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前还有遗言吗》 第一章 奉旨为妾 秦卿是奉惠帝的旨意去给当朝宰相月一鸣做妾的。 扈沽月氏家族,历朝历代受封列侯者不计其数。月一鸣更是扈沽月氏数位大佬中的大佬。 惠帝将秦卿丢给月一鸣做妾是抱着一种希望她能顺利死在月家的美好祝愿。 她和当朝文坛泰斗崇文先生是至交好友。崇文自有思想以来就呼吁“天下大同,人人平等”,这个思想无异于将惠帝的脑袋按在地上摩擦。 很快,亦师亦友的崇文将秦卿也教导成了一名反惠帝分子。 他们摩擦了惠帝的脑袋,惠帝就想要他们的脑袋落地。但在惠帝的朝代,文学家的地位不低,何况崇文这样的泰斗。 有几分理智的皇帝不打算杀人,他打算杀鸡。惠帝委婉惩处了秦卿,将她丢给月一鸣做妾,以警告崇文停止散播他的摩擦思想。 扈沽月氏这个百年大族,偏就推崇帝王至上、男尊女卑。 所以惠帝的意思很明显,把秦卿这个反他分子拎到月家接受“天大地大,皇帝老子最大”的文化熏陶,并希望月一鸣好好让她体验一把“生而为人,三六九等”。 秦卿超前的思想并不妨碍她贪生怕死,抗旨就是去死。在生死面前,她屈服得很快。 那日,她一脚踏进了月家史册。 秦卿坐在轿子里把玩一颗镶嵌了银蝠花纹的夜明珠,听见不远处传来少女的哭声,正细听时,轿子忽然刹停,她身子往前一送,径直扑出轿门。夜明珠滚落,不知所踪。 等她爬起来了才有嬷嬷凑上来说明情况,“姑娘,街头闹事,有个女娃被打得可惨,围观的人多,把咱路给堵了。” 秦卿正低头找夜明珠,闻言从袖中摸出一袋银裸子,往聚众处去。 闹事的是官宦子弟,闲得慌。 少女的贱命不值钱,他们图个乐子,这下玩尽兴了,远远瞧见一顶八抬大轿,月家的,以为是什么重要人物,没等秦卿带着人走到跟前就全跑光了。 说来费解,她是去做妾的,又不是明媒正娶,不晓得月一鸣搭错哪根筋,怎么就给她派了八抬大轿。 秦卿拿钱打发了周遭看客,等人散尽,才蹲身把剩下的银子递给跪坐在地上的少女。 少女没有接银子,抹了把脸上的泥,隐忍着啜泣声低喃,“反正不想活了,要银子作甚。” 秦卿点点头,认同道,“说的也是。” 少女错愕地抬眸看她,欲言又止。 “又想要了?”秦卿晃了晃钱袋示意。默然片刻,见她没有动静,便径自将钱袋塞到她手中,“死就死,活就活,犹犹豫豫的便是还想活。” 少女踌躇地握住钱袋,“谁又想死。”她轻呢喃着,目光偏至一旁,堪堪落在一颗镶有银蝙蝠纹的珠子上。 “拿着罢。”秦卿捡起夜明珠,放在她掌心,“钱袋里的银子剩得不多。这颗珠子倒是值些钱,熬不过去的时候就把它变卖了。若不愿卖,拿着它去郊外雅庐找崇文先生,就说秦卿给的,看他愿不愿意接济你一段时间。” 她觉得少女是过客,打发就打发了。 晃过日头就到了月府。 忽而鞭炮声震天响,嬷嬷唤她下轿,“相爷在门口呢,仔细些。” 仔细什么?自打几年前相识,月一鸣见天儿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一会儿秦卿我渴了,一会儿秦卿这个字怎么念,再一会儿秦卿你真是冰雪聪明机智过人。两人熟得不能再熟。 她撩起帘子走出来,瞧见月一鸣身着银纹绛服,就立在轿前,青丝以玉簪绾正。 默立须臾,月一鸣唇畔笑意渐深,朝她伸出手,兜着慵懒的调子,“秦卿,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两个时辰前带着侍卫跑来我家敲门唤我起床嫁人的难道不是你?”秦卿挑眉,随即上下打量着他误穿的婚服,“你今天是不是喝醉了?” 月一鸣不知从袖中拿出个什么,一边拽过她的手将东西按在她的掌心,一边戏谑道,“我每次看到你就醉得甚是不清醒。拿着,过府礼。” 秦卿低头看掌心,一块花纹奇特的玉质印章,刻的是他的名字。 “我手边一块不打紧的破烂印子,交给你管管。”猝不及防间,月一鸣将她抱了起来,瞥见她惊慌的神情,不禁低笑,他的声音倦懒,似有醉意,“奉陛下旨意,我这个破烂人,也好好管管你。” 稍一顿,他将她在怀里掂了掂,唇角轻漾,“头回抱,有点不称手啊。秦姑娘赏脸,搭个肩可否?” 秦卿不情不愿地将手臂搂在他的肩膀上。 月府正门,他就那么抱着她跨进去了。抬轿子的小厮提醒他要走后门,他头也不回,语调不屑,“八抬大轿都没把你们累清醒。” 如梦似幻,耳边有女子的声音和鞭炮声重叠在一起,“姑娘,姑娘……?”忽而 唤得她有几分清明。 卿如是睁开眼,梦散了。 秦卿已经死了,她穿过百年,成了晟朝二品左都御史家的千金卿如是。缓了整整一月,她接受了这个现实。今次是她来到晟朝后头回出府。 她错过的这一百年异常精彩,因为此间有两任女帝颠覆了男尊女卑的传统,打开了新思想的大门。 尽管不久前女帝被灭,如今的晟朝皇帝仍是推崇男尊女卑,但经历过女帝王朝,子民们的想法无疑产生了巨大分歧。 这是最混乱的朝代,却也是思想和言论最自由的朝代。人们的作为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皇帝的统治方法和整个朝代的走向。 而她憎恶的月氏家族,仍在扈沽城内活跃着。 所谓盛极必衰,衰极必盛,扈沽月氏熬过了女帝时期的衰微,便又要趋于鼎盛了。 她的丫鬟皎皎还在唤她,“姑娘,姑娘?你可算醒了,今日戏魁萧殷亲自上场,这般精彩你也能睡过去。” 卿如是的视线挪至戏台。她其实不大爱听戏,不过是找个清闲处待一待,免得被卿母抓回去相亲。 “姑娘,府里传来消息,月家来人了。你真的不打算去和西爷相看相看吗?” 卿如是撑着下巴,“月家人没什么好的,流水相亲宴我还上赶着去,没面子。” “就算不与西爷相看,姑娘借口抱恙,也应当在府中卧着罢,若被熟人看见你在此处听戏,转口告诉月家的人,面上不好看。”皎皎皱起眉。 卿如是不甚在意,“不能回去。等到了时辰,我要去采沧畔。” 在惠帝统治之前,没人管得着采沧畔,各路墨客以文会友,畅所欲言。一卷草席为帘,来者隐姓埋名,只谈文墨,不分贵贱。高谈阔论后各回各家,谁也不认识谁。 直到有一日,崇文在会上写了一篇文章,涉嫌藐视皇威,入了狱。同日,她的文章也被挑出错处,官兵冲入采沧畔,当场将她杖责二十。 从此后谁都知道惠帝已暗中掌控了斗文会的言论风向,谁也不许再说出“天下为公,男女平等”这等妖言。 斗文会无人敢随意放言,便也没什么意趣了。 成为卿如是的她昨日却听闻,斗文会已在几十年前被女帝勒令脱离皇室掌控,如今晟朝又正值言论自由的时期,采沧畔不受帝王束缚。 “斗文会有甚好看?西爷可是扈沽四魁中最 抢手的人物,多少闺秀挤破脑袋想见一面都不成,姑娘也太不当一回事了。” 卿如是搓着下巴,“扈沽四魁……?” “喏,戏魁萧殷,男生女相,那把千金嗓子雌雄莫辨。”皎皎指了指戏台,又掰着手指数,“文魁倚寒公子,采沧畔里可比当年崇文先生的墨客,不过戴着面具没见过真人就是了。茶魁沈庭,是扈沽第一茶博士,常来戏楼,听说前日失踪了。西爷是君魁,举手抬足都是君子之风,清风明月般的人物。” 卿如是点头,中肯道,“只有月家那位是靠脸吃饭的。” 她这方语罢,廊间迎面走来一人,是名黑衣劲装的侍卫,手执佩剑,从她的桌边擦身而过时微眯眸瞪了她一眼。 卿如是不解地挑眉回看,侍卫挪开了视线,抬手示意身后官兵,“刑部接到案子,沈庭公子失踪两日。我奉世子之命搜查照渠楼,闲人避退。” 照渠楼老板迅速迎上来,拱手作揖,“斟隐大人,世子也到了?” 被唤作“斟隐大人”的侍卫往卿如是这方瞥了一眼,回道,“世子有要事在身,今日我代劳。” 卿如是蹙眉,转头轻声问皎皎,“谁是世子?” 皎皎摇头,一脸死相,“姑娘,你近日怎么回事?西爷是襄国公的独子,襄国公是世袭爵位,你说谁是世子?完了,斟隐大人是西爷的近侍,西爷今日在小楼等着与你相看,你却装病在此听戏,还出言不逊……” 作者有话要说: 1.西爷是扈沽最靓的仔,月一鸣是惠帝手底最骚的狗,同一个人,两种灵魂(? 2.开坑啦,客观里边请,一篇蠢作姨母笑敲键盘的玛丽苏轻松甜文!西爷撩撩撩撩到飞起!就是爆炸撩,土味儿情话不要钱的那种撩! 3.不要和以前的文对比撒,不同的故事,喜欢就看,不喜欢就等下一篇~么么哒。 第二章 倚寒(修) 月陇西原是这么个人物。 父系扈沽月氏鼎鼎有名的将军,斩女帝,清君侧,有功在身,圣上御笔亲封襄国公。母系昱阳郡主,当朝皇后亲姊。巧的是,百年前她嫁的那位宰相月一鸣,是他的高祖父。 月陇西本人,襄国公府世子,刑部郎中兼通政司参议。年十九,堪称扈沽城风流才俊中的翘楚。 他的近侍斟隐,年十六,乃是御赐一等侍卫,此时正专注指点官兵进行搜查,没空搭理她。 “茶魁沈庭失踪,为何要来戏楼找?”卿如是的视线随意扫掠,掠过戏台时,落在了戏魁萧殷的身上。 官兵鱼贯而入,周围的人多少有些惊慌,唯有萧殷处变不惊,自若地整理着衣冠。 “方才不是和姑娘说了吗,沈公子常来照渠楼听戏。倘若茶坊寻不着他,一准儿是在这照渠楼睡下了。”皎皎歪头,低声道,“不过我听说,沈公子和萧殷向来不和,来这里一多半是为了羞辱萧殷。” 卿如是正经点头,“羞辱的意思我明白,男人羞辱男人我也可以理解,毕竟专程来戏楼听戏,只为羞辱一个人,完全有可能是真爱。” 皎皎愣住,反应片刻红着脸摇头,“姑娘你前段时间厌食闭门,定然没有听说,一月前,沈庭公子以身份欺压萧殷,要他下跪,萧殷跪了,他便一脚将萧殷的脑袋踩在地上碾,直碾到额头出血才放过了他。得亏萧殷的性子温顺,没起争端。” 卿如是漫不经心地盯着萧殷,没成想,萧殷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亦抬眸看向她,双目衔接,她缓缓道,“那些看起来温顺的人,往往最为决绝。物极必反,越是压抑到极致,爆发时就越是可怕。” 当年温润端方的崇文就是这样的人,为了护住他毕生心血文章,决绝赴死。他忍了一辈子,死时将天潢贵胄悉数骂了个遍,最后受千刀万剐之刑。可惜,崇文死前托付给她的文章著作,她也没能护住。都怪她当年狂放不羁,不懂隐忍。 戏台上这位叫做萧殷的戏魁,和她恰巧相反,必定是个懂得韬光养晦之人。说不定日后有一番大作为。 恰是时,官兵开始盘查在场者身份,她不再凑热闹,拿出卿府的腰牌示意斟隐检查,并指了指身后的皎皎,“这是我的丫鬟。我们可以先离开了吗?” 斟隐的视线扫过腰牌,落定在她的脸上。 想要用特殊方式吸引西爷注意的姑娘他见过太多了,没见过这般做戏做全套 的。 她定是故意在戏楼这等人多眼杂的地方诋毁西爷,好引人注意,然后经由他口传入西爷耳中,得西爷一句“别致有趣”。 呵,女人。 斟隐收回视线,点头放人。 卿如是还不晓得自己已经被一个爱看话本子的少年编排得明明白白,她心中只惦念着斗文会。 斗文会戌时正开始。 按照采沧畔里不成文的规定,自己的侍卫奴婢都是不允许被带进去的。卿如是戴上鬼脸面具,独身入楼。 挂满画像的长廊上时不时有人驻足仰望。 她一眼望见崇文的画像,目光平静地扫过像下朱砂小字。那行鲜血淋漓的字风轻云淡地记载着他的一生。能提出“天下为公,男女平等”这般奇思妙想的贤者,如今也只是一抔黄土。 卿如是蹙起眉,轻叹了口气。 “时至今日,还会站在崇文先生的画像前唉声叹气的人不多了。” 她微讶,转头见是一名普通的侍墨小厮。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面具,确信安好后才朝小厮颔首致意,却并未出声。 小厮望着画像,轻声道,“过几日,采沧畔的主人会将秦卿的画像挂上去。就在崇文先生旁边。” 卿如是震惊地抬头看他,眸露不解,等着他说下文。 小厮以为她不知秦卿是谁,悉心解释道,“秦卿是崇文先生的知己。那是百年之前的事了,她性情乖张,思想又有悖于世,皇帝有心磋磨她,命她给月一鸣做妾。” “她心有不甘,常私自出府,日日流连采沧畔,挥毫万字,明里暗里将皇帝骂了个结实,直到崇文先生因文章有藐视皇威之嫌入狱,她才有所收敛。也就是崇文入狱那日,她被杖责二十,拖回月府,回到府中时那奄奄一息的模样,都以为她要死了。” “你也知道,崇文的生死是大事,他入狱后皇帝一直举棋不定。直至一月后,崇文请旨赴死,但有两个要求:一是,一年内,他雅庐内所有的书籍文章都不得销毁;二则是,死前见秦卿一面。你猜他见秦卿做什么?” 小厮故意卖个关子。卿如是配合地摇头。 “据后来事推知,这最后一面自然是为了交代秦卿,要誓死护住他放在雅庐内的毕生心血。崇文于次日行刑,秦卿到场,亲眼看着他被千刀万剐,一面洒脱赴死,一面又大骂皇权,整整一千刀,崇文死了。 秦卿也险些背过气去。” “好在她知道自己不能死。秦卿这等心高气傲的女子,愣是连跪三日不吃不喝,求得月一鸣允她在雅庐内住一年。这一年里,她死守承诺,拼命誊抄崇文的著作。因为一年后雅庐里的著作定会被皇帝下令销毁,所以她必须誊抄多份逐一送出。可皇权之下,那累积如山的文章无人敢要,她连送都送不出去,你说这要如何留存传世?” 采沧畔。那是最后的希望。卿如是想到当年自己无助到去投靠已被皇权控制的采沧畔,真觉愚蠢不堪。 “自然是咱们采沧畔了。当时采沧畔虽被皇帝掌控,却也还有无数明智的文人墨客犹存风骨,把文章送给他们,还有些许希望。” “坏就坏在,采沧畔里看不惯崇文的人太多,这些人借机明嘲暗讽,又拿千刀万剐说事。秦卿生性狂放,受不得窝囊气,当即挥鞭大闹采沧畔,那鞭子割裂草席三十帘,笞伤十五人。” 实际是割裂草席三帘,笞伤一人。卿如是在心中纠正,却已没了去计较对错的身份。所谓传说,不就是那群赢了的人自己写来磕着玩的么。 “皇帝等了她一年,终于等到她犯错的机会,趁机缴了她所有的手抄,和整间雅庐一起烧为灰烬。火起之时,秦卿竟冲进雅庐救书,呼天抢地,却无一人助她。官排兵列,抬眸净是冷眼。她昏死在火海,最后被月一鸣救了出来。” 听到此处,卿如是怔愣了一瞬,月一鸣??? 等会儿,这个版本是不是有问题? 当年月一鸣是这么说的:“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侍卫看不下去了才将你救出来。我心疼这侍卫,不能让他白救一趟,于是把你带回了府。” 顾不得想太多,小厮又叙述,“秦卿醒后没有寻死觅活,反倒精神百倍地找来纸笔写东西。据后世揣测,她写的是崇文的文章。崇文的著作秦卿誊抄过百遍,会背不稀奇。她当时,应是想重头再来,可惜……还未写成就被月一鸣给发现了。” 准确说来,是她写成了第一篇文章,急于送出月府,前脚踏出去,后脚就被月一鸣逮了回来。 “再后来,月一鸣命人废了她的十指,终生不得再执笔,又下令将其禁足西阁,不允出府。她枯坐西阁整整十年,最后郁郁而终。死时方满二十八,大好年华……” 小厮叹惋,作出哀伤的神情。 不过卿如是私心里还是要纠正一点,她并非枯坐西阁郁郁而终,她 是被月一鸣给烦死的。 月一鸣每日下朝后定会来西阁教化他。围绕着‘男尊女卑,自古为常’的主题教化她半个时辰,高谈阔论,风雨无阻。 整整十年,谁受得了。反正她受不了,只好原地去世。 “精彩的在后面,秦卿死后没几年,女帝登基,知道她的事迹,赐她‘明珠夫人’之称,意为‘遗世明珠’,风光厚葬。然而她妾身贱籍终究难看,女帝做主,追抬她为正妻,与月一鸣的正夫人平起平坐。月一鸣也没有意见,此事就这么定了。最终她葬进了月氏祖坟。” 卿如是:“……”她,秦卿,最恨月家的人,最后葬进了月氏祖坟? 所以……这么算起来,月陇西那个要和她相看的厮是不是还得叫她一声小祖宗? 以后逢年过节的,她还得虚受个月氏子孙的香火。被告慰的在天之灵现在浑身上下都极其舒适。 她嗤笑,身后传来男子的轻叹声。忽而风起,哗哗地开卷声将叹声淹没。 回眸时一卷画纸晃眼而过,再定睛看去时,白纸已在墙上抻开,与崇文的画像并列。 一名面戴狼纹面具的男子负手而立,左手执笔,毫不迟疑地沾墨行画。执笔便作画,落笔则画成。墨白二色,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晓畅。 他身旁一名小厮急忙问,“这是……明珠夫人?” 男子稍侧身,颔首。又提笔沾了朱砂,题道:此日明也,灿其华光;此月明也,皎其流光。 落笔,看向方才那位说明日要挂秦卿画像的侍墨小厮。 侍墨小厮反应迅疾,吩咐身旁奴婢,“快、快叫人来!倚寒公子的墨宝!秦卿的画像!” 卿如是的目光流连在画上,那清逸隽永的字,是她当年常用的簪花小楷。这人的字迹,和她当年的好像。卿如是抬眸看他。 男子一袭月纹白裳,身姿颀长,仪态端方。廊上轻窗不知被哪个推开一角。采沧畔外,清风明月。 文魁倚寒?狼纹面具? “倚寒”是化名,那么面具底下的这个人,是谁? 第三章 望青衫兄赐教 “倚寒公子许久未来采沧畔,主人可惦念着。”小厮拱手施礼,随即邀行道,“公子快请随我来罢。” 两人被小厮的声音惊扰,纷纷回神。 倚寒朝卿如是稍颔首,示意自己先行一步。卿如是也颔首回礼,随即目送他转身离去。 采沧畔里有“墨客无声”的规矩,因此倚寒和小厮行至一处,只有小厮自说自话。 “主人说,公子上回送来的那本书他已竭力帮忙修复,无奈文采有限,有些字句仍须得公子自己揣摩。”小厮一边与倚寒同行远去,一边叹气道,“又说,公子若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他探讨。” 倚寒听及此才稍有些反应,轻“嗯”了声。 他们的声音愈渐遥远,卿如是驻足不前。文魁倚寒,采沧畔里可比崇文的墨客。她在心底默过这话,视线又落至画像。 晟朝留有不少秦卿的画像,大部分都出自月一鸣之手。没错,月一鸣之手。卿如是知道后,秉着“我倒要看看月一鸣那个狗逼究竟能把我抹黑成什么样”的极端心理,生生从病榻上爬起来,将画逐一看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月一鸣笔下的她皆一副神情厌厌的怨妇模样,旁批还赫然写着诸如“若有来世,愿为知交”等不要脸的字迹。 卿如是险些笑得满地找头,够了够了,放过她罢,洗了她十年脑子还不满意,还肖想下辈子接着同化。 她从来不求月一鸣理解她的思想,月一鸣却总逼着她学月家那套。脸皮厚是真的厚,没完没了的厚。 她被废十指之前喜欢写字,尤其喜欢誊抄崇文的文章著作。 每每被月一鸣看到,就喜欢勾着唇角在一旁指手画脚,语调还甚是慵懒,“你便是将崇文的文章抄得太多,才信他那套遭天谴的说辞。不若你抄抄我的文章,当朝宰相月一鸣的深邃思想,不想了解一下吗?” 秦卿手腕一抖,笔尖的墨汁洒了一滴,“……” 亦或是从她椅后俯身撑着书桌,将她拢在下方,有意无意辖制得她无法动弹了才指着纸上的字笑说,“你看,他此处写的这首诗,平仄便不太对。而我就不一样了——” “我从来不写诗。” 秦卿无语,抬头却只望见他的下颚,待他低头朝她挑眉时,她才纠正道,“……那是他故意改来讽刺些谄媚的文人墨客的,不懂别乱说。” 又或是另唤侍从搬一把椅子来,与她并 坐一处。 在她迥异的目光下,拿出纸笔,坐得端端正正,开始誊抄他自己写的文章,一边誊抄一边对自己的文采赞不绝口,“生晚了,若比崇文早出生几年,文坛泰斗还有他什么事。” 秦卿许久不拿鞭子的手蠢蠢欲动,“……” 在秦卿眼里,月一鸣就是个纨绔,不晓得坊间的人为何说他行事稳重,向来不苟言笑。不苟言笑之下有一颗狗逼的心,那不就是斯文败类么。 她的目光逐渐聚合,眼前这幅随意勾墨而成的像存了她年少轻狂时的神。韵。 她其实是灿若旭日,皎若明月的秦卿,不能无光而活,所以月一鸣囚她不得。 可惜月一鸣不懂,月家的人都不懂。他们太过忠心,敬仰九五之尊,看重身份地位,崇尚男尊女卑。这些思想在月氏家族根深蒂固,一代一代教下来,月氏子弟都被教成了冥顽不灵。 如今可好,月氏因灭女帝而东山再起,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冥顽不灵。 卿如是今生不想关注月家的兴衰,更不想和月家有任何瓜葛。她只对这个能画出她年少模样的倚寒有兴趣。 因为在她的认知中,嫁入月家之前,秦卿不过是籍籍无名之辈,后来崇文出事,她奉旨做妾,世人才知她和崇文的关系,进而对她投以莫大关注。 可她自奉旨做妾开始,脸上便再没了笑意,唯有在采沧畔里,戴上面具,还有一二鲜活。 她相信倚寒能画出她年少神采绝非偶然。他或许很了解年少的秦卿。那是要有多理解她所思所想,所见所闻,才能理解年少轻狂的她,才能知道她并非月一鸣笔下那般死气沉沉。 知音难觅,万分荣幸。 卿如是入座以后仍沉浸于喜悦之中,直到有侍墨小厮唤她,“请问客人是头次来我们采沧畔吗?” 卿如是点头。 侍墨小厮便将一根竹笺放在她的桌前,“请客人写下名号。” 卿如是思忖片刻,正想提笔落“青山”,细想来又觉“青山”二字太容易联想到“如是”,便改为“青衫”。 小厮拿起竹笺,“客人,竹笺挂在草席外,今夜这里便归你了,我会在旁侍墨,候你佳作。” 这方说罢,小厮撩起草席,在外挂上竹笺。约莫等了半刻钟,提笔铃响,他才又回到席内,对卿如是道,“客人久等,今夜的辩题已出:‘昨日之势,穷途末路;今日之势, 方兴未艾。’出自崇文先生《方兴论》。请客人提笔。” 卿如是一怔,眉间微蹙。崇文的书,不是都被雅庐那把火给烧干净了吗?她一本都没能救出,后来又被废掉十指,誊抄不得,如今哪儿来的崇文遗作? 不过,这说是崇文遗作,却错了个字。崇文写的文章,她几乎都誊抄过百遍,倒背如流。《方兴论》中此句应为“今日之势,穷途末路;今日之势,方兴未艾。” 两个“今日”。须知第一个字若错了,意思就大不相同。 崇文写这篇文章时,已临近入狱,对赫赫皇权以及愚昧百姓都失望透顶,“穷途末路”四个字一是他存心诅咒,这个帝王迟早要完,二是他真心感慨,这个王朝迟早要完。 但他终究是崇文,他明白,所有的穷途末路,其本质都是方兴未艾。有倾覆,有结束,才有发展,有开始。于是,“今日之势,方兴未艾。” 回到这篇错误的《方兴论》。第一个字若是“昨”,意思便成了:崇文对这王朝有期待和寄予,他认为穷途末路终究是“昨日”,方兴未艾才为本真。 虽能与他的思想合上,但时间线就不对,对那个王朝拥有期待的是才入世不久的崇文,不是临近入狱的崇文。 若《方兴论》是他年轻时写的,“昨日”就没什么不对。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能改变□□帝王和愚昧百姓的想法。那时候他对方兴未艾的王朝满怀期待。 可惜的就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改变。入狱的前一日,他完成了《方兴论》。那日他说,“今日之势,穷途末路。” 不再细想那许多,她呼出一口气,提笔而书。 采沧畔内,静谧无声。她能听见自己一颗心疾跳的声音。所思渐深时,远处走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也听得分明。 脚步声越来越近,外间那些侍墨小厮竟开始相互低语。她不得不抽神顿笔,堪堪听见草席外传来一位少年冷沉的声音。 “奉刑部之命查案,打扰之处还请见谅。”是下午那位名叫“斟隐”的侍卫。 一瞬静谧后,有人压低声音道,“在下是采沧畔的管事,斟隐大人有何事,请随小的往后房来。” 紧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逐渐远离。 想必是下午沈庭失踪那个案子,不知为何查到采沧畔来了。卿如是将思绪拢了回来,专注于手底的文章。 时辰过了大半,她的文章写成 。