大叫:“任平生!接应我!” 第45章 莫言三冬无春色(16) 任平生在打得眼睛发红的时候突然听见这声熟悉的叫声,心里直接就是一阵怒气。她回来送死不成?回头惊见她已然冲进军队中间,不接应她更危险。 他只得快快料理了身边的几个敌人,向她杀去。胭脂一个耽搁,已经被许多士兵围住。一个步兵挺起长枪正要往青瞳身上刺下去。任平生怪叫一声,一跃而起。 他半空一个空心跟头,已飞掠过众兵头顶,紧接着落身在那个士卒头上。咔的一声,那人被他踩断颈骨,头斜斜地仰了开去,口中鲜血狂喷,眼见是活不了。 任平生落在青瞳身后,伸臂紧紧揽住她,吼道:“你趴下,我带你冲出去!” 青瞳使劲从他的胳膊里挣扎出来道:“不,你带着我进城!” “进城?你个疯婆子!好好,我对不起你,没看着花笺。你先出去,我自己再回来找她成不成?” 青瞳尖叫起来:“你没看着花笺?你明明答应过我……算了!”她立即稳定情绪:“带着我冲进去,我要也在城中,武本善来救援的把握就更大一些。” “冲进去?你说得轻松!没看见元修五万大军都没冲进去吗?老子本来差点儿就能进去,现在带上一个累赘,我说啊,赵子龙能带着个小阿斗在百万军中七进七出那是曹操说了要活的,你问问猴哥要我吗?”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对着他迎面飞来,正是元修咬牙切齿地射过来的,答案显而易见。 青瞳抽出他腰间宝剑将箭支挡落道:“我有手有脚,又不是小婴儿,试试吧!” 任平生也只是说说,他什么时候认输过?一手圈住青瞳,一手挥开长戟纵马向城头扑过去。青瞳在他怀中只把手中长剑胡乱划拉,这宝剑当真削铁如泥,诸般兵刃碰上去都只是发出哧的一声就断了,没一点儿金属相交的声音传来。 王敢在城头见了,忙射出仅剩的弓箭接应,眼看离城不远,这处城墙已经坍塌了一半。要按照以往胭脂的能力,应该可以一跃而上。任平生相准了地方,使劲一磕马镫,胭脂悲嘶一声跃起一半就跌落在地,将背上两人甩落下来,自己也重重摔在城下,口角喷出夹杂着血花的白沫。 它被青瞳骑着日夜不休地奔波下来,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眼看着敌军挥出套索,胭脂极力挣扎还是成了俘虏。敌军一起呼啸着向地上的两人扑来,瞬间有三十几种兵刃一起刺下去,四面八方都被利刃填满,没一点儿空隙。王敢几乎要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二十、退敌 在这危急时刻,任平生双眼瞪得老大,发出夺目的光华,他深吸一口气,身子立即游鱼一般贴着地面滑了出去,就如同有线牵着他们两人急扯一般。青瞳大声惊叫,眼看一个马蹄对着自己小腹踩下来,任平生丝毫不躲。她想这番真倒霉,被一匹马踩死! 然而她小腹突然一热,任平生的手臂伸出来挡在她身前,掌心按住她的丹田。硕大的马蹄踏在他手上滑向一边,同时似有一股流水般的热流从任平生手上传出来,瞬间就充盈青瞳全身,让她一下子着了火一般发烫。接下来那马另一蹄也向她踩来,这一次任平生却不管了,在青瞳的惊叫声中,马蹄正正踏在她腿上。青瞳本道这一下怕是立即断了腿,谁知马蹄踩上去又是一滑,皮也没破,疼是有点儿疼,但是腿是保住了。 那马儿连着两次失蹄,站立不稳,砰地摔在地上,场面一时大乱。任平生趁机窜出不少距离。他们贴地飞速滑行,目标一下子矮到极点。敌人阵前的都是骑兵,一时只能弯腰俯身去刺,那速度自然慢了。人马相互挤挨碰撞,更是找不准准头,被马蹄踩几下又破不去任平生的护体内功,颇有些手足无措。 任平生看出便宜,索性不起来了,带着青瞳一路磨近城垣。两个人等到了城下,都如同加入了丐帮,衣衫破烂,尘灰满面。 城墙近前围了更多敌军,任平生一声大喝瞄准一个骑着黑马的偏将一纵身,半空中双脚齐出将他踹了下去,自己落在黑马上将身一立,用脚在马鞍上一点,竟然带着青瞳直扑向高高的城头。几名士兵冲上前去,手中各种兵刃一起往他身上招呼,想趁他未抓住城头之时,将他逼下去。 任平生身在半空,左手一转将青瞳翻出去,青瞳手中宝剑挥出,被它碰上,刀剑皆断。两个人配合得倒还默契。 “我要放手,你自己抱着我!”耳边传来任平生的大喝。青瞳赶紧使劲搂住他,任平生松了揽住青瞳的手,顺势抓住一杆长枪的枪头,借势上翻,竟然一跃两丈。眼看力竭,在城上城下的一片惊呼中,右手手中长戟向下一点,戟尖正碰上长枪枪尖,叮的一声长枪枪杆受力弯了过来,两人就借着一弹之力大鸟一般落上城头。 好家伙,虽不如赵子龙百万军中七进七出的威风,但是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青瞳,竟然被他闯回来了!城下敌军呆呆仰望着他,一片静谧,谁也说不出话来。 大军气势被一个人所挫,元修整顿心神,命士兵整队,片刻之后便擂鼓再战。 就在这时,青瞳身后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士兵快步跑上城头,老远就喊:“北门送来的快报!” 青瞳一惊,城北正是莽虞山方向!如果不是时间上无论如何不可能赶得及,青瞳就要想着是武本善的援军到了,但是胡久利就是飞,现在也顶多刚刚绕到山下。等他和武本善说明情况再整兵,最好的打算也要三个时辰以后,青瞳摇摇头,不应该是援军。 不是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她不由一阵心慌,难道城北也告急?元修的全部兵力已经用来攻打这南门,城北会有什么消息?宁晏带兵来攻?天凌城守将造反?还是哪个有势力的趁机来捡便宜?无论什么情况都是雪上加霜。这一刻,青瞳第一次祈祷上天给她点儿运气。 元修也停住手,仰望城头。大军紧张地盯着那个奔跑而来的哨兵,现在任何变故都会造成莫大影响。 “急……急报,急……”那哨兵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死死盯住,紧张得话也说不出来了。任平生抢过信函,打开只略看一眼,马上放声大笑,笑声极其得意。 青瞳心中大喜,几乎虚脱,忙问:“什么消息?” 任平生笑脸不改,把头歪过来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知道!” “什么?!” “第一行就有三个字我不认识,没看懂。” “那你笑什么!”青瞳气急败坏,真想上去咬他一口。任平生举起信纸遮住脸,又是哈哈大笑一阵,才道:“管他什么消息,现在还能坏到哪里去,先笑怕他们再说!” 青瞳一想有理,接过信纸,也是放声一笑,眼睛快速扫过,见上面写道:“臣林逸凡禀,我已劝武携部至外城,人数六万余,大部在南,小部在西,部署已毕。武却迟迟不能下定决心。踌躇之间,途遇胡久利,道出元帅之心,悲悯众生莫过于此。对主尚且苛求,何论自身,元帅之事固悲,参军之身亦重,武自言已失其一,不愿再受,愿效全力!如需,请以烟火为号!” 原来武本善已经带人马下来,半路遇上的胡久利,怪不得来得如此之快!信纸上有一个对穿的窟窿,可见这封信是用箭射到城头的。看了这个窟窿,青瞳就像看到神弩先机营的士兵一样激动,有了他们何惧元修? 这一下她喜出望外,真的开心起来。任平生不明就里,然而也跟着她一起大笑,两个人并排站在城头,面对望不到边际的敌军,笑声远远传开。元修大军顿时一片骚乱,元修自己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当真被他们笑毛了。 青瞳笑声一停,喝道:“点火!”城头片刻就升起狼烟。 突然一支长箭如同天外飞来,挟着刺耳的厉啸,笃的一声狠狠落在元修的大纛上。 那大纛被冲得一摇,坚硬的柳木制成的粗壮旗杆从中间咔嚓一声,裂开一条大缝,却没有立即折断。元修大军正在心惊,厉风又起,第二箭、第三箭接踵而至,齐齐射中那开裂的地方。碗口粗细的大纛终于顶不住,轰然一声巨响,从中折断。 那巨大的帅旗如同笨重的巨人,摇晃一下就重重扑在地上,卷起满地黄土硝烟,高达一人。 城头上齐齐一声欢叫,而城下却是一片惊呼。大纛乃一军之胆,预示着上天的保护,它被折断,极是不祥。元修也是大惊,四下寻找射箭的人,然而在这万军之中,却不知箭从何来? 要说是从军阵外面射过来的,元修却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普天之下,绝不可能有人能把箭射得如此之远! 他料得不差,此箭不是人力射出,而是神弩先机营中的扬威弩。此弩笨重,需要依着地势架起,不能随便移动,拉弓也需三个人手扶弓背,脚蹬弓弦才能将它张开。然而这箭飞出却可以穿透重甲,最初的神弩先机营就是因它而得名。 扬威弩一出便是宣战的信号,紧接着天上就像下起了乌溜溜的暴雨,耳朵里满是刷刷的箭支割裂空气之声。一时间,竟然连敌人中箭发出的惨叫声都听不见了。 如果一方战斗力绝对压倒一方,那么就不应该叫战斗,而是叫杀戮了。 武本善凭借着充足的装备、精锐的弩兵,在还没有和敌人面对面的时候就展开了杀戮。昔日他率领的前锋军就是这样永远站在战斗的最前沿,他们的任务就是在和敌人军队正面交锋之前,最大限度地让对方减员。在这方面来讲,每一个神弩先机营的弩手都是冷血的,他们已经习惯了在他们如雨的、精准的弩箭面前,人的生命脆弱到不堪一击。没有人会为此手软一下,也没有人会浪费一秒钟时间,没有接到停止的命令,这些夺命追魂的羽箭还会在他们眨眼间就能三发的手上继续夺人生命。此刻渝州城前已成死地!已成绝域! 守军一时斗志昂扬,打开城门,举着残余的兵器向敌军冲杀过去。内外夹击,敌军不由阵脚大乱。元修再也收束不住队伍,一时间自相踩踏,死亡无数。 正在攻城的骑兵转身逃散退出城外,将后面支援的步兵精锐都冲散了,前后无法衔接,互相挤踏,乱成一团。面对溃逃的士兵,阵后的元修、蓝威等人举刀乱砍,想把汹涌的人流追回去,可是哪里阻挡得住!对面城头又传出“投降不杀”的大喊声。越来越多的人扔下兵刃,向着生存的路途奔去。 “哈哈,元修!你也想挡我定远精锐神弩先机营?” 青瞳在城头之上纵声大笑,笑了几声,身子突然软软滑倒,仰天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任平生吓了一跳,弯腰去探她脉息,一探之下放松了精神,指着她大笑道:“这什么人,分明一个猪!说说话都能睡……” 话音未落,他就顺着弯腰的姿势一头栽倒在地,片刻就打起了呼噜。其余的士兵尚还轮换着休息,他们两人却一个奔波五天未歇,一个激战五日未停,现在精神放松下来,两个人一正一反扑在战火硝烟的城头,在震天的厮杀声中,就这么睡了。 花后无语荒草肥,焉知天外无惊雷?囊括涯内群魔乱,难忍鼠辈称强贼。 冲天一怒寒星落,十万义士遥相随。长驱直入九万里,凌霄殿上夺金魁。 第46章 谋国尽书生(1) 大业由人定,今古几麾旌?向来谋国,万事尽出书生。 安识鲲鹏变化,九万里风在下,如许上南溟。推盏旁边笑,江山片刻倾。 看世事,几分能随人愿?不过上下沉浮,何必伤情! 也是天家龙种,国祚消歇时,怎得独自身轻。细想从前事,双眼为谁明。 一、青史 青瞳一觉足足睡了两天两夜,她醒来的时候大局已定。王敢年迈,这次疲劳过度,仍旧卧床休息。城中激战后的守兵也全都睡了两天以上,只有任平生内力精湛,睡了十个时辰就恢复精神。 只可惜当日他是头朝下嘴啃地的姿势睡的,十个时辰下来嘴巴肿得和猪一样。直到青瞳三日后在庆功宴上看到他,他还是有点儿口齿不清。当日他们两人在城头睡倒,青瞳很快就被花笺捡回去放在床上好好睡,也有不少人想把他抬回去躺着,但是任平生连日来紧张过甚,尽管在睡梦中,有人靠近仍立即挥拳出击,连打伤数人之后谁也不敢上前了,只好由着他练习铁嘴神功了。 青瞳一见到任平生,就指着他的嘴大笑起来。任平生有些尴尬,他睡醒觉已经两天多,从武本善和王敢口中得到证实。他犹豫片刻道:“没想到你真的是童参军!老任……老任日前多有得罪,实在不好意思。” 青瞳觉得好笑,眯起眼睛笑道:“得罪?没有啊,我们不过是互相通名,我说我是童参军,你说你是谁来着……对了!孙大圣!我们君子之交,坦坦荡荡,我可没骗人!”她故意很吃惊地问,“难道你骗我,你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任平生嗓子发干,只好尴尬地道:“不是。” 青瞳点点头:“这就对了,看你方面大耳,油头滑脑,再看你这嘴,一定是他师弟冒充的!”她说罢,终于忍不住,斜瞄了他一眼,抿嘴一笑而去。 花笺见青瞳走了许久,任平生还呆呆地站着,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走来道:“你别介意,青瞳就是开个玩笑,一起去喝酒吧。” 任平生目视青瞳离去的方向,仿佛呆了一般全没听见花笺说话,只管自己不住嘟囔着什么。花笺凑到近前细听,他始终重复着一句:“唉!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 他仍然呆视前方,直到衣袖被人一拉,回头一看胡久利端着酒碗在一旁比画多时了。任平生怪笑一声,和他吆五喝六地拼起酒来。 “公主。”青瞳回头,见是王敢唤她,面色凝重,看来是正事。宴席之上一片嘈杂,青瞳对着门口示意一下,王敢跟着她到了门口的安静地方。他又道:“公主,今日圣上又问元修的事了,当日公主说要试着收降此人,实在不能收降再杀了,如今已经过去好些时日了,元修仍然不降,圣上问公主打算如何处置?” 青瞳笑容凝住了,犹豫一下才道:“英国公,依你看,元修此人值不值得收降?” 王敢立即道:“当然值得,我国中能与他媲美的大将寥寥无几,这样的人才如果能收归我用,当然最好。但是元修无比骄傲,让他死容易,让他安心归降可就难了。而且……而且……” 王敢踌躇半晌,终于咬牙说出心中的话:“元修对皇上得罪不轻,当日公主不同意杀他已经惹得皇上不快,臣看元修不会归降,不如杀了吧。” 青瞳叹气道:“我舍不得啊!不只是他的才能可惜,他手下尚有五万精兵驻守关中,这些人只听从他一个人的命令。我们杀了他,这五万精兵就会来和我们拼命;我们要是能收降他,则会凭空得了五万助力。眼下这种赔本买卖,我们做不起!” 她无奈道:“偏偏元修也能看出这一点儿来,他最初不肯动用自己的五万精兵,大概也已经抱了保命的目的。无论是我们还是宁晏,谁也不敢不掂量一下杀他的代价。” 她看到王敢露出左右为难的样子,安慰道:“英国公,你别着急,现在还是缺一点儿火候,再等几天,此事未必不行。我一个朋友曾告诉过我,这类人最在乎的是什么!” 颜彬穿着崭新的禁卫军副将袍服来到渝州城地牢门前,示意狱卒打开牢门走了下去。他和十几个偏将副将被俘后归降了景帝,被编入禁卫军。今日青瞳命他来对元修宣旨。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差事,颜彬看着牢中的元修有点儿想哆嗦。元修倚墙而立,冷冷地看着他打开手中卷幅,颜彬咽了一口口水道:“公主手谕,元修拜听。”他也不指望元修真的跪下回答“臣在”。他就在元修冰冷的目光注视下,结结巴巴读了起来:“关内侯元承茂,出身扈州庶民。元氏世代经商,至茂大富,所积资产,堪敌一国。” 元修咦了一声,元承茂是他的父亲,他在牢中好吃好喝待了许多天也没有人来搭理,本以为今日来传旨不是招降就是赐死,他预备来个你说什么我也不理,谁知手谕上竟然聊天一样讲起他父亲的生平了。 他抬眼看颜彬也是满脸惊讶,显然他也是才知道手谕上写着什么。颜彬被他一看更紧张,勉强读下去:“永嘉十四年,扈州刺史勾结南诏白抵部落,囤兵自立为王,恰逢理宗南巡,为乱兵阻于东郡,幸得茂助,跻身商路方得返京。后荆南将军徐继奉旨讨敌,茂又仅以一家之力,在南华崇山中强开栈道,徐继大军自栈道出其不意,直袭叛军心腹,大破白抵,收复扈州,平定边陲。茂以功高受封侯爵,世袭罔替,时年三十二岁,为庶人出身,百年来以军功晋爵第一人。茂募私兵五万,因律拥兵重臣不守本土,元氏遂北迁至朔州,成关中大户矣。” 元修冷若冰霜的脸色一点点和缓,尽管他父亲怎么以一介商人的身份封为关内侯,在元家没有人不知道,可是再听多少遍也不会对这不感兴趣。 颜彬读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这算什么谕旨,仔细看后面还有一行小字,赶快接着读:“《苑史》——《理宗本纪》——《关内侯传》。” 这话更像落款,还是没说到底要干什么。颜彬拿着手谕前后仔细地找,实在是再没有一个字了,于是他只好道:“嗯……这个,宣毕,关内侯接谕。” 他也不指望得到回应,只想赶紧回去。谁知耳边响起元修平静的声音:“颜彬,我家祖籍是扈州,不是巴州,你读错字了。” 他伸手过来把手谕接过去,这等平述事实,不带个人感情的口吻一听就可知是写史书常用的春秋笔法。他没想到父亲已经记入大苑史书,史书对父亲的评价不坏,无论成败,他元家毕竟在大苑的青史上留下了一笔。 当天下午,颜彬再过来宣谕旨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展开手谕道:“公主手谕,元修拜听。”元修嘴唇动了动,没出声。颜彬读起来,中气明显比上午的时候足。 “关内侯元修,出身扈州庶民,八岁随父迁居关中,因其父曾目睹荆南将军徐继率兵杀伐,爱其雄姿,故令修弃商从武。修聪颖,年二十而学成,率自家五万精骑纵横关内。泰安二十三年,苑北大灾,民不聊生,左丞相杨予筹谋逆,宁国公宁晏除之,却以自身代,修以私利从敌。宁晏,世代簪缨,至晏已袭国公之位五世矣。宁氏一门,共出九后,哲、理、景三朝以来,权倾朝野,无上恩荣。晏不思报国,反行大逆之举,实千古恶徒。兵部尚书、内侍总管、京都都尉、关内侯从敌,尤以关内侯最甚,率兵困上于渝州,围城五日,将士死伤无数,为一己私利罔顾民生社稷,关内侯,亦国贼也。” 读到这里,颜彬已经知道不好,但是职责在身,只好战战兢兢读出落款,“苑史——景帝本纪——关内侯传。” 话音未落,被囚禁几日也保持风度的元修双目通红,恶狠狠地扑上来,精铁牢门被他撞得咣咣作响。颜彬后退几步,匆匆忙忙完成最后一句话:“宣毕,关内侯接谕旨。” 随即扔下手谕飞身而逃,身后元修尽力咆哮着:“那是我,不是我爹爹!让史官写清楚,凭什么关内侯为国贼,写清楚!是关内侯元修!元修!” 第二日上午颜彬又来宣读手谕,说的是元修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定远军坐镇云中二十余年,边关安定,流匪不敢行事,尽迁关中。关内侯元承茂至关中后,倾家武装五万兵士,令其子修北上征讨悍匪。朔河一役,修奇袭敌后,一人即杀敌三十余,朔、羯二州遂平。上旨,更羯州为捷州,关内侯至此名扬大苑,百姓称善。” 后面跟着,还是《苑史·景帝本纪·关内侯传》。 下午又来,说的却是元修兵败渝州的倒霉样子。如此一连七日,上午将关内侯夸奖一番,下午即刻贬低一次。夸奖的时候还指名道姓说清楚是哪一任关内侯,贬低的时候则不提姓名,只说“关内侯”三个字,什么国贼、逆臣、祸国、殃民……越说越难听。 最后全无例外,来个《苑史·景帝本纪·关内侯传》,表示史书上已经这么写了。 要是骂自己,元修也还能勉强忍得下,偏生这史书用词暧昧,不仔细读都会怀疑成元承茂。元修世袭了关内侯的封号,连累他的父亲受了无数诟骂,虽然元修也知道一个关内侯恐怕不会在苑史上占据这么多篇幅,后世读史书的人不见得对关内侯几岁上晚上睡觉还尿床感兴趣,这些多半是气他用的。但是即便只有一分写在史书上,他也没有脸面面对自己的先父,偏生他对此毫无办法。元修觉得如同吞下一肚子火炭,整个人都要被这焦急愤懑的怒火弄得爆炸开来,前面胸有成竹的潇洒样子早不复存在。他现在更像一个咆哮的野兽,囚禁他的牢房石头墙上血迹斑斑,都是他用拳头砸出来的印子。 第一日来宣读谕令之前,颜彬曾回去复令。青瞳没有见他,只是说什么时候该复令,到时候他自然会知道。如今七日过去,颜彬看着由平静到愤怒,到疯狂,到咒骂,到威胁,最后又恢复平静的元修,终于明白了到该复令的时候自然会知道是什么意思。 其实这些本应该由景帝圣旨发出,只是景帝当日匆忙逃亡,玉玺还留在京都宁晏手中,他无法颁布能让史书承认的旨意。连日征兵都是用的王敢的兵马司关防,比较起来还是青瞳的玉印更有分量一点儿。 青瞳乍见元修,也微微吃了一惊。元修已经换过衣衫,手上也上了伤药,并且在她的特许下,没有任何刑具。一身精细刺绣的白衫和头上的白玉簪也是仔细挑选的上等货,相貌不俗的元修穿上这些本应该玉树临风,然而此刻他就像一个蜡做的假人一样,一点儿生气都没有。青瞳也没想到萧瑟以前随口出的主意对他打击这么大。 他们对视一会儿,元修终于开口:“我认输了,你别叫史书诋毁我的父亲。我已经留下书信,待我死后,保证关内军即刻解散,不会报复。”他说罢,单膝跪下。青瞳过去相扶道:“关内侯请起,事情远不止此。” 青瞳刚刚到他身边,元修诡异地一笑,再抬头时只见他手一扬,一抹精光忽闪一下,便向青瞳颈中划去。 二、收降 这把短小的软剑剑身极细,缝在元修的靴子上就像海水花纹一样,是他的秘密武器。青瞳身后有武功高强的任平生守着,不怕他借机行刺。何况衣服还是现给他找的,元修没机会做什么手脚,所以也没有叫人仔细搜身。 屋内屋外的侍卫一起大哗,大喝着冲向他。元修心存死志,借着跪下已经用手指将软刃抽出。任平生在青瞳身后一拉她衣衫,青瞳被扯得后退一步,再看元修手中软剑狠狠地冲他自己心口刺下,原来他刺青瞳只是虚晃,刺自己才是目的。 只听笃的一声利刃入肉的钝响,却并没有感到疼痛。元修惊讶抬头,见一只苍白的手将他的软刃赤手握住。青瞳身子已经被任平生拉得后退了一步,此刻尽力前扑才够着他的剑锋。要不是鲜红的血正从手剑交接的地方一串串淌出来,她的姿势真有些可笑。 那一瞬间元修的神情就让青瞳觉得不对,她只是来不及说话,只好尽力伸手一抓,好在及时抓住了。元修用力回夺,青瞳右手一串串渗出的血珠登时变成一股股的,手中的鹰浸了鲜血,更加红得夺目。元修大惊,手底下发软,用不出力气,只是喝道:“你做什么?放手!” 青瞳剧烈地喘着气,勉强冲他一笑道:“别担心,我这只手受过重伤,不大能觉出疼来。你先放下剑,我有话说。” 觉不出疼不代表不会受伤,眼看血流了满满一剑刃,元修实在用不下力气了。他长叹一声扔下手中软剑:“你连个自我了断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好男儿理应阵前杀敌,保家卫国,你竟要自我了断?” 元修惨然一笑:“阵前杀敌,保家卫国,我想了半辈子,可惜以前没有这样的机会,以后……更不会有了。你出的好计谋,不就是要逼我自裁吗?史笔如刀,多少权臣将相即便在世时风光无限,死后却逃不过这种利刃。我便是挣扎上了天又有什么意思?我父无辜,不应该留下国贼的骂名,还望公主给他留下一点儿清誉。” “我已经在书信中写明,我一死赎罪之后,公主如果能让史官写下我只是假意投敌,暗中、暗中谋划救援皇上,那么我这五万关内军就会归于公主所用。如果公主不愿,只要史书对我从贼只字不提,我的关内军就会解散,绝不报复。但是如果诚如公主前面所写,那么元家军拼尽最后一口气,也不能善罢甘休!”说到最后一句他已经声色俱厉。 “元修。”青瞳示意任平生放开她,她站起身走到元修面前叫他,“你听我说,史书之所以让人敬畏,就是因为它正直!别说是我,即便我的父皇也不能命令史官写什么,不写什么。高祖大帝早有旨意,史官修史,永不获罪!只要发生了史官认为可以影响苑史的事情,就一定会出现在史书上!所以你从逆之事,我即便愿意,也没有能力替你掩饰。” 第47章 谋国尽书生(2) 元修暴跳而起,满屋子侍卫早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此刻好几只手一起上前将他摁在地上。青瞳迎着他的怒视接着道:“但是你的行为不会影响元承茂,你父一个商人,倾家救助朝廷,现在南华州和扈州的军队百姓商旅还行走在他开辟的栈道上。无论你做了什么,在大苑史上,你父元承茂仍是护国良臣!我给你的手谕,只有第一日上午的《关内侯传》是真的,其他全是幕僚所写,无论你归降与否,这点儿不用担心。” 元修停止挣扎,呆呆看着她。青瞳紧握右手阻止血流过多,接着道:“至于你,你可愿意看到史书上记下这样的话吗——元修从逆,然其为社稷苍生,幡然悔悟,率军南下直扑京都,解民之危,息国之难,元家军名扬宇内,元修功大于过,不辱其父声名!” 元修脸色赤橙黄白交替变化,心中起伏不定。如果是十日以前她说出这番劝降的话,八成元修会一口口水吐过去,但是现在这番话却真让他动心了。史笔如刀,萧瑟真是找到了这类人的软肋。 青瞳示意侍卫将他放开,来到他身边用朋友聊天一样的语气道:“我知道,你的父亲商人出身,一直被朝中勋贵排挤,他们也只视你关内侯为钱袋,不停有人去要钱要物。五年前,去关中传旨的内监公然要求你们贿赂他五万两白银,还说你会的不过是做买卖,除了能孝敬点儿银子还有什么用处。你想要扬眉吐气,憋着这口气很久了吧。你父亲自幼就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为你广延名师,文韬武略一样也不落下。你也十分争气,曾带领你的关中军剿灭悍匪,保了一方平安。我在定远军中就听过关中有你这样一位英雄人物,在我看来,你的才能在大苑数一数二。可惜朝廷不放心你这五万私兵,无论你怎么努力,始终不给你带兵杀敌的机会。你的关内军和定远军一样,出了属地就是死罪,你也和周毅夫老元帅一样,深受忌惮。” 她温和地凝视元修:“说你贪图权势,野心谋国,我却不信!在我看来,你只是想证明一下自己,证明一下你这个商人的子弟能干大事,证明一下你的兄弟个个都是好样的。你年纪轻,无法忍得下周老元帅能忍下的气。” 元修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痛苦,二十多年的郁郁不得志,今日被这年纪小于自己的小姑娘轻飘飘地说出来。她生于皇室,长于帝家,便是嫁到边关也立即有一展才华的机会,她怎么能理解一个有雄心抱负的男人长年被压抑是多么痛苦。他抬起头,狠狠地、恨恨地看了青瞳一眼。 青瞳凝视着他道:“你是恨老天给每个人的机会不公,还是认为我没受过任何挫折?” 元修吃了一惊,他两样都是。这童参军竟然能看透别人的心事? “每个人重视的东西不一样,你在羡慕我,安知我就不羡慕你?至于机会,那的确是不公的。你的机会不如我,却有无数人机会不如你。元修,你认为如今大苑没有人胜得过你吗?” 元修垂下头,缓缓摇了摇道:“公主便远胜于我,当日我以疲惫残兵败于武本善将军之手,事后细想,就是人马相当,我也未必能胜。这天下之大,胜过我的人必然很多,也必然有人终生也没有得到一展才华的机会,便在庸庸碌碌中消磨了一生。若非如此,知遇之恩怎么能让古往今来那么多豪杰以死相报?的确,我曾领兵剿匪,曾坐镇一方,也曾打了这痛痛快快的一场大仗,实在不应该埋怨老天不给我应得的机会。” 青瞳接口道:“你明白就好,经此一事,侯爷必然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日后领兵,就更多几分谨慎。” “日后……”元修苦笑,慢慢道,“公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让我归降,元修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如果我胜了这一仗,归降尚可保得声名。现在我是兵败被俘,即便归降,你还敢让我领兵吗?” “如何不敢?元修,你若不领兵,那我要你何用?你想要的是机会,我可以保证,现在才是你扬眉吐气的机会。宁晏不过是在利用你,你即便顺利抓我父皇还朝,在他看来,也还是会觉得你只是棋子。他有的是自己人,有的是立功比你更大的人。你若降我则不然,我现在不许你荣华富贵,我只许下以后你可以凭自己能力去挣,挣到多少是多少,只许你可以堂堂正正面对天下万民!” 元修腹中腾起一阵热浪,这实实在在的话比前面的谕旨更能打动他的心。 “你要有心理准备,你此时归降必会受我父皇责罚,你的起点会变得很低,也许和没有家族庇佑的普通士兵一样。你不能像以前一样让人仰视,也没有了特权,要想取得任何一点儿成绩,都要靠自己辛苦去挣。元修,撤去你父亲给你带来的光环,我问你敢不敢从头开始?” “当然敢!”元修霍然而起,看着青瞳狡猾的笑容,突然醒悟自己本没有答应归降,此刻这个“当然敢”一说出口,便是答应下来了。 青瞳坦然地迎着元修恍然大悟、继而腾起怒色的脸,并没有接着刚才的话头咬死你既然肯降,便如何如何,而是道:“我不诈你,若不是心甘情愿,你即便现在立即答应下来我也不要。元修你听着,你若归降,不但你自己的五万元家军归你调度,我还会尽快为你扩军,让你的实力超过武本善,成为禁卫军中最强的一支。” “什么?”元修大惊失色,“武本善是你的亲信,你竟然让我势力超过他?难道……难道……你对他信不过,想要我来制衡吗?”话音刚落他就自己摇摇头,即便制衡,也该找个更能信得过的人,怎么会是他? 青瞳眉头一皱,微现怒色,平静了一下才道:“关内侯,你是武将,怎么也有这等心思?我对真心待我的人,不会使出这类手段!你听着,我的父皇记恨你对他的得罪,你现在投诚,一时三刻不会怎样,但是日后仗越打越顺,你的作用可有可无之时,就只有实力才能保你安全。父……周老元帅前车之鉴,你若降我,我怎么也要尽力为你着想。” 元修额头汗水涔涔而下,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青瞳的诚心了。他哆嗦着嘴唇,一时间觉得便是命给了她也无妨。 青瞳拍拍他的肩头道:“话已至此,你可以慢慢地想。”她站起来喝道:“传令!放关内侯回去,禁卫军不得阻拦。” 元修大惊,青瞳微笑道:“备马,我送你出城。”即便打动了他,青瞳也不愿意逼他太急。元修贵为侯爵,统辖一方,感情不会如同武本善一般热烈单纯。她要给元修足够的时间想清楚,让他自己下那个最后决定。 元修呆呆地跟着她后面,看着士兵在她命令下牵过一匹马来。一直到城门之外很远,青瞳才用左手从士兵手中拿过缰绳递给他,吸一口气道:“关内侯,就此别过!希望后会有期。”她说罢,缓缓转身,向城中走去,把背后要害全部露出,不做一点儿提防。 眼看着她走到渝州城门不足百步,背后突然响起急骤的马蹄声。任平生霍然回头,只见元修快马飞奔而来,直奔到青瞳身后跳下马,重重跪在地上。元修道:“童参军!元修愿意率关内军归降,您能给我为国效力的机会吗?” 青瞳大喜将他双手扶起,激动之下一直紧握的右手也放开了,血珠又渗了出来,在元修肩膀上印了个血印。 她大声道:“关内侯!大苑二十六个州府有二十个落入逆臣宁晏手中。他拥兵不下百万,而我加上你手中也只有十万人马,你有信心和我把这些国土再夺回来吗?” “当然有!”元修的回答坚定。 “好!那么大苑九万里国土,就是侯爷建功立业之所。从此以后,不会有人瞧不起你!”她高兴之下,血脉流转加快,手下血出得更多。 在别人眼中,青瞳可是伤得不轻。看她谈笑自若,一点儿痛苦的表情也没有显露。任平生不由有些佩服,他自问自己受了这样的伤也不见得能像她一样忍得住。其实这倒是高看青瞳了,她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是因为这只手只有一点点酸麻感,压根就不疼。 她带着这样吓人的伤口,自然只说几句话就被任平生撺弄去包扎了。青瞳活动着包好的手,心里十分高兴。花笺给她洗手洗出一盆鲜红的血水,眼见她还如此高兴,气得手里毛巾直接往她脸上摔去。 青瞳伸手接住,对任平生笑道:“我这手劲儿还挺大嘛,壮壮,你不知道,我手上伤刚好的时候,连筷子都拿不住。当时军医说了,要日日按摩才能保证外形不变,但是这只手终生不能用力。我并没有按摩,只是咬着牙偏用它,干什么都用右手,硬当这手没事一样,慢慢能拿起筷子了,慢慢又能举起梳子了。三年后,我勉强可以举起头盔了。你看现在,我能握住一个武将挥出去的剑,尽管很可能他见我流血不敢用力,但是现在我的右手真的不比以前差很多了。王敢认为元修不可能归降,但是现在我也做到了,可见天下事只要够努力,就不会全无希望。” 任平生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也觉得高兴,过一会儿他道:“这个猴哥真有那么好?我觉得也就那么回事,怎么不见你为老任下这么多功夫?” 青瞳微笑着,斜了他一眼道:“壮壮,你是不是觉得在战场上能率兵以一当十的将军是英雄,像元修那样以多胜少的胜了也没什么意思?” 任平生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青瞳笑道:“错!能以一当十的最多只是个将才,真正的帅才应该是能让自己的部队以十当一的人。就是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能把形势放在对自己最有利的地方。智者、勇者都可能会取得很多小面积的胜利,然而真正的决胜只会属于强者!” “我小时候年少轻狂,曾经觉得高祖留下的阵式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率领那么多人,打了胜仗也没有什么稀罕。现在回想起来,我朝的高祖确实应该纵横宇内!元修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能狠下心调空渝州城于五里沟设伏,他失利失在人还不够多,如果他手中有十万人,我就是再狡猾也无计可施。” “而且他很注重保存自己的实力,不在乎正奇并用。到了真需要的时候,又能连攻渝州多日而毫不气馁,这人是可以领更多兵马的帅才!我没有骗他,他帮我是给了我机会,也是给他自己机会!你别看我现在兵少,可他宁晏一百万人不能全上阵。你看着,以后我每一场仗,都要集中优势咬他一口,都要让他和我对敌的时候永远没有我人多。我只和你说,这个宁晏,绝不是我的对手!” 青瞳紧握右手,似乎能感到手中红鹰也在说:“当然,他不是你的对手。” 任平生看着她双目发出耀眼的光芒,竟跟着也精神大振,只觉在这战场之上,好生过瘾啊! 三、轻装 半年来,景帝心情最舒畅的就是这几日了。青瞳一举招降了元修和武本善两支部队,元修没有投诚之前,王敢的禁卫军只剩下不到两万,这两万人也是毫无斗志只想逃跑。如今武本善六万、元修五万都是精良无比的精兵。眼看着元修调来真正的关内军,陆续加入禁卫军中,景帝就像一个已经输光了赌本的赌徒,突然竟赢了一个通杀般大喜过望。 他现在虽然比一路赢下来的庄家赌本还是少得多,但是毕竟有了继续坐在赌桌旁边的机会。在十几万军队地动山摇的“万岁”声中,景帝又找回了至高无上的感觉。他大半年来第一次行使皇上的权利,对有功之臣正式封赏。 景帝觉得当日自己不过是受了杨予筹一时蒙蔽,才派了杨洹那小儿去军中撒野,出于对杨予筹的余恨,武本善之前军中叛逃落草为寇的事情更让他觉得武本善是自己人。何况武本善救驾是铁一般的事实,要是没有他这支劲旅,自己现在大概已经去西天佛祖那里了,于是他加封武本善为护国公、关中平章知事。 除了世袭的几个国公之外,大苑已经好几代没有出现新的国公了。武本善仅凭救驾一战,官位就凌驾于征战一生的周毅夫之上。圣旨一出,在场的诸人大部分都露出钦羡之色,连王敢也未能免俗。他推推紧绷着身子跪在地上的武本善,低声提醒:“护国公快领旨谢恩!” 武本善缓缓抬头,眼中全是泪水。他道:“万岁!臣不要做国公,臣可否请万岁为周元帅正名?!”此言一出,在场诸人全都脸色大变,周毅夫死得不明不白,只有少数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在军籍典录上,周毅夫是做失踪处理的。定远军中士兵也只道主帅出巡中途失踪,不知道是被秘密杀害。景帝心虚地躲闪武本善的泪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青瞳站起道:“护国公说得极是!若没有周元帅,就没有今日救驾的雄师。归根结底,周元帅也功不可没。周元帅虽然阵前失踪,陛下也应该有所封赏!” 景帝听到这里,提着的一口气才放下来。他赶紧道:“好,正应该封赏……嗯,周老元帅世代戍边,功不可没,加封……加封……”他看了看武本善的脸色,接口道:“加封燕国公!”他想人情既然做了,不妨再做大一些,又道:“其子周远征为国捐躯,追封忠国公!” 大苑如今一日,就这么多了三个国公。要是给昔日开国九死一生才获封子爵伯爵的人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武本善抬头看了青瞳一眼,又在身边林逸凡的不断暗示下,终于叩谢圣恩,收下了这个公爵。 景帝好容易才整顿心神,宣布下一个旨意。元修辜负圣恩,居然将自己软禁半个月之久,期间受了多少惊吓,景帝想起来就恨得牙齿痒痒的。 本想直接杀了算数,可是青瞳却说他们现在的兵力和元修相若,如果翻脸胜负难料,况且以后要打回京都,还少不了借助关中军。景帝勉强同意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但是不整治一下也咽不下怒气,于是下旨当堂夺去元修爵位,只许他一个养马的小吏官职,但是行将军事,待罪留任,以观后效。 第48章 谋国尽书生(3) 关内军闻此大哗,他们为元家私募,在外都自称元家军,元修效忠谁他们便效忠谁。此刻见主人竟受此羞辱亏待,许多偏将当场就要发作。这次是元修站出来大声领旨谢恩,并说了一番倾心归降的话,磕了无数个头,景帝才觉得自己找回一点儿面子。 这两道貌似赏罚分明的圣旨下得青瞳头大如斗,竟落了个事后受奖的人一腔心酸,要她安抚;受罚的人却满不在乎,只是望向皇帝的目光隐隐更多了几分轻蔑。 青瞳想到这里不由闷闷地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个父皇啊,皇帝都当了二三十年了,怎么驭人之术还修炼得没有丝毫火候?想想过去的一年,青瞳目睹萧图南是怎么驾驭臣下的,那叫一个恩威并施、游刃有余啊!单凭这一点,大苑的皇帝就没法和西瞻未来的君主相比。武本善这点功劳就给这么大奖赏,以后朝廷的爵位官职还有人重视吗?这还罢了,勉强可以用功高莫过救驾解释,但是元修那里就麻烦了。 景帝当日虽然赦免了他,可心里总憋着气,这几日被元修调出去的禁卫军陆续回来,禁卫军首领就称军营不够居住,把元修五万大军撵到城外露宿。这还不算,还有士兵天天对着关内军谩骂不休,称他们是叛逆。青瞳亲至军中,给了元修一个“忍”字,暗中许他月内扩军,元修温和平静地回答她:“参军放心,什么事情、什么人要放在心上,我自有分寸。”青瞳不由感叹,元修经过这一番挫折,可以说发生了质的变化。他的满腔热血正往老谋深算转化,连这样的气也忍得下! 但是元修忍得,元家军却人人激愤难忍,眼看快成了一点就爆的火药桶。元修却不努力约束,此刻要是逼得关内军哗变,那青瞳前番诸多努力全都白费了。她这才明白元修是要把头疼的事情推给她处理。元修不方便去解决禁卫军的问题,又不愿意让自己的人受委屈,自然是推给能出面的人更方便了,反正他算准了青瞳不会看着不管。 青瞳这一边也有口难言,她已经对王敢提出要他约束部下,王敢正在训斥禁卫军统领,却正赶上景帝过来。他轻飘飘说了一句:“叛臣贼子,何必客气?”禁卫军统领明白皇上的感情倾向以后,越发放肆了。就是要进言也不能在景帝这个气头上,所以青瞳只能加快办事速度,尽快让大战拉开序幕,给关内军的怒气另外找一个宣泄口,在那之前,只能让元修再忍忍了。 事情的解决却有些好玩。任平生一次在城头看见禁卫军守兵向城外关内军撒尿,看城下士兵四下避逃取乐。任平生当场发怒,踏着城墙几个起落就上去掐住那小子的脖子从五丈高的城墙上拖了下来,吓得那小子尿了自己一裤子,结果那禁卫军立即说是上头指使的。任平生也是主意正,也不回报青瞳,当夜自己就住在城外,和关内军一起露宿。有人敢骂一句立即就会被天空中飞来的石头打得鼻青脸肿,连禁卫军副都统都被他扔了一嘴烂泥。 这个副都统找王敢告状,王敢不但驳了他要严惩这个恶徒的愿望,还劝他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着想,别惹任平生。任平生不属于关内军和禁卫军的任何一方势力,朝上面告状是行不通的,私下里解决是个好办法,但是将这念头付诸实行的人又全被任平生私下解决了。于是禁卫军气势受阻,只敢瞪瞪眼睛,不敢乱骂了。 元修大军露宿五日,任平生就陪了五日。禁卫军这个上头压不住、下头管不了的少爷兵脾气愣叫任平生给打下去了。眼看元修也一口一个“任大哥”比见了自己还亲,青瞳也无可奈何。这个人和元修一样,青瞳看了第一眼就想收归己用,可惜有本事的人都不太听话,任平生的无法无天青瞳八岁就知道了。他做出什么事情你也不用太惊奇,不过好在后方稳定,她可以开始下一步动作了。 青瞳带着十三万人马坐守天凌城,开始大肆张贴皇榜招募新兵,做出要以天凌城为根据地,先站稳脚跟再操练兵马和宁晏抗衡的姿势。实际上她第一支部队早在十几日前元修尚未归降的时候已经出动了。 时间回到那日拂晓,太阳刚刚在地平线上露出一点儿亮边,四野还是一片朦胧幽暗。夜里喝露水为生的秋虫也还没有离去,紧邻渝州的郴州城下便来了许多身着破烂衣衫的败军。他们人数有七八千人,却个个带着伤,目光黯然,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来到郴州城下。 一个头上缠了半头纱布的伤兵喊道:“我们是渝州的守军,元修那贼子又投降了皇帝,我们惨败,五万弟兄就只剩下这不足万人,好不容易才逃回来,快开城门放我们进去。” 守城的士兵吓了一跳,喝令他们等着,去太守私宅把太守大人从热被窝里叫到城头。郴州太守郑翔暗中投靠宁晏许久,元修如果能成功带走景帝,他第一个就要接应。但是此人是个标准的墙头草,一路和宁晏联系都小心翼翼没有留下书信证据。如果是景帝占据优势,他也不介意重新为国效忠。几日前渝州城外打成那样,他也没有派出自己这八千多守军去相助元修,等到后来得到准确消息,元修兵败被俘,他更加庆幸自己决策英明。他向城下大喊:“你们骗谁,本官明明得到消息,元修叛乱已经平息,你们既然是渝州的守军,现在就应该在城中庆功,说什么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分明撒谎!来人,给我放箭!” 城下那人大怒,边躲边喝道:“郑翔!你也要背叛国公吗?弟兄们,我们走,绕过郴州,长泰的守备必不会像他一般狼心狗肺!” 郑翔心惊,这七八千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想在城下剿杀干净不太可能,放了他们又会四处乱说,想到此处赶紧换了个笑脸,吩咐开城把他们迎进来。他亲自下去迎接,对那个脸上全是纱布的偏将道:“将军莫怪,开始你说是渝州守军,我还当你是禁卫军呢!将军早说自己是国公的亲信,怎么会闹出如此误会?国公爷大事要紧,将军别怪下官太过小心。” 那人傲然道:“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样,弟兄们太累,你速去准备酒饭和快马,吃了还要赶路。郴州城池坚固,你就先率兵抵挡一阵,等我回去禀报国公再来接应。” 郑翔口中答应,大声吩咐亲信准备酒饭,他冲自己的亲信递了个眼色,那人会意而去。一会儿这些人吃下去的一定是加了料的酒饭。郑翔松了一口气,带着这些残兵走进城中,随口问道:“元修那里有国公爷精兵五万,听说渝州城内不过几千民勇,怎么会突然兵败呢?” 那人道:“那几千民勇自然是打不过我们的,眼看我们就能破城,可是城北莽虞山六万匪徒突然来袭,我们弟兄连日攻城,已经十分劳累,被他们突然一冲,就败了。” 郑翔咋舌道:“下官也早知道莽虞山匪徒人多,但是匪人毕竟是些乌合之众,难道他们能敌得过将军这样的精兵?” 那人道:“什么乌合之众,他们有八千弓箭手,战斗力天下无双!我看啊,只需要两百个弓箭手,就能敌得过你这全城士兵!”郑翔打了个哈哈,心道他败了自然夸大敌人,要不多么丢脸。那人见他不信,突然咧嘴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不信,特意带他们来让你见识见识!” 在郑翔目瞪口呆之下,那人扯下脸上满是血迹的纱布,露出光光滑滑、毫无伤痕的脸蛋,冲郑翔一笑。他身后的伤病们迅速站稳,抽出暗藏的兵器杀将起来。郑翔发觉不好,喝令毫无准备的守军迎敌,却被一支弩箭钉穿了咽喉。 弓箭只是远距离作战的工具,天下间也唯有神弩先机营中有这么两百人组成的近卫弩,这些人臂上绑着短小的手弩,所佩弩箭长仅三寸,更像一种暗器,却在机关的作用下可以穿透重甲,近身作战丝毫不弱于其他兵器。 郑翔一死,近卫队的小队长蒋旭,就是杀死郑翔之人立即大声喊道:“叛贼伏诛,其余人等放下兵刃,概不追究!”说话同时,啊啊惨叫不断,无数手持兵刃的城军手腕无声无息地中箭,城头叮叮当当全是兵刃落地的声音。 许多时候,战局优势会偏向哪一边,完全是由一个“快”字决定的。元修投诚,许多宁晏设下的暗桩就被他出卖了。当时天下大乱,消息的传递远不如平时迅速,而且青瞳还有意散布了不少假消息,真假混在一起更让后面的许多城池守兵难以分辨。 离渝州越远,这场大战的版本越多。当日蒋旭攻下郴州以后,又和郴州所属的下辨、河池、故道、沮县、上禄、武都道、羌道七个小城的城守下达了郴州太守郑翔要求他们开城放这支部队通过的消息。 再接下来元修亲自出马,带着两万多残兵押着车辆趾高气扬地通关。离渝州比较近的长泰守备得到的消息相对准确,他还问了一句:“不是说侯爷兵败渝州,没能抓回昏君吗?” 元修劈面给了他一巴掌道:“你们给国公爷的消息不准确,说什么渝州没有守军?渝州明明有几万精兵,全靠爷在战场上拼了命才完成国公爷所托。你还咒我兵败,睁开你的狗眼看一看,车里的不是皇帝吗?” 元修的爵位和重要性都远远超过他,长泰守备捂着脸屁也不敢放一个,连忙开城把这些杀神迎了进来。后面几个小城更容易了,大家都认识元修,他不需要像蒋旭一样艰难才能诈开城门,反正消息混乱,大家看到神气活现的元修,自然不相信众多版本中那个兵败被俘的说法了。一个小城的守兵大都在万人以下,元修带着两万多人,不行还可以来硬的。他只是要快,一路无所不用,长驱直入地打了下去。 等宁晏气急败坏地从京中传出剿杀元修的命令,禁卫军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已经连下预州、平州、长泰、滁阳四个州府,而且伤亡极小。加上宁晏还没有控制的关中六州,景帝这边手中已经有了十个州的地盘。虽然关中大灾造成实际上能募兵、有资源战斗的州府只有六个,却也勉强可以和宁晏抗衡了。 这一个月的战斗对青瞳来说是全新的尝试,她和几个重要将领一起制订作战计划后,就放手让他们自行决定进展速度,自己则一直坐镇后方安全地带督军。每下一城她才进一步,再和前沿将领们商讨新的作战计划,危险已经更多被劳累取代。 直到六朝古都滁阳到手,青瞳才勉强松了一口气。滁阳有几百年积攒下的本钱,在这一个州府缴获的物资金银就多过其余九个州总和的三倍。 她手中这支军队,现在什么都缺,都说打仗打的其实是钱粮,以前定远军没有钱粮只是冲户部伸手,现在青瞳已经有点儿同情户部的官员了,管家当真不易!她手下能顶替她战斗的将帅之才倒是不乏其人,然而能很好地处理内政的人才却一个也没有。元修把自己侯府的大管家元平送给她,但是这人办事谨慎,也就是个管家的材料,拿主意的人还是青瞳。 她不由万分怀念起萧瑟来。振业王府那一年,萧瑟给她出的若干主意简直好像他生出来就是为理政用的,绝对比青瞳自己更合适做她现在做的工作。 青瞳战前部署、战后收编,从军政到民政都要过问,已经累得瘦了好大一圈。花笺跟着她帮忙,也熬得双目通红、火眼金睛。青瞳此刻正在滁阳府库拿着卷宗查看,花笺拿着纸笔跟着她,想到什么就要花笺立刻记录,两个人都不停地打哈欠。终于完成,青瞳伸伸懒腰道:“还有没有事情了,没有咱俩睡会儿。” 花笺退后一步,坐在一个镶满珠宝的玉石小几上道:“有,还是大事呢!十天前武本善就说军中存粮不够一月之用了,你说打下滁阳有办法。现在滁阳打下来了,金银珠宝倒是不少,府库里的粮食连城中百姓还不够吃呢,你的办法在哪里?林逸凡说了,要是把府库存粮全都充作军用,还能支持一个月,可是百姓就要饿死了。我想你肯定不能答应,这一路看见饥民你不能救助,已经难过得晚上睡不着了,总不能还抢他们的粮食吧。” 青瞳使劲打了个哈欠道:“不抢,你让林逸凡去贴个告示,不但不抢,府库中的粮食咱也不留着,每天给分一点儿稀粥了,全发还给百姓,要给百姓我们是天道王师的印象。民心向背,可比几十万大军都重要。” “那你让自己的军队饿着?” “咱买粮食,滁阳等四个州府查出来不少资产,我们从湖广江南买粮食。要是两个月前我还没有办法,现在嘛,已经有粮食了。” 花笺皱眉道:“没那么容易吧,湖广等地还在宁晏手中,谁敢卖给我们粮食!” 青瞳露出笑意:“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现在湖广地区已经秋收,收获不错,所以粮价平平。我们出五倍、十倍的价钱大量购买粮食,只要我们让粮食贩卖成为这段时间最有利可图的买卖,就会有人不惜冒险把粮食源源不断给我们运来。这种事情宁晏就是杀了十个八个商人也禁绝不了。陆路、水路、山路,天下的路明里只有一半,暗里的办法多得很。这个该头疼的是他宁晏,不用我们操心。”青瞳使劲活动一下酸涩的腰,犹豫一下才道:“花笺,我有个想法,这次我们缴获的银钱拨出一部分来在滁阳修一座行宫。” “啊?”花笺大吃一惊,“青瞳,这些钱都应该用在刀刃上,修什么宫殿,你钱多啊?!” 青瞳很犹豫,半晌才道:“父皇颠簸劳苦,现在还留在渝州,让他跟着我们打回京都不太合适,继续留在渝州也不好,渝州城池只是中等,何况离西瞻也太近了。滁阳曾经有几个朝代在这里设立都城,很繁华,在这儿修建一个行宫要比别的地方另建容易得多。我们可以叫滁阳做缓都,父皇就可以留在这里等候我们的消息了。” 第49章 谋国尽书生(4) 花笺为难地看着她道:“这是你的孝心,可和将士们怎么说啊,元修他们会不会觉得……”青瞳打断她的话:“花笺!这不是孝心……唉,我跟你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你去和林逸凡说加紧征调民工,不用太大,稍微像样地修一座行宫就成。仿照京都,把文华、武英、太和三个殿备齐,其他的他自己看着修。修好了就派人把皇上接来。” “青瞳!”花笺皱起眉头。青瞳把她推出去道:“去吧,去吧,别啰唆,去找林逸凡。”花笺撅着嘴去了,过得一会儿回来。青瞳忙问:“林逸凡没说什么吧?” 花笺道:“林逸凡不在,去关内侯那里交割一批缴获的军马去了。我看你很急,就去元修那里,壮壮也在。我刚一说,元修就笑了,说这件事他自己掏腰包,不用滁阳的军饷,保管比京都里的皇宫差不到哪里去,让皇上他老人家住了就不想走!他商人出身,家资亿万,这点儿小钱就孝敬皇上了。任平生还说,甩下个大累赘,你这是要轻装上阵,好啊!” “可恶!”青瞳怒道,“看出来了也别说啊!这任平生多亏是在军中,要是在朝中就凭这不检点,早叫人阴死了。”青瞳看花笺吃惊地看着她,颇有点儿恼羞成怒,道:“和你我是不怕说的,就是不好开口。父皇要是一直跟着我,实在太麻烦,他的奖罚和命令……唉,还是等天下定了他再掺和吧。轻装上阵怎么了?我跑得快!” 四、平匪 是年十一月,景帝设立滁阳为缓都,仿照京都设立了三省六部的衙门,与南方的京都形成割据之势,大苑短暂分裂为南北两半。史称这个从成立到解散历时不足一年的朝廷为北苑。刚刚立都,宁晏和景帝就同时发难。宁晏倾全国之兵北进,号称两百万,意图一举攻下滁阳。景帝派青瞳率整编后的六十万大军迎敌,自己留下十万保卫都城。 青瞳手中的人数虽然只是人家的十分之一,可她打的是正统王旗,沿途收编分散的禁军和十六卫军并同时募兵,几个胜仗打下来,百姓对这支平逆军信心大增。所到之处,蜂拥响应,她的军队人数在迅速扩张。元修手中已经有三十万士兵,武本善手中也有十六万包含以前定远军前锋军精锐在内的精兵,攻城破寨都尚顺利。可以预见不用打到京都,她在人数上就不会占劣势了。 然而一个她本来没想到的问题出来了,京都以北有十六个州府,这些北方的州府尤其是关中六州饱受灾荒战乱,那简直是遍地盗贼!大军过境那些盗贼反抗激烈,他们不但剽悍,而且大都极为熟悉当地地形,打不过就躲进村县或者深山暂避,让军队的行进十分艰难。 即便打下了这个地方,军队一过这些盗匪立即卷土重来,像一任官离任另一任接替那么顺当。有一次平逆军还没有完全撤离,盗贼就进城了,猖狂无比,本地的官吏根本镇压不住。 十六个州府共有五十三城三百七十七个县,县下面的镇、乡、村、集,更是不知凡几,根本不可能全数派兵驻扎。元修建议她只在处于战略要地、咽喉要塞的三十多处州县派重兵驻守,其他的地方就暂且放弃。现在全力平叛,等天下平定了再回头收拾那些盗贼。但即便三十几处每处驻兵一万,也需要很大兵力,考虑到跟着军队的粮草住处及与当地居民地方官的冲突问题,还得再多些,人少了根本没有用。这对平逆军来说是不能承担的负重。 青瞳大军一鼓作气攻到陇西一带时,后院起火,郴州和武都郡的大部分被当地盗贼和宁晏残部勾结夺回,武都郡太守被杀。 这个太守是胡久利的部众,胡久利并未请示,自己怒而回攻,在故道一带中伏,折损人马近万。武本善坚持要杀了他以正军法,青瞳亲自求情也不管用。元修见事不妙,派兵围住武本善帅帐,硬将人抢了出来。 这两支部队差一点儿就要窝里反,最后还是景帝从滁阳来了一道圣旨才平息。胡久利官职一撸到底,成了穿着“勇”字灰布衣的一名小兵。他的损失远比不上青瞳,郴州、武都郡的失守,就像点燃一根导火线,牵一发动全身,所有大小贼寇立即蠢蠢欲动,后方战事频传,一片大乱。逼得她将已经到手的冀州、益州放弃,回兵剿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勉强压制下来。 其实这是青瞳攻势过猛必然带来的后患。她实际上在北方根基不牢,当日萧图南势如破竹地直指京都,也落得个不敢再战的结局,青瞳头脑降温,认识到实力就是实力,急不得的。宁晏也趁这个空当好好喘了一口气,军心受挫,现在平逆军要是继续进攻,很可能前事重演,后方盗匪又来生事。若是彻底稳定后方再动作,耗时太久难见大功,青瞳不充足的内政又支持不了。这次会议上,一向活跃的林逸凡也没有话说了。 “参军!”武本善终于开口,“不如咱们忍一忍,昔日元帅曾教导过,根基没打好的话,盖得房子越高倒下来越惨。” 青瞳摇头道:“这话他和我也说过,但是我们再怎么经营,根基能深得过五世簪缨的宁晏吗?何况打仗打的是钱粮,这一点我们更拖不过坐拥江南湖广的宁晏。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是战斗力。宁晏他没有我们这么好的兵将,其余的都不要去比。” “参军!”元修开口,“不如我们效仿元人,攻下一城是一城,我们得了便宜就走,管他身后被谁占领,等拿下京都再回头收拾身后的烂摊子!” 武本善惊道:“元修,你要学元人屠城?” “不是,我们不要人命,要的不过是通路和补给。” 林逸凡接口:“那还是要抢掠,这过程中你也不能保证约束得住部下不杀人,不可如此。” 元修有些不服气,然而他带兵虽然最多,行使的也是元帅之职,这几月下来军功也立下的最多,可官职还是要一点点升上来才行。他现在刚到副将,别说护国公武本善和一品上将林逸凡,今天厅中任何一个人官职都大过他。林逸凡用命令的口吻说“不可如此”,他也只能听着。 青瞳也站起来,周毅夫死前再三告诫不可给百姓多添磨难,元修的主意她也不赞成。她道:“我们不是起义,而是要得回天下,失了民心得不偿失,必须有人坐镇安民。” 元修不悦,嘟囔道:“参军可计算过没有,我们军中的将领一城一个帮助文官坐镇,游击以上的军官都得用了去,这仗还怎么打?除非现在参军能凭空招来许多兵马!” 他们仍旧叫着青瞳参军,其实出兵前景帝已经封青瞳为平逆元帅,又特许她代天下令。皇帝的命令称为旨,太子的命令称为谕,而平逆元帅的命令称为规,青瞳下达规令的分量仅次于上面两个。 景帝一向凭自己的喜好随意奖赏身边的人。青瞳嫁去边关就封了个相当于亲王的大义公主;武本善投诚,只建寸功,就要封他护国公。在京都,给景帝喂狗养斗鸡的太监享受二品大员俸禄的就有七十多个。用不着的时候都封,何况这次青瞳于危难时救他脱困,景帝头脑发热时什么都舍得给。实际上,这个英俊风流的皇上在宫中人缘很好。 平心而论,这一次的封赏也过了。如果青瞳不是帝室血脉,那日后隐患无穷。只是青瞳现在太需要说了话能算,于是并没有推托。 和她不是那么熟悉的人都改口称大帅,但是不光今天参加会议的高级军官还叫她参军,以前定远军前锋军的士兵甚至元修一些属下都没有改口。 参军的全称是参赞军务,就是记录粮草、军械簿子的书记都可以任命这个官职。每个大军中都有几十个参军,只能算军中末吏,可是青瞳这个参军叫响了以后,大苑今后二十年军中有参军职位的人都被称为某某大人,没有人去叫他参军。 这些人急起来和她说话也不太注意,听了元修带着讽刺的话,青瞳却上了心:“凭空变出许多兵马?”青瞳在地上来回走动,皱眉思索着,突然她道:“元修!你看我要是直接任用那些盗匪协助文官坐镇行不行?他们手下都有人,不需要耗费我们的兵力。”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全倒退一步。 “参军!你这也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元修道,“盗匪盗匪!我们前堵后剿之下他们还总偷空出来杀人抢掠,要是光明正大封官,那还不放开了杀啊!能安民吗?” 武本善缓缓摇头道:“不然,我就做过盗匪,这些人不像你想的只是一股敌对势力,他们内部复杂得很,真把地盘给了,他们未必会杀人……嗯,我想不明白,这事似乎不是断不可行。” 林逸凡眼睛一亮,元修也皱起眉头,武本善话少,但言出谨慎。他甩开脑袋里对盗匪的习惯印象认真思考起来。 青瞳思忖很久,再和手下诸人认真商量过,最终决定包括那些要塞也不留守兵,全力回攻。青瞳下达了一个大胆的规令,授予全国百十个大匪武官职位,让他们替她坐镇地方,真的就让盗贼做起安民的武官来。这些匪人只要去衙门报名,就可以拿到相应品级的官服。 开始军队还拉长战线,战战兢兢地在一旁警惕,准备随时应变,但是结果理想得出乎任何人意料。这些盗贼中有一部分是被逼无奈才当贼的,他们愿意被收编,可还有一部分不敢相信朝廷或者更愿意当盗贼,他们根本就不接旨意。这些人都是有野心的,然而他们嘴里虽然说着对这个官职不屑一顾,也未必去属地就职,但是却不约而同地不去动自己属地的百姓了。而且别的盗匪要来,也要考虑是不是不给他们面子。 况且职位有高低之分,有几个自认能力高出同僚的匪人得到的官位不理想,对得了高官的匪人便暗中怀恨。 这个元帅也不知道是不熟悉他们的势力划分还是有意为之,许多人的势力范围都搞错了。是武功县的任命他做元宝镇的都统,是三门乡的却又封了个石门里千骑。有些就借势吞并自己属地的其他盗贼,即便他们自己不去属地,原属地的匪人也十分忌讳。就算盗贼中有头脑清醒、不惦记别人的,也控制不住别人惦记自己。匪人彼此间的争斗一下子激化得无以复加,青瞳只用了几个虚职,就让他们腾不出手来为难官兵了。 大苑北部匪人的内斗维持了一年之久,比内战的时间还长,最终的胜利者只有寥寥几人。他们纵使胜利也没有力量和已经平定的王朝抗衡,而在几百支队伍争斗下的幸存者,也个个具有上将之才。青瞳没有食言,任命他们为武官,编入当地驻军中坐镇边塞。这股尚武之风让大苑多了好几位功勋卓著的大将,也让后世史官就这道规令是伟大还是阴险争论不已。 同时匪人的内乱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因为南边宁晏地盘也有盗匪,反正是虚职,青瞳也并没有吝啬,把还没到手的地盘官职也封出去了。只不过她耍了个小小的手腕,没有盖上自己的公主印信,反而模拟京中太子的语气写下旨意,派细作堂而皇之地贴在城墙上。 尽管这些东西天一亮就被撕了去,却还是有些人看到了。于是不同的版本在民间悄悄流传着,甚至还有传言,封匪人为官的旨意乃是京中皇帝所下。 混乱是一股风潮,南边的许多盗匪糊里糊涂就和北边的同僚一起兴奋起来了。这些州府的文官身边都有武官保卫,不缺这些人坐镇,眼看身在北方的同行真的当上了官,没得到官位的盗匪忍不住和官兵冲突起来,更有很多人认为只有青瞳平逆军进城,才能让他们得到实际的好处,所以平逆军凭空多了无数自发愿意通风报信、私开城门的探子。让本来战斗力就不如平逆军的宁晏雪上加霜。 不到九个月的时间,青瞳打下北方十六个州府,现在坐镇江州,直指京都。正好与大战正式展开以前形势对调,胜利已经触手可及。 再说滁阳那边,青瞳走后不久,景帝就充实了自己的朝臣,三省六部的大员都就地招募任用,除尚书左右仆射、中书令、六部尚书等相当于宰相的官职是由当地推荐的贤才以外,很多平庸之人一举做到侍郎、政事等高官。 后来他又迷恋起神鬼之术,封了一个据说通晓天机的人为国师,继而对此人言听计从,官吏任免一概由他做主。景帝在受了一年多颠簸流离之后,能有这个安乐窝已经十分满足。依照他本意,就这么过日子罢了,不必打回什么京都,所以一听到军报就十分烦恼。 然而,他也知道宁晏不会容他偏安一角做太平皇帝,现在他的安危全系于青瞳,所以又不敢不听。他命人将军报先交给国师,再由国师决定要不要告诉他。这事情要是被阵前拼杀的青瞳知道了,恐怕会直接气死,打不成仗了。 五、西瞻 和煦的春天在纷飞的战火中悄悄离去,眼看酷烈的夏日就要到来。去年的这个时候青瞳还在振业王府,她比较怕热,一天到晚就想吃冰碗水果。萧图南总是说西瞻天气比苑南要冷不少呢,凉东西吃了伤胃,等她在西瞻待上几年,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再放开吃。当时他们都没料到这是唯一的一个夏日吧。 这九个月来,青瞳亲临战场只有几次,大部分时间都是留在安全的后方,所以她穿着家常的裙服,而远在西瞻、没有战事的萧图南,此刻却是一身戎装。 他纵马飞奔,在马儿急速的奔驰中搭弓瞄准,瞄了很久,等有十分把握了才松开手。一道银光过去,离校场五百步外的箭靶上插了一支银翎箭,端端地正中红心,这已经是他射中的第三十个靶位了,校场四周顿时爆出一片叫好的喝彩。 萧图南面对如雷的喝彩,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他一提缰绳,胯下的红马嘶叫了一声,它跑了一个下午,已经汗水淋漓,却拧不过主人催促,前蹄微扬,打了一个旋又向远处跑去。萧图南跑到校场边缘堪堪回转马身,仍然是长时间的瞄准后,又一支银翎箭准确地钉进靶心。 第50章 谋国尽书生(5) 乌野微微露出担忧的表情,以前萧图南高兴的时候也经常在射场一待就是一整天,那时候他会不断地玩花样,一会儿三箭齐发,一会儿让一支箭钉在另一支箭的翎毛上,甚至加大力道,射穿靶子,或者故意不瞄准,反身从背后射出。但是青瞳走后,他就一直只是这样长时间地瞄准,然后一箭一箭老老实实地射。以前偶有失手的时候,现在乌野却没见过他射偏一箭,但是无论射中多少箭,却也没见过他露出笑容。 萧图南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眼睛眯成一条缝,全神贯注地凝视前面箭靶,手指用力,弓弦渐渐拉满。他仍然这么瞄着,对了很久才准备松手。 忽然,呜的一声长鸣,无数号角一起响了起来。这些传信号角是特制的,声音一直传到校场还是十分大。聘原各当值的号手立即传信,一声刚停,一声又起,将号令远远地传了出去。 萧图南所骑的红马骤然听到这巨大的声响,不由受惊抬起前蹄。萧图南即将松开的手立即收紧,这支箭被他及时拉住,没有出手。 “王爷!”乌野上前道,“宫内传信,王爷快回去吧。” “不急。”萧图南转过脸来道,“乌野,你再去给我找匹好马来,这匹红马徒具外表,一声号角都能吓得动一步;胭脂在时,战场上多大的厮杀,也不能惊了它。” “是!”乌野低头答应,其实这匹红马并不比胭脂逊色,然而胭脂那样的战马是要靠战争磨出来的。就如同那个人,离了那样的淬炼打磨,不过是深宫中略有些机灵和坏脾气的小姑娘。 她走了以后,萧图南没有为她守身如玉,相反,他现在颇有些来者不拒。自己感些兴趣的,或者无论谁送来的,全都收下了。振业王府现在美女不下百人,相貌超过那人的也不是没有,却没有谁特别得宠。这一点乌野很能理解,别说萧图南,就是他自己,眼睛追随过皓月,也难被些微星光吸引。 没有了,无论胭脂还是她,在这世上都不会再有了。不能复制,无法取代!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号角第二次响起,萧图南凝视着箭靶,仍然没有动。乌野急道:“王爷!宫里一定有事,校场离宫中尚远,快走吧。” 萧图南放下镶玉的长弓,叹道:“被你一扰,我又没有必中的把握了。走吧!”他一策马,领着自己的亲兵向校场外驶去。 他赶到时,殿上已经会集了绝大部分人。他的三哥萧镇东用带着酸味的语气问:“振业王,你怎么现在才来,又被哪个姑娘绊住了脚?” 萧图南微微一笑,张开手,给他看自己手指上弓弦勒出的痕迹。西瞻人人娴熟弓马,一望就知道他是刚射完箭。众臣立时拍起马屁,盛赞振业王努力不辍。萧图南微笑应对,然而他的眼睛里却殊无笑意。萧镇东听着众人言语,暗地里啐了一口。 又过了一会儿,西瞻的皇帝忽颜坐在软榻上,被抬了进来。他在侍女的搀扶下坐到御座上,斜斜地靠在放在手边的厚厚靠垫上。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年轻时四下征战带来的伤病一股脑找上门来。他现在的身体很弱,比上一年青瞳在时还差了很多。 众人见过皇上,忽颜微微抬了抬手,内侍立时在一旁道:“免礼!” 忽颜把身子坐正一点儿,有气无力地道:“可贺敦、薛延陀、阿娜、额泣、格桑得里玛联合十几个小部落给朕上书,请求南下攻打大苑,你们认为如何?” 萧图南的眉锋不经意地抖动一下,又恢复平静。萧镇东立即道:“好啊!父皇,大苑现在正是一塌糊涂的时候,他们现在皇上和大臣打得乱七八糟,北边大苑皇帝手里都没有兵了,要靠盗贼守着安全,那能中什么用?依我看,现在南下,正是绝好时机,一定能把大苑整个吞进肚子里!” 丞相萧兆擎道:“臣也认为可以,大苑远比我西瞻人多,难得他们自己打自己,我们趁此机会南下,会比平时顺利许多。何况现在可贺敦、薛延陀等部也愿意奉上兵力帮我们破敌,我们可以指使这些部族兵将为前锋,我大军为主力,正是如虎添翼。”他是当朝丞相,又是皇族,这一开口,许多将领立刻上前附议。 一片称是声中,突然冒出一句:“丞相是孔雀吗?光看前头好处,露出个难看的屁股。这十几个部族的翅膀插上我们也要流点儿血。” 左正言贵岂来在大家的注视下上前一步道:“皇上,臣以为可贺敦等十几个部落此时上书,恐怕怀有二心。他们顺服我西瞻这么多年,几时这般团结一致过?如今显然是见到便宜,没有见到猎物,地狼怎么会钻出地沟?” 萧镇东上前一步道:“贵大人说得有理,我们西瞻自身的兵力足够南下,不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 谁知贵岂来立即道:“我西瞻先辈如果和你一样鼠目寸光,那我们现在也不过是草原上的一个部落。我并没有说不用借助他们的力量,只是提醒你们要先想好打下地盘后,怎么分这些地狼才能满意。万一不满意,我们怎么对付才不至于被他们咬一口。” 他一出口就骂遍了所有人,贵为丞相和皇子也丝毫不客气,可是挨骂的人却没有一个生气,这和正言这个官职的性质有关。 西瞻本身没有很深的文化,建国之初,官职的设置大部分参考中原盛唐时期,这个正言的官职脱胎于唐朝的谏议大夫。经唐一朝,最有名的谏议大夫要算魏征了。魏征一生放胆直言,连唐太宗的面子都不卖,他是以敢骂而闻名的。任何一个故事传开来都会走样,魏征的名字传到西北这个部落就光剩下他的一些好玩的事情,比如骂唐太宗李世民是昏君,骂左仆射房玄龄滥好人,骂长孙无忌和太傅张玄素乱国之类,全都离不开骂,好像魏征一生都在骂人一般。 鉴于李世民对这个官职的重视,西瞻人也十分重视正言这个官职。第一任正言全盘效仿先贤,练就了一张臭嘴,在朝上朝下见谁骂谁。后来虽然慢慢大家也明白了谏议大夫本质是劝谏皇帝、匡正过失的,可是西瞻正言“骂谏”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正言有话好好说倒是奇怪,骂人才是正理。 所以他话音一落,丞相萧兆擎就道:“贵大人言之有理,我们得了大苑九万里国土,也不必舍不得一点儿小利,臣派人去探探可贺敦等五个大部落的口风,看看他们想要什么。” 众人立即附议,朝堂上一片称是的声音,更有心急的,已经策划起进攻路线来。 忽颜抬起眼皮,目光慢慢在众臣脸上流转,最后停在萧图南脸上。他问道:“振业王,你是兵马大元帅,若出兵也非你莫属,为什么不表示意见哪?” 萧图南上前躬身道:“儿臣不同意出兵,自然也会表示意见。” “不同意?”忽颜收回目光,用老人特有的懒洋洋的声音问,“为什么啊?” “因为现在不是最佳时机,此刻出箭我没有必中的把握。”萧图南沉声道。 萧镇东嗤笑一声道:“你是不舍得你那小娇娘吧,谁不知道你的正妃姓苑,我看你分明就是在袒护她!阿苏勒,你倒是个多情种,可惜人家还是对你不屑一顾,自己远走高飞了!你们说是不是啊?”他环顾四周,哈哈大笑。 萧图南垂下眼帘,不回应他的嘲笑,群臣也没有人做声。谁也不敢为了这个二百五,得罪下一任储君。萧镇东得不到回应,勃然大怒,上前道:“父皇!阿苏勒心里光惦记着女人,他不愿意帮着咱西瞻打仗就不要指望他。你还有别的儿子呢,我去带兵,我把大苑京都的御座搬来聘原给父皇坐!” 忽颜微微点头听着,事实上,从来到朝堂他就一直这样颤巍巍地点头,让人分不清他是对听到的话表示赞同,还是控制不住脖子的哆嗦。 “振业王!你哥哥这样说你,你打算怎么办啊?”忽颜问。 萧图南露出笑容道:“三哥想带兵?那好,我们角抵,胜过我就把兵权给你。”角抵是摔跤的一种,这是萧镇东唯一勉强可以和萧图南一较高下的项目。他道:“好,是你说的,咱们这就比试一下。” 萧图南笑了起来:“三哥,这样你就迎战了?我说着玩的,三军之帅怎么能用这种方法选出来?”萧镇东大怒:“为什么不迎战?要是有人挑战还不敢应,我就不算西瞻男人!” 萧图南道:“若真让你统领三军,大苑来一个有力气的大将要和你角抵,你也答应?”萧镇东一时语塞,半晌才道:“那……那不同,他们是敌人。” “敌人?三哥的意思是敌人挑战你不迎战,就算西瞻男人了?” 箫镇东大怒喝道:“那老子就迎战,怎么着我也比你这整天趴在床上想女人的家伙有种!反正我没叫大苑给吓住了。” 萧图南语气松懈下来道:“你有种,不过像你这样有种的我军中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咱西瞻,不缺好汉!三哥,你还是回去多读几本书吧。” “你!”萧镇东怒发冲冠,叫道,“反正你就是不愿意对大苑发兵!什么叫不是最佳时机,我们现在兵强马壮,下面部落又愿意全力配合,大苑现在正打得天下大乱,现在不是时机,难道等大苑安定了才是最佳时机?” “正是!”萧图南双眼突然射出寒光道,“现在大苑全民尚武,他们都打红了眼睛!谁来欺负也受不了,我们进逼就是得胜也必然是惨胜,何况大苑与西北接壤的关中一带连受大灾、盗匪、兵乱,能有什么好东西剩下来?你说我们现在兵强马壮,那只是相对而言,我们习惯了不积存粮,我们要是半年内拿不下大苑,你算过我们的粮草够用吗?等安定下来就不一样,南人本性柔弱,喜爱苟安,大仗刚刚平息,他们一定不愿意再起波澜。那时候我们威逼之下,要什么有什么!等我们自己的府库充足了,大苑的底子掏空了,我们再在一旁看准了什么天灾人祸一来,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哈哈哈,你的意思大苑要是一百年风调雨顺,你就乐得清闲,一辈子不用打仗了?” “大兵过后,必有大灾!大苑不会一百年平安无事的,何况我们还可以暗中策乱。我认为,多则七八年,少则两三年,机会就会来。” “你这分明是借口!七八年,老子是一天也等不了!是男人的,都给我说一说,振业王要你们龟缩七八年,你们愿意吗?” 朝堂之上立即传来一片嗡嗡的议论声。萧图南的计划不但和西瞻长久以来的战略不符,也和他自己一向的战争习惯不符。西瞻人不习惯忍,他们更爱拼,这和刚才他们兄弟俩打嘴仗不同,关乎国事,于是有不少朝臣站出来,提出不同的意见。 忽颜等下面快吵起来了,抬起眼皮,慢慢道:“振业王和大苑打交道日子长,这次就听他的吧,我们再看看。”圣旨一出,群臣全部噤声。萧镇东眼中流露出狂怒和对父皇偏袒弟弟的嫉恨。萧图南大声道:“谢父皇看中儿臣的判断!” 忽颜垂下眼皮道:“朕不是看中你的判断,而是朕看出了,你心中比你三哥更想早一天踏上那片土地!你忍得,朕也忍得!” 说罢,这个老人恢复成昏昏欲睡的姿态,侍女扶他坐入软榻,在内侍“退朝”的长声中缓缓离去。萧图南望着父皇雪白一片的头发,怔怔不能言语。 六、京都 京都武英殿,太子宁萿正襟危坐,听秉笔太监陈平给他讲课。他当的这个皇帝有名无实,连太傅孙延龄也被宁晏罢黜,现在给皇帝上课的竟然是个太监。好容易听他死板地把书背诵一遍,太子一摆手让他下去。他自己的贴身太监福瑞早在门外探头探脑很久了。 陈平一走,太子就赶快伸手叫福瑞进来,急急地问:“怎么样?” 福瑞小声地道:“听清楚了,平逆军的主帅姓童名青木,是以前定远军的参军。”太子嘿了一声,道:“真是她!我还当我听错了呢。”他坐不住,在殿中来回踱步。 福瑞奇怪地问:“殿下,你听说过这个人?” 太子道:“当然。”他拿起一张纸写给福瑞看:“你看,童青木、木、目……童青目,这个‘童’折过来这边,你再看是什么字?” “青瞳?”福瑞大惊,“青瞳?那不是十七公主的名讳吗?” 太子点点头道:“童青木就是我皇妹啊,率领大军来平逆的是我的皇妹啊!以前她给我写信隐约提过她在研习带兵,那时候定远军中突然出来个童参军我就怀疑过,写信问她,她不肯正面回答,可是那回信字里行间都是得意。福瑞,从小她就喜欢这些,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福瑞以前和青瞳也接触过不少,太子经常命他送东西给青瞳,去甘织宫也会带着他一起,所以提起十七公主,他不由大喜道:“殿下,这是真的吗?那您可有救了!十七公主和您那么好,她一定会想办法救您的!” 太子一时有些失神道:“福瑞,我怕,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也算谋逆了。如果宁国公战胜,我至少还能活着。可要是皇妹赢了,父皇他能放过我吗?父皇一向不喜欢我,他若回来还会让我活着吗?” 他的容色充满哀伤,福瑞平白打了个冷战。此刻已经是午时,有宫女来请示传膳,太子厌恶地摆摆手,示意他不想吃。福瑞道:“殿下,您别这样,如果不用膳,宁国公又该派太医来了。上次硬说殿下是内滞,强灌了那么多消滞的药,整整喝了一个月啊,殿下都……” 说着他抹了抹眼泪,太子露出惊惧的表情。福瑞叫住宫女,吩咐正常传膳,又劝道:“殿下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好歹吃些,皇上就是回来也会体恤您的。朝中只有九殿下反抗宁国公,可是您看看他,都关进天牢一年了,以前的金枝玉叶,现在每天吃的饭都是馊的!听看监的说,瘦得只剩一把枯骨,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恐怕是等不到见皇上了!其他十几位殿下不都跟您一样吗?皇上还能把自己的儿子都杀了?就算不会既往不咎,也只能从宽处理啊!何况还有十七公主,她一定会替您说话的!” 第51章 谋国尽书生(6) 太子抽噎着,福瑞伺候他勉强吃了几口,就到了他必须听武讲的时间了。宁国公最近战事不利,脾气变得极坏,要是他晚到片刻被报告给宁国公,都是大祸。 太子走后,福瑞拿过几套太子的衣服,用包袱包了,向宫中西北角的浣衣处走去。过御花园的时候迎面遇到两个弘文殿的小太监,福瑞也不打招呼,低着头就走了过去。 一个小太监嘟囔:“这不是皇上跟前的瑞公公吗?怎么走那么快,我刚想请安,他就过去了。”另一个推了他一把,笑道:“给他请什么安!他那是有自知之明,说是伺候皇上的,你试试当着皇上的面叫声陛下他敢答应吗?大家伙还不是照旧叫殿下!我看啊,还是继续叫太子,他还愿意听一些。现在他跟前除了这个福瑞,还有什么人伺候啊!这福瑞从里到外,什么活计都得做,连夜壶都是他倒,你还给他请安呢,没看见他拿着脏衣服自己送浣衣处吗?他忙得没工夫答应。”说罢,哈哈大笑。 且说福瑞到了浣衣处,摸出一角银子递给管事嬷嬷,赔笑道:“嬷嬷,我找慧娘!”那嬷嬷接过银子,笑道:“这浣衣处这么多人,个个都能洗衣服,偏你磨牙,每次都单点慧娘,她手上有花不成?给你洗了,衣服就比别人洗得鲜明?” 瑞福作了个揖,笑颜如花:“这里有一件衣服领子挂了线,慧娘补得巧,看不出,要不我主子又该发脾气了。嬷嬷就当心疼我了。”嬷嬷哧哧笑着接过,回头叫:“慧娘!你干弟弟来了,注意衣服领子要补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出来低头接过去,应了一声就走,很老实的样子。 说领子就是指的下摆。慧娘趁夜里从衣服下摆中拉出写着字的绢条埋在墙外,第二日上午这个绢条几次辗转,最终被包进了御膳房一道细点心里,中午这道特殊的茶点就摆到了德妃娘娘的面前。 司徒德妃一身素服,长发垂腰,没戴一点儿首饰,脸上也没有一点儿脂粉,看上去倒比她以前正装还年轻漂亮些。宁晏一直打着维护皇朝的旗号,对景帝的嫔妃保持礼遇,连这个反抗他的九皇子的亲娘也没有亏待。只是司徒德妃自从儿子入狱就一直素服念经,不但荤腥不动,就连粗茶淡饭,每天也只吃一次。她不动声色地看着送点心的小太监小手指似乎不经意地指了指那块点心。她先吃了两块其他的,最后才把这块拿在手里咬着吃,吃完了喝茶漱口,送膳的宫女见她饱了就下去了。 司徒德妃从嘴里吐出薄绢细看,脸上也不禁动容。伺候她的德馨宫女官采屏许久未曾见到德妃娘娘空洞的表情改变了,听她狠狠地说:“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必成大器!还真让那个老儒说对了,我把福瑞放在太子那儿这么久,终于用上了一次!” 她唤过彩屏,低声吩咐:“通知福瑞,就说私下里有保皇的老臣在商讨平逆的办法,请太子居中联络!他现在病急了,说这个不愁他不上当。”她思索一下,伸出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几句话,向彩屏道:“好好看看,记住了,让福瑞想办法哄太子写下来,就照这个写,一个字也不许错!” 待彩屏看了许久点头说行了,司徒德妃立即用衣袖把水迹抹去,又道:“东西到手后,直接去福心观,这个人十分重要,千万不能露了行藏。”彩屏小声道:“娘娘,要通过太子毕竟多了几分危险,那人手无缚鸡之力,不如叫几个人抓回来更利落。” “笨蛋!我要直接去抓,宁晏能不知道那人重要?我就是钻了宁晏现在对那人毫不在意的空子!等他明白,人已经到了我们手中。要不然抓一个人谁不会?声张起来司徒府几个家人能敌得过禁军?这个筹码只有捏在自己手里,我们才有和宁晏谈判的本钱!”她眼中露出狂躁的神色,彩屏忙答应着出去,临行回头,只见德妃娘娘一只素白的手在大理石桌面上狠狠划过,长指甲齐根断裂。 七、福心 京都近郊的福心观中,一身素衣的王贤妃正在打扫院子。这院子修得不错,地上铺着崭新的青石板,这样的大夏天也没有多少灰尘。甘织宫地上当然也有青砖铺地的时候,但那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早破碎得只有些看不出形状的小石头剩下来。石缝里处处长着杂草,灰尘虽然不多,但毕竟没有这里容易打扫。 虽然在道观中,她却没有做道姑打扮。老嬷嬷丁氏从厢房里出来,忙道:“娘娘,你放着我来扫吧,真是的,怎么又自己干这种粗活。” 王贤妃微微一笑,并没有争执就把扫把递过去,反正她基本已经打扫干净了。名分上,王贤妃好歹是四妃之一的贤妃,来到这福心观时她本是带着几十个宫女侍从的,跟着一个出了家的嫔妃自然永无出头之日,这些下人没一个不大叹自己时运不济。幸而王贤妃没有什么主子架子,日常琐碎小事都不用伺候,何况王贤妃本来就不受宠,如今远远地迁到郊区,景帝更是索性把她忘了。这些人久居皇宫,看惯了眼高眼低,很快就知道这是个讨好也没用的,就越发懒怠,难得让她们动一动了。 丁嬷嬷接过扫把,四下划拉一下,发现地面已经很干净,没什么需要打扫的,只好放下扫把,嘟囔起来:“娘娘,你说你这是何苦?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还守着这道观干什么?” 王贤妃冲外面一努嘴道:“你以为这些人就光是来伺候的,她们还要负责看守我。你别看现在我们不出门的时候她们不愿意上前,要是真想走,那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何况现在兵荒马乱,出了京都又有许多盗贼出没,我们两个妇道人家很容易死于兵乱,守着这道观至少每个月还有些钱粮月例。嬷嬷,我们能平平安安在这道观里过下去才是福气呢,比起甘织宫,这里无拘无束,不好吗?” 丁嬷嬷也知道做了一天皇上的嫔妃,这一辈子是不会有自由了。即便王贤妃这样完全不受宠的妃子,即便景帝已经逃亡在外,她的行动依然被看守着。 然而,上年纪的女人不免唠叨,丁嬷嬷依旧嘟囔:“这日子还不是和从前一样?娘娘现在是二品妃子了,总该有点儿不同吧。说起月例更是可恶,外面那个总管送来的钱粮一个月比一个月少,还不是她自己扣了去,说什么宁国公例行节俭,要从宫中的人开始节流。我都打听清楚了,宁国公说要善待先皇眷属,宫里的一分也没减!从前的时候就是这样,由着那些管事的克扣,娘娘,你这性子也太窝囊了!” “性子窝囊?”王贤妃脸上笑容不变道,“不是,是我的命窝囊!从被皇上召幸以后,我就渐渐明白了这个理,想要长命,就得窝囊!要不你就痛痛快快地死,要不就窝窝囊囊地活。嬷嬷,你选哪一个呢?我这辈子注定就是这样了,命啊!人是拗不过命的!”她转过身走回屋子,转头又道:“别说走不成,就是能走我也不走,这是青瞳知道的唯一地方。我的娘家早二十年前就没了,要是走了,万一她回来去哪里找我?” 半夜,门外传来几下小心翼翼的敲门声。王贤妃睡得浅,一下就惊醒了。她问了声:“谁?”门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又是几下轻敲,好似敲门的人很紧张。 王贤妃望了一眼厢房,丁嬷嬷呼噜打得山响。她披衣站起,也十分紧张起来。这里是观后的内院,她们住的又是最里面的院落,怎么会有人来敲门呢? 她掌上灯烛来到门前,灯光照映下外面只是个矮矮的影子。那人很紧张地开口,声音也是小孩的声音:“是不是充容娘娘?是不是青瞳的娘亲?” 前一句听完王贤妃立即准备说不是,她现在是贤妃,在观中的称号是福心真人。然而后一句一出口,她立即心头大颤,急忙打开了门。如果来人问是不是大义公主的娘,她还会犹豫,但是青瞳根本不习惯这个称呼,熟悉她的人都是直接叫青瞳。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谨慎地钻进来,将一张纸递给王贤妃道:“青瞳给你的,快!”王贤妃打开,见纸上正是无比熟悉的字迹,这字迹自己有五年没见到了。纸上写着:“万请随来人秘密至我处,不可让外人知晓,生死攸关,切切!”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 “青瞳让我跟你走?现在?” 那小孩点头道:“快些,我是钻狗洞进来的,青瞳等着呢。” 就在这时,对面厢房亮起灯火,一个带着睡意的声音道:“娘娘,你和谁说话呢?有事吗?”王贤妃道:“丁嬷嬷腿脚不利落,起夜打翻了便壶,被子都湿了,这屋里一股子味的,你叫人来打扫一下!” 那小孩大惊,王贤妃伸手冲她摇了摇,示意她不要出声,果然那屋里传来声音:“丁嬷嬷打翻的,便叫她收拾就是。” 王贤妃道:“丁嬷嬷手脚慢,洗完不一定要什么时候,你叫几个人一起来,几下就洗完了。”对面的声音迟疑半天,才懒洋洋地道:“她们都睡了,叫也叫不醒,要不等明天吧。” 一般端茶倒水的活计她们都不肯做,更何况深夜里清洗尿水?王贤妃不再出声,那边赶紧熄灭灯火,假装睡熟。 王贤妃把丁嬷嬷叫起来嘱咐几句。丁嬷嬷手里拿着个大木盆,她们假意叹着气往前院水井方向走去,以前王贤妃也是如此,有人欺负了她她也不恼,事情就自己做了。一路上行动有声,但是人人都把房门关得紧紧的,还有好些人故意打呼噜表示她睡着了,不是故意不帮王贤妃洗被子。 出了内院的门,立即就有几个着黑衣的男子上前接了她们出去。见了丁嬷嬷,一个人皱起眉头:“这个还带着?” 王贤妃立即停下脚步,回头直视这黑衣人的眼睛道:“青瞳说了只带我,不带着她?”那人立即道:“是,事情紧急,太过危险,娘娘自己一个人总好些。” 王贤妃脸色剧变,环视四周退后一步,紧张地看着他们。黑衣人催道:“娘娘快些走,莫让公主等急了!” 王贤妃道:“绝不是青瞳让你们来的,你们是什么人?快说,不然我大声喊了!” “娘娘莫开玩笑,我们当然是公主派来的,你不是看过书信吗?”黑衣人焦急万分,小心说着,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破绽。刚刚王贤妃还对他们深信不疑,要不是她自己出的好主意,也不见得能悄无声息地出来。现在她大喊一声,就是劫了她出去,城中值夜的禁军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吗? “娘娘你看,那不是青瞳吗?”王贤妃本能地望向身边小孩所指的方向。突然她鼻中闻到一阵甜香,随即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地上。丁嬷嬷张嘴欲呼,嘴一张开吸进去的迷香更多,她只晃了一下就栽倒在地上。那小孩狠狠地瞪了黑衣人一眼道:“一群废物!快走吧。” 她们刚走,另有两个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拿着棉被木盆走回内院。第二日,王贤妃就说自己受了风寒,要多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侍女们并不在意,送饭的小宫女把饭食放在门口,就自己玩去了。这样一连两日,王贤妃始终没有出门,这些人才觉出不对。 硬打开门一看,房中两人都不认识。这几日和她们说话搭腔的原来不是王贤妃,领头的女官吓得半死,屋里的中年妇人轻轻笑了,道:“你要去向宁国公告发,先死的就是你!” 女官的头脑也还算冷静,认清当时形势,带着哭腔问:“你要干什么?” 那女子道:“与你无关,你们就当做一切没有发生,该去领钱粮还去领钱粮,该记档的还是记档,日子照常过,不要大惊小怪就好了。宁国公并没有见过王贤妃,他也不见得有兴趣过问你们关于王贤妃的事情。我办了事情就走,最多一个月,不会给你添多大麻烦。” 女官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心想别说一个月,宁国公一辈子都不见得会过问王贤妃,安全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于是哆哆嗦嗦地问:“那就这样吧……你是谁?” 那女子温温和和地笑了:“我当然是王贤妃,你怎么忘了?” 她并没有担心一个月,五天以后,就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找上门来。这个“王贤妃”一见他带来的东西就眼泪涟涟,连说:“这是我给小女做的,你从何得来?” 那人又和她屏退左右说了一会子话,接下来这两个人就被来人一手一个挽着,跳墙走了。一丈高的院墙,他带着两人纵越竟然毫不费力。观中众女自然连声尖叫,随后将王贤妃被劫的消息上报宁晏,领头的女官暗自庆幸,这一走死无对证,当然更加安心了。 谁知,本来大概连王贤妃是谁都不记得的宁国公得到消息,居然极为重视,将福心观几十个宫人带回来详加审问,这些女人招架不住,很快就全都说了。 宁晏名义上还是臣子,他没有住在宫中,然而司徒德妃也不可能天真地认为他不知道宫中的动静。她让人拿着只写了“司徒慧”三个字的名帖去求见宁晏。宁晏心情烦躁,示意家人拦住不见。家人道:“来人说了,老爷要是不肯见就给您看看这个。”宁晏莫名其妙地看着家人手中一条半旧的包头帕子,家人道:“来人说了,福至心灵!” “福至心灵?”宁晏一愣,随即醒悟,“福心”。他本来是毫不在意福心观中的王贤妃的,但是王贤妃被劫持的消息传来,他就不能不想想为什么这个不起眼的人会被“劫走”。王贤妃年纪不小,也没有姿财,劫财、劫色、绑票要赎金都绝不可能,劫持她的人武功极高,断不会是一般人所为。 他的资料网也极为丰富,由此逆推回去,终于弄清楚了王贤妃的重要性。宁晏大惊之下,马上下令全城戒严。此刻他也顾不上招来民愤,派人挨家挨户地搜查起来,遇到身高八尺以上的汉子,立即收监! 第52章 谋国尽书生(7) 他光顾城里了,没想到一日守兵来报,那人赶着马车,假装马匹受惊,明目张胆地闯出城去。城门几百守兵,竟然拦不住他一个!等纠集军队追至沛江,又被早在江边埋伏的平逆军狠狠打了一顿,人也被接应走了。宁晏又怒又悔,然而也只能无法可想了。此刻司徒德妃拿这个来是什么意思?这个头巾是王贤妃的?宁晏思来想去,连夜进宫见了司徒德妃。 司徒德妃像是算准了他会来,早命彩屏仔细给她梳妆了,一丝不苟地等着。 宁晏静静地望着她,等她说话。那女子脸上决然的表情让他明白她确实有大事要和自己说。司徒德妃望着古井不波的宁晏,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只能立即开口道:“宁国公,我送你一样东西,可解军中危急。”她说罢,牙关紧咬,直视宁晏双目。 她算计好的见面不是这样的,应该是宁晏急不可耐,自己慢条斯理,一点点把宁晏带进对自己有利的气氛中。但是宁晏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她就发现这条路行不通,于是立即变换策略,开口就十分硬气。 宁晏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军中危急?先拿来看看。” 司徒德妃深吸一口气道:“慢,我这样帮助您,也希望有所收获!” “哦?”宁晏看着对面紧张无比的女人,嘴角似笑非笑,“你想帮助我?帮助?” 司徒德妃平静一下自己道:“国公爷,莫以为我一介女流就不能对您的大业有所帮助,现在连夺您十六个州府,让国公爷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的也是女子!” 宁晏面色大变,恶狠狠地盯着她。平逆军主帅童青木的底细他半个月前刚刚摸清,竟是远嫁西瞻的十七公主!仅仅半年时间,这天下已经大半姓回了苑,如今大军离京都已经不足十日的路程了。 一个月前,朝臣已经有人建议迁都南华避其锋芒,南华是大苑京内最南的州府,京都到南华还有九个州府,按照前面攻占的速度,至少还能抵挡三四个月。那提议迁都的臣子说得好,有这三四个月的时间,我大军尽可重整旗鼓,打退叛逆!宁晏知道说这话的人根本没带过兵,前面十六个州府抵挡半年,这九个州府就能抵挡三四个月吗?当这是买布呢!一旦京城失守,军心顿失,失去信心的军队除了溃退没别的本事!当初自己把景帝逼至渝州,不也是越到后来越顺利吗?那真是势如破竹!可惜短短一年,就轮到人家势如破竹了! 宁晏不是没想过逃走,但是迁都南华又能坚持多久呢?何况南华要是再失守就只能逃到海上去了。宁晏自问比景帝英明得多,比他更有资格做皇帝!他筹划隐忍了多久才有今天,为什么老天就不庇护他,让一个嫁去胡地的小公主硬给翻了天? 大苑就因为出了两个女皇,女人就可以说话了,可以读书了。这女人的地位一高,一准出乱子,就比如现在这个天大的乱子。宁晏本在心中暗自决定,等国事稳定,太子禅位给他以后,一定要下令女子不得读书,都在家老老实实相夫教子,有想出头的直接打死! 可他心中也明白怕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在朝臣面前他只能强装镇定,这个伤疤别人提也不敢去提,今天竟然被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给活活揭开了! 他冷森森地盯着司徒德妃,盘算着一会儿怎么处死她。司徒德妃迎着他的目光,面色不变:“国公爷息怒,您先看看我拿着的东西再说。”他大怒,司徒德妃反而没了恐惧,比起刚才的安静,现在更让她安心。 宁晏命人接过,只见一张纸上写着:“万请随来人秘密至我处,不可让外人知晓,生死攸关,切切!”没有题头也没有落款,他皱着眉头打量问:“这是什么意思?” 司徒德妃道:“这是平逆军的主帅童青木写给自己母亲的。” “胡说,这明明是太子所写,他想找保皇的那些老朽求救,他派出些侍卫就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搞点儿花样,还早呢。我不为难他,只是把他预备求救的人敲打敲打,看他还敢不敢?” “国公爷这个办法很好,同样的字条太子写了许多,他想联系的人有十几个,可惜领头的被您敲打一番,不敢表态,后来也就没有人敢附和。太子爷这字条看来是没用了,我就拿了几张玩玩。”她说得轻松,没用的字条当然也是交由福瑞销毁了,太子哪里敢随便乱扔。 “玩玩?你玩出什么花样了?难道到了你的手中,那些老臣就变得胆子大了?” 司徒德妃捂住嘴笑了起来,声音妩媚:“国公爷,谁管那些老头子啊?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我们太子爷和一个人的字迹一模一样,连每日教他读书的太傅也分辨不出?” 宁晏扶着桌案站起:“你是说……”司徒德妃轻轻说:“这封信妙就妙在没有写明白人也没有写明白地点,可语气又是那么急迫,生死攸关啊!您想骗什么人来什么地方,只要这个人识得十七公主的字迹,就十拿九稳!特别是……”她眼波流转,“……她的亲娘!” “你是说……劫持王贤妃的是你的人?” “哎呀,国公爷,我一个妇道人家,上哪儿去找那样的高手啊?说起这个,我还想向国公爷请功呢。要不是我想着国公爷日理万机,怕是一时间想不到这些细节,提前安排人接走了贤妃娘娘,那可就真叫人劫去了。国公爷也没有办法是不?” “难道王贤妃没有被劫持?”宁晏大为动容。 司徒德妃彻底放下心来,她退后两步坐回椅子道:“我就是安排了个掉包计,好在我这个贤妃妹妹人很低调,认识她的人真不多,我找来的这个人啊,比王贤妃更像十七公主!大概她自己看了也要吓一跳。” 她又道:“十七公主文可治国,武可安邦,那早已经举朝闻名,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她要是因为担心什么人的安全不能带兵了,甚至被迫帮助国公爷您……” 宁晏霍然站起,青瞳能倒戈相助,这个想法让他激动不已。他回顾司徒德妃:“你是德妃娘娘,皇帝一向待你很好,老夫若成事于你有何好处?” 司徒德妃目光瞬间黯淡,冷笑道:“很好?他逃走只带着杨冰纨,我二十多年换来的都是什么?我今天只是要换我儿子平安,除了这个皇儿,我一无所有!国公爷如果能答应,我一定会劝说皇儿听命于你。” “好!”宁晏一拍手,“九皇子老夫也十分欣赏他,要我说,那么些个皇子里,就只有他能成大器;那么多嫔妃里,也只有你是个诸葛!” 他转过身,微笑着道:“要是老夫兵败,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那争气的儿子。我死了也要让他到阴间听命于我,圆了你的誓言。”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司徒德妃脸上剧变,道:“所以,你去拜佛吧。” 八、惊变 平逆军大营中军帐内,青瞳正拿着粮册就着烛火仔细研读。离开滁阳已经半年多的时间了,战事一切顺利,过了江州就是京都,她预备在本月底拿下京都。 连番大胜让现在平逆军战士的士气极高,而且人数上也比宁晏多,最终打胜只是时间问题。青瞳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战役上了,她盘算的是这场内战给大苑带来的巨大损失该如何弥补。往常看这些东西都十分认真,可今天不知怎么她就觉得烦乱,那些数字跳来跳去就是进不了脑子。青瞳丢下粮册,焦躁地来回踱步,她喊起来:“花笺!花笺!” 花笺推门而入:“怎么了?” “花笺,任平生走了几天了?” “三天。你今早上不是问过了吗?” “唉,才三天,你说他能不能把我娘接回来?会不会出事啊?” “青瞳,这几句话你三天问了好几十遍,烦死我了!三天,他还没到京都呢!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的本事你还用得着怀疑,宁晏手下谁能拦住我们任大都统?”青瞳虽点点头,可心中还是十分烦躁,来回踱步。 花笺一把把她按着坐下,拿下她手中粮册道:“别看了,都起更了,你睡吧。”青瞳依言躺下又霍地站起。花笺气得把她又按倒:“你真让人心烦,赶紧睡!躺下,今晚我陪你。”她去旁边帐子里抱过被褥,在一旁榻上铺开躺下。 青瞳不动了,不一会儿,花笺呼吸均匀,已经睡熟。青瞳慢慢睁开眼睛,盯着帐顶。熄灯之后帐顶一片白乎乎地盖下来,简直让人窒息,她就这般看了一夜。 又过了几天,青瞳白天还歪在一张靠榻上休息,她的脸色很不好,昨晚睡到半夜,突然一阵莫名其妙地心口疼,疼得她睡不着觉。花笺连夜请医生来看过,却又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大夫说她大概是积劳过度,没有开方子,只吩咐她多多休息就好。 青瞳身体一向很好,极少生病,这下把花笺吓得不轻,说什么也不让她起来活动。青瞳拗不过她,就只好靠着这张贵妃榻一直躺到现在。就是闭目养神,青瞳也眉毛紧皱,表情不安。 帐门猛地被掀开,花笺快步跑进来,大喊:“青瞳!青瞳!”青瞳在睡梦中被惊醒,全身都是冷汗,忙问:“怎么了?花笺,怎么了?” “任平生回来了!已经进了营门,就快到了。” 青瞳大喜,赶快跳下长榻向门外跑去。花笺对王贤妃也十分想念,跟着她兴奋地往外飞跑。 营门口任平生已经被林逸凡和元修包围,正唧唧喳喳地说着话。林逸凡说:“任大哥,我得到报信,京都有人赶着马车冲城门,几百守兵都被一个人打退了,是你吗?” 任平生笑道:“我本来不想硬冲的,可这京都的守卫太森严了,那门口的兵眼睛贼啊,路过的人挨个搜!满街都是我和大眼睛她娘的画影图形。我去接了夫人出来,那观里的道姑全是监视夫人的,难免有些冲突。本来想先在京都躲着,等你们打进来了天下大乱,他宁晏还能顾上抓我们吗?可这小子真绝啊,仗也不顾,愣是派出好几万人搜我们两个。有哪一个报了信,赏万两白银,谁要敢收留我们,或者敢给我们一口水喝,全家都砍了!哎哟,京城这几天凡是大个子都被老任连累了,大牢都要加盖了。” 林逸凡笑道:“暗的不行你还能来明的,有这本事在,他宁晏还有什么办法。”他们正说着,见青瞳和花笺一前一后跑过来。青瞳气喘吁吁,还没跑到车前就大喊:“娘!娘!” 车帘打开,一个中年妇人露出面孔,容貌秀丽,五官除了眼睛,竟都和青瞳有七八分相像。青瞳骤然停住,那妇人走下马车,静静地看着她。花笺赶上来,一见这人也呆住了。任平生看看青瞳又看看那妇人,心中突然暗道:“糟了!” 果然听得花笺大声喝问:“你是谁?” 那妇人冲青瞳福了一礼道:“奴婢长慧见过十七公主。”青瞳脸色苍白,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娘呢?” 长慧平静地道:“贤妃娘娘现在宫中,由德妃娘娘照顾,公主不必担心。德妃娘娘说了,公主如果想念娘亲,随时可以进宫探望,她扫榻相迎。” 她眼波四下一扫道:“只不过,宫中都是女眷,公主不方便带着别人,尤其是这位任都统。德妃娘娘亲见他纵马出城的神威,心中害怕,请公主万万不要带着他。到了京都,娘娘自会安排人伺候公主,请这些将军不必担心。” 她话锋一转:“公主虽说随时可以前去,但是请赶在京都城破之前,如果城破了,德妃娘娘就是想照顾贤妃娘娘,恐怕也是力不从心了。” 一干众人都是脸色苍白,宁晏这是摆明了要青瞳进宫做人质,要求城破之前,青瞳即便不肯去也不敢随意攻城。大军滞留江州,北地现在远比南方贫穷,拖是拖不过宁晏的。 青瞳问道:“长慧,宁晏怎么知道我要去接回我娘,还做了一场搜城的好戏?几万人,战场上多这几万人就可能扭转战机!他就舍得放在城中等我一个可能性?我要是没有去接我娘呢?这些人就一直闲着?” “公主,宁国公并不知道您会在京都未得手之前就冒险去接贤妃娘娘,这都是德妃娘娘安排的。正所谓有备无患,公主您专注的是军政大事,德妃娘娘研究的可全是您。” “设下陷阱的不只奴婢这一处,这位任都统没见过贤妃娘娘,加上奴婢是特别找来的,跟公主容貌相像,他就不曾怀疑。如果来的不是任都统,我们也还有别的招数。” “至于搜城是德妃娘娘顺水推舟,宁国公既然搜城她也没拦着,任都统武艺如此高强,如果太容易得手,怕他起疑,招致变数。” “德妃娘娘说了,这几万人的安排完全值得,如果公主在破城之前完全没想到贤妃娘娘,没有派人接她,证明贤妃娘娘不够威胁您的分量,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好好……”青瞳只觉头晕目眩,勉强稳住,站直身子。长慧有些悲悯地看着她,悠悠一叹道:“别人让我带的话我已经说完了,公主,您能否听我说一句自己想说的话?” 青瞳静静地看着她,不置可否。长慧道:“饥荒时,我两个儿子都是德妃娘娘救活的,她的大恩我不能不报。但是同样母子情深,我却昧心欺瞒了公主,自己也十分惭愧。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只想提醒公主一句,做母亲的就是自己死也不愿意把孩子置于危险之地,如果您因贤妃娘娘而遭遇什么不测,那她会觉得生不如死。” “你的意思是,作为一个母亲,你不赞成我去?”青瞳的声音变得阴冷难听。长慧觉得这声音冷得让她发抖,她勉强点点头。 “谢谢好心,但是全是废话。父亲我都不惜万里来援,我又怎么会把母亲置之不顾。”她转过身,平静地道,“备马!” “参军!”林逸凡和元修一起张嘴,青瞳伸手阻止了他们,仍道:“备马!”任平生一把拉住她的手道:“大眼睛,是我不好弄错了,我上了别人的当,这事交给我吧,你这是去送死啊!” “放手!”青瞳只说这两个字,任平生怒道:“不放!” “来人,照着我们两个手中间砍,砍断谁的算谁的,看他放不放!” 第53章 谋国尽书生(8) “你!”任平生怒道,“你……你,你死不足惜,也要为这几十万兄弟想想。你要是被扣在京都,让我们攻是不攻?降是不降?到那时,你母亲救不了,我们也全死到临头了!” “放屁!”青瞳转过头骂道,“你才死不足惜!我的命尚有用处,不会就这么轻易送给宁晏。” 任平生扳过她的脸来细看,见青瞳的目光已经不是刚才那样死灰一般绝望,而是斗志勃勃。不知为什么,看到这目光就能让人安心。 青瞳怒道:“还不放手,看什么看!” 任平生转过身道:“备马,两匹!我和大眼睛一起去!” 元修道:“任大哥,宁晏指名你不能去!” 任平生道:“他不让我去京都,还管得着我送大眼睛过江州?老子拉屎放屁他管不管?我先过去,看情况再说。” 青瞳道:“任平生跟着吧,宁晏说得再厉害,也不会因为我多带了一个人就立下杀手,至多不许他进宫,派人看管起来。你们听好了,我不在也要照常出兵,越是战事危急我们越有用处,若是答应了他退兵之类的条件,他一安全我就失去了利用价值,那就危险了。还有,如果京都传来我的命令,切不可信,就是亲笔信也一样,不见到我本人或者我的印记,概不听从!” 她的目光凝视远方,似乎看见了小时候自己和太子哥哥玩闹的林林总总。她心道:“太子哥哥,别怪我疑心你,妹妹也希望,千万别是你啊!” 九、困厄 沛江江边,青瞳和任平生正在等候渡船,他们两个秘密出发,做普通商旅打扮。因为战乱,沛江边昔日络绎不绝的渡船少了很多,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艘,运气不好时要等上一整天。平逆军夺取江州以后,将渡船分成一日四班,按时出发,情况已经有所缓解。 离下一班船时还有一刻左右,任平生小声和青瞳说着话分散她的焦急。青瞳只是嗯嗯啊啊地敷衍,提不起兴致来。 “壮壮!”她突道,“这次我要是能活着,就封你个将军,让你威风威风!要是我死了,就让父皇封你个侯爵,光领俸禄不干活。我要不在,你担当实职保准惹祸,还是逍遥过日子吧。” 任平生笑道:“别,‘猴爵’那是元修的,你好歹给我争取个公爵,不行就伯爵算了。俸禄虽然没有侯爵多,好在辈大,伯伯比爹还大不是?” 早在元修投诚时,景帝就想封这个在军中力拖奔马、威风凛凛的人为虎威大将军,青瞳劝说将军应该是能指挥作战的人,而不是这样的勇武之人,等积累军功了再封将军不迟。最终任平生封了都统,元帅的亲兵护卫长官。 半年下来,他立过无数战功,可是这人也实在太过散漫,只要立下点儿功劳立即犯下些错误,不是打了人就是喝了酒,不是点卯迟了就是晚上乱走。升升降降下来,元修早恢复了爵位,武本善也成了前军元帅,只有他还是个小都统,继续担当青瞳的护卫长。 青瞳其实已经发现,这个人是故意的,不能指望用名利心笼络住这样的人,任平生并不把什么公侯看在眼里,他跟着自己,凭的全是情分。这半年来,危险的活他全做,而好处却没轮上过。她想到这里,不由温温地看了他一眼。任平生夸张地低下头,给她一个羞答答的眼神:“别……别这样看人家,人家还没成亲呢!” 就在青瞳准备一脚将他踢进沛江凉快凉快的时候,船来了。船老大老远就吆喝:“船来了,船来了,收帆,落锚,备踏子!岸上人等暂避,让我靠岸喽!” 随着船渐渐靠近岸边,岸上的船工纷纷用绳索套住船头椽子向岸边拉。等拉得够近了就搭上几米长的跳板,船上有几十个从那边岸上渡来的客人,让这些人先上岸,这边等待已久的众人才能上船。 眼看一个个人从船上出来,船吃水位渐渐升高,最后一个客人头上包着大大一块头巾,将半张脸也遮住了。他等人全走过去了才低着头弯着腰快速通过跳板。他上了岸看也不看,只管低着头快走。这人路过她的时候青瞳不经意望了一眼,在他脖子上发现一块小指头大的淡红胎记。任平生只觉得身边青瞳突然全身一震,立即出列去追,船也不要坐了。 追出去十几步后她叫:“离非!是不是你?” 前面那人身子大震,急急转头,一把拉下面巾,正是离非。 “青瞳?”他惊道,“你怎么在这里?天哪,我……我正准备去找你!”说完才看到青瞳身边的任平生,两个男人对视,都露出“你小子谁啊”的眼神。 “离非,你这是偷偷跑来的吧?这叫什么打扮,怎么了?” 离非脸上现出犹豫,他带来的消息太坏,坏得让他简直没办法开口。青瞳看着他的脸,急得双目喷火,心中如同沸水翻腾。离非不善掩饰,他要说的话简直就写在脸上。青瞳突然觉得心口剧痛,她的脸一下子白得可怕,努力咬着牙道:“离非!什么事……快说!” “青瞳……你别回京了……”离非现出痛苦万分的神情,“你千万别回去了,宁国公已经在京中布好陷阱,只等你一去就杀了你!他不会给你回转的时间,已经下了严令,就地格杀!” “不应该啊?我滞留宫中对他才有好处,杀了我只能激起报复……难道,出了什么变故?”青瞳突然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觉得胸口痛得不能呼吸了。她用手扶着胸膛望着离非,眼神里已经带着祈求。 她在心中反复说:“是我乱想,千万不是真的,你千万要说这不是真的!” 然而离非已经哭得瘫软,他颤抖着道:“青瞳!青瞳啊……你娘已经死了!” 霎时,时光好似静止了一般,青瞳眉毛轻扬,好像要问什么话,这个表情动作怪异地停在那里。停了片刻,她双眼微微合起,就这么仰面摔在地上晕了过去。鲜红的血从她的嘴里汩汩流出,把她苍白的脸浸在血水里。 任平生和离非一起大骇,摇着她叫起来。青瞳只觉得腹中的活气一下子散开了,魂灵飘飘摇摇,直升到九天之外。她告诉自己,不行,不行,还没有问清楚,还有事没有做呢!她强迫自己守住这口气,使劲睁开眼睛。 然而这口气完全像是借来的,运到胸口就不往下走了。还是不知道四肢在哪里,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过了很久很久青瞳才重新找回焦距,她看了看两个人,把手伸给离非,揽住他慢慢站起来。她把头靠在离非肩上定神,过了许久,觉得自己能站住了,她就把毫无血色的脸转向他道:“仔细给我说说,怎么回事?”声音又轻又温柔。 砰!屋子里传出一声巨响,司徒德妃面无表情地走出门,衣服上沾了一点儿汤汁。彩屏连忙上前:“娘娘!她……不肯吃饭?” 司徒德妃一时失神,过了一会儿才道:“要是不肯吃饭那倒不奇怪,王贤妃掀桌子是因为她说汤咸了,饭太软,还有,芙蓉鸡里姜切得不仔细,看见姜末了,让重新给做。”她停了一下才道:“一会儿你进去收拾收拾,然后通知膳房重做,尽快送来。奇怪,这王贤妃一直温良贤淑,怎么突然刁蛮起来了?” “也许是知道国公爷要拿自己来威胁女儿,所以心情不好。”彩屏小心翼翼地道。 司徒德妃摇摇头:“她进宫以后,提也不提自己的女儿一句,我就是故意把话题引过去,她也不接口,也不着急,也不难过,每天就是不断挑剔,盘子都摔了不知多少。” 她眉头紧锁道:“彩屏,报告宁国公吧,她不会和我说什么了,恐怕软硬都不行,请他自己来问话。” 傍晚时分,宁晏来到德馨宫门前,报名而入道:“臣宁晏见过贤妃娘娘。”他偷眼打量王贤妃,以前没有注意过这个微不足道的妃子。王贤妃皮肤枯黄,比大她几岁的德妃看着还老,实在算不上漂亮。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当真如同冰雪培出来似的,亮得冷幽幽,冷幽幽地亮。 “哦,原来我是娘娘,你是臣啊?”王贤妃摆弄着桌子上一盆兰花,淡淡地回答着,“看你认真的样子,这场面就好像是真的一样。” “娘娘何出此言,臣永远是大苑的臣子,前皇虽然叛国,也毕竟做过我大苑的一朝之君,臣对娘娘又岂能不恭敬?” “叛国?真新鲜,我妇道人家见识浅陋,宁国公别笑话。我就从书上看到过不少像您这样的权臣奸相什么的叛国,还是第一次听说皇帝背叛自己的国家。” 宁晏脸色阴沉,他不想和这个妇人纠缠,咳了一声道:“娘娘,像您这么睿智的人,应该明了现在的局势吧?” 王贤妃微微笑起来:“知道,你要死了!” “你!”宁晏深深呼吸一下,才道,“娘娘误会了,虽然现在叛军有一支队伍正准备攻打京都,但是他们军饷不足,后方也不安定。最关键的是,他们多半是曾败在我手下的禁卫军和一群乡下临时招来的泥腿子,不过是乌合之众,根本不是我们天军的对手,这场仗他们输定了!” “这真是好消息。”王贤妃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我建议你就设下盛大的宴席庆祝庆祝。啊,别忘了去祈年殿祭天表表国公的功绩,上天会降福给你。” 宁晏觉得衣领太紧,怎么突然呼吸不畅?这个贤妃一向老实,没听说过这般伶牙俐齿,看来生得出那可恶的公主的,也不会是善类。 他站直身子道:“娘娘!叛军中有一个人娘娘一定关心,她叫童青木,但是我已经查出来那是化名,实际上她是娘娘的女儿。臣要平定这场叛乱,只怕误伤了公主,所以臣来请示娘娘,公主不过一时被叛逆蒙蔽,是不是趁着没有铸成大错,赶紧回到京都来呢?” “哦,这事情不用请示我,你有办法叫她回来尽管去叫。” “娘娘,这件事情还希望娘娘出点儿力,毕竟你是她的娘亲。”宁晏说,“例如,写封信去,说你想她,让她回来,要是她解散那些叛军,那你就更开心,可万一还是执迷不悟,你就会十分伤心……”他的瞳孔收紧,露出阴狠的表情:“伤心得要死!” 十、陨落 “宁国公。”王贤妃站起来随意走走,“既然你不想绕圈子了,那我就直说。信我写了你也要好几天才能送过去,何况见不到我的人,青瞳未必信你。简单地说,你就是想让青瞳知道,她母亲在你手上,只有投降才能保住我们娘儿俩的性命!如果她能反叛,就能让我们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是这样吧?”宁晏看着她不说话。 “以后有事敬请直说!我答应你了!” 宁晏吃了一惊,王贤妃要是照他的脸上吐一口口水,他倒不会有这么吃惊。 王贤妃不等他回答,继续道:“你带着我去城头,当着城下百姓的面我把你的意思说出来,那么多眼睛看着,那么多耳朵听着,青瞳就不得不信了。事先说好,我能拖她半个月,你保我平安,我要是能说服她不进攻……”她露出幽幽的笑意道,“我也不要什么荣华富贵,你把司徒慧杀了就成。” 宁晏骤然听到刚才还风轻云淡的女人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般狠话来,心头大惊。 王贤妃看着他,唇角微微露出一点儿笑:“怎么了?司徒慧和你做得交易,我就做不得?她有九殿下,我有青瞳,难道我还事事都输给她了?带路吧,我现在就去!” 宁晏犹疑不定地看着她道:“你真的愿意?” “你倒是想想,青瞳打下京都对我有什么好处?”她淡淡道,“皇上回来,信的还是司徒慧,宠的还是杨冰纨,挣回来荣华富贵,得益的还是她们!于我,于我的孩子,到底有什么好处?” “贤妃?如果有选择,哪一个女人会贤德?真是笑话!”她回头冷笑着看着宁晏道,“就算青瞳攻破京都,杀了你,立下大功,于我有什么好处?别说四妃中最末的贤妃,即便封了我做皇后娘娘,仍旧是个有名无实的摆设罢了!以前倒是有皇后娘娘,二十年来,整个宫中做主的人不还是她司徒慧!我受了她多少委屈?你不妨调出内档好好查一查!我只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司徒慧还两次将她送入虎口,难道你让我寄希望她良心大发,永远没有第三次?你以为我愿意让你失败让你死?不是!我但愿你能把这个皇宫打个稀巴烂,让司徒慧死在我前面!可惜,你也未免没用了点儿,真让我失望!” 宁晏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迸起,眼神立即凛冽如刀。王贤妃迎着他的目光,毫不惧怕,嘴边还露出嘲讽的笑意。宁晏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看得出来,王贤妃不怕他,不是司徒德妃那种强装镇定,而是真的不怕,从开始就不怕。 他用自己最平静的声音道:“贤妃娘娘,你也许真的不怕死,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的昭狱里有很多玩意儿,比死可怕得多。一年来,我想问的口供,还没有一个人能在昭狱中咬牙挺下来不说的!就算是战场上受了重伤哼都不哼一声的宿将,也没有一个人能拖得过三天……” 他的话音还没落,王贤妃就用极其轻蔑的眼神看着他道:“宁国公,你做什么事情都这么转弯抹角吗?最开始我就和你说了,我答应你!你让我说什么,我都会嘛。你打算把已经写好口供的人送去昭狱,让他再写一遍?不觉得奇怪吗?老实说,你的昭狱成立不过一年,却已经大名鼎鼎。我不想吃苦头,也不想凭借我一个人的力量做什么翻天大事,更不想给他做烈女节妇!我再说一遍,我答应你,不但劝青瞳不要进攻,有可能,还会劝她帮你!你让人带路就是,拖延时间的是你,我立即就可以去说!” 这下宁晏倒是迟疑了,他皱着眉头盯着王贤妃道:“我当权于你没有什么好处,你却劝自己的孩子背叛她的父亲?这不合情理,我怎能信你?” 第54章 谋国尽书生(9) 王贤妃冷笑:“怎么不合情理?只要青瞳停止进攻,不管什么原因,她都成了叛国,那就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帮你,难道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才是合情合理?南苑北苑,你们现在僵持,却不可能永远僵持,总之会死一个活一个。要不就不做,要不就做绝,不然你们任何一方得势,对于青瞳都是灾难。做都做了,还想两头讨好?屁话!” 宁晏好好地看着她,够狠!够绝!如果司徒德妃真是诸葛,那王贤妃就是曹操了。这些女人,不管有没有与之相若的能力,只从心思来说,却遍地是枭雄。没想到啊没想到,景帝那样简单一个人,他的后宫却全都不简单。 “对于我来说,你和皇上,不过是利益的两面,都没有什么感情在。就算你不为难我,攻破京都以后皇上回京,青瞳还是公主,她会嫁人而去,并没有多大的好处;我却只能永远待在禁宫中,一直到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担着一个皇妃的名头,为了什么皇家的体面,就永远都没有自由。” 王贤妃轻轻一笑:“本来你说什么我也不能不听,可是我答应得太容易,你又偏偏不信……为了让你信我,我和你商量一个条件好不好?” “你反正要立一个傀儡皇帝过渡……”王贤妃道,“我的条件就是,事成之后,要将关中给青瞳做封地,世代相传。还有,让我和她一起去,我不要留在京都当什么皇太妃之类的可笑玩意儿。以后不管你继续当你的权臣,还是自己做了皇帝,都永远不能动她的封地,就算你自己的儿子当了皇帝,也不能变!没有这条件,我就是青瞳的娘,她也未必愿意听。你答应,我就立即去德盛门,当着所有人的面,帮你说。不答应,咱们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宁晏心脏狠狠跳了几下,他沉思片刻道:“娘娘,臣不太相信你会替我说话,万一你说出的话不是我的意思……” 王贤妃道:“宁国公,这有三种结果,一是青瞳听了我的话,皆大欢喜。二是青瞳不肯听我说的话,但是做娘的都让她叛国,就算她没叛,平逆军也会对她怀疑,以后将令再下来,总会有些人不敢全部遵从,那对于国公也是好消息。三嘛……” 王贤妃斜睨他一眼:“就是国公担心的,我会不按着你的意思说话,那你随便给我点儿厉害,有那么多眼睛看着,这件事必定添油加醋传进青瞳的耳朵里,那不比一封信更让她动容吗?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我既然答应,就要尽我的能力!反正我没有别的本事,能不能打动她全靠情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宁晏击掌,“李玄良,护送娘娘去京都北边德盛门,让她对着江州的方向说话,叫士兵集结,都出来听。”他回过身:“娘娘,臣希望你不要遇到什么意外才好。” 辰时将过,太阳已经挂得很高,阳光有些耀眼。王贤妃眯了眯眼睛,一阵风吹过,她的心情平静舒畅。终于到了这个时候了,多好!她看着下面整齐的军队和旁边被强迫叫来的怯生生的百姓,开口道:“大家都知道离我们几日路程的江州驻扎着一支大军,他们很快就要打进京都了。”下面的军人尚没有异动,百姓却纷纷骚动起来。 “你们别怕,领兵的大元帅是我的女儿!她是很好的人!”王贤妃脸上露出微笑,继续道,“她小时候有点儿早生,落地才有这么点儿大,我这个做娘的也没想到她会有今天这样的威风啊!”百姓中许多为人父母,紧张都不由得和缓起来。 李玄良皱起眉头,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她说这些没用的废话。 王贤妃又笑道:“你们大家说说,要是你们自己生下一个儿女,你们最希望她将来能有什么?” 许多人,尤其是女人们脸上同时露出微笑,自己的儿女,那当然希望所有的好东西他都能有,这些事情幻想一下都会很满足。 王贤妃轻笑:“是不是出人头地,家财万贯,建立赫赫功业?女孩就要她花容月貌,平安喜乐,嫁个如意郎君?还要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呵呵,真要能这样多好?可惜一个人很难什么都有,要建立赫赫功业,就不会平安喜乐,有得有失,这是天道!最无奈的是,这些事情不是由你去选择的。” 李玄良道:“贤妃娘娘,该说正事了。” 王贤妃嘴角轻扬:“好,说正事。”“正事”这两个字被她说得满是嘲讽。 她接着道:“我的孩子,现在就是个选择的时候了。帮了宁国公,她以后事事都可以自己选,不用听命于人。要是攻下京都,可以辉煌一时,以后的路就是一条艰难的路,会怎么样我就不能预料了。我明白谁做皇帝其实和你们老百姓没多大关系,你们希望的是不要打仗!你们大概希望她选择第一条路吧,看上去我也觉得第一条路很不错……” 李玄良露出微笑,王贤妃看着他,两个人一起笑着。然后王贤妃转过头道:“但是青瞳姓苑啊,这不是一个大姓,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姓苑的。姓一次苑不容易!真的帮了宁国公,她可就对不住自己的祖宗了!” 李玄良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王贤妃伸手示意他别急,又道:“这也没什么,祖宗其实也没有什么地方对得起她的。”李玄良这才松了一口气,冷汗也下来了。 王贤妃转过头,脸颊发出光芒来,不再看李玄良一眼,向城下大声道:“人能自己做主的事情真的太少了,我不希望进宫,可还是进了。你们不希望打仗,可是还是打了。一生走下来,很多事都让我失望。唯一让我得意的事情,就是我的孩子。得知她的消息,你们没法想象我有多骄傲!对,我的孩子让我骄傲!她做成了许多人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是我的骄傲!我的人生注定黯淡,但是我的孩子,她的人生可以辉煌!她能选择自己要走的路,我是多么高兴啊!”她过于激动,连声咳嗽起来,自己用手一下下捶着左胸。 李玄良也大声道:“贤妃娘娘说得对!江州叛军也是我们的子民,在昏君手下,生死都不能自主,只要弃暗投明,国公爷都欢迎!贤妃娘娘,当着我们大家,你对叛军主将、你的女儿说一句话吧!” 王贤妃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青瞳,我以一个母亲、给你生命的人的名义命令你,你必须听!” “青瞳!”王贤妃突然用自己最大的声音道,“打下京都!” “什么?”李玄良一时惊得呆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贤妃用尽全力嘶声道:“宁晏不仁,百姓的生命,不能交给他做主!” 李玄良从极度的震惊中醒悟过来,伸手就要去掩她的口。王贤妃霍然回头,笑道:“不用了。”她松开抚在胸口的右手,手下面红色的血迹几乎扩张到整个左胸。 她偷偷在衣服和内衣间用带子绑着一片碎瓷,借着刚才咳嗽,自己用右手一下下砸进胸膛里,对准要害,无法救治。她砸一下便咳一声,咳一声便砸一下,直到那利刃已经完全没入身体,直到滚烫的血喷薄而出,她再也按不住。 李玄良气急败坏道:“你……你……你……你不是说能自己选择最重要吗?你不是说选第一条路更好吗?你明明和宁国公说好的!” 血沫子开始从王贤妃口中呛出来,她淡淡地、轻轻地道:“该怎么选择,自己的心意会告诉你,根本不用别人说,无论走得多远多难,那都是青瞳必须走的路,我不会成为她一点儿阻碍,绝不!” 王贤妃面容平静如水:“我幼年入宫,不但没有地位,没有尊严,更没有自由。唯一有的,也只是我一生心安罢了。这东西,谁也拿不去……”声音已经很轻很小,小得仿佛呢喃,可四周太静,李玄良却听见了。 她整个人苍白得如同失水的花瓣,轻轻从枝头飘落,在人群的惊呼声中摔在德盛门下。 十一、出城 城下的人群失声惊呼,有一个人正从远处赶来,听到前面人人传来惊呼,心急如焚,拼力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往前挤。他在看到一片蔓延过来的鲜红色后骤然停顿,身后摇摇晃晃被人撞着,脸色一下子苍白得可怕。 李玄良在城上惊慌更甚,定了定神之后立即下令:“来人,封闭城门。这里的人全给我抓起来,今天的事情若是泄露一句,大家都不用活了。”禁军听了个个脸色发白,轰隆响声中,城门紧紧地关闭起来。禁军各级头目分别下起命令,德盛门前所有的百姓全部抓起来,有抗拒的格杀。 禁军是京都的守军,人数众多,片刻就把全城控制起来。德盛门前的百姓固然哭喊一片,城中其余人家也被勒令家家闭户,一个人也不许说话。每一家门外都有手持兵器的士兵看守,人们不知道要遭遇什么对待,不由个个瑟瑟发抖。 当别人都使劲往前挤的时候,一看到血迹,那人就悄悄地后退,一直退出人群。他溜着墙边向相反方向疾走,直奔西城门而去。当时人人惊呼,场面混乱不堪,没有人注意到他,然而李玄良反应不慢,只是略定神就下达了封城的命令。那人还没有走到一少半的路,就见禁军远远地从几条街外的营中不断跑出来,四下散开,各奔一个城门而去。奔跑的队伍又分出许多小股,分别向街道巷子中飞掠,城中顿时一片大乱。 他只得停下来,再跑目标就太明显。他脸色急速变幻,突然咬牙,望着一家店铺门前拴着一匹马,他挥剑砍断缰绳,跳上去就走。店中人本来听到外面嘈杂一片,正在惊惧,竖着耳朵使劲听发生了什么事,哪里想到光天化日,在满街跑兵这个当口有人会来抢他的马。等他大呼小叫地出来,只看见一个背影而已。 店主人大怒,气急败坏地追出一条街,已经没了偷马贼的踪影。他正巧看见远远一队禁军快跑过来,快步迎上去,嘴里大叫:“官爷给小民做主啊,有人抢我的马,天杀的,我就只有这一匹马,全家老小的生计指望着它呢……”话音未落,就见禁军头目一挥手,他手臂一紧已经被人抓住了。随即一个黑布口袋套在头上,一道麻绳将他双手用力绑起来。店主人大惊,一挣扎已经狠狠地挨了两脚,他痛叫一声,连忙忍着痛不停地道:“我不要了,我不要马了,原来是官爷的朋友,小民说错了话,小民不要马了,真的不要……呜呜!”一把麻核桃塞进他嘴里,后面的话也全出不了声音了。 店主人吓得一股热尿撒了满裤子,自己这脾气被老婆说过很多次了,这次能活着,他一定改过,一定忍气吞声地活着。什么马,就是要了他的房子、他的地,他也不再生气了。只要能留一口气给他老两口,他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再也不敢争什么了。你们要什么,都拿去吧。在这样的国家里,小民能活着已经是幸运。 然而,他能不能活着,却全然不能由自己做主。 店主被禁军拽着踉跄而走,耳听得街上一片惊呼。禁军遇上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和他一样的待遇,紧接着就是砰砰声不断传来,所有的门窗都在禁军的逼迫下关闭起来。四下响起惊呼声,禁军喝道:“不许出声,说话格杀!”于是连女人的惊叫声也没有了。一个婴儿哇地哭起来,随即转成呜呜声,大概是被妈妈掩了嘴。 那人跳上马,剑鞘回手在马臀部抽了一下,那马一声嘶叫,快快跑起来,他的目标竟然是刚刚出事的德盛门。 还没有到门前,迎头就撞上了李玄良带着人抓了人往回走。德盛门前聚集的人数众多,一条条长绳如同糖葫芦一般串了许多人,全都是黑布蒙头,嘴巴被塞,只能从鼻子里发出惊惧哭喊的声音。一个禁军看见他,大喊:“那儿还有一个!”几个人快速向他跑来。 他迎上去大喝:“李玄良!你当的好差!国公爷让我来问问你,你有几个脑袋?”预备抓他的人惊讶不已,都站着不敢动了。 李玄良闻言吃了一惊,一看来人认识,原来是礼部侍郎离非。宁国公谋逆后,本来打算重用这个外甥,两人内室谈话。离非不知道说了什么,宁晏摔了茶碗,离非不但没有升官,反而连礼部侍郎都丢了,成了一个白丁。不过朝中之人还是不敢得罪这个内戚。别说他李玄良,就是六部尚书撞见了他,也个个客客气气。 他现在就是一身庶民打扮,骑着一匹驽马,却敢指着大内侍卫总管的鼻子喝骂:“你当的好差!” 李玄良惊道:“国公爷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离非喝道:“你还想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国公不成?”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李玄良一时失言,连忙拱手,哭丧着脸道,“离大人,下官怎敢妄图隐瞒,实在是没有料到啊!下官本来也防着那个宫妃会寻死,可是一路紧紧地看着,她没掏簪子也没想撞头什么的,就是咳嗽自己捶捶胸口,这……这这,这也不像是寻死的样子,下官实在没有料到啊!把瓷片子一下下砸进自己心窝子里,怎么有女人能下这样的狠心?这实在是没有料到啊……” “休得狡辩!”离非脸颊抽搐了一下,随即喝道,“我舅舅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你,你就办成这样?还敢有脸在这儿为自己开脱!” 离非平时和外人提起宁晏,从来不叫舅舅,都称国公。此刻这称呼一叫,李玄良顺势跪下,心道自己拿什么和人家去争。他连连道:“离大人,下官已经封锁了所有通道,消息断不至于传出去。这些知道的人,下官也都抓起来了,这一番虽然不能将功补过,可是望离大人念在下官即刻悔改,在国公爷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 离非哼了一声道:“我若是没有说几句好话,你现在还能有命吗?”他四下看了看被绑的百姓和紧闭的门窗道:“你也还算机灵。这些百姓找个手下带着,你自己现在立即去见国公!余下的事,我来主持吧。” 李玄良满脸吃了黄连一样地苦,唯唯诺诺道:“这……离大人,国公要下官去见……可不知有什么事,会不会……” 离非冷冷道:“你做下这等好事,还指望国公请你去打赏吗?还是说你就不想去了?” 李玄良大惊,忙道:“不敢,下官这就去,就去!” 第55章 谋国尽书生(10) 离非语气转为温和道:“李大人,你的忠心舅舅也知道,给他说两句,消消他的气,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你要是再拖延,那不是让他更加发火吗?” 李玄良连忙点头称是,谢过离非,飞跑回去。 离非平生第一次做戏,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只得不停用大喝掩饰语气。此刻他松下一口气,回身向士兵吩咐:“开门,让我出去。” 那城门守兵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李大人刚刚下令,出城格杀!” 禁军副将庄翰赶上前,喝道:“大胆!你没看见李大人也要听离大人吩咐吗?离大人是国公爷的亲外甥,你敢阻挡离大人办差,你不要命了?” 那小兵连忙让开,打开城门,庄翰巴结地看着离非笑,口中道:“离大人,请,有没有需要小人帮忙的地方?” “你在城门守着,不要让任何人出入!” “是!” “还有……”离非回头,嘴角微露嘲讽,淡淡道,“我不是国公爷的亲外甥。”说罢,打马便走,不再理会此人。 大概两刻钟以后,李玄良脸上有个清晰的掌印,气急败坏地跑过来。老远看见庄翰站在城门口挺胸凸肚地戒备着,大喝道:“离非呢?” 庄翰傲慢地道:“离大人出去了,国公爷有要事需要办理。” 李玄良跺脚叹气,打马便冲。庄翰伸手拦住道:“慢,离大人吩咐下官把守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他话音未落,脸上啪地挨了李玄良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于是他的脸上也迅速泛起清晰的掌印。他正要大叫,李玄良身后出现很多兵马,当先一人面沉如水,正是宁晏。他道:“来人,快追!抓到离非,赏千金!”无数士兵快马出城,早把庄翰挤到一边,还好他识相快,躲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了。 离非出了城,只顾没命一般打马狂奔,此去江州是好几天的路程,他的马只是一匹普通拉车的驽马,舅舅不会不追他,能不能逃得了,离非完全没有一点儿把握。但是他此刻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的心里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只认准西北江州方向死命跑去。离得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只要自己尽了力,哪怕最终被抓住了,自己拼力喊一声,说不定青瞳就能听见,说不定就有冥冥之中的神灵传给那姑娘听见。 可惜这段路他平时少走,不算熟悉,驽马带着他奔着一个高坡冲上去,等离非发现绕了远路准备拨马回去时,他站得高,已经在地平线那边远远地看见盔甲的反光了。自己要是回头怕是正和他们撞上。 离非急得要命,只想先逃了再说,打马往错路上继续走。马儿这一路挨了他好几十剑鞘,它只是一匹驽马,能力有限,不能离非想它跑多快就有多快。如今挨了这一下重的,前面路又是上坡,腿一软反而更慢了几分。离非情急用力,好容易催着马儿爬上高坡,这一耽搁,已经能看见远处密密麻麻蚂蚁大小的追兵了。 耳边传来水流的声音,离非奇怪地回头看,更是叫了一声苦,原来这坡下面就是梁河了。一年多以前,景帝出逃,他所乘惊马就是跳进这一条河,最后逃生的。梁河两岸地势高低不一,靠近京都这一侧较为低矮,所以河堤的修筑也是这边高那边平坦。梁河虽然远不如沛江广阔,可也是一条大河了;又因为离京都近,怕京城生水患,梁河这边的堤坝修筑得格外陡峭高深。景帝当日过的那一段河堤在上游很远的地方,相对低矮,当日又是枯水季节,所以他能平安通过。 可离非面前的是离京都最近的一段河堤,整个梁河最高的河堤,这段河堤兼备远程防御敌人进攻京都的功能,所以修筑得陡峭难以攀援。 离非下马,他此刻心中十分平静,抓着河堤上的青草石块慢慢向下攀援,只走出五步,就踩到一块浮石。他脚下滑脱,一气溜下去十丈左右,手指才侥幸抓到一把草根停了下来,身上擦出好多血迹。离非这番死里逃生,却如同没有遇到危险一样,略顿顿身子,就继续攀援而下。 宁晏追出好远,不见离非踪迹,只见一匹老马独自在山坡上站着,正悠闲地啃草。身上热汗淋漓,显示出它经过长途跋涉。李玄良打量一下道:“这正是离非刚刚骑的马匹。他一定就在附近。” 宁晏示意手下去搜,片刻就有禁军指着河堤惊叫起来。河堤上草木折了一大片,上面血迹殷然,一直通到河中湍急的水流里。李玄良看了脸色发白,回到宁晏面前,唯唯诺诺道:“国公,离非可能……可能掉下去了。” 宁晏疾步走上去攀住河堤下望,水流奔腾,他看了都眼晕。离非不会游泳,就是不跌死也会淹死。他心里微微有点儿怅然,吩咐:“找会水性的沿河打捞,找到就安葬了吧。” 李玄良应“是”,宁晏默然片刻道:“回去,你抓来的那些人妥善看管,有可疑的就……”他使了个眼神,李玄良赶紧应“是”,留下些人继续搜查把守,免得离非没有落水,而是藏匿起来。另外传令打捞,自己带着剩下的人跟着宁晏回京都去了。 离非在梁河中顺流漂下,身上酸软,心中却无比坚定。他不但会游泳,还有极好的水性,只是宁晏不知道。不只宁晏,除了那个姑娘,也没有人看到过离非进水,连青瞳的一点点水性,都是他教的。 青瞳幼年经常有半饥半饱的时候,厨房给甘织宫送来的饭总是凉的或剩的。王充容就在宫后院子里的空地上种了一点儿番薯杂菜,经常自己开饭。肚子是能填饱了,只是很难吃到荤腥。青瞳嘴馋,御花园养的什么灵鸟瑞兔、仙鹤祥鹿满地走,她看了就流口水。 后来便是和离非熟识了,离非当时也只是十三岁的少年。王充容见这孩子好,虽没有什么像样的零食,可是也总是拿点儿自己晾的薯干给他吃。离非是感激的,他虽然能吃到青瞳吃不到的东西,却有另一种更难耐的饥饿。王充容母亲般的关怀刚好能填补他的饥饿,于是他更愿意往甘织宫跑,两个孩子迅速熟识起来。一次他看着青瞳望着湖里的鲤鱼露出羡色,他也年少,有点儿逞强,一时兴起,便脱下外衣,下水给她抓了两条。 他是江宁人,江边长大的孩子,从小就会水,只是来到京都后身份改变,脱衣下水的举动自然不够高贵,上流社会很少有人会水的。不用人说,他就知道这会被人笑话,所以提也不提。只是水对酷爱游泳的人有极大的吸引力,在异性面前逞强的行为也对少年有极大的吸引力。离非面对甘织宫外这一角没有人看到的碧波,终于忍不住了。 青瞳对离非这项其余皇子都不会的技艺惊为天人,双眼流露出崇拜的光彩让离非少年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他面对青瞳又一向比较放松,于是青瞳问他关于游泳的技巧,他就随口说了一二。直到两个月以后,青瞳叫了他来要自己进湖抓鱼给他看,他才惊讶地发现青瞳竟然自己偷偷学会了游泳。他觉得不妥,但是看着青瞳等着他夸奖那半兴奋、半羞涩的目光,他还是勉强称赞了她一句。这女孩在他面前,总是尽力把什么都做得很好,总是拼却十分努力想得到他的一句称赞,离非不是没有感觉的。 之后青瞳经常会趁夜里偷偷潜进御花园湖中抓鱼来改善生活。湖面广阔,有一边离甘织宫并不远,她又是趁着夜色出动,并没有被人发现过。 抓鱼是很容易的,御花园里养的鱼又多又傻,一抓就准,而且又没有数目,少了也没有人知道。甘织宫当真是被遗忘的角落,从此不知有多少鱼丧生青瞳之手,然后鱼骨重新抛进湖中,竟一直没有人发现。 后来青瞳与太子和好,常得太子带来吃的接济。好吃的吃得多了,也就不觉得鱼有那么美味;加上人慢慢长大,湿了衣服不好看,也就没有再下过水了。 离非更是只有那一次失态,日后十几年过去,直到今天,才又一次用起这项技能。他分波逐浪,遮掩行藏,费了很多力,吃了很多苦,用了很多天,才艰难地把这个根本不愿意由自己说出口的消息带到青瞳身旁。 然后,他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倒下去。如果有可能,离非也愿意她永远不知道这件事。剩下的事情他不能左右,于是和那天月下山冈一样,他叹了一口气,对任平生道:“请你好好照顾她,我有要事,先走了。” 十二、我累 任平生、元修、武本善、林逸凡,还有军中偏将以上的几十个人都围在营帐外,如同开军事会议一般整齐。花笺从门中走出,几十人一起围上来问:“怎么样了?” 花笺急得都要哭了,她道:“三天了,还是那样!也不哭,只是说累。” 元修来回转了两圈,突然发怒:“她就不活了不成?”他不顾门口卫兵的阻拦,踢开门进去。帐中门窗都用厚布牢牢挡住,大白天的一丝阳光也没有。青瞳抱着自己双膝缩在最里面最黑暗的角落,她尽力把自己缩小,下巴埋在胳膊里,脸颊瘦削得几乎脱了形,一双眼睛在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显得极大。元修觉得自己一瞬间花了眼,那对大眼中目光幽绿,不似活人。 元修深深喘了一口气道:“见过参军!” 青瞳抬头看了他一眼,反复道:“你来干什么?我累了,我太累了,我要休息,要休息。有什么事情等我歇歇再说,我要休息。”说着她又把自己往里挤了挤。 “参军,你就是难过,也得吃点儿东西呀!你别让我们担心行不行?” 青瞳抬起头,立即道:“好,我吃,我吃,我休息休息就吃,先等等,我累了,太累了,先休息休息。” “那你先睡一会儿也行啊,实在累了你就好好睡一觉,你已经三天没有睡了!” “好,好的,我睡,我歇歇就去睡!现在我先歇歇,一会儿就睡!一会儿就睡!我累了,先歇歇……我会去睡的,也会吃,但是我要先歇歇,先歇歇……” “你!”元修觉得自己有劲没处使,憋闷得难受。他吼道:“武本善说了,你不吃他也不吃,他下令三军谁也不许吃,陪着你饿!你想想,这能行吗?你就不能精神一点儿吗?像这样要死不活的,有什么用?” “三军……都不吃?那不行,不行,要想办法,想办法……等我休息一下,我累了,等我休息一下就想办法……” “你想死吗!你娘临死前不是让你振作吗?你看你现在,就比死人多一口气!”元修说得愤怒起来,一拳使劲砸在桌子上,桌子轰地塌了。 然而这巨响完全没有刺激到青瞳,她只是更用力缩缩自己的身子道:“不死,我不想死,我就是要休息。我累,很累……”门口的卫兵闻声而进:“侯爷,您出去吧,元帅吩咐不许人打扰她。” 元修无奈退出,喝道:“你们就当她死了,我没办法!”愤然而走。门外武本善的声音传来:“元修,你干什么去?” 元修喝道:“攻打京都!现在还有什么顾忌,不打留着宁晏做什么,里面的死了我也要宁晏陪葬!”元修面目狰狞地安排进攻,再不去发泄一下,他觉得自己就要杀人了。 “等等……” 元修甩开武本善的手道:“等什么等!不用你的前锋军,我自己也有兵!”他大喝一声,“元毅!点齐我们那五万老元家军!咱谁也不等,就兄弟们自己,杀他个痛快!” 他手中突然被塞进一物,武本善的声音响起:“拿着令牌,去问问定远军的老兄弟!就说参军快叫宁晏逼死了,他们谁愿意在三天之内拿下京都,就带着谁一起去!” “杀!” 片刻之后,大军行营突然传出足以让山崩地陷的大喝。一座座营帐都在吼声中颤抖,只有远远地缩在帅帐里的青瞳,依然缩着不动。 三日前,离非辞别青瞳,又踏上渡舟返回京都,从出城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回去,所以心平气和,风轻云淡。这次他没有掩饰行藏,可是事情就是那么奇怪,他越是完全不躲不闪,丝毫不见慌张,别人越是不去注意。一路上三次遇到士兵,居然没有人抓他,离非就一路光明正大地走回了京都。 在德盛门,庄翰看见他像是看见了活鬼,双眼突出,指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他反应过来之后立即上前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脚,口中骂道:“好你个小贼,害得老子丢官罢职,来守城门,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一天!” 离非痛得一皱眉,他平静一下自己的声音才道:“我舅舅呢,我想见他。” 庄翰照他脸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你个出五服、下九流的野小子,还敢叫国公爷舅舅。弟兄们,给我打!” 众兵围上来,对着他拳打脚踢。离非虽然是文臣,却也和太子一起上过骑射健身的科目,不是完全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他却毫不反抗,任由众人踢打,许久找了个间歇,他抬起头,又问:“舅舅在哪儿?我想见他。” 右颊顿时挨了沉重的一拳,离非歪过头,口鼻全是血迹。庄翰雨点一般的拳头又落下来,等他打得累了,离非抬起头,仍然道:“我想见我舅舅。” “娘的!你这个不知死活的小贼。”庄翰大怒道,“拿鞭子来,抽烂这个贱骨头!”又过了许久许久,围着他的人没有一个还有力气或者兴趣打人了。一洼血迹中,离非慢慢抬起头,平静地问:“现在可以通报我舅舅了吗?” “你!”庄翰咬牙切齿,“你还有脸叫舅舅,你又不是国公爷的外甥。” “谁说他不是我的外甥?” 庄翰抬头一看,吓得口齿不清、颠三倒四地道:“国……国公爷,下官,小人,我……” 离非眯起肿胀的眼睛,艰难地叫了一声:“舅舅!”他试着想起来,可是一点儿也动不了。 宁晏在他面前蹲下,用手指抬起他的脸,伸出袖子来擦擦他脸上的血迹,又看了他许久。离非又叫道:“舅舅!” 宁晏道:“离非,你好久没有叫我舅舅了。” 离非一笑,肿胀的脸露出个不太好分辨的笑容。他道:“从现在到我死前,我一直叫你舅舅。” “哦?你不是说我为一己之私,不顾天下,算不得英雄吗?” 离非轻声道:“你还是算不得英雄,却永远是我的舅舅。” 第56章 谋国尽书生(11) 宁晏用两根手指端着他已经看不出模样的脸,静静地看着。离非迎着他的目光温柔回望,一直笑吟吟的。宁晏在他脸上找不出一丝恐惧。他平静地道:“离非,你刚到我家的时候我还记得,又黑又瘦,腌菜头一样。却语出惊人,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其实对你很失望。” 离非轻叹一声,才道:“离非资质鲁钝,给舅舅丢脸了。” “资质?”宁晏冷笑一声,“你资质再鲁钝,还能笨得过太子?你的资质好歹也算中上,可惜你生性懦弱,遇事踌躇不定,又死抱着你那婆婆妈妈的正义,我要重用你也不要,我让你办一点儿事你也不肯,你对于我,一点儿用也没有……” 离非柔声道:“舅舅让我杀了城中的皇子,让我秘密监督官吏,让我严刑安民,我都做不好。我知道,做这些事的人一定是亲信,一定会重用,可我实在做不好。” 宁晏默然片刻道:“你想报国安民,你想堂堂正正,只要你帮着我,等我坐稳天下,不会没有机会。” 离非轻轻道:“那需要多少隐忍?这样的机会,离非要不起。” “隐忍?”宁晏声音阴冷透骨,“你觉得做我的亲信是隐忍?给你那皇帝太子当狗奴才就反倒不是隐忍?离非,你好志气啊!天下是有能力的人的天下,我为什么就不行?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什么地方比不上那皇帝!”他说着一只手伸出,毫不留情地扯着离非的眼睛,把他肿胀得几乎成了一线的眼睛使劲撑开。一缕血水先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离非忍不住痛,轻轻叹了一口气。 宁晏收回手,端详着这道泪一样的血水,半晌才传出他轻轻的声音:“你告诉她了?” 离非点点头道:“全说了,她娘已经死了,你不能再拿这个威胁她。”宁晏扶着他下巴的手指一松,离非砰的一声重重跌在地上。他挣扎着积攒力量,好不容易才挺起头,脸上有血有泥,混成一团,连相貌都难以分辨。他望着宁晏,却是一脸轻松地笑,又叫道:“舅舅!” 宁晏握紧拳头,又松开,他又抬起自己的衣袖,仔仔细细把离非的脸擦干净,柔声问:“吃饭了吗?”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别人都是奇怪不已,离非却毫不惊疑道:“昨晚吃过。” 宁晏道:“那都很久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人送来。” 离非温柔地看着他道:“不用了,我不饿。” “不饿就好,毕竟是我的亲戚,我也不想你饿着死。来人,”宁晏语气平淡地吩咐,“把他绑在大石头上,沉进湖中,我看你还能不能游走!” 离非柔声道:“舅舅保重!”庄翰心惊胆战地去拖离非,即便是他执行这个命令也是手脚发抖。宁晏盯着被越拖越远的离非,突然道:“离非。” 庄翰赶紧停下,将离非破败的身子转过来,让他面对宁晏。离非艰难地抬起头叫:“舅舅。” “离非,你就那么爱那女子?为了她愿意背叛把你养大的人?” “不是,舅舅。”离非声音很平静,“这不关个人情感,只是这个天下,给青瞳比给你,我更放心。她一定会比你做得更好。” 他平静的脸上露出微笑:“和爱毫无关系,只是我为百姓做的一点事。” 宁晏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暴跳而起道:“庄翰,还愣着干什么,杀了他!给我杀了他!杀了他!”他拔出佩剑,四下乱砍,胸膛急速地起伏着。 十三、心结 庄翰命人拖离非走,京都城中就有几处观赏风景的小湖,宁晏只说要把他沉进湖中,却没有说是哪一个湖。可是看他不住咆哮的样子,庄翰尽管为难,却也不敢回去问问清楚。他思虑再三,带着离非向离皇宫最近的小明湖走去。 一路上离非都处于半昏厥状态,血不断从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里或快或慢地流出来,从城门一直红到湖边。 庄翰看着湛蓝的湖水停下脚步,苦着脸看离非。离非早已昏厥,脸色白得和死人毫无分别,随着他一松手就软在地上。这还哪里用得着绑上石头,现在扔进去他就肯定没有活路。 这可当真不是什么好差事。且别说除了真正的变态,不会有人对杀人感兴趣,何况面对的还是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单单离非是宁晏的外甥,庄翰就觉得心里发毛。宁国公现在是气急了,万一明天他又反悔了,回头想起外甥的好处,迁怒起自己来,可还有活路吗? 可是不执行命令,恐怕今天就没有活路了。庄翰一路上摸了几次离非的鼻息,很希望他路上自己死掉,那他就不用为难了。很可惜,离非看着和死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偏偏这口气还喘得挺好。庄翰再也拖延不得,只得随便捡了几块石头塞进离非的怀里,双手合十,道了声:“冤有头债有主,离大人西去安好,可别来找我。”他咬咬牙,将离非拎了起来,比画了几下,预备往湖里丢去。 便在这时,一个冷清的声音传来:“庄翰,你若真的扔下去,你就死定了。” 庄翰大惊回头,湖边远远地停着一辆马车。他在这里执行任务,就将原本在湖边的百姓都赶开了,听说要杀人,有胆子小的就走了,也有些爱看热闹的留下来,远远地围着。这辆马车当时也是乖乖地走到远处停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谁知看了半天热闹马车里都没有动静,现在却突然传出声音,又是一口叫出他的名字,他惊惧地喝道:“谁?谁?” 马车突然转向离去,声音又传了出来:“想活命的带上他跟我来。” 庄翰喝道:“是谁?站住!”然而马车毫不停留,反而加快了速度。庄翰大叫起来:“站住!给我站住!” 眼见马车突然加速,庄翰咬咬牙跳上马追了过去。他带来的十几个禁军面面相觑,叫着:“大人!大人!”庄翰吩咐道:“你们看着离非,我去去就回。” 马车的速度本来比不上单独的马匹,但是这拉车的马竟然是良驹,一直跑出去很远。见庄翰追不上,自己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庄翰才气喘吁吁地纵马跑过来,赶车的侍从跳下马来,将车帘子打开。司徒德妃一身素服坐在车中道:“庄翰,我让你带着离非跟我来,你现在自己一个人来,是想活命还是不想?” 庄翰干咽了一口唾沫,这个问题根本不能回答。他厉声问:“你是何人?” 其实德妃曾经和景帝一起检阅过禁军,但是庄翰职位较低,没有亲见,所以也就不认识她。 司徒德妃深深吸一口气平定自己的情绪,用自己目前能做到的最缓慢平静的声音道:“你莫管我是谁,只记得,我是来救你活命的人。” 庄翰怒道:“你再不说,我就当你是江州奸细,要叫禁军拿人了!” “奸细?”司徒德妃笑了,声音有一点儿尖厉,不过他们双方都太紧张,庄翰也没有注意。等笑声止住,司徒德妃冷冷地加重语气:“你倒是忠心可嘉,不过现在的奸细,三天后就会是功臣。现在你这个忠臣,三天后可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庄翰脸色雪白一片,色厉内荏地喝道:“果然是江州奸细,你竟敢到京都撒野,今天就别想活了!” 司徒德妃嘴角牵动了一下,居然有人认定她是江州的奸细!不知道青瞳听了,是会大哭三声还是大笑三声,她冷冷一笑道:“那你去杀了离非,然后三天后就等着给你那国公陪葬吧!”说罢,她示意驾车走人。 庄翰的心咚咚直跳,军情是机密,不可能全数让他知道,但是从宁晏越来越坏的脾气他也能感受一二,何况毕竟有那么一支大军虎视眈眈坐镇在江州,谁也遮掩不住。军中已经人心惶惶很久了,迫得宁晏要严刑镇压,有妄论军情、散布流言的立斩。砍了几十个脑袋以后,大家都沉默了。除了吃饭时发出的哗哗声,整个军营死气沉沉,许多人走路都放轻脚步,呼吸都尽量低微,压抑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们头上。 庄翰很不甘心,难道他想叛变吗?他本是十六卫军的千总,没有多大背景的他在遍地王侯子弟的十六卫军中熬到这个位置,用了整整二十年。名义上一千个人都归他管束,却常常一个新来的什么大员的子侄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十六卫军被称为少爷兵,这类有背景的人又实在太多,他不但摆不得长官的谱,还要时时小心不能得罪了人。他这口闷气整整憋了二十年。 直到政变也没有他们的事,朝中的大员选择服从的立即就能升官;脾气激烈的去怒斥,也能青史留名;或者你两样都不愿意,辞官在家,大半也能保得性命。 可是像他们这样的武官就不同,无论是杨予筹还是宁晏,动手之前都已经和军中大将通过消息,到他们手中就只是一纸军令了。服从是军人的天职,盖着玉玺的旨意下来,主将都没说话,他有权质问一下是哪个皇帝下的旨意吗?他一个小小千总,只怕一出声就先没命了吧。 天知道,他也曾患得患失,夜不能寐,内心挣扎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去巴结宁晏亲信的。反正是投靠了,何不借此混个出头? 他这一步走得不够早,当时胜利的天平已经明显倾斜向宁晏的一边。宁晏对这些看到形势明朗才投靠的人不很在乎,他百般巴结只落了个禁军副将的官职。如果早一些,像李玄良,就远不止这样的前程。许多人和他的选择相同,于是曾经一度稀落的朝堂又热闹起来。 然而世事为何这般无常?本来应该再也无力压下天平的那边竟然逐渐增加了分量,就那么一点点地和他们接近了,再加上那么一点儿,就要倾向另一边了。而这京都,大概就是那最后的一点儿分量了吧。所以,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咬住牙死死守住京都,一定要撑住! 对,就是硬撑,因为他已经选择一次了,和其他很多选择投靠宁晏的官员一样,无论是为了追逐名利也好,还是为了保全性命也好,这些理由都已经不重要了。若让打着勤王旗号的平逆军得胜,后果都一样。叛臣就是叛臣,他们不会管你当初的形势不投降还能不能活命。一刀过去,众生平等。 所以越是有些官职的人越是只能硬撑,越是和宁晏亲近的人越是只能硬撑,期望扭转局面。很多事情没到最后关头,还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就像一年前景帝被逼逃亡到了渝州,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完了,可现在竟然还是死灰复燃。他们也只能期望也有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这就是所谓的成王败寇。庄翰从被动地接受命令到主动去巴结禁军中宁晏的亲信那天开始,就已经赌上了自己的前程乃至生命,怨不得别人,所以他只能硬撑。今天司徒德妃明确地说出“三天后要给国公爷陪葬”,庄翰才突然发现,自己很怕死,怕得要命。 他眼见车子一动,即将毫不犹豫地离去,便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站住!” 司徒德妃瞟了他一眼:“怎么?还要抓了我这个奸细?好,你尽管去叫人来。” 庄翰脸色青红不定,司徒德妃静静地等了许久,见他还是不开口,于是脸色突然沉了下来道:“走!” 马车又动,“哎……哎,”庄翰终于忍不住,期期艾艾地道,“你是说三……三天?可靠吗?” 司徒德妃悬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回腹中,瞬间全身出了一层细汗,看对面的庄翰都有点儿花眼了。 她微微闭一下眼睛,才轻笑起来:“那当然,我说三日还是往宽里打算的呢。庄大人果然是识时务者。”她用眼角看着立即紧张起来的庄翰,故意漫不经心地说道:“本来城中的官员已经联系了许多,也不差你一个。不过呢,毕竟是越多越好不是?庄大人你说呢?” 庄翰干咳了一声道:“我,我……” 司徒德妃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这京中,比你官职大得多、受了宁晏恩惠更多的人比你投诚还早呢,要不那边的仗能打那么顺?你一个堂堂副将,不过犯了一点儿小失误,李玄良就狗仗人势,当着那么多弟兄让你失了面子,去守城门,以后你可怎么驭下?” 她冷冷一笑道:“也别废话了,离非给我,这里没有你的事了,干不干?” “就这样?” “当然!” 庄翰气极反笑道:“岂有此理,你随便叫个人问问,这样杀头的事情,哪个会干?” 他话音未落,眼前白光一闪,一个东西对着他当头抛了过来。庄翰侧过身伸手接过,眼睛一扫脸色就变了,道:“晋城令?” “你认得就好,离非给我,你拿着晋城令走路,官职我保不了,命却无碍。我送你出城,你爱跑到什么地方随你,现在说干不干?” 庄翰看看手中玉版,又看看司徒德妃,胸口急速地起伏着。 这东西虽不是官府印信,但是在大苑,知道这东西的人恐怕比知道皇帝玉玺的都多,这是大苑最大商家白家商号的信物。白家商号的历史比大苑的存在时间还长,买卖已经不只局限于本土,西瞻、北褐、南昭、东林都有他们的分号。 白家商号从前朝中期就已经显赫,后来又因为资助过高祖出兵,而享有一些别的商号没有的特权,于是白家更加繁盛起来。大苑建国初期,京官的俸禄都是皇帝从白家商号借的银子,官员拿着凭据可自行去商号领取。于是白家就针对官员专门制作了这种类似大面额银票的令符。后来没有这么窘迫了,高祖让白家拿着凭据来领银子的时候,白家商号却说凭据都没有了,这笔银子最后不了了之。白家得到了贡品专属商行的好处,至此被称为“皇商”。 拿着这个小玩意儿的人可以自由在白家任何商号支取银子,绝不会有人询问一句,因为白家商号根基在晋阳,所以这个信物便被私下称为“晋城令”。 每种不同材质的晋城令可以支取的银子数目不等,而司徒德妃扔出来的这个白玉版可以支取的数目是——十万两。也就是说,自己官职虽然没有了,却可以拿到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恐怕现在李玄良的脑袋也不值这个数吧。 小明湖边的禁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在窃窃私语。过了一阵庄翰骑着马回到湖边,对手下说:“离非交给我,你们回营中去吧。” 一个禁军迟疑道:“这……大人,国公爷不是说让大人……” 第57章 谋国尽书生(12) 庄翰眼睛一瞪道:“国公密旨,你也敢问?”那士兵连忙低下头,其余人看着他将昏迷的离非拦腰抱起,放在马背上绝尘而去,片刻就没了踪影。 十四、城破 司徒德妃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示意彩屏给她换衣服。她本来就是一身素白,彩屏将一条白布系在她头上,又在腰上缠了麻绳。她自己拿出铜镜,在脸上点了许多红色小点来。马车一刻不停赶到城东一个大宅的门前,门中迅速出来一队穿着孝衣孝袍的男男女女,又有许多吹鼓手抬着一个黢黑的上好棺材出门来。司徒德妃看着仍旧昏迷的离非,不放心,又在他口中塞进一丸药丸,然后示意手下将离非放进棺材中,一行人立即哭哭啼啼地往城门走去。 这一队人走得并不快,一路撒着纸钱来到城门边。司徒德妃仍旧坐在车中,听到守门的士兵中气十足地喊一声:“站住!干什么的?” 她在车中不动,听手下在和城兵交涉着:“我家主人去世,赶着要出城去安葬。” 靴子铿铿锵锵地响,一个人来到马车前,命令道:“车里装的什么?有没有夹带江州的奸细?打开门来检查一下。” 手下赔着笑道:“车里坐的是夫人,军爷别说笑。” “夫人?呵呵,那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了。” 司徒德妃眼前一亮,车门已经被打开了。她迅速低头用袖子遮住半边脸,却露出半边全是红点的脸颊给人看。手下赶过来道:“军爷!军爷!我家夫人有病见不得光……”他递过一块银子,然后小声道:“家主是病死的,瘟疫!” 那城兵碰着火炭一样赶紧缩回拉着车门的手,连着啐了好几口,呵斥着他们:“快走快走!” 车门关上,又开始慢慢走起来。司徒德妃微微放下心,一队人走出没有多远,却不知为什么又停了下来。外面竟然一片安静,司徒德妃在车中好生心焦,半天过去,才有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冷冷响起:“瘟疫死的,不如直接送去义庄化掉,不用埋了!娘娘你说好不好?” 司徒德妃遍体皆寒,过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打开车门。宁晏就站在车外伸手可及的地方。他眼光在司徒德妃脸上转了一圈,冷冷道:“你也染上瘟疫了?那可真就对不起,不如一起烧了吧。江州还有几天的路,你们这么一路过去,传染给别人多不好?” 他眼睛里全是血丝,表情阴森可怖,全不似最初冷静雍容的重臣形象。司徒德妃一看便知,此刻他什么都做得出来,要说活活烧死自己,也不是在开玩笑。 她脸色惨白,挣扎着叫道:“国公爷,你别误会,我不是要背叛你,我……我,是……是……”她展颜一笑道,“我其实是为了你打算!” 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砰地倒回车中,左边脸颊先一阵麻木,又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剧痛。司徒德妃挨了这狠狠的一个耳光,却立即爬了起来,又回到宁晏伸手可及的位置,再也不装模作样了。她叫道:“你别生气,宁国公,不管什么人背叛你,我都不会,我和你息息相关,让十七公主进城,我的下场不会比你好!” 宁晏停顿一下,眼睛里的狂怒退去一点儿。他冷冷地盯着棺材问:“那你为什么胆敢违抗我的意思,我要杀他你敢拦阻?” 司徒德妃的情绪也失控了,她急急地道:“离非不能杀,离非是我们唯一的筹码了。不能杀!他还有用的,十七公主很喜欢他,王贤妃死了,离非也有用的。十七公主也不会忍心让他死,我们还可以试试,我还可以试试……不能让她进城,我还要试试……” 她已经从“我们”还可以试试,变成了“我”还可以试试。 宁晏道:“你是说离非可以像王贤妃一样,能让叛军退兵?” 司徒德妃哆嗦着:“这恐怕不行,但是换下我们的命应该能行,让十七公主偷偷放我们活命。她那么喜欢离非,怎么舍得离非死?和她换几条命,总是可以的!总是可以的。” 话音未落,突然右边脸颊挨了更狠的一巴掌,打得她脑袋嗡嗡直响,一时脑子也麻木了。 “我们?”宁晏冷笑道,“你是要换你自己的命吧!还有你儿子的,真要是我们,你干吗带着他偷偷溜走?离非不够,加上一点儿京都现在的军情和城防图,应该就够了!是不是,德妃娘娘?”说罢,他手中寒光一闪,腰间佩剑已经出鞘,刷的一声将车轴劈开,藏在里面的牛皮跟着一分两半。 “德妃娘娘,你的手伸得倒是长,不过京都的白家商铺那个车马行暗桩,一个月前就已经到了我手中。我接的第一桩生意,就是你这个加料的车轴!” 司徒德妃面如死灰。宁晏狞笑着道:“你一个女人,算计来算计去多累?不如我当着你的面把九皇子杀了,以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司徒德妃撕心裂肺地大叫:“不!”她一把抓住宁晏的衣袖,叫道:“不!别杀我的皇儿,你杀了我好了,我是没有办法啊,我不是要换自己的命啊!我害死她的母亲,还怎么可能活着?我只是想拿离非换我孩子的命,只是想让十七公主派人救他出来。她手下有一个武艺那般高强的都统,我只想让她拿着皇儿和我换离非!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说的,城破了第一个要杀了我皇儿,我真是没有办法了。我只是想救我的儿啊,马上就要城破了,我只是想救我的儿子啊!” 宁晏脸色一下子变得血红,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咆哮道:“你闭嘴!谁说城破了!谁说城要破了?谁敢说,我杀了他!”回头见四周带来的人个个面上变色,他冲过去抓住李玄良的脖子,喝道:“你说!城要破了吗?” 李玄良大惊,拼命摇头,宁晏用力推开他。 “来人!”他狂叫,“来人!现在就给我回去把苑宁瀣斩首!砍头!立即处死!咱们说好的了,别反悔,就一起死吧!” 司徒德妃拼命地尖叫,忽然她也露出疯狂之色,叫道:“你自己也相信的,要不然就不会说什么一起死的话,你也知道你守不住!宁晏,你不要骗自己了,你骗不过去,你也知道守不住!” 元修站在京都城下,他身后是连绵不绝的军队,没有遇到青瞳之前,元修是很狂妄的人,可若有人说要他三天攻下京都这样的全国第一要塞,他也会立即说不可能。可是现在,他背靠着士气如此高昂的士兵,却实实在在感觉到,京都,已经是掌中之物! 作为主将,此刻他要做的已经不是布战,而是理智引导士兵的锐气。 “立即进攻,攻破城墙后,不遇抵抗不许杀戮,平民一律驱赶进房舍,官员一律拿下等待发落。” “是!”地动山摇的一声大吼,京都中人已经为之神夺。 元修又喝道:“汪幕函!” 已经封为神威将军的汪幕函喝道:“末将在!” “城破后,你领三万人马,负责整顿城内秩序,派兵驻守在大户和大臣们的府邸外,严禁有人趁乱抢夺财物。你的责任重大,三万够不够?” “够!有人劫财,无论是谁,一律杀之!” “元毅!” “在!” “城破后,你领一万人马,在城外围驻守,不许让城中任何人逃出!” “是!” “神武将军,你率轻骑快马直冲皇宫,尽力要快。蓝威带几百快马,别的不用管,一心找宁晏、司徒德妃这两人,剩下的攻城!” 他部署的全是城破之后怎样怎样,至于怎么去攻城,已经不必说了。半年以来,他们打的都是攻城战!每一个士兵将军都熟悉至极,不会有错。 皇宫中闲杂人等都关了起来,宁晏一个人来到空阔的太和殿中,自以为是宫殿的主人的人都该趁着没有人的时候来看看,你可曾真的拥有这默默无言的雕梁画柱、金砖玉阶? 宁静的宫殿和会呼吸的你根本是两回事,它永远承载和吞噬着所有进入的人,不管是谁,对于宫殿都是一样的。晨光自太和殿的窗棂中爬进屋内,细细碎碎地打在宁晏脸上,让他的五官在阳光下仍是阴晴不定。一个副将冲进来,叫道:“国公!西门破了!” 宁晏慢慢转头,皱起了眉头,淡淡道:“李玄良拍着胸脯对我保证,我才让他守西门,给他兵士也最多,这也未免太快!” 那副将哭道:“就是李玄良开城投降,才让叛军轻易破门!” 宁晏点点头:“那就难怪了!” 副将见他如此镇定,心中又升起一点儿希望,他问:“国公爷,现在怎么办?” 宁晏道:“你也投降吧。” 副将使劲摇头道:“我不能像李玄良那么没有良心!当初杨予筹兵变杀了我父亲,是国公爷给我报的仇,我死也要跟着您!” 他轻声叫着那个副将的名字:“崔耀平,我昨晚想了一夜也想不通,你说什么样的人算英雄?”没有等着崔耀平回答,宁晏就自己接口道:“我出身富贵,却总是觉得自己有力气使不出。皇帝耳朵根软,什么人的他都听一点儿。杨予筹靠自己的女儿巴结,那样的小人,他竟然也宠信得不得了!我宁家五代人都是国家重臣,说一不二,难道到了我这辈子,要叫一个牵着女人裙带爬上来的人骑在我头上吗?我策划了很久很久,所以我反了!我自己心中有计较,给我点儿时间,等我坐稳了江山,大苑一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离非怨我设暗哨监视群臣,王贤妃说我不能仁慈待民……他们都是站在平地说话,让他们站在高处试试,一定要采用一些手段才行!那个十七公主,打仗真是一把好手,我承认我比不过她,她每一场战术我都好好研究过了,我承认我比不过她,可是她就以为她能治国了吗?打下大半江山,我也不觉得有多困难。让她来试试吧,国家积弊难除,政治法制民生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了。我只是想用严令镇住臣民,让他们怕,哪怕要杀了半个国家的人,剩下的还是很多,我只是想让人怕!然后我说的话才没有人敢不听,这个国家才有活过来的可能!既然那些满口仁义的人都觉得我不仁,那就让他们回来试试吧。不仁……呵呵,我看你真的就能仁吗?” 他疲惫地靠在墙上,喃喃道:“你回来试试吧……” 崔耀平这才知道,宁晏已经灰心。他流出眼泪道:“国公,我信你,我相信你是想让这个国家好的。我……我说不出什么道理,我不管你杀了谁,杀了多少人,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我就是知道,我的杀父之仇,没有你不能报。我……我……我死活都跟着你!” 宁晏轻轻地哦了一声,微笑道:“好,那么你就跟着吧。”他手中佩剑骤然挥下,崔耀平带着一脸惊骇表情的人头已经落进他手中,鲜血溅了宁晏满身。宁晏仔细打量着手中人头,小声道:“其实,杨予筹兵变我早就知道,你的父亲,是我安排给他杀的!” “来人!”他大声道,“叫卫兵回来,天牢里关的那些皇子不要杀了!一个都别碰,十几个皇子,总是有好好乱一阵的那天,要是都杀了,倒替他们省了事!尤其是九皇子!安排人护着他。” 军中内府中的档案里,宁晏已经做了好多手脚,隐晦地指示九皇子能活到现在,实际已经暗中投靠了他。如今又让人看见士兵护着他,这么敏感的事情,可是很难说得清楚的。宁晏微笑道:“苑宁瀣,你的本事倒有些看头,可别让你顺顺利利挣下声名,你现在苦着点儿,但是将来你可要争气些,给我好好和你那些兄弟争一争。我看看,你们姓苑的,怎么个仁义法?”他诡异地笑着走出正殿,吩咐在皇宫中点起一把火。 元修坐在马背上,看着城中慌乱的百姓一拨一拨被赶进屋中,不攻而破,这个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这样的仗打得没劲,可是营中现在有那么半死不活的一位,就算怎么打估计她也不会觉得很爽。 也并不是没有见血的,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不少人殊死搏斗,可见宁晏亦有人生死相随。宁晏已经和他们的快马在皇宫门外照了面,他并没有趁乱逃走,也并没有掩饰自己的行踪。 元修带着攻城先锋部队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宫门前血红的黄土和一地的头颅,死的几乎都是宁晏的人。在人数远远多于他们的生力军面前,这些人没有一点儿优势。只有宁晏没有动,他背靠着城墙,静静地看着元修。 元修停住马,沉沉喝道:“宁晏!速来投降,你手下可保全性命!” 宁晏轻轻笑了,随即是哈哈大笑,越笑越大声。他突然问:“元修,我曾经很看重你,记不记得,我写给你的信里说什么?” 元修凝视着他开口道:“你说,我们都没有机会一展胸中抱负,我们都是披着光鲜的衣衫听命于人的摆设。你让我设伏,许下事成之后和我共享江山。” 宁晏道:“你不信我会和你共享吗?” 元修道:“不信,你说的时候我也没有相信,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不是愿意听命于你!” 宁晏冷哼一声道:“那你现在还不是听命于人?” “那不一样。”元修轻轻一笑,“值不值得听命,完全不一样。你要找到这么一个,就会发现人也不一定就要高高在上,听命于人也不算太难受。” “你是说那个小丫头?她有什么好?” 元修想了想道:“让人不用怕也愿意听话,就是这样。” 他道:“宁晏,看你做的事情,我和你怎么说你也不会明白的!我也无须对你解释了,既然你曾看得起我,我也不侮辱你一定要抓住你,你痛快地去吧!” 他退后一步挥挥手,一刹那间身后神弩营一轮羽箭齐齐而出,近百支箭同时射中宁晏。他的血汩汩流入了脚下的黄土之中,好像一道落红斜阳。宁晏没有觉得疼,只觉得一阵眩晕。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密密麻麻的箭羽,忽然狂笑起来。他想到无数以后的事情,只没想到自己也会落个万箭穿心的结局。 宁晏摇着头,吃力笑道:“走狗!走狗!中原的人哪,就是一身欺软怕硬的奴才骨头!让我来看看,不让他们怕,姓苑的,你怎么能收服这群奴才吧!”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剑,突然跃起,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向自己腹中狠狠刺下,穿过身子又钉进城墙中。他就一身箭一身血红地挂在墙上,双眼睁得老大。 第58章 谋国尽书生(13) 朝霞红得和晚霞没有什么区别,朝阳和夕阳也很相像,红光晕染了整个大地,城墙长长的影子落在地上,只在边缘露出一点点参差。从影子上,断然看不出这是一个全身插满羽箭的身影。 十五、别死 江州军营。 这日已经是青瞳不眠不休的第八天了。眼见她越来越虚弱,诸人还是一筹莫展,忽然脚步声急骤响起,只见胡久利飞快地从营门外跑进来,满面喜色,一路叫着:“攻破京都了,杀掉宁晏了!刚收到的战报!” 他挥舞着手中刚拆开的战报叫道:“快来看,你们快看,宁晏死了。”他把战报往武本善手中一扔,快步跑到中军帐外踢开营门冲进去,兴奋地大喊道:“参军!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宁晏死了!你的仇报了!李玄良、德妃什么慧,一个没跑!你可以吃饭了吧?” 青瞳的眼睛又大了一圈,她从胳膊里慢慢抬起头道:“哦,攻破了京都,好好,挺好,你们去吧,我先休息,休息一会儿。” “你!你不亲手为你娘报仇吗?” “报仇?好,好啊,报,等等就报,我累了,太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先休息一会儿。”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宁晏死了!司徒德妃也抓到了,你娘可以安息了,你不应该这么伤心了!”他大吼,“抓到害死你娘的人了!” “抓到了……”青瞳微微站了一下,似乎要站起身子,可随即就坐回去,缩成原来的样子,“抓到了好,我不用伤心,不用……”她合上眼睛,这么多天她并没有发疯,每一件事情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件事情她都明白,饭当然要吃,她也当然不会不想活,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动,真的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他们怎么就不明白,人会累啊,累了不就是要休息吗?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睁开眼道:“我累了,我还要休息一会儿,还要休息一会儿。” 胡久利目瞪口呆,突然身后一紧,被人扯着衣服拖了出去。他回头一看,叫起来:“任大哥!” 任平生道:“你怎么告诉她宁晏死了呢?真是的,说他打败我们了那位不一定信,对,你应该说宁晏跑了,跑没影了!而且,临走还杀了我们不少人!” “可是宁晏就是死了啊!几万只眼睛看着,现在城墙上还是他的血呢。” 任平生不理他,皱眉道:“杀了谁好呢?杀了你不行,要不武本善和林逸凡两个一起杀了?”被提到名字的二人惊讶地看着他,任平生又摇头:“恐怕还是不够分量。” “唉!”他叹气,“本来给她送信的那个小白脸或许行,可惜老子看他不顺眼,没带上他一起回来。他说声走就让他走了,也不知他现在在哪个地方呢,失策失策!咋办呢?” “对了!”他一拍腿道,“把花笺叫出来。”又吩咐了亲兵几句话。 过一会儿花笺出来,任平生手中拿着一个海碗说:“花笺,对不住,你忍忍。”花笺还没有弄明白,一碗鸡血就全泼她身上了,她立刻发出尖叫。 “对,有这声音更像!”任平生道,“大家快躲起来,元修你再进去,说宁晏跑了,把花笺杀了,我们正在追!” 过一会儿帐中传出青瞳长长的叫声:“不!花笺……”声音凄厉痛绝,她踉跄跑出,见帐外全是人,花笺一身全是血。青瞳只觉眼前闪耀着那刺目的鲜红,手伸出去不敢碰她,只是说:“不!不,你别死!花笺,你别死,别连你也死了。” 花笺忍不住,上前抱着她号啕大哭。青瞳使劲晃了晃头,用手摸着花笺的脸,疑惑道:“你……你没事?” “青瞳!”花笺大哭起来,“青瞳!我有事,你吓死我了!我怎么会没事,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吓死我了!我死了你会哭,你就不想想你死了我会不会难过……呜呜……你急死我了,你吓死我了!你这个坏人!你坏人!你浑蛋!你要急死我……” 青瞳怔怔地看着她,眼睛里慢慢浮起泪花。她轻轻道:“花笺,娘死了!咱娘——死了!” 花笺噎了一下,随即放声痛哭。王贤妃对于她,也确实和娘亲一样。青瞳眼睛里的泪水越蓄越多,终于成串成行地奔流下来,两人抱头大哭。青瞳积蓄了几天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一直哭得昏了过去。 大夫说这样反而好,她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已经可以喝点儿参汤,也不会反复只叫累了。之后的几天虽然一直昏昏沉沉地睡觉,完全没有一刻清醒,可比起前几日,已经终于让这些人放心了些。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平逆军乐乐呵呵地进入京都时,原来宁晏的部众除了少数战死及四散而逃的以外,还有许多人投降。大街小巷都走着这群一年前还是农民居多的军队,胆小的百姓躲在家中,胆大的也有趴在门缝往外看的。这些士兵看到百姓平民还算客气,看到穿着官服的人却立即变脸,说道:“元帅规令,京都大小官员不许出京,容后审理。” 早有一队精兵直奔宁晏的府邸,将已经挂了一百多年的肃宗手书“御赐宁公府”的金字招牌捅了下来。宁晏这座整个京都最豪华的国公府立即沦为平逆军阵地。 士兵奔了进去,见到衣着华丽的男子通通抓起来。一个人叫道:“咦,这里还有一间锁着的。”砰砰声过后,门锁被砸了开来,屋子里关着一个青年男子,他虽然换了一件整齐的衣裳,但脸上伤痕未复,行动无力。 那士兵迟疑起来,看他穿着是个少爷,可是这人明显挨了打,还关在房中。他喝问:“呔!你是不是逆贼宁晏的家属?莫说假话,门外那么多人,你想瞒也瞒不住!” 那人慢慢站起道:“我是,我是宁国公的外甥,礼部侍郎离非。” 那士兵高兴道:“哟嗬,快来,这儿还有一个!快抓起来,抓起来。”离非不反抗,顺从地走出房门。那士兵在他背上一推,喝道:“快点儿,你又不是大小姐,走路怎么这么慢,养尊处优的少爷,你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离非被他一推,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勉强站定,已经出了一身虚汗。他不是养尊处优,只是已经四日没有吃饭了。宁晏将离非丢在府中只吩咐不准给吃的,就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大概元修破城再晚一日,离非就会饿死了。 此刻他跟着宁晏府其余人等被人驱赶至大理寺监狱,路上的阳光晃眼生花,他有气无力地走着,突然停下了,听到前面士兵和一个人说着什么话。 “是,都是宁晏的家眷……都统请看……” 离非头也没抬,忽然耳边响起了一个极大的嗓门:“咦?小白脸,你怎么也在这儿?” 离非吃了一惊,抬头见是熟人,是那日跟青瞳一起准备渡江的人,叫什么来着?他晃晃悠悠被拉出队列。只听那个大嗓门道:“你们弄错了,这个是自己人。”然后一只手就过来扯他身上的锁链,离非皱眉,拽得他好疼。 那士兵叫屈道:“任都统,这个人自己说是宁晏的外甥的,现在这个时候,要不是他外甥谁还瞎编这个不成?” 任平生呸道:“浑小子,你耳朵信得过还是老子眼睛信得过?你过来打开链子,这个我带走,大眼睛要说你找我。”离非挣了一下,丝毫挣不开他的铁手,被轻飘飘地拉着走了好几步。 他使劲道:“喂,你放开!我就是宁晏的外甥没错。” 任平生笑道:“你是他外甥,我还是他六舅呢!”话音吞了回去,见离非怒瞪着他,他吃惊道:“你……真是宁晏外甥?” “是!要不要叫你舅爷?” “这个……不用……”老任大感尴尬,忙道,“那你……大眼睛……这个……”他终于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要不要见大眼睛?” 离非默然,半晌道:“我现在还不想见,让我想想吧。” 任平生上下打量着他道:“小白脸,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什么猫腻,不过你这样真让老任我腻歪,现在想着宁晏难受了,那你别找大眼睛告状啊!你那个时候不是想明白了吗?现在还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连个对错都分不清了?不见!凭啥不见?这是大眼睛的错?她害你心里难受的?她不陪着你难受你不舒坦是不?你能不能自己扛点儿事?能不能像个男人?”他说罢,狠狠地呸了一口。 离非瞠目结舌,许久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对,我去见她。” “这还像个人样!”任平生高兴地一拍他肩膀,突然脸色垮了下来,“哎呀,对不起,小白脸,你现在还不能见她,我忘了,她一直昏迷,还没醒过来呢。” 十六、鸩杀 京都被攻克之前,宁晏在皇宫中放了一把火,由于抢救及时,烧毁的只有几个偏殿,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青瞳身体虚弱无比,直到现在仍然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极少。离非也是虚弱,当日被任平生一激,他痛下决心,可是一耽搁又犹豫了,见了她有什么话好说?现在大事已经和自己不沾边了,离非嘲讽地一笑,就不想去了。青瞳身体接近崩溃的边缘,也实在没有力气顾及安慰他,于是两人这一个月并没有相见。 太医诊治,发现她心脉极其虚弱,那番骤然而至的巨大伤痛致使她心脉差点儿断绝。若不是青瞳体质好,恐怕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太医开了药,又反复叮嘱她必须好好静养,军营中毕竟嘈杂,所以元修等人加紧将皇宫整修一下,几天之后就让青瞳先住回去了。 这场政变下来,宫中嫔妃死了好几个,还有不少因为附敌暂时软禁起来。女官和宫女更是流散了无数,偌大的后宫有一多半的宫殿倒空了下来,十分萧条。青瞳的马车到了内宫,总管就上前询问她想住哪一个殿。 花笺看看车内,青瞳仍在蔫蔫地睡觉,自己想了想就道:“还是甘织宫吧。”总管太监暗地里吁了一口气,多亏他知道十七公主今非昔比,早几日就吩咐将甘织宫整修过了,要不然这一次他恐怕就危险了。 马车进了内宫就停下来。花笺和几个小内侍扶青瞳上了公主专用的雀銮,抬起她继续走。这雀銮也是刚刚做好的,颜色十分鲜亮,更衬得青瞳脸色白得可怕。 行至御花园的引鹊亭,突然斜刺里跑出一个人,他冲到銮轿前猛地跪下,大声道:“公主!十七公主,你饶了我家殿下吧,他是无心的,他不是故意害死贤妃娘娘的啊!” 青瞳勉强睁眼支起身子来,见是太子身边的管事太监福瑞,道:“福瑞,你说什么?太子哥哥怎么了?” 福瑞不停叩头,连哭带喊,颠来倒去就是说太子不是故意害死贤妃娘娘的,请她原谅。到底太子怎么了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青瞳只觉一阵心虚气短,他的声音越来越奇怪,仿佛是自九天之外传来的,震得她脑袋嗡嗡响,却偏偏听不明白他说什么。花笺见她脸色越来越苍白,马上就要昏过去,忙喝道:“福瑞!你先别吵,没见她都病成这样了吗?你家太子再怎么着,也比她现在强些吧。” 福瑞和花笺也熟识,他猛地转过身对着花笺叩起头来:“花笺姐姐,你给说说好话吧,我家殿下的性命全靠你啦。花笺姐姐,念在小时候的分儿上,你就帮帮殿下吧。” 花笺连忙闪身躲开,跺着脚骂道:“福瑞你发什么疯,快起来,我比你小好几岁呢,怎么成你姐姐啦!青瞳没说过要怪太子殿下啊,连她你们也不放心,胆子太小了吧!是不是青瞳?”青瞳扶着銮轿,轻轻点了点头。 福瑞喜道:“真的吗?谢谢公主!谢谢公主!” 青瞳勉强定了定神道:“太子哥哥写信把我娘骗进宫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真是……怎么就那么容易被人骗啊!我也不能一点儿不气……咳咳咳……”她扶着銮轿猛烈地咳了一阵,话说得多了,又喘了好大一会儿。对太子她只是有那么一点儿气,但是和宁晏、司徒德妃本质不一样,对太子那一点儿气还不如对自己的恨强。要说自己不强出这个头,岂有今天?太子哥哥一向胆子小,青瞳摇摇头,还是别吓唬他了。 有心多说一会儿,可是刚刚那一阵气喘,心都几乎跳出嘴巴了。她勉强平静一下,道:“福瑞,我现在实在没有力气,你让他自己保重,别胡思乱想的,就……就先住回他的东宫吧,先将养几日,等我好些了去找他说话。” 太子焦急地来回乱转,他来到门前,两个侍卫立即手按腰刀,他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回去。他见福瑞一溜小跑跑回来,忙道:“福瑞,怎么样?”声音颤抖得厉害。 福瑞哭丧着脸道:“殿下啊,奴才……奴才真的已经尽力啦,你看奴才的头都磕破了。”太子心猛地一沉,双手冰冷,他嘴角抽动,半晌才道:“皇妹,她……她想怎么样?” 福瑞道:“先是花笺说,你家那个太子再怎么着,也比公主强,公主娘亲去世,情何以堪?然后奴才又求了很久,公主才慢慢开口说,殿下写信骗贤妃娘娘进宫致使娘娘遇害,她都知道了。她又岂能对杀母之仇无动于衷,还说……说……” “还……说什么?” “说让殿下你好好保重,她会来找你的!殿下,公主让你保重,是不是不要紧了?” 太子失神地坐回椅子,苦笑道:“她不想让别人动手,也不想还没报仇我就死了……连皇妹都想杀了我,福瑞啊,连她都不会放过我,我还怎么能活着呢?”他突然跳起来,道:“不!不!我不想死,我要逃走!我不当太子了,我要当百姓,放了我吧!我要走!” 福瑞道:“公主还说,让殿下住回东宫再将养……几日。” 太子狂躁地跳起来,叫道:“不,啊,我不要被关在东宫。不要!”但是手臂已经被人架住,拖着往东宫走去,福瑞跟在后面,面无表情。 过了两日,福瑞又来到甘织宫,说太子这几日胃口不佳,青瞳还在睡着,花笺烦躁地道:“福瑞,你说现在谁的胃口好来着?太子殿下胃口不好,他想吃什么你就去给他弄嘛。青瞳上次和你说了一会子话,到现在两天过去了,还没开过口呢!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昏昏沉沉的。太医说了像她现在这样,少说也得卧床个十天半个月的,你说你来找她能有什么用?” 第59章 谋国尽书生(14) 福瑞道:“太子不过是放心不下,请公主随意赏赐些吃食安抚他一下,他放下心来就能吃东西了。”他一指桌子上的糕点道,“哪怕一块糕也行。” 花笺摆摆手道:“全拿走全拿走,青瞳是一口也不动,我也吃不进去,这腻腻的谁吃得下这个?你要就全拿去!”福瑞谢过,指着一个甘织宫的内侍让他端着,和自己一起回了东宫。到了宫门,他又在托盘上放了一把小壶,随口道:“这点心太干,怎么吃得下?” 不过两日未见,太子已经憔悴不堪,那内侍放下托盘道:“太子殿下,公主给您送点心来了,请您多用些。”福瑞挥手道:“你走吧。” 那内侍施礼要走,太子突然开口,“你走?不留下来看着我吃?那你回去能交代吗?”内侍愣了一下道:“殿下请自用,这个……这个不用看,奴才回去说送到了就行。” “好,看来皇妹是一眼看穿,我没有拒绝的胆子。哈哈哈哈……”那内侍有点儿害怕地看着他,只觉得这太子殿下精神有些不对劲。他颤抖着道:“殿……殿下,要是不用奴才伺候,奴才先回……回去了。” “好,你回去吧!”太子坐下来,拿着糕慢慢打量,“甜酥团子,蜜三刀?冰糖和果圆欢喜?皇妹还是喜欢甜食,我记得她小时候夏天吃冰碗,都要把上头沾的糖舔干净。” 福瑞道:“也难怪,公主小时候没机会吃到糖,小孩子哪有不喜欢吃糖的。记得我每次奉殿下之命给她送点心,她和花笺都高兴地跳起来。奴才可是做梦也没想到,公主能有今天。” “是啊!”太子道,“我也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我们还狠狠打了一架。当时她就像小老虎一样,我比她大着好几岁,又是男孩子,愣是没打过她。那时候我就知道啦,她是惹不起的,要是惹了她,她会往死里打。”他轻轻一笑,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慢慢咽下去。 “殿下!”福瑞叫他。 “咦?这点心没有毒,那……”他掀开壶盖看了看,笑道,“原来在这里。” “殿下!” 太子继续道:“算了,我这两天也想明白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宁国公在时,我一顿不吃饭,他就叫人摁着我灌药,倒是皇妹痛快。” 他倒出一杯无色的液体,拿起来对着光看:“你看,福瑞,这就是有名的鸩酒,这个还没放酒里,叫鸩茶?无色无味,无药可救。我看过典籍,据说是去没有人迹的深山里,扫万斤鸟粪九蒸九晒,就做出来这鸩毒了。一万斤鸟粪只能弄到不够填指甲缝那么一点儿,价值万金啊!” 他哧哧笑了,一行眼泪却从笑脸上滑了下来:“归根结底还是鸟粪,归根结底我还是个鸟人。” 鸩茶喝下去,一股火焰般的灼痛从咽喉一直通到肚腹深处。太子摇晃几下,跌在地上,喃喃道:“皇妹,你太狠……” 面前光亮被一个黑影挡住,福瑞慢慢蹲下身子,怜惜地看着他。福瑞把嘴唇凑近太子的耳朵,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殿下,我告诉你实话,这不是公主给你下的毒,是我!” 太子的眼睛突然瞪起来,僵硬的手指猛地抓住福瑞的领子。福瑞由他抓着,轻轻道:“殿下!我是德妃娘娘安插在您身边的奸细,都十几年了!我和好几个内侍,家里人都是德妃娘娘从饥荒中救活的,我的娘还是司徒家送的终。我们这些人一进宫就分别安插在不同的主子身边,我们全家都在德妃娘娘手上,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得听。据奴才所知,十七公主没出生以前贤妃娘娘太受宠,她身边也有一个呢,后来见没用了才撤了的。” “殿下啊——公主说的原话是请您保重身体,她会想办法帮您。您啊,错怪她了!我特意去甘织宫请公主赏下点心,就是要嫁祸她,这宫里不知多少眼睛都看着,您是吃了她的宫人送来的点心才死的。太子殿下啊,其实公主很挂念您。” 太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福瑞在他身边坐下,他拿起小壶,自己喝了大大的一口,苦笑道:“奴才对不起您,公主以前和奴才也很好,她的情谊我报答不了了,我只能陪了您去。到那头,福瑞再全心全意伺候您!” 青瞳使劲也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自己面前好像站了一个黑影,她想问:“你是谁?”可嗓子就像被卡住了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她正着急,突然眼前白光一闪,那黑影掏出一把短剑狠狠刺进她的心脏。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青瞳猛力挣扎,骤然清醒,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周身冷汗淋漓,醒来心口还是隐隐作痛。 她扶着床慢慢坐起,缓缓气,蒙眬中听见外面花笺在和什么人说话,听着花笺道:“送去就送去了,你奇怪什么?” 那人道:“太子殿下真的奇怪得很,说让奴才看着他吃完,要不交不了差。” 花笺道:“那你就看着他吃嘛,哎呀,多大的事啊,这太子不知想什么呢,真是的。不放心就不能屈尊走几步路来看看她?青瞳现在都起不来床,还非得去趟东宫啊!要不这样,一会儿我去看看太子吧。” 那内侍道:“太子还笑着说,皇妹算准了,他没有胆子不吃,他笑得阴森森的可吓人了!” 花笺道:“什么没胆有胆,他想吃就吃呗……”话没说完,屋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花笺赶紧冲进去,见青瞳跌下床来,手指着门外猛烈喘气。花笺尖叫一声去扶她,青瞳挣扎着叫道:“快去!去东宫,让哥哥什么也别吃,让他来我这儿……快……快去……快啊!”说完她头一歪,昏了过去。 “青瞳!青瞳!”花笺叫她不醒,急道,“传太医!”她突然跺脚道,“等等,先去东宫!骑快马去!”甘织宫的管事太监程志连忙应声跑出去,屋里乱成一团。花笺转身骂道:“你们还呆着干什么,有人去了东宫,你们倒是快去叫太医啊!” 十七、变否 城破之后,德妃司徒慧就一直被囚于冷泉宫,元修等知道她是公主的仇人,并没有好好待她。她正坐在殿中一堆稻草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好在现在天气热了,倒也不见畏缩之态。 门外有人唱报“公主驾到”,司徒德妃微微一笑,仍旧坐在地上不动。銮轿进不了门,早有侍从拿出软椅,扶着青瞳坐到椅子上。青瞳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司徒德妃轻轻笑了,道:“苑青瞳,你是不是在想让我怎么死?打起仗来你神通广大,若论这宫中,我在这个深渊里半辈子了,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丫头又岂是对手?” “你记得我的名字?” 司徒德妃露出厌恶的表情:“记得,从孙延龄说你比我皇儿还强的那天开始,我就死死记住了你的名字,因为我又多了个敌人!皇上也许不把你放在心上,我可是一时也不敢松懈!” “太子、十一皇子、十五皇子……任何有可能威胁我皇儿地位的人,我都不能放过!” “你皇儿的地位?”青瞳道,“你说的这些人都没有威胁九哥的地位啊?他仍是大苑第一位有封地的亲王,是实际上的皇长子。” “那些算什么!我的皇儿要当太子,要当皇帝!宁晏当朝了,我本来都没了希望,只能拼了投敌保住他,可是你又把天下打回来了。好,你替我做了大好事,哈哈,苑青瞳!你替我这个仇人做了大好事!只要太子死了,还有谁能当太子,当然是我的皇儿。你也不得不承认吧,哈哈哈。皇上回来,还不一定饶了你私杀太子之罪呢。到最后,你打下这个天下,还是要给我皇儿!”她声嘶力竭地笑。 “仇人?”青瞳冷冷地看着她道,“你不配!我姓苑,你姓什么?” 青瞳喘了一口气道:“我极度讨厌你,所以你一定死得很惨!” 司徒德妃道:“我知道,你现在得意嘛,肯定不会放过我!你娘是我害死的,当时我就知道和你结下死仇,不能善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我皇儿能继位,我死多少次也没关系。你想让我怎么死?不知道你有想象力没有?没关系,你都用出来!不过你记得,现在宫里的事都会被记下来,将来皇上都会知道,就像你把太子毒死了,皇上也会知道。”她恶毒地看着青瞳,哧哧地笑。这副面貌,谁也不能说她还有一点儿美丽的地方。 “噢,我和你不同,我的想象力不会放在这类龌龊的事情上,宫妃一般会死于三尺白绫,你也这么去吧。”青瞳平静地说。司徒德妃的样子让她恶心,萧图南说得没错,要是论阴狠,她比不过后宫那些心理扭曲的嫔妃,换一个战场,她会输给司徒德妃无疑。 她凝视司徒德妃道:“不过你走之前,听听我准备怎么对付你的皇儿吧。”她也冷笑:“传我规令,九皇子私通叛贼宁晏,着削皇籍,发配流州,于当地驻军为奴!” 司徒德妃猛地站起,叫道:“不!你不可以这样!整个皇城,只有我的皇儿带领禁军抵抗过宁晏,他被关进大牢一年,天下谁不知道?你这样谁都知道是报复!谁也不能信服!” 青瞳冷冷道:“那又怎么样?别说他只些微抵抗了宁晏一下,就是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被诬陷而死的也数不胜数。司徒德妃,你心机再多,也比不过我大权在握!我现在想怎么对付他,都只需要一句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没有说话的余地。你的一切都为了九哥,现在我让他成了奴才,请问你这一番苦心经营,还有什么意义?” 这时白绫送到,小太监看着她,等她下令。青瞳心紧紧缩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司徒德妃就要死于自己的一句话了,这感觉和战场上杀人完全不同,十分龌龊恶心,但是她也绝不愿意放过这个害死她两位亲人的凶手,那样就不是善良,而是软弱了!她一咬牙,示意可以动手,然而心中轻轻一响,有什么东西破裂了。青瞳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能说自己是个好人! “你……你……”司徒德妃全身颤抖,她全不管白绫已经缠在脖子上,全心全意只有自己的儿子。她嘶叫道:“你不可以这样,等皇上回来,一定会把我皇儿找回来,到时候,你就完了。皇上不会什么都听你的,他最喜爱我儿,一定会把我皇儿找回来。他最后还是会立我皇儿为太子的!好,凭你,但是等皇儿熬到皇上回来,就是你死了。” 青瞳轻轻咳嗽几声,俯下身,低低道:“那你猜,我会不会让他熬到父皇回来呢?” 她不愿看,示意侍从将她扶出去。冷泉宫确实是冷宫,只进去这么片刻,就遍体皆寒。 一行人从冷泉宫出来,抬着雀銮默默地走着。青瞳倚在銮轿上冷漠地看着远方,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她偶尔发出的低低咳嗽。气氛太沉闷,过了许久花笺才开口:“青瞳,你……你真的想杀死九殿下吗?” 青瞳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反问:“你觉得呢?” 花笺坚定地摇摇头:“不会,你不会!” 青瞳脸上的冰封一下子融化了,心中暖洋洋的。花笺还是相信她的!这句“不会”在现在真的很重要!在自己都厌恶自己的时候,有人相信她真的很重要! 她笑道:“九哥穿着宽袍广袖九龙四海亲王朝服指挥打仗,你听说过没有?他这是要打仗还是要唱戏啊!”她摸着自己右肩,这里有一道伤痕,半年前有一支流矢撞到她护肩甲上又滑了进去。伤得不重,青瞳想象自己当时穿的如果不是盔甲而是九凤朝阳的公主朝服,这支箭一定能把她钉在地上! 想到这儿她摇头笑道:“这个人一直是天之骄子,一点儿挫折没遇过,太骄傲啦!去流州打个转儿,看看戍边的将士是怎么打仗的,对他只有好处!” “可是……可是青瞳啊!你现在和他有杀母之仇,我怕他回来会想找你报仇!” “应该如此,杀母之仇谁也不可能轻易忘记,所以啊……”青瞳轻叹道,“花笺,我……我想等这边一切定下来,就回西瞻。我真是灰心,还不如去那漠北草原,无忧无虑过了这辈子!”她说罢,张开手,看着手心里因为失血也黯淡无光的鹰,喃喃道:“该我做的我一样也没推辞,我现在觉得亏欠的,只有阿苏勒了。” “青瞳!” “嘘!别说,我现在不会走,无论如何也要收拾个整齐的江山、锦绣的天下,谁让我姓苑,我要对得起这个国家!” 那日以后,青瞳开始认真休息,努力保养,稍有精神就过问些朝政,也在宫中接见一些臣工,开始理政了。 早在攻克预州的时候,驻守预州的霍庆阳就已经暗中通敌,如今京都拿下,不必担心家眷生死,他当然更顺理成章地投诚了。南方剩下的州府在京都城破的当天就有四个投降,其他五个就由霍庆阳代替青瞳带兵去攻,近两个月以后,大苑全线收复。 宁晏当朝的时候,许多不肯从逆的朝臣或被罢免或被关押,如今天又翻回来了,这些人一个个被找回来官复原职。但是经过这一次政变,已经有不少人死了,活着的也有一些心灰意冷,不愿意再为官。 至于一直在朝中办事的朝臣和宁晏新任命的官员,他们气节有亏,先全部革职详查,再根据查证结果决定起用或者治罪。这一番伤筋动骨地折腾下来,朝中官职出现巨大真空,其中就有兵部一部从尚书到行走参知一个人也没留下,全数罢免的情况。 其他各部、院、司也损失不小,加之现在战事刚刚结束,事情多如牛毛,青瞳身子所限,只要她不再不吃不睡,这些人就勉强放心,毕竟不敢拿这些琐事累她。不是实在做不了主的大事都不拿给她看,所以元修等几个人就可怜了,个个忙得焦头烂额!临时任命了上百位官员,只是人人官职前都加上个“暂代”二字,因为能信得过的人手太少,重要的岗位又太多,任平生都暂代了一个户部侍郎。 第60章 谋国尽书生(15) 青瞳虽然想打起精神,但身体所限,其实一天里还是有大半天坐在甘织宫那棵老梅树前养神,能理政和见人的时候极少。此刻青瞳就半躺在树下的长榻上闭目小睡。她仍在病中,每天尚须服药,天气已经转热,别人都换了轻薄衣衫,她却围了一件夹棉的大氅,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被萧图南夸奖过很多次的乌亮长发也失去光泽,脸颊更是消瘦得厉害,在雀金大氅里只露出尖尖小小的一点儿,皮肤不健康地白,白得好似太阳一晒就会化掉。 太监程志在甘织宫门前犹豫一下,便悄悄走进来,小声叫:“公主!”甘织宫极安静,他也不敢大声,等了片刻又轻轻咳嗽了一声,见青瞳还是没有反应,就悄悄地退了出去。门外弘文殿的小太监伸着头看他,程志摇摇头道:“还睡呢,再让他等等吧。”小太监道:“都等了三个时辰了,你就通报一声嘛,离大人说不定有大事。” 程志撇撇嘴道:“一个礼部侍郎,能有什么大事?昨儿工部尚书来了,公主不也没见吗?就让他等着吧。” “让谁等着啊?”一个年老的公鸭嗓子插了进来,太和殿的主管太监姚有德迈着八字步走了过来。程志一看赶紧施礼:“姚公公!”政变以后,宫中的宫人也经过清洗,大部分为宁晏工作过的主管太监都倒了台,像程志自己就是从买办调上来的,只有这个姚公公不知走了谁的门子,不但没降反而升了。 姚有德道:“程志啊,我听你说让谁等着?这不好,虽然我们是伺候主子的,可毕竟是下人身份,对朝里的大人们,还是要恭敬。” 程志忙点头道:“是是,姚公公您不知道,公主今儿精神一直不好,好容易睡了一会儿,奴才想着不能打扰。离非大人是礼部的,他们的公务就是急,能比让公主睡一会儿更急吗?所以奴才才大着胆子,没有叫醒……” 他的话打断在姚有德突然瞪得溜圆的眼睛里,开始这姚公公还点着头听,突然就瞪着眼睛跳起来:“离非!你说是礼部侍郎离非!程志,你完了!你怎么让他等,快快,赶紧的,去叫醒公主!哎呀,你倒是快去啊,叫醒她,没事的,再不叫你才是要找死呢!” 看着程志慌慌张张地跑进去,姚有德暗道:“你们这些新人哪能知道,离非这个礼部侍郎,在公主心中重着呢!”这老人不由得面露微笑,回想起当年那对少男少女来。当时公主看离非的眼神啊,啧啧!热得烫死个人! 离非已经在弘文殿从上午等到下午,一杯茶早喝得没了颜色。他急得不停踱步,突听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口的小太监唱报:“公主驾……”然后传出青瞳熟悉的声音:“不用了!”门吱呀推开,青瞳逆着阳光走了进来,看上去有些晃眼。 她看上去还是面白气弱,这段路走得急了,现在大口喘着气,却已经对离非露出笑容:“离非,你等急了吧!我不小心睡着了。”花笺跟着上来,笑道:“我证明,让你等可不是青瞳的主意,你别生气。” 离非赶紧说:“没事,生什么气,我又不是小孩子。青瞳,你好些了吗?” 青瞳扶着桌案,身子一时伸展不开,虚弱地道:“挺好的,我也不会有什么大事。太医说我亏了心血,总得将养个三年两载的才能和以前一样。不过我身体好,要是不费心费力,就还能好得快点儿,你别担心!”她说着没事,可气喘得还是厉害。离非扶着她坐下,青瞳打量离非,笑道:“你怎么也瘦了这么多?元修他们给礼部侍郎减俸禄了?” 青瞳小心地不去碰触旧事,他们两个哪一个也经不起碰,个个华丽的外表下都是伤痕累累。 离非勉强一笑,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他怎么不知道青瞳的意思,他又何尝愿意提起旧事。只是现在,自己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犹豫地看着她,迟疑道:“青瞳……我,我,我……” 青瞳学着他的语气:“你……你……你……你有话就说啊!” “昨天玉儿来找我,说我舅母很不好。” “玉儿?”青瞳皱眉,不知道他说谁。 “是我舅母的贴身婢女。我舅母病得不轻,她在大理寺的牢中受了惊吓,有些日子没好好吃饭了。” 青瞳道:“嗯,我知道了,等下就叫太医去给她瞧瞧。” “青瞳……”离非有些为难道,“我是想求你能不能放了她,舅舅谋逆和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虽然是宁国公夫人,可家里外头的事一向是舅舅说了就算,从来舅母也做不了主。我这个舅母人很老实,她也没有这样的胆子。青瞳,我五岁就跟着舅舅过了,整个府里,就只有舅母对我最好。她待在牢里,我实在……实在看不下去。” 青瞳静了一会儿道:“宁晏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但是他的九族牵连太广,我已经上报父皇,请求只诛三族,父皇还没有答应。不过这个我还是有把握的,他九族之内三族之外,这次也有不少人立了大功,父皇一向心软,不会赶尽杀绝。你是他出了五服的外甥,便在他三族之外。但是即便只诛一族,宁夫人也在其内啊,父皇还没有批示下来,我不能擅作主张放了她。” “青瞳!”离非的眼神很受伤,“诛三族!那也是几百个人头!你怎么能提议要诛三族?” “三族已经是从轻发落。”青瞳道,“自古以来,谋逆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不让他付出足够重的代价,后人会效仿,天下会乱!你知道这半年来,士兵死了多少人?百姓死的又有多少人?那又岂是宁晏区区几百人赔得起的?” “青瞳!”离非叫道,“这我知道,可是宁国公府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被杀的几百个人我都认得啊!他们大多都是好人,我都知道啊!你让我怎么能受得了?我舅舅又怎么受得了?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付出代价了……” 他用痛心疾首的表情看着青瞳,现在只有这个人,可以让他肆无忌惮地说这些话了。所以他也就放下自己一向斯文的君子模样,不顾她的痛,释放自己的痛。 青瞳脸上也严肃起来。她道:“离非,你听我说。宁晏决定谋逆的那一天起,他就该知道后果,他就已经有承受后果的勇气。你不用为他担心,有这般决断的,好歹也算枭雄,你救不下他的家人,我也救不下。离非,世事就是如此,比起在这次战争中枉死的百姓,宁晏的家人不能算无辜,他宁晏更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离非霍然站起颤抖着指着青瞳,他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拔高了:“你把死人的账全算在我舅舅头上,你……你、你……你也是一样,这些人是你们一起害死的,是你们一起打仗,照你的说法,你也是凶手!” 青瞳的脸骤然白了,她猛烈地咳嗽起来。花笺赶紧给她顺气,回头对离非怒叫:“你怎么能这样?你舅母几天没好好吃饭你就心疼,青瞳有七天水米未进,她连觉也不睡,她娘都死了啊!你知道她心里多难过?太医说,她吐的全是心头血,她差点儿就死了!” 青瞳勉强平抑呼吸,制止花笺,勉强笑道:“离非,认识你这么久,你第一次冲我凶巴巴的。”她悠悠道:“你说得一点儿没错,我就是凶手之一,战争不会让人的手干净。尤其是我娘亲,如果没有我,不会有人惦记着对付我娘,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可惜她生了个不省事的女儿,我娘是死于我的争强好胜……” “辉煌?”她凄惨地笑了,“不过是好胜!我娘用死来成全我的争强好胜,并且还希望我继续争下去。离非,这就是世道,世道是不能让人人都满意的。” 青瞳用极低又极平静的语气道:“这几个月来我一有空就想,如果老天能满足我一个愿望,那我希望自己出生就是个傻子。”她的目光像深不见底的幽潭,一丝波澜也没有,没有人会诅咒自己变成傻子,更没有人诅咒自己是傻子的时候如此平静。 离非怔怔地看着她,还记得在那月夜山谷,那时她最大的愿望不是变成傻子,而是再见自己一面。她那么痴迷地把脸颊靠在自己肩上,她脸庞滚烫,晶莹又美丽,眼中的爱意连空气都能感觉到。 如果当时自己答应了她,是不是她就会一直那么美丽呢?不是像现在这样,现在她的眼睛里已经藏进了一把刀,幽冷幽冷的。这话说出来分明在无情地切割别人也切割自己。 世事无常,他无常,她也无常。世事无奈,他无奈,她也无奈。 这个离非不怪她,离非不能接受的是,她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脸庞晶莹、笑意殷殷的姑娘了。他记忆中的青瞳任谁看了都知道是个好人,是个离非相信把天下苍生交给她会很好的人。可是现在,她的眼睛里结了冰。 青瞳声音更冷:“俗话说成王败寇,既然我这个获胜的凶手都已经付出了让我恨不能死了的代价,那宁晏又岂能逃脱?他一定要死!” “青瞳,你变了……你变了……太子殿下死的时候,谁都说是你做的,我……我当时怎么也不信。我逢人就争辩,青瞳不是这样的人……当时我还不信……” “那你现在信了吗?”青瞳咬着嘴唇,双眼紧紧盯着离非!花笺拦在她面前,叫道:“才不是青瞳,才不是!”青瞳把她从面前拉开,她固执地盯着离非的眼睛,非要从他嘴里听一个答案。她又问:“离非,你说啊,说我哥哥是我害死的,你现在就信了?” “我……我……”离非踉跄后退,逃出这个让他感到寒冷的宫殿。他只是摇着头道:“你变得一点儿也不像你了,青瞳——你变了!” 他一走,青瞳身子一软,大大地呕出一口血来。花笺吓得尖叫一声:“啊,你怎么又吐血了,这……好容易好一点儿……离非你是王八蛋!青瞳,你不要这样难过。” 青瞳微微睁开眼道:“花笺,叫大理寺不要派医生去看宁夫人,过两天,报个病卒,偷偷把她放了,让她远离京都,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吧。” “青瞳,你……唉,你既然想放了她,刚才离非在为什么不说,还让他把你气成这样。” “离非他有事都写在脸上,一点儿也不会掩饰,这事将来保不准会给他惹什么祸,不让他知道比较好。他这人太重感情,你看他舅舅要杀我,他舍不得,就冒险给我报信。他舅妈从小养大他,他当然也舍不得了。” “花笺,我没事,我不是气,这算什么呀,上次他不肯带我走,我不是也活着吗?我没事,你别担心!我……我就是觉得……觉得他应该相信我啊!他心里应该相信我,能为他办的事情,我怎么着也会尽力。” 她觉得力气用尽,软软倒回椅子,心中还在想:你是应该相信我的啊!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十八、政务 经此一事,青瞳足足养了半个月才下了床,不到万不得已的大事出现,元修他们也不敢说给她听了。这些人还尽量挤出时间来进宫和她说说好玩的事情,青瞳不愿辜负了他们的好意,也让自己振作起来。眼看她身子虽弱,精神一天比一天渐强,花笺慢慢敢让她出来吹吹风了。 此刻她正端着一碗冰糖燕窝和青瞳聊天,青瞳手中是一碗乌黑的药,她憋着一口气把药喝进去,然后羡慕地看着花笺手中的甜食。花笺把碗凑到她嘴边给她喝一口,然后拿回来自己喝,道:“你别眼馋了,太医说了,这类腻人的东西你不能多吃。” 青瞳咂咂嘴巴道:“朝中没出什么事吧?他们都应付得来吗?” 花笺道:“你就安心歇着吧,真出事会告诉你。” “任平生好几天没来了。”青瞳道,“还是他讲起话来最好玩。” 花笺突然扑哧笑了:“我们壮壮这些日子忙惨了,他现在可是户部侍郎,四品大员啊!咱整个大苑的钱粮师爷!” 青瞳吃了一惊:“户部?你听错了吧,刑部,顶多是兵部,他怎么可能当户部的官?” 花笺道:“我乍一听也吓一跳,其实元修就是想整整他,他不是暂代了吏部尚书还有中书令吗?有官吏任免权啊!那是他忙得脑袋都冒了烟了,看任平生整天闲得到处溜达,心里憋气啊!非得拖他下水,当时任平生也是把话说满了,就不信有什么事情能难得了他老任。元修想来想去,就这个户部侍郎最刁钻,他一准干不了。” “户部侍郎专管钱粮发放,那工作琐碎得!况且户部尚书黄希原人虽然回来了,可是身体太差,三天两头告病。户部这些事实际上也只好壮壮暂代了,可怜任平生连账册上的字也认不全,还专门让元修给他找了一个信得过的师爷读公文,听完了他也懒得签名用印,要是同意这笔银子呢,就用毛笔蘸着朱砂在银子数下面点个红点,人家就拿着这红点儿去支银子了。几万、几十万两的银子啊,都是这样就拿走了。” 青瞳微微皱眉道:“他也太省事了,要是有小吏财迷心窍,自己写个条陈再点个点,领了几万银子一跑,追也不容易追。” 花笺笑道:“看来你也小看壮壮了,前几天还真有个人拿着自己点点的条陈去领八万四千零一十七两银子。他编得挺好,有零有整的,可是司库的一看就点头请他等着,转回头那司库就叫大理寺的人去了。那小吏到被人抓走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他给壮壮呈递公文三个月了,天天看他点无数个点,怎么自己点就不行了呢?” “后来我憋不住去问壮壮,他偷偷告诉我,他用的毛笔里有根铁丝,点完点纸上就有个小眼。他还再三嘱咐我不能告诉元修,元修为这事奇怪得脑袋都大了!” 她说罢,哈哈大笑,青瞳也微微露出笑容。她心道:任平生貌似粗豪,实则心细,小看他的人没一个不吃亏的。 就这样忙碌了整个夏天,朝中局势才勉强纳入正轨。青瞳的身体也将养得可以简单过问一下政事。到了夏末,有一件事情被提上日程,不能再拖。那就是什么时候把皇帝从缓都滁阳接到京都。 第61章 谋国尽书生(16) 青瞳这边已经发了五道请文,都被景帝的国师给驳回了,说是吉利的日子还没到。这真是欠揍的借口。景帝不回来,在押的官员和犯人就不好处置,一些该奖励的也定不下来,前一段忙得顾不上也还罢了,如今略静下来了,还这么不阴不阳地拖着,好多人心里难免要嘀咕。 胆子大些的人如元修有个不能给人知道的想法,那个国师大概想着回了京都他就没有在滁阳那么威风了,所以鼓动皇上也不回来。那就索性遂了他们的心意,这皇帝就让他留在滁阳,不接算了。 当然这属于十分大逆不道的,他提也不敢提。这等大事,还是得青瞳自己决定。青瞳也颇感头痛,景帝那个据说能洞彻天机的国师上了几道治国的奏疏,包括兴农、任官、通商、开言路,等等,条条都是化解当时危机的良策。景帝采用他的建议以后,滁阳民生复苏,百业渐渐繁荣,各级官吏也勤劳能干,这偏安一隅的小小滁阳竟有了大苑盛世之时的影子。 景帝十分庆幸上天给他这样的人才,遂任命他为尚书令,朝中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都称之为相国。 这个能通天的相国大人权倾朝野,平逆军攻克京都以后,时不时会代景帝发点儿政令过来。京都这边缺官,滁阳那边各级官吏却是齐全的,他接连派遣了很多官吏来京都,将空缺补上或者将元修等任用的暂代官吏们挤下去做别的职务,朝中称之为北员。 青瞳吩咐吏部认真考查这些北员,结果出乎意料,这些人竟然个个都是干吏,极为称职。诸如任平生此类的人做户部侍郎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如果不考虑那相国安插亲信、意图揽权的可能,那么这些人的到来对大苑朝廷如同雪中送炭。况且他给的政令也是条条有用,大大缓解了当时的混乱情况。 能为国家设计出这么多条适合发展的良策,又能清楚地知道官员优劣,知人善用,那么这个人确实有一国之相的才能。青瞳自己手中能当将军、元帅或者各部尚书、司农、司工的人有不少,但是要论为相,统揽全局,就没有一个比得上他。 吏部衙门里,元修正和青瞳抱怨个不停:“参军,这已经是第六道驳回折子了。那相国大人就不打算让皇上回京了吗?我就奇怪了,滁阳怎么就冒出这么个东西来,他为官才多久啊,一年都不到,就做到了相国。这样的平步青云也太容易了吧!他自己肯定也知道,要是回到京都他那相国的位置当然要让给京都的老臣,他选的那些北员就是留任,也要官降几级,所以才鼓动皇上不要回来。” 青瞳道:“元修,别带着情绪说话。我问你,你觉得现在谁最适合坐这个本朝首辅的位置?” 元修迟疑了一下,原尚书令和中书令都死于这场政变,纵观全朝,还真的很难找出一个宰相的人选。他仍然不服气道:“我就不信整个朝堂,就没有人做得了尚书令了。” 青瞳道:“嗯,勉强能做的也有几个人,包括你元修,你能文能武,处事嘛也还算公允。但是看看滁阳来的政令条陈,再看看你选的暂代官员和滁阳来的北员,不得不承认,这相国比你更称职。” “我们是自己人,所以我就直言不讳地和你说了,真任命你做相国的话,你应付一时尚可,以后一定会为政务殚精竭虑,最终还会有纰漏。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尤其是我父皇心中对你始终有嫌隙。你莫若坐镇一方,既能胜任有余而且又逍遥自在。” 元修知道她说得没错,滁阳那个国师确实是相国的最好人选。他沉吟一下就道:“既然如此,我们把意思透露给他,说朝中诸臣都诚心诚意拥戴,消了他的后顾之忧,让他别拖着我们了。我不信他会宁愿栖身滁阳一城,也不愿意回来做这天下的宰相。” 青瞳皱起眉头道:“好,你酌量着拟公文吧,现在确实也拖不得了。” 元修道:“等等,还有一件难事,我们还没有找到玉玺,接万岁回来后怎么办?” “这也要问?”青瞳白了他一眼问,“没有筷子,你是另做一双还是等着饿死?” 元修不满道:“殿下,如果是筷子,臣做一筐也使得。但那玉玺,臣若没有问问您,做个出来也是掉脑袋的大事,臣不是这点儿智力也没有,而是就算我也想做一个,那这事不也得从殿下您的嘴里说出来吗?您不担着难道让我担着?”青瞳想想也对,笑了起来。 当日景帝仓皇出逃,玉玺留在宫中,可是平逆军进入之后却遍寻不着,宁晏已死,众人对余下被俘的宁晏亲信,自然百般审问,可是怎么也打听不到玉玺的下落。从大苑开国以来,盖在圣旨上的都是这枚玉玺。玉玺没了可是比皇冠丢了还大的事情。 于是元修在大苑内府精选了一块玉料,重新制成新的玉玺。由于时间仓促,这一枚玉玺的大小、雕工、用料都不如原来的,盖在圣旨上除了字还是原来“大苑承天,继命永昌”那几个,其余都逊色不少,但也已经是尽力而为了。直到后来真的玉玺出现之前,圣旨上用的都是这一枚印信。 青瞳身子弱,待一会儿就觉得累了。元修让人送她回去,自己安排公事不提。又过了十天左右,花笺突然冲进门来,兴奋得满脸通红。 青瞳奇道:“怎么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花笺眼珠转了一下道:“这个嘛,等会儿你自己猜。我告诉你,元修派去打探滁阳国师底细的人回来了。” “啊?元修什么时候派人去打探国师底细?我怎么不知道?这个元修,胆子也太大了。” “哎呀,青瞳,你先听我说吧,这可是很意外的消息啊!” 青瞳被她说得好奇,就凑过来准备好好听。 “这事还得从一个突然兴起的教派说起。”花笺道,“话说我们离开滁阳不久,滁阳地界就暗暗兴起了一个新教。这个新教信奉一个叫天机子的神仙,教名就叫天机道。这天机道一经兴起就迅速蔓延,从士子到农工商,信徒是一天翻好几倍啊!” 青瞳道:“这我知道,天机子就是我们的大国师,现在滁阳的大相国!不过是对了上面的口味,要不是我父皇信了他,他也不可能发展那么快。要不是后面他展现了那么些治国才能,我看来看去他都是个神棍。” “马上就说到他的不同之处,你听着啊!起初皇上也不信,但是滁阳入这个教派的人越来越多,甚至连土匪都信了天机道,把宫中侍从的房间搜一搜,很多人都有天机道的令符。每天上朝的大臣解开领子看一看,大半都挂着天机道的信物!英国公说他是妖人,派兵去抓他。谁知他早知道了。一天他正在给信徒讲道,突然就说‘近日紫微星请我入宫’。果然没过几天,官兵就把他抓走了。” 青瞳插嘴:“这个人志在入朝,前面装神弄鬼地折腾就为了引起父皇注意。说紫微星请他,应该是他估计着皇上该注意他了,而且是过了几天才抓他的,说明他预计得不是那么准确嘛!要不应该是刚说完,就有人抓,那效果多好啊!不过这个度不好把握,算了,你接着说,后来他是怎么说得让父皇对他深信不疑,还封了国师?” “人家可不是说说而已,人家把星宿抓下来了!”花笺突然忍不住笑了一下。青瞳奇怪地看着她:“什么事情好笑?” 花笺赶紧正色道:“你听吧,话说那天国师进宫后,见了皇帝不叫皇帝,叫紫微星君,称上天知道紫微星君命中有劫,特命自己下来辅助紫微星君。王敢当然不信啊,就是皇上,也不至于立即信了他胡说。国师就说啊,英国公,你速速派人去西门外三里,驱散人群,三刻钟后会有七只白兔同时过西门。你要把它们都抓来,一只也不能少,抓到后赶快给我,切勿耽搁,你们凡人不知怎么养,会出大事的。” 青瞳哼了一声:“故作玄虚。” 花笺道:“你听着嘛,他说得真真切切,英国公虽然还是不信,皇上却命他派人去抓兔子,就当个戏法看,找找乐子罢了。过了一阵,英国公派出去的人还真把七个白兔都抓来了,除了挺肥,没看出这些兔子有什么不同。这国师命人准备一个大瓮,把兔子全放在瓮里,贴上符纸不许人看,只说天机不可泄露,到了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这天晚上,全宫的人都不睡觉了,开始也没人发现什么不对,可有人无意中往天上一看,哎呀,不得了,漫天星星都在,独独北斗七星都没了!这消息跟长了腿一样,瞬间人人抬头看天,个个惊恐万分!” 青瞳也被吸引,微微张开了嘴:“七个兔子,北斗七星?这……他怎么做到的?” “如是兔子一关三个晚上,天上的北斗星就接连三个晚上没出来啊!第四日国师突然日间睡着,醒了就说他擅自抓了星宿,天庭不允,命他赶紧放了。在大家眼睛面前把符纸揭开,七个兔子仍旧毛色雪白,没一点儿脏污。他命人仍旧把大瓮抬到西门放了兔子,眼看着兔子跑进草丛里没了影,当天晚上北斗星就全出来了。” 青瞳还在苦苦思索,实在想不通这个戏法是怎么玩的。花笺又道:“从此他就被封为国师,何时祭祀、何时翻地、何时下种子都是他说了算。滁阳周边的农户听他说今天下种子,明天一定会有一场甘霖替他浇了地。有些不听的提前去翻地,下午就是一场狂风把土都扬起来让他白翻。在整个滁阳,没有人怀疑他真的能洞彻天机。” 青瞳道:“测风雨!这个倒还不算太难,茫茫天下,总有这样几个异人。我就奇怪他那星星搞的什么把戏。” 花笺憋不住,大笑起来道:“青瞳啊青瞳,你终于也有笨的时候!再给你说一句,这国师据说有腿疾,要扶着杖才能行走。”青瞳摇摇手:“这算什么大事,他腿有病心里可清明着呢,看他的治国之策,此人明明有大才,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假借神鬼之事。你别说,这事虽然会让少数人瞧不起他,但是大部分百姓却会深信不疑,确实是一步登天的良策啊!” 花笺指着她,快要笑得说不出话来。青瞳奇怪地自视,没什么不对啊,她笑啥呢? 花笺终于笑够了道:“我再提示一句,这国师说上天派他下来的时候,曾裁下一角蓝天放进他的左眼,就是通过这只天眼,他才能洞彻九幽,上达天听!再想不起这国师是谁,我看你就是吃药吃坏脑子了。” 青瞳回味她的话,裁一角蓝天放进左眼?一只蓝眼睛?那国师该不会是……她眼睛都突出来了,哆嗦着开口:“萧……萧瑟!” 花笺把下巴扬得高高的,矜持地点头:“然也!”随即哈哈大笑。 青瞳一下子站了起来:“我的天哪!萧瑟!怎么是他!这……这……真是太意外了。”她来回走了两圈,和花笺刚进门时一样兴奋得满脸通红道:“怪不得,这小子确实是国师兼相国的材料,真是神棍读书,天下无敌啊!这小子真能折腾,赶快,赶快的!写公文,叫他赶紧和我父皇回京都,这是给我玩的哪一出啊?可恶,还让我愁了这么些日子,不知道这相国大人有什么小心思呢!不,干脆让任平生自己跑一趟,他再啰唆掐着脖子给我抓来!哈哈……”她心情大好,抓过桌上茶碗一饮而尽。 “哎呀!”花笺跺脚,“你又喝冷茶,不长记性!太医说冷物伤人,这一杯水下去又要用心去暖它。萧瑟回来看到你这病样子,他能高兴吗?”她嘴里说着埋怨话,然而她的眉毛眼睛里,喜悦之情比青瞳只多不少。当时两个人都认为,相国是萧瑟,那还有什么问题,当然是一切顺利了。 十九、相国 禁宫西门叫栖日门,取日落栖息的意思。这里既不是朝臣上朝时要过的正门,也不是后宫诸人出入后宫要经过的偏门,所以很少有人,只有每天清晨京都以西玉泉山送水的大车准时通过。这一日夜里,守门的侍卫正像以往一样巡视,突然宫门上头的门楼传出清脆的铮声,表示门楼瞭望的士兵发现有可疑的人靠近宫门,提醒下面的人注意。 侍卫们连忙打起精神,不一会儿就见两匹骏马拉着一辆车一直驶到宫门前才停下。一个侍卫把腰刀拉出鞘外半尺,喝道:“什么人?” 车里伸出一只纤长优美的手,手上托着一块黑黝黝的铁牌。侍卫的目光先在这只手上打了一个转,不由微微咽了一口口水,有这么好看的手的人得长多美啊!他接过铁牌一看,不由大吃一惊,见上面银丝镂刻着“不禁”两个字,没有任何限制,那是最高级别的通行令。任何时间都不能限制令牌持有人携带任何物品进入宫中正殿。 还是大苑开国时有几个大臣拥有此令,为了让他们遇到急事可以自由出入宫城。他们几个死了后令牌就被交回在宫中封存,从没听说过现在有谁有这个不禁令。然而作为守城兵,正式守城之前各种令信都要牢记,这个不禁令也曾从府库中拿出来教他们辨认,现在看来,丝毫不假。 他上前施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大人要去哪个殿,我鸣铮传信,让内宫侍卫不要阻拦,同时也让该殿提前准备一下。” 车中人道:“我有机密要事见十七公主,不必鸣铮惊动宫人。” 对于持有不禁令的人不能阻拦,侍卫只好挥手令他进入,自己在马车旁小跑跟着。不禁令只能出入正殿,青瞳居于后宫,侍卫领他到弘文殿暂候,将口信一层层通报进去。他自己实在不放心,通知了今晚当值的侍卫统领方行舟。不一会儿方行舟就带着宫中功夫最好的十几个人进殿守候,先前守门的才放心一些。 来人先拿出一根竹杖撑着,才下了马车。他一条腿迈步,另一腿拖着,艰难地迈过宫殿半尺高的门槛。这人全身都包在斗篷里,斗篷上的风帽也扣得严严实实,侍卫只能从侧面看见他长长睫毛的投影。 方行舟心里很忐忑,生怕这斗篷里藏着什么兵器,这个人是刺客。但是不禁令不许搜查,他只好示意大伙全力戒备,十几个侍卫的手都把刀把攥得紧紧的。 第62章 谋国尽书生(17) “公主到!”青瞳只把衣服穿整齐了,头发未梳,垂在腰上。她在门前下了雀銮,迈步而入,来人已经扶着竹杖艰难地跪下去道:“参见公主。” “萧瑟!你怎么一个人来了?父皇的銮驾还没到江州,你给我的文书上不是说你跟着他一起吗?”青瞳扶起他,又道,“你这么客气干什么,我可是听说父皇特许了你君前都免跪的。” “请屏退左右。” 青瞳冲侍卫们挥挥手,眼看方行舟仍然紧张,她道:“出去吧,没事,这个是我朋友。”等没了旁人,萧瑟低着头道:“君前免跪那是前皇旧令,面对新皇自然要拜。” 青瞳笑容僵在脸上道:“萧瑟?你胡说什么呢?什么前皇新皇……疯了你!你……你到底是不是萧瑟……”她一把掀掉萧瑟的风帽,露出那对奇异的眼睛,真的是萧瑟没有错啊! “公主,我不是胡说,离开西瞻后我便已经下定决心,此后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公主的大业。军事上你的才能无人可替,我就是想帮也帮不上多大的忙,所以我另选道路,公主前几次下令时我尚没有准备好,所以推迟,现在万无一失,请放心。” 青瞳心里咯噔一下,她严肃地道:“萧瑟,你抬头看着我。你说的什么我都不明白。你为了我什么大业?你又做了什么?” 萧瑟扬起睫毛,腿能站起来之后他比青瞳还高。青瞳只能略抬头仰视他那双名副其实的青瞳,只听他道:“公主,你心中其实已经料到了,何必不愿意承认。我见宫中侍卫和宫人那般忠心于你,真是恭喜公主。这些身边的人其实最难笼络,公主却是能让他们真心相待,这十分不易。由此可见,公主大业必成!” “咳咳咳……”青瞳弯下腰咳嗽起来。她太吃惊了,这简直比相国就是萧瑟还让她意外。 “青瞳!你这是怎么了?”萧瑟伸手扶她。 “对!就这样,你就叫我青瞳,别一口一个公主!”青瞳好不容易伸直腰道,“也别跟我说虚话!萧瑟,你快点儿说,你都做什么了,我已经准备好听到很坏的消息。” 萧瑟道:“那好,我直说,你背我出沙漠,我要送一片锦绣山河报答。朝中诸臣大半我已经安排妥当,你父皇的调军令符全在我手中。你在西瞻的大半年,我走遍了大苑土地,在我心中已经有了完整规划。你的最大心愿是振兴你的国家,等你称帝以后,我必会全力辅佐,让大苑的青史永远记得你这个中兴之君!” “闭嘴!”青瞳眼睛里像着了两把火,恶狠狠地看着他。 萧瑟微微垂下头道:“你还对你的父皇抱有希望?青瞳,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父皇了,他在滁阳的表现让我都很吃惊!有些人经过困境会奋起,就像青瞳你;可有些人经历困难后却会自暴自弃。生活安定下来后,你的父皇全心全意都在享受上,我相信他以前还不至于如此。他大概觉得劫后余生,没什么比享受更重要!青瞳,他已经比你印象中的更不堪、更昏聩,也更心狠了!” “江山又让你打回来了,虽然还有些藩王蠢蠢欲动,还有些巨匪不服王化,但那些人肯定不是你的对手!如果你执意愚忠到底,那我预计,你父皇回来之后,大苑最多能安定五年,之后又是重复民不聊生,义军四起。没有外敌的话,还可以坚持十五六年,若有外族入侵,则十年必亡!” 青瞳静静地听着,她道:“说完了?萧瑟,你说得很严重,但我不信大苑就只有不足二十年的国运!我的父皇就是再不好,至少他仁厚!如果天下安定,百姓富足,他做个守成之君毫无问题!我既然做了,就一定会做好。今天的话我当做没有听到,我不管你怎么骗过父皇只身前来的,现在你立即出宫,回到我父皇身边。等你们到了京都以后,我再找机会安排你出朝堂!可惜了,萧瑟,你若不是怀有异心,定会是一代名相。” “赶走我?那你是打算自己辅佐你的父皇好好治理天下,等到天下安定、百姓富足了再交给他祸害?” “萧瑟!”青瞳面如寒霜,沉声道,“你说话要小心,即便是你,也不能如此放肆!” “你看,就是论到天子之威,你父皇现在也不如你!青瞳,这一年多不见,你大有气势!” “走!” “青瞳,你真的想好了?你不肯我也已经有准备,既然一切妥当,你不肯……”他声音仍然平静,“那么我就篡位!” “呵呵呵……”青瞳笑起来,坐回椅子上道,“萧相国,你去吧,竟然用这个威胁我!我请你这个洞彻天机的神仙算一算,我扫平你要多少时间呢?” “不用你来扫平我,青瞳,我不会傻到撄你的锋芒!我和皇上进了京都以后,我就会进谗言,让他把你送回西瞻。自古功臣莫不被君王忌惮,你一个女子,回去是最理所应当的事!你可以看看,你父皇现在有多听我的话。你回去西瞻以后,注意打听我篡位的消息吧。” 青瞳脸色铁青,他真的不是宁晏可比。萧瑟,萧瑟,万万没有想到你会给我设下陷阱。 萧瑟平静地凝视她道:“你恨我?但我还是为了你好。青瞳,如果你不称帝,那不如回到萧图南身边,时间长了你就会明白,这是最好的选择。他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你,而我,将会竭力兴盛你的国家,替你实现你的抱负!” 青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道:“萧瑟,你知道吗?我已经打算好这里的事情完成就回西瞻,看来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来人!”她突然高声喝道。 方行舟应声而入,青瞳道:“将此人拿下,杖四十,关入天牢!” 她对着萧瑟道:“但是你不能逼我,如果我是被你逼去的,阿苏勒也会小看我!”萧瑟不说话,直到被方行舟拖曳而去,他美丽的眼睛一直微笑地望着她。 侍卫将青瞳抬回甘织宫,青瞳了无睡意,命人将软轿放在院中,自己望着夜空发呆。过了一会儿肩膀一暖,花笺偷偷走过来给她披上大氅。青瞳勉强笑道:“花笺,你怎么也没睡,晚了,你先去睡吧,我透口气就回去。” 花笺转到她身前,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脸上都重新用脂粉装饰了一下。她道:“青瞳,我听方行舟说找你的是一个扶着竹杖的人,是不是萧瑟?” 青瞳点点头道:“花笺,我还以为他是帮着我的呢,谁知他……唉!别提了,这次麻烦大了。”花笺轻轻地问:“你……把他关起来了?” 青瞳点头:“先把他留下来,我得摸摸底,看看他做了什么。” “青瞳,我……”花笺犹豫一下道,“我可以去看看萧瑟吗?” “你去看他干什么?没用,这人铁了心了,你劝也没有用,还是睡觉吧。” “可是我想去看看他,青瞳,要是牢里关的是阿苏勒,你会不会想……啊,这样比喻不对,要是你被抓了,你说阿苏勒会不会想办法去看你?” 青瞳摇头:“那是因为阿苏勒喜欢我,你又不喜欢萧……”她的话噎回喉咙,心中猛地一震,回头惊讶地看着花笺,道:“花……花笺,你……你……你、你……”她吃惊过度,喘了好大一口气才能接口:“你……喜欢萧瑟?” 花笺脸如红霞,然而她抬起头道:“是!青瞳,我就是喜欢萧瑟,一见到他就喜欢得不得了!那滋味没法说,没见过他之前我不知道,见过立刻就知道了。第五连江以前也喜欢我,我知道,可那种感觉不对,一见萧瑟我就知道了,就是应该这样。你有多喜欢阿苏勒我就有多喜欢萧瑟!唉,又错了。青瞳,你喜欢阿苏勒一定比不过我喜欢萧瑟,我明知道他不会那么喜欢我,就像阿苏勒也知道你没有那么喜欢他,可是这心里真的放不下。” “青瞳,自从我见到萧瑟,我就开始可怜阿苏勒。也不对,这没有什么可怜,喜欢他已经让我很开心了。该怎么和你说呢……”她歪着头想了想,道,“或许,或许,你想想你以前多喜欢离非,我就有多么喜欢萧瑟!见到他就欢喜,想到他就高兴!就是那样!” 青瞳看着她发着光的脸颊,心中一片茫然。她突然觉得自己很自私,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花笺就是她的一部分,就像影子一样,理所应当和自己在一起!她竟从来没有想过花笺也有独立的思想,心中也有比她更重要的人,更没有想过迟早有一天,她会离开自己,毫不留恋!她满嘴苦味道:“花笺,你怎么不早点儿说啊!你……你早说片刻,我也不会打他,我……我没想到,我不知……” 花笺拉住她的手,温声道:“青瞳,我知道,我都知道!他也算你的朋友,同过甘苦,共过生死!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是一定是你不能容忍的大事,否则就是没有我这一层关系,你也一定会维护他,不需要我说。现在我虽然说了,但你就是有一天要杀了他,我也不拦着。因为我很清楚,只要是能为我做的事情,你怎么着也会尽力,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你都会尽力!不需要我说。” 花笺一直到天色微白才回来,见到青瞳仍然坐在院子里,过来道:“怎么还不睡?”她声音神态都很平静。青瞳沉默片刻,才问道:“你们……说什么了?” “哦!”花笺道,“都是我们住进振业王府之后的小事,说着玩玩,没有什么。”她说得平淡,青瞳只好相信。奇怪,小时候每次和离非分手,花笺都兴奋得两眼通红,非逼着她说两个人相处的全部过程,不说就胳肢她。现在轮到自己有机会八卦一下了,怎么自己觉得那么心虚啊!是他们约会的地方不对,浪漫不起来,还是花笺人大脸皮厚了? “对了!”花笺转回头道,“兔子的事情我帮你问了,他说那三天可能有个什么不会亮的大星星把北斗星给挡住了,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其实当时天上看不见的星星不止这七颗,但是这七个的形状特别,大家都认得,别的一般没有人会记住,所以他想来想去,就单拿这七颗星星说事了。事后那些兔子还真的炖了。” 她说罢,笑了起来,青瞳只好跟着她笑笑。现在她关心的已经不是什么兔子了,花笺说得再平静,她这番举动本身就等于给萧瑟拿了一道免死金牌。在青瞳心中,大概怎么也不会想杀他了,然而该拿这相国怎么办?青瞳一筹莫展,毫无头绪。 二十、归来 皇帝回京。 一队队开路的武士手持金刀、金搠、金瓜等礼器络绎不绝通过京都德盛门,连绵的仪仗一直延伸了几十里长。京中百官已在城外列队等候,在一番烦琐的礼仪中将离京一年多的皇帝迎回皇宫。一路奏乐、车驾、旌表、仪仗用的都是最高级别,大家都喜气洋洋,仿佛皇帝不是流离失所而是去巡幸归来一般。 景帝在六十四人抬的銮驾中探出头来,青瞳连忙跟上,她仍做武将打扮,因为胭脂比一般的马匹都高,所以她也不显得比其他武官矮小。 景帝道:“宁澈,这京都可远没有以前那么热闹啊!” 青瞳道:“禀父皇,京都的大小商铺九成已经照常经营了,东西北三个方向的商路也已经基本通行,南方漕运因船只不足,恢复起来要费些工夫,不过陆路已经通畅,大批客商云集京畿一带,过不了多久,京都就会恢复原貌。” 景帝四顾道:“不是店铺,朕记得以前这条街遍地歌台舞榭,现在怎么都没有了?” 青瞳一愣,没想到父皇关心的是青楼妓馆。奇怪,以前他一直居于深宫,怎么知道这些,难道偷偷出来光顾过了?现在不是联想的时候,青瞳也不知道这些青楼怎么一下全关门了。她见铺面个个都很整齐,没有毁于战火的迹象,想了一下道:“儿臣也不知,或许京城守备为迎父皇回宫,暂令这类场所歇业几日,等回宫之后,儿臣过问明白即刻回奏。” 她在暗示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景帝打了个哈欠,在嘹亮的乐声中大队人马缓慢进了皇宫。 能再回京都景帝也是有一些唏嘘的,他仔细打量着一处处熟悉的宫殿。宫殿几十年都是一个模样,和记忆中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论舒适其实比不上滁阳新建的小皇宫。这宫城本来就是大苑高祖在前朝遗留的皇宫基础上修建的,两朝加起来已经足有四百多年历史,每一处宫殿都整修过,但是老宅子的阴森厚重还是处处可见。比如文华殿和翠微宫两处,盛夏进去都是一股阴风,冬天就更不得了,景帝抚摸自己的腿一下,觉得自己膝头隐痛,很可能就是在这里落下的毛病。 他用脚轻蹴銮驾轿底,抬銮驾的六十四人齐齐停步,动作整齐划一。他从滁阳带来的贴身内侍郭忠立即上前,景帝吩咐:“传旨,着户部拨银,重修文华、翠微二宫!” 想起滁阳的温芳苑,又加了一句:“还有,看看什么地方可以修建温汤池。相国说过了,朕要经常浸温汤,才能养身益寿。” 郭忠立即答应,一溜小跑去后面和户部尚书黄希原传旨去了。 等问清楚了滁阳皇宫中的温芳苑是一处天然的温泉浴场,黄希原当即傻眼了。这是自然条件所限,京都根本没有天然温泉,离京四百多里的玉泉山山顶倒是有一处,但要把那泉水一直引进皇宫得多大工程啊?且不说开凿山顶泉眼这类地质上不允许的举动会不会引起山体崩塌。 黄希原刚期期艾艾说出来,郭忠就瞪起眼睛道:“滁阳的温汤怎么引,这里就怎么引。大不了路长点,多建些引水的东西就罢了。在滁阳,万岁爷的圣旨可是没有人违背的,莫不是京都的规矩不一样,那咱家要回去请示过万岁爷才明白。” 黄希原在衙门里招来工部尚书和好多工部里的优秀工匠,几天来这些人翻遍典籍,也没有找到能把玉泉温汤引到宫中的做法。老头子几天下来,头发都愁得白了一大片。 第63章 谋国尽书生(18) 他去找以前的得力部下,现在已经免职的任平生诉苦。任平生一听就道:“我说黄大人,你提什么玉泉山的温泉,只当没有不就得了!这个你不用费脑筋了,别的不说,就是想出引水的法子也不管用,四百多里路下来,温泉早变成寒泉了。池子呢你可以照样建,皇上想洗澡就烧水呗,就是一天烧一池子水,也就是多费些炭火,咱大苑就一个皇上,还能供得起!” 黄希原一拍大腿:“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引出之水历经四百余里,岂能保持温度。那我就这么回奏圣上,引泉之事既然有百害而无一利,那么又何必为之。” 可惜这件事一回奏上去就引起景帝龙颜大怒。黄希原说此举百害而无一利,怎么就无一利啦?自己需要温泉养生,这不是利吗?在他看来,这一利比百害、千害还要重要得多。 于是强行下旨命令开凿玉泉渠,黄希原欲哭无泪,偷偷又去找任平生想办法。任平生建议他些许派上几个工匠做做样子,个把月后再上报。若等此渠全部贯通,大概要五六十年工夫,景帝若想在有生之年洗上澡,还得用普通水。 这件事情的结果是,景帝让了一步,在玉泉和京都之间增设了一条专用通道,每日派快马用温桶将泉水运进皇宫,从采水到进宫不许超过十二个时辰。温桶有夹层,内置炭火保持温度。泉水从山顶取下之时就要装进温桶一路用人力抬下来,所以每个桶装不了太多水。景帝高兴起来又经常赐宫妃温汤,大家又估算不准一天要多少水才够用,所以只能多多准备一些。于是这条路上从早到晚跑着送水的快马。景帝回来之后,仅这新增的温汤驿一项,户部每个月的拨银就要十六万两。 对于这件事,任平生给他的对策只有一句话:“你去找大眼睛,她不拦着你就照做!” “公主!”黄希原已经堵在兵部好几天,终于逮到了来兵部交归兵符的青瞳。这些日子来他屡次想求见,可青瞳都以父皇回来、她居于后宫不便见人为理由回绝了。 “再这样下去,老臣只好上吊了!”黄希原眼泪都快出来了,“公主,当初是您招老臣出来复任的,您不能不管我了呀!我户部实在拿不出钱了,前些日子皇上刚回京,每天都要设宴大宴群臣百官。不说别的,万岁爷说蜡烛烟气熏人,命内侍特别征制了一批内置香料的羊脂蜡,每支的造价都是三两纹银,每天都要烧去五筐。昨天皇上嫌这些香蜡也有火气了,命内侍全国征集夜明珠要嵌满屋顶……公主!你想想这成吗?” 青瞳疲惫地低下头,这些事情还用得着人说吗?她早已经在父皇面前苦谏多次,但景帝全然听不进去,现在已经一听到她求见就挡,根本不想听她说话了。难道真就如萧瑟所说,父皇除了享乐,再不关心其他事情了吗?单单是一件件的事,她也有办法应付,可是景帝现在人生观改变了,她就是挡下一百件劳民伤财的旨意又有什么用? 这番灰心比什么都累,黄希原又怎么能理解!青瞳半晌才勉强道:“父皇初回京城,设宴祭天等事也是应当做的。蜡烛这类……花费毕竟有限,夜明珠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先找着吧。” 景帝回京一个月后,在百官百般催促之下,终于开始早朝了。因为是皇帝回朝后的第一次早朝,格外隆重,在京的五品以上各级官员都来了。从太和殿一直排到午门,三呼万岁的声音震天响。景帝坐在龙椅上强打精神,他暗道以前怎么没觉得早朝有这么难受,眼睛压根不想睁开。这样的朝会一天一次真是没有必要,不如改成三天一次,不,一个月一次好啦。郭忠宣布着昨晚他想到的事情,命百姓进献奇石和巨木,他要修建观星台给相国,方便他聆听上天的旨意。 青瞳犹豫一下,以后不是这样盛大的朝会,她应该不会有机会上朝,想了想终于出列施礼道:“父皇,不知相国现在何处?” 景帝道:“相国说天帝有旨意传他,已经去了一个半月了。朕也十分挂念啊!相国若在,大小事务尽可托付。” 一个半月,青瞳心道,我只关了他一个月,看来他路上还用了点儿时间。她道:“陛下,既然观星台是要给相国大人使用,那么不如等相国大人回来征求他的意见再行修建,相国能上通天意,这观星台也不能马虎,等相国回来,说不定上天又有了新的旨意。” 景帝盯着她,心中很愤恨。他现在十分听不得别人反驳他的话,尤其是这个女儿!她凭借自己一点儿战功,已经越来越放肆。回来这一个多月,她没有一件事情顺了自己的意思。其实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羞辱,提醒他自己曾被臣下赶得东奔西跑,最终要靠女儿相救。 景帝阴冷地盯着她,暗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吗?你趁着我不在,为报私仇杀死太子和德妃,又将九皇子放逐,这一桩一件我都记在心中!现在相国不在,暂且让你得意几日,等相国回来,再让你看看什么叫人外有人,不然你还当天下之大,无人是你的敌手了!” 景帝看到青瞳惊讶地抬头看他,才发觉自己想的时间太长了。太和殿中一片沉默,景帝清了清嗓子,望着青瞳做出个慈祥的笑容道:“皇儿言之有理,那就依了你的意思,等相国回来再说吧。诸位臣工,若无事今晚都到宫中,朕要与你们尽情一醉!” 诸臣轰然答应,每个人都说了许多赞美的话。景帝拈须微笑,听得十分受用。 当晚清风朗月,觥筹交错。皇家饮宴,自然是珍馐无数,美味无边,酒无不陈,肴无不精。景帝也一扫白日郁闷,饮酒饮得十分尽兴。微醺之际,他登上引鹊桥,凭栏下望,下面御河之中荷花破开,吱呀荡来一叶小舟。 舟上的歌女做民家采荷女打扮,赤着双足,一边划船,一边曼声唱起来:“碧绿破开采花迟,惟愿饮酒懒做诗。只将此意随桨落,报与西湖风月知……” 如此好风凉月,这一叶轻舟破浪而来,让人顿觉清爽。歌声越来越清晰,小舟慢慢靠近引鹊桥,那歌女站起来,手臂优美地一伸,随即腰肢柔若无骨地折到地上,脚尖躲在裙子里看不见动作,人已不停地旋转开来。从桥上看过去,就像这人的腰可以像毛巾一样拧起来似的。裙子散开,淡淡嫣红,就像碧绿的河面突然开了一朵娇艳的荷花。 眼看她越旋越急,堪堪到了皇帝下方。她身子突然后仰,脸颊整个仰出船去,用口从河中咬下一朵初开的新荷。她咬着这朵荷花缓缓挺直身子,满桥上的人都不禁赞叹,连青瞳也叫了一声好。别的不说,她徐徐挺起身子这份腰力当真是下过苦功的。 喝彩声尚未出口,突然一道白影闪下,随即水面哗啦一声扬起一大片水花。原来是歌女这一番动作太大,头上的珍珠不小心落了下来。河里的鲤鱼以为有人喂食,猛地跃起来把珍珠吞了下去。那条锦鲤足有两尺多长,这一跃扬得歌女满头是水。 事出突然,水中突然冲出黑影,景帝第一个反应就是有刺客。他大叫一声,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桥上许多人都叫了起来,待看清楚不过是条贪吃的鱼,场面一时静下来。景帝站起,再看向歌女的眼神已经带了杀意。 那歌女竟然极为机灵,只微微一个停顿,立即开口唱道:“一片锦鳞映月影,击破长空欲出行。不为明珠光耀眼,划开清波朝金龙!” 她还有点儿恐惧,声音微微颤抖。然而能立刻想到鱼跃出水是为了朝拜景帝这个“金龙”,而不是为了她的珍珠,也算灵敏。青瞳暗暗赞叹,看众人都偷偷往景帝脸上望,都想看他脸色再决定自己怎么表态。眼见这小女子生死全在景帝一念之间,青瞳站起来,叫了一声:“好!”她转过头笑道:“父皇,这个姑娘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刚才那个‘卧鱼儿’做得十分精彩,儿臣就是把腰往前面弯,也不能像她弯得那么多!这也罢了,偏偏连河里的鱼也帮她,真的划开清波朝金龙。真让儿臣开了一回眼界!好!”随着她叫好,许多人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叫起好来。 景帝有了台阶,脸上神色慢慢舒展,呵呵一笑道:“既然朝了金龙,总要有赏赐。”他示意郭忠洒饵,郭忠吩咐下去,很快从酒席上拿了一碟芙蓉丸子扔下去,但是一颗颗丸子扔下去,却一直到丸子落入水中,鱼群才过来疯抢,再没有一条鱼“击破长空”跳出水面接食。景帝大为奇怪,吩咐继续扔,接连好几种菜肴下去,引来一片鱼鳞翻腾,无数张嘴巴露出水面等着吃食,却还是没有一条跳起来。景帝大奇,道:“难道鱼儿也认得珍珠是好东西?” 他吩咐去内府取出一斛珍珠来,自己拿在手上一颗朝水下比了比,认准一条金色大鲤鱼扔下去。珍珠发光,鱼群在水中就看见了,那条金色鲤鱼果然跃出水面,半空中就将这颗珠子吞了下去。 景帝大乐,又接连扔下去几颗,接连有鱼儿跳起争食。他哈哈大笑,将一斛珍珠都从桥上倾倒下去,霎时水面啪啦声响个不停,无数鱼儿都跳跃而起,这场面着实壮观! “再去拿十斛珍珠!”景帝吩咐。不一会儿珍珠又到,在他的哈哈大笑声中,又一把珍珠被扔了下去。 “等等!”青瞳大步走到景帝面前,从第一颗珍珠扔下去,她就不断告诉自己要忍住忍住,可现在,她已经忍无可忍!那一股酸热的气从小腹直冲头上,在天灵盖炸开一道裂缝。她直走到景帝面前,深深吸气,勉强自己的声音和缓道:“父皇,这么多珍珠,您不需要,可否赏给儿臣?” 她这般来势汹汹地走来,景帝吓了一跳。两个人对视,互相都知道她要珍珠只是借口,阻止景帝继续这样取乐才是目的。若是只有他们两人在,听了她也无妨,可是现在当着文武群臣,景帝觉得面子严重受损。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自信的人,越要求别人对他极度地尊敬。景帝脸色猛地沉下来道:“你若想要,明日朕再赏赐!” 青瞳看了景帝身后剩下的一溜九斛珍珠,强吸了一口气道:“父皇,那只赏儿臣半数可否?”说到“可否”二字,语气已经十分冷硬。早在西瞻,青瞳已经协助萧图南理政了,发号施令顺口至极。后来又作为兵马元帅带兵半年有余,所谓居移体养移气,萧瑟说得对,现在的青瞳只要严肃地说话,就有一种气势扑面而来,让人心惊。 景帝也觉得没来由有些心慌,然而群臣那么多眼睛盯着,他一挺脖子道:“皇儿,朕知道你和朕一样,这次都受了许多苦,这几斛珠子不算上等,明日朕从国库中找些好的赏你!”他说得和缓,其实就是两人对峙。青瞳让了一步,景帝为了面子不肯让步,这十斛珍珠,他是一定全要扔到河里去。 他说罢,对郭忠一摆手,一众宫人端起珍珠,全部倒入河中,如同下了一阵珍珠雨。河中的鱼开了锅一样沸腾起来,那场面一定很壮观,可惜没有人有心情去看。景帝沉着脸道:“回去,继续饮酒!”他一甩袍袖,径自回到桌案旁。 众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噤若寒蝉。青瞳默默地跟了回来,群臣这才松了一口气,也连忙回到席上。 景帝觉得有了面子,得意地看着青瞳,亲自布了一筷子菜给她,道:“皇儿,这骆驼酥滋味不错,你尝尝。” 青瞳看着碗中菜肴,过了很久,慢慢开口:“父皇,你刚说儿臣吃了不少苦。我找到渝州之前,曾和任平生看到这么一件事情。”她的语气很淡,听不出喜怒,大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都凝神去听。 青瞳接着道:“我看见一个少妇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沿着江边狂奔,后面许多人追过来。那少妇跑得披头散发,渐渐被人追上了。一个年轻男人就说:‘孩子他娘,给了人家吧,我们家都把他家的孩儿拿来吃了,你不给人家不行啊!三郎已经死了,吃不吃都是死了!’那少妇哭起来:‘这是我的骨肉啊,你让他囫囵身子去托生,下辈子还是个人!怎么能生生把他吃了,我一口也没吃他家的孩子,也不许你们动我的孩子!’” 所有人都听得毛骨悚然,易子相食!这只有在书里看到的事情若活生生发生在眼前,谁能不动容! 青瞳接着道:“追她的人见说不动,发一声喊就要去抢。那少妇又没命地跑,直到她实在跑不动了,眼见无法可想,那少妇突然发出很凄厉的一声叫,然后就把孩子扔到江里了!她宁可把孩子扔了,也不让人吃!” 青瞳转过身,慢慢跪下,仰着头凝视景帝:“父皇,您觉得您和儿臣加起来受的哪一样苦,比得上这位母亲?” 景帝胸膛不断起伏,喝道:“别说了!” 青瞳像是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道:“我也来给大家唱一首歌!这首歌现在在关中流传最广,我只记得几句……”她低低唱起来: 众生灵遭魔障,正值着时岁饥荒。 去年时要插秧,天反常,哪里取若时雨降?旱魃生四野灾伤。谷不登,麦不长,一日日仰天长望,暗低头涕泪两行,放眼望,沃野成墓场,煞是凄凉! 叹生灵——尽枵腹高卧斜阳。剥榆树餐,挑野菜尝。吃黄不老胜如熊掌,蕨根粉以代糇粮…… “不许再唱!”景帝气得脸色红如滴血,砰的一下把酒杯摔在地上。 “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填街卧巷。”青瞳只略一停,又唱起来,充满悲痛,让人不由想象那“一个个黄如经纸,一个个瘦似豺狼……”的惨况。 “遭时疫无棺椁葬,贱卖了些家业田庄。嫡亲儿共女,等闲参与商。痛分离是何情况!乳哺儿不能留要撇入长江。” “你!”景帝抓起桌上一个饭碗,也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劈面向青瞳打去。饭碗撞在她的头上,一缕鲜血和着菜汁一起流下来。 青瞳一顿,倔强地抬头,任由鲜血铺面,继续唱道:“品一口玉碗珍馐金樽酒,哭一番河里的孩儿岸上的娘,怎不叫痛断肝肠!”景帝怒不可遏,喝道:“好!你哭河里孩儿岸上娘,你……你……你痛你也跳进去!” 第64章 谋国尽书生(19) 青瞳仰视他道:“不,父皇,儿臣不想死,儿臣只想求父皇莫忘在大苑,还有多少可怜的生灵!” “你!你给我跪在这里,先好好想想该怎么对君王说话吧,要是明早你还是这样执迷不悟,朕再不姑息!”他说罢,转身便走,杯盘碗盏被他踢坏无数。 人人都离去了,只剩青瞳跪在一席席残宴中间,没有人敢收拾。月光孤零零地笼在她身上,沉着她玄铁般冰冷的面色,静寂非常。 就这般一夜过去,天色刚刚微明,任平生悄悄地走过来,静静地扶起她,没有说话。他是偷偷潜进皇宫的。 青瞳双膝已经没有知觉,任平生扶她坐下,挽起裤脚在她膝盖附近穴位按摩,渐渐青瞳方觉酸麻疼痛,痛得非同小可,就像无数烧红的小针一起刺进膝盖一般。远远地有人看见,可没有人敢管,就由着任平生给她默默地按摩。 任平生一手揽着她的肩头,一手伸到膝下将她打横抱起道:“走吧,我带你走!” “壮壮,放下我!”青瞳转过头,她的声音像吞了沙子一样干涩道,“现在已经不能走了,你去放了萧瑟,告诉他——动手吧!” 二十一、动手 任平生凝视着萧瑟,这个人坐牢也坐得这么高贵。他俊美得就像落入凡间的神子,其实他不需要做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光是看看他的神情相貌,任平生就觉得他不似凡人。 萧瑟已经微笑开口:“任大侠!谢谢你来放我出去。” 他虽然在牢中一月有余,但得花笺精心照顾,衣衫纤尘不染,加上神态悠然自如,比起山野气的任平生,确实高贵得多。 任平生奇道:“你认得我?” “萧瑟无缘得见,但是据守渝州的虎威上将军任平生,我却是久仰了。” 任平生有些好奇地打量他。萧瑟嘴角含笑,任由他放肆地观看。 “你真的能呼风唤雨?” 萧瑟一愣,随即笑起来:“任大侠,没想到你这么有趣。” 任平生嘿了一声:“我就是不信才问你!”萧瑟微笑不语,他的面容自然而然为他带来高贵,令人难以放肆。 任平生随意摆手道:“我和你没交情,问这个的确唐突。你别见怪,说实话,滁阳那么个地方,不到一年就叫你治理得风调雨顺,你这本事不比呼风唤雨差,老任心里是很佩服的!” “心中所想,尽可对人言!”萧瑟道,“似你活得这般自在,不用佩服别人。” 任平生嘿嘿笑了:“心中所想,尽对人言?那我不是傻子了吗?还是说正经事,大眼睛问你打算怎么动手?” 萧瑟只是微笑,却不说话。 任平生皱眉:“你什么意思?这是玩命的事,总要说说你要做什么,她才能放心吧。” 萧瑟摇头:“这是你自己要问的,不是她要问的,不放心的人是你。” 任平生眉头一皱,这个家伙真的什么都能料到? 萧瑟淡淡一笑:“青瞳既然同意,就认可了必要的损失。时机和轻重我会权衡,为这件事我已经准备了很久,你放心就是。你要是不能相信我可以跟着我,看我怎么做,但你回去以后什么也别说,她一定不想知道过程。” 任平生沉默了,这一切他可以当成热闹看,这个王侯将相的世界原本不是他的,他没有理由心疼,可是他的心偏偏像被人拽了一把似的。青瞳说出“动手”两个字的时候,那种绝望让他无言以对。他实在笑不出,所以不免重新打量可以微笑着说出这种话的人。 过了好一会儿,任平生才道:“我刚刚进来什么话都没说,你就那么肯定我是来放你,不是来杀你的?” 萧瑟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左眼道:“自然,我有天眼,这个结果一年前就看到了。路早已经铺好了,青瞳若是想往前走,也只有这条路。” 任平生把脸探到他面前三寸,端详很久道:“天眼?为什么我越看越像个屁眼!” 门外传来声响,任平生回头见元修远远站立,叫了他一声:“任大哥!” 牢里光线黯淡,门口光线明亮。任平生逆光看他有些刺眼,眯起眼睛点点头道:“元修,你和他早就串通好了是不是?你的人辖制九门,青瞳本来觉得很安全。” 元修有些惭愧,低下头:“任大哥,我知道背着殿下做这些是我不对,但是我不得不如此!我手下五万元家军信得过我,才跟着我出生入死,我不能把他们的命托付给不信任的人!殿下会明白我的,我、武本善、霍庆阳、林逸凡、天下苍生……殿下若是放得下我们,就不会答应了!我对她并无二心,她不会怪我的!” “很好,很好,逼她害了自己的亲爹,她还不会怪你们,你们做得真漂亮!”任平生懒懒伸了一个懒腰,转身就走。 “任大哥!”元修又叫了一声,“你……要去哪儿?” 任平生回头一摆手:“这个皇帝老子我看也不怎样,早就该死了。但是不能让管他叫爹的人动手,老子这就去杀了他,给你们清路。那个脸上长天眼的,准备继续通缉我吧,老子反正也习惯了!” 萧瑟轻轻道:“你要去刺杀皇上?我并没有打算杀了他的。” “呸!你当我傻,那是迟早的事,与其到时候天眼再说什么刀磨好了,她不动手也不行,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干净,至少以后想起这件事来她有个人可恨,不用恨她自己。” “别,任大哥!”元修急着想抓住他,任平生骤然加快脚步,一个闪身就闪过去了。元修想拦住他还是做不到的,只急得大叫:“任大哥!任大哥!不行啊,现在他还有用,现在还不能……” 任平生远远地一摆手:“那是天眼的事,老子管不着……” “此人心意倒是……”萧瑟用奇异的眼睛目送任平生远去,微笑道,“元修回来吧,不要紧,我已经有安排,他找不到皇上。” 青瞳当日在宴会上跪了一夜,回到甘织宫立即倒头就睡,这一觉竟然睡了三天。饭端来她也吃几口,随即立刻躺回被子,沉沉睡去。花笺隔一会儿试试她额头温度,也不见发热,不知为什么就是不停地睡觉。 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先是任平生大闹皇宫,在侍卫的围堵下潜逃,接着京畿绿营小部哗变,十六卫军被急调回京封锁了京都九门,不许任何消息进出。一座座府邸盘查下来,竟然牵连了好多旧臣,因为哗变的正是英国公旧部,连最忠于皇帝的王敢也被软禁家中。 整个京都的气氛凝重无比,皇宫里杂役们走路都提着一口气,生怕踩出声音来让别人注意到自己。花笺每天都能听到无数让她震惊的消息,虽然她对此并不敏感,短时间内这么多消息累积下来却也终于感觉不对了。无数史书表明,这是造反前兆。 她也顾不上现在是半夜,只管回房死命摇醒青瞳,刚把疑点说了几句,青瞳就望着她苦笑。青瞳迎着花笺从诧异到怀疑的眼神,重重地点点头,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花笺猛地站起来,失声道:“是你?” 青瞳没有回答,紧闭着的眼睛里却淌下一颗泪珠来。 花笺惊得跳起来,还想说话,却听到耳边有人嘘了一声,“别说话。”花笺回头一见,却是潜逃了的任平生。这个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任平生走到床边端详青瞳,慢慢伸出手来想碰一下她眼角的泪珠,刚刚伸到她眼前,突然被两只消瘦的手牢牢抓住。青瞳眼睛没睁开,却有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咬着嘴唇轻轻地说:“我难受!” “嗯。” “很难受!” “嗯。” “难受得不想醒过来了!” “我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不会,你知道……” 青瞳的声音沉默下来,就在花笺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却突然开口:“任平生,别走。” “好……只要你不放开我,我就不走……”声音出乎意料地温和低沉,让听惯了任平生大吼大叫的花笺觉得十分不真实。今夜十分不真实,不管是青瞳还是任平生,全都恍若梦幻。 青瞳却对这句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呼吸慢慢均匀,这次她真的睡着了。 二十二、传位 “怎么样?”青瞳隔着门,张望了一下里面团团乱转的景帝。睡了这么久,她现在精神状态很好。与之相比,景帝披头散发,容颜憔悴,想必这个打击实在不小。 也难怪,景帝这两三年来大起大落,哪是他能承受得了的?好不容易才让他挣扎到国家安定、叛乱平复,就当他以为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一日醒来,却发现世界整个翻了过来,将他从高高在上翻成阶下之囚。 好容易贴身太监郭忠来送饭,景帝忙将私人小印掏出来塞给郭忠,让他想办法联系十六卫军勤王。郭忠笑嘻嘻接过小印,却道:“十六卫军已经接到圣旨入京,不如我拿给相国大人,看看他有什么别的用处没有?” 景帝这才想起郭忠也是从滁阳带来的,必是早已经和萧瑟串通。他怒极攻心,竟气得晕了过去。谁知直到自然转醒,也没有人过来看看,更没有什么太医为他诊治,似乎不把他的死活放在心上。便是流亡时期,景帝也没受过这种待遇,他明白了自身处境,从愤怒至极顿时转为惊恐之至,又百般哀求起来。他求了两日没有作用,忍不住又开始骂起来。 青瞳看到他咬牙切齿的样子,问道:“这些天,骂我还是骂相国?” 太监程志尴尬地道:“骂相国多些,可是也……骂殿下了。”话音未落,景帝从门缝里看见了青瞳的衣角,他猛地冲过来,叫道:“苑宁澈!你这个逆子!你这个叛贼!朕到九泉之下也要上报列祖列宗,让他们降下天雷,打死你这个谋逆乱国的畜生!你竟然串通那蓝眼贼子囚禁朕!朕是你的亲生父亲!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得好死!” 青瞳静静地听了一阵问:“肯吃饭吗?” “先前不肯,后来就吃了。不过昨夜里相国吩咐下来,皇上不答应传位,就不能给他饭吃。已经两餐没有送饭了,相国说,以他对皇上的了解,不到三日他就会同意,正好赶上天呈异象!” “他饿着我的父亲?”青瞳皱眉,吩咐道,“立即去传膳!” “等等。”元修在一旁咬咬牙,接口道,“参军你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应心软!我们有无数兄弟参与这次……兵谏!你若不成,大家全数死无葬身之地!” 青瞳点点头,参与这次“兵谏”的人,都是对她万分信任,都是将生死托付给她、毫不畏缩的人。元修怕她心软,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不软了! 青瞳低声道:“现在传膳,今晚放火烧了这间屋子!做做样子,他害怕了就赶快救出来。何必用饥饿羞辱自己国家的君王?我宁愿看到父皇是为了生命屈服,而不是为了区区饭食!” 她说罢,转身要走,眼看着青瞳淡蓝色的裙角离开门缝,景帝知道她要走,心头猛地大大惊慌。他叫起来:“宁澈!宁澈,你……别走!我们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你,你想当皇帝这不行,你知道大苑有祖制,只有没有皇子的时候才能由皇女继位!你是知道的啊!朕就是同意,那么多文武大臣也不能答应……” “哎哎哎,你别走!朕传位!呜呜……这个皇帝我当得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做就不做了!朕传位!行了吧?呜呜……朕传位!传位给你的九哥行不行?朕吩咐他,有什么事情也不能自己决定,都要先问你,这样行不行?” 他听不到青瞳回答,又慌了:“不行?那,那么朕传位给二十九,罗罗才五岁,他一定听你的!这样行了吧?宁澈,你体谅一下父皇,父皇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你有十几个兄弟在,大苑没有这样的先例啊!你逼死我也没有用啊!” 青瞳慢慢蹲下,扒着门缝道:“父皇,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让这些兄弟都消失?” 景帝凭空打了个冷战,呆了半晌,明白了她的意思,猛地叫起来:“不!你不可以那样!你这个逆子!祖宗不会放过你!你这个狠心的畜生!”青瞳面无表情转身离去,任由父亲发疯了一般叫骂不止。萧瑟对皇上的估计还是保守了,没有饭吃,看来他最多两天就会什么都同意。 第三日就是萧瑟算准的天呈异象的时间,太傅兼中书省平章政事孙延龄正和以往一样坐着轿上朝,路过西市,被一群打架的泼皮阻拦道路。他只好停下来等,待轿子又被抬起,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换了人。孙延龄被这四个人一直抬到废弃的民居中关了起来,直到几日后家人拿钱赎回他。这次绑票来得蹊跷,但是因为朝中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京都守备也没有精力去抓匪徒了。萧瑟把没有把握的朝臣全部像这样或明或暗地清理,所以这天早朝虽然人数不少,可安全系数却是极高的。 青瞳觉得,这个大苑历史上极重要的早朝就像是在演戏,一场萧瑟编排好的戏。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都是戏子,每一个摆设包括天上的云彩、太阳都是道具。她面无表情地表演着她的戏份,心中没有一点儿喜怒哀乐,只有呆呆的麻木。 朝堂上景帝坐在龙椅上,哆哆嗦嗦地宣布传位给十七公主,自然引起朝臣一阵反对的声音,可是无论他们叫得多激烈、多激动、多痛心疾首、多声泪俱下,青瞳都觉得那些影像像隔了一堵透明的墙再传过来,只有滑稽的动作,没有声音。 她看着萧瑟的手势示意时间可以了,于是上前推辞:“儿臣不敏,不敢奉旨!”随着她推辞,殿外晴空突然炸起一个惊雷,咔嚓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闭了嘴。惊雷过后,密集得如同排排利剑般的雨柱从天上恶狠狠地插下来,一时间,骤雨的哗哗声让殿内众人说什么话也听不见。 呆了片刻后,萧瑟冲玉阶上的郭忠使了个眼色,郭忠就适时拉拉景帝的袍袖。青瞳看景帝嘴巴一开一合,说着“天命所归,皇命不可违背”之类劝说自己的话。随着他的话,外面雷雨声渐渐小了,天色亮了起来,太阳从乌云中钻了出来,风住云收,只剩下细毛毛的几线雨丝,一场夏天的雷阵雨过去了。 景帝说着“莫再推辞,天意震怒”之类的话。按照剧本,青瞳应该上前领旨谢恩,可是她盯着萧瑟,突然道:“夏日骤雨,本来就是平常事,这算不了天意,如果现在马上再下一场雨,我才相信!” 第65章 谋国尽书生(20) 萧瑟并不惊慌,看着她微微笑。青瞳心微微一沉,难道他连这个也能料到?随着两人对视,外面哗哗雨声又大了起来。门外的内侍突然惊叫,原来这次的雨不同以往,竟是和太阳同时出来的。太阳就那么明晃晃地悬着,四周雨丝被它映照得晶亮晃眼,一道彩虹清晰地拦在宫门外,低得好似伸手可及。 实际上,出太阳的时候同时下雨虽然奇特,可也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大多数人一生中都会见过,然而这句句依着情景,就有一些人相信这真是天意了。况且朝中诸人大多数已经安排妥当,任何异象没有他们也是拥戴青瞳的,这些做作只是为了传出去给百姓听。在青瞳必要做的再三坚持下,早朝罢了。景帝回去等百官上折子表达天下对传位给女儿的看法。 景帝回去后急得坐卧不宁,他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等着百官上折子,如果不同意传位给青瞳的人多,那么重压之下,不知道能不能让她放弃。 第二日姚有德将奏章给他抱来弘文殿,堆成两边,一边零丁只有不到二十份;另一边则高高堆起,摇摇晃晃几乎要倒了下来。景帝战战兢兢指着高的一堆道:“这些……都是赞成她继位的吗?” 姚有德低下头,小声道:“不……这些都是反对的。一共三百九十九份,那一边才是赞成公主继位的奏章!” 景帝长长出了一口气,声音喜悦得都带了哭腔:“拿去给公主看,说我已经尽力了,可天下人都不答应,父皇也无可奈何啊!” “皇上!”姚有德哭丧着脸道,“可是上这十八份赞成的奏章的,都是京畿左近带兵的将军元帅,京都的命脉都在他们手上。还有西南、江淮、云中三路手握重兵的行军总管,他们……他们的奏章都是同一天送到的!” 云中自不必说,那是青瞳自己建立起的军队,西南路行军总管是霍庆阳,江淮路是常胜,都是定远旧部。其余没上奏章的各地也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军官出自当时的定远军,即便景帝有机会下旨让他们勤王,也是结果难料。打散了二十万定远军,分散全国的时候,景帝怎么能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是非自种因果,成败莫怪他人。 景帝面若死灰,颓然坐下。只是靠这十八份奏章,就已经有足够的分量,景帝无话可说!无法可想! 于是,第二日早朝,萧相国率先带头参拜了新帝,百官绝大部分也跟着跪下去,参拜大苑的第三位女皇——那个没有任何表情的新帝。 从那天起,青瞳开始理政,礼部定下的吉日在两个月以后。因为男帝和女皇的朝服式样不同,这段时间要加紧赶制各色礼服冠冕,礼部上下人等皆忙了个人仰马翻。 皇帝登基祭天的通天冠不需要赶制,府库里有现成的,但是日常上朝用的翼天冠被上一任女皇带进了棺材,内府早为太子预备下的又不能给女皇用,只好重做。光这一样就动用几十个工匠没日没夜地做了一个多月。 礼服准备妥当以后,礼部尚书徐穆如进宫请皇帝试装,青瞳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的金光闪闪的冠冕,上面五颜六色,不知镶嵌了多少宝石珠玉。 徐穆如眼睛都笑得看不见了,他指着九个精致的金凤说:“陛下,请看这九凤凌空,预示着我大苑国运昌隆,日益兴旺!再看这二十六块红宝石,象征着我大苑二十六个行省都沐浴在陛下隆恩之下,共感圣德,天恩浩荡,万物……” 青瞳懒得听这些废话,她预备拿起皇冠细看,左手一抓竟没有拿动,右手帮忙终于搬了起来,初步估计在十六斤左右。 青瞳转过身,看着徐穆如道:“徐大人,你有没有称过这个皇冠的重量?” “啊!有!有!”徐穆如忙道,“翼天冠重十八斤一两,十为圆满,八一取九九归真之数,保佑我皇福泽绵长,上天护佑!” “那好,你戴上它试试。” 徐穆如吓了一跳,赶紧跪下道:“臣不敢,臣不敢!臣怎么敢头戴皇冠,那是谋逆大罪,陛下何出此言啊!” “戴在我头上才叫皇冠,戴你头上就只是帽子!”青瞳转身,吩咐,“替他戴上,你们看住了,三个时辰之内,无论吃饭如厕都不许他拿下来。到了三个时辰,再问问他愿不愿意重做一个人能戴的帽子?” 二十三、继位 终于到了一切都准备完好、必须面对的日子了,青瞳踏着月色来到集萃宫。自己的父亲已经在此幽居了两个多月。青瞳吩咐把门打开,侍卫跟着她走进去,景帝老了许多,见她进来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身子一颤,就想躲起来。 “父皇,”青瞳慢慢开口,“明天就是儿臣祭天登基的日子。” 景帝赶紧道:“好好,恭喜,啊不,恭贺皇上!祝皇上龙体康健,事事如意……” “父皇!”青瞳打断他,“你想不想坐回那张龙椅?”这话说得青瞳自己也心脏猛跳,两手汗水,“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你是我的父皇、我的父亲啊!父皇,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只要你叫我一声,我拼了命也护着你!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她急促地呼吸着,心跳得几乎不能负荷!什么萧瑟,什么国家,什么黎民!她什么也不想顾了,凭什么?凭什么让她来承担?她只想做那个干净的天空下的苑青瞳,那个眼波能映出清澈天空的苑青瞳。 “啊!”景帝猛然跳起来,哆嗦着嘴唇道,“真……真的?我叫,我叫……宁澈!皇儿!” “不是,叫我的常名,叫一个父亲该叫孩子的名字!我活这么大,从没有听你叫过我的名字,父亲,叫我一声吧!” “常名?你的常名叫……宁……宁……不是宁,常名没有宁……这个……你叫……你叫……” 青瞳的心往下沉,木然很久才能开口,她的声音好似哭泣,颤抖着,不可置信地问:“父皇?你……不记得我的名字?” “不……不,记得记得,你……你说过的,我记得记得,就是一下子说不出来。我记得……叫……叫……老九叫曦骏,新城叫清婉,还有清扬、小绿、罗罗、宝福……你是十七!十七!叫,叫……这个……” 青瞳先哭后笑,边笑边哭,泪水和着笑声滚滚而下,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孤零零的鬼魂!片刻之前,她还以为她剩下一个亲人!原来只是误会,她何尝有过这个亲人? 她慢慢将哭笑全收住,冷冷道:“插信香!一炷香的时间,你叫出我的名字,我刚才说的全有效!” 信香悠悠燃起,渐渐过半,又渐渐燃完,噗的一声成了一缕青烟,又渐渐冷却,烟也没有了。景帝还在苦苦思索:“叫什么呢?告诉过我的,和眼睛有关的……黑目?不像,明眸?凝波?” 青瞳僵硬着走开了,景帝没有看见,谁在他面前晃他也看不见,谁说话他也听不懂。从这日起,他一直在安静地思考,时时喃喃自语:“是明眸吗?不是?” 花笺找到青瞳的时候,她已经在太和殿正殿的地上躺了一个多时辰。冰冷的青砖夺去了她的体温,她的手脚都冰冷僵硬,要不是双眼死死地瞪着殿顶的藻井,她完全像个尸体。很多人恐惧地看着明早就要继位的新皇,她就这样躺在地上,不许任何人靠近。 “青瞳!”花笺走进去,心里十分难过。花笺叫了几声,青瞳还是没有反应,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你看!花笺,你看上面!”青瞳沙哑着嗓子开口了。花笺抽泣着,依言往上看,太和殿很高,现在又是深夜,藻井最中心有个亮点,但是无法看清楚是什么。 “那是轩辕镜!铜的,据说能帮助皇帝辨别是非,通晓天和。还有一个说法……”青瞳淡淡地道,“轩辕镜正在皇位的上方,要是有人谋逆坐上这个位置,轩辕镜就会掉下来把他砸死!” “青瞳!真的吗?” “当然不是,这是前朝旧物,如果有用,当年高祖早就被砸死了!”青瞳轻笑起来,声音诡异得很,“我就一直在想,这么几百年了,它怎么放得那么牢固呢?为什么就不掉下来砸死我呢?砸死我多好!” 冷白得一点儿温度没有的月光下,花笺抱着那个同样欠缺温度的身体,号啕大哭起来。 天亮以后,黄道吉日,事事大吉。 青瞳头戴前方后圆、前后各垂十二串珠的冕,身着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等十二种花纹的锦绣朝服,这套祭天特定的冠冕和朝服代表山河社稷、乾坤地理。每一任皇帝都要背负着这些山川社稷、苍生黎民,一步步从太庙走到皇宫正殿太和殿,从此这些就应该是一个皇帝永远不能卸下的担子了。 朝臣们已经在太和殿玉阶两侧立候多时,随着青瞳一步步走上来,他们一对对文武整齐地跪下。当青瞳即将走上最后一级阶梯,程志突然满头是汗地追上来。他扑通跪下道:“皇上!太傅孙延龄跪在殿外直言鼎前,说如果您继续走,他就碰鼎而死!” 青瞳霍然转头,动作太大,通天冠前面的十二串珍珠甩出一个大大的弧线,啪的一声抽在她脸上,就像给了她狠狠一个嘴巴。那些珍珠碰到她脸上又滑下来,微微摇晃,最终静静地垂下。隔着珍珠,看不清青瞳的表情。 半晌青瞳缓缓转身,又继续走了起来。文武群臣跟着她,默默地走。不远处传来嘶声大呼:“不想我孙延龄一世忠贞,竟教出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劣徒!” 一声沉闷的巨响,老太傅倒在地上,太和殿前这个巨鼎就是因为有很多忠臣在此死谏得名。鼎的花纹里有洗不干净的血迹,现在又添上了一道。 青瞳脚步并没有停下,还是一步步继续走着。从走出第一步开始,她就知道必定要踩着一些人的血。孙延龄是自己的启蒙师傅,曾对自己很看重!他的肯定和赞赏给了幼年的青瞳无数美好,他这样死,青瞳难过,但不觉得内疚。宁晏谋国的时候孙延龄并没有死谏,却只是因为自己是他教出来的,就觉得该负全责。既然如此,青瞳只能成全他的选择,有些事必须做,无关心意。 大苑史上的第二十任皇帝,第三位女皇,被下一任皇帝追封谥号“神武仁隆昌体德孝明彰显圣福运熙慈和”。按照大苑的习惯,男帝单称,女皇双称,所以后世史书称之为武仁帝的苑宁澈,就这样踏着她师傅的血一步步登上帝位。从此这九万里河山、四万万黎民,都归了这个才二十岁出头的女子掌管。 为天下易避圣讳,新皇放弃了“清澈”的“澈”那个常见字,取谐音更名苑勶。她的兄弟姐妹一律不能再称官名,改回常名。 因为常名多半是母亲起的,所以这批皇子公主的名字顿时变得五花八门,九皇子叫苑曦骏,二十七皇子叫苑罗罗,十五皇子叫苑平儿,新城公主叫苑清婉……若没有这个姓在,就没法看出他们共有一个父亲,是嫡亲的兄妹。 而最希望听到大家叫她常名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人敢叫出“青瞳”二字了。 大雁又南飞, 极目天涯无尽处,落日难追。 无边野火烧荒草, 一路乱石成堆, 埋不尽,落尘残灰。 只有滚滚长江水, 后浪依旧把前浪推: 淘尽了,是与非。 凭什么要无坚不可摧, 为这话受尽多少累? 雨打风吹。 马上雄风九万里,未曾尽, 如今战鼓需重擂, 虎将何曾失虎威? 为了万家能团圆, 自己有家不能归。 对何人, 诉伤悲? 二十四、旧事 一上午的仪式下来,青瞳顶着烈日回到乾清宫,她虽然今天才正式登基,可是以帝王的身份理政已经两个多月了。她夜里经常就住在离正殿较近的乾清宫中,所以熟门熟路。 花笺上来帮她把沉重的冠冕取下来,一言不发。空气有些肃穆,似乎经过这样一个仪式,她看上去有些不同了一般。 花笺有一件事却要告诉她,却只有自己能说,想不好该怎么开口,心里有事,手下就慢了半拍。只听得青瞳一声叫:“你要把我脑袋扯下来啊?哎呀,放手放手。” 花笺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抓着用力拉的不是冠冕带子,而是青瞳的头发。她这一声立马让花笺找到感觉,她心中一下子就轻松下来,放开手。 青瞳还在嘟囔:“你这是帮忙还是报仇,笨手笨脚的……” 花笺突然打断她道:“御医正来报,你父皇的情况是精神受了巨大压迫,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神志不清。他说了许多话,大意就是他没有把握治好。如果你愿意配合,把那天的情形再来一次,慢慢疏导,在关键的时候提示,说不定他就不会这么一直想了。” 花笺想跟青瞳说话,还是直说吧,自己要是不直说,还有谁跟她直说呢?她硬邦邦地说:“还有,那老头的意思是再拖他就更没办法,你的父皇就是要变成个痴呆了。现在还有个两三成希望,话说得颠三倒四、委婉无比。我看基本目的就是不敢直接问你,想从我这儿探听你是什么意思。” 青瞳瞳孔微微收缩,慢慢地道:“一直想有什么不好?这是他应该想起来的,想不出,就一直想吧。” 花笺微微叹了一口气,叫道:“青瞳!” 青瞳使劲摇头道:“你别劝我,你别劝我,你别让我难受,我不想听这个!” 花笺点点头,不说话了。对于景帝,花笺一点儿感情也没有。只是出于女人的本能,她觉得他可怜。他怕冷,可是现在偏偏住在整个宫殿里最阴冷的翠微宫里,苦苦思索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花笺只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但是一路饥民尸骨看下来,花笺心中,他的可恨还是多于可怜。 他不是自己的父亲,自己是无所谓的,但是青瞳也觉得无所谓吗?他可怜,她就不伤心吗?空气一下子沉闷下来,花笺突然道:“你有什么打算?” 青瞳强打精神,笑嘻嘻地道:“咱现在说了算,给你和萧瑟风风光光地办喜事咋样?” 花笺皱起眉头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我是问你有什么打算?你自己!” 青瞳不再嬉皮笑脸了,脸上先是现出落寞,眼神又慢慢坚定,她道:“我要把该做的事一一了断。” 帝王之路不是一条通往幸福的路,走得越远越坎坷,走得越久越寂寞。 第66章 谋国尽书生(21) 这她早就知道,所以她才会在最后一刻仍旧想逃。若不是父皇给她那一次彻底的失望,她还是不愿意选择这样一条孤独寂寞的天路。 第一次去呼林关之前,她发下的誓言又仿佛回荡在耳边:“苑青瞳,总有一天,你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自己决定自己的喜怒哀乐!” 一点一滴下来,生活好似和这个最初的愿望越行越远,但是青瞳自己知道,她从来没有放弃这个愿望。 青瞳回过头问:“那些糕送来了吗?” 花笺微微点点头:“放在花厅了。” 青瞳使劲握了一下花笺的手,像是要从她那借来一点儿勇气。她道:“你去叫离非来,今晚就来,你就说……”她把嘴靠在花笺耳朵边说了几句。 花笺脸上表情僵硬,干着嗓子才道:“你……你今天累了,这个等等再说不好吗?” 青瞳坚定地摇摇头道:“不,已经太久,早该叫他了。”从今天起,她要面对新的生活,那么就把过去该了断的断了吧…… 离非心情忐忑,慢慢靠近那扇雕花小门,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怕起青瞳来。侍卫和侍从早就遣开了,只是远远地站着。离非一路走过来他们全部目视前方,好像看不见他这个人一般。而到了那个屋子十丈方圆,就再也没有人了。四周一片昏暗,满院子的奇花异草在月色下只剩一色纯黑,连形状也一并模糊了去,只有那屋里一盏孤灯仍旧亮着。离非只觉得自己情愿也隐入黑暗,再不想暴露在灯光下。 他走得再慢再慢,也终于来到面前。已经是初秋天气,糊窗子的薄绡后面又落了一层厚绢御寒。这种专门用于屏蔽的绢,离非在舅舅家见过,织法很是特别,外面的人看里面模模糊糊,里面的人却可以隐约看清楚外面的景致。 青瞳修长的影子就映在窗户上,离非知道她一定在里面凝视着自己,她也一定看到了自己踌躇的样子。青瞳一声不出地等着,等着他自己决定要不要走进这个屋子。离非颤抖着,明明想一走了之,可是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门一开,一团夹杂着浓郁荷花香的温热气息扑在脸上,屋子里不知熏的什么香,味道极浓却十分好闻。离非刚从清冷的夜里走来,只觉得这个屋子温暖得十分不真实。 他迷茫地看了青瞳一眼,嘴角微动,挤出来个笑容。青瞳目光微微一闪,随即宁静地看着他。只是这一眼,离非就觉得屋子里的空间都被压迫得小了,逼得他呼吸困难。青瞳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心知这是最后一次和他坦诚相见了。她突然一笑道:“你一路走过来,有没有侍卫记档?”她说罢,走上前,自然地替他除下风氅,搭在一边的椅子上。 离非咳嗽了一声,以便让自己说出话的时候语音自然。他道:“看见我的人有不少,不过大概没有人敢记档吧。我看就是你明天叫过他们来问,也只会说没见到有人啊!” 青瞳笑起来,拉着他坐到桌边,自己执壶斟了一杯酒道:“这是今年最新的贡酒,昨儿才送来的。窖香酒是陈的好,可是这种甜酒,还是新的好喝,你尝尝。” 她拿壶斟酒时,离非手一动,就想赶紧站起来自己来,勉强才忍住了,心脏已经一阵狂跳,端过面前的酒杯时手下不稳,洒出了小半。 “你看你,喝都没喝,怎么就醉了!”青瞳伸手帮他扶住酒杯,温热的手指搭在离非手上,那热一直烧到离非心里,心跳得更厉害了。离非眼看着玉笋一般修长的手指把酒杯送到自己嘴边,他张口喝下,完全喝不出是什么滋味。 青瞳喂他喝了这杯酒,不肯再回到对面去,就势紧挨着他坐下。椅子虽然宽大,坐了两个人还是有些挤,青瞳紧紧地靠着他,离非全身都渗出汗来,热热的屋子里,他竟是一身冷汗。 二十五、了断 来之前他也就能猜到青瞳半夜三更叫他来干什么,他现在顶恨自己这个犹豫不决的性子。不想来,不过三个字,为什么当时就是说不出口;别这样,也是三个字,现在说也是不晚。离非不住鼓励自己,说啊,说啊! 终于,他觉得自己鼓足勇气了,于是开口:“青瞳……我……”感觉青瞳身子一僵,随即是一个清朗的声音:“你想说什么?”这声音意外清醒,不似想象中的鼻音。 “我……我……”离非拿起酒壶猛喝了一口,又道,“我……我……这酒挺甜的,你也喝一点儿!” 他说罢,低下头不敢看她,哆哆嗦嗦在杯子里倒了一杯酒,不知怎么,话没出口,就似乎看到了青瞳失望的样子。那种目光他已经见过一次,无数次都在梦中内疚醒来,满眼都是那日小山冈上青瞳似乎燃尽了生命的灰暗样子。她的眸子是几经辗转才重新点亮,离非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再一次看到那种光黯淡下去,他已经负她良多,还能再来一次吗? 青瞳沉吟许久,屋子里静得可怕,半晌那只修长苍白的手才伸过来,拿起酒杯喝了下去:“确实挺甜的。” 青瞳放下杯子,静静地说。离非这才发现递给她的是自己刚才用过的酒杯,酒壶也刚被自己对着嘴喝了一口,这一下无心中的举动暧昧至极。青瞳看着他紧盯着酒杯,微微一笑:“没事的,以前咱们还总在一个碗里吃饭呢。”也许是喝了酒,她的脸颊升起一点儿红色。 青瞳又拿起桌子上的一块淡黄色小花递过来道:“我和御膳房的人描述了半天以前太子哥哥给我的那种荷花糕,就忘了说一句形状不拘,结果他们就做成花的形状了。其实那一次我没吃着,给你吃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味。说来好笑,我还一直惦记着,看来我还是个嘴馋的。这几天荷花开败了,留着也难看,就让御膳房做了这个。我光闻着香味挺像,你尝尝看,还是不是以前的滋味了?” 淡黄色的小花在苍白的手指上颤巍巍的,夹着更浓的香气送过来。离非才醒悟原来屋子里并没有熏香,只是这荷花糕的香味。记忆中的荷香和现实融为一处,离非却觉得过去那一次十分真实,眼前的香气却恍若梦幻。 那玉石一样的素手还擎着糕等着,离非伸手接了过来慢慢往嘴里送,这糕本来就酥,做成花的样子更不结实,离非还没张嘴就掉了一半。他勉强送进嘴里,含糊道:“挺好。”然而,开败了的花做出来的和正在盛开的花怎么会是一样味道?看着青瞳目光如水,盈盈地望着自己,他迟疑地伸出手去,终于慢慢把她揽进自己怀中。 要不,就这样吧,如果她觉得快乐,如果她想要…… 离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没有动静。他诧异地张开眼睛,见一张芙蓉玉面辉映在灯火下,青瞳仔细地看着他的表情,看得好像要把他扒开表皮一般。 她静静地道:“离非,你真的没有话要说吗?” 离非勉强自己笑了一下道:“没有,没有什么。” 青瞳睫毛下慢慢渗出一点儿晶莹,离非害怕了,唤了一声:“青瞳?”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传来:“那……夜深了,我们睡吧。” 离非心脏激烈跳起来,虽然来之前就知道这个结果,他不能自欺欺人地说自己没有心理准备,可是他还是觉得怕得要命。青瞳转过头,静静地凝视他,眼睛里已经没有眼泪,只有朦朦胧胧的泪光。离非伸手,在她的衣衫扣子上停了一下,又缩回手,觉得还是先脱自己的衣服比较好。他哆哆嗦嗦地解自己的扣子,许久许久也解不下一颗。 青瞳轻轻地道:“离非,如果有话,现在还有机会说。”离非苦涩地想,她看出来了,她一向那么聪明,什么都能看出来,可是还是想,那能怎么办?刚才都不说,此刻进行到这一步,一个男人如果说了,那对女人是多么大的侮辱。算了,就这样吧,自己这一辈子,赔了给她原也是应该的。只要她高兴…… 离非脱下自己的长衫来到面前,哆嗦得如同秋风中的树叶。青瞳上前抱住他,在他耳边如同呢喃:“离非,我等你,都等老了……” 手中的人儿剧震一下,青瞳抬起头,看着离非艰难地做出一个口型。这个口型她很熟悉,是“对不起”的“对”,他又要说对不起了。青瞳忽觉好笑,又觉可悲,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说,他还是不肯为自己争一下!这就是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啊!这就是让她爱了十几年的人啊!你这可爱、可悲、可怜、可恶的离非! 青瞳一咬牙,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引导着那只手向下。那只手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摸上一块红烙铁。青瞳脖子上也全是鸡皮疙瘩,两个人打仗似的亲密接触。 还不说!还不说!青瞳恨意上来,简直有点儿咬牙切齿,她又加上一个砝码道:“离非,你知道吗?我至今仍是处子之身,今天我就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你,你高兴吗?” “什么?”离非双眼一下子瞪得老大,“青瞳,你……你为什么……” 青瞳道:“因为你说了你喜欢我啊,我就一直等一直等,你是我最爱的人,我要把我最好的都给你!你那张写了‘是’字的纸,我和玉玺放在一起,这个对我十分重要。你将是大苑的相王,整个大苑唯一的异姓王。我们耽搁了太多的时光,今后一定要补回来。”