过眼两遍后,她看向身旁的小厮,点头示意。 小厮心领神会,低声道,“采沧畔有‘礼让新客’的规矩,客人静等片刻,待落笔铃响,我便头个将客人的文章公之于众。” 采沧畔的铃分为两种。提笔铃,提笔而书。落笔铃,落笔成文。这些风雅的规矩倒是经年不变。 卿如是一边静待落笔铃响,一边期待倚寒的文笔。出神间时辰就打发过去,她的文章果然第一个被小厮念出。 半篇不到,外间便有此起彼伏的吸气声。一是惊艳于她的文采,二是因为,她跑题了。文采斐然毋庸置疑,但她的立意都要偏到西边去了。 采沧畔里,文采倒是次要,最忌讳的就是偏题。 卿如是当然知道自己偏题了。准确说来,不是她偏题,是在座除她以外的所有人偏题了。唯有她知道是“今”非“昨”,可她不能说,只好用正确的理解来隐晦地提点世人。 不知有没有人看出端倪……她沉吟着。外面又起喧哗之声,打断她的思绪。 “诸位,刑部查案,事关重大,今夜斗文会到此为止。”方才那管事似是又从后房出来,张罗道,“还请诸位墨客留下今日文章,改日诵读品评。” 话落,她听见隔壁有小厮与墨客说道,“请客人落款后再交予我。” 她的小厮方才诵读她的文章时出去了却还没有回来。 正想直接离去,草席被撩起,定眼一看竟是那侍墨小厮。他一手正轻托着一只雪白丰。满的信鸽,另一只手则拎着鸟笼。 见到她,小厮激动地笑道,“客人,你的文章被倚寒公子要去品赏了。他看完后,要我把这只信鸽送给你,还写下字条让我传话说:‘望青衫兄赐教。’” “?”卿如是不解,为何是“青衫兄”,而不是“姑娘”? 小厮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自女帝登基后,便不允许采沧畔将文作的性别一并交代,客人应当明白为何。虽然女帝王朝已经过去,但这个规矩一直沿用至今。” 她明白。女帝之前,秦卿那个时候的采沧畔,男子天生对女子有歧视,自觉高人一等。采沧畔是纯粹之地,不该以文作本人来品评一篇文章的好坏,因此女帝下的这个命令也有维护女子的意思。 而她的字迹向来狂放,文风亦是如此,才被倚寒误认为是男子。 “嗯。”卿如是点头,接过白鸽。 倚寒,他果然能懂她的立意,能懂她的立意更附和绝境中的崇文。 未免有心人调查墨客身份,采沧畔的主人在客座之后设有通向十个不同地点的门,有时又会转道,毫无规律可循。 听小厮说,除却倚寒公子不同些,采沧畔谁都知道他惯是戴着狼面面具,身为采沧畔的名人,想堵截他的人太多,所以他从来都是去后房换了衣裳另走一门。 卿如是脱下面具走出门,将白鸽放进鸟笼。 从后门回府,把笼子挂在自己房间的窗边,一边给它喂食,一边唤皎皎。 皎皎捧着一只精致的小盒子,神情萎靡,进门见她竟还在逗鸟,哭丧着脸道,“姑娘,西爷派人送了份随礼过来,说是‘今生无缘,倍感遗憾,随礼奉上,愿卿姑娘觅得佳偶’。那些被西爷相看过的姑娘们也都是得了一份随礼一句话,连盒子款式和祝福句式都不曾变。” 卿如是不甚在意,头也不回地点头,“送的什么?” “好像是颗夜明珠罢,还挺漂亮的。”皎皎问道,“姑娘要看看吗?” “不必了,放库房里去罢。我对月家的人事物都没什么兴趣。”卿如是撑着下颚,想到什么,又道,“我问你,扈沽城内,哪儿有崇文先生的遗作?” 第四章 月陇西 书斋有。府里就有。扈沽城处处皆有。整个晟朝都有。 于次日站在书斋内,捧着崇文的遗作长吁短叹的卿如是回忆起皎皎的回答,仍是不敢置信。 她一度认为这些书全都在那场火里完他娘的犊子了。 可现在这什么情况?上天送了她一条命嫌不够,带的附赠品? 卿如是抬眸望着满书斋的崇文著作,心情很复杂。早说啊,早十年老天爷干什么去了?她郁郁而终的时候心里净惦记着这些劳什子了,若不是因为自责,以她自幼习武的体格说来,何至于郁结在心最终病逝于一方幽阁。 而今她不得不怀疑起上辈子的人生,并十分想替当年那狗皇帝问问,他御笔亲封的宰相怎么办事的?手下人不利索,没、没烧干净??? 按照月一鸣滴水不漏的作风来说,不太可能啊。 可要那厮冒着触怒皇帝、被革去职位的危险替她保下雅庐的书,就是更不可能的事情。当年雅庐起火前,月一鸣还专程唤人给她留了个最便于观摩灰飞烟灭的尊贵席位,以让她清楚认识到她和崇文那堆子人思想变革的失败。 恶劣如此,又怎会帮她。 崇文的著作能留下来她自然欣喜,但为何能留下来、残卷中的字句又是谁修复推敲的,有待考究。 身旁小厮见她捧书出神许久,忍不住问,“姑娘可是想要买这本文集?” 买,是没必要买的,这本文集她闭着眼睛都能默出来。唯一促使她买下此书的无非是这书中错字错句。 修复者无疑是很了解崇文的,但了解得不甚透彻。就像好比昨夜的《方兴论》,修复此文的人理解崇文的思想,只是不清楚文章的创作背景,以至于会错文意,修错字句。 “你们这里可有这本书未修复前的残卷原文?我想以我的理解重新斟酌词句。”文人墨客大多喜欢凭借自己的理解对不完整的前人著作进行修复。 卿如是倒是不必真的修复,只是打着修复的幌子,把正确的文章重默出来。 小厮听了却十分惊讶,“什么残卷原文?这里许多崇文的著作自百年前被秦卿修复完成后一直流传至今,何曾有人再修复过?” “……”卿如是反问,“你说,谁?谁修复的?” “秦卿啊。崇文先生的知己好友,秦卿。” 卿如是险些就地趔趄栽倒,皎皎在身后扶了一把,“姑娘,怎 么了?” 见她目光逐渐诡异,小厮又解释道,“历史上有名的‘雅庐焚书’你知道罢?月一鸣为救秦卿,躬身进火场,相爷都进去了那火谁还敢继续烧,不得赶紧灭火?正因为此,雅庐的书并未烧毁殆尽,之后秦卿被囚西阁,就是在日夜修复火后遗存的残卷。” “……”卿如是再度反问,“你说谁?究竟谁下火场救的秦卿?” “月一鸣啊。扈沽月氏的丞相中,唯这一位十七岁便称相的,月一鸣。” 卿如是离开书斋半个时辰,神情还很恍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地上,周遭一切都不甚真实。 她是重生之后失忆了吗?怎么自己不记得有这段?她什么时候修复过崇文的著作?原文她都会背,修复个鸡毛球啊?卿如是很快从怀疑上辈子的人生中脱离出来,转而开始怀疑自我。 “姑娘,你怎么了?”皎皎拽了拽她的衣角,“前边不远就是廊桥了,咱们去桥上坐会儿再走罢。” 卿如是没有反抗,随着她的摆布,神思仍在天外。直到在廊桥坐下,卿如是反握住皎皎,“我一月前脑子是被撞了才病的不成?” “那倒是没有。不过,嗯……”皎皎欲言又止,最后在卿如是催促的目光下说道,“自姑娘病愈后这一月里,倒像是脑子被撞过。” “……”卿如是幽幽叹了口气。丫鬟大了,拖下去宰了罢。 “其实关于雅庐焚书这件事,坊间有许多不同的传言。姑娘若是觉得和自己自小听来的有些偏差也不必觉得奇怪。”皎皎歪头思索,“奴婢就听说雅庐那火其实烧了两天两夜,一本书都没剩下,如今我们看到的崇文遗作,都是之后秦卿重新默出来的,不存在修复一说。” 卿如是摇头。她在意的是修复不修复的问题么,她在意的是谁修复或者重默的。谁都有可能,唯独不可能是她自己。 默了片刻后,她忽然意识到传言里逻辑不对的地方,“秦卿被救回去后没几日十指便被废了,你是听说过的。她如何写?” 皎皎沉吟着,噘嘴摇头,“百年前的事,不得而知了。坊间传言太多,许是混淆了历史,有人说她被废十指的时间兴许是在修复书籍后;也有人说她是口述出来,别人代写的;更甚者扯到了鬼神,荒唐的可太多了。” 世人为掩藏真相,便总爱编织些谎言与传说。编得越是离奇神秘,真相就越是颠覆原有的认知。 她十年未曾执笔 ,那痛楚太过清晰,十指被废的时间就在她重默完首篇文章后的第三日,她可以确信。独自被困西阁,每日面对的只有不识字的丫鬟小厮和不辍教化她的月一鸣,绝无代笔之人,她也可以确信。 既然如此,不是她记错了,那就是有人刻意掩藏了真相。 “这书,不论是如何修复的,月一鸣都应当知晓内情才对,最后竟什么也没告诉秦卿,心狠到就那么随她抑郁而终。也没留下些蛛丝马迹告诉后人真相,实在可恨。位高权重者果然藏得深……”卿如是想到些什么,忽托腮冷笑,“难怪能把他心底那位姑娘藏一辈子,活该没能把人娶进家门。也算是他求而不得,遭了报应。” 她话音方落,忽听不远处一声轻喝—— “姑娘小心!” 少年的声音有些耳熟。卿如是下意识抬手接住横空飞来的物什,定睛瞧去,是一只彩羽毽子。这一幕似曾相识,她却想不起来何时经历过。 清风徐来,她迎风抬眸,恰见昨日方遇过两回的斟隐从廊桥那头走来。不等仔细打量,她的目光便被他身前一人吸引了去。 他身前有一人,负手提步,踏着廊桥碎石而来。修眉有如被精裁后的墨色温玉,凤眸似月,眼尾纤纤上挑,眸中星河朗朗,鼻梁修挺清致,薄唇润红,紧抿出一丝谦和淡笑。 一袭玄色锦裳,胸前金叶盘错,衣摆银芍相继绽开,被风拂起翻飞间有青丝相随舞弄。青丝高束,尾缀玄玉珠相击相鸣。此人仪容端方,气质清贵。 是君子如玉如竹,如泽如露。 方才那句提点出自斟隐之口,难怪觉得声音耳熟。既有斟隐随侍在旁,想必此人就是襄国公府的世子,月陇西。 卿如是抬手,将毽子递去,挑眉问,“你的?” 月陇西颔首,“多谢姑娘。”他的声音明润恣意,带着如同随意拨弦后轻颤的余音。致谢完毕,他才伸手接过毽子。 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卿如是狐疑地偏头。 他漫不经心地笑问道,“姑娘适才说,祖上月一鸣,心底藏着一位姑娘,还藏了一辈子?我听来颇有意思,便想问问姑娘你,是如何得知的?从何处得知的?谁,告诉你的?”连发三问,他的眸中忽地有了些力度,灼意如焰。 斟隐在一旁轻声叱她,“月家祖上清清白白,月相唯有一位妻子,两人伉俪情深,若非皇帝下旨,秦卿这个侍妾都不可能有, 又何来求而不得之人?简直胡言乱语。又想引起我们西爷注意。” “……”卿如是懂了。这毽子是人家故意砸过来,借机叱问的,若非她反应迅疾,这毽子怕是要在她身上打个花。 月一鸣说过的话她向来不在意,但这事她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胡言乱语,因为……怎么说呢。咳,这话是月一鸣将她压在床榻上办事的时候,亲口对她说的。 “秦卿……我十六岁时在廊桥遇见了一个人,好生钟意。而今,她已在我心底藏了三年了。” 那时她初尝**,被作弄得浑身疼痛,以为他停下来是多大个事,没成想来这么一句,搞得她一脸懵。 又懵又痛间,她瘫在他身下,有气无力地喃喃道,“娶了呗,反正你和尊夫人是联姻,我看得出来,你们彼此都没什么情意,就是个传承后代的工具,你娶个喜欢的,平日里闲着没事找找乐子。” 许久的沉默后,他轻声道,“秦卿,若是明媒正娶,她进不了月府的门。” 秦卿囫囵点头,敷衍道,“那就别娶了,继续藏着罢,总不好委屈你心上人和我一样给你做妾。” 又是一阵缄默无言,他道,“或许你是对的,‘天下为公,众生平等’,唯有平等,唯有自由,才有追求所爱的权利。” “……”彼时秦卿很无语,转脸闭眼,“你既知道我不是那种宁死不屈的人,就该知道我不会反抗。别扯些鬼话和我套近乎,留我清静片刻。我不关心你心里藏着谁,你要藏就藏好,别告诉我。认真点,开始罢。还有……月败类,我劝你斯文些。” “……仪式感还挺强。”月一鸣一默,偏不斯文地痛了她一痛,见她忽就紧蹙起的眉,他托着下颚,手肘抵在枕上,哑声笑道,“睁眼。怎么搞得好像我在给你上刑一样?痛的话喊出来,我听见了就会轻些。” 秦卿不耐烦了,咬牙切齿,“你要便要,不要便不要,能不能别停下来跟我插科打诨?这种事你还吊儿郎当的……你可真得劲。” 本以为她这态度会引他生气,却不想他闷声畅笑,“哈……”笑完后伏在她肩上,语调戏谑,“我困了,就这么睡罢。” 秦卿:“????” 帐中静默片刻后,月一鸣又睁眼,无端正经起来,“秦卿,你会去喝避子汤吗?” 秦卿转过头不看他,蔑声道,“……废话。” 话音落下,说好困了要睡的月败类没 羞没臊地同她翻来覆去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受不住,他才给了她一线希望:喊夫君,今晚便作罢了。 然而月一鸣就是这么个不信守承诺的狗逼,她喊了不知多少声,他不仅没收敛,还越发凶狠。后来她没喊了,月一鸣还附在她耳畔笑。 玩儿她呢。 他在她耳畔呢喃,语调似真似假,“那一声声的‘夫君’,可真好听。秦卿啊……我十六岁于廊桥遇见一个人,好生钟意。而今,她在我心底藏有三年了。” 这话你适才说过一遍了。 她却已没力气反驳,懒得理会,睡了过去。次日喝避子汤时,月一鸣还专程搬了把椅子,翘腿坐那儿看她笑话。 不过那晚之后,月一鸣再也没碰过她。当时她不明白为何,也懒得去想。然而这片段她记到现在,终于想明白了。 约莫是因为……月狗逼觉得行为上的放纵会很对不住他心里藏着的那个人。 月陇西仍温和有礼地等待她的回答,浅笑中无形的威压惹得她头皮发紧。要完,他的后人不晓得他暗恋别家姑娘的事儿么?这会子倒成了她在诋毁月一鸣了。 第五章 嘴炮 此时说什么好听话补救都是虚的,没法子,卿如是只好故作自在地拂袖,轻描淡写道,“《野史》里说的,那边桥下五文钱卖一本。照渠楼的戏本子里也有唱他痴情不渝这一出的,一两银子,还包磕一下午瓜子儿。世子得空了,自己寻去罢。” 卿如是就不信他真会去买本《野史》回来磕自己祖宗的痴情往事。 许是她言语间轻视之意过于明显,月陇西有一瞬震惊,霎时眸底生光。片刻后眸中光彩又悄然熄灭,随之而来的是沉默。 他沉吟着,视线落在卿如是的身上,打量着她,和着她背后这座历经百年风雨的廊桥。 斟隐抱剑在旁,“原来昨日卿姑娘在照渠楼里,看的是这么一出俗戏。” “难怪觉得有些眼熟。”月陇西的视线自廊桥回转至卿如是,“原是昨日应与我相看的那位卿府千金。我看过你的画像,画得倒是与你神似,不过那画上题字所形容的,反而不大像本尊。” 她这气色明摆着的生龙活虎,月陇西应是看出她昨日是借病爽约,却只字未提,留她颜面。别的不说,修养倒是不错。 未等卿如是开口,斟隐便朝月陇西拱手,三两句道破,“世子,她昨日分明是故意借病爽约,竟是在照渠楼里,边翘腿听戏边嗑瓜子呢,还出言不逊侮辱世子你,被属下撞个正着。” 两方正客套着,斟隐偏生横插一腿,挑得明明白白。 卿如是垂眸整理衣袖,轻蔑地低叱道,“胡说。” 听她语气不善,竟似要诬赖昨日所为,斟隐冷声轻哼,当即要辩喝,月陇西却抬手拦了他,随口问,“那么,卿姑娘昨日未至小楼,是因为……?” “因为,我的确在照渠楼听戏。但他胡说,”她斩钉截铁,挑眉笑,“我没磕瓜子儿。我点的果盘里,压根就没有瓜子。”一副嘴炮胜过一筹的欠模样。 皎皎拉住她的衣袖,不忍直视地劝阻。“……姑娘,少说两句罢。你面前的可是世子啊。” 卿如是摆开她的手,“我还是二品左都御史家的千金呢,谁差谁了。” “言之有理。”月陇西噙着惯常的淡笑,只那笑意并不达眼底,“斟隐,卿姑娘这是在教导你谨言慎行。这瓜子,磕了便是磕了,没磕便是没磕,不可因卿姑娘装病失约这一处小错,便颠倒黑白,将嗑瓜子的大罪滥加在卿姑娘身上。还不道歉。” “……”卿如是听完,舒适中暗生出 一抹诡异。面前这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高手。 斟隐是少年人,气性大,但好歹十分听主子的话,当即朝卿如是作揖,冷脸道,“卿姑娘海涵。” 卿如是抬眸瞥了他一眼,“我不是爱计较的人,既然你道了歉,既往不咎。” 她是给自己找台阶下,所谓“既往不咎”,自然指的是昨日她装病爽约的事。此刻不过是借机提点月陇西,望他也既往不咎。 月陇西听得懂,顺着台阶就下了,“我这侍卫生性愚钝冲动,卿姑娘不予计较再好不过。” 此番话后,卿如是不再与他纠缠,趁势告辞。且说家中约好晌午一同用膳,再不回去耽搁了时辰。 “卿姑娘请自便。”月陇西盯着她,沉吟着,视线又越至她身后。那里一名官兵正疾跑而来,像是有急事要禀。 卿如是转身时堪堪与官兵擦肩而过,听得官兵对月陇西禀道,“西爷,沈庭死了。” 听及此句,卿如是微怔,一旁皎皎吓得惊呼一声,随即转头看了眼那官兵,又胆怂地拉住卿如是的手腕,低声对她说,“姑娘,是我同你说的那个茶魁!” 卿如是刻意缓下脚步,走得慢了些。 不知月陇西问了句什么,只听官兵回道,“尸体是在郊外一座废旧的茶坊里找到的,那茶坊的门内外都上了锁,连个窗户也没有。一同被关在茶坊里的还有两人,一个是附近的村民,另一个是照渠楼的小厮,如今都咬定是对方杀了人。” 后面两人的对话,饶是她走得再慢,也听不清了。 她对此事的兴趣倒也不是很浓厚。 但皎皎心里猫爪似的挠,回到府中也没消停,不住地在卿如是耳边絮叨,“姑娘,沈庭这一死,扈沽四魁里已有两位同你断了缘分,剩下两位中,文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戏魁又是上不得台面的身份,配不上你。看来这神仙似的扈沽俊秀,是注定和姑娘没干系了。” 她说起戏魁,那个叫做萧殷的戏子。卿如是的脑海里晃过昨日官兵搜查照渠楼时,他从容自若的神态。 “照渠楼……”卿如是沉吟片刻,“方才那官兵是不是说,同被困在茶坊里的两人中,有一人是照渠楼的小厮?” 皎皎点头,随即脖颈一抖,起了密麻一层鸡皮疙瘩,“莫非就是他杀的沈庭公子?” 沈庭常去照渠楼,在那里惹了不少是非,昨日皎皎同她说过。若是照渠楼小厮 仇杀,也说得过去。可若就这么简单,许多细节处未免太牵强。 譬如,既然选定了在郊外行凶,又何苦要将茶坊内外都锁上;既然选了另一人做替死鬼,又何必把自己牵扯进案子里? 她捉摸不透,干脆摇头,“我不知道,反正和我没关系,闲事莫理,让那个西爷烦去罢。” 说是这么说,可人管天管地,终究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午膳时,卿父也说起这桩案子,“下朝的时候听刑部的讲,沈府公子死在郊外一座茶坊。陛下听说了此事,颇为震怒,在这扈沽城内,天子脚下,竟有人敢杀害朝廷官员之子,倒是好胆量。” 卿如是忍不住问,“郊外离沈府那么远,沈庭怎么到那地方去了?” “刑部尚书说一早就派人去问了巡城的官兵,没有可疑人物发现,也没遇上沈庭。猜测是沈庭他自己骑马出城的,具体出城的时间尚且不知。” “那他怎么死的呢?可有伤口?茶坊里找到凶器了吗?”卿如是连发三问,引得卿母狐疑地转头看向她。她这才收敛了些神情,假意夹菜。 卿父道,“茶坊里有石块,上面残有血迹,被砸死的。看样子是昨晚才身亡的。另外,被困茶坊的三人都中了能致使人迷幻的药物。目前推测的是那两人中有一人是凶手,先将沈庭和另一人迷晕,趁机砸死,再伪造成三人同时中了迷|药的情况。不过,这不合理,还有待追查。” “的确不合理……三日前失踪,昨日死在封闭的茶坊,那在昨晚之前,他又去了哪里?”卿如是推敲道,“目前适合着手的两个点就在迷|药和那两人身上。还有个疑问,这尸体是谁发现的?” 她问完,就连卿父也疑惑地瞧着她。 卿如是敛了神色,低头道,“近日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女儿亦有所耳闻,方才又在廊桥遇见世子,听官兵同他汇报此案,一时好奇。” 卿父神情稍缓,卿母捉住话中重点,“昨日安排你与世子相看,你借口不去,今日竟歪打正着将他遇上了。早知如此,昨日倒不如去那一趟,就算不成,也不至于今次难看。” “娘,世子为人稳重谦和,没有刁难女儿,这事已经翻篇了。”卿如是随口应付。 “既然世子稳重谦和,那你为何瞧不上?”卿母苦口婆心劝道,“去年你及笄时我如何同你说的,扈沽不知多少闺家觊觎那世子夫人的位置,别人是没机会,你有机会却全然不放在心 上。我昨日没盯住你,你竟去照渠楼听了一下午的戏,失约于人,教我往后如何面对郡主?” 没等卿如是开口,卿母又道,“过几日是郡主的寿辰,届时世子定会出席为母贺寿。你给我好好拾掇拾掇自己,我带你去。” “……”卿如是皱眉,“去月府?女儿不想去。” “不行,扈沽城有名有姓的女眷都去了,你怎可一枝独秀?得罪了世子一回,想连同他母亲再得罪一回不成?月府又不是什么虎狼之地,你必须去。”卿母不容辩驳地令道。 这膳用完卿如是就蔫儿了,回房后坐在窗边一阵长吁短叹。她不想见月家的人,月家的人朝她撞过来,她不想去月家,月家偏邀她去。什么孽缘。 似是为引起她的注意,那白鸽忽地扑哧了下翅膀,洁白的羽毛轻飘飘落在她的裙上。她拾起羽毛,沉吟片刻,走到了书桌前。 研墨,铺纸,提笔。 她起行写道:倚寒兄,有幸讨教。今日家中提及扈沽月氏,不如你我二人就从月家百年教化着手探讨,相互指教一二?才疏学浅,若有不通处,还望倚寒兄赐教。青衫先来——月家人,斯文败类者甚多,伪面君子,假仁假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其思想一味承袭,毫无出挑革新之处,纵观月家百年历史,亦无出挑革新之人,实在腐朽,却不知为何能屹立百年。倚寒兄以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先笑为敬! 这个案子是促进两方友好发展并让女主掉第一件马甲的重要工具!该案件改编自知乎用户阐述的真实案件!不长,很妙,不恐怖,挺有趣。 下章关键词:戏魁萧殷、倚寒的回信、照渠楼再遇西爷、天桥下关于祖宗痴情往事的话本子! 第六章 西爷是条狠狼 写罢,她的思绪游至沈庭那桩案子。前世她的父亲就是刑部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她常去刑部瞎晃悠,没事也会翻翻不那么机密的卷宗,随着官差赶赴现场,曾破过几个案子,得过些夸赞。倒也没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有趣。 小门小户的,她不算正儿八经的闺秀,不需要学女红,每日大把时间全拿来自己闲玩闲逛。刑部就是她的去处之一。也就是在刑部,她认识了月一鸣。 那年她十四岁,月一鸣大概是十七罢。她自觉,那应是与他第一次见面。 这位少年宰相,风光快意,说是来刑部视察,好大的官威,就坐在她那张桌子的对面,放着旁边一干小厮不使唤,非要她给他倒茶。 父亲在旁边使眼色,她无法,抬手倒了,洒出来几滴落在他手背上。他笑得眉眼舒朗,“帮我擦了。” 丢出一张锦帕,上面绣着一个“鸣”字。 她不情不愿地扯过,在他手背一拂,语调凉凉,“得亏相爷吩咐得及时,再晚些就干了。” 没有丝毫被她讽刺的窘迫,月一鸣又撑着下颚,一边翻手扫视卷宗,一边道,“然后,帮我把锦帕洗干净,明日我来时还我。” 有毛病。 彼时仍是秦卿的她就记住了这个人。有毛病,就是秦卿对他的第一印象。 回去后她父亲还忧心忡忡地问她是不是开罪了相爷?怎么平日里稳重谦和的相爷上来就找她的茬儿呢? 这谁知道。他俩不是头回见面么,她能怎么开罪他? 更扯的是,她次日和崇文约好雅庐品文,没去刑部,也忘了要把锦帕交给父亲带去,月一鸣竟当着一众人的面跟她父亲笑说,“无事,她若想私藏,就留着罢。那花样确实好看,淡雅的天青色也正合适。” 她第二天就杀到他面前,将锦帕还给他以证清白。 谁知狗逼月一鸣噙着淡笑,不紧不慢地对她道,“不是这一张,我的那张,不是这个颜色。你私藏便私藏了,我说你什么了没有?何必闹这么开。” “……”那时候的秦卿根本不知忍耐为何物,咬牙切齿地把心里话骂出了声,“月狗逼。” 于是,秦卿获得了参观月府并给她口中的月狗逼侍墨两日的宝贵机会。