她说罢,扬起头,去搜索他的嘴唇。 离非猛地后退了一步,他的嘴哆嗦着,发出噗噗的声音。终于他吸一口气,将这个字说了出来:“不!” 一瞬间,青瞳微笑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她轻轻地问:“不?” “不行!青瞳,这不行!”离非带着哭腔道,“青瞳,我……我……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并不爱你。” 第67章 谋国尽书生(22) 时光仿佛突然静止,青瞳脸上露出一个宁静的笑。她闭上眼睛,让这句话在她的耳朵里一点点流进心里,一遍遍地重复,一点点地消化。这是什么东西,好重啊!用牙齿去嚼这几个字,牙齿都疼了;用胸口去装这几个字,胸口都沉了;用骨头去担这几个字,骨头都弯了;用心去托这几个字,心都酸了。 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二十六、我知 青瞳许久才睁开眼睛,平静地问:“那么你为什么在我第一次问你的时候,说你爱我?”话出口,却有一点儿腥咸苦涩甜酸留在嘴里,百味回荡。 离非直视着她的脸,从进门以来第一次丝毫不躲避她的目光,而是直视她的眼眸,慢慢道:“青瞳,我要说我是年少无知,你会不会杀了我?” 青瞳一下子咬破了嘴唇,唇角带着这一滴鲜红勾了起来,微笑道:“会。” 离非转过身,眼睛好像望向遥远的地方,呢喃一般轻轻地道:“青瞳,你长得那么美,那么聪明能干,身份高贵,又对我那么好,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没有理由不爱你。可是……现在我知道了,那不是爱,只是我的虚荣,其他的三个伴读都羡慕我,好多人都羡慕我,我贪恋这种虚荣。” 他轻轻一叹:“青瞳,我们从小长大,那么熟悉,我习惯了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和你在一起是很开心的事情,我以为那就是爱了,所以,那一天太子来让我写,我就说了我是爱你的。十分十分对不起,写下那个字,其实我很早就后悔了。” 离非藏在心中的话终于说出来,身子不再发抖,他心中空旷而安定。 “离非!”青瞳沉声开口,“我们在一起那么多耳鬓厮磨的日子,你一直不避讳亲密动作。我第一次抱的人是你,第一次牵的人是你,第一次把心思说出来还是说给你。你也愿意把心事讲给我听,你也愿意帮我做一切事,你什么时候都护着我,什么时候都愿意和我在一起。离非,你这样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让她误会你是爱她的,不能怪我一厢情愿,对不对?” 离非无可辩解,低下了头。要多么无耻的人才能把以前的日子一笔抹杀,只推说一句“年少无知”?离非不是无耻的人,但是那从前的种种,却真的是年少所致。那时候,他真的,误会自己爱她。 如果她只是一个小女人,如果自己能担得起她的生活,离非愿意为自己年少的举动负责。他愿意娶她,对她好,让她快乐,让她一辈子都以为自己爱她。他从来都是一个愿意牺牲自己、只要身边的人能幸福的人。 很可惜,青瞳的生活绝不是他能担得起的。当初写下那个字,他的感觉还很朦胧,不能像现在这样肯定自己不爱她,只是有一点儿说不出的感觉,可他不想伤害她。因为青瞳明确地说了她只是想听听,听过之后她就会在边关安稳地过完下半生。他只是想,既然是这样,既然两个人今后没有机会见面,那就说给她听听吧,让她永远以为有人爱过她,让她记得这辈子还有个很美妙的年少生涯。 后一次,青瞳即将走得更远,他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难道要在这个时候说吗?在青瞳就要远走他国、从此生死未卜的时候给她这样的打击吗?他已经狠心地斩断后路,已经狠心地说了今后无望,难道还要在这个时候告诉她,以前也都是假的吗?要在这个最艰难的时候告诉她,她的生命其实一直是卑微的,并没有过美好吗? 西瞻的迎亲人如果嚣张到底,他会借着国体的借口把青瞳接回京都,但那有什么用?皇帝一道旨意下来,还是要把青瞳送去哪里就能送去哪里。 狼群如果真的扑上来,他会挡在青瞳面前,但是那有什么用?狼咬死了他,仍然不会放过青瞳,他还是救不下这个姑娘。 无能无用的离非,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么一点点,就只有闭上嘴,不说! 就只有这一点儿回忆,还给她留着,不要打破,仅此而已! 于是一天一天,一点儿一点儿,赶到这一步,青瞳一定要从根本上问他缘由,这些话他想了许多许多遍,但是永远都说不出口,于是只能说——年少无知。 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许久,青瞳的声音又传来:“我只问你一句,那时你和我如此亲密……在你的心中,当我是妹妹?” 离非轻轻摇头:“不是的,男人只有对着比自己弱小的人才会当她是妹妹,最初见到你拿着破烂东西的时候,我是怜惜过你,但只是很短很短的时间。青瞳,你没办法让别人觉得可怜,你自己也不允许是不是?要不你为什么那么努力?后来你在我心中,应该是好朋友,可以无话不谈、生死相托的亲密好友。” “好朋友?”青瞳嘲笑地道,不知是嘲笑离非,还是嘲笑自己。 “但那只是在你走之前。”离非彻底豁出去了。他破釜沉舟,要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青瞳,你知道吗?你不停地往前走,你身边的人都跟不上你的脚步。你把我们一个个都抛下了,你第一个抛下的就是我,我现在和你的距离很遥远,遥远到连好朋友的感觉都要没有了。” “你的心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说这话的时候,我也很难过,我希望你杀了我算了。但是我能确定我给不了你幸福,我不能当你的相王。因为我不爱你!青瞳,我其实从来没有爱过你!” “离非,你走!”青瞳用平静的语气道。 “青瞳……你?” “立刻!走!” “青瞳,你别难过,你不是说会杀了我吗?要不你杀了我算了,我这人好生无趣,其实不值得你爱。” “来人!”青瞳猛然间一声大喝,把远处本来满脑子桃色幻想的方行舟吓了一大跳。他急忙跑了过来,望着两个人,一脸惶恐。 “把他带下去,回府听旨。”方行舟连忙应是,推了推离非,“离大人,请!” 离非轻轻一笑,缓缓跪下道:“陛下保重,臣,告退!”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别哭,再见了。” “别哭?”青瞳想,“我哪里有哭?真是开玩笑。” 她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摸下一手的水。“奇怪,这是什么东西?我的脸怎么这么湿?” 她擦了几次还是擦不干净:“算了,今天净是些奇怪的事。” 她慢慢地坐回椅子上,椅子上还留着离非的温度。她把两个酒杯都斟满,自己一手拿着一个碰了一下,举起左手,笑道:“好朋友!”随即喝干,又举起右手,笑道:“再见了!”又是一口喝下。 等方行舟见事不好,把花笺找来的时候,青瞳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她不停地哧哧笑着,但是还能认得花笺。她把酒气喷人的脑袋靠过去道:“花笺,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嘻嘻……他不爱我,我早就知道了,从那一天晚上他不肯和我走我就知道了。” 她敲着桌子用喊一般大的声音说出来:“因为我见过啊,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你看远征,还有阿苏勒,还有还有,你对萧瑟……我早知道他不爱我啦!所以我那么伤心,只要他爱我,我怎么着也不会去西瞻,我一定会想办法,我哪里会要死不活?可是我看出来他不爱我,那我可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花笺……呜……我可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我已经放下了,真的,要不我也不会答应阿苏勒,其实我已经放下了。他不爱我,可是我们曾经那么好过,我想着,他怎么样我都原谅他了,我曾经那么爱他;他怎么样我都原谅他了,他还是我最亲的亲人。只要他能过得好,怎么样都算了。” “我就是看他自己苦着自己,他放不下,他说不出,所以就一直忍着啊忍着啊,一天快活的日子也没有。他觉得话一出口就会伤害我,这个人,你说他是太好心还是太懦弱啊?所以我就逼着他把心里话说出来啦。花笺,你说,好玩不好玩?还得我逼着他才能说出来……” “我给你学一下他怎么说的……”她整个人滚到花笺怀里,大笑着道:“他说啊……我不爱你,青瞳,我其实……从来没有爱过你!” 她歪着头道:“可是……他说他不爱我就行了,为什么要说从来没有爱过呢?为什么从来没有呢?”青瞳执拗地问花笺,好像这是全世界最重要的问题,好像爱过没爱过会有什么不一样一般。 离非走进寒冷的夜里,空气一下子清爽了许多。他觉得好轻松,曾经有一件事,山一样压在他的心中,让他几乎想不了别的事情,让他几乎干不了别的事情。现在一下子就轻松了,他早就该知道了,温文如水的自己,不但担不起青瞳的生活,也担不起她炽烈的感情。 她真是一个天生的太阳、天生的王者,她自作主张地爱他,自作主张地安排要和他一起走,她决定的事情没想过要别人同意,她骨子里就是个王者。 她不需要把身躯落下来让他承担,只要把炽烈的感情都投下来,他就已经不堪重负。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吗?不,其实是爱的,但是不是那种男女之爱,他其实愿意为她做一切,愿意为她献出一切,就像愿意为国家做一切一样,除却根本献不出的情爱。 夜风凉爽清新,离非轻快地走着。前面凉亭中一个汉子将一条腿吊儿郎当地搭在凉亭扶手上,斜靠着柱子拿着一大坛酒喝个不停。 他斜眼看了看离非道:“小白脸,你还挺高兴?” 离非忍不住上前道:“任平生,你又何必自苦,我们这种人是配不上她的,不如放下胸怀,对她更好。” 任平生腾地跳起来,叫道:“少拿老子和你说事,你小子是配不上没错,老子要配谁都配得上,配王母娘娘都有富余!人活一点儿精气神,居然还有人自己瞧不起自己的?” 他转身就走:“你倒是提醒了老子,今晚不冷不热,正好叫大眼睛出来喝酒。”他再也不理会瞠目结舌的离非,大笑而去。 纤手翠袖,慢楫轻舟,满目烟波,一朝泛海流,难放难收。 闲词小令,更添新瘦,问春何处,又惹风流,抛掷相思枉凝眸,凝眸处,笙歌逐水流,落红满香丘。 且摘青梅下酒,醉里分花拂柳,笑柳不识愁,飞絮点点,染了眉头,误了豆蔻。 别梦惊起,玉枕生寒,依稀旧颜酬知己,卿无语,看江南明月,照我悠悠。 第68章 番外:杨冰纨 我从晾衣竿上收回衣服,好好地直直腰。毕竟以前手帕都没洗过,干一点点活就觉得累了,其实这些活计我可以雇人做,但是我更愿意自己干,这才像个活生生的家。 隔壁的刘嫂探过头来打招呼:“你家那口子又出去了?” 我笑着点点头道:“他去河边走走,没事的。” “你家那口子”,真是新奇的称呼,不过我喜欢死了。他现在就是我家那口子,我一个人的,不是大苑的君主,更不是上百人的夫君。 刘嫂啧啧连声道:“哎,别说,你家那口子脾气可真叫个好,从来没听见他大声说话。人也长得精神,这十里八村的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要不是脑子有点儿问题,那你可就有福喽……” “刘嫂!”我打断她,“他要什么都好,也不能娶我啊!他家里好歹有点儿钱,衣食无忧的,人又长得好,什么样的媳妇找不着。你看我干活又不利落,又没什么本事,长得又这么难看,不好找人家呢。” “那也是,其实你眉眼也齐整,就是脸色太不好了,有没有找大夫看看?” “不是病,从小就这样,好不了了。”我又和刘嫂唠叨两句,走出家门,要去把他接回来。要是没人去找,他会一直坐着发呆,地上潮,容易落病! 说我长得难看,你吃惊吗? 我现在确实很难看,村子里所有的女人都比我耐看些。我的脸是脏泥的褐黄色,上面布满斑点,皮肤干巴巴的,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二十岁。头发干枯,连牙齿也不是洁白如玉的样子了。连我自己揽镜自照,都不相信自己曾经是令一国君王宠了十几年的淑妃娘娘。不过没关系,我整整吃下五粒晦容丹的时候,就已经下了这个决心,有了这个准备,能和他在一起,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当我收起所有的骄傲和刁蛮,去求那个公主时,我就已经下了决心,死都不怕,这算什么? 虽然我生于丞相之家,享尽富贵荣华,但是除了他,没有一个人真心对我好。我的父亲从我很小时就打算着将来送我进宫,他只把我当通天的棋子。家里和宫里的下人都战战兢兢地服侍我,没事不会靠近。在他们眼里,我是脾气暴躁的野兽,可没有人试图了解,我为什么脾气那么坏!甚至我的母亲也不爱我,她只关心能为她争气的弟弟。 没有人关心我的寂寞,除了他,没有人真正地爱我!这么多年来,我看得清清楚楚,我闯了什么祸他都包容我,我做了什么事他都向着我。他的爱,对于他也许只是一部分,却是我在这个世上得到最多的了,我是那么珍惜! 大家都奇怪为什么我可以长宠不衰十几年,甚至我父亲谋反也没有牵连我。这宫中有那么多美人,我肯定不是最美的一个,然而以当年王充容的美貌、德妃的智慧、宁后的家世都不能固宠,为什么皇上单单中意什么也比不上别人的我? 我知道背地里每个人都研究过我好在哪里,结论是我什么也不好,于是她们就更奇怪。然而这些不得宠的嫔妃却没有仔细想过,她们中间哪一个人试过什么也不顾、全心全意地爱皇上?在她们千方百计希望皇上爱她们的时候,是否也付出过同样的感情?不掺杂一丝目的,不带一点儿功利,就只是单纯的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有过吗?如果没有,凭什么要求皇上爱你?只因为你美丽,那么有人比你更美了,他也必然不再喜欢你。 那位公主和别人一样对我没有好感,直到我像这样问她:“你的母亲像我一样爱过皇上吗?你像我一样全心全意地爱过你父亲吗?如果没有,为什么你要在他身上得到那么多爱?”于是她愣住了,许久才说:“她和你没有可比性,如果父亲一直在身边,让她有机会去爱,那结果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她的母亲,的的确确没有爱上皇上,我说得没错。我的勇气为自己和他争取到了自由。是的,我们必须抛弃以前的姓名、身份、家世……一切一切,包括我的容貌,不给别有用心的人可乘之机。 我相信公主的话,美貌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麻烦,于是她要求我吃下晦容丹,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只要能和他走,我什么也不在乎,他现在认识我,不靠外表。 要说以前我能获得长宠,大家觉得奇怪,现在我的选择大家就更奇怪了,毕竟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已经一无是处。 在他被拘禁的这一年中,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遭遇才算得上一个君王的终极灾难?国破家亡?权臣篡位?后继无人?祖宗的基业断送在自己手里? 似乎就是这些了?我记忆中有最悲惨下场的君王是勾践,国破之后,自己也要给敌人为奴,个中的羞辱为难自然也不用说了。我想就是被赐下牵机药、受尽痛苦而死的南唐后主也比当时的勾践快活。 不用去管勾践后来传诵千古的忍辱胜利,我知道我的他根本不可能做到。更何况,我认为的终极灾难没有一样出现在他身上。他只是禅位了,国家还在,权臣倒是死了,后继不但有人,还应该能将祖宗的基业发扬光大。他只是失去了皇位,面子上还过得去,是像尧舜一样禅位,是只有圣人才会去做的事,为此礼部还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礼为他彰显圣明。 这真是讽刺,其实谁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圣人,每个圣人都是被迫的。基本上,禅位的圣人会在一年之内死去,化身为真正的圣人。极少数还能活着的圣人都是对新皇再没有威胁的人,或者说,不值得去对付的人。比如,他。 当日他没有能想起那个要命的名字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清醒过来。我知道,在那一炷香的时间之内,他一定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去想,一定暗中祈求了无数神佛,希望能灵光一现。可惜,他并没有如愿。从此以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苦苦思索,思索的又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 他就那么呆呆地、乖乖地想着,日复一日,他待在他不喜欢的阴冷的翠微宫里,除了一心思索的问题,对任何事情也不感兴趣。只有两个老丑的宫女名义上在照顾他。一天之内,在她们高兴的时候端来一点儿饭食,然后不管他吃不吃,不高兴的时候再端走。要是夏天一连十几天忘记端走,翠微宫就会弥漫着腐烂的气息。我一直觉得,他也在绝望地腐烂。 当我终于说动了那么决绝的公主,以我能付出的一切为代价,再看到他时,他就像一具没有任何生机的玩偶,漂亮的玩偶。他没有思虑得发白如雪,没有煎熬得骨瘦如柴,失去的只是目的,活着的目的。 于是我清楚地意识到了什么才是一个君王的终极耻辱,不是国破家亡,不是敌人的刁难,而是你再也没有人重视,再也没有人当你是回事。你的敌人侮辱你或者杀死你,都说明他们还重视你。你寂寞无比,没有人会和你说一句话,不是不敢,不是不屑,不是不愿,而是完完全全,再不重视你的存在。 好,没关系,你这人,本来就不适合做一个君王,别人再不记得你,那又怎样?我永远不愿放开你,你曾为我挡过几多风雨,如今我便要还你一个晴天。 在为先帝举行了隆重的大丧后,我和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丈夫悄悄来到这里住下来。临行时,公主给了我足够后半生衣食无忧的钱财,不是很多,但是足够。我认真地感谢她,她的决绝曾让我那么绝望,我拼死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冷笑着问谁是她父亲。血脉不能决定一切,他连她的名字也叫不出,那一刻,恩断义绝。 我知道,这不怪她,我没有生存的能力,也没有自己挣扎求存的志气,这些钱财无异于意外之喜。于是我用自己一生中最谦卑的姿态感谢她,她已经习惯于高高在上,接受得十分坦然。她的脸和所有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一样不喜不怒,或者叫天威难测。 很可惜,我还记得她幼时生动的脸,笑也生动怒也生动的鲜活的脸。我一直没能怀有身孕,是被哪个嫔妃陷害了还是天生有疾病,我至今也不知道。 第一次看着红梅花映衬下的笑脸就已经打动了我,王贤妃有这么鲜活的女儿,我是那么嫉妒。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他的孩子,即便是个女孩——像她,也好啊! 我抬起头,却发现她突然冲我笑了。不是记忆中的跳脱,而是很宁静、很透彻的笑。她慢慢地说:“我也应该谢谢你,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逼死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是愉快的事。” 我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在她心中,毕竟不能释怀,有一个理所应当给她爱的人没有给,所以她原本打算逼死他,或者是慢慢地看着他死。 我回头见她悠长疲惫地叹息,我知道,她一定有一点儿羡慕我。我让她感悟到真情的可贵,她虽贵为君王,却没有办法得到。而我,先后扔掉了家世、地位、财富,甚至容貌,轻轻快快地奔向我的幸福。 我已经走到河边了,他……我家那口子果然坐在潮湿的河滩地上看流水,脸上全是笑。以前没有见他这么开心过,一会儿他歪过头想了想,喃喃道:“是流波吗?” “是青瞳!” “哦!”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笑,笑得极其开心。虽然他已经不知道想起这个有什么用,但是还是忍不住要想。 不过片刻工夫,他的笑容突然停顿,疑惑地问:“是潋滟吗?” “是青瞳。”我赶快凑过去告诉他,我不能不回答,得不到答案他就会立即充满恐惧,长久的思索已经让他没有一点儿安全感,而他所有的快乐平和只是建立在这虚浮的安全感之上的。我不愿去想象这一年没有我时时告诉他的日子,他是多么害怕。 他开心地看着我,把嘴凑过来使劲亲了我一下,问:“媳妇,我饿了,有饭吃吗?” “有啊,做了你最爱吃的炒蛋,快点儿回家洗手!” 他欢呼起来,吃了一个月炒蛋还没腻歪。真不该骗他的,我偷偷伸伸舌头,其实是别的我还不会做,没关系,一点点就会了,等学会了一样样做给他吃! “是明眸吗?”走着走着,他突然又问了一句,毫无心机的。 “是青瞳!”我回答他第一万次。 “噢!”他恍然大悟地笑了,笑得很开心。 第69章 番外:萧瑟 夫人去世的时候,我已经十九岁了。 十九岁,是一个成年人的年龄,那使我有足够的智慧可以肯定夫人就是我的亲娘,虽然她在有生之年从不让我这样称呼她。 我不怪夫人。我可以想象到当我睁开黑蓝两色眼睛的时候,她有多么惊慌。 因为父亲看我的时候,我侥幸没有睁眼,所以我还是曾经有那么半天时间是有父母的,不能算彻底的孤儿。只可惜那种有父母的感觉,我一点儿也不记得。长大以后我拼命地去回忆,可还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所以我只能想象,我想象着自己刚刚在皇宫里出生时的样子。既然能让已经看过我一眼的父亲没有看出破绽,那么新生儿应该都长得差不多吧。于是我根据自己看到过的幼婴联想当时自己的样子,那时候的我应该和这些小东西一样,红通通皱巴巴,闭着眼睛只会啼哭和睡觉。也许睡梦中会抿着没牙的嘴笑一笑,或者皱着小鼻子打个大哈欠,让人为拳头大的小脸上能张开那么大一个洞惊奇。夫人一定在我身边温柔地看着我,她当时一定很累,可是她总舍不得睡着,还想多看一眼那个蠕动着的生命奇迹。在外人眼里这个幼婴应该很丑很丑,只有夫人觉得我好看。可奶娘总是说,我一出生就比别的婴孩漂亮,五官精致得超过她见过的所有女婴。是吗?可是我没见过很好看的婴孩,所以总是想象不出刚生下的孩子什么样算漂亮。 应该还是有一点儿区别的吧,要不然当我晚上第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夫人就不用那么费力,只能去找一个同样貌如女子的男婴来把我换掉。成年之后再遇到那个顶替我身份的男婴,我发现他远远不如我漂亮,尽管大家都一致认定他也是个美男子。 夫人一年只能抽出时间看我一次,我知道这已经是她的极限,天知道这要冒多大的风险!可是她请最好的师傅教我读书,给我最好的生活环境。在我年少无知、随意表露自己的异能、身边的人都吓得要死的时候,她也不舍得把我丢弃,只是换掉了我身边所有的人。我还能记得她扶着我肩膀的温暖,还能记得她在耳边反复叮嘱,不能随便说要下雨啦要起火啦。孩子,别人会害你的,你要懂事。 没有一个孩子可以靠自己就活下来,虽然她没有陪在我身边,但我的确是她养大的。所以我每次看到她,都在心里叫她娘亲。 我和她宫中名义上的儿子一起成长,我受的教育一点儿也不比那个皇子差。夫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从很小的时候就让我学着治国,我为了让她高兴,也尽力去学。当时我们两个都不知道,竟然有一天我真的能用到这些本领。极小的时候我傻傻地幻想着我学好了这些,夫人就会找机会再把我们换回来,让那个家伙把爹娘还给我。长大一点儿之后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只要我在爹爹面前睁开眼睛,夫人和我都会没命。我只能更加努力地去学习,找遍东林、大苑、北褐所有的史书典籍,对比着目前的朝政一点点分析得失。每次夫人来的时候就讲给她听,后来谁都知道西瞻的皇后是皇上的得力助手,她一直默默地协从皇帝理政。 再大一些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绝好的办法,我可以弄瞎那只蓝眼睛,只留一只黑眼睛,那样别人就不会叫我妖孽,只会叫我瞎子!等夫人的儿子继位以后,总会有处理不了的问题,那时候我就可以用幕僚的身份留在她身边,私下里也许她会让我偷偷叫一声娘亲。 可惜我的运气不好,夫人的运气太好,只凭相貌找回来的男婴竟然天资极高。论文治也许他比我差一点儿,可是治国已经够用。然而西瞻人更重视的是武功,他十五岁就带领三万铁骑踏平漠北,逼得北褐送给西瞻万里疆土。那一年,他成了西瞻最年轻和封号最响亮的王,振业王! 他是西瞻的不败战神,他策马扬鞭,意气飞扬地活着,过着本来属于我的生活,叫着本来属于我的爹娘。而我,只能躲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热切渴望夫人的探望。 所以我对他,一直怀恨。等到夫人去世,我知道自己终于绝望,再没有机会叫一声娘,而他却可以名正言顺地穿着孝服,哭我的娘亲,我就更恨! 我明白这件事怪不得他,他自始至终什么也不知道。夫人死前已经把一切知情人都带走了,她给我留下很多很多钱,希望我能生活丰裕。真的很多,太多了!多到从小照顾我长大的奶娘都动了心,拿着钱财再也不出现;多到侍卫长官都不顾身份,活生生打断我的腿,只为知道这些钱财的下落。 我拖着断腿,带着他朝着自己编造的藏宝地走去,当他只因为摸了一下我指示的树藤,就干渴难耐不停喝水,直到把自己活活胀死的时候,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他是新来的,不知道我除了治国之术,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奇异诡诈的玩意儿。 很多年后的那一天,当我识破了振业王传令部下的信号,揭穿了他的身份,他那么阴冷冷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信号。我仔仔细细地看着这个人,这个本应该是我的人,看清楚了他对青瞳的重视,看清楚了他的心意,然后才慢慢回答他。我懂的东西很多,有机会会让他了解。 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想方设法不让青瞳回西瞻。真是为了实现她自己的梦想,还是为了我有施展本领的机会?又或者,前面说的都是借口,我只是要抢走他重视的一样东西,就像小时候,他夺走我的母亲一样。 萧图南,岂能让你事事如愿,既然你代替了我,那么你的人生也应该同我一样留有遗憾! 第70章 番外:苑廷芳 我叫苑廷芳,是大苑开国帝后的独生女儿,所以我顺理成章成了第二任皇帝。 我有一个既会打铁又会打仗的父亲,一个既会织布又会治国的母亲。奇怪的是,他们会的东西我一样也没有继承下来,反倒是他们两个都没有的美貌被我自己发挥出来了。于是在那间小小的茅屋中,父亲抱着刚出生的女婴喜笑颜开说:“这么漂亮的姑娘,就叫花儿吧。” 花儿,是一个俗气但是很可爱的名字,我心里一直很喜欢。因为我叫花儿,邻居方叔叔家与我指腹为婚的小儿子就被两家商量着起名叫叶郎。谁让他比我晚出生两个月,名字就只好顺着我走了。 他随我走,一走就是一生。方叔叔家是养鸭子的,算我们家乡的富户,我跟着自小并没有亏了嘴,每一样零食不分一大半给我能饶得了他?叶郎自幼就生得又黑又瘦,八岁之前都打不过我,后来我突然发现他的力气比我大了,立即改变战术,开始说些恭维话骗他心甘情愿把好吃的给我。后来……后来一切形成习惯,现在合上眼睛,我都似乎能听见他不停地叫:“花儿,这个给你。花儿,别爬树,你要什么我帮你。花儿,你穿多点儿,我是男孩子我不冷。” 当我的双亲大受刺激发下宏图巨愿,以拯救天下为己任的时候,我还在家里和叶郎抢糖吃呢。当他们经过六七年的奋战,已成霸主之象的时候,我和叶郎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变化。他依旧会在我的指挥下爬到树上摘没成熟的酸杏,又在游戏输给我的时候龇牙咧嘴地吃掉。如同一切没有改变,我始终是苑花儿,他一直是方叶郎。 史书上关于我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只说待息宁帝继位,其时“四海晏静,八方臣服,内无奸佞权臣,外无虎狼之敌,律法严明细致,官吏权责清晰,国渐强,民渐富,呈大国之象。帝终一朝无军功,亦无大绩,然帝与相王皆出身贫微,重农桑轻赋税,息宁一朝国库丰赡无比,大苑凭此一朝所积财富农工,百年无虞”。 解释起来很简单,就是我运气好,登基的时候不服的国家都已经被我父亲打扁了,自己有点儿想法的大臣们也被我母亲修理了。而且律法也订好了,各衙门也形成运作体系了,我等于什么也不用做,白捡个太平皇帝干干。而我也果然什么也没做,没有军功也没有政绩,甚至没修建个大运河、长城什么的能让后世人记住我的东西。一切都顺着我父母定下的规矩走,连这个又黑又瘦、其貌不扬的丈夫都是父母以前给我找好的。他没有貌也没有才,唯一会做的事情是养鸭子,朝臣向相王请旨的时候他和我一样唯唯诺诺没有主意。 大概我唯一做得有主见的事情,就是我拒绝了礼部给我取的我根本不认识的字做名字,我喜欢叫花儿,任何一个百姓也可以叫,我的圣讳不用避。之后大苑再没有这样的例子,每个人都叫着大家不认识的、看上去冷冰冰的名字。我和叶郎只是依着名字的意思改了个文雅的叫法,息宁帝苑廷芳和她的相王方知秋。尽管花儿叶儿换了叫法,可在别人眼里我们还是老实人,就像一对憨厚的大阿福,坐在最高权力的御座上总是笑眯眯的。所以尽管大臣不甚怕我,却喜爱我。 然而没有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你做点儿什么不难,可什么也不做那有多难!你要怎么样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才能用没有主意巧妙地控制朝臣,谁的话都听一点儿,那么他们自己必然相互制约。什么劳民伤财的举动都不做,才能让饱受战火的土地恢复生机。士农工商都在宽裕的环境下自由竞争,蓬勃发展。皇帝没有特别的喜好,所以就没有任何一个环节被特意地抑制。每当有朝臣提出一个可能会打破这样的和谐的主意,我就会嗯啊答应着,请母亲给我留下的那些重臣讨论。那些重臣经过特意挑选,代表什么人利益的都有,结果势必在争论中磨平棱角,最终颁布的每一条旨意,都和我一样圆滑。 我们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如果能选择,我宁愿回到乡间,还做那对爬树翻墙的野孩子。我不过是苑花儿,他不过是方叶郎。不像现在这样,我们什么也不太喜欢,什么也不做,一生一世就在模棱两可中消磨过去了。国富民强之后,我们两个甚至也没有做出点儿出宫去微服私访之类有意思的事情。皇帝微服私访不外乎为了查些冤案弊政之类,显示自己的圣明,而我,不能太圣明! 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死后,大苑还整整繁荣了一百年!超过了从前和以后的任何一位皇帝,即便是被后世称为武仁中兴的那段时间,也比不上我在位时的繁荣富足。 所以智慧不一定做给你看,也不一定要让你知道。一个能让“息宁一朝国库丰赡无比,大苑凭此一朝所积财富农工,百年无虞”的息宁帝苑廷芳,你难道能说她什么都没有做吗? 第71章 番外:花笺 我入宫的时候,刚好赶上皇后娘娘对书法痴迷,所以我们一起来的二十七个不足十岁的小宫女,就被她全部起了文房四宝的名字。 皇后不得宠,日子过得很无聊。那天她在内宫待得烦闷了,恰巧走到夹道看看,我们这一批里皮肤最黑的女孩给她看见了,立即起名香墨。然后她来了兴致,其他的人顺着就叫下来,文锭、银峰、紫毫、石君……最多的还是纸张的名字,彩笺、粉笺、花笺、雪笺、薛涛、玉版、洒金、雪浪、尺素…… 皇后起的名字轻易不会有人更改,我一辈子都得叫花笺。这名字不错,要知道皇后自己宫中的大宫女叫彩福,德馨宫娘娘的贴身宫女叫彩屏,淑妃娘娘的长史名字更土,叫彩宝。 这些以纸为名的人也当真命薄如纸,等够了二十五岁外放出宫的年龄,能活着出去的只有石君和文锭两个人。就算是在一个眼神都能杀人的皇宫里,这样的损耗也很惊人了。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机灵的香墨死得最早,最笨的我运气最好。 那时候我真的很笨,快六岁了还大舌头。宫人一入宫就要学习礼仪,可我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奴婢”的“奴”字,只是叫卢婢。在挨了嬷嬷二十下藤条以后就更糟糕,我叫自己无婢。 整整一个月,无论她怎么打我,无论我怎么努力,我还是无婢。要是我早知道自己一辈子不用说那个自称,当初真不该练习得那么刻苦的。 我被作为教不好的朽木,要不随便给个没资格计较的主子,要不就处理掉。我的好运气从那时候就显露了。主管嬷嬷念着我们的名字是皇后亲自取的,万一皇后还有兴趣过问怎么办?所以她思虑再三,我就被派到了青瞳身边。 隔着宫门,我们两个小女孩互相对望,我紧张,她好奇,两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那时候我年纪小到还不会注意别人是不是很美,只觉得她眼睛亮得出奇。 她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我叫苑青瞳,你呢?” 我在嘴里转了半天,还是咬不准那个发音,只能用最简短也没有礼貌的回答:“花笺!” 她惊奇的眼睛更大了,说:“哇!花笺,姓花,真好听!” 我不姓花,我姓董,可是我没有说,那天我表现得很酷,完全不怕一个公主。其实原因很简单,我要尽量少说话才能控制我的舌头。 她搬出一个大盒子,兴冲冲地要和我一起玩。里面全是泥做的弹子、木头小弓、自己缝的布娃娃一类玩意儿,没有一样东西值钱。但是从那笑容里我看得出来,她生活得没有什么烦恼。虽然比我大两岁,可她却比我更爱玩。我在皇宫中第一次见到有人开心得那样肆无忌惮,于是,只一瞬间,我就爱上了那个叫甘织宫的地方。而我要过了很久以后,才不会自睡梦中惊醒,能真正放心地玩耍,确定自己再不用担心挨饿,也不用担心挨打。 现在宫中所有的女官和宫人都羡慕我,她们局限于这方寸天地,没有人像我一样会骑马,也没有人像我一样可以不值夜,自己想干活的时候才干一点儿。她们都说,能像花笺姐姐这样,一辈子不出宫也值得! 其实她们不知道,我一直跟着青瞳,就是因为在她身边,我就只是花笺。无论当着太子殿下,还是振业王,甚至称帝以后的青瞳,我就只是花笺。我从不,也永远不用像其他的宫女一样叫自己奴婢。只为这一个原因,我就愿意跟随她一生。 她让我能简单真实地生活,不必考虑其他。于是看到萧瑟,我也简单地爱上了他,不必考虑结果。纵然知道会离别,我也去爱;纵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回应,我也去爱。爱谁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必得到对方的同意,我没有必要抑制自己。萧瑟,我很喜欢你!随便你喜不喜欢我,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但是我不能在青瞳前途茫茫的时候,舍了她和你去。我不能把她独自留在异国他乡跟你走。因为在她身边,我永远是花笺;可是在你身边,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萧瑟,你的内心藏着阴暗的东西,你甚至不如我磊落!我宁愿守着这份心意等你,等你能确定我是什么的时候,再决定未来的路。 也许,也许守着守着,世事就变了,我不再喜欢你,你也不再喜欢我。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背叛过自己的心意,我仍然是个敢哭敢笑、想什么就说什么的花笺,一个皇宫中少有的真正的人。萧瑟,我花笺——值得你爱! 第72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1) 一波冷雨一波风,一个孤身一孤灯,玉阶锦檐听秋雨。 欲哭不成笑不成,自是无奈方无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一、形势 已是初冬时分,大苑东南部益州,一个叫永安的小县城却仍旧风和日丽,没有一点冬日的凛冽迹象。永安县有一条永安河,此河遥对青山,青山碧水上下呼应,微风吹过,河面泛起粼光,令人心旷神怡。 永安县城虽然不大,却出了个被朝廷封侯的人物——元承茂。虽说元承茂的父亲在他不足一岁的时候,就举家迁徙到千里之外的西南扈州,但关内侯的祖籍还是这里。作为永安县的骄傲,元侯祠就建在永安河畔,坐拥美景一片。 而与这般美景不合的,一声声惨叫正在不断传来。 只见祠堂前的空地上围着不少百姓和官差,一个官员打扮的人坐在摇椅上,正是县令李效贤,他拿着账册漫不经心地说:“下一个,二十。” 官差立即拉出一个后生,按在地上噼噼啪啪打起板子来,惨叫声又响了起来。 二十板子打完,后生已经皮开肉绽,挣扎着爬起来,李效贤道:“下个季度,不交租子还是二十板,你提早准备吧。下一个!”突然,他看着账册笑了笑:“这个有意思,三个季度的租子,一粒米也没交,好、好、好,一百二十板,有意思。” 两个官差这次拉出来的是一个老头,老头哆哆嗦嗦趴下,一板子下去就号叫起来,刚刚打了二三十下,老头直翻白眼,叫也叫不出来了。 人群中一个三十几岁的华服男子一直皱着眉头看着,突然道:“行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李效贤吃了一惊,坐直身子望去,见男子衣着不俗、神态悠然,显然不是寻常百姓,心中有些忌惮,刚到口边的呵斥咽了回去。他咳了一声道:“这位公子,你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如今的百姓可是越来越刁,以往都是乖乖地交租,今年却都叫苦连天,半数都没收上来,若是不交租子的不打,这班刁民个个都会不交了。” 华服男子道:“你说得也是。” 前头被打的后生忍不住道:“我们不是不交,是实在交不出来啊!往年一亩地两石米,去年说是打仗,涨到三石,那也罢了。今年不是太平了吗?怎么反倒变成了四石?一亩地能出多少米?我们不吃饭也交不上啊。” 男子皱眉道:“益州气候得天独厚,是天下少有的粮仓,好像一亩地能出八九石米吧?” 后生悲道:“我们都是穷人,整个永安县算上,种地的没有一个是有地的,那地都是高门大姓人家的。收上来九石米先要交给他们五石,剩下的怎么可能交出四石粮食?” 百姓一起哀叫:“是啊!看看谁的家里还有米?我们吃饭都不够,实在交不出啊!就是打死我们也没用,只有那些员外老爷家才有米。” “少说废话!”李效贤颇为恼怒,“高门世家都是祖上立了功的,或者是退下来的官员。多少辈子的规矩,免租免赋,要怪就怪你们祖宗不争气吧!你们这些刁民只知道自家辛苦,不知道北边六个州都受灾了,就靠着这些粮食救济呢。皇上给我们定下的租子是多少本官就得收多少,一亩地四石米,少一粒也不行!你有话,去金銮殿找皇上说去!”随即又瞪眼:“愣着干什么,接着打!打死倒好,好叫这些刁民看看,敢拖欠皇上的租子是什么下场!” 后生悲道:“这新皇上比原来的皇上还狠,我们没活路了!” 李效贤大喝一声:“大胆,竟敢诽谤皇上,来人,快把他抓起来!” 华服男子也皱起了眉头,伸手拦住要抓人的官差,问道:“县令大人,你说是皇上要四石租子,有凭据吗?” 李效贤脸色涨红,旁边的主簿董研喝道:“放肆,你是什么人,敢和县令大人这样说话?” 李效贤打量这个男子,越看越觉得眼熟,心中奇怪极了,口气放缓:“你有所不知,今年北方六个州遭灾,西北的收成也不如往年,算来只有南边这四个州丰收。我们益州又是产粮最多之地,本官吃着朝廷的俸禄,理应为皇上分忧才是。” “分忧?”男子笑笑,“恐怕皇上受不起你的好心。益州今年收成好,我记得户部的调令上写的和去年一样是三石。皇上叹气说太重,唯恐百姓难以承受,遂下令减了八斗,一亩地两石两斗,已经是天下少有的重赋了!而这只是为了渡过眼前难关,必然不会长久如此。大人居然还多收一石八斗米,是要送给谁的?” 李效贤脸色煞白,顿觉不妙,此人对朝中情况如此熟悉,定然和京都高官大有牵连。 董研没他那么机灵,还在一旁高叫:“大胆!谁让你在这儿胡言乱语,李大人是永安县的县太爷,他说收多少就是多少,岂容你撒野!” “不要胡说!”李效贤拦住董研,转向男子赔笑道,“这位公子说笑了,收多少租子当然都要上缴户部,本官也是为朝廷办事嘛。” “对!一亩地四石米,就是皇上定下来的!”董研平日里嚣张惯了,完全没有察觉不妥,叫道:“你说租子是两石两斗,有什么凭据?你知不知道假传圣旨是要砍头的?” 男子微笑:“这我倒是知道,难道你也知道?那你的胆子可真不小。我看你也只长了一个脑袋嘛,怎么不省着点用,这么急着想丢了?” 董研气得跳脚:“来人,把这个刁徒给我抓起来!扰乱公务,给我打四十板子!” 官差应声上前,男子身旁却突然闪出几名护卫,冷冷地望着董研。董研吓得一哆嗦,回望李效贤:“大人,这……” 李效贤见这几名护卫动作迅速、眼神冷酷,不像一般人家的护院,心里更加没底,道:“请问您是……” 百姓中一人突然指着男子叫了起来:“侯爷!是侯爷显灵了!” 众百姓皆面露惊讶之色,随即大喜,个个争着叫:“侯爷!”“是关内侯!”“侯爷,我每月都给您上香的,请您救救我们!”百姓纷纷跪下磕头。 李效贤猛然醒悟,怪不得此人好生眼熟,原来他长得和祠堂中关内侯的塑像十分相像,难道真的是塑像显灵?他毕竟是读书识字之人,一时不能接受这等鬼神之说,只盯着男子犹疑不定。 男子看出他的疑虑,笑道:“我曾是关内侯不假,却不是祠堂里的那位,那是我的父亲。我名叫元修,皇上任命我为益州督军,李大人,益州知州没给你看批文吗?” 李效贤恍然大悟,父子长得这么像,真是吓人!他赶紧过来赔礼:“下官知道大人会来我们永安县,只是没想到这么早。京都距离此地足有三千里,不愧是马上作战的将军,竟然半个月就到了。您真是辛苦,下官一早就准备好了府邸,请大人先进府休息。” 得知他是元修,倒让李效贤松了一口气。原先看他的派头,只当是什么王孙贵戚,督军官职虽大,却不能插手民间政务。 “且慢。”元修道,“大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真是皇上要你一亩地收四石租子吗?” 李效贤有些尴尬:“这……长途运输,总有些消耗,不得多备一点嘛!” 元修皮笑肉不笑道:“李大人,我虽然是个武官,可在京都也做了半年杂务,六部的规矩随便你问,没一个能问住我,你信不信?银钱的损耗是半成,粮食的损耗是一成,你最多只能收两石四斗两升米。损耗居然到了快五成的程度,莫不是给大人运粮食的都是老鼠?” 李效贤脸上挂不住,干笑道:“将军真会开玩笑,呵呵……将军远来辛苦,还是请先休息吧。” 董研唯唯诺诺:“大人,其他人……还打不打?” 李效贤见元修微笑着看着自己,眼睛里却透出森冷的寒意,道:“既然侯爷为他们说情,就放了他们吧,下官这就去准备酒宴,为侯爷洗尘。”他不想留在此处,说罢站起,不料元修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李效贤挣了一下,却像被生铁焊牢一样,纹丝不动。李效贤暗自叫苦,赔着笑脸问:“不知道侯爷还有何吩咐?” 元修笑眯眯地道:“多谢大人给我面子。我是粗人,记性有点不好,还想问大人一下,租赋到底是多少来着?” 李效贤咬咬牙,道:“是两石两斗。” 元修转向董研:“刚才你口口声声说是四石,县太爷此刻又说是两石两斗,真叫我为难,我该相信谁呢?” 董研支支吾吾,看着李效贤,终于道:“是……两石两斗,卑职、卑职记错了。” 元修笑嘻嘻地伸出手:“账册我看看!”董研拖拖拉拉地将账册递给元修,元修大声读起来,“张小郎,三石二斗,责八板;王春江,两石,责二十板;赵财,四石。果然叫财的有钱,这个居然交满了四石啊!” 董研脸色尴尬:“卑职回去就将多收的退回去。”百姓听了皆欢呼起来。 不料元修脸色突然一沉,再不似刚才的嬉皮笑脸,喝道:“你假传圣旨,退回去就算了吗?来人,拿下这个主簿。”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冷森森地道:“就地正法!” 董研大吃一惊,问:“什么?” 元修冷笑:“李大人,你这个主簿连正法都不懂,怎么当的官?”他上前摸着董研的脖子,笑道:“正法,就是杀头!”一摆手,护卫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董研的胳膊,下手极狠。 董研不敢相信元修是当真的,叫道:“将军!将军!我冤枉啊!” “冤枉?”元修坐在椅子上,“不知你有何冤情,我可是不能插手政务的。好在你们县太爷在这里,你和他说吧。” 董研哭丧着脸看着李效贤,这叫他怎么说?只好低下头道:“小人错了,小人没有冤枉,只求将军饶命。” “你不冤枉了?那好,动手吧。” 几名护卫毫不手软,冲董研膝盖窝一踢,他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一名护卫摘下他的官帽,拔出发簪,他的头发一下子披散下来,遮住脸面。 董研魂飞魄散,他主持过的杀人场面也不少,却没见过这样的效率,这才相信真的死到临头了。他拼命挣扎起来,叫道:“将军!卑职怎敢贪墨,粮食运到京都三千里路,光关卡就有几百个,处处都要截留,运送途中从上到下都要打点,加收一倍这是规矩啊!这还是看今年益州租赋太高,才只加了八成,谁也没有办法,人人都是如此,将军怎能只怪我一个?你要杀,这天下就没有官了!” 元修冷森森地道:“天下我管不着,皇上只任命我坐守益州。算你倒霉,在益州为官,那我就从你杀起吧。” 董研哭着转向李效贤:“大人救命!念在小人给大人效命十几年的分儿上,救我一命!” 李效贤转过头不去看他,董研心里顿时冰凉,再也顾不得,叫起来:“冤枉!租赋都是李大人要我收的,小人不过是个主簿,不能算在我的头上啊!” 元修转头看着李效贤,笑眯眯地道:“你这个主簿大概吓糊涂了,居然诬陷起李大人了,大人说该怎么办?” 李效贤看着元修心中暗骂,却毫无办法,只得大声道:“董研假传圣旨,其罪当诛,立即行刑!” 整个县城的功曹、捕快、衙役都面面相觑,董研号叫起来:“大人!大人!” 元修对自己的手下道:“没听到李大人的命令吗,还不帮忙?”随着“帮忙”两个字出口,董研的头颅冲天而起。从元修翻脸到董研被杀不过片刻,一时人人都被吓得呆了。 元修若无其事地道:“李大人爱民如子,怎么会做这种事?李大人,就因为这个主簿……”说着一指尸体:“很多百姓平白挨了板子,不如李大人出点补偿,安慰一下黎民。咱们还按照你这主簿定下的规矩,一板子算一斗米,如何?” 李效贤脸上肌肉抽动,望着地上身首两处、鲜血横流的尸体,道:“但凭将军吩咐。” 元修笑嘻嘻地道:“那我就告辞了,李大人可要保重。” 李效贤勉强与他施礼,双拳攥得紧紧的。 刚走过祠堂拐角,元修脸上便没了半点笑意,却带着无比沉重之色。一个护卫上前,小心地问:“侯爷,这明明是县令搞鬼,为什么侯爷只斩了一个主簿?” 元修叹了一口气:“李效贤是晋王的人。” 护卫有些不服气:“侯爷是皇上亲信,便是晋王也要卖几分情面。这个县令加赋加到将近一倍,就算晋王知道了,恐怕也不会明着包庇他。” 元修眉头紧锁,长叹道:“董研说得没错,没有一处不贪墨,没有一处不加赋,普天之下个个如此,就算杀了李效贤又能如何?何况晋王也不得不防,皇上登基时日尚浅,还摸不清那些亲王的态度。现在紧要的事是稳定下来,我总不能给陛下再惹麻烦。”他遥望京都方向,满面忧色:“灾民等着救济、边城急着修复、内部尚不安定……益州是最富庶的州府,永安也是大丰收的郡县,百姓尚且如此,这天下……这天下……唉!” 一阵风吹来,人人打了个寒战,终于从这不再和缓的风中感觉到了冬天。 梅竹何日报新春?愁绪万千萦苦身。 新晨盼得灵鹊至,空来不为传玉音。 二、辛劳 天渐渐亮了,光线透过窗棂,照在含元殿的黄花梨木长条书案上。书案上堆着满满的青色封皮书册,式样一模一样,墨香尚在,显然是新近抄录的,青瞳拿着其中一本正在看。她的面前点着两支手臂粗的大蜡烛,烧得只剩下短短的一点。一会儿后,蜡烛烧完,噗的一声熄灭,但因为窗外天色更亮,她竟然毫无发觉,就着天光继续看书,显然是十分投入才会如此。 突然,青瞳手中的书册像被什么拽了一下,从她眼前飘起,青瞳伸手去抓,那册书左飘飘右飘飘偏偏不让她碰到。青瞳放下手,抬起头不悦地说:“任平生,你又不是小孩,玩这个做什么?” “我叫了你三次,你终于肯跟我说一句话了。”任平生离她远远的,挂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笑着问道,“我这手隔空取物怎么样?可没几个人能抓得起这么大的东西。” “我又不懂这些。”青瞳眉头紧锁,将书册拿回面前又翻了起来,“你去找别人吧。” 任平生摇头:“那可不行,今晚我值夜,我得负责保护你的安全。” 第73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2) 青瞳找到了她刚才看的地方,头也不抬地道:“你又不是侍卫,值什么夜?再说外间有五十多个侍卫呢,用不着你。” 任平生道:“那我真走了?” “走吧,走吧!”青瞳揉揉太阳穴,“自己找地方玩去吧!”想了想又道:“顺便去告诉花笺一声,我不饿,早饭先不吃,让人送些点心过来。” “我也不饿,我也想吃点心,叫个鹅油松瓤卷来吧,那东西真好吃。”任平生笑嘻嘻地凑过来。 青瞳忍不住抬头笑了一下:“行啊,你去叫吧。”随即又低下头翻看起来,渐渐眉头又皱起。 任平生索性将椅子搬到书案边,道:“你看了一个晚上了,头也没抬一下,这书有这么好看?”说着伸手去拿青瞳手中的书册。 “别动!”青瞳推了他一下,道:“这不是书,是户部的收支账册,是大苑今年财政状况汇总,你不能看!” 任平生表情微微一僵,随即恢复常态,他缩回手,笑嘻嘻地问:“你怕我泄密?” 青瞳摇摇头:“不至于,轻重你比谁分得都清楚。不过你现在是禁卫军教习,进出宫中比一品大员还方便,难保别人不打你的主意。这些账册在没有公布之前尚是密件,你还是避一下嫌疑,省了日后许多麻烦。”她用手抵住额头,满脸疲倦之色,又叹了一口气。 “情况很糟糕?”任平生收起嬉皮笑脸。 青瞳点点头,指着左边一堆高的:“这些都是收入。”又指着右边几本:“这些都是支出。” “收入远远多过支出,挺好的啊!” “什么呀!支出数额比收入多了将近四成,还都只是总数。不知私下被各处截留了多少,到户部大半都没有了明细,所以才看着比收入少。要是每本账钱数都一样,我还愁什么?”青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被他打岔停下来,青瞳才发觉一个通宵熬过来,现在浑身酸疼难耐。她略微活动一下手腕,又拿起一本支出账册:“别闹我了,我还要赶在今天巡城之前把这些账册看完。”说罢低头看起来,再不理会别的事。 任平生笑嘻嘻地摇摇头:“这我可真管不了喽!”伸个懒腰走了出去。 又是两个时辰过去,青瞳才从含元殿里僵硬地走出来。账册还剩下几本没看完,可是巡城的时间到了,她必须先换正装,来不及吃饭了。 等她梳洗换装完毕,銮驾早已准备好。青瞳先上了小辇车,至正阳门换乘六十四人抬的銮驾,开始了从正阳门出、朝阳门进、途经京都三条主街道的巡城活动。 巨大的銮驾加上一百一十八人的仪仗,一千名骑兵侍卫、五百名步下侍卫,以及十几名贴身伺候的侍从,就是皇帝出巡京都的规模了。这还只是小幸,若是有文武百官跟随的祭天等大典,光手持仪仗礼器的卫队就能排到三十里地外。 巡视京都是大苑第四任皇帝、精力严重过剩的中宗定下的规矩。新皇登基的第一、三、九、十九、二十九、四十九、八十一天,一共七次,皇帝要在京都巡城,以示亲民。今日是青瞳登基的第八十一天,最后一次巡城作秀时间。 青瞳在銮驾里端坐不动,胃里却叽里咕噜,饿得好难受。更难受的是总有一股香味直往鼻子里钻,让没吃饭的她觉得实在难熬。不知现在是到了京都城中哪一个店铺前?卖的是什么好吃的?青瞳一边偷偷揉着肚子一边胡思乱想,以抵挡越来越诱人的香味。 谁知已经走过整条街,那香味丝毫不散,反而越来越浓。青瞳终于觉出不对,顺着香味仔细一看,顿时啼笑皆非。只见车门内壁挂着的大苑重宝、被称作辟邪玄龙的那块只比脸盘小一圈的青玉玉璧的圆洞里,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塞进来一个油纸包,正静静散发着鹅油松瓤卷的气息。 青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掏出纸包打开,香味扑鼻而来。她抓出一块塞在嘴里使劲嚼起来,吃得满手是油。实在是太饿了,喉咙里好像有一只小手拽着似的,一块吞下去,另一块又迫不及待地塞进去,动作快如闪电。 一口气吃下去三块,刚觉得噎得慌,纸包里又掉出一个小壶,淡淡的酒香飘出来。青瞳犹豫了一下,想着自己不知多久没喝酒了,管他呢,料想那人也不会给她烈酒喝。于是打开壶盖,几大口就将那一小壶酒喝了下去,甜甜柔柔的,果然是很绵软的米酒。食物下肚,脸上泛出红晕,胃里终于踏实了些。 那酒在胃里化成一股熏熏的热气,从肚子暖到胸口再暖到头脸,青瞳在銮驾有节奏的晃动中,慢慢滑到座位里,眼睛不由自主就闭上了。实在是累极了,全部器官一起罢工,手里还牢牢抓着剩下的几块点心,还有想吃的意思,可是那张嘴打死也张不开,她几乎是瞬间就进入了梦乡。 銮驾内的座位很大,伸直手臂也够不着左右侧壁,做成这么大不光是为了气派,也是要提醒皇帝正襟危坐,注意威严。平时青瞳觉得銮驾坐起来并不舒服,此刻才发现座位够大的好处,原来这个座椅还可以当床,身子只要微微蜷缩就躺下了。 青瞳睡得很踏实,并不担心自己这副酒后偷懒的模样会被人看到。她心里明白得很,接近两千人的队伍,能让皇帝亲到什么民?更别说出巡之前早有士兵将街上闲杂人等一律驱散了,巡城只是作秀而已,没有人会注意车帘里面的情况。 别的皇帝难得走出皇宫,可能还会觉得好玩,青瞳却觉得这纯粹是折腾她,没一点用处。好在只有七次,如果中宗当初规定的是每个月一次,她真要问候自己的祖宗了。 正睡着,突然左边传来咚的一声大响,銮驾随之猛地一震。青瞳恍惚醒来,愕然地向左上方望去,看见了指头大的光斑,阳光灿烂地照耀进来。耳边嗡嗡声还在,青瞳坐起来,顺着声音看到右边侧壁上钉着一支加长的镔铁羽箭,看样子是射穿了左边车壁后钉在右边的,这时她才明白是遇到了刺客。 銮驾的四壁都有半尺厚的坚硬木料,木料外面还包着纯金,能一箭射穿当真臂力惊人。青瞳在车内坐直身子,那光斑正照在她左边太阳穴上,箭尾正对着她右边太阳穴。青瞳心想,瞄得真准!如果她没有躺下睡觉,毫无疑问,现在脑袋上就会多了这样一个对穿的洞。 銮驾真是很大,箭离她的身子还挺远,箭头是加长的,多半嵌在木头里,从剩下那一点也看得出打造得极为锋利,开了血槽,正随着箭身上下颤动流转出烁烁银光。 她默然望着箭头,心想,很好,今天《起居注》上可有点有意思的东西写了。从中宗到现在十六任皇帝,就她一个在巡城的时候遇到了刺客。这可是新皇出游,一个皇帝一辈子最需要做脸的时候,真给面子! 她现在似乎应该想想诸如刺客身份、是由谁派来的问题,可脑袋好像僵住了,不明白现在该想些什么才好,竟然随手又拿了一块点心,坐在銮驾里吃了起来。 三、遇刺 銮驾外的侍卫人人惊出一身冷汗。只听此起彼伏的“拿刺客”声响起,随之脚步声急促起来,至少有三百个侍卫冲过来,将銮驾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围住,防止再有人偷袭。 车帘被猛然掀开,侍卫总管方行舟满头冷汗,颤抖着声音叫了声“陛下”。待看清皇帝不但没有像他预想的倒在血泊之中,反而满嘴流油吃得正欢,脸上的惶恐不免转成惊愕。不可置信地看看仍在颤动的箭,又看看侧壁上的洞,再看青瞳,眼神里简直有点恐怖。他勉强说出话来:“陛下可……安好?” 青瞳瞪了他一眼:“你!官降三级,戴罪留职,回去自己和内务府说去!” 方行舟飞出天外的魂魄这才归窍,皇上无恙已经是莫大喜事,哪里还顾得上官职升降,连忙谢罪应是。他放下车帘后大声叫道:“老天保佑,陛下无恙!”声音带着喜极而泣的颤抖。 四周侍卫全都呆住,随即个个露出狂喜的表情。侍卫都是习武之人,这一箭会有什么结果,简直是想也不敢想。每个人都预感到自己活不成了,就是满门抄斩也是理所应当。突然得知皇帝无恙,当真喜出望外,好些人握着兵刃的手都颤抖起来。 方行舟中气也足起来:“鸣锣!全城戒严,务必抓到刺客!”侍卫们响亮地答应一声,这可是唯一的戴罪立功的机会,怎么能不拼命? 街上铿铿锵锵都是急促的脚步声,青瞳坐在銮驾内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也没有兴趣去看。忽听一个侍卫“啊——”地惨叫一声,其余人喊道:“在这里了!”接着远处不知什么楼上传来兵器相交的打斗声,想必刺客的行踪已经被发现。 不断有人受伤,看来这个刺客不但箭术好,武艺也出众,竟然坚持这么久还能不落下风。不过抓到他是迟早的事,一千多名侍卫,加上贴身这十几个看着是内侍实际上都是高手的人,只要发现行踪,她不相信还有什么人能逃脱。刺客既然能忍到銮驾到身边时才动手,那么也已经让他自己陷入包围圈,想必刺客也没想过要逃脱吧。青瞳靠回座位,凝望着銮驾内壁多出来的羽箭。 许久之后刺客果然被擒。侍卫用擒拿手卸脱他的手臂关节,还是不放心,离銮驾还有十丈处就停下来,向守在车门旁的方行舟报告。这刺客竟然在銮驾必经的一家酒楼做了三个多月的堂倌,并不是临时潜入,所以才没有人发觉。 刺客身上血迹斑斑,距离虽然远,但破口大骂声却让青瞳听得清清楚楚。只听那刺客大骂道:“苑勶!你阴险毒辣,狼心狗肺!毒死太子千岁,更害了皇上!你丧尽人伦,天理不容!”砰砰声响起,想来是侍卫在打那刺客,让他住口。 方行舟低声问:“陛下,刺客胡言乱语,是不是带走再审?”半晌却没有得到回应。 青瞳在銮驾内听得出神,很久没有人提起太子哥哥了,好像世上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一样。大多数人应该都相信太子是被她毒死的,所以才会这么沉默,但谁能想到最怀念太子的却是她呢? 銮驾外方行舟又低声问:“陛下,可是要将刺客就地正法?” “先带回去交给刑部审吧,此人说不定和前太子有牵连。” 方行舟轻声应是,示意侍卫将刺客堵起嘴来拉走。刺客边挣扎边大叫:“你这个阴人,以不祥之身篡权谋位、带坏朝纲,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嘴里被塞进一团布,谁知这刺客运气一喷,竟将布团吐了出来,骂声也随之喷出,这次说的却是青瞳淫乱奢华、穷奢极欲。这部分加了许多想象,说得好生生动,显然是想激怒她,出一出胸中恶气。京中百姓和官员这样猜想的也有不少,人们对一个二十几岁女皇的私生活颇感兴趣,私下流传的版本有更不堪入耳的。但都是背后说说,谁也不会让她听到,所以青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听着听着,不由得怒气上扬,她突然沉声道:“打开车门!” 方行舟吓了一跳,忙道:“外面乱,陛下还是留在车中安全。” 青瞳不再和他废话,伸手推开车门,迈步走了下去。留在车中安全?呸!刚才差点让她脑袋真正开窍的东西是什么? 那刺客被人按着往嘴里塞东西,还在支支吾吾地骂:“你篡权夺位,你有那么多兄弟叔伯,苑家还有那么多男人,哪里轮得到你来继位?我大苑十五位先帝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一定会有报应!” “你姓苑吗?” 刺客愕然转头,见一袭绣着金龙彩凤的长裙,已经来到他面前三尺之处。那女皇脸色苍白中微微透出红晕,容颜甚美,体形清瘦,带些病态,但嘴唇上油光闪闪,整个人说不出的奇异,却又说不出的动人。 刺客愣神间,却见她将手中一点不知什么东西放进嘴里吃了起来。见他愣着不动,又问了一遍:“你姓苑?”声音淡淡的,透着一股嘲讽。 刺客突然恼怒起来,呸了一声:“老子不姓苑!” 青瞳微微冷笑,嘴里的点心咽了下去,擦了擦手,道:“我就算是篡权,篡的也是苑家的天下,我就是不篡,江山也轮不到你来坐。我那些姓苑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还没开口,你逞哪门子英雄?可怜!可笑!” 刺客又愣住,没料想会有人把篡位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半晌才道:“老子虽然不姓苑,也想除去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女人!” “我怎么阴险毒辣了?” 刺客呸道:“太子殿下是你兄长,你为了皇位将他毒死,皇上春秋正盛,怎么可能突然离世,杀父弑兄,阴险毒辣尚不足以形容你!”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天理昭昭,你会有报应的!” “那你怎么不等着天理昭昭来报应?还是你觉得自己姓天理、名昭昭?” 刺客大怒道:“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东宫洗马张千秋!我教过太子殿下一年的箭术,你不记得老子,老子可记得你!老子今天行刺,就不怕死,你想做什么就做,不要戏耍老子!就算我死了,百姓也不会心服你!想杀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迟早会得到报应的!” “张千秋是吧?好,我记得你了。带他下去吧,我和这个蠢人没有话说。”青瞳摆摆手,突然凑上前又冷冷一笑,“张千秋,再别对我自称老子,提醒你一句,我老子已经死了!” 四、立誓 张千秋被侍卫拖拖拽拽地拉下去,不知是被青瞳吓住了还是有些发呆,居然没有继续大骂。 刺客走了,青瞳还伫立不动,方行舟手心全是冷汗,小心地劝道:“陛下,外面危险,请回銮驾。” 青瞳却仍然默立,突然抬头,冷笑道:“还有谁想行刺?我就在这里,来啊!这是最后一次巡视京都,错过了可就没有机会了!” 众侍卫忽地一下将她团团围住,方行舟脸色煞白,叫道:“陛下!陛下!” 青瞳冷冷道:“退下!都给我退下!” 侍卫哪里敢退下,方行舟又叫:“陛下……”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他怎么能负起这么大的责任? 第74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3) 青瞳勉强压住内心翻腾的怒气。遇刺?理政以来,她拼命地干活,没睡过一个安生觉,累得筋疲力尽。有几个皇帝能像她一样勤勉,有几个皇帝能像她一样努力?现在居然有人想要她的命?想要她这条为了大苑累得半死的贱命! 别人可以认为,景帝和太子都是被她所害,也可以推测,她当初带兵平叛就是为了自己争权夺利,因而把战死的人都算在她头上,可那又怎样?一将功成都要万骨枯,皇位非正常的更迭、死人稀奇吗?她现在至少让百姓心安了,不是吗?现在百姓不用担心推开家门的会是强盗,或者明天他的家乡就变成战场。凭什么不相干的人都要舍命来杀她?她就那么可恨吗? 她紧紧攥着拳头,胸中的热气一浪高过一浪,望着四周喝道:“所有人听着,你们每一个听到我话的人,都可以把这话传给别人听,让天下人都做证。以前的事我不再和任何人解释,我保证五年之内,还大苑百姓一个安居乐业。这件事,父皇做不到,太子哥哥做不到,宁晏也做不到,但我若做不到,我就死!我只做这一个承诺,别的事不归你们管!若有信不过我的,或者还有想替天行道的,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说罢又向众侍卫道:“退下!” 众侍卫面面相觑看着方行舟,青瞳厉声喝道:“方行舟,你要抗旨?” 方行舟无奈挥手,上千人默默后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将青瞳孤零零暴露出来。整个大街静得好似午夜一样,没有人敢直视她的目光,青瞳倔强地站在众人中央,阳光远远投射过来,照在她的金冠上,光芒耀眼。 侍卫们紧张得全身冷汗。许久之后仍然没有一点声息,青瞳一声冷笑,转身走回銮驾,道:“从现在起,行刺者车裂!” 替天行道?呸! 回到宫中,青瞳怔怔出神,由着花笺给她换下正装。她接过一杯茶,却细细摩挲杯口,并不去喝。花笺也呆了半晌,才道:“我听说你刚刚遇刺……好在没事。”花笺的目光中颇有些茫然,青瞳的付出她是一点一滴看在眼里的,这样还不满意,刺客想要什么样的皇帝?见青瞳目光呆呆地落在茶杯上,花笺住了口,轻声道:“青瞳,你别难过,要是不舒服就躺一会儿吧,我不信这世上就没有天理了。” 青瞳抬起头,微微笑起来:“难过倒是不难过,只是我刚刚在大街上一气之下说了大话,说五年之内一定要让百姓安居乐业,回到车上一想,实在是有点悬。要说口无遮拦真不是好事,现在正后悔着呢,想蹦回去重说。” 见她这样,花笺放下心来,也抿嘴一笑。花笺知道青瞳并不会头脑发热说大话,说了至少有七成把握,所以也不担心。 青瞳摇摇头:“不是骗你,这次是真悬。因为打仗征兵过多,军费开支太大,各项设施都坏得七七八八,处处等着拨款修缮,尤其云中边城,更是慢一步都有危险。”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花笺:“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都说天子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可我怎么感觉都快穷死了?要是现在谁能凭空给我几十万两银子,我都想去亲他一下。” 花笺扑哧笑了出来:“你说话可算话?”碰碰青瞳的胳膊,递过一封信件:“你出巡之后递上来的,本想让你歇歇再看,不过听你这么说,我可忍不住了。” 青瞳见是一封外官专用的蓝皮奏章,看看笑得贼兮兮的花笺,疑惑地接过来。一看署名,精神立即一振,道:“元修从益州递上来的。” 青瞳一把撕去漆封,抽出信纸看了起来。元修说他已经走遍益州,将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挑不太容易泛滥的脓包挤了几个,缴获的银子就有几百万两,不过大部分被他用于当地赈济,现在将剩下的三十多万两寄回京都。还真有人凭空给了她几十万两银子。 花笺笑眯眯地道:“银票已经登入内库,要不要叫元修早点回来给你亲一下?” 青瞳好气又好笑地看了花笺一眼,原本是自己说错话,也怪不得被人调侃。元修的奏章颇长,足足写了十几版,她顾不得理会花笺,接着看起来,渐渐地她眉头皱了起来。元修说了益州土地被世家豪门严重兼并的问题,以及一些世家豪门的势力之大,让人心惊;元修又说好些士绅官员给他送礼,名单列在后面,估计这批人是没什么势力的,可以拉拢也可以威压,不会闹事;另有一些人背后势力较大,并不怕自己这个新皇亲信,他也暂时未敢去动;还有一些人想借他生事,不过也通过他们大体推测出一些手握实权的王爷和数个根深蒂固的世家对朝廷的态度了。 青瞳抓着元修的奏折道:“去含元殿!”她的脑子已经急速地转起来。土地兼并问题全国都有,青瞳心里多少有数;元修整理出的地方势力代表财政以外另一个麻烦,也不得不重视,得让她理清一下思路;还有含元殿里面的账册,她还没看完呢…… 花笺急道:“你饭还没吃呢。” “一会儿再吃。”青瞳挥挥手,上了车辇,突然探出头来道,“对了,元修送来的三十万两银子,先拨去边城,将呼林关修缮起来,没有这扇大门守着,我觉也睡不好。花笺,你马上派人通知萧瑟,让他负责安排这笔钱,一路小心,尽快给我修好呼林关!”随即吩咐抬辇的人:“走吧。” 花笺无奈地应了一声。这种政务女官的工作,她现在也做了不少了,熟练地叫了一个内侍,让他去给相国复述皇上的口谕,同时将元修送来的领取银子的凭据给了他。 等了三顿都没有等到传膳的御膳房小太监和花笺对看一眼,无奈地又退下了。 几天后,在萧瑟的安排下,元修送来的三十万两银子一部分变成各种物资,和剩余银两一起,浩浩荡荡向云中运去。 最是无情秋风,阵阵冷,入鬓丝吹人老。牧马长嘶,征笳频响,并入愁怀抱。定知今夕,卿又瘦损多少。 便是锦衣玉食,也难消受,日日更漏尽,暮暮复朝朝。何况伶仃人,梦向何处绕?茫茫百感,长叹一声罢了。 五、打冬 同样是初冬时分,北方草原可比益州冷得多了。草原没了夏日的繁复绚丽,只剩下色彩统一的一天一地。天空是深邃的蓝色,白云都被冷峻的西北风吹得干干净净,除了蓝一无所有,蓝得透彻九霄,蓝得无边无际。那块巨大的蓝宝石下面,就是连接西瞻南部和大苑云中地带的草原。 日上中天,草原北面传来密集的马蹄声,正在地上吃草籽的鹧鸪惊得四下乱飞,单调的天空被这些黑点划破一下,随即又恢复一色纯蓝。 随着蹄声,山包后面渐渐露出密密麻麻的黑影来,足有上千人。领头的人穿着锦衣皮裘,帽子上插着三根长长的雉鸡尾羽,正是西瞻的三皇子萧震东。他冲上坡地最高处,勒住马确认一下方向,随即向着后面高喊:“兄弟们,到前面空地歇会儿,最多两天咱们就能到平城了。” 众人十分高兴,呼喝着冲下山坡,纷纷下马,拣平整的地面放下马背上的褡裢,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起天来,口中热气在西北风中化作团团白雾。 管炊煮的杂役生起火来,拿着士兵们带来的干粮和肉脯在火上烤,热热的肉香透过噼啪作响的火堆,一点点向四周散播开去。 杂役把烤好的肉先送到萧震东手中,他大咬了一口,嚼了几下笑道:“硬是吃了二十几天的肉干,本王吃得腻味死了,这次咱们去大苑,可得吃些好的补回来。” 他身边的一个人笑道:“何止是好吃的,这次咱们消息准确,大苑那个新皇帝因为云中灾祸造成荒地没有人种,鼓励关中居民北迁,一下就拨给云中二百万两银子、五百万石粮食,还有不少工匠。这怕是大苑攒了多少日子的家底吧,下次再找这么多银子,少说也要十年以后了。咱们好好抓住这次机会,一定能满载而归。” 另一个神秘地道:“新密里,那你说说这些东西里,什么最好?” 新密里哈哈大笑:“粮食、丝绸、银子、珠宝……有什么要什么,老子客气得很,不挑。上次振业王从大苑带回的那些酒也不错,劲道虽不大,但那滋味可真绝了,可惜老子就得了鸟蛋大的一小壶,这次可要喝个够!”说罢舔舔嘴唇。 “你小子什么托生的,就知道酒好,其实更好的你刚才都说了。” “啊?泽容,那你说什么最好?” “嘿嘿,当然是姑娘。北迁和我们牧民迁徙差不多,肯定要带着老婆儿女,全家一起来。那里面得有多少姑娘?新密里,你不知道,大苑的姑娘可水灵啦。我以前没在意,去年王爷带我去过一趟振业王府,振业王从大苑娶的那个王妃我见了一眼,啧啧啧……真是……”泽容想找个词形容一下,可想了半天也没有合适的,只得摇着头又啧啧了两声,道,“这次咱挑好的,给咱王爷也弄十几个。” 萧震东瞪了两个亲兵队长一眼,正色道:“新密里、泽容,你们听着。这次咱们打冬不要把眼睛盯着粮食和女人,咱要的是人头,能杀多少大苑人就杀多少。这样的好消息,老幺偏偏不让动手,说什么静观其变,岂有此理!大苑为什么要修边城,不就是防着我们吗?哼!咱们不光要抢,还要打得他们怕,这次最好能拿下几个关口。我倒要让父皇看看,会打仗的人不只有萧图南一个。” “是,王爷。”两个亲随一起答应。 烤过干粮,杂役又在火上吊起锅,撕些肉干煮起汤来。随着汤渐渐烧开的咕嘟声,锅左右摇摆起来,而且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突然一口锅倾斜过来,将锅中肉汤倒了一大半,火堆被浇灭了一处,刺刺作响。 这可不是开水的力量了,这些人互相看看,立刻有几个人侧耳趴在地上听了起来,一个道:“蹄声!听声音不下几千,不知道是不是野牛。” 此言一出,人人脸上变色,如果真遇上数目如此庞大的野牛群,那么只有躲避,不然便是踩也将他们踩死了。 萧震东命令道:“快去高地看看,其余人赶紧上马,如果是野牛,咱们就撤到西边。” 一个随从依言策马冲上高地,突然他大叫起来:“不是牛,是人,是振业王的金鹰卫。后面……后面也有,我们被包围了。” 随着他的叫声,大地传来清晰的震颤,四面都响起蹄声,迅速将萧震东这一千人包围起来。来人全都穿着金色轻甲,甲胄护心镜上雕刻着和萧图南面具上那只垂着翅膀顾盼的鹰一模一样的花纹,看样子足有五千人。 领队的乌野分开队伍,策马来到萧震东面前,跳下马,右手抚着胸口施了一礼,道:“殿下,乌野奉王命请殿下回聘原。” 萧震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他面前狠狠地呸了一口吐沫,道:“王命?阿苏勒还命令不了我。当初他学骑马,还是我扶着他的屁股把他扛到马背上的。回去告诉他,别和他三哥摆振业王的谱,他的爵位虽然高过我,但是走到哪儿,我也是他哥。” 乌野面无表情,等他说完了,仍旧道:“请殿下速回聘原。” 萧震东勃然大怒,道:“老子不回去,乌野,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乌野道:“殿下既没有圣旨,也没有振业王的王令,不能私自出兵,请殿下速回。” 萧震东道:“父皇刚刚生了病,谁也不见,我怎么拿到圣旨?你家王爷让你来抓我,有圣旨吗?还不是他自己一句话。老子就是不听,今儿这个事我是做定了,你回去告诉阿苏勒,摆好庆功酒等着他哥哥回来吧。” 乌野点了点头,道:“既然王爷执意如此,卑职身份低微,自然不敢对王爷无礼。但是临行前振业王吩咐过,王爷这一千亲随仍是西瞻的军人,振业王统辖全国军马,这一千人必须跟我回去,王爷请自便。” “你他妈的!”萧震东扬手一马鞭对着乌野抽过去。把手下人都带走,他一个光杆司令打什么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个小小的侍卫长竟敢句句顶撞自己,不留半点情面。 萧震东大怒之下,这一鞭子用了全力,带起呼啸的风声。乌野侧身让过头脸,马鞭狠狠打在他的甲胄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金鹰卫的盔甲都是特制的,轻薄坚韧,吃了萧震东盛怒下的一鞭,乌野并没有感觉到疼。他沉声道:“金鹰卫,缴了这些人的兵刃。” “乌野,你欺人太甚!”新密里大吼着策马冲到乌野面前,举起长矛对着他胸口狠狠扎下去。乌野眼中寒光一闪,抽出腰间弯刀,长矛轻轻触在刀锋上,当的一声断为两截。刀锋继续向上,划过新密里身上的皮甲,新密里一声惨叫,身子摇晃两下跌下马来。只片刻,腹部以下全被鲜血染红,像给他穿了一条红裤子。 乌野的刀是祖辈传下来的西瞻很有名的宝刀,吹毛断刃,锋利无比。 萧震东的亲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乌野毫不留情地杀了副队长新密里。而乌野面容不变,还刀入鞘,同时命令道:“带上三殿下的亲兵回聘原,有不遵号令者——格杀!” 新密里的三个亲兵已经红了眼睛,纵马狂奔而来,要将他踏成肉泥。乌野站在地上,面对奔马却毫不慌乱,闪身让过刺来的一支长矛,猛地用手握住,大吼一声,借着惯性硬是把对方拽落马下,反手抽出腰刀,一刀将那人劈死。随之弯刀转身,架住横空砍来的一刀,那把刀也是当的一声断为两截,使刀的人重心不稳,从马上向前一扑,乌野弯刀挥动,那人一颗斗大的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喷了乌野一身。乌野冷笑着,瞪视着仅余的一人,那人看着他,下意识后退一步,手心里全是冷汗。 西瞻人人都知道振业王的亲兵金鹰卫,也知道在金鹰卫中,队长乌野的本领只能算中等。以往萧震东的亲兵提起金鹰卫,都会妒忌地认为自己和他们差不多,只因为他们是振业王的亲兵,才享受比自己高的薪俸,如今深切感受到金鹰卫的战斗力,他们全都说不出话来。 萧震东号叫起来:“乌野,你他娘的真动手,你好狠啊!” 乌野平静地道:“是三殿下的亲兵先动手的,卑职如果不自卫,此刻躺在地上的就是卑职了。” 第75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4) “金鹰卫,”乌野吩咐:“带走。振业王统辖三军,军中人等如违王令,即可奉旨格杀!”这句话是西瞻皇帝忽颜很多年前当众所说。金鹰卫呈扇面围了过来,只有杀人不眨眼的人才会有的杀气,也跟着一起逼近了萧震东他们。众人垂头丧气地看着萧震东,在凌厉如刀剑的目光下,他们只好扔掉手中的兵刃,老老实实聚在一起。 萧震东暴跳如雷,却也毫无办法。乌野等所有人的兵器都被缴下,牵着马来到萧震东面前,恭敬一礼,道:“此地荒僻,王爷留下没有人伺候,不如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萧震东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滚——”随后又是一鞭子抽过去,力气却没有刚才大了。 乌野一动不动地挨了这一下,面色依旧平静,道:“那么王爷保重。”说罢又施一礼,退后两步转身上了马,再不看他一眼。萧震东的亲兵居中,金鹰卫携着武器四周包围,片刻就消失在坡地后面。 六、挑唆 不过歇了一会儿,萧震东就变成了孤家寡人。他乱发了一顿脾气,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带干粮,干粮都在泽容身上。现在最明智的做法当然是追上乌野他们,但他实在丢不起这个脸。他踌躇了一会儿,等想到肚子毕竟比面子重要,再去追时,跑上山坡一看,四周却空空荡荡的,这队人马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 萧震东本来就没有吃饱,经过这么一折腾,顿时觉得更饿。他围着营地打转,好不容易才在锅里找到些肉干,现在锅里的水早就烧干了,肉干半焦地粘在锅底上,萧震东用手指拣还能吃的抠下来塞进嘴巴。糊在锅底上的肉很难弄,他弄了半天也没吃进去多少,倒弄了一脸黑灰。 他正在抠着肉干,远处又跑来十几骑。见他一个人在一大片锅和柴堆中间打转,便都停下来看。一个剃了半边头发的青年脸颊冻得红红的,兴致却很好,他打马上前用当地的土话问:“喂,你在干什么?” 萧震东心情正糟,头也不抬道:“滚,不关你们的事。” “浑蛋!”那青年大怒,“敢和本王子无礼,来人,给他点教训!” 萧震东猛然抬头,看清了这位王子,原来是认识的。这是可贺敦大酋长的儿子拔凌铎穆尔,拔凌铎穆尔也认出了这个脸上沾着黑灰的人是萧震东。他这个部落酋长的儿子可不能和人家正经的王子相比,立刻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跳下马来单膝跪下,道:“哈尔谷楚克台吉,请恕我刚才无礼。”他的十几个跟班也面无血色地跪在他身后。 “哈尔谷楚克”是萧震东的西瞻名字,“台吉”是中原“太子”的谐音。西瞻两百年前十分仰慕中原文化,效仿北魏孝文帝改革了制度,不但皇族带头改了汉姓“萧”,许多贵族也被赐了汉姓汉名,就连储君的称呼也依着中原称“太子”,处于半奴隶社会的西瞻也正是因这次汉化革新而逐渐强大起来的。 但是全盘照搬中原制度当然不可能做到,西瞻现今的制度就带了不少草原特色。比如这个称呼,在西瞻只要有继位资格的人都可称台吉,不但忽颜的几个儿子称台吉,他的兄弟、堂兄弟也都可以称为台吉,这里的台吉更像一个亲切的尊称,不像中原只有一人能称太子。 拔凌铎穆尔完全按照西瞻老祖宗的习惯称呼萧震东,有套近乎的意思,暗示彼此同根,希望萧震东对自己的无礼冒犯不要在意。 萧震东本想像刚才对付乌野一样一鞭子抽过去,但这个台吉的称呼让他心里舒服了一点。萧图南势力太大,已经成了所有人心中独一无二的储君,好久没有人称呼他台吉了。他将拔凌铎穆尔扶了起来,温和地道:“是铎穆尔啊,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了,你来这儿干什么?” 拔凌铎穆尔站起身,道:“深秋的雁子最补,我想打些秋雁,给父亲下酒。” 萧震东借势问候了一下可贺敦的酋长身体如何,又问候拔凌铎穆尔的母亲和部落的牧场牛羊,铎穆尔一一回答:“都好。” 他偷眼看萧震东,以前去聘原朝贺,这个三王子他也见过几次,只是每次都是振业王招待他们,和这个三王子一直没说上太多的话,以前看他冷冰冰的好似很高傲,没想到今日交谈下来萧震东居然很随和。 他大着胆子道:“三殿下,刚才我来这儿之前看到振业王的近卫乌野,带着许多人马往北边去了,乌野将军行军很急,好像赶着做什么一般。”他看了看萧震东,又看了看明显是上千人才用得着的营地,一拍自己的脑袋,道:“啊,是不是在找殿下啊?”话一出口越发觉得像,萧震东刚才伸手进锅,一定是在摸锅里的温度,看这大队人马走了多久。 萧震东脸皮发红,支吾着应了一声。 拔凌铎穆尔又道:“怪不得,我说殿下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原来是走散了。”他大声吩咐下人,快去追上乌野将军,说三殿下在这儿呢。又赶着上来巴结,把自己的猞猁皮罩袍当垫子铺在地上,请萧震东坐着等。 眼见拔凌铎穆尔的下人应声上马,再不阻止就去了,萧震东只好尴尬开口,道:“且慢,这个……不用了。乌野……乌野……” 拔凌铎穆尔见他支吾,又一次自作聪明,恍然大悟道:“是不是乌野将军有什么任务?是我莽撞了,台吉不用为难,不必告诉我。唉,我只是个臣下,台吉竟然为了我为难,真是让我十分感动,台吉日后有什么差遣,我铎穆尔这条命就献给台吉了。” “嗯,铎穆尔,你言重了,我只是……”萧震东霍然抬头,紧紧瞪着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一向是直来直去的,难得有了计策,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在心中把话先说了好几遍。 拔凌铎穆尔被他看得紧张起来,叫了几声:“台吉?殿下?” 萧震东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你言重了,可贺敦和我西瞻是老朋友了,我有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 拔凌铎穆尔闻言大喜,可贺敦只是西瞻的附属部落,自己的父亲是要向人家的父亲称臣的,此刻萧震东说西瞻和可贺敦是老朋友,他自然高兴。 萧震东道:“我们有了消息,大苑关中现在有好几百万石粮食、好几百万两银子,还有数不清的南方娘们儿,说是要在关中和云中落户。我们……呃,就是我和乌野,本来打算去打一个冬,到了这里又听说大苑皇帝也觉得这些东西太多太好,怕人抢,特地让几万人护送着一起来的。我们消息知道得晚了,就来了几千人,怕是不济事,所以我让乌野回去调兵了。” 他看着拔凌铎穆尔渐渐红了的眼睛,故意叹道:“回去聘原,一来一回要好些日子,就怕等他们回来,粮食都被大苑人自己吃进了肚子,银子也花光了。就算没吃,这些粮食和银子全都发下去也麻烦,关中那么大地方,还能挨家挨户去抢吗?唉!我要是有几万兵在这儿就好了,现在我看是不成了,振业王一再让我们谨慎,没有把握他不会出兵,只好便宜大苑人了。”他故意摇着头道:“几百万石的粮食、几百万两的银子啊……” 拔凌铎穆尔霍然站起,道:“三、三殿下,我、我……” 他的脸颊涨得通红,萧震东故意不接他的话茬,道:“嗯,铎穆尔啊,这件事就当我没说,你可别告诉别人啊!你知道,这都是军事机密,没有几个人知道的。” 拔凌铎穆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萧震东向他要了些干粮和盐巴,又要了一匹替换脚力的马。西瞻人出门个个习惯带着肉脯,随便找两个人就拿到不少。他又故意和拔凌铎穆尔说了许多闲话,眼看拔凌铎穆尔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他身上,回答得词不达意,这才和他告别。纵马跑出很远,回头再看,拔凌铎穆尔几个人向相反方向奔去,只剩一点背影了。 萧震东目送这些背影消失在山坡后面,他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群山,看到可贺敦的士兵将一辆辆银车抢回来的景象。如果没有金鹰卫的拦截,这些银子都应该是我的。呸,便宜拔凌铎穆尔那小子了。萧震东一边想,一边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而事实也和他想的一样,几日之后,可贺敦王子挥舞弯刀,在大苑押运官身上带起一溜血光,装着银两物资的银车,就被一辆接一辆拉走了。 消息的传递速度要比战马更快,萧震东刚回到聘原,就听到可贺敦部在边境大胜,拿到的战利品不计其数的消息。这是近两年来西瞻第一次在大苑得到收获,朝野上下无不为之沸腾。果然不出所料,拔凌铎穆尔忍不住出手了。虽然可惜了那些财物,但叫可贺敦部得了去,也比白白便宜大苑人强。他三王爷不缺钱,就是看不惯老幺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凭什么严令不许动手?现在抢都抢了,你能怎么样? 可贺敦部有八万精兵,当日他本想借来一用,自己出兵的。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眼前突然闪过金鹰卫那些秃鹫一般的阴冷目光,不由凭空打了一个哆嗦,他便把带兵南下的主意收起来,只将消息透露给拔凌铎穆尔。他当然不肯承认是怕了萧图南,只是推托:我们毕竟是一个爹的亲兄弟,好歹要给阿苏勒一点面子。不过是让可贺敦部给他捣个小乱,谁让他纵容手下对我无礼,不过我做哥哥的要有气量,总不能亲自去给他捣乱。 萧震东不知道这一念救了他自己的命,却害了可贺敦大酋长唯一的儿子。 七、决斗 萧图南坐在振业王府偏厅内,面前放着一只正在烤的羊,他用一把雪亮的小刀将烤好的肉不断削下来,神情专注。他削下的每一片羊肉都厚薄一致,从焦脆的皮,到皮下喷香的油脂,再到饱含肉汁的瘦肉,最后到充满弹性的筋膜,包含了烤羊各部分的美味。 随着他专注地切割,羊油一滴一滴地滴进炭盆里,噼啪作响,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浓郁的香味。火光将他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看不出喜怒。厨子十分紧张地站在一旁,本应该由他来切的,王爷却将他斥退,自己坐在地上切起来,切下来却又不吃,只放在盘子里摆着。 乌野走了进来,道:“王爷,可贺敦酋长带儿子来,在府门外求见。” 萧图南道:“叫他们进来。” 乌野迟疑地问:“就在偏厅吗?” 萧图南微微点头,乌野见他的眸子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着精光,心里不免有些寒意,可还是鼓起勇气道:“王爷!拔凌铎穆尔虽然犯了错,但可贺敦是我们最大的附属部落,族内有八万精兵,又是其他附属部落的首领,若真的结了仇,恐怕……”他一边说一边看着萧图南的脸色,但见萧图南眼中精光突然一闪,霎时间满屋都是寒气。乌野低下头,不敢再说,躬身退下了。 不一会儿,可贺敦酋长拔密扑带着拔凌铎穆尔和族中的一个贵族进来了,他伏在地上道:“王爷,我的儿子不顾王爷的命令私自出兵,我知道他犯下了罪行,现在就把这个浑蛋绑来,交由王爷处置。他得到的财物也全部带来了,清单在这里,王爷请收下。” 萧图南站了起来,将拔密扑扶起来,道:“起来说话。” 只剩拔凌铎穆尔被绳子绑着,狼狈地跪在地上。 萧图南转身吩咐乌野:“给酋长设个座位。” 拔密扑连说不敢,萧图南微微一笑,道:“可贺敦一直是西瞻的大部,西瞻能有今天的强盛,可贺敦的战士付出了很大的努力。酋长不用客气,就是在我父皇面前,也会有你的座位。”拔密扑听了,这才在萧图南下首小心地坐下。 萧图南又走到炭盆前,亲手削下几片羊肉,命人递给拔密扑。这一切慢悠悠地做完,才看了拔凌铎穆尔一眼,问:“西瞻不是我萧家一家的,西瞻兴旺与否关系到千千万万的人,我在朝堂和部落会盟上都当着大伙的面说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出兵,违抗军法者死罪。可贺敦一直是我们的好兄弟,酋长,您看今天的事情该怎么处理?” 拔密扑脸色红白不定,好半天才挤出声音道:“王……王爷,这个小奴才其实没有出兵,那万把人不……不是我们的士兵,只是……只是他的侍从和玩伴,他们年轻胡闹,只是看着大苑云中财物多,一时心动……王爷,这个浑蛋虽然不懂事,但是触犯军法的事情还是不敢做的。请王爷看在……” 萧图南脸色一沉,道:“原来酋长是来替他求情的。” 拔密扑忙道:“不、不、不,他不顾王爷的严令,得罪了王爷,我不敢为他求情,所以带他来请王爷处置。” “只是侍从和玩伴?”萧图南冷冷地说,“这么说,拔凌铎穆尔这次不是违反军纪,只是得罪了我,不能算公事,你们这是私下里给我赔罪的?” 拔密扑连忙点头,道:“是,是!得罪了王爷也是死罪,王爷想怎么处置这个浑蛋都行。只是臣部世代对皇上忠心,无论如何,抗旨的事情是不敢做的。”说罢狠狠踢了儿子一脚,喝道:“你犯下如此大错,还不向王爷赔罪!” 拔凌铎穆尔满腹怒气,他抢了那么多财物回到部落,爹爹不但没有夸奖他,反而劈头给了他一巴掌。然后就急急地带着他日夜不停地赶到聘原,连他抢回来的东西也没敢动用一点,全部带了来。这不符合草原的规矩,他抢来的东西就应该是他的。拔凌铎穆尔不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以前哪一年他不去大苑打冬?为什么突然不可以了?萧图南固然是天潢贵胄、西瞻的储君,可他好歹也是酋长的儿子,这么丢脸,以后让他在别的部落世子面前哪还有面子?他强忍着怒气用头碰了一下地面,粗声道:“我没等到王爷的命令就擅自前往,是我一时迷糊,我错了,任凭王爷处置。” 萧图南道:“好,既是私下的事情,我们就私下解决。乌野,把他的绳子解开。” 第76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5) 乌野依言上前解开绳子,拔密扑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萧图南道:“你看不起我,嘲笑漠视我的权威,让我在几十万士兵面前食言。我要放过了你,西瞻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天下霸主,就不可能真正地扼住自己命运的咽喉,拔凌铎穆尔!”他冷冷地道:“依着草原的规矩,我要和你决斗。兵器你来选,让活下来的人用鲜血捍卫自己的尊严吧!”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其余四个人同时啊了一声。乌野刚要劝阻,却见萧图南眼中闪过一道寒光,他立即闭上嘴,用怜悯的眼神看了拔凌铎穆尔一眼。他知道,王爷这是铁了心要杀一儆百了。 可贺敦酋长和他带来的贵族连声叫:“不可!” 拔密扑道:“王爷!王爷!这小畜生万死也不敢冒犯王爷!” 萧图南一摆手,叫道:“拔凌铎穆尔,你自己犯了错却让你白发苍苍的老父亲来求情。我依着草原的规矩,无论谁死了都是自己的事情,他的亲人朋友不能复仇,你也不敢和我决斗吗?我不靠着自己的身份权势,只靠着每个人都有的力量和勇气,你也不敢与我对敌吗?” 拔凌铎穆尔一声怒吼,从地上跳了起来。他已经愤怒很久了,没有一个草原上的男人,在受到这样的挑战时还不迎战。他大吼道:“草原大神把财宝放在你的毡包前面你也不敢拿,为什么还要来埋怨我?你既然想要我的命,我知道无论输赢我都活不成了,杀了你之后我一定自杀,但我死也要死在荣誉之下。不过你能用什么来保证你说的话?用什么保证我杀了你之后不会连累我的父亲?” 萧图南微微一笑,道:“就凭你杀不了我,只可能是我杀了你。拔凌铎穆尔,你远远不是我的对手!” 刚才切肉的时候因为离火近,萧图南嫌热脱了外衣,只穿着雪白的单衣,衬着乌油油的头发和同样雪白的脸颊,还有宛若处子的柔弱外貌,使得拔凌铎穆尔压根就没想过,自己打不过萧图南的可能性。听到这样轻蔑的话,他的怒火已经烧光了理智,顾不得什么了,狂吼道:“给我刀,我要让你流干每一滴血!” “浑蛋,快停下。”拔密扑扬手向儿子脸上打去,可拔凌铎穆尔全然不顾,仍旧喝道:“来呀,兔子一样的人,为什么你会被人称作金鹰?” “乌野,你的刀给他。”萧图南平静地说,“我现在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被人叫作金鹰。” 乌野将手中削铁如泥的宝刀递给拔凌铎穆尔,拔凌铎穆尔看也没看一眼,伸手夺过。和可贺敦酋长在一起的那个贵族上前拦阻,却被拔凌铎穆尔敏捷地一跃绕开了,他大叫一声:“拿命来吧!”闪电般挥刀朝萧图南劈下。 他的人像猛虎一般有力,他的刀像星星一般闪亮,在屋子里带起一股凛冽的风。而萧图南甚至都没有站起来,小臂只是挥动了一下,拔凌铎穆尔就仰面倒下了,他的咽喉上插着一把切肉的小刀。 他倒下的时候撞倒了桌子,桌子上的碟子随着他沉重的身躯一起砸在地上,裂成碎片,沾满血迹的羊肉散落在四周。其中有一片正好落在拔密扑腿上,隔着裤子还能感受到那种潮热,就像小时候儿子紧紧抱住自己腿的小手一样的温热。拔密扑眼前一黑,喷出一口血来,晃了晃便倒在地上。 可贺敦部的贵族猛然跳起,道:“你……这是我们部落的世子,是我们酋长唯一的儿子,你就这么看不起我们可贺敦人吗?” 萧图南眼眸一寒,拔密扑已经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道:“不得无礼,是他罪有应得。王爷以万金之身和他公平决斗,还有什么话好说。王爷!”他喘着气道:“可否让老臣回去,臣身体不好,想回去休息了。” 萧图南停了很久,才道:“乌野,送一下酋长,拔凌铎穆尔交给他回去安葬了吧。还有,他抢来的那些财物也赏给可贺敦部。” 拔密扑恭恭敬敬地谢了,由着那个贵族扶着慢慢走出去。出了门很远,那个贵族带着哭腔道:“酋长,世子就这么死了?我们用尽小心、赔尽了笑脸,他还是不留一点情面,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拔密扑低声道:“住嘴,你再喊,我们就回不去了。记住,不留下性命来,什么仇也报不成。”这个老人用阴狠的目光死死地看了一眼振业王府,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拔凌铎穆尔私自带兵南下,抢掠了大量粮食财宝回到西瞻,却被萧图南诛杀的消息迅速传开,一时间各部大哗。拔凌铎穆尔此行斩获颇丰,虽然没真的有几百万石粮食、几百万两银子,但是相较任何一次边境骚扰,这次都算是肥得很了。 大苑军毫无战斗力,拔凌铎穆尔的几万人冲进去,都没有组织过一次像样的抵抗,局面比西瞻人原来料想的还要好得多。面对这样软弱的敌人、这样富饶的土地,萧图南仍然严令不许进犯,甚至不惜杀了可贺敦大酋长的儿子以正军纪,就如同面对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却不让人拿筷子一般,所有人都心痒无比。 西瞻人天生凶悍,他们只佩服英雄,振业王的举动影响了他在西瞻的号召力,一股暗流正在涌动。却不知在萧图南心里,别说把拔凌铎穆尔一刀杀死,恐怕碎尸万段都不解恨。你们这些人知道什么?我现在一点错也不想犯,一点时间也不想浪费。为了区区几十万两银子就坏我大事,拔凌铎穆尔,你真该死! 八、账目 大苑得到消息大概在十日之后。青瞳仍在整理账目上的事情,节流的办法想了几个,正权衡间,弘文殿当值大臣抱着一份奏章急匆匆赶来,道:“陛下,有要事!” 青瞳哦了一声接过,看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睁大双眼仔细看了一遍,不由大怒道:“相国在什么地方?” 大苑京都,中书省户部衙门内,正在核算夏秋两个季度的财政情况。因相国萧瑟亲临,尚书黄希原坐在次席,将本来属于自己的主位让给了他。两个人都聚精会神地听员外郎孙嘉报告,户部其余十几个官员也都分坐周围听着。 孙嘉是萧瑟在滁阳亲自提拔的北员,精明能干又满腔热情,要不是年纪太轻,尚显资望不够,本应该委任他做侍郎的。 现任的户部侍郎本是户部小吏,在宁晏叛乱的时候宁死不屈,受了重伤。为了嘉奖他,将他擢升至四品侍郎,却因身体原因不能正常工作。孙嘉顶着员外郎的官职,做的实际上是户部侍郎的工作。黄希原年纪大了,对他十分倚重,该他尚书做的事情也有一大部分推给了孙嘉。大家都知道孙嘉升迁是迟早的事,所以对让他代表户部给相国汇报并无异议。 萧瑟略显疲惫,这是他今天走的第三个衙门了。听户部官员核对完账册,萧瑟点点头道:“嗯,大体情况我知道了。第二批送去云中的五十万两钱粮,户部准备好没有?” 孙嘉面露难色,道:“很难,剩余机动银子一共五十三万七千两,京都急需四十几万两,只剩十万两左右。” 萧瑟皱眉道:“半个月前我就和你们说这件事了,现在还没有备齐?” 孙嘉沉吟一下:“两个月后江浙和益州的漕运送到,这笔款项可以安排……” 萧瑟打断他的话:“不能等两个月,我再给你十天时间,你准备好五十万两银子送往云中,若实在没有,可以先调用太仓储备。” “相国,太仓的储备是应付国家不时之需的,绝不可轻易动用。这……动用太仓若有闪失,户部全体官员都要论罪。” “并非轻易动用,这就是要应付国家眼下之需。” 孙嘉道:“那么就请相国言明,这五十万两银子要用在何处?经手的是何人?其中多少要买成砖石土方,多少预备支付人工损耗?可有明细?” 萧瑟脸色沉下来:“自然是运去云中,这是一次用完的花销,不需要明细。你问来问去,是怕本相贪墨了不成?” “卑职不敢。如是预备花用的款项,可以不用明细,只要注明用途即可。相国简单说一下这些钱预备怎么花,卑职也好落账。” “皇上给我自由调度钱粮的权力,凡一百万两以内的款项不须请旨。你不用啰唆,照办就是,别耽误了大事。” 孙嘉扬声道:“相国虽然有皇上旨意,户部也同样得到高祖大帝授权,凡户部认为不妥的款项,可以不签。” “你敢抗旨?” “卑职不敢,但卑职更不敢违抗高祖大帝的命令。” “孙嘉!”黄希原喝了一声,他小小的员外郎竟然当众顶撞相国,自然大大不妥,他有心维护爱将,喝道,“户部还轮不到你做主,你出去吧,本官来和相国商议此事。” 孙嘉倔强地道:“动用太仓,也不能由尚书一人而决,需要户部五品以上官员联名,我是从五品的员外郎,我有权不答应。” 萧瑟道:“孙嘉,你怕承担干系,本相就给你写一份手令,若有闪失,我来承担。只不过几十万两,在太仓只是九牛一毛,两个月后漕银运到,你再补上。我与黄大人的官职远远高过你,出事也自有我们承担,你就不必多话了。” 孙嘉正色道:“这绝对不可,此例一开,凡官职高过我的都要动用太仓,那大苑的太仓定然片银不留。” “放肆!”黄希原骂道,“来人,带他下去。” 孙嘉挣扎着叫道:“相国!你若动用太仓,我必想办法上奏折参你!” “放开他。”萧瑟瞥了他一眼,“在滁阳我怎么没注意到你脾气这么臭。你不是要参我吗?五品官员的折子上不了皇上的御案,你现在写,写好了我替你呈。” “相国说了可要算数,便是辞官我也要上这道折子!”孙嘉推开拉住他的衙役,转身便走,大厅中一片安静。 黄希原为难地开口道:“相国,你气量大,可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他并非针对相国你,这个人认真肯干,就是脾气有些倔强,我让他明天登门给你赔礼。” 萧瑟微笑:“赔礼就不用了,户部衙门,要是一个这样性子的人也没有,那倒是糟了。” 户部的官员面面相觑,都有些尴尬,相国位高权重,他们说不上话。黄希原咳嗽一声,正准备劝一下,萧瑟一摆手,道:“黄大人,这件事不用再说了,这几十万两的开销我有大用,不能省下。我们再核对一下,工部半年来这三百五十万两银子花的……” 正在这时,门口站班的衙役惊叫起来:“你是什么人?这里是户部正堂,不能擅闯……” 孙嘉惊讶的声音从偏房传来:“陛下?”然后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跪倒告罪之声。 屋子里的众人刚手忙脚乱地站起来,青瞳便身着便服,一脸怒气地冲了进来,对忙不迭施礼的众人一挥手:“你们都出去!” 户部十几个官员慌忙爬起来退出去。虽然青瞳双眼喷火地只瞪着萧瑟一人,但这里是户部正堂,黄希原拿不准皇帝是不是来找他的。犹豫中晚了一步,只见青瞳登阶而上,一把揪住萧瑟的衣领,吼道:“你怎么回事?我让你去云中修缮边城的银子,你拿去给西瞻人送礼了!” 黄希原的心怦怦直跳,以老年人难得的敏捷快速退下,十分后悔自己看到这样的场面。出了门后急急对自己的属下挥手,带着大家退到听不见声音的地方,连屋外守门的衙役一并叫走,独留下两人在屋里掐架。 “让你暗中办事,你却大肆声张,传来传去,居然有人说我们要把人口北迁。三十万两银子变成了二百万两银子、五百万石粮食,西瞻人听了能不眼红吗?刚接到边报,你看看,你看看!三十万两银子,全叫西瞻人抢去了。”青瞳松开手,将边报劈面扔过去。 萧瑟活动了一下脖子,捡起边报看了一眼,道:“哦,是这个啊!臣知道,我看过才呈给陛下的,此事臣也觉得很不幸。” 青瞳怒道:“说得真轻松。你难道不知,这全是百姓一点一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三十万,要多少农户一年耕种下来才有这么多?” 萧瑟仿佛听不出她的怒气一样,应声附和道:“的确,益州虽然富庶,可受到的盘剥也厉害,一个州省出三十万也不容易了。” “那你为什么要浪费这些钱?”这几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怎么能说是浪费呢?正是因为要修城,才送这些钱去云中的。被抢那是意外,不是浪费。”萧瑟面容平静。 “什么意外!”青瞳怒道,“临走前,我特地和你说,边境不会太平,让你小心。要不是因为不安全,修城这种事我用得着让你相国来负责?你连这么点事情也办不好?我信得过你,你倒好,就派了那么点人运输,口风却一早透出去了。还有兵贵神速你懂不懂?一路走得像蜗牛一样,给别人足够的准备时间。做出这么蠢的事,当然要抢你的。你还敢和我说这是意外?那什么在你意内?” “陛下说让我小心,臣才特别安排小心谨慎地走。小心谨慎,自然不会很快,带着那么多物资,口风也很难严守。此事臣也很遗憾,所以命户部立即调拨五十万两银子送去云中。” “补上就行了吗?”青瞳怒瞪着他道,“冬天马上就到了,正是云中最危险的时候,这笔钱没了,就算你五十万送过去,也不一定能赶得及修城。” “陛下说得也对,那就先不修吧。”萧瑟表情轻松,悠然道,“原本陛下提出修城时,臣就有异议。云中边城破败严重,三十万只够勉强修呼林关一地的。没有定远军大营坐镇,呼林关就是修好了,也只能挡挡小股流寇,挡不住大军的。何况去年战乱饥荒,当地百姓流散殆尽,人工难以募集,补给难以接应,这都让修城难上加难。现在修城事倍功半,有点吃力不讨好。” 青瞳怒道:“不修?西瞻人如果进犯怎么办?” “那还是修吧,臣去催促户部快些拨款……” “萧瑟!”青瞳气急,“你就这么应付我?” “陛下说什么是什么,这还叫应付?”萧瑟呵呵笑起来,“那么陛下到底想怎么样?” 青瞳端详着他,突然道:“萧瑟,你不会是因为我没听你的话,就故意让西瞻人抢去这笔钱,给我看看的吧?” 第77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6) 萧瑟并不争辩,微笑地看着她。青瞳叹了口气,心想应该还不至于。刚才一顿咆哮,她的气也出了一些,不过转眼想到这笔钱被抢走的后果,忍不住火气又上来了。何况对着萧瑟这样的亲信,也没有控制脾气的必要。 “这只是钱的事吗?”她又叫道,“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这三十万被抢,惹的麻烦有多大。我刚继位就被西瞻抢了钱,要是什么表示也没有,那我的威信也没了。可是以现在国内的情形,让我怎么表示?你说我怎么办?去向西瞻出一封国书把钱要回来?人家要不给呢?我和人家打吗?” “陛下要和西瞻打啊?也好,那可要准备得充分一点。不过真要打,云中是首当其冲,边城更要快点修才行了,臣要加紧催促户部。口风嘛,守住很难,估计还是会抢的,不如多准备几份银子,分几路出发,就算一路被抢还有其他,我就不信西瞻人能一起全抢了。” 青瞳脸色铁青,怀疑萧瑟是打算把她气死。 九、算计 萧瑟似乎没看到青瞳的脸色,又问:“什么时候打?” “打你个……”青瞳深吸一口气才忍住没有破口大骂,萧瑟眼中分明有一丝戏谑,让青瞳清楚了一件事——他在耍我!青瞳只好连做几个深呼吸平复情绪,道:“不管怎么说,是你白白扔了三十万两银子,导致边城没有办法修复。元修都能在益州一地弄到几百万,你……你去想办法找钱出来赔我!” 倒不是一定要他赔钱,但是就这么放过他,青瞳今晚一定气得睡不着觉了。 “钱啊……”萧瑟笑眯眯地打断她的话,“提起钱正好。既然陛下来了,明日要呈报廷议的账册,今天就和陛下说说吧。”他拿起刚刚孙嘉丢下的账册,读了起来:“平定了内乱之后的这半年,南边十三个行省一共收到赋税四千八百万七千……哦,这里写的是七千零五十二两。四千八百万……先帝在位时比现在多三成,就在杨宁之乱前一年,南十三省半年的赋税也有八千万上下。”萧瑟抬起头道:“据我所知,八千万还不到实际税收的一半,这油水一方面确实是被战乱影响,但更多的还是叫层层规矩克扣下来的,实际的税收应该只到了四成。按照这种情况再过几年,赋税能有十分之一流入国库已经是大幸了。” 青瞳这些天看的就是这些数字,还用得着他说?她烦躁地看着萧瑟:“我在和你说边城的事情,你扯这些干什么,先把你自己的事情说清楚再去管别人。” 萧瑟道:“陛下言之差矣。我扔区区三十万在云中,陛下追到户部来揪着我的衣领问话,这数千万的亏空,你倒不管了吗?” 青瞳怒道:“你是一国之相,官员贪墨应该是你管。你不要扯开话题,我和你说那三十万粮饷的事情呢。” “说到底不就是钱吗?陛下还有心思惦记我这点小钱,我先和你说大账吧。”他拿起账册接着道,“今年的税收看着不错,但这半年是秋收,又是南边富庶的十三个行省,下半年就没有这么多了。何况另外十三个行省不但收不到钱,还等着赈济,关中军费还要追加,云中流离的百姓还要安置,明年开春的种子粮还没有备齐。总之一句话,就是处处要钱,哪一项都比你给我的那几十万多。” “该花的钱自然要花,这和你白白扔掉那三十万粮饷怎么能一样?要是别人一时疏忽也就罢了,但是你心思细密,要不是有什么图谋,就是狂妄自大。”青瞳气急败坏,“现在事事千头万绪,我每日兢兢业业也唯恐有疏漏,你若真是犯错也不该在这个当口。我也不是真心生你的气,实在是着急。这个钱很尴尬,三十万的确不多,可也不算少,我不表示一下无法交代。但是为了区区三十万就和西瞻人闹翻,那又绝不可能,这是个进退不得的局面,弄不好就要惹出更大的麻烦……” “好了,好了,陛下别唠叨。”萧瑟笑着打断她,“这几日累了,听到唠叨头好疼。”见青瞳闭上嘴,脸色又白了几分,萧瑟轻轻一笑,拿起账册又道:“我只说了收入,现在来看看支出。工部上报一千八百五十万两,超出年初预算三百五十万两;吏部一千四百万两,这个主要用于各级官吏擢选和前朝官吏的安置抚恤上了;礼部也上奏八百万两,说是弘扬礼教、办学,还有皇上登基大典和先帝国丧的各项花销,这里面虚头很大……但礼部是穷衙门,也就借着国家大典的乱劲拿一点,不是常例,可以不用放在心上。最大头的是军费,大约要用……还有各个苑姓王侯和功臣的荣养,今年一共……” 青瞳渐渐出神,大苑财政状况之糟糕她时时惦记,又岂能不知?后面一连串的数字她已经听不下去了。 萧瑟将账册扔回桌面,道:“一共五千七百八十二万两,明年就是一个铜板不花,也亏空近九百万两。别说陛下还想着修城、赈济、追加军费之类的,基本用度还不知道发不发得出来呢。” 青瞳默然片刻才道:“亏空各朝各代都难免,我们刚经历了大兵大灾,这也在意料之中。先把眼下的困难解决了,其他一点点努力调整,终究会见到成效。” “一点点调整……”萧瑟嘴角扬起一丝嘲讽:“好,那先解决眼下困难,这个简单。”萧瑟一拍手,“亏空九百万,少收的赋税却有数千万,只要让百姓上交的赋税全部归入国库,那自然就渡过难关了。” 青瞳微微叹了一口气:“这却不是能一蹴而就了,能让税收全数归公,恐怕只有上古时候的三皇五帝能做到吧。此事牵涉过多,只能从长计议。我说你,你既然明知现在国家缺钱,怎么还白白浪费三十万两银子?” “心腹大患从长计议,我这疥癣之微倒能惹得龙颜大怒。就算我决策失误,那也是小钱,我又没有装进自己的口袋。陛下就算将过失造成的浪费和贪墨同罪论处,一个个革职拿问,按照金额大小一天一个,恐怕明年也轮不到我头上吧。” 他也开始唠叨,青瞳头疼欲裂,连忙举起手制止:“好,萧瑟,这事别提了。你说这些,是不是想到增加国库的办法了?你要能解了我的心腹大患,我自然不会计较你的疥癣之微。” 萧瑟慢慢地看着青瞳,嘴角勾起一点笑意,道:“简单极了,没钱,就加赋呗。” “萧瑟!”青瞳气得脸色发白,萧瑟仍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她勉强忍住气,道,“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陛下要是不愿意加赋,也可以试着让有钱的人捐官,眼下职位空悬近半,完全可以大赚一笔。” “萧——瑟,我在正经问你话呢!” 萧瑟微微一笑:“要说增加国库,臣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这些了,历朝历代多有采用,陛下若还有其他高见,臣洗耳恭听。” “你!”青瞳大怒:“要是你只能出这种主意,那就闭上嘴吧,我要的是正经主意。”萧瑟立即闭上了嘴,青瞳怒道:“你说话啊!” 萧瑟指指自己的嘴,微笑着摇摇头,意思是你让我闭嘴的。 青瞳暴跳而起,指着他大叫:“好,有本事你就一直闭嘴。我不指望你,我自己想办法,明天早朝我就给西瞻出国书。希望你惹出的麻烦,不至于太难收拾。萧瑟,我不管你和我玩什么花样,还是你真一时糊涂,总之下次给我小心些。”说罢抓起账册,拂袖而去。 萧瑟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嘴角慢慢弯上来——生什么气啊?振业王开始管不住自己的手下了……这个消息卖三十万两,还不便宜吗? 落魄江湖过浒头,潇潇行李一扁舟。 撑肠拄服三千卷,尽欲疏君助国谋。 十、国书 处理政事的时间已过,弘文殿中却依旧忙碌。六张椅子上,依次坐着相国萧瑟、太府寺卿楚惜才、中书省左丞郑当时、右丞田泽、吏部尚书兼弘文殿大学士赵瑛、参议大夫吕慎行,这就是目前大苑最高权力代表——参与政事决策的弘文殿六卿了。 “给西瞻的国书大家再斟酌一下,要是没有什么问题明日早朝就发出去吧。”青瞳背负着手,在弘文殿正厅走来走去。为这封国书的措辞这些人争论一个下午了,年轻的几个还好,楚惜才今年已经七十多岁,明显疲惫不堪。 “陛下,”楚惜才欠身道,“老臣还有一点意见。这封国书的措辞略微强硬了些,臣担心会引起西瞻人的不快。不如适当表达一下我们的意思就罢了,后面要求他们承诺不再抢掠的话就不要写了吧。” “楚大人!”田泽站起冲楚惜才一拱手,“是西瞻人平白无故抢了我们的财物,既然要出国书斥责,若是一点强硬的话也没有,那还不如吃下这个哑巴亏算了。” “田泽,话虽如此,但毕竟我们几人都清楚国家现在的情况,此刻惹火西瞻,实属不智。不能审时度势,不是大丈夫所为。”赵瑛接口道。 田泽摇头道:“一味屈而不伸,也不是大丈夫所为。国书是两国都要入档永存的,若是连国书都措辞谦卑,以后大苑对西瞻还能抬起头吗?” “若是西瞻因此动武,我们损失的就不是区区三十万两银子了。” “国体蒙羞,损失更大!”田泽反驳,转向萧瑟道,“相国,你意下如何?” 弘文殿六卿中,楚惜才、郑当时、赵瑛、吕慎行四人都是为官多年的老臣子,只有田泽一人是青瞳提拔的后起之秀。谁都知道皇帝最信任的人就是相国,以往有了争执,都会参考萧瑟的意见,既然看法不同,田泽便问起萧瑟来。 他话音一落,大家都去看萧瑟。谁知今日坐在首位的萧瑟没有一点反应,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好像此事与他无关一样。不光这一刻,萧瑟整天的反应都很低调,在弘文殿坐了整整一下午,他一句话也没说过。 田泽追问道:“相国,你觉得可以吗?” 萧瑟仍然微笑不答。 田泽还待再问,青瞳淡淡接口道:“你们商议吧,相国身体不适,他想休息,就让他休息好了。”说罢斜斜地看了萧瑟一眼,萧瑟冲她一笑,青瞳眼中顿时冒出怒意,却将目光转向别处,不与他对视。 几位重臣互相看看,都觉得有些不对,说话便一下子小心起来。几人一直商量到快天亮,才勉强统一了意见,拿出一封国书来。弘文殿侍讲陈文远用小楷,工整地抄录在正式规格的国书上。 青瞳拿到手里又读了一遍,最终还是提笔在后面加了一点内容,才用了印,算是正式成形。这中间萧瑟始终端坐微笑,就像不会说话一样。 聘原皇宫中,秉笔官员正高声朗读大苑送来的国书,鉴于大部分西瞻人听不懂这些话,他说几句就解释一下。 “‘……德不孤,必有邻,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这句话就是说只要德行好,就会有人跟从,如果言而无信,则不可行。” “‘贵国之政,故不敢匪,然常闻“非我而当者,吾师也;是我而当者,吾友也;谄谀我者,吾贼也”。君子隆师而亲友,以致恶其贼;好善无厌,受谏而能诫,虽稍逆,得乎哉?’” “这是客气的说法。大苑人说,对于我们西瞻的国政,本来不该指手画脚,但是曾经听圣人说过‘说出我做错的事的是我的老师,说出我做对的事的是我的朋友,而一味称赞我的是我的敌人’。君子应该恭敬老师、亲近朋友而远离敌人,受到劝谏能改正错误,虽然有点不中听,但是难道没有得到更大的好处吗?” 秉笔官擦了一把汗,大苑这封国书用了很多词,说的都是信用一事,但用词却书面得没边了,他解释起来十分吃力。眼看着后面还很长,他硬着头皮继续:“‘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交,止于信……’这句和前面差不多,简单说就是……就是……还是大苑先贤传下来的一些为人做事的道理。”他四下看去,尽管一再语言直白,众位大人还是大半被绕晕了。后面的更难,他职责所在,勉强读起来:“‘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由礼……’” “娘的,这说的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是人话不是?是人话怎么一句也听不懂?”萧震东粗暴地打断了秉笔官。他早就不耐烦了,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烦躁地一挥手:“这国书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恐怕只有鸟才能听得懂。” “由礼则治通,不由礼则勃乱;由礼则和节,不由礼则触陷;由礼则雅,不由礼则夷固僻违,庸众而野。故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此之谓也。”贵岂来说道,“三殿下不懂,却不是只有鸟才能听懂。” 见到是任谁也忌惮三分的贵岂来,萧震东勉强收敛,气呼呼地道:“大苑人想做什么,何不痛快直说?难道老子听不懂你说话,就怕了你不成?” 贵岂来道:“这封国书想说的只有一个意思,昔日两国已经修书和好,我们不该言而无信,又抢了他们的粮饷。至于非得说我们听不懂的话嘛……”他四下看看,才道:“臣推断目的不外有三。一、显示自己是华夏正统,礼仪之邦,要透出大国的文化来压我们一头。要是我们连国书都看不懂,那么就会被他们看成没开化的蛮夷。” “娘的,大苑人敢戏弄我们?” “殿下别急。”贵岂来伸手止住萧震东的暴跳,又道:“还有一个截然相反的意思。这封国书啰啰唆唆,迂腐之气扑面而来,大苑人希望我们对他们轻视,认为他们是百无一用的读书人,日后战场相见,我们高傲自大,先输了一局。” 此言一出,众人肃然而惊,连萧图南打量贵岂来的目光都多了一分惊奇。这朝堂之上,有一半人听到国书之后暗自不屑,对大苑轻视起来,若大苑国书真是这个目的,那可就达成了。 贵岂来四下一望,踌躇满志:“三、软话硬话都说一半,大苑人是想说自己不是好欺负的,欺负急了定然会反抗。”他转身朗声道:“秉笔官,中间跳过,你从最后两段开始读,我猜真正的目的在这里,诸位好好听吧。” 第78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7) 前面的国书读得大家昏昏欲睡,此刻却全都精神起来,竖着耳朵倾听。秉笔官应了一声,顺着长长的国书找出最后两段,大声读道:“‘窃货曰盗,匿行曰诈,易言曰诞,趣舍无定谓之无常,保利弃义谓之至贼……’” “咳咳……”贵岂来有点尴尬,“没想到还是废话,你再读下一段吧。” 萧图南眼角闪过一丝笑意。秉笔官又读:“‘夫骥一日而千里,驽马十驾则亦及之矣……’”他读过长长的原文,尽量简单地解释:“这是说骏马一天能跑千里,劣马走十天也就能到了。千里的路程虽然很远,也不过是有的走得慢一点,有的跑得快一点,有的先到一些,有的后到一些。但为什么不能到达终点呢?路程即使很近,但不走就不能到达;事情即使很小,但不做就不能成功。” 贵岂来冷笑数声:“他们的意思是劝我们做诚实守信的君子,别再骚扰他们,最终也能学会他们圣人的那一套,就和大苑同为所谓的礼仪之邦,不再是背信弃义的化外蛮夷了。哼,不过是爽快爽快嘴巴,大苑人最喜欢这种外强中干的聒噪。诸位,不必在乎这些话,他们翻来覆去只是说我们抢钱不对,却没敢说一句要把我们怎么样的话,大苑人不敢惹我们,只是想要面子罢了。” 中原人的文字还真是奇怪,竟然解释成了白话还能让人听不懂。贵岂来的解释没出口之前,众人还是茫然的,他这么一说,大家才终于明白了,汹涌的骂声顿时传遍朝堂。萧图南一眼扫过去,却见秉笔官神情有异地看着自己,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话说。 萧图南皱皱眉头:“怎么了?还有就接着读,什么话都不要紧,大苑人敢写,西瞻人还不敢听吗?” 秉笔官干咳一声道:“不……只是,国书最尾另附着一张纸,写着‘大苑帝君书西瞻振业王’,是给王爷的,要读吗?” 萧图南默然无语,片刻沉声道:“将国书呈上来。” 乌野快步上前接过国书,呈了上去。殿中诸人面色各异,既然放在国书中,就应该是两国之间的事,见他不肯当众宣读,众人难免对振业王猜忌起来。 只见国书末尾一片朱红,熟悉的字迹霍然出现在眼前,比起拖沓冗长的墨字国书,这几行红字很短,只有寥寥几句话——“大苑初建之时,你我两邦之交何其好也,至今区区百年,日月犹照,天地犹存,唯愿人心不改,则此幸苑勶与两邦万民同感,和睦有期也。” 这里明着说的是两国邦交的事情,两百年前,西瞻和大苑确实是很好的,大苑执政者对西瞻的执政者下国书,希望两国一起努力,重现昔日境况,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青瞳不太放心,怕这几句话和国书一起被西瞻人入档,毁了大苑的名声,所以才写得这么冠冕堂皇。但是其中“日月犹照,天地犹存”不免让人联想起“天地为证,日月为鉴”,加之后面“唯愿人心不改”一句,有心人读起来就比较暧昧了。 出国书是迫不得已,然而青瞳并不想打仗。她没有把握西瞻人看了这个不愤而起兵,于是耍了个小花招,想用温情缓和萧图南的情绪。用这种手段可以不落下话柄,即便被当众宣读,也只当是对国书的补充,萧图南是枉自为她担了猜忌了。 只是几个字,萧图南却看了许久许久,他用极淡的语气说:“给我写信,也用起朱批了。” 声音不大,在一片喧嚣的朝堂上只有近在身前的乌野能听见。听着这样不带一点情绪的声音,乌野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仿佛置身旷野,天地悠悠,只有萧图南孤身一人怅然伫立,说不出有多么孤寂。 十一、出使 萧图南的目光一直淡淡的,过了很久才收回来落在大殿上,听几名武将叫个不休。一个武将大声道:“我们退一步,他们还蹬鼻子上脸了。大苑人要面子,西瞻人就不要吗?振业王杀了可贺敦的世子,这个面子给得还不够大吗?” “出国书?”另一人接口,“老子带兵再抢他们一次,看他们能怎么样!” “对,我们再去抢,看大苑人能怎么样?” “惹恼了老子,就平了他们的国家,咱想拿多少就拿多少,看谁还能唧唧歪歪。” 群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站在玉阶上的振业王冷冷地看着他们。他什么也没说,可他身上正静静地散发着寒气,群臣的兴奋被这寒气冻结了起来。 “回书——此事乃可贺敦部私自所为,已经予以惩戒,西瞻部众自当约束,望——”萧图南眸子收缩,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两——国——永——好!” 此言一出,朝堂大哗,好些人都用愤怒的目光望着他。萧震东原地跳了起来:“阿苏勒,你疯了吗?” 很多官员一起叫起来:“殿下,请别毁了西瞻的威名!” “殿下,不能让大苑如此嚣张!” 萧图南重重地一跺脚,哼了一声。所有人都住了口,虽然不敢再说,但眼中的悲愤之情却溢于言表。萧图南的目光冰冷地望过去,对上他们的眼睛,官员们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再看。萧图南看了一圈,开口道:“国书就这么发,没有事情的话,退朝!” “阿苏勒!”突然一声怒吼传来,萧震东双拳紧握,吼道,“你的国书要是这样发出去,三爷没脸活了。今天我就是拼死也不答应,你要发就先宰了我。” 他的话激起了西瞻人的勇气,好些武官慢慢抬起头来,与萧图南对视。 “你们都要拼死?”萧图南的眼睛眯了起来,目光凛冽,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抿起来,如同刀锋。 就在这时,丞相萧兆擎越众而出,他深鞠一躬,对萧图南大声道:“望殿下听老臣一言。” 萧图南皱起眉头,如果是别人倒罢了,萧兆擎是丞相又是皇族,他当丞相已经几十年,根基遍布朝野内外,如果他也反对自己,那可就麻烦了。他沉声道:“丞相,你也反对吗?” “臣自然听从殿下安排!”萧图南眉头刚刚展开,萧兆擎却立即道,“可是各位大人说得也有道理。” “族叔,你到底什么意思?”萧震东不满地叫了起来。 萧兆擎道:“大苑人的这封国书,我看也没有什么,最多就是想挣个面子。想要省事,给他们一个面子也就罢了,毕竟钱我们已经抢来了,落个实惠。” 萧震东怒道:“我们西瞻的部落王子换大苑三十万两银子,这面子还不够吗?想要实惠,直接出兵去抢,那才是真正的实惠。一味退让,大苑人还以为我们怕了他们。” “三殿下,你说得对,我们的兵力的确比大苑强盛得多,不必畏惧他们。但要是直接进攻,恐怕会引起大苑人的殊死抵抗,我们也会损失不小。何况大苑云中一带刚刚经历了大灾大战,沿途已经没有什么财物可补充我们的军需。大苑让出云中,把军队驻扎在关中,也正是因为补给问题。历来出兵都是下策,既然进攻大苑为的就是财物,臣有一个想法。大苑人反复说他们是泱泱大国、礼仪之邦,不如我们也出一份国书,以友好的名义向他们索要财物,若能不出力便坐享其成,岂不更好?” 一官员摇头:“不尝点厉害,大苑人岂会乖乖把财物送来?” 萧兆擎高傲地道:“那当然是要施加些压力了,要让大苑人知道,如果真的打起来就不会这么简单了事,西瞻远远强于大苑,大苑人不可能不掂量掂量。”他转向萧图南:“这样做,大苑人既有了面子,我们西瞻也得到了财物,诸位大人也能满意,王爷意下如何?” 萧图南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那依着丞相,这个国书该怎么写才好?” 群臣的怒火的确需要平息,如果有不用作战也能拿到钱的方法,他并不反对。何况不管能不能拿回钱,至少要表明态度。在此事上如果还反对,他的压力也实在太大了。 群臣都松了一口气,振业王这么说,就表示他适当地妥协了。 萧兆擎道:“臣以为可以这样说——为了维持双方友好,我们不惜杀死了西瞻最好的盟友——可贺敦部落的世子,这足以表达我们对大苑的诚意了。至于被抢走的财物,我们并没有看见,所以也不能给友邦送回去。可是拔凌铎穆尔顺手掠回的五千边民,大苑至今没有领回去。我们愿意与大苑永世交好,为了表示诚意,已经替大苑把人救回来了。但是草原贫瘠,生计艰难,如果大苑能补偿这些日子我们养活大苑人而耗费的粮食,就把这些人还给他们。臣以为,我们俘获了五千俘虏,要二十万石粮食再加上二十万两银子应该没有问题。以大苑目前的情况,为了不打仗,他们只能把这些钱乖乖地给我们。” “这么多就够了?”萧图南眉毛一抬,诧异他的胃口不大。 萧兆擎摇头:“还可以告诉大苑人,如果他们愿意每年给西瞻五十万两的岁贡,我们还可以协助他们安定边境,如果不愿意……”他微微一笑:“出于两国友好,日后再有小部落骚扰边境,我们还会替大苑收拾,但这可是极麻烦的。西瞻有二十几个小部落,就是一个部落一个月去一次,只抓回几百人,收拾起来也很麻烦,需要的时间难免长一些,这就要大苑体谅一下了。” 群臣互相对视,丞相这是在明明白白地趁火打劫,哪一个国家的边境受得了一个月被骚扰二十多次?大苑如果国力够强,当然可以自己处理这些骚扰,但西瞻都是游牧骑兵,进退自如、机动灵活,大苑在这方面的劣势一百年也扳不回来。他们不停地用小股骑兵和你游斗,你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着,人来少了根本无济于事,大军进入西瞻那就是挑战了。一年五十万两虽然不少,但也只能答应下来了。 要是每年真的有五十万两,那又何必出兵?众人思虑之下,都觉甚好。 萧兆擎笑道:“就算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七折八扣下来,能拿到一半也挺好了。大苑人不是喜欢以礼压人吗?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口气太软是不成的,国书已经用词温和,如果使臣态度也温和,大苑一定小瞧,就不会给我们钱了。这个国书,臣推荐一个人去递。” 萧图南以眼神示意他说,萧兆擎笑道:“贵大人,你愿不愿意出使大苑,去递这封国书?好好打压一下大苑人的脾气,要让他们乖乖地听话。” 贵岂来望着萧图南,萧图南静静地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道:“那你就去吧。” 贵岂来喜不自胜,大声道:“臣定然不辱使命。” 萧兆擎满意地笑了。计策得成,他就立了大大一功,便是不成,他也帮振业王解除尴尬,卖了未来皇帝一个人情。在这个时刻,他深信自己目光长远,看得透彻。 十二、使臣 按照礼节,西瞻的国书先递上去,使臣在殿外等候,等大苑君臣看完了,才会告诉他结果。 贵岂来穿着西瞻人的礼服,静静地等候着。西瞻礼服的装饰以金刀、兽牙等象征勇猛的东西为主,他这身打扮在大苑人眼里是野蛮的,立在太和殿外的宫中侍卫和内侍,都忍不住偷偷打量他,贵岂来身后四个随从脸上不禁现出怒色,贵岂来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他打量着这座古老的皇宫。大苑的富庶让他惊讶,整块白玉做成的栏杆和台阶,一眼望不到边;错金的大鼎、鎏金的巨大铜兽随处可见,就摆在露天里;守卫太和殿的侍卫足有几百个,他们身穿银甲,贵岂来可以肯定这些人胸前的兽头护心镜都是纯金的;至于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贵岂来无法估算它们的价值,但肯定要比站在里面的人值钱得多。贵岂来微微露出冷笑,更加坚定了要瓜分财富的决心。这么多令人目眩的财富,勇猛的西瞻人比软弱的大苑人更应该拥有。 国书已经递上去很久了,他可以想象大苑宫殿内现在一定很乱,不过等他进去,就会更乱。大苑人觉得他是野蛮人,很快,这个野蛮人会给你们一个惊喜的。 终于,太和殿内传出宣西瞻使臣上朝的声音。随着内监的唱报,贵岂来穿过一队队拿着礼器的整齐卫兵,高昂着头走进太和殿,对满朝文武皆不屑一顾,开口便道:“国书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二十万石粮食、二十万两银子换人,你们换不换?” 方行舟喝道:“来使不得无礼,先拜见我朝皇帝。” 贵岂来傲慢地看着青瞳,问:“你是大苑皇帝还是振业王妃?如果是王妃,臣下理应拜见,如果只是大苑的皇帝,那么天朝上臣,就不须对你多礼了。” 这一句话就激怒了所有朝臣,人人对他怒目而视。青瞳暗暗叹气,虽然西瞻的国书写得用词柔和,但她也有心理准备,事情没那么简单。使臣的态度,明显就是一个下马威。不打击一下他的气焰,下一步没法谈。她犹豫一下,把目光瞥向对西瞻的态度一向强硬的田泽,示意他出面。 田泽上前一步朗声道:“当真可笑!历来青史,天朝指的都是我泱泱中华,何时轮到你西瞻化外之人擅称天朝?你可知在《礼记》中,天朝是什么意思?” 关于青瞳还是不是振业王妃这个问题不能纠缠,如果现在论证出了结果,无论是不是,都是她吃亏,他只好抓住另外一个话题开始反驳。 贵岂来高傲地一仰头:“天者,强也!西瞻国土比你们大、兵力比你们强,如今四顾天下,除却西瞻,谁还能担天朝之称?哼,你倒有脸提起《礼记》。你们大苑靠着卑贱胡虏、阴险妇人,联合谋夺帝位、残害同宗,还敢提起一个礼字?当着我西瞻大国使臣妄称天朝,岂不可笑?”说罢,向长着蓝眼睛的萧瑟和青瞳各望一眼。 大苑朝堂之上,地位最高的两个人被他一句话,就都给骂了。 蓝眼睛在大苑被称为天眼,但在西瞻却是邪恶卑劣的象征。此言一出,萧瑟眼中突然闪出一丝精芒,但立刻又恢复成这么多天来,一直挂在他脸上的温和笑容,似乎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79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8) 青瞳不久前刚刚被骂作阴险之人,相比之下,贵岂来客气多了,没有瞄着她脑袋来一箭。她虽然第一次和贵岂来打交道,但在西瞻却久闻此人大名,深知正言官职的性质,便是振业王也挨过他的骂,所以也没觉得生气,但是大苑其余的朝臣却个个怒发冲冠。 田泽满脸通红地指着贵岂来道:“一派胡言!我皇之位乃是先帝传下来的。我皇曾将皇位空悬两月以待先皇回心转意,后先帝执意如此,天下反复进言,我皇不得已才受命。陛下登基,祭奠过祖宗太庙,昭告过天下黎民,何来谋夺帝位、残害同宗之说?” 贵岂来哈哈大笑,道:“传位?果然是言辞之美,可饰太平。昔日李世民玄武之变也是传位,宋太祖黄袍加身也是传位,照你这么说,你们中原五千年来没有一人谋位,都是上一个皇帝当得不耐烦,自己将皇位恭送……啊,对了,是传下来的。而且这么急不可耐,我家振业王的女人回了趟娘家,也赶快传她一个。” 户部尚书黄希原花白胡子气得抖成一片:“尔家的振业王,侵我领土、逼我京都,才会有昔日和亲之举。古之圣贤遇道不同,亦不与之相谋,如今我皇亦与其无关。” 大理寺卿范归豫帮腔道:“昔天下大乱,国祚衰微,乾坤为之倒悬,钟鼎为之倾覆,奸臣当道而行,万民置身水火,独我主奋祖宗之余烈,兴苑室于故都,此位实至名归,可昭日月!且父子相传,合天地情理,近人伦纲常,何须外人置喙!尔将诗书礼易通读过后,再来说话!”他是个老儒,一开口就是连串排比,和他写文章一样,前些日子送去西瞻的国书就是由他起草的。 贵岂来眼珠转了几转,虽然在西瞻,他可以算是汉学第一人,但是真正面对大苑的鸿儒,他也不敢说看过的书能超过这些老头子,看先前的国书就知道不是他们的对手。反正他是西瞻人,大苑眼中的蛮夷,不妨扬长避短,无论用什么方法,此次殿前对答,只要将大苑人气焰压得服服帖帖就达到目的。于是他先来一句雅的:“余读诗书,只有志于用世,而耻为无用之学,故于古今制度沿革、民生利弊之事,皆博问切究之。”话音一转,道:“至于你所谓纲常礼数,余则仅知一二,还要向大人请教。” 黄希原不由问道:“你知道什么?” 贵岂来仰天打了个哈哈:“余只知夫为妻纲,这是尔苑朝的礼书所载,尔等岂可不知?如此说来,尔大苑国君,不过振业王府众女之一罢了。若依照尔朝所讲的礼数,便该遵从余主,安守妇道,尔大苑也应归入我国,这也是合天地情理、近人伦纲常,何以尔等竟割地称王?尔等不遵礼数在先,却怪余毫无礼数,岂不怪哉?” 黄希原已经气得只会摇头,哆嗦着反复说:“一派胡言!你一个外臣,竟敢出言辱我一国之君,蛮夷之人……你,你……” 青瞳担心地看着他,真怕老头子一口气上不来噎死过去。 十三、利口 霍庆阳和林逸凡被派出去守着南边几个藩王了,武本善因伤留在朝中,此刻他大怒出列,道:“西瞻使臣,你有事说事,何以一再出言不逊,是不是想要刀兵相见?” 贵岂来道:“刀兵之事不是我区区正言可以决定,没想到在大苑,你一言就可以论及刀兵,阁下是什么官职,失敬失敬!”他遇到文人才掉书袋,遇到这样穿着鱼鳞甲的武将,竟然立即改口,毫不以诗书压人。 别人或许怕这个,但武本善却不怕这种挑拨,他朗声道:“我是护国公,关中平章政事。不是我一言可以论刀兵,天下大势,便是如此。西瞻不仁,几十年来屡屡犯我边界、害我黎民,呼林关外累累白骨皆是证明。两个月前你们又侵我边境、大肆抢掠,你们行事如此,自然会惹来刀兵。”他是杀伐半生的武将,那种凌厉之气是田泽、范归豫、黄希原乃至青瞳都没有的。本来很能镇住人,可惜武本善对西瞻成见太深,最后话题一转,画蛇添足地说起以前的往事来。 贵岂来眼珠转了几转,道:“西瞻不仁,你们大苑就仁义无边了吗?我在你们大苑书上见过一句话,叫仁者不言兵,将军对刀兵这么感兴趣,还谈什么仁?翻开史书看一看,你们大苑打的仗可比我西瞻多许多。你们今天的领土边界,还不是祖宗抢别人的?我们西瞻至少敢做敢认,不会一边杀了人,一边还满嘴仁义道德。” 青瞳叹气,果然被贵岂来抓住把柄,也大谈往事,而且一谈就是两百多年。 兵部新任中郎将汪广洋怒道:“我朝先祖那是为了天下安定,是仁义之师,你西瞻先祖不是也一样吗?可是西瞻抢掠,却是近在眼前。” “啊!”贵岂来假装恍然大悟,“过去半年就是不仁,过去许多年就是仁义了,那么你不理这件事,等着它过去两百年不就行了。” 武本善和汪广洋同时噎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是打仗,这些武将个个能以一当百,可若论斗口,那就百不当一。 田泽只好又挺身而出,谁让他官大资格老,当然得多担待一二了:“贵使前来,不是西瞻王命你逞口舌之威的吧?如果那样,派个鹦鹉来也就是了。” 贵岂来道:“我曾看过你们中原一个好玩的故事,叫晏子使楚。晏子说得好,出使上国派上等人,出使下国派下等人,大人要求鹦鹉出使,莫不是此处是个鸟国?” 田泽差一点噎死在当场。正言的官职性质在今日朝堂上所有人中,大概只有萧瑟和青瞳清楚。人家是从小练习骂人练到大,田泽虽然是青瞳看中提拔的英才,却肯定不是对手,只怕这朝中也无人能敌。 “你他娘的才是鸟官鸟人,老子打烂你这张臭嘴。”众人大惊之下抬头看,却是十六卫军逸府中郎将陈大昌。他是霍庆阳的部下,因平南军功升职至此的。这个人是纯粹的老粗,自己的名字也只会写中间那个“大”字。听贵岂来骂了半日,他早已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地就骂了出来。 “你他奶奶的是什么鸟?躲在一旁就像是粪坑里的蛆虫,苟安在一处,以骚臭的饮食度日。看你站在后头,也不是什么大官,平日里屁也不敢放一个吧?现在倒是满嘴喷粪,还称什么老子,你是狗屎的老子!” 众人又一次目瞪口呆,贵岂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文有文骂,武有武骂,现在居然还可以村骂。他倒是荤素不拘,大有你们全上,老子毫不在乎之势。 汪广洋目瞪口呆地道:“你、你、你,一个文官,竟然口出脏话……” 贵岂来哈哈大笑,道:“无知小辈,我是西瞻堂堂的正言,正言者,无话不可言。这天下的言辞何来脏与干净之说,且看听的人心中所想,心正就不怕言辞不正,心脏才会说别人口出脏话。” 武本善怒道:“依你所说,西瞻的正言就是骂人的,谁能骂得过谁,谁就是正言?”贵岂来点头道:“然也。正言指的不是官职,而是你所说的话是不是正理。我便是一个把正理说出来的人罢了,不管你用什么话,只要你能说得我服,我就认定你说的话是正言。” 青瞳脑袋里闪过一句话——这是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回过神再看,朝堂上已经一片喧哗。文官武将一起开口大骂起来,文有文的措辞,武有武的说法,贵岂来凭一人之力猛烈还击、发挥出色,眼见半数和他对过话的官员都满面涨红、浑身颤抖。大苑加上大梁共四百年,这太和殿中还没有这么热闹过,如果屏蔽了声音,看动作倒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许多一辈子都没有骂过人的文官都开了戒,然而,越是豁出去什么都骂,越不是贵岂来的对手。眼见这番舌战,贵岂来定能轻松取胜。 这场面也太不堪,青瞳皱起眉头想大喝一声——来人,将他拿下。抓他倒是可以,只怕一开口惹祸上身。看他骂得正兴奋,随口给自己两句怎么办?贵岂来连萧图南都骂,没有理由会特别关照她。别人被骂也就罢了,她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脸面,要是挨上一句村骂,那么只好杀了这位来使了,然而这样的后果她又实在不愿意承担。 如今贵岂来骂得虽然凶,实际目的却是要钱,为了钱开战,国人恐怕不会支持;因为被他骂了几句而开战更不行,这些话拿到军中激不起同仇敌忾,反而会让人觉得打得不值得;但就这么忍着也不行,难免被人瞧不起,若真打起来影响威信。哎呀,真是头疼啊!她早就料到此事没那么容易摆平,只是没想到谈判还没开始,西瞻的使臣就成绝杀了。 她正想着,胳膊在桌子下面被轻轻拉了一下,身边穿着四品侍书服饰的花笺不动声色地从下面递给她一张纸,青瞳快速瞄了一眼,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斗大的:“稳住他,我去办救兵。千万等我,别让他停了。” “千万”二字写得极大,如同加重语气一样。“搬”字还写错了,写成了“办”。墨迹早已干透,看来这纸条写了好一会儿才递进来。青瞳认得这是任平生的字,除了他没人有这么凹的水平。 因为任平生无事,青瞳便任命了他一个十六卫军教头的职务,让他教授军官搏击之术。很快,被他训过的那些军官个个叫苦不迭,任平生摇头说他会的是一对一的功夫,都是要从小练习,不是这些已经成年、骨头僵硬的军官可以学得了的,于是自己请命改教大内侍卫。 侍卫基本上都是练家子,这下就没了问题。只是这个大个子从此领了腰牌,出入内宫比萧瑟等重臣方便百倍,毫不避讳。当然,只要青瞳不介意,别人也不敢说什么。朝堂上来了这个克星,消息被宫女内侍传进内宫,任平生偷偷潜进太和殿后殿听了一会儿,就写了个纸条然后飞一般走了。 青瞳看着乱成一锅粥的朝堂,再看看发挥得游刃有余的贵岂来,心道:千万别让他停?我就是想让他停也得有办法啊。又极奇怪,任平生说去搬救兵?她看着骂得吐沫横飞的贵岂来,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本朝有这方面的人才。 十四、pk 大苑这方的声音已经低了下来,只有少数几人还能勉强一战,言辞也重归文雅。 贵岂来的声音依然高昂清晰地传来:“哀吾生之鄙贱,又何矜乎才艺也!予夺其不可冯,吾又安知夫天意也!人固有不偶兮,将异世同其狼藉。遇秋气之恻怆,谅时命其不可为,独申哀而竟夕……” 青瞳听得脑袋发胀,看着武将个个眼睛发直,文官个个嘴巴发涩,只有贵岂来还跟吃了五石散一样兴奋。 在一片混乱中,方行舟进来唱报:“皇上,侍卫军教习任平生携一人宫外求见。” 青瞳简单地道:“宣。”她的表现一直很符合身份,从头至尾,表情沉着、目光坚定,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一直不愠不火。 方行舟表情颇有些古怪,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低头应了一声“是”,片刻就带着任平生和一个中年女人进殿来。这女人粗手大脚,指甲缝里还有黑泥,只有一副水蛇腰一步三摇,还有些韵致。 她的眼睛呈三角状,眉成吊梢,颧骨高高耸起,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她长度颇为壮观的脸上显得好不精致。她穿着一身簇新的衣衫,显然是第一次穿,衣服上压的褶子还没有展平。她见了这样大的场面颇紧张,身子微微发抖,带动新上浆的衣服沙沙作响。任平生规规矩矩地行礼,这女人扑在地上,咚咚磕了好几个头。 青瞳皱起眉看着任平生,任平生冲她挤挤眼睛,她想不出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但却相信任平生的鬼主意,于是仍旧不动声色地看着。 那女人站起来环顾一周,看着装束完全不同于中原人的贵岂来,回头问任平生:“就是他吗?” 任平生点头:“是,能骂过他,给你五两银子。” 女人答应一声,先冲贵岂来阴阴一笑。贵岂来一愣,只见这女人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扬起,夸张地往腿上一拍,随后踩着这个节奏跳着脚骂起来—— “瞧你那样,满脸芝麻酱,猪鼻子狗脸不像人样。你头是猪养的、身子是鸡养的、脚是熊养的、肚里的杂碎是母狗生的,一看你就是三伏天卖不掉的肉——臭货!有大哥有三弟,你算老几?强盗画影像——就你那副贼形!乌龟跌在竹园里——就活该戳死你这个硬皮软杂碎的王八蛋!”动作纯熟至极,声音连贯顺畅,抑扬顿挫,一点也没停歇。 任平生出宫门后即刻骑上快马,飞奔到离京都八十余里的一个村子,开口就问:“你们村里最能骂人的泼妇是哪一个?” 他拿着兵马司的关防,尽管要求奇怪,当地里正还是不敢耽搁,把他领到一个院落前,隆重介绍了这个外号“小歪嘴”的中年农妇。当任平生用五两银子诱惑她去和一个外族人对骂时,她只一句话便坚定了任平生必胜的信心,小歪嘴问:“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贵岂来吓了一大跳,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出口伤人?” “好你个孙子,胎毛刚摩挲干净,转过屁股就不认识你娘了,老娘是你贴亲热辣的八辈子祖宗!你嫌你老娘出口伤人?你那点本事不也是老娘给你的吗?” 贵岂来大怒:“你到底是何人?胆敢辱骂一品大员,便是你家皇帝也不能对我如此无礼,还不将她拿下治罪!” 小歪嘴有点气馁,慌张地四下看看。青瞳沉声道:“朕这朝堂,还轮不到你发号施令。跳起……呃,贵岂来,刚才你言道,不管用什么话,能说得你服就是正言,还算不算?” 以前萧图南每次提到这个正言大人都叫他“跳起来”,害得青瞳差点脱口而出。 青瞳对小歪嘴道:“那民妇,西瞻来使想和你辩驳一番,你莫要让他失望。” 小歪嘴得了定心丸,大喜道:“遵旨。”回头得意扬扬地看着贵岂来,道:“你想变啥玩意儿?就是变成夜壶我也不怕你。”原来她不知道辩驳是什么意思。 贵岂来气得直哆嗦,道:“我看你必是一个无知泼妇,即刻滚回去,不要在这里撒野。我堂堂天国上臣,岂能和你这种蠢人计较。” 第80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9) 这下小歪嘴明白了,原来是吵架啊,这个她是具备专业素质的,深知声高、嘴快、得不得理都不让人的重要性。于是不容任何人插嘴,小歪嘴已经呀哈一声叫起来:“上个茅房都能撑着你?说你老娘撒野,你个孙子是撒风!咱肉骨头敲鼓——昏(荤)咚咚,大哥别说二哥丑。” 青瞳回味着“上个茅房都能撑着你”这句话,暗地里一咧嘴,这比喻实在太恶心了。 贵岂来怒道:“我不和你说话,大字都不知道会不会写一个。好哇,还妄称天朝上国,我回去要和所有人说,你们大苑朝堂之上,竟容这无知村妇撒野……”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小歪嘴照脸啐了好大一口,她炮珠般又急又快又响又脆的声音争先恐后地蹦了出来:“屎壳郎趴在鞭梢上——光知道腾云驾雾,不知道死在眼前的熊货!老娘不会写字,也没见到你孙子写,灰堆里烧山药——都是些浑(灰)蛋!” “我自然会写……” “呸!吊死鬼打粉插花——死不要脸。会写字稀罕?村东头的老赌鬼也会写几个,还不是老肥猪上屠——挨刀的货?扫把眉毛熊泡眼儿,烂糟鼻子包子脸儿,吃人饭不拉人屎尿,说人话不办人事,我看你也就是个天落馒头狗造化!” 贵岂来大怒,好容易趁着小歪嘴换气的空当插了一句:“看你的长相丑陋无比,就知道你是个刻薄刁妇……” “呀呸!”小歪嘴一蹦老高,“老娘丑?你孙子更他娘的没法看。我看你赶紧把脑袋砍下来塞屁眼儿里当烧鸡卖了,好歹遮遮羞!孙子哎,你光着身子追我二十里地,我回一次头都算我是流氓!” 任平生脸涨得通红,运了好几回气才把笑声憋回去。朝中好多人都低下头去,范归豫使劲拽着腰上的玉牌,手背上青筋都暴出来了,生怕泄了这口气。柱子上传来奇怪的声音,再一看,是汪广洋脸红如火,正在挠柱子。只有花笺忍不住,捂着嘴冲进后殿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眼睛红红地回来,显然是眼泪都笑出来了。 “闭嘴!”贵岂来暴跳而起,“我让你闭嘴!” 村骂虽然他也骂过,但不是这样胡搅蛮缠、胡说八道地骂,还是要讲着道理辩驳才行。可小歪嘴思路天马行空,并不和他讲任何道理,只以气人为目的,谈话内容早就离题万里。两个人谁丑谁好看,这有什么好辩驳的?可是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小歪嘴那两片薄唇立即上下翻飞,先骂他个狗血淋头再说。贵岂来几次插不上嘴,气得快发疯了。 小歪嘴双眼放光,兴奋得眉飞色舞,她的神情和贵岂来刚才很相似,一个绝代剑客拔出宝剑,一个千军之帅听到角鼓,都会双眼放光。这样看来,他们的区别也只是领域不同罢了,骂街也是一项可以让人自信的技能。 小歪嘴还在连珠炮一般地说:“天上落豆渣——你就是个该猪吃的货!五百钱分两下够你用两次——次次都是二百五!骆驼生驴子——哪里出来你这个怪种?你个铁匠铺的料——挨打的货!望乡台上高歌——不知死的鬼!” 贵岂来只觉呼吸困难,任平生拉拉兴奋无比的小歪嘴:“行了,行了……” 小歪嘴意犹未尽回头又道:“你后脊梁长疮、肚脐眼流脓——坏透了!狗咬皮影子——没一点人味!墙头上跑马——不回头的畜生!阎王的爷爷——你个昏头暗尾的老鬼……” 眼看贵岂来的眼睛白多黑少,身子中了风一样摇摇晃晃,任平生不得不说了一句:“要活的。” 小歪嘴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殿上诸人此刻实在忍不住,已经笑得东倒西歪,一片嘈杂。 青瞳将手一伸,下面立即安静了,她沉声道:“鸿胪寺卿,命人送贵岂来回使馆暂歇。”随后又冲贵岂来道:“等你想清楚怎么和一个国君说话,再来议事,如果还是如今日一般便罢了。西瞻的堂堂正言在大苑不过值银五两,朕若想听,大可以花些银子,就不必你万里奔波来正这个言了!今日事毕,退朝!”说罢咚地站起,不等群臣施礼便自顾自地转身而去。 任平生暗叹——当招牌不容易,别人能笑,她还要保持皇族风范。任平生理解的风范,就是像今天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没有表情。 花笺急忙跟上青瞳的脚步。按照礼制,她本应扶着皇帝的手肘慢慢走的,现在皇帝快得和小跑似的,变成了她拽着青瞳的衣袖勉强跟着。刚刚转过太和殿前后殿的屏风隔断,青瞳就一下坐到了地上,拍着大腿狂笑起来。 这正是——看朝堂再起风云色,小歪嘴pk大正言! 我亦千古足风流,江山留与他人愁。 舌吞漠北三千里,气压西域十四州。 十五、和约 果然,贵岂来在使馆歇了整整五日,再上朝已经没有那种嚣张气焰了。他眼神溜过一圈,确认小歪嘴不在,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右手抚胸施了一礼,道:“外臣见过陛下。” 大苑众人喜笑颜开,心道:你早这么老实不就得了?全不管这个人的气焰并不是自己打下去的。 青瞳却是一愣,在西瞻,她虽然与贵岂来没有过多的接触,但是此人备受西瞻朝廷看重,凭借的可不是一点骂人本事而已,眼见他换了一种态度,最大的可能就是换了一种策略。就算普通人输了不算什么的斗口,对一辈子舌头下面无敌手的正言大人打击巨大,但他也不可能挨了一顿骂就正事都不顾了。 贵岂来恭敬地开口,道:“大苑皇帝陛下,外臣的来意,国书上早已写明,二十万石粮食、二十万两银子也不算很多,贵国拿出粮食,外臣就回去复命了。” 武本善冷笑:“岂有此理!你们入侵我们的国家,抢了粮食、掳了人民,回过头来还大言不惭地要我们拿粮食和金银赎人!如此说来,全天下的行当要数强盗最做得来,真正的一本万利。” 贵岂来道:“这位大人此言差矣。你亲眼看见我们抢掠了吗?抢了你们粮食人口的,是边境可贺敦部落的士兵。” “我们西瞻和大苑可是有国书的,白纸黑字、山川作证,两国结为秦晋,永世交好!所以我家振业王才不辞劳苦,辛辛苦苦替你们大苑把被掳的边民追回来了。你们打不了,振业王只是因为管教不严,就杀了可贺敦大酋长的儿子,这件事在西瞻可是人人知晓,我们的诚意还不够大吗?” “谁的边境没有一点流寇,前些时日,你们大苑的盗贼还杀了我们西瞻不少人呢,这件事找谁追究?现在我们不过要你们一点这些日子大苑人吃去的粮食,这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他话锋一转,道,“你们要是实在不肯给也罢了,这些人我们继续养着,等你们肯给的时候再来赎。不过时候越久,这些人吃去的粮食也就越多了。”言下之意,再等下去,二十万的数目还要上涨。 大苑众人一时嗡嗡起来,说大苑流寇杀了西瞻人多半是贵岂来编造的,然而当今天下大乱,他们也不敢保证没有其事。而萧图南杀了拔凌铎穆尔,却是各国都知道的事情,这样看来,西瞻对大苑还真的没有恶意,他们索要粮食之举,不过是西瞻贪婪成性罢了。至于贵岂来出言不逊,既然他已经为此吃了苦头,今天态度大变,那么蛮夷之人,也不用太和他计较了。 关于国书中提到的岁贡确实过分了些,没有经过一场大战就伸手要岁贡,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可是难道把这话明着说出来,让西瞻先过来和自己大战一场吗?而且大苑乱了这么久,西瞻人没有趁势进犯已经出乎大家的预料,甚至有人暗暗觉得自己已经占了便宜了。 在几乎所有人的心中,如果真的打起来,大苑一定会失败的,结果还是一样。有一些比较务实、不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人不免开始打算,其实也可以先答应下来,尽力拖延就是,实在拖延不得,等岁末需要进贡的时候说不定已经形势大改。即便还和现在一样,五十万咬咬牙也就拿出来了,总比西瞻现在就进攻、灭了他们的国家要强吧。 众人都眼望御座,等着皇帝的反应。青瞳眉头皱起,岁贡是绝对不能答应的,史书上写上岁贡,那就不只是她一个人的脸,全苑姓祖先的脸也一起丢了。不过她也有苦衷,她的皇位来得不正,国内好多藩王都蠢蠢欲动,此时惹翻西瞻,她就无暇顾及国内了。 她的眼睛习惯性地瞟向萧瑟,希望他能出个主意。结果对上萧瑟带着戏谑的眼睛后,才想起自己和此人正在冷战。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不帮忙,看他那个样子,青瞳突然怒气上扬,将脸一板,转向贵岂来喝道:“岂有此理,你们西瞻人管教不好自己的臣属,还要和友邦要钱?若真是无力管教,那么请让开一条路,朕可以派兵代劳!” 贵岂来一惊,没想到大苑的态度如此强硬,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可是他一转头,见朝上群臣多半都露出骇然的神色,显然没有料到皇上要主动出兵西瞻。 贵岂来放下心来,大苑人还是怕他们的。于是他眼角一挑,道:“巧了,临行时,振业王也和外臣说,得知大苑内部不甚太平,几个藩王不服王化,私自募兵筑城,有谋反的迹象,既然两国交好,振业王也愿意出兵帮助皇上讨伐。” “你在威胁朕?” “哪里的话,外臣只是礼尚往来,皇上要帮我们管教臣属,西瞻自然会加倍报答。” 战斗升级了,这比不得几句嘴皮得失,霎时间气氛冷了下来。 青瞳瞳孔收缩,凝望着西瞻使臣,反复盘算着要把态度做到什么程度才好。她的眼睛在贵岂来身上溜来溜去,像是在观察在哪里下刀才好。 每个人都被她的样子吓着了。实际上,青瞳已经决定给钱了,她反复思考良久,眼下仗是打不起的,只能吞下这口气。至于现在的态度只是做个样子,她打算改革财政很需要威信,而敢于和西瞻开战甚至主动挑衅的胆子,绝对能吓倒一批人,有利于她日后的动作。 贵岂来,如果借你脑袋用用,是利大还是弊大呢?她的眼神溜向贵岂来的脖子,来回盘算着。指挥过千军万马、看过尸横遍野的人,只是心里动念,不知不觉,眼神中就已经带了杀气。 萧瑟一惊,虽然青瞳眼中的寒光一闪即逝,萧瑟却也知道她动了杀念。杀了使臣导致与西瞻翻脸,必然会让大苑国内的矛盾集中在青瞳身上,这可不是他预想的目标。还好青瞳衡量一下,觉得遭受西瞻倾国报复的可能性很大,于是眼神也和缓下来。 “好极了!”萧瑟突然拍手称赞,缓步走了出来,肃杀的场面一下子被打破,大家愕然地望向他,眼看皇上就要和西瞻使臣打起来了,什么事好极了? 只有青瞳眼睛猛然一亮,一下子放下心来,萧瑟肯出马,实在是好事。此刻她高兴得真想骂一句,任平生经常出口的国骂——xx的,你小子不装了吗? “从古至今,没有哪两国邦交能如我们这样亲密。”萧瑟满面笑容道,“兄弟之邦,原本就应该守望相助。人与人相处如此,国与国相处也应当如此。既然我们是兄弟,互相出兵帮助平乱也是分内之事。”他转向贵岂来,道:“既然两国交好,何必在边境列兵?不如大苑将驻军撤出云中三千里,贵国将军队撤离平城三千里,这样我们两国就可以守望相助,一方有难,另一方随时相帮,免除许多麻烦,你看可好?” 这交易不实在。云中虽然是大苑领土,但是自从定远军解散后就一直没有驻军,杨宁之乱时又逢大灾,人烟稀少,城池也破败不堪,完全修复得要几年时间。因为现在驻军云中消耗不起军费,云中其实只有几百探哨,撤离不撤离无关紧要,大军都驻守在关中。而平城一向是西瞻军事重城,既囤积了大量物资,又驻守着重兵,他们撤离平城就真的是给大苑让开一条大路了。 贵岂来生气了:“云中之后还有关中,那能算撤兵吗?” “这么说可就不对了。”萧瑟道,“贵国愿意出兵相助,我们让出云中三千里,是打开大门欢迎你们。云中以内是我们的内地,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做,又不好全麻烦你们。你们也是一样,平城后面三千里的地区,西瞻也尽管驻兵就是。” 岂有此理,平城后面三千里就快到沙漠了,西瞻人在沙漠里怎么可能驻军?但是事情的关键不在这里,两国撤出边境之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可能,这样的条约别说双方都不可能签,就算签订也必然是一纸空文。 贵岂来知道再在这件事上逞口舌之快已经没有意义,西瞻的本意如果是想两国互相进军,那就不用派他来,直接开打就是。看大苑朝臣的反应,贵岂来知道实际上大苑也不是真的要进军西瞻,他们双方都是在占口头便宜,想占据一个气势而已。 这本来是他的专长,然而此刻被萧瑟占了上风却不敢发挥,萧瑟讲的虽然是歪理,但毕竟还是在讲理。要是他想在口舌上压倒萧瑟,恐怕又要像那天一样,换个根本不和你讲理的人来。堂堂正言在朝堂上被活活气晕,这辈子他不想再来一次了。于是他声音温和起来:“此事关系重大,外臣还要回禀我国君上才能决定。” 萧瑟也顺着台阶下,温声道:“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讨论边民问题吧。快要过年了,我们也想早点接他们回来和家人团聚。” 细节上的纠缠不适合在朝堂上说,也不用相国亲自出马,一天以后,鸿胪寺卿就将商议后的条款呈上了。第二条岁贡没有答应,但第一条赎回边民的代价是二十万两银子和五千匹丝绸,这远远超出一般交还俘虏的正常价格,算是给了西瞻人面子。 为了能让西瞻人接受,掌管外交的鸿胪寺卿又提出给西瞻茶叶、布匹、玉器等一大批物资,当然不能用岁贡的名义。鸿胪寺卿为了不让国人把卖国的骂名安在他头上可算煞费苦心,在文字上好好做了一番文章,岁贡变成了“通谊”。 中原人最会做文字游戏,宋朝每年为了给金国进贡弄得焦头烂额,大家都快吃不上饭了,还美其名曰“岁赐”。世界上要真有这么慷慨的人,青瞳也愿意接受这样的恩赐。 第81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10) 鸿胪寺卿和大部分大苑官员一样,认为真的打起来自己一方没有胜利的希望,一点血不出怕是不行的,能挣回来的只有一点面子罢了。既然西瞻强调两国友好,那就不妨从友好下手,互相赠送一些什么。 最后互通友谊的结果是,大苑用这价值近三十万两银子的礼物,换回西瞻一百匹马和一点毛皮毡毯。虽然价值相差太多,但是礼物无分轻重,大苑想保全面子的士大夫都可以假装看不出差别。加上赎回边民的那二十万两银子,也达到了西瞻人要求的五十万两的数目。只不过时间从年年变成一年,至于是不是真的一年就能让西瞻安分了,那就要祈求上天了。 青瞳不是不知道狼越喂越凶的道理,但眼下却只能忍痛从本就捉襟见肘的财政里挤出这笔钱来。这让她心痛之余,更加渴望自身的强大,更加渴望财政上顺利改革了。 艰难王业,返正皇唐。何时可见?万国朝阳。 但叫四夷,安守各方。狼奔虎攻,无犯我疆。 十六、时局 送走了西瞻使臣,青瞳越发废寝忘食起来,也不知道是睡觉时间太少,还是她不知什么时候养成的揪着头发想问题的习惯,她开始掉头发,每天内侍都能从含元殿打扫出一小缕头发来。与此同时,眼睛在她越来越瘦的脸上显得又大又亮,有些瘆人。 上次在朝堂上萧瑟帮忙,青瞳以为他放弃了冷战,谁知道再次将他叫来问主意,萧瑟还是笑眯眯地说什么加税之类的“主意”,将青瞳气得半死。不过以青瞳对萧瑟的了解,他不想说的事情,别人绝对没有本事套出话来,再气也是白白气死自己,只好当这个人死了,自己另想办法。 这几日,户部的奏章被她翻得稀烂,随着在京官员集思广益的令下,递到她手上的各种办法也多了起来,偶尔还有像萧瑟说的那种损招,经过参政大臣的过滤,还剩几百条。青瞳除了看大臣们推荐的,其余的也没放过,寄希望于突然看到好主意。忽然,她的眼睛停留在一个条陈上,微微一亮,又仔细读了一遍,暗暗点了点头。翻过封面看署名,不由自言自语道:“又是孙嘉?” 在她觉得有用的方案中,已经有十几条是这个叫孙嘉的人提出来的了,此人显然对财务极为熟悉,看他提出的方法,肯定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 程志给她换了一杯茶,听到这句话,笑着插口道:“万岁也说起孙嘉,孙大人这些日子可真是大大有名。” 青瞳奇道:“你知道这个人?” 程志被花笺反复嘱咐,让他找机会就打断青瞳看书,让她歇歇。见青瞳感兴趣,忙夸张地道:“现在京都谁不认识孙大人啊,前几日他以从五品的身份,一纸奏章参奏相国,朝廷上下都震动了。” “参奏相国?为什么?”青瞳惊讶,“我怎么不知?” 程志笑道:“孙大人品级不够,按规矩是要先向他们户部正堂禀报的。黄大人将他斥退了,他就往别的衙门递,吏部、礼部、大理寺,听说走了个遍。闹了几个衙门也没有人给他递,结果这位孙大人起了个大早,将折子贴在金水桥的桥栏上,第二日早朝时官员都看见了,孙大人从此声名大噪。” 青瞳心里十分好笑:“后来呢?” 程志道:“后来侍卫抓了孙大人,正闹的时候,可巧相国上朝到了金水桥,他命侍卫将孙大人放了,还说:‘我不是说了吗,折子写好了我给你递上去,你怎么不找我?’当时在场的官员有二三十位,个个都以为相国在开玩笑,谁知他真的将折子递上来了,只不过被陛下留中未发。孙大人虽然没有参倒相国,但现在也是举朝闻名了。” 青瞳点点头,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一则她答应了萧瑟不计较那三十万两银子的事情,不想旧事重提;二则心里还是偏向萧瑟,不信他会贪墨。所以并没有看就放在一边,也没注意上折子的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小官。 胆大也罢了,受了冷落却也不气馁。青瞳又拿起署名孙嘉的条陈,暗道:倒也分得清轻重,说的都是关于财政的,并没有非参倒相国不可,不是一味图名之辈,此人可用。 她用手指轻叩桌案,道:“传孙嘉进宫,申时弘文殿等候。” “是!”程志知道只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到这里了,下面她又要全力工作,便答应一声躬身退下。 青瞳打量着孙嘉,见他年纪虽轻,却气势沉稳、目光坚定,先有了几分喜欢。 孙嘉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沉稳,第一次进这朝廷大员和皇帝议事才用得到的弘文殿,他还是有几分紧张的。他认真见礼,却见皇帝很随和地冲他招手:“孙嘉,朕将这些日子呈上来的主意都看了,挑出这些好的,财政你熟悉,过来看看有多少可行。” 孙嘉手心冒汗,能看大臣的奏折意味着自己将被重用,说不惊喜是假的。可他也知道这副担子有多重,却不愿妄自菲薄地说自己不行,于是说了声:“谢陛下看重!”便上前逐条细看起来。 若论大苑的财政情况,孙嘉的确是最清楚的一个,连尚书黄希原都不会像他一样如数家珍。加上孙嘉从滁阳调任以来,就一直苦思财政问题,青瞳问他什么都能立即回答,提出的要点也比较切中要害,两人这一讨论,到了掌灯时分才罢。 自此孙嘉经常被传召入宫,半个月后正式升任户部侍郎一职。因为他那闻名朝野的参奏,大家都知道他与萧瑟对立,见孙嘉得到重用,有些人不免猜测相国开始失势。然而不管有多少风言风语,萧瑟却始终微笑着,没半点焦急之色。 却有一日,青瞳将萧瑟叫到弘文殿,萧瑟见孙嘉侍立殿中,正凝神望着他,不禁轻轻一笑,拄着手杖坐下来。他有腿疾,进宫议事向来是有座位的,内侍太监不用青瞳吩咐,早就抬进一张椅子。 待萧瑟坐定,孙嘉迈步走到他面前,与他对视。萧瑟眉头微微一皱,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向他示威?当着皇上的面,不太可能吧?不料孙嘉突然后退,双手抱拳一躬到地道:“相国,下官日前对相国出言不逊,还请相国见谅。” 萧瑟有些惊奇,抬眼望向青瞳,青瞳叹了一口气,道:“孙嘉连日想了许多条陈,朕觉得可行,但是孙嘉却说一定要相国认为可行,他才能放心,他相信你可是超过相信朕啊!” 萧瑟微微意动,轻轻一笑:“怎么,你后悔参奏我了?” 孙嘉沉声道:“自然不后悔,相国意图动用太仓就是有错。但相国的能力却是孙嘉万万不及的,此等大事,没有相国把关,孙嘉怎么也不能放心。” 头顶沉默半晌,萧瑟淡淡的声音传来:“你起来吧,既然你信得过我,想出什么主意了,拿来我看看。” 萧瑟翻着手中厚厚的一叠纸张,青瞳与孙嘉都紧张地盯着他,弘文殿内好久没有一点声音。眼见萧瑟翻到最后一页仍然不语,青瞳忍不住问道:“如何?” “无用!” 青瞳和孙嘉都脸色大变,这也太打击人了。青瞳有些不服气:“怎么会一点也没用?” 萧瑟淡淡地道:“这些总结起来无非就是澄清吏治、轻薄徭役、休养民生、广开商路。都是花钱的玩意儿,没一个能挣钱,有什么好?” “短时间内或许不能见效,却都是正途,只要力行下去,几年之内大苑财政就能缓过来了!” “陛下要是早说要的是这类主意,臣随便就能想出这么多,有何难处?” 青瞳气结,自己殚精竭虑想了这么久,他居然说随便就能想出。这点青瞳倒也信他,萧瑟之才无人能敌,问题是自己没问过他吗?有主意他为什么不早说? 萧瑟漫不经心地拿出一张来:“设立监督机制?治理官员贪墨哪有那么麻烦?陛下要是下决心彻查,借几十个官员的脑袋、抄百十个豪门的家,贪墨之事刹住十年没有问题,不须耗费几年时光。海外贸易?先不说风险,挣来的钱能有几分归入国库?富也不是富的朝廷。田亩新税法?嗯,细节倒是挺多,看来下了不少工夫,可惜不知要先花多少钱才能颁布下去。” 青瞳忍着气道:“好,这些都是花钱的玩意儿,那你有什么挣钱的主意?” “多得很。”萧瑟轻轻一笑,“可以找几个大商贾,寻个由头抄了他们的家。别看大苑连年天灾兵乱,富可敌国的商贾还着实有几个,收拾一个就够一年的用度,光抄家也能对付几年。” “你这算什么主意?”青瞳怒道。 “还有别的办法,各个苑姓王爵有守土的责任,陛下可以借口扩军,让他们拿钱出来。” “现在的军队已经过于庞大,战斗力却并不高,你知道军费一年要多少钱?我一心想着怎么精简,你还要扩军?” “出主意的是臣下,拿主意的当然还是陛下。”萧瑟微微一笑,“要是觉得抄家扩军都不好,还有别的。比如说丝绸,一向是赚钱生意,贩卖到西洋一匹可以获利十两,各国之中只有大苑的气候适合种桑养蚕,不如将江浙一带的田地全部种上桑苗,一年之内收获的生丝就能弥补上千万两亏空。” 十七、主意 孙嘉在一旁越听越怒,终于忍不住插口道:“敢问相国,蚕吃桑,人可要吃粮,土地都种了桑苗,人吃什么?” 萧瑟道:“江浙两地百姓没饭吃,比大苑全境没钱用的危害总要小吧?”他微笑着道:“我们可以将当地居民迁走。若觉得麻烦不迁走也无妨,江浙一向富庶,不见得一年就全饿死了。让百姓省着点吃,我看最多饿死三成,倒有七成能留下命来。” “你!我……我错看了你!”孙嘉怒瞪萧瑟,忽然回头朗声道,“陛下,相国为百官之首,竟有如此居心,陛下应该严惩!陛下?陛下?”孙嘉话没说完,突见皇帝脸色大变,惊得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 原来青瞳越听越怒,将手抬起想狠狠拍一下桌案,谁知手臂一扬,突觉一股腥热猛然蹿出来,从小腹直逼胸口,心脏狠狠地跳动起来。她霎时间觉得呼吸困难、头昏眼花,举起的手臂一阵发麻,无力地垂下来,只能扶着桌案急速喘息。 萧瑟见青瞳突然脸白如纸,一口接一口地急速喘息,只有出的气,不见进的气。他终于脱掉常年不变的微笑,几步抢上前来,抓着她叫:“陛下!青瞳!你怎么了?” 孙嘉在一旁号哭出声:“陛下!陛下!” 萧瑟扶住青瞳又叫了两声,见她还是不能回答,急得眼睛也红了,道:“孙嘉,我看住陛下,你快去叫太医。”一摸青瞳双手冰凉,自己的手不禁也抖起来。 孙嘉厉声道:“相国,陛下若有万一,你万死难辞其咎!” 萧瑟哪里还有心思理他,将他猛地一推,喝道:“你看着,我去叫太医!”起身就走。 这时,青瞳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一把将萧瑟拽回来,骂道:“叫什么太医?叫侍卫来,宰了你是正经!” 萧瑟见她能说话了,放下一点心来,哆嗦着道:“这是怎么了?吓死我了!” “我心脉重伤,这几个月来事事操劳,经常觉得气息不畅,你还来气我。” “太医不是说你已经大好了吗?” 青瞳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是我让他们说的,我好不了那么快,至少也要三年五载将养。如今这形势,我不说自己快好了,难道说自己快死了?再说我只要不过度操劳就无妨,太医也说这个病除了慢慢将养,没有其他办法。” 萧瑟急得跺脚:“那你还如此操劳,不想活了吗?” “没有那么严重,死是死不了的,最多康复得再慢些。”青瞳道,“萧瑟,我的身体不用你操心,你多操心操心国事吧。大苑财政败坏我知道,若是人人有钱,前几年天下也就不会乱了。但这也是历朝历代都会有的麻烦,除非是造反打下天下,前朝和他无关,才能蛮干补充国库。像我这样接手前面摊子的都会遇到财政困难,但我一定要让天下百姓都安定,就像你在滁阳一地做到的那样……”她喘着气拉住萧瑟,诚恳地道,“这件事我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做好,萧瑟,你要帮我。” 萧瑟有些动容,紧紧盯着青瞳道:“我当然帮你,我怎么会不帮你……只是……真的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好吗?” 青瞳双眼霎时放出光彩:“萧瑟,你是不是已经有办法了?快点告诉我!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的,在滁阳那么短的时间,都能被你治理得那么好,你一定是有办法的。” “别急,你要听我慢慢说。”萧瑟叹道,“陛下、孙嘉,你们为了财政耗费这么多精力,有没有想过财政为何败坏若此?” 青瞳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想过,大苑接连经历兵乱灾荒,没钱是很正常的。亏空之事也是历朝历代都会有的麻烦,无非就是官员贪墨、民生疲惫、商路不畅带来的后患……” “所以孙嘉你想出的主意都是围绕澄清吏治、轻薄徭役、休养民生、广开商路这一类?” 青瞳和孙嘉对视一眼,孙嘉道:“是,下官知道吏治不是我应该涉足的,但若不澄清吏治,怕是想出再多的主意也只能喂饱了墨吏。此事陛下许我说,能不能采用还请相国参详。” “我不是说你想得不好。”萧瑟道:“其实你这些条陈都算得上是良策,看得出你花费了很多心血。只是略微有些混乱,虽说是财政的问题,不过处理起来却不一定要围着‘钱’字打转。” “我给你一个思路,你熟悉财政,不要看表面,要往根本上想,把给朝廷钱的是什么人、花朝廷钱的是什么人都列出来,然后再看看你的主意哪些是能让给钱的人多起来,哪些是能让花钱的人少下去,这些条陈中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你自己就明白了。” 青瞳和孙嘉都是眼前一亮,立即思索起来。 萧瑟见状摇头,沉声道:“没什么可高兴的,即便将财政考虑得周详无比,也不过是扬汤止沸的办法,至多管用一年两载,下面自然又会生出许多对策,时候一过,仍旧是捉襟见肘之局。” 青瞳一惊,略一思索就知道此事大有可能,不禁皱眉道:“这是为何?” 第82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11) “因为官员贪墨、民生疲惫、商路不畅……这些仍然只是表象,不是大苑真正症结所在。”萧瑟站起来道,“大苑的负累太重。苑本来是一个小姓,姓的人不多,但是一朝开国立即风光无限。陛下家宗谱上实在找不着的就不去计算了,单说高祖的子孙嫡传至今,全国一共有亲王三十一个、郡王两百七十三个、郡公级别的已经过了两千人,其余宗室子弟数不胜数。供养一个亲王一年要丝绸五千匹、黍米五万石、金银器皿共一千件,郡王、郡公、宗室依次递减。苑姓供养之后,接下来是开国时的三十几家功勋贵戚,他们各自拥有若干特权,直逼宗亲。光是这些人的荣养就是个极大的数目。” “接着是历代立过大功封爵的人,这些人范围比较小,只在各自封地上拥有权力。比如元修小小侯爵,却有自己募兵五万的权力,他想养活这五万人也不得不敛财。” “随后高官无穷显宦无尽……最后还有富户豪门,这部分人虽然不要朝廷供养,但是他们人最多、关系最复杂、影响力也最大,只要两三家豪门联手,就可以让一个行省的米想卖多少钱就卖多少钱,盐铁生丝想有就有,想没有就没有。官吏不结交这些人,可谓寸步难行,想做什么事情都不容易。加之豪门世家贯穿这上下人等,环环相扣、事事相连,许多事不得不掩饰、不得不同流合污,贪墨也只是其中一项而已。” 他伸手示意别打断他的话,接着道:“我们称这些人为上层人,他们在上构成了朝堂、在下构成了乡绅。他们掌握着大苑的命脉、吸取着大苑的血肉,不管你怎么痛恨他们,现在的大苑还是要靠他们才能运转。不但财政要被他们拖累垮掉,其余民生、军务、政务、工建……没有一项不在他们深重的影响力之下,朝廷的任何一项举动都是给了他们发财的机会,任何一项动作都需付出十倍的代价并很难收到成效。” “现在大苑是两头穷中间富,穷的是朝廷和百姓,富的是这些毫无贡献的人。要说心腹大患,大苑百年制度滋养出来的这些人,就是大苑的心腹大患,让这类人越生越多的制度,就是大苑的心腹大患!” 青瞳听得手脚冰凉,知道这一次萧瑟是说真的了,不是在和她开玩笑。这番话若是在朝堂上说出来定然会激起滔天巨浪,此刻听众虽然只有两人,却个个听得面色发白。她一再对自己说冷静冷静,却仍然心跳加快。 萧瑟转过头,对孙嘉道:“你那户部账册里的数字,想增加起来有什么难?大苑并不是没有钱,只是这些钱在野而不在朝罢了。大苑的国力强大到没有一个国家能比肩,只不过没有有效的手段将之集中在一起为我所用罢了。我前面说的抄家扩军并不是开玩笑,抄家就是让花钱的人少起来,扩军就是花别人的钱,让拥护你的人多起来。这类办法不但能解去一时之困,还是釜底抽薪的方法,并非不可行,关键看你用什么名目去实行了。” 青瞳呆住半晌,才道:“萧瑟,釜底有山一样高的柴火,你抽去一条有什么用?抄家总不能抄太多,扩军也要有足够的理由吧?你……你真的有办法集中国力吗?”集中全国的国力?这是个太疯狂的想法。别说全国的国力,只要能集中百分之一,大苑就可以想做什么都能做到了。 “陛下信我吗?”萧瑟突然道。 青瞳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点点头。 “那么,请陛下先帮我做一件事,调拨五十万两银子送去云中。这次说得少些,号称一百万两就够了,守卫人数和路线仍旧和上次一样。” “什么,你疯了?上次好不容易摆平,这次你又要送钱……” “陛下,我与你打个赌如何?”萧瑟微笑着打断她的话,“你不断送五十万两去云中,我赌西瞻人不会抢这些钱。只要你能做到,打破眼前困境的办法我就能想出来了。” 青瞳急道:“那要是抢了呢?” “你刚刚不是送了五十万两给西瞻吗,再多五十万两也不算什么。”萧瑟一笑,“何况即便抢了也只是这一次,后面就不用再送了,损失的也只是五十万两。如果不抢,就用来修城,反正你本意就是要修城,也没什么损失。” “那要是他们不抢,我们就一直发下去?修城能用多少?” “不必,就以五次为限。修缮云中六城,两三百万并不多。若是五次过后,他还能挺得住,我再也不拖延。”萧瑟眼睛里突然有了一丝冷硬——派遣使臣缓解压力吗?萧图南,表面上你很风光,我却知道你快挺不住了,就让我送你一程吧。 “萧瑟……你先说说这是为什么?面子其实不是那么要紧,但我们现在财政如此紧张,这钱用来修城也就罢了,我不心疼,可万一被抢走……” “时机不到,这办法一点用处也没有,何必说?”萧瑟静静转过身来,“昔日在滁阳,我一言可以调动所有财物,其中也多有别人不能理解之举。但滁阳今日财政如何,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了,陛下要用我做事,难道五十万两也舍不得吗?” 青瞳呆望着他,萧瑟与她对望,一蓝一黑的眸子深不可测。 青瞳终于叹了一口气:“萧瑟……无论如何,我不信你会害我。孙嘉,拨款吧。” 孙嘉迟疑许久,才拖泥带水地应了一声,“是。” 闻到佛家智慧光,虚无缥缈在何方?求他方便慈航渡,许我聪明过斗量。 揭地掀天为事业,翻江倒海书华章。若叫他人都如我,需得西江洗肺肠。 十八、怨气 西瞻,聘原皇宫。 萧图南眉头紧紧皱起,看着手中奏折一言不发。 这是大苑密探发来的密报,大苑不顾上一次被劫,又加运一百万两来云中,声称要将云中六城都修成昔日呼林关那样的铜墙铁壁。如今银两已经抵达上扬关,由五千士兵守护。 像呼林关那样的要塞要修六座,一百万两银子是远远不够的,这应该只能算前期投入,所以银两运来之后并没有立即投入建设,而是堆在库里等着。西瞻上下人等似乎能隔着山山水水,看到雪花白银发出诱惑的光芒,个个心痒难耐。 重建呼林关等六关对西瞻来说,显然是个巨大的威胁,兵部于是请示是不是防患于未然,骚扰大苑建城的进度。户部也表示即将入冬,如果能有一百万的粮饷收入,必将令国库更加充盈。虽然刚刚从大苑拿到五十万两,但是西瞻人远远没有满足胃口。在他们看来,大苑没有答应岁贡,已经是严重的挑衅,若不是振业王压制,贵岂来回来的当天西瞻人就出兵了。大苑现在竟然还敢送钱,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实惠,他们都应该出手抢回来。 十几份奏折说的都是这一件事,萧图南将手中奏折一扔,道:“传令,一兵一卒不得行动,有私自出兵的,拔凌铎穆尔就是前车之鉴。” 大苑号称一百万实则五十万的银两运来之后并不急着建城池,而是在签名接收、计划批复等程序上走了好大一圈,那无比美妙的五十万两,就静静地在上扬毫无防备的弹丸之地待了十五天。西瞻人在振业王的严令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大苑人终于走完了所有的程序,开始一砖一石地建起呼林关来。 更让人难以忍耐的是,呼林关初具规模,大苑竟然又运来三百万两银子,开始修建上扬关。一次又一次的引诱,让西瞻人个个急得心里喷火,却不知在大苑,一样有人急得七窍生烟。 大苑皇宫,弘文殿。 弘文殿侍讲陈文远抱着一叠奏折走进来,见皇帝一手支着额头,正坐在书桌前打盹儿。她身上应该是内侍给披了一件夹棉袍子,看来睡了有一会儿了,只是眉头微皱,睡得不安稳。 内侍程志轻轻冲陈文远打手势,示意他别吵醒皇帝。陈文远于是在殿外脱下鞋子,赤着脚慢慢地靠近,小心地将奏折放在案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然后屏着呼吸慢慢退到殿外。 程志跟了出来,指着里面小声道:“不知有什么心事,好几天都没睡好了。” 陈文远也压着嗓子道:“折子里也没什么大事,几位参政大人都看过了,陛下睡够了再批也来得及。” 谁知殿内,青瞳突然大声问道:“抢了没有?” “陛下,您问什么东西抢了没有?”陈文远慌忙答道。 “银两!送去云中那五十万,有人抢了没有?” “没有。”陈文远一边大声回答,一边快步折回弘文殿。他进了殿,才发现皇帝的眼睛并没有睁开,前面说的都是梦话。不过被他这样大声一喊已经醒了,正皱着眉头揉太阳穴。 青瞳还有些迷糊,接过程志递来的蜜水喝了一口,又问:“陈文远,今天的奏折有没有提到云中银两?” 陈文远立即道:“户部奏报,和前两次一样,五十万粮饷前日抵达上扬关,只等云中六郡的郡守记录交接后就发下去,一切平安。” 陈文远是景帝末年的进士,别的大才没有,记忆力却十分超群,整个人就是活的藏书库。青瞳放他在弘文殿做了七品侍讲,任何典籍记不清都不必查书,直接问他就好,奏折经他看一遍,几年之后都记得一清二楚。 “相国看过了吗?说什么了没有?” “看了……”陈文远迟疑一下,道,“相国说请陛下继续运银两到云中,这次要说多些——三百万。” 青瞳咬了咬牙,道:“传旨孙嘉,让他再调拨五十万两去云中,月底发出。” 望着陈文远应是而去,青瞳焦躁无比。说好了限额五次,这才第三次,她就心疼得有点沉不住气了。虽然没有被抢,可以真的拿来修城,不算浪费,可是修建呼林关也就罢了,其余的关口不是那么紧急。眼下挤出那么多钱修不急着修的关口,户部压力极大,黄希原和孙嘉都病了,青瞳觉得自己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西瞻聘原皇宫内,老皇帝忽颜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朝政全权交给振业王管理了,乌野暂时代替内监道:“有事即奏,无事退朝!”他那武将沉稳而有中气的声音,和以前太监尖细清亮的声音形成强烈的对比。 玉阶上的宝座空着,萧图南站在第二层玉阶上面对群臣,等着奏报。然而满朝文武都无精打采,个个低垂着头,没有一个人出声。乌野又喝了一声:“有事即奏,无事退朝!”还是没有一个人出声。 萧图南道:“半个月了,你们就没有一个人有事上奏吗?户部、兵部、工部,你们也没有一件事吗?” 兵部尚书道:“臣无事,王爷严令之下,兵部岂敢有事。” 萧图南眉宇间隐现怒色,转向其他人道:“好,兵部无事,户部如何,今年的冬粮可齐备?” 户部尚书懒懒地道:“齐了,不用打仗,能耗几粒粮食,没事。” 萧图南道:“不要想当然,官仓中具体存了多少粮草?” 户部尚书想了想道:“几万石吧,或者是十几万石,不少了。” “胡说,我偌大一个国家,只有那么一点存粮?前日本王收缴存库的粮食就有八十万石,半个月前仅平城一地的存粮就有二百万石。你给我查清楚了再报。” 户部尚书吃了一惊,振业王一直在督促存粮他是知道的,可没想到两年时间,国家竟然积攒了这么多粮食。然而他却不服气,西瞻人什么时候也学大苑,要存粮过日子了? “殿下,我们西瞻牧民都有家畜,军队也有地方府库,要那么多粮食有什么用?”他小声道,“想要多,大苑有,上千万石也有,西瞻存十年也比不上,就看敢不敢去拿了。” “大苑连年大灾大战,怎么可能有十倍的存粮?即便今年丰足,也只比我们多一倍左右。你身为户部尚书,连关乎国家生计的粮食有多少还不如我清楚。传谕,即刻免职,由侍郎升任。这个尚书你不用干了。” 户部尚书脾气极硬,一挺脖子道:“免职无妨。臣不称职,然而王爷连大苑库房有多少粮食也知道,做两国户部尚书都称职了,可作为西瞻三军元帅、振业王,殿下称职吗?”说罢将官帽摘下放在地上,冲御座深施一礼,然后转身走出大殿。 朝堂上一时鸦雀无声,人人自危之余又有兔死狐悲之感。 萧图南忍住怒气,把眼光投向工部尚书。工部尚书的胆子可没有前两位那么大,他立即哆嗦起来。等萧图南问:“你也无事?”他战战兢兢地道:“臣、臣、臣……”冷汗一颗颗往外冒。 十九、矛盾 萧图南一摆手,道:“罢了,回去继续督造弩箭,本王要亲自验收。”工部尚书如蒙大赦,赶紧应声退下,举起袖子擦了一把冷汗。 萧图南不再理他,脸色冷如玄冰。在他的目光下,大部分人都低下头,有几个胆子大的,只是斜视别处躲过他的目光,却仍然无人说话,唯有萧震东伸着脖子,不断向外张望。 萧图南问道:“三哥,你有事?” “啊?有!啊,不不不,没有,还没有……”萧震东先是吓了一跳,随后语无伦次地回答。 萧图南皱一皱眉头,又环顾一圈,道:“既然都没有事,今天就这样了,退……” 便在这个时候,殿外突然响起尖锐的金钟声,人人都吃惊地往外看去,只见一个侍卫在门外,双手擎着一个刚刚拆封的信筒,道:“报,有急务!” 萧震东眼睛一下亮了,心道:可算来了。 这也是西瞻套用大苑的一项规矩,在皇宫外设置一处机要房,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重臣轮值,专门用来应付各项急务。无论该由哪一个部门处理的政务,若是晚间部门没有人在,事情又急的时候,都可以交由机要房处理。或是各部难以决定又想保密的事情,也会交由机要房。只要当值大臣读了后觉得有必要,可以在任何时候面见皇帝立即处理,不管是皇帝正在睡觉,还是像这样正在上朝。 但是这种情况毕竟很少出现,尤其打断上朝还是第一次。萧图南也是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示意乌野立即递上来。他展开急报看了一会儿,锐利的目光慢慢平淡下来,最后面无表情地合起急报,道:“退朝!” 殿中诸人虽然很想知道急报里写着什么,但是振业王不给他们看,他们也没什么办法,于是施礼,预备退下。 第83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12) “等等,别退朝!”萧震东急了,这份急报是他让在今天朝堂上送来的。昨天他去兵部,正巧收到大苑密探送上来的例行报告,说的是大苑又加运三百万两银子来云中,已经抵达上扬关,并且态度嚣张,扬言要建造出西瞻人永远攻不破的坚城。萧震东大喜,示意兵部将这份报告送去机要房,又恰巧当日轮值大臣是个主战派,两人一商议,就将这份密报送到朝堂上来了。 其实,这个消息没有急到要打断上朝的程度,他们这样做只不过是变相反抗,希望在朝堂上给振业王施加压力,退朝了还有什么戏?他一把拉住身边的丞相萧兆擎,又对着大殿里的朝臣叫:“回来,都回来,先别走!” “三哥有事奏?” “我、我……振业王,你收到了什么急报?给大家说一说吧。” 萧图南淡淡地道:“没有什么事,和大家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萧震东大喊一声,才发觉态度不对,连忙放低了声音,赔笑道“我是说,这个……毕竟是国家的大事,多少也应该有点关系,你说说总可以吧?” “不是大事,你们用不着知道。” “不是大事?”萧震急了,“三百多万还不是……”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闭上。 萧图南好笑地看着这个居然还想跟他用点心眼的哥哥。 萧震东被他笑得恼羞成怒,他三殿下的聪明可能比不上幺弟,但脾气却绝不缺少,心一横,叫道:“是,我看过了边报,昨天我刚巧在兵部看到的,一次又一次,这他妈的都是第三次了!”转身对着群臣叫道:“你们都不知道是吧?这两个月里,大苑人运来三次钱粮,每次都有上百万两银子,这次更多,整整三百万。不光这样,现在大苑人都说瞧不起西瞻人的话了,要建成什么我们攻不破的坚城。”又指着萧图南道:“振业王,我说话你不听,那你敢不敢让大家知道,让大伙说说该怎么办?” 群臣目光闪烁地看着振业王手中的密报,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你们是可以知道。”萧图南慢慢说着,将手中密报递给萧兆擎。 萧兆擎拿过来看了一眼,回头端详着萧图南的脸色:“殿下,要读吗?” “读吧。” “是!”萧兆擎大声读起来,群臣一听,朝堂上顿时一片哗然,人人都露出怒色。 图可唶道:“咱们放大苑人一马,不和他们计较,他们竟然小看我们西瞻,一次又一次,派出五千士兵把守,那顶什么事儿?殿下,你给我一万兵力,我就能把这三百万都拿回来。” 萧图南一言不发地凝视一处,面上毫无表情,众人发觉不对,渐渐没了声音。从一派嘈杂到静谧无比,使得气氛更加诡异。萧震东觉得好生别扭,顺着萧图南的目光看去,发现萧图南看了许久的却是大殿正中的柱子,弄得萧震东以为柱子上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看了半天,直到快看对眼了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萧图南将目光收回来,淡淡道:“传令,一兵一卒不得行动,私自出兵者格杀,首级传阅三军。” 淡淡的一句话让大殿之内的气温骤然下降几度,群臣多数眼神黯淡,垂下头去,少数几人目光炯炯,喷出怒意,所有人对振业王的态度都失望无比。 萧震东勃然大怒:“阿苏勒,你什么意思?现在还不出兵,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时机。”萧图南简洁地说。 “胡说!”萧震东怒叫,“你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想出兵,就是舍不得你的女人。你把整个国家放在脑后,就是要给那个小娘们儿送个天大的人情,让她心里念着你的好。” 萧图南脸色一沉,道:“朝堂之上,还请三哥注意体统!” “体统?大苑人才计较那玩意儿!阿苏勒,你又存粮又要看什么时机,越来越像个大苑人了。我们西瞻人哪一年攻大苑准备过这么多粮食军饷了?要是我们有,还他娘的用得着抢?咱缺什么,一路抢过去就是了,哪一次不是捞到好处回来?你现在龟孙子一样存粮存了两年,西瞻人的好处是毛也没见着,就看见大苑你家那小娘们儿坐上金銮殿了。”话音未落,突然被人狠狠扯了一下,萧震东一个踉跄,大怒回头,见萧兆擎拉着自己的衣袖还在往后拽,不满地叫道:“族叔,你拉我干什么?” 萧兆擎心道:振业王手背上青筋暴起,我不拉你,难道看你在朝堂上挨一下?他劝道:“三殿下,振业王暂理朝政,代表着我西瞻的威严,不要无礼。” 萧震东冷哼一声:“我说错了吗?他只要肯出兵,我给他磕头赔罪,我立马给他当先锋,杀到大苑的京都去,他要那个小娘们儿,我给他带回来。” 萧图南双眼立即冒出寒光,即便是自己的哥哥,他也听不得有人侮辱青瞳。他冷冷地看了萧震东一眼,尽量平复自己的怒气,好一会儿才道:“杀到京都之后呢?” 萧震东一愣:“什么之后?” “我问你杀到京都之后、抢掠之后、杀人放火发完疯之后,你打算干什么?” “我……我,回西瞻。”萧震东被他问蒙了,磕磕巴巴地回答。 “哼哼哼。”萧图南一阵冷笑,“回西瞻!回西瞻!”他好似在咀嚼这三个字一般说得又清楚又仔细。随即转过头,沉声道:“你的目的既然是回西瞻,那也不用去了,就乖乖地给我待着吧。” 萧震东被他喝得退后一步,随即为自己的退缩羞愧起来,于是挺起胸膛,用更大的声音叫道:“好哇,阿苏勒,说到底,你就是向着外人。我不要你的士兵,我自己去,这个王爷我不当了。你统帅全国兵马是吧?可我不是你的兵了,用不着你管,你管得了西瞻每一个有种的男人吗?”说罢大喝道:“是男人的,跟我走!”说完,大步向殿外走去。 “放肆!”萧图南喝道,“若是人人都和你一样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西瞻现在还是草原上的牧民部落呢。来人,给我拿下!” 萧震东气得双眼血红,噌的一声拔出佩剑,喝道:“我看哪一个兔崽子敢动三爷!” 萧图南冷哼一声,道:“金鹰卫,拿下他!” 二十、目的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皇上有旨,传振业王即刻觐见!” 太监王恭说着走进来,仿佛对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一点也感觉不到似的,说完一躬身,道:“王爷,跟我走吧,皇上立等您去。” 萧图南一愣,父皇最近身体很差,已经卧床多日,竟然会突然传召自己?然而此事不容他犹豫,他迅速应了一声,跟着王恭出门。 王恭又吩咐道:“所有人一律殿中等候。”他转向萧震东,道:“三王爷,皇上差奴才来的时候特别吩咐,听闻三殿下和振业王在朝堂上吵架了。皇上命振业王代理朝政,对着他就应该和对着皇上一样,怎么说你和他吵架都是你不对,皇上命你跪着等候振业王回来。” 萧震东脸色涨红如同猪肝,却也不敢抗旨,只好在众目睽睽下跪在地上。看着他的脸色,朝臣也不敢笑话,全都自动离他远远的,殿中气氛一时尴尬无比。 萧图南跟着王恭前行,心中也是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忽颜为何不惜打断上朝叫自己前来。一直来到忽颜的寝宫前,萧图南停住脚步恭敬地施礼报名。王恭先走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忽颜中气不足的声音:“阿苏勒,进来吧。” 萧图南依言进门,见忽颜气色更加灰白,昔日驰骋沙场的身形如今瘦得只剩下干枯的骨骼,多余的皮肤一层层搭在上面,再没有一点神采。他心里一酸,走到床前轻声问:“父皇,您身体如何?” 忽颜摇头道:“我好不了啦,我已经听见腾格里天神召唤的声音了。” 萧图南握住他的手道:“不会的,父皇,腾格里天神不会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把草原之主叫走,您会好起来的。” 忽颜轻轻一笑,道:“阿苏勒,难道我们把满朝文武扔在大殿上,你就和我说这些没用的话吗?” 萧图南顿了一下,心情沉重地道:“父皇,您有话就说吧。” 该来的总是要来,躲避不是办法,也不是他的习惯。他能明显地感觉到,父皇叫他来绝对不是说对他有利的事情,如果是好事,就不必打断上朝了。 忽颜在床上勉强支起身子,悠悠道:“阿苏勒,朕听说你压根不去备战,只学大苑人存粮了?朕还听说拔凌铎穆尔对大苑动手,叫你杀了?朕又听说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布你会继续存粮,继续当龟孙子,绝不派出一兵一卒?” 萧图南简简单单地道:“是!” 忽颜看不出喜怒,只是凝视着他,然而这凝视远比萧震东的咆哮更有力量,萧图南默默地感受这种压力,却不愿意低下头。 “阿苏勒。”忽颜静静地道:“这里没有和你争吵的大臣,也没有附和你的亲信,只有一双能听见长生天召唤的耳朵,你就当面对的是你自己的内心,说说这是为什么。” 萧图南深深吸了一口气,盘膝在父亲床边的毡子上坐了下来。面对内心啊,他多久没有展开自己的内心了?他微微闭上双眼,道:“我想攻下大苑,比任何人都想,他们一天都不能忍,可我已经忍了两年了,那是因为……他们看不到,西瞻根本没有打下大苑的实力。我们和大苑打了几十年的仗,每一次都是我们占了上风,所以大家就都忘记了我们的人远远比大苑少,忘了我们的粮食远远比大苑少,忘记了没有人没有粮食,我们的国力是比不过大苑的。” “西瞻实际上不如大苑,这话我能说给谁听?”萧图南苦笑一下,伸出手去摩挲父亲枯瘦的手指,“父皇,我能想象要是在朝堂上说西瞻不如大苑,他们会说什么?没有一个人会承认吧?别说承认,他们根本不会去想,他们骄傲的心认为这绝对不可能,想一想都不值得。三哥必然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每一个西瞻人都会说我是没胆子的懦夫。” “我十四岁就领兵上战场,现在已经十三年,没有退缩过一次。父皇,难道我真的是懦夫吗?我等得很辛苦、积攒得很辛苦,管住这些只有力气没有理智的人,也管得很辛苦。父皇!”他将头靠近老人的手,似乎要从这枯瘦的人身上汲取一点力量。 “阿苏勒,你说的这些父皇知道。”忽颜抚摸着他的头发,缓缓地开口,“但你从小就带兵,难道不明白吗,战场上不是人多就一定能打得赢人少。草原上的狼没有兔子多,但是一直是狼吃兔子,谁见过兔子吃狼?大苑土地远远比我们肥沃,腾格里天神让他们的土地长粮食,我们的土地长草,所以我们放牧,他们种粮,我们吃肉,他们吃谷。吃肉的力气大,吃谷的数目多,几千年来长生天一直是这么安排的。我们无论等多久、存多久,也不会有粮食和人口同大苑一样多的一天。” “不,父皇,我不是要和大苑比粮食多少,我只是要存够足以应对大战的一切物资,军械、盔甲、盾牌、牛马、粮食……只要是用得着的都要存。西瞻没有的,这两年我已经陆续从别的国家买回来。大苑今年的粮食的确比我们多一倍,但是他们的人口却比我们多十倍,吃粮食的嘴比我们多十倍,其余牛皮、战马、弓箭……都不如我们多。”他咬着牙,眼睛放着光芒,“我做梦都睁着一只眼睛看着呢,只要有机会……只要有机会……我的铁骑就会彻底踏破那九万里河山。” “中原已经乱了很长时间,这么长时间里,一个你能看上的机会都没有吗?两年多的时间都白白溜走了。” “如果只是抢劫,那机会有得是。”萧图南冷冷一笑,“可我要的不只是金银,不只是几座城池,我要的是整个大苑。如果不彻底解决他们,我们就算打了一百个胜仗也没有用。打下来又怎样,能派兵驻守那些夺来的城池吗?那样我们的兵力会远远不够,真的派兵也守不长久。” “中原大乱并不是最好的机会。中原人很奇怪,他们自己打自己打得很卖力,可西瞻要是真的掺和一脚,他们很可能就合起来打我们了。就算不合起来,我们去打,哪有让他们自己打自己好?两年又如何?若他们肯再打两年,我一定还不会出手,就站在一边看着。” “打仗就要征兵,那大苑种粮食的就更少,吃粮食的就更多。那些坚城砸得更烂,精壮兵源死得就更多,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战士也更疲惫。” “再看西瞻,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不让国家发生哪怕一场小战争,部落之间也严格约束不许私自动武,可是操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格。并且,我一直在储备粮饷和军需,父皇,您看看各地的府库就知道了,西瞻现在的存粮比以往几十年加起来都多。”萧图南要深深吸气才能抑制自己的心情,他道,“三哥说我学大苑人存粮像个龟孙子,我是学了,好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学?别忘了,两百年前要是不学大苑,我们萧氏一族也不能统一西瞻。” “一定要给我时间。”他说,“以国谋国岂能轻率?战场上没有必胜的事情,三十万精兵也有可能败于一万人之手,我们双方都有机会。但是国力够强就不同了,实力强大到足够,就一定能压倒实力弱小的一方。南诏小国也曾出了几个军事天才,然而南诏两百年始终是大苑的附庸,多出色的战役也不能让一个国家翻身,国力足够强大才是必胜之道。” “西瞻人以前都没有积蓄过,所以我需要时间,让大苑再消耗一些,我们再积蓄一些。这场仗,我不能碰运气,不能靠蛮力,一定要凭借实力,一定要稳扎稳打,只有这样,我才有必胜的把握。”萧图南遥望远方,悠悠地道,“不能急,一定要自己有足够的实力,还一定要看准出手的时机,要在他们最弱我们最强的时候出手,然后一步一步挤死他们、压死他们,让他们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这中间只要有一点失误,让大苑有了积蓄力量的足够时间,也许我们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第84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13) 二十一、重压 “好孩子!”忽颜挺起身子,使劲握住了萧图南的肩膀,道,“只有天上的鹰才能看得这么远,只有草原上的狼才能忍下这么久!父皇相信你能打下大苑。” “父皇!”萧图南高兴得几乎落下眼泪,这么长时间的孤军奋战,现在终于有人信任他,他颤声道,“父皇,您支持我吗?” 忽颜眼神转到帐顶,好似在凝视九天之上的腾格里天神,许久之后他才道:“阿苏勒!如果是十年之前,我不会支持你这样先谋后动忍来忍去,那时候我更喜欢痛快地作战。如果是一年之前,我会用尽一切力量支持你,我觉得你将完成西瞻人最伟大的理想,将带领西瞻人走向命运最顶尖的辉煌时刻。”他把目光落在儿子脸上,用很温柔的声音道:“但是现在,我即将回到草原大神的怀抱,我却又有了新的想法。父皇,不能支持你了。” 萧图南只觉如坠冰窖,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干着嗓子道:“父皇,你……现在觉得我办不到吗?” “不是,如果没有意外,父皇相信你能办到。只是,我们不能去吞并大苑。” “什么!”萧图南紧紧握住拳头,如果说这话的是别人,他就一拳打过去了。 忽颜柔声道:“阿苏勒,咱们生活在草原上的人苦啊,逐水草而居,能不能活下去全要看草原大神的意思。这片草原不养人,我们部落的女人生孩子都得计算着,多生一个能不能养得活呢?所以,我们草原民族从知道事情开始,哪一辈子的人不惦记着中原那片肥沃的土地?可是从古到今,又有哪一个草原民族灭了中原人的例子?中原人,那是很奇怪的,说他们弱,他们就能弱得和兔子一样,可无论是天上的鹰还是地上的狼,你看谁能把草原上的兔子吃绝了?” 萧图南摇头道:“父皇,有草原民族灭了中原人的例子的,铁勒人不就是吗?生活在漠北草原的铁勒人挥师南下,只用了很短的工夫就把中原整个吞下去了,建立了全天下最大的帝国。只要我们够强,就是有可能的。” “这就是我的理由了,吞并了中原人的铁勒王朝只有八十年的国运。再看中原人自己的朝代,再窝囊再软弱的也不会这么短命,为了这短短八十年,纵横天下的铁勒骑兵现在哪里去了?西瞻、北褐、东林、大苑,现在天下还有哪一块土地是铁勒人的?倒是我们这些时时骚扰边境的总能捞到好处,一百年一百年的,不但活下来,还越来越强大了。” “除非你攻下那片土地后把自己变成中原人,不再敬奉我们的草原大神,去信中原人的神仙、守中原人的规矩、用中原人去治理中原。那么孩子,到底是谁吞下了谁?父皇总是想,要是铁勒帝国的先祖知道是这么个结局,一定不会想着要吞并中原人的地盘。为了这八十年,值得吗?” 萧图南只觉得一股又酸又热的气从丹田直冲胸口,冲得他眼睛都热得难耐,他紧握双手,喝道:“当然值得!别说是八十年,哪怕只有一年,不,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我也……” 他牢牢记得那句话,他说:总有一天,我的铁蹄要踏碎你那九万里路家国。而她说:如果你真能如此,我输得一无所有,自然永无二心,回来和你在一起。 虽然两个人都这么说,但他并不是为了得到青瞳才去攻打大苑,而是他必须拿下大苑,必须征服那片土地,这愿望变成一种信仰而存在。血管里流淌着的骄傲的血,胸膛里跳动的骄傲的心,支撑身体挺立的每一根骄傲的骨头都告诉他,一定要征服这片土地,一定要完成这番伟业,一定要压倒那颗同样骄傲的心。 当大苑第十六位皇帝苑勶的登基诏书发往四国,昭告天下的时候,他的心如同先被重重地压成肉饼,再狠狠地碾成肉泥。说得冠冕堂皇,为了救国,没想到她要的却是最高权力。 萧图南承认,他本来以为自己能满足她一切需要,然而她要的竟然是皇位,那自己的确满足不了,所以她走了,将他弃若敝屣,毫不珍惜。他痛恨她的野心、痛恨她的伎俩。好吧,同时他也佩服她的野心、佩服她的伎俩。尽管大苑有女皇传统,萧图南也知道她得到这个位置不可能轻松。恭喜你,苑青瞳,你做到了。你说总有一天,你要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你做到了。 他紧紧地咬着牙,恨意快要将他撑破了。然而作为在政治中心打滚的人物,萧图南的内心其实也有一分明白,这未必是青瞳的本意,时势会逼迫出英雄,不管这人愿不愿意。青瞳,应该还是他相信的那个苑青瞳。 然而这丝毫抵消不了他的恨意,他只有更恨。青瞳一定明白,坐上那个位置,身不由己的事情会接踵而至,需要她负责的事情只能越来越多,她能放手吗?她还有可能回到自己身边吗?她等于又一次选择离开他,并且越走越远。最初为了个小白脸离非,接着为了共赴国难,现在国难没有了,却还要为了国家振兴和让人难以自拔的权力……一次又一次,青瞳选择的都不是他。只要面临选择,不管和什么东西并列,被青瞳放弃的都是他,在那颗狠心里,什么都比他重要。苑青瞳,我必须让你重视,用尽我一切的力量,让你无比重视。 只打赢一场仗不算,青瞳和他都知道那不算,如果只胜了几场就罢手,那个女人会在心里瞧不起他。只有彻底地胜利,只有那个女人从心里承认的胜利,才能让他满足。 萧图南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字地道:“彻底吞并那个国家,就算只有一天,也值得!” 忽颜听他这么说,脸颊涨得通红,他奋力挺起身子,借着向前扑的力气狠狠给了他一耳光,啪的一声巨响过后,忽颜重心不稳地栽倒在地,一口血也喷了出来。 萧图南的右边脸颊迅速泛起紫红色的痕迹,他咬着牙不出一声,将父皇从地上扶上床榻。忽颜脱了力,一时间喘息得无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气,虚弱地说:“你……你……你为了一个女人,连整个国家、整个民族都不要了吗?” 萧图南狠狠地咬着牙道:“国家我要,民族我要,我的女人我也要。那都是我最珍贵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让我要?” “你……你知不知道?你杀了拔凌铎穆尔,招致多少人不满?你知道每天弹劾你的奏章有多少吗?你知道我们十几个附属部族已经暗地里互相勾结,准备脱离西瞻了吗?你知道你的几个哥哥都已经说出什么话了吗?” 萧图南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情,道:“他们都不知道,只要再忍忍就行了……” “那他们现在已经不能忍了,你打算怎么做?” 萧图南眼中寒光大盛,道:“不要阻碍我!” “你——”忽颜指着他,大口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萧图南叫着“父皇”,上前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忽颜抓过他的手艰难地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气才道:“来,阿苏勒,你现在用劲,掐死我,那就……那就……没有人阻碍你了。” “父皇!”萧图南大惊,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是这位老人的力气却像是突然增大了一倍,他使劲地抓着,执拗地逼着儿子扼住自己的咽喉。萧图南怕再用力伤了他,只好虚虚地掐着父亲的咽喉,眼睛里挨了一巴掌也没有流下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 忽颜喝道:“你现在立即杀了我,你马上就是西瞻的皇帝了,那时候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想用西瞻几万万人的未来,去赌你自己的一个女人也可以,你想杀了你的几个亲哥哥也可以,没有人能阻碍你了。” 二十二、决心 “父皇,我没有想杀了自己的亲哥哥。我没有忘记,国家民族同样重要。”萧图南终于抽回了手,他把额头用力在床沿上磕了一下。 老人收回手,静静地看着拜伏在身前的儿子,眼神很是复杂。过了许久,他伸出瘦弱的手轻轻抚摸儿子黢黑的鬓发,轻轻地道:“阿苏勒,你知道你们兄弟几个里,我最喜欢谁吗?” 萧图南又碰了一下头,才道:“父皇最器重儿臣,从小就给儿臣很大的权力,一直扶持着儿臣压制几位皇兄,儿臣知道。” 忽颜摇了摇头,道:“不是,我最喜欢的是你的三哥镇东。” 萧图南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父皇。萧震东是忽颜宠妃丽妃的儿子,生这个皇子时丽妃难产,产后虽然保住性命,但是再不能生育了。忽颜硬是守着她很多年没有亲近别的女人,以至于萧震东的年纪大了萧图南接近十岁,所以他说当初萧图南学习骑马是他扶上去的。 这中间忽颜没有再添过其他孩子,可见丽妃之宠冠绝后宫。依着当时忽颜对丽妃的宠爱程度,有不少人以为他会将丽妃扶上后位,谁知忽颜最后还是立了能在朝政上帮助他的萧图南的母亲为后,并且对萧震东一直很压制,处处打压他为萧图南铺路。而且忽颜也一直很注意在朝臣中为萧图南树立威信,培养实力亲信。 在皇帝始终坚定不移的贯彻下,萧图南的名望和实力都不是其他兄弟可与之匹敌的,整个西瞻,莫不坚信他是皇位独一无二的继承者。在西瞻,随便问一个人:“皇上最喜爱的儿子是谁?”哪怕是问到萧震东,大概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阿苏勒!”谁知此刻皇帝竟亲口说出:“是镇东。” 忽颜轻轻叹了一口气:“唉,丽妃,我本想和她白头到老,让我们的孩子成为嫡幼子……但是镇东完全是草原大神的儿子,他鲁莽、任性、直来直去,关键是他的目光短浅,看事情总看不到点子上。我们西瞻如果还是一个部落,那就没有多大的问题,但是这个国家、这个皇位,镇东没有本事坐,我要是硬把他推上去,那就是害了他。就像你现在硬要吞下整个大苑一样,你就算坐上那个位置、占了那片领土,最终也是害了西瞻。”他喘了一口气,接着道:“我认清了镇东没有本事坐上皇位,才会有了你的母后、有了你。你的母后心气极高,因为她是庶出,在家里不受重视,所以她就一心一意地往上爬,什么苦都吃得下。其实血统高贵有那么重要吗?现在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曾祖母就是一个卑贱的蓝眼睛胡姬,那可比庶出的身份还低啊。可西瞻的皇位最后还不是落到她生下的儿子、我的爷爷头上?” 忽颜摇摇头,道:“我静静地看着她挣扎,有时候连我都有点怕她,有这股子狠劲,什么事情做不成?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女人生的孩子错不了,果然,你没有让我失望。于是我就认定了你,我尽全力地扶持你,让镇东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比上你,让你强过他太多太多,让他丝毫不能对你构成威胁,那样将来就算他有些失礼,或者不自量力地做出点傻事,你也能容得下。那样等我死了,也就能见丽妃了。” 他叹息:“人啊,对着比自己差太多的人,总是会有些宽容的。阿苏勒,你的本性并不宽容,我只有让你站得更高,你眼前的天地越广,你的胸怀才越大。”萧图南震惊于这位老人给他展现的含而不露的智慧,忽颜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摸着他的头道:“阿苏勒,可是父皇这么做,却把你害了。” 萧图南更是吃惊:“父皇,你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的人生太顺利了,你自己的聪明加上父皇的偏爱,你的人生真是太顺利了。阿苏勒,不经历挫折,我总是不放心你,你会对已经有的东西不够珍惜,你会低估别人对成功的渴望,你会对自己太过自信。所以上一次,你败在呼林关,实在是败得好。人人都难过愤懑的时候,我这个做父亲的却在暗暗高兴,有了这一败,我就更放心把国家托付给你了。” 他歇了歇,声音又低了几分,接着道:“可惜最终你还是凭借你的小聪明得到更多的收获,甚至连我都认为不可能得到的,你也得到了。我看到你和那个姑娘和和美美的样子……咳咳……看到你的眼神,阿苏勒,攻下北褐都城、拿下万里疆土,我也没有见到你那么心满意足啊!可是现在再看看镜子,你的心里全是渴望,全是叫嚣着的渴望。你还能在祖宗和草原大神面前发誓,你做事前首先想的是国家吗?” 萧图南苦涩地想:那般心满意足的眼神?怎么会有,当然没有了,都跟着她去了。遇上这种事情,无论是谁也不可能没有渴望。 “你的宽容只送给不如你的人,却绝不能容忍有人比你好。所以当那个姑娘只是一个和亲的礼物时,你可以对她很好,而她现在站在和你一样的位置,你却容忍不下。你这样的人,很可能打下一个国家,却不可能包容一个国家,而大苑那个国家,不能包容它的人,就不可能真正得到它。”忽颜躺回床上,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细声道,“我现在全说给你听了,你已经做错了好多事情,你已经把我二十年来一点一点给你树立的威信破坏了很多。你没有威信,国家就不会安定。” “我要求你,即刻出兵,拿回足够的财宝平息西瞻各部族的怨气。我要求你,从此以后,牢牢记住你是西瞻人未来的王者,不要被任何人遮住你的眼睛。如果你做不到……”忽颜眼睛睁开一条缝,道,“那我就只能另选皇位的继承人了,我不能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儿子,让整个西瞻的父亲都哭泣。”他缓缓闭上眼睛,看上去虚弱得一碰就会死,说出来的话却坚定得能击碎一切阻碍:“我的孩子,别怀疑你父亲的能力。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给你考虑的时间也不多。” 过了许多时候,朝堂上的群臣等得心急如焚,萧震东跪在地上,双膝早已经酸麻得没有了知觉,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很诡异的气氛在大殿中流转不休。 就在这个时候,西瞻的振业王脚步奇轻,没有一点声音地走进来。他脸上带着微笑,好似心情十分畅快,他首先来到萧震东面前伸出手,道:“三哥,起来吧!” 第85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14) 萧震东本想使劲甩开他的手,让他不用假好心,可是一抬头却被他的眼神吓住了。萧图南的脸上虽然都是笑容,但是那双眼睛却是从来没有的可怕,他对上弟弟的眼睛,立刻一个哆嗦,顺着他呆呆地爬起来。 萧图南一直微笑着转身走回玉阶上,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轻松地道:“大苑调来云中三百万两银子,此刻就囤积在上扬关,这正是我们获利的大好时机,我们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大家有什么想法就说说吧。” 此言一出,群臣大哗。这就是所有人用尽心机劝说他的话,他一直那么坚决,毫无余地地制止,怎么突然原封不动地说了出来,好像这一直是他的主意一般。 四下一片静谧,人人都奇怪地看着萧图南,萧图南笑容不变,道:“怎么?大家不想要这三百万粮饷?” 图可唶干咽了一口口水,道:“这……自然是想的。” “那好。”萧图南道,“给你两万精骑,本王等你的好消息。” “……是。”图可唶的回答迟疑又吞吐,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萧图南好一会儿,也没看出有什么暗示,只好纳着闷走了。 这次出兵真是小心无比,拖了许久、等了许久,左顾右盼、前瞻后顾,直到再也拖不过去了,图可唶才动手将这些粮饷从上扬关抢了出来。 归来的路上,士兵们个个兴高采烈,主将图可唶却愁眉不展,心中忐忑,只怕回去后等着他的不是好事。他的担心并没有成为事实,萧图南不但对他的得胜表示热烈的欢迎,还奖赏了他不少财物。 他一抬头,却对上了萧图南似笑非笑的双眼,差不多半年没有看见萧图南的笑容了。从那天起他却经常这样笑,图可唶不由暗中琢磨,那天皇上到底和振业王说了什么,他怎么那么高兴? 萧图南微微笑着,好个父皇,竟然给了可贺敦部招募草原散居牧民做属兵的权力。可贺敦部是西瞻攻打大苑的必经之路,另一端又连着沙漠,没有他们放行,西瞻连粮饷都运不过去。 同样是因为这片沙漠,除了不能大规模攻打大苑,可贺敦部对西瞻并没有威胁。相反,人口的激增导致他们对西瞻的依赖更强,只可惜依赖的不是他振业王,而是掌管粮饷的大王子萧定西。 表面上,萧图南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忽颜还将王城军权交予他掌管,整个西瞻,再没有一个士兵不在他辖制之下。但实际上,他从此没有调动全国粮饷的权力了,不管他愿不愿意,他攻破大苑的计划,都被忽颜扼杀在摇篮里。 萧图南就这样微笑着回到自己的府邸,微笑着对乌野说:“你叫拙吉来,悄悄地,我有点小事让他做。” 拙吉是金鹰卫中身手最好的一个,西瞻正五品中郎将。他进来的时候,看见振业王微笑地望着墙壁,那里挂着一幅大苑的地图。两年来萧图南每天都看,他的视线从离西瞻最近的呼林关,慢慢移到西北一片象征高地的青色区域,微笑凝固在嘴角,变成冷笑。 父皇,我还是想说——不要阻碍我! 可叹阴山行路难,风毛雨血万人欢。松梢露点沾鹰绁,芦叶溪深没马鞍。 依君起,缘君难,阻我展翅向九天。长天终有霜风紧,英雄何必怨早寒。 二十三、办法 大苑皇宫,弘文殿。 青瞳放下刚刚收到的边报,脸上表情阴晴不定。她神色复杂地看了萧瑟一眼,将边报递过去,声音低沉:“相国大人,如你所愿,这五十万被抢了。” 萧瑟并没有理会她的不满,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好,这一次出兵的是西瞻正规军。”他冷笑,“我当他能挺到五次,嘿,三次就动手了。” “行了!”青瞳打断他,“你让我等,我等了。你让我送钱,我送了。现在你的办法想出来了没有?” 萧瑟淡淡一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来:“这里有一个新政方略,你看看用你五十万两银子来买,贵是不贵?” 青瞳有些疑惑,说是一个方略,本以为只是一页纸,谁知拿出来的几乎可以算是一本书,不像开玩笑,倒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精心之作。她翻开书册,只见开头八个极黑的大字“子孙莫忘,兴我苑室”。她奇怪地问:“什么意思?” 萧瑟微笑着示意她接着看,青瞳疑惑地又翻了一页,这一页简简单单地写了两个字:新政。下面写着:新者革除旧弊,政者保国为民。 一句话就将青瞳吸引住了,她不由认真地看下去,整本书再也没有一句废话,全是一条条的条例。首先是——甲,政篇,其后列着十几条,都是改革政局的方案。青瞳看了几句话眼睛就直了,不由心情澎湃,更认真地翻看起来。后面分别写着:乙,民篇;丙,赋篇;丁,律篇……竟是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将现存的制度梳理了一遍。 之前她和孙嘉千辛万苦总结出来的财政策略,只是七个大篇章中一个篇章的小小一条,其余官吏任免制度、刑法条文制度、鼓励工商制度、恢复农耕制度、田地划分制度等都有明确的规划。 这竟然是一本全新的律法、全新的制度,按照这种制度,完全可以组建一个新的国家。一般情况下,一个朝代掌权以后集合所有力量,用上几十年摸索,也未必可以编撰出这么完善的制度。这么长时间以来,无论怎么问,萧瑟都一言不发,谁知道他这一鸣竟如此惊人。就含金量来讲,这份新政,比得上一百份青瞳等人摸索出来的条款。 很难想象,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可以看得这般清楚、想得这般透彻,想法如此大胆开阔,谋划得却又这般严谨细致。萧瑟从一个神棍到当朝首辅不过两年多的时间,竟然能写出这样的新政方略,这样的人,用经天纬地之才来形容也毫不过分。 青瞳激动地看了萧瑟一眼,毫不掩饰目光中的赞赏。她大声道:“萧瑟,你真是百年难遇的奇才,简直到了我无法想象的程度,我不相信这天下竟然还有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也不相信。”萧瑟突然失笑,“若真的是我一个人写出来的,那我可就是神仙了。”他拄着手杖上前,笑道:“算来,这个策略动用了上百个曾把握大苑朝政命脉的人,前后八十余年的时光。陛下若觉得改革时政只有群策群力才稳妥,那么古往今来放眼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群策群力的法令了。” 在诧异的目光中,萧瑟慢慢说出此策的来历,算来还真是八十几年前的事了。 早在第十一代世宗皇帝继位之时,大苑的时弊就开始凸显了。世宗皇帝决心改革,给后世子孙留下更稳固的基业,也给自己在史书上填上辉煌的政绩。他也算心智坚韧的国君了,一生就做了这么一件事,先是暗中筹划了十余年,一朝颁布便用强硬的手段推行。他所制定的革新制度切中要害,如能顺利实行,大苑就不会是今天的样子了。 只可惜法令虽好,世宗的手段却过于严苛,他将大苑开国三十几位功臣后人半数灭族,让朝堂元气大伤。他决心极大,事事亲力亲为,没有注重栽培亲信,结果因为反对的人实在太多,新法半途而废,世宗皇帝失望之余也一病不起。 众人不知道的是,世宗驾崩之前曾留有密诏,留给后世继位的历代苑家皇帝。诏书中详细列举了新法条例和实行后的好处,命大苑的后继之君代代研读,并找信得过的臣子不断完善,只等时机成熟再行改革。 这是祖宗临死前托付的大事,大苑后继的皇帝也还能遵从祖令,每一代都根据当时的情况增删一些细节,这法令就越来越精细了。代代相传,不合时令和太异想天开的都被后人删除了,留下的皆是一些颠扑不灭的真理和符合当下情况的闪光点。景帝在滁阳最信任的人就是萧瑟,这项工作也一并交给了他,这就是新政出现在萧瑟手中的缘故。 一套新政凝聚了几辈人的智慧,又是完全按照大苑的实际情况出发,自然轻易地将一直有劲没处使的青瞳折服了。 连青瞳都不知道大苑有这么一段故事,她拿着书册,不由重新端详开头那“子孙莫忘,兴我苑室”八个字,手指微微颤抖,薄薄的书册顿时重得几乎拿不动。 萧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激动不已,过了一会儿才道:“陛下,你觉得这新政好不好?” 青瞳沉声道:“我只知道,新政筹划如此周详,从吏治到民生,从近期到长远,方方面面都涉及,几近毫无遗漏。若这个不好,凭我的能力,再也找不出好的了。” 好是好,可惜历史证明,越是好、越是彻底的制度实行难度就越大,大苑现在的每一项法令、每一项制度,都是两百年来一点一滴形成的,都代表了优势阶层的利益。别说彻底大改,就是小小的一个动作都会牵扯无数的人、无数的关系,本来拥护你的人也可能转眼变成阻碍你的人。 当然,即便有多数人不愿意,她也可以凭借帝王之尊强制推行新政,因为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符合天之正道。从道理上讲,此事必然会有好的结果,不但能达到目标,还能在青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功绩。 可惜天下的事如果都这么讲理的话,世宗皇帝就不会早早死掉了。不然谁都能看出极好的新政,为什么放了八十几年也没有一个皇帝去推行?反而越拖,加进去的条款越细致周密,也就越纸上谈兵。连着爆发几次叛乱表明,大苑王朝终于拖到能坚持的极限。别的皇帝能拖,到了第十六任皇帝苑勶这里,她可是再也拖不得了。 “这样也好,既然到了不得不做的时候,也不用瞻前顾后了。”青瞳长出了一口气道,“萧瑟,新政条款已经有了,不过这可不能算是你出的主意,所以我那五十万还想买点别的,你可别说我赖皮。”她轻笑,随即严肃起来,正色道:“新政在这里了,你也知道,这个东西越是趁着别人准备不及的时候动手,效果越好。你有什么办法尽快实施吗?不用这么细致,先搭个框架就好。” 萧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年时间算不算快?” 青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一年?”她猛回身瞪着萧瑟:“开……什么玩笑?”别说一年,要是五年能做到新政所说的,限制世家田产数量和一并收税那一项,她还愁什么?她指望萧瑟想办法,可没指望萧瑟变戏法。 二十四、蹊径 萧瑟却冲她点点头:“对,一年。一年时间,我能抄了绝大部分人的家,能扩充有用的军队、裁掉没用的军队,能让有势力的人瓦解,能让很多人把钱吐出来,能让怀有二心的人没有异动的机会,能打破这个让大苑越来越败坏的制度。做了这些事情以后,还能让所有的人无可奈何,没有办法对付……”他嘴边露出一丝笑意,道:“需要的只是一点诱因。” 萧瑟在青瞳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又拿出一本册子递过来,这次却薄了许多:“陛下看了条款,再看看颁布条款的办法吧。” 青瞳几乎是抢过来的,然后飞速地翻阅起来。最初根本看不见字,眼前都是花的,要深呼吸几次才能定下心来,勉强看懂句子。但是只看了几行,她的心情就从激动的高峰跌了下来,面露疑惑,随即脸色渐变,目光也越来越严肃。许久之后,青瞳放下册子,道:“萧瑟,为什么你的办法前面,都有‘宣战后’这三个字?” 青瞳的反应完全在萧瑟预料之中,他淡淡道:“这就是我的办法。既然在原本的局势下打破已经成形的制度太困难,我们为什么不将局势打破?” “打破局势?”青瞳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对,打破局势。”萧瑟向前走了几步,“历史上革新变法已经有很多次,你知道哪次实行新政最快、阻力最小、成效最大?” 青瞳在心里寻找答案,她读的书很多,却没有一次变法可以在一年之内推行的。 她刚准备摇头,萧瑟已经开口:“没有?不,有很多次。中原大地改朝换代多少次,就有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没有阻力,颁布下来的法令立刻就被执行了,当年就可以见到成效。” “那是颁布法令,不是变法,怎么能一样?”青瞳皱眉道。 “其实没有不同,都是改革以前的制度法令来适应现状,都是要损害上层人的利益。不一样的地方只是在于执行新政的人,那些是将已经拥有利益的人打翻在地,换另外一批人执行,当然不会手软。而我们是要让那些已经拥有利益的人,去执行损害他们自己利益的事情,自然阻力重重。” “当然,局势的打破不用改朝换代那么彻底,只要将豪门世家无论何时都有好处拿这种局势打破就行了。青瞳,你想一下,如果现在国家有大变故,比如一场大苑处于绝对劣势,关系到豪门世家生死存亡的大战大乱,现在的局势就会被打破了。” 青瞳皱起眉头:“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乱,豪门世家并没有动摇。” 第86章 误人犹是说聪明(15) “不,杨宁之乱只是国家百姓的危机,在豪门世家眼里算不得大危机。因为不管是杨是宁都需要豪门的支持,他们不但不损害豪门的利益,反而尽力拉拢。”他笑着一指青瞳:“包括你,关中缺钱少粮的时候,你只能从民间想办法,却也没敢动关中那些百年世家巨富。” 这话说得对,青瞳微微点头,经他这么一说,杨宁之乱确实没有冲击到豪门。她不由暗暗咬牙切齿,杨宁之乱的引子不就是关中大饥荒,景帝下旨和有钱人借钱吗?不管结果如何,景帝的出发点不坏。关中本是当年高祖兴家的地方,六个行省处处都有根深叶茂的豪门世家,关键时刻,他们没有一个伸出援手。 前人虽然有功绩,可是他们的子孙已经享受两百年了,若要青瞳看在他们祖宗的分儿上放过他们,那他们为什么不看在景帝祖宗的分儿上帮一把?如今青瞳连和自己一个祖宗的苑姓王侯都想收拾了,更没有理由和他们讲情面。诚如萧瑟所说,对于豪门世家,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 萧瑟又道:“豪门都存在了几百年,皇位上坐着的那个人只是他们的盟友,不管姓杨姓宁还是姓苑,谁都可以做搭档。我说的这个敌人必须是全体大苑人的敌人,管他亲王奴仆、豪门贫户,在这个敌人眼里全是猎物,他对谁都不会手软。若是让敌人得胜,大苑不管豪门贫户同样死无葬身之地,那么现在豪门赖以生存的局势才能打破了。” 青瞳飞速地转着脑筋:“恐怕……只有外敌才会这样。” “对。”萧瑟笑了,“就是外敌!你何必自己站在和他们敌对的方向?不如给他们另外找一个敌人。” 青瞳沉默了许久,才道:“萧瑟,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诱因……就是西瞻,对吗?” “对。”萧瑟点头,“强敌到来,逼得大苑不得不拼上性命打一仗。倾国之战自然要调动全部力量,更改一些制度筹集资源理所当然。豪门世家还能计较新政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吗?官员们还会在乎新政夺去了他们的好处吗?田地均给别人又怎么样?官职升降了、实权变化了又怎么样?这一仗要是打输了,国破家亡,什么也没有了,他们还能在乎什么?即便有人在乎,也不会有很多人跟从,在这个时候引起内乱的人必将是千夫所指,成不了气候。” 萧瑟在殿中来回踱步,声音很是兴奋:“危急时刻采取一些特殊手段,要比平时容易得多,同时阻力也要小很多。只要外敌入侵,我们就需要出兵,需要倾全国之力调动兵源,并且很有可能要征兵。征兵后民间缺少劳力,没人种田总不能眼看着田地荒芜下去,那么新政中关于兵制改编和田亩分配的制度,顺势就可以施行下去。征战的过程中,吏治和赋税制度也都可以根据需要随时颁布,那么就有三分之一的制度可以毫无阻碍地通过。战争过后,剩下的也可以以恢复民生为借口暂行。一年之内,大部分新政制度都可以实施了,等这些制度见了成效,其余的便水到渠成了。” 萧瑟眼神充满光芒:“这就是我的捷径,趁乱革新。趁着国家有大灾大难的时候革新,天下越乱,革新的时间就越短,代价就越小;天下越太平,着手此事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青瞳的目光渐渐转到他不断张开的嘴上,萧瑟一向云淡风轻得像个谪仙,仿佛没有事情能扰乱他的心神,以至于任平生给他起了个“萧菩萨”的外号,讽刺他脸上永远那么一副淡淡的微笑,便是昔日快被人勒死的时候也没见他激动过。 萧瑟却丝毫没有发现青瞳在观察他,他又走了几步,声音仍然高亢:“西北三个藩王蠢蠢欲动,京都也有许多老臣不愿意出来为官,逼得我们起用大量新人。他们说你有兄弟有叔伯,不是正统,形势随时有变。在这个时候如果西瞻入侵呢?是那些没成年的小弟弟能打退强敌,还是他们这些有几万兵士在手的藩王能行?让他们出头他们也不敢了。什么名分正统,什么家族利益,在国家兴亡面前统统不重要了,谁能保家卫国谁就是领袖,你的位子必将坐得稳如泰山。只要你抵抗外敌,无论你抄家灭族的手段狠到什么程度,天下人都会原谅你。革新也能成功、外敌也能安定、皇位也能稳固,一箭三雕,你看如何?”萧瑟踌躇满志,双眼放光。 二十五、歧路 青瞳静静地站着,半晌才开口:“听起来很不错,不过恐怕一般程度的仗,不会把他们吓成这样吧?” 萧瑟接口:“当然,要一场关乎国家生死存亡之战才行。” “如此大战,对西瞻的损害也会很大,西瞻人凭什么配合你?” “这就是我不断送钱的原因了。你想想看,一个富得流油的国家,抵抗能力又是那么弱,上百万两银子轻易就能被抢走,并且又嚣张得很,经常口出狂言……”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样的邻居,你舍不舍得不打?” 青瞳慢慢点了点头,道:“的确该打!不过相国大人有没有想过,倾国之战,我们输了可就灭国了。” 萧瑟道:“当然不是真的倾国之战,只不过是我们安排下的看起来激烈的战斗。昔日振业王带着区区十二万骑兵逼近京都,就吓得朝廷用丰厚的条件求和。这一次只要引来的敌人比上次吓人一倍也就差不多了。西瞻人抢了我们的钱,我们顺理成章地出国书斥责……接下来就要看我们怎样引诱西瞻,怎么在国内造势了。你放心,我已经筹划妥当,西瞻人只是为我所用的棋子罢了。” 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并没有出口,在萧瑟心中,这场仗早变成了他和萧图南两个人的对决,萧图南长久以来的隐忍,他一直冷笑看着。看他忍得千辛万苦,然后,他只是略施手段,不断给西瞻人轻易就能抢点小钱的机会。 一次他压得住,两次三次呢?三十万能压得住,五十万、一百万呢?他越是心如磐石,坚持到底,身上的压力就越大。终于……他不再能掌控局面,西瞻人动手了,只可惜不是在他选定的时间动手。哼哼,既然这一仗不可避免,与其你来选择时间,不如按照我萧瑟的安排吧。 打仗西瞻人不会怕,入侵大苑的战争对他们只有好处。大苑人也不怕,权力统一、施行新政,他们的好处更大。但是振业王殿下,你的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了。在我萧瑟的安排下,永远也不能实现了。也许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这一天,他一蓝一黑的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痛快地笑了。 他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许久才发觉有些不对。太静了,大殿内静得空气仿佛都不再流动,他说出这么大一件事,青瞳竟然一点回应也没有。萧瑟心中奇怪,眼望青瞳,却见青瞳正凝视着他。 “萧瑟,你知道上次西瞻入侵,死了多少人吗?”沉默了许久,青瞳突然开口。 萧瑟微微一愣,随即答道:“十几万所谓的精兵。”他微微皱眉,心想青瞳大概舍不得这么多精兵,于是道:“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当时大苑安逸已久,西瞻军队战斗力远远超过大苑,现在大苑经过连番大战,军队的战斗力却大大提升,就算仍然不如西瞻,也不会像上次般一触即溃。当然,开始的时候,还是要装作战斗力低下,这样才能将西瞻人引进来,也能给国内施压。” “我说的不是军队。”青瞳叹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西瞻人沿途不知屠灭了多少村庄。” 萧瑟愣了一下,才道:“杨宁之乱也一样死去很多平民,绝不比西瞻人杀得少。” “已经有了两次,所以你就要再来一次?” 萧瑟发觉气氛不对,默然半晌,道:“做成一件事难免要有损耗,等新政实行之后,国力就能恢复。” 他说的国力包括人口,这一批人死了,条件适合的情况下就会生出更多,如同庄稼一样,国力终能补充上来。青瞳看着萧瑟,人的外貌好,确实是占便宜的,萧瑟姣好的容貌总让人觉得他心地也同样好,而自己直到现在才看清这个人。 死人,在萧瑟看来只是损耗而已。萧瑟并不嗜杀,不会特地去杀人,但是他设定目标的时候,并不把死多少人当作考虑因素。青瞳暗叹,早就应该想到萧瑟会这样,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怎么会去珍惜不相干的人? 青瞳犹豫着,如果是一般的朝臣提个主意给她,她不赞同的话驳回便是。但两人是生死之交,真要驳回他吗?一句驳回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在这之前青瞳可以揪着他的领子发脾气,也可以开玩笑说要将他交予廷尉,萧瑟都不会信,可是在这之后再说,恐怕他就要信了。 她的犹豫被萧瑟看在眼里,目光立时热切起来,道:“只要一年,一年之后就是国泰民安,就是富国强邦。大苑之治,天下无双!怎么样?多大的战乱也不过一年而已,大苑这么大的国家,无论损失多严重,一年也拖不垮的。” 青瞳默然,杨宁之乱也是一年多而已,却让大苑人口减少十分之一。那一年的“而已”换回她今日高位,现实给了她丰厚的回报。萧瑟说得对,青史洋洋洒洒说的都是她的战功,似乎作孽的都是杨宁,没有人把万千白骨算在她头上。然而青瞳怎能忘记,这“而已”中还有从城楼跃下的那个身影。如果没有战乱,没有这“而已”,那么她现在还有母亲。 迎着萧瑟热切的目光,她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背对着萧瑟,缓缓地道:“这样的主意都能被你想出来,萧瑟,你的确是天纵之才。可惜这样的捷径,我不想走。” 萧瑟脸上瞬间变色,这是第一次,青瞳不采纳他的意见。他几乎没有想过,青瞳会有一天对他说“不”字,而且毫不留情。 他上前一步,咬着牙道:“不革新?那陛下还有别的路可走吗?陛下真想看着大苑灭亡?你要当个末世之君,让高祖创下的基业在你手里毁掉?” 青瞳转过来看了他良久,才道:“新政是一定要实行的,却不一定要走你的捷径,我看还是走正道吧。按照正常的办法,新政也未必不可行,只不过需要的时间长一些,用五年时间,总会见到成效,却不需要用人命做代价。萧瑟,你是我大苑的堂堂相国,阴谋虽然能收到奇效,但是阴谋用多了会给人带来阴气,我虽然没有你的智慧,但是这话真的是为你好,你我还是走正道吧。” 萧瑟噎了一下,旋即叫道:“外敌在侧,你有什么时间想国内的事情,西瞻抢了你五十万,你就不管了吗?你要是不管外敌,却对国内施压,不怕别人不听吗?” “不管自然不成。”她淡淡地说,“托你的福,此事已经不能善了,抢了一次又一次,我再没有表示,这个位置也就不用坐了。明日早朝我就会再发国书斥责西瞻,免不了要对上一场口水官司。我不得不挣回面子,所以不能再用弱小的姿态刺激西瞻人,什么通谊、赎金都不能拿了,只能互相威胁。孙子有云:不战示之战。我不想掀起大战,所以更要姿态强硬。以防万一,通知霍庆阳,调兵关中,严密戒备。” 萧瑟开始的惊诧到现在转成愤怒,心中万分不甘,挣扎着叫起来:“那不还是要打?凭什么你打就是正道,我要打就是歪路?你不想掀起大战,西瞻人会听你的吗?事已至此,你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只和你小打小闹?” “办法你不是已经给我想好了吗?”青瞳背过身,淡淡地说,“五年之内,我会不断往边境送些财物让他们抢。西瞻人的本性贪婪却也单纯,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没有钱的时候他们都是虎狼,可是只要拿到钱,他们就没有人愿意出力了,能够不劳而获为什么还要流血拼命?我就用钱买他们不出力吧。就算拆了皇宫,我也会先喂饱他们,换回这经济复苏的五年时光。” 萧瑟脸色一分分灰暗下来,这才明白,青瞳的确是下定决心了。 青瞳不再停留,转身就走,她沉声道:“花笺呢?请她亲自给相国送一杯参茶来,相国大概需要压压惊。” 便在这时,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弘文殿的门被粗暴地推开。只见陈文远手扶在门框上,面无血色,连青瞳险些被撞倒他也没有看见,他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恐惧,喘着气道:“陛下,相国大人,不好了!西南急报,青州……青州告急!” “怎么回事?”青瞳一愣之下立即恢复神志,厉声问道。 陈文远面现惊惧,青州的重要性连他这个文官都知道,他带着哭腔道:“西瞻铁林军突袭青州,拿下了……拿下了骁羁关!陛下,仗是一个月前打起来的,现在青州……青州恐怕已经失守了。” 青瞳瞬间褪去了脸上的血色,本来失魂落魄的萧瑟却突然爆发出一声狂笑。“好、好,振业王,你干得真好!青瞳啊——”他大笑,“现在不是你要不要打的问题,是你要不要挨打的问题了。” 陈文远从来没有见过萧瑟这个样子,惊骇得说不出话来。青瞳没时间理会别的,上前一把揪住陈文远,喝道:“你说,怎么回事?” 陈文远哭丧着脸道:“我们的粮饷被西瞻人抢走后不久,就是一个月前……” 第87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1) 滚滚大浪淘尽,前尘多少事?不恋世间佳丽地,独上寒山去。 狂飙过尽绝胜处,独有奇葩凌风起。收拾起,晓风残月。 撒开了,金装玉裹,方识广天阔地。万里云涛长空远,飘香缘自寒霜雨。 一、军奴 一个月前。边境,流州。 京都只是初秋,皇宫中的莺莺燕燕还穿着夏天的薄纱没有换,她们愉快地享受着炎热的盛夏之后,这几天舒服的凉风。但是在流州,却已经下了几场冒烟雪了。 并不是因为流州比京都靠北多少,毗邻流州的青州还在流州以北,现在却仍然温暖舒适。流州的酷寒缘于它的高,它地处高原,朔风一年四季不断地吹,吹得地上只能留下石头缝里指头厚的一点薄土,除了苔藓寸草不生。而现在,这点冻土也早被厚厚的积雪掩盖了。 流州右侧就是高耸入云的青山山脉,主峰大青山高得看不到顶,山上永远覆盖着积雪。太阳只在山顶露出一抹痕迹,遥远得没有半点热量。这里的感觉只有一个“冷”字,冷得地老天荒,冷得无边无际。 流州是上百年的荒芜地带,是大苑流放犯人的地方,这里只有驻军没有居民。犯人来到这里,官方的文书上称为“流州军务胁从”,私下里的称呼更直接——军奴。一切军事设施兴建、防务需要,以及军官认为有必要做的艰苦工作,都由他们来完成,他们是军队里没有休息的劳工。 而紧挨着流州的青州却截然不同,那是山腹中的一个盆地,说盆地都说小了,它更像一个不小的平原。高耸的大青山一边挡住了来自西北的寒风,一边留住了来自南边的水汽。此处降水充足、物产丰美,常年能见到青翠之色,所以得名青州。居民和正规驻军驻扎在这里,成了物富人丰的好地方。 老天爷如此偏心,别说流州的军务胁从们,就是看管他们的军官,也总会用羡慕的眼神望着北边的一座小山,越过这座小山,便是温暖的青州了。军奴和军官的区别就是军官经常会换守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从这个鬼地方调走,而青州对于军务胁从们来说,却是咫尺天涯,可望而不可即了。 已经是夜晚,今夜有云,连月色都十分暗淡,但常年积雪的地方却不需要火把也能看见道路。雪地上有两个人正哆哆嗦嗦地走着,看服饰是两个军奴。 年纪大些的冻得直跳,快速地走在前面,脚印虚虚点在地上。另一个二十多岁的随后跟着,他走出几步就用一只脚在另一只上蹭蹭,紧赶几步之后再停下来蹭蹭,他留下的脚印隔几步就有两个实实的,看着笨拙很多。很快一阵风过去,或虚或实的脚印全被抹平,就像没有人走过一样。 为了躲避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朔风,两人都停了一下,年轻的那个趁着机会使劲蹭着两只脚。 “小书生,以前没长过冻疮吧?看把你痒的。”年纪大的停下来,回头看他。 被称作小书生的人点点头,道:“又疼又痒,疼还罢了,这痒得真是难受。”他狠狠地跺了两下脚,把手拢在嘴上不停地哈气,手背上黑里透红,全是冻裂的伤口。 “你们南方人就是娇嫩,晚上回去找点热水烫烫脚,再去老徐那儿要点猞猁油,抹上三次就好了。” 年轻人迟疑了一下,道:“算了,不麻烦徐大哥,我年轻,过些日子就好了。” 年纪大的把眼睛一瞪:“是不是老徐又欺负你了?他妈的,不过是个破落户,一样的流囚,见着个软的就捏,他那点威风还耍不到我张二面前,等我回去帮你要。” 年轻人拦住他,说:“张二哥,不是。大伙对我都不错,没有人欺负我。我就是不信,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娇贵了,风吹吹也能坏了?” 张二呵呵打量着他,笑道:“现在黑了壮了,看着还有那么点样子。你刚来的时候,长得可不就像个丫头似的,王庶,你不知道,那些老兵痞子还打赌看你干一天活下来,会不会哭着叫娘呢。” 他本是开玩笑,谁知王庶脸色却突然一黯,半晌也没有说话。 这个王庶到流州的时间不长,加上白嫩嫩的长相和身上那股说不出来的冷淡劲儿,人人都不爱亲近他。谁知这长得丫头一样的人,干起活来比谁都卖力,别人欺负他,他也不理会。流犯中会几下子的不少,他们一见他的架势就说他是会家子,会打架却不还手,至少说明这人脾气不坏,不难接近。这个每天干活累得要死的地方,也没人有那么多精力天天欺负别人,时间长了,也就勉强接纳他进了队伍。一些好说话的,比如这个张二,和他也算有点交情了。 张二见他骤然沉默,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关切地问道:“小书生,想娘了?”王庶仍然不言,张二道:“你多久能回去?” 由于流州艰苦的环境限制,这里一般的犯人都有时限,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二十年,时限到了视犯案情节轻重,可以释放或者回内地服刑,只有极少数才会终生流放。 王庶沉默一下,才道:“没说,就说流放流州,我想……大概是回不去了。”他突然轻轻一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还想着回去?说不定哪天一句话下来,我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张二愣了一下,问道:“你……犯的什么事?” 王庶微微叹了一口气:“算是得罪权贵了吧……” 张二立即了然,道:“吓了我一跳,我说你这个书生能犯什么杀人造反的大事?不过说老实话,得罪了有钱有权的,那事可真是可大可小。”他又使劲拍了一下王庶的肩膀,道:“小书生,你也别这么丧气,要是真想整死你,恐怕早就动手了,你都来了大半年,这不是好好的吗。八成你得罪的人把你忘了,不会有事的。你呀,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日子虽然没有准头,但是没准哪天来个大赦,就能回去看你娘了。” “什么皇上登基、立太子、大婚,或者给快要死了的人祈福……都有大赦令下到咱流州来,说道挺多的。我听说有个运气好的人,晚上关进来,第二天就遇上大赦令到流州,十二个时辰都没待上就放了。皇上那边的亲戚多得很呢,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有事了。” 王庶重复了一遍:“皇上那边的亲戚多得很……”轻轻笑了,仰起头,吸了一口高原稀薄却甘冽的冷空气,道:“二哥,你不用劝,刚来的时候我确实想不开,只想着把自己丢下算了。可如今我想通了,这天、这山、这土地,哪里不好?公道就算不在人心,难道不在我心?老天让我来流州,我就来流州,老天让我干活,我就干活,要是哪一天老天让我死,那我就死了。这又有什么要紧?我还是我,总不能因为老天折腾我,我就连自己也不要了。” 张二有些听不懂他说的话,跟着嘿嘿干笑了两声,心道:什么叫不要自己?怎么叫只想着把自己丢下?不吃饭自杀?可是回想一下,王庶刚来的时候吃饭也不少啊。 王庶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二哥,走吧,应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你别往心里去,我就爱胡说八道。”说罢,拉着张二就走。 二、岗哨 张二也就把刚才困扰他的话抛开,和王庶闲聊起来。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经到了与青州交接的小山底下。 他们是夜晚巡视防卫的岗哨,正规军人不愿意深夜站在小山上吃风,就命流州的胁从替他们站岗,自己在军营门前守着。这个规矩虽然没写进条文里,可几十年来一直如此。流州来来回回那么多军官,也没有一个替自己管理下的军奴说一句——白天他们已经干了一整天的活,晚上该歇歇。而是默认,安排他们轮流去站岗了。 王庶这样的,每月都能轮上好几次,张二略好,但也不是招人待见的,他们搭档巡防,总比别人多些。 走到半山腰,张二找了块熟悉的大石头,招手叫道:“小书生,过来挤着坐暖和些,这他妈的天气,真快要了人命。” 王庶道:“可是哨位在山顶,我们停在这儿就看不见西瞻那边的动静了。” “屁!”张二道,“西瞻那边能有什么狗屁动静?我就不信,西瞻人能从大青山雪窝子里拱过来?他们能来才好呢,老子打上一仗,立点军功,就能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王庶也实在是冻得难受,迟疑一下,也就停下来和张二一起靠在石头后面,有了大石阻挡寒风,略觉暖和了些。 “想啥呢?小书生。” “我在想张二哥刚才说的,要是西瞻真的打过来,我们肯定是要上战场的,无论如何,倒也比现在这样痛快。” 张二呵呵笑了,道:“做梦去吧,你这个小书生别是冻坏脑子了,西瞻人要打,也是从云中那边打过来。要我说,我们在这儿放哨纯粹多余,也不知咱大苑老祖宗怎么想的,这里设个岗哨做甚?” “张二哥,你也不能这么说,只有居安思危才是正道,高祖也是为了后世子孙能享平安。” “别看我张二没上过战场,可我也知道,云中离人家西瞻的京城比我们这儿近得多,调兵调粮都方便。我们这边大老远的不说,还就一条撒尿尿出来那么粗细的小道,西瞻倒是想打,军队能进得来吗?别的我说不上来,只说要是能从这边进来,为什么几十年来,没有一个西瞻人进来?” 王庶想了很久,也只能点点头。他懂得军事,地域所限,从这里进攻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地方不只是流州,同样遭受老天不公平待遇的还有身边的西瞻。西瞻和大苑接壤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云中的平坦草原,一处就是青州群山。西瞻在大青山一带的领土面积远比大苑大,可惜再没有青州那般得天独厚的好处了。那边是和流州一样常年刮着刺骨狂风的雪域高原,寸草不生,人马都难以立足,根本没有放牧的可能,属于西瞻的荒芜地带。西瞻人也没有流放犯人的习惯,所以那边还不如大苑,千里之内,毫无人迹。 险峻的大青山的确无路可走,但是一条天然河流切割成的峡谷边,却有条小道勉强可以让大军翻越,就是张二所说的“尿出来那么粗细的小道”了。西瞻大军要能安全地从这峡谷边的小道过来,先全力攻打青州,等拿下青州之后再攻下百里外的骁羁关,再前面可就是一马平川了。从这里到京都柔软的腹地,地势一片平坦,好似专为西瞻快马铺好的一样,从云中过来的十六座坚如磐石的雄关这边一座也没有,大苑可谓再无遮拦。 这个道理双方都知道,所以大苑早就在峡谷口安排了岗哨,还修建了关口。碍于地势险要,虽然关口驻守不了多少人,真有大军来是拦不住的。但是只要有敌军出现,就一定会被青州驻军发现,拦在半路一打,西瞻大军进不能攻入青州,退则身后就是无路可走的大青山,原路退回,则要通过毫无补给、千里无人的酷寒荒原。真可谓进退不得,随时有全军冻饿而死的危险。疯子也不敢轻易尝试,更别说打下青州之后还要去攻打有“骁羁关天下险”之称的骁羁关了。这正是西瞻进犯从来只走云中小路,而没有从西南进来的原因。 即便是西瞻人勇猛无比,使得青州驻军无法把他们堵截在大青山关口外,而是进入青州形成缠斗局面,那也不要紧,青州是咽喉要地,一向驻有重兵,怎么也能支撑些时日。只要青州一开始打,大苑就有足够的时间派兵救援。任战斗多么激烈,大苑只要拦住骁羁关一处,敌人就会被困在青州无法前行,大苑却可以不断增兵。西瞻那边千里旷野,增兵粮食补给等都不可能有大苑这样方便,时间长了,进退不得,仍是自寻死路。 的的确确,不可能啊,这地方的岗哨就是没用的摆设。然而此处地理位置这么重要,别说两个军奴嫌冷,就是天天有人冻死在山冈上,也没人敢说撤了这没有用的岗哨吧,就怕万一出了事,谁能担待? 王庶泄气地道:“万一有人从这大青山上翻过来,不就能绕过青州突袭骁羁关吗?” “瞎扯!”张二道,“从大青山上翻过来?哼哼,你试试,为什么你不从大青山上翻过去?那你可就遇上特赦了,跑了管保没人找你。能上到半山腰不死你就不是人了,你觉得严扒皮让一个个军奴晚上放哨,是信得过咱们有良心,不会跑了让他作难?还不是因为我们没路跑,算准了想要命就只能乖乖地回来?呸!”说罢,他狠狠吐了一口吐沫,那口水还没落在雪里就变成了一个冰疙瘩,骨碌碌滚下去了。 王庶看了一眼冰球留下的痕迹,又看了看夜里仰直了脖子也看不到顶的大青山,只得承认张二所言不假。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暂作家。 三、雪貂 他们二人正在磕牙,忽然见远处有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很快就越过山梁,向二人藏身的大石头蹿过来。张二猛然站起,小声道:“雪貂!快,小书生,抓住它。” 他一出声,那黑影却警觉地站下了,它这一停下,王庶才看清楚它的长相。只见雪光下这小兽一身毛皮厚墩墩的,银白发亮,看着顶多有只大猫那么大,长得却有点像尖嘴的西域狗。它的身后拖着松鼠般厚实的大尾巴,一双黑眼睛在银白色的毛里乌黑油亮,紧张地盯着大石头这边。 张二在石头后面向王庶打手势,示意他从左边堵截,自己从右边包抄。他的手势还没有打完,雪貂突然转身,向左侧山顶蹿了过去。 “快追!”张二顾不得遮掩身形,跳起来向外冲去。但是他哪里有雪貂的速度,刚蹿个头出去,那雪貂已经奔到了山梁上,眼看就追不上了。 王庶急切间往怀里随手一摸,摸出个东西对准那团银色丢了出去,那雪貂发出一声难听的叫声,一晃就倒了下去,看来是被打中了。 张二大喜,使劲拍拍王庶的肩膀,道:“小书生,真有你的,这么远还能打得那么大劲。” 第88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2) 王庶咧咧嘴,没有搭腔,张二已经拉着他往山梁上走了,边走边兴奋地道:“这雪貂可是好东西,那叫一个香,吃一口雪貂肉,给一只整羊都不换。那皮毛就更不得了,南边不认这个,在咱们北边,别看这皮子小,十张虎皮也没这一张雪貂皮值钱。别的不说,就你脚上那冻疮,猞猁油抹好了年年都犯,天冷一点儿脚就烂了。用雪貂油抹好了那可是去根,只要以后不再冻坏,保管你一双脚油光水滑的,比从前还嫩。” 王庶被他拉着一路啰啰唆唆爬上山梁,只见雪地上凌乱地有些痕迹,雪貂却不见了。 张二愣了一愣,骂道:“晦气,忘了这畜生会装死,趁我们不注意,给跑了。能跑哪儿去?我再找找。”说着四下乱走,没注意王庶在一旁地上捡起一物,飞快地塞回怀中。 地上零星有几滴血迹,可见雪貂已经受了伤,但是雪貂跑得太快,要隔很久才能见到另一点痕迹。黑夜的山冈上,这一点红也变成了黑色,更加难以寻找。两个人找出好远,离岗哨也越来越远,还是没有见到雪貂的影子。 王庶道:“张二哥,算了吧,我们再走就进大青山了。” “算了?”张二一瞪眼睛,“你这个小书生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出来的少爷不成?说得轻巧,你知道一只雪貂值多少钱?老子好容易遇上一次,眼看就追上了,你让我算了?进了大青山又怎么着,我不往上爬,只在山边找找,没事的。” 雪貂生活在人进不去的大青山雪窝里,一年中有半年时间冬眠,只有春夏交接闹食荒的时候,才会偶尔看见一只半只出来活动。而且出来的雪貂都饿得毛色晦暗,皮干肉瘦。这一只却正是肥壮的时候,银毛根根闪着油光,想想也知道值个大价钱。在张二眼中,雪貂就像一座银子打的雕像在前面乱蹿,哪里丢得下手? 王庶无奈,跟着走了一阵,夜已经深了,两个人都要深深弯腰才能看清地上的痕迹。张二此时也气馁了,再不回去,天亮之前就回不到岗哨,那叫人知道了还得了?天亮之后没有时间不说,单单一阵风吹过去,便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看来他张二没有发财的命,这只雪貂是找不着了。他伸出腿乱踢了几下出气,就在转身要走的时候,脚下突然碰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件,还带着一点温度。张二大喜,叫道:“原来在这儿,小书生快来。”自己撅着屁股挖了起来。 王庶听到他叫自己,远远地答应一声,往他身边走。雪地难行,离得虽然不远,可他走了很长时间才到。等走到张二身边时却发现不对,张二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眼睛恐惧地睁得老大,哆哆嗦嗦地指着地上挖开的坑。 王庶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地上黑糊糊一大团黑影,从体积上看,无论如何不会是雪貂,倒像是一个人。他蹲下来伸手碰了碰,又挖了几下,将这个人的脑袋露出来。伸手在颈部探了一会儿,摇摇头道:“张二哥,这个人死了,没救了!” 张二使劲咽了一口吐沫,眼睛才会眨巴,吐气道:“我的妈呀,冷不丁挖出个死人,吓死我了。小书生,没看出来你的胆子倒挺大。晦气晦气,我们快走吧。” 王庶眉头却突然紧紧皱了起来,他不但没走,反而继续用手挖起来,嘴里还道:“张二哥,来帮忙挖挖,不对劲。” 张二拼命摆手,说什么也不过来。王庶也不勉强,好在地上都是冻土,这人埋得不深,一会儿就挖出来了。只听王庶叫道:“还有一个。咦?还有。这个坑里一共埋了三个人。” 张二见王庶把三具尸体都拖出大坑,一个个翻过来脸对脸地仔细瞧,胃里不由一阵翻腾,转过头去不想看了。 王庶道:“二哥,你来流州日子长,来看看认识这几个人吗?” 张二勉强过来看了看,摇着头:“没见过。” 王庶道:“你能肯定吗?” 张二道:“流州就三千多人,我就是叫不上名字也眼熟,这几个确实没见过。” 王庶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看过尸体的脸,又将尸体腰间一个皮囊拿下来看,那皮囊是个很大的球形,却只有葫芦嘴那么大的小口,紧紧地塞着塞子,密封得很好,里面是空的,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他抬起头,道:“二哥你看,这几个人虽然穿着我们军奴的衣服,但是个个骨骼粗大,不似我们中原人,倒像西瞻人的样子。你也不认识,至少他们不是我们这个防区的,却出现在大青山,更有可能是西瞻人冒充的。他们死的时间不长,尸体是别人掩埋的,说明一定有同伙。深更半夜,怎么会有西瞻人出现在大青山呢?” 张二含糊地支吾一声,王庶又道:“刚才我就觉得不对,雪貂冬天是要冬眠的,怎么会跑出来?它一定是让什么给惊动了。张二哥,雪貂可是生活在大青山雪窝里的,什么人能进雪窝里惊扰了它?关键是——这些人进去干什么?” 张二脸色发白,道:“管他们干什么,咱们快走吧。” 王庶跺脚道:“二哥,我就怕我刚才说的话应验了,西瞻人真的翻过大青山了。” 张二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停地道:“不可能,不可能,人根本翻不过大青山去,那不是人能走的路。老天爷设下大青山,就没给人留路,绝不可能有人翻过来。你、你、你也是会几下子的,你能翻过去吗?” 王庶道:“我一个人确实不行,无论是迷路还是冷风都能要了我的命,但是如果有很多人呢?只要这些人身手都不错,他们互相取暖,拉开路线认准路,说不定就可能翻过山来。要不然这死人怎么解释?埋他们的人都把土挖松了,我一个人挖松土还挖了那么久,说明埋的时候更费劲,可是我们找到的时候,这些死人还是温的。张二哥,这种天气,不是很快就挖好坑,尸体能还是温的吗?没有很多人一起动手,能挖那么快吗?死的又是西瞻人,我怎么想,都觉得是西瞻人真的过来了。不过不全都是靠翻山。”他一指山谷,道:“更有可能是从雪谷里钻过来的。” “你在开玩笑,雪谷里的积雪比人还高出一大截,一脚踩进去立刻不见人了。钻雪谷?那就是直接钻进了棺材,要说翻山还有点希望。钻雪谷?给山神爷送祭品去吧!” 王庶摇摇头,拿起那个皮囊道:“二哥你看,他们带的这个是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口子这么小,不可能是装衣服或钱财的吧?我本想着是装酒用的,可是这里面一点酒味也没有,并且还是干的。若说是装盐糖药粉之类,这一下至少可以装进四十斤,而三个人身上都有这个,那么很可能每个人身上都有。什么粉末用得着带这么多?何况我仔细看过了,皮囊的内壁没有一点粉末留下来。装的不是水也不是粉末,一人带一个皮囊有什么用?” 张二听得愣愣的,王庶也没指望他给出答案,自顾自地说道:“如果在这个里面装满空气,钻雪谷的时候憋不住就吸上一口,就能支撑很久。” “好像也不够……那雪谷上百里长呢……” “他们人多,可以在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十几个人举一两个人上去,破开冰雪再装满空气。大青山什么都没有,空气还是管够的。” 他越说,张二的嘴张得越大,这不可能的事情慢慢变得可能了。 王庶道:“可惜我们没有时间去雪谷挖开看看有没有人走过的痕迹,毕竟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过西瞻人穿着我们军奴的衣服秘密来此,必是大有图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要早做准备。” 张二被他说得脸色都变了,叫道:“小书生,我们快点回去告诉严将军吧。” “不行,西瞻人入侵,肯定要有人吃罪的。我们两个要是都擅离职守,难保不会将西瞻人进来的账算在我们头上。” “啊?”张二吃了一惊,这方面他可没有王庶谨慎。 王庶狠狠地喘了几口气,道:“这样吧,张二哥,你还是留下继续站岗,我一个人回去报告,请严将军尽快派出人手通知骁羁关守将,一定要早做准备,这次恐怕十分危险。” 张二愣头愣脑地道:“为什么去骁羁关,西瞻人要是真的过来了,肯定是要打青州啊。” 王庶道:“不会,能从大青山翻过来的一定是身体素质超常的人,数量不会太多。要是我领兵,绝不会让这些人去和青州大军缠斗,一定是发挥他们的优势,直接去端骁羁关。只要拿下骁羁关,青州就成了瓮中之鳖,大军完全可以从安全得多的关口出来,慢慢打这场仗。” “可……可就算他们能从大青山爬出来,也不可能攻下骁羁关吧?我给骁羁关送过补给,不信单凭几千个从雪窝里钻出来的人就能打下骁羁关。” 王庶神色很严肃,他皱着眉头道:“就算过分准备也比没有准备强,给他们提个醒也好。张二哥,别啰唆了,你快回去,别等着人查岗。” 张二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完全没有想自己为什么要听一个比自己地位低的人的命令。 张二一走,王庶飞快地跳跃前行,比和张二在一起的时候快了很多,身影在黑夜中就如同飞翔的燕子般轻捷。要是让任平生看见他,此刻肯定是又点头又摇头。点头是要称赞他轻功不弱,摇头是觉得此人被师傅教坏了。他跃起的时候,昂着头、舒展着肩膀,胸膛也挺得很直,一句话,就是要显得很潇洒。但这样好看是好看,他上身却露出很多空门,不但危险,还减慢了速度,除非是专门练来给人看的,不然轻功最好还是务实些吧。不过作为当事人的王庶,却顾不上自己是好看还是难看,只用被人教会的潇洒姿势拼命奔跑而已。 四、骁关 流州督军严郑睡得正香,这真是个鬼地方,棉被上压了一张狐狸皮拼成的毯子还是觉得冷。他的家眷都在青州,堂堂督军身边连个暖被窝的人都没有。好在还有几个月他的任期就满了,哥哥严郊已经答应替他打点,升迁虽然不行,调任一个好点的地方还是可以的。 他缩成一团抵御寒冷,刚睡着一会儿,门外便传来低低的声音:“大人,大人!” 严郑没动,那声音又加大了几分:“大人!”随着声音,家仆掀开棉布帘子走了进来,走到床边又叫:“大人,醒醒!” 棉布帘子一掀,冷风暗器一般扑了进来,严郑恼怒地叫起来:“什么事?” 那个家仆赔着笑道:“今天值岗的军奴有事要报告大人。” 值岗的军奴意味着流州各阶级的最底层,根本没有和严郑说话的权利。 “让他给我滚回去,有事明天让他的队正来说。”严郑缩回被窝里,要不是太困懒得说话,他这就想给这个军奴一点颜色看看。 王庶在督军府前等候了很久,才有一个卫兵走出来,不耐烦地说了一句:“督军大人说了,有事明天报告你们队正,让他再上报。” 王庶急道:“这位大哥,小人真的是有紧急要事,能否请你再通报一声?” 那个卫兵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刚才这个军奴极力巴结,说了很多好话,他碍不过情面才替他上报。大人身边的家仆摆给他的脸色比这还难看呢,还通报,找骂吗? 王庶心急火燎,反复哀求,那个卫兵心肠比较软,终于还是被他打动,冒险又进去了一次。片刻,此人一边脸上带着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回来了,也不废话,用能杀死人的眼睛瞪了王庶一眼,断喝一声:“滚!”随即一脚将王庶踹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 王庶在门外徘徊一阵,实在不得入内,他思前想后,把心一横,向流州城门跑了过去。 西瞻人若是真的来了,目标应该是骁羁关,禀告严郑是希望他能点起狼烟,给骁羁关守将示警。但是别说自己见不着他,即便见着了,严郑会不会相信自己一个小小军奴,王庶一点把握也没有。可是就这么放任事态发展,王庶又怎么也放心不下。终于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自己连夜去骁羁关报告,这当然不像狼烟那么快,但也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流州督军严郑这晚的觉睡得真不好,被莫名其妙地吵醒,此刻刚刚睡着一小会儿,门又被推开了,严郑猛然坐起,吼道:“把他给我宰了!” 进来的卫兵吓了一跳,赶紧道:“是,大人!我们已经派人去追,抓到一定就地格杀。”说罢行个礼,狼狈地往外跑。 “等等!”严郑这才有点清醒,“追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了?” “大人!”那卫兵结结巴巴地道,“刚才一个军奴夜里要出城,说是奉了大人您的命令,小人们认得他是今夜岗哨的王庶,刚刚交了牌子回来的,怎么又要出去?于是拦住检查,谁知这小子突然出手打倒两个人,冲出城跑了。他速度很快,弟兄们追不上,城关命我来请示大人,是不是调弓弩队射杀?” “一个逃奴,射死就是……”严郑倒回被窝,突然又一下跳起来,“等等,你说他叫什么?” “王庶,和张二两个是今夜的岗哨。” 严郑抹了一把脸,道:“让骑兵去追,一定要抓回来,可以射胳膊射腿,但是不要伤他性命。切记,他不管是跑了还是死了,你们都别活着了。去啊——”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吓得那士兵面色如土。 严郑清醒了不少,多亏听清楚了这个名字。要是别人还好办,偏偏是这个烫手的山芋王庶,从接手这个军奴,严郑就知道不简单。上头给他的命令有两个:一、别让他的日子过得舒服;二、别让他真的受到伤害。 虽然他不知道王庶是什么身份,但是京都专门派了一名官员和几百士兵押送此人,这些人看守他十分严密,却对他保持着一定的客气,哪一个流囚得到过如此待遇? 严郑事后请教哥哥严郊,严郊听了也觉得十分奇怪,但是制止了严郑想要向上面打听王庶身份的想法。他说:不该问的不问,什么都知道了不一定好,上头要你怎么做你照做就是。 所以王庶这半年多来,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但是却没有遇到过一次危险,偶染风寒也得到了良好的治疗。严郑清楚地知道,这个人绝对不能杀了,但是也绝对不能跑了。 第89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3) 卫兵在督军的咆哮声中连滚带爬地出去了,逃奴是死罪,射死多简单,为什么要抓活的?不过他可不敢不听命令,赶紧去调骑兵。这一番折腾下来,王庶施展轻功,早就没了踪影。好在遍地大雪,他还远远达不到踏雪无痕的地步,一队五十人的骑兵就顺着脚印追了下去。从方向上看,王庶的目标是百里之外的骁羁关。 骁羁关,连着天。 去上不盈尺,向下通深渊。 大雁展翅飞不过,猿猴束手愁攀缘。 摸天只要伸伸手,平地却隔万重山。 别怪太阳不照咱,它也爬不过骁羁关。 这是流州的军奴们平日里经常哼唱的俚曲,说流州的寒冷是因为太阳爬不过骁羁关,被迫留在东南自然是玩笑话,但是骁羁关的险峻却一听便知了。 骁羁关集地理险恶之大成,东西两侧一侧连着大青山,大青山之险不必再说了,开在它半山腰的骁羁关连太阳都爬不过去,更别提大青山除了让人目眩的高度,还有更让人绝望的连绵不断的广度。(能爬上一座珠穆朗玛峰的人,世界上有不少,就算大青山只有世界第一峰一半的高度,能连着爬几十座的有没有?) 另一侧像被老天一斧子劈开似的,是不带一点弧度、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虽然不算很高,一群身手矫健的敌人或许有爬上来的可能性,然而这需要两个前提,第一是上面的敌人对他们十分友好,不会趁着他们玩命爬山的时候拿什么砸下来打招呼,第二是他们能顺利到达悬崖下面的攀爬地点。 悬崖下面不是平地,而是冲出大青山关口的那条河流的下游地带,能把大青山冲开一道豁口,这条河的凶猛也就不用说了。河水激流奔腾、雾气蒙蒙,从上面看头都发晕,想到达悬崖下面,只能从水里游过来。然而这激流横穿三百里大青山,积雪融水已经让河流凉得透骨入髓,轻轻碰一下河水,就能从手指尖一直凉到脑瓜顶,半天过去身子还冻得发麻,实在不是游泳的好选择。 其实那里的水温已经远远低于冰点,不结冰的原因在于水流动得实在太快、太急了,压根没给它结冰的时间。河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落差超过四千米,能直行的最长距离也不过五十米。河道中又全是坚硬的巨石,奔流之势时时受到阻碍,逼得河水昼夜不停地怒吼着。整条本是毫无污秽的清澈河流,由于处处大浪叠着小浪,看过去却是缎子一般的亮白色。 东西两侧已经自动排除了遇到敌袭的可能性,是不用也无法设防的。 南北两侧中的南侧,是大苑中原腹地,北侧紧靠流州,流州再过去就是青州了。骁羁关的作用就是阻止来自青州和流州方向的敌军,所以设关时特意把阻挡攻击、方便攀爬的天然路径毁掉,再人为地加设了许多障碍,让攀爬更加艰难。 尽管两百年来没有打过一仗,但礌石、弩机等守关必备的设施,却是一点也不敢马虎。关上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得严丝合缝,这座关口简直就是固若金汤的代名词。它就像一扇钢铁大门,死死掐住中原腹地的入口,青州五万常驻军和流州的三千军务胁从,就像这扇大门伸出的拳头,共同守御着可能出现的北方敌人。 要想通过骁羁关,必须先有能力将这个拳头打倒才行,就算是几十万人一起来攻,五万驻军也能坚持些日子,足够中原得到消息赶来支援。 这都是假想情况,实际上除了大苑开国初期那十几年,至今两百年过去,青州一场小仗也没有打过,任你内地乱得天翻地覆,这里却依旧宁静安稳。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都是流动的,根据需要随时增减,但是青州这五万从来不打仗的驻军,却是从大苑开国到现在驻守了整整两百六十年,连杨宁作乱的时候也不敢将青州五万驻军抽离派上战场,由此可知这道门户对大苑有多么重要。 太久的安逸让士兵们都失去了斗志,人们越来越懒散,后来大苑的统治者不得不规定青州驻军三年一换,好让他们看起来还像士兵。然而过于频繁的更换也有坏处,三年的时间,士兵们得不到足够的操练,也就达不到精兵的标准。同时,对这片土地没有建立起足够的感情,真的打起仗来也就不会那么尽心。也就是说,守卫这个钢铁雄关的并不是钢铁战士,遇上一般的军队,骁羁关的天险完全能弥补这个差距,然而他们遇上的却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强悍敌人。 五、叩关 开始的时候,骁羁关山脚下岗哨的守兵,完全相信这支半夜来叩关的队伍,是流州运输军需的军奴,不光因为他们个个穿着军奴的灰衣服,还因为只有军奴才会大冷天穿得单薄破烂,也只有军奴才会用人背麻包而不是用牲口。 这支队伍来到山脚老老实实地停下来,声称是流州军务胁从督将严郑所派,有流州的关防。骁羁关的军需运输本来就是由流州负责,互相往来已经熟络,而且他们带着大量熟肉干,骁羁关地势高,生肉很难煮熟,送去别处的肉食都是生的,只有送来这里的才是熟肉。 关口站岗的守兵拦住了这支队伍,伸手要检查关防,关防却不在前面这几十个人身上,他们便都把身上背的袋子放下来,活动着腰身,闹闹哄哄地等着。 半晌,人越聚越多,拿着关防的领队却还没有跟上来,一个守兵好不耐烦,问道:“你们领队哪去了?怎么还不上来?” 运输队中有一人走上前,抱怨道:“领队身上还没背东西呢,还没有我们爬得快,害你们久等了。不过也是,他是送东西来给兵爷的,反正不着急。要是他来领赏,肯定跑得飞快。”说着又递上一条肉干,道:“大人,你尝尝我们这次送来的肉干,都是不到两年的小牛肉,晒的时候已经加了烧酒,滋味可是不一般。” 这个守兵第一次被人称为“大人”,笑道:“你们严将军怎么舍得杀小牛?一向都是些老死的马肉。” “这……听说是朝廷紧急征调牛皮,多大岁口的牛都顾不得了,立即就杀。杀出的肉多了,不给大人们送来还能干什么?我们想吃可也吃不到啊!” 一个守兵笑道:“怪不得,我说本来是半个月送一次,怎么这次还不到十天就又送吃的来了,原来是多得没处放才给我们送来的。” 另一个守兵却皱眉道:“征调牛皮,那是军需啊,还要打仗吗?” “打仗也打不到我们这儿,就算整个国家都攻破了,骁羁关还能坚持大半年,你就别操心了。”另一个守兵笑嘻嘻地接过肉干,对军奴道,“你们来流州,都指不定是犯了什么事的,想吃肉当初就老实点啊!” 军奴干笑:“是,是,大人说得是。”他又上前一步,神秘地说:“等等,别吃肉,先吃这个……” 那守兵只觉得肚子一凉,低下头时,只看见匕首的木柄露在肚子外面。他吃力地抬起头,正看见另一个军奴一拳打在领兵的太阳穴上,那领兵哼也没哼一声就晕过去了。另一个离得最近的守兵呆住了,这一迟疑要了他的命,一个军奴一把搂住他的脑袋,右手自他腰间抽出单刀,干净利落地切断了他的喉咙。 其他守兵这才惊慌起来,使劲吹响警号。这个守兵的眼睛都被血污遮住了,朦胧的红光中,只见一个个运货的军奴都突然蹿起来,嘴里叫着:“骁羁关的守将诬陷我们造反,要把我们全杀光,我们反正没有活路,找这个狗官说理去。”边叫边飞快地冲上山去,片刻工夫,第一岗哨的十几个守兵就全部倒在地上,几乎都是一招毙命。山上的守兵终于发现不对,报警的锣声响起来,一片刺耳的喧哗声中,这个守兵疑惑地想:谁说他们要造反?没有啊?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骁羁关守兵一共三千人,守将赵子雄是昔日定远军中的一名游击,前后打了十几年的仗,又在元修手下立了大功才擢升的。骁羁关如此重要,既然派他驻守,就证明他可不是虚有其名之辈。所以当他半夜被亲兵摇醒,看着亲兵脸上从未有过的慌张,颇为不满地问道:“怎么了?” 但亲兵接下来的话让他惊得猛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大人,流州的军奴造反了!他们说大人你诬陷他们造反,要把咱们杀光,他们现在已经冲到半山腰了。” “岂有此理,本官什么时候说过这些混账话。”赵子雄匆匆披上盔甲,赶到外面,只听杀声一片,人头重重,不断有更多的人爬上山来。而自己手下的守兵刚刚醒来,乱成一团。 赵子雄大喝:“都站住别动,各自回各自的岗位去。设拒马、摆上礌石、弓弩准备,喊话给下面的人,说再不住手,就要放礌石了。” 守兵应声退下,一个亲兵道:“大人,要不要关上寨门?” 赵子雄瞪了他一眼,道:“关什么寨门?现在敌人已经冲上来了吗?你给我看清楚,敌人有多少人?值得你们慌乱成这样?” 那亲兵仔细一看,下面吵嚷得虽然厉害,但是人数不过几百,顿时放下心来。赵子雄拉住最初报信的亲兵,问道:“你说军奴们吵着诬陷?什么诬陷?” 亲兵咽了一口口水:“属下也不太清楚,就知道山下传信说今日流州送来一批给养,有十几个弟兄在下面等着交接,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和那些运粮食的军奴吵起来,然后他们就往山上冲了。” “军奴先动手?” “不……不知道,我们接到警报,已经打成一团了,分不清是谁先动手的。第一岗哨的兄弟一个也没剩,所以没有人知道是怎么了。” 赵子雄皱着眉头,流州紧挨着骁羁关和青州,这些守兵的德行他知道,欺负军务胁从的事情当真比比皆是,军奴躲他们还来不及,不到万不得已怎么会动手?今日应该也是自己手下的这些大兵挑起事端。不过以往骂几句、打几下,也没见过军奴还手,怎么今日为了几句话就冲上山来?到底什么话让他们这么激动? 赵子雄眼中现出一股杀气,不管谁对谁错,他的职责是守卫骁羁关,只要冲上来就是他的敌人。 六、争辩 他走前几步,回身对自己的副手道:“秦湛,我带着弓弩队过去看一下,你留在这里看着,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别妄动,就给我牢牢守住寨门。没得到我的信号之前,先别动手,但是谁想从你这里上去,都绝对不行,记住了吗?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还没有回来,但是有人冲上来,不用管我,直接放礌石。” “大人,这……” “没事的,我只是预防紧急状况,骁羁关绝不容失,这点比一切都重要。青州那边也派人盯紧了,各自就位,进入紧急状态。” “是!可是大人,”秦湛小心地说,“这里面好像有些误会。军奴口口声声说大人诬陷他们,大人最好问问清楚再动手,免得死的人多了,将来青州那边又借题发挥……” 赵子雄一摆手,道:“自然,我又不是严郊。”说罢转身就走。 青州知州严郊和流州军务胁从督将严郑是同族兄弟,一贯压迫军奴,甚至让军奴为自己劳作挣钱。赵子雄十分看不起这对兄弟,严家兄弟也不喜欢这个只会打仗的粗人。 其实每一任青州知州和骁羁关守将,都是特地选择有过节或者这样不投脾气的人出任,并且经常更换,目的就是避免二者勾结。上百年来,这是朝廷高层心照不宣的规矩,只是当事人不知道罢了。 冲上来的军奴在第二道关口就被堵截了,并没能上来。赵子雄带着亲兵一直来到山脚才遇上他们,双方正厮打成一团。大部分军奴都空着手,只有几十人拿着兵器,一看就是从守兵手中抢下来的,可见他们并没有准备,且战斗力也略逊,几乎个个带伤了。 赵子雄喝道:“都给我住手!”随着他的喝声,二百个手持弓箭的守兵将泛着寒光的箭尖对准山下。 军奴中一个人的胸口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正汩汩地往外冒。他按着自己的伤口,回头叫道:“弟兄们,这狗官下来了,我们不用上去了。” “到底什么事?”赵子雄喝道,“你们把话说清楚。” “狗官,你为什么要杀了我们?我们犯罪,自有王法惩处,为什么要我们拿命给你们换功劳?” “对,为什么说我们是西瞻的奸细?” “为什么要把我们骗上山来一网打尽?” “胡说!你等再胡言乱语,别怪本官手下无情。”赵子雄示意弓箭手一起张开弓箭。然而山下的众人却不怕,情绪更加激动起来,一个人大喝一声,就往上冲。 嗡的一声羽箭离弦,从这个人的身体穿过,扬起一串鲜红发亮的血珠儿,然后噌地插在地上,箭尾犹自摇晃。 其余人顿了一下,眼睛里都露出一丝悲伤,另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叫起来:“好哇,反正是死,我们冲上去杀了那狗官。” 秦湛见势不妙,忙命人将礌石摆在坡中央,只待有人冲上来就砸。 赵子雄有些狼狈,喝道:“谁说本官诬陷你们是西瞻的奸细了?本官根本就不认识你们。” “呸!”一个人怒叫,“要不是你们自己的士兵说漏了嘴,我们死了也是糊涂鬼。你和严扒皮约好了,西北好几十年没有战事了,严郊嫌苦守青州没有机会立下军功,你嫌权力太小,想让朝廷重视这边。就骗说西瞻人要在这一带活动,还说西瞻奸细混进来破坏骁羁关,被你当场斩首。流州的战报已经在路上了,只等我们一上山,你们奸细的人头就凑足了,是不是?到时候朝廷就增加军饷给你,你就能吃空饷了是不是?” 另一个叫道:“怪不得这次挑出来运粮的,都是平时严扒皮看不上的人。出来之前我就觉得没有好事,运点给养还用得着两三百人?何况逼着我们一定要三更半夜出发。” 赵子雄叫道:“绝无此事!你们听谁胡说的?敢拿这等大事乱说,那是死罪。” “别骗人了。”另一个军奴叫道,“要不是想杀光我们,半夜三更,你们能戒备成这个样子?老子运粮来也不是第一次了,你骗不了我。严扒皮让我们运粮食,我刚才打开袋子,发现里面全是泥土和干草。他骗我们来,不是你们合谋,我们自己发疯了半夜三更背些泥巴上山?” 第90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4) “各位冷静一下。”赵子雄道,“赵某身负守关之责,自然要严密防守,并不是戒备你们。不知道你们轻信了什么人的话,我岂敢撒下这等弥天大谎?当今皇上是可欺之君吗?谎报西瞻奸细来袭,只要略微调查就能拆穿,到时候不是把我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了吗?” “至于吃空饷,那更是绝不可能。骁羁关守卫人数固定只有三千,我即便是吃空饷能吃到多少?青州知州一眼就能看穿了,我还要性命不要?你们不明白其中缘由,也把事情想得太过天真。” “你说了我们就信你了吗?刚才你的守兵突然发作,对着我们挥刀就砍,又传信让你们下来帮忙。他们看我们已经被困住了,得意之下亲口说出缘由,我们在场这么多人亲耳听到的,可不是我一个人乱说。还有这半夜三更,这袋子里的土,你怎么解释?你看看地上的血,你看看我们死了多少人?难道我们得失心疯了,背着这些土来找死吗?” “是啊,我们亲耳听到的。” “对,他一定是和严扒皮串通好了。他们这些当官的哪会把我们几条贱命当回事,几天前严扒皮不是还说吗,杀了我们比杀一条狗还简单。” 赵子雄也是一头雾水,实在没法解释今晚的事情,他叫道:“你们都停下,这一定是误会。我现在去流州找你们严将军,最多天亮就回,到时候我一定给大家一个解释。不过现在你们必须待在原地,不许私自上山,行不行?” “你骗谁?我们不冲上去,你就要把我们聚在一起,方便杀了。” 赵子雄把脸一沉,道:“笑话!本官要想杀了你们,用得着这么小心吗?你们看看头顶的礌石,只要一轮过去,你们这几百人就都得给我躺下。是不是有人诬陷你们造反,你们就真的造反?只要上前一步,可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你们都留在这里等,本官愿意为你们弄清事情真相,还你们清白、保你们性命。但我是骁羁关的守将,任何一个上山的人都是敌人,格杀!明白了没有?” 军奴们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嘟囔,却没有人敢真的上前。 赵子雄转头对亲兵小声说:“通知秦湛看好了,在我没有回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上山,也不要让任何人走脱。严防他们中间真的有奸细在调唆,否则就立即动手,明白吗?” 那亲兵小声答应着,飞速上山。一会儿山上传来号声,秦湛给他回音,表示“明白,一定看住”的意思。 赵子雄吸了一口气,向人群中走去,身边亲兵叫了一声:“大人!” 赵子雄一摆手:“不要紧,我看谁敢动手?”他阴冷着脸,大家自觉地让开了路,看着他穿过人群,走下山去。 秦湛目送赵子雄带着几十个亲兵出了关城,立刻将所有的兵将都召集上了关口,火把松明将山路照得亮如白昼,紧紧盯着被围住的这几百人,气氛紧张,三千多人鸦雀无声。一个时辰过去了,又一个时辰过去了,这个无月的夜晚,一切都似凝住了一般,只有火把的光焰在闪动。眼看月上中天,明知去流州一来一回不可能这么快,秦湛还是一直望着山下,只觉得自己脖子都抻长了,也不见赵子雄回来。 七、夺关 赵子雄带领五十几个亲兵,向流州方向奔出一个多时辰。雪夜能见度很好,他们远远就见到官道的另一端,快速移动的小黑点,也有一队骑兵迎面跑来,看样子人数和自己这边差不多。 两队人马都有些谨慎,放慢了速度,一会儿就靠近了。对方领队的是个校尉,他一看赵子雄身上的装束竟然是将军,连忙打马上前,施礼道:“末将流州城卫成渝见过大人。” 赵子雄听到是流州城卫,精神一振,问道:“是不是严大人让你们来解释误会的?” 成渝一愣,道:“什么误会?末将不知道,末将是来追一个逃奴的。请问大人一路过来,可见到一个人跑过去吗?” 赵子雄很是失望,转念一想,这件事很可能是严郑私吞军饷造成的,当然不会告诉一个小小城卫,只能自己去和他商谈了。想到这儿,他对成渝不耐烦地道:“我没看见什么逃奴,你自己找吧。”说罢一摆手,亲兵齐齐一磕马镫,五十几个人飞蹿而出。 成渝不敢多言,只得将气出在手下身上,他喝道:“五十匹马两百条腿,竟会输给两条腿?今天不找到,就一起冻死在外面算了。” 实际上,两条腿当然跑不过两百条腿,也只有任平生那样强悍的家伙,才能在短距离内跑得比马快,王庶还没有这个本事。他跑出城外不远就听见后面有骑兵追来了,于是以前读过的许多兵书史料帮了他的忙。他学习一位善布疑兵的将军,先向前跑了一段路,然后用树枝将脚印扫乱,最后回跑一段路隐藏在树林中。毕竟是流州,风又大又急,成渝追到脚印没了的地方,四处寻找未见,只当是风吹没了痕迹,就顺着路一直追下去了。 王庶等他们走远了,又继续奔跑起来。他已经一刻不停地奔跑了大半夜,汗水将衣服打得湿透,冷风一吹,身上如同裹了铁板一般难受。 黑夜里,骁羁关虽然还很远,但是因为地势高,却可以看见一个影子了,这让王庶精神一振,他狠狠地喘着气,又加快几分速度。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一支五十多人的队伍迎头跑来。王庶吓了一跳,他猛然停下脚步,犹豫一下然后躲到路边树林中。 片刻后,那支队伍就近了,他们没有发现路边有人,未作丝毫停留,打着马匹飞奔而过。月光照在领头人板得紧紧的脸上,一瞬间,王庶就认出了他正是骁羁关的守将赵子雄。他刚刚喜出望外,心头却猛然一紧,虎狼之敌在侧,主将却不在驻地,那骁羁关岂不危矣!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赵子雄已经去得远了,可见也是急得不得了地赶路。然而什么事情能比守关更重要?王庶含怒从林中跃出,将身法提到极限,追了过去,边追边叫:“赵将军,等等……” “吁——”赵子雄闻声勒住战马,五十几个亲兵也同时勒住缰绳,散开成一个扇形将主将护住。 王庶快步奔跑过来,沉声道:“赵将军,请问你不在骁羁关驻守,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赵子雄警惕地看着王庶,他穿着流州军奴的服饰,可刚才说话的语气,却像是上司带着不满询问下属。赵子雄刚一皱眉头,手下亲兵已经发怒,一鞭子对着王庶抽了过去,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家将军说话!” 王庶这才警觉自己的语气不对,他赶紧低下头,施了一礼,道:“将军恕罪,小人正是要去骁羁关找将军的,突然见到将军在此,小人一时情急,并非有意冒犯。” “找我?”赵子雄打量王庶,道,“你是流州的军务胁从,军奴不得离营,半夜三更,你独自在外,可有手令?” 王庶垂头道:“事情紧急,没有来得及要手令。” “没有手令?”赵子雄把脸一板,道,“流州城卫追的就是你这个逃奴吧?来人,拿下!”亲兵们答应一声,一拥而上。 王庶脚尖在地上一点,向后飞掠一丈,叫道:“将军!将军!小人当真有急事!”他顾不得废话,直截了当地道:“小人在大青山关口发现西瞻人的动静。” 此言一出,众亲兵立即哗然。赵子雄喝道:“军奴有这等身手?哼,我看定然是奸细,给我抓住他。” 亲兵们答应一声,一半留在原地不动保护主将,另一半纵马上前提起兵刃便砍。王庶边躲边叫,简单地将看到西瞻人尸体的事说了一遍。 他的轻功远远高于众亲兵,短距离内,亲兵虽然个个骑着马,却赶不上他的速度。王庶并不跑远,只是围着赵子雄十丈内前奔后跑,一句句解释自己的来意。亲兵们挤挤挨挨,被他带着不停兜圈子,却连他一片衣角也没有碰着。 不一会儿工夫,王庶就一句句将自己的来意说清楚了,冲着赵子雄又道:“西瞻人派出这样的好手,小人担心他们的目的是骁羁关,所以想通知将军提防。小人绝不是奸细,将军无论信不信小人,但请将军回关好生戒备。” “等等,你说那些西瞻人尸体上,穿的是流州军奴服饰?” “是!”王庶躲开一刀,响亮地回答,然后又矮身避过背后另一把长刀。 “停下,立即回骁羁关。”赵子雄紧紧咬着牙吩咐道。回头看了一眼王庶,对身边亲兵道:“这人若是所言不虚,骁羁关现在危矣,你带几人继续快马赶往流州见到严将军,若是天亮之前见不到骁羁关发出的信号,就请他速来支援。”他又转向王庶,道:“这位小兄弟,你跟我来。” 王庶依言快步跟上,剩余四十几人散成一个半弧,将他围在中间,显然还是不放心。众人皆骑着马,只有他步行,片刻后他就大汗淋漓,却一直苦苦跟着,没有被落下。赵子雄暗暗点头,如果真是从大青山岗哨一路跑来,倒真难为他了。 八、失守 且说秦湛在骁羁关焦急地等待赵子雄回来,一边严密戒备着山下鼓噪不休的几百人,要打不打的,心里一直绷得紧紧的。 天快亮的时候,骁羁关的守兵突然听到了什么声音,秦湛起初以为是夜枭,但马上觉出不对。扑扑之声比夜枭扇动翅膀要大许多,更像肉体撞击石壁的声音。而声音不是从山下传来,却是自身边悬崖传出的。“不好!”秦湛急急叫道,“快,快,快到山顶来一半人,将礌石弩箭运去悬崖。” 然而已经迟了,只见一队队黑衣人从城东的绝崖攀缘而上,不时有人失手掉下,摔进咆哮着的江水中,摔死的人居然一声不出,而其他人也没有半点犹豫地继续向上攀越。礌石和拒马全部堆到南边山口,运输已经来不及了。骁羁关守兵挥舞着兵刃冲上去猛砍,先头上来的黑衣人如同断线风筝一般,一个个摔了下去。然而,更多的黑衣人涌了上来,片刻就占据了崖边。 上来的黑衣人已有四五千之多,他们留下少数人列成一排,守护着向上爬的人,其余人则向南山头冲去。厮杀中,只有骁羁关的守兵发出一声声惨叫,黑衣人无论受伤还是死亡,皆一声不出,只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消灭着一个又一个目标,如同黑夜中的杀神。 化装成军奴的同伴吸引了守兵的注意,为他们争取到攀缘的时间。夜色和江水咆哮声掩盖了声音和行迹,加之青州没有一点示警的情况下,没有人想到会突然遇敌,竟然让他们爬上来才发现。 整个计划完美无缺,能用几百人的牺牲攻上骁羁关,这个任何人听起来都像是做梦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如果是白天,秦湛就会看到江水中一个个黑色的皮囊正顺流而下,黑衣人就是靠这些皮囊浮在水面上的。 等到成功接应同伴们上来,山下原本手无寸铁的“军奴”们突然爆发出可怕的战斗力,胸口的鲜血已经流了一个时辰的重伤者,空手就拍碎了一个守兵的脑袋,其余各处受伤的人也突然暴起,向守兵发起猛烈攻击。 此时山上的人要放礌石当然能将这几百人砸死,但是包括副将秦湛在内的千余兄弟,也在礌石的攻击范围之内,要放礌石,就将这些自己人一并砸死了。犹豫不决中,悬崖边爬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守兵们只顾挥刀砍杀,已经来不及去想是不是要消灭山下的敌人了。 山下的秦湛此刻惊怒交加,身边这几百人竟然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他们本来就是死士,自然不畏惧生死,个个勇不可当。山下守兵的人数比他们多一倍以上,并且身着甲胄、手持长刃,竟然在打斗中落了下风,耳边时时发出惨叫的都是自己的守兵。 这些敌人不是普通的士兵,甚至不是普通的精兵。秦湛的心凉透了,这是什么样的队伍?化装成军奴的几百人,必然是智力和能力都超群的人。聪明人不应该是怕死的吗?何况这些人明明拥有极高的格斗技能,却为了争取先机在刚才的械斗中伤亡惨重,他们竟然活生生让人砍杀,还可以把还手的尺度控制在不被怀疑的程度。 一切都只为了把守兵的注意力完全吸引过去,而他们已经达成了目的,骁羁关的城头关口已经被他们占领了。虽然他们多是赤手空拳,也没有合适的战斗工具,然而以骁羁关之险,只要占据高处,就已经胜了九成。 礌石不会往上跑,弓弩在仰射时伤己比伤人更容易,就是挥刀砍杀,向下和向上也是天差地别。骁羁关的守兵只坚持了一会儿就连连后退,逐渐向山下走去。眼看着骁羁关就要易主了,仗打到这个份儿上,便是高祖重生也只能后退。 “不管怎么样,赵将军将骁羁关托付于我,而我有负所托,”秦湛想,“我只能多杀几个敌人。”他拔出腰间长刀,率先冲了上去。赵将军常和他讲昔日定远军的故事,定远军中没有孬种。 “杀!”秦湛不知道这是死在自己手中的第几个敌人,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受了几处伤,只是不停地砍杀着,刀刃上的血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忽然只觉呼吸不畅,然后剧烈的绞痛从小腹一直蔓延到整个身体,他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却有被利刃刺穿一般的感觉。秦湛忍着剧痛望向对面穿着军奴服饰的敌人,问道:“你是谁?” 那人昂然道:“西瞻振业王麾下,郎将拙吉!” “西瞻人!”秦湛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疯了一般砍向拙吉,完全不顾拙吉冷笑着刺出的一刀,必然会穿过他的胸膛。 然而刀未临身却被手下亲兵使劲一拉摔倒在地,山势陡峭,他就地滚了好几下才停住,头顶那亲兵的惨叫声远远传来,想必是死了。 秦湛想冲上去杀了敌人主将,可惜身边已经乱作一团,到处是打在一起的守兵和敌人。秦湛眼前已经发花,单刀磕上了重重的一棒子,震得他退后几步,然后和身边另一个敌人缠斗起来。上面压力越来越大,他步步后退,转眼间已经看不到拙吉了。 头顶上,骁羁关守兵结成的阵形逐渐溃散,秦湛已经来不及下达任何指令,即便他下达了,在连片的惨叫、呼喝声中,上面的守兵也听不见。 第91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5) 没有了指挥,群龙无首的守兵更加不是对手,只能在头顶的压迫下向下退去,三十丈、五十丈、一百丈……大半个山头、多半个山头……终于被逼至山下,三千守兵已经不足五百了。 大雁也飞不过去的骁羁关,被一群没有携带兵刃的人生生占领,从能让大苑人安睡的钢铁大门,变成了他们要提心吊胆的地狱之门。只要西瞻人能守住骁羁关,大苑的军队就无法救援青州,只能看着恶鬼一样的西瞻大军不断从关口出现,越聚越多,吃掉青州以后,再打着饱嗝扑向大苑柔软富饶的腹地。 骁羁关之后,千里平川,皆是粮草丰美的膏腴之地,大苑再无能阻碍西瞻铁骑的地形。这一招开始虽然艰难,但一旦成功,确实要比从云中一座座关口打过来好得多。地形足够开阔的情况下,步兵和骑兵的仗根本没法打。即便大苑士兵的战斗力和西瞻相若,即便有数倍于敌的兵力,也不能将骑兵拦住。 敌人只要借助速度优势,打不过就轻松绕过去,你步兵要跟在骑兵后面追吗?何况西瞻人到底要攻打什么地方,完全没有办法知道,需要防备的地方太多,没有可能准确地等在西瞻人前面。很可能你连敌人的踪影都没摸到,就已经被拖垮了。西瞻人却什么顾虑也没有,大苑粮食产地集中在这个方向,可谓到处都是粮草,补给问题不必担心。 在忽颜的逼迫之下,萧图南没有办法等那个最佳时机,但是这绝不代表他放弃了自己的愿望。稳扎稳打没有把握,那就只能兵行险招,这几乎是一次定胜负的事情。孙阔海所率领的铁林军被他调往西北,并不是像萧兆擎想的那样表示忠心,他只是为了攻打青州做准备。只要金鹰卫攻下骁羁关,铁林军就会从关口杀出来,六万装备精良的铁林军对阵二十万士兵都不成问题,拿下五万驻军的青州更是轻而易举。 忽颜不让他对大苑开战,但他现在开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由不得他不打了。青州拿下后,等于有了稳定的后方,继续增兵就没有问题了。萧图南踌躇满志地想,战局关键的骁羁关已经到手,时局严重向他倾斜,一场灭国之战还没出手就已经赢了八成。不给我路,我自己开路!不给我粮饷,我自己来抢! 九、控制 秦湛此时的神志已经有些模糊,只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将手中单刀胡乱砍下。恍惚中,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向他一扑,速度极快。秦湛大叫一声,挥刀向来人狠狠砍去,只听当的一声,他手中单刀已经被来人架住,随即手臂一紧,被人狠狠抓住,只听耳边大叫:“秦湛,跟我来。” 秦湛被他一拖,踉跄着跑出十几步,这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堆乱石后面,一些身着苑军号衣的守兵,正躲在石头后面与敌人交战。秦湛揉揉眼睛,认出是赵子雄的亲兵,这才回神看将他拉回来的人,正是主将赵子雄。他叫了一声:“大人!敌寇攻上骁羁关了。”话音未落,已经带上了哽咽。 赵子雄脸色阴沉,道:“知道了,你去后面歇会儿,缓过气来再战。”他自己站在石阵外面,招呼山上溃退下来的守兵到他身后集合。守兵们正茫然不知所措,见到赵子雄的旗号,皆大喜,飞快地向他跑来。赵子雄简单地做了个手势,伤重的退入石阵休息,伤轻的立即参与作战。 这几块乱石虽然是匆匆布置,一时半刻,西瞻人却也没能攻进去。在石阵之后还有另一道防线,几十个弓箭手在石阵后放箭。再远处还有一些人影,弯腰躬身,看不清在干什么。事出突然,守兵中的八百名弓弩手驻扎在离山脚最远的地方,所以折损最多,目前带着弓箭下来的只有这么几十人。 若在平常,这种防线对西瞻的铁骑来说不堪一击,而此时西瞻人没有马匹和长枪,只得一对一地相互砍杀,片刻之间占不到便宜。虽然逼得苑军节节后退,但也让赵子雄身后的几十人汇集成现在的几百人。只是他站在石阵外明显处,身边还有亲兵高高举着旗号,这固然给了苑军一个标志,但也给了西瞻人一个靶子,冲过来的西瞻人有一半冲他杀过来。 “大人。”秦湛哭道,“末将失职,骁羁关、骁羁关落入敌手!” “哭什么?”赵子雄挡开一记重击,喝道,“你带着伤重的人先后退。”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头顶风声大作,来者显然不同一般。他大喝一声,挥剑迎上,一触之下,虎口震裂,胸前一阵气血翻腾。赵子雄知道自己比敌人略逊一筹,但是苑军刚败,士气正低,他若退后只恐士兵畏敌,于是咬牙挺住,又是一声大喝,将手中利剑狠狠刺过去。 这个人秦湛却是认得的,正是踢了他一脚的敌人,自称郎将拙吉的。赵子雄连声吼叫,已经和拙吉厮杀在一处,两人以刀剑步战,却有在马上冲锋时带出的杀伐之气,旁边的人都插不进手去。 武艺的差距毕竟不能光靠咬牙弥补,眼见拙吉一刀划向赵子雄的胸前,而赵子雄手中利剑尚在外圈来不及回防,这一下就要中得结结实实。秦湛急得大叫,却有一支长矛突然伸过来,将拙吉的刀轻轻巧巧地挑在了一边。 秦湛回头一看,见挑开拙吉单刀的那人身穿军奴衣衫,脸上、手上皆是皴裂的小口,脚上单薄的夹棉鞋破烂不堪,露出了生着红彤彤冻疮的脚指头。这可不是穿上一身衣服就冒充得来的,没在流州冰天雪地里干几个月苦活,现冻也成不了这样,显然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军奴。然而,他微微仰起下颌看着拙吉,神情却那般沉稳高贵,没有半点军奴惯有的缩手缩脚的样子。 拙吉吃了一惊,这一下并没有多大力气,却正好挑在他旧力全发、新力未生的时候,自己仿佛随着他的引导,将手中的刀送出去一般,差点脱手而飞。临来之前,骁羁关上的情况已经摸得八九不离十,怎么没有听说山上有这么一个青年高手? 赵子雄喘着气回望青年一眼,问:“布成了?” 青年点头道:“拦阻片刻不成问题。大人,你先带人后退,这里我挡一阵。” 赵子雄却也不推托,将旗下的位置让出来,那青年已经和拙吉斗在一处。秦湛一看便知,此人力气比拙吉小了很多,但是招法精妙却远远胜于敌人,必是得到过名师指点。开始他还有些生硬,应该是实战经验不足,但是很快就越来越灵活自如,拙吉应该不是他的对手。片刻之后又有两个西瞻人加入战团,挥刀向他砍来。他在石阵入口处,西瞻人虽然多,却不能同时进攻,他应付两三个人虽然有些吃力,但支撑片刻尚可做到。 先前被冲散的苑军看到主将旗帜,从四面向中间靠过来,西瞻人的阵势也混乱起来,到处都有小规模的厮杀。 秦湛扶着赵子雄退入石阵,匆忙中回头看了一眼阵外的青年,问:“大人,这是谁?” 赵子雄道:“说是叫王庶,身手着实了得。”他摇摇头,“流州的军奴里,还真有不少人物,不可小觑啊不可小觑。” 王庶并不是跟着赵子雄一起来的,最初赵子雄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还让人守在他的四周防止他跑了,但是赶到离骁羁关尚有十里的地方,激烈的打斗声已经隐约可以听到。他们岂有不急的道理?赵子雄脸色一下白了几分,狠狠抽了战马一鞭子。 不用多久,众亲兵也知道关口出事了,个个面露惊骇,纷纷打马狂奔,也顾不上看管王庶了。这一放马奔跑王庶可真的跟不上了,远远地被抛在后面。他现在要逃跑的话,估计没人有时间答理他,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向关口方向而去。 赵子雄来到关口,守兵已经退至半山腰以下,从半山腰一直到山脚下的平地,处处是一团混乱。守兵只有少数还保持着队形,大部分在敌军的追逐下边跑边打,已经不辨方向。而山顶上黑压压一片,尽是保持着整齐队形的敌军,他们占领了高地之后,正在将领的指挥下列成方阵,向山下压过来,将苑军最后的抵抗力量一层层剥掉。 此时此刻,别说他只带了区区五十亲兵,就是有精兵五万,也不能轻易攻上山顶。赵子雄双目尽赤,扬起重剑,呼啸着向山顶猛冲过去。虽然一路击翻了几个敌人,然而才冲上十几米就陷入混战,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打了一会儿,王庶徒步赶到,他冲进混战的人群,直奔赵子雄身边,好在赵子雄身穿亮银铠甲,要不然可真是难找。赵子雄见他全力赶来,累得几乎脱力,点了点头,道:“好小子,我现在相信你不是奸细,方才是我不对,对不起了兄弟。今日有死无生,旁的废话全不用说了,你既然过来,就和我一起战斗到底吧。” 王庶跑得几乎断了气,他尽力把话说得完整:“山、山地、发挥不出马匹优势。将军,我们、我们先退、退下来,集合有马的兄弟,冲、冲他一下。”说着向山脚一群西瞻人聚集的地方狠狠一指。 赵子雄也是久战老将,一听就知道有理。好在他刚刚上山,五十几个骑马的亲兵都在身边并没有被杀散。于是大声招呼,将亲兵聚在身边,向山下猛冲过去。一道山坡之后就是开阔平地,正适合骑兵冲锋。论骑术,西瞻人当然好过他们许多,但是一路潜行、攀崖叩关,怎么能带着马匹?所以在这自己最熟悉的战术下,一个照面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眼见有效,赵子雄又集合亲兵,向另一处西瞻人较多的地方冲过去。王庶在他身后叫道:“赵大人,冲西南,西南!” 赵子雄随便望了一眼,四处都差不多,不用特别关照哪一个地方,他说西南就西南吧。于是依言向西南方冲过去,将那边几十人也冲散了。被这几十个西瞻人围住砍杀的苑军见到主帅,都欢呼起来,一个守兵捡起地上半截带着“苑”字的大旗,大声呼喝。 这个守兵年纪很轻,第一次上战场,惊恐之余却也有些兴奋。赵子雄望了他满是稚气的脸一眼,心中黯然,今日败局已定,大部分敌人正在山上收集兵刃、占据地利,留下少部分兵将追杀守兵,意图将他们全歼。别说他这五十个骑兵只能将敌人冲散,就是把山下敌人尽数踩死,骁羁关也还是丢了。 王庶赶上来,叫道:“将军,你带着骑兵在前面帮我冲几次,别叫敌人过来,我在后面布一道防线。” 赵子雄答应一声,带着骑兵向不远处另一群西瞻人冲去,事到如今,只能尽量减少损失。 山脚下有很多青石,王庶招呼身边刚刚救出来的十几个人帮他搬石头,先设了一道半圆形的防线,然后又在防线前面简单设了一个石阵。他虽然学习过奇门布阵之术,却只是粗通,算不上多么精妙,但情急之下抵挡一时却够用了。 赵子雄冲散了几处敌军,将苑军残兵慢慢聚拢,都领到防线后面。后来山脚下的苑军已经不用他救,自动向他的方向跑来。赵子雄见几番冲下来,已经折损了十几骑,何况场面一乱,再乱冲过去伤的就不都是敌人了,于是他也退至石阵外面。那个年轻的守兵拿着半截军旗站在他身边,赵子雄挥舞着利剑,不断将敌人击退,接应逃散的苑军回来。 山下本就是以苑军为主,很快就有八百余人聚合,在王庶的指挥下列队还击。本来是不堪一击全军覆没的局面,现在却有了点自保的能力了。等一小队弓弩手加入,还让苑军小范围内可以还击,赵子雄仍然坚持在阵外接应,一眼看见秦湛危急,于是冲出相救,就有了之前的一幕。身后汇集了千余人之后,就再没有人加入了。 拙吉见一时收拾不下,吩咐山下混战的西瞻人集合,缓缓退回。他的目的是骁羁关,能剿灭这支敌人自然是好,但敌人如果有些难缠,那便算了。雄关已经在手,左右他们攻不上来,再和这些残兵拼命已经不划算了。 西瞻人前锋郎将拙吉望着已经属于自己的雄关,嘴边露出微笑。轻伤不计算,这一战西瞻人只折损了不到百人,加上从雪山翻山冻死摔死的,也还有近五千人剩下来,比原来预想的情况好得多。振业王吩咐他两个月内拿下骁羁关,如今他提前二十天就做到了。只要守住二十天,孙阔海元帅就会与他会合,继而整军扑向大苑,按照王爷对大苑志在必得的决心,他这首功也值得几个毡房的奴隶和牛羊。 他吩咐道:“速速收拾战场,将弩箭礌石收集起来,赶在赵子雄回来前布置好。” 裨将莫向在一旁道:“将军,我们要不要在山上发信号,告诉孙元帅快快赶来?” 拙吉摇摇头,道:“振业王给我们的时间还有二十日,现在催促,恐怕会打乱王爷的作战部署。莫向,天亮之后你去发信号,告诉王爷,我们成功了,请他放心带兵过来,不过不用着急,按原定计划便是,骁羁关这边不会放一个大苑人过去。” 莫向道:“将军,青州驻军五万,不出明天日落,他们就能得到消息,到时候一定会来攻打我们,还是让孙元帅早点来接应比较稳妥。” “攻打?”拙吉冷笑,“大苑用三千人就能驻守骁羁关,你还不如他们吗?来了正好,我定要让孙元帅过来的时候,青州连一万士兵也剩不下。”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 管他万千人首,不过刀头春色。 十、构陷 “他们退回去了!”秦湛指着缓缓上山的敌军叫起来。两个时辰前,骁羁关还是他们的,如今山上的一切都归了敌人,哨所、营房、粮食、军械……他双拳紧握,浑身发抖。 王庶轻叹一口气,他也很想多杀掉几个敌人,但是敌军显然训练有素,不是逞一时之勇的蛮子,他们这千余人要是往山上冲,那等于是给敌人送上门去杀,根本无济于事。 赵子雄望着一队队黑衣人整齐退后,融入夜色之中,他的眼角裂开,流下一行血迹,却猛然回头道:“我们撤,去青州请严大人出兵攻山。” 第92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6) 一行人默默在雪地上走,都是垂头丧气,赵子雄大喝一声:“给我挺起腰来,你们现在的样子,连土匪都不如。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们不知道要打多少场仗,你们一场也不想胜吗?他们把我们打得这么惨,你们就不想打败他们吗?” 守兵闻言挺起胸膛,因为去青州必先经过流州,于是这些人打起精神,快步向流州走去。 “什么,骁羁关失守?”严郑颤抖着退后一步,目瞪口呆地盯着成渝,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成渝也是一脸惊惧,道:“大……大人,末将带着人去追逃奴,这是亲眼看见的。若不是末将躲在暗处,此刻也回不来了。” 严郑脸色骤变,满地乱转:“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大人!”成渝又道,“末将看见那个逃奴就在赵将军身边,和赵将军一起打仗,身手着实了得。末将实在不敢惊动,便没去捉拿,先回来给大人报信了。” 严郑此刻心中乱成一团麻。骁羁关失守!骁羁关失守!看来王庶今夜在府门外求见,说不定是发现什么线索了,但是他没有听,没有一点示警,现在真是追悔莫及。怎么办啊,他一个大男人,此刻真想痛哭一场。 想了一会儿,怎么也躲不过,只能豁出去了,他吩咐:“流州全体将士集合,支援骁羁关,给我准备盔甲。” “等等。”严郑被一个家仆拉住,他回头一看,是他的亲信严平,哥哥严郊送给他帮他出谋划策的。 他回过头,叫道:“严平,干什么?” 严平道:“成校尉刚才和大人说话的时候,小人已经派人去通知青州了。青州离此不过五十里,很快就能回来,大人还是听听青州的消息再动手。” 严郑想了又想,自己手中六千人不到,是断不可能夺回骁羁关的,还是等哥哥严郊筹划,一起出动为好,于是点点头。 严平又道:“成校尉,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成渝答道:“我带去的五十个兄弟。” 严平不动声色,道:“唯恐军奴们知道了会造反,还请成校尉暂时不要声张。你悄悄将他们叫来,让大家吃些茶点定定神,你和我去说说详细情况。”又转向严郑:“大人,这样做可好?” 严郑心烦意乱,挥手示意他看着处理就是。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的都是骁羁关的事,等严郊回信,等得度日如年。 严郊的回信直接递到严平手上,看过之后才交给严郑。大事当前,严郊对这个能干的亲信的期望,超过自己的族弟。 严平看完信后点点头,冷静地说了声:“知道了,先做了,大人那里我去说。” 严家兄弟关注的重点不一样,严郑关注的是骁羁关失守、敌人入侵,严郊关注的是骁羁关失守,严郑所要担负的重责。这责任太大了,可以想象京都知道这个消息后的震怒,别说严郑一颗脑袋,就是严氏全族的性命,恐怕也难以平息这股怒火。 不得不说,这个见势不妙、转身就跑的成渝,确实为严氏家族争取到了时间,他完成了所有的事情之后,又赶在赵子雄来到流州之前和严郑说明白了。严郊不由暗自庆幸成渝贪生怕死,要是这个城卫一时热血涌起,和骁羁关的守兵一起抗敌到天明,那可就糟了。 至于说服严郑则容易得很,严郑一向对严郊唯命是从,何况这事稍一解释就能让他明白,并不是夺回骁羁关就能夺回他严郑的命、就能夺回严家的安全。雄关要夺回,这件事也必须做,不这么做没有出路。 骁羁关的一千残兵是在辰时三刻赶到流州的。当时天刚有一点亮的意思,连夜厮杀赶路,这些守兵也十分疲惫了。加之骁羁关守兵和流州一向不和,此刻战败投奔,难免会听到不中听的话,所以大家都默默无言,只管低头在流州城下列好队,等着秦湛叩关。 秦湛仰头冲着流州城头大叫:“我们是骁羁关的守兵,有军事要务,请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城头上传来声音:“带队的首领先上来,检验关防,其余人放下兵器。” 秦湛应了一声,带着自己的印鉴上前,赵子雄示意守兵们将兵器放在身旁的地上。 这时城头又传来声音:“脱下铠甲。” 赵子雄皱起眉头,自己这方有上千士兵,流州城卫出于安全考虑,没有检验关防之前,让他们放下兵器已经算冒犯了,不过他还能理解配合。但是连铠甲都要脱下,可就有点过分了。一夜激战下来,大家都汗透重裳,脱了厚厚的铠甲,只怕立刻就要染上风寒。 他大声道:“我是骁羁关守将赵子雄,没有人认识我吗?”他往城头扫视一下,想找个面熟的出来说话。流州军奴、守兵有一半是见过他的,见到他本人应该不用这么小心了吧? 谁知一眼望去,城头黑糊糊的一个人影也见不到,显然人人都躲在城墙后面,竟然没有一个露出头来,只有传令兵仍然大声叫:“脱下铠甲。” 赵子雄心头猛然一动,城墙后面隐隐有无数人影,这肯定不是流州正常的城防人数,他大喝一声:“秦湛回来!” 然而他的反应还是慢了少许,城头寒光一闪,一支羽箭端端正正地射在秦湛心口上。这近距离的一箭实在准,秦湛茫然地回望了赵子雄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就倒在地上。和西瞻人激战一夜的幸存战将,竟莫名其妙地死在自己人手上。 赵子雄顾不得伤心,立即大喝:“退后!退后!不要捡兵刃了!”随着他的话音,天空中嗡的一声,密集的箭雨扑面而来。 十一、国事 他们离城门太近了,全在射程之内,兵刃又全在地上,如果耽搁一下必然伤亡惨重。众人闻言转身就跑,幸亏赵子雄示警在羽箭发射之前,这一轮箭雨过去,倒下的只有十几个人。 这些人都是精兵,反应不慢,脱险之后立即后退至最远射程之外。他们手中没有兵刃,只得结成弧形的崅月阵戒备。 赵子雄刚刚就站在城墙下面,来不及后退,但他作为主将,佩剑并未离手。一轮箭雨被他长剑左挡右击,不但护住了自己,还替身边的王庶挡了一箭。 王庶眼睛都红了,叫道:“这是骁羁关的守兵,是大苑自己的军队,你们干什么?” 城头传来严郑高喝:“骁羁关守将赵子雄勾结西瞻贼子,罪无可赦,格杀!” 王庶怒道:“胡说!我亲眼所见,赵将军奋勇杀敌,忠心爱国。你们才……”忽然,他被拉了一下,王庶惊愕地转过头,见赵子雄眼睛里闪着奇怪的光芒,那是一点了解、一点决然,还有一点深沉的悲哀。 只见赵子雄仰头道:“严大人,我不是私通西瞻,只是今夜饮酒过多,你传来警示的时候未曾听到,未能及时部署,才耽搁了用兵。下官罪无可恕,然而恳请大人明鉴,下官深受皇恩,绝不会做出叛国之事。” “将军,你怎么这么说?我在门外苦求半夜,是严大人他不肯见我……”王庶急了,严郑哪有给他示什么警?真要有一点示警,给他们心理准备,西瞻人怎么可能攻下骁羁关?那可是三千人把守、三万人同时进攻也不怕的骁羁关啊!赵子雄有没有喝酒,骁羁关的守兵还能不知道吗? 不过,他猛然就想通了,这定然是栽赃嫁祸。严郑担不下失职的罪名,于是栽赃给赵子雄,赵子雄通敌,那他的责任就可以卸下一大半了。想到这里,王庶悲愤莫名,学了一肚子的兵法,上阵临战却是第一次。同生共死可以让人一天就结下深厚友谊,他不愿意让赵子雄蒙受不白之冤。他一挺身就要张口,谁知手却被赵子雄紧紧地握了一下。 “小兄弟,”赵子雄的声音很轻,“国事为重!” “你……”王庶惊愕地看着他。 只听赵子雄又叫道:“严大人狼烟传信,我手下亲兵看到了却叫不醒我,他们可以证明……”他转头回望,想指出一个作证的亲兵,谁知亲兵们个个回过头去,没有人愿意指证自己的上司这莫须有的失职。赵子雄眼睛里有了一点水光,随即又道:“大人见没有得到骁羁关的狼烟回报,又派人来给下官报信,大人派来的王庶可以作证,下官只是醉酒,可也抵挡了西瞻,真的不是投敌。”他摘下头盔又脱下铠甲,慢慢地跪下来,仰头道:“严大人,下官自知难逃失职之罪,只恳请大人发兵解骁羁关之困。” 这一下,王庶的眼泪猛地就下来了,骁羁关守兵个个紧握双拳,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城头上的严郑此刻也是七上八下,他原本以为,和西瞻人恶战一场,骁羁关的守兵就算不全军覆没,也顶多剩下几人,谁知竟还有一千多人在。杀人灭口这种事,对象不能太多,一千多人全杀了,至少要出动五六千人才能做到不让一人漏网。那么这五六千人怎么办,接着灭口?大概族兄严郊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活下来,才指示他灭口的吧!他严郑的胆子和心肠都只够支持他杀几十个,杀上千人别说做不到,做得到他也下不了手。 然而此刻严郑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城头的人早已经安排好,赵子雄通敌他也都和手下说了,临时改动策略,要他怎么向这些不明就里的属下解释?说是一场误会? 之前在城头上眼见这一千多人过来,严郑脸色就变得煞白。严郊为了躲避嫌疑,此刻还在青州府邸假装睡觉,他想和哥哥求教也绝对来不及了。 他这边无计可施,可是城头上的人已经自动按照刚刚和他商量好的计策动手了,箭射出去更是不可回转。严郑看着下面的人,思来想去都没有活路了,只好一做到底,先杀了这些人,看看哥哥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他也明白,多大的纸也包不住这么大的火,这一千多人就算杀了,他严郑也彻底完了。 正在这当口,却听到赵子雄这一番说辞,无疑是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严郑心中怦怦乱跳,赵子雄说他有狼烟示警,又派人前往示警,这中间的意思两个人心知肚明。赵子雄愿意担下所有罪名,不连累他严郑一分一毫,只求他及时通知青州发兵。 赵子雄跪在雪地上,仰头道:“下官这就亲笔写一封奏报,把事情经过详细说给西北路霍元帅,下官戴罪之身,不能指挥信使,还要烦请严大人帮我送信。” 他的意思是亲笔写出今天说的话,给严郑兄弟看了满意后才送往京都。严郑心动了,他怎么布置也不如赵子雄的亲笔信有说服力。赵子雄既然这样配合,只要加上几个亲兵和岗哨的口供,这件事就真的推到他的头上了。 还有,赵子雄虽然没有世家背景,但是他出身定远军,西北路元帅霍庆阳可算是重臣,罪证确凿之下,大概他是救不了赵子雄的。但他要是护起短来,事后暗地里找严家兄弟的麻烦也够受的,而有了赵子雄的亲笔信,这个后患也省了。 思虑之下,他觉得这算是一个最好的结果了,于是喝道:“来人,将赵子雄拿下,等有时间就交予京都论罪。”忽见赵子雄目光炯炯,剑锋一般盯着自己,严郑明白他想要的是什么承诺,于是大声加了一句:“如今大敌当前,一切要等夺回骁羁关再说。速去通知青州,就是用尸体来摞,也一定要让骁羁关重回我手。” 赵子雄极轻极轻地点点头:“多谢大人!”目光中隐去了刀锋一般的寒意。严郑已经表态,他会不顾一切地夺回骁羁关,赵子雄满意了,他的目光转向身边的王庶。 王庶对上他的目光,已经明白他想要自己干什么。此刻不是和严郑推卸责任的时候,也不是指责他杀人灭口的时候。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西瞻人大举进攻之前拿回骁羁关,不然死的就不仅仅是秦湛、赵子雄,也不仅仅是流州的三千军奴、青州的五万驻军,甚至不单单是霍庆阳西北路的二十万精锐,而是整个中原腹地、整个大苑、整个华夏大地都变成西瞻人的猎场。 国事为重!王庶咀嚼这几个字的含义,大声道:“严大人,小人作证,是小人奉命到骁羁关报信,但是主将赵子雄耽搁,致使雄关失守。小人在站岗时发现西瞻人踪迹,痕迹尚在,一查便知。大人不信可以问同我一起站岗的张二哥。” 严郑看了他一眼,心想此人还算识时务,于是命王庶进城也写一份供词。 趁着城门还没有打开,王庶小声对赵子雄道:“赵大人,你放心,打完西瞻我一定给你做证,还你清白。京都……京都方面,我还可以说几句话。” 赵子雄微笑着看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王庶知道很难让赵子雄相信,一个军奴能在京都说上几句话?真的能说上话,他是怎么来流州的?但是他也不能说更多了,咬着牙道:“你相信我,我一定为你做证。严郑他不敢杀了我,我做证,上面会相信的。就算不方便为你脱罪,也能保你性命。” “我不是不信你。”赵子雄微笑开口,“只是……小兄弟,我不会活到去京都大理寺当面论罪的时候。但是,我仍然谢你的好意了。” 王庶顿时呆住了,勇气、诡计、血战、阴谋、忠诚……一夜之间,老天给他上了如此生动的一课。 看着官职高过自己半级却跪在雪地上的赵子雄,严郑心中突然有了一点惭愧。通敌变成渎职,看上去他的罪责虽然轻了,但是骁羁关如此重要,渎职失守一样也是死罪。这番说辞真的只是为了国事了。再坏的人也有一点良心,赵子雄被几个士兵押上来路过他身边时,他眼神闪烁,不敢望向那双沉静的眸子。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功名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谁人赢? 十二、备战 “赵子雄关押起来了?”严郊问弟弟。 “嗯。”严郑头也没抬,从鼻子里发出轻轻的一声。 严郊皱眉看着严郑:“你觉得他冤枉?” 严郑对这个哥哥相当惧怕,很久才闷闷地说了句:“不是。” “对,赵子雄不冤枉,这个罪名他担定了。无论是他自己愿意,还是被我们构陷,甚至是昨夜他当场战死,骁羁关失守就是他的责任。他是守将,关在人在,关亡人亡,没什么可推脱的。就像你我,青州要是失守,无论原因是什么,我们也一样罪责难逃,有时间想着他,还不如想想你自己吧。”他上前拍拍弟弟的肩膀,“赵子雄比你明白。” 第93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7) 严郑只得答应:“流州的守兵和军奴已经列队完毕,等着配合青州军出击。” “好,让流州军站在青州军前面。” 这一点严郑没有异议,流州军奴本来就是充当炮灰的角色,即便没有战事,每年冰天雪地里也会累死、冻死不少军奴,现在战事一起,他们不做挡箭牌谁做?于是他答应:“我已经让军奴阵前列队了,一共分了六个中队,可以挡住很大面积。” “那个叫王庶的军奴你放在什么地方了?” “他没有和其他军奴一起,我特地将他放在第三队流州军里面了,比较靠后面的位置,又有盾牌在手,大哥不是特地嘱咐我不要伤了他吗?” 严郊皱眉想了想,道:“还是不行,调出来放在青州军里面吧……等等,调出来做我的掌旗手,就放在我身边。战事再凶险,在中军中心掌旗也是安全的。” “啊?”严郑吃了一惊,“为什么要这样护着?” “这个王庶是什么人,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大哥不是不让我问吗?大哥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你不觉得奇怪吗?别让他过好日子,却也别让他真的受到伤害。上头要是想救他,只需一句话,既然将他流放流州,那就不会对他有好感。但是同理,上头要是想杀了他,也是一句话,何必专门派人将他押送过来,并且还专门叮嘱不要给他好日子过?” “对啊!”严郑说,“这根本就是两个意思嘛,一个人怎么能两边话都说?” “所以说,我看这话就不是一个人说的。上头有人想让他死,有人想让他活。” “大哥,你的意思是说他得罪了一个人,却也有保他的人?但是为什么两个命令都传过来,他们在京都不会暗自较劲吗?到了我们这里应该有结果了。” 严郊点头:“除非较劲的双方旗鼓相当,谁也压不下谁。京都那边的情形我也知道,较劲到了旗鼓相当的地步,牵涉的人就多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一个年轻人,你说他的身份能差得了吗?你别小看这个军奴,若有一日能回京都,恐怕他就要飞黄腾达了。” 严郑点点头:“哥哥说得是。可是这半年我对他着实不好,不知道他会不会记恨?他这次既然在骁羁关苦战,不如我给他报个军功脱了军奴身份,再给他个优差,也免得日后树敌。” “不可!”严郊打断他,“这半年多以来上头没有什么消息,就是说你做得让他们满意,接着做就是,别自作聪明。” 对官场规则的熟悉,严郑怎么也比不上哥哥,他一向习惯了聆听受教,答应着去布置了。 五万大军,一万人留守,其余四万用了两个时辰集结完毕。按照盾牌手、重甲兵、轻骑兵、长矛手、弓弩手分成五个大队,每个大队又细分成几个营。流州三千多军奴也穿上皮甲,拿着木盾长矛,列队在青州军前方。平日训练的场子站不下这么多人,全排在青州平原的旷野上。 严郊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穿上甲胄更显得英武。他此刻正咬牙切齿地向士兵训话,几缕保养得很好的黑胡子随着下巴运动—— “我们的时间很紧迫,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西瞻人就会从关口杀出来残害我们的同胞、侵略我们的祖国。他们人数众多,我们是不可能抵挡的。而骁羁关又不幸落入敌手,如果夺不回骁羁关,我们就不可能等到援军。将士们,为了国家,为了自己,为了我们的父母妻儿,我们就是用尸体堆,也要堆成骁羁关那么高,一定要把雄关夺回来!夺回骁羁关,本官就上报朝廷,每一位勇士都会有重赏。” 王庶闻言皱起眉头,未战先言败,这样怎么能鼓舞士兵的士气呢?然而严郊说得并没有错,说骁羁关三千人把守三万人攻不下来,是因为骁羁关地势所限,无论来了多少人,最多也只能八千人同时进攻,其余的都得等着。并且这八千人的对手不是人,而是礌石弩箭,以骁羁关的地势,一轮箭雨就会造成大面积的伤亡。如果真的用尸体堆能夺回骁羁关,那也是值得了。 严郊又命轻骑兵快马在前攻山,重甲兵在后,中军却留了五千装备精良的铁甲骑兵坐镇,说声“行军”就开始出发。 眼看副将率领第一队轻骑兵准备行动了,王庶忍了又忍,终于还是上前抱拳道:“大人,轻骑虽然快,但是没有防御能力,怕会伤亡惨重。” 他是硬着头皮说的,中间都没敢抬头,准备听训斥或者挨上一鞭子,谁知严郊的声音竟然很温和:“言之有理,你刚从骁羁关回来,本官原本应该问问你的意见,你看该怎么做呢?” 王庶有些惊讶,严郊怎么对他这么好,特地叫他来掌旗,还亲自和他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说,他这样敢和西瞻人作战的少年英雄,应该掌着帅旗,旗帜在他手里,定能壮一军之胆。 好话人人爱听,何况是从目前这一亩三分地里,最高执政长官嘴里说出来的。没想到同是兄弟,弟弟严郑构陷赵子雄,是那样的卑鄙小人,哥哥严郊却如此有气度,他不由对严郊另眼相看。 王庶再开口底气便足了几分:“小人昨夜看过骁羁关的布防,也试着闯了一下。关口下面设置的都是轻弩,中间是透甲弩,最上面则是礌石火油。不如让盾牌手在前拦住轻弩,重甲兵在后,轻骑跟着重甲伺机突围。骁羁关必然不可能一举攻克,第一次进攻的目标要在关口下面的轻弩上,只要能毁去大部分弓弩,第二次进攻就少了些障碍。” “有理!重新列队,盾牌手先行,重甲准备。”被提到名字的都脸色一白,他们不可能冲上去的,完全是炮灰的角色,这一点谁都知道。然而军令难违,先行的三个中队集合整队,吹响了号角。 大队人马行军,从青州盆地逐渐攀上了流州的冻土,积雪在这么多双脚的践踏下发出呻吟。先行的黑衣重甲在雪地里十分醒目,方阵队列不错,如同田地里的麦子那样整齐。 行进了大半天,骁羁关已经隐约在望。 十三、交战 “大人,严大人,等等……前方山丘发现敌人。”几匹快马沿着官道快速奔跑,边跑边喊,正是严郑派出的斥候。 “什么?”严郊愣住了,原本以为敌人会在骁羁关据守,等待他们到来,怎么会让斥候发现?他纵马从队列中冲了出来,急急问道:“什么地方发现敌人?有多少人马?是不是西瞻已经大举进攻?” “人数在一千五百人左右,都是骑兵,就在骁羁关左面山丘列队,似乎……似乎在等候我们进攻。” “什么?”王庶也呆住了,愣了一下突然怒道,“赵子雄和小人说过,一千五百匹正是骁羁关内战马的数目。好个西瞻狗,未免欺人太甚。纵使西瞻骑兵再精锐,难道你们就想凭借一千五百人,抵御我们数万大军吗?” 严郑皱皱眉头,王庶没有经过他们示意就直接开口说话,虽然口称小人,却没有一点小人的觉悟,他听了很不顺耳。正想开口斥责,却见兄长严郊用眼神制止。 严郊又暗地里打量了一下王庶,凭他多年的经验看,此人定然曾长时间身居高位,才会在不经意中露出习惯性的优越,他心底对自己的判断又多了几分把握。兄弟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最好,怎么都有回转余地。于是他问:“这么说,西瞻人这一千五百匹战马还是抢我们的了?” 王庶点头:“肯定是我们的。” “好哇!”严郊顺着他叫起来,“我正愁攻关艰难,西瞻人如此托大,竟然自己下来了,正好报仇。” 严郑明白了哥哥的意思,于是也叫起来:“想必西瞻人自恃勇武,不甘于在山上死守,想直接下来与我们交锋,我们就打他一个落花流水。” 王庶有些犹豫,道:“大人,小人实在不明白,西瞻人占尽地利,何必舍易就难?还是小心为上!” 严郑一摆手,不再理会他,哥哥也说了,和王庶不能过于亲近。 他示意第一支重甲队先上。这支重甲队人数有五千,又是个个身着重甲,比起那一千五百人的西瞻骑兵,声势自然是壮大了许多。 “擂鼓!盾牌手退后,重甲出击!”严郊也喊起来,重甲队听到鼓声,叫喊着冲了过去。 这要是让赵子雄看到,肯定着急。行军大半天,最应该做的是停下来调整好体力、规整好队形。丝毫没有休息,人已经疲惫,何况他们现在离敌人尚远,冲的什么锋!步兵身着重甲,这么长的距离跑下来,先失去了一半体力,再一路叫喊着冲过去,等到了敌人面前气势也弱了。 严家兄弟是不敢离西瞻人太近,所以将阵列得远了些。而王庶则是没有赵子雄那样指挥成千上万人作战的经验,看到敌人了就想应该冲锋,根本没有发现距离不妥。 战鼓声中,五千重甲兵叫喊着向敌人冲去,士气虽然挺高,但由于距离较远、指挥不当,五千人的队形跑到一半就散了,无缘无故,还没打仗战斗力就去了一半。 渐渐离近,士兵们心虚起来,他们这边喊得地动山摇,山坡上那一千五百骑兵竟然纹丝不动。离得近了,跑在最前面的士兵已经可以看见,对面战马上一个个钉子一般的身影,眼神好的甚至能看见西瞻士兵嘴角不屑的笑意。 冲锋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嘴里的喊声也变得底气不足。他们忽然间有种错觉,好像面前的不是人类,而是一群冰冷的野兽。尽管他们还在喊着、举着兵刃,准备以生命捍卫自己的职责,但他们手中的长矛都开始发抖。 “莫里,今天你可以杀个痛快!”拙吉看着土丘下已经跑得气喘吁吁的大苑重甲兵,慢悠悠地说了一句。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楚地传到了身边每个人的耳朵里。 “杀!”莫里举起兵器,仰天高呼,如同打雷一般闷响。 “杀!”所有西瞻人一同举起兵器,高喝之后兵刃斜下,指向山下的敌军。 重甲兵们没想到敌人在人数对比这么悬殊的情况下,还能爆发出如此浓烈的战意,一时间很多人竟本能地向后退去,他们笨重的盔甲把身边的旌旗撞得东倒西歪。 “哈哈哈,大苑军好个孬种!”拙吉指着山坡下的敌军哈哈大笑。 “孬种!孬种!”会说汉话的士兵随着主将的笑声一同叫骂,不会说的也一起哈哈大笑。 王庶远远看到,心中比任何人都痛。没想到自己国家的军人怕西瞻人怕到了这个地步,区区一千五百人竟能吓得大军后退。 他有点理解霍庆阳为什么宁愿待在荒僻的云中,宁愿和定远军驻守苦寒之地,当初被杨予筹以景帝的名义调回南方反而闷闷不乐。那是因为,对面的西瞻人才是铁甲雄师的样子,如果有可能,大苑的军人也应该是这样。 人数多有什么用,当年高祖南征北战的时候,身边只有二十万人,可这二十万人却打遍天下,莫可匹敌。如今大苑的军队加起来超过五百万人,却除了拖垮财政什么用处也没有。 “如果我还有机会……”他咬牙切齿地想,“我一定要让大苑的军队像一个真正的军队。”但是他也知道,他还有机会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王庶这边出神,严郊却冲严郑一使眼色,示意他上。无论如何,此次严郑都难脱干系,攻打骁羁关的时候严郑必须立下一功。但是骁羁关攻打起来必然是要用尸体堆的,哪有现在的机会好?如果严郑能在这里立下首功,以后活动起来就容易得多。 严郑明白了哥哥的意思,于是喝道:“西瞻人竟敢如此小看我们大苑,骑兵大队,随我出击,今日定要给西瞻人点颜色看看!” “好,擂鼓!”严郊叫道,“祝将军得胜,扬我国威!” 呜——呜——呜——亲兵吹起号角,低沉的角声压抑而绵长,军中的鼓手听了,立即击鼓回应,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声仿佛击在人心上。 军人的热血终于在号鼓声中燃烧,轻骑在严郑的带领下冲了过去,阵前的重甲兵也为刚刚的退却而羞愧,呼喝着向山坡发起冲锋。 严郊略略犹豫,想到自己有五万大军,断然没有敌不过一千五百人的道理,于是也在盾牌手的掩护下,指挥剩余大队向阵前移动起来。 十四、一箭 拙吉稳稳地坐在战马上,用眼睛一扫就看清楚了敌军所有的战旗。他用刀尖向远处的严郊指了指,那队兵马阵容最浩大,对莫里道:“主将在那里!” “看到了!”莫里闷雷一样的声音又响起,“这人胆子小了些,离得太远。” 队伍的正中心,五千多骑兵簇拥着一位骑白马、穿银甲的将军,正是严郊。严郊生得身材高挑,看上去气宇轩昂,虽然青州知州不是武职,但是严郊却会一点刀马,衬着银甲更像一个英武的将军,形象甚佳。但是拙吉、莫里这等战场上的熟手不认这个,一见他离阵前那么远就停住了,身边又明显是由各营抽调的最精锐士兵守护着,就知道此人是个绣花枕头。 “莫里!”拙吉微笑,“你看咱们应该从哪里动手?” 莫里闷声道:“我听将军的!” 拙吉道:“那你听着,以后你也要带兵,不能只顾冲锋,就拿这些人练习一下。”他指着最前面的重甲兵右侧道:“如果突围的话,那边最弱。旌旗散乱,应该是没有能镇得住的将官在。如果想吓怕大苑人的胆子的话……”他一指远处,傲然道:“就是那个主将!” “我怕不能突破前面这么多重甲。” “人少了的确突破不了。我给你五百人,你从侧面阵形散乱的地方冲进敌阵,我这边作势冲锋,可以吓得他们不敢分兵和你纠缠。”拙吉脸上的表情轻松至极,好像说的是去什么地方吃饭一样简单。 “是!”莫里应一声,并不担心自己深入敌阵还能不能有命,也不管拙吉剩下一千人能不能抵住一万多人的冲锋,竟然毫不犹疑地答应了。 这并不稀奇,金鹰卫中哥哥莫向谨慎周密,弟弟莫里勇不可当,统领拙吉更是有大将之才,那都是用无数次血战换回来的评价,没有一点虚言。 两人交头接耳的当口,从山坡上已经可以看见第一批露出头来的大苑重甲兵,可惜不是完整的重兵队。盛怒之下的严郑带领骑兵冲锋过快,已经插进重甲兵阵营中,将原本的阵形打得更乱。 第94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8) 拙吉冷笑,如果是振业王带兵,这样的将军早就砍了。这一万多人虽然也都是精壮,却比昨晚那三千守兵差得很远,可见带兵之人在一场战役中起到的作用有多大。 直到有五六千人进入射程之内,拙吉才吩咐:“张弓!” 一千五百名骑兵同时举起手中的长弓,一轮箭雨密密地射了出去。大苑军队人数太多,以至于身边都是人,根本无处可躲,惨叫声中,前面的一层人几乎个个中箭。 但是人多的好处也同时体现,那就是两人之间几乎没有空当,箭在第一第二排就全被人挡下了,有的人身上甚至插了几十支羽箭,倒在地上如同刺猬一般,可后面的人却安然无恙。大苑的进攻队形只被剥掉最外围的一层,作为仰攻,这样的损耗不算大。 严郑丝毫不理睬倒下的士兵,大声呼喝骑兵跟上。他知道此刻的关键是拉近两军距离,如果给他面对面对敌的机会,他不信自己一万多人会吃不下这一千多人。 迎接他们的当然又是密集的箭雨。这次离得近了,重甲也挡不住近距离弩箭的力量,倒下的人更多。紧接着又是第三轮箭雨,这次冲得比较快的骑兵也有人遭殃,连人带马摔下来,经常会将身边的步兵砸倒在地,大苑军开始出现让严郑脸颊抽动的伤亡。不过三轮箭雨后,大苑军队已经冲到小山丘一半的位置,短兵相接似乎就在眼前了。 严郑一边高兴,一边也为西瞻人的箭术惊叹。这一千多士兵竟然个个臂力超凡,射得又准又狠,他们并没有携带自己的箭弩,用的就是骁羁关上面留下的弓箭。骁羁关的补给是由严郑负责的,所以他清楚地知道,一般士兵用这种羽箭是射不穿重甲的。况且一千多支箭中,射空的最多只有三成,其余七成都成功命中目标。青州守军中的弓弩队也没有这样的准头,其余兵种更加不用说了,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军队啊。 严郑不知道自己其实应该庆幸,如果他遇到的这一千五百人,是定远军神弩先机营,他就根本没有机会跑到山坡上了。 神弩先机营的弓手经过严格的战斗训练,哪一列人射什么方位都设计好,每一列都会比前一列扬高一点弓弩,对付下一个队列的敌人。他们箭雨笼罩的范围是整个敌军方阵,绝不会像西瞻金鹰卫这样,十几个人盯住同一个目标,造成不必要的浪费,也不会射的都是最前面一排的敌人,而留下后面完整的队形。 好在这些金鹰卫虽然个个都是神射手,却没有神弩先机营那样出众的配合,在付出几百人伤亡后,大苑的冲锋队离目标已经不远。严郑发了一声狠话,叫道:“谁能取敌将人头,赏金千两!” 重甲队原本被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来,听到这样诱人的许诺,大部分人又振作起来,叫喊着向上冲。拙吉一直等跑得最快的苑军来到自己面前百步左右,才喝道:“莫里,去吧!” 莫里答应一声,带着五百金鹰卫向右侧猛冲过去。右翼的苑军只看见一股黑烟向自己狂扑过来,越扑越近,几乎看不见人影,光这样的威势就已经让人心慌了。 疾驰中的金鹰卫已经搭上羽箭,弓弦声响后,响起一片惨叫声。没等惨叫声停止,莫里已经一马当先冲进苑军右翼空隙。他将弓箭插到身后,回手拔刀就砍,他的刀后一直有一道血泉跟着一起飞舞,如同刀柄后带着流动的红缨。 另外两个亲兵紧随其后,进入他闯出来的缺口,呈扇形左右搏杀,后面五百铁骑呈锥形跟进,逐渐加宽,将口子越扩越大,被他们撕开的口子两侧,都堆满了苑军的尸体。 青州的守军连实战都没有经历过,哪里遇到过如此阵仗?一时纷纷左右奔逃。西瞻骑兵风一般冲过去,遇到能够到的人都是手起刀落,一个不留,片刻就杀出冲锋队伍。 严郑不去理会这五百敌军,命部众继续冲锋,一定要先拿下拙吉这一千多人。他以为莫里是想突围,他身后还有盾牌手、步兵等两万多人,尽管不如他带着的这些人精锐,却也不是瞎子,自然知道堵截敌人。就算堵不住,让这几百人冲出去了也不要紧,只要杀了眼前这个明显是主将的敌人,然后拿回骁羁关,他严郑就居功至伟。 他这边冲锋陷阵,远处的严郊骑在马上,心中自然焦急。他离得远,只能从声音上知道弟弟和敌人碰撞了。他只觉得混乱声越来越近,他的心也就越绷越紧。忽然听到半空中传来一道尖锐的呼啸声,这一声比任何声音都近,几乎近在咫尺。 “大人快弯腰!”严郊耳边突然响起王庶一声大喝。 严家乃是大苑数得上的世家豪门,家训严格,每一个子弟都自幼文武双修,成年再根据资质选择发展方向。严郊即便做了文官,身手也没有全放下。闻言飞快地一弯腰,死死地贴在了马脖子上。就在他下巴上的胡子与马鬃毛相接的一瞬间,后背好像有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将他一推,严郊拽不稳缰绳,一头栽了下去,后背这才如同被火烧了一般剧痛起来。 受了惊的白马一声长嘶,猛地跳起就想往前跑,然而严郊防守严密,他身边都是护卫,马儿无处可去,只是暴躁地一会儿猛冲左边,一会儿猛冲右边地就地打转。可怜严郊一只脚挂在马镫上,半个身子拖在地上,想站站不起来,想倒又倒不下去,被战马拖着在地面扫把一样旋转扑跌,盔甲后的雪白披风将方圆五丈内的地面扫了个干净,留下一片鲜红血迹。 十五、溃退 刹那间,大苑的中军乱成一团,严郊找了五千个护卫就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莫里的箭法这么准,小小的羽箭在他手中这么狠,严郊没有被箭命中,但单单箭风就将他带到马下。 已经冲锋在最前面和拙吉短兵相接的严郑,不经意间看到了严郊掉下马来的一幕,立刻惊得六神无主。这个族兄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他几乎想也没想,转身就向中军回扑过去。身边的士兵见将军走了,一时混乱无比。 亲兵们见严郊被白马拖着,一起围了上去,好容易才制住惊马。亲兵刚刚将严郊扶起,还没来得及检查他的伤势,向中军队伍奔来的严郑,就看见冲到自己前面的莫里,已经将第二支箭搭在弓弦上,瞄准众人中的严郊。严郑立刻纵马狂奔,凌空将手中长矛扔了出去。但是由于双方距离太远,长矛没飞到一半就落在地上,还伤了自己的一个兄弟。 嗖——第二支箭擦着严郊的头顶飞过,带着他银色的头盔飞出老远,牢牢地钉在地上,引起一片惊呼。莫里哈哈一笑,第三支箭搭上弓弦,以腰为轴,突然在马上拧过身子,右手猛张,羽箭在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弧度,直奔身后严郑的前胸。 严郑扔过长矛之后,没想到背对着自己的人会突然袭击自己。但是他毕竟一直处在紧张的戒备状态中,听到周围有人惊呼,立刻来了个镫里藏身。羽箭贴着他的身体飞过,射进其身后另一名裨将的胸口。力道强劲,将那名裨将的身子射穿,那名裨将惊诧地看着胸口只露出一点点的箭尾,嘴巴张了张,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去。 严郑大怒,他带着一万人冲锋,竟然没有拦住敌人的一千五百人,还让敌人伤了主将。可还没等他将身体从马腹下直起来,又是一阵惊呼声响起。身下的战马猛然前扑,将他远远地甩了出去,却是莫里的第四箭到了,将他的马一箭射死。片刻之间,严家兄弟相继落马,大苑军短时间内失去了足以镇压全局的两名将领。 莫里纵声长啸,五百骑兵纵马冲入敌阵。每一名金鹰卫都习惯了以一当百,他们有足够的信心。面前乱成一团的苑军不是定远军的精锐,只是大苑所谓的常备军。敌将已经落马,敌阵已经混乱,疏于训练的敌军连基本的羽箭拦截都做不到,更不可能抵挡他们的进攻了。 所有的金鹰卫眼中都是冷森森的杀气,他们不蔑视也不畏惧,上了战场他们就是杀神。五百骑兵像一把巨大的砍刀,将苑军的中军砍出了一条口子,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越向严郊靠近就越艰难,金鹰卫开始出现较大的伤亡,在身边还有不足三百人的时候,莫里成功地冲到背起严郊向后撤退的中军身后几百米处。 “杀!”莫里的吼声惊天动地。 “杀!”金鹰卫们如同嗜血的野兽,眼睛里全是血红色的光芒。五千人的中军精锐,竟在几百人的吼声中颤抖惊慌。 而严郑并没有受伤,他爬起来竭力叫着:“不要慌,保护知州大人!”随即抢过一匹战马,向严郊和追杀严郊的莫里追去。 此刻的苑军已看不清局势,本来在拼命往前线冲,却突然得到命令要求往回跑,怎还顾得上阵形完整。无论是前面冲锋的轻骑、重甲,还是后面的盾牌手、弓箭手,全都不顾一切地向严郊落马的地方冲来,自己人先将自己人挤得东倒西歪,一时间旌旗、盾牌扔了一地,苑军如散沙一般。 眼见距离拉得够长,拙吉在山坡上纵声长啸,手一挥,一千金鹰卫纵马冲下了土丘。这山坡倾斜的角度,刚好能让骑术精湛的西瞻人发挥最大优势。冲到苑军面前的时候,战马已经加速到最大,马蹄声砸得地动山摇,没有人敢拿血肉之躯抵挡那样的威势。 他们首先发出的是一轮急射,落后的苑军如暴雨打过般四下乱蹿,散作一团。就在他们倒下的一瞬间,西瞻人的马蹄毫不留情地从他们的身体上践踏而过,向着更前方的敌人追杀过去。血花在马蹄下不断溅起,在他们身后,残尸遍地,血肉成泥。 “总有一天,我的铁蹄要踏碎你那九万里路家国。”如果青瞳和萧图南看见了这幅场景,大概心中同时响起的就是这句话。 “所有骑马的人跟我上。”眼看莫里离严郊越来越近,严郑真的急了,他顾不得身后,只想着保护不容有失的哥哥。于是指挥着手下刚刚聚拢的轻骑,向莫里侧翼杀了过去。但是密集的人流让他无法提高马速,总是有冲上前或退下来的士兵挡住他的去路。他眼睁睁地看到莫里的战马,在自己前面策马一个纵跃,马蹄落下时正好踏中一个苑军的心口,那苑军口中喷出血泉,莫里看也不看,继续向仓皇后撤的中军追去。 由于严郑的骑兵速度较快,对身后的重甲兵已经照顾不到,重甲兵在拙吉的砍杀追击下惨叫声一片,让人以为身后有恶鬼跟随,更是闻声丧胆。严郑前后失据,气急败坏,可是也只能拣着重要的来,打马紧追莫里,要先救下主将。他咬牙切齿地想,救下主将之后,定要将西瞻人挫骨扬灰,方消此恨。 此刻莫里所率领的两百余人已经深深地扎进战局中央,经验告诉他们不能停下,所以仍紧追着被亲兵背在背上昏迷不醒的严郊,如同附骨之疽,毫不放松,绝不给敌人喘一口气、停下来歇一歇的机会。 严郊选择的这五千人都是精锐骑兵,跑起来很快,使能帮忙的严郑和重甲兵根本追不上,只能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勉强对抗身后追击的敌军。 战场上乱成了一锅粥,中军护着严郊仓皇逃走,他们后面,只有两百多人却杀神一般的莫里紧追不舍,再后面是一窝蜂一样的各路苑军,可是他们又被身后一千人追赶砍杀着。由上到下军心浮动,所有人都在跑,绝大多数人已经不明白为什么要跑。 王庶不得不跟着人流奔跑许久,他抽出空骑在马背上回头望,只见拙吉已经追上最后的重甲兵,“苑”字大旗轰然而倒。战旗一倒,苑军更是一片混乱。他们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常备军,训练和实战的彻底差异已经打垮了他们的信心,眼见身后的同伴一个接一个惨叫着倒在地上,主将严郊死活都不知,他们哪还有什么斗志?转眼之间,一个个丢了刀、扔了盾,四散奔逃。阵形从原来都往一个方向跑变成了遍地开花,东南西北哪里都有。 为严郑掌旗的令官见身边早没了主将,毫不犹豫地扔下手中写着“严”字的帅旗,认准东南仓皇而逃。旗帜一倒,离得远的重甲兵还以为严郑死了,更是慌不择路。 严郑大怒,叫道:“我没死!给我竖旗!竖旗!”没死你跑那么远干什么?现在他喊破喉咙也不可能让士兵们听到了。严郑茫然四顾,突然打了个冷战,这一仗竟然要输!四万多人面对一千五百人的作战,竟然要输了! 毕竟是有底子的武将,严郑这当口终于知道,自己让所有人一起拥向中军、保护主将的命令多么愚蠢,稳住军心才是要紧。他也被打急了,大吼一声,举起大刀扑了回去,大吼:“重甲兵回去,拦住敌人!”战场上很容易激起人的血性,严郑惊诧地发现自己原来没有那么怕死。要是早知道,他也不去陷害赵子雄了。 他虽然不怕死了,可惜大多数苑军都怕死,见到数百匹战马结队向自己这边冲过来,立刻拔腿便逃。严郑被自己人阻挡,磕磕绊绊也没办法逆着这洪流冲回去,气得他一刀砍翻一个迎面撞过来的骑兵。 “给我站住!冲回去,冲回去!他们只有千把人!”严郑拼命大叫。无奈他的叫声在战场上如同浪花入海,没有一个人回应。 眼见大势已去,再固执地回头冲锋,他必将被自己人活活踩死。严郑只得打马回身,向自己的哥哥奔去。今天这仗看来是败了,严郊就更不能死。青州……青州还剩下一万兵士驻守,只有他才有权调动。可是四万多人出动都落得如此下场,一万马匹都没剩下,被挑剩下来的军队,还能有办法吗?这个问题严郑想也不敢想。 十六、稳住 拙吉冷笑着看着四散而逃的苑军,指挥手下分兵追击。按照西瞻人的骑术,别说追上被队伍抛下的重甲兵,就是追上中军都不成问题。但是拙吉和手下的金鹰卫都是能将骑兵优势发挥到最好的人,他们深刻明白怎样才能以最小的损伤换回最大的胜利。 第95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9) 他们根据战场上苑军奔跑的方向和人数,大体划分几个区域,分兵追击。此刻拙吉身后两百多名手下追着其中一路,他们只要稍稍提高一点速度,就可以插进这路苑军的中心,但没有人那样做。西瞻骑兵们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速度,不让苑军有停下来整顿歇息的时间,也避免一下杀入敌阵,逼得太多人停下来拼命。 他们冷静地跟着,如同饿狼驱赶着一群兔子。每当有精疲力竭的人掉队,西瞻人的长刀就干净利落地结果他们的生命,身后不断传来的绝望惨叫声把恐惧带给更多的人。还有一丝力气奔跑的人都在拼命跑,停下来的都是彻底用尽力气、只有任人宰杀的士兵,连对西瞻人一点点反抗都做不到。很多苑军都是在奔跑中被同伴推倒的,近半个时辰的追逐下来,西瞻骑兵竟然没有一点伤亡。 拙吉已经看到胜利在向他微笑,就算强悍过这些青州兵十倍的草原悍匪,在失去领导的时候都是不堪一击,他只要把这些人撵得更远更累,他们就会活活踩死自己、跑死自己。侥幸活下来的人也会吓破了胆子,再也不能组织有效的对抗。 忽然,奔跑中的中军停了下来,只见远处山冈上高高举起一面白色旌毛大旗,在凛冽的西北风中猎猎飘扬,旗杆立得稳稳的,没有丝毫动摇。上面斗大一个“严”字格外醒目,那是主将严郊的帅旗,是此刻苑军最高权力的象征。 旌旗下,王庶的脸色苍白却冷静,坚毅得如同石雕。他不但自己站住了,停止了愚蠢的奔跑,还一把拽住背着严郊的那名亲兵,让他也被迫停下来。 他沉声吩咐:“吹角,要求各营兵马都向我这里靠拢。” “啊?你!”背着严郊的亲兵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王庶没有权力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只是个掌旗人,甚至今天以前,他还只是个低贱的军奴。 而这亲兵不知道的是,王庶担下的责任远远比他想的要大——临阵夺权,意图不轨。依照他的敏感身份,这八个字足以要了他的命。可那又怎么样?他被发配到流州后就想通了,不会为了保命而做对不住自己良心的事,如今,他的心要他举起这杆大旗。 “吹号角!”王庶又命令道,“我一力承担!” 亲兵回过神来,骂道:“你承担个屁,下贱的流囚……”然而他话音未落,突觉手一松,号角被一个人劈手夺过,运足底气吹起来,呜——呜呜——呜呜——亲兵大惊转头,却见夺去他号角的人竟是严郑。 他张口结舌地道:“大、大人……” 严郑毫不理睬他,继续拼命吹响号角,号角声在他厚重的中气下压过奔腾的马蹄、压过惊慌的呼号,渐渐覆盖了整个战场。 王庶热血上涌,跳上战马马背站了起来,将手中大旗举得极高,迎风招展。 沉稳的号角声压过一切杂声,奔跑中的号叫声渐渐停了下来。许多只顾狂奔的苑军清醒过来,各级副将、裨将、校尉也冷静下来,带着身边的士兵向旌旗方向聚拢。四下奔逃的士兵们也找到了该跑的方向,转头向远处的中军大旗聚拢。 “结方阵,盾牌手守外围。”王庶再也不客气,站在马背上高声发号施令。他站得高,可以纵观全局,以前学习的各种阵形一一在脑海中闪过,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立体。原来仗是这样打的,以前自己经历的那些都是样子,都是儿戏。 死就死吧,这一仗指挥过后,他不死才怪。虽然他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容他活着,但是经过这次,他肯定没有活路了,那人放心,他的手下也不会放心。想做得漂亮,他就会被毒死或者闷死,然后报个没有伤痕无疾而终。若不须掩饰,直接就可以问罪。不过青州山高路远,京都的命令下来怎么也要一个月以后,在这之前他不如死于敌手。那还犹豫什么?隐瞒什么?为什么不燃烧?凭什么不出头? “长枪队,外围。”王庶继续命令,双眼放出烁烁光芒。数千支长枪从队伍中举起来,架在了盾牌正上方,一个由硬木盾牌和钢铁尖刺组成的刺猬瞬间形成。虽然离得尚远,但无论是一路杀人如切瓜砍菜的拙吉,还是血糊了满身的莫里,都不由望着远方慢下脚步。 越来越多的苑军被方阵包进安全距离,苑军毕竟比那一千五百骑兵多了二十几倍,就是停下来让他们砍,这么长时间也砍不了多少。可怕的原本就是不可控制的溃退,而不是敌军的强大。局势一稳定,苑军方阵内短时间聚集的人,就比西瞻加在一起的人数还多了。 王庶没有让人出去救援阵外的人,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跑出去和西瞻人比速度是不现实的。他只是根据回归的人数不断扩张方阵的大小,以便于将更多的苑军包在保护圈内。等到人数太多的时候,排方阵已经有些困难,王庶就命令阵形旋转,变成菱形,方便溃逃回来的士兵,从两翼绕过阵形汇集在他身后。 最初也有慌不择路的苑军见到终于有自己人,不管不顾地就想从中间直接插入到安全的核心地带,对此王庶下了一个很冷酷的命令:“散开,从两翼迂回到阵后集合列队,冲阵者杀。”溃军人数还是远远多于冷静下来的人,如果不这样,自己人就能把好不容易稳住的阵形再次冲垮。 在砍翻十几个自己人之后,没有人再试图冲破阵形了,一股股溃兵如同流水一般绕过菱形阵,逃向王庶指定的位置。青州军中的各路将官也从惊慌中挣脱出来,纷纷协助王庶稳定溃军。一个比较高级的将领还看出来,自己的队列前锥后圆,渐渐形成了燕字阵的雏形,燕字阵攻守兼备,又能利用目前的地势,确实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盾牌手,出一营加强左翼,长枪队跟着。” “弓箭队居中稳住阵脚。” “中军退后,整顿残兵,重新列阵。” 王庶毫不犹豫地发出一道道命令。在这样有效的组织下,西瞻骑兵已经发挥不了速度的优势,只要再将右翼稳定,燕字阵就列成了。大苑的阵势天下无双,只要稳住局面,西瞻区区一千多人还要来打,那就是来送死了。 十七、定军 拙吉也看到了危险,大喝一声:“莫里,冲他右侧,快!” 莫里仰天大喝,声如炸雷,好些苑军当真被他吓破了胆子,竟有一半人后退一步,本来逐渐稳固的阵势竟有动摇之象。右翼大批跑回来会合的苑军本能地停步,就想往别处逃去。 王庶大急,喝道:“重新列阵,长枪一营,右侧出击。”他狠狠一指前方离方阵比较近的莫里,然后将手中帅旗往身边亲兵手中一塞,低声喝道:“拿稳了,再被人抢走,你就别活着。” 那亲兵先前被严郑夺了号角,正不知如何是好,大旗入手,本能地高高举了起来。帅旗在手,仗没有打完之前是再也不能放下了。 再看王庶已经催马率先冲出,叫喊着向莫里杀去。王庶明白,刚刚他能号令众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人人逃命的时候,他给了大家一个安全的地方,人的本能驱使众人听从他的命令。但是让好不容易安全的长枪手,再出去冲锋就不一样了,凭他的地位,只嘴上说说就让人冲向杀人魔王一般的莫里,怎么能行?只好率先冲出,希望以身作则影响别人。会有多少人跟着过来,王庶心中着实七上八下,他压根不敢回头,背上全是冷汗。 跑出一段后,听到身后蹄声密集,跟上来的人并不少,王庶暗叫一声苍天保佑,大苑男儿还没有窝囊到不可救药的程度。好好,他王庶此番死,也算有价值了。 莫里处于战局中心,伤亡也比较大,如今只剩百余人了。两队人马迎面奔跑,速度又都极快,片刻就要撞到一起。 王庶在离他只有三十几步的时候,突然喝道:“你也吃我一箭。” 噌——羽箭好似将西北风划了个口子般发出一声怪响,直奔莫里的战马。莫里挥刀格挡,间不容发的当口将箭磕飞出去。受了惊吓的战马发出一声长嘶,前腿扬起。王庶射箭的时候已经不顾自己是否命中,猛地一磕战马,紧跟着到了莫里近前。莫里马匹前蹄落下,王庶的长矛已经直奔莫里小腹狠狠刺出。莫里回刀借着落下的力道狠狠一挡,当的一声,发出震撼全军的巨响。 王庶手臂瞬间酸麻,他不是莫里的对手,硬碰更是不行,明白这一点后他丝毫不做停留,利用马匹拧身的空当错过莫里,冲向他身后的一个西瞻精兵。长矛迅速在对方胸口出入一下,成就了他此次战役最先得到的彩头。 莫里大怒,出气似的一连砍翻了三个紧随王庶的长枪手,但是剩下的人却按照出发前的命令,从右侧横切过来,向金鹰卫侧翼发起了进攻。 尽管长枪队有五百人,但是面对一百多西瞻精锐,王庶却是打算带着他们送死来的,他只要打乱敌人的进攻节奏。这种如影随形的击杀实在是太可怕了,果然,只要短时间内遇到较大的反抗,金鹰卫们就不能维持着追杀的局面,而是必须调整方向往右,正面迎战。 追得最近的敌人暂时拦住了,但是仅仅一个照面,苑军就倒下了四五十个,而金鹰卫们只有几人添了伤口,一条命也没有换回来。王庶低估了敌人,近身作战正是这支西瞻军精锐部队的强项,舍命也不一定能回天。 王庶只比别人深入几步,片刻身边就只剩下了两个自己人。他吸了一口气,凭借力打力的手段和四个敌人缠斗起来,片刻已经连遇险招。全身上下不知受了多少处伤,疼痛不已,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现在一下下招架都是咬牙苦撑而已。 他这才知道自己二十余年苦练的武功,原来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厉害。以前几十个人不能近身,甚至千人莫敌的名头,当然是人家让着来的,并不是他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他自嘲一笑,还以为能拼掉十几个人,看来最多能换两三个,这下终于知道自己的真正价值了。 忽然一股大力过来,王庶举矛相迎,却手腕一麻,长矛差点脱手而飞。回头刚看清攻击他的是一脸狰狞的莫里,人已经被打下马来,几件兵器同时向他招呼,他来不及格挡,眼看就要被乱刃分尸。 突然他身子一轻,被身边一个长矛手抢上马去。王庶一看,竟然是军奴中对自己最不好的老徐,以前脚上生冻疮和他要猞猁油也不肯给的,此刻他不知从哪里捡到一匹马骑上去,却不逃命,竟然冲进阵来救了他。 老徐冲王庶一笑,血沫子同时流了出来:“小书生,好样的。”他救王庶的时候,片刻身上就添了四五处伤口,说完一晃栽下马去。 “杀啊!”好些个熟悉的喊声传来,跑在最前面的军奴们有人冲回来了。老徐在军奴中算得上是个霸王,手下竟也有些兄弟,见他惨死,十几人不顾逃命,却向敌人冲来。原来危急时刻,军奴比青州的正规军更有血性。 幸好这时已经阻挡了莫里足够的时间,跑在最后面的重甲兵和轻骑兵接连溃退过来,都已经面对面了,不管愿不愿意,也要挥舞兵刃和敌人碰几下。人多占了便宜,这些人分担了王庶大部分压力。 “杀!”金鹰卫发出瘆人的吼声,但这时苑军已经没有那么害怕,真对上了,发现自己也是能砍两下的。 一名重甲兵手中只剩半截刀,于是挥手将断刀狠狠地向莫里扔去。一名金鹰卫抢上一步,一刀磕开,反手回击过去,急切中没能取准,招呼到肩膀上,那重甲兵半个身子顿时被鲜血染红。那金鹰卫正要补上一刀,另一名重甲兵冲上来,毫不犹豫地护住了队友。一名轻骑奔过来,挥刀将金鹰卫逼退一步。平时青州军轻骑看不起重甲,连和他们说话都不愿意,可是此刻在血的刺激下,他们终于成了一个集体。 当!又是一声巨大的金铁交鸣,王庶游走不及,又一次和莫里硬碰硬地兵刃相撞,他的嘴角和虎口同时冒出了血迹。 莫里脸色阴沉,铁了心要杀了他,王庶退无可退,将涌到嘴边的甜腥味咽了回去,回矛闪电般反刺三下。这是教他武功中的一人的保命绝招,用力不大招式却精妙,逼得莫里接连退后三步。 一个瞬间,莫里又抢上来和王庶斗在一处,王庶用尽全力,将长矛使得上下翻飞,却也不敌,又一次被迫兵刃相交后,长矛被荡开好远,胸前大露空门。莫里一声长笑,单刀借势劈下,直奔王庶软肋。 四五支长矛同时探出,高低都有,对着莫里猛刺过去。莫里惊讶地回头,身后是眼冒怒火的苑军,有骑马的也有步兵。再看身边金鹰卫已经所剩无几,密密层层竟都是大苑刚才被他追得哭爹喊娘的溃军,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失去了战场优势,反而陷入苦斗之中。 呜呜——呜呜——远处的号角又吹响,更多的苑军汇集在中军,前锥后剪刀形的燕字阵设立成功,已经稳如磐石,透出杀气。 “莫里,突围回来吧。”拙吉跟上来,淡淡吩咐。 莫里狠狠看了王庶一眼,知道今天已经事不可为,大吼一声,长刀荡开,带着剩余的金鹰卫向拙吉方向冲去。开战以来,他们第一次掉转了头,不再一心对着苑军冲击。 王庶身子一软,张口喷出忍了又忍的一口血,仰面摔下马来。无数只手伸出来,在下面接住了他,将他托在半空。无数人挡在他身前,拥着他退回中军,退回他为大家开辟出的安全地带。 “你是什么人?”恍惚间,王庶似乎听到拙吉问了他一句,他胸口痛得要命,一口气怎么也提不起来,却咬着牙道:“大苑人,怎么样?” 他的声音太小,身边却突然爆发出轰然巨响,竟是拥着他的人一起喝道:“大苑人,怎么样?” 阵形中的大部分人也忘情地跟着喊:“大苑人,怎么样?”一声高过一声,宛如雷鸣。 王庶和这些残兵已经退回阵内,与站在不远处的拙吉和金鹰卫们互相凝视着。战场上如同浇了汽油的火堆,只要一个手势,混战又会开始。 大苑每一个人都相信这一次结果完全不同,他们不断高声喊着:“大苑人,怎么样?大苑人,怎么样?” 拙吉看了一会儿,微微点头。“还行!”冷笑一声,道,“骁羁关见吧。” 第96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10) 金鹰卫们同时答应一声,没有一点苑军的骚动,钉子般骑到马上来,也钉子般骑在马上走,丝毫没有慌乱。莫里仅剩的几十人,从人到马个个都是纯红色,在队伍中颇为显眼,却也和其他士兵一样,标枪一般挺直,不见一点松懈。这才是真正的精兵,大苑人,的确,只能勉强算还行。 逆胡未灭心未平,剑匣中有铿锵声。 关山万里漆如墨,此刻正是风雨中。 十八、传信 这一场仗的结果,西瞻一千五百人死伤五百余,而青州守军整整亡了两万人,主帅严郊被战马拖得浑身上下都是伤痕,至今昏迷不醒。 王庶回去后吐了好几口血,身上也受了不少外伤,但因为今天的表现而得到较好的照顾,休息在青州正规军的营房里。医师说伤得虽不轻,生命却无碍。 最关键的是,骁羁关不但没有夺回,连边都没有摸着。而该死的西瞻大军,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扑出关口,要了他们的性命。此后两天,严郑带着人对骁羁关发起舍命强攻,完全是用人堆,战局异常激烈起来。 骁羁关真的是太难攻下了,只要一轮箭雨、一轮礌石,伤亡就是个恐怖的数字。两天了,进攻的队伍被阻拦在山下第一道防线前面寸步未进。偶尔有一两名重甲兵侥幸冲过箭阵,却早已经筋疲力尽,被等候在一旁的敌人一刀砍死,随即穿着重甲的笨重尸体就被当成礌石扔下来。骁羁关礌石通道都是特地修建在攻山时,敌人的人数必然最集中的地方,无处可躲。大苑士兵在下面,无可避免地被自己兄弟的尸体砸到,惨叫和着怒叫不断响起。 两天过去,骁羁关下方圆一里的地面都变成了赤红色,那是热血融化了积雪,积雪又重新冻成的红色坚冰。尸体能收拾的都收拾了,尚有一些无法收拾的残肢冻在红色的冰里,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激烈。 不愧是大苑第一雄关,折损了这么多人,却连第一层防线都没有破坏掉,关上储备的箭支也足够使用,困死敌人的想法极度不现实。 拙吉也不再出兵和他们硬抗,完全依靠骁羁关的地利和充足的守关设备与之对峙,击退了大苑的进攻后立即回撤,摆出守住足矣,不求追杀的姿态来。 一千五百人摆在平原上都对付不了,近四千人躲在铜墙铁壁里更无可奈何。严郑都豁出命去了,一样没有成效,两天下来,夜夜睡不着觉,一筹莫展。 严郊当日被马拖着脑袋,在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地面上不知撞了多少下,两天过去丝毫没有要清醒的迹象。严郑没了主心骨,有心不顾身份向王庶求援,又正巧遇上他大口吐血,看着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分明指望不上,不由大失所望。 王庶的身子骨是从小就精心调理的,底子很好,伤势虽然不轻,经过两日调理却已经大大见好。他知道严郑不顾身份来看自己,肯定不是慰问伤兵那么简单,同一个营帐里躺着的伤兵有二十几个,没理由单单走到他床边欲言又止,定然是形势十分糟糕了。于是他也顾不得和严郑虚言客套,直接问:“战事是否不顺?” 严郑叹了一口气,将目前形势详细说了出来。 王庶眉头紧皱,他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不可能不关心。但是连日惨重的伤亡使将士的士气下降,骁羁关连第一层防线都没有攻破,他光是关心又有什么用? “不行!”他抬起头,“我们不能攻了!西瞻人气焰嚣张至此,不会因为我们还能列队就龟缩关内,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说明拖延时间对他们有利。严大人,想办法求援吧!两面夹攻,尽快解决才是。否则等西瞻大军杀来,青州断然不保。” 严郑急道:“我当然想求援,但是要在骁羁关顶上燃起狼烟,麟州才能收到消息。现在骁羁关在西瞻人手里,这狼烟怎么点?我派出不下百人冒死翻山,结果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内地根本不知道我们这里遇敌,还上哪里指望援军?” 王庶脸颊肌肉抽动一下,道:“堵得住山,堵不住河,从河里游过去。” 他不是不知道这句话会断送多少性命,但是情势逼人,说什么也得拼一次了。西瞻人也是从河里游过来的,他们能做到,大苑的士兵也必须能做到。 严郑一想,果然只能如此,连声吩咐:“速速传令全军,水性好的都过来,能游过小金川到达麟州的赏金千两,本官推荐他做校尉。” 小金川就是骁羁关下面那条冰河,这自然是极其艰巨的任务。清脆的锣声在军中响起,传令兵将命令送进每一个士兵的耳中。 一波猛烈的进攻刚刚结束,疲惫不堪的将士换下来短暂休息,另一批人又替换他们冲了上去。换下来的人皆是一身灰土,但受伤的人却不多,并非敌人杀伤力弱,而是骁羁关的防卫力量太强,挨上的几乎都送了命,活下来的都是没挨上的,所以伤员极少。 两天强攻下来,更让人觉得骁羁关是不可能攻破的天堑,没有人有心情说话,大家将盔甲一脱就缩进营帐里,睡不着也静静地躺着,绝望的气息笼罩全军,士气极度低落。 他们很快就被锣声惊醒,各小队的队正接到命令,开始挨个问话。队正们再把自己麾下水性好的士兵叫出来询问,折腾了很久之后,共同推荐了几十个水性好的。但是传令官一提要游过小金川,这些人个个大惊失色,连说不行。你推我挡,许久之后,竟然一个敢下水的也没有找到。 眼见重赏之下还没有勇夫,传令官急了,要求会游泳的人全站出来,一个也不许留。只听他厉声呼喝:“还有没有?还有谁会游泳?马上给我站出来!西瞻人能游,你们就不能吗?” 军营外面陆续站出了一些会游泳的士兵,个个脸色都不好看。传令官见人数还是太少,发狠喝道:“来人,把没出营帐的集合起来,全扔进河里,要是谁进了河里突然会游了,就是欺瞒将军,按逃兵算,抓出来直接砍头。” 他这么一喊,营帐中又急急出来几个人,一个士兵慌张地说:“我就会一点水性……真的,勉强能游一点,实在游不过小金川啊!大人,让我下河就是让我去送死啊!” “这些废话留着下河以后说去,把他拖走。”传令官冷笑,“狗杂种,不给你来狠的你就骗爷!还有没有和他一样隐瞒的,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自己站出来博个功名,省得一会儿白白被砍了脑袋。” 那士兵绝望至极,凄厉地叫起来,他这一叫,站出来的众人也叫起来。一个脸上生着水锈的士兵道:“小人能闭着眼睛在河里摸鱼,这里面没有人比我水性好,可是我也下不了小金川,这明明就是让我们去送死!” “少废话,西瞻人能进去,你就不能进去?你不是爷们儿?” 那水性极好的士兵怒道:“大人说的是外行话,从上游下水到骁羁关不过二里路,水流得又快,半炷香的工夫就到了,喝上几口烈酒扛一下还能过去。而麟州距离此地三百多里,一路都是急流险滩,不撞死也冻死了,人哪有可能在小金川里游那么远?” 传令官冷笑:“要么下河,要么砍头,你自己挑吧!” “这分明是让我们去送死!老子宁可去攻骁羁关,死也死个明白!”一时间全军大哗,有的哭有的叫,呼声震天。 严郑还在王庶伤兵军帐中,当然听见了外面的声音,他怒道:“喊什么喊,要造反吗?消息传不出去,这里每个人都活不成。来人,有叫喊的立即给我抓起来。” 叫嚣声渐渐低下去,许久那个传令官回来了:“报,军中会水性的共三千四百五十人,其中人人推荐水性极好的有四十一人,都能水下潜行。”他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问:“众人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大人,是会水的都下去,还是只让水性极好的下去?” 严郑和王庶对望一眼,王庶低下头:“人越多……机会越大些。” 严郑叹了口气,点点头吩咐道:“三千多人同时下水,给每个人准备好告急信,另一面加紧强攻骁羁关,听天由命吧!” 王庶又道:“我记得西瞻人是用皮囊浮在水面上,趁夜顺流下来的,不但省了很多力气,撞上石头时皮囊还能抵挡冲劲。日前战马牲畜死了很多,可以加紧赶制一些皮囊,机会多些。” 他出了这样的主意,心中难免有愧,今日送死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前日救他性命的人,然而慈不言兵,三千多人比起青州得失微不足道,他自己若是会水,他也会下河去,这一点问心无愧。 十九、漂流 严郑点头,命人剥下马皮赶制皮囊。这个很简单,剥下皮来四面向中间一拢,然后吹上气扎紧就是一个,比西瞻人用的大得多,想必更能减轻撞击力。 忙活了小半个时辰,皮囊做好了。严郑走出帐外,门外却急急跑来一个士兵,一见严郑立即行礼道:“将军!赵……大人有话让小人传给将军!” “赵子雄?他有什么事?”严郑皱眉,赵子雄就关在营中,这些天他一直守着本分,很老实,有什么话非得说? “他要告诉本官什么,你说吧。” “是!赵大人说,将军此计糊涂。骁羁关的地势他最清楚,小金川在关下正好是一个大回环,前后五里范围都在射程之内,别说人根本游不过三百里冰河,即便游得过去,也躲不过西瞻居高临下那么大范围的射程。这并不是冒死就行,而是根本没有成功的机会,白白送死罢了!当日西瞻人能游过来,一是趁夜,二是用计引开他的注意力,三是在骁羁关射程外上岸,从崖上攀爬才成功的。敌人既然以此破关,更会对河边防御加倍用心,此计实在不可行!” 严郑大怒:“送不出信,个个都要死!他说这些风凉话是否想扰乱军心?!” 士兵有些畏惧,大着胆子道:“赵大人还说,将军别发怒,他并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真心想出个主意。他说既然要传递的是消息,只要将消息拴在皮囊上顺流漂下去就行了,不必人下去。只要多放下去一些,西瞻人总不能到河边守着拦下所有的皮囊吧?就算被射破了,皮囊还是会向下游麟州走,总会引起麟州的注意。” 严郑听了暗叫:对啊,为什么非得人下去呢? 王庶听了也暗觉惭愧,怎么没有想到这么简单的道理呢?他忙道:“赵大人说得是,除去皮囊,还可以用竹木,只要能在水面上漂的都行。” 片刻之后,军营中又重新响起锣声,布置着新的任务。 中午时分,守卫崖壁的西瞻士兵使劲揉揉眼睛,只见一向银白晶亮的小金川水流,流经青州时突然变成了黑色。黑色随着水流划着扭曲的弧线,偶有银色的水花受阻跳出,银色的江流中也偶有黑色一闪而没。一个西瞻士兵碰了下身边的同伴,问:“这水……怎么了?是不是大苑人用了什么妖法?” “不知道,快去报告将军。” 很快,黑色赶着白色的波浪起伏奔腾着过来,近看立时傻眼,原来那黑色是由数不清的奇奇怪怪的东西组成,大的如铁锅、洗脸盆、皮囊、树干,小的有树枝、竹筷子、破鞋子……千奇百怪,应有尽有。 声音除了一贯的水声咆哮,还有非常清脆的叮当声,那是铁锅撞上石头的声音。西瞻士兵张着弓箭,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浩浩荡荡的物品大军,手中的箭说什么也射不下去。 这一波过去后只歇了片刻,上游又放下无数活鸭活鹅来,嘎嘎大叫着漂了下来。活物不比死物,下到水里立即死命扑腾,只见小金川上水花乱溅、叫声惊天,当真是能在水上漂着的东西没有一样放过。 骁羁关山顶的西瞻士兵脸色均是精彩无比,他们的职责是让消息不外泄,可是此时此刻,想完成任务,恐怕只有他们的草原大神亲临施法了。 此刻,处于骁羁关下游的麟州还是一派祥和景象,虽然是冬日,午后的阳光也暖暖的熏人欲醉。大金川河畔,一位老者布衣麻鞋,正在河里垂钓。 大金川是青州小金川的下游,水势虽然平缓很多,但水温依旧寒冷,耐得住这等温度的鱼虾很少,不过一旦钓上来就是脂肥肉美的大鱼。 今天老者显然收获不佳,鱼篓空空,一片鱼鳞也没有。可他却没有半点焦急之色,只悠然地坐着又下一竿,午后暖阳、清风拂面、水流叮咚,好一派自在景象。 远处一个穿着青花布衣的女子走过来,她年纪已经不小了,却身影轻快,双眼弯弯全是笑意。远远见到老者,她停住脚步,吸一口气,慢慢向他靠近。那么大个人踩在岸边枯枝败草上,竟然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直到了老者身后,老者也没有察觉。女子笑眯眯地紧贴上来,突然哇地大叫一声。本想吓他一跳,谁知那老者稳如磐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骤然受惊,全身上下居然纹丝不动。 那女子拍手大笑:“好定力啊!不过你手背筋脉鼓起,突然用力是为了什么?” “阿黛,你也有兴致看我钓鱼?”老者放松了身子,回身笑道,他的眉骨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阿黛拍了他一下:“钓鱼?傻了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来看看你这个老东西掉河里了没有?没掉河里就回家吃饭。” 老者看看天色,也笑道:“真是,午时都过了,收拾东西,回家了。” 阿黛帮他拿起鱼篓,直起身子突然奇道:“咦?什么东西?” 老者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随意道:“破鞋子,大概是谁不要了的。” 阿黛摇摇头:“我问鞋里面是什么,那个白色的……像是特地放进去的,卡得很紧。你看,鞋子在石头上撞了好几次也没掉出来。” 说话间,那只鞋子又漂近了不少,老者也看见鞋里那点白色了,他迟疑地道:“捞上来看看?” 阿黛捂住鼻子,笑道:“要看你看,不知谁穿过的,我可不去摆弄。” “明明是你好奇想看,却赖上我了。”老者笑着说,“也罢,鱼没钓着,钓只靴子也好!” 鱼竿一挥,带起咻的一声割裂空气的响声,鱼钩准确地钩上鞋子,将鞋拖上岸来。东西上岸,一直笑嘻嘻的阿黛突然脸色大变。 第97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11) “不对!”老者也看清楚了鞋里的东西,道,“这是军队传信专用的蜡封。为什么从上游流下来,难道青州……”他的声音突然止住了,只见阿黛一脸寒霜,死死地瞪着他,冷森森地道:“扔回去!” “可是……”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阿黛……”老者面现难色,“万一青州……” 阿黛面色更寒:“要么立刻跟我回家,要么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说罢不等他回答,转身疾走,可见毫无商量的余地。 老者无奈地跺了一下脚,将鞋子放回水中,跟着阿黛回去了。 夜里,群星满天,垂钓老者慢慢摸回岸边,白天他扔鞋子时用了巧劲,鞋子卡在岸边水草中没有漂走。他来到河边准备寻找一番,结果一看却大吃了一惊。河里到处都是东西,每隔几步,石头缝里就卡着些木头竹片之类,像他白天看到的鞋也有好几只,根本不需要仔细寻找。大部分东西上面都系着一个蜡封军信,想必本来个个都有,没有的就是在顺水漂流的路上掉了。 老者眉头紧皱,这般声势让他感到事态严重。他拿出一个蜡封,借着星光读起来,脸上渐渐现出凝重之色。伸手拿了一根枯枝,在地上画起来,喃喃道:“骁羁关、青州、小金川……”熟悉军事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他画的是一幅地形图。 这是他一辈子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总会不由自主地观察周围地形,暗暗记在心中。晚上躺在床上,根据这些地形,脑子里要上演多少次模拟推测才肯睡着。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习惯而已,他并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能用得上。 他正全神贯注地画着,一双女鞋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他面前。老者用眼角余光看到女鞋,惊得一下跳起,慌道:“阿黛,我、我不是……我只是看看……你别生气,我睡不着,我真的只是看看……” 阿黛面上若是怒气,他还不心惊,可她脸上却半点怒意也没有,浓浓的都是哀伤,满满的都是热泪,似乎心都碎了。 老者心里也尖锐地痛了一下,轻轻道:“别这样,都是我不好……” 一串眼泪立即从阿黛眼中滚落下来:“你的命已经还给大苑了。我的女儿死了,儿子死了,连你也差点死了。老家伙,你的命是我的。”她扑到老者身上痛哭起来:“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不要再给别人了,不要给别人了……” 老者脸上的肌肉也颤抖起来,心像被挖去一块那么疼。怀中这个女子,他负她良多,实在不能再对不起她了。但是青州,那么重要的青州,他也实在放心不下。 左右为难,他轻声求道:“阿黛,别这样,让我做点什么,哪怕让我出个主意,行吗?青州若失,大苑危矣!我就出个主意,我不露面,只要麟州总兵看见我的主意,我也算尽了力了,行吗?” 他焦急地看着阿黛,期望她能同意。过了许久,他几乎认为没有希望了,一个声音才轻轻响起:“你把你的主意写下来吧。” 老者大喜,转身奔回家中拿出纸笔,随手研了几下墨,就急急写了起来。 阿黛慢慢跟了进来,出神地凝视着油灯下那颗已经花白了的头颅。出个主意?随着形势的逼近,他能安心只出一个主意就罢?主意若有用,危急之时,带兵的将军能不去找这个出主意的人? 当初把家搬到这苦寒之地麟州,不就是因为此处两百年不曾打仗,是个可以安心过日子的地方吗?难道真的是天意,这样也躲不过? 老者仍在专心地写着,丝毫没有注意到阿黛的眼神越来越尖利。毫无征兆地,一只素手突然击在他后颈上,他立刻失去知觉,毛笔在纸上点出了硕大的一团墨迹。 第二日邻居起床,却发现在这小山沟住了一年多的老两口不知去向,家里的东西却丝毫未动。又等了一日也不见人,邻居正准备报官,突如其来的消息,就让麟州上下没心思理会这等小事了。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招手海边鸥鸟,看我胸中云梦,老去又如何。楚越等闲耳,肝胆有风波。 二十、消息 河里有东西流下来的消息不知是什么时候传开的,反正现在麟州的居民全都蜂拥而出,用最快的速度聚集在大金川沿岸,以十足的干劲打捞着河里的东西。 群众的热情并不是来源于爱国,而是对邻居的眼红—— “听说张三家捞上来三个铁锅,其中一个还配了锅盖。” “快看,李四那根毛竹扁担,崭新的呢。” “王五,你小子好运气,我家正缺个铜壶,要不我拿捞上来的菜板和你换吧。” “咦,你这两只鸭子……也是河里捞的?栓子他爹,快去快去,你死人啊,走这么慢,带上渔网赶紧跑。” 随着物品捞上来的蜡封自然也落进群众手中,虽然有些被人随手扔掉,但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有足够的好奇心,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几个识字的人凑一凑,这场两国大战的最初一封战报,就被麟州老百姓站在河边解读出来了。 “第几天了?”严郑皱着眉头问。 “第四天。”王庶疲惫地回答道。从他这个角度仰望,骁羁关如同一直插进青白色的天空里,陡峭得令人绝望。 “麟州到底有没有得到消息?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人别急。”王庶道,“麟州肯定已经得到消息了,大概是骁羁关太过陡峭,山那边打起来我们也看不见。” 严郑叹了口气:“如果是那样还好,可是青州这面,西瞻人的防守丝毫不见薄弱,不像两面受敌的样子。骁羁关失守,责任重大,麟州本来就没有辅助骁羁关的责任,我只怕麟州太守不愿意和我们一起背这个黑锅。” 王庶看了严郑一眼,心道:你把黑锅扔给赵子雄,别人就算真把黑锅扔给你也是天理。这当口当然不是算账的时候,他安慰道:“大人莫急,此事没有可能。青州若是失陷,麟州就是首当其冲,西瞻人必然要拿麟州开刀补充物资,麟州太守不敢不尽力。以前赵将军用三千人就可以驻守骁羁关,现在西瞻有五千人,就算同时应付两边,一时三刻也不会露出坚持不住的迹象,我们加紧攻城就是。” 严郑强打起精神,动员士兵攻城去了。他不知道该和士兵们怎么说,说消息没有递出去?那绝望就能击垮军队的战斗力。说消息递出去了?既然明知道消息已经传递出去,明知道再等等就会有援军,再让士兵去送死就没那么容易。所以他只好说现在还没有麟州方面的消息,鼓舞士兵再坚持一下。然而没有消息带来的焦虑同样也是军队的敌人,他用尽方法,从许下重金到严苛军令再到身先士卒,苑军进攻的势头仍然不可避免地低落下来。 直到严郑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终于有一块从骁羁关上落下来,差点砸中他的石头挽救了他。那其实不是石头,而是被寒风冻硬了的泥土,泥土里被人浇上了水,结了冰的泥巴硬如钢铁。这块冰石从山上滚下来和真正的岩石山体无数次相撞,也只在表面留下坑坑点点的白印,丝毫没有损坏它的形状,可见它的坚硬程度。 被这样的“礌石”砸中,和被真的石头砸中的下场没什么两样。严郑躲过这块差点要了他命的石头,不但不惊,反而高兴得几乎跳起来——骁羁关顶上没有礌石了!骁羁关的储备他最清楚,因为骁羁关的一切物资,都是他这个流州总兵负责提供的。即便是这几天全力进攻,也不会消耗完关上的礌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西瞻人现在真的在两面受敌,而且另一面战事更紧张,才迫使他们把主要物资运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了。 严郑精神大振,挥剑叫道:“援军到了,大苑的兄弟,我们加把劲,援军到了!” 众人齐声欢呼,这个消息给疲惫不堪的身躯注入了新的力量。 咚——咚咚咚——咚——在震天的鼓声中,苑军又一次努力,向骁羁关发起冲锋。 骁羁关顶上,西瞻的郎将拙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几日他上火可真上得不轻。眼睁睁地看着浩浩荡荡的物品大军顺流而下的那一刻,他不得不放弃骄傲,提前放出了那只发信号的飞鹰。 他也知道铁林军重甲骑兵翻越酷寒的高原是多么艰苦,预定时间已经十分紧张,匆匆赶来的话,没有整队时间,必然会造成不必要的损耗。然而现在的形势已经刻不容缓了,如果让麟州的驻军,在孙元帅进攻之前拿下骁羁关,那西瞻的军魂、振业王手下最大的筹码铁林军,就等同于断送在他的手里。每每想到这儿,拙吉就无比焦躁起来,经历了无数次征战,他深知焦躁对于统帅乃是大忌,却偏偏无法抑制。 他十分想用敌人的鲜血缓解这种焦虑,如同前几日一样,他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士兵只需要在高处动动手指,苑军就像秋收的庄稼一般,一片片倒在骁羁关山脚下,这些青州军直到死去,连他们的身影都没看到,他那盛夏喝了冰酒般的心情,冷静、自信,还有畅快。但是现在他注定不能享受这种畅快了,因为在山的另一面,敌人已经能看到他们了。 骁羁关向着青州那一面的确是天堑,但是对着麟州的这一面却缓和了不知多少倍,和另一面比起来,如同好客的小姑娘。 很多人为的痕迹表明,骁羁关原本没有这么好客。那几条可供军队上行的山道分明是人工开凿出来的,那许许多多足以阻碍弓箭的灌木也是人工种植的。骁羁关的两面,就像一个刺猬的背部和腹部一般,一面几近坚不可摧,另一面却容易下嘴得多了。 如果拙吉像贵岂来一样喜欢研读中原的历史,知道大苑开国之初,在内地所有的州府都拿下的情况下,偏安一隅的青州和流州就是因为有骁羁关扼守,整整坚持了三年才被攻破,在这小小关口付出的代价,抵得上西北全线战争的总和,就知道大苑为什么要磨平骁羁关这一边的棱角了。 骁羁关如果还是和从前一样,镇守青州的高官只要和骁羁关守备勾结,立即就可以自成一国,在国力战力都不如开国的时候,朝廷就对这块地方无可奈何。 所以开国之初,当西瞻对大苑表现得无比友好的时候,许多大臣都建议高祖毁掉骁羁关,以免成为子孙的隐患。同样参政国务的皇后力排众议,坚持留下了骁羁关作为屏障。于是大苑用了十年时间,在麟州一面开出了今天的通路,以备万一青州谋反,内地攻打的代价不至于太大。 经过两百年的沉寂,这条通路终于完成了设计者最初的预想,士兵们踩着人为开凿得能落脚的通路向上进攻,不知要少牺牲多少生命。 不过呢,麟州那一面容易攻打只是相对而言,通道也仅仅是可以立足而已,灌木也只是有限度地阻挡弓箭,硬弩射出来的弩箭就挡不住了,当然更挡不住礌石。 可是山下逐渐涌上来的青色小点,还是让拙吉的神经紧紧绷了起来。因为失败的后果他绝对承担不起,所以他命人将所有的重型武器运到麟州方向,死死守住。至于山的另一面,只能靠人去拼杀了,在骁羁关地形的帮助下,几百人就足以顶住青州方面的进攻。 当然,这几百人难免损失惨重,不过他们这次执行的任务本来就是危险无比,生死都是平常事,保证麟州方向的苑军不能攻破骁羁关,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二十一、夺关 蓝得一望无际的天空笼罩在高原上,四万身着黑衣黑甲的铁林军急速行进。没有看见的人绝对无法想象,数万人出兵居然可以如此轻灵。对,是轻灵,没有大量的喧嚣和烟尘,没有想象中的仓促和凌乱。不管是人还是马,都默默地奔跑着,从天的这一头,一直延伸到天的那一头。 从接到苍鹰传信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得到军令,用可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赶到青州。铁林军每个人都有三匹马替换脚力,从军令下达的那一刻起,每匹马每天分两次休息四个时辰,由统一的一千人照顾,休息好了就赶上前,替换将士们身下已经疲惫不堪的战马。 而铁林军的战士已经连续六天不停地奔驰,没有停下来休整了。军令要求每个人在马背上绑一头活羊,让士兵们依靠羊的血肉和自己携带的那一点点干粮和盐巴度日,吃喝拉撒都在马背上进行。 就算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民族,这样长时间的奔驰也是难以承受的。每天两次换马的时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四肢僵硬地从马背上摔下来,僵直的手指连缰绳也抓不住,但是无一例外,这些士兵连一声最轻微的呻吟也没有发出。 摔下马的人在同伴的协助下,咬着牙爬上马背之后,立刻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的坐骑一鞭子,催促它赶上行军的队伍。因为他们看到,队伍中间那个戴着金鹰面具的人,正和他们一样全力奔驰着,没有一丝退缩。 在高原脚下,振业王在仅仅百名亲兵的护卫下,汇入他们的队伍。从那时起,铁林军长途奔袭的疲累、前途未卜的迷茫、生死难料的恐惧都化为乌有。不,应该说都化为士气,直冲云霄的士气,贯穿长空的士气。他们知道自己这次执行的是十分危险的任务,可那又怎么样?西瞻的战神和他们在一起,未来的皇帝和他们在一起。对于最终的胜利,每个西瞻士兵都坚信不疑。前面就是他们一路急行的终点,就是大青山的关口,就是他们触手可及的胜利。 萧图南做了一个手势:“停下来休整半日,力量恢复我们就冲出去。” 军令以他为中心向前后两个方向散播,战士们跳下马来就地休息。他们下马的第一件事就是解下马鞍,让战马得到足够的休息,对于这些骑兵而言,马匹和自己的战友没有什么区别。 咚咚——咚咚——鼓点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在大青山弧形的包围下,声音聚拢,更增威势。青州的大苑军队并不知道危机已经来到眼前,而是为了眼前难得的时机,在敌人防御力量突然减弱的情况下,舍命进攻着骁羁关。 终于,山上落下的礌石越来越少,并且连泥土做的礌石的体积也越来越小了。在军官的带领下,苑军吼叫着,奔跑着,从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里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全力向上冲锋。 第98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12) 苑军的先锋原本是盾牌手,此刻换成了防务兵,他们推着足有两人高的大车,车棚上涂满了被寒风冻硬的泥巴,冒着箭雨给身后的袍泽开路。 这是拙吉给苑军带来的灵感。在酷寒的天气里,坚冰就是利器,不但能化作礌石进攻,也能像这样变成活动的巨大盔甲。从上往下射出的弓箭力道十分惊人,经常能刺穿七寸厚的盾牌,从而让躲在盾牌后的士兵受到重创,前几日青州军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换成大车就好多了,车轮自由转动有效地抵御了弓箭带来的冲力。车子的坚硬程度本来远远比不上盾牌,不过包了这层冰壳就大不相同了,弓箭射上去,通常也只能射出个白点儿。崩飞的弓箭被中空的车帮挡下来不少,大大降低了伤亡的程度。 “冲上去!西瞻人就快要不行了!” 战车队左右闪开,第一波冲锋的队伍从战车空隙中一跃而出,向山顶冲杀过去。车队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再向上就不是车子能推得上去的路了,只能靠人来冲锋。 羽箭嗖嗖的飞舞声扰乱了人的听觉,由于弓箭的射程比不上重弩,西瞻士兵不能像前几天一样远程战斗,而是持着弓箭压下来,敌人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青州军的视线里。 这么多天艰苦地战斗,青州军终于看到与敌人短兵相接的可能,他们用尽一切力量冲了上去,似乎要把胸膛里憋着的一口怨气释放。没有人愿意死得毫无价值,即便是阵亡,也宁愿死在敌人的刀剑下,而不是死于没有生命的弓箭和礌石。 第一波、第二波、第三波……士兵们潮水般冲上去,又被潮水般地杀退。西瞻的金鹰卫,战斗力实在太强了,青州只经过普通训练的士兵,根本不是这些杀人机器的对手。 一次次的冲锋过后,终于有一个士兵手中的长刀,和西瞻人的兵器有了第一次撞击。当的一声过后,那个青州士兵委顿在地,为了这次交手的舍命冲锋,已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可是他却给其余士兵带来无穷的力量,越来越多的人冲上去,终于兵刃相交的声音更密集地响起,骁羁关连日来从没有被冲上的第二层防线的战斗开始了,尽管这层防线仍然离山顶很遥远,但毕竟让青州军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随着越来越多的青州兵和西瞻军战在一处,有机会射箭的人越来越少,羽箭也就慢慢稀疏下来。羽箭的稀疏使能冲上来的青州军越来越多,战斗形势向苑军倾斜过来。 这就是人多打人少的好处,金鹰卫的战斗力确实不是青州军可以企及的,但是他们两面同时作战,主要力量又用在麟州方向,不可避免地呈现弱势。 终于到了那个临界点,现在交战双方拼的已经不是时机而是勇气。王庶双眼微微眯起:“就是现在了!”他对自己说。他突然从防护圈中一跃而出,抢过一把单刀,全力汇入冲锋的队伍中。 严郑在另一个方向指挥,没来得及看他,如果看到,一定会急得叫起来吧?严郑没有忘记他是不能死的,所以交给他的任务是监视士兵是否畏战,说白了就是看有没有人不敢冲锋,可不是让他自己去冲锋。 严郑不知道这一跃王庶已经筹划了许久。王庶当然知道冲锋很危险,可是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在最关键的战役中立下无法磨灭的战功,那人才不敢轻易杀了他,至少暂时不会动他。严郑让他躲在后方是为了他的性命着想,他冲上前线更是为自己的性命着想。用拼命博取活命的可能,这在以前,王庶会觉得是逻辑混乱的事情,现在却变成了真理。当然,想要立足够大的功劳,他战死的可能性也就极大,可那又能怎么样?是在夺回骁羁关最关键的时候,与敌人力战而死有价值,还是在一道旨意下,无声无息地死掉有价值? 战斗实在太紧张,下一个变故出现之前,严郑都没有发现王庶不见了。等他发现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王庶早就冲上高处,超出他的视线范围了。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个要命的人失陷在什么地方,否则真不知道这个倒霉的流州守将的心脏,能不能承受这接二连三的刺激。 王庶冲上去的时候,西瞻人已经缓慢地退到第二层防线后面,战局又一次处于胶着状态。他不是第一波冲上来的,却是目前为止上得最高的。随着大部队冲上去容易,坚持到现在可就不容易了,那要实力、毅力、勇气,还要加上一点点运气才能做到。而在这些中,最重要的不是运气而是毅力,所以此刻跟着王庶一起站在最高处的,大部分是赵子雄的部下,原来骁羁关的守兵。 只有骁羁关守兵才会和真正拼了命的他一样,对夺回关口这么执着吧。骁羁关的地势决定了,无论多少人上来,真正作战的也大多要靠自己。王庶抹了一把脸上飞溅的热血,又是一声大吼,向左前方扑过去。他毕竟是有实力的,别的青州军身上的血多半是自己的,可是他脸上的血,却实实在在地来自一个西瞻小军官,这个被他自下而上砍掉半个脑袋的西瞻人,已经是死在他手上的第七个了。 王庶一般不会去做劈开敌人脑袋这种事,他已经激战了一个时辰,体力严重消耗,而劈开坚硬的头骨又实在太耗费体力。切断喉咙和从肋骨间的空隙刺进心脏一样能够致命,但是战场上的形势如此混乱,让他平时纯熟无比的套路也出了不小的偏差。本应该划向喉咙的一刀砍在敌人头上,他只有临时使出全力,不然敌人重伤之下的还击完全能要了他的命。 这一刀让他几乎脱力。再坚持一下,王庶对自己说,这很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再坚持一下。 “兄弟们,冲啊!”王庶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大吼,周围十几个骁羁关守兵一起答应,奋力向上扑去。短兵相交的地方,如同沸腾的开水,双方都在全力抢夺哪怕一寸的土地,谁也不肯相让半步。 激烈的战斗中,青州关口方向突然飞出了十几只苍鹰,在苍白色的天空中,苍鹰乌黑色的羽毛如同钢铁铸成一般显眼。拙吉眼前猛地一亮,连日绷得如弓弦一般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微笑又回到了他的嘴角。他对身边的士兵吩咐道:“吹号角,让北坡兄弟退回来,不用和他们拼了。”他对着冲在最前面、他已经能看到的苑军冷酷地点点头,既是称赞他们的勇气,也算跟他们道别。 青州军最初并没有注意到敌人在后退,只是觉得冲锋变得顺利起来,少数冲得最高的士兵乘胜追击,咬住敌人的尾巴紧紧不放。可是打着打着,王庶觉得不对的时候,除了那千余个冲在最前面的苑军,后面便再没有自己人跟上来了。 这一发现让他的呼吸几乎瞬间停止,冲锋不可怕,没有援助的冲锋就变得十分可怕了。他用很大的力量强迫自己冷静,咬着牙向下看,努力控制着要冲出体外的猛烈心跳。 他们已经上得太高,从骁羁关陡峭的半山腰望去,战场如同平铺在地上,人们只是密密麻麻的小点而已。却也能清楚地看到,无数身着黑色重甲的高大骑兵,正毫不费力地在他们队伍里穿梭,撕裂他们的阵营如同撕裂一张薄纸。应该是有声音的,只是他们听不到,他们看到的都是默然无声的动作。身着青色苑军军服的小点四下散开,流动的红色在马蹄下渐渐汇集,从山顶看去,那些红色慢慢汇成了真花的大小,一朵又一朵地开放着。 二十二、溃败 “加速!加速!” “不用瞄准,用最快的速度射击。” “别停下来,别和他们纠缠。” 铁林军大将图可唶命自己的亲兵,分散到八个方位快速传达命令,自己身边只留下十几个亲兵保护。苑军并不是太好对付,他们防御在前,精兵在后,结成了一个弧形的崅月阵。并且不断流转,将筋疲力尽的士兵包进来,将休息完毕的士兵吐出去,如同一把前锐后锋的镰刀。崅月阵慢慢向山脚下推进着,看上去坚固而危险,若不是骁羁关的地形所限,无法让崅月阵保持阵形向上,这把镰刀足以将骁羁关剃成平地。 大苑的战阵太过强大,几十年前,曾有大苑将领在犯下无数次指挥错误后,被西瞻军队逼到江边绝地。苑军却在缺少粮食和箭支补给的情况下,面对整整比自己多五倍的敌人,仍然坚持战斗了八天。在这种绝对的劣势下,战役结束后,西瞻的伤亡竟然是苑军的三倍。所以成阵不战,这是用人命换回来的经验。 图可唶眯着眼睛看着前方,布阵的人是个高手,阵式一定是刻在他的脑子里了,前后左右布置得这般分毫不差。然而越是这样对西瞻军越有利,因为此刻面对西瞻军的崅月阵是反方向的。进攻力量在离他最远的地方,而直面他的却是刚刚退下来筋疲力尽的伤兵。 图可唶不由暗暗赞了一声:“草原大神保佑!” 他们这一路急赶,原本十天的路程居然用了六天就到达了。但是大青山关口就那么窄,大军只能排成一线,从狭小的关口中一点点挤出来。再怎么有效率,这片刻出来的也只有跟在他身边的数千铁林军骑兵,不过用来对付丢盔卸甲的残兵已经绰绰有余。 崅月阵首尾相顾,左右牵连,原本是为了相互照顾,此刻却变成了相互牵绊。西瞻骑士的确不必浪费瞄准的时间,只要将弓箭射向人群便可。然后拨转马头绕开,再射,再绕开,和自己人交错而过,然后再度回转,周而复始。看着转过很大距离,西瞻兵实际的进攻却不分散,他们的目标始终是崅月阵那十几处地方,不管那处地方换了多少敌人。 铁林军还有些不习惯这种战斗方法,他们习惯的是利用身上铁甲的优势,直接用马蹄去冲击敌人的阵营。可是面对已经成形的崅月阵,西瞻骑士们无一例外地选择服从主将命令,尽快适应新的战法。而新战法的成果立即就显现了,无论阵形怎么变化,总会有人中箭,惨叫声和咕咚咕咚摔倒的声音不绝于耳。 尽管青州军中也有弓箭手,不过等他们挤过来的时候,崅月阵的后方已经伤亡惨重了。虽然他们也举起手中的弓箭还击,不过站在地上射出来的箭很难给骑兵造成大的伤亡,大部分羽箭都被高速奔驰的战马甩在了身后。少数命中的羽箭被铠甲一阻、马速一带,也顿时失去了大部分力道,无法造成致命伤。受了伤的铁林军官兵也不做任何停歇,飞一般插向崅月阵另一个攻击点。 王庶死死地瞪大了眼睛,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结果。数以千计的骑兵们在围着他布成的战阵兜圈子,青州军在拼力射箭还击着,可他却几乎没看到铁林军有人落马。 他高高在上,几乎可以看到整个战场。于是他亲眼见到了以骑兵为主的草原人的游击战术,亲眼看到了坚如磐石的崅月阵,在敌军不停进攻的方位出现了十几道缺口,亲眼见到了敌人虽然打开缺口却不急着突破。看着黑色的身影影子一般靠近,又羽毛一般飘走,循环往复,连绵不断。每一次往返,都让无数青色的小点倒下,每一次往返,都让王庶对自己的信心崩溃。 从关口出来的西瞻军越来越多,终于,在铁林军大半兵力冲出关口后,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士,簇拥着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人走了出来。那人举起手臂,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顿时,西瞻全军爆发出山崩地裂的大喝。 这一声大喝,远在山顶的王庶都听见了。随着这声大喝,西瞻军纵马向前,向崅月阵全力冲去,如同山洪扑向洼地。在这般声势下,已经坚持到极限的崅月阵,不可避免地开始崩溃了。 在一片黑色的大潮中,无数青色的小点不断地被从战场的这一头推向那一头,刚被一股黑色的洪流击碎,又被另一股黑色的洪流包围。在一次次的颠簸中,青色的小点显得那般脆弱无力,他们越来越少,越来越散,终于再也结不成像样的阵形了。 这一战之后逃走多少、歼敌多少,西瞻人并不知道,因为战后统计不是这些战士的工作。这以后许多场战役都和这次一样,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的国家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因为在这么恶劣的地形下突击,振业王并没有随军携带身体孱弱的文职人员。这些战士的任务只有一个——在他们视线范围内,再也没有站立着的青色身影,就像现在一样。 得胜的西瞻军,一队队绕过戴着金色面具的人,在马背上向那人躬身施礼,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响彻青州的天空。大苑战阵的无敌神话,就在这一声声欢呼声中,在王庶眼睁睁地注视下破碎了。 王庶死死地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那戴着金色面具的敌将。从山顶望下去,那人也只是一个黑色的小点,可是那一点金光却仿佛有魔力一般,紧紧锁住王庶的眼睛,竟然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就在他的注意力被下方的战役夺走的时候,一支冷箭带着阴风,悄无声息地奔向他的心口。 “小心!”王庶被人猛推了一把,那支箭插到了另一名苑军的身上。 射出冷箭的西瞻小队长见一箭没把王庶射死,立即弯弓搭上第二支箭。他带领的百人小队,有好几个手下就是死在这个面色白净的年轻人手上,他认得这个人,也知道此人武功高强,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此刻见王庶分心下望,便毫不犹豫地将弓箭瞄准了他。 第二支箭还没有出手,忽然听到王庶一声大吼,那小队长不由一惊,只见这长相斯文的青年突然双目赤红,仿佛变成一只发了疯的猛虎,身影如同闪电,在乱阵中猛扑了过来。 第99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13) 在发疯般的王庶面前,西瞻军纷纷避让,眨眼之间,王庶与小队长之间的距离就不足三十步了。那小队长见到王庶这等威势,心里也是哆嗦一下,第二箭脱手射出,却准头全失,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眼看王庶对准他猛扑过来,他想再搭弓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也大叫了一声,向左侧闪躲。与此同时,王庶向前直扑,吐气开声,一声霹雳般的大喝,将手中单刀脱手掷出。这一刀快如闪电,声到刀到,正中小队长前心。小队长被刀的力道带得飞起来,向后直摔出丈许,胸前鲜红的血划出一道圆弧,当场毙命。 王庶单刀出手,身子立即随着刀飞起来,在半空中踏着前面西瞻军的身体,从无数兵刃间跳了过去。一个同样用长刀做武器的西瞻士兵挥刀劈来,正在加速猛冲的王庶身子一矮,右手上托,正抓住那西瞻士兵的手腕,咔嚓一响,竟将那西瞻士兵的腕骨折断。他劈手抢过长刀,一脚将对方踢飞,看也不看对方死活,大鸟一样向上方扑去。 他朗声叫道:“弟兄们!成败在此一举,我们冲上骁羁关,大苑就还有希望!” 已经被山下变故惊呆了的苑军反应过来:“夺回骁羁关!”一个原来骁羁关的守将大吼着冲上去。 “夺回骁羁关!”苑军发出地动山摇的大吼,紧紧追随前面袍泽的脚步。 二十三、恶战 刚刚冲出十几丈远,一个人影冲着王庶猛扑过来。那人速度奇快,王庶反应也不慢,他躬身后退,腰胯用力,一下弹出一丈开外。可他的对手更快,也同时迈了一步,于是王庶这一退不但没有拉开距离,反而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几尺。 王庶这才看清楚,此人身材魁梧、相貌粗犷,正是那日率军将中军追击得狼狈不堪的杀神莫里。莫里冷森森地看了他一眼,双拳霍然击出,王庶左手急挥,将盾牌挡在身前。一声闷响,双拳击中王庶胸口。王庶立即借势退后,只退出几步,他左手手腕一软,盾牌重重打回身上,当的一声大响,王庶胸口一痛,呼吸中已经带了腥甜的气息。他不顾胸口疼痛,猛然一刀劈出,却是劈向身前半空之处,此刻他身前虽然没人,但是谁要蹿到他面前,就会被他一刀劈成两段。 这招看似突兀,却是王庶一个师傅教给他的杀招。那师傅不比其他一个套路一个套路教给他武功的师傅,乃是历经无数次生死之人,也只教给他这一招而已。王庶心中对他颇为敬仰,所以这一招也下过大工夫练习。 莫里一击没有得手,果然飞身上前,却如同看到闪电当头落下,这一招,时机、角度、速度无不妙到巅峰。莫里急忙往地上一摔,急速滚出很远,才躲过这必杀的一击。场面混乱无比,只这么一耽搁,王庶就越过他,向更高的地方冲过去。而莫里也瞬间被几个苑军包围,无暇追击了。 “抢马!抢马!”王庶一刀劈死一名马上的西瞻士兵,自己一边跃上战马,一边向自己的袍泽大叫。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冲上骁羁关最后一道防线,骁羁关的地势变幻莫测,此处却是可以骑马的缓坡了。由于从山下攻上来的敌人不可能有马匹,这道防线设定的就是在弩箭礌石都没有用处的时候,用战马的冲力将敌人挤下去。已经疲惫不堪的敌人是不可能挡得住战马的冲击的,王庶他们现在只有抢到马上,才有一线生机。 突然胯下的马一声惨叫,一支突如其来的长矛,刺进了王庶刚刚抢来的战马的眼中。那马轰然摔倒,王庶来不及躲闪,跟着坐骑一起跌在地上。这才看清,莫里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他也骑在一匹马上,满脸杀气地提起长矛,对着倒在地上的王庶狠狠扎下。生死关头,王庶的双眼瞪得极大,头脑却十分冷静。他倒在地上,一把拽住了莫里的马镫,借着那马的力气从自己身下死马马镫上脱出,随即贴近了莫里的马腹。 莫里长矛落空,微微感到惊讶咦了一声。但这个沙场老将反应极快,猛地回手,用矛杆向王庶头上敲下。矛杆是木制的,被别人打中或许无妨,不过莫里的神力王庶已经领教过了,知道自己挨实了这一下的结果必定是脑浆迸裂。 攻击人已经来不及,王庶在这间不容发的时候,手中长刀猛地扎进了莫里的马腹。距离太近使不出力道,这一下不能致命,那战马长嘶一声,高高人立,却没有同王庶希望的那样倒下,而是猛然向左边蹿了出去。 王庶身体一热,随之大痛,原来他的手还抓着马镫没有松开,被吃痛受惊的战马拖着疾行,瞬间就擦伤多处。王庶想要松手,突然手上一紧,已经被莫里狠狠踩住。莫里的脸上露出浓烈的杀意,在癫狂的奔马上他也不能随意行动,却可以狠狠踩住王庶的手,让他不能挣脱。这样不消多久,这个可恶的敌人就会被战马活活拖死。 王庶只觉得全身上下一起剧痛,那疼痛仿佛一直磨到他的骨髓深处。他放声惨叫,觉得自己都要被战马拖成碎片了,他恨不能死了才好。 从小到大,他何曾受到过这么大的屈辱?他很想杀了这匹惊马,可惜长刀早就脱手飞出,他只能忍着剧痛,赤手空拳在马腹伤口上狠狠击打。看着那红色的血从伤口中迸出,马儿伤口剧痛,更加暴跳嘶叫起来,王庶也大叫起来,更下死劲地对准血肉模糊的地方又撕又扯,又抠又打。无论与生俱来的多么平和高贵的性格,在特定的情况下也能激发出残忍。 身下的大地在高速向后延伸,转眼又上了狭窄的山路,开始时还不时有敌我双方的尸体被他撞飞,慢慢身边就没有尸体了,似乎这匹惊马冲出了战场。王庶已经辨不清方向,只能判断这马匹是在向上、向上。难道自己真要这么死了?一股无法形容的不甘充斥他的全身,王庶咬着牙苦苦支撑,为自己的生命尽力拼搏。 突然耳边全是西瞻人的惊叫声,王庶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叫,仍旧发狠地击打惊马的伤口。一匹拥有很多血液和体力的战马,终于在和一个拥有很少血液却毅力顽强的人类的角逐中战败了,它耗尽了最后一丝生命,轰然倒在地上。王庶和莫里摔成了一团,两个人全都头昏脑涨,眼前发黑。 然而手刚刚碰到敌人,王庶立即挥出了他的拳头。他知道自己没有脱离危险,战马死了,眼前这个敌人可没有死。但莫里也同样拥有坚韧的神经,几乎同时,他也一下扑到了王庶身上,双手抢先一步,扼住了王庶的脖子。 王庶呼吸一窒,用力挣扎,伸手去戳他的眼睛。这是必救的要害,莫里不得不松了手,两人扭在一起翻来滚去,一拳拳地朝对方身上、脸上招呼。无论是杀神莫里,还是被称作小书生的王庶,此刻都像街头无赖一般,几乎分不出彼此。 周围传来西瞻军急促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战斗中的二人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也无暇弄明白。突然一个翻滚中,王庶左边身子一空。王庶眼前一直是花的,根本没觉察到惊马将他带上了骁羁关最高处,也根本没觉察到最高处就是那日西瞻军攀上的悬崖。两个人一直在悬崖边打着滚,西瞻人看到了也无法上前援助,所以才会此起彼伏地惊叫。此刻王庶已经滚得小半身子探下了悬崖。 身子骤然的失重让王庶的心猛然一颤,动作慢了半拍。莫里趁机翻到他身上,终于狠狠扼住他的脖子。呼吸骤停,王庶四肢无力,停在那里。四周的西瞻士兵齐声欢呼,无数人冲上来,将长矛对着他刺下,眼看就是个乱刃穿心的下场。 莫里狼狈不堪却依然杀气腾腾的面容出现在正上方,眼神中狂暴的嗜杀之气如同野兽。王庶在无数长矛的闪光中冲他一笑,腰部突然发力,抱着这个杀了无数苑军的敌人一起,向断崖滚了下去。 二十四、入水 扑通一声,眼前一白,随即一黑,王庶和莫里已被冰冷刺骨的液体紧紧包围。从崖上摔落的巨大冲击力让二人直沉水底,寒冷的冰水在巨大水压的带动下,从所有的孔窍往人身体里面硬挤进去。王庶只觉得自己的内脏,如同被大锤子从四面八方同时打中,他在落崖途中已经运足内劲,却仍然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他再也没有力气抓住莫里,这对冤家被小金川的激流一冲,各自向下游漂去。 王庶不知道自己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十天以后,他脑子里还残存着晕厥前最后的印象,四周都是白色的激流,冰冷得直刺入骨。在崖上听小金川咆哮的声音很响,真的沉入河里,却听不见什么声音了,只能见到那些浪花不停地翻滚奔流,他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被一下抛到这边,一下甩到那边。 随着他的双眼睁大,旋转着的白色并没有消失,而是高高地在头顶上,和自己有很大一段距离,中间都是正常的空气,一点水也没有。王庶一愣,难道自己沉到水底了吗?一时间如梦如幻,他这个不会游泳的人到了水底岂有不死之理,难道……此处是水底龙宫? 王庶幼时读过不少传记传奇,此时半梦半醒,加之生命中突遭剧变,难免心生逃避。此时若马上来个娇俏的龙女,想必他也不会惊讶。 一只又粗又黑的手伸过来,握住他的肩膀狠狠一晃:“兄弟,你可算醒了。” 王庶一声惨叫,觉得自己的脑浆都要被他晃出来了,剧烈的疼痛霎时间传遍全身。 那人却咧嘴笑了起来:“知道疼就好啦,知道疼,你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啦。” 王庶呻吟着,好容易视线才从模糊变得清晰。一张军人特有的粗糙面颊凑在他面前,喜笑颜开,脸上尽是泥灰血迹。这样的脸王庶好生熟悉,连日来攻打骁羁关退下来的青州伤兵,都是这个样子。 他尽力往四周望去,这才发现悬在自己头上、刚刚被他认为是白色浪花的东西,不过是很普通的圆形营帐顶。他躺在一个白色的营帐内,所以才会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浪花。同时他也看清楚了和他说话的人,那人穿着苑军的军服——是自己人!王庶心里不知为什么,霎时间有了底气。 他挣扎着用微弱的声音问:“我在青州吗?” “青州?”那苑军道,“青州已经被西瞻人占领了,怎么还能去?” “什么?!”王庶霍然起身,又霍然倒下,胸口的剧痛让他说不出话来。 那苑军神色黯然:“兄弟,这也是没办法。将军接到麟州的报信赶来救援,青州就已经失守了。西瞻人在青州整军数日,不知道杀了多少百姓,从上游流下来的河水都变成红色了。”他狠狠握了握拳头,脸上现出痛苦之色,“可骁羁关在他们手上,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办法也没有。” 王庶脸色惨白。尽管在骁羁关顶上看到铁林军撕开崅月阵的时候,已经料想到了这个结局,可是他为骁羁关几次拼命,甚至觉得这个关口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此刻听到青州失守,如同信念崩塌,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兄弟,多亏你的主意,现在西瞻人还在骁羁关上面不能下来。如果我们有足够的援军,这场仗还不一定是什么结果呢。” “我的主意?”王庶茫然地问道,“什么主意?” 那苑军惊奇地看着他,伸手过来触摸他的额头:“兄弟,你撞坏脑袋了?也不像是傻了的样子啊!” 在王庶的追问下,他将事情详细描述了一遍。 原来当日麟州太守接到那些顺着河水漂来的战报后,自然是惊恐不已的,好在麟州太守虽然惶恐却没有慌乱,立即将手下州县官员全部叫来,紧急商议对策。 第100章 飘香缘自寒霜雨(14) 麟州只是普通的行政州府,并没有驻军,也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太守在和众位官员商议以前,就命幕僚将战报誊抄两份,一份快马送去京都,另一份八百里加急,送往除了青州以外,离麟州最近的驻军地安州,送到西北路行军总管霍庆阳的手中。 他的反应十分正确,麟州路途遥远,就算快马急行,也要一个月才能到达京都,想必那时西瞻军早已攻破青州,麟州自然不保,朝廷的消息传回来他也没命去听了。而有权调动西北六个行省所有驻军的霍庆阳,才是唯一有可能来得及救他的人。 先于霍庆阳到来的是一封加急公文,霍庆阳命他将麟州所属州县,各级维护地方治安的人员全部集合起来,穿上军装从缓坡一面佯攻山顶,扰乱敌人心神,自己整军随后就到。 这些平时只负责维护社会治安的人突然被委以重任,个个惊惶不定。尽管他们所处的东北坡比青州方向的北坡好多了,骁羁关的陡峭程度仍然让他们眼晕。何况山顶上还有闪闪发光的弩箭瞄着,所以这些人只在山脚下反复徘徊,几天来都没有发起真正的主动进攻。 好在拙吉并没有探出他们的虚实,这些人只在山脚下比画并不向上冲,西瞻军当然也不可能放弃地利,冲下来攻打他们。几天下来,“佯攻”二字佯是佯了,攻却没有攻。 若在平时,这些人只能换来拙吉一声轻蔑的冷笑,无论有什么玄虚,让他率军纵马冲上一次也就揭破了。可在这个他绝对输不起的关键时刻,却让他神经高度紧张,夜不能寐。 精神力量是如此强大,这区区千人的扰敌,就将西瞻八成以上的士兵拖住不动,也让青州的苑军振奋起来,发起一次又一次舍命的猛攻。而成功拖住敌军主力的治安人员,除了有些人在山道上崴了脚,并没有多大的损伤。 骁羁关隔绝了两边的消息,青州一侧打得舍生忘死,麟州杂牌军仍在时退时进地徘徊着。士兵们看到河里顺流漂下来一个穿着苑军服饰的人,虽然看着像是没气了,但他的伤口还在流着鲜红色的血,知道此人未死,于是众人合力将他捞了上来。 捞上岸后发现这个苑军手里紧紧握着一个蜡封,士兵们费了半天力气才从他手中将蜡封抠下来上交军官。带队的军官听说这个青州军冒死攻上骁羁关,又从骁羁关悬崖上跃下来,在小金川激流中挣扎至此,如此九死一生就是为了送这封信,可见这封信有多么重要,所以军官就将信将疑地按照他出的主意试了试。 士兵们捞上来的人自然就是王庶了,照顾他的苑军对着他一个劲儿地称赞:“兄弟!真有你的,先不说你是怎么攻上骁羁关的,那么高的地方你也敢跳,真有你的。” 王庶苦笑,他被激流东抛西甩,都快变成碎片了,手中什么时候攥了个蜡封他自己都不知道。大概是不会游泳的人本能的反应吧,这个蜡封一定是漂在河里的,被他的手一碰到立即紧紧抓住了。 不管怎么样,自己的运气还是挺好的,小金川水流急、浮力大,他昏过去之后就一直顺着水漂,没有沉到水底,并且刚好骁羁关脚下不远处就有自己人,漂了几里路就被捞上来了。在没有打仗的时候,要到三百里以外的大金川才有人烟,那他肯定死得不能再死了。 王庶只觉得精神一振,这只能说是老天的意思,老天还不想让他死。至于碰巧抓住的蜡封里,为什么有对付西瞻人的主意,他就猜测不到了。 他却不知这正是当日大金川河畔钓鱼老者写下的条陈,阿黛将他打晕之后,最终不愿见他的意愿彻底落空,于是将条陈封进蜡封里,连夜奔驰到骁羁关下抛进河中。麟州能否在众多求救信中看到此信,那就听天由命了。她心中烦乱,抛下之后并没有细看,蜡封入水后恰巧卡进石头缝里,越冲卡得越紧,直到王庶落水乱抓,才被他抓了出来。 二十五、昔日 王庶手中的主意是这样的:骁羁关东边三十里有个山涧,水流从大青山关口转出流到骁羁关侧面,然后向下汇入小金川。山涧距离关口尚远,和骁羁关本来没有什么关系,不过由于大青山地势很高,山势也起伏不定,水流只是凭着本能哪里有路就走哪里,并没有固定路线。麟州太守命人攀上东北小峰,在一处拐角处堆上些碎石,这个山涧轻轻松松就改道了,兜兜转转之后也光临了骁羁关。 要说改道也没有什么要紧,骁羁关地势高耸,水流的高度只及它的一半,改道之后也只能兜到骁羁关半山腰再流下来,淹不到山顶营帐。何况这只是一条小小的山涧,水深刚能没过脚背,连小溪都算不上,如果是宽阔的大河,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改道? 指望它像什么水淹七军那样,对骁羁关顶上的敌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是不可能了。拙吉虽然发现麟州军有异动,但青州那边孙阔海正在和青州军作战,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不管骁羁关,而去三十里外的山头看看苑军在做什么。加上工程又很小,所以开凿工作半天就完成了,敌我双方,都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变故。 王庶晕厥的那些日子里,铁林军已经摆平了青州军,和拙吉胜利会师。等他们整军之后,准备从骁羁关东北面下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没有路了。 原本人工开凿可以行军的通道整个变成了冰道。骁羁关是个大风口,寒冷的北风不分昼夜地呼啸而过,山涧水流过的地方都结了薄薄一层冰膜。东北坡的通道都在最低处,水自然就顺着通道流下来了。此刻这条通道正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如同缎带从山腰一直铺到山脚。仍在冰面上流淌的少量山涧水,在高原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就像天上的银河落在了山道上,美丽非常。 从陡峭的山顶向下走本来就不是十分安全,更何况要在冰道上走?更何况冰上面还有水。滑上加滑,效率必定很高,从山上下来想必只需几分钟。别说有智商的人,就是马匹看见这条冰道,都绝对不肯踏上一步。 如果不走冰道,另一面还不如青州这边,通道左右都是荆棘丛生的灌木丛,那是种植了用来阻挡弓箭的,人这么大的体积怎么可能走过去?于是胜利会师之后的西瞻军,果然就被困在山顶无法下来了。 可惜通道冻了冰,苑军也无法攻上去,只能僵持着。高原上的积雪寒冰是一年四季从来都不融化的,等着天气暖和再攻山或者下山也极度不现实。铁林军这一队人如果愿意的话,倒可以考虑占领青州,自立为王,至少暂时两个国家都拿他没辙。 当然这不是萧图南的目的,所以西瞻人尝试了别的办法。最近几日,站在麟州瞭望塔上的士兵,看见西瞻军正一片片砍伐灌木,要在山中硬开出一条道路来。 昔日大苑开辟现在结了冰的通道,用了十年时间。不过那是一点点凿开岩石,而可以供很多人马通行的好路。为了让礌石弓弩不易取准,这条路还是忽左忽右蜿蜒向上,比直线距离长了好几倍,工程自然浩大。西瞻人现在只是砍去细小的灌木,难度根本不能相比。按照哨兵观察的这几日西瞻军砍树的速度,估计他们要下到山脚下,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在这两个月时间里,如果能想出办法来将西瞻人消灭或者拖在山顶,倒还有希望,否则结果自然不必说了。 那苑军叹了一口气,道:“有人建议干脆放一把火烧死西瞻人……” 王庶急道:“不行!西瞻人岂会留在山顶等着你烧?他们先退回青州,等火熄了再回来就是,白白帮人家扫清通道。”他情急之下坐了起来,随即一声闷哼,全身伤口被扯得一起剧痛。 那苑军挠了挠头:“这倒没想过,不过提建议那兄弟试了试,那些灌木含水很多,好容易点着一棵,转个身的工夫就自己灭了,浓烟倒冒了大半个时辰,还全是对着我们军队方向吹的。” 王庶松了一口气,忍着疼躺回床上,突然想起一事,顿时又坐了起来,急道:“浓烟是向我们这个方向吹的,火势必然也是向这边烧的,如果西瞻人放火烧山,那可怎么办?”他一把抓住那个苑军:“兄弟,你快点去告诉领军的大人,及早筹划策略,快去!” 最后一句,自然带上了命令的口气,那苑军下意识地答应一声:“是!我这就请人去报告霍元帅!”说完抬腿就要走。 “等等!” 那苑军转过头,见王庶脸色一片惨白,眼神中满是慌乱,不由问道:“兄弟,你怎么了?” 王庶惊慌地问:“你说领军的是霍元帅?” “是啊!霍元帅是昨天刚刚赶到的。” 王庶犹豫了一下,道:“大哥,你和霍庆……霍元帅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不要说是我想出来的,就说是你自己想的,提也不要提起我。” 那苑军奇道:“为什么不说是你想出来的?” 王庶干咳了一声:“这个……我天生胆子小,不敢见官,越是大官我越害怕,你要可怜我这个兄弟,就别让我为难,行不行?” “这……”那苑军吭哧几声,最终还是答应了。 正要往外走,忽听帐外有人朗声道:“怎么?敢从西瞻人整个阵营中冲出来的英雄,却不敢见自己的主帅吗?”随即就是一阵善意的大笑。 帐帘一挑,西北路行军总管霍庆阳在十几个亲兵的保护下迈了进来。营中那苑军条件反射般将身子站得笔直,他没想到霍庆阳会亲自来到他这个普通营帐,紧张得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王庶却是条件反射似的转过头去,身体微微颤抖。 霍庆阳没有一点架子,走到他床前温声道:“小兄弟从千军万马中送信出来,本帅心中十分钦佩,转过来让我看看我们的少年英雄是什么模样?” 后背僵硬得如同门板,王庶脸上露出苦笑,慢慢转过身子,无奈道:“霍将军,别来无恙?” 霍庆阳双眼骤然瞪了起来,半晌之后,脸上也现出苦笑,躬身道:“见过九殿下!” 景帝九子、曾封显亲王的苑宁瀣轻轻伸出手去:“霍将军何必多礼?我现在……只是个庶人了。” 霍庆阳嘴角抽动,似乎要说什么,王庶伸手做了个阻拦的姿势,道:“前面的事我们两个谈也无用,霍元帅,你要信得过我,就请说说目前我们的情况如何吧。” 霍庆阳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那些没有用处的客套话,道:“情况十分不妙,我虽然从安州赶来,但是手上只有八千士兵,西瞻军队若真的冲下来,这些士兵最多能抵挡半个时辰。” 王庶大惊:“怎么会这样,霍元帅,你是西北路行军总管,你有权调动的人马是二十万啊!” 霍庆阳表情严肃,道:“九……你全力为国,我也不必隐瞒你。西北路百年没有战争,为何皇上会派我坐镇,并且由二十万兵马驻守?你想过这些兵马放在这儿是做什么用的吗?” 王庶脸色大变:“陈鎏王他们……” 霍庆阳点点头,伸出三个手指压低声音道:“细作消息,三个王爷起兵就在眼前,军队已经被暗中调往庆州,我自己留在安州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如今这一时三刻,让我有什么办法调兵前来?” 王庶脸色青白不定,霍庆阳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别怕,我昔日在定远军中和周元帅学了一句话,但尽己力!其余就看老天的意思吧!你是从青州过来的,关于军情你比我清楚,给我讲讲。” 霍庆阳轻轻叹了一口气,不再说那些没用的客套话,拣自己想知道的军情,一一询问起来,王庶详细地回答。此刻从他的外表到衣着、从动作到眼神,哪里还有一点凤子龙孙那种睥睨一切的骄傲? 踏尽千山无人识,当初枉被盛名牵。 东风吹醒英雄梦,笑对青山天外天。 玉树歌台宫墙暖,冰霜雪域角声残。 等闲识得军情事,英豪原来他人赞。 第101章 偷羡鸳鸯(1) 等闲芳草斜阳,离人过客暗凄凉,偷羡鸳鸯。 伤心脉脉难诉,风剪寸寸柔肠,神仙人鬼两茫茫,情短恨长。 一、老谋 西瞻聘原,宫门外。 皇帝忽颜的贴身内侍王恭坐着马车,从皇宫西北角的偏僻小门进入,默默地穿过夹道,向内宫驶去。最近这几个月,王恭经常坐着马车从这里进出皇宫,守卫西北角门的侍卫已经习惯了。 一个守卫等马车过去了才低声问同僚:“二哥,你知不知道车里是什么人,居然要王公公亲自接送?” 另一个侍卫摇摇头:“王公公拿着皇上的手谕,谁敢去盘查?我只见到车里是个穿着青色衣服的男子,高高瘦瘦的,不过他用帽檐遮着脸,看不见容貌。” 先前那个侍卫咂咂嘴:“我当差两年多,还没见过皇上召见谁这么多次的。” 另一个侍卫小声道:“两年多算什么,我已经当差十年了,也没见过。” 马车里的人当然听不见两个侍卫的低语。这辆车一直驶到忽颜的寝宫外才停下来,王恭居然也不通报,领着那人直接进了门。 忽颜正倚靠在窗边,眯着眼睛看书,微微皱着眉头,气色居然十分好,一点也不像是个行将就木之人。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他脸色有点红得过头了。听到身后声响,他转过身来道:“赛师傅,又要辛苦你了。” 青衣人摘下帽子,正是振业王府的首席高手赛斯藏,他应了一声“是”,来到忽颜身前。忽颜微笑着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赛斯藏也没有推辞,坐在忽颜身边的椅子上,将手掌贴在老人的肾腧穴上,将内力一点点缓缓输进去。 肾腧是精气之本,片刻之后,忽颜脸上那抹不正常的酡红消失了,又恢复成连日来的苍黄之色,看样子比刚刚憔悴得多,不过他的呼吸反倒顺畅起来。 忽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突然微笑:“人人都知道我快死了,可我偏偏等来等去都不死,他们不知道我有你这个底牌在手,肯定有人在心里骂我怎么还不死。我常常想,若我告诉他们我还能再活个十年八年,这些人会是什么表情?” 赛斯藏眉头紧皱,没有回答。 忽颜看着他笑道:“别紧张,我不是指望你能续我十年八年的寿命,我虽然不懂武功,却也知道这种接续精气的事乃是逆天而为,不可能拖那么长久的。” 赛斯藏点点头:“陛下如此豁达,那臣就直说了。臣练习的真气暴烈,虽然是补充阳气的上佳之选,却对内脏损伤不小,所以每次精气消退后,陛下才会觉得周身如同火焚。似这般渡气,臣能保陛下十年内精气不衰竭,但您的内腑脏器却承受不住十年的煎烤。”他犹豫一下,道:“陛下恕罪,臣不能为您延续十年寿命,只能尽力拖延……一年之内尚可无妨。” 忽颜笑道:“一年的命也是捡来的。我今年已经七十三岁,在西瞻的先祖中,已经是少有的高寿了,难道还想活到八十三岁?岂不是要让朕的好儿子、好兄弟急死吗?” “陛下何出此言,诸位王爷都希望陛下长命百岁。” “怎么会?”忽颜笑道,“原本人人都在盘算等朕死了他们要做什么,我要是不死,他们想来想去就是不能做,可有多难受。”突然他语气一转,盯着赛斯藏道:“这些人不如学学你家振业王,本来要等我死了才能做的事,他现在就做了,多么痛快。” 赛斯藏脸色微变,站起身,垂头不语。 忽颜冷笑:“看来赛师傅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了,不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呢?是不是也要等我死了以后?” “陛下!”赛斯藏单膝跪下,“陛下恕罪,铁林军进攻大苑青州一事十分机密,臣最初也不知道,等臣知道的时候,铁林军已经抵达青州,他们只带了单程通过雪原的补给,无法回头了。陛下若那时召回军队,就是将他们陷于死地,王爷也在其中,所以臣不能说。” 忽颜冷哼一声:“在这个当口,他就没有想过他这一走,我要是死了,皇冠就可能落入他人之手?他人都不在,就算我想帮他也未必拦得住!” 赛斯藏平静地道:“既然在这种情形下,王爷还是要出去,想必是非去不可了。” 忽颜厉声道:“所以你就如了他的心愿,在朕上次问你的时候,你说振业王去巡视西北了,他这出巡可走得够远啊!他为了隐瞒行踪,连孙阔海也没有带,而是让孙阔海在西北做出带着铁林军狩猎操练的架势。他将乌野也留下来,做出他没有走远的样子,确实让人没有想到他自己走了。可还是赛师傅你,如果没有你帮着隐瞒,他也未必骗得过朕。” 赛斯藏脸色不变,将头磕在地上,沉声道:“臣有负陛下所托,甘愿领罪。” 静默许久,赛斯藏仍然如同一只铁铸的蟾蜍一般,伏在地上动也不动。半晌,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扶在赛斯藏的肩膀上,忽颜的声音也很轻:“赛师傅,朕认识你的时候,你只有二十八岁,这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你一直没做过一件违背我的事情。” 赛斯藏沉声道:“我平难离速部遭遇北褐突袭,眼看就要灭族,多亏陛下率军狩猎时施以援手,救下我的部族。区区一个几百户的小部落在陛下看来或许微不足道,却尽是臣的亲人,臣便是将性命献给陛下,也难以报答。” “既然如此,是朕让你去振业王府辅助阿苏勒的,朕让你尽心帮他,却也说了他若有异动,你要回来告诉我。可是他私自发兵这么大的事情,你却始终不提。你跟了他不过三年,他给了你什么恩惠?能让他说的话在你心中,已经比朕说的话更有用?” 赛斯藏叹道:“振业王待我至诚,如同亲友。若说恩惠,便是士为知己者死吧……”他轻轻道:“臣一直觉得辅助振业王与辅助陛下是一样的,王爷与陛下本是一体,臣说什么都无妨。若你们父子有了分歧,要臣负了哪一个都不如要臣去死。” 忽颜打量他许久,才道:“今日说这话的若不是你,朕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赛斯藏脸色毫无变化,静静地等着下文。 “王恭——” 内侍王恭幽灵一般闪进来,悄无声息。他一直站在门口,却仿佛没有听见殿内争执一般,眼角都不瞥一眼赛斯藏。 “传旨,调集二十万兵马,从云中出击,配合铁林军作战。” “陛下……”赛斯藏抬头望着忽颜,双目骤然射出精光。皇上的态度竟然陡然转变,要配合铁林军作战,这对于他来说,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惊喜。 忽颜躺回椅子上,道:“赛师傅,飞鹰传信给阿苏勒,告诉他,朕入云中后,大军会一路进逼,直到大苑人调来重兵抵抗为止。父子一场,他既然把这件事看得比皇位还要紧,我就助他一助吧。” “是!”赛斯藏喜道,“臣代振业王谢过陛下!振业王一定能体会陛下的眷爱之情。有陛下相助,要取得大苑必然不是难事。”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忽颜淡淡地道,“我不会让自己的军队损伤过大,所以只会在后方稳固的时候才进军。与大苑对阵的时候,我最多吓他们一吓,不会真的去拼命。告诉振业王,如果面临重大损伤,我立刻就会回去。即便一直平安,我也最多只给他六个月的时间,明年春夏草原肥美的时候,我的军队就会回家放牧休养,至于他是死是活、是成是败,就看他自己了。” 赛斯藏露出失望之色,道:“陛下既然相助,为什么不尽力?父子同心,天下都在您的手中。” 忽颜盯着他,半晌才道:“你觉得我会把全国的力量押上去,就为了帮儿子打赢一个女人?阿苏勒对我可没有知遇之恩。” 赛斯藏这样的武学宗师,竟被忽颜一个垂暮老人盯得眉头一抖、气息一乱。他垂下头,再也不敢多言。 二、起火 青州的战况被麟州太守快马送来京都,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这是一道晴天霹雳般的消息,目前大苑军队的数目听起来是极为壮观的,有近五百万人。按道理讲,五百万苑军对阵区区四万不到的铁林军,应该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但是京都内部高层都知道,这个数字荒唐到离谱的程度。五百万人中很多都是吃空饷虚报的数目,真正的人数目前还无法统计,还有一些是根本没有经过训练的地方民勇,根本不能算作士兵。 大苑大面积内乱,各个势力都在胡乱招兵扩张,无可避免地造成眼下军队这种混乱的状况。数量如此庞大的军队之间相互掣肘,给财政和吏治都造成了极大的压力,所以萧瑟改制中才把整军作为极其重要的一项来处理。理想状态下,大苑的精兵应该在一百五十万左右,中央掌控二十万,其余分散全国各地镇守。 青瞳以战起家,对于军队她十分敏感,军事改革虽然还没有进行,她还在支付着五百万人的军饷,但是大苑军队的实际情况她心中是十分有数的。内战之后,目前真正能用的、有确切数目的苑军将近八十万人,而这八十万人中,还有近三十万是各位王侯的私军。剩下的五十万中,十七岁到三十五岁又经过战场洗礼的精兵只有二十万人。 大苑的国土面积太大了,这二十万人要坐镇大苑各个军事要地,平均一地甚至分不到一万人。所以青瞳现在采取的是将全国分成几个区域,各个区域的驻军集中在一地,由一个行军总管坐镇的办法。比如距离青州最近的西北路行军总管霍庆阳,手中就握有八万精兵、十万常备军,还有充作工程建设和运送补给的五万后备军。 西北共二十三万苑军,如果战争就是比赛人多人少,那么打赢似乎不成问题,谁让西瞻军要绕行千里入侵别人的国家?自然不可能在人数上占据优势。 不过请别忘了在中华五千年的历史上,有一支黄皮肤的军队,他们只有两万人,不带任何补给,却从亚洲一直杀到欧洲。他们沿途打败的军队人数超过四百万,屠杀的普通民众无法计算。蓝色的多瑙河真正变成了红色的多瑙河,两年之内河水都散发着血腥气味。在欧洲许多国家的历史上,这场路过哪个国家就灭掉哪个国家,让他们毫无抵抗之力的战争,被称为“黄祸”。而现在西瞻的铁林军正和当年那个让人胆寒的军队一样,拥有那个时代最强的战斗力、最快的速度和毫无后援、不得不拼尽全力的处境。 从拙吉带领区区一千五百人的金鹰卫,就将青州四万大军撵得鸡飞狗跳,差点全军覆没那一战,就可以看出西瞻顶级精兵和大苑普通军队在战斗力上的差距。而大苑唯一有可能和这些恶魔对抗的定远军,已经在两年前被他们的君王解散了。神弩先机营八千多的士兵,青瞳能集合回来的近五千人,全部放在关中的要道上,现在将他们调回来绝对不可能来得及了。 何况昔日的定远军是依靠周毅夫对地形的运用,将营盘建在对自己绝对有利的地方,才挡住了西瞻军二十年来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如果让铁林军冲出骁羁关,下到大苑毫无遮拦的西部腹地,别说霍庆阳手中东拼西凑的二十三万士兵,即便是定远军重生、周毅夫再现,也丝毫没有能拦住他们的把握。 青瞳暗忖即便是自己领着十倍于西瞻的兵力,想在旷野中对来去如风的西瞻士兵造成伤害也几乎不可能。要渡过眼下危机只有一条出路——将西瞻军堵在青州,绝不能让他们出来。 所以青瞳在接到边报的第一时间,就给霍庆阳八百里加急发出指令——西北三个藩王暂且不理,全力支援青州。当时,青州失守的消息还没有传来。 在她焦急地等待青州的消息时,更多的坏消息结帮拉伙地一起来了。 九月二十日,北部边境传来消息,西瞻二十万精兵大举进犯,从云中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云中为数不多的守军自然不是对手,后退千里,转眼就让西瞻人杀到了关中地界。大苑举国震惊,在大苑和西瞻长达百年的战争史上,两面受敌这还是第一次。 半个月后,霍庆阳把青州失守、骁羁关山路冰封的消息一起传来。与此同时,由于霍庆阳将安州守军调往青州,他一直监视的陈王看到便宜,乘虚突然起兵,打出“正大统、兴苑室”的旗号,安州附近十几个郡县毫无反抗之力,被他并入地盘。 陈王是景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是青瞳的亲叔叔。景帝突然让位给女儿,虽然依足礼仪程序,但是许多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场政变。既然是涉及皇权的政变,诸位苑室王侯难免同时感受到了危机与机遇。新即位的皇帝有可能被推翻,从而给他们机会,也有可能为了免除后患而对他们下手。这个血统纯正又沉不住气的陈王,就成了大家观望形势的标尺。姓苑的王侯虽然不少,但真正有实力敢觊觎皇位的却寥寥无几。他们不敢主动采取什么措施,朝廷对他们的态度决定了他们对朝廷的态度。所以虽然陈王早就显出异动,在没有真正叛乱之前,青瞳也没有动他。此人野心很大却能力不足,原本不足以对青瞳构成威胁,但是在西北军队被调开的当口,却让他趁机迅速壮大,看上去似乎有点要成气候的样子。有少数世家估计被陈王许诺的美好未来刺激,公开依附于他。一旦这种依附形成风潮,可就真的麻烦了,所以朝廷急需一场胜利来震慑西北。 这边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坏消息又接踵而至。 十月十五日,大苑附属的南诏小国叛乱,蛮兵开始进攻与大苑接壤的南华州,南华告急。 与南诏叛乱同日,大概是被陈王的快速兴起刺激了,嘉郡王在他的领地嘉陵郡称帝,进犯徐州。 十日以后,西北三王中的最后一个潞王宣布依附陈王,潞水东侧大面积土地并入陈王地盘,陈王一时声势大振。 仅仅一个多月,形势就回到两百年前大梁末世、大苑开国的时候。青瞳称帝后迎来的第一场战争居然是全线战争,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一日之间要传来十几份,皆是坏消息。大苑此刻四面硝烟,群雄并起,这块土地仿佛变成无主之地,等着胜利者将之握入手中。 太和殿上,大苑的群臣个个面露怒色,看着殿中东林来的使臣侃侃而谈—— 第102章 偷羡鸳鸯(2) “陛下,天下之间,只有我们东林、大苑、西瞻、北褐四个国家国力相当。北褐与大苑相隔遥远,鞭长莫及。陛下目前若想得到帮助,只有和我们东林取得友好一途。我王素知皇帝陛下,睿哲成人,宽慈及物,何不许以区区西郊之地?则我东林敢竭愚力,长敦欢好,鱼来雁往,任传邻国之音,地久天长,永镇边防之患……” 青瞳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使臣上殿之前,大苑诸臣已经看过国书了,所以群臣此时的脸色也极度不好。东林与大苑两百年来只是互相观望,并没有什么交情,东林在这个当口派遣使臣,嘴里大谈两国友好,目的却是为了要一块肥美的土地。 这封国书的根本意思就是,大苑要割给东林一块土地,否则东林就会和其他各方一样出兵大苑了。至于使臣许诺的什么割让土地之后东林会派兵相助,青瞳一听就明白只是随口说说,他现在吹嘘得再好听,也不可能真的出力。东林只是看到眼前有一大块肥肉,也想分到一些罢了,说白了,东林就是在趁火打劫。 使臣还在说话,大概他觉得大苑眼下根本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答应他的条件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响亮,透着扬扬得意:“陛下,外臣觉得,陛下没有理由不答应这么好的条件,用玉林河以东的一小块地方换取东林的援助,只是一点点水、一点点土,这点水和土对你们这么大的国家来说算不了什么,却可以让我东林国主对陛下大大友好……” 他正说着,青瞳突然开口:“玉林河水质不算好,土也不够肥美,朕给你梁河附近的水土可好?”她微微笑着,盯着东林使臣,目光中说不出的冷意。 东林使臣愣了一下,梁河是京都的护城河,梁河附近的水土,那岂不是要把都城给东林?这当然是不可能了。那使臣看到青瞳的牙齿咬得紧紧的,正望着他冷笑,想必是气急了才会说这种话。 东林使臣早就料到大苑的愤怒,对此丝毫不怕,在他看来,无论大苑人气成什么样子,最终都只能答应他的条件。在这个焦头烂额的当口,大苑根本不敢去承受一个和西瞻实力相当的国家的进攻,于是他很有风度地一鞠躬:“陛下厚赐,外臣自不敢辞,那我就要梁河的水土了。” “好!”青瞳喝道,“来人,挖两袋泥土绑在此人身上,把他沉入梁河。”她冲着那面色大变的使臣冷笑:“要多少水土自己去拿,不用客气!” 她的目光冷如刀锋,周身散发着浓烈的戾气,太和殿上所有大臣皆被吓住了,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有东林使臣挣扎惨叫的声音,在宽广森然的太和殿里回荡…… 三、盛怒 南书房里回荡着青瞳近乎咆哮的声音—— “好哇,东林也来趁火打劫,三个狗屁藩王也敢作乱!南诏时乱时歇,两百年来就没怎么消停过,现在也来了!还有你,阿苏勒!” 哗啦一声大响,南书房精致的琉璃屏风被她不知用什么东西打个粉碎:“阿苏勒,还是你够狠,骁羁关你也能到手。” “再给我说一遍,西瞻人怎么取得骁羁关的!”青瞳的声音有些嘶哑,陈文远面色惨白,战战兢兢地读起霍庆阳搜集青州败军和各种痕迹整理出来的详细战报—— “西瞻七千士兵应该先是用每天行军超过二百里的速度,连行十二日,穿过戈壁千里无人的荒地。然后宰杀了他们的战马,用马皮包住身体、喝生马血取暖,日夜不休地走了两天两夜,生生蹚过大青山比人还深、万年不化的冰雪。最后还得徒步在大苑西南无人山地行军三百多里,突然出现在青州西南的骁羁关面前。” 战报早就被青瞳撕了,好在陈文远过目不忘,半个月前读了一遍,此刻背来居然一字不差。 青瞳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喝道:“听听,就是这样的疲惫之军,路上就死了三成,剩下不足五千人到达之后,没有经过一天休整,就拿下了我们大苑第一雄关。”她在屋子里来回乱走,道:“哼,五千人就能攻下三千人驻守的关口吗?想想看,那是骁羁关,大雁都飞不过去的骁羁关,换一支军队来攻打,五万人都不一定能攻下来,怎么就叫那体力应该已经达到极限的五千人攻破了呢?怎么可能!为什么西瞻人经过那样的跋涉还有体力?或者说还有意志力?居然能进行那般艰苦的战斗?一定是振业王的金鹰卫,除了他们,西瞻哪里还能有这样的战士?”她用最大的声音喊道:“一定是金鹰卫!” 陈文远哪里知道什么金鹰卫?他进弘文殿当侍讲快一年了,几乎日日见到皇帝,却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失态。也第一次发觉,即便是个美女,在帝王的威严下,她的愤怒也一样让自己两腿发抖。 花笺脸色也发白,她走上前抓住青瞳的胳膊颤声道:“你先冷静一下,青瞳,你先冷静一下!” “冷静?”青瞳双眼喷着火光,“冷静有什么用?我们都料错了,阿苏勒并不是派个将军捞一把就罢,而是他自己要来了。如果是西瞻士兵,就算是二十万也罢了,可这是金鹰卫。他出动了金鹰卫,一定是他自己要来了。他是什么人,我十分清楚,他要自己来了。” 花笺道:“就算他自己来,你也不用怕啊,以前你们也不是没打过。” 青瞳一声断喝:“你懂什么?我和他对敌是在云中,云中和青州怎么能相比?他这不是来进犯,是来拼命的。拼命你懂不懂?你想想他们为什么不进攻青州,反而绕路三百里,去打骁羁关?他这是挡住我们救援青州的路,他这是把青州孤立起来,然后吞下肚子去,让我们干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活这么大,青瞳第一次和花笺用这种态度说话。看来人都有自私的时候,而且更容易伤害自己身边的人,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花笺脸色发白,依旧冲她咆哮。 她喘着粗气叫道:“他的目的达到了,青州现在是他的了。大苑西边都是平原,没有北边那一座座拒敌的雄关,青州这一攻克,就成了西瞻人的粮仓据点,我们打不着他们,他们却可以直接跑进我的皇宫里来。他们还可以不断增兵,可以进退有序,我们的侧面大敞四开,只能等着别人在我们的软肋捅上一刀。你现在明白了没有?”由于太过激动,青瞳只觉得心脏一阵猛跳,让她瞬间出了一身虚汗,接下来的声音被迫小下来:“东林怎么会来趁火打劫?还有南诏,那个蛮主也趁机出兵,不合情理。我看十有八九,是西瞻许下了和他们瓜分我大苑的承诺,引诱他们出兵的。西瞻有两路兵马,东林一路、南诏一路,我们国内还有三路。昨日我召晋王商讨对策,他托病不肯来京都,看来也是准备动手了。八面受敌,还真看得起我!” 青瞳气急败坏是有道理的,在这个时候,还能沉得住气的人肯定是极少的。 萧瑟想用国破家亡的表象给世家豪门压力,她都没有同意,谁料到此刻大苑真的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这不是高祖开国时在各路豪杰间游走,现在是所有的压力都指向她一个人。在那一瞬间,她已经没有信心大苑可以渡过这样的难关。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苑这片土地必须由真正的强者统治,它四通八达,你强盛了就是四方拥戴,衰败了就是四面楚歌。 青瞳脸色煞白,大口地喘息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阿苏勒,我明白了,你就是来拼命的。你不想活了,你也不想让我活着,你就是来和我拼命的。 突然她暴跳而起,狂叫道:“难道我不敢拼吗?你冒着皇位都可能丢掉的危险亲自来进攻,你东西联合又倾尽全国之力进攻,难道我就不敢拼吗?你来啊,看我敢不敢!”一瞬间,心跳得好似要冲出来。青瞳知道自己应该安静一会儿,可她就是停不下来,全身的血液都逼着她尽力咆哮。 忽然,哗的一下,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水迎面泼在她脸上,青瞳吃了这万万没有料到的一泼,整个人都愣住了,淋淋漓漓的茶水顺着她的头发一直钻进脖子里,在冷飕飕的冬日里好不提神。 她呆呆地看着手里还拿着空茶杯的萧瑟,慢慢退后几步,苦笑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问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都没人通报?” 萧瑟冷冷地看着她:“人都叫你赶走了,谁敢通报?”转身向正惊恐地看着他的陈文远道:“你先出去吧!” 陈文远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青瞳冲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然后自己退后两步坐回椅子上,觉得浑身力气像是被人抽出去了一般,一点也提不起劲。 “还要喊吗?”萧瑟冷冷地看着她,“要喊冲着我喊,花笺既不懂这些,今天的局面也和她全无关系。” 青瞳望着他手中的茶杯苦笑,许久才道:“我只敢冲着她喊,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多么不讲理,她都不会真生我的气。” 青瞳的声音里有浓浓的疲惫,这不是身体上的累,而是从心里往外的心灰意懒,是长时间身心压力达到极限后的一种软弱。她垂下头来,叹道:“这世上除了花笺,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 萧瑟凝视着她,突然出手,哗的一下,又将一杯茶泼在她脸上。 “你做什么?”青瞳跳了起来,勃然大怒,刚刚泼她情有可原,现在可是好没来由。 “提起精神了吗?我有话和你说。” 青瞳怒道:“你要说什么非得泼我这一下,直接说不成吗?” “不行,我不和没有理智的人说话,也不和半死不活的人说话。你要达不到我满意的状态,我就再泼你一下。” 青瞳吓得退后了一步,毫不怀疑他会这么做。 “你准备好听我说话了吗?” 青瞳赶快点点头,冰凉的茶水顺着她点头,甩了好些在地上。 萧瑟露出微笑,道:“你刚才疯了一样叫,并不全是因为萧图南的进攻,而是因为八个敌人一起对付你,你没有把握迎敌,是不是?” 青瞳不由点点头,萧瑟说的正是她最关心的事情,自然就将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了。 萧瑟看了看她,接着道:“阵前对敌攻伐之间的事情我不懂,怎么指挥才能打胜仗也不是我所长,这方面我帮不了你。不过我们可以分析一下,八面受敌也不可能八个敌人一样强大,更不会八个敌人齐心合力,对不对?” 青瞳脸色恢复了一些,萧瑟一句话就让她重新有了思考的能力,她缓缓点头,道:“对!” 四、分析 萧瑟道:“八路进犯的强敌中,看似最强的云中二十万进兵本来就在我意料中,可以说是我故意放进来的,沿途安排都已妥当,这一路是帮助我们推行新政的。就算现在形势有变,需要我们去认真对付,但这一路既有雄关据守,又有原来的定远军三万余部坐镇。即便定远大营没了,三万人也不会全无还手之力,只要派出一个得力的领军之人,僵持一些时日等待援军的能力还是有的,对不对?” 青瞳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随口道:“没问题,我能做到。” 萧瑟斜了她一眼:“做皇帝做到亲征的份儿上,原本对大苑有信心的也会没有信心了。” 青瞳一愣,随即想到她现在需要负责的远不止一场输赢,略一思忖,道:“元修可用,他的五万私军在关中捷州,指挥如意。只不过元修喜欢等待对他有利的战机,这样日子可能就要拖得久了,关中贫苦,我怕物资供给不上。” 萧瑟道:“物资不足才是新政推行的动力。后方的事务我来想办法,你做战局的筹划就好。” 青瞳眉头紧皱,却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迟疑道:“这个暂时就这么定,其余几路……” “可能派出重兵的还有东林。”萧瑟道,“这一路却不要紧,我自幼研究东林国情,对他们比较了解,东林现在的国主既贪婪又胆小,做事也优柔寡断,此人不足惧。他只会在看到大便宜的时候才伸手,你今天将他的使臣处死,虽然犯了两国相交的大忌,但是这么强硬的态度却可能让东林国主更加犹疑。” “东林与我国相隔不近,打起仗来并不方便,这一点依东林国主的性格不可能不考虑。如果我们弱小可欺,那么东林必然倾力进攻,试图分一杯羹。但只要在这之前我们将西瞻进攻的脚步阻挡住了,东林就会犹疑观望,我们只要取得一场像样的胜利,他们就会自己吓跑了。” 青瞳眉头紧锁,道:“如果是这样,就需要对关中一路加大兵力才行。如果双方对峙的话,恐怕要四十万人对二十万人,才能具有一定的威慑力。紧急抽调西南路和晋中路的兵力去关中不是不行,但这样一来,我们的物资和军费就更加不够用了。” 萧瑟打断她:“我说了,后方的事情我想办法,你说四十万好,那就四十万。八路大军才说了两路,接着说下面的吧。” 青瞳皱着眉头看着他,在他的催促下方摇头道:“其实余下的没什么了。南诏原本无妨,他们本土太过贫弱,看着中原大片沃土也眼红很久了。每换一个皇帝差不多都要闹一闹,可惜他们举国不过两万兵将,南华州地理条件又十分险恶,我们就是给他十年时间,南诏也打不到大苑内地来。若不是地理条件所限,南诏小国能偏安一隅两百年还没被大苑吃掉?什么属邦、友邻,不过是攻打南诏没有一点好处,不值得罢了。” 萧瑟点头道:“既然你说南诏不足虑,那依我看西南三个藩王也不足虑,应该不是霍庆阳的对手。这三路是你自己吓唬自己,才算成三路的。” 青瞳不好意思地笑笑。萧瑟说得没错,她其实也并没有将陈王等三人当成大敌,以前没有动,只不过是不想处事太过激烈,造成不必要的损伤。若是不考虑这么多,修理他们的办法,青瞳随随便便就能想出不少。 萧瑟又道:“晋王根本没有说要反,你将他算成一路,未免太牵强了吧?” 第103章 偷羡鸳鸯(3) 青瞳脸一红,接口:“这个……晋王从血统上讲虽然与帝位差了六代,只能算我的远房堂叔,但若论真正的实力,大苑这些王侯里谁也比不上晋王。晋王已经世袭了六代,到现在的晋王,已经是身边有兵、手中有钱,又有严密的关系网,一切条件都已经成熟,他若起兵,抵得上三十个陈王。” 萧瑟轻笑:“因为他有能力叛乱,你就觉得他已经叛乱?” 青瞳叹道:“此事我也很无奈,因为晋王实力太强,我祖我父两代大苑的皇帝都对他深深忌惮、百般刁难,在骨子里,晋王已经和朝廷对立起来。为了自保,他就更加精心扩大自己的实力。现在我若突然对他好,他会认为我准备立即对他动手,难保他不会先发制人。晋王暗中的势力必然不小,就算比不上宁晏也不会比杨予筹差,我和他打不起,所以只能对他继续猜忌,倒可能拖得久一点。我把晋王算成一路也不是纯属牵强。”青瞳苦笑道,“这么猜忌下去晋王不管是主动还是被逼,迟早也要反的。设身处地地想想,我若是晋王,一定不会放过眼前这个绝好的机会。” 萧瑟一时有些出神,想着那个既有野心也有无奈的晋王。的确,历史证明,有能力称霸却没那么做的人,无一例外下场凄惨。无论是成王还是败寇,大多是被时势这么逼出来的。 青瞳叹气道:“东林一路对我们可以毫无威胁,也可能是另一个强大的西瞻,这就要看我们在关中是不是能吓得住他们。而要在关中展现出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实力,就要抽调北方军队去战场。抽调了北方军队,晋阳就会空虚,晋阳空虚,晋王恐怕就会趁机作乱。晋王趁机作乱,我们没有能力打击,一样吓不住东林,东林还可能觉得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加大力气进攻。这简直是诸葛连环弩,想解开一环就要牵动另外一环,何况还有最关键的问题,我们坚持不了四十万大军在关中和敌人长时间对峙。”青瞳摇摇头:“若是分别对付这三路,我们的兵力又不够,必然是三线全输,北面战场全线崩溃。要是十分有把握的话,我们只能对付其中的一路……” 萧瑟道:“你说一路就是一路,那你觉得对付哪一路合适?” “自然是西瞻,不过其他……” 萧瑟打断她:“你只需要说想做什么,怎么做由我来想办法。你只说单单对付西瞻,你有把握吗?” “你既这样说了,那好吧。”青瞳长长吸了一口气,道,“我极少有一厢情愿地把事情往最好方面想的时候,如今就算老天对我十分眷顾,晋王眼下不反,这场大乱平息之前都不反,那我连防备都不用防备他了。物资的问题你也有办法解决,那么我可以保证能用四十万大军压制西瞻、震慑东林。” 萧瑟点点头:“那就好。” 青瞳忧虑地看了他一眼,道:“即便这七路都没问题了,可还有青州那一道难题……你让我负责想对策,你实现对策。可是青州这一路,我是真的没有对策了……”青瞳咬了咬嘴唇,目光中有些茫然:“失去青州,就只有在平原重兵拒敌一条路可以走,步兵对骑兵,至少要五倍兵力才有胜算,这怎么可能呢?不要说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即便有,也没有多大用处。西瞻人何必要和你列阵对决,青州一失守,我们的地利优势就荡然无存,随便我们拦在哪里,他们绕道就是,整个平原都平铺在面前,任其驰骋。即便将京都禁军、全国兵力都派出去,恐怕也难以抵挡。”她出神地望着远方,悠悠道:“这么多消息里,青州的消息第一个传来,我想了又想,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出办法……怎么办呢?” “这一路想不出办法,其余几路你还抵抗吗?” 青瞳回望他,轻轻地一笑:“我要说不抵抗,你是不是还要用茶泼我?记得离开西瞻振业王府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要做的就是和宁晏打一场仗,打败他我就赢了。那时候我懂得少,和父帅在一起打了三年的仗,我就觉得打仗我能行,所以我就去做了,但这次我觉得我不行。”她又是轻轻一笑:“……可是萧瑟,你相信吗?我从来没想过不做,就在所有的坏消息一起来的时候,就在我刚刚疯了一般叫喊的时候,我也没想过不做。你省下这杯茶吧,别说我对其中四路有能力对付,就是一路也没有,我也不会放弃。” “这才是我认识的苑青瞳。”萧瑟击掌道,“我必全力助你,就算要我死,我也一定要将这件事做到底。”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欢颜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五、心安 “萧瑟……”青瞳眼神有些奇特,“你为什么要这么帮助我?我本以为你不会真心助我了。从那日我没有采纳你的意见,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你有多愤恨,我甚至认为你恨我。这么多天来,你一句话都没有说,为什么今天你会突然进宫,为什么你又愿意帮我?”她犹豫很久,还是把心里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你……你是西瞻人,为什么帮助别的国家对付你自己的母邦?” 南书房里的空气一下子停滞了,过了很久,萧瑟低沉的声音才响起:“你担心什么?怕我是奸细?” “不、不是。”青瞳慌忙道,“你不会是奸细,你没有做一件对大苑不利的事情。我只觉得你……你……”青瞳咬着嘴唇:“没有理由做这些。为什么?” “理由?”萧瑟淡淡一笑,“青瞳,我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我做什么不需要你那些讲得通的理由。” “可是……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总要有原因。这不是吃什么饭、去哪里玩之类的小事,可以随着自己高兴。你为了我登基、抗敌、改制……前前后后用尽心力,总要有原因吧?”青瞳的眼神闪烁,不敢去看萧瑟的眼睛,这个问题会有什么答案,她完全不清楚,但是她一定要弄清楚。 萧瑟的神情很温和,过了很久,他才道:“萧瑟一生孤苦,几乎没有丝毫温暖加身,所以我视身外物如粪土。我不觉得我是西瞻人,也不觉得我是大苑人,这天地与我没有一点关联,什么天理世道、苍生黎民,我都不放在心上。你德微还是德厚,是好人还是坏人,武本善他们可能会在乎,却和我毫不相干。在你看来事情有大有小,在我看来都是一样,还是随着我高兴罢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别的我都不管。” 青瞳愣住了,张大嘴巴看着他。萧瑟看着她的样子,极美的双眼慢慢弯了起来,微笑道:“青瞳,你不懂我,我与你做不成知己。不过你也不需要懂我,你只要记着,你永远不用猜忌我。从你从沙漠中把我一步步背出来那一天开始,直到你死或者我死,这中间所有的日子,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永远不用猜忌我。”他淡然地看着远方,不明白天地生他出来干什么,这一生还会有人懂他吗?恐怕……不会有了吧?萧瑟淡淡道:“青瞳,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叫任平生跟我去一趟晋阳,大概要一个月的时间。我出去这段时间,你一定要封锁消息,做出我还在京都的假象。” “你要去……你要小心。”青瞳本来想说“你要去干什么”,刚一开口就想起萧瑟说的“猜忌”二字,话到嘴边变成了“你要小心”。 她这临时改口完全瞒不过萧瑟,萧瑟自嘲又自怜地笑了笑,淡然地看了她一眼,道:“那好,等我的消息吧。”转身向外走去。 不管怎么样,想做的事情他一定会做。他萧瑟永远要做一个随心的人,他已经一无所有,若是再没有心安,那就再也没有活着的意义了。就比如他一定要帮青瞳,就比如他一定要战胜萧图南,这两件事不做好,他的心永远不会安乐。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萧图南,我算出你必定要进兵,却没有算出你会从青州进兵,我还是小看你了。好,给你占据先机,给你八方呼应,现在形势对你绝对有利,你以为我就会输定了吗?还早呢,萧图南,还早呢。青瞳,我帮你,你也要帮我。这一次,我们两个一起渡过这个难关吧。 青瞳看着他慢慢走出去,出神地道:“原来这么多时日他一直没有上朝,不是在和我怄气,而是为了出去不被人发现。花笺,你能猜到他准备做什么吗?”她紧紧皱着眉头:“带着任平生,难道是去私斗?花笺,你猜萧瑟为什么要我做出他还在京都的假象?为了隐瞒谁?这个当口出去肯定是为了战事,可是他一个人出去又有什么用?花笺,你说萧瑟他……” 青瞳陡然闭上嘴,她发现花笺眼睛里满是泪光,正痴痴地望着萧瑟尚可看见一点的背影,根本没有听她说话。青瞳伸手扶住花笺的肩头,轻轻问:“花笺,你怎么了?” “就是这个眼神,一模一样。”花笺眼泪簌簌而下,她的声音中有说不出的难过,“青瞳,你记得吗?我们最初见到他的时候,就是那场风暴过后,我已经把他挖出来,他也好不容易捡了一条命,可阿苏勒说水不够,要把他扔在沙漠里不管……”花笺哽咽道:“他听了以后就像刚才那样轻轻一笑,什么也没说。他嘴角上是笑意,但是他的眼睛……那么苍凉,好像别人不要他是理所当然的,好像他从来没有指望过有人要他一样,就和刚才一模一样。青瞳,你还记得吗?” “这……”青瞳尴尬地笑笑,她哪能记得萧瑟当时是先笑了还是先看了? “青瞳,你知道吗?”花笺扑到青瞳怀里呜咽道,“当时我就对自己说,完了,这辈子也忘不了他那一眼了。青瞳,我完了,我完了!” “别难过,花笺,你别难过……萧瑟以前的确受了很多苦,我们以后对他好一些就是了。” “才不是!”花笺号啕大哭,“对他好也没用,他要人懂他。你没听见他刚刚说你不懂他?可我也……我也不懂啊……我也不懂啊……” “青瞳,你总是那么忙。以前在振业王府的时候,我每天都找机会和萧瑟说话,他每次都和我微笑、和我说话,我说多久他也不会不耐烦……可是到了分别的时候,这辈子很可能再不相见,他看我的眼神还是和看你没有什么区别。就那么淡淡的,好像什么都在他的计划中,却又什么都不在乎地一笑。青瞳……你知道我心里什么感觉吗?” “我也想懂他,可是我……我也不懂啊……”青瞳的心也难受得像要拧在一起了,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在那个月夜,离非不肯和她走的一瞬间,她就能深深理解什么叫做无望。 萧瑟,要怎样才能懂你?你那般孤傲,一直高高在上地看着地上这些人,芸芸众生在你眼里一视同仁,你谁也看不起。你就像绝崖峭壁上孤独的苍鹰,无论多么寒冷寂寞也不会轻易降落在地面上,你都不肯下来,要别人怎么才能懂你? “花笺……”青瞳用力把花笺揽进怀中,自己也已泪流满面,“不懂就不懂,他这个人有问题,非得和他一样才能算懂他。懂他没有什么好……应该让他懂你,像你这样才是好的,应该让他来懂你……” 已经走过三重宫殿的萧瑟,带着他那自嘲的微笑,慢慢向宫门走去,却与正从宫门外进来的任平生迎面碰上。 “萧菩萨,”任平生喜道,“好久不见,你好吗?” “好。”萧瑟温和地看着他,“我很好,我现在心里很安定。任平生,你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心虚更可怕吗?” “有啊,肾虚喽。”任平生立即接口。 萧瑟菩萨般的微笑顿时僵硬在脸上,彻底无言以对。 任平生笑道:“干吗一副要吃了我的样子,你随便找个男人问问,心虚、肾虚,他愿意虚哪样?你乐意肾虚就肾虚好了,老任完全同意,这有什么好生气的,真是莫名其妙!” 此时南书房中,花笺话音刚落:“他连生气都不屑,他什么时候都能笑……他不会变的……”远远地突然传来萧瑟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任平生,你给我闭嘴——” 南书房中的两个人同时愣住,相互看看,青瞳试探着问:“是萧瑟?” 花笺呆呆地点头:“没错,是他的声音……他……生气?” 这肯定是生气了,而且要表情扭曲的萧瑟笑一个也十分有难度,看来……他也不是不会变的…… 六、茶楼 晋阳城和京都差不多大小,只是少了京都那种官气,多了份呢喃的声色犬马,所以看上去比京都更加繁华。即便从南北各面都传来战争的消息,也没有让这个享乐的城市收敛多少,大家还是过着自己的逍遥日子。 若是有从别处来的外乡人问起看不出着急的当地人:“要打仗了,你们不害怕吗?”晋阳人一定会指着城中随便一条闹市街道说:“你看着,只要那一排写着‘白记’的商铺还在正常营业,就不用怕。白家商号消息最灵通,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比金銮殿上的皇上知道得还快呢,他们不走,你就放心在晋阳待着吧。” 中午时分,太阳不管人世沧桑,只在天上熊熊地吐着热情。两匹毛色分毫不差的健壮菊花青,拉着一辆青绒雀顶的马车一溜小跑而来。两匹马的动作如同计算好了一般整齐,四蹄同时起落,敲打在晋阳城石板地上,那嘚嘚的响声也如同奏乐般整齐。 人人都忍不住向这辆漂亮的马车多看上几眼。赶车的是一个大汉,他驾车的技艺显然极为高超,手中缰绳只是轻轻一带,马匹就奔跑随意,挺大的马车在正午摆满摊子的繁华街道上奔行,也没有减慢多少速度。 奔出一段路,那大汉并不回头,只把身子向后靠靠,道:“喂,你看,晋阳街道上铺的这石板好生整齐,京都也没有这么平整干净的地面,晋王富甲天下,看来所言不虚。” 第104章 偷羡鸳鸯(4) 车中传出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朗动人:“这是主街,晋阳也不会所有的街道都能用云石铺地,官报上说这条街道是晋王亲自游说白家商号东家出资铺建的,不是出自府库。晋王六代居于此地,有钱是不假,富甲天下就过了,不过他和白家商号关系密切却是无疑了。” 那大汉道:“依着我看啊,有权不如有钱,好家伙,自家出钱修一条贯穿整个晋阳的云石路,当官的日子一定没有白家那东家老爷过得舒服。” 车中人不接他这个话茬,只是问:“到了没有?” 那大汉停下马车,道:“这附近都差不多,应该是晋阳中心了,你自己看什么地方合适吧。” 一只素白的手伸出来,将车窗青竹帘掀起一点往外看,那手纤长秀美、颜色如玉、皓腕如雪,没有一点瑕疵。手腕上露出短短的一截衣袖,质料是上好的小寒绢。 小寒绢一匹素布的价格就在四十两以上,这位衣服的鸭蛋青色底子上还绣着暗青色的枝蔓花纹,暗压冰丝,在阳光下光华隐隐流转。虽然绣了好多花纹,这袖口却和没有绣花的地方一样柔软轻薄,懂行的看了就知道,绣这种绣品的针是真正细若牛毛,刺绣时要将一根绣线分成八股才穿得进去,所以绣出的东西就格外精致服帖。寒州最好的绣娘绣一件衣裳也要半年时间,素布还罢了,这绣过的小寒绢多数用来进贡,只有极少数流通市面,很多时候有钱都没处买去。只凭这半截袖子,就知道车中定然是富贵中人。 再看那赶车的穿着一身青不青黄不黄的布衣裳,那是平常打扮,又替人赶车,身份自然就差得远了。可从这两个人说话的语气上看,却又不是主仆关系,颇为奇怪。他们赶车在闹市奔跑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这一停下来不少人都望着马车窃窃私语。 一根手指冲着街道右边三层高、造型雅致的茶楼点了点,那大汉挥舞马鞭,将车一直赶到茶楼门前。 茶楼伙计已经赶出来招呼:“爷里面请,小店各种茗茶有上百种,还有各色精致小食,丰俭由人。” 那大汉先跳下马车,道:“一壶香片,两个杯子。我不进去了,就在门外歇歇。” 伙计答应着冲里面喊道:“给这位老哥送一壶香片,再拿一个脚踏出来坐。”又望着马车,道:“车里的爷,您请楼上雅座歇歇,等您喝完茶,您伙计也歇好了,我们再帮您喂喂牲口。大热天,就不用辛苦赶路了。” 那大汉眼睛一翻,道:“他也不进去,就在门外喝,我刚不是说了两个杯子吗?老子就长一张嘴,用得着两个杯子喝水?” 伙计一愣,车中的手伸了出来,手上拿着一锭雪花纹银,声音温和:“把茶拿出来吧,我行动不便,就在车上喝便是。” 伙计得了这样一锭大银,乐颠颠地走了,别说一壶香片,就是整座茶楼最贵的极品大红袍也喝得成了。客人各有怪癖,放着舒服的雅间不坐,愿意在门口晒太阳,那也由着他。 当街一辆马车,那大汉坐在车辕上喝水,还不时和车中什么人谈笑。车帘挡住看不见,只有一只素手时而伸出,接过大汉递来的杯子。看衣袖是男人,但那手柔美纤长,竟是一般小姐的也比不上。这样一来,甭管什么人进出茶楼都忍不住往车里看一眼,这茶楼又是晋阳城生意最好的一家,不断有人出入,也就不断有人向着马车伸头。 那大汉瞄着这些人,头向后面靠,问:“还不成?” 只听车中轻轻的声音传来:“还没有合适的,再等等。” 那大汉皱眉,用极小的声音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就是算命吗,我来。” 车中人刚叫“任平生,等等”,那大汉却已经骤然伸手,抓住一个正准备进茶楼的商人打扮的中年人,叫道:“老小子,你别进去。” 那人只是多看了马车一眼,就遭此变故,吓得大叫起来。 四周大哗,和他一起来的人上前喝道:“干什么?快放开陈老板。” 被抓住的陈老板也面无血色地喊:“你、你是强盗吗?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任平生笑道:“别胡说,老子不是强盗,老子是算命先生。你别进去,你要进这个茶楼可是会有血光之灾。”说着他屈下拇指,将手掌立于嘴前,嘴里东南西北、乾坤八卦地嘟囔起来,然后道:“千真万确,你只要走进去七步,立马就会头破血流。要是不进去,保准你生意兴隆,今天就发大财!” 陈老板一甩袖子挣开他,啐道:“你打眼看看,这街上就有两个算命的,那是要穿着长衫拿着招子的,有一个你这样打扮的没有?还有,就算是混吃的,不读《周易》至少也要读几本书,哪有算命先生自称老子的?你要行骗,起码置一身行头吧。” 任平生笑道:“哪个规定了算命先生一定都得是一个德行?你不信,老子这就给你算一卦,你是布庄的老板,可对?” 陈老板吃了一惊,他正是一家绸缎布庄的东家。他一转念又道:“那又怎么样,这条街上认识我的人多了,你不一定是听谁说的。” 任平生眯着眼睛,道:“陈老板,你咋那么大火气,昨晚是不是突然受到了惊吓?嗯,起更左右,之后就一直觉得身上发麻?”他凑近陈老板的耳边,道:“就是行房的时候,这一打断,后面就不行了?” 陈老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这大个子却是如何知晓的? 任平生笑道:“老子是算命的,前知五百年办不到,昨晚的事还瞒不住在下。你这一吓可有些不妙,八成以后那事儿就不行了。” 车中的萧瑟也是吃惊不小,他们来晋阳这般虚张声势,那是要引起别人注意的。原计划是萧瑟去充神算,他的异能虽然只限于天气变化,但是鉴于他多年研习《易经》,做算命先生也勉强够了,谁知老任突然出击,竟然也中了。刚才这陈老板直往他衣袖上看,十分痴迷,萧瑟也猜到他是做绸缎布匹生意的,但是昨晚受惊之事,任平生是如何得知的? 陈老板咽了一口口水,小声迟疑地问:“那……那,可是冲撞了什么?有什么办法治这个……” 任平生不屑道:“老子是算命的,你看街上哪个算命的会治病?你不行了,不会去找卖金枪不倒散的去?” 陈老板脸色羞红,他越小声这个家伙越大声,就这么把这事嚷嚷出去了,他大怒骂道:“哪里来的倒路尸,平白无故骂我一顿,还在这儿胡言乱语。你、你、你胡言乱语我也不和你计较了,但衣衫也给我揪坏了,你要不给我个说法,我今天就和你没、没……” 他的话吞回肚子里,看着车中雪白的手心上那一锭黄澄澄的小金锭,再也说不出来了。 车中很好听的声音道:“我的伙计性子莽撞,得罪了先生,这个赔你的衣服,够吗?” 陈老板很明显地吞了一口口水,愣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接过去,赔笑道:“够了,够了,爷你别客气,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先走了。” 任平生骂道:“他娘的,金子打的衣服也够了,这老小子要敢说不够,那他就是强盗打劫的。” 萧瑟小声问道:“任平生,你怎么知道他昨晚受了惊吓?” 任平生道:“我刚才一抓这人手腕,就感觉到他气息紊乱。惊喜怒忧带来的气脉都是不同的,他这是极兴奋的时候骤然受惊,气脉断了,没有身上不发麻的。时间上嘛,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不是说起更左右嘛,又没有给他精确到几更几点。” “嘿嘿,你想,惊吓是惊吓了,兴奋……大晚上的,还能因为啥兴奋?他总有五十多岁了,气血不足,被这一吓,还能继续的话,老任才叫佩服。至于以后行不行,那我管不着了,反正也得等几天才能有劲,耽误不了咱们的事。他要能今晚就继续,老任接着佩服。” 七、神算 萧瑟又好气又好笑,道:“万一你猜不中怎么办?就这么肯定?” 任平生道:“猜不中怕啥,原本就是你算命,我顶多说是你徒弟,学艺不精呗。”他满不在乎地又道:“再说,我本来又不是要算他不举,只是说他进门七步会摔个头破血流,这还能有个不准的?我就是摔他十八个跟头,别人也看不出来。” 他的话音未落,茶楼内突然大哗,原来陈老板拿了金子极为兴奋,脚下不免失了准头,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手中金子飞了起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脑袋上。金子沉重,将他额头砸了个不小的洞,鲜血汩汩而出。陈老板捂着脑袋惨叫起来,血顺着他的手指缝流了满脸,当真是血光之灾。算算他进门,不多不少,刚好七步。 任平生先是一愣,随即笑道:“怎么样,血光之灾也算准了吧?” 萧瑟暗中翻了一个白眼,这场热闹前前后后都有好多人看着,眼见陈老板进了茶楼,果然惹来血光之灾,窃窃私语中许多人不免就围了上来。陈老板已经被送去医馆,和他一起来的一个同样做生意的中年人也凑过来,好奇又有点畏惧地看着任平生,他咳嗽一下,道:“这个……先生,我想请你算一下,我内人有孕,即将分娩,这一胎能生个什么?” 任平生有些傻眼,想了想硬着头皮道:“看你面相,子孙脉弱得很,是不是一个儿子也没有啊?” 那人一惊,道:“对,是啊,我四十几岁了,家里六个娃,都是女子,这不就指望这一胎。先生你看……”他的声音很是急切。 任平生故意缓慢地道:“子孙这个是命里注定的,不能强求。你看街上败家的儿子多了去了,那还不如没有,只要家宅和睦,就是福气,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呢。至于有没有儿子那也不大要紧,你说是不?” 那人神色黯然,道了声谢,摸出几枚铜钱向任平生递过去。 任平生吁了一口气,这么急着问男女,没有儿子的可能性极大。一下生了六个女儿,至少夫妻感情还不错,至于能不能生男孩儿,那他哪里会知道?蒙一下罢了,反正他也没有明确说这一胎不是儿子。他呵呵一笑,不接铜钱,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摆摊算命的了,拿钱给我做什么?我就是看你那同伴祸在眼前,忍不住指点一下罢了。他不信,那也由他,事不大,死不了人。” 算得这么准,却连钱也不要,这等好事哪里找去?人群一下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道:“先生,我昨天丢了好大一匹布,你知道在哪儿吗?” “你那算什么事?先生,我娘子生病了,你给算算什么时候才能好?我有酬谢。” “贾老六你闭嘴,人家先生都说了不要钱,你酬谢有什么用?先生,你给我算算,我都三十二了,什么时候能有个媳妇……” 任平生心道,这可捅了马蜂窝了,他哪能个个都蒙准?于是使劲呔了一声,众人被吓得瞬间没了声音,任平生这才清清嗓子,说出之前和萧瑟商量好的台词来,道:“算命的这行学问可大着呢,同一卦也有九九八十一个变故,稍不留神就会走了眼。只要能看人七分准、看事五分准、看天三分准,那就是神算了,你们说是不是?” 这话说得当然没错,好些人不由自主地点头。 他语气一转,道:“不过老子不一样,我师承天机道的神仙,算人看事这等小事也就罢了,老子看天也能十分准,你们信不信?” 天机道虽然在北方较为盛行,晋阳没有那么多信徒,但是至少大多数人都听过,这一下大家看老任的眼神里不禁多了一丝敬畏,但是说看天十分准,那未免让人难以置信。 任平生指着天说:“龙王爷行云至此,今天申时二刻,必然会有一场瓢泼大雨,爱信不信。哼哼,真是一群无知之徒,老子不缺钱不缺物,骗你们有个屁用。”说罢将茶壶放在脚踏上,跳上车辕,冲着众人道:“让开了!” 在大伙的嘈杂声中,他已经驾车奔了出去,刚刚走到街尾,萧瑟突然轻声道:“等等,这一家会失火。” 街尾是一家客栈,任平生闻言跳下马车,对来应门的伙计道:“快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茶楼前面围着的那些人中有好热闹的跟着跑了一段,因为他的马快,那些人本来已经放弃跟随,见他突然停下,就又围了上来。不明就里的人看这么多人围着马车,也有许多走上前,问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有人把刚刚茶楼前任大神算怎么随口一说,准得不得了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口口相传,围上来的人就更多了。 客栈掌柜走了出来,眼见这等场面不由目瞪口呆。任平生指着他道:“别看我,我和你说啊,你赶紧四下看看,有什么火烛没有弄明白,你这屋子彤气冲天,正是走水前的征兆。” 掌柜的闻言大怒,道:“红口白牙,我又没有招惹你,你怎么平白咒我?” 任平生一撇嘴,道:“不信拉倒,这又关老子什么事,不过是看你做的是客栈买卖,走了水就会伤人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子提醒你一句罢了。” 一旁有邻居道:“蔡老板,你可不敢大意,还是看看吧,你不知道,这位是天机道的神仙,他算的命可准啦,刚才他……现在陈老板还躺在医馆里起不了身呢,连走了几步会见血都一点不差。” 蔡掌柜吓了一跳,狐疑地看了任平生一眼,然后吩咐伙计:“走,我们去后院好生看看。” 过了一会儿,蔡掌柜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边跑边叫道:“还真是,灶头的火没封住,顺着柴火堆烧出来了,幸亏发现得早。看伙房的小六子也不知跑哪里玩去了,我要抓住他非得打断他的狗腿,真是谢谢!啊,算命的先生呢?我要好好谢谢他!” 人群闻此大哗,这不是神仙什么是神仙?蔡掌柜四下也没看见马车,问道:“人呢?” 一个人道:“刚才你进去,人家就驾着车走了,神仙都说了,火烧起来要伤人性命,本着慈悲之心提醒你一句,又不要你拿钱感谢,留这儿干什么。”这位事后诸葛接着道:“我就知道,天机道的神仙,人家看天都有十成准,这点事怎么可能算错。蔡掌柜,你现在信了吧?”全不管他刚才一直等着看结果,紧张兴奋得气都喘不匀了。 第105章 偷羡鸳鸯(5) 任平生这一次把高人的风范做得十足,随口指点,消祸患于无形,然后飘然离去不求名利,正是有道高人该有的样子。其实他们并没有走远,在另外一条街上找了家客栈住下了。 下午申时二刻那一场阵雨准时下来之后,每一个被雨点打中的人都不由高呼“神了”。 任平生这一顿咋呼得太引人注目,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他的马车。瞬间,晋阳城内来了个天机道神仙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全城,成了当日每个人口中都谈论的话题,个个提起老任,都“神仙”二字不离口。 只有兴隆布庄的李掌柜有些纳闷,他老婆夜里分娩,顺利地生下一个他们盼望已久的儿子,今天白天算命的神仙明明说他命里无子,怎么现在又有了?直到他老婆说:“当家的,你说会不会是咱们去年冬天见门外那个快冻死的老头可怜,施舍了几两银子还有几套旧衣服,因为这事积了阴德了?” 李掌柜犹疑道:“就几两银子能算积德?那咱每年去庙里拜佛布施银子都有上百,怎么现在才有福报?” 他老婆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上次听净明师父讲法,说什么‘有意为之,虽善不赏,无意为之,虽恶不责’,我们每年去庙里都是求子,有求是不是就是有意为之了?” 李掌柜也点头:“对,应该如此。神仙连龙王爷的行踪都知道,算我一个凡人还能算错?我命里无子,多亏了夫人你去年动了善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八、阻截 如是两日,客栈门前围满了人,大伙都想找神仙卜算一番,只是神仙在大家心中的地位高了,丢点东西之类的小事他们自己也不好开口。就像你就算和毕加索很熟,也不会请他帮你刷油漆一样。大点的事呢,一般都不是瞬间可以看出结果来的,任平生有好歹研习过《易经》的萧瑟罩着,比起满街走的算命先生总是把握大些,准确率不低。加之他很能忽悠,实在看不出来的,还可以故意深沉地一笑,别人摸不清他的玄虚,只当这是天机不可泄露。神仙又不要钱,难道你还能逼着他回答吗? 这一套萧瑟已经玩得很熟练,要不然他也不会凭借天机道得到景帝的宠信。所以只是两日工夫,任平生就在晋阳闯出好大的名头,成为茶余饭后,人们议论最多的话题。 第三天一清早,天还没有大亮,任平生便赶着大车从晋阳穿城而过,和店掌柜只说是想四下游历,晋阳已经看够了,要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下了一场雨,此时正是雨大的时候,掌柜竭力挽留,萧瑟只说:“这点风雨,比起日后的腥风血雨算什么,我们还是走吧。” 客人执意要走,掌柜的自然无法挽留,于是房钱也没要就送他们走了。因为天色还早又兼暴雨,街上并没有什么人,等天亮些晋阳民众得到消息时,“神仙”已经悄然无踪。好些没来得及得到指点的人不免捶胸顿足,懊丧自己没有仙缘。 再说任平生赶着车走了个把时辰,已经出了晋阳地界,来到翠绿的官道上。时候还早,没有人迹,只有他这一辆大车带着水花在雨中穿行。 又走出里许,忽然听得身后官道上蹄声阵阵,整齐得如同敲响边鼓。片刻后,三十几个头戴斗笠、身着油布雨衣的壮汉赶了上来,马匹在雨中疾奔,停下来皆气喘吁吁。靠近之后,为首的一声呼哨,三十几人兜圈排开,将马车紧紧围住。 任平生将马勒住,喝道:“什么人,打劫吗?” 为首一人来到近前,躬身一礼,道:“莫要误会,家主是晋阳人,听闻先生神算,本想请教,只是有事耽搁,没想到先生在晋阳停留时间太短,失之交臂,十分可惜。我家主人欲请先生过府一叙,算些因果,定有重谢。”说罢冲着身后示意一下,身后的随从立即拿出一个小藤箱子打开,一眼望去亮晃晃的都是雪花银,足有千两之多。 任平生随意看了一眼,不耐烦道:“有因就有果,不用算也知道。老子从来不做上门的买卖,让开了,我还要赶路。” 那人微微一笑,道:“在下找的却不是你,而是车中真正能算天机的高人。先生可以随意,请车内的公子随我走一趟就是。” 任平生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你小子叫什么名字,怎么知道不是老子算的?” 那人道:“在下秦元忠,家主在先生第一天进城时就注意了,先生每次开口,都要先凝神听车中动静,神算何人,还不清楚吗?” 任平生笑道:“铁笔金丸秦元忠!原来是你,久仰久仰!不过你可猜错了,算命的偏偏就是我。” 秦元忠不料此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号,吃了一惊,道:“请问你高姓大名?” 任平生笑道:“我叫任五,也混过几天江湖,所以知道秦大侠的威名。不过你不是一直单人独往吗,怎么会有个主人呢?喂,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秦元忠眉头微微一皱,道上没听说有任五这个名号,想必不是真名。此人神气充足、精华内敛,知道自己的名字却不带一点郑重神色,这都说明他是一个高手。他也加强了戒备,道:“任先生有礼,家主的名号在下不敢妄言,先生若感兴趣,随我一去便知。” 任平生回头问道:“去吗?” 萧瑟在车中道:“惊雷密雨,白练横空,此乃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求算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我等小民,何必惹来这等祸患,不去!” 任平生道:“听到了吧,不去,非常的不去!” 秦元忠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道:“多谢先生答应,你们还不过去接两位先生过府。”手一挥,三十几骑全都踏前一步。 任平生叫道:“棒老二遇上棒老二,好哇,你和你老子比起横来了,瞎了你龟儿子的狗眼。”说罢,也不管这些动物的组合是否合理,手中马鞭照着秦元忠兜头就打,鞭子带着风,抽得天上正落下的一串雨珠儿跟着一起甩了过去。 秦元忠见他来势虽然凶猛,身架上下破绽却多,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于是向左微微一闪,仍然微笑道:“先生何必那么大火气,秦某奉命……”话没说完,这一鞭子已经结结实实地抽到他的脸上,瞬间鼓起一道血红色的棱子。他一声痛叫,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 秦元忠脸上的剧痛远没有心中的惊讶来得大,任五的一招一式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本来应该是自己微微一闪就躲开鞭子,然后那个家伙失去重心身形不稳,被自己一带从车上翻下来。可从前到后一直睁着眼看着,力道、姿势、重心,明明什么都对,就是不知道这一鞭子怎么到自己脸上来的。 身后属下叫道:“秦统领,你没事吧?” 秦元忠怒道:“点子扎手,一起上!” 搭腔的属下有些吃惊地道:“主人说不得无礼……” 秦元忠怒道:“混账,你看不出这是一个绝顶高手吗?一起上,先带回去再说!”自己率先抢上,对着任平生当胸一掌。 手刚刚到了对方胸前,只听啪的一声,脸上又挨了一下,任平生叫道:“摸什么摸,你又不是个娘们儿,摸老子胸口干什么?” 这下更没法解释,他离对手距离很近,没有挥鞭子的余地,真不知是怎么打过来的。前面那下从左边眉毛到右边嘴角,后面这下从右边眉毛到左边嘴角,结结实实地在秦元忠脸上打了一个大红叉。 这一下人群骚动,左手边两个人,一个挥舞着短棍,一个拿着一口单刀,一起叫喊着冲上去。秦元忠在一旁擦亮了眼睛,也只见那任五只是肩膀微微动了动,一个手下的短棒就磕在另一个的手背上,两个人的兵刃都掉在地上。 任平生身子端坐不动,先指着拿棒子的道:“腕子没劲,你不行!”说着啪啪两鞭子,这位脸上也多了一个红叉。转过来又对另一个说:“用刀易学难精,你这毛病大了去了,也不行!”手挥马鞭如法炮制,两下过后,另外一个人脸上也浮起了血棱子。两个人全都从马上滚了下来,摔在雨地里呻吟。 不用秦元忠命令,三十几人便一拥而上,全都抽出兵刃,向马车冲来。人数众多,车子又大,难以同时照顾周全,车中又坐着不会武功的萧瑟,于是任平生不再托大,一跃而起跳下车来,冒雨冲进敌阵。 他这一全力施展登时如同虎入羊群,只听得砰砰之声不断,片刻之间,三十几人接连吃瘪,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的人都没有。他也不下狠手,只是将对方摔到马下便罢。雨地里扑通扑通之声不绝,眨眼之间,马上就没有人了。 这些人显然也是训练有素,掉下马来却不慌乱,依然合围而上。可惜他们遇到的根本不是一个级数的高手,任平生手拿马鞭,左右挥舞,嘴里还叫着:“你这招差三寸,错了!”啪啪两下,打个错号。 “你这招地方还对,怎么没有一点力道?也不行!”啪啪,又一个人脸上挨了两下。 “偷袭不是从后面抽冷子一下就行了,你得不发出声音,知道了吗?”啪啪…… 三十几个人连连怒吼,却无计可施,很快,大家都把“错误”写在脸上了。 九、出城 一个使单刀的舍了任平生,冲马车扑了过去。任平生正对着一个用三节棍的对手,听得脚步声,夹手将对方的三节棍抢了过来,也不回头便向后一抛,如同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刚刚跑到马车前的家伙听到背后来风,急急往左面一躲,三节棍越过他头顶磕在车帮上,竟然一碰即回,砰的一声敲在他额头上,这一下极重,那人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娘的,要上车抢老子的家当,那老子可不客气了!”任平生说着吐气开声,他面前的人猛然觉得压力大增,惊叫着向后飞去,撞在身后人身上,两个人都骨碌碌滚出去好远。 突然身后风响,任平生向左微错一步,躲开身后的判官笔。同时也没闲着,回肘撞在身后离得最近的一个人胸前,正中膻中大穴,那人叫一声就昏了过去。 萧瑟大声道:“任五回来!我刚刚手占到一个亢卦,亢龙有悔,一往无前。这些人身后必然有大来头,惹之不吉,咱们快走吧!” 任平生答应一声,凌空飞起,大鹏一般飞向马车。 秦元忠喝了一声:“暗青子招呼!” 瞬间,十几种不同形状的暗器向着老任飞来,任平生哈哈一笑,竟然在半空中毫无借力之处身影突然加快,所有的暗器全数落空。大家都是练家子,这一跃把所有人都震惊了,可见人家刚才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任平生一掠十丈才力竭落下,脚尖一点地又欲飞起,便在这新旧力交替的时候,突然头顶风响,六颗金色弹子瞬间到了脑后。任平生并不停留,一个旋身转过来,两只大手一转,六颗弹子就都落入他手中了。随着这个势头又一拧身,已经轻巧地落在车辕之上,一抖缰绳,马车沿路奔出。远远地还听见那任五的声音:“铁笔金丸,听说他用的弹子是纯金的,这下发财了,好好看看。”随即就是呸的一声:“这明明是铜镀金的,什么纯金,骗老子空欢喜!” 秦元忠气急败坏,叫道:“快追!” 三十几个人,除了两个昏过去的都上了马,直追过去。马快车慢,很快又追上了。 任平生将车停住,回视这些人,只是冷笑也不说话。这些人虚张声势,其实不敢靠前。见任平生停下反而放慢了脚步,众人眼望秦元忠,不知如何是好。 车中又传来那个好听的声音,道:“在下和伙计不过是江湖草莽之人,诸位何必苦苦相逼?” 秦元忠咬牙道:“主人之命,不敢不从!” 车中人叹道:“贵上要我过府,不过是算命小事,君子不应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说。请回复贵上,我虽然没有见到他的面,不过刚刚已经在车中为他占了一卦,得卦‘云空不空’。卦象虽凶,然贵上只须恪守本分,自然福寿无边。现在可以放我们走了吗?” 秦元忠沉吟:“这……” 任平生懒懒地道:“你打又打不过,我家公子还白给占了一卦不要钱,还待怎的?你不放我们就跟着吧,一会儿道上有人了,见到你们个个一脸红叉,反正丢的是你家主子的脸。” 秦元忠满脸通红,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对着马车躬身道:“多谢公子,我们告退了!”招呼众人以斗笠遮面,呼呼啦啦地走了。 任平生已经当他们不存在,径自和身后人说:“衣服湿了,包袱都在车里。公子,你拿一件干的给我换换。”嘴里还叫着“公子”,口气却和刚才大不相同。 一处庄严的府邸中,三十几个脸上打着大红错号的人面朝一个方向,从上面望过去整齐划一。上座之人头戴金冠,面色阴沉,秦元忠正小心地禀报:“那二人看打扮是主仆,但是说话却很随便,又像是朋友一般。任五虽然口称车中人为公子,却不见敬畏,若说是雇来的护卫师傅,语气又亲密了些,属下实在摸不清路数。然而此人武功之高乃属下平生首见,王爷所料不差,能使得动这样的高手,车中必然不是常人。” 另一个人轻轻地咳了一声,道:“他一见我们就说,‘风雨雷电,天地之怒,是什么不平常的时候不平常的什么……’” 秦元忠想了想,道:“他说,惊雷密雨,白练横空,此乃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求算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他不想招惹事端,所以不肯来。” “非常之事……腥风血雨……恪守本分……这人岂是一个真正算命之人?我又岂能不会你一会?”金冠人嘴边露出微笑。 下午时分,那辆马车到达晋阳下属的丹县,在县城吃了顿饭便穿城而过。出了城不久便离开官道驶向荒郊,傍晚时分,在一座土地庙前停了下来。 晋阳内军总管张峰岚率千人将这座破庙包围的时候,赶车的大汉正在庙门口焦急地张望,看到这么多人上前,只吓得话也说不清楚了。张峰岚见这人的德行就知道不对,舍了他进庙里一看,车子停在一边,庙里庙外空无一人。 第106章 偷羡鸳鸯(6) 将那个赶车的抓来一问,却是丹县一家车马行的伙计。他说下午有一个大个子客人给钱,要将这辆车赶到城外天恩庙,说是晚上等着接一个人回来,现钱付讫。他等了一个时辰也没有见到要接的人,正想着出来看看,就被包围了。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满屋子伙计,那人特地选了他来赶车而已,其他再也没有什么觉得不对。 这个伙计身材魁梧,和任五很像,加上这辆马车装饰华丽,十分惹眼。出于人的本能,一个魁梧的大汉赶着这样一辆马车出城,人人都会默认还是前几天那二人,竟没有人注意车中是不是有人。 一个金蝉脱壳之计,轻轻松松就将追兵甩掉了。张峰岚无奈,只得命人快马回报,自己沿着丹县继续寻找。同时密令沿途七个郡县的郡守、县令,一定要秘密找到这两个人,却不能声张。上头紧张,百姓却不觉,最多只感到这几日进出城的盘查都严了些而已。 “来去自如,你也太小看本王了!”晋王拿着属下给他的信报,微微冷笑,“我要让你知道,在晋阳,只有本王不想见的人,没有见不到的人。” 丹县过去十几里是荣鍪县,招福客栈便是整个县城最大的一间,一向生意很好。现在虽然是淡季,整间客栈最贵的天字七间客房中,也有五间住了客人。 天字房每一间都有单独的跨院,客栈掌柜是远近出了名的处变不惊,人人都说,恐怕就是房子着火了,他也会慢悠悠地往外跑。可现在他却满头大汗,在天字五号客房门前手脚哆嗦着,好容易才伸出手来敲了敲房门,颤声道:“公子,又、又送来了……” 门内传出萧瑟清朗的声音:“放下吧。” 掌柜的干咽了一口吐沫,问道:“还、还放门外?” 门内只轻轻地嗯了一声,掌柜的回头对两个伙计招呼一声,让他们将一直抬着的箱子放在墙边。墙边已经摞了两个一样的箱子,三个箱子都没有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银锭子,迎着日头,晃得人眼花缭乱。 从今天卯时天一亮开始,每隔一个时辰,就有人送一箱银子来,指定给天字五号客房的客人,这已经是第三箱了。两个抬银子的伙计也是面无人色,包括日进斗金的老板在内,人人都忍不住想着,这要是送给自己的该有多好。 但是收到银子的客人却毫不犹豫地说不要,见掌柜的为难,就让把白花花的银子放在门外,连看也不肯看一眼。 “走吧。”掌柜的小声招呼伙计,一个伙计恋恋不舍地看着银子,实在不想挪动步子,他咽着吐沫道:“我……我们就拿一个,他不会知道的。” 掌柜的在他头上狠劲敲了一下,骂道:“放你的屁!这事邪性,这些银子要是好拿,里面的公子能让放在外头不动?你要是贪财,八成小命也要赔进去。赶紧回去给客人烧水去,别想了。” 十、会面 当院子里摞了十个箱子后,月上中天,已经是夜半子时了。招福客栈大门外火光重重、脚步繁杂,无数人手持火把上前将客栈包围起来,这些人目光犀利、动作整齐,虽说穿的是便装,却与军人无异。他们人数众多,却没一个发出一点声音来,这样的静谧在夜里更吓人。 队伍中一个领头的上来沉声问道:“天字五号房的客人还在屋中吗?” 店掌柜知道厉害,哆哆嗦嗦道:“在……今天一天都没出门。” 张峰岚点点头,道:“带路。”手一挥,队伍中又有百十来个人上前,将天字号七间客房所在的院落紧紧围住,这才躬身将队伍中一直负手而立的中年人让了进来。这些人脚步奇轻、落地无声,天字客房的客人浑然未觉,就已经深陷包围之中。 掌柜的战战兢兢地将来人带到五号客房门前,忍不住扫了一眼外面的银箱子,月光下那些银子更加可爱无比,看来就是这个人送来的了。 中年人突然停住脚步,道:“掌柜的,你是不是想要?过去抓一把,能拿到多少都是你的,你给客人抬了这么长时间箱子,就算里面客人的打赏。” 掌柜的吓了一跳,忙摇手道:“不敢不敢,这……里面的公子没有收下……小人……”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嘴角带出一股煞气,道:“他一定会收,你信不信?”说罢用扇子点了点掌柜的肩头,推开他,稳稳地向房门走去。 门外聚集了那么多人,天字五号客房内仍然十分安静。屋里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萧瑟一身白衣,乌溜溜的头发系着一根白色缎带,正坐在炉前煮酒。他神情专注,火光在他的脸上闪烁跳跃,绚丽动人。地上几个酒具依次排开,他各取一点倒在中间的壶中,等配好了,便将酒壶放在炉火上煮起来,酒香顺着门缝一丝一丝飘了出来,沁人心脾。他对着门外喊道:“小二,再送点银丝炭来。” 房门被轻轻地打开了,一个中年男子身着便服,施施然走进,神态悠然,如同游春一般。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神情严肃的护卫,一个正是铁笔金丸秦元忠,另一个手按腰刀的人,乃是晋阳内军统领张峰岚,萧瑟却不认识。 那中年男子走到近前,轻轻嗅了一下,笑道:“好香!冬日当炉煮酒,公子好雅兴,可否请我共饮一杯?” 萧瑟低着头,看也不看他一眼,道:“我请你,晋王殿下就敢喝吗?不怕酒中有毒?” 中年男子一愣,随即表情恢复,笑道:“公子是卜算得知,还是以前就认得我?” 萧瑟仍旧低头煮酒,道:“既然你身后有秦元忠在此,也就不需卜算,先生便是那个苦苦追来的主人吧?能调得动这么多兵马,令得动这么多郡县,让在下费尽心机也摆脱不掉,晋阳虽大,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不问可知,自是晋王殿下。” 晋王微笑道:“公子高明,不过公子也着实让小王好找。” 萧瑟的声音淡淡的:“雨中追赶、沿途阻截、兵围客栈,王爷未免太过热情。” 晋王笑道:“那是公子的伙计不明好意,要是他不阻拦,小王早就和公子见面,也就不会害得公子舍弃车辆,劳累奔波了。”他目光微转,道:“小王有一事不明,以那伙计之能,似乎不会不觉小王带人前来。公子既然要躲着小王,为什么他不见踪影,而没有通知公子及时躲避呢?” 萧瑟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爷执意要找在下,在下又能躲得了多久?至于我那伙计性子不好,在下恐怕他言语之间得罪了王爷,就将他先行遣走了,却不是他自行躲避。王爷莫怪,他不会舍我而去,只需在下招呼,他随时可以回来。” 晋王微微点头,道:“如此最好,公子的伙计勇猛过人,实乃万人敌也,小王也想亲近亲近。” 萧瑟仍目视酒壶,头也不抬,道:“威逼之、利诱之、势压之,就是万人敌也抵不住,在下和伙计岂敢不自量力。还不如坦诚相见、聆听吩咐。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在下这类术士,最是顺应天命之人,断不会逆天而行。” 晋王摇着扇子,含笑看着萧瑟乌溜溜的头发和比别人白许多的肌肤。从他进屋,对方就一直低着头,好似不将他放在眼里。晋王对此感到十分新奇,他看多了在他面前拼命表现的能人异士,也有许多装模作样的,却没有人装得似他这么自然。 “王爷远来辛苦,有什么吩咐,可以说了。” 晋王仿佛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微笑道:“公子来晋阳,几卦下来万众皆惊,小王实在也想请教一二,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萧瑟道:“王爷乃是千金之身,算一卦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吗?在下奉劝一句,星象明算之学不过雕虫小技,君子行事,应记得‘审时度势’四字,而不应以此神鬼之说为依据。” 晋王颔首微笑,道:“公子通晓天机,自然可以审时度势,然世人愚钝,就要求得心安了。” 萧瑟微笑:“既如此,我已经送了王爷一卦,王爷忘记了?” 晋王皱眉道:“云空不空?” 萧瑟看着火炉上的酒壶,道:“正是。” “还请公子解释一番。” 萧瑟道:“那要看王爷所求何事。” 晋王微微思索,道:“人生在世,无非富贵、阳寿、福禄之类,请公子为我解说一下,这个‘云空不空’是吉是凶?” 萧瑟终于抬起美目,看了晋王一眼。他一抬头,晋王眼前一亮,只觉面前之人容颜之高贵清丽,以及浑然天成美玉一般的气质,都是平生罕见,一瞬间呼吸都停滞了。 萧瑟只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眼睑,淡淡道:“王爷万事俱备,当此大有作为之时,不问兵事,却要问福禄之类吗?” 只这一句,就让晋王脸上骤然变色,他强笑道:“公子说笑了,小王坐镇晋阳,没有外敌,怎会动什么刀兵?自然是问些福禄俗世之事了。” “也罢,一切事,最终仍是和福禄阳寿息息相关,那在下就给王爷讲讲。这一卦‘云空不空’乃是平卦,不吉不凶,全在人为,危崖在后,脚下无根,主后退无路。若真是如王爷所说不动刀兵,则祸在眼前。” “大胆!”张峰岚抽出腰刀,架在萧瑟脖子上。 萧瑟转向他,冷冷地道:“拿开!” 张峰岚打了个哆嗦,没想到一个文弱之人的目光,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威慑力,让他感到十分不自在。他目视晋王,晋王沉声道:“不得无礼,退下!”张峰岚依言退下。 晋王冷冷地打量萧瑟,脸上现出阴鸷之色,这个算命的是在劝自己造反。他的势力人人垂涎,那几个藩王兄弟和他早有联系,各自许下无数好处想得他相助,晋王一直虚与委蛇,并没有说实了帮忙,却也没有得罪了他们。此人定然不是与他们一伙,只是不知此人是想要引他注意、出人头地,还是另有什么势力在背后指使。若是前者还好,此人必是高士,自己筹划多时,已经万事俱备,多一个帮手自然是好。若是后者,就恐陡然生出变故,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放他离去。他沉声道:“公子之意,是要我进了?” 他料定萧瑟必会劝说他起事,想听听他有什么说辞,谁知萧瑟立即道:“不可,进则身败名裂,到时候,王爷恐怕落个全尸也不可得。” 晋王大怒,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瑟却指着他道:“王爷突生恶念,心智必受蒙蔽,无人指点明路。正应了那‘否泰’之间的‘否’字,恐怕不妙,王爷之险,就在眼前。” “照你说,本王进退不得,岂不是死定了?” “卦象如此,凶之极矣!” 晋王怒极反笑,道:“好,那你也为自己占卜一卦,看看能活多久?” 萧瑟微微一笑,道:“我今日子时,命或当终。” “好、好,算你这江湖骗子有自知之明,拉出去砍了。” 十一、夜话 萧瑟不动声色,却将酒壶从炉子上拿了下来,道:“这是三种寒酒、一种热酒合制的,滋味独特,不过要三冷三热,再凉到比舌尖热一点的时候才最好喝,王爷要喝酒,还得耐心等等才好。” 张峰岚伸手抓向他的肩头,萧瑟毫无畏惧之色,反而用充满笑意的眼神看了晋王一眼。 晋王见状,神色变了几变,道:“慢!”他上前一躬,正色道:“适才试探公子,多有得罪。小王知道公子必是高士,还请公子不计前嫌,指点于我。” 萧瑟扑哧一笑,道:“殿下,既然你虚心下问,我也不再隐瞒,难道你现在还不知我是何人吗?” 晋王着实吃了一惊,只见萧瑟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我的招牌写在脸上,京都离晋阳也不算太远,难道王爷就从来没有听说过在下这样的人吗?” 晋王脸色剧变,半晌才道:“你……是相国大人?” 萧瑟轻笑:“我知道晋阳是大地方,白家商号又久在海外经商,想必眼睛有异色的人王爷也见过,但是像我这样双色眸子的应该不会很多吧?而且啊,我生怕王爷当我是假冒的,才装腔作势地算了好几天的命,我这个相国就是在先帝面前算命得来的,王爷不知吗?”他摇着头叹道:“若这样王爷还是不识,我可真是有点伤心啊!” 因为萧瑟这几天一直待在车里,大家最多看见他一只手,若真要把这双色妖瞳亮出来,大概晋王第一天就知道他是谁了。加之消息封锁得好,晋王在京都的耳目没有探听到相国出京,且萧瑟的行事又十分张扬,要知道一般人的心理都是如此,既然隐瞒了身份,当然是要一切都暗中进行了,像他这样咋呼的,那就是不怕别人注意的。所以直到站在萧瑟面前,晋王也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相国会白衣出城,化装到了他的地头。 回想刚才自己当着他的面说出一个“进”字,虽然大家都不言明,但谁都知道这个“进”指的是进兵叛乱,不过却不是没有抵赖的余地。和他一起来的武功高手先走了,我若解决了他,自然瞒不住上头,看来萧瑟也不是没有布置。不过他也太小瞧我了,他还以为凭着几句话往京都一递,我就只能乖乖束手就擒吗?实在不行,晋王心生恶念,只不过是早晚之别,我就将这个相国扣下杀了又如何? 想到这儿,晋王站起,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本王不知身犯何事,竟然劳动相国大人亲自前来,言语试探,硬要污我有不轨之心,不免欺人太甚。本王虽然不如相国大人那般得到皇上的宠信,然而我是皇家嫡系血脉,堂堂正正的苑氏子孙,你想以本王言语失当之处作为证据妄加陷害,也没有那么容易。” 萧瑟笑道:“王爷,你这话说得好没来由,我可没想招惹王爷,是王爷几次三番不依不饶,追来三百多里,将我围在这小小客栈之中,硬讨来这一卦,怎么怪起我来了?” 晋王冷笑道:“相国大人言辞不但亲切,还颇有些轻佻。小王和相国大人并无相交,却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有这等好法。” 萧瑟笑道:“我想要和王爷合作,偏偏以前少了亲近,只好现在厚了脸皮,装作和殿下亲近了,说了几句话,我们这不就熟了吗?” 晋王皱眉道:“合作?相国说笑了,相国代表的是朝廷,君臣之间,岂敢用到‘合作’二字?” 第107章 偷羡鸳鸯(7) “谁说是皇上要和殿下合作?”萧瑟眼波流转,道,“我说的是我,萧瑟要和殿下合作,可不是别人。” 晋王冷笑:“那就更可笑了,相国深受皇上宠信,若有事情是相国办不成的,小王也必然无能为力,还谈什么合作。” “王爷你觉得我现在深受皇上宠信,可是比起先帝在位之时,那可差得远了。以前官吏任免、政令颁布都由我一言决定,而现在呢,没有皇上许可我什么也调动不了。我几次上奏反对云中移民,都被皇上驳回,皇上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晋王冷冷一笑,道:“若没有相国,哪来的今上登基称帝?皇上应该对你更加感激倚重才是。若真如相国所说的不留情面,那小王也要替相国惋惜,何不当初不要背叛先帝更好?免得还落个名位不正。” 萧瑟背叛了对他好得不得了的景帝,这件事确实做得不地道,只是他的势力如日中天,没有人敢直说出来罢了。现在晋王已经不需隐瞒起兵意图,也就对他不客气起来。 听晋王语气很是轻蔑,萧瑟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道:“当时今上已经万事俱备,我只是助了一阵东风而已。先帝已经失去所有的军权,王爷你听说过这样的皇帝能做得长久吗?我若一直待在先帝身边,现在丢的就不是面子了。”他冷笑道:“要说审时度势的本事,王爷也是其中高手,何必来说我?你明明最具实力,却一直隐忍不发,皇上继位,你还是藩王中第一个上表庆贺的人。皇上为了给其他藩王做个表率,也必须要重赏于你,那时你怎么不说今上名位不正?王爷贺表满纸阿谀奉承之辞,把今上夸成苑氏百年难遇的圣人,我倒还记得一二,要不要背给王爷听听?” 晋王顿时脸色大变,谁被人指着鼻子骂也不是滋味,客房中全是火药味。他冷冷地看着萧瑟道:“相国来我晋阳地界,却还如此嚣张,你以为凭着你相国的身份,我就不敢动你吗?” 萧瑟冷笑:“王爷当然敢动我,你连皇上都要动了,还会在乎我吗?” 晋王喝道:“萧瑟,你想死,本王不介意成全你。” “你来便是。”萧瑟冷冷道,“现在京都上下都觉得陈王等人是叛逆,却不知他们只是给你晋王当先锋的小卒子。那三个藩王队伍里有多少你晋王安插的眼线,我十有八九都知道,这可是今上都不知道的,那三个藩王更是蒙在鼓里。可笑他们三个还想得你相助,派人游说,许下无数好处,天底下哪有比自己当皇上更大的好处?萧瑟想助你你不要,你还指望那三个糊涂蛋帮你不成?好,你动我吧,别的不敢说,你伸出去探路的这三只手可就断了。” 晋王脸色红白交替,许久才干咳几下,嬉皮笑脸地道:“相国不必动怒,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也是顺应天道。我们既然都是一类人,把话说开了,也就是坦诚相见了,大家心里也都有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是不是?” 萧瑟冷笑:“王爷是把话说开了,就差一声令下,要了萧瑟的脑袋。我可还有好些话不吐不快,又没有王爷这般的威风煞气,只好请王爷开恩赏脸,给我机会才敢说呢。” 晋王笑道:“是、是、是,丑话说在前头,剩下的都是美话了,那多好。现在相国想说什么,都一定是好听得紧,相国别生气,但有所言,小王皆洗耳恭听如何?” 萧瑟一双美目上下打量着晋王,道:“我研究王爷也有不少时日,怎么没有得到消息,王爷是这般油嘴滑舌的?” 晋王笑眯眯地道:“那要看对着什么人,只有看着相国的双眼,我才能油嘴滑舌得起来。要是对着你那伙计,就是再厚的脸皮也说不出来了,可见我们颇有缘分。” 萧瑟貌美,如同星星般的双色眸子只是一转,便有灵美动人之处。晋王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横下心来看他耍什么把戏,萧瑟几次言辞暧昧,他言语之间也便轻佻起来。 萧瑟嘴角一弯,含笑斜了他一眼,晋王也回了他很是妩媚的一眼,随即哈哈大笑。 萧瑟道:“不生气了?现在我可以和你谈正事了吗?” “当然,当然。”晋王附和道。他和萧瑟不可能真的一直做戏,给个台阶,两个人都要下来,惹毛了对方有什么好处?接下来当然是要谈正事了。 萧瑟坐正身子,声音也恢复清朗,道:“事情很简单,上次我舍先帝就今上,是时势所迫。”他叹道:“萧瑟运气不好,现在又到了时势危急之时了。王爷也知道,京都形势危如累卵,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当此危难之时,我就想找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我看上了王爷这棵巨木,只是不知道王爷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栖身之所?” 晋王的心脏怦怦地跳起来,他说真的吗?提起萧瑟,他直觉此人就是代表京都皇上而来,绝没有想到他有二心的可能,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对于得到萧瑟这个诱惑物,都必然怦然心动。 十二、共饮 晋王紧张得嗓子都干了,萧瑟要投奔自己,这似乎可以解释他的所作所为,可是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未免太大,他不敢轻易相信。凝视萧瑟很久,晋王终于道:“相国相助,自是求之不得,然相国已经富贵至极,小王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能让相国看得上的。” 萧瑟打量着他,笑道:“还真是没有多少地方能看得上的。”晋王干笑两声,萧瑟又道:“我这也是没有法子,京都局势危殆、朝夕不保,我不趁着现在爬上一棵大树,就要陪葬了。殿下想想看,谁攻入京都会饶得了我?现在除了王爷,我还能去投奔何人?异国他邦,还是只打过两场小胜仗就急忙称帝的嘉郡王?想来想去,保住了性命再说。萧瑟的相位是靠真本事得来的,只要将来晋王殿下还能倚重一二,我也就满足了。”见晋王仍然不言不语,萧瑟笑道:“怎么了,殿下,即便我再能得到皇上宠信,也不可能说这些话后还安然无恙,今天这番话出口,也就是把性命前程都交给殿下了,你还信不过我吗?” 晋王终于哈哈笑起来,这话说得没错,萧瑟已经再无退路了,他伸出手来,道:“事成之后,相国一生位极人臣,富贵通天!” 萧瑟看着晋王,笑道:“我就知道王爷必然会答应。”说罢将酒杯递到晋王手中,道:“凉热适度,三冷三热,现在火候正好,何不共饮一杯?”说罢自己将一杯酒先喝了下去,笑吟吟地看着晋王。晋王不免踌躇,萧瑟见状,突然伸手将他手中酒杯夺过,道:“还是在下喝吧。”说罢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给晋王斟满一杯,道:“现在王爷敢喝了吗?” 晋王脸色变了几变,萧瑟见状收回手去,又要喝下。晋王突然伸手抢过,道:“相国赐酒,小王怎敢不喝?”说罢将酒杯送到唇边。张峰岚叫了一声“王爷”,上前欲拦,晋王推开他,道:“相国千金之躯,他都喝得,小王怎么就喝不得?” 张峰岚道:“可能他事先服下解药,再来蒙骗王爷,不然他怎么定要王爷饮酒?” 晋王凝视萧瑟,微笑道:“下人愚昧,这客栈里里外外包围了上千人,不管相国是如何打算的,小王若死于毒酒,相国即便安然无恙,又怎能脱身?相国的护卫纵然武艺超群,但凭一人之力可以在千人中来去自如、救人突围的,小王孤陋寡闻,还从来没有听说过。相国计谋超群,怎会行此下策,陷自己于绝地?别的不说,小王相信相国和小王这两条命都是挺值钱的,毫无来由一起送了,可万万没有这个道理。” 萧瑟扑哧一笑,道:“那可不一定,王爷还是应当听从你这个忠心的手下,可不要相信一个外人。说不定萧瑟就是看中殿下风流喜人,自知无望亲近,所以愿意和你同生共死呢?!” 晋王大笑,将酒一饮而尽,咂咂嘴,道:“果然好酒,不知相国对煮酒也如此在行。酒也喝了,只要你相国舍得同生共死,小王十分乐意奉陪。” 两人对视,哈哈大笑,只是这笑容里一波三折,衬着两双清醒无比的极亮的眼睛,秦元忠和张峰岚看了都觉得有些发毛。 萧瑟的眼波沿着酒杯口转了一圈,然后黏黏地落在晋王脸上,问道:“王爷,你的志向是什么?不如让我替你谋划一二,是做苑室第一人吗?” 晋王略略沉吟,笑道:“若说不是,你定笑我虚伪,我只是觉得自己也是大苑正统,比起京都那女子更有资格坐上皇位。” 萧瑟撇撇嘴,道:“若说资格,最有资格的人是皇长子苑曦俊,他现在还在流州军中为奴呢。除了他,先帝还有至少十个皇子在世,我劝王爷即便想要成就一番功业,也不要在资格上做文章,你若提着资格的名头,怎么也轮不到你。” 晋王也不恼,道:“那么还有一句话,叫做‘强者为王’,这点相国不会不赞同吧?我世代坐镇晋阳大富之地,积攒下的人气、财力太过丰厚,任谁都要惦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与其惹人窥视,给自己带来祸患,倒不如我自己用了它,博得个更大的功业。” “好!”萧瑟赞叹,“能想通这一点,我对王爷刮目相看。实话说吧,就是今上也对王爷手中的这点好东西念念不忘。强者为王,怀璧其罪,说得好!”他语气却突然一转,道:“可是王爷觉得当今天下,自己就是最强者了吗?” 晋王只是微笑,不置一词。 “好大的自信。”萧瑟莞尔,道,“我再问一句,王爷觉得自己的对手是谁?”晋王微微一愣,这个问题似乎不需要问。萧瑟盯着他的眼睛,道:“还是皇帝?” 晋王仍然微笑不言,另外三个藩王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好,假使现在,王爷就和你的对手站在了战场之上,你能胜否?” 晋王沉吟,终于摇了摇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今上能征善战,我不及也。” “然则王爷明知不及仍要一试,自是另有倚仗。”萧瑟道,“取天下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晋阳虽富,却是商城,无险可据,可谓地利全无。此外,王爷能随意使用的只有三万内军,而京都禁军便有十五万人,加之霍元帅的二十万精兵,天下无双,王爷这人和也大不如人。” 晋王点头道:“不错。” “那就只剩天时了。”萧瑟看着晋王,拊掌笑道,“看来王爷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王爷只要帮助朝廷平定了三王之乱,再将你们手中的兵将统一起来抵御关中进犯的西瞻军队,这一场仗要是得胜,那王爷在大苑的声名必然是如日中天。同时王爷三代积攒的财力必然消耗不少,也不会惹人窥视了。只有像王爷这样豁达、看透得失的人,才能做出如此决定。王爷失了些财物却积攒了人望,日后大苑历史上,必然替王爷重重记入一笔,千秋万世,人人称颂。萧瑟提早预祝王爷成功。” 晋王的笑容凝结在脸上,没想到听来听去,听到的居然是这种话。帮助朝廷平定三王之乱?还出兵抵御云中进犯的西瞻大军?那他不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忠臣了吗?与西瞻二十万精兵硬碰,他的财力不可能不消耗,还有什么成功的可能?简直是在骂他。 他几次忍耐,才没让“放屁”二字从嘴里蹦出来,脸颊涨得通红,咬着牙问道:“你什么意思?” 萧瑟笑道:“这就是我给王爷出的主意啊!卦象都说了,你没有别的路好走,兵祸近在眼前,只能如此才是保全之道。萧瑟一心为了王爷,王爷可不要不领情啊。”他将脸颊凑近,道:“我临行前已经和陛下商议妥当,若是王爷不肯相助,那么陛下无奈,只有强行借用王爷手下的兵将了,这就是所谓的后退无路。王爷为什么突然目露凶光?你若想要起兵叛乱,容我提醒一句,目前形势确实对今上十分不利,但是无论是云中和青州的西瞻士兵、东林的水军、南诏的小乱还是国内的藩王,单独对决,都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他冷冷地道:“你觉得今上必然无暇顾及你,可是她若不顾别人,先全力对付你,我看你这几代积累的晋阳,连半个月也支撑不住,这就叫前进无门。” “胡说,那三个藩王还在,外敌也越逼越近,我老老实实待在晋阳,她凭什么来对付我?绝对没有这个道理。”晋王咬牙切齿地道,“本王并没有犯上作乱,她苑勶要是无罪而诛,恐怕难以封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萧瑟冷笑道:“王爷,你刚刚还说了天理不过‘强者为王’四个字。昔日皇长子苑曦俊是唯一带兵抗敌的人,他有什么罪?你觉得今上会害怕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何况若是王爷不能相助,大苑社稷不保,罪莫大焉。对王爷是否公平,也就微不足道了。”萧瑟接着道:“皇上本来也不愿意在王爷没有露出反意之前就对王爷动手,是我临行前好不容易才说服她的,可当真费了我不少心力。” 十三、牵机 “你!”晋王怒发冲冠,伸手抓住萧瑟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喝道,“你几次三番欺骗本王,实际上还是苑勶的走狗。” 萧瑟被他抓起,无法反抗,却笑道:“是啊,就是狗,投奔的主人多了,定会遭人厌恶,萧瑟还是从一而终吧。王爷做了大苑这么多代的忠臣柱石,我劝王爷也还是相助皇上,从一而终吧。” 萧瑟感觉到抓着自己衣领的手在剧烈地哆嗦着,可见晋王气得不轻,然而半晌后那哆嗦却慢慢平复下来,抓着领口的手轻轻松开了,只听耳边冷笑道:“请人相助,那是要付得起报酬的,相国不会不知道吧?” 萧瑟道:“这可有点难办。”他指指门外,道:“王爷只当我是个江湖术士,就拿出那么多银子来。晋阳之富,富甲天下,要说给王爷许下报酬,那我可就是自不量力了。” “那你和你的主子能给我什么?” 萧瑟闲闲地道:“我知道那三王想得到王爷相助,金银财宝、列土封疆、分国而治,什么好处都说尽了。他们许下的报酬不管真假,我没有能力与之相比,不过呢,别人给你的是钱,我给你的可是命。我对天发誓,许下此事和王爷生死系于一处,富贵未必相随,患难定然共当。你信我不信?” 第108章 偷羡鸳鸯(8) 晋王冷笑道:“相国朝三暮四、反复无常,你说我能信你不能?” 萧瑟微微一笑,道:“骗你的话我是说了一些,但都不是承诺,我的承诺永不食言,王爷只要答应,立即兑现。” 晋王哼了一声,道:“本王的实力你可能还不十分了解,对敌苑勶倾国之兵,我确实没有胜利的把握,但是我不必死守晋阳,就先退让一步,她会对我步步紧逼吗?恐怕我拖过一阵,形势逆转,她就顾不得打我了。鹿死谁手还不一定,萧瑟,你也高兴得太早了。” 萧瑟笑道:“你可知我在朝中有个称号叫做‘天算’?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当初今上何尝愿意叛父?却也逃不过我的算计。从一开始,王爷就落入我的算计中,还想翻身吗?” 晋王连连冷笑,却不回答。 “王爷不屑还是不信?”萧瑟笑道,“那我就说给你听听。人心难测吗?揣摩人心偏偏就是我所长。你是越得不到的越重视。别说我不能真的通晓天机,即便真有一个有如神仙的神算,在晋阳街头算上一年的命,晋王恐怕也只会暗中注意,不会来找我的。然而我抽身一走,你立即就追来了,是不是在我的算计之中?若是我被你的护卫轻松抓回去,你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甚至会以为我前面都是在演戏,对我更加蔑视,随便放在一处僻静之所晾起来,等我沉不住气自己去求你。你说,是也不是?” 晋王的脸色开始一点点变了,萧瑟又道:“两次不中,你已经有些气恼,我若没有施展这金蝉脱壳之计,在天恩庙中被你找回去,那你重视是重视了,等着我的却一定是一点教训,萧瑟就不去触那个霉头了。直到你动用了全部力量,刚刚找到我的那一刻,你的胃口已经吊足了。我一语道破你的身份,你也只能觉得我更加有本事,加倍礼遇。你说,你走的哪一步不在我的算计之中?” 晋王沉声道:“我若早知道你是相国大人,就不会轻易上当了。” 萧瑟笑道:“我既然主动表明身份,当然是因为我有更大的算计。我若只是一个江湖术士,王爷千金之躯,怎么能喝下一个不信任的人递过来的酒?你怎么也想不到萧瑟会和你赌命,所以才敢喝,对不?我说的三冷三热,火候刚好,王爷不就把这毒酒喝了吗?” 张峰岚和秦元忠闻言都是脸色大变,张峰岚喝道:“拿解药出来!” “不用大惊小怪,相国骗你们的。”晋王微微冷笑,道,“我要是被他毒死了,他今天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你们谁也不许动手,我看他敢让我死吗?什么人算天算,酒里要是真的有毒,都让他算去自家性命。” “哎呀,谁说我要走啊,我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吗,想和王爷同生共死。我说的‘此事和王爷生死系于一处,富贵未必相随,患难定然共当’,说的就是这个了,那酒我不是也喝了吗?解药在我伙计身上,我现在什么也没有,王爷就算是用强也没有用处。”萧瑟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道,“这是我替王爷拟好的手令,上面详细说明了王爷愿意助国抗敌,晋阳的物资和兵力我也分配好了,只要王爷用印,我就招呼伙计回来给我们解药。如果王爷不同意那就省事了,我们二人今晚就这么烤烤火、聊聊天,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相国大人倒已经把我的东西分配好了,未免太性急了些。”晋王冷笑道,“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信了不成?要被你三言两语就吓住了,我也没有今天的成就,这酒中不可能有毒。” 萧瑟轻轻地笑出声来:“你没有觉得疼吗?我可是疼了好一阵了。大概我比你多喝了一杯的缘故吧。”萧瑟温和地道:“你知道有一种毒药叫做‘牵机’吗?文采千古风流的南唐后主李煜就是中了此毒而死,据说是天下最疼的毒药。他死后身子痉挛扭曲地折叠在一起,脚尖一直碰到额头,身子的形状就像一把机关弓弩,所以叫‘牵机’。我现在还没觉得有那么疼,还忍得住,已经过去不少时间,你应该也快开始疼了吧。” 晋王只嘿嘿冷笑两声,声音就变了。小腹突然传来一下剧痛,就如同被人突然剜了一块肉去,一下剧痛之后是绵绵不断的阵痛,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可刚安静一下,又是一下更大的剧痛,接着是更猛烈的阵痛。晋王大惊,万万没有想到,萧瑟说的居然是真的。酒中有问题,就是不知道是毒,还是只是让肚腹剧痛的药物。 萧瑟笑道:“现在信了没有?” 晋王见萧瑟脸色更白了几分,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温和,他横下心,咬着牙笑道:“即便真的有毒,本王料定相国也不会舍得让我死的,我就是不应,你能怎的?” 萧瑟呵呵笑了,道:“自然,我都说了,生死随王爷一念而决。我喝了两杯酒,应该比王爷先走,王爷愿意和我生死相随,可见我还是比较讨人喜欢的。”他眉头突然一皱,半晌才松开,道:“我明白了,当日后主不光是因为疼才弓成那个样子的,这个毒药会让筋脉收缩,不由身体不弓。” 晋王笑道:“相国说笑,你下的毒,自己还不知道吗?现在才说明白。” 萧瑟笑道:“我又没有毛病,自己吃这个还是头一遭,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不过现在知道了。王爷也差不多是时候觉得筋脉收缩了。”见晋王微笑不语,萧瑟继续道:“对了,听说晋王府中有很多美人,宫中都没有,王爷艳福不浅啊。” 晋王心道:你提起美人,不过是要提醒我珍惜生命,施加压力罢了。他的声音丝毫不变,就像和好朋友闲话家常一般,道:“一般而已,若不为了一点享受之事,人何必要在世上苦苦挣扎向上?要说那些美人也罢了,小王府上有一个绝美少年,却是别处难寻……”他的话音突然顿了一下,因为萧瑟刚才说的那该死的抽筋之痛突然降临,一瞬间,晋王眼前都是黑色的,疼得魂飞魄散。那般剧痛,真不知萧瑟怎么能若无其事。 萧瑟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口大钟传来,声音不大,却每一波都有余音,震得晋王脑袋嗡嗡直响。他咬着牙勉强让自己的声音还和平时一样:“那少年的姿色,比之相国大人也毫不逊色,哈哈……”毕竟是疼得气短了,笑声到后来已经带了颤音。 “王爷!”张峰岚和秦元忠双双变色,两个人都武艺不俗,他们抢上前去搭了搭晋王的脉搏,只觉得晋王气息紊乱,一股阴寒之气正全身游走,确实是中毒的症状,不由又齐齐叫了一声:“王爷!” 秦元忠冲到萧瑟身边,用力抓住他的手腕,一探之下竟和晋王一模一样,只是那股阴寒之气又大了不少,他叫道:“他真的也中毒了,快给我把解药交出来!” 萧瑟随着他的推搡摔在地上,脸色一片苍白,却仍然是微笑的:“是吗?我倒想见上一见。说实话,论计谋萧某虽然自信,却也不敢说天下无双,但论起容貌来,却还真没见过比我更好看的男人。”他的话音突然变了,想必是又一波剧痛袭来:“如此良宵,王爷为什么不把你那美丽少年带过来陪我们饮酒?” “怎么,相国这牵机之酒,也愿意和一个玩物共饮吗?看来值得和相国同生共死之人不少啊!” 两人一边忍着剧痛,一边唇枪舌剑,在这个当口,说出来的居然还是不着边际的废话。 十四、功成 萧瑟嘴角突然流出一道黑色的血迹,他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巾轻轻拭去,展颜一笑道:“让王爷见笑了,一会儿七窍流血必定更难看,我也给王爷准备了一条。”说着递过去一条绣着一枝梅花的丝巾。 晋王哈哈笑了一下:“相国大人还是很风雅啊……”他虽然发出哈哈的声音,但是剧痛却让脸上的肌肉一块块跳动着,不但没有半点笑意,反倒十分狰狞,伸出去的手也实在控制不住,颤抖得厉害。 他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痛的毒药,他怀疑中了牵机的人并不是被毒死的,而是被活活痛死的。那种痛夺去了人的所有理智和尊严,剧痛排山倒海般一波一波袭来,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频繁,那疼痛的感觉也越来越尖锐,无可抵挡。那是从神经深处传来的抽搐,好似全身所有的骨髓,都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在一起,每抽搐一下,就像是有人将那根线猛地一拉,他只有把全身的筋骨皮肉都用力缩在一起、挤在一起,才可以稍稍抵挡这么剧烈的疼痛。这一下剧痛刚刚放松那么一丁点,另一下又狠狠地拉起来,每一下都比上一下拉得更用力,身体也就越来越向中间收拢,恨不能将全身骨头都活活挤断一般。 晋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全部的力气都用来收紧身体,骨子里剩下的那一点叫做尊严的东西,仅够支持他勉强看着萧瑟。那个白衣人为什么不见像他一样的失态?明明他身上也是汗流如注,他的脸明明也越来越苍白,为什么不见他像自己这样肌肉乱跳? 萧瑟见他这样死死瞪着自己,嘴唇微启,冲他轻轻一笑。 晋王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心里已经越来越恐惧。他就是不低头的话,难道萧瑟真的要陪着他一起死?他一切的从容作态都是在相信萧瑟不会真的要和他同死的基础上,他觉得萧瑟只是吓唬他,到了那个真正要命的关头,萧瑟肯定是要认输的。 开始的时候,他相信这不是毒药,只是会让人腹痛的药物,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即便这不是真的毒药,光是痛也绝对能要了他的命。这已经超过了人能忍耐的程度,真的一直这么痛下去,晋王知道自己肯定不想活了,他现在几乎就不想活了。 谁知道萧瑟还是冲他漫不经心地微笑着,而萧瑟的鼻端也慢慢有一缕黑色的血液渗了出来。萧瑟用手指沾下一点看了看,又用丝巾抹去,温和地道:“王爷,你的嘴角也流血了,擦擦吧。” 晋王此刻已经痛得根本没有发觉自己是不是真的嘴角流血了,他勉强哈哈笑了一声,颤抖着手在嘴边抹了两下,道:“相国……大人,你这个玩笑开得……差不多了吧?小王……小王……是不会认输的,你可比我……多喝了一杯……” “知道,我会比你先死的。”萧瑟微微一笑,“看你,都没擦干净。”他拿起丝巾,在晋王不断抽搐的脸上仔细擦了起来。而这时他的眼角也流出两道黑色的血迹,衬着他温和的笑容,晋王不由打了个寒战。 晋王哆嗦着挣扎出声:“相国大人,你……你……怎么神情如此平静,恐怕我们喝的……不是……不……”血迹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后面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 萧瑟突然道:“王爷知道人身上哪个部位对疼痛最敏感吗?是脚。”他指着自己瘸了的腿道:“我曾经被人关了起来追问一件事,我落到他手上一个月后,全身都没了感觉,就只有脚还能感觉到疼。所以他就用一把小钳子,从脚指头开始,就像开核桃一样,一点点掐碎了我的骨头。那种疼是一层层叠加上来的,比用火红的铁烙在肉里还要更疼一些……后来,我用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医生也治不好这条腿,所以我只能做一个瘸子啦。”他笑道:“从那以后,我这个人是比较能忍痛一些,也难怪王爷起疑。这样吧,既然王爷怀疑我们喝的不是一样的毒酒,那我们现在每个人再喝一杯,王爷你给我倒,如何?王爷若还是怕我事先吃了解药,也可以让你的手下再试着掐碎我的骨头,看我还笑不笑?不过我觉得骨头碎了也没有现在这么疼,倒是便宜我了。” 晋王双眼睁得极大,恐惧地看着他,明明是个白衣如仙的男子,为何他竟然能微笑着说出这种话?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还是正常人吗?巨大的恐惧将他吞噬,他心中坚定的信念开始动摇,他开始相信萧瑟是说真的,萧瑟是真的准备死,只要他不答应,就要和他一起死。 晋王眼前一阵阵发黑,屋子里的一切在他的视线里都模糊起来,秦元忠和张峰岚的呼叫声在他听来越来越遥远。他的背已经挺不直了,手臂也要使劲向胸口挤,才能抵御一点剧痛,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向一团收拢。 就在他拼命抵御这种抽筋拔骨的剧痛时,萧瑟突然把苍白的脸转向他,轻轻道:“王爷,看来我要先去了,刚才我还说我今夜子时命或当终,却也没有错,呵呵……”说着他扑倒在地,身体缩成一团。 晋王用力喘息,拼尽全力哈哈笑了两声,那笑声又恐怖又空洞:“相国大人,事已至此,你还不拿出解药来吗?” 但是萧瑟毫无反应,晋王吃了一惊,还有点不愿意相信,忍着剧痛用力推他一下。萧瑟随着这一推皱了皱眉头,轻轻哼了一声,随即又一动不动了。晋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真的要死了!这人是个疯子,他死了,自己也真的活不成了。萧瑟活着,晋王还认为他不会要自己的命,可是他要是死了,晋王就一千个一万个相信自己会死。他准备死,有什么理由不拉一个垫背的? 忽然眼角一热,一股带着腥气的热流顺着脸颊流到嘴边,他也开始七窍流血了。萧瑟比他多喝了一杯酒,就像一个例子一样摆在自己面前,萧瑟疼之后自己就开始疼,萧瑟抽搐之后自己也开始抽搐,萧瑟流血自己也流血,现在他要死了,他马上就要死了。 晋王终于崩溃了,叫道:“姓萧的,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人的信念崩溃是一瞬间的,晋王尖叫一声:“快救他!快救他!”他再也忍耐不住,扑在地上,一边痉挛一边惨号起来。 “相国大人,我答应,你救救我,救救我!” “啊——我不造反,我不想造反啊!救救我,我不想死啊!” “我答应,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王爷已经答应了,你赶快叫你的人回来。”秦元忠揪着萧瑟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拖起来,用力摇晃。 萧瑟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声音也支离破碎:“拿……在我胸口……信号……”萧瑟脸上已经笼罩了一团黑气,他似乎想笑笑,却表情僵硬:“佩……”他手指艰难地指着腰间。 秦元忠一把扯掉他的玉佩,急急问道:“是这个吗?” 第109章 偷羡鸳鸯(9) 萧瑟用尽力气才能微微点点头,做了一个摔的手势。 秦元忠五指用力,咔的一声,玉佩在他手中捏成碎片,随着一股淡红色的雾气升起,奇异的香味弥漫了整间屋子,渐渐向外飘去。 意志力一去,晋王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住哪怕一点点疼,他一声比一声凄厉地惨叫起来:“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来?” 萧瑟眼珠儿都已经木了,缓缓地转动一圈,想说什么却怎么也无法开口。他挣扎着要举起手臂,秦元忠还揪着他的衣服,见状帮着他举起手问:“你要做什么?” 萧瑟好像无力支撑,手重重落下,砸在秦元忠手上。秦元忠的手上还擎着玉佩的碎片,这一下顿时在他手臂上划了六七道口子,深紫色的血一下流了出来。随着血流,萧瑟的眼睛渐渐明亮了一些,他指着晋王挣扎道:“放血……给他……” 此刻晋王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秦元忠这才明白,萧瑟的意思是让他给晋王也放血,拖延时间,于是赶忙过去在晋王手上割了一个小口,慢慢地,晋王本来已经有气无力的呼叫声又重新凄厉起来。 “现在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张峰岚急得团团乱转。 放了些血,萧瑟脸上的肌肉又能动了,他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等。” 等,没别的办法,只有等。 听见晋王叫声的人都觉得时光竟然如此漫长,简直像过了一万年,任平生才跟在一匹马的后面,撒腿跑进客栈。 马儿被萧瑟喂了一种药,对这种香味极其敏感,闻到一点儿就会顺着味道跑过来。他们分手的时候,萧瑟没有告诉任平生要他做什么,只说让他骑着马先藏起来,又要在十里范围内,又要不被晋王发现,只说需要的时候,马儿会带着他过来。 任平生躲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正气闷无比,马儿突然像是中了邪一样往外跑,他精神一振,跟着马儿就冲了出来。他向四周看了一眼,客栈外面一层层站满了士兵,都瞪着他看。任平生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马儿来到天字五号房门前进不去,急得咴儿咴儿乱叫。 任平生正待敲门,门已经被哗的一声拉开,秦元忠直接叫道:“拿来!快拿来!” 任平生哈哈一笑:“年还没到,就和老子要压岁钱了?”他人在笑,眼睛却在屋子里飞速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不住惨叫的晋王身上,骤然一闪。 秦元忠咬牙切齿地道:“你家主子也中了毒,还不快点拿解药出来?” 任平生询问地看了满脸黑气的萧瑟一眼,萧瑟点点头,艰难地说:“我没和你说,你……太喜欢自作主张,我怕你知道详情,会坏了我的事。现在事情已经办妥,你拿……解药出来给我们吃吧。就是……就是……我给你的那个小瓶子……” 晋王在张峰岚的搀扶下,也勉强忍住叫声,死死咬着牙等着。 任平生瞪圆了眼睛,道:“你说你给我的那个白色的小瓶?里面有水的?” 萧瑟急急地点头:“快……拿来!” 任平生双手一摊:“不好意思,路上口渴,让我给喝了。” 十五、诚意 啊?!几个人皆大惊,萧瑟不可置信地瞪着任平生:“你……喝了?你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你就喝?” 任平生点点头:“你给我的,能是什么不好的玩意儿不成?” 萧瑟面如死灰,瞪着老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晋王见状一声惨叫,要上前抓他,却被骤然而来的一下剧痛扯了回去。 任平生嘿嘿一笑,这才掏出瓶子来:“喂,要用多少?” 萧瑟这才发现自己惊得全身都是冷汗,勉强道:“我两杯,王爷喝一杯。” 任平生先倒了一杯送到晋王嘴边,晋王赶紧一口喝下,任平生又倒了递给萧瑟,萧瑟也喝了,却恶狠狠地瞪着他。 任平生笑道:“看什么看?你吓唬我一天,我还不能吓唬你一下?”他笑嘻嘻地拍拍萧瑟的肩头:“下次要我办事,最好清清楚楚说给我听,我可不是大眼睛,不懂得深明大义。你要什么都不让我知道,更有可能坏了你的事。” 中毒中得深,解药来得晚,即便是解了毒,萧瑟和晋王二人也足足疼了三天才罢。两人躺在客栈里不能动,手足相抵熬了三日。 牵机之毒果然霸道,不过中毒个把时辰,疼起来的时候,两人只能全力收缩筋骨,恨不能把皮肉骨血都挤在一起。现在伸展开来,才发现两人全是一身青紫,好几处筋撕骨裂。毒虽然解了,却换了一身绷带夹板,个把月之内还是不能活动。 晋王神情委顿,能动他也不想动,想到自己缩身子竟然活活把骨头缩得断裂,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这辈子何尝受过这么大的苦? 萧瑟却强忍着痛做出安排,将盖了印的手谕快马递出,晋王手下人马、关系需要整理的还很多。虽然已经在手令上用了印,但是晋王实力错综复杂,要全部收编岂是一张纸就能办到的?他要反悔,随时都可以杀了萧瑟,然后立即起兵,大不了背个说话不算数的恶名。 对于这一点萧瑟自然也不可能没有防备,晋王手下明着的兵力只有三万,如今都在西北军的监视下。萧瑟耐心地平衡着两边的关系,一方面要盯紧了他们的动作,一方面却又不能让他们感到生命受到威胁。在军心安定之前绝不能轻举妄动,任何一个不小心都可能酿成大祸。 等药力过去,精神好了一些,晋王终于忍不住问他:“相国大人,你和我说实话,如果我就是不答应,你真的会和我一起死吗?” 萧瑟摇摇头:“我会死,但是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手中藏有金刚石,必要的时候我会自己捏碎玉佩。王爷若是在此时死了,你手下岂有不借机起事的道理?那么皇上就又多了一个劲敌,所以王爷不能死。而我已经死了,想必王爷也不会对一个死人有多怀恨,恨到要起兵报仇的地步。” 晋王默然片刻,才道:“如果是那样,相国之死岂不是毫无价值?” “当然不会!”萧瑟轻轻一笑,“王爷虽然不死,但是这一番疼痛必定让你记忆深刻,深知生命得来不易。便是自杀之人,自杀不成都绝少有人有勇气再试一次,何况王爷这根本不想死的人?那么王爷自然就会约束手下,不会轻易起兵,也就不会给皇上增添麻烦。我要做的事还是做到了。” 晋王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何止记忆深刻?简直是刻骨铭心!这辈子他也不会忘了这种痛。当这要命的痛袭来的时候,晋王觉得什么皇图霸业,什么荣华富贵,便是一个饭也没得吃的乞丐,也要比他幸福得多。 两个人经过这番险死还生,又在一起躺了几日,竟有些交情了。晋王终于忍不住问萧瑟:“相国大人,你这样出尽招数,命也不要,远超一个臣子所为。小王听人传言,你与今上交情匪浅,相国大人对今上是否……是否……心有所属?” 萧瑟愣了一下,随即失笑:“王爷从哪里听来这种话?”心有所属?萧瑟自嘲一笑,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王爷,我和皇上乃是生死之交,情非一般,却不涉及男女之情。王爷出身皇家,难道还不明白,男女之情乃是最不可靠的一种感情,我与今上若是这种关系,拿什么来保证王爷的安全?” 晋王见了他的样子,暗暗点了点头,道:“相国大人,这几日你在我身边安排事情,丝毫不见避讳,足见坦荡,按说小王不应该再怀疑你。不过你要知道,我全家上下百余人,还有我门下人的前途性命,都押在皇上心意之上,我却不放心。” 萧瑟点头:“王爷说得是,那你要如何才能放心?” 晋王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抵御外敌也是应尽之责,何况我还是姓苑的。平心而论,我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被逼无奈,为了自保而已。我很清楚,若是起兵便是一条不归之路,生死我并没有把握,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愿意走这条路。如今话已经说开,我可以不要财富不要势力,也可以不要这个王爵之位,但她一定要保证我家人性命无忧,保证我门下有能力的才智之士还有一展所学的机会,不会受我牵连。” 萧瑟道:“我可以请皇上下一封诏书,将王爷的功绩昭告天下。王爷有大功于社稷,皇上若要真的转头对付你,天下人都会说她的不是,王爷请放心。天理昭昭,公道民心,是任谁也不敢欺的。” 晋王摇摇头:“不行!光是嘴上说说,我不能相信。” 萧瑟皱眉:“那王爷要如何?” 晋王轻轻在榻上击了一下,道:“我已经写好奏章,想请皇上到我晋阳来巡视一番,若相国在奏章上加几句促成之言,让皇上愿意巡游晋阳,等军队收编完成再回去,那我就放心了。” 此言一出,萧瑟和在一旁的张峰岚的脸色全都变了。晋王这是要扣下皇帝,他说收编过程如果不出意外再请皇帝回京都,言下之意就是收编过程中,如果发现朝廷有借机对付他的意图,皇帝就不能回京都了。但是谁又能保证他晋王不临时起歹意?皇帝到了他的地盘,到时候岂不是任人宰割的局面?他是放心了,朝廷那边能放心吗? 这个连萧瑟也不敢答应,就算他对晋王有把握,敢让青瞳来冒险,朝中那些臣子也绝对不可能答应。他迟疑道:“王爷……如今战事紧迫,要皇上离京恐怕……”萧瑟拧着眉头道:“王爷收编军队的时候,我一直在这里如何?如果有什么不对,王爷你就杀了我。” “晋阳离京都并不太远,耽搁不了皇上太多时间。”晋王盯着萧瑟,道,“相国见谅!皇上舍得让你来喝下毒酒,未必不舍得你挨上一刀。若是小王自己,相国大人一条命当然抵得过了,但我这里远不止一条命。我若命手下将兵权交割,就等于将全家性命交于皇上之手。我若将历年积攒的势力交出,就等于将手下的前途交于皇上之手。小王虽然怕死,可等着我的若是个兔死狗烹的结果,相国大人还不如再给我喝一杯牵机。” 萧瑟沉默许久,才道:“好,我写我自己的看法,至于皇上能不能来,我就不能保证了。”晋王点点头,将准备好的奏章拿出来,萧瑟提起笔来,只写了两个字——可行! 晋王有些出神地看着他,突然道:“我奏章上写了什么,相国看也没看,不怕惹祸上身?” 萧瑟微微一笑:“我既然说了要与王爷生死与共,不管你写了什么,我都与你一起承担就是。” 晋王默然良久,眉头一抬,道:“既然这样,小王邀请相国去晋王府暂住,相国想必也不会拒绝了?我并没有要留你当人质的意思,只不过我们两个现在身上都有伤,在这小小客栈里住久了,毕竟不方便。” 萧瑟点点头:“早闻晋王府大名,正要叨扰王爷。” 很快,两顶软轿来到荣鍪县,将晋王和萧瑟抬了出去,一路闲杂人等早已肃清,两顶小轿一直抬到晋阳城晋王的府邸中。 晋王府虽然大,却也大不过皇宫去,萧瑟不觉得有传说中那么奢华。只有一点奇怪,现在已经是冬天,晋阳又比京都更北一些,晋王府的花园很大,按理说应该很冷才对。可他乘着软轿一进王府,却觉得温度适宜,非常舒适。 虽然是冬日,园子里却开满了鲜花。无论是牡丹还是山茶、月季还是杜鹃、树上的海棠还是池中的荷花,每一朵都是开着的,且全都是刚刚开了八成,正是一朵花最娇艳可人的时候,甚至连河边的绿柳黄杨都是枝叶鲜嫩,一片败叶也没有。 他随口说道:“王爷府中的花匠必然是有双好手,竟然将花侍弄得这么好。” 晋王轻轻一笑,道:“停轿,掘开一棵树让相国大人仔细看看。” 立即有人答应一声,将一棵树底下的泥土掘开,萧瑟一望便明白园子里为什么这么温暖了,原来这树是种在一个大大的花盆里的,花盆周围吊着四个精致的炭火盆。花盆埋在地下,恰与地面等平,所以让人误认为是长在地上。再看这园子,少说也有几千棵树,如果每棵树底下都有火盆,那就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冬日,这花园里却温暖宜人了。 萧瑟不由将目光转向满园子都恰好开了八成的鲜花,晋王看出萧瑟的意思,道:“这些花也是花房里培育的,有人私下里称我这个花园为‘移春’,倒也有点意思。花比不得树耐热,每一盆摆一天就不好看了,一个冬天下来需要许多,所以我这晋王府的花房比别处都要大些。” 萧瑟叹道:“王爷真会享受……” 晋王淡淡地道:“我能享受的日子也不长了,这些东西都是为谁准备的,就要看你主子的胆量了。” 十六、速来 奏章递出之后,萧瑟就在晋王府邸一边养伤一边等着。他这次玩命玩得太成功了,结果是别人从此相信他会随时乐意去死,要将抵押品换一个肯定不会玩命的人了。 青瞳会不会来,他也不能预料,若是不来,前功尽弃也不会,晋王的调令都已经发出去了,他已经做了很多安排。可惜和平转化就变成了很可能开打,到时候军队和物资会损失多少现在不能预料,损失中能预料的就是他,真的开打,他这个身处晋王府邸的相国自然会被杀了泄愤。萧瑟看着自己身上还没有完全好的伤,要不要想办法先走呢?不过呢,皇帝不敢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就算不来晋王也有可能拖着不打,他要走可就意图非常明显了。萧瑟轻轻一笑,走不得,还得接着玩命。等吧,晋阳离京都的确不算太远,随便怎么拖延,有两个月怎么着也有结果了。 一日,晋王正和萧瑟在府邸饮茶,他手下的统领张峰岚疾步跑了进来,叫道:“王爷!王爷!皇上……皇上……” 晋王的身子已经基本好了,他站起身来问道:“可是皇上的旨意到了?” 张峰岚用力摇头:“不是……是皇上!是皇上!”他用力喘了一口气,才道:“皇上亲自来了,就快到府门外……” 第110章 偷羡鸳鸯(10) “什么?”晋王脸色大变,从奏章递出不过十几天,就算看到奏章马上动身,也不应该来得这么快啊?这都赶上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了。除非是萧瑟事先就安排好了的,不知他们都安排了什么?想到这儿,他狠狠地看了萧瑟一眼,却见萧瑟也是一脸吃惊,晋王顾不得问他,对张峰岚喝道:“来了多少人?可是包围了王府?” “就……几十个侍卫。十六卫军护送至丹县,皇上就命军队回京了,她就带着几十个侍卫一直来到这里,沿途不许声张。丹县县令随驾,队伍快到王府门前他才有机会通报。” 晋王又是一惊,转向萧瑟咬牙问道:“相国大人,你这是何意?” 萧瑟眉头也皱起来:“我也不知。” 张峰岚急道:“王爷,要开中门迎接,还是要府内准备?” 晋王脸上肌肉乱跳,开中门迎接?那岂不是表明他得到消息了?皇上一路隐瞒行踪,吩咐不许声张,被他识破行踪会不会不高兴?不迎接?知道皇帝来了不迎接那还得了?现在是多么敏感的时候!府内准备?准备什么,刀斧手?皇帝就带几十个人来,如果没有阴谋,根本不用准备,如果有安排,现在准备有用吗?他双拳紧握,游移不定地看着萧瑟。 萧瑟站起来,握住他的手,道:“王爷,我随你一起出门迎接。萧瑟说话算话,如果有变,我将命赔给你。”说着率先前行。 晋王咬牙吩咐快开中门,一边将闲杂人等驱散,一边率领有官职的手下出门迎接。 他刚刚急急走到门口,密集的马蹄声已经响起,只见几十匹高头大马快步来到王府门前,几十个人一起勒住缰绳,齐齐停住。这些人个个眼神精光闪闪,想必内功不弱,但是他们身上却都积着一层黄土,衣冠略微凌乱,虎口被缰绳勒得发红,想必是骑马奔驰很久了。 来到门前,几十个人左右让开,露出中间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这匹马骨骼突出,从头至尾长足丈八,跑起来动作无比流畅,如同黑色河流一般,众侍卫的马匹也都是良驹,与这匹黑马一比,却立即显得平常了。 晋王知道这就是皇帝了,他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青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的女帝。只见青瞳穿着绯红色罗衫、暗红压金的外袍,虽然不张扬,却也不失华贵。头上没戴冠冕,只用一个白玉扁方瓒将头发拢起。容貌是极美的,只是美中带着一点煞气。长途跋涉之下,她的容颜也颇有疲惫之色,但看着自己的双目却仍如两丸水银,冰雪般晶亮。 他连忙赶到马前,正要施礼,青瞳已经一跃下马,将他扶住,开口便道:“皇叔,我来看你了。别怪我不告而来,让皇叔吃了一惊。”她轻轻一笑:“我是自己偷着跑出来的,京都那边还在打口水官司,我要是还在朝堂,他们永远也定不下结果来,礼部上报出京的仪仗都要准备一个月才行,呵呵……不过现在京都的朝臣想必已经统一意见了,仪仗过阵子就应该到了,用不了一个月。” “皇上,您……看到臣的奏章,立即就来了?” 青瞳一笑:“可不是,干粮都没准备,还是路上买的。皇叔,你没等急吧?” “皇上……这……”晋王的手有点哆嗦,他说了让皇帝来,却没想到她一定会来。即便来,也应该是由十六卫军护送,先将晋阳包围,再将晋王府一切人等驱散,她才敢进来才对。谁承想皇帝接到他的奏章,竟然快马飞奔,一路日夜兼程地跋涉而来。十几日赶来,每天至少要走六七百里路,就算是快马加急的传信兵,这样急赶下来也通常累得倒下了。 她就这样来了?将身家性命交给了自己?自己为了防备她做了多少准备、用了多少心机?而她,就这么什么也不准备,轻轻松松地来了?晋王突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这就是现在大苑的主人,就是他们苑家的皇帝。 青瞳正在偷偷地活动手掌,她的双手也因为长时间握住缰绳而红紫肿胀。晋王心中突然宁静无比,这个新皇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她率领区区六千新兵一路奋战,最终打败了宁晏,夺回苑室天下。无数的事让晋王仔细研究过、暗自赞叹过,但都没有这一刻,这个风尘仆仆的样子让他心中这般震动。 这一刻,晋王露出笑容,很好……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活了几辈子,到我这里终于可以安稳了。做一个富家翁,远比当一个众矢之的的晋王舒服快乐,他像一个真正的长辈那样打量着青瞳。舍得舍得,有舍有得……很好! 晋王府今天很热闹,平时绝对请不到的客人坐了满满一园子。大苑王朝数得上的官员足有几十个,连参与政事的弘文殿六卿都来了两个,嗯,算上萧瑟就是三个。 这些朝臣是跟着皇帝出巡的大驾车辇来的,虽然比较匆忙,车辇还是空的,但是沿途必备的仪仗还是不能过于简单。何况皇帝骑的马实在太快,就是让这些臣子什么都不管了,立即去追也是追不上的,急也没用。所以尽管人人心急火燎,他们到晋阳也是七八天以后的事情了。 在楚惜才的安排下,这次来的大部分都是品级不低、职位却不那么重要的文官,武本善、王敢等武将要留在京都戒备,万一出事,还有周旋余地,不至于让人家一锅端了。 这些文臣都表现得很亲热,一个个对晋王大加赞赏、相谈甚欢,绝没有一个人对晋王的目的表示怀疑,好像现在是太平盛世,皇上和他们都是专程来这里游春一般。 刚刚接到晋王奏章的时候,朝臣们可以说这是阴谋、去了就要中圈套之类,现在皇上已经在人家家里,再这么说就是诅咒了。大家都明白,该怎么样都差不多已经发生了,目前好好维系面子就成了他们唯一的任务。 晋王和这些朝臣谈笑甚欢,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明白得很。要在以往,他也许比现在敷衍这些人敷衍得更好,但是心中一定是戒备的。现在却不然,他真正觉得好生轻松,随意地和这些朝中大员谈笑,随意地享受着明媚的天气。 开始交割之后,原属晋王的私军在将官的带领下赶赴北方向元修报到,所需财物也列举周详,按照计划逐步运送关中。晋王这里得到的旨意褒奖当然也少不了,晋王本人被赐了日后升天,灵牌可入太庙正殿,他的三个儿子也都被授了不同的爵位。这些事情是由萧瑟和晋王手下的财务人员协商着办理的,青瞳什么也不用做,她待着就好。 她的存在只是表明一种态度。皇帝本人在晋王府,这是一颗巨大的定心丸,谁也不能说朝廷没有诚意了,谁也不会认为抢走他们手中那点兵力财物比皇帝的安危更重要。晋王手下的人也是大苑的人,他们中虽然有很多世代受到晋王的恩惠,如果朝廷武力夺权,这些人是愿意为晋王献出生命的。但是如果晋王自己乐意,一切又有保障的话,这个结局并不算很难接受。 所以在晋王府这几天,竟然是青瞳继位以来难得的休息日,她在晋王的陪同下,赏花观鱼、听戏游园,好生玩了一把。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就是这个意思吧。在一个原本是敌人的人家里,在八面来敌这个要命的时候,却过了几天比她在太和殿宝座上更舒服的日子,也算得上是意外收获了。 十七、宝物 青瞳的舒服日子注定享受不了多久,虽说是亲人,其实在这之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没想到心结打开,晋王竟然很八卦,详细问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为什么总是气喘,现在吃什么药,为什么还没有选出相王,喜欢什么样的人……很像青瞳早年在甘织宫时的老嬷嬷丁氏。 青瞳一直缺少和长辈相处的经验,开始还为这份关心而感动,渐渐就有些吃不消了,但她又不可能不敷衍晋王。晋王是决心不走争权这条路,所以他送出来的是真金白银,实打实的鼎力相助。而朝廷又实在没什么能让人看得上眼的,所以朝廷给晋王的都是那些听着虽高贵,却没有实权的荣爵和死后的荣耀。青瞳占了这么大的便宜,难道还不让人家说个高兴?所以她只好把自己的私事絮絮叨叨说给这个叔叔听。 更难受的是,这个叔叔从青瞳对日常生活的叙述中,明显觉得皇帝侄女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对她更加关怀备至。由于晋王的生活远远比青瞳要奢侈,晋王府中好些东西都让青瞳难免多看两眼,但是只要她对什么东西略微称赞或者多看一眼,晋王就会马上要送给她。喝水的玉杯雕刻精致,青瞳喝水时顺手摸了一下,晋王立即命人将整套玉杯拿出来;墙上的一幅字运笔有些像周毅夫,青瞳略看得出神,晋王以为她喜欢字画,打开库房,取了几百幅古画给她;还有整套黄杨木老树根抠出来的桌椅,一连十六扇的翡翠屏风……如果不是青瞳全力阻拦,园子里那座七彩钟乳石的假山,晋王也准备拆了给她。 晋王确实是诚心诚意的,青瞳能感觉到,却之不恭她也只好收下,但这过分的热情让她不免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表示出对任何东西的兴趣。便是这样七八天下来,晋王准备要给她带回京都的东西,已经两间屋子都放不下了。 终于等到交割得差不多,应该不会有大乱子出来了,群臣也已经来接她。这些平时在大苑朝堂上才能聚齐的人,又在晋阳附近大小官吏的陪同下游览了几日,面子里子都做好,青瞳不禁松了一口气,她终于可以走了。 送别的宴席上,首席自然是青瞳坐了,晋王坐在主位上相陪。席间自然是一片赞扬之声,别说食物精致可口,便是晋王给他们吃窝窝头、喝刷锅水,此刻他们也要说好吃。 其实青瞳几乎吃不下东西去。青州失陷、西南告急、南诏叛乱,这些十万火急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她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回去。但是为了安定军心民心,她又必须做出淡然悠闲的样子,老百姓看的是官,官看的是她。晋阳是北部最大的商城,道路顺畅消息灵通,她来晋阳是大事,必然广受关注。在晋阳期间,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传出去,所以她越悠闲越满不在乎,其他人也就越心中有底。关中这一路预计要打不短的时间,又要借此震慑东林,士气十分重要。 京都的文臣们也吃不下,晋阳在他们眼中不啻狼窝虎穴,个个都是提着脑袋来的。虽说现在的情况比他们料想的好得多,晋王丝毫没有翻脸的意思,看上去还有点舍不得皇帝走,但是这种危险的地方,当然还是越早离开越好。 撤下宴席,青瞳端起一杯茶,道:“皇叔,这些日子多有叨扰,朕以茶代酒,多谢皇叔为大苑所做的一切。” 晋王站起身子,举杯饮下,道:“陛下驾临晋阳,晋阳属地各个郡县官员同感天恩,臣等商议,有几件物件献上,请陛下带回京都,也算臣等的一点心意。” 还有礼物?那两屋子的东西还不知道怎么拿呢。青瞳暗自咧了一下嘴,却不得不做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哦?皇叔准备的一定不凡,是什么东西?” 晋王叫了一声:“陈大人,呈上来吧。” “是!”绥郡郡守陈广福应了一声,连忙起身施礼。他一个小小郡守本来没有资格出现在宴席上,不过这次客人太多,主人家就晋王一个当然招待不周,于是晋王将属地郡县官员都叫来陪席,这个陈广福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露脸机会,老早就开始准备了。 陈广福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下巴上只有稀稀拉拉几根黄胡子,他来到首席前媚笑道:“万岁富有四海,别的物件也不敢呈上,不过有三件宝物却是别处没有的,晋王殿下看了也说尚可,请万岁看看。”晋王也微笑着点点头。 青瞳多少来了一点兴致,这几日她见多了晋王府中巧夺天工的饰品,什么金的玉的都是随意摆放,得他点头,这三宝必然不凡,于是问道:“哦?是什么?” 陈广福双手一拍,道:“拿上来!” 青瞳见有人托着个小小托盘上来,陈广福接过托盘,隔着桌子恭敬地举起给青瞳看。 偌大的盘子里只有一颗形状不甚圆滑的珍珠,这珍珠有成年男人大拇指大小,微微泛着白光。对一般人来说,这珠子的确不算坏,但是今日宴席上全是高官,这样大的珠子,谁家没有几十个?盘子倒是好盘子,上好的黑漆漆了很多遍,黑得亮眼。 见绥郡郡守所谓的宝物就是这么一颗珠子,抻着脖子的人全落回座位上。这陈广福在绥郡小地方待久了,想讨好皇帝就找来这么个破玩意儿,眼皮子也忒浅。只有黄希原为人厚道,不忍见他难堪,应付地说了句:“挺好,挺好。” 陈广福笑容不变,对晋王道:“殿下,有没有珠子,借下官一用。” 大家都奇怪地看着他,晋王吩咐家人:“拿一斗珠子来。” 片刻珠子就送到了,一斗珠子哪一颗拿出来也不比盘中大珠逊色,更难得颗颗圆润、大小如一,相比之下,盘子里的大珠更显光泽晦暗。 陈广福假装看不见别人的眼神,他拿过犀牛皮的珍珠斗,将一斗珍珠缓缓倒进黑漆盘子里。珍珠一进盘子,竟然立即围着原来的大珠转动起来,好似铁球遇到磁石一般,过了很久才停下。停下之后全聚在大珠正南方向,地方不够就自动叠了起来,变成高高一堆,只剩大珠留在东边,恰似群星同皓月一般。 大家皆看得眼睛发直,陈广福笑道:“王爷家的这些珠子一定是南海的,听说南珠最是优良,果然不差。” 范归豫脱口惊呼:“这、这难道就是东海母珠?”众人立即喧哗起来。 任平生站在青瞳身后护卫,此刻也把脑袋伸出来,极为吃惊地看着这些活了一般的珍珠,问道:“东海母猪?在哪里,我怎么一条猪腿也没看见?” 青瞳用胳膊肘微微撞了他一下,道:“小声点,是母珠,珍珠他娘,懂了没有?我在典籍中看到过,天下只有四颗母珠,东南西北四海各有一颗。这些珠是南珠,所以被母珠排斥,如果是东珠,那就会贴在母珠上了。还真有此物,我以为是传说呢。” 第111章 偷羡鸳鸯(11) 还好大家正惊诧喧哗,才把任平生的声音盖了过去,要不皇上身后只站了这么一个侍卫,还是这种水准,真是太丢脸了。 见任平生两眼死盯着这个奇特的“母猪”看,青瞳伸手将盘子要过来拿起母珠假意把玩,其实是让她身后的家伙能看得更清楚一些。估计大个子新鲜劲过了,才将托盘递回去,略夸了一句:“确是宝物。” 见皇上喜欢,陈广福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道:“万岁,这是天生的物件,这第二件宝贝可就是人做的了,请万岁瞧瞧。” 青瞳也是好奇,什么人做出来的东西能和这等稀世珍宝相提并论?她微微点了点头,客气地说了声:“有劳!” 陈广福退了下去,一会儿花园的小门外鱼贯行来两队侍女,她们双手平伸,好似托着什么物件一般。众人全都揉了揉眼睛,面露惊奇,因为这些侍女手中托着的半点也不像实物,分明就是晚霞。 左面一队侍女手中好似一匹红绡,但是不管怎么看,它都更像是一条彩虹、一条由各种各样红色组成的光带。这红绡本身应该只有一种红色,但是只要映照在它身上的光线微微变化,都会让它现出不同的红色来,大红、曙红、洋红、朱红、深红、橘红、栗子红、紫红、玫瑰红、桃红,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红色,流光溢彩,绚丽至极。这些侍女的手也像是伸进了霞光里,被染得红得透明。 陈广福的声音传来:“绥郡富户有一块祖传的红曲,染出的红色不同一般,臣命巧匠用上好冰绡历时三年织成两匹长绡,后用珍珠为炭才将这红曲颜色煮在冰绡之上,色成之后晒于城头,观者如潮,莫不以为晚霞。故而,臣为这匹红绡命名‘落霞’。” 青瞳不由赞叹:“名副其实!” 晋王微微一笑,道:“绥郡以织染闻名,此物在整个晋阳都非常有名,三年前陈大人送了给我,今日拿来奉上,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青瞳笑嘻嘻地道:“送了皇叔就是皇叔的,陈大人,朕可只能领皇叔人情。” 陈广福连忙施礼称是,四周臣子也配合着笑了几声,将气氛推得更加融洽。 陈广福这才指着右边一队侍女捧着的东西道:“染了落霞之后还剩下一点染料,臣见池底滤色剩下的浆子虽说轻薄,却也别有一番味道,就命人试着又染了一匹冰绡。浆子色薄,前后染了上百遍,用了一整年才妥,染成之后臣看了竟是还好。” 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耽搁间,这队人已经走近很多,可以看见她们手中也托着红绡,这匹绡比起刚才那匹就显得轻薄很多,远没有落霞那么绚丽厚重。其实绡是一样的绡,不过是颜色淡了,才让它显得轻了很多,轻得似乎比空气还轻,轻得如同悬在手上落不下去一般,乍看似乎平平无奇,却越看越有味道。 如果说刚才的红绡是光、是霞,那么这匹就是一缕轻烟、一片薄雾,就如同水墨画中极淡的一笔,不注意几乎看不到。然而这淡淡的嫣红竟能晕开极大的面积,映得侍女们脸颊都是一片懒洋洋的嫣红,这绡轻轻动上一点儿,都能引得一片嫣红优雅地流动良久。看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只恐气大了,就吹散这片软红轻雾。 十八、绝色 两匹绡都极长,鱼贯而入的两队人在离御案五步远的地方左右分开拜伏于地,两匹红绡就飘飘摇摇地铺在地上。尤其是后一匹,淡得就像这片地面升起的红雾一般,青瞳不由轻轻地问:“这个叫什么名字?” 陈广福躬身道:“这个没有名字,万岁若为此物赐下名字,则皇恩浩荡,不但惠及众生,连这无知之物,也要感念天恩了。” 青瞳微微点头,道:“既如此,叫余霞吧。”类似这样的奉承话她听得多了,已经不会像最开始那样觉得浑身发痒、恶心反胃。有些官员事情还是会办的,只是说话就一定要这么说,这也是人家几十年练成的本领,无甚大碍,将就一下也就是了。 这个名字立即换来一片嗡嗡的颂声,不管是不是真觉得她起得好,大伙都夸得好像此人文采风流,天下无双一般。 前两件都可以算作宝物,然而都是些风花雪月的奢侈玩意儿,青瞳表现得如此兴致勃勃,一大半还是为了给晋王面子。 这时候,陈广福突然将手一指,道:“万岁,第三件宝物来了。” 大伙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见手托落霞、余霞两匹红绡的侍女突然将手一抖,这两匹极长的红绡就被抛在空中,遮蔽了众人的视线。接着她们左右一闪,露出队伍最后一个身穿白衣的人来,这人低着头,满头乌溜溜的黑发柔柔地垂下来,如一匹黑缎。他的脚上没有穿鞋袜,皮肤白腻得如同细瓷一般,十个小巧的趾甲都微微现出淡红色,如同十片小小的花瓣。两匹红绡的另一端都系在这人的腰上,那腰肢纤细柔韧,如同刚长出叶子的新竹般俊秀挺拔。 随着落霞、余霞往天上一抛,各种红色顿时如同活了一般游弋起来,太阳都被夺去了光彩,宴席后面奏起节奏激扬干净的乐声来,那人舒展手臂,跳起舞来。 音乐是激扬的《兰陵王入阵乐》,皇家祭祀的必备曲目,青瞳从小看到大,和着这个音乐跳舞的一直都是六十四个穿着甲胄、戴着鬼面的士兵,如今叫一个穿着白衣、舞着红绡的人来跳,竟然跳出六十四个人都不及的气势来。 入阵,入阵,天地洪流奔腾。 入阵,入阵,烽火狼烟翻滚。 入阵,入阵,披坚执锐斩魂。 入阵,入阵,武王天恩浩盛。 只见两匹红绡在这个舞者的手中像有了魔力一般,遮天蔽日、变幻莫测。每每从你绝对想不到的地方飞出,却又在你认为肯定不能回转的时候回旋。 旌旗扬,战鼓振, 车如林,马如龙。 风沙泣,云月昏, 祭英灵,欲招魂。 任我——纵横! 音乐声到这里,那舞者的身子却毫无征兆地骤然跃起两人多高,继而在空中自由旋转几次才落下,让人不由为人的身体可以有这么惊人的爆发力而叹为观止。其实想想就能知道,能将这长达几十丈的红绡舞动得如此婉转灵动,这舞者的身体力量和协调性当然极好。 乾坤无垠驰铁马, 雄关演兵卷飞沙。 虎帐谈兵, 不灭敌寇不返家…… 在《兰陵王入阵乐》那般激越的杀伐声中,红色的绡一会儿化成斜插的宝剑,一会儿化成指天的长矛,一会儿又化为情人甜蜜的拥抱、满城生灵涂炭的叹息……绚丽得让人窒息。这个孤高的舞者如同在诉说着一代战神的故事,孤寂又骄傲,悲戚又雄壮,而这一切又在兰陵王睥睨天下的气势中,让人看到希望。 他的身体极为柔软,能合着红绡做出各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来,却一点也不做作,如同他就是红绡中生出来的精灵,而那炫目的落霞、余霞,不过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华一般自然。白色的身影在这红光中时隐时现,如同神龙,明明矫健的舞姿,由这人舞出来却给人说不出的妖娆妩媚之感,带着奇异的如同醇酒般的诱惑,轻易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音乐转为呢喃,那舞者的动作也缓慢起来,却更加缥缈如仙。 …… 翠华里, 得胜令中一笑罢。 魑魅代面, 谁识玉颜赛娇娃。 …… 乐曲到了这里,大家才想到,因为兰陵王每逢上战场,都会戴着一个狰狞的鬼面具来掩饰他极美的容貌。后世人跳《兰陵王入阵乐》舞的时候,也应该戴着一个鬼面具的,可是这个舞者并没有戴面具,却也没有人看清他长的是什么样子。 于是在婉转的乐曲声中,人人都忍不住去搜寻那舞者的脸,然而没有一个人达到目的。两匹红绡似乎故意让人着急,无论什么动作,无论什么角度,或是落霞带动的霞光,或是余霞拢住的雾霭,总是恰巧遮住了舞蹈者的脸颊。真是越看不到越是心痒难耐,于是也就越加全神贯注地看,好些人不自觉间,已经将上半身向着那舞者探了出去。 我王神武, 威震四方! 我王神武, 威震四方! 就在最旖旎的时刻,乐声骤然转为激扬,那舞者借着一个几乎倒在地上的姿势骤然跃起,一匹红绡在另一匹红绡上一搭,竟然借力在空中又翻了个跟斗。 得胜,得胜,金鞍白羽练澄。 得胜,得胜,恩信吉和并称。 得胜,得胜,庙堂君恩上呈。 得胜,得胜,麟阁功业永存。 …… 两匹红绡遮盖了天幕,落霞、余霞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像晚霞的时候。这两条流动着的红色河流舞在天上的时候,如同上天承认的功业;舞在地上的时候,如同流血漂橹的战场;在正面,则如同满城对胜利张灯结彩的庆祝…… 青瞳这次是真正看得出神了!这一刻,她无可遏制地想起了那个同样嫌弃自己相貌太过文弱,于是戴着面具上战场的人。恍惚回到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她在黑暗中俯视着冲进定远军大营的敌人,那人脸上的金鹰面具每一根线条都那么清晰,当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射死他! 是不是从这一句话开始,便注定了两个人永无休止的争斗?他出招,她应对!她出招,他再应对……重复了多少次?为什么还没有结束?大概就是因为始终没有分出胜负吧!青瞳狠狠握了一下扶手,好,这次我们就分个胜负出来。这既然是你要的,我们就分出个胜负来吧! 乐曲在她瞬息也没有离开舞者的眼光中接近尾声,再次变成低低的呢喃,如同一个人在轻轻叹息。满园人等鸦雀无声,看着那舞者的动作缓慢下来。奇怪的是,他动作缓慢应该不能舞起十丈长的红绡了,但那两匹红绡却还在天上婉转飞扬,好像已经被这一舞注入了生命,不再需要人来带领,自己就能婆娑起舞一般。 直到乐曲声渐渐消失,全场仍然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舞者最后旋转了一下腰肢,软软地伏在御案前,如同天上的白云落入席间。两匹红绡刚刚被抖起了极大的弧度,此刻失了依托,一前一后慢慢飘落,轻柔地落在舞者身上。不过是简单的红白二色,可天地间的颜色都如同被夺去了一般,蓝的天、清的水、绿杨黄堤、满园春色都再不能入眼了。 十九、送别 一切静止下来之后,两匹红绡将地面几乎铺满,于是当中那小小的白色身影便显得异常婉约可怜。他缓缓地抬起头来,随着脸颊一点点露出,满园发出极大的吸气声。关于容貌,青瞳一向十分自信,皇宫之中最多的就是美人,她仍然是顶尖的一个。她见过的最美的美人,也不过是和她各具不同的味道罢了,并不能说谁比谁更美。于是青瞳一向认为美女不过是根据个人的喜好评定出来的,世上并没有所谓公认的绝色之人。便是青史上记载的美人,也不应该全凭容貌,而是她们因容貌改变了历史,才会如此有名。然而此刻,青瞳立时知道不对,这世上是真的有绝色的,真的有让所有人都不能形容的绝色之人。 他已经完全抬起头,冲着青瞳微微一笑,只听咕嘟一声,陪宴的随州知州李昶控制不住,吞了一大口口水。 舞者睫毛轻颤,又柔顺地低下头去,恢复成伏地叩拜的姿势。不问可知,这身怀绝技的舞者就是第三件宝物了,谁也不能说他不是宝物。 他看上去最多十四五岁,本应是青涩的少年,可他却长着成熟女人的相貌,美艳绝伦的同时,也媚态入骨、娇态入骨。他的身段出挑得几乎和成人一般高度,谁都能看出他是男孩儿,他的眉眼清澈、鼻子翘挺,可他给人的感觉却完全是女人式的,带着奇异的引人堕落的诱惑。 李昶似乎已经忘了身在何处,他从喉咙里发出带着一点痛似的呻吟声:“天哪,这妖精……” 晋王十分满意地看着,这就是他中了牵机剧毒,疼得满地打滚的时候,还和萧瑟炫耀的绝美少年。以他晋王的财雄势大,也是用了多年,才栽培出这么一个顶尖的宝贝来。 任平生也直了眼睛,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青瞳叹了口气道:“果然是绝色无双,我不信什么西施、王嫱能有这般容貌。” 她说的虽然是赞叹的话,声音却是落寞的,这种婉转妩媚的神情、献媚乞怜的眼波,美的确是极美,却半点也不像舞中的兰陵王了,更别说那个比兰陵王更霸道、更明白自己要什么的人。 突然耳边一热,任平生小声道:“我看还是你好看。” 青瞳摇头,道:“你就不用拍我的马屁了,我自己长什么样子自己知道。” 任平生认真地道:“不对,你美得精神,谁也没有你那股子精神劲。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这姑娘可真俊啊!就是眉眼之间全是愁,愁得漏了似的,但是尽管愁,却挡不住你那股子精神劲,特打眼,真的!” 只要是女人,说她漂亮总是爱听的,青瞳微微一笑,不再搭言。 见青瞳对这样的人间绝色也只是看过一眼就罢了,却只顾和身后长得土匪似的侍卫小声谈笑,有人就暗中想:莫不是皇上杀伐之人,喜爱的也是这类高大粗犷、男人味十足的?