这是月一鸣罚她的,纵然她心不甘情不愿,可权势终究是权势,她不得不服从。 “这杆笔,是圣上赐我官位时一同赐下的。”两人在书房里静 默无言许久,不晓得出于什么心态,月狗逼突然开始尬炫自己的笔。 一旁磨墨的秦卿脸都懒得抬,话也不想搭,没理他。 片刻后,又听他道,“平日里只有我能握这支笔,别人不能握。” “嗤,方才进来时我还看见你们府上的小厮正拿起来擦拭。”她语气不屑,甩了甩酸麻的手臂,“骗谁呢。” “……”月一鸣没有多作解释,抬手递给她,“我一人写有些无聊,你来写两个字给我看看。” 恰逢磨墨磨得手酸,秦卿也就接了过来。她敛了笔锋,用簪花小楷写下“秦卿”二字。得月一鸣一句,“啧,瞧这字迹婉约得,可不像你骂我时那嚣张的模样。” “……”秦卿不与他多说。那时候的她也没料到,嫁入月府后,她的性子收敛许多,那一手狂放潦乱的草书再没机会拿出来,倒是这簪花小楷日日习着。再后来,她连笔都握不稳了。 他们在这书房里独处两日,月一鸣生生把秦卿的气焰拔高了三尺。她走时月狗逼还不要脸地将锦帕要回来,说是看走眼了,好像就是他那条。 秦卿拽出腰间的鞭子往地上一笞,狠瞪着他,瞪得眼酸了又自己走出府去。 经由此事,月一鸣这间精心归置的书房尤其惹她不顺眼,她嫁过来第一件事便是背着月一鸣把它拆了。 她干不掉月一鸣,但这书房她看不惯总是能拆了的。只可惜月一鸣并不心疼,听说此事后笑吟吟地说,“随便她折腾罢。” 她便折腾了,书房变花房。折腾完后回到房间发现月一鸣正在自己书桌后写字。她咬牙,“你怎么用我的桌子?” 月狗逼骚里骚气地同她摊手,状若无奈实则得意地同她道,“你忘了?我没有书房了呀。” 秦卿险些吐出一口老血。 陈年往事,而今的卿如是想起来依旧觉得头疼。 后来她也想过,当年初见时,月一鸣挑她的事,可能只是想要借她树立威信,打造一种“别看相爷年纪小但极其不好应付”的形象。 他的确做到了。至少她那么多年一直觉得他不好应付。每日清晨睁眼就能看见他,闭眼前最后见的一个人也一定是他。青天白日里在她面前晃悠来晃悠去,若让他闲着没事了,就得找她滋些事,活生生把人烦死。 唯一让她觉得月一鸣有些人性的是,因着月府家规甚严,他怕她在家里闲着无聊,便去刑部 找了不少案宗给她看着玩儿,一来二去,她破案的功夫倒是见长,对这方面也本能地好奇。 她低头看着桌上的信笺,提行另写一段:另外,今日听人说起沈庭的案子已闹得满城风雨,我打听之后亦有些见解…… 洋洋洒洒几百来字,卿如是满意地落下笔,将便笺卷起,放入白鸽足踝上绑着的一指粗的信筒里,推窗将鸽子放了出去。 那鸽子扑着翅膀,在天边划过几道清浅的弧。 卿如是出神地盯了一会儿,房门被敲响。她这厢刚打开门,皎皎那厢就拎着食盒走进去,转头满脸不可置信地问道,“姑娘,你猜我方才去天桥那头给你买玉带糕的时候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斟隐大人正带着官兵收缴天桥下头书贩子卖的《野史》《杂谈》什么的。” “……”这西爷果不其然是条狠狼,竟真叫人去寻他祖宗的痴情往事。卿如是叹了口气,皱着眉头匪夷所思,“那书里,真有写月一鸣求而不得什么的?” 皎皎双眸微睁,笃定地点头,“当然有了,我都读过。还是以前姑娘你读了给我读的。我这些年来有这许多墨水,不都亏了姑娘你给我看的话本子多么。什么爱恨情仇,什么宫闱秘辛,姑娘你以前最喜欢读月相和那青楼花魁,和那坊间戏子,或者和那廊桥神女之间不清不楚的故事了。” “???”卿如是震惊地抬头,看着她欲言又止。顿了好半晌才幽幽憋出来一句,“年少不懂事。读的什么狗玩意儿。” 皎皎笑,“那也不能这么说,若非书中内容精彩,西爷又怎么会让斟隐大人带官兵收缴呢?” 卿如是也笑,“呵,所以既然他爱看这么丢脸的书,为什么偏叫人家斟隐去收缴,他自己不去?人家斟隐又做错什么了?” 皎皎打开食盒,随口道,“西爷去了啊。就西爷,面不改色地蹲在摊子前面挑拣书,一页页地翻呢。不是我说,蹲的姿势可好看了。稳重,大气,高雅。” “……”卿如是闭嘴了。月狗逼的后人果然跟他如出一辙地骚得断腿。蹲还能蹲出个稳重来。 房中正寂,卿母忽然走进来,敲了两下门示意,“如是,你在房里待了一下午,仔细闷坏了。” 皎皎见卿夫人进屋,赶忙行礼,随即退到卿如是身后候着。 “娘有些事要叮嘱你。”卿夫人坐到她面前,握着她的手,一边轻抚着,一边道,“娘打听过了,别家闺秀都 忙活着单独给郡主献上一份寿礼,如今也就你还乐得自在。娘想着,再如何你不能丢了这脸,也得给郡主献礼才好。” 卿如是顿时把手从她掌中抽出来,“娘,这种事,您为女儿挑了不就好了吗?” “啧。”卿母轻拍了下她的手背,“这种事瞧的是心意,我挑什么我挑,我挑还来告诉你做什么?娘打听过了,那些闺秀们,有绣百寿图的,有画寿翁的,有跳喜舞的,弹琴唱曲的……这些你都得避开。你仔细想想,除这些之外,还能献什么?” 卿如是舒了口气,幸好要避开,正巧上述才艺她都不会。 她记得前世还没进月府那会儿,月一鸣的生辰宴上,别的闺秀也都各有所长,偏生她小门小户的什么也不会,不知道怎么就被月家请了去。彼时她被小人起哄邀上去献艺,思来想去真没什么能献的。 最后,耍了一段鞭子。看笑了月一鸣。脸都丢完了。 这回不能再耍鞭子了,上不得台面。 卿如是思虑许久,卿母便急着问,“你想想,近日可有钻研些什么?喜好些什么?不至于全无头绪罢?” 这么一说,她就明了了。 “娘,我最近就对破案有些研究。”卿如是蹙眉沉吟着,忽一锤桌,恍然道,“啧,你看沈庭那个案子正巧摆在那的,不如我现场给郡主破个案罢。当场破案可还行?”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章三个细节!暗示得很明显!没看出来也完全不影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越写越激动,浑身都在抖哈哈哈哈 第七章 让他猜这橘子甜吗 卿母皱眉,“你有几斤几两我当娘的还不清楚吗?就算你真能破了沈庭的案子,那郡主寿宴,恁大的排场,你去讲那些不吉利的成什么体统?届时惹得郡主瞧你不顺眼,为娘也跟着一起丢脸。” “我要她瞧我顺眼做什么。”卿如是讪讪地,“我暂时,能想到就只有这个。不如随意在库房挑件东西送去得了。那些悉心准备的闺秀一猜就是为了讨好世子的,我又不愿意嫁去月府,实在不必费那个心思。” 卿母蹙起眉头瞧她许久,“如是,你怎地就对世子提不起兴趣呢?是不是又病了?” “……”卿如是摇头。 卿母敛起神色,“最迟明日,这寿礼你必须给我安排上。下月初七就是郡主的寿辰,你自己掂量着日子。” 言罢,卿母离了屋。卿如是想了片刻反应过来,如今已是月底,也就是说,她只有六天的时间准备寿礼。六天,她再掂量又能捯饬个什么花来?人家都是冲着世子夫人的位置去的,她不凑这个热闹,何必教郡主看她顺眼呢? 那还不如给郡主破个案。 “姑娘想出什么来了?”皎皎关切地问,“这寿礼咱们要如何准备?有什么用得上皎皎的,姑娘你尽管吩咐。” “跑个腿。去照渠楼买张戏票,萧殷最近的那场,要在上座,正对着他的位置。” 自打萧殷被评为扈沽戏魁之后,照渠楼给他安排的场次便不大按常理出招了。要听他唱一出戏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卿如是的运气不错,他的戏就安排在隔日,初一。 沈庭的案子事关照渠楼的小厮,刑部常来问话。小老百姓按捺不住好奇,也时不时来坐坐,打听一二。这几日照渠楼的生意甚好,卿如是进来时还被踩了好几脚。 “姑娘,昨日奴婢来买戏票的时候人才叫多呢,今日都不算什么了。”皎皎在她身旁轻声道,“姑娘还是没告诉奴婢来这里做什么?回去时夫人定要紧着问寿礼的事。” “我这就是为了寿礼忙活。”没等她再开口,卿如是抬手,示意她先闭个嘴。 上座与普通座位不同之处在于,周围要么是富家公子,要么是官宦子弟,消息灵通。她方便探听。只是距离她最近的客座还是空的,她探听的对象,身旁座位的主人至今未到,怕不是哪家有派头的贵人要压轴进场。 沈庭这案子她所知甚少,来这照渠楼,一是为了从这些个公子口中打探消息,二则是为了从萧殷的口 中打探消息。 萧殷是死者生前招惹欺辱的人,也是最憎恶死者的人之一。他对沈庭,该是再了解不过。若要查这宗案子,探问萧殷这一环绝不能少。 昨日她给倚寒的书信中也说明了这点,不知他有何看法。 思绪一停,闲着无事,卿如是剥了个橘子,她的果盘还没端上来,拿的是身旁那位贵人的。两人本是共用一个小桌,她想的挺简单,一会儿果盘上来了她还个回去就成。 然,缘分这玩意就偏是喜欢跟她鬼扯,她刚剥好橘子,还没待吃,满堂哗然,似是来了贵客才引得在座一片躁动。她正欲抬眸时,眼前堪堪站定一人。 应是坐她旁边的那位贵客。 靴,是紫金双蛟浪纹靴。她心中预感不太美妙,抬头望去,下一刻就把不太美妙的感觉坐得死实。好巧不巧,月陇西。 卿如是左手捏着橘子,右手捏着橘子皮,“……”该说点什么好。让他猜这橘子甜吗? 月陇西垂眸扫过她的脸,又扫过她手中的橘子,微挑眉,“?” 气氛微妙,皎皎忙打圆场,“请世子安。我家姑娘远瞧着您走过来,这才拿了橘子,说是要亲手给您剥一个。奴婢想插手帮忙都不让的。” 卿如是:“……” 听及此,斟隐冷哼,“怕是不止罢。卿姑娘一早候在此处,对我家世子爷的行踪倒真是了如指掌。” 原本皎皎那话已将局面锁死,正不知如何应对尴尬的卿如是在听完斟隐的发言后,反倒气定神闲起来,掰开橘子,两口啃了。 月陇西并不同她计较橘子这等小事,颇有风度地吩咐,“斟隐,不可胡言,败坏卿姑娘名声。把果盘里的橘子分些给卿姑娘罢。” 他落座,视线定在随身携带的卷宗上,随意翻看着,目不斜视。 卿如是有意无意瞥那卷宗。昨日官兵将这案子汇报给他,说明是由他负责的,那他手中握着的卷宗应该也就是沈庭案的笔录。 如今正是案件焦灼时期,月陇西还揣着卷宗上照渠楼听戏……莫非他也想到了萧殷这个切口,打算来盘问他? 恰是时,萧殷着好戏服上台。 既然身边坐的是月陇西,卿如是自然没了伸脖子主动探问他案情的兴趣,只好专注地盯着戏台。 她冲着案子来,尚且不知这出唱的是什么。唯有萧殷那举手投足间狂放霸道的派头有些眼 熟。卿如是来了些兴趣。 乐起,萧殷细着嗓子唱道,“慕他年少拜官称相,意气风发,羡煞同窗。今朝入府为妾,思妄,思妄,愿与君连理成双。” 此一句,卿如是脸上的笑意没了。 萧殷扮的是秦卿。戏本子里爱慕月一鸣的秦卿。她冷声轻笑,低头剥起橘子,余光却瞥见身旁原本一门心思放在卷宗上的月陇西抬起了头。 倒也是,他祖宗与秦卿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想必他自小就有所耳闻。昨日天桥下头搜刮那许多话本子已是惊喜,没想到照渠楼真唱这出戏罢?卿如是看他眼神就像看待家中没见识的后辈。 既然这卷宗他不想看了,卿如是沉吟了片刻,斟酌道,“不知世子爷可否将这卷宗拿给我瞧瞧?” 月陇西默然,视线竟丝毫没有离开戏台。须臾后,似是觉得这案情尚未有任何发展,左右没什么机密之处,笔录内容亦是寻人打听也能打听到的,便抬手给了她。 所有消息瞬间一目了然。 沈庭是三日前出城的,失踪的这两日尚且不知去向,前晚死在茶坊,茶坊中被困的其余两人昏迷不醒,直到被郊外一位路过的猎夫发现,撞门未果才报的官,里面两人被撞门声惊醒,开了里面的门栓,官兵来后才又打开了外面的锁。放出两人。 这时,他们才知道第三人,也就是沈庭已经死了。 最奇怪的是,茶坊内外都被锁住,里面只有一块砖头,是作案凶器,别的和此案有关的物件都没有,更甚者,没留下任何痕迹。 再说那昏迷的两人,经过盘问,都说是被一张字条给骗去茶坊的。照渠楼的小厮拿到的纸条上写的是“二更时,来郊外废旧茶坊见我,有买卖,付银十两,勿声张”,落款是沈庭;另一人,附近的村民拿到的纸条上写的是“二更,废旧茶坊有人挖银,勿声张”,并无落款。 那两人都是缺金短银的,便抱着得一笔横财的心思去了。 谁知道刚进茶坊便被人迷晕,之后醒来过一回,沈庭那时还活蹦乱跳地,用脚踹门、张口大骂,三人合力也没能把门撞开,再后来精疲力尽,都睡了过去,就到了第二日,被过路的猎夫撞门声惊醒。 他们收到纸条的当夜正是沈庭身亡的那夜。 在此之前,沈庭消失的那两日,他们并不知情。更甚者,两人都并不认识沈庭。照渠楼的小厮是外地新招来的,平日在后院打杂,知道有沈庭这么个人 ,从未见过。 卿如是的思绪陷入瓶颈。戏台上的人不知咿呀唱到了何处,乐声渐嚣,惹得她抬眸看了眼。 萧殷哭跪在地,十指被浅薄的刀片夹束着,鲜血淋漓。 倒也没这么狠,彼时她是被木制刑具生生夹断的,和刀不刀的没关系。 她撑着下颚,又听得萧殷惨声道,“可怜我纤纤玉手,裂指销骨,凄声西阁窗后,无人念留。” “停。” 这声音朗润微磁,一个字也仿佛在撩拨人的心那般好听……卿如是慢吞吞地转过头去看身旁这位尊贵的人儿。 一时间,周遭静谧,气氛诡异。 月陇西无视众人,唯独看着戏台上的秦卿,缓缓道,“这句词不好。改。” 卿如是匪夷所思:“???”她相信在座除他以外所有人都一般无二地匪夷所思。 “改成,‘可怜我纤纤玉手,裂指销骨,凄声西阁窗后,唯他念留。’” 卿如是:“……”月陇西,为了帮你祖宗捯饬个情深意切的名头,脸都不要了。月一鸣当年亲自下的令废她十指,坊间人都知道的事。 无人敢否他襄国公府世子的话,萧殷反应极快,当即示意一旁敲锣击鼓,重唱这句戏词。 “你……”卿如是忍不住凑近他,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若是月一鸣怜惜她十指被废,那又何必下这道废她十指的命令?虽说那是你高祖宗,但是,凡事咱们还是要讲点……逻辑?” 第八章 簪花小楷 月陇西微蹙起眉觑她一眼,面色不虞,“与你何干。” 倒是稀罕,皆道西爷君子之风,待人接物从未曾教人下不来台的,情绪也不喜外露,而今这般神色,竟就是为了她问出的一件坊间俱知的事情。 这个人,好像对他高祖的事格外在意。许是自小以月一鸣为楷模,不容他人诋毁。 卿如是不再多言,当即道歉,“不知如何冒犯了西爷,如是给西爷赔个罪。皆是坊间听来的,一时好奇,便寻思着问了。还望西爷不予计较。” 她将卷宗递还,指望着月陇西给点反应。 西爷终究还是端方的西爷,修长的五指接过卷宗,面色已平和下来,淡声道,“你可知皇命难违。如若当年那皇帝要的是秦卿的命,那你说,是手重要,还是命重要?卿姑娘是道听途说,可须知,多少人道听途说之后,再夸大其词,妄言揣度,就成了搬弄是非。” 作为当年被废十指的当事人,卿如是被莫名其妙说教了一通,竟还觉得有几分道理。若当年狗皇帝要的是她的命,月一鸣知道她从来都不是宁死不屈之人,于是替她做了选择,保下她的命……? 卿如是有一瞬动摇,沉吟片刻后又挑眉问,“你也说了,是如果。这么些话本子里,我倒没听哪个说起过当年皇帝是想要秦卿的命的。况且,这些事你既知道,想必也是听月家人说的,百年过去,焉知他们不是在同你搬弄是非?还是说你敢肯定,你说的一定是事实?” 言罢,月陇西不再辩驳,只道,“既然卿姑娘认定祖上是虚情假意之人,那还是接着看戏罢。” 不与她理论,也没必要和她解释过多。是君子。卿如是的视线落回戏台,心思还徘徊在方才那句更改后的戏词上:唯他念留。 倘若真的念留,大概也是可惜她那一手婉约的簪花小楷罢。 她嫁入月府的第一年年尾,合家团聚,她想回家过年,被那位正夫人拦下,说她若是回家去,月一鸣定会不高兴,且她毕竟是来做妾的,岂有回娘家过年的道理,规矩不通便罢了,外间也会说三道四。 见她郁郁寡欢,正夫人便宽慰她,让她写一副对联,着人送回娘家去,权当心意。 夫人特意遣丫鬟给她送来金墨,她一连写了好几副都不太满意,废纸丢得满屋,最后堪堪写好三副,一副送给夫人以作答谢,剩下的两副都送回了家。 这厢刚叮嘱完跑腿的小厮,那厢月一鸣自觉地 插脚进门,弓腰捡起地上的废纸。 “用这簪花小楷写对联,着实漂亮。”他抬高手,捋开对联,挑眉瞧着她笑,“不给我写一副吗?” 秦卿见着他没好气,“我送回家里的。” 他站在书桌前,随手翻她的稿集,“何必吩咐小厮送,不是要回家过年吗?我陪你回去。” “嗤,开什么玩笑,月府的规矩我虽不太懂,但寻常百姓家也没哪个家主回妾室娘家里过年的。而且,你若真跟我回去了,反而是害我。”秦卿自然以为他在说风凉话,“你要对联自己写不就成了。相爷还差这一副两副的对联么。” 月一鸣把玩着她搁置在桌上的笔,另找话说,“这支笔可好用?送你之后我再没找着这么趁手的笔了。陛下那日说要再赐我一支,届时一并拿来给你,要么?” 秦卿正忙着拾捡屋里的废纸,随口回,“不要。你自己留着用罢,给我做什么。” “你字写得好看,拿给你写字。”月一鸣倚着书桌,双手环胸瞧她捡纸,懒洋洋地笑,“看在我送你笔的份上,用你那婉约的簪花小楷给我写一副对联罢,求你了。这么好看的字我不能珍藏一副,多可惜。如何,嗯?” 她想着那杆子的确怪趁手的笔,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也就是这个说她写字好看的人,这个愿意把御赐的笔送给她写簪花小楷的人,毫不留情地废了她的手,要她终生不得再执笔。 行刑时,她双手双脚被缚住,在西阁撕心裂肺地惨叫,行刑过后,月一鸣才来看她,只对着快要昏死过去的她说了一句话,“秦卿,陛下赐我的笔没有了。” 没有了,正好。她握笔的手也没有了。 卿如是摊开掌心,翻看着那双方才破过新橘的纤手。有生之年,还能再拿起笔,幸甚至哉。 至于那狗逼究竟念留不念留,随便去罢,与她何干。只一件事她要寻机会查明,那就是崇文的遗作究竟是谁修复的。月陇西或许知道其中内情。 再抬头时,一曲戏罢,周遭唏嘘声此起彼伏。卿如是正要示意皎皎上前去将萧殷拦下,旁边有人影晃过,斟隐快她一步。 “萧公子留步,我家世子有话要问你。”斟隐刻意压低声音,往月陇西的方向看了一眼,示意萧殷。 萧殷随着他的视线看过来,一顿后,回首不紧不慢地施礼,“好。容草民先去把脸洗净。”他脸上妆容未卸,恐有不敬之意。 “不必。萧公子,随我来。”斟隐并不允他离开,微抬手挡住他。 他们往这方走来,月陇西起身,约莫要寻无人处去。卿如是抬手“诶”了一声,他停步回头,眼神带着询问。 卿如是起身跟随道,“虽说这般请求会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方看过卷宗,实在生了好奇之心。不知世子可否允我一同旁听?” 照渠楼的后院葡萄架边有一方凉亭。自打卿如是坐下,斟隐落在她身上的阴冷视线就没移开过。在他眼中,卿如是身为女子,不知检点,蓄意接近之意太过明显。 月陇西惯是风度,当即吩咐斟隐去沏茶来。 风过无痕,四下静谧。月陇西的指尖敲打着石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萧殷。 卿如是无甚耐心,先开口问,“涉案小厮与你是何关系?” 没料到询问他的人是这女子,萧殷一怔,随即看向月陇西,得他颔首准允后,才回道,“不熟,只不过在照渠楼共事而已。听说他在后院厨房打杂,我从不进出厨房,许有过几面之缘,记不真切了。” “我听说,沈庭常来照渠楼听你的戏,他为人如何?”卿如是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发现他淡定得出奇。不是她说,谁要是险些踩爆她的头,她听到那人的名姓定是一副恨不得嗜血啖肉的模样。可这萧殷,过于从容。 他道,“只晓得他性子是横行霸道惯了,狂妄嚣张。待人接物这方面恕我不清楚,我与他不熟。只听客人提过,说他对待朋友和颜悦色,对待达官贵人也是毕恭毕敬。” 不仅神情从容,就连回答也滴水不漏。试想,提起自己厌恶憎恨的人,哪个与人说道时不是寻那人的短处,以征得倾听者的认同。萧殷不是,他的回答很中肯。 横行霸道是坊间对沈庭的一致评价,随意打听可知。 她沉思着,月陇西忽问道,“沈庭为什么会来照渠楼羞辱你?”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揣测过。”萧殷道,“许是我身份低微,他本就看我不顺眼。上回给他请好时不慎踩着他了,便遭了他记恨。” 他的回答太严谨。想来任凭谁回答这个问题,都是直接说出自己心中所揣测的内容,而非先告知询问者:“不知,但揣测过”。 卿如是不禁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早在心里对过一遍官府会问的问题。或者他本身便是滴水不漏之人。 来回拢共二十个问题 ,因着萧殷配合得当,询问早早结束。 走出照渠楼,卿如是却有种“什么有用消息都没得到”的感觉。萧殷的话没有丝毫破绽,也没有任何值得疑惑之处。她微皱眉,看向月陇西,“你不觉得自己白来了一趟吗?” “没有白来。”月陇西摇头,并未多言解释,他转身告辞,进了月府的马车。 回到卿府时,一只俏生生的白鸽在她窗台上徘徊。这鸽子极有灵性,皎皎想要捉它,它竟跳开了。卿如是取出信笺后吩咐皎皎去拿些鸟食来。 信纸有淡雅的竹香,沿边一节云竹纹样。字迹高逸,婉然若树,穆若清风,用的竟是簪花小楷。 那一笔一划,倒颇有她当年写簪花时的味道。 不过男子行笔,终究少了女子那份婉约和灵秀,到底还是能从他的笔锋中瞧出遒劲来。 信中书:青衫兄所言极是。月府如釜,烹行尸煮走肉,月家百年皆唯皇命是从,不幸亦不争,不足为人道。有幸世间仍有青衫兄这般别致之人,不畏强权,见解独到。倚寒钦佩之余,不禁念及崇文遗作,心有戚戚。若世间皆如崇文当年所言,必为大同。 第九章 我背诵全文贼溜 一段话唠得她身心愉悦,难怪说文魁倚寒是可比当年崇文先生的墨客。其实她交友只认准一个死理:只要你也讨厌月府,那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另有一张信笺回复的是沈庭案。卿如是细致看过后,陷入了沉思。 信上大意是:临近傍晚时他看见官府贴了通告,令萧殷协助调查此案。 原因是,经由调查后发现,萧殷心思缜密,对照渠楼大小事务观察入微,同理,作为沈庭日常欺辱的对象,他一定对沈庭的言行作为,甚至事发时会做出的临时反应了如指掌。官府将带萧殷回到茶坊扮演沈庭的角色,还原现场。 难怪方才回来时月陇西同她说“没有白来”,原来是觉得萧殷有用武之处,于是赶紧回官府发通告。 倚寒还说起了上回她在信里提到的迷|药这个切入点。昨日官府有发过通告,让近几日卖出过此类药物的药铺都去衙门登记,并接受盘查询问。 虽然扈沽城内药铺医馆成百上千,但迷|药并非寻常药物,普通百姓会买的人并不多,且都在卖出时有过登记。 唯一麻烦的是,若这凶手是半月前甚至一月前就在计划这场凶杀,那么凶手买到此类药物的时间,就能从月前算到事发当晚。时间跨度太大,范围就变广了。 且,据倚寒所知,目前并没有找到任何可疑人物。 卿如是随信附议,并说出另三个疑点:其一,坊间在传,被困的其余两人都不认识沈庭。这样安排绝非偶然。试想,如果困住他们二人只是为了当真正凶手的替死鬼,那找两个与沈庭有过摩擦冲突,或者认识沈庭且憎恶他为人的,不是更能让官差怀疑这二人有作案动机,进而怀疑他们之一是凶手吗? 其二,安排沈庭死前失踪两日也绝非偶然。试想,沈庭失踪时闹得扈沽人仰马翻,如果不是为了特定的目的,为何要冒着被官府搜查到的危险先将沈庭藏起来?如果那两日凶手并不打算对沈庭做什么,那为何不在用纸条引出照渠楼小厮和村民那晚再将沈庭引出来? 