于是后来不长眼的想用美男奉上,竟有高大超过任壮壮同志者,被花笺笑得几乎要断气,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却说晋王见状不由好生意外,问道:“陛下觉得这个男孩儿可好?” 跳舞的男孩儿也大感意外,同时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青瞳。 青瞳被他看得微微一皱眉,顿了一下,才道:“甚好。” 晋王放下心来,笑道:“这孩子可是臣心爱之物,臣从小关照着调教的,琴曲歌舞都不错,陛下带回去,解解闷也好。” 前两个宝物也罢了,这第三个“宝物”青瞳实在难以消受,不停推辞道:“皇叔,我对礼乐一向不甚喜爱,皇叔的心意我领了,这个孩子既然是皇叔心爱之人,他还是留下吧。” 晋王摇头:“歌舞能怡神怡情,正该多听听才是,陛下莫要客气!” 青瞳仍然摇头,“我不是和皇叔客气,确实是不喜欢歌舞,皇叔若不信,我将《起居注》送来,看看传过几次歌舞?” 晋王道:“那陛下喜欢什么?喜欢杂耍?臣这里也有一个不错的班子……” 第112章 偷羡鸳鸯(12) 青瞳一脸苦笑:“皇叔,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此刻战事频传,我实在没有心力顾及这等享乐之事。皇叔若喜欢,就请自便吧。”她的确有些失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自己用词欠妥。 晋王停了一下,许久才道:“陛下以为臣是在教唆陛下享乐?须知您身系大苑安危,一张一弛才是养生之道,您无恙,大苑才会无恙。臣无能,别的东西也拿不出,就只能尽这么点心力了。”他明显有些怒意:“这三宝陛下看不上,却是臣多事了。臣目光短浅,以微物扰乱圣君,请陛下恕罪!”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在座之人不免都紧张起来,萧瑟微微看了青瞳一眼,恼她节外生枝。 青瞳眼珠儿一转,突然将脸一沉,道:“错了!晋王,你给朕的明明是一宝,为什么说是三宝?” 此言一出,人人大惊,瞪着眼睛看着她。晋王也骤然吓了一跳,青瞳却已经大步走到他面前,大声道:“这一宝便是皇叔你对我的信任。皇叔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鼎力相助,的确让我感激,但是和皇叔对我的信任比起来,又不算什么了。皇叔说我看不上眼,我的确看不上。我有这一宝在手,别提什么三宝,便是这天下间也难找让我看得上眼的宝物了。” 晋王手指微微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青瞳将他的手用力一握,道:“这个孩子就留给皇叔,等大苑安定的时候,我还来看望皇叔,让我们再来欣赏一次这《兰陵王入阵乐》。” “陛下!”晋王微微颤抖,道,“臣也知道青州战事紧急,臣也知道这天下尚有危机,需要陛下操心的事情还很多。臣恨自己不能帮陛下更大的忙,不能为大苑尽更大的力。”他吸了一口气才道:“臣愿将收藏的古玩字画、奇珍异宝,连同这王府一并变卖了,将钱财全部捐赠军需。” 户部尚书黄希原吓了一跳:“王爷卖了王府,住在什么地方?” 晋王道:“除了王府,我在乡间还有许多房产田地,哪里不能住了?随便住在哪里,我都高兴。就算不要这些身外物,我也不失为一个富家翁,身安心安,于愿足矣!” 青瞳道:“不必如此。皇叔对朕的帮助已经很大,怎么能让国之功臣将房子也赔出来了?皇叔,你出生就在晋王府,都是住惯了的,即便你能习惯简朴,我也不能答应。皇叔,你就别让我寝食难安了。” 晋王道:“臣是真心的,臣原本生活得太过奢侈,这几日和陛下相处,方知陛下都比臣简朴,又有如此重任……我和陛下争什么?唉……臣才是寝食难安。” “皇叔!”青瞳握着他,“我的确很辛苦,可是你知道我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想要所有人都把房子家产捐出来一心为国?想要每个官吏都鞠躬尽瘁?想让每个士绅富户都乐善好施?不是!我希望大苑每一个认真劳作的人都能丰衣足食,每一个恪尽职守的官吏都能饮酒作乐,而每一个像皇叔这样为国家立下大功劳的人就应该锦衣玉食,享受最好的生活、看最好的歌舞。皇叔,你为什么要简朴?要是你永远都能过得锦衣玉食,才不枉朕的一番辛苦。” “陛下……”晋王十分激动,双手握得紧紧的。 “皇叔!你就按照你自己觉得舒适的习惯生活,让别人看看对我好的人是什么样子,也给我一个努力的方向、奋斗的目标,好不好?” “好!”晋王大喝一声。 “拿酒来!”青瞳自己执壶,倒了满满一大碗,递给晋王,“朕回去了!皇叔不用送,待天下安定了,我再来看望皇叔。” 晋王将壶中烈酒一饮而尽,大声道:“臣助我王,驱除胡虏,以安天下!” 六十四个人抬的銮驾缓缓驶出,临别没有按照惯例奏乐,却似有乐曲在每个人心中激荡。 二十、别走 半个时辰后,銮驾离开晋阳,向官道行去,路上闲杂人等早已肃清,所以一到城外,就没有半点人声了。 青瞳靠在銮驾里微微出神。晋阳之行收获很大,至少对她构成很大威胁的西瞻军和东林军暂时可以放心了。她在晋阳期间,元修已经和西瞻军小小地接触了一下,发现很难攻退,于是立即改变策略,一边设下坚固的营盘,一边使用游击骑兵点式战术突袭扰敌。西瞻军进攻的脚步被他拦在关中以北,双方尚处在胶着的状态中。元修手握四十万军队,具有绝对优势却能沉得住气,青瞳对此很满意。 另一方面的消息就不太好了,霍庆阳已经将西南军全部调往麟州,却被陈王尾随突袭了一下,吃了个不小的亏。青瞳暗暗咬牙,好个陈王,居然趁着自家着火的时候打劫,等腾出手来,绝对饶不了他。这銮驾走得实在太慢了,她很想像来的时候一样,骑着砚台飞一般奔驰,也让自己清醒清醒。青瞳微微考虑了一下,这样做毕竟有些任性,自己偷着出来京都群臣已经被她吓得不轻了,回去的时候还是稳妥点吧。 正想着,銮驾微微一顿,居然停下了。前面隐隐传来喧哗声,青瞳暗暗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一会儿,内侍总管姚有德就一溜小跑过来,躬身道:“皇上,刚才跳舞的那个男孩儿跪在路边,不停地磕头,说是想跟了皇上回去,老奴怎么劝他也不听。” 青瞳脸色一沉,道:“赶走!” 姚有德现出不忍之色,张了张嘴,还是低下头,应了声:“是!” 前面隐约传来哭声,男孩儿的声音还比较清越、尖锐,不大能辨得出是男还是女。六十四个内侍一起抬起,銮驾微微一晃,又开始有节奏地移动起来。 那男孩儿被几个侍卫死死地按在地上,他好像用尽了力气一般,一直软软地趴着。谁知明黄色的銮驾来到近前,他却突然大叫一声:“皇上,带我走吧!”然后挺身跃起,拼尽全身力气向銮驾扑过去,原来前面的软弱都是装出来的,这孩子的力气竟然不小。他自幼练习舞蹈,能一跃两人高,身子当然是灵活的。 众侍卫全都吓出了一身冷汗,其中一个猛然一跃,在半空中将男孩儿抓了回来,他恼恨这男孩儿害他失职,抓过男孩儿后反身将他的双手拢住,随即施展擒拿手,咔吧一声将他的手腕关节卸了下来。 那男孩儿失声痛呼,嘴里却是不停,道:“皇上,带上奴婢一起走吧,让我干什么都行,求求您,别把奴婢留给晋王!” 青瞳伸手在銮驾内壁叩了一下,銮驾立即停下。姚有德上前给她打开帘子,青瞳往外看,见那男孩儿脸色一片惨白。他还穿着刚才跳舞时穿的瘦腰广袖的白衣服,仍旧赤着脚,大概疾跑了一阵,脚上黄土黑泥,弄得脏兮兮的。地上早用细的黄土铺过,四下都是软绵绵的,可这孩子的脚实在太嫩,还是有几处被划伤,流出红红的血来。他看到青瞳,立即挣扎起来,抓着他的侍卫发怒,手下大概用了暗劲,他立时又惨叫一声,随即用水汪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青瞳。 青瞳皱起眉,他的叫声十分凄惨,分明是想引起她的可怜。这孩子凭借自己过人的容貌,大概早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的怜惜,时时都忍不住拿出这项武器。见青瞳看他,他的眼波又幽怨了几分,流露出讨好又楚楚可怜的神情,就像一只受了委屈的猫。 青瞳静静地开口:“刚刚你跳《兰陵王入阵乐》跳得真好,就像借来了兰陵王的灵魂,就像那个战神重临世间。” 男孩儿以为这就是喜欢他的意思,立即露出羞怯又明显带着妩媚的笑,霎时便艳光四射、魅惑惊人。 “可惜跳完舞,你立刻就把灵魂还给兰陵王了。”青瞳缓缓开口,“所以,还是好好待在晋王府吧,朕觉得你很适合在那儿。”不等回答,就用脚一踢轿底,姚有德立即长声道:“起驾……”内侍们抬起銮驾,又缓缓地走了起来。 男孩儿张大了嘴,脸色瞬间灰暗。以前每当有人像青瞳刚才那样盯着他看,接下来都是他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谁知皇帝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眼看一双双一模一样的官靴从面前整齐地经过,銮驾毫不停留地去了,他大叫一声,“不——”然后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追了过去,嘴里大声呼喊,“皇上!皇上!您就留下奴婢吧,让我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做什么都行,做什么都行!皇上,我夏天给您打扇子,您闷了我唱歌跳舞给您解闷,我……我歌也唱得很好听的,您听听,您听听……” 他一边连滚带爬地追,一边磕磕绊绊地唱了起来,唱到后来竟全是哭腔:“夜深人愈静,独坐——寒灯下……又是五更风吹雨,思……呜呜……思君一席话……”砰的一声摔了一个大跟头,等他爬起来,銮驾已经走远了,可他还是执拗地唱,“……生……呜呜呜……生死、生死由天命,来去——无牵挂……” 青瞳在轿中摇了摇头,吩咐继续走,笨重的銮驾可比不得她来时候骑的砚台,半个月内要赶回京都,还有不少路要走呢。 行了一个时辰左右,前面转过一个山谷,銮驾又停了下来,姚有德小心翼翼地说:“皇上,那个孩子又拦住路了。” 青瞳微微发怒,伸手推开帘子,见那男孩儿头顶一片鲜红,大概是在哪里撞破了。这一阵不知怎么绕路疾赶才拦在队伍前面,见他娇里娇气,竟然韧劲不小,她伸手示意姚有德把他叫过来。 那男孩儿来到銮驾前跪下,仰起头看着青瞳,只是说:“皇上,您带奴婢回去吧。” 青瞳心道,这还是个半大孩子呢,他兰陵王的舞跳得好,就必须像兰陵王一般性情?自己未免太不讲理。于是声音也柔和下来:“皇宫之中并不像世人传言的那么美好,你一定要和朕回去做什么?你一个孩子,什么也不会,朕也没有用你之处。” 男孩儿道:“奴婢会唱歌跳舞,我……我、我也能干杂活,喂马也行,抬轿子也行,我什么都能学,什么都能做。皇上,就带我回去吧!” “抬轿喂马?你看你的手白嫩得一点杂色也没有,朕料定你没干过这些粗活,不如留在晋王府唱唱歌、跳跳舞,能安享优渥的生活,何必自讨苦吃?” 男孩儿紧咬嘴唇,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他用力拉开衣衫,露出白得耀眼的一大片肌肤。许多侍卫都转过头去不敢再看,青瞳却一眼看见他腰上用生牛皮围着一个硬硬的箍。 男孩儿哭道:“皇上,您看,我从小就戴着这个,所以我的腰才一直这么细。我每天要穿小孩子才能穿得上的鞋子,再用人参水烫,烫得一点儿硬皮也不留,所以我的脚只有八九岁孩子的那么大。皇上啊,您还不明白他们养我是干什么用的吗?” “晋王殿下让我给您跳舞,我是拼了最大的力气在跳啊,因为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唯一能像人一样活着的机会了。您看到您右边那个李大人看我的眼神了吗?皇上,我也想像个人一样活着啊!皇上,求您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知道您没有看上我,我还可以做粗活,皇宫里也得有人扫地擦桌子吧,也得有人洗衣服做饭吧,我干什么都行,我真的做什么都行。皇上,您就留下我吧!” 青瞳露出恻然的神情,他并不想要这种生活,这倒是没有想到。这孩子对前途看得很明白,自己这一放手,他大概只能沦为玩物了。她心中迅速盘算一下,他反正已经逃出来了,如果假装不知,随便他走行不行?随即摇摇头,如果他长得没有这样漂亮就好了,这般引人注目的长相,根本掩盖不住,惦记他的人绝对不会少了。这样放他走,等着他的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命运,也只有留在皇宫,才能让惦记他的人死心。不过自己已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开口说了不要,现在走了又偷偷去要,晋王会怎么看她?况且他从小到大,学的都是取悦人的玩意儿,这样一走,让他如何生活?结局只有更加悲惨! 她犹豫许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朕既然已经开口将你留给晋王,又岂有反悔之理?朕是一国之君,不能出尔反尔,一会儿去姚有德那里领些赏赐,就回去吧。” 那男孩儿脸若死灰,刹那间生气全无,同样的命运对于认命的人,也许难过归难过,却还能自我安慰地过下去,毕竟还有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对于不甘心于此的人,青瞳理解他现在的痛苦,但是却无暇关心这样一个人。她望了一眼伏在地上的小小身影,衣襟撕开,肌肤的白色竟然不逊于衣衫,暗中叹息:“太美了,自古因为容色招致祸患的又岂止他一人?” 二十一、如意 铿锵声中,内侍又抬起銮驾默默地走了。又过了一个时辰,前面土坡上突然露出一个黑发披散的脑袋,随行的随州知州吓了一跳。皇帝銮驾要经过的所有路段都已经清理封锁,这人是哪里来的?侍卫们立即散开,将兵刃擎在手中。待看清了那张满是泥灰的脸,又齐齐松了一口气,原来还是那个孩子,他竟然又一次追上来拦在路边。銮驾虽然走得不算快,但官道是笔直的,好走又不绕路,要想赶在銮驾前面可不容易,可以想象这个孩子在山路上,如何拼了命地猛跑攀爬。 男孩儿似乎用尽了力气,汗水淋漓,趴在土堆上冲着銮驾大叫起来:“皇上,您不答应,我就死在这里,我宁死也不愿意做个男人的玩物。皇上,到时候无论有多少人称颂,也总有一缕幽魂记得,您不能算仁义之君!” 青瞳怒起来,喝道:“让他死!”她不能逼,她最恨有人逼她。仁义?哼,青瞳以前的封号是大义公主,不知为什么,她特别恨别人在她面前提这个“义”字,该怎么做她自己清楚,不需要任何人教。 姚有德同情地看了男孩儿一眼,挥手让内侍起驾,一队队侍卫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第113章 偷羡鸳鸯(13) 那男孩儿绝望极了,他拼尽全身力气大喊:“登基的时候,皇上昭告天下,要还百姓安居乐业。您说您答应了一个人,一定要还大苑的百姓安居乐业,您说的话难道就不算了吗?刚刚您还在晋王面前说了,要让大苑的百姓,只要努力就能安居乐业。我不奢求安居乐业,我只想像个人一样活着罢了,怎么就不行?我知道我卑贱,可那也是你们这些有权有钱的人逼的,我不是天生就想卑贱。不管您答应了谁,可是天知道您说话不算数,您说话不算数——” 这一声浑然不似人能发出来的那般大,走得已经远远的人全都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小小的身子里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然而这破釜沉舟、声嘶力竭的一声喊完,他的声音骤然嘶哑,却是用力太过,声带撕裂,嘴里流出血来。他仍然拼着最后的力气,用残破不堪的声音嘶叫:“难道我就不是大苑的百姓吗?难道我就不是您的子民吗?” 说罢,他从土坡上猛然跳了下来,木桩子一样咚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骨头折断的声响。那男孩儿吐出一口血来,微微抬头,死死地盯着銮驾。刚刚侍卫只是捏了他一下,他就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如今摔断了骨头,他竟然哼都没哼一声。 “停下!”青瞳猛然在銮驾底上踢了一下,抬轿的六十四个内侍不愧是训练有素,这么事出突然,他们居然仍能整齐划一地停住脚步,没有让銮驾晃动过烈。 一个侍卫上前查看那男孩儿的伤势,回来禀报:“内腑受了震荡,外伤严重,却不致命。”战场上的死人青瞳见多了,她看这男孩儿的伤势也不会致命,不过看那执拗的眼神,青瞳毫不怀疑他还能再跳一次。 青瞳用手摩挲着窗子沉思,终于开口道:“带他来,传旨晋王,这个孩子朕要了,那母珠、红绡也一并要了吧。”想了想,不由暗自摇头,晋王会不会非议,说得慷慨激昂,到底还是收了他的三宝。沉吟了一下又道:“晋王长子袭王爵,次子晋封晋阳侯,食邑三千。” 姚有德答应一声,暗暗伸了伸舌头,这个孩子的身价可算得上价值连城了。 片刻后那男孩儿被带了过来,他身上到处都是擦伤,手臂弯折,显然是摔断了,一张雪白的脸疼得更是毫无血色,但是也就愈加美得让人生怜,青瞳暗叹:小小年纪就长成这样,不是妖精是什么?她温和开口:“你和朕回宫,朕请个师傅教你读书,以后看你能做什么吧。” 男孩儿大喜,艰难地跪下磕头,道:“谢皇上,谢谢皇上!”他的嗓音粗劣难听,自己也吓了一跳,嘴巴张了张,眼泪就流下来了。 青瞳道:“怎么刚才没哭,现在倒哭了?” 男孩儿仓皇地抬起头,道:“奴婢、奴婢的嗓子……怎么了?皇上,您千万别嫌弃奴婢,应该会好的、会好的。”他用力咳嗽,清着嗓子,血沫子就一点点喷出来,声音也丝毫不见好转。 “好了!”青瞳制止他,“朕要你,不是因为你歌唱得好、人长得好,不然你跟着朕和跟着别人又有什么区别?你记住,你想像个男人一样活着,那么从现在开始,就把自己当成个男人。你尚年幼,还没有开始变声,你的嗓子未必不能恢复。即便从此不能唱歌了又如何?别说你只是哑了嗓子,就算全哑了,也不耽误你变成一个伟男子、大丈夫。我朝的相国萧瑟便是瘸腿之人。” 男孩儿脸上流着泪水,然而脸庞却泛出晶莹的光,他用他破了的声带极大声地应了一声:“是!”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挺直胸膛,道:“我再也不要叫过去的名字了。皇上,从今以后,奴婢就跟着您,请您赏个名字吧。” 青瞳微微咦了一声,问:“为什么不要叫过去的名字?你过去叫什么?” 男孩儿道:“我叫如意,还不是他们起了耍玩的名字。我是从小就被买进府的,只是隐约记得姓赵,名字早忘了。皇上赏奴婢一个名字吧,从今以后,再也不能有人叫我如意了。” 青瞳静静地凝视着他,许久才道:“你就那么急着摆脱过去?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将来总会有人知道你的底细,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假设你将来有权有势,忽然有人提起你的底细,你要怎么做?” 男孩儿张口结舌,不能回答。 青瞳道:“昔汉武朝中大将卫青,奴隶出身,他从来不避讳自己的身世,就算当了一朝元帅,仍然直言,自己以前就是个养马的奴隶。唯其直,任何人也不能拿他的出身说事,他一生,始终是敢说敢做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青瞳温和地看着他,道:“所以——朕赐你名,还叫如意,你可愿意?” 赵如意嘴唇颤抖,道:“皇、皇上,您竟然将奴婢和卫将军并论……我、我……”他猛地擦了一把眼泪,坚定地说:“从今而后,我便是赵如意了。我要记得,这个名字是皇上给的,和以前的意义不一样。” 青瞳点点头,继续道:“嗯……如意,你回宫中,就做个如意郎吧。” 赵如意极诧异地抬起头,看着青瞳明亮的眼睛,突然耳朵一红,低头羞涩地道:“是!” 青瞳知道他想歪了,好气又好笑地白了他一眼,骂道:“小屁孩子!”不再理他,吩咐起驾。 如意郎是大苑第二位女皇发明的位分,大苑过去的两位女皇,在对待私生活问题上的态度截然不同。息宁帝苑廷芳因为是开国帝后的女儿,她小时候还是个平民,没出生就和邻居指腹为婚定了亲。那位姓方的邻居不过是乡间小民,没有一点本事,长得又十分黑瘦难看,别说皇帝的独生女,就是一般的小家碧玉也高攀不上。 等息宁帝继位,任谁都觉得她会另选相王,谁知道苑廷芳不但仍旧和他成亲,而且终其一生夫妇和谐,两个人的感情居然十分好,至死也没有任何一个传出过绯闻。 另一位康平帝则不同,她继位之前已经嫁人,那时就传出皇长女行为放浪的说法。等当上了一国之君,开始还守着脸面,只有相王一人。然而这相王一年不到就换了三个,后来索性撕破脸皮,仿照男皇帝后宫中一后、四妃、九嫔的制度,设立了一相王、四侍君、九选侍。毕竟男女不同,她用不着后宫佳丽三千,但又不甘心局限于这十几个人,于是效仿男帝选宫女那样,设了个人数不限定的统一称呼——如意郎。名义上是和宫女一样干杂活,却经常有人跳上枝头,算得上后宫的预备队。 青瞳继位后,后宫一直空悬,群臣也不知道她准备效仿哪一位祖先。此刻这个小孩子身份一定下来,不少守着礼法的鸿儒老头子都暗中撇嘴——还当她多正经,哪一个身居九五的人能抵得住诱惑,她还不是效仿活得滋润自在的康平帝了? 看着姚有德诧异的眼神,青瞳轻轻笑了,她小声说:“公公,你从小看我长大的,还怕个什么?这个孩子小虽然小,毕竟还是男孩子,没有个身份在宫中也不好待着。我没有时间理他,公公你就多费点心,看看他能学什么就安排他学点什么。等他长大点,有点本事,再安排他的出路便是了。” 二十二、讨好 在晋阳的悠闲生活被骤然掐死在梁河边,青瞳离京这段日子,各方面战局都已经展开,每天都有无数封战报送达她的书桌上。如今她一回来,立即被各种奏报掩埋,忙得用马不停蹄已经不足以形容,简直可以算昏天暗地、飞沙走石。 至于那个小小的赵如意,除了进宫第一天,青瞳略微嘱咐了他几句之外,就让姚有德给他安排个宫中仆从住的院子,之后再也顾不上他了。 这个男孩儿是极聪明的,对姚有德十分依赖。姚有德是个老太监,一个亲人也没有,被这个冰雪可爱的男孩儿依靠,打心眼儿里疼他,尽心尽力地关照着他。姚有德是对皇上有过恩惠的人,宫中谁不买他的面子?加上赵如意从小练出来的察言观色的本事、让人不得不注视的容貌,很快侍卫、女官、仆从、太监,个个都和他极好。所以赵如意进入皇宫之后,生活得果真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十分如意。 一日,青瞳起得早了些,到中午吃饭时都觉得没有胃口,随便吃了几口就不想吃了,想去南书房厢房的软榻上小憩一会儿,于是吩咐回后宫。到了南书房门口她觉得有些不对,就算是吃饭时间,平日南书房门前都会站着两个侍卫和一个伺候的宫人,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大殿门是敞开的,青瞳身后的侍卫见她有想直接进屋的意思,连忙抢先一步进去,先看看殿内有没有危险。侍卫的脚步声惊动了两个本来应该守门的人,却还有另外两个人由于太过专注,丝毫没有听见。 南书房一向阳光充足,正是读书习字的好地方。赵如意伏在靠窗边的地上,在阳光中拿着毛笔,一心一意地练习写字。他乌黑的头发垂下来,如同泼出的一碗浓墨。南书房伺候的宫女缘荷看着他,整个人都呆了。 赵如意的字写得并不好,大概栽培他的那些人并不觉得他需要这项技能,可他还是极其认真,一笔一画地写着。太想写好,过于用力,反而让笔画显得僵硬可笑,但是却让青瞳突然想起自己初入太学,也是这般用尽力气想把字写好。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要手腕用力,不是手指。” 沉醉中的两个人吓了一跳,缘荷脸都白了,忙道:“陛下恕罪,如意郎说他不认得多少字,奴婢没想到……” 青瞳一笑,没想到她突然回来了,就用现成的纸笔炫耀一下自己会写字。她也没生气,自己最初见到离非的时候,只有比她更像个傻子。 缘荷就是青瞳平息宁晏之乱,把景帝接回来之后跳采莲舞的女子,当日就是她头上的珍珠脱落,引得景帝将十斛珍珠扔进河里看鱼争抢。青瞳下决心夺位,和这个姑娘多少也有些关系。青瞳记得她跳舞跳得很不错,和赵如意想必有很多话题可说,亲近一些也是常理。 缘荷的年纪比赵如意大了几岁,但是异常的成长经历又让赵如意远比一般人早熟,似乎也相配,不过青瞳现在丝毫没有促成一对情侣的兴致。 “如意,你为什么会在南书房?”青瞳问他。 赵如意紧张地道:“姚公公安排小人在南书房当差,侍候笔墨。今儿是第一天,本来差事是夜里的,但是小人不熟悉南书房,就在门外看看……私自动了笔墨,请陛下恕罪。” “不要紧,一点笔墨没有什么稀罕。”青瞳随口说了一句。在宫里的各处宫殿当差算是好事,尤其是像南书房这样重要的地方,一般要熬很多年头才能轮到,可见姚有德对他是多加关照了。不过赵如意是男子,青瞳带他入京多少也希望他将来有所作为。他虽然顶着宫人的身份,却不想让他做宫人的杂事。 青瞳提醒自己,要和姚公公说说自己的意思,给赵如意安排个师傅学点什么。但是现在她很想午睡了,揉着额头道:“好好用心练,字写得好看也是本事。不过下次记得写字要在桌子上写,趴在地上拉不开架势,你退下吧!” 见皇帝没有生气,赵如意异常兴奋地应了一声:“是!” 可惜一觉过去,青瞳就将赵如意忘在脑后,所以赵如意的差事也没被换掉,一直在南书房值夜。十几日后,一次青瞳与几个大臣在弘文殿商议事情到很晚,就留几个人在宫中吃了饭,事情论定后已经是掌灯时分。 坐了一天,青瞳觉得疲累,于是没有乘辇,走路回后宫。路过西侧的时候,一眼瞥见南书房仍有灯光,她不禁有些奇怪,顺便拐了个弯,向南书房走去。却见灯光下,赵如意身穿宫人杂役的青衣,正专心无比地写字。穿这种衣服的人宫中最多,却谁也没有他穿得这么好看。 青瞳示意身后的侍卫噤声,自己轻轻走了进去,想看看他在写什么。可是黑夜不比白天,灯光下,她的影子一罩上桌子,赵如意就发现了。他抬起头来见是青瞳吓了一跳,急急地施礼,脸颊涨得微红。 “写什么呢?拿来我看看。”也许是忙了一整天太累,此刻青瞳的声音很柔和,带着浓浓的懒散之意。 保密的文件和奏折之类都在弘文殿,由专人管理收档。南书房的位置在后宫,只是闲下来读书休闲的地方,并没有什么怕人看的。可是赵如意刚才迅速地将一本册子藏在背后,显得有些可笑。 赵如意红着脸递过手中的书册,青瞳因那熟悉的小本子怔忪了一下,竟是自己在太学学习时的窗课本子。赵如意显然是在模仿她的笔迹练字,并不是很像,却看得出是在尽力模仿了。 “你从哪里找出来的?”青瞳疲惫地揉揉脸颊,“我都忘了。” “是姚公公帮我找出来的。”赵如意小声说,“姚公公说陛下八岁的时候,字就写得很好看了。” “谁说的!”青瞳失笑,“我小时候就因为字写得不好,还被太子哥哥笑话气得半死,我们打……”突然她的声音停住了,一股说不出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一时间什么话也不想说了,记忆潮水一般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过了许久,她才挥挥手,说了句:“你自己写吧,开始的时候都写得不好,多练习一下就好了。” 赵如意流露出好像要说很多话的眼波,潋滟动人,最后却垂下头,只说了句“谢陛下”,声音还微微有点发抖。 青瞳摇摇头,告别他走出南书房。走出一小段路,又觉得没力气走了,吩咐备辇,她坐在路边等着。远远地,看见南书房中赵如意还在练字,他一丝不苟的影子打在西窗上,正好能让她看见。青瞳知道他是坐在陈文远的桌子旁,如果是坐在她的椅子上,影子就应该打在另一面,自己坐在这里就看不到了。 第114章 偷羡鸳鸯(14)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些无谓的东西,南书房虽然不是太和殿,但是她坐惯了的椅子还是没有人会去坐,只有花笺偶尔用过她的桌子写字,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空着的。陈文远每天都要在南书房撰写《起居注》,所以他有一张桌子放在侧面,别的臣工偶尔需要用一下笔墨,也都是用陈文远的桌子。赵如意从小谨小慎微地生活,这些小细节他自然会注意到,所以坐在这个座位很正常。 那一晚,青瞳一夜也没有睡着,记忆里满满的都是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候她有妈妈、有太子哥哥、有花笺,还有……离非。 从那天起,青瞳再也没有晚上去过南书房,有些东西封在壳中已经太久了,露出来已经不能适应。 有一天,青瞳走到南书房她的桌案旁坐下,正准备看书,突然见到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点,用手指推开,原来是一滴不小心滴下的墨迹。她批奏章用的是红色的朱砂,这墨迹显然不是她留下的。皱了皱眉头,又见面前铺开的宣纸影影绰绰有些黑色痕迹,像是有字迹在下面透出来。她掀过两张,果然一张写满黑字的纸出现在下面,上面用熟悉万分的字迹写着一篇窗课—— 高祖询煊子:“孤可称英雄乎?”煊子曰:“世人所谓之大杰,为一己之志耗万民之力而志成,世人所谓之巨恶,以一己之欲驱众生之命而其欲不得。英雄乎?恶人乎?在于成败之间,陛下之志即成,可称英雄也。” 英雄与否,以杀人之多寡而论,岂不惊哉?然者,纷纷乱世,人如草芥,非此不足以复现红日矣。是故,英雄者当以心论,心有一家则一家可得,心有一县则一县可得,心有天下则天下可得,若心中只有自身,则全身未必可得…… 青瞳看得几乎呆了,这是她的字迹、她的文章,丝毫没错,但这是小时候给太子代写的一篇窗课。她还清楚地记得,这篇窗课让太傅对太子多加赞赏,太子哥哥高兴至极,将东宫花圃里的芙蓉花都摘了送给她。谁知青瞳见了这么多花,说还不如送她一只烧鸡来得实惠,惹得太子哥哥大大鄙视,嫌她煞风景。 青瞳的眼睛里慢慢流出了一滴泪水,太子哥哥,年纪那样轻就死了。如果当初她小心些,或许他就不会死,那么现在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就是他。她也就不用孤孤单单的,眼看着自己从里到外,从表情到良心,都一点点变硬了。 是谁做了这个恶作剧?是谁打碎了她的壳,让她必须面对?青瞳擦干眼泪,却见这篇文章墨痕光亮清晰,显然是刚刚写好的,并不是从库房翻出来的样子。 “缘荷,这个是哪里来的?” 缘荷福了一福,笑容满面地道:“是如意郎写的,他想请陛下看看他现在的字写得好不好了。奴婢把纸垫在底下,没想到陛下一下子就看到了。如意郎一直没有机会见到陛下,急得不得了呢。” 谁知青瞳啪地一拍桌子,喝道:“谁让他学我写字的?学我写字就能讨好我?让他别忘了他自己是个男人。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怎么去讨好别人,我看他这一辈子也别想出息了。让他去乾元宫当差!” 乾元宫在内宫东北比较偏僻的一个角落。青瞳住在后宫里离禁门最近的乾清宫,方便她上朝,罢朝以后,她大部分时间是在处理政事的弘文殿、含元殿,晚上回去歇息也很少超过乾清宫范围。赵如意去乾元宫,基本就不会被她见到了。 缘荷吓得脸色雪白,伏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道:“陛下说让如意郎好好练,奴婢以为……奴婢就……” 青瞳哼了一声,道:“你愿意帮他的忙,你也去乾元宫好了,还在这南书房做什么?想去自己和花笺说去,我成全你!”说罢拂袖而去。 缘荷眼圈一红,终于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青瞳这可是冤枉她了,她做这些事,并不是自己喜欢赵如意,而是帮着赵如意吸引青瞳的注意。 缘荷还记得她不小心闯了祸以后,在船上发抖地等着可怕的命运,桥上那么多高官大人,只有那个公主站出来很刻意地将众人的视线引开。从那之后,她被花笺分配到青瞳常常会来的南书房,就一心一意为了她好。眼看着青瞳那么辛苦,眼看着她年华在繁重的政务中悄悄逝去,如今她终于带回一个人了,还是美极了的一个人。 看着他因为皇帝的一句鼓励,便彻夜不眠地练字,看着他只要写得和皇帝再像一点儿,便从心里往外喜悦的样子,缘荷简直比他还高兴。现在缘荷也不知道,她错在哪里…… 二十三、纵马 这些青瞳当然不知道,她现在正为一件极其堵心的事情烦恼。南华州总兵和南诏士兵一接触,刚有败象,竟然就弃了军队自己跑了。南方的驻军一向不被朝廷重视,装备和人员素质都只是勉强,青瞳对他原本没有太大指望,可也不能这么窝囊。 这是战场上的第一个逃兵,绝对不能轻饶了,可惜又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有大臣提议将他全家抄斩,青瞳命人将他的家眷先关押起来。别人也就罢了,这个逃兵的父亲是朝廷退下来的官员,生平很是廉洁,为了这么个逆子死了实在可惜。可是不杀,又怎么让其他奋勇杀敌的将士心理平衡? 南华当地居民得知朝廷将这个老先生抓了起来,竟有许多人准备长途跋涉来京都作保,后被南华太守劝了回去,但是乡绅民众一起签名的万民伞却快马递到京都了。青瞳索性就命这个老先生协助镇守南华州,这个处理方式赢得了民心,一时间南华人民的士气很是高涨。 可惜这个老先生的威信对敌人没用,他根本没有领兵的能力,南诏还是气势汹汹地紧逼过来了。新任的南华州总兵请求朝廷派兵支援,青瞳犹豫了许久,提起笔来,命南华州总兵暂时固守。西南路总共就霍庆阳那么一点机动兵力,还得用来堵截困在骁羁关上的铁林军,这个老先生有威信,固守待援还是可以坚持些时日的。而这道旨意的措辞却要斟酌,不能让他冒进,也不能打压了领兵之将的傲气。 正写着,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声,青瞳被这越来越大的声音打扰,手一顿,奏章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朱砂长痕。她皱眉道:“外面吵什么呢?” “陛下。”姚有德神色慌乱地走进来,“赵如意的马惊了,正在宫中乱窜。” 青瞳不悦道:“他是什么身份,怎么可以在宫中骑马?谁给他的马?” 姚有德脸色发白,结结巴巴道:“是老奴给的……上次陛下说他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老奴问他,前日他说想骑马,老奴就把他领到马厩,让他自己选……陛下恕罪!” 青瞳见这个从小就认识的老人被她吓着,遂放缓了语气道:“确实是朕嘱咐的,怪不得公公。不过骑马也要去校场,在皇宫之中横冲直撞,毕竟不成样子,姚公公你多多提点他些。” 姚有德道:“本来是在校场练习的,可是马儿惊了,从校场里跳了出来,到处乱跑。赵如意还在上面,下不来!” 青瞳一挥手:“叫侍卫帮忙拦下来,他没骑过马,还能在惊马上面坐得住已经不容易了。” “是!”姚有德躬身退下,青瞳重新拿起笔再写奏章。 谁知外面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还夹杂着侍卫呼喝的声音:“这边……这边……” “向你那边冲过去了,快拦住。” “好,张大哥骑上马背了……哎呀,小心,张大哥掉下来了。” “好大的力气。” 青瞳写不下去了,将笔放下,叫道:“方行舟!” 过了一会儿,方行舟才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青瞳不悦道:“怎么回事?你们这么多会功夫的侍卫,一匹马也制伏不了吗?” 方行舟躬身道:“那马的力气很大,侍卫不敢伤了御马,一时间还拦不住。” “他可真会挑,第一次骑马,就挑匹最烈的马。”青瞳道,“马毕竟没有人命值钱,让侍卫动手拦住,就算伤了马,朕也不责怪就是。” 方行舟吞吞吐吐地道:“可是……如意郎骑的马是……是……” “是什么是,有话快说!” “是……胭脂。” “胭脂!怎么会是胭脂?”青瞳霍然跳起。她一脚踢开面前桌案,向外走去。方行舟急忙跟上来,弘文殿外面的侍卫和内侍从皇上铁青的脸色得知,这次出的事不小。 赵如意绝对没想到自己在众多的马中挑了一匹什么样的马,他只是见它和其他的马都不一样,见了人也不骚动。赵如意接近它,它就静静地等着,静静地凝视着靠近它的人,好像想看看这人要做什么。于是这匹白色带着胭脂红斑点的马立即吸引了赵如意的视线,他忍不住把手伸向了这个美丽的生物。 他把它一直带到校场里,马儿仍然是静静的,看上去温顺无害。赵如意丝毫没有想到,当他用一个舞蹈里的上马动作,纵身跃上马背的时候,那马儿竟毫无征兆地发起飙来,轻轻松松就将他从背上甩了出去,如同抛出一个球。亏得赵如意有极好的身体柔韧性,肢体先于头脑做出反应,在半空中一个转折卸去力量,踉踉跄跄地站在地上。 “这畜生发起疯来咋没一点声音?”守卫校场的一个侍卫骂道,上前想帮赵如意制伏胭脂,“如意郎,要不给您换一匹?” 赵如意摇摇头,从心里生出一种倔强的情怀。我是男人,被一匹马闪了一下就退缩了吗?于是他小心上前,拉着胭脂冰河般雪白顺畅的马鬃,等着它情绪稳定下来。这几乎不需要,胭脂没有丝毫情绪不稳定的样子,还是和刚才一样,静静地看着靠近自己的人,静静地看着他还敢做什么。 赵如意突然跃起,只一瞬间就骑上马背,侍卫一声“好”还没有出口,同样只一瞬间,他就看见赵如意画着一道完整的弧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这一次赵如意突然,马儿比他更突然。没动之前,他并没感到马儿有一点要动的意思,没有蹄音,没有吼叫,就那么突然一下,完成了它的目的。 赵如意听见陪着他的那个侍卫惊叫的声音,不顾自己摔得头昏眼花,猛然冲上去揪住马儿河流般的长尾。却见到马儿抬起后蹄,团身,再伸展的动作,如同他的舞蹈一般优雅,然后就是重锤击中石头一般的大响,赵如意被它轻轻松松地蹬飞出去好远,再重重地落在地上。然后就是重复地上马,落马,再上马,再落马…… 天昏地暗,赵如意又一次毫无反抗之力地躺在地上,这是第几次了?十次?十一次?这一次格外重,便是身手灵活的少年也没来得及防备。他的脑袋先于身体落下,在校场被无数马匹踏得硬如青石的地上撞出了一声巨响。 好像有两只手伸过来,要将他抬起,还有声音焦急地叫唤他的名字:“如意郎?你怎么样?快来人帮帮忙,抬起来送去太医院。” 赵如意咬着牙说道:“我没事,放下我吧。” 他先凝神一会儿,等头不觉得晕了,才重新在胭脂面前站起来。胭脂这回微微收拢前蹄,它感到了紧张。不知为什么,一个看上去很单薄的人类,却让它感觉有点紧张了。 第115章 偷羡鸳鸯(15) 这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损害了它的骄傲,所以当赵如意深吸一口气,看准了缰绳再一次跃上马背时,胭脂猛然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它骤然愤怒了。赵如意第一次感到了马儿肌肉的抖动,带着韵律的抖动。然而这一次,赵如意是有备而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揪住缰绳,用他能带动身体跃起一丈高的双腿狠狠地夹住马腹,如同钉在马上一样结实。他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绝不放手。 胭脂几个跳跃还不能甩下身上的人,就疯了一般在校场里跑起来。赵如意把缰绳紧紧地在手上绕了几圈,咬牙坚持。他没骑过马,却听人说起过驯马的诀窍。没被人驯服过的马确实是不愿意驮着一个人的,但只要你坚持住不放手,把它的力气耗光,它再也跑不动了就会自己停下来,从此变得温顺。因为马会接受不能甩下你的事实,不能征服就会服从,这是马这种生物血管里流淌的规则。 大概跑了十几圈,胭脂停了下来。赵如意刚要大喜,以为驯服了这匹烈马,谁知胭脂转换方向,前腿绷紧,后腿塌了下来。赵如意身体后仰,突然觉得马儿不对了,它的前腿胛骨抬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它的臀部肌肉绷得似乎马上就要断裂,它的腰腹因为过度积蓄力气而拉得又细又长,它的身体却突然收紧,反倒变短了很多。 电光石火之间,赵如意突然明白了,一切肌肉的改变都是为弹跳做准备的,胭脂这是要跳起来。可面前就是校场高高的围墙,胭脂要跳到哪里去,撞墙? 赵如意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胭脂已经后腿蹬地,猛地跳了起来。围墙在面前飞速接近,风如同弩箭一般打在脸上,赵如意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发现自己已经到围墙的另一边了。 这一跃轻易征服了校场围墙的高度,比赵如意跳舞的时候要高出很多,难以想象,马儿沉重的身体怎么可能跳起这么高。没等他为这一跳喝彩,胭脂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随即用比在校场中更快的速度,在皇宫中猛跑起来。它穿过校场的绿荫长路,穿过宽阔的猎场,穿过由很多人守卫的禁门,穿过遍地幽草的花园…… 胭脂越跑越快,什么样的路都被它征服,风也被它抛在脑后,守卫校场的两条腿卫兵更不在话下。它的四肢绷到极限,腿和马腹几乎成了一条平行的直线。谁也没有见过跑得这么快的马,它那雄壮的超过马儿应有极限的伸展,简直要把自己撕扯成两半。 这是名副其实的腾空飞奔,几乎每一下着力,都能让它的四蹄在短时间内同时离地,飞一般地奔驰。胭脂自己也没跑得这么快过,从那次在渝州战场上口鼻喷血地退下来,马医说它伤了筋脉,今后再也不能全力奔跑了。青瞳就将它带回京都,困在马厩里,每天只在很小范围内让它走走,胭脂自己都不记得,这样纵情地跑是什么滋味了。 现在它的嘴角也全是血迹,那是被赵如意用缰绳勒出来的。坚韧结实的牛皮缰绳,一边深深陷入人的手腕,一边狠狠陷进马的嘴角。它明白人勒缰绳是用疼痛提醒它停止奔跑,但是它无法停下来,它是那么渴望奔跑,生于草原的骏马,怎么能让它不奔跑? 二十四、往事 赵如意艰难地悬挂在马腹一侧,牛皮做成的缰绳深深勒进他的手腕,如果你能在飞一般的马背上,看清楚那道缰绳勒出来的痕迹,你会怀疑它已经勒进了赵如意的腕骨,卡在骨缝里。 胭脂不满意他将落不落带来的不平衡,奔跑中时不时甩一下身子,让他悬挂得更加艰难。他的半边身子已经落在地面上,地上的泥土在他身上着了火一般的摩擦,片刻土中就带了红色,红色越来越多,渐渐触目惊心。 “放开缰绳!放开缰绳!”四周许多人在冲他大喊,然而在这匪夷所思的速度下,赵如意还没有失去理智,他相信自己放开缰绳之后,立即就会被摔死。 “快拦住!糟了,这畜生要往御花园里跑。” 前面是御花园了,马儿美丽的大眼睛眯了起来,皇宫中难得的一片青翠在它眼中变成了草原,于是它冲着那片青色义无反顾地扑了过去。 为了增加情趣,御花园的主道是用细碎的鹅卵石铺成的,一上了石子路,赵如意立即一声惨叫,在这样的高速下,圆滑的石头竟然变得比利刃还可怕。利刃只能划开一道口子,可是这圆滑的石头撞在已经磨破的伤口上,却似乎要生生剜掉他一块皮肉。他的身子被拖着闪电般在石头上磨过去,身后是一条摊开的血路。 御花园曲曲折折的道路不是给奔腾的骏马准备的,胭脂的脚步不得已慢了下来,这是赵如意最后一个主动放开缰绳的机会。可他不知从什么地方生出一股傲气,不放,就是不放!这匹马被他当成了冥冥之中的命运,命运对于他来说的确艰难,但是也第一次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跑吧!赵如意暗暗对自己说,你总有累的时候,总有停的时候,无论如何,我今天就要比你坚持得更久。 胭脂回头看了他一眼,它有点被赵如意吓住了,这个半身是血的纤弱人类,居然比以往遇到的任何一个比他高大的人类都难缠。它甩了甩头,猛地一蹿,又继续向前跑去,不相信这个孱弱的两足动物会比它更有耐力。 于是越来越多的血流在地上,赵如意吼叫起来,他也说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不放手,就是不放手!他咬着牙想,磨去了皮就是肉,磨去了肉我还有骨头。不放,我不放! 嗖——一枚铜钱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飞了过来,绷得紧紧的缰绳从中断开,一人一马立即分开两处。人毫无悬念地摔了下来,又向前翻了两个跟头,这才软软地瘫在地上。马儿在惯性的带动下,四蹄腾空蹿出去十丈,也停了下来。然后它转过身又扑了回来,以它以往对敌的习惯,高高地抬起前蹄,向着赵如意的脑袋狠狠踏下。 “胭脂,停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箭一般蹿过来,将手伸向胭脂的前蹄,“靠,让你停不停,要老子再举你一次?” 胭脂后退一步,避开了任平生的手。任平生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瞎了眼的才说这是惊马,它明明清醒得很,哪里惊了? “别看着了,找两个人抬他。”任平生指了指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如意。 在任平生身边的几个小太监,看着石子地上被赵如意的身体开拓出的血路,毛骨悚然。正当他们研究要从什么地方下手,才能把这一团泥血混合的东西抬起来的时候,他竟然一声不响地自己站了起来。他的衣服已经在沿途碎成粉末,半边身子是红的,半边身子是白的。头发也不见了一边,只剩下磨断的发根参差地耸立着,就像坏了一半的布娃娃。 人们都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艰难地挪动脚步,来到胭脂身边,看着他艰难地、几乎是不可能地往马背上爬。人人都相信,现在哪怕是最温顺的马轻轻一动,他也承受不了,他必然会被再次抛下来,就像扔下一袋垃圾。 然而如此骄傲的胭脂这次却没有动,它静静地看着那个人靠近,静静地看着他颤颤巍巍地抬起那条完好的腿……不行,受伤的腿留在地上不能吃力。他又艰难地转身,拖着血肉模糊的半个身子一寸寸挪动,直到转到马的另一侧。看上去这短短的一段路已经耗去了他全部力气,然而他却还是吸着气,将血糊糊的腿抬起来,努力地、坚定地、一点一点地举到了马背上。 似乎是对这个对手产生了敬意,胭脂竟然没有动,任由他爬到背上。两只被缰绳勒得血迹斑斑的手抓住胭脂背上的长鬃,赵如意俯身趴在马脖子上,狠狠地叫:“跑啊!你跑啊!”然后他像一头野兽一般,用尽全身力气,一口咬在胭脂的脖子上。似乎在发泄他多年来的愤懑,似乎在控诉命运的不公,也似乎在对这个世界宣誓,从此以后,不要惹一个叫赵如意的人。 胭脂吃了这样的痛竟然没有动,它发出一声长长的叫声,不像马一般会发出的嘶叫,更像神秘的吟唱,满园子被侍卫骑来追捕它的马也一起跟着叫了起来。声音传递出去,更多的马一起长长地响亮地叫起来。 “跑!”赵如意松开血糊糊的嘴巴,冷冷地喝了一声。 胭脂后腿一弹,飞快地跑了起来。它跑得仍然很快,却不是刚才那样燃烧生命的跑法,而是正常的一匹马驮着一个骑士时应有的速度和稳健。赵如意,是胭脂接受了萧图南和青瞳之后,第三个被允许驾驭它的人。 赵如意远远地看见青瞳了,他那痛得颤抖着的脸上露出真心的微笑。她来了,来看自己,她丢下那么多事情,专为了看自己。 他用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一拽缰绳,让胭脂嘶叫着抬起前腿。他残破的身子尽量在马上挺直,像一个真正的战场将军一样,大声道:“陛下,如意学会骑马了。”赵如意一拽缰绳,一缕明显的血迹从胭脂嘴角流了出来,一直淌到它的胸口。 “下来!”青瞳眼中冒出熊熊火焰,她的眼睛锁住胭脂嘴角那一缕鲜艳的红,那一瞬间,她甚至根本没有见到马背上的人更加血肉模糊。“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骑朕的胭脂?”青瞳恶狠狠地伸出手,只想将他推到地上再狠狠踢一脚才解恨。马医已经说了,胭脂受了内伤,要是再尽力跑随时都有可能送命。她平时骑马也不敢骑胭脂,赵如意居然敢骑,居然敢将胭脂的嘴角勒出这么深的伤口来。 手要碰到赵如意身体的时候,她终于正眼看赵如意了,顿时被这个身体凄惨的样子震惊了。她这一手推下去,绝对找不到没有伤口的地方。青瞳的手伸出一半变成拳头,在空气里虚捶了一下,转身道:“来人,送他去治伤。” 赵如意的身体瞬间凝固。他习字,皇上说他为什么不像个男人;他骑马,皇上说他是什么东西!这还是那个虽然高高在上,却愿意俯下身温和地对他说“还叫如意,你可愿意”的人吗?这还是那个眼神闪亮,大声对他说“即便从此不能唱歌了又如何?也不耽误你变成一个伟男子、大丈夫”的人吗?这还是那个卸下华丽的衣装,用带着浓浓倦意的语气安慰他“开始的时候都写得不好,多练习一下就好了”的人吗?赵如意终于领教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喜怒原来是那么无常。 为什么会这样?以前学什么,都是别人逼着他学的,他没有一样喜欢过。现在都是自己想学的,皇上说他字写得不好,他就一夜一夜地练习。不知道皇上为什么不喜欢他练字了,他就学习骑射,想要像个男人。怎么样才能像个男人?会骑马会射箭,还不行吗?活了近十五年,这是生命中第一个关心他的人。他是那么珍惜,那么希望得到赞赏。 他再也没有支撑这个身体挺立的力气,软软地躺在地上,任由侍卫将他抬起。他的目光死气沉沉,送到医馆还是送到地狱,仿佛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姚有德叹了口气,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如意,你也别难过,皇上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责罚你的。不过也难怪皇上生气,这匹马,你确实是动不得的……” 甘织宫的执事,现在已经升为三个总管太监之一的程志也叹了口气:“这是西瞻振业王萧图南的坐骑,除了陛下,整个皇宫里,你是第一个骑它的人。” “振业王是谁?”赵如意突然沙哑着嗓子问,“陛下很看重他?他比我强很多很多吗?” “这傻孩子,竟然要和振业王比。”程志摇头道,“那是统领西瞻全部兵马的振业王啊!说起这位振业王啊,和我们陛下的渊源可就……” 马上吟成促渡江,分明闲气属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花冷回心玉一床。 添哽咽,足凄凉。谁教生得满身香。只今西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 第116章 天限南疆北界(1)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千谋万虑,怎敌他,天限南疆北界? 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社稷大事,只成门户私计? 昔年决然不顾去,一时无奈,万般无奈,如今也学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情波愁海无际。 正好长驱,如何反顾?英豪莫自弃。云牵狂风,舟遏怒浪,多情雄鹰飞不去! 一、困兽 大苑,青州骁羁关。 “开出多少路了?”萧图南紧了紧披风的带子,问面前跪着的中年人,凛冽的朔风让他都觉得有些寒冷。 “报告老爷,五、五里……”这个老实巴交的青州农民哆哆嗦嗦地回答。 “你知不知道骁羁关北麓一共长多少里?” 那个农民更加害怕:“长官说了,是……是……两千七百多……” 已经是困在山上的第十日了,有可能下山的办法都试了试,放火也试过,放石头也试过。可惜这些灌木异常顽固,哪怕是倒上烈酒再放火,也只烧一小会儿就熄灭了,浓烟倒是呛得人支持不住。 西瞻士兵把一人高的巨型礌石从高处放下,这般惊人的力道便是千年古树撞上也该倒了。可惜灌木弹性惊人,开始还砸倒一片,很快那块大石就陷进去一动不动了,算算只开出了十几步路。最后只好采用最笨的办法——砍树。然而十日过去,路却只开出五里来,平均两天只开出一里路。这还是在萧图南从青州抓来五千劳力,在西瞻军看守下昼夜不停干活的前提下。 其实五千人中能排在第一线砍伐的人只有两百多,其余人就只能碍于地势所限,跟在他们身后收拾砍倒的残骸。每隔半个时辰就换下一批筋疲力尽的人,昼夜十二个时辰,没有片刻停歇。十天下来,这些平时种地的人已经配合得很好了,前面砍倒灌木,后面立即收拾平整。他们身后留下的直接就是可以跑马的平直道路,连可能扎到马匹的小刺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质量是不错的,但是速度远远不能让萧图南满意。 “按照这个速度,你们也不需要砍伐灌木了,等明年春天,路上的冰自己就会融化。”萧图南淡淡地说,“所以,我也用不着你们了。来人——拖出去砍了!” 早有两个亲兵过来,拖起那个不住求饶的苑人,带到门外一刀砍下脑袋。其余被强迫拉来做工的苑人鼓噪起来,萧图南眼睛都不眨一下,命人连着杀了五十多个,最后别说喧哗鼓噪之声,连敢抬头看这些西瞻魔王的人都没有了。中原几千年礼教培养出来的大苑顺民,都在屠夫刀下低着头安静无声。 可是怕并不能让砍伐灌木的速度快上多少,反而因为急进,摔死了十几个征来的民夫。骁羁关的通道还是像蜗牛一样,一寸寸地缓慢向下延伸。 第十六天,砍伐工作终于突破了个位,达到十里路。而山下的营盘却越来越多,显然大苑的援军正不断赶来。萧图南干脆守在骁羁关上,青州的事情整个交给孙阔海,显然他也很着急。振业王的焦急感染了士兵,每个人都恨不能一下想出办法来。每天都有士兵自发地试着用各种方法往山下走,每天都有人因此摔伤摔死。 有一个铁林军的小头目想出个办法,将一千个大苑人首尾相连绑成一串,一串串铺在路上,然后让西瞻士兵从他们的身上踩过去。他目测了一下冰道的宽度,认为有十几串就差不多了。如果一千个人的长度还不足以到山下,可以在最下面一个人的地方钉上桩子,然后把这一串人首尾颠倒地甩下去,又是一条现成的人串。按照他的设想,这样重复几次,西瞻士兵就可以下去了。这个四肢远远比头脑发达的西瞻小队长,把主意和自己小队的成员说了一遍,其余十几个同样头脑简单的士兵一致觉得这个主意甚好。说干就干,他们就趁着换防的时候下山抓人去了。 青州被攻破后,西瞻人将年轻力壮的男人集中在一处,一部分赶到山上做工,一部分分在几个地点关押起来,而看上去像战场上溃兵的人则一律处死。现在青州空了一半,剩下的也都是老弱妇孺,反抗偶尔也是有的,但是五万正规军都不是这些铁林军的对手,普普通通的居民更没有多大的能力。抓些苑人做事,青州的西瞻士兵当然帮助他们,所以第一批一千个人很快就被抓上山来。 这些俘虏本来就是每十个人被绑在一起的,只需要将这些已经串好的人,再连接在一起就可以了。西瞻士兵先在骁羁关岩石上钉上桩子,然后将队伍前头最强壮的人绑在桩子上,其余人被赶到流着水带着冰的通道上。一阵脚步错乱中,人人立足不稳,全都滑倒在地,立即在亮白色的冰道上,铺出一小段穿着不同衣服的人道来,速度果然极快。 一个西瞻士兵踩在人身上跑了几下,兴奋地叫道:“不滑!”全然不顾脚下人喊叫的声音。 真的把人串铺上了,小队长才发现自己先前估计有误,一人宽的不滑通道对于整个冰道来说就像一条细线,照这样看,十几串人肯定不能铺满冰道。不过这对于他来说并不算问题,十几串不行,那就一百串好了,一百串不行,那就两百串好了。大苑人多得很,足够用。 可惜这个小队长还没来得及把自己的伟大设想报告给上头,就出事了。这一串人根本不是一千,而是先用了一百个人做实验,即便只有伟大设想的十分之一,最上面那个人已经承受不住九十九个人的体重挂在自己身上。在他的惨叫声中,身子被活活撕裂成两半,身下那一串手脚被缚、毫无自由的九十九个人,便飞快地向山下滑去。在山石的撞击下,不断有人发出惨叫,活的死的连在一起,没过十几里路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果然很快,眨一下眼睛的工夫,一百个人就只剩下半个了,在桩子上肠折肚断地瞪着他们。他身下拖出一条极长的红色血线,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他自己肯定没有这么多血,那是一百个人留下的痕迹。不过在不断流淌的河水冲刷下,血迹正在迅速变浅,很快就看不见了。 其余九百个差点就遭受同样命运的人感同身受,纵声大叫。还有一些大概觉得到了反不反抗都会死的时候,尽管双手被缚,还是奋力向西瞻士兵冲了过去。大苑五千个正在砍树的人也鼓噪起来,刚刚抓上来的俘虏也罢了,这些砍树的人手中可是有刀的,要是让他们暴动,西瞻士兵难免会有损失。 看守这些人干活的西瞻士兵立即紧张起来,大声呵斥,附近的士兵发现不对,迅速跑过来支援。西瞻人战斗经验丰富,反应极为迅速,这边喧哗声刚起,那边弩箭队就在队长的带领下赶过来。在奔跑的过程中刀出鞘、箭上弦,赶到的时候已经个个杀气腾腾,呈扇面将五千人逼于一处,稍稍发现不对,立即就是万箭齐发。 “干什么呢?”萧图南骑着马过来,这一小撮地方突然发生的骚乱让他意识到有事发生。 小队长也明白自己闯祸了,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说了一遍。直属管辖他的中队长正好陪在萧图南身边,气得上前抽了他一鞭子。又和萧图南不停道歉,说这个小队长作战极其英勇,小伤不算,足以致命的伤就有过三次,请王爷看在他以往的战功上,原谅他吧。又对着小队长吆喝:“浑球!脱下衣服,给王爷看看你肚子上的刀疤。” 那小队长毫不反抗,立即在雪地里脱下衣服,露出肚子上足有一尺半长的伤疤。从正面看,这道伤疤贯穿了他整个腹部,想必当时这一刀差点就让他变成了两半。 他又在中队长的命令下乖乖仰起头,给萧图南看几乎贴着喉咙的一个深深的圆形伤疤,战场上下来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弩箭所伤。他憨憨地笑:“还有一处在下面,要脱了裤子才能看到,王爷请等等。”说着就要解裤带。 中队长上前一脚将他踢倒在地,转身对萧图南赔笑道:“台吉,我回去一定狠狠抽他一顿鞭子,这件事……” “为什么要打他?”萧图南神色如常,淡淡道,“我觉得他很好,大苑人这么多,何必用我们自己的士兵做试探?通知大家,以后谁想出办法都可以像他一样试一试。” 拙吉在他身边吓了一跳,施了一礼,道:“王爷,这……”他想着措辞,道:“让弟兄们上阵厮杀自然是可以的,可是动脑子想办法就……草原上绝少有这么高的山,应付山路,我们没有经验,想出来的办法多半也和他差不多……这么随便杀下去,大苑人只怕没心思砍伐灌木。” “我并不是真的指望他们想办法。”萧图南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拙吉,你说得对,我们西瞻人没有和高山冰河打交道的经验。不过我想,大苑既然能有想出这个计策的人,就应该有能破解这个计策的人,我们让大苑人自己想办法。” 拙吉一愣:“征集办法?恐怕他们就是有办法也不会甘心献上来。” “就这么杀下去,怕死的自然就能想出办法了。如果一直没有人想出办法,就一直杀,杀光了整个青州的人还没有办法,把尸体扔下去也填平了山谷,我们一样能下去。”萧图南声音淡淡的,丝毫不带血腥气。 二、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变得有些让人沮丧,不是被杀的人沮丧,而是那些杀人的人觉得沮丧。就算千百年来习惯了弱肉强食的民族,也不觉得毫无目的的杀戮有趣。 能想的办法差不多都执行了一遍,除了让河水短时间内从白色变成红色,没有起到丝毫作用。后来有一个将领根据萧图南的思路,想到了要利用广大人民的智慧。他先请来几位同僚一起判断,然后命人抓过十个俘虏拉到一边,一个个问俘虏有没有办法。 没有?那杀了,下一个!还是没有?杀了,下一个!胡说八道的——杀!试图骂人的——杀!直接吓晕的——杀!十个人都杀了?大苑人都是猪吗?这么多天,连个有脑子的都没有?收拾收拾尸首,再换十个来!等他自己都不记得是第几十个人的时候,终于逼出了劳动人民的智慧。 地上有两个新砍下来的脑袋,当刀架在第三个人脖子上的时候,这个黑瘦的中年人没命地叫起来:“我有办法。大人,别杀我,我有办法。我是打鱼的,小人家附近有个小湖,不分冬夏都能捞着鱼。” “老子没时间听你放屁,你可以去阎王爷那里接着打鱼了。” “不,大人,这就是我的办法。”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道,“冬天湖水结冰,要在冰面浇上热水,冰才能化开。水够多,一尺两尺厚的冰都能化开,道上这么薄一层冰,肯定没问题。” “这个办法我试过了。”拙吉温柔地说,“热水浇上去只能化开很短的时间,最多走过去几十个人,地面就又结冰了。可我们有四万人,来不及,后面滑倒的人还会把前面的人撞下山去。” “这……” “你还有别的办法吗?没有的话,你就可以死了……”拙吉的声音还是很和缓。 “不,别、别杀我。西瞻大人,老爷。” “这是没有用的。”拙吉摇摇头,冲士兵一挥手,“下一个。” “我还有办法,这个办法肯定可以。”这个男人嘶叫起来,“浇上热水……不,我还没说完。趁着水将冻未冻的时候,在上面撒羊毛、干草、碎布,热水就会把这些东西冻在冰面上,只要杂物够多,冰就不滑了。” 几个西瞻将领眼睛全都一亮,以水制水、以冰制冰,这个办法果然没有想到。拙吉皱眉道:“可是冰面上还在不停地流水,你这杂物铺上去,一会儿就又冻上了,还是会变得很滑。” “不会,不会,这河水浅得很。”生死关头激发了这个渔夫全部的智慧,“多撒点干草、羊毛,冻上以后冰面会加高。只要不把整个冰道都铺满,两边各留下一条沟,水就会从沟里流下去,不会再上冰面了。” 这次全部的西瞻将领都露出微笑,拙吉道:“你们找人试一下,我去禀告王爷。”水往低处流,的确,应该没问题了。 找到了办法,连日来低迷的气氛又振奋起来。西瞻士兵热情地烧水、抬干草,暂时逃得性命的俘虏们战战兢兢地在一旁远远看着,和西瞻士兵一起祈祷这个方法能奏效,免得这些恶魔继续杀人。 当第一锅热水洒在冰面上腾起了一阵白雾,几乎毫不停留地就下去了,冰面反而向下凹了一块,引得更多河水涌了过来,热水转瞬就变得冰凉,片刻之后,又重新结上了和原来差不多厚度的冰层。西瞻士兵嘴巴刚刚笑开,又愕然停在这个表情上,感叹几乎不可征服的大自然之力,俘虏中有人已经忍不住低低哭泣起来。 “号什么?接着给老子想办法,想不出办法,都得死。”西瞻士兵咆哮起来。 他正在大叫,耳边突然传来声音:“放干草。” “妈的,热水都没有了,放干草有什么……王、王爷!”西瞻士兵扑在地上,“王爷,小人不知道是你……” 萧图南摇摇头:“没事,如今在青州的都是我萧图南的兄弟,这里只是战士,没有王爷。你先用手扶着,把干草放上去试试,不一定要热水能冻住,冷水也能。” 西瞻士兵大声答应,抱了一大捧干草按在冰道上。河水冲上干草,立即就结上一层冰花,还没有从一数到十,一大捆干草就结结实实地冻在冰面上了。地面一高,再流下来的河水果然绕过这块高地,从两边流过再重新汇合。这个西瞻士兵欢呼起来,一站起身,裤子撕碎了一块留在冰面上。原来他刚刚跪着一膝扶干草,水流就将他的裤子一起冻上了。 萧图南点点头:“看来布料也是可以的。成了,传令下去,收集羊毛、布匹、干草,我们五天后下山。” 很快全青州的羊都被剪了毛,所有牛马吃的干草也全部被征集起来,如果谁的家是茅草屋,那么对不起,你的屋子被征用了。青州市集原本的皮匠作坊、绸缎布庄早就没人经营,在西瞻人的逼迫下,青州的女人把大匹大匹的绸缎布匹剪碎了装进大筐,再由男人们抬着上了骁羁关。 第117章 天限南疆北界(2) 西瞻人对付俘虏很有经验,他们知道一个州的居民如果都拼命,那是不得了的事。所以骁羁关上的消息被严密封锁,还在山下的人不知道山上每天都死掉大批的人,还以为和大苑朝廷的徭役赋税一样,他们要出的只是力气和财物。大苑的徭役只有比这更重,人民早就习惯了各种名目的压榨,让他们误以为能活下去,他们就会对一切都顺从。 各种长纤维的能在冰中立足的物品,源源不断从青州运到骁羁关顶,再从麟州方向铺下山去,道路在飞快地延伸。 什么事情都一样,找对了方法,速度就可能快得惊人。上百个大苑人排成一排,不断踩着已经铺好的道路,从身后接过别人递来的筐子,然后将筐里千奇百怪的东西摁在冰面上,十次呼吸的时间就妥了。 这对于大苑的农夫来说很容易,就像插秧。砍伐灌木的时候,他们最多只能将手里的砍刀疯狂挥舞半个时辰,之后再怎么鞭打也无可抗拒地慢下来,让一旁监视的西瞻士兵对大苑人的体力鄙夷不屑。但是这个如同插秧的动作,每个熟手的农民都可以干上一整天而丝毫不慢。那一双双穿花蝴蝶般上下翻飞的手,又让只会骑马放牧不会弯腰种田的西瞻人目瞪口呆。 只用了三天两夜的时间,色彩斑驳的奇怪通道就延伸得足够长,再干下去守在下面的苑军就发现了。 大苑劳工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掩盖不住,最初设计串人体糖葫芦失败的那个西瞻小队长终于忍不住了,奇怪地问前来巡视进度的拙吉:“大人,为什么这些苑人这么高兴?通道修好了,我们不就能冲进他们的国家了吗?我们是要把他们整个国家都灭掉,他们怎么还那么卖力地干活?还那么高兴?” 拙吉带着淡淡的讥讽,低声道:“他们希望我们快点走,他们觉得只要我们离开青州,他们就安全了。大苑人就是这样,只要自己活命,其他人死多少也不要紧。” “大人,我们走了,就放他们活命吗?” “当然不会,他们知道我们那么多大小事情,我们怎么可能让他们活着?” “就是,我也觉得不会留他们的性命。”他用粗壮的手臂拍拍脑袋,“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想不到,大苑人可真蠢。” “对,真蠢!”拙吉微笑着看着他。 这是铁林军中的精锐,每一个士兵都是死在战场上的老兵的遗孤,从几岁起,西瞻朝廷就养着他们,用军人的标准训练他们,长到十岁左右,强壮些的就开始上战场了。现在剩下的人中,每一个都是千锤百炼的战士,他们中脑筋好一点的早就升到重要职位,现在还是个小队长,说明此人蠢得不可救药。连他都明白的道理,几千个大苑人却没有一个看得明白,怎么会不把自己活活蠢死呢? 三、下山 就在西瞻人使蛮力砍伐灌木的时候,大苑士兵一样在昼夜施工,不过山上的人是砍树,他们是挖沟。 河水改道的确将好好的兵道变成了不能行军的冰道,但是河水流到山脚又不会突然消失。失去了原来河流的接应,于是河水便自己在平地上四处蔓延,淌得到处都是,一直到几十里路以外,才顺着地势流进小金川里。 开始的时候地上还只是几道树枝一样的水迹,不过平地没有山路的落差,原本流水的地方冻上冰后就比边上高,水流立即又改道,第二天又冻上,水流就接着改道,就这么一天冻上一点儿,最后骁羁关山脚下整个成了一面硕大的镜子。 苑军无奈,只得把营盘扎在小金川附近没有冰面的地方。霍庆阳赶到麟州以后,发现几十里的宽阔平地,足以让敌人全部下山并列好阵形,如果敌人有办法下山来,就会对苑军发起致命的冲击。铁林军的冲击能力他是深刻了解的,于是他立即下令挖出沟来让河水流走,并且烧草木灰融化冰面,将营盘迁移至骁羁关脚下。 许多人对主将的要求不能理解,在他们看来,西瞻人不可能下山,就算他们能下山,山下十几里镜子一样还流着水的冰面一样滑得站不住,让西瞻人如何冲锋? 霍庆阳也想不出西瞻人有什么办法能从山上下来,但是把能想到的漏洞尽量弥补,正是这位经验丰富的领兵之将的作战习惯。他不怕做笨工夫,一百次都没用,一次能派得上用场,哪怕因此少死一个士兵,也就划算。这也正是周毅夫十几年来把战前安排、战后处理都放心交给他的原因。 平地劳作毕竟要比山地容易,在西瞻士兵还一里路一里路砍伐树木的时候,苑军已经将营盘推进到骁羁关脚下,按照霍庆阳的要求,布置成堵截之势。 之后很快就没有事情做了,除了站在高处瞭望西瞻人砍树的进度,就是在冻得跳脚的山下等待陆续赶来支援的部队。当日霍庆阳接到麟州守卫的加急战报后,只带了八千人赶来,那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其余分散在西南路的兵力都各有用场,如今要陆续调拨,才能让他们过来。加之陈王兵变,许多道路断绝,许多士兵不得不就地作战,所以大半个月,也只陆续到了三万人。 苑军并不为人数着急,他们每个人都认为西瞻人下山至少要三五个月时间,到时候聚集二三十万人都不在话下,这是我们自己的地盘,比人数还会怕了你们吗?何况三万八千人比起王庶判断的四万多敌人,在数字上已经没有多大差异了。在这种情绪的支持下,苑军开始想办法上山。 不过无论上去还是下去,办法无外乎爬山和砍树两种。大苑人性子安稳些,不像西瞻人想到了什么立即动手,所以山下一直是以砍伐灌木为主。并且也没有西瞻人十二个时辰轮番换人的劲头,与其说是想作战,更像是借此暖和快冻僵了的手脚。直到西瞻士兵开始试验用串活人的方法下山,才打破了这种游戏式的伐木工作。 大苑人血肉模糊的残缺尸体顺着冰道不断滑下来,那是无法形容的视觉冲击。军人毕竟比一般的百姓有血性,至少有一半的苑军在这种能让全身热血沸腾的视觉刺激下,什么也不顾,试着用蛮力拼命往山上爬。其实他们自己也知道,别说人不可能爬上两千多里的冰道,就算爬上去了,一个人肯定也是送死。但还是止不住前仆后继往上爬的人,人们似乎觉得只要自己多上一步,就能多出一分力似的。不过最多走出十几步,爬山的士兵就毫无悬念地摔下来,好在上去的高度有限,摔下来之后,鼻青脸肿的不少,摔死的一个也没有。 将领们都阻挡不住手下这种徒劳的举动。刚有人因为爬山被训斥了,一具残缺的尸体下来,又会有人怒火万丈吼叫着往上爬,然后几个跟头翻下来。再一具尸体下来,还会有人痛哭着爬,拦都拦不住。甚至不值班的士兵也会趁着休息时间,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试着爬山。 也有一些脾气直的将领,自己早已经红了眼睛,大叫大吼着往冰道上爬。霍庆阳默许了这种保持士气的方式,所以山下一直围着很多苑军。比人高的灌木丛遮挡了视线,苑军并不知道西瞻人正在飞快地向山脚靠近,他们仍然围在山下想爬山的办法。 已经是夜晚,今夜又有风雪,乌云低低地压在半山,朔风吹得人人眯着眼睛,只留很小一道缝勉强看看。酷寒让不值班的士兵钻回营帐,值班士兵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因为已经连着三天没有尸体下来了,所以大家爬山的动力不足。 就在大家以为西瞻人放弃了野蛮的杀戮的时候,值班的士兵偶然一抬头,突然见到银白发亮的冰道上,似乎有什么黑黑灰灰的东西流了下来。他仔细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一大片黑灰色的东西正飞快地向山下涌来,好像不断流淌的河水突然变成了黑色。 骁羁关巨大的地理落差让一切都来得飞快,那士兵第一次抬眼的时候,黑灰色还只是拐弯处的一点模糊,揉揉眼睛的工夫就变成了一大片,现在已经能看清最前面的是什么了。 那士兵只觉头皮发麻,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凄厉的叫声。这和冰道一样宽阔、黑灰色河水般的东西,原来全部是由苑人的尸体组成的。向上望不到边,一直堆到转弯看不到的地方还没有停止,好似骤然爆发了一股波涛汹涌的山洪。每一具尸体的脸上都是惊惧痛苦,他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大青山如同吃得太饱的恶魔,它厌倦地打了一个嗝,然后就将几万、几十万年以来吞噬的生命一股脑吐了出来。 等看清了这是什么,守在山脚的大苑士兵们发出地动山摇的怒吼,觉得前几天的安静只是西瞻人在戏弄他们,而他们居然就相信了,相信这些野兽不会再杀人。 吼声惊醒了营帐中的将士,消息飞快在人群中传开,很多睡梦中的人连厚衣服都顾不得穿就拼命跑了出来,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山脚下,怒吼声惊天动地。 “散开,散开,不要跑过来了,注意队列。”王庶站在冰道末尾,对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的人群拼命狂喊。可惜他一个人的声音在上万人的怒吼中是那样微不足道,身边几个人虽然听到了,却丝毫不理会,只顾向前冲。以往掉下来十具八具尸体都能让人疯狂,如今几千具尸体一起掉下来,苑军的眼睛都被同胞的尸体刺激成了血红色。 王庶急得跳脚。伤好以后,他坚持不要特殊对待,但霍庆阳却不愿意让这个身份特殊的人在自己手中出问题,只把他留在身边。王庶不愿意,寻到空隙就会跑出去,霍庆阳不方便过度约束他,便专门命一百个亲兵贴身保护他的安全。这一百个亲兵牢牢守在他身边,什么需要动手的事情也不用他做,王庶无奈,只好日日到冰道下面溜达,试试能不能想出办法。所以出事的时候,他站得近,能注意到这些尸体和前些天明显不同。 这几千具尸体大多比较完整,只有脖子上一道明显的伤痕,应该是被一刀砍死的。而前些天掉下来的尸体基本上都摔烂了,极少有四肢俱全的,分不清是被杀死的还是摔死的。尸体完整,说明尸体被推下来的地方离山脚已经不远,西瞻士兵如果不是已经下到山脚,怎么可能在离山脚不远的地方扔下这么多尸体? 一百个亲兵却不管这些,只保护着他后退,免得让他被其余情绪激动的人所伤。王庶被迫不住地后退,很快就退出冰道范围,看着不计其数的苑军从他身边跑过,王庶急得要发疯了。他拉着身边一个亲兵叫:“快拦住这些人,有危险!” 亲兵摇头:“元帅命我保护你,我不能离开。” 王庶急得顿足。正在这时,忽然又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传来,王庶抬头一望,神色骤变。因为是阴天,四下一片漆黑,但是因为有积雪反光,冰道两侧的山峰倒还能看个轮廓。在那片隐隐约约中,却有巨石缓缓而下,开始并不是很快,但是片刻后,巨石便加快了速度,带动积雪一起滚了下来。瞬间,两侧山峰不知道有多少块大石头接二连三地落下,闷闷的巨响,如同山体在连连怒吼,真是惊天动地。刚刚还在奋力爬山的人们一个个掉下来,不由自主地转身就跑。他们并没有想到这是敌人进攻的前奏,只当是山崩雪崩之类。 “西瞻人要冲下来了!注意啊!”王庶扯着脖子大喊。少数听到他叫声的苑军想要停下脚步仔细看看,却被礌石逼得不得不全力奔跑。只有冰道右侧几百人在王庶身边首尾相顾,组成平时最常用的圆阵。 所有的礌石一起放下之后,西瞻铁林军列着整齐的队列,将无数筐黄土泼上冰道,完成了尸体和冰道最后的衔接。黄土和河水混成烂泥,山下没有山上那么冷,不能瞬间就把泥土冻住,所以这一片烂泥只能在冰道上短暂停留。尽管黄土足够多,但没有人弯腰固定,它们一会儿就会被不断流淌的河水冲下山去。 然而,一会儿的时间对于蓄势待发的西瞻士兵已经足够了,飞驰的战马将泥水踏得四下飞溅,穿过泥泞的道路,又毫不停留地踩在尚有余温的尸体上。几万只马蹄,将尸体捣蒜一样捣成烂泥。下到山下的时候,每个西瞻士兵从人到马都泥迹斑斑、血痕点点,好像穿过一片血肉组成的沼泽。 四、出闸 山下的苑军听到蹄声回头,只见到冰道上涌出一团血托起来的黑云,仿佛今夜暴雪的乌云从天上直接压下来般,雪亮的兵刃也很像乌云中飘出的雪花。乌云刹那间变大,再过片刻的工夫,乌云夹杂着亮色已经张牙舞爪地涌过来。马蹄声连成一片,紧如密鼓般地敲击在众人的心口上,压得人无法呼吸。 苑军个个脸上变色。这批人上过战场的不在少数,不过他们见过的多半是攻城战,即便是野战,也是两队人摆开阵势冲锋。何曾想过,几万人从山上冲下来,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最先下来的虽然只是几百个金鹰卫,可是在全力冲刺之下,声势比之刚刚砸下的无数礌石毫不逊色,这些身手高强的金鹰卫裹着狂风席卷而来,竟给人不能抵挡之感。雪地的反光落在他们手持的明亮的马刀上,顿时泛起寒光阵阵。金鹰卫使用的背部加厚的马刀,能像撕开一张纸一样,轻易把一个人劈成两半。他们在往山下冲的过程中就已经调整好队形,丝毫不影响马匹速度,下山后几百个金鹰卫就立刻化成一把尖锥,借着从山上冲下来的巨大力道狠狠插向前方。 这些金鹰卫在疾驰的马背上如同坐在椅子上一样稳当,一双双眼眸有如鹰隼般锐利。他们不理会左右的敌人,只向着前方道路上的敌人紧追不舍。攻坚战正是金鹰卫所长,让他们最先下来,就是用来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开道路的,他们要的是打开通道的长短,不是杀死敌人的多少。已经被礌石砸得东躲西藏的苑军很快被他们追上,一个个劈翻在地,惨叫连连。苑军队伍被豁开的口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加长,破开的口子两边血迹斑斑,剧烈跳动,如同被开膛破肚的人。 第118章 天限南疆北界(3) 也有苑军不顾安危,舍命和金鹰卫拼杀,可惜金鹰卫无论是单兵作战还是相互配合的能力都极强。一个苑军站住转身,对一个正全速接近他的金鹰卫挥出兵刃,这个金鹰卫却看也不看,继续保持绝对速度冲锋。正当苑军欣喜地认为自己必然命中目标的时候,旁边伸出的马刀却在瞬间夺去了他的生命。而那个他以为一定会被他砍中的金鹰卫,眼角都没有瞟他一下。好像他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个个体,而是已经和其他金鹰卫融为一体,共同组成了正在飞快撕开苑军的尖锥。 尖锥是前尖后锋的,被逼到左右的苑军无法相顾,他们还没来得及整队,就被紧跟着金鹰卫下来的铁林军重甲打乱了步伐。铁林军重甲,人有人甲、马有马甲,都是最好的精钢,苑军的弓箭近距离射上去都不能穿过,刀剑砍上去连个白印都没有留下,整个大苑,只有神弩先机营那种重型破阵弩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这一点霍庆阳是想到了的,只可惜重弩作为大苑重要的战斗配给,属于稀缺资源,一直是扼守关中要道的。青州出事后虽然他向朝廷申请紧急调拨一部分过来,但是重弩沉重无比,运输起来十分困难,没有三个月想也不要想,现在大概还没有出关中地界呢。麟州士兵手中连轻型手弩都不多,大部分远距离武器还是普通的弓箭。 好在同样是因为笨重问题,西瞻铁林军中的重甲队人数也不多,不但要力气很大的人,还要力气很大的马,连一向盛产好马的西瞻,重甲军始终也配不到一千人。这次穿越荒原急行,萧图南只带了五百重甲。五百个不需要防御只需要进攻的杀戮机器能造成多大的破坏?大苑军队很快就知道了。金鹰卫负责把口子拉长,他们负责向两边推,用杀戮将口子加宽。口子两边尸体堆积的速度简直让人来不及害怕,更来不及逃走。 紧跟着重甲的就是铁林军普通士兵,所谓的普通士兵,也是从西瞻整个国家挑选出来的精锐,单单以战斗力论,他们比当年的定远军还要高,更不要说眼下从西南各处调来的苑军了。以往定远军和铁林军多次遭遇,都是在人数占据优势的前提下,并用战阵、地利等多方面配合才能战成平手。只有神弩先机营才敢说自己不怕铁林军,不过二十多万定远军中,神弩先机营只有八千,而铁林军却有四万。更不要说队伍最前面,已经无法用精兵来形容的金鹰卫了。 霍庆阳万分感慨,当初在云中和西瞻人作战十几年,以为铁林军就是西瞻最强悍的军队了,可比起眼前的金鹰卫,却还是稍逊一筹。这就是振业王的亲兵吗?难怪振业王在西瞻享有那么大的威望,难怪振业王曾经只凭不足一万人就打下北褐偌大疆土。北褐国本身就是游牧部落组成的联盟,他们在广袤的土地上分散居住。只要几百个金鹰卫这么势如雷霆般一冲,哪个部落仓促间能抵抗得了? “吹号角,列阵,不用管最前面那几百,从中间插过,先截断这些人。”霍庆阳沉声吩咐。 呜——呜呜——呜——沉闷的号角声响起,没有被礌石和金鹰卫直接威胁的苑军,在自己军官的指挥下列起队列,苑军整整比西瞻军慢了两炷香的时间,才进入战斗状态。还有在营帐中睡觉的士兵不断地匆匆往外跑,很多人忘了穿盔甲,被寒风一吹,转回去重新穿。还有一些人不顾那些,挥舞着兵器向敌人直接冲过去。霍庆阳并没有对自己的士兵表现出不满,尽管他已经恨不得将全军都抽一顿鞭子。这些兵也算是大苑目前的精兵了,却在敌人面前表现得像是一群乌合之众。唯一还好的地方,就是士兵们并没有害怕西瞻人。连日来爬山并非徒劳,他们已经把对西瞻人的仇恨刻进了骨头里。 先前是碰不到敌人,只好把力气冲着冰道使。如今敌人近在眼前,敌人的刀上又添了新的血,士兵们几乎疯了一样扑上去。人人从热被窝里出来,都是第一时间扑向兵刃,然后号叫着冲出去。所以苑军中没有穿盔甲的、没有穿鞋子的、没有找到队伍乱冲乱杀的都有,但是忘了拿兵刃的却一个也没有。无数人向着口子两边扑去,无数人变成尸体被抛了出来,更多人被新的尸体刺激,再号叫着冲上去,苑军此刻看上去像红了眼睛抢骨头的疯狗。 霍庆阳要不断提醒自己,他们都是从全国各地战场上下来的士卒,不是定远军,不是他熟悉得如同身体一部分的定远军。对于一个统帅来说,和士兵的熟悉程度会对战局产生很大的影响,所以历史上真正优秀的战将,都会有一支自己练熟了的军队。但是霍庆阳现在没有这样的士兵,更可怕的是对手却有。 敌人的突然出现打乱了部署,让霍庆阳没来得及将援军全部调集起来。目前汇集在山下的苑军是三万八千人,和西瞻军的四万四千比起来,兵力可以算相若,战斗力却处于绝对劣势。没有意外的话,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是输定了。 如果是一般时候,输一场仗就输一场,算不得什么事。但是此刻输了,就意味着他们对西瞻的最后一次拦截行动失败了,就意味着战场将由边境青州转移到大苑内地,就意味着与西瞻对阵的将会是普通百姓而不是正规军人,那将是一场多大的灾难,没有人敢去仔细地想。 不过从霍庆阳脸上还是丝毫看不出焦急,他沉稳地下着一道道命令,约束着东奔西跑的士兵,布置着一道道防线。战场上没有必输或者必赢的战役,虽然冷静地分析下,霍庆阳认为苑军没有胜利的可能,但他还是要为战役做出最大的努力。 霍庆阳并不是开疆扩土的帅才,但是他沉稳可靠。十几年仗打下来,或许对注定要输的战役他无力回天,但是该赢的战役从来没有输过一次。有可能性的事情他就不会放过,应该对敌人造成一千的伤害,他就不会只伤五百,应该能打进十里,他也从来没有只走出去九里半,这也是青瞳把他放在西南路监视陈王的一个重要原因。 重甲毕竟不如金鹰卫那样几近无所不能,在大苑鹤翼阵的左右穿插下,他们不得不慢下脚步,和金鹰卫脱离了。从山上下来就如同闪电劈开般势如破竹的口子,终于停在几乎将大苑防御整个破开的地方,金鹰卫前后都陷入苦战。 王庶一直被护卫包围着小心地向大部队靠拢,此刻正好来到战场中心,他坚决地停住了脚步,无论身边护卫怎么催促都一动不动,只是全心全意、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由几千人组成的鹤翼阵。 对于大苑每一个阵形,他都如同自己的身体一样了解,却不知道鹤翼阵可以这样布。不是应该在人数占据优势的前提下,用骑兵左右延伸包围两翼,中间长枪推进,像仙鹤长喙一般灵活地突刺敌军主将吗?可是现在这鹤光剩下两翼了,嘴呢?没有嘴,不用突击吗?面对这么多敌人,如果让他选择,他绝对不会选择鹤翼阵。没有三倍以上的兵力,怎么能摆出鹤翼阵?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半截仙鹤的若干破绽,如果是上课的时候,太傅看到这样的败阵,一定会罚他一个月功课。但就是这么个破洞百出的鹤翼阵,却真的将敌人看似气势如虹的队伍截成两段了。 更多的苑军在霍庆阳不断发出的指令下向仙鹤两翼汇集,渐渐地,鹤的身体初见雏形,有了稳定的后方。王庶知道,铁林军不可能和前面开路的金鹰卫会合了,剩下的已经不会是单方面的杀戮,而是真正可以交手的战斗。原来这就是战斗,这就是经验,这就是他苑姓高祖在战阵上真正的成就。他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十七皇妹在定远军中只不过三年,就可以达到让他望尘莫及的程度。纸上谈兵和真正战场的差别,他终于深切地感受到了。 王庶在这一刻,半点也不埋怨命运对他的不公,半点也不怕死,甚至感谢命运有机会让他亲临战场。他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他姓苑,他的祖先传给了每一个苑姓后人战场厮杀的执念,传给了每一位后人夺取权力的欲望,这是隐藏在血脉最深处的,无法磨灭。在长达两百年的顶级奢华生活中,过于激烈的东西渐渐被蒙蔽了,大家都变得高贵平和,中原文化喜爱的君子般的高贵平和。却也有一部分人,会在特定的情况下激发这种血统,就像十七妹青瞳,就像他自己。他姓苑,两百年前,征战四方、打遍天下的苑。 霍庆阳正在凝神指挥,却见王庶突然打马来到他面前,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说得上狂热与决绝,他顿了一下,道:“殿下,战场混乱,请你跟在臣身边,不要乱走。” 王庶却翻身下马,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元帅,我想杀敌。” 霍庆阳跳下马来伸手去拉他:“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王庶狠狠握住他的手不肯放,他的眼睛几乎变成了红色:“这是我大苑的土地啊!元帅,你给我一个机会吧!给我一个为了大苑作战的机会吧!只要上阵,我死也瞑目。”他声音激动得都有些颤抖:“元帅!我知道我是给你出难题,我知道谁都知道我迟早要死,但是谁都不希望我死在自己手里。但我没有办法了,除了你,别人更加不敢担这样的干系。元帅你看看,你看看周围,有人正在我大苑的土地上杀人啊!我姓苑,我与十七妹的恩怨,就能让我不姓苑了吗?就能让一个男人连为自己国家战斗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元帅!”他重重地叩头在地:“你让我像一个苑人一样上阵,我死也感激你!” 霍庆阳咬咬牙,喝道:“王庶听令!给你两千长矛手,中军接应,务必不让敌人两队再合为一处。” 我有宝刀,慷慨从戎。 击楫中流,泱泱大风。 眼前生路觅无从, 何不奋勇向前冲? 决战疆场,气贯长虹。 碎首黄尘,燕然勒功。 愿效古今奇丈夫, 一夫振臂万夫雄。 五、近战 金鹰卫也发现了身后的异状,他们可以选择回援,那样就能重新与铁林军衔接,还能给苑军造成重大打击。但是同样他们也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金鹰卫用来近身战斗当然也能以一当百,但是比起冲刺的威力就小多了。带兵的金鹰卫队长思考一下,一挥手,命令手下对着正前方,正在不断发出指令的苑军主将霍庆阳而去。金鹰卫是最好的武器,最好的武器要用来杀死最重要的敌人。 霍庆阳一身铁甲,端坐在马背上,金鹰卫挟着冲天的气势扑过来,人还离得远远的,就有一阵疾风扑面而来,吹得他衣襟猎猎作响。霍庆阳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眼神越来越锐利。他的马是从做定远军副帅的时候就骑着的战马,和胭脂、砚台那样的绝世良驹比起来,也许算不上好马,但却是一匹真正饱经沙场的战马。面对无数散发着巨大杀气的敌人,在没有得到主人指示之前,马如同他的主人,铁铸一般一动不动。 霍庆阳身边的亲兵受到主帅感染,也莫名镇定起来。士兵们和霍庆阳并没有多熟悉,他在西南做行军总管日子已经不短,平日里大家都觉得他更像一个主管杂务的官员,什么小事他都会过问,却一场仗也没有打过,甚至可以看得出,他根本就不想打仗。一个领兵的元帅怎么会是这种气质?可是这一刻,见到霍庆阳山一般屹立在那里,并无丝毫怯意,再没有一个人怀疑他是在百万军中厮杀了十几年的老将。 霍庆阳紧紧地盯着扑过来的飓风,并不下令。那阵狂风来势不减,风卷寒光,越来越近,霍庆阳目中精光一闪,挥手喝道:“射马!” 他“射”字出口,身后五十个士兵挽弓松手,空中利箭如云,宛若一把尖刀插向对面,正中金鹰卫队伍之中。五十支羽箭而已,聚在一起也不过海碗般粗细,却宛若大锤砸向水面,带起的风声尖锐至极,简直能在短时间内扯裂天空一般,呼啸着冲向金鹰卫胯下的战马。 饶是金鹰卫个个身手了得,反应远比正常人迅捷,第一时间就挥刀下劈,用他们手中百炼精钢的马刀将箭支劈落在地。却还是有一些人来不及躲避,十几匹战马悲嘶着咕咚咕咚倒在地上,十几名金鹰卫止不住惯性,一头栽在地上,几个跟头之后,就被来不及勒住战马的同伴生生踩死。速度太快的坏处就是,遇到突如其来的状况,即便脑袋反应过来,手也来不及行动。 利箭像刚刚金鹰卫撕裂他们的防御一样,将金鹰卫的队伍撕开条裂缝。但金鹰卫队形只乱了一瞬就恢复正常,他们个个都有精湛的骑术,可以控马越过同伴的尸体,却不会让队形打乱。 领头的金鹰卫队长双眸也有了诧异和震惊,他看到有一百多个弓弩手一直站在苑军主将的身后,就知道这些人会有些战斗能力,可不应该有这么可怕的素质。刚刚利箭从他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竟然让他浑身战栗,这队弓弩手的眼神、队形、力量、准确度,甚至面对他们冲过来时保持的镇定,都是他在以往任何一次战役中没见过的。他不知道,这便是让他们西瞻军闻名丧胆的原来定远军中最著名的神弩先机营成员。 神弩先机营不做单兵作战用途,所以他们没有冲锋。如果用现代战争形容,金鹰卫就是特种兵,神弩先机营就是特别行动队。金鹰卫不太善于射箭,昔日他们在战争中能席卷草原、远征北褐万里不败,仰仗于他们的速度造成的出其不意的冲击。他们极少动用千人以上,甚至只有一百个人,就敢向一个中型的部落冲锋。 这次来大苑也是一样,金鹰卫的战士觉得软弱的中原人,只会比北褐战士更加不堪一击。他们需要战胜的就只有恶劣的天气和大苑那的确难缠的战阵而已。事实上也是如此,只出动了一千五百人,在并不占据地利、平等作战的条件下,他们就几乎将青州四万军队全部吃掉。 第119章 天限南疆北界(4) 或许还要注意一下苑人的头脑,小小的一个河水改道,就差一点让他们困在山上下不来。但是苑人的战斗力,骄傲的金鹰卫是无法重视的,你怎么可能对一个眼神明显畏惧你的对手重视起来?这是第一次,几百个金鹰卫面对区区五十个敌人,他们在敌人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畏惧,也看不到一丝冲动。这样的士兵,可以冷静地执行任何任务,可以把战斗力发挥到最佳的状态。 只一瞬间,金鹰卫的领队就明白这队苑军不好对付,他毕竟作战经验丰富,一声呼啸,做了个手势。配合纯熟的手下立即勒马向两侧分开,想要从侧翼迂回攻击敌人的主将。他们已经看清,对方五十个人手中只有弓箭没有手弩,而弓箭只在远距离起作用。金鹰卫虽然被阻挡了一下,却也和苑军拉近了一段距离,无论是正面还是侧面,只要让他们再上前一段,他们绝对有信心将这些弓箭手斩于马下。他们纵横草原多年,每个人刀下都不知夺去了多少个人的性命,短兵相接,他们不相信有什么人能挡住他们的马刀。 可金鹰卫没有料到,他们竟然无法拉近和这一小队苑军之间的距离,霍庆阳在一轮羽箭射完之后,毫不犹豫地喝道:“散!”五十个弓箭手霍然散开,勒马向两翼退去,居然抢先在金鹰卫之前。 众人愕然,才要追击,前面五十个人潮水般退却,将后面同样五十个手拿弓箭的士兵露了出来,五十把以上强弓特有的弓弦拉满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羽箭又出,箭头的寒光成网状交织在一起,天地先是一静,再是密集的破空之声哧哧响起。刚刚接受了一遍强弓洗礼的金鹰卫,绝对想不到这一轮箭雨竟然如此错落有致,可以将箭射成一张网,却不让自己的箭支在空中彼此撞落。单打独斗,神弩先机营的弓手肯定不是金鹰卫的对手,骑马穿插纵横他们也不在行,可凭着无与伦比的箭术优势、变幻莫测的箭法,却让金鹰卫吃了一个大亏。 排在队伍最前面的金鹰卫由于一直戒备,还能用刀拨开利箭,后面的却因为猝不及防,好多人都中了箭。尤其是最后一排,绝对没有想到箭支会飞过整个队伍,也没有想到箭支飞过整个队伍用的时间,居然和射最前面的人一样,同时射出,同时达到。十几个人无一例外,全部被一箭穿过了咽喉,直直倒在地上。再有几队这样的弓手,很可能所向无敌的金鹰卫就栽在这里了,可惜没有下一队了,这仅有的一百个人,是青瞳特别指派给霍庆阳的亲兵队。 定远军解散之后,尽管全力寻找,神弩先机营的战士仍只汇集了不足五千人。大概练兵是要有魂魄在的吧?离开了定远军大营那样特定的环境,以后再怎么选拔射箭高手,再怎么严格练习,也无法达到这个水准。 神弩先机营一百人有一百人的配合方法,一千人有一千人的配合方法,越多人,发挥的作用就越大,所以青瞳没有将他们打散,全部派往关中,作为抵挡西瞻进犯的屏障了。谁也没有想到西瞻人会从青州进犯,这一百个人,还是很努力才给霍庆阳挤出来的。 更重要的是,为了射穿金鹰卫特制的战甲,他们射出的箭是特别打造的重箭,这样的箭每个人只有三支,并且重箭不能像一般羽箭那样迅速搭弓,射出一箭,就必须退后重新瞄准。只这么一耽搁,金鹰卫就已经冲进了他们的射程,弓箭难以取准了。两队神弩先机营士兵射完一轮后不再拉弓,而是毫不犹豫地散向两翼,他们没有一个人怕死,却也不肯做无谓的牺牲。 没有神弩先机营并不代表金鹰卫就安全了。 “长矛手!”霍庆阳再次用他低沉的声音发出命令。紧接着声音之后就是铺天盖地的长矛刺过来,虽然没有利箭那样惊人的威力,但是架不住人数实在众多。神弩先机营的弓箭已经成功阻慢了金鹰卫的速度,失去了速度优势的金鹰卫不再所向无敌,而是陷入无边无际的长矛阵势中。金鹰卫的领队眉头深皱,明白今日想夺取苑军主帅的性命已经不可能,他一声呼啸,命令手下向左翼突围。 王庶看得热血沸腾,高声大叫:“追啊!” 霍庆阳远远地听见了,心道:追不上的。但他却没有把这种打击自己军队士气的话说出口,而是简单地发出又一道指令:“冲!” 金鹰卫杀了他这个主帅是有意义的,而他就算把几百个金鹰卫全部杀死也是没有意义的,就算能追得上,他也不会追。与铁林军正面交锋的苑军已经损失惨重,他有更多重要的事情需要做。 六、突围 战场上激战的苑军个个杀红了眼睛,连日来残肢的刺激、尸体洪流的刺激、身边袍泽尸体的刺激,都激出了在中原人队伍中难得一见的彪悍。简直是死得越多,冲上来的就越多,目前为止,还没有见到一个退缩的人。 但是自身战斗力的严重差异,单单靠血性可以支撑片刻,却不能支撑很长时间,体力严重衰退,许多苑军的动作和力气都不得不变小了。这时,有一队援军纵马急冲而来,这队人人数不多,只有几百的样子,然而他们发出一声齐齐的叫喊,几百支长矛就被掷了出来。长矛出手,空中光影纵横。近距离用长矛显然比用羽箭威力大得多,除了重甲兵,好些铁林军都挡不住这凶狠的一击。掷出长矛的苑军士兵手中刚空,立刻拔出腰间长刀,向敌人猛扑过去。 随后赶来的几千人也一起叫喊着扑上去,他们疯狂地挥舞着手中兵刃,连绵不断的兵甲撞击声中,人马喝嘶声不绝于耳。夜色浓浓,也没有火把,在青白色的雪地映衬下,无论黑衣西瞻人还是青衣苑军,人人脸上都是青白一片,如同没有生命的剪影。 霍庆阳紧盯着战局,发出了第四道命令:“挤!” 他的命令简洁有力,在他身后已经列队完毕的五千多新生力量整齐地冲了上去,将敌人牢牢固定在有限的战场中,然后一步步向回去的路逼近,尽可能减少敌人落脚的地方。西瞻军队开始了战争以来第一次后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间密集起来。 霍庆阳站在战场外围,就像石雕一样坚定,他虽然没有领兵拼杀,光是站在那里,却如同定海神针,让每一个士兵心中安定。 王庶已经带人杀了几个来回,全身都是热汗,他纵马快步来到霍庆阳身前,叫道:“霍元帅,不要和他们纠缠,更多的敌人从山上下来了。” 霍庆阳点点头:“王庶,你去传令,弓箭队集合,在离山脚两百丈处拦截敌人。” 王庶道:“那么远的距离弓箭恐怕难及,元帅,不如我带人再接近他们一些。”他心道:霍元帅会不会忘记了这个弓箭队只是普通军中的弓箭队,不是他的神弩先机营。 霍庆阳看了他一眼,耐心道:“仰射射程小,取准不易,最好等敌人下得山来再射击。但是西瞻马匹的冲击速度极快,弓箭队如果离得太近,只要一轮过去就会被敌人贴近,那就没有机会再射出第二轮了。离得远一点,虽然给了敌人下山的机会,但是下到平地之后,敌人的马速就不会有从山上冲下来那么快,平地上的敌军就会比较密集,弓箭队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王庶听着有些惭愧,大声答应而去,看来他需要学习的地方实在还很多。 嗖嗖之声不绝于耳,苑军弓箭队对不断下山的敌人展开了攻击。长久积蓄的力量,第一轮发射必然是惊人的。潮水般涌来的西瞻人亮出盾牌,抵挡密如细雨的箭支。但由于箭支过于密集,无论怎么抵挡,总有人从盾牌的间隙里中箭,扑通跌下战马,反而将后面战马的脚步阻碍了片刻。鹤翼阵两旁的苑军就趁着这个机会,将长矛狠狠地刺入敌人胸膛。从金鹰卫第一批士兵下山以来,就一直是单方面的杀戮,苑军被身手高超的金鹰卫和紧接着而来的铁林军重甲,打击得几乎无还手之力。战斗进行到现在,才第一次将双方的伤亡扳成接近的程度。 霍庆阳不断调整阵形,命令鹤翼阵压迫,将刚刚金鹰卫撕开的口子逐渐缩小,尽可能将更多敌人逼回山上。 铁林军也看出苑军的目的,然而他们现在的队列被拉得很长,此刻队伍两侧都是敌人,苑军已经形成牢固的鹤翼阵迎面拦住,正像一个铁翅膀的仙鹤般,向中间挤压,要将他们压成肉饼。前面不得不退缩,后面又不断有人从山上冲下来的结果,就是铁林军彼此挤在一起,连挥动兵刃的空隙也没有。 四万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下子都从山上下来,如今战场上从人数上看,还是苑军占据绝大的优势。队伍后面的铁林军很想上前帮助袍泽,但是两侧被鹤翼阵压住,实在凑不上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前方黑衣黑甲的铁林军,不断在苑军的羽箭下倒地不起,将鲜血洒在异国的土地上。 突然,一阵长长的带着吼叫的歌声从铁林军队伍后面传出——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停顿了一下,那个铁林军的战士又开口唱道,“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阳光下所有土地都是我们的牧场。” 有几个人跟着接口,唱道:“苍狼的子孙,快伸出你们的手,用敌人的血来见证我的荣耀。” 队伍前方的铁林军听到了歌声,像是变成了真正的饿狼,竟然无人再采用防御的姿势,全都挥动兵刃快速地砍杀起来。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一起唱:“我们身体里流淌着苍狼的血脉,无人能阻挡我的脚步。我催动战马,踏过高山和原野,在白骨和尸体上竖起我们的战旗。烈火焚烧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那是长生天赐给英雄的牧场。” 苑军的战斗力本就比铁林军弱一个档次,如今被敌人气势如虹地一逼,竟然出现后退之势。要知道,他们现在后退一步,就等于给敌人让出一步的地方,就等于多放进一个敌人。敌人的人数本就比苑军多,战斗力又远远超过苑军,他们现在这一点点平手的局面,是靠战场狭小取得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崩溃。一旦崩溃,必然是无可抑制的四散奔逃。这种局面王庶已经在青州看过两次了,一次是四万大军被区区一千五百人追得几乎无路可走,不过当时他也在溃逃的队伍中,只顾跑得晕头涨脑,还谈不上看清全局。而另一次是在山上,他可是俯览整个战局,眼看着自己布下的崅月阵崩溃之后,苑军如同毫无反抗能力的羔羊,任由敌人追上一个个杀死。 王庶对战场上细微的变化已经十分敏感,他深深明白溃退可能只是一个环节。眼见现在苑军止不住脚步的趋势,就知道不好,于是命鹤翼阵放开包围,让出地方让弓箭手急射几轮,想用远距离优势将敌人逼回原地。开始几轮箭雨符合王庶的期望,取得了不错的效果,铁林军一时被密集的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来,刚刚拉开一点的战场又一次向反方向收缩。 王庶见到有效,不断叫道:“放箭!放箭!”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忽然西瞻的队伍中又传出狼嚎一般的歌声,那声音已经不成曲调,但偏偏高亢得穿云裂空,“弯刀是我们的牙齿,战马是我们的翅膀——苍狼的子孙啊——”无数已经受伤的敌人一边唱着歌,一边向羽箭扑来:“伸出你的手,把战旗插在白骨堆成的战场。等明年春风吹过,白骨上就会长满青草,那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牧场。苍狼的子孙啊,不用畏惧死亡,生命只是艰难的轮回,你永远的家在天上。” 战场上,羽箭的使用最受局势限制,有一方气势大增,逼近了哪怕一点点,就可能让羽箭失去射程的优势。随着铁林军不断逼近,越来越多的弓手来不及搭箭瞄准就将箭支胡乱射出去,挡在弓手身前的长矛队被一层层剥离,不过半炷香的时间,箭雨便从密如飞蝗变成稀稀拉拉。 终于到了临界点,一切条理秩序都荡然无存,苑军和西瞻军缠斗在一起,已经没有了鹤翼阵、没有了弓手和长矛的配合、没有了将敌人挤压限制的目的,唯一剩下的只是缠斗,无论是苑军还是西瞻铁林军,现在都各自凭着本能作战。 王庶知道自己即将又一次眼看着军队崩溃,人说未见胜先识败的将军,将来必定是好将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是老天对他的偏爱。虽然说两国交战经常是几十万人对峙,但真正在其中一场战役上,出动上万人也已经不多见了,双方各出动几万人,算得上顶尖的规模了。从被流放到冰天雪地的流州不过半年时间,这种顶尖规模的战役他就经历了三次,三次都是他这一方失败了。王庶失神地望着激烈的战场,这老天未免对他太偏爱了。 七、一箭 主将霍庆阳却没有他那么容易受到打击,他的全部精神已经被刚刚转过弯道的敌人吸引。乍看上去,这几千人和其他铁林军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用和前面队伍相同的队形、相同的人数、相同的节奏跑下来,仿佛只是若干分队中的一队。但是在霍庆阳老辣的眼神中,这些人就像羊群中的牧羊犬一般,有种无法掩饰的气质。如果一个士兵在战场上百战百胜,那么他就会拥有这种气质。眼下这几千人的气质形成强大的气场,仅仅看策马的姿势以及士兵之间的距离,霍庆阳就知道,这些敌人和刚刚开路的金鹰卫是一样的。 具有这种素质的士兵,一个军队绝不可能有许多,用来开路的都只有几百个,可是现在他们却有几千人在一起。几千人都是神情紧张,他们在马上飞驰,身子却都微微向内倾斜,隐隐形成一个圆形,护卫着中间的那一个人。圆心处一人骑着红马,穿着和周围人一样的衣服,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只一刹那,霍庆阳就知道这个敌人是谁了。他和这个敌人打过一次交道,不过那一次,他奉命追击孙阔海率领的主力部队,和此人正面交锋的是原来的参军,现在的皇帝。如今自己终于有机会与这个对手交锋,很好。 第120章 天限南疆北界(5) 霍庆阳在心中计算着金鹰卫的速度,不断下达着命令,他的目光已经自动过滤了周围所有的金鹰卫,只牢牢盯着中间红马上的人。眼看着这人的身影越来越近,沉稳的老将也有一丝激动,就是现在!霍庆阳的手重重向下一挥,神弩先机营士兵手中的羽箭几乎与他的手势同时出动,配合无间到了心意相通的地步。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挟着三支重箭,一支箭射出,手指变戏法地一翻,另两支箭立即一起搭在弓弦上,几乎不分先后飞向目标。 敌人虽然有几千,但三百支重箭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队伍正中骑红马的人。尽管这个敌人穿着打扮和其他士兵没有区别,但神弩先机营的弓手们没有一句疑问,这是刚刚主帅的命令,也是他们埋伏这么久的目的。今日势必不能拦阻敌人,那么就要最大限度地削弱敌人的兵力,不能把战役结束在山脚下,虽然对大苑来说是巨大的灾难,但霍庆阳是个未战先想退路的人,这个最坏的结果他已经在战前就想过了,如今这种最坏的情况真正出现,他也要让这场仗取得最大的成果。杀死敌人主将,当然就是最大的成果。 箭雨刚刚飞出,萧图南立即做了一件事情——拿着盾牌翻身下马,他这种经验是从千百次生死搏杀中获得的。对手用的是重箭,重箭很难像一般羽箭那么灵活,破空之后,为求杀伤,取的都是稍高的位置。这么说,万矢齐发还有个空处,那就是近地的位置。 萧图南在下判断的那一刻同时行动,刚离开马背便立即蜷起身子,尽量将整个身躯躲在盾牌之后,盾牌护在了正前方稍稍向上的位置。无数的金鹰卫来不及做出别的动作,竟然齐齐俯身,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落马的地方。 萧图南只觉得头顶整个天空都被这些亲兵挡得一暗,然后他就听到沉闷至极的扑扑声不绝于耳。那种声音仿佛利刃穿过豆腐、铁锤击碎竹子。热辣辣的鲜血争先恐后地激射在他身上,如同四面八方都有人用桶向他倒出热血一般,瞬间就将他淋了个湿透。然后他手腕猛然一紧,整个人就像被大锤敲中一般,一股无法抵挡的大力从盾牌上涌过来,不等落地,身子竟然被大力击得平平向后退去。 他反应得极快,几乎所有的箭都没有追上他落马的速度,只射中了他的亲兵。这一刻,就算换成武功高强的任平生,也绝对不可能有他这样快的反应速度和准确的判断力,也不会有无数人舍生忘死地保护,也就未必躲得过三百支神弩先机营射出的箭。 即便这样,还是有四支重箭超过人反应速度的极限,先于一切到达他身边,三支击中了他的盾牌,一支划过他的肩头。然而那箭支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击中他盾牌的三支箭就将他整个人带飞了起来。划过他肩头的那支箭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只切开了他的盔甲,并没有碰到皮肉。但是箭风把空气挤压得如同也变成利箭,把他肩头的肌肉炸开很大一团血肉模糊的伤口。即便让一个普通的弓手正好射中,也不见得能造成如此大的伤痕。 现在是杀死敌人主将的好时机。萧图南被三支箭带得飞起来,在别人看来,他身子平展,前后左右还有不少护卫,暴露在空中的时间也只有眨眼睛那一瞬,几乎不可能取准。但对于神弩先机营的弓手蒋成来说,一眨眼的时间足够他杀死三个人,目标既然被他看到,就等同于被他消灭。 蒋成是这一小队的头领,每次执行任务,他手中最后一支箭都要等别的队友射完了才出手。如果队友没有杀死目标,那么他来补救。如果队友已经完成任务,他会补上一箭,确定目标死得不能再死。 神弩先机营最后一支重箭在他手中变戏法一样搭在弓上,箭支上弓那一瞬间就已经对准萧图南的咽喉,准确无比,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将两者连接一般。蒋成中指行云流水般扣弓,只要手指一松,下一刻,这支箭就会出现在敌人的咽喉上。 他成为神弩先机营队长以来,像这样的箭射出去恐怕有上万次,还从来没有一次失手过。为了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这支箭的速度要更快些才行,所以他比以往多用了三分力。突然,他隐约听到自己手中的弓弦发出了奇怪的嘣蹦声,中指敏锐地感觉到弓弦发生了变化,好像手中的弓在告诉主人自己力不从心。蒋成手一滑,箭支飞出的那一瞬间轻轻颤抖了一下,那是没有人能够看见的颤抖,只有手指和弓弦才能感觉到。蒋成脸色骤沉,没有机会了,箭支还没有到达,他就知道这一箭不会命中了。 这支箭准确无比地来到萧图南咽喉前,又在所有人的惊叫声中,贴着他的皮肉落在地上。羽箭的方向还是那么正确,没有丝毫错误,但是在最后那一刻,弓弦没有给箭支应有的帮助,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力量。 突然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蒋成手中的弓弦已经断成两段。神弩先机营的队员一起看向他,表情茫然。对他们来说,弓就是他们的手臂,就是他们的灵魂,此刻他们的灵魂没有给他们最需要的帮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错过了杀死萧图南的最好时机。有奸细——人们心中第一时间升起这个念头,有奸细破坏了他们的弓弦。 事实并不是这样,西瞻人还没有本事在大苑军中,安插能接近神弩先机营兵器的奸细。神弩先机营弓弦断裂,完全是气候所致。大苑矿藏丰富,他们的弓弦是用金属制成,遇到过低的气温就会断裂。而西瞻最多牛马,他们的弓弦是用牛皮牛筋做成,遇到下雨就会失去弹性。这方面老天并不算偏心,双方各有长短。 霍庆阳和西瞻人打交道的经验应该足够了,但是云中远远没有高原这么酷寒,所以他也只知道西瞻人的弓箭会在雨天失去力道,却不知道自己的弓弦在严寒下也会失去作用。整个大苑军队里,也只有青州的守军用的是牛皮牛筋制成的弓弦,这一点作为军事机密,连一关之隔的麟州都不知道。而神弩先机营每一个弓手手中的弓都是陪伴了他们多年的兵器,他们想都没有想过要换弓,加之接连射出三支重箭,所以弓弦承受不住,自己断裂了。 战场上,大战役的胜负需要很多因素,但其中一个人的生命却很可能在老天爷一念之间。萧图南就是这样,因为天气的帮助,躲过了他上阵以来离死亡最接近的一次。 八、鹰飞 萧图南站直身体,喝道:“好个神弩先机营!”他面色冰冷而坚毅:“怕什么?我不会死的……”萧图南心道:我会出现在你面前,我会带着我的士兵,把你的山河踏得粉碎。在那之前,长生天不会让我死。 “王爷!王爷!”拙吉吓出一身冷汗,迅速挡在他身前。 萧图南面容冰冷,翻身上了战马,从怀中摸出面具戴在脸上。 “王爷……”拙吉小声劝道,“面具给属下戴吧。” “不必了!现在躲藏已经无用。吹号角,苍狼的子孙,跟我冲出去!”他用力一挥手,肩膀伤口狰狞,甩出一串血珠儿。 几千个金鹰卫一起大喝了起来,山下无数铁林军随之惊天动地地欢呼起来:“振业王!振业王!” 紧接着冲锋令之后,方才还四面散开、仿佛没有丝毫秩序的西瞻骑兵迅速汇集,变成无数个小队,每一处都是前两队左右两翼掩杀,第三队正面冲锋,向苑军杀去。如果说刚刚金鹰卫开路是利刃,将苑军划开一道细缝,那么现在的西瞻士兵就是钢针,密密麻麻不知从多少个方向向外射出。 战鼓声、号角声、兵刃相交声响成一片,分不出哪儿是苑军的,哪儿是西瞻的。至此,战场陷入彻底的混乱,敌我双方主将的命令都无法下达到小队,如同一个失去大脑控制的人,四肢胡乱挥动,只能打到哪里算哪里,徒劳地想拦截从无数个方向冲出来的敌人。 西瞻士兵很快就突破了苑军设下的重重拦截,向麟州方向冲去。无数黑色、青色的身影缠斗在一起,在麟州山坡、河谷铺开了一张大网。每一个身体完好的西瞻士兵都将冲出去当成首要目的,但是他们一旦受伤,就会立即跳下战马,把自己没有受伤或者体力较好的战马,让给身后冲过来的同伴。他们自己则停下来,尽可能将敌人阻挡在身前。而一个个冲出来的西瞻士兵,会毫不犹豫地跳上更好的战马绝尘而去,对替他们挡下死亡的同伴看都不看一眼。 护卫着萧图南的一队已经走远了,他们拥有整个队伍最好的马、最好的战斗力。他们飞快地穿越整个战场,没有人能拦住他们。他们并没有管身后还陷入混战的战友,对于金鹰卫来说,攻击是第一要义,攻击是第一手段,不停地攻击、以攻代守是他们奉行的宗旨,这种骑兵从来不做断后的用途。 战场如同被猫抓过的线团,到处混乱得一塌糊涂。西瞻军各自成列,从不同方向突围。霍庆阳指挥着身边勉强还能控制的七八千人,在战场上紧紧追着一队千余人的敌军不放。战场形势改变,他的目标再次改变。西瞻铁林军深入大苑国内作战,那是死一个少一个,趁着现在敌人密集的时候,尽可能消灭多一些敌人,那么日后深入内地的战争中,就会减少一些对手。单单从战斗力而论,七八千人对千余人才有把握,所以霍庆阳没有好高骛远地选择更大的队伍追击,而是选择了他有把握吃下的最多人的队伍。 这一队西瞻军似乎感觉到了身后敌人的威胁,他们不停地改变路线,试图甩掉身后的苑军。但是混乱的战场让他们不能发挥速度优势,而他们身后的苑军又和其他人不同,目标极其明确,就是认准了他们不放,就是要杀了他们才罢休。 跑了一阵,西瞻军突然分出一队八九十人的队伍,向左前方狂奔,同时,剩下的大队人一声呼啸,向右前方奔去。等苑军追到他们分兵的位置,西瞻人一个大队一个小队、一左一右都已经跑出去老远。霍庆阳愣了一下,吩咐不用理会这几十个人,继续追击右边大队敌人。 又跑了一会儿,再次从前方西瞻军中分出一队几十人的小队,大小部队再次分别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跑去。苑军一个偏将喜道:“西瞻人有逃兵了。” 霍庆阳眉头微皱,这队人虽然少,但是彼此贴得很紧,进了树林还保持队形,不像是没有组织的逃兵。他微微停了一下,命令继续追着大部队,不理这些人。 追了一个时辰,西瞻像这样分兵分了七次,每次多则八九十人,少则五六十人,像从大麻绳上拆下来的小股细绳,苑军始终不理会这些,只盯着大部队不放。直到他们面前的目标越来越少,最后从千余人剩到三四百人,霍庆阳才猛然惊觉西瞻人的目的。 如果你看过被狼群追逐的野马,就能明白这个分兵的道理。西瞻人的目的就是冲出重围,但是聚集在一起冲显然不成。苑军八倍于他们的兵力,紧追不放,还聚集在一起的结果就是全部送命,只有分兵才能尽可能保存实力。在一般人的理解中,面对兵力处于绝对优势的敌人,分兵岂不是送死?但事实上,真正追击过程中,面对大部队分出来的少得可怜的几十个人,追兵基本都不会理会小股,而是直接追击大部队,那么这一小股人便安全了。 这种分兵的诀窍就是每次绝对不能分多,分多了敌人就会分兵追赶,不会容这些人跑了。只有让敌人看不上眼的一小部分分出,才会被急于追击的敌人忽略不计,这样几次分下来,至少能逃掉一大半人。霍庆阳发现自己的错误后,他追了一个晚上的敌人已经剩下不足四百。 就算西瞻的战马都是好马,从山上冲下来,一个晚上不停地奔跑厮杀,此刻也个个疲惫不堪,在小金川和大金川交接的水域,八千苑军终于追上了不足四百的敌人。西瞻士兵停止了奔跑,他们知道分兵到此结束,他们背对着漂着冰凌的河水散成一个圆弧。长声呼喝中,苑军的矛头和西瞻的腰刀一起闪烁,双方都憋着刻骨的仇恨和怨气。 战局至此已经不需要霍庆阳指挥,用二十倍的兵力将一小撮敌人困在小金川边缘,谁都知道该做什么。能在混乱的战场上追了一夜没有队形涣散,无论从体力还是纪律性上,都说明这八千个苑军是最精锐的,眼下这支精兵就带着刻骨的仇恨对敌人发起最后的攻击。 西瞻铁林军在大苑的土地上,展现了他们称雄四国的战斗力。四百个士兵对八千个精兵,战斗竟然还能持续一个多时辰。很长一段时间内,小金川变成红色的河水里,苑军流出的血还是远远多于敌人。直到天色大亮,阳光照耀在红色的河水中,最后十几个全身是血的铁林军仍然在歌声中奋力拼杀。 “我们身体里流淌着苍狼的血脉—— 我的荣耀要用血来见证! 长生天的宠儿, 别畏惧死亡, 祈求与哭泣属于弱者! 灵魂会在烈火中升腾, 鲜血浇灌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 那是长生天赐给英雄的牧场! 苍狼的子孙—— 别畏惧死亡! 无人能阻挡我的脚步, 长生天让我看到的一切, 都是长生天准备赐予我的!” 河边还剩下十几个西瞻士兵,最初那个想出用人体糖葫芦串下山的小队长也在其中。他杀得兴起,一把扯下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冰天雪地里上身赤裸,露出肚子上骇人的刀疤。有七八杆长枪同时伸向他的肚子,他一声大吼,抡刀砍向枪杆,七八根枪杆竟被他一刀全部砍断。然而更多杆长枪伸了过来,一起插在他的肚子上。他仰面跌进水中,肚子上密密麻麻的枪杆向上挺立,如同插着糖葫芦的草标。 第121章 天限南疆北界(6) 最后一个西瞻士兵是个百夫长,身手很敏捷。他在这必死的境况下仍沉着应战,苑军越急他越稳,至少有十几个苑军在他神出鬼没的招数下一招毙命。这个百夫长用眼角余光看到一个将领打扮的苑军纵马逼近,趁他荡开几个士兵的空当,一杆长枪毒蛇般探向他的胸口。他不知道这个人是王庶,是大苑的亲王,但他知道这人和其他敌人不同,是个用枪的高手,如果依照自己挥刀的速度,枪尖会在他砍断枪杆之前送进他的喉咙。 于是这个百夫长挥刀格挡用了斜向上的力道,却并不去砍枪杆,而是刀头一斜,顺着枪杆滑向对手,如同燕子抄水,这是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招数。他变化,王庶的枪杆也突然起了变化,手腕一翻,枪背隆起再抽下,如同一个浪头要把燕子打进水里。百夫长立即抽刀,然而枪杆追击甚急,闪电般压住刀头,这个浪头还是打在他的脖子上,连着他自己的腰刀一起,血线发出哧哧的声音。江边最后一个西瞻士兵,就被自己的刀抹了脖子。 王庶骑在马上,任由敌人激射而出的热血喷在自己脸上。他紧紧握住枪杆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什么,他的耳朵里似乎还能听见敌人的歌声——我们是苍狼的子孙,苍狼的子孙……好像这歌声已经被大青山、小金川牢牢记住了,风每吹过一次,就会低低吟唱一次。 斯役,苑军亡万余人、重伤万余人、轻伤四千余。阵亡和重伤的人数多于轻伤,可见战斗之惨烈。而西瞻军事后统计,阵亡六千余,无重伤员。 在付出了六千条生命以后,西瞻最精锐的铁林军终于冲出了大青山屏障,来到大苑广阔平原的第一个落脚点——麟州。他们带着骁羁关冲下来的锐气,带着没有拖累的战斗力,带着没有补给、没有援军、没有退路的处境,向前方毫不停留地冲过去。 九、向前 激烈的战斗是在一夜之间突然爆发的,虽然事出突然,但麟州处在离骁羁关最近的雁门郡一直紧密戒备,所以当西瞻军整队冲来的时候,他们还抵挡了一阵。 雁门郡城池矮小,郡守集中全城的弓箭,对着迎面而来似乎望不到边的西瞻军一轮猛射。如蝗一般的箭雨带着点悲壮遮住了天空,所有的箭支毫无保留地射出去,并没有打算长久守城。西瞻军冲锋那种速度见所未见,让这个小小的郡守从战斗开始就看到了结局。 雁门郡的守军将巨大盾牌用长矛支起,竖在城门之前阻挡敌军。西瞻的士兵纵马上前,丝毫不做停留,他们收起腰刀,用长矛扎在盾牌上,借着马力向前猛冲,隆隆的巨响声中,巨盾被冲得连连摇摆,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一面巨盾后面支撑的长矛经不住这巨大的冲击力道,突然崩成两段。一面巨盾轰然倒下,有如洪水冲垮长堤,西瞻人潮水般涌入,挥舞着马刀狂劈乱砍。雁门郡守军眨眼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城门在潮水般的人群中轰然倒塌。 而有“鱼雁双门”之称的麟州另一道门——鱼门郡,也在雁门郡遇袭的同时遭遇了敌人。他们面对的敌人只有几千,不像雁门郡那般无法抵挡,但不幸的是,他们的城池比雁门郡破得更加快。 当时场面混乱到无以复加,鱼门郡郡守刚刚看到雁门郡远远的一场大乱,随即就是一股人数千余的敌人向他们冲过来。郡守正觉抵挡困难,又见一队援军从敌军背后冲入战场,将他们杀退。鱼门郡郡守已经紧张得神经紧绷,见到援军欣喜若狂,没有确认对方身份,就命人打开了城门。打开城门后一切就结束了,被“援军”杀死的敌人全从地上爬了起来,跟着“援军”冲进城中。这是金鹰卫的精兵,只要让几个人守住城门,鱼门郡数目可怜的守军就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一炷香的时间不到,这座小小的县城就落入西瞻人手中。 鱼雁双门打开之后,大苑向侵略者敞开了胸怀。西瞻士兵的视野彻底开阔,他们面前再不是只有一条通道,而是四通八达,任由骑兵驰骋。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 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 弯刀是我们的牙齿, 战马是我们的翅膀, 阳光下所有土地都是我们的牧场! 西瞻士兵一次次对无辜的百姓挥动军刀,鲜血在他们身后铺开道路,他们每一步都踏在血肉之上,每一步都带走无数生命。 苍狼的子孙, 快伸出你们的手! 将男人的头砍下来, 将女人拖进你的帐篷, 别理睬他们的哭泣与哀告, 这都是长生天赐予我的。 我是天生的狩猎者, 我是天生的狩猎者!” 西瞻士兵最让人憎恨的便是烧杀抢掠,然而几百年来熟悉的战术让他们不得不抢掠。西瞻没有足够的粮食、没有足够的资源,如果要像大苑那样准备充分才打仗,那么他们举国之力也打不了几场。尤其这次萧图南带出来的四万铁林军全部都是战士,根本没有大苑那种精兵、防务、补给、工程等区分,所以也根本不可能有人给他们运送粮食,不可能有人给他们稳定后方,不可能有人给他们铺路搭桥。可以说,不抢掠,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越来越多的土地流淌着鲜血,越来越多的山川如同大青山一样记录下西瞻人的歌声,每当有风吹过,都似有歌声传来: 我们身体里流淌着苍狼的血脉, 长生天的宠儿, 伸手去拿! 将男人的头砍下来, 将女人拖进帐篷, 用他们的血来见证我的荣耀, 这都是长生天赐予的恩典。 我是天生的强者, 我是天生的强者! 面对你死还是我死的关键时刻,这些苍狼的子孙不可能做出第二种选择。麟州八郡四十一城,被西瞻瞬间攻破的就有十一座。那十一座城从此再不能称为城,即便西瞻人退走后,那里在二十年之内都恢复不了生机。无一户不死人,无一家再完整。 风雨飘摇,大苑现在的形势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 麟州遭遇半毁灭式杀戮的消息传到京都后,从朝野到民间,人人为之震惊。战报最多的时候一天有十几封,各种小道消息也随着这些极力奔驰的加急快马飞快地传播。走进大街小巷,人们口中议论的话题都是西瞻军今日又攻破了哪一座县城,明日又放火烧了多少民居,后日又杀了多少人。 普通的百姓不知道,西瞻军队真正可怕的并不是那些透着血腥的数字,而是疾风闪电般的速度。如果仔细研究战报,就能发现这种速度的可怕。近四万西瞻大军在大苑的领土驰骋,是不可能隐藏消息的。但是翻遍所有的战报,却没有看见一座城池在他们到来之前做好迎战的准备。这是因为西瞻的骑兵速度比探哨更快,一些郡县的城守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求援的信号,就被攻破了城池。远一些的郡县虽然从远方的烽火中知道来了敌人,但只凭本城千儿八百的驻军抵抗根本无济于事。有一个大郡准备充分,将周围三个郡县的兵力集中在一起等待敌军来袭,但是西瞻军已经拿到足够的物资,从旷野中绕过去了,没有为他们停留一步。 来如闪电、去如疾风、行如浮云、击若雷霆,这种游牧民族最习惯的攻击方式,让习惯了战争套路的大苑彻底陷入无比被动的局面。昔日金鹰卫转战北褐万里,也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如今在大苑西南和草原一样平坦却远比草原丰饶的平原上,谁也不知道大苑能坚持多久。 十、前路 京都南书房内,青瞳凝视着大苑西南地形图,容色憔悴。安州、益州、扈州,这三州都和麟州相连,西瞻军出了麟州之后会往哪里走,可真的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安州的嘉陵郡、樊城、采石郡,扈州的巴城郡、会稽、万春、长陵,都是人口众多的大郡,随便哪一个被西瞻人攻破,都会造成全国大规模的恐慌。益州更不得了,整个大苑一半的粮食产自此州,大苑十个最繁华的商业城中,三个都是益州的,若益州被占领,朝堂和民间不知有多少人对她的信心会就此崩塌。 青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如果是萧图南,会往什么地方走?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和萧图南是心意相通的,因为他们绝对是同一类人,他们要的是同样的东西,他们很有可能做出同样的行动,所以青瞳问自己,如果是我,我会往哪里走? 她冥想着,我刚刚从麟州杀出,军队士气如虹,但是武器损耗不小,需要补充。我直接去占领一个有武器储备的郡县自然是最方便的,但是有武器储备的郡县都是军事重地,全都有驻军,不但会增加难度,还容易被人测出行动方向。不如选择一个大郡占领,堵住城门,命全城铁匠加紧铸造,最多两天也就补充上了,并不比攻打一个军事重地更浪费时间。 那一瞬间,青瞳仿佛真的有了错觉,自己就是那个转战北褐万里的西瞻振业王,骑着战马,戴着金鹰面具,领着一群虎狼一般的骑兵,大苑的土地变成了自己要征服的目标。她竟然为这种假想而激动。 青瞳很诧异自己的这种激动,赶紧睁开眼睛重新盯住地图,回到自己的立场上来。安州八郡中有兵器库的是采石郡,超过五万人居住的是嘉陵郡和樊城。自从嘉郡王在他的封地嘉陵郡称帝以后,城池重新修建得十分牢固,那么说来……应该是樊城?青瞳霍然跳起,手一指陈文远:“拟旨——命霍庆阳与樊城城守……”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陈文远写下了“与樊城城守”五个字以后,毛笔上的墨汁还是满满的,他也只能端着笔等着。又怕墨汁滴在纸面上,一支笔被他拿得小心翼翼,好像拿着一杆长枪般费力。他这里等着下文,谁知青瞳的目光突然有些迷茫,竟然就这么停住,没有下文了。陈文远实在等不了了,小心地问:“陛下!有何旨意给霍元帅?” “先收起笔,让朕再想想。”青瞳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许久才道,“陈文远……有什么能静心的文章,你给我读一遍。” 陈文远颇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声“是”,略想想就道:“《宝箧印陀罗尼经》可让世人心与佛通。佛言,若人读诵此一卷经,即为读诵过去、现在、未来诸佛所说经典,最是……” 青瞳一摆手:“就是这个,读吧。” 陈文远只好在脑中搜索出《宝箧印陀罗尼经》,轻声背诵:“由如是故,九十九百千万俱胝一切如来、应供、正等觉侧塞无隙,犹如胡麻,重叠赴来,昼夜现身,加持其人。如是一切诸佛如来无数恒沙,前聚未去,后群重来,须臾推迁,回转更赴。譬如细沙在水旋急,不得停滞,回去复来。”陈文远的声音清越中带着一点甘甜,此刻放低放慢,本就有空山幽谷的感觉,用这种声音诵佛经,非常容易让人听得沉迷进去。 “好了!”等他读完,青瞳点点头,又道,“你盯着点,以后我要是再要给霍元帅下旨,你就直接背一遍《宝箧印陀罗尼经》再说。” 陈文远有些迟疑:“陛下……这是为何?” “提醒我自己别做蠢事。”青瞳咬着嘴唇,深深吸着气,“我真想告诉霍庆阳,试试在樊城设伏。绕道樊城绝对来得及,安州尚有八万驻军,只要烽火传信……前后截击……”她双手紧握,将嘴唇越咬越紧。 “那陛下为什么不拟旨?”陈文远迟疑片刻,终于忍不住道,“霍元帅如果能打一场小胜,陛下也不至于……” 他住口不语,这些话不应该由他来说,但是他作为弘文殿侍讲,连日来整理的奏章中,十个里有九个是弹劾霍庆阳的。当初霍庆阳在骁羁关拦截失败,将敌人放进内地,就有许多官员参奏要严惩他作战不力之罪。如今西瞻人如狼似虎地逼近,京都群臣越来越恐慌,参奏霍庆阳的奏章也就越来越多。甚至有言辞激烈的,说他这样跟着一战不打,有通敌的嫌疑,上奏希望另派主帅,将他押回京都审问。 皇帝对此的态度是十分坚决的,有上奏弹劾霍元帅的一律驳斥,让他们回家闭门思过。恐慌和矛盾得不到转嫁,群臣的情绪日渐激烈,在陈文远整理的奏章中,甚至已经有人用“刚愎自用,任人唯亲”来暗指皇帝了。 陈文远觉得,京中的形势对霍庆阳始终一字不提,可以理解为皇上对霍元帅的信任和看重,但是有了战场上的主意,这是有利的事情,为什么也不说呢? 青瞳看着他的脸色,皱眉道:“你也觉得霍元帅作战不力?” 陈文远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道:“臣岂敢胡言乱语?不过霍元帅始终和西瞻军队没有接触,恐怕是对西瞻人的行踪难以掌握。陛下信任霍元帅,哪怕不命令,给霍元帅一个意见也好啊。” “我就是怕霍庆阳太重视我的意见了。”青瞳叹了一口气,“陈文远,你聪明能干、博闻强识,为人又小心谨慎,将来会有重用你之处。所以你要记得,并不是只有真正刀对刀、枪对枪打起来才叫战争。战争通常从整军行军就已经开始,几万、十几万人的军队出动,会是多长的队列,你没有亲眼看见过恐怕很难想象。我只告诉你,一直在主将视线范围内的最多五六千人,其余的都只能靠各级军官整肃,这中间士气的保持、首尾的呼应、士兵的休养,甚至吃饭、宿营、巡逻的顺序,一切皆是学问,尤其是疾行的时候,一个小问题都可能引发大哗变。定远军的周元帅曾经和我说过,如果要一个不会养兵的将领领军,不必打仗,单单行军就可以让几十万人的军队,还没有走到战斗地点就自行崩溃。” 青瞳摇摇头道:“你和上奏章的人一样,光看到霍元帅带兵追击西瞻没有丝毫成效,可是没有看到,霍元帅已经带着军队以每天百里的速度,追着西瞻军走出麟州八郡四十一城,军队的人数不但没有因为日夜兼程的行军而减少,也没有因为急于追赶而被西瞻人伏击,我们没有成功也没有损失,这已经是霍庆阳称职最好的证明。” 陈文远认真地想着,道:“臣明白了。” 青瞳见他似乎还有话要说,眉毛一扬,问道:“你想说什么?” 第122章 天限南疆北界(7) “陛下,臣觉得霍元帅养兵确实得法,可是征战……”迟疑片刻,他还是说道,“陛下昔日带军平定杨宁之乱,也是转战千里,并没有耽误却前后打了那么多场胜仗,谁不说陛下用兵如神?臣愚钝,并不懂得军事,不过陛下既然想到樊城,为什么不提醒一下霍元帅?” “用兵如神?”青瞳苦笑,“简直是开玩笑。我要真是用兵如神,就不会让他从青州杀个措手不及了。”她摇着头道,“取道樊城也只是我的推断,不一定正确。何况我能想到樊城,霍元帅未必就想不到。战场上随时会有蛛丝马迹出现,还不如让他自己判断,才不会束手束脚。” 她把陈文远叫过来,一点点给他讲自己在战场上的心得,与其说是要耐心给他讲解,不如说她是想找个人说话,这也是分散压力的一种方法。 青瞳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掺和,对于一场这么重要的战役,任何一个自以为懂得军事的皇帝,要控制自己都真的很难。 昔日在定远军中景帝派来监军韩维时,周远征曾经到她身边发了一顿脾气。大概意思就是将军在前线征战,皇帝在后方自作聪明地指手画脚、遥控指挥,那是战争的第一大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机会往往都要临时抓住,又怎么是远在都城的皇帝能掌控的?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大战,就是坏在这种自作聪明上。青瞳当时对此也深以为然,觉得父皇此举不妥,此刻轮到自己头上,她才明白将能决定命运的大事交到别人手中,滋味的确不好受,尽管那个人是她绝对可以信任的霍庆阳。如果可以,她很愿意立即飞马到麟州将霍庆阳换下来。如果现在带兵的人是她,那么一定会在樊城设下伏兵,却不知道霍庆阳会怎么处理,更不知道萧图南会怎么选择了。 “王爷,前面就是安州了,我们往哪儿走?”拙吉将皮袋双手捧上来,递给萧图南。 萧图南喝了一口袋中烈酒,道:“往西,去樊城。苑军还远,我们最多有五天的时间可以休整,让弟兄们加把劲,明晚天黑的时候到达,正好攻城。” 西瞻军有飞鹰探路,消息的传递要比苑军快捷得多。霍庆阳二十万大军都集中在安州,由于陈王叛乱,许多道路闭塞,军队来往不便,所以当初西瞻军突然冲下骁羁关,大苑的援军只有不足四万人到达。 可是随着西瞻铁林军在麟州的一场场战斗,陈王的势力也受到打击,有一些通道弯弯曲曲地连在一起了。霍庆阳前后调度,现在追在西瞻军身后的苑军,已经从骁羁关山下的两万多人变成了将近十万人。 人数多寡并不要紧,追不上一切都是空谈,但是不知霍庆阳用了什么办法,和还滞留在安州的军队联系上,西瞻军数次差点被突然在前方出现的苑军堵截住,全靠飞鹰传信、探哨快马才躲开。如果在安州一不小心,前面被拦住,后面又被追上,西瞻军还是很危险的,所以他们现在还不能放松。不过霍庆阳能给他们威胁的时间也不长了,等出了安州就没有可以拦在前面的军队,那么大苑军别说有二十万,就算二百万也不济事,步兵还能追得上骑兵吗? 拙吉应了一声“是”,对传令兵道:“传王爷令,取道樊城。” 十一、嘉陵 太阳渐渐西斜,暮色笼罩下的平整广袤的土地带着点苍茫意味,铁林军黑色的铁甲上落满尘土。攻打一个郡最多出动五千骑兵就够了,其余人便原地停下来休整马力。他们没有吃干粮,晚上攻破樊城以后,自然可以在城中好生吃饭。 像他们这样没有城池作为依托的进攻,轮流休息更加重要。只不过,游牧民族长久以来的迁徙习惯,使军队休整变得极其自然,打仗、休养、赶路、再打仗、再休养……这是每一个西瞻士兵都自然而然会做的事情,他们把每一刻都利用得精确合理,并不需要像大苑那样形成什么专门的学问,更不需要领兵的人特别吩咐命令。另一队五千人的铁林军,却已经吃饱喝足、甲胄完备,他们换上体力最足的战马,就等一声令下便要向樊城进发。 这时候一个探哨从小路快马赶来,到拙吉身边说了些什么。拙吉听了面色有异,将他领到萧图南面前,道:“王爷,这个斥候说,他们一个小队在路上遇到嘉陵郡的使臣,想要面见王爷,队长命他回来请示,要不要见?” 萧图南皱起眉,道:“拙吉,你去看看,带上一个中队,要是觉得不对就立即回来。” “是!”拙吉带着一千人骑马而去,片刻就折了回来,来到萧图南面前,嘴角带着一丝不屑道,“王爷,属下打听清楚了。嘉陵郡本是大苑一个郡王的属地,这个郡王几个月前称帝造反了,不过他势力太小,被一个叫陈王的也是姓苑的亲王压制,一直没能扩张。现在那个嘉郡王得知我们路过,愿意开城,倾力给我军补给,希望王爷能支持他在西南称帝。” “可靠吗?” “属下已经派人去嘉陵郡查探动静了,一会儿就能有消息传回。那个嘉陵郡的使臣带来了,王爷要不要见?” 萧图南点点头。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整齐的人被推着上前,还没到萧图南面前就远远跪在地上,笑容满面地道:“大苑成皇帝使臣见过大将军。” 萧图南转向拙吉:“不是嘉郡王吗?怎么又来了个成皇帝?” 使臣道:“回大将军,我主以前的封号是嘉郡王,可是朝中妖女篡位,我主为明大统,于三个月前张开旗帜、通告天下,是为……” “哦,嘉郡王就是西北三王中实力最小却第一个称帝的成皇帝,我听说过。” 使臣有些尴尬,咳了一下才道:“成皇帝虽然实力暂时不大,却是苑室正统……” 萧图南手一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因为嘉郡王实力小,他投靠我才说得过去,你要说你是陈王派来的,我立即就杀了你。” 使臣干笑:“是……是……”心道这蛮子也不是只懂得打仗啊。 萧图南将手中马鞭折在一起,淡淡道:“你家主上是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个时候通过?我自认我军行踪没有人透露,却没想到嘉郡王不但有本事猜出我们走哪一条路,还能猜出我们什么时候走。说真的,你能提前等着我,我可有些吃惊了。” 使臣笑着道:“那可就是说嘉郡王和大将军有缘分了,我们有一句老话,心有……” “你最好说实话。”萧图南漫不经心地打断他,“我问你一次你不回答,我就让人砍掉你的手指头。我问你两次你不回答,我就命人砍掉你的手。等到斩了你双手双脚后,你若是还不回答……”他轻轻一笑,“我敬你是条汉子,就放了你。好不好?” 亲兵们一起笑起来:“老子打仗打了十几年,这样的好汉倒真是没有见过,一定要放。”说着无数眼睛在那使臣四肢上扫来扫去。 那使臣差点吓得屁滚尿流,果然是蛮子,说翻脸就翻脸啊。他哪里还敢说什么心有灵犀的废话,忙道:“主上不知道大将军行踪,是安州每一条通道都有嘉陵的使臣等着天国军队,小人只是碰巧……啊不,小人是有幸才能碰到大将军。小人已经在路上等了十几天了,并不是用什么方法计算出来的。” 有幸?萧图南嘴角含笑,道:“原来是这样,那嘉郡王倒是有心了。” “是……是……大将军千万不要误会,嘉郡王的诚意天日可鉴!天日可鉴!” “不用紧张,来人,给这位使臣喝点压惊酒。” 早有亲兵递过一个装着烈酒的皮袋,那使臣愁眉苦脸,却也不敢不喝,连喝带漏,好容易才把这能点着火的酒喝下去了。 “嘉郡王就派了你一个人传信?” “回大将军,主上怕派的人多了,让大将军以为是伏兵,万一有所冲撞岂不坏事。” “伏兵?”萧图南身边的亲兵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像他这样的伏兵?尽管埋伏个十万八万好了。 那个使臣早就被消遣得瑟瑟发抖,不知道这些蛮族士兵为什么笑。 萧图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喝了我们的酒,就是朋友了,西瞻人相信你。不过你和朋友之间就这么点话说吗?” “这……” 使臣略一迟疑,萧图南突然仰头发出一阵大笑,右手在使臣的手臂上摸了一下:“好汉子!”见此人目光闪烁,萧图南就知道他还有话没说。 “不是不是……我主还有另外一个消息要上报大将军。”喝酒喝得头晕脑涨的使臣,一肚子烈酒都变成了冷汗。这个消息本来是嘉郡王想要说来讨好西瞻人的,但是又怕西瞻人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他,于是吩咐使臣见机行事,能不说就不说。此刻使臣保命要紧,哪里还顾得上嘉郡王:“我主在嘉陵发现,原本驻守安州西北陈城郡的守军绕道向西移动、卢堑守军向西南移动,共有三万多人。陈城郡以西、卢堑以南正是樊城北面的山谷,此处乃是绝佳的埋伏地点。如果有人看到樊城空虚进入,就正好落入埋伏圈。嘉郡王怀疑他们意图对大将军不利,所以命小人见到大将军,一定要先说说这件事。虽然大将军不怕那少许阻碍,但这是我家主上的一点拳拳之意啊。” 这可是个大消息。拙吉神情凛然地望向萧图南,萧图南用几乎不可见的幅度点了点头,拙吉立即退下,安排飞鹰向樊城方向查探去了。 萧图南笑容满面:“这就对了,对朋友就要肝胆相照。”见到这个西瞻大人神情温和,那使臣顿时放下心来,笑得将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这只飞鹰被训练的是向主人指定的方向飞出一定距离,如果看到地面有大量人群聚集就鸣叫报信。当然,飞鹰不论被训练得多好也毕竟是禽鸟,不可能像探哨那样说出它看到的情况,更不可能自行判断对错。比如这一次,在决定进攻樊城之前西瞻人也派出飞鹰探查,但是主人规定的距离只是樊城范围,并没有包括使臣所说的山谷,飞鹰带回来的消息就是无人埋伏,才让西瞻人放心选择这个地点。 有两个头脑灵活的金鹰卫和使臣东拉西扯地套话,等着消息。飞鹰来去如风,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落在驯鹰人手臂上连连鸣叫。萧图南与拙吉对视一眼,神情凛然,已经能确定使臣所说的山谷的确有很多人。虽然不知是不是嘉郡王说的三万,但在大苑的土地上,很多人埋伏在山谷还能干什么?显然这个消息是真的了。 过了一会儿,拙吉派出的地面探哨也回来了,嘉郡王已经将城门打开,领着许多人在城外候着,并将一切城防措施打开,以显示没有敌意。 西北三王中,嘉郡王本来就是最弱小的一个,后来另外两王又联合起来,他与陈王相比,声势更是远远不如。眼看没有出头之日,索性就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称帝,过过瘾。他自己也知道不能长久,原本就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造反的。 等西瞻长驱直入,将各郡县都轻易攻破之后,他因这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强悍战斗力而震惊,在他看来,这完全是一支天兵,他觉得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军队,于是心中又升起另外一种希望。眼看西北已经是西瞻人的天下了,如果这支无敌的西瞻部队支持他,陈王自然不在话下。至少短时间内他不会垮台,有了足够的发展时间又没有对手,占领西北几个行省,长长久久地做个西北王岂不是好? 看西瞻人的势头,一直打到京都夺取整个大苑也是有可能的。西瞻人只会打仗,不会治国,到时候他们也需要有一个代理人,自己第一个对他们表示友好,日后他们选择代理人选的时候,自然第一个考虑的就是自己。他实在太想要那个身份了,哪怕是被别人竖起的一个傀儡皇帝,他也想要。 所以嘉郡王表现得卑躬屈膝至极,倾尽全城力量,将西瞻军队需要的武器装备,早早就准备好堆在城外。又怕惹人误会,将兵器全都牢牢捆在一起,让城中士兵放下兵器、脱下盔甲运送兵器车,早早给西瞻军送出城来。 又觉得光这样还是不够,物资方面的东西,西瞻人自己也可以抢来,一定要更加证明自己的诚意才是。于是他主动当起了西瞻人的眼线,将连日来搜集到的苑军情报送给西瞻军队,他断了自己的后路,彻底站在西瞻人一边。 萧图南含笑望向那个使臣,换回他更加谄媚的笑容。萧图南冲他点点头,大苑的土地并不比西瞻大,但是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却远远比西瞻多,人多了,种类也就多了。如果在西瞻,这样种类截然不同的人很难生活在一起,大苑却可以,很有意思。 “既然这样,我们别辜负了嘉郡王的好意,不去樊城了,就去嘉陵郡吧。”萧图南淡淡地吩咐。西瞻士兵随着命令的下达即刻整队完成,向樊城偏东一些的嘉陵郡行去。 十二、梦碎 “有西瞻人的消息吗?”霍庆阳此刻正在樊城山谷,连日来劳心劳力,让他看上去风尘满面。嘉郡王探听到的消息果然没错,霍庆阳的确秘密调兵樊城,意图阻截敌军。 “没有见到敌军。” “没有动静。” “没有……” 探子一个个回来报告,都没有发现。 王庶小声道:“元帅,我们已经埋伏了两日,还要再等吗?”王庶看上去已经和身边任何一个人完全相同,一样的全身盔甲,一样的满面尘灰,一样的目光坚毅。此刻若让京城的少年公子来辨认,一定认不出这个偏将打扮的军人,就是曾经天潢贵胄的显亲王。 霍庆阳皱起眉头:“离上一次砺县被攻破只有五天时间,西瞻人如果向西走,不是嘉陵就是樊城,算算他们的脚程,如果是樊城应该已经到了。除非他们离开砺县后不是向西走,那就可能是采石郡……”他狠狠握了一下拳头:“五天,这已经是我最有可能接近西瞻人的一次了。” 王庶无语,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判断西瞻人会进攻樊城本来就是赌一把,他一样也想了几个晚上,同样赞成在樊城设伏。然而既然是赌博,总有输赢,西瞻人没有选择樊城,那么他们的一切调度都白费了。 第123章 天限南疆北界(8) 开始的时候,王庶绝对想不到会有找不到敌人在哪里的可能。西瞻不是十几二十几个人,而是四万大军啊。四万大军通过,前方老早就会惊起飞鸟,后方到处都会有马蹄的痕迹,怎么可能掩饰?大概京都上奏章弹劾霍庆阳的大臣们也是这么想的,怎么可能不知道敌人在哪儿?不打只能说明你畏战。只有实际追踪,他才明白西瞻那种速度和残忍屠杀战术的可怕性。 西瞻军以远远超越苑军的速度行进着,苑军要是跟在后面顺着痕迹追踪,敌人的行踪是清楚了,但和敌人的距离却只能越来越远,这辈子也别想追上了。不跟着痕迹,就只有猜测敌人下一步会去什么地方,提前拦阻这一条路。因为西瞻人攻破一座县城后,烧杀抢掠总需要一点时间,给他们两个郡县耽搁,苑军就有可能赶在敌人之前。但是西瞻人要从哪一条路走,却又一点判断依据都没有。今天他们攻破西南方的余弦郡,沿路走,下一步应该是邹县,但是邹县却连敌人一根马毛都没见着。几天以后,偏东五百里的砺县却升起火光。 西瞻人攻破一座城,拿到物资撤退以后必定会放火,也必定会杀光路上遇到的所有村子的人。四万大军路过,官道小道到处都是马蹄痕迹,无法判断主力是从什么地方走的,沿途也找不到一个活人可以打探消息。只有下一座县城腾起火光,苑军才能知道他们的敌人到过那里。只是到过,不是到了,因为那火光是远在几日路程以外的地方。苑军重复着这种徒劳的追逐,驻守四方的苑军看到火光会先于他们向一起集中,然后等着霍庆阳的大军赶来再汇集在一起,继续徒劳地追逐。 霍庆阳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索性舍了麟州,不顾西瞻行踪,将军队直接带到安州境内。就像球网那一边的拦截队员一样,看着发出去的球在对方手中传来传去,不知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角度打过来。苑军也只能根据麟州传来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在安州来回奔波调整位置,希望能将球拦个正着。 他们能看到的最后一个球是五天前发出的,在砺县,于是他们提前站在樊城这个位置上,希望做到成功阻截。能做到的,只有这样了。 事前,霍庆阳和青瞳不知道自己料对了,萧图南也不知道自己差点被人兜住。他们三个想到的地点都是樊城,可见从领军水平上,他们的差别并不大,胜负就要靠无数其他因素来决定了,比如说这个临时出现的超级对得起自己姓氏的嘉郡王。 嘉陵郡和樊城的直线距离不过快马两日的路程,要是换成大苑的步兵去走,少说也要六七天。并且两个大郡之间并不是直接相连的,好几个小县城将道路隔得弯弯曲曲。加之嘉郡王称帝以后就将嘉陵郡的道路严密封锁了,消息不畅,霍庆阳在山谷中苦苦埋伏的时候,西瞻军已经在嘉陵郡好吃好喝地休整了两天。 有嘉郡王的眼线盯着,事情变得很轻松,西瞻军拿到需要的一切之后,被嘉郡王恭恭敬敬地从西南方送出城。 出城二十里后,萧图南突然停住战马,对拙吉道:“回去将嘉陵烧了吧。” 拙吉一愣:“王爷不是和那个成皇帝相谈甚欢吗?” “嗯,他的好意我接受,但是他的命我也想要了。” “王爷……此人不过是个小人,不必放在心上。” 萧图南淡淡道:“但是我看他不顺眼。” 拙吉不再说话,应了一声“是”,四万铁林军掉转方向,向着来时的路走回去。振业王想要攻下一座城他们就攻,他们不怕不远处的苑军,攻下嘉陵郡用不了一天的时间,而笨重的苑军步兵赶来还要六七天的路程,到时候他们早就走了。即便没有及时走开又如何?不过是打上一仗罢了。很多西瞻人已经厌倦了单方面的杀戮,很想打上一场。来就来吧,这里是开阔的平原,不是骁羁关下窄窄的让他们跑不开马、挥不开刀的羊肠小道。在平原上,西瞻四万铁林军对上二十万苑军也有胜利的信心,他们什么也不怕。 嘉郡王面对去而复返的西瞻军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由于近些天精神高度紧张,送走了西瞻人之后这一夜他睡得很香,竟没听到外面潮水般的呼叫声。 正梦着美好的将来,嘉郡王突然在梦中惨叫一声,原来是他睡得实在太扎实,冲进来的护卫无法将他叫醒,情急之下把一盆带着冰碴的凉水泼在他的脸上。嘉郡王险些被冰水刺激得闭住了气,没等他反应过来,护卫们一拥而上,无数只手一起伸过来,给他飞快地穿衣服、套鞋子,又有人将头盔甲胄胡乱裹在他身上,然后拥着他就往外逃。 成皇帝陛下大怒道:“你们做什么?放下我,想犯上造反不成?” 此刻的嘉陵郡有如被大浪拍打的礁石,无数声音汇成惊天大浪。成皇帝陛下的声音一下就被掩了过去,一直被护卫们拖到城门下,他也没有说出能让人听到的话来。 护卫们把这位陛下扶上马背,护着他向城外跑。显然他们没有一个认为嘉陵郡能抵挡得住西瞻人的进攻。成皇帝前脚才冲出东门,就见城门轰的一声垮了下来,无数黑衣黑甲的西瞻士兵一拥而入,效率惊人。成皇帝这才算是真正睡醒,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吓得他脸色惨白、魂不附体。 成皇帝在护卫们的保护下一路狂奔,他脸上泼了水,冷风一吹,眉毛胡须全都冻成冰块。他脸上的皮肤开始还像撕裂般阵阵作痛,很快就变成一片麻木,麻木中透出奇怪的又痛又痒。要是王庶在,一定会告诉这位族叔,恭喜,你堂侄儿我冻几天才会出来的冻疮,你一次就有了。 不过成皇帝陛下现在没有时间管这些,当下最重要的就是一路狂逃。西瞻人的战斗力早已把他吓得没有丝毫反抗的念头,能想到的只有逃走,绝不能有丝毫的驻足。 可惜他睡醒得还是晚了一点,攻打嘉陵郡只出动了几千士兵,西瞻的大部队还在城外以逸待劳地等候。好些西瞻士兵笑嘻嘻地让开路,看着懵头懵脑的成皇帝和护卫们在乱兵之中来回穿插通过。有的护卫急得挥刀乱砍,西瞻士兵就笑嘻嘻地给他一刀,有些护卫哭着投降,西瞻人也笑嘻嘻地给他一刀,他们像看动物一般看着困境中挣扎的人。 成皇帝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包围圈,却还是到处乱撞。他不敢停留也不敢回头,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虎狼一般的敌人就在身后,只要一停,那就再也逃不掉了。成皇帝此时心如死灰,一片茫然。他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西瞻人?是羽箭准备得不够多?还是没有将最美丽的小妾送给西瞻那个大将军? 嘉陵城中很快便升起火光,直到被一刀砍在脖子上,成皇帝陛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招致此祸。 萧图南纵马上前,看着他尸体上穿着皇帝才能穿的饰有龙纹的漂亮盔甲,目光中是深深的厌恶。 “屠城!”他容色不变地下达了这个残酷的命令。已经休息了两天,精力充沛的铁林军兴奋地执行着这个命令,不能让士兵习惯安逸,苍狼的子孙需要鲜血刺激。 成皇帝陛下?对不起,一想到你想夺走属于她的东西,我就恶心得受不了。 生时带命来,死后归魂去。 千金龙身躯,顷刻化一炬。 半朝放心魔,便思登天欲。 大道本无难,何为凡事绪。 若将悟此道,君自缑索欲。 十三、伏击 夜已深,嘉陵郡闪耀着橘红色的火光,因为人都死了,所以焚烧的时候,整个城市默默无声。嘉陵郡城池地势高,老远都能看到火光,寒冷的冬夜里,那一簇耀眼的橘红竟给人温暖的错觉。 “嘉陵郡!”霍庆阳几乎是原地跃起,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偌大一个城池全面起火,由于他们离得很远,看着也只像是山间的一点小火苗,不过这小火苗烧了整个晚上还在燃烧,借此向远方的苑军诉说着自己遭遇了什么。“终于——逮到你了。”他翻身上了战马,喝道,“传信!点兵!” “元帅,我们去嘉陵郡吗?”王庶问。 “不去,就在樊城等着,我让他必走此路。”霍庆阳脸上有着从来没有见过的恨意。这不是云中呼林关那样的沧桑边城,这是从来没有经过战火洗礼的嘉陵郡啊。有千年历史的繁华郡城,就这么被毁了。 不过从战略意义上来讲,嘉陵郡的毁灭是十分有价值的。霍庆阳不但不应该心疼,还应该高兴。如果敌人没有烧了嘉陵郡,没有暴露行踪,霍庆阳甚至连他们有没有到达安州都不知道,只能在樊城继续焦急地等着。而西瞻军会在苑军的傻傻等待中,像前几次一样从山边悄悄溜走,直到他们再一次缺少粮食的时候,才会告诉苑军他们在什么地方。很可能,他们当时已经出了安州,苑军设下再多的埋伏,也捞不着敌人一片衣角。 霍庆阳不知道敌人为什么会选择嘉陵郡,更不知道敌人为什么要烧了嘉陵郡,只把这理解成蛮子残酷天性带来的习惯。他最怕的就是敌人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只要他们停留,那就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在樊城设伏之前,霍庆阳已经将七万兵力调往采石矶,加上采石矶作为军事重地原本就有的两万驻军,共计九万。这是一记重锤,预备樊城开战之后增援的,如今敌人选择了嘉陵郡,更好。嘉陵郡背山面水,四面通道去了两面,嘉陵郡的左前方就是樊城,敌人还能去哪里?自然会往采石矶方向走,正好迎头碰上他预先埋伏的重锤。 一面是樊城三万兵力,一面是采石矶九万兵力,不怕西瞻人不向着他这个方向来。既然想用三万人拦住西瞻四万精兵,自然是有所倚仗。只要你们来,我们准备了多日的东西,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霍庆阳的眼角都有些跳动,看着山谷中被树枝杂草掩盖着的扬威弩,巨型的弓弩让每一个曾在定远军中战斗过的人都油然升起骄傲。这是一个机密,他的扬威弩、他的神弩先机营、他的定远军旧部,终于赶来了。樊城拦住,采石矶大军包围过来,就是一把钳子,只要夹住,西瞻军就是铁核桃,也要让他粉身碎骨。拦截的机会只有一次,出了安州,再也没有拦截的可能,所以这个机会一定要抓住。 “嘉陵郡!”身处京都的青瞳接到战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跳了起来,用最大的力气喊,“派兵樊城!派兵樊城!陈文远——”她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不要什么八百里加急了,用信鸽——不、不,用烽火传信,一座座城传下去,到樊城为止!一天之内要让霍庆阳收到消息,派兵樊城!” “由如是故,九十九百千万俱胝一切如来、应供、正等觉侧塞无隙,犹如胡麻……” “胡什么麻,你在说什么?我说让你拟旨。”青瞳几乎是在吼叫。 陈文远结结巴巴地道:“《宝箧印陀罗尼经》,陛下几天前刚说过,如果臣听到你要给霍元帅下旨,就背诵此经,让陛下静心想想。” “那是我没有把握的时候,现在还静什么心?派兵樊城,樊城!西瞻人不走樊城,我把脑袋扭下来给霍庆阳。”她整个人根本停不下来,在殿中急促地来回乱走,脚步声踩得当当响。 这是陈文远做了天子近臣以来,看到皇帝最激动的一次,他慌忙拿出笔墨。青瞳的眼睛亮得瘆人,犹如藏了两把刀子在里面,陈文远几乎不敢看那双眼睛,只好低下头听她说话:“采石矶在嘉陵郡左前方,九万兵力不要隐藏,就露出来给西瞻人看。嗯……三面包围,一面打开,打开的方向就在采石矶,这个诱敌的姿态做得越明显越好,让蠢驴也能看出来这是诱敌最好。然后……东、西、南……南。东边有山,不利于骑兵,敌人有可能会往北。采石矶兵力分配南面多北面少,诱使他们北面突围,有什么本事都给我用出来。疑兵,我要到处都是疑兵,让他们分不清哪里是我们的主力,让他们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走,只能一头撞进樊城的埋伏圈。” 她精力集中的时候思维是跳跃式的,速度很快,不等人写。也只有陈文远这样用熟了的人才能抓住重点,再瞬间整理成通顺、别人也能看懂的话。 青瞳明显是在思考,语速慢了下来,但是声音仍很激动:“陈文远,除了给霍庆阳的命令,再拟旨给浙东路行军总管,让他带兵向西南,往安州方向靠。必要的时候,把桥拆了,有大江拦着他还能飞吗?这次一定能堵住他,我要看他是怎么……”突然,她的声音凝固了,表情也一并凝固……她的嘴唇张开,最后一个音节是咝……可是她发出这个无意义的音节之后,却猛然闭上嘴,紧紧咬着嘴巴,仿佛想把这个字吃回去一般。 陈文远见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静静地等着。等了很久,青瞳才发出声音:“陈文远,拟旨吧。” 她摸索着坐回椅子上,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不动。陈文远拟好旨给她读了一遍,她静静地点点头,神情没有什么不对,但是眼中那瘆人的精光却没有了,变得有如两口无风无浪的深潭。 “我要歇歇……”她说着将头埋在两臂中间,就一动不动了。一整天也没有人见她再抬头。 一只飞鹰飞回,对着驯鹰人连连鸣叫。 “王爷,左前方发现苑军。” 话音刚落,又一只飞鹰尖锐地叫着飞回。 “右前方两日路程处也发现苑军,人数众多。” “王爷,有一队苑军在嘉陵郡以西向我们靠近。” 拙吉神色紧张,这么多军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算他们在嘉陵郡暴露行踪再追过来也不会这么快,显然是早就等在前面的。“前后左右都有,苑军是想包围我们。哼哼,两天的路程他们还想围住我们?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王爷,我们加紧走一程就能把苑军甩掉了。” “你想往什么地方走?” 拙吉犹豫一下,道:“既然右前方人数多,我们可以向后方迂回。”他止住了声音,静静地想了想,道:“苑军这样大张旗鼓,恐怕是诱敌之计。他们是希望我们往东北方向走,那里必有埋伏。” 萧图南点点头:“我也觉得东北必有埋伏。” 第124章 天限南疆北界(9) 拙吉道:“不如向北。北边我们已经知道有三万苑军埋伏在樊城山谷,人数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关键是我们已经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大可以控制不和他们碰面。”他眉头紧皱:“其实四个方向都可能有埋伏,但是大苑不可能在四个方向都押上足够的兵力。属下觉得,不如我们也布下疑兵,佯冲南面,实则从北面进攻……恐怕有些危险……要不还是西面……”他犹豫了,越想越觉得有些危险,突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苑军,怎么才能判断出苑军的主力在哪儿?他迟疑地问:“或者我去问问别人……王爷,你觉得我们走北边好还是西边好?” 萧图南道:“东南。” “东南明明有埋伏……” “你能确定苑军的撒手锏设在哪里吗?” “这……实在是不能。” “我把全军战士集中起来,就能想出苑军的意图吗?” 拙吉摇摇头:“怕是更乱。” “既然这样,我们何必去管别人,不如直接走我们要走的路。”萧图南淡淡地道,“传令,进军东南。从现在开始,不去理会苑军有什么图谋,直取东南。京都就在那个方向,遇到苑军我们就打。告诉弟兄们,谁也不能阻挡我们的脚步。”和大苑人比脑子,并不是西瞻人擅长的事情,既然想不出,干脆不想。 面具下,萧图南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青瞳,你看,我们分开得太久了,你现在已经没有你想的那么了解我了,我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呢? 十四、东南 “什么?发现敌军向东南移动?”霍庆阳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东南是山啊,山路上跑骑兵?为什么西瞻人会选择这么一条对他们不利的道路?采石矶左侧苑军兵力布置得最多。他道:“传信,让采石矶左侧苑军快速拦截。” 一天时间不到,新的消息就传过来了,西瞻士兵将所有马匹装备都扔下,只用几千人从大路运走,其余人全部趁着夜晚进山,翻山而过。只用了一天多一点儿的时间,就翻过两百多里山路,出现在山麓西南,让采石矶只有八十几里路的苑军包抄不及,只看到一地凌乱的痕迹。 “怎么可能那么快?”霍庆阳扼腕,平地上走得快也就罢了,为什么山路也能走那么快?虽然这些小山不能和骁羁关相比,但是毕竟山路要狭窄得多,四万军队是怎么这么快就通过的? “元帅,西瞻军好像不是从山上迂回翻过来的。”探子报告,他的脸色也满是惊惧和不信,“直向东南的山路全是人行的痕迹,偏向的则一点也没有。好像……好像……”探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好像西瞻军直接取向东南,遇到山就翻山,遇到山涧就蹚过山涧。山谷中有一处叫西涧的正在风口,如今水中到处结着冰碴,山涧旁边绕路半个时辰就有山道,可是痕迹表明,这西涧他们也是直接跳进去游过去的,连这半个时辰的路程都没有耽搁。” 霍庆阳摇头道:“不一定是不耽搁,也可能是敌人不熟悉道路,不知道西涧旁边就有山路。”但是这也同样能说明,敌人一往无前的决心,再这样下去,西瞻军队真的要绕过采石矶了。 果然,很快又有消息传来,在发现西瞻军队入山痕迹的第三日天亮之前,西瞻大军就出现在采石矶背后,向采石矶南侧清流关发起出其不意的猛攻。措手不及的清流关一千守军几乎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清流关就被攻破,几乎不需要时间。 霍庆阳急得直跳:“速令埋伏在采石矶右侧的士兵包抄拦住。采石矶城池坚固,西瞻士兵一定会绕路。” 但是他料错了,振业王发出的指令是东南,那么西瞻军的走向就一定是正东南,哪怕正东南有一座坚固的城池在。采石矶虽然是重点伏兵地带,但兵力却不在城内,而是被调出城外,拦截在西瞻军队“必经之路”上去了。因为所谓的到采石矶的“必经之路”有好几条,所以兵力抽调得很干净,采石矶现在只剩下一个空壳子,没有多少守卫。 守军打探出按理说绝不可能出现的敌人突然近在咫尺,顿时乱了手脚,一边火速发出求援信号,一边紧紧关闭城门。没错,接到信号之后,采石矶三个方面的大军都急忙赶回来支援,可是离城池最近的一支,也就是在西瞻军后脚赶到清流关的士兵,既然在清流关八十里对两百里路都没追上西瞻人,现在怕也没什么指望能比西瞻人更快赶来了。其余三面军队离得更远,更加指望不上。 采石矶的守军远远地看到黑云一般压过来的敌军,他们慌乱之下把护城河上的桥给拆了,希望借此挡住敌人。却没有人告诉过他们,连西涧冰冷刺骨的急流都挡不住西瞻人,一条小小的护城河能有什么用?于是采石矶的守军看到了让他们心惊胆战的一幕。只见经过了一日一夜不停爬山,又刚刚激战拿下一个关口的敌军来到城边,在没有得到任何指令的情况下,丝毫不见犹豫,扑通扑通跳进了护城河。 开始的时候还只有一百多个人到河边,但是一百人也敢冲击采石矶这样的坚城,西瞻士兵游过护城河之后毫不犹豫地上岸,直奔城门而来。那是无法形容的士气,足以让面对他们的敌人看到就浑身发抖的士气。后面西瞻士兵的脚步丝毫不慢,疾行而至,翻身下河,没有一个人犹豫那么一下。河里很快便黑压压一片,人数太多,水一时间都漫过了城墙墙脚。 实在无法想象,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跋涉,紧接着又是一场必须速战速决的逆向冲关之战,已经剧烈运动了两日两夜的西瞻士兵,为什么看上去体力和战斗欲望更加旺盛了?这简直不是人类,而是一群饥饿的狼。 一天时间不到,采石矶失陷的消息就传了过来。三路苑军中,只有绕道清流关那一路匆匆赶到,终于看到了敌人的后队。但是一路狂赶已经耗尽了他们的体力,仅仅一个照面过后,就被西瞻断后部队冲得七零八落,根本没有阻碍一丝西瞻军前进的脚步。 在那之后,西瞻带着马匹走大路的几千士兵,也在采石矶东南面与大部队会合,西瞻军又从步兵变回了骑兵,让苑军亲眼见识了绝尘而去是什么概念。而处在东北方向,有足够准备的樊城,注定是白准备了。 霍庆阳咬着牙问探哨:“他们往什么方向去了?” 探子带着哭音道:“东南,还是东南。” “直向东南?十日路程后是嘉陵江,只好用最后一个办法了。烽火传信巴公原守将,将江边船只全部凿沉,江岸边的树木也给我砍了。让西瞻人无路可走,还得回到樊城来。” 这的确是霍庆阳做出的最后一道防线,他这样的沙场老将,最多也只能在战前安排成这样了。一个战局铺开成这么大面积,谁也无法再好生掌控。嘉陵江并没有沛江那样根本不可能逾越的宽度,却也不是凭着人力就可以游过去的,现在只能希望这条不宽不窄的江面能把敌人拦住了。 嘉陵江边。 拙吉打马来到萧图南身边,连日来疯狂的行军速度,让他这个武功高手也消瘦了不少。 “王爷,前面是一条大江,属下派人在江边搜寻,船只都被凿沉了,我们过不去,现在只能转向北边绕过去。” “不行!”萧图南道,“原本还不能确定,如今苑军越想让我们去北边,越说明北边有埋伏。我们连日赶路,已经是疲惫之军,不可以做冒险一击。砍树,造船。” “江边稍微大些的树都已经被砍了,没有树。” “没有树也得走。”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必须渡江。”萧图南大喝一声,“来人,把长矛束在一起,把盾牌连起来,扎成筏子,一半身子在水中游,一半身子挂在筏子上,给我渡过去。” 嘉陵江这条原本没有什么出众之处的小河从此被记入历史。西瞻大军抱着他们的长矛、抱着他们的马鞍、抱着用竹子箭杆捆在一起的漂浮物,一往无前地向东南方向游过去。所有的粮食和多余的可能占重量的辎重,全被他们毫不犹豫地扔掉。 四万大军共用了一天的时间游到了对岸,淹死在河中的约有两千人,超过了西瞻攻占麟州四十一城、安州十七城损失人数的总和。 河对岸巴公原守将带着三千人向敌军发起自杀式的袭击,结果没有任何奇迹发生。三千具苑军的尸体和西瞻淹死的人,一起顺着嘉陵江水向下游漂去,西瞻人没有因他们放缓一点脚步,下游是东方,而他们的目标是东南。 敌人渡过嘉陵江,那就出了安州境内,至此,大苑对西瞻铁林军的所有拦截彻底宣告失败。益州作为嘉陵江东南第一块土地,全面落入西瞻人手中。 拿到战报以后,青瞳突然明白了西瞻人为什么那样好战。如果她手中也有这样一支饿狼般的军队,她也不会只用他们来驻守什么、防御什么,那是对这支军队极大的侮辱。这样的军队天生就是应该用来攻击的,就是应该不停地厮杀;就应该像这样一往无前,就应该像这样坚韧不拔;就应该一百人也敢向关口冲锋,就应该没有船只抱着兵刃也能征服河流。天生他们出来就是用来征战,不该有第二种用途。 十五、必攻 一时间,京都对西瞻人的恐慌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益州之后的潞、定、泽、预、襄五个州都被一鼓作气攻破,大苑再也不能对这支军队造成任何阻碍。西瞻人像一个火属性的洪荒异兽,在大苑土地上轻快地奔跑着,每踏出一步,身后就是一处燃烧着的足迹。 他们不是上次那十三万普通的西瞻军人,他们是铁林军,是西瞻的军魂。他们的马是从选种到饲养再到训练,都由振业王亲自过问的战马,他们的士兵是从选拔到操练再到作战,都和振业王在一起的亲信,他们就是振业王可以完全信任的伙伴、可以完全倚仗的利刃。他们不会为任何事情停留,他们不要粮食、不要金银、不要笨重的装备。一切都在前方,一切都可以随手抢来,随手丢弃。 威望是什么?威望是最奇妙的东西,你用钱买不来,用美女也换不到,用身份地位更加压不出来。威望的确立,唯有用别人不能企及的功绩和不能付出的努力来换取。尤其是在军中,没有赫赫战功和十年以上的同甘共苦,绝不可能得到军人义无反顾的支持。如同定远军看待周毅夫,如同铁林军对待萧图南。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 战马是我的翅膀, 弯刀是我的牙齿。 长生天赐给我们强壮的筋骨, 苍狼给我们高贵的血脉。 我们是天生的狩猎者! 我们是天生的狩猎者! 苍狼的子孙啊, 伸出你的手, 把男人的头砍下来, 把女人拖进你的帐篷! 别听哭泣的声音。 只有弱者才会祈求与哭喊! 我们是天生的强者! 我们是天生的强者! 无人能阻挡我的脚步, 我催动战马, 踏过高山和原野, 在白骨和尸体上竖起我们的战旗, 烈火焚烧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 那是长生天赐给英雄的牧场! 鲜血浇灌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 那是长生天赐给英雄的牧场! 大苑瞬间就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西瞻军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在路上遭遇了地盘已经扩张的扈州陈王。陈王不像嘉郡王那般愚蠢,不但小心翼翼不和西瞻军接触,而且没有在这个当口称帝,还是叫着他的陈王的名头。 但他的地盘扩张得太顺利,面积大了,终于还是一不小心和西瞻军遭遇了。在铁林军强有力的冲击下,陈王几乎是一击即溃,将通道让了出来。霍庆阳西北二十万大军终于可以顺利集合,不必在安州绕来绕去。然而这一切已经来得太晚,他们的敌人已跑在他们前面,他们只有不停地追。明知道追不上,却也毫无办法,停下来就会自己把自己气死。 西瞻军出了安州之后,就如同鱼儿进入大海,神出鬼没到苑人完全无法知道他们的意图,一座座城市在铁蹄下化为废墟,一片片良田在烈火中化为焦土。大苑变得和北褐草原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像疾风一样扑来扑去,一次次发起闪电般的攻击。他们比在北褐作战的时候还要安逸,大苑军队的素质是那样低下,在没有阵形或者大型装备配合的时候,只要出动千余人,就足以攻破一座手忙脚乱的中等城市。西瞻人轮流上阵,以逸待劳,需要五千人配合的战争都极少出现了,无论多少苑军在身边,再想像樊城那样给他们设伏简直比登天还难。 “霍元帅,现在我们怎么办?”王庶收回长枪,茫然地看着江边暗褐色的血迹,这里的痕迹已经黯淡,看来这场屠杀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没有办法,只能赌!赶到下一个地方拦截。”霍庆阳回答。 “我们赌了五次,五次都错了,下一个地方去哪儿?”王庶满脸都是深深的疲惫。他们奔袭了五次,五次都没有遇到西瞻军,五次都是看着别的城池,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支援而化为一片焦土。 这中间有益州繁华的商业城,有军事上极重要的战略城,还有有大苑粮仓之称的溧城。甚至有一次,敌人就在他们两天路程的地方与他们擦肩而过,要怎么才能赌到?西瞻人显然有很出色的探路方法,居然能一次也不和他们的主力碰面。士兵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王庶绝望地想,他们还堵截敌人呢,说不定敌人何时一个伏击,就能让这二十万苑军灰飞烟灭。 “我征战沙场二十年,没有一次可以说是有绝对把握,”霍庆阳嗓音嘶哑,“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放弃过。有我们追着不放,敌人才不能停下来。王庶,就算是赌,我们也必须赌下去。就算我们始终没有追上,就算他们把整个大苑踏个稀烂,我们一直追,他们不想离开我们的土地,就终有一战。” “终有一战。”王庶眼中突然淌出两行热泪,为了这终有一战,他愿意付出一切。 京都,太和殿。 今天上朝的人太多,从太和殿内一直延伸出去,顺着台阶直到御林军站岗的通道两侧,都站满了穿着紫衣、绯衣、朱衣、青衣、绿衣的官员。 第125章 天限南疆北界(10) 这是大起,又叫大朝,只有在有特殊情况发生的时候,皇帝才会叫大朝。一百零八声钟声从太庙响起,京都附近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上朝。 站在这里的一小半官员的官龄都不长,年龄也不算大,他们都是杨宁之乱后新提拔上来的。五品以上的官员还是旧官占多数,再低些级别的就几乎全是年轻官员了,特别是萧瑟利用战争开始他的新政改革,在各个部门大量插入给他办事的人手后。黑胡子、没胡子的官员和白胡子、花白胡子的官员明显分成两个阵营,彼此脸上的表情都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大朝,估计他们绝对不会站在一起。 “西边的情况大家应该也清楚了吧?”青瞳已经用了很长时间,将战况一点点讲给这些臣子们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就是她不说,也有无数小道消息传来传去,目前想找出一个不关心西部战况的人还真是不太容易。 “陛下不必忧虑。”一个老臣走出来拱手一礼,“西部的战况虽然暂时略有不顺,但是我军在关中却气势如虹、坚定不移。等我四十万大军获胜,扑灭区区西部三万多匪徒,那就是易如反掌之事。”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被中书省左丞田泽照脸啐了一口。“区区三万?被这区区三万人杀死的百姓有多少,打败的军队有多少,毁掉的资源有多少,你知道吗?霍庆阳也有二十万大军,沿途驻军加在一起也远不止二十万,京都还有十六卫军守军,同样也是二十万人,一共六十万,都给你,你能打败这区区三万人吗?”他喝道,“这区区三万多人,已经快打遍我大苑了。” 大理寺卿范归豫呵斥他:“朝堂之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体统重要还是退敌重要?”田泽向上施礼,“陛下!关中大军几个月始终与敌军僵持,可见北路本是诱敌之军,西路才是西瞻的主攻部队,不如速速调回关中大军,一起围剿。再过几日,臣不知我大苑还能剩下什么?” “不可!关中大军同时震慑东林和西瞻,你说撤就撤,敌人打进来你负责退敌吗?” “关中寒土,即便让出少许也可以日后图之。钱粮、商业、运输、文化、人口全在西南沃土,西南才是我大苑的根本啊。” “关中大军不能撤出。”青瞳打断他的话,“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由于我们西部战事不利,东林已经在月前出兵了。” 这句话不啻在烈火中扔进一坛子烈酒,太和殿内外呼的一下炸开了锅,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惊惶”二字,好些人甚至面如死灰、一脸绝望。 青瞳淡淡地道:“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宣布一件事。击退西部的敌人只能靠我们自己,我们已经没有精力和他们捉迷藏,只能选好一座西瞻人一定会攻打的城市,以逸待劳等着,才有获胜的希望。” 群臣一起望向她,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哪座城市是西瞻人一定会攻打的?如果谁能知道,告诉霍庆阳,想必霍庆阳愿意拿命来换。 “有一座城池是西瞻人必定会攻打的,”青瞳面上沉静如水,“那就是京都!”她用响亮的声音道:“朕决定——带着你们撤出京都,打开门户,放西瞻人进来。” 十六、离京 “最后的战报表明,西瞻人目前还在益州。从现在开始,我们逐渐放弃辎重,放弃一些城池,将军队撤出通道,一步步把敌人引到京都来,朕拿京都换他一个请君入瓮。” “不可!”范归豫急道,“京都是我们的都城,京都是大苑的心脏啊,我们的江山社稷在这里。皇上,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怎么能放弃京都?” 青瞳沉声道:“朕没有放弃京都,朕只是暂时撤离,朕还会回来。” “可是百姓们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认为皇上抛弃了他们,自己走了。你抛弃了百姓、抛弃了江山,只顾自身安危走了。百姓们会慌乱,会对朝廷失望。” “敌人现在还没到江州,我们有足够的准备时间,可以让百姓一并撤离,这样看上去更像我们被迫放弃京都逃亡。” “陛下你觉得百姓能舍得他们的家吗?京都房价昂贵,现在哪一个百姓不是几辈子奋斗后,才在京都生存立足的?他们舍得几辈子的积累毁于一旦吗?” “京都的百姓、益州的百姓,哪一个不是大苑的百姓?朕不用京都设伏,就不知道西瞻人还要烧毁多少城池,还要杀死多少百姓。国家危亡之时,大家都共同承担一点吧。房子可以重建,关键是先把人撤离出去。” “人可以暂时撤离,”范归豫的眼神中已经露出张狂之态,“可是皇宫在这里,朝堂在这里,供奉大苑先祖的太庙在这里,供奉英烈的忠烈祠在这里,这些也能暂时撤离吗?”他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陛下!西瞻人占领的城池,没有一处不毁于战火,你怎么能……怎么能用京都做饵?你看看这太和殿,四百年来上朝都是这座宫殿,你忍心看这四百年的宫殿付之一炬吗?” “宫殿没了,还可以修。” “修?皇宫没有了,和社稷没有了有什么区别?陛下把京都让给敌人,和把江山让给敌人有什么区别?” 青瞳眼角一跳,咬牙道:“如果宫殿宏伟就代表江山永固,那这天下世世代代都应该是秦朝的。这个皇宫朕就是不要了,朕非得看看,是不是没有皇宫就没有江山。” 范归豫绝望至极,大哭道:“你对得起大苑的先祖吗?天啊,你对得起忠烈祠那一个个英烈吗?臣要去太庙祭奠先王,臣绝不舍弃先祖英灵独存。”他环顾四周:“还是大苑臣子的,都跟我走。大苑的先祖英灵在太庙看着你们呢,你们会不会只顾自身安危撤离,将祖宗都留给敌人?” 砰!青瞳狠狠一拍椅子扶手:“不许!心里真有大苑的就给我留下命来。”她腾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殿外,向着太庙方向猛然跪下,身后群臣吓了一跳,纷纷跪在她身后。青瞳大声喝道:“苑室列祖列宗在上,苑勶对天发誓,今日惊扰先祖英灵,事出有因。来日我若不能从西瞻人手中夺回京都,让苑勶身败名裂,自己死后尸体也不得安宁。” 死后连尸体也不得安宁,这恐怕是最恶毒的诅咒。看着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皇帝,所有人都觉得头皮发麻。青瞳站起来,用她那燃烧着烈火的眸子一一扫视群臣:“你们谁信任我,就和我一起离开京都。” 王敢突然跳起,叫自己的儿子:“王英,回家去,把我们家祖坟刨了,把家给我烧了。” “爹!”王英惊恐地看着老父亲。 王敢叫道:“看什么看?!我们不做,西瞻人来了也要做,与其等他们刨了我们的祖坟,还不如我们自己动手。”他的眼泪顺着雪白的胡子一直淌下去:“我们……走。” 皇帝带着群臣为躲避外敌从都城撤离,这在历代都是万不得已才会做的事,基本上都发生在改朝换代、前面一个朝廷苟延残喘的时候。无一例外,撤出京都之后,那个朝廷没有翻身,就此逐渐消亡。好像都城是系着一个民族魂魄的,它的象征意义在无数人心中比山还重。大部分朝臣愿意和青瞳一起撤离,却也有不少人表示坚决不走出京都一步,他们愿意和都城共存亡。 尽管青瞳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但是真正要离开皇宫的时候,心中还是十分难过。李后主曾经写过“最是仓皇辞庙日”的诗句,这一刻青瞳才发现,原来太庙、皇宫、祭坛……这些东西也是组成皇权的一部分,没有了,皇帝就不再高高在上,皇权也就不复存在了。 “陛下,各位大人已经在西武门外等候……走吗?”程志小声问,他的眼睛红彤彤的,显然哭了一晚上。 “走!”青瞳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字。因为要做出避敌而走的姿态,所以宫中的财物挑值钱的带了相当一部分,剩余细软四处散乱地扔在地上,造成了仓皇逃窜之象。 宫人已经提前运走了一大批,有几个年纪极大的太妃,应该是青瞳爷爷留下的嫔妃,死也不肯出去。她们早早就宣称,说杨宁入宫的时候,她们也没有走,现在也不走。青瞳命人提前在她们几个的宫殿中点燃安息香,迷倒了塞进马车,强行送走。 现在宫中冷冷清清的,看着有些瘆人。剩下的少数宫人不可避免地惊惶,人人为未知的命运惶恐不已。一队队宫人等在宫门外,好多人忍着不敢哭出声,但是极力压抑着的抽噎却时不时传来,那声音带着让人窒息的频率,听着极其难受。 皇宫西武门前是一片能跑马的宽阔广场,这里历来是大将军带兵出征前后,皇帝检阅军容的地方,所以十分宽阔肃穆。地面全用白色巨石铺成,宫门很宽,两旁的垛城是真正按照军事标准建造的,又高又厚。门口耸立着两根高达十丈的白玉石柱,映着今日青白色的天幕,混成苍茫一片。青瞳一出宫门,就在一片白色中看到身穿紫袍的大理寺卿范归豫,只见他牢牢地抱住其中一根石柱,高高地挂在天上。他至少离地八丈,谁也不知道他一个年老的文官,是怎么爬到柱子上去的。 “范归豫,你要干什么?”青瞳走上前几步,大声问。 “皇上,你知道这两根柱子上的龙叫什么名字吗?”范归豫大声喊道。 青瞳双眼圆睁,这两根柱子一直立在西武门左右,她只知道这是龙,是皇家的象征,却不知道它们还有名字。 范归豫叫道:“左边的叫做望君出,它看着你是怎么走出皇宫的。我抱着的这个叫盼君归。”他用尽全身力气叫道:“叫做盼君归——陛下,你别忘了它的名字,别忘了!” 青瞳全身颤抖,一瞬间的庄严塞满她的心口。 “好!”她高叫,“望君出,盼君归。它们的名字朕死也不忘。” “老臣已经老了,跟着陛下出去也没有用,就让我死在这里吧。陛下,我不会活着让敌人知道你的计划,今日就是臣尽忠的时候,但是你一定要让盼君归看到你回来啊!别让它在这里白白地盼。” 一瞬间,青瞳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滚滚而下。“朕回来!朕回来!”她声嘶力竭地喊个不停,“盼君归,你等着朕!” 益州溧城满是未尽的烟火,处处都是火烧的痕迹。萧图南静静地看着这座号称大苑粮仓的城市剩余的一堆灰烬,很久也没有动一下身子。拙吉骑着马过来,看来看去也不觉得这一堆黑灰有什么特别,忍不住问道:“王爷,你在看什么?” 萧图南道:“我曾读过大苑的一篇文章,就是形容溧城富足堪比京都,京都我没有去过,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拙吉笑道:“王爷很快就能看到了。” 萧图南叹了一口气:“可见繁华是何等虚无的东西,百十年的兴旺也不过就是一场火的工夫,只怕十年内,此城再无文中那番繁荣景象了。” 拙吉笑道:“反正我们也不准备在这里长居,一把火烧了这里,正断了大苑的根基。溧城确实富足,我们此次在溧城光是民间拉车的牛马就斩了万余,可惜不能把这些牲畜都赶到我们草原上,只好斩了。这里荒芜了,我们西瞻才能兴旺。” 萧图南望着废墟,淡淡地点了点头。 “走吧,更大的城池在前方等着我们。” “走吧。” 铁林军战马围着溧城绕了一圈,算是对他们战争成果的回顾,便踏着整齐的步子,向着更繁华的中原腹地挺进。 十七、杀局 “杀!”铁林军第一队骑兵平端着长刀,奔跑中他们就已经压低了身子,队形也从方阵变成刀锋利刃的形状,开始了第一次冲锋。整个军队运转得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五千骑如同一人,竟无一丝阻碍。 西瞻一向以铁骑之锐著称,何况这支铁林军跟随萧图南征战十余年,乃是他千锤百炼出的一支强绝的骑兵队。萧图南从战马的马种、养育,士兵的选拔、操练,装备和武器的铸造、配置,都要亲自过问,甚至他自己就算没有战事的时候,每年也要和铁林军战士一起操练两个月。西瞻人人都羡慕铁林军雄壮,却不知振业王下了多少功夫才有今天的雄风。 驻守江州大营的苑军见敌人来势汹汹,慌里慌张地射了几箭,却大多数根本没有准头。即便偶尔有那么几支箭命中冲锋中的铁林军,也无法穿过几层熟牛皮精制的铠甲,更没有半点阻碍铁林军的脚步。 一波箭放过,最前方几百铁骑已经到了眼前。战斗从一开始就成了一面倒的屠杀,几十名苑军骑兵一个照面就纷纷落马,只有少数人还在抵抗。更多人趁着袍泽射箭之际转身就跑,大概是一开始就存了逃跑的念头。 莫里一马当先,大喝着一刀挥下,便将落在队伍后面的一个苑军从肩膀切至腰间。他手上用力,将尸体一挑,斜刺里甩了出去,将另一个苑军骑兵撞落马下,随即一刀挥出,将另一个苑军也杀了。另外几个苑军骑兵被这般的凶神恶煞吓得一愣神,立刻便被跟上的铁林军秋收庄稼般砍倒一片。战斗很快就接近尾声,离大苑京都最近的江州大营在付出了几百条性命后,成了西瞻人的手中之物。占领江州大营并没有费多大劲儿,大部分的苑军连和他们短兵相接的勇气也没有,就远远地四下逃窜了。 每一个西瞻士兵都觉得,这仗是越打越顺利了,开始的时候还要突围,还要攻城,还要疾行,可如今到了离京都仅咫尺的江州,敌人的战斗力却越来越小了,简直可以算一触即溃。无数的辎重被苑军自己销毁,却也有一些连销毁都来不及,白白留给了西瞻军队。大批大批的流民开始出现,各种各样被遗弃的物品遍布道路两旁,大概大苑人真的被他们吓破了胆子。 按照他们以往征战的经验,战争到了这个地步就接近尾声了,没有城池不要紧,没有了胆子,就不可能再有什么奇迹发生。前方就是京都,就是他们一路艰苦而来,最后的目标所在了。连萧图南都不可抑制地有一些激动——他的人生将因下一刻而完美。他做成了别人想也不敢想的事,他做成了他想做成的一切。 “王爷你看,前方就是沛江。”拙吉指着宽广到看不到对面的江面对他说。 第126章 天限南疆北界(11) 萧图南对这条大江也有些震惊,大苑的地形真是复杂多变,西瞻哪里会有这么大一条江?这样的天险却被苑军这么轻易就放弃了,还在西瞻大军的视线范围之内,就能见到慌忙解下船只渡江而逃的苑军。他们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再宽的江也是能渡过的。对下了决心的人来说,便是大海也拦不住他们的脚步。 “王爷,铁林军第三小队已经占领了码头,江边一共有大船十艘、中等型号船三十五艘、小船一百多艘,都是苑军的战船。三万人过江用不着那么多船,苑军正在和我军抢夺战船,倒也有些英勇,要不要留下我们需要的战船,剩下的凿沉?” 萧图南摇摇头:“先不要追杀苑军,给他们抢走几艘渡江,让弟兄们乘船紧紧追在他们后面,以防江中有埋伏。” 拙吉认为苑军不会再有什么埋伏了,他们人虽然还在江州,可是探路的飞鹰早已在京都上空飞了几个来回。一个月前京都就开始有人逃难,渐渐形成不可遏制的风潮,如今江对面已经十室九空,根本没有军队,怎么可能会有埋伏?但他还是立即响亮地回答了一声“是!”,将命令传达下去。 河中一艘不大不小的船上,武本善坐在船舱里,一个士兵在舱门快速地敲击几下,道:“将军,敌人乘船追来了,和我们弟兄的船只紧紧相连,林将军请你快点开船。” “我要再看看这群兔崽子,让林逸凡先走。” 那士兵在门外仍旧敲着门,道:“林将军说了,就怕你这样,让属下一定要带走将军。” 武本善翻了一下眼睛:“他怕什么?老子现在就这么跳下水去拼命?哼哼,那不是太便宜了西瞻人?我要看清楚他们的兵力是怎样分配的,船就是现成的分隔,兔崽子有多少大队,一眼就能看清楚。” 门外的士兵嘀咕一声,道:“林将军说了,等西瞻人进了京都,有的是时间让你看。别的城市他们可能来了就走,但是任谁占领京都,都不会舍得转身就走的。” “那时候看是那时候,现在看是现在,我就愿意多看几眼,你回去让你家林将军少管闲事。” “林将军说了,一炷香时间为限,武将军不走,我就直接命令属下开船了。” “滚、滚、滚!一炷香?一炷香的时间西瞻人最多下水三成,大半人还在岸上呢,我能看见什么?不用一炷香,你现在就给我滚回你家林将军的船上去。来人,把他送走。” 门外士兵和原本守在船舱外面的武本善亲兵对视一眼,那亲兵冲他点点头,于是他便施礼下船去了。武本善这艘船在江中装作逃跑的苑军,当然不能停着不动,原本是一直在别的战船遮挡下,小范围来回移动的,一炷香之后,船舱中突然传出武本善的大骂:“谁把船开得这么远?兔崽子!” 过了江州以后,完全就是战乱才会出现的场景。西瞻人发现前方道路上到处是凌乱的脚印,无数的绫罗细软、粗陋家当都散落在道路两边,甚至还有一辆应该是钱庄运钱的牛车翻倒在地,车轱辘掉了一个,就被人遗弃了,铜钱银豆遍布在路边杂草中,被阳光一照,亮晃晃地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各种各样的物品有如指路明灯一样,蔓延着向山边拐去。这种景象特别像诱敌之计,但是一路上,西瞻士兵已经被这样诱惑无数次了。不顺着物品走,换一条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顺着物品走一直追下去,仍旧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追得快了,还能看见真正的难民和真正的败军,他们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呼喊着扔下更多的财物逃走。尤其是在经过反复探查,确认京都一个月内,至少逃走了二十万苑军之后,西瞻士兵更加不把这当成诱敌之物。军队都走了,就算诱来敌人,又能有什么用处? 西瞻士兵们顺着官道快步进入京都,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古老的都城在蹄声中颤抖。傍晚的时候,京都城墙上黄色的“苑”字大旗落到城下,有苍狼标志的西瞻军旗耸立起来。大苑皇宫八处宫门同时洞开,将黑衣黑甲、旋风一般的西瞻军,迎入这不知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红墙黄瓦、雕梁玉砌之中。 京郊禁卫军军营。 “青瞳,他说武本善大人求见。”花笺小声地向呆呆坐着的青瞳提醒。这个士兵都通报两次了,青瞳却像没有听见一般,毫无反应。 “……哦?谁,谁求见?” 侍卫看了花笺一眼,花笺也无奈地看了看他,示意他又说了一遍:“是护国公武本善武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吧。”青瞳叹了一口气,眼神却依旧空洞。 武本善进来之后,就急急地汇报现在的情况。他们一个月来将十六卫军前门出后门入,走马灯一样从京都“逃走”了十几次,才凑够西瞻人知道的二十万人,大部分的士兵此刻化装为百姓,在京都附近他们精心选择的九处要地等待命令。十六卫军并不是久经战场洗礼的老兵,让他们正面冲击西瞻铁林军,无异于让他们去送死。所以这场仗,还必须阴着打。 “我看第一队军马可以出动了,就打着儆州勤王的名号如何?都城被占领,儆州没有举动也说不过去。”武本善将身子贴过来。青瞳不再坐在京都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给他的感觉相当好,以往无数次两人一起商议战术的感觉,一下子就找回来了。 “……” “陛下?” “嗯,去吧。”青瞳点了点头。 武本善大声答应,意犹未尽地笑道:“还是跟着参军打仗最过瘾。参军您这次的布置真是滴水不漏,怕是古往今来,谁也想不到会有皇帝舍得都城,西瞻人如何能想得到?参军利用西瞻兵的骄兵心理,一路用兵引他们深入腹地。那些西瞻人真以为自己不差,可以这么短时间就到了我京都?呵呵,却不知道参军你早已分兵绕道断其后路。且让他们乐呵几日,等这些兔崽子发觉不对的时候,我们早就将他们四面围困。我们一边是将地面挖得他们不能行马,一边用盾牌手、长枪手死死顶住,他向左有投石机和连环弩,向右有梁河阻、大山拦,我看西瞻人这次有何能耐突围?” 话说痛快了,武本善才发觉自己不自觉地又跟青瞳叫起参军来。心中微有些不安,虽然觉得她不会因一句称呼而发怒,但还是偷眼去看青瞳的脸色。却见青瞳头垂得低低的,根本没有露出脸来,武本善觉得气氛微妙,声音也一下子放小了:“陛下,那……臣就下去布置了?” “嗯。”青瞳的声音有些奇怪,还是没有抬头。武本善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自己去安排事务了。 等西瞻士兵全部进入京都,变戏法一般,梁河对面无数百姓打扮的人套上盔甲,变出了上万士兵。他们一起动手,简单掩埋了零星的死尸,收拾了扔在路边引诱西瞻人进城的战利品和马匹。一个个简易的行营已经在背风的土坡下迅速搭建起来,只见运货马车被整齐地排列成圈形成鹿砦,里面粮草堆、牲口群、简易营帐安排得井井有条。 此行营有定远军防务营主将出身的林逸凡在,对军队杂务管理诸事极为熟谙,不过一个时辰,他已经把辎重队集结、驻扎、卸货、立营、排岗等事安排妥当,伙夫也已经埋锅做饭,营地里弥漫着浓郁的饭菜香味。 这也是诱敌,实际上只有一万士兵,营帐却建了至少七八万军队才用得着的规模,是为了把西瞻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好忽略其余几处苑军的动作。 …… 且说武本善出门布置去了,花笺看他走远轻轻推了青瞳一下:“你怎么了?大家都看着你呢,你这样没精打采的别人不会有信心打胜了。” “花笺你过来。”青瞳小声地把她叫到身边,用她的身子遮住自己的脸,然后用只有花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看见他没有?……阿苏勒,你看见他了没有?” 花笺摇头,她是跟着一大群文弱宫人先走的,让他们看见西瞻的铁骑还得了? “我看到他了……”青瞳的声音更加细不可闻,“骑着一匹红马,还是戴着那个面具,很显眼,老远就能看见金光一闪。我以为我会恨死他,可是今天,我看到他的影子了,看到他带着兵将冲进我的皇宫,我却突然发现我很想他……”花笺觉得自己衣袖上青瞳埋头的位置,渐渐蔓延一阵热热的潮湿,热度惊人,竟有些火烫的感觉。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花笺,你说,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十八、强悍 成功占领了京都,西瞻士兵的气势高涨到惊人的程度,此时去硬碰显然是愚蠢的,所以武本善选择了远距离扰敌作为第一次反击。 他们出动的不是十六卫军中的战士,而是熟悉工程土建的两千名后备军。守在京都城墙上的西瞻士兵,只见远远一队人马从山后绕过来,由于这些人都是百姓打扮,手里又推着车,拿着各种奇怪的东西,所以把他们最初遇到的这次苑军反击,当成了逃难的百姓要进城。 谁知这些人动作之快捷、行动之迅猛,远远超过以往任何一次他们遇到的苑军,只不过他们行动的对象是不会动的玩意儿。只见这一队衣饰混杂、看起来不过是寻常百姓的人,用比兔子还快的速度翻过山岭,由野外向城下冲过来。 在西瞻军最远攻击范围以外,这些人停了下来,配合得极其默契。几个小队一起动手,开始在地上挖土,一车车黄土挖好以后立即向前运送,在刚刚挖出来的坑前筑起一道四五尺高、两尺厚的土墙。挖土的人刚刚走开,后面的人就从车上抽出木头开始搭架子,又在坑道另一边搭起横横竖竖的木头架子。 城墙上的西瞻士兵奇道:“这是些什么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一起在野地里盖房子?” 另一个士兵摇摇头:“不像是盖房子,大苑人盖房子是要有屋顶的,要很多干草或者是瓦片,光是黄土恐怕不成。” 他们的疑惑随着苑军不停地挖土、靠近变成警觉,这些灰头土脸的人动作实在太快了,他们蚂蚁一样前赴后继赶来,挖土的铁锹都飞出一片花来。前面的人挖土,后面的人一声不响地跟进,在土墙前又筑起一道土墙,然后又是抽木头、搭架子。每个人的动作都快得让人眼花,一群人在一起做着同样的动作,就更加让人看着晕得想吐。 直到这时,西瞻士兵才看出不对了。虽然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但可以肯定这不是什么有利于西瞻的事情,于是有一些沉不住气的西瞻士兵,向这群工蚁般的苑军射出一轮羽箭。不过很快就发现,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人离自己还远,还不到有效攻击范围之内,他们射出去的箭纷纷落空。 京都本身就有好几道防护措施,有水闸、有护城,还有远处那道梁河。其中前前后后高低错落的护城,就是专门用来给弓弩手射箭伏击用的。不少西瞻队长带着小队出了城门,来到护城之上,向让他们心烦的苑军工兵射出一轮轮箭雨。 这些苑军工兵虽然没有上阵杀敌的经验,躲避却是训练有素。一见羽箭射来,他们立即躲在土墙后面,等一轮箭雨过后,再次密密麻麻地闪出来,迅速挖土、筑防、搭架子……重复着让人目眩的劳作。西瞻军很久以后才发现这些埋头干活的苑军真正的目的,挖土、搭架子只是幌子,消耗他们的羽箭才是真。可他们又不能不射,因为任由地面被苑军挖成渔网的话,让西瞻的战马怎么跑? “怎么舍长取短?”守南城的拙吉赶过来,指着金鹰卫的一个小队长道:“史弼力,带着你的小队骑马冲过去,将他们踏平。” “是!”史弼力翻身上马,将自己麾下一百个骑兵略一整顿,便从城中冲了出去。 苑军的工兵们远远就得到敌人冲过来的信号,他们转身向梁河边逃了过去,梁河里有船只,河对岸就是苑军的地盘,有他们自己的军队。快跑,快跑,跑到河边就安全了。可是苑军工兵还是跑不过西瞻骑兵那种他们见也没有见过的速度。金鹰卫对马匹的掌控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们并不是直线追击,而是将一百人分成两队左右包抄,一起向中间挤压过去,要将苑军包在中间。 苑军的工兵辛苦地挖了半天的壕沟、堆了半天的土墙,在金鹰卫绝佳的马术面前没有发挥丝毫作用。四五尺高的土墙被马匹一跃而过,两个金鹰卫在奔跑中互相配合,一左一右用长矛点在刚刚搭起的架子同一侧,借着马匹的冲力一推,架子立即就变回无数木头。 只逃出片刻,苑军工兵就被西瞻人追了上来包在中间,彼此没有伸展的余地了,只听到惨叫连连,咕咚倒地之声连绵不绝,只是片刻工夫,两千个工兵就伤亡大半。 出动之前,工兵们并没有直接遇敌的心理准备,只有少数人奔着河边的方向一个劲儿地猛跑,大部分人已经被飞溅的鲜血吓呆了,反而向相反的方向跑过去。金鹰卫丝毫不管你是反抗还是逃走还是呆立,统统毫不留情地挥刀就砍。 梁河对岸的禁卫军见同胞被切瓜砍菜般杀戮,忍不住跑到河边大叫起来,许多人流着泪叫:“跑啊,跑啊!”希望借此能给同胞力量,让他们来得及上船。 苑军工兵也明白能不能上船,决定了自己今日的命运。他们用尽一切力量,慌慌张张地向梁河奔逃,他们身后,全是长刀破空那种令人牙酸的咻咻声。几个实在跑不快的苑军转过身来,合力将手中车子掀起来,阻拦马上砍到背后的利刃。谁知他们手中包了生牛皮的坚固的攻城车,在金鹰卫的刀锋下如同无物,长刀就像撕纸一样将牛皮、木板统统劈开,然后继续向前,贴着苑军推车的手臂滑向几个人的胸前,带着车上木板的碎屑,一起拍进苑军的胸口。 第127章 天限南疆北界(12) 有个苑军情急之下抛出绑木头的长绳子,这个人显然有套马的经验,竟然缠住一个金鹰卫的双臂,将他带下马来。这个苑军也被自己出乎意料取得的成功震惊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那个被他从马上扯下来的金鹰卫怒极,用力一扯,将苑军直接拉到了自己身边,然后徒手平拍下去,将这个苑军的脑袋直接拍进了胸腔。 这个金鹰卫落马时,恰好另一个被金鹰卫追得无路可走的苑军就在马旁,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扑抱住了这个金鹰卫的战马,上马之后立即在马肚子上用力一蹬,马儿吃痛猛蹿了几步,竟把他带到了河边。这个苑军大喜之下正要下马,突然眼前一黑,一个人影苍鹰般扑了过来,将他的视线填满。原来是史弼力斜眼看见他,大吼一声从自己的马鞍上跃起,空中一个翻腾将手插到这匹马的腹部,手臂一拢便借力上了这匹战马。 马上那个苑军只在一片黑风中见到刀光一闪,人已经变成两截掉了下来。史弼力长刀翻飞,片刻不停,追到跑得最远的一个人身后。这个苑军已经到了河边,绝望地一脚软倒,跌跌撞撞滚了几下。史弼力纵马上去,马蹄踩到他的脖子上,苑兵的惨呼声还没有出口,就被喉骨碎裂的咯吱声取代了。 苑军第一队两千人,在一百个西瞻骑兵的冲击下,不过片刻工夫便全军覆没,并且个个死得极惨。金鹰卫无一伤亡,他们勒马端然站立,面对梁河对面鼓噪不休的军队,没有一丝一毫惊惶。强大的气势从这一百个骑兵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居然压倒了对岸一万苑军。 远处观战的武本善直吸冷气,他与西瞻人打交道时日不短,什么时候西瞻人的战斗力到了这种梦魇般的程度了?如果西瞻所有人都是这种战斗力,他还打什么仗?老老实实把脑袋伸过去等着人家砍吧! 如果没有参军周密的计划,他几乎没有信心打赢这一场仗了。武本善这才明白西瞻士兵进入得那么快,为什么会不在意京都是不是一个陷阱,这全是因为西瞻人对自己的实力极度自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样的计谋安排,都是不值一提的。在可以称为梦魇一般的威力面前,他们的很多布置都可以说不堪一击。 萧图南丝毫没有理会外面冲天的喧闹声,他此刻正漫步在皇宫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在那个叫做甘织宫的殿宇外慢慢游走,十分仔细,甚至带着一点虔诚凝视着宫殿里的一砖一瓦,最后停在门前一棵老梅树前。 “这就是你和我说过的那棵树吗?真是开得不错呢!”萧图南轻轻抚摸树木的纹理:“我走的时候,会记得把它挖出来一起带走。放心,你喜欢的我都带走,不会让你觉得寂寞。” 青瞳,从来没有一刻让我感觉和你这么接近,我绝不相信你是真的逃走了,你若是也会逃走,我又何必追来?!我知道你一定有什么惊喜等着给我看,我已经准备好了。可是我同样给你准备了一场惊喜,你肯定没有准备。 这就是大苑的皇宫,这就是你生你长的地方,就算有什么惊喜等着,我也要进来看看,看看是什么样的地方才能生出像你这样的人。然后……萧图南的手指突然用力扣在老梅树粗糙的树干上……毁掉!毁掉这个能生出你这种人的地方,毁掉这一切。我的世界里,有你一个这样的人已经足够了,再也不要让这地方再生出一个了。 十九、意外 苑军和西瞻士兵的第二场较量是十日以后,是由西瞻士兵自发组织的。夜色浓浓,梁河两岸都是一片寂静,但埋伏在河边的西瞻士兵知道,这寂静很快就会被打破了。 “队长,疯子已经出动一炷香的时间了,对面还是没有动静,会不会他失手了?”一个铁林军问身边的队长。 “不会,都是十几年的弟兄了,疯子的本事你还不知道?”他笑着呼了一口气,“今天晚上的风这么大,不放把火烧了他们还真是可惜。失里,叫弟兄们轮流下马活动下手脚,别真冻僵了。再等一等……”他的话音还没落下,对面就星星点点闪出火光。 “成了,该我们的了。”队长眼睛一亮,突然问道,“那天金鹰卫骑兵的模样帅不帅?”失里不由自主地点点头。队长笑道:“我们加把劲儿,立下一份大功,说不定今年金鹰卫的选拔,就有你我一份。” 他们渡过梁河,悄悄向白天里看见有一万苑军的大营摸了过去。 “队长,苑军好像喝酒吃肉了,倒也逍遥。”失里闻了闻,低声笑着说。空气中隐隐传来酒肉的香味儿,似乎给夜风带来一点温暖。 “不要说话了,通知弟兄们,准备冲锋。” 列好队的西瞻骑兵在奔驰中逐渐加速,越来越快,最后如同下山的猛虎,势不可当地向苑军行营冲去。营门前呆呆地站着两个放哨的苑军,大概是没见过黑压压的骑兵这么迅猛地冲过来,两个人竟然骇得在那里一动不动。 失里长矛一挥,先刺穿了左边一个哨兵的身体,他立即从重量上感觉出不对,但是长矛已经挥起停不下来了,直接把那个苑军甩在半空中。砰的一声,那个苑军的肚子被甩得四分五裂,稻草飞得漫天都是,原来那不过是个穿着苑军军装的稻草人。与此同时,另一个稻草人哨兵,也被铁林军队长挑得稻草纷飞,让开了道路。 挑起稻草人的同时,铁林军队长的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安,可是冲锋的命令已经发出,西瞻骑兵已经在有效距离外蓄满了势头,跟着他冲了过来,冲锋的洪流已经容不得他思考片刻。这也是西瞻士兵在战场上一往无前的重要原因之一,冲锋阵势一旦形成,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也只能尽全力奔跑,如果有人胆小后退一步或者稍微犹豫一下放慢了一点速度,就会被自己人活活踩死。 转瞬间,数百个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已经冲入了苑军的行营之中,霍然间马嘶哀鸣,地面魔术般陷了下去。西瞻士兵茫然不知所以,不知道苑军什么时候在营前,挖出了这么一条又宽又深的沟壑。前面的西瞻士兵小半数都被陷在沟内,后面更多跟来的士兵扼不住冲势,几乎是踩着前面士兵的脑袋冲到了营帐前。他们在马上就已经端起长矛,只听哧哧声接连响起,最外围的营帐已经被西瞻士兵用长矛刺穿。 突然,那个铁林军队长明白是什么事情让他不安了,那就是太静了。除了他们自己的冲锋士兵发出的蹄声外,营寨内死一般的寂静。划破营帐的士兵已经高声喊道:“队长,营帐里没有人,是空的。” “这边也没有。” “这边也是空营。” 随着西瞻士兵的一声声叫喊,山对面夜空中忽然亮起无数的星星,漫山遍野,闪动不已,一时将月亮的光华也遮盖住了。直到那些星星向这边飞来,西瞻士兵才明白这哪里是什么星星,而是点燃了的火箭。 只见无数带火的羽箭射了过来,落在地上、营帐上、人身上。失里的鼻子确实很灵,营帐事先已经被人浇了油脂、烈酒,一着火便轰然升腾起斗大的一团,一团团火球飞速汇集,形成更多更大的火球、火片、火墙,片刻工夫,整个营帐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马儿惊嘶、士兵惨叫,铁林军队长一下乱了分寸,他不明白为什么白天金鹰卫临时出动却取得了压倒性的大胜,自己精密策划、准备充足,居然就要失败。 “陛下,成了,西瞻人中了埋伏。”赵如意兴奋得满脸通红,看青瞳的眼睛里全是亮晶晶的光芒。在他看来,能提前预知敌人要做什么,这是太神奇的一件事。 “陛下要不要出去看看,现在营帐里到处都是西瞻人的叫声。” 青瞳摇摇头,在营前设一个诱营,这不过是周毅夫教她的兵法中的一项简单的措施,并不是专门为今天的西瞻人准备的,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她真的要埋伏,诱敌的对象就不会只是这么一个中队了。 赵如意没有看出她的心不在焉,还是很兴奋地道:“武将军传信,问陛下要不要追杀?” 青瞳微微点了点头:“追吧!既然已经暴露,诱营就没有用了,拿回一点本钱算一点。” “是!”赵如意大声答应着,转身出去传令,声音如同一个士兵一样坚定。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能近距离观战的一天,从没想过自己有为战争出力的可能。所以仅仅传个命令而已,却让他当成无比神圣的使命一般,脊背挺得前所未有的直。 西瞻士兵的声音渐渐远去,青瞳静静地坐着,山谷空旷,冷风在营帐外发出奇异的呼啸,忽然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将案头的蜡烛吹灭了。青瞳随着冷风哆嗦了一下,将衣襟紧了紧,却没有命人进来掌灯,就这么在黑暗中坐着。 帐中蜡烛熄灭以后也不完全是黑暗,青白色的月光透过帐顶还有一点点亮度,将她的脸也映成一点朦胧的白。忽然,青瞳身边的空气散发出奇异的扭曲感,两只手臂伸了过来,将她抱在中间。却是极为熟悉的气味、极为熟悉的感觉。 一个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想我了没有?” 青瞳觉得自己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了,还没有睡觉,竟然梦到了阿苏勒。她却不想立刻醒过来,只把手伸过去,顺着那两条充满热度的手臂轻轻抚摸,微笑不语。 后背猛地一热,整个人都被用力地拥进热热的怀抱,耳边的呼吸更是热得惊人,声音固执地问:“说啊,有没有想我?” 青瞳全身猛然一僵,她摸到了那手背上无比熟悉的疤痕,贯穿了整个手背,深深地带着不正常的光滑和硬度,那是被狼抓伤的。这不是梦,这是真的,真的是阿苏勒的手。青瞳很想用力转过身。怎么可能?他现在应该在京都皇宫之中,怎么会无声无息地来到两百里外的营帐,来到她的身后? 就算是行营,她的周围也有严密的保护,就如同他在皇宫中也一定有严密的保护一样。青瞳的计划中从来没有行刺他的环节,也不会让西瞻人有机会出现在自己身边,更何况,这个敌人还是最重要的一个。 青瞳刚一挣扎,搂着她的手臂骤然加大力度,坚硬得好像铁铸一般,还在一点点用力,似乎要将她碾碎才罢休。青瞳惊叫了一声:“阿、阿苏勒?” 身后几乎将她箍成碎片的力量放松了,闷闷的笑声传来:“真不容易,你竟然还记得我。” 青瞳猛然回头,想用眼睛确认一下自己的脑子有没有出问题,但是距离太近了,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反而什么也看不见。她下意识地向后仰头,想重新找回视线,但是一双霸道的手臂将她用力揽了回来:“你又想去哪儿?呵呵……不要妄想了,你不可能再从我怀里走出去了。” 另一个声音在身边突然响起:“王爷,快点走吧,苑军追击的军队就要回来了。”青瞳听出那是赛斯藏的声音,原来这个高手也赶来了,不然阿苏勒怎么有本事无声无息地靠近她的营帐。 “这就走。”萧图南的声音带着愉快的笑意,紧接着世界在青瞳眼里突然变换了一个方向,她头一昏,才发觉自己被横着揽进一个熟悉的怀中。她很想大声喊,可是一阵劲风在她喉咙上碰了碰,她突然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眼看着萧图南抱着她跃上一匹红马,红马四蹄都包了软布,悄无声息地向营帐外走去。 二十、拟声 青瞳所处的营帐在整个大营最中心地带,她还有一丝希望,不认为在这完全是自己的地盘上,单凭西瞻来了个武功高强的人,就可以将她带出营外。萧图南抱着她往营外走去,一路上什么时候会有巡逻士兵、什么时候会有地面障碍,他仿佛闭着眼睛也知道一般,好几队举着火把的大苑士兵通过,竟然连他的影子也没有看到。 萧图南看出她的疑惑,在她耳边低低道:“不用奇怪,赛师傅已经在这营中查探多日了。”他在青瞳耳边低低地笑:“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怎么敢来呢?你说……万一我被你逮住,你会像我对你这样对我吗?” 青瞳紧紧咬住嘴唇。没关系,她对自己说,整个营中都躲过去也没有关系,营帐最外面的守卫没有缺口,到最后一步,不可能不被发现的。 眼看就要到营外了,苑军一个接一个地站着,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五步,断然不可能通过一匹马还没有人注意到。青瞳忍不住盯着萧图南,看看他还有什么办法。萧图南冲她笑了一下:“放心。”然后低声道:“赛师傅,你去吧。” 第128章 天限南疆北界(13) 赛斯藏低声道:“王爷你顺着这条山路一直走,务必小心,属下引开苑军就去和你会合。”说罢,他夜枭一般突然跃到一个营帐顶上,立即像一张纸一样伏了下来,如果青瞳不是眼看着他上去,怎么也看不出帐顶多了一个人。只见他撮起嘴唇,好似在呼叫,却不见有声音发出来。可是片刻之后,草丛里无数秋虫、蛙蝉却突然一起鸣叫起来,山坡上已经冬眠的野兔、地鼠也从洞中钻出,向着营帐西北方向跑去,皮毛摩擦衰草的喳喳声竟然汇成巨响。 苑军大营留守的士兵立即起身,纷纷点起火把,“什么事?什么事?”的询问声匆匆响起。喳喳声越来越大,简直像有千军万马正对着大营冲过来一般。营门外守卫的苑军大为惶恐,正在这时,突然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青瞳心中一凛,这是苑军紧急集合的信号,听到信号,任何一个士兵都必须立即赶到传出鼓声的中军帐前会合。 是谁在这个时候敲的集合鼓?她怀疑地望向帐顶,只见赛斯藏两腮随着鼓点一鼓一鼓的,原来这和牛皮鼓一模一样的声音,竟是他用嘴巴模拟出来的。可是为什么他人明明在这里,声音却从中军帐方向传出,就不是青瞳能明白的了。 “集合!集合!”整个军营中,苑军的脚步立即响成一片,在青瞳焦急的目光中,包括她面前一队守在最外围的士兵,所有的苑军都立即向着声音的方向跑去。这些苑军不知道,就在他们离开的一瞬间,他们一直守卫着的皇帝已经落入敌人手中。 已经出了营帐,明知道挣扎也没有用处,青瞳倒安静下来,静静地整理乱成一团的思绪。 “你在想什么?告诉我好不好?你现在能说话了。”萧图南带着笑意问。 青瞳张张嘴,果然能发出声音,只是喉咙里还有一点热辣辣的刺痛,像是刚刚吃了太辣的辣椒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不太好找,赛师傅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后来我特地在京都来回调度士兵,让飞鹰在天上盯着,看苑军把战报往什么地方送,这才找到你。”萧图南把脑袋在她身上亲昵地蹭了蹭,“等得急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想不想我?你个狠心的女人!” 青瞳突然发现他们奔跑的方向不是京都,而是正北方。她急道:“这不是京都的方向,你要去哪里?喂,阿苏勒,你怎么越跑越远了?你要去哪里?” “我呀?”萧图南轻笑着说,“带着我的女人回家,回西瞻去。” “什么?你……你疯了?就这么走,你的士兵呢?其他人呢?” 萧图南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反问道:“青瞳,你在樊城设伏的时候四处是兵,我一直也没能确定,到底主力在什么地方呢?” “樊城以北……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也没有困住你。可是你现在就这么走了?你的士兵还在京都。” “你那次包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那么迂回,直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青瞳叫起来:“你别开玩笑了!阿苏勒,你以为你进入京都就必胜了吗?你太小看我了,我告诉你,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你呢。你要是不赶紧回去,管叫你的士兵出不了京都。” 萧图南轻轻笑了起来:“我要是回去,就连我也出不了京都,可是?青瞳啊,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不对的?就是益州溧城之后,你们做出一副发现了我们,匆匆忙忙调兵围剿的姿态。但是北线一直笨笨地追,东南防线却一直收缩,让我们走得越来越容易,越来越容易……等我觉得不对,已经不得不按照你画出来的路线走了,不得不跟着你撤退的脚步一直走到京都来了。不然我就会被迫打几场硬仗,纵使得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你身边……我们都明白,我损失不起兵力,对吗?” “你明知道……还进入京都?”青瞳瞠目结舌,“你想到对抗我的方法了?” “说实话你可能不信,但是……”萧图南摇摇头,“想不出来!你一直比我聪明,我想来想去的确想不出来,就是现在,我一样没有对付你的办法。” “胡说,明知道送死你还会带兵进来?” “你看,我就说了吧,说实话你可能不信。我刚刚说了,你在樊城的包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直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来京都,为了一片亮闪闪的宫殿,还是为了你?”他含笑用下巴在青瞳额头上蹭了蹭,“所以我就来了,来直接把你带走。” “你就这么把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士兵都抛下了?” “这就是直接做事意想不到的好处了。”萧图南愉快地笑着,“你可能布置了不计其数的后手,可是你这个下命令的人却没有了。你的百姓只看到军队舍弃他们跑了,你的大臣只看到我西瞻士兵杀你们苑军易如反掌,他们不相信你能胜我。现在你不在,什么人能约束住十六卫军?领兵的人是武本善吧?他从关中过来才一年多的时间,他能让各级军官全是世家子弟的十六卫军甘心听命吗?唯一还能想出点主意的人是林逸凡吧?他一个防务营出身,只有盖房子在行的人,他能让你满朝文武心服?” “青瞳,只要你不能下命令了,你的所有布置都会化为泡影。就算你已经把全部的安排都和武本善说了也没有用,听不到你的声音,就没有人会听他的声音。所有人看到的只是京都已经在我们西瞻铁骑的控制之下,我们占领了它,并以它为据点,把大苑垂死挣扎的势力一个个铲除掉。” 青瞳脸色骤变,这真是她没有想到的事情,为了绝对忠诚,守卫京都的十六卫军全部是从京都近处几个州府选拔的,从上到下各级军官也都是京都世家官员的子弟,所以长久以来,十六卫军也被人称为“少爷兵、衙内兵”,如果没有让他们认可的高贵血统,别说武本善,就是有着赫赫战功的周毅夫,他们也不买账。何况前些日子她心情太坏,她的布置还没来得及全部和武本善说清楚,总想着等狠狠心打起精神之后。谁知会有这样的变故发生?想到这里,青瞳忍不住瞪了萧图南一眼,她心情如此之坏,还不是因为他有可能死在自己手中? 萧图南看到这狠狠的一瞪却笑了:“你生气又有什么用?现在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包括派一个人跟着,也没有用。”说罢他突然回身,左手一摸,已经将弓箭张开,对准了身后:“出来!不然我就放箭了。你可以问问你们的陛下,我射箭准不准?” 林中闪出一个有些单薄的白衣身影,离得很远,月光在那比月色还迷人的脸上映出炫目的光辉。青瞳惊呼一声:“如意?”她刚想说你怎么跟来的?却突然见到萧图南眼中寒光一闪,嘴边的话立即变成了:“跑,快跑!他要杀了你!” 赵如意吓得一跳:“我……”下意识地掉转马身,却又犹豫着不愿意丢下青瞳自己逃生。 青瞳高叫:“如意,快跑,回去报信!我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十六卫军或许会怀疑是武本善杀了我呢,那就糟了,快回去报信!” 赵如意这才明白事态的严重性,慌忙应了一声,打马便走。 “如意?真是好美丽的妖孽!”萧图南的声音突然如同寒风般刺骨,“青瞳,你哪里找来这个漂亮的小东西?看来我要重新想想,你这么长时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 青瞳哪里还顾得上理他,只是对着赵如意连声高叫:“跑!快跑!” “急什么?你看清楚,我只带了弓,没有箭。”萧图南冷冷地道,“不过……他还是跑不了。”说罢一碰马腹,红马包了软布的四蹄一点声音也没有地追了下去。 赵如意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个可怕的人追来了,他用缰绳死命抽打他的马。自从几乎是用命换来胭脂的臣服之后,马厩里任何一匹马都不再拒绝他,赵如意还以为自己的骑术已经相当不错,可是身后的敌人一下子就告诉了他,什么才叫骑术。 鞭子在骑手手中应该是对马的鼓励,每落下一下都应该在点子上,每一下鞭策都应该是为了进一步协调马的步伐和呼吸节奏,而赵如意恰恰蠢在这一点上。他急吼吼的抽打让他的马上气不接下气,四蹄无所适从,本能的协调性已经被破坏,它跑得糟糕透了,几次险些将他颠出去。而萧图南是最善于驱使任何马匹的,按说这匹红马跑了一夜,又驮了两个人,赵如意现在骑的也是一匹极好的御马,应该比他更快才对,但他却能使红马超越自己奔跑的节奏。 前面是道坎坡,萧图南看见赵如意傻里傻气地径直往上冲,嘴角不禁泛起迷人的微笑。这个漂亮的小东西,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漂亮得过分的小东西,犯下这个关键性的错误,你不可能逃走了。 萧图南微笑着,不让马咬着赵如意直追,他稍稍拨转马头,看上去像是绕了颇大的一个圈子。当他瞄准角度再将马拨回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回旋其实大大减缓了坡度,所以,当赵如意的马还在吃力地攀登时,他却已经占据了制高点。萧图南骑马横在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气喘吁吁的赵如意,在他同样清秀得不像武将的脸上,赵如意看不到一点生存的希望。 的确,萧图南没有打算放过他,想到这么漂亮的小东西在他的青瞳身边,他就绝对不能容忍,不管青瞳多么看重这个小东西,他也不想留下这个让他不舒服的存在。只是他必须要快些了,两匹顶尖好马的追逐实在太快,他不知不觉又跑回了苑军营帐视线可及的范围。 萧图南认准赵如意还在惊惶奔跑的方向,身体腾空跃离马鞍,苍鹰一样向他扑过去……但他却扑空了,因为在那个当口,大苑一直养尊处优的御马被他的杀气惊了。赵如意被受惊的马匹抛球一样甩了出去,顺着坡地以让人目眩的速度跌跌撞撞地滚下去。 萧图南勒住红马,遗憾地摇摇头,不管会不会跌死,他不能继续追了。山坡下面就是苑军的营帐,他不可能带着青瞳追下去。于是他转过身,在红马肚子上一碰,用比刚才还快的速度向山外奔去。 赵如意一路翻滚着摔下山来,长久苦练的舞蹈基础帮助了他,他并没有像萧图南希望的那样跌死。他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青瞳的营帐冲过去,一边跑一边流泪,他还不到十五岁,这些变故不是他能承受得了的。他摔得有些晕了,竟忘了自己要传信,而是一直跑进青瞳的御帐之中,希望找到那个他心中可以依靠的人。 直到进了空旷的帐中,没有看到他要找的人,他才猛然惊觉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应该回来找到武本善的,把这个可怕的消息传出去。可是她好像说了十六卫军或许会怀疑武本善在假传圣旨,那就是说给武本善也没有用了?可是皇上没有说清楚让他说给谁听,谁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办? 正在这时,无数嘈杂的声音在帐外响起:“陛下!臣是十六卫军中郎将汪幕涵,我军忽然发现很多野兔朝西北方向奔去,弟兄追了半天,这些兔子又突然四下乱跑了。武将军命我来问问陛下,知不知道是何缘故?” “陛下?” “陛下?” “陛下安好吗?臣可以进去吗?” 赵如意怕得浑身瑟瑟发抖,可是耳边却清晰无比地回荡着那恶魔般的声音:“只要你不能下命令了,你的所有布置都会化为泡影……听不到你的声音……就没有人会听武本善的声音。听不到你的声音……就……听不到你的声音……听不到你的声音……” “朕安好,你不用进来了。”赵如意擦干眼泪,用和青瞳一模一样的声音说道。这是他一个特别的本事,任何一个人的声音被他听过几次,他都能学得惟妙惟肖。他以前在青瞳面前显露过这个本事,青瞳却不太感兴趣,只是淡淡说了句“挺有意思”,就又做别的事情去了。所以他也没有让别人知道。他死死咬着嘴唇,在心中叫道:陛下,告诉我该做什么?告诉如意,我该做什么? 可是他知道现在没有人能告诉他,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于是他深深地吸着气,抑制住自己不停的抖动,用最镇定的声音道:“难保这不是敌人的计策,想知道朕的具体位置。汪幕涵,你去传旨——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闯我营帐,有什么事,一律在门外说。” “是!”汪幕涵大声答应,施礼而去,丝毫没有发现这个声音中包含了多么大的恐惧和决心。也不知道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声音对战局产生了什么影响。 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教他珍重护风流。端的为谁振作也,更为谁愁? 密意未曾休,此情难酬,珠帘四卷月当楼。料得前程应似梦,梦也须留。 《青瞳之大争天下》完结,青瞳被掳走,任平生千里追踪,结果如何?京都时局纷乱,给了王庶什么机会,又让赵如意怎生应对?且看第三部《青瞳之大容天下》。 第129章 此别难重陈(1) 此别难重陈,花深复变人。来时梅覆雪,去日柳含春。 物候催行客,归途淑气新。大漠今已远,魂梦暗相亲。 一 天还没有放亮,大地似乎被罩上了一层带着冰碴的蓝色水膜,又潮又冷。 冬日凌晨,正是人们最眷恋暖被窝的时候,可是大苑兴州城城门内外却已经各自聚集了几十辆货车。 这些人都是南北的行商,有人要进城,有人要出城,他们的车子里装满了各种货物。赶车的三三两两站在地上跺脚哈手,等着卯时开城门。 守门的士兵做事也明显认真起来,天没亮就已经到位,做着开城门前的准备,文书、登记册、平安牌子,这些都要提前安排好。兴州衙门的差役也等在一边,另一队士兵则按着腰刀,在城门前列队,以防备突发情况。 车队中有一辆垂着帘子的马车,车子只是半新不旧,算不得豪华,拉车的马儿也不过是匹秃毛的驽马。但因为是打仗期间,马匹买卖受到限制,贩马不但管制严格,且必须统一卖给官府,再由官府统一配送,不能由民间自由流通,所以这辆用马拉的车在一众骡子和驴拉的货车中也算显眼了。 赶车的五十多岁,干干瘦瘦,满脸风霜。他用力搓了搓手,向车里问道:“四少爷,这天实在冷,小的带了些烧酒,要不要喝一点抗抗寒气?” 车里传来低低的回应:“不用了,你也别喝,少奶奶闻不得酒气。” 赶车的都已经把酒葫芦举起来了,闻言只好又挂回去,喉咙里干咽了一口口水。 离开城门还有一段时间,门外运货的人都是邻近郡县的,大多认识,那赶车的人不能喝酒,显然觉得无聊,便和周围熟识的人打着招呼聊起天来。 随着天色渐渐亮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城门前等着,门口堆不下,便蜿蜿蜒蜒一直排出老远,哈手跺脚的声音几乎连成了鼓点。 兴州作为大苑连接南北的重要城池,以前虽然一直人流不断,却也没有最近这般兴旺,现在每天出入的人流量几乎比以往增加了四五倍。 原来打从开战以来,朝廷便下达了一系列新政令,其中有一条大幅度裁汰了官道上的收税关卡,只在十几个大区域一次性征税,这样做既可以节省税款收集运转时间,又可以节省放在路上关卡的大量人手。 最初政令从京都颁布下来之时,大家并不看好。取缔了小收税关卡,那么为了平衡,大关卡的税额必然十分高昂,岂不是会抑制商人的积极性? 但是实际走一趟商路下来就会发现,不用层层盘查,不但朝廷节省了税银的转运时间,商人们也节省了货物的运输时间,并且少了层层关卡都要递上去的人情银子,总数还是划算得很,所以商人的走动还更加频繁了。 更加上几个邻近城郡、邻近州府归在一个区域内,在此范围内小规模倒腾货物,成本更是低廉。经商的门槛低了,利润厚了,于是大苑的商业一时活跃无比。对商人来说,打仗又怎么样?只要没有打到身边来,就不能打消他们赚钱的热情。 这些商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本领,无数以前市面上不能轻易见到的货物也纷纷出现,虽说都是小范围经营,但架不住人多啊。这种情况如果继续下去,从前一个大商人就能控制市场的局面恐怕不会再有了。现在如果出现粮荒之类的情况,朝廷即便不打压,这些无孔不入的小商贩自己就能把物价平抑到百姓可以接受的水平。 除非遇到极为珍稀的商品,比如只有南方出产的南珠和西域才有的琉璃之类,的确还只有实力雄厚的大商贾才有办法买卖,只好随他们定价,不过这类奢侈品不关系民生,想动摇社稷根基也办不到。 到了卯时,城门准时打开,进城的和出城的排成两队,接受守兵仔细盘查之后才放行。轮到那辆小马车,守兵认识这个是兴隆车马行的车把式,就打了个招呼:“老余,你这起得倒是早,今天这么早就有生意?” 车把式老余摇摇头:“不是生意。车里是我家四少爷,少奶奶身子有些不舒服,去回春堂瞧瞧,去晚了可就排不上号了。” 守兵点点头,回春堂有两个坐堂的名医,看病是极难排的。他打开车帘,小小的马车一望到底,车中坐着一男一女,有家底的人家成家早,男子面容白皙,还是少年模样,女子满脸青白,有气无力,车中燃着暖炉,女子仍是一副冻得发抖的样子。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客气地道:“请少爷下车来,按规矩要检查一下车里有没有夹带不该携带的东西。” 老余连道:“好说好说。”说着,老余扶着车子让少年跳下来,然后伸手进去,搀扶出那个面色青白的女子。女子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睛也闭着,似乎浑身无力。 那少年长得文文弱弱,一下车似乎被寒气激到了,不住地踮着碎步。女子更是一下车嘴唇就透出青气,全身哆嗦起来。 兵丁见这二人病的病、弱的弱,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马车又小,没有夹带什么的可能,快快地检查一遍就让他们回到车上了。 少年似乎冻得手发麻,道了声谢就在老余的帮助下扶着女子回到车上,鞭子虚虚一响,马儿打个响鼻就拉着车走了,看方向正是去往城北回春堂。守门的兵丁还回头望了一眼,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了下一个人身上,全然不知道自己刚刚放过了什么。 再看车中,那面容白皙的少年脸上焦急一收,露出一副和他面容绝不相称的气质来,他轻轻道:“奇怪,这已经到兴州了,城门口还没有盘查人口?我还当会九城戒严呢,难道他们丢了皇帝也不准备找了吗?” 他的声音极低,几乎细不可闻,赶车的“老余”却立即听到了,也用极细的声音接口道:“属下也觉得奇怪,城门口盘查的还是货物,苑人会不会……内紧外松,等我们露出破绽?” 少年摇摇头:“不像。”说着伸手将暖炉中熏香灭了。熏香那带着微弱甜味的气息散去之后,车中女子眉间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些不舒服,喉咙里也轻轻呻吟了一声。 少年一直凝视着她,见状柔声道:“嫌睡得不好了?可是安息香闻得太多了对身体有碍。没办法。” 女子对他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呻吟一声,眉头更皱了起来。少年伸手在那女子眉头轻轻揉搓,替她展平纹路。女子似乎觉得舒服了一些,眉头渐渐打开,身子缩了缩,又睡得沉了。 少年模样的男子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虽然做了些改妆,却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他忍不住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双熟悉的眼睛,青白色的妆粉下,闭着眼的她看上去比以往多了些温润淡雅,并没有一丝凛冽。 九五之尊又如何?怀中的她,瘦得只有薄薄一层。 少年将盖在她身上的夹棉披风又紧了紧,眼中渐渐蓄满了温暖,一串轻轻的歌声不由自主从喉咙里溢出来—— “风儿带来天神的消息,天神说,让我做你的可汗! 无数勇士追随着我,战旗遮蔽了云朵,铁矛多如牧草, 我越过高山,穿过草原…… 雄鹰带来天神的消息,天神说,让我做你的可汗! 我是天上炽烈的太阳,而你,我美丽的新娘,就是晚上皎洁的月亮, 让我投入你温暖的怀抱,放下长枪,慰藉忧伤……” 前面只是轻轻地哼唱,唱到“让我投入你温暖的怀抱……”这句时,少年忍不住将头低下,贴近她的耳朵。 这句女子在梦中也听到了,她想必是嫌吵,微微一动,面上露出些不耐烦,随即颇有些霸道地伸手将他一推。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好笑的神情,便住了口,只剩下马车辘辘的声音,伴随她安静的睡眠。 如果有人对他们有怀疑,一直跟着马车的话,就会发现车子果然一直到了回春堂门前等着,坐堂的大夫诊了脉之后宣布收治,这个病人和少年就留在回春堂了。多少有点家底的人有条件留在医馆治病很正常,一切都没有丝毫破绽。 夜间,面色青白的女子才悠悠醒来,微微咳嗽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被称作四少爷的少年就坐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这一觉怎么睡了这么久?饿了吧,想吃点什么?”说着伸手将她扶着坐起来,拿过一个枕头放在她背后给她靠着。 女子顺着他的动作坐起来,先凝神看了看四周,问道:“阿苏勒,我们到哪里了?” 萧图南轻声道:“兴州,今天早上到的。” 青瞳默然不语,许久才道:“走得也不算太快,十天了,刚到兴州。” 萧图南轻笑不语,走得再快还能快到一眨眼就回到西瞻吗?一天了还在大苑的领土上,求稳就远比求快重要。 萧图南这一次是下了大本钱的,他们这些天经过的每一处地方都提前安排好了接应人员。每一个打尖歇息之处,或农舍,或闹市,或荒村,无论哪一处,都是早早安排了人在那里开店经营,甚至有住了几十年的老住户,绝对没有一处是仓促安排的人员,更没有一处要露宿旷野。像这样安排下来,远比一直找没有人迹的道路行走安全。 这肯定不是临时起意能做到的,西瞻埋伏在大苑的暗桩这一次出动了五成以上。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多年的埋伏,这一次之后就全都不能用了。加之上下联系人员,损失超过八成,恐怕十几年之内,西瞻在大苑的探子网络也难以恢复到原来水平。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萧图南眼光在青瞳脸上流连一圈,满意地笑了。 二 青瞳凝视着他的脸,到现在她还觉得有些恍惚,看着近在咫尺的阿苏勒,他们两个面对面坐着,他就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场面梦中出现过,以至于青瞳现在还觉得自己在做梦,也许一觉醒来,这一切都化为泡影,她还是在军营战场,小心策划,准备随时给他致命一击。这么想着,她眼中明显流露出暖意,倒有些不情愿、不愿意让这个梦醒来了。 “你这个眼神我喜欢。”萧图南轻轻笑了。 青瞳叹了口气,不用自欺欺人,自己哪有做梦的权利?这一切都是真的了,自己真的被他从军营中劫走。萧图南摸了摸青瞳的手,拿过一杯热水递到她嘴边:“喝点姜水!这几天你的手脚怎么越来越冰凉,有那么冷吗?” 青瞳心不在焉地去接杯子,萧图南淡淡的声音又传来:“拿稳点儿,小心点别打碎杯子,上次你用碎瓷刻在客栈里的字,我的人费了好大劲才刮下来。” 青瞳脸色一变,手停在半空僵住了。萧图南将杯子递到她手中:“看你吓得脸都青了,这样下去很快就不用化妆了。” 青瞳沉默了一会儿,捧着杯子吸溜着喝起姜水,热热的姜水放了红糖,喝着本该暖心暖胃,却不知为何进了肚子倒化成了一腔冰寒。 她将整杯姜水都喝完,长长吐了一口气,道:“阿苏勒,我饿了。” 萧图南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顿了一下才问道:“想吃什么?” “以前在振业王府你给我吃过的那种饼,和着剁碎了的马肉蒸的那种……” “哦,图齐鲁。那是我们西瞻人过年吃的,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想吃,记得那个真香啊,好久没有吃过了。” 萧图南轻轻一笑:“那你多等会儿,图齐鲁做起来很费时间。” 他走出去轻轻掩上门,低声向门外吩咐几句。门外的人有些着急:“四少爷!我看她不安好心,图齐鲁是西瞻吃食,在兴州有人吃这个难免惹人怀疑。” “我知道。”萧图南面色沉了下来,“她想试试我们能做到哪一步!做吧,让她死了逃走的心思。” “可是……”那人急道,“现在这个时候大苑马匹控制严格,我们要是杀马的动静太大,难保不被人发现!” 萧图南露出狡猾的笑容:“就用存下来的牛肉好了,我看她也未必分辨得出来。” 时间也没太长,一个多时辰后,萧图南就拿着一张脸盆大小的金黄色大饼进来了,用炉火将羊脂烘烤融进面里,再加上烤酥了的牛肉,饼子真的又热又香。 青瞳接过来面无表情地咬了一口,香脆的饼衣在静夜里发出轻响。 “好吃吗?” 青瞳盯着他,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怎么会不好吃?简直好吃极了!” 萧图南看着她,露出笑容。她果然吃不出来,牛肉做的一样吃得挺香。 马上他就惊讶了,只见青瞳一口接一口,简直是狼吞虎咽地吃着,一张脸盆大的饼瞬间就少了一半!这……有那么好吃吗? 只片刻,萧图南就觉得不对劲了,青瞳每咽一口似乎都要用好大的力气,明显是已经吃得很饱了,可是她动作还是和刚才一样快,还是恶狠狠地咬,恶狠狠地吞,动作中带着点狂意,视这张饼如同有生死大仇一般。 萧图南眉头一皱,伸手过去,道:“别吃了,剩下的给我。” 青瞳像完全没有听见一样,更加快了撕咬的速度,嚼也不嚼,用尽力气往下吞。 萧图南喝道:“给我!” 青瞳飞快转过身,背对着他,利用这点空隙时间,将最后一块巴掌大小的饼子整个塞进嘴里,噎得眼泪都出来了,却直着脖子拼命想要咽下去。 萧图南追过去一把掐住她脸颊,伸手进去要将饼子从她嘴里拽出来。 青瞳使劲挣扎,牙齿闭得紧紧的,一边在他手上撕扯,一边拼了命一吞,硕大的饼子就全进了她的肚子。然后她冷笑着张开嘴给萧图南看,道:“果然好吃极了!” 这一顿吃得可真不少,至少是青瞳平时饭量的三倍。 萧图南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青瞳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不愿意跟你走!”她冷笑起来:“折腾不了你,难道我还折腾不了我自己?” 萧图南望着她冷笑,突然抓过她,提起膝盖,在她肚子上轻轻一顶。 这一下力道用得很刁钻到位,青瞳猛然弯腰,干呕一声,将吃下去的饼子一口口又都吐了出来,吐得一片狼藉,出了一头冷汗,只能趴在床边喘气。 喘过气来,青瞳抬起头,竟然是一脸微笑:“阿苏勒,我饿了!” 萧图南眼角抽动:“你……!” “我还想吃刚才那种饼,这一次我记得名字了,叫图齐鲁,是吗?”她展颜一笑,“你不如一次多做几个,或许我还得吐!” 第130章 此别难重陈(2) 萧图南脸色铁青地看着她:“以后你每一顿饭都想这样吃吗?我要是只给你拿够你吃的呢?” 青瞳微笑:“那我大概就会胃口不好,连着七八天什么也不想吃吧。” 萧图南面上笼着一层青气,目光中像是藏着一把尖刀。青瞳笑靥如花和他对视,眼中也是寒光烁烁,半点不怕。 “青瞳。”萧图南终于叹了一口气,“如果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走了之后,京都军并没有混乱,还在按部就班地备战——你还要这样吗?” 青瞳眼睛霍然一亮,随即又暗了下来:“你骗我!十六卫军守卫京都,权限极大,他们只听从姓苑的指挥,武本善绝对不可能压得住!” 萧图南哼了一声:“本事不大,架子不小,比起霍庆阳带领的西北军差之远矣,比之以前的定远军更是拍马不及。放着精锐不要,你为什么要安排这么一支军队护卫皇城?” 青瞳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十六卫军建制是祖宗留下的,并不是她首创,军官大多是亲贵子弟,士兵也必定要有家眷在京中,图的就是一个放心。 十六卫军中将领的权限比一般军队的更大,且又在京都咫尺之地,要是这支队伍本领也很大,那该如何制衡?至于战斗力,那要看在谁手中,十六卫军装备精良,她自信这支军队可以抵过铁林军。 “我没有骗你,你那个十六卫军是真的没有乱,就在昨天还冲击了京都一个卫城。”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只可惜不知是哪个熊包指挥的,还没到城下就被打退了。” 青瞳眼光一闪,瞬间就相信了,她像信任自己一样信任阿苏勒的骄傲,这种事,他不屑于说谎。她的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冲萧图南点点头:“我信了。” 萧图南眉间顿时闪过一丝喜气,只是他隐藏得很好,转瞬就恢复成刚才风轻云淡的样子,道:“既然你信了,就不要再惹麻烦。刚才吃的都吐了,告诉我你现在想吃什么。” 青瞳苦笑着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吃。” 看见萧图南眉头一竖,青瞳连忙道:“别误会,我改变主意了,明天会好好吃饭,只是现在的确没什么胃口。再给我吃那油油腻腻的,恐怕我真的要吐!” 她犹豫一下,道:“要不你再给我一杯姜水吧,不知为什么,这几天冷得很。” 萧图南凝视着她好久,似乎她要的不是一杯水,而是一把刀一样,半晌眼光一收,和和气气地道:“好,你等着。” 他到门边吩咐起来,一个人进来打扫,一会儿另一个就进来,送进一壶新煮的姜水来,萧图南做了个手势,那人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他提起壶来给青瞳倒了一杯姜水,客客气气地递给她,青瞳客客气气地接过来,两个人都微笑着,好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青瞳喝了一杯,示意还要,萧图南立刻又给她倒了一杯,青瞳接过来,一口就喝下去小半杯。 她说觉得冷要姜水不是假话,她也不知为什么,每次醒来都觉得越来越冷,不是因为天气,倒像是从身体里面发出寒气一般,身子也越来越沉重,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冰的。 前几天一着急会突然呼吸困难起来,等她好不容易喘过气身体就开始一点点变冷,开始还是手指尖,逐渐变成手足全冷,如今这冷气更是从四肢向身体蔓延,好像热气敌不过寒风,被一点点逼回体内,照这样下去,没几天就会全身冷透,她恐怕也就比死人多口气了。 三 “青瞳。”萧图南看着她喝姜水,慢悠悠地开口,“有一件事情真的很奇怪,你们大苑的盘查未免太松懈了。你丢了,都没有人着急吗?”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青瞳摇头:“我不知道。” 萧图南眸子里精光一闪,随即换成微笑,将她头发卷起来在手指上缠绕,感受那熟悉的柔软:“我猜你也不会告诉我,你呀,花样可还真多。” 青瞳苦笑,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天她清醒的时候少,昏睡的时候多。事发这么突然,京都行营里的事情都来不及安排,哪里还知道兴州为什么这么平静? 不过平静也是线索,至少大苑还没有乱!这就已经是好消息了,结合刚才得到的消息,青瞳可以肯定京都行营的军队还没有帅将分心。皇帝丢了,怎么可能这么平静?唯一的可能,就是军队和各级官员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是谁压下了这个消息?武本善?林逸凡?似乎都做不到。不管是谁,这对青瞳来说都是难得的好事。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找到机会逃出去。 一定要抓紧,只要她能逃出去,就能收拾局面,即便打了几场败仗也不算大事。这里还是大苑的领土,她还有机会,若真个到了西瞻,她可就更加无能为力了。 可是要怎么才能逃出去?要是逼得这些西瞻人犯点案子,引得官府注意…… 她要是有机会突然大叫或者弄出一身血迹…… 如果现在在屋子里放一把火…… 她正想着,耳边突然被人吹了一口热气。萧图南笑眯眯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想坏主意的时候样子最好看,两只眼睛黑黝黝的,简直能把人的魂魄吸进去。” 他微笑着道:“青瞳,我已经上了你一个大当了,带着铁林军快马加鞭跳进你的陷阱里。”他搂了搂青瞳的腰:“要不是想出这个办法,我现在恐怕已经死了,所以啊,无论你有什么诡计,我再也不会上当了!” 他满意地看着她不自在地躲开,虽然脸上是笑着的,眼神里却没有笑意,真的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不介意让她一直到了西瞻再苏醒。萧图南已经不去试图和她比拼智力,自从破釜沉舟地从青州冲出来,却仍然一步步走入她布置的陷阱之后,他就不再试图去和她拼智力。 他用佩服的目光看着这个女子——眼前这个单薄的女人,她能在那样的形势下逐渐设下陷阱,不断用利益和示弱来影响他的判断。前期她的确措手不及,但是后期铁林军的每一场胜仗都在她的安排之下,她不断地设下骗局,不断收紧战场,用越来越示弱的姿态和越来越多的利益引诱他到了大苑的心脏,等他发觉到危险,已经不得不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这是阳谋,势已经造出,就算你看得清清楚楚,却也只能被大势推动,不得不走下去,走进陷阱,走进她的安排。在大苑势头被压制得不能再低、所有人都会大吃一惊的时候,只有战局中的几个人明白势必到来的战局大逆转。 好在就在最后时刻,他找到了更直接的方法,真的好险!萧图南吐了一口气,将身子靠近青瞳,久违的气息让他忍不住越靠越近,直到他的头搭在她的肩上,他凑上去,用脸颊轻轻蹭着她的脖子,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越直接的方法越有效,那么何不…… 一条湿热的舌尖轻轻滑过青瞳的耳垂,在她脖子上突然一吸。 “啊——”青瞳受到刺激,全身骤然收缩,汗毛都竖起来了,一声呻吟脱口而出。 声音一出口,她自己脸颊迅速就红了起来。她年龄已经不小,懂的也已经不少,岂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和她自己想的不一样,她心中竟然没有多少怒意,反而如同被雷劈中一般的感觉,手脚软绵绵的没了力气。 这一吸如同山洪决堤,将她长久禁锢的欲望吸了出来。脑海中如同炸开般一片空白,脖子上那一点刺激的感觉以比烽火传信更快的速度向下蔓延,传至胸口,顿时引起一阵强烈的心慌。青瞳只觉心脏擂鼓一般猛跳不停,同时呼吸困难,头昏眼花,她不由扶着床急促地喘息起来。 萧图南笑起来:“你怎么还是这么敏感?那个漂亮的小东西,他没有碰过你的脖子?”说着又凑了过来。 青瞳挣扎着躲开他的头,心脏一时间跳得都分辨不出点数了,眼前一片花白,她吃力地叫道:“阿苏勒……你让开,我……我喘不过气!” 萧图南手反而一紧,将她用力搂在怀中:“让开?呵呵……” 青瞳脸色骤变,只觉得气息混乱无比,胸口闷痛得几乎难以忍受。她用力推着萧图南的手,虚弱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不是,我真的……喘不过气,我……我得吃药!我病了……我忘记拿药……要定时吃……” 青瞳是真的出问题了。刚才心刚刚开始狂跳的时候,她自己也以为是突如其来的刺激导致的,有些羞怯却也有些激动。开战以来,特别是设局诱萧图南进京以来,她日日夜夜想的就是这个人,如今看着他,实在是有些激动的。青瞳其实是个对自己感情很放纵的人,以前爱极了离非,就用尽办法去争取。昔日在旷野中被萧图南打动,就立刻愿意留下来,并没有一般女孩的扭捏。 虽然现在这种情况不能被她的骄傲允许,但这件事情本身却并不能把她刺激成这个样子,其实她还没决定好准备害羞还是准备发火,那阵心慌就来了。 心刚刚慌乱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是羞怒,但很快那种熟悉的闷痛感传来,青瞳就知道不好,她这是旧病复发了。她心脉受损,一直以来没有间断地服用太医配置的药丸,这次突然被劫,自然不可能带着药了。前些天她日日想着脱身的办法,一时间也没顾上吃药的事,如今突然病发,才想起来。 不知道是刚巧到了这个时候该发病,还是没出息到被人家轻薄一下就激动得要发病,总之她是真的病发了。这个病已经纠缠自己两年了,每次发作是什么感觉她都一清二楚,只是哪一次也没有这次这么猛烈。 这一下还哪里顾得上情绪,只能先顾小命了,她极力挣扎着道:“我的心……里难受,我喘不上来气,我……得吃药……” 萧图南手臂僵硬了一下,认真打量青瞳,见她面红声嘶,胸膛不住起伏,还真有点像呼吸不畅的样子,却又一时吃不准是真是假,问道:“药在哪里?” “在京都……” “你是说你的药在京都?” 青瞳吃力地点点头:“别的地方都没……只有京都……” 萧图南心瞬间恢复冰冷,声音里带着一丝讥讽:“不吃会怎么样?你别告诉我会死,是不是还像上次一样,不放你就只能看着你死?” “不……是……我……真……”气噎声嘶,每一个字都是从胸膛里硬挤出来的,每一丝气都被她耗光了,真的再没有能力说出一个字了,青瞳只好死死地瞪着萧图南,尽量用目光表示诚意。 “你和我就只有这一种花样可玩了吗?”他冷笑着打量青瞳,“这次你是怎么弄的,还蛮像。” 真是天大的冤枉!青瞳只觉自己完全吸不进去空气,眼前都模糊了。而萧图南那种自以为是的冷笑被她看在眼里,此刻简直可恶至极,胸膛憋闷得好像要炸开一样,她简直恨不能让自己喷出一口血来,吐他个满脸! 可惜她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用自己最有诚意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萧图南,全身的血液都好像挤进心脏里,心跳得无法抑制,似乎就要破体而出一般。青瞳血液涌上头顶,让她整个脑袋上的血管都突出来,萧图南的冷笑声还在耳边回荡:“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要装死你就装,我看你打算装多久!” 青瞳神智开始有一些模糊,真没想到,自己会是因心疾复发而死!而要死前这一刻,萧图南还以为她是装的!他一定会后悔的!青瞳知道,等她真的死了,他一定会后悔的。 可是她也不愿意为了让他后悔就去死给他看,但此刻已经不由她选择,她现在甚至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简直毫无办法可想。 萧图南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摸,嘲笑道:“我劝你还是放松点,死也有好多种样子,你至于死得这么努力吗?你知不知道你的脸拧成什么样子了?好难看!” 当那修长的手指滑向青瞳的嘴唇时,青瞳在心中对那修长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意念中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幻想着他那截手指都被自己咬了下来,在嘴里咬得咯吱咯吱脆响,颇为解恨。这就是她昏迷前的最后印象,算不算报仇,不知道了。 萧图南面色一变,刚刚青瞳还像个愤怒的小兽一样瞪着他,一脸生机勃勃的狰狞。可突然间,她身体用力挣扎了一下,然后全身一软便瘫倒在床上,竟然真的没了气息。 他心里一动,不知为什么生起一丝恐惧,勉强叫道:“你这个玩笑开得可挺没趣!” “喂!起来,我有话和你说。” “喂!你还没说想吃点什么呢,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喂!你……你想不想知道现在京都打成什么样了?” “青瞳?青瞳?你醒醒!你不是真的吧?” “喂——!你先起来,用这种方法未免太下作了,别让我看不起你。” “青瞳——!喂!你给我起来!喂——!” 青瞳不但没有丝毫反应,身体也开始一点点凉了下来。萧图南的心脏猛然一缩,巨大的恐惧顿时将他充满了,这个弓箭射到他咽喉前也没有说个“怕”字的人,此刻任谁都能看出他眼中的极度恐惧,他颤抖着去探青瞳的鼻息,却半点活气也没感觉到。 他一把抓过那个软倒的身子,大声叫着她的名字:“青瞳!起来!青瞳!说话!”叫到后来,声音简直开始变得凄厉。 这下不但回春堂,连周围半条街的人都被惊醒了。那西瞻探子老余吓得满头大汗,抢进屋子用力拉住萧图南的手臂:“四少爷!您别叫!别叫!” 萧图南一脚将他踹在地上,抓过青瞳背在身上,夺路就走。 老余被这一脚踢得几乎闭住了气,他也是有功夫在身的人,强忍着剧痛追上去:“少爷!您要干什么?您疯了吗?” “您要去哪儿?现在是夜里,不能出城!少爷!少爷!” 然而那个双目通红的人完全没有半分停顿,一声马嘶,他就背着青瞳跳上马背向城门冲去。 老余面如死灰,只得跺着脚大叫:“发信号!亮兵刃!快叫暗线准备接应!” 四 青瞳觉得自己仿佛在奔跑,仿佛有什么力气极大的猛兽带着她飞奔,她不断地颠簸,腾云驾雾一般,灵魂好似都飞到了天外。耳朵里也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叮叮当当的仿佛打铁,又像敲钟,还夹杂着人的嘶吼。 第131章 此别难重陈(3) 一会儿又不知什么地方倒下一股热水,虽说气味腥腥腻腻的很不好闻,但这股热热的液体带来暖人的温度,倒也觉得舒服。 却有一股冰凉的气息从小腹中升起来,多少热水也带不走这种寒冷,她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冰凉起来,随即意识就有些模糊,似梦似幻中,却总有一双手臂紧紧搂着她,一个热热的胸膛靠着她,无论怎么颠簸,那双手、那个怀抱也没有离她而去。 她身子越凉,那双热热的手臂就把她搂得越紧,那胸膛就靠得她越近。低低的、野兽一样的咆哮声也就更频繁地响起。 过了很多天以后,青瞳特意吩咐查找,才在兴州守备报告东北路行军主管常胜的军报中得知,这个夜晚,突然有西瞻人在兴州城闯城门,他们发起自杀性冲击,片刻就砍断绞索,放下吊桥,让随后而来的几十个骑兵飞快冲出城去。 虽然事发突然,兴州守备却反应迅速,及时调集军队,将这几十个敌人基本剿灭了,仅有数人带伤逃脱,为防敌军趁机攻城,守军大队不敢出城追击,却并未发现敌踪。兴州守备说他已经派兵搜查漏网敌人,请常胜放心云云。 过了许久,萧图南通红的眼眸出现在青瞳视线里,这个人脸上糊满了鲜血,身上浓重的腥气令人欲呕,要不是那熟悉至极的目光,她几乎没有认出他来。 青瞳愣愣地打量他,好像每次醒来都会遇到不同情况,这次又是到了什么地方?他为什么这么狼狈? 在青瞳睁开眼睛的一刹那,萧图南双眼骤然瞪得滚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猛然将头埋在她胸口。 青瞳整张脸腾地就红透了,用尽全力推开他。这次昏迷就是因为他意图轻薄,现在刚刚回过气来,他就又来,也太过执着了吧? 谁知阿苏勒并没有什么非礼的举动,他只是将头颅贴在她的心口,一下一下听她的心跳声。 他抬起头,眼中先是闪过巨大的惊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即好似想到了什么,那眸子里突然燃起滔天的怒意,就如同盛夏里突然浇下一桶冰水,搂着青瞳的手臂也突然一松,将她一下抛在地上。 青瞳猝不及防跌在地上,忍不住叫了一声。 离得远了她才看清,萧图南身边只有三个人,却个个伤痕累累,其中还有一个人左臂齐着肩膀折断,而萧图南自己衣衫也有多处破裂,刀伤枪伤都有,他的身上甚至还插着两支长箭,虽然不在要害上,伤口周围却已经没有多少血流出来,显然中箭时间已经不短了,却不知他为什么没有拔除。 青瞳身子微微一动,只觉得四肢都是彻骨的冰冷,不由轻轻呻吟了一声。她的身体像是浸泡在冰水里一样,到处冰冷僵硬,还有一股凉凉的细线,在自己胸口处徘徊着,那种几乎夺去她呼吸能力的巨大压力却缓解了许多,心脏又重新恢复了正常的跳动频率。青瞳愣愣地看着自己,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阿苏勒,我怎么了?”青瞳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问道。 萧图南只是看着她冷笑:“我要知道,就不会上你的恶当了!” 他的目光十分复杂,凛冽、防备、怒气,甚至还有恨意。这让青瞳十分吃惊,她没想过有一日阿苏勒会用这种目光看她。 青瞳脑子嗡了一下,急速转着念头,有些事情隐约还是记得的,自己心疾发作,还当这次死定了,却不知为何现在好得多了,再看阿苏勒这个模样,显然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突然心中一个激灵,青瞳骇然地看着萧图南,他不会……不会真的带着自己回京都找药去了吧? “你你……我……我昏迷了多久?” “一天一夜!还只够我跑回晋阳附近。”萧图南冷笑,“可惜,功亏一篑!你装死再装一会儿,说不定就能回京都了。” 青瞳争辩道:“我没有装死!阿苏勒,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真的没有装死!” 萧图南仰天大笑:“你是吃下了什么药物吧,倒真是像快死了的样子啊!告诉我,让我也长长见识好不好?” 他虽然笑着,心中却悲愤莫名。她装得可真是像啊!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身子也在他手中冰冷下去……让身体在他手中一点点变冷,她可知道她自己有多么残忍吗? 但他不死心,他无论如何也不死心,他一直喊她,一直摇她,一直趴在她的心口。于是他就听到了那一点弱不可闻又慢得不可思议的心跳声。她的心还在跳!只是不知为什么跳得那么慢!但是千真万确,她的心还是跳着的,她还是活着的!这一刻,他把一切都抛下了! 这个女人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气,她一定认为,她到了快死的地步,自己就一定会舍不得,只能将她放了吧? 大概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带着她回京都的竟然会是自己!按照常理,他在大苑露面等同于自寻死路,为了救她,他会把她送给兴州官府,送给大苑官方。 然而他只是略微一想便抛弃了这条容易走的路,而是亲自带着她往回赶,原因是那么简单——他的马快!他不放心别人,他的马是万中无一的良驹,他的马最快! 他奔驰了一日一夜,也惊恐了一日一夜,他多么怕下一次凑上去,就听不见那微弱的心跳声了!她知不知道,在奔驰中,要趴在她身上多久,才能听到一声那比常人慢极多的心跳声?她又知不知道,这样的心跳声,他一昼夜间听了多少次?他连拔下身上箭的工夫都不想耽搁,却无数次为了这点支撑他的声音伏下身躯! 可现在,她毫无问题地醒了,内息没有一点不稳,经脉没有一丝不妥,她说她自己是生了病,可除了假死的药物,什么病会好得这么快? 他冲关的时候,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他的手下一个个战死的时候,她是听见还是没听见? 羽箭射过来,他伏在她身上为她遮挡的时候,她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好!好!好!好个女人!萧图南眼眸中满是寒光,沉声道:“苑青瞳!你看着我身上的伤痕!西瞻振业王向你发誓,这是我第三次差点为你而死,也绝对是——”他的声音骤然变得阴冷,“最!后!一!次!” “从现在开始,你别再和我玩任何花样!你活着,我带你的人回去!你死了,我带你的尸体回去!” 青瞳的心脏骤然收紧,无论她怎么忍耐,一滴眼泪还是毫无办法地流了下来。 那哪里是什么假死的药物?而真正是心疾发作,没有药物帮助,没有外物压制,她是真的到了濒死的关头。 然而早年,青瞳体内曾经被周夫人打进去一道玄冰真气。玄冰真气是很奇特的内功,它的练习方法和人自身生机带来的血脉流转方向正好相反,也就是说,只有先停掉自身血脉流动,才能修炼这门内功。 青瞳并不知道玄冰真气的运转方法,当然不可能主动停止血脉运转,所以这些年过去,这一丝真气一直在她丹田内隐藏,并没有像其他修习内功的武林人士那般逐渐加深。 如果没有意外,这缕真气会逐渐衰弱最终消失,但是这次青瞳心疾发作,呼吸断绝,血脉不流,玄冰真气却自动流转起来,这是天下第一的保命功夫,虽然只是微弱的一点儿,一日一夜地流转下来,却也将青瞳的心疾压制住了。 这一番折腾,身体不但没有一点麻烦,她的病倒还好了少许。 等青瞳恢复心跳,血脉开始流动,那点微乎其微的玄冰真气抵不过全身血脉的推动,又缩了回去。青瞳除了还全身冰凉,再也没有一点用过真气的迹象,就算让赛斯藏那样的高手过来检查,怕也只有服用过假死药物这种结论,怎么能怪萧图南误会? 可惜这个缘故连青瞳自己都不明白,又怎么和他解释? 长相思,久离别, 美人之远如雨绝。 独延伫,心中结。 望云云去远,望鸟鸟飞灭。 空望终若斯,珠泪不能雪。 五 出了晋阳再往北,平原地势就走到头了,前面都是复杂难行的丘陵和山地,丘陵地带过后,便是大苑的关中地界。 到了关中,地势渐渐拔高,山峦一重接着一重,平原地带宽阔平坦的官道变成蜿蜿蜒蜒的山路,好在这山路也是用胶性很大的黄土夯实了铺成的,看着虽说简陋,跑起马来并不比那些平整的官道慢。 一条闪亮的小河就在官道不远的地方,河水明亮清澈,一尘不染,静静地流淌,远方青山巍峨,连绵逶迤,直通天边,景色另有一番动人之处。 一队人马此刻正驰骋在黄土道上,大约五十人,这些人身穿青色皮甲,甲上饰以铜制虎首,腰间带着一尺三寸长的绣春刀。熟悉军旅的人不难判断出,这些人都是大苑的禁军。 队伍最前面的两人,一个人穿着军官服饰,大约三十多岁,白面微须,长着一双细长的凤眼,乃是晋王手下的领军张峰岚。另一个比别人都生得高大不少,穿了一身便装,但是由于身形魁梧,看着不比身边军士少了气势,正是天子近臣任平生。 他们两个已经结伴走了好几个月了,张峰岚是晋王派遣整肃自己军队的大将,晋王大军和物资一路北上关中,却还需要一个朝廷的人居中协管。 这活并不好做,晋王那边倒没什么,他已经决定交权,倒是当断则断,非常痛快。只是他手下的各级将领各有所求,难免有人心中忐忑拖延,有人阳奉阴违,还有人为了前程想方设法地巴结京官。这些晋王老先生都已经不管了,东西已经如数给了你,如果朝廷连这些小事都摆不平,那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不值得帮助了。所以朝廷需要有个得力的人接手这件事,并且一定要做好。 加上一路北上调兵,晋王手下和北上沿途的军队难免产生摩擦,晋王手下的兵将是得了皇帝亲口说出要重用的,加上携带了大量物资,以救世主的身份自视,一个个颇为骄横。各地驻军却不愿意让他们占了上风,零零碎碎没少了刁难。 晋王的兵将要用,东北路的兵将一样要用,尽管此时是要给晋王派系兵士的面子,让他们安心的时候,却也不能对地方将士压制过紧,只能居中协调引导。在这个快要水到渠成的时候,若是因为态度手法之类的小问题而引发大乱子可就不划算了。 这项工作最适合的人选是相国萧瑟。钱粮上他够细心,没有人能骗得了他。官职上他够大,没有人敢不服他管理。他并无派系,无论是晋王手下还是东北路驻军,甚至关中世家,都和他没有过多牵连,做事不须顾忌。且他又是绝对信得过的人,不用担心有人收买。 可惜萧瑟有更重要的任务,铁林军从青州一直打过来,所到之处一路烧杀,致使许多百姓和地主士绅变成赤贫,土地荒芜,士兵溃散,工商不兴,可谓百业俱废。萧瑟和青瞳都是眼睛一亮,有人烧荒有人播种,这正是实行新政的最好时机!于是他身体刚刚好转,便急急奔赴西北,跟着铁林军身后就地调拨种子,安顿大量战后的流民,整军、募兵、分田、兴商……大苑轰轰烈烈的播种活动就在敌军刚刚撤出的地方展开了。 皇帝还没离开晋阳,相国已经先走了,还把他一手带出来的几个得力官员,如户部侍郎孙嘉等人一并带走了。青瞳手下本来就缺乏能处理钱粮琐事的人才,和各个派系都没有牵连又绝对可信的人就更少,如今竟然无人可用。 青瞳思虑再三,从晋阳回京的时候,决定留下任平生来督管此事,她给了任平生一个权限很大的督军职位,让各路人马有什么问题都去找他。 憋足了劲想整点事出来的各级将官和任大督军一打交道就全傻了眼,原想皇上派来的人必是熟悉钱粮庶务的文官,谁知任督军举止做派酷似刚刚被招安的土匪,文官的绝对不是!庶务的绝对不懂!喝酒吃肉、骑马射猎他就很有一套。无论是晋王派系还是当地驻军,他见了谁都称兄道弟,一不留神还能把军官叫成“大当家的”。 刚出晋阳不久,晋王军就和当地军有了冲突,张峰岚故意不管,说此刻晋王属下已经归了国家,让他们找任督军评理。当地驻军将领怕晋王手下告偏状,两队人剑拔弩张地到督军行辕,一起找长官评理。谁知任平生听了几句,便兴高采烈地要求两边军官拉开队伍干仗。 以下是老任原话:“兄弟是皇上派来的,你们说的老子听着都有道理,不过还是皇上说的最有道理。你们是什么?军队啊!军队要紧的是什么?不知道了吧!是本事!打仗的本事!皇上说了,私下里掐架的本事不叫本事!要是比掐架的本事,你们谁也比不过老子我,哪个兔崽子不信,这就来试试!但是我没本事领兵,为什么你们知道吗?” 离他最近的亲兵悄悄退后一步,抹去满脸的唾沫星子。 老任将袖子挽了起来,大呼小叫道:“因为军队要比的是摽膀子往一处使劲的本事,明白吗?所以大伙必须一起上,你们这些新上跳板的行子,老子本官教教你们,别的山头势大也不要紧,和他们对盘的时候,一定要鼓起这股气势!光让你们当家的上,咱丢不起那人!是‘和’字上的朋友,就并肩子上啊!哪怕就杀剩你们几个歪瓜裂枣了,也不兴孬种,这叫争的一口气!懂了吧,老子合计多久才想明白的事,今儿就告诉你们了,咱是军队啊,就要有这种气势!所谓同甘共苦,同舟共济,肝脑涂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一心一意、一往无前、一泻千里、一塌糊涂……咳咳……总之说别的都没用,谁赢谁有理!你们尽管放心打,本官在这看着,赢了输了咱都不会告你们黑状,要是偏向了谁,你们掐了我的秧子!” 听得将士们大眼望小眼。让他们两队人剑拔弩张对峙,小范围摩擦还可以,真的拉起队伍互打却不敢,闹那么大就如同造反。这些人只想看朝廷对自己的态度和信任度,不想真的造反,折腾了一阵,只好草草收尾。 第132章 此别难重陈(4) 晋王手下不满,故意将粮册明细给他看,这些粮饷军需的明细只一个卫所的就足足有五个大箱子,全抬过来给任大督军过目,料想他查清楚就要半个月。任平生第一本就倒着拿起来,磕磕绊绊跳着读,大概认得三分之一的字,显然是不用指望他能看懂的。 他呵呵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粮册上的字认得他,他却不认得字。称兄道弟、推心置腹地将粮册推给当地驻军官员,连说多次皇上说了,要群策群力嘛。驻军得了命令,擦亮眼睛检查,揪出好些不符之处。驻军兵将的调动事宜又被老任丢给晋王手下负责,一样监督得如同猎犬,滴水不漏。 老任时不时到晋王派系那里说上一句:“那边粮草都点明白了,你们整军还不行啊?”或者到驻军那里说一句:“到底是晋阳来的,处理这些毛事硬是有一套!”憋得双方都打点精神,本来琐碎复杂至极的事情,处理得全都大刀阔斧起来。人人嘴里都不自觉带上“老子”二字,看着竟然全像老任带出来的兵。 当然老任的处理方式让沿途文官十分看不上眼,青瞳还没有从晋阳回京都,弹劾他的折子就堆满了南书房,可这又和老任有什么相干?老任因为处置不当最终被撤职,这是没出晋阳之前青瞳就想好了的退路。这里有个不牵恋权势的滚刀肉,文臣骂不过他,武将打不过他,又能如何? 自然还是有错漏的,但任平生并不深究,他自己言行中小错误不怕,钱粮中的小错误不追究,不知不觉中,时间硬是被他挤出了一小半来,只几个月时间,整理好的物资和军队便源源不断地给元修送过去了。 直到关中地界,小乱子不断、大乱子没犯,事情算是都处理得七七八八了。这两个正经钦差没了事做,任平生不愿意跟着大军一起走,硬拉了张峰岚说是观赏一下风景,便只带了五十个禁军绕道而行。 地势越来越高,一队人马慢慢上了高坡,任平生冲在最前面,只见苍翠的高山里点缀着一个个小村落,和中原房子单门独栋的结构大异,这些村子都是先用竹木之类围成一个整体,然后里面才分出一个个人家的。 他指着村子大呼小叫:“你们快看!这谁家这么大啊,这少说也得有几百间房子!哇!那边山头还有!哎呀,前面那个山头的更大!啧啧!这什么地界?住的都是大财主啊!” 身后的禁军赶上来,一个人气喘吁吁地大声叫道:“这是羌人的村落。大人,再往北走十五里地,就是羌州了,山上一处就是一个村寨,不是一家人居住的,而是一个村寨共有的。族群而居,正是羌人的习惯。” 老任恍然大悟,笑道:“我就说嘛,一个有钱人也就罢了,怎么能个个都盖得起这么大的房子?”说罢兴冲冲打马便走。 禁军们刚刚上了山坡,气还没喘一口,见状无奈摇头,只得纵马跟上。 以张峰岚和任平生的身份来说,这些禁军应该把他们护卫在中间的,哪能让他们开路?但是老任做大内侍卫教习之前曾在禁军做过都统教习,他的斤两这些禁军都清楚,谁也没觉得自己能保护得了他,也不信他还需要保护,便由着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老任带着禁军上任只不过是必要的体面,去易州交接的时候,总不能是光杆督军自己来的吧?如若不然这五十个人其实他也不用带了。 禁军是戍守皇宫的,虽然只有五千人上下,却全是精锐中的精锐,如今这五十人的队伍已经颇有气势了。加之禁军出京不是保卫皇族就是传达皇命,就算没有人知道任平生和张峰岚的身份,看到禁军在,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人去惹他们,这些人连看带走,一路平安地到了关中。 任平生兴致还是很高,扯着嗓子叫起来:“老张!你来看看!你们那边没有这样的吧,上百户人家共用一个围墙,都走一个大门,你说要是一个寨子有万八千户,那得多大一块地方啊!老张,听说你来过关中,见过这么大的村寨没有?” 张峰岚白了他一眼,很不喜欢他这个称呼,也很不喜欢他的自来熟,但是这位自视甚高的晋王头号大将私下里和任平生试了两手,之后就老实多了。不过任平生这个人实在不难相处,只要你不存心坏他,片刻就能和他熟络无比,正事都办完了,张峰岚想刁难也无从下手,这几日放松下来,倒真的和老任混得不错了。他懒懒点头:“见过很多,便是三万五万人的大寨,我也见过,那要连绵四五个山头。” “哇!”任平生吸着冷气,“这些羌人可真能修啊,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把房子建在山上?那岂不是很不方便?” 一个禁军上前道:“大人,这些土番别扭得很,不但对外族人很排斥,他们自己也分了大大小小百十个部族,大部族有上万人,小部族甚至只有几十个人,互相之间也十分防备。平地在羌人看来很不安全,所以无论多大的部落,都是建在山上的,不过据说羌人爬起山来个个快如猿猴,他们应该也不觉得麻烦了吧。” 张峰岚见任平生双眼锃亮,不禁皱眉道:“任大人,羌人规矩多得很,指不定什么事情就犯了他们的忌讳。我们皇命在身,别处还罢了,但是进了关中可就没什么好玩的,尽快赶路吧!” 任平生笑道:“加这次你都说了八遍了!老子服了你了,你肯定比你妈还啰唆!我知道知道了,直接去易州,绝对不给你惹祸就是!” 一队人略略休整,便顺着黄土路绕山而走。 山路上人烟稀少,他们走到下午才第一次遇上外人。这队人只有五个,赶着两辆牛车缓缓而行,将一条黄土路拦个结实。 那两辆车都很破旧,车轮随着滚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恐怕很久没有上过油了,车轴锈迹斑斑,拉车的两头牛全身满是污泥,和车辕接触的皮上一片光亮,毛都磨光了。 听到身后密集的马蹄声,五个人全都回过头来,眼神戒备,看他们的打扮都是当地羌人。 那五十个禁军不懂羌人语言,怕引起误会,齐齐友好地笑着。 这个表情语言是全天下公用的,几个羌人面容松下来,看出这些人要过路,便赶着牛车向路边靠,给他们让出地方来。 众禁军起步要走,却发现任大人一双眼紧紧盯着一个年轻的羌人,连走路都忘了。 “是送水的水车。”一个士兵见状转过头,低声对任平生道,“羌人生活在山上,不是每一个村子都有水源的,这种车常见得很。” 另一个禁军士兵也凑过来,道:“都统可是觉得有何不妥?要不要检查一遍?” 任平生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不妥,就是看这个小子的背影,特别像我不久前认识的一个熟人,所以就多看了两眼。没事了,走吧。” 两辆牛车中各有好几个硕大的水桶,桶壁铁皮箍住的地方红暗暗一片水锈,实在没什么特别,一队人马也就不再留意,绕过他们走了。 任平生越过他们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半点架子也没有,这些禁军本来就和他认识,这一路走来又更熟悉了几分,有一个就开玩笑道:“都统大人依依不舍,莫不是那人的背影像大人在京都的相好吗?” “去你奶奶的。”任平生在马上笑着虚击他一拳,“你小子公母都不分了?这明明是个男的,再瞎说老子把你扔河里去!” 那士兵也不害怕,笑道:“相好可不一定非得是女的,属下知道京都大官很多都喜欢这个调调,那个羌人眉清目秀的,比一般的小娘子可还好看呐。” “切!”任平生好生不屑,“少见多怪!这就叫好看啦?这顶多叫清秀!我跟你们说,老子说的那个背影很像他的人,那才叫一个好看!从后面看倒是一模一样,正面那可就差得远了,我说的那人那容貌,啧啧……”他们一边说笑一边走得远了。 他就这么将此事抛在脑后,大摇大摆地奔向目的地关中易州大营,要是知道这个背影长得像赵如意的人是谁,估计老任能后悔得把自己的脑袋扭下来。 六 关中,易州。 温暖的南风到这里戛然而止,换上了凛冽的北风。景色在这里也猛地一变,再也没有小块小块的颜色,都是大面积的绿、大面积的黄、大面积的白。然而那黄是暗淡的土黄色,那绿也是暗沉的苍绿色,那白也是沧桑的灰白。混在一起浑然天成,无比和谐,天地给人的感觉只有一个词——苍茫! 这是大苑北部偏西的一块地域,就面积来看,比内陆四个州府加起来都大。然而此州府地势崎岖,适合种粮食和放牧的土地都有限,大部分都是贫瘠的养活不了多少人的山地,所以当初大苑开国厘定国土的时候,把这么大面积的地方只算作一个州府了。 易州的人口组成更是复杂,它同邻近的羯州、羌州共称“关中三胡”。另外两州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是羯人和羌人的聚居地。而易州则是羯人、羌人、党项人、敕勒人……几乎西北所有少数民族都能在这里找到一些。 开国之初,给这里冠名的官员本来拟定的称呼是“夷州”的,后来这个明显带着歧视的名字被高祖否决,改作发音相近的“易州”。而另一个少数民族聚集的州府羯州,则在二十年前因关内侯元修以少年之身,仅带几百人便平羯人之乱获胜而更名为捷州,此地乃是当年的少年将军、如今统领大苑最大一支军队——四十万兵马大元帅元修的根基之地。 这四十万军队中的十万就驻扎在易州,站在城头望去,那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大军!士兵整齐的队列一直排到地平线以下。在阳光的照射下,队伍前列精兵银甲闪出的光芒耀亮了半边天空!武将头盔顶的野鸡翎在这样密集的展示下,似乎就变成了一片随风涌动的丛林!无数黑色的大旗举在军阵的四处,在风中猎猎招展。上面有着硕大的“苑”字,用的是草体,张牙舞爪的“苑”字在军旗上立刻显得杀气腾腾,看起来真有投鞭断流、举手如云的庞大气势。 不懂军事的人定会以为,这是要点齐兵马,和人交战去了。其实真正的交战才不会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浪费这么多的时间,这只不过是一次大规模的阅兵而已。 元修一身亮甲,带领手下参将以上军官笔直地站在城头等待圣旨,他看过去就如同一杆威风八面的大旗。 他现在也的确威风,四十万军队和粮饷物资都已经到齐,这是大苑有史以来一个将领带兵的最高数字。昔日作为大苑擎天玉柱的周毅夫,带的兵也只有二十万,便是皇帝自己控制的十六卫军,人数也不过十二万。 任平生和张峰岚几天前便到了易州,在大军驻扎营地附近的隆德郡歇息,然后便分头行事,任平生去易州元修处、张峰岚去捷州夏达春处,分别劳军宣旨。任平生这边算着时间到了正午才来宣读圣旨,这是军务,取在午时讨个阳气最盛的口彩。 宣旨的排场近乎于皇帝巡行,金瓜、金黼、金钺、金斧、银瓜、银斧、铜钺、扇、杖、羽……四十万的军队初初整合,威严肃穆的排场有助于他们增强信心。 任平生虽然是督军,但圣旨却另有专门随军前来的黄门太监宣读,那中年太监取过圣旨,用专业的调门高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彼国西瞻犯我关中、扰我百姓,致使民怨沸腾,百姓不安。朕出兵讨之,元修、齐成泰、夏达春等将士恪尽职守,作战勇猛,应给予嘉奖。朕意,授禁军都统任平生督军职位、果毅将军张峰岚为副使,代朕巡狩边陲、慰问将士,钦此!” 任平生先领命,再由人将早早准备好的慰问词大声宣读,说的都是鼓励话语,这些仪式都由礼部定好,老任不须费心,跟着走就行。元修便领着他围着隆德郡的城墙走,让四面的将士都能看见。 传令官跟着他们,城墙上读几句便停一停,等着各军中一级级传令官重复下去,以便每个士兵都能听到。 他说完了,再由元修做一番慷慨激昂、誓报皇恩的回复,整个仪式拖沓冗长。 元修神情庄严肃穆,围城缓步而行,所以也没有人发现他说的话和传令官说出的根本完全不同。 “任大哥,你这一路来,看出大苑现在有什么不同了没有?” 任平生转过头来,表情也和元修一样庄严肃穆,但说出的内容自然不能细听。 “打仗的地方哭爹喊娘,不打的地方金银满箱。这百姓可比以前皮实多了!我这一路走来,大人物忙着往上爬,小人物就忙着赚钱,只要刀片子没砍在脖子上,个个都顾不上害怕了。” 元修轻轻点头:“驱使民心为我所用,还有什么比这个‘利’字更有效吗?萧相国可真是个人物!” 任平生也点点头:“可不是吗?就算刚打过仗死了亲娘老子,眼泪一擦也忙着种田经商去了,可见做一切事现在都让人觉得机会难得!”配上他难得的肃穆表情,任平生这句话说得倒颇有分量。 元修微微摇头:“他的新政确实给了从上到下的人大好的机会,也难怪如此成效斐然!可他就那么笃定?下的好大手笔,军务政务民务,他竟然全都插上一手,同时改制!我听都没听过,这也未免过于强势了!” 大个子控制脸上的肌肉,微微一笑:“元修,你嫉妒他?” 元修嘴角一动,轻笑:“以前嘛……确实嫉妒过,不过他策划陛下登基之后,我就再也不做这样的念头了。他一人之力可以谋国,我是万万不及的。” “你别客气,谋国之时,你也出了不少力!” 元修微微一笑:“任大哥,出力的和出谋的可不是一回事。相国运筹帷幄,多方制衡,那才当得起深谋远虑、国之重臣啊。所以相国现在担当重任——”他指指城下,接着道,“我却在这里带着天下最大规模的戏班子唱戏!” 任平生撇撇嘴:“哦!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名义上是兵马大元帅,实际却要执行他改革兵制的命令,心里不乐意吧?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京都从上到下,能让老任心服的还就他萧菩萨一个!你要和他斗心眼儿,死的准是你!”他往城下瞄了一眼:“该唱戏的时候他就得唱。” 第133章 此别难重陈(5) “任大哥!”元修皱眉,“我是真的着急,何谈嫉妒?” “你着哪门子急?你觉得这新政不好?有什么完善意见?” “不是不好。”元修道,“实际上出乎意料的好!就只屯兵一项来说,没想到这条令这么一改动,倒真是起了好大作用。我这次整编军队,各个派系混在一起,能打的、不能打的自己就分开了,这要是弄好了,逐渐派给他们不同的任务,再逐渐整编调离。剩下的不但是精兵,而且也没有原来谁谁的兵、谁谁的人那种区分了,都是大苑的士兵。只是改制要求大量士兵还田,现在看来有田亩的那些条件优厚的新政条令等着,士兵们还没有意见,可战时一过,国家还负担得起那样大额度的扶持吗?那么多士兵回家种田,几年之后却没有了国家给的补银,能没有祸患吗?” “现在看着有用,那不就得了,你何必叽叽歪歪为八百年以后的事情操心?淘汰下来的本来都是战斗力不行的士兵,现在日日训练都不行,几年之后还能翻过天去?你有担心这个的工夫,还不如赶紧趁着这机会训练你的精兵,一支实打实的精兵在手,什么也不用怕!” 元修皱眉道:“任大哥,你可能想得不深。历代改制都是重中之重!需要逐级试探,如今萧相国利用一个‘战’字颁行,阻力的确小了很多,只是却十分危险,只要一方出错,必然牵动全身,给陛下惹来莫大的祸患!此刻又正是战时,若有万一,哪里还用等到八百年以后?眼下就是危机!” 任平生哈哈大笑:“还什么任大哥可能想得不深,你直接说我有点缺心眼不就完了吗?我和你过命的交情,咱俩不用玩这些虚的!你这个论调啊,西瞻没打过来之前,我在京都听得耳朵都失聪了!都是怕这怕那光说不练的把式!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大眼睛说过,他娘的我怎么一时说不上来了?还挺好一个词,老……老什么……” 元修哭笑不得:“老成谋国?” “对!”任平生大力点头,“就是老成谋国!当时大眼睛说,你们这些老成厉害着呢,拖下去就能把国给谋了!所以就叫老成谋国!” 元修脸上一红,闭口不言。他一直在外,没有留在京都听过那些口水官司,也不知道青瞳曾经为改制和多少折子斗争过。不过皇上支持的是谁他顿时就清楚了,任平生虽然故作粗鲁,却也未必不是给他提个醒。 大个子转过头看着城下,声音放轻了:“元修,大哥说一句,青瞳让你掌军看中的不光是你的忠诚,还有你的能力,你看她怎么没给我四十万大军呢?改制嘛,问题不可能没有,战时的好处可就体现出来了,哪里不对劲,你就拍他娘的!这份功劳,也不比相国差了。” 元修嘘了一口气,点点头,却有一句话他没有说,似萧瑟这等风口浪尖上的谋士,为别人的事倾尽心血,却多不得善终。元修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不嫉妒萧瑟,他对自己有强大的自信,或许能力不及此人,但自己一定比他笑得长久,而且最终成就也绝不会比他差。 不过这心思不能和人说,他元修是名利中人,但是眼前这个大个子绝对不是!何况就是说了,任平生肯定不会喜欢这个话题,元修口气一转,故意笑道:“对了,任大哥,你刚刚说你佩服的就是萧相国一个?那陛下呢,你也不放在眼里?” 任平生笑道:“那个可不是放在眼里的,我放在心里了!”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脸皮既然够厚,元修也就无法继续取笑了。看了看他风尘仆仆的脸,张口欲言,却又忍住了。这时传令官也已经把他的元帅敕令读完了,元修阅兵结束,各部队整编撤回,尘土飞扬,很是忙活了一阵。 任平生第一天到来,名义是督军,又是给元修送辎重的特使,元修给他看了军容也算是给皇上看看他的成果。两人都不得不做出一些郑重的样子,等士兵散去,自然又聚在一起好好喝了一顿酒,元修一直在外,两人分开时间不短了,见面之后难免高兴,又说又笑,又喝又闹,直到二人都大醉才罢。 七 之后任平生在易州住了下来,元修开始还挤出时间陪同,事情一多,便没那么多时间陪他了。任平生不在乎他招待不周,一直说让他尽管忙他的,自己有时候下军营,有时候去郊野,逍遥快乐地游玩起来。 半个月之后,元修终于忍不住,夜间请他入府吃酒。酒席并不丰盛,只是拣府中肃静的地方摆上一张小桌,配上几个精致小菜而已,酒却是大大的两坛子,两人脱去戎装,相坐对饮起来。 酒席之中,元修几次张口,又几次把话咽了回去。任平生灌了一口酒下去,没有回头,就知道他在看自己,淡淡地说:“有话就说,再憋下去,老子就便秘了!” 元修气得瞪了这个粗坯一眼,才道:“直说吧,任大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没想,总得三五个月吧。” 元修皱眉:“为什么要留这么久?” “不是有圣旨吗,我督军,得好好慰问你们手下将士。” “任大哥,你送粮饷过来我能想通,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确不错。可是现在粮饷的差事半个月前就结了,我听说你一路游山玩水地过来要督军,走得不紧不慢的,你还真要到我这儿参与军事啊?” 任平生斜眼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行吗?你可别小瞧我,老子也打过仗,说不定用处不小呢。” 元修将酒一口饮尽,讥笑道:“我这里是唱戏的,你还不明白?就算打两仗,那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有什么悬念吗?你留着有什么意思?”他叹了口气:“我营中几员将领私下都在议论你,有人说你是天子近臣,到这来是积累军功来着,有人说你是受人排挤,被贬至此的,都是胡言乱语。你倒是和我说说,又没什么事,你为何不快点回去,在京都……身边待着?” 任平生仰头喝了一碗酒:“你能看出俺对她的心思不?”这个“她”是谁,两人自然知道。 元修白了他一眼:“你说呢?” 任平生转过头,咧嘴一笑,露出满嘴的雪白牙齿:“那你说说看,大眼睛喜欢我吗?” 元修艰难地看了他一眼,万分恳切地道:“任大哥,你是好人,可是离她喜欢你,还有很长很远很宽很深的距离。” 任平生一笑:“那你说,她欣赏我吗?” 这次元修没有迟疑,道:“任何人和你相处之后,都会欣赏你的。” 老任摇摇头:“这就是了,欣赏我,但是不喜欢我,要是再和她腻在一起,很容易就变成知己好友,那可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元修眼睛都直了:“你是说,你到我这儿,是故意躲开她的?” 任平生促狭地一眨眼:“一直在身边的人突然离开了,时间一长没有个不想的,说不定大眼睛现在想我想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你臭美去吧!”元修急了,“就你会自作聪明!你认识几个女人,就敢说懂得女人的心思了?我说你赶紧回去,陛下现在忘了你长什么样了倒有可能!” “你才懂个屁呢,男人要像个跟屁虫似的半点威风也没有,女人要喜欢才怪!面子咋也得留着!来来来,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元修急得恨不能掐他一把,任平生怎么就不懂呢?他怎么就不全力以赴呢?陛下和西瞻振业王什么关系他不知道吗?而青瞳是大苑之君,也是他元修前途未来所系,无论如何,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有回西瞻的可能! 任平生虽然粗鄙不文,懒怠狡猾,但元修也承认,他十分有魅力!他的无所求让他自然洒脱,自由飞扬,这种魅力连什么振业王也不可能有!并且这任平生已经是自己看到的、青瞳最乐意相处的人了,这家伙,他怎么就不全力以赴呢?这种好事,他怎么不拼命努力呢?要看看你跟谁,现在还顾得上面子?太臭美了吧!他握着拳头,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再好好劝一劝。 他这里一出神,已经被任平生灌进去了好几杯酒。 “别闹了!”元修皱眉道,“任大哥,你过两天就回去,西北那边战事吃紧,陛下身体不好,你就不担心吗?” 任平生端着酒碗只是有滋有味地喝,像没听见一般。 元修耐着性子道:“任大哥?你听没听见我说话?快,赶紧回去吧!” “元修,你不用啰唆。”任平生将酒碗往桌上一丢,“老子不走!” “你为何不走?”元修皱起眉头,“别的不说,单说西北现在战局吃紧……你就不担心陛下遇险?” “她在京都,在千军万马的保护之下!要是有本事伤了她,那大苑八成也完蛋了,老实说,来也是我愿意的,继续留在她身边已经没有我什么事儿了,她和武本善那些人聚在一起说的那些话……”任平生终于苦笑,“我凑过去一次就明白什么叫自曝其短,根本屁用也没有。管他的,督粮也好,督军也好,总之是帮她做了点事,我非要赖在她身边做什么?” “可是……”这话已经很实在,任平生和他交了心,元修有些语塞,却仍不死心。 “任大哥!”元修咬着牙,很久才想出一个措辞,“你留在我这儿虽然有用处,却不快活,我知道似你这般的豪侠,都喜欢快意人生。昔日我投诚之时,禁军不容我,你从城头直接跳入我军中,陪我一起露宿,那是何等气度?如今萧相国有事,你就替他做事乖乖而来,做督粮宣旨这等琐碎小事,你的英雄气概哪里去了?你不觉得憋闷吗?任兄!你心中明明愿意回到京都,何不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活?” 任平生微微一笑,元修怎知他不快活?快意人生是什么他明白吗?如果做个元修所说的那种快意人生的豪侠,如果为了吸引别人的注目,那他早就走了,早就离开不能发挥他本事的京都了,哪里还等得到今天? 元修问他何不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活,任平生微笑,他一直便是这样活的,从来没有违背过自己的心意。无论是留在青瞳身边像个影子,还是做她要自己做的事像个傻子,都是顺着自己的心意而为,他的心意要他不管什么英雄气概,难道他要和自己的心意作对,硬去追求别人眼中的英雄气概?元修连这都不明白,凭什么断定他不快活? 这些话却没有必要说出,任平生伸出大手,笑眯眯地按在元修的肩膀上:“不知为什么,老子越看你越顺眼,哎呀,我明白了,老子这是移情别恋了,实在舍不得走!” 元修甩开他的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使劲瞪了任平生一会儿,他不相信任平生的调笑,却明白此人心思坚定,看来是真的不想走了。 为什么?元修以己度人,不免考虑任平生是不是也静极思动,想在这关中之地做几件大事,立些功业?任平生和皇帝的亲近程度是自己不能比拟的,他肯为皇帝背黑锅,回去必定免职,地位上差着自己好几个档次。不过如此亲近之人,如果皇帝意图起用他,想升迁可是十分容易之事。朝中已经有了一个他不能比的萧瑟,难道还要多一个? 转念一想又自己摇了摇头,还有什么比相王更大的爵位吗?何况大苑的相王可不是虚爵,那是可以和女皇同朝参政的。只不过第一任女皇的相王为人太老实,即便是天天坐在朝堂上也一样没有主意;第二任女皇又太强势,相王更换频繁,没有时间扎下足够的根基势力,大苑才没有出现过相王分权的情况。 名义律法上,相王几乎等同于君主。若不是青瞳年过双十,年龄比她大的个个妻妾成群,年龄比她小的又根本没有能让她看得上的本事。难得青瞳和任平生共过患难,彼此又乐意亲近,他要真是有名利之心,不用自己劝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德行了。 那就是想从功业上让陛下重视了!元修只觉得自己急得浑身燥热,这蠢货!近身关爱不比什么做事立功更容易打动人心?比功业你比得上西瞻振业王吗?女人是很难用常理推断的,虽然她现在同西瞻振业王势同水火,但难保出个什么事情就打动了她的心,所以最好还是先让她的心有个归宿才稳当! 元修放下酒杯又劝道:“任大哥,你听我的!就算不需要保护,你也应该快点回去。陛下日夜辛劳,她是多么孤单!她身边要什么人没有?也就没有你这样一个敢说话、敢逗她笑的人!只要你留在她身边,日日关心她,慢慢去磨,想必可以——” “哎呀!有要事!”任平生突然鬼叫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元修吓了一跳:“任大哥,怎么了?” 任平生一本正经地道:“老子要撒尿!” 元修气恼地往左一指:“那边!” 而任平生站起来,慢吞吞地走了,他想着元修的话,嘴角微微露出讥笑,日日关心,想必可以?如果关心成了一种方法,那还叫关心吗?他大大伸了个懒腰,抬腿就走。 八 过了一会儿,任平生终于尿完回来了,元修急急地端着酒杯站起来,道:“任大哥!你现在回去有几个好处——” “哎呀!有要事!”任平生又是一声鬼叫,比刚才看着还着急。 “怎么了?” “刚才光想着尿急,忘了还想拉屎。” “呸!”元修心中啐了一口,想着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个糙货就算留在京都八百年,也是个打酱油的角色。却还是不死心,心里合计着语言,想等他回来再说,等了一会儿觉得不对,一看任平生好端端坐在自己面前,正坏笑着打量自己。 “任大哥,你不是要去方便吗?”元修奇道。 “嘿嘿。”任平生一笑,“不知为什么,看了你我突然就连屎都不想拉了,你说稀奇不稀奇?” “哎!任大哥!你真是……”元修先是有些愠怒,随即一脸无奈,道,“你这个人任性妄为,随心所欲,不知有多少人看你不顺眼,如今也不过是个禁军教习的身份,在京都那种风起云涌的地方,要是没有和陛下的关系,你如何立足啊!” “靠!娶不成老婆就无法立足,你当我是用第三条腿站着的吗?” 任平生一句话就将元修噎得喘不上气来。元修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思索着该如何才能说通这个人。 “任大哥——” 第134章 此别难重陈(6) “大帅!有要事!”一个下人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大叫一声,叫得比任平生那两声都大。 元修愤怒地转过头:“你是不是要放屁?” 那下人吓了一跳,尴尬地看了任平生一眼,才道:“不是,是有圣旨,八百里加急传到!” 任平生先是一呆,转而指着元修爆笑:“放屁!你敢说这是放屁?胆子可真不小!娘的!老子回去非得告你一黑状不可,哈哈哈哈……” 元修吃了一惊,额头冒汗,狠狠瞪了任平生一眼。他倒不相信任平生会真的告黑状,这等口舌误会,就算他告了也不打紧。十几天前任平生刚刚宣读完圣旨,新的旨意就来了?只不过他那个是快半年前准备的,全是废话的旨意,现在八百里加急传来,算算时间不到一个月,那一定是有正事了,和任平生并无关联。他不敢耽搁,赶快放下酒杯离了座席,吩咐下去准备接旨用的香案之类。 来传旨的是个京中值事太监,元修不认识,军中不需全礼,最大的礼节只需单膝跪地。那太监将一篇长长的圣旨骈四俪六读下来,无非是对将士们的褒奖之词,元修已经悄悄换了一条腿,圣旨还剩下小半没有读完。 圣旨这样连夜进府,说的却不是什么急事,元修想着应该还有密旨。果然,那个内侍太监终于将圣旨读完,待元修伏下身子,说出“臣元修接旨!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打了火漆印鉴的铁筒,又道:“元修接旨!” 元修复又跪地,那太监将铁筒递给他,施礼道:“侯爷,陛下吩咐此旨意您自己看,小人就先告退了。”元修客气答应,吩咐下去招待这个太监,自己刮开火漆,烤化蜡封,这才抽出密旨慢慢地看了起来。 他的脸色变了几次,眉头也一会儿皱起一会儿舒展,窗子外突然探进来一个脑袋,任平生好奇地问:“喂,她说什么?” 元修没好气地道:“你进来干什么?这是密旨懂不懂?你不能看!” “扯淡!你刚才看我的眼神古里古怪,这密旨肯定和我有关!”说着他高大的身躯轻轻一折,像影子一样飘了进来,一点声音也没有。 元修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这个人阅历广博,粗鲁的只是外表,要瞒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圣旨其实和他没有关系,不过是元修自己刚刚想到如果要完成圣旨上的任务,正好可以借助此人,只不过自己还没有衡量好到底是劝他回去还是留在关中帮忙更好些。 任平生看他脸色半晌,似已经等不得,伸手要抓过圣旨自己看。 元修推开他的手,道:“别找了,没提你的名字!运粮调兵这种事可快可慢,陛下都不知道你到了没有,哪里知道你还没走?你别抓,我读给你听就是!” 他吐了一口气才道:“两件事。第一件,陛下叫我不要管京都的局势,只管稳住关中不动,继续唱我的大戏。” “京都局势?”任平生莫名其妙地道,“又关京都什么事了?” 元修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京都现在应该已经被西瞻军占领了!” “什么?”任平生霍然而起,勃然变色。桌子被他咣当一声撞倒在地,他也顾不上了。 “我离开的时候一切还好好的……我我,我得赶快回去!”任平生拔身要走,突地又停了下来,看着元修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他脸色渐渐转了过来,看看密旨,再看看元修,突然长长吐了一口气,“你说现在应该……但是青瞳给你写信的时候就预料到京都局势会有变化,那就是说这件事……在她掌控之中?” “果然是关心则乱,看你脸色都成什么样子了!既如此,何必自欺欺人?”元修轻轻一笑,“不过任大哥你倒也思维敏捷得很,立即便想到了。的确,这西瞻军,是陛下自己诱到京都去的。”他叹道:“陛下和萧相国的本意是用退缩姿态逼世家门阀贯彻新政,如今我这里的局势退缩不得,那就只能在内陆退缩了,还有什么退缩比京都失守更能刺激人心?此举可谓一举两得。” 元修双目凝视,思潮起伏,他的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才道:“陛下用京都诱敌、萧相国战时改制、西瞻振业王奇袭青州,这等手段都是我想也不敢想的,可见我远离京都倒是对了,这个天下,应当先由人杰开辟,我只能顺着有路的地方走。” 任平生脸色略微有些白,默然不语。 元修转过头来:“第二件事情你或许能帮帮我。是这样的,京都沦陷,消息很快就会传来,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各级官吏世家门阀会有什么反应了。他们有什么反应还说不好,这个第二件,就是你那日说的那个不对劲就拍了。” 任平生吃了一惊,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让我拍?” “呸!当然是我拍,你手中无兵无将,还想震慑豪门世家?关中是世家门阀的根基,这些人之间千丝万缕,极难触动,有你在我身边——” “我明白了!”任平生叫道,“你是让我暗杀他们,做刺客!是不是?” “你等我说完!”元修气得叫道,“暗杀可能性不大,我这边要是没有做好前期准备,你暗杀了一个人也扳不倒一个大门阀。我是说你留在我身边保护我,防止我被别人暗杀!”他控制下自己的情绪,道:“这件事虽然艰难,比之第三件总还容易,你愿意做吗?” 任平生笑了起来:“你开玩笑!你手下现在人数比大眼睛还多呢,想暗杀你可不是很容易的事!元修啊,你要我帮忙的就是你马上要说的第三件事了,对吧?快点行不?你再来这激将的笨招,老子可没耐心听了啊。” 元修有些心惊地看他一眼,任平生胆大心细,实不是可欺之人,他肯和自己直说,还是因当他是自己人,再要耍花样就弄巧成拙了。 九 这就不敢不说了,他只得干咳了一声,才道:“第三件是关于现在的。京都失陷,这砝码够重了,加上东林也已经出动,我们这边如果再退就玩过火了,所以我们要顶住不能后退!正好我这里已经推行了募兵制,如果能打赢几场,就说明募兵制比以前的卫所集兵制更好,南边要改军制也就更容易,所以陛下命我两个月内打胜一场!” 任平生点头道:“嗯,是应该胜一场。” 元修摇摇头:“我又岂能不知?不过这和以前设计的徐徐后退相左。先前我是以军中改制为目的,并没有下力气约束军心,如今派系刚刚被我打破,军队下级官员更换了一大批,现在正是人心不安、士气低落的时候,要赢却不是时机。任大哥,我这四十万军队有一半经过你手,你自己说说,要他们和西瞻大军对抗,结果如何?” 任平生嬉皮笑脸的神情不见了,变得郑重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好说,士兵素质比起平逆军尚还不如,并且你这关中军派系太复杂,心都分成八瓣了,可做不到当初平逆军那般一心一意。便是平逆军,昔日和宁晏作战的时候青瞳也几次感叹,说不如周元帅的定远军。既然西瞻军能和定远军对战二十年,你这关中军应该不是对手。” “对啊!”元修道,“何况你看到的还是没整编之前的队伍,你送过来一批人,我就已经打乱整编了一批,短时间内只有比你估计的更弱!要是我手中的是定远军,不用四十万,便是十万、五万,我也不怕啊!” “元修,你也别诉苦了。要是随便长个脑袋的都能把仗打赢,你关内侯也就屁也算不上。” “话虽如此,但是兵员素质却对战局影响至大!我手中的军队比之定远军实在差得远!” 任平生道:“你不用和定远军比,打这样的大仗比的可就不光是实力,你有皇帝全力支持,要兵有兵,要钱有钱,随便你怎么发挥,就是请天子剑宰了几个大人物,那也有人给你顶着。你再看昔日周元帅领兵,京中百官想的都是怎么刁难,定远军粮饷都是不够的,就算打了胜仗,追到哪个地方不许再进一步都是早就规定好了的。这种仗便是孙武复生,诸葛亮再世也打不赢,最多就是像周元帅那样镇守二十年不倒罢了。你还好意思抱怨?要是周元帅有今天你这样的条件,或许便是烂泥也能叫他建成房子。元修啊,你现在手里的东西已经相当不错了,也就别太贪心了。” 元修一时无语,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别和我装了!”任平生笑嘻嘻地道,“青瞳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不过她不会逼着你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他拍拍元修:“所以,我相信你一定能想出办法来的!” 元修瞪着他看了很久,突然觉得自己刚刚颇为可笑。这个人还需要自己帮他想该做什么吗?他不读书,也没有在权力场上打拼过,难道就能代表自己比他强,有能力指导他?要说活得明白,谁比他更明白? 他为什么能让萧瑟折节下交?为什么能让青瞳亲密相待?只是因为他没有名利心?敢说话?为人有趣?开玩笑,上了一定高位的人,看得起的一定是和他们有差不多分量的人。弄臣能得到尊重吗? 弄臣?元修突然一惊!他元修的价值是打好这场对峙战,辅助新政,压制门阀,暗中再训练一支完全掌握在朝廷手中的精锐,这些都是扎扎实实的功绩!若是这些本职工作做不好,光靠情分、关系,难道他元修要做一个弄臣吗? 想到这,元修的眉头终于打开了,再看任平生也就没有了刚才的失态,抱拳道:“好吧,任大哥,我确实有事相托,这只是我自己的设想,还没有得到皇上的同意。此事十分凶险,关键还在于必须保密,成功了我也不能给大哥请求封赏。但除了大哥,我又实在没有可用之人,大哥愿意帮我吗?” 此刻的元修气度沉稳,目光坚毅,贵族出身带给他的高贵之气与军旅生涯带给他的彪悍之气完美结合,这才有个统领四十万兵马的样子。 任平生眼神凝重起来,道:“你说吧。” 元修命人抬过地形沙盘,指着沙盘上的地形道:“这里是关中,这里是云中,从这里开始,就是西瞻的国土了。前面几处青色的是平城等三关,后面黄色的沙漠过去,这边小块青色便是可贺敦部落,再往左是薛延陀、速离、早虬、果里木等几个小些的部落……再往东,便是东林国土。” “大哥请看——”元修指着近前道,“我们重点防范在西瞻,要取胜也最好在西瞻。而西瞻二十万大军中,有十万都是从各个附属部落调来的精兵,这些人受制于忽颜,却不能完全和他一条心。尤其是可贺敦、薛延陀等几个部落,离大苑的国土最近,他们精兵出动,老弱就都留在后方了,如果能让他们军心不稳,忽颜的一只手臂就断了。陛下要我胜一场,我胜一场并不难,但是小胜一场,引忽颜大军扑来形成对峙,却不合算,要是他们有所顾忌,只和我们拉锯便最好。任大哥,你想想看,我们以往和西瞻作战,总觉得打败他们,将他们赶出国土就是大捷,却没有人想过深入敌境……” 任平生脸色有点变了,接口道:“你准备率军去西瞻打他们老巢?” 元修微微一笑:“若是能率军深入敌境,当年陛下就不会止步于平城关了。因为孤军深入敌后乃是军中大忌,从战术上说,等同于送死,所以我率大军侵入是不可能的。不过这次情况不同,我们不用去攻击西瞻的内陆,只需要骚扰云中以北各个部落,这些部落士兵大部分都被抽调而出,如果我们有一支作战能力很强的轻骑,倒是有可能的。”他脸上现出一股杀气,咬着牙道:“一支轻骑,一定要机动灵活,人数不能超过五千人。这支孤军将得不到我们的支援和供给,他们必须从西瞻人的部落里掠夺粮草给养,以战养战!” 任平生吐出一口气:“杀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听闻西瞻人个个善战,便是老弱妇孺一样也有战斗能力。你这样一支毫无补给的部队在西瞻又能走出多远?” “不然。”元修摇摇头,“西瞻人的确善战,但是他们远在后方草原上的部落却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的战斗力,我的只要够快就可以大大降低危险!我再调拨神弩营五百弓箭手加入,专杀部落中的战士,其他人的压力就大大减小,事先再划定一条撤退的路线,安排大军随时接应,运气不是太差的话,应该还是成功的可能性更大!况且我的目的只是破坏,而不是杀戮,不需要和西瞻人硬战。只要尽量破坏他们的一切,杀死他们的牛羊,烧光他们的草料,像蝗虫一般卷过他们的草原。我不需要杀那些老弱妇孺,因为他们活着就是我们的盟友,西瞻人的负担。要区别对待,让这些部落有富有穷,有人能活、有人饿死,他们西瞻人视劫掠为天经地义,只要生存资源有限,他们自己互相就能打破头!我们这里不需要打胜仗!只要拖着西瞻就可!忽颜回到草原的时候,除非能拿出足够的粮食救济部落,否则——”元修将手往沙盘上一按,一脸冷笑,“西瞻内部就会烽烟四起,让忽颜焦头烂额!草原上两个部落之间战乱连绵几十年都是常事,我看从今以后,他忽颜大帝还有什么本事南攻?” 任平生怔怔半晌,忽然长长吸了口气,问道:“你看了圣旨立即便想出这条计策?” 元修得意地一笑:“那自然不是!我在关中长大,自能带兵起便以西瞻为假想敌人,这条计策可是早就想好了!其实我一到关中,便想用这个主意,但是当时皇命要我退缩,我无法实行,所以心中郁闷,如今可正是时候了。任大哥,你看此计如何?” 任平生重重点头,道:“好一个缺德冒烟的绝户计!” 元修不以为意,哈哈大笑:“大哥你觉得好,我就放心了。” 任平生叹道:“元修,你知道吗?昔日你兵困渝州,累得青瞳千里奔驰调兵,她就和我说过,你这个人是个难得的帅才!比之武本善、霍庆阳等人更能做大事!说老实话,当时我是不信的,如今可信了!你又何必担心前程?如今放眼大苑,定然没有武将是你之敌!” 第135章 此别难重陈(7) 元修心中十分畅快,对着自己人又有些忘形,得意地道:“周元帅驻守边境二十年也没能解除西瞻对大苑的威胁,尚称大苑第一名将!哼哼,如果让我早领兵十年,就不是西瞻年年打我们了!” 任平生哈哈大笑:“以前西瞻没有抽调各部落士兵进大苑,你要真早领兵十年轻骑出动……呵呵……那必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如今天下没有人知道元修是何人。元修啊元修,就凭你那小人得志的劲头,我收回刚才的话,你的前程还得折腾啊!” 元修笑容凝固在脸上,变作一脸尴尬。 任平生拍拍裤子站起来,道:“行了,你说什么时候走?” 元修喜道:“大哥答应了?陛下知道大哥所做努力,必然心中感激!” 任平生嘻嘻一笑:“如果我是西瞻人,我就掐死你!但我是大苑人,我亲眼见过三次饥荒,看过无数次边民被抢掠之后的惨状!为了你这句‘看他忽颜还有什么本事南攻’,就是要命老子也不能不做这件事了。但我可不是为了让她感激,你们这些人很奇怪,做了点什么事都希望她赏识、她看中、她感激!大苑一共有四万万人口,是为她自己做的吗?你凭什么要她一个人感激?” 十 草原初冬,还没有下雪,枯黄的衰草让北风吹得染上一层灰色,望过去满目凄凉。 卓木尔俟斤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这么盼望见到可贺敦酋长拔密扑的时候。 俟斤是个尊贵的身份,翻译成汉语就是族长,虽然比起可贺敦酋长还有些差距,但是在自己部落里,那就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了。草原上每个部落的距离都不近,卓木尔便是在部落里戴上拔密扑可汗才能戴的白熊皮额饰,也没有人管他。 西瞻立国之后,可汗的称呼被摒弃,西瞻的大汗忽颜称了皇帝,可贺敦部的可汗拔密扑现在叫酋长,也多了不计其数的规矩,比如部落招兵要得到皇帝同意。 真是让人弄不懂的古怪约定,部落里哪有什么士兵和牧民的区别,还不是上马就是士兵,下马就是牧民。你的部落里有多少男人,就有多少士兵了。 卓木尔部族没有多余的钱粮,养不活更多的人,便是皇帝没有限制,他也不能拥有更多的士兵。但是皇帝却给了拔密扑很多钱粮,允许他募兵,结果这个人用不光彩的手段,将周围好些小部族的人口都骗走了。 卓木尔加强了管理,把自己部族的人看得死死的,但是前两年草原大旱,到现在土地也没有完全恢复生机,牧民不得不走得更远去放牧,地方太远他就管不住了,就这样,他们部落的很多散户也被拔密扑用钱粮骗走了。 卓木尔不敢去恨西瞻的皇帝,就只好恨拔密扑,好几次他喝醉了酒,都骑着马往东南方向跑,说是要和拔密扑决斗,可惜每次都是奔出几里路便被手下拦住了,酒醒之后他又完全不提这事,所以实际上卓木尔并没有跑到可贺敦部落过。 不过今天,他可的的确确以无比的热情往可贺敦部落狂奔,身边只有十数名手下跟随,这些人跟着他一起跑,再也不会拉他回去了。卓木尔满脸都是尘土,两只瞪得溜圆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睡一个好觉啦。 到现在他还觉得欲哭无泪,草原里什么时候有了一个恶魔,为什么草原大神让他卓木尔的部落遇上恶魔? 这次可汗召集兵马南下,许下丰厚的犒赏,谁的部落立下大功劳,谁就能得到更多的草场。他将几个儿子和族内几乎所有的精兵都派了出去,只为了谋求一个更高的地位。 族内只留下几百人,但这几百人都是他的亲信,个个摔跤的时候都能扳倒一匹骏马!谁知就是这样的精兵居然挡不住敌人一轮进攻! 突如其来的进攻是在夜里睡得最香的时候,卓木尔被惨叫声惊醒,却发现部落四面八方都传来喊杀声,他的战士衣服都没有来得及穿,很多人手中什么兵器也没有就匆匆迎战。 当先迎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羽箭,那些箭支竟然几乎没有多少落空,都准确地刺入了精壮战士的咽喉。没拿着弓箭的敌人也都骑着快马,他们随后杀来,战斗力十分惊人,他们带着燃烧的干草,一边跑一边把火种扔在所有的地方。 领队的人手中拿着一杆混铁长棒,被他碰着的人都全无回手之力。部落里四处都是火光,受惊的牛羊马匹嘶叫不停,卓木尔眼看着帐篷草垛一个接一个开花一般地起了火,眼看着自己的士兵惊惶中被打得七零八落,眼看着那些羽箭长了眼睛一般准确地咬住战士的咽喉,他见事不好,慌忙跳上一匹马,往外就跑。 身后铁蹄铮铮,那群恶魔居然追了过来。到后来,卓木尔不知道是自己甩掉了他们,还是他们自己放弃了追赶,总之身后是见不到追兵了。可是他耳朵里似乎一直能听到长刀破空的呼啸声,总觉得只要一回头,就能见到破空而来的利箭。 等他回过神来,掉转马头回到部落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一片废墟,储备过冬的干草全部化为灰烬,帐篷毡包一个也不剩了。马匹都被惊散,部落里还留着篝火的痕迹,牛羊小半进了那些恶魔的肚子,大半被烧成一堆焦炭。整个部族的老少个个一身黑灰,都用绝望的目光看着他。 冬雪马上就要降临,在茫茫雪原上,不需要任何攻击,他们就会冻死饿死!整个部落都会悄无声息地被草原大神抹去。 卓木尔咬紧牙关,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整合残兵,向东奔去,他的目的地是和他素有嫌隙的额那纥的部落! 当他怀着愧疚和阴狠,带着仅存的百余名手下冲向额那纥族落的时候,额那纥同样带着百来个灰头土脸的人,正在向他的部落奔来,两队人马在旷野中相会,先是互相指着狂笑,接着又抱头痛哭起来。 在偏东的地方,是一个比较大的密陀部落,那是薛延陀的一个分部,掌管着薛延陀部落的过冬干草,所以留着部分兵力。卓木尔同额那纥没有选择,向密陀部落奔去,但是他们手中零星的兵力绝对不够打下这样一个部落,他们是去求援的。 草原上只信奉强者,不会有施舍,可见冬天过后,这两个部落都将被薛延陀吞并,但是此时此刻,两位俟斤已经别无选择。 他们连夜奔跑,快到密陀部时已经是黎明,卓木尔爬上了一个山坡,借着天边泛白的微光转过身,留恋地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属下。现在这些战士还是他的,但马上就不是了,山坡下面就是密陀部了,他的俟斤称号即将终结于此。 突然,他双眼瞪得几乎鼓了出来,指着远处叫了起来:“他们!是他们!那群恶魔追来了啊——!”声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马的叫声,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恐。 额那纥已经累得全身酸软,却被他吓得一个激灵,猛然回头,也同样大叫起来:“魔鬼!魔鬼!” 出现在他们后面的,可不就是那害他们被灭族的魔鬼军队吗? 密陀部落的首领普巴喇是个正当壮年的大胖子,他在睡梦中被手下叫醒,十分不快,踢开帐篷门帘走了出去,骂道:“卓木尔,你是让恶鬼缠住了吗,半夜三更来闯我的营帐?” “俟斤,快!快!快集合你们部落所有的男人!”卓木尔和额那纥都冲进来,争先恐后地大叫。 “你没有听从忽颜大汗的调令,你的部落至少还有两千名战士!快把他们都叫醒!” 普巴喇脸色一变,手已经按到腰刀上:“你们两个什么意思,皇帝调令并没有说一定要全族出动,我留下多少战士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快啊!”卓木尔大叫,“没有时间解释了,带着弓箭的恶魔已经来到草原,再不叫醒你的战士,你们连逃走的路也没有了!” 普巴喇皱起眉头,道:“来人,找个大夫来,这两个人不知有了什么毛病!” 卓木尔和额那纥极力挣扎着,配着惊惶的眼神和惊恐的大叫,普巴喇心里打了个突,暗想,别是真的被恶鬼缠上了吧? 这时候,远方突然传来蹄声阵阵,那蹄声如同骤雨一般密集迅捷,如同捣在人的胸膛上一般,卓木尔和额那纥对看一眼,面露惨然:“已经来了!”说罢最后看了普巴喇一眼,冲出营帐,兔子一般跃上马背,纵马往外就跑。 为今之计,只有可贺敦部落有庇护他们的能力了,他卓木尔再不愿意,也只能去依靠自己的仇人了。 普巴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没命地飞跑,转瞬穿过自己的部落,不明所以。 但是片刻之后,他便看到一幕终身难忘的景象。草原上有一条苍龙飞翔而来,那条苍龙气势惊人,它身上泛起鳞鳞火光,身下卷起漠漠长烟。 密陀族的战士匆匆忙忙地起身,营地里一片嘈杂惊叫,那苍龙似乎微微一顿,同样乌黑的箭支便密雨一般袭来,挡者披靡。 苍龙毫不费力地插进他的部落,龙身上携带的点点火光被尽情抛在草垛上、帐篷上、马群里……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响起,在这个天色将亮未亮的黎明,密陀部落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 普巴喇惊怒交加,他翻身上马,认准那个领头的高个子敌人,一刀狠狠地劈了过去。 对面的敌人拿着铁棍,只是随随便便挥了挥手,普巴喇便如同鸟儿般飞了出去。 “你是恶魔吗?”普巴喇吐出了热血,却忍不住抬头问了一句。 任平生回首向紧跟着他的一个将士问:“那胖子说什么?” 那个将士懂得西瞻话,回答:“他问将军,你是恶魔吗?” 任平生将手一摆:“告诉他,我是恶魔的爷爷,恶棍!” 那将士有些为难,这句话很难翻译,恶霸与恶棍、无赖、坏人、浑蛋在西瞻话里都是同一个词,很难产生和汉语一样的效果,好在普巴喇双眼大睁,早已气绝,他能不能体会都无所谓了。 十一 拔密扑的大帐里,已经集合了周围几乎所有的中小部落的俟斤,草原地广人稀,各个部落之间挨得并不近,算算短短的时间内,这队到处放火的敌人已经祸害了上千里!便是铁林军在大苑南部战无不胜,也没有这种速度。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求援而来,还有部分是为了找拔密扑给他们主持公道。因为这队人并没有固定目标,只是纵马乱跑,撞上哪一个部落就算哪一个部落倒霉了!所以夹缝之间,还有不少漏网之鱼。可贺敦部落离他们也并不很近,等可贺敦的援助不是十天半月可以得到的,何况可贺敦是否愿意给予援助,没有人心中有底。 无数老弱妇孺就在旷野中等着。没有帐篷,他们等不了十天半个月。没有吃穿,他们连三天也等不了。抢掠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于是那些侥幸躲过恶魔追杀的部落,就成了他们的目标,甚至有倒霉的部落被两三个部落光顾抢劫,损失得比他们还巨大。 大汗带走了他们的精兵,在南苑打仗,作为这片草场最大的部落首领、忽颜亲自任命的管理人,拔密扑当然有责任管理他们。 拔密扑皱着眉头:“大家别吵了,谁来说说,这队敌人到底有多少?” “三万!” “五万!” “至少二十万人!” “我看说不定有一百万人!”最先被吓破了胆的卓木尔叫道,把敌人实力说得越强大,自己败得也就越有面子。 拔密扑按着额头:“你疯了!一百万人要是进了草原,太阳都会被遮蔽,捕鱼儿海的水都会被喝光!如果他们愿意,山冈也会被铲平,海子也会被填满!我这只有八万士兵的部落能抵挡吗?如果恶魔真的有一百万人,你们找我来干什么?” 人们像炸开了锅,热烈地讨论起来。这队人马多半黑夜攻击,突袭快捷,并不硬拼,可见并没有绝对能取得胜利的实力。满帐篷的俟斤都是草原上长大的人,从蹄印密集程度,马粪的多寡,打散一个部落后吃掉的牛羊多少都能判断人数,最后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凑出结论,这一队“恶魔”人数只有几千! 几千人就把他们这么多部落撵得如同丧家之犬,人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了。草原上重视实际,没有那么好面子,对方既然只有几千人,他们倒能定下心来想想办法了。可惜恶魔行踪不定,最新的消息也不过是他们往北边去了。他们一群人商量来商量去,也就只有迎战一个办法。 他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突然,一个可贺敦士兵冲进大帐,大声报告:“酋长!有一队人马正在向我们靠近,跑得很快,现在离我们部落不远了。” “哪里来的?” “西北!” “有多少人?” “约有三千人!” “什么装束?” “都是黑衣黑甲!十分整齐!” 卓木尔带着哭音叫道:“是那些恶魔!恶魔来了!” 拔密扑拍案而起:“连我可贺敦部落也敢招惹!来人!派出五千人马,一定要将他们拦住,其余人集合,跟着我去迎战!” 北风在草原上打着旋儿吹过,可贺敦部落剩余的三万士兵手持兵刃,杀气腾腾地奔出去五十余里地,对上了三千黑甲士兵。 三千人面对三万,却毫无怯意,领先一人回过身来,冷冷地道:“振业王飞鹰传信,他已经回到西瞻,我奉命率军接应。拔密扑酋长,你拦截不许我们去接应王爷,有何用意?” 拔密扑一惊,驱马上前,只见队伍最前面的将军,正是振业王萧图南的近卫乌野。 十二 天蓝得剔透如水,风冷得甘冽如刀。 蓝天下,枯黄的衰草一波搭在一波上,记录着一层层风的痕迹。不远处,一条长河上方笼罩着雾霭,轻纱般向东飘荡。 萧图南默然伫立,嘴边露出微笑。他一夹马腹,红马发出一声轻嘶,轻快地跳跃过去,很快就奔到那条烟波雾霭的长河边。 亮白的河面上便出现了两个人的倒影,两个人骑在一匹马上,彼此紧挨着,分不清是谁的倒影。 “青瞳,我们回家了……”萧图南微笑。 身前的人儿却不回答,她安静地盯着河面,抓着缰绳慢慢下了马。长时间骑马狂奔,她的腿僵硬无比,一落地就打了个趔趄。 她并不挣扎,随着麻木的腿便坐到河边,伸出右手在烟波上拨弄了一下,一阵透骨的奇寒立刻钻入了她的骨髓。 “好冷!”她迅速收回手来,甩了甩水珠。 “我帮你握着。”萧图南也跳下马来,将她冰凉的手纳入掌心。 第136章 此别难重陈(8) 他凑到她耳边,用最轻最轻的声音道:“草原上的河,就是夏天也一样冰凉。不过如果是夏天时来看,这里就漂亮多了。四处都是野花,整条河就像是从花谷里冲出来的,一个水珠甩出去,就有一片花开了。一片水雾泼出去,就有满山的花开了!连鱼儿都想跳出来闻一闻花香。到了晚上,天上的星星和水里的星星一样亮得耀眼,你眼睛能看见的所有地方,都被星星铺满了!一颗接着一颗,又大又亮!就像上面是天,下面也是天一样,你的脚抬起来,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踩!喜欢吗?”萧图南轻轻地说,他的声音低得近乎呢喃。 青瞳没有回答,却微微一动,将已经不冷的手从他掌中抽回来。 萧图南并不生气,冲着自己的红马打了个呼哨,红马踏着碎步走了过来,萧图南一手揽着青瞳跃上马背,大声喝道:“回家!” 他身后剩余的二十几个人,见他起步,都一夹马腹,同时追了出去,动作整齐得就像一个人。这一路走来,萧图南身后的人或多或少变化不定,直到过了云中才基本定下这二十几个一看就是精锐的人。 奔出一会儿,天空上传来一声响亮的鹰鸣。几匹马都唰地停了下来,原本凝固如果冻一般的蓝天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从上向下直直地坠落,先还只是极小极小的一点,慢慢越来越大,直到坠到一半,才能看出仿佛是一只飞得极高的飞禽。 跟在萧图南身后的一个干瘦的人迎上去,扬起右臂。他右臂上用红色和青色的布穿插着扎着一个奇怪的结,此时那飞禽离得更近了,已经能从轮廓中看出是一只鹰。 那只鹰像死去一般,翅膀一动不动,只随着风势自由坠落,从如许高处掉下,离得近了之后,坠落之势显得十分迅猛,甚至都能感觉到呼啸的风吹过来。就在大家觉得这只鹰要掉下来摔成一堆肉泥的时候,那禽鸟翅膀不紧不慢地一划,毫不费力地转了个方向,在低空略一盘旋,卸去力道,便轻轻落在那个人缠着布条的右臂上。 那身形干瘦的人从黑鹰脖子上解下一个竹筒递给萧图南,便立即掏出肉干,黑鹰低下头飞快地啄食,驯鹰人和鹰的嘴里发出各式尖啸声。 “王爷,乌野将军接应的队伍就在前方百里!” 萧图南露出微笑,道:“传信给孙阔海,就说我们这边安全了,他可以进行下一步!” “是!”驯鹰人大声应答,取出一个小哨子长长地吹了一下,声音拔得老高,很快天上又下来一只黑鹰。萧图南写了几句话,将纸条放进黑鹰脖子上的竹筒里,驯鹰人先用肉干把这只鹰喂饱,又割了两条肉干缠在鹰脚爪上,在他长长短短复杂的鸣叫声中,黑鹰破空而起,直向南方飞去。 先前那只鹰吃饱了,在驯鹰人肩膀上休息了一会,便自己飞到天上盘旋,等待着主人的下一次命令。 萧图南一路北上,却并没有断了和京都孙阔海之间的联系,靠的全是这些黑鹰,每隔一段时间,传信黑鹰都能给他带来新的消息。只不过随着他走得越远,鹰来回越慢。 草原上的苍鹰忍得住饥饿,忍得住孤寂,它们甚至可以在谁也看不见的高空中连续飞行一个月,脚爪上携带的食物不够便捕食空中飞鸟。而大苑常用的信鸽却因为飞行高度较低,又不像雄鹰那般在天空没有天敌,经常有被人射落和被其他动物捕食的情况,所以用黑鹰无论是侦察敌情还是传信都比信鸽更加可靠。 西瞻驯鹰的技能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每一只合格的驯鹰从出生到选择到喂养到训练都有一套严格的流程,都要付出驯鹰人极大的努力,所以每一只黑鹰都万金难求。 青瞳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一只驯鹰在行军中的意义,如果不是只有草原上才能生出那样的鹰,如果不是驯鹰是需要祖传下来的技能,便是一只鹰要十万两银子,她也早就给大苑自己的军队配上驯鹰了。 萧图南带出来的四对黑鹰又是驯鹰中最顶尖的,本身就彪悍无比,打了这么久的仗,人员有了不少的伤亡,但八只传信黑鹰却一点损伤也没有,仍然能将消息准确传递着。青瞳也借光知道了一点儿,因为萧图南会挑出愿意让青瞳知道的,直接拿给她看。 尤其是出了关中到达云中以后,两国的大军都驻扎在身后,他们的安全系数大大增加,萧图南给青瞳看的战报也就越来越多了。所以青瞳也就能大概了解,京都现在是什么局势。但她只是知道,却不能出力,无论孙阔海说他们在京中做什么,外面的苑军有什么动静,萧图南有命令可以通过黑鹰传回去,而她却只能光看着。 虽然最近萧图南对她一如既往地体贴,但也更上层楼地防备,她还没有头脑发热到认为萧图南会借她一只黑鹰来传信的地步。 萧图南那句“就说我们这边安全了,他可以进行下一步”出口,青瞳眉头便动了一下,说不着急肯定是骗人的,但是经过上次惨烈的误会,她明白,自己必须识时务,如果现在有异动,她不会有好下场。他霸道地、不由分说地当她是自己人,她如果想维持自由,就必须做萧图南的“自己人”。 他们按照黑鹰指出的方向奔驰了两个多时辰,暮色降临,翻过一个小山坡,只见前方枯黄的草地上奔过来一队黑压压的人马,奇怪的是他们还带着二十多辆大车,后面又跟着不计其数的牛羊,时时发出叫声。 说是军队,可推车的人队形却散乱;说是商队,可草原上哪里有几千士兵护送的商队? 萧图南止住随来的二十多名侍卫,勒马站在那儿等候。对面的队伍也停了下来,远远奔出几匹马,一口气奔到萧图南面前,马上的人都跳了下来,伏在地上,一人沉声道:“属下恭迎王爷!”正是乌野。 另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抬起头,萧图南颇感意外,此人是可贺敦的酋长拔密扑。 萧图南下马将他扶起:“酋长,你怎么会来?” 拔密扑一抬头,唱了起来:“我尊贵的王者,感谢最伟大的天神,他让您平安归来,回到我们的草原。百灵鸟听到这个消息也笑了,骏马听到这个消息也笑了。我是您忠实的随从,请给我机会,让我像欢迎太阳那样欢迎您,让我像欢迎月亮那样欢迎您!” 草原人喜欢歌唱,无论男女,当有比较激烈的情绪需要表达的时候,多半都会唱歌。昔日萧图南也在青瞳窗户外面唱了三夜,这在崇尚君子言行端方的大苑很难理解,但青瞳却是喜欢这种纯朴热烈的感情的。 只不过眉清目秀的萧图南唱歌时怎么看怎么诱人,这么个肥乎乎的老头子也纵声高歌,看着就有点可笑了。 乌野上前,低低地和萧图南诉说他们路过可贺敦部落,被可贺敦部误认为是草原马匪,等弄清楚了误会,拔密扑便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前来,送上牛羊美酒,迎接振业王。 萧图南表面不动声色,却将整个队伍仔细看了一遍,除了乌野那三千铁骑,拔密扑只带了不到两百个人,这些人或推着车子或赶着牛羊,还有人带着折叠起来的毡包,看装束都是普通牧民。只有几个衣着华丽,想必是可贺敦部的贵族。 过门不入在西瞻是极大的侮辱,便是牧民之间,路过熟人的毡包,至少也要去喝一杯奶茶,否则便是瞧不起人的意思。何况这拔密扑如此有诚意,十几天的路程,巴巴赶来迎接,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给面子。 于是萧图南便换上一副笑脸,右手按着自己的胸口还了一礼,道:“感谢酋长的美意,酋长准备的美酒,能让苍鹰降下身子,骏马停下步子,本王也走不动啦!” 和拔密扑同来的还有卓木尔和额那纥等几个没了部落的倒霉蛋,他们落后一步,见拔密扑和振业王说完话了,几个人也扑上来,声泪俱下地说了他们悲惨的遭遇,咬牙切齿痛骂了被称作恶魔的草原马匪,请振业王替他们主持公道。 萧图南刚回到西瞻,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不想说话,何况这么多部落遇到同一支马匪,求援的信件大概早就送去关中忽颜那里了,忽颜如果派出一支军队回援,他更要早点离开,免得被碰上。所以他只是口头安慰了几句,说要等父皇的命令,没有明确表示愿意帮忙。 卓木尔等人也没有多失望,西瞻名义上是这片草原共同的主人,但是像他们这样小的部族西瞻皇帝却看不上,只是每年交一点点进贡,挂着个依附的名义罢了。根本没有像可贺敦、薛延陀那样的大部落和皇帝依附得那么紧密,自然也不能指望西瞻为他们出多大力气,草原上的规则便是弱肉强食,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卓木尔等人只好暂时抛开此事,先喝上一杯美酒了。 十三 此刻暮色已经降临,草原上的人不用吩咐,便扎下一个个帐篷,大堆的篝火早已经点燃,为了迎接尊贵的客人,火上烤着一只只整羊整驼,风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 自然,这些是用来招待普通士兵的,在拔密扑特意抬来的豪华大帐中,早早准备了更精致的酒宴。 拔密扑、卓木尔、额那纥等几个酋长、族长,可贺敦部落的几个大将,还有队伍中少数几个身份上数得着的高贵贵族陪同振业王饮酒,劝酒的歌声此起彼伏从这些长相各异的男人嘴里传来,在几十对巨大的牛油蜡烛照耀下,酒宴的气氛十分热烈。 “爹爹,黄羊烤好了。”帐门一掀,突然进来一个苗条的身影。 “没规矩!还不先来见过王爷!”拔密扑假意呵斥了一句,又回头对萧图南满脸堆笑,“这是我的女儿海蓝珠,从小就像个野小子,王爷莫怪!” 海蓝珠一身半胡服的装扮,上面是浅绿色的织锦衫子,还缀着一颗颗压风的亮白色小珍珠,在烛光照耀下闪闪发光,衬得她就像从雪山上下来的仙女。白色的襦裤,裤脚染成花心般淡淡的黄色,绛红色的小马靴,外罩一件雪白的筒子,看那毛色,应该是精心鞣制的银狐皮。她乌溜溜的头发上编了无数的小辫子,同样戴着一顶银狐皮的帽子,一颗滚圆的大东珠垂在额头上,将她的脸庞映衬得一片光芒。 听了爹爹的训斥,海蓝珠也不争辩,向上座伏下身子,道:“早就听说过草原上的金鹰,今天见到您,是海蓝珠的荣幸。父亲,请让我替您招待尊贵的客人,好吗?”然后抬起头,用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看着萧图南。 她容貌出众,声音如同出谷黄莺般娇脆。草原上的女子历经风霜,想要皮肤好不容易,可不知为什么,嗓子好的却极多。随便哪个不起眼的姑娘说起话来,都可能让你惊艳,大苑的女子很难比拟。海蓝珠这样郡主般的女子,容貌也好,声音也好,自然就更加出色了。 拔密扑哈哈一笑,对萧图南道:“王爷,今天这只健壮的黄羊是那一群野羊的头领,是海蓝珠骑马追了三十里,亲手射死的,就让她来代替我分肉,好不好?” 萧图南不禁多看了海蓝珠一眼,黄羊奔跑速度极快,队伍里的头领必定是健壮的公羊,头上一对大角能轻易顶穿野牛的肚子,这个小姑娘能自己追上羊群,射死头羊,骑射之术比起一个战士已经毫不逊色了。 他点点头道:“好啊。按照草原的规矩,猎人有权利处理猎物,我还要感谢海蓝珠的招待。” 海蓝珠展颜一笑,硕大的黄羊抬起来,她拿起银刀,先在黄羊的脊背上轻轻划了一刀,然后自黄羊额头削下一片肉来,平铺在银盘子里毕恭毕敬地呈到萧图南面前,笑道:“金鹰,请用!” 这是草原上敬献尊长的规矩,今天的座席上,自然该由他吃黄羊额头上这一片肉了。萧图南自笑靥如花的海蓝珠手中接过银盘,眼睛微微扫向右边,青瞳端坐在席间,脸上的表情不喜不怒,其实她看都没有看过来一眼。 他微微一笑,用刀尖挑起那块肉来送进嘴里。这黄羊正当壮年,又是一个队伍里的头羊,它比其他羊吃得都好,所以它肌肉紧实,羊脂饱满。烤羊的显然是个好厨师,羊肉被他烤得鲜嫩无比,入口即化,肉汁饱满鲜美,一点腥膻味道也没有。他从硬闯兴州之后便饥一顿饱一顿,饭都没吃消停,这美味的羊肉还真吃得挺香。 他吃完那片肉,将盘子竖起,冲海蓝珠微微一笑。 海蓝珠也是一笑,便退回烤好的黄羊旁边,手中一柄小银刀上下翻飞,那黄羊身上的肉便一片片落下来,动作显得十分地麻利。 肉片分别装在一张张盘子里,送到了每一张桌子上。萧图南端起酒杯,眼角微微一瞟,见青瞳也将盘子里的肉放进嘴里,才有些放心。 她太瘦了,该多吃点肉的。 吃了一阵,喝了几碗酒,海蓝珠又献上一段舞蹈。她选择的舞蹈十分适合她,舞步欢快,节奏明晰,无数个大回旋的动作让她腰间的丝绦飞扬起来,衬托出她的腰肢苗条有力。最后一阵急转,竟然接连转了二十几圈还没有停下。 卓木尔看着海蓝珠的目光渐渐热烈起来,可是他也明白这个姑娘的目标肯定不是自己。他悻悻看了神色如常的萧图南一眼,狠狠咬了一口羊肉,心道:“拔密扑什么好处都想占,这是想攀上振业王啦。” 音乐声停歇,海蓝珠满脸微笑地停下身子,听着帐中男人们为她的舞蹈高声叫好。她又亲自端起一个盛肉的盘子,送到萧图南的面前:“王爷,请您多吃些!” 她气息微微有些急促,脸颊上是一抹艳丽的酡红,微微有些汗湿的头发和睫毛,更衬得眼睛里像是含了一汪波光粼粼的湖水。 萧图南客气地接过盘子,道:“多谢我们草原上的天铃鸟让我看到这样精彩的舞蹈。” “王爷夸奖了。”海蓝珠微微一笑,指着右边青瞳的座位,清脆的声音响起,“王爷,那个姑娘是您的客人吗?” 萧图南先是静默了一下,突然笑了:“不,她是我的女人。”说罢,眼光毫无避讳地落在青瞳身上。 帐篷里所有的人都随着他的话看向青瞳,青瞳在这么多目光下仍然没有反应,手一丝停顿都没有,仍然将一片肉准确地送进口中,吃了起来。 第137章 此别难重陈(9) 要知道,她的神经足够强悍,一支箭射穿御辇,差点给她脑袋开窍之后,她还是可以拿着点心吃,这区区几个人的目光算什么?她哪一天不被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你没有主动吸引她,她是不会去看你的,长久居于高位已经让她不自觉地忽略周围的芸芸众生,目中无人大概就是这个境界。 海蓝珠笑容凝固了片刻,突地又展颜笑起来:“王爷骗人!” 萧图南眉毛一挑:“为什么说我骗你?” “她不够美!这样瘦弱文秀,怎么配得上我们草原上最英气勃勃的雄鹰?” 青瞳终于忍不住放下吃的,抬头看了海蓝珠一眼。英气勃勃?萧图南长得英气勃勃?他小小的尖下颌,细致白皙的皮肤,线条优美的小嘴……他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小十岁,多少人被这扮猪吃老虎的长相骗了,这里竟然有人称赞他长得英气勃勃?你见过英气勃勃的长相没有?青瞳认为,至少要像周远征那种豹子般的身形,才算得上英气勃勃。 倒是青瞳自己,她的美是那种张扬明艳的类型,眉毛浓黑飞扬,眼睛又大又亮,五官线条都很清晰,加上她个子比一般女孩子要高,倒还美得有些英气。 青瞳暗中一笑,转回目光,不予理会。 萧图南微微一笑:“是吗?她不够美?我看着倒还不错。” “还有,她不怕王爷!”海蓝珠微笑道,“她看您的目光没有丝毫敬畏,如果她是王爷的女人,怎么会不怕你?” 萧图南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顿了一下,才如同漫不经心地道:“这个世上就是有一种人,谁也没有办法让她怕的。” “呵呵呵……”海蓝珠娇俏地笑了,“怎么会有这种人?不会是傻子吧?” 萧图南嘴角含笑,望向青瞳:“那就要看她自己了。” 十四 再喝一会儿,大家都已经尽兴,天也已经黑透了,应该回帐篷休息了。拔密扑送走了众人,又回到大帐中,吃得只剩骨头的黄羊还留在那里,海蓝珠抚摸着黄羊那对又尖又长的角,有些出神。 拔密扑脸色猛然沉了下来:“海蓝珠,我要你吸引他的注意,让他今晚睡在你的帐篷里!你刚刚跳舞的时候,为什么不投进他的怀里?” “就算我再努力也没用。”海蓝珠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奇异,媚媚地笑了,“实际上,我连他的一点注意也没能吸引。因为整个晚上,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眼光却总是落在那个姑娘的脸上,并没有注意其他任何一个人。” 拔密扑望向远处萧图南的帐篷,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夜已经深了,草原上扎起了无数洁白的毡包,一个个弓着背顶着圆盖般的苍穹。月光如水一般泻在地上,整个草原如同被染了一层霜,带着淡淡的黄色光泽,柔和美丽。四野里很静,偶尔有马匹的轻嘶从毡包外面传来。 萧图南和青瞳被安排在同一个帐篷里,这一点任何人都没有异议,包括青瞳自己。海蓝珠看她的眼光如同匕首,她可不想自己单独住一个帐篷,半夜里再出些什么意外,至少这段时间,在萧图南的保护下她才最安全。 青瞳坐在一张毡毯上并无睡意,但萧图南招呼都没有和她打一个就钻进毯子里闭上了眼睛。 他实在是太累了!从南到北,他走得殚精竭虑。既要避开大苑的军队,也要避开他父亲的军队。要避开大苑的军队自不必说,忽颜的军队为什么也要避开? 因为如果让他看见青瞳,忽颜不可能不利用这样一个筹码,你家皇帝在我手中,大苑的军队岂不是要怎样就怎样?西瞻即刻立于不败之地,大苑顿时陷入进退两难之局,军心将心都将溃散,要四十万军队全军覆没也大有可能。 萧图南并没有江湖豪杰那种光明磊落的情怀,战场上,能利用的他都会利用,唯独青瞳他不能利用。因为他十分明白,青瞳绝对不会让那种情况发生,她珍惜生命,并不会轻易放弃,但是到了必要的时候,她也绝不吝啬自己的生命。 这个根本不用去问,也根本不用去试探,萧图南并没有任何犹豫,便选择了云中小路,带着她用十几天的时间,翻过了寒风凛冽的雪山。他极小心地用黑鹰探路,躲避西瞻的大军比躲避大苑的关卡更加谨慎,常常为了一个和西瞻大军碰面的可能性,便不惜绕七八天的山路。 他劫持大苑皇帝的计划是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的,也不打算让不相干的人知道他帐篷里的女人是谁。 听到萧图南发出均匀的呼吸,青瞳看他的目光里却多了一丝暖意,睡着了的他薄薄的红唇抿着,皮肤白皙,就像一个大男孩。可是这个大男孩却硬是舍易就难,他没有和就在关中的西瞻大军联系,而是只带着几个人,翻过了茫茫雪山。 自从在兴州城暴露目标以来,他们的路就走得极度艰难,青瞳好几次都觉得几乎不可能了,偏偏他不认,他简直是在发狠,无论什么办法都用上了!却偏偏没有利用最有理由利用的西瞻大军! 但是青瞳却没觉得半点意外,他的表现在她意料之中,他的热烈、他的冷漠、他的激昂、他的骄傲……都在她意料之中! 她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 夜晚有些冷,青瞳想起年幼的时候,太子哥哥和离非在甘织宫腻着不走,等她帮忙设计出明天武学要用的阵势破解办法。夏日炎炎,两个少年昨天刚刚跟着父皇骑射了整日,晚上离非又陪同太子哥哥招呼群臣饮宴,到天光也没睡成。 彼时在静谧温馨的甘织宫等待,两个人便都打起了瞌睡。太子哥哥老实不客气地上了床,离非不愿意逾越,便蜷缩着身子坐在地上,靠着门睡了。 青瞳偷偷拿了一床薄被子给他盖上,自己偷偷地坐在他身边,偷偷看他睡着的样子,一切都偷偷摸摸的。 渐渐地,她壮起胆子,将自己的脚伸进被子里,靠在他身边,而他一直没有醒……这就是少年时代的肌肤相亲了。 当时那样简单的动作就曾让青瞳夜不能眠,羞涩喜悦到不能自已。 她和萧图南之间远比这更进一步,萧图南每次拥抱都是用最热烈的姿势、最强的力度,不像离非,总是在她壮起胆子要求几次才很艰难地抱她一下,力气也总是轻轻的…… 青瞳觉得自己对待感情能这样理智,是因为她的绝大部分感情,已经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在一个不合适的人身上燃烧殆尽了,剩余的都是百炼真金,没有超乎寻常的热烈火焰,已经不能点燃她的感情了。 但是眼前这个睡着了的男人,就是那超乎寻常的烈焰。他忽而调笑忽而霸道的脸,他毫不犹豫冲进狼群找她的勇气,他在漫天黄沙中紧握住她不放的手,分别时他僵硬的背影和悠长的歌声…… 她的理智驱使抗拒这个男人,本能却吸引她接近。 青瞳叹了一口气,这是她唾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的幸福。如果他不是西瞻的振业王,而是一个大苑官员,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大苑百姓……不!哪怕他是西瞻人,只是一个普通的西瞻牧民都好! 但是如果他不是西瞻的振业王,而真的只是一个牧民、一个大苑百姓、一个大苑官吏……他还会有这样的魅力吗?如果真的一样,那她苑青瞳为什么没有爱上一个官吏、一个百姓或者一个西瞻的牧民? 今夜注定无眠,就让她肆无忌惮地看吧,她总还是有权利看的!现在的她,肩负着太多责任,不能为自己而活,却可以为自己而看吧! 青瞳拿了一盏装着酥油的小灯,走到他身边坐下,紧紧地挨着那个熟睡中的人。油灯凑了过去,在摇曳的灯光中,他的眉、他的睫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线条优美的下颌……一切都是那样熟悉,熟悉得像是从来没有分开过一般。 今夜很冷,青瞳慢慢动了动,掀开了毯子的一角,她试着想把冰冷的脚放进那人的毯子里,想看看是不是和她记忆中一样温暖。 突然间,毫无征兆地,萧图南一跃而起,眼睛里全是警惕的精光,青瞳手上的油灯被他一把夺下,远远地扔了出去。 “青瞳,你要干什么?”他手中握着一把闪光的匕首,他的声音冷如冰雪。 青瞳双眼腾地瞪圆了,如碰到毒蛇一般骤然收回了手,她先是垂下头,肩膀有些微战栗,过了一会儿又恢复平静。 她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回一片宠辱不惊的漠然:“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萧图南胸膛生起一股压抑着的闷气,他冷笑道:“我若在这里出了事,你绝对是性命难保的!难道你的大苑就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为了它你愿意和我同生共死?” 青瞳静静地等他说完,然后道:“看来你是睡不着了。那么我睡一会儿,这个帐子里只有一套被褥。”说罢再也不看他一眼,径自钻进毯子里闭上了眼睛。 萧图南脸色铁青,喝道:“你不会得逞的!” 青瞳动也不动,许久才淡淡地道:“多谢你告诉我,我早就该知道,我不会得逞的!” 她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见,青瞳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是什么样的一种深远的苦痛。 十五 之后接连两日,青瞳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也再也没有看萧图南一眼,该吃饭的时候她就默默地吃,该睡觉的时候她就默默地进了萧图南的帐篷。他睡,她就等着;他起来了,她就去睡。他们很有默契地每人睡半个晚上,至于有没有人半夜气得睡不着,那可就没有人知道了。 不过由于她夜夜留宿在振业王的帐篷,虽然萧图南没有明确说出她的身份,队伍中每个人还是对她十分恭敬。 第三天天色整日里一直阴沉湿润得如同一大盆脏水,西瞻人看了,说是怕要下一场大雨,所以他们紧赶了一程,一直走到夜黑,才找了一片广阔的高地扎营。 为了防止暴雨把帐篷冲走,下帐篷的木桩子要打得比平时深,床铺也要垫起来,马匹也要提前处理,免得被雷电惊散,车辕要用木桩顶住。雨后草地湿滑,车子弄不好会自己溜下去摔个稀巴烂,还有拔密扑带来的好些精致玩意都是怕水的,需要用油布遮蔽严实,免得泡了汤。 西瞻人没有推诿的习惯,每个人都尽自己的能力干活,营地里一片忙碌的身影。 这一顿忙活直到深夜才罢,所有人都十分疲倦,营盘刚刚扎下,士兵们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去睡觉了,留下来的岗哨也神情疲倦,靠着帐子休息。 一夜快要过去了,凌晨时分,正是疲倦的人进入深睡状态的时候,大雨并没有下下来,草原上却腾起了浓浓的大雾。白色的毡包一个个融进浓雾中。 青瞳睡着睡着,忽然觉得像是被人有规律地晃动,她靠在木榻上的耳朵里,也传来密集的雷鸣,像是无数个人在毫无节奏地敲鼓。 只一瞬间,这个无数次经历过战场的人就明白了,这是马蹄声!必然是很大很整齐的一个队伍的骑兵,才能踩出这样密集的蹄声。 她霍然惊醒,睁开眼睛,却见萧图南比她更早一步醒来,拦在她的木榻前,腰刀已经抽出,一脸戒备。 他是背对着青瞳的,也就是说,他戒备的不是她,而是外面的敌人。听到声音,他跳起来直接就做了这个动作,完全未经思考,他这是本能地第一时间要保护她! 然而听到床榻传出声音,知道她也醒了。萧图南却冷冷地看了过去,正对上青瞳同样冷淡的目光,两个人漠然对视,同时把头转了开去。 这时,帐门外传来乌野的声音:“王爷,有一队人马奔着我们过来了,外面雾太大,看不清楚是什么人,拔密扑酋长已经带着他的人去查探了!” “知道了。”萧图南沉声道,“通知全军戒备!” 乌野应声而走,萧图南本来就没脱衣服,他看也不看青瞳一眼,只是沉声道:“你待着不要动,我出去看看。” 他走出帐篷立即便皱了皱眉头,此刻大雾笼罩,十步之外什么也看不见,营盘中不时传来吆喝呼喊之声,却始终没有兵器碰撞的声音传来,想必是彼此在辨别对方的身份。 他抓住一个正在往来奔走的裨将,道:“吩咐下去,大伙聚在一起,围成圆圈!”想了想又加一句:“这样的大雾,如果有人抽冷子放箭,极难防范!前军听令,用车子拦在外围,人都把身子伏低躲在车子后面,弓箭准备,如果有人喊号三声还是要靠近,便用箭去射!” “是!”前军队长听令而去,将可贺敦推来的车子拦在外围做了一个掩体,其余人守在里面戒备。 忽而一个清丽冷淡的声音响起:“你还应该尽快给自己人定一个口令,万一与敌人短兵相接,也不至于在迷雾中不辨敌我,造成误伤!” 萧图南霍然回头,喝道:“叫你老实待在帐篷里,你出来干什么?” “想出来就出来了,有什么奇怪的?”青瞳冷冷回答。 萧图南心头生起一股怒气,沉声道:“苑青瞳,你不要不知好歹!” “敌人随时可至,你还是先定下口令吧。”青瞳面容冷冷地道,“君子择善言而从之,你也不要不知好歹!” 萧图南心头火起,但也不得不承认青瞳说得十分有道理,他强忍怒气道:“我知道了,你立刻给我回帐篷里去!” 青瞳冷笑:“你用这句话做口令不合适,恐怕动摇军心。” 乌野在一旁猛然低头,掩饰嘴边的笑意,青瞳在西瞻待过不少时光,她西瞻话说得十分地道,乌野怎么看,她和自己家王爷怎么般配,连吵架的样子都十分相配。 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动静,诸人都放松下来,一个裨将道:“这么久没有声音,大概不是敌人,或许是哪个部落冬季迁徙,问清楚就好了。” 便在这时,东南方向突然爆发一片惊怒的呼喝,紧接着兵器撞击之声便传了过来,声音大概在三里地以外。 乌野面色大变:“不好,可贺敦部遇到敌人了!他们手中没有长兵刃,恐怕要吃亏!” 拔密扑带着两百个人来接萧图南,为了怕引起怀疑,这些人最多是腰间有一把西瞻人习惯了不离身的腰刀,这种以切肉和装饰为主要用途的腰刀长度不足一尺,根本不适合马战。 第138章 此别难重陈(10) 虽然他们还挎着弓箭,但是听声音,敌人显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骗得他们信任,已经靠上近前,弓箭起不了作用了。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惊呼惨叫声不断传来,有人用西瞻话大声叫着:“是恶魔!恶魔来啦!” 乌野转头望向萧图南:“王爷!我们要不要去接应?” 萧图南紧皱眉头,道:“浓雾如此之大,我们在这里听到声音很明显,一旦进入雾中,方向都未必能辨认得出。乌野,你命人大声喊,叫可贺敦人向我们营地靠拢!” “是!”乌野领命。几个嗓门大的西瞻士兵连续不断地高叫起来:“可贺敦的朋友,请你们向我们营地靠拢,共同御敌!” 乌野知道可贺敦人退回来之后必然有敌人跟着过来,这边自然也更加严阵以待了。 远处一直是叮叮当当的兵刃相撞之声,听着激烈无比,过了一会儿,就听远处迷雾中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大约十几匹马飞快地跑上他们扎营的高地,后面影影绰绰似乎也跟着十几二十个拿着长刀的人,追着前面的人砍杀。 浓雾之中,这二三十人忽分忽合地打着,一会儿出现半边身子,一会儿又隐藏进浓雾中,犹如鬼魅。 前面十几骑显然不敌,不断逃跑,车子后面的西瞻士兵忍不住都想抻长脖子看清楚些。 正在这时,嗖的一声,一支冷箭射了过来,来势迅猛无比,箭支带起的风将浓雾都吹散了碗口大的一束。只见白茫茫的浓雾中,突然现出碗口大的黝黑真空,黑洞正中又如同闪电般飞来亮银色的长箭。 那支箭如同从地狱而来,箭支未到便摧毁了人的勇气,给人无法抵挡的错觉。没有极高明的箭术和极佳的臂力根本射不出这样的一箭,便是在大苑神箭手的集中地神弩先机营,能射出这一箭的也屈指可数。 西瞻外围的士兵有几个不由惊呼出声,好在萧图南已经要他们将车子堆在外围,浓雾中看不见车子,这支箭也不懂拐弯,只射中了木头做的车壁。砰的一声,西瞻包了牛皮装着帐篷等阻力极大的软物的车子仍被一箭穿过,在第二辆车子的侧面才停住,箭支将两个车子牢牢钉在一起,半晌犹自嗡嗡颤抖。 乌野厉声叫道:“保护王爷!”便抽刀跳了出去。萧图南二话不说,一把抓过青瞳,把她按在自己身下,青瞳被这一下几乎扭断了膀子,痛得闷哼了一声,不由怒喝:“你放手!” 萧图南铁青着脸色不答,将她往后推给一个裨将:“看住她!”自己也纵身上前。 这样的神箭能吓得住西瞻士兵,却吓不住见多了神弩先机营战斗的青瞳,她被那个听话的裨将一双牛眼紧紧盯住,一步也不能上前,只能看着萧图南拿着盾牌跃出掩体。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青瞳却一下子安静下来,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被扭得生疼的手臂,眼神渐渐变得柔和。 十六 萧图南拿着一个护盾纵身而出,向箭支射来的方向奔出十几步,就看见迷雾中隐约有许多骑士的身影正向这里奔来。他停下来,身后护从一齐将弓拉满,厉声道:“什么人?西瞻振业王在此,给我停下来!” “是振业王!我们到振业王的营地了!”对面十几人听闻竟然一起欢呼起来,当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金鹰!我们遇上了草原恶魔,爹爹和战士们被他们围起来了,请您快去救援!”听声音正是那个可贺敦的郡主海蓝珠。 草原恶魔?萧图南眉头一皱,昨天刚刚听闻这群马匪的大名,今天就遇上了,还真是巧!按照昨日卓木尔描述的战力,可贺敦那两百多人自然不是对手。 大概隐约看到了萧图南身边人数不少,追在海蓝珠后面的二三十人停下来,其中一个喝道:“我们头领做生意,今天放你们一马,识相的少管闲事!”说罢打个了呼哨,几十人转身就走,一眨眼就消失在迷雾中。 西瞻士兵皆大怒,他们虽然不是金鹰卫那样的精锐,铁林军那样的悍士,却也是西瞻军中精骑了,竟然被几个马匪出言不逊! 乌野道:“王爷,要不要追上去?” “追他们无用,算了!” 没了追兵,前方十几个人全都一声欢呼,向营地快步跑来,到了二十步左右,已经能从苗条的身影上看出最前面白马上的骑士正是海蓝珠,她心中焦急,策马很快,可见骑术颇佳,看来昨晚的黄羊真的是她猎杀的。 海蓝珠边跑边叫:“金鹰!快点派人去救援,我爹爹和他们大队人马正在开战!”几句话的工夫,她已经破开浓雾跑到近前,见到萧图南面上一松,径直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她那顶缀着珍珠的银狐帽子不见了,头发乌云般散开来,衣衫也颇为不整,呼吸急促,一脸都是潮红。 萧图南沉吟一下,道:“大雾之中,敌踪难辨,我这边已经结成阵势,能否让拔密扑酋长靠过来?” 海蓝珠急道:“爹爹已经被那些恶魔围住了,越打越远,又把十几个最好的战士都让我带来求援了,他们怎么能冲过来啊!振业王,求您快点救救爹爹吧!” 拔密扑是为了给自己问话才身陷险境,却不能不救。萧图南回望一下营地,心中踌躇,这群马匪人数应该在五六千,就是不知此次是否全部出动。如果全部出动,自己手中三千人却是处于劣势了,如果再分兵去接应拔密扑,营地能否安全? 萧图南略一犹豫,便道:“乌野,你回去严守营地,将郡主也带回去,好生保护,本王带五百人前去接应可贺敦族人回来。” 乌野急了:“王爷怎可涉险?让属下去吧!” 萧图南摇摇头:“本王不去与马匪厮杀,只是打通道路,接应可贺敦部落诸人回来便可,不算涉险。” 乌野道:“那王爷带两千五百人前去,给属下留下五百人守营即可。” “那和我们全军拔营有什么区别?”萧图南瞪了他一眼,“马匪没有冲我们的营地,必是看出我们营地防守及时,人数较多,他们没有把握一冲而破。马匪既然知道有我们这么一队人马在,一定会时时戒备我们这个方向。大雾之中难以视物,我突然杀出,马匪不能确定我有多少人数,必然要避过锋芒,我打通道路接应了可贺敦族人便回。” “可是……”乌野还是不放心,但是又知道他自己没有带着几百人冲开马匪队列的本事,而带骑兵急冲敌军队列,正是萧图南最擅长的。 “你不用担心,本王不会恋战,大雾再大,不过一个早上就会散了,我们只要守好营地,等能看清楚,再好好与马匪打一仗便是了。” “这群草原上的马贼,本想放过他们,没料到他们却这么想死!”萧图南嘴角传出一丝狠意。 乌野只得听命,将海蓝珠等十几个人接入营地,海蓝珠神色复杂地看了萧图南一眼,道:“金鹰!您要小心!” 萧图南点点头:“郡主先回去吧。”他点了五百精骑,五百人齐齐大喝一声,背挎弓箭,手持皮盾,便往发出厮杀声的地方去了。 海蓝珠取出一个哨子,长长地吹了一声,声音又高亢又尖锐,响亮之极,把身边的乌野吓了一跳,不禁问道:“郡主,这是什么?” 海蓝珠道:“我平时驯鸽子用的鸽哨。我总是戴在身上的,爹爹一定担心死我了,听到这个声音,他就知道我还在,好让他老人家放心……但愿王爷能及时赶到,来得及救回我爹爹……”说到这,她已经开始哽咽起来。 乌野只得安慰几句,海蓝珠又含泪吹了几遍,声音高高低低,一如她的呜咽,这才怏怏退后。 她退到车子后面,却不肯回帐篷歇息,只在掩体后面巴巴地望着东南方向。乌野知道她关心战事,肯定没有心思休息,也不勉强。他自己同样心焦无比,左右游走,眼望远方,恨不能长一双穿透浓雾的慧眼出来。 然而到处都是一团团的白雾,上及天下及地,人马奔出二十步去就如同进了另一个世界,大雾中,连声音传递也多少受到影响,闷闷的马蹄声不绝于耳,声声都如同擂鼓一般敲在他的心上,哪里能看见萧图南的一丝一毫? 突然他耳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声音:“乌野,你别回头,仔细听我说话,别让这些可贺敦人觉得不对。” 这是个女声,话也是用汉语说出来的,整个队伍中女人就只有两个,会说汉语的是何人自然一听就知道。 他代表萧图南迎亲的时候,青瞳的西瞻话还停留在只能听懂,说起来还词不达意的地步,乌野和当时队伍中的阿苏勒就一直用汉语和她说话,学习汉语是都城聘原附近贵族才有的习惯,海蓝珠却是不会的。 乌野心中一紧,借着摆弄车辆位置的工夫靠右走了一步,头却没有回。 “海蓝珠不对劲,她身上的衣服不是厮杀中弄坏的,而是故意撕破的!头发也是自己打散的!” 青瞳一直说的是西瞻话,此刻骤然说起汉语,她身边长了一双大眼睛的裨将,不知道她搞什么鬼,听是听不懂的,但是振业王交代他看住青瞳,他看住便可,于是把一双牛眼越发瞪得大了,牢牢地和青瞳对视。 乌野大惊,强忍着想猛然转头的冲动,似乎漫不经心瞟了七八步之外的海蓝珠一眼,他也是贵族出身,虽然是军人,却也有好几个妻子了,对女人宽衣散发之事并不陌生。只是男人天生粗心,又是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没有注意到,经过青瞳这一提醒,便立即发现的确不对。 “你装作很着急,去随便问她一句——马匪大概多少人?王爷只带了五百人,需不需要率兵接应,看她怎么答你。” 乌野片刻之后回来,脸色轻松了不少,道:“她说,马匪人数应当不到五百,因为他们兵器上吃了亏,才敌不过,王爷一定能打胜,不用接应。” “乌野!”青瞳面色大变,“他去了多久?能不能追回来?” 十七 乌野惊道:“怎么了怎么了?王爷去了一刻,怕是快要碰到可贺敦的人了……” 青瞳沉声道:“我们大家都疏忽了!五百人对两百人,那边兵刃相交的声音能这么密集吗?”乌野顿时变得面无人色,东南方向传来的兵器相撞声当当当当响个不停,衬着呼喝和惨叫声,仿佛战斗无比激烈一般。 可是浓雾中,他们是怎么分清敌我的?还能准确找到敌人的踪迹,所有人都立即捉对厮打起来了? 即便是马匪蓄谋已久,能准确插入可贺敦的队伍与他们厮打,弄出这样敲锅打铁般的声音,但是刚刚开战时声音这样密集还说得过去,打了这么久,双方无论哪一方总要死人吧,人数岂能一直这么多?战斗的声音又岂能一直没有变化? 乌野颤声道:“难道是可贺敦自己搞的鬼?他们为什么……” 青瞳道:“他们诱阿苏勒前去,难道还能有好意吗?自然是想害他了!” 乌野惊怒交加,喝道:“就凭两百人想留下振业王?真是做梦!” “何止两百,如果我没有料错,突然出现的马贼必然也是可贺敦的士兵!海蓝珠说人数五百你就信吗?你在明他在暗,如果我是可贺敦酋长,知道你们有三千人,他准备一万人也不会放心!所以定然还有埋伏。我虽然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埋伏,总之拔密扑既然做了这件事,那就没有退路,他一定有极大的把握让阿苏勒死!” 乌野心中大骇,却还心存一丝希望挣扎着:“他伤了振业王的性命,不是把可贺敦全族老小都送上了绝路吗?” 青瞳的脸色冷静下来:“没有人会知道是他们干的。振业王运气不好,在草原上遇上声名鹊起的马匪,那有什么办法?卓木尔、额那纥那些族长一定能做证,马匪是多么厉害,振业王遇上他们死得不冤枉!” 她沉声道:“也许再过一会儿,拔密扑就会哭着喊着跑过来,假装根本没看见阿苏勒接应的队伍。这么大的雾,马匪骑兵不止一路,振业王的骑兵被另一路马匪缠住了,你能说出什么来?等你找到他的时候,肯定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但是他们厮杀都是做戏,自己人毫无损伤,怎么能瞒得住人?” 青瞳摇摇头:“拔密扑带出来的二百人,必定都是弃子死士,他首当其冲,一定要做出损失惨重的样子来,怎么会毫无损伤?很可能连拔密扑自己也要弄下不轻的伤势。” 这个可贺敦酋长在草原上以谨慎胆小著称,忽颜皇帝选择可贺敦部落深度合作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拔密扑的胆子小,野心不大。自从他唯一的儿子拔凌铎穆尔死在萧图南手上,他也隐忍下来,拔密扑酋长在草原上的胆小忠心的名声就更加远播。 乌野还存着一丝希望,道:“拔密扑未必有这么狠……” 青瞳沉声道:“施政的人无情,带兵的人不义,这个世界上,不是人人都能当棋手,大部分只是棋子而已,你也征战多年,又有什么奇怪的?你记住,忍人所不能忍,则必图人所不能图!” 乌野冷汗涔涔而下,慌得六神无主:“那……该如何是好?王爷岂不是……岂不是……” “别慌!我还有办法!”青瞳面色沉重,道,“如今我们唯有也借助这场大雾,拔密扑看不见,本来不能确认接应他的一定是阿苏勒自己。如果是我,就会安排一队人,等我们分兵出去之后冲营!这队人必然不会少,但海蓝珠刚刚吹的那个恐怕就是报信的,他现在就会知道阿苏勒已经领兵出营了,这些人现在应该刚刚得到消息,正往阿苏勒那边围过去!” “那我们该怎么办?” “乌野,你跟着我来,我们从另一个方向走,要叫他们误会我们才是振业王!先将拔密扑留在这边的人引开,至少要让他们弄不清情况,不能从容布置!” 乌野有些踌躇:“属下自己去吧,请您留下来,免得遇险!” 青瞳冷冷看了他一眼:“出去之后你要往哪个方向走?怎么让可贺敦人误会你才是阿苏勒?引来埋伏的人之后你要怎么办?我若一一给你说明,阿苏勒大概也已经落入陷阱了,他都已经明白说了,他死了我恐怕也活不成,为了我自己的命,我也不放心你去!” 乌野面上一红,道:“是。” 第139章 此别难重陈(11) 青瞳看了一直瞪着眼紧跟着她的裨将,心道此人倒是一心一意,用西瞻话道:“你去看着海蓝珠,一定不能让她走了,必要的时候,她或许还有用处。” 谁知那裨将鼓着硕大的眼睛道:“不行!王爷要我看住你!” 乌野急道:“这是王妃,叫你去就去!” 那裨将仍是摇头,只是说:“王爷要我看住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好了!”青瞳喝道,“那就你跟着我!乌野你留下,你的马给我!等我引开敌人,你立即拔营向西,百里外等候,我和振业王摆脱了敌人就去和你会合!”然后她俯下身,用汉语在乌野耳边说:“海蓝珠要问,就说我逃跑,这些人是追我去的!” 说罢拉过乌野的战马纵身跃上,这一下干净漂亮,青瞳骑过的都是胭脂砚台那样顶级的良驹,论骑术,早已不在这些几乎生长在马匹身上的士兵之下。乌野这匹战马虽然比不上胭脂,但在士兵中也是顶好的了,这一下上跃更显得人精神,马漂亮。几个邻近的西瞻士兵都忍不住赞了一声。 那裨将倒是极听话,答应一声,立即跃上战马,双眼却仍旧毫不放松地盯着青瞳。乌野呼喝一个,叫齐一个五百人的中队。好在那牛眼裨将带的正好就是一个中队,五百人都在他周围不远,瞬间就集合完毕,在那裨将的命令下,越过掩体,一起冲向浓雾。 海蓝珠早被这边动静惊到,奔了过来,叫道:“乌野将军,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乌野心中有了芥蒂,再看过去便觉得她的表情颇不自然,跟在她身后的那十几个可贺敦人目光闪烁,神情慌乱,显然突逢变故,不知如何是好。 乌野看着她,装作有些尴尬道:“这个……我们看管不周,青姑娘趁机逃走了,这是王爷交代下来的人,一定要追回来!” 海蓝珠一怔:“她不是王爷的女人吗?” 乌野干笑两声,才道:“抢来的,呵呵,抢来的……”心道自己也没说错,的确是王爷抢回来的,只不过前后数年,两人之间无数渊源,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海蓝珠刚松了一口气,却见掩体之后,一匹马跟着一匹马,竟然越来越多的人跃出去追,出动了上百人还没停下来,她又神经一紧:“追一个女人……要一百个人还不够吗?” 乌野道:“远远不够,郡主不知这个人有多重要!” 海蓝珠神情放松地哦了一声,一匹匹跃出掩体的战马终于停下来,海蓝珠刚刚心头一松,随即见乌野低声吩咐下,西瞻士兵人人口口相传,开始收拾营帐,浓雾中,都是忽隐忽现忙碌的身影。这些人的动作海蓝珠并不陌生,那是要起营前行的样子。 海蓝珠惊道:“乌野将军,你这是要干什么?我们不等振业王回来?” 乌野道:“这是行军计划,不方便叫郡主知道,不过郡主你别担心,这样一布置,消灭马匪就更有把握了。” 海蓝珠尴尬一笑:“那就好,那就好。”转过头去,装作漫不经心地摸出鸽哨,道:“许久了,我担心爹爹,要给他报个平安。” “呜——”声音刚刚出口一半,就被乌野伸手按住,他微笑道:“郡主,你这鸽哨的声音太刺耳,恐怕会扰乱行军鼓,还是等见到酋长,你再亲自和他说吧。” 海蓝珠面色白了一白,却见乌野笑容可掬地看着她,似乎并无恶意,她只好也笑了笑,两只手却不禁慢慢握了起来。 十八 再说青瞳带着那个眼睛比她还大得多的裨将冲出掩体,萧图南奔出的方向是东南,她也先向东南方向奔去,奔出百余步,猛然折向西方。 远处兵刃相交的叮当声已经开始变化,不再和刚刚那样剁饺子馅般整齐,而是忽密忽疏,这才是战斗应该有的声音。青瞳心头微沉,三里的距离并不远,振业王的前头部队大概已经和所谓的马匪遭遇了。不过她现在已经远不是第一次带兵时的那种心理素质,胜负成败都能沉着应对。 青瞳向身边那裨将吩咐道:“要让他们以为我们才是振业王的队伍,我的声音不行,你给我大声叫——” 她还没说完,那裨将就吼叫起来:“我们才是振业王!” 青瞳顿时气急败坏:“闭嘴!你的脑袋让马踩了吗?” 她看了一眼那双满是无辜的牛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才道:“这样叫——可贺敦的朋友莫急,本王在此!你们结成队列,向我靠拢!叫上几个嗓门大的一起叫!” 那裨将是极听话的,答应一声,立即便扯开喉咙叫了起来。远处一阵骚乱,显然这支队伍的出现出乎意料。 叫了几声,青瞳又道:“现在你这样叫——可贺敦的朋友,本王已经派出一队先锋支援,你们不要慌乱,跟着他们向本王靠拢!” 这样足够了,她已经传递了三个信息:前面的部队只是先锋;振业王在这里;振业王仍然相信可贺敦,并没有怀疑他们有问题。 拔密扑现在已经调动了暗中的部队,大雾中临时再重新安排已然不便,既然大家都不知道,他有可能放弃这个计划,重新寻找机会,那样阿苏勒就安全了。 即便他不愿意放弃计划,那率大军吃下一个先头部队势必打草惊蛇,拔密扑的目标不会是一支先锋军,他势必也会放松那边,借着混乱重新围向这边,那样的话,阿苏勒同样安全系数大大增加,不倒霉到被流箭射中就没有多大的危险了。以他的武艺和临阵经验,这个可能性不大。 迷雾中马蹄声声,哨声频响,远处叮当激战的声音却稀疏下来,显然是可贺敦人一时不能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青瞳向西跑出百里,立即折向东南,口中仍然叫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迷雾中传来拔密扑的声音:“王爷!我们在尽力向您靠拢,请您救救我们!”好些个可贺敦人一起跟着喊起来,声音颇为凄惨。 青瞳将手一按,等那声音在二百步左右,再将手一按,急急道:“快喊——可贺敦朋友莫慌,本王前来接应!” 他们嘴里喊着,全军却立即向北遁走,等奔出里许,又停下来,扯着嗓子喊:“可贺敦朋友,你们在哪里?迷雾之中未曾找到!本王在此,快向我靠拢!” 远处又是一阵骚乱,过一阵远远又听见可贺敦人的声音,青瞳命人一边大叫:“朋友别慌我来了。”一边扬长而去,等停下来接着叫,“你们快向我靠拢!” “哈哈哈……”那个裨将笑了起来,“真有意思!我们再走再喊。” “不能喊了。”青瞳摇头,“前两次是利用拔密扑势在必得的心理,再喊可就引起怀疑了,我们拉开队列,除了外围几层,中间的人彼此相隔最少要十步,让他们弄不清我们到底有多少人。他现在不能确定振业王在哪里,一定要亲眼看了才能放心。四个边的士兵都接着喊刚才的话!”说着叫过十人队的五十个小队长,仔细吩咐起来。 “本王在此,可贺敦的朋友快快靠过来!”的话仍然由无数士兵扯着嗓子喊出来,就如同驴子前面挂着的胡萝卜,吸引着拔密扑左奔右突。 他刚心中觉得有些不安,想停下来想想有什么不对,谁知浓雾中冷风一吹,已经能见到西瞻士兵的黑甲了。只见黑衣黑甲的士兵成一个方阵整齐排列,只能见到面前的三排,其余左右中后都没入浓雾中。见到拔密扑,这些士兵齐声欢呼:“找到酋长了!找到酋长了!” 拔密扑心道:“你要不找,早就看到我了。” 他腿上有一处刀伤,全身上下溅满鲜血,身边跟着不足三十人,且个个狼狈不堪。 士兵们左右一分,一个中队长越众而出,道:“酋长请进阵营躲避,我来迎敌!” 拔密扑却不敢进入方阵,蒙住脸大哭道:“草原恶魔杀了我这么多族人,振业王一定要给我做主啊!王爷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那中队长往右边一指:“王爷在那边,请酋长您自己过去,我在这里迎敌!” 拔密扑谢过他,向右侧队列绕过去,走到队列最右边仍然没有看到萧图南,又问一个小队长,那小队长往后一指:“王爷在后面。” 拔密扑纵马向后,只见人马重重,一时都望不到边际,他不禁暗自心惊,这些似乎不止三千人,便是全营出动也该没有这么多人啊,难道振业王暗中也有伏兵? 他怎么知道这些人只有五百,乃是提前预知他要往什么地方去便涌向什么地方。 一路都有人说:“王爷在后面。王爷在后面。”不停地指过去。拔密扑就跟着指示不停地向后、向后,一直走到队伍的最后,却有一个小队长叫道:“酋长要找振业王?振业王听闻找到了酋长,十分高兴,已经迎上前去,酋长刚刚没有遇到吗?” 如是,可怜的拔密扑绕了一圈到了队伍前面,又被告知,振业王发现马匪踪迹,带人追下去了。 拔密扑脸色一变,他是谨慎之人,到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计划中本是悄无声息地杀了萧图南,这三千士兵却没打算全部吃下的。如今为了稳妥,他不想放过任何可能性。 此事做成了便是死无对证,万一消息泄露,那便是可贺敦全族不保的大罪,由不得他不心狠。 拔密扑停下来,对队伍前面那个中队长叫道:“东南还有我们一支队伍被打散了,我叫他们过来!” 中队长十分同情,连声答应,好些人帮着他们一起喊起来:“王爷在这里!快过来!过来!”十分热情,以至于拔密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多疑。 当然,他们喊王爷在这里,埋伏的军队是不能相信的,只有拔密扑喊出来才是出动的信号。拔密扑没有亲眼见到萧图南,按照他谨慎的性格本应该不能确定的,但是见到这个队伍的声势他又信了九成。大队人马都在这里,振业王不在军中还能在哪儿?难道堂堂振业王,自己一个人去看营地了不成? 何况刚才又是追着队伍跑,又是前后兜着圈地问,已经拖延了他不少时候。天色亮了,风渐渐变大,浓雾已经有了散开的趋势。时机不多,已经容不得他详细求证。 西瞻士兵还在热情地喊:“可贺敦的朋友快来快来!” 拔密扑心中冷笑:“朋友来了就是你们毙命之时!” 等大队人马的蹄声隐约可闻了,谁知远远一声号角传来,那中队长突然大喊一声:“不好!王爷遇到危险了!快走!” 一队人马立即转向,毫不犹豫地放马奔开,拔密扑眼睛鼓了鼓,喉咙里勉强憋回去一声咒骂,只好跟着这些人向左一起跑。 为了做出激战的假象,拔密扑这二十多匹马都折腾了很久,个个都已经是筋疲力尽,还有些马腿上被人为砍出些伤痕,哪里能跑过西瞻士兵列队休养了很久的军马? 勉强跟了一阵,队伍渐渐被拉开,不一会儿,西瞻士兵便没入浓雾中,踪影全无。拔密扑双眼通红,此刻他已经毫不怀疑自己被人耍了个饱,他上了恶当! 他不知自己何以会上了这样的恶当!自从萧图南杀了他的儿子,他就把此人的作战全部研究了个透,萧图南的勇武、他指挥的习惯、他的性格、他部下的作战能力……没有一处不经过细心研究。谁知就在他自信了解萧图南的作战方法之后,萧图南突然用了完全不同的方法,这……这不是不按套路出牌吗? 他拔出腰刀四面猛砍,此事决不能善了!你不死,我必亡! 等身后大军跟上,拔密扑已经如同厉鬼,他攀上马鞍,立于马上,用刀在额头上划了一下,鲜血披面。 这是祭祀之意,祈求战神保佑。拔密扑满脸鲜血,神态狰狞,他仰天大声呼道:“如今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萧图南若平安回去,这里所有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你们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女,他也一个都不会放过!我们没有别的出路了!为了我们的亲人,为了我们的生命!我们再也不能怕了!大家跟我闯一条生路!我对草原大神发誓,只要做成了这件事,你们个个都能得到一百头牛!一百头羊!一百匹马!” 能被拔密扑带来执行这项任务的人,除了他的亲信,便都是他这些年细心收集的濒临饿死的牧民,或者草原上的亡命之徒,他施以大恩,换得这些人舍命相从。 拔密扑说得没错,萧图南若是脱身,断然不会放过他们,为了家人也要战斗,这些人倒是没有什么畏惧退缩,脸上个个现出坚毅的神情,在拔密扑的指挥下,先认准西方刚才那支队伍逃走的方向追了下去。如果萧图南不在,那就再找别的地方,便是把这片草原梳一遍,也绝对不能放过他! 拔密扑先前依仗那场大雾,希望它越浓越好,如今却巴不得太阳快些高照,风儿快些猛吹,让浓雾散去,好能看清目标。 只可惜自然有自然的规律,无论他想还是不想,此刻大雾虽然略有消散之意,但二十步外依旧人影不见。 青瞳和那个紧随其后的裨将在西方吹响号角,就只有他们两个,其他人距离至少也有三里地。 “差不多了,你就停在这里吹吧。”青瞳停住战马,那个执着的裨将口中虽然仍旧不断吹号,人却立即跟了过来,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青瞳和他牛眼对视,展颜一笑,道:“我有话和你说,你一边吹一边听,可千万不能停下来,你停下就很可能把你们王爷害死了。” 那裨将瞪大眼睛边吹号边点头,他是很听话的。 “等他们追来,你就带着他们多兜几个圈子,等他们人都跑得差不多散了,你就带着人向西北方向撤,是西北!你们的营地在西南,可千万别把敌人引过去了!记住了吗?”那裨将吹着号角点头,眼睛瞪得很大,一看就极为认真。 青瞳轻笑一下,又道:“西北有大河,你听到水声之后就扔掉号角,然后快点跑到河边躲起来,大雾之中敌人很难找到你的。他们不敢在原地久留,必然要四下搜索,你就有机会走了,多大雾气也不要紧,你只顺着河走,营地在下游。拔密扑不会轻易放过你们,你让乌野放黑鹰联系你们在大苑关中的大军,到时候就又是你们的天下了!明白了吗?” “呜——”那裨将腮帮子鼓得滚圆,连连点头。 第140章 此别难重陈(12) 青瞳长长吸了一口气,将战马似不经意拨了一个方向,道:“你回去告诉阿苏勒,他的大营在西边百里外等他,我有事先走了!他若还想来我大苑——”她忽然有流泪的冲动,却强迫自己露出笑容,用全部的力气和决心叫道:“就战场上见吧!” 说罢打马便走,她说话之前已经蓄好势头,想好了方向,此刻向西南方猛然向外一蹿,即刻便走。那个裨将急得瞪大了眼睛,急忙就追,但他的马原本就比不上青瞳的马,他的身子又重,战马比青瞳的坐骑更增加了负担。 同时他又因为不敢停下吹号,不能双手持缰,只能单手固定,更是处于劣势。若是平时视野开阔还好些,几十里外的人都可以看见,就算追不上他也能缀着喊人,如今却不行,只几个呼吸之间,眼睁睁地看见青瞳从他面前融进浓雾中不见踪影。 也想为君留,奈何留不住。叹人生几番离合,便成迟暮。 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来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 深山夕照深秋雨,滚滚长江萧萧木。 十九 那裨将眼见青瞳消失不见,急得眼睛都突出来了,吹着号角猛追过去。他心眼直,一边是青瞳要他去西北,一边是振业王要他看住青瞳,两件事听起来都无比重要,那他决定先完成王爷的托付,于是也顾不上东南西北了,只在大雾中发了疯般乱找,听着他号角找路的五百个西瞻士兵便跟着没头苍蝇般乱窜。再后面可贺敦的伏兵无法明白前方路线为何突然如此复杂多变,却也只能在数里外跟着疯跑。 大雾弥漫,天地混沌一片,只跑出几步便连东西南北都无法分辨,很快人马就都跑散了。西瞻士兵和可贺敦士兵在这期间都不知遭遇了几拨敌人,倒有很多小规模的战斗是由于误会引起的。不过双方都有各自的口号,却也没有太大的伤亡,认清敌我之后便拆开了。这是一场烂仗,这样的仗打下去没有人会不泄气。 大约一个时辰后,晨雾终于散去,但是昨日积压了整日的暴雨却降了下来,粗壮的雨柱密集砸下来,能见度并不比大雾的时候好上多少。 那裨将十分有韧劲,不论是雾是雨还是风,只管边吹号角边跑,他坚持了极长的时间,直到马匹受不了,先于他倒下。 后面的人只好跟着,不断有马蹄伴着雨水狠狠倒在地上,来往反复,连绵不绝,将深埋地底过冬的草根都捣了出来,搅成混沌的一团。据说,这一小片草原都被马蹄踏成了坚实的生土,要三年后才能长出草来。 萧图南也陷入战团当中,他手持马刀,猛然欺近对方身边,那个手持铁棍的“马匪”没料到他会在半空砸下一根铁棍的情况下竟然迎面欺近,急急回手,但招式已经用老,显得笨拙。萧图南顺着对手的铁棍斜向外,嚓的一声,轻轻松松将一条手臂连着脑袋切了下来。 为了模拟被称为草原恶魔的马匪,拔密扑让自己人手中兵刃也换成一头粗一头细的铁棍。战马奔驰之中,挥舞铁棍可以增加极大的势能,往往一棍子就可以砸倒一根帐篷柱子。铁棍又长,一棍挥下去,普通的马刀碰触不到他的身子,他却已经能打碎别人的脑袋,安全性也增加了不少。 这是元修研究了西瞻人习惯之后特地设计出的兵刃,现在也经过实战检验,确实十分好用!如果硬拼,再锋利的马刀也经不住铁棍一砸。不过铁棍沉重,运转不够灵活,当遇上实战经验很丰富的高手,像萧图南,像金鹰卫,那就等于等着给人杀。 可惜其余的西瞻士兵并不是个个都有他这样的身手和实战经验,打了这么久的仗,伤亡已然不小。 这一次他的确十分危险。以往他带兵的确是冲阵的时候多,设局的时候少,那是因为他和他所带的金鹰卫本身具备几乎无坚不摧的勇猛,不大需要运用计谋就可获胜,却不是说萧图南是个只知道猛打猛冲的勇将而已。 如同青瞳多用计谋,那也是因为她手中兵员素质不够,实力逊于对方,并不是说她就没打过攻坚的硬仗。 真正的名将,本来就应该是能进能退、可攻可守的。 不过你要是习惯了用计,遇上任何事情都不免先去想计策。如同若是习惯了冲锋,难免会不自觉地将冲锋作为首选方法,只有习惯方法的确行不通,或者觉得用别的方法会有更好的效果时才会改变策略。这也是千古以来,名将各有领兵风格的原因。 在萧图南看来,领兵五百冲开敌阵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何况他要留下足够的士兵守住营盘才能放心,区区几里地的距离,便是有问题也完全来得及彼此接应。 何况这次他带着五百人冲阵,已经分出一个小队前行打探了,然而天时不利,浓雾之中很难弄清楚情况。拔密扑以有心算无心,借着惨叫声将他引得越来越远,等他和“马匪”战在一处时,背后却突然插入一支队伍,将他们合围在中间。 萧图南反应迅速,立即整队,引弓回射。他们每个人都带了四个箭袋,几轮猛射之下,倒是敌人吃亏多些,渐渐败退。 萧图南那时候还不知道拔密扑有问题,听到可贺敦人的惨叫声在前方不断响起,想尽快解决了眼前敌人回营,于是吩咐加快紧逼过去。 追出不远,前方人影左右一分让开两边,紧接着浓雾中竟然飞出无数黑乎乎的圆球,这些圆球外面带着跳动的红色火焰,一飞出来便落在人马身上,烧得人马大声惨叫起来。 西瞻出产一种极易燃烧的液体,他们叫这种黑色黏稠的液体为“火油”,以前萧图南曾经用火油倒入渍水,想将霍庆阳带领的定远军西战营士兵一把火烧死,此刻他们自己也尝到了这东西的滋味。 因为熟悉,西瞻士兵都知道这些圆球带有黏性,十分难甩脱,所以中了招的士兵为了切断火源,便飞快将身上的盔甲脱下来,尽管这样,外围的士兵还是有不少受了烧伤,咬着牙强忍。这边盔甲刚脱下,借着火焰也将浓雾烧得散开了那一片方圆,正好看见密雨一般黑黝黝的箭支倾泻过来。 拔密扑是下了大本钱的,对面弓箭队中有十几个人箭术过人,力气大,射得又准,简直是一箭一个,绝不走空,猝不及防之下,好些士兵中箭落马。没有了盔甲遮挡,中了箭不死也是重伤。 “撤!”萧图南吩咐一声,拨马回转。 却也难怪拔密扑对他的特别招待,因为此时他还不知道是拔密扑的阴谋,一觉得事情不可为,就毫不介意把可贺敦酋长丢下不管了。 拔密扑苦心安排这么久,岂能让他轻易便走了?萧图南带着人马刚刚跑出一箭之地,便又陷入苦斗之中。这一次他们遇到的敌人无论从人数上还是战斗力上都丝毫不逊于他们,不是一时三刻能脱身的。 萧图南身边一个副将上前,大声叫道:“王爷!这样不行,请您先走,属下来阻挡敌人!” 萧图南凝神看了那副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点点头,拨转马头向左前方奔去。其余西瞻士兵从那副将身边经过,都是回望一眼,一言不发地点头而去。 后面蹄声阵阵,追兵追到,他们刚从浓雾中钻出来,就见前边只有一个黑甲之人拦住去路,那人静静站着,下半身都隐于雾中,似梦似幻。 第一个追过来的“马匪”吓了一跳,随即呸了一口,直直地向他冲去。那副将将手中马刀猛然一抖,如同半空中闪了个惊雷,唰的一下,刀光过后,扬起一片血红的水帘。但他也只能抽冷子杀了一个,之后便陷入混战。 萧图南等人听到身后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知道那副将在与人激战,都抓紧时间策马前行,一个队长上前问道:“王爷,我们往哪里走?” 萧图南咬着牙,却一瞬间就做出决定:“往东!回营地!” 他已经发觉不对了,若不是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敌人怎么会这么巧每一步都拦在他面前?既然是这样,回营的路也必然处处陷阱。 如果是他自己,他会先顺着西南方向走下去,西南方向有一条大河,迷雾之中方向辨别不易,依河而行就方便了很多,又不怕火攻,等大雾散去再和大部队会合便是,并不需要争这一天半天的时间。 然而营地里还有一个人在,他这边遇到的危险越多,他对营地的担心就越多!如果敌人不是一支,如果营地那边也遇到了刚刚的猛火弹…… 他想象着整个营地的帐篷,都在黑色圆球的附着下熊熊燃烧的样子,心里紧得如同被人抓了一把,忍不住又回手在马背上抽了一鞭子。 丝毫不出意外,他没有奔出两步就又落入一队人马当中,与此同时,四面八方都传来马蹄声,一起向这几百人围了过来。 便在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大喊:“振业王在此!” 那声音叫个没完没了,四面八方围向他们的马蹄声都停了下来,哨声呼啸不断,然后便是更多人在大喝:“可贺敦的朋友莫急,本王已经派出了先锋部队,在你们西南方向,你们跟着他们突围,向本王靠拢!” 兵器相交的叮当声顿时稀疏下来,只有远处“振业王在此!振业王在此!”那中气十足的呼声回荡不休。 尖锐的哨声传来,围在他们面前的“马匪”听到哨声,再不和他们战斗,用力砸几下铁棒推开他们,便向另一个方向遁去。片刻之后,留下断后的那个副将气喘吁吁地过来,竟然连伤都没伤! 他本来存了必死之心去战斗,招招都凶狠无比。敌人一时未能攻破他的招式,但大家都知道,那也是时间问题,等他脱力一拥而上,他会被无数铁棒轻易砸成肉泥。谁知“振业王在此”的呼声从天而降,那群人竟然放过了他,转身跑入浓雾不见了! 他莫名其妙地跑出一段,便重新会合了振业王的部队,不由叫道:“王爷不是在这吗?是哪个在胡说八道?” 却见萧图南脸色慢慢松了下来,面上慢慢扬起一点笑意,最后竟然忍耐不住,嘴角一直翘上去,成了一个欢快的笑脸,然后那笑容就像长在脸上似的,怎么也放不下来了。 自从那晚扔了青瞳的油灯,他是第一次露出笑容。 “看来我不用为她担心了!”士兵们听着王爷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只见他一挥马鞭子,“全军列队!撤向河边!” “可是我们的营地……” “没事!” “其他的兄弟……” “没事!” “驾!”萧图南打马便走,听到声音便远远绕开,一口气跑出几十里,就已经冲出了人群,再也没有遇上伏兵了。 草原实在是适合跑马的地方,若是没有大雾,将这成千上万人扔在这么不过方圆几百里的小小草场上,绝对没地方躲去。但是大雾一来,凭着西瞻士兵的骑术,想跑出什么花样来都不在话下,他们又不是被锁定的目标,只是安安静静地避开,那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咔嚓!一道惊雷炸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狠狠砸了下来,打在人脸上竟然如同被冰雹砸中般生疼。那么久大雾酝酿之后,预期中的大雨终于下来了。 大雨落下,大雾却还没有完全散去,能见度更加低了。 萧图南也被急雨冲得难以睁眼,嘴边却露出冷笑:“这雨来得好!你就在草地上自己兜圈子吧!等浓雾散去,我们再来清算!” 二十 其实萧图南对青瞳的估计太过乐观了,这个“没事”说得还是过早了,因为有了那个无比执着的裨将存在,此刻战局根本不是青瞳预想的那种情景。 如果有人能穿过迷雾从天上俯视,就能看见一个一手持缰一手持号,一边拼命吹一边拼命跑的身影。在他身后,无论是西瞻的五百人马,还是可贺敦的伏兵,甚至萧图南最先出动的五百人中没有来得及收拢的断后队伍全都一起搅在战团中,被他一个人一支号角带得乱跑。 他根本不知道青瞳去了哪里,只能不管方向,东南西北反复穿插着跑,他这样走迷宫般乱窜,跟着他的队伍在迷雾和大雨中只能越跑越散,最后敌我部队在方圆百里的草原上深度穿插在一起,难分彼此。 无论是谁,都可能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支队伍,稀里糊涂打上一仗,然后再稀里糊涂地遇上一队援军,他们共同打退敌人,紧接着却又遇上了敌人的援军…… 蔚为壮观的万人群殴开始了!这是一场超乎寻常的大混战,前后左右都是长长的马刀铁棍,不时还有冷箭横飞,这时候人命是平等的,一个千军统帅也可能被一个最卑微的小兵一刀捅死。一切全凭运气,一切全看天意! 萧图南的确已经冲出了战团,但他不知道,青瞳自己却仍然还在战阵之中。 暴雨还在倾泻,草原上的暴雨下个三天三夜也平常,下一刻就天晴也平常,没有萧瑟那样的本事,谁也不能断定还有多久雨会停下。 萧图南带着那个笑脸到达河边的时候,却发现营帐在,乌野在,海蓝珠在,车辆牛马羊群什么都在,却只有青瞳不见踪影! “王爷!你不能去!”乌野疾步跟上来,仓皇叫道。 问清楚情况之后,他们的王爷便再也没有一句废话,他并没有责备自己,并没有等待其他的士兵,甚至对明显是奸细的海蓝珠也没有任何表示,而是直截了当地说了一句:“我去找她!” 先找到她,其余的什么也不重要了!找不到她,那就更不重要了…… “王爷别走!王爷!王妃吉人天相,她一定能想出办法来!她不会有事的!”乌野紧跟着他,急急地叫。 “滚开!”萧图南一只手持着马缰,毫不犹豫地跃上马背,双腿一夹,喝道,“驾!” 那红马刚要起步奔跑,一边身子一斜,马镫已经被乌野紧紧拽住。 “王爷!王爷请听我一言!”乌野叫道,“如此混乱局面,王爷就是进入战场,要找一个人岂不是难如登天?王爷!王爷身系大任,岂可轻易涉险?等暴雨过后,能看见了再去,也容易找很多啊!” 萧图南使劲一挣,乌野虎口破裂,一绺鲜血顺着马镫流在萧图南的靴子上,他却仍然死死拽住不肯放手。 萧图南喝道:“你敢抗命?” 第141章 此别难重陈(13) 乌野一哆嗦,手中微微一松,萧图南立即一挣,马镫就脱手而出。眼见萧图南就要冲出,乌野大叫一声纵身扑上,紧紧抓住了红马大腿根部的鬃毛,死也不肯放手。 这匹马身体都是长而直的红毛,但是四条腿和身体的连接处,却各长着一团云彩一样的旋涡状鬃毛,如同狮鬃。《马经》上说,有这种鬃毛的马匹不是普通凡种,而是拥有神兽麒麟的血脉,旋涡毛长在背上则力大无穷,长在额头则叫声可伏百兽,萧图南这匹红马的旋涡鬃毛是长在腿上的,表示来去如风。 萧图南将胭脂给了青瞳之后,便在西瞻北褐广大草原上遍寻新的合意坐骑,这匹马是最终勉强入选的。虽然生具《马经》上所说的王者之相,但它奔跑的速度并不会比胭脂更快,只和砚台相当,当不起来去如风的称号。只是脚步奇轻,落地完全没有一般马匹那种嗒嗒声响。 这象征神兽的螺旋形鬃毛却是很好落手,乌野抓住了之后,萧图南连着甩了几下也无法将他甩脱。他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戾气,喝道:“再不放,我就砍下你这只手!” 乌野心中之惊慌无法言喻,前面草原那是上万人的战场啊!就算能挡住一个人、十个人……又岂能挡住百人千人?那是九死一生的事!别说砍了他的手,就是要了他的命,他也不能让王爷涉险! “王爷!”他咬着牙叫道,“战局如此混乱,王妃不会丝毫武艺,若是……王爷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乌野打了个哆嗦,眼前猛然一黑,他有个错觉,只觉整个阴沉的苍穹向他当头罩下,让他失去了呼吸。可回过神来,却发现天还在头上,只是萧图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而已。 萧图南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抽出腰刀,唰的一下,乌野手中就只剩下一片旋涡状的马毛。 刚刚红马欲奔,他拉扯的力道如此之大,此刻联系斩断,乌野顿时站立不稳,一个跟头重重摔在地上,又翻滚了十几圈才七荤八素地停下来。 再看那一人一骑已在百步以外,红马轻盈的步子毫无声息,就如同踏着雨柱飞起来了一般,他就是扑向火光的飞蛾! 暴雨一起,青瞳不由暗自大喜,终于又能找到方向了。 她骗过了那个裨将之后,本来选了北边一处高坡作为落脚地点的。这片草原不大,只有方圆几百里,昨日西瞻士兵为了避雨选择高地扎营,已经走到草原的边缘了,大约三十里外就有一处高坡,纵马半个时辰即可到达。 迷雾中纵马奔跑,马匹如果遇上高坡会本能避开,除非骑马的人有意驱使。上了高坡就能避开敌人,等她翻过这座山坡之后就一切都安全了。茫茫草原上别说扔进去一个人,便是千八百个也很难找到。 青瞳身量较高,又说得一口流利的西瞻话,化装成西瞻人毫无破绽,即便萧图南是堂堂振业王,在她有心躲避下,想找到她也极难。 可惜她想得倒是很好,却没料到那裨将根本没有听她的话,将追兵都引去西北,而是如同疯马一般在草原上乱跑起来,引得成千上万的士兵一起疯跑。 混乱之中,头脑发达比不上四肢发达,此刻她比那个万人追逐的裨将更危险。 好在青瞳久居军旅,对马蹄声十分敏感,听到有人要靠近就急忙避开,一时三刻倒还没有碰上敌人。 青瞳骑马的姿势是被称为“镫里藏身”的那种,便是将身子整个隐藏在马腹下,用手扣住马的兜带,用脚别住马镫稳定身形。不仔细看的话,都会以为这是一匹空马。 草原上赛马的时候,经常会有自诩骑术很好的人为了炫耀马术,在奔驰中突然就来这样一个镫里藏身,好像马上的骑士突然不见了,然后再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突然变出来,通常都能赢得满堂喝彩。 青瞳此刻当然不是为了炫耀骑术,只因为这是乱军中最安全的姿势,整个人离地面近,让她比别人更早听到马蹄声,同时也因为重心低、露出的面积小,也更容易躲避流箭。 也有两次躲避不及被人发现,可两次都被人当成一匹没有人骑的战马,轻易便放过了她。战斗到现在,死了主人的战马到处都有,这一匹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同。这个关键的时候,人人都在为生命奋斗,没有人顾得上一匹马。 但是这个姿势对不会武艺的青瞳来说实在太累了,她的汗水和着雨水一起流下,眼前也早就在发黑,手臂哆嗦得就像在弹琵琶曲“秋风落叶”那一轮急弹,她用最大的意志力告诫自己不能翻上马背歇息。 如果死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战场上,她苑青瞳就对不起自己的姓氏,对不起自己经历的那些风雨!绝对不甘心就此而死,所以她一定要活下来! 一个人的韧劲和耐力并不一定和体力成正比,昔日青瞳可以在沙漠里背着萧瑟走两个时辰仍然不放下,如今她为了自己的生命更加不会轻易放弃!所以自始至终,她都保持着那个身体强壮的男人也未必能长久保持的姿势! 因为她比别人更早俯下身,所以她也比别人更久留住命。 战斗至现在,遇到的险情也不少,但她都一一避过了。但是避过几次之后,青瞳就发现自己迷失方向了,大雾之中什么也看不见,没有一点能参照的东西,青瞳记得那个高坡在北边,但问题是现在哪个方向才是北边? 蹄声越来越密集,喊杀声越来越靠近,青瞳知道原地打转绝对是不行的,只好咬牙认准一个觉得最有可能的方向跑了下去,对不对只能听天由命了! 可如今暴雨一下便好了,这么大的雨一时间不会被土地吸收,过一会儿必然会形成水流,北边是高坡,水流应该是向下的,只要等水流形成,她逆着水流方向走便可以了。 暴雨化成水流还要一会儿,她当然不能傻站着等,便是为了安全考虑,她也只能顺着先前的方向再走一会,即便错了也比站着不动强,行进中的目标比静止的目标更难瞄准,而且只要她顺着一个方向走,至少她会离战团中心越来越远。 暴雨淋下,她眼睛都很难睁开,一身衣服湿得透透的,要是此刻有人有闲心去看,恐怕也有很多眼福了。 不过青瞳自己此刻却丝毫没有注意自己是否雅观的闲心。雨中能见度要强过大雾,她必须更加小心谨慎,稍稍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就立即避开。如是几次,她又不敢保证自己走的是一个方向了。唯一有点安慰的是,从渐渐稀少的战斗声中,她判断自己现在至少偏离了战团中心。 就在累得几乎神志不清的时候,耳边却隐隐传来水流的声音,青瞳不由精神一振,水流下来了吗?她勉强驱马向着声音而去,距离越来越近,水流声越来越大。 这时青瞳知道不对了,就算再大的雨,也不能让山坡上的水流出这么大的声音来,这分明是那条河,她想去的是北方,但是几次转弯之后,却来到了西北方向! 二十一 此刻百里外,河的下游就是西瞻的营地。 振业王刚刚绝尘而去,乌野手中的红色马毛显示了他的决心。 乌野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策马狂奔,跟了过去,无数士兵都默默地跟了上去……他们是士兵,保护振业王是他们的任务,战斗是他们的宿命,是水是火,是生是死,都交予天神决定吧! 萧图南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些忠心的部下,不管结果如何,这些人中注定有些会一去不回!但是这些对于西瞻振业王不算什么,他从来不缺乏对他忠心的人,也从来不重视生命! 风愈急,雨愈大。 呜——号角声还在继续,过一阵便吊魂般吹一下!只是那声音中也透着气急败坏、有气无力,在大雾大雨里更显得飘忽如同鬼魅。 吹号的人太坏了!在这个鬼天气里,可贺敦人开始把他当成最明显的目标,认为他在哪里,敌人就应该在哪里,于是每听到一声号角在哪里响起,他们就跟着杀到哪里。 谁知此人如此狡诈,竟然没头苍蝇一般乱跑,将他们好好的队伍跑成一锅散花汤,之后就更加没有条理。不跟着号角声跑吧,雾雨之中什么也看不见,这是唯一明显的目标了;可跟着号角声跑吧,又随时会一头撞进自己的队伍中。 每个人都知道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以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他们知道的消息是吹号角的人后面带着足有几千人的部队。可贺敦有一支千余人的分队听到号角声从自己身前百丈外掠过,立即高度戒备起来。 后面蹄声果然如鼓点般密集响起,可见不知道多少人马跟了过来,他们不想让这么一支军队靠近缠斗,于是立即拉满了手中的弓! 利箭离弦发出一声声尖啸,密密麻麻的黑色飞羽直奔前方,迷茫中只见跟在号角声后面的队伍齐刷刷倒下一片。还没来得及为胜利庆祝,对面剩余的人猛扑上来举起铁棍砸下,这支千人队这才从兵器中知道刚刚射错了,那是自己人的队伍。 然而他们的举动已经被对方视为敌人,为了自己的妻儿老小,为了拔密扑许诺的牛羊骏马,这些亡命之徒毫不犹豫地挥下了手中铁棍,对面射箭的士兵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话,立即就被吞没。 不知谁喊了一声:“找到了!振业王在这里!我要发财了!” 轰的一声,两边人马一起挤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吼叫着向前冲。 大雨激烈,能看见不对的只是最前面百十个人,后面的人不过是在雾气雨气里跟风而行罢了。 然而越是不明所以,破坏力越大。两边的人各自奋力拥了上来,前面的马已经一匹挨着一匹,彼此挤在一起,前面的人已经绝对无法停下脚步,只能在后面人马的推动下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将包围圈的中心越围越死。 挤到前面的人早就发现不对了,但是在人人都向中间挤过来的时候,他们根本没有能力退出。最中间的十几个人已经被活活挤死,却仍然屹立不倒。他们前后左右都是想冲出去的人群,嘶吼着争取一线生机,可是后面却仍然不断挤上前,一波波前仆后继,如同海浪一般迅猛,且一往无前。 此处的骚乱吸引了更多的人靠前,加入战团。他们早就在迷雾急雨中越来越慌乱,越跑越心虚,迷雾中队伍穿插不定,如同厉鬼,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敌人出现。这种不确定的威胁太可怕,他们宁愿实打实地打上一仗。 幸运是有隐藏条件的,青瞳能在大雾中逃到河边,和她最开始就有明确的方向有关,和她藏身马下有关,和这个把越来越多人吸引过去的大战团也有关。就在她听到河边水声的时候,更大的骚乱在远离她的战团中心爆发了。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挤过来,求生欲望使陷入战团中心的人认识到,要想活命就必须冲出去,既然不能退后,那就只有向前。 于是,从几个人开始,越来越多的人向身边的人挥舞起武器,这次不是误伤,而是明明白白地向刚刚还战斗在一起的同伴挥出武器。 冰冷的雾气将血腥味带往四周,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秩序彻底崩溃,人们的目标从杀敌变成没有任何目的的杀戮。 前后左右都是刀枪剑戟,不时还有冷箭横飞。如今已经没有敌我之分,你在草原上碰到的每一个人都是敌人,都必须舍命战斗。停下来你会被人射死,退缩了你会被人砍死,倒下了你会被人踩死! 没有人低下头去看看,自己马蹄下践踏的那团肉是属于一个卑贱的农奴的,还是属于一个高贵的俟斤的,此刻支持人战斗的甚至不是求生的欲望、杀敌的目标,而是血管里流淌的一种本能。那是贫瘠的草原上,长久以来,人们为了繁衍与各种艰难环境搏斗中产生的那种生而能战、生而必战的本能。 这样的疯狂对西瞻士兵和可贺敦的战士一样不利,然而留在战局中的西瞻士兵人数远远逊于可贺敦人的数目,吃亏的还是可贺敦人。 眼看可贺敦近万人竟然要在内斗中消耗殆尽,拔密扑见势不妙,亲自冲进战团,一边高喊着事先预定的口令,一边满草原乱转,尽可能多地收拢士兵。 混战已经形成,一时三刻,他也不能收拢更多。大雾已经化为大雨,拔密扑在雨中不停穿梭,听到他呼喊的可贺敦“马匪”小股小股地回归部队,他们捡回性命,个个惊魂未定、疲惫不堪,来到拔密扑身后,只是不停喘气。 忽地一个惊雷响起,暴雨中似乎飘过一朵红云般,拔密扑只觉眼睛一花,那红团已经直扑到他面前,红光中乌黑色一闪,一道刀光当头劈下。 拔密扑在马背上急急仰头,同时将手中马刀奋力一架。只听嚓的一声,那道刀光顺着他鼻尖划过,在他左侧脸颊开了一道血槽。 拔密扑这才看清,对面骑着红云一般马匹的人,正是他一心想对付的萧图南。 萧图南被他大叫口令的声音引来,一刀劈出未能杀了他,眼见拔密扑周围十几个人一起拥上将他护住,已经没有了下手机会,他不肯浪费时间,脚尖在马腹上一点,红马四蹄几乎离地般跃起,向斜后方冲了过去。 那个方向虽然有很多人,却都是拔密扑刚刚收拢回来的残兵,刚刚的死里逃生让他们失去了斗志,眼看萧图南向自己冲来,居然齐齐散开,给他让出一条通路。 萧图南粗粗一看,队伍中并没有那个身影,不肯恋战,转身向暴雨中另一处有人影的地方冲了过去。 “青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刀劈开一个“马匪”的皮甲,又叫,“青瞳,你在哪里?” 拔密扑脸上肌肉剧烈跳动,他厉声喝道:“快追上去!杀了他!” 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了!天知道萧图南患了什么失心疯,居然只身一人出现在自己眼前,这是儿子在天有灵,指引仇人到自己面前来的!他决不能让萧图南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决不能看着他就这么嘴里叫着奇怪的声音消失在自己面前! “青瞳!青瞳!你在哪里?” 他越走心就越往下沉,草原上到处是倒在地上的人和马,尸体白惨惨地躺着,鲜血都被暴雨冲刷干净了,甚至有些人被马蹄捣蒜泥般捣成一坨糊糊,那糊糊也是惨白惨白的,没有一丝鲜血。 如果青瞳已经死了,他很可能连她的尸体都认不出来。 第142章 此别难重陈(14) 运筹帷幄、冷静智慧全都是屁话,萧图南现在找人的方法和那个吹号角的裨将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发了疯一般瞎转。 “青瞳!”他又使劲喊了一声。 他不能放弃!不能放弃! 也许有一柄长刀正悬在她的头顶,也许有一只马蹄正对着她的身体踏下,只要他再努努力!再努努力!他就能找到她了!就能把她拥在怀中,就能把一切危险都挡在她背后!只要他再努努力去找,有可能下一刻,她就如夜空闪电般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怎么能放弃呢? 可是,如果他在东边的时候,她恰好在西边遇到危险该怎么办?如果他向前的时候,她恰好躺在他身后一个小坑里怎么办? “青瞳,谁能告诉我,你现在在哪一个方向?我该往什么地方去找?” “你在哪里啊?青瞳——”那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绝望而危险。 突然,远处一片壮观的战团吸引了萧图南的视线,他咬咬牙,掉转马头,直奔而去。 二十二 拔密扑的人马刚刚向萧图南追过去,身后大地震动,一个侍从回头望去,顿时脸色大变:“酋长!不好了!西瞻兵追来了!” 拔密扑转头一看,全是黑衣黑甲的西瞻士兵,暴雨打在盔甲上面,仿佛罩了一层白光,这群人个个咬紧牙关,气势惊人,领先一人双目中如同烧着两把火焰,正是乌野。 乌野率领的西瞻生力军此刻也跟了来。他们的坐骑比起萧图南那匹奔雷兽相差甚远,要不是萧图南忽左忽右连跑带叫,他们现在也跟不上来。 “停下来!结成方阵!我们和他拼了!”拔密扑脸色狰狞地大喝。 可贺敦人停下来,握着铁棍嗷嗷直叫,现在只有拼了! 兵刃相交的声音顿时盖过暴雨,双方都带着极度凶狠的表情,用尽全力挥出手中兵刃!拔密扑的人马收拢还不足千人,又都是久战之下的疲兵,人累马也累,被西瞻这些和玩命没有区别的生力军一冲,很快便不敌溃败。 拔密扑暗想此番休矣,谁知西瞻人的目标根本不是他,打开通路后便一匹接着一匹,毫不犹豫地在他队伍里穿过,乌野甚至就从他身前五丈处掠过,也没有回一下头。 拔密扑一时摸不着头脑,他现在身边很多马匪打扮的人,要说事情败露,可为何乌野却没有和他拼斗?要说事情没有败露,乌野见到他这个看上去身陷“马匪”之中的可贺敦酋长,为何没有施以援手? 却见西瞻士兵个个双目圆睁,没有一个向旁边扫上一眼。 拔密扑这才发现,刚刚萧图南劈了他一刀之后,就被士兵们一层层护卫在中心。因他身材有些矮胖,这些西瞻士兵又太过心无旁骛,竟然压根就没有看见他。一个个都只盯着远处那匹红色的骏马,向那个失控了的大战团冲去。 逃得性命是好事,但被人忽视的滋味却异常难受。 “萨满呜诃!”拔密扑低低对身边亲信吩咐了一声,眼睛里全是浓浓的杀气。 “什么?!”那个可贺敦亲卫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我叫你去准备萨满呜诃!”拔密扑一脸狰狞。 “可是……酋长,那里面大多都是我们自己人啊!” “反正他们也出不来了!” “可是……海蓝珠小姐去诈营,如今不知下落,很可能也在里面!酋长,世子已经去了,要是小姐也——” “我叫你快去!”拔密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还不明白吗?我现在想停也不能停下来了!现在已经不是我一家的事情,我们把他们全杀死在这里,就可以推给草原马匪、推给薛延陀、推给额那纥,推给谁都由着我们说!可今天只要有一个西瞻人漏网,说出是我们要杀振业王!那可贺敦全族都将不能幸免,我们可贺敦人一个也活不成了!你明白了吗?” 萧图南杀进战团,真如猛虎进了羊群一般。因为已经混战了不短的时间,其余人都分成无数支小队,而他身后却是两千多整合在一起的生力军,一时三刻,当真是无人可挡,片刻就被他切进战团中央。 越往里面,人就越多,也就越危险,萧图南放眼四下望去,一张张面孔中并没有他要寻找的那个。 乌野追了上百里,眼看他在前面厮杀就是追不上,心中焦急可想而知,此刻见到终于将他赶上,一时几乎要喜极而泣,颤声叫道:“王爷!天幸王爷无恙!”西瞻士兵陆续赶上,将萧图南护在中间。 萧图南眼睛血红,无恙?青瞳没有找到,他岂能无恙?然而神智还在,望着乌野点了点头,他将双脚从马镫里脱出,腰部用力,向上一跃,已经稳稳地站在马鞍子上。 乌野来不及为他精湛的骑术喝彩,只急道:“王爷!快快下来,高处危险,容易为羽箭所伤!” 萧图南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只四下大叫:“青瞳!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你在不在这里?青瞳!” 乌野冷汗直下,只好也跃上马鞍,挡在他身前,其余士兵纷纷效仿,形成一道站起的城墙。 “他在那里!”拔密扑离得很远就看见了萧图南,他心中就像被人狠狠抓了一把,“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准备好了吗?”他厉声喝道。 “准备好了!”“马匪”们大声回答,一车车东西在他们身后被推了过来,这是计划中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到的一步,现在也不得不用了! 战团里,四下都是疯狂的呼喝惨叫之声,没有人注意外围,无数黑黝黝的巨大圆球状物体正向他们飞了过来。 那些圆球一落在地上便立即摔碎,散成无数片,从里面流出黏稠的黑色油脂,气味刺鼻。 闻到气味,有些人不由回头望去,只见一片片黑色黏液粘在草地上,却不知道有什么用处。一匹马脚底粘了黑油,它试着抬起前蹄,却发现这黑油奇黏无比,竟然让它这样一匹力气很大的动物不能活动,随即又一个这样的圆球在身边碎裂,这匹马四蹄全部落入油中,动弹不得,它不由惊恐地嘶叫起来。 圆球越扔越多,战团四周地上已经布满了黑油,这些黑油黏性极大,虽然是液体,却在暴雨的冲刷下不散不褪。 外围的可贺敦人面色狰狞地扔下火种,然后圈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他们毕生难忘的场景——烈火在暴雨中燃烧! 萨满呜诃,翻译成汉语就是地狱之火的意思。那是可贺敦人从自己部落所属一个小小沙漠的火油井里找到的,见识过这些黑色黏液的燃烧能力以后,就得了“萨满呜诃”这个名字。 可贺敦部落一直把它当作最大的秘密,不让任何人知道。火油本来就是稀少的东西,这种比火油重得多的黑色黏液就更少,很多年下来,收集到的萨满呜诃也不是很多。这个名字并没有夸张,这种已经无视天敌的火焰的确当得起地狱之火的称号。 “继续扔!继续扔!不能放过一个人!”拔密扑喝道。即便没有刺杀萧图南的举动,单单隐瞒了这个地狱之火,西瞻皇庭也就不会放过他,此时再也没有退路了。 一百多架投石机一样的木车被“马匪”推着围着战团走,一个个黑色的圆球不断扔进来,落在地上立即和已经燃烧了的火焰融为一体,立即就将火焰又向里推进了不少!人马只要粘上一点,马上便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快扔!快!” 一个个黑色的圆球扔在地上,火焰在暴雨中竟然升腾得比人还高。 那火焰的温度太高了,以至于雨水还没有遇到火焰,便早早地变成一团炫白的蒸汽。蒸汽越来越多,越来越向远方扩散,成了一朵落在尘埃的巨大云朵。 云朵中,乌黑的浓烟平地升起十丈,如同一条冲天而起的黑色狂龙,暴雨也不能将之冲散,在这片小小的草原上方笼罩出一片奇景。 草原上散乱游离的骑兵们都被这个烟柱惊得目瞪口呆,无论身在何处,都停下来怔怔地看着暴雨中黑色的巨大烟柱,甚至有人翻身跪倒,认为是草原大神现出了神迹。 “快扔!将他们全都烧死!一个也不能放过!”拔密扑心急火燎,水蒸气如此浓密,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情况,萧图南到底死了没有?他看不见! 黑烟随着越来越多的地狱之火的投入而升高,此刻战团早已经被黑色和白色罩满,视线比之刚刚浓雾笼罩的时候还差得远,浓雾笼罩的时候,十步之内还勉强能看见人影,此刻却连自己的手指头也看不见。 拔密扑也被浓烟逼得不得不后退,就算他能忍住浓烟,也无法在浓密的水雾中看见敌人现在的情况,丝毫于事无补。 浓烟呛得他无法呼吸,拔密扑心道:“应该烧死了吧?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这样的火烧起来,不烧死也会被浓烟呛死,不可能活着吧?”但是为了稳妥,他还是一边后退,一边将所有的地狱之火都投了进去,让黑色烟柱更加粗壮高大。 大火烧了许久,里面早就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应该是没有活人了,没有更多的萨满呜诃投进去,火焰渐渐小了,但是湿淋淋的草根也被引燃,烟却更加浓密,并且随着被烧热了的空气向冷空气流转,浓烟也渐渐向四下扩散。 忽然一阵东风吹起,浓烟不再直上直下,而是变了一个方向,向西北方呼啸而来,烟尘中带着浮游的细小黑色油珠,再被雨水浇中,化成黑色的大颗水滴落下,落在人身上一擦就捻开成为一片油渍。 更令人难受的是,浓烟里带着一股让人窒息的气味,烟气还没有过来,人马就已经呛得大声咳嗽,等浓烟真正笼罩下来,好些人都直接昏了过去。 草原的西北方,青瞳从战马腹部布袋一般滚下来,四肢都僵硬如同顽石,她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一时爬不起来,然而眼见黑烟向着自己这个方向扑来,她的手脚竟然又能用了! 她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子,一点时间也没有浪费,飞快地向河边跑去。 老天对她不错,不管是烟还是火,河水都是最好的躲避地点了!不过也要有她这样立即就能反应过来的头脑才行。 她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着,完全没有发现身后十几丈外,一匹青色战马上的可贺敦郡主海蓝珠,她左手持住长弓,右手自马脖子上的褡裢里缓缓抽出一支箭来。 弓慢慢被拉满,正瞄准青瞳的后心要害。青瞳浑然不觉,眼看到了河边,她身子一停。 嗖!海蓝珠右手一松,那支箭闪电般射出。与此同时,忽然听到侧面传来一阵疾风,她下意识扭头一看,只见一把雪亮的马刀劈开暴雨,当头而至! 那柄马刀和普通士兵用的兵刃不同,刀身比一般马刀长半尺,刀背灌入熟铜增加分量,刃口也不是普通包钢,看那蓝幽幽的光芒,分明是产自北褐极北的寒铁!那是吹毛断发的宝刃才会用的材料,在这次西瞻人的队伍中,只有一个人的马刀是这样的! 这把刀如同神龙,破空而至!海蓝珠只来得及用弓背挡了一下,那弓便嚓的一声断为两段,紧接着,那柄刀便轻轻松松将她切成两半。 她嘶声叫了一句:“振业王!我救了你,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然后美丽的眼睛闪了一下,便失去了神采。 然而那被她形容成英气勃勃的身影却没有为她做任何停留,因为远处,海蓝珠射出的那支箭已然正中目标,青瞳在河边身子一晃,便扑通一声跌进河中。 那英气勃勃的身影跃起,毫不犹豫地也进入河中,过了一会儿,黑色油烟笼罩过来,落在河面上,成了一层黑膜。 二十三 “咳咳咳……” 青瞳半边身子趴在岸边,不停地咳嗽。 “你……咳咳……原来你不会游泳,那你跳……跳下来找死吗?沉得像个死猪!咳咳咳……你连我也差点害死!” 她勉强缓过气来,刚刚剧烈的咳嗽牵扯到背后伤口,她脸颊生起一抹鲜艳的潮红色。 萧图南仰面躺在她身边,只有肩头以上露出水面,身子还浸在河中。雨水将他脸上冲得黑一道白一道都是油灰。 他从胸膛深处发出一阵闷笑,眼睛仍然闭着,只把手从河里伸出来在青瞳后背摸了一下,笑道:“皮盾!什么时候在衣服里塞了这个?你倒是真怕死!”他的手从河里带起一片水花,都落在青瞳身上。 青瞳衣服里前后各有一面皮盾,是她在战场上捡到绑在衣服里的,木盾太大,在马下会被看见,铁盾太重,会影响战马的灵活性。这种轻型皮盾最合适,只是皮盾防御力较差,海蓝珠那一箭还是伤了她一点皮肉。 青瞳没好气地打开他的爪子:“你不怕死你现在就跳回河里去!说我怕死,哼!刚才在河里,是哪个怕死的抓我抓得那么紧?” 萧图南眉梢微微一动,刚才在水中,看到青瞳的脸,他脑子里突然就什么念头也没有了,不管是水里还是火里,就那么直接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他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是用力抱着手中的人,力气大得青瞳带着他从河里蹿上来两次都没能挣脱。 “放手!别怕!水不深,我带你游上去!”耳边是她的声音在叫。 放手?萧图南知道自己该放手,他神智是清醒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么简单的动作,他就是做不到,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臂越圈越紧。 “放手!”第三次跃上水面,青瞳的声音开始气急败坏,“你先放手我才能救你上岸!” 对了,应该放手……为何手臂却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将她越圈越紧。 他,不想,放手。 怀中的人挣扎力度越来越大,他不想放手!不想!他已经放手过一次了!结果逼得他翻过漫漫雪山,爬过悬崖峭壁,置之死地而后生,历经无数艰险才又将她抱入怀中! 她越长就越强大,越来越有力!这一次见面,她的眼神告诉他,她已经又向前走了一大步!他不敢放手,因为他已经没有信心,这一次放手之后,下一次还能再抓住她! 所以,他紧紧地、紧紧地抱住,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那一瞬间的念头是如此疯狂,就让他们两个一起死在这河里好了!就让他们两个那谁也不肯放弃的骄傲,谁也不肯放弃的野心,谁也不肯放弃的坚持,谁也不肯放弃的残酷……一起在这河里淹死吧! “放手!”耳边是竭力的嘶喊。 放手?这一次要是放开,是不是便上穷碧落下黄泉,天地茫茫终不见? 放手?苑青瞳,你让我如何放手? 第143章 此别难重陈(15) 你扯着我的心牵着我的肉又勾住我的灵魂绊住我的呼吸,放手?放手之后,我还剩下什么? 你凭什么,只凭这轻轻松松的两个字,就让我放手? 青瞳捂着胸口喘气:“隔着两层皮盾,你都差点把我心肝脾肺一起挤出来!还好意思说我怕死?我现在胸口还疼得很,都不知道骨头伤了没有?” 萧图南终于睁开了眼睛,轻轻一笑:“你什么时候肯吃亏来?这不是立即报了仇了?”他头上有一道尖石头砸出来的伤口,伤口里的血迹已经被河水冲刷干净,只留下微微泛白突起的口子。 那一下砸得可真不轻,现在他还觉得有些眩晕。 青瞳不理他,喘过气来就挣扎着爬上岸。 深秋初冬,草原上的河水真的可以说得上其寒彻骨,刚才为了生命挣扎还不觉得,如今一停下来,立即觉得四肢都有些不灵活了。 青瞳使劲拉了一下萧图南的手臂,见他纹丝不动,她喘息道:“你必须自己从河里爬出来,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听见没有?再泡在水里,你就得冻死!”青瞳见他还不动,有些急了。 “冻死?”萧图南小声一笑,“除非你在我身边躺着。” “什么?”青瞳没有听清,她已经在看四周的地形了。 “没说什么。”萧图南翻身站起,休息了片刻,他的体力就比青瞳要好得多了。 他们现在是在河对岸,暴雨仍然在下,对面那条数十丈的黑色烟柱却不见踪影,大概都被风吹散了。 这条河面上一直笼罩着薄烟雾霭,倒是极佳的遮蔽场所。战场上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不得而知,没弄清楚情况以前,他们也不敢露面。 “阿苏勒,你能不能先抓两匹马来代步,光凭我们自己走如何能走出包围?”青瞳向一边指了指。 这条河并不深,能没过人,却没有几处能没过高大的马匹。对面起火时,马儿天生怕火,倒有不少游过对岸来,有一些跑散了,也有一些就在河边啃草根。 萧图南点点头,在马群中端详着,这些都是驯熟了的马,不是野马,见到人靠近也不躲避,抓起来毫不费力。 不一会儿,萧图南便选了两匹相对较好的牵过来,他又将其余那些马匹背上的东西翻检了一下,将有用的东西收集起来,有干粮、银两、盐巴、箭囊,还有两袋子烈酒,全都装进褡裢里带了回来。他扶着青瞳上了一匹,自己跃上另外一匹。 马儿好不容易从战场上逃脱,有些不愿意给人骑,轻声嘶叫着,好在两人骑术都不错,略微安抚一下也就好了。 青瞳摸了摸马儿的鬃毛,道:“我骑的这匹是火海里跑出来的呢,你看,毛都烧焦了一片,可真不容易。” “对了,阿苏勒,”青瞳抬起头问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萧图南沉默片刻,道:“我离火场远。” “骗人!你那一身黑油,泡在河里那么长时间都褪不下去,怎么可能离火场远?” 萧图南又是沉默半晌,才道:“火要烧起来之前,有人提前现身,将我引开了。” “什么人?”青瞳好奇地问道。 “你!”萧图南道。 “瞎说!”青瞳瞪了他一眼,“我躲你还来不及!何况我也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 萧图南淡淡一笑:“嗯,后来我才知道看错了,那人只是穿着和你一样的衣服。” 青瞳笑道:“那你还说是我把你引开的,分明是你自己眼神不好!不过你的运气倒是好,我也没想到下着大雨的天气,还能来个火烧三军!” 青瞳笑语嫣然,萧图南没有葬身火海,她那种高兴无法抑制。 “嗯,确实眼神不好。”萧图南轻笑一声,“走吧,冷得很,有什么话,等安全了再说。”他带马先行,青瞳也实在冷得很了,没心思再说笑,一拉马缰,随着他走了上来。 两个人顺着河边走了一会儿,青瞳嘴唇已经变成青紫色,牙关炒豆子一样不停打战,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往中间佝偻。 “我抱着你走吧,两个人靠在一起暖和一些!”萧图南道。 青瞳没有推辞,上了萧图南的马匹,让他抱着。 她只这么点点头,牙齿便顺着点头敲击在一起,得得得连响好几声。 萧图南将她抱在怀中,尽可能贴近自己的胸膛,那咚咚有力的心跳似乎给了青瞳点温暖,她慢慢不那么哆嗦了。 “阿……阿苏勒,我们得离这里远些……雨停了,就不好躲了。” 萧图南点点头表示明白。 战场上的情形现在如何了并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却是能确认的,拔密扑身边至少还有两三千人,而他们现在一定还在努力寻找萧图南的尸体。他做了这样抄家灭族的大事,就一定不会放过任何可能性,一定要确定萧图南死了才能放心!草原上的狼会跟着猎物走一个月,只为了找到机会扑杀。他搜索萧图南会比狼跟踪猎物更有毅力!他一定会先在河对面那片草原上搜索,找不到才会扩大范围。所以现在青瞳他们也应该快些离开,趁着暴雨,离开越远越安全。 身后的路已经被堵住了,萧图南四下远望,不禁皱起眉头,这一小片草原已经到了尽头,前面是高坡和树林,如今树叶凋落,树林子里也藏不住人,北边倒是有一溜山,只是离此颇远。再往北是一小片沙漠,然后又是一片更大的草原,但这些地方都是可贺敦部落的领地,仍然不安全。 他没有把这些困难说出来,只是将青瞳抱得更紧了些,道:“你多坚持一会,我们去找个山洞躲雨。” 青瞳心情大好,冷也不顾了,哆嗦着笑道:“可贺敦酋长为什么非杀了你不可?你不光害了人家儿子,还害了人家女儿吧?海蓝珠看你的眼神可是柔情万丈啊!” “海蓝珠不是拔密扑的女儿。”萧图南淡淡道,“她是拔密扑找来骗我的。” “哦?是这样?” 青瞳沉吟一下,也就大概想明白了,拔密扑为了让别人猜不到他会对振业王动手,就表现出要和阿苏勒搭上关系的样子,让自己的女儿勾引上位,那可是最容易让人相信的了。 “拔密扑是自己没有女儿,还是他的女儿长得太丑?那个海蓝珠不是他亲生的女儿,一定是从草原上精挑细选的美女吧?我就说,拔密扑竟然能生出如此美貌的女儿来,真是没天理了!”青瞳笑道。 “不知道。”萧图南嘴角微微一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不管怎么样,他心中是知道的,如果没有那个身影,那么他必无幸理。 当时他站在马鞍子上,看到那个身影,什么也没想便冲杀了出去。就在他冲出战团不到二十丈距离,火就在他身后烧了起来。 那个战团着实不小,拔密扑又不可能四面八方全都看到,他守着的是最初看见萧图南的方向。后来西瞻士兵们纷纷站在马鞍上之后,萧图南就隐没在人群中看不见了。扔黑油的车子围着战团转圈,一直有人向外面冲,他们拦截打斗的声音都没有中断过。只不过马匹踩上黑油之后行动不便,大部分人被他们杀死,只有很少数得以逃脱罢了。 不过凭着西瞻振业王的武艺,自然是那少数之一了,反而是堵截他的“马匪”被他一刀一个杀死了不少。他的红马奔雷兽也并没有踏上黑油,而是纵身直接从这些可疑物质上跳了过去。 大雨如注,拔密扑远在圈子对面,他明明看见萧图南边叫着他听不懂的汉语,边向圈子更深的地方挤过去,那势头分明是为了挤进圈子什么代价也在所不惜!等他跑到近前,萧图南已经离得远了无法看见,料想已经深入战团中心,之后浓烟升起,水蒸气爆出,就更是有千里眼也休想看清。 拔密扑哪承想萧图南会被一个身影吸引,中途改道,拐了个弯从左边杀出去了呢? 海蓝珠确实是救了他的命,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杀了。西瞻振业王双手染满鲜血,杀人对他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是杀于己有恩的人,这还是第一次。 可是他丝毫也没有后悔,别说是海蓝珠,便是草原大神对青瞳射出一支箭,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扔出手中利刃! 二十四 海蓝珠本来只是可贺敦草原上一个最卑贱的女奴的女儿,但是她却有着鲜花一般的容貌、天铃鸟一般的声音,于是从小她就被挑出来,进行各种训练。 她见多了有钱人奢华富贵的享受,看多了有权人呼风唤雨的威风。拔密扑要利用她,她也同样想利用拔密扑,拿到她梦想中的一切。 西瞻的振业王,英俊的金鹰!那就是她要俘获的目标。 她以为自己已经得手了,她是多么聪明啊,并没有像拔密扑说的那样,只是利用天生的本钱。男人当然喜欢美女,但是金鹰那高傲的眼睛里,什么时候会少了美女? 她等他深陷险境,然后再救他出来,那他就永远不会忘记她啦!机会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便是在拔密扑派来的十几个人的严密监视下,她不仍然把鸽哨声吹得混乱了那么一点点,让马匪伏兵不能准确判断振业王的方向吗? 她相信金鹰能飞出陷阱,那么等静下来,金鹰就能察觉她帮了他的忙。如果金鹰死在陷阱里……那真的很遗憾,她就只有等待下一次机会了…… 可惜,萧图南真的出现了,却毫不犹豫地又冲了回去。海蓝珠已经准备好了一番感人的说辞,准备好了对“误会”的解释,准备好了楚楚可怜的眼神……可惜这一切她一句话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他根本就没有准备审问她,他甚至根本就没有看她一眼! 好在草原大神给了她另外一个机会,她这次聪明了很多,什么也不用,只用一个背影就让他主动跟了上来。 她差一点儿就成功了,在遥远的大苑,有一个身世和她相仿的绝美少年,此刻正在呼风唤雨。她也一样美丽,她也一样有野心,她也一样聪明,她也一样抓到了一步登天的机会!她海蓝珠已经具备了所有的条件,即将也成为那近乎神话的传奇! 甚至她的机会比那少年还好得多,那少年没有机会救那个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人,而由她救回,这里面区别很大,救了他,便等于是施恩于他,他也就永远会重视她。 所以,她比任何人更有资格,一步步爬上青天! 她比那少年多做的,只是为了今后的路能走得更顺,在觉得有机会的时候,射出了一箭而已。然而那一箭,却让这一切戛然而止,把一切可能扼杀在了萌芽里。 青瞳恢复了一些体力,就回到自己的马背上,减轻萧图南那匹马的负担。这样速度快些,活动起来也没那么冷。 离开那片草原范围,就是青瞳浓雾中想去的那片坡地,不用担心会被发现,两人便离开河流策马快跑起来。这一下速度顿时快了数倍,奔出两百余里,重重山岭已然在不远之处。 距离远的时候,看着都是小山包,离近了却并不太小,山峦起伏,至少也有几十丈高。山上树木繁多,石头耸立,暴雨汇成的水流正一股股淌下来,确实是躲藏的好所在。 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更加催促战马快跑。 离山脚还有几里地的时候,暴雨停了下来,太阳重新出现。 这天气当真是说变就变,青瞳眼看着就像两军交战一般,天边先是出现一道亮光,然后就风驰电掣一般,一边是乌云暴雨急速后退,一边是阳光飞快紧逼,几乎一眨眼,就换了一个大晴天。 草地上到处是水洼,枯草埂上吸饱了雨水,顶着晶莹的露珠。山上的树木仿佛都披上了一件珍珠串成的外衣,闪闪发光,颇为美丽。 只可惜现在已经是深秋初冬的季节了,太阳只是看着光亮,却没有多少温度。 下雨的时候青瞳觉得冰冷的雨水不断带走她身体的温度,实在好冷,如今太阳出来了,她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好冷。 一阵风过去,她全身的湿衣服就冻成硬邦邦的盔甲,一动缰绳,细碎的白色冰粉就从关节处直往下掉。 萧图南看她脸色明显发青,有些着急,道:“来!我抱着你走,暖和些。” 青瞳伸出青白色的手想抓着他的缰绳爬过去,可是手指却僵硬得丝毫不听使唤。萧图南舍了自己的马匹,纵身跃到她背后,将她僵硬的手臂从缰绳上摘下来,把她的脚也顶出马镫,用自己的四肢紧紧合住,尽可能给她多点的温暖。 上了马背才发现,青瞳骑的这匹马竟然比他那匹好不少,两个人骑上去也丝毫没有影响马匹的速度。萧图南暗自摇头,是不是把更好的马给她已经成了习惯?怎么随手挑出的这两匹也是她的好? 策马上山可就急不得了,他们现在只有这两匹马,山上尽是乱石,别说踩滑了将他们扔下去,要是催得急了,万一踩进石缝折断了马腿也是大大的麻烦。 青瞳嘴唇已经呈现青白的颜色,萧图南道:“坚持一下,等我找个山洞便可以生火了。” “别……”青瞳牙关打战,“这座山不安全,再翻过一座山岭……趁着大雨刚停,山下有流水能冲掉我们的足印……再翻一座山岭,就算有人寻……寻来,也不知道我们进……进了山里……” 萧图南何尝不知,只是看青瞳冻得厉害,想尽快给她找点温暖。听她这么说,只好策马又翻过一座山岭,在山谷僻静处找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 他想翻身下马,却突然发现四肢僵硬无比,将青瞳一起带着掉了下来。略微动一动,这才发现两个人的衣服竟然已经冻在一起,密不可分。 萧图南一愣,挣扎着想起来,却听见青瞳闷闷地道:“别扯!好疼!”她衣服结冰早,连皮肉也一起冻得黏在衣服上了。 “你别动,我脱我的衣服下来。” 萧图南将自己的衣服小心褪下,那衣服已经冻得结结实实,离开了人身体,仍然贴在青瞳后背上,如同仍然有人抱着她一般。 “青瞳,你进山洞避一下风,我去砍些柴来生火取暖。” “嗯。”青瞳低低地应了一声,却仍然伏在地上不动。 “青瞳?你还好吧?” 青瞳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 萧图南心中一紧,心道她不谙武功,冻了这么长时间,恐怕是生病了,忙伸手去她额头上试温度。谁知不但没有发烧,反而触手一片冰凉,和冰雪温度相差无几。 活人哪有这么凉的?萧图南心中着急,双手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山洞中,道:“青瞳,你等着,我去生个火堆,给你暖和一下。” 第144章 此别难重陈(16) 等他抱着一捆柴火回来时,已经满身都是淤泥,原来接连摔了好几个跟头。虽说是雨后道路湿滑,但凭着他仍然摔得如此狼狈,自然是心中不安的缘故了。 “青瞳,是我。”他先叫了一声。他不敢保证那女人会不会躲在洞口等着,如果不打招呼,他很可能挨上一刀。 然而里面一片安静,半点声音也没有。萧图南心中不安,什么也顾不得了,三步两步便冲了进去,只看了一眼,他的心便猛地一沉。 只见青瞳侧身躺在地上,头发灰蒙蒙的,已经结上了一层冰霜,和结了冰的衣服冻在一处。 她脸色是异样纯净的凝白,嘴唇呈浅浅的粉白色,指甲是淡淡的青白色,就像全身的血都已经流光了一样,再没有一点儿颜色。她胸口没有半点起伏,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也没有温度,她看着完全不像是个有生命的人,而是一座石头雕成的人像。那件衣服仍然贴在她身上,已经在避风的地方躺了那么久,衣服上的冰竟然一点也没有融化! 那岂不是说……她的身体并不比冰暖和? 砰的一声,萧图南一步就跃了进去,他顾不得生火,先抓过酒囊,吸了一口酒对着青瞳的口喂进去。然而青瞳双唇紧闭,酒水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他们两个人中间传来吱吱咯咯的响声,冰粉从那些冻硬的衣服上簌簌落下。 萧图南深吸一口气,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 他刚刚已经脱掉外衣,此刻又毫不犹豫扯下贴身的小衫,将青瞳身体贴上自己温暖的胸膛。坚冰触上胸口,不但冷,还有一种尖锐的痛感!如同直接挨了一刀。 再等一会儿,胸口不再能感觉到冷,尖锐的痛也换成闷闷的钝痛,钝痛中还有一丝一丝如同细针轻刺般的感觉。此时他的胸口也完全失去温度,变得冰凉一片。 青瞳穿着草原上习惯穿的厚实对襟衫,三层衣衫和她的身子全冻成一体,可不是薄薄一件春衫那般容易暖起来。 他的胸口麻木了就换成腹部、手臂、脸颊、脊背……然后再换回暖和了一点的胸膛……他用尽自己每一寸还有温度的肌肤,去融化贴在她身上的坚冰。 滴答滴答……水珠在两人之间一滴滴滴了下来,青瞳身上的衣衫终于渐渐松动,萧图南小心地将衣衫向下拉开,慢慢从她皮肤上往下扯。 衣服一点点分开,里面是一件绣着精致梅花的亵衣,布料是纯白色,梅花却也是纯白色,并没有用常用的艳红,只是寥落的几个枝干用了银白色的丝线,不仔细看,就只是一片雪白。 青瞳喜欢梅花,他知道,在西瞻振业王府的时候,她也常常提起甘织宫外那棵老梅。 这还是从大苑穿过来的,西瞻的女子没有穿这种贴身亵衣的习惯。 薄如蝉翼的丝绸将胸前曲线勾勒得十分清晰,这东西其实已经没有什么遮蔽的功能了,萧图南毫不犹豫将那块同样冰冷的布料揭了下来。晶莹的肌肤一寸寸露了出来,宛如最好的白玉,没有一丝瑕疵,也没有一丝血色。 然而现在他没有任何心情去欣赏,在掌心里倒了一点烈酒,用力摩擦她的肌肤。青瞳身子突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浅浅的呻吟。 萧图南大喜,叫了声:“青瞳!你坚持一下!”他将自己已经脱下的小衣团起来垫在她胸前,然后又含着一口酒对她喷过去。 他自己的小衣已经被体温烘至半干,比她的总要强一些。 萧图南转到她身后,又将胸膛贴了上去,想化开她背后的坚冰,好让这件夺去她体温的衣服能彻底脱下来。 后背比前面要困难,因为后面除了青瞳自己的衣服,还有他那件厚实的外衣。 萧图南预备了要用更长的时间,谁知他转向青瞳身后,却见一滴滴水珠正不断往下流,那件衣服自己变软了。随后噗的一声,他那件连着青瞳的袍子自己掉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答案随之显现。青瞳呼吸急促,全身僵硬,热量正从她自己的身上火速散发,从背后看,她的耳朵都像着了火一般通红。 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从极冷到极热只需要让她发现自己没穿衣服。 二十五 萧图南轻轻一愣,却在突然之间,他的热血就呼的一下从全身一起涌上来,挤进他的脑子里,让他双眼泛红,焦渴难耐! 嘭!一股热热的火简直带着炸开胸膛的声音猛烈燃烧起来。是心火还是欲火,此刻已经分不出来了。 纯白丝衣,上面点缀着朵朵梅花,片片飘落,吞了萧图南的魂魄,让他喷出的气息都能点燃熊熊烈火。 他只觉得如梦如幻,一切的动作都如同梦游一般,手指有了自己的心愿,抚上她头顶,拔去了那根白玉色的发簪。 发簪落下,青丝凌乱,铺在地上,好一条惊心动魄的瀑布! 腰带轻轻一扯,衣襟分开两处,那一片笼罩整个草原的白雪…… “哦,青瞳……”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从喉咙深处会发出如此性感的声音,沙哑的、低沉的,仿佛带着无数尾韵…… 他身上伤痕遍布,比青瞳遇到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多,那都是为了她被狼抓伤的。此刻每一条伤痕都透出迷醉的绯红,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欲望。 他已经再也控制不住那股灵魂深处叫嚣着的渴求。 他低低地吼了一声,如同一只野兽,便将口唇向那一片雪白凑了过去。 到最后关头,他生生停住,拼命控制着自己,用仅存的一点神智道:“青瞳,可以吗?”沙哑着的声音与其说是在提问,不如说是在喘息。 他双臂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望着双臂中的人,滚烫的汗水从他脸上大颗大颗滴下来,落在青瞳的脸上,声音都因为极力克制欲望而颤抖。 青瞳并没有回答一个字,她只是伸出自己的双臂,轻轻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了过去。 一瞬间,如同火柴擦上红磷,嚓的一声,几乎实质一般的火焰蓬勃燃烧起来,这种火焰可以把世间万物都点燃,烧得透透的,烧成炭、烧成灰、烧成烟,却仍然可以继续燃烧! 她的嘴唇颤抖,如同爆炸般带着无数尾韵,将他的理智炸得粉碎。一旦碰触到,便再也不愿分开。 一只小些的手伸出来,和另一只手碰在一起,十根手指一根根穿插交织,紧紧相扣,整个过程再也没有松开。 过了许久许久,萧图南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青瞳。”他轻轻地唤了一声。 “嗯?”紧紧贴在怀中的人从鼻子里发出回应,声音很低,仿佛是没有神智的呢喃。 “没什么。”他微笑,“叫你一声,看你还在不在。” 青瞳轻笑出声,把头在他怀中蹭了蹭。 脸颊贴上一处异常光滑的肌肤,只有一小条,青瞳伸手摸过去,摸出来那是一道伤疤。那条疤痕吸引了她,她顺着又向整个胸膛搜索起来,一条一条地摸过去。 最长的一道从胸部一直延伸到腹部,那一定是一头特别强壮的头狼留下的!连伤痕都如同水一般流畅。 完全变成伤疤的皮肤原来是这种手感,滑腻得毫无阻碍,带着动人的温度。似乎有吸力一般,绊住她的手指不能离开,似乎有一个心里发出的声音,一直引导她的手向下、向下,下到那火热的源泉。 “你这个……”突然之间,就没有什么火热的源泉了,他全身都如同着了火,热得如同刚出熔炉的铁,滚热的身子又覆盖过来,将一切淹没。 “我的手……”青瞳突然呻吟起来,“我的手……”她右手掌心那只鹰鲜红欲滴,“这是什么东西?你用什么东西文的这个,怎么突然痒起来了?” “呵呵……”萧图南闷声笑了起来,“我本想让你一做这个事,就想起我来,谁想到你现在才——哎呀!你打到我头上伤口了!下手轻点……轻点……” “浑蛋浑蛋!好痒!怎么办?” “呵呵,没关系,多几次就好了,不会一直痒的。” “要多少次?” “你着急?那快继续吧!” “哎呀!怎么又打?” 声音慢慢变轻了,过了一会儿,一只大手将那只有红色鹰纹的手托起来轻轻地看。 “青瞳……今后啊,你只要一想我,就会心痒痒……” “胡说,只是手心!” “手心也是心啊……” “这个就是我,我在你心里了……” 夜渐渐深了,山洞外寒风凛冽,山洞内两个人紧紧相拥,并不再动,但喘息声仍低低回荡。 “青瞳……”他拂着她绪乱的发丝,在她耳边呢喃,“我的女人!既是统领三军的将帅,又是高贵美丽的公主!” 一声轻笑从怀中传来:“做你的女人这么高要求?又得是公主,又得是将帅?” 萧图南呵呵笑起来:“别人当然不行!可是苑青瞳,那是天下间最特别的女子!等我打出个四海一统,宇内无敌!到时候,你我就并肩携手,站在天下之巅,众生之上!” 瞬间,萧图南就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因为怀中温香软玉般的身子突然僵硬,那动人的温度也以极快的速度褪去,变得一片冰凉。 青瞳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还真是冷,我们穿好衣服吧。” “青瞳……我明白你的心意,但你别怪我有野心,我觉得这是你我必须做的事,不是野心,你明白吗?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他诚恳地道,“天生你我,身份地位,机遇才能,都岂是平常人可比?老天让我们有那么多机遇、那么多磨难、那么多能力,就是让你我能站在众生之上!不是吗?我们若碌碌一生,便是辜负了老天!” “你要站在众生之上啊?”青瞳抬起头来,正色道,“那我建议你先穿上衣服!”她眼光带着坏笑溜过他的身体,“色诱这种事,给我一个人看就行了!” 萧图南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他都没想过青瞳还能有这样的时候。 两人站起来穿衣服,这才发现衣服都还是湿的,刚刚太着急,还没来得及生火。好在柴火已经拖到洞口了,并不需要现在出去找。 “青瞳,你先穿我的衣服,我的衣服已经快干了。” 青瞳依言接过,笑嘻嘻地抖了抖:“你这衣服上都是黑油,比抹布还脏。” 正说着,啪的一声从衣服里掉下一片方形的布来,一半已经粘上黑油,黏黏糊糊,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些字。 “主攻西北苑军……”青瞳捡起来,随便看了一眼,笑容立时凝固。她的手停顿一下,将那布片又放回衣服里,脸上又重现笑容,仿佛这个小插曲并不存在。 “阿苏勒,你这衣服真脏,明儿天亮我给你洗洗。”她将自己套进他已经基本被体温烘干的衣服里,宽大了不少,只能露出半个手掌。她便低头看着自己露出的半个手掌,始终不挪开眼睛。 萧图南站住了,凝视她的乌黑长发:“为什么不读了?”他问。 “西瞻字,后面我不认识。”青瞳淡淡道。 “都不认识吗?要不先把认识的读出来好不好?” 青瞳摸着衣衫,嘴边突然露出一丝笑,像嘲讽,又像自嘲。她掏出布片,展开,从开头的部分,一字一字读起来:“拙吉与孙阔海自行商议,先以撤退吸引苑军主力反攻京都,待苑军入京,我军回身扑杀,里外呼应。苑军主将不在,即使留有战略方案,命令下达也必然僵化,我军机动灵活,不以占据城池为目的,可主攻西北苑军十六卫军所部,避开西南精锐,尽量消灭苑军主力。” “读完了。”她面无表情,“我所有的字都认得,你满意了吗?” 二十六 “青瞳。”萧图南轻叹,“你不明白吗?既然接受我,就得接受这些!逃避不是办法!” “这算什么逃避?寻常计策!应该是你还没来得及传回京都的吧?既然没有传回去,就是没用的东西。” 萧图南眉间闪过一丝怒气,却又强行忍住了。 “青瞳!”他把这两个字说得很重,“你怎么能这样?如果你不愿意,刚刚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阿苏勒,你弄错了。接受你的是我苑青瞳一个人,不是我的国家。我的国家是独立的,它永远不可能接受另一个国家!” 萧图南眉毛一皱,随即展开,柔声道:“青瞳,你觉得输得冤枉是不是?这一次我的确是取巧,原本我也想稳扎稳打,一步步吃下大苑,让你心服口服。但是我没有想到,父皇会不支持我进攻了。其他人压力再大我也顶得住,但是对父皇,我没有办法,只得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冒险从青州突击,插入你一向空虚的西南腹地,也难怪你无法心服!不过我四万军队穿过你整个中原腹地,主力基本未损,这还看不出我西瞻军队远不是苑军可比的吗?钱粮兵器、战马人员,我本来已经什么都快准备好了,青瞳,你跟我回聘原看看,就明白眼下的西瞻,已经不是你在时的那个西瞻了!你们现在吃点亏也罢,我满足于我得到的,可以暂时不要更多。只要再给我两年,不!一年时间,再和大苑正面对决,你们只有输得更惨!” “那可未必!”青瞳摇头,“你有你没想到的事,我也有我没想到的事!若是父皇好端端的还在位,那些苑姓藩王就没了借口,我就可以专心修补杨宁之乱的损失,那今天的大苑,就更不是你眼中的大苑。你没有准备好,我也一样,如果给我一年时间,西瞻要和我正面对决,那就是找死!” 两人凛然对视,毫不相让,萧图南还赤着上身,青瞳还穿着他的衣服,本该温馨的气氛竟变成剑拔弩张。 终于还是萧图南先放松下来,笑道:“青瞳,你这个不肯吃亏的性子怎么才能改一改?” 青瞳也微笑:“你肯吃亏?拿你的西瞻过来做陪嫁!入赘我大苑做相王,如何?你要吃得起这个亏,我这辈子什么都让着你!” 萧图南双眉猛然一竖,眼中瞬间迸出的都是杀气。却见青瞳虽然微笑以对,目光中却带着凄然神色,连累得那笑容也是惨笑。 他心中莫名一痛,竟不忍再说,于是轻笑:“好好,青瞳,我不和你吵嘴,以后相处日久,我记得少和你斗口便是。” “以后……”青瞳垂下头,苦笑,“哪里有什么以后?阿苏勒,你别骗自己了。我们向上天偷得一时欢愉,已经不应该,还谈什么以后?” “当然有以后!”萧图南大声道,“你和我回聘原!这一次天塌地陷,我也不会让你走了!从现在起,到我还活着的最后一天,都是我们的以后!” 第145章 此别难重陈(17) “那是你的以后……”青瞳淡淡地笑,“我们的以后,要算到我活着的最后一天才对。” “苑青瞳!你什么意思?”萧图南一个箭步过来,额头青筋都蹦了出来。 “我的意思还和上一次一样!”青瞳抬头看着他,“即便你带我回聘原,我也会想尽一切办法逃走!我一定会回到大苑!拼了命也要回去!” “不许!”萧图南咬牙切齿,“我给你断了这妄想!” “我们还携手站在众人之上呢!只要腾出手来,就先彼此挠个满脸开花,还谈什么携手?”青瞳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那是你自找的!你是女人,你就该对我收起你的爪子!”萧图南吼道。 “不可能!”青瞳咬着牙道,“上一次,我只是平息内乱就够了,这一次不会了!我回去,就要把西瞻人赶出去。如果有机会,我还会杀光你的铁林军,让他们再也不会对大苑造成威胁!要我收回爪子,除非你先断了手!” 她将手中布片扔在地上,喝道:“你这个主意不好,不如让你的人立即撤军,逃回西瞻,跑出一条命算一条命!” 萧图南怒气上扬:“你!” 青瞳表情冷冽:“我是说真的,草原贫瘠,物资不丰,不抢掠不足以壮大,这些我知道,所以只要关中的西瞻人撤军,大苑可以不向你们要赔偿。但是京都的铁林军,杀人累累,却也不能轻易就放过!你们有什么本事,能逃回去多少,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回去!只要我回去,他们就一定死!” 萧图南先怒后笑,随即笑声越来越大! “你也不服我,我也不服你!这样我凭借武力硬带你回去又有什么意思?”萧图南意气飞扬,“好!苑青瞳!我们再赌一次!我放你回去!就定在一年之后!你我对决!” 他朗声笑道:“最早一次,你父皇将你名分输给我,这一次,你的人是我的,你是否能发誓,下一次我若胜了你,你就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和我荣辱与共,死生相随,再也不因为任何事离开我?”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不正常,闪烁着一点慑人的精光,说到最后几句话,那眼神骤然热烈起来,紧紧地盯着青瞳。 山洞中一时回声阵阵,仿佛石壁都在和他一起问:“再也不因任何事离开我……荣辱与共……生死相随……” 青瞳看着他缓缓摇头:“不赌!” 萧图南眉毛一皱:“你怕了?你不敢和我赌?” “不怕!”青瞳咬牙道,“但是不赌!” “为什么?”萧图南一声怒吼,“上次你走时就说过,如果我的铁骑能踏碎你九万里路家国,你就一心一意跟我走。我来了!你说我是趁你之危!现在我愿一年之后,公平一战,你却说不愿意和我赌?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你知道我多想活活掐死你!” 他狠狠道:“说到底,还是你是你,你的国家是你的国家,好,我彻底将大苑打下来,看看等你的国家接受了我,你还会不会接受我!” “十二万七千余。”青瞳突然道。 “什么?”他的声音几乎被愤怒夺去理智。 “是人,十二万七千多个人。” “什么?”他还是没有明白。 “是你这次在青州到益州的路上,杀掉大苑百姓的数目。我不和你赌,因为这些人不应该成为赌注!不管是一年后还是现在,你来了,我就会抵抗,但是我不和你赌。并不是我怕你!只是我不愿骗你,所以才说不和你赌。” 青瞳的声音很坚定:“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会去接受另一个国家!你打下一个国家,那叫侵占,不是接受!无论多弱小的国家,也不会接受你!哪怕它输了!败了!人都死光了!也不会接受你!明白了吗?” 萧图南指节发白,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下一刻,真的会扑上去将她掐死。然而他终于忍住了,他的手慢慢放开,都发出咔咔的轻响了。 “你要我怎么做才行?怎么样都不行,我怎么做都不行!哪怕你离我这么近,这么近!我都觉得你好远!”说着,他突然一把,狠狠地、狠狠地将她抱入怀中,他用的力气是如此之大,仿佛要一下子挤碎她的骨头。 青瞳痛得闷哼一声,她的嘴唇被狠狠吻住,力气那样大,青瞳觉得自己的牙齿都被撞得有些松动了,这个吻绝不浪漫,却好像非常解恨! 一股滚热的腥气冲上来,她觉得身体里的血都像是燃烧了起来,烧得她灼热难耐,焦渴难耐!她何尝不一样?即便是这么近!这么近!近得他呼出的气息都能直接喷进她的鼻子里,她仍然觉得好远!不!更远! 从胸膛深处蹿上来一股戾气,青瞳突然张口回吻,用力叼着他的嘴唇,不像热吻,倒像是要把他咬死! 她风光无限,坐拥四海,但实质上,属于她自己的,就只有眼前这个快把她勒死了的浑蛋而已!就只有他是真实的!其余什么都没有用!什么都不想要! 别的人都只想保护她,只有一个眼前的萧图南,是想征服她!可她现在想要的,偏偏就是这个人! 她那么想要这个人,他的每一根骨头她都想要,他的每一寸肌肤她都想要,他的每一滴血液她都想要! 但是她明白,这个人她要不起!要他什么,就要自己的什么去换!他是个半点亏吃不得的奸商!不!他是个掠夺成性的强盗!吞下她整个人也不会满足,得到她真心的爱也不满足! 他要她一切以他为重,他要她完全和他站在一个立场上,完全和他一体!他要她完全把自己当成西瞻人,为西瞻的成功喝彩,哪怕那个成功是建立在大苑的毁灭之上。 也许草原人不觉得这个要求过分,你是我的女人,我的荣耀就是你的荣耀!一切理所应当! 但是青瞳知道,自己离他的要求差得太远!而且永远也不可能达到他的要求! 哪怕西瞻和大苑停战了,永远停战了!和好了!成了友邦、睦邻!他们两个人的立场一样不能重叠!他们心目中的理想、抱负、责任,这些东西一样也不能重叠! 立场是什么?理想是什么? 在有些人眼中,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是可以轻易放弃的。但是对有些人来说,世界上最珍贵的爱情都要为之让路。 青瞳觉得有一股地狱孽火在心中燃烧,就要把她化成灰烬!她的吻用了野兽般的力气,嘴里腥咸一片,萧图南的嘴唇被她咬得鲜血淋漓,她仍然不解恨。 今晚已经发生了两次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似乎除了这个,再也没有办法证明他们现在还拥有彼此!然而这一次,两个人心中都存了一股狠意。粗重的喘息声和痛叫声不断从两个人口中发出。 这哪里是欢爱,分明是搏斗,恨不得你杀了我,我杀了你! 死了就好了!死了一个就好了!死了就再无牵挂,死了就一心一意!只要还活着,他们就无法停歇。 二十七 青瞳只觉一阵眩晕,山洞在她眼中旋转了起来,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像是身子猛然一轻,整个人便凌驾于天地之上,身体的抽搐带动心脏疾风骤雨般狂跳,无限膨胀,无比欢愉,却又无比空虚。 她从他的身体上无力地滑了下来,只滑到一半就眼睛闭起,昏了过去。 萧图南刚刚恨不能将她揉碎、撕烂,可见她身子软软滑下,他顿时心脏紧得像被人一把攥住般,抽搐着剧痛起来。 “青瞳!”他大叫,“青瞳!你怎么样?” “傻瓜!”青瞳缓缓睁开眼睛,叹了一声,“我没事。” 他这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不由愣住,又有些心酸,谁能让他紧张到如此地步?竟如未经人事的少年般青涩惊慌! 青瞳看着他,爱和恨是如此难以区分!这一瞬间,她心中全是柔情,带着丝丝痛楚的柔情。 “你曾经答应过我,你不会主动进攻大苑,最多等我们自己衰败了,去捡一点便宜。你要是笨一点多好!没这么勇敢,没这么决断,那该多好!”青瞳抚摸着他的胸膛,声音轻轻的、小小的,像是说着情话,“你为什么要这样来?我知道你会来,一定会来,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来?你知不知道你杀了多少人?烧了多少屋子?占了大苑多少土地?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第146章 此别难重陈(18) “你也曾答应我,解决了杨宁之乱,你就会回来找我,一心一意做我身边的女人,你做到了吗?”萧图南叹息,“你为什么不笨一点儿,软弱一点儿?我从出生就是未来的皇帝,就是西瞻的振业王!我从来没有推卸责任的机会,可是你有!你为什么要承担可以不必承担的责任?” 青瞳默然无语,萧图南觉得她有机会推卸责任,可是她觉得自己没有!答应解决了问题就回西瞻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的父皇会变成那个样子,不知道苑姓皇子们都会被萧瑟架空,不知道国家会风雨飘摇到那种地步。她当时只以为,打胜一场仗便好,哪里知道,打胜仗只是吹响今后更漫长征途的号角?她姓苑,她的国家叫大苑,只这一条,她就不觉得自己有推卸责任的机会! 同样,萧图南答应她的时候,大苑正在景帝毫无章法的治理下逐渐衰败,战乱、分裂都是迟早的事情,他又哪里知道,她会登上皇位,而他自己,会得不到父皇的支持? 到底要他怎么样?青瞳根本无法回答。要他退兵,不行,他手下的累累血债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要他发誓永远不侵犯大苑?别说不可能,即便他真的做了,她就能给他想要的一切了吗? 要青瞳心中接受,只有西瞻还像两百年前一样,成为大苑的臣属。但她刚刚才对萧图南说过,一个国家是永远不可能接受另一个国家的!昔日刚刚立国的西瞻遍布敌人,部落林立,并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国家的时候,他们羡慕中原的强大,一切照搬大苑,却也不肯真正上国书,声称西瞻是大苑的臣属。何况今日,它已经克服了分散,经历了强盛,懂得了争取,成为国土面积比大苑更大的强国,就更不可能再做任何一个国家的附属了。大苑更是如此! “阿苏勒,我已经将我最好的都给了你!我的人,我的心,都已经给你了,你也看到了,你是我第一个男人!我没有别人了,阿苏勒,你别再要更多了,如果你非要我完完全全属于你,只能将我越推越远!”她颤声道。 “不,青瞳。”萧图南的声音低沉无比,“你最好的,便是完完全全的你!你给我的,或许对你也十分珍贵,我虽然不在乎,却不敢说这不珍贵!但那绝对不是你最好的!” 青瞳又一次沉默无言。 “我的心也给你了,甚至我的命也可以给你,但是我不放弃侵占大苑的渴望,西瞻草原不放弃发展壮大的渴望!我也觉得我最好的都给了你,你就会满意了吗?” 一时间,寂然无声,只有凛冽的西风在洞外回荡。 “我们两个,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坏事!”青瞳颤抖着声音道,“所以老天要惩罚我们!让我们不能同生在一个国家。” “可是这辈子我们做的坏事也不少,照你这么说,那岂不是下辈子我们也没有机会在一起了吗?” 忽然,胸口一紧,她被那个人紧紧抱住,带着几乎夺去她呼吸的力量,耳边的声音带着绪乱和癫狂:“我们走吧,青瞳!” “什么?” “让他们以为我们死了!什么大苑,什么西瞻,都当我们已经死了!以后不管大苑强盛还是灭亡,西瞻胜利还是失败,我们什么也别想,什么也不管!你就跟着我走,好不好?天塌地陷,都有我在。” “好。”青瞳嘴边露出笑容。 萧图南面色一僵:“好?” “你看,我就是说好,你也不信。”青瞳又道,“那么你说的话,你做得到吗?” 萧图南哑声开口:“我说能,你信吗?” 两个人相视苦笑,竟然再也不能回答。 叫他们如何放弃?如果只是对权力的野心,对富贵的眷恋,甚至一世为人的理想,建功立业的渴望……那他们可以为对方抛弃掉,可是加上生养自己的母邦家国,骨肉同胞的万千黎民,他们还有资格放弃吗? 萧图南缓缓站起,往山洞外面走去。 青瞳呆了一呆,急道:“阿苏勒,你别走!现在外面一定有人在找你,躲在山里安全些!” “我什么时候说要走?”萧图南苦笑回头,“冷得很,柴火在洞口,我捡回来生个火。” 树木都是湿的,好在萧图南很有经验,他捡回来的都是枯枝,此刻先将表面剥去一层,里面虽然仍是湿柴,却能点着了。 “我们至少要在这里住个十几天才安全,拔密扑现在一定在拼命找你。”青瞳轻轻地道。 “我知道。” “点火小心些,不能让外面任何角度看到这里有火光,免得引来敌人。” “我知道。” “阿苏勒。” “嗯?” “我喜欢你。” 这一次停了很长时间,才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回答。 “我知道……” 火苗渐渐升起来,开始还有一点黑烟,随着火越来越大,柴火都是烤干了再扔进去,也就没有烟气了。 整堆火巧妙地隐藏在山洞里面,不进山洞,从外面任何一个角度也看不见。 山洞里暖和起来,他们两个默默走到火边烤着,萧图南一直赤着上身,先将青瞳的衣服烤干,然后伸手递过去,什么话也没说。 青瞳也默默将那件大衣服脱下递过去,然后穿上他烤得温热的衣服,同样什么话也没有说。 冰冷的身子被温热包围,还带着只属于她的体香。身子一点点变暖,闪烁的火光让两人的脸上都变得忽明忽暗。 外面夜色罩下来,天幕像是被白天的暴雨洗刷干净了,那一闪一闪的繁星都分外明亮,分外剔透。 “睡吧。”萧图南将剩下的木柴都推进火中。 “好。” 除了这简单的问答,再也没有声音发出。 萧图南伸出手,青瞳便依偎进他的怀中,沉沉闭上眼,两个人的声音都充满沧桑和疲惫。 这一夜睡得好沉好沉,两个人都连梦也没有一个。思绪纷乱的时候,才容易引来梦境,似这等无法解决的问题,似乎连梦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第二天,青瞳闻着一阵肉香醒来,洞里一堆火烧得正旺,火上烤着两条黄羊后腿。萧图南坐在一边,正将羊皮一点点往下剥。 “给你做个皮筒子。”萧图南扬扬手,“你怕冷。”他绝口不提昨天的事。 山洞外刚刚升起第一缕晨光,却也有些刺眼,将他身子外面镶了一圈亮晶晶的光芒。 青瞳愣愣看着,半晌才反应过来。 “这么早,你就去打猎了?”她爬起来,也似昨天没有什么事发生一样。 萧图南又从口袋里掏出许多榛子栗子,还有一串红红的山楂,也冻得硬邦邦的。 “给你,烤了吃,你不是不喜欢啃干粮吗?” 青瞳奇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天寒地冻,榛子树早就落果了。” “哦,我挖了一个松鼠洞。”萧图南微微一笑,“巴掌大的小东西,洞里却少说也有五斤粮食,我拣看着好的拿了一半,剩下的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去动它。” “那它这个冬天可不好过了,剩一半怕是不够过冬。人动过的,也不知它敢不敢拿回去。”青瞳敲开一个榛子塞进嘴里,生的榛子不用烤熟也很好吃,带着一股清新的香甜味。 萧图南微笑不答,它不拿,别的动物也会去拿。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明明是属于你的,你也未必能留住。如同他和青瞳,如果他想要的只是欢爱,那多么简单。然而好的都已经被人拿走,剩下的他还要吗?又不是像松鼠那样关于生命,想要的东西已经没有了,剩下的,要得再多又如何?能填满这个空洞吗? 有过亲密接触之后,相处的方式自然不同,吃完饭没了事情做,青瞳很自然便将自己的身体依偎过去,两个人靠在火边,听那柴火传来的轻微噼啪声,听那风在洞外吹过的声音,似乎就能过一天。 两个人都绝口不提那日的事情,却有一番难得的温馨,简直就要在这里过起日子来。 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猎,聊天,吃饭,围着火堆烤火,像真正的夫妻一样生活。两个能决定国家命运的人,做着最平凡的猎户做的事情。 因为知道时日无多,所以格外珍惜。 因为知道不能拥有,所以格外沉溺。 鸿雁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万千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做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第147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1)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 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 雁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 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 一 乌野大腿上的肌肉在剧烈跳动着,他胯下的骏马也一样疲惫不堪,似乎一阵风吹过,就能将这一人一骑吹倒在地。他身后二十几人也都摇摇欲坠,却仍然咬牙驱策着马匹。 前面七个方向的队伍都已经陆续回来了,他们是今天最后回来的一个队伍。 地平线外有几百人站在这,见到他们都伸长了脖子。几个性急的已经骑马迎上来,远远地就叫:“将军,找到王爷了吗?” 等走近了,一看乌野脸色就已经知道答案,这些人顿时默然无语。 “换队!点篝火,四队各跑三百里,扩大搜寻范围,胡毕达里带着其余的人,西南方向百里外再集合。”乌野闭了一会眼睛,然后吩咐道。 另外四队有马的士兵什么话也没说,直接跳上马背,将先前那些摇摇欲坠的人换下来,径直向四方奔去。其余人也默默动身,他们离开的地方,草地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痕迹。 乌野一带缰绳,身子也蹿出一步,副将胡毕达里忍不住上前叫道:“将军,你已经跟了三班了,你也歇歇吧!” 乌野摇摇头,眼睛里全是红红的血丝,他只轻轻推开胡毕达里的手,便一夹马腹,跟着队伍向西南而去。 “胡将军,我们走吧。”一个小兵推推他。 胡毕达里叹了一口气,带着剩余几百士兵向西南方奔去。 这副将姓胡,名叫毕达里,听着虽然有些古怪,但熟悉西瞻的人就能明白,此人曾经家世显赫。 当初西瞻立国的时候,皇帝带头改姓,还把汉姓当成尊荣赐给臣子,胡姓如同萧姓、乌姓、孙姓一样,是贵族的象征。 不过草原上的家族兴衰很快,两百年前的贵族如今所剩无几。除了屹立不倒的皇族萧姓,西瞻开国时便是皇帝亲信的乌姓,其余家族即便存在,也早就不复昔日风光,汉姓也就随之渐渐凋零。 胡毕达里的家族早在百年前就没落成普通的百姓,他没有机会读书识字、学习中原文化,也就没有能力像萧图南、乌野、孙阔海那样叫一个好听的汉名。只能采用这样的组合名字,姓胡,叫毕达里。 胡毕达里带着余下的队伍去西南方等候,从王爷失踪的地点开始,他们就是这么一片草地一片草地地仔细蹚过来的,每天都先以大部队坐镇戒备,以大部队为方圆,游骑四面开花寻找,找完规定的路程以后,再和大部队会合,然后再移向下一个草场。 这种搜索方式是为了适应草原特点而发明出来的一种搜索方法,草原广袤无边,整个四面八方一片坦途,根本没有中原土地上所谓的道路,或者可以说处处都是道路。想在大草原上找到一个人,简直是难如登天。 即便你找到了,搜索队是能顺原路及时返回,找到自己的大营,还是运气不好被敌人全歼以致消息无法送回,谁也保证不了。所以必须要像这样逐层递进地分布开,先按各个方向分成几队,然后每一队中每一个人再逐渐骑马向前赶出一定的距离,以大本营为中心,铺成一张蜘蛛网的样子,这样做就可以将找到的线索最快传递到中间,不用担心迷路,也不用担心遇上敌人。 人马已经被分成了两班,昼夜不停地搜寻,夜里的一网已经收回,就要轮到白天的一网撒出去了。 胡毕达里领着的大部队虽然不用奔波找人,但由于他们几百个人中只有五十多匹马,并且还都是挑最不好的马匹留下,好点的马都给了寻找王爷的游骑队伍,加上这些人也都是替换下来的已经劳累不堪的人,所以一天走百里的路程也并不轻松。 高天之上,总有鹰鸣在他们头上徘徊。在西瞻文化中,鹰是带来上天消息的神鸟,平常遇到鹰并不是好事。鹰飞九天,一般情况下很难见到,可不知为什么,西瞻士兵们这几天总能听见鹰鸣。这群人多日来找不到萧图南,已经精神沮丧,被鹰叫得更是心中惶惶。 “怕什么?我们还有驯鹰呢!比普通鹰可大得多,那才叫天空之王!”一个士兵望天呸了一口,随即又遗憾地摇头,“可惜驯鹰人死了,不能叫下来给我们探探路!” 另一个道:“明明知道我们的鹰就在天上飞,偏偏叫不下来!不就是一声口哨,要不我们吹个试试?” 先前那个好笑地看着他:“你敢试你就试试,只要错了一点儿,说不定鹰就下来啄你啦!” 想吹口哨的人吓得一缩头,赶紧闭上了嘴。 胡毕达里也叹了口气,驯鹰可不是什么人都行的,不论是驯鹰的技能,还是鹰,都是祖辈传下来的,根本不是外人可以驾驭的。 说鹰是祖辈传下来的,并不是说驯鹰的寿命比人还长,而是说每一只驯鹰都是原有驯鹰的后代。这是因为驯鹰的过程光有人还不成,还需要原本的驯鹰参与,而鹰天性孤僻,不是自己生的雏鸟,驯鹰见了就会啄死。所以只能在驯鹰中选择最优秀的配种繁殖,再经过严格的选蛋、孵化、饲养、训练……各个流程,往往一百个蛋也很难得到一只成功的驯鹰。 好在能成为驯鹰的鹰种本来就是鹰群中最聪明和强健的,优选的结果让驯鹰越来越优秀,到现在,驯鹰和一般的野鹰已经很容易区别开了。 几百年来,草原上一共只有三个家族能驯鹰。而这三个驯鹰世家,都被西瞻皇室搜罗在身边。 大约三十年前,其中一个家族百灵氏站错了队伍,成了皇权更迭时的政治牺牲品,被忽颜举家剿杀。一家一百多口人只逃出了三个,然而西瞻对这区区三个人的追捕,却整整持续了十年。即便后来不再大规模搜寻追捕,百灵氏仍然是西瞻的通缉要犯,西瞻每一个军官都必须牢牢记着百灵氏族人的特征,抓到了一个便是泼天富贵,由此可见,驯鹰人是多么重要! 从此,西瞻国内就只有两家能驯鹰的人了。他们靠着这项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技能,在草原上一直享受着超凡的地位。从选鹰到养鹰再到驯鹰,各个环节都严格保密,绝不外露半点。 驯鹰人一死,这些驯鹰就算死在天上也不会飞下来,别说他们这些大头兵,就算王爷萧图南、皇帝忽颜也拿驯鹰没有办法。 走到中午之后,胡毕达里停下脚步。 他前方出现一片起伏不定的草绺子地。所谓草绺子,就是半沙化的贫瘠草地。枯黄的草和浅黄的沙地交杂在一起,形成一小片一小片的疤瘌。高高低低的地势上,还长着些耐旱的灌木、蒿草和几十棵稀稀落落的树木,草木最繁茂的地方打着一眼简陋的水井。 最高的树上拴着几条长长的白色布条,正在随风飘荡,要是在中原,这是出殡用的东西。但西瞻出生的胡毕达里知道,这相当于中原的旗帜,应该是一个部落的标志。 果然,十几顶破旧的毡包就在树后不远处,颜色也和沙地一样枯黄。没有围栏,应该是大门的地方有一道矮矮的篱笆,马匹都不用跳跃就能直接走进去。 一老一小两个穿着草原人皮袍的女人正在井边打水,见了他们这么多士兵,停下手,有些惊慌地看过来。十几只羊等在旁边要喝水,见主人迟迟不动,都不满地叫了起来。 看起来,这应该是哪个贫穷的小部落聚集地,十几顶帐篷最多也就能住百十个人,这么小的部落难以和大部落争夺好草场,扎在这贫瘠的草绺子地上也就不奇怪了。 胡毕达里出身贫穷,一看到她们就有些同情,不过军人的谨慎仍在。他先命八个游骑上前围着帐篷外面转一圈检查了一遍,又叫十人站在高处四下眺望,承担警戒工作,见没有什么异动,这才带人走过去,暂时歇歇。 他们早惊动了帐篷里的人,一个满脸胡子的牧民走出来,他的脸是牧民常有的那种黑里透红的颜色,一脸都是风霜侵蚀的皱纹,都不大能看出年龄来。他身穿一件破破烂烂的皮子长袍,毛都磨得精光锃亮,也分不清是羊皮还是马皮,见了胡毕达里明显有些畏惧,只是木讷地笑。 胡毕达里问了他几句,得知这是乌驼部落的一个小分支,已经在这片无人的草绺子地上住了几个月,因为今年冬天不打算迁走,所以年轻人都出去割冬草了,现在帐房里都是老人和孩子。 胡毕达里听他说已经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忙把萧图南的外貌形容一番,问他有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又问拔密扑、可贺敦人,还有比较大规模的军队。 这牧人一概摇头,什么人也没见过,只有问到闻名草原的恶魔马匪,这牧人才点头说听过,却也没有亲眼见到。 胡毕达里很是失望,这里不是西瞻都城聘原附近那种城市集中地带,而是地广人稀的草原。草原实在太大,要在茫茫草原上找一个人,和大海捞针没有什么区别。像这样居住几个月的部落都看不见萧图南,他们还能找到吗?但是他又怎么能说出放弃的话来?眼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好略略休整队伍,便起身开拔了。 部落里有滚热的酥油茶,有新鲜的马奶和干肉,胡毕达里让士兵们补充了一些干粮,又在井里取水装入水囊,喂饱了马匹,扔下一些钱便继续上路。他们已经有些绝望,却绝对不能停下寻找。 那两个打水的女人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年纪小些的那个突然咧嘴一笑:“这就是西瞻禁军?也不过尔尔嘛!你们要是听我的,在水井中放点狼毒,这几百人也就没了!” 她的声音略像含了饴糖一样含混不清,要见识很广的人才能听出,这是北褐话特有的团舌头音。 刚刚答话的牧人摇摇头:“别闹了,快收信吧。” 小姑娘答应一声,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啸。天空中很快便出现几个苍灰色小点,近了才能看出是四只大鹰,不同于萧图南的黑鹰,这些鹰毛色苍灰,形体却更大了三分。 有三只呼啸着落到地上,还有一只不肯落下,只围着大树上的白色布条盘旋鸣叫。 小姑娘哀叫一声:“又发现了!这已经是第七个了!都是假的!我们这十几天都把草原上落单的人抓光了!” 牧人脸色阴沉:“我们答应了别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知道了,东北方向,三十里。”小姑娘没精打采地放出一只小鹰。这只鹰也是一身苍灰色的羽毛,一双脚爪却是雪白的颜色,它顺从地等着小姑娘给它脖子上挂上竹筒,便展翅飞了出去。大约一个时辰,那只鹰又飞了回来,脖子上已经没有了竹筒。它安静地等着下一个任务。 “又一个!”牧人也轻轻叹了一口气,“人还是不要太好奇的好啊。” 二 山中是另外一个世界,草原上的波澜影响不到这里。 又过了三天之后,距离那场大火已经半月有余,萧图南和青瞳在山洞里也住了十几天的时间。平静的生活无可奈何地走到了尽头。无论是他还是她,都不可能真的就此长居山中,做对平凡的猎人夫妇。向老天偷来的宁静,被老天发现了,只好还给上天。 翻过重重山岭,前面就是一片不平整的草场,再前面就是那一小片曾经卷起龙卷风的沙海了。 萧图南和青瞳二人坐在马上,眼望四周。 “我想好了。”他微笑着说。 “什么?”青瞳望着他。 “平安绕过草原,我就送你回去。”萧图南静静道,“严格地说,这次我不能算赢了你!所以我也没有资格带你走!但是草原不发展壮大就会落后,战争对于我们是生存的必须!就算不为了你,我也别无选择,只能南侵!所以,你不和我赌一年之约,我明年也会来!” 青瞳眉头一皱:“那我也只能——” “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明白的,你不要说出来!好吗?”萧图南微笑,“顺其自然,青瞳,随其自然吧!我们会遇到,到时候,可能会有各种情况,那时候,你我心里怎么想,便怎么做好了!只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不要恨我!” “好!遇到事情,我心里怎么想,便怎么做!”青瞳也微笑,眼睛里却闪烁着泪光,“现在我想的,就是千万别遇上追兵,我们要是双双死在这里,那真叫冤枉!” 一个上午过去,天地茫茫,还是只有他们二人在前行。 “白那么小心翼翼了,一个追兵都没看见!”青瞳叹道。 “草原这么大,找了十几天,便是几万人也散开了,没遇上也不奇怪。”萧图南道。 “或许拔密扑以为我已经死了,已经不找了。草原上至少有几百具尸体踩得分不出面孔,烧死的更加无法分辨。我们只有两个人,目标很小,进山之前扫平了足迹,又小心藏匿了这么久,他找不到我们毫不稀奇,能找到我们的可能性倒是很小的。” “大概我疑神疑鬼惯了。”青瞳自嘲地笑笑。 萧图南指指地上:“第四处了,断不可能是巧合,现在可以去了吗?” 青瞳迟疑片刻,才道:“还是再看看吧。” 萧图南摇摇头,却依言带马向刚才所指相反的方向走了下去。 地上有一些衰草被烧焦,留下杂乱的痕迹,粗看就像支起锅灶留下的印子,似乎有人在这里点燃篝火烧烤野味了。这在草原上也很常见,四处流浪的牧民猎获黄羊野兔,由于很难携带,多半都会大餐一顿。 同样的痕迹他们今天已经看到了四处,为了避免引起草原大火,支篝火都会先在四周挖个隔火带,但是这四处痕迹的隔火带都不甚规整,带着一个尖儿,这是西瞻军中振业王亲自定下的暗号,除了他的亲卫,便是高级军官、帝国丞相也不知道的秘密。拔密扑却如何能够知道?只要顺着尖儿所指的方向,就能和大部队会合,可是他们现在走的是相反的方向。 他们决定遇上关于他们的事情便随其自然,但是遇上别人,当然还是要用尽心机。 在青瞳的坚持下,两人又顺着河流向西方走出半日,实在没有什么危险,青瞳只好承认自己神经过敏,两人这才离开河流,上了平整的地面,一边搜寻草甸子上的篝火痕迹,一边向西南方向走去。 越来越多的痕迹表明,他们已经踏上了正确的路线,就要和大部队会合了。 第148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2) 他们面前横亘着起伏不定的草原,视线开阔平坦,长空如同飞练,身后他们藏身了十几日的群山已然渐渐变小,如同一条卧在地上的青灰色苍龙,长风将苍龙的身躯吹得曲曲折折,正低低地趴伏着,用脊背顶起头顶上的蓝天。 这一片草原也被牧民割过,放在家中做了储备过冬的牧草。那种野草翻卷着波浪,一层层风吹过,牛羊在风中起伏的景象是不见了,但割剩下的草如同一块巨大的垫子,厚墩墩,黄澄澄,顺着地势起伏,带着人呼吸般的韵律。天一色,地一色,中间毫无阻碍,却更显得天地豪迈,人生如歌。 这样的草原,好像给人的心安上了翅膀,只要身上长腿,胯下有马,就会控制不住纵马飞奔,翱翔云天。 “来到草原上,人心都开阔了不少!”青瞳抓缰绳的手越来越松,马儿也越跑越快、越跑越顺,冷风扑面如刀,却也让精神爽利无比。她搓搓冻得红彤彤的脸颊,大声道:“阿苏勒,我们来联句吧!”不等回答,她便指着天空大喝道:“碧洗洗,长空是我锦雕梁!” 此时不需要多么文采斐然的句子,便是这种简单直白,才衬得起这番美景。 萧图南虽然从小便学习中原文化,却学的都是有用的学问,吟诗作对那是一次也没有试过。然而一个人的胸怀并不和读书多少有关,诗词这东西却又和人的心性关系很大。 他们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会合了大部队,安全了可也拘束了,还能有多少并骑策马的时候?何必扫兴?萧图南略想想,便指着草原道:“坦荡荡,秋草胜过白玉床!” “有床便有帐。”青瞳笑道,“冷啸啸,东风撩开青纱帐!” 此时金乌西坠,时近黄昏。夕阳在天空喷出一道饱含红色的云霞,殷红如血。萧图南脱口道:“赤火火,落日红烛耀满堂!” “好!”青瞳也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 夕阳就在他们正前方,大得好像再走几步就能一头撞进它的怀里。 这天地,在他们眼中,可不就是他们的雕梁画栋,醉时仰卧之床,醒来驰骋之地吗? 两个人突然同时住口,互相望去,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如果他们成亲,便要这天地作帐篷,太阳作喜烛,那才衬得起!也是这苍天知道他们没有名正言顺生活在一起的机会,便用这青天雕梁、落日红烛来装点他们的喜堂! 青瞳心中突然有一股泪意,她强迫自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再来,你这句倒是好,我得想个好的才能超过去!” 四下张望,她一指远方长河:“浩渺渺,万里烟波吞——”忽然,她的眼睛瞪得滚圆,呼道:“鹰!” “呵呵……我不懂多少诗词,可也知道你这句不押韵了。” “我说鹰!”青瞳急道,“鹰!你快看!” 萧图南凝目一看,果然,远处天空现出两个芝麻大的苍灰色小点,速度极快,如同霹雷闪电一般飞速而至,转眼就能看见鹰的轮廓了。 离近了可以看到这两只鹰都是灰色的,羽毛如同铁铸一般贴在身上,一双脚爪闪着刀锋般的寒光,那一对鹰眼,是奇异的金黄色,就像熔化了的黄金一般,当中一点黑亮的瞳仁,冷酷地盯着他们。 天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长鸣,其中一只雄壮的大鹰直直冲过他们马头,然后猛地打了个盘旋,翅膀扇起的烈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就在青瞳认为它把他们当作了猎物,会当头抓下的时候,谁知那只鹰却一个转折又飞回天际,转眼消失在云中不见踪影。 另一只鹰却在半空的高度停下来,它控制自己的速度不超过马匹,也不被落下,就那么缀着两匹马不紧不慢地飞着。 “快走!”萧图南脸色一变,大声喝道。 三 “不对劲吗?”青瞳拨转马头,打马便走,却边走边问。 “一般鹰没有这么大,这是驯鹰!鹰有两只,一只缀着我们,另一只定然是回去报信了!”萧图南边跑边喊。 “驯鹰?那不是你的鹰吗?是不是你的人马找来了?” “不是!我的八只鹰我都认得!这只不是,比我的鹰还大一些!我们快跑!” 可惜马匹的速度怎么可能敌得过这草原之王,这一纵马飞跑,鹰立即发现了他们的意图,竟然一个俯冲飞了下来,围着马匹盘旋一圈,发出警告似的厉叫声。 常听人说,苍鹰苍鹰,青瞳看了这只鹰便知道,为什么苍鹰才是天空之王。萧图南那八只黑鹰已经神骏非常,可是和这只铁灰色的苍鹰一对比,便高下立断。 两匹马都被吓到了,惊惶得嘶叫不已,几乎不敢举步。青瞳勉强带过缰绳,向另外一个方向蹿了出去。鹰飞过了头,却毫不在意,翅膀用人眼几乎看不见的幅度动了一下,便在天空中划了个完美的弧线,又飞到他们面前,控制他们的速度。 要说这不是驯鹰,只是感兴趣追着他们玩,那简直是自欺欺人! 萧图南飞快摘下长弓,右手一支箭几乎立即飞出,那只苍鹰大概知道厉害,翅膀一扇便冲上半空,那支箭上到高处,终于力竭落下,并没有伤到一根羽毛。 两个人都不说废话,只是狂奔,然而鹰到了,追兵还会远吗?茫茫草原,他们能跑到什么地方去? 草地上的痕迹越来越多,西瞻的大部队有可能只在百里之外,然而咫尺之间都可能如同天涯,何况这或许有或许没有的安全?头顶鹰鸣又起,显然是那只苍鹰又一次毫不费力地追了上来。 萧图南只好又射出一箭,换得片刻喘息之机。 这支箭同样只是将鹰追击的势头缓了一缓,两人抓紧时间疾驰,但是很快,一阵厉风吹来,随即阴影又笼罩在他们头顶。 “我们跑不过它!”青瞳尖叫,“能不能躲进河里?” “不行!”萧图南大吼,“鹰的视力最好,你就是躲在河底它也能看见!” “那怎么办?”青瞳急道,“驯鹰不是只有军队才能用吗?怎么拔密扑也有驯鹰?” 萧图南表情一僵,仿佛凝固了一般,手中用力,那匹马也被他勒住。青瞳已经冲出十几步,身边一空,她不由回头叫道:“阿苏勒,你干什么停下来?快跑啊!” 只一停下,那只硕大的苍鹰已经带着响亮的鸣叫,又飞到他们面前。 萧图南咬咬牙,突然抽出五支长箭,一齐向鹰射去。 这一下用了全身力气,五支箭都带着难听的长啸声,那苍鹰发出一声刺耳长鸣,用比箭支更快的速度飞上云霄,瞬间便直飞得没入天空,消失不见。 “射不到它,何必浪费箭支!”青瞳不同意这种做法,却也没有时间争辩这个,只趁着这点空隙打马飞跑。 忽然身边一马奔来,一直欺身到近前,青瞳回头,见萧图南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东西,不由分说便系在她手臂上,如同白云一般轻薄的料子让青瞳立即就认出,这是她那件绣了白梅花的亵衣。 “你干什么?还不赶紧跑!”青瞳急得叫起来。 “青瞳!我们跑不过它的。”萧图南神色平静,“不如这样吧,我们分头走!这只鹰追不了两个人!” “这……”青瞳一时间心乱如麻,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可想。 “就是这般吧,我走这边!” 却见萧图南已经一夹马腹,打马便走:“我们这般来去纠缠,不如索性将命交给上天,它追谁,就是谁的命!冰雪寒梅,此生长伴!”只留下这么一个声音,人已经跑出很远了。 他竟然就这么撇下她走了!如果是周远征,如果是任平生,甚至是离非,在这种情况下,都绝对不会抛下她,即便和她一起死,也绝不会抛下她,去找那二分之一的生机! 只有西瞻的振业王萧图南,才会这么决然离去。 两个人必然活一个!死一个! 二分之一的生机,可能是她的,也可能是他的。一个逃出生天的代价,是另一个人的粉身碎骨!谁能在这种情况下毫不犹豫?谁能在这种情况下雷厉风行?只有他,西瞻的振业王!青瞳这辈子最大的敌人和爱人。 “好!它追谁,就是谁的命!”青瞳一咬牙关,她也受够了,柔肠寸断,心思耗尽,这百般的无奈、千般的纠葛,索性就交给这只畜生选择吧! 她打马便走,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是向着一个方向全力地奔跑。 风从前面狠狠扑过来,再从她身边呼啸着飞走,抓走了她的意识,抓走了她思考的能力,也许下一刻,就有一只黑影当头罩下,将她抓成碎片。也许再跑几步,就迎头冲进可贺敦的伏兵中,被利刃分成无数片,那是她的命。也许就此逃出生天,从此天高海阔,顺利回国,立下赫赫功勋,建起万世基业,那也是她的命! 跑出好远好远,头顶一片清净,并没有鹰的啸声传来。青瞳慢慢放缓手中缰绳,她该为自己高兴。 她赢了,鹰没有追她,命运之神关照她,让她赢了!可是她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失落,她的心中,钝钝的都是剧痛。 她赢了,那就是说,他输了。 输了事,输了命,输了和她在天地舞台上争斗的可能。 也许他现在已经被人追上,也许他的血现在已经流满草原…… 马儿被她刚刚毫无节制的一阵疾驰弄得气喘吁吁,此刻缰绳缓下来,马儿拖着脚步,渐渐从快跑变成小跑,又变成慢慢走动。 青瞳并没有催促,就放任它游缰而行。 她眼前都是花的,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形粗壮的男子,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看他骑马的姿势,一点也不像普通牧民,十有八九是个士兵。 青瞳心中一凛,只一瞬间她就做出决定,不能跑,草原平坦,她肯定跑不出这个人的视线!不如就装作普通牧民,混得过去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于是她看似好奇般远远地看了那人一眼,随即转过头,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她的路。 然而马蹄声响,耳边就听一声大叫:“你别走!终于找到你了!你别走!” 一个人影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一双硕大的牛眼赫然对上她的脸,正是那个吹着号角的裨将。 “你怎么在这儿?”青瞳惊问。 但同时对方也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我奉乌野将军之命,分头去找王爷。”那裨将大声道,“现在该你说了,你怎么在这?” “乌野?”青瞳一把抓住他,“乌野将军手中有多少人?” “七八百人,大火一烧,就剩下这么多人了!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你怎么在这儿?” “快快!你快去通知乌野,去——”她往自己身后一指,“那个方向找,王爷在后面遇到敌人了!快去救援,或许还来得及!” 那裨将疑惑地看着她:“你又打算骗我?先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青瞳大急:“乌野在哪里?我自己去和他说!” “你又打算跑?” “呸!我们一起去!一起去总行了吧?”青瞳气急败坏。 “你先说,你怎么会在这儿?乌野将军说这片草场很偏僻,便是西瞻人也没多少人知道。” “我被一只驯鹰追赶,随便跑过来的!” “不可能,西瞻草原只有军中才有驯鹰,驯鹰人死了,鹰才不会去追人呢!” “那就是别处的驯鹰,追着我跑了很长的路,我和王爷失散了……哎!现在不说这个……”青瞳急不可耐,“你还是快点和我找到乌野……” “骗我!”那裨将哈哈笑了起来,“你可真能骗人!你说的都是假话,我也不相信王爷遇到什么危险了,你大概根本就没有遇上他,我就说,我找了十多天也没有遇上,你怎么就一下子遇上了?” “我没骗人!”青瞳急得想咬人,“我真的是被一只灰色的驯鹰追赶,不辨方向,才跑到这片草场上来的。一定是拔密扑放出的驯鹰,你们王爷现在危险得很!” “还说不是骗人?”那裨将摇头笑道,“在我们草原上,只有百灵氏的驯鹰才是灰色的,他们的鹰是用白色做信物,你戴着这个白色绸布,鹰才不会追你呢!” 身边的声音突然静止,仿佛风儿也一并停了下来。 青瞳瞪着眼睛,张着嘴,死死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那裨将莫名其妙地低头看自己有什么不妥。 “你刚刚说……鹰不会追……白色的东西?” “是!”回答的声音中气十足,十分响亮。 青瞳脑子一晕,险些掉下马来。她眼前一片雪白,都是萧图南临别时那深深的一眼。 “阿苏勒,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顺其自然吧,你的心要你怎么做,便怎么做……” 四 “你说……既然不追白色的东西,那他为什么不撕开两边,一人一半?” “你说什么?”那裨将瞪着眼睛问道,“什么一人一半?” 青瞳目光中好像燃烧了一点鬼火,她的声音有一点难听的尖锐:“你说!鹰追着我们两个人跑,他既然知道鹰不追白色的东西,为什么不把这个撕开,一人一半?那我们不就都安全了?不就谁也不用死了?他把这个给我干什么!为什么不撕开?” 那裨将吓了一跳,还没回答,青瞳已经尖声道:“不用你说了!两个人分开跑,有白色的会被鹰当成自己人,不去追,要是两个人都有,那就没用!不用你说了!我早该知道!我是在自己骗自己!不用你说了!” “我我我,我什么话也没说啊!”那裨将呆看着青瞳,却见她陡然闭嘴,手中马鞭子扬了起来,大喝一声:“驾!” “喂喂!你去哪儿?” 那裨将纵马赶上:“你不能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不能走,和我一起去找王爷!” 青瞳尖叫起来:“你个蠢货!快告诉我,乌野在什么地方!” “你不走?” “不走!不走!不走!打死也不走!行了没有?” 那裨将疑惑地看着她,终于还是向东北方向一指。 青瞳二话不说,打马便走,每跑出一里左右,就又遇上一个西瞻士兵,每一个人看见她都大呼小叫跟上来,缀得紧紧的,将她围在圈中,好像生怕她会变成一阵风跑了。 奔出五六十里路,身边有了二十多人之后,一队人马遥遥在望。 “乌野!”青瞳狠狠抽了一鞭子,那马儿嘶叫一声,撒腿跑了下去。 “王妃!你怎么在这?”乌野惊讶迎上。粗粗望去,他身后约有两三百人,个个都是面容憔悴,满脸风霜,这些人中又只有五十多人有马匹,剩下的只能步行,无论马上还是马下,人人都摇摇欲坠。 “怎么就这么一点人,不是有七八百人吗?”青瞳一眼望去,不由大失所望。 第149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3) “其他兄弟都带着伤,我让他们在城中休整了。”乌野满眼都是红丝,看上去疲惫不堪。 青瞳心中先是一沉,随即又升起希望:“你说城中休息,这附近有城池吗?”凭着这样的残兵,打仗是不可能了,据城而守却还有希望。 乌野却会错了她的意思,勉强点点头,道:“只有一座行军用的备城。者库,你带着王妃去城中休息吧,我继续找王爷。” 那大眼睛裨将答应一声,瓮声瓮气地道:“王妃,我们走吧。” 青瞳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者库。 “不用!”青瞳摆手制止了他,“乌野,可贺敦部落离我们最近的地方在哪里?你去求援,就说我们遇到马匪,被困城中。” “向可贺敦部落求援?”乌野诧异地看着青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可我们也并没有被困城中啊?!” “我知道!”青瞳道,“你先派人去,我再和你解释!” 乌野迟疑地看着她,只觉荒谬。告诉了可贺敦,恐怕他们才真的会被“马匪”困在小城里,一个也不能逃脱。他们死了不要紧,谁去找王爷?王爷的刀还劈在海蓝珠身上,王爷的马没有烧死在火堆里,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王爷已经遇难,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寻找。 “乌野,快些派人前去!” “青姑娘……这恐怕不妥,您还是先进城中歇息去吧。” 青瞳猛然望向他的眼睛,乌野目光闪烁着躲避开来。 青瞳先是一阵失望,突然又有一阵轻松,她叹了一口气,道:“乌野,你家王爷被拔密扑抓住了。如果你现在去,我还有很大把握,能暂时保住他的性命。你要信得过我,你就立即派人去!然后跟着我一起守城。若是信不过我……”她轻叹,“也请你给可贺敦送个信,然后你就带人走吧,去聘原也好,去关中找你们大军也好,只是千万不要回那座小城,我自己去城中等他!” 乌野惊慌莫名:“这是为什么?” 青瞳神色平淡,目光坦然:“你决定吧,我已经尽力,此事成功的希望本就渺茫,何况我为救他一人,恐怕要害得城中生灵涂炭。你若不答应,我倒觉得轻松。他这辈子杀的人还少了吗?救不下他也是天意如此!除了我,谁也不欠他,死是多么容易的事,我与他同死便是了。” 那目光是乌野从来没有见过的,有失望有木然,又带着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厌倦。她厌世了?在什么样的逆境和绝境中都要抗争的人,竟然厌世了?连天降飓风,她都相信自己能行的人,竟然也会露出风轻云淡、万事无干的眼神!她是真的,不打算管了! 乌野终于一咬牙,喝道:“胡毕达里,你亲自去可贺敦部报信,就说我们被马匪围困折干城中,请拔密扑酋长发兵救援!” 人一走,乌野立即问道:“王爷怎么会被可贺敦酋长抓住?” 青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本来我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她挥舞一下马鞭子,道:“你说的小城在什么地方?我们边走边说。” 她跟着乌野策马西行,边走边将过河之后的经过说了一遍,一直说到驯鹰飞来,两人分开两处,那鹰追着萧图南去了。 “唉!”乌野道,“我们就在百里之外,这几日也曾听到鹰鸣,为何没有在意,去接应一二?” “马怎么跑得过鹰!”青瞳道,“别说百里,便是十里你也接应不了。” 乌野眼睛都红了:“拔密扑这老贼!灰鹰非军中不得使用!属下没有料到,他竟敢私自驯鹰!” 青瞳点点头,叹道:“阿苏勒和你一样,都低估了拔密扑的实力。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多在山洞中待些日子,我们就能躲过了?现在知道,我们就算一直躲着,他最终也会找过来。别的地方找过没有的话,那十几重不大的山岭也会成为目标,我们要是一直躲避不出,派上几千个人一起搜过来,那才真叫瓮中捉鳖,无处可走了。” 乌野争辩道:“属下没有看低拔密扑的实力,属下十分谨慎,已经在四面都布置了探子,一见到大股人马立即就要转移的。” 青瞳摇头:“他有驯鹰,连阿苏勒一个人都能找到,怎么会找不到你们这么多人?他是故意放你们一马,等你们自己去把你们的王爷找出来啊!” “什……什么?” “本来我还当你们有很多人马,才能在草地上留下痕迹。可实际上,你们已经是强弩之末,疲惫不堪,现在打起仗来,都顶不上一百个人用。拔密扑只要一次动兵,你们就会全军覆没。可他没有,你说,除了这个原因,他有什么理由对你们手下留情?” 乌野冷汗涔涔而下:“可我布下的暗号整个队伍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是什么意思,拔密扑肯定不会知道!” 青瞳摇头:“他不必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要盯着你留记号的地方,盯着你们这些人就行了,他没有办法找出阿苏勒,只好等着阿苏勒和你们相会,再一网打尽。你说这几日都能听见鹰鸣,定然是你们烧草留下记号的举动都被他暗中知道,早早就放出驯鹰,就等着阿苏勒现出行踪!” “所以……”青瞳静静地看着他,“若有他的死讯传来,你就可以自杀谢罪了!” “啊?!”乌野身体摇摇欲坠,脸色死人一般可怕,突然他跳了起来,转身便走,“我要去救王爷,是我害了王爷!我……我拼了我的命……” “你手中的实力要是能成,我早就去了!岂会和你废话!”青瞳一把拉住他的马缰,被他带得险些跌落,“你若自认有救他的本事,你就去吧!” “那怎么办?”冰冷的天气里,乌野汗珠一颗颗从额头滚落。 “先去折干城,回头我说给你听。”青瞳脸色阴沉。 折干城离此有半日的路程,尽管一路疾驰,到达的时候也已经是深夜了。这座小城小得连名字也没有,折干的意思是休息,说这只是用来暂时休息的地方。 此城方圆不超过二十里,有四个门,主街道是一条十字街,将城池像军营那样分成四块。城里面也没有过多寻常城池错综复杂的胡同,这样便于迅速集结部队,不论是集合还是守城都要方便得多。 同样的小城一共筹建了八十多个,都是萧图南在备战的这两年修建的,大半集中在西瞻聘原到大苑的通路上,存有粮食弓箭,作为行军路上休整和补给的落脚点。 没有战事的时候,小城便作为收留流浪牧民和关押囚犯的所在,每个小城都有一个官员管理,有军队路过,便要负责接待军队,没有军队路过的时候,便管理城中储备物资,并负责收集各种情报。 城中营房整整齐齐,但都是夯实的黄土打成的泥坯房子,十分简陋,只有储备军需物品的仓库和监狱才是坚固的石头房子。军营后面流民住所大部分还是牧民依照习惯自己支起来的帐篷,由于进入备城居住的牧民要登记在册,限制随意走动,很多人都准备在城中过冬,所以小部分也学着前面营房的样子建起了牧草盖顶的土房,只是就更加简陋低矮。 城墙大概有四个人叠起来那么高,在草原中看着已经很不错了,但比起大苑那些军事重地来,只能算土坡,什么箭楼垛子吊桥之类的护城建筑更是一概没有。 青瞳看得直叹气,吩咐全城人一起出动,准备箭支、礌石、麻包。另外一些人就挖沟,修内城是来不及了,不过用木头搭建一些简易的箭楼还是可以做到的。 士兵人数不多,好在牧民中精壮男子还有几百人,而西瞻的牧民百姓本来就人人都是战士。这些人全都聚集起来,勉强够分成两队,轮流守城。剩余的老弱妇孺也有两千多,这些人就负责前线人员的饭食之类。 条件比她想象的更加简陋,她几乎想去问问乌野,这种地方也敢叫城吗?不过她也知道不能埋怨什么,备城只作为军需储备,周围都是西瞻自己的地盘,根本没有想过会遇到敌人。唯一担心的不过就是马匪窥视城中粮食军械,过来抢劫,这样的规划已经足够了。有总比没有要强吧! 中原守城的花样草原上的骑兵哪里有机会见过,乌野只看得眼花缭乱,然而他心中真正急不可耐的事情是萧图南的安危,终于见到青瞳停了下来,他赶紧插口问道:“我们在这里守城有什么用?王爷他还在拔密扑手中——” “闭嘴!”青瞳冷冷道,“哪里有什么王爷?你金卫将军乌野,得知草原马匪将至,是来协助守城的!‘拔密扑’这几个字,不可被城中百姓知道!” “这是为何?” 青瞳神色阴冷,低声道:“杀了振业王如同造反,那是全族不保的大罪!可贺敦不止有他拔密扑一家一户!他现在已经撕破了脸,没有退路了,但是八万精兵,几十万族人,这么多人的性命他不可能不掂量掂量!我要你去和他说我们被马匪困在城中,就是给他一个希望!一个他一定舍不得放弃的希望!我们据城而守,向他求援,他不能肯定我们是不是知道事情是他做的,那就保留着一丝希望!自然他也不会一厢情愿地往好处想,所以他是一定要借马匪的名义将我们杀光的!我们全死了的话,他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心杀了阿苏勒。但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活着,他就不敢把事情做绝!” 乌野颤声道:“那我们不如让大家分头跑,草原这么大,分头跑远了更难找到!” “如果是那样,他没了后路,还会放过阿苏勒吗?”青瞳轻轻一叹,“我们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们却绝对不能跑,一个也不能跑!只有我们都被他困在一处,看上去唾手可得,那才是致命的诱惑,才能吊住他不舍得撒手。拔密扑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会多疑,不管是我们还是城中的牧民、囚犯……只要我们这些人中,还有任何一个人活着,他就不敢杀了阿苏勒,你明白了吗?但是同样,我们也就把城中所有无辜的人都绑上船了,他们莫名其妙就会遭到飞来横祸,拔密扑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人。我们不能逃走,不能打胜,更不能失败!只能守在原地,等着!等着草原马匪的消息传到关中,或者传到聘原,等着他们大军来援!如果你们皇帝够聪明,那他就会暗中行动,我们就有很大的机会平安。如果他直接派兵,我们能拖到那个时候,那阿苏勒更不会死,他会是拔密扑保住全族的救命稻草,越是势头不好,拔密扑越不敢杀了他!但我们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淡淡地看了乌野一眼:“我们这些人全都算上,不管是士兵,还是百姓,每一个人全算上,我们都要在这里死死挺着,拿命换回拖延的天数。你若把事情揭穿,他们即便不恨你入骨,也要想办法逃走,如何还肯为我们卖命?” 乌野呆立半晌,却摇头道:“他是我们的王,每一个西瞻人都应该愿意为他而死!” 青瞳冷冷一笑:“我愿意,你愿意,你的士兵愿意,但是城中普通百姓却未必愿意!也许你们西瞻人的信仰和苑人不同,但我不敢相信,所有人都会把一个不认识的王者,看得比他们自己的生命和亲人更重要!即便真有这种炽烈的信仰存在,但利用了这种信仰的人,更是罪恶!乌野,你再看看这些人吧,他们无条件信任你这个金卫将军,为你忙碌,抵御恶魔!却不知你和我,才是他们的恶魔。” 乌野默然无语,只好静静地看着满城忙碌的身影和身边那个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的女人。 青瞳眼望远方——“阿苏勒,我做了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现在我明白了你为何能毫无顾忌地杀了那么多苑人。因为这些人不是你的同胞,你丝毫也不放在心上。在我心中,其余西瞻人也都是蝼蚁,你一人的性命也比满城这千百人还重要!我再也没有立场说你狠毒,因为我发现了,如果有必要,我也一样狠毒!” 五 天色渐渐亮了,那个大眼睛的裨将者库在军营中睡得好不香甜,多日奔波,这才是他第一次在房子里睡觉。 “对正!醒醒!醒醒!”一个人使劲摇他胳膊。 者库睁开硕大的眼睛,发现天色才刚刚发亮,不由恼火道:“你他娘的折腾什么?我好不容易才睡一个囫囵觉,王妃亲自说的,让我们都好好睡一觉,这才什么时候,就叫你给我晃荡醒了!滚!到我守城的时候我再起来!” 摇他的小兵小声道:“对正,夜里巡逻的兄弟换班回来,说见到王妃还站在城头上一动不动的,就那么呆呆望着城下,又没有敌人来,她就那么站着有什么用处?你和她亲近些,要不你去劝劝吧。” “她没睡?她叫我们去睡,我还以为她早就去睡了呢?我们王爷的这个女人也是邪门!心里想的什么,没一个人猜得出来!” 他穿好衣服,在寒冷的晨雾中哆哆嗦嗦上了城头,远远一见青瞳,顿时吓了一跳,心里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 只见青瞳站在袅袅的雾气里,孤零零的就像一缕幽魂。她的发丝蒙了一层晨霜,看起来银丝闪烁,就像是头发都白了。那种疲惫不堪、心力交瘁的样子,便是他这个粗人也觉得她即将支撑不住了。 “你你……你这是咋了?”者库心中一急,早忘了她的身份,径直上前扯住了她的胳膊。 “拔密扑怎么还不来攻城?”青瞳转过身来,颤声问道。 “攻城?这个……”者库挠挠头,他哪里知道拔密扑为什么不攻城? 忽然他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可贺敦部落离这里还有一天路程呢,没有点齐人马,他怎么能攻城?” “就算人手不够攻城,至少也应该先围城,不能让我们跑了。” “这……围城?围城可能也还没来得及吧。”者库四下看看,随口道。 第150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4) “我也知道,我知道该往好处想,可是我总是忍不住。”青瞳的声音很瘆人,“我有很大把握,他得到了报信,就不敢杀了他,没有攻下城池之前,不敢杀了他。只要这座城被人包围,就是说他还没有死!可是……要是拔密扑气疯了,抓到他直接就杀了呢?要是拔密扑根本没有来得及收到我的信呢?……”她缓缓转过头来,者库吓得退了一步。她的双眼闪着异样的火苗,看着带着一点狂意:“你说……他这一夜怎么样了?他是还活着,还是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他会不会已经被分成几块?会不会已经被万马踏成肉糜?” 者库不自觉哆嗦起来:“我我我不知道,啊,不!我是说不会,肯定不会!那个……王爷吉人天相,您别说得那么吓人!” “吉人……天相?”青瞳嘴角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能算得上吉人? 便在这时,一个西瞻士兵快步跑上城头,看见者库,立时叫道:“对正!不好了!我们被马匪包围了!” 者库一下子跳了起来,喜道:“您听见没有?太好了!我们被马匪包围了!” 战斗在中午时分打响。 中原人的守城之法是长年生活在草原上的可贺敦人想都没有想过的。 弹丸般大小的城池,本以为拉开架势,一个猛冲就能攻下来的小城,却已经整整坚守了五天还纹丝不动,不但如此,被这座小城吞噬的生命已经超过两千。 摆开阵势之后,最先遭遇的便是远距离一阵轮射,马匪们的箭术一样高超,但是守城人趴在箭楼上,居高临下,他们的箭可以射中马匪,马匪的箭却无法伤到他们。 离近了之后,地面又被挖得坑坑洼洼,让骑兵不能尽情跑马,再临近,十几重木头枝枝杈杈立在地上,如同无数的鹿角。推不开也跳不过,而骑兵只要在这里一慢下来,上面立即就是一阵轮射。 更可怕的是,攻城要紧的时候,城头上便会下来滚木和巨大的石块,强壮的骏马挨上一块石头,也要被砸塌了脊梁。 特别可怕的是一种形状奇怪的绞车,这绞车是各城门都有一个,卡在墙头,车上用铁链子系着一根粗大的圆木,那是拆了城中库房的梁木做成的,青瞳还命人在圆木上钉满尖尖的木头楔子,就像马匪手中那种铁棒放大了的样子。 等城门下聚集的马匪多了,那绞车便由两个士兵操纵着向下一抛,一片惨叫声过后,下面必定是红红白白的一片,等摇着绞索将圆木绞起来,上面必定带着些血肉回来,然后再转好铁链子,等着给城下“马匪”下一次当头棒喝。 有那么一次,“马匪”们派出了一支行动特别利落的分队,在大量箭支的掩护下,他们成功地越过了拒马,躲过了礌石,一个个搭在一起,几下就翻上城头,跳入城中。 外面的人顿时精神大振,等着同伴从里面替他们打开城门,谁知等来等去,只听见里面一声声惨叫传来,再也没有丝毫消息。 原来城门里面已经被人用泥沙填实堵满,看过去如同小山,丝毫也不能撼动,这些人孤军深入,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外援,很快便全被蓄势待发的西瞻士兵杀个干净。 但是“马匪”人数却越来越多,将小城围了个严严实实,实在看不出希望,几天过去,西瞻士兵还好,但是城中原本只是百姓的牧人却越来越畏惧,没有上战场的女人和孩子眼中也都渐渐写上绝望。 到了第五天,大概拔密扑真的急了,将兵力一下子增加到近一万。草原上的俟斤们都知道马匪人数不过几千,这已经是冒着很大的风险了。 这夜是乌野轮换休息,他刚刚睡熟,便听见一阵超乎寻常的喊杀之声。乌野不放心,匆匆跑到墙垛前,刚刚扶住城墙向下看,一支利箭就嗖的一声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箭尾嗡嗡直颤,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草原人个个善于骑射,被敌人冲得太近,已经有箭支能射上来了,好在城墙虽然矮,却是仰射,如果箭支不能直接射中敌人,就会反弹回来伤了自己人。吃过几次亏之后,除了对自己臂力特别有自信的那寥寥几个人以外,其余人并不敢胡乱射箭了。但是“马匪”人数实在多,百人中有一个射箭的好手,对守军的伤害就不能小觑,越来越多的人惨叫着倒了下来。 乌野在城头奔走,指挥守城的士兵往来支援。然而眼见下面黑压压的,人越来越多,四面八方都有人扔上套索,顺着城头攀爬,形势十分危殆,破城只在眨眼之间了。 一个牧民肚子上中了一箭,他的兄弟在一旁扶着他退了下来,正遇上乌野,那牧民远远看见乌野,叫道:“将军!草原大神抛弃我们了!恶魔越来越多,我们快要顶不住了!” 乌野嗓子都叫得嘶哑了,却还是安慰道:“大家再坚持一下,要让恶魔冲破了城池,我们就都没命了,大家再坚持一下。” 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士兵急急跑过来,叫道:“将军,东边城门有人冲上来了!你快带人过去支援!” 那牧民的兄弟也听到了,脸上露出惊骇之色,突然他死命拽着中箭人的手臂,将他半托半抱夹在手中,口中叫道:“恶魔来了!哥啊,我们快逃吧!恶魔来了!” 乌野已经跑出几步,闻言回头厉声喝道:“站住!一个人也不许走!”那人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声音如同哭号:“恶魔来了!快走!恶魔来了!快走!”他胡乱去推城头的守兵,像是准备从城头上跳下去。 乌野牙齿一咬,嗖的一箭射出,血花飞溅!这兄弟两个的身子被钉在一起。四周一下子变得极度安静,乌野厉叫一声:“再有妄图逃亡者,处死!”说罢再也顾不上这里,转身向有敌人攻上来的东门跑去。 到了东门,并没有他想象中城头都是敌人、尸横遍地的场面,一个清冷冷的声音喝道:“绞车,放!第一队弓箭掩护!礌石,放!第二队弓箭掩护!者库,你带着第三队去北城门,支援守军,敌人下一批要攻北门。” 冲上来的乌野和者库碰了个正着,者库咧嘴一笑:“将军,你来啦!” 乌野看着者库身边人个个面生,却又个个眼中带着不同于普通牧民的那股狰狞,不禁问道:“者库,这些是什么人?” “是地牢中的囚犯,王妃命我放他们出来,一起御敌!王妃说了,打退了马匪,这些人一概免罪!和我们的士兵一样封赏!” “啊?”乌野吓了一跳,青瞳这个王妃名不符实,萧图南虽然拿她当个宝贝,但是她毕竟曾私逃出境,真的到了聘原,会不会被皇室承认都还不一定。即便她被皇室承认,是实打实的振业王正妃,甚至更进一步,是西瞻的皇后,那也没有权力一下赦免这么多囚徒的罪过啊!她知道这些人都犯了什么罪?就狮子大开口说出一概免罪! 西瞻不施行什么天下大赦,犯罪就是犯罪,就是西瞻皇帝,也从来没有无故赦免这么多囚犯的举动。 他刚想开口,青瞳便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乌野打了个哆嗦,她的目光和萧图南一般,拥有让人战栗的压力,乌野明白得很,西瞻的律法在她心中没有一点约束效应。者库却没有他这么多仔细的想法,越是心思单纯的人,办事效率越快,只一个停顿他已经带着人大呼小叫直奔北门而去。 不用青瞳解释,乌野自己就闭上了嘴,这座城中的人都已经绑上贼船,拔密扑若是破城,绝不会因为他们是囚犯便手下留情,既然这样,还不如让他们为自己生命拼搏一把,至于是不是能真正免罪,先看大家有没有命活下来了。 “乌野,你过来。” “是!”乌野快步上前。 青瞳低声道:“你去找几个精细士兵,在城中逢人便说皇帝陛下已经得到马匪围城的消息,不出三日,就会前来救援了。” 乌野大喜:“真的?” 青瞳用看白痴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乌野立即醒悟,这只是青瞳鼓舞士气的办法,就算忽颜真的得信回来,也绝不可能这么快。 他额头微微冒出冷汗,慌忙躬身答应,下去布置了。 在这个生死未卜的时候,乌野心中却突然生起一个奇怪想法:“多亏我找老婆的标准和王爷不一样,我的妻子只是一个心直口快的草原女人。” 六 有了近三千囚徒的加入,围城以来最紧张的一次进攻被打退了。青瞳让士兵们善待百姓,也善待那些囚犯,并将自己的住所迁到他们身边,以增强他们的信心。 接下来两天,拔密扑并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战局又胶着起来,能看得出他越来越急躁,他试过一次放火,但城中都是黄土建筑,点不着,青瞳猜测他肯定十分后悔用光了所有的地狱之火,可惜用完了就是用完了,现在也毫无办法可想。 剩下的就只是舍命强攻罢了,城中士兵经过这些天的实战,守城已经形成套路,不用在一旁盯着,也知道一步步该做什么了,青瞳和乌野仍每天在城头巡视,更多的作用却已经从指挥变成了安抚民心。 “看来我们守到大军回援,肯定没有问题。”乌野长久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边甚至露出笑容。 青瞳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叹道:“我们不能守了。再这样下去,拔密扑恐怕要狗急跳墙,一定要给他一点希望,让他觉得只要再努力一下,就会把我们一网打尽才行。” “我们准备……突围!不小心被他发现的突围!”她叹气凑近乌野耳边,低低吩咐起来。乌野神色说不出的无奈。 当天夜里,城中也效仿马匪,用大量点着了的枯草扔下去,这些枯草掺了狼粪,刺目的浓烟足足升起一丈高,熏得城外人等不得不后退十里。 等他们后退,城中人等突然杀出,一时气势如虹,竟将一路人马杀退,让他们逃了出去。 由于逃跑的人没有足够的马匹,只跑了几十里路就被围困在那条烟波浩渺的大河旁边。 “马匪”追来时,这些人利用残破的守城器械拼搭起一座浮桥,正从桥上奔窜。 “马匪”们快快追赶过去,大部分人都过了桥,只有小部分人还在对岸时,上游突然顺流漂下两根巨大的圆木。很多“马匪”还认得这正是绞车上那根夺去了他们多人性命的“狼牙棒”。 只轻轻一碰,浮桥就被那根“狼牙棒”撞得粉碎,桥上几十个正在过河的士兵顿时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 青瞳站在高坡,看着这一幕,轻轻叹息:“如果不是为了吊住他们,我会在中间拦个水坝,让巨木顺流而下的时候冲开水坝,引来一阵洪水。那拔密扑的这些士兵,至少能给我留下三分之一来!” 她居高临下,远远地看着那一群小点,右手在他们头上虚虚切过,终于强行忍住心中那股升腾而起的噬血欲望,拨转马头,喝道:“跑吧!” 可贺敦人莫名其妙地跟着这队士兵奔跑很多天,直到抓到两个活口,拔密扑这才知道,不知什么人在城中散布了振业王被马匪杀害的消息,所以城中士兵才没有动力再守城,而是拼力突围,一部分奋力北上,看着像是要去聘原报信,其余的分成几个小队,向不同的方向逃命。 拔密扑十分气愤,这个散布谣言的人简直是给他添乱! 实力的悬殊使得拔密扑既不怕这些士兵战斗,也不怕他们困守,更不怕他们进攻,他只怕这些人没有了斗志,四散奔逃,那么他就算有再多的人马,也难保能一个不剩地杀死这么多人。 虽然现在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怀疑草原马匪就是他可贺敦的人马,但是他却不敢心存一点儿侥幸。他们一个不剩全部死了也就罢了,但要让他们一部分人活着回到聘原,就算开始不怀疑,一点点核对线索,聘原朝中总有人会怀疑到他身上。 振业王遇害是天大的事情,这些人就算为了推卸责任,他也一样要倒霉。只有把这些和振业王接触过的人全部杀了,一个也不剩地全杀了,那才来得及从容布置,到时候想做出什么假象就做出什么假象,想推给谁都行了。 振业王何曾死了?不是还好好地在他军中吗?本来还要留着他做最后用途,此刻他却只能提前露出这张底牌给人看了。西瞻士兵逃跑是因为振业王死了,如果他们知道振业王没死,他们就不会放弃希望,就会坚持到底。 拔密扑仍然要化装成马匪,他本人因为有很多人认得,不方便追赶,只能让其他人率众急追。但是他又如何能忍得住待着不动,于是便只能跟在自己的军队后面,做出一副率领可贺敦残兵准备追击马匪、支援西瞻士兵的模样。 他甚至想办法派出了几个游骑,绕过“马匪”和西瞻士兵接头,说可贺敦人已经赶来支援,请他们再支持一阵,意图骗得西瞻士兵停下脚步。 可惜西瞻士兵们实在没有了斗志,他们什么也不顾,只想跑。 拔密扑无奈,只好传信,让“马匪”带着萧图南出现一次,这才终于让看到振业王的西瞻士兵留了下来,只是连番奔跑让他们的队形拉开很长,西瞻士兵消息传播困难,且战且退折腾了几乎一天时间,拔密扑才好不容易再一次困住这些漏网之鱼。 “属下看到王爷了!”乌野上前,激动得全身发抖。 “王妃,您所料不差!拔密扑果然还不敢真的伤了王爷性命!我们现在做什么?” “突围。” “可是王爷就在那边!”乌野急道,“我们不想办法救他出来吗?” “怎么救?”青瞳深深叹口气,“他们是故意给你看的,就是要引得我们去拼命,他现在在哪里,哪里就一定是陷阱!等我们的命全拼光了,阿苏勒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救出王爷?” “等我们把命都拼光的时候。”青瞳眼望远方,“准确地说,是等拔密扑认为我们把命都拼光的时候。” “乌野,回复可贺敦的使者,我们看到王爷了,王爷仍然无恙!就说我们会尽力支撑,请他尽快支援!” “是!”乌野道。 于是新一轮的追逃又开始了,只是这一次,西瞻士兵们必须战斗得更艰苦,更努力。必须在付出极大的代价之后才能后退突围!必须让拔密扑占据绝对优势,必须让他有信心打赢!那么才能将他拖住。但是,那要多少生命才能换回这些时间?她自己能不能支持到那个时刻? 第151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5) 她不得不一次次抛弃对她有利的局势,制造下一个个危局,好将可贺敦人吊住。可她怎么能保证,每一次险之又险的局面都能在她的算计之中,刚好化解?只要有一点失误,她就实实在在应了一句成语——作茧自缚。 谁都是在为生命而奋斗,所以谁都拼尽全力。青瞳无法停歇,她只能一路向前,想尽一切办法,向前!就像一支最锐利的长箭,一层层地撕开危机,但是无论多强的利箭,都有势尽的时候,她又能支持多久? 风起,尘飞,天地昏暗。 青瞳他们现在的藏身之地是一座荒弃的黄土围子,大概一两百年前,这里曾经是一个大部落的牧场,至少要几万头牛羊才需要这么多的圈舍。如今圈舍的篱笆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纵横交错的黄土分隔,那些曾经能挡住牛群的黄土壁垒如今风化得严重,只剩下半人高的轮廓,轻轻一碰,大片的黄土就簌簌往下掉,扬起一阵灰尘。 他们的士兵就躲在黄土墙后面,一个小队还四周警戒,用弓箭威胁着敌人,其余人全都就地休息、吃饭、喂马,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追来的敌人也已经累惨了,人数甚至还不如他们,分成前前后后的几块,远远地和他们僵持着。 这是因为,青瞳他们是有备而走,干粮带得足够,追兵是匆匆赶来,饮水都没有了。他们又不敢丢下这些异常狡猾的敌人,只好一半人继续僵持,一半人回去取水。 明显不能等着他们回来,再休息片刻,青瞳他们就必须利用这个机会突围而去。 “我们现在突围吗?” “不行,还得等等,拔密扑的耐心怕也用尽了,所以这一次,我们要非常危险才行。” 乌野轻轻叹了一口气,“非常危险”这一句意味着什么,他一路走来已经十分明白了。 “阿苏勒说他为了我险些死了三次。”青瞳的面容异常憔悴,目光却异常明亮,“这一路来,我们遇到了多少次危险?绝对不止三次了,乌野,你说,我是不是不欠他了?” “王妃……您?” 青瞳微微一笑,干裂的嘴唇挣出来几道血口:“别怕,我没打算丢下他不管,我只是奇怪,我心里觉得已经不欠他了,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呢?” 太阳正当中空,阳光利箭一般射下来,很久没有喝水的“马匪”们都蔫蔫的。 却有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从北面传来,不一会儿地平线下就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身影。 黄土墙内外的人一起提起精神,“马匪”拉开架势,一个人纵马迎上去,远远地喊起来:“我们当家的在做生意,对面是哪个部落?识相的就快滚!草原恶魔是你们能惹得起的吗?” 往常无论什么人,被这一声都能吓得落荒而逃。 谁知这一次“草原恶魔”四个字出口,对面人马反而迎了上来,一个人纵声高叫:“老大快来!这里有人抢我们生意!” 七 “还用老子教你们?狠揍!”一个人影从后队向前纵马奔来,离得很远却也能看出这个人身形很是高大。 “是啦!”当先二十几个挎着长弓的人一起答应,骑着马跑了过来。 可贺敦人大惊,继而大怒,一人带着一队人马迎上来,他在马上挽起长弓,却先不射出,而是高声喝道:“不知死活的混账!我乃——” 话音未落,一箭射来,已经洞穿了他的咽喉,从脖子后面射出一蓬血花,那支长箭在血中穿过,又飞出好远才落在地上。 那人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他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捂着咽喉栽倒在地,离得这么远,他没想到对面人几乎瞄也不瞄,就能毫无征兆地一箭将他射死。 对面那二十几人中的一个放下长弓,其余人一起哄然笑道:“你奶不行,不如换你爷爷来试试!” 如果武本善见了他们,定然会大吃一惊,射箭的人是神弩先机营一个小队的对正冯羽,跟在他身后那二十几个也都是昔日神弩先机营的成员。 在定远军中,神弩先机营的弓手们身份特殊,训练极度刻苦,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冷血的职业军人,平日里惜字如金,很少说话。人们只能在他们脸上看到坚毅和冷酷。 此刻这二十几人满脸风霜、衣衫破旧,形容十分狼狈,却个个嬉皮笑脸,骑在马上松松垮垮,如同一帮地痞流氓。 有些人天生就有能影响别人的气质,这些兵王经老任带过之后算是毁了,个个都和他有些神似,让人一看他们的表情就不免怀疑他们的人品。 一个可贺敦人见鬼般指着冯羽叫道:“你这是偷袭!西姆是草原上的神箭手,你这个卑鄙的人,竟然趁他不备——” 嗖的一声,一支箭将他的话都逼回了咽喉里。 “不好意思,你也不备?说那么半天,我还当你有备了呢!”冯羽身边一个弓手笑着放下弓来。 “你手那么快干吗?看,又成偷袭了吧!”冯羽笑道。 这一下连他怎么抬手的都看不清,可贺敦骑兵个个面无人色,纵然是生长在草原上,这样的箭术也很难见到。 一人声嘶力竭地大叫:“快回去报告主人,我们遇到草原恶魔啦!” 一时之间,“恶魔”“恶魔”的惊呼声不断响起。 “这么受欢迎,我还有点不习惯!”冯羽笑眯眯地纵马上前,短短时间,他的骑术已经异乎寻常地好,马儿在他松松垮垮的身下却如同他自己的腿一般,配合十分默契,“弟兄们!抄家伙,做买卖了!” 二十几个弓手应声而行,神态虽说轻松,但是眼中偶然闪过的光芒却更加锐利。他们纵马绕城而行,羽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准确地落在敌人咽喉上,只听破空声一出,便是一声惨叫响起,一箭一个,绝无落空。 那些提着铁棒的骑兵发出齐齐一声大喝,呈尖锥状插入敌人队伍中,已经被弓箭追逐打散了的队伍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被杀得人仰马翻,几无还手之力。 老任这时才跟着后队赶上来,对冯羽喝道:“老子还没有下命令,你就自己做起买卖了?好小子,你这叫吃里爬外!” 冯羽笑道:“老大想吃多少,都给你留着!我这不也是听你的,看到有机会就上嘛!” “对方队形松散,士气不振,明显是一支疲军!他们一直守着这土城,既不攻打也不散去,必然是等援军!要是等来援军,买卖就不那么好做了!不如趁着现在下手,打他个出其不意!”冯羽指着土城嘿嘿笑道,“这一片草原我们已经蹚得差不多了,能组织起这么多人的部落可不多了!也就可贺敦、薛延陀、额那纥那几个,都是上了十万人的大部落,能和他们对峙的肯定也是大部落!平时我们两边都不敢碰,现在可是个好机会。” “谁也不知道我们来过。”他指指土城内外,两臂张开,做了一个抱的手势,“要是我们现在把两边人都解决了,他们两个部落这仇可就结下了,准是狗咬狗一嘴毛!呵呵,可有一场好仗打啦!” “吃得下吗?”任平生停住手。 “没问题!都是疲军,十成战力剩不下一成了!” “那好,先外后内。”任平生点点头,“先让里面的以为我们是援军,不要两面受敌。” 可贺敦人却也凶狠,吃了这样的大亏,反而激起彪悍之气,在领队人的命令之下,这些人直直迎着箭雨而上,也组成了草原骑兵冲阵时最常用的扇面队形,尽管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剩下的人却成功组队,叫喊着向苑军猛冲过来。 苑军的弓手们早已蓄势以待,冯羽只是一个动作,三排羽箭立即呼啸而出,次第叠加,笼罩了前后各个角落。 这次远赴西瞻,元修将自己麾下两千个神弩先机营的弓手拨调了五百个给任平生,定远军解散后,五百个弓手出动已经是相当大的规模了。任平生也知道这些弓箭手的珍贵,通常只用他们做远距离攻击,所以数不清的攻击下来,骑兵们损失了超过一半,但五百个弓箭手只损失了不到五十个。 这一轮箭雨铺天盖地,羽箭从空中最高点开始下落的时候,正是可贺敦骑兵中充当锥子尖那些最精锐的前锋,堪堪冲进一箭之地的时候。 如同晴天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可贺敦人完全来不及拿出皮盾防护,立时被射得人仰马翻。外层敌军纷纷倒下,那把扇面就像竹笋般被完整地剥下来一层,成了更锋锐的尖锥形,以更快的速度向苑军冲过来。 这时敌军已经冲到眼前,最前面人狰狞的容貌已经能清晰看见了。然而每一个神弩先机营的弓手都是战斗经验极丰富的老兵,看着敌人几乎要扑面而来,却不见一个人惊慌,依然端平着弓箭等着,手指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没有。 冯羽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准了敌军近前的瞬间,又是一挥手:“放箭!” 嗖!绝对只有一声,几百支长箭便同时出手,如同蝗虫般扑向敌军。 如同洪水冲垮堤坝,只见无数匹战马同时倒地,因冲势甚急,许多战马摔倒在地仍余势未消,翻滚着滑出两丈多远,使得后面冲过来的骑兵顿时大乱。 “铁骑!冲!” 早等在一旁的骑兵队长肖平军一声令下,声势浩大的骑兵队伍应声杀出,朝着冲锋队形已经散乱的可贺敦骑兵压路机一般压了过去。 肖平军充分利用了骑兵的优点,此刻他们的人数虽然占据优势,却不四面追击,而是前锋专攻一翼,其余人游走掩杀,以保证最大限度减少自己队伍的损失。 眼看战局成了绝对的一边倒,苑军此刻的目标已经不是战胜敌人,而是全歼敌军! “任平生!” 这句话是用汉语喊出来的,青瞳砰的一声从土墙后面站了出来,高声喝道:“是不是你,任平生?” “哎呀!这里还有女人!”任平生嘿嘿笑起来,纵马上前道,“身份败露,只好杀人灭口,惭愧惭愧!”突然,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用绝对的震撼来形容。 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喃喃道:“这是什么来着?海什么蜃什么?” “任平生!”青瞳高声叫道,“是不是你?” 任平生啪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眼见青瞳仍然没有消失,反而向自己挥起了手。 他怪叫一声,纵马冲了过去,越走越快,小步变成大步,缓步变成疾驰!人还没到,眉毛也展了,眼睛也眯了,嘴巴也咧了,控制不住变成了喜出望外的表情。 “大眼睛!” 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青瞳呼吸一窒,落入一个密不透风的怀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离开几天,你就想我想到这个程度,竟然跑到西瞻来找我了?”耳边传来扬扬得意的大笑。 说的话虽然很欠揍,但是微微颤抖的手臂暴露了主人的心思,他此刻激动得无以复加。 乌野抽刀而上,惊怒交加地喝道:“放手!你敢对王妃无礼?” “妃你个头!自己一边飞去吧!”任平生手指轻轻一弹,乌野头脑一晕,不由自主地退后三步。 青瞳用尽全身力气,才从他怀中挣扎出来,见到任平生,她也颇为激动。 “壮壮,你怎么会在这?” 任平生嘿嘿笑道:“这是元修大元帅的军令,有意思得紧。”他看看战场,笑道:“你这应该没有时间吧?等你有时间,我就和你慢慢说。” 青瞳激动之极的心情顿时平复,回头望了乌野一下,见他满脸通红,却没有受伤的样子。乌野一直站在她身边,料想任平生也不会没有分寸。 青瞳顾不上他,急急对任平生问道:“先说一下,简单点说,你怎么会在西瞻?你有多少人?”不等任平生开口,她略微一沉吟,便叫道:“我明白了!这是元修定下的战术,你们就是那些马匪!就是最近闹得风声鹤唳的草原恶魔!” “对!”任平生笑道,“你让我简单点说,可这也太简单了!才一个字,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如我们先撤,你的事给我复杂点说吧!” “不要撤!我有要事!”青瞳叫起来,神情激动,“壮壮!你来得正好,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做!” “好好,你说吧。”任平生竟然什么也没问,直接叫过肖平军和冯羽,吩咐道,“带人继续围杀,别叫鱼虾漏网。” 八 “老大,你行啊!”冯羽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弟兄们一直在一起,你什么时候在西瞻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姑娘,我都没发现!” 他仔细端详着青瞳,不知怎么竟觉得有点眼熟,再想细看,却对上青瞳一双深渊般的眸子,青瞳面色如常,并没有生气,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冯羽对上那异常明亮的双眼,突然之间想起来了。他面色骤然大变,全身剧震,嘴里发麻,话也说不完整:“陛……陛……” “你认得我?”青瞳有些惊奇,随即眉头一皱,制止了冯羽的下一步动作,“不要声张!你先退下!” “是!”冯羽仍然面无人色,拉着肖平军后退,脚下竟然绊了一下。远远地还能听见肖平军奇怪的声音:“怎么了兄弟?这姑娘也不吓人啊!” 冯羽是昔日定远军成员,曾经和青瞳一起待过三年时光,但是青瞳当时身份特殊,毕竟还是要避讳一下,定远军共二十万人,只有很少数的高层军官才知道她的身份,见过她的士兵也不算多。冯羽还是因为是神弩先机营的成员,才远远地见过青瞳几次,三年间只有一次机会看清她的容貌,但那时青瞳还是他们的参军而已,常穿男装,气质打扮都和现在大有不同,此刻乍见之下,只觉得她眼熟,一时之间哪能想得起来? 等想起来,立刻便是一身冷汗,像任平生那样粪土王侯的人毕竟是少数,如果青瞳还是参军也罢了,可是定远军中谁人不知,昔日他们的公主、参军,如今已经是大苑高高在上的君王了?见到了哪能不震惊? 冯羽和肖平军退开之后,青瞳放松心情,坐了下来,将自己来到西瞻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任平生开始还笑嘻嘻地听着,只听了几句,脸上的笑容便隐去了,再听下去,就变成了苦笑。 青瞳眉梢眼角的焦急看得他心一直往下沉,她这样决然,这样努力,这样期盼,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为了一个敌国的男人! 第152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6) “你来得正好。”青瞳根本都没有看他,兴奋地道,“可贺敦人现在分成好几个部分,我最担心的就是不知道拔密扑把阿苏勒藏在什么地方,不过我想,他既不敢让其他部落知道振业王在他手中,也不会放心放在自己部落中,必然是留在身边,放给最忠于他的人看着!分兵好!分兵最好不过,加上最近的损失,他们每一队的人数已经不会超过五千。你带人小心跟着这些残兵,这些人突然遇到你们这些真正的草原恶魔,定然会去找拔密扑报信!跟着他们就能找到他的位置,也就能找到阿苏勒了!正好神弩先机营的弓手也在!”青瞳往远处望了望,指着冯羽问任平生:“那是弓箭队的对正吧?叫什么名字?” “冯羽。”任平生淡淡回答。 青瞳随手叫过一个士兵,吩咐道:“你去叫弓箭队的队长过来!时间紧迫,战争计划我说给他一起听听。” 很快,冯羽便奔了回来,青瞳叫过他来,又向任平生招手,示意两人都围上来,她用手指在地上比画着,边想边说,怎么走怎么去,怎么攻怎么打,计划越来越周详。 青瞳眼中都是兴奋的光芒,却半晌也没有得到回答,她皱眉道:“任平生,你怎么不说话?” “你让我说话?”任平生静静地开口。 “当然!”青瞳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那我说了。”任平生轻轻道,“我带出来的兄弟一共有五千人。” “我知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那你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人吗?”不等回答,他便自己说道,“二千二百,连一半也不到。”他轻叹:“你也许觉得这没有什么,大小上百战下来,剩下一半人已经很不错了,或者这两千多饱战的精兵已经够你用了,是吗?” 青瞳一怔,住了口。她心中却是这样想的,两千两百人,又有神弩先机营配合,已经可以发挥极大的战斗力了,对上一万人也可以一拼,但是任平生的面色却让她开不了口。 “你设计了一场苦战!无论胜败,他们中大部分人都会死!他们每一个都是百战之后的精锐,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你可以让他们为了大苑而死,可以让他们为了你而死。”任平生面容平静,“可是你凭什么,让这些人,为西瞻的振业王去卖命?” 青瞳如同被惊雷击中,怔怔不能出声。 任平生简直是给了她当头一棒,他说得对,凭什么让大苑的战士,为了西瞻的振业王卖命?只因为这是她喜欢的男人?只因为她舍不得他死?那就要这些浴血苦战的将士,为了他们的敌人而死吗?从古至今,最昏庸的君王也不会下这样的命令吧! 她渐渐想来,渐渐面如死灰。不愿放弃,却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让他们战斗!这是她自己的士兵,可是此刻,她却没有了指挥他们的理由! “陛……陛……下,”冯羽一步步走过来,他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每一步都走得无比吃力,他全身都在颤抖,双手紧紧握拳,汗珠一颗颗从他脸上流了下来,“微臣觉得,陛下要让我们去战斗,我们愿——” “你愿意卖命是吧?”任平生自嘲地笑笑,“她计划里你们弓手的危险性很小,要死也不会死你们!所以你愿意。不对!叫肖平军过来问问,他大概也愿意!你们都是忠臣,都是识大体的忠臣!”他摇摇头,看着青瞳,目光中带着点深沉的悲凉。 “冯羽,你去做你的忠臣吧,我没有权利替你选择。可是你知道吗?”他声音虽然仍旧平静,眼中却闪烁着火花,“我宁愿你们都已经在这些天,为自己的国家战死了,死光了!一个也不剩了!好歹也值!” “不是。”冯羽面色惨然,他的目光越来越激动,“微臣是想说……微臣是想说……我……我……”他猛然一指远方正在战阵中冲杀的骑兵,“陛下——请您看看他们!大苑军队最弱的环节就是骑兵战术!但是这些人,这两千个人,却用生命掌握了骑兵战术的精髓!他们是火种!他们回到大苑,就会变成燎原的大火,把骑兵战术带给大苑的军队!步兵主守,骑兵主攻!不出五年,我们就不必再怕草原民族!大苑就有了进攻的本事!就有了主动出击的可能!我们就不用再受气,不用再担心,不用再战战兢兢!我们不怕战,也不怕死!属下跟着您去,我们神弩先机营所有的士兵都跟着您去!除了我们,大苑还有很多弓手,我们都可以死!但是这些骑兵要是都死了,我们大苑重振骑兵的希望也就死了!陛下!求您!”冯羽扑跪在地,泪流满面,“别让这火种,熄灭在这里!” 青瞳像是被人抽取了全身的力气,她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慢慢地坐在了地上。心像被人掏出来一样,不痛,只是空!无边无际的空,不休不止的空!空得眼泪都流不出来。 她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在说着:“不去了!都不用去了!你们说得对,这些骑兵应该回去,应该成为燎原的火种!应该成为我们大苑再也不畏惧草原强盗的尖刀!” 痛得麻木了怎么还是痛!痛得无奈了怎么还是痛? 乌野好像在旁边激烈地叫着什么,她却听不到。 她要放弃他了,她要走了,回到自己的国家,继续自己的责任,打她的强敌,革新她的政治,完成她心目中强盛的大苑梦想,让百姓能安居乐业的大苑,让四夷不敢欺负的大苑。 但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就要永远都留在这片草原上了! 乌野已经绝望,他正在用西瞻话大叫,他在组织他能指挥得了的所有士兵,他们都上了马,准备跟着可贺敦的残兵,向一万人的大队人马冲击。 青瞳麻木地看了看他,乌野好像骂了她什么,她却听不懂,骂就骂吧,他就要死了!她看着乌野,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实际上,青瞳觉得自己也死了。 “我们走吧!”她木木地说道。 任平生看着她的脸色,忽然微微一笑。他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拍拍手跳上马,道:“冯羽,你带人开道,买卖都做完了!咱们回去吧!” 他只最后看了青瞳一眼,拨马便向队伍后面走去,那里还剩下最后几个可贺敦人还在苦苦挣扎。 “留给我吧,你带人去前面护卫!我弄一下这里的痕迹。”他对肖平军说了一句。肖平军知道他的本领,留下几个人不在话下,应了一声便带人前行。 任平生目送青瞳背影,那目光中是难得的温柔,他用很轻很轻、青瞳根本听不见的声音道:“别这副样子,我看了难受,他们不能去,我去!只要我不死,就救他出来,好不好?” 我什么都没有,只是有一点吵…… 如果你感到寂寞,我带给你热闹。 为你绕一绕,没有什么大不了, 却可以让你微笑! 其实我很烦恼!只是你看不到! 如果我也不开心,怕你转身就逃, 爱上一个人,一定要让她相信, 这世界多么美好! 对每个人都说:还好! 我的心、我的情,你不需要明了, 只要我对你好, 这样的温柔你要不要? 我的心、我的情,你不需要明了, 只要我对你好, 这样的温柔你要不要? 九 这个几百年前饲养着大量牛羊的黄土城依河而建,方便几万只牲畜的饮水和清洗。如今虽然黄土早已风化,但是地势仍在,土城三面接地,东面却是滔滔河水。 只是大概为了怕下雨涨水,土城选择在地势较高的地方,距离河水垂直高度约有十几丈。南西两个方向都是平地,再往北走,地势却越来越高,渐次爬上高坡,变成了西瞻常见的群山地貌。 只不过此处的百十座山峰比别处都高些,河水剥去被风侵蚀的岩石,在高地上形成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峡谷。 河水带着碎石从群山中流出,开始的时候河道窄,水流还颇为湍急,随着地势慢慢降低,河床逐渐变宽,水流才渐渐和缓下来,流出几百里之外,便是青瞳最初到草原上看到的那条笼罩着薄烟雾霭的大河。 熟悉草原的人就知道,像这样高度的山能留住水汽,加上河流带来的充沛水源,山那边一定会有个丰美的大草场。 的确,山那边就是西瞻最大的附属部落——可贺敦部的草原了。 此刻可贺敦的大队人马正沿着大河疾驰,得到准确消息,最后剩余的西瞻士兵已经被困在黄土城中,这场快要把人拖疯的战斗终于要结束了! 拔密扑的亲信索柯带着数百名士兵紧跟其后,押着补给向黄土城方向行进,补给物品不单有食物和箭支,还有投石车等远距离攻击器械。 另有八个小队的人马分散戒备,虽然这里是可贺敦自己的地盘,但他们做下的事情太危险,还是要防备其他小部落或者流浪的牧民不小心撞见。 拔密扑自己领着所谓的可贺敦援军跟在最后,准备在西瞻士兵看到希望的时候,给他们最致命的一击! 这一次,他出动了所有安全可靠的人马!他一定要赢得干脆彻底才行! 山坡逆向上来一匹马,这是非常时期,拔密扑立即停住大军,小心戒备,吩咐从人:“去看看是什么人!” 马匹爬山,速度并不快,马上乘客露出头来,拔密扑身边一个亲兵叫道:“酋长,好像是西姆!” 其余人全都松了一口气,马上之人脸色苍白,果然是拔密扑的亲信西姆。那是最信得过的人了,绝不可能是敌人。 “西姆不是留在土城看守的吗?怎么一个人来了?难道有什么意外?” 拔密扑带马迎上去,却见西姆脑袋有些耷拉,似乎十分疲惫,随着对方爬上高坡,这边露出的部分越来越多,只见西姆是一马两人骑,他身后还坐着一个男子。 一个士兵笑道:“这是抓到了什么重要的人,西姆要亲自带来?难道是乌野?” 话音未落,那匹马突然加速,西姆从那马上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整个人骤然裂成两半。可贺敦士兵发出惊恐的叫声,西姆身后之人突然苍鹰般脱离马背,对着拔密扑狠狠扑下。 一个兵士见状不好,骑马过来奋力抵挡,他大喝一声,挥起长刀指向天空,任平生此刻刚刚越过他的头顶,内功贯注,脚尖竟然在尖刀上借了一下力,以更快的速度飞出。 被他踏过的尖刀清脆地折为两半,嗖的一声,以闪电般的速度对着拔密扑飞射过去。 这般细小的暗器出乎寻常地飞到,拔密扑猛向后仰,刀尖掠过他的右侧扎到后面一个士兵的肩头,明晃晃竖在那里。 拔密扑头发都奓起来了,这时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弓箭,射死他!”他边策马急退,边厉声大喝。 嗖!嗖嗖! 如同天上黑压压飞来一群蝗虫,弓箭手们手忙脚乱地张弓射去,好些人没有来得及瞄准,羽箭便脱手而出,为了对付区区一人,羽箭范围却笼罩了好大一片天空。 任平生刚刚在刀尖上借力,又猛扑过来十丈左右,此刻已在军阵正上方。他身在半空,如同飞鸟,真是再好不过的靶子了,因为弓箭手们来不及瞄准,反而使得羽箭笼罩的范围极大,他身形一顿,竟然无处可避。 任平生眼见箭支飞来,身子猛然间一沉,用更快的速度向下坠去,带起一阵狂风,如同半空中落下一块顽石。 草原士兵却比他见过的大苑士兵彪悍许多,见他坠下,少部分人惊慌躲闪,大部分士兵竟然一起将手中马刀举起,向空中狠狠戳去。 任平生堪堪落下,只见身下尖刀林立,寒光闪闪,如同地狱传说中的刀山,这要落结实了,毫无疑问会变成筛子。 高处是箭,低处是刀,刀林箭雨笼罩的范围足有二十丈方圆,当中夹着一个他无处可避。 身后传来一片惊呼,乌野领着西瞻士兵刚刚上了山坡,便看到任平生身在半空,上面是箭、下面是刀的场景。 西瞻士兵本想不顾一切冲回来,半路被这高大汉人追上。老任只说是青瞳叫他回来的,让西瞻士兵跟着他走,之后也不等乌野回答,不由分说打马便走。 乌野无奈,他心中还存了万分之一的希望,昔日他和青瞳相处时间很长,对她莫名信赖,直到现在也不能相信她会如此绝情。反正他们也是要冲过去,老任也是要冲过去,他一个人本就比大队行动要快,不跟着也要跟着,于是率众跟随。 老任快,又没有和他商量的意思,所以他们到来的时候,老任已经冲进去了,他们看到的刚好就是这般场景。此时他们想帮忙哪里来得及? 至此关头,任平生眼放光,用尽全力吸了一口气,都可以看见他肚腹深深凹了下去,紧接着,半空中发出一声霹雳般的大喝。 随着大喝,最早到来的几支羽箭竟然歪歪斜斜地掉落,与此同时,他身下方圆一丈内的士兵都齐齐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手中马刀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便在这时,一支乌黑的长箭悄无声息地到了任平生面前,比其他羽箭的角度都低了很多,刚好在任平生身子落下,却未着地的间歇。 远处一个高瘦的男子放下长弓,嘴边已经露出微笑。虽然不懂武功,他也知道,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时候,正是一个人最脆弱的时候。 他叫谈符离,是拔密扑从整个草原找出来的神箭手,当初浓雾中穿过两辆车子到达萧图南面前的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接下来的混战中,尽管大雾只被冷风吹开一角,一瞬间又合上,他的箭却已经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准确钉在驯鹰人的咽喉,让西瞻军在之后的行军中处处陷于被动。 他对自己手中弓箭的感情,不啻对草原大神的感觉,都是无比信任。 突然,谈符离的眼睛眯了起来,高超的箭术给了他高超的视力。在他眼中,任平生周围的空气好像起了变化,他似乎已经没有了力气,动作缓慢下来,但却偏偏舞蹈一般充满韵律。自己射出的那支铁箭,被他划着个舞蹈般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接住了,如同这一箭本就打算直接送进他手心一般。他甚至有暇抬起头,穿过大半个军阵,冲着谈符离温和地望了一眼。 他的双眼不再是那种逼人的精光四射,而是如流转着的温水般。谈符离对上他的视线,竟有一种浸入热水般舒服的感觉,心里懒洋洋的,几乎扔掉了手中的长弓。 第153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7) 谈符离心中一凛,猛然打了个激灵,再看过去的时候,一切已经恢复了正常。那个人的动作哪里有一点儿缓慢?分明是快到了极点!哪里有一点阴柔,分明强到了极点!从他刚刚一声大喝到接箭落地,快得来不及眨眼,那支刚刚还属于自己的长箭,此刻却认准拔密扑,以比弓箭射出更快的速度飞了过来! 听到任平生一声大喝,一个亲兵下意识纵马踏上一步,拦在拔密扑面前,转瞬间羽箭便飞至而来,他想抬手格开,但手臂都没来得及动一下,就已经被羽箭正中额头,扑倒在地。 面前亲兵后脑突然突出一支羽箭,鲜血飙出两尺,拔密扑身材较矮,那股鲜血刚好飞到他头顶势尽,如同暴雨般淋下,将他头部整个裹上一层鲜血。 拔密扑刚刚从刀尖飞来的惊吓中恢复,立即又瘫回马上,手足发软。 任平生一箭掷出,立即矮身扑在地上,使出地堂功夫,在一条条马腿中闪转腾挪,认准拔密扑方向滚过去。 这门功夫曾经在渝州城前用过,当时他带着青瞳尚且从千军万马中冲回城内,如今只有他一个人,更加运用得灵活如意。 骑兵重心高,对步将近身战斗本就不方便,何况他躲入马腹下,在马腿中穿梭,那就更加不容易取准。马匹之间都要留有余地,不可能像步兵靠得那般紧密,可贺敦的骑兵明明知道敌人就在脚下,纷纷挥刀下刺,但这敌人却异常滑溜,一眼看到,拿着兵刃扎下去时,那人却骤然蹿到另一匹身下。 无数士兵一起攻击,马匹互相撞击,长嘶短叫,挥动兵刃的手臂都撞在一起,相互牵绊,施展不开,只能大呼小叫,眼看着地上一条扬起的土线,弯弯曲曲向中军飞快扑去。 当然,内功没有到铁布衫的程度,还是不要轻易尝试,万马踩踏之下,老任闪避再灵活也不免在衣衫上印下无数个马蹄印。 到这个时候,先前射向他的羽箭才势头落尽,纷纷从天上跌下。一片利箭入肉的扑哧声,因为射向任平生的时候他已经飞身到军队前方了,此刻羽箭落下,便将自己人伤了不少。前面是马匹碰撞嘶叫,后面是拨打羽箭的叮当声和人被箭支射中的惨叫声,一片混乱声中,任平生已经离拔密扑不远了。 “下马!竖盾!” 拔密扑身前三十多个亲兵都跳下马背,将他紧紧围在中间,这一下人腿挨着马腿,密密麻麻,再无死角。 亲兵们个个全身戒备看着地下,别说任平生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便是一只老鼠,也休想从他们中间穿过。 十 历代都有勇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万千军中擒获重要人物的故事,但任平生真的想不出那些同行是怎么做到的。 拔密扑身边人数不超过五千,可是作为主将,他也是在五千人的最中间,无论从哪个角度进攻,直线距离也足有半里,更别说故事里那种几十万大军铺开的场景了。 半里距离,拔密扑在他眼中只有一根筷子那么高!能认准就不错了!一个人要武功高明到什么程度,才能在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瞬间越过这半里距离,看准那个小人,将主将抓在手中? 反正他是做不到的,他已经用尽全力,速度是不是来得及掩耳不知道,反正已经是他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却只是到了拔密扑身边而已。拔密扑的亲兵不但不像故事中那般惊呆一片,反而都行动迅速,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冲过来,兵刃向外对着地面,人围成圈,将拔密扑层层护在当中。 任平生见到无机可乘,立即从地上一跃而起,激起一片硝烟般的黄土。 不等烟尘落地,两杆长矛就从烟尘中直直伸出。任平生手臂一挥,两杆粗壮的长矛横扫在他手臂上,竟然同时断裂。两个亲兵收势不及,一起向他冲过来。任平生顺势转手,两个铁矛头都刺入前面一人咽喉,血雾喷出老高,显然活不成了。 矛头刺出,他就着回撤的手势回肘击出,正中后一人胸口。砰的一声大响,那人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口喷鲜血倒飞了出去。 他飞出的势头是如此猛烈,至少有三个士兵半途被他撞到,都是吭也不吭一声便软倒在地。任平生紧跟着这个人,大喝一声,双掌前推。 一股厉风扑面,掌风中还带着烈火般的温度,被他掌风所及,人人都觉得呼吸骤停,口鼻处如同燃起熊熊烈火,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 “撤!撤!”拔密扑慌了手脚,也顾不上跳下马来保护他的亲兵,自己一夹马腹,转身便走。 推出这样一掌之后,任平生脸色也白了一白,他深吸一口气,趁着面前暂时无人,几个纵跃便向拔密扑追了过去。如今已经身陷敌阵,他没有了退路,只能前进。 只奔出几步,醒过神来的骑兵便从旁边掩杀过来,任平生此刻半点时间也耽搁不得,无暇和众人缠斗,将身子一缩,又闪进一匹马的肚子下面。 此刻他和拔密扑已经相隔不远,任平生索性连兵器也不躲,将护体内功运到十成,直直对着拔密扑的马匹冲过去。 连连惊呼声中,好几条马腿被他生生撞断,任平生已经来到拔密扑的马下。 此刻,他离对手近在咫尺,中间只隔了一匹战马,但同时,这咫尺之遥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即便从马腹下观看,四周一圈也全是闪亮的兵刃,除非他手臂有套马索那么长,可以从马腹下直接伸到拔密扑要害之上,否则等于没到。这些亲兵绝不可能给他钻出马腹制住拔密扑的时间。 以他的内力,倒是可以隔着马腹发功,将这一人一马一起击毙。但拔密扑若是死了,他也真正陷入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绝无幸理,想以拔密扑为质换出萧图南更是妄想。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任平生又是一声霹雳般的大喝,挺身站起,拔密扑连人带马,被他用双手托了起来。 那匹马四蹄悬空,不住踢腾,激烈地挣扎起来。马上拔密扑骤然升高,眼见四周兵将都仰首望着他,事出突然,人人脸上都是骇然之色,他急急大叫:“快刺死他!” 几十把马刀同时刺来,任平生将身一矮,迅捷无比地一蹲。这些马刀便成了对着拔密扑刺来,拔密扑双目圆睁,口中发出嗬嗬之声。 亲兵们见目标突然换人,急急收刀,队形为之一乱。 任平生便在这时双掌交叠用力,一声断喝,将手中一人一马像抛球一般送到天上。 惊呼声从各个嘴巴中交替响起,五千人无一例外,都张大嘴巴盯着自己天神般的酋长,一时间,谁也顾不上老任了。 只见拔密扑先是飞上高高的空中,然后微微停顿,一人一马全都大叫着向着军中砸了下去,人的两手两脚,马的四蹄,全部拼命扑腾,却哪里能阻挡住坠落之势? 眼见黑影笼罩,天空中以巨大势能砸下一匹马来,人的本能发挥作用,全都不由自主地惊呼闪避。军中让出一片以老任为中心的空白。 不等马匹落地,任平生深深吸气,用了一个柔劲,手掌一搭马身,已经将下坠之势转为斜上之势。 那一人一马成了他手中的绣球,毫无招架之力,又横向划着一个高高的抛物线飞了出去。 人人惊惶闪避不迭,人马经过的路线和预备掉落的区域全是纷纷让开的身影。任平生一声长笑,脚尖点地,后发先至,竟比马匹在空中飞出的速度还快,提前到了已经空无一人的降落点。 马匹正好落入他一手圆、一手推的双掌中,随着连绵不断的惊呼声,又重新回到天上。 此刻方是千军万马全都目瞪口呆的时候,没有人能反应过来,没有人能靠近,更没有人敢阻拦。 任平生脚下飞驰,手中不停,将那一人一马竟越抛越高。到后来,躲避的人都没有了,即便老任跑到他们身边,这些士兵仍然呆呆看着天空,丝毫想不起阻拦。 怎么拦?除了他,谁也接不住。拦住他,就得看着拔密扑活活摔死! 只听长笑之声连绵不绝,一声接着一声,七八个起落之后,任平生和拔密扑,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竟在千军万马之中用这样的方式冲了出来。 笑声不绝,不是他高兴到了这个程度,而是内功运到极致,机气已经自己形成循环,若是骤然停下,他就会被自己发出的内劲反噬。 一人一马最后从高空落下,高度已经超过了任平生能控制的范围。他笑声不停,脚下不停,手也不停,又是一掌推出,这一下将力道转了一个方向,改成斜上。 于是可贺敦士兵就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酋长从铁饼变成利箭,飞速向远处射去,那个怪人用人根本不可能达到的速度追上,又是手臂一抬,马儿越飞越远,在无数目光的呆呆注视中消失在山坡另一边。 任平生并不是要带着拔密扑走,只是一人一马从高空坠下的力道他也硬接不住,只能这样不断改变方向卸力,等平安落地的时候,他们已经跑出好远了。 “酋长,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拔密扑狠狠地瞪着他,不发一言,无数次失重让他脸色惨白,神态却越发凶狠。 “听不懂也不要紧,我要什么你应该能想到。”任平生微微一笑,“找不到他,我只好找你!”他跃上马背,很热情地将拔密扑揽在手臂中,笑眯眯道:“我们回去,换人!” 马匹见他靠近,吓得四蹄发软,哪里敢不听,夹着尾巴乖乖地跑了回去。 再说可贺敦士兵丢了酋长,片刻才回过神来,一窝蜂追了过来,刚刚翻上山坡,就见那恶魔般的人迎头回转。 虽然他们有五千人,但是最前面看到任平生的士兵,还是齐齐后退一步,眼睛里全是惊恐之色。 “你们抓住的那个人,换你们酋长!”任平生大喝道,“我说的是谁,你们应该知道,别给我玩任何花样!” 可贺敦人面面相觑,听不懂他说什么。 “那个谁!会说人话的!”任平生的声音并不太大,却如同滚雷般带着嗡嗡的回音,直穿过大半个军阵,让远处的乌野听得清清楚楚。 “就是你,你过来!给我翻译!” 这一声人听到还不怎么,但是马匹纷纷后退,跑蹄喷鼻,惊惶不安。 乌野带兵试着动了一下,可贺敦人立即举起兵刃,双方剑拔弩张,相互瞪视。 任平生眉头一皱,一只手抓着拔密扑,带马奔向乌野,酋长在他手中,可贺敦人只得给他让开一条路,让他来到那几百个西瞻士兵身边。 乌野不等他到来,就急急对拔密扑叫道:“王爷在哪里?王爷在哪里?” “你们晚了,已经杀了!哈哈哈……哼哼哼,我一条命换个金枝玉叶的王爷!值了!”拔密扑把眼睛一翻,看着他冷笑连连。 乌野眼前一黑,险些栽下马来。 拔密扑见他这样,更是放声大笑:“哼哼哈哈哈……乌野,你有种!从哪里找到这么个人?可是你又能如何?我刚刚已经叫人传信,将他杀了!我命人将他身上的肉,像片羊肉那样一片片削下来,你要是现在放了我,我传信让他们住手,说不定还来得及给萧家小儿留下半边身子!哼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任平生突然跟着拔密扑一起冷笑起来,拔密扑笑了几声,就被身边这怪异的配音弄得笑不下去了。 他一停下,任平生的笑声也戛然而止,干干脆脆,绝不拖延。 “你笑什么?”拔密扑怒道。 “哈哈哈哈!”任平生冲着他耳朵大笑四声,然后问道,“你说什么?” 十一 “这位……”乌野一抱拳,才发现他不知道这位的姓名,“英雄,拔密扑刚刚说我们王爷已经被他害死……”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你……觉得是真是假?” 任平生扫了拔密扑一眼,微微一笑。拔密扑面对乌野可以傲然,但草原人敬畏勇者的天性使然,他看任平生时心中还是有些发虚。 “你想怎么样?”他大声喝道。 只见任平生手臂一动,拔密扑怪叫一声,觉得肋下一下剧痛,只见任平生收回手,端详着一把华丽的匕首,道:“这小刀子还挺不错!” 那本来是挂在他腰间的装饰刀,却不知怎么到了老任手中,又在他肋下干净利落地进出了一回。 拔密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如此野蛮,捂着肋下,疼得冷汗直流,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流出,堵都堵不住。 周围一片哗然,无数可贺敦人都发出愤怒的吼叫。 任平生唰地将手中利刃扔上天,又在雪亮的锋芒即将触到拔密扑头顶时接住,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拔密扑嘻嘻地笑。 “你……”拔密扑喉咙里嗬嗬直响,“我要是死了,你永远也见不到萧家小儿!” 乌野大喜,声音都变了:“你是说王爷现在仍然无恙?”他转过头,喜不自胜,用汉语喊道:“王爷没死!他说王爷没死!” 拔密扑面色狰狞地叫道:“乌野,你让这个恶魔立即放了我!还来得及下令,晚上一刻你家王爷定然性命不保!你自己考虑!” 乌野明知道此刻不能轻易放了拔密扑,但心中急得如同火油煎熬,他求助似的看向任平生:“壮士!他说如果他不立即下令,王爷便有性命之忧,让我们放了他。” “嗯,明白了。”任平生点点头,“你和他说,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放了他。” 乌野在拔密扑耳边说了一遍。 拔密扑弯着腰,两手都紧紧捂着肋下伤口,鲜血却仍旧奔流不息,他含怒瞪了任平生一眼,却也勉勉强强点点头。 “请问胖子兄,你尊姓大名?” 乌野愣了一下,道:“这是可贺敦的酋长拔密扑。” 任平生把眼一瞪:“我问你了吗?你知道你们王爷在哪?不知道你就赶紧给我翻译!” 乌野只好暂时忍住焦躁的心情,用西瞻话翻译给拔密扑听:“兄台尊姓大名?” 拔密扑惊讶地望了乌野一眼,乌野赶紧道:“他让我问的!” “拔密扑·布幕布泰·可贺敦。”他忍着伤口的剧痛回答。 任平生惊诧:“你的名字怎么像门帘子那么长?” 拔密扑忍着气回答:“我父母都是草原贵族,名字里父母各取一半,可贺敦是姓氏,部落便是依照我们家族姓氏叫开的。” “原来是这样啊!哦,那你今年多大了?” “五十……你是什么意思?你不想知道萧家小儿的下落?”拔密扑肋下虽然没有伤在要害,但血流不止,却也开始觉得头晕了。 第154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8) “这个不急。对了!你说你母亲也是草原贵族,是不是薛延陀部落的?” “不是?啊,那是额那纥的?” “也不是?贺谷?我这一路怎么没见过还有个贺谷部落?” “啊,不是这片草原的,是聘原以北……那你母亲回一趟娘家要多长时间?” 任平生问东问西,简直就要和他聊起天来,加上语言不通,来回都要乌野翻译,速度就更慢。可怜的拔密扑只觉得自己的血越流越多,眼前越来越黑,手脚因为失血都开始一阵阵冰凉。 “你不想知道萧家小儿的下落吗?你……你先让我包扎伤口!我便告诉你!”拔密扑再也忍不住,吼叫起来。 任平生笑了:“你先告诉我,我就让你包扎伤口。” “哼!你先——” “不行算了!”任平生笑道,“门帘兄还想聊,那咱们继续,听说可贺敦是草原第一大部落,你们养了多少马啊?有多少是母马——” “他就在河畔下游!一直跟着我的队伍走!我可以叫人将他带来,也可以立即叫人将他杀死!你……你最好立即为我包扎伤口!否则我就……”拔密扑此时再也顾不得,纵声喊道。 “哦,这样啊……”任平生微笑,仍旧慢吞吞地问,“那你们部落的母马,一年能下几茬驹子?” 拔密扑只觉得生命正一点一滴离开自己的身体,不由大声吼道:“我知道你在虚张声势!你敢让我死吗?如果我死了,你们绝不可能逃出去!所以不管你们做什么,我知道你们一定不敢让我死!” “你真聪明!我哪里舍得让你死啊?” 拔密扑恶狠狠地道:“那你还不快些为我包扎伤口!” “你娘怎么称呼?” “我让人带他来!立即带他来!你快让我包扎伤口!” 拔密扑大声吼叫起来,他摸不清这个中原男人的意思,完全摸不清!他坚信这些人不敢让他死,但他也坚信敢冲进千军万马中的人也不怕死!此刻自己的血都快要流光了,此人连一丁点急躁都没有露出来,这是个亡命之徒,他不愿继续和此人聊天,白白让自己的血流干。 他拔密扑还准备了后手,不到穷途末路,何必在此孤注一掷? 乌野惊讶地看着任平生,中原人本来都是他的敌人,在他眼中都是蝼蚁,可先是青瞳,后是任家壮壮,一雅一俗,看似无一相同之处,但这两人却都让他生出不能匹敌的感觉。 回去以后,乌野客观地重新审视中原民族,越来越喜欢中原文化,他的喜好影响了子孙,很多年以后,聘原乌家弃武修文,成了西瞻最通晓中原文化的家族。 “好乖!”任平生笑眯眯在拔密扑肋下点了一指,血流速度顿时缓了下来,变成微微渗出。 拔密扑粗重地喘了几口气,心中怒气冲天,咬牙切齿地道:“好!我将萧家小儿给你们,让你们走!” 乌野将这句话翻译给任平生听,任平生摸着下巴,笑眯眯地道:“哪有这么容易?我们先见他一面再说吧。” 十二 两千多“草原恶魔”正在前行,因为有青瞳在,冯羽和肖平军都紧紧护卫在她身旁,看到她空无表情的脸孔,两个人都不敢出声。 队长的沉默感染了士兵,整个两千多人的队伍,竟然一片静谧,只有马匹偶尔打了喷鼻的声音发出。 走出许久,肖平军转过头小声问冯羽:“兄弟,这个姑娘是老大的什么人啊?要我们这样保护!” “嘘!”冯羽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拉着他退后一步,道,“你别管,反正绝对不能让她出任何事!听清了吗?她要掉了一根头发,老大也绝对饶不了你!” “啊?是大嫂!”肖平军点点头,“怪不得!” “不是……”冯羽有些为难,停顿了一下,才道,“你就当她是非常重要的人,她的命比你自己,不!比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重要!明白了吗?” “不是大嫂那还何必——”肖平军撇撇嘴,见冯羽一瞪眼,又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岔开话题,道,“老大怎么还没跟上来,剩下那几个买卖那么难做吗?” 冯羽一怔,也觉得任平生好像去得太久了。 “老大身边留了多少人?” “两个。”肖平军回答。 “才两个?会不会……”两人疑惑地互相看一眼,任平生对付可贺敦几个人哪里还需要帮手?留下两个也只是为了帮忙检查巡视一番,看看有没有漏洞的。 冯羽心中不安,叫过自己手下一个骑术较好的十人弓箭队,吩咐道:“原路返回,去接应一下。”他又命大队人马放慢速度,缓步行走,让肖平军前行保护青瞳,自己在队伍最后压阵,等着这个十人队归来。 过了一会儿,队伍后面传来一阵喧哗,冯羽见那十个弓手抬着两个僵硬的人前来,远远地便叫道:“对正!这两个人还在战场,他们被老大点了穴!” 这些士兵跟任平生时间不短,都看过他能让人不言不动的本领,也知道这门江湖本领有个名字叫点穴。 “什么?是老大点的?”冯羽吃了一惊。 “是!”弓手回答,“这两个兄弟不能动,但是还能说话,他们说确实是老大点的!老大让他们等身子能活动了,再跑来追上大队报信!” 冯羽来到一个身子僵硬的人身边。那人虽然丝毫不能动弹,却立即叫了一声“冯大人”,果然神志清醒,口齿便捷。 “让你带什么信?”冯羽问他。 那士兵尽量用僵硬的身子示意前方:“我怀里的布片就是,不过老大说,是要给那个姑娘看的!” 冯羽急道:“那老大呢?” “顺着河往山那边跑了!和先前那个能说人话的西瞻士兵一起走的!” 冯羽心乱如麻,只得从那士兵怀中抓过也不知从谁身上撕下的布片,打马向队伍前面奔去。给青瞳的,他不敢随便看。 青瞳接过那片余温仍在的布料展开,上面歪歪斜斜两行字:“你要的那人,我去九(救)个试试,要是能行,我就回来找你,你回去老实等着!要是不行,估计就桶(捅)了马蜂窝了。你更要赶快回去,咱俩好歹相识一场,一定要给我报仇!赔本买卖不能做,可别便一(宜)了这帮西沾(瞻)孙子!” 时光在变,但他的文化程度却丝毫没变,两行字写错了四个,且大大小小,东倒西歪。 青瞳捧着这块布料,先是怔忪,慢慢恍然,那一瞬间,她无法不感动。 终于明白了那人的心意,其实,她早就应该明白,一个人除了为了自己心中所爱,怎么会愿意吃亏,愿意寂寞,愿意无时不在却又默默无闻?如果说这一切还不足以让她明白,这一刻,她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这份感情,她可以不接受,但是不能当作没有!心中酸楚难当,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我不能欠你这么大的人情!任平生!”她咬着牙,“任平生!我不可以欠你这么大的人情!” 如果是喜欢钱的喜欢权的,她现在都有办法报答,可是任平生,她无以为报! “我不能让你出事!”青瞳咬紧牙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么大的人情,我还不了!” “是这人吗?” 任平生看着对面那个白皙文秀的男子,有点怀疑地问乌野。 再看一下那人的眼神,他马上就不怀疑了,这个世界上,是有气势这种东西的,虽然你说不出摸不着,但绝对存在。 乌野已经激动得语不成声:“王爷……属下……” “我的马还给我!” 萧图南不看乌野,也不看任平生,只盯着拔密扑:“酋长!你是个草原上难得的人才,可惜了!” 不一会儿,萧图南那匹红马被牵了过来,草原人对好马十分珍惜,拔密扑在河边捡到这匹马,因为此马特征明显,不敢正大光明地据为己有,但也一直带在身边,不一会儿就牵过来了。马儿见了萧图南,亲热地将头挨了过来。 萧图南深深看了拔密扑一眼,冷笑道:“从现在起,你向天神祈祷吧!” “好威风啊!萧图南,你也高兴得太早了吧!”拔密扑突然怪笑起来,“你这里区区两百人,我有五千人!就在前方不远,还有我五千人马!只要我吹一声号角,他们就会拦在你要走的路上!你们还在我的包围之中,就如此大言不惭?” 乌野怒道:“拔密扑,别忘了你还在我们手中,我要杀了你根本不必吹号角!” 拔密扑轻蔑地看着他:“可是你不敢杀我,因为杀了我,你们一个人也走不出可贺敦部落!” “那么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萧图南冷冷地道。 “自然不会,我也一样不会放过你!”拔密扑转过身,冲着自己的军队大声道,“你们听着,如果他以我为人质,你们就跟着来,将这些西瞻士兵杀光!一个个杀光!不用担心我!只要不杀了萧图南,他们就不敢伤我性命!” 乌野大怒:“你敢?” 拔密扑哈哈大笑,陡然喝道:“谈符离!” 嗖!一支箭比破空之声更快地落在一个西瞻士兵的咽喉上,那士兵哼也没有哼一声,便栽倒在地。 他们前面说话都是用西瞻语,任平生听不懂,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谈符离射的又是离他最远的一个人,他听到箭支破空的声音已经完全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倒下。 拔密扑冷笑:“已经杀了,你是不是要杀我?” 乌野气得大吼一声,但是怎么可能为了这个士兵就将拔密扑杀死? 拔密扑哈哈大笑,又道:“谈符离!” 嗖! 又是一支羽箭飞来,却在半空之中被劈落在地,那是任平生将手中小刀掷出拦住。 “我知道你们找来的这个汉人有本事!”拔密扑冷笑,“但是他只能护住萧图南一个,能护住你们所有人吗?谈符离!一会儿跑开了,你不用管本汗,和这个人拉开距离,就负责射死这些西瞻士兵即可!” “是!”队伍中的谈符离朗声答应。 “我……我……”乌野看着他肋下伤口,吼道,“你只要杀一个人,我就捅你一刀!” “你不敢!”拔密扑冷笑,“我已经流了很多血,你再捅我,我很可能就会死了!相反,你还得保护我不被流矢所伤,照顾我不会太过虚弱!因为只要我一死,你们的王爷,就会被我的士兵碾成碎粉!” 乌野面色惨变,却不得不承认他所言不虚。 “从这里回聘原,一定要经过我们可贺敦部落。他们走出我们的地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谈符离,你带队跟着,一个个杀光他们的士兵!你放心,到最后一刻,只要萧图南没有死,他们就不敢杀我!”拔密扑一脸冷笑。 任平生耳边只听这些人长篇大论,叽里咕噜,眼中只见双方表情变换,横眉立目,却半点听不明白,心中越来越烦躁。 他对乌野喝道:“给我翻译成人话!他到底说什么呢?你死了老子了,摆这副丧气脸孔!” 萧图南一直没有正眼看任平生,他长得高大,原本萧图南只当他是一个士兵,此时突然听他说的竟然是汉语,不由问乌野:“这是谁?” 任平生也是一惊:“你也会说汉语?” 乌野忙上前一步,道:“王爷,这是大苑来的勇士,武艺十分了得,拔密扑酋长便是他一人在千军之中擒获的。” 萧图南微微动容,忍不住好好打量一下任平生,乌野又小声道:“王妃率属下等人迎敌,碰巧遇上这位壮士所带军队,是王妃派他来相助王爷脱困的。” 任平生内力深厚,再小的声音也瞒不过他的耳朵,乌野话音刚落,头上就被隔空弹了个栗暴:“妃你个头啊!不许叫王妃!你这倒霉孩子,总记不住!” 手指还离得老远,气浪冲过来,乌野头上顿时红了一块。 萧图南眼角霍地一跳,盯向他的目光顿时转为阴冷。老任却毫不在乎,冲他嘿嘿一笑,转向乌野:“别磨蹭,说说刚才你们和门帘兄说啥呢,一个个跟熏鸡似的。” 乌野只得将拔密扑的话说了一遍。 任平生恍然:“我说怎么突然翻脸,叽里咕噜正说着话就射过来一箭,你要早点提醒我,我也未必能让他得手。” 乌野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心中生起希望:“壮士,现在我们怎么办?” 任平生两手一摊:“不知道!” “啊?”乌野额头冒汗,“壮士,你冲进敌阵之前,没想过下一步该如何?” “那时候光想着抓住这位胖兄台,哪里能想下一步?我要在那时候去想下一步……”任平生一指手中拔密扑,“估计这一步也走不了了!” “那么我们该如何甩脱可贺敦人?” 任平生毫不犹豫地道:“跑!” “可是草原平坦,我们很难跑出他们的追踪,这样很危险啊!” “那你跑不跑呢?”任平生一脸真诚地看着他。 十三 乌野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终于相信任平生真的没有后手,他看着对面气势汹汹的可贺敦军队颇为泄气,终于无奈道:“既如此,那就跑吧!一旦跑起来,我们这两百人就会拉开距离,这个谈符离是草原上最有名的神箭手,我们不敢保证能护卫王爷周全,请壮士不用管别人,只是一定不要离开王爷左右!” 任平生笑道:“你傻呀,我问你,如果你们王爷被他们一箭射死了,你会怎样?” 乌野面孔立即涨红,喝道:“我立即杀了拔密扑这老匹夫!再和可贺敦人拼了!” “这不就对了吗?你们不敢杀拔密扑,可他们可贺敦人也不敢杀你们王爷啊!投鼠忌器懂不懂?这里就这么两个宝贝瓶子,你们这边杀了拔密扑,那可贺敦人肯定炸锅,同样他们也不敢杀了你们王爷啊!只要拔密扑不死,最不需要保护的人反而是他!” 乌野神情恍然,先是一喜,随即又忧虑重重:“可是拔密扑下了这样的命令,前方便不好走了,我们不单要防着他们袭击,还要防着他们将拔密扑救走!我们人手毕竟比他们少很多,即便现在能侥幸跑出去,等过可贺敦部落的时候,那他们就有几十万人!到时我们这两百人还能剩下多少实在不好说,我怕——” “跑还没跑出去呢,你就想着过可贺敦部落的事,那也太操心了吧!” 乌野有些急了:“你们中原兵书上也写着,要未雨绸缪,通盘考虑!想好怎么过可贺敦部落,我们才知道现在该怎么跑!” “兵书认得我,我不认得它!我在草原上时候也不短了,深知你们草原道路可谓四通八达,没有死角。你和那门帘兄既然都把可贺敦部落说得跟地狱似的,那咱们不如不过可贺敦部落!” 第155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9) “什么?”乌野惊讶地看着他,随即摇头,“可贺敦又不是那些小部落,从这里一直到高粱河,全是他们部落范围,根本无路可绕!” “谁说无路可绕?”任平生道,“我们走南边,过云中,去大苑!关中有你们二十万大军,你们何必一定要去聘原?” 乌野眼睛发亮:“对啊!” “不过等他们发现我们的意图,肯定要狗急跳墙!拔密扑现在不舍得死,那是知道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他知道他这一路上肯定有机会脱困,还能一个个把你们弄死,多过瘾啊!要是一下明白过来走出去是他没有活路了,那左右是死,拔密扑八成就不要自己的命了,他一死,我们两百人对上五千人也是玩完!” 乌野咬牙道:“壮士!如果是那样,请您护住王爷,乌野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你下辈子以身相许也没用,五千人真要没了顾忌,老子也是白给!” “那该怎么——” 任平生伸手拦住他,道:“听着,拔密扑不是叫那什么谈符离带人紧紧跟着我们走吗?他光说跟着我们走,却没有说清楚跟着谁。我们一会儿跑出去之后,抽冷子就分成两边,一边带一个宝贝瓶子,往不同方向跑,这小子准蒙!看他们追哪一瓶!” 乌野皱眉,心中踌躇不定,这样做还是有很大的危险性,但是毕竟比等在这里不动要强,他转眼望向萧图南:“王爷,这样可否?” 萧图南凝视任平生,慢慢点了点头,却忍不住在心中长叹一声。这个天下从来不缺出类拔萃的人,此人比起以往让青瞳牵肠挂肚的离非,岂能同日而语? “你带着你家王爷,我自己带着拔密扑,你们都不用跟着,省得我还要分心照顾你们。”任平生道,“就我一个带着他,逃走没问题。” 乌野知道此行凶险,急道:“还是让属下带着拔密扑,壮士你武艺高超,请壮士带着王爷,我们才更放心!” “不妥!”任平生毫不犹豫地摇头,“你带着拔密扑,你不敢杀他,人家却敢杀你!我担心你看不住,一旦叫他们救出这胖子,他们就再也没有顾忌,那我这头也糟了!” “我和你一路,乌野带着拔密扑。”萧图南沉声道,“乌野,你听着,无论如何不可放走了拔密扑,万不得已,宁可杀了他!” “这又何必,走你的多好!我带着门帘,省事得多。”任平生撇撇嘴。 萧图南淡淡道:“我想见见青瞳,你不会不愿意吧?” 任平生眼中毫光一闪,转瞬又放松下来,笑道:“乐意!老子特别乐意,就和他妈的有病那么乐意!”他伸个懒腰,道:“行了,乌野,你们王爷舍不得我,那你带着拔密扑走吧。这事本就是各有利弊——如果你和你们王爷在一起,可贺敦人没有顾忌,定然会下死力追赶;你若带着拔密扑,路上就算跑得慢些,只要抓着他,他们就不敢过分靠近。” 乌野只好点头答应,带马走到拔密扑身边。 他们说的都是汉语,这次轮到拔密扑听不懂了,只见这个恶魔般的汉人说着说着,乌野的表情和缓下来,显然是不知出了什么主意。 拔密扑心中难免焦急,别的话虽然听不懂,但是他自己的名字拔密扑到汉语中也是音译,发音不变,却是能听懂的。见任平生不断“拔密扑拔密扑”地说着,显然是和自己有关的事,忍不住叫道:“你想做什么?” 任平生嘻嘻一笑,突然凌空一点,拔密扑只觉全身瘫软,竟然连小手指也不能活动一下,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滋味。拔密扑原想,这一路上西瞻士兵为了要挟,很可能会给他一点苦头吃,甚至再捅一刀都有可能,原本他已经咬牙做好心理准备,但却没想过对方根本没有碰他,他却突然失去了支配自己身体的能力,不能解释的事情让他心生恐惧,忍不住看着任平生双目圆睁,喃喃道:“恶魔!恶魔!” “走吧。”任平生亲热地上了拔密扑的战马,揽着他的身子道,“门帘兄,就麻烦你送我们一程了!”回头对乌野道:“先一起走,遇到地形许可,我们再突然分开,让他们措手不及!” 乌野点头答应,招呼萧图南:“王爷先走!” 萧图南将手伸给乌野:“扶我上马!” 任平生疑惑地回头问道:“你自己上不去马?” 不等回答,他已经回手按住萧图南脉搏把了一下,发现他脉搏跳动极快,虚浮飘忽,皱眉道:“脉象虚弱如同重病之人,你有什么不对?” 萧图南将他的手甩开,神色平静:“没什么不对,只是四天没有吃饭。” 乌野怒不可遏地看着拔密扑,任平生嗤嗤笑了起来,对两百多西瞻士兵道:“听到没有,一会儿快点跑,被他抓住了可不管饭!” 两百多名西瞻士兵在前面,任平生扣着拔密扑在最后,慢慢向北方撤走,找机会兵分两路。说得虽然轻松,但两边人其实都十分危险。 五千可贺敦士兵在谈符离的指挥下落后一箭之地呈扇面形状紧紧跟随,咬得紧紧的。 等西瞻士兵爬上一个较大的山坡,萧图南和任平生互相看看,都用细微得几乎不可见的幅度点了点头。 