因此,沈庭死前那两日,凶手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或者说,凶手引他出来有别的目的。 其三,发现茶坊这个地方的猎夫有问题。身为猎夫,凭什么会路过郊外?那里无山无兽,他去那里做什么?又是怎么知道茶坊里有人的?那时候茶坊三人要么死要么晕,无人呼救,猎夫为何会去问里面是否有人? 卿如是唤来一个丫鬟,给她一把 锁,交代她将门从外边锁上,之后不要出现在门的附近,直到有人找你拿钥匙。 丫鬟不明所以,照做后拿走钥匙去到隔墙后等待。 须臾,皎皎拿了鸟食回来。 卿如是将门内木栓轧上,继而双手环胸倚在门内,听见皎皎一边敲门一边自言自语,“这门怎么锁啦?姑娘,姑娘?你在不在里面?” 倘若先排除猎夫的嫌疑,那么他当时发现茶坊时说的第一句话也应大致是,“这门怎么锁着?里面有人吗?有没有人在里面?”并随着敲门声。 很显然,敲门声无法唤醒被迷晕的二人。 既然无人回应,那猎夫凭什么要撞门呢? 紧接着,皎皎开始找人开锁。 假设猎夫有非要打开门的必要,那么,他是会先找人开锁,还是先撞门?在郊外的话,似乎先撞门更为合理。 “皎皎,找几个小厮来撞门。”卿如是想了想,又改口,“三个小厮。” “小姐你在里面啊!”皎皎赶忙道,“谁把你锁房间里了?方才怎么不出声啊?” 这时候猎夫的撞门声惊醒茶坊两人,那两人赶忙呼救。猎夫会说,“原来有人在里面啊!谁把你们锁在房间里的?刚刚怎么不出声?” 两人会交代自己被迷晕,听见撞门声才醒,并称自己不知道谁把自己锁进去的。然后,他们会先抽开里面的门栓,让猎夫再撞一次门。 卿如是却并未抽开门栓,道,“你先按照我说的,去找三个小厮来撞门。” “撞门?那这门岂不是就坏了?”皎皎有些犹豫,最终在卿如是的威逼下仍是去了。 小厮来后,卿如是吩咐,“先不要一起撞,来一人试试,要身材较为魁梧的那个。” 猎夫的身材理应魁梧些,他第一次撞门的时候只有他一人,且茶坊内的人还没被唤醒,所以门栓尚未抽开。 外间一名小厮应声撞门,卿如是偏头观察那门栓,似乎有向左右松动的趋势,但最终在冲撞中挪移的距离微乎其微。 她抽掉门栓,“再来,三人一起上,用全力。” 小厮面面相觑,但得了吩咐,踌躇过后仍旧照做。 那门哐哐作响,门框处有即将爆裂的趋势,卿如是拍了下门,“停下。去隔墙后找丫鬟拿钥匙,给我开门。” 门开了。卿如是问头名撞门的小厮道,“你觉 得,再让你撞一会儿,门能开吗?” 小厮摇头,“应该不行。” 她又问三名小厮道,“你们觉得,再让你们撞一会儿,这门可能开吗?” 三人相视后沉吟点头,“应该……能?” 卿如是也点头,“我也觉得可以。”既然如此,一座废弃茶坊上年久失修的门,猎夫一人撞不开内外皆被锁住的门便罢了,当晚被困的三人怎么就撞不开只有外面被锁住的门? 并非与锁有关,那外锁再牢固,门框也该被撞裂了。 可是没有,当夜他们三人撞到脱力也没能撞开。后来应该是担忧外间会有人趁夜开锁进门行不轨之事,所以插回了门栓,之后就被二次迷晕,沈庭身亡,天亮。 卿如是将这一点也写进书信中,另外交代他也可以在家中寻人试一试,最好是找两人和他一起在门内向外撞,看看结果如何。 最后,她将自己在斗文会上写的那篇文章作了些诠释,就站在崇文的角度分析,结合月府的思想教化反面举例,这才收笔。 今晚采沧畔解禁,会补办斗文会来品赏那晚写成的文章,她并不打算再过多讲解自己那篇,所以单独为倚寒诠释了一遍。 卿如是想到被倚寒认成男子一事,将错就错,换了身还算合身的男装,无人小巷里面具一戴,进了采沧畔。 今日有些许热闹,侍墨小厮说是采沧畔的主人近日从友人处借得一本市面未曾流传的崇文遗作,准备拿出来供墨客品赏。 卿如是蹙眉,生了些兴趣,写下字条问:如何得知定是崇文遗作?既然未曾流传过,那若是假的呢? 小厮笑说,“主人这位朋友,不会作假。且主人十分喜爱崇文先生,哪些是崇文先生的手笔,哪些不是,自然能分辨得清楚。” 卿如是又问:这么说,书斋里的崇文遗作,你家主人也都品鉴过? 小厮笃定点头,“那是当然,许多文人名士都喜欢将先贤著作拿到采沧畔交给主人品鉴。恐怕只有秦卿在世,才能与我家主人比一比谁看过的崇文文赋更多。” 有意思,卿如是思忖片刻,再问:我可否与你家主人单独聊一聊?有些关于崇文遗作的问题想要请教。 小厮略有些为难地皱起眉,“按理说不是不行,但这采沧畔里有这想法的墨客实在太多,除却倚寒公子以外,主人不怎么见客。” 她还待要说,外边另 有侍墨小厮的声音传来,“我家主人偶得一本未曾被秦卿修复过的崇文遗作《论月》,今次想与在座诸位共同品鉴。若客人们心有所得,愿为修补此作献力,可将心得写下交由身旁小厮,届时我等一同探讨。” 言罢,提笔铃响,采沧畔内登时静谧无声,等候小厮诵念。 然而良久无声,不少侍墨小厮都从草席后伸出脑袋探看,进而传来窃窃私语。 “客人,那本崇文遗作出了些差错。”小厮回到席后,眉头紧锁,“不过客人放心,主人已出面,正在外间默那书中第一篇文章。” 差错?卿如是在纸条上写:莫非那遗作被人偷梁换柱? 小厮微颔首,神色担忧,“主人说过,那书是一位贵人送来的,若是追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倒不知好存好放的一本书为何会不翼而飞,还被人替换成了无字书……想来此人别有用心。可惜了,主人说那本书他才看了一半,也只能默出文章大概。” 他的眉头皱上了,卿如是的眉便舒展了。她嘴角微勾,提笔写道:我要单独见你家主人。立刻。 小厮讶然,随即摇头低声道,“不是说了吗?主人在外间默写文章,正焦头烂额着,客人此时静候最好。” 卿如是从容写道:倘若我能助他完整默下此书呢? 座内清风雅静,草席忽被小厮撩起,“主人,我座有墨客求见,说是……能助你解此时燃眉之急。” 第十章 莫非是崇文转世 采沧畔主人戴着花青锦鲤纹面具,从略微佝偻的身形可以看得出,应是位年过半百的老人。 卿如是夸口能解他燃眉之急。采沧畔里皆是抱着求学讨教的心态,上一个口气这么狂妄的人还是他自己,因此,他本不放在心上,可没过多久,那小厮拿出一张字条。 字迹狂放,写的正是《论月》篇最为精湛之句,堪称文眼。若非真正读过,悟破文章精妙,又怎能默得出此句来?他当即请人后房相见,并令小厮先组织斗文会。 卿如是与他隔帘对坐,提笔默写《论月》,正盘算着写成后如何询问自己的疑惑,不成想,帘后先传来一道略带沧桑的声音,“据我所知,此作被封存百年,近日才拆箱寻出,只此一部。不知道公子是如何知晓书中内容?” 他坦然露声,毫不掩饰,卿如是却不想暴露身份招惹麻烦,另递去一张便笺,上书四字敷衍解释:家族渊源。 那人倒嘶一口气,狐疑间卿如是又递来一张纸:您说此作被封存百年,敢问是何人封存?近日又是何人寻出?据晚辈所知,‘雅庐焚书’的后续便是秦卿断指,又何来崇文遗作流传于世? 他看后啧声摇头,斟酌片刻后才道,“这也正是我此半生疑惑之处。我与公子无二,并不信坊间所言,对真相报以好奇,所以阅遍史传,苦求答案。结果是,均无记载。” “可以想见,百年前便有人抹去了真相,却不知此人抹去真相是为哪般。但我研读崇文遗作多年,可以肯定的是,这并非秦卿修复而成,是有人冒用了秦卿的名号进行修补。” “且这冒用者必定熟悉秦卿的字迹,才能在百年之前以假乱真,让所有人都以为崇文遗作真的是秦卿修补的。” “只可惜如今流传于世的都是遗作修复后的誊抄本,要在坊间找到当年冒用者修复的原卷是不可能的了,否则凭借冒用者的字迹,我还能揣摩一二。毕竟,像归像,要和秦卿真迹比起来,必定会有不同。” 卿如是的眉紧蹙起,熟悉她的字迹?她自嫁入月府后,从来只写簪花小楷,草书是崇文教的,所以除了崇文以外,无人知道她会写草书。那么,当年被冒用者模仿的字迹就只能是小楷。 一个人,要模仿另一人的字迹,没有三年五载是不成的。 最熟悉她的簪花小楷的人,大概只有月一鸣。可是他怎么可能会写她的字,又怎么可能明白崇文的思想进而修复遗作? 他爱写狂草 ,他以圣上与月氏为尊。 饶是再不上心月一鸣的事,卿如是也能清清楚楚记得他的字是狂草。那种狂到天边去的草。 因为每每月一鸣送上去的折子都会被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回来,原因三连:看不懂。什么鬼画符。你有胆子把那手草书再写狂些。 紧接着警告三连:练字,楷书,明白? 秦卿看得懂,由此被他强行引为知己。每每月一鸣都让她用簪花小楷代为誊抄,再呈上去。女子不得干政的条条框框在月一鸣眼里形如虚设,反正就是要让秦卿抄他的折子:字好看,人好看,我站一边你抄我看。 她给月一鸣抄了那么多的折子,也没见他把字迹扭成小楷。 应当不是他罢。崇文的深邃思想月败类怎么可能懂。 十年西阁,月败类日日教化她,甚至一度与她争辩是非,每每说不过时,就会挑衅道,“那你告诉我,如果是崇文,会怎样理解这段话。你若说得我心服口服,今次就算你赢。” 于是,半个时辰是月败类教化她,剩下的整个下午,就都成了秦卿来教化他。 起先不晓得他出于什么心理,听便听,竟还抱一摞纸写笔记。以为他生性好学,却不想是在为次日与她展开激烈辩论作准备,秦卿看破这一点后嗤之以鼻。怎么地,口水交战还做纸上工夫,欺负她握不住笔是不是? 但她发现月狗逼这个人,冥顽不灵,每日他教化她一次,把她惹得怒火攻心后反过来给他疯狂灌输崇文的思想,说好的今日是她赢了,次日又腆着脸抱来昨日的笔记跟她说,“我觉得你昨日说的不对。这一处我回去仔细研究了下,你没有讲清楚。” 她。秦卿。惊世才女。讲不清楚??? 气得她当场从榻上爬起来给他翻来覆去吐沫子,不给他讲懂誓不罢休。 讲完了月狗逼一句,“这么说来的话我就懂了,你昨日的确是赢了。但是今日就不一定了。”进而展开当日另一辩题,又念经似的教化她半个时辰。 后来她郁结在心太久,生病了,月一鸣还十分挑衅地抱着那一摞摞的纸,在她床边挨着念她那十年来教化过他的话,最后总结一句,“我仍是觉得,你说的不对。我念的这些,都是不堪入耳的废话。” 秦卿:“……” 月一鸣:“秦卿,你不起来骂我了吗?” 骂,她何止想骂,月家祖坟都想给他刨了。十 年,她整整和月狗逼争了十年,临着要去世他还觉得她没讲清楚。没救了。彼时她闭眼前最后一个念头便是月狗逼被月家和浩荡的皇恩荼毒太久,彻底没救了。 而今想到这些糟心事,卿如是眉头紧锁,叹了口气,提笔道:先生可有问过送来今次这书的人,既然能得到崇文遗作的原本,想必知道一二真相。 帘后人影微动,须臾静默后,那人道,“问过,与你的回答倒是一致:家族渊源。好敷衍的四个字。然,我看得出,送书来我这里的贵人只是一位潜心修复遗作的文人,自称是机缘巧合得到此书,我便不会多问。” 卿如是不想为难他,只写道:既然您不愿多问,那可否将此人名姓告知于晚辈,或者,方便的话,为晚辈引见一番?由晚辈开口求证。 那人看完后竟笑了起来,认真道,“公子,你说你会背崇文遗作是家族渊源,摆明了其中复杂曲折,不可与人说道。我尊重你,便没有追问。但你要知道,那位贵人说家族渊源,定也是因为得到此书的原因复杂曲折,你两人若是见面,就须得坦诚相见,依我看,你二人都不愿意透露个中原委。你掂量一番若仍是坚持,我倒可以为你引见。” 卿如是一愣,反应片刻后赔罪:所言极是,晚辈唐突了。 她急于求得真相,所以没有考虑到自己是想要隐瞒自己所知的真相,来换取别人的消息,换句话说就是,她想要空手套白狼。而那贵人也和她一样的想法,隐瞒了他自己的秘密。 那么,他们若是见面,就等于明着挑破一切,届时她怎么可能说得清楚自己为何会默写对方那里才有的崇文遗作?无论是祖上渊源还是家族渊源,在对方那里都不算是解释。既然说不清楚,对方又凭什么要告诉她,那本遗作是哪儿来的。 卿如是轻叹一声,将写好的《论月》一文递过去。 附上便笺:听闻此书被盗,想必您无法与贵人交代,先生若有用得上的,青衫可将此书完整默出,届时先生再誊抄一遍归还于贵人,再慢慢追查遗作下落即可。唯有一个请求,望先生莫要将晚辈的字迹与化名告知那位贵人,万分感激。 “你放心,采沧畔的人,嘴是最严不过的。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泄露。”那人垂眸逐字逐句品赏文章,忽讶然惊呼,“修复完成的?不不,这、这莫非是原作?!你……?!天赐我也!你背下来的,竟是烧毁前的原本!!你究竟是何人?!” 意料之中,卿如是写道:祖上 渊源。晚辈不惜透露这般才能,先生应当猜到,青衫是有所求的。 那人尚未平复迫切的心情,听闻她有求于自己,当即道,“你说。” 卿如是道:书斋里存放的崇文遗作晚辈都已看过,大多有错漏之处。但是那些书的修复者已在百年前落下“秦卿”二字,众人皆以为那些就是原本,晚辈再也无法纠正书中对错。现如今贵人送来的这本遗作尚未修复,还请先生按照晚辈所默出的文字誊抄,再交还给贵人,就说是先生您修复后的即可。晚辈不求名利,惟愿崇文原本得以流传。 “你、你的意思是,书斋里所有崇文的文章,你其实都能默出原作?不知何等家族渊源,留下你这么个奇才!莫非是崇文之后?史书中未曾记载崇文的子嗣啊。”那人不可思议地摇头,“若非我向来不信鬼神,便真要当你是崇文转世!” 卿如是道:先生答应了? “答应,自然答应。你且放心,你的消息我半分不会泄露出去。我姓叶,单名渠,今日结识公子,不胜荣幸。我这名姓,也是许久不曾拿来用过了。不知这世间,谁还记得我。” 卿如是心生疑惑,她才来晟朝不久,自然没有听过。 语毕,正巧有人叩门,默然间,外边传来小厮的声音,“主人,倚寒公子已在茶室等候您多时了。” 卿如是自觉告辞,从后门离去。 叶渠整理了衣冠,与倚寒在茶室相见。 未等叶渠先开口,倚寒起身询问,“方才正堂里,有人说‘可解你燃眉之急’,你便连斗文会都不管顾了,与这人在后房待了整整一个时辰。这人是谁?那话是何意?我给你的书,又是如何不见的?” 第十一章 穷得只剩才华 他连发三问,编借口的时间都不给人留。 叶渠啧声皱眉,“你莫急,此书丢失在采沧畔,我必然会为此负责。待我过几日完整默出来交还与你,你且先暗中查出窃贼,两不耽误。” “不耽误?”倚寒微挑眉,“叶老辅佐女帝那时,可听说过月家有出仕之人?如你当年所见,月家人就是这般冥顽不灵,整整百年,月家宁不出仕也要死守‘天道’,在我们月家人眼里,女帝继位无异于颠覆天道,祸乱朝纲。” 叶渠默声,已明了他是何意。 “如今的皇帝便是看准我们月家忠心,斩女帝,清君侧,守天道。可若教他知道,月家中有我这么一号人物,不仅能找到百年前的崇文遗作,还将其私藏,甚至寻了您这位早该被灭的女帝辅臣一同修复此作……” 倚寒浅抿了口茶,眉间微蹙,“那我该是什么后果?月家又会是什么后果?叶老您上了年纪,看不清楚其中弯绕了不成?” 《论月》失窃一事若只是小盗贼得了风声,贪财牟利倒也罢了。若是月家政敌刻意为之,那便是要将此书呈上去交给皇帝过目,明明白白地交代是月家人私藏的。 届时月家如何说得清楚? 百姓的言论和思想可以自由,但忠心之人必须永远忠心,否则对如今的帝王来说,那就是背叛。跟着皇帝推翻女帝政权的月家,怎么能背叛九五之尊呢。 “是我存放欠妥,害得你此时提心吊胆。”叶渠紧握双拳,敲在桌上,“你与月家人所思所想皆有不同,每日却要伪饰自我,同他们虚与委蛇,想必不好受。若真被人拆穿了去,也是种解脱。” 倚寒忽笑,“您是这么想的?月家是虎狼之地,若教他们知道我的言行有悖于月家教诲,谁还管我是不是世子,那就是我的死期。可我不想死,我宁愿一直装下去,等着天下大同的那一日。这是,我一位故人教我的。无论如何,命最重要。您不也是吗?” 是,他也是。是大小两位女帝最信任的叶阁老,也是亡国时的狗贼叶渠。小女帝被斩杀时,多少忠臣一同殉身,唯有他叶渠降了,免于一死。 他是贪生怕死之徒,该受尽天下责骂,可那又如何?无谓的牺牲有什么用?活着才有用。 他留着性命,躲在这采沧畔,见到多少文人墨客,后起之秀。他们如同朝露,如同明珠,一颗颗都是希望。 晟朝有望成为小女帝想要的那般模样,他要活着等到 那一日。更何况,大女帝死前嘱咐他守护的那颗夜明珠,已在王朝被灭时不知去向,他要活着找到那颗夜明珠。 “所以,您同我绕了这么久的弯子,还不打算告诉我何为‘解你燃眉之急’吗?” 兜这么大的圈子,竟仍是糊弄不过去,叶渠唉声叹气,只好同他耍无赖,“我问你《论月》从哪儿拆箱拆出来的,你跟我说是家族渊源,你月家什么渊源能藏崇文的遗作?我知道你敷衍,可我追问什么了没有?我逼问你没有?” 倚寒点头,“你同我耍无赖?须知耍无赖其实是我的专长,平日里不拿出来献丑罢了。你若不说,我便坐在这里不走了。要不了半个时辰,外间就会被斟隐拆得七七八八。我赔钱事小,我若不赔钱,拆了便走人,换作你自己赔钱,事可就大了。” 众所周知,采沧畔的主人,穷得只剩才华。 “你、你这人……”叶渠抬眸瞪他,瞧他也是一副要和自己死磕到底的架势,叶渠又屈服了,斟酌片刻才道,“你给我点时间想一想,如何做到在不出卖这位小友的同时又把事情给你整明白。” 各退一步,倚寒问,“要想多久?” 叶渠拍着脑袋苦笑,“我上了年纪,脑子不好使。不如这么着,你帮我寻一样东西,你何时寻来,我何时告诉你。” “年纪大了,却老奸巨猾。”倚寒轻嘲。 心以为他不会同意,叶渠正盘算对策,冷不防间听他接着道,“说罢,要我帮你找什么。” 诡异,倚寒竟这般好说话?看来他对此事当真上心。 叶渠不再多想,利索地拿来纸笔,开始绘图,“一颗夜明珠。我年纪大了记不太清,应该是长这样。上面镶嵌了银色的蝙蝠花纹,我寻了许久也没个下落。” 笔收图现。 倚寒:“……” 叶渠:“???” 无言间,两人陷入了沉默。 且教叶渠不明所以之时,卿如是已在府中书房里看完了叶阁老磕磕绊绊的前半生。 前朝旧臣,二十岁入了内阁,在位四十年,辅佐过两任女帝。其中小女帝继位第八年,也就是七年前,女帝王朝覆灭,他归降于新帝,后来对外称隐世而居。没想到是隐瞒身份入了采沧畔。 卿如是算了算,叶渠竟有将近七十岁的高龄,瞧着倒还算年轻的。身为阁老,在一众大臣都殉身的殉身、殒命的殒命时归降了 。心态是真的好,能不年轻么。 倘若叶渠不能将《论月》还给贵人,没准那贵人会要了他的命。卿如是铺开纸,开始默背第二篇文章。 她一坐便是一个时辰,皎皎前脚端了莲子羹进屋来,卿母后脚也踏进了屋。 卿如是瞟了一眼,赶忙拿书压住纸面,“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卿母一面说,一面狐疑地道,“月世子的近侍斟隐方至府上,说是世子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特意交代他传话。我瞧他身后跟着两名小厮,手里都拎着礼。你们……?” “???”卿如是眨了眨眼,生怕她说一句私定终身出来,赶忙澄清,“我们清白着呢。斟隐在何处?我且去瞧瞧。” 她和皎皎同去,卿母不便旁听,只好等在房中。 庭中,斟隐双手环胸抱着剑,听见脚步声,抬眸看她,冷脸道,“卿姑娘与我家世子相看一遭,虽未成其好,但世子向来礼数周到,随礼不曾少。” 单押了,厉害厉害。卿如是倜笑着道,“身为剑客,说话倒是文绉绉地。你家世子教你的?” “不要企图与我拉近关系。”斟隐皱着眉,侧眸看了眼身后二人,“这是世子给卿姑娘的随礼。” 卿如是挑眉,瞅着那厚重的礼,语调轻快,“倘若我记得没错,上回他已随过礼了。” 皎皎也附和地点头,“是颗顶好看的夜明珠。奴婢记得的。” “正是那颗夜明珠。”斟隐别扭地转过脸,“劳烦卿姑娘还回来。” 卿如是:“???”她凉得太久,朝代果真变了,如今随出去的礼,竟还带回收的。 “那颗珠子,现下我家世子有急用。”斟隐沉声道,“卿姑娘若是归还,世子必有重谢。” 重谢不重谢的倒是无所谓,卿如是本就不在意月陇西给的随礼。她示意皎皎去库房拿来,而后对斟隐道,“珠子可以给你,重谢就不必了。” 斟隐轻舒一口气,紧绷的面色这才在灯光下柔和了些。 皎皎捧着盒子跑来,卿如是连盒子及小钥匙一道接过手,“你先瞧瞧是不是这一颗,省得带回去了发现不是,说我在耍你。” 她边说边开锁,随着盒盖揭开,幽光从狭缝中透出来。 那光亮引得卿如是也伸头探看过去:莹润生泽,明明清辉。这颗夜明珠是……! 是她的! 卿如是双眸微睁,一时间怔愣出神。百年前,她出嫁时将母亲送她的这颗珠子转赠给了那位少女,如今怎么会从月府到她自己的手里? 余光留意到斟隐伸过来的手,卿如是下意识猛合上盖,“砰”地一声,斟隐缩手倒嘶,“你……!” 卿如是将盒子背在身后,道,“这颗珠子,我不能给你。你请回罢。” 实在不可置信,斟隐瞪大双眼,急声问,“你为何出尔反尔?!” 卿如是没搭理他。 斟隐压下心火,“世子说了,卿姑娘若是不肯归还,便请于明日巳时正照渠楼一见。世子会亲自与你交涉此事。”语毕,他恍然,冷笑道,“原来你方才是料到了这般结果。小小年纪好重的心计!” “……”卿如是轻叹,“小小年纪,多读些有用的书罢。” 至此两人初涉失败。 卿如是没了继续默写的心思,惦念着夜明珠在这百年中的辗转,以及那少女的下场。难道少女当年死在了月家人手里?那么如今这夜明珠又起了什么作用,为何月陇西要换回它呢? 不得而知,卿如是一整夜辗转反侧,鸡鸣时便起了早。 她骑马行至照渠楼,距离巳时还有三刻钟。 座中寥寥几人,半刻钟过去,竟也无人招呼。她只好自己去戏台后面唤小厮来,帘子刚撩起,一人迎面走出来,看见她,反倒先怔了怔。 背着光,卿如是瞧不清来人模样,“小厮吗?来得正好,我饿了。” 她走回客座,指尖轻敲木桌。 那人微俯身,翻出杯盏给她倒茶,淡声问,“那么,卿姑娘想吃些什么?”递茶的手修长白皙,指如削葱根,在微明的天光中呈现一种剔透的玉色。 声音有些许耳熟,卿如是倏地抬眸。 月白长衫,纹翠鸟,绣芦苇。他长眉绵邈,凤眼微狭,顾盼间落落清辉,鼻梁窄挺,薄唇浅淡似染了枫红的月牙。青丝柔软披散在肩侧,用一截竹枝微绾。所谓秋水为神玉为骨,大抵便是这般精致又剔透的模样。 “卿姑娘?卿姑娘?”他的声音清细明润,极有耐心地重复,“你想吃什么?” 卿如是指着他,“萧、萧殷??” 萧殷颔首,将茶杯放在桌上,语调平淡,“卿姑娘,我不能吃。除了我,还想吃些什么?” 第十二章 你骚出毒来了 他不能吃。这人,这回答,忒一板一眼。 卿如是错愕一瞬,随即敛起神色,点了一碟桂花糕,待他吩咐完厨房回来,便邀他一同坐下,“听说你被西爷拎去协助查案了,昨夜可有去茶坊回溯案情?对了,你今日为何不上妆,没排你的戏吗?” 萧殷摇头,并未落座,只恭顺地回答道,“没有。世子吩咐今日随他去茶坊查案,所以晨起后,我没有梳妆,只在这里候着。”语毕时,他轻瞥过她抖得颇有节奏的腿,欲言又止。 一个俊挺的男子,对着她这么位翘起二郎腿活脱脱二世祖坐相的姑娘说“梳妆”。且看他方才欲言又止,怕不是看不惯她这般,卿如是捋了捋衣角,腿也不抖了,顷刻间给他坐出个大家闺秀来。 萧殷的目光拂过她的腿,风轻云淡道,“无碍。” 卿如是一怔,“??” 萧殷抬手作出请便的手势,“无碍,你可以抖。我还行。” 你还行??卿如是笑出了声。 萧殷其人,言行果然滴水不漏。“你可以抖”是什么鬼话他都能说得出来,卿如是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茬,尝试着抖了两下,没找着节奏和感觉,于是又停了,她道,“你平日里,跟人说话都是这么有趣的?” “我有趣?”