这是个十分理想的地方了,西瞻士兵爬上高坡,除了最后几个人,大部分人都歇好了马力,一会儿地势平缓,可以猛跑出去。而可贺敦人要追他们,则要先猛冲一个高坡,上来之后马力也要损失一些,这样就能拉开一段距离。 “跑吧!”任平生突然发力,将马前四肢无力的拔密扑凌空抛给左边的乌野,自己转头向右边奔去。一旁萧图南轻轻一磕马腹,马后蹄点地,只一个纵跃就反而跑到任平生前面去了。 可贺敦士兵真的蒙了,谁也没想到,在大军尾随下,这区区两百人竟然还会分兵!拔密扑要他们紧紧追赶,却没有说让他们追谁!此刻两边谁都很重要,谁都不能不去追赶。 一匹高大的马突然飞奔上前,一晃眼就超过那领队。 领队看到背影,大喝道:“谈符离,你要做什么?” 谈符离只扔下一句话道:“我的马快,我去追萧图南!” “喂!”领队急了,“你先等等,酋长在这边!” “总好过你站在这里谁也不追!”谈符离冷冷道,突然大喝一声:“驾!”纵马便走。 他在军中一向地位超然,这五千人的领队无奈,只得拨出一队人马,跟着谈符离方向而去,自己带着其余的人去追乌野。 十四 这么一耽搁,谈符离追赶的前方两个人已经拉开了不短的距离,任平生骑的是拔密扑的战马,道理上也不应该差到哪里去,但是一比起萧图南的,那可真就没法看了。 任平生尽力策马,只见萧图南那匹红马在前面好似闲庭信步,根本没用力气,便把他越落越远。反倒是谈符离骑着一匹灰白毛色的马,竟然越追越近,渐渐将他赶上了。 原来拔密扑为了笼络谈符离这样的神箭手,却也舍得下本钱,他的马也是草原上千挑万选的好马,比之拔密扑自己骑的那匹居然还更好些。 眼见任平生不住策马,谈符离嘴边露出残忍的笑意,他今天一共射出三箭,却有两箭被这个人挡了下来,唯一射中的一箭,还是趁着这个人没有注意的当口射出,方才成功。这对他来说,是平生未遇的极大侮辱。这样的耻辱,只能用鲜血来洗刷! 身后蹄声越来越近,任平生吸了一口冷气,这群人倒也反应迅速啊!原想他们怎么也会蒙上一会儿呢,听见身后蹄声密如雨点,追上来没有一千人也有八百人。 “马老弟!你争口气啊!你看这前面后面的马,都比你跑得快啊!” 他正说,谁知胯下的战马一声哀叫,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两条前腿一软扑倒在地。 任平生出其不意,整个人都顺势摔了出去。他在地上手借力一撑跃起来回头一看,从拔密扑那抢来的高头大马弯着前腿趴在地上,马头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沫,白沫中隐藏鲜红的血丝,马匹胸膛剧烈起伏,竟然支持不住了。 这匹马今天一天之间,被他又在天上抛又在空中推,早已吓破了胆子,全靠对他的畏惧才坚持至今,马匹始终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自己没有能调整好节奏,此刻一顿疾驰,到此刻是再也坚持不住,完全累垮了。 远处萧图南骑马冲出很远,听见后面喧哗回头望了一眼,正望见任平生倒了下去。他深深地看了任平生一眼之后,却又加快了马速,一下子就出去好远。 任平生留在原地苦笑:“还真他娘的当机立断!” 如果单单比速度,他曾经追逐胭脂几个时辰没有被落下,并不是一定要骑马,但是用那样的速度奔跑,他必须运转内力全神贯注,却又不能同时防守了。 这里是平坦辽阔的草原,他要是把全部精神都用来奔跑,背后万箭齐发,他怎么才能抵挡?想到这,任平生索性不跑了,面对可贺敦人追来的方向摆开了架势,抢得一匹马才有下一步。 眼见得地平线那头追兵已经冒出了半个身子,谈符离长弓有纯银的包头,那一点银色在日光的照耀下越来越耀眼。 任平生冷静下来,双眼眯起,在心里盘算,怎样用最短的时间一击得中。 这样是很危险的,谈符离是个好手,拦住他不那么容易,只要稍微一耽搁,恐怕就会陷入包围之中。 背后突然又有马蹄声响起,任平生眉头一皱,身后何时有人?难道可贺敦人分兵包围? 却听见一声淡淡的汉语:“上马!” 任平生愕然回头,却见萧图南骑在红马上,冲他伸出一只手来。在这关头,他表情一如冰雪。 任平生咧嘴一笑:“两个人,你的马行吗?” 萧图南冷冷地皱眉:“啰唆!” 任平生一跃而上,挤在他身后,萧图南皱起眉头,以往他只和青瞳并骑过同一匹马,都是青瞳坐在他前面的。他不习惯将后背对着别人,但是任平生身高比他高了不少,如果让任平生在前面,就会挡住他的视线。耳边全是风声,这匹红马能被萧图南看上眼,绝对不简单,此刻带着两个人奔跑,速度竟然丝毫不慢。 任平生坐在后面,看到萧图南整个后背都湿淋淋的全是汗水,他已经有四天没有进食,骑马奔跑又消耗了不少体力,这次转身回援,应该也是强自支撑罢了。 任平生凑着他耳朵大声问:“为什么要回来救我?” 萧图南冷冷道:“如果丢下你,青瞳问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 他停了一下,才道:“该你了!” “什么该我了?”任平生奇道。 “你为什么冒险救我?”萧图南道,“别说青瞳让你来的,我不信!如果真是她让你来的,不会没有后手,现在我们就不会在这里逃命了!” “嘿嘿……你这人!”任平生笑起来,“天上掉个馅饼进你嘴里,你还嫌弃不是三鲜馅的!” 萧图南冷冷道:“你不说,我就把你扔下去!” “脾气坏!小白脸!人霸道!心肠狠!都没饭吃了还想着装酷。”任平生撇撇嘴,“我是你恩人你懂不懂?像这样的救命之恩,你不报答反倒威胁我!嘁!你还要扔下我?我扔下你还差不多,现在只要我不管你,你就死定了!” 咴儿一声长嘶,正在闪电般奔跑的红马陡然被萧图南硬生生勒住了,它嘴角受损,鲜血直流,直疼得四蹄刨地。 任平生猝不及防,差点真的被他摔下去。 “我靠!你有病啊!”他怪叫一声,才坐稳身形。 萧图南翻身下马,冷冷道:“马给你,你走吧,本王不受你恩惠!” 任平生眼中毫光一闪,又恢复成嬉皮笑脸的样子,将手伸出:“上来吧,别闹了!你看你,这么点事就发脾气!” “滚!”萧图南只说了一个字。 后面追兵不知道这两个人发什么神经,居然站住不动了,却抓紧这个机会,大呼小叫地赶上来。 “你不是吧?就算你是个大美人,现在也不是乱发脾气的时候!何况你长得也就那么回事!快上来!” 萧图南眼中骤然现出杀气,活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和他这样说话。 “你滚!” “别逼着我点了你的穴道,像死狗一样拖回去!” 萧图南唇边露出冷笑,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红马应声四蹄一弹,一个纵跃便跑了出去,转眼就冲出去十丈开外,萧图南呼啸声不停,红马便四蹄撒开,越跑越快! “喂!喂!你疯了!”任平生使劲勒马,离了这匹好马,他们两个可就都成了瓮中之鳖,所以任平生不能跳下来让马自己跑,又不能太用力伤了马,一时间手忙脚乱,被这匹马带着向远方奔去。 萧图南站在原地,只听无数人大声喊叫的声音传过来,地平线上多了无数马蹄!周围更传来了应和的吼声。 就听见对面发出嗡的一声,萧图南一听便知道,这是弓弦震动的声音,他猛然矮身,看准那支飞过来的黝黑长箭,握紧马刀,一刀正正劈在箭杆上。 叮!一声传出,劈中是劈中了,但那支箭只是略停顿一下,便从他肩窝钻了进去,血花顿时四下飞溅。 他太久没有吃饭,体力严重消耗,明明格上了箭支,却没能格开,终于还是受伤了。 又有破空声传来,他就地侧身翻滚避让,却忘了自己肩头还有一支长箭。只听啪的一声,箭杆裂开两截,但是箭头却更深地扎进了肉里。 这一下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萧图南却咬住牙,哼也没有哼一声,又向左边翻滚两次,他身后地上又插着一支长箭。 任平生大急,握拳在红马头上猛然击了一下,喝道:“畜生!你给我停下!” 那红马被他打得长长悲嘶一声,却仍不停步,只管向前奔跑。 破空之声又起,这次是三支长箭同时飞到,一支射向面门,两支射向胸口。萧图南一身都是冷汗,刚刚的疼痛和剧烈翻滚,将他最后一点体力也耗尽了。 晴空突然罩下一块阴影,萧图南手臂一紧,已经被任平生凌空抓了起来,三支箭都插在地上落空了,任平生站在地上,红马已经是远处一个小点了,任平生终于扔掉坐骑,自己用腿跑了回来。 第156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10) “我不能让你死!”任平生开口,“你要死了,那她光记得你的好,其他什么也容不下!如果让你死在这里,随便今后遇上什么人,随便怎么努力都没用,青瞳这一辈子,永远也忘不了你了!所以你不欠我人情!你爹也不欠我人情,你娘也不欠我人情,你们全家祖宗十八代都不欠我人情!”任平生抓着他吼道,“现在可以走了吗?” 十五 “马呢?” “呸!”任平生叫道,“你还好意思说!那畜生是怎么训练的,打死也不停一下,我只能放了它了!没有马,用腿走吧!” 他伸手向下,刚抓住萧图南的手臂想将他背在身上,锐利的破空声响起,任平生立即放手,萧图南随即猛然矮身,那支箭从他头皮上擦过。任平生手指在箭杆上一点,箭支猛然转了一个方向,噗的一声插在柔软的草地上,直至没柄。 任平生脸色一变:“娘的,这箭好大的力气!” “你又将我的箭挡下了,我看你还能挡几次!”精光闪烁的箭头端正指着萧图南,纹丝不动,眼睛盯着的却是任平生,他的眸子沉稳而阴冷,被他盯着,哪怕距离这么远,任平生还是感觉到头皮有些发麻。 “跑!”任平生飞速转身,将萧图南一扯,脚尖一点身形已经跃出三丈,竟然不比红马的速度慢! 却听见一阵细小的破空风声,在北风时时掠过的草原上,这点儿声音简直可以算得上无声无息,若不是他听力超群,定然当这是草叶摩擦的声音。 “有冷箭!”任平生大叫一声。 当的一声大响,这支箭撞在萧图南的马刀上,他脸色煞白,冷汗直流,但是这支箭终于还是格开了。他肩背上箭创处鲜血也随着他的用力喷溅而出,任平生觉得自己后脖子一热,虽然萧图南没有哼一声,但是他也心中一凛。 身后传来可贺敦领队气急败坏的声音:“谈符离!你射那汉人可以,怎么敢用箭射萧图南!酋长还在他们手中!你是何居心?” 谈符离面色微变,终于还是放下弓箭,淡淡道:“我当然有分寸!” 急骤的马蹄声紧紧缀着不放,任平生脸色也和萧图南一样越来越苍白,他一个人努努力,短时间内还可以甩掉敌人,但是背着一个人可就大大吃力了。何况这里是草原,就算被他跑出三五里远,一样在追兵的视线范围中。 他只能尽量向高处跑,因为这样马匹爬坡速度就会大大减慢,不过,他人爬山也要比平地更加费力,虽然拉开了一段距离,但脸色却愈加难看了。 “不行!得抢马!”任平生深吸一口气,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看似体力不支,实际上他是在逐渐调整呼吸,借助吐纳恢复急速流失的内劲。 “他跑不动了!”身后传来可贺敦士兵的欢呼声,任平生虽然听不懂,可也能猜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他也不回头,脚步却越来越缓,又过了一会儿,终于被可贺敦士兵追上。 这样长时间的奔跑,马匹素质骑术等可就显示出来了,可贺敦士兵也拉开了队形,最先追来的有五个人,其中两个跑得最快的已经同时扬起马刀猛然劈下,萧图南必须活捉,所以两人的目标都是任平生。 萧图南滑在地上,马刀已经到了任平生手中,当当两下带着回音的响声,这两把刀劈在任平生的刀上,就像劈到一口大钟。 萧图南的这把刀是乌野临时给他的,只是西瞻士兵很普通的军刀,然而同样质量的马刀正面对上,任平生的刀毫无损伤,另两把马刀已经被震飞了出去!马上两人同时喷出一口血,像一个掏空的口袋般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可贺敦领队便在此时插入阵中,一刀直劈任平生的肋下,任平生飞起一脚,踢在他的手腕上。 只听一连串的清脆声响,那领队捧着腕子长声惨叫,他的腕骨至少碎成了六块。 任平生回转马刀,嚓的一声,后面一个穿着盔甲的士兵已经被他斜着劈成两半,跌落在地。剩下的那个士兵却已经来不及退了,一下撞近了任平生的身前,此人也是彪悍,嗬的一声大叫,从马背上猛扑下来,伸手就抓住了任平生的咽喉。任平生并没有躲闪,而是回手也卡住了他的脖子,一用力,那士兵的脑袋就软软垂了下来。 一瞬间,五匹马倒有四匹空了下来。 任平生跃上一匹,奔到萧图南身边,将他一把抄起,道:“一人两骑,换乘着跑!” 萧图南咬牙哼了一声,他的四肢此刻如同棉花一般虚弱无力。任平生只得将他放在自己马背上,另一只手牵着三匹马的缰绳飞跑,然而这些马匹怎么能和奔雷兽那样万中无一的骏马相提并论,两人骑在身上,它的步子顿时缓慢下来。 任平生施了个轻身功夫,从马鞍上手持缰绳站了起来,只有脚尖轻轻顶着马臀,四匹马在前面飞奔,就像驾着一辆不存在的马车,而他就像坐在马车上一般。 这一下顿时快了很多,后面追上来的可贺敦士兵面色个个发灰,只觉得他完全不似人类,不知道是神是鬼,一时竟然不敢追过来。 嗖!一支长箭奔着他后心而来,任平生的身子如同突然失去重量,棉花团子一般飘向右边,那支箭落在地上。 谈符离恨恨地放下弓箭,打马便追,这个对手给了他身为一个箭手最大的耻辱,无论他是人是神,谈符离都要让他变成鬼! 可贺敦士兵回过神,这才纵马追来。 任平生看似潇洒,但这样悬空,内力却如同洪水一般泻出,他叹口气,跳下马背,一手抓着萧图南,一手抓着四匹马缰绳,重新奔跑起来。 用自己的两条腿,虽然狼狈,但要比这样节省内力,同时也比这四匹普通的军马奔跑速度更快。当然,他不可能像真正的马匹那样耐力持久,这样不停步的消耗,最多还能再坚持两个时辰。不过两个时辰的疾驰,这些可贺敦士兵应该也累得狠了,他们的马驮着人,自己手中四匹马空鞍奔跑,总会比其他的马快些。 于是任平生便拿自己当牲口,抱着人牵着马,尽找高的地方跑,给追兵增加难度。 他也真的不像人,差不多两个时辰跑下来,竟然和可贺敦士兵拉开了不短的距离。 耳朵里稀里哗啦流水声传来,原来他一路只向高处走,慢慢跑到可贺敦那条大河高粱河的上游了,此刻地势已然很高,再高就要爬山了。 奔跑中,任平生慢慢吐出一口长气,身形缓慢下来。这一路上,他用比奔马更快的速度奔跑,却始终呼吸匀称,全身干燥,连一滴汗也没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累,其实这是内力运转时,毛孔都被锁闭的表现。 此刻他自觉内力即将耗尽,跃上其中一匹马,全身缓缓放松。他的皮肤渐渐泛红,突然间,汗水从他全身毛孔中骤然飙出,只一瞬间,任平生就和水中捞出来一般全身都湿透了。 “如果没有人追,老子真想洗个澡再走!”任平生这时候还有心情说笑,“你可不能偷看我啊!” 谁知对面毫无回应,却见萧图南脸色惨白,已经昏过去了。 任平生吃了一惊,伸手过去一把他脉门,摇摇头,倒是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饿得太久,刚刚又消耗了太多体力。这事可大可小,喝几口热汤铁定就没事,可放任不管的话,活活饿死的人也不在少数,多他一个毫不稀奇! 十六 萧图南皱起眉头,嘴巴里又腥又咸,都是血腥味。他忍不住张口欲吐,谁知一张嘴,一股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热流又灌进了他嘴里。萧图南猛然睁开眼睛,头顶笼罩着一个硕大的阴影,任平生正一手掐着一匹马的喉咙,一手掐着他的下巴,向他嘴里灌血,那匹马喉咙处有一个豁口,双眼无光,已然死了。 “醒了?那你自己喝!”任平生放开他的下巴。 又是一股腥热的马血倒下来,萧图南厌恶地推开老任的手。 “才喝了三口,就够了?”任平生的声音带着点嘲讽,“你知不知道,在大苑,百姓传说你每天都要喝人血,吃人心!” 萧图南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刺鼻的血腥味让他此刻胃里翻江倒海,只想呕吐。 任平生却不打算放过他,笑道:“是不是觉得马血不合胃口?要不我下去抓个西瞻人给你尝尝?” 萧图南闭上眼一会儿,复又睁开,三口马血勉强支持他活动,他强迫自己坐直身体:“我们逃出来了?” 任平生笑嘻嘻往下一指,萧图南探头一看,地平线处密密麻麻很多小人,正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赶来,一人一骑跑在最前面,和后面队伍拉开了一段距离。虽然隔着这么远,仍然能从那人背上一闪一闪的银光判断出,那是谈符离。 这个距离大概有二三十里,任平生在带着一个人的情况下,光靠人腿能将马匹落下这么远,已经实属惊人。可惜,草原上视野广阔,走出这么远仍然清晰可见,他们只能拉开距离,却不能甩掉追兵。 萧图南四周打量一下,见这里地势已经颇高,略思索一下便道:“往山里跑!山中有树木遮蔽,不利骑兵。” 任平生点点头:“原本我也是这个思路,所以一路往高处爬,不过现在又有另外一个选择,你往天上看看。” 萧图南闻声仰头,顺着任平生的手指望去,见澄明清澈的蓝天上,有两个并排的很小很小的红色小点,若不是任平生指给他看,他未必能注意到这么小的东西。 “这是什么?” “你要的三鲜馅馅饼。”任平生一本正经地回答。 “什么意思?”萧图南有些恼怒,眼看追兵的身影越来越大,他还有心情玩笑。 “喂!你这个西瞻胡人,风筝玩过吗?” 萧图南抿了一下嘴,才道:“听过!” 他在中原的书上见过,但是自己没有放过。似乎生活在拥挤空间里的中原人才喜爱这种化身蓝天的游戏,草原足够辽阔,人心不会产生拥堵感,也就根本没有人玩这种东西。 任平生指指天上:“那就是风筝!我们部队的联络信号!草原太大,万一跑散了,我们就看着这东西集合。”他指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是我想出来的,聪明吧!” 萧图南沉吟一下,不由自主点点头。草原最大的特点就是开阔,部队联络一向是个难题,响箭不能及远,鼓乐等物携带困难,他用的是草原烧荒留印记的方法,自己觉得不错了。然而茫茫草场,留了印记也不那么好找,风筝就不同了,哪怕离得再远,甚至根本不在同一片草场上,隔着山川大河全都不要紧,天没人能遮得住,一抬头便知道信息了。而且风筝成本低、分量轻,十分容易携带,确实是用来通信的最佳选择。 “一般我们会用和天空颜色相近的青色、白色,或者像鹰的黑色。”任平生继续道,“用红色,表示万分紧急,两颗红色的是正北,意思是让看到信号的人向风筝升空地点的正北方向集合。”他凝视着天空,悠悠道,“上个买卖做完了,我们的人现在都在一起,只有我在外面,所以,这个信号是给我看的!” “你们能看见,别人眼睛也不瞎!”萧图南冷冷地道。 任平生笑了:“这是红色的,还要我指给你你才看见,平时用的青色白色黑色,你未必能和天空区分出来。何况每次使用风筝,都是我们打完仗要整队集合的时候,那时候你们西瞻人不是追赶就是逃命,火烧眉毛的时候,要是事先不知道天上有东西,你能瞪大眼睛拼命往天上找吗?我们定下的信号一共二十多种,而且随便几个颜色搭配,随时可以换信号,这是冯羽他们那帮小子群策群力想出来的。风筝能说的话虽然不如你的驯鹰仔细,但是抬头可知,比你的驯鹰更快!又绝对不挑人!你说,我们大苑士兵是不是好样的?” 萧图南默然不语,任平生带领的这支突击队的作战能力应该与西瞻铁林军不相上下,但是比之他的金鹰卫仍有差距。至于大苑其他的士兵,比西瞻普通士兵可就差了不止一个档次,不能因为这么两千多人就说整个大苑的士兵都是好样的。但是大苑人的确聪慧,各种人才层出不穷,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任平生一个人站在这里,便带着睥睨天下的味道。 “这样毕竟暴露了集合地点,容易让人包围,天上多了奇怪的东西,难免回去查看。”萧图南过了一会才道。 “这话有理!可见你的确是个带兵的人。西瞻人看到风筝就算立即警觉,去放风筝的地方去找,他赶过去也要时间,足够我们的人看到信号了。何况他们也找不到什么,因为我们的集合地点不在原地,这个风筝只是用来指示方向的,去了也只能缴获一个风筝,人是抓不住的。快过年了,风筝送他,我们就当哄那帮西瞻孙子玩了!” 萧图南的脸色沉了下来:“你和我说话,最好注意点!” “不好意思。”任平生笑道,“我和皇帝说话都不注意的,不信等下你去问问青瞳。” 他摇晃着脑袋凑近萧图南道:“西瞻孙子!西瞻孙子!西瞻——孙子!嘿!真他娘的越叫越顺口!” 萧图南眼睛眯起,他眼睛中像藏了一根钢针,锐利,危险,杀机四伏! 他明明虚弱得仅能站起身子,但任平生却觉得有一股说不清的力道挤过来,仿佛周围的空间突然狭小了一般,他的眼睛也眯起来了。 “走吧!”萧图南突然站起,“追兵就要上来了。” 任平生夸张地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道:“就这么走了?我还以为你打算吃了我呢!” 萧图南淡淡道:“我把你当驴子,人不能和驴子置气。” 任平生满不在乎地笑了,如果说不生气就不生气,那他的拳头握那么紧干什么? 他追上萧图南,道:“你能走路了吗?不用再吃点?这匹马还有不少血呢,别浪费!不愿意直接吃也不要紧,我接出来一点儿搁着,过一会就凝成冻子了,哧溜一吸就进肚,滑溜新鲜,怎么样?” 萧图南脸色白了白,跳上一匹马转身便走。 任平生咧嘴一笑,也上了一匹马,牵着仅剩下的一匹活马,往北而去。 他们不过在高坡上略微歇了几口气,追兵身影就又变大了不少。任平生刚刚已经耗尽内劲,全身大汗一出,再像刚刚那般奔跑就会伤了内腑,所以他也只能骑着马跑。 第157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11) 两个人沿着高地不断奔驰,萧图南的骑术确实精湛非常,让任平生暗自羡慕不已。现在萧图南骑的不是那匹宝马了,却仍旧遥遥领先,时不时还要放慢速度等一下。 萧图南骑在马上,就如同马匹自身的一部分那样,随着马匹起伏,仿佛丝毫不给马儿造成负担。而任平生,也不知道是马匹不好还是身子太重,勉强驱策,中间两匹马交替换乘节省脚力,却始终跟得很吃力。再过一会儿,他不但甩不脱追兵,反而跑在最前面的谈符离就要追上他了。 “喂!你先走!这个腿太快!我先把他收拾了,抢了他的马,再回来追你!”任平生冲着萧图南大声喊,反正这里除了他,也没有人懂汉语,他根本不怕可贺敦人听见。 萧图南挥挥手示意他听到了,带马先行,只不过速度放慢了许多。 任平生慢慢勒住缰绳,让马越跑越慢,自己也假装浑身无力,软软地趴在马鞍上,一边摇摇晃晃,一边竖起耳朵听后面的动静。 谈符离却异常机警,前面这个汉人一天之内无数次大显神威,他还有些自知之明,单独对上任平生等于送死。见任平生这般模样,他不但不追,反而立即勒马、转身,一气呵成地向后就跑。 谈符离转身飞跑,头也不回,反手持弓,推窗望月,嗖嗖嗖就是三箭!将任平生上中下三路都招呼到了。 任平生气得大叫:“老子这样了你居然吓得就跑,那你还追个屁追!回家抱孩子算了!” 他本已经蓄势待发,想等谈符离靠近一点儿立即飞身扑上。他这个肯定不是普通意义上人能飞身扑上的距离,原想谈符离必然会靠近来看,谁承想他不但不靠近,反而毫不犹豫地跑了。这一扑之势只能硬生生打住,转向手臂,挥舞从萧图南那抢来的马刀,将三支铁箭都格开了。 一层浓厚的血色突然涌上任平生的脸,又潮水般褪去之后,小腹一阵锐痛,如同被箭支射中一般无二。 任平生本来已经到了毛孔都藏不住汗的地步,内功已经耗尽,若不是武功到了他这个境界,此刻应该完全不能活动,只能静坐恢复。可是他却可以暂时调动人先天最本质的精元,保证身体自由活动,甚至还可以像刚才一般,极短时间内化精元为内力,来个猛然一扑。 谁知这一扑还没有化成真正的行动,便硬生生憋了回去。谈符离不懂内功,却无巧不巧地将他内劲打断,谈符离一招未过,只是逃走,反而让这个武学高手受了内伤。 任平生摇头苦笑,打马便走!谈符离这般警觉,再等下去也不会有机会,要是将追兵都等来,他此刻可没有能力再杀个来回了。 萧图南勒马等他靠近才一起奔驰,他看着任平生,嘴角含着一丝嘲讽:“你抢的马呢?” 任平生脸色陡然又整个涨红,红得如同要滴血一般,他沉着脸,自己在自己胸口击了一掌。 噗!一口鲜血喷出,他的脸色才略好了点,摇头道:“没办法,还是你先跑,我尽量抵挡。” 萧图南目光一闪:“你是不是用了什么损耗生命的功法?” 任平生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 “我虽然没有练过内功,但是我身边有个真正的武学宗师,他曾说过你们中原这门化血神功,是用生命为代价,让内力暂时提升的一门功法。”萧图南凝眉,终于还是道,“其实你何必这么拼命?世事无常,就算不能保我平安,青瞳也不会怪你!还是你先走好了!” 任平生骇笑道:“你想得美!我这是瘀血瘀血!里面已经伤了,有时间就慢慢打坐调理化开,没时间就直接吐出来,反而对身体好。谁说我要为了你舍命用什么化血神功?你知道中原有多大?难道什么功法我都会?就算中原当真有这么一门功法,多半也是邪功,我修炼的可是正宗道家内力!拜托你,懂得的就说,不懂就藏拙!怪不得青瞳常说,无知不可怕,无知而又勇敢的人才最可怕!” 萧图南的脸色变了几变,一言不发,打马便走。 这是什么样的人,连他这样的敌人都会一会儿被他气得半死,一会儿被他逗得半死,一会儿想杀了他,一会儿想关心他。 他心中一痛……何况青瞳? 十七 说一个“跑”字很容易,但是跑起来可真是要命。谈符离便在安全距离内紧紧咬住不放,可贺敦士兵落后一里左右,同样紧追不舍。 任平生再也不敢动用内力,却是越跑越慢了,风筝远远地挂在天上,看着不远,可是跑了一个时辰,也没见距离近了一点。 此刻无论是追的人还是跑的人全都是强弩之末了,每个人奔跑的速度还不如前两个时辰十分之一那么快。前方的风筝成了支持任平生和萧图南跑下去的信念,前方的他们两个成了可贺敦人跑下去的信念,他们都还在苦苦支撑着。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萧图南还好,粗重的呼吸声却从任平生嘴巴里传出,他先是觉得眼前发黑,很快眼前又发白,就在眼前不停闪出五颜六色的小光斑的时候,身后突然破空声起,四支长箭同时飞到。 谈符离的马比这些人的都好,他体力消耗不大,所以一直缀着,直到现在,发现机会,才猛然出手。 人的手有五指,最多便能控制四支箭,谈符离这一弓四箭可不是把四支箭搭在一起同时射出的人可比的。 无论一弓搭着几支箭,箭支都只能射向一点。而他这四支箭却受肌肉操控,严格落向他预定的区域,就如同四个神射手同时射出一箭一般,四支箭绝无先后,同时到达,将任平生可能躲闪的范围都笼罩了。 任平生奋起余力,身子一扑,噗噗连声,他坐下马匹脖子一支、肚子一支,他牵着的马匹前胸一支,后腿一支,四支箭一支也没浪费,全中! 两匹马轰然倒下,任平生跳起来就跑,心道:今天这叫什么运气?强制运动日?现在他有两个选择。 运内力跑——受内伤! 不运内力跑——受箭伤! 他还没有决定好伤哪里,萧图南纵马回奔,将他一把捞上马来,两人一骑,用尽全力奔驰,此刻他们的姿势,只能用“抱头鼠窜”来形容! 谈符离狠狠一拍马,紧跟其后。 正北方,地势越来越高。好似和任平生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兜转一圈之后,又绕到河边。不过这一次道路越发崎岖险峻,彻底到达河流的上游了。 马匹的优势被地势抵消不少,但是谈符离还是渐渐追了上来。 他们正纵马飞奔,就在这个时候,萧图南忽然使劲一勒马,马匹突然停下来,前蹄扬起,大叫。 任平生一眼望去,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山区地势多变,身边这条高粱河在面前突然折了一个大弯,河床因为冬季的水少,变成了一条峡谷横在了面前,那峡谷只怕有十丈深! 任平生留意望去,因为风筝指示的地方大概就在这附近了,应该有路才是。只见转过弯之后,峡谷前果然有一处宽度仅有丈余,又有一座木桥横于其上,看那桥体结构十分熟悉,分明是自己人搭建的。 任平生大喜,对萧图南叫道:“那边!” 萧图南纵马上前,对岸突然探出几个脑袋,纵声大叫:“老大,老大!我们在这里!”声音中充满了惊喜。 任平生隔河相望,见到是冯羽,也喜出望外,催促萧图南:“是我的人!快上桥!” 萧图南一夹马腹,刚跑两步,对面冯羽等人脸色转为惊惶,齐声高叫:“不要上!不要上!”他们站起身子,拼命挥手,姿势如同轰鸡。 “什么?”任平生大吼问道。 “跑!往回跑!”几个人大呼小叫,直叫得脸红脖子粗。 “啊?往回跑?”任平生苦着脸,但还是依言回奔,很快就和谈符离遇上了。 破空之声又到,这一次那箭风带起的声音几乎可以用“尖啸”来形容,这一箭是谈符离箭技最高水平的代表,同样的一箭曾经射穿浓雾,还将两辆包着厚皮的车子钉在一起。 任平生站起身子,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受内伤吧。 “老大!你闪!我来!”冯羽的声音从河对面传来,带着无比的激动。 嗖!一支箭从河对面飞来,正正撞上谈符离这支箭,两支长箭箭尖相撞,叮的一声过后,对面飞来的箭支掉在地上,而谈符离的这支箭几乎没有停顿,仍旧破空飞来。 冯羽大吃一惊,好在同一时间,五支箭接二连三飞来,叮叮叮叮叮,打铁一般清脆的响声过后,谈符离这支长箭终于力尽落地。 谈符离脸色铁青,举目望去,只见六个手持长弓的人站在对面,也正骇然望着他。 谈符离深吸一口气,四支箭同时飞出,冯羽和五个弓手同时举弓,飞快地搭箭射出。他们这六个人虽然没有一个能像谈符离那般一弓四箭,但是每个人都练过快射,手中扣着三支箭,一支射出,另一支立即便搭在弓上,能做到瞬息三发。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四支箭飞出一半距离,又陆续被撞落下来。 谈符离喝道:“你们这些人弓箭也不错,今日便叫你们见识一下什么才叫神射!谁敢和我比试一下?” 一束箭支迎面飞来,不多不少,也是四支,这是冯羽所射,但他这四支箭是一起搭在弓上射出的,弓弦张力平均到四支箭上,每一支的力气都不大。 谈符离眼放精光,全神贯注,一箭射出,只听快捷无比的叮叮叮叮四声响过,他这一箭竟然连续弹了四次,将冯羽的四支箭都撞落了。 谈符离轻蔑地笑:“一弓四箭不是这样的!像你这样,弓弦上搭着几支,也只是算一箭,你还差得远!下一个!” 突然他的脸色大变,声音卡在喉咙里。 冯羽没有动,他这一弓四箭过后,却有五支长箭紧跟其后,无声无息地钉在谈符离身上,头、胸、腹、双臂,各中一支,无一落空。 他们抓住巧妙的时机放箭,让冯羽放箭的声音掩盖了他们弓弦的声音,神弩先机营近距离偷袭的绝技——阴阳箭! 谈符离眼中先是惊,后是怒,他的嗓子里发出咝咝之声,憋着最后一口气叫道:“说好了单打独斗,你们汉人竟然出手偷袭!你们破坏了草原的规矩!天神会诅咒你们,你们侮辱了弓手的尊严!你们不配再拿弓箭!” 他声嘶力竭地喊,血一丝丝喷出来也顾不得,只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喊:“你们侮辱了弓手的尊严!你们不配再拿弓箭!” “他说什么?”冯羽问身后的弓手。 “不知道。”那人摇头,“叽里咕噜的不说人话,能翻译的兄弟不在,谁能听得懂?” 另一个看着谈符离瞪得大大的眼睛,有些羡慕:“队长,这西瞻人箭术真好!我看队长你也没有这个水准!一弓四箭啊!啧啧!” “确实!”冯羽点头,随即笑道,“但我有五个兄弟,他只有一个屁!” 十八 可贺敦人一起大吼,他们眼见谈符离在前面将任平生的两匹马都射死,迫使萧图南和他同乘,跑得狼狈不堪,速度大大减慢。这些人刚刚高兴起来,奋起余力追赶,眼见将两人逼至河边,无路可走。 他们可不知道自己追的人是奔着风筝,故意跑到峡谷边去的,只当任平生二人是慌不择路,个个都欢叫起来。谁知欢呼声未落,便见对面冒出几个脑袋,谈符离引弓,对面还击,两轮弓箭过后,他们军中的箭神,便插着五支箭倒了下去,一片欢呼声顿时变成一片惊呼。 他们只能眼看着谈符离中箭倒下,谁让他一个人跑那么快,想帮忙也帮不上。 可贺敦人眼睛发红,都嗬嗬大叫着,更加奋力追来,虽然还隔着三十丈左右,一张张脸上狰狞的表情却已经可见。 萧图南犹豫着停下来,他们已经跑出不短的距离,再回头跑可就一头撞进对方的军中了。 对面冯羽几个都急得要死要活:“跑!快跑!跑!快跑!”十二条手臂一起挥动,好像这样就能给他们加点力气一般。 一个弓手急得跺脚,叫道:“老大骑的什么马,怎么这么慢!蜗牛一般!哎呀,跑!快跑啊!” 他哪里知道,今天这你追我赶的运动已经前后进行了五个时辰,便是天马,此刻也跑不快了,何况萧图南和任平生两个人合骑一匹普通的军马?他光着急老大跑得慢,没见可贺敦的追兵一样快不起来。 任平生硬着头皮对萧图南道:“跑吧!” 萧图南皱眉迟疑,终于还是咬牙策马,对着追兵冲过去。 “停!”可贺敦那个断了手腕的领队吓了一跳,见这两个人自杀般反而向自己冲过来,加上前面谈符离遇害,不由心生警觉,叫停队伍,四周打量。 忽然一个声音从下面山谷传来。 “任平生,转身往回跑!别停下来,他们警觉了!换这边!跟着我!往这边跑!” 这个声音一出,萧图南和任平生同时双眼放光,一起向下探头,同时高叫:“青瞳!” 只见河道边青瞳骑着一匹红马,仰首看着他们,眼睛亮得逼人,她指着他们前面有桥的方向高叫:“那边还有个能绕过来的地方!跟着我,快跑!” “我看到了,前面有桥!” “不是那座桥!”青瞳冲着上面叫道,“那是陷阱,我让人搭的浮桥,不能上!你跟着我跑吧,到了我指给你看!” “你来控马!”任平生自己知道骑术比萧图南差了不少,正好指使他干活,自己探下头去和青瞳聊起天来,“喂!你怎么在下面?” “冯羽无论如何不放心我在上面,怕可贺敦有好射手,能将箭射到对面来!” 任平生大大点头:“绝对有!绝对有!我都差点叫他对付了!” 青瞳展颜一笑:“我看见了!刚刚死的那个,对不对?埋怨冯羽没有和他单打独斗的那位!” 任平生也笑:“是吗?不好意思,他说什么我们都听不懂!你听懂了也不提醒一下!” “有什么好提醒的,我还担心冯羽和他讲什么公平呢!正好!” 两个人一起大笑,萧图南拉着缰绳,手背青筋暴起,青瞳就像没有看到他一般,一句话也没说,只一直和任平生说笑。 任平生四下望去,见对面荒草丛丛,怪石嶙峋,都是藏不住人的,不由喊道:“兄弟们都藏哪儿啦?” “没有别人,就这几个!”青瞳高叫。 “什么?”任平生吓得一个趔趄,“你就安排了这么几个人?” 第158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12) 青瞳叫道:“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跑出来?其他人去攻可贺敦的主力部队,围魏救赵啦!这几个人还是为了以防万一留下的后手!” “你竟然让我两千兄弟去攻可贺敦主力?”任平生怪叫。 “放心!只是佯攻!给我时间从容布置,没事的!”青瞳在河边大喊,“我不会让那些骑兵赴险!” “可是你自己为什么在这儿?” “我……”青瞳仰面大喊,“不知怎么,我心里就觉得你能行!那边布置妥当了,有我没有我都一样,所以我在这边看着!” 任平生咧嘴笑了,心中美得很,又道:“你就这么几个人,冯羽怎么敢让你赴险?” “何险之有?”青瞳一声长笑,“我叫他全军覆没,自己还可以毫发无伤!” “吹吧吹吧,气再吹大一点儿,直接就把后面这几百追兵吹走!” “你管你自己吧!快跑!你得在可贺敦士兵到达之前绕过河来,否则我可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任平生吓了一跳,对萧图南道:“不得了!听到没有,快跑快跑!” 萧图南奋力策马,然而马匹实在没有能力更快一分了,他们和追兵之间的距离只有越来越近。 青瞳嘴上说得轻松,看着他们奔跑的速度,也焦急起来。冯羽等六人在河对岸更是急得要命,箭支纷纷射过来想要阻挡一下追兵,为他们争取时间。 但是可贺敦士兵早就知道对岸有他们几个箭术高手,追管追,却离得河边远远的,他们的臂力毕竟没有谈符离那般强,还没射到人身上就纷纷落下了。相反,追兵原本还担心有伏兵,见他们在河对岸只管急得上蹿下跳,也没有别的办法,终于放下心来,反而快马加鞭,用更快的速度追赶过来。 萧图南突然放缓了缰绳,对身后人说:“抓紧!” 任平生奇道:“干吗?” “绝对来不及赶到,我们从前面跳过去!”他指指前方五丈左右、峡谷最窄的地方。 “什么?这……好!他奶奶的拼了!”任平生一咬牙,大声答应。萧图南先带马后退三丈,然后突然一磕马镫,加速! 马匹一声嘶叫,冲上高地,任平生眼睛死死盯着那条峡谷,就在马匹下一步要踏上断口的瞬间,戳了一下马屁股。马匹后蹄蹬地,一声长嘶,临渊跃起!健美的马身四蹄舒展,在空中划了一个完美的弧线,然后……摔下去了! 阿苏勒大哥,你大概从来没有骑过普通的军马,用你以前的马匹的跳跃能力衡量所有的马,那是极其狭隘和片面的! 扑通!巨大的水花扬起,强劲的力量将他们直接拉入河底,好在这里是高粱河上游,河道狭窄导致水的深度足够,足以缓冲重力加速度,否则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两人一马刚好做个纯肉三明治。 又一朵小小的水花溅起,青瞳纵身跳入水中。她一直在河谷中跟着他们跑,他们从上面摔下来,她连惊叫都来不及出声,见二人入水,立即跟着跳了进去,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萧图南完全不会游泳。 一连串雪白的水花如同飞珠溅玉,青瞳用力沉下,一把拉住萧图南的手臂。 草原上的河流没有被污染,那水清澈如无物,身边大量的气泡蹿上来,如同骤然喷出无数的珍珠,萧图南就在这些珍珠中安静地睁开眼,在水中向她凝望。 这么长时间,青瞳故意看都没有看他,可这一刻,水中天旋地转,双眼相交,仿佛转眼间就交流了千言万语。 十九 青瞳拉着他向岸上游,水中不能开口,他们就静静的,像气泡一样浮上来,露出水面,仍然静静的。 “青瞳。”萧图南张口,打破了一片静谧。 “你别说了。”青瞳叹气,“我没有权利如此放任自己,我们——” “不是,我想说……他还在水里!” “啊?”青瞳一声惊叫,这才发现任平生就像压船舱的大石头一般,直直沉进水里。 咚的一声,她又一次跳了下去,心中只是奇怪,为什么这两个人都不会游泳,却还敢往水里跳? 一落水,任平生便奋力挣扎,他只觉得河水以无比热情的态度从他嘴巴鼻子里硬灌了进去,他挥舞双臂,想狗刨两下,但两只脚缠在了马镫里,挣扎的这两下不但没能甩掉沉重的马匹,反而纠缠得更紧了,他心里一着急,下意识地张口吸气,运用内功,却忘了现在人在水中,一口水顿时就呛进嘴里,差点没被当场呛死。 马匹远比人要重得多,任平生又不如萧图南冷静,喝了好多水,所以他沉水的速度远比萧图南要快,越来越多的水灌了进来,他只觉得身子越来越沉,手脚却越来越飘,挣扎的力气也越来越小了。 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恍惚,不知道只过了一瞬间,还是过了很长时间,有一只手从旁伸过来,取下他腰间的马刀,将马镫上的绳索割断,马匹下落,任平生身子一轻,向上浮了一下,那只手便趁着这一浮,从后面托着他腋下,带着他一起浮上来。 露出水面,任平生顿时觉得眼前光芒刺眼,似乎有另外两只手将他拖上河床,扔在一个石头上。 任平生趴在石头上,顿时放声大吐,河水大口大口地喷了出来,吐一会儿就咳嗽,咳一会儿再吐,折腾了好半天。 青瞳的脸出现在上空,遮住刺眼的阳光。她一身都湿漉漉的,正担忧地看着他:“你觉得怎么样?” 任平生呆呆看着她,半天才道:“饱了!” 对面的峡谷上传来了人喊马嘶,远远看去,峡谷上面那些追兵已经赶到,正在往下张望,看到下面多了一个人,好似有些惊奇。 又见他们三人一身狼狈,也不害怕,这些人对萧图南势在必得,叽里咕噜商量着对策。 “上吧!” 青瞳喘着气,指指上面。抬头一看,她自己就摇了摇头,峡谷由于长年被河水冲刷,尖耸陡峭,若是想爬上去,除非变成猿猴。三人中只有任平生一个武功全盛之时可以尝试一下,此刻也只能歇菜。 任平生吸了一口冷气,问青瞳:“你是怎么下来的?” 青瞳指着河水,道:“下游八十里左右,有一处地势较为平坦,我骑着马绕了个把时辰绕过来的。” 三个人相互看看,都觉得傻眼,谁也无能为力。 他们原定计划是追兵过桥的地方,正是山坳,大山像怪兽巨口一般,一面是下坡,一面是峡谷,另外两面都是山,等他们上了桥,礌石巨木便会都来招呼。 这是两千士兵布置下的陷阱,笼罩方圆极大,根本避无可避,但是萧图南一掉下来,可贺敦士兵便立即停下,根本没有过来的必要了。 临时绕道?可贺敦人自然是一路追下来,怎么可能过桥去追? 他们在这里无可奈何之际,突见峡谷上探出无数人头,下面三人正在奇怪,只见嗖的一声,一个可贺敦士兵竟然跳了下来。 这些人对萧图南势在必得,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见他跳下去没事,商量之后,竟然决定也跳下来抓捕。 青瞳毫不犹豫,立即拿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只可惜她力气不够,准头也不够,只在那人身边砸起一朵水花。 两位男士反应过来,赶紧加入砸石头的行列。落水的人挣扎一下便被砸进水中,顺着河流向下游漂去。 扑通扑通之声接连响起,上面接连不断有人跳下来,冯羽在对面明白了他们的意图,顿时急出一身冷汗,慌忙引弓就射。 但是对面人对他们早有防备,无数面皮盾竖起来挡在峡谷边,箭支纷纷被挡住了,更多的人趁着这个机会跳下河来。 也有几个在跳的过程中被羽箭所伤,但是由于人坠落的速度很快,更多的箭支却落空了,好些人成功跳下,高粱河不断扬起水花。 跳下来四五十个人之后,剩下的人就不再继续跳了,想必会游泳的就只有这么多。 有好几个人大概游泳技术不过硬,跳下来扑腾两下便自己沉进水底,却还有至少四十个人在激流中拼命挥舞着手臂,向岸边游过来。 任平生站起来,喝道:“你们先走,这些人交给我!” 萧图南冷冷道:“还是我将他们引开好了!你刚刚吐了血,何必逞能?” “任平生,你吐血了?”青瞳吓了一跳,她认识任平生这么久,此人一向无坚不摧,连一个喷嚏都没打过,几时到吐血这么严重! 任平生气得大叫:“瘀血瘀血!我都说了是瘀血瘀血!我血那么多,吐个一口两口不算什么!” 萧图南冷笑:“你血那么多,全是瘀血瘀血吗?” 几句话工夫,追兵靠近不少,有几个已经靠近岸边,开始拖泥带水地向岸上走了。 萧图南和任平生都不是乐于接纳意见的人,见对方不听自己的,立即按照各自的想法行动,萧图南转身便向上游奔去,口中喝道:“振业王在此!你们敢跟我来吗?” 任平生双掌一高一低,拦在河边,喝道:“我看哪个孙子敢过去一步!” “本王在此!想抓我的过来吧!”萧图南高声断喝。 “谁过去老子就拧下谁的脑袋!”任平生一声断喝,他占了有内力的好处,这一声如同滚滚雷鸣,将萧图南的声音全掩盖了。 看他这么精神,青瞳刚刚松一口气,转眼就见他的脸色猛然一红,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他擦擦嘴角,干笑:“瘀血……呵呵……还是瘀血!” 青瞳板起面孔,看也不看他们两个,冲着上面喝道:“冯羽,你趴在峡谷边,射一箭试试!” 冯羽原本在上面咬牙切齿问身后五人谁识得水性,可惜他们六个人却有三对旱鸭子,他正急得发疯,听到青瞳让他趴在峡谷边射一箭试试,也顾不得想能不能做到了,一个虎跃扑在岸边,半个身子都探出峡谷,用尽全身力气射了一箭。 峡谷颇深,如果是平射,很难射出这么远,不过此刻是俯射,那就好多了。 羽箭向下射出,由于自身重力的关系,比平射要凌厉得多,这一箭竟然呼啸而下,到了平时冯羽射不到的距离。 山谷有风,那支羽箭略有偏移,险险越过任平生的身子,冲着他身前刚刚爬上岸的敌人射去。 那人没料到头上还有箭射过来,但他在可贺敦士兵中也是身手敏捷之人,猛地向左一跳,这一箭便擦着他的胸口钉在地上,那人吓得脸色发白,一时不敢迈步。其余人也惊骇地上望,没料到敌人臂力如此强大,竟然能射到这么远的距离。 冯羽见竟然可行,顿时大喜过望,其余五人不用他招呼,全都趴在峡谷边,弯弓纷纷向已经爬上岸边的敌人射去。 峡谷中气流不定,羽箭受到风势影响准头并不太好,加上这么远的距离,可贺敦士兵有了防备,还来得及躲闪,所以神弩先机营这次出手成绩不够理想,六个人第一轮齐射,六支箭中只有一支命中,水中敌人抓紧时间,又爬上来两个。 青瞳冲着上面大喝:“别管上岸的,先射水中的!” 冯羽一愣,却本能依言射向一个还在水中挣扎扑腾的敌人。这一下成果斐然,人在水中,行动要比陆地缓慢得多,也没有什么躲闪的空间,这一箭轻松命中,将他钉入水中。 其余五人纷纷效仿,敌人几乎没有挣扎的余地,一箭一个,速度快得让人眼花缭乱,高粱河的河水不断泛出一股股红色的漩涡。 形势急转直下,只片刻,水中就再无活着的敌人了,只有最先下水、此刻离岸边最近的十几个人上到岸上,却也都已经精疲力竭。 任平生上前一步,预备迎敌,青瞳高声道:“任平生,你退开!别和他们搅在一起!冯羽他们不易瞄准!” 任平生抬头看时,六个弓手趴在岩石边上,小半个身子都探出峡谷,正在弯弓向下射。见他抬头,冯羽手指弯曲,冲他比了一个“可以全歼!”的手势。 任平生依言后退,随着他后退,羽箭飞蝗一般倾泻下来,冯羽六人准备充分,每个人都带足了四个箭囊,此刻六人不断弯弓搭箭,三支三支地瞬发不已,片刻就射空了一个箭囊。 如果在军阵中,六个神弩先机营的弓手每人一百支箭,至少能留下两三百个敌人,此刻用来对付区区十几人,真是小题大做了! 噗噗之声连响,由于是俯射,中箭位置都在上半身,岸上那十几个人就如同冬天里的枯树,凭空多长出无数枝条,死得很惨。 二十 可贺敦士兵看得眼睛蒙血,在上面大叫大骂,纷纷弯弓向对岸射过去,可惜谈符离死得太早,这些人中没有一个有本事将箭支射过对岸去,只能眼看着自己人纷纷倒在箭下。 战局又恢复成僵持局面,又过一会儿,可贺敦人分出一部分兵力,策马离开,去找能下到山谷下的办法了。 这些草原人对地形熟悉,知道河流上游地势只有越来越难走,所以这队人马都是往下游去的。青瞳叹了口气,道:“我们也走吧。”她指了一下上游的方向。 她骑马绕过来用了个把时辰,也就是说原地等着,再过个把时辰追兵就来了,左右没有办法,当然还是离他们远些更好了。 山谷中三个人向河流上游奔走,峡谷上方两边人马也立即跟着行动,可贺敦追兵因为怕对岸的冯羽等人射箭过来,将皮盾都给了靠近峡谷的士兵,他们每个人手持两面盾牌,将人马都牢牢护住,如同包进了乌龟壳里。 往前走了一会儿,可贺敦士兵发现那座浮桥,也好生商量了一会儿,是不是先将对岸几个射箭射得特别好的敌人先解决了。 可惜连番失利让他们变得谨慎异常,倒不是怀疑桥有问题,而是只派出了一支二十个人的小队过桥歼敌,其余人拉开很远距离,仍然死死盯着河谷中的萧图南,怕他跑了。 二十个追兵踏上木桥,便引发了机关。只听惊天动地的一连串巨响,巨大的圆木和半人高的嶙峋大石带着恐怖的呼啸声滚滚而下,一路下坡,越来越快,越来越响。 这二十人为了防备箭支,每个人都带着俗称阻山盾那种比人还高的巨大盾牌,此刻突然惊变,出于本能,几乎每个人都举起盾牌阻挡。 第一轮大木大石过后,二十面阻山盾平铺于地,血从盾牌的间隙中向四周流淌,盾牌平平整整地紧挨着地面,没有人想掀开盾牌看看下面二十个人马成什么样子了。 第159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13) 这些飞快翻滚的圆木和石块夹着轰隆隆的巨响,轻而易举碾过桥边的二十个士兵,又毫不停留向着其余敌人冲去。巨大的声势让可贺敦士兵在后面惊恐地大叫,好在他们和前面二十人保持了足够的距离,还没有进入山坳,除了个别腿吓软了的士兵,其余人都来得及连滚带爬地上到左边斜坡上,看着木石在他们身边掠过,砸得地面震颤不止。 草原士兵要比中原士兵勇猛一些,等木石过去,地面恢复平静,尽管他们都还面无人色,却有一大半人想着冲上去看看桥上的二十个兄弟。 不过这种勇敢给他们带来了灾祸,他们刚走到山坳口,就被第二轮机关兜中。第二轮机关声势更加浩大,树木石头的数量比第一轮多了好几倍,呼啸而下,前面的势尽,由于数目过多,很快便将山坳都堆满了,后面的不能将它们推开,只能狠狠撞在前面的木石之上,巨响声一声比一声更恐怖,简直如同天塌地陷了一般。 这一次有一半跑得快的逃了出来,另一半则和土地木石等融为一体,最变态的杀人魔头也制造不出这么恶心的尸体。 为几千骑兵设计的两轮机关,由于队形关系,对付几百个追兵,也只留下三成,倒有七成敌人安然无恙。 但是幸存的七成却足足有半个时辰不敢迈步,担心还有第三轮机关下来。等他们确信不会有机关了,道路却也被石头树木封住,无论是绕还是搬都不是一时半刻能行的。 山谷中的青瞳等三人和对面的冯羽等六人自然不会在原地等着,早就趁着机会顺流而上,走得不见踪影。 他们穿过山谷一直步行了两个时辰,河道越来越窄,渐渐连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好在这座山的山势也尽了,峡谷落差又减小了很多,高度已经不足五丈。冯羽等人用山藤结了一条粗壮的绳子,将他们三个一一拉了上来,青瞳骑的那匹马就只能放弃了。 他们九个人终于会合在一起,又选了一块地势较为开阔的地方重新放出风筝信号,肖平军带领的大队人马佯攻可贺敦,算算时间该回来和他们会合了。 事情还算顺利,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当初绕道山谷下的敌人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追过来。直到晚上,大队人马在风筝的指引下找到了他们,这才知道那些下游的追兵还没有来得及找到能下到河谷的路,就遇上了肖平军的骑兵队伍。 肖平军带着两千多作战经验丰富的骑兵,一见他们骑马的姿势就知道这是一支疲惫不堪的军队,所以也不急着杀敌,只是大声鼓噪,赶着他们跑,一直把这百十来个人追回去,又遇上正在试图搬开巨石、打通通道的几百个敌军。 这些人追着任平生爬了几个时辰的山,接着又一直拖拉巨石树木,只有更加筋疲力尽,苑军骑兵占据高地一轮箭雨覆盖,基本就差不多了,这些人已经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了。 弄得肖平军见到任平生之后直嚷嚷,不满意他怎么将对手拖得那么狠,以至于这仗打起来没一点意思。 任平生一言不发就独自蹦出去找死,免不得被兄弟们一阵埋怨。那两个被他点了穴道的倒霉蛋仍然四肢僵硬,等着他救助。 大伙闹闹哄哄,嬉笑打闹成了一团,篝火将他们的影子晃得闪闪烁烁,喜气洋洋。 萧图南独自在坡地上,在阴影中静静地看着这群深入敌境的苑人。带兵深入敌境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可是他带的兵从来没有这么快乐。 突然,青瞳从另一边走过来,这些人都站了起来,笑着和青瞳打招呼。他们中只有冯羽一人知道这个美丽的姑娘是谁,却人人对她充满尊重和好感。 战场上打过滚的士兵,遇上能指挥战局、带他们打胜仗的人,是一定会尊重的。何况任平生见到她就是一个拥抱,这般亲密的动作都做出来了,这些士兵个个都当她是任平生的红颜知己,不免更加觉得亲密了几分。 青瞳微笑着和这些士兵寒暄了几句,便穿过人群,向萧图南身边走过来。 “阿苏勒!”她高声叫他,“我叫人给你单独准备了一个帐篷,我带你过去。”说罢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 每一个正笑意盈盈的士兵都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她。在大苑,女子和一个男子做出挽臂这样亲密的举动,基本上就可以确认他们的关系了。实际上,即便是情侣,也极少见到在众人面前挽臂而行的。 任平生刚刚遇见她的时候拥抱她,那是长久别离又突然见面的惊喜,可以理解,可是现在她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另一个男子如此亲热。这些大苑的士兵一时间都愣住了,两千多人的营地一片静谧,只有篝火的噼啪声轻轻响起。 萧图南眼中流转着奇异的光,一句话也没说。青瞳拉着他的手臂加了一点力气,萧图南慢慢垂下眼睛,嘴角勾起一点说不清是喜是悲的笑容。青瞳又使劲拉了他一下,他才终于慢慢迈步,跟着她向前方走去。 青瞳甚至完全没有绕路,就直接穿过人群,人群中心站着的就是任平生。青瞳挽着萧图南的手,走到他身边,冲着他微笑:“任平生,麻烦你让让。” 任平生的笑容僵在脸上,青瞳见他没有让开,便向左一步,带着萧图南绕过他,向前面走去,一直走进帐篷里,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夜渐渐深了,青瞳进去了就没有再出来,过了一会儿,那个帐篷里的灯也熄灭了。 灯光暗下来的那一刻,营地里的士兵都打了个哆嗦,然后就像打开了一个开关一般,从呆呆站立瞬间就变得有了行动能力,纷纷转过头去大声说笑,开始吃喝。 再怎么惊世骇俗,那也是私事,似乎轮不到他们开口,任平生是他们亲近敬重的人,关注这件事显然会给他带来尴尬,于是他们都装作若无其事。但是两千多人无一例外,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吃喝,一边偷偷去看任平生的脸色。 “老大,她不是你的……”肖平军小声开口。 “我的什么?”任平生问他,“你觉得她是我的什么人?” 肖平军看着他的脸色,干咽了一口唾沫,才支支吾吾道:“你的……嗯……朋友?”这肯定不是妻子了,也不像恋人,只能说朋友了。 “朋友?嘿嘿……朋友……”任平生望着帐篷,嘴里重复着“朋友”二字。 似乎他想把这两个字嚼开,尝出点味道来。 帐篷里。 萧图南噗的一声吹灭了烛火。 青瞳站了一会儿,才静静开口:“为什么要熄灭火光?” “因为这是你想要的。”萧图南同样静静地回答。 青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同样似悲似喜:“阿苏勒,过来抱着我。”她的声音充满了疲惫。 萧图南连小手指也没有动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青瞳有些烦躁,道:“阿苏勒,你过来!” “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 青瞳顿时呆住,过了许久才终于苦笑出来:“为了他。”她叹了一口气:“他值得世界上最好的!既然我给不了最好的,就不如不给……” 二十一 营地里的士兵们早就老老实实睡觉去了,就连放哨的士兵,都自觉离那个帐篷远远的,好像看不见、听不到,就可以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任平生坐在山坡上,凝望着草原上金黄色的圆月,坐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开口:“出来吧,一群蚊子围着你咬了那么长时间,你也藏得住?”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肖平军从杂草中钻出来,嘿嘿干笑。 “老大,你……你……你看啥呢?” “月亮!”任平生向上一指。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不好看吗?”任平生转过头,“老子读书少,也知道月亮很美,特别是这么一大片草原衬着,就更美了!你看那月亮和大苑有什么不同?” 肖平军疑惑地看着天上:“比大苑看着大!看着黄!” “你不觉得看着还低吗?”任平生比画着道,“沉甸甸的,好像沉得天空就快挂不住了,随时会掉下来,满地骨碌。” “这……”肖平军端详着天空,叫他这么一说,好像月亮是有点摇摇欲坠。 他拍拍肖平军的肩膀:“呵呵,我等了这么久,终于要掉下来了,我要接着!” “老大!”肖平军甩了甩头,道,“月亮哪能掉下来啊?看着再低也不会掉下来!你别开玩笑了,快回去睡觉吧!兄弟们都担心死了!” “谁说的?”任平生嘿嘿一笑,“我觉得……就要掉下来了!我都能听见天上挂月亮的地方,咔吧咔吧响了。” 咔吧!一个木头杯子在萧图南手中化为碎片。 他脸上木然一片:“对不起,为了他,我没有义务配合你!我不是男娼!你可以回去找你养的那个漂亮的小东西。” 青瞳勃然而怒:“萧图南,你放的什么屁!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一个!你亲眼见到的,你当我是什么人?” “你心里有了别人,我是第一个还是第一百个,有什么区别吗?” 青瞳怔住,随即摇头:“阿苏勒!我心里没有别人。他只是我的朋友!就是因为不想他抱有期望,我才进了你的帐篷啊!” 萧图南静静地看着她:“青瞳,你知道吗?你们南苑人有一种迂腐之气,喜欢他,就去抱着他!不喜欢,就直接和他说清楚!何苦用这种方式?让他看到你不好的地方,然后主动离开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青瞳轻叹:“这不是什么好处坏处的问题……怎么说呢?阿苏勒,有些话不说出口最好,说出来太伤人……” “我不觉得你这样和走出去甩他一巴掌有多大区别。”萧图南摇摇头,“你心里舒服还是他心里舒服?”他冷笑:“青瞳,原来你也如此虚伪!” 青瞳有些烦躁起来,怒道:“你说得对!我就是迂腐、虚伪!因为我就是南苑人!不是你们草原上的傻丫头!我从里到外,从骨头到血脉都是南苑人!祖祖辈辈学的都是这些,做的都是这些!我改不了变不了!你现在才知道我是南苑人吗?我一直就是,永远都是!我是大苑最知书识礼的闺秀!永远像不了你们草原上没心没肺的傻丫头!你觉得我虚伪,我觉得你粗鲁!看不上我虚伪,你就滚蛋吧!” 愤怒的女人突然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地抱住她不放。男子胸膛的热量顿时便将她软化了,青瞳趴在他怀中,不知为何觉得特别心酸,无法抑制地抽泣起来。 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青瞳,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青瞳震了一下,慢慢抬起头,眼神中一片茫然:“我……我……”她迟疑地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不是……我……” 喜欢任平生?这个问题她没有想过,仔细想来,似乎不是的。喜欢离非的时候那般年少热情,她曾完全地投入,彻底地奉献!要了她的命都无所谓。最初,她以为只有这种感情才叫喜欢。 后来遇上了阿苏勒,她时哭时笑,大喜大悲,激情似火,她没有和离非在一起时那种奉献的欲望,相反,她总是想要!总是想要公平!她总是想算计他却又总是想念他,牵肠挂肚直至缠绵入骨!后来,她觉得这种感情也是喜欢。 这两个人给她的痛苦都多于美好。 至于任平生……刚刚想起这个名字,眼前立即清晰浮现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孔,不修边幅,不拘小节,像个流氓也像个无赖……眼睛黑亮黑亮的…… 青瞳嘴角已经勾起一个笑容,和那张痞里痞气的脸上一样的笑容。 耳边传来幽幽的一声叹息:“青瞳,你喜欢他!” 青瞳吸了一口气,摇头:“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但是我知道我喜欢你!阿苏勒,我喜欢你!我十分确定!”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阿苏勒,我们随时都可能分别,下次见面,天知道是友是敌,天知道我们是不是还都能活着,你亲亲我吧!” 萧图南轻轻叹息一声,轻轻碰在她脸颊上,用嘴唇一一勾画她的轮廓,她的眉、她的眼、她的每一根线条、每一根发丝…… “阿苏勒,你有过多少女人?” “没有一百个也有七八十个,不记得了。”萧图南轻轻道。 “我只有你一个!”青瞳微叹。 “但是我心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人!你呢?”萧图南目光中像是藏着一个海洋,在黑暗中仍然发出幽光,“我宁愿,我们换一下!你呢?” “娘的!今晚是哪个混账王八蛋给那西瞻胡人吃饭了?饱暖思淫欲!果然是饱暖思淫欲啊!” “老大,是你给的,最先烤好的羊腿,你就递给他了!”肖平军小声道。 任平生愣了一下,使劲拍自己的脑袋:“靠!这不是活该吗?老子发什么善心,怎么不饿死这小子算数?” “老大!”肖平军有些气急败坏,“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用不着!大丈夫何患无妻?她再漂亮,咱也不稀罕!不就是个漂亮的女人吗?我们回去找,肯定给老大找个比这还漂亮的!” “比这还漂亮的?”任平生看着他涨红的脸,严肃地道,“那可不太好找。” “没事!”肖平军叫道,“我们有两千多个兄弟,两千人一起找,怎么也能找到!” “谢谢你兄弟,不用了,你就是把天上的七仙女找来,我都会觉得没有她漂亮。” 肖平军狠狠道:“那是你现在喜欢她,不喜欢,你就不觉得她有什么漂亮的了!” “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任平生拍拍他,“傻小子!这事摊上了就是摊上了,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帐篷里,两个人就一动不动地抱着,似乎要抱到地老天荒。 “我一会儿就走。”萧图南在一片静谧中,突然开口。 青瞳身子抽搐了一下,下意识紧紧抓住他,抓了一下,手指慢慢张开,又将他放开了。 “不等天亮?”她的声音就像受了寒,闷闷的。 “不用了,半个晚上已经足够他明白你的心意。” “我的心意……”青瞳失神地呢喃,“我的心意……”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就能让我的人生符合我的心意,可为什么,我越努力,就离我的心意越远了呢?” “这没有什么奇怪,大部分的人,都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萧图南向外望了一眼,“所以,一直按照自己心意做事的人,才会如此可贵!” “老大!你要是实在生气,我……我……我就去偷偷做了那小子!” 第160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14) “你不是他的对手!”任平生摇摇头。 肖平军急了:“那我就叫上一个小队的人,我就不信了,杀不了一个西瞻胡儿?” “你知道这小子是谁吗?” 肖平军道:“我也不是傻子!他一个人,能让那么多人保护,那么多人追赶,肯定是个大人物,那又怎么样?别说他是个西瞻人,就算他是我们大苑的王孙公子,欺负到老大头上,我一样不能放过他!” “歇着吧你!”任平生翻了翻眼睛,“你不是他的对手,老子也不是他的对手吗?要是他能对付,我还用得着你?” “靠!”肖平军脸颊涨红,“我就不信了,有什么人是我们兄弟惹不起的?明着不行我还能来暗的,老大你说,他到底什么来历,有什么了不起的?” 任平生摊开手:“那小子是她名正言顺的相公,其他的,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肖平军顿时张口结舌,彻底傻眼了! “我也该走了!”萧图南静静道。 青瞳这一刻,像是被击碎了外壳,无比软弱。 “阿苏勒!”她抱着他低低饮泣,“让你走,肯定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萧图南轻轻开口:“说得对,那你杀了我吧!我就永远留在你心里了!” “开什么玩笑!”青瞳哭出声来,“都这时候了,你还说这些!” “你要真的杀我,我一定会反抗,但是我心中,却不觉得这是坏事。”萧图南温和地道。 “是我不好!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好。”她抽噎着,“我觉得我对不起你,那只鹰飞过来,你让我和你分头走,我应该能想到的,你为了我连命也不要。你已经几次为了我冒险,我却还是想不到!那些狼是我抓来的,我一点事也没有,却让你伤得那么重!还有在风沙里,你一直护着我,阿苏勒,你对我很好,我都明白,可是我还是离开你了,我觉得对不起你!” “这没有什么,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会这样做,每一个真正的草原男儿都会如此,他们不会看着自己喜爱的女人受到伤害!我爱的,就是属于我的珍宝,舍命也要保护的珍宝!我只是做了心里想做的事。” 青瞳怔怔地听着,突然又哭了出来:“可是你要走了!要走了!我真的不想让你走,我现在才明白,当初我和你说,要不让我死,要不让我走,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我……我……我的心里痛得要死了!我简直想在你心里捅上一刀,让你也尝尝这个滋味!只有我自己尝了这个滋味,我才知道自己当初有多残忍!阿苏勒!对不起!我现在才明白,你当时有多么伤心!” “老大,原来你才是那个……呃!”肖平军及时闭嘴,将那个不雅的词汇吞了回去。 任平生眼睛一瞪,喝道:“胡说!人和人之间的缘分有的开始早,有的开始晚!老子不过是比这小子认识她晚了点儿,这算什么呀?这种事情,只要你情我愿,不用管以前有过谁!老子还是有权利争取的!” “呵呵……可以争取,可以争取。”肖平军看了一眼帐篷,底气再也不足了。 “老子年纪也不小了,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女人,所以她以前和谁好过,我也不在乎,老子只要她以后和我好。” “可是……”肖平军尴尬地看着远处,“这不是以前啊,现在还好着呢。”话一出口,他赶紧吐了口口水:“老大,你当我没说,你……你可别伤心。” “我没有伤心。”任平生道,“有时候,发生了什么事,那并不一定是开始,也许是告别。” 他叹了口气:“应该告别啊!不告别,怎么会有新的开始?” “老大,你确定……那是告别?我怎么看着不像啊?” “浑小子!老子说告别就是告别!不信你明天看看,那小子还在不在了!老子这边好不容易有点机会,你给我泄气!”他咚咚敲着肖平军的脑袋。 “好好好……”肖平军躲闪他的手,“是告别,老大你别打了,不管怎么样,你不伤心就好!” “这他娘的是好事!你懂不懂?懂事的就不会为这个伤心!” 肖平军认真想了想,点头道:“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那我要恭喜你,老大,你应该高兴才是!” “放屁!”任平生砰地又打了他的脑袋一下,“里面——啊!那事!”他指着帐篷骂道:“我要能高兴,那不是有病吗?” 帐篷里,萧图南用他一生最温柔的姿势,将青瞳拥在怀中,轻轻地,就像拥着一件连他也赔不起的珍宝。 “青瞳。”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我在可贺敦那几日,听到了一个大消息。拔密扑并不是只想杀了我就算了,他暗中勾结了北褐,从贺谷部落给他们打开了通道。贺谷部落可以从北方直达聘原,而聘原的士兵都跟着父皇南征了,现在留守的士兵不足两万。如果让北褐人得手,西瞻二十万军队回来的路就被掐断了!可贺敦部落叛变,我们的士兵就要通过一个月没有丝毫补给的草原,现在是冬天,一点粮食也没有,他们都会活活饿死!就算回到聘原,城池也已经被北褐占领,难道让他们用牙齿咬开城墙吗?” 青瞳抬起泪眼:“那你……” “我也终于明白,当初你为什么一定要回去。那时候我是那么恨你,恨得只想把你的国家踏成碎片,为我这一颗心陪葬,所以才有这两年的秣马厉兵,才有这么多事情发生。如果我早些明白,就会好得多!我终于明白了你,可我也终于要离开你!我知道这一去,今生我都未必有机会再见到你;我知道这一去,我们即便有机会见到,也可能变成仇敌。可是我也必须去!青瞳,我一直爱你,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懂你!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人,我必须去!”他轻轻拉起青瞳的手,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道,“你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在你手心里文下这只鹰。青瞳,我现在告诉你,其实,如果我能选择,我就会选择待在你的手心里!我情愿在你手掌之中,我情愿飞不出去!” 含泪与君别, 多少春秋音尘绝? 终日望君君不见, 唯见夕阳斜。 含泪与君别, 肝肠寸断又奈何? 梦里问君君不语, 醒来空自嗟。 含泪与君别, 寂寞孤独是豪杰。 明月伴君君何去? 一路山巍峨。 二十二 “丘井之法,据传最早是由黄帝创建的,他根据井田的原理,用‘井’字形纵横交叉,将军队分成了九个方阵。其中东南西北是正方向主攻,其余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四块角落为闲地,另有一队主力居中,中间这一支队伍随时策应四个主攻的方位,可以起到关键性的作用。这就是黄帝的五阵!黄帝便是靠着这种阵法打败了当时炎帝神农的部落,称霸中原,所向无敌。”青瞳骑在一匹马上,边走边说,她的神色无比坚毅,显然已经下定了什么决心。身边围着二十多个亲兵将官,都听得出神。 “青姑娘,”一个年纪不大的骑兵小队长插嘴,“把军队分成九块,这么简单就所向无敌了?” 青瞳轻轻一笑:“并不简单,古时候人口少,说是整个部落之间的战斗,人数也不会太多。比如你有一万人,分成四队,黄帝也有一万人,他分成九队。你一队有两千多人,他一队只有一千多人,但是只要你攻他一队,他左右和中央三队都会及时支援,就变成了四队打你一队!这是战前筹划的最高境界,哪怕自己这一方士兵总数比对方少,但经过你的安排,就能让每一战都变成是我们人多欺负人少!得胜便是很自然的事了!“诸葛亮八阵图”便是根据“黄帝五阵”演化而来,就是现在,当敌军人数不多的时候,你试试用黄帝五阵去应付,很多情况下已经绰绰有余……” 好些人低下头,思索着她的话。另一个年纪更小些的亲兵看着她眼睛发光:“青姑娘,你怎么懂得这么多东西?” 青瞳笑道:“读书啊,很多兵书史书都有记载,读书多了自然就知道得多了。” 那亲兵低下头:“我不识字,军营里要是能教我们认一些字就好了。” 青瞳微笑:“这个嘛,却也不是不可能,等战事稍稍平息下来,就在军营附近设置几个武学,就利用操练完毕、晚饭前后的空隙时间,专门给你们这些上过战场、立下战功的人学习。” “那得多少钱啊?”一个小队长摸摸自己的腰带,那里面一个铜子也没有,大苑士兵杀敌根据人数是有钱物奖励和级别升迁奖励的,但也要等战后才能落实。分不清是谁杀的就平摊在全队士兵头上,他们大大小小打了三四十个部落,真正是杀敌无数,要按照新的军法,士卒共分九级,斩三颗敌首升一级或奖励钱五贯计算,这里两千人每个人都够摆脱士兵身份,成为校尉级别的军官了。 校尉虽然只是低级军官,也没有一下子升两千个校尉的道理,这些士兵明白还是赏银的可能性更大,早就在心中默默计算回关中能得多少赏银了。够不够一家老小的吃喝?够不够修房子置办两亩田地?要是有剩余,拿出来读书识字不是更好吗? 存着这个想法的人不少,好些士兵都围过来,纷纷问道:“是啊,得多少钱?会不会比一般的私塾更贵?我就算了,我们家娃子六岁,想让他识得几个字,那么大的收不收?” “不要钱!”青瞳微笑,“这个武学完全不收钱,不过不收小孩,只收战场上下来的有过战功的士兵。你认识字之后,可以回去自己教你的娃娃嘛,不然将来你儿子比你有学问,你做爹爹的害羞不害羞?” “哈哈哈……”又有不少人笑起来。 青瞳又道:“这个武学不光要教你们识字,还要教你们战术战法,让你们对照经历过的实战学习。你们自己体会的经验,也可以上去给大家讲讲,经验真的好,就是大将军大元帅也会来听你们的课!说不定啊,你们这些人里还会出几个武学的老师呢。” “呵呵呵……”好些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让他们杀敌绝无问题,去做老师,想也没想过。 “大伙也别想得那么好了!”一声长叹响起,“三颗敌首赏钱五贯,那说的是敌人,我们这趟深入草原,攻打的大部分都不是士兵,只是普通的部落牧民,能不能算杀敌还不一定。即便能算,这又不是战场,死人都在地上躺着,能让你战后核实。我们围着草原到处跑,你说你杀了二十个五十个人,谁能做证?” 这一说,顿时很多人垂下头。 “任平生,你过来一下!”青瞳笑吟吟地道,“你的兵都怕回去拿不到赏银,你给下个保证吧,要是朝廷赖账,就让他们找你要!” 青瞳和他说话的语气同以往一般无二,不刻意回避他,却也不接近他,更加避免肢体接触,她分明是在用行动发出一个信号——我们只是朋友。 无论她是怎么想的,她已经决定了——给不起最好的,就不给! 任平生眼光在她脸上一溜,神色间毫无异色,也咧嘴一笑:“老任精穷一个,找我要有什么用?我和你们说吧。”他一指青瞳:“这位就是大苑最大的财主!你们放心找她要,没错的!” “哇!青姑娘,大苑最有钱的财主……”一个带着晋阳口音的士兵兴奋叫道,“你是不是白家商号的大小姐?难怪在西瞻遇到你,白家商号的货走遍全天下!你是去运货的吧?” “白家商号?”肖平军眼睛也亮了,拉着任平生,小声道,“天哪,老大!白家商号!加油加油加油!” 任平生一本正经地点头:“对了,她就是白家的人,名字就叫白青瞳。白家富甲天下,连皇帝都比不上,这下你们放心了吧!”说到这里,大个子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转向青瞳,疑惑问道:“咦?大眼睛,白青瞳是不是白眼狼的意思?” 青瞳哭笑不得,这就是一个成熟男子和热情青年的区别了,任平生没有表现出她想象中的任何举动,看不出伤心,看不出愤懑,不尖刻也不温柔,不会默默无语,也不会故作洒脱轻狂,更没有如她预想的那样默默出走。他完完全全,还是原来的样子,只说自己真正想说的话,只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青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立场已经表明,其余就不是她能帮得上的了。好在任平生不是周远征,也不是萧图南或者青瞳自己,就算已经陷进万丈深坑,他也应当有能力自己爬出来,想得开。 青瞳对他还是有信心的,于是微微一笑,不再答言。 第161章 明朝且莫做思量(15) 士兵们看向她的目光热烈了很多,白家那么大的家业,他家小姐读书识字,杀伐决断也就不稀奇了。想到自己竟然和白家的小姐一路同行,还曾并肩作战,脸皮薄的就嘿嘿笑,胆子大的几个就上前问一些她走商路的奇闻趣事,还有几个热心的,凑上去夸耀自己老大的好处来。 冯羽在一旁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看着青瞳脸色如常,可怜的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到黄昏的时候,草原天气变幻,起了大风。 冬日草原上的风是十分冷冽的,吹在脸上如同细鞭子抽上一样疼。但是坏天气丝毫没有影响这些骑兵的心情,他们个个衣衫破旧、尘沙满面,却个个眉梢眼角都含着喜色。大苑的突击队经过数不清的艰苦战斗,终于凯旋了!他们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因为他们的努力,敌人已经遭到重创,他们为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兄弟同胞立下了大功! 他们有资格,也完全有理由高兴。多少石林箭雨都不怕,难道还怕小小的风吗? 所以,尽管风打着旋儿发着怪声从他们身边掠过,却吹不走他们的好心情,甚至还有一个人和着风呼啸而过的怪声音,唱起歌来—— “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兴奋的心情无从宣泄,一个人开口,转眼就有无数人接口唱了起来,最后每个人都张口一起唱,连五音不全的老任都不例外,激扬慷慨的歌声在广袤的草原上空响起,越唱越响,似乎整个天空都和着歌声一起飞扬起来。 “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青瞳听着这样的歌声,也未免心中翻腾,这是中原民族脊梁挺得最直的时候,才敢放声唱出来的歌曲。这是四夷臣服、万国来朝才有的威严。 “天威直卷玉门塞!万里胡人尽汉歌!” 青瞳握起了拳头,为了这个目的,她做什么都不亏! 突然他们都住了口,只见草原一边出现几个黑色小点,冲他们打着手势。原来是任平生派出去的探哨飞马回来了。这几个探哨隔得老远就兴奋地大叫:“老大,遇到接应我们的兄弟了!我们到家了!” 十几个人鼓足腮帮子一起喊:“我们到家了——!” 哗!所有在场的苑军士兵都炸开了锅。元修安排军队在固定的路线上接应,这是一早就计划好的。而且他们平安归来,并没有计划中逃回来、后面遍布追兵的狼狈,军队接应似乎多余,不值得这么高兴。 但是“到家了!”这三个字实在太亲切,实在太温暖。对这些百战余生的将士来说,看到自己的兄弟,意味着他们很快就要回到自己的土地,回到自己的家了!那又怎么能不兴奋呢? 显然,他们的兄弟也想念着他们,不然怎么会提前了几天的路程就有人接应了呢? 不用吩咐,不用催促,人人都好像多长了几只手几只脚,马儿策得飞快,烟尘在草地上轻快地扬起,蹄声奏成欢快的乐章。 二十三 很快,这些兴奋莫名的人遇上了苑军一个小队,元修派出接应的大队还是按计划在几天路程以外,这一队苑军也是探哨,只有五十人。 小队长越众上前,对任平生施了一个军礼:“任都统!大帅命你扔下军队,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和他会合。” “怎么了?关中打起来了?”任平生吃惊地问道。 元修的关中军和忽颜的西瞻军一直在对峙,虽然也打过几仗,却大多都是小范围试探,彼此伤亡都有限,元修管这种仗叫“擦”一下,再大规模一点儿的叫“碰”一下,后面还有“撞”一下,才轮到真正的“打”。关中对峙三个月,只“打”过一次,“撞”过三次,其余的都是“擦碰擦碰擦擦擦”。元修把这些写到他的行军记录上,任平生以为他打算谱曲唱歌。 东林加入之后,因为谁也不愿意先出手,战局就更加僵持,连“擦”都很少了,有什么事情能让元修这样紧张?难道西瞻和东林开始猛攻了? 那个小队长和任平生也很熟,他摇摇头:“现在哪里还顾得上关中啊,京都出大事了!朝廷方面对大帅多方斥责,大帅现在不在易州,已经回捷州老家好些日子了,他将帅印扔在易州,说是要告老还乡,再也不管军事了……” “什么?”任平生还没有做什么,他身边的青瞳在马背上几乎跳起来,她大声喝道,“他疯了!他这个时候撂挑子不管,关中岂不是要落入敌手?” 青瞳脸色十分难看,元修今年才多大?告老还乡!亏他有脸说得出口!不知他在什么人那里受了气,居然如此不顾大体,这样拿乔摆谱。 小队长不认识她,吓了一跳,眼巴巴望着任平生,用眼神询问:“这是什么人?” 任平生拉了青瞳一下,示意她少安毋躁,问道:“京都已经失陷,还能出什么更大的事?” “哎呀都统!你那都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也难怪,你一去这么长时间,消息不通,当然不知道,京都出了多少大事,我简直都说不完——” “先说最大的事!”青瞳喝道。 小队长又吓了一跳,任平生道:“别理她,她就爱一惊一乍的!”他看了一眼青瞳身上还穿着西瞻服饰,随口道:“她是,嗯……元帅在西瞻安排好的暗桩,我们这次出行,她帮了大忙,暴露了,就和我们一起回来了。” 听任平生这么一说,那小队长容色立即和缓了,原来是自己人。 “京都发生什么事了?”青瞳皱起眉头,有些不耐烦。 “你说,从最大的事说起!”任平生拧开挂在马鞍子上的酒葫芦,递过去让那小队长喝一口,接过来自己也喝了一口。 小队长嘴里咂吧着他没喝过的马奶酒的酸味,不习惯地皱皱眉,说道:“要说最大的事,那就是皇上驾崩了!” 噗!任平生嘴里那一口酒全喷在他脸上了:“咳咳咳……啥?”老任一口酒差点没把自己呛死。 小队长摸着脸上流下的水珠,哭丧着脸看着他,青瞳和他比起来,十分沉稳,一点也算不上一惊一乍。 “你慢慢说,京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件一件慢慢都和我说一遍。” 青瞳带马上前,那小队长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底细,不知该不该听她的。 但青瞳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恼怒,也没有大声呵斥,却让他不受控制地感到一种畏惧。那是一种沉静、冷淡、威严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那小队长被她这样一看,心头竟然生起莫名的压力。 他有些畏惧地看了青瞳一眼,心道这个暗桩恐怕在西瞻地位不低,没有长时间的颐指气使,是绝对培养不来这种眼神的。连这样的地位都可以放弃,她对大苑的忠心也不必怀疑了。何况他要说的事虽然是大苑惊天动地的大变化,却也已经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他们只要回到中原,随便找谁都能打听到,算不上什么秘密了。 他咳了一下,才道:“嗯……这个,京都真的发生了好多事,你要一件件都问,那我就从那场大水开始说。” “大水?”青瞳和任平生互相看看,都皱起眉头。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但是能让元修不顾关中战事、班师回朝的大事,那会是多大的呢?眼前只有这个有些啰唆的小队长,他们再着急,也只能耐心地听着。 “那是好几个月以前的事了,都统你还刚刚进入草原不久的时候。”小队长凑近,低声道,“说起那场大水,属下还是北边最早知道的人。属下有一个表舅原本住在兴州,他带着全家到关中避避,说是听晋阳来往做买卖的货商说,沛江水位前些日子突然下落,他们大货船都因为吃水深不能运行了——” 任平生打断他的话:“好好地正说着京都,你从兴州扯到晋阳,从晋阳扯到江州,我问你京都到底出什么大事了!” “哎呀都统!”那小队长道,“你听我说完嘛,沛江是沛江,却不是在江州,而是在下游的济州那段。有一个晚上,沛江的水下落之后又突然暴涨,好在沛江的堤坝很高,江水倒也没有出堤。沛江周围有驻军,江边三十里都不许有民居,加上那时候是晚上,到白天水就已经退下去,和平时一样了,所以压根也就没有几个百姓知道沛江涨水了。” “我表舅的那个朋友本来也不知道,他的船大,搁浅在岸边走不了,他就在江州等着,打算等沛江水位恢复再走。涨完水那个白天,官府突然通知他,说他的船已经由官府从济州运到江州,现在可以把船开走了。他赶紧去江边开船,谁知那船就像生锈了一般,十几个人都踩不动轮桨,半天才走出去二十几里水路。官府催得急,他只好勉强开,出了江州之后实在走不动了,叫人下水一看,好生吓人!原来是有两具尸体卡进船底下的轮桨里面了!当时我表舅那朋友还以为晦气,碰上了江里的死漂,他怕惹麻烦,就没声张,悄悄把船开走了。后来听到很多传言,说那个晚上济州涨水的时候,顺着水流下来满江都是尸体!一堆一堆都直接冲上甲板了!然后就听说南边灾民越来越多,他怕有什么祸事,就带着我的表婶和几个弟妹到关中避避。结果你猜怎么着?” 青瞳沉声问:“怎么?” “原来是梁河决堤,水流通过京都冲到下游,南方至少三个行省受灾,死了十万人!还有近三百万人家业都被冲毁了!成了难民!” “啊?”任平生几乎跳了起来,“死……死了多少人?” “十万!”那小队长龇牙咧嘴地重复了一遍,显然过去了这么久,这个数字给他的刺激还是不小。他叹了一口气才道:“都统啊,关键不在死多少人,而是梁河的位置,那是京都门户,京都里面可是被水整个洗了一遍!” 任平生惊道:“梁河?梁河我知道啊,水量并不太大,能淹两三个行省?难道几个月前京都附近一直下着暴雨?” “不是暴雨!”小队长用极小的声音道,“是陛下命人掘开梁河堤坝,想淹死京都城中的西瞻人,但是梁河下游河床浅,水势无法控制,所以泛滥成灾。” “胡说!”任平生大怒道,“她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何况她……呸!这是谁散播的谣言?该杀!”他想说何况青瞳现在根本不在京都,话到口边临时打住,震怒不已。 小队长急了:“都统!这种事我敢胡说吗?我长了几个脑袋?要不是陛下掘开梁河,能有后面那么多事发生吗?要不是京都现在那么乱,我家元帅会连大敌当前都不顾了,要班师回朝吗?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走,关中六省百姓的死活都得听天由命了!可怜我表舅是为了避祸才搬家过来的,这倒迎头赶上祸事了!” 任平生脸色十分难看,这个时候他实在没有心情关心这个小队长的倒霉表舅了。京都一百多万人口,关中全盛时期可足足有六千万人口,即便最近几年天灾人祸不断,也还有四五千万人口。元修为了什么事,可以放下这几千万百姓不顾,班师回那小小的京都一地? 青瞳脸色比他还铁青,她带马上前一步,咬牙道:“任平生,我们快马赶路,先去捷州,一定要在关中范围内截住元修的军队,天大的事,也要先把外敌打走再说!我给他四十万军队,是让他内战用的吗?” “截住元修?”任平生十分诧异,“元修不是挂印封剑,回家待着去了吗?他没有领兵!” “瞎扯!他要是真的准备挂印,还安排人接应你们?还会叫你舍弃大军,立即去关中和他会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小子要有大动作!我们必须赶快!” “好!”任平生脸色也郑重起来,回头吩咐,“冯羽、肖平军,你们带着队伍按原计划走大路!” 他对青瞳道:“我知道有一条干涸的古河道,顺着那条路走,能省下一半的路程,只是那条路早就荒芜了,没有水源补充。” “没关系,我们四马换乘,多带清水就是!”她转向那个小队长,道,“一会儿你跟我走,边走边说,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一点也别遗漏!” “是。”那小队长被紧张的气氛感染,小声答应,完全没有反驳的念头。 任平生这个队伍在西瞻草原到处奔袭,遇上好马就收归己有。每个人坐下马匹都换了几茬,现在所有的都是不错的健马,很快就挑出许多匹速度快、力气也大的马匹,带上足够的饮水和部分干粮。 虽然有任平生在,冯羽还是不放心,自己也要相随,又带了十个神弩营弓手跟着。 略略整顿之后,这十四人就脱离大队,单独出发了。 “你接着说!”青瞳边策马边冲那小队长道。 小队长在颠簸的马背上遮住口鼻,阻挡烈风灌进肚里,所以他的声音有点断断续续:“梁河决堤之后,十六卫军在济州的大营……” 第162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1) 老大犹堪说,曾是我,挥刀平戎,马踏干戈。神州毕竟,几番离合。 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唤呜瑟,事无两样人心别。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关河路绝。 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一 梁河决堤之后,济州大营。 花笺的身影匆匆前行,像是有什么急事。 “花笺姐姐。”一个小内侍躬身和花笺打招呼。 “嗯。”花笺脸色阴沉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花笺姐姐。”又一个宫人冲她施礼,花笺仍然不停留,大步向前走。 来到中帐门前,花笺转身对守卫中帐的侍卫道:“你们退开十丈,围住这里,不许任何人靠近!” 她的眼角在抽搐,眉毛在跳动,脸上满是强制抑制的怒气,就像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宫里的人都没有见过花笺这种表情,侍卫们吓了一跳,慌忙依言后退。 花笺掀开帐子大步进入,一个女子正在帐中端端正正地坐着,那女子年纪不大,大概只有十六七岁,不过身量颇高,长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见了花笺慌忙站了起来。 花笺按捺性子地看了她一眼,压低嗓音道:“阿如,你先去后帐,让赵如意出来一下!” 这个叫阿如的女孩子畏惧地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微微颤抖。 花笺现在就像有一把火在心中烧,她活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 她还记得那天夜里,侍卫传信,说青瞳紧急叫她过去一下。她当时吓了一跳,急匆匆地赶过去。一路都在担心,那已经是三更时分了,青瞳很少这样半夜把她叫起来。到底什么事呢?如果是军情根本用不着她,可若不是军情何必半夜三更折腾? 转过帘子,却见行军榻上被褥叠得整齐,并没有人。花笺愣了一下,四周看过去。青瞳并没有在里面,赵如意却站在帘子后面,像盯着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地盯着自己。花笺好生奇怪,问道:“如意,陛下呢?” 赵如意嘴巴张了张,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他突然扑跪在地,抱着花笺的腿哽咽着,用尽全力压低声音:“花笺姐姐……不好了,陛下……陛下……被西瞻人抓走了。” “什么?”花笺毕竟也经历过许多波澜,知道此事声张不得,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把那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咽了回去,脸色瞬间也变得惨白。 赵如意爬到她身边,一边哭一边说他怎么去传令,回来的时候怎么发现一个骑着红马的西瞻人将青瞳带走,他怎么跟着,那人怎么反追回来,断断续续,边哭边说,终于将事情的大概说了出来。 花笺怀疑地看着他,咬着牙道:“赵如意!你可知若有一句虚言,便会粉身碎骨?” 赵如意哭道:“如意倒想粉身碎骨,可是陛下,她真的被西瞻人抓走了啊!”他死死咬住嘴唇,像落进陷阱里的小动物一样呜咽,看上去十分可怜。 花笺心中已然是信了,若真是撒谎,一定编得比这可信。像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倒不太可能是假话,何况赵如意编出这种假话又有什么用?那么说就是真的了,青瞳真的被敌人劫走了!她不但是主帅,还是一国之君,落入敌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想得满头冷汗,突然想起一事,哆嗦着道:“等等……你说听到陛下和那个西瞻人说了不少话?” 赵如意用力点头:“听语气,陛下认得这个人,好似……好似还很熟悉。陛下一定是见过他射箭的,因为那西瞻人追我的时候让我问问陛下,他的箭法如何。” 花笺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那个西瞻人叫什么?” “陛下叫他……阿,阿什么……” “阿苏勒?” “对,就是阿……阿苏勒……就是这个名字。” 知道萧图南乳名的人恐怕没有多少,花笺盯着他哆哆嗦嗦地问:“长得什么样子?” 赵如意面无人色道:“皮肤很白,看着年纪很轻,但是骑术非常好,他的马也十分神骏,不会比陛下的胭脂差。” 花笺上下牙关直打战,却道:“要是他还不……不要紧……青瞳不会有危险……他不会伤害青瞳……没事的!没事的!你……你再说一遍,阿苏勒和青瞳,他们两个说什么了?” “那个西瞻人说……说……只要陛下不能下命令,十六卫军就会乱了,十六卫军不会听武本善将军的话,那就……那就,不管陛下布置了什么后手,都没用了。军队不知道我们有后手,百姓也……也没人知道。他们只看到我们军队不断退后,连京都也给攻占了去。大家都会……都会……” “军心溃散,大势已去!”这八个字突然出现在花笺心中,她跟着青瞳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征战,听课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这八个字实在是打仗最要命的,这一仗有多重要花笺岂能不知?真到了那个地步,必是国破家亡。 赵如意带着哭腔道:“我我……我没办法,我就只好学着陛下的声音,我不知道能不能稳住这些将军……花笺姐姐,我是不是犯了欺君之罪,我……是不是要死了?” 花笺一屁股坐在地上,狠狠抓着赵如意的手,也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不要慌……不要慌……要稳住,是要稳住,不能说青瞳不见了,不能说!” “可陛下怎么办?我们不说,怎么才能把她找回来?” 花笺抹了一把脸强迫自己镇定:“绝对不能说,若让军队听见皇帝给西瞻人抓去了,那就真的大势已去。找,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说了都没有人去找了!我们只能偷着找,只能暗中找!我要给萧瑟写信,萧瑟……可是他巡视新政,现在不知到了哪个州府。” “如意,霍庆阳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他应该离京都不太远了。” 赵如意摇摇头。花笺咬咬牙,道:“如意,你站起来。去找陈文远调档问清楚相国现在在什么地方,就说是陛下派你去问的。我们用八百里加急传信,让他想办法。” 赵如意张口结舌:“可是,可是,我们就这么等着,陛下岂不是……” 花笺摇摇头:“不会,再不济她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这件事如果说出去,救回她的希望有多少我不知道,这场仗大苑却输定了!青瞳和我说过,这是绝杀之局,一战可定乾坤!输了就把我们的家国都输出去了!所以我们一定要等,就算等不及萧瑟,霍庆阳赶来说不定也能稳定局势,我们一定要等!” 赵如意点着头,哭道:“花笺姐姐,我也知道,可是……可是,光是声音像也瞒不了多久啊!以前皇上经常巡视军营,总是接见那些将军……我,我……这件事我又不敢和别人说,我……我肯定瞒不了多久啊。” “这……”花笺一想的确,眉头皱得紧紧的,急得满帐子乱走。 赵如意哭声凄切,捂着脸道:“花笺姐姐,你说如果我找到一个和陛下长得有些像的人,让她穿上陛下的衣服,远远地坐着,遮着面纱,偶尔露上一两次面。你在我身边,有什么话你来传信,那些将军会不会相信一点儿?我们……我们能不能拖到霍元帅回来?” 花笺将手一拍:“对啊!我们只需要让那人偶尔露面一次,不让他们起疑便可!怪不得青瞳夸你聪明!如意,你想得不错!他们就算怀疑你,也肯定不会怀疑我的。” 她又皱起眉头:“可是,上哪里去找呢?” 赵如意看上去也是六神无主似的,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们……我们,找找看吧。”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将这么重的担子推给她,花笺心烦意乱,她随口安慰赵如意几句,就急急地出去了。如果她当时能够多看一会儿,定能发现赵如意脸上那丝嘲讽的笑意。 于是,过了几天,就有了这个叫阿如的姑娘出现了。 她是赵如意找回来的,是个哑巴,其实这个阿如和青瞳并不十分相像,皮肤白皙了一些,眼神也柔顺了一些,关键是年龄小了些,总缺少一点神韵。 赵如意也是本事,这个女子的两条细眉被他涂涂粘粘,变成了和青瞳一模一样的两道飞扬的乌黑浓眉,衬着一双大眼,乍一看还是挺像的。不过鼻子嘴巴就差得远了,可惜仓促之间,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戴着面纱遮掩,偶尔让她远远露一下面。 有对青瞳无比熟悉的花笺在一旁纠正,她的举止动作也就越来越像,只可惜那眼神无论如何也学不来,好在众将和皇帝说话的时候,也没有人敢盯着她的眼睛细看,也就过得去了。 这个阿如性子特别胆小,花笺不想吓坏她,强自压抑自己的怒气,放低声音道:“阿如,你回去后面,不要紧,不关你的事。”阿如小心翼翼地点点头,便顺从地走出去,没发出一点声音。 赵如意已经听到花笺的声音,他的脸色颇为憔悴,掀开帘子从后帐出来,也叫了一声:“花笺姐姐。” 啪的一声大响,花笺劈面就给了他一个大嘴巴。这一巴掌用了她全身的力气,打得赵如意的脸颊猛然向左边一侧。 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咬牙切齿地叫道:“你疯了!你疯了!谁让你掘开梁河河堤!你这个该死的!你害死了十万百姓!十万!”她狠狠地诅咒他:“青瞳回来,绝对不会放过你!你这个该死的!” 赵如意吃了这重重的一巴掌,血往上撞,他的眼睛也红了:“我没有想到梁河水会改道!梁河就在京都上游,我只当掘开堤坝之后,水会冲进京都,淹死那些西瞻敌军!谁能想到梁河水从京都过,根本没有停留,倒淹了济州和沢州,谁能想到?” “你放屁!”花笺喝道,“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一下?谁说没有人知道?我就知道!每一个皇子在太学都学过这些!昔日高祖请了全天下最好的地理师,在京都整个城市下方设了一千多条排水泄洪的通道!就是防备涨水用的!你知道那地理师怎么说的吗?地道建成,可保京都千年无忧水患!你用水去淹京都,不是找死吗?” 赵如意血气往上撞,双目通红:“除了你,除了上过太学的凤子龙孙,还有谁知道?我找了十六卫军好几个将领商量过,他们都觉得我这个办法很好,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京都不会留水!你怎么能怪我?有地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还是信不过我!” 花笺一时语塞,她不是刻意隐瞒,却也的确并不是十分信任赵如意。京都地道虽然是为了泄洪设计,但有通道能够直通皇宫,那就涉及皇帝的安全了,尽管这些地道设计的时候不足以让人通过,但是被人知道了,放进去点毒蛇毒蝎子什么的也是天大的麻烦,所以关于地道的存在一直是保密的。住在京都的百姓最多只是觉得要么就是京都地势高,要么就是这个地界果然是天子脚下,风水好,下个雨什么的很快地面也就干了。谁能想到他们脚下有那么宏大的一个工程? “如果是梁河正常决堤,怎么会造成那么大的水患?”花笺怒道,“你是怎么做的?怎么做的?” 赵如意涨红了脸,道:“京都地势较高,正常决堤的水我怕淹不了京都,就将沛江堵了十分之九,蓄了十五天才一下破开放入梁河的。我只想着这水淹了京都之后,一定会流回沛江,沛江堤坝那么高,河道那么深,怎么会有水患?我只是想淹死京都的西瞻人,不是想让济州受灾!”他扑过去扯过一张地图,对花笺道:“你看!你看!我掘开这里,不是正好应该淹进京都吗?被京都城池阻挡,淹完之后应该顺着梁河下游逐渐流走!我还特地疏通了梁河下游的河道!谁知道水经过京都一下子就泻出去了,势头比决堤还猛!我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从出事以来,我时时刻刻都在看这张图,我有什么错?”他的声音已经带着呜咽,“我只是想杀敌,我有什么错?” 二 花笺吸了一口冷气,怪不得会有这么多的水,他从沛江借水,沛江河宽要用“里”这个量词来计算,整个大苑,不!即便算上西瞻北褐南诏东林,也没有比它更大的河、更多的水了! 梁河严格来说,应该算一条半人工半天然的河流,它是沛江分出的一个小小支流,在京都下游。因为京都缺少护城河,前梁开国的时候出动了几十万民工,人工挖出一条河道,上游接在沛江上,下游与原来的河道并在一起,如此新老河道正好形成了一个两头尖的眼睛形,将京都护在当中,成了眼睛中的瞳仁。 前梁为这一小段人工河付出了大量钱财和人力,建成之后便依国号取名梁河。 大梁灭亡,大苑立国之后,高祖乃是土德之运,水克土,京都四面围水不但对皇帝不利,且也不太方便往来沟通,于是便又出动人力,将原本沛江下游自然分出去的支流上游给填平了,只留人工开凿的一段,梁河又从两个源头恢复成正常河流那样的一个源头。 上游水少了,下游的水量也一直不大,两百年来,梁河河堤只有普通的维修,从来没有大规模扩展过,因为没有必要。 此次赵如意让沛江蓄水十五天,在沛江堤坝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才在梁河决堤放水,这等于把沛江的水量放进梁河里流!怪不得京都泄洪之后,小小的梁河水道完全承受不住,以至于漫上了两岸。 人说水火无情,果然不假,这大水来得太快太突然,又是在夜里人们没有防备的时候,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在下游的济州造成大面积水灾。 虽然一个时辰后,失去控制的水大部分都重新回归沛江和梁河的下游河道,但是河水经过的地方,却同时带走了十万人的性命,沛江下游的尸体只是难民中的一部分而已,就已经足够吓人了。 花笺微微哆嗦着,声音嘶哑:“赵如意,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你找什么借口!不管是不是出于你的本意,你也已经害死了十万人!你凭什么?你要死十万次才够赔!” 赵如意紧紧握着拳头,额头筋脉凸显,他喝道:“谁说害了人就该死?你没见过那么多高官那么多有钱人,害死人都不用赔的吗?害死这些人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有多少故意害死人的,也一样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就不放过我!” 第163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2)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花笺气得全身发抖,“你别坐在这里说!你去济州看看那些摞在一起的尸体!你去看看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你敢对着他们,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吗?” “赵如意,你该死!不是我不放过你!是老天爷不会放过你!”她最后一句话是红着眼睛吼出来的。 赵如意发出一声尖叫,拼命摇着头:“不!不!我没有害人!我这么做全是为了陛下!我没有害人!” “为了青瞳?你也好意思开口!”花笺咬牙切齿,“你是连累了她!你将她置于何地你知不知道?”她喝道:“我们事先说好了,只是稳住十六卫军,等霍元帅回来,你只需要装作青瞳还在的样子,稳住这些人就行了!霍元帅现在已经到江州了!马上就盼到了!你为什么要出头?为什么要制定什么作战计划?我成了你的帮凶!如果你最初说的不是你要稳住这些人,而是你要代替青瞳指挥作战,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帮你遮掩!绝对不会!哪怕十六卫军立即哗变了我也不会!我现在成了你的帮凶了!你以为你跟着青瞳,学了她一点行军打仗的本事,是因为她觉得你能指挥战役?不是!她留你在帐篷中,只是因为你的背影像阿苏勒,再也没有别的原因了!除了这一点,你什么也不是!”她狠狠呸了一口:“我怎么可能信得过你来指挥?你是什么东西!” 这一下砸中了赵如意的要害,话一出口,赵如意的脸色立即变得比他那身白衣还要苍白。可是一会儿工夫,他失魂落魄的眼睛里渐渐点燃了两把火,他的五官都拧在一起,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低低地吼叫:“你还是信不过我!你们谁都信不过我!”他的神情带着莫大的怨毒,甚至有些癫狂的意味,只是叫:“你们都信不过我!” 花笺看着这张美丽的梦幻一般的脸孔上出现这种癫狂的表情,只觉得全身发寒。 可是她并没有瞎说,青瞳不说的时候她还没有注意,可是一经青瞳提醒,她也立即注意到了。赵如意的身形——那身形,竟然和阿苏勒一模一样! 她记得她们坐着马车离开西瞻那一天,阿苏勒裹着绛红色的袍子,背对着她坐着,始终没有回过一次头的背影,映在广阔无人的沙丘上,和现在这个人的身影一模一样! 同样的身高,同样宽度的肩膀,同样修长的腰肢,连背部的曲线都一模一样! 说青瞳留赵如意在身边,只是因为这个背影,那是花笺怒极了的气话,但是即便冷静下来,她也还是觉得,至少和这个有些关系。要不然,青瞳怎么会经常对着他的背影出神? 看着赵如意一下子变得惨白的脸,她还有些内疚自己的恶毒,但是瞬间,她想到活生生的十万人断送在他的手中,花笺只恨自己没有能力说出更恶毒的语言了。 她狠狠地和他对视,道:“我就是信不过你,你算什么东西!” 赵如意狠狠地盯着她,从牙缝中挤出声音:“对,你信不过我!陛下也信不过我!没有人能信得过我!因为我算什么东西!可我为什么行这一步险棋你知道吗?就是因为霍庆阳已经到了江州!你知道跟着他一起回来的、那个叫王庶的人是谁吗?” 花笺冷笑道:“我当然知道,是九皇子苑宁瀣!青瞳写下‘王庶’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赵如意一愣,随即冷笑:“你什么都知道!她不瞒着你,你这样蠢的人她都不瞒着,可是她却瞒着我!她什么也不告诉我!她宁愿相信你这样蠢的人,也不相信我!但是这样东西——你肯定没有见过!” “什么?” 赵如意转身回到帐中,从枕头下拿出一个锦盒,冷笑着打开。 花笺见里面是一封明黄色的绫子,两头白玉为柄,柄上刻着三足鸟,用朱砂填充。 她认识这东西。这是皇帝旨意中最隆重的一种,要放在宗庙里万世存档用的,一般是用来写登基祭天的祭文或者死前的遗诏。祭文都已经留档,那这个是…… “先帝遗诏?”花笺脱口叫道。景帝有遗诏留下吗?怎么没有人知道? “对!”赵如意冷笑,“就是先帝遗诏!传位九皇子苑宁瀣的遗诏!是那天晚上,陛下叫我回来找的东西!只要这个东西一公布,陛下就成了篡位之人!你明白吗?我为什么想在霍庆阳回来之前夺回京都,不就是因为这个九皇子吗?京都被敌人占领了这么久,我们一直没有打下来,要是等霍庆阳回来,让九皇子将都城夺回,那会对陛下有多不利!你想过没有?” 花笺抢过来展开细看,上面果然是景帝的字迹。这是景帝在被囚禁的时候写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萧瑟策划了宫变,将军政大权都掌握在手中了,却还是有忠心支持景帝的人。那人只是个太监,没有能力让景帝逃离,只能冒死偷来这封空诏。景帝当时还存了幻想,便写下了传位九皇子,并历数青瞳和萧瑟的罪状,让儿子想办法擒王救驾的诏书。可惜这个太监已经被萧瑟的人盯上了,出门即刻被抓,这封诏书也就到了青瞳的手中。 青瞳没有销毁这封诏书,而是秘密藏起来随身携带,原本是用以防备萧瑟的,萧瑟阴谋推她上位,她只怕万一此人是要利用她对大苑不利,这才留下这封对自己十分不利的先帝遗诏。这件事一直严格保密,花笺并不知道,也没有什么人知道。 青瞳被萧图南突然抓走,同样是因为怕她敏感的身份对大苑造成巨大伤害,所以心心念念只让赵如意立即去找这个东西,有很多话她没有来得及说。要按照她的本意,这东西是保住大苑的砝码,到了必要的时候,她舍弃掉自己的名誉地位,却可以保国家无虞。 但是人和人心中的价值观念不同,赵如意找到这个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应该赶紧销毁!他以为青瞳在关键时刻叫他回来找这个,就是让他赶紧销毁! 好在下手之前,他醒悟了过来,如果青瞳是想销毁这东西,早就销毁了,怎么可能留到现在?但是他也绝对无法相信,青瞳是想公布这封诏书的。赵如意想不通,就只好告诉自己,一定还有什么别的用处他暂时还无法想到,但是绝对不会是公开它! 在看到诏书之后第一时间,他就把九皇子当成了假想之敌。都城在人心目中的地位远远高于别处,夺回都城和夺回其他城池根本不是一个意义!哪怕夺回都城的战役再简单也一样是天大的功劳,所以赵如意才破釜沉舟,想抢在九皇子之前将西瞻人赶出去,万万不能让此人立下如此大功! 实际上,他的设想并没有大错,如果不是京都特别的地下结构,赵如意真的可以成功。他足够聪明,足够努力,也足够敢想敢做。九皇子出生入死,也没能阻挡的军队,有很大可能会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全歼! 赵如意做这件事,固然是为了青瞳,可也是为了他自己,他太渴望出头,太渴望显赫!只要做成了这件事,就足以让他摆脱以色事人的名声,上到人生另一个高峰,他相信给他机会,一切都能做成! 可惜对于人生十分重要的运气他没有,老天似乎总不喜欢他,让他的运气超乎寻常地坏,他这一生就没有碰到一件顺利的事情。但是哪一次也没有这一次后果严重,十万冤魂、三百万灾民,他又岂能不心惊胆战? 然而他的歉意和胆怯却都已经被花笺骂走了,花笺那一句“什么东西”,如同给了他当头一记霹雷,他咬着牙道:“你说我害了陛下?如果我想害陛下,只要将这个东西送给九皇子,想要什么荣华富贵没有?我这般舍生冒死是为了什么?这么长时间,我一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是为了谁!” 花笺却没有心思听他的话,她急匆匆将诏书看了又看,追问:“赵如意,你说青瞳在最危险的时候,叫你回来找这个东西?那按她的意思,也一定觉得九殿下适合皇位!一定是这样的,九殿下在青州战场上的事情传回来,她还高兴地喝了一点酒,还特地将萧瑟叫来问他姓苑的怎么样。她一定是属意九殿下!不然这封诏书她早就毁了!”她眼睛闪烁着光芒:“要不我们就公布了吧!局势早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现在新政已经铺下去了,成效显著,京都的敌人也已经被包围,成不了气候了!现在交给九殿下应当没有问题,青瞳现在和阿苏勒在一起啊!这说不定就是老天的意思,只要公布,她就可以放心地和阿苏勒在一起了!” 花笺太希望她的姐妹能幸福,以至于都将那十万尸体暂时忘了,嘴角已经泛出笑容,很快却又皱起眉头:“不行,我想不好,这件事还是要和萧瑟商量一下,嗯……萧瑟,青瞳未必信得过,找谁好呢?唉!要是周老元帅还在就好了!他说的话青瞳才会信得过。” 她皱眉思索,又道:“赵如意,你把诏书给我,我先留着,等萧瑟回来,让他想办法联系西瞻那边,我自己去问青瞳的意思!萧瑟会有办法的!”说到这,她嘴边已经露出笑容。 赵如意却越听心越往下沉,在他心中,花笺前所未有地愚蠢,这样匪夷所思的想法竟然也能有?这个女人会坏事!——他在心中暗暗下了结论。 赵如意的神色不变,缓缓点头:“花笺姐姐,我知道我错了,我现在说不清多后悔!我都听你的。诏书你就这么拿走会被人看见,不如你今晚三更,等大家都睡了之后带个食盒过来,悄悄拿走,就不会有人注意了。” 花笺看着他秀美绝伦的面庞,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意,你真的太……唉!我也不说了,这件事你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明白你并非恶人,我会帮你说话的。” 赵如意抽噎着低头:“多谢花笺姐姐,无论如何,我也记得你对我的好!” 花笺又叹息一声,转身出门。 帘子后面一双眼睛带着点惊恐,看着赵如意缓缓抬起头来,他眼中哪里有一点儿泪痕? 花笺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心中思潮起伏,晚饭都忘了吃,就等着月上中天之时。 堪堪到了二更天,忽听门外传来压低了的声音:“花笺,快开门!” 三 花笺听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开门一看,满头白发的姚有德跌跌撞撞进来,一脸惊慌,一见花笺,抓着她的手就往外走。 “快!花笺!你快跑!我只能拖住他一会儿,晚了就来不及了!”他几乎语无伦次,抓着花笺拼命地向外跑。 花笺不敢和他用力争夺,姚有德已经快八十岁了!她怕失手闪了这个老人,于是被他拉着踉踉跄跄抢出几步。 她涨红面孔,道:“姚公公,我有事!我……我一会还要去青瞳那里,她找我有事!这马上时间就要到了!我回头再去找你好不好?” 姚有德使劲摇头,满头白发在夜风中颤颤巍巍,只是道:“傻孩子!你快走,快点逃命去吧!” “这是怎么了?”这老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花笺被他拽得脚不沾地地飞快前行,她要是停下来,两个人一定都得跌一跤。 “姚公公!青瞳有事找我呢!很重要,我真的要去了!你这是怎么了?” “傻孩子,你别去!”姚有德突然流下泪来,“去了可就没命了,陛下她……唉!她对你不满,要杀了你!你……你快逃命吧!” 花笺不知怎么和这个老人说清楚,青瞳根本就不在,就算她在,又怎么可能对自己不利?她好气又好笑地道:“姚公公,你听谁瞎说的,您老是看着我们长大的,青瞳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这又是哪个混账传瞎话!” 姚有德哆哆嗦嗦道:“傻孩子啊!你看你,陛下都做皇帝了,你还一口一个名字叫她,你怎么就不小心点啊?说到底,咱们都是伺候人的奴才,主子高兴的时候,那就怎么都行,不高兴的时候,杀个把奴才比碾死只蚂蚁还容易啊。傻孩子,你不定什么时候得罪了陛下,自己还不知道呢,听公公话,你快点跑吧!” “这都哪儿跟哪儿?”花笺摇头,“我也只是在私下的场合叫她名字,正经场合我都一直注意着呢,她要真为这个不高兴,也不可能这么长时间都忍着,这会子突然发作啊!您这么大岁数了,别为这些没影子的瞎话操心,想要什么吩咐一声,闷了就来找我玩,啊!” 看看天色已经快三更了,花笺一阵心急,拍拍姚有德的手,想让他放开。 谁知老人狠狠跺脚:“是我亲耳听到的!程志找我去看看老太妃,我路过中帐的时候,正听到陛下靠着帐子边和人说话。陛下叫着你的名字说,今晚三更你会趁着没人的时候过来,让侍卫在路上守着,你一路过就将你击毙,扔进河里,就和外人说你是失足落水。开始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越听就越分明,就是陛下的声音,半点儿也错不了!计划得十分周详,特意吩咐了要先将你击毙,再扔进河里,生怕河里还淹不死你!你这个傻孩子,你死到临头了!快点跑吧!” 花笺牙关咯咯打战,她是知道内幕的,这哪里是青瞳的声音?分明是赵如意! 赵如意要杀她?她怎么也想不到赵如意会想杀了她,所以一时间呆呆不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怎么敢杀了她?他又为什么要杀她? 赵如意时而柔弱、时而妩媚、时而妖艳的样子交替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他才十五岁,根本还是一个孩子的年龄呢!十五岁的孩子敢杀人?想到这,她心里却打了一个突,赵如意说“你们都不相信我”时,从眼神中流出来的那种刻骨的怨恨,虽然一闪即逝,却令她浑身发冷。 王充容一直将她们两个女孩子保护得太好,以至于花笺经常忘了人世间的险恶,其实皇宫中十五岁杀人的不在少数,九皇子的生母、当年的德妃司徒慧,十四岁时手底下就有人命。 “你这个傻孩子啊!”姚有德却以为她不信,急道,“我老头子八十岁了,我要是骗人就让我下辈子仍旧做这个断子绝孙的行当!” 第164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3) 花笺这才反应过来,忙点头不迭:“我信!公公,我信!我我我……”突然一阵更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如果没有姚公公撞破,赵如意是真的可以无声无息杀死她的!她一直觉得青瞳不在,是她在支撑局面,别人信任的是她,并没有很看得起这个学人说话的赵如意。 此刻突然发现,人们听从的只是代表那个位置的人,只要陛下发出命令,别说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将她杀死,即便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叫侍卫去将她杀了,她也没有办法。 她上下牙齿相撞,咯咯打战,就在这时,沙沙的脚步声传来,听声音足有十几个人。姚有德几乎原地跳起,颤颤巍巍地叫道:“来了!来了!快躲起来!快躲起来!” 花笺紧张的神经像是被人抓了一把,哆嗦道:“公公!你也躲起来!一起躲一起躲!”她来不及和这个老人说,陛下已经换了一个人,既然能杀她,也就绝对不会对他客气!妄想和陛下攀交情讲脸面都纯属找死。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刚往左边跑了几步,一队侍卫就分开草叶,走了过来,当先一人见了花笺便开口:“尚宫大人还没有休息?咦?姚公公也在这里!” 花笺叫道:“不关姚公公的事!他只是路过,偶然遇上我,顺便说两句话的!” “哦,尚宫大人这么晚了还要出门?有什么事,小人可以代劳!” 花笺觉得他的脸在月色下青白一片,表情似笑非笑,看着十分诡异,心中更是害怕,摇头道:“不需要你!我……我自己去。” 那侍卫上前一步,赔笑道:“尚宫大人要去哪里?天色已晚,小人送您去吧。” “我……我不想……我……” 那侍卫似乎停了一下,又笑起来:“尚宫大人您真是,和小人这么客气。大营不比宫中,要是宫中,小人还没有福气可以相助尚宫大人呢!” “请吧!”他伸手做了个手势,逼近一步。 花笺心跳如同擂鼓,脚下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她从五岁就进宫,却一直生活得温暖欢乐,皇宫中的阴谋和她绝缘,几曾遇上这种场面?宫女们私下流传的种种故事此刻一起想了起来,吓得她嘴唇都白了。 姚有德突然上前一步,将她拦在身后,厉声道:“慢着!” 那侍卫皱皱眉头,才问:“公公有什么吩咐?” 姚有德喝道:“咱家奉了太妃老佛爷之命,要和花尚宫先去东营拿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要劳烦二位亲自去拿?小人叫个兄弟去便是了!” “混账!”姚有德白眉倒竖,竟然威风凛凛,“太妃有命,你也要问三问四?” 那侍卫脸色微微不好起来,却还是勉强赔笑:“小人多嘴!夜深灯暗,小人陪同您二位一起去吧。” “放屁!”姚有德骂道,“既然是让我们两个去拿的东西,自然是不能让你知道的,如果能让你跟着,我们两个会半夜三更偷偷出来?告诉你小子,宫里的事情,你还是少知道一点好!你已经耽搁了很多时间,要是误了太妃的事,你可吃罪不起!”他喘了一口气,才又道:“东西拿了之后,花尚宫立即就会去中帐!咱家拿老命做保证,你不信吗?” “不敢!”那侍卫退后一步,脸色更加难看,打量了姚有德一下才道,“那您二位就请吧!” 花笺和姚有德互看一眼,眼中都有藏不住的惊恐,不信这么轻易就可以过关了。两人走出几步,就变成小跑,随即变成大步疾奔。 他们身后,另一个小校不满地嘟囔:“队长!这个姚公公也太没道理,你好心送他,他倒好,好端端张口就骂人!什么混账放屁全来了,不过就是个太监,有什么威风的!” 队长脸色也不好看,勉强说道:“他是老人家,脾气大一点,能忍就忍吧。” 另一个小校也撇嘴:“就是!我们好心问两句有什么要帮忙,就说耽搁太妃的事吃罪不起,他拿太皇太妃压我们!太皇太妃老佛爷是德宗老祖宗的妃子,算起来是当今陛下的太婆婆,四十年前就吃斋念佛不管事了,能有什么事!” 又有一人上前撇嘴:“还有花尚宫,平时挺好的,今天怎么那么别扭,看我们像见鬼一样!我看就是不能和太监说话,和那不男不女的老太监再说两句,她也——” “住口!”队长呵斥他,又小声道,“姚公公昔年和陛下的母妃都有交情,花尚宫就更不必说,你听过历朝历代有她这么受重视的宫人吗?咱得罪不起的人,说两句就说两句吧!” 中军帐内,赵如意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微微一笑。一个人学两个人说话,对他来说简单得很。 “这个世界上还有能舍命的交情?”他有些失神地想,“故意让姚有德听见,果然他就将花笺吓跑了。”虽然他从来没有遇上对自己这么好的人,但是花笺却有!姚有德为了保护她,果然如他所愿,冒着生命危险将消息泄露了。 在赵如意眼中,花笺是个算不上漂亮,基本不识大体,也压根没有脑子的女人。在他看来,这样的人死了一点都不可惜!却偏偏有很多人当她是珍宝。 赵如意觉得,害死十万人这件事,青瞳知道了他也未必没有挽回的余地,但要是杀了花笺,陛下就绝对不会放过他! “花笺会逃到北方吧?”赵如意出神地想,“她会去找陛下,把一切事都说出来!如果让他自己说,陛下未必会相信,但从花笺嘴里说出来,陛下一定就信了。这个蠢女人不懂的,陛下一定懂!陛下只要听了,就会明白一件事——如意为了她,什么都能做!” 四 林逸凡穿着皮甲,满腹心事地向中军帐走去。武本善今晚巡营,他没有事便一起作陪,两人路过东营门的时候,看见花笺和老太监姚有德正在和营门士兵冲撞。 姚有德声色俱厉地喝骂,说是奉了陛下旨意要出营,士兵们见他没有通行令牌,任他怎么说也不肯放行。 武本善预备上前呵斥士兵两句,放花笺走。在他看来,花笺说陛下有事让她外出,那有什么可怀疑的?何况出行令牌实际上就是花笺在管理,他手下裨将也曾拿了自己的批示去花笺那里领取过。花笺要出门根本谁也不用请示,自己拿一个就是了,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她说忘记了就是忘记了,灯下黑,偏生自己手边的东西会忘了拿,这是常有的事。 不过林逸凡却心中一动,他在一旁看着,花笺嘴上虽然也说得凶,但她脸色惨白,眼神闪烁,看着不像生气,倒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虽然他也绝不相信花笺会出什么问题,但出于谨慎,他还是拦住武本善,命人继续盘查,自己快快向中帐走去,预备问问清楚,看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变故发生。 离中帐还有十丈,他就被两个侍卫拦住,其中一人脸色尴尬,道:“林将军,你现在不方便过去,有什么事明儿再来吧。” 林逸凡看见帐中微微有一点烛光,于是温声道:“我就问陛下一句话,陛下已经睡了吗?” 一个侍卫干咳一声,让开身子道:“林将军,你上前五丈,不要再靠近了,听听就……知道了。” 林逸凡心中奇怪,凝神细听,他走上前几步,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再走几步,除了草中秋虫,还是没有什么声音。他疑惑转头,正想问身边故意离他几步远的侍卫,到底有什么声音,却突然间,便听见一声轻轻的笑。虽然只是一声短短的轻笑,但这个笑声简直娇媚入骨,听得人身子一热,心神一荡。 这一笑之后又是许久没有声音,然后微微的喘息声突然传来,这等压抑着的喘息,似有若无,断断续续,听得人心都几乎和着呼吸一起跳了。然后是青瞳压低了的声音传来:“如意,向上面一点儿。” 一声轻轻的答应,像是从灵魂深处传来的婉转娇声,带着点呻吟的意味。 无论男女,林逸凡这辈子就没从谁的口里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单单一个含糊的音节,已经销魂夺骨,让人无法自持。 林逸凡猛然停下脚步,用眼神询问那个侍卫,那侍卫尴尬点头,吞吞吐吐道:“如意郎从下午就没出中帐。” 两人不敢再往前走,林逸凡脸红耳赤,慢慢退到十丈开外。在这个距离,除非高声喊叫,否则是听不见了,但是一队侍卫个个凝神侧耳,在心中幻想着还能听到那般销魂蚀骨的轻吟低唱。 林逸凡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由想起早逝的少将军周远征来,不过他心中也明白,周远征死了好几年了,这么也算不上尸骨未寒。即便是守寡到现在,也早就够了再嫁的年头,何况青瞳实际上已经再嫁了一次,和少将军已经没有关系了。 然而定远军将士对青瞳的爱戴和忠诚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和周家的关系,青瞳一天还是独身,在他们的心中,她就一天还是昔日军中那个指挥若定的少将军夫人。如今这一声呻吟,却将最后这一点关系也斩断了,林逸凡觉得自己心中像是破了一个洞,空落落的。 他回转营门,武本善已经急得够呛,一见他立即上前:“怎么样了?花笺都急了,几乎想硬冲,我躲得及时,要不差点被她看见。” 林逸凡落寞地道:“没有变故,陛下那边正常得很,花笺应该没有问题,放行吧。” 武本善松了一口气,又埋怨道:“兄弟也就是你的事多,我就说,就算你出问题,花笺也不会出问题,你担心个什么?” 他这边暗中做了个手势,营门口士兵收到信号,也松了一口气,开营门放了花笺和姚有德出门。 武本善在暗处看着这二人慌慌张张、跌跌撞撞地没入夜色中,心中奇怪:“老林,你说什么事非得三更半夜去办?花笺和姚公公,一个老人一个女子,就是跌一下也受不了啊!” 林逸凡摇摇头:“我不知道,陛下做事,还要事先和你商量不成?” 武本善默然一下,也叹了口气:“陛下最近……唉!也真是不怎么和我们这些兄弟亲近了,整日里就是和那个赵如意在一起,前些天,突然凿开梁河,连招呼也没有和我们打一个,就用十六卫军那帮将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闻了,实际上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青瞳了,有什么命令都是花笺传信。青瞳每天倒也出门一次,却都是坐在车轿中,垂着面纱前行。 大苑女子出行是有不少喜欢戴面纱的,但青瞳却没有这个习惯,一向是直面对人,她最近经常戴上面纱,武本善总觉得看着有些别扭。而且他有事要求见的时候,青瞳也总是隔着帘子和他说话,语气也客客气气,再不像以前那么随便。 他没有林逸凡那么细致敏感,却也渐渐感到,参军开始有意和他们这些老人疏远了。书上关于这种事说得很多,哪一任帝王打下江山之后,都要着重处理以前立下太多战功的亲信,这样政局才能稳固。 武本善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注意了,但他是景帝亲封、国公加平章政事的官衔,现在大苑军中论军职数他最大,回头站朝堂的时候,副帅霍庆阳还要站在他的下首,和他攀得上关系的将领也多如牛毛,是不是陛下要整顿军务,要从他这里开始呢? 他已经怀疑到青瞳要拿他来杀鸡儆猴,却也没有怀疑这个青瞳会是假的。 首先是因为,在军中将主帅劫走,这几乎是不可想象之事,压根没有人想过这种可能。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花笺全力配合,对赵如意,也许有人怀疑,但是对花笺,却没有人怀疑。 利用大家对花笺的信任和赵如意将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的绝技,谁也没有料到每日里蒙着面纱出入的皇帝竟然是个假的。 这还是营中,大家生活在一起,一切从简,如果在宫中,规矩数不胜数,有他们两人合作,再有足够的时间找一个更相像的傀儡,恐怕就是想瞒几年都能瞒得过去。 中帐里,阿如僵硬地躺在床上,看着赵如意的手在他自己身上抚过,喉咙里便溢出一连串的呻吟声,间或短促的呜咽喘息。帐外脚步声渐行渐远,林逸凡走了,赵如意仍然没有停下,他双手摸过自己的肩头,发出一声带着满足的叹息,像是有一个人正在抱着他。 此刻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媚态横生,偏偏那一双眼,却冷淡清冽得让人害怕。 表演完了,赵如意很慢很慢地放下双手,似乎还有些流连那份温暖。冷不防一转眼,见阿如正望着他,赵如意先是与她凝视,看得她惊惶不已之时,突然嘴角一勾,眉眼渐渐展开,慢慢笑了。 他笑起来就再无一点邪气,随着他一点点翘起嘴角,如同花儿一点点绽开花瓣,渐至如同百花齐放,春色铺满天地。别人笑只能让你看到,可他的笑容里似乎带着花儿的芬芳气息,带着琴弦的韵致。不但能让你看到他在笑,也能闻到他在笑,也能听到他在笑,也能感觉到他在笑。活色生香,定然便是这个意思了吧。 阿如一时只觉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全是赵如意那个说不出有多么好看的笑容,竟不自觉也冲他笑了一笑。 五 “阿如,我笑得好看吗?”赵如意的声音又轻又软,如同天籁。 阿如迷迷糊糊地点着头,只觉得不管他说什么,自己都应该点头。 “那你要不要过来抱着我?”赵如意此刻就如同一个引诱灵魂下地狱的恶魔。 阿如畏缩地看了他一眼,轻轻颤抖了一下。她明白赵如意不是说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帐中的时候,他经常会说些奇怪的话。 阿如本来是一个商人家下人生的庶女,从小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个人的宠爱。因为有一点胡人血统,她从小就比别人长得高,眼睛也比别人黑亮一些。战乱一起,父亲放在照看货物上的心思比照看儿女多,车马先用来运货,其余几个兄弟姐妹还有牛车可坐,她就只能跟在后面跑,追不上队伍,竟然也没有人回头找她。她拼命地追拼命地跑,前面的车队还是越来越远,路过一个岔路的时候,突然有两个男子将她抓住,装进箱子,然后在夜里被带到这个帐子,带到这个美得梦幻一般的人面前。 第165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4) 惊恐的阿如见到这张脸的那一刻突然什么也不怕了,突然觉得死活都无所谓了,她只能呆呆看着赵如意。赵如意见她这样,轻轻一笑,问她愿不愿意帮他做事,阿如完全不用思考,就听见自己已经回答出口:“愿意。” 她知道,那人是不满意她的,但是像她这样身高的女子并不容易找,时间很紧张,又不能大张旗鼓,所以她就被勉强留了下来。 阿如从心里害怕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他!大概是怕她乱说话,那人给她拿了一杯水,她喝了之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可是即便这样,她还是丝毫也提不起想逃走的念头,她就是不想离开这个梦中也不曾出现过的绝美少年。 那少年找来另一个女官,叫花笺,阿如听着赵如意在和那女官编着瞎话,说她是路上饿倒的乞丐,天生的哑巴,无家可归扔在外面就会死。 花笺皱着眉看着她,道:“不像啊,能行吗?” 阿如觉得自己中了邪,竟然立即便点头不已,她那般急切地点头,那般急切地想得到花笺的肯定,甚至还根本不知道他们要自己做什么事。她看见那个花笺眉毛展开了,夸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人挺机灵!” 之后知道他们要自己冒充什么人之后,她竟然没有一点儿害怕,并不是因为花笺总是温和地拍着她跟她保证,事情拆穿了也会保护她。她就是不怕,阿如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因为自己亲口答应了他,说了愿意帮他的,那就要好好做啊。” 身边的赵如意还在微笑,是看着她微笑,是看着她一个人微笑。 “阿如,你真的不想过来抱抱我?”赵如意充满诱惑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你想的。” 阿如脸颊羞红,却不由自主地笑了。 赵如意张开双臂,做了一个要抱她的姿势,阿如身子微微颤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哧——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嘲讽的笑,阿如慌张地睁开眼,见那张绝美的面容上带着嘲弄,阿如颤抖着低下头,这不是第一次了,可她却仍然上当。 他的声音轻轻的:“这么轻易就想抱我?阿如,我切你一根手指头,然后亲你一下,你愿意吗?这次不骗你,一定不骗你。” 阿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点点头。 赵如意的声音落寞起来,突然伸出手,将浑身颤抖的阿如揽入怀中:“好了,别胡思乱想,快睡吧。” 就在阿如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赵如意却突然出声:“你甚至愿意切一根手指头也想抱着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不许我转过身来呢?”他的声音低得如同喃喃自语:“明明是她要我到她的房间里去,明明是她想抱着我,可为什么不许我转过身来呢?” 他倒在床上,耳边似乎又听到那一声咬牙切齿的怒喝:“谁让你转过来的?转回去,背对着我!” 这是他心中的秘密,只有那么一个夜晚,他只有那么一次机会。就在他开始绝望,以为凭着姿色永远不可能吸引到她的时候,她路过他身边,却突然停下脚步,许久许久,才道:“如意,你今晚到乾清宫来。” 那一刻,他的心脏几乎跳出体外,但实际情况和他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那个宫殿熄灭了所有的灯,漆黑一片,也赶走了所有的人,安静得如同坟墓。 这和他以往遇到的情况都不一样,谁也没有将烛火熄灭到一点光亮不留的程度。他只能看清她的轮廓,却已经激动万分。他知道最近战局吃紧,他也知道就在今天白天,她还用烽火传信,给远方霍庆阳出了樊城伏兵的主意。他还知道,她出了主意之后,曾意气风发地说:“振业王,我看你怎么死!” 他一直全力注意她,所以也知道,自从说了那句话,她就不吃不喝也一动不动,在含元殿坐了一整天。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心情不好,可他知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愿意找他,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开始!赵如意专门学过揣摩人心,心情好的时候找你,很容易忘记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找你,那你就会真正进入她的心里。 所以他激动万分,用尽自己全部的心思,可是事情和他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她什么也没有做,也不许他做任何事! 她只是让他站在地上,不许动。然后她从后面突然抱住了他!抱得那么紧那么紧!她其余什么动作也不做,就这么抱着他,一直抱了很久很久。 一切是那么温馨,如同有水波在房间中流动,直到赵如意用自己能做出的最迷人的表情笑着转过头来,想说出更媚人的话语的时候,这种温馨却戛然而止。 “谁让你转过来的?转回去,背对着我!”那一声呵斥里含着山海一般的恨意,让赵如意打了个哆嗦,真的,她用充满恨意的语气和他说话。同样的笑容,同样经过精心设计,能颠倒众生无往不利的笑容,让阿如切了一根手指也愿意,但是她,竟然恨他! 虽然他立即就转了回去,但是她却再也没有像刚才那样抱着他,赵如意全身流着冷汗,他能听到身后拉椅子的声音,知道她坐了下来。 背后有些灼热,他知道她正盯着他的后背看,赵如意尽量控制,但是汗水还是不听话地流了出来,很快就将背部打湿了。 他吓得要死!他没有像今天这么恐惧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恐惧,也不知道自己恐惧什么。到最后,他已经实在抑制不住,整个人如同风中的树叶一般颤抖起来。 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她的声音十分温和:“如意,你走吧。忘了今晚的事,我只会放纵这么一次,再也不会了!你忘了今晚的事就好,一点事也不会有。” 赵如意便僵硬着走了出去,不敢回一次头,之后果然再也没有过,青瞳待他更加疏远,直到他彻底改变形象,穿着士兵的甲胄,苦练骑射,面无表情地做着一个亲兵的工作,她才渐渐对他改变态度,教他战术兵法,好似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但是他永不能忘记,永不能忘记那双手臂环着他的感觉,他曾经离她,那么近! 花笺说的话还像荆棘一般刺在心上,原来我的背影长得像那个西瞻的振业王。赵如意想,多谢你告诉我,你解开了我心中一直怀疑的谜团。他自己又看不见自己的后背,如果花笺不说,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双手臂抱着他后背的时候,是多么激动,爱意透过所有的衣服、所有的血肉传过来,他感觉得很清楚!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人这么爱过他,他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深厚的温暖和爱意,从来没有…… “你说忘就能忘了吗?”他盯着阿如,温和地问,“我不想忘掉,就一直记着,一直记着……可以吗?” 阿如迷茫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经常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沉默,她也明白,赵如意满意她的沉默。 “我今天下了一道命令。”赵如意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说给她听,“我把军粮中的精粮都给了霍庆阳的西北军!十六卫军因此还扯了很久的皮,说不应该对他们那么好……怎么能不给一点好处呢?很快那些人就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了!很快!” 薄雾缥缈, 新月上柳梢。 孤倚危栏影, 憔悴了楚腰。 风卷衣袂瓢飘。 回首灯火阑珊。 往事如潮, 几番幽梦萦绕, 已是帘空影遥! 心已碎—— 还为谁把酒浇? 青丝依依系不住你, 志比天高。 六 江州大营。 霍庆阳慢慢走出营帐,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悲喜。来传旨的内侍看出他情绪不好,没玩任何花样,老老实实地传完旨意,便在亲兵的招待下,去偏帐歇息了。 十几员偏将裨将就在帐外不远处,看那太监走远了,立即一窝蜂凑到霍庆阳面前,七嘴八舌地问道:“元帅,怎么样?” “旨意说什么?是让我们出动了吗?” “是配合十六卫军还是主攻?攻哪一个方向?” 这些西北苑军从骁羁关下一路追着西瞻铁林军跑过来,沿途亲眼见到敌人的凶狠残酷,没有人比他们更恨西瞻铁林军,没有人比他们更渴望与之一战。 尤其是听到京都被他们占领的时候,霍庆阳更以为是自己征战不力的责任,曾为此病了一场,眼下这十几个将领,哪一个没红了眼睛想拼命? 直到他们又联系上京都驻军,才知道撤出京都,那是皇帝为了避免铁林军对西南沿途危害过巨而定下的战策。用敌人必攻之地诱使敌军快速前行,直扑京都,不要过度祸害其余州府。皇帝百官和京中百姓已经及时撤离,不但没有想象中那般不堪,反而借此机会,将这群跑起来比风还快的敌人困进城中,寸步不前了。 这封旨意还是青瞳自己写的,用词简略,语气温和,命霍庆阳安慰一下西北将士。 虽然众将士一方面心中的确松了一口气,敌军的机动能力他们深有体会,几乎认为要拿他们毫无办法了,现在终于将敌人困住,终于可以不用一味奔跑,终于可以实打实地去打仗了。 但是逼得皇帝将都城都舍弃了,同样是他们作战不力的缘故。西北军上下哪一个不视之为奇耻大辱?他们虽然体力疲惫不堪,但战意却高昂无比,只等赶到京都,便要用敌人的血来洗净耻辱! 谁知刚到益州,便接到另一封旨意。这一封旨意语气却截然不同,命他们沿途收整被敌人打散的残兵,让那些残兵重新回到原地驻守,再将路上被西瞻军损毁的战略要地一一整顿,守军不够便就地招募,招募不够还要从他们军中留下人员补齐。 霍庆阳不知道这一封旨意已不是出自青瞳之手了,虽然不理解,但只当是战略真的需要,于是接到命令后,便沿途整顿起来。 土建的工程不算大,青州、流州、麟州、安州、益州这五个州府被西瞻人大肆烧杀,损毁严重。比起这些地方,益州再往京都的沿途,关口城池就基本算得上完好了。这是因为,益州之后西瞻军看出一条空虚的路,便直扑京都,几乎没有停留,也没有时间杀人放火了。所以修缮城市关防的任务不算严峻。但各地军务人员损失很严重,几乎连以前的一半也没有了!募兵这一条就将西北军拖到现在才到达江州。 大苑将各个州、府、郡、县、乡、镇按大小和重要程度分为十个等级,每个等级驻军数量都有定额。重要的军事要地和关口,比如呼林关、骁羁关那样的重地还有另外的驻军,不算在当地驻军数目内。 益州到京都这一段路土地肥沃,工商兴旺,人口密集,那是大苑的粮仓重地,按照律令驻军都不少。但这些地方两百年来没有打过大仗,所以一直以来都虚报人数冒领军饷,即便是到位的士兵,素质也是整个大苑最差的!西瞻军随便一冲,就逃了个四面开花。 虚报了一批,逃走了一批,加上青瞳为了给西瞻人让路又故意调度了一批,要想凑齐花名册上原有的人数可谓难于登天。 霍庆阳不由焦头烂额,利用他西北路行军总管的职位前后调度,就地招募,什么办法都使出来了也凑不够,直到萧瑟派来孙嘉接手,孙嘉手中同样也握有圣旨,说是将旧有的府兵制度废除,实行新的募兵制,再凑人数毫无必要,西北军才能继续前行。 让西北军难以接受的是,刚刚可以成行,朝廷却突然断了供应给他们的粮草!旨意上说是道路不通,无法运输,让他们暂时自己想办法克服困难。 没有粮食,这十几万西北军顿时陷入困境。 好在昔日定远军经常面临缺粮的困境,霍庆阳面对这种情况有丰富的经验,全军捕鱼打野兽,挖野菜草根掺进粮食中,一天只吃两顿,还是一干一稀,再仗着自己官大,能压就压,能哄就哄,和沿途郡县文官扯皮,打官腔要补给…… 饥一顿饱一顿,这群面黄肌瘦、疲惫不堪却又斗志昂扬的西北军终于到达江州! 十六卫军原本是将京都整个包围的,西北军到达江州以后,十六卫军便向南收缩,将这个缺口让他们来填补。两军既然已经相遇,自然少不了接触。十六卫军这些少爷兵本就个个心高气傲,哪里将这群叫花子一般的边军放在眼中?何况现在全国上下都觉得是西北军作战不利才导致京都失守,十六卫军对他们自然更加没有好脸色了。 尤其是十六卫军负责给西北军留下粮食补给的军需官兵,简直眼睛鼻子都长在天上了,什么“粮食留着给狗吃,狗还会看门”之类的话用恰好能让西北军听见的低声说出,没有一点顾忌,不留一点面子。 军中上下,除了霍庆阳实在是官大,没有人敢惹,其余将领士兵哪一个没有受了些窝囊闲气?他们又心中有愧,便是一个偏将被一个小兵出言不逊,也只是在心中憋气,没有人真正发火,只是这斗志却又更旺盛了! 战场上的耻辱,只能用敌人的鲜血来洗刷,说什么也没有用,战场上见吧!每一个西北军都这样想。 你们十六卫军再骄傲,再嚣张,不也拿敌人毫无办法吗?你们已经围着京都攻打了这么久,甚至连水淹京都的方法都用了出来,不是仍然没有将都城夺回吗? 现在我们来了,我们负责这边缺口,今天旨意一到,每一个西北军战士都以为,终于轮到他们上战场,终于轮到他们一雪前耻,和敌人正面搏斗了,所以每一个人都摩拳擦掌,兴奋莫名。 将领们看着他们的主帅,营帐周围站岗的士兵也忍不住看着他们的主帅,不值班的士兵在营帐中同样掀开一条小缝,偷眼看他们的主帅,一张张遍布风霜的脸上都写满了渴望。 见霍庆阳始终不语,副将胡久利急了:“元帅,你倒是说话啊!旨意上都写了什么?是不是还让我们围困?这有什么好围的啊?倒是快打啊!咱们是抓不住那些孙子!十六卫军那帮少爷兵可是看得见摸得着,可他们都围了这么长时间了,一场漂亮点的仗都没打!光知道给我们受气!老子受够了!” “是啊,现在虽说能吃饱了,可我比前些日子饭量还少了,米粒往嘴里一送,就想起十六卫军那些样子,心里堵得慌啊!” “元帅!等打起来,你可要帮我们请战啊!” “我要做先锋!”胡久利一个高跳了起来。 第166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5) 霍庆阳眼睛一瞪,胡久利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叫王庶来我军帐一趟。”霍庆阳皱着眉头道。其他人互相看看,答应着下去了。 王庶很快就到了,他皮肤粗糙,身材消瘦,穿着偏将的皮甲,站在军中丝毫也不显突兀。 霍庆阳将手中旨意递给他,王庶没有任何疑问,默默接过来看,身子始终标枪一般直挺。看完了,他将旨意双手递过,还给霍庆阳,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你怎么看?”霍庆阳问他。 王庶面色冷峻,头盔的边沿一丝不苟地压到眉梢,他沉声道:“这样的命令,会将西北军拖入险地!” 霍庆阳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他沉声不语,攻击的命令是下来了,是他们想要的开战,却是以这样的攻击方式,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但是又不能说是错误的,夺回京都,需要西北军和十六卫军的配合,按照现在所处的位置,自然便是十六卫军负责南部,西北军负责西北。 这两支军队中,需要一支主攻,一支配合,皇上选中了他们西北军主攻,负责吸引敌军主力出城野战,十六卫军在南方缓慢推进,压缩战场。 之所以要野战,是因为京都城池实在坚固,敌人若是固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攻下来,圣旨上吐露了一点内情,那日大水冲垮了下游通往济州的一段河道,漕运一时接济不上,就靠济州原地剩余的粮食,已经不敷十日之用了。十六卫军现在南方,还要和三百万难民夺粮。若是继续拖延,等着敌军守不住京都,怕是会有灾民饿死。 灾民饿死一些,仍然不是关键,南方是大苑的产粮之地,区区三百万难民很容易就可接济,漕运不行可以走陆路,顶多就是拖延些日子,多死几个人罢了,绝大部分的人应该还无恙。一场这样的大水灾,家里已经片瓦不存,挨几天饿百姓还是可以接受的。 关键就是在时间上,十日后,济州余粮吃完,新粮未至,民心必然慌乱,城中西瞻军便有了可乘之机,如果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向南边突围——旨意上很委婉地说,知道西北军一路辛苦,所以军粮大部分都给西北军留下了——十日后粮食既然消耗完毕,同样已经挨饿又被难民绊住手脚的十六卫军恐难支撑。所以绝对不能让敌军看出南方弱点,如果要战,就只能吸引敌军从这里出来。 城内铁林军的情况霍庆阳最清楚,别看他们现在只有四万人被困京都,四面受敌,成了一支不折不扣的孤军,十六卫军和西北军加起来三十多万人,看着形势对比如此悬殊。几次进攻下来,西瞻军也都表现平平,似乎没有什么能耐,一般士兵和百姓都认为他们只是靠着京都坚城为依靠,才拖延了这么长时间。 但实际上,这种交战对西瞻军才是不利的,西瞻军四万人都是骑兵,骑兵进城驻守,等于被斩断了马腿,比普通步兵更加不如,他们驻守的时候并不可怕,如果他们找到机会突围,那才是真正展现实力的时候。 虽然只有四万人,但要正面对决,他这十几万疲军或可一战,十六卫军却十分危险。 “陛下信任元帅,信任我们西北军,才将主攻的重任托付给元帅。”王庶冷静地道,“此事不能推脱。” “可是野战……” “野战正是敌军最擅长的,正面冲撞我们必定损失惨重。但是京都城池坚固无比,打攻坚战役同样少不了消耗,不能说陛下的战略是错的,只是用什么方法才能吸引敌军出城野战,这却要好好想想。” 霍庆阳望着他,叹了一口气。他实在觉得无法开口。敌人是没有义务配合你的,你主攻敌人他们就一定要用主力去迎战吗?你想让他攻西北,他为什么不去攻更富饶的南边? 所以他另外还接到了一封密旨,旨意上要求,要他们利用西北军刚刚到江州,城中敌人还不知道底细的便利条件,由王庶表明身份,做出显亲王带着西北军先头部队,急急进京勤王的姿态,用他自己吸引敌军出城。南边十六卫军会全力压进,做出要决战的姿态。甚至不惜用百姓冒充士兵,用车辆设置路障,给敌人强大的压力。 西瞻军如果要选一个方向突围,会选择看上去有上百万之众又不适合跑马的方向,还是看着只有几万人的方向,结果必是不言而喻了。 这将是极为艰苦的一仗!如果说西北十几万军队对上近四万铁林军,胜算很小的话,那带兵不多、吸引敌军出城野战的王庶,就如同赤身搏虎,危险可想而知。 霍庆阳很容易就想到“借刀杀人”四个字。 皇帝要除去王庶,他理智上可以理解,情感上却很难接受。王庶自青州以来,跟着他征战沙场,一举一动、一点一滴他都看在眼里。王庶胸有韬略、沉着勇敢,比之胡久利等人强得太多。霍庆阳心中不知多少次希望王庶不是什么皇帝的政敌、金枝玉叶的九皇子,而是他身边真真正正的一员副将,那他将是自己最得力的部下、最心爱的弟子、将来一定能超越自己的大苑优秀将帅。 可是现在,一道旨意下来,这个未来的将星就很有可能陨落在这里了。 霍庆阳不是武本善,他从来就没有抗旨的胆子,昔日定远军中韩维监军,他明明知道韩维的布局错漏百出,想出偷兵符的主意,却也只想让青瞳去顶缸。 如今他算得上皇帝的亲信,于情于法,都没有偏向王庶的道理,可是他怀揣密旨,偏偏就是开不了口。 王庶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开口:“元帅,属下想请命做个先锋,不知元帅可否成全?” 霍庆阳手腕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王庶双手抱拳,施了一个军礼:“请元帅成全!” 霍庆阳嗓子像是堵住了,眼底突然有了些热意。他知道王庶已经明白了,他是皇宫中长大的,身边一直围绕着这些政治阴谋,所以不用自己说,他就已经明白了。 霍庆阳微微颤抖,还是出不了声,他一向话语不多,可也没有此刻这般寡言。 “元帅,你曾经跟我说过,只要我们跟着西瞻军走,只要他们不撤离我大苑的国土,就终有一战!便是这个终有一战,支持我走到现在!”王庶看着他,缓缓道,“能活着看到京都,已经出乎我的意料;能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已经高于我的期望。我一直在等!霍元帅,现在,我终于等到了这个终有一战!” “王庶,我……”霍庆阳的嗓音嘶哑,“我自己去见陛下,请她收回旨意!” 王庶微微一笑:“此战必定有伤亡,也必定要有先锋!陛下的旨意没有错,您为何让她收回?您将这个重任交给任何一位兄弟,都不会有人推脱,自从青州以来,我跟着您征战,并不曾退缩过!如果元帅信得过我,就请您让我去,前方就是大苑的都城,就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我是真的非常愿意为它做一切事!” “九殿下!”霍庆阳突然叫了一声,长久以来,他都没有这样称呼过王庶了,“我就将先锋任务交给你,但我一定会提前接应,请你为了你的姓氏,坚持一下!”他高声喊道。 王庶的身子震了一下,他转过身,微微一笑:“我一定会坚持!如果行,那是上天的恩赐,如果不行——”他微微一笑,“何惜百死报家国!霍元帅也不必介怀!” 他转过身,就这么走出中军帐。 七 霍庆阳心中好似中了一箭,钝钝地痛,他咬着牙,终于忍下情绪,喝道:“擂鼓!偏将以上,中军帐集合,三通鼓不到,军法处置!” 咚!咚!咚!鼓声沉重地响起,营地里顿时就沸腾了起来,无数士兵冲出了帐篷来,兴奋至极,他们用最快的速度穿好皮甲,配好武器。骑兵拉着战马飞奔,跑得比自己的马还快。步兵迅速列队,整理着弓箭和刀枪。 只有辅兵没有事情,太长距离的奔驰让他们丢掉了所有重型军械,如今他们手中连一部投石车、一张弩床车都没有了,只能作为后备使用,但是他们仍然一个个握紧拳头,整装待命,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便是让他们就这么赤手空拳冲上去,他们也绝不会退缩。 擂鼓吹号!终于——要战斗了! 嚓嚓的声音响成一片,一个一个的军官飞快地冲到了大营来,将官穿的本应是马靴,但是经过了长途奔袭,还有靴子的也仅剩少数,大部分人都和士兵一样是布鞋了。 尽管是紧急的召唤,但这些军官里没有一个神色狼狈,相反,每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写满了兴奋! 霍庆阳环顾四周,终于开口:“今日接到旨意,由我西北军主攻,要求十日内和敌军决战!” “十日?”众将面面相觑,全都愣住了。 “元帅!”副将方克敌站出来,大声道,“十日内太急了!像京都那样的坚城,几个月攻不下来也毫不稀奇,我们刚到江州,没有粮草接济,也没有弓箭补给,更是连个攻城最基本的弩车撞木也没有,怎么可能十日之内攻破京都?” 连胡久利都皱起眉头:“攻城就攻城,但是十日内根本不可能,参军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这他妈准是十六卫军那个孙子撺弄的!” “你胡说什么?”霍庆阳大喝了一声,胡久利吓了一跳,不言语了。 霍庆阳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转过头,道:“你们没有听清楚,我说旨意要求十日内与敌人决战,并不是要十日内攻破京都!” “不攻破京都,上哪儿找人决战?”一个副将大声道,“这里外里,还不是让我们十日内攻下京都吗?” “我们刚刚到江州,连京都附近的地形还没有摸清楚,一点重型器械都没有,要攻城,至少也要制造些弩车吧?十日内破城?怎么可能?” “你们说的这些,我们知道,陛下多年征战,她岂会不知?”霍庆阳沉声道,“既然下达了这样的旨意,就是有这样的必要!我自然知道与敌人决战有多危险,围城缓攻安全得多,我也可以去请求陛下放宽时日,让你们能一点点围、一点点打!但是你们可知,济州现在有三百万难民,而济州现存的粮食只够吃十天的!十日之内若能打开京都通道,就不会有人饿死,每拖延一天,就会死无数的人!你们嘴里吃着精细米面,想想就在京都另一边,每天都有人眼睁睁饿死,能咽下去吗!”他拍了一下帅案,道,“你们要是没有把握,我就向陛下请旨,说我们西北军难堪主攻重责,请她收回成命,改由十六卫军主攻好了!” 这话说得满营军官都炸开了锅,一个个脸红耳赤,甚至有些杀气腾腾。 “元帅!”一个副将大声道,“杀敌我们自然愿意,只是我们现在情况并不太好,粮食箭支虽然没有问题了,可没有大点的攻城器械,这京都可不是光靠意愿就能攻下的。” “你们说得对。”霍庆阳道,“京都的城池有多坚固,我十分清楚,我们即便是有攻城器械,几个月内也不可能打下城池,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将敌军诱出野战!” “野战?”营中立即又炸了开来。 “野战!”霍庆阳挥了挥手,“派出先锋带着少量人马,将敌人诱出京都,在郊外设伏,与敌人野战!十日之内打败敌军主力,你们有信心吗?” “好!”胡久利跳了起来,“只要那帮孙子不再跑了,站在原地,老子第一个上去打!” 憋了许久的西北军将领摩拳擦掌,好几个人都高声叫起来:“我们愿意打!” 一片嘈杂请战声中,西北军的大营军需官却高声叫道:“元帅,不能野战!” 这个军需官年纪比霍庆阳还大了不少,是定远军中出来的老人儿,霍庆阳十分得力的助手。不管是昔日定远军缺粮,还是这次他们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从西北赶到京都,这个军需官上下筹划,左右填补,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十六卫军留下补给的时候,他接收粮食,受的气是最多的,但是他却一直压制别的士兵,没有闹事。霍庆阳一直对他十分尊重,听他开口,便放低了声音:“请说。” 军需官脸色不好,道:“元帅,一个多月前,我们士兵的口粮只有五成,每天只能吃半饱,为了让肠胃适应,所以我现在并没有彻底放开供应,只发放六成。十天时间,正好是我打算逐渐恢复士兵正常口粮的时间。可以说现在我们的士兵还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您就让他们去杀敌吗?是,粮食是有了,可是一下子放开供应,反而会消耗士兵的身体!好吧,我们的士兵可以忍着饥饿上前线,以前我们不是没有这样做过!可您要野战!野战!和西瞻人野战,那是要拼骑兵的!他们有多少骑兵?三万多!我们呢?我们只有一万匹马!战士们还能咬牙忍饿,马匹却是不行的!这一个月都没有喂上,我们的马都没有力气了!现在要打仗,大概只有五千匹战马能用!就是说我们只能上五千骑兵!我们拿什么和敌人去野战?”他转身狠狠看着胡久利等几个叫嚣着要上阵的将士,喝道:“你们现在要战,就是对士兵的生命不负责!谁赞成野战就让谁去战,不要连累别人!” “诸位将军。”王庶突然转身,面向大伙,弯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众将脸色都变了,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身份,虽然已经将他当作兄弟,却不敢受他的礼,纷纷闪避。 王庶抬起头来,脸色平静:“诸位将军,我赞成野战。” 军需官愣了一下,咬着牙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王庶身子挺直,道:“只因为十六卫军在南边,我们在西北!只因为敌人势如猛虎,和他们作战九死一生!” “什么意思?”军需官忍着气看着他。 “只因为大苑还有九个富饶的州府在南部!因为我们和西瞻军打过硬战,知道他们有多强!”王庶道,“和他们打野战,那必然十分艰苦,但如果我们不承担巨大风险,便要将风险转移给十六卫军。而十六卫军一旦守不住,西瞻军就将冲进南方,那么敌军必然杀入大苑南部九州,首当其冲的便是济州三百万难民……从青州到益州这一路的惨况,就会在南部九州重新上演!到那时,先不说敌人还会不会上当,大苑也没有第二个都城可以诱敌了!” 第167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6) “诸位将军,”王庶正色道,“我只问一句——将南方九州同胞交予十六卫军去保护,你们信得过吗?” 说到这里,人人都眼睛发红。大苑西北被西瞻军风一般掠过之后是什么样子,他们跟在后面看个清清楚楚,若让这种惨况在南部九州重演,他们就连正面野战的机会也没有了! “王庶的话大家都听明白了吧?”霍庆阳打量着帐中诸将,人人都安静下来,凝视着他这个主帅,人人脸上都是决然的表情。 “我们不能给敌人机会发现南方的破绽,”霍庆阳道,“所以必须尽量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西北方。野战并非对我军全无好处,大家别忘了我们苑军最强的是什么!” “军阵!”他大声说,“我会派出一支先锋队伍,全用骑兵,将敌人引入我们的阵中!众将听令!” 所有的将领立刻就绷直了身子,人人表情都十分坚定。 “骑兵第二队在前,由方克敌率领,我给你五千匹马,等待接应诱敌前锋。前锋只配备一个五百人的马队,其余都是步兵,速度较弱。你们要近距离接应,等前锋军骑兵溃败,你们就接应作战,且战且退,将他们引到步兵大队中。你们须和前锋军一起死战不退,做出你们就已经是前锋军所设伏兵的样子,一定要坚持到敌军信了,才能后撤!你们的马都是没有喂上饲料、体力不足的马,不能指望和敌军拼速度,你们的主要目的不是逃走,要一步一战,也没有必要速度太快,为了不让敌军怀疑,大队人马会埋伏在八十里之外,你们和前锋军要坚持走完这段距离,一定要坚持,明白吗?” “是!”方克敌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神色凝重,可以想象,这八十里路必然步步流血。 “步兵三个中队合并成一个大队,由本帅统领,列阵等候。原来三个中队的副将等会儿留下来,我单独和你们下达布阵任务。” “遵令!”三个副将一齐答应。 “骑兵第三队和辅兵营,由胡久利率领,最好的马给你们,你们的任务最重要,你们一旁埋伏,等敌人和前锋营交战的时候,你们一定要迅速包抄,挡住敌人的后路,先锋队步兵会尽力为你们拖延时间,直到我们形成合围!我把最好的马都给了你,能不能野战的关键在于你,你可不能让我们失望!” “是!”胡久利大声答应,“元帅!要是跑不过敌人,我就提着脑袋来见你!” “好!此战必定艰苦,你们回去,安抚一下士兵吧!” “谁去做这个引诱敌军的先锋?”方克敌忍不住问道。 前锋只有五百匹马,人数也不多,又要诱敌,又要和他的骑兵二队一起血战,最后还要死死拖住敌军,等胡久利包抄断后。整个任务中最危险的便是这个前锋,要由什么人担任? “九殿下!”霍庆阳站了起来,拱手施礼,众将都骇然望着二人。 王庶也郑重抱拳:“元帅!” “前锋军就交给你了!” “是!”王庶郑重答应了一声。 “元帅!这……”方克敌不由叫了起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咬咬牙道,“元帅,请让末将做这个先锋吧!” 胡久利等人浑然不明,方克敌已经想出其中关节,看着霍庆阳大声道。 霍庆阳还没有开口,王庶已经上前一步,道:“方将军!我以苑姓子孙的身份,吸引敌军出城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你去却是不行的。” “王庶,可是……” “我必须去。”王庶微笑道,“有旨,我可以恢复本名,方将军,你要叫我苑宁瀣了。” 即将出兵的那个晚上,一声声叹息般的闷雷响了整夜,浓墨一般的黑云越压越低,越来越近,似乎只要站在地上轻轻一跃,就能跃上那云端一般。 八 大苑,京都。大梁接近三百年、大苑两百多年的基业,在此一脉传承,这里是中原大地的中心,是每一个中原人心目中的龙脉。 京都东西横跨二十里,南北纵横十八里,其正中便是大苑的皇城。 京都东南西北各有城门,城墙高达三到五丈不等,厚度竟有七丈!城墙漆成重枣般暗红颜色,肃穆庄严,人马车辆处于其下,往来穿梭,细小如同蝼蚁。 城中有南北走向的大街十六条、东西走向的大街十五条,以宽逾百步的正阳街为轴,分布两边,整齐对称,其中里坊小街、胡同弄堂,布局宛如棋盘,密不可数。 在息宁帝苑廷芳执政晚期,大苑国力达到最鼎盛,只京都一城,人口便达到惊人的一百五十万。 一直以来,这里就是人间天堂。大苑最发达的时候,四夷俯首万国来朝,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极尽人间之繁荣奢华。无论是高祖执政时期,还是息宁帝、世宗、德宗……这里惊人的繁荣、发达的文明,都曾令九州四海诸方蛮夷羡慕敬畏不已。 可如今,那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剩眼前这一派萧条与冷清。 四个城门紧紧关闭,再看不到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城头之上兵戈林立,西瞻士兵剑拔弩张,戒备森严,因为人数不多,同时也不熟悉卫城这种战法,京都周围几个卫城都被他们放弃,全军收缩,只留在坚实的城内。 王庶便一路踏着卫城的废墟,来到京都脚下,他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座城池。 他穿着夺目的亮银盔甲,簪红缨,佩长剑,却掩饰不了一身的风霜。写着“苑”字的战旗在他耳边猎猎作响。 见到京都的那一瞬间,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在几年以前,左丞相杨予筹叛乱,他同样站在这里,身着九龙四海亲王服饰,意气风发地指挥勤王士兵冲锋。 那时,他已经够了就藩年龄,离开京都成了坐镇一方的藩王。并不年少,却为何那般轻狂?现在回想,王庶甚至不能理解,自己那种踌躇满志的信心是从哪里来的。 当时,他其实只有个皇室血统,没有经验,没有筹划,更没有现在身边这群出生入死得来的兄弟,却以为自己富有天下,所向无敌。以为他只要站在这个地方振臂一呼,逆贼就应该如同摧枯拉朽般灰飞烟灭。 而现在,他的手伸出来遍布硬茧,他的脸露出来满是风霜,他已经不习惯穿着精绣的绫罗,更不习惯在腰间缠满昂贵的珠玉。 装饰他的不再是这些奢华,而是冷静的情绪、锐利的眼神、胸中的热血! 此刻,血在胸中越烧越烈,人却越来越冷静!眼神却越来越锐利! 城头上的西瞻军远远望着今天来的这群人,他们在此驻守日久,已经没有刚开始那种紧张,不会随随便便就出城杀敌。只是冷眼看着这群人,这些饱战的西瞻士兵看着城下,眼神中甚至带着轻蔑,就像看一群已经死了的人。 王庶胸中突然燃起熊熊烈火,那火势如此猛烈,就要将他一并燃烧起来。他指着城头高声喊道:“弟兄们,你们看看!你们的眼前,就是我们的都城!” “是!”苑军一起大喝。 “我们大苑的皇宫、供奉苑室祖先的太庙、祭奠无数代为大苑死去的将士的忠烈祠,都在里面!可是现在,京都却被一群西瞻胡儿占据,他们在我们的都城耀武扬威!这是我这个苑姓子孙的耻辱,也是中华大地的耻辱!是华夏万民的耻辱!”他用枪尖指着城头,吼道,“今天,我愿意用我的鲜血和生命,来告诉太庙祖先和忠烈祠的英灵,大苑士兵,并没有被西瞻人吓倒!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大苑士兵一起高呼:“愿和殿下生死相随!”高呼声传到一里半的城头,仍然震耳欲聋。 “西瞻胡儿,你们听到了吗?”王庶冲着城头大喊,“大苑的勇士就在这里!你们敢出来一战吗?” 今日守卫长春门的是西瞻铁林军重甲第四小队和精骑第七小队。重甲第四小队的队长叔弼里性如烈火,早就不耐烦起来,听大苑士兵一起高呼:“西瞻胡儿,你们听到了吗?”他也在城头跳起来大喊:“娘的!当然听到了!你当老子是聋子吗?” “西瞻胡儿!大苑显亲王苑宁瀣在此叫阵,谁敢出来和我一战!”王庶仍然大喊。 “西瞻胡儿!谁敢出来一战!”大苑士兵一起纵声高呼,地动山摇。 叔弼里扯着脖子叫道:“要攻便攻,说起来没完没了!南苑杂碎,你们来啊!”然而他一个人喊破喉咙也不能传声到城外一里,大苑士兵根本没有听到,仍然一声声大叫:“西瞻胡儿,有胆子出来一战吗?” 叔弼里大怒,要自己小队一百个士兵跟他一起喊,这些西瞻士兵没有经过同声大喊的训练,喊是喊了,叫起来声音却参差不齐,有些汉语不好的急了还夹杂不少西瞻话,在大苑震耳欲聋的叫阵声中,这点声音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连个水花都没有激起。只听“西瞻胡儿,有胆子吗?”的声音不断传来,滚滚如同雷鸣。 “让你看看老子有没有胆量!给我把城门打开!看我出城杀敌!”叔弼里抓起寒光烁烁的马刀,几步跳下台阶,向城门冲去。 叔弼里这个小队长其实根本不懂得领队,只懂拼杀。每次只要上阵,都一定是冲在最前面,出动一个中队的话,跑在中队最前面的一定是他的小队,跑在小队最前面的一定是他,从来不安排后面的士兵做什么,只要跟着他走就是了。甚至他的兵有没有跟着他冲锋,他也不知道,他只管杀他自己的。 队长勇武过人,每次冲锋都身先士卒,那是一定会影响士兵的。这一百个士兵和他基本同样脾气,听对正一声怒吼,根本不用吩咐,齐齐答应,最前面几个就要去拉开门闩,后面的人利索地翻身上马,就要一拥而出。 西瞻士兵嚣张惯了,他们驻守京都以来,已经和十六卫军交手不知多少次,西瞻军采用他们最擅长的战术,精锐骑兵在前、重甲在后,往往一千人就能毫不费力地击败并追杀七八千大苑士兵,所以叔弼里面对王庶带来的五千士兵也毫不畏惧,他们一个小队只有一百人,就敢出城去追杀。 同样担当守城任务的骑兵队第七小队的对正浡儿提伸手阻拦:“叔弼里,你不要冲动,将军再三嘱咐,不许出城,只能坚守。看这架势,一会儿苑军就会攻城,我已经叫人去报告拙吉将军了,你还是准备好礌石和箭支,敌人多的是,有的你杀的!” 叔弼里气呼呼地喘了几口,强行按捺,呸了一口道:“那就等等吧。” 他这边正等着,浡儿提派出报信的小校已经进了皇宫朝房,大声向拙吉报告:“将军!苑军西北方来的那些人,在城下一里半左右驻兵,正和长春门守兵对峙!” 西瞻军现在军事指挥所就设在了皇宫的朝房里,拙吉、莫向等十几个人挤在这里,已经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朝房两边一字排开,是值班侍卫和在前殿担任差事的内监居所,现在就用来给他们几个的侍卫亲兵居住。 朝房是用来给来得太早的大臣上朝前休息一会儿的地方,处于皇宫最外围,比起太和殿、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等正殿,朝房远远不够气派,比起乾清宫、翠微宫、储秀宫等用于居住的后宫,朝房又远远不够舒适。 拙吉住在这里,并不是和大苑皇室客气,不愿意亵渎了正殿后宫,而是从实际情况出发。他要统筹安排守城事宜,随时都有士兵向他报告情况,如果他的办公地点和大苑皇帝一样选在有金銮殿之称的太和殿,从皇宫门口到太和殿,跑马都要跑两炷香的时间。要是住在后宫最奢华的乾清宫,那就更不得了了,好些路根本不能跑马,等消息传递进来,岂不是把正事都耽误了? 住了没多久,新鲜劲过去后,这十几个将领就都有些不耐烦了,大苑皇宫看着是挺漂亮,但要说住,还是家乡的毡包舒服。要不是皇城在京都中心,离四个门都一样远近,他们都不想住在皇宫里了。 朝房是给大臣休息的,有书案,也有简易的床榻,正好可以住下,况且一进皇宫大门就是朝房,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它了,所以这个供大苑大臣上朝休憩的小小居室,就变成了目前京都最高权力机构。 听到有情况,拙吉却还是懒懒靠着一张太师椅,问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报将军!苑军刚停下浡儿提对正就叫小人来通报,还不知道。”那小校道,“不过小人猜测,来人可能是南苑皇族,领头的将官将旗上写着‘苑’字,是姓苑的!” 西瞻以学习中原文化为荣,有机会就会学习。任平生带去草原上的士兵能听懂西瞻话的都没有几个,但是西瞻这些不少出身富贵的亲近皇族的金鹰卫和铁林军,却有很多人都能说汉语、认识几个汉字。进兵之前,萧图南更是在全军中突击学了一阵子的汉语,进入青州以后,这些人也边走边学,所以连这个传令的小校都认得“苑”字。 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个国家衰败不是一下子的,总会一点点露出迹象,从西瞻和大苑对别国文化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大苑自大太久,再不革新,吃亏是迟早的事情。 莫向来了兴致:“你看清楚了,是将旗,不是军旗?”将旗是表明将领身份的旗帜,军旗是表明军队身份的旗帜。将旗上写着“苑”字,就表示领兵的将军姓苑;军旗上写着“苑”字,只是表明这支军队是苑军。 那小校点头:“是白底海水纹的将旗,军旗是黄色的,大小颜色都不一样,属下不会看错。” 正在这时,又一个传令兵跑了进来:“报!城外敌军亮出名号,说是南苑已故先帝的第九子——显亲王苑宁瀣!” “显亲王?”莫向眼睛一亮,“这个人我知道!他就是南苑杨宁之乱的时候,那个率兵勤王的皇子啊!”他兴冲冲将九皇子的故事讲了一遍,道:“这个人不得了,据说深谙大苑阵法精髓,他也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是所有凤子龙孙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过去不知多少人夸他兵法娴熟,说是他不过是因为身份尊贵,不方便和定远军的周毅夫比试,否则,大苑第一名将的头衔早就换人了!而且他因为带兵勤王,是大苑年轻将领士兵的精神领袖!便是许多世家豪门,也十分看好他!” “哦?来头不小啊。”拙吉有些紧张,“他真的深谙阵法精髓,比所有皇子都强?比王妃也强吗?” 第168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7) 莫向笑道:“肯定是吹牛,不然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就是他了。南苑人喜欢依靠别人,杨予筹发动叛乱,其他人都不敢出声,有这么个出头的就成了大伙眼中的宝贝了。他有多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带着一万人就勤王,摆下大阵支持了一炷香时间,便在苑军禁军的冲击下一败涂地。” 拙吉听了顿时放下心来,他自己也怀疑,要是真有这么一个比周毅夫还厉害的王爷,他怎么会听都没有听说过。莫向在萧图南近侍金鹰卫中一直负责整理情报,这些琐事他知道得十分清楚,不会错了。 拙吉不由哈哈大笑:“此人倒是个好筹码,若能活捉了他,大苑必定士气大挫。”他问传令兵:“这个显亲王带了多少兵?攻城了多久?你看他指挥得如何?” “报将军!”传令兵道,“此人带兵约有五千,他没有攻城,只在城外一里半左右摆了个阵势,现在还在叫阵。” “叫阵?”拙吉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西瞻从来没有叫阵的传统,对他们来说,打仗就是打了,战前指挥倒是有过,但这种拉开阵势对着城头吼叫一番再攻城的事情一次也没有遇到过。 “回禀将军,叫阵便是敌人对着城头叫,他们自己说,那叫作叫阵!”传令兵大声把王庶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他记得不全,最多复述了七成,但是拙吉听到他说什么“让西瞻胡儿占据都城,是什么华夏万民的耻辱,又什么太庙在里面、忠烈祠在里面……”那一顿说辞,不由点点头,道:“说得很好!我若是苑军,必然也会舍命冲锋。” 莫向笑了起来:“这位王爷一贯风格如此,听说上一次勤王,他也一样说了半天,骗得将士舍命,他自己倒被人活捉,还是后来平逆军攻破皇城之后才将他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拙吉又好气又好笑地啐了一口:“不用理他!击鼓示警,等他攻城不成伤亡过大之后,再来向我报告。” 九 “队长,将军说击鼓示警,等敌人先攻城。” 叔弼里本来很想出去杀敌,听到命令无奈答应,他觉得有劲没处使,叫了声:“我来击鼓!”便摘下弓箭军刀挂在城头,自己拿过比手臂还粗的鼓槌,登上城头九尺高的鼓楼,铆足了劲,狠狠一锤击在长春门那面巨大的战鼓上。 咚——这一声闷响如同雷鸣,远远传开去,震得城头似乎都动了一动。 长春门的大鼓竖在这里已经两百多年了,此鼓高达两丈,一面就用了七张上好的牛皮,叔弼里一锤下去,鼓面荡起的余波震得他手臂不由自主扬开,刚好画了一个圆弧,在一声停歇的时候又落回鼓面。 咚——又是一声闷雷般的鼓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两下过后,叔弼里双臂越抡越快,鼓点也越敲越响。 大苑士兵的喊声再也不具威力,在这惊天动地的鼓声中自动掩口。鼓声中,城头士兵骄傲地看着城下,眼神中的轻蔑毫不掩饰。 西瞻人好战的天性被这鼓点激发起来,他们拔出武器,随着鼓点冲着下面齐声喝道:“杀!”这一声地动山摇,京都城似乎都晃了一晃,一片隐含血腥的云气笼罩于上。 咚咚的声音越来越大,敌人一双双冷眼似乎能穿透王庶的心,城头上的每一个人看着他的目光都是那般戏谑和轻蔑,就像看一个表演拙劣的小丑。 王庶清楚地记得,当年他攻打杨予筹的时候,宁晏将他反过来包围,看着他便是这般眼神。无论是穿着威风凛凛的朝服,还是眩目生辉的亮甲,在这些真正有实力的人面前,他凤子龙孙的显亲王,都只是一个跳梁小丑! 王庶脸上渐渐露出悲愤与憎恨的神色,眼神之中,似乎藏了一把利刃,刺向敌人也刺向自己,痛!说不出痛从何来,但就是无比地痛! 不知是痛这百年都城,还是痛自己这几年吃的苦,还是痛这个让他不能声张的身份,又或者,痛这个不肯停歇的乱世,痛这个让万物成为刍狗的天地。 城头战鼓声越发急骤,西瞻士兵已经开始列队,他们看出城下之人似乎不打算晃一下就走,于是他们也做好迎战准备,这些饱战的西瞻士兵没有一个退缩,他们轻蔑地看着城下,等着他们来送死。 咚咚咚咚……鼓声一声声沉重悠远,一声声响如闷雷,王庶胸中突然燃起熊熊烈火,那火势如此猛烈,就要将他一并燃烧起来。 这个国姓苑!这个家姓苑!这个都城姓苑!现在却有一群胡儿占据其上!耀武扬威! 他猛然伸出手,扯下胸膛的护甲,哧拉一声撕下了一片白色的内衣。 众人大惑不解,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王庶咬牙切齿看了城头一眼,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指,在那块白布上写下了几个血红大字。还未等众人看清,王庶一伸手,摘下马上一张铁臂硬弓。取一支箭,将那块白布穿在箭上。然后从喉间发出了一声咆哮,一踢马腹,飞奔上前。 城头上的西瞻士兵顿时一阵惊讶,他单枪匹马冲上来能干什么?三丈多高的城墙,他还能飞上来不成? 转眼间,王庶人马已到城墙之下,只见他牙齿咬得紧紧的,引弓上箭,双目猛地圆睁,那支箭张臂射出,闪电般飞上城头。西瞻士兵发出一声惊讶,没料到他这一箭真的射到城头上了,他们个个握紧了兵刃,准备格挡。 然而箭支的目标却不是人,这支箭高高飞过西瞻士兵头顶,飞到城头鼓楼之上。 噗的一声闷响,城头那面用了两百多年的巨大战鼓便被射穿,咚咚的巨响顿时哑了。 箭支上的白布迎风招展,露出四个血红的大字——还我家国! 用了两百多年的大鼓,内部自然积满了灰尘,此刻鼓面一破,灰尘带着一声闷响扑出来,将叔弼里罩了个满头满脸。 他鼻子嘴巴里都吃满飞灰,几乎窒息,双眼也同时被灰尘迷了,又是咳嗽又是流泪,直弄得狼狈不堪才缓过气来。 他不由勃然大怒,将鼓槌一扔,从九尺高的鼓楼上猛然跃下,咚的一声砸在城头,也顾不上脚疼,抓过因要敲鼓而暂时挂在城头的弓箭,张臂开弓,一支铁箭呼啸着向下飞去。 在他咳嗽流泪的时候,城头西瞻士兵早已哗声大起,纷纷引弓下射。王庶射出一箭后知道不能在城下停留,恨恨看了城头一眼,便转身打马回奔。刚跑出三丈左右,羽箭便雪花般飘了下来,他舍了弓箭,一只手抓着胸甲当盾牌,护住头面,另一只手挥舞长枪左右格挡。 要用一条线的长枪挡住乱箭,这就很考验个人武技了。好在武技这方面,王庶可是从小就苦练至今,能教他的师傅又全是天下间顶尖的高手,即便他向每个人都只学到点皮毛,也足以打造一个好手了。当然,要和赛斯藏、任平生去比那是差得太远,但西北军中训练搏击,王庶已经几无对手,便是天生力大的胡久利,也在他手下落败。 一杆长枪被他挥舞得车轮一般,汗水渗出,热血沸腾!王庶痛快淋漓地叫喊了一声!他再也不觉得痛苦,再也不觉得愤懑,沙场之上箭雨之下,男儿当如是!他的枪法是如此圆润绵长,含而不露、一叶不沾的境界被他用到了极致,羽箭碰上长枪纷纷撞落,竟没有一支能突破防御。 身后蹄声嗒嗒,二十几个士兵冲上前来,将王庶围在中间,接应他一起返回。王庶在西北军中一直领副将的军衔,但为了避讳他的敏感身份,并没有和一般副将一样安排亲随,此刻有圣旨王庶可以重新用回显亲王的名头,霍庆阳便选了这二十几人做王庶的亲兵。 这二十几人是从整个西北军中选出武技最好的,其中有七人本是霍庆阳的亲随,甚至还有一个是偏将职衔、一个是裨将职衔,只因为他们武技好,便都暂时充当了王庶的卫兵。 有了他们加入,格挡变得更加轻松,这一行人边挡边退,此刻已经退出二十丈,出了羽箭射程之外,西瞻除了少数臂力强的士兵,大部分人都停止了没有效果的乱射。箭支便射得稀稀拉拉,这中间又有很多即使射到也疲弱无力,轻易便能挡下。 叔弼里的一箭便在这时来到,他臂力本就很强,这一箭含恨射出,加上从高到低的势能,声势十分惊人。身后传来一声难听的怪啸,叔弼里准头并不像他的臂力一般好,这一箭距离到王庶背后的时候已经偏了三尺左右。 王庶听到左边箭支破空的尖啸声,就知道这一箭不同平常,他在马鞍上腰部用力,预备向右闪避,却见自己左边一个叫李显尧的偏将身子右扑,正因为帮他拨开一支箭支重心不稳,恐怕难以抵挡。王庶便沉腰用力,挥枪猛然一刺,只听叮的一声,那支箭杆也是精钢的全铁重箭,被枪尖点中箭杆,力尽落下,枪箭相交的地方闪出几点火星。 李显尧和王庶对视一眼,展颜一笑。战场上,保护身边的战友是一种本能,不必说什么客套话。 叔弼里一箭走空,更加气得暴跳如雷,又射了几次,准头却越来越偏,终于眼看着王庶向远处军中退去,他的队伍离城约有一里半距离,箭支根本伤不着他了。 京都城中,又有个传令兵快步跑进朝房,向拙吉报告最新战况。 “将军请看,那亲王敌将用弓箭射穿了登闻鼓!箭上带着这个!”小校捧着那张写了血字的白布,双手奉上。 拙吉微微吃惊,问道:“那敌将能将箭射上鼓楼?他是怎么射的?” “回禀将军,叔弼里对正敲鼓示威,将苑军叫阵的声音盖住,那敌将突然一个人纵马跑到城下,一箭将鼓射穿了!” 拙吉展开白布,看着“还我家国”四个血淋淋的字,眉头慢慢皱起。 “不对!”他正色道,“能把箭射上来也就罢了,敢一个人跑到城下,这个显亲王绝不简单,吩咐城头,看好城门,不得让敌人靠近,弓箭礌石都准备好!” 传令兵为难地看着他,拙吉有些奇怪:“怎么了?” “叔弼里对正已经带着他的小队出城和他交战了。” “嗯?”拙吉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谁让他出去的?京都城只靠弓箭守卫就完全能守住了!何必增添我军伤亡?我昨日才说过,只许城头弓箭御敌,不许出城,他今天就敢抗命!看来前几日打得还是太轻了!” 叔弼里作战虽然勇猛,但脾气十分暴躁,就在十几天前才刚刚因为一时忘形,不听上级调度被打了一顿军棍,没想到这么快就又闹出事了。拙吉面沉似水,转向莫向:“此间战事是由我负责,莫向,我不得不警告你一次,管好你的手下!你要管不好,我就要代劳了,到时候你可别心疼。” 莫向脸色微变,连忙站起,抱拳道:“是属下管教不严,属下这就将他叫回来。”拙吉不给他留面子就是真的生气了,虽然他的职位只比拙吉低半级,又同属金鹰卫近卫,一向关系较好,平时私下里笑笑闹闹都无所谓,这上面却不能马虎。 拙吉神色略微和缓:“鸣金,叫他立即回来,到这里来见我!” “将军!”那传令兵忍不住张口道,“不能怪叔弼里将军!您不知道,鼓声一停,苑军的叫声便又大了起来,他们一起在下面破口大骂,难听无比,说我们西瞻士兵都是卑鄙的老鼠、肮脏的土猪!还说……”他露出愤愤难平的神色,“说我们草原大神既然是保佑我们这些贱民的神,必然也是不知好歹的畜生!” 一屋子人脸色都沉了下来,草原民族对天神的虔诚还远在农耕民族之上,怪不得叔弼里屁股上的伤没好,就又忍不住了。 莫向的弟弟莫里双眼猛然射出浓浓的杀气,脸颊上的肌肉也绷了起来,哗啦一声,他握住刀柄:“我去会会他们!” 此次进兵,整个西瞻军中,单论个人武力,莫里是最强的一个,同时也是杀人最多的一个!他曾在骁羁关脚下带着五百人冲进严郊四万青州军中,一箭将青州州牧严郊射落马下,才引发了一千人追赶四万人的大混乱。严郊被捡回去后,昏迷了十几天,终因伤势过重死去了。 不算投敌的嘉郡王成皇帝,二品州牧严郊便是西瞻军杀死的大苑官员中官职最大的一个了。无论按照杀死敌人的数目,还是按照杀敌官职大小来论军功,莫里都将遥遥领先。 他是此次战役中西瞻军第一猛将、大苑军第一凶神。此刻杀心一出,顿时寒风乍起。 莫向忙一把抓住弟弟:“莫里!不得妄动,听将军安排!” 拙吉也同样怒气上扬,他咬着牙问:“为何不用箭射?” 传令兵回答:“苑军只是在弓箭射程外向城头骂阵,根本没有靠近,射不着!今日轮到叔弼里对正守门,他是气急了又打不着,这才开门出城的!” 拙吉神色一动,眼睛眯了起来,问传令兵道:“苑军是先搭云梯攻城,攻不下才骂阵,还是直接骂阵?” 传令兵回答:“不曾攻城,只有那个亲王骑马跑到城下射了一箭,我们弟兄要还击之时,他就被二三十个亲兵用盾牌护卫着回去了。他们在弓箭射程之外摆开了一个阵势,然后便骂个不停。” “深谙战阵精髓!”莫里冷笑,“他还真以为他们大苑的战阵天下无敌了?” “莫向,你怎么看?”拙吉转头问道。 莫向施礼之后,才道:“大苑有一句话,看一个人写的字就能认清这个人,且看这个亲王能用自己的血来写字,而且这四个字个个都像预备射出来的箭一般锐利,像准备劈出去的马刀一样凶狠,恐怕目标并不是杀死我们一个小队百来人,属下担心,城外苑军布阵只是引子,似乎是想引我们主力出城和他交手,恐有埋伏。” 拙吉皱起眉头,道:“定然是有埋伏了!叔弼里真是坏我的事!他死倒也不足惜,但是由着他去死不接应,苑军必然对我军产生怀疑。” 他想了一下才道:“叔弼里恐有危险,莫里,你去看一下,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不能妄动,给你三千人马。叔弼里如果得胜追出,你加入战团,多杀几个敌人就约束他一起回来,要是已经战败被围,你也要在保证你自己安全的情况下,尽量接应叔弼里回来!总之要速战速决!” “是!”莫里抱拳站起,大步走出,甲胄之下,他魁梧的身影如同一座小山,不仔细谁也看不出他的脚步有些高低不一。 第169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8) 莫向有些不放心,追着弟弟出来,叮嘱道:“莫里,你这三千人须好好带领,不容有失,明白吗?” 莫里微有些不耐烦,粗着嗓子答应:“知道了!” 莫向还是不放心,又道:“我只许你走出三里,过了三里你追不上就回来,多出一步也不许你走!听到没有?” “大哥你好不啰唆!谁不知你我兄弟中你谋略出众,我徒有蛮力?”莫里皱起眉头,“我没有你精细,却也明白一个道理。将军没有让你出城,却让我出城,自然是要我去拼杀的。要照你说的,我们白白扔出去一百人不管他们死活,苑军能不怀疑吗?我早就想好了,能接应便接应,不能接应便索性不管,只管杀他两百个三百个苑人抵命,只要我们没有吃亏,让苑军不能看出我们的虚实,又能保全你这三千人便可。可不是量着脚怕多走出一步两步,三里四里不是问题,我只要没有跑出太远,有把握回来便是。是不是这个道理?” 莫向终于点点头,弟弟的勇力不需担心,他带着三千骑兵,便是遇上个几万苑军,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十 叔弼里一百人冲出城的时候,大苑先锋军先是一喜,却见城门只开了半扇,从里面杀气腾腾冲出百余骑兵之后,便后继无人了。只见当先那一员敌将冲着身后喊了一句,沉重的城门便响着吱呀呀的声音重又关上。 看着城门关闭的那一刻,王庶恨不得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住。他要不断提醒自己,才能冷静下来。一里半的距离并不太远,对面只有百骑,却气势汹汹的,人瞬间便由小变大,叔弼里来到军前,高叫一声:“兀那南苑的鸟亲王,你骂的是谁?” 然而他不等对手回答,也根本没有放慢马匹速度,反而一声断喝,对着大苑军队直插过来。人还没有到,马上骑士全都弯弓搭箭,纷纷射向苑军。 “竖盾!”王庶冷冷呼喝一声。 唰!一道由盾牌组成的坚实城墙便挺立了起来。羽箭撞在盾牌上,砰砰作响。 “举矛!”王庶又轻轻喝道。 盾牌中立即长出无数尖刺。 叔弼里却不管那么多,他的血脉里大概天生流淌着嗜杀的血液,看到敌军的一瞬间,他的双眼变红了,又一次不顾身后士兵,一磕马腹,认准王庶冲了过去,口中同时用尽全力大喝:“杀!” 他是西瞻的重甲骑兵。西瞻人身形普遍比苑人高大,他们的战马也同样比大苑人饲养的马匹高了不少。叔弼里这一人一马竟然比同样骑在马上的王庶高出两个头来,不但高而且粗壮,人和马又全都披着玄黑色战甲,威势惊人,就像一座移动的黑色堡垒。 叔弼里身后的西瞻重甲军士兵也不用吩咐,都举着兵刃跟随队长向大苑军中冲了过去。也难怪叔弼里习惯采用这种野蛮的打法,重甲骑兵几乎没有破绽,箭支射不入,刀枪伤不了,他们本身重量带来的势能却是无法抵挡的巨力,不用动手,光挤也挤死了敌人,压也压死了敌人,要什么样的阵势才能挡住这些堡垒巨力的冲击? 对手如果是速度很快的骑兵队,或许他们还会因为不能长久坚持而无功,但对手是现在这般以步兵为主的队伍,只能任他们单方面杀戮。 李显尧有些紧张,握紧长刀护在王庶身前,问:“殿下,放箭吗?” 王庶摇摇头,目光带着冷意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敌人,随着敌人接近,他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就在叔弼里还有几步便要冲进队伍的时候,王庶双眼猛然睁开,喝道:“前军分向两翼,第二中队收缩顶上,第三中队分两翼兜底包抄!” 霍庆阳欣赏王庶对战阵的精熟程度,让他领副将职责,指挥作战已经不止一次,所以三个中队士兵立即依言而行,前后断、中间实,这其实是八卦中的坎卦,只不过组成这个坎卦的线段都是弧形的罢了。坎中满最适宜诱敌深入,后军包抄,在大苑众多总结出来的战阵中,坎卦运用很广泛,青瞳昔日打败周远征的战车阵,就利用了坎卦。 光在学堂里学习的时候,王庶从来没想过坎卦可以拐弯,但是现在的他,将以往学过的战术灵活运用成了非常自然的事,几乎不需要思考。 叔弼里见面前敌军自己猛然后撤,像是一只熟透的石榴自己裂开了皮,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中队。他无所畏惧,大喝一声,直直插进敌军之中。 和大苑战阵打交道不止一次了,叔弼里也能看出对方似乎有个小型战阵在等着他。叔弼里弄不明白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只知道不管敌人怎么排列,要什么队形,只要他们呈一个前锐后锋的尖锥从中间把敌人队形撕开,后面再不断将这个撕口加阔,那就不管什么战阵都瓦解了。 通常锥子尖冲锋是由金鹰卫担任,重甲是跟在后面扩大战果的。但是全用重甲他也试过几次,一样势不可当,只不过得胜的速度比之有金鹰卫加入慢了些而已。于是他不管两翼分开的前队,只管向着中间迎上来的队伍猛冲过去。 最缺德的阴招便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就在他离苑军中队十丈左右,似乎再蹿出几步就可以到达的时候,叔弼里坐下战马突然极其尖锐地嘶叫了一声,便一头栽在地上。 叔弼里猝不及防地被甩出去三丈多远,摔得七荤八素,身上至少有八十斤重的精铁盔甲让他一时之间爬不起来。叔弼里在地上匆忙望了一眼,只见自己那匹健壮的黑色战马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发出一声声悲惨的嘶叫,仿佛痛极了。 这么一望眼的工夫,他那一个小队人就跟了上来,看见队长倒地,这些人更加急迫地冲上来,然后就那么突然地,一匹匹马都骤然悲嘶前扑,将重甲士兵摔了下来,有好几个人就摔在叔弼里身边。苑军早有准备,撒开一张大网,将他们都罩在一起,来回拉扯,重甲军互相牵绊挤压,你砸到我我挤到你,没有一个能爬起来战斗的,很快就被苑军按倒绑了起来。 叔弼里还是不明所以,只往魔法巫术上思考,直到听见自己士兵中有人用西瞻话喊起来:“绊马索!绊马索!”他这才发现马匹倒地的位置基本呈一条直线,原来苑军第一队人撤向两翼并不是光撤走就算了,而是在两队中间拉开了绊马索。 而且这些绊马索是专门为西瞻重甲兵准备的,用的都是开了刃的细铁条代替绊马索的绳子。 重甲骑兵全身都包裹着精钢铁甲,马头腹要害也包裹着铁甲,但是马腿为了方便奔跑,却不能也用铁甲包起来。开了刃的细铁条拦在路上隐藏在枯草中看不到,马匹用极快的速度冲过来,等于自己全力冲到刀口上,马蹄子被整齐地削了下来,那马匹焉能不倒? 只靠一条绊马索还是不能缓解这么大的冲力,于是拉绊马索的士兵分成好几队,第一条得手后立即扔下铁条向两翼撤,后一条铁条便露出来继续拦截敌人。 叔弼里的小队跟着他冲锋已经形成了习惯,根本没有人有时间停下来思考,只见悲嘶声不断,惨叫声不停,重甲骑兵落地如同巨石砸下。他们跑得快,战斗结束得也快,几乎是眨眼工夫,大部分重甲兵都毁了战马,倒在地上。 别看重甲兵骑在马上冲阵如同洪荒巨兽那般威猛,落在地上顿时笨拙得如同不会走路的孩童,比之孩童还不如,因为他们目标太大,简直闭着眼睛也能招呼到。 少数反应过来的也因为苑军前军包围已成,他们几个人已经形不成冲锋的队形,交手几下就落败了。 只屈指几次的工夫,西瞻重甲兵一百人全数被擒,只是有点可惜了重甲队百里挑一的好马,见一匹匹健硕俊美的、让人眼馋的马匹倒在地上没命悲嘶,苑军心有不忍,上前一刀一匹,将马匹全部刺死了。 初战告捷,王庶脸上却没有喜色,一百个敌军顶什么事?他想要的是引出敌人主力。不过他心中也并不着急,知道敌人肯定不会因为他们这几千人马就全数出城的,他还要一点点来。 他看了看这一百个俘虏,测算了一下距离,道:“没想到西瞻马的速度这么快,一里半的距离不妥,通知全军,做出得胜要走的姿势,再后撤一里!” “是!”随着他的手势,后队变作前队,苑军井然有序地撤了出去。 此时莫里才刚点齐兵马,在正阳街上行进,还没能看见城门呢,却见一个传令兵骑着马迎面狂奔,看他来路正是长春门方向。莫里命人拦住他,叫道:“我是扬威将军莫里,奉命增援长春门,你有何事?” 传令兵大喜过望:“莫里将军!不好了,叔弼里队长一个重甲小队,都被苑军活捉了!” 莫里双眼一瞪:“什么?活捉?你开什么玩笑?”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果说重甲骑兵落败,莫里也不相信,怎么可能活捉? 传令兵使劲摇头:“是真的!浡儿提队长在瞭望楼上看到的!叔弼里队长带着人出去,开始的时候很容易便冲进苑军阵中,可是苑军前军却突然后退两边,后面露出两队人,突然拉起几条绊马索,将重甲兵都绊倒了!” “现在他们人呢?” “回禀将军,苑军抓了第四小队的士兵,就往西北方走了。” 莫里脸颊抽搐起来,狠狠一挥手,喝道:“追!” 十一 王庶计算得挺准确,就在大概撤出一里的路程,西瞻士兵便追了上来,最先赶到的是一队穿着皮甲的轻骑兵,这些人虽然只是轻骑兵,但是每个人都显示出了极为精良的马术,王庶看出他们为了控制行军速度还留有了余地,不然定能跑得更快。 同时,这些骑兵每个人都显示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彪悍,就仿佛是一群饿狼,沉默,凶猛,眼神里就透着一股子坚韧和冷酷的味道。 这些人缀上苑军之后并不过于靠近,只散作伞形,似乎要防备苑军从两边逃走,远处尘土飞扬,更多的骑兵赶了上来。 王庶知道这一次必定要流点血了,他也沉下心来,吩咐:“布阵拦截。” 对方都是骑兵,骑兵虽然勇猛,但是除非突袭冲阵,这个兵种是不适合单独大规模作战的。如果是大苑负责进攻,会采用骑兵步兵配合的方式,步兵挺进,骑兵自两翼进行迂回包抄的手法,攻击敌人的侧翼,犹如剥竹笋那样一层一层地剥皮。 这是因为骑兵的优势全在马匹速度带来的势能,让成千上万的骑兵正面冲锋,直接冲击敌人的步兵阵列,骑兵只会越来越慢,行动越来越不便,最后陷入步兵的包围之中。 但西瞻人有铁林军重甲,这个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重甲骑兵的防御和攻击力量都强大到了恐怖的地步,他们不需要太快,只要一直走,一直走,就会将敌人步兵军阵冲得七零八落,只能被后面跟着的机动骑兵肆意杀戮。 所以,他们最需要防备的便是重甲骑兵。卷成一团的开刃铁条早已备好,配合舒展铁条的两队苑军前队互相间使着眼色,期望再多一次漂亮的胜利。 他们停留的地方是王庶看好的,旁边有一处高地,几百名弓箭手就藏在高地后面,准备给混乱中的敌人以致命袭击。 弓箭已经张开,陷阱已经布下,就等着敌人上来了。 莫里夹在军中,只见远处敌军已经列队等候,显然早有准备,他冷笑一声,加快马速,奔到他的骑兵队最前面,对着敌阵狠狠插了过去。 最前面的苑军士兵的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其中一个人斜眼看着另一个,铁条在手中慢慢展开,只等王庶的手势。 王庶一直沉稳,直到莫里的身形已经清晰可见,才轻声喝道:“开始!” 前军每一队最中间两个人立即悄悄后退,转到队伍的最两边,铁条在他们手中缓缓展开,隐于地下,整个队伍却看不出有什么异动。 更近了!更近了!王庶眼睛慢慢眯了起来,直到骑兵大概奔至二十丈距离,王庶才突然大喝一声:“散开!” 早有准备的苑军飞快散开两边,露出前锋欲左右包抄、中军挺进迎敌的姿态。西瞻的重甲骑兵转向并不方便,他们通常不会舍弃大部队,去追两翼的小股敌军。 果然,西瞻士兵对两翼的前军理也不理,直奔中军而去。前锋偷偷将铁条形成弧线,向敌人兜过去的苑军心中大喜,等待着那种战马纷纷倒下的场面。 莫里距离他们只有十八丈了!十五丈了!十丈了!八丈了!骑兵带起的狂风已经能扑到面上,王庶眼神也热烈起来。 便在这时,奔驰中的莫里一声冷笑,手中四丈长的铁矛突然下垂,噗的一声矛头便插进地里,大苑士兵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奇怪的举动,却见莫里速度并没有慢下来,长矛也没有从土里拔出,就在土中插着一起奔驰,只听地面不断发出嗤嗤的难听声音,莫里身后土层翻卷,出现了长长的一道痕迹,如同将大地都剖成两半。 然后,莫里突然加速奔至。什么也来不及做,苑军前锋手中的钢条就撞上了他的长矛。草丛中的钢条是看不见的,莫里一路用兵器试探,此刻被钢条一绊,便知道找到了,他唇边露出冷笑,双臂用力,猛然一挑。 一个小队拉绊马索的苑军都毫无抵抗的余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最外围的两三个人,甚至被这一挑之力甩得腾空飞起,又重重砸进后面跟来的西瞻骑兵队中,被踩得筋断骨折。 莫里毫不停留,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铁线也被他挑飞了,他大喝一声,又向第四条铁条奔去。 “弓箭!”王庶大喊一声。铁条隐藏在草丛中,莫里看不见有几条,王庶却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共便只有五条,若让这个凶神冲破所有障碍,身后重甲队没有了顾忌,那苑军第二队中军就成了正面面对铁林军冲阵的局面,必将遭受大面积伤亡,只得提前出动隐藏的弓手了。 随着他一声呼喊,旁边的那片高地上露出几百个人头来,他们手中的并不是长弓,而是身形短小、劲道却更强的劲弩!嗤嗤之声不绝,弩箭如同骤雨般落下。 紧跟着莫里冲阵的骑兵无法躲闪,顿时就有十多人中箭,翻身掉落马下。 第170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9) 山坡上的弩手再次张开弩机,这个山坡离此处大概八十步距离,十步左右高度。莫里脸色一黑,如果放着这些人,即便骑兵跟过来,他们也可以随便射杀他的骑兵而毫无损伤,这是他不能容忍的。坡度较高,重甲骑兵是冲不上去的,轻骑要上去也很困难,速度也必然大减,对方有充分的时间至少能射出五六箭来,已经足以挡住自己的冲击速度。 莫里略一思索便大喝一声,掉转马头脱离了骑兵队列,朝着高地冲了过去! 马匹奔驰,冲到了山坡之下,弩箭被他拨开四下纷飞,马匹撒蹄狂奔,借着惯性跑了三四步便缓了下来,莫里丝毫不耽搁,纵身一跃,双腿在马背上借力一踩,猛然往上跃出几尺高,随后长矛在地上一点,一个翻身就跳上了山坡! 大苑的弩手突然见到山坡上跃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一足低一足高,竟然还是个跛子,然而他只几个起落,还没等大苑弩手们反应过来就已经冲进了人群之中! 长矛划了个圈,顿时血光一片。 王庶站在山坡近处,只见一个弩手洒着大片鲜血飞落下来,掉在他面前失去了呼吸。 如果让莫里杀光弩手,下面的大队也马上就面临灭顶危险。王庶紧紧咬牙,同样弃马,一手持枪一手持一把重剑,奋力向山坡上跳跃奔跑! 刚从山坡上露出头来,突然一个乌黑的矛尖迎面而至,原来他爬山的动静惊动了莫里,莫里手中兵刃长达四丈,轻轻一个回旋,便及时赶到,将他拦在不上不下的半空。 王庶一声断喝,右手重剑砍在矛杆上,火星四溅。这一下使了全力,莫里手腕也不由酸了一下,王庶便借力跃上高坡,半空中一个转折,左手长枪吐出,斜刺里拦住莫里。 王庶这一枪角度刁钻无比,从自己肋下猛然吐出一个枪尖来。有人评说十八般兵刃,说枪是万兵之贼,指的便是这般神出鬼没的刁钻。枪是长兵器,适合远距离偷袭,而且枪本身重量较轻,可以长久战斗而不容易脱力。枪尖只有一点,如果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那些使用重兵刃的对手,比如用斧子锤子之类的,和这使枪的交手便都处于被动局面。 但是莫里用的是长矛,和枪有相同之处,王庶怕枪难以压制,便又选了重剑,看看是否有机会。 莫里手中是一支四丈长的铁矛,他力大却也不失灵活,矛头回转不及,便沉肘挪腕,矛杆下沉,向枪头砸下。 王庶见他阻挡及时,枪尖虚晃一点,回手右转劈出一剑,将莫里带了半个圆圈。莫里向前冲去的势头便转了个方向,不再正面面对弓弩手了。 然而莫里战斗经验极其丰富,见王庶这一跃一扑,身法已经用到极致,一时间无法调整重心,他毫不停留,长矛借着荡开的势头猛然下落,冲王庶头顶狠狠砸下。 他如果用技巧招式,王庶都来得及使用小巧功夫转折闪避,只要给他一个呼吸的工夫,他就能调整好重心重新作战。可是面对这样毫无花俏、刚猛无比的招式,足以将他身周围两丈方圆全数笼罩,他招数已老,躲避又不及,就只能硬接了。 这就是武功中所谓的一力降十会。 王庶只好运足内劲,双手交叉,一枪一剑呈十字同时上迎,眼中只见黑影下落,莫里的铁矛已经迎头落下,劲风竟将他双眼吹得不得不立即闭上。 当的一声巨响,一时将战场其他声音都掩盖住了。王庶顿时口鼻溢出血来,他的枪立即便脱手落地,只剩左手宽背重剑勉强格挡,然而那巨力一把剑岂能挡住?王庶被迫双手握住剑柄,最后用肩膀架在剑上,才算生生扛住! 从他大鹏鸟一般跳上山坡,一枪便将莫里耍猴般带得原地转了半个圈,到现在一个照面,形势便已经逆转,变成了王庶在苦苦支撑。 两人一见面便交手,直到这时两人趁一个回合的间隙才互相看了一眼。 这一眼过去,两人都是一怔,随即四只眼中都闪过寒光。 他们可不是第一次交手了,莫里在骁羁关下冲阵杀人,就是由王庶扛起帅旗,挽回败局的。后来激战到最关键时刻,王庶后退无路,舍命冲上骁羁关,在绝境中抱着莫里翻落悬崖,两个人双双落水。 王庶不会游泳,被水流冲到下游。莫里会游泳,但他的运气却没有王庶好,落下的时候左腿撞上一块石头,下坠之势何等猛烈,他的小腿顿时便被撞成了几段。等他挣扎游上岸,王庶已经顺着水漂了个无影无踪,想要找他报仇也找不到,而莫里的左腿就无法治好,成了跛子,这是他心中的奇耻大辱。 此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莫里嘴角竟然泛起一点笑意:“你还活着?很好!很好!我真舍不得你死呢!” 王庶脸色变了几变,莫里的武功远在他之上,然而此刻哪容他退缩? “我先切你这只手,再切你一条腿,等你双手双脚都断了,就勉强算赔我一条腿。”莫里带着狞笑,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铁矛却猛然加劲,王庶只觉一股势不可当的巨力下,肩头顿时塌了两寸。 王庶只觉一股劲道破体而入,像钻头一般旋转着进入,在他全身乱窜,似乎要破体而出,他就知道这个莫里不光是力大,还练有自己没见过的内功。 莫里舍了弓弩手不管,全力向王庶压下,王庶已经用了全身的力气,然而那长矛依然一寸寸朝下压,肩膀扛着的利剑已经划破重甲,嵌进肌肉,迫近了他的锁骨。 莫里不做别的动作,只是不断压下重力,不断将螺旋劲冲进王庶体内,享受地看着王庶的肩头一分分绽开,鲜红的血一点点流出。 王庶知道他这次出兵必然危机重重,却没有料到才刚引出一千士兵,才刚走出两里距离,他便遇上性命之危! 十一 莫里眼中又露出那种带着轻蔑的笑,如同在看着卑贱的蝼蚁。 怒气突然冲上王庶的胸臆,他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单手握剑,另一只手使劲了全身力气,狠狠一拳砸在莫里脸上。 这又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了,莫里只要加点劲,就能将他右臂卸下来,但他如果只顾加力,不去躲这一拳,大概鼻子会被打得飞出去。 莫里已经跛了一足,如果再没了鼻子,实在就不能回去见人了。他怒吼一声,一脚踢在王庶腹部,将他踢得飞了出去,两个人的攻势便都化解了。 但是再看拆开之后的二人,莫里浑然无事,只是目露凶光,王庶却咬牙攒眉,口鼻溢血,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别管我,射下面的敌人!”王庶冲着弓弩手大吼。 一句话提醒了弩手,大部分人下意识拉动手中弓弩,按照既定目标向被绊马索拦住集中的西瞻骑兵射击,另有十几个人同时转向,趁着莫里、王庶分开的当口,对着莫里就是一轮齐射。 近在咫尺的弩箭的威力更大,莫里长矛转动,将一轮弩箭都拨了开去,他见自己的骑兵在弩手的袭击下纷纷摔落马下,长矛点地,又向弩手扑去。 王庶岂能让他腾出手来对付弩兵?重剑对准他后心要害脱手掷出,莫里不得不暂缓跳跃之势,回转矛头,将这一剑挡下来。 一个耽搁间王庶已经捡起地上长枪,对着他面门点了过去。 噗的一声,枪尖后面的雪白璎珞舞起一朵脸盘大的银花。莫里一看这枪璎便知道王庶这一枪看似直来,实则用内劲旋转而至,只好打起精神,和他对战。 刚才几下交手,都是突然而至,不是莫里不得不退便是王庶重心不稳,最后王庶砸向他鼻子的一拳,已经成了两败俱伤的流氓打法。要按照中原传统武术标准,都不是真功夫,此刻二人拉开架势,你来我往地递招,这才是能看出真功夫的时候。 莫里越打越是心惊,对手的招式之精妙、反应之快捷、迎敌之沉稳,都远远超过他记忆中的程度。他和王庶交手不止一次,自然能看出王庶最擅长的兵刃是枪。但枪适合有一定距离的马战,不适合近距离步战。所以冲上骁羁关步战的时候,王庶甚至根本无法使用长枪,只能用普通单刀挥舞拼杀,可是现在,一杆枪在他手中就如同自己手臂一般灵活,想长就长,想短就短,灵活如意。 眼看一朵朵枪花在面前争先恐后地绽放开来,枪身起伏不定,时而如同奔马,时而如同游龙,真正到了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意在招先、圆转如意的境界。 表面上虽然看不出,但莫里自己知道,他已经落了下风,只是仗着力大,让王庶一时不能顺利攻入而已。他实在想不通,从骁羁关交手到现在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王庶难道遇到了什么名师,学了什么绝招?怎么能变得这么厉害! 殊不知他奇怪,王庶心中也正奇怪,莫里在他心中是武功远远高于他的杀神,他和莫里交战,是存了拼命的心思的。可是打着打着,发现对手除了力大,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倒是自己越来越顺手,越来越灵活,慢慢占据了上风。 其实王庶哪里需要再学什么绝招?他学过的所有招式枪法,绝学数不胜数。要说华夏几千年来使枪名家的招数他都会那是夸张,但是招数精髓都摆在他面前任他学习,穷尽几代人总结出的技巧都放在那儿任他汲取,他的招式武技早就足够用了,差的只是临敌经验。 莫里在骁羁关和他交手的时候,王庶虽然记了一肚子招数,却没有和人真正生死拼杀过,试问哪一个师傅在喂招的时候敢用正常的速度和力气向亲王殿下的要害上招呼?他们教的时候自己用得风风火火,对招时立即变得又慢又轻,临到身前又总是偏了三寸,所以同样的招数王庶使出来威力也大打折扣。 然而此时他已经身经百战,以往学过的东西真正在脑袋里扎了根,在手上有了灵性,手臂甚至已经能自动反应,完全不用像以前那样经过大脑的思考后再决定用什么招数,无论是速度还是节奏都好了很多,那么,自然地他的武艺便和以往天差地别了。 对他这个已经有了足够基础的人来说,战场就是天下第一名师,经验就是天下最妙的武艺。百战之后,他只要侥幸没死,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从菜鸟迈进高手行列,那就是必然之事了,一点也不用奇怪。 王庶有足够的能力拦住莫里,他事先准备好的陷阱便发挥作用了。西瞻骑兵不能顺利冲进苑军战阵,苑军步兵却已经有了足够时间形成侧翼包抄,加之几百个追魂夺命的弩机连环射出,西瞻士兵开始有了让莫里眼角抽动的伤亡。 他带了三千人出来,而王庶用来诱敌的前锋军也有五千人,这五千人又是经验丰富的西北军,不是十六卫军可以比拟的,强弱之势略微偏向大苑一边,此刻西瞻重甲发挥不了作用,骑兵又陷入敌阵抵消了速度优势,苑军的优势就越来越明显了。 莫里脸色阴沉,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自己劈出一矛,转身向山坡迈了一步。 “想走就走吗?”王庶冷笑一声,“西贼!拿命来吧!” 长枪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狠狠向莫里噬去。 这个人杀了多少大苑的同胞?恐怕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吧,如果有机会,王庶非常愿意让自己的兵刃喝饱他胸膛流出的血。 莫里冷哼了一声,挥矛向下格开了这一击。他双目陡然瞪起来,猛力扫出四矛,将王庶全身上下要害齐齐笼罩。劲风刚猛,王庶不得不持枪回撤,莫里又冲他冷笑一声,便从山坡上跃了下去。他骑的那匹健壮的骏马等在下面,稳稳接住了他的身子,向西瞻队列中跑了过去。 王庶只能眼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即便王庶武艺大增,他二人也不过在伯仲之间,要在交手中取得先机容易,莫里若想走,要留下他的命可也难以做到。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他们这三千精骑兵和五千步兵的对决,如果拉远了距离,西瞻三千精骑兵对付五千苑军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近距离混战,胜负便是五五之数,想取得先机或可,无论哪一方想大面积杀伤或者全歼敌军,自己恐怕都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西瞻骑兵速度快、力量大,他们决定撤退,苑军两条腿怎么拦得住四条腿,眼看西瞻军渐次退出战场,撤退之时,队伍仍然整齐有序。 看着敌军的骑兵缓缓退后,王庶握着自己的长枪,眉头拧在一起。 两次轻微碰撞,都可以算是他胜利了,但是他诱敌出城的目的,还是远远没有达到。不知为什么,王庶心中就是有点奇特的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虽然他怎么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但是心中就是别扭。 他实际上是准备接受自己队伍较大的伤亡,再借着撤退引敌人进入副将方克敌在聚金谷的包围圈,形成另一次诱敌。 谁知第一次交手,西瞻只出动了一百人,第二次交手,看着兵力倒是足够了,但西瞻人却似乎非常在意伤亡,似乎想尽可能保全实力。别的人也就罢了,对于莫里,王庶还是有点了解的,连他也打得不够强悍,似乎存有顾忌,没有以往那般嗜血狂魔的风格。 西瞻人似乎在顾忌什么!王庶心中渐渐推出这个结论。 “来人!”王庶咬牙道,“我们追回去!” 李显尧不由吃了一惊:“殿下!我们追回去?” “追回去!”王庶眉头紧皱,“一定要逼着西贼与我们打一仗!” 李显尧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王庶为何认准了这三千人不放。按照原定计划,王庶先要打几场胜仗,至少要引出万人以上,这才能装作不敌退到方克敌埋伏的聚金谷,然后里应外合将这一万西瞻人陷入危局,才能引出更多的敌军。 聚金谷中埋伏着三万人马,如果只是引这三千人过去,要战败恐怕连西瞻人都不会相信,甚至打得太慢,让西瞻援军到了还没有消灭也会让人一看就是破绽。 王庶沉声道:“也不用追得太快,我们队伍拉开长一些,我不看看西贼的反应,总是不安心!” “是!”李显尧朗声答应。王庶恢复了显亲王的身份,别说是他,便是霍庆阳也只能听令了。 西瞻断后的轻骑见远处硝烟滚滚,苑军骑兵竟然追了过来,也觉得出乎意料。最后一个小队张弓戒备,几个传令兵一磕马腹,飞奔到队伍前方,向莫里报告情况。 第171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10) 苑军追上西瞻后军,便立定身形,扯着脖子吼叫起来,邀他们上前一战。他们言辞越来越激烈,从西瞻人的祖宗问候到他们信奉的神祇,又用极为侮辱的语言形容他们这次撤退的情景。眼见队后的西瞻士兵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持着弓箭的手都哆嗦不定,不断有传令兵上前,将苑军骂阵的话传递给莫里听。 王庶这边当然不知道莫里是怎么决定的,却终于见传令兵飞奔回来,大声用西瞻话下达命令,后队西瞻士兵眼中射出怨毒的神色,悻悻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加快速度,竟然根本不顾苑军挑衅,快速飞奔起来。 十二 面对这样的辱骂,他们居然还打算撤走!苑军五千士兵中只有五百个骑兵,而且这些骑兵乘坐的还都是劣马,西瞻人真的要加速,眨眼之间就能甩开他们。 “来人!”王庶厉声呼喝,“将俘虏押十人上前,向敌军叫阵!” 身边亲兵一声答应,片刻就将十个俘虏拖了过来。西瞻队伍最后面的骑兵都不由慢下脚步。 “砍了!”王庶大喝。 钢刀闪过,血花纷飞,西瞻人的脑袋也不比大苑人的结实,十颗人头滚落地上,十具尸体栽倒在地。曾经堡垒般的重甲兵,现在看起来像硕大的一堆垃圾。 “再来十个!”王庶厉喝。 “再杀!” “再来十个!” “再杀!再杀!” “你们要怪,就怪你们的兄弟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懦夫、胆小鬼!他们不敢回来救你们,只能夹着尾巴逃窜,看着让你们死!” 王庶话语中带着浓厚的血腥气:“将这些尸体砍成碎块,扔给猪吃!” 李显尧只觉头皮发紧,战场杀敌是平常事,但是诛杀没有反抗之力的俘虏就并不是每个将领都会做的事了,还要将尸体砍成碎块,扔给猪狗? 九殿下不知到底怎么了,似乎今天不激怒这一队人决不罢休。然而真的激怒了他们,己方能战胜吗?要知道,他们刚刚取得的对峙局面,是事先选择好了地形,在山坡上埋伏弩手的缘故。现在他们已经全军拉开,失去了这个优势。 他这边思索,身边已经血流满地,一百个俘虏里还有一半活着了,甚至真的有几具尸体,已经在王庶的命令下被砍掉四肢,用重剑做兵刃的苑军正在奋力劈尸体的胸部,要将尸体真正砍成猪能吃的碎块。 砍尸体的几个苑军士兵的脸上都露出恶心的表情,显然这个活计他们不喜欢。估计除了变态,也没有人喜欢。但是军令既然已经下达,服从命令便是士兵的天职。 “将西贼的心挖出来!”血腥的话语又从王庶口中传出。 他们只能用力砍开尸体,将还带着温度的心脏挖出来,强忍着恶心送到王庶身边。 王庶牙关一直咬得紧紧的,他抓过一个还有些微微跳动的心脏,穿在箭上,打马飞奔,追上西瞻后军一箭射出,吼道:“这是你们西贼自己的心!正应该给猪吃,给狗吃!后面还多的很,你们带回去,慢慢吃吧!”说罢一箭射出。 他转身就跑,根本没有看自己这一箭准头如何,脸色已经白得如同重病之人。实际上王庶的确感觉很不舒服,人还会动的心脏握在手里,温热滑腻,用“毛骨悚然”也不足以形容,他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吐了。 一声愤怒之极的吼声自身后传来,莫里终于再也忍不住,领兵重新杀回。 “跑!”王庶策马飞奔,尽力压抑喉咙中那股呕吐的欲望。 苑军五百骑兵跟着他转身就跑,后面早就心里毛毛的步兵远远地见到骑兵回奔,也立即转身就跑。 苑军布置下的几个陷坑阻拦了西瞻骑兵一小会儿,就被愤怒得失去理智的西瞻士兵追了上来,混战开始了。 这五千前锋军这才付出了一定的伤亡,好在此处离他们约定的地点聚金谷已经很近,他们边打边退,已经慢慢接近谷口。 然后大苑军在西瞻士兵一次猛烈冲击下,向谷中退入。 西瞻士兵呐喊着,就跟着想冲进去。 “回来!”莫里冷冷喝了一声,他勒住马,眯着眼睛观察了片刻,开口道,“传令!退回城中!” “为什么?”一个副将非常不满,“将军,我们已经将这些南苑杂碎赶进山谷,为什么反倒要回营?” 莫里冷笑了一声:“你不觉得,这个山谷口,就像一张等着我们钻进去的大嘴吗?苑军几次三番挑衅,又败得这么容易,分明有诈!明知道是恶当,我们就不要去上了。”他冷笑:“这位亲王还是有妇人之仁,如果他等着自己的人伤亡过半才逃走,我或许就信了。” 西瞻骑兵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缓缓后退,慢慢撤了出去。 聚金谷长度足有三十里,为了不能一下就让敌人发现,方克敌肯定不会埋伏在谷口,那自然也赶不及过来围住敌人,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了。 一仗下来,并没有引到敌军主力,反而损失了几百个前锋。对比之下,莫里的骑兵伤亡就小了很多。 “不对!西瞻人为何要保存实力?”王庶脸颊上的肌肉跳动不休,一个匪夷所思的推论在他心中渐渐成形,越来越明显,似乎在向他叫嚣一般。 他心跳得怦怦作响,几乎无法抑制。如果推断是真的,那么眼前,就有一个大大的机会摆在面前;如果推断是假的,那他就肯定要把命送掉了! 绝对不可能有幸理! 但是那又怎么样?离京都越近,他也越明白,自己离生命的尽头也越来越近了。 当这个国家让他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时候,说实话,他心中并没有多么刻骨铭心地爱这个国家。一切是那么理所当然,他隐隐还觉得国家给他的不够多,他是实际上的皇长子,他从小就刻苦地学习一切治国技能,他觉得他应该有更大的权力、更大的作为!而不应该只是一个就藩的藩王。要不是太子是宁后所生,代表在朝中势力根深蒂固的宁氏集团,他相信皇位一定是他的。因为觉得国家对他不公,所以他更多的是索取,是对这个国家无休无止的索取。 但是当他从云端跌落尘埃之后,当他历尽艰辛、脚上长满冻疮、手上生满硬茧以后,尤其是当他几次为这个国家舍生忘死地战斗之后,他却开始热爱这个国家了,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情!发自内心的爱恋! 看到被烧毁的关卡,他痛!看到流离失所的百姓,他痛!看到大苑被外敌欺辱,他剧痛!爱到深切的剧痛。 现在这个国家什么都不再给他了,他却愿意为这个国家奉献一切! 何惜百死报家国! 这句话,并不是随口说说的。此时此刻,对大苑的爱,完全可以让他百死不悔! “兄弟,”他对李显尧道,“叫个人通知方将军!让他不要管长春门了,今夜带兵试着去攻东边的永春门!” “东边?”李显尧愣了一下。 “你和方将军说,请他无论如何坚持两个时辰,等我信号!” “殿下,你要做什么?” 王庶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此事暂时不能说给你听,兄弟,你一定要记住!如果我所料不错,那么眼下就是攻破京都的良机,不必野战,我估计也没有机会野战!也不必等十日,收复京都指日可待!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那可就遥遥无期了,所以请方将军无论如何坚持两个时辰……”他停了一会才吐出最后四个字:“不计伤亡!” 李显尧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计伤亡?两个时辰不计伤亡地猛攻京都,恐怕方克敌三万人中,能剩下半数就不错了,那可是一万五千个士兵,一万五千条人命!一战而死,这位九殿下心肠也算硬的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王庶温和地看着他,“城中西贼不会和我们野战了,错过这个机会,想夺回京都就将遥遥无期,我们是军人,就是为天下万民而战的人,死何足惜?如果我所料不差,方将军就不会有那么大的伤亡,如果我料错了!那么苑宁瀣,必然死在弟兄们之前,与大家同赴忠烈祠做伴!” “是!”李显尧低头称是,心中似有热血激荡不休。 十三 莫里回城之后,长春门又一次紧紧关闭,城头弓箭戒备森严,防守得非常严密。 没过多久,苑军前锋又一次赶回城门一里半处,开始骂阵。这些苑军气喘吁吁,灰头土脸,显然是跟着骑兵一路跑回来的。他们好半天才喘过气来,越骂越难听,声音也越骂越洪亮,极力想激怒敌人出城野战。 这下诱敌之举就昭然若揭了,西瞻人就是白痴也明白城外必有埋伏,于是任由苑军从天上骂到地上,从上古骂到今日,只管紧守城头,闭门不出。 瞭望楼上的士兵视力再好,隔着一里半的距离也无法看清楚人的容貌。他只看到“苑”字将旗和旗下穿着一模一样亮银盔甲手持长枪的小人,便回去报告带兵之人还是大苑亲王苑宁瀣,殊不知那人只是一个身材和王庶接近的亲兵而已。 而王庶此刻带着二十个人,正策马奔驰在京都东郊的东苑皇家猎场之中。他可不是想重温一番以往郊游狩猎的滋味,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刚刚发生的事情还在二十个亲兵脑海中翻腾,王庶将他们叫到面前,道:“我要带大家去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们或许并无伤损,也很有可能,一个也不能活下来。” 他自怀中拿出一方四边形的金印:“我身边除了这方亲王印鉴,就别无长物了。”王庶看了看金印,唇边露出一丝苦笑,金印底部是平的,一个字也没有,他原来的亲王玉印已经在流放的时候被收走,现在的这个,是新做的,随着圣旨一起过来送给王庶的。王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事情再紧急,有时间制作金印,就不会没有时间在上面浇铸几个字。很有可能,许诺他恢复亲王身份,不过是诱使他舍命的诱饵,朝廷根本没计算他活着的可能,也或者是怕他还有什么隐藏势力,会用印文做些什么不轨之事。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王庶心中淡淡微笑,十七还是小看了他。 “此物是纯金所制,我们大家一起看着,将它埋进土里。弟兄如能活着出城,就找个金匠,将它熔化分了吧!这上面的宝石珍珠都是很稀有之物,市面罕见,大家可以留着传家,不到十分稳妥不要卖掉,否则怕给你们引来灾祸。” 亲兵们纷纷发出骚动,一人道:“殿下,你有何吩咐就直说吧,我们这些兄弟无论做什么都不会皱一皱眉头,用不着这个!” 王庶摇摇头:“兄弟们有的有妻儿家小,有的有父母双亲,谁能毫无牵挂?这些钱不是给你们花的,一会儿大家每个人将自己心中放不下的人写在纸上,一同埋入土中,我们若是全数战死也就不必说了,若是有人幸存,”他温和地看着大家,“就请幸存的兄弟拿着这些钱财,对照纸上所写,替兄弟们照顾妻儿父母,如此,我等此去也就无牵无挂了。” 此言一出,顿时所有人都沉默了,终于一个个走上来,在纸上写着一个个人名。这中间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他们至亲之人,每个人脸上都极度肃穆,有两个年轻些的士兵眼圈已经发红,却没有一个让眼泪真的滴下来。 王庶看着这个场景,心中又是酸楚又是骄傲,至此无话可说,只能一往无前。 最后一个人也放下笔,走回队列,金印和写了字的纸一并被放入铁匣,埋于地下。二十个人都默默望着土坑被填平的地方,几个字写完,他们似乎就有了一点变化。 “现在,我可以和大家说明白了。”王庶沉声道,“我有一点依据,怀疑城中西贼出了某些问题,实力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般,但是我没有足够的把握。皇宫中有一条密道直通城外,通道口便位于城外东苑猎场,我今天就要带着大家,从密道进入皇宫,去京都城一探究竟。此去凶险程度,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了。” 所有人都静静地望着王庶,眼中并没有畏惧。 “多余的话也不必多说。”王庶道,“有一件事一定要谨记!如果你们活下来,今天我带你们走的路,你们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包括你们最亲的亲人,也绝对不能说!连你们自己也必须要忘掉,否则将来无论哪个帝王执政,都不会放过你们!” 这番话若是之前说出来,必定引起喧哗,可是现在说出,二十个人全都静静地听着,然后齐齐答应,竟然没有一丝犹豫。 王庶心头一热,忍住冲到眼眶的泪意,坚定地道:“出发!” 皇宫密道,那是大苑第一机密。只有历代帝王登基为帝后,密读先祖庭训的时候方能知晓。但是九皇子的生母德妃司徒慧是个极具野心之人,她为了让儿子登上皇位,不知做了多少努力,任何一点可能性也不放弃。这封绝密的庭训历代皇帝登基当晚都要屏退左右独自研读,其中定然有秘密,司徒慧竟然冒着巨大风险将此物偷出,观看了其中内容。 要说司徒慧也算女中枭雄,宁后的家世或者杨妃的宠幸,二者若能让她得其一,九皇子当皇帝的概率都会极大。只可惜她既没有可以依仗的显赫家世,景帝也并不过分宠爱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眼看有了成功希望,她的儿子已经到了必须出京就藩的年龄,她只得让儿子离开权力中心,去做一个藩王。 就是在那时,她将这条密道告诉了儿子。司徒慧从来没有放弃自己毕生的理想,儿子出京只是暂时的,她确信自己要是在京中继续活动,太和殿那张宝座,迟早要为她的儿子让出。 九皇子看不起太子,却不代表他有杀兄弑弟的想法,他将这个秘密埋于心底,不打算付诸行动。因为那条密道窄小多弯、曲折难行,只适合城中人出逃,并不适合大军进入。所以上一次他率军勤王的时候没办法利用,这一次却要用上了。 黄昏时分,晚霞将天幕笼上一层暗沉的红光,如同血渍。 大苑皇城中一口古井泛出一层波涛,这口井很深,从井上看下面一片黑暗,就在这片黑暗中,紧靠井边露出一个头来。 这是偏将李显尧。原本王庶是要做第一个探路之人,但二十个亲兵皆极力拦阻,王庶知道这不是客气的时候,若是被发现,他就算不出去,也难有幸理。却不过士兵们的盛情,也就由他们了。 第172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11) 李显尧从水中出来,先大口呼吸两口空气。这个密道当真隐秘非常,密道的出口竟然在水中三尺,密道的另一端也有一小段也在水中,要屏息爬行方能通过。不说给他听,估计就是让他下井去找,他也找不到密道在哪里。 他升出水面,按照王庶所说四面摸着井壁。四壁一片平整,只有用力去按,才能发现软硬有别,他抠去软绵绵的青苔,终于露出能攀爬的凹洞来。 他紧贴井壁,无声无息地往上爬,直到爬出井口,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四周打量一下,想必西瞻士兵不耐烦伺候植物,一些不耐旱的花草树木都已经枯死,也不修剪,就让这些枯枝败叶插在地里,琉璃瓦罩顶的建筑倒是比比皆是,但全都四敞大开,空无一人,显得此处不像皇宫,倒有点像破败的庙宇。 这一点也不奇怪,西瞻军一共才只有四万人,进驻在能住下一百五十万人口的京都城,光是军营都住不满,皇宫之中能有多少人在?何况密道出口,在皇宫中也是顶偏僻的地方,自然毫无人迹。 李显尧又小心观察片刻,见确实没有危险,才拉动手中细绳,通知密道那头兄弟可以下水了。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二十个士兵和王庶都爬上了井口。王庶并没有停留,留下一个人收拾他们留在井边的水渍,其余人便弯腰潜行,隐藏在一个宫殿的拐角。 这口井是后宫侍卫房专用的,这条密道的设计者考虑得很周到,密道是给皇帝迫不得已时逃命用的,不是给万一知情的刺客潜伏宫中刺杀皇帝用的。所以入口设在侍卫聚集的地点,而不是设置在更方便的皇帝寝宫附近,大内侍卫值夜都要严格记档,他们不像杂役房宫人处等地人多且驳杂,这里每个人彼此都十分熟悉,绝不可能从外面混进一个生面孔还没有人知道,何况从密道进入,出井后这个人必定一身湿透,更没有办法隐藏,一旦被发现,周围都是武功高强的大内侍卫,恐怕很难逃脱。 而宫内的皇帝如果要用密道,必然是出了极大变故的时候,他自然可以从容支开侍卫,下井玩一次漂亮的人间蒸发。叛逆就算将皇宫掘地三尺,怕也无法找到皇帝。 且说王庶等人一步一个脚印,一直到走出后宫小门,拐到后花园范围,仍然一个敌人也没有遇到,让他们白白提心吊胆了一场。 自从出京就藩之后,这是王庶第一次重新踏入皇宫,和设想的不一样,他现在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激动,只有坚定的信念和目标。只要想想就能明白,如此的沉稳要靠什么样的阅历来支撑? 十四 与此同时,方克敌的三万军队如约来到东北永春门,开始了真正的攻城之战。 永春门城头,弓箭手密密麻麻排了三层,几乎可以用“摩肩接踵”来形容,城楼上滚木礌石堆积成山,拙吉亲自坐镇城头。长春门那边,王庶原本带领的前锋军还在“愚蠢”地骂阵,在西瞻人看来,这些人的作用便是吸引他们注意,掩护永春门的强攻的。永春门的攻击力度似乎也证实了这种推测。 但是这些人白白骂干了喉咙,并没有吸引到一丝一毫的兵力,西瞻人第一时间就发现了永春门的苑军,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拙吉看到密密麻麻的苑军,冷笑一声,道:“弓箭准备!” 城头如同一下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刺,无数弓箭从城垣边缘探出,在夕阳照耀下寒光刺眼。 方克敌打心底倒抽一口冷气,这样的城头,猛攻两个时辰,还要打夜战? 然而他能否坚持两个时辰,关系到九殿下的生死,九殿下一定已经将时间计算到最短,他说两个时辰,已经是他的极限,绝不能再少了。方克敌和王庶从青州转战至今,他早已经将王庶看作兄弟手足和值得尊敬的将领。军人不是政客,他没有办法阻止九殿下做政治的牺牲品,但若让九殿下由于他的作战不力而死,那他今后毕生难安。 若他也怕了,其余弟兄更加畏惧,事已至此,已经不容退缩。方克敌将心一横,喝道:“弟兄们!西北军的宿敌就在眼前!你们万里奔波的目标就在城上!西北军没有贪生怕死的娘们!给我冲!” 苑军阵中,战鼓咚咚擂响,永春门上空的飞鸟惊飞一片,血红的彤云映衬下,攻城战开始了! 这是飞蛾扑火的战斗,这是舍生忘死的拼搏。西瞻士兵高踞在仿佛半天之上的城头,羽箭纷飞,礌石、滚木、热油……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 永春门外,瞬间就变作十八层地狱。 王庶在皇城之中,都隐隐能听到战鼓的声音,他已经足够熟悉战场,不用看就知道现在永春门是什么场面,西北军的弟兄们,在用生命转移敌人的注意,为他争取时间! 他咬牙忍住涌上眼眶的热泪,双拳紧握,轻轻喝道:“行动!” 此刻并不是一味求快的时候,不被发现比什么都重要。这条密道只通往皇宫,而王庶的目标是城中军营,所以他必须最快最小心地从皇宫中绕出去。 京都,可以说是天下间最坚固的城池,要攻克可谓难于登天,可西北军那些舍生忘死的士兵,仍然踩着同伴的尸体,顶着密集如雨的箭矢和礌石,毫不退缩。 眼看着伤亡人数惊人地上涨,方克敌心中抽痛不已。他心中明白,这两个时辰猛攻下来,代价必然惨痛无比。他忍住眼中的热意,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喝道:“擂鼓!一刻也不能停,尽力擂鼓!让前方的将士们,永远奋勇向前!” 咚咚咚的巨响,让敌我双方的心脏不由一起跟着鼓点跳动,每个敲鼓的士兵都眼神狰狞、挥汗如雨。 终于,在付出了大量伤亡之后,有一队苑军可以接近城垣,将云梯竖了起来。 有一架就有一百架,苑军在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之后,终于将攻城战从远距离冲锋进行到了下一个步骤——近距离进攻。 永春门这一侧城墙接近二十里,三万苑军一起攻城,足足竖起数百架云梯,将靠近城门十余里范围内都搭满,西瞻军也不得不全力应付,喊杀声惊天动地。 每眨一下眼睛的工夫,都有人倒在这座古老的都城城下,中原人传说中,地狱的勾魂使者是牛头马面,如果地府也像人间一样,每个地区都只派驻了一对牛头马面,那么它们这一刻定然忙不过来了。 对于这样激烈的战斗而言,两个时辰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京都城没能攻克,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 方克敌十分犹豫,如果只有他自己,他是绝对不会放弃九殿下的,但此刻他的决定,关系到三万士兵的生死,那就不能不好好思量了。 夜色悄然降临,京都最后一丝晚霞的余光也被黑暗吞没了,城上城下敌我双方都不得不点起火把。忽忽闪动的火光让士兵的脸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隐入黑暗,好像人数都忽多忽少一般。 夜晚攻城更加艰难百倍,黑暗中城头的视野要远远好于城下,指挥调度都更加困难,方克敌长叹一声,道:“鸣金,退后!” 清越的铮鸣在城下响起,苑军按照撤军需要遵守的秩序,一点点撤出战场,默默带走了同袍的尸体。城头上西瞻士兵在他们退出射程外之后也停止了攻击,开始统计己方的伤亡情况。夜间是打扫战场的时候,不能用于征战,这是中原春秋时期对阵的约定,早已经无人遵守,但此刻敌我双方都默默执行着。 看着苑军彻底退出视线,融入黑暗之中,拙吉也松了一口气,这是西北军,战斗力和前面交过手的十六卫军果真不可同日而语。昔日赵如意急了的时候,也命十六卫军以决战的态势攻过城,对付那些士兵,可比今天轻松得多。 今天的西北军好像都不要命了一般,三万人攻城只攻打一个城门,西瞻士兵还能胜得很轻松,可如果苑军彻底开始决战,再派驻三倍四倍的兵力,四个城门一起攻,他恐怕就难以抵挡了。 拙吉摘下头盔,骑马回转皇宫,夜风吹在他汗湿的发梢上,让他也微微感到一丝寒意。大苑的冬天到来了,这种温度在西瞻最多也就是深秋,但是很快大苑就会下雪,地面被冰雪覆盖之前,他能回到草原吗? 今天颇为疲惫,精神的紧张更超过肉体的紧张,拙吉进了皇宫,下马将缰绳扔给亲兵,便一头扎入朝房,倒在床上休息起来。 亲兵端过一盏滚热的奶茶捧了过来,为他祛除寒气,拙吉皱着眉头接过,但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这是什么玩意?难喝极了,奶子也不醇,茶叶也不苦,倒带了些奇奇怪怪的香味,和他家里的奶茶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他这边腹诽鄙夷,要是让王庶看见了,肯定更加鄙夷。他煮进奶茶里的茶叶是从大内御茶库里找出来的,乃是大苑最极品的白茶,全国只有福州茂园一棵茶树才能产的,一年产茶不足五斤,贡入大内也只有三斤,平日里没有好水好炭好器好心情去配合,便是皇帝也舍不得随便泡来喝的。 白茶之胜,就胜在它那阵在唇齿间缭绕不绝、似有若无、深谷清泉般的清新和雅香。此茶染不得一点儿他味,便是一片花瓣也不敢加进去的,盛茶的器皿只能是瓷器玉器,用上金属器皿或者紫砂胶陶,茶的味道就变了。西瞻人竟然将白茶煮进奶里面,实在是罪大恶极的糟蹋。 拙吉哪里能懂得这么多?即便懂,也没有工夫伺候这娇贵茶叶。他觉得十分口渴,又看了茶杯一眼,还是一口饮尽,见碗中还有翠绿色的星星点点,舌头一卷,将只有雀舌般大小的嫩叶嚼着吃了下去。 大苑这茶叶也怪,煮了几个开锅,茶的味道没下来,茶叶却仍旧是顶顶鲜嫩的鹅黄绿,在白色的奶子里都半浮半沉地漂着,看着可还怪好看的。不过茶叶可不是看样子的,要看味道,像这——这能算茶叶吗?和他以往喝的褐色茶叶比起来,简直就是草籽。 拙吉喝了茶,歪在床上渐渐合上眼睛。 他迷迷糊糊刚睡了一会儿,便听见外面脚步声十分嘈杂,叫喊声此起彼伏地响成一片。 他揉了揉眉心,叫来门口站岗的亲兵:“去看看,有什么事!” 不一会儿那亲兵匆匆跑来,道:“守卫南边的兄弟刚从城头上回来,还没到宫门,说看见几个生人正在进入,他们追上去想问问,结果那几个人远远地在皇宫中一晃就不见了。您正睡着,守兵就通知了莫向将军,莫向将军正带着人在皇宫中搜查呢。” 拙吉点点头转身又睡下了,莫向为人细致远在他之上,既然他已经带人盘查了,自己起来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一觉睡了大概两个时辰,莫向匆匆进来,将他唤醒。 拙吉见他一脸严肃,翻身坐起,问道:“真找到人了还是守城兵看花眼了?” 莫向眉头紧皱:“人没有找到。我也好生问了守城的士兵,十几个人都同时瞧见,恐怕不是眼花,是真的有人溜进这大苑皇宫里了!” 拙吉眉头也皱了起来,道:“可曾封锁宫门仔细搜查?” 莫向点头:“那些生人进入皇宫之后便不见踪影,属下命人立即便封锁了宫门,仔仔细细搜查了两个时辰,这些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属下怀疑……”他压低了声音道,“这皇宫中怕有密道!” 拙吉霍然坐起,皇宫中有密道并不可怕,关键是这生人是从外面进入皇宫中的,如果是从皇宫突然出现,还只说明是刚刚进来的,但从外面进皇宫,那就不知道这几个人已经进来多少时候了。 此时冒险从城外进来的人,自然是敌人,敌人进来又走了,那自然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线索情报! 糟了!拙吉额头立即冒出汗来!他和莫向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目光中看到了一点心惊。 十五 这一日的攻势并没有像事先预计的那般展开,方克敌攻城未果,便率军缓缓撤回,一边命人去八十里外向霍庆阳报告王庶可能已经遇险的消息。 九殿下可能已经不测,这是个让全军都陷入沉痛的消息。今夜士兵们草草扎营,默默睡下,十几万人的军营,竟然没有多少声音发出来。 天快亮的时候,营寨南门的守兵渐渐听到几声马蹄响,他们迅速戒备,向来人发出暗语问询,黑暗中的几个人用暗语回了几句,彼此确定身份,原来是自己人。 苑军这才点起火把让来人靠近,来的几个人衣服紧贴身体,个个都在哆嗦,一个士兵揉揉眼睛,突然冲着前头那人惊叫道:“九殿下?是你吗?” 王庶在寒风中牙关得得响了两下,才道:“是!霍元帅休息了吗?我有紧要军情通报!” “没有,元帅一直没有睡!”那士兵喜得几乎掉下眼泪,连忙上前接过王庶的马匹。南门口的士兵一起欢呼起来:“九殿下回来了!九殿下平安无恙!” 轰的一声,远远近近无数士兵从营帐里钻出来,有人甚至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好,赤着脚就跑了出来,个个都喜出望外地叫:“九殿下!你回来了!” “九殿下!你没事吗?” “九殿下……” “九殿下……” 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一张张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虽然已经改口叫王庶九殿下,但是西北军人人心中,都还当他是自家亲兄弟一般无二。 见王庶身上还在往下滴水,这些人不由分说,便脱下自己的外衣,眨眼间好几件衣服同时披在他身上,凑不到王庶近前的士兵也按捺不住兴奋,七手八脚接过其余几个人的马匹物件,转瞬间,那几个人也被军衣暖暖地包了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一群人簇拥着这几个同袍,向中军帐走去。 霍庆阳根本就没睡,王庶遇险的消息传来,他能睡得着才怪。 听到九殿下平安回转的传信,连他这个三军统帅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等王庶等人来到中帐之时,霍庆阳和毛头士兵一样站在帐外等候,两人相望,都是高兴非常。 王庶单膝跪下,道:“末将私自行动,请元帅责罚!” 霍庆阳将他扶起,手指都有些颤抖了,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用正常的声音道:“九殿下,你们几个跟我进来。” 等营中只剩他们几人,王庶还没有开口,他身边一个亲兵却忍不住了,压低兴奋的声音叫道:“元帅!我们都叫西瞻人糊弄了,原来偌大的京都城,就只有不到六千个西贼!” 第173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12) “什么?”霍庆阳双眼陡然射出精光,“当真!” “千真万确!”那亲兵兴奋地道,“九殿下带着我们由密道潜入皇宫,我们二十个人在皇宫大摇大摆兜了个圈,竟然一个人也没遇上!” 王庶看了他一眼,这亲兵说话有些夸张,他们一直提心吊胆,每个人都是预备随时丢了小命的,那是提着脑袋走路,哪里大摇大摆了?他们从后宫侍卫房进入,从杂役出入的德阳门找到机会就出去了,后宫重要的正宫都根本没有靠近。什么整个皇宫兜了个圈,就算直线距离,也没有走上皇宫的十分之一呢。 那亲兵说得太过兴奋,接着道:“元帅,你猜怎么着?原来连守卫皇宫的西贼也被叫去集合,预备随时上城头支援了!我们去了军营和马场,原来城中西贼说是有四万,实际上满打满算,不过六千人!原来白天那么凶神恶煞出来的三千人已经是城中的半数人马了,难怪那般紧张,不容有失。” “我们交手多次,西瞻人明明有四万之众。”霍庆阳看着王庶,“九殿下,你是怎么会怀疑西贼人数的?” 王庶摇头:“末将只是怀疑京都出了变故,并没有怀疑到西瞻人的人数。” 他将今日叫阵之事详细说了一遍,才道:“昔日骁羁关天险比之京都更加易守难攻,西贼人数不过五千,就敢不据守天险,而是分出一千五百人面对我青州四万大军。今日末将无险可依,带领人数也不过五千,西瞻人竟然派出他们武艺最强的战将,并派出三千人来攻,似乎要一下子压倒我军一般,心里不虚的人不必急于表现实力。末将心中就有了怀疑,又见西贼此次打仗格外谨慎,似乎保存实力无比重要,末将渐渐开始怀疑西瞻人是否马匹不足,或者是粮草短缺,又或者是箭支消耗太大无以为继。”他喘了一口气,道:“不过根据战报,西瞻人进京之前抢掠了大量的粮草物资,再看这段时间的战况,似乎离缺粮缺兵器还早得很。所以末将又怀疑西贼是否水土不服,大面积暴发疾病?” “所以你就冒险潜入城中查看?”霍庆阳问道,“九殿下,你可知你是一军之将,不是江湖草莽刺客?” “末将知错。”王庶抱拳,“请元帅责罚。” 霍庆阳点点头:“此事必罚,你先将事情说完,你是怎么发现西贼人数骤减的?” “是!”王庶应了一声接着道,“末将从皇宫潜出,进入城中,先后探了军营、粮草库、马厩,发现粮草还是四万人的粮草,但营中存有黑灰的锅灶,就只是六千人的锅灶了,余下的锅灶没有堆积做饭的柴灰。” 霍庆阳暗暗点头,如果有固定的军营,锅灶没有人用完了立即清理柴灰的,通常是用很多天,放不下了才一起清理,至少可以根据锅灶看出最近十日营中有多少兵马。 刚才那亲兵咧嘴道:“九殿下还是怕判断错误,他还去看了军厕,吃的或许可以掩藏,但六千人和四万人拉的可就没那么容易作假了。”他做出一副恶心的表情:“九殿下用竹竿探入军厕,根据屎尿的深度判断人数,确认不会错了,才重新从皇宫密道潜回,耽搁得晚了点,守城的西贼已经回转,我们差点就被拦住了。” 霍庆阳不禁有些动容,当兵的人少有孬种,让士兵上刀山探火坑他们敢,但是这不是火坑,是粪坑!那可就没有几个人敢了。王庶乃是凤子龙孙的身份,先皇嫡亲的儿子,母亲是后宫之首的德妃,论身份之高贵比当今皇帝甚至也更胜一筹,他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这位九殿下,和以前可当真大不一样了! “元帅!”王庶抱拳道,“城中千真万确,只有六千人。” 他双眼雪亮:“这里可不是骁羁关,京都城池再坚固,也需要人手去守城!以往攻城都是集中在城门左近,如今我们知道城中虚实,可以不管城门城角城边,撒开大面积一起架上云梯爬!城墙每边长十八里二十里不等,四边相加共七十六里,六千个西贼,每十里还分配不到一千人!根本不够!只要我们四面一起攻城,这京都用不了几日,就必能攻克!” 霍庆阳迅速盘算了一下,眼睛也渐渐亮了起来,他想想道:“我们大军只能笼罩长春门和永春门方向,另外两边要绕过梁河,几日路程才能到达,困难较大。十六卫军中的捧日军、拱圣军就近驻扎,不妨让他们配合出击。” 捧日军和拱圣军都是十六卫军的部属,这支京都近卫各个部属的名字都和“日、圣、天、主”有关,分驻京都周围,共有十六支分队,所以才叫十六卫军。其中捧日和拱圣二军驻地分别在京都盛春门和留春门附近,所以霍庆阳想让他们配合。 王庶眉头一皱:“十六卫军恐怕……”这支曾经被他十分看中的军队,现在在他眼中,战斗力已经看不上眼了。 霍庆阳伸手拦住他:“夺回京都这样的泼天大功,单独吃下会遭人妒忌,十六卫军再不可用,总还能守一时三刻。我们只攻两面城墙,每十里范围即便两千个敌人,敌人的兵力集中,我们的兵力也同样集中。压力虽然大了些,却仍然可以得胜!” 王庶一想果然如此,想到京都可以夺回,他不禁热血沸腾起来。 十六 城中兵力只有六千!这个结论如此匪夷所思,却又的的确确是真的!可以想象,消息传到十六卫军耳朵里,他们定然大吃一惊。城中明明有四万铁林军,什么时候剩了区区六千,他们一直和西瞻士兵对峙竟然没有人知道。 这要从青州说起,当日西瞻铁林军打开骁羁关天堑,冲进大苑西北内陆地区之后,本是行踪飘忽不定的,他们通过麟州、益州、安州等地都不是直来直往,而是忽左忽右往来穿插,也就是说看到哪里有机会就往哪里走,这才让跟在后面的霍庆阳跟不上他们的脚步。 而过了益州之后,青瞳采用了诱敌策略,不再理会西瞻人要往什么地方去,只管频繁调兵,实现自己的军事目的。前期霍庆阳竭力调度士兵,是为了堵截西瞻军。而青瞳同样紧张地调度士兵,却是为了让各地驻防的实力拉开差距,她不需要研究敌情,不需要疾行赶路,也不需要交锋作战。要拦住快如疾风的敌人难于登天,要两地调动只相当于普通行军,那就没有什么难度了。 所以看着一模一样的调令雪片般频繁发出、士兵匆匆忙忙地往返忙碌,气氛是一样的紧张,但结果完全不同:霍庆阳调兵弄了个焦头烂额,一片狼藉;青瞳调兵却十分顺利,不过是走走路,兵员就到位了。 从这点上并不能说明青瞳比霍庆阳更善于带兵,至少在行军经验上,青瞳就比不上霍庆阳,只能说明她胆大。这种战略霍庆阳没可能用得出来,他的权限只限于西北一路,无法调动全国兵力,更没有权力做出舍弃京都的决定。好比参加博弈,青瞳手中筹码比他多,若是赢了自然可以赢得多,同时青瞳又输得起,丢了京都她还有南方九州,所以也比较敢下注。 大苑换了迎敌策略西瞻人又不会知道,他们还是利用士兵调度过程中留下的无数漏洞突袭挺进,绕过益州,扑向下一个州府,看着苑军在他们身后手忙脚乱,只能望尘兴叹。而青瞳便看着西瞻人果然在她故意留的十几条道路中选择了一条。 西瞻军通过了这一处州府之后,前方又是几条容易走的路,只不过这一次选择余地略少,他们再选择其中一条进军,又顺利征集齐了补给、通过了一个州府,如是几次,敌人便渐渐被诱上设计好的路线。 在路程通过一半的时候,大苑还是拿这些西瞻士兵毫无办法,他们虽然按照设计好的道路走,但要想伏击或者包围都是不可能的,西瞻高超的飞鹰情报让苑军无法及时调度,想在路上拦住敌人实属妄想,只能耐心等待机会。 不过桀骜不驯的野马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被套上了缰绳。京都是他们眼前摆着的一个巨大的诱惑,西瞻军被这个诱惑晃花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直扑而上。他们的进军是那么顺利,苑军看上去是那么无能,以至于他们根本没发现身边可选择余地越来越少,到最后,除了唯一的一条通路,其余道路要么驻有重兵,要么一片荒芜毫无补给,要么道路损毁骑兵难行,不去京都,竟然无路可走! 青瞳用道路、兵员和补给慢慢编织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布袋子,西瞻军走出多远,袋子就织出多长。益州如同袋子底部,京都如同袋子口,从袋子底部到袋子口有无数个方向可以走,但是等到了袋子口,就只剩一条出路了。 到京都,也就到了袋子收口的时候。 到这个地步,西瞻军发觉不对已经晚了,但是西瞻军的机动性和战斗力实在超群,如果他们的目的只是逃命,而不是占领京都,那还是有机会的。 袋子口是用十几万十六卫军扎成,地小兵多,比较牢固,大面积的袋子底部却不可能也有这么强的兵力。只要他们立即转身就走,回到西北袋子里去,再随便找个薄弱处打穿,以点打面,冲出生天还是有一小半机会的。 但这也只是一小半机会而已,包围已经形成,只要攻打,他们便暴露了行迹,他们打哪里,周围组成袋子的军队都会及时支援,敌人只会越打越多,不会越打越少,这是大苑的地盘,想让袋子口换个方向十分容易,西瞻军必将为此付出巨大的伤亡。 在断腕出逃和破釜沉舟之间,萧图南选择了后者,他只身入敌营劫走青瞳,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付出了很大勇气的举动。和青瞳的感情纠葛只是让他想出这个办法的契机而已,萧图南的主要目的还是挽救自己的军队。 按照原本的设想,大苑丢了皇帝,袋子口少了能抽紧绳子的人,十六卫军指挥就会陷入瘫痪,整个大苑也会为了寻找皇帝而乱成一团,到时候不但京都困不住铁林军,便是铁林军就势北上,和关中二十万军队遥相呼应,彻底让大苑大伤元气也大有可能。 然而赵如意的出现让事情又出现变数,青瞳撤离京都之前本来已经制定好了大方向战略,何时包围何时收紧,都已经有了规划。这些规划她曾和武本善商谈过多次,花笺在一旁听得多,记得牢牢的。事发之后,她也就对赵如意详细说了一遍,以便他能顺着青瞳的思路发号施令,应该说,已经有了完善的规划是花笺放心让赵如意指挥的一个重要原因。所以大苑发生阵前丢了皇帝这样的大事,却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慌乱,仍旧按部就班地一点点收缩了袋口,西瞻铁林军还是被包进了京都。 京都是那么大的一座城池,青瞳设置的包围圈并不是可以用眼睛看得清晰的、中间一座孤城、四面围满兵马的样子,而是次第驻扎在京都周围三百里方圆范围之内的。他们形成的包围圈不是一个完整的绳套,更像许多小段小段的点和线,这些点和线会随着西瞻军的动作不断组合调整。 实际上除了电影棚里搭的布景,现实中也不会有那样的孤零零的周围什么也没有的城池,哪怕是建在沙漠中的城池,周围也必定有些辅助物,不然城里的人怎么生活? 说是一座城至少要有官道用来通商,城周围要有郡县乡镇辅助,那就一定会有农田、有树林,京都还有大小十个卫城箭楼,还有护城河梁河,河流又带来芦苇荡和湿地。 风水好的地方一定是有山有水的,京都被两个王朝选为都城所在,风水定然十分好,所以京都不远还有一条规模不小的山脉,虽然险要程度比之骁羁关差出天上地下去,但地形复杂程度却并不逊色于那般天堑。 赵如意左右应对了一段时间,开始的时候一切顺利,并没有出现什么错漏。然而战局情况是不断变化的,青瞳若是那般料事如神,她也不会被萧图南劫走了。她的计划看着很周到了,实际只是个大体方向而已,便是青瞳自己在,也会在大方向之下不断调整战术战略,像赵如意这般一丝不苟完全照本宣科怎么能行?何况即便同样目的的战役、同样的士兵,交给不同的将领指挥,结果可能完全不同。 大苑十六卫军不知道他们的皇帝是假的,孙阔海却十分清楚最大的对手不在,迟早会有漏洞。这个沙场宿将经验丰富,他被困京都也不慌乱,利用苑军对西瞻军有勇无谋的一贯看法,装作急于从京都突围,放着坚固的城池不去依靠,反而经常派几千士兵出城找仗来打。 西瞻用他们最熟悉的战术,精骑在前突击,重甲在后扩大战果,他们经常从四个城门随便找一个方向突然冲出,只需千余士兵,就能反过来追杀大苑一个纵队七八千人。 实战经验并不丰富的十六卫军被这样的战斗力吓坏了,要不是他们知道自己人数远比铁林军多,并且援兵还在源源不断地到来,几乎要落荒而逃。赵如意心里没有底,又承担不起让敌人冲出包围的责任,和其余十六卫军将士的反应一样,每每都是紧张地调动周围十倍以上的兵力,来应付铁林军这种发泄精力一般的突然冲锋。 最后已经形成习惯,不管用得着还是用不着,西瞻军每次行动,苑军都会出动至少十倍的兵力堵截,这样做效果明显,在大苑西北无往不利的西瞻军,面对十几倍兵力的压制,每次都是很快就被击败,被迫退回城中。 十六卫军便觉得自己打了胜仗,欢欣鼓舞,士气大振。殊不知他们十倍兵力压制的,很多时候并不是铁林军中最具杀伤力的重甲和金鹰卫,只是普通骑兵,甚至只是战斗力最弱的辅兵。而赵如意以为滴水不漏的包围早就在往来调度的过程中出现了不少漏洞,西瞻精兵便抓住苑军东奔西跑形成的漏洞,化整为零,逐渐撤出。 四万人的队伍目标过于庞大,想不被发现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只有一千人,甚至只有几百人便容易多了。西瞻军在消息情报方面有苑军不能企及的优势,他们的黑鹰在天空中来去无踪,苑军根本无法发现他们,他们却能提早知道苑军的行军方向。 第174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13) 形成包围圈的每一支队伍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赵如意也知道随意调动恐怕不行,于是他便调动原本在包围圈最外围、用来做隔断、驻扎不动的士兵,让他们打完了再退回去。 这样做看似没错,就如同萧图南没有料到青瞳会用京都诱敌、青瞳没有料到萧图南会只身入敌营将她劫走一样,在赵如意的想象中,西瞻军即便突围也是整军一起突围,哪承想,敌军在人数本就劣势的情况下,竟然还冒险化整为零逐渐撤出? 这种做法大苑军根本不能复制,也难怪赵如意想也没有想过。因为突围非常考验一支队伍的凝聚力,尤其是铁林军这样深陷敌境的处境,他们要绝对服从命令,每个领队的队长都经验丰富,每个士兵都绝对有信心,才能保证突围出去之后还能再重新收拢。 一般一支队伍最多分成四股,再多的话,突围出去便收不拢了,但是铁林军每一次都可以分成十几股仍然没有问题。开始还几十人几十人地出动,见实在没有什么危险,胆子便大了起来,渐渐开始几百人几百人地撤出,直至今日整整撤出了三万多人,十六卫军方面还是没有发觉。 于是,就在赵如意觉得没有一次失手的时候,其实城中兵力十成已经去了八成,收复京都的大作战还未曾开始,大苑方面便失去了先机。 不过呢,战场形势便是这般瞬息万变的,王庶及时发现了城中虚实,苑军决定强行攻城。西瞻大部队这般悄然撤出,反倒等于帮了苑军的忙了。 霍庆阳和王庶抓紧一切时间,调度一切力量,做着攻城前的准备。 拙吉和莫向都知道形势严峻,也放弃一切取巧的心思,一心一意准备守城,为大部队争取时间。 这必是一场血战,无论哪一方,多一分准备,就能少一些伤亡。 西瞻的传信黑鹰带着信筒,从京都城头升起,直到刺破苍穹消失无踪。黑鹰如果知道这一次自己带着的,是城中六千士兵的嘱托,会不会沉重得飞不起来? 十七 实打实毫无花哨的攻城战在第三日黎明时分展开了。 随着太阳在古老的城墙上投下第一丝亮光,苑军踩着惊天动地的鼓点声,向城下发起冲锋。城头的西瞻士兵用弓箭做着远距离拦截,京都城仿佛下了一场箭支组成的暴雨,密密麻麻的乌黑铁箭,让天空重新变回黑夜。 在苑军战士身后,弓箭的射程之外,整整两百架投石机分作两边,不断向京都城头投射石块。这些石弹都是匆匆赶制成的,外形粗糙,大小都有,大多数都超过了投石机要求的六斤一个,重量从五斤到八斤不等。 不过即便是八斤的石弹,打在京都坚固高耸的城墙上都立即化为齑粉,连个印子都留不下,京都的城墙原本就比石头更硬。倒是那些轻巧的五斤六斤石弹,有一些能抛上高高的城头。五斤石弹无法对城头工事造成破坏,但从三百步外抛进来威势已经很惊人,如果砸进人堆里,无论穿着多好的盔甲也拦不住。被投石机打中的西瞻士兵,尸体是没有完整的。 但是,京都城的设计毕竟不是为了被攻破用的,作为大苑第一坚城,它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名副其实。京都外城城墙的内面,被设计成内倾斜,这种设计是专门用来对付投石机的。 五丈高、七丈厚的城墙,那倾斜几乎看不出来,更不影响坚固。可是石弹打上去,就会借着巨大的惯性滑到城角的夹墙中,而城头守军看到石弹飞来,只要贴着女墙站立,就会大大减低受伤机会。 只不过攻击和躲避不能同时进行,西瞻的弓手们为了躲避石弹,必然减缓射箭的速度,苑军用远程投石成功压制了西瞻人的远程弓弩,让城下步兵越来越靠近城墙。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苑军突破弓箭远距离阻拦,到达京都城下。 他们推着壕车,簇拥着云梯,向京都城下乌云般噬来,如同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 壕车架上城基,云梯便可以竖起,每一架云梯后面都跟着几百个人,他们抓紧一切时间向云梯上攀爬,另有几百人跟在云梯后面,随时准备代替从云梯上摔落的袍泽。 这才是真正的攻城战的开始,大规模伤亡最先出现在这个时候。 攻城的人用云梯攻城,守城的滚木礌石、开水烈油都可以用上了。城头套钩一钩,就能将一架云梯和上面的几十个人都送回城下。 一时间火光、刀光、箭光同时闪亮,滚烫的开水还在地上冒着热气,到处都可以见到摇曳的火苗,苑军尸体铺满了一地,血迹从城墙到城基,哪里都有。怒吼声、惨叫声、火苗的嗞嗞声、云梯摔下来的轰鸣声、号角声、震天的战鼓声、弓弦绷紧了的吱吱声、羽箭破开空气的嗤嗤声、投石机发射的咯吱声……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共同绞杀着生命。 苑军对于攻城和守城都比西瞻士兵更有经验,对付各种器械的经验尤其丰富。云梯车上覆盖着厚厚的沙土,热油淋上不易燃烧,弓箭也不大容易射穿。而苑军便躲在云梯车后面,抓紧一切时间向前冲。只要云梯车一触到城基,一架架飞梯立即就势升起,直接架到了京都外城女墙之上。 片刻之间,京都城外到处都是升起的云梯,一排排举着盾牌的苑军士兵,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向着城头飞快地爬。 事实证明本国的军队再骄傲,毕竟也是同袍!这些攻城用的壕车、云梯、投石机都是十六卫军给他们粮饷的时候一并送来的,只有石弹、撞木是临时制作了一些。如果没有攻城器械,单靠人力,伤亡还不知道要增加多少。 咚咚咚咚!身后的战鼓擂得更加急了,厮杀声也更加惊天动地。 宋穆武是苑军前锋军的一个小队长,他的小队已经成功站在城基之下。就在他们的上方,中队长马滕已经跃上云梯。 宋穆武仰头等着,按照爬云梯的技巧,看到马滕爬到一半的位置,他口中大吼一声,举着一面盾牌,跳上云梯,向城头爬去。他的小队士兵紧随其后,纷纷跟上。在他身后,又有一个小队向城垣冲杀过来,准备接替他们。 在步兵来到城下的时候,远处的投石机也更加紧了进攻。远程能造成的困扰越大,近处士兵的伤亡就越小。所以一个个投石机的炮手都如同不要命一般飞快地填着石弹,发疯一般向城头投射石弹。 “看明白了吗?”拙吉在城头皱起眉头,问周围百十个西瞻士兵。 “看明白了!这东西用起来不难,只要别错了顺序,先拉机扣,扳上之后放石块,最后再推开机扣就成了。将军,我们都会用了,把我们的投石机也推上来吧!” 西瞻人手中也有十架投石机,是从大苑抢来的,但是不大会用,一直丢在库房中。拙吉知道这次守城必然是苦战,便也准备了不少石弹,将投石机也拉上城头,随时备用。 “拿出来吧!”拙吉示意。 十架大小不一的投石机被推到城头,很快地,城头也有石弹向下投射了。 西瞻人的石弹来源很直接,便是从皇宫里拆出来的大青砖,每一块青砖足有三十斤重。青砖又是方形的,很不利于投掷。所以城头的射程比城下苑军投石机大大不如,大半都只是微微划出一个抛物线,就直接掉到城下去了。 不过城下也集中着不少等待攻城的苑军,这些方形石弹从天而降,还是把苑军打了个鸡飞狗跳。不少人挥动盾牌去挡,却连胳膊带脑袋一起被砸得稀烂。 那当然,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板砖拍过来,别说盾牌,防火墙都挡不住! “打下面的架子!”拙吉上前,指着苑军方阵中高高竖起的木架子喝道。 这个东西叫巢车,在人堆里看不见,实际上下面是有轮子的。巢车本身毫无攻击能力,竖得高高的,但是像升降梯那般可以两两相接,越升越高。人爬至上面可以清晰观察到城头敌人的一举一动,然后传到下面中军,方便主帅了解敌情,再用旗号指挥部队作战。 在这样大规模的作战中,巢车十分必要,那就是主帅的千里眼。此刻苑军军中最高的巢车已经升得比京都城城墙还高了,在巢车上观察敌情如同俯视,可以说一清二楚。 只是巢车升得太高,上面已经十分不稳,风一吹,巢车的木架就左右飘摇,巢车上负责瞭望的士兵,已经不住口地叫喊,将城头哪个环节薄弱、哪个环节突出、哪里有什么器械、哪里有多少士兵都一一报告回去。 拙吉在城垣的细孔中,发现这些木架子一转动,苑军就变换旗号,冲锋的士兵就不断做出调整,总能进攻到自己最薄弱的地方。他虽然没见过,叫不出巢车的名字,但这不妨碍他迅速明白巢车的作用,于是指挥投石手,先将巢车打翻。 咻——啪!沉重的青石根本无法打到那么远的距离,西瞻士兵太用力,反而拉断了一台投石机的机扣,大石掉回他们身边,摔成数段。 “大的不能及远,用碎的!”拙吉喝道。 城下人用五斤圆形石弹,可以扔过三百步外的城头,他们用三十斤的方砖,连五十步都扔不到。可见子弹也不是越重越好。 他话音一落,西瞻士兵捡起地上一块七棱八角的碎石,放在投石槽中,对准巢车猛然一推机扣。 咻——轰!一声巨响过后,这一板砖立即建功,将苑军军阵中最高的巢车拍散了。 巢车根本没有一点攻击能力,由于它高,挪动很是不便,能看到城头的那辆巢车又实在鹤立鸡群,是很好的靶子,城头的投石机很容易便招呼到了。 砰!又一辆巢车变回一堆木柴,巢车上的瞭望兵从几丈高的高空跌下,直接摔成薄片。 轰——砰! 轰隆! 军中旗杆一般林立的巢车纷纷损毁。 城头西瞻士兵很快看出便宜,十架投石机此起彼伏,续巢车之后,投石机、箭楼、云梯车,甚至伏在地上的壕车也成了他们攻击的目标。 硝烟不断升起,一块砖头没有砸中投石机,却打中了护卫投石机的步兵队列,血花飞溅、惨叫惊天。紧接着步兵第二队又中了一击,伤亡惨重。 城头的西瞻军有城墙保护,他们可没有,每一下都是实打实地挨上。苑军防守器械再多,面对投石机这样的巨无霸攻击,可根本没有什么能挡得住的。 霍庆阳脸颊肌肉抽动,心疼这单方面的伤亡。他吸一口气,喝道:“神弩营出动,爬上巢车,远程射击!” 命令在军中传开,片刻之后,霍庆阳收编的所有神弩先机营的弓手都出动了,他们爬上剩余的巢车,将箭支射向敌军,尽可能寻找看着像军官的目标,实在找不到的,便尽力从城垣空隙中将箭射进去——城垣孔洞后面都是西瞻的弓箭手,杀死他们能有效减少己方伤亡。 西瞻士兵有城墙保护,投石机砸不到,但他们总还要从城垣小孔中露出头来才能作战,神弩营便利用这个机会。他们不随便乱射城墙,只等到有机会才出手,几乎很少落空,一箭一个,只听巢车上弓弦响个不停,城头上惨叫声就响个不停,不断有西瞻士兵从城垣小孔后倒下去,脸上正中插着一支利箭,连相貌都不可辨认。 “苑狗!” 城头上的西瞻士兵红了眼睛,驱动投石机的士兵加快动作,板砖纷飞,向巢车砸去。 巢车距离远了射不过去,距离太近又成了目标,轰鸣声不绝于耳,木头被砸碎的咔咔声中,神弩营弓手也有了不小的伤亡。 这些精英中的精英在大苑也是宝贝,每死一个霍庆阳都要狠狠地心疼一下。 “锁定城头投石机方位!”一个神弩营的队长在巢车上大喊,“用标箭!” 随着他一声呼喝,无数尾端带着彩绸的长箭射出,带着噗噗的声音一起钉在城头的投石机上。城头使用投石机的西瞻士兵照例在弓箭密集的时候往墙边一靠,弓箭停歇的时候回来投石,可是这一次刚离开一步,转眼就见到每一架投石机都中了好几箭,粗笨的投石机被五颜六色的彩绸打扮得如孔雀一般。足有一丈长的彩绸还在迎风飞舞,十分美丽。 一个西瞻兵摸不着头脑,奇道:“什么意思?难道苑军想用箭射坏投石机?”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便是射出一千支箭,一千支箭全中,也射不坏一台巨大的投石机啊!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咻——!一声极为尖锐的破空声就在耳边响起,几乎将他耳边的空气也一并抽成真空! 轰的一声巨响,一支足有两个成年人身高的长箭插在投石机架子上,长箭顶头分成三棱开槽,如同破竹子用的利刃,射上之后发出嘎嘎之声,又向下滑了四寸才力竭停住,将投石机的长臂劈开一道四寸长的裂缝。 再看大苑方阵中,不知何时竖起三架形状古怪的巨大弓弩,几个人正将另一支巨大的弩箭架在弦上,用脚踏着拉开弓弦,吱呀呀又对准了城头彩绸飘扬的地方。 西瞻人不识得巢车,对这个却不陌生。这是大苑神弩先机营赖以得名的扬威弩! 又一箭射来,嘎嘎声中,投石机的长臂上又添了一道巨大的豁口。这架投石机算是毁了,虽然投臂没断,但木料已经开裂,再放石头上去只能砸到他们自己。 西瞻士兵这才明白带着彩绸的长箭是用来告诉扬威弩目标在什么位置的。还剩下七架投石机能用,守在一旁的士兵手忙脚乱将带着彩绸的箭支拔下来扔到城下,但是他们除非不用投石机,不然只要使用,最多投出三枚石弹之后,就会被神弩营的标箭重新钉上,彩绸一飘荡,只要不能及时拔掉,几个呼吸之后扬威弩上巨大的箭支就上来了。 扬威弩不比投石机,射程足有两千步,隔着三里四里地都能射上城头,想用投石机摧毁扬威弩是不可能的。哪怕一斤重的小石头也不可能投到一里地以外。西瞻人只能抽空发射几枚石弹,拔几下带着彩绸的标箭,然后再尽量去摧毁巢车,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城头攻势为之一缓。 城下的投石机这时开始发威,石弹雨点一般落下来,战鼓擂得耳膜一起震动,连喊杀声都几乎听不到了。 知道身后有战友的全力支援,云梯上的士兵爬得更有劲了,不需要任何人鼓励,他们自己就加快了攀爬的速度。京都城头,已然在望。 第175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14) “南苑人玩命了!”拙吉冷冷哼了一声,“莫里,你带一千人持刀支援!敌人或许能爬上外城。” “是!”莫里跛着左脚,走路速度却丝毫不慢,很快,一千把烁烁闪光的寒刀便在城头等着苑军了。 十八 让我们将眼光从统帅的角度移出来,找一个厮杀中的士兵,从他的角度重新看看这次战役的惨烈程度。 宋穆武脑子里什么也没想,只顾全力向上攀援,他听到中队长马滕在上面大喊:“贼人就要顶不住了!快上!快跟上!”他随手扔掉盾牌,手脚并用,飞快地往上爬。 可惜苑军没有一直占据优势,西瞻人很快缓过神来,一块巨大的青砖紧贴着宋穆武头顶落下,一阵风将他带得差点摔下云梯。 身下一片惨呼,宋穆武甚至不敢低头看身下自己那小队士兵是什么样子了,反而以更快的速度向上爬。如果不能攻下京都城的外城墙,他很快就会和自己的兵在阴间会合,看不看也都没有关系了。 身后方阵中的苑军还可以后退或者冲锋,他们这些已经到了城下的就别无选择,要么冲上去,要么死! “啊!”一声惨叫,宋穆武眼看着自己的中队长马滕被一块礌石砸中,从云梯上跌了下来。从他身边掉落的时候,宋穆武还下意识捞一把,当然他什么也没捞着,如果捞着了,不但抓不住马滕,巨大的势能将毫无疑问带着他一起跌下去。 又一声惨叫,他身边云梯上有一个士兵被热水烫伤,也跌了下去。实际上每座云梯上都传来连绵不绝的惨叫声,每一刻、每一架云梯都有人死亡。攻得越早的死得越快!越勇敢的人越先送命。 由于京都城城头有一个内倾斜的女墙,投石机不能造成敌人伤亡,但可以压制敌人不能露头,同样是帮了攻城的苑军大忙。可是当城墙大面积覆上云梯的时候,远处军阵中的苑军已经不敢使用投石机了,因为投石机是无法保证一定能将石弹扔上城头的,更多的石弹可能扔不了那么高,磕在城墙上便掉下来,反而将自己的云梯砸翻。如果还像刚才一样两百架投石机发疯一般扔个不停,城基的苑军等于受到夹击,只怕不一会儿就能死光。 所以现在这些已经攻到城角的勇士,能靠的只有他们自己了。 宋穆武离城头越来越近了,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甚至连一滴别人的血都没有溅上,这简直可以说是个奇迹。他没有丝毫退缩,完全是靠运气才没受伤的。 上万个攻城的士兵中,礌石砸中谁、滚水泼中谁,和士兵的武艺高低、经验丰富与否,多少有一点关系,但是更起决定作用的却是运气。士兵百炼成钢,凡是从底层一点点打上来靠军功积累成军官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拥有比别人更好的运气。 不过宋穆武一点也没有高兴,城头还没有登上,他还是随时可能倒在城下,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无数朝夕相处的同伴已经死去,如果夺回京都,他们这么多人会化成同一块牌位,放在忠烈祠里。牌子上写着“某年某月,京都光复之战,某某人数”。他们此后的每一年,会享受皇帝亲自主持的祭奠,这已经是作为士兵的最高荣耀了。 忽然,他听到左边城下传来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宋穆武抽空向左边一看,心中立即便升腾起一阵热血,就在他左手边隔着一个云梯的位置,一名苑军成功登上了城头! 可惜只是一瞬间,那名士兵就又摔了下来,宋穆武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上多了好几个喷着鲜血的刀口。 只是这一停顿,紧挨着他右边的云梯上,又有两个士兵登上了城头,其中一个还没有站稳就被人推了下来,那士兵知道自己马上要来临的命运,带着不甘心的吼叫声从宋穆武身边跌下。另一个看服饰也是个中队长,他临上城头的时候用了个漂亮的空翻,人在半空中兵刃已经抽出,这个中队长武艺超群,成了苑军最早成功跃上城头之人。 他身影没入城头看不见了,兵刃激烈的撞击声炒豆一般响起。他能支持片刻,就会有人支援,不能支援,那不管武艺多好,也必死无疑。 宋穆武已经距离城头只有不足一丈的距离,城头兵刃撞击的声音就像一下下打在他的心里,热血在胸膛里沸腾。他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向上爬去。同样的吼叫声在身前身后、左左右右此起彼伏,无数苑军士兵突然加快了速度,纷纷向城头爬去,转眼间又有两个人登上了城头。 宋穆武脑袋都被热血充满了,手脚配合得超快,好像不是自己的手脚一般,终于,他的脑袋到了城头的瞭望口,宋穆武下意识从这个脸盆大的瞭望口往里看了一眼,却刚好见到最先登上城头的那个中队长,被一个有些跛脚的西贼一刀砍下脑袋。 鲜血飞溅出来,飞上五尺远的城墙,越过瞭望口,喷在宋穆武的脸上。 宋穆武跟这个中队长并不熟悉,但是滚热的血喷上他脸的那一瞬间,他却突然感受到了悲愤,他双目大睁,最后两尺一步便迈了上去,他终于也成了跳上城头进行白刃战的一员。 一上城头,十几个手持马刀的西贼便围了上来,宋穆武拔出腰刀,大吼着主动向敌人冲了过去,他没有任何想法,一定要坚持几个呼吸的时间,坚持一刻,就会有同袍上来接应他了,就和他接应别人一样。 就在他身边两步的距离,一个苑军士兵还没有扔掉盾牌,一手持盾,一手也拔出腰刀,和他一样吼叫着向人群中杀去。他的盾牌为他挡开了两记刀光,可他也被刀上的大力砍得后退了几步,忽然他被一刀刺中大腿,这一刀几乎将他整条腿都刺穿了,那苑军踉跄跌倒,手中盾牌飞出,他都没有来得及叫出一声,脖子就被一刀劈中,没了呼吸。 同伴死在身边,让宋穆武红了眼睛,他猛冲过去,将砍人的西贼撞倒在地,他挥刀狠狠斩向敌人,脑后却骤然响起刀刃破空的声音。宋穆武没法躲闪,只能等死,却见他小队中的一个士兵从城墙露出头来,救援不及,扔出腰刀将他身后的敌人挡开了。 城头上展开了白刃战,苑军打开的几个缺口,很快就被西瞻人补上了。随即从别处又打开几个缺口,又被补上。 到现在,城头还是西瞻士兵占据绝对优势,宋穆武手臂已经麻木,他手中兵刃已经换了两次,现在握在手中的是一把从地上捡起来的敌人的战刀。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支持到现在,全凭混战,他不是主要目标,不然光是那个跛脚的敌将,他就挡不下一招。 但是他必须坚持,因为现在城头上,只有他一个军官,其余人都是士兵。尽管他只是个小队长,还在士兵九级之中,连最低阶的军官也算不上,但是却也是此刻最高的长官了。 西瞻人应该分不出他这个小队长军服和士兵的细微差别,不然也不可能容他活到现在,但是每个苑军都知道,他是此地的长官,是这些人的主心骨,他若怕了、退了、败了,这些人的士气就可能崩溃。 然而实力悬殊,毕竟不能单靠士气支撑,宋穆武全身上下都已经被汗水打湿。“集中一点!守住!无论如何守住这个口子!”他声嘶力竭地喊。 他的喊声终于引来那个跛脚的敌将,这个人刚刚砍死一名苑军,回过头来,阴森森望了他一眼。这个敌将全身裹着鲜血,光是宋穆武亲眼看见,死在他手上的苑军也就不止十个了。 当!一声巨响,宋穆武手中战刀脱手飞出,一瞬间,他只觉得连他的胳膊一起飞了出去,这样简直无法抵挡的巨力让他心中明白,他恐怕活不到下一招了。 四个苑军士兵同时缠住那个跛脚敌将,给他们的小队长争取时间,宋穆武猛然跃起,一手拿着从地上捡起的一支系着红绸的标箭,扑向跛脚敌将,将他牢牢抱住,另一只手用尽全力,将那标箭甩开,让鲜红的绸子在城头飞扬。 这个跛脚敌将一定是西贼中的重要人物!宋穆武只有这一个想法,扬威弩!来吧,同归于尽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一股钻头般的螺旋状劲道从宋穆武紧抱敌人的手臂中传入,他胸口一阵剧痛,立即昏死过去。莫里却也同时闷哼一声,肩头插着一支羽箭,这是巢车上的神弩营弓手干的!如果是真的扬威弩射中,莫里会被直接钉在城头青石地上,不会只是肩头受伤就算数。不过扬威弩拉开到射击最快也要几个呼吸的时间,真的扬威弩,却也射不中了。 莫里一手抓着箭杆,微微一吸气,啪的一声将箭杆折断,由着箭头留在肉里,便继续挥刀作战了。箭头拔出会流血不止,不利于之后的战斗。 他往远处望了望,想找到射伤自己的苑军。却见每一辆巢车之上都有好几个人拉满了弓弦,全都眯着眼睛找机会向城头射击,根本分不出是谁射的自己。莫里取过弓箭,嗖嗖嗖三箭过去,两发命中,射中了两个巢车上的敌人。这么远的距离,他的命中率已经相当惊人了。 可是超常的命中率立即给他惹了麻烦,被他射死两人的那辆巢车上剩余的几个人同时将弓箭瞄准了他所在的方位,只一瞬间,每个人都射出了三支以上的箭支。 如同一场骤雨对着他一个人下,莫里也不得不靠着女墙的斜面站立才躲避过这一轮激射。之后他也不能站在原地,只好向横下移动了几丈距离,城头正在进行白刃战,每个人都是不停移动的,神弩营的弓手看不见,就不敢再射了。 他引弓射敌的当口,就有十几个苑军成功登上城头。莫里哼了一声,指挥自己的马刀队绞杀过去。 三个时辰内,京都永春门城头不断被苑军冲开一个缺口,又不断被西瞻士兵堵回去。双方反复争夺十几次也分不出胜负,城头挂满了尸体。攻克京都城的战役从黎明开始,一直打到黑夜降临,仍旧没有成功。 十九 黑夜对攻城的一方来说,是巨大的障碍。 上万人一起攻城,除了他们周围那一小块距离外,攻到城下的人是完全不知道别处情形的。全靠旗帜指挥他们冲锋的方向,夜晚他们看不见旗帜,巢车上的瞭望兵也看不到城内的情形。失去了指挥,光凭勇气去冲城,必然造成许多不必要的损失。远距离的投石机和弓弩都不能使用了,失去了远程支援,伤亡会成倍增加。而且根据千百年来的经验,黑暗中攻城会给士兵带来极大的压力,他们得不到有效指挥,任何莫名其妙的原因都可能引起大面积崩溃,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夜晚是不会攻城的。 京都城只有六千敌军,攻克只是时间的问题,犯不上用十倍的人命去拼。 于是,在弓弩的掩护下,苑军鸣金收兵了。 今天这一仗足足打了九个时辰,决心不可谓不强,但是仍然未能将京都雄城一举攻克。之后统计伤亡,结果更是让每一个苑军将领震惊。 推着云梯攻到城下的第二步兵队一万名士兵几乎全部阵亡,更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巢车上的神弩营弓手伤亡惨重,人数达到半数以上。这些人的损失更是难以弥补。 有内倾斜的城墙掩护,西瞻士兵损失则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拙吉、莫向等人一样心惊,京都这样的坚城,一天之内就几乎被攻克,这让在大苑已经横着走了很久的西瞻人感到害怕,今天夜色降临,所以苑军收兵了,但是明天呢?拙吉并没有信心他能坚持到明天日落了。 尽管敌人有十几万,他们只有六千人,实力悬殊,但两天就被攻克京都,这是拙吉绝对不能接受的。实际上,不管几天,只要京都是由他守卫,被人攻克了他就不能接受。昔日在骁羁关下,骄傲的他甚至带着一千五百人冲击四万人的军阵,依然大获全胜。 在拙吉看来,不,应该说在每一个西瞻人看来,西瞻士兵一个能顶得上苑军一百个!以少胜多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三更时分,从京都城头一个苑军看不到的死角处,静静垂下了两条绳索。百余个身姿灵活的身影顺着绳子悄悄爬下来。他们俯身弓腰,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向不远处的苑军大营靠近。 这一队人是莫向亲自带领的,主意也是他出的。 他们的目标不是人,而是放着粮草和攻城器械的仓库。苑军开到城下不远处扎营备战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将苑军的仓库位置记住了。只要烧了粮草和投石机云梯等物,战争的天平就将向他们倾斜。 仓库设在大军西北部,距离城头颇远,苑军大概认为这个距离足以让西瞻士兵毫无办法,所以守卫仓库的人数稀稀拉拉、寥寥无几。但是他们小看了草原民族的耐力和爆发力,在有需要的时候,便是不骑马,他们也比苑军只快不慢。 一个更次以后,莫向已经能趁着月色看见苑军守兵盔甲上的装饰了。但是苑军为数不多的几个守兵却一脸疲惫,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毫无察觉。 就要走到仓库门前二十丈范围,莫向觉得自己碰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他立即挥手让属下停下脚步,自己用手仔细摸了摸,发现这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俯下身子去看,这二十丈范围内布满了高高低低的大石头,中间间隔或大或小,在黑暗中一直延伸到苑军大营中,也不知道地上有多少石头。 莫向心中警觉,小心地打量这些看着没有什么不对的石头,还用手小心地敲了敲摸了摸,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蹊跷,但他也没有掉以轻心,这一块石头小的也有一百来斤,大的少说三五百斤,若是毫无用处,苑军就不会将这么多石头辛苦抬过来了。 百来个西瞻士兵都围过来,群策群力地想,最后得出结论,苑军放这么多石头在仓库前面,是为了防止西瞻马队冲营用的。 马匹只适合在平地上跑,大苑人真是愚蠢,他们只想到有这么多石头挡着,西瞻的马队就进不来,没想到人可以从马上下来,何况他们这次夜袭,本来就没骑马。 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想通这一点之后,莫向便带着这一行西瞻人小心翼翼地进入石堆之中,有石头的掩护,他们更加不易被苑军发现,很快就悄无声息地没入夜色之中。 第176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15) 等莫向发觉自己已经走出很远,却仍旧没能进入苑军营中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莫向读过不少汉书,认得不少汉字,可惜他还是不明白什么叫作奇门遁甲。 他们整整转了一个黑夜,等太阳升起的时候,才被苑军发现,守兵叫来弓箭手,远距离袭击,将这一百个敌人射死在石阵中。 西瞻金鹰卫成员、副将莫向,便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在一堆石头里面。 不过,谁规定聪明人就要有聪明的死法?莫向从青州以来,他出的主意害死过多少人?现在京都城中每一个西瞻士兵,怎么死都是正常的。 好朋友莫向的死让拙吉愤怒异常,第二日的守城之战,西瞻人让苑军见识了西瞻的特产武器——火油! 火油并不是容易得到的武器,无论开采、提纯、运输,还是保管,都十分麻烦,而且这是纯天然的,整个西瞻只有沙漠中几口火井出产这种东西,每年的产量也十分有限,他们长途奔袭,只带来为数不多的一点儿。如果不是太过愤怒,拙吉也不舍得把带来的火油全都用上。 尽管数量不多,还是让苑军遭受了巨大的伤亡,仿佛是从洪荒时代降临的天火,在城下处处燃烧着。 不管是投石机还是云梯,不管是城墙还是铁甲,只要沾上一点儿,这种火焰就会无休无止地燃烧,直到把目标化成灰烬才罢休。 这一天下来,伤亡人数比头一天还多,更麻烦的是,二百架投石机足足被烧毁了一百五十架,整个军营还能用的巢车只剩两部,再也不能形成远距离压制了。 没有了远距离压制,第三天的攻城伤亡就更大了,苑军还没能靠近城墙,就被城头的弓箭压得喘不过气起来。 苑军从黎明攻城,激战了整整一天,仍旧是到黑夜降临被迫结束,只不过苑军神弩营的弓手损失过大,这一天下来,伤亡比之前两天更甚! 照这样看来,京都城就算攻下,大苑这支全国最精锐的西北军,也要打残了! 第四天黎明,苑军做了和西瞻那些预备烧营的士兵同样的事,也有一百个苑军从密道进城,想要从里面烧了西瞻人的仓库。 只不过,这队苑军乃是私自行动,没有得到主帅的允许。领头的人,是王庶。 这一百人等同死士,关于此行的凶险,他们心中明白得很,每一个人都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且看那金枝玉叶的亲王、他们的九殿下都不畏生死,何况是他们呢? 两天下来,战场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就是他们的动力,九殿下就是他们的榜样,他们做成了,他们的同袍兄弟就可以大大减少伤亡! 在他们还在地道中的时候,永春门和长春门的攻城战一起打响,为他们做着掩护。这一百名苑军士兵和上一次不同,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个挡水的油纸包,里面包着西瞻士兵的军服,那是从西瞻士兵尸体上收集而来的。他们都会听懂几句简单的西瞻话,这是王庶提前教会他们的。 这一切的准备,并不是为了增加生存的概率,只是希望能让他们在城中走得更远。 按照王庶原本设想,最好的结果是到达仓库才被西瞻人发现,最坏的结果是西瞻人就守在井口,上来一个杀一个! 这不是不可能的,因为上一次他们从密道回到城外,已经被西瞻人发现了,密道口确实很隐秘,但既然西瞻人知道皇宫中有密道,那就有发现密道的可能。遇到这样的决战,他们只要发现了,就不可能不派人看守密道。 不用多,只需要有两个西瞻士兵,就足以守住井口。从直上直下的井壁往上爬,根本不可能腾出手来拿着兵刃抵挡,敌人只需看见出头就是一刀,就足以让他们一百人窝窝囊囊地死光。 只不过,既然已经决定冒险,那就一切听凭天意吧。世间之事若要求得万全才去做,那肯定什么事也做不成! 二十 老天爷对他们不薄,别说井口没有敌人,侍卫处也没有敌人,实际上,如果他们有心情在皇宫兜一圈,就会发现,整个皇宫都没有人。 这是因为,另一边激烈的攻城战已经开始,西瞻军人数有限,他们只能全部投入战斗,不能留守皇宫。拙吉当然也知道皇宫中有密道,就必有隐患,他也想找到密道堵上,但这处井口密道设计得如此隐秘,西瞻人一两天的时间,怎么可能找得到?所以王庶一行从井中出来,脱下湿衣,换上西瞻人的军服,也没有一个人发现。 只有出皇宫宫门的时候遇到了一点麻烦。密道找不到,拙吉就派人在皇宫几个门守着等着,不过也是由于人手不够,每个宫门只有几个人而已。拙吉并不指望几个人就能拦住敌人,便让他们手中都握有信号,发现敌人就立即发信号,等待支援。 可战斗一起,皇宫城墙的城砖被大量拆除,拿去做投石机的石弹了。门口是守住了,他却忘了现在皇宫城墙到处是缺口。王庶一行没有到宫门,就看到一个能过人的缺口,此刻抓住机会哪有不利用的道理,于是这一百人根本没有经过宫门,直接从墙上翻出去了。 这一百人顺利穿过皇宫,来到京都正阳街上。 走出百余丈距离,他们的好运气就似乎终止了。街上号角声声,呼喝连连,四面八方都有人马在急急赶来。 王庶等人暗中都握紧了拳头,心中存了拼一个够本的心思。 谁知一队西瞻士兵从他们身边跑过,根本没有理会他们这些人。队伍最后的一个西瞻士兵回头冲他们大吼了一句,然后就迅速前行。 这一百个苑军懂得的西瞻话都非常有限,根本没有听懂这个士兵喊的是什么,但是此人对他们并无恶意,这却是看得出来的。他们彼此望去,心中明白,西瞻士兵并没有发现他们是敌人。 王庶心中生起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小声道:“我们跟着他们一起走,先走出正阳街,找机会再转向仓库!” 