萧殷的面色终于出现了别的表情,他讶异了,不过只有那一瞬,即刻便收回,“我这人很无聊的。” “你把自己的语气神态都管理得十分到位,说话几乎没有波澜,表情也吝啬给出。过于正经,反倒显得可爱。”卿如是的手指点在杯沿上,随口道,“不过,这些若都是伪饰,就有些可怕了。” 萧殷不予置评,颔首施礼,“卿姑娘慢坐,我去看看糕点好了没有。” 天光乍泄,外间忽然明媚起来。卿如是听见了极轻的脚步声,察觉有练家子在靠近她,没顾得上回答萧殷,她猛地拍桌起身一记甩腿。 那一脚横踢分明力道十足,如今却像是花拳绣腿般被来人轻巧握住。 “卿姑娘竟还会些拳脚……你们会武的女子,都喜欢来这招么。”月陇西用两根指头捏着她的足踝,似是好奇,又似是在寻究些什么,凝视着她,一时陷入了沉思。 万万没有想到,这练家子竟会是月陇西。卿如是自觉脸厚,当即叱他,“你还不放开?光天化日之下……” “失礼。”未等她说完,月陇西便松开了手,递出一张锦帕给她,“ 无意冒犯。” 卿如是本以为他掏出锦帕是想要擦拭他自己的手,没成想递给了她,示意她自己擦拭足踝。可算是极有风度的了,不像是月家能教出来的人。 以前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的时候,月一鸣总有意无意地绕在她旁边,翻翻她的书,动动她的笔,她忍无可忍,起身反踢,他也不躲,就那么顺势躺地上,抱着肩膀翻来覆去打滚,叫唤连天。 真要把他给踢成重伤了秦卿也没法交代,当即急道,“你怎么不躲啊?” 谁知月狗逼被她一扶便立即勾住了她的脖子,一脸虚弱地倚在她怀里,“我是文臣,又不是武将,你功夫那么好,我哪里躲得开?” 经历过头次,后几回秦卿再也不敢真踢,只抬腿吓唬吓唬他,警告他离自己远些。 谁知腿刚抬起来他又捂着肩膀开始叫唤。 秦卿转身整理书,准备回屋,“别装,我还没踢到你。” “脚风,内伤。”他没事儿人似的坐在地上,撑着下颚,勾起嘴角同她笑,“啊,我死了我死了,皇帝怎么会赐我一个心肠这么歹毒又长得这么好看,功夫还这么厉害的女人,暗算我,要我的心,又要我的命。幸亏我有心上人,才没被你勾了魂。” “有毛病。”秦卿绕过他撑在地上的那只手,往屋子里走。 忽觉头发被人轻拽了下,她没憋住火,下意识反踢过去,这回月一鸣径直握住了她的脚踝。 然后对她道,“我生辰那日,你耍的鞭子倒是好看,入府之后也没见着你再耍。日日房中看书不觉得闷吗?” 她的足踝就在他颈边,腿抬得极高,“你的房间我不都给你收拾干净了吗?折子也给你誊完了!事做完了我才看书的,那是我自己的时间。先放开我!” “我的意思呢是说,”月一鸣挽唇轻笑,“你须得好好锻炼锻炼身体了,每日动也不动身子多难受。跟我走几圈。” 于是,他拉住她的脚踝,开始往后倒退。 秦卿:“???” 月一鸣笑得异常流。氓:“秦卿,跳起来。” 秦卿:“月一鸣你有毛病吗?!我警告你,放下我的腿!” 剩下的半个时辰里,月狗逼就那么从容地握住她的脚踝,牵引她绕着院子被遛狗似的跳了整整三圈。 她一边跳,一边听月狗逼谈笑风生,“裙下的长裤我都瞧见了。这套亵 。衣好像是你进门时我送你的,今年新进贡的丝绸所致,穿着可舒服?我还给你留了三个颜色,粉的、月白的、淡紫的,溜完弯儿我遣人给你送来。你看看颜色喜不喜欢?” “月一鸣!你放开我!!”秦卿满脸窘迫,两颊红得似要滴血。 “你这脚腕摸着有些干燥啊。上回吩咐小厮给你送的羊奶呢?沐浴的时候得要倒进浴桶里的,你不会拿去喝了罢?你要喝的话也可以,要多少有多少。不过女子还是应该注重呵护自己的皮肤。这样罢,我把我的腰牌给你,以后你缺什么,直接问每月采买的嬷嬷要。” 秦卿哪有心思回答他的问题,抓狂道,“月一鸣我跳累了!放下我!” “这还一圈都不到呢,你在我生辰宴上耍鞭子那会儿,可是整整跳了小半个时辰,花鼓都被你打个稀巴烂。看来是我把你的身子给养刁了。” 月一鸣气定神闲地聊,“对了,我的私印你放在何处的?军饷批审需要我盖章,一会儿你拿给我用一下,然后你接着帮我保管。” “你不说只是个不打紧的破印才交给我管的吗?那破印还管军饷??”秦卿总算抓到了重点,“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自己放好,我不给你保管了!省得我弄丢了,你借机抄我全家怎么办?!” 月一鸣忽笑,“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阴谋诡计?幸好相爷是我不是你,我们身份若是调个个儿,我真怕你故意偷了存放在我这里印章,然后抄了我的全家。你放心,我是文臣,手段软和,一般不抄人家。” 可后来她才晓得,手段软和的相爷在朝廷上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实则是温润端方的活阎王。 他倒退的步子加快了些,一边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寻她聊天,后来她注意力被他臊皮的话分散,倒也跳得没那么累了。 他说的是,“我们洞房那晚,我让你取悦我,你说你不会,我便教了你几句,你还记得吗?” “你有必要现在说这些吗??放开我!月狗逼!” 月一鸣低笑:“你现在说了,我心情愉悦了便会放开你呀。” 她权衡利弊之后,见四下无人,便咬着唇屈辱地说了。 刚说完,正夫人不晓得是从哪儿窜出来的,月一鸣见到她后,松开秦卿的腿,敛起笑意朝她走去,“什么事?”那纨绔做派统统不见踪影,甚至比正夫人平日里还要谦和有礼。 夫人亦是识礼,头也不曾抬,“相爷让准备 的东西都齐整了,只是不知道秦姑娘喜欢什么样式和颜色,特意来问问。打扰到相爷和姑娘了。” 原是月一鸣给她们二人置办了新衣裳,顺带打了套首饰。夫人与她进屋后才浅笑起来,“方才,你在庭院中,说的是什么话?” “啊,你、你听着了?”秦卿尴尬地咳了声,脸臊得通红,“就……相爷教的……你不应该也听过么。平日里瞧着还算人模人样的,睡起觉来就骚话连篇了。对了,多亏你上回给我送药,不然我……” 夫人颔首笑说,“秦卿,我没用过那药的,不是我的药。而且,我从来不知道相爷这人原来情。欲旺盛。更不会知道他……粗鄙之语连篇。” 秦卿点头,一边挑选花样,一边随口回她,“看得出来,他对你很温柔,你们相敬如宾才会这般。夫妻和睦是好事。” 夫人兀自摇头,“有些事,相爷不要我说,我想暗示你,你又听不明白。” “我明白,我知道你们夫妻和睦是假意,做来给外人看的。”秦卿道,“但相爷对你温柔体贴也不假。你看你就不需要用那种药。” 夫人失笑,“我不需要是因为……罢了。你无忧无虑,还有人每日陪着你玩儿,挺好的。有时候觉得你聪颖通透,有时候又觉得,你大概是书看太多,读傻了。” “???”秦卿亦失笑,又嘲道,“他叫我在庭院里说那种没皮没脸的话,算是陪我玩儿?算了罢,他很烦的。” 那几句话卿如是而今想起来还觉得脸热,讪讪地在桌边坐下,用锦帕擦自己的脚踝。经此对比,月陇西这人当真有风度,当得起君魁二字。 她用过那锦帕,也不好意思直接还给人家,便道,“我拿回去让我家丫鬟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不必。我不习惯锦帕离身。况且这是贴身之物,姑娘若拿了回去,有损闺名。”月陇西想得十分周到。 此时两人已在一桌坐下。他又淡然开口,“卿姑娘放心,今日我约你见面,是带了斟隐和小厮来的,他们在外边候着,不会放人进来。届时你我清白,旁人也不会误会。” 他说话慢条斯理,语调温和,不疏离,也没有逾越。 卿如是诡异地觉着,自己竟不大习惯月家人说话的风格是这般正经的模样。 “那么,我便开门见山地问问卿姑娘,要如何才能将夜明珠归还于我?条件你可以随便开。”月陇西的声音微沉,看得出来,此事 于他来讲,甚是严肃。 “你先告诉我三件事,我衡量后再告诉你我的决定。”卿如是同样正经起来,伸出一根手指,“一,这颗夜明珠是如何到你们月府里的?” 月陇西没有犹豫,“月家跟随陛下建朝有功,于是陛下便把在女帝皇宫中缴获的一些珍宝赏赐给了月家。我赠礼时无意挑到了这颗珠子。” “女帝皇宫里来的?!”卿如是震惊地倒吸了一口气,蹙眉追问,“那这珠子又为何会入了皇宫?” “这是第二个问题吗?”月陇西诚恳道,“我不知道。皇宫珍宝无数,要知道这一颗珠子的来处,怕是有些刁难人。” 卿如是一噎,伸出第二根手指,随意道,“方才那个问题不作数。二,你为何要将这颗夜明珠拿回去,所为何事?” 她这无赖耍得光明正大,有些霸道不讲理的样子,月陇西怔了怔,竟轻笑了下,听及问题,他斟酌须臾,道,“我要拿去送给一位朋友,他在找这颗珠子。” 卿如是忙问:“是谁?为什么要找这颗珠子?” 月陇西挑眉:“你这可是两个问题。” 卿如是思忖了下,狐疑道,“现在珠子在我手里,我多问一个问题不可以吗?” “卿姑娘的脑子转得挺快的。”月陇西回道,“我不太清楚他为何要找这颗珠子。但我答应帮他了,人不可言而无信。至于是谁,不能告诉你。作为补偿,方才那个问题,我可以为你推测出相近的答案。” “在夜明珠上镶嵌蝙蝠纹是百年之前惠帝时期,因一篇名为《璎珞赋》的文章介绍才兴起的。而后来女帝时期,民间已不兴在夜明珠上镶嵌花纹。也就是说,这颗珠子极大可能是惠帝时期打造。” “我赠你之前也看过这颗珠子,上面的磨损痕迹让我觉得,差不多是经历百年之物了。所以打造时间大致吻合。” “史书上说,有次惠帝发现民间有人书写大量文章暗嘲他的统治就像圆润的珠子,将自己禁锢在永远不会扩张的空间里,御外没有棱角,治内太过狭隘,甚至冰冷易碎。” “惠帝听后震怒,下令非必须之物,皇宫不允许出现圆珠样式的东西。所以,这颗珠子那时候绝不在皇宫。直到惠帝被推翻,女帝上位,皇宫才被允许出现珠子。” “这颗夜明珠的确值些钱,但绝对没有进贡的价值,也没有哪个下臣会拿这样一颗珠子赠给女帝讨欢心,既然不是女帝登基后在 朝所得,那最大的两个可能就是:一,女帝登基后微服私访,或者出游,无意在民间所得。二,女帝登基之前得到,然后自己带进皇宫。” 卿如是晃了晃神。他已经把她心中所有不确定的因素排除尽了,几率大的可能的确只有这两个。直觉来说,她更相信是后一个可能。 大女帝听闻秦卿的事迹后,赐她“明珠夫人”的称号,意为遗世明珠。 倘若真是这样……她忽然有个十分荒谬的念头。 “画像……画像……如今可还存有大女帝的画像?!” 第十三章 你为什么会耍鞭子 月陇西探究似的看着她,须臾后轻点头,“如果你需要,斟隐即刻便可以拿来。但在此之前,希望卿姑娘先将夜明珠的事情做个决定。” 给,还是不给? 这颗夜明珠放在百年前,算是嫁妆,放到现在,就没什么意义了。百年前她能为了救人而送出去,如今也没有非留不可的理由。 只要她确定了那少女的命运。 卿如是道,“不行,我要先看到画像,才能做决定。” 月陇西没有与她争辩,抬手唤来斟隐吩咐下去。 两人坐在桌边等候,卿如是瞥见月陇西轻敲在桌沿上的左手,已连续敲击了十下,她忍了忍,仍是没忍住,问道,“你遇到什么难题了?” 月陇西涣散的目光逐渐聚合,落在她脸上,挑眉反问,“嗯?” 卿如是伸出食指,又用下巴指了指他的指头,“以前我认识一个人,但凡遇到难题,也喜欢这么敲桌子,别的地方不敲,只敲桌沿这根线。那个人,不常那么安静,所以我才留意到这个细节。当然了,有这个习惯的人很多,我爹也这样,平日里不安静,一旦安静敲桌子,就是在想难题。” 她说的自然是现在这个爹。这位爹有些时候十分啰嗦,卿如是发现他这个意外和月一鸣相同的特点时还甚是惊奇。 月陇西的指尖微蜷缩收回,礼貌地淡笑,“我的确是在想难题。不过,我一直都这么安静。” 没毛病,月陇西和月一鸣天差地别。 “你在想什么?”卿如是微蹙眉,“沈庭的案子?” 月陇西摇头,看向她,“我在想,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家的东西。又为什么会想看女帝的画像。但我猜你不会告诉我,所以我只好自己想。” 卿如是得意地笑,“你想不明白的。不如就当做是我为了接近你,故意为之。” 月陇西随意道,“我不是斟隐,我自小看的都是正经书。” 语毕时,斟隐恰巧从外间进来,呈上画像,“世子爷,属下在最近的书斋里买来的。” 卿如是迫切地伸手要拿,被斟隐哼声避开,她抓了个空,正打算说他两句,月陇西已拿起画,抻开了。 画上女子眉目如初,经年不变。然而器宇间神采奕奕,已不是旧时落魄模样。 这个女子,当初被富家子弟踩在脚下沿街痛打的少女,因为一颗在黑夜中绽放希望之光的 明珠而活了下去,她推翻惠帝的统治,她冠冕称王,她颠覆了男尊女卑的传统,她教天下女子知道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也能做,她让今日思想言行混乱却又自由的晟朝诞生。 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她当初因为秦卿而活了下去。 崇文死前曾说“珍宝易得,机缘难求”。他被千刀万剐是机缘,只是彼时还没牵动缘法过后的那根线罢了。 狱中阴冷,崇文就坐在那铺了枯草的湿地砖上,一句句地教她。 “秦卿,你总说我们是败中来败中去,反反复复做了那么多,屁用没有。” “我死前也没别的可以教你了,唯有一点你须得记住,明日我赴刑场,是要被载入史册的,如今天不容我,百年之后,天就愿意容我了。” “我相信,千刀万剐是我的机缘,我们想要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只是而今我们瞧不见,以为做了那么多,总是失败的。这个朝代的确失败,可穷途末路,亦是方兴未艾。” “你要活着,无论富贵或苟且。也不用活太久,累了就休息。我的书,就托付给你了。我隐约觉得,惠帝的气数该尽了。有些东西在发生变化,你知道吗?这里面,也有我们的一份力。” “对了,还有一点可教的,女孩子家家的,不要说脏话。什么反反复复做了那么多屁用没有,应该说:反反复复做了那么多,暂时不大有用,还搭上了性命。以后就知道值不值了。” 值了。如你所说,百年之后,天就容我们了。 这么多年,崇文做的一切并不是没有用。崇文,遗作,认为值当就牺牲,为机缘牵绳引线。 这么多年,她做的一切也不是没有用。少女,夜明珠,还有希望就活着,无论富贵或苟且。 卿如是合上画卷,须臾,平复心神后道,“明日我会让小厮将夜明珠送到月府。” “多谢姑娘。”月陇西余光瞥见端着糕点顺道走来的萧殷,“既然如此,姑娘请自便。我还有案子要查,失陪。” “等一下!”卿如是忙呵止他,“沈庭案?” 月陇西点头,顿了顿,他音色平淡,甚至有些冷漠,“我大概猜到你要说什么了。” “你方才不是说条件可以随意开吗?我觉得,就让你回答问题买幅画太便宜你。沈庭案,我要第一时间跟进,直到案子告破。否则,那珠子我有权不还。” 三人同行,萧殷不敢逾越, 直言跟随马车走路即可。卿如是倒是不客气,两脚登上马车,转过头对萧殷道,“要么你就和斟隐一般去骑马,要么你就上来坐在外边。走路太慢,西爷很赶时间的。” 月陇西也对他点头,萧殷权衡后上了马车,与马夫同坐。 出城后的景致不错,然而卿如是没有太多闲情观赏。她写给倚寒的信中提到了三处疑点,至今她一处也没想明白。 倘若解开这三问,案情必定大有进展。 思忖片刻,卿如是打破静谧,“西爷可知,第一个发现茶坊里有人的猎夫为何会经过那里?” “山中猎户有时要进城赶集,若走小路,便会途径那处。”似是知道她接下来会问什么,月陇西补充,“茶坊门上有大片红漆,极为引人注目,猎夫发现后以为是血,于是走近察看,注意到了门锁,才敲门询问。” 红漆。倘若红漆是门上早就有的,山中猎户又常会进城赶集路过茶坊,那么看见红漆必然不足为奇。既然能吸引到猎夫的注意,定是凶手故意泼上去的。 “那红漆的确是血,但只是普通鸡血罢了。为了吸引猎户的注意,让他发现茶坊。”月陇西笃定道,“凶手清楚知道山中人的习性,譬如日日有人下山采买、走小路会经过茶坊等。” 两人不再搭话,约莫过去三刻钟,外边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间或有烧柴的噼啪声,马车驶停。 “西爷,到了。”有官差来撩帘子,眸中流露出年轻人的兴奋,“这附近有走地鸡,这不,等您等饿了,打了几只来吃。也没加别的东西,埋土里烧出来的。给您留了两只,还有些米饭,您要不嫌弃的话……” 月陇西嫌不嫌弃不知道,卿如是倒是不嫌弃,满脸期待地等着月陇西说话。似是感应到卿如是的目光,他道,“这是左都御史家的小姐,热一热,一会儿拿来也给她尝尝罢。” 官差麻溜去了,卿如是跳下马车,跟着月陇西往茶坊那处走去,随口道,“既然有米饭,那可以做成糯米鸡啊!” 月陇西的身形微顿,不知想起什么,卿如是从他身旁绕过,即刻他又跟了上来。萧殷已站在门口等候。 如月陇西所言,门上大片血迹,如今的颜色已有些暗沉,但仍然和老旧的木门形成鲜明对比。 屋内昏暗,一旦关上房门,即使是白日,也同样伸手不见五指。有官差拿着火把站在四角,几处放置了蜡烛,得以看清房中布置。 门正对面有一个生灰的半人高的茶柜,上面深深浅浅落下不少手印,瞧着像是同一人的。 卿如是问,“这是谁留下的?” 官差看了月陇西一眼,后者颔首,他才道,“据一同被关在茶坊的两人说,是沈庭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关,一时急躁,拍打时留下的。” 卿如是伸手打开抽屉,里面竟有一截麻绳,除此外,抽屉内部倒是干净。她拿过官差手中的灯笼,拎起麻绳仔细观察,上面有明显磨蹭过污渍的痕迹。 “不是说除了砖块,茶坊里已经没有和案件有关的东西了吗?” 月陇西回,“案情查清之前,有必要对外适当隐瞒。” 为方便观察,卿如是将绳子绕在掌心,一路往门口带。 “别跑!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 有官差呵斥,卿如是听见声音后当即冲出茶坊,果然瞧见一抹灰色的人影在树丛一晃而过,她果断抡起绳子往树丛里抽,噼啪两道长音破空,就有人吆喝着爬了出来。 官差冲来将那人按下,“姑娘没事罢?” 卿如是摇头,“他不会武功。我也还没打到他身上,他听见声音吓着了才出来的。” “卿姑娘,这麻绳和案件有关,岂容你这般当鞭子耍?”斟隐有些生气,随即伸手,“会不会耍鞭子就胡打一气,哼。” “她会,且手法熟练。”月陇西的声音微沉,从她身后幽幽传来,好片刻才听他狐疑地问了下一句,音色微哑,“卿姑娘……你为什么会耍鞭子?” “自小学的,会鞭子很奇怪吗?又不是什么稀罕的玩意。”卿如是挑眉,“扈沽城里,多得是人会耍。怎么了?” 她神情自然,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月陇西凝视了她须臾,从眸中微明,至平淡无波,似一豆烛火被人轻捻掐灭,他移开视线,“无事,我想太多了。” 一旁,斟隐在被制服那人面前蹲下,“说!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十四章 你让我好等 那人穿着普通粗布麻衫,双手被反剪在背后,头埋得很低,听到问话才窘迫地抬起头来,嗫嚅道,“各位爷明察,小的是前面村子里的,家养的鸡逃窝了出来找,谁知道鸡没找着,倒是闻着一阵香……” 官差辖制他的力道渐松,他清了清嗓子,“……我们打来的鸡是你家养的?” “是啊!”那人神情颇为激动,生怕他们不信,用下巴往前头指,“我家就在那头,不信的话我带你们去看!” 几名官差面面相觑,颇为尴尬。 “行了。”月陇西示意,“先把人松开。斟隐,拿些银子给他。” 那人颓丧的面容立时有了神采,拼命点头,“多谢,多谢这位爷!” 卿如是却按住了那人的肩膀,“你先等等。”她蹲下来,盯住他的眼睛,“我问你,你们村子的人,知道这个茶坊吗?” 能得银子,不赔反赚,那人打起精神,殷勤地回,“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我们平常进城不经过这头,但这里说远也不太远,找一找还是寻得见地方。” “那你知道有扈沽城的人死在这里了吗?”卿如是用拇指向后指了指茶坊。 “扈沽都传遍了,是沈府的公子嘛。”那人皱起眉,“也不知怎么就死了,前段时间还寻人来村里问过这间茶坊有没有主,像是想买下来翻新。” 卿如是:“多久前?” 那人肯定地道,“就他失踪前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后面我们村还议论呢。” “他找人来探问的结果是什么?”问询间,卿如是已唤了官差进行笔录。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他富家公子,要买一个废旧茶坊,丁点儿大的事。何况这茶坊也不大,屋子就这么两间,其中一间连窗户都没有。又不会有谁跟他抢。” 他说得在理,这间茶坊荒废许久,应当是没有主人的。 可问题就在于这个时间点的巧合,沈庭寻人来探问之后的第二天便失踪了。 同被困的两人说他们是被字条给骗出来的。字条的落款都是沈庭。那么沈庭是被什么给骗出来的呢? 假如探问茶坊后这个时间点并非巧合,沈庭就极有可能也收到了凶手留下的字条,内容大致是……有人要跟他抢这座茶坊,并约他晚上在茶坊见面谈判之类的。 字条落款未知,或者说,落款是凶手认为沈庭一定在意的某个人。 这种在意,并不是友好型的。 应当是萧殷这种,或是与沈庭势均力敌的茶商,更或者是能与沈庭媲美的茶博士。但凡能引起沈庭注意,并激发他的好胜心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书写的落款。 试想,沈庭白天在村子里的探问结果还是茶坊无主,到了晚上就有人要跟他抢,这个人还是他在意的对手。 何况抢的还是一座根本就没有太大价值的茶坊,沈庭一定会以为这个人是在挑衅他,从而被激怒。 人在怒极时容易失去理智,于是他就单枪匹马出了城,按照字条上的约定到茶坊去见那个人。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卿如是的推测。现在字条定然被凶手或者沈庭自己给销毁了,无从验证。 “沈庭死的那晚,你们真的没有一个人听见茶坊里的呼救声?”卿如是又问。 那人回忆道,“呼救声是真没有。就那个,赵骞,一起被关茶坊里那人,住在村子边上,算是离茶坊最近。他家要是听不见,别家就更听不见了。” “赵骞家里还有别人吗?” “没了,二十出点头,还没娶上媳妇呢。人不错,看着我家的鸡飞出去就帮忙捞回来,就是抠了些,贪点钱财,杀人什么的我料他没那个胆子。” 说完,卿如是转头问月陇西,“世子,可否借几个官差来用一用?” 月陇西见她方才询问思路清晰,不像是来捣乱胡玩的,便点了点头。多的一个字都不愿意施舍。 卿如是吩咐完几个官差后,便将那人给放了,官差随着那人一道回村。 “你看出什么来了?”几人走后,月陇西探究着她,倒不像是在探究他问的问题本身。 卿如是摇头,“没看出来。”从前她办案讲究快准狠,发现什么定是要一股脑说出来的,后来敛了脾性,倒也没那么争强好胜,晓得谨言慎行了。 月陇西凝视她片刻,默默挪开视线,“走罢,先吃些东西。” 为方便办案,茶坊外一早置了简单的桌椅。 两人坐下后,官差从松和的壤里刨出来两只焖酥了的鸡,把其中一只递到卿如是面前,连带着碗筷,笑道,“姑娘说的糯米鸡,我们粗爷们不会弄,这地里焖烤出来的,还能给人尝尝。” “我随口一说,不挑嘴的,有的吃就不错了。”卿如是赶忙接过。 她方才不过是忽然想起从前的一 些事,馋上嘴了才随便一提罢了。 那时候她头天进月府,什么规矩都不懂,日日往外头跑,月家长老正巧在相府做客,知道了这事,直接越过月一鸣禁了她的足,为期半月。 月一鸣和她洞房那晚,是她被禁足的第二日,说是看她在家闲着委实无聊,于是给她找点乐子。耍流。氓就耍流。氓,说得清新脱俗。 诚然,秦卿没反抗,也没本事反抗。一宿磋磨,次日醒来已是晌午,月一鸣还搂着她。 她迷迷糊糊地抬眸,入目是月一鸣清晰的下颚线和微滑动着的喉结,顿了顿,她大惊失色,“你没去上朝?!” 月一鸣低头瞧她,问道,“昨晚,感觉还可以吗?” 秦卿无视他没羞没臊的话,抱着被子坐起来,严肃道,“你真没去上朝?” 他也坐起来,坚持问,“我昨晚表现得怎么样?感觉还可以吗?” “……”秦卿盯着他,无奈嗯了一声,接着问,“你为什么不去?” “你不问问我感觉怎么样?”月狗逼忽地眉眼染上笑意,没等她回答,“我知道你问不出口。我告诉你,我感觉十分不错,但累得要命。所以,这个朝我本是不想上的,最后还是去了。现在朝会结束,我才回来接着陪你睡。” 秦卿冷笑,他昨晚精力旺盛的模样根本不像累得要命,究竟谁在要谁的命,他自己心里有数。没管他,秦卿开始穿衣。 “你不想听听我为什么后来又去了吗?”月狗逼挑眉。 秦卿结好亵。衣系绳,敷衍回,“不想听。” 但并没有起到阻止他说的作用,“我语言都组织好了,求求你让我说罢。” 秦卿停下来,凉凉看着他。 他道,“昨晚你在我身下哭着睡过去了,迷糊间说想吃糯米鸡。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心态,办这事的时候想吃鸡。我下。体一凉,有点害怕。于是今日专程起早去给你买来,顺便,就上了个朝。” 秦卿没听懂他的玩笑,只问道,“那糯米鸡呢?” “回来时我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越尝越不错。”月一鸣顿了顿,斜眼睨着她,唇畔噙笑,“正好我也有些饿,就想感觉下它究竟能有多不错。” “你全吃完了?”说了半天,秦卿翻身找外衣,“那你还说什么。我起了。” “诶?”月一鸣伸手拦住她,痞笑道,“我逗你的,带回 来冷了,在厨房热着呢。不过味道确实不错,正好我闲着,所以打算今晚去店里吃一次。” 今晚?!今晚采沧畔有斗文会,崇文也会来,自打她奉旨为妾后就没联系上崇文了。秦卿正愁不知如何出府,当即道,“我跟你一起去,我也想吃。” 那晚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把月一鸣给支开的,反正最后稀里糊涂支开了,没顾上太多,她溜去了采沧畔。 再回到府中时,才听说月一鸣还没有回来,没法子,她又折去店里找月一鸣。 那夜风嚣,他就坐在店外小桌边,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翻看需要他批阅的文书。身旁站着两名侍卫,轻声问他,“相爷,回去再看罢。反正您近日忙,又要熬一宿的。何必这儿吹冷风呢?” 她走近,不知如何解释,却见他抬眸,看到她来,就倜笑道,“你跑得倒是比我快,我追都追不上。你看,人这么多,走丢了罢。你让我好等。” 她赶忙顺着他的话编下去,“人是有点多,我就没注意你。两日没出来玩,贪着了,便四处逛了逛。” 也正因为这茬,秦卿念着自己有些对不住他,所以后来月一鸣有那种需要的时候,她也没有拒绝。但秦卿很奇怪,他既然需要纾解,为什么不来真的。 譬如有回,她已在他腿上坐着侍奉了小半时辰,他摸也摸遍了,亲也亲遍了,不断问她舒不舒服。她舒服什么,她眼睛都熬红了,只想睡觉。 月一鸣瞧见她眼角的红晕,以为她委屈,尚在情动时,他的嗓音低沉沙哑,“你哭什么?你不准哭,你一哭我……” 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你一哭我心都要碎了”之类无比油腻的话来膈应她,没成想…… 他话锋一转,看似惆怅地叹了口气,把脑袋搁在她肩上,慢悠悠道,“你一哭我也想哭,捏这么大劲可疼死我了。我憋着眼泪花让你玩儿呢,你轻点。” 她本就没哭,只是累得眼眶发红,谁知他这么一句流里流气的话出来,她没哭也要被他臊哭了。 月狗逼别的不行,这方面秦卿还是要诚实地高看他几眼。手都酸了他还搁她耳边哼哼。 忍无可忍,她红着脸叱,“你纾解就纾纾纾……好好纾行不行??能不能别在我耳边叫唤来叫唤去的?!” “嗯?”月狗逼停下来,握住她的手,教她,“这样才叫做给我纾解,刚刚那样,叫做谋。杀亲夫。你弄得我舒服,叫两声好让你知道。” “我不想知道!你给我憋着不许叫了!”秦卿咬牙。 “为什么?”月狗逼的手移到她的腰畔,轻轻摩挲,撩声道,“那晚你叫唤的时候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哼得比我响多了,生生听断我的魂。” “你再说一句我打断你的腿!” 然而片刻后他依旧哼得很有节奏,秦卿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充耳不闻。后来结束时,她实在嫌恶得不行,全擦他身上了。 却被他按着脑袋,凑到耳边,唇瓣轻轻摩挲她的耳尖,语调慵懒,“为了感谢你啊,让你听我的心跳。” 鬼使神差地,她屏住了呼吸。月一鸣把她的头压在他的胸口,她听到强有力的心跳声,怦怦地,有些快。 他的青丝垂下来,落在她背上,原是月一鸣俯下身在她耳畔呵气,极哑的嗓音,撩拨着她,“嘘,听到了吗?它说……” 静谧一瞬,他的语调懒倦起来,“它说,秦卿啊,你手指灵活,力道适中,快慢有度,谁教你的这么会弄?……啊,想起来了,是我手把手教的。” 秦卿:“????” 想着这些油腔滑调,卿如是一时脸热,刻意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她。那就好。太臊人了。 转头时瞧见月陇西面前的鸡还完好无损,她问,“你不吃?” 月陇西涵养倒是好,嘴里有米饭时绝不说一个字,细嚼慢咽过后才解释道,“我从小到大最不喜欢吃的就是鸡肉,炖的还好,别的一律吃不进。你吃罢,我去别处。” 第十五章 心忽地疾跳起来 他碗里的白米饭还没吃完,这般急着走,实则是不想与她同待一桌用膳,免得遭人误会。可若方才那官差送饭来时他直接走,又会落她面子,让她被那群小卒说闲话。 这么多年了,月家还能教出个君子来,不容易。卿如是收回思绪,低头扒饭。 心里惦记着案情,她也没敢吃太久,囫囵用完,身旁有官差上来询问,“卿姑娘,西爷要喝茶,这张桌子我们先搬过去了?” 卿如是自然应允。官差一人将两手放在桌角两边,将要抬起时,卿如是好似被一线灵光穿透,登时清明起来,“等等。” 她俯身看官差抬桌的动作,有几分恍然,顿了顿,她吩咐,“行了,抬过去罢。”紧随着,她越过官差,朝茶坊的方向小跑起来。 无视门口一干人,直冲入房间,在门对面的茶柜前停下。俯身仔细观察上边的灰尘。 “果然如此。”卿如是疑惑地皱起眉,未曾注意身后有人靠近。 “卿姑娘?”萧殷的声音,“世子说,赵骞、陈肆和那猎夫霍齐已经到了,现在要还原当晚的情形。所以,请你先出房间来。”陈肆就是一同被关在茶坊的照渠楼小厮。 卿如是听见他的声音不觉惊吓,转头看向他时倒被骇了一跳。他的眼神幽暗极了,在昏暗的茶坊中就像是一只被困在泥潭里的兽,说不清楚是在挣扎,还是在等人上当靠近时反捕。 可分明,他眼中什么情绪也没有,平淡得仿佛永远置身事外。 收眼,卿如是与他一同走出茶坊,跟随在后的是房中把着火的官差。 月陇西见她出来,便放下茶盏,“卿姑娘跑得这么快,是发现什么了?” 卿如是摇头,反问他,“他们被锁进去之后,我们能一起进去吗?方便观察。” “可以。”月陇西越过她,示意斟隐指挥几人从当晚被约至茶坊开始重现。 赵骞和陈肆并不是同时到达茶坊,但先后发现外面没有人,便走到房中,此时萧殷扮演的沈庭并不在茶坊。 赵骞先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迷晕,拖至茶坊。而后陈肆赶到,也被人从身后迷晕,拖了进去。 两人醒来后,察觉不对劲,得知自己是被骗了,这里没有什么人在挖银,也没有所谓的买卖。第三个人发出了呜咽的声音,是也被迷晕拖进来的“沈庭”醒了。 他们三人几乎同时扑到门边,一阵狂喊狂敲。其 中要数沈庭的动作最快,也最急躁,率先捶门呼救。无果后,他们商量一同撞门。 力气耗尽,“沈庭”先得出结论,“这门被人锁了!”然后转身走到门对面的茶柜前,拍桌怒骂,“哪个混蛋想害老子!” 卿如是没憋住,忽笑出声。 月陇西转过头看她,不解地问,“嗯?” 她低声道,“只是觉得,萧殷绷着一张什么都无所谓的脸,喊出这句话有点好笑。” 似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萧殷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挪了开。 这边,陈肆劝他先冷静,几人坐在地上,核对了来此的原因,发现都是因为一张字条。 而后“沈庭”一边捡起地上的木棍,一边急躁地说,“得把门栓上!我们被困在里面,又中了药没太多力,万一半夜有人要进来害我们的话根本没办法抵抗!娘的,等老子出去知道是谁干的,一定整死他!” 说着,他就把门栓插上了。 如此,内外皆锁的一间茶坊正式形成。 也就在他插上门栓后,三人被门缝处放进来的烟雾再次迷晕。 等再清醒过来,猎夫霍齐拍门,“这门怎么锁了?有人在里面吗?” 两人被拍门声吵醒,应声回答,而后爬起来,第一个动作是抽开门栓。外面的霍齐想要撞门救他们,未果,并被告知昨晚他们三人已试过撞门,只能找人开锁。 于是霍齐跑到城里报案,官差带着锁匠才将门打开。 霍齐离开的这段时间,陈肆和赵骞都以为“沈庭”趴在地上是睡着了,没想太多,直到门打开,他们想叫醒沈庭,才发现他头上有伤,人已没了呼吸。 整场案情重现完后,卿如是终于找到了一直想要找的细节问题。 还未开口,陈肆先抢着说道,“不对,那晚上这个门没这么好推!” 赵骞随即附和,“那晚我们撞门的时候,这门动也不动一下,哪像这般,即使被锁了,还有些被推晃的感觉。那晚就像是……有人在外面抵住了这道门!” “按你们的说法,既然插上门栓后门缝有迷雾进来将你们再次迷晕,那么外面是肯定还有人的。”卿如是分析道,“只不过,你们三人合力也没让这门有丝毫松动,说明,外面不止一个人。” 月陇西示意一旁记录的官差,“按她说的写。” “可问题就是,如果外面一 直有人,那为何不在你们第一次被迷晕时就将沈庭杀了,非要等着你们挣扎未果,第二次迷晕你们之后再动手呢?”卿如是托着下巴,“难道就只是为了让这间茶坊变成内外锁死的房间,然后你们二人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互咬对方的凶手,案子也成了悬案?” 一旁官差狐疑地问,“难道不是吗?这案子目前来看,就如凶手希望的那样,成了悬案。” 卿如是不予置评,缓缓看向门内的茶柜。须臾后,又看向月陇西。 “还有一点,世子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卿如是指着萧殷,“沈庭是当时他们三人中最暴躁的一个,甚至发了脾气去捶茶柜,这样失去理智的情况下,他竟能想到要先把门栓栓上,以免被人从外面开锁进来?” “或许是太害怕了?他当时的样子,就像是知道有人要杀他!”赵骞回忆着,“不断地敲桌子、怒吼、对着门呼救……我都以为他要疯了!” “太害怕了,急中生智是有可能的。”月陇西淡声道,“可是,你们都中了药,神情恍惚之下,既怒得失去理智,又怕得手足无措。还能思路清晰地栓上门,的确有些奇怪。” 卿如是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问萧殷,接着道,“还有一点,需要现在验证一番。在门内上栓的情况下,外面的人究竟能不能想法子进来。” 按照她的猜想,从门缝处伸入刀片剔开门栓,不是不可能的事。 经此示意,两名官差在内,把门关上,插上门栓。其余的人在外面,斟隐拔出佩剑,在缝隙试探后道,“缝隙太小,插不进去。而且……” 说着,他偏头道,“有些门的中间都有两个能收缩的卡子,门栓上下各一个,这扇门也有。两个卡子把门栓和刀片隔开了,就算找到更硬薄的东西,也不可能把栓剔开。” “也就是说,如果里面真的锁上了,外面就不可能有人进得来。”卿如是的目光扫向陈肆和赵骞,“倘若你们两人中有叛徒,夜半开了门,里应外合也说不定?” 两人一骇,齐声下跪,“冤枉啊!大人!真的冤枉!我们根本不认识沈庭,犯不着这么杀他!” 重点来了。两人都不认识沈庭。这个问题她自给倚寒写了信之后就在思考,究竟为什么要找不认识沈庭的人来当替死鬼? 官差似是觉得吵,皱眉道,“她只是说不排除这个可能,闹什么闹?” “萧殷,你扮作沈庭,又最熟悉这个人,有没有觉得,他 的行为有哪里奇怪的?”卿如是忽然将矛头指向萧殷,众人随着她一道看过去。 略微思考片刻,萧殷道,“太冲动了,事事当先。” “你这算什么发现?”官差暗自嘀咕一声,“不是你说的吗?沈庭这人有时候脾气就是冲动暴躁。” 这回卿如是没吭声,月陇西先道,“他说的很关键。事事当先和冲动暴躁不可等论。醒来后,最先拍门的是他,最先呼救的是他,捶桌怒骂的是他,最后,门栓也是他插上的。事事当先四个字,言简意赅。” 卿如是肯定地点头,“他何止是事事当先,简直就像是在引导另外两人。这太反常了。况且……” 她的目光又不经意地落在茶柜上,忍了忍,没说。 日头下去,三名嫌犯被押到一边,月陇西吩咐所有人各自休息,今日先告一段落。卿如是坐到桌边喝茶,月陇西跟了过去,坐到桌子另一边。 “你方才至少有三次都把目光落在门内。”月陇西端起茶盏,抿了口茶,“不如说说,发现了什么?” 卿如是并不打算刻意隐瞒,起身,站在桌前,将还放置着茶杯的桌子抬起,又放下。 月陇西看着她,挑眉问,“茶柜?” 卿如是点头,绕到他坐的那边,点了点桌角示意,“茶柜上面有混乱不清的手印,都是沈庭怒拍时留下的。而茶柜的边角处,也有半个掌心印,是抬桌时会留下来的。那茶柜被人动过,但我想的是在此情况下的另一个问题——” “你说,沈庭为什么要在撞门未果之后,突然转身去拍门对面的茶柜?是我处在怒极状态的话,我一定会……”卿如是忽然踢起一脚,撞在了桌腿上,她足尖一痛,膝盖便弯了下去,痛呼时径直跌坐下去。 月陇西手中还有茶杯,尚未来得及放下,已将她接了个满怀。 有一人的心忽地疾跳起来。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何。那种久违的感觉,仿佛扼住了人的喉咙,瞬间窒息。 第十六章 像我认识的故人 没有在他怀里停留,卿如是几乎是从他身上弹起来的,不慎撞落他手中的茶杯,茶水也洒到了她的裙角。 “抱歉。”月陇西从异样的情绪中抽离出来,递与她一张崭新的锦帕,道,“今日不如告一段落,我让侍卫先送你回去?” 他的意思是要她先回去更衣,卿如是正巧打算寻个静处捋捋思路,便同意了。 和她一道回程的还有萧殷。由于侍卫同行,外间已没他的位置,卿如是顺势邀他坐到车内来。他犹豫后向她致谢,然后坐去了角落。 两人并不说话。 卿如是低垂着头把玩腰间玉佩,觑见萧殷的手指在摩挲着什么,她思考片刻,料想那是他拍打茶柜时留下的灰。 她摊开紧捏着锦帕的手,问道,“需要吗?我方才拿来擦拭过裙上的茶水,不算太脏,总比满手都是灰要强得多。” 萧殷没有迟疑,径直摇头,“不必了,多谢卿姑娘好意。” “不勉强。”卿如是收回动作,目光仍在他的脸上游移。 车帘缝隙透进来的光打在他的额间,可以清晰看见他鬓边有一道浅色疤痕。 她道,“听说一月前沈庭找过你的麻烦,你还愿意来协助官差查找他的死因?” 那道疤痕应该就是他被沈庭用脚踩在地上碾的时候留下来的。 他很自然地说道,“如果我违抗命令不去协助,就会被官府找麻烦。更何况,沈庭这样的,不算坏人,他只是内心不够强大,才要用欺辱别人的方式伪。装自己。” 卿如是迅速抓到了他话语中的关键点,“所以,你与他恰巧相反,你内心太过强大,才会不在乎他对你的羞辱?” 萧殷一怔,沉默了。 “上回你说,沈庭会羞辱你是因为你在倒茶时不慎踩着他了。”卿如是一眼不眨地盯住他的双眸,“我很好奇,你这般言行挑不出任何差错的人,为什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踩到坐在座位上动也不动的沈庭?真的不是带有目的才蓄意挑事?” 萧殷缓缓对上她的视线,认真注视着她,“任何人都会有不小心的时候。既然是意外,又怎么说得清为何。”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甚至有点温吞吞地,有些像上了年纪的小老太太在苦口婆心教导小辈。 卿如是定格一瞬,忽地笑了,舔了舔嘴角,十分得意地道,“你看,我说你这人内心太过强大,你还不承 认?非得要我试探出证据来摆给你看。” 这回萧殷是真的愣住了,随即又反应过来,垂下眸,唇畔浮起一丝恍然的笑,片刻即逝,“卿姑娘,这不好玩。” 那笑意来去太快,卿如是漏看了惊艳。 她觑他一眼,自得道,“寻常人在被逼问的情况下,应该像赵骞和陈肆一般拼命否认,不管被冤枉与否,都会慌乱,再不济也该有些急躁。但你太不同了,萧殷,你从里到外,简直挑不出毛病。” 须臾,萧殷才温吞道,“我的里面,你又没有看过。”顿了顿,他指着自己心口对她说,“我这里有条伤疤,每次睡觉前或者洗澡时我都会用手抠一下,可能要算点毛病。” “???”卿如是懵了懵,顿时拍腿狂笑,“萧殷,你哈哈哈哈……??” 他一时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认真把她看着。看了一会,见她还笑,只好生硬地解释道,“也不是经常都抠。” 卿如是笑得更厉害。 他淡然转向窗外,耳梢悄红。 马车先驶过照渠楼,萧殷向她施礼辞别后,还悉心叮嘱了一番同路的侍卫,说近日照渠楼这一截路上地痞无赖横行,专挑富贵人家的马车撞上来,进而敲诈勒索。 “这是月家的马车,没哪个不长眼的敢上来硬碰硬。”侍卫说道。 卿如是听在耳中,撩起帘子感激萧殷的提点。 刚与萧殷分别,外边就下起了暴雨,卿如是预感不太好,忙让侍卫绕路走。 刚走出照渠楼这条街道,就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与哄闹声,和着暴雨,卿如是不禁打了个哆嗦。 死人了。三个字,被人流来回传递,最后送进卿如是的耳中。 侍卫受令送卿如是回府,不敢多管闲事,避开人群一阵疾驰。 她平安到府中后没多久,月陇西就差了小厮来询问有无受惊,想必是照渠楼那条街上死了人的事情已经传开。 随着小厮一起到来的消息是:死的人是个地痞,迎面去撞一辆马车,八成是想要敲诈马车主人,没想到雨天路滑,马儿又受了惊,马夫没能拉得住缰绳,当真撞了上去。 “若只是撞了马车,不至于死。”卿如是蹙眉。 小厮点头:“马夫说,那地痞被撞后还吆喝呢,但马夫控马不住,暴雨天他心急,越急越控不住,地痞愣是被受惊的马给踩死了。” 卿如是打发了他些银子让他回月陇西,不再纠结此事。 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皎皎帮她照顾着飞回的白鸽,倚寒的信也给压在了书桌上。 她沐浴换装后独自坐在房中,看着倚寒的来信,神情越来越惶惑。 信中开头还算正常,与她交流案件,并说明他也在家中找人模拟了她所说的三人撞门的场景,甚至模拟了更多,果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且已上报官府,希望能帮助官府尽快破案。 官府见他可信,于是向他提供了今日所查得的线索。 紧接着,他就列举了所有的线索,其中叙述最多的要数茶柜上的掌印,以及沈庭的行为举动。叙述完后,照例保留了他自己的见解,只问她的看法。 这些都好说,唯有末尾这段,让卿如是很是摸不着头脑。 大致意思是说:近日我遇见了一人,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却又不太像。像是因为直觉,不像是因为,除了直觉外,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可以证明那是我心中那个人。 “我明白有些奢望终究是奢望,或许正是执念太重,才会敏。感多思。但我实在想知道,究竟是,或不是。不知青衫兄可否予以见解,指点一二?” 卿如是费解地皱起眉头,思忖许久后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暂且搁置一边,先说明案件。 如果她是沈庭,在撞门无果心性狂躁的时候,第一反应绝对不是转身跑到离门有一段距离的对面拍茶柜,而是会就地踹门捶门。 而茶柜两角的手印说明茶柜一定被人挪动过。至于为何挪动,她暂时没有想到。 沈庭专程以愤怒的姿态拍打茶柜,很可能是想要糊弄掉茶柜两角的手印。进而推知,他想遮掩茶柜被人挪动过的事实。 再结合沈庭事事当先的行为来看,他一定有问题。至少当晚和另外两人被困时,他极有可能是引导者,而非冲动者。 这是第一个结论。 其次,官府说他们再次推门时觉得很容易推晃,而被困当晚并不容易推晃,还有从门缝释放的迷雾,都在说明门外有人。且要抵住三人撞门,门外应该不止一人。 可她实在想不出来,若不止一人等候在门外的话,为何还要等到二次迷晕他们之后再对沈庭下手?他们完全可以在第一次迷晕了人后就下手。此处她只能暂时存疑。 再说最后一点,丢在抽屉里被磨蹭过的绳子。那三 人都未被捆绑过,是直接丢在茶坊内的,那么绳子是拿来绑谁的呢?或者说,有什么别的用途? 上面被磨蹭过的痕迹可以看出,绳子一定被用过,且仍是在这间茶坊,或是在茶坊不远处。 那晚沈庭被杀后茶坊就成了内外皆被锁住的屋子,凶手不至于专程在杀人后将用过的绳子放进茶坊。再后来沈庭尸体被发现,谁也没有机会将绳子放进去。 只说明绳子是在沈庭死前被人用过,并被丢在茶坊内。 最大可能就是在沈庭死前的那两日失踪期,绳子被用过。拿来绑住沈庭?那又何必留在茶坊内,销毁掉或者拿走不是更好?是这凶手粗心大意吗?能布置出这个计划的人,会粗心大意? 卿如是将此处也作了存疑的符号。 一切疑点叙述完毕,她才反过来回答末尾的问题。 以她的性子来说,既然直觉都出来了,还有什么游移不定的,上去试探试探不就知道了?既然相互认识,那位故人再同他装作不熟,又能装得有多像呢?总会露出马脚的。 要她建议的话,不如试一试钓鱼的法子。有饵,就会有鱼。如果鱼没有上钩,那就多洒些饵,多试几回。 第十七章 是他心目中的神女 距离白鸽飞去已过足足一个时辰,卿如是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姑娘,很晚了,你在想什么?”皎皎进来擦拭鸟笼,“坐在窗边不冷吗?