这一队苑军用几乎不可见的幅度微微点头,便整齐排列,缀在刚才那一队西瞻士兵后面,跟着向前跑去。 他们准备充分,准备的都是全套军服。铁林军是整个西瞻最精锐的部队,他们的皮甲都制作精良,头盔不但护住咽喉要害,还遮住小半个脸,在没有怀疑的情况下,根本连相貌都看不清。 果然,一路上奔跑的西瞻人没有一个仔细去看他们一眼。转过正阳街,认准去仓库的岔路,这一队人悄悄慢下来,预备往岔路上拐。 谁知刚刚减慢脚步,迎头过来几个骑着马奔驰的西瞻士兵,看服饰领头的是个军官,他纵马上前,不满地对王庶大吼了一声:“快点!去永春门支援!” “快”“永春门”,这两个词是能听懂的,“支援”听不懂,但是苑军也明白这个军官是要他们快点到永春门去。王庶无奈,只得加快脚步,想等这个敌将看不见的时候再走,谁知跑出一阵回头一看,却见那军官站在正阳街路口不动了,不停对往来的西瞻士兵发出指令,想必他就是来调兵的。 王庶此刻要是硬走,绝对逃不出他的视线,也绝对逃不出满街士兵的追赶,只得跟着西瞻士兵,向城门走去。 “怎么办?”李显尧小声问他。 王庶渐渐下定决心,目中现出坚毅神色。 “去不了兵器库了!”他咬着牙道,“我们只能去永春门,试试能不能从里面打开城门!” 苑军乍一听这句话,脚步都齐齐一缓,可是随即,每个人脸上都露出决然的神色,他们干什么来了?不就是冒险来了,玩命来了!每个人都没有预备能活着回去。烧仓库也是拼命,开城门也是拼命,做!为什么不做! 每一个西瞻人都双眼通红地看着前方,居然没有人注意到身后穿着一样衣服的人不是他们的士兵。没过多久,王庶就跟着这群人来到城楼前。 高耸的城墙,剑拔弩张的敌军,一时都到了眼前。每一个苑军士兵的目光都热切起来,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城下,让城门在他们手中开启。 但是他们的面前,还有无数西瞻士兵。西瞻一个重甲队的军官赶上来,大声调度布防。这一次街上跑的都是辅兵,王庶紧跟着的那一支西瞻队伍被他安排煮热水,熬热油。王庶这一支便负责将成堆的弓箭搬到城头上。 这个时候,城外苑军已经像愤怒的波涛一般,撕开弓箭的远程防御,铺天盖地向城门席卷过来,惨烈的攻城战就要开始了。 一样的羽箭纷飞,一样的烈火烁烁,一样的硝烟弥漫,一样的紧张无比。 敌我双方都不顾一切拼杀着。城外苑军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声声入耳,刺激这城内同袍的神经。 王庶一咬牙,带着人冲向城门,大声喝道:“我们来帮忙!” 第177章 男儿试手补天裂(16) 西瞻城门处是个小什长,他正忙碌不堪,几乎想也没想便大声回应:“你们把石弹搬到城头,投石机要用,快一点!” “好!”王庶答应一声,实际上他根本没听懂对方说什么。 便装作十分急迫跑到那个什长身边,那什长毫无怀疑,指着新近从皇宫中拆出来的一堆青石砖叫:“快!” 王庶冲身后的李显尧做了一个手势,他挡住那什长的视线,假装要搬青砖,突然弯腰,将身后李显尧露了出来。 李显尧无声无息地一剑挥出。寒光一闪,那名什长人头冲天而起,血雨飞溅,洒向城门。 门口剩余的西瞻士兵都呆了,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杀!”王庶狂吼一声,挥舞着军刀冲了上去。 “杀!”苑军齐声大喊,此刻他们再冒充西瞻人已经毫无意义。这一百名死士如同憋闷了太久的阴天,一声声炸雷般的怒吼此起彼伏地传来。 城下居然传出了苑军用汉语发出的叫喊,这让城头的西瞻士兵惊惧不已。他们摸不清情况,一时手忙脚乱。 城下却有许多西瞻士兵发觉不好,他们纷纷扔下手头的工作,向城门处赶来支援。 城门外的苑军听到里面居然有同袍的声音,全都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城门咚咚巨响,那是壕车上的撞木开始撞击城门的声音。 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快!再快! 王庶手中马刀舞成一团雪光,他心中有太多的愤懑需要宣泄,有太多的杀意需要释放!他的身上已经浸透了鲜血,他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地炙热!他愿意在这里流干他自己的热血! 不流血,如何撕破这昏暗的苍穹?不流血,如何打破这胸中的块垒? 老天!无论你以前多么瞧不起我,这一刻,我有权利,要求你正视我!这些流淌的血,要让你在苍穹中睁开双眼,看一看昔日的显亲王,今日无畏的战士! 刀光如电,王庶的怒吼声如同龙吟虎啸,苑军跟着他们的九殿下一起怒吼!这一刻,这一百个苑军士兵迸发出的气势,居然胜过杀人如麻的西瞻士兵。 城头的拙吉已经明白下面的变故,他喝道:“莫里!带着你的人去下面助战!一定要护住城门!” 莫里发出洪钟般的应声,手持马刀的西瞻士兵从城楼的阶梯上潮水般不断涌下来。 城头上的叛军大将已然发现了城下的变故,顿时大惊失色,连连大吼道:“来人,来人!去下面助战!” 叛军的士卒顿时如梦方醒,潮水一般地向大门边涌杀而来。 王庶知道时间无多,大吼:“弟兄们,快!哪怕我们全死在这里,也要打开城门!”说着他不顾身后的情况,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吼,向城门拼死冲去。 此刻,他满头满脸都已经被鲜血淋满,浓浓的血浆从他头顶一直流到脚底,不断有血花飞起,再落下,落到他眼睛里、耳朵里、嘴巴里。他眼前的世界全是血红一片。 耳边时时刻刻都有吼叫和惨叫声,没有一分的停歇。他没有余暇顾及身后的兄弟究竟还剩几个人,也无暇顾及前方还有多少人。血红一片的目光中,一切都已经摒弃,只有那两扇承载了太多希望和苦难的城门。 当那目光中完全是血红色的城门就在眼前的时候,王庶心中生起一阵不由自主的颤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它面前。 他的手碰上门闩,大吼一声,就要用力抽。 城门处的西瞻士兵发出一声绝望的大喊。城门若被打开,意味着什么,谁都知道。 “莫里将军,放箭!”城门处的西瞻士兵大喊了一声,他自己十分清楚,自己这一声意味着什么。大苑的西北军都是好汉,难道西瞻的铁林军中,有一个孬种吗? 莫里眼角一抽,放箭就会连城门处的自己人一并射死,但此刻却是片刻不得犹豫的时候,他喝道:“放箭!” 一阵乱箭飞来,西瞻士兵和大苑士兵被无差别覆盖。 “李显尧!开城门!”王庶几近凄厉地喊了一声,一把抓过一个西瞻士兵当作挡箭牌,一边给李显尧让出地方,让他可以和自己一起去拉那沉重的熟铜门闩。 身上好几处都叫嚣着剧痛,应该是中箭了,但是王庶甚至没有时间看一下自己哪里中了箭,余生全部的力气都愿意在这一刻挥霍一空,他手臂暴出青筋,用尽全力去扯那门闩。 门闩一寸寸地抽动了,一支羽箭从右边对着他太阳穴飞来,王庶却根本没有看见,更不要提闪避。 突然一个苑军士兵跃上,那箭支便插在了他的头上。 “九殿下……”他只叫了王庶一声,便闭目而逝。 王庶甚至没有时间看一眼,这个为了保护他而死的人是谁,便继续拉动门闩了。 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了,他不愿浪费任何一丝力气,似乎生命中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他只希望那扇城门能够顺利开启。 沉闷的吱吱声传来,门闩在他们手中一寸寸抽出,王庶刚刚大喜,却见一支带着利啸的剑着飞向李显尧的胸口。 李显尧突然发出一声大吼,竟然丝毫也不闪避。只听砰的一声,门闩被他彻底拔了下来。 与此同时,噗的一声,血花在他胸前开放。 李显尧却仿佛根本没有感到疼痛,他吼叫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这个有三个人身高的巨大门闩居然被他一把抬起,高举过头,向西瞻士兵中狠狠砸去。 “西贼——!拿命来吧!” 这是他最后一声呐喊。 生年总有尽时,英雄莫死床榻。 换得山川为我,唱曲清歌便罢! 二十一 那一扇巨大的城门,终于艰难而又缓慢地打开了。 当光线从门缝中逐渐照进来,王庶心中的悲怆化成怒火,燃烧到了顶点。 身后的西瞻士兵潮水怒涛一般涌上来,意图趁着最后机会再关上城门,那汹涌的态势,似乎瞬间就能将他淹没。王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兄弟们,大苑显亲王请求你们,不要畏惧生死!哪怕只剩一个人,也要守住城门!” “愿为九殿下誓死效命!”城门内的苑军发出震天的回应。 王庶双手拉大城门,对着城外用尽全力喊道:“冲进来啊!大苑的士兵!” 阳光中,他双手拉住城门的身影是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光亮夺目。 “愿为九殿下誓死效命!”城外传出地动山摇的呐喊。 云梯车后的士兵扔下云梯,拔出腰刀,向城门疯狂地冲了过去。 “愿为九殿下誓死效命!” 随后接应的苑军发出呐喊,大喝着向城门冲过来。 “愿为九殿下誓死效命!” 步兵方阵中的苑军不得命令不能随意进军,他们只能把全部力气都用来呐喊,这时候,鼓声、号角声、利箭声……什么都听不见了,十万人一同喊出一句话,声音可以直达苍穹,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句:“愿为九殿下誓死效命!” 也许士兵们并不明白自己喊出的这一句话代表什么意义,他们只是有满腔的热血必须要迸发,只能跟着大家,顺着大家,喊出这句话来。前面的人喊了,他们就喊了!似乎不这样不足以壮大声势,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心意。 苑军迎着城头纷落的雨点般的弓箭,顶着头顶能将他们拍成齑粉的巨石,踏着战友血肉模糊的尸体,朝城门疯狂突击。 城门完全开启,王庶满身都是浓稠的血浆,甚至分不出他是死是活。 方克敌骑一匹白马,飞跃入城,大叫:“九殿下!你还好吗?” “血债血偿的时候到了!”王庶咬牙大喊,“杀!” 苑军的士兵,如同水银泻地,从城门涌了进来、挤了进来,在他们身后,是西北军为数不多的骑兵。 马蹄声踩得石板当当作响,箭支带着让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声漫天响起,一声声惨叫更是接连不断。 但整个京都最响亮的声音,还是那一阵山崩海啸般的吼声——还我河山!还我河山! 这一场战役在下午时分结束,城中六千西瞻士兵全部战死,无人投降。这群深入苑境的敌军是那般顽强,以至于战争结束了,苑军士兵神色都颇为恍惚,过了几天之后,还有士兵发着呆,不自觉就唱起西瞻人习惯唱的军歌,因为在那场战斗的最后,他们每个人都把这首歌听了太多遍。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 长生天赐予我们强壮的筋骨。 弯刀是我们的牙齿, 战马是我们的翅膀。 长生天的宠儿, 别畏惧死亡, 我的荣耀要用血来鉴证! 乞求与哭泣属于弱者! 灵魂会在烈火中升腾, 鲜血浇灌过的地方很快就会长满青草, 那是长生天赐给英雄的牧场! 不光是这些苑军,京都城中流淌着鲜血的土地,京都周围见证过这场战役的山川似乎也记录下西瞻人的歌声,每当有风吹过,都似有歌声传来。 苍狼的子孙啊—— 伸出你的手, 把战旗插在白骨堆成的战场! 等明年春风吹过, 白骨上就会长满青草, 那是长生天赐给我们的牧场! 苍狼的子孙啊! 不用畏惧死亡, 生命只是艰难的轮回, 你永远的家在天上。 第178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1) 独背残阳登高楼,谁家玉笛韵偏幽。一行白雁遥天暮,几点黄花满地秋。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梦水东流。人间所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 一 拼死也好,舍命也好,都已经过去。苑军走在自己的街道上,看着路上一切景物,心中充满了得胜的骄傲。 他们西北军丢了骁羁关,丢了青州,以至于大苑丢了都城。这是莫大的耻辱,然而如今,他们终于亲自洗刷了这般耻辱,都城是因为他们丢的,如今还是由他们夺回来了! 毕竟是经历过战火的洗礼,京都处处都留着战争的痕迹,皇宫大面积损毁,京中原本整齐林立的店铺、牌楼……多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不过这不要紧,中原民族的韧劲是超乎寻常的,只要驻守京都的还是他们自己民族的军队,只要给他们生存的土壤,大苑的百姓就像最容易生长的种子一样,只需一个秋季,就能结出累累硕果。 苑军列着整齐的队列,挺直胸膛走着,他们一个个形容狼狈,全身浴血,但是每个人眼睛里都满是不能抑制的兴奋。这街、这路、这城墙、这瓦片,甚至京都城中的天空,都让他们激动不已。 正阳街、朝阳街、长安街、永安街……每一条大街小巷都成了欢乐的海洋,躁动的心久久不能平复,沸腾的血久久不能平息。疲累极了的士兵也不愿意停下来休息,经常是走着走着,就有一队士兵莫名其妙地欢呼起来。他们就这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放开喉咙欢叫,感受着从心里发出的骄傲和快乐! 忽然有一个士兵叫了起来:“九殿下!九殿下!”声音中充满了欢愉。 其余士兵转头看到王庶,一起欢呼:“九殿下!九殿下!” 王庶冒死打开城门,身上一共中了三刀五箭,虽然都没有在要害上,却也伤势颇为严重,脸色惨白一片,却也受到欢乐的感染,纵声叫道:“大苑万岁!” “大苑万岁!”苑军举起武器,跟着一起大喊。 有一个士兵喊道:“京都万岁!” “京都万岁——!”更多的苑军跟着一起喊,连别的街道上的苑军也围了过来,一起大叫:“京都万岁!” 忽然,人群中有一个士兵叫了一声:“九殿下万岁!” 周围几个兴奋之极的士兵跟着一起叫:“九殿下万——” 一瞬间,所有人脸色都变了,最先脱口喊出“九殿下万岁”的士兵脸色一片雪白,吓得不知所措,他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是最先冲进城门的步兵之一,九殿下那小小的身影推开极高极厚两扇城门的样子,太深入他的心,以至于在极度兴奋中,脱口便喊出了这么要命的话! 王庶手心冰凉,心中也冰凉,他是生在帝王之家的人,自然知道帝王什么能容忍什么不能容忍。只要对帝位有一丝威胁,哪怕是一点捕风捉影的苗头,或者只是村夫不切实际的一句玩笑话,只要被帝王知道,就必定用残酷的手段镇压。 王庶心中越来越沉,就算他还有生存的希望,今日这一声“万岁”,十成中也断送了八成。 那个小兵都快要哭出来了,道:“九殿下……我……我……” 王庶冲他微微一笑,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让阳光照在自己的面容上。帝王家代代基因优化的结果,使现在每一个苑室子孙都长了一副好相貌,就连年过四十的晋王都颇为英俊,正值盛年的王庶更显得英姿勃发,气质高贵。 “兄弟们!我们的都城夺回来了!我们应该欢呼——大苑万岁!” “大苑万岁!大苑万岁!”士兵们又开始回应。刚才的口误,就当作没有发生吧。 其实,很多人都明白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的话,迟早都要泄露。但他们这些大头兵没有更大的智慧,也没有一点政治上的敏锐,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去补救,只是每个人都在心中下定决心,刚才的话就当作没有听见,无论谁去问,他们都不会说。 重回京都的第一件事就应该是迎回皇帝。 中原民族是将皇帝看得很重的民族,这种精神如图腾一般存在,一定要住回那个皇宫中,百姓心中才能安定。 好在皇帝就在拱圣军中,离京都留春门不足十里。霍庆阳夺回京都的第二天,只把街道上的血迹打扫一下,就急急将皇帝接回了皇宫。 西北军在街边列队迎接,皇帝戴着面纱,在赵如意的近身陪同下,乘着御辇缓缓驶过人群。让西北军有一些失望的是,是他们浴血苦战才夺回京都,但皇帝却身前身后都带着十六卫军保护,并不肯靠近他们,甚至还对他们有些戒备。 之后,皇帝也立即下旨,城中营房由十六卫军暂住,西北军仍旧出城扎营等待。 按说这个命令说得过去,京都城虽然大,但平时都是只供禁军驻扎的。禁军不过两万人,城中的军营也不算大,现在这么多十六卫军住进去已经很勉强,哪里有空地方给西北军住? 不过西北军浴血打下的城池,却不让他们进驻,士兵心中总也有些怨气。好在之后圣旨上许诺的封赏颇为丰厚,加上霍庆阳压制,也就足以安抚这些士兵了。 王庶并没有和西北军一起欢迎皇帝回京,他伤势颇重需要休养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从现在这一刻起,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能抗争的都已经抗争了,他的命运已经不再由自己掌控,全看那人的心意,他只能静静等待。 第二天就等来了圣旨,王庶恢复显亲王的爵位,晋封扬威将军,采邑三千。 照例,他该进宫谢恩。但是霍庆阳存了舍命也要保他的心思,命他留在城外军营中休养,自己进宫替他谢恩,只说王庶伤势过重,无法行走。 霍庆阳将谢恩折子呈上去,原本希望能面见青瞳,凭着两人昔日的交情,探探青瞳的心意,看她对王庶的态度究竟如何。根据以往对青瞳的了解,霍庆阳心中是存了极大希望的,也许他们都是过虑,实际上皇帝并没有打算要杀王庶。 然而他在武英殿等了一个下午也没有等到皇帝召见,一直到晚饭的时候,才有小太监带他到了弘文殿,皇帝赐下菜肴,要留他吃晚饭。 霍庆阳独自胡乱吃了些饭菜,一直等到深夜,才有宫人来传旨,让他先回去,皇帝今日身体不适,改天再召见。 霍庆阳沉着脸骑马往回走,刚刚走出一条街,就见街上骚动不已,许多禁军打着火把,在街上急速奔跑。 霍庆阳勒住马,不禁皱起了眉头。此刻已经是深夜了,没有意外情况,禁军不会突然行动。而且看他们奔驰的方向,分明是城外军营。 军营有事!霍庆阳顿时就出了一身冷汗,他什么也顾不得,跃过步行禁军,快马加鞭向城外飞奔而去。 事情大概是刚刚发生的,城门的守兵见了他还施礼:“霍元帅!” 霍庆阳顾不得和他寒暄,问道:“今夜可有禁军出城吗?” 守兵点头:“已经出去了两个队列,好似还有调度,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看着好像去你们西北军的营地了,霍元帅您也不知道吗?” 霍庆阳心烦意乱地摇摇头,打马便走,还没有到营地就心中一凛。 只见营中火把闪亮,营门已经安上了拒马,无数士兵手持弓弩,冷冷地和禁军对峙。 一个禁军军官高声厉喝:“胆敢阻拦禁军办差!你们西北军敢造反不成!” 西北军士兵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冷冷盯着他们,看来只要他们再上一步,必然就会万箭齐发。 西北军士兵刚刚经历过血战,人人戾气还没有去掉,禁军两个小队只有六七百人,面对这些杀气腾腾的士兵,不免有些色厉内荏。 霍庆阳快马赶来,营中士兵先是一紧,随即认出他来,又是一松。 霍庆阳在火把的映照下认出副将方克敌,喝道:“方克敌!你在做什么?” 禁军领头的叫李作鹏,霍庆阳也认得,便客气地招呼一声:“李大人,不知李大人深夜到我营中有何公干?” 李作鹏抱拳施礼:“霍元帅,末将也是奉命行事。皇上听闻显亲王爷受伤颇重,特地派了御医前来诊治。谁知贵部方副将好生无礼,竟然将御医扣住了,这等藐视皇上的行为,岂能容他!” 霍庆阳强忍着心头震惊,喝道:“方克敌,怎么回事?” “元帅,过来说话。”方克敌脸色凝重。 李作鹏冷笑:“有什么话你还是大声说吧,霍元帅对皇上忠心耿耿,可不会听你胡言乱语。” 霍庆阳看了看,李作鹏一双眼正眨也不眨地盯着看他的反应,但是霍庆阳却不怕他回去打小报告,方克敌为人识得大体,他让自己过去,就是确实有话不方便大声说。 于是他温声道:“李大人,请你稍等,我去叫方克敌给你赔礼!”说罢不理会李作鹏的脸色,穿过人群,向方克敌走去。 二 方克敌小声道:“元帅!皇上要杀了九殿下!” 霍庆阳眉毛一跳。方克敌又道:“今天您去了不久,宫中就派来御医,说是听闻九殿下伤重,前来诊治。兄弟们看他神情慌张,就起了疑心,紧紧盯着他的举动,只见他装模作样诊了诊脉,就拿出一些药膏要给九殿下涂在伤口上。属下看到这御医汗水流得比药膏还多,便抢下药膏来,想拖住他。争执期间,胡久利不耐烦,将一团药膏塞进了这御医口中。”他低声道,“属下说是九殿下病重,要留下御医诊治,其实那御医已经死了,面孔乌黑、七窍流血,是中毒症状!” 霍庆阳心头一跳,低声道:“九殿下如何?” 方克敌微微点头:“无事,兄弟们手快,并没有让药膏碰到他的伤口。” 正在这时,一个小兵面色苍白地跑来,冲方克敌叫道:“将军,不好了,九殿下不见了!” “什么?!”方克敌和霍庆阳一起跳了起来,方克敌吼道,“九殿下病重,能去哪里?你为什么不看住他?” 那小兵哭丧着脸道:“将军,您也没有让小人看着九殿下啊,小人是想去看看九殿下烧退了没有,想不想喝水,这才进了他的营帐,谁知被窝做成人躺着睡觉的模样,九殿下却不在里面,小人摸着被子里的温度,恐怕九殿下已经去了大半个时辰了。” “不好!”方克敌道,“九殿下一定是听见我们为他争吵,进宫去了!”他跺脚道,“今天下午九殿下就说他愿意独立承担,不想连累兄弟们,属下只随便劝了两句,我……唉!我怎么就没有在意呢?” 霍庆阳眼中露出决然的神色,不再说话,一带马,转身向城中奔去。 路过李作鹏身边,他冷冷道:“本帅这就去进宫面圣,李大人,本帅没有回来之前,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李作鹏表情一僵,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霍庆阳这些原来的定远军都和皇上交情匪浅,不要说霍庆阳,便是随便拿出一个以前定远军的校尉来,说不定都和皇上有交情,自己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王庶也真是命大,他抱着必死的心思进宫,等于自投罗网。赵如意在听到他请求面圣的消息之后,立即安排刀斧手埋伏殿前,安排好了就宣王庶进来。 谁知就在同时,大苑资格最老的武将、德高望重的英国公王敢同时请见。王敢是青瞳特许,无论何时进宫都不需等候,立即便接见的。 传旨的是大太监程志,他又不知道武英殿中此刻埋伏了刀斧手,见了白发苍苍的老国公,赶着上前行礼,叫道:“国公爷,您老慢点,让小人扶着您走。可巧刚刚显亲王要见驾,皇上已经醒了,在武英殿等着见显亲王,小人扶着您老一起去武英殿,您老就不用等着了。”说罢立即叫了另一个人通传,自己上前扶着王敢,和王庶一起向武英殿走去。 武英殿中,阿如坐在椅子上,肩膀和手臂僵硬得像木头,仔细看,还能看见她轻微地颤抖着。 忽然,一只柔软的手抚上她的肩头,轻轻地按摩着。 “阿如,你怕吗?”赵如意轻声问她。 阿如点点头,又摇摇头,停了一下,又点头。 “呵。”赵如意轻笑出声,“你这到底是怕还是不怕呢?” 阿如说不出话,用满是忧虑的目光注视着他。 赵如意凝视着她,微微笑了:“你自己不怕,只是怕我有危险,是吗?” 阿如轻轻地叹了一声。 “好阿如,别怕!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呢?” 两盏纱织宫灯的映衬下,武英殿恍惚朦胧。宫中每个殿应该是有十盏宫灯的,但是他们刚刚回宫,什么都不齐备,只能一切从简了。 阿如脸庞被一层红黄色光晕笼罩着,她的双眼带着淡淡波光,手轻轻指了指外面,又摇摇手,然后带着求恳的目光望着赵如意。 “你让我不要杀人?” 阿如用力点点头,指指外面,又摇摇头,忧虑地看着他。 “你担心我杀了外面那个人,自己也会死?” 阿如身子一颤,轻叹,安静下来了。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我已经不能回头了。”赵如意笑容带着些诡异。 阿如微微颤抖一下,垂下眼帘。 她没有再做任何努力,她只是一个没有什么见识的普通女子,字都不认识,也没有太多的是非概念。只是从赵如意第一天晚上和她同室而眠开始,她就把自己算成是他的了。不管他怎么决定,她都准备听从,不管有什么命运到来,她都准备接受。 侍卫在门外大声问道:“陛下,英国公和显亲王一起前来,已经到了武英殿外,宣吗?” “英国公?”赵如意脸色一变,“他怎么会和显亲王一起来?你们怎的让他直接进宫,未曾通报?” 那侍卫见坐在一旁的“陛下”没有开口,赵如意却毫不客气地问他,心中略有不快,但赵如意现在得宠的程度众人皆知,却也不敢得罪,只好赔笑道:“如意郎,是这样的,英国公是咱大苑武将中第一老臣,历经三朝,三朝都立过大功!曾前后得过三代皇帝的特旨,可以携刃入宫,君前免礼,遇事不传。今夜他进宫,侍卫们也不敢耽搁老国公的时间,直接请他进来了。侍卫已经派人通知了程志总管,刚好陛下宣显亲王进武英殿见驾,程志总管便扶着英国公一起来了。” 赵如意眉头紧皱,心中急速转着念头,王庶已来了一会儿了,他为了设下埋伏,让王庶等了一阵。这件事他也是听到王庶前来临时起意布置的,英国公应该不知情。 第179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2) 他想了想,道:“让显亲王先去体宁殿等候,就说皇上要先见英国公。” 那侍卫看着阿如,阿如微微点头,面纱颤过一片涟漪。 侍卫见她点头,便大声称是,下去传旨了。 “节外生枝!”赵如意摇摇头,“阿如,去帘子后面吧,我们得先应付了英国公。” 赵如意现在已经不经常垂着帘子接见臣子了,因为阿如是戴着面纱的,人们看不出她的嘴是不是在动,赵如意只要垂首站在阿如身后说话,声音传出的方向没错,皇帝总是和来人隔着一点距离,只要没有人敢盯着看,就发现不了问题。可是王敢身份不同,他肯定是敢盯着皇帝看的,所以赵如意也不能不谨慎些,垂下了一席细密的纱帘。 三 不一会儿,王敢就颤颤巍巍走了进来,冲着纱帘抱拳施礼,大声道:“臣王敢见驾!” 侍卫安排他坐下,赵如意便用青瞳的声音问道:“国公,如此深夜,你来见朕有什么要事吗?” “要死?”王敢大声道,“陛下,原来您也知道,京都的百姓真的要死了啊!” 王敢最近这半年,耳朵开始不好使了,他自己听不见,也觉得别人听不见,说出话来比打雷声音都大。 赵如意被他震得耳朵发痒,只得加大声音:“国公,你说百姓要死?为什么?” “为什么?陛下,您居然问为什么?”王敢有些生气了,白眉毛白胡子都一跳一跳的。 “陛下,昔日您让百姓撤出京都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您说一定会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为了您这一句话,臣带头劝那些庄户先出城,又让臣儿子侄儿都上街去,帮着禁军把商户都撵走了!老头子当时拍着胸脯说,要是不能回家,就让他们住臣的府邸,种臣的田地!京都夺回来了,百姓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赵如意皱起眉头,道:“国公深夜入宫,就是为了这件事?百姓自然要召回,不过京都现在一片狼藉,还不适合百姓居住。朕召回百姓,总要给百姓地方住吧。” “陛下说要给百姓地方住,可是今天臣在街上看到,禁军将好好的房子拆了!陛下您命人拆了百姓的房子,这就是给百姓地方住?” 赵如意耐着性子道:“拆房子自有用处,朕已经有了全盘计划,这一次要将召回百姓和田土厘定事宜一并完成,京都住的都是背景深厚的世家高官,不趁着他们都不在的时候厘清田亩,等住进来就不容易办理了。” 这倒不是赵如意的想法。在整个新政体系中,京都是单独列出的一个环节,便是因为京都关系复杂,一个处理不好就可能影响全局。早在新政伊始,青瞳就和萧瑟详细商量过了,细细地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方案。那是由萧瑟亲自执笔、反复斟酌才定好的,有很多萧瑟推断需要强硬执行的细节,赵如意完全按照这个条款做事,只是把预定时间提前了一些。 青瞳和萧瑟的地位职责,让他们必须看得比别人长久,打算得比别人更远,要不然哪里来那么多事日日操劳?赵如意看不到这么远,但是给了方案让他做,却没有问题。 王敢却直跺脚,痛心疾首地叫道:“陛下啊,您这脾气改改吧!从臣认识您,您就太喜欢冒险了!昔日守渝州城也是这般,之前您又想要掘开梁河,结果怎么样?京都的敌军没有淹死,倒是那么多无辜的百姓白白死去了!如今又要立即革新,陛下,您现在不是领兵的将军,而是一国之君了!亿万生灵指望着您啊!您可不能再这样冒险了!” “国公,此事迟早要做,朕意已决,你不必多说了。如果有哪个世家豪门王公大臣见到自己的房子被拆了,托你说情,你就让他直接来找朕说话吧!” 王敢喘着气,道:“王公大臣、世家豪门,他们自有来找陛下的!老臣来是为了那些百姓!王公大臣的房子您拆了,他们有钱再建;庶民的房子拆了,陛下您让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啊?” 赵如意道:“房子大半毁于西贼之手,朕拆掉的只是规划中的很少一部分,朝廷也会适当补贴百姓一部分。京都人口过度密集也不是好事,百姓无力在京都居住,临近的州府都可以接收,济州、梓州、扈州,怎么会没有住的地方?” “陛下还说济州!”王敢狠狠跺了一下脚,“当初陛下如果不让京都百姓去济州暂住,那一场大水也不会淹死那么多人!济州哪里有那么多人口给水去淹?”王敢神情悲戚,道:“这些人中很多都是老臣劝走的,他们不愿意走,臣带着臣的儿孙、派出臣的子侄,挨家挨户劝他们,臣劝他们背井离乡,劝他们到济州暂时躲避战乱,说是这样能保平安!可是他们没有平安,一场大水,活生生十万人啊!这中间有多少不愿意走,是老臣硬下心肠撵走的!等于臣让他们走上了死路!老臣心里有愧啊!”说着,老国公捂住脸,大声哭了起来。 越哭越是伤心,当真是声震屋瓦,悲伤莫名。 只见老人家捶胸顿足,气噎声嘶:“老臣真恨不能替他们死了!老天怎么不让我这个老头子替他们死了!老臣有愧啊!” 赵如意被他哭得心烦意乱,连声劝慰也毫无用处。突然他身边的阿如站了起来,赵如意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出帘子,轻轻来到王敢面前,递过一块绢帕。 王敢正哭得伤心,突然见到面前多了一块手帕,他愣愣地抬头,见到一双温和无比的眸子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睛以下都蒙着一块面纱,看不清嘴角是不是含着悲伤,但是那眼睛里闪动的柔光和泪意,分明让人感觉她正和老国公一样伤心着。 王敢有些呆了。他年纪已经老迈,眼睛也有些花了,看着眼前恍惚熟悉的眉眼,应该是陛下没有错,但是陛下那一双飞扬的浓眉下,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眼神。这种眼神是让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的眼神,而陛下,那是让人不能多看的眼神。 “陛下?” 他疑惑地刚要问,眼前的身影却已经轻轻巧巧又退回帘子后面了。帘子后面,轻轻传来一声叹息。 叹息中充满了悲悯,王敢的火气和悲伤奇迹般就消失了大半,那温柔的目光似乎能治愈一切似的。什么也没有解释,只看这目光,王敢就莫名相信,有这样眼神的人一定不会做恶事。 他讷讷道:“老臣也不是怀疑陛下,只是想问问,如今京都收回了,他们要回来,百姓要回家,陛下您什么时候让他们回家?” 赵如意皱皱眉头,安慰他道:“国公放心,朕已经命人安排百姓回迁事宜。京都房屋规划不好,历年都有火患,正好趁此机会重新规划一番,朕会在三个月内将百姓都迁回来。国公可以等天明去街上看看,哪里房子要建、哪里房子须拆,都已经画好线了。” “哦……好……好吧!” “夜深了,朕让侍卫送国公回去。” “谢陛下,那……老臣就告退了!”王敢眼前似乎总闪烁着那双悲悯的眼神,怔怔站起,在侍卫的搀扶下走了出去。 阿如隔着纱帘,凝视着王敢白发苍苍的身影,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赵如意带点邪恶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觉得他是好人,我是坏人,是不是?” 阿如转过身抱住他,将脸贴在赵如意胸口上,静静地听他的心跳声,闭上了眼睛。好人也好,坏人也罢,他就是他。 赵如意的声音如同梦幻:“这个世界如果都是好人,那大苑就完了!你不明白,阿如,你不会明白,总得有人做恶人的!有些事必须要做,我不做,就得留着她去做!”他呵呵地笑起来,“所以,我要抓紧时间,把事情都做了!” 赵如意突然大声道:“宣显亲王进来吧!” 四 王庶握着拳头走进武英殿,他重伤未愈,面色十分苍白。 “臣参见陛下。”王庶艰难地屈起他中了两箭一刀的腿,血立即便渗了出来,神色却一片平静。帘子里面是他的妹妹,十七妹!但是在他最辉煌显赫的时候,他对这个妹妹,甚至还没有一个身边的宫人更关注。兄弟姐妹那么多,早就不稀罕了!他是皇长子,原本就不必对一个充容生的皇女假以辞色。 风水流转,谁知昔日不起眼的皇妹,此刻却可以轻易决定他的命运。 “显亲王,你起来吧。”帘子里面的声音似乎也有着许多感慨。 “谢陛下。”王庶俯首一礼,才缓慢站起,在武英殿的青砖上留下一个鲜红的血印子。 “显亲王,朕给你看一样东西。”不等他说出来意,帘子里已经先开了口。 王庶并没有做出吃惊的表情,只见一个美丽异常的男子从帘子后面出来,走到他面前,双手捧着几卷黄绢,端端正正地向他看来。 王庶早就听过这个出奇美丽的男子,他叫赵如意,一个一听就不高贵的名字,但是就这么个不高贵的人,现在却凌驾于一品大臣之上。 在围困京都最初,皇上忙于战事,他也消停得很。后来京都战局基本稳定呈围困姿态,皇上一时收拾不了敌人,便在保证困住敌人的前提下,依照相国萧瑟在西北战后地区实行新政取得的经验成效,开始向南方九州推行新政。关于南方新政的实施者,皇帝选了现在她的第一亲信,便是这个赵如意。 于是赵如意人没有离开京都,而是经常穿着锦缎绫罗、乘着王公才能乘坐的车轿,来往于集市和大臣身边。凡是南部九州的官员,哪怕是二品州牧,他一声招呼就叫来了。哪一个人推行新政不力,他同样一声招呼就能免职、拿问,甚至暗杀。 他率先强制在南方九州更改官制和田亩制度。 官制和田亩制度是革新中最容易得罪人的两处,同时也是涉及人最多、最容易收到好处的两处。这个赵如意视财如命,对贿赂来者不拒,甚至主动提出价码,搜刮了大量的钱财。但是这个阴损的人拿人钱财,却不真的替人办事,反而对能拿出更多钱的人更尽力地去搜刮。 所以,此人在南方九州官商中的名声极坏。却也有一部分官员依附于他,形成了一个党派,朝中对他不满的官员私下称之为“内党”。 不知多少吃了大亏的世家、官员想把他拉下马,不过因自己行贿之事却无法张口,何况此人确实是在大力推行新政,手段或许有问题,目的却没有问题,以他现在圣眷之隆,没有抓到大把柄是很难将其扳倒的。 他采用这般什么也不顾的手段果然取得了莫大的成果,赵如意主持的南方九州革新的速度和成效,比西北的相国萧瑟还更快更好。 要知道,南方九州和西北情形大不相同。西北经过战火,世家豪门死的死散的散、田地房舍荒的荒烧的烧,人人都如没头苍蝇一般等着盼着有人来主持大局。相国大人一到,将田地统一收归官府,重新丈量了再按照百姓能提供出的证据归还。以往大量虚假瞒报的田地都浮出水面,成了官田,再发放给农户耕种,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而南方两百多年未经战乱,土地兼并情况严重,没到万不得已,世家豪门怎么肯将口中的利益吐出来?那南方本来是青瞳和萧瑟预计了革新中最困难的地方,青瞳甚至要冒着京都失守来给南方世家压力。此刻被赵如意阴招阳招一起来,居然能比萧瑟做得更快,简直可称为奇迹。 在王庶受到的帝王教育观念中,这是异才,汉武帝时期的张汤,武则天时期的周兴、来俊臣都属于这等异才。这类人名声极坏,能依靠的唯有君王,失去宠信则万劫不复,所以他们才是世界上最忠心不二的人,异才是掌握在帝王手中的暗器,关键时刻可成大用。 从这一点上,别人说皇帝为色所迷,所以重用奸佞,他倒不这么看。像赵如意这般美色,喜欢他一点也不奇怪,但是沉溺重用则未必了,或许只是帝王手段中的一种。毕竟南方推行新政这件事如果不用赵如意,而是换成王敢、换成武本善、换成孙嘉、换成他王庶中任何一个人去办,别说像赵如意这般取得这么大成效了,恐怕只能搅成一团糟。 知人善用,这不正是帝王之术吗?王庶心中暗叹,昔日那个皇妹,如今已经是个成熟的党徒了。他心中再也不存不切实际的幻想,喜爱美色、热血沸腾、重视亲情,如果皇帝是这样的人,他或许还有生存的希望,但是一个成熟的当权者,是绝对不会留下他这样的隐患的。 大概今晚,就是自己生命的终结了吧——王庶想清楚这一点,可奇怪的是,他此刻心中竟然一点也不愤懑慌乱。昔日刚刚流放流州的时候,他还未必会死,心头的愤懑和绝望却那般煎熬,让他夜夜难眠。现在没有希望了,他倒能如此平静。 回顾此生,只要能做的他也都做了,还有什么遗憾?王庶唇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心头一片祥和。 赵如意捧着黄绢,来到王庶身旁便站住不动,上下打量着王庶,神情间没有丝毫畏惧一个亲王的样子。 王庶淡淡地笑着,静静地由着他打量,却没有回视。 这一刻,他不卑不亢,气度雍容,沉静如水,内敛如山。 男子的美除了相貌,还有让人说不出却能明确感觉到的一股气势。王庶天生血统带来的高贵,一下子就将繁花一般美丽的赵如意给比下去了。 赵如意垂下眼帘,羽毛一般的睫毛顿时隐藏住了他的眼神,他双手举过头顶,将黄绢放在王庶手上,又搬过一把椅子:“殿下请。”躬身深深一礼,便退回帘子后面。 回到帘子后面,赵如意双手握得紧紧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杀了他!这个人是如此气势惊人,是如此具有威胁,所以,必须杀了他!” 王庶心中一片空明,坐下来,仔细看起手中的黄绢。上面的字迹很熟悉,确实是十七妹的字迹。并不是说他熟悉青瞳的字迹,他熟悉的是昔日那个对手——太子的字迹,至于这个十三岁后就不再和他同室求学的十七妹的笔迹是什么样,他根本没有注意过。但他的母亲德妃利用太子的字迹,骗得青瞳母亲自杀,此事过后他就记住了,当今皇上和太子的笔迹是一模一样的。 第一封黄绢是作战计划,说的是关中战役,怎么和西瞻二十万联军作战,什么时候把握什么分寸,用哪一员战将,都写得清清楚楚。 第180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3) 第二封黄绢也是作战计划,说的却是万一京都围敌计划失败,让西瞻军进入南部九州,该怎么处理,同样将一切计划得十分详细。 要照从前王庶学了一肚子兵法的时候,他可能对此颇有微词,因为这所有的计划看上去都有漏洞。每一个自认为熟悉兵法的人,在看到一个计划的时候,总会提出如果敌人这样,如果敌人那样,这个计划就不能行得通了。比如青瞳制定京都诱敌的计划,就可以说如果敌人绕道北上,不去京都,你一番调度岂不是正好给敌人让路?这天下间万事都有补救方法,也都有克制的办法,让你用嘴说总能说得周详紧密,这也就是赵奢谈论兵法的时候,怎么也说不过赵括的原因。 但实际上,纸上谈兵的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便是他们这个“如果”,是建立在敌人知道他们计划和虚实的基础上的,也是建立在敌人能敏捷地抓住机会,不犯任何错误的基础上的。 以前,王庶也会是“如果”中的一员,但现在,真实的战争已经教会了他:战争中几乎没有不犯错误的一方,在实力不会差别太悬殊的时候,谁犯的错误少,谁就会取得胜利,谁能抓住敌人的错误,谁就能以少胜多。 所以这两封黄绢拿在他的手中,他非常明白它们的分量。按照这样的部署,如果不犯错误,就会立于必胜之地;犯了小错误,也一样胜算很大。而其中所选择的战将,必是经过深刻了解,认为能将战略贯彻的最好的将领吧。 他深吸一口气,闭目消化一下,在心中和自己的设想印证,然后才拿起第三封黄绢。 这一封则是改革方略,详细标明先后顺序和预期会遇到的困难及解决方法。 下一封是已经实施改革的部分和已经取得的成效,以及预期会取得的成效。 王庶看得激动不已,他看到,国家已经开始复苏,一切都已经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大苑正向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 最后一封是展望,未来国家富强之后,对待四夷诸国的态度,对待士农工商的政策等等。 这些主意多半出自萧瑟,着眼十分远,有些条款甚至要三十年、五十年之后才能看出成果,却每一条都十分重要。 慢慢看着,王庶脸上渐渐露出了然的神色。这些都是机密,都是只应该皇帝和少数参政大臣才能知道的国策,没有任何必要给他看,以他这个藩王的身份想知道,就等同于要问鼎,鼎有多重和一个没有野心篡位的人是毫无关系的。 给他看,那是对他的尊重,同时也是交代,让他放心地去死,让他提前看到,这个国家在他死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表明皇帝不会让他活着,但皇帝十分尊重他。 王庶嘴边慢慢扯起一个淡淡的笑,他轻声道:“大苑能变成这样,真好!”他离开椅子,俯下身,道,“如能这样,臣此生了无遗憾——臣,衷心感谢陛下!” 五 这声音如此沉稳,没有丝毫颤抖,倒让帘子后面的赵如意颤抖了一下。他何尝不尊重这个打进京都的九殿下?何尝愿意杀了他?但王敢他容得,花笺他容得,姚有德他容得,但是这个九殿下,他实在容不得!怪就怪你太有本事,怪就怪你身份太高贵,怪就怪你威胁实在太大! 他咬着牙,抓起酒杯。摔杯为号,只要听到脆响,武英殿上就会闪出血光。 突然,他的手被一只纤细的手紧紧抓住,阿如闪烁着恳求的目光,紧盯着他,用力摇头。 赵如意轻甩了一下她的手,殿内垂着的是纱帘,那层轻纱让人看不清里面人的面容,但却能看到轮廓,如果他和“女皇”大力拉扯,立即就会惹人怀疑了。 他的目光变得尖利,用指甲狠狠掐了阿如手臂一下。 阿如吃疼,双眉蹙在一起,却仍旧不放手。 这么长时间,等待中的事情没有发生,王庶略微奇怪,他想了想,道:“陛下,臣有一事想问陛下,臣去了之后,西北军的兄弟,陛下会如何对待?” 赵如意瞪了阿如一眼,才道:“西北军是大苑的西北军,也是朕的西北军,显亲王你放心,西北军绝不会因你得咎。” 王庶微笑:“如此,臣就放心去了。” 他站起来,闭上眼睛。 等了片刻,还是没有任何事发生,王庶奇怪地睁开眼,却见帘子中两个人影,僵硬地小幅度推搡,似乎在争抢什么。 “你要害死我吗?”赵如意用最低的声音冲阿如说话,但是王庶还是隐约听到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想是怎么回事了,只见此言一出,帘子后面女子身形一僵,酒杯被赵如意夺回,叮的一声摔了个粉碎。殿门打开,冲出无数身影,刀光闪烁,将他围在中间。 赵如意在帘子后面尖声道:“显亲王意图刺杀朕,来人!就地处决!” 刀光剑影一起闪动,突然殿门被大力敲击了几下,一个响若洪钟的声音吼叫着道:“陛下!臣是王敢啊!您看老臣这记性!事情没办成就走了,走到门口又想起来,还得折回来麻烦陛下——咦?这武英殿怎么没有侍卫守门?” 要在殿内做这事,别说武英殿,这一片方圆几里地的侍卫都被赵如意调开了,当然没有人守门。 王敢敲不开门,嘟囔两句:“里面明明有灯有人影,陛下您在里面吗?臣要进来啦!”他的嘟囔就等于别人的大喊。 殿中诸人面面相觑,还没等做出任何反应,门就被推开了。王敢迈步进来,皇宫中的门槛都有一尺高,老头子自知腿脚已经不济,不想绊一个马趴,所以一直低着头,小心看着脚下。 他边走边说:“臣今儿来,是为了有个百姓偷入京都,被禁军抓了起来一事。以前臣和他家保证过,如果不能回去,就让他来找臣算账!现在他家男人被抓了,那妇人守在城外几日,等到小儿出城,老臣这才知晓。” 他终于走进来,抬头道:“陛下您说的也有理,迁回百姓的事慢点就慢点,不过,能不能给老臣个面子,把这个人先放……放……” 一屋子人看着他,他看着一屋子人,都呆住了,只剩他一人嘴里无意识地嘟囔:“把这个人放……放……” “九殿下!”王敢认出一群刀光剑影的人中间站着手无寸铁的王庶,不由扯着喉咙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屋瓦都被他震得咯咯直响。 一个侍卫硬着头皮道:“王庶叛国,已经被我等围住,国公爷您请退后,别被这个叛贼伤了!” “放屁!”王敢跳了起来,吼道,“九殿下叛国?你回去打听一下,当年杨予筹叛乱,先帝陛下一路北撤,满天下的凤子龙孙,除了九殿下,还有谁起来说个‘不’字了?远的不说,前几日夺回京都,你问过那些将士没有,是谁冒死从里面打开的城门?他叛国?纯属放屁!老夫绝对不信!” 赵如意在帘子后面脸色铁青,喝道:“快些动手!” “陛下?您……”王敢呆了,“您……您……” 他还没有您……完,侍卫就挥动了刀尖,王敢大吼一声扑了上来,将王庶拦在身后,厉声道:“陛下!您要弑兄吗?别忘了他是您的亲哥哥!亲哥哥!” 周围侍卫脸色都白了,不愧是百无禁忌的老资格臣子,连这种话他也敢说! “动手!”赵如意尖声大喝。 “不行!”王敢须发皆张,竟然威风凛凛。 “陛下!就算显亲王有罪,您也要交付大理寺预审,您也要昭明罪状!”王敢大喝,“显亲王有大功于社稷!您就算不念血脉亲情,也必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王庶心头一热,叫了一声“国公”,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只能将王敢拉开,向殿外推,示意他别管。 王敢惊雷一般吼叫:“不行!老臣今天拼了命,也不能让显亲王不明不白地死!他要是真的有错,真的该死,陛下您就拿出证据来!您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的声音炸雷一般响起,传出了好几重宫殿。朝阳门外,霍庆阳正心急火燎地和守门的侍卫交涉,想要进宫面圣。但是侍卫无论如何也不肯替他通传,只是一口咬定,陛下有过吩咐,今日无论什么人也不见了。 这时无数寒鸦惊起,闷雷般的声音隐约传来——天下人要一个交代! 霍庆阳心头一紧,全身汗毛中似乎都有热血涌出来,他猛然跃起,喝道:“滚开!”将守门侍卫一把推开,重新跃上马背,疾驰而入。 深夜闯宫、禁苑骑马,不论哪一条都是杀头的罪名,侍卫们呆了一下,跳上城楼,使劲敲起撞板,清越的铮鸣在宫中响起,深夜里传得格外悠远。 灯火从四下点燃,靴声硁硁,大内侍卫纷纷集合,因知道皇帝正在武英殿召见臣子,宫内出事,第一要务就是保护皇帝的人身安全,所以大批的侍卫还没有弄清楚出了什么状况,便直接向武英殿奔去,根本没有去阻拦霍庆阳。而此刻了解详情的只有到了朝阳门的侍卫,等他们知道目标是谁,霍庆阳骑着马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武英殿周围几里都被赵如意肃清,不许有任何闲杂人等靠近,侍卫们跑过来也需要一炷香的时间,等他们到来,不由都在殿外站住不动了。只见武英殿大门紧闭,安安静静。门楣上高高悬着一把剑,这把剑前后一样阔,青铜为身,紫木为柄,吞口处悬着三尺长的血红流苏,剑鞘上装饰着鎏金的龙纹。 这把剑是大苑的古物,名叫禁宫。禁宫剑挂在门上,意思是擅闯者将死于剑下。 侍卫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行动。马蹄声声,霍庆阳纵马赶到,飞身跳下来大步上前。一众侍卫认得他,还纷纷让路问候。一个侍卫竟然以为他匆匆赶来,是知道详情,问道:“霍元帅!出了什么事?陛下为什么挂上禁宫剑?” 霍庆阳看看他,沉声道:“你让开,我去问问。” 那侍卫退了一步,却见霍元帅大步上前,一把摘下宝剑,伸手一推,开门就进去了。 侍卫们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齐声高呼,霍庆阳带刃入内,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了。几个侍卫再也顾不得什么,开门也追了进来。 六 殿中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轻纱帘子后又垂了一道厚厚的缎子布帘,连有没有人都不知道。 “陛下!”霍庆阳大步迈进来,几步就进了武英殿中央,高声道,“陛下可在?” 帘子后面传出沉沉的声音:“朕在这里。” 侍卫冲进来,也叫:“陛下,霍庆阳闯宫,要拿下吗?” 帘子后的声音顿了一下,才道:“你们先退下,留下霍元帅,让他单独和朕说有什么事。” 如果抓了霍庆阳,就等于惹翻西北军,那可就出大事了。何况霍庆阳乃是皇帝的心腹,和花笺的分量即便有差别,也绝不是赵如意可以碰的,所以他再不愿意,也只能想办法先将他骗过去。 “是。”侍卫们踌躇片刻,只得退下,守在门外等候。 霍庆阳一喜,双手高高擎住宝剑,将宝剑举过头顶,屈膝跪下,又道:“臣霍庆阳觐见!臣无礼闯宫,甘愿领死,只请陛下出来一见!” 说罢膝行一步,就要上前。 “等等!”帘子内传出“青瞳”的声音,“霍元帅少安毋躁!你有什么事一定要闯宫见驾?就在那里说!” 霍庆阳将头在地上碰了一下,满心酸楚不知怎么开口,这个熟悉的声音好久没有听到了,此刻听来突然觉得心酸不已。 好些话在口中圆转无数次,最后张口却只出来一句:“陛下!臣……臣,臣只求您赦免显亲王!”什么都是虚言,他想说的只有这一句话而已,也没有必要再说那些废话了。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出口,他竟然眼底滚烫,几乎要落泪。他只好伏下身子,掩饰自己的样子。 “显亲王……”帘子后的声音听起来似有很多感慨,“唉,显亲王……” 霍庆阳眼睛蒙眬,突然见到自己面前的地上有小小一摊血迹,他心头狂跳不已,声音不由大了起来:“陛下!莫非显亲王已经?”他大急,噌的一声站起,向前迈出一大步。 “站住!”入耳的是一个带着慌乱的声音,略有些尖,但是已经能听出是男子的声音了。霍庆阳骤然疑心大起,道,“什么人?” “霍元帅。”帘内传出“青瞳”的声音,“显亲王的事你不应该过问,藩王结交带兵重臣,这可是大忌,你不会不知道吧?”为了掩饰心虚,所以语气格外严厉,已经是恶狠狠的斥责。 “大忌?”霍庆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有些唏嘘,“陛下若是忌臣,臣做什么都是大忌;陛下若是不忌,臣何忌之有?臣现在就想知道,显亲王是否无恙?” “若要朕不猜忌,你就立即回去,显亲王之事,永远不许你过问!” “陛下——!”霍庆阳心里像翻腾着一锅开水,他高声道,“臣这也是为了陛下啊,陛下您最近为什么做了那么多……不像是您做的事?掘开梁河甚至不惜淹死百姓,强行推行田亩制度甚至不惜暗杀官吏!陛下,九皇子在我西北军中,已经与众人肝胆相照,您要是杀了他,西北军就再也不会与您同心同德了!西北军是您亲手选拔的精锐,您忘了吗?您说过他们是大苑军队的希望啊!” “住口!霍元帅口口声声都在斥责君王,这等目中无主的行为,就是你说的为了朕吗?” 霍庆阳紧咬牙关,心中似有热油在煎,又痛又酸。陛下真的变了,真的变了!看来他求情丝毫也不起作用,再说下去,很可能连他自己也要获罪了。可是他又怎么能为了一己之安就这么回去,他若将生死不知的王庶丢下,独自回去,要怎么去见方克敌?怎么去见胡久利?怎么去见十几万引颈期盼的西北军兄弟?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抑制语气中的颤抖,沉声道:“陛下,您怎么会信不过臣?您可还记得昔日在定远军中,臣说了什么吗?”然而心里的难过怎么抑制?这几个字说得酸楚无比。 这本是平常的话,霍庆阳一时动情,想到昔日他想要青瞳替他偷兵符,替他承担干系,被青瞳看破时曾经说过青瞳如能无恙,他此生便由她驱策。并不是真的要问青瞳自己说过什么,而是听她明明白白说出猜忌他,心中难过无比,想借以前的事情表明心意,说自己永远不会背叛她。 第181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4) 谁知他这一问,帘子却抖了一下。赵如意做贼心虚,以为他要提问,于是底气不足地道:“这……年深日久,朕不记得了?” “臣说的是——如果这次公主有不测,臣一定不苟活,便是到了来生,也要——” “啊?”帘子后有一声低低的惊呼,又是男子声音,像是太过意外忍不住的惊呼。 “陛下?什么人在里面?”霍庆阳顿时住口,问道。 “没有人,元帅听错了!”帘子里过了半晌才传出声音,“这个……你与朕相处日久,关系……匪浅,朕怎么会忘,朕自然信得过你的。那些事……朕都记得……等闲了朕和你单独详谈……”说到最后一句,语气突然软下来,而且十分轻柔妩媚,仿佛声音里带着个钩子,说不出的暧昧。 霍庆阳愣住了,这语气怎么听着如此别扭?他原来的话是:“如果这次公主有不测,臣一定不苟活,便是到了来生,也要报答公主救了臣一家百口的大恩大德!若公主能无恙,霍庆阳余生愿为公主驱策。” 可是叫这个声音一说,倒像是他们曾经有什么私情一般,不是霍庆阳太敏感,实际上他已经够迟钝了,但是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只怕任何有脑子的人都能听出里面浓浓的暧昧。霍庆阳哆嗦了一下,他年过四十,容貌最多只能算端正,而且老早就有了妻儿。哪怕头上中一箭,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方面。他想着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居然会产生如此误会?似乎刚刚说——如果这次公主有不测,臣一定不苟活,便是到了来生,也要…… 他又打了个哆嗦,听着真的像山盟海誓。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赵如意乍听之下也因为太过意外而惊叫了一声。这也是因为赵如意这个人以媚术出身,他比任何人都容易联想到男女之间暧昧的关系上,他要沉住气等霍庆阳说完也就没事了,偏这件事连他也觉得意外,一声惊呼之后又急于掩饰,免得霍庆阳怀疑,所以利用自己的天赋,语气微微暧昧,以前两人若有过什么,都可以暂时掩饰了。可惜事实上,他们两个人毫无暧昧,而他的表演天赋又实在太强了。 霍庆阳这方面再迟钝,都不可能不疑心大起。他越想,越觉得里面的人不可能是青瞳。有些事就怕没能想到,只要想到,许多疑问就纷纷上涌。很快,他就觉得许多事都不像是青瞳所为。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像被人抓了一把似的收得紧紧的,他又是紧张,又是愤恨,要极力抑制才让呼吸不至于太粗。 霍庆阳毕竟是军人,敢作敢当,他提着气试探着上前一步,这一步走得无声无息,帘子里面毫无动静。 “陛下?”他在心里组织语言,问道,“臣长久未见陛下了,陛下可否出来一见?” “不行啊——朕感染了风寒。”声音软糯糯的,“御医说,这次风寒来得凶险,若是着了风,可就危险了!你先回去,等朕好了,再找你!” 赵如意在帘子里看不到,霍庆阳已经脸色铁青,双拳紧握。他一边悄无声息地往前走,一边说着话分散里面人的注意力。 “那臣就先回去了,只是臣刚刚闯了武英殿,摘了禁宫剑,那是死罪,恐怕出去就会被侍卫捉拿,可怎么办?” 赵如意听到他终于肯走,不由心头一松,赶紧道:“霍元帅放心,朕会交代侍卫,闯宫之事不必再提了!” 霍庆阳提着中气,又向前走了一步。眼睛里的神色却已经越来越阴冷,只要一怀疑起来,破绽就越来越多,他注意到“青瞳”一直称他霍元帅,并且那语气,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人,只有声音却真是像,听了这么多,仍然是一模一样。这可真是奇怪了。 “那臣就告退了。”霍庆阳用最小心的动作凑前最后那一步,他的手已经能碰到帘子了。 帘子后面明显有人长长出了一口气,像是放下心头大石,霍庆阳心中最后一点顾虑也没了,他霍然出手,手中那把禁宫剑高高举起,对着长帘刷地划了下去。 纱帘和布帘一前一后随着剑风荡漾,轻轻飘落在地上,赵如意惊得惨白色的脸颊露了出来。 霍庆阳咬牙切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牙关咬得紧紧的,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中狠狠挤出来:“赵如意!原——来——是——你!” 七 赵如意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叫,随即猛然反应过来,他眼中闪过一抹决然,腰肢一折,合身扑上。 赵如意的身姿灵活程度还在常年军旅生活的霍庆阳之上。他这么近距离一扑,太过突然,霍庆阳手里正拿着出了鞘的禁宫剑,躲避不及,噗的一声就刺在了他的右胸上。 鲜血如同乍开的一朵大红花,飞溅出好远,淋在霍庆阳脸上手上。 他瞬间就愣住了,什么事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赵如意竟然突然冲上来自己穿在剑上。只听赵如意用尽全力大喊:“来人——!霍庆阳行刺!” 武英殿的殿门被咣当一声踹开,瞬间就冲进来十几个人,霍庆阳又惊又怒,两个人脸靠在一起,赵如意口里都冒出了血浆,他冲霍庆阳阴阴一笑,衬着满口的血腥,如同魔鬼。 侍卫统领方行舟一进门就看见满地鲜血,西北军元帅霍庆阳手持利刃,正满眼怒火地看着赵如意,而赵如意此刻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已经半身染满鲜红,显然伤势极重。 “霍庆阳行刺陛下!”赵如意转过头,声嘶力竭地喊,“方大人,救命!” 方行舟脑子嗡的一下就空白了,他疾步上前,喝道:“陛下在哪儿?” 赵如意向偏殿一指,喘着气道:“被这个逆贼抓了,快……快……” 霍庆阳怒不可遏,双拳紧握,手臂肌肉跳动不已,他要极力克制才能让自己不会突然出手,一把把他掐死。不管出了什么事,现在掐死他肯定不是正确的做法。 霍庆阳比较沉得住气,遇到这样的突变,也还能克制自己的行动,现在即便和方行舟说赵如意刚刚假冒皇帝,恐怕他也是不信的。在这个血淋淋的场面,说赵如意学皇帝说话听着简直可笑,好似最拙劣的狡辩借口,赵如意绝不会现学两声帮他证明,所以他忍住不说。 情形看来对他十分不利,但他并没有太过慌乱,他不信赵如意没有破绽,只要没有将他当场格杀,哪怕被抓起来,他也有说话的余地。 于是霍庆阳主动退后一步,扔下沾满血迹的宝剑,看着赵如意冷笑:“陛下若无恙,你或许还不至于死,希望你没有自求死路!” 他这个举动让方行舟微微起疑,但方行舟左右看去,无论是霍庆阳还是赵如意,眼神都没有丝毫闪烁,看着都是一副我所言非虚的样子。如果不是两个人各执一词,他觉得两人都像真的,只能说别人太会演戏,自己太笨。审案是大理寺的责任,他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皇帝。 武英殿是一正殿六偏殿的格局,和其他正殿一样,要先进他们现在所在的正殿,才能从后面到达其余偏殿。正殿是办公的地方,偏殿是休息的地方,通道就在纱帘后面。 方行舟疾步向前,见纱帘布帘都一分为二,划口整齐无比,不由又信了赵如意几分。用剑刺人谁都能做到,用剑划开轻软的纱帘,可就非得真正的用剑高手才能做到了。赵如意绝对没有这个本事。他不敢怠慢,厉声对手下喝道:“请御医诊治如意郎!将霍庆阳围住了!若有反抗就格杀!” 他自己快步飞奔,一间间偏殿去寻找,直到左手第三间偏殿,才发现门上紧紧锁着一把铜锁,他大急之下什么也顾不得,气运肩头合身狠狠一撞。 门上不知有什么东西,滑腻异常,咔嚓一声整扇门都被他撞倒了,他也顺势一个跟头栽了进去。方行舟顾不得摔得七荤八素,抬眼去看,只见偏殿中有两个人,两个人他都认得,分别是英国公王敢和显亲王王庶。 两个人全都倒在地上昏迷不醒,方行舟一眼望去没见着皇帝,已经急得失魂落魄,也顾不上地上躺着的二人,爬起来转身出门,就要去别的偏殿继续寻找。 身边脚下一绊,方行舟低头一看,这一下大喜过望,只见地上躺着一个遮着面纱的女子,正是皇帝。 原来阿如就躺在门边,之前方行舟太急了,只往殿内使劲看了一眼,倒没有看见就在近前的阿如。 他们三人为何在此,这要从霍庆阳闯宫之前说起。 且说刚刚王敢见到殿内刀光剑影,发了性子要保护王庶。然而他们一个老迈,一个重伤,又都是手无寸铁之人,怎么能抵挡得过那么多武艺精湛的侍卫。加上王庶也无心反抗,很快就都被刀剑架在了脖子上,只等帘后一声令下,便会血光飞溅。 赵如意知道此事要么不做,做了就一定要做到底,于是终于狠下心,要将王敢一起杀了。 然而阿如在战乱中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王敢刚刚为黎民百姓那一哭,深深打动了她。她与赵如意日日相伴,全心全意都在他身上,已经对他颇为了解。只见赵如意眼中闪过一丝阴狠,阿如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她一把就抓住了赵如意的手。 纱帘后面他们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赵如意站在她身后。阿如放开他的手,在椅子上转过身,仰视着赵如意双眼,指指王敢,指指自己,又指指帘子外面,神情十分坚决。 她是在说:“如果你杀了他,我就出去了!”她的眼神带着忧郁和哀伤,没有一丝威胁的意味,倒像是在恳求,似乎是求他别做一个这样的坏人。 赵如意恶狠狠地盯着阿如,心里徒然生起一股恶意,一时间很想把这个不听话的女人碾成齑粉。他用力掰了一下阿如的手指头,阿如微微哆嗦了一下,却仍旧静静地看着他,缓缓摇头,说什么也不放手。 赵如意脸色十分难看,后悔为了避嫌,垂下这几乎透明的纱帘。阿如这一个动作幅度很大的转身已经吸引了殿内所有人的注意,要是自己大力甩开她,就十分容易被人发现了。 而侍卫还在等着呢,他只得咬着牙道:“先将他二人押到偏殿。” 侍卫们分出一部分人押着二人转出去,殿中还留着几个保护皇帝。 赵如意突然俯身,做出倾听皇帝说话的姿势,实际上他将自己的嘴巴凑近阿如的耳朵,用最小的声音道:“好,我不杀王敢,但是我不能再让他说话,这次你不能拦着我了。” 说罢,他手一动,在阿如的遮挡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两枚药丸,先用青瞳的声音道:“如意,你把这个给他们吃下去。” 然后又用自己的声音道:“是!” 阿如一惊,伸手拉他,赵如意冷冷地将手中药丸给她看。阿如哆嗦了一下,这个药她认识,就是喝了这个药化成的水,她就再也不能说话了,赵如意这是要毒哑这两个人。 她全身都颤抖起来,药物入喉那一夜的火烧火燎,再也不能出声之后的惶恐惊惧好似又重新感同身受,她脸色惨白一片,双手剧烈颤抖起来。 赵如意凑到她耳边,用很甜腻的声音说道:“你不放手,他们就会发现了!那我就死了!”阿如脑袋里一片空白,手底下登时便没有了力气,再看赵如意已经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阿如跌坐在椅子上,听他大声对侍卫道:“你们保护陛下!我去看看。” 阿如脑子里就空白一片,几乎什么也没想,她很想很想救下王敢,因为她深深知道王敢是好人,赵如意要杀了这样一个好人,让她深深地感到恐惧。她虽没有读过书,但十分敬畏神灵,她相信如果杀了这样的好人,那赵如意就会遭到天谴! 可是刚刚那个动作已经用去了她全部的勇气,她从来不敢违逆赵如意的意思,刚刚的抗争已经是她最大的程度,已经耗尽了她的勇气,她再也不敢做什么了。 赵如意去了偏殿,真的只是喂他们两个吃药吗?以阿如对他的了解,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他一定还是要杀了这二人,一定!但是自己连话都不会说,能阻止得了他吗?真的闹起来,很容易就被人识破,那就害死他了啊! 阿如知道王敢是好人,他是坏人。可他就是他啊!她怎么能害死他呢?她心中一酸,闭上眼睛,泪水迅速浸湿了面纱。 就这样吧。他杀了好人,遭了天谴,自己就陪着他吧,便是十八层地狱,自己也陪着他吧! 八 突然耳边传来哧的一声轻笑,阿如睁开眼睛,见赵如意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他蹲下和她平视,温柔地擦掉她的泪水,轻声道:“怎么哭了?我真的没杀他们,不信你去看看。” 说罢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 他的声音、他的呼吸、他手指的温度,赵如意的一切都对阿如有莫大的吸引力。她几乎做梦一般随着他站起,随着他转过通道,走向后殿。 侍卫们跟在后面,赵如意转头微微一笑:“陛下和我单独有点事情。你们退下,去后宫领赏吧,今天的事不要多嘴,嗯?” 侍卫们纷纷答应,这等暧昧的场面,他们还留着找死吗?他们想着前面押解王敢二人的侍卫会留下保护,却不知那些侍卫刚刚也被赵如意支开了,那些人也以为他们会留下保护。 阿如跟着赵如意来到偏殿,推门就见到王敢和王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一惊,随即眼神便黯然了。 “你不信我?他们没有死,只是一点迷药,不信你去看看。”赵如意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阿如十分意外,几步进入殿中去看王敢,却见他脸色红润,呼吸正常,果然没有死。阿如刚刚一喜,偏殿的门突然咣的一声关上了,随即金属声响,门上被加了一把锁。 阿如惶恐不已,几步奔回门边,不住拍门。拍了几下,鼻中闻到一股甜香,她渐渐失去了知觉。 听到门内渐渐没了声音,赵如意咬着牙将准备好的一桶油脂泼在门上。 他心中对阿如未尝没有歉意,但是王庶是一定要杀的!她既然拦着,那就连她一起杀了吧,正好可以把行刺的罪名落实! 他泼完油脂,正准备点火的时候,听到宫中鼓响铮鸣——有人闯宫! 霎时间无数脚步声同时向武英殿靠拢,赵如意心中大恨,听声音只怕有几百人!就算他立即点火,都有很大可能被人救熄!赵如意知道万一被人救熄,那一切就会败露,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他只得先弄灭火把,想去前殿先将这些人应付离去。 第182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5) 撒谎多了总会有破绽,补了这里也会露了那里,侍卫们虽然因为那把禁宫剑不敢进来,但是霍庆阳本就是冒死闯宫进来的,也不差这一道殿门,他摘下剑进来了。赵如意吸取刚才的教训,拉了一道不透光的布帘,想将他骗走。但他今晚连番受挫,心中本就慌乱不已,难免不够仔细,一句话说错之后便句句出错,居然被霍庆阳识破了!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足够狠,竟然在这个关头,合身扑到剑上,然后反咬一口,将一切推给了霍庆阳。 这当然也不是长久之计,迷香这个东西吹吹风就解了,不过霍庆阳就是说自己冒充了皇帝,王庶和王敢也未必相信。相信也无妨!三个人都喂了哑药,因此都不能说话了。他十分清楚阿如对他的迷恋,心知只要坚持说出想法,阿如很可能会帮着他的!他不需要很多时间,只要骗过一时就好!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一点机会就好! 所以他尽管受伤极重,却用力忍耐,就是不肯倒下,一定要等着方行舟将阿如救回来。 方行舟感觉阿如气息如常,不由喜出望外,不管怎么说,找到活着的皇帝就已经是大喜,至少最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方行舟先一把扶起她,颤声道:“陛下,您没事吗?” 阿如毫无反应,方行舟心中不安,欲掀开她的面纱查看鼻息。谁知手指刚刚碰到面纱底部,阿如身子一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人在门口,最先呼吸到新鲜空气,很快就清醒了。 刚一清醒,便见到近在咫尺的方行舟,他一只手还放在自己下巴上,阿如骤然大惊,全身剧烈颤抖了一下,挣扎着就要爬出去。 方行舟见皇帝看他仿佛看见恶鬼,眼中恐惧无法言说,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忙松开手,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阿如慌慌张张地后退,退出几步,她也看清了这个男子是方行舟,但是心中的恐惧仍然未去,她急急转头,四下寻找赵如意的身影。 方行舟大急,心道陛下莫不是失心疯了,又上前一步,问道:“陛下,您怎么了?快说话啊!” 阿如背后碰上廊道,心中急得不得了,她哪里能说出话来?赵如意呢?他呢?他在哪?快点来救救她! 这时偏殿中空气进去足够多,王庶和王敢也慢慢醒了。他们刚刚吞下哑药,喉咙剧痛无比,还没有彻底清醒,便已经捂着嗓子呻吟起来。 但是这呻吟却只能发出空气破出的嗬嗬声,声音也小得不得了。 方行舟一听就明白了,他看看阿如,又看看他二人,惊怒交集:“陛下!您们吃了哑药!是谁干的?”三个人当然不能回答,方行舟大叫:“御医来了没有?御医!” 这时正殿传来赵如意焦急而又嘶哑的声音:“方大人?陛下可好吗?” 阿如全身一颤,转身就急急向声音来处而去,很快就跌跌撞撞来到正殿。 一进门,赵如意满身鲜血的样子就进入她的视线,阿如双眼猛然瞪得滚圆,随即扑过来,拉着赵如意的手,眼泪雨点般落了下来。 赵如意神情一松,只觉眼前发黑,他咬着牙道:“陛下无事吧?” 阿如哭着用手捂着他胸口那个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只觉自己的心里也被刀穿透了。赵如意连连向她使眼色,她也没有看见。 太医院值夜的好几个御医都匆匆赶来,一下子见了四个重量级的病号,全都紧张无比,一一诊治。 赵如意伤在右肺,伤势极重,现在还不好说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今后几天他能不能吃下药,会不会高烧不退。奇怪的是,一般这样重的伤势,受伤的人应该昏迷不醒,但是赵如意尽管虚弱无比,却始终清醒,还能清楚地说出话来。 另外三人是同样的问题,残留的迷药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但他们都被喂了能致哑的药物,御医们连是什么药物也认不出,这便无法可解了,只怕今后三人都将再也无法说话。 御医们冷汗涔涔,王敢和王庶还好说,陛下也同样哑了,如果治不好,怕是连命也赔不起。 御医们战战兢兢地谢罪,然而陛下似乎对自己今后不能说话丝毫也不在意,一双眼一颗心都放在赵如意身上。 赵如意只觉眼前越来越黑,他忍着剧痛,对众人道:“陛下正在接见英国公和显亲王,霍庆阳深夜闯宫……谁知他们相互勾结……意图谋反……我拼死护主……霍庆阳他……他就……刺我一剑……” 他语焉不详,说出话来破绽百出,但是他以这个随时会断气的情况,谁会要求他一定得把话说清楚?何况无数双眼睛亲见,霍庆阳手持利刃,将他刺穿,连御医都说他生死难料。如果说是栽赃,那么这个代价也太大了吧? 这段话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赵如意他双眼紧盯阿如,示意她点头。只要皇帝点头,真的假的、黑的白的都不那么重要了。 赵如意眼前全都黑了,阿如有没有点头,他根本没有看见,就再也支持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九 “啊!”赵如意满头大汗,在梦中痛叫出声,他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命如蝼蚁的童年,似乎有一支舞怎么也跳不好,教习师傅拿着鞭子,将他全身上下都打遍了,周身都痛个不停。他越害怕、越想做好,偏偏就越做不好。教习师傅就将他推进一间四面都堆满炭火的屋子里,要烧死他。 他从灵魂里感到深深的恐惧,拼命地叫着,恍惚间一个声音对他说:“朕要你不是因为你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你要不喜欢跳舞,就不用跳了。” 他大喜过望,大声说:“谢谢陛下!臣不喜欢跳舞!一点儿也不喜欢!” 突然那个声音又变成了教习师傅恶狠狠的声音:“不跳舞?那你还有什么用?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人,留着干什么?”说罢将他狠狠地往火堆里面推。 赵如意极力挣扎,叫道:“不是,不是!我有用!我可以做很多事!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已经将新政中最难的那部分推行了!相国都说他没把握做的,我做成了!” 声音又换成青瞳的:“可是你淹死了十万百姓,你忘了吗?” 他一下子闭口,说不出话来,此事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恐怕都会是压在他心中的大石,他只好眼看着青瞳的身影越来越淡,在他面前消失无踪。 “呵呵!你的陛下也不要你了!你做错事了!如意!你做错事了!你不好好跳舞,却要去做什么大事,做错了!呵呵呵……你没用了,留着你没用了!”教习师傅伸出手来,将他的右边胸口狠狠扯开,又将烧红的木炭塞了进去。 胸口剧痛难忍,恐惧如同一张厚厚的棉被,将他紧紧裹在里面,赵如意拼力挣扎,拼命尖叫起来:“我跳舞!我愿意跳舞!我这就去跳!” 只听一个人嗤笑出声:“王头儿,这人都快没命了,还想着要跳舞?听说他就是凭借跳舞魅惑皇上的,我倒真想看看,他一个男人,跳舞能好看到哪里去!”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声音喝道:“小劳,注意你说的话!和他勾结的根本就不是皇上!鬼知道那个妖女是什么人,她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只能着落在这个小子身上。你还是去看看他烧起来没有,要是又烧了,就赶快叫御医来诊治。他要是死了,我们可担不起干系!” 赵如意丝毫也没听见这两个人说的是什么,他还沉浸在自己苦难的世界里,反复呻吟。 有人灌他喝了些苦苦的药汤,他喝了一些,又连着血呕出来一些,发生的事情,自己梦中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 这场高烧,让他整整昏迷了十几天。他的伤势反复好多次,直到可以喝进去一点儿参汤,才渐渐稳定下来。 等他终于能睁开眼睛,立即就有人来问他:“皇上在哪里?”赵如意怔怔地看着这个人,好像听不懂什么意思。这个人是太府寺卿楚惜才、弘文殿六卿之首,皇上不在的消息不敢外传,这些天他左支右绌,就快坚持不住了。听到有人通报赵如意转醒,老头子竟然按捺不住,亲自前来了。 他问了几遍得不到回应,不由怒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罪够诛九族?还不快快说出陛下下落,或可求得法外开恩!” 他声音一大,赵如意双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从头至尾,一声未出。 之后好些天,不断有各式各样的人出现在他的床边,只要他一转醒,立即问他:“陛下在哪里?” 如是又过了几天,赵如意的伤势稳定下来,渐渐苏醒的时候比昏迷的时候多了。可是来问话的人慢慢发现不对,此人眼神直愣愣的,无论谁问他什么话,他都好似根本听不明白,没有任何反应,哪怕打他一巴掌,他都要过一会儿才皱起眉头捂住脸颊。 高烧之后,这个八面玲珑的赵如意,似乎就变成了一个傻子。 又过了几天,情形更加糟糕,赵如意已经能起床,能下地行走了,可是若有人和他说话,不管说的是什么,他都冲着那人妩媚地笑,没有人的时候,他就轻轻地跳起舞来。 终于有人不耐烦了,见他身体状况稍微允许,便动了刑,可是赵如意似乎连疼也不知道了,打他,他就等着,打得狠了,他就昏过去,不打了,他能起来便接着跳舞。 哪怕全身血迹斑斑,哪怕四肢伤损,他也依然跳舞,手能动就动手,脚能动就动脚。手脚都不能动,他就轻轻地哼着歌,脸上的表情依然无比陶醉。 因为他的身子极度虚弱,实在吃不住大刑,所以尽管所有人都急得七窍生烟,却无法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消息。 这一天,有两个人来到赵如意门前,一个是霍庆阳,另一个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布衣青年,神情潇洒,身姿飘逸。还有几个人远远地站在外面等着。 这里不是监牢,而是宫中一处别院,因赵如意身子太弱,就在此处暂时看管。这里虽然不是监牢,但是守卫一样十分森严,不但门外有一整队的禁军看守,这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儿利器,四周的墙壁和地面也都垫着厚厚的棉絮,以防止他自杀。窗子都被木条钉死了,门口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都有人看管。 门内传出赵如意优美的歌声:“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霍庆阳停下脚步,隔着门听了一会儿,问守卫:“他今天怎么样?” 姓王的守卫连忙回答:“禀大人,犯人这几天都是这个样子,累极了才睡下,只要清醒就一直这么唱歌跳舞。” 霍庆阳皱眉问道:“你日夜守着他,依你看,他是真的疯了吗?” 王守卫干咽了一口口水,道:“他连渴了饿了都不知道,小人不喂他,他饭也不吃。有一次小人故意喂他垃圾,他也吃。这……依小人看,是真疯了!” 霍庆阳皱眉进了门,却见赵如意舒展腰肢,轻轻地挥动手臂,动作十分和缓柔美。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一身白色的中衣也有些脏了,上面还有点点血迹,他的手指伸出,没有一根是完好的,到处都是破损红肿的痕迹。 然而他就用那红肿瘀青的手,做着各种舞蹈动作,和着歌声,慢慢起舞。有些昏黄的光照下,他瘦弱的身子似乎随时都会垮掉,随时都会倒地不起。 “你认识我吗?”霍庆阳沉声道。 赵如意冲他妩媚地一笑:“来,我教你跳舞!”他开口唱道:“乐在风波不用仙……” “乐在风波?哼哼,我看你并没有疯,否则怎么知道唱什么‘乐在风波’?你还是乖乖地告诉我,陛下到底怎么样了。” 赵如意将脸颊凑过来,妩媚地唱:“青草湖中月正圆……” 霍庆阳脸色一黑,道:“你想不想知道和你勾结的那个女人现在如何了?她死了还是活着,你想不想知道?” “素洛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赵如意就像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美目流转,又唱了起来。 他唱到“千重媚脸初生”那一句时,眼波流转,两靥生春,妖媚得不可言说。 霍庆阳身边的白衣青年突然幽幽开口:“你还是关心你那同伙的吧?否则怎么不接着刚才那首词唱?你刚刚分明只唱了一句,如果你真疯了,怎么会换了一首词来唱?” “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赵如意完全不为所动,折转腰肢,缓缓地转了半个圈,仿佛娇柔无限,还冲他轻轻一笑。 那青年也是一笑,拱手道:“如意郎,在下十分佩服你!以你这般年纪,竟如此沉得住气,真乃在下平生未见。” “风引宝衣疑欲舞,鸾回凤翥堪惊。也知心许恐无成……”赵如意轻声唱道,“也知心许恐无成……” 那青年笑嘻嘻地凑过来,道:“你必是想知道你是怎么露馅的,我佩服你,所以就不让你着急了。当日啊,大家还都相信她就是皇帝陛下,见到她点头,就要把霍元帅押下去了。她却一直抱着你不愿意放手,就在大家好不容易劝她放开你的时候,你腰带上的玉钩却将她的面纱钩下来了。我想啊,是她抱你抱得太紧了,面纱钩在你腰带上都不知道。” “她因你而败露,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他轻轻地笑,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赵如意的反应。 十 赵如意又转了个身,曼声唱道:“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 “十分对不住,我们从你这里问不出消息,只好去问了你那同伙,不过是略微粗鲁了点,却没承想她身子太弱,竟然——”话到这里故意拖长声音,却不说阿如到底怎么了。那青年的眼睛烁烁发光,审视着赵如意,哪怕赵如意只是眼角最轻微地颤抖一点儿,他也能发现。 “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赵如意柔声唱着,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颤动。 青年等了一会儿,朝霍庆阳微微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退出房去,听得里面赵如意像是没发现他们走了一样,犹自在说:“来,我来教你跳舞……素洛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 又等了一会,赵如意始终歌声不断,霍庆阳向远处做了个手势。等在外面的几个人立即将一个身影推了上来,那人身子文秀,容色憔悴,竟是阿如。 阿如默默走上前来,没有一丝反抗,也对周围没有一丝好奇。人家推她过来,她就过来了,完全没有四下打量。 第183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6) 马上就要到门边的时候,赵如意的歌声隐约可闻,阿如猛然抬起头来,两只原本毫无光彩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她一下子扑到门上。门边的什么霍庆阳、什么青年、什么王头小劳,她谁也没看见。 青年用目光示意,小劳将房门打开。阿如毫不犹豫地扑了进去,就如同飞蛾扑向火焰。 赵如意正在款款起舞,突然迎头被一双手紧紧抱住。 霍庆阳和那青年都紧紧盯着赵如意的反应,他们刚刚说了“阿如竟然……”,虽然没有说出怎么样,但谁都会往阿如已经死了或者重伤之类的事情上联想,心中必然记挂,然后让阿如突然出现,赵如意至少应该有一点震动。关心、焦虑、询问、释然、放松……什么反应都好,只要有一点反应,眉毛一挑或者眼睛里流露出喜悦,或者松一口气……什么都好,只要有一点反应,就可以断定他是装疯的了。 门外两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却见赵如意抬起头来,笑靥如花,主动牵起阿如的手,柔声道:“来,我教你跳舞!” 阿如眼泪完全止不住,前一颗还没有落下,后一颗就迫不及待地从眼中挤出来,一颗颗、一串串,争先恐后地滑落。滚烫的泪珠如珍珠般抛洒在他伤痕累累的手上。 “来,我们跳舞……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你的脚步要轻一点,像这样……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 阿如抬起头,赵如意此时此刻如此不正常的表现,这么多天的等待煎熬,此刻乍见,她目光中却没有半分疑问,只是冲他温柔地点点头,然后竟然真的跟着他的脚步,一起轻轻起舞。她似乎什么疑问也没有,什么愿望也没有,不祈求,也不期盼,只要能看到他,她就已经心满意足。 窗户上横七竖八的木条本来毫无美感,可是此刻阳光从中间透进来,被木条隔成大小不一的细碎光棱,洒在两个翩翩起舞的身影上,如同无数宝石发出的光,竟然美丽异常。 舞步越来越难,她已经跟不上了,便停下来,痴痴地看着他。赵如意额头泛起汗水,她就温柔地给他拭去,静默无声。 门外也好半晌都静默无声。霍庆阳过了许久才轻声问道:“白先生,你看如何?” 依他的官职年纪,叫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为“先生”,已经是对他相当尊敬了。原因无他,这个青年白随云,乃是白家商号派来的,身怀惊人的医术,就是他把赵如意从鬼门关上抢回来的。 白随云摇摇头:“他身上的伤势还挺严重,但已经不会致命了,不过人的脑子十分奇妙,自古就有很多高烧之后变得异常的例子,惊、喜、疑、惧都没有反应,在下也不敢说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霍庆阳神色颇为无奈,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果仔细端详,就会发现这些天他也憔悴了很多。 白随云眉毛一挑:“霍大人,有句话不该由在下说,不过在下也不得不说一句。那女人冒充陛下,绝对不是从最近才开始的,也就是说,陛下失踪已经很久了。霍大人想过没有,即便如意郎神志清醒,恐怕他也交不出陛下来。” 霍庆阳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他明白,白随云虽然说得有所保留,实际意思是皇帝恐怕早就死了,赵如意根本交不出皇帝来。要是在刚刚发现阿如假冒的时候有人和他说这话,他惊怒之下,就能一剑将那人杀了。可是这么多天苦寻未果,不用别人说,他也老早就想到这个问题了。不光是他,几乎所有的人都往这方面想了。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希望一点点破灭,越来越多的人往这方面想了。 这期间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皇上找不到,两个主犯一个昏迷不醒、生死难料,另一个不会说话也不认字,而且恐怕也是真的不知情。霍庆阳等人什么也问不出来,心急之下就只能在房子里找线索。不过皇帝下落的线索没有找到,却在乾清宫密格里找到一个十分要紧的东西——景帝的遗诏。 这封遗诏让他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遗诏中明确写明,传位于九皇子,称青瞳是忤逆篡位,要九皇子进京勤王。用词丝毫不留余地,这封遗诏如果颁布,青瞳就会是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现场同时看到遗诏的三个人分别是太府寺卿楚惜才、中书左丞田泽和霍庆阳自己。 三个人都是青瞳的亲信,在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她的亲信,也不会心急到那般地步,连一丝希望也不放弃,亲自坐镇,在已经找了无数遍的乾清宫继续寻找。 所以三个人十分有默契,职位最高的太府寺卿楚惜才不动声色地将此物慢慢卷起,放回原处,另外两个眼望左右,好似根本没有看见。之后乾清宫就被严密看守,不许任何人私自进入了。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希望越来越渺茫,连青瞳的亲信心中也放弃了,在他们看来,青瞳已死的可能性极大。就在昨晚,田泽郑重来找霍庆阳,直接说出要推新皇的想法。其他朝臣势力更是早就做起了准备。 田泽是能决定大苑政事的弘文殿六卿中最年轻的一个,比萧瑟还小两岁。他是青瞳看中、亲自破格提拔的。并且由于他做事直指核心、绝少顾忌的风格,田泽在朝中是个孤臣,没有党羽,他的前程全取决于青瞳,换个人当皇帝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他也真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依照大苑的形势,提出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们谈了很久,霍庆阳辗转良久,心中已经慢慢有了决定。 今天霍庆阳来,不过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再试一次而已。既然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也只能接受现实,就是白随云不说,他也决定和田泽等人一起,另立新君了。 这是一个很难下的决心,但是他最终还是下了。 皇帝虽然是国家至尊,但当皇帝不能行驶保护国家责任的时候,臣子基本上都会重新选择帝王。这并不能说他们不忠,只能说在国家和帝王之间,他们更忠于国家。 白随云端详着他的脸色,微笑道:“看来元帅心中已经有了决定,可喜可贺。” 霍庆阳眉尖一皱,避开他这个话题,道:“白先生,我还有点事要回营中,恕我怠慢不能相陪。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白随云道:“正好在下也想去营中给九殿下诊治一下嗓子,霍元帅介不介意在下和你结伴而行?” 霍庆阳微微一笑:“先生客气了,请!” 十一 霍庆阳回到营中,命人送白随云去王庶营帐,自己回到中帐,略作准备就出了门,第一件事便是去见田泽等人,既然最艰难的现实都接受了、最艰难的决定也下了,拖延就不是军人的习惯了。 楚惜才、田泽、武本善、霍庆阳……几个平素关系好的人在一起策划起来。党派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共同目标或者共同利益将若干人联系在一起,就成了一个党派,如今他们几个就是一党成员了。朝中现在早已经暗中党派林立,不差他们这一党。 目标明确,剩下的就是推谁登上皇位的问题。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很可能带动整个朝堂的权力大洗牌。 要让霍庆阳选择,他当然选择九皇子王庶。并不是因为王庶和他交好,他登基对自己有好处,而是众多皇子中,他了解的只有这一个,放心的也只有这一个!他有信心,九皇子登基能对大苑社稷好,能对大苑百姓好。 但是谁做皇帝的事情,他一个西北行军主管可决定不了。 如果前面的皇帝是个十分弱势的,朝中就会出现一个有绝对权威的强势臣子,那么他自己就可以决定新皇人选,反对声音成不了气候。比如当日青瞳继位,便是萧瑟筹划经年之后的结果。反对的人当然有,却没有一个人有萧瑟在景帝朝中那般分量,也就没有能力反抗他策划很久之后做出的决定,所以青瞳继位,并没有引起大规模的内乱。 但青瞳自己是个强势的皇帝,所以她执政时朝中各个势力基本是均衡的,哪怕是楚惜才、武本善这等亲信,甚至相国萧瑟,都没有这么大的分量了,霍庆阳就更加没有办法了。 于是在人们心目中,新皇人选就有了好多个,支持谁的人都有一些,各种势力渐渐分化成不同派别,彼此钩心斗角、暗中斗法。 这些事当然都是暗中进行的,并没有摆到桌面上来。中原文化熏陶出来的党徒,本就习惯暗中进行,一切都要有了足够把握才会说。等摆到桌面的时候,基本都是尘埃落定的时候。 朝中早已经激流暗涌,这是无可调和的矛盾,恐怕古老的大苑王朝,马上就要迎来新一轮的夺位之争。 但是大苑现在能经得起内乱吗?经济好不容易因新政而复苏,社会好不容易因战胜而安定,难道气刚刚喘过来,就要开始新一轮的内乱吗?中原大地上的贫苦百姓,为什么要一次次承担高官世家欲望产生的苦难? 楚惜才、田泽、范愈筹、郑当时、汪幕涵……一部分忠国的大臣终于达成了共识,要想不掀起内乱,那就需要尽快确定新君的人选,让其他人断了念头。并且这个人选必须是有足够理由,能让大部分人都认可的人选。 在众多姓苑的皇子藩王中,他们最终还是看好九皇子。让他们把目标定在九皇子身上的原因,并不是九皇子这段时间的表现征服了他们,九皇子从青州起兵以来的种种表现虽然可圈可点,让他们喜欢钦佩,却都是一个将领的优异表现,并没有做一个统帅该做的事。从这些只能看出他爱国、有担当,却不能看出他将来会不会是一个合格的国君。 九皇子素有贤名,学识武艺都是皇子中一等一的,又曾带兵勤王,又曾亲自打开京都城门,在朝在野都深孚众望。但这些全部都是个人素质,不能说他个人好,将来就一定会是个合格的国君。将来一切都是未知的,现在看着再好,日后也可能变得不好,现在完全不看好,日后也有可能大放异彩。所以这些都不是他们选择九皇子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景帝的遗诏。 为了避免内乱,新国君必须是有独一无二的理由、能让绝大部分人都心服口服的人。 景帝的遗诏将这个问题彻底解决了。 因为这是最有分量的砝码,先帝传位于九皇子!这一句话,就可以让支持其余皇子皇叔的势力提出的所有借口,都立即不堪一击,也可以让绝大部分被中原文化熏陶出的儒者甘心服从。遗诏一出,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但是推举新君是一回事,拿出遗诏就是另一回事了。 帝王普遍把身后名看得比生前事更重。遗诏上说青瞳是篡位的,这在青史上是最严重的指控了。 青瞳的确是篡位的没错,这点不止霍庆阳,相信很多人心中都清楚,除了上古三皇五帝,哪里会有那么温和的禅让?禅让之后不到一年景帝就死了,哪能没有蹊跷?只不过青瞳率军打回京都,她确实有坐这个位置的资格。古来篡位的皇帝不在少数,只要当时这皇帝有资格、能让人服,日后也有担当、能对社稷好,做到这两点的每个曾经篡位的皇帝的位置都坐得稳稳的,青史上也未曾留下骂名。 不过这一次的情况不同,这是先帝亲笔所写的遗诏,那就没有人能给她掩饰了,她无论做了多少好事、多少大事,她的名声都将因这一笔而遭受莫大损害。 所以霍庆阳心中难以接受,激烈地反对。 楚惜才等人劝说他没有结果,就不想等他,直接拿出遗诏。可是楚惜才去乾清宫拿的时候,却发现遗诏不见了,问守门的护卫,却说只有霍元帅进来过,而且是他们发现遗诏的当天晚上,霍庆阳就进来过了。想必他终究不放心别人,竟然一早就将遗诏拿走了。 事情顿时陷入僵持,没有遗诏的支持,九皇子继位的呼声依旧较高,却没有十足的把握,眼看内乱不可避免。 几天之后,那个医术高绝的青年白随云来到霍庆阳府邸,他们谈了一夜,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看到第二日清晨,那青年抱着一封黄绫离去,而霍庆阳,一夜之间,白发满头。 十二 黄昏时分,王庶坐在营房中静静不动。 亲兵掀开营帐,道:“殿下,白随云先生来看您了。” 王庶站起身,道:“请白先生进来。”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不过白随云说再吃几次药,就能和以前一样了。 当天他被毒哑了喉咙,御医说无法医治,他还已经做好了这辈子再无法说话的准备。死的准备都有了,不能说话又算什么,所以王庶也并没有为此过于沮丧。只是那药物实在霸道,喉咙剧痛不已,连他这样战场上滚打下来的人都对那般剧痛心有余悸。 不过等御医辗转请来这个叫白随云的年轻大夫,一看他的喉咙便认出他们中的是一种来自遥远他国的毒草。他写了几种常见的草药,煮了给两人喝下去,没过两天,王庶的喉咙就能发出声音了。王敢比王庶恢复得慢一点,此刻也已经无大碍,只有阿如因为中毒时日太久,是真的无法可治了。 这个白随云不但医术过人,学识也极为丰富,王庶对他颇为尊敬,两人这段时间见面次数不少,相互之间已经颇为熟悉,所以王庶听说他前来,立即起身相迎。 白随云笑着走进来,冲王庶躬身下拜:“草民拜见殿下。”说罢当真屈膝拜了下去。 王庶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扶起,沙哑着嗓子道:“先生快请起,相交日久,我可是听说,你见了太府寺卿楚大人也未曾行礼的,怎的突然对我如此多礼?” 白随云笑道:“谁对臣有用,臣就对谁恭敬。” “先生说笑了。”王庶哑声道,“先生是神医,我的喉咙是先生治好的,是先生对我有用,我对先生有什么用?” 白随云摇摇头,道:“别忘了臣是白家的人,白家的人不管是会剑术还是会医术,那都是末节,归根结底,每一个姓白的都是商人!”他笑起来:“商人逐利,殿下眼看便要更上一层楼,将来必然对臣有莫大用处,臣岂能不对殿下恭敬?” 王庶抬头,冷冷地看着他道:“先生还请慎言!” 第184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7) 他现在实职已经是四品杨威将军,爵位还是大苑最大的亲王,亲王要更上一层楼,就只有做皇帝了。所以白随云这话一出,王庶顿时冷下脸来。 “殿下何必如此矫情?”白随云却不在乎,“国不可一日无君。但我们的陛下,却已经失踪了不知多少时日,朝中上上下下,说愿意奉您为主的人越来越多。殿下您敢说,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吗?” 王庶沉默,他当然听到过,不少人故意在他面前说些对国事的焦虑,逐渐开始有人向他示好,甚至连楚惜才都隐晦地问过他的意思。 他从出生受的就是帝王教育,可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人。有大臣主动示好,就意味着朝中对奉他为主这件事,已经有足够的势力支持,已经形成了足够壮大的声音。声音大到让那些敏感的朝臣有极大把握,那些又胆小又贪利的人才会不怕嫌疑地主动上前。 这些天,王庶也反复想过此事,他没有多么欢喜或者惶恐,只觉得世事好生无常。 从枝头娇蕾到零落成泥是那么突然,从匍匐红尘到似乎可以飞上九天,也是这么突然。 但是他和其他候选人不同,历经苦难之后,他已经相当成熟。有了问鼎宝座的机会,说不想要,那肯定是假的,说想得头脑发昏,什么也不管了,那也没有。 白随云看着他的目光,眼中微微露出敬意,口中却道:“在下听说九殿下冒死打开城门,大苑的士兵这才能夺回京都。听得在下热血沸腾,不辞劳苦赶来为您医治,没想到却是假的,传言还真是误人,为您这沽名钓誉之徒浪费了在下的好药。” 王庶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激将!要放在以前,他或许会义愤,不过此刻,却不觉得有什么可生气的。如果天下事白随云说什么就是什么,那他就不是皇帝,是玉皇大帝了。 白随云见他油盐不进,眉毛一扬,抱拳道:“殿下,在下向您道歉。刚才说传言是假,那是在下胡说的。城门确实是您打开的,在下明明知道,不该胡说。” “你没有胡说。”王庶微笑,“门闩是李显尧拉开的,他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没有他,我毫无作用。我身后有无数兄弟保护,他们几乎伤亡殆尽,没有他们,我只能死在城下,我做的,只是将那扇已经拉开门闩的门推开了一道缝而已。不管谁说门不是我打开的,我都会承认。” 白随云微微有些吃惊,眉头一挑,道:“好!我们不说这些了,草民就直接问一句,殿下难道想放过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想不想是一回事,有没有资格是另外一回事。”王庶淡淡地道。 白随云轻笑:“九殿下说笑了,您是凤子龙孙,您是先帝和德妃娘娘所生的天潢贵胄。目前在整个大苑,还有谁的血统比您高贵?要说资格,除了您,还有谁有坐上太和殿正位的资格?” 王庶也笑了:“我说的资格,并不是血统。血统如果有用,昔日杨相叛乱,我就已经建立功业了。” “男儿在世,应该有担当!这担当,不只是对自己妻儿,还要对家族部属,对依附你追踪你的弟兄,如果因为有困难便退缩,岂是男儿所为?” “以做大事为名,实则为了自己的欲望,将追随自己的兄弟、家族部众都拖进险地,更不是男儿所为。” “如果臣说,只要有臣的帮助,您登基就可以没有一点危险呢?” 王庶眉头一跳,道:“先生这句话说得气吞山河,可不像寻常商人啊。” 白随云嘿嘿一笑,道:“绝对是商人,只不过,我们白家的买卖做得大,要说在关键的时候谋国,也多少可以出些力气。” 王庶看了他半晌,才道:“愿闻其详。” “无他,不过是百年来历代世家朝臣收受贿赂、瞒税吞饷,甚至将禁物与敌国交易的证据罢了。”白随云轻笑,“臣白家人收集了几代,现在大苑的高官豪门,能不被牵涉进来的不足十分之一,其余,人人都有把柄在臣手中。殿下若不愿背负骂名,臣白家可以替殿下出头,到时想必大部分的官员,都不会反对殿下登基了。” 王庶内心翻腾起来,思虑万千。没有多大希望的时候他可以不受诱惑,但是希望大增的时候,他也难免动心了。 白随云笑道:“能被我们白家百年引诱几代人都坚持不收贿赂的,那就是死忠之臣,这封先帝遗诏可就有大用了。”他说着拿出那个黄绫来,递了过去。 王庶眼睛立即热了,虽然还是没有说话,可是接过黄绫的手却颤抖起来。关于存在这封遗诏的消息,王庶在这些天已经隐约听到了,可是看到父皇亲笔,他还是激动不已。 景帝对自己的儿孙颇为薄情,可以说景帝喜欢的孩子,也就是王庶一人而已。所以王庶对景帝和青瞳不同,他是有真感情的。 景帝在遗诏中把自己境况说得很惨,把青瞳说得穷凶极恶,王庶明知事情已经过去,明知这或许是父皇偏激的想法,明知就皇位不正常更迭而言,青瞳手段已经极其温和,但是看到父皇字字血泪的控诉,他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白随云等他心思平静下来,才道:“九皇子得天独厚,得到大苑最强的军事力量——西北军的认可,有了武力基础;有白家全力支持,财源无忧;有官员把柄在手,使他们不敢忤逆;更有这封遗诏,让您名正言顺,足以让天下万民各方势力都再无二话!” “这天下,还有比殿下条件更好的人吗?”白随云目光烁烁,“您的皇妹昔日继位,连这一半的条件也没有,现在不也创出赫赫功绩,殿下要是到这时还不敢做,那臣无话可说,只能另寻他人。” 王庶明知他是在鼓动自己,可血管里流淌的苑室血脉,还是沸腾起来。他咬牙握拳,久久不语。白随云知道这是个极为重大的抉择,关乎性命荣辱,所以也不催促,只是温和地看着他。 许久,王庶抬起眼睛,盯着白随云:“白家这样不遗余力地帮助我,想要什么好处?” 他问得这样直接,白随云微微有些意外,却随即展眉:“殿下快人快语!既然如此,臣就说了。新政之中,有颇多不利臣白家的条款,不过才实施了半年而已,臣白家的损失就达到千万之巨,臣希望殿下得偿所愿之后,能让白家保持原来的地位!” “不可!”王庶毫不犹豫地摇头,好似没有看见白随云一下子变得难看的脸色,道:“新政利国利民,势在必行!不过我可以将盐茶交予白家独家经营,恢复你家皇商的身份,如何?” 白随云眼睛一下子亮了,盐茶生意代表着的巨大利润一下子让他喜出望外,而且王庶既然说出将盐茶生意给自己,自然就是表明态度了,他谋划这么久的目的达到了! 他追问:“盐茶历年都是国家经营,殿下真的交予臣家?” 王庶沉声道:“当然还要在国家的允许价格范围内,此两物量所需之大,哪怕利润再低,也足以弥补你家因新政带来的损失了。” 白随云略一计算,就满心欢喜起来,别说整个大苑的盐茶,就是只南部九州,就足以抵挡税率造成的损失了。这笔生意,是大大地赚了!他躬身施礼:“谢殿下!臣想,家主一定会满意殿下的诚意,白家收集了百年的书信账本,这就给殿下送来!” “先生。”王庶拦住他,“你要回去说给你们家主知晓,盐茶关乎民生、关乎社稷安稳,任何囤积提价的行为都不允许,哪怕你们只是运输不利,造成某一地盐茶短缺,我也将收回这项资格,明白吗?” 白随云先是微微一怔,后不以为忤,反而展颜大笑起来,赞道:“盐茶生意关于国家命脉,您越是条件严格,在下越是放心。您若什么也不说就交给在下白家,在下倒要怀疑殿下的诚意呢!” 他拱手道:“九殿下本来只是一块璞玉,如果让在下说殿下登基,还缺点什么,便是缺了一点气势。可如今,在下已经看到气势了,殿下万事俱备,腾空而起已经势不可当,在下恭候您的佳音。” 十三 王庶恢复苑姓,开始了名正言顺的帝位争夺,他强势开头试水引出无数浪头起伏。在皇帝还没有确定死亡的时候,其他人要登基,得到的回应大多都是反对的。这些人无论是为了青瞳,还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都不能支持王庶。 然而王庶并没有采取任何举动,反对的声音却一天比一天小了下来,大部分人疑神疑鬼,议论纷纷,只有轮到自己时,才知道白家那个密报的威力。可以说,有白家这个富可敌国的大商支持,比楚惜才、霍庆阳等无数高官加在一起还管用无数倍。 反对王庶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只剩下少数人还在坚持,争执的焦点就在名分上。 青瞳在位日久,无论是感情也好、利益也好,毕竟收集了相当一部分臣子是绝对忠于她的。这些人能接受另立新君,却不能接受九皇子登基,因为九皇子是被青瞳流放的,中间虽然被圣旨赦免过一切罪责,但是赵如意事情败露之后,大家都知道圣旨是假的。所以名义上,九皇子仍旧是个流囚,承认他有登上帝位的资格,就等于间接说青瞳做错了事,流放错了人。 在中原民族的习惯中,先帝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已经过世的皇帝必须受到绝对尊重。哪怕他做了多么不公平的错事,只要他生前没有弥补,死了之后就只能将错就错了。 既然大家都觉得青瞳已经去世,那么她就是先帝了,先帝说九皇子是罪犯,他就不能翻身。 朝野之中,这种声音越来越响,鉴于得到白家支持之后,九皇子的竞争力太大,许多眼看争不过的势力,也支持这种说法,一时间,“岂能违背先帝之意”成了最大最有利的借口。 九皇子毕竟是帝王教育熏陶出来的,他一直很沉得住气,装作无力回应这种声音,只让自己的党羽从他的功劳、血统、能力上辩驳。 反对他登基的人见到他没有能力反驳,就把“先帝的意思”作为最有利的武器。就是,我们承认你血统高贵,承认你能力出众,承认你功劳无双,但是先帝的意思是要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不需要道理,不需要衡量。所以,对不起,我们不能支持你登基。 当这种呼声高涨到朝野上下都敢肆无忌惮地说的时候,王庶拿出了撒手锏——景帝遗诏,顿时激起朝野哗声震天。 你们不是说我一切都好,所有的障碍只在先帝吗?那么先帝的先帝呢?岂不是分量更重?何况景帝的遗诏一出,连青瞳这个先帝都是篡位来的,她的意思还能作为借口吗? 这个重磅炸弹将朝野上下全部炸得哑口无言,那些口口声声把先帝的意思看得比天还大的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再也说不出话来。 不管暗地怎么操作,想要在名义上坐上宝座,这封遗诏都是最大的依仗,于是以京都为中心,王庶命人将景帝遗诏用邮道传驿的方法,向全国辐射。无论是朝臣还是百姓,口中渐渐没了别的话题,哪怕是不认字的百姓,景帝遗诏的内容他们都能亲口背下来了。 至此反对的声音微乎其微,九皇子苑宁瀣终于恢复官名,在万民对他的赞扬和对他皇妹的唾骂声中,踩着皇妹的声名踏上帝位,成了大苑历史上第二十一个皇帝,号显宗。 皇帝登基大赦天下,然而这大赦却不包括宫中的赵如意。 在新皇登基的当日,赵如意和正在与他一起跳舞的阿如就被守卫押出,投进了死囚牢。至此一切都不再重要,不需要再问他们任何问题了,也就不需要再顾忌他的身体。 赵如意看着凶狠的护卫冲了进来,依旧媚笑:“我教你们跳舞,好不好?你要是跳舞跳得好看,陛下就会喜欢你,她还没有相王呢。” “呸!你去给阎王老子跳吧!”一个侍卫啐了他一口。 另一个守牢的人阴阴笑道:“你的陛下再也不会有相王了!她是篡位夺权的,现在已经由九殿下继位,先帝的遗诏已发到全国了,史官们正在商量,怎么写你那陛下的帝制生平呢。”看守死囚牢的人有很多都是变态,喜欢看人沮丧绝望的神情取乐。这个牢头也有这种嗜好,于是盯着赵如意的眼睛,将这段话说了出来。 谁知赵如意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仍旧笑着凑过来:“来,我们跳舞!” “晦气!”那牢头一把推开他,见一点意思也没有,便吩咐快快将他押进死牢。阿如从最开始就紧紧抱住他不放,到了牢门口也扯不开。牢头不耐烦地道:“反正没有几天好活了,就一起关着吧。” 阿如扶着赵如意,踉踉跄跄地被人推了进去。进去后她立刻勉强站稳,去扶赵如意。 赵如意扶着监牢的栅栏,突然就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微笑变成大笑,大笑变成狂笑,笑得再也不能抑制。 “他真的用了那封遗诏!哈哈哈……九皇子,显亲王!显宗……哈哈哈,你完了!你终于上了我的当!” 阿如吃惊地望着他,赵如意转过身,眼神中一片清明,哪有半点糊涂。 “阿如,你不戴面纱的样子,我几乎都忘了,过来我看看。” 阿如吃惊地看着他,见他温和地朝她招手,终于慢慢凑了过来。 赵如意双目炯炯,看着阿如,微笑道:“阿如,我和你说,现在的一切都是暂时的,风光也好,失意也好,随便他们闹腾,陛下回来,这些小丑,”他呼地吹了一口气,又笑道,“烟消云散!只要没有人能真的威胁到她,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九皇子登基的消息传遍天下,她一定会想办法回来!阿如,她就要回来了!我真高兴,你高兴吗?” 阿如目光里闪烁着波光,微微颤抖一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为我高兴!”赵如意轻轻地笑了。 “来,阿如,到我身边来。”他柔声道,“你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阿如痴痴地看着他,嘴角轻轻翘起,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来。 “你的眼睛其实也很好看啊,会说话一样。你想说什么,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不像她,那双眼睛不能看。要是真的不能看也好了,可是为什么,别人能看呢?”他捧起她的面颊,柔声道,“我知道你对这些事不在意,可是我憋得太久了,太想找人说说,我说给你听好吗?” 第185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8) 阿如看着他,安静地笑,静静无言。他何必问?他说的哪一句话,自己会不听呢?她只有听也听不够,每一个字,她都会好好听的。 赵如意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如释重负感,他悠悠道:“怎么处理这封遗诏,我真的想了很久呢,后来终于给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诡异地笑起来,“我写了好多好多一模一样的遗诏,秘密运到各地,九殿下借着一封遗诏登基,已经闹得天下皆知。他觉得他已经站住了理,可是很快,他就会看到好多都是他父皇的遗诏,到那时,他前面说的一切就都成了笑话,伪诏篡位、身败名裂的就是他了!我是不是很聪明呢?” 阿如脸上的笑容隐去了,变成忧郁和无奈,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自然是聪明的,可是他的聪明除了害人害己,还有什么用呢? “阿如你知道吗,这种诏书用的黄绢玉轴印记都是特制的,不能仿制。不过景帝的字迹就可以仿制了,我模仿别人写字很有天赋……呵呵……库房里这种御制诏书堆满了一屋子,我随便拿出一些来,写上字,就成了遗诏!九殿下拿着这东西昭告天下,等天下到处都是遗诏,他的所有借口都站不住脚,而他前面做的一切就都成了笑话!他宣扬得越广越多,就越是个天大的笑话!你说,朝臣会怎么看待他?世家会怎么看待他?百姓会怎么看待他?哈哈哈哈!他成了唱了一出拙劣剧目的戏子!他成了从古至今听也没听过的笨蛋野心家!他完了!他彻底完了!他再也不能给陛下威胁!永远不能翻身!他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了!这个九殿下——!他被我毁了!哈哈哈……” 他笑得几近癫狂,无法停止,疯狂的笑声响彻整个牢房。守卫远在走廊尽头都听到刺耳的怪笑,被吵得不耐烦,骂骂咧咧走过来,踹了一脚牢门,对阿如道:“让这个疯子安静点!否则老子就对他——” “好啊!我也笑够了。”赵如意突然冲他一笑,那守卫剩下半句话突然就没有力气说了。赵如意现在的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脏得和一般死囚无异,可是这一笑,却美得惊心动魄。这个守卫从没有见过这般美貌的人,不禁看呆了,无法移开视线。赵如意看到他的样子,抿嘴又是一笑,守卫喉结滚动,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 “乖乖不得了。”他心中暗道,“怪不得曾得皇上如此宠爱,这哪里是人,分明一个狐狸精!” “这位大哥。”赵如意冲他轻笑,“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什么事?” “你说啊,有个财主,她要从长工手里快一点赚到钱,所以就狠狠地压榨那些长工,让他们拼命干活,但是压榨得狠了,长工肯定要反抗,那怎么办呢?” 赵如意说得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从他红红的嘴里说出来,配合那种嗓音,守卫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得不耐烦,只一脸问号地看着他:“怎么办?” “有一个管家就出来了,代替这财主布置任务。他狠得不得了,什么坏事都干尽了,长工对他又恨又怕。因为怕,暂时就不敢不干活,等活干完了,他们已经恨那个管家恨到骨头里了,所以就一起开始闹。这个时候,财主出面,说:以前做的一切都是这个管家私自所为,委屈大家了,我这就惩治他给你们出气!然后活也做成了,长工们对这财主也再无怨言,因为财主为了他们这些人舍得严惩亲信管家,他们能不感激吗?” “是会感激,是会感激。”那守卫连连点头称是,不过还是一脸疑惑,他要问自己的是什么事? 赵如意笑了:“大哥,你说,那管家帮财主做了这么大一件事,就算以前他有错,是不是也可以原谅了?是不是……他可以不用转过身,从正面抱住她一次?” “啊?抱?”那守卫一头雾水,不知他在说什么,赵如意似乎已经心满意足,也不等他回答,转身走回牢中,轻舒衣袖,跳起舞来。 “素洛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风引宝衣疑欲舞,鸾回凤翥堪惊。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 十四 前几日,王庶感慨世事无常,他从云端到红尘有些突如其来,从红尘到九天之上的机会一样突如其来。但是流放之前,他被宁晏囚禁了许久,慷慨赴难的心思做好了;登上皇位之前,他也曾仔细谋划、运用手段,心里也算有数。说突然,只是相对于这般大事而言,心理准备还是不够。 但这一次,从九天之上跌落,才真正称得上突然。 仿佛一夜之间,济州以北七郡二十三县,便冒出了不计其数的遗诏,全都是无法仿制的黄绢玉轴,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景帝亲笔。 遗诏的内容各不相同,王庶拿出的那一个,写着青瞳篡位,传位九皇子,并命他带兵勤王救命。 旃西郡冒出来的一封,说的是晋王篡位,传位九皇子,命他勤王。 上阳郡冒出来的那一封遗诏,说的是现在还只有九岁的二十七皇子苑罗罗谋逆篡位,同样是传位九皇子,要他救命。 其余各地诏书也基本如此,将苑室皇子皇女和比较有势力的宗亲藩王都囊括了,甚至连已经嫁人的新城公主苑清婉也没有放过。只除了九皇子自己,别人都是谋逆,都已篡夺皇权,都对景帝十分不好,只有九皇子是传位对象,要这个儿子快来救他。 这种一个皇帝一生之中只能在登基祭天和死前留书才能用到两次的诏书,是高祖末年召来巧匠特别赶制的。染黄绢的染料掺入一种扈州特有的植物九花藤,国画颜料中的藤黄便是从特定的山藤中提取出的,有些微毒性,所以国画界有一句话叫作“藤黄不入口,胭脂不上手”。而这种九花藤提取的藤黄,不但颜色比一般的藤黄要深邃浓艳很多,毒性也大很多,让这黄绢不光颜色与众不同,还能防虫防蛀,不腐不坏。制作完这一批空白诏书以后,便将这种植物全部挖出根脉来烧光,让它彻底绝了种,以防后人仿制。 诏书用的玉轴虽然只是普通的昆仑青玉山料,但刻纹里填画的朱砂却是特殊材料所制,开始还没什么奇特,但随着时间推移,却可以渗进玉石。如今经过两百年岁月,朱砂的颜色已经渗透整条玉轴,水洗不落、刀刮不去,如同是从玉轴内部生出的红色飞龙一般,更不是临时可以做出来的。 这也是楚惜才、霍庆阳等人看到遗诏立即就知道是真的的缘故,就是为这个原因,所以王庶拿出景帝遗诏的时候,给了那么多人一下子当头棒喝,却没有人敢说遗诏是假的。 既然他的遗诏不假,那么现在济州到处冒出来的遗诏就应该是假的,不知哪个不知死活的人开了这样的玩笑。新登基的显宗陛下最初听到第二封遗诏的时候龙颜大怒,下令彻查,然而彻查的结果竟然表明这封遗诏是真的! 九皇子做了个所有谋臣面对不利于己的事物时都会做的事——隐瞒。谁知一封遗诏还没有解决,第三四五封便争先恐后地出现了。最后越来越多,直至无法隐瞒。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个东西虽然无法伪造,但它在库房之中的存量却比其余任何空白诏书都多。因为当年英雄迟暮的高祖皇帝,吩咐朝中大臣监制此物时说过:“朕的子孙传承都用这种诏书昭告天地祖先,让朕也知道,朕的大苑一共能传承多少代!” 这里面就有一个微妙的暗示作用了,一个王朝能传承多少代,这是谁也说不清的问题,那监制大臣没有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本事,怎么能知道大苑会传承多少代?这种诏书一个皇帝一生中要用两份,如果大苑能传承五十代皇帝,那么做一百个就足够用了。五十代皇帝,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太短命,也至少能传上千年了。 实际上,中原王朝还没有一个能传承上千年之久,按说做一百个都是多余。但是事实虽然如此,做的时候却不能真的做一百个,否则就等于在说,他认为大苑最多传承五十代皇帝。这件事完全可以让他抄家灭族,那大臣担了这么个倒霉差事,又没有办法去和高祖说,只能闷头苦做,不管是做了一百个还是一千个,只要有具体数目,都是莫大隐患,所以他就一直做,玉石不够了就大量开采,只是不停不停地做下去。 直到高祖把他想起来,再一看,他做的诏书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了,几个屋子都堆不下,从上古三皇五帝到大苑皇帝都已经够用了。 高祖连忙下旨停止了这项浩大的工程,吩咐只留下一屋子,虽然他心中也明白一屋子肯定是用不完的,但是高祖也是人,他也希望大苑真的能像歌颂的那样千秋万代传承下去,至少为了讨个彩头,也不愿意留得太少了,于是就有了这么多诏书留传下来。 其余为了防止落入用心不轨之人手中,便分拆使用,明黄色布料不能流出宫外,便自己内部消化了。该做鞋做的鞋,该做靠垫的做靠垫,一时间皇宫中到处闪烁着这种饱和厚重的黄色。玉石轴两头粗些能改的都雕成了别的物件,中间又直又细的破成四瓣,做了筷子,所以那时候几乎每个大臣家里都有高祖赏赐的整套玉石筷子。 这是件糗事,传过几代之后就没有人再提了,后世的皇帝们要用,自然有人从库房中帮他们拿空诏,不需要他们自己去清点,哪里会知道此诏居然会有那么多! 赵如意当日想到这个办法,秘密去库房见到整屋子这玩意,也着实吓了一跳。他随手抱出一捧就有三五十轴,剩下的还是一屋子,毫不见少。他想伪造多少都足够用了。 虽然有人怀疑是景帝临终时头脑糊涂了,以致将遗诏写了无数遍,也有人怀疑王庶是被人故意栽赃的,不是他的本意。但本着最大的受益人就是最大嫌疑人的原理,无论官员还是百姓,一千个人中,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认定了这是一场阴谋,只不过阴谋被揭穿,变成了闹剧而已。 于是继景帝遗诏、新皇登基之后,大苑朝臣又有了全国性的共同谈论话题——遗诏疑云。 刚刚继位没几天,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的显宗皇帝,毫无疑问面临着下台,而且是灰头土脸、身败名裂的下台,万劫不复。 只有参照他这个皇帝更迭的速度,大苑的特制诏书才有用完的可能。 新继位的显宗坐在太和殿的椅子上,正做着和他皇妹青瞳登基前一天做过的同一件事是望着房顶一动不动! 太和殿足有三丈高的顶棚藻井精心描绘着细致花纹,一层层深进去,仿佛无数个圈套将他一层层套住。藻井的最中心有一点亮光,那是一面四五十斤的铜镜——轩辕镜。 从大梁朝就有这个东西了,据说是仙人所赐的重宝,在轩辕镜笼罩下,皇帝坐在宝座上就能明辨是非,圣烛明照,而且什么邪祟也不会沾染。 但是如果坐在皇位上的人不是正常继位,而是篡位谋逆的,那么轩辕镜就会掉下来砸死他。 王庶看着那高高在上的昏黄色一点,心中竟然是和当日青瞳一模一样的念头。掉下来吧,赶快把我砸死!砸死我多好! 这一生中,再也没有一次挫折带给他的打击比这件事更巨大。哪怕是遭遇宁晏背叛,哪怕是母亲死去,他被作为军奴流放,哪怕是骁羁关上九死一生,哪怕是永春门前箭雨如飞,哪怕是武英殿上刀斧临身…… 无论哪一件事,都未曾让他如此绝望,如此厌世。 他觉得自己不如死了,死了也远远比这要好!如果有一个仙人来到他身边,许他一个愿望,他就会说,希望自己拿出诏书之前,突然死了!哪怕是最窝囊的死法,睡觉睡死,喝口水呛死,被老鼠吓死……什么都好,别人最多会笑他倒霉,不会像现在这样看待他。 整个大苑、整个中原、整个天下,还有比他更是笑话的君王吗? 身败名裂的不光是他,凡是大力拥护他的人,楚惜才、霍庆阳、田泽、西北军同袍、白家……所有人都被他连累了。 门外内侍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王庶将他们都赶出去,不许进来。这些人都明白新皇心情肯定好不了,也不敢过来,只在门口嘟囔。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这么大,这对非常了解宫中规矩的苑宁瀣来说十分不习惯。他不由嘲讽一笑,看来连这些最低级的宫人,也知道他这个皇帝已经不需要尊重了。 也许三五日以后,也许个把月,也许还能拖个半年,他就会被人用最羞辱的方式轰下这个位置,时间取决于新的皇帝角逐,什么时候能有结果,等那个幸运儿确定,毫无意外地就会将这件事提出来作为让他下台的借口,他怎么狠心在皇妹青瞳名誉上做文章,别人都会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加倍还给他。到时候以给先帝正名的名义也好,驱逐败类的名义也好,对他来说结果都一样,最坏的结果一定会来,只是时间问题。在这期间,他成了最尴尬的缓冲物,人们需要这个位置上有他,但人们都兴致勃勃地等着看他的笑话。 早朝,新君继位的巡游,一切都免了,他恨不能有个乌龟壳给他缩进去,永远不问世事! “陛下……”终于有一个小内侍推门进来,轻轻地说:“白随云先生在宫外,拿着陛下给他的令牌,说是一定要见陛下。” “他来做什么呢?朕现在……还有什么好见的?”王庶垂下头,语气里有说不尽的嘲讽。笑这个奇怪的世界,笑这个可笑的自己。 “陛下……见吗?” “陛下……?”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内侍撇撇嘴,慢慢退下了。 第186章 人间所事堪惆怅(9) 十五 天光渐渐亮起来,又渐渐暗下去,又渐渐亮起来,整整两夜一天,他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说一句话。他整个人迅速沉默下来,不光是一言不发的沉默,而是连精力、气质、神态、眼神,所有构成一个活人的一切,都一起沉默下来。 “陛下……”到了第二天早上,内侍又推门进来,道:“陛下,白先生还是没走,他无论如何也要见您一次。他有您的令牌,奴才们也没有办法。白先生说……他说……”他艰难地开口,“现在除了他,没有人能救陛下了。” “哦?”王庶霍然抬头,眼前因长时间没有进食而一片模糊,然而他的心却怦怦狂跳起来:“快让他进来!快宣!” 他扶着椅子把手站了起来,脑袋一阵发昏。他现在哪里还有心思考虑白随云语气是否不敬,白随云说能救他!真的能吗?真的能吗? 白随云只片刻就进来了,他神情同样憔悴,显然这个变故对已经在王庶身上投下重注的白家而言,也是极大的打击。 “白先生!”王庶一把握住他的手,“你有什么办法?”他的嘴唇因长时间没有进食而干裂,一张嘴扯动就裂开无数细口,这一句话说得满嘴是血。 “陛下。”白随云咬牙道“臣家族长让臣来,给您带一句话。臣只有一个主意,如果您答应,臣白家就倾尽全力,再帮您一次;如果您不答应,那么白家也只好壮士解腕,离开大苑。西瞻东林北褐南诏,天下都有臣白家的产业,离开了大苑,臣死不了,但是陛下您,可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先生快说!”王庶急不可耐地道。 “再掘开河堤,重淹济州一次!” “什么?!”王庶惊呼出声。 “当然不是像上次一样!”白随云咬牙地道,“我们就是以济州为目标,不打算水淹京都,那就不必从京都上游凿开堤坝,可以直接在济州北部紧邻沛江的开阳郡动手,效果肯定更好!此处本就是梁河固有河道,因为京都上游人工开凿了那一段,才将开阳这段河道堵住的,每年都要维修,不然就有河水重新回流的可能。从这段堤坝动手,必定事半功倍。” “先生!”王庶断喝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这是什么意思?济州现在有三百万难民尚未安置!漕运刚刚接济上来,他们才刚刚吃饱饭!你要朕再次放水?” “要不然怎样?”白随云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潇洒的气质,反而看上去杀气腾腾,“如果没有什么大事转移视线,这些遗诏现在虽然还都在济州,但很快就会传遍全国!白家就是有通天手段,也无法让整个大苑四万万人都闭嘴!” 王庶气极反笑:“遗诏虽然都还在济州范围,但是消息早就传出去了!就算现在北边还没有人知道,但是济州是南方九州之一,南方九州一直有它们自己的关系网,它们早就知道了!你这算什么主意?济州知道就放水淹了济州,那南方九州都知道了呢?别说沛江,你就是把整个东海倒在陆地上,能将南方九州的百姓都淹死吗?” “这个不用陛下担心,臣家族长当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遗诏这样的大事,南方百姓就算知道消息,那也是道听途说,他们毕竟没有看到真的东西,现在还在瞎猜而已,只要我们把源头堵住,再散布更多的消息,百姓众说纷纭,也就不足以引起大祸了!” 王庶连连摇头:“百姓没有准确消息,但是南方九州的官员世家,肯定已经有了准确消息。这些人个个都是宦海沉浮的油滑之人,等你的假消息散布开来,没有把握的官员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官员不用理会!”白随云脸上露出狰狞之色,“陛下手中握有西北军,还怕什么官员!此事既然不能遮掩,文官先不用管,陛下就用手中西北军震慑有兵的武将便可。当然,西北军不方便正面出击,如果有特别不识相的官员,臣白家可以效劳。”他咬牙道,“臣白家有约一千人的死士,都是学过秘术的!正面上战场虽然不能以一当百,但是潜伏刺杀之术,却是精通至极!士兵没有了领头的人,想必也不能动摇陛下根基!” 王庶气息都粗了:“先生,你这是要朕挑起大苑内乱!” “当然要乱!”白随云叫道,“不乱您怎么摆脱眼前危机!您忘了您那皇妹占尽天时地利,想要革新,也一样要用战争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他实在太急了,对这个由他白家扶持起来的皇帝说话语气里一点敬意也没有:“若是没有更大的事情出现,谁舍得把目光从这件笑死人的事情上转移?即便没有野心的人,谁会不幸灾乐祸要看你的热闹?等济州再遭一次大洪水,死的人再多上十倍,我看谁还笑得出来!” 王庶脸色铁青:“为了这个,你就要朕置三百万人于死地?” 白随云听他声音阴沉,知道自己有些过分,吸了一口气才道:“陛下息怒,是臣太无礼,臣也是太为陛下着急,一时忘形,请陛下莫怪!” “你是否无礼并不重要,可你要朕杀死三百万人,这岂是有礼无礼的事情?”王庶干裂的嘴角流下血来,还没有完全康复的嗓子声音嘶哑,但是却突然爆发出一股威势来。 白随云微微心惊,顿了一下,才道:“陛下莫急,自古也没听过有洪水能将一个州的生灵全部淹死的事,济州的水再大,也最多是紧邻沛江的那几个县乡全部遇难罢了。济州三百万难民,绝对不可能全部淹死。这水,只是将难民最后一点希望都淹掉了而已。只要让他们缺衣少食,生存都没有着落,谁还有心思考虑谁做皇帝的问题?到时候只要陛下亲自出面,召集他们护堤抢险,给他们发放衣食,再将这些百姓放出,他们亲眼看见陛下的努力,亲自得到陛下的好处,定然会到处说您的好话。老百姓口口相传,这可比下几道圣旨都更让百姓信服!只是死的人越多,越容易转移天下人的视线!我们控制水量,不过至少也要超过上一次三倍五倍。” 王庶眼神定定地落在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白随云心中焦躁,耐着性子道:“陛下要是心存仁厚,那也可以再少些,不过要是两倍人数都没有,那就根本没什么作用了!” 王庶还是定定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 然而白随云已经从他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便长长叹了一口气,道:“陛下,您想好了没有?您我相识一场,随云深深仰慕陛下英姿,实在不愿意看到陛下这样倒下。”他轻轻嗤笑,“陛下就此下台,您的亡母,恐怕都要蒙羞了,今后无论多少年,提起您的时候,人人都要嗤之以鼻。陛下您九死一生才有今天的地位声名,就这么放弃值得吗?” 王庶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终于还是缓缓摇头,哑声道:“二十万人的性命,足以换朕小小声名,朕值什么,朕自己心中清楚。” 白随云脸色难看至极。 王庶摇头道:“多谢先生美意,朕无福消受,你走吧。” 白随云紧紧咬住牙,一句壮士断腕说得容易,但哪里是那么容易决定的?虽然东林西瞻北褐南诏都有白家产业,但怎么能和中原的产业相比?要是放弃了中原,那不是丢下一只手,而是扔进去一个身子,只跑出一只手来。 白家在中原经营了三百多年,比大苑朝存在的时间还长,不到万不得已,他又岂会放弃? “陛下宅心仁厚!”白随云表情慢慢变得和缓,微微笑起来,“族长这次命臣前来,便是看看陛下是否为可托之人,陛下面临如此难题,还能以百姓为重,这才是值得臣白家效忠的英主!” 王庶抬头,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先生!难道你还有别的方法?!” 白随云点头,道:“方法仍然是水淹济州——陛下别急!此淹可非彼淹。我们不必大动干戈,只要借助一点天威神迹。”他接着道,“百姓可愚,这些年连年大变,神佛昌盛,我们只要在河里弄点神迹、天意之类的东西出来,就可以让百姓疑神疑鬼。这点臣家主已经想好了。我们仍然让梁河旧道重新通水,只不过好生控制水量,让水势看着凶猛,却不会偏离河道过远。大水过后,会有金甲神人显灵,说天命归于陛下您,却还有人擅自伪诏,流传不利于陛下的言论,败坏陛下声名,所以苍天示警,给乱说话的人一个教训!出了这样的事,官府必将追查,我们会安排些官员在夜间莫名其妙丢了头颅,如此一来,百姓更加会传个不停。随即我们再让沛江下游几个州的渔民都在河里打捞上肚中有布帛的鱼,上面写上陛下您天命所归之类的话,足以让百姓不敢胡言了。” 王庶皱起眉头,这个主意听着有些可笑,却绝对是可行的。百姓畏惧天威,如果天上真有神灵,神灵真的这般支持他,说他坏话的人就会遭到天谴。百姓心中就是再怀疑,也不敢乱说了。当然,没有财雄势大的白家支持,这些神迹并不容易安排。 白随云看着王庶眼神和缓下来,心里有了些底气,又把声音放软,劝道:“天威之下还得有圣恩,陛下除了可以像我们前面说的那般亲自护堤、亲自慰问灾民外,还可以昭告天下,说些愿意为百姓担下天威之类的话,如此百姓哪能不心存感激?有了白家支持,陛下可以给灾民大量物资弥补。有了西北军坐镇,陛下可以不怕反叛,我们只要稳住一时,陛下慢慢努力,迟早有一日,百姓会忘了一切,只记得在陛下的统治下,他们都能安居乐业,得享太平。即便是什么都明白的官员,也会慢慢将一切放在心里,只记得陛下做过的好事,只记得陛下是个难得的明君。陛下,事已至此,退缩只会万劫不复,不如更进一步!我们只需淹死几万人,甚至陛下还可以用天神托梦的借口,让一部分百姓先行撤出,当然,现在定然已经有很多百姓对陛下不敬,也不会相信。这样更好!他们无论被淹死还是逃得性命,都会是最佳的传话者!那您就可以暂时稳住局势,就可以争取到时间!陛下您刚刚登基就遇上遗诏事件,您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没有机会了。可是只要让人们对您将信将疑,您就有了做事情的时间,就有了让整个大苑认识您是什么人的时间!如果将来您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倒下,能甘心吗?”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已经十分疲累,但王庶一直没有表示,他也只能一直说下去,直到说到“您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就没有机会了。您不想做一些事,让天下人知道您是什么人吗?”这句话,王庶眼睛里突然光华闪动。 白随云知道王庶动心了,他自己的眼神先热切起来,喘着气道:“陛下!我们甚至可以把死亡人数控制在万人以下!七八千、五六千就够了!只是这么点人没有多大关系的,陛下您想想,您只要站住脚,能为百姓做多少好事?能为大苑做多少大事?到时候因陛下而活命的人,岂止区区五千,便是五万、五十万也远远不止!陛下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其中的利害,您自会衡量。” “先生,你的意思朕明白了。”王庶缓缓开口。 白随云大喜:“想必陛下已有决断?” “是,朕已经有了决定。”王庶声音轻轻的,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决:“朕不做!” “什么?”白随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您说什么?” “朕不做!朕不能为了朕自己,淹死无辜的百姓,五千人也不能!” “陛下!”白随云脸色简直有点狰狞,“您就甘心身负骂名,不!骂名也不是,您这是笑话!是人人嘲笑的笑话!您就甘心什么也不做,被人看成一个大笑话从宝座上跌下来?您一心为了百姓,可您知道您倒下之后,得利的是什么人?您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是个暴君?会不会对百姓好?您现在不过伤五千人而已,在大苑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日后您却可以千倍万倍地补偿给百姓!您是没有了斗志,还是没有信心日后会对百姓好?” “为什么做什么坏事都要有借口?”王庶轻轻地一笑,“朕真的几乎被你说服了!杀五千人算什么,大苑有四万万百姓,朕今天杀五千,以后就可以救五万、五十万、五百万!” “是啊,陛下!只要——” 王庶伸出手,打断了他,自己继续道:“但这都是借口!朕今天可以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用百姓的命来换,日后谁知朕不会为了其他的目的,用更多的性命去换?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有听上去十分合理的借口的。朕今天做了这件事,日后也能劝服自己做别的事!朕再说朕会对百姓好,谁信?朕怎么能保证朕自己日后不是一个暴君?”他缓缓摇头,“所以,无论什么理由,朕不能为朕自己去杀无辜的百姓!朕可以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但朕绝对不能为达成朕个人的目的去杀了他们!”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哪怕朕——成了一个笑话,朕也问心无愧!” 他的嘴唇干裂,他的面色枯槁,但他的心平静安详,他的神态坚定无畏,他的双眼蕴含盈光。 这一刻,九皇子王庶,终于,破茧成蝶! 经历了幼年的滔天赞誉,他有了自信。 经历了青年的世间不平,他有了磨难。 经历了之后的百死不悔,他有了坚强。 经历了皇位的唾手可得,他有了野心。 经历了遗诏的莫大风波,他得到了教训。 如今,抵御住眼前巨大的诱惑,他才真正有了人生的坚持。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且能坚持去做的人,他的内心才称得上成熟强大。 第187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1) 今古河山无定拒,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 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 从来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一 捷州,关内侯府邸。 关内侯元承茂乃是大商人起家,家资亿万,最不缺的就是钱。他的府邸比之京都的皇宫自然不如,但是比之昔日景帝在滁阳的行宫已经毫不逊色。 到了元修这辈,因为官更大了,又扩充修缮了一番,此刻的关内侯府,除了一些明黄琉璃瓦、鎏金巨鼎之类犯忌讳的东西没有,其余能想到的奢华应有尽有。 要连进七进,乘着车轿才能到达整座侯府最核心的内宅。元修品位还不错,内宅没有一味追求富丽堂皇,而是布置得雅致高贵,人工掘出一个小小的池塘,池塘中间用弯弯的拱桥连接着六座凉亭。 从亭子里看过去,假山玲珑,藤萝殷殷,池塘中疏落点缀着几枝荷花,虽然已经接近冬日,这关内侯府的荷花不知是哪里来的异种,竟然翠绿如夏,就只这么疏落的几枝,却如同画一般美丽。 池塘里的水太清澈了,一望见底,清得如同池中什么也没有。人说水至清则无鱼,但那指的是野生的鱼类,侯府这池清如无物的水塘中,却有一条条锦鲤翩跹往返于荷叶之间,从亭子里看下去,这些色彩斑斓的鱼儿竟似悬空而游,美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最大的亭子中摆着一桌酒席,元修一身锦袍,正和一大群人谈笑举杯。他无冠无冕,乌黑的头发束在一起,只有一根没有任何装饰的白玉簪,腰带上也是纯色的白玉,没有一点能代表他身份的东西,虎形纹饰、兵符、麒麟佩……什么也没戴,但那玉带使用的玉石乃是最上乘的和田玉籽料,以彰显主人不凡的身份。这一身完全就是富户员外的打扮,有官职在身的人都不会这么素。 原因很简单,元修自己挂印封剑,辞去一切官职,撂挑子回家了。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九皇子登基开始说。要说我们这位显宗皇帝的经历,在大苑历代皇帝中也已经颇不寻常了,是他冒死夺回的京都,又有景帝遗诏支持,所以此人登基虽然称不上万众所归,但也算得上民心所向了。 反对他的官员虽然不少,但那都是皇位还没有定论的时候。此事既成事实之后,不管之前反对得多么凶猛,这九皇子就是日后自己的老大了,大部分官员都立即转变了一个态度,齐声称颂不已。有的还因为自己先前极力反对,害怕给皇帝留下不好的印象,反而变得极力巴结起来。类似歌功颂德排除异己之类能向皇帝表示忠心的举动,不必皇帝做任何暗示,这些人都争先恐后地做了。 而元修呢,他先前在九皇子站出来昭告天下说想参与皇位争夺的时候,便以无比坚决的态度反对,反对无效、皇上登基后,他又没有及时上恭贺新皇继位的贺表,属于比较顽固的反对派,于是就成了那些人的第一攻击目标。弹劾元修的奏章每天都有一百多封,里面的语言越来越离谱,简直就把他说成天下第一的狂妄佞臣。 王庶也是深谙帝王之道的人,他知道元修手握重兵,这个人需要十分慎重对待,于是将弹劾他的奏章都装在箱子里,快马运到关中送去给他看,以示皇帝对他的信任拉拢之意。 王庶此举等于把马屁精们都给出卖了,当皇帝的做到这一步,意思就是朕十分看重你元修,你一个人比这么多人对朕都重要!朕要你一个还未曾效忠的人,不要这么多已经完全效忠的人。王庶这是拉拢元修,想让他成为自己亲信的意思。 西汉时期,也有一个皇帝这么做了,当时将那桀骜不驯的带兵大将感动得无以复加,并没有看奏章,一把火全烧了,且从此对皇帝忠心不二。 然而元修此人明显没有那大将的胸怀气度,不但看了奏章,还对这些人怀恨在心,还十分没有风度地旁敲侧击、出言恐吓,弄得马屁精们心中惶惶。他位高权重,就算现在不出手,日后想收拾这些人有的是机会。要是再得到皇帝宠信,那还有他们的活路吗?于是马屁精们空前团结,用尽各种方法,采取各种行动,甚至编造毫无根据的事来诋毁元修。 这下元修表现得更没风度了,直接撂挑子不干,挂印封剑,将四十万大军置于易州不顾,自己回家玩去了,以行动向皇帝表明自己的强烈不满。 这应该算显宗登基之后遇到的第一件堵心事,他本想腾出手来收拾一下这个不识大体的臣子,谁知转眼就来了遗诏处处事件,他也就顾不上什么元修扁修了。 元修好像铁了心做个不问世事的富家翁,京都闹得翻天,他却自得其乐,日日笙歌。今天不过是一个小妾的生日,便大开筵席,广纳宾朋。 元修虽然已经辞官,但他身份地位在那里摆着,客人大多还是官府之人。一个叫廖清泉的五品官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地举起酒杯,向亭子里的宾客高声说道:“各位好友,请听我说一句话。” 众人都停下筷子,向他望来。廖清泉摸着胡子笑道:“侯爷率领大军在易州抵抗顽敌,我们才有今日安安详详喝这一杯酒!让我们一起举杯,祝侯爷加官晋爵,步步高升!” “呵呵,”元修懒洋洋摇摇头,“昔日的功绩,提它做什么。在下现在是无官一身轻,懒得理会那些俗事。今上对我不甚喜爱,朝中众臣颇多微词,加官晋爵我是不想了,还是廖大人,你自己一心为主,官运亨通吧!” 廖清泉马屁拍在马脚上,讪讪地举杯掩饰脸上尴尬:“这……呵呵,大家喝酒!喝酒!”众宾客也呵呵干笑,“请!请!” 谁知这杯酒还没有喝到肚子里,就听见内宅回廊外一阵嘈杂,中间还有家丁护卫愤怒的呼喝声。 众人好生诧异,转身回望,见十几个蓬头垢面、乞丐模样的脏人冲了过来,一个护卫想要阻拦,被一个高大的乞丐推了一把,一跤就摔进池子里。见这么个庞然大物倒下,清澈的池水中,锦鲤惊得四下乱窜,仓皇给他让开一块地方。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连元修的脸上都溅上了几滴。 要知道元修府中的护卫可不是一般大户人家的看家护院,而是个个身具不错的武功。刚才跌进荷花池中的人还是个领队,在这乞丐手中竟然没有还手余地,一招也接不了。 元修眼睛不由眯了起来,紧紧盯着那群乞丐。他的手慢慢摸向腰间,目中射出一道精光。 众宾客自然哗声一片,那十几个人却谁也不理会,直接冲上酒席,有几个斯文的还拿起筷子,大部分人却无暇顾及卫生,鸡腿猪头抓起来就啃,那狼吞虎咽之势,如同一百年没吃饭的饿鬼一般。 一时间,酒席上只有连成片的咀嚼吞咽之声,十几个乞丐头也不抬,嘴和手都动得飞快,听声音响亮密集的程度,简直要怀疑冲上来的是一片蝗虫。 “什么人来我侯府闹事?”元修手已经握住腰间暗弩的开关,冷冷问道。 其中最高的那个人塞满一嘴肉,抬起头,一只油手把头顶已经被灰土黏成一整块如同门帘般的头发潇洒地撩起,冲元修一笑,随即抓起一壶酒,也不找酒杯,直接掀开壶盖就全倒进嘴里。 这一笑,元修眼睛立即直了:“任大哥?”他惊呼一声,“你这是怎么了?” “娘的!情报错误!那条路不但没水,除了蚊子,什么活玩意也没有,想打猎也没有地方打去!”任平生又抓起一个汤水淋漓的四喜丸子,将这个比饭碗小不了多少的丸子整个塞进嘴里,含糊地道:“元修你先别说话,再让我吃一会儿!老子为了尽快赶来和你会合,可是大半个月没好好吃饭了。” 元修霍然站起,转向四周宾客,道:“各位,本侯兄长来了,今日就不奉陪了,改日重新设宴,给诸位朋友赔礼。” 一群人脸上表情精彩绝伦,却齐声道:“不敢不敢,侯爷请自便。”人人离席时都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正在甩开腮帮子大吃大喝的十几个人,对关内侯这个造型如此有个性的兄长,回去之后不免谈论良久。 “任大哥!”元修送走了众人,急忙转身回来,问道:“你身子有没有问题?这次去西瞻突袭,生病没有?受伤没有?” “什么事也没有,好得很,就是饿得狠了。”任平生微微一笑。元修关心他,他还是很受用的。不过肚子更重要,他抓过一个肥大的鸡腿整个塞进大嘴里,舌头一卷就带下一大块肉来。 “太好了!”元修一拍桌案,道:“你比我预想的早回来不少日子,如此我就有更多的时间来安排。” 任平生将嘴里的鸡骨头吐吹箭一般吐出来,含糊道:“安排什么?” 元修拉开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道:“九皇子登基称帝,这件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任平生点点头,转身对身边人喊了一声:“大伙少吃点,下顿再吃,一下子吃太多,肠胃受不了。”众人恋恋不舍地放缓了速度,一双双眼睛还是盯着酒菜不愿意移开。 元修不耐烦地将他手臂一扯,让他重新注意自己,才道:“那你还用问安排什么,自然是将皇位夺回来!皇位不能让他坐!这个人背后有靠山,势力不小,要是让他坐稳了,再想撼动可就麻烦了!” “咳!”任平生望着他咳嗽一声,使眼色给他让他说话注意点。 但是元修根本没有去看他的眼色,道:“所以我要赶快行动,任大哥,你歇息一天,一天之后快马赶去晋阳,请晋王帮忙封锁我大军的消息。陛下暂时没有回来不要紧,我们可以先推个年纪小的或者昏庸无能的上位,谁管阿猫阿狗,只要从姓苑的人里找个笨蛋就行。陛下若回来,一切好办;若是不能回来,我们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任平生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提醒他,同时向自己身边使眼色。他知道元修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完全可信之人,才会这般毫不顾忌,所以也不愿让他吃亏了。 元修却误会了,以为他这样咳嗽斜眼是不赞同自己的主张。他皱眉道:“任大哥!这么多天,事情的始末你也知道了,你也好我也好,相国也好,一身荣辱全系在陛下身上,她不回来了,你不让我争取,难道让我们坐以待毙吗?” “元修!”任平生道,“你怎么就肯定她不能回来了?老子说她肯定能回来,她想走谁能留住她?你怎么对她一点信心也没有啊!”说着又向身边使了个眼色。 二 元修冷笑一声,道:“信心我倒是有,问题就在你说的,她想走别人留不住,但她若是想留呢?”他哼了一声,“任大哥,你一直在西瞻,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陛下现在在哪里我是知道的,她真的有可能不回来了!而且是心甘情愿不回来。” “你知道她在哪儿?”任平生十分惊诧地看着元修,“你别瞎说,怕是上了谁的当了吧?” “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元修压低声音道,“一会儿我带你去后宅,花笺就在那儿,这是她亲口和我说的,陛下是和西瞻那个振业王——她以前的情人一起走的!过去了这么久,她想回来早就回来了,现在还没有一点动静,你说她还能回来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任平生看着为一个过期消息而眉头紧皱的元修,有些好气又好笑。 “十几天前花笺才到了我的府中,那时候九皇子已经登基称帝。她若早点带给我这个消息,我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任平生奇道:“花笺不在京都,为什么会在你这里?有消息她也应该先去找霍庆阳、萧菩萨说啊,你这山高水远的,她是怎么来的?” “花笺被人追杀,去西北找到相国,然后——”元修烦躁地一摆手,“她的事回头再说,又没什么大事。现在关键是我们必须抢得先机,陛下她愿意为了情爱皇帝也不做,那是她的选择,我无力阻止,可我也得找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坐皇位!哼!女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但我半生努力,岂能白白付之东流?” 任平生闪电般出手,将自己咬了一半的肉丸子猛地塞进元修嘴里,道:“吃!你也吃!你肯定也饿了!”一边猛使眼色,要他注意自己右边的人。 元修见他根本没用筷子,五根手指黑不拉几,全都汁水淋漓,那肉丸又是被他从嘴里掏出来的,不禁一阵恶心,哪里还顾得上看他眼睛?他用力吐掉嘴里的肉丸,使劲擦了擦嘴,怒叫道:“任大哥!你别闹了!我明白你不喜欢这些,但是不能人人和你一样!你这次帮了我,兄弟日后绝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你不会亏待我。”任平生无奈道,“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光盯着我看!嗯……那个,瞻前顾后,到处都看明白了再说话!”说罢又挤了一下眼睛。 谁知元修却仍旧没明白他的意思,道:“任大哥放心,这件事我已经瞻前顾后想了很久了!”他握住拳头挥了一下,道:“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陛下虽然重用我,但她身边老资格的亲信已经很多,不可能对我言听计从。若是我全力推一个姓苑的笨蛋上位,那身份地位便大大不同了。好在我有四十万大军,虽然战斗力比不上西北军,却胜在粮草充足,这一场仗大有胜算!” “嗯哼!”任平生不得不重重咳嗽一声,提醒他说话注意,他咬着牙从牙缝里往外挤,声音如同便秘了一般:“瞻前顾后不够,你还得瞻左顾右……”同时加大幅度,不住向自己右侧撇嘴示意。 元修愕然抬头,看他突然抽筋一般,嘴角滑稽地右扯,同时眼睛叽里咕噜冲他大使眼色,终于也觉得不对了,不禁顺着他的嘴角向右侧看了一眼。 这一眼过去,元修嘴巴张开,眼睛瞪圆,彻底傻了。 “陛……陛下……陛下下……”他猛然醒悟过来,全身抖个不停,急忙推开桌案,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不怪元修眼拙,实在是青瞳现在的穿着太不起眼了,她一身西瞻女人冬季常穿的袍服,颜色灰暗,体态臃肿,加上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头发,哪里是元修记忆中华美高贵的模样? 第188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2) 西瞻女人也有好看的衣服,像海蓝珠穿的衣服就十分精致艳丽,比之大苑的衣衫别有一番动人,但那是给贵族女子在生了火的帐篷里穿的,平日里放羊挤奶的牧民女子,就是像青瞳现在的穿着。为了抵御寒风,草原人日常的衣衫朴素笨重,男女的衣衫式样都差不多,青瞳和周围十几个人一模一样,都是厚墩墩一大团,看不出什么曲线。 连日来昼夜不停地赶路,近一个月没有洗澡的机会,衣衫布满尘土,头发纠结成一团,美女也一样变成乞丐。加上她和别人一样,上了酒席就只顾吃,头也没有抬起来,元修注意力全被任平生吸引,竟然没有注意到她! 青瞳将筷子上一块枣泥糕丢下,静静地看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 元修只能伏地不动,刚才不计其数的话已经出口,咽回去也来不及了,他冷汗不断往下流。 “元修。”青瞳过了很久才慢慢开口。 “臣在!”元修连忙应声,仍然不敢抬头。 “你跳下去!”青瞳指指亭子下边那一池清澈的碧波,斩钉截铁地命令道。 元修愣了一下,见青瞳目光肯定,不是开玩笑,不敢耽搁,翻身跳进水中。 亭子修建在池塘正中,水深已经足以将一个人淹没。元修整个沉入水中,他是南方出生的孩子,识得水性,在水中翻了个身,便站直身子,在水中眼望青瞳。 青瞳走到亭子边坐下,支起手肘与元修对望。这水实在清澈,一个在水下,一个在水上,却能将对方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 青瞳面上毫无表情,元修也只好没有表情,静静地等着。他刚刚跳下来的时候无数鲤鱼被惊走,此刻见到没有危险,这些被人养的已经失去警觉的鲤鱼又一条条游回来,围着元修,用嘴碰他,想看看他能不能吃。 他一身白衣,在碧波中周身围绕着斑斓的锦鲤,这景色倒也美丽,青瞳支着手肘耐心地看着。 然而身处水下的元修越来越不觉得美丽了,他只觉自己一口气憋得越来越艰难,身子不由自主开始发抖。青瞳却仍然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让他出来的意思。 元修的脸颊渐渐涨红,太阳穴青筋渐渐蹦了起来,脑袋里像是有个怪物在打鼓,一下下欢快地敲他的头骨。他五官渐渐扭曲,望向青瞳的目光便有了乞求的神色。 青瞳仍然支着手肘坐在亭子里看他,丝毫不为所动。 元修心中突然生起一个恐惧的念头,陛下不是真的打算淹死他吧?他一惊之下,再也憋不住气了,一连串气泡从他口中溢出,将水波打成碎片。鱼群受惊,四下逃逸。 青瞳看着他恐惧的眼神,仍旧没有一点让他上来的意思。等水波平复,再次能清楚地看到青瞳的脸,元修已经面容扭曲,心中惊骇欲绝。 他实在实在憋不住气了,胸膛憋得要炸开一般,心难受得要蹦出来,虽然人在水中,大颗大颗的冷汗却不断涌出。 元修眼前渐渐发花,手脚渐渐无力,他再也忍不住,眼中求恳的神色越来越明显,不断指着水面,示意自己想上来。 青瞳冷冷地冲着他摇摇头,丝毫没有通融的意思。元修眼前一黑,猛地灌了一口水。这一口之后就是接二连三的无数口,肚里已经没有一点空气了,可他没有能力阻止水灌进来。体内压力越来越大,七窍都要流出血来。 会游泳的人要眼睁睁让自己淹死,这比不会游泳的人还要绝望。元修心中的恐惧到了极点,终于顾不得了,猛然蹿出水面,大声咳嗽,边咳嗽边叫:“陛下饶命!臣错了!陛下饶命!” 等他连咳带吐,连说带求,眼泪都快出来了,青瞳才终于开口:“现在,你知道水深火热是什么滋味了?你带着四十万大军打回去,要找个对你言听计从的笨蛋,成就你权倾朝野的梦想!那你的生前身后,京都百姓和关中百姓,都要和你刚才一样,水深火热了。”青瞳淡淡接着道,“而且,他们没有地方求饶!” “臣知错!”元修使劲吐着嘴里的水,挣扎叫着:“臣知错了!”他涕泪交流,却再也不敢回到水中,只在水面上挣扎扑腾:“陛下!这是相国的意思,臣若不是听信了他,也没有下这么大的决心!” “萧瑟?”青瞳有些意外,“他在哪?” “也在臣府中!”元修在水中叫道,“是他把花笺送来臣这里的,臣挂印之后秘密行军的事宜,也是相国帮忙筹划的!”元修很没有义气地将同伴出卖了。 “很好,你们两个又想算计朕一次!”青瞳冷冷道。 “不是!臣不知陛下还能回来。臣知错!陛下!陛下!臣不会叛您,请您相信臣!”元修喘着气叫个不停。 “朕去看看花笺。”青瞳起身道,“你上来擦干净身上的水,再来见朕。”不等元修回答,她就转身而去。 “行了,出来吧。再泡一会儿脑子就进水了!”任平生从亭子里探出身子,伸手将他拉出水面。 元修身上不住向下滴水,低着头不看他,觉得十分羞愧。 任平生叹了口气,道:“元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武功这么好?” 元修头也不抬,过了半天才问:“为什么?” “我喜欢练武!我练武的时候心里特高兴,有时候睡觉都忍不住去琢磨。不过光喜欢还是不够,我知道许多江湖人物,他们比我更勤奋更刻苦,可是他们没有我武功好,你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元修又闷闷地问了一句。 “我天赋好!任何招式套路让我一看,我就会了,一练,我就精通了,临敌之时,我还会自然而然生出许多变化,发挥这些武功的最大威力!简单说,就是武功这东西,我能玩明白!你不知道我和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对吧?” 元修终于抬起头,点点头。 “我的意思是,你光喜欢不行,以后最好找你能玩明白的事去玩。” 三 花笺静静地坐在窗边向外看,她脸颊苍白消瘦了很多,人也沉默了很多。 萧瑟就坐在她身边不远处,伏在桌案上笔走龙蛇,正飞快地写着什么。如果是以往,萧瑟在房中,花笺眼睛不会离开他的身影,可今天,她只静静地看着窗外,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萧瑟写完一张纸,闭目想想没有遗漏,便用嘴吹干,套入封套里。他冲门外一招手,门口站着的人无声无息进来,双手接过,又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不用问就知道,这个封套里的东西,要立即绑在信鸽脚上放飞。 萧瑟又拿起一张纸,刚写了一个字,想想停下来,道:“花笺,你饿了吧?该到吃饭的时候了,叫人把饭菜端进来,我们一起吃?” “我不饿,你自己先吃吧。”花笺轻轻说道。 萧瑟踌躇一下,站起来拖着腿走到她身边:“那你闷不闷?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 花笺淡淡摇摇头:“你忙你的,我不觉得闷。”说罢又转头望向窗外。 萧瑟皱起眉头,花笺看上去是那么落寞,越来越落寞,连他把办公地点搬到她身边,尽力陪她说话,也不能让她精神一点儿。 他将手碰在她额头上,挺好的,没有热度,不过并不是身体不适的时候都会发烧,于是他又拉起花笺一只手把脉。 萧瑟不是装样子,他是真的有不错的医术。这并不稀奇,在古代,《易经》和《黄帝内经》是读书人必看的书目,所以历代读书人中,会医术和卜卦的着实不少,只不过这些在士子眼中是杂学,不宣扬罢了。 他这样近距离拉着花笺的手,摸着脉象终于有了一点异常。花笺看着他,神色复杂,缓缓抽回手:“我没事,你忙你的吧,我真的没事!” 萧瑟轻轻叹了一口气,拉开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来,揽住她的肩头,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没关系的。你要是实在无聊,就去挑东西,挑好了喜欢的都带着。等京都无妨了,把青瞳接回来,我就没事做了,到时候你说把家安在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安家,好不好?” “你明白我的意思?”花笺忽然嘲讽地笑了,心道:家,当然是安在心里的。心里没有,选京都还是选关中有什么区别?萧瑟,你就是承诺得再多,可你心里没有家,怎能给我一个家? 她看着萧瑟露出不解之色的蓝眼睛,声音不由柔和起来,她拍拍萧瑟的手背,轻声道:“萧瑟,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明白你,现在我终于明白你了!你放心,我没事的,我会一直等着你,一直等你做完你想做的一切事,我真的不觉得闷!” 突然一个响亮的声音叫了起来:“哎呀呀!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继续!继续!” 两个人都愕然抬头,却见一个浑身脏兮兮、头发乱糟糟的人一步跨进房中。萧瑟吃惊地站起,问道:“什么人?” 别看这房门一直是打开的,好像谁都可以进来,但实际上,周围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埋伏着,怎么可能让这么个怪人大摇大摆地进来还不知道? 只见元修的管家远远冲萧瑟尴尬地一抱拳,想必这个人进来是元修示意的了。 萧瑟面色一沉,刚准备问话,谁知身边多日来一直懒洋洋、病恹恹的花笺却突然尖叫了一声,用极其敏捷的动作从他身边一步蹿上,直接奔到那个脏兮兮的乞丐身边。 萧瑟大惊,汗都出来了,喝道:“花笺,小心!”这时他无比痛恨自己是个瘸子,无法挡在花笺身前。 谁知花笺对他的呼喊理也不理,竟然伸开双臂,一把将那人抱住。 “青瞳!”她的声音尖得刺耳,声调已经完全变了,混合着惊喜和哭腔,十分难听:“青瞳!”停一下又叫,“青瞳!”似乎不会说别的话了。 萧瑟大吃一惊,等花笺喊出来他才认出来,这个人居然是青瞳。 “你这是怎么了?”花笺和萧瑟一起问出口。 青瞳看了他们一眼,这个真的很难解释,他们走的是一条近路,顺着一条干涸的河道行进二十天抵得上走正常路两个月的路程。任平生得到的情报里说这条路没有水源,他们都觉得不要紧,每个人四匹马,多带清水就行了。但是他们不是真的牧民,对草原并不十分熟悉,乍听到那么大的消息,他们全部思维都被占据了。谁也没想过,没有水源同时也就意味着没有生物。 任平生所带领的偷袭队伍深入草原日久,粮食早就吃完了,一直是吃牛羊和打来的猎物,所以他们手里也没有粮食。 彻底一点粮食没有也好,那他们顶多深入一日,发现没有猎物也就会后退了,可元修派去的那小队长身上偏偏带着两袋军粮。青瞳心急如焚,实在不愿意浪费两个月的时间在路上,加之最初刚刚拐离大路的一天,草原上还是偶尔能抓到些野味的,于是存了侥幸心理,加快速度急冲。 五天之后,她就知道厉害了。饥荒中的难民是什么感觉,她已经有了深切的体会。 饥饿还只是困难的一小部分,一望无际的荒原,给人的精神压力更加叫人无法忍受。不管走出多远,太阳始终高高挂在头顶,四周始终是荒芜的河道,景色始终一成不变,就好像始终没有走一样。一切酷似一场噩梦,让人有放弃前行躺在地上等死的冲动。 她决定向现实屈服,回头重走大路了。虽然这么一绕,多半赶不及回去阻止元修,大苑不知为此要付出多大代价。但青瞳觉得自己继续走下去,只能变成饿殍,同样对事态毫无助益,既然救不了人,那就先自救吧。 偏偏在这个时候,任平生抬头望天,发出一声惊叹:“好大的烧鸡!” 一群人一起嗤之以鼻,觉得他饿得产生幻觉了,因为在他们看来,天空一碧如洗,鸡毛也没一根。但是老任随着话音,直接就是一挥手,一块石头直直地冲进天幕,随着一声凄厉的鸣叫,一只让青瞳看了十分眼熟的动物带着厉风砰的一声掉在他们面前! 黑色的羽毛,金色的瞳仁,比一般鹰大了不少的体积,还有鹰脚上绑着的竹筒,都让青瞳可以确定,这是西瞻传递消息的驯鹰。只不过这只鹰脖子软在一边,颈骨被石子打断了。 驯鹰平时都是深藏在天幕中,地面的人看都看不到,所以也没有被打下来过。但实际上驯鹰的体力也有限,不可能支持它一直在天上飞,只不过它们更能忍耐,会选择绝对安全的时候才落下来休息。 这只可怜的驯鹰把休息地点选择在它熟悉的、荒凉到没有生命的干涸古道上,在它的记忆里,这条路是安全的。可是刚刚落到能看清地面的程度,锐利的鹰眼就发现了地面上活动的人群,它一受惊转身飞回天上。 可偏偏地面有个几乎超越人类感觉极限的任平生,驯鹰只是一扑一飞,就被他发现了,随即全力一击,石子用比鹰飞更快的速度追上它,在这本来绝对不应该有食物的地方,给他们送来了补给。 驯鹰虽然比一般鹰大些,但也不过三五十斤,如果放开了吃,一只鹰还不够十几个人吃一顿的。这种机会再也不会遇上,但是驯鹰脚上绑着的竹筒里面有关西瞻二十万军队的消息,就足以让一群人愿意破釜沉舟,冒险前行了。 靠着这一只鹰熬出来的肉汤勉强支持,应该用时二十天的路,他们用了快一个月时间才赶到,于是才有了前面一群乞丐闯侯府的场景。 青瞳看看花笺,又看看萧瑟,呵呵笑起来:“你们什么时候如此亲密了?若不是亲眼看见,还要瞒我多久?” 谁知她这一句话出口,花笺脸色立时便苍白了。萧瑟大声道:“我们决定成亲,陛下既然回来,可愿意给我们主婚?” 青瞳大喜过望,顿时笑得嘴都合不拢了:“那当然好……” 花笺却将她一拉:“他转移你视线呢,别上当!你不问问他这段时间做了什么?” 要不怎么说人脉很重要,元修刚刚被青瞳逼得跳进湖里,直到他个大男人痛哭流涕才得幸免,而这个更大的阴谋策划者,因为花笺的面子够大,青瞳连坏脸色都没给他看。 她看着萧瑟大有深意地一笑:“这段时间做什么他自己肯定明白,以后该做什么他也应当明白。”她语气一转,又笑道,“花笺,给我说说你们——” “哎呀!”花笺突然皱起鼻子打断她,道:“你臭死了!快去洗洗干净,我们再聊。” 说着冲门外拍拍手,道:“来人,打一桶温水来。” 第189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3) 门外立即走进个低眉顺眼的小丫头,她小心翼翼地道:“侯爷早就叫人准备好了温水,这边请。”这小丫头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见到名头这么大的人物,紧张之余无比谨慎,气也不敢多出一口,脸都憋红了。 见有外人,青瞳就住了口,她也实在受不了自己这个脏样子了,略略看了萧瑟一眼,便跟着那小丫头去了偏房,见沐浴用的温水、皂角、香榄等物果然早已齐备,浴桶旁边有一张矮几,上面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元修还是比较会讨好,这一包衣服从里到外俱是精工巧做,料子、式样、颜色、绣工,哪一点都达到贡品的水平了。连佩戴的簪环钗镯等首饰也全精致华美,每一件都值不少钱。 只要是女人,就都不愿意穿得像个乞丐一般,青瞳拈起花瓣嫩蕊般黄色轻纱裙裾,看着上面细小如露珠般的珍珠,也不禁露出笑容。 她随手在首饰堆里拿了个红宝石的镯子递给那丫头,道:“你出去吧,这里有花笺,不用你伺候。” 这个镯子造型古朴华丽,乌金抽丝的圆环上镶嵌了七颗水润红透、半点瑕疵也没有的水滴形红宝石,等闲小官富户的夫人都戴不起这么贵重的首饰。那丫头得了意外之喜,心怦怦直跳,忙施礼而去。 四 青瞳身子浸在热水里,只觉自己全身骨头都在叫嚣,不由舒服地呻吟了一声。 花笺把衣服抱到一边,自己坐在矮几上,帮她把粘在一起的头发用玉梳子梳开,再用皂角一点点清洗干净。青瞳刚刚张口想问她话,她就抢先问道:“青瞳,那天你被阿苏勒带走,后来怎么样了?” 青瞳见到花笺,心中十分兴奋,就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简单讲了一番。两个人从幼年相识,还从没有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何况分开之后,两人各自经历了许多事,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那一股兴奋劲支撑着,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青瞳都没觉得花笺有什么不对劲。 可是等她澡也洗完了,衣服也换好了,长时间赶路的疲惫都叫热水给泡出来了,她话渐渐变少,她的话一少,却觉得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这才发现花笺的话比她还少。 花笺小女儿之态远比她要更甚,一直都比她喜欢八卦流言,爱打听小道消息。要是往常,光山洞里那十来天发生的事,不说一宿花笺是肯定不会放过她的。可是如今,她只是一笔带过,含糊地说了句两个人找了个山洞避开追兵,躲了些日子才出来,而花笺居然哦了一声就算了,没有仔细去问细节。 青瞳这才发现,无论说什么话,花笺都没有开怀大笑过,她神情之间,始终有一点落落寡欢的意味。 “花笺,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啊,”花笺摇头,“我挺好。” 青瞳皱眉,思索了一下,想提一个她会感兴趣的话题,于是眨着眼笑道:“那你和我说说,你出京之后,怎么不去找霍庆阳,不去找常胜,偏偏去找萧瑟呢?” 花笺嘴角咧了一下,像是笑,可这笑也太难看:“别人我信不过,赵如意找人冒充你,毕竟我也是合谋,我怕把我自己搭进去。于是想找萧瑟,帮我拿个主意。” “听听!别人都信不过,就信他一个!”青瞳故意将声音拉长,“花笺,萧瑟人在安州,离京都可不近啊。你这千山万水去投奔他,他有没有感动?” 花笺却没有预料中的脸红,表情淡淡的,声音还很落寞:“我没到安州,当时和姚公公两个慌不择路的,盘缠也没有,马匹车辆也没有,怎么可能一直走到安州?不是我找到的萧瑟,而是他找到我了。” “哦?”青瞳十分惊讶,坐直身子,“你找到他不稀奇,想打听相国在哪里多容易!可他怎么能找到你?你在逃亡啊,这小子神了!” “也没有什么,开始的时候我是怕人追杀,一路尽拣没有人烟的小道走,昼伏夜出的,也不敢出去打听消息。后来……没什么可怕的了,就索性回城里走,于是在城中看到九殿下称帝发的公文,说你死了,我一时忘形,大呼小叫。萧瑟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早就知道我逃出来,一直密切注意沿途动向,我一有大举动,他就立即找到我了。” 花笺说得简单,青瞳却听得很是心疼,将她抱在怀中靠了一会儿。花笺静静地一言不发。 青瞳不愿意气氛这么伤感,想起一事,笑道:“花笺,恭喜你了!你这番奔波没有白费,萧瑟终于知道你的好了!” 谁知这话一出口,两行泪水骤然从花笺脸上淌了下来,青瞳一惊,终于觉得不对,她用力抓住花笺,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很久,花笺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青瞳,他不是知道我的好了,他是知道我不好了,他要承担一个不需要他承担的责任,只是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哪里是我们的感情更进一步呢?”她把整张脸都埋进青瞳怀里,寻找着最温暖的地方,小声道:“我在逃亡的路上,不敢走大路,一直在荒山野岭里走……后来……遇到了一个匪徒,我和姚公公,我们都没有力气赶走他……所以……就没跑成……你明白吗?他算是有良心的了,没有杀了我……算是有良心的了……青瞳,你明白了吗……” 一块热得烫人的水迹从她眼睛贴着的部位,迅速在青瞳刚刚换上的衣服上蔓延开来。 她的声音也变成受伤的呜咽:“我的运气挺好,他不是坏人,没杀我,算有良心的了……青瞳,你明白了吗……明白了吗……”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青瞳反而把头靠在花笺身上支撑,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现在只觉得头沉得抬不起来,眼睛红肿得已经失去了视力,什么也看不清,还要靠花笺不停地给她擦眼泪,不停地安慰她。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生无能,好生无力,离非、周远征、阿苏勒、母亲、花笺……挣扎了这么久,想保护的人一个也保护不了,想要的人一个也留不住。 “你在哪里遇上的那个人?那个人什么样子,你说,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花笺轻轻笑了:“你看你,萧瑟就没有你这么冲动,上哪儿去找啊?天下这么大,你上哪儿去找这么个人呢?现在我能说出来,能让你去找,如果他杀了我呢?他自己岂不是一点儿危险也没有了?我若让你去找,岂不是让日后遇到这种事的人,都以此为诫,都要灭口?” 青瞳打了个冷战,心中十分后怕,花笺若死在荒山野岭中,自己可能连她的尸体都找不到。 花笺轻轻叹了一声:“萧瑟这个人啊,他立即就说想娶我,他是认真来讨好我呢,我看他已经用尽了他的本事了。他还像阿苏勒一样,在窗外唱了三个晚上的情歌。”花笺嘴边含笑,“青瞳,说实话你别妒忌,他嗓音可比你的阿苏勒好听多了!唱起歌来,连风都没声音了。他样子也比阿苏勒好看,月光一照,就像神仙一样,你虽然没有看到,也可以想想,是不是很好看呢?” 本应该十分幸福的场景,可不知为什么,青瞳竟觉得心酸无比,眼泪不知不觉又流了下来。花笺说他唱歌,她这才想起来,萧瑟原本也是西瞻人。她们姐妹两个,倒和这草原缘分不浅。 “青瞳,我求你一件事。”花笺轻轻地道。 “什么事?”青瞳哽咽着问。 “萧瑟若再和你提成亲的事,你就说不行,不同意,省得他诅咒发誓地缠着我。” “花笺,关于那件事,既然萧瑟不放在心中,你也别这样了……” “不是因为这个,那不是我的错。”花笺轻轻地道,“但我不愿意嫁给他。” “为什么?”青瞳抬起红肿的眼睛。花笺喜欢萧瑟,瞎子都看得出来,为什么不愿意? “我不愿意,至少现在不愿意。他如果不这样接近我,我还看不透,还幻想着只要能接近他的人就能接近他的心。可通过这段日子相处,我终于看明白了,萧瑟还没有真正喜欢的人,我对于他,的确和别人不同,却还没有喜欢到绝无仅有、仅此一人的程度。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的心还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完全张开。”花笺道,“青瞳,你知道离非不爱你,就不惜彻底斩断持续了二十年的思念,知道自己不能放开阿苏勒,就宁愿斩断任平生的一切可能,你既然不能将就,就应该明白我也不愿苟全。”她轻轻叹息,“我喜欢等着。” “花笺!可是,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他明明白白地确定,今后人生要和我一起走的时候!只要他确定,天上地下、水里火里,我都跟他走!” 青瞳瞪着红彤彤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有一句不忍出口——如果这一天,永远也等不来呢? 但是两个人何等熟悉,不用她说,花笺也能从她心里读到这句话。她微笑着拍了拍青瞳的肩膀,转移话题:“青瞳,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你觉得缘荷怎么样?” 青瞳抬起泪眼,不知道花笺为什么现在说起这个,她仔细想了想道:“聪明、机灵、识时务,如有机会,能成大器。” 花笺轻笑:“我也觉得她比我强得多。” 缘荷和花笺远比和青瞳熟悉,当日因她头上一颗珍珠,最终竟引致皇权的更迭,事后好长时间没有人有暇顾及她。而她本是容嫔特别挑选出来、准备凭借她的容貌和滁阳回来的杨妃争宠的,原本不是宫里的人。结果几天之后,景帝都自身难保,谁还顾得上她?她的地位立时变得无比尴尬,流落宫中出不得进不得,几乎衣食无着。 大位落定之后,花笺身份猛然间拔高,关于宫人的安置问题就有人来请示她了。花笺对这个舞跳得好得不得了的女孩子记忆深刻,问清楚她宫外已经没有亲人,便做主将她留下了。缘荷是受到专门训练的,当真给花笺帮了不少忙,不然凭花笺自己,绝对没有本事将宫中大小事宜打理清楚,所以花笺对她十分倚重。之后青瞳事情越来越忙,花笺一人越来越无聊,和这女孩也就渐渐亲密起来。 因为是在荷花池中认识她的,花笺想了半天,决定给她取名缘荷。自己觉得名字起得十分妙,特地叫来青瞳谦虚地询问意见。青瞳说“荷”字仍然俗气,不如叫缘何,缘何?听名字就有些荡气回肠,能给人无限遐想。花笺撇着嘴把她大大地贬低一通,引得青瞳最后发怒道:“你都有了老主意,还问我干什么?就等着我夸你啊,偏不,这个名字很难听,一点也不好!”花笺也抢白,“你起得那才叫不好,跟着我想的,没创意不说,还耍小聪明,越改越难听!” 不管好不好,这个宫女还是叫缘荷了。 她们斗嘴的时候缘荷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因为花笺敢于这样和青瞳说话而大惊小怪,也没有误以为自己今后也可以这样讲话。只凭这两点,青瞳给她的评价就很高,更别说她满腹才华,雅擅歌舞,人又十分会看眼色,比花笺机灵了一百倍,贴身服侍的活花笺已经很少做,大部分由这个缘荷接手。 花笺点头:“既然你也认为不错,青瞳,等你回京都之后就由她在你身边伺候吧。我已经把你平时爱吃什么爱用什么都告诉她了,其实有些我也没有太过注意,说不定把我爱吃的也混着告诉她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就告诉她,她机灵着呢,保管一次就记得牢牢的,反正你也皮实,慢慢适应就好了。” 青瞳大惊,一把拉住她道:“花笺,你什么意思?你不在我身边了?” 花笺微微一笑,道:“你们要打回京都去,我不想看了!这一折腾,又是多长时间的纷扰乱世?又得有多少有人烟的地方变成荒郊野外?又得有多少人要逃亡?有多少人和我一样遇到坏人?你们的雄图大志不是不好,我明白,可是我是真的不想再看了。”她瞄了青瞳一眼,笑道:“你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干什么,我没打算失踪,一定让你能很容易找到我就是。我不走远,也许就在关中,也许就靠近晋阳,选个我喜欢的地方,安静地住下来……你别担心,等有了具体的地方我一定马上就告诉你,不让你着急。我五岁就进宫了,几乎等于没有活过一般,我很想看看像我们这么大的姑娘,别人都是怎么生活的。青瞳,我和你本来就不是一样的人,留下也没什么用处,你就让我轻松轻松吧。” 青瞳怔忪,无言以对,只得松开了手。 这一夜两个人彻夜倾谈,谁都没睡。第二日清晨花笺就静悄悄地动身了,她只带走了几百两银子。青瞳怔怔地看着她的身影穿过关内侯府的池塘回廊,消失在假山的那一边,心中似乎破了一个洞,不停有东西漏出去,可她又说不出到底什么漏了。 萧瑟拄着手杖,也在一丛树后面静静地看着花笺离去,他的表情同样怔怔的,那一瞬间,他明显感觉自己失去了什么,却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不见了。从那以后,他经常会停下来,露出这种表情,怔怔想一想。 十几天后,花笺就写了第一封信来,她在渝州平乐郡郡城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盘下了个小饭馆,雇了几个伙计,自己兼做记账和老板,日日都要忙到深夜,可惜大概经营不很得法,至今仍然亏损,花笺为此烦恼,正在想解决办法云云。 此时的青瞳已经被另一件大事牵扯了全部精力,几乎忙得日夜不停,却立即放下军报,拿着这一封写满鸡毛蒜皮小事的信件,看了一遍又一遍。 萧瑟兰城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阳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五 大苑朝堂百官现在很纠结。 他们认为已经死了、已经昭告太庙的先帝——武仁帝苑勶,居然平安回国了,还在四十万关中军的护卫下,发来一封安定民心的正式诏书。 短短几个月来,大苑朝堂接二连三被大消息轰炸,承受能力大大增加,这个重磅炸弹砸下来,居然没有引起滔天巨浪。相反,本来活跃无比的百官,都不约而同变得安静下来。 第190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4) 一双双眼睛全都盯在显宗皇帝的脸上,观察着他的反应,每个人对他的态度立时恭敬了很多,大家看他的目光再也没了嘲笑和不屑,九皇子直到此刻才享受到一国之君该有的待遇。 政治是个很奇怪的玩意,身处京都的显宗皇帝本来已经到了几近山穷水尽的地步,无数只手正在齐心合力推他下台,可是能让他下台的最有力的一拳来了,这些人却又不约而同伸手去支撑他了。 一个国家不可能有两个皇帝,既然青瞳没有成为先帝,那九皇子就没有继位的理由,下台似乎毫无疑问。而且,一朝天子一朝臣,站错队的绝大部分人,政治生涯也要跟着下台的人同时结束。这一切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既然你是玩政治的人,输了也要认命,没什么可说的。 但是,九皇子的继位过程却和别人不一样,他是踩着青瞳的名誉上位的,发往天下的登基诏书里,青瞳被他说成了篡位夺权的叛逆、卑鄙狠毒的凶手。可以说,他已经把青瞳得罪透了。于是,每一个支持过他的人,同样也把青瞳得罪透了,甚至每一个没有拼死反抗的人,也都把青瞳得罪透了。 别的失败者或许可以“首恶除尽,随从莫究”,但是若让青瞳回来,他们这些曾经支持九皇子登基的人,岂能是回家种田就算了的? 发生了这种事,青瞳就是给他们多少承诺,他们都是不敢相信的。即便为了安稳朝堂,暂时不追究,可女皇也才二十几岁,日后漫长的执政生涯中,随时都会收拾他们。哪怕现在只是跟屁虫般附议,都不可能在她心中留下好印象。即便不收拾他们,日后也休想得到重用,甚至他们的亲信门客、子孙后代仕途都会受到影响。日后万一犯了一点小错,皇帝还能不借题发挥,从重严惩吗? 等待他们的命运一切都有可能,多么严重的后果都有可能发生,罢官杀头、抄家灭族、子孙为奴为娼,一切都有可能。 甚至青瞳亲手组建的西北军,也有相当多的将领心中害怕,他们跟随青瞳打过平逆战,对这个主帅是了解的,现在她或许能体谅大家的苦衷,不去追究。但她现在有容人的胸怀,十年后、二十年后呢?人随着年龄增大,脾气改变的事还少吗? 为什么人一旦叛变,就会比敌人更狠?因为他愧对你,所以他就比任何人都希望永远不用再见到你。因为他知道你若不死,最恨的人就会是他,所以他比敌人更盼望你快点死。 如果青瞳身边没有四十万关中军,而是只身回到京都,有很大可能性,她会被破釜沉舟的人暗杀掉。如果九皇子身边没有西北军,他也有很大可能会被想向青瞳示好的人杀了,并将他的党羽一并剪除,而全力拥戴她重回帝位,弥补自己以前犯下的错误。 但是同样的问题他们能想到,萧瑟和霍庆阳等人也能想到,所以青瞳是不会和关中军分开的,显宗皇帝也时刻在西北军的密切保护之下。于是京都官员就十分纠结了。 论实力,他们当然想效忠青瞳。虽然九皇子手中十几万西北军、十几万十六卫军、几万禁军,加在一起似乎人数也不比关中军少,尤其是十万西北军,那是目前大苑战斗力最强的军队。但是青瞳带兵的能力让王庶自己都望尘莫及,当初她只身回国,宁晏手中足足有百万大军,一样兵败身死,何况她现在手中握有四十万大军,战胜她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但是,正因为青瞳实力已经足够,他们才没有用武之地。无论他们如何效忠、如何努力,她也不会重视。就算将九皇子的脑袋送给她,她说不定还更看不起。因为即便没有你,她也一定能做成这件事,所以你的一切努力都不稀奇了。 如果现在痛哭流涕地发誓效忠青瞳,等待他们的,还是生死全在他人一念之间的命运。如果咬牙效忠九皇子,一旦成功,则是最容易出头的拥立大功。不光个人的政治生涯,便是整个家族,都会因此大大上前一步。 能在朝堂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少有善良之辈。 所以,当青瞳的安民诏书从关中传回来时,胆子小的官员如遭雷击,吓得六神无主,却有相当一部分人在仔细衡量之后,准备赌一赌。 名义上,九皇子在京都的地位顿时没有别的皇族可以撼动了,这个时候,挡箭牌怎么可能换人?就算你给别人皇位,其余人也是敬谢不敏的。 这个结果也大大出乎苑瀣意料之外,他已经准备好退位了,却突然有臣子请他上朝了。上朝当然是要讨论眼下这件最尴尬的事,苑瀣正不知怎么开口,他的臣子们已经给他免去了这个麻烦。 太常寺卿吕慧安抢先一步,恭敬上奏:“陛下!关内侯元修这贼子竟然如此猖狂,假冒先帝旨意,意图扰乱朝纲,请陛下将这贼子抄家灭族,以正国法!” “是啊!陛下,如此逆贼,不杀不足以正法纪,不除不足以昭日月!” “臣请陛下严惩元修逆贼!” “臣请陛下下旨严惩!” “臣请陛下下旨!” 无数官员从位列里出来,一起举起笏板,齐声说道。苑瀣看着这些突然变得恭敬非常的臣子,心里感觉却是十分滑稽。 他们这是无赖做法,死不认账——根本没有先帝,一切都是你元修自己做的,这样一来,就算和四十万军队开战,都有理由了。 望着一片躬下去的身子,苑瀣唇边露出一丝轻笑,淡淡开口:“朕身边尚有要事,一时不能抽身,关内侯身负守土重责,朕还想给他一个机会,众卿可以商量着拟一个旨意,命他戴罪立功,打退西瞻军队,朕便可以从轻发落。” 朝臣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原来“戴罪立功,打退西瞻敌人,朕便可以从轻发落”这一句话,却是青瞳发过来的旨意里面的原话。 从京都顺利撤出的西瞻铁林军,在孙阔海的带领下已经潜入大苑南部。在京都之战还没有定论的时候,他们已经抢先一步收到拙吉的飞鹰传信。当时他们已经距离京都颇有一段距离,能及时回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况且急匆匆地赶路回来,在京都那种不适合马战的地方,面对以逸待劳的几十万苑军,也是凶多吉少。 于是孙阔海忍痛舍弃了京都的六千同袍,在大苑南部重新开始他们旋风般的席卷过程。南诏也同时加紧了进兵速度。 苑瀣有心要镇压敌人,但是当西瞻人开始行动的时候,景帝的遗诏已经满天下飞,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话了。他有心无力,只能等着京都这边争个结果出来,才能去理会。 所以青瞳的诏书传过来,并没有对九皇子登基之事做什么斥责,只是用很自然的命令语气,让京都驻军先行控制战事,只把他当成了京都驻军中的、毫不起眼的一员。 如果她声色俱厉地斥责,气势汹汹地恐吓,苑瀣还可以接受。但是这般高高在上、自然而然的命令口吻,却激起了九皇子骨子里的傲气。 没有人认为此事可以善了,还没有交手,你为什么就认定我会输,认定你有资格对我发号施令?你可以恨我,可以杀我,但是不应该藐视我。 于是青瞳怎么发过来的诏书,他就怎么给她送了回去。你那边有敌人不能抽身,我这边也有敌人不能抽身,你命我御敌,我也同样命你御敌,你说我打败敌人你会从轻发落,我也说你打败敌人可以换得我手下留情。 这真是……很绝!不管将来结果如何,气势上,显宗皇帝并没有输给武仁皇帝。 “众卿还有没有问题?”苑瀣沉声问道,眼睛在朝臣脸上一个个扫过去。 下面一片安静无声,大家都突然觉得,这个一直以来像个笑话一般的显宗皇帝,其实也颇具威严。 “既然没有异议,诏书今天就发出去吧,我们来谈论下一件事。”苑瀣收回目光,转口道:“关中有关内侯元修的四十万军队挡着,暂时不必考虑,但是我南部九州的西瞻余部肆虐嚣张,南诏也颇不老实。西瞻这边先帝之前已经有了妥善安排,由江泽路行军主管常胜带兵追击,朕将西北军拨出一半听常胜调遣。众位爱卿,谁能推荐个能与南诏作战的将领?” 好些人都抬头诧异地看着他。他还真准备打南诏和西瞻余部?现在莫大的危机就在眼前,很可能他的诏书前脚送去关中,后脚关中四十万军队就来围剿他了。他还不赶紧利用这点时间多多积蓄力量,将能调动的兵力全调动起来。关中军远来劳累,而他们却有京都江州等地的坚强防御可以依靠,此长彼消之下,或许还有一战之力。如果此刻他还调兵出去打南诏,还要剿除西瞻余部,岂不是自杀行为? 他还真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皇帝,元修只是他派出去带兵的大将了?他也不想想,元修能听他的吗? “咳……”吕慧安干咳了一声,“陛……陛下,关中四十万大军受元修蛊惑,不可轻信,陛下要防止万一,不可在此时调离西北军。” 苑瀣淡淡一笑:“朕既然和元修说了朕这边有战事无法抽身,岂能骗他?” “陛下!”吕慧安急道,“陛下肯给元修机会,就怕他一意孤行,有负圣恩,不思抵御外敌,反而引兵回京,意图不轨!陛下还是集中兵力,早做防范才是。” “那是他的事。”苑瀣将手一摆,声音沉了几分:“朕已经决定,此事不用再议!南诏方面众卿若是没有合适人选,朕就任命西北军副将方克敌带兵征讨南诏,给他三日的时间整顿,三日之后,众卿早朝之后莫走,随朕一起,午时在得胜门为方将军送行!” 现在这些拿着小心说话的臣子,就在不久以前,还没有几个人对他尊敬,那他也没有必要尊敬他们了。当皇帝的虚心纳谏也要看什么时候,现在这个商量下去肯定没有结果的时候,苑瀣也不想听他们啰唆了。 当日散了早朝,众多大臣从太和殿走出来的时候,脸色都是铁青一片。人人都心事重重,个个都又重新考虑自己的效忠问题了。 京都朝臣是大苑权力核心,京官也是从各地无数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胜利者,他们中很多人都是隶属大家族,几代为官,大部分都暗中拥有保存家族的隐藏实力。这实力或是十分可观的财物,或是关键时候可发挥大用的死士,或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秘密消息,或是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等等。一家或许无济于事,但是无数人齐心合力,这力量就不可小觑了。这是家族的最后一步棋,不到生死关头是不会拿出来用的。如果不是他们误以为青瞳已死,随波逐流地站错了队,现在就到了关系整个家族兴衰荣辱的关键时候,这些力量还不会拿出来用呢。 九皇子虽然明面上的胜算很小,但如果能对他们言听计从,乖乖做他们的挡箭牌、做他们的幌子,他们也不吝惜在这个存亡关头将家族用来保命的全部实力拿出来,那也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可是他倒好,这个时候玩起金口玉言、朝纲独断来了!居然来了个谁说话我也不听、真把自己当成说一不二的皇帝,不去防范关中军,倒把身边最大的依仗西北军也调出去一半去打西瞻了。 他难道不明白,西瞻那些余部或许可以打垮,但他也肯定会被关中军打垮吗?他找死不要紧,自己整个家族岂不是跟着一起陪葬?恨只恨他们为了激起九皇子和青瞳对敌的胆量,已经或多或少将自己手中的底牌透露给他知道了,等于和他拴在一起了。如果青瞳现在身边没有足够依仗的势力,他们现在效忠还来得及的话,估计一天之内,朝臣就能倒戈八成。 六 京都元帅府内,霍庆阳站在校场边,看着一排兵器架子发呆。一阵冷风吹过,将他满头银丝扬起,霍庆阳微微紧了紧衣襟,似乎有些畏寒。 突然,一件还带着体温的银狐皮大氅搭在他肩上。霍庆阳眼中精光一闪,猛然转身,却见显宗皇帝正看着他微微而笑。而显宗皇帝只穿着单薄的长衫,显然那件银狐大氅本来是穿在他身上的。 “陛下!”霍庆阳躬身施礼,“您几时来的?怎的没有人通报?” “是朕不让通报的,元帅不用怪下人无礼。长久未见,朕只是来看看元帅。”他向前走两步,在一个木桩子上坐下,然后冲霍庆阳招招手。霍庆阳略一犹豫,也在他身边的桩子上坐下了。 从那一日交出景帝遗诏之后,霍庆阳一夜之间华发满头,显然是内心受了极大的煎熬。他是拥立苑瀣登基的大功臣,可是他却从来没有上过早朝。无论是苑瀣登基最初齐声称颂的时候,还是后来墙倒众人推的时候,他都一概不管,军营也不去,只是待在自己的府中一步不出。 “元帅。”苑瀣还用以前的称呼招呼他,“朕让方克敌带兵去打南诏,胡久利啊,李书文啊,这些人都一并跟去吧。西北军里面,方克敌算是智勇双全的人物,这些人也服他,不趁着现在这个机会积攒些军功,可能很长时间都没有升迁的机会了。” 霍庆阳微微点点头,不说话。 苑瀣轻描淡写地道:“元帅,你和他们不一样,南诏成不了气候,光是打南诏的功劳怕是抵不上你为朕做的事。朕这里有一份京都官员隐藏实力的册子,你带着去捷州找她吧。” 霍庆阳肩头微微一动,找她是什么意思,两个人都知道。 “陛下……”他嗓子干涩,几乎不能开口。 苑瀣做了个打断他的手势:“元帅,你不用说了,是朕对不起你。朕本来还希望能让你们都过上好日子的,元帅你、胡久利、方克敌,我们西北军的兄弟……朕本来还以为朕能给大家好处的,谁知却差一点把你们都害了!” 他怜惜地看着霍庆阳一头雪白的头发,霍庆阳内功精湛,如果没有这个变故,大概六七十岁也未必有白头发吧,可是现在,他才刚刚四十岁,便已经发白如雪。 第191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5) 苑瀣凝视着校场一片荒凉的黄土,轻声道:“以前,我们兄弟姐妹的名字中间都有一个‘宁’字,那时候朕只有三岁,母妃告诉朕,因为皇后姓宁,所以我们就必须加一个‘宁’字在名字里。朕当时什么也不懂,感觉母妃羡慕皇后,就拍着胸脯说,等以后朕长大了,让她当皇后,那朕的名字就变成苑司徒瀣。”他轻声一笑,“母妃告诉朕,朕长大了她不能变皇后,但是如果朕努力做了皇帝,她就可以变太后,那比皇后更威风呢!她让朕记得,长大了要当皇帝,但是不能和别人说,只能在心里记得。元帅,你知道吗,前一段时间,朕每个晚上都难过地哭,朕终于当上皇帝了,但是母妃却看不到了,朕好难过,觉得这是朕一生最大的遗憾,永远也不能弥补的遗憾。但是最近,朕每天都很庆幸,庆幸母妃死得早,没有看见朕现在的样子。”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呜咽,“幸好她死得早,幸好她看不到……” 霍庆阳坐在木桩子上,静静看着他极力抑制着不让自己失态,突然问道:“陛下,皇子皇女名字中间有个‘宁’字,是因为先皇后姓宁,可是我大苑共出过九个姓宁的皇后,为什么以前不加‘宁’字?” 苑瀣诧异他会对这个感兴趣,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才道:“那是母妃哄朕的,我们官名中间的‘宁’字,和皇后宁氏没有关系,只是顺着‘谨慎立身,德高天佑,平心体察,福寿康宁……’这个顺序排下来的,到我们这辈,是‘福寿康宁’的‘宁’字,和皇后姓宁只是凑巧。”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一批皇子皇女中有一个登上帝位,其余人就不能叫官名了,便是登上皇位的那个,也要去掉这个‘宁’字,所以皇妹会叫苑勶,朕叫苑瀣。先祖想得很对,元帅你说,当上皇帝,就算不像朕这般可笑的,又怎么可能宁呢?” “哦,原来是这样。”霍庆阳轻轻点点头,似乎苑瀣不是来和他告别的,而是朋友之间无关痛痒的家常聊天。 一阵风吹来,苑瀣刚刚将大氅给了霍庆阳,身上的单衣已经不足以御寒,他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站起身,从怀中拿出那个这些天他一笔一笔记下来的、写着各个家族隐藏势力的册子,轻轻递给霍庆阳,道:“别人朕给他们安排出路,但是元帅你……遗诏是你拿出来的,朕不知道这个册子分量够不够,朕——”他喉头一热,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这个册子分量够不够,但是已经是他能做得最多的了。为了了解这些资料,他做出不敢与青瞳为敌的姿态,骗得他们将实力说出来,来增强他的信心。前几天表现得那么软弱,后来却又那么强势,现在朝臣多半以为他是个神经病吧。 小小一本册子,分量却很沉重。除了少数实在沉得住气的老狐狸,大部分家族的底都在这里了。有了这个,实行新政就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他以前看过赵如意给他的条陈,知道青瞳为了新政下了多大功夫,这个东西对她一定是有用的,再加上以前的情分,能换霍庆阳平安吗?让霍庆阳亲自带去给她看看,看看他虽然背叛了她,但是他已经难过成什么样子了,她会心软一点吧? “元帅!朕不知道能不能保全你,可是拖下去更加危险,若让她发出明诏,你就不是自己投诚了,所以……你还是尽快动身吧。” 霍庆阳静静地抬起头:“她已经给臣来过一封信了……” 苑瀣一惊站起:“她要赶尽杀绝吗?” “不是,她说她明白臣的苦衷,让臣不用太难过,好好安抚西北军,等她回朝为她开路。” 苑瀣松了一大口气:“那太好了,朕还以为——” “臣拒绝了。”霍庆阳轻轻打断他的话,眼神中是难以忍耐的痛楚:“臣说,臣和西北军的弟兄已经决定效忠九殿下,不能为她开路……” 苑瀣震惊地看着他:“霍元帅!你!”他有些气急败坏,“难道你也和吕慧安那些人一样,想着什么拥立之功?元帅啊!朕的处境远远不如皇妹!朕……朕,唉!朕对上她几乎没有胜算,朕也不打算打内战!你醒醒吧!” “正因为您处境比不上参军,正因为您不打算打内战,所以臣才不能舍您而去!臣是军人,臣有臣的原则,交出那封遗诏,臣没有做错!不管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臣自己知道,臣没有做错。” “元帅!”苑瀣急得跺了一下脚。 “陛下,不用说了,此事早已过去,那封信比安民诏书更早,臣也早已回复了,她也已经暴怒,臣已经彻底背叛了她。所以……现在说这些都来不及了。”霍庆阳声音很苍凉:“如果此时此刻,臣带着书册出逃,朝中诸臣就会觉得,连最亲信的西北军都不支持陛下了,那必然整体崩溃,陛下想利用这段时间平定南方也做不到了。只要臣还在京都,还在陛下身边,那他们就会知道,西北军在支持您,他们就不会彻底失去信心!您从骁羁关跃下就一直跟随老臣,如今陛下面前又是一道悬崖,臣决不会在此刻舍您而去。老臣知道陛下的志愿,您只是想做点事出来,让大家看看您的能力,现在老臣也已经没有退路了,臣也已经不能回头了!那就让老臣在您身边,助您一臂之力吧!” 苑瀣怔怔地看着满头白发的霍庆阳,心中一热,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助他一臂之力的结果,是跟他一同摔得粉身碎骨。 在以为青瞳已经死了的时候,霍庆阳死守着不肯拿出遗诏,那个时候他不肯助自己一臂之力。等他终于拿出遗诏了,他一天也不肯上朝,在自己很需要声誉的时候,他也不肯助自己一臂之力。在遗诏漫天遍地、他羞愤难当的时候,他也未曾出来哪怕说一句安慰的话。可是在这个最后时刻,不助他一臂之力就会死的时候,霍庆阳却站出来,要义无反顾地和他在一起了。 锦上添花谁不会?雪中送炭才难得。 “好……好……好……”此刻除了“好”字,他还能说什么? 苑瀣把滚烫的眼泪洒在霍庆阳手上:“元帅!我们最后,再做一点事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泪一擦,朗声道:“战事皇妹早已筹划妥当,我们便着手去做那能让大苑中兴的新政吧!”他指了指书册,“此刻,我们用得起雷霆手段,我们不怕得罪人了!” “战事交给常胜,陛下放心吗?”霍庆阳定定地看着他,问道:“常胜是定远军的旧部,参军的亲信。您放心吗?” 苑瀣咧嘴一笑:“临阵对敌、筹划战局的能耐,朕比她差得远。既然她已经想到西瞻军进入南部九州的可能,也已经将战术和将领的人选定下来了,朕为什么不照做?如果她定下的战略不行,那朕去指手画脚,只会更糟。我们还是扬长避短,推行新政吧。” 霍庆阳缓缓抬头看了一眼苑瀣,心中颇多感慨,对于青瞳和九皇子,他都有很深的感情。宁晏作乱的时候,大苑曾经有一段很短暂的时间分为南苑和北苑,当时霍庆阳有个荒唐的念头,如果这俩兄妹能够和平相处,哪怕将国家分裂,一南一北,也挺好啊!他们两个都够得上一国之君的资格,都是出类拔萃、能将大苑带入辉煌的人。 他自己也知道这纯属异想天开,争斗除非没有开始,否则便一定要有个结局才行,没有人会天真到以为说声放手就可以全身而退。九皇子绝对没有回头路了,即便明知道前面是悬崖,也得走下去。所以他早存了玉碎的决心,压根就没有做求和的努力。 就因为九皇子面前是悬崖,他的处境远不如青瞳,所以霍庆阳绝不能舍他而去,哪怕为此付出自己全部的代价,他也不能退缩。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臣遵旨!” 大苑北边,关中军营里。青瞳一手拿着九皇子给她回复的语气强硬的诏书,一手拿着九皇子推新政、除外敌的密报,神色奇异,说不清是喜是怒。 出乎所有人预料,他们想象中的九皇子诏书一来大苑立即开始内战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关中军并没有回兵向南,而是发往北疆,和西瞻东林的军队对峙起来。 似乎两位皇帝都默认接受了对方的命令,我要你安定南方,好!我要你击退北敌,好!他们真的照做了。 真是……好生诡异! 七 北风凛冽,天降繁花。三天前,草原上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一望无际的衰草长河都已经不见,取代它们的是一片银装素裹。 西瞻军的营地里,一层叠着一层的军帐上都落满了皑皑白雪。西瞻布料稀少,帐子都是牛皮拼成的,不像大苑的军帐清一色都是白色帆布,所以颜色都是土巴巴的黄灰色,此刻这些黄灰色帐子的圆形穹庐上顶着一圈圆形的白雪,看上去像一个个白了头发的老翁。 大苑那边的元帅挂印封剑的消息虽然没有传到西瞻,但四十万士兵没了主帅自然不能主动出击,只能坚守战场等待命令。西瞻那边将领意见不一,争执不休,也没有主动出击,所以战局已经似这般僵持了好些日子。 天寒地冻,士兵们都躲避在毡帐内取暖,少有人出来,只有几队哨兵缩头缩脑地走着。他们边走边向苍茫的远处望去,目光跟景色一样茫然。 突然,几声响亮的鹰鸣响起,营地中靠右侧一个帐篷帘子一掀,一个高瘦的中年人急匆匆走了出来,他眯着眼睛望向苍穹,将一条蓝红两色的布条缠在右臂上等着。天空本来是白茫茫一片,但随着他走出来,一点黑点却突然出现。 黑点来得极快,转瞬间便大了许多,随着一阵厉风,天空中扑下了一只黑鹰来。它双翼急促拍打,将地面积雪扇得打旋飞起。 这只黑鹰极大,羽毛黑中带着青色的荧光,一双脚爪也是淡青色,双眼金光烁烁,在天上卸去力道,轻轻巧巧落在中年人缠了布条的右臂上,顾盼之间,不怒自威。 那中年人轻轻抚摸黑鹰翅膀上的羽毛,道:“青羽,怎么是你来传信?有急事吗?” 黑鹰轻声鸣叫,抖抖羽毛,自己将脚爪亮了出来。它是西瞻这一批驯鹰中最好的一只,飞行速度极快,力气也很大,通常只有极为紧急的信件,才会用它来传递。 驯鹰人从它脚爪上解下竹筒,然后转回帐中,拎出一块足有十斤重的新鲜牛肉,用力抛向空中。 驯鹰人只觉得自己肩膀猛然一沉,青羽借力蹿上空中,双爪齐出,牢牢将肉抓在脚爪之中,随即清越长鸣一声,双翅一展,飞上半空。它的飞行速度极快,转瞬间便没入天际消失无踪。 驯鹰人望着黑鹰消失的地方,眼神也有些茫然。他摇摇头,拿着竹筒向中军最华丽的大帐走去。 门口的护卫拦住他,道:“皇帝陛下正在和各位俟斤酋长开会,你等等吧。”他们已经十分客气,如果不是驯鹰人来,别人根本不能靠近这顶大帐。 驯鹰人踌躇道:“这封信是青羽送来的,必是有紧急情况,还是通报一下吧。” 护卫也知道青羽送信必有急事,犹豫一下,道:“那你等等,我去试试。” 中军大帐此刻十分热闹,能容纳百人的豪华大帐里,此刻真的挤进去百多个人。 忽颜坐在首位,他的脸色有不健康的潮红,他的长子萧定西站在他身后,随时准备照应老父。在他下首高高低低站着百多个人,少数人穿着西瞻的铁甲军装,多数人还是穿着西瞻人喜欢的皮毛袍子,这些人都是西瞻下属各个部落的俟斤酋长。 西瞻从本质上说,还是游牧民族。不光是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便是已经立国两百年的西瞻本部,也仍旧是以放牧为生的牧民为主。 他们这二十万人人数虽然多,战斗力虽然强,但成分却复杂得很,细细划分的话,足有七十几个部落。率领各个部落士兵的,也都还是他们自己部落的俟斤大将。西瞻本都和这些部属的关系并不像中原那般紧密。忽颜叫他们来共同参战,却没有给他们提供军服兵器等物,所以他们的衣着便五花八门,各有特色。 “诸位酋长。”忽颜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这些人都静下来,等着他说话。忽颜将这些人一一看在眼里,才轻轻地发话:“这段时间,听说大家意见不一,有人建议回去,有人还想战斗,私下已经里有了不少冲突。草原上的狼群要是互相咬起来,还能抓住猎物吗?朕今天叫大家来,就是想问问清楚,你们中多少人想回去,多少人还想继续打仗。” “皇上!”贺谷部落的大将站出来,右手按着胸口行了个郑重的礼:“历来冷天都不是我们出征的天气,这次出征时间从夏天拖到冬天,已经前所未有地长。如今雪也下了,羊羔子都躲在母羊身下啦,马驹子都躲在母马身后啦,部落里的母亲伸长脖子看着,我们不如先撤回去,明年再出兵吧?” “大汗——啊,不,皇上!”一个小部落的俟斤越众而出。今天帐子里的都是草原有身份的人,他们的皮袍以猞猁皮、狐皮等价格昂贵的皮毛为主,少有牛羊皮的衣服,所以他身上一件脏兮兮、油汪汪的羊羔皮袍子便十分显眼。 “别听贺谷人的话!”他嗓门很大,声音在嘈杂中脱颖而出:“皇上,我速离部只有一千个战士,您一声召唤,我就将族里的战士全带来了,一点风雪怕什么?速离部落的勇士不愿意就这么回去,想和南苑好好打一仗!” 他这句话一出口,倒有一半以上的人齐声应和:“是啊,陛下,我们不怕风雪,继续和南苑打吧!”细看这些附和的俟斤,多半都是和速离部一样,战士不满三千的小部落。 贺谷部落来的虽然只是一个大将,但拥有几万战士的贺谷部落,一个大将也不把速离这般小部落的俟斤放在眼里。他冷哼一声道:“现在还是一点风雪,再过些日子,可就是大风大雪了,我们若不先退回去,等到回去的路被大雪封满,等到我们的马蹄在冰面上打滑,那可就未必能平安回到家乡的毡包里了。” 贺谷部落地处西瞻都城聘原以北,气温的确要比速离部属地冷得多,历年“白灾”——雪灾,都会给贺谷部造成不小的损失。 第192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6) 另一个小部落早虬部的俟斤站出来,也道:“中原实在太大了,我们二十万人从云中开始推进,到现在还没能走出关中,看来想占了整个大苑恐怕一整年也难以做到,既然这样,何必冒着顶着大雪回去的风险?” 忽颜不禁微微抬眼扫了他一眼,早虬部落十分小,他也没有在意过这位俟斤,没想到这人最初的志向竟然如此远大,想占领整个大苑!忽颜知道,现在凭借西瞻国力,是不可能一步步推进吃下大苑的。像萧图南那般釜底抽薪,突然出现在大苑心脏倒还有希望。 忽颜不动声色地看着下面,早虬部落的俟斤和速离部落的俟斤站在一起,正对身后几十个支持继续战斗的俟斤好言相劝—— “就是最健壮的猎鹰,也要时飞时停;就是最雄壮的骏马,也要时跑时歇。连太阳都要半天升起半天落下,我们大家还是现在走,明年再来吧。” 速离部的俟斤怒视他,喝道:“你说得倒轻巧,把你们的财物分我一半,我就回去!” 早虬部落人数比速离多些,有两千六百人左右。这些小部落加在一起人数不过二三万人,被忽颜收编在一起统一部署,所以他们在中军帐的位置是挨着的。 因为他们势力不大,并不被忽颜看重,所以这些杂牌军一直游荡在主力骑兵外围,负责为大军收集补给。 这样的任务分派使得这些小部落很高兴,深切体会到了有皇帝有规则的好处。草原奉行能者多劳、能者多抢的制度,如果没有规定,由着大家自己去抢,他们是绝对抢不过那些大部落的。如今大部落要负责军事行动,不能参与抢掠,只能看着他们满载而归。虽然忽颜说了抢掠所得要平均分配,但是这些直接去抢的人,遇到好东西当然自己先拿了,交出来的只是一小部分,只有抢回来的粮食不能留下,要全交出来大家一起吃。 早虬部落运气好,抢到了一个郡城的府库,油水充足,早就已经有了回转的念头。 已经吃下肚去的东西,早虬部的俟斤哪里肯吐出来,他脸色一变,道:“我哪里有什么多余的财物?皇上陛下在这里,你可不要胡说!” 速离俟斤有心想揭穿他,想到自己也有隐瞒忽颜的地方,气鼓鼓地瞪了他一眼,道:“那你就闭上嘴!” 早虬部俟斤不服,帐中登时就吵了起来。 “薛延陀部是什么意思啊?”忽颜缓缓开口。 在所有这些部落中,薛延陀一个部落就占了五万兵力,仅次于忽颜自己带来的十万大军,所以他的意见十分重要。 薛延陀部落的大将赴离比较沉得住气,这时才站出来,道:“陛下,属臣带兵出来之前,酋长就吩咐属臣,一定要听从皇帝陛下的吩咐。陛下要打,薛延陀就打;陛下说回,薛延陀部就回!” 忽颜心中冷冷一笑,昔日他召草原部落共同南下的时候,说的可是一切自愿,出多少力就得多少财物。眼下这些部落,哪一个不是冲着财物来的?因为西瞻大军南下,又是皇帝亲自领兵,所有人都觉得机会难得,这才有了现在这个规模,草原奉行强者生存的天道,你想抢别人的东西,就要有流血的准备,不能埋怨别人。可如今战事胶着不下,这些部落却要把责任都推给他了。 不过以忽颜这样的身份,他也不介意承担一些责任,所以他尽管心中冷笑,表情却很和善,对赴离轻轻点头,表示很满意他的态度。 “不能回啊,大汗!”速离部的俟斤在旁看得心中慌乱,一激动,又忘了要叫忽颜陛下,还用草原习惯的称呼叫道:“大汗!不能回去啊!小人的速离部被草原恶魔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长生天诅咒那些卑鄙的人,他们连过冬的冬草都没有留下,牛羊都没了过冬的食物,人只好将牛羊都吃了活命。可部落里剩下的牛羊根本不能让人熬过一个冬天,更别说明年春天怎么办!部落里的一千个勇士都被我带出来了,现在部落里老人孩子都眼巴巴等着,没有拿到足够的东西,我回去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吗?” “是啊是啊!”众多支持继续战斗的俟斤一起叫了起来,竟然占了大多数,有好多人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 “中原也远没有想象中富庶,我们征集补给,你还没有看到吗?南苑人也没有多少财物,你就是继续打下去,也不见得能拿到多少东西!”早虬部俟斤脸上挂不住,叫了起来。 西瞻大军这么一路浩浩荡荡地南下,如蝗灾一样,将关中以北的财物扫荡一空。旱灾扫荡了一次,蝗灾扫荡了一次,于是西瞻大军再次南下的时候,发现所谓富庶的中原,原来有些地方比草原还要窘迫。 云中地带能逃走的百姓,不是入了草原,就是去了关中。剩下极少数人家也是穷困潦倒,被二十多万西瞻大兵掳掠,又能榨出多少油水?所以西瞻军队这次抢掠,比之深处内地的萧图南差得太远,远远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 “那是云中!云中是灾荒之地,关中一定有的!打下关中,一定是要什么都有的!”速离俟斤大叫。 “哼!说得容易!”早虬俟斤冷笑,“南苑军队这么难缠,你能轻易就打下关中?” 速离俟斤眼睛都红了:“如果不能拿东西回去,我……”他忽然把饿狼一般的眼神转向早虬俟斤,眼中都是凶残戾气。 早虬俟斤吓了一跳,突然想到,速离部落和他们部落挨得很近,速离部虽然人数比他们少,但是部族中战士一向勇武,打不下关中,未必打不下他们。他打了个哆嗦,不说话了。 帐中倒有一半人眼光转向他们,哪怕薛延陀那样的大部落,也一样有几个血红的眼睛盯了过去。 薛延陀的大将赴离微微一笑:“诸位别看我,薛延陀所属部落,遭草原恶魔抢掠最重,信报传来的时候,大家不都已经看到了吗?酋长已经把没成年的羊羔马驹都放出来杀了,我们连自己的属民都救不活,可没有多余的东西。” 他这样明明白白说出来,大家都有些羞愧,纷纷把目光从别人身上移开。不过还有少数实在走投无路的俟斤仍旧目露凶光,生存不能保障的时候,还有什么面子可言? 八 忽颜叹了一口气,这些属臣看不清楚当前形势,其实回去已成定局,僵持到足够时间就回去本来就是他一早就决定下来的了。 在萧图南要一步步推进的时候,忽颜察觉西瞻内部已经动荡,知道老天不会给西瞻耐心等待的时机了,于是坚决不同意。但萧图南没有征得他同意,破釜沉舟冲了出去,倒让他眼前一亮,看到了希望。彻底吞下一个和本国国力相当的大国,对于帝王是极大的诱惑,忽颜也是一生征战的马上皇帝,有希望的时候,他当然也想试试。 但他现在的年纪和身体状况已经输不起了,所以他这个试试,也真的只是试试而已,调集大军压在前线上,一点一点缓缓地推进,时刻注意保存自己的实力。萧图南成,他就会大军压上相助;不成,他就会及时收回。 萧图南从青州一路杀出、势如破竹的时候,他也颇为振作,进军势头很猛。铁林军钻入圈套被困京都时,他也像个野生狐狸一般停下来和苑军僵持起来。所以这次出兵,时间已经足够长了,既然再留下去已经没有好处,那就应该当机立断地走。 他眼睛扫向下面的人群,这些人是个麻烦,回去之后,如果不想西瞻境内大乱,就只能由国家出面安抚,好在萧图南这几年一直在积蓄粮食,拿出来倒也能度过这次危机。 忽颜正想着,却见薛延陀部落的大将赴离正用一个巧妙的角度看着他,他心中一动,冲他招招手:“赴离,你到我身边来。你是薛延陀酋长最喜爱的战将,一定心中有数,你来说说,如果朕想打,应该以何处为目标呢?” 赴离吃了一惊:“打……嗯,这个……关中六州……先打……这个……”他说了几句话之后才把话说完整,“大苑关中六州中最富的是滁阳,如果能拿下滁阳,足以弥补我们在整个草原的损失。” 忽颜心中有数,滁阳最富不假,但滁阳是关中六州中离他们最远的一个。赴离说的虽然没错,却属于一个漫无边际的假设而已,如果真的想打,他就不会没有半点筹划。薛延陀部落是仅次于可贺敦的大部落,西瞻皇室愿意拿钱出来白送给他,他们一定尽可能地要,此长彼消,有什么不好? 他心中主意已定,正要说话,门外突然进来一个侍卫,走上几步单膝跪下,道:“陛下,青羽传信,驯鹰人在帐外等候,是否现在召见?”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打扰不应该,所以说起话来声音低低的。 “青羽?”忽颜愣了一愣,将舌尖的话咽回去,“让他进来吧。” 竹筒必须驯鹰人自己拿,沾了别人的气味,鹰都不肯再用了,所以驯鹰人自己提着大气走进中帐,将双手举高,让忽颜看清楚,然后在半空中掰开竹筒蜡封,将叠在一起的细绢掏出来,高举过头,双手呈上。 侍卫从他手中接过细绢,躬身递给忽颜。 忽颜接过看了起来,突然,他一直晦暗的老眼骤然睁圆了。萧定西只觉手中一沉,老父的身子向他身上倒了一下,他刚要张口惊呼,手上被死死按了一下,忽颜却自己又站住了,只有像他离得这么近,才能看出老人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坠。 “父皇,您怎——”萧定西欲开口,却对上忽颜一个警告的眼神,他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扶着父亲的手臂用上更大的力气,忽颜却轻轻甩开他,手背青筋暴起,似乎用很大力气拿着这张细绢,身形慢慢稳住,双眼也慢慢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整个大帐一片死寂,都惊讶地看着他们的皇帝。忽颜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忽颜平静下来,冲大家微笑着扬扬手中细绢,道:“振业王传来消息,他已经回到聘原,说给我们支援的粮草很快就送来,他说诸位部落遭受的灾祸,他先补上,不过你们抢来的东西,可要挑好的给他。” 薛延陀部落的赴离似乎无意地上前一步,仔细去看忽颜手中的东西,但是忽颜只晃了一下,就收回手中,笑道:“呵呵……这小子,和叔叔伯伯开起玩笑了,你们不用理会他。” 听说是这件事,众俟斤都松了一口气,速离俟斤大喜,道:“多谢振业王!多谢振业王!下臣保证,抢来什么一定都给了振业王!”他转向四周,喜气洋洋地道:“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吧?打吧!” 其余人也大喜:“好啊!打吧!” “入夜之后点起篝火,每二十个人烤一只羊,开一坛酒!”忽颜吩咐,“我们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战士们,免得他们记挂家乡亲人,不能好好作战!” 人人都露出大喜之色,羊肉还罢了,缺别人的也不会缺这些俟斤老爷的,但行军打仗,酒可是整整几个月没有喝到啦!尤其是忽颜在南苑府库里缴获的几窖好酒,那真是闻着都要醉了。 一行人陆陆续续离开,萧定西高兴地道:“父皇,阿苏勒这么快就回到聘原了?上次得到他的消息,他还在郦城呢。我算算他的脚力,现在最多刚刚到捕鱼儿海周围,怎么这么快,连消息都传回来了!他说了什么?” 忽颜看着这个儿子,眼角微微抽搐,转念一想也罢了,四个儿子中,倒是年纪最小的儿子遇事才能沉得住气,长子定西还算好的了,如果换了镇东,刚刚在众人面前恐怕就叫起来了。 他缓缓道:“这个是你二弟传来的,不是阿苏勒,我猜他也还没来得及回去。” 萧定西奇怪地看着父亲,忽颜领兵出征,振业王也不在,本来是要留着自己在聘原坐镇的。不过因为萧定西从小便知自己与皇位无缘,所以他比别人更重视亲情。父皇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不放心父亲长途征战,便硬是跟来了。忽颜知道他的心意,也不勉强,于是坐镇聘原的任务就给了二皇子,为此三皇子镇东还十分不满。既然是二弟来信,为什么父亲要和众人说是四弟的消息呢?他迟疑问:“二弟在聘原还好吗?他说了什么?” 忽颜将细绢递过去:“你自己看看吧。” 他等儿子接过便收回手,身子摇晃两下,似乎用尽了力气一般坐了下来休息,他得赛斯藏内功续命,本来是潮红色的脸颊,此刻已经失去血色,变成一片苍白。两边脸颊松弛,皱纹密布,似乎这片刻工夫,他就变得更加衰老了,突然就从威风八面的西瞻皇帝,变成了一个衰弱无力的迟暮老人。 萧定西没有注意老父的神色,笑吟吟接过细绢,刚看了几眼,脸色骤然大变。他惶恐万分地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却见父亲双目疲惫,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尽可相信自己没有眼花。 萧定西勉强自己再看下去,但双手已经开始颤抖,眼睛几乎不好使了,哆哆嗦嗦看了许久才看完。 看完之后,萧定西已经面无人色,大帐中一片死寂。萧定西几乎虚脱,脸色如同死人一般:“父……父皇……”他求助似的看着忽颜,“这是真的吗?聘原被北褐大军包围,那二弟他……我们的家人、族人,岂不是都……都……” 消息是二皇子传来的,可贺敦人与北褐早有勾结,草原通信不像中原那般方便,北褐军队在内奸的掩护下,一直行进到聘原才被发现。但是聘原守军人数不敌,只好退守求援。 忽颜眼睛骤然张开,寒光一闪,他坐在那里仿佛疲惫不堪,但这一眼过后,却仿佛力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威严不可对抗。萧定西心中一惊,不敢再往下说了。 “好了!你把它烧了,我们还得在大苑关中好生打几仗,在那之前,不能给任何人知晓!” 萧定西跳了起来:“父皇,那您还说要打南苑的关中?我们快回去吧!管什么南苑,快回去吧!” “你给我坐下!”忽颜低声喝道,“你想叫得整个军营都听见吗?” 萧定西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迟早会知道!父皇,别管那么多了,聘原若是没了,我们在南苑抢到再多东西,又有什么用?还是赶紧带兵回去,支援二弟吧!” “贺兰勃,我要就这么宣布了消息,肯定没法子把军队带回去,你信不信?” 第193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7) 贺兰勃是萧定西的西瞻名字。他听父皇这么说,勉强压抑住焦躁,静下来想了想,道:“父皇,您是不是怕队伍中那些还想抢财物的俟斤不同意?唉!顾不得他们了!他们也该分得清轻重缓急,如今还有什么是比聘原失陷更要紧的事?他们若是不同意,父皇您就强自下命令好了。我们本部也有十万大军,何必怕他们?” 忽颜摇摇头:“贺兰勃,你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我们的对手就单单是北褐吗?” “还有南苑。”萧定西想也不想便接口。 忽颜摇摇头,不准备和这个儿子玩诱导了,他直截了当地道:“你记住!现在对我们威胁最大的,是帐篷外那些部落!” 萧定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一脸不解:“草原上的部落,便是最大的薛延陀、可贺敦、贺谷全集中在一起,也不是我西瞻的对手啊。” 忽颜道:“如果我们能将兵力集中,他们自然不是西瞻部的敌手。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如果我告诉他们,我们的都城已经被敌人围困,我不能理会他们了,必须回去解救我的儿子,答应给他们救急的粮食也没有了,我们帮不上他们的忙,只能让他们自生自灭,他们会怎么做?贺兰勃,你想一想,我们不管他们了,撤兵回去,凭着他们小部落一千两千的兵力,不但无法继续在大苑抢到东西,还随时可能全军覆没。他们还有活路吗?便是聘原皇宫里有存粮,他们也会去抢了。” 萧定西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比起整个国家,只有几百几千人的小部落算得了什么?不是还有贺谷部落、额那期部落没有受到太大的灾难吗?薛延陀部说得可怜,实际上远不是那么回事,我收到消息,草原恶魔那群马匪只有几千人,根本没有去动像薛延陀这样的大部落,最多是抢了薛延陀几个下属小部落,他们留下的东西还有很多呢。父皇可以命令他们救助这些小部落。” 忽颜叹道:“我就是怕他们知道!贺兰勃你记住,草原奉行强者为尊的天道,我们西瞻部落在草原鹊起,建立了国家,可以说是一个创举,那是将无数粗粗细细的绳子拧成了一股,发挥了草原最大的力量。所以我们才能创立一个国家,一个可以和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原民族并称的国家。但西瞻部落说到底,也是草原无数部落中的一个。我们压得住他们的时候,这些部落就会诚心诚意地跟随你,甘心情愿将自己余下的财物奉献给你。但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处于危险之中,让他们知道他们有了机会,那他们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你看一群狼中间虽然有狼王,但是其余的公狼哪一只不是时刻注意着机会?要知道我们危险了,薛延陀部落有八万精兵,岂能甘心一直屈居人下?” 萧定西迟疑道:“这……薛延陀部未必会有这个胆子吧?” 忽颜冷哼一声:“消息没有传来之前,你想到可贺敦部有这个胆子了吗?即便没有这个心思,你让他们拿出财物来救援小部落,薛延陀部落岂有不趁机吞并这些小部落、扩大自己实力的道理?等他们实力大增,我们还在聘原首尾不能相顾,他们趁机打过来,如何抵挡?” 萧定西魂不守舍,道:“那怎么办?父皇,我们不告诉他们,我们也回不去……二弟他……聘原……怎么办?” “谁说我们不回去?”忽颜冷冷地道,“我们当然要回去!聘原是我的都城,我焉能不救!”他的眼睛慢慢眯成一条缝,又恢复成昏昏欲睡的老态,那缝隙之中,分明有刀锋般锐利的寒光一闪。 九 天色灰蒙蒙的,似乎饱含了一汪水,寒风带着针刺般劲道直往衣襟里钻。旷野中一片安静,只有旋风难听的怪啸响个不住。 十几匹骏马踏着碎步走来,青瞳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将衣襟紧了紧,仰头看了看天色,道:“是不是快要下雪了?” 身后跟上一匹白马,萧瑟摇摇头:“今天不会下雪,我没有感觉到雪气,明天傍晚差不多了。” 青瞳道:“天阴成这样,我还当马上又是一场好雪呢!不过憋得越久,雪就越大!”她望着四周被白雪笼罩的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大苑境内最大一片草原了,虽说不及西瞻广阔,这雪一下来,却也颇具塞外风情。张峰岚,你一直居于晋阳,应该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致吧?” 后面跟着的原本晋阳军收编将领张峰岚策马踏上一步,道:“微臣的确没有见过这么大面积空无一人的土地。在晋阳,两张床那么大块地方,也会被人利用起来盖上房子。呵呵,陛下别笑,臣读书不多,光听说塞上风光何等壮丽,真正看到时,心里只觉得荒凉,看着这些荒地怪心疼的。” 青瞳笑着挥挥手:“塞上风光只有在草长羊欢的时候才看得出来,草原望上去如同碧绿的大海,万里碧波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羊群,如同珍珠一般,望之令人神醉。” 张峰岚听她说得甚好,不由也眯起眼睛,道:“听陛下这么一说,微臣倒真的想去西瞻看看了。可惜现在是冬天,如果是春夏之交就好了,等下次与西瞻开战,时间就选在春夏,等打败西瞻之后,追击的任务就交给微臣,臣一边痛打落水狗,一边欣赏一下塞外风光。” 晋阳那样的大商城富庶繁华,各种应酬都很多,张峰岚这样的武将也会说很多讨人喜欢的场面话。 萧瑟不温不火地接口道:“冬天也有冬天的好处,现在雪还小,你还能看见周围的山体河流等物,等雪下到天地一统,塞上风光比之夏末更加壮美,是中原绝对不能见到的,张将军要去看,我帮你请旨,此次领了追击任务,时间就差不多了。” 张峰岚一时真有些心动,眼露热切的光芒。他这么大的人了,倒不是真的为了旅游之事心动,而是此次对手中有西瞻的皇帝在,如果真的能战胜,真的能将追击任务交给他,如果运气好能杀死或者俘获西瞻皇帝,青史都会留他一笔。 他越想越是心热,西瞻皇帝亲自带兵,错过了这一次哪里还会有下一次?关中军大将如云,有许多是元修亲信,这种好事光凭他是争不来的,但是相国刚刚说愿意帮他请旨,相国说话的分量自然比他重得多了。他心怦怦直跳,有些口干舌燥地看着萧瑟。 萧瑟也微笑看着他,点点头。 张峰岚刚要大喜过望,青瞳看了萧瑟一眼,对他道:“那时风光美是美了,只怕你无心欣赏,天地一统,半点标志物也没有,只有刺骨的寒风,深冬时分,草原上最有经验的牧民也不敢出门太远,否则定会在风雪中迷路,不冻死也会饿死。西瞻国土面积比大苑大一倍,冬日塞上行军,你想也别想!” 张峰岚这才知道被相国大人耍了,有些怨怼地看了萧瑟一眼,心道我又没有惹你,你为什么要在皇帝面前给我难堪?见萧瑟仍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表情,对他毫不在意,暗想任平生给他起的外号果然没有叫错,真是个泥胎木头菩萨! 这张脸再美也不想看了,张峰岚退后一步,凑到相交较好的任平生面前,和任土匪挨着,心中舒服多了。 张峰岚这一退,让身后一个还不足二十岁的少年军士露出来,那裨将打扮的军士没注意面前没了人,他已经直接面对皇帝,只看着一望无际的旷野从心中发出感叹,道:“西瞻才那么点人口,这么大的土地,种点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对我中原江山念念不忘?” 他也是晋阳收编的将领,名字叫何所畏,虽然年纪尚小,但一身武艺出类拔萃,不然元修也不会调他近身护驾。在场诸人,就身手论,除了任平生谁也胜不过他。 话出口之后,他才发现皇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在他这个年龄升为裨将,已经算是年少有为了,但和周围众人一比自然黯然失色,他知道在这些人面前没有他说话的余地,所以一向闭口不言,专心做好自己的保护工作。此刻见到皇帝定定地看着自己,一时手足无措,连“请陛下恕罪”等场面话也说不出来了。 青瞳看着他稚气犹存的面庞,笑道:“何所畏,你见过有愿意种地的胡人吗?” 何所畏见青瞳容颜和善,心中不那么紧张了,迟疑问道:“陛下,胡人为什么不愿意种地?放牧比种地更加辛苦,又没有保障,为什么他们不去种地呢?” 青瞳指着远处,道:“别看这草原如此广阔,但实际上,适合种地的地方少之又少。你光看到地势平坦,就觉得适合耕种,实际上这般广阔平坦的地方,强风暴雨的强劲肯定是你平生所未见,辛苦种下的庄稼能收获几成?倒不如放牧些活的牲畜,才能保证有足够生存的肉食和奶制品。地域决定习惯,习惯又决定生存方式,别说西瞻,我们大苑关中一地都是苑人,也同样是以放牧为主,只有为数不多的、有汉人居住的地方才有种植粮食的习惯。” 她轻轻叹了口气:“草原对气候的依赖过大,一场天灾就能灭掉一个部族,我们这次将他们打回去,一旦没了活路,他们还是会打回来,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草原人不怕发动战争,也不怕战争带来的危害,还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 何所畏听得入神,不由追问道:“有什么办法解决吗?” 青瞳眼中现出迷离之色,缓缓道:“我曾经想过,便迁百万户汉民移居西瞻平城以北、可贺敦沙漠以南的广大区域,致使胡汉杂居。等这批人在草原扎下根来,将中原文化逐渐交流过去,或可免除这无休无止的战争。” “只能是想想罢了!”她轻叹一声,摇摇头道:“实现此事的前提,是中原将西瞻打得心服口服,轻易不敢挑衅,否则你迁去的人口就是羊入虎口。即便真有能平定西瞻的那一天,迁徙不是流放,一百万户进入那生存资源匮乏的地方,朝廷不能不管。按照每户四口人计算,便是四百万人口,这些人不管是放牧为生,还是烧荒种地,都不是短时间能看出成效的,至少要二十年的时间才能真正安顿下来,才能建成一座座城池抵消天气的危害,才能让中原农耕火种的技术广为传播。” “可为了让他们能立足,朝廷不能将这些人置之不理,必须时时给予支援,二十年间,百万户可能会增加至两千万人口,试问什么朝廷能负担这么多人的衣食?更别说我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平定西瞻,算起来还是战争的成本低廉得多。所以无论这样慢慢来要多死多少人,无论以后漫长的时间,中原和草原有多少人持续不断地流离失所,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这将是千秋万代无休无止的战争,除非大地的资源慷慨到可以养活所有的人,我看不到解决的希望。” 一时间,便是何所畏这样年轻的将领也心生沉重之感。 青瞳甩了甩头,道:“仁义需要强悍的实力做后盾,否则就只能指望别人对你仁义了。我不是菩萨,既然做不到普渡众生,也只能先顾及我自己的同胞了!虽然中原和草原的争夺是长久之事,但是有一方势力强大了,总会有几十年安稳。只要做到在我们这一辈,能保护我们的同胞家人,那就足够了!都打起精神吧,这一战打好了,西瞻人十年之内,将无力扰我边境!” 此言一出,几个武将又眼光热切起来,纷纷应是。 “萧瑟,你能不能大体判断一下,明天雪能下多厚?” 萧瑟一蓝一黑的双眸怔怔望着雪地,不发一言。 青瞳等了片刻,见他的样子不像是在思考雪会下多厚,倒像是发呆,不禁十分诧异,问道:“萧瑟?萧瑟?” 萧瑟猛然醒来,抬头啊了一声,语气茫然。可见他果然是在发呆。 “相国大人,你想什么呢?”青瞳好气又好笑地道,“你说明天傍晚有雪,我问你,能不能大体判断出来,雪会下多厚?” 萧瑟似乎仍旧魂不守舍,慢吞吞道:“不好说,但至少会是昨日那场雪的三倍有余。” 任平生踏上一步,道:“萧菩萨,你不是在想胡汉杂居的事情吧?还别说,要是有你这么个对天气了如指掌的人在,随时趋利避害,倒是成功希望大增。这是有利于千秋万代的好事,你要真做成了,不但对大苑千秋万代都有好处,西瞻人也会感激你。那你可真成了菩萨了!” 萧瑟眸子陡然冰冷了,淡淡道:“我为什么要西瞻人感激?任平生,你说话最好注意些,并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听你口无遮拦!” “你有毛病!我只是随便说说,西瞻又没有打下来,我让你去送死吗?你要是真那么听哥哥的话,我让你吃屎你吃不吃?” 萧瑟满脸怒意,看样子,很想在他嘴里塞进一团屎。 十 “好了好了!”青瞳哭笑不得地伸手将二人格开,“又不是小孩子,你们怎么还闹起来了?小小口角,都不要放在心上。任平生,你下马去,测一下地上的雪有多深。” 她说着从马鞍侧袋里取出一根裁缝用的尺子,递给他。 “把他放在心上?”任平生咧嘴一笑,“除非他是女人。” 他接过尺子,跳下马来,将尺子插在雪地中,突然道:“到底是姑娘家,出门还要带一把尺子,你会做衣服?” 青瞳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这是昔日定远军周元帅教给她的,测积雪厚度,可以判断骑兵在雪地上的速度!和是不是姑娘家有什么关系?以前周元帅也带着尺子出营探查过敌情。 却见任平生把头转向外面,咧嘴一笑,青瞳一见就明白他刚刚不过是和自己开个玩笑,逗自己开心一下罢了。 任平生活动一下手脚,拔出来看一下,接着又选择了高高低低几个点测量了一下。 “大概九寸!”他将几个数字估计一下,说出个平均值来。 “加上明天的雪,积雪大概会有两尺一二寸。” “嗯,二尺多深……”青瞳思索道,“骑兵在这样的雪地上疾驰,速度最多只有平时二成。西瞻想要奇袭我军,基本不可能了。” 何所畏心中奇怪,他一路上和任平生结伴而走,知道任平生对什么人都一样,丝毫没有架子,也丝毫不在乎面子。他忍不住靠近嘀咕:“三倍,四个九应该是三尺、怎么说两尺一二寸?” 第194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8) 任平生含笑看着他,积雪下来之后会因为自身重量压扁一些,不会下来是三尺,雪停之后还是三尺。他走南闯北,这些小细节多半都明白。 青瞳却没有听到何所畏的嘀咕,她看着雪地出神,终于摸着下巴叹了口气:“我若想要奇袭他们,也很难做到。要不要趁着雪还没有下来,赶快行动呢?” 何所畏顿时不作声了,知道青瞳正在思索作战方略。十几个人都紧张地看着她,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这样一个看似单薄的女子,一个决定,就会左右四十万军队的动向。 片刻之后,青瞳自己摇摇头。何所畏本来听她说要奇袭敌营,十分兴奋,一时跃跃欲试地等着。见她摇头十分失望,忍不住道:“陛下,不打了吗?” 青瞳不由笑了一下,此人名字起得倒是符合心性,于是耐心解释道:“袭营乃是奇兵,我们求的是一击必中。但是西瞻人深入我国境内,防备必定森严,去的人少了不顶事,去的多了,雪地又难以掩藏行迹,只怕不出二三十里地,就被他们发现了。就算你大军压上,如果敌人退避,你追不追?不追,你走之后,他们很可能卷土重回;追,雪地难行,能不能追上难说,万一中了埋伏,我军必定损失惨重。” 张峰岚上前道:“陛下,请准末将率本部三万兵马迂回断了西瞻人后路,然后我们再大举出击。” “不必如此心急。”青瞳摆摆手,“张将军,你拿着我的手令,去元帅那边调来一万匹战马,于今夜二更出营。记住,只要马,不要人。随军有几百个马夫跟着就行了,每匹马上扎一个草人,黑暗中足以骗过敌人。” 何所畏顿时又兴奋起来,像他这个年纪的低级军官,从入伍起便是听着周毅夫定远军的故事成长起来的。青瞳师从周毅夫,又可谓青出于蓝,她的每一场战役都被他们这些人津津乐道,元帅调他来近身保护皇帝,他只有三分紧张,倒有七分兴奋,只盼亲眼见到一次妙极了的战役。听青瞳这么安排,明显是要用什么计策了,他两眼忍不住放出光芒,道:“陛下,不用人,只用马匹就能歼敌吗?” 青瞳好气又好笑:“哪有那么容易?这只是扰敌之策,命斥候严密监视敌营动向,如果敌人严阵以待,让这些兵马出营五十里便回来。” 何所畏颇为失望,心想这有什么用?张峰岚赶上来,拍拍他的肩道:“扰敌也是必要的,我们可以好生休息,他们晚上要起来戒备,如是几日,等打起来的时候,我军就占据一分优势了。” 何所畏蔫头耷脑地答应一声,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青瞳心道,定远军经常和西瞻僵持许久才打一仗,这等战前准备少做了一分,日后就会被动一分,一场战役说打就打,说不打就干脆利落地结束,你当是在听书呢?不过既然像这样的年轻军官一心思战,也是好消息,至少显示军心可用。 正在这时,任平生耳朵动了一下,道:“有人来了,有几十个人。”其余人都茫然无觉,什么也没听见,但大家都信得过任平生的耳力。 他们这里十几个人都是武功高手,对上几十人根本不需要紧张,但青瞳在此,却不敢不小心谨慎。何所畏立即踏前一步,拦在青瞳面前,右手已经按在腰刀上了。 忽然他松了一口气,道:“是元帅!”手松开了刀柄。 雪地中,那一队人马远远已经打出信号,原来是自己人。 不一会儿元修便打马上前,他越众而出,来到青瞳面前勒住坐骑,不满地道:“陛下怎么带着这么几个人就跑来这里了?此处距西瞻大营不过百里,若有差池,该当如何?” “元修,你咋呼什么?”青瞳笑道,“此处距离我们的营地不过几里,离西瞻大营却有百多里,要是西瞻人潜入这里你还不知道,朕可要唯你是问!你就当真挂印封剑,回去捷州养老吧!” 元修脸色红了红,青瞳望了望天色,道:“行了,你既然都找来了,那就一起回去吧。” 元修安排人在前面开路,自己错过一个马头和青瞳将将并行,张峰岚等人自动散开,保护在周围,只有任平生贴身保护,没有远离。 元修见周围没有外人,便冲青瞳小声道:“陛下,臣现在已经统领四十万军队,属下都在这里,陛下下次说话,给臣留点面子行不行?” 青瞳看了看他,微微一笑,上一次从水里钻出来,一直到现在他才缓过劲来,敢用这种故作亲近的说话方式查探自己的态度? 元修见她嘴角含笑,明白她已识破自己的小伎俩,却并无怒意,也放下心来,催马跟上,和青瞳边走边谈。 “陛下,西瞻那边已经很多天没有动静了,前天抓住几个游骑,供出他们是什么贺谷部落的,说敌营中现在意见很不统一,如今这场雪一下,臣看,西瞻人恐怕是要撤军了。” 青瞳点点头,道:“那是必然的!元修,你觉得,我们趁着他们意见无法统一,猛攻一段时间,让他们一个月内无暇考虑回去的事情,是否可行?” 元修皱眉道:“西瞻人骁勇善战,实在不是我军能比拟的,如果强攻,恐怕损失太大,会得不偿失。” 青瞳摇头:“不然。硬打一个月,我们的确会比西瞻损失更严重,但你那釜底抽薪的计策已经成功,我们拖住他们一个月,他们草原内部落就会乱一个月。冬天已经到了,没有粮食,内部争战必然不会少,一个月之后,他们就是回去也要面临焦头烂额的局面,精力都要用在内耗上,十年之内,西瞻将无力与我们抗争!如此一想,我们这一个月的损失就非常划算了。” 元修看着她欲言又止,咳了一声才道:“这二十万军队是西瞻的主力军队,对西瞻颇为重要。我们不需和他们硬碰死战,只需想办法不让他们走,比如说假装撤军吸引他们深入,拖上两三个月,彻底吃掉这支部队如何?” “不妥。两三个月之后,草原上的通道就彻底被冰雪封死了,留在境内的西瞻军不和你拼命才怪!想彻底吃掉这二十万人,恐怕五十万人也不够换!”她看了元修一眼,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回兵京都?” 元修笑了出来:“到底瞒不过陛下,臣只是想,我们做出撤军的姿态,一边可以诱敌深入,一边可以给京都施加压力,一举两得,有何不好?反正打退西瞻我们也还是要回兵京都的。如果在这里消耗过巨,回兵京都之时,我们可就处于劣势了。” 青瞳将脸一沉,道:“元修!你记着,你只要听我吩咐,我自会给你安排适合你的前途。周毅夫元帅坐镇边关二十年,也没有你这么多事!军人的职责是守土安民,不该你管的事,你再也不许操心了!听到没有?” 元修吃瘪,低下头不敢再说。 青瞳道:“你是带兵镇守边关的元帅!现在给我好好想想,怎么完成你的职责,要怎么打,才能将西瞻人拖住一个月!给你三天时间,不交出可行计划,朕可就不给你留面子了!” “是!”元修垂首回答。制定军事计划,他胜任有余,倒也不怕。 十一 当天晚上,元修正伏在沙盘前聚精会神地想怎么才能不让西瞻人跑了,一旁想好的策略已经写满了两张纸,一个哨兵进来报告:“离营地七十里外,发现西瞻军队。” 元修眼睛不离沙盘,问道:“多少人?” “回禀大帅,黑暗中看不清楚,积雪纷飞,但至少有五千人。” “五千?”元修又提起笔,将刚刚写下的一句话涂了去,道:“无须慌乱,让斥候盯紧了,再探再报。” 过一会儿,哨兵又进来:“大帅,西瞻士兵已经距我大营不足五十里,人数初步可以确定,确是五千余。” “五千人来我几十万大军营寨?”元修停下笔,皱眉想了想,道:“让斥候分出一个小队,靠近西瞻大营,看看他们那边有什么动静。” “是!”哨兵退了出去。元修并没有安排这五千人来了要如何,因为他不相信这五千人是真的要攻打他的营寨,应该是扰敌的可能性更大。 又过一个时辰,谁知这五千人竟然真的一直杀了过来,临到近前又突然后撤,大苑士兵守在一旁等了半晌,见状忍不住反扑回去,轻而易举就将五千士兵包围了起来。 几十万大军的营盘扎开,足足占地百余里,元修在中军帐甚至没有听见打斗声,五千个飞蛾扑火的敌军就被消灭了。 张峰岚前来报告战况,他抱拳施礼,道:“大帅,末将觉得有一事十分可疑。这群西贼似乎不知道我军大营在此一般,直到看到营帐,才慌忙后退,也丝毫没有部署,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军中通译说西贼一边后退,一边彼此埋怨,说什么谁带错了路。” 元修皱眉:“我军扎营在此已经月余,忽颜若命士兵袭营,怎么会不告诉他们具体地址?此事确实可疑,抓住活口没有?” 张峰岚道:“抓住了二十几个,兄弟们正在审问。” 元修点点头:“问明白了就来告诉我知晓。” “是!”张峰岚躬身退下,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又来到中帐求见。 元修心里惦记着这件事,因此只是和衣假寐,并没有睡沉,听到他求见立即就让进来了。 元修看他脸色,问道:“是不是西贼没有招供?” 张峰岚摇头:“不是,招是招了,但末将心中不信,命人好生又问了几遍,这些人竟然是真的不知道我军大营所在。他们说他们一直是负责补充军需的游骑,一向在北疆活动,并没有敢接近关中。” 元修奇道:“那他们到这里做什么?” 张峰岚道:“口供说,他们刚刚回到营地,就听说西瞻皇帝让各个部落全线进攻关中,各个部落抢到的财物都归自己所有,其余部落不许横加抢夺。他们这五千人是由三个小部落组成的,知道自己人数少争不过大部落,所以没有和其他人一路走,单独从这边进军。” 他有些好气又好笑地接口:“不知是谁给他们的地图,我军扎营的地方在他们地图中是个富庶的村子。” 元修也不禁跟着摇头,却又不放心,重新命斥候冒着危险,再接近西瞻营地查看一番。 这一查终于查出问题了,斥候在天没亮的时候分成四队绕路前行,到了晚上,只回来其中一队,这还是因为萧瑟预言那场大雪准时落下,将他们马蹄印记掩盖,让西瞻人无法追击,才侥幸逃回来的。 不过他们带回重要消息,西瞻大营虽然每顿饭照样炊烟一片,但其实只有两千口行军灶是真正在煮食,其余万余股炊烟,只是燃烧柴草冒出来的,忽颜留下两万军士迷惑苑军,其余人已经不知去向。 元修却也没有过于慌乱,十八万大军,是没有可能凭空消失的。大雪虽然掩盖了行军的痕迹,但是也给骑兵带来不便,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最多走了三天,三天时间就是放任他们随便跑,也到不了云中。 大雪之后行军困难,虽然估计西瞻人定是要往云中方向回国,但没有准确信息之前,元修还是命三军原地据守待命,没有贸然去追。 消息很快就传来了,而且是接二连三不断传来,只不过大出苑室君臣所料,西瞻人没有回国的意思,反而将兵力散开,同时攻打好几处州郡。西瞻这种反常打法,让元修有些奇怪了。他谨慎地派出部分兵力,兵来将挡短兵相接了几次,互有胜败,因为人数不多,西瞻人攻打哪一处州郡都不是主力,于是也就没有打起来大战,还属于摩擦范围。紧接着又传来消息,西瞻绕路到了他们左翼,出动三万人马以雷霆之势猛攻云中涉州。 涉州乃渍水下游,尚算富庶,云中没有撤离的百姓,很多就在涉州暂居。元修四十万军队,有五万驻扎于此,涉州许多城防都是新建的,一切按照十分坚固的标准,属于关中最难攻破的几处城防之一。 虽然预料西瞻三万人没有能力攻下涉州,但涉州是云中百姓赖以休养生息之所,元修也不敢怠慢,匆匆去见青瞳。 青瞳面前摆着一匆匆赶制而成的沙盘,此物是用沙子和石块堆成的,制作有些粗糙,远没有元修帐中那副黏土细沙制作的沙盘精致,河流湖泊只是用蓝色线条色块标明,道路也只是几条黄色曲线,不过大体地形看着确实不错的。唯一比元修那副沙盘好的地方是,这副是散的,可以随意标注记号。现在沙盘上就用树枝插着各种标记,代表西瞻军队的动向。 听说元修求见,青瞳赶紧叫他进来,招手道:“元修,你来得正好,过来一起看看,西瞻人这是要做什么呢?” 她指着沙盘道:“目前得知西瞻军已经分成五路,三路小股兵力攻打镇川、桔谷、赫连堡。”说着从原本插满树枝的西瞻大营方向拔出三根木棍,折下一半,将剩下的短棍插在沙盘代表镇川、桔谷、赫连堡的地方,然后又道:“前些天出兵一万攻遐芦郡,日前又出兵三万强攻涉州……”她又从西瞻营地拔出四根木棍,一根插在遐芦郡,三根插在涉州外围。 “营地里留有两万。”她留下两根木棍,将剩下十几根全握在手中,盯着沙盘问:“还有哪里可以容得下这些人不被发现?” 从地图上看,西瞻军简直可以算毫无头绪地分兵,小木棍插得到处都是。 元修走过来,将代表自己军队的一把红色木棍插在苑军营盘方位,也聚精会神地道:“我军这四十万军队是用两个月时间才集结起来的,最初只有八万左右,西瞻军以我军营盘为中心,兵马是这样两翼展开的。”他接过青瞳手中代表西瞻兵马的蓝色木棍插在两边,又道:“后来我也命人侧向推进,沿途都留有严密情报系统。所以这里、这里、这里、这里……”他一连插下七八根红色木棍,道:“这些地方都不可能,只剩下这三处范围……”他用手指在云中两处、关中一处画了三个圈。 盯了半天,元修自己摇摇头:“这三处中任何一处,与西瞻现在进攻的几个点之间也没有太大联系,就算镇川、桔谷、赫连堡、遐芦郡、涉州都攻下了,也只能切割他们的兵力,并不能连在一起形成什么有利的包围。” 第195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9) 青瞳不禁深深皱起眉头,西瞻现在这种打法,兵分数路,处处开花,简直就像一个暴发户有了钱不知道该怎么花,不知道怎么挥霍好似的。正如元修所说,这几处地方从战略上来说,根本没有过于紧密的联系,打下来也不利于下一步的筹划。不管是以大苑军营为目标,还是以大苑关中为目标,或者以带兵回国为目标,似乎都不应该这样出兵,除非就是单纯以抢掠为目的,这几处都是相对富庶的地方,抢了就回去,这才说得过去。 青瞳也正盯着沙盘苦苦思索,突然道:“元修,你说忽颜如此出兵,莫非他还不知道聘原被围困的消息?” 她看了任平生一眼,心道,传递消息的驯鹰被他打死了,所以西瞻大营这边没有收到准信,倒也说得过去。不过以前她在西瞻了解到,西瞻驯鹰传信之后,如果没有收到回信,就会再寄来一次。因为像驯鹰中途死去这种事虽然极其罕见,却也非绝对没有的。 聘原被围不是小事,没有得到回应,应该无论如何也会再送一次才对。算算驯鹰的飞行速度,忽颜应该已经知道了啊。 元修眼睛突然一亮:“陛下,你说会不会是这么短的时间里,聘原已经失守,已经无法传信了?” 青瞳手指停顿了一下,许久才露出个僵硬的笑容:“不会吧……他……嗯,振业王已经赶回去了,捕鱼儿海周围还驻扎着三万西瞻本部的亲兵,这些士兵是只有他才能调动的,是西瞻本部最精锐的部队。聘原也是一座雄城,不应该那么容易失守。我倒觉得……这一战虽说艰苦,却比不上奇袭青州,骁羁关他都能出来,没有理由会在聘原遇险。” 元修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满,道:“西瞻振业王能不能打回都城臣不知道,臣只知道忽颜现在正带兵四处开花地攻打我国郡县,一点也没有聘原遇险、要赶紧回去的迹象。聘原是他的都城,即便忽颜对振业王的信心和陛下一般大,也不可能半点不着急吧?至少他要保存实力,留个后手,但是你看他现在,不计伤亡地攻打,我觉得他和以往西瞻人打冬没有什么区别,要捞一票回家过年。” 青瞳定神思索了一下,道:“不管西瞻那边上层知不知道消息,但是士兵们肯定还是不知道的,不然绝不会士气高涨地去攻打我大苑的郡县。忽颜若是已经知道了消息,却还瞒着士兵,朕猜他是用强攻拖散我军兵力,然后找机会赶回去,所以这仗也不会真的死打不休,我们再等几天,就应该有结果了。若是忽颜真的没有收到聘原被围的消息,我们可以主动让消息传播出去,干脆说聘原已经被占领了!” 元修神色古怪地看着她,青瞳吸了一口气,道:“元修,你有话就说!” “陛下是希望聘原失守还是希望聘原被振业王夺回?” 青瞳眼睛眯了一下,冷冷道:“你觉得呢?” 元修轻轻哼了一声,道:“臣只是军人,不该臣操心的事臣不操心!” 青瞳噎了一下,叹道:“元修,咱们俩要是互相信不过,这个仗也就不用打了。” 元修脸色一变,站直身子,道:“是臣放肆了。” 青瞳叹了一口气,道:“元修,朕明白你的顾虑,若朕说朕希望聘原被攻克,他战败遇险,那绝对不是真心话。” 她转过身,亮晶晶的眼睛如同深邃夜空中的繁星:“不过,朕心中若是只挂念他,杨宁之乱的时候,朕就留在他身边不回来了。元修,那样朕就根本不会认识你。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以牺牲国家利益为代价,这个道理你只是用嘴说说,朕却是深切体会过,朕记得很清楚,不需要你三番五次地提醒。朕所做的一切决定,必然是衡量之后,是对大苑最好的,就像他也什么都做了!该做的朕也同样什么都会做!你可以和朕商量讨论战术,可以提出意见修改朕的战略,但是,你不能阻止朕挂念他!” 十二 “现在,我们假设忽颜已经知道聘原被困的消息。”青瞳沉声道,“你觉得可能性大不大?” 元修擦掉头上的冷汗,点点头,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些:“臣也是这样认为的。敌人军心未乱,想必是忽颜已及时控制住了消息没有外泄。在这种情形下,竭力保证秘密不会泄露,唯一的目的只有一个,趁军心未乱,有序撤退至安全地区,以防为我军所袭。然而,聘原被围,忽颜不可能不心慌,这场仗定然不会打很久。” 青瞳点了点头,道:“我们可以把聘原被围的消息传播出去,不过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没有他们内部的承认,很难让西瞻士兵相信,对动摇其军心作用不大。” 元修指着沙盘道:“如此一来,臣就可以对敌军看似混乱的行为做出一个分析了。他现在兵分五路,攻击镇川、桔谷、赫连堡的三支部队,目的应该是分散我军兵力。” 镇川地处关中以北,与关中易州隔河相望,镇川受到攻击,肯定要向易州求援,易州有关中军驻扎,近在咫尺不伸手相救也实在说不过去。 桔谷虽然很小,却是草原和平原的过渡地带,有很多湿地,水草丰美,土质肥沃,不管是种粮食还是放牧都十分适合。 这两处都是大苑不能放弃的地方。 赫连堡、遐芦郡,这两处情况也大体相仿,只是地点更偏北一些,救援困难。 如果要同时驰援四处,四十万军队至少要分出十万才有胜算。但是西瞻投入的兵力加在一起还不足两万,这个分兵之策却是成功了。不过分出十万,苑军还有三十万,仍旧不能给他回国让出通路。 “这四处可以解释。”元修又道,“如果说忽颜已经知道聘原被围,正准备策划大撤退,那么他派到涉州的人马有什么作用?这队人马确实在舍命强攻,涉州不在回西瞻的通路上,攻打涉州倒不如攻打云中呼林和上扬两关,至少可以开路。” 青瞳思索良久,道:“涉州地域狭长,关隘险峻,最适合阻拦大军行进。在涉州选择一处要紧关隘,西瞻大军退后,只要派兵顶死在此处,就算西瞻军心已乱,也能让我军难以通过,他就可以顺利撤退。这个地方应该是——” 元修眼睛一亮,两个人的手同时指在沙盘上一处有蓝色线条的地方,此处是渍水下游最险峻的一段,就在涉州边境。 元修眼睛一亮,狞笑起来:“既然知道了他的目的,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青瞳将手中的木棍全丢下,道:“别忘了对面营中还有两万人!” 西瞻留守用以迷惑苑军的二万士兵,乃是贺谷部落的兵士。贺谷部落的大将自然知道留下来诱敌是个危险的任务,不过相对于危险而言,回报更加丰厚。忽颜将营地内所有财物都留给了他,二十万大军足足积累半年的财物,让一半以上的部落俟斤红了眼睛。他若不接受这个任务,有的是人愿意抢着做。贺谷部落的大将还是仗着自己人多势大,这才抢到留守的任务,忽颜带着其他人撤出营盘的时候,不知多少人用满怀妒忌的目光盯着他看。 在发现苑军斥候深入后,贺谷部便撤退了,不过太多的财物拖慢了他们战马的速度。天公也不作美,昨夜下了一场暴雪,这才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就有这么大,马腿一半都陷进雪地里,行走困难,雪地上蹄印纷杂,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掩藏行踪。 他们只能希望苑军此时处处战火,不会用主力对付自己。然而事情并不能如想象那般美好。元修并没有分兵几处,而是采用苍鹰搏兔的架势,将二十万军队一起压上,甚至不惜三面堵截,在对方营地里放了一场大火。贺谷部落仗着骑术精湛,战斗经验丰富,人是逃出来少许,但看着轻烟徐徐、火星点点的营地,人人都欲哭无泪:大苑人也太不懂得珍惜,辛苦积累半年的财物就这般一股脑儿地化为乌有! 在解决完贺谷部落之后,元修又命易州驻军集中一处,先后吃掉了镇川、桔谷两地的敌军,其中镇川一地敌军人数虽少,却很顽强,苑军伤亡惨重,这给了接连胜利的苑军不小的打击。 但是随后的好消息轻而易举抵消了这个打击——西瞻人的主力部队找到一大半了。五六万人就像从地里冒出来一般,向涉州最险峻的陈平关发起猛烈的攻击。 苑军不得不佩服西瞻军队行军的本领,十几万军队,居然让他们过了好多天才只发现一半,另一半却还不知踪迹!只可惜对方的运气不好,选择的居然是涉州兵力最多、最险峻的陈平关! 陈平关上遍布专门用来阻碍骑兵的防御工事,自山脚下开始,大大小小的陷马坑、横七竖八的沟壑星罗密布。山坡上摆放拒马、荆棘,使马匹难以跳跃。半山腰设有三个辅助守关,九队弓弩队三班轮换,日夜不停地守卫着。山顶上的礌石巨木垒得比城墙都高。 即便陈平关只有原本部署的三千守军在,要攻下此关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何况元修和青瞳提前猜到了他们的动向,在攻打对方营地的同时,已经将涉州几个必经之地都压上重兵,陈平关现在的守军是两万人,依仗地利守个十天半月无虞。 就算时间长了,人员伤亡较大,但涉州境内几个关口都有便捷通道,元修在涉州五处他们推测可能会有西瞻人强攻的地方,一共派驻了十万军队,只要再等上几天,其余八万军队就会陆续前来支援了。所以可以预见,陈平关在一段时间之内,会成为西瞻人一个深切的噩梦。 其实换位思考,西瞻人的选择也不能说有错,回西瞻的通路虽然有很多条,但不走陈平关,就要多绕十几天的路程。西瞻虽然马快,多耽搁十几天总是危险的。何况陈平关地势险峻,如果在这里打开通路,留一队人马守候,等他们撤退的时候,苑军就算全军追击,也要在陈平关面前耽搁多日的,为他们顺利撤军大大增添了砝码。 而且西瞻人不知道攻打陈平关变得如此困难。如果还是按照原本的部署,光凭原本那三千没有丝毫示警的守军,西瞻军奇兵突袭,陈平关工事虽然多,却未必来得及用上,就很有可能像镇川、遐芦郡等地一般被西瞻人击溃,而不会像现在这样久攻不下,被迫压上大量兵力,最终暴露了西瞻主力部队的方位了。 对陈平关的守军来说,这一仗打得相当艰苦,但对攻城的西瞻士兵来说,这一仗就不仅是艰苦,简直是残酷了。 涉州五个关隘的守军临行前都得到元修的命令,如果有敌人来攻打,便第一天做出软弱态势,第二天又做出强硬态势,如此交替激怒敌军,如果西瞻主力在附近,应该就会现身强攻。 陈平关领兵时刻戒备着,见到穿着皮毛的西瞻骑兵,第一天就表现得十分软弱,一直让他们攻到半山才勉强抵住。当西瞻士兵觉得再加一把劲就能攻下这座险关的时候,第二天苑军又凭借有利地形进行了局部反击,甚至有一支苑军趁着关下早虬部和速离部配合疏忽,突然冲出关卡,将许多火箭射在西瞻营盘的粮草垛上。虽然火势不大,却也让习惯了百战百胜的西瞻人大为恼火。 因为各部落配合疏忽而导致粮草失火,忽颜大怒,命令各个部落轮番强攻,一定要拿下陈平关。各个部落组织一次次硬攻,却被陈平关上的苑军以更猛烈的方式打了回来,引火、礌石、泼水、烟熏,各种花样层出不穷,他们早有准备,收集了喝过的中药渣滓,加上一种毒草熬成药汁,沾上这种药汁的士兵,身上都会奇痒无比,挠出伤口之后,伤口再溃烂化脓,最终都送了命。 山下的营地内,士兵惨叫声响成一片,薛延陀大将赴离有些坐不住了,攻打陈平关的都是部落属兵,占绝大多数的都是他薛延陀部落的士兵。对草原部落来说,士兵就是部落生存和延续的希望,一旦折损过重,即便抢到足够的财物回到西瞻,失去了足够的战士也无法保住这些财物。即使是薛延陀这样的大部落,也可能一个冬天之后就沦为弱小可欺的部落。西瞻立国两百年来,无数贵族没落已经一次次证明了这个道理。 可是他又无法说出不字,攻打陈平关的任务是他自己选择的,忽颜将攻打关口和拦截援军两个任务摆在他面前随便他选择,赴离心中始终对那日忽颜失态的表现有所警觉,拦截援军就要分兵五处,赴离不愿意将自己手中五万人分开交给别人带领,于是主动选择了攻打陈平关的任务。 在他看来,陈平关虽然险峻,却比之号称云中第一吴的呼林关差了不少,以前打冬的时候,呼林关他也攻打过,而且大苑大部分军队都被忽颜的分兵之策吸引到镇川、遐芦郡等几处,剩下守军不多的陈平关,攻占下来应该不在话下。 谁知苑军会在根本不知道他们行踪的时候,就已经事先加固了关防,增加了守军,让他攻打起来十分困难,随着伤亡人数不断增加,赴离开始有意安排其余小部落在攻击最前沿危险之地,自己部落的士兵被他安排在相对安全的地方。 然而有五万人的薛延陀部落舍不得损失,只有几千人的小部落更加损失不起,才过去一天西瞻营地里就怨声载道,有人开始出工不出力,攻打势头软弱得他们自己都有些害羞。 忽颜用最严厉的语言怒斥了他们这种畏战的行为,命令他们组成五队,轮番攻打。如果他不是大汗,他那番斥责中任何一句话都可以引起决斗。如是五队人马又攻打了一天,巨大的伤亡逼迫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了。 十三 几个小部落的俟斤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忽颜进谏,希望皇帝能理解他们的苦衷。然而忽颜却表现得非常强势,不但不理会他们的建议,反而让自己的儿子萧定西和薛延陀部的大将赴离共同督战,强迫五队人马轮番猛攻陈平关。 各部落不得不持续攻打了一天,终于还是顶不住了。早虬部落的俟斤双眼通红,带着哭腔对萧定西道:“台吉!我们实在顶不住了,早虬部二千多个士兵,现在只有不到一千个了!打下云中有多少财物我也不要了,以前攒下的东西,我也送给台吉,请你无论如何,和陛下说说,我们不能再打了,早虬部再也经不起损失了!” 第196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10) 萧定西眉头紧蹙,道:“我不需要你的金子。也难怪父皇生气,他身子那么衰弱,还带人将苑军堵住,不给你们陈平关这边增加负担,谁知你们六七万人却连这么个小小的关口都攻不下来!可是你们的情况我也看到了,我这就去找父皇,给你们说说情,我没有回来之前,你们可还得加劲攻打!” “多谢台吉!多谢贺兰勃台吉!”早虬俟斤连连躬身,萧定西摆摆手,让他离开,自己骑上马,向忽颜的驻地奔去。 忽颜的金帐扎在半日路程外的山谷里。萧定西赶到的时候,忽颜正围着一条厚厚的雪狐皮筒,和几个幕僚商讨事情。几天没见,他的脸色潮红中透出苍灰,嘴角耷拉着,嘴唇红得像是要滴血,下巴和眼眶却青黑得像个画里的恶鬼,显得颇为可怕。 见萧定西进来,几个幕僚都闭上了嘴巴。萧定西上前替斜靠在毡榻上的父皇掖了掖皮筒子。忽颜看了他一眼,疲惫地问:“你不在陈平关督军,到我的帐篷里做什么?” 萧定西看了周围一眼,欲言又止。 几个幕僚很有眼色,都悄悄退了出去。萧定西见他们都走出了帐外,才道:“父皇,我觉得不能继续攻打陈平关了,五天时间,陈平关下就堆积了两万多具尸体,各部落的士兵已经明显不出力了,还没有攻到山脚,他们就自己往后退,这样的士气,再打多久也不会打下陈平关。而且军中怨言越来越多,我怕再这样下去,就将我们的属臣都逼反了!” 忽颜笑了笑,一脸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贺兰勃,那么依你看,该怎么样去打呢?我不让薛延陀他们出力,反而要用我西瞻本部士兵的尸体堆上关口吗?” 萧定西脸颊发热,低声道:“父皇,我只是想说,这么多天过去,涉州苑军哪一路援军真正对我们有威胁,父皇应该已经看出来了,那何必每一路都派兵阻截?不如将分头堵截的士兵集中起来,先吃掉威胁最大的敌人,然后要么强攻陈平关,要么从另外的关口绕路过去,给那些部落属兵看到些希望,好过我们就这么和援军纠缠,始终没有胜过一场。” “你那么急于胜利?为什么?”忽颜轻声问。 萧定西眼睛有些发红,要尽量控制才能使自己说话腔调还正常:“父皇!别人不知道,可是我们自己知道,攻打涉州真的是为了财宝吗?我们是在打通回家的路!二弟在聘原生死未卜,每耽搁一天,我的心就像被抓了一把似的焦急!父皇,不能耽搁了!实在不能耽搁了!” “孩子,你……咳咳咳……”忽颜冲他微笑,刚说半句话,却从喉咙里冲出一串无法抑制的咳嗽。咳到后来,他抑制不住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 萧定西大惊,一步蹿上前去扶住忽颜,张口欲呼,却对上忽颜狼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示意他不能说话,萧定西只好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巴。 等忽颜终于喘过气来,萧定西咬着嘴唇,眼睛里泪水直打转,他小声问:“父皇,你还好吗?” “我已经听见长生天的召唤,就要回到草原大神的身边去了。”忽颜微笑着说,“赛师傅告诉我,如果我胸口热得睡觉都盖不住被子,那就是我的内脏再也承受不住阳气了。你看我的血已经不再鲜红,我的灵魂也快要离开这个身体了!” “不!父皇,不——”萧定西咬着牙轻轻哭泣,却也知道父亲所言非虚。他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子,聘原皇宫里医生听说他要带兵出征,都十分坚决地反对,都认为他不等走到大苑,就会送命。萧定西陪着父亲前来,不就是被父亲说服了吗?一辈子征战的狼王,不愿意死在床上,他要最后一次感受战火。 出发之前,萧定西已经想过现在这个情况,这是无数个设想之一,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他嘴上说着不,眼睛里却已经流露出哀伤的神色了。 两条干枯的手臂将他揽在怀中,萧定西浑身一颤。忽颜不是个慈祥的父亲,只有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才记得父亲拥抱过他。 忽颜在他耳边轻声笑:“呵呵……贺兰勃!父皇现在不会死,我不会丢下你在大苑。不管怎么样,我也会支撑到将你们都平安送回西瞻的那一刻!” 萧定西终于哽咽出声。小时候,父亲是他眼中最强壮的勇士,是最凶猛的狼王。父亲的双臂之间,组成天下最平安的港湾。可如今,这两条手臂枯瘦得甚至连拥抱他都要微微颤抖。 萧定西伸出手,反抱住怀中衰老的身躯,他恨不能将自己的血肉分给对方一半,填满那个骨架仍然粗大,却已经没有肌肉的身体。 忽颜轻轻挣开,道:“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我有些话要说给你听。”他在毡榻边缘寻找一个支撑身体的地方靠了过去,轻轻一笑,道:“贺兰勃,你是不是觉得父皇很固执很愚蠢,明知部属士兵打不下陈平关了,却还逼着他们去送死?” 刚说了一句话,忽颜又开始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如同沉重的鼓点,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口腔。 萧定西给他顺着背,摇头道:“没有!父皇,没有!父皇怎么会愚蠢?父皇这一辈子打过多少胜仗!我只是觉得我们西瞻的士兵损失太大,就算拿下陈平关也得不偿失。” 忽颜笑着摆摆手:“你不用安慰我。我的金帐距离陈平关也只是半日路程,这五天来,每天都能听见西瞻士兵的惨叫声。贺兰勃,你觉得我像在驱赶他们去送死吗?” 萧定西迟疑很久,终于轻轻点头。 他一点头,忽颜立即咧嘴笑了:“你说对了,实际上,我就是在驱赶他们去送死!”刚刚咳过血的口腔没有漱过,牙齿舌头上都是血,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吃人的老鬼。 萧定西骇然望着父亲,判断他说出这话的时候,脑筋是不是还清楚。 忽颜轻轻叹息一声:“他们必须死!在聘原被围的消息传来那一刻,咳咳咳……我就决定了,他们必须死!” 他又开始咳嗽:“我们急着撤军……咳咳咳……他们不死……咳咳……如果他们不死,咱们又必须立刻撤军,各部族捞不到便宜,肯定一回到草原便要造反。”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咳嗽着,话语在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中显得十分细小,要非常仔细才能听见:“咳咳咳……我不得不削弱他们,不得不让他们永远没有我们萧氏一族强大,否则……咳咳咳,否则……我们西瞻,就不能持续辉煌了!” 萧定西露出不忍的神色:“可是父皇,他们都是我们的属臣,都是听从我们西瞻的朋友啊。他们死了,大苑不就高兴了吗?” “朋友?呵呵……如果阿苏勒在这里,一定不会像你这样说。咳咳……贺兰勃,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所以……父皇也不想……咳……让你知道那么多,你回去之后,可以找你的弟弟阿苏勒,问问他,咳咳咳……西瞻这两百年的历史上,部落叛变有多少次,我们故意削弱一个部落有多少次。西瞻能从一个和可贺敦、薛延陀没有多大区别的部落到建立一个统治草原的两百年国家……又怎么可能没做过坏事?至于……咳咳咳……大苑,中原人总不会把事情做绝,就算他们打了……咳咳……胜仗,可真要深入草原……就会……咳咳咳……有无数人拦阻。只要我们退回去,中原人是没有能力追过来的。威胁我们的还是身边这些……朋友!聘原被围,我们无力压制部落叛乱……所以,必须借着大苑人的手,替我们留下这些朋友!” 萧定西神情恍惚,呆呆看着父亲,许久才道:“可是……父皇,我们在这里耽搁,削弱的不只是部属,我们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我们的聘原还在危险之中啊!就这么拖下去,他们是削弱了,可我们削弱得不是更厉害吗?” 忽颜沉重地摇摇头:“聘原就算失守,我们西瞻就不在了吗?如果是那样,大苑京都已经失守两次,为什么这个国家还在?咳咳咳……算算时间,阿苏勒该快要赶回聘原了,我已经传信给他,聘原能救则救,不能救就放弃,我会将我们的精兵交给你,你要把他们带回去给你的弟弟。记住,不要急,要稳稳当当地走……哪怕聘原丢了也不要紧!哪怕你的亲人在城中呼喊,你也不要急。不要心疼女人和孩子,女人可以再娶、可以再抢,孩子也可以再生!只要战士还在,西瞻就还能崛起。聘原城中不只是我们萧氏一族,我们萧氏一族也不是都在聘原!”他喘着气道,“孩子,咳咳咳……别……别怪我,咳咳……我偏向你的弟弟,你,咳咳咳……你心地太好……你来带兵……是不会胜利的。你交给阿苏勒……他会……他会……善待你们几个兄弟……”他一时之间,咳得喘不过气,转眼又是一口紫黑色的血喷了出来。 “父皇您别说了!”萧定西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忽颜手上,他的妻妾、他刚刚出生的还不满一岁的小女儿,都在聘原城中,都不能管了,他用呜咽的声音道:“我听您的,我相信您!父皇,您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好……”忽颜疲惫地道,他知道儿子的心思,但是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安慰他了。 “你从我这里回去之后,再也别流泪……薛延陀部的赴离是个精明人,别让他看出你的心事……你回去告诉那些俟斤,就说你从我这里求来了情,明天一早就让他们绕过陈平关,从玉门郡进军,你说……你会率领我们西瞻本部大军,负责给他们殿后!” 十四 陈平关的攻势在一个漫天星斗的夜晚悄然停止了,苑军再一次见识了西瞻军极强的机动能力。迁徙对游牧民族来说,是一种本能,什么东西该带着,什么东西必须舍弃,不需要人教,每个士兵都清清楚楚。 西瞻人行军不像苑军行军那样需要明确的号角、旗帜,也不需要翻来覆去地整队清点人数,所以说走就走,速度快,动静小。即便跑散了,长年草原生存养成的习惯没有让他们感到惊慌,根据记号、蹄印、马粪,每个士兵都能轻易找到大部队。 “报,大帅!陈平关传来消息,敌军突然后撤,离关口十里扎营,陈平关守将派探哨摸到营地附近窥视,才发现营中空无一人,敌军已经不知所终!” 之前得知西瞻主力动向,元修星夜起程,率军赶往陈平关。然而他还没有走到云中境内,就得到这么个不好的消息。 “号令三军,加速行进!”元修将马鞭子狠狠挥舞了一下,自己当先向前驶去。大雪地里,西瞻的骑兵也并不会比步兵快多少,好不容易找到大鱼的踪迹,他不愿意就这么让大鱼脱钩。 走了两个时辰,几匹马喘着粗气跑过来。“报,大帅!”马上的骑士眼睛里全是惊惶,“不好了,陈平关、玉门郡两地都失守了!” 这次探报距离上次说西瞻军队不知所终不过小半天时间,元修大军还没有走出二十里地。元修闻言陡然一惊:“什么?” 那探哨干咽了一口吐沫,道:“敌人不见踪迹,陈平关守将见雪地上马蹄印记清晰可见,料定敌人没有走远,于是……于是率军追赶。谁知西贼早在一旁等候,杀了个回马枪,将陈平关守军杀得大败。玉门郡守将为了救援陈平关,带兵出动,被另一支西贼大军拦截,这支西贼人数足有十万,料想应该是一直藏匿的敌军主力,玉门郡两万守军无法抵挡……这两处就失守了!” 元修脸色猛然一沉,陈平关守将元恪礼乃是他的亲信,元家军出来的战将。拦截西瞻大军的任务重要而艰巨,所派之人必须是元修很信得过的人才行,所以五个关隘,元修派出的都是元家军中出身的将领。元恪礼想必是为了在他面前挣个大面子,才率兵追击,玉门郡守将是他好友,见他遇上危机忍不住相救,结果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现在西贼动向如何?”元修冷着脸问。 “西贼大部在玉门郡前方扎营,一天之内就洗劫了玉门郡三县六城,又有两支部队出动,向洛川和大散关发动进攻。” 元修脸色像能刮下二两冰霜,冷冷道:“既然知道西贼主力所在,便不急了,命人盯紧不放,不必强攻,只需咬住不要失去他们的行踪便可。大部人马支援洛川,他既然伸手伸脚,我们就一条条砍下他的手脚!” 向洛川发起攻击的还是薛延陀部落的士兵。刚刚在陈平关和玉门郡大获全胜,使得他们的士气上扬到极其高昂的程度。 各部落俟斤本来对忽颜要求他们去攻打很难攻打的要塞心存不满,在他们看来,攻打的目的是抢掠,既然如此,何必去打明知道有重兵的关口,应该挑最薄弱的环节下手。可是打下陈平关之后,他们真正拿东西拿到手软,也这才真正理解大苑和他们西瞻的本质区别。 西瞻部落土地和士兵是分不开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士兵。而大苑的士兵都是集中在咽喉要道上的,只要打开这个点,两点之间包含的一大块面积都成了毫无抵抗力的土地。这土地上生存再多的人,也不能对像他们这样来去如风的正规军队构成半点威胁。 尤其是忽颜皇帝突然改变以往严厉的态度,改变一向按照各个部落取得多大胜利就分多少财物的分配方式,而是以抚慰为主,按照损失人数分配财物。如此一来,因为各个部落属兵前些天攻打陈平损失巨大,东西就基本都到了属兵手中。西瞻本部的兵马因为几乎没有损失,也就几乎没有得到什么财物。 连薛延陀部落的赴离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十分明白,之所以玉门郡和陈平关之间有平整的驿道可以快速行军,是因为当日若不是西瞻本部的军队盯在一旁,替他们阻挡了玉门郡的守军,薛延陀就算能战胜,陈平关也一样会被原本玉门郡的守军捷足先登,他除了吞下一些苑军士兵,一点好处也捞不着。 何况这个先退后进的战术,还是忽颜命萧定西教给他们的。草原上征战一生的狼王,到底名不虚传。 第197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11) 大量的财物满足了他们的需求,也更加激起了他们的贪欲。丰厚的回报让他们把前些日子损失的士兵都忘了,西瞻大军刚刚在玉门郡站稳脚跟,就向着下一个要地洛川扑去。打下洛川,将有比玉门郡更大、更富庶的土地等着他们。 留给他们肆意抢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雪已经下这么大,最多再有一个月,便是一座金山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能为之停留。草原大神会用白雪改变地貌,让过于贪婪的人再也不能回到他的怀抱。只能等到来年开春才能再次南征,可是看忽颜的身体,谁也不认为他能挺过这个冬天了,没有西瞻大军的支持,他们这些互相牵绊的部落根本不敢深入大苑境内这么远。 所以,现在每一天都变得十分宝贵,尽可能多抢掠一些财物就成了他们最迫切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多死几个人也就顾不得了。 战场上输赢瞬息变化,刚刚在陈平关大获全胜的薛延陀部,却在洛川栽了一个大跟头。因为将陈平关丢了的守将元恪礼,就在几天前,带着自己被打败了的军队和玉门郡基本完整的守军来到洛川,使得洛川的守卫实力一下子拔高一倍有余,短时间内,用“固若金汤”来形容毫不过分。 薛延陀士兵来到洛川的时候,元恪礼正用细致到苛刻的目光审视洛川已经十分坚固的防御工事。他贪功心切,将陈平关白白送到了敌人手中,以致无家可归,只好带着残兵赶赴涉州另一个重要关隘洛川。涉州这五处关隘的领兵都是元修亲信,彼此熟悉,洛川守将便接纳了他们这支部队。 元恪礼心中又气又恨,他知道自己这番闯了大祸,若是不趁着元修没有到来之前立下些功劳,等待他的结局恐怕不是太妙。所以他除了必要的睡眠时间,将每一刻钟都耗在巡视洛川防御上,现在只能盼望西贼没有绕过洛川,否则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山脚下,地上厚厚的积雪抵消了马蹄踩踏的声音,一队骑士无声无息如同幽灵一般出现了。元恪礼无时无刻不紧紧盯着城下,却仍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瞻人身材高大,马匹也同样高大威武,可是他们骑着马前来,却像鸟儿一般轻盈。元恪礼一看到他们,立即命人吹响戒备号角,然而号角才仅仅响了一声,西瞻骑兵已经一鼓作气,杀向对方的防线。 他们双眼泛出狂热的光芒,满身都是凌厉的杀气,以雷霆万钧之势扑了过来,直如自己的生命和苑军的生命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一样。 苑军尽管有无数拒敌工事做依仗,见到这个架势,也依旧心生怯意。面对山洪一般涌过来的敌军,他们下意识握紧兵刃,却没有发起有效抵抗,反而本能地向拒马阵后方退去。 元恪礼也暗自心惊,但是他丢了陈平关,逃到了洛川,如果洛川也丢了,还让他逃去何方?于是他将心一横,命令手下:“擂鼓!都跟我来!”自己跳上战马,身先士卒冲了出去。 将军的勇猛带动了士卒,咚咚咚咚……激烈的鼓点响起,交战之后,苑军才发现,来势汹汹的西瞻军其实也跳不过三重拒马。将马刀挥舞得再嗤嗤作响的士兵在弩箭的攻击下一样鲜血喷出,倒地身亡。 士气回来之后,战局恢复了正常状态。洛川守军人数比西瞻人更多、体力比长途来袭的西瞻人更好,许多工事又是专门为西瞻人设计的。胜利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在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之后,苑军让薛延陀士兵付出了更大的代价。元恪礼吸取陈平关的教训,不敢再舍弃关口追击,他放过了落荒而逃的残兵,又根据今天的战事具体情况,重新布置更符合与西瞻军作战的工事,还派出了层层岗哨严密守卫,斥候更是远出二十里之外,这才将洛川的详细情况写了信报,命参将司马谦快马送往元修处。 元修带着二十万步兵在雪天行军,那是怎么也快不起来的,只能严格按照大苑高祖留下的行军守则所说“凡军行在道,十里齐整休息,三十里食用干粮,六十扎营,埋锅造饭,正规食宿”的速度行进。也就是说,他们一天时间,只能走出六十里路。 司马谦几匹快马交替换乘,每天可以走出五六百里,不出三日就发现了苑军探哨。探哨将这一队人马拦住,详细检查了文书令牌,又确认口令无误后,为首的哨兵才向他施礼道:“见过司马将军,大帅在中军,请跟我来。”另外又派出一个哨兵,快马回去提前报告。 司马谦跟着这个哨兵一路南行,走了一个时辰也没有见到大军,路上只有一队队探哨穿插而过。他也没有奇怪,大帅此次带领的兵士足有二十万人,像这样大规模的行军,一般前后左右上百里范围都会铺开哨兵斥候,他从遇到第一个哨兵到这里只有七八十里路程,看来要过一会才能碰上大军。 又走了一会儿,还是没有见到,司马谦忍不住心里嘀咕,正想问一下身边的哨兵还有多久才能和大军会合,突然听到密集的马蹄声,司马谦脸色大变,呛啷一声抽出刀来,指着那哨兵喝道:“你敢诳我!” 听这蹄声不下千骑,苑军都是步兵,在此时此刻,关中地界有这么多骑兵一起出动的,除了西瞻还能有什么人?他身怀元恪礼的战报,知道只凭他自己,在千余骑兵中肯定不免,右手毫不犹豫从怀中掏出战报来,一把塞进嘴里。 哨兵先是被他抽刀吓了一大跳,随即见他掏出一张纸塞进嘴里,急忙道:“将军且慢!将军且慢!”手忙脚乱地想往外抢。 司马谦一刀将那哨兵逼退,嘴里战报嚼也不嚼便吞了下去,看着那哨兵冷笑。 那哨兵跌足道:“唉!将军你误会了,这是我大苑的先行部队!不信你等着,看我打信号,让他们过来说话。” 这时那队骑兵又靠近了一些,已经能看清骑兵身上穿的的确是大苑军服。司马谦将信将疑,手握刀柄严阵以待。反正旷野之中也无处可逃,战报也已经被他吞了,来人如果是敌人,唯有死战而已。 也难怪他怀疑,因为大苑关中也有一大片草原,足以喂养战马,所以各地苑军中,唯有这关中驻军是不缺马的。苑军骑马他也见过不少,但是以往马匹多用来做运输兵员使用。便是让步兵骑上马赶路,到了地方,这些人还是要跳下马来列阵迎敌。可是这一队人马进退有据,队形整齐,听蹄声看队形都分明是正规骑兵,所以他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过了一会儿大队靠近,司马谦又信了几分,因为西瞻人大部分都长得比大苑人高大粗壮,这一队人却没有一个高个子。 那哨兵打出手势,一队骑兵隔着几十丈停了下来。哨兵打马上前,和一人说了几句话,那人便驶出队伍,一直跑到司马谦面前。 他见了司马谦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叫道:“史官!原来是你!” 十五 司马谦因为名字和西汉年间写《史记》的司马迁同音,从小就没少受揶揄,从军之后他精细骁勇,渐次升职为参将,就少有人拿他开玩笑了。叫他史官的多半是陈年老友。 他抬眼仔细观看,笑起来:“肖平军!你小子怎么黑成这样,掉进灰泥堆里了?” 一旁哨兵忍不住道:“司马将军,肖将军在西瞻转战好几个月,自然受了不少风霜!” 司马谦这才发现,肖平军身上的服饰已经从治果校尉的服饰变成了偏将服饰,比之自己的参将也只差一级了。他上前喜道:“好小子,升官了!” 肖平军也笑道:“只许你升官升得飞快,就不许我也升升?”他带领骑兵从西瞻回来,那一队两千人全部升了一级,他这个队长则连升两级,直接成了偏将。 裨将、偏将、参将、副将,乃至主将,彼此差别着实不小,可在小兵口中都是将军了,这是极为荣耀之事,有哪一个军人不喜欢被称作将军?司马谦也不禁为朋友感到高兴,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好小子!” 肖平军笑了起来:“没想到某人官越升胆子越小,哨兵说你误会我们是西贼,将军报吞了。我得提醒你,一会儿你还能看到几队骑兵,不要都害怕起来,将什么帽子鞋子全吃进肚里,你要光着身子去见大帅!” 司马谦苦笑,那么大一张纸吞进去,他嗓子十分难受,取下肖平军的水囊灌了一口,才道:“军中什么时候有这么多骑兵了?” 身边领着他的哨兵上前道:“司马将军,这些都是大帅从各军中精选出来的。教他们骑术的人,便是和肖将军一般不久前在西瞻境内,将西瞻精骑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英雄。西瞻人除了骑术好些,其他也不过尔尔,等我们也练习好了骑术,将来可以在关中和青州两地各组织一个骑兵营,就再也不必怕西瞻人了。”他嘴角上翘,显然为此感到十分骄傲。 其实那五千人攻击的不过是留守草原的老弱妇孺,什么将西瞻精骑杀得毫无还手之力,那不过是军中以讹传讹所致,就算面对的是老幼妇孺,五千苑军精兵回来的也不足一半。这些事司马谦虽然不知道详情,但见到肖平军老脸微红,也明白那哨兵肯定是吹了牛。不过他见到这些骑兵,心中也十分兴奋。 彼此都有军务在身,说不了两句话就各自分开了。 一路之上,果然又见到几队骑兵,之后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这才见到远处旗帜飘扬,人影幢幢,这才是苑军主力大军。 司马谦暗自咋舌,大帅太过仔细,这次探哨竟然足足派出两百里地之外,如果不是探哨众多,分成几队,两百里外即便探听到了什么信息,也很难传回来。 大军是步行,从他们看到军队,到军队来到面前,也还得不少时间。他在探哨的带领下,纵马快速向中军驶去。路上发现一个个步兵方阵匆匆走过的时候,时常会有五百匹马一队的骑兵队伍踏着整齐的步伐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 司马谦一路仔细留意,发觉这些人果然不是配了战马的步兵,他们跑出一段路,便在几个队长打扮的人的指挥下,做出猛冲、分隔、包抄等队形。司马谦和西瞻军交手次数多了,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是在一边行军,一边练习骑兵战术。这么看来,这些人眼下虽然还没有多大经验,可的的确确是在当作骑兵培养了。 他长出了一口气。向来万事繁杂则不精,苑军战阵天下扬名,只要不犯大错,用战阵制敌已经足够,不必分心去训练别的。所以长久以来,大苑并没有多么重视骑兵。但司马谦在关中早就觉得骑兵十分重要了。 骑兵可以不多,但一定要有,有骑兵就可以掌握战局主动,攻敌必胜。如果正面对决之后胜利了,有骑兵就可以对敌人的败军进行有效追击,扩大战果。没有骑兵,那就等于被敌人牵着鼻子走,胜败都很难取得多大的成果。 别的不说,如果早点有一支精锐骑兵,陈平关西贼兵败之后,就可以让骑兵在前,步兵在后追敌,即便中了埋伏,骑兵也能及时返回报信,何至于将陈平关落入敌手? 只是他人微言轻,不能对这等国策之事指手画脚。好在这次号称大苑战斗力最强的西北军被萧图南从青州切入,杀得毫无还手之力过后,军中各地将领都发现了骑兵的重要性。 正好大军一日行进只能六十里,骑兵夹在中间每天多余出来大量时间,元修就命人边行军边练兵了。前头肖平军等人带领的几千骑兵是其中佼佼者,基本可以出师,可以当作正规骑兵使用。元修命他们前头开路,沿途巡查。还在军中的这些五百人一队的骑兵,是骑术和战术尚不过硬的,还需多加练习。 看着这群仍然稚嫩的骑兵,司马谦大感欣慰。虽然想多看一会儿,他军务在身,却不敢停留,只得纵马向后跑去。路过一队队整齐的士兵之后,又见到车马成群,数量十分庞大的没有穿军服的百姓正穿插其间。这些是运输粮秣轻重的大队役夫,二十万大军出动,役夫至少要八万人,加上一辆辆牛车马车,光是运输队就连绵了几十里路。 司马谦快马加鞭,路过一队精锐的骑兵,沿途又对过无数次口令,接受了无数次盘查,这才终于到了大苑的中军。 他虽骑着快马,可是从看到探哨到抵达中军,也整整过了四个时辰,天色都晚了。大军已经在各自队长的命令下扎下营地。 司马谦不顾疲累,直奔中帐而去。 在门口等了片刻,才有人让他进入。只见中军帐中,主位上坐了一个女子,大帅元修站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司马谦,还不上前见过陛下。” 陛下在军中的事,虽然京都那方面不承认,但是关中军早已大肆传遍了,这也是关中军最近战斗气势如虹的原因。司马谦一路走来,发现元修布防异常严密,心中已经隐约想到了这个可能,可是真的见到本人,他还是十分紧张,双手掌心全是汗水。 他不敢怠慢,上前施了个军礼,朗声道:“洛川守军参将司马谦见过陛下!” 起来之后,他不禁抬眼偷望这个只闻其名从未见过的人。皇帝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深沉,女皇是出了名的美人,可是看上去,他却不觉得她有多么惊人的美,再出色的美丽也比不上阅历奠定下的韵味。