不如钻进被窝里再想。” 卿如是缓缓摇头,默然片刻,忽然问道,“皎皎,从你站的那个角度看窗外,是什么样的?” “啊?”皎皎狐疑地转过头,看向窗外,“正对着偏房,是奴婢住的屋子。” “我这里看出去,满目皆是我种植的花草。”卿如是点头道,“可见,角度不同,看到的东西就不同。” 皎皎挑了挑将要熄灭的烛火,随口回,“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吗?很简单的道理。” “是么。”卿如是的手指点在一张画满方框的纸上,垂眸思忖道,“越是简单,越容易被人忽视。你站过来,面朝着我,在离我有三步远的地方闭上眼睛,心里默数着转十圈,然后停下,朝我走过来,不许睁眼。” 皎皎听话地放下挑烛火的签子,照她说的做了。停下时因为有些晕乎,还踉跄了下,“头晕啊姑娘。” 紧接着,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三步。 “你在哪儿啊?”皎皎伸出手摸了摸,并没有摸到她,狐疑地蹙起眉,“可以睁眼了吗?” “可以了。”卿如是提笔在方框的对边画上了两个点。 皎皎睁开眼看到身前不过是一面屏风时明显怔了怔,之后转向身后朝卿如是走去,“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朝你走过来了。” “方才,你以为你停下来后仍是面朝着我,所以才往前走了三步。”卿如是笃定地道,“因为你闭眼转圈之前就是面朝着我的。这个认知固定了你的想法。” “可是睁眼后却发现我并不在你面前,但你只是愣了愣,不觉得奇怪,因为你知道自己转了十圈,转圈时改变了方向。”卿如是眸中清明,隐有自得。 皎皎被搞得稀里糊涂,“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如果你不是事先知道自己转了圈,你的想法就还是固定的,你还是会以为我在你面前。”卿如是见她依旧惶惑,也不再解释,只转着笔杆子勾唇道,“皎皎啊皎皎,我若有一日死了,便是太过聪明被人嫉妒死的。” “如果能分些聪明在婚嫁之事上就更好了,到了年龄嫁不出去是很可怕的一件事。”皎皎摇头叹道,“姑娘,你画这些方框做什么?郡主的寿宴就快要到了,你画一 幅郡主的画像,也比画方框好啊。” “为了破案。”卿如是忽视掉婚嫁二字,指着方框道,“这是沈庭死的茶坊。我大概明白凶手的作案手法了,不过,需要证据验证我的猜测。” 皎皎惊呼一声,“这么说姑娘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不知道。”卿如是摇头,“除了作案手法,其余的我一概不知。明日我不打算出府,有件事我得先办了。如果月陇西那边有什么新消息,你再告诉我。” 她要默《论月》,次日卯时便起身了,坐在书桌前一写就是两个时辰,再抬眸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还在月府那时候。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月一鸣的打扰。这感觉很好。卿如是眉头舒展,舒服地长吁一口气。 “姑娘,姑娘!”皎皎猛推开窗,兴高采烈地唤她,“姑娘!斟隐大人上门来给你递帖子了!说西爷要请你看戏!” 卿如是:“???”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月陇西?请她看戏? 磕错药是要人命的。 皎皎还趴在窗上喋喋不休,卿如是默默关上了窗,仍听得她的声音愈来愈近,“姑娘!讲的是《野史》里记载的月相百年前和廊桥神女的那一出,这话本子还没被人编排过的!可新鲜了!” 卿如是兴致缺缺,“回了罢,今日不想出府。” “可是斟隐大人已经驾着西爷的马车等在府外了呀!”皎皎兴奋道,“险些就让姑娘随了愿,西爷真是周到,还好派了马车。” “……”卿如是掂量着,贴身丫鬟还是得换一个称心的。没法子,这几日须得跟着他查案,这厢若是再驳了他,届时两人见面抹不开面子。 照渠楼并不远,马车驶进那条街道时,她特意撩起帘子看了看,大街上整洁干净,昨日的暴雨冲刷了所有痕迹。 她忽然想起与萧殷分别时他的叮嘱,有些东西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抓住。 “卿姑娘,到了。” 她的思路被彻底打断,不得不先应声下车,皎皎跟在后头拎着一盒精致的糕点。月陇西请她看戏,她若不想欠着他,就得礼尚往来。 前世那些子人际往来,还都是月一鸣的夫人替她打点的。 她一门心思在看书写字上,从来不关心这些,何况她一个妾,按理来说不会和外面的谁有交际。 可每回月府来了族里的人,月一鸣都让她也出堂去坐 着,隔着屏风和一群女眷扎堆玩,什么串珠绣花打络子,她像是会玩那些的人么。 回回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夫人就为她圆场;谁若送了她礼,也是夫人帮她回赠;还有些女眷找她不自在,夫人三言两语打发了。 她就负责坐在屏风后面发呆,偶尔听一耳朵前厅里男人们的对话,会发现月一鸣往屏风这边瞄来的眼神。 既然怕她出差错,又何必叫她来坐着呢。 卿如是至今没有想明白。不过每回都跟着去坐坐也还是有好处的,交际应酬方面她跟着夫人学了不少。 她跨入照渠楼,一眼看见二楼雅座上的月陇西。唯他通身清贵公子的做派,容貌又极其出挑。他的指尖轻敲桌沿,抬眸看见她来才停下。 “多谢卿姑娘赏脸赴约。”那四平八稳的马车月陇西全作不知道,径自与她客套着。他的嘴角噙着淡笑,不像是惯常敷衍人的那种。 卿如是示意皎皎,回道,“我吩咐厨房做了些糕点,不算精致,但那师傅的手艺独特,扈沽再找不出第二人,世子当吃个新鲜罢。” 两人就座,戏台已布好多时。 先出场的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独坐在廊桥上,捧着一本青皮书,读得投入时不禁念念有声。她不远处有几个小姑娘在嬉闹,年长些的小姑娘拿着毽子跑在前头,后面几个追着她。 卿如是微皱起眉,轻问道,“这怎么看都是些普通的姑娘,不是月相和神女吗?” 月陇西搁置了茶杯,思忖片刻后轻回她,“是他心目中的神女。” 卿如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挺会替那狗逼说情话。 戏台上,一阵翻书风扰了少女思绪,她抬眸的瞬间,几个小姑娘哄抢着毽子扎堆在了她面前。 正在此时,月一鸣也走上了廊桥。 是萧殷扮的月一鸣。那种温润稳重的公子哥,萧殷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是,卿如是认为,她认识月一鸣那会儿,他方拜相称臣,尚且是个风。流纨绔,那他拜相之前就更不用说了,应该不会这般正经。在她看来,月一鸣该是挺贪玩的罢。 晃神的功夫,毽子被姑娘们抛到了月一鸣面前,他随手接住,抬眸见几个姑娘正羞怯地议论着他。他想通为何后认为不便过去,于是轻扬手将毽子抛回。 清风太妙,毽子被吹偏,趁势砸向少女。幸而少女机敏,反应极快地握住它,起身 回头看见了月一鸣。 她以为这人偷袭她,眉尖微蹙,甩手抛起毽子,干净利落地一踢,青色的裙摆在她抬腿时扬起弧度,那个少女,明媚又张扬。 月一鸣愣个神的功夫,毽子砸在了他的额上,回神后便瞧见少女挑衅的笑,她挑着眉,青皮书被她用指尖转得顶漂亮。 白皙的手腕,纤细的腰,青色的裙和书,还有溢出明眸的心高气傲。 就那一眼,只需要那一眼。 他心动了,怦怦地在自己的胸腔里响,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很想很想,要她也听一听他的心跳。 清风还是清风,廊桥还是廊桥,唯有他一人变了。 来时,他是温润稳重的谦谦君子,去时,就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这出戏没有一句戏词,节奏柔和,极简单的故事。在月陇西眼里,早不知是戏还是回忆,因为他那时的心动,至今犹在。 “卿姑娘,你觉得这出戏怎么样?”月陇西的指尖,在桌沿轻敲。 第十八章 一个月陇西也敢跟我骚 “说实话,不怎么样。”卿如是啧叹着摇头,一顿,摊手道,“一句词都没有,我没看明白。” 斟隐皱起眉,不屑地嗤道,“这么简单都看不明白。” 卿如是虚心地点头,“我就这么正儿八经一个人,平时不怎么看通俗话本,自然没你懂得多。” 月陇西稍侧首,警了斟隐一眼,又极有耐心地放下茶杯,问她,“哪里不明白?” “踢毽子那里。”卿如是指着萧殷,狐疑地问,“月相是对那个用毽子砸他的姑娘动情了?为什么?长得好看?”忒肤浅了罢。 “是,动情了。长得确实好看,但这世上好看的女子很多。”月陇西毫不犹豫,有些自嘲的意味,“唯独砸他的这个,由里到外,从头到脚,连着头发丝都符合他的口味。这么说你清楚了吗?” 卿如是木讷地点点头。如果这是真的,那月一鸣混得也真够惨,不知她死后他还有没有惦念着去找那位女子。真就那么藏了一辈子? “这么说,《野史》写他心底藏了一辈子的那位女子,就是廊桥上砸他的这一个了?”卿如是撑着下颚,轻吁道,“或者都是杜撰,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位女子。” 月陇西转头看向她,神情惶惑,继而有些匪夷所思,看得深了,才开口道,“何以见得?” “史册上说,他这辈子就只有一妻一妾,妻是月氏塞的,妾是惠帝塞的。先不管外间传他和正夫人伉俪情深是不是真的,假如他真有心上人,为什么不在秦卿死后盘算盘算把那女子娶回家?何必要等到女帝时期,让秦卿白占了这平妻的位置。” 月陇西没有接话。 两相沉默间,卿如是的目光又不经意落至戏台,台上少女见戏罢,正立在萧殷身旁随手转书。卿如是瞧得入神了,恍惚觉得少女的一颦一笑都有她当年的神采。 尤其是转书的习惯。 她从前看书写字嫌闷得慌,手上总要有点东西把玩,所以养成转笔转书的习惯。光是转笔她就能转出个七八种花样,不过时常一走神,笔和书统统从指尖飞出去。 有回月一鸣开门进来,笔正巧飞出去,一道墨迹就从他的额头拉到唇上。 他摸了摸脸上的墨汁,随即打趣道,“啧,秦姑娘,你这笔转得好厉害呀。” “不、不才,我自己都吓一跳……”秦卿站起身,硬接下话。 他也不气,随意拿指尖抹了 唇角的墨星子,捡起笔朝书桌后的她走来。 “算好了迎接我的?”他慢悠地转着笔,并不会玩她手上的把戏,却也不恼,专注凝视着指尖,嘴角还勾着笑。 “我不是故意的,谁晓得你刚好开门进来。”秦卿伸手要拿回笔,被他轻巧一抬避开了,“……我跟你道歉。” “嗯?道歉就行了?”月一鸣俯身凑近她,毫不知羞耻地说道,“你瞧瞧我这张风华绝代的脸,被你划拉成什么小花猫的模样了?” 秦卿没憋住,笑喷了,吐他一脸唾沫,还是忍不住道,“你……用词能不能别这么傻。” 他也低笑了声,然后猝不及防地捏住她的下颚,提笔落下,“我要画回来。”话音未停已在她唇上扫了一笔,“哎呀,不小心画偏了。我帮你擦掉?” 秦卿皱起眉想要拒绝,被他的手按住唇封口了,她抬手推他没能推动,又被他用握笔的手按紧后颈。她只得咿咿唔唔地反抗。 秦卿:“唔唔唔(放开我)!” 月一鸣的手指在她唇上搓来揉去,笑意渐深,故作惊讶地看她,“你说什么?你喜欢我?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呀。” 秦卿:“唔唔???” 月一鸣在她唇畔俯过耳,“你说有心上人也没关系?你要和我一生一世?”他又站直身,笑得慵懒,“你这薄情的女人,来生不约一个吗?一生一世就够的话还敢说喜欢我?” 秦卿:“你无耻我没说唔唔唔唔??” “我无耻?曲解你的意思?你没说不打算和我约来生?”月一鸣舔着唇角,忽地将鼻尖的墨汁蹭上她的脸颊,无奈地道,“那好罢,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来生也见。” 秦卿:“月狗逼我唔唔……” “好了好了,莫要闹啦,我在给你擦呢。”他指上力道轻了下来,声音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嘘,别吵着枝头要春睡的麻雀了。” 拇指轻轻揉弄着她的唇,月一鸣忽然笑得死皮赖脸,“秦卿,我忽然发现这样用手是擦不干净的。不好意思,让你受罪了。” 卿如是的目光聚合,想来想去他都太过顽劣,不像是会深情的人。 月陇西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卿姑娘,你在想什么?” “世子唤你好几声了。”斟隐抱剑冷哼。 “……想到了案情,没太注意。”卿如是的视线从少女的身上挪开,抓了糕点来吃 ,“怎么了?” “廊桥边有一家店的味道不错,我看卿姑娘似乎腹中饥饿,时辰也差不多了,不如与我同去用食?”月陇西站起身,示意小厮将没有吃完的糕点装起来。 似乎是担心她会拒绝,月陇西又补充道,“用完我们就去茶坊接着查案子。” 卿如是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糕点,三两下咬了,随他出门。 他口中的店是百年老字号,也就是月一鸣带她出府吃糯米鸡那晚他坐的店。 月陇西不是昨日还同她说不喜欢吃鸡肉吗?卿如是一边狐疑,一边随意踢着廊桥上的碎石玩儿,不经意间落了月陇西一截。 他站定等她,转过身时一块被她踢得飞起的石子迎面而来,最后被他径直握在手中。 月陇西凝视着她,惶惑更深。 卿如是朝他跑去,拧眉无奈道,“用力过猛,我跟你道歉。” 我跟你道歉。 他的手猛地撑在桥栏上,将她圈在身下,目光灼烈。 被禁锢在桥杆和他之间的卿如是吓了一跳,疑惑地望着他,“世子?” 他凑近卿如是,探究的眼神里带着侵略性,热气铺开,浓烈的情意在眸中缠缠绕绕好半晌。 压下去了。 默然,他松开手,回眸叹了口气,轻笑道,“听说女子都喜欢我这般模样的,相识以来却见卿姑娘与众不同。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就想试试,姑娘能有多不同。” 卿如是拂了拂被他压过的袖子,气定神闲地笑道,“那结果如何?”神情间对自己的定力满是自得。 却听他道,“结果很明显。你慌了,说明对我还是有些意思的。”他嘴角微弯,留下一句半真半假的话,负手往前走去了。 “???”卿如是蹙眉。 照她从前的性子,定会追上去与他扯出个究竟,但经过月一鸣那种纨绔到能将人烦出精神恍惚的锤炼后,她觉得月陇西不过是小调,还不值得炸毛。 更何况,月陇西是月一鸣的后人,那也算是她半个孙子了。她持着祖宗的身份,何必与后生计较。 想罢,她与月陇西在店中落座后,看他的眼神便生了慈爱,“我方才仔细想了想,这顿饭理应由我掏钱。” “哦?”月陇西端起汤碗,轻啜一口。 “你年纪还小,省着银子娶妻生子,为月家繁衍后代、开枝 散叶方是大事。” 月陇西险些一口汤呛出来。 怎么和他想好的不一样?他故意抛出轻浮之句试探,若是秦卿,听得他方才那话理应追上来与他揪扯;若不是秦卿,寻常女子便会羞答答一番娇嗔;再端庄些的也该是风轻云淡,不和他这等世家纨绔计较。 卿如是这是什么野路子? 她仍苦口婆心地絮叨着,且有理有据:“月家虽然富裕,但你娶妻之后总是要藏些私房钱的。照你方才那幅轻浮模样我也看出来了,如寻常公子哥一般吃喝嫖。赌样样在行,若往后没存个余钱,迟早被锢得死死地。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能离赌坊勾栏远一些,钱要用在念书写字上,不然像如今连个案子都破不了,需要我插手帮忙才能有些进度,那以后……” 身后的皎皎听不下去了,凑到她耳边轻声提醒,“姑娘……这话你来说不合适。” 卿如是故意反问,“不合适吗?” “不合适。”皎皎肯定地道。 她这才打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卿姑娘说得好,受教了。”琢磨须臾,月陇西慢吞吞端起茶杯敬她,“往后我必定谨言慎行,方才多有得罪。” “好说好说。”卿如是回敬,心底窃笑。小小年纪不学好,竟学他高祖那般同姑娘耍流氓?此番算她胜过一筹。 那糯米鸡被斟隐试了毒后端上来,“世子,试过了。” 卿如是拿筷子在自己的那盘中扒拉了两下,喃喃着,“味道似乎不如从前了……” 月陇西双眸微亮,转头看向她。 第十九章 解惑 “从前?”他斟酌着这两字,回忆的是那晚她在他身下睡去时喃喃要吃糯米鸡的情形。他真是什么都想给她。 卿如是不紧不慢地说,“对,从前。大概四五岁的时候罢,爹爹常带我来这里,印象中是很好吃的。而今摆在面前了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馋人。” 月陇西有心试探,反问道,“你是说,卿御史常带你来此处?” 她说的当然不是卿父,关于这位父亲的从前,她不怎么清楚。 “我还能有别的爹?”卿如是虽不知他是在试探,但事关重生,仍旧反应极快,“爹爹那时候不忙,陪我的时间多。这里的糯米鸡也是我幼时吃过最美味的东西,后来自己也常出府玩,却都没来吃过。” “好稀奇。”月陇西的指尖在桌沿敲着,“卿姑娘常自己出府玩,不必学习琴棋书画,或者女工刺绣吗?就算不必学这些,也不至于耍得一手好鞭子?” 皎皎插了句嘴,“我家姑娘的字写得极好,琴棋画不曾学,是因为姑娘不喜欢那些,但并非不懂品赏。” 卿如是醒来后的整整一月都致力于摸清原身为人习性,摸了一段时间后发现,两人大致方向无差,不喜琴棋书画,偏好诗词歌赋,不过原身为人低调些,秦卿更为张扬罢了。 原身跟着学武堂的教头练过几年鞭子,后来因为及笄之事耽误了,就暂且搁下,若要再拿,想必会不太顺手。 卿如是也是自上辈子手废之后便没拿起过鞭子,再碰时多少会有些不顺畅,恰好附和。 一切都顺理成章,她的贴身丫鬟都不觉得她家小姐有何不妥之处。月陇西凝视着卿如是,一时陷入沉思。 很多时候人总是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直觉,哪怕事实已将他所怀疑的地方统统解释得清清楚楚。 卿如是向来没心没肺,饶是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仍能神情自得地吃下东西。月陇西移开视线,并不动那盘糯米鸡,随意夹了两筷子菜,草率地结束午膳后就在另一桌等候卿如是。 他一走,卿如是前面便没了遮挡物,正对的是廊桥那边的照渠楼,只露出一角来。 她的心思游移至昨日在照渠楼那条街上被撞的地痞,“昨天死的那个人,有家属认领吗?” “没有。”月陇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放下手中茶杯,“为什么这么问?” 卿如是放下筷子,示意他可以走了。 待坐上 马车,她才回答道,“我很疑惑,地痞为什么要选在暴雨天做这种勾当?暴雨时行人尚且匆忙,更何况马车,他是真的为了钱连死伤都不怕?什么时候撞不是撞,何必呢。” 斟隐略有惊讶,看了月陇西一眼,后者道,“事发后,我和你说过同样的话。” 卿如是看向他,狐疑地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追查下去?” “盘查过撞人的马车,是城里一家大户的,并无异常。最重要的是,昨日下了暴雨。”月陇西神色间有些凝重。 他只需提醒一句,卿如是便立刻懂了。下了暴雨,所有痕迹都被冲刷了。就算这不是意外,也没有查探的切口。 “唯独在尸体身上找到了一锭用绳子串在颈间的银子,看起来是他刚得的。不过这锭银子也毫无异常。”月陇西轻笑了下,忽然说道,“卿姑娘对凶杀案好生敏锐。” “我爹身为左都御史,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我自小耳濡目染。”卿如是满不在乎地说,“倒是世子,为何会在任通政司参议的同时,兼任刑部郎中这么个忙活的职务?我看你对案子并不感兴趣,自讨苦吃很有意思吗?” 他沉默了好一会,撩起车帘看向外边,终是轻描淡写道,“说笑了,职务是陛下给的,我哪有挑的权利。” 卿如是瞥他一眼,并不拆穿。 他家世显赫,父亲随皇帝开国,母亲是皇后亲姐,身为皇亲国戚,又是月氏子弟,谋个什么职位不容易?若非他自己情愿待在刑部,皇帝怎么可能弄他去那事务繁琐之地? 两人各怀心思,不再多言。 卿如是自然不会将心思怀在月陇西的身上,她将沈庭案捋过一遍,马车正好赶至茶坊。 今日将以审讯的方式对陈肆、赵骞、霍齐三人进行盘查,在昨日的案情还原后,引导他们回忆起那晚的细节。 卿如是不打算掺和审讯之事,她走进茶坊,唤来几个官差帮忙,将茶柜彻底挪开,对着墙面一番细查后,蹙起了眉。 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对啊。按照她的猜想,这里应该会留下些东西的。 她眯着眼睛抬头向上望,苦于身高不够,便吩咐一旁的官差再将茶柜搬回来,“我要上去察看这面墙。” 官差愣了愣,“姑娘,爬上去危险,不如你说你要找什么,小的们来找?” “不行,你们来我不放心。”卿如是仰着头,随口回道。 几人仍是有些犹豫,正此时,他们尊贵的世子走上前去,一把将那纤细的女子抱了起来。 众人傻眼,卿如是低呼一声,低头与月陇西对视一眼后,自然地坐在了他的手臂上,没管顾太多,只认真盯着墙面仔细查找自己预想中的痕迹。 没有,都没有。怎么可能?她的眉头皱得更紧,随即示意月陇西放自己下来。 “如何?”月陇西问她。 卿如是摇头,思忖片刻后又道,“但我坚信我的猜测是对的。” 月陇西示意官差再拿些火把来,随即让人将茶柜复原,“说说你的猜测。” 没有任何犹豫,卿如是走到茶柜边,对指向门,徐徐道,“当晚,茶柜的摆放位置实则是在那一边。” “而摆放茶柜的这个位置,按照我的推测,应该有一扇凶手制造的假门。陈肆和赵骞被迷晕后神情恍惚,于是在沈庭的引导下,纷纷撞向假门,结果当然是无法推动。他们就会以为,这扇门外边被上了锁。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案件重演时他们二人会觉得这扇门比案发当晚的门好推动得多。” 卿如是指着正门处,接着道,“此时的真门是没有被锁死的,那里放置着茶柜。凶手只需要在第二次将人迷晕后,挪开茶柜,放回原位,便可以在没有被锁的屋子里为所欲为。” 有官差狐疑道,“可是,这样二人醒来后不会觉得方向不对?而且他们三人在睡前不是插上了门栓的吗?” 卿如是眼神示意他不要着急,“凶手离开茶坊时调换了陈肆和赵骞睡着后所处的方向,于是二人次日醒来后便误以为门还在那方,谁也不会知道,次日他们打开的门,和昨晚的门,并不是同一扇。” “真门的门栓其实没有插上,只需要处于半插的状态即可。因为当有人在外边拍门问询时,二人的第一个想法一定是自己获救了,可以从这里出去,所以立即过去拔开半插的门栓。” “刚苏醒,还处于迷糊状态的二人在这样一间纵是白天也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并不能看清门栓究竟有没有插紧,只要能做出拔出门栓的动作,他们就会认定这门栓是栓好了的。” “至于沈庭为何会事事当先,引导另外二人。