似乎是察觉在被人看,皇帝抬眼静静看了他一眼,顿时如同山谷幽泉,清澈却又寒凉,司马谦只觉得,她一双明眸如同最深的湖泊一般的韵味十足,无比吸引你,却让你看不透。 司马谦心中一惊,低下头不敢再看了。 青瞳却没有多么顾及一个参将的心思。她没戴什么复杂的首饰,只穿了一件简简单单、家常绣了玄色花鸟的雅青色的衣裙,根本不知道自己不过穿了一件深色衣服,随便抬眼打个招呼,在别人眼中就变得很深沉了。 她心思全在军务上,连日来战况成果斐然,却让她嗅出一丝阴谋的味道,于是开门见山问道:“听说你误以为遇上的是西瞻骑兵,所以吃了军报?” 另外还有一个身量十分高大的男子立于其后,突然开口:“吃了多久?现在吐出来还管用不?” 第198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12) 他身上穿着再普通不过的便装,没有一点表明身份的东西,神情却比大帅元修还随便,毫不在意自己身前坐着的是皇帝,正好奇地打量着他。司马谦知道军中只有一人是这般模样,那便是带领五千士兵将草原搅得天翻地覆的任平生了。 对此人的武功他早有所闻,看来此人有办法让他再把军报吐出来!司马谦迎着他兴致勃勃的眼神,尴尬地道:“吃了几个时辰,怕是没有用了。” 青瞳没有理会任平生,又问:“没了军报,但是你还是一路赶来,是否你看过军报,记得其中内容?” “是的,将军撰写军报时,末……末将就在一旁。”司马谦面对她还是很紧张,舌头有点打结,他吸了一口气才道,“元恪礼将军派末将前来,原本就是为了万一军报上写得不清楚,可以当面询问末将。” “哦?你清楚布防?想必这些布防也有你的提议吧。” “是!”司马谦沉声回答,洛川的布防一半以上出自他的建议:“洛川原本在山脚布下三重拒马,现在改到山腰,马匹冲至半山,三重拒马足以抵消——” 他准备详细说明布防改动情况,谁知青瞳一摆手:“这些今晚回去写个条陈,不用在此说了。洛川大捷,我军用三千伤亡换到西瞻一万多骑兵,足以证明你们的布防合理可靠。” “是。”司马谦马上闭紧了嘴。军报上写的就是这些,如果不让他说,那他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青瞳沉吟良久,突然又问:“司马谦,你原本是陈平关守将?因为大帅增调两万人守关,就将副将元恪礼换下你了?后来兵败,元恪礼便将你一起带到了洛川防线?” 司马谦吃不准她是什么意思,看了一眼一旁站立的元修,十分尴尬,却也只好道:“是。” “嗯,你们出了陈平关之后,被西瞻回击,追你们的有多少人?” “开始的时候不过千余人,看似经过长时间奔跑,十分疲累,队伍都跑散了,正在河边休息饮马,元恪礼大人于是决定突袭,不料——” “不料中了圈套?西瞻人另有埋伏?” “正是。”司马谦回答,“末将也曾仔细观察地形,发现那里地势平坦,方圆十里也不会有什么埋伏,这才放心出击,却不料西贼在如此冬日,却伏于冰冷的水中。” “西瞻人的确强悍些,向来不怕吃苦。不过隐匿于水中这种办法,却没见他们想出来过……”青瞳思索一下,问道:“既然他们将你们诱出这么远才动手,必然是存了全歼的心思,但你们中了计,却能大部分都逃脱,以致能及时支援洛川,想必有些缘故?” 司马谦有些奇怪,皇帝提起敌人的时候,并没有用军中习惯的“西贼”这种带着贬义的称呼,他略感有些不习惯,却也无暇品味这背后的意思。皇帝语气一直平淡,简明扼要,但所问的问题,总是切中要害,让他不得不提起全副精神去应对。 “末将侥幸,懂得几句西瞻话,战到中途听见有西瞻人叫一个三十几岁的人台吉,知道这是个重要人物,便带队猛冲,西瞻人为了保护此人,乱了队形,元恪礼将军带着军队抓住机会,及时撤出。” 上面半天也没有声音,司马谦偷偷抬头,见皇帝眉头紧紧皱起,似乎正在思索什么难题。他大气也不敢出,帐中便沉默了好一阵子。 “听说元恪礼冲出之后,急着要回陈平关,是你拦住了他,说陈平关必然已经失去,要从玉门郡绕过关后,才有夺回的希望?” “末将无能,不知玉门郡已有敌人拦截,以致贻误战机——” “什么战机?!”青瞳摆手打断他,“你若不阻拦,两万陈平守军、两万玉门守军全得断送,那还哪里有洛川大捷?” 司马谦很想谦虚一下,但是看皇帝的脸色并不好看,没敢作声。 “今晚你收拾一下,不要回洛川了,就去云中呼林关镇守吧。” 司马谦有些为难地看着她:“陛下……” 呼林关可不比陈平关,陈平关只是一座关口,常备守军只有三千人。而呼林关实际上是一座附带很多县乡的城池,又是紧挨西瞻的大苑第一道门户,所辖常备军足有三万。 三千守军可以由一个参将率领,可是三万士兵中,参将需要十个,副将也有三个。 以前镇守呼林关的可是二品定远将军周远征!那是主将!周将军死后,坐镇呼林的也是个三品军衔的威远将军!他一个参将,怎么能领导得动? “呼林关主将受伤不轻,送去渝州天凌城医治去了。你领四品果毅将军衔,做他的副手,暂代他行使主将职能。” 司马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四品将军?自己没听错吧? 直到这时,青瞳才露出一丝微笑:“打仗的时候官升得快一点没什么可奇怪的。” 十六 司马谦做梦一般走出中帐后,青瞳眉头立即又锁了起来,回望元修:“你发觉有什么不对没有?” 元修默然不语,用指甲在桌子上轻轻地刮,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青瞳也没有催他,听着那令人烦躁的咯吱咯吱声,安静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元修还是摇摇头,叹道:“若说不对之处,臣能说出很多,但是忽颜为什么要这么做,臣愚钝,实在想不出,陛下可否为我解惑?” 青瞳摇头苦笑:“我很想为你解惑,可惜抱歉得很,我也想不出!” 青瞳跟在军中,她有车辆代步,并没有感受寒风之苦。司马谦连夜将元恪礼的军报默想出来,工整地抄录呈上,青瞳叮嘱了他一些事宜,就打发他赶路了。 司马谦来的时候只是小小参将,带着几个人千里奔波,给元恪礼跑腿送信;走的时候官职却已经在元恪礼之上,带着元修特别选出的一万精兵,浩浩荡荡而去。这些步兵都配了马匹,速度远比大军行进要快,不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青瞳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中,拿着军报摇摇晃晃地读。司马谦写得十分详细,他揣摩皇帝心思,似乎对战役细节很感兴趣,于是将陈平、洛川两处战斗的经过仔仔细细写了下来。 表面上看来,是洛川大胜陈平大败,但是死在陈平关脚下的西瞻士兵是洛川的一倍有余。要叫青瞳说,陈平关取得的胜利更大。西瞻国土面积虽然比大苑大得多,人口加在一起,也只有大苑的十分之一左右,对他们来说,最怕的就是士兵损失。 元恪礼虽然丢了陈平关,但是那五天据守的成绩还是可圈可点。司马谦都升官了,即便不升他的官也不应该过分苛责,青瞳提醒自己,记得叫元修嘉奖了洛川守军,再飞鸽传信,让已经有了足够经验并能修改工事的元恪礼前往大散关帮助守关,元恪礼定能看出此举是准备给他积累军功,心里就会安定了。 她用指甲在此处掐了个记号,就接着专心读下去。洛川的布防修改得不错,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项目都适合推广至所有关口,至少别处未必有洛水那样的急流可以依仗。司马谦为人厚道,替元恪礼说了不少好话,此次洛川大捷,和元恪礼身先士卒冲击刺激士兵士气是分不开的。青瞳边读边在这里也掐了个记号,能做到临敌不惧的将领也挺可贵,何况元恪礼这里还有元修的面子在。 读完之后,青瞳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洛川大捷的战果还可以再扩大一些!如果她是元恪礼,就会缀着败兵对西瞻营地来一次突袭。 此刻西瞻大军都明明白白在自己身前,又不是像陈平关一样,有十万军队在后背虎视眈眈,何况此次薛延陀部兵败也是真败。西瞻本部对逃窜回来的友军无法不救援,跟在他们后面,不需要深入,薛延陀残兵自己就能将自己的营地冲乱。 虽说不可能解决敌人,但是这个便宜一定占得不小了。青瞳不禁觉得手心有些发痒,如果她现场带兵,随时观察战机,敌人至少要多损失一倍人! 想到这,青瞳手心突然真的发痒了。她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烦躁地握紧右拳,咚的一声在车子壁上击了一下。 多留一倍的人下来,他那边…… 停!忽颜都不心疼,你替他想呢!不要想这些,想眼前的仗!西瞻士兵一共二十万,现在还应该剩下多少?十六万还有没有?是他手中人数的五倍多,似乎也没有多厉害,只有三万人会不会…… 停!想别的!西瞻人进犯关中,几仗打下来苑军损伤有多少?却也没有他青州入关杀的人多…… 这样不行,只要和打仗有关,和西瞻人有关,就不可能不想他!青瞳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胡思乱想些不相干的事——到底是军中,拉车的是战马,跟在旁边的都是粗心的军士。以往她乘坐宽大的御辇,只需脚尖轻轻蹴一下,抬辇的六十四人就立即将辇车稳稳定住。此刻她砸了车壁一拳,却也无人发觉。 就像他在军营中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也没有人察觉…… 好热!右手掌心……好热!青瞳紧紧咬着嘴唇,越是想岔开思路,越是想个没完,无论强迫自己想什么,思路都能绕到同一个终点。到最后,她已经没有别的念头,全身都好像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只越来越烫的右手。 青瞳长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向那个固执的念头投降,她慢慢地、脸上带着怜惜的神色展开自己右手。掌心处那只鹰已经鲜红清晰得如同要展翅飞出。 山洞里,他用脸颊摩擦着她的掌心,轻轻地说:“你看……你只要一想我,就会心痒痒……” “胡说,只是手心!” “手心也是心啊……” “你看……这个就是我,我在你心里了……” 一激动,就会血脉加速。血脉加速,就会手心发痒。手心发痒,就会想起他来。想起他来,就会血脉加速……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她还往哪里躲呢? 一滴眼泪滑下来,青瞳闭上眼睛,将略显苍白的柔软双唇,向那只鲜红色的血腥战鹰凑了过去。 不再躲,躲不了,她也不想躲。 车帘呼的一声被掀开,任平生伸头望进来,问道:“出什么——” 从知道上次青瞳在军中被人抓走,现在他几乎无时无刻不陪在她身边,刚刚去方便一下,谁知还没到方便之处,便听到车中传来一声闷响。其实那声音也不大,周围的军士都没听见,但是他耳力何等出众,又是全心全意地记挂着,所以隔着山长水远,他倒听到了。心中一惊,他也顾不得方便了,纵身飞掠而回,刚想问:“出了什么事吗?”,却见那个身影缩在车子一角,缩成小小的一团,双目紧闭,正捧着自己的右手深深亲吻。 车帘子掀开带进的光线让她惊觉,青瞳抬眼望过来,她的眼神带着些许茫然,阳光照在她泪痕斑斑的脸上,一点一点闪耀着光。 任平生如同被泰山砸进心口,闷极了痛极了,他咧嘴做了个他现在能做出来的最滑稽的笑容,笑过之后,便放下帘子。 帘子一落下,笑容立即在他脸上掩去了,此后一日,身边所有士兵都感觉到,一向可以随便嬉笑打闹、谁说什么也不生气的二皮脸任统领,今天旷古难得地心情不好了。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十七 之后的几天里,兵道上哨兵身影络绎不绝,不断有各种消息传过来,西瞻和大苑在云中涉州展开了拉锯战,双方互有胜败。按次数来说是西瞻胜利的次数多。按结果来说就是大苑胜利的成果大,仅在洛川和陈平关这样要塞之地两战之后,大苑就杀死了将近两万名敌军,加上玉门郡、镇川、桔谷、遐芦郡等地的战役,短短二十几天时间,西瞻军已经减员近六万人了,而且死的不是辅兵,不是步兵,不是掠夺来本就作为炮灰使用的奴隶,而是最精锐的骑兵。 这是以往周毅夫抗敌二十年也没有取得过的战绩。按照习惯,西瞻军队是不会对着一个关口强攻的,他们行动来去如风,打败他们还可以做到,但是要让他们无处可逃,那可就难上加难。 所以整个中军都喜气洋洋,似乎有用不完的劲,一天行军六十里没有人感觉疲累,人人都恨不得快一点赶到战场。 西瞻军如同疯了一般四面攻打,也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四下丢下尸体。胜利来得太容易,青瞳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元修也是一样,所有的士兵都兴致勃勃,只有两个主要人物每次互相看看,眼神都是忧心忡忡。 他们这一队人中最聪明的应该是萧瑟,但是术业有专攻,萧瑟对征战一窍不通。他只有敏锐的政治嗅觉,没有敏锐的军事嗅觉。 青瞳最初还想指望他能出个主意,谁知叫他来中军帐几次,他都是沉默不语,似乎心事重重。据说相国白天也坐在车中没有出来过,青瞳也就不为难他了。他的车子比青瞳自己坐的那辆还舒适些。他有残疾,行军一整天坐在车上不动,也是很累的,青瞳特地将暖和柔软的车辆让给了他,就让他好生休息一下吧。 就剩下她和元修每天在中军帐大眼瞪小眼看着不计其数的好消息。好消息人人喜欢,但是要经过自己努力了之后的好消息,接受起来才心中有底。 两个忐忑不安的人仔仔细细查看连日来的军报,一个字也不放过,意图找出些阴谋的痕迹。但是没有,西瞻士兵实打实死了接近六万人,现在只剩十四万余。死的人越多,是阴谋的可能性越小,无论什么阴谋都要有人才能执行,二十万军队奈何不得大苑大军,舍了六万人命能怎么样?真的化成厉鬼来复仇? 突然,任平生轻轻咦了一声,指着军报上被元修画上痕迹的部分问:“怎么好像每逢大面积伤亡,死的都是西瞻部族属兵,不是西瞻本部的精兵?我怎么觉得忽颜这一手,这么像借刀杀人呢?” 元修一愣:“任大哥,你怎么知道死的是属兵还是精兵?” 第199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13) “我当然知道。”任平生道,“这次去草原,各个部落衣着、标记、马匹烙印都完全不同,你看这里——”他指着军报上简易画出来的印记,道:“这块圆形中间是狐狸,薛延陀部落的图腾。这个是没有腿的神鸟,贺谷部落的标记。这个是好像一片雨点的实际上是狼牙,速离部传了几个首领,就加几颗狼牙。而西瞻本部的士兵是以鹰为标记的。你们看看,缴获的东西里面,鹰旗才有几面?最多死了一万人,都是其他山毛野兽……嚯!狐狸最多,薛延陀部这次惨了,恐怕死了两万人上下了!” 借刀杀人?为什么?任平生去杀这些西瞻部属是有原因的,忽颜想杀他们,为什么? “我明白了!”青瞳和元修一起叫起来,又一起停下口。任平生沉默一下,叹道:“我也明白了!” “真狠哪!”元修牙疼似的抽了一口气,“对仇人狠的人我见过,对自己也这么狠的,当真没有见过!” 他忽然兴奋起来,道:“好了,是一场阴谋,但没有针对我,这便行了。只不过事情没有忽颜想得那么便宜,这些部落番兵我要,他本部的精兵我也势在必得!他存了消耗部属的心思,就必然要保存自己的实力,不会选在涉州和我军决战。既然如此,我们这二十万军队也没有必要赶去涉州助阵了,不如直接堵在云中,等他自投罗网。” 青瞳的脸颊抽搐了一下,随即狠下心肠,若是半年前,西瞻军没有侵入中原的时候,她还不会想要赶尽杀绝,她只想要这些侵略者离开大苑的土地,不要骚扰大苑的百姓! 但到了现在,这些人罪恶滔天,罄竹难书!就算把他们每个人都留下来,也不足以赔偿大苑失去的人命。并不是大苑人多,死了些就无所谓的!她若是不竭尽所能,给西瞻人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如何对得起这半年来受苦受难的中原百姓?如何能让这些胡人下次挥鞭南下的时候,停下来仔细思量一番? 阿苏勒,我关心你的安危,可我不能爱屋及乌关心你的国家!因为两者对立的时候,我更爱我自己的国家!换成是你,也必定会这么做! “来得及吗?”她问。 元修迟疑片刻,道:“我们加紧行军,应该来得及。我想西瞻那些部落连着死了这么多人,未必就没有察觉,至少短时间内,忽颜应该不能指挥动他们出死力进攻了。” “好吧,传令——每天晚上少歇息一个时辰,中午少歇息一刻钟,每一队派几个熟悉行军的老兵带着,让脚程加快一成。急速行军,绕过涉州!” “急速行军,绕过涉州!”军令在苑军营地以号角的方式吹响。 第二天天刚刚泛白,士兵们就在各级将领的催促下,快手快脚地收起营帐,在习惯了急行军的老兵带领下,不知不觉加快脚步,向北方一路疾行过去。 不出元修所料,之后几天,驿道上传来的信息多半都是双方呈胶着状态,甚至苑军还接连在涉州吃了几个小亏,将云长郡周围的几个县乡丢了。因为元修下令是当守不住的时候及时迁移人口,所以百姓的伤亡并不多,但是士兵为了掩护撤退,伤亡却不小,财物损失更是没办法去计较了。 大军到达涉州边境的时候,西瞻军正进逼至大散关附近。元修长长松了一口气,大散关的险峻不下洛川,只要在大散关能拦住他们十天,苑军就有足够的时间拦在西瞻人回家的路上,实现包围阻截计划。 如果一切顺利,忽颜这二十万军队,就要全留在大苑境内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一切顺利的事情是很少的。就在元修松了一口气那个夜里,又有一个重大的好消息被哨兵连夜送进来——继洛川大捷之后,大散关又一次留下足足一万七千敌军的性命!前前后后,西瞻二十万大军减员接近八万,已经只剩十二万人。 “大散关胜了?”元修跳起来,直冲到那探哨眼睛前面,喝问:“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之前!这封军报是快马加急,昼夜不停地送到!”哨兵大声回答,自豪得很:“元恪礼将军身先士卒,以身诱敌,终于将敌军团团围住,元恪礼将军身中三箭仍不退却,终于取得了一场大胜!”他也是出自元家军的,元恪礼胜利,他同感光荣。 “他妈的!怎么胜得这么快?这才三天!三天!元恪礼这个王八蛋,该你拼命的时候不拼命,不该你舍命的时候你玩命,老子就不应该手软,你丢了陈平关就该将你掐死,不用留你现在去玩命!你他妈的怎么没真去死?” 看着自家一向风度翩翩的大帅一边毫无顾忌地骂着脏话,一边手忙脚乱地将衣服往身上套,那哨兵惊愕地张大了嘴,一时间无言以对,连日来都是坏消息,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天大的喜讯,他不顾元帅正在休息就上报,不就是为了让元帅大大高兴一番吗? “你堵在我床边做什么?让开!速去报告陛下,再……再把相国也叫醒!”元修穿好衣服,静下心来,道:“你跟陛下说,我安排一番,随后就到!” 十八 等元修来到中帐,萧瑟已经到了。青瞳指了指椅子,道:“坐吧。” “坐不住!”元修怒气冲冲地道,“这下忽颜高兴了,西瞻军已经不足十二万人,其中西瞻本部精兵却还有八万多,其余部落加起来只有三万,已经不足为虑,他肯定已经拍屁股走了!现在消息还没有传过来,我敢保证,明天再去看西瞻营地,一个孙子也没有了!” “你这样来回跳,就能把西瞻人留住看你耍猴?”青瞳皱眉斥道,“坐不住也不要乱走,我看了头晕!” 元修站住不动,见另外两个都是坐着的,不好再说气话,于是冲青瞳随便抱拳施礼,意思了一下,他自己也气呼呼坐下了。 元修贵族出身,平时一直表现得像个儒将,指挥作战的时候也要带着三分潇洒。如果不是在青瞳面前实在放松,也不会如此失态。 不过呢,从这里就能看出,元修虽说已经是侯爵了,却还是像捡了个大便宜,如果是大苑有几百年底蕴世家出来的子弟,养气功夫必定十分到家,别说当着人,便是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自己照镜子也会心平气和,哪会像他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青瞳不在意这个,她自己出身皇家,但因自幼给王充容放纵着长大的,也同样没有这等养气功夫。 “元修,你派人说你要先去安排一番,你安排什么去了?为什么把萧瑟也叫醒?” “臣将军队重新整合一下,命精兵和骑兵在前,普通士兵和役夫殿后,如果陛下赞同,臣就连夜带着精兵先行,快快绕过涉州去拦住西瞻人。” “且慢!”青瞳眉头蹙了一下,伸手拦住元修:“役夫带着补给辎重,这么大规模的行军,没有役夫跟随,前行部队是很危险的。再好的精兵没有饭吃也会变得毫无战斗力,你还打什么仗?” “这就请陛下留在军中指挥,粮饷接济事宜就麻烦相国了,你们随后赶到。我算了下,我最多也就比大军快七天时间。精兵和骑兵可以随身尽量多带些干粮,支持七日还无妨。之后你们就赶上来了,援军和补给就都有了,还怕什么?!万一有困难,我还可以在沿途郡县调拨物资,这个也需要相国协调。” 青瞳心动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精兵能随身携带多少补给?这样不带辎重孤军深入,几天之内解决不了敌人,你就大大危险了。” 元修道:“这一战定然是速战速决的!忽颜一心回国,我们想纠缠,他也不会愿意!” “我也知道若是真打,必然速战速决,可是你未必打得起来!元修,你要想想看,忽颜在位四十年,西瞻领土面积扩大了一倍!这个人不会那么简单。你说七天就是七天吗?若是我们料错了,忽颜没有走我们预定埋伏的路线呢?若是他不急着回去,要再留在涉州深入战斗呢?随便什么事情都能随随便便拖上些时日。或许他拦不住你,但是精兵你都带走了,剩下的士兵和役夫我不保证不被他用什么办法拖住,那就不能及时给你们送去补给。那我们这些精兵都将面临断粮的危险,恐怕就要断送了。” 元修眉头紧皱,道:“那也只是无功而返,谈不上断送。陛下,其实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了,此刻疾行突击的确困难重重,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眼看着大鱼就要脱钩,不做最后一番努力,我始终不甘心!” “没你想得那么容易。”青瞳道,“你我都知道,关中军人数虽然众多,却都是各处征调而来,实战能力并不太强。这些精兵还是你依据新政调整部署之后训练得来的,体质和作战能力过硬,心理素质可未必过硬。他们高高兴兴地去伏击,那是建立在对你极大的期望之上。等了多日还没有和敌人交手,士气想必要低落。 粮食都快吃完了,又加上士气低落的士兵,只要被西瞻兵行险招来一次伏击,他们看到敌人时最先想到的,肯定是你这个主帅料敌失误了!他们的头领不如别人的头领,他们糟糕了完蛋了,落入敌人的圈套了!你别看我,这是事实。士兵的士气很大程度上看你的本事。他们不会去想,路有那么多条,要绕到敌人前面拦截,拦不着是很正常的事。他们也很难静下来对比一下,敌我双方有多少实力差距,这一仗怎么才能打赢。要是士兵都有这份冷静,他们都能当将领了。你带着没有食物补给也没有士气的所谓精兵,遇到只有踩着你们尸体才能跑出生路的西瞻士兵,能是无功而返那么简单吗?” 元修越听越是沮丧,终于叹了一口气,心中承认她说的是事实,却道:“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我们出奇兵,有可能无功而返,有可能将他们顺利拦住,也有可能被他们吃掉!但是不出奇兵,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让他们平安离去!西瞻人在我大苑折腾这么久,我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冬天,等到他们内部开始混乱,我忍了多久才有这么个机会!现在他们才伤了点皮毛就要走,我实在不甘心!让我去吧,哪怕是马革裹尸,我也死而无憾!” “什么马革裹尸、死而无憾?”青瞳怒道,“你是四十万大军的元帅,你真要马革裹尸了,不知有多少将士要为你陪葬!” “那怎么办?”元修道,“就让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了?” 青瞳叹道:“那也没办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个世界上的事,算起来还是不如意的多!” 元修思虑再三,终究是没有好办法,心中十分烦躁,嘟囔一声:“这回西瞻人全身而退,足可以解去聘原之危,有人要高兴了!” 青瞳瞳孔慢慢收缩,定定看着他:“元修,你怎么又来了!”她的声音没有特别下沉,脸色也没有特别阴沉,却让人觉得帐篷中的空气都猛地一沉,顿时寒冷了不少。 元修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数下,心惊胆战,干笑:“臣是说,忽颜要高兴了,他能及时回去,肯定是高兴的。” 青瞳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转移眼神,淡淡地道:“我很乐意看见他不高兴,只要你有办法。没办法的时候,不要乱发脾气!” “臣没有发脾气,真的,臣本来想说的就是忽颜会高兴了。”元修摆着手退后一步。 青瞳皱眉:“你还是别和任平生经常待在一起吧,光学了他的无赖性子,又学不来他的光棍气魄,他开玩笑时可笑,你开玩笑时可气!元修,我念在与你相识于危难,再最后和你确定一次,绝对下不为例!西瞻这二十万军队,我和你一样,非常想把他们全都留下来!” “元修。”一旁一直安静的萧瑟突然开口,“我不曾带过兵,但是看过许多兵事战役,奇兵虽然被人津津乐道,但那都是在没有办法的前提下,现在我们已经占据优势,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我赞成陛下的意见,要走得稳稳当当,全军一起走!” 元修有气无力看了他一眼:“全军一起走,来不及!我的相国大人,你说这个没用!” “如果我有办法,让它来得及呢?” 青瞳和元修的气场同时破了,一起惊愕地看着他。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他们只当是胡说,可是萧瑟轻易不言,言必有中,他是从来不胡说的! “相国,你真有办法?”元修这一声“相国”叫得毕恭毕敬。 “议和!”萧瑟淡淡道。 “议……议和?!”元修和青瞳互看一眼,“现在?这个时候?和西瞻人?”三个疑问一句比一句声音大。 “不错!”萧瑟沉声道,“我们已经可以确认,忽颜是知道了聘原被围困之事。设想一下,聘原岌岌可危,其余部落的属兵也就罢了,为什么西瞻本部那十万精兵竟然稳如泰山,不争不抢、有条不紊地拦阻援军?要知道,西瞻那十万精兵都是聘原周围的禁军,他们的家小、资财都在聘原城中,得知聘原被围,别人不紧张,他们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聘原被围的消息,忽颜一定用严密的手段封锁了,这才能使得三军士气不倒。可是,他要撤退,问题就来了。没有足够的诱惑,即便是忽颜也不能命令那些部落属兵白白送死,而我们在涉州的损失是有限的,我想,所得财物,忽颜一定全数给了那些部落属兵。连番攻打抢掠,西瞻本部的士兵既然保存了实力,那就是没有多大的功绩,也就应该没有分到足够的财物,前面可以说是为了平衡,西瞻本部的士兵听从自己主子的话,甘心情愿当辅助角色,一定是忽颜对他们有更大的许诺。可是突然之间,忽颜丢下一切,要撤军,许诺给自己士兵的东西都不能实现了,士兵怎么会不心生疑惑?” “自然,他可以用权威强势命令,他是皇帝,那是西瞻本部的士兵,对他的命令必然是无条件执行的。但是这么做必然会影响士兵的士气,士兵们一路走一路必定在想,这么急着赶回去,是为什么?忽颜如果不及时给他们个明确的解释,这时候我军若是将聘原被围消息传出来,哪怕添油加醋,直接说聘原已经失守,西瞻士兵难免也信了。” 第200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14) “忽颜此人乃是枭雄,不会看不出这样做的不利之处。所以,我猜,北褐入侵、聘原被围的消息,他过不了几天就会跟三军讲明了。” “如果我是忽颜,我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不知不觉甩下那三万多属兵不理,自己带着本部士兵疾行回国。出发之前,我会和他们说这是一次军事任务,但是走在中途时,我便会对三军将士说,我们要回国了,因为我们的都城聘原,此刻正被北褐军队层层包围、全力攻打。但是不用担心,振业王已经带着三万人,和城中二皇子里应外合,将局势稳定住了。只要我们能及时赶回去,就一定能让北褐军队进不了聘原,就能保全他们每个人的亲人、财物。士兵们的父母妻儿都在聘原,他们必定会不顾一切往回赶。身处无法回头之境地,士气会比什么时候都振奋!谁拦在他们面前,他们就会和谁拼命!所以元修,你若是真的带着精兵去拦截,即便侥幸叫你堵住了,几万人对上忽颜红了眼睛的八万多士兵,那也很可能是给人添士气去了。只有全军押上,从容布置,才有胜利的希望。” 元修认真思考,终究还是觉得他说的有理,可是,这和议和有什么关系?他忍不住开口问道:“相国,你刚刚说议和,还有什么比聘原对他更重要?你用什么条件,怕也不能吸引西瞻人为之停留吧?忽颜根本就不会答应议和!” “这就是选择时机的问题了。我们抢在忽颜将聘原被围的消息宣布之前,忽颜是不会愿意,但是那些受了重大损失的部落,岂能不怦然心动?我军刚刚在大散关胜了一场,但是总体来说,还是败多胜少。短时间内,谁也不能说两军谁能最后获胜。京都那边和我们随时可能开战,这个消息是瞒不住的,早就该传进周围几个国家里。那些草原部落也会或多或少地听到一些。我们可以放出风来,说京都异动,我们急着回去争夺权势,没有余暇和他们僵持了。这个借口天衣无缝,由不得他们不信!” “同样是因为短时间内胜负难料,所以我们议和,在条件上不愿意放得太松,也就说得通了。聘原是西瞻的都城,和这些部属没什么关系,他们又不心疼,哪怕这个时候忽颜对他们也说出聘原被围之事,他们也绝对舍不得放弃马上可以白白到手的东西,他们会用各种办法劝说忽颜接受议和。他们为了怕大苑知道他们很快就要撤军而不给他们好处,会严格隐瞒聘原的消息,他们会多长出一双眼睛似的帮我们监视着西瞻人的动静。一切只为了议和能够顺利进行,能让他们得到足够的好处。只要议和开始,哼,历史上你听过议和时商讨利益,有几天之内就能解决的吗?” 元修大喜:“对!以那些部落的贪婪之性,听到我们打算议和,必定舍不得走。我们可以派个使臣去,用大量财物刺激他们,一天拖成三天,三天拖成五天,等我们调兵北上布置好了,给他们来个重创!就算答应一座金山,他们找谁去兑现?” “来得及吗?”青瞳问萧瑟。 “他们在大散关是一天之前战败的,收拾残局也得个一日半日。元修一直让人盯着西瞻的大营,至少到昨天为止,八万西瞻本部士兵和四万属兵是在一起扎营的,忽颜想甩了他们自己走,必定要骗他们说自己率军给他们开路之类,那也要筹划个一日半日才像那么回事。所以我料想,聘原危急的消息他应该是几天之后在路上说,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使臣只要能在一夜之间赶到,明天中午之前出现在忽颜的营帐就绝对来得及。” 青瞳不禁看了看帐中的沙漏,此刻已经过子时了,到明日午时,只有不到六个时辰。好在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是涉州边境,距离大散关一百余里,快马一夜之间到达并非难事,若是有胭脂砚台那样的好马,更是一个时辰就能到了。 “好,事不宜迟,那就尽快走吧。” 十九 西瞻营地扎在涉州高辰郡外围,月色笼罩下,帐篷顶上像抹了一层黄油一般,一座座都发着幽黄油润的光。 中军大帐里面没有点起蜡烛,站着十几个军官,脸色在月光下是惨淡的蓝白色,表情也都是惊骇欲绝,如同一群没有投胎的鬼魂。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整个帐中一片死寂。 就在今天中午,他们刚刚得到一个好消息,大苑竟然派来使臣求和了。这场仗实在打得太久,即便是一向喜爱战争的西瞻人,也已经厌倦了。他们喜爱战争是因为,在草原,征战几乎是获得优越生活的唯一途径。而打到对方求和,则是征战的最好结果。 到了议和这一步,通常都是中原人没有别的办法了的时候,每一次他们都会做出很大的让步,这意味着不需要拼命就能获得足够的金钱、足够的物资、足够的美酒。 今晚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人人都喜气洋洋地睡下了。谁知睡到三更天,最香甜的时候,却被中军帐的亲兵粗鲁拍醒,命他们不许声张,悄悄去中帐集合。帐中连蜡烛也没有点,这让陆续前来的军官感到皇帝即将对他们说的,一定是件十分秘密的大事。 “北褐入侵,聘原告急!” 这的确是大事了。八个字便将十几个军官全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当中坐着的不是皇帝,估计大家会上前扯着他的领子问,你做噩梦了吧? 忽颜静静地坐在帐中,他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慢慢扫过。这些穿着正规军装的人,都是西瞻本部的将领。从出兵以来,忽颜为了以示公平,军事会议都是召集全部部落代表一起开的,这样撇开其他部落、暗中进行的会议还是第一次,所以要做得这般严密。 大将何必住承受不了帐中压抑的气氛,终于开口说话了:“陛下,既然聘原危急,那白天您为什么一口就答应下来,同意和大苑议和?那个大苑使臣说话啰啰唆唆,他什么主也做不了,什么都要回去请示,咱们现在哪里有等他来来去去的时间?聘原若是有失,我们的家人、族人,岂不是都——” 忽颜斜睨了他一眼,在月色下,他的眼睛是狼一样的幽绿色,何必住心中一寒,不敢再说了。 另一个叫福合格禄的幕僚上前施礼,道:“陛下,再多的金子也要有地方放,再多的牛马也要有地方养。如果我们的家没有了,我们就是拿到再多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陛下不应该答应和苑人议和,应该急速回去。” “不答应?”忽颜冷笑一声,“今天帐中的情形大家也看到了,那些个俟斤,哪一个不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们的眼睛已经被黄金蒙住了,我说不答应议和,他们能同意吗?” 另一个叫辖下的将领上前一步道:“各位安静一下,末将觉得陛下的做法很对,眼下我们急着撤兵,大苑也急着撤兵,就看谁先沉不住气了,多拖大苑几天,就能拖得他们多拿出些东西来!就算现在回去,没有一两个月也回不到聘原,就差这几天的工夫了吗?如果我们沉不住气,匆匆撤军,万一大苑看出便宜追上来打几仗,不但同样要耽搁时间,我们还什么也得不到!所以说,还是陛下深谋远虑!” 他笑容满面地望过去,却见忽颜阴沉着一张脸冷冷盯着他,辖下心中一惊,虽然不知道忽颜为何生气,但也明白自己这番马屁拍在马脚上了。 忽颜等了很久,见帐中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才冷冷地道:“你们不要妄想了,大苑不会拿出一个铜钱!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是拖住我们!哼哼,我今日出言试探,要了云中三个郡的土地和足以将大苑整个财政都压垮的钱财,那使臣居然没有当场反驳,说什么做不了主,要回去请示!他既然是使臣,心中肯定有个大体的数目,面对这么离谱的条件,他不能做主同意,难道还不能做出反对吗?我敢说,如果大苑真心想议和,他回去请示的这两个条件,足以让大苑皇帝将他脑袋砍掉了!” 帐中几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今天白天忽颜说出条件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被这个数目吓呆了,只要有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那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庞大收获。尤其是看到大苑使臣面上故意露出为难之色,却迟迟疑疑说要回去请示,这些人都觉得大苑真的是急着撤军,这样的条件似乎也有答应的可能。即便不答应,只答应一半,或者三分之一,那也足以让所有人都血脉贲张,别说那些部落不舍得,便是他们,也很难舍得。 “陛下!”福合格禄迟疑道,“臣听说中原有一句话叫作‘攘外必先安内’,现在他们内部出了问题,皇位都叫人给占了,没有心思再和我们在北疆争夺,那也合情合理。别说三个郡的土地,昔日他们大混战的时候,不是曾经有一位皇帝不惜自称儿臣,将相当于大苑十六个郡的富饶土地都献出来了吗?十六个郡!目前大苑最大的州府也才下辖九个郡,那个皇帝也给了。” “那个皇帝会给,这个皇帝肯定不会给!你们要等,等来的只能是她的屠刀!”忽颜冷笑一声,他曾被大苑这个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一杯酒泼在脸上。这样的遭遇,一辈子只此一次!他对这个皇帝,还不了解吗? “我敢说,一日之后,使臣重来,必定说个异常低的价格,等我们不满,和他争执,他再退一步,还要回去请示!如此三番两次,就让我们傻傻地等在这里。” 忽颜冷笑道:“不是真的给我们东西,却又来议和,你们说,苑人除了想拖住我军,还能有什么目的?” 何必住问道:“为什么拖住我军?难道……苑人也知道聘原的事情了?” 忽颜脸色沉重之极,缓缓道:“恐怕……是如此了。” 青羽来传信,说了第一只黑鹰许久没有消息传来,恐怕是出了意外。但是算算日子,这个意外也是在西瞻境内出的,不应该会让苑军知晓啊?忽颜再往坏处想,也想不到黑鹰居然刚好被苑人打了下来。只不过种种迹象表明,苑军即便不知道聘原之事,至少也明白西瞻国内是遇到事情了,明白他们要急着回去。 忽颜暗自叹了口气,他用那么多部落士兵舍命猛攻,自问没有露出一点要走的迹象,可是这一番苦心并没有瞒过大苑,他们还是察觉到了。从萧图南居然私自将青瞳放走之后,忽颜就开始关注这个女子,他并没有敢对她掉以轻心,他也已经十分小心了,却还是没能顺利实现撤军计划。 尤其是最后这手议和,玩得简直阴险至极。现在近十三万士兵混在一起,原本忽颜明天就打算以部落属兵损失过大为借口,让他们留守。调自己本部三万人,让儿子萧定西带领佯攻下一个目标,随后再传来萧定西遇险的假消息,自己带着剩余五万人前去救援。只要将那个攻打目标设在半日路程以外,他们就可以无声无息消失,留下的近四万属兵在十几万人的营地里,正好可以掩人耳目,替他们混淆苑军的视听。 如今议和的人来了,他再要打仗就没有了借口。毫无理由地调兵出去,部落属兵怎么可能觉察不到不对?若让他们知道自己前面的安排,不用苑军来打,西瞻大营中自己就会上演一场全武行。八万精兵对这不到四万的属兵虽说有把握,但是只要消息传回草原,他们回去的路上也就步步荆棘了。各个部落在大苑的士兵还有不到四万人,可是他们部落中的人口加在一起,却四百万也不止。以草原民族的彪悍,这四百万人即便都是女人孩子,要吃下这八万士兵也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陛……陛下,”何必住咬咬牙,实在忍不住,终于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苑人都知道……这,聘原被困的消息,您知道多久了?” “一个月。”忽颜淡淡说道。 “什么!”何必住跳了起来,“一个月,您现在才说出来!”他意识到自己拿这种口气对皇帝是不敬的,放低声音:“那我们这段时间,打那个陈平关赫连堡什么的,是为——” “我知道你们都很疑惑,只不过你们别忘了,聘原是你们的家,更是我的家!最关心西瞻命运的人,是我!”他淡淡道,“记住这一点,其他的事,我让定西给你们讲。” 说着,他就慢慢踱出中帐,走进夜色中。帐子里所有的将领都像中了魔咒一般,眼光锁着这个瘦弱、衰老,却不乏睿智和英勇的老人。他的身躯枯槁伶仃,他的步履老态龙钟,可是帐中几员将领却都肃立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越是年纪大、有家族背景的将领越是明白,眼前这个看似迟暮的老人,到底有多么厉害。 西瞻建国后两百年间,只有他才将疆土扩大了,而且是整整扩大了一倍。之前那么多部落臣服西瞻,却一直是各自为政,只有到了他这一任皇帝,才通过联合、打压、扶持、离间等手段,让各个部落对国家的依赖越来越大,可以说直到现在,各个部落才真正意义上掌握在皇室的手中。 草原乃是物竞天择的地方,有多少狼群,就有多少狼王,他能被那么多狼王心甘情愿地臣服,岂是容易的事? 二十 忽颜缓缓走出去,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凛冽刺骨,却很适合他现在这具越来越燥热难耐的身体。赛斯藏说,当他睡觉再也盖不住被子的时候,就是内脏再也抵不住阳气煎熬的时候。然而,他现在几乎连衣服也穿不住了。他知道,属于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但是他已经知足,内功真是个很奇特的东西,硬生生为他增加了一年多的寿命,并且能让他在倒下前的最后时光,都维持足够的精力和尊严。否则,早几年他就应该缠绵病榻无法起身,而现在,他的坟墓上方,应该已经长满了青草。 离得远了,帐篷中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再走几步,就听不见了。忽颜不关心争吵的过程,结果只能是他想好的。就让儿子和这些将领说明一切吧,他们不管多惊讶或者不满,还是会执行命令,这次带到大苑的将领,都是很忠心的,这一点忽颜并不担忧。 第201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15) 忽颜看上去悠闲得很,还和远处一个毫不知情的哨兵温和地打了个招呼。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正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忽颜还是慢慢地向前走着,唇边甚至露出一丝微笑。的确,这一次西瞻遇到了很大的危机,一方面是因为他遇上了个同样不可小觑的对手,另一方面,却也是他扩张得太快,埋下了许多隐患的缘故。可以说,这些隐患现在不发作,迟早也要发作。 危机和机遇向来密不可分,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将隐患拔出的机会。这个老人一边走,一边想,步履虽然沉重,但是一步一个脚印,扎实之极。 第二天一早,忽颜就“病了”,只剩下萧定西和部落俟斤们周旋。 忽颜生病并没有引起怀疑,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所有人都精神亢奋,一个七十多岁身体本来就有病的老人,高兴了喝点酒,多耗费些精神生病了,这很正常。 看来忽颜病得还不轻,连第二天晚上,大苑的使臣赶过来,他都没能起得了床,还是萧定西和薛延陀部落的赴离共同接待的。 大苑使臣到来之后,倒是没有把价格压得很低,只是提出用一些十分笨重的原木、铁矿石等物代替部分钱财。草原钢铁稀缺,但是弓箭马刀又都十分需要铁,铁在草原的价格是中原的三倍以上。每个部落每年都要为铁付出大量代价,这个铁矿石还真的让大部分俟斤都心动了。只可惜草原的冶炼技术也不够过硬,要不是大苑提供的是没有经过冶炼的铁矿原石,给他们也是炼废的多,这些俟斤几乎就答应了。 但是,数额这么庞大的铁矿石大苑都舍得拿出来,再挤压一下,说不定他们就能拿出更多!人人的眼光都变得贪婪无比,条件提得越发苛刻。 大苑使臣也果然不出忽颜所料,一句要请示,就将议和的日期又定在三日之后了。 就在西瞻人贪婪地等待之时,元修所率领的大部队已经悄悄绕过高辰郡,堵在高辰郡与上扬郡的必经之路上。 探哨和斥候严密观察着西瞻大营的消息,源源不断将西瞻人的一举一动报告过来。忽颜此刻一定焦头烂额,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成功甩脱那些红了眼睛的属兵。萧定西还是在和使臣翻来覆去地谈着条件。营地里每天还是人影憧憧,大概是议和让他们放松了情绪,士兵走出帐篷往来穿梭于营地的还更多了。元修命斥候加倍小心,远远地盯着就成,避免和敌人碰面。 网子已经织好,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忽颜想出什么办法,终于甩掉累赘,急着撤军的途中,正好一头扎进苑军的包围圈中。如果能在撤军之前,再和他们自己的部属死战一场就更理想了。 元修在这边设想得很美好的时候,突然得到了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涉州偏北一户牧民在雪地上发现大军行进的痕迹。 那牧民危机意识还是很强的,他给自己家牛羊喂完干草之后,剩余时间没事做,就骑着马赶到十里之外的里正家,将发现大量马蹄印记的事情报告了当地的里正。里正报告给乡正,乡正报告给县令,县令报告给郡守,再由郡守报告给元修,都已经是两天过去了。 草原风大,一场风过去,什么痕迹也不见了。只能根据那牧民形容,判断这一大片蹄印应该至少有四五万人才能留下。 元修惊出一身冷汗,一面立即派出大批探马撒向西北方大面积寻找,一面不顾暴露的危险,命斥候接近还在高辰郡的西瞻大营查探究竟。 一天之后,两队人马先后有了消息。找人的探马沿着那牧民指出的印记,在渍水下游找到西瞻大军的痕迹,河岸边扔着许多云梯和大车。忽颜利用这些他带来攻城的工具,当作渡桥,已经渡过渍水,向西北而去了。 巡营的斥候也同时发现,西瞻大营中,属于部属士兵那一侧毫无问题,属于西瞻本部那一侧,则只有外围两圈营盘是有人住的,里面大面积都只是空帐篷而已。西瞻本部的一半多,近五万军队,竟凭空消失了。 外面这三万多士兵每天走出来,给人营造很热闹的错觉,加上萧定西每天匆匆来去,忙得很。不管是西瞻的属兵,还是一直引颈期盼的苑军,两方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忽颜是什么时候走的! 算算时间,只有忽颜第一次见到使臣的当天夜里就及时撤走,这才有可能在元修大军赶到之前脱身而去。元修,他拦截的位置倒没有错,只是时间不对,两天前忽颜便带兵从这里走出去了,他带着大军紧赶慢赶、小心翼翼地扎营苦等,都成了笑话。 忽颜竟然走得如此果断,竟然弃接近一半的士兵于不顾,竟然弃他自己的儿子于不顾,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走了! 元修恨得牙根发痒,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当真是一代枭雄。 “怎么办?”他问身边的萧瑟。 萧瑟眼睛眯成一线,咬着牙命令道:“追!” 元修心中一喜,他很想追,正怕萧瑟不同意,他假惺惺道:“相国之命,自当遵从,只不过,离那牧民发现痕迹,到渍水渡河,忽颜已经抢到了三天的先机。他麾下又全是骑兵,现在追击来得及吗?” “来得及!”萧瑟沉声道,“忽颜为了悄悄撤退,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他的士兵不可能每个人带着两匹马替换行走,而我军马匹不少,抽出一部分精兵,让他们两马交替追击完全可以做到,速度顿时就会比他快了不少。且忽颜没有携带足够的帐篷之类物什,连日行军,必定困乏疲累,行走速度难免会慢下来。最近几天就会又有一场大风雪,这里也是草原,雪地之中方向辨认不易,这是大苑的土地,西瞻人总不会有苑军对地形更熟悉,除非老天帮忙,我不信他一点路也不走错!他们只需在什么地方走错一段路,我们就一定能追上!” 元修大喜,这正是他心中所想。此去云中呼林关,还有八百多里路,现在急追,能追上的希望还是有的,不管追不追得上,总比站在这里白白气死要强。 “既然如此,请相国在此等候,我带兵追击!” “不!”萧瑟摇头,“我要同去!” 元修吃了一惊,眼睛几乎要情不自禁溜向他的右腿,好在发觉此举大为不敬,强自忍住了。萧瑟却好似知道他的意思一般,淡淡道:“瘸子也一样可以骑马的,我骑马的速度并不比任何人慢,你可以试试看。” 元修干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吧,只是陛下那边——” “由我承担!”萧瑟道,“就说是我命令追击的。” 青瞳还在另一处高辰郡的南方埋伏,他们一南一北,本来是做包围网之用。现在请示她再追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每迟疑一刻钟,敌人的身影就会远去一点距离,这次不能及时拦住,今生恐怕也再没有机会了。 “好!”元修霍然起身,喝道:“立即拔营,第二、第四军战马给第一、第三两军。只带粮草武器和必要的御寒物资,帐篷来不及就不要拆了,马上向渍水方向,渡河追敌!” 青瞳之前的确说过不可以追击,但是情况已经不同了,现在忽颜身边只有不足五万人,和近十三万人大不相同,这不光是人数上的差距,还是士气上的差别。能舍掉近一半的兵力,舍掉儿子,他的目的就是将剩余的士兵带回西瞻,既然这样,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全实力! 当然,元修知道自己也有料错的可能,但是即便错了,自己抽调一半人手也有七万人。而且这是自己的地盘,只要拦住他们一时,援军就会源源不断赶来,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是利己不利敌。十三万人的时候不敢追,难道不到五万人还不敢去追吗?那他不如真的回家养老算了。 元修又叫过来一个斥候,沉声道:“派人尽快向南边走,将这个消息报知陛下,就说相国命我追击,留在高辰郡那七万人,就请她继续袭击,避免萧定西带着剩下的人逃向北方,使我腹背受敌。” 一连串的命令发布下去,整座军营立即沸腾如潮,只见一个个士兵奔跑着整装,纷纷骑上战马,在探好路的斥候带领下,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营地,向渍水方向狂奔。 另一半没了马匹的士兵也没有休息,他们好生将营地整理好,跟着前军的痕迹步行压上。他们当然追不上敌人,不过前军如果追上敌人,必定要混战一番,他们随后赶上,便是一支强有力的援军,一样是能起大作用的。 二十一 收到元修报告的时候,青瞳也同样大吃一惊。西瞻人鬼魅一般的行军,她领教了多次,却仍旧毫无办法。这一次居然还在她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时候,近三分之一的大军平白消失无踪。 她对于元修出击一事仍有些不放心,元修一心想把西瞻人全歼,这她一直是知道的,所以特地将萧瑟派过去压制他,以萧瑟的谨慎细致,她就放心多了。可是如今元修说萧瑟也同意追击,难道真的有那么大把握? 不管她放心不放心,现在要去拦截,也肯定是来不及了,只好如元修所说,首先解决高辰郡敌营,免得敌人向北撤军,使元修腹背受敌了。 对方营地里还有七万军队,其中接近四万部落属兵都在这里。忽颜这等于是让她给他收拾残局。因为判断这个网子的北方应该远比南方承受压力大,所以她将十五万人给了元修,她手中现在只有五万人。近在咫尺的大散关、洛川等地还可以调来五万士兵,一共十万人。 青瞳苦苦思索着,十万苑军对上西瞻七万多士兵,看起来是苑军占据优势,但实际上西瞻军的战斗能力远不是苑军可以比的。现在没有关口可以凭借,要在草原上打突袭战和阵地战,苑军几乎没有胜算。 何况青瞳的要求还更高些,这一仗,她不单想打胜,还想以尽量小的代价打胜。忽颜此举明显是拿她当枪使,用她的军队替自己扫清障碍。可是她又能怎么样?放过属兵?笑话!这些部落属兵杀的人一样不少,如果只是因为他们也被算计了就放过他们,那西瞻聘原还被围攻了呢!同样怪可怜的,大苑还不如好心肠到底,将西瞻本部的士兵一并放回去吧。 好吧,青瞳心想,我就用最小的代价拿下你们吧。你拿我当枪使,我就给你当一回枪!可你不是也被迫留下三万多本部士兵吗?等打完了再看,我们谁划算! 她眉头渐渐舒展:“张峰岚,你立即通知各营副将到中帐来,我们今晚就出动!” 在一旁已经等待多时的张峰岚提醒道:“陛下,还没有发出调兵命令,今晚出动,大散关等处的守军恐怕无法及时赶到。” “不必了!”青瞳道,“快马去通知元恪礼不用来了,我另有任务给他!” 张峰岚吃了一惊:“我们只有五万人,还是辅兵为主。” 青瞳轻轻一笑:“五千人都够了!” 萧千秋是西瞻本部一个统领,也算萧家皇族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可是他并非依仗这点几乎没有人能证明的亲戚关系登上统领之位的,他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和草原人少有的敏锐细致。 夜色笼罩了营地,萧千秋还带着一队侍卫,严密守卫着本部兵马营外围,既要防备营地外的苑军,也要防备不远处的友军。他明白自己的任务有多么重要,所以他一刻也没有松懈,夜深之后仍旧出来巡视一圈。 走过一处暗桩所在,他沉声道:“鹰飞!” 夜色中传出一声回答:“草长!” 萧千秋点点头,继续前行,路过又一处暗桩,他又低声道:“鹰飞!” “风起!”躲在阴影中的暗哨对出口令。萧千秋满意前行,一队队来回巡视的士兵固然是一道防线,这些躲在暗处不被注意的暗哨更是防不胜防的耳目,也是他布防的一个有效方法。 走到自己本部营帐和属兵营帐交接处的外围,他又低声道:“鹰飞!” “日暮!” “啊!”砰!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发出,萧千秋霍然转身,拔刀出鞘,喝问:“怎么回事?”一挥手,身后士兵立即左右分开,做好了战斗姿态。 暗处传来含着痛楚的声音:“我摔了一跤……好疼!” 萧千秋好气又好笑,白白吓了自己一跳,只听呻吟呼痛之声不绝,他皱眉道:“难道摔断了骨头?”带着一队士兵,向那暗哨所在走去。 迎接他的是一个雪亮的枪尖,噗的一声迎面刺来。萧千秋本能地挥刀一劈,那杆长枪却突然收回,黑暗中只一闪,枪尖已经从一尺远的地方重新毒蛇般噬出,带着噗的一声轻响,刺穿了他的咽喉。 临死的时候,萧千秋才想起,刚刚是先传出惊呼,之后才有重物倒地的声音。如果是摔跤,应该先倒地后惊呼才对。 “敌袭!敲警报!”那一队士兵叫了起来,可是刚叫出两声,黑暗中迅速扑出无数条幽灵般的身影。这一队士兵最远一个跑出了七步,便和同伴一起,捂着咽喉小腹等要害,倒在了地上。无数双脚来到身边,毫不停留地从他们身上跨过去、踩过去,丝毫不管这些人还没有死透,还在微微抽搐。 萧定西并没有睡着,听到自己军中左翼突然传出一阵兵器交击声,心中一凛。他和其余西瞻本部士兵一样,对苑军并不太在意,苑人在他看来只是一群弱小的种群,没有雄关地势、弩机壕车等利器帮助,是没有能力打野战的。两百年来无数次征战都证明了这一点,没见到苑军号称战力最强的西北军,在有天下第一雄关骁羁关的地利优势下,依然挡不住萧图南四万铁林军吗? 所以他听到争斗声,第一反应就是:“难道赴离他们识破了父皇的安排?” 萧定西跳上一匹马,飞快向发出声音的左翼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喝:“左营人马各守本阵,放下兵刃,不得随意出击!” 左营人马,便是他们营地左边薛延陀部落的兵马。 薛延陀部落此刻比窦娥还冤,他们好端端地睡着觉,突然被一队人马冲进阵中,胡乱砍杀起来,薛延陀部没有西瞻本部那些明桩暗哨,一直让这些人杀进中阵才堵住厮打起来,刚刚有占了上风的意思,突然听到萧定西跑过来命令他们“放下兵刃”! 他们放下了兵刃,潜入的苑军可没那么听话,趁机挥刀猛砍。 第202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16) 夜色深重,青瞳特地挑了一个下雪前的阴天出动,天上连一点能照明的月色星光也没有,大风倒是凛冽无比,风声将突袭队行进的声音都掩盖了。那暗哨都没有发觉就送了命,萧定西一个人的声音又能传出多远?最多靠近他身前十几步的人能听见,后面的人不明所以,见自己前面的兄弟一个个倒下,纷纷拔刀冲上,转瞬间又混战成了一团。 苑军趁此机会边战边走,将薛延陀的士兵向营地另一侧、其余部落的营地引过去。 后面的部队光听见兵刃相撞和喊叫惨呼的声音,只能判断出是前面的兄弟战事不利了。西瞻人剽悍,本就被夜色中突然杀来的队伍弄得莫名其妙,见自己人吃了亏,只管更加凶猛地扑杀,随着敌军的脚步,向其余部落的营地扑去。 等萧定西想到不能光靠嗓子、需要靠金鼓传声的时候,薛延陀部士兵已经有不少人杀进速离等部落的营地中了。 速离等小部落在忽颜的倡导下,学习了中原人先进的守卫方式,设置了拒马、壕沟等障碍物,但是那都是设在营地外围的,与自己友军相隔的地方却只有几面插在地上的小旗作为分隔线。他们原本加在一起是三万人,但是连番苦战之后,伤亡惨重,加上贺谷部的残兵也只有一万多人了,而且这一万多人还有三成都是伤兵。伤兵被安排在营地的中心位置保护起来,也就是现在最靠近战场的位置。 这些伤兵听到打斗声音从内部响起,慌忙起身想点燃火把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烈风中火把不易点燃,刚刚点燃了几根,就看到地上几面小旗都被一脚一个踩得扁扁的。 最前面的伤兵是个对正,见冲到近前的人穿着杂七杂八的皮毛衣服,看着像部落属兵,但都不认识,刚问出一句:“你们是哪个部落——”只见头前冲来一个人用西瞻话答道,“贺谷部落。” 这个对正自己就是贺谷部落的,闻言不禁愣了一下,刚想详细询问他是那个小队的,却见眼前银光一闪,一杆枪迎面搠来。这个伤兵只来得及向左一低头,大枪透肩而过,痛得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随后无数人冲过来,只管极力前行,再也没有人打招呼,有阻碍道路的伤兵便是一刀劈过。 这队人刚刚过去,后面紧跟着无数人挥舞着亮晃晃的兵刃,向伤兵们迎面扑来,气势汹汹,直如凶神恶煞!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伤兵声嘶力竭地喊,“快停下!示警!示警!有人冲营!”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身后的伤兵喊的。 “是薛延陀人!”一个伤兵突然指着后面跟来不计其数的人叫道,“是薛延陀部落的人!那个人叫阿萨德,我认得他,他是薛延陀部落的弓队长!” 另一个也叫起来:“真的是薛延陀人,后面连着三个我都认识!”他气急败坏地叫,“快向大汗求助,薛延陀部落反了,他们攻打自己的友军!” 一群瘸腿断手的伤兵跑得不快,叫的声音却真不小。还有一部分伤兵见自己跑不快,索性停下来和他们咆哮着厮杀。营地早就被惊动了,后面本来在外围守卫的七成士兵帐篷里一个个油灯点燃,从帐篷外都能看出昏黄颜色透出。西瞻人生性剽悍,这般夜里突然遇险,没有一个人想要退缩,反而个个目露凶光,纷纷穿好盔甲,抄起兵刃扑了出来。 最先一队人马已经跑到中营,他们纷纷闯进帐篷,踢翻油灯,摘下火把到处去引火,牛羊皮的帐篷不太容易引燃,他们折腾半天也并没有点燃多少。但是这样大风的天气,一旦点燃也就不太容易熄灭,刚好可以让愤怒的部落士兵看见薛延陀部落正无耻地对着自己伤兵出手。 杀红了眼睛的伤兵见到自己援军到了,立即大喊大叫:“薛延陀部落反了,直接冲击我军营帐,快快杀敌!” 刚刚起床,连眼眵还没擦干净的士兵哪里知道其中底细?见到自己弟兄们言之凿凿,岂有不相信的道理,当真是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立即便射箭的射箭,舞刀的舞刀,一个个猛扑上去。追过来的薛延陀士兵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见贺谷等部落的士兵恶狠狠向他们扑过来,一刀一个,毫不留情。他们岂肯坐以待毙?当下挺身就上,双方大打出手,混战在一起。 甚至还有更加具备战斗主动性的士兵,高喊着:“冲进薛延陀部落,把他们都杀光!”直接向薛延陀的营地冲进去。薛延陀的大将赴离,在攻打陈平关的时候故意驱赶他们这些小部落上前送死,这一笔笔仇恨都记着呢!小部落天高皇帝远,更加对纪律规则这一类东西似懂非懂,有忽颜压着,他们还不敢怎么样,但是现在薛延陀既然反了,那正式报仇的时候就到了。这些士兵甚至直接将对薛延陀部积累的仇恨喝骂出来,挥刀砍去。 薛延陀士兵仗着人多势大,一直就看不起其他部落,此刻被这些小部落的士兵冲杀进来,毫不留情地砍杀,顿时激起滔天怒气,不需要任何人指挥,他们也毫不犹豫地起身迎击起来。 二十二 打了一段时间,草原民族过度凶猛彪悍的坏处显现出来了,随着一声声嘶喊响起,一股股热血飞溅,理智渐渐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一般情况下,他们冲锋、退兵只需要一个指令之后就能自动发挥,不像苑军那样需要十分严密的口令指挥。现在他们也是同样,只需要一个指令,有人说:“冲进薛延陀部落,将他们杀光!”那就够了,剩下的事情,就是将他们杀光,或者被杀光! 几万人的大混战,营地也提供不了这么大的战场,一时间不能上前的士兵听见自己人的叫喊,眼睛全红了,不知谁大声喊道:“薛延陀部杀进中军了,保护陛下!” 无数人就叫喊着向西瞻本部营地方向杀了过去,根本没有停下来思考一下,向他们发号施令的是什么人。 “示警!举矛!张弓!不得妄动!不得冒进!不得后退半步!” 西瞻本部营中各级别将领频频发出号令,相比草原属兵,他们正规得多,也严格得多。萧定西一声令下,鼓角随之响起,向全军传达着中军的号令,严密守卫着他们自己的营地。 “左前方有人冲过来了!” “立即站住!口令!”前排的西瞻哨兵喝道。 属兵们哪里还管得了口令,直接冲了上来。 嗤嗤嗤!破空之声连连响起,西瞻守兵毫不留情拉开了弓弦。 惨呼声中,前面一排士兵沉重地仆倒在地,紧接着后边拥出更多的人,箭雨继续倾泻,那些士兵都不准备拿盾牌抵挡一下,就这么红着眼睛,以血肉之躯迎着箭雨扑上前来,然后再度扑倒。 “弃弓!拔刀!拦截!”西瞻士兵虽然为这种不要命的战法所刺激,却没有乱了阵脚,依旧将阵地守得牢不可破。 然而不管有多少尸体倒地,后面仍旧有人毫无畏惧地冲上来,他们没有任何计谋,也不需要任何遮掩,就是一味地向前冲,一直向中军杀了过去。每前进一步,他们的人数都在锐减,可是鲜血飞出得越多,他们的战斗意志就越强。 便是在中原军中,一旦发生了营啸,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的事情不在少数,何况这里的士兵都是草原上习惯了拼杀的饿狼,士兵们的脑子都被混战刺激得麻木了,草原民族骨子里的只有奋战才能生存的天性支配了一切。 西瞻精兵的第一道防线,没支持多长时间就被冲破了。 “列阵!御敌!”又一声呼喝在夜色中响起。 只见无数长枪、马刀形成钢铁荆棘。在这道荆棘之后,无数厚重的开山盾一重重叠在一起,组成了一道坚固的城墙。后面的盾牌手霍然而起,踩在前面盾牌手肩膀上,再竖起一面盾牌。巨大的开山盾接连而起,方阵铁墙霍然再高出几尺! 开山盾乃是护住战马的巨大盾牌,只有西瞻本部士兵才会携带这么笨重的防守器具。开山盾经过萧图南的改良,盾牌后加了一根可以支撑的木柄。一排排盾牌竖立之后,无数木柄立即支在地上,借助大地之力帮助他们抵抗冲击。 无数利刃,从盾牌的缝隙穿出,等待着猎物到来。 刚做完这一切,人潮就涌过来了。片刻之间,盾牌城墙前的荆棘也被撕开了,无数个身子重重地撞在盾牌上,马刀将盾牌剁得切菜一般连连作响。与此同时,从盾牌缝隙间探出的许多马刀,也贯穿了他们的身体。 西瞻本部士兵发出一声大吼,后面部队跟着拥了上来,用肩膀抵住前面的盾牌手,替他们加固铁墙。 一层,一层,又一层!无数人顶在盾牌组成的铁墙之后,那铁墙震颤着晃动了一阵之后,这场没有理智的冲击终于被抵在盾牌手后面的一层层士兵紧紧顶住了。 人挤在一起停下来不能动,血脉渐渐归位,神智也渐渐清醒过来。不少人惊骇地发现自己正在冲击西瞻本部的军营,这是大逆不道之罪!忽颜怎么会放过他们!皇帝在他们部落属兵心中是十分具有威严的,一想到忽颜,大部分人都流出了冷汗。 他们欲退无路,只得大声叫起来,宣布自己并无敌意。 便在这时,大地突然震动起来,黑暗中涌过一片律动着的洪流,那是无数匹矫健的西瞻战马!西瞻士兵每一个都是骑兵,他们的营地里有大量战马,而且西瞻人的战马不像苑军有一个专门的营区,而是就和马匹的主人一块歇息的。有一个小队,那一个小队的战马就集中在不远处,也有单独的营帐抵挡夜晚寒风。也就是说,整个大营中到处都有马匹营。 混战开始之后,马匹还算安静,可是人都去混战了,没有人再管理这些马匹,又有苑军夹在中间到处放火,马匹看到火光,终于炸了,在苑军的有意引导下,冲进西瞻本部阵营。 光靠人是冲不开盾牌的,但是靠着强大的马冲击力,盾牌阵就渐渐不能抵挡了,只听咔嚓咔嚓木杆断裂声不绝于耳,一面面开山盾被推了下来,无数士兵被沉重的开山盾拍在下面,成了一团血肉。 西瞻军在这样强大的冲力下,不得不节节后退。草原人熟悉马匹,如果只是一匹两匹,甚至百十匹马惊了,士兵们都有办法安抚,可是现在冲过来的,却有上万匹惊马! “保护陛下!” “保护陛下!” 他们退后,却尽力将这些战马向偏离中军的方向引导。可以预见,即便能让战马停下来,西瞻士兵这一次也将面临巨大的损失。 向偏营退却的西瞻士兵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向中军方向望去。 他们不可能不疑惑,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中间那无数个帐篷还和前几天一样安静?难道说还是为了避免打扰皇帝养病?可是为什么抵挡乱军的始终是他们这几个大队的人马?另外接近五万人半点忙也没有帮? 看看远处,大殿下仍然在,仍然和他们一起,共同进行这场莫名其妙的战斗。士兵们尽管有疑惑,却也还是随着萧定西的号令战斗着。 他们偏离中军,也就给营地让开了一个边缘,不知什么时候,连日来沉默的中营之中,渐渐进去了许多身影。 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呼喊声从西瞻中营响起:“大汗死了!大汗死了!陛下!陛下被人杀死了!” 没头苍蝇一般的部落属兵和正在奋战的西瞻本部士兵同时大惊失色。萧定西大喝:“胡说!胡说!这是苑军的诡计!”到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 是,这的确是苑军的诡计,可是他能将忽颜找回来,给大伙看看吗? “大汗在哪里?” “陛下在哪里?” 部落属兵和西瞻本部兵在整个营地里远远近近地呼叫着。 “中军说大汗死了!不会错,是他们自己说的!”部落属兵喊着,奔走相告。 “中营说陛下死了!”西瞻本部士兵也喊叫起来。 第203章 今古山河无定拒(17) “陛下死了!陛下死了!” 喊声一出,整个营盘转瞬崩溃!溃退成了一股不可抵挡的洪流。人在前,马在后,互相挤压,互相踩踏,再分不清敌友,也分不出方向,人插秧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惨叫声响彻天地。 苑军营地中,张峰岚快步进入帐中,道:“陛下,萧定西带着残兵向北撤走,是否现在燃起烽火通知元将军?” “点燃烽火吧。”青瞳并没有丝毫迟疑,好似正在钻心般又痛又痒的并不是自己的手一样。 她的眼角在收缩,嘴角在收缩,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萧定西是他的大哥,她知道在所有的兄弟中,阿苏勒和这个大哥感情最好。 如果萧定西死在她手中,恐怕今生今世,他们两个人心中都会有一道坎了。但是她能为了两个人心中不产生芥蒂,便让士兵们不要追击,让西瞻剩下的士兵轻松逃脱吗?大苑百姓用血汗供奉了苑室一家两百年了,他们应该得到一个全心全意为他们设想的帝王,而不是一个把私心也纳为考虑范畴的小女子。 二十三 萧定西又气又急,但不敢回头,一路带着剩余的部队狂奔,只剩万余的西瞻骑兵没有携带任何粮食补给,仓皇向北方逃去。一直跑出很远,才停下来略微清点一下。这一清点顿时欲哭无泪,他身后西瞻本部、薛延陀人、贺谷人、小部落属兵,全部加在一起,也不够一万人了! 纵观忽颜进军以来,和元修僵持几个月,损失不过千余士兵。镇川、桔谷、赫连堡、遐芦郡四战,折损人数加在一起不过五千。 后面陈平关、洛川、大散关等处战役,那是忽颜有意驱赶部落属兵去送死,即便这样,每一战最多折损万余,可是这一次营乱,却让他仅剩不到一万士兵!而他甚至还没有见到敌人的兵马! 万余骑兵轰轰隆隆地踏雪而走,深夜中,总觉得身后有蹄声跟随。一路上不止一次,某个士兵叫着:“有人追来了!”然后就是一阵乱七八糟、争先恐后的狂奔。 西瞻残兵在寒风中奔驰了一夜,到天明时分,个个饥肠辘辘。马匹也口鼻不停地喷出热气,口鼻干燥,它们一个晚上不停狂奔,不吃草还凑合,不喝水可实在顶不住了,脚步越来越慢了起来。 可是急着出逃,粮食都没有带,谁会带着水?萧定西只好命人寻找水源,好在涉州整个州府都在渍水下游,走出不远,就看见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 马儿闻到水汽,不用人催,自己便加快了速度向河边冲过去。马上的骑兵也都渴得狠了,来到河边,几乎是从马背上跌扑下来,冲向水源。 雪下来已经半月有余,大河虽然还没有冰封,但是近岸处已经结了细小的冰碴,锋利如同无数薄薄的小刀子,渴极了的西瞻士兵一个个伸出粗糙的双手,将带着冰碴的河水捧起来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好些人手掌都被刺出无数芝麻小口,殷红的血渗出来,将手中河水染成粉红色。 喝完了水,一个将领对萧定西喘着粗气道:“台吉!无论如何也得歇歇了,若是累垮了马,我们更加没办法走出去。” 萧定西勉强点点头,吩咐大家停下来休息,一万人顿时就那么东倒西歪躺在雪地上。 片刻之后,有几个人开始捂着肚子叫了起来,随即喊叫肚子疼的人越来越多,连马匹也痛楚地嘶叫着。 不知谁大喊一声:“河水有毒!” 无数人立即慌慌张张地跳起来,叫着:“糟了!河水有毒!救命!救命!” “快走!快走!敌人既然在河水里下了毒,一定马上就要追来了!” “我们回不了家了!” “我们都要死在这里了!” 至此,这一万残兵再也没有了队形,除了逃走,他们心中已经没了别的目标。 不断地有一匹匹马倒在地上,跑着跑着,也不断有人捂着肚子从马背上扑通一声掉下来,剧烈的疼痛和心中的恐惧击垮了他们的意志。 “姆妈!姆妈!”甚至还有人哭喊着叫起了妈妈。 唉!你们入侵别人的土地,抢走别人赖以生存的粮食财物,杀死别国的人,有没有停下来想一想,他们也有妈妈。 萧定西被士兵保护着,被迫跟着跑出了一段路,跑出一段后,他突然醒悟过来,河水并没有毒,这是流经整个云中三州的渍水啊。这么大一条河,如果要下毒,那得多少毒药? 士兵们肚子疼,是因为一个晚上太过剧烈的奔跑,又在内脏最热的时候,喝下大量接近冰点温度的水。只要大家停下来,烧点热水喝,或者好好揉揉肚子,肚子就不会再疼了。 可是此时此刻,谁会听从他的命令停下来? 大势已去!当面前出现一队整齐的苑军拦路时,萧定西完全明白了这句中原古语的含义。他木然看着身边已经为数不多的士兵。 士兵们还在极力挣扎,准备拼杀,但是他已经没有信心挣扎和拼杀了。 忽颜临走之前,再三跟他吩咐,不能小看青瞳,可他却无法相信。青瞳他是见过的,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南苑来的女子不喜欢说话,人又很娇气,今天要暖玉,明天要珍珠裘,连吃饭的碗筷都要特地找大苑的匠人定做。 那是他心目中典型南苑女子的模样,谁知这个娇弱之人,领军作战居然这般狠毒! 一环扣一环,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一点余地。 此刻对面那整齐列阵的士兵催马转向两翼,形成个弧形。整体队形犹如一把拉开的巨大弩机,蓄势待发,将所有西瞻的残兵都包围在大弩的射程之中。 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张黑中透红的铁弓,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泛着和架在弓弦上的铁箭一样的寒光。 这种弓是二十年来定远军中让西瞻人闻之色变的神臂弓。 这队人马是定远军的神弩先机营。 领头的人一声令下,铁箭齐飞,天色为之一暗! 扑通扑通之声连绵不绝,马背上的人纷纷中箭倒下。一轮齐射之后,又一轮利箭搭在弓弦上。 “下马投降!” 苑军用西瞻话高声喊道。 “下马投降!” 闪着寒光的利刃瞄准了他们,苑军继续高喊。 在这样绝无幸免的境地下,这些残兵的目光忍不住瞄向萧定西。 萧定西端坐马上,一动不动,突然露出个奇怪的笑容,拔出刀来,喝道:“西瞻男儿,只战死,不投降!” “杀!”他大喝着纵马冲上去。 弓箭队的队长冯羽瞄准了穿着华丽衣衫的萧定西,嗖的一箭射了出去。萧定西应声而落,掉在马下一动不动,长箭端端正正插在他的心口上。 苑军欢呼起来,一片欢呼声中,只有射箭的冯羽吃惊地转过头,道:“老大?” 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自己这一箭刚刚接触萧定西的身子,对方就自己掉下马来,那一箭看似正中要害,实际上只是皮外伤而已。萧定西双目紧闭,却是被石子打晕的。 能将时间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刚刚好箭到人倒,让所有人都认定自己一箭射死了此人,除了任平生,还有谁能做到? 任平生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像没有这回事一样转过身去了。冯羽心中疑惑,却也没再多言。最后的扫荡很快就完成了,不抵抗的做了俘虏,抵抗的直接射杀,结局毫无悬念。 见没什么事情了,冯羽对身后一个四十多岁的步兵将领道:“元将军,战事顺利结束,我们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将领正是元恪礼,奉命埋伏于此的。他拱手道:“多谢任统领、冯队长配合作战,稍等一下,我让人打扫一下战场。” 西瞻人仓皇出逃,基本没带什么值得收集的东西,地上的尸体也不用掩埋,用不了几天,就会便宜了冬天艰难觅食的野兽,真应了死无葬身之地的说法。俘虏也都已经看管好了,还有什么可打扫的? 冯羽奇怪地看着一队苑军手持钢刀走出来,在战场上来回梭巡起来,给每一具尸体补上一刀,确定其真正死亡。 这一招大大出乎冯羽意料,以往苑军没有这种习惯,大概元恪礼实在对西瞻人恨得厉害,才会生怕一人漏网。冯羽不禁心中紧张起来,因为他清楚得很,一地尸体中间,就有一个是活的。他忍不住望向任平生,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谁知任平生毫不在意,仍旧和元恪礼又说又笑。 冯羽在一旁一直看着,快要杀到萧定西身边,见任平生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眼看一个苑军钢刀已经举了起来,冯羽终于忍不住叫出来:“且慢!这个还有气息!” 那士兵摇头笑道:“冯队长开玩笑,这个心口中箭,怎么还能活着?”手在萧定西鼻端一探,居然真的有气,那士兵惊讶地站了起来:“这个真的还没死!” 另一个士兵奇道:“我听说胡人心脏是长在右边的,原来是真的!” 冯羽勉强咧咧嘴,却见任平生也转过来,好似好奇一般看着萧定西,冯羽心中暗想:“老大你真能装,不演戏可惜了!没有丝毫破绽!” 萧定西一看就是重要人物,既然没死,便给人抬回去一起做了俘虏。 冯羽猜任平生原本的意思一定是不理萧定西,让他清醒了自行离去。如今众目睽睽,却没办法将他放了。 回去的路上,冯羽存了一肚子疑问,却始终没有机会单独问问任平生,只能忍着。 因为这场大大的胜仗,收拾善后工作也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所有的人都很忙,直到白天过去,傍晚时分,冯羽才找到机会,找到任平生的营帐前。 冯羽打手势将任平生叫出来,领到离营地远些的地方,小声道:“老大,今天那个西瞻人台吉,你认识吗?” “什么西瞻人台吉?”任平生回望他。 “你打下马那个,今天我们堵截那些西瞻人的首领啊。” “那不是你打下马的吗?”任平生反问。 冯羽有些傻眼了,没想到任平生和他玩起无赖了。 “有事没事?没事我回去睡觉了。” “可是……这……我……”冯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说他故意放走敌人?通敌?他又知道自己老大肯定不会。 “老大,我们一起在西瞻草原上同生共死这么长时间,无论如何我也信得过你,此处除了你我别无他人,你只需和我说一句话,说什么都行,哪怕只说一句‘小冯,我不方便告诉你’,这件事我就再也不提了。”月色下,他双目灼灼,盯着任平生。 等了许久,任平生终于开口了,却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小冯,你知道手心痒痒是什么滋味?” “手心痒痒?”冯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是痒痒呗。” “手痒痒,会哭吗?” “怎么会?”冯羽奇道,“手痒痒哭什么?除非心里有难受的事。” 任平生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冯羽傻傻地看着他,不明白手痒痒和放了敌人有什么联系。他刚刚说只要任平生和他说话,说什么都行。可是他这说的什么呀,至少得让他能听懂吧? “小冯,你知道吗?”任平生忽然话题一转。 “什么?” “我一直盼着月亮掉下来,盼了很长时间了……” “啊?”冯羽吃惊地看着他。 “现在月亮真的要掉下来了!” 冯羽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往天上看,一抬头反应过来自己纯粹脑子进水了,月亮怎么可能掉下来! “现在月亮终于要掉下来了,我却突然舍不得,忍不住想托一把。你说,那么好看,掉下来多可惜……” 冯羽彻底呆了,老大,你这些太高深莫测了吧,你到底想说什么? “好了,兄弟。”任平生见他这副样子,突然笑了。他揽住冯羽的肩膀,亲热地抱了一下:“你不是喜欢第四队队长李玉书的追风弓吗?老大明天和他打个赌,帮你赢过来!” 不要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 不要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天长,我的爱情短。 不要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 第204章 云牵豪情到天外(1)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要什么紫罗袍共黄金带?管什么谁家兴亡谁家败? 一茅斋,野花开。陋巷薄衫也无碍,云牵豪情到天外。 无奈,谁怪?便将这一世漂泊苦,还了她半生风流债! 一 高辰郡之战,苑军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代价,吃下了包括三万西瞻精兵在内的七万士兵,俘虏了西瞻的皇长子,缴获了数不清的粮食、马匹、军械等物资。 这样一场彻底的完胜之战,在任何一个国家的战争史上,都值得留下一笔了。 整个云中和关中的百姓都沸腾了,他们拦在路上,不管是士兵还是衙门里的衙差,只要有穿着号服的人路过,以便将准备好的美食美酒献上,来表达他们心中扬眉吐气的快乐。 他们知道另外有一支五万人左右的队伍漏网,但是元帅不是正带兵追击吗?每个人的信心都空前高涨,仿佛元修大军到处,敌人便会如同冰雪一般消融,仿佛胜利已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应该有一点悬念。不是吗?陛下只出动了几千人,便将敌军七万人杀得几乎全军覆没,元帅手中可是足足十五万人,那不是更加手到擒来? 青瞳听到这些暗自心惊,不禁为元修担忧起来,所有人都要求你打胜的仗实际上很不好打,压力太大要求也太高,胜则顺理成章,败则罪该万死。然而一场战役没有开始之前,谁敢说胜败结果? 老百姓只会比较人数多少,她却可以理智地分析,萧图南能带着四万铁林军在大苑横行无阻并非运气使然,忽颜既然舍掉儿子,舍掉另外三万士兵,只留下这五万人,那他手中的五万人必定是聘原禁军中最精锐的。 在有四十年作战经验的忽颜带领下,在旷野中打这种追逐战,青瞳自己也没有把握会胜利,她甚至没有把握不被伏击兵败。一切都要看在战役过程中的随机应变。元修是善战之将,临敌经验比起别人足够了,但是比起忽颜却未必够。好在有萧瑟在身边,青瞳每每想到萧瑟就觉得放心了不少,萧瑟此人谨慎细心,没有足够好的机会,他会宁可让忽颜白白溜掉,也不会让自己大军陷入危境。放走西瞻最精锐的精兵虽然很可惜,却也比拿不下人家的精兵,反而搭上自己的精兵强。 与此同时,京都却一片愁云惨雾。 这场大捷之前,青瞳曾经以要急着兵发京都为借口和忽颜议和,议和并没有人相信,但是她要兵发京都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般飞遍整个大苑。 “陛下!常胜仍然没有与敌军交锋,臣请陛下下旨命其不得畏战!”吕慧安双眼通红,牙关紧咬,看形象已经接近亡命之徒了。 苑瀣看了他一眼,道:“常胜没有与敌军交锋,这是出发前朕给他的作战方案,若急于取得一两场小胜,很容易中敌军埋伏。便是像这般逐步收网,才能稳扎稳打,取得最大成效。” “稳扎稳打?”吕慧安气急败坏,“那关中军为何可以奇兵突击,取得如此大的胜果?” “每个人掌握战机的能力不一样,那需要对战局极其敏锐地把握才能做到。”苑瀣微笑,“吕卿,你没有打过仗,朕却打过,战争要的不是精彩的过程,而是最后的结果。奇兵突袭固然好,但是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稳扎稳打才是上策,只不过时间耗费得长一些,损失大一些,最终却能够取胜。”他合上手中正在看的一卷书册——户部刚刚呈报上来的在江泽路试行田亩重新厘定的初步结果——耐心地和吕慧安解释。 有一句话他没说,作战方案是青瞳制定的,他只是将之默写出来,交给常胜而已。虽然那个作战方案写得并不详细,只是大体框架而已,但是苑瀣明白,战前的作战指导本来就不能写得太详细的,太过详细的战前指挥只能让临敌大将束手束脚。关键是,那么多将领中,青瞳既然选择常胜做这件事,就是对他足够了解,她在作战方案上没有让常胜奇袭,必是知道他不具备奇袭的能力,却有稳扎稳打的本领。 苑瀣跟着霍庆阳作战这么久,耐心早就练出来了,霍庆阳的作战风格就是稳,他会在战前事无巨细有用没用的准备都做好,有些烦琐的步骤甚至只是为了少死几个哨兵。昔日定远军中,只有这个常胜和霍庆阳的风格最接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与敌交锋,说明常胜还没有找到他认为稳妥的机会。苑瀣知道,应该想到的事情常胜绝对会比自己想得周全,他不需要过多提示,耐心等着就好。 但是他有耐心,朝中大臣可实在没有耐心了。吕慧安嘴角含着一股煞气:“陛下!我们现在急需一场胜利,不需要大胜,只要一场小小的胜利就好!只要一次小小的胜利,臣就有办法造出声势,说这是一场空前大胜!” “空前大胜?”苑瀣微笑,“关中刚刚取得一场空前大胜,还不够吗?” “陛下!”吕慧安咬着牙道,“就是因为关中军刚刚取得了大胜,我们才急需一场胜利啊!” “那可难了。胜利并非想要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常胜原本统领的江泽路也有几万兵马,陛下又调拨过去一半西北军,足足五万人给了他,陛下可以命他全军压上,只需要一场小胜,砍下个小队长的头颅,臣就可以说成是西瞻大元帅的脑袋!至少短时间内,要让陛下的声望足以抗衡关中,否则士气就没了!” 苑瀣好笑地看着他:“那要是西瞻大元帅又冒出来了呢?吕卿怎么解释?”他毫不避讳地笑着道,“就像朕之前刚刚大肆宣扬父皇遗诏,接着就冒出那么多遗诏,那可真十分狼狈啊!吕卿让朕重蹈覆辙?” 吕慧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既惊讶于他如此毫无顾忌地说出这番话,又惊讶于这个时候,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陛下……至少能瞒过一时!要不然怎么办?” 看着他的样子,苑瀣更笑得从容,他笑道:“怎么办嘛,朕暂时也没有什么主意,不过,只要有吕卿这等忠臣在,朕就放心了,有什么困难,吕卿自会为朕分忧。” 吕慧安垂头丧气地走出殿外,心想这位皇帝倒是看得很透彻,他当然必须为皇帝分忧,现在不分忧,将来忧的就是他吕氏家族了!没别的办法,动员身边同等命运的官员,一起想主意吧! 显宗皇帝从容的笑容还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吕慧安愁眉苦脸地想,你倒是轻松,可是你怎么能笑得出来呢?最后一个牵绊她南下的障碍——西瞻大敌也快解决了!她就要毫无顾忌地扑回来了!这个时候,你怎么能笑得出来呢?该笑的是关中军那位,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呢? 吕慧安判断得不对,青瞳现在才是真的笑不出来。元修大军一去多日,毫无音信,仿佛和忽颜一起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 之后这几天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军队行进的痕迹早就无影无踪,青瞳想找他们都无从找起。她只知道元修率军渡过渍水,向云中另外一个州云州追了过去。 云中三州里,涉州是因江河多,经常需要涉水而得名,而云州则是因高山多,高耸入云而得名。 其实云州的山并没有太高,云中整个已经是草原地貌,不会出现像大青山山脉那般雄伟壮阔的高山,只不过高大的山体比别处多些罢了。但是云州整体的海拔高,不需要多么高的山峰就可以看到上接白云的景象了,加上草原上高山本就稀罕,一眼望去,放牧能到达的高山基本都在这里,所以当地牧民才称之为云州。 云州是云中三州中地理位置最北的一个,也是大苑里抵御西瞻人最多的门户。渍水的上游、昔日定远军的营地、呼林关、上扬关……这些对青瞳来说十分亲切的地方,都坐落于云州。 如果是昔日,杨宁之乱前的云州,有定远军守卫,牧场丛丛、良田处处,到处都有牧民百姓生存栖息,青瞳一定能找到军队,因为不难碰到人迹,那这么多人的一支队伍,是不可能没有一点痕迹落入牧民眼中的。 可是云中和关中两地的人口在连年的旱灾、蝗灾、兵灾中,损失了两千万人口之巨。大苑靠北的关中、云中,相对于内陆地区本就地广人稀,去了这两千万人口之后更加凄凉。现在,关中还算略好些,可云中三州里,除了涉州还有部分人口外,其余广袤的沃土都成了一片荒芜。没有人烟,只有草原野兽。 十五万士兵听起来人数很多,可设想一下,云中三州原本足有一千万人口,却也还经常跑马一天才能看见人迹,现在把十五万士兵撒进去,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只有等,毫无办法。 十五万士兵如果中伏全部死在草原,她很可能连这些人的尸骨都找不回来。也许只有第二年春天,当地野兽有了足够的营养,繁衍得特别多的时候,才能隐约判断出来。 她哆嗦着想,如果萧瑟也化成一抔黄土,她怎么和花笺交代?还有那十五万将士……她说了会给安排前途的元修…… 所以在京都吕慧安认为她该笑的时候,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二 苦苦等待了半月左右,一天凌晨,青瞳正在睡梦之中,忽然一人在远处大喊:“元帅回营了!” 青瞳豁然坐起,起身之后侧耳倾听,却又没了声音。正当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又听到两个士兵扯着大嗓门叫:“元帅回营了!”声音十分兴奋。很快声音就传遍了整个军营,无数士兵一起高兴地大喊:“元帅回营了!” 青瞳跳下床榻,几步走到门口,正巧帘门被掀开,一个内侍尖着嗓子道:“陛下,元帅回营了!” “听到了!”青瞳咬着嘴唇,“他现在在哪里?回来了多少人?相国回来了没有?”她急急问道。 那个内侍傻了眼,不能回答。 “报信的人呢?”青瞳问。 “在偏帐等候。” “带我去!”青瞳匆匆裹上一件外衣,抬腿就走。 偏帐里点着几支大蜡烛,一个人身穿残破的盔甲,低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头盔放在一边,头发颇为凌乱,还沾着些泥土。那个身影十分熟悉,青瞳心中一沉,凑到他身边蹲了下来,轻轻问道:“元修?是你吗?” 她实在没有想到,报信的居然就是元修自己。 “陛下,请陛下治臣失职之罪!”那个人慢慢抬起头。 那一瞬间,青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这个人五官身形,的的确确是元修,可是她偏偏有不认识这个人的感觉。 那种元修特有的儒雅与骄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眼神原本很灵活,精明强势中又透出一点点自大,有很强的功利心,却有更强的斗志。 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他变得如同一块岩石,沉默、厚重、沧桑。 “你先说,萧瑟还活着吗?”青瞳咬着嘴唇问。 元修迟疑片刻,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被忽颜抓去了。” 青瞳只觉心脏猛然一紧,熟悉的胸闷气短又出现了,眼前霎时间五彩斑斓。她勉强自己稳住心神,道:“元修,你先站起来扶我一下,我头晕。” 元修见她摇摇欲坠,吃了一惊,慌忙爬起来将她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只觉触手冰凉,隔着几层厚衣服还能感到她身体正往外散发着冷气。 “陛下!你这是怎么了?”他惊道。 “我没事。”青瞳伸手示意他不要晃动自己,她闭目一会,静静地感觉身体里那一条冰冷的细线围着心脏环绕,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胸闷的感觉也大大减轻。等她觉得已经没有大碍了,她的身体也已经冰凉得近乎冰雪了。 奇怪得很,自从上次在阿苏勒身边心疾突发昏迷之后,她经常能感觉到小腹中升起的这条冷线。开始只有睡觉的时候似有若无地感到一点儿,后面就越来越清晰明确,到现在,只要一有不舒服,就立即能感觉到了,她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但是每次冰冷过去之后,她都舒服多了。 青瞳睁开眼睛,平静地问道:“你带去那十五万人,除了你,还有多少人回来了?” “陛下,并非您想的那样,人员伤亡不大,现在在回来的途中,臣带领一个小队先行赶回的。”元修沉声回答。 青瞳顿觉奇怪,士兵损失不大,相国居然会被抓走?一般情况下,一军主将遇险,通常都是士兵损失严重、无力保护重要人物的缘故。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臣带兵追过渍水之后的第二天,就发现了西瞻大军行进的痕迹,我——” “你怎么了?做了什么事不敢说!”青瞳沉声问道。 “我带——”元修只在喉咙间极短促地蹦出两个字,便突然又停口了。 “你带什么,快点说!”青瞳喝道。 突然之间,元修脸色青红交替了一下,然后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他哼也没哼一声便扑倒在地,双目紧闭,盔甲将地面撞出一声闷响。 青瞳大吃一惊,叫道:“来人!快叫随营军医!” 不一会儿,好几个军医匆匆小跑进入帐中。一个军医把了一会脉,便皱眉道:“除下大帅的盔甲,小心点。” 众人依言除下元修盔甲,只见盔甲中衣服肮脏不堪,除了褐红色的血迹,便是乌黑的泥迹,这件衣服原来是什么颜色看不出了。 尤其是背后那一处,整个范围都是褐红色的。内侍配合军医将元修的衣服小心揭去,露出背部,一望之下,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元修原本皮肤白皙,可是此刻背部到处都是伤痕,有的地方血迹已经干涸,成了褐色,有些地方却正往外渗着鲜红的血,大大小小、棱棱角角什么形状都有,皮肤没有破损的地方也是紫青红肿,整个背部看着无比恐怖,竟是一处好肉也没有。 一个主修外伤的军医在他背后小心按压一遍,道:“这是大锤或者巨木一类沉重的兵器所伤,这些口子应该是盔甲的后心护片碎裂划伤的,幸好大帅的盔甲好,背上的骨头没有断,但是如此重物击中背部,内脏恐有伤损。” 青瞳颇为担忧,内脏受伤也非同小可,她问道:“性命有碍吗?” 那军医眉头紧锁:“内伤倒是并无生命危险,只是……只是……” “说吧,不用顾忌!”青瞳沉声道。 “大帅背上的血恐怕已经瘀积多日了,眼下大量皮肉坏死,不切除便会形成毒血痈,可是切除这么多皮肉,那也……即便能忍住疼痛,也……非常危险。” 第205章 云牵豪情到天外(2) 青瞳默默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忍得住疼痛,也难以忍住大量失血,这样的伤如果在四肢上,就会干脆切掉那条肢体算了,保住性命的把握还大一些,但是在背上,就只能碰碰运气了。 “能不能一处一处地切?等一处伤口愈合再切另一处,减少失血?” 军医摇摇头:“拖不得了,三日内必须要全部切除。” 青瞳皱眉想了想,道:“他什么时候能醒?” “想必是大帅受伤之后,还强自支撑,一路赶回,劳累过度加上震荡了伤口,所以才导致昏厥,休息一天就应该可以清醒了。” “那就等他醒来自己决定吧!”青瞳道,“就让他在这里休养吧,不要移动了。精神养好一些,便是动刀也更容易支持。需要什么药物,你提前准备好,找不到的或者年份成色不好的,就近州府搜寻,务必要将准备工作做到最好!” “是!”那军医躬身答应。青瞳又看了一眼元修后背,叹了口气转身先出去了,希望他能挺过这一关。 医生说是大锤所伤,但是在青瞳看来,伤痕的样子却很像是礌石砸的。西瞻人没有用大锤做兵刃的,那种笨重的玩意不利于马匹奔跑。云州多山,也就多山谷,要说是被石头砸的,倒是很有可能。 只不过山上自然掉下一块石头偏偏打中一军大帅的事情的概率很小,要说是被敌人有意扔下石头砸伤,那恐怕就是中了敌人的埋伏。 连主帅都中招了,应该损失惨重才对,可是元修又说士兵伤亡不大,真是奇怪。青瞳皱着眉头,回头对内侍道:“和元修一起回来的不是有一队人吗?都给我叫到中帐来!” 三 元修昏迷中,只觉背后越来越热,似有什么火焰在烤一般,可是偏偏这火却让他舒服得很,他呻吟了一声,迷迷糊糊想睁开眼睛。 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别动!你背上血脉瘀积了多日,等我用内力打通它,你不用理会,累了就睡,只是别说话,开口就泄了气了。” 元修听清是任平生的声音,顿时放心不少。精神一松,加上背后又如浸在暖水中一般舒适,他渐渐又睡着了。 第二次醒来天已经黑透了,背上的温热感觉仍然没有消失,任平生还在为他疗伤。元修记得自己第一次醒来是白天,现在既然是深夜,想必至少一天一夜过去了。 他微微动了动,任平生立即又道:“还是先别说话,你可以活动一下。” 元修本想说任大哥辛苦了,又觉得说这些没有意义,恍惚中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又是一个夜里,任平生竟然还是没有放开他,元修没有睁眼,却听耳边有一个声音道:“老大,你这样伸手贴着大帅,就能治病了?军医不是说这些皮肉都要切掉吗?” 这声音也十分熟悉,是和任平生一起从西瞻草原回来的骑兵队长肖平军,也就是这次和元修一起回来报信的一小队士兵之一。这小子也受了点轻伤,不过听声音,他倒是挺精神的。 “切什么切!”任平生呵斥道,“你怎么不把自己脑袋切了?”他的声音虽然不小,听着可就显得有点疲惫了。 肖平军委屈道:“军医说的!我是听军医说的。这都第三天了,军医在帐外急得直跳,说再不切大帅就死定了!”话一出口,他自己往地上呸了几声。 “放心吧。”任平生声音懒懒的,“元修叫我一声大哥,我还能抢不回他一条小命?他要死了我就死给那军医看!让那军医回去吧,两天后再来。” “哎!”肖平军答应一声,转身就要出去。 “你别走。”任平生道,“让别人说去,你小子和我说说话,别让我睡了。” “说什么?” “就说元帅是怎么受伤的,你们都遇到了什么。” “几天前,我都和陛下说过一次了!陛下命我不要和别人说。”肖平军语气突然一转,笑道:“不过陛下特别吩咐过,你想知道就可以说!可见你不是别人啊!” “臭小子!”任平生笑着骂了一句,似乎还虚踢了一脚:“快说!” “要说这次,可真是危险到家了!”肖平军显然是憋不住的,用夸张的声音道,“我们前军近八万大军被困在山谷中,唯一的出口被西瞻人用乱石挡得严严实实——” “臭小子,从头说,从你们渡过渍水追敌开始说。我这最少还得两日,你说详细点,多拖延一点时间,省得我挺不住睡了。” “行!就说那天我们大概是午时渡过渍水的,过去之后,我们一路跑啊跑,派出快马来回打探,一天之后,终于看到西瞻军队留下的痕迹了。这可不比涉州,有什么必经之路可以拦截的,再说人家在我们前面,拦也拦不住啊,只能铆足了劲去追!只怕松懈了一点儿,一场大雪下来,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断了。我们一直追了一整天,前面的蹄子印突然分开两边了,想必是忽颜发现有人追赶,他分兵两处了!老大你也知道,西瞻有一种驯鹰,就跟千里眼似的,啥都能知道。” 任平生嗯了一声,驯鹰,他当然知道,吃都吃过了。 肖平军又道:“老大,要是你,你咋办?不知道忽颜在哪个队伍里啊。” “你们追击的目的是歼敌,哪边人多就追哪边呗。” “大帅也是这个意思,要往东边追,可是相国跳下马来观察了半天,却说一定要往西边追!其实两边人数相差也不大,大帅拗不过相国,就追西边的敌人去了。呵呵,我们追上才发现,相国还真是神了!原来分出去东边的,最多五千人,只不过他们分兵的时候,这五千人先向东边跑出十里,然后折回再跑,接着再折,来回三四次,五千人就踩出三万人才能踩出来的蹄印了。” “靠,一会儿来一会儿回去,蹄子印有前有后啊!这还看不出来?” 肖平军委屈地道:“老大,你现在说得容易,当时场面那么混乱,你又不知道他们是来回跑的,蹄子印就是一个圆形,有谁能细心到去看那点前后差别啊?” “别嘴硬了!那你说,萧菩萨怎么就知道去看?” 叽咕一声,似乎肖平军也没话说了。 “行了,咱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下次你也懂得去看了。接着说,你们就向西边追,之后怎么了?” “发现追击方向正确,大家都来劲了。”肖平军的声音又兴奋起来,“我们就更使劲去跑,敌人又分了两次兵,这下可就不是诱敌了,是扎扎实实分兵,蹄印凌乱无比,还不是从同一个地方分开的,熟悉骑兵的人一看,就知道这队伍是乱了!我们都判断,很可能是忽颜部队哗变了,有大量士兵逃走了。大伙这个高兴啊,谁知……唉!”肖平军一拍大腿,“他奶奶的,谁也没有想到忽颜竟然亲身诱敌,他只带着几千人,云州山道九曲十八弯的,这几千人和上万人看着差不多,忽颜跑在最前面,我们还以为这下可算逮着他了,就一路追杀过去。忽颜这老小子真狠哪,这几千人就被我们杀得只剩一千多人了才将我们引到一个峡谷内。我们都追了这么多天才看到他,人人眼睛都红了,当时谁也没有细想,元帅一声令下,大家就都跟进去了——” 任平生插口道:“相国呢?他不是跟着你们一起去的吗?你们没细想,他也没拦着?” “相国几乎是第一个冲进去的!”肖平军道,“老大,你都不知道,其实事后想想,相国还真挺反常的。自从看见忽颜的身影,他眼睛就红了,咬牙切齿的,好像忽颜是他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一般!真的,他拳头握得紧紧的,一直打马跑在最前面,我自认和你去西瞻那段时间,马术练得不错了,可是一路死赶,愣是一直没能追上他!” “这可真稀奇了,萧菩萨咬牙切齿?那得多大的仇啊!嗯,你们进去之后,就中伏了?” “对,我们跟着忽颜跑进去之后,突然间乱石滚滚,把我们退路都堵住了。再往前看,竟然是一条绝路,然后山崖两边露出无数头来,原来啊,西瞻人根本没有乱,分兵出去的人都提前在这山中埋伏了。” “大伙知道不好,唯一还能让人安心一点的就是忽颜还在山谷中,他们应该不敢玉石俱焚吧?我们就想赶紧上去先把这老小子抓住再说。谁知刚想想,就见无数条牛皮索子抛下来,忽颜和那千把西瞻士兵就一人拽着一条,转眼间就被上面的西瞻人给拉上去了。等我们追到近前,人毛都没捞着一根!” “我们一窝蜂拥过去,那山谷左前方峭壁耸立,根本没有可着手之处,后面这是乱石封死,唯有右边一面可以勉强攀登,但是西瞻人就在这里等着,看到有人往上爬就将石头砸下来——元帅就是那个时候受的伤。” “那么巧,刚好砸到他了?”任平生吃了一惊。 “不是啊,元帅命人赶快聚拢,急速抢攻。当时我觉得大帅的命令很对,事情明摆着,要是一个个地上,那么多石头瞄准你一个,那保准全完蛋。但是搬石头也要时间啊,那面峭壁地方不大,只能几百人在最前面砸石头,后面的西瞻人也使不上劲。我们有八万人呢,只要几千个人一起抢上,他们很可能就砸不过来了。 上头石头轰隆隆地往下掉,大伙有点不敢上,元帅见状一声大吼,身先士卒就跃上去了。石块落下来,他能躲就躲,不能躲就劈一掌,很快就到了半山。山顶一个西瞻士兵力气可当真不小,他搬起一块很大的大石头砸下来,元帅向左一闪,又是一块大石到了身前,当时他已经来不及躲了,只有转过身用背部硬挨了一下,冲我们吼:‘快上!’” 任平生吸了一口冷气:“他那点子内功底子,这一下真是够呛!” 肖平军接着道:“弟兄们在下面一看也站不住了,能爬的就一窝蜂向上爬,不能爬的也挤过来呐喊助威,几万人一起喊,真是震得山谷发颤啊!” “呸!得亏现在刚入冬,雪要下得厚了你们再喊,雪崩了也要了你们的小命!” “当时谁能想起那个啊。”肖平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离得远,等冲过来的时候山崖底下已经挤满了人,没地方给我爬,我就跟着大伙叫,给爬上去的兄弟鼓劲。刚才大伙是心慌,现在一看,那山也不是太高,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不少兄弟被石头砸下来,可也有更多的兄弟上到半山以上了,眼看着脱围有望……” 四 声音停下来,哗啦声响,肖平军大概口喝了,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任平生叫道:“臭小子,你是天桥说书的,吊什么胃口,快给我讲!” “不是吊胃口,老大,我不骗你,我只要一想到这里就紧张,不喝点水我说不下去了!” “娘的,什么毛病?快喝!快说!” “这时候,山顶两侧的西瞻人放下石头,叮叮当当扔下来许多小罐子。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玩意,人人都慌忙闪躲,可是山谷中就那么大点地方,人人挤挤挨挨在一起,根本没什么地方去躲。那些罐子一落地便摔得粉碎,里面流出些黏糊糊恶心的黑色油膏,这种黑乎乎的也不知是什么油,粘上一点儿就抠也抠不下来。” “老大,当时我想可就交待了,这黑油是什么玩意不知道,但是上头紧接着点燃了火把,那可就谁都知道是要干吗了。” “忽颜这人真是狠啊,后来我才明白,他故意找个能爬上来的山,就是吸引我军挤在一起,我们有八万大军,用石头砸,三天三夜也砸不完!火烧可就是一顿饭的工夫!再说石头下来还能躲躲,火下来,你跑到哪里它跟到哪里!估计他带的那种黑油数量不够,若是我军分散,他就烧不了几个人了。” “元帅本已经爬上半山,没有碰上黑油,可是一见山下的兄弟至少有一大半粘上黑油了,他脸色灰白,叹了口气,就从半山滑下来了。他说,是他的错,累死这么多弟兄,他要和我们一起死!” 肖平军抽了一口气,显然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悸不已。 任平生也抽了一口冷气:“那你们居然能逃出来?” 肖平军的声音有些迟疑,半晌才道:“老大,我和你说你听听就好,别告诉别人。我觉得我们不是逃出来的,是忽颜故意放走的。就在忽颜要命人扔火把的时候,相国突然用西瞻话大叫了一声,有能听懂西瞻话的兄弟说,相国说的是——忽颜,你还记得芙云哦里夫人吗?” 肖平军补充了一句:“事后我知道,芙云哦里夫人,那是西瞻的皇后,也就是振业王的母亲。我们在山下,都能看见忽颜脸色沉了下来:‘哦里,我当然记得!’相国又说:‘那你还记得她是怎么死的吗?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你的皇后,芙云哦里夫人,她是被你毒死的!你选定了你的小儿子做继承人,为了怕你的女人弄权,你就把她毒死了!她太能干,所以你不放心她,你将她毒死了!可是你错了,她的那些治国之策,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那都是我帮着出的主意,我为了讨好你,绞尽脑汁地出主意,谁知我就这么一点一点,把她害了!忽颜,我没有办法,只好恨你了!’忽颜突然就开始颤抖起来,手指着相国不停哆嗦,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都看见那老头就在山崖边,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停地哆嗦,真希望他一头栽下来,可是他哆嗦管哆嗦,偏偏就没掉下来。”肖平军轻叹一声,似乎很遗憾。 “后来呢……”任平生问。 “忽颜哆嗦一会,突然见鬼一般尖叫一声:‘你是——’” “相国突然打断了他,用很大的声音道:‘忽颜,你闭嘴!’这话是用汉语说的,我们全都听懂了。” “忽颜脸色变了,他慢慢停止哆嗦,说:‘你上来!离得太远,你说话我听不清楚。’他的声音居然很温柔,说着就命人垂下一条绳子。” “相国冷笑:‘我上去,火把就抛下来了,是吗?’” “然后两个人就一起闭上嘴,整个山谷中安静极了,那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奇怪,一直凝望着对方。忽颜看了很久,才道:‘我已经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才将苑军引到这里,如果让他们逃出去,他们就会一直追过来,我的战士就要为我的决定付出不必要的代价了!所以,这把火我必须烧,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上不上来?’从山谷底下,都能看见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第206章 云牵豪情到天外(3) “相国微微一笑,道:‘那好,等我上来。’” “元帅一把抓住了相国的手腕,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可是相国就那么微笑着看着他,什么也不说,终于元帅叹了一口气,道:‘你去吧。’将他一把推开。” “我们只能看着相国抓着绳子,被他们拉上去,西瞻人个个都拿着石头在一旁等着,防止我们趁机爬上去,可是所有人都安静地站着,没有一个向上爬。” “我想着,这一下肯定是完蛋了,再无幸理。可是相国一上去,立即喊了一声什么,忽颜就停下来,然后就只听见他们用西瞻话快速交谈,他们离得近,说话声音就小了,我们怎么也听不到。” “我们在山谷中等了许久,上面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后来有兄弟实在忍不住,试着爬上几步,也没有西瞻人阻拦。他一直爬到山上,然后探下头来,冲着我们大声喊,说上面没有人。西瞻人竟然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相国也消失不见,连踪迹也特别清扫了,让我们无处追赶。大帅搜寻了两日,实在没有办法,便带兵回来了。”肖平军说完了,轻轻叹了一口气。 元修没有睁眼,人却是清醒的,跟着一起听完,心底同样叹了一口气。肖平军没有听清,他有内功在身,却是听清了一些的。萧瑟刚刚上了山崖叫的那一句是:“忽颜,你将火把扔下去,我有办法让西瞻在未来五十年内,用几千万、几万万人的性命,来为你今天的行为偿还!你信不信?” 忽颜不信,所以他冷笑了一声,元修也不信,所以他准备好了等死。可是之后萧瑟说出的话,就让两个人都信了。 萧瑟说:“大苑皇帝试想过一个解决草原问题的法子,她想迁四百万人口在草原定居,让草原人有饭吃,有稳定的生活来源,草原就不需要南侵了!可是我给她出了个更好的主意,东林西瞻交接处生活着一群横山蛮族,我可以向横山诸部族颁布赏格,购买死活西瞻人。他们知道钱的好处,三贯一个活人、一贯一个死人的价格,足以让整个横山的部族成为西瞻人最凶狠的敌人。与此同时,大苑也可以以云中为根据,派遣骑兵不断骚扰攻击沙漠这边仅剩的适合种植的半平原。迁民之举要二十年时间、用数不清的钱财才能办到,可是此举,不需十年,不费几万贯,西瞻几代人都要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这次出兵,元修受了很大的打击。他一向自视很高,只觉得自己身为商人之子,始终没有彻底展示才华的舞台。他觉得自己文可安邦、武可定国。他觉得无论是朝堂还是战场,他都可以雄姿英发、笑傲纵横。可是忽颜的一个计谋,就让他认清自己和真正的旷世名将之间的距离。萧瑟的一番话,又让他看到自己和冷血党徒之间的距离。 任平生说过,让他找能玩明白的事情去玩,现在他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之后萧瑟和忽颜又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了。他将十五万士兵又平安带了回来,但这平安回来却带着深刻的耻辱,不管是忽颜手下留情,还是相国又想出了什么办法,总之,他元修的命,这十五万士兵的命,是别人赏的了! 五 “今年冬天想必是个严冬,这才入冬一个多月,雪就这么大了。”这是青瞳又见到萧瑟之后,萧瑟说的第一句话。而他说这句话离他失踪,已经整整过去一个月了。 没有人知道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事,萧瑟眼神写得明明白白,他拒绝回答。 他就像一个普通的旅人一样,骑着马,悠悠闲闲地出现在云中和关中的边界上。 可是这是什么时候,怎么可能会有旅人呢?他的悠闲本身就是一种反常,于是大苑巡逻的士兵将他拦住,等他表明身份,验证核实,再由关中领兵送回涉州的时候,整个军营都惊动了。 军官们还懂得掩饰,但是没什么城府的士兵就很难做到将心事藏起来,他们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一如既往微笑着的萧瑟,调动一切想象力猜测他在敌军中这一个月都遭遇了什么。 “萧瑟,”青瞳艰难地开口,“你……还好吧?” “挺好的。”萧瑟淡淡地打断她,“忽颜死了,西瞻士兵已经昼夜兼程赶回聘原,拦不住了,你可以撤兵了。” “啊?”青瞳吃了一惊,“忽颜死了?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重要吗?” 怎么死的当然很重要,部落哗变、北褐刺杀和他自己摔死跌死病死的意义截然不同,可以影响以后对西瞻策略的判断。忽颜是自己死的,还是因为和苑军作战而死,对阿苏勒的意义也会截然不同。如果忽颜因她而死,他们之间本就已经残破脆弱的感情必然会受到狠狠一击,然而她没有办法继续追问,她能明确感觉到,追问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哦……”青瞳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含混地哦了一声。她觉得,萧瑟说出忽颜死了的时候,那语气中,没有欢愉,也没有悲伤,却仿佛带着一丝怅然。 他的整个人仿佛都产生了一种变化,像是什么事情都解脱了,也什么事情都看透了,大千世界,在他眼中成了透明的,再无疑惑。 一瞬间,青瞳有一个错觉,这滚滚红尘已经不能再牵绊住这样一个什么都放下了的人,他可以往生天国了。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恐怖,她急急道:“萧瑟,你能不能赶快给花笺写一封信?她一定担心死了,这个……昨天她还来信急着问你的下落!” 萧瑟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青瞳,你也会说谎!你根本没有告诉花笺我失踪的消息,她怎么会来信问我下落?” 青瞳好生尴尬,讷讷道:“谁说没告诉,我……我真的……” “他们没有告诉你吗?我就是从渝州回来的,前两天,我去看过花笺了。”他微笑道。 “啊?”青瞳几乎跳了起来,“你去看花笺了?自己去的?” 萧瑟点点头,嘴边全是透彻的笑:“最重要的事要最先做,不是吗?我到现在才明白,什么事对我来说最重要!” “青瞳,我和你商量一件事可以吗?”萧瑟微笑着说。 “当然,你说。”青瞳激动得全身都发抖。 “你曾经说过,你要能打平西瞻,就想迁移一百万户进入草原。” “啊?……啊!是,是的!”这并不是她以为自己会听到的内容,所以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萧瑟看了她一眼,慢慢说道:“你是希望让他们在西瞻落地生根,让胡汉杂居,让他们生活互相牵扯,无法分开,也逐渐用建筑隔断风沙,逐渐将草场变得丰美,将中原的农耕和手工技术传入草原,让草原能养活草原人。这样,或许草原人世世代代的南侵,就能停下,是吗?” “我是说过,可那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设想。”青瞳叹道,“要做这一切,我首先要平定西瞻!可光是这一点,就没有人能做到!”谈起这件事,她心情立即沉重了下来。 “迁人口入西瞻的确做不到。”萧瑟平静地道,“但是有一个迂回的办法,云中千万顷沃土荒芜,无人耕种也无人居住,没有人,云中一地的生气十年之内也无法恢复。如果有一百万户草原人要迁入云中,大苑能接收吗?” “啊?!”青瞳脸色都变了,心怦怦直跳,她只想过要迁汉人入西瞻,却从来没有想过,也可以迁西瞻人入大苑。 “西瞻现在吃不上饭,眼看过不了这个冬天的人口接近百万。”萧瑟静静地道,“他们别无选择,就看你给不给这条生路。” “好!如果他们愿意来,我扫榻相迎!”青瞳双眼放光,拍案而起。 草原人世世代代的南侵,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曾经让多少有志帝王苦苦寻求能长治久安的良方,却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做得最好的帝王也只不过做到在他统治下、中原最强盛的时期,草原有个几十年不敢入侵而已,一旦王朝呈现衰败之势,草原民族立即卷土重来。 这一次次的扰边,中原王朝几千年来固然深受其害,可草原民族一样为此死去了无数人。青瞳比其他的帝王更想缓和这种矛盾,尤其是想念萧图南的时候,她就更想更想了!人不可能没有私心,青瞳承认,促使她殚精竭虑想这个问题的动力,就是那个在她帐篷外冒着雨唱歌的振业王。 可是她动用自己全部的智慧,也只能想到,将汉人迁入西瞻定居这一条计策。这还是在她能打下西瞻的前提下,但是打下西瞻这件事先别说有没有可能做到,即使实现了,她和萧图南之间最后的一点牵绊也将斩断了。别说今生今世,如果有来生来世,三生三世,只要没有喝下孟婆汤,都永无可能在一起了。 她对此已经绝望了,认为不可能有解决办法了,可是突然之间,萧瑟只用一句话,简简单单就把问题解决了。将人口迁入西瞻不可能,但是将西瞻人迁入却是完全可能的。 青瞳激动得嘴唇微微颤抖,这真是太过意外的惊喜,她认为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居然也有可能做成了。这件事对两国有多重要,对她有多重要,萧瑟知不知道呢? “萧瑟,我……”她找不到语言,突然站起来,冲他深深躬身,行了一礼。 萧瑟有些动容,道:“答应得这么痛快?你有没有仔细想过?西瞻人心中未必明确这个概念,他们现在走投无路,你给一条生路,他们只能前来。但是他们心中可未必想着,入了大苑境内,就是大苑的子民了。他们或许只把这当成休养生息的跳板,他们说不定将这块土地看成是他们自己的了,从此划地自治,不服管教,或者缓过劲来,便集体逃回草原,那你怎么办?” 青瞳微微一笑:“你以为我是头脑发热?迁西瞻人入大苑我没有想过,但是将汉民北迁至西瞻,我可是经过长时间考虑的。任何人离开自己的家乡,进入陌生的土地,带有戒备是不可避免的。都需要一段时间的扶持,但如果要先打下人家的国家再迁民,难免会遭到原住居民的报复和敌视,多十倍的功夫都未必有成效。可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这个大矛盾就不存在了。他们现在迫切需要的是生存,难免会做出一些让步,我用汉人习俗逐渐影响他们,只要待之以诚,他们也会接受,不存在划地而治的危险。诚然,这需要一段时间,十年、二十年,或者三十年。可是和未来的收益相比,这是完全值得的。至于逃回草原,草原上向来你走我来,他们撤出之后,不出十年,家乡就会被别人占据,又让他们往什么地方呢?退一步说,即便他们刚过一年,喘过气来逃走了,这一年时间里,大苑投入的钱财,建设的也是大苑自己的土地,补充的也是大苑自己的生机,他们不过是用劳力换了点饭吃而已。云中已经快没有人了,我要是强征徭役去修缮云中,或者强行让关中人口北迁,岂能是给点饭吃就能成的?所以他们就算一来就回,我也大大合算。何况大苑若能好好对待他们,他们就会对我放心,那就未必人人想逃。” 萧瑟斜睨着她道:“他们放心你,你也放心他们吗?卧榻之边,你能容忍这样一支异族?西瞻人个个骁勇彪悍,战斗力超强,你就不怕有朝一日,他们会对你不利吗?” “事情不能这么想,萧瑟。便是中原大地上,也有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地域。北人就比南人彪悍些,燕山地带的人和江南一地的人比起来,那就个个是土匪了。京都在南边,难道我也忍不得北人威胁,将之驱逐吗?” “战争,那是一少部分人为了利益才会做的事。除非真的活不下去,老百姓是不会想要战争的。西瞻最普通的百姓和大苑最普通的百姓一样,他们想要的,仅仅是平安的日子、温饱的生活,还有平等的尊严。谁能做到,谁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好皇帝,他们自会用自己的血汗来奉养你。我真心想接收他们成为大苑子民,所以必定真诚以待,绝不会心存歧视。” 萧瑟看了她很久,神色缓了缓,慢慢道:“你的为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不知道,你们大苑以后的皇帝、中原以后的皇帝,是不是都能如此对待我们呢?” 青瞳目光霍然一闪,注意到他用的是“你们中原”这个称呼。萧瑟,比大部分中原人更儒雅、更聪慧、更像中原人的人,已经找回自己的位置,把自己当成西瞻人了。 青瞳想了很久,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如果大苑日后有一个残暴的皇帝,他或许会掠夺欺压迁入民,如果迁入民或者西瞻人中出现一个有野心的枭雄,他或许会意图重新南下。或者一百年后,西瞻人和大苑人的气数都尽了,在这片苍茫大地上,再出一位豪杰,将两国的领土都拿了去,那也是天数使然。我不能保证得更多,便是诸葛亮也算不到死后之事。萧瑟,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行了,你还想将子孙后代的事都算尽吗?” 萧瑟顿时呆住,慢慢恍然,慢慢大悟。他的脸上露出笑容:“你说得对,我如今还是独身一人,却管起儿孙之事,岂不是可笑吗?既然如此,我们这一辈子就做吧!” 青瞳沉声道:“萧瑟,迁民之举是慢工夫,不是武力可及的事,其中涉及的问题实在太多!需要至少二十年时间,才能让他们有生根的感觉。用大苑人去统领管理或者用西瞻人自己去统领管理都会有很多矛盾,这中间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引起大变,我需要有一个绝对有能力,用心公正,又绝对能信得过的人去做。” 尽管心中已经有了准备,她还是用灼灼的目光盯着萧瑟,问道:“谁能做这件事?” “我来做!”萧瑟沉声道,“你若信得过,此事我来做。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好,大苑云中可定,我还可以实现你设想的人口北迁,汉人他们难以接受,但是原本西瞻血统、汉化了的西瞻人呢?他们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大苑云中、西瞻沙漠以北,这一片土地上二十年后,便会胡汉杂居,密不可分。以后,任谁想发动战争,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了。”他轻轻笑:“我愿意做!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有事情没有做对,我终于明白了,我自己愿意做什么!” 第207章 云牵豪情到天外(4) 青瞳一瞬间,眼泪几乎涌出,她咬着嘴唇道:“萧瑟,谢谢你。” “不,青瞳,谢谢你!”萧瑟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道,“我替一个人谢谢你,你完成了他的遗愿。” 青瞳使劲咽了一口口水,心中有所猜测,却又不能明说。 萧瑟微笑道:“他死前说了一句话,如果你的回答让我满意,就让我将这句话带给你。” “什么话?”青瞳轻声地问,生怕声音大了,就惊醒了一个美梦。 “他说:‘回来吧,有人一直在等你!’”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容不下的呢?他能容忍不是他的骨肉坐上西瞻的皇位,你能容忍西瞻的百姓进入你的国家生存,那么,天地之间,也没有理由,偏偏容不下一段真挚的感情…… 六 苑军在筑城! 速离部的族老花结老人带着剩余的族人,踏上异国土地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苑军在筑城。 族老是部族中最见多识广的人,但是花结这一生,也没有见过这么雄伟的城池。虽然现在城池还只是一个雏形,但是已经可以从地基的深度、城墙的范围、城砖的厚度看出,这座城筑好之后,将是多么牢不可摧。 在北部另外一条要道上,遥相呼应也有这样一座城正在兴建。大苑人许诺,有这两座城的保护,即便草原上的可汗们不满意他们的叛逃,也没有本事将他们追回去。 跟着速离部同时南下的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据说他们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还有大量的人正在南下途中,前前后后,可以收容一百万户! 花结听到这个数字瞠目结舌,无法想象一百万草原人同时前来,那是个什么景象!一百万人都能住进来,大苑自己国家的人还有地方住吗? 他向带领他们前来的会讲西瞻话的士兵小心询问,结果这个问题让那个年纪不大的士兵大声笑了起来。 “族老,在你们草原是那样,可是大苑却远远不是那么回事啦!云中地区一共有三个州,每个州都下辖五六个郡,每个郡又辖三四个城,每个城又有几个县,每个县又有几个镇,每个镇又有几个乡,每个乡又有几个村……哎,这么和你说吧,我大苑人口超过一百万的城市,足足有七个呢!这次接收你们这一百万人的可是云中整个三个州,你们就是再来十个一百万,那也能住得下!” 花结目瞪口呆地听着,什么州、郡、县、镇、乡、村……他只有一个感觉——晕!他不知道这个士兵说的是什么,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老人惧怕改变的天性让他始终恐惧,不像族中年轻人,一路走来,忐忑中已经带了些期盼。 他并不是仰慕大苑才来的,族中青壮年都跟着大汗打仗去了,结果一去不返,部族又被马匪烧光了粮食和干草。就在不久之前,最后几只牛羊也吃完了,他们速离族,已经被草原大神无情地宣布了命运。就在这个时候,大苑人来到草原,带着粮食,四处鼓动,让牧民跟着他们,去到他们的国家生活。 他们还编了一首歌,哼唱着“大苑处处是丰饶的土地”。这首歌乘着草原的风,迅速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将信将疑的。但是速离族已经别无选择。草原大神既然让这些汉人在他们走投无路的时候到来,那么他们就跟着走吧,走向生存还是走向地狱,都是草原大神给他们安排的命运! 速离等十几个小部落,加在一起不到五千人,就这样被迫见证了一个历史时刻,成了大苑国土上第一批西瞻居民。 他们和后来的百万人一起,度过了一个半饥半饱的艰苦冬天。随后莫名其妙地,云中有了大量金钱支援,之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那个最初让他们吓得要死,后来让他们真心敬重的蓝眼睛妖怪,带领着各个部落、各个民族,既包括了西瞻人,也包括了回迁的大苑人,一点点地开垦,一点点地建设,让废墟变成城镇,让荒田变成沃土,原本有一千万人口就让花结吃惊的云中,在花结老人去世的时候,人口已经达到两千万,成了大苑第二大产粮重地。在大苑的后面的史书中,提起云中,都叫它——塞上江南! 不过,这是十几年之后的事情了,眼下可远没有那般美好。刚刚到达云中的速离族人,被安排在离草原最远的云中涉州。苑人让他们都住进固定的房子里,不再是一个部落拥有一片草场了,他们被人限制行动,和那些苑人生活在一起,小范围接触,被人要求学一些完全不会的手工工作,在别人的命令下参与完全不熟悉的筑城、垦荒、纺织……借此换得生存必要的一切。 到处都有听不懂的汉话,到处都让他们忐忑不安,谈不上对未来的盼望,谈不上对生活的憧憬,现在这个时候,他们经常向草原大神祈祷的,只是生存和未来的方向而已。 他们不知道,就是这样简单的祈祷仪式,也会被大苑京都的人利用,掀起又一轮政治风波。 大苑,京都,年除夕下午。 年三十刚到,百姓等不到晚上,大白天就零零星星放起鞭炮来,走在街上,不是这里响两声,就是那里响一串,到了下午再看,街道上处处都是鞭炮炸开的红色纸皮,衬着皑皑白雪,喜庆逼人。 百姓一点儿也不为皇帝老爷们的事情发愁,他们只是欣喜地察觉,这么长时间的颠沛流离之后,近来一直都风平浪静,世道似乎要太平了。 苑瀣提着笔正在写“福”字,今天一天他已经写了几百个斗大的“福”字,被小太监收起来晾干,铺满了文华殿六个偏殿。这是大苑的习惯,每年除夕,皇帝要给在京五品以上的官员,每家写一个“福”字,名曰:“赐福!” 他揉揉手腕,苦着脸看一旁掌墨的内侍。内侍知道他的意思,赶紧安慰道:“还有五十四个,快完了,陛下!就快完了!” 扑哧!苑瀣笑了出来:“朕快完了?大过年的,你这样说朕?” 内侍脸色大变,啪地给了自己一个重重的耳光:“是奴才胡说!陛下不会完的!陛下勤政爱民,德高天佑,您才是皇长子,您才是正统,老天在上!苑室列祖列宗在上!一定会保佑陛下的!”说着眼泪也流了出来。 这内侍叫郭为,九皇子生母司徒慧在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德妃身边的首领近侍了。后来德妃获罪死去,他也被贬杂役所,很是吃了一点苦。九皇子登基之后念着旧情,又将他提拔到身边做个杏衣管事。这职位在太监里是仅次于总管、主管的第三等人物,也算高位了。郭为是看着九皇子长大的,要说现在宫中谁最真心对苑瀣好,也就是这个内侍了。 见他这样,苑瀣心中不忍,道:“好了好了,朕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是不是快完了不是咱们说了就算的。” 他笑着指指桌案:“累死朕了!朕现在终于明白皇妹为啥没事了还不回来,她想抓人出苦力啊。朕看了礼部章程,整个正月里都有事!祭祖、祭天、祭忠烈祠,劳军、巡城、上元节亲民……礼部撰写的祭词绕嘴磕牙,读起来都费劲,还要求朕背下来!朕三天才背下来一篇!” 郭为柔声安慰:“奴才伺候德妃娘娘的时候,也总听先皇抱怨,其实祭词每年都是一样的,开始两三年费点劲,后面就好了。” 苑瀣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后面就好了?后面好了和他还有什么关系?他还能主持下一年的郊祭大典吗?说青瞳不回来是因为不想写这些“福”字,那是开玩笑,他知道青瞳在西北正忙什么呢。 迁一百万西瞻灾民入境!真是大手笔,敢做这种事情的古往今来有几个人?他苑瀣甘拜下风,苑家有这么一个人在是好事,他还要争什么? 家天下!他们苑家已经化家为国了,对于普通人家中深恶痛绝的兄弟相残,在他们这个大家族中经常上演。这是家天下的代价!谁能让苑家兴盛,谁就是苑室的好子孙。郭为觉得苑家列祖列宗应该保佑他,因为他才是皇长子,可是他自己觉得,就算皇妹杀了他,苑家列祖列宗也会理解,也会毫无怨言。 他已经满足,老天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少了。开始的时候,他只想挤出一点时间安定京都,做成了这件事后,发现还有时间,他又想试着将新政完善推广。新政铺下去了,他发现还有一点时间,就又想厘清律法和军务……他的确勤政,时间随时可能结束,能力所及的事情却有那么多,岂能不勤? 青瞳在关中一直没有动作,不管是顾不上他还是不屑于顾及他,他现在都已经不在乎了。最初青瞳回国,将旨意传到京都,用命令的口吻让他做什么做什么的时候,他还觉得伤害了他的骄傲。如今做了这么多具体的事之后,他才明白,当时为了骄傲动怒,是因为他当时只剩下骄傲。如今他将手边的所有政务都处理得很好,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了足够的信心,他的骄傲有了依托,就不能再被别人伤害了。 将国家引向繁荣,他知道自己行!斗不过青瞳,只是因为不幸和她生于同一个时期,并不是他的能力不够!他可以接受命运,但不会否定自己。 郭为不知道这个小主子心中想些什么,见到他的自信微笑、平稳深邃的目光,不知怎么心中就有了底。他擦干眼泪,将砚台凑上去,看着苑瀣聚精会神写下一个又大又饱满的福字。青瞳以往赏给臣工的福字他见过,哪里有这么好看? 七 还有两个字要写完的时候,侍卫来报,说吕慧安求见。显宗当朝这段时间来,单独接见这个太常寺卿吕慧安的次数最多,似乎他是皇帝最亲信的大臣,可实际上,两个人都明白,只是共同的处境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罢了。 不过呢,荣辱与共、生死相同的处境也是最牢固的联系,从这个角度看,他倒是自己手下第一忠心的臣子了。苑瀣抓紧时间写完最后两个福字,边写边好笑地想,就算他现在指着吕慧安的鼻子大骂,他也不得不全心全意为了自己着想。 不过他当然不会指着一个二品大员的鼻子骂。以吕慧安为首、现在还扶持他的官员在朝在野都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昔日他们不支持他的时候,百官之首楚惜才、手握重兵的霍庆阳也无力抗衡,世家之中有数之不尽的有才华、有本领的人,得到他们的支持和受到他们的排挤区别很大。苑瀣不会因为那人在利益面前的表现就小瞧他家族的影响力。 他吩咐:“请吕大人进来。” 吕慧安一脸掩饰不住的喜出望外,双眼光华逼人,他两手擎着一张信报,一进门就叫道:“陛下!大喜啊!” “同喜同喜,吕卿气色不错!今天过年,吕卿还不早点回去?来来来,看看这些福字哪个写得好,你先挑一个!” 吕慧安哪有心思欣赏书法,他称谢之后随手拿了最近的一张。 “哎……吕卿……”苑瀣叫了一声。 吕慧安以为他又有什么赏赐新年喜饼之类的小事,赶紧在他出口前高声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苑瀣看着他的手摇摇头:“那你先说吧。” 吕慧安激动地道:“陛下,终于有机会了!臣有办法了!” “什么事你有办法了?”苑瀣奇怪地问。 “便是关中之事啊!”吕慧安急道,“前些日子,陛下命臣想办法打消……士气。”他含糊了一下,接着道:“陛下快看看这张邸报,臣有办法了!” “朕大概看不成了,吕卿记得内容,就给朕读一下吧。”苑瀣看着他的手道。 吕慧安这才发现,自己两手都是淋淋漓漓的浓墨,早将信报污得一塌糊涂,连月白色精绣的官服都沾上了不少。原来他随手在最近处拿的,却是苑瀣刚刚写好的福字,墨还没干就被他抓在手中了,而他因为心中太过激动,竟然丝毫无觉。 “看来的确发生了件大事,却让吕卿也失态了。”苑瀣笑着道,“不要紧,朕猜,和这件事比起来,一件衣服算不得什么。” “是!”吕慧安眉目间果然喜气洋洋,连这么个狼狈样子也顾不得了。他大声道:“陛下,关中那些迁进来的西瞻人和涉州百姓起冲突了!” “什么?”苑瀣一惊,“严重吗?此时可是关键时期,若处理得不好引起哗变可就前功尽弃了!若无必要,最好不要派兵镇压!” 吕慧安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你还真挺操心!幸好你这位皇妹突发奇想,开始弄个什么迁民,搞得自己抽不了身,不然现在你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我们连想办法的时间都没有了。” 他咳嗽了一声,才道:“陛下,这是个天大的好机会啊!” 苑瀣张口欲言,却又住了口,看着他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吕慧安耐着性子,一点点地跟他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 原来,大苑百姓对于西瞻人的迁入,还是存着很大的忌惮之心的,人要是一心生顾忌,就难免好奇,一好奇,联想力就会变得极其丰富。诸如西瞻人喜欢吃活人脑子之类的传言满天飞舞。 最开始的时候,西瞻人和苑人并没有生活在一起,涉州每个城池都设有专供西瞻人居住的区域,关中军四十万人面对一百万西瞻难民,神经绷得紧紧的。尽管这些人基本上都是老幼妇孺,他们还是不敢放松,很小心很严格地将每个城西瞻人的人数控制在一个可控制的范围,不许汉民进入,也不许西瞻人出去。可是迁入西瞻人的目的是让胡汉杂居,将他们的利益和汉人连在一起,不和当地汉民打交道,那怎么才能实现这个目的?所以,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大苑官方就试着放开了禁制,只要不是未经过人同意就进入到别人的房子,城中任何一条街道,无论是西瞻人还是汉人都可以随意行走了。 说是在征得同意的情况下可以进入别人的房子里做客,但是西瞻人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普遍没有那个心思。大苑人看着这些打扮得奇形怪状的西瞻人,普遍没有这个胆子,终于有一个实在忍不住好奇心的人,半夜三更靠近西瞻人住的巷子,趴着墙头看了一眼。 他正巧看到了西瞻人对草原大神的一次祭祀。来到异地之后,西瞻人唯一的心理依托就是对草原大神的祭祀,所以弄得十分隆重。 第208章 云牵豪情到天外(5) 在那个趴在墙头的汉人看来,这绝对是一场召集妖魔下界吃人的仪式。他首先看到一个身上画着五颜六色油彩的大萨满,正围着一堆火着了魔一般乱跳乱蹦,直跳得筋疲力尽口吐白沫,然后又有几个萨满进来,拿着穿着铃铛的骨头围着火堆乱跳。在这个汉人看来,他们手中拿着的绝对是人的腿骨。 萨满的舞蹈的确看着癫狂,但他们对神的虔诚程度是汉人无法想象的。每次祈祷之前,他们都要吃下一种带有扰乱神经作用的植物,借此保证自己处于一种通灵的状态。他们会用全部精力去感受来自长生天的力量,他们相信这力量可以带给他们勇气,完成他们的所有心愿。 然后那个已经跳得几近晕厥的大萨满用那汉人听不懂的话说了一句什么,就有无数西瞻人出去,后院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再过一会,一盆鲜红的冒着热气的血和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就被端了上来。鲜血被均匀地洒在四周,心脏被端正供在火堆上方。 “骏马之心,苍狼之血,最伟大的神灵啊,你可听到了我的呼唤?”大萨满图设拉长了声音,用最诚挚的语言祈祷。 如果那个汉人能听懂他们吟唱的语言,就能知道这是马的心脏。可惜这种吟唱的声音在他听来,也同样恐怖极了。 “我们是苍狼的子孙!我们是神灵的信徒!我们需要家园,天神就赐予我们草原,我们需要食物,天神就赐予我们牛羊。现在,我们迷失的方向,需要您的指引……长生天啊,你可听到了我们的呼唤?”那几个小萨满一起唱了起来,同时割破自己的手掌,将血滴进火堆里…… 爬墙头的汉人没有再看下去,他吓得摔在地上,摔断了一条腿。 墙里面还在竭尽全力地跳着舞,声嘶力竭地吟唱着。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祭天仪式已经被打扰,不知道那个汉人以手代脚爬了回去,回去之后,就到处宣扬,他们杀了一个汉人,用人心召唤恶魔,并用自己的血肉做祭品,企图给大苑带来灾祸。 生活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城市,哪天会没有人生病?哪天会没有东西失窃?这一切都成了西瞻人引来恶鬼作祟的结果。于是,第一次冲突就这么形成了。 八 苑瀣听完不禁失笑,摇头道:“这种神鬼之说,最多愚及一时,哪里会引起什么大灾祸呢?你可别忘了,咱们的大相国现在就在关中,说起利用神鬼愚民,谁能比得过他?他只要用他天机道的身份压制一下,再推动一下,说西瞻人是在替汉人祈福都会有人相信。这算什么大事呢!” 吕慧安道:“当然不能让他压下来!错过了这次,我们就很难找到这样的机会了!陛下,这个臣有办法,关中那方面,臣已经派出了一支队伍,化装成西瞻残余,趁着这混乱去袭击当地百姓,只要实打实杀了几个人,民众也不是那么好愚弄的,到时候百姓定然不满意……她……”吕慧安含糊地用“她”,指代了一下他们都明白的人,继续道:“不满意她接收西瞻人入境的策略,民心自然生怨!” 苑瀣眼睛霍然闪过一道寒光,沉声道:“吕慧安!你让人去关中,杀死无辜百姓?” 吕慧安哆嗦了一下,一瞬间差点跪地求饶,随即醒悟过来,自己这是怕什么?他当然知道杀死无辜百姓是坏事,但这不是为了眼前这位皇帝吗?除了自己,谁能帮他做这样的事?霍庆阳?楚惜才?田泽?他想得美!他现在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这一班人了,还装什么装? 吕慧安也敏锐地察觉了,这位显宗皇帝似乎骨子里不太喜欢他,但是那又如何?眼下苑瀣是他对付青瞳的招牌,仅此而已。等扳回局势之后,他们家族就要发展壮大到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位置了,到时皇帝也不得不依仗。这皇帝现在肯定是要听话的,日后也是听话的可能性大,万一不听话,以这位皇帝名声之臭,吕家也有足够的能力弄下他来换一个听话的。 于是他仰起头,道:“陛下明鉴,臣此举的确唐突,可是陛下有别的办法吗?” 苑瀣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他的声音有些阴森,“吕卿,你说得对,没有别的办法了!” 吕慧安放下心来,又觉得不能不给皇帝足够的颜面。 于是他又道:“陛下,这的确是个天大的好机会,简直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啊!这让微臣不得不相信,上天是护佑陛下的,否则岂会给我们这么好的机会?能让武力屈服的,也就只有民心了!陛下可知道,关中没有打胜仗之前,她回来就很难有人抵挡了,如今关中大胜,她的声望一时上升到了空前的高度,且人员却没有太大的损失,让她带着刚刚大胜的滔天气势,足足有四十万众的关中军杀回来,又该如何?” “如何?”苑瀣微笑,“恐怕无计可施,只能认输投降了,还能保住几个忠臣。” 他不是说笑,也不是气馁,他是打过仗的,知道士气在战场上的重要,而民心便是士气中最厉害的一种。那是一股无法抵抗的洪流,纵观整个青史还无人能够抵抗。如果整个大苑,当所有百姓、所有士兵,一致希望青瞳和他苑瀣交战,青瞳能够获胜的时候,并且他们也认定必然是青瞳获胜的时候,那就没有悬念了。 关中军这一方会变得士气滔天,京都军那边会意气消沉,他们沿途遇到的百姓会在无形中助他们希望的胜利者一臂之力,京都和南方的百姓会给他们希望的失败者拖拖后腿。一切都会飞速解决。苑瀣幻想着那个场面,雄师百万也会在瞬间烟消云散。 民心一致认为一个朝代该灭亡的时候,一支土匪样的起义军队伍就会逐渐壮大,最后推翻这个王朝。民心一致认为一个时代该兴起的时候,就会有百业兴旺的各代什么什么中兴、什么什么之治、什么什么盛世。 当然,民心不会平白产生,而是需要一个什么苗头去推动,比如说青瞳这场让每一个大苑人都感到自豪无比的大胜,让欺压了大苑至少六七十年、让大苑几代百姓抬不起头来的西瞻军几近全军覆没,让他们的皇帝也落荒而逃,那就是足够的理由了! 她做到的事,显宗皇帝你做得到吗?既然如此,你凭什么去和她争呢? 苑瀣轻轻点点头,面上带着一丝无奈,却也带着一丝释然。 吕慧安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忙道:“陛下,谢陛下厚爱,但微臣和微臣的家族,朝中的官员,定然和陛下荣辱与共,臣即便担负再大的罪名,也要为陛下分忧!”说着他撩起衣摆跪拜于地。 苑瀣微微一笑,忠臣指的可不是你,但是这话他当然不会出口。 吕慧安俯首一礼,抬起头又道:“眼下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西瞻人和涉州居民起冲突,正是最敏感的时候,臣杀了几个汉人嫁祸西瞻,再杀几个西瞻人嫁祸汉人,战斗势必将一触即发。四十万关中军此刻必然把心提到嗓子眼,全部精力都用来坐守云中,短时间内肯定无法抽身!我们现在大军北上,逼得她舍弃西瞻那边来对抗我军。哼哼,我们僵持一段时间,她把西瞻人带来的,是她保证给人活路的,可是这一撤兵,就等于将西瞻迁入民和当地百姓的性命置之不理,那必然失去民心!西瞻人骁勇无比,一百万老弱妇孺若是急了,四十万关中军前后受敌,臣就不信他们是神仙,还能毫发无伤?再加上我们这么多家族沿途的布置,鹿死谁手可就不一定了!” 苑瀣本来眼神懒洋洋地听着,可是突然坐直了身子,问道:“吕卿,你觉得她会扔下百姓不管,只为和我争位?” “当然!”吕慧安有些气急败坏,“事有轻重缓急,她敢在这个时候迁民,一则是因为今冬西瞻受灾,错过了时间会大量死人,她都找不到这么好的时机了。更重要的原因肯定是她吃准了我京都军不敢和她硬碰!如今我军北上,定然大大出乎她的预料,她就是再重视这次迁民之举,也不得不先对抗我军再说,她不会不知道,国家稳固的重要性超过了一切。哪怕我军暂时败退,她追过来也等于将云中领土抛弃了,那也会民心大失!” “确实很难啊!”苑瀣轻轻摇摇头,叹息一声。 “谁让她在没有绝对安定的情况下就做这么艰难的事?迁民!哼,迁的还是异族人!哪有内部已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就开始做的?她太过于自信了!太过于自大了!太不将我们放在眼中了!”吕慧安握着拳头挥了一下,这一下很有劲,文官打出武将的气势了,“轻视对手,总要付出代价!” 头上半晌也没有言语,没有为他喝彩的意思。吕慧安忍不住抬头向上看,却见苑瀣唇边带着一点讥笑,他轻声道:“如果朕是一个百姓,知道一位陛下挑起大战,要争皇位,另一位陛下将这么多子民丢入战火而不顾,只保皇位……这样的皇室,值得效忠吗?” 吕慧安不敢接这个话题,心想皇室值不值得效忠,毕竟是只有你们姓苑的人才敢去谈论的事。他知道这位显宗陛下有些浪漫的爱民思想,只得转口道:“陛下,我们不同于关中军,我们对敌的目标只是军队,大军压境,也是针对军队,绝不会伤害百姓。可他们与我军对决,那就是放弃百姓,是她害了百姓,与我们无关。” 苑瀣用眼光扫了吕慧安一眼,淡淡笑道:“好吧!就依吕卿之言,反正朕手头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你便回去通知众位爱卿,成败在此一举,让各个世家、所有的死士,都到军中报到,有关系的,尽快去联系,隐藏的资财,能献出来的就献出来吧,日后朕必有厚报!” 吕慧安大喜:“陛下放心,臣等已经与陛下生死相依、福祸与共,自然不会再吝惜这些身外之物。” “劳烦吕卿了。” 吕慧安施了一礼,又道:“既然陛下已经决定,那就一定要快,等相国将局势稳定,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苑瀣阴森森地盯着他,突然笑道:“自然!既然决定要做了,就一定要快!这一点吕卿可以完全放心!” 他眼神悠远,似乎看破了这重重殿宇:“十七,我也真想知道,你会不会为了皇位,就将那么多子民丢入战火而不顾……” 九 涉州高辰郡大营中一片喧哗,接到京中禁军和西北军共二十万人北上的消息,关中军的各级军官之间都炸开了锅。 这个时候!这个当口!京都这位显宗皇帝,可真会找时机啊! “大帅!”张峰岚冲元修一拱手,“我们的人手都散布在云中三州了,调集、整顿、备战,这些都需要时间,京都军已经快到晋阳,请大帅速速令士兵归队吧!” 元修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脸色一片苍白,他承受不住沉重的盔甲,所以只穿了质料柔软的便装,坐在帅案之后,在一群穿着重甲的将领映衬下显得瘦弱伶仃。 然而他深邃的眼神、沉稳的气势,却完全弥补了身体上的瘦弱。人人都能感觉到,一场失败的追击之后,似乎元帅身上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这个什么是说不清的,但元帅给这些军人的感觉,竟然是更加值得信任了。 “本帅不赞成现在收拢士兵。”他沉声道,“此次冲突必是有人浑水摸鱼所致,光靠地方衙门不成,需要军队镇守。” 元恪礼躬身道:“大帅,地方上死几个百姓,不会闹出多大的事来,京都军则不会和我们那么客气了。末将认为,还是应该先打退敌人,再处理这些民政。大帅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将有嫌疑的人都关押起来,许诺西瞻人和涉州原住居民,等仗打完了再好好审理,一定给他们一个公道便是。” “涉州百姓或者可以等待,但是西瞻人的概念里从来没有关押之后详细审问这回事,他们只会认为官府将他们的同伴抓了去,是为了要杀死他们。尤其是汉民怀疑杀人的是他们族中的萨满巫师,你要抓走了他们的萨满,那西瞻人必定和你拼命!” “拼命就拼命,谁怕了不成!”一个副将不服气地道,“都说西瞻人如何如何骁勇,连女人孩子都是战士,末将还真就不相信,拼命就让他们来吧,看看大苑的男人,是不是连西瞻的女人孩子也打不过!” 元修沉声道:“你堂堂男子,竟然想着要去打别人族中的老弱妇孺?你自己是否没有父母?是否没有妻儿?这不是能不能打得过的问题,此事处理得好,完全没有必要用武力压制!相国已经在彻查了,我们只需再等一段时间,就不用对老弱妇孺动手,你这一点时间也等不得吗?” 张峰岚道:“大帅,我们当然可以等,只是京都军不能等了!我们军中的军费补给已经拨出很大一部分投入云中三州的建设中了,现在箭支只有一个基数,半点多余的也没有,只要有一场大战就会消耗干净。粮草也只够一个月所用,如果现在不急征,等京都军过了晋阳,我们的粮道就封死了,到时候晋王想支援都无从做起!如果不快点将后方稳定,等京都军到了之后,我们连最基本的备战都没有,这场仗如何打?” “怕什么?”一个声音从帐外传来,侍卫掀开帐门,萧瑟扶着手杖,缓步走了进来。 萧瑟虽然在军中,却一直是主持粮草等文官需要做的事,元修和众将议事的时候他却很少参与,尤其是将西瞻人迁入之后,他便全力做起了安民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涉州郡守衙门,军营都很少回来。现在帐中都是关中军副将以上的高级将领,他露面次数虽然不多,这些高层却也个个都见过他。相国突然前来,众将意外,却不觉得惊慌,只是随着他走进来纷纷躬身施礼。 元修在帅案后站起来欠欠身,萧瑟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回去。早有人在帅案后方左手边放了一张椅子,他便走到椅子边坐下了。 “本相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萧瑟淡淡道,“大家并不怕那号称全国战斗力最强的西北军,所以并不畏战,是不是?” 一个副将笑了出来:“陛下在军中,我们怕什么?西北军也是她带出来的,把所有的将领数一数,除非周老元帅复生,谁是她的对手?” 第209章 云牵豪情到天外(6) “嗯,那你们顾忌的就是我们打仗的时候,西瞻人会令我们后方不安。我有一个想法,在这里和大家商量一下。”萧瑟温和地说,“你们觉得用西瞻人来迎敌如何?我们先用全部精力安抚西瞻迁入民,等他们放心了,生活安定了,再告诉他们有人要破坏他们的生活,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让他们中间的部分人参战,有亲人在前线,西瞻人再不济也不会给我们捣乱的。” 张峰岚吓了一跳:“相国!让西瞻人打退京都军?那要是万一西瞻人不尽力,或者没有能力,那该如何?” “我们当然不能全指望西瞻人去打这场仗。让西瞻人参战,要的只是他们一个态度。不管多么走投无路,要对一块完全陌生的土地产生感情,绝不是三年五年能成的,但是为这块土地付出过就不同了,他们如果为了保卫云中拿起武器,马上就会将云中当成是他们的家园,他们会真心热爱这个地方,真心珍惜这个地方,以后我们推行什么都将事半功倍。这是借力,借别人的力量做自己想做的事!元帅,你觉得可好?” 元修认真思索片刻:此人最善于揣摩人心,借势这种事已经被他掌握得十分透彻,这个主意如果是青瞳出的,他还要仔细想想,青瞳的确是敢想,可要说想得周全,那还得是萧瑟。以前元修对萧瑟颇有些妒忌,如今他可真是想得十分透彻了,似萧瑟这等近乎妖魔般的人物,很多方面连青瞳都自认不如,他不愿承认不如相国,那才是一种胆怯。 他点点头,道:“确是良策,只不过安抚工作一定要做得很好才行,相国既然有了打算,想必也有了办法吧。” 萧瑟点头:“真的要打起来,还得各位将军出力配合,本相在此征求一下各位将军的意见,你们觉得如此可以吗?” 帐中众将窃窃私语,又觉得相国这个想法的确好,却也觉得心中没底。那个最先开口的副将终于忍不住,道:“相国,末将读的书少,实在想不出此事是否能行,相国和陛下商量了吗?陛下同意,俺就放心!” “是啊。”张峰岚也道,“陛下在军中,此事决定权交给她吧!” “这件事最终还是要征得陛下同意,不过先问问领兵的各位将军,若有不同意见,去陛下那里也好商讨。既然各位将军没有异议,元帅,我们就一同去和陛下说吧。” 元修点点头:“各位散去吧,有结论本帅再通知你们。” 中帐内,听着萧瑟详细将这个想法说出来,青瞳闷闷的,一声不吭,她的脸色那般难看,用苍白已经不足以形容,简直是灰白。 “青瞳,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不能顺利安抚西瞻人吗?”萧瑟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道:“无妨,我天机道的信徒在关中不下千万,要说安抚工作,即便不用士兵,我也是能做好的。你要实在不放心,我们可以暗中抽调一半的士兵,先行备战。这一战不会打不赢的!我有无数种办法,调迁入民参战只是其中一个对我们最有利的办法而已,你尽可放心,你那九哥进兵,简直是自寻死路!” “我放心。”青瞳转过身来,神情一片木然,“我也有无数办法,我知道他是自寻死路,这一仗必胜无疑,我知道……” “那你为何……”萧瑟皱眉看着她。 “我没事,你走吧!”她木木地道,“萧瑟,你出去准备吧。你打算怎么做我都同意好了,这一仗,你和元修自己商量,不要过来问我!” 十 撵走了二人,青瞳复又默默地坐下,身体像是给人抽走了一根骨头似的,慢慢向座位上塌了下去。终于,她整个人趴在桌子上,侧过头,用左边脸颊贴着桌子,慢慢伸直右臂。 她将右臂伸到极限,离自己的眼睛不能再远,才缓缓张开右手。阳光从一侧打进来,正好照在她的手心上。 本来毫无异状的右手手心里,在阳光中一点点浮现出一只红色的鹰。青瞳就默默地、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只鹰越来越红,越来越清晰,最后纤毫毕现地出现在自己手中。 手心里有两条淡淡的疤痕,那是握住元修剑留下的,当时流了很多血,现在已经不大看得出来了,却让那只雄健的鹰多了点沧桑感。 青瞳仔仔细细地看,一根羽毛一根羽毛地看,一根线条一根线条地看,好像从来没有看过,可实际上,这只鹰什么样,任何一个细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任平生悄无声息走了进来,他已经在一旁凝视了很久,好大好大的一张桌案,青瞳紧靠桌子的一角,歪着头趴着,那姿势像一个顽皮的孩童。她的头发随着头侧过来,像一条源远流长的河,铺满了案几的一侧,又顺着桌脚一直流淌下来。 阳光浸透了她每一根发丝,让每一根发丝都闪烁着波光。她尽力伸着自己的右手,可是还没有在那张大桌案上占据一半的位置。面前那般广阔都是一无所有,一张大桌子就将她的身形显得小小的,她的面前,除了那只右手,一无所有。 她不哭不笑、安安静静、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右手,看了很长很长时间,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任平生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凝视着那只红色的鹰,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以为他可以托付……”青瞳终于开口了,“我看了很久,听了很久,也观察了很久,我还以为他可以托付……可是现在我发现他不能托付了,你说,我怎么办……”青瞳仍旧看着自己的右手,不像是在和任平生说话,倒像是在和自己的手喃喃自语。 任平生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她说完这句话,看着她用无比怜惜的目光看着那只鹰,然后轻轻收回已经僵硬无比的右手,再轻轻屈起手指,将拳头一点点合了起来。 那只红鹰随着握手的动作变得扭曲、挤压、折叠,最终消失不见。如果它也有感觉,一定会为这动作疼得鸣叫吧? 合上了手,青瞳紧紧咬着下唇,继续合,用力握,直到握得再也不能更紧。右手的皮肤本就带着不健康的苍白,此刻被她用尽全力握着,血管和骨骼的形状都突了出来。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长长吸了一口气,坐直身子,重新露出笑容,道:“没事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她用力握着自己的右手,显然是极力忍耐,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可她脸上却在笑:“没事,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任平生突然脸色一沉,喝道:“张开手!”说着一把抓过她的手,推她的手指,让她打开拳头。 青瞳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懒得知道,她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犯了犟劲,死握着不肯松开,使劲闪躲着他,怒气冲冲地和他推搡,都不知道自己心中从哪里来的愤怒。 任平生也不和她废话,两指微屈,在她脉门上一弹。 青瞳手指顿时失去力气,软软地张开了,不会武功的人遇上会武功的人,那真是半点反抗的余地也没有。 一张手,鲜红的血顿时跟着流了出来。原来,她握得太紧,这只手又几乎没有痛感,以至于指甲深陷肉中,将手掌刺破了几个小洞她也丝毫没有发觉。 这么一推一搡似乎打破了什么硬壳,血从手心里流出来,完全不疼,可眼泪也同时流出来了,汹涌澎湃,越流越多。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前面的眼泪刚刚到了眼角,后面的眼泪又形成了,迫不及待地将前面的泪珠挤了出去,后面的还没有站稳,又有另一颗泪滴将它推了出去,纷纷跌落,当真像断了线的珍珠。 她紧紧咬着嘴唇,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将下唇都咬成深红色的了。 “抓了那里又咬这里!你发什么疯!”任平生喝道,“给我张开嘴!”说着就去掐她的两颊。 青瞳自己张开了嘴,痛哭声也跟着出来了:“任大哥!我以为他可以托付!我以为我可以脱身了,我以为我可以去找阿苏勒,可是……现在一切都完了,我不能走!我不能走了!” 青瞳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他,这一声任大哥,让任平生的身子也微微晃了晃。 青瞳却没有察觉,她开了声,便不想再停住,痛哭道:“萧瑟想到了迁民的办法,你不知道我多高兴,多喜出望外!老天对我这么好,给我一个可以托付国家的人,也给我一个可以托付自己的办法……我还以为我就快可以走了呢。年过去了,冬天也要过去了,等雪化了,等花开了,我以为我就可以走了……可是为什么?他听信了朝中哪个人出的主意?他做出这种事,他不行!他不行!他能不能当一个好皇帝,这件事萧瑟可以不管,元修可以不管,他们谁都可以不管,可是……我能不管吗?我就不能走!任大哥!我不能走了……”她痛哭失声。 “未必,青瞳,这可未必。你想走,可以走。”任平生轻声道,“他不行,苑室总有人行!不过是时间问题,拖上两年,你自己多做一点事!再找个放心的人,你想想看啊,不能解决的事情都解决了,不过是个皇位的人选,算什么呢?” 青瞳眼睛渐渐地亮了,是啊!她怎么就没有想到?不过就是个皇位的人选,算什么呢?姓苑的人那么多,光是她的兄弟也有十几个,她还找不到吗? 现在一切都刚刚安定,所以要求很严格,她需要一个前几年能有手段、坚韧不拔地推行新政,随后几年又能安守成果、给国家休养生息的时间的人。 这样的人很难找,所以当发现九哥可以时,她会那么惊喜。然而这一出兵,打破了她的希望,她才这么难过。可是任平生一说,她就发现自己是钻了牛角尖了。找个又能推行新政又能安心守成的人的确很难,但是光是后者,那就容易极了。 找不到两者都能做的人,她可以先做前一部分啊!那只是几年的时间而已!等过几年,新政巩固了,边民也安定了,对于皇帝的人选,要求就没有那么高了,她还愁自己找不到吗?只不过是自己再多做几年,多坚持几年,那么多困难都挺过来了,这一点儿问题算什么呢? 哪里值得她心灰绝望?哪里值得她哭成这样?真是的……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想到这,青瞳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刚刚露出笑容,对面任平生明显出了一口长气,显然他是一直紧紧盯着自己的。 青瞳心中一颤,不由低下头。她沉默了很久,咬咬牙,终于道:“对不起,我和你说这些。”她的声音低了,“我知道你……喜欢我,我还和你说这些,任大哥,对不起,是我太自私……” 头上始终没有声音,青瞳不由抬眼望去,只见任平生正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要把她刻下来,牢牢地刻在心里。青瞳突然觉得心里一下子剧痛,这目光让她觉得心碎,一向铁人一般的任平生居然也能有这样温柔的目光。青瞳的心慌了,只需要一眼,就知道自己给他带来的伤害会有多深:“任平生,我……”她惊慌地说,“你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我们认识得晚了,太晚了……我也没有办法……我实在很对不起,可是……” 任平生却微笑了:“你说错了,我不是喜欢你。” 青瞳吃惊地抬起头,听他那样高大的人,用那样轻的声音道:“青瞳,我是喜欢你快乐……” 一瞬间,青瞳就哭了出来:“任平生,对不起!我以前觉得就是对不起阿苏勒,可是现在我明白了,我真的对不起你!为什么我总要辜负一个人?我不想这样,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这件事,我没有办法……” 她哭得像个打碎了贵重物品的孩子,又惊又怕,又是后悔,又是不知所措。 “有办法。”任平生突然打断她,一本正经地道:“你以后把自己挂起来,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挂起来?”青瞳带着一脸泪珠,哽咽地看着他。 “对,挂起来!”他右手比量一个很高的高度,“大眼睛,你自己是块油饼,偏又扔在地上,能怨有狗抢?以后不喜欢一个人,就别和他太客气,凶一点傲一点!摆出点架子来!挂得高高的,别人就不会轻易靠上来了,像现在这样……” 说着一边呜呜嗷嗷地学狗叫,一边抬腿做踢状,呵斥连连。 青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却也滚滚滴落。一边笑一边尽情地流出眼泪,活这么大,似乎也没有这样哭过。 这个样子,你还喜欢吗? 十一 在关中和云中的边界,大苑并存了半年之久的两位皇帝终于碰面了。 确切地说,是两支大军的队伍碰面了。青瞳虽然在军阵前方的位置,显宗苑瀣却尚在中军,加上两军军阵之间必要的空白缓冲地带,两位皇帝从实际距离上说,彼此相隔甚远,最多能互相见到对方的大旗和象征皇权的金漆节钺礼器而已。 这也已经很不容易了,对面就是丝毫不逊于己方的敌军,敢御驾亲临战场的皇帝,从古至今也没有多少。 一位皇帝周围,是大苑最精锐的西北军,旌旗招展,队列严谨。另一位皇帝周围,却是由西瞻人、羌人、羯人、党项人等组成的杂牌军队。这支队伍兵不像兵,民不像民,长相怪异,穿着更是怪异,他们队形并不整齐,显然缺乏训练,但个个彪悍,眼露凶光,气势上也丝毫不弱。 苑瀣没有到军阵的最前方,并不是不敢,而是皇帝坐镇中军,才会让习惯了规则和队列的苑军放心,他若在阵前,反而会令士兵束手束脚,只围着他而不能正常冲杀。 苑勶站在军阵最前方,也不是鲁莽或者逞英雄,只是她身边的胡人士兵习惯了一军主将在身边,这样他们才有勇气,才会让西瞻人相信苑军不是准备拿他们做炮灰,而是确确实实与他们福祸与共。 苑家相争的这两位皇帝,都是真正的身经百战,敌人杀到近前也不会害怕。他们谁都不存在怯阵的问题。 两边的队伍都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除了关中易州大草原,要找一个能将这些人安排下的空地都不容易。自然,青瞳那一边,在杂牌军的身后,还是有关中军坐镇的,她不会将自己的安危寄托于这些只有勇气没有训练的杂牌军,只不过暂时还没有到关中军出场的时候。 第210章 云牵豪情到天外(7) 并且也很有可能,根本用不上他们出场了。青瞳颇有些感慨地想,她从对方领兵的将领眼中看不到一点战意,从古至今也没听说过,没有战意的将领,能领兵打胜仗。 青瞳出兵之前就想开了,不就是打一仗吗,既然这一仗不可避免,既然九哥不可托付,那就再找一个人罢了,不过是时间问题。 她十分可惜地看着对面,先前是她对九哥的期望太高了。其实九哥所做的一切,已经十分出色,如果没有这最后的出兵,他就是一个十分完美的人选了。现在则不得不另外选择。 任何一个王朝,再好的统治者,都无法保证他的帝国一直明君辈出,就如同大苑宇内无敌的高祖大帝,后世也出了无数不肖子孙。所以建国之后,最好的情况并不是这个国家始终有旺盛的扩张力,能够打遍天下无敌手,能够平灭四夷、宇内一统,而是一个庞大的政治机构已经完善,文臣武将可以通过循规蹈矩的正常模式来录用、晋升,百姓们已经衣食无缺,可以各展才智,大量去创造和消费财富!简单地说,就是形成一个盛世之象! 以往二百年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息宁帝苑廷芳!青瞳明白自己性格激烈,不是那种忍得住寂寞的材料,但是她能分得出谁是这种人。非有大智慧、非有大慈悲、非有大定力,是做不成盛世之帝的。 九皇子仍旧重用常胜、认真推行新政的时候,她以为他能行。就差那么一点点,她都为他可惜!如果他能再坚持一下,只需要两个月、三个月,只要坚持那么一下…… 可惜,世界上的事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结果就是,她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法子,快速解决眼前的事了!她并不是小瞧九哥,但是千真万确,这场战役没有悬念。只要看看吕慧安见到她身后那些西瞻胡兵的表情,她就知道,萧瑟轻轻飘飘一个顺水推舟的借势,就让他们完全措手不及。连他都慌了,这场仗的结果还有悬念吗? 南方扈州。一个山沟里的小院子大门敞开,一群咕咕叫的小鸡一边四下休闲地踱步,一边好奇地看着院子里正在争吵的两个人。 “你又要干什么?”那穿着青花衣衫的女子年纪已然不轻,声音却十分高,她脸色阴沉得如同万年冰雪。 另一个年老的男人道:“阿黛,我真的不放心,我就是远远地看一眼,就是远远地看一看就行了!你让我去一下,很快,我保证我一定回来!” “远远地看一眼?哼!”阿黛冷哼一声,道,“你给霍庆阳写了一封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若只是远远看一眼,去联系西北军的元帅做什么?” “我……”老者些心虚,“我只是写了一封信,辗转托人送到,没有透露我住在哪里,他找不到我的!” “那你就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好找到你?” 那老人也急了,沉声道:“西北军是百战精英,是大苑军队的希望所在,这样的军队,不能为国家开辟疆土,却消耗在内战中,那是大苑的耻辱,是领兵人的罪孽,也是我们所有生于这个时代人的不幸!” “那你就让霍庆阳去背叛他认定的主子?”阿黛脸如寒霜,“你还以为他还是你的副帅,什么都要听你的吗?你看看,他怎么回答你的?他根本没有做任何表示!现在西北军已经进军关中,就要和关中军开战了!他有没有为你这封信停留一下?他有没有把你的意见看中一点儿?老东西,你还以为你是个什么人物呢?醒醒吧,你现在什么也不是,就是个老不死的村夫!放着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你折腾这些,又有什么用处?” 她毫不留情地呼喝着昔日叱咤风云的名将,让他灰头土脸、低声下气。如果霍庆阳在,不但不会为老帅感到难过,反而会觉得十分亲切。因为即使是在老帅全盛时期,那元帅回到家中便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这两夫妻相处从来便是这样。周元帅惧内,那是历史遗留问题,可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 老者怔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行了,你去帮谁呢?”阿黛的声音也温柔下来,“一个是霍庆阳,一个是青瞳,你想让谁输呢?谁输谁就死,这个时候,你出面又怎么样?人家不重视你还好,谁要重视你这个老东西,你就把谁害死了!于心何忍?不破不立,你就忍忍吧,我想,这无论如何是最后一仗了!这一仗打完,老天怎么也该给我一点安静的日子了吧?”她轻声道,“老东西,我们从北到西,从西到南,整个大苑地东躲西藏,老天也该给我们一个安稳的日子了吧?” “安稳的日子……”老者苦笑,“一定要打吗?” 十二 是啊,安稳的日子,一定要打吗? “列阵!”青瞳吩咐,司号手将她的命令吹了出来,大军在熟悉军阵的关中军各级军官的带领下,开始移动。与此同时,对面的阵营中也吹起了号角,大苑战阵天下无敌,九皇子苑瀣同样深谙此道。 一片开阔的平原上,两个庞大的军阵正在徐徐调动。任何一个站在地面上的人,都只能看见周围几千人,只有高翔九天的雄鹰,才能看清整个军阵。 西北军那边,经过一阵严谨有序的调动,逐渐形成大阵中套着无数小阵的模样。先锋阵、策马阵、混铁阵、锐丰阵、拒后阵、策殿阵……共同组成了两翼机动灵活、适合包抄,中军稳如坚铁、足以定军,首脑锋锐快速,最宜突袭的鹤翼阵。 别误会,鹤翼阵并不是一只真鹤的模样,现在的鹤翼阵仍旧是扁方形的。只有在真正开战的时候,根据具体需要、两翼包抄、鹤头突袭的时候,才会看上去略微有些像一只长脖子打开翅膀的鹤。 反观青瞳那边就简单多了。匆匆训练过的杂牌军不可能用太过复杂的规则来约束,那只会让他们光去注意队形而消磨了士气。所以青瞳身后的列阵不在她学过的任何一个阵法之内,可谓根本就没有名堂。只不过是将重甲、骑兵、长枪、盾牌、弓弩……各个兵种合理分配到不同位置,以达成一个宏观的战略目的而已。 吕慧安到现在才舒了一口气,他是文官,如果不是苑瀣极力要求,他和几个世家的同僚根本就不敢出现在战场上。打从见到对方士兵的装束开始,他就不停冒汗。但是对方列阵之后,他就安心了。就算一个文官也能看出,两军的战阵区别有多大。 他不由得意地笑道:“这也算军阵?这不过是站排!” 苑瀣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吕卿有所不知,真正的战阵,本就没有那许多花哨,也不应该过分繁缛。以往朕也和吕卿一般想法,总要打过几十仗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军阵也是人来创造的,这个阵法虽然在书中没有名堂,却最适合这些胡兵,可以算她自己新创的一个阵形吧。”他指着对面耐心解释,“你看,对面那些骑兵和重甲的组合像不像一把利斧?再看那边的弩兵和长枪,像不像一把尖刀?再看那边骑兵,这定是一种突击队形,目的是直取中军!你看他们战马之间留出了足够的空隙,发起冲锋时我军步卒有足够的空间,必然会下意识闪躲让路,让他们可以快速地扑进来。” 叫他一解释,吕慧安脸色惨变,眼中那些胡兵顿时变成无数杀人利器,那哪里是人,分明是无数的凿子、大锯、锉刀、锥子、斧头、钳子…… “陛……陛下……那我军不需要调整队形防备这些……突击骑兵吗?”他嘴唇哆嗦着问。朝堂上私下里他可以看不起这个帝王,认为他是靠自己这班人马才撑起来的,觉得他只是个武夫。吕慧安信奉一句话——武力得来的一切,权谋都可以让他一无所有!所以他一直戮力弄权,而不屑于半分武力。可是现在,他对身边这个沉着微笑的皇帝全力依赖。他无师自通地领悟到,那句话反过来也可以成立,权谋得到的一切,武力同样可以使之一无所有! “不需要,朕另外有办法,必能退兵!”苑瀣看着他,笑得十分深沉。 吕慧安微微放心,向对面一望,却又紧张起来,只见关中军阵营中微微已起骚动,一排排枪兵与弓手搭配的队伍正在噌噌噌地向前移动。 西北军这边,一杆白色令旗挥舞一下,三军顿时怀抱兵刃,踏上一步。三军只是动了一步,但是那般整齐的队列一起踏上一步,直如泰山倾压,重重踏步的声音入耳如同闷雷。 两军同时移动,虽然只是整兵般的一步,却也是马上开战的征兆了。 “策先锋阵散向两翼!”苑瀣轻轻命令。随着号角的声音,在鹤翼阵最前方,预备形成仙鹤利嘴的是长枪队列动了,他们高举着长枪踏上一步,枪阵两翼,在盾牌手保护之下的投枪手和步弓手也排着整齐的队列向前上了一步。此时才轮到策先锋阵露出头来,他们不进反退,撤向两翼。 这是因为,各上几步之后,两军距离已经很近,快马很快就能冲到近前。作为突袭的长枪队和步弓队都只有射出三箭到四箭的机会就要后撤,否则就是给你白白冲杀了。这也暗合仙鹤袭击敌人时,一啄之后便将颈子缩回,伺机重新弹出的战法。 所以策先锋阵要让开,给他们留下退往中军大阵的通道,中军大阵是中空的,外围则是坚硬的盾牌重甲,抵御骑兵突袭的同时,可以由退后的弩兵辅助作战。 现在,西北军已经是通路打开,步弓上弦,对面关中军则是握紧缰绳,身子微倾,一切已经就绪,只需一声令下,便是万矢齐飞,喊杀震天,千军万马踏上战场的景象了。 便在这个时候,苑瀣轻轻一磕马腹,竟然越过周围侍从,通过策先锋阵让出来的通道,纵马向队前跑去。侍从全都一愣,随即醒悟,打马便追。 他们只当陛下要走到战阵前面一点,以便认真观察,然而追出到一半就发现不对了,陛下并不打算带着他们走,而是真正地,纵马疾驰。他的马乃是精选出来的快马,这些侍卫越跟越吃力,竟然渐渐被他落下了,只能眼看着他到了战阵的最外围。 “陛下!危险!”侍卫大喊。 “你们都停下!”苑瀣喝道,“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向前!” 说罢一提马缰,冲出阵外。他疾风般冲向双方数十万大军一触即发的战阵中央地带。 再说青瞳正要指挥士兵前冲,突然听到希律律一声长嘶,对方阵中突然冲出一骑,疾风一般向己方跑来。烈日当空,两边都是千军万马,两边都是杀气冲天,就在双方要挥戈而上的当口儿,居然有人单骑从对方阵中冲了出来。 这里可不是纵马的校场,而是两军阵前的空地!只需一个手势,此处就会马上变成千军万马同时厮杀的最前沿。无论什么盖世英雄,在这里都会变成一摊血肉,绝对不必考虑幸免的可能。所以,对于这样突然出现的一骑,双方竟然都愣住了。 人人都不由自主向他望来。 “停下!”西北军的将领急急吩咐一声,只见旗帜一挥,蓄势待发的三军将士便为之一顿,这一顿,甲胄相撞便发出一声沉雷般的声音。 “停下!”对面的太阳有些刺眼,黄罗伞盖下,青瞳眼睛眯了起来,吩咐道:“让他过来。”她这一方的士兵少有甲胄,却尽多战马,马匹勒住的声音响个不停。 苑瀣一直打马跑到近前,在无数人齐齐戒备中,两个苑室的皇帝,这一刻才真正地碰面了。他们互相打量,互相观察,彼此都十分沉寂。 “我还以为你会丢下边民,让关中军来应战。”先开口的是显宗苑瀣,他微笑,“看到这些胡民,我才真正放心了!” 青瞳安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她用得着他来放心吗?这个时候还要逞口舌威风,显皇帝气势,岂不可笑? “这么短时间内,竟然能将他们为己所用,又能及时对抗我军,又能消除祸患,佩服!” 青瞳又看了他一眼,才慢慢道:“九哥单人出阵的胆量,我也是佩服的!”言下之意,除了这个鲁莽的举动,她就没有什么佩服的了。 苑瀣知道她的意思,不以为忤,轻轻一笑,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向前走了两步。 青瞳身边几个侍卫同时拉出单刀,低声喝道:“站住!”不远处,无数弓弩闪烁着寒光,纷纷指在他的要害上。 苑瀣停下来,仰头看着马背上的青瞳,微笑道:“我手无寸铁,尚且敢只身来到你的军阵之中,你身边都是自己人,连让我靠近说话的胆量也没有吗?” 青瞳道:“你身具不弱的武功,手无寸铁一样可以杀人!这种胆量就没有必要有了!老实说,别说被你所乘,就算和你一命换一命,我也觉得颇不合算。” “好!”苑瀣微笑,“居高位者当如此!” 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慢慢后退,退到上朝面君才会拉开的距离,道:“此物献于陛下!愿吾皇身体康健,大苑长享太平!”说着,他便在两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屈膝跪拜于地。 十三 要说青瞳这一辈子最不知所措的时候,便是现在了。 她瞪着眼睛,张着嘴:“你……你……你……”她指着苑瀣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像个傻子一样。 “我必须出兵,因为在京中,他们的权势过大,容易引起反扑,但是在西北军的严密控制下,到了关中,他们就无力掀起风浪了。我将他们暗中的死士全部控制住,将他们的财物都带了来,霍庆阳元帅留守京都,旬日以前送来密报,已经将京中遗患全部铲除。”他伏地叩首,道,“西北军中高级将领都知道我的计划,若是我对陛下有恶意,西北军断然不会前来!陛下,您相信这些曾经您你麾下、为您出生入死战斗过的将士们吗?” 队列最前面的西北军将领,全都眼望青瞳,单膝跪了下来,他们齐声道:“参军!您还信任我们吗?” “我……我……我……”青瞳仍旧处于呆傻状态,语无伦次。 “动手!” 喊出这声的是对面军中的胡久利,随着他一声大喝,以吕慧安为首,朝中三十八位世家权臣立即被团团包围。他们每个人都有护卫,每个人都有若干死士和武功高手跟随。但是进入军营之前,这些人全部被详细登记在案,每个人有什么特长全都在皇帝和将领面前一一表演过,所以也早就有了破解计谋。 第211章 云牵豪情到天外(8) 轻功高明的就准备了网子,武功高强的就用弓弩瞄准。甚至有几个精于刺杀的好手,因他们表演的遁术太过神奇,士兵们以为这是妖术,除去弩箭长枪的远距离袭击,还准备了黑狗血。 大苑立国两百多年,能在千军万马的拼杀中进入朝堂,成了能影响朝政的大世家,这三十八个世家哪一个都不简单。他们精心搜罗多年的武功高手,至少代表了大苑武林一半以上的精英。却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在一群根本不会武功的普通士兵手中,死了个干干净净。 大苑江湖气数大伤,无数武功秘籍和独家招式就此失传。大苑武林要到百年之后,才又逐渐兴旺起来。这一百年间,西瞻东林,南诏北褐,武林道上的正常切磋,大苑基本被人压制,少有胜绩,更加没有人敢出国去挑战。 侠以武犯禁!一个朝代,但凡国运昌盛,人们通过士农工商能得到更大的发展,或者通过参军挥洒过度的精力,愿意练这种格斗技巧的人总会大大减少。前辈已逝去,后继又无人,中原江湖百年间确实在别国面前低了一头,可是每个普通百姓都能扬眉吐气,那也值得! 要说中原武林就此衰败,那也不尽然,正因为练武已经起不到高人一等的作用,剩下的为数不多的武者都是真正爱武成痴的精英,这些人不会欺压良善,也不会横行乡里。他们沉下心来,将武学融会贯通、去芜存真,经过百年的积淀,终于让中原武道又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些人人数虽然少,却是武人真正的魂魄。 且说血肉纷飞的场面发生在眼前,吕慧安才终于明白了一切,从最开始他就料错了,他将自己所有的底细全盘托出,那是因为他相信显宗皇帝只有依靠他们,才有可能保住皇位。谁知他完全料错了,这位根本没有想过要保住皇位,甚至没有想过要保住性命。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家族收集了多少年的财物,家族暗藏的关系网,家族精心培养的死士……这一切都是准备在关键时候起大作用的,如今全都没有了…… “疯子!疯子!”他指着远处的苑瀣,声嘶力竭地大叫。苑瀣心中却也知道,自己输得不亏,用一顶皇冠,用自己的性命为诱饵,将他们拖下水,这个分量完全够了! 两军对峙,却并没有开打,这场本以为会厮杀得天地变色的内战就结束了。 经过一个下午的打扫战场,整编军队。到了晚上的时候,两军合并一处,开始了这么大的大军很少出现的会餐。 一只只牛羊被放倒,西瞻人烤羊肉的手艺让苑军惊诧,他们喝酒的速度也让苑军惊诧。不光是西瞻人,便是关中当地的羯人、羌人、党项人、敕勒人……也尽有语言不通的,说不出的话,许多就用酒来代替了。只有关中军仍然保持清醒,穿梭其中,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充当两者之间的翻译。 此刻,这场战事的双方主角,却在同一个帐篷内,秘密倾谈。 “九哥,你不用叫我陛下了!”青瞳喜笑颜开,端起酒杯,道,“你不知道,你帮我解决了一件大事!省下了我好几年的苦工!” “陛下,您为什么要这样?我知道我不如您,还是有德者居之吧。经过了这么多事,这个皇位,我也没有多么看重。”他轻轻一笑,“陛下若真能容我,让我流放天涯,寄情山水,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青瞳敲着酒杯,纵声笑道:“你没有多么看重,我却是十分看重!我苑家高祖大帝浴血苦战十余年,这才化家为国。息宁帝三十年的封桩休养,才成了天下最富饶的国度。无数中原人两百年的耕耘,才成了这文化繁盛、百业兴旺之地!民智民力、民血民膏,两百年才堆起来的皇位,你岂敢不看重?” “是啊。”苑瀣感慨地道,“从以为你死了,我在白家的怂恿下,要去争这个位置之前,我已经想好了,这其实不是皇位,而是一种责任,姓苑的人必须背负的责任!我去争,只是因为我不放心别人,我觉得苑家必须要有人把它做好,做不好,对不起我们的祖先!” “九哥这话,当浮一大白!”青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责任啊!姓苑的人必须背负的责任!好在你我兄妹,还担得起这个责任!” “陛下……” “哎!说了不要再叫我陛下!” “十七皇妹……我现在仍然不敢相信!我是真心将一切收拾好了给你,你为什么不要做皇帝了?” “什么收拾好了给我?这一切都与我无干了!你是给自己收拾的!你还记得我要你做的事吗?” “记得,元修封王,坐镇关中!相国安民迁民责任重大,二十年不能调动!还有云中需要大量钱财支援,要我尽快从京都再运一批物资过来!” “好,记得就好!我再和你说一声,西瞻俘虏中,有一个叫萧定西的人,他是西瞻的皇长子,带回京都,想必会让你增光不少,不过,我要讨个人情,这个人我要悄悄放了!你随便报个暴毙吧!” 苑瀣沉默无语。 青瞳见状微笑:“你不愿?” “不是。”苑瀣抬头凝视着她,“这些事,其实你都没有必要和我说。相国我根本调不动,他绝不会听我的。云中需要的财力支援,你完全可以从晋王那里获得。至于元修封王,他现在离个王爷只差个名头罢了,他在关中起家,此刻又坐拥重兵,是我封王不封王也改变不了、奈何不了他的事实。” “还是能奈何的,只是你不愿意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青瞳微笑接口,“有他坐镇关中,也可以防止云中万一哗变。你在京都和世家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多难处理了?关中一地百年世家过多,不让他和萧瑟慢慢修理,你拿你的皇位骗人吗?” “不愿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和不能奈何有区别吗?”苑瀣淡淡问道。 十四 “九哥!”青瞳道,“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吗?” 她淡淡道:“我大苑灭掉大梁开国的时候,梁国只是占据京都附近九州的中原诸国之一。紧接着,高祖大帝下西川,定蜀中,然后挥师北上,取了关中诸夷杂居之地,紧接着又出骁羁关,取下了青州。可是为什么,高祖不再继续征战了呢?他正当盛年,当时国富民强,远了不说,不是还有个南诏小国在我们大苑触手可及之处?高祖大帝为什么不顺手将南诏也灭掉?” 这段话是写在《李卫公答高祖书》一书中的话,内容是高祖耗费极大的代价只为了小小一个骁羁关,李卫公劝告高祖放弃骁羁关和青州,去打下土地更广阔的南诏,由此和高祖之间展开一段对话。此书供奉于太庙之中,可以说是青瞳学习兵法的启蒙书籍,九皇子也早就熟读过了。 他想也不用想便用书中高祖的话来回答:“因为再强大的国家,疆域扩张也总有一个尽头。南诏灭了又怎么样?再南方还有交趾、占城、真腊……往东,有熟悉水战的东林。往北,有国土广阔、气候酷寒的北褐。向西,有西瞻、回纥、吐蕃、泥婆罗。再远,还有女直、叶鞠、斡朗、波斯、大食……天地无穷无尽,我们没有能力控制那么远,也没有必要控制那么远。大苑已经占据了天下之间最富庶的地方。再扩张下去,已不是国家的需要,不过是想在名声上再添几分光彩罢了。” “打下骁羁关,乃是为了未雨绸缪,是为了占据一块必须占据的战略要地,借以保护我们富饶的内陆土地!并不是为了江山一统而打!所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拿下青州。至于南诏,虽然可以打,却没有一定要打的必要了!” 说完话,苑瀣也明白了青瞳的意思,低头沉思。 青瞳见他这样,笑了起来:“九哥明白了,甚善!你这一念,关系万千百姓。这几年战事频繁,以至于大苑现在太重视武力了,这也不好。大梁当时只有九州之地,开国皇帝却执意把都城定在疆域最北的京都。‘都城为屏障、天子守国门!’够狠了吧!可是大梁世代尚武,弄得南九州那般鱼米之乡,到最后百姓连饭也吃不上!事实证明,还是我朝高祖的策略更好,天下安定之后,就发展商业和工业立国,用繁荣来兴邦!可是全依靠商业久了,中原人就少了一根骨头!有这么一个异姓王在西北,也算给后世子孙,一点儿鞭策吧!” 苑瀣长长吐了一口气,恭声道:“我记住了!”。这是一个在位多年的人给他留下的宝贵经验,无关年龄长幼,不居于这个位置,就不可能有这番感悟。便是居于这个位置,有这番感悟也不容易,所以他必然好好听着。 “九哥,你还有什么事一起说了吧,明天之后,你可就要憋在腹中了。”青瞳见苑瀣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 苑瀣犹豫很久,才终于开口:“你……为什么放了萧定西?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观你所作所为,这才下了今天的决心!我真的没想到,你也会徇私!萧定西杀了多少大苑人!他实在该死!” 青瞳摆摆手:“西瞻二十万军每一个人都该死,可我们也没能一个不剩地都杀光,到底还是跑了一些,就算萧定西也跟着一起跑了吧。的确,我放了他,是因为阿苏勒和这个哥哥一直交好,我不希望他死在我手中。但策划这次战争的时候,我并没有为他少策划一个步骤,并没有为他而对西瞻人留一点余地,并没有下过不要伤他性命的命令而导致大苑士兵多死一个!我完全没有把他作为一个需要计算进去的要点,他没死在乱军之中,是他命大。我问心无愧!” “现在放他不放他,都已经对战事毫无影响。放了他,大苑没有一点损失;杀了他,我军既得利益也不会增加一分。我若一定要杀了他,那就是做给别人看的!让人称赞我的品德,称赞我不徇私!” 她高声笑道:“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徇私?毫不徇私,那是做一个帝王需要考虑的事情,现在,谢天谢地,我不用想这些了!” “你真的……不想再做了?” “九哥!你冒死入城,打开京都的大门,那是何等英雄!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还能改悔吗?你婆婆妈妈问个不停,做什么?”她用波光潋滟的大眼睛斜了过来,突然一笑,“九哥,大苑为什么男帝的称谓只有一个字,女皇却要双字?你知道吗?” “这是高祖皇后所定,大概是以示区分吧。”苑瀣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太多的事情都是顺着旧例下来的,要深究起来,他还真不知道。 “呵呵,九哥,你是男子,才会这么想。我倒以为,这是一种祝福。我们的圣祖娘娘知道女子最大的幸福是什么,知道女子做帝王会是多么寂寞的事,所以啊,她用这个双字称呼,祝福她的后世子孙,希望每一个女孩都能成双成对。”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再也控制不住,端起酒杯往嘴边一凑,却见酒杯都空了。 她笑着摇摇头:“不知不觉,喝了这么多,不知多少年,我都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九哥,你这帐中,还有酒吗?” “还有。”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陛下,让如意帮你倒酒吧!” 十五 青瞳愕然转身,只见帘子微微一动,一个小小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酒壶,在她酒杯里斟满了一杯酒。 “如意?”青瞳惊道,“是你?你不是……”她喘了一口大气,才艰难地接口,“你不是……被他……处决了吗?” 苑瀣轻叹:“他为了你,几乎什么事都能做。我从没有见过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这般舍弃一切,所以我留下他来,本打算悄悄送给你。我本想,皇位寂寞,有这么一个真心的人相伴,算是苦中尚有乐趣吧。”他无奈地看了看青瞳,“我不知道你打算去西瞻,不知道你另有倾心之人……” 这真是尴尬了,赵如意怎么处置?苑瀣将他当宝贝一样带来,还以为青瞳会十分需要他,谁知青瞳根本不想要,她根本看不上。 青瞳瞬间就明白了,她本已经喝得微醺,此刻满腔醉意都化成了冷汗。 赵如意脸色苍白无比,神情却平静如水,他一直在青瞳身后的阴影中,此刻缓缓走出,脸颊一寸寸出现在烛光中,仍旧是那么美艳不可方物。 青瞳张口结舌:“如意……我……我……” “我听到了。”赵如意静静地说,“你们说的所有话,我都听到了。你不想做皇帝,你要去西瞻,你不需要如意。” 他的表情一丝不变,眼睛直如两口深潭,看得青瞳心却轻轻一紧,要说完全不懂得这孩子的心思,那绝对是在替自己遮掩。她一直把赵如意当成孩子,可是在自己最难过的时候,突然她就任性了一次,她任性地一次次从背后攀住他的双肩,拥抱着和萧图南一样的骨骼。她渴望这双手臂能拥着她入睡,但是心中也知道,这个人不是的,所以她只能从背后拥着他,从那酷似的背影中撷取温暖。她不是不知道这么做会给他带来伤害,可是在自己心里很疼很疼的时候,她还是任性地不去顾及这个孩子。 她知道是她错了,是她造成了今天的一切。现在却又要戛然而止!但是她没有办法,她不是离非,不能因为要弥补自己以前的错误,便顺着继续错下去。她怜惜地看了赵如意一眼,终于下定决心,她坐回椅子,拉开了和他的距离,正色问道:“如意,你的钱够用吗?” 一瞬间赵如意就明白了,他是那么敏感,别人对他的心意,他一下子就能明白。他没有回答关于钱够不够的问题,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越咬越紧,全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青瞳。青瞳硬起心肠,道:“我可以安排你留在关中,也可以安排你——”谁知话还没有说完,她的手猛地就被赵如意拉住了。 “别走!”他的眼波惶恐无依得如同被遗弃的小猫,“陛下,你别走!我做了那么多,我等了那么久!这一切,都是为了你能回来!除了这个,我没有任何盼望了!陛下,你别走!如意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你怎么可以走?呜呜呜……你别走!求求你,别走!”这一刻,他又回到那个卑微渺小、低贱如泥的躯壳中,打破了一切虚伪,不再故作妩媚,也不再故作坚强,他就那么发自内心地痛哭着。 第212章 云牵豪情到天外(9) “你别走!你走了,如意就会死了。”他用手捂住心口,哭道,“我一定活不成了!” 青瞳见到他那样的眼神,心里也悲戚起来,她忍了忍,终于摇摇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不行的。” 哭声戛然而止,赵如意紧紧咬着嘴唇,最后两颗泪珠在眼睛里不停地打转,他强忍着不让那眼泪滴下来,抬起头,全身都在哆嗦,道:“他要真是喜欢你,就应该顺着你,为什么一定要你去?他就应该跟着你,帮助你,顺着你!我什么都能为你做,什么都能依着你!陛下!请你别走!如意什么都能为你做!如意是为你而活的,你别走!” “放肆!”青瞳喝道,心里想起任平生说的话,“若不喜欢一个人,就不要对他太客气!”她想,下一点狠心也好,省得这孩子一直这么胡思乱想,他才刚刚弱冠年纪,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痛是会痛一下,但是很快就会好的。 “你领些银子,就自己去吧!天下之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会安排让你换个名字,凭你自己的本事,重新做人吧!” 赵如意的眼泪慢慢收干,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青瞳。青瞳先是有些躲闪他的目光,随后目光突然一闪,也严肃起来,静静地和他对视。 过了许久,赵如意低下头,声音已经十分稳定:“名字不用改了,陛下赐予的,我十分珍惜。我会听从陛下的吩咐。” “你能想通,那就最好不过!”青瞳静静地看着他,嘴角上翘,微微一笑,“如意,你去多拿一副杯筷,今晚就坐下来,陪我吃一顿饭吧。” “是。”赵如意应声而去,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一片死寂。 过了一会儿,他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除了一副杯筷,还有一杯粉红色的小点心。随着他走进来,方圆一丈都是桃子的香味。 “陛下,知道今晚可以见到你,所以我一早就做了这盏桃子酪。这个酪,你只爱吃我做的,听说草原上水果稀少,陛下吃些再走吧。” 草原上水果稀少,却也缺不了她的,就像昔日战时,大苑的官宦人家仍然能吃到西瞻出产的葡萄一样。青瞳拿过那个小小的炖盅,看了赵如意一眼,微微一笑:“好,我吃桃子酪,九哥,你替我给如意斟一杯酒喝,可以吗?” 苑瀣起身道:“固所愿也!”果然给赵如意倒了一杯酒递过去。赵如意只得双手接过,一口喝下,眼角余光见到青瞳也将那半液体状的桃子酪喝了一口,正好放下。 她皱眉道:“怎么这么甜?如意,这不大像你的手艺啊!” 赵如意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道:“九殿下,您能先出去一下吗?让我和陛下再说几句话!”他还是固执地叫苑瀣九殿下,不肯改口。 苑瀣看了青瞳一眼,青瞳冲他点点头,他便转身走了出去。 十六 帐中只剩下他们两个,赵如意却只是盯着她,一言不发。青瞳等了很久,也不见他说话,勉强笑笑:“如意,你——”刚说两个字,她脸色突然一变,声音陡然变成了惊颤,“如意?你?!” 赵如意冲她微微一笑,青瞳身子猛然一倾,软软地委顿下去。赵如意抢上几步抱住了她,青瞳伸手似乎想推开他,可是,她手指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就无力地垂了下来。 赵如意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将她抱回椅子上,梦魇一般道:“陛下,我不高兴!你就这么不要我了!我为你受了多少苦,你知道吗?为了尽快推行你的新政,我曾经和那些南边的官吏睡过觉,你知道吗?我用尽我所有的一切,我的骨头、我的血肉、我的灵魂,我能用上的一切我都用了!霍庆阳发现我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扑在他的剑上,你来摸摸看,这道疤痕,我没想着我还能活着的!我为你做一切都行!一切都行!可是这一切,都应该有回报!你不能就这样不要我了!给我钱有什么用?你竟然不要我了!” “不行!我现在告诉你!不行!你带我回宫的那天,我已经对老天发过誓了,从今以后,谁欺负我,我都会十倍偿还!哪怕是你——也不行!” “我告诉你,你刚刚吃的桃子酪里面,有号称天下第一毒的鸩毒!只有宫中才有这个玩意!我为了盖住那股子味道,放了很多蜜,所以你觉得太甜了!” 青瞳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无声无息,闭上了眼睛。 赵如意丝毫不为所动,他眼睛狂热地看着青瞳,在椅子前跪下,双手攀着她的脚,又攀上她的膝盖,他的声音颤抖着,眼泪不断流出来:“我终于……可以从正面抱着你了!”说完,他猛然间双手伸进青瞳腋下,将她僵硬的身子狠狠地揽入怀中,他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抱,仿佛要把青瞳揉碎了挤进自己的血肉里,就算把两个人都揉成碎片也在所不惜! 怀中的身子已经冰凉一片,凑在胸口也没有心跳,果然是天下第一奇毒!从生到死的轮回,只需这么一点点时间。 赵如意像是毫不介意一般,他从怀中拿出一把银剪子,小心地剪下她一缕头发,然后自己也剪下一缕,绑在一起,凝视了一会儿,就放入怀中,做完这些事,他像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一般,软软坐在地上,却突然,妩媚地笑了。 苑瀣静静地凝视着青瞳,她容颜如生,就如同正在小睡一般,没有一点儿难受的样子,只是全身冷得如同寒冰一样。 “那东西,大概味道不坏。”他突然开口,头也没回。 赵如意安静地接口:“也不是很好吃,我放了太多的蜜糖,虽然是甜食,太甜了也应该不好吃。” 苑瀣端起小盅闻了闻,皱起眉头,真是放了不少的蜜糖,闻都能闻到蜜糖的味道,他又倾斜小盅看了看,里面还是满满一杯,几乎没有少,于是问道:“她只吃了一口,就行了?” “够了。鸩毒我不是第一次用,那一大口,足够毒死五个人。” 苑瀣点点头,道:“看来她真的很信任你,我会记着这个教训,以后别人一定要我吃点什么,我都会让他先吃。” 赵如意没有一点尴尬的表情,他低下头,柔顺地道:“殿下自然不同,您历经无上苦厄,自有无上智慧,以后不会有什么能威胁到陛下了。” “无上苦厄?”苑瀣道,“这是佛家的理论,我倒是没有听过如意郎也是信佛的。” 赵如意微笑:“从现在开始信,也不算晚。” “哦?信佛多半因为有所求,阁下所求为何?” “求佛祖让我来生托身草木,餐风饮露,无知无觉地过完一生。” 苑瀣盯着他,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许久才道:“你出去吧,答应你的事,朕会做到!” 月色已上三更,帐中一片宁静,过了许久苑瀣才轻轻道:“起来吧,没人了。” 身子动了一下,青瞳慢慢坐起。 苑瀣叹道:“我真的没想到,你和我说他神情不对,我还不信,谁知……” 青瞳神情说不出的古怪,许久才露出一丝苦笑:“我也没想到,他居然是想让我死,我还以为他只是想迷昏我,或者用什么来要挟我,谁知道他这么干脆、直截了当,下的居然是最毒的鸩毒,一点余地也不留。” 说着她将袖口里一块已经变了颜色的帕子扔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才唏嘘叹道:“他真的想让我死!我躺在这里一直想,也想不出我什么时候将他得罪成这样,竟然不惜性命要置我于死地!” 赵如意去拿东西的时候,青瞳和苑瀣说赵如意神色不对,他还不信,现在一堂生动无比的课在他面前上演。苑瀣生于皇室,长于帝家,深知一个人无条件对你付出一切是多么可贵,所以才将赵如意留下来。谁知这个为了帮你可以做一切的人,一旦翻脸,为了杀你也同样可以做一切! 他太过震惊,虽然有人事先提醒了他,他仍旧太过震惊,以至于后面赵如意将他叫进来,和他说的什么皇位稳固,帮他将隐患消除什么什么……他其实根本没有听进去。看他沉着得体地应对,事实上,他脑子都木了,那不是沉着,其实是反应很慢。 “真没想到……”苑瀣叹气,“还是你看人眼光独到。” 青瞳摇头:“九哥你别说了,我也在后怕,还眼光独到呢!我要是知道他想杀了我,根本不敢单独和他待在一起。九哥,我看你也收起幻想吧,像这样全心全意对你好的人,当皇帝的人根本不可能拥有!他说他为了我什么都能做!可是什么都能做,本身就是一件不对的事情。人心中必须有个底线,不应该什么都能做,如果没有底线支撑,将来跌进地狱,连个缓一下的余地都没有了。” 两人相视苦笑。 苑瀣默然片刻,道:“如何处置此人?” 青瞳出神片刻,叹了一口气:“这么偏激的人,留不得了……其实,是我错在先。你可以封他大大一个爵位,等他好生辉煌一段时间,然后……他这种人,事可以办的很独到,别人做不到!会帮你大忙,也偿了他一个想做人上之人的夙愿吧!” 她摇摇头,眉宇间重新开朗:“这样也好,我若是走了,难免会有人心里还有念想,指不定何时,会借着这个名头闹出点事来!死了则不然,希望一切风波至此而绝!这等龌龊事,别再让我遇到了!” 苑瀣摇摇头:“你既然已经决定,我也不再矫情!皇妹,苑瀣在此衷心祝福,皇妹事事如意,此生美好!” 青瞳展颜一笑:“行了,趁着我身体还冰冷,快些演戏吧!” 苑瀣也露出笑容:“皇妹,有一事我始终不明白,你发觉他心存恶意,所以让我挡住他的视线,将桃子酪倾在布巾上。可是你用什么方法,让身体如此冰冷?” 青瞳唇边含笑:“九哥,总有一些事,你不会全知道,就不必问了吧。” 苑瀣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好,我明白了。” 看着他的背影,青瞳又躺回床上,心道:“你明白什么了?我自己都不明白。”刚才只是突然听见赵如意说这是毒药,她一吓,心中一紧,霎时间那冰线就又来了,顿时心跳极缓,呼吸细弱,体温冰冷。 她躺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静静地体味这流转全身、让她感觉很舒服的冰线,好奇地想,这到底是什么呢?曾经问过任平生,可是他也不知道,只能判断出这个东西有益无害,教了她一点让冰线行走的方法而已。 既然有益无害,似乎就可以不必管它是什么了。 可是青瞳忍不住好奇,想个不停,到底是什么呢? 十七 礼部尚书吴幕烨被显宗皇帝的贴身内侍郭为半夜三更叫醒,心中是十分害怕的。他白天亲眼见到三十几个同僚死在眼前,那种视觉刺激真是无与伦比。开始他不知道显宗为何一定要把朝中很多文官也拉到前线,现在明白了,是方便京都中霍庆阳下手。他心中暗想,恐怕也是方便这边下手吧。 但是他也不敢不来,他一个文官,在几十万大军之中,想杀他可谓易如反掌。何况现在还没有最后确定,今后他要效忠的主子到底是哪一个。看着似乎应该是青瞳了,但是吴大人高居礼部尚书之位这么多年不倒,凭借的就是谨慎二字。所以郭为一叫,他立即就恭恭敬敬地跟着来了。 一进门,帐中的景象让他脚一软,摔倒在地。 “陛……陛……下,陛……” “吴大人请起。”苑瀣温和地扶起他,“出了一点小意外,皇帝陛下突发疾病,不幸宾天了!临行前留有遗言,就在这里为她修陵墓安葬。朕叫吴大人来,是想询问一下,不在祖陵安葬,应该采用何等礼仪?” 吴幕烨脸色一片苍白,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苑瀣皱皱眉头:“吴大人,朕说话的声音大了?你为何如此害怕?” 吴幕烨哆嗦着想:“白天受你一拜,那人此刻就躺在这里了,就因为你对我客气,那才叫可怕。” “吴大人可是怀疑?那你尽可以去检查一下,她身上是否有伤痕。” 吴幕烨一个激灵,忙道:“不……不……不用了。” “去!”苑瀣声音突然一沉,吴幕烨吓得手脚都不平衡了,跌跌撞撞地来到榻前,哪里敢真的检查,只是轻轻碰了青瞳的手一下,一股奇寒顿时传来,果然是死得不能再透了。 “确……确是……急……急……” “急病而死!”苑瀣替他接口。 “是,是急……急……急病而……而死……” “为了避免惹人猜疑,此事暂时还不能公开。现在,你就当作先皇还在人世……明日,朕会说关中有急事,她先回去处理了,若有人问,吴卿知道怎么说了?” “臣知道!”吴幕烨缓过一点劲了,这个时候关键是不要把自己搭上,好在显宗皇帝似乎还用得着他,自己一定得顺着他的意思说话,保住自己的小命。 “先皇体恤我们扶灵而回好生辛苦,所以颁下遗旨,不回苑室皇陵,就在关中就地安葬。” “是……是……”他小心地观察着苑瀣的表情,心中的想法越来越肯定,苑瀣一丁点伤心的模样也没有,这位先皇的死,恐怕和他脱不了干系! 第213章 云牵豪情到天外(10) “你是礼部尚书,关于先皇宾天的诏令,也应该由你来书写。这封诏令,你好生琢磨,一定要好好写,明白了吗?” 这位喜欢传小道消息的吴大人回去连夜琢磨诏令的措辞去了,接近四更天的时候,一个人影在无数人严密的保护和遮掩下,悄悄出了帐篷。半个时辰之后,关中军那边士兵被紧急叫醒,天没亮便悄悄撤军,一口气撤回了关中。 第二天一早,当剩下的士兵们正常醒来的时候,发现对面的关中军已经无影无踪,很快又被告知,女皇苑勶命令九皇子带领全军急转回京,在京中等她处理完关中要事,就即刻回转。 九皇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行三跪九叩大礼接下了关中军钦使送来的旨意。西北军众将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回京都等待,而苑瀣这边闭门静思,等待退位。这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除了整天哆嗦的礼部尚书吴幕烨大人,其他没有任何人发觉不妥。 谁知过了几天,突然有消息传来,女皇苑勶在关中突染疾病!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大消息!苑瀣在京都祭告太庙,向天祈福,可惜一切都没有丝毫作用,又过一日,苑勶不治身亡的消息就传来了! 这下妥了,两位皇帝只剩下一位,再推辞纯属作秀。这位经历了上位、退位再上位的苑家历史上最纠结的皇帝——显宗陛下,的终于修成正果! 新皇继位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先皇发丧。上一次苑瀣继位,皇帝也“死”了一次,当时他刚刚举行完继位仪式,还没有来得及讨论发丧问题,就面临遗诏漫天的场景,所以这个国丧根本没有来得及办,正好,现在一起补上。 礼部尚书又被单独叫来,询问他这封先帝宾天诏令,到底想好了没有。 不过月余,吴大人就瘦得几乎脱了形。小眼睛在他巴掌宽的瘦脸上急速转动,他想了好几份截然不同的措辞,却不知怎么写是这位显宗陛下想看到的,所以也拿不准选哪一个版本更好。 他这边在想,郭为已经忍不住了,他尖声道:“吴大人,这有什么难的?苑勶此人是什么善男信女吗?她害了娘娘,害了我家陛下,而且还害死自己的父亲!她早就应该有报应了!吴大人,你不必为她遮掩,照实写她就已经死有余辜了!” 吴幕烨嗓子发干,他端详着苑瀣的脸色,发现苑瀣皱起了眉头,想必觉得还不够劲,于是咳嗽一声道:“郭公公所言极是,臣这就回去拟旨——昏君苑勶,本是鄙陋宗室,不守礼法,不顾祖训,罔顾天恩,阴谋篡位,不忠不孝……这个……祸国殃民,残害同宗,罪大恶极!” “够了!”苑瀣突然厉声大喝。 吴幕烨吓了一跳,心道:难道您不是这个意思?可是这先皇分明和您有大仇恨,您害死了她,连祖庙都不想让她进!人家是皇帝,我不这样写,她怎么着也不会连祖坟也进不去啊! 苑瀣知道自己失态了,他看看郭为,又看看吴幕烨,青瞳说得对,在任何时候,利益永远要比道义有更多的信徒,不要妄图改变这一点。 这时候,他突然觉得,摆在自己面前的路,并不好走,也并不让人舒服。对于青瞳的及时抽身,他倒真的有些羡慕了。 他深深呼吸一口,以稳定自己的情绪,双眼似乎看到很远的地方,淡淡地道:“朕来关中之前,刚刚清算了户部的存档。现在形势很好啊,尽管连年征战,大苑的人口还是比父皇在位时增加了三成,而府库的增长竟然足足有十倍。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吴幕烨和郭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苑瀣接着道:“意味着四个字——‘丰衣足食!’大苑百年来,第一次可以说我们的百姓现在丰衣足食。荒芜的土地重新开垦,就是荒僻的流州,百姓依然可以得到足够赖以生存的耕地。市面上的物产南北贯通,走到稍微大一些的村镇地县,就能在市面上见到南北各地物产。商贸就是一个国家的缩影,如果不是物产丰富,自给尚且不足,也就不会运往全国各地。百姓手中如果不是有了余钱,一些不是生存必需的玩意在市面上也就不会那么多。同时,既然商路通畅,商人不会因为盗贼横行就不敢行走,也不会因为一路苛捐税赋重得不能承担,那么这个国家必然是安定的。我知道先皇在继位大典的时候,站在太和殿门前对着整个京都宣布,她一定要还百姓安居乐业!她也的确做到了。” 苑瀣的语气重了起来:“她击退强敌,让二十年内,边境无忧!她革除弊政,让百年之内,大苑无虞!她大胆迁民,让未来数代,可能都可避免兵灾!昭昭青史,天道人心!”他目光从远处移到吴幕烨脸上,双眼慑人地亮,“你让朕说……她是昏君?” 十八 永嘉六年,上染疾,崩于关中易州,其兄继位,恢复官名苑瀣,追谥先帝庙号——神武仁隆昌体德孝明彰显圣福运熙慈和,以不惊扰遗体由,葬于关中。依大苑习俗,男帝单称,女皇双称,故这位在位六年的皇帝,被后世苑史称作武仁帝。 新皇以极其隆重的仪式安葬了武仁帝,倾尽内府也在所不惜,葬礼之盛大,陪葬品之奢华,都远远超过了以往及以后大苑的任何一位君主,或有臣工提出劝谏,新皇只淡然说出一句:“这是她自己挣下的,不由别人眼红。” 就在举国都对显宗皇帝大加称赞的时候,礼部尚书吴幕烨却在一次酒醉后,隐约向家人透露了一个秘密,醒酒之后,他自己吓得辞官归田。但是这个秘密,却在一个个大臣府邸下人口中慢慢流传开来。又过几日,群臣上朝的时候,看着显宗皇帝,个个噤若寒蝉。 显宗皇帝在位期间,一直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他励精图治,勤俭自律,将大苑推上一个全新的兴盛时代。必须承认,显宗皇帝不但在大苑历史上是个好皇帝,便是在整个中原历史上,在历朝历代的帝王中,也算少有的明君。 可是直到他死,始终有不利于他的传言。这位皇帝越是温和,官员们就越是怕他,他温和到死,大家就畏惧他到死!便是他死后,史官给他的评价,也隐约提出了对他品行的质疑。 显宗即位,朝中的官吏各有变动,该封赏的、该贬斥的,都没有什么悬念。唯一的意外,只有被认为坚定地站对了队伍、显宗皇帝最大的功臣、西北军元帅霍庆阳。他在马上就能享受自己胜利果实的时候,辞官告老了。 这位昔日的元帅大概辛苦得久了,辞官之后便游历全国各地,用了三年的时间,将整个大苑走了个遍,最后选在西南扈州一个小小的山村安家落户。 里正时常能看见霍元帅和邻居一对老夫妻饮酒倾谈。霍元帅应该对那对老夫妻隐瞒了身份,因为乡邻偶尔路过,听见那对夫妻和霍元帅说话毫不客气。但是霍元帅想必未曾生气过,因为就算被那女人大声训斥,他也总能和那眉头有一道伤疤的老者认真听着,两个人还总是喜笑颜开。 对了,还有一个意外,那就是当先皇的棺椁迎入关中匆匆选好并修建的墓陵时,竟发现赵如意安静地躺在在预备安放棺椁的地方,身子僵硬,早已死去。他两只手紧紧护住胸前,使劲抠开一点儿,才发现手中只有两缕纠缠在一起的乱发,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可他的愿望没有能实现,国君的墓室里只能由相王合葬,所以,这具僵硬的尸体被偷偷清理出去另行安葬,陪着他的,也只有手中一团乱发。 除了最先进入墓室的人,其余也没有人知道这点小小的插曲。 两个月以后,街头巷尾还对这场盛大的国丧津津乐道,尤其是墓室内的陪葬,更是小民茶余饭后最感兴趣的谈资。 “我表兄就在十六卫军,他知道得可清楚了!那送葬啊,出动了一个军队,啧啧啧!棺椁比一个房子还大!里面叫不上名字的宝贝咱就不说了,单单说那用来填缝的吧,放完先帝的陪葬品,不是棺材还没装满吗,就把珍珠碧玉翡翠什么的倒进去,专为填缝!光珍珠就用去了一百六十斗!都是指头大一色光的匀净珠子,竟成了填缝的了!啧啧,那叫一个亮,亮得看一眼就能瞎!” “老皮,昨儿你还说珍珠用了一百二十斗,怎么今儿一天过去,就多了四十斗?你填进去的啊!” “这……嘿嘿,这个谁能说得准啊,反正就是不少,我攒上八辈子,也挣不来一颗珠子,我上哪去找珍珠填……” “哎,我说,你胆子大不大?胆子要是大,晚上去皇陵走一遭,随便伸手一摸,八辈子都够花了。” “哎呀,你胡说什么呢?这可不敢瞎说,盗墓,那是杀头的,何况去盗皇陵?” “说说而已,你怕个什么,我看哪,总会有胆子大的。” 的确,总有胆子大的! 这批财富被重兵押送,运往关中,埋进了匆匆修好的皇陵中,但是很快就无声无息地被人盗走了。 刑部和大理寺都吓坏了,这位先帝的葬礼几乎用掉了大苑能拿出来的全部财富,为此皇帝晚上看书,都只舍得点一盏宫灯,不舍得点比灯油贵一点的蜡烛。这么多钱都被偷了,他能不震怒?所有人都以为一场全国性的大通缉就要展开,谁知出乎大家的意料,显宗皇帝,居然对此态度温和,用今年是圣人诞生一千年的借口,不主张大肆稽查。 皇帝的态度很明显了,底下人自然也乐得不了了之。皇陵失窃便作为悬案搁置起来了。 随后不久,关中就莫名其妙得到了大量的财物支援,云中三州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生机。这笔钱是从何而来,却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了。 春天来了,就是云中最冷的云州,冰雪也马上就要化尽了。 连通西瞻和大苑的云中小路因为地势太高,却才刚刚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这里的天空比任何一个地方看着都高、都广阔,像是被两边高山以无比强壮的身躯硬生生顶高出去一大截。西风将广阔碧空上唯一一朵白云扯得极薄,薄得几近透明,却又偏偏不破,像一片巨大的、湖州出产质量最上层的丝绵,丝丝缕缕黏在广阔纯蓝的天空上。 山脚下,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灌木已经抽条,开始现出怒放的春意。半山中的树木却仍旧以铁灰色为主,每一株树的枝头末梢上都盖着厚厚冰雪,但是冰雪覆盖下的部分枝条,却已经显出一抹即将复苏的色彩,在铁灰的树干上透出旺盛的生机。苔藓更是早一步铺满山崖,让石壁在残留的冰雪中露出大片翠色! 两山中间,一条长河刚刚从冻僵状态苏醒过来。河岸两边还留着白亮剔透的冰碴,河道中间的积流却已经沉着地流淌起来,清澈透亮的河水不断撞击在石头上,伴随着低低的吟唱,一朵又一朵水晶般的水花不断开放。 这是一条很美的高原山路,似乎将云中大地的各种灵秀和雄奇都撷取了一点儿。 山崖左边的小路上,碎步走来一匹毛色基本雪白的骏马,只有马右腿处嫣红点点,如同打翻了一盒胭脂。 青瞳坐在马上,踏步前行。走出这个山谷,便是西瞻国境。 山崖对面的小路上,一匹黑色骏马纵声长嘶,从后面赶上来。胭脂马听到叫声,自己停下了脚步,隔着小河,向对岸轻轻嘶叫。 黑马上那个高大的汉子微笑望过来,道:“我知道转过山谷,就有人接你,我就不往前走了。” 他举起一个酒壶,又拿出一个酒杯,倒出一杯酒来,对着对岸一比,笑声滚滚传来:“且饮此物,慰我离愁吧!” 说罢仰起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青瞳心中一热,高声道:“方我吸酒时,江山入胸中,肺肝生崔嵬,吐出为长虹,欲吐辄复吞,颇畏惊儿童。乾坤大如许,无处著此翁。何当呼青鸾,更驾万里风。” 任平生哈哈大笑:“青瞳,你说的是什么,大哥听不懂。刚才离愁那两句,还是憋了一路才憋出来的!” 青瞳也展开笑颜,高声道:“我说——我陪你饮一杯!” “你没有酒啊!怎么陪我喝?”任平生笑道,“隔着一道山崖,我掷得过去,怕你也接不住!心意领了,去吧!” “陪你饮,一定要有酒吗?” 她慢慢举起右手,将拇指和食指圈成酒杯模样,透过拇指和食指组成的虚空,天地只有绿白两色。 绿是广广袤的苍苔,白是高远的冰雪,斑驳交杂,就这样铺满两侧山崖,又顺着高耸的山顶、巍峨的山体,向高处和远处蔓延开去。高的一直深入蓝天,远的直到超过目力所及,上下左右都好似没有尽头。 她用虚空处,在那大好的天地山川前一一掠过,然后凑到嘴边,做了一个饮酒的动作,将这并不存在的酒慢慢喝下。 “大哥!请!” “请!”一壶酒化作一条长长的白练,笔直落入口中,涓滴不剩。 “胭脂!去吧!”对面的人抢先发出一声呼哨。 胭脂马最后看了一眼这山川,便欢快地抬起脚步,转过这道山谷,一人一马的身影在广阔天地中越来越小,终于消失不见。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如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笑谈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第214章 尾声 一年复一年,大苑一点点改变了模样,十年之后,已经没有人记得昔日杨宁之乱、西瞻入侵的伤痛。 经过一场抽筋扒皮、彻底换血的新政,经过云中长时间的建设,经过大苑皇帝、显宗苑瀣十年封桩,今日大苑积蓄之厚实在是非同小可。 梁河上,运输的船只往来不歇。驿道上,奔流的车马络绎不绝。大街上,一家家店铺比肩而立。任何一个新产业的兴起,都能带动一整个行业的兴盛,现在的大苑,生机勃勃,百业兴旺! 最大的商铺仍然是白家商号。白家实在有太多的人才,尽管前期遭到显宗皇帝的打压,但是他们总能及时调整方向,最终还是在商战中又一次脱颖而出,再次成为大苑最大的商家。唯一改变的,只是白家内部和朝廷一样,大大地换了一次血。 江州常乐郡真没有辜负它的名字,因为这是北方进出京都的门户,小小一个郡,人口已经激增至六十万,运货的商船更是将沛江河道快占满了。 常乐郡最繁华的街道上,一行五人正在缓缓而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双年过三旬的夫妇,后面跟着两男一女,看装束应该是护卫或者仆从一类,但两个男子皆是目光深邃、气度过人的高手,而那使女打扮的女子,举止从容,更是一般的大家闺秀都比不上。 仆从尚且如此,走在最前面的主人更加夺目。那男子俊美超群,更加奇异的是,他两只眼睛竟然不是同样的颜色。还好现在大苑商业地区生活的百姓都看多了眼睛颜色不同于中原民族的异族商人,否则,这个人非得被围观不可。 那男子顾盼之间,自有一种久居上位的气派,竟然让看了他一眼的人,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条腿微跛,一旁的妻子小心搀扶,低声和他谈笑,关系看着十分亲密。 身边明显是他夫人的那名女子身穿水青色精绣罗衫,长身玉立,神态从容。容貌虽然算不上绝佳,但三十几岁,正是女人一生中最具风情的时候,两个人自然流露出的默契,让她站在男子身边,给人无比和谐的感觉。 江州百姓见多了达官贵人,一瞧这几个人的气派,就知道这必不是一般人家,所以那些沿街叫卖、店前拉客的生意人便不敢上前打扰,只是看着他们微笑哈腰,希望他们自己来了兴致,到小店停上一停。 “累不累?”那男子小声询问身边的夫人,“要不要寻个酒楼歇歇?” 那女子皱起鼻子,笑道:“酒楼算了,去这家吧,这家有好酒!”她手指的是路边一个不甚起眼的小小酒铺。 “好。”男子显然对妻子十分宠溺,“我们就去这家。” 酒馆前的小伙计早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心花怒放地迎上来,笑道:“这位夫人真是好眼力,小店别的不说,自家酿的桂花酒,那可是连京都金銮殿上的皇上都知道!想必夫人也听说过。快请里面坐!” “我可没听过,我以前倒是京都人,只不过,”她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身边男子,“自从嫁到云中涉州,他一直忙得很。这可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回到南边。” 伙计奇道:“那夫人怎么知道小店有好酒?” 那夫人笑道:“以前我也开过酒馆,不过不善经营,赔得够呛!最后只好嫁人了事,不过这酒馆也没白开,到处进货多了,酒的好坏,我可一闻就闻得出!” 伙计跟着干笑两声,却一点也不信。这个男子的气势打扮,说是凤子龙孙王爷私访都有人信,他的夫人做过商贾?还是需要自己进货的那种?鬼才相信! 客人喝酒,伙计的责任是让他们高兴,见那夫人兴致高,便着实说笑几句,将酒菜端上,才点头哈腰地离去。 小酌了几杯,似乎是夫人说了什么,那个男子便在夫人耳边,轻声哼唱起来,声音竟然无比动听,那伙计忍不住跟她一起侧耳倾听—— 雄鹰飞翔的地方,遍地牛羊…… 男儿闯荡的天空,姑娘在歌唱…… 河水清清,牧草青青,柔风在思念中流淌…… 阳光在肩膀,姑娘莫忧伤…… 万马奔腾的草原呀,相思的人儿永远在守望! 到底是天子脚下,江州的伙计都见多识广。“似乎是一首草原牧歌。”那伙计出神地想。 第215章 番外:赵如意 天色已经大亮,我却仍然闭着眼睛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段公公带着酸意的声音传来:“这都日上三竿了,还要睡到什么时候?”他已经来了几次,都没能进得屋内,所以有些挂不住面子,却也只敢说这么多了。 但是守在我门前的轻怜岂是省油的灯?我听到他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家哥儿可不比公公您清闲,偏赶上这几天犯时令,见天头疼脑热的。王爷昨儿还点了名要听曲儿,哥儿唱曲一直唱到起更才罢了,王爷都怜惜,特地赏了吃食,吩咐哥儿好生歇歇。王爷亲下的令,小人可不敢去吵!” 轻怜今年才十一岁,学唱的又是小旦,他的声音尖细得和女子没有什么区别,而段公公不但看着像个老太太,声音也像。他们两个男人说话,隔着窗子,却怎么听都像是泼妇骂街。 我越发觉得起床无趣,左右这个世界便是这样,起来又有什么区别? 其实我早就醒了,不到四更天就醒了,再没一点睡意。那时候屋外还是漆黑的,我知道天色会在什么时候从漆黑变成墨蓝,再变成深蓝,直到变成带着一丁点蓝色的苍灰。我就躺在床上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一直到人们称为天亮的时候。 这是长久养成的习惯,从我记事起,每到四更天教习就会把我叫醒,然后就是不停地练习,唱曲、吊嗓子、下腰、翻跟斗……再大些又添了弹琴下棋、摆弄丝竹……我永远睡不够,永远有从灵魂深处传出的困意,所以现在只要可以,我总是闭着眼睛的。 我学什么都下死力,所以就什么都学得很快很好,加之相貌也越长越出众,于是我很快就脱颖而出了。那时候我还小,一厢情愿地相信只要我努力,我就能改变自己的处境,所以我努力,所以我……改变了我的处境。 我与其他的男孩分开,接受了另一种教育。便是现在回想,我还是觉得满嘴发苦。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九岁男孩的脚不再长大,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的脚永远冷若寒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们重归温暖。 我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男子的皮肤比最好的绸缎更柔滑,我只知道每次洗下涂满全身的药膏,我都像被扒皮了一次,并且从那以后,任何粗糙一点儿的布料披在我身上,就让我感觉如同刀割。 接下来,我要学习如何用眼神说话,如何用身姿诱人,在什么场合下用什么声音说话才最恰到好处,还有一些无法说出口的本事,很多人想也想不到的事情,我都能做到……教习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我说,不经琢磨,再美丽的璞玉也变不成至宝。 他说对了,王爷见到我,眼中那抹惊喜,就如同见到至宝。 “十分如我意。”王爷满意地说。 这一句话代表教习可以获得丰厚的赏赐和信任,代表我有了个名字“如意”,代表从今以后,像段公公这样的人不能再欺负我! 从那时起,便是富贵人家也只有吊命才用的老山参,我每天都拿来泡脚。 从那时起,便是够级别进贡大内的衣料,不是最顶尖的也上不了我的身。 单就生活品质而言,我远远超过了王侯,然而我却清楚地知道,我正一步步走向地狱! 段公公不敢说什么,只好悻悻地走了,我继续躺着不动,直到又过了一两个时辰,阳光透过窗子,闭着眼睛也觉得开始有些刺目了。我知道,天色已经大亮,如果现在起床,等我洗漱完毕,正好就是午饭时间了。 我已经饿了很久,只好心里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能真的睡着呢?如果真是睡到这个时候没有醒来,应该不会觉得饿,但我早就醒了,也就避免不了饥饿。 我睁开眼睛,身子还是没动,静静地躺在被子里体味饿得能把人碾碎的感觉。轻怜也已经进来了几次,他也觉得我睡得实在太久了。这次见到我终于睁眼,不由欣喜:“公子醒了,我去拿一杯茶来给您漱口!” 轻怜又叫进来一个小厮,我在他们两个的服侍下懒懒地起身,懒懒地穿衣,懒懒地听着轻怜和那个小厮向我唠叨他们昨日听到的趣事——晋阳城来了个神算子。 算命的多了,这个神算子的名声能让耳目注意,并报告给晋王,应该是有些门道的。可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便是真的神仙下凡,就能改变我的命运吗? 吃完午饭,我还要去继续练习歌舞,练习眼神,练习丝竹……不可荒废了功夫,因为我知道,当“十分如我意”只要出现“半点不如意”,我就会从云端跌进地狱! 接下来的日子突然变得精彩,因轻怜这种人极乐意打听和传播消息,所以我也总能知道很多不知真假的“秘事”。 神算子居然不来拜会晋王,而是不辞而别,王爷追不着他,颇为震怒…… 神算子居然用了金蝉脱壳之计,在晋王势力范围之内顺利脱身,要动用官府无数个郡县彻底盘查,才发现了他的行踪…… 直到晋王和他一起被抬回府中,得知这俊美如妖的人就是大苑的相国,连我的兴趣也被提了起来。这是一个可以写进戏曲里的传奇故事,甚至有机会由我唱出来。传奇发生在身边,让人如何不激动?大家的眼神都透着极力压抑的兴奋,关于相国从容貌到举动的一切消息,每天都被无数低低的声音附耳传播着。 不可避免地有人拿我的容貌和相国比较,所以这些天看我的人骤然多了很多,没有人说出口,但我从这些人的目光中知道,我比相国略胜一筹。 那当然!相国没有用药物让脚部骨骼不再生长,相国没有用牛皮硬箍箍住腰身,相国没有用药物让皮肤嫩滑得如同婴儿,相国没有用针刺让嘴唇永远鲜艳欲滴,相国更加没有学过如何用最诱惑的姿态看人、说话、媚笑、舞动腰身…… 我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经过专业设计和刻苦练习,他便是生得再出色,也当然不可能比我美丽。 我真的很想看看相国,很想看看一个和我一样生得美貌如妖的男子,为何不但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还能坐上如此高位,实现如许抱负?我想看看,到底我们有什么不同?是不是从骨子里就有如此天差地远的区别? 我静静地等待,我是有希望见到相国的,以往遇到最尊贵的客人,王爷常常会让我出来献上歌舞百戏。从连日来下人们传来的消息,说王爷和相国日日把臂倾谈,彼此甚欢,可见这个客人很受王爷重视。他和王爷都受了伤,闷在屋子里不能出门,不传歌舞还有什么好玩的?所以我相信有机会见到他。 但是我迟迟没有等到对相国献上歌舞的时候,我没有机会明白,原来对着心中真正尊重的人,言谈欢笑已经足够,晋王不想高人一等,也就不需要炫耀他有什么相国没有的东西。 形势变得紧张起来,一天天过去,我也从传言中一点点拼出消息。相国前来,原来是想代表朝廷收编晋王的军队,拿走晋王的家财——他几乎是来抄家来的!尽管形势到了晋王不交权就只有造反的时候,尽管他是来给王爷一个下台阶的最后机会,他也一样不受欢迎。 王府中人不免心中惴惴不安,晋王门下的将领以及和晋王亲近的各路官员更加患得患失,他们的命运是否发生重大变化,全看晋王的决定。所有人紧张的时候,我反倒轻松了,当你的命运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你也就无畏一切变化了。所以我有心情悠哉地旁观,看着两个大人物来往过招。 相国用的是无赖办法。战火纷飞也就像街头打架,现在好多人都要追着打我,你晋王在一旁观望得正开心,看准机会也要加上一拳。我突然跑到你身边,说晋王你必须全力帮我,否则我就不管别人,先拼了命打死你!选择拿你开刀只有两点原因,一是你有帮我的本事,二是你打不过我!我知道你觉得倒霉,但你也只能自认倒霉! 晋王一定很郁闷,当相国说出要先全力对付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造反成功的可能了,硬要起兵的话,就是个鱼死网破的局面,而且是他死!而朝廷被他拖得半死,最后被人渔翁得利。那个渔翁可能是陈王楚王,可能是西瞻东林,甚至可能是现在还在哪个山头拦路打劫的土匪,反正不会便宜了他晋王。 让实力远远不如他的人捡便宜,这可让晋王怎么甘心?若是让外族捡了便宜,他又如何面对自己的祖宗?可是帮了朝廷他也一样毫无好处,等于一个人冲进你家里抢了你所有的钱,你还得帮着他套上车送过去。换了你,憋气不憋气? 所以相国就过来给他台阶下,他以主政相国的身份,亲自来喝杯毒酒抵膝畅谈,逼着晋王看清自己对死亡的畏惧,让晋王明白起兵必然失败的结局,再给他更大的虚名尊重,让他手下拥有更好的前程,这台阶就已经足够铺到晋王面前了。 没有动用一兵一卒,晋王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他只是想输给一个值得输的对手,于是他提出一个所有人都觉得过分的要求——他要让皇帝亲自过来做人质,来保证收编工作的安全。 皇帝要走了他几代人苦心积累的东西,时也命也运也,他无力反抗,晋王知道自己做出了最聪明的选择,他认输!但他只想输给一个值得他输的对手! 连我的热血都被点燃了!所有人都觉得皇帝不会来,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便是觉得她会来!我听过无数关于她的故事,我听过她还没有成为皇帝之前,英国公王敢对她那句天下闻名的评价——“妙计拒强敌,一夜破三关”,国之将倾,为今所盼,唯有将军! 没有任何道理,没有任何把握,我偏偏就知道,她一定会来! 她来了,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快! 轻怜兴奋得满脸通红,夸张地比画着双手,同我描述听到的故事—— 皇上带上几十个侍卫,连夜出宫,向着西北快马奔驰。京都的守门禁军参将见到皇帝要出京,直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敢不放皇上出城,但是皇上出城之后若有闪失,他自然九族性命难保。他原本想和宫中长辈太妃还有朝中大官报信,但是皇上自然早知他心意,临门下旨,用马鞭在城门划了一道线,所有守城兵卒全都立于线内,天亮之前,任何人不得出线一步,不许口出一言! 这参将如何敢抗旨?只得站着眼睁睁看着皇上出城而去。关键时刻,他灵机一动,自怀中掏出一张银票,咬破手指,写上“龙游”二字,扔给看热闹的乞丐。其他兵卒明白他的意思,纷纷掏出银票,写上此二字扔在地上,一时间飞沙走石,五两、十两一百两,漫天飞的都是银票啊! “昏着!”我急得一跺脚,“这么大的阵势,要让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还得了?京都到晋阳一路前来山高路远,哪里都能设伏!皇上若出事,我们王爷罪无可赦!为了保命也不得不动!这天下可要出多大的乱子!唉!如此大事,他竟然不知保密!这个时候了,就是拼了命也要亲自去告诉朝中大臣啊!枉你还说他‘灵机一动’!” 轻怜被我训得张口结舌,干笑两声:“呵呵……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可能他只扔了一张……这个……” 我惊觉自己失态,赶紧轻轻一笑:“看你那样儿,我也就是说说,你接着说吧,后来呢?” 轻怜咳嗽一声,才道:“后来……楚阁老知道了,领着三个大学士骑马狂奔出城拦截……”他说得又来了精神,“楚阁老三朝老臣,七十多岁的人了,带了五匹顶尖快马换乘,据说竟然跑得比大内侍卫都快,那可真是拼了命了!一夜之间就要追上。皇上知道如果被他追上,不得不卖他三分面子,万一阁老大人要以死相逼就麻烦了,皇上索性灵机……索性破釜沉舟……让身边一个侍卫拿着兵部关防调十六卫军守军,说见到有人冲关。”他看了我一眼,换了个词,我暗自皱眉,觉得还是用“灵机一动”合适。轻怜用手比画一下:“十六卫军派出拦截的就是个普通大兵,哪里认得楚阁老?那真叫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等楚阁老和他纠缠清楚了,皇上早就走远了!” “然后一路上那叫风驰电掣、势如破竹啊!从京都到晋阳,公子!你知道皇帝用了多久到的?” “多久?”我心里合计着路程,“十五天?二十天?” “八天!”轻怜得意地一拍手,“楚阁老用八百里加急传信军队护卫,但是皇上比八百里加急的信差速度还快,信差才出兴州,皇上已经到晋阳了!” 我知道为什么皇上没有遇到危险了,就算京中有人得到准确消息,有心布置陷阱,可哪里还来得及布置什么? 我的心越跳越快,用那样的速度奔跑,一定是飞一样的感觉吧!腾空而起,自由自在地飞!距离天空只有一步,就能真的飞入天际! 她来了,征服了晋王,更改变了我的命运。 教习来告诉我,让我准备一支舞蹈,晋王决定把我送给皇上,遇上值得尊敬的相国,晋王不拿自己得意的东西炫耀,但遇上值得臣服的王者,他愿意把好东西进献! “你要能吃得下别人吃不下的苦。”教习以前总是这样对我说,“也许你觉得自己卑贱,但是唯有你们这种人,才有可能一步登天!” 一步登天!这是多么多么大的诱惑! 教习第一次发愁了:“如意,跳什么舞好呢?《丽人行》?《长干曲》?有些轻柔了……《华庭燕》?会不会俗媚?那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不行……这是难得的机会,什么好呢?” “《兰陵王入阵乐》!”我微笑着说。 《兰陵王入阵乐》,陛下一定喜欢的!我就是知道! 第216章 番外:花笺 皇宫中来了个长得好看得不得了的男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很”“特别”“非常”“极了”……这些词都不够,所以我只好说不得了。见到阿苏勒,你会很具体地说出身子挺拔、皮肤白、容颜秀美之类的形容。见到萧瑟,就不那么具体了,你大概会说魅惑、动人之类,但是见到他,这些词都说不出来了。 青瞳叫他男孩子,我也跟着这样叫,因为他的年纪只有十四岁多一点。可是他长得比我们都高,并且他全身上下,也没有哪一个地方像孩子。 他美丽得让一切喜爱美好事物的人都不得不喜欢他。我也很喜欢他,但是每次见到他,我却总是在心里叹气。 一直以来,我也怀疑自己的目的,是不是只因为萧瑟天人之姿的容颜,便让我义无反顾、无怨无悔呢?可是现在我明白了,这个孩子来了,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男子不再是萧瑟了,可我爱的仍然是那双蓝黑两色的眸子。 对萧瑟的爱慕说不清是哪里来的,但是毫无疑问,我爱得死心塌地、无可救药! 我并没有因求之不得而难过,北上西瞻、南下关中,多少人间苦难我都看过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能说老天对我不好!何况爱是如此美好的一件事,哪怕是没有回报的爱,一样美得让人沉醉。认清自己只让我心中安定,我更加明白自己的心意,也就活得更踏实。 赵如意不知道我看着他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别人,只是他能察觉出我对他友善,大概也能察觉出我有在宫中庇护他的能力,于是他每次见我,都讨好柔顺得像一只猫。这些事情无妨,我和青瞳的关系足够好,让我可以在皇宫这样的地方还活得像自己。 我觉得谁值得好好对待,就可以对谁好一点儿;我觉得和谁合不来,就不需要和谁打交道。我不用违背心意做事,以前便是皇帝最宠的宠妃也不可能有我这么随性,因为她们依赖的是君王,她们想要权势地位。而我依赖的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给出我的亲情,要的也只是相依为命的亲情。 赵如意叫我花笺姐姐,我虽然并没有真拿他当了弟弟,但也多少关照了些。只可惜,我的关照不能让他得到青瞳的重视。 青瞳很忙,她常常累得饭都没有胃口吃,开始的时候我总是等着她一起吃饭的,后来我觉得这样等下去我要闹胃病,于是便自己先吃,慢慢吃饭也就分开了。以前我们是睡在一个宫中的,后来半夜三更经常有人叫她,我不起床不好意思,起来又毫无用处,于是便搬到紧挨着乾清宫的福华宫,慢慢睡觉也就分开了。 我不像以前那么经常和青瞳在一起,又觉得赵如意想去吸引她的注意很可笑,所以不愿意在这方面帮他,他经常在我身边转悠也没多大意思,慢慢来得也就少了。 有一天,青瞳难得空闲,抓住我陪她在花园里散步,她毫无形象地活动她的脖子,甩她的手,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兔子绒球一般迎面蹦过来,被她大动作的挥舞手臂吓了一跳,笨拙地转身,双脚并拢,几步跳着跑了。 我哈哈大笑,却见赵如意拦住小兔,远远地伏在路边。青瞳和我对视一眼,大体都明白了,即便皇帝是临时起兴出游,身边只有几个人,整个御花园还是会有人先走一遍,驱赶闲杂人等。想必这个兔子就是赵如意放出来的,不然哪有可能现在才会受到惊吓?他大概是准备放出兔子,假装追着兔子追到青瞳面前,可惜兔子不争气,掉头跑了回去,他只能远远伏在路边,没有理由靠近了。 呵呵,长得好有多少好处?宫中乐意帮他的人必定不少,不需要我他也能找到这个机会。我实在觉得好玩,这孩子大概没少听宫廷传闻野史,意外邂逅总比直接面对更容易打动人心,昔日青瞳父亲在位时,听说就有不少宫人是借此上位的。 我忍着笑,冲着远处对青瞳一撇嘴:“去吧你,有花堪折直须折。” 青瞳瞪了我一眼,拉着我直直走过赵如意身边,她故意看都没看他一眼。赵如意大概极度失望,垂下头,漆黑的头发落在石子上,柔柔地颤抖着。 我心中突地一软,温和地和他打了个招呼:“如意郎,这小兔子倒是可爱,出生了没有几天吧?” 赵如意抬起头,目中尽是感激,柔柔地回答:“是,它路还走不稳呢。” 我笑:“陛下快来看看,你以前最喜欢御花园里的小动物了。” 青瞳感觉我要坏她事,却也只能停下,从喉咙里嘟囔一句,我离得近,听她说的是:“御花园里的小动物,我喜欢吃!” 我忍不住弯腰笑了起来。想到我们饭都吃不饱,偷偷下湖捞鱼、半夜抓兔的岁月,又觉得有些心酸。 青瞳想必也想到了当年,那时青瞳有离非,整天神采飞扬,我还不懂情爱,每日也欢天喜地,偶尔抓到兔子雉鸡,管它可爱不可爱,偷偷拿给充容娘娘炖了,好生吃一顿。日子过得多么开心!那时青瞳也就赵如意现在这个年纪吧。 青瞳目光柔和了很多,伸手去摸了摸那只幼兔,我有些出神,道:“现在宫里也冷清了些,记得以前春天的时候,好些个鸟儿在树上叫,满园子仙鹤小鹿,走这条路才有趣呢。” 她摇摇头道:“也未必就冷清,大概天气不对吧,春天满园子开花的时候,鸟就多些,现在可就没趣了。” 我正要点头,忽听身边一个声音传来:“这有何难?陛下是天子,要令大地回春,百花盛开,百鸟来朝,想来那些花鸟之神也不敢不遵圣谕。” 我吓了极大的一跳,那声音和我一模一样,语气、声调,全都一模一样,明知道自己没有开口,我还是惊讶地摸了摸嘴巴。 青瞳转过身,惊讶地看着我,巴结到这种程度的话大概她在朝臣中也很少听到,突然听到居然是“我”说出口的,估计她也觉得自己耳朵失灵了。 紧接着传来一声轻笑,和青瞳平时开心时的笑声毫无分别,然后便是青瞳的声音道:“是吗?那便叫百鸟过来,助助雅兴。” 青瞳正一脸惊讶地盯着我,我确定她没有说一句话出来,这声音……我们互看一眼,还是她先反应过来,低头向地上抱着小兔子的人看去。 赵如意还是低着头,但是隐隐约约的雀噪莺鸣之声响起,渐渐越来越多、越来越响,直如百鸟争春,满园子都是或尖锐、或清丽的鸟鸣,和在一起却不烦乱,而是如同唱歌般清晰可辨,婉转悠扬。 口技! 我这才算明白,以前听说过有人擅长口技,却没有真的见过,口技的优劣我不懂分辨,但赵如意的口技定然是顶尖的了,不然他也不敢在君前显摆。真没想到这个美丽如斯的孩子,竟然还有这个本领! 远处马蹄声起,有嬉闹娇笑之声传来,鸟儿似乎受惊,鸣叫声小了不少。马蹄声近,笑声更加清晰,让人脑海中不觉浮现出一幅几个美丽仕女踏春而来的画面,一阵风声响起,水流叮咚,远处又隐约传来洞箫之声。松风、流水、箫声、鸟鸣……春日微风的景致如现眼前,青瞳随口谈及春天,这春天真的来了。 青瞳的声音又传过来:“她”先是朗声大笑,随后道,“花笺,莫说京都一地,我便是要整个大苑、整个天下回春,又有何难?且随我纵马一游!” 声音一转,马蹄声骤然浓密,仿佛从几个仕女变成一支大军,旌旗卷起风声,马蹄敲响金鼓,军号划破长空…… 我很想扳起赵如意的脑袋看看,他一张嘴巴怎么能发出这么多声音?赵如意果真善解人意,他慢慢抬起头,红唇微微翘起,胸腹之间起伏不停,想必口技也不能光靠嘴巴,还得身子配合,但是这种专业的表演,可就不是我能弄明白的了。 随着他抬头,各种声音渐渐平息,刚刚随便看他一眼的人现在正面完全正视他,赵如意笑靥如花,应该是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 青瞳点点头:“还行,有点意思。”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拉着我走了。 连我都有点替赵如意感到失望。 又走出几步,我终于还是折了回来,走到赵如意身边,和他说:“如意,你是个男孩子,将来长大了要建功立业。男孩子的本事不在此处,你不如多读读书,就像相国萧瑟,有本事了自然有人喜欢你。” 赵如意郑重地点头,他有点夸张的用力点头让他看上去有些稚气,我几乎想摸摸他的头,确实是个孩子呢。 后来我看着他没日没夜地读书、练字,再也不用他那活色生香的本能来诱惑青瞳了。可惜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青瞳突然特别不喜欢他了,她有点刻意地不让赵如意出现在眼前。我问青瞳为什么,青瞳很不讲道理地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看他十分不顺眼。” 赵如意用了我的方法,反而更糟糕,我有些内疚,不免对他关照了些,再者说加上姚有德公公也十分喜欢他,赵如意虽然没有得到圣宠,日子过得却比我刚入宫的时候舒服多了。 但是一个人看另一个人不顺眼,这也没什么可以解释,我也没什么办法了。何况我心中也觉得,无论他字写得多好,书读得多好,青瞳也绝对不可能喜欢他。我只是引导青瞳像关心弟弟、关心孩子一样关心他的进步,关心他的成长。对于身边长大的孩子,总是会有一些心里偏爱,只要有了君王这种偏爱,他以后的好处就绝对少不了了。 我决定有机会再帮他几次,他还是个孩子呢,多读书总是没有坏处的,只要他有本事,将来长大了,自然有属于他的美好生活。 要在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赵如意是个最好的戏子,我看他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看我是个傻子!然而,那个时候,我已经吃了我这辈子吃到的最大的亏!回想起来,我恨不能将他…… 罢了罢了!过去的事情早就烟消云散,若是固执地被以前的苦难束缚,你怎么有能力迎接幸福? 萧瑟总是和我说,有因就有果,我以往经历了许多苦难,所以今后,上天一定会让我开心快乐。 我微笑看着他,心中并不相信这种推理。如果昨日的千辛万苦真可以换回今天的美满幸福,那赵如意受过的苦只有比我多一千倍,他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所以,决定幸福的,一定还有什么必要条件!一种我想不明白,但恰好符合的必要条件。 这个世界是一个奇妙的轮回。我没有萧瑟那样一直将今后多少年可能发生的事情也算计到的本领,也没有青瞳那样主动承担什么的气魄,我只能等到来了什么才决定如何去应对,现在什么也没来,我就认真地生活,我只活在今天! “萧瑟,”我喝下一杯桂花酒,轻声道,“唱一支歌吧。” 我到现在还是直接叫他的名字,不习惯用什么相国、相公之类的称呼。他就是我的萧瑟,我想了半辈子、守了半辈子才守到的人。除了我,没有人对他直呼其名,他就是我一个人的萧瑟! 他的歌声,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他只对我一个人唱。 他的人,是我心中最美的人,他只属于我一个人! 一曲泣血的长歌,放飞在高天上。 告诉我大雁的翅膀,划破了天苍苍。 谁人壮怀八千里,接力先祖的荣光。 锋芒上闪着英雄梦,笑傲浴血的疆场。 一骑绝尘的豪放,飞驰在草原上。 告诉我如飙的铁骑,踏破了野茫茫。 谁持利剑争锋在,决胜千里的沙场。 斩落了征程又上路,听风在吼,军号响。 带我飞吧,大雁的翅膀。 钢铁的心,驰骋在剑指的方向。 带我飞吧,脱缰的梦想。 风雷滚过的天地间,好一派,大风起兮,云飞扬! 第217章 番外:苑爱(一) 我好好地伸了个懒腰,示意司珍女史缘荷将刚从我头上取下来的翼天冠递给我看。尽管我已经成功戴上这顶帽子超过三个月了,可我还是爱不释手,每一次散朝摘下来都要再把玩一会儿才会放下。 翼天冠,皇冠啊!这帽子一戴,我就是大苑地位最尊贵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女皇!试问,谁会不喜欢?我只是不掩饰也无须掩饰自己的喜欢罢了,小时候在内府看到这顶帽子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 那一天我带着宫女内侍在后宫转悠着玩,实在无聊透顶,能捉弄的人都被我捉弄了几遍了,连父皇我也敢在他茶杯里放小虫子,别人谁能奈何我?我就只能四处去走走,看看还有什么新鲜点的祸可以闯。 我随便就溜达到了内府,一个个库房看过去,我一直相信我和这皇冠有缘分,要不然平时压根不喜欢珠宝的我,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去内府看珍宝玩呢?那时候我只有八岁,一个蛐蛐对于我的吸引力远比一颗夜明珠要大。要不是整个内府中,只这个叫作四执库屋子牢牢锁着不打开,要不是侍卫拼命拦住说连我也不能进,我怎么会一定要进去呢? 所以当天晚上我就又来了,穿上夜行衣蒙上面,单脚一点地嗖的一声跳上屋顶,随即飞檐走壁来到四执库上方,揭开瓦片锯断房梁跳在地上落地无声,轻轻巧巧地进了连蚊子都飞不进去的四执库,挨个看过之后挑我看得上的带走,再留下某某女侠到此一游的龙飞凤舞的大字,然后哈哈哈哈大笑而走,让整个皇宫一片大乱却找不到我一点影子…… 停!我承认我听侍卫总管讲故事听得太多了,据说他还是小小侍卫的时候,他的教官是个江湖人物,没少给他们讲这些。我背地里叫他方叔叔,哄他没完没了地给我讲故事。 事实上是,四执库墙有三丈高,墙皮抹得光滑得像剥了皮的鸡蛋一样,没有一点能让脚尖借力的砖缝,就算大内侍卫总管也跳不上去。后来我又做了一个试验,放了几十只猫,下面用火吓唬着让它们爬,事实证明猫也爬不上去。方叔叔硬说他那姓任的师父能上去,我倒很想见识一下,可惜他师父都失踪那么多年了,单凭他说我不能轻易相信! 四执库一天十二个时辰,永远有一队守卫在把守着,并没有一处可以打翻侍卫换衣服又不被人看见的角落。况且四执库一共七把锁,钥匙分别在七个总管内侍手中,你就是换了侍卫衣服也一样进不去。 现在还是早晨,我也没耐心等到晚上,于是我采用了最直接的办法,去弘文殿父皇的桌子里拿了个玉牌,父皇不写旨意而是传口谕的时候都是用它做信物,我赖在他怀里看他批奏章的时候看得多了。父皇还在上朝,母后还在宣陵祭祖,我的哥哥们还在太学上学读书,没有人可以管得住我。 宣了皇上口谕,好不容易等到七个从四十到八十岁的太监总管凑齐,一直等最老的那个哆哆嗦嗦把最后一把锁打开,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我才终于进了好像多么重要的四执库。 只有我一个人能进,贴身的宫女侍卫都不能进来。因为没有窗子,里面黑乎乎的,在极高的棚顶压制下,一切都显得阴森可怖。四壁都是一个个的柜子,方方正正,严肃得像父皇对人生气时板起来的脸,我有点害怕又有点兴奋,这确实是一个新鲜的闯祸方式。 柜子打开了还有箱子,锁头都是黄金的。我让人一个一个箱子打开看过去,结果让人很失望。原来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守卫如此森严的四执库,只是一个皇家不常用的物品储存处而已。专门用来放置历代皇帝留下的重要物品的屋子,只放有象征意义的那种,比如龙袍、皇冠、小玺、祭天用的酒杯之类,日常能用得上的茶杯、镇纸、砚台、玉坠多珍贵都没资格进四执库。简单说,放的都是除了皇帝,别人不能拿,拿了也没用,用了掉脑袋的东西。 这里面每一样东西的使用率都低得可怜,大多数仅供瞻仰用,比如说大苑开国皇帝穿过的龙袍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那衣服都是两百年前的了,就算还能穿,哪个皇帝会节俭得再去穿它?其实这里的东西也不见得很值钱,比如那个每位皇帝登基祭天时才能拿出来用一次的酒杯,就是一个金疙瘩上面镶嵌了几块傻大傻大的宝石而已。宝石的成色都很一般,熟悉珠宝的人就知道,看着大却值不了太多钱,我在晋王叔叔那里就看见过一整套酒杯,每一个都比这个好得多。 方叔叔讲的故事里,神偷都喜欢到皇宫里偷东西,可我从小等到大也没等来一个。我是说如果真有一个神偷,传说中能出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的那种级数的神偷来偷的话,我建议他直接去四执库旁边的珍苑库,那里面的东西不但容易销赃,还值钱得多。这些皇冠、龙袍、龙辇你偷了也没地方卖,多对不起你的身手啊!留着自己看着玩吧,危险不说,这些实在也并不好看。 比如龙袍,每一件龙袍上都绣满了各种你能想到的动物、植物、山川、日月的花纹,一点空地不留,许多动物眼睛之类还用宝石缝,金线勾边,衬着就是一点花没有都已经很扎眼的亮黄色底子,你想想吧,这么吓人的花衣服除了皇上只有唱戏的敢穿。 再说皇冠,皇冠上镶满了各种大块珠宝,凌空伸出各种飞龙金凤,喜庆是喜庆了,不过这么多珠宝一起戴出来的样子,除了插满糖葫芦的草标,我也只在皇上脑袋上见过。 放眼望去,全是金色,就在我瞳孔都快要被黄金染成一片黄的时候,这顶如此另类的黑色翼天冠一下子就跳进我的眼睛里,让我再也看不见四执库里任何一样东西。 它真是太美了,美得不像一顶皇冠,也不像任何一顶我见过的帽子,而是像一件很大气的首饰,尽管我没有见过这种式样的首饰。 它是把金子抽成极细极细的丝,再像织布一样编织起来做成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处理,黄金变成浓墨一样的黑色。不是乌金那种浮浅的黑,而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黝黑。帽子上面本来是九个金凤的地方,简化成九根精致的凤羽,也不是呆呆地围着帽子一周,而是极有韵律地呈弧线斜上去,那位置和谐得像从帽子上长出来的一样。 每根凤羽中间都镶嵌着一种纯圆形的宝石,从珍珠到红宝石到蓝宝石到黄玉到翡翠……这些宝石不知是怎么找回来的,全是一模一样的大小,分毫不差,音符一般沿着弧线斜飞上去,闪烁在夜空一般深黑色的帽子上,就像星光。 象征二十六个州府——不,当时是二十六个,后来是二十七个,我又拿下一个,不过我见到它的时候还是二十六个。 皇冠上象征二十六个州府,惯例是用宝石镶嵌,这里却是织在帽子底色上的。同样是黑色金丝,编织花纹的地方用不同的织法,迎着不同角度的光,代表各个行省的纹饰在不同的角度闪亮。 对一个皇冠来说,它简单至极,也精致至极。不需要大块黄金、成堆珠宝,其实含蓄的精致比直白的夸张更彰显富贵,更代表地位。 这是前任相国亲手设计的,这人真是个奇人,治国之余居然还管做帽子?因为上上一任女皇——我姑姑,嫌上朝用的翼天冠太重,他就画了这个图样重新打造。这一个虽然通体也还都是金子的,代表九州的金凤也没有减去一只,可重量却不过一斤多一点,四执库里任何一个皇冠都比这个重很多倍! 你说一斤多也重?那是,比起布做的帽子当然还是重,可如果连这点重量也不想承担,你还是别坐这个位置了。 在大苑,女皇和男帝皇冠袍服的样式都不同,在礼部冠制里有详细规定。这个美丽的皇冠一看就是女子用的,于是,我怀着虔诚的心情捧着这个皇冠戴到自己头上,不是表面上看着小孩子贪玩戴的,而是真的感受到虔诚地、慢慢地、庄严地戴到头上。它深沉的黑色让它看上去很重,我两只手捧着,慢慢地把它戴到自己的头上,那一刻,它的美丽和象征一起征服了我。 当那帽子完全戴实在我头上,同时也完全扣住我的眼睛的时候,父皇带着怒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杳杳!你在干什么?” 我慌张地转过头,用其实看不见的眼睛去看他,跌跌撞撞,那样子一定十分滑稽。可是父皇没有笑,反而更生气,很凶地说:“摘下来,这不是你能动的东西!” 以往闯什么祸,他也没有用这么凶的语气和我说话,玉玺都被我拿来砸过核桃后,我第一次知道还有我不能动的东西。 八岁的我清楚地知道了两点:一、父皇很重视这顶帽子;二、姑姑脑袋比我大。 是不是从那一天起,能动这顶帽子就成了我的奋斗目标了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从八岁到现在,我最爱的物件始终是这顶帽子。 于是皇宫中的混世小魔王一夕改变,我主动去上本来母后用棍子打我也不肯去的太学,我主动去学平时绝对不屑一顾的治国之道。成年后,我还带兵出征征讨过南诏,让南诏成了大苑第二十七个行省。群臣夸我这是我朝开国皇帝都没有做到的事情,但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在高祖皇帝时期,南诏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地方,和大苑关系不大。但是经过父皇一朝,大苑经济发展速度惊人,南诏作为打通南洋诸国的重要口岸,这时候才有攻打的必要。 我什么苦都吃得下,什么目标都敢想,我一天比一天让父皇吃惊,一年比一年让朝臣肃穆,父皇百般疼我宠我的时候,只当我是他的宝贝开心果,绝对想不到他的女儿会为一顶漂亮的帽子变成这样。 尽管我做了所有兄弟也没有做到的事情,父皇要传位给我还是遭到了好多重臣的反对,因为大苑的皇位是皇子继承的,只有一个皇子也没有的时候才能轮到皇女,而我有两个兄长、两个弟弟。 我的父皇,顶住了压力,成了大苑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有皇子的情况下,主动传位给女儿的帝王。 对于我喜欢的东西,我就会尽力去争取,不管看上去多么不可能,从来也不气馁,永远也不服输。吃得下苦,忍得住难,这就是我的父皇在那么多儿女中选择我继承他的位置的诸多原因之一。其余的还有,我聪明,坚韧,胸怀宽广,怜悯众生……这都是传位诏书里的话,说得我和圣人的品行相差无几,读这些赞美之词就用去了半个早朝的时间,其实啊,这些都是礼部按照他的意思写的,父皇的原话只有一句而已。 父皇的原话是:杳杳这性子,和她姑姑一样。 姑姑,我的姑姑,父皇的妹妹,大苑第三位女皇,在位时间并不长,却平内乱,定四方,富国强民,创造了无数奇迹的苑勶,父皇说,我和她一样! 父皇私下里还说,尽管我够聪明,只可惜我起点太高,没了姑姑的磨炼,注定不可能达到姑姑的成就,但是治理现在的国家,应该足够了! 现在的大苑,父皇经营了许多年的、国泰民安的大苑,不是姑姑在位时的、岌岌可危的大苑。他说我的能力,管好现在的大苑够了。言下之意,姑姑在位时的大苑,我的能力不行。 我不服气啊,难道我没有领兵打仗过吗?什么叫起点高?难道我没有从最低做起,一点点磨炼自己的能力吗?凭什么说我就一定比不上我的姑姑?前朝最富足的时候有一个皇帝也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能力,经常对周边四面用兵,最后他的政绩倒是辉煌了,可是国家也被他折腾得贫弱了,我再不服气也不会学他,皇帝的光荣是让国家繁荣,不是史书上自己的政绩。我牢记这一点也是父皇传位给我的原因之一,所以,我没有那么多故事给大家看,无论我多么不服也只能按捺住自己的雄心,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做我的守成之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偷偷拿出我姑姑的生平记,一点点幻想那曾经叱咤风云的大苑女皇就是我。 苑勶的故事,史书上记录的都是金戈铁马的大事,可我更觉得这是一个爱情的故事,苑勶自己,也应该更希望这是爱情的故事吧。她的故事,嗯,既然她和我很像,那请你也重新回过头,从她八岁那一年看起吧。 那时候,她的名字叫青瞳…… 第218章 番外:苑爱(二)(1) “陛下!太府寺卿常大人在弘文殿门外,说有要紧的事情一定要面圣!” 我抬起头来,心里叹息一声,看书看到紧张的环节时有人打扰通常都不会令人愉快。尤其是常逾这个人并不靠谱,他的“要事”很可能只是屁事。 然而我不能不见,我继位到今日才整三个月,不能一开始就给群臣留下不勤勉的印象。我放下手中的《武仁本纪》,传他到南书房来见。 看了好长时间,我也有些乏了,于是踱到窗前舒活一下筋骨。今日下了一场好雪,外面一片琼瑶,我一时兴起将窗子推开小半,一股夹着雪花的冷风立即钻了进来,狠狠地拍在脸上,雪花碰到肌肤立即融化,只留下几点凉意,我精神一振,好爽利! 南书房的内侍程允连忙走过来,道:“陛下,窗口风大,陛下当心。” 我心中暗笑,就是在前年,我还在郡王元修的陪同下,和关中的士兵一起在雪地里操练过。比起塞外的冒烟雪,这算得了什么?从武仁帝起,苑家的皇帝可是有三代没那么娇贵了。 于是不去理会他,反而推开门走进雪地里,程允连忙跟出来,给我披上一件大氅,我虽说觉得不需要,却也没有拒绝,由着他给我系上带子。 程允在一旁见我兴致极好,凑上来道:“陛下若是喜欢这景致,等明儿天晴了出去赏赏梅花,今年雪气足,梅花开得极好!” 我点头道:“嗯,甘织宫门前有一棵上百年的老梅树,父皇遇到什么犯难的事,就喜欢到甘织宫静静地待着,那梅花朕小时候看过多次,可是好久没有去看过了,哎!对了!”我一拍脑袋,说起甘织宫门前的老梅,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曾经在那棵梅树下面埋了一坛酒,原想着过五年就去挖出来,但是老早就忘记了,这上下都十几年过去了,不说梅花我还真就想不起来了。我想喝陈年美酒,别说十几年,上百年的都不是难事,可哪一坛是我自己埋的?我兴致高涨,要不是常逾马上要来,简直就想立即出去挖酒。 程允揣摩我的心意,笑着说:“陛下,都说梅花香气最养人,这梅树下面埋了万岁的御酒,香气一定越发不同,奴才将花瓣上的雪收下来,化了煮茶喝,万岁可否容个空,等奴才今晚收了雪,明儿再启酒,也让那花瓣上的雪,借点香气。” 他这是变着法劝我不要今天就去挖酒,他就是不说我也不能这么冲动,把个从三品的正卿扔下,自己玩去了,程允也知道我其实不会去,他不过趁着我高兴,附着我的心意说几句话而已。这孩子是两朝内侍总管程志的干儿子,凭这个我也高看他一眼,何况这孩子年纪不大,人却很机灵,又懂得进退,我很是喜欢。 以前母后在的时候,也总喜欢让侍女收集梅花上的落雪烹茶,那时候的我却不欣赏这番情调,加之父皇对我的溺爱,由着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去管什么规矩体统。 父皇手脚都有严重的冻疮,他不能在雪地中受寒,也不许哥哥弟弟们做那般不成体统的事,能在雪地里疯玩的就只有我一个。 父皇总是说:“朕的杳杳是女孩子,生来就是要享福的,一世快乐也罢,不用守那么多规矩。你们几个皇子肩负重任,却是做什么事情都不能随意了。”所以总是几个兄弟老老实实窝在家里和母后喝茶,我却一早钻进雪堆玩去了。 谁知世事无常,几个从小受帝王教育的兄弟都没有成事,反而自幼养来打算与权势绝缘的我竟会突然不计一切代价,一门心思往上爬。可见外界逼迫总不如自己立志动力更大。 他们喝了一阵子茶,母后就会推开窗子叫我,我会答应一声猛冲到窗子跟前,就着她的手把一杯热茶咕嘟一声吞下肚,接着疯跑。大哥会皱着眉头看我一头的汗,二哥拿着茶杯正襟危坐装深沉,只有小弟弟会把茶杯举到脸前抱着喝,却从茶杯后面露出骨碌碌羡慕的黑眼睛偷看。 想到这,我心底微微一暖,道:“母后也喜欢这个,程允,你多集一些,若是味道好了,朕请几个兄弟过来一起品尝。” 程允听了立即两手合十,嘴里嘟嘟囔囔,我见状喝道:“干什么呢?” 程允道:“这梅花雪太后娘娘都爱,哪有味道不好的?梅花瓣上那一点,哪里够给各位王爷喝的,奴才只好求老天爷,再多下几天雪,让奴才多收集几坛子,让万岁能请成这次客了!”说罢双手合十,作势不已。 这猴儿,我不觉得这个马屁拍得很好,但也不算坏,正准备给他一点面子,笑笑,嘴角刚刚动动,只听得一声断喝:“大胆阉奴!” 声音大得我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常逾一身是雪,几步来到近前,指着程允喝道:“今冬降此暴雪,北上道路断绝,靠几千民工日夜清扫才打通道路,蜀中几十万将士御寒物资刚刚送出去,军士们在前方苦忍严寒,你这阉奴,竟然还要再下几天的雪!” 程允吓得脸色惨白,我也暗中缩缩脖子无话可说,知道这梅花茶是泡汤了,大道理压下来,喝梅花茶?喝西北风去吧! 谁知常逾得理不饶人,跪下道:“臣请皇上诛杀此奴,以为媚上者戒!” 程允一听,腿一软就跪下了,带着哭腔道:“常大人,奴才只是随便说说的,奴才再也不敢了!万岁,饶命啊!” 我微微皱皱眉头,道:“是朕命内侍集雪,也不能怪他,何必与小人为难?外面天寒,卿家进来说话。” 常逾狠狠地看了程允一眼,没再说话,跟着我进了南书房,帽子上的积雪还没抖净,开口便道:“陛下,臣大前日上奏宗庙周围田产之事,今日还没有接到批示,昔日中宗曾经规定,三品以上官员奏章,应三日之内批复,今日便是第三日了,陛下之意为何?” 这个折子我看了,确实因为事情太小,小到其实根本用不着我来决定,于是留中未发,希望常逾碰了这个软钉子,以后不要把这种琐事上奏。昔日中宗规定三品以上官员奏章三日批复的时候,应该没有什么三品大员无聊到上奏这类事情吧。 京都郊区睢县有几百亩良田被称为“庙产”,所得用来供奉太庙四季祭祀时用的瓜果稻谷,也是第四任皇帝——精力严重过剩的中宗定下的规矩,将庙产划成小块,苑家的子孙每年都要轮流到这些田地上耕种,用自己种出来的谷物菜蔬供奉祖先,太庙不接受外姓的供奉,取苑家子孙自力更生之意。 躬耕之苦哪里是姓苑的亲贵子弟能受得了的?中宗一过世,这规矩就暗暗变了,随便去庙产里踏青一般溜达一回,该供奉的时候去集市上购买便是,于是尽管荒着几百亩好田,太庙里的四时供奉还都是最大的稻谷、最好的瓜果。 慢慢地有人看出其中便宜,庙产良田不但不用交粮纳税,还可以每年去内府领取谷菜种子钱,去种这些田地是很划算的。于是这些人拐弯抹角找上宗室的后裔,承种了这些土地,有的宗室就将名下田地交由远亲看管,还有胆子大的,暗地里将田买了,百多年下来,错综复杂,已经一塌糊涂,现在种庙产的到底是谁的什么亲戚可是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昔日武仁帝颁布新政重新厘定田亩的时候就顺手将庙产划归平常田地一般,也不去管现在耕种的是谁,和昔日的宗室有什么关系,如果还想种,一律缴税。只是将税收所得专门用于维持太庙供奉,不用你拿钱买了,钱给我,我自己买。这下不但买瓜果的钱有了,连太庙日常修缮、守卫香烛等一切开销都绰绰有余。 只不过种这些地的都有些门路,一百年来都耀武扬威惯了,一旦失去特殊地位,不免有些人还不适应,常逾上奏的就是一个人说邻居家的牛吃了皇田的谷子,强制扣留农户耕牛的案件。 我当时看了直皱眉头,别说抢了一头牛,就是杀了这个农户也只是一桩刑案。这农户将状告到县令处,因为抢牛的田主和宗室几辈子之前沾点远亲,县令判案的时候手下留了些情面,将农户的耕牛判给了田主,却也同时判了田主给农户七成牛价的银两,余下三成作为吃了稻谷的赔偿。 这几口谷子确实是值钱了一点,但是农户没有管好自己家的牛,受点罚也是应当;对田主来说,出点钱不算问题,面子保住了才是大事。案子结了,当事人都没有什么意见。也不知道常逾怎么会得知这么一件小事,居然直达九重,递到我这里了,要求重判。 岂有此理,这种事都要太府寺卿出面,要县令何用?要律法何用?即便县令没有秉公处理,也还有郡守、州府各级官吏,并不是睢县离京都近就该归京官管了。 我看着冻得手脸白里透青的常逾,吩咐:“给常大人送杯热酒!”常逾郑重谢过,全套礼节一丝不苟,手中那爵酒却并不喝,而是仍道:“陛下,臣的奏章陛下可有圣断了?” 我心中暗骂:“这也需要圣断?翻翻律令,不是白痴就都能断!”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慢悠悠地道,“此案似无不妥。” 常逾躬身道:“陛下,农户之间耕田往来,牛吃了一点谷子也是常有的事情,只因为涉及富户,县令就罚三成牛价,未免过于严苛。富者视些微之财如无物,贫者却看得重于泰山,被罚去这三成牛价,农户很可能就买不起新的耕牛,这是让一家人生活没有着落的事情,怎么能说是没有不妥?” 他的声音震得我耳朵痛,我掩饰着皱皱眉头,道:“县令若是处理有失,百姓可到郡府告状,也可由监察官员报于吏部记入官评,这是正常手续,常卿熟读律法,岂会不知?为何送到朕这里呢?” 常逾道:“若是一般案件尚可,但是此事涉及宗室,百姓不会管有没有监察官员,只会认为官府袒护富户!若是一般小案,可谓微不足道,臣怎会搅扰陛下?可是陛下刚刚继位,应该让百姓知道陛下对万民的回护之心啊!若是能有一道旨意下来让县令重审,严惩那田主,天下百姓就知道皇上是如此爱民,于大苑社稷大有益处!” 明白了,常逾原来是在劝我演一场亲民戏。田主算什么宗室?他家祖宗查到十八代也没有人姓苑,宗室还能自己种田?不过是说不定哪一代有个女儿嫁给宗室娘舅的外甥的表哥的侄儿之类的摸不着的远亲。 那个农户既然有耕牛,家道也应该过得去,县令也不算太过分,像常逾这样见人就得罪的,朝堂上摆一个做做样子还行,哪能人人都像他这样?我还是觉得县令判案没有大不妥,固然大家都能看得出他有些偏袒富户,牛吃了几口谷子,他可以只判罚几个铜板,却判了三成牛价,但这也是在律法许可的范围内,县令本就可以视情节轻重断案。 亲民戏不是不能演,却没有必要选择这件小事,若是田主杀了那个农户,县令还判农户活该,那还差不多需要我派个人去主持公道。 我略略加重了语气,道:“常卿的意思朕知道,然而律法是约束天下百姓的,也是保护天下百姓的,宗亲也在保护之内,不能因为涉及宗亲,朕就要大义灭亲,那也谈不上公正。律令贵在公而不贵在严,欺贫媚富固然可耻,但是为了一己声名杀富济贫却也不是朝廷官员应有的品格。朕觉得,不管为了什么目的,都不应该损害律法,这才是真正的爱民。常卿以为然否?” 常逾张着嘴,没料到我会这样回答,却也不能说我没有道理,一时吃瘪。我心中暗暗高兴,被这个家伙训斥了半天,终于也回击了一下。 我伸直脊背,又道:“各部各司其事,又有御史在旁监督,日后……日后只要做到恪尽职守,社稷自然兴旺。” 我本想说日后不应该归我管的事我不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这类事我不管是不管,可不能说出来,若是有个高官欺上瞒下无恶不作也没有人敢告诉我岂不糟糕?别的不说,光是闭塞言路会带来的后果,这个常逾就能和我展望一个晚上。 见他一旁认真思索我的话,我心道:“回你自己家去想吧。”于是带着温和的笑容道,“雪天路滑,叫侍卫送常大人回去!” 谁知常逾立即道:“陛下教诲臣记得了,定当铭记于心,但臣还有事奏!” 他妈的,还有什么屁事?我忍着吐他一脸口水的冲动,咬着牙道:“何事?” “缘何臣的奏章三日未复?便是留中,也应交臣‘留中’二字,表示陛下看过了,何故没有片言只语?” 这不是废话吗!何故没有回复你还不明白?叫你不要没事找事!见我眉头微微一皱,他立即道:“陛下只因臣所奏事小,便坏了这三日回批的规矩,这便是大事了!此例一开,便是怠嬉之源、乱政之祸。” 我忍着怒气道:“一道并不紧要的奏章,常卿何必小题大做?” 常逾脖子一扬,道:“昔日亡国之君、无为天子,最初本心也未必不想把国家治理好,焉知他们不是因为一时嬉怠而逐步铸成大错的?圣天子当引以为戒!” 这话未免过重了,我的目光霍然一跳,在常逾脸上扫了一下,然后定定停在他眼睛上,他毫不畏缩地回视一眼,示意他会坚持他的意见,然后才守着礼节垂下眼睛不与我对视,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直直的,脖子硬挺挺的一丝弧度也没有,准备承受天子之怒。 我带着一丝玩味的表情看着他痛心疾首,为了这么一点小事下朝之后还来面君,把自己冻得半死,也把我烦得要死,最后还诅咒我一顿,你真的以为他是魏征一类直臣吗? 并不是,这只是他表现自己的方法,引起我注意的手段而已。否则就不会选择尽是我不会拿他开刀的小事,而没有像魏征一样对皇帝的重要国策指手画脚。 我与这些臣僚还在彼此磨合中,他们在逐步揣摩我的性子,我也在暗中观察他们的能耐。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一次新君继位都是权力推倒重组的过程,够些分量的朝臣无不尽力表现着自己,试图得到我的重视。我也必须表现出一个准备做有作为的君主的样子,让他们重视。至于真相怎么样,就等着未来的日子彼此慢慢了解吧。 第219章 番外:苑爱(二)(2) 这个常逾也是表现自己的其中一人,不过他走的是非主流路线——直言触逆。三个月来,他换了很多种方法,就是要惹我生气,要给我留下当朝直言第一人的印象,那么只要我想保着明君的头衔,朝中就会一直有他一席之地。 不能说没有效果,他毫不客气的几次上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常逾是很聪明的,大苑朝中能臣太多,想要凭着能力特别出众或者吃苦耐劳引起我重视并不容易,于是他选择了一条危险的捷径,我只要顺势一怒,舍得丢了虚心纳谏的名头,他丢的可就是脑袋瓜子。从这点来看,此人并非没有胆子,有脑子有胆子,这样的人可以留着,迟早有用他的地方,不过这劲头却要杀一杀。 我将桌子上的青铜镇纸狠狠地摔在地上,故意扔在他脚边,咣当一声巨响,常逾明显地哆嗦了一下,他忘记了我从小习武,力气出乎他想象地大。 “唯主明才有臣直!触犯陛下,臣死无妨,却不敢一死损陛下千秋盛名!”常逾砰的一声跪下了,大声说道。 瞧瞧,我还没说要杀他,他先赶紧说主明臣直,提醒我杀了他就不是明君了。这个人哪里有真的要死的样子? “常逾!”我冷冷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见他人虽然不动,手指却紧紧扣在地面的青砖上,指节都发白了。知道他心中也是很紧张的,一种能主宰他人生死的优越感涌上心头,这才不枉我苦争二十多年,这才不枉我明枪暗箭中滚过这一身伤痕! 我用清晰明朗的声音道:“朕这就给你批复,还未过三日!” “睢县县令判罚失当,着吏部申斥,同时传朕口谕,重判与否,却可让他自行决定。天子近前的芝麻官不好当,京都人人官职大于他,要是事事都有人管,他官威尽失,以后还怎么治理一方?” 我的态度决定了这个县令的仕途,一件他确实有些偏私的案件惊动了宫禁,那么必然大家都会关注处理结果。虽然交吏部申斥只是对犯错官员最轻的处罚,口头申斥过后一切照旧,可惜这个倒霉蛋被申斥偏偏让皇上知道了,日后吏部考评他一切政绩的时候都不免会想到这个县令偏私是连皇上都知道的事情,他不但一生升迁无望,恐怕三年一期的官员评核也要打上不称职的劣等记号。实际上睢县县令由于就在皇城根脚下,既要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得漂亮,还要维系各方面势力平衡,一直兢兢业业,勤奋廉洁,是个不错的官吏。 不过我跟着的口谕却让事情截然不同了,我给他留了足够的面子,重判与否,他可以自己决定,官员不能干预。即表示我理解他,又表示我信任他,更表示我支持他。日后他有了成绩,吏部本着彰显皇帝圣明、没有看错人的原则也要对他高看一眼。这个意外之喜一定能让他对我感恩戴德,只需要几句话,他从此就会是我的心腹,别人给多大好处都难以拉拢。 常逾略略一想,也知道我的意图,再看我的眼神已经带着敬意了。他终于明白,眼前的年轻君主玩起政治来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嫩。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垂下头,心中忐忑,等待着他的命运。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难以遏制的恶作剧冲动,我很想让常逾做做睢县县令,看他一边要处理牛吃谷子、邻居偷鸡的芝麻案子,一边还要周旋个个潜在势力,是不是还能维持这几个月来的大义凛然的形象? 我好辛苦才忍下这个想法,这事要是给我姑姑武仁帝处理,一准常逾就从太府寺滚到睢县去了,既然你在太府寺闲得没事给我找事,那还不如去做点有用的,很痛快。可惜我不能用这样的雷霆手段,从三品的正卿变成七品官,用这么点理由可不成,与律令不符,那会引起百官不安。不过嘛,我有更阴险的办法,让你后悔得罪我。 “常逾心细稳妥,能于小处发现大事,实在难得,着理事房签画黄皮折,为朕拾遗补缺。”我用很温和的声音宣布着。 黄皮折子又叫请安折子,朝中高品阶的大臣如果好些日子也没有什么事情上奏,就上一道这样的折子,包上黄皮,祝福皇上身体康健、国家安宁之类的,不需要回复。皇帝如果没有特别爱听拍马屁的嗜好,一般是不会去看的。而奏事用的是白皮折子,是需要皇帝过目回复的,白皮折子由七位参与政事的宰辅轮流读阅,把关键字另写一个寸把宽的纸条粘在折子上再给皇帝看,比如常逾这道奏折写了几千字,我看时就只看了“牛食庙产谷,被强扣,县令断七成牛价归农,常逾以为不公”几十个字,省事很多。 黄皮折子就交由弘文殿留档,以备万一皇帝有兴致的时候可以简单看看,其实就我所知,武仁帝、我父皇,还有我都从来不看。 签折子本来是宰辅才能做的事情,那是极大的重用,然而加上“黄皮”二字,立即变成根本没有必要的工作。 常逾,你那么爱着眼小事,就去那儿防微杜渐去吧! 常逾脸色雪白,我嘴上夸他,可是却让一个三品卿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情,等于宣布他完蛋了,永远也没有机会进入权力核心,所有雄心壮志都回家去吧。常逾哆嗦着嘴唇半天,究竟说不出话来,挺得笔直的腰杆一下就垮下来了。 就在他失魂落魄地谢恩离去时,我又温声道:“暂定……三个月吧!教教他们做事就回来,朝中就缺少常卿这样敢于直言的人,朕尚有倚重。” 常逾猛然转身,啊了一声,然后才手忙脚乱地谢恩。我解下身上捂得我很热很烦躁的大氅,温温地道:“外面天寒,把这个给常大人系上,挡挡风寒!” 常逾得到这意外之喜,哆嗦着嘴唇更是话也说不出来了。三个月,我只是小作惩罚,想必他以后会重新衡量自己的位置,重新选择接近我的方法。 事情就得这么处理,如果我大发雷霆,那么好处是以后臣工说出的话多半都会比较顺耳了,坏处是我会得到严君甚至暴君的名声。如果我虚心接受他的意见,耳边必然是一片赞美,但是多数人会觉得我软弱,心存轻视。所以这种打一个巴掌,再安慰安慰的做法是常用手段之一。 面对权力游戏,我乐在其中,苑家几百年来的权谋之术已经渗进我的骨子里,流淌在我血液里,密不可分,而且,做起这类事情,我很舒服,没有一点不快。 这一点,姑姑和我不同,她更倾向于直接解决问题,更倾向于把一切控制在自己的掌握里,更倾向于直指问题核心,把事情从根本上解决掉,因为权谋让她不愉快。然而,你解决一个事情必然会生成新的事情,就是真的圣人也做不到面面俱到,何况我们都是平常人而已。 我想,若论治国手段,我还是比她更胜一筹。之所以她在位的时候没有看出任何问题,还张张扬扬地创造了一个盛世之象,实际上都托赖她的好运气。 第一,当时情形至少有半个乱世开国那么乱。北部饱受战乱,一片荒芜,南部压力骤增,且内政已经到了败坏不堪、不革新只有死路一条的危难关头。所谓快刀才能斩乱麻,没有人愿意长时间忍受压力和恐惧,百姓心中也渴望有一个强势的人在短时间内给他们安定,既然民心就是天心,自然允许她采用一些激烈的手段。 第220章 番外:苑爱(二)(3) 第二,她有一个擅长庙算的相国帮助她拾遗补缺。战乱中人心没有依托,这相国从宗教着手收拢民心,暗中筹划两年,先等姑姑积累了足够的军方支持,然后故意让京都出现半年以上的政治真空,等姑姑自己理政壮大声望和被迫安插自己的亲信人手,借而得到文臣的支持,最后才突然发作一举夺权。虽然说受人拥戴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但若无此人,姑姑绝不可能顺利继位。 然而这只是难能,更可贵的是此人日后所做的安民举措,他并没有赫赫威名,因为他做的一直是萧何的事。但是有了他,无论日后和谁打仗,粮道一直畅通,没有出现一次军需粮饷接济不上的情况。人民一直安定,没有出现过暴乱,连以前煊赫一时的流寇都逐渐销声匿迹。尽管战争不断,但法令越来越合理完善,商业越来越发达,国库越来越充盈,大苑真真正正地喘过这口气来。 更别说由他制定的新政了,据说史官在记录之时都忘了忌讳,激动地说以后无论是什么朝代当政,也一定将我大苑的新政世世研读,代代记录,永远不会遗忘。 还有那塞上江南,是现在大苑除去湖广之外最大的产粮重地,完全是他用十几年时间,一点点建设起来的。这个人创造了无数奇迹,不,应该说,这个人本身就是个奇迹! 能得到这样的人辅助,是所有为君者的梦想吧,不过这样的人才可谓百年难遇,我是没有这么好运气了。何况,即便有一个具有同样治国才能的人,没有生死之交的考验,我敢那么信任他吗?即便我有机缘认识这样一个完全值得信赖和倚重的人,在和平盛世,他也没有那么多表现自己的机会,我也不可能对一个人如此信任,维持朝堂平衡远远比当伯乐更重要。 羡慕别人丝毫没有用处,何况老天给我的已然不少。还是说姑姑吧,她的第三个好运气是在位时间短,这一点其实很重要。 什么?你说我糊涂了,在位时间短不算好运气,时间长才是?那要看是什么情况!我知道有个圣君在位六十年,不过依照姑姑做的那些事情,别说六十年,就是来个十几二十年雷霆手段,国家也非叫她砍得七零八落不可,有多大本事也不能帮她补好了,到时候千疮百孔、千头万绪,她能留下那么好的名声?武仁中兴?尧舜之治?哼哼……毕竟是长辈,我也不评价了。 结论是她的行为我不能复制,世上只有一个苑青瞳,我代替不了她,但是同样,她也代替不了我。她的故事,我也只能当作故事来看了。 申时时分,我停止阅读,好好伸了个懒腰,带着点笑意,换上一套衣服。 我要去做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又好玩又有用! 皇宫北苑中在黄昏的余晖中显得暖洋洋的,漆着红漆的大桶装满水足有四十斤重,文弨英听到门外青石地上传来拖拖拉拉的声音,不由站起来向外张望,见一个宫女拿着如此巨大的桶来到门口,她一只脚跨进门槛,另一只还站在门外,使劲吸了一口气,想把桶从门外拎进来。 然而皇宫中的门槛都有接近一尺高,她用力用得右手手背筋都突出来了,才勉强把水桶拎上了门槛,她摁着水桶木把子,好好地喘了一会儿气。眼看她又深吸一口气,看来是准备把桶拿下来了,文弨英赶了几步上前接过水桶,道:“我来吧。” 那宫女躲闪了一下,却也就由他了,嘴里还道:“谢谢公子,其实你们都是主子,不能让你们干活的,当真不好意思。” 文弨英温声道:“不要紧,没有人看见。你拿水来不也是给我洗澡的吗,我也要谢谢你才是!” 接过水桶才发现比自己估计的还沉不少,他一个文人,也从来没有干过粗活,然而这个女子都能拿动,他也不好意思示弱,咬着牙涨红着脸拎着桶往内室走,桶底刮着青砖地面,也发出和刚才那宫女拿桶时一模一样的拖拖拉拉声,片刻就出了一身透汗,看来这次洗澡一定会洗得更通透些。 那宫女好笑地看着他,道:“公子,还是我来吧。” 文弨英脸颊涨得通红,道:“不用……我……能……行!嘿……!”紧接着就是哗啦哎呀两声,他没能把水举到洗澡的木桶上方就扣了下来,自然淋了他个满头满脸。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我进来了?”那宫女在门外喊。 “不要!”文弨英吓了一大跳,赶快喊。他迅速擦干净脸上的水,左右瞄了瞄,就把换洗的白衣服穿上了,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他拿着空桶递了出来,那宫女奇道:“这么快就洗完了?”文弨英红着脸嗯了一声。 那宫女看着他头发湿漉漉的,突然一笑,对着他微微一福,道:“那么公子歇息吧,我回去了!” 文弨英踌躇一下,才道:“每天的洗澡水都是两个内监抬来的,今天怎么是你一个人送?” 宫女道:“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上头的嬷嬷公公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呗。大概我年纪大了,也就没有那么多人怜惜,做点力气活也是应该的。” 文弨英打量她一下,年纪确实不算小,总有二十几岁了,头上别说金银首饰,连朵花都没戴,只用一条青布条扎着头发,看样子确实不是什么有势力的宫人,文弨英犹豫问道:“那明天还是你送吗?” 那宫女想了想,道:“有时间的话,就还是我送。” 文弨英道:“那么你给我的水不用这么多,现在天气不热,我擦擦就行了,你拿一半这么多水就可以,总能轻一点儿。你记着我了吗?给我的水不用这么多。” 宫女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好,我记着公子,北苑这么多公子,只有你一个人帮我拿桶了。” 她走出门拐过一面墙壁,随手将空桶递给早在一边等着的太监程允,程允谄媚地笑道:“万岁,奴才看这个文公子有门,万岁在他这里耽搁的时间最长。” 呵呵,想必到了这里,大家就知道这个宫女是我了。而这位文公子是什么身份,想必也应该能猜到。 我瞪了他一眼,道:“多嘴!” “是,奴才多嘴!”程允小心地看着我面色,估计是发现我并没有真的生气,自己偷偷捂着嘴乐了,过一会儿又道,“万岁,这个文公子不错了,是湖州远近闻名的才子呢,听说他写了好几本诗集,京都市面上也能买得着,万岁想不想看看,奴才叫尚书局进一本?” 这倒有些意外,读书人一般自视清高,虽然知道应征住进北苑,有一步登天成为相王的可能,也很少有人拉得下脸面。 我哦了一声,道:“会做诗……那好,拿一本给朕看看吧。”程允大声答应,满脸都是笑意。 用这种方式选择相王,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追求一些东西的同时,总会错过另外一些。对皇位的执着渴望全力奋斗,使我错过了我人生最美丽的豆蔻年华,我很难有机会逐渐认识一个合适的人了。 这的确是一个莫大的遗憾,可是我也无可奈何。而且,我到现在其实还拿不准主意,是只要一个相王就好,还是彻底放纵,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呢? 别误会,我没有什么道德情节,也绝不认为男帝就可以比女皇更多享受,我只希望我自己快乐!而且我年纪已经不小,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到底什么才会让我快乐。因为从无数迹象表明,只有一个相王的息宁帝,实际上比拥有无数如意郎的康平帝快乐很多! 至于我一向崇拜的武仁帝,则根本没有相王,似乎只有一个妖精一般美艳的如意郎!所以她早死!我暗自想着,这个绝不能学她,但是到底怎么样才会真正地快乐? 我需要一段爱情,不管是刻意营造的,还是突然发生的,有总是比没有要好!只不过……呵呵,我自私地知道,我有权在任何时候改变选择。 但是,改变总不如开始就找对,现在我希望在可能的范围内尽力给自己最好的,我要让我的故事,变成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于是我伸出手,微笑道:“水呢?下一个!” 一个州府推荐一个人选,我暂时也有二十七个选择!谁会成为我爱情故事的主角呢?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