那是因为,当晚和赵骞陈肆二人躺在一起的沈庭,并不是真正的沈庭。”卿如是目光穿过房门,看向陈肆和赵骞,笃定地道,“和他们待了一整夜的那个人,才是此案的杀人凶手。” 第二十章 卿卿 她话音落下,众人皆惊,一致看向茶柜,又看向月陇西。 信息不少,他们需要消化一二。卿如是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独自打开茶柜,又琢磨起这根绳子的用途。 好半晌后,月陇西唤来记录案情的人。 官差捋了捋思路,总结道,“卿姑娘的意思是说,凶手一开始迷晕了陈肆赵骞二人后便伪装成沈庭和他们待在一处,醒后一直引导他们,让他们误以为墙这方的假门才是真门,在第二次迷晕他们后,就卸下假门,调转陈肆两人的方向,把茶柜挪回原位,再把真门打开,将真正的沈庭砸死,拖入茶坊,而后半插上门栓,从真门出去,最后锁上门。是这样罢?” 卿如是点点头,“所以我刚才一直在墙上寻找假门存在过的痕迹。很可惜,没有找到。凶手很细心,那扇假门约莫不是用钉子钉上去的,或者,钉子的痕迹已经被什么东西覆盖了。” “卿姑娘,还有个疑问。”官差指着茶柜上斑驳的手印,“既然凶手当时可以自由出入茶坊,为什么不将柜子上面擦干净,而非要用‘沈庭’的暴躁举动来掩盖掌心印记呢?” “这里灰尘遍布,唯独茶柜上干干净净的话,不是更令人起疑吗?”卿如是狐疑地打量绳子,解释道。 “姑娘手里的绳子是做什么用的?”记录案情的人询问道。 她摇头,“目前我认为,它只是拿来绑住当晚处于昏迷状态中的沈庭。但这样解释的话,又难免奇怪凶手为何不把绳子带走。” “没有必要带走啊。”官差挠着脑袋,“这根绳子又透露不了什么信息。” “是吗?”卿如是晃了晃绳子,“我之所以能确定和陈肆他们在一起的人不是沈庭,除开行为怪异这一点,便是这根绳子提的醒。” 如果不是这根多出来的绳子,她会很难想到“两个沈庭”这一点。 因为她的认知里,茶坊已有一个沈庭,屋内三人都不受任何束缚。事后出现一根用过的绳子,上面还有磨蹭过地面的痕迹,她会揣测这根绳子绑过一个奋力挣扎过的大活人。再结合屋内行为怪异的沈庭进行合理猜测,便得出“被绳子绑的就是真正的沈庭”这个结论。 于是她就犯了难,凶手为什么不把具有提示性的绳子一起拿走? “许是粗心使然。杀人放火这档子事,临到头紧张了,便会大意。”有个经验较为丰富的官差分析道,“以前咱们过手的悬案,多多少少都是 凶手一时疏忽才露出马脚。” 卿如是暂且想不到别的解释,只能先认同他的看法。 记案官吏一遍遍地捋案情,终于将作案手法写了个清楚,回到了两日失踪这个问题上。 “不知道。”卿如是不吝啬地说了一两点看法,“我猜测过几个可能。” “比如说,凶手会一些民间流传的较为简单的易容手法,将沈庭劫来,花两日的时间易容,在和陈肆、赵骞独处时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但在这个茶坊内,根本没有必要易容。如果没有火把,纵是青天白日,也伸手不见五指。几人连明摆着的茶柜后面的门都看不清,怎么可能看清凶手的脸?” 更何况,二人根本不认识沈庭。就算在黑暗中有微光能看清一些面目,也属于陌生的程度,他们没法发现尸体和凶手不是同一张脸。 既然没有必要易容,那这位精心布局的人就不会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也比如,凶手要算好有人途径此处的日子。如果凶手在作案后的次日并没有像猎夫这样一个恰巧经过的人,整个手法就会瓦解。” “有猎夫叫醒他们的好处在于,他们得知获救,便不会管顾门栓到底有没有插好,只是隐约记得头天晚上‘沈庭’插紧了。可若是没有路人叫醒他们,他们自己醒后一定会先检查门栓,保证自己的安全,紧接着就会发现门栓并未插好,再然后就会发现沈庭已死。如此,密室杀人就不成立。” “凶手把沈庭钓出来之后,很可能无法确定次日清晨究竟会不会有人路过此处,所以延缓了作案时间。直到两日后,凶手已能确定会有一名猎夫经过。” 卿如是说完,月陇西问道,“假设你的这条猜测成立,凶手又如何确定猎夫会经过此处?” “这正是我疑惑的。”卿如是忽而压低声道,“必须立刻调查清楚,猎夫决定下山赶集的事情是否还有别人知道。” “按照姑娘的说法,凶手为什么不在猎夫下山的前一晚再将沈庭钓出来,他既然能算好日子,又何必提前约出沈庭?”有经验的官差一眼发现她推理中的破绽,问道。 卿如是点头,“问得好。我认为,是因为钓出沈庭的方法很特别,只能在那个时间点将他钓出来。你们还记得那养鸡的村民说过什么吗?沈庭想要这间茶坊,找人在村里打听过茶坊是否有主的问题。” “试想,如果他在得知茶坊无主的消息后立即收到一张他的对手传来的纸条 ,得知他的对手要跟他抢这间茶坊,生性冲动易怒的他会以为这是挑衅,当即按照纸条的指示赴约,不会考虑太多。” “可如果他在得知茶坊无主的消息后缓一缓情绪,不用缓太久,缓个两天后再得到那张对手递来的纸条,他就不会没头没脑的赴约了。” “凶手很聪明,懂得利用人的情绪来办事。”卿如是总结道,“所以不能等,凶手必须在他得知茶坊无主的那晚惹怒他并约他出来。” 之后就顺理成章了,凶手迷晕沈庭后无法确定次日会不会有人经过,只好延缓两日再施行计划。 她说完一切,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太对。她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很明显,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的东西。 月陇西凝视她,见她还蹙着眉冥思苦想,不禁道,“有些东西,越是去回忆,越是想不起来。你抓得太牢,反而抓不住。不如松开一些,有了合适的契机,便能想起来了。” 卿如是一怔,随即不再去想。 她有默写《论月》的任务在身,不好多留,一众官差谢过夸过之后就将她送上了马车。这回月陇西亲自送她回府。 奇妙,奇妙,这位眼高于顶的世子爷约她看戏、请她吃饭就算了,还送她回家,节奏是不是有点……卿如是正琢磨着用词,想了半天,嘟囔道,“有点匪夷所思。” “还好罢。”月陇西听懂了她的只言片语,放下手中的案宗,神情平淡地道,“卿姑娘以长辈的口吻教导我努力存钱开枝散叶,陇西受教,于是送长辈回府有什么不对吗?” 卿如是:“……”你赢了。 他们二人全程再无交流,卿如是回府后便做贼似的溜进了闺房,生怕被卿父卿母发现个好歹来多询问几句,那就麻烦了。 入夜后,卿如是带着默好的三篇文章入了采沧畔,有叶渠的指示,她直接走的暗道,通向上回与他交谈的房间。 叶渠见她来,十分高兴地捧出一本崇文遗作,翻到有折痕的一页,“你看看我发现了什么?你上回问我的问题,我已有查寻的方向了。” 百年前修复崇文遗作的那个人? 卿如是双眸微亮,低头细看那本书,是书斋里随处可见的一本崇文文集,那一页被叶渠写过不少旁批,最为醒目的是一个字。被朱砂笔圈红的字。 “你看我圈出来的这个‘卿’字。”叶渠兴奋地解释,“修复这本书的人写这个字有个习惯 ,会在右边多加一个点。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誊抄时溅上去的墨汁,但我比对了好几本书,发现总有那么几篇中,用到‘卿’字,右边都会不自觉地加这一点。字迹能模仿秦卿的簪花小楷,写字的习惯却模仿不了。” 卿如是恍然,赶忙写下一张字条:您是说,这个在“卿”字边加点的习惯就是查寻的切入口? 叶渠点头,拈着胡须笑道,“虽不知是何意,但我总联想到古时名句,‘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旁人笑问’、‘偕老共卿卿’、‘莫将闲事恼卿卿’,许多名画名帖上用到这些诗词时,写‘卿卿’中第二字便会用一点来代替。” “百年之前,惠帝时期,必然也有这样省笔画的人,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习惯。”叶渠道,“倘若我将那时的名人字画都拿出来比对一番,不就大概知道有可能修复了崇文遗作的是哪些人了吗?” 的确是个方法。能修复崇文遗作的人,十有八。九不是无名之辈,既然不是无名之辈,就很有可能留下名帖名画,流传后世。只要按照在“卿”后加点的写字习惯去找惠帝时期的名仕作品,就能推知遗作修复者的可能人选。 卿如是欣然写道:多谢叶老费心,无以为报,晚辈带来了几篇《论月》中的文章,希望能帮你先应付那位贵人。剩下的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默完,届时再给叶老送来。 叶渠摆摆手,“这件事你不必担忧,贵人不至于找我的麻烦,这本书丢了,他自己的麻烦才是最大的,没空治我的罪。这厢他忙得焦头烂额,我还算清闲。” 他这么一说,卿如是放心了些。两人又探讨了一番百年前推崇崇文思想的名仕,卿如是见天色不早,才走密道离去。 “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旁人笑问。” 她坐在闺房,桌上放着倚寒的来信,她却不拆,只反复念着这句诗。突然想了些十分莫名其妙的问题,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这个问题。 她想:前世她的姓和名,几乎同音。那么问题来了…… 卿如是微眯了眯眸,又觉得纠结这个很没意思,顷刻间便抛开杂念,拆开倚寒的信,信上唯有寥寥几字,写尽怅然:钓鱼未果,彷徨若失。 第二十一章 倚寒兄真的很可怜了 除这八字以外,愣是连落款都不愿意再施舍出来。想必这生活的重压已让他身心俱疲,在那位不愿意透露过去的故人的折磨下,倚寒兄他是真的很可怜了。 秉着要做个人且好人的信条,卿如是决定帮他到底,她倒要看看是个什么牛鬼蛇神,能丝毫马脚不露。 提笔蘸墨,卿如是回他八字:溯回旧事,循循善诱。 想了想,她又十分善良地给予了他鼓励:尚未成功,再接再厉。 既然是旧相识,那必定有共同的回忆,如果把回忆当着那故人的面讲一遍,看故人有什么反应,不就能判定究竟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了吗? 至于原来的钓鱼手段,卿如是觉得失败的很大可能是倚寒试探得太过明显,或许那故人十分聪明,事先察觉到倚寒的深意,所以生了戒备之心,刻意隐瞒。 但共同回忆就不一样了,能教一人惦念这么深的故人,他们以前一定有过许多可歌可泣的回忆,没准这位故人听之动容,绷不住就从了呢? 绝妙。卿如是为自己的聪慧拍了拍手,随即卷信入筒,给白鸽喂了些食后将它放飞。 还有三日就是郡主寿宴,案子刚有些突破,卿如是没多余的时间花在书信往来上,书信能简则简,大家多节省些时间最好,想必倚寒也挺忙的。 她转着书,放空自己,盯着晃成虚影的书边,思绪也跟着转。想通手法,却找不到凶手,是哪处细节被遗漏了,还是这个手法真就无懈可击? 陈肆和赵骞的嫌疑被排除了,霍齐呢?门上的鸡血真能准确引来过路人的驻足询问吗?她好像忽视了一些很简单的事。 直觉来说,这些非常简单的问题,也是案子的关键。 一坐就是一个通宵,她死抠着每个细节捋了一遍又一遍,时辰过去竟毫无察觉,直到耳畔传来鸡鸣的声音。 就是那一声鸡鸣。 卿如是苦思一整晚的细节被找到了,猛地拍桌站起,极快地拿毛笔写下那至关重要的一点。 这点一落笔,她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能布置出这么精妙的杀人计划的人,会这般粗心大意? 她推开窗看向外面,还有一点未褪的月光,隐藏在青灰色的薄雾中。探究地紧盯住潜伏的那抹月色,有些被忽视的东西若隐若现。 是什么呢? 思考半晌无果,卿如是只好先放弃深思,先去大街上察看, 将找到的那处细节坐实。 她骑着马,慢慢悠悠地游荡在大街上。寥寥几人在道上走着,小贩还没来得及将摊子摆出来。 卿如是寻思着去照渠楼坐着吃点东西,打马过去,隔着一道横街,意外地看见萧殷正蹲在照渠楼外,给一名乞丐送糕点。 “萧殷。”她唤了一声,看见萧殷伸出的手微微一顿,而后将糕点放在乞丐手中,这才站起身,礼貌地朝她颔首。 乞丐见两人相识,赶忙走了。 卿如是将马缰丢给小厮,随着萧殷一同进楼。他问,“卿姑娘似乎不怎么赖觉,今日来得太早了些,是来听戏的吗?” “不是,我随意转转。” 卿如是话音未落,就听见一声音调极尽婉转的“好巧”,她惊讶地抬眸看去,月陇西坐在二楼雅座上,从一堆卷宗里抬眸看向她,身旁站着明显没太睡醒但执着地抱剑凹出冷面侠风姿的斟隐。 萧殷解释说,“我正想告诉你,世子也在。也是随意转到此处的。” 说完他便领着卿如是上了楼,然后恭敬地退了下去。 卿如是拉开椅子,无视斟隐防备的眼神,狐疑地看向他,“你为什么要这么早出门?” “和你一样。”月陇西看向窗外,浅笑道,“天还没亮,街上人影寥落。是吗?” 卿如是倒吸一口气,怔了片刻,笑道,“是。不过你不必罢,我抱着一探究竟的心而来,你又不必着急这个,可以使唤家中仆役,何必亲自出来?” “刚好睡不着,想忙些公务,苦于家中置办寿宴,几番询问扰清净,干脆就躲出来了。”月陇西推了一碟糕点过去,“尝尝这个,我保证,也是扈沽城独一无二的手艺。” 卿如是没同他客气,一手拿了一块,随口问,“原来月家人也会睡不着?”月家不是最能折腾的么,以月一鸣为首,精力都甚是充沛。 “问得好奇怪。”月陇西难得地轻笑出声,稍作一顿,不知想到什么,忽道,“睡前看了一则杂文,不禁为文中男欢女爱之事纠扰,便睡不着了。” 卿如是不喜欢和人谈劳什子男欢女爱,但此时也没什么可聊的,勉强道,“你且讲来我听听。” 月陇西的双眸映着桌上的烛火,似被微微挑明了些,他的手指搭在桌边,不疾不徐地道,“斟隐,你先去门外候着。” 斟隐:“???”为什么?他也想听故事啊。 他迟疑一瞬,看了卿如是一眼,冷着脸走出去了。 待他走后,月陇西道,“一对新婚夫妇,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在成亲当夜入洞房。原因是,新郎当时觉得新娘心中必定不情愿,所以没有强迫她。” “新郎很爱新娘,新娘却不爱他。”卿如是点评道,“那为什么要嫁进来?被强迫?” 月陇西点头,“算是罢。忍耐好几日后,新郎还是去找了新娘,发现新娘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不愿意。” 卿如是状若恍然,“唔,互相暗恋?” 月陇西讶然瞟了她一眼,愣了愣,忽然勾唇轻笑,低声道,“是吗?我接着说……” 红烛残泪,室内通明,当晚他特意穿了一身艳气的绯红去找秦卿。 她被族中长辈禁足,愁得快要发霉,坐在书桌后边转笔玩,看见他来,她也不说话。 两人就那么沉默着,月一鸣在她房中走了一圈,一句话不说,把该灭的烛火都灭了干净。 最后走到床头时,凝视着那盏煞是好看的红烛,留下了光。 留一盏,他要看。 秦卿这时才觉得不对劲,皱起眉,“你做什么?” “我见你实在无聊,给你找点乐子。”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他的声音已有些喑哑,尽可能轻佻些,不让她觉得自己是在逼她。 只要她没有感受到逼迫的意味,就可以清醒而理智地进行选择。 他已做好了准备,秦卿若说一个“不”字,他立刻就走。 秦卿虽在感情的事上不明白,但别的方向都明白得很快,她察觉到话中深意,大概是觉得逃不过罢,或是认命,直接走到床边开始脱衣。 她不反抗,他都不敢多问一句,生怕他多问了这一句她就又不情愿了。 假装淡定地走到床边,月一鸣轻轻抱住已脱得只剩亵。衣的秦卿,“我也没有经验,如果疼了你就唤我。我保证不折腾久了,一次。”想了想又放纵自己补充了句,“……最多两次。” 秦卿:“……” 当然,后来的事情无法控制,至少这会儿月一鸣心里想的真的是一次就好。 他觉得既然开了头,以后这样亲密的事还有很多机会,总归不能疼着她,初次很珍贵。 谁知一次过后,他拼命忍住了,却被她一句话破功。 他问,“你会去喝避 子汤吗?” 她眉头紧紧蹙着,半眯着眸子像是要睡去,却坚定地对他说,“……废话。” 月一鸣:“……”究竟是个什么小祖宗,他才要宠得连个子嗣都不配有。 好了,他没能守住承诺,一次两次可能都不够了。前边热身结束,现在正式开始。他真想,和她一起同归于尽在那张床上。 好几次酣畅淋漓之后,他都见她疼得哭出来,忍不住逗她,“这张床,愣是被你躺出任人鱼肉和视死如归的感觉。” 考虑到卿如是好歹是个没嫁人的姑娘家,月陇西省略了上述曲折,直接概述道,“因为女的没有推脱,所以他们顺利洞房了。男的给女的讲了许多情话,重点来了……” 月一鸣搂着秦卿,在她耳畔低语,“感觉如何,我还算温柔吗?” 大概是羞着了,秦卿没有回应。 他又道,“我怕你不舒服,看过许多书……” 秦卿依旧没有回应。 他呢喃道,“爷的命都快要给你了。” “???”听到此处,卿如是瞪大双眼瞧他,“世子,这一句是不是有点……” “???”月陇西一愣,随即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那个男的太爱她,所以命都快给她了,什么都想给她。你能明白那种痴情的感觉吗?” 卿如是耿直摇头,“不能。” 月陇西没吭声,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然后呢?”卿如是兴之所至,茫然追问道。 见月陇西匪夷所思地看过来,她又敛了神情,正儿八经道,“你这书说得不错,我有点想听的意思了。” 月陇西:“???”纵然前面发生的故事剧情都被省略,但好歹这么多情话,他是个男的都要被自己动容了。 她动容没见着有丝毫动容,倒是给她说起兴致了。 若她是秦卿,听到这些情话不觉得耳熟吗??若不是秦卿,听到这些情话不觉得羞涩吗?? 月陇西紧盯着她,仔细分辨她神情真伪,最后只心底暗叹了声自己来遭什么罪,随即破罐子破摔道,“然后,他们以探索为主,行了一整宿的鱼水之欢。” 卿如是:“???”她微睁大双眼,顿时双颊染霞,侧过头恍然地轻嚯了一声,不敢发言了。鱼水之欢?鱼水?一整宿?探索?? 月家现在的教化这么外放, 这些遣词用句都能当青天白日上直接说的么? 月陇西亦侧过头,耳根悄红。他掩饰性地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润了润嗓,低声道了句,“得罪。” 若面前这人不是秦卿,他这般言辞算作耍流。氓。 当然了,是秦卿也算作耍流氓。只不过是心不心安理得的问题。 “没事。”卿如是翘着腿回想了下,随即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我遇到过比你粗鄙多的。” 月陇西神色淡淡,“是么,那真是不幸。”他起身,朝门外走去,“还是查案罢。卿姑娘和我在针对案子上,还是所见略同的。” 作者有话要说: 1.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两个是魔鬼互相鬼吗???快别聊了先调成同一个频道吧!跟你们讲二卿不记得这些情话是因为她当时睡着了哈哈哈哈哈哈月狗:男主届撩骚本骚独领风骚 二卿:女主届直女本直泥石瀑布 横批:百年好合 2.下章:我知道凶手是谁!二卿受伤!萧殷带特产上门道歉233333! 第二十二章 为救萧殷受伤了 话不投机,卿如是也更乐意去查案。她和斟隐都是骑马来的,月陇西牵了斟隐的马,并吩咐后者把马车驾回去。 月陇西知道今日照渠楼没排萧殷的戏,便示意他一起走,“你会骑马吗?” “以前在马房里待过,会一些。”萧殷的神情不卑不亢。 “给他找一匹马。”月陇西吩咐斟隐。后者刚领命,就听卿如是道了句且慢。 “你直接上来,我带你。”卿如是朝萧殷伸出手。 三个男人皆一脸震惊地望向她。 现在是该拒绝还是该同意?一向行事合度的萧殷懵了,抬眸看向坐在骏马上的少女。 月陇西也懵了,看向朝一个男人伸出手的卿如是。 讶然和纠结的神色只有一瞬,萧殷轻道了声得罪后,便搭上卿如是的手,利落地翻身上马,在她后面坐下。 “我来骑罢。”紧接着,他的手绕过卿如是的腰,并不贴覆,只轻揽着,接过她手里的缰绳。 月陇西的视线在他们二者身上流连,神情淡淡地。 须臾,他慢悠悠说了一句,“斟隐,我让你去找马。” 刚坐稳的萧殷:“……” 他明白了。没有丝毫迟疑,翻身下马,朝月陇西施礼,“多谢世子费心。” 不坐就算了。卿如是倒没想那么多,兀自坐在马上琢磨起案子来。 骑马比马车要快得多,天大亮时,三人已奔至茶坊。令卿如是感到意外的是,萧殷的骑术很好,丝毫不差她。前面竟那般谦虚地说只是“会一些”。 应月陇西的要求,和本案有关的嫌犯已一并带到茶坊。 她的目光扫过霍齐、陈肆等人,他们的嫌疑似乎已因着昨日她那番推理而被排除。 她什么也没说,走进茶坊,问里面正仔细检查墙面的官差,“可有发现墙上被钉子钉过的痕迹?” 官差先向月陇西和卿如是施了一礼,才笑回她,“卿姑娘来得正好。昨天你走后,兄弟几个就拿着火把将墙面仔仔细细检查过数遍,终于找到了你所说的钉洞。上面被覆盖了石粉,又抹了白灰,所以很难发现。目前只找到三个洞,不足以成为‘假门’的证据,还在找。” “有进展就好。”卿如是轻舒一口气,指着墙,“你们把找到的钉洞按照上下左右的方向延长,大致画出门的形状,再在门形的边沿那根线上找,会容 易得多。” 这个道理不难懂,官差一点即通,立刻去找笔。 “请问世子,草民能做些什么?”萧殷询问道。 月陇西回他,“你不必做什么,站在被审讯的三人旁边看着就行了。有任何发现或者推测,立即告知我。” “好。”他转身走出茶坊,往审讯处去了。 待他走后,卿如是狐疑地凑近月陇西,问,“你不是为了查案带上他的?你在栽培他?” 月陇西没有否认,“我私下接触过他许多次,他这样的人,若只是个戏子,实在可惜。” “没准他就是喜欢唱戏打诨的悠闲日子。”卿如是觉得,萧殷是个很内敛的人,内敛到说话做事都过于风轻云淡,活像是与世无争。 “懂得藏拙的人,是心思深沉,不愿招惹是非,锋芒太露的人,是招摇大树,终会强极必折。但既懂得藏拙,又懂得在机遇面前露出锋芒的人,那就是有野心,想往上爬。”月陇西看向她,“他是后者。” 卿如是思忖着他的话,尚未作答,茶坊外传来一声暴呵,“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他!” 两人脸色一变,当即携着屋内官差出门。 外边,原本被审讯着的猎夫霍齐不知抢了哪个官差的佩刀,挟持住了萧殷。 一群官兵将他合围,苦于他手中有萧殷这个人质,不敢有所作为。 趁着几人僵持的时间,审讯者低声交代了霍齐突然暴怒的整个过程。 审讯时他们故意透露了昨日揣测的作案手法,想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发现听完作案手法的霍齐十分焦灼,官差便单独对霍齐进行查问。 而本案关于霍齐的方面就只有他路过此地被门上鲜血吸引敲门问询这一点,官差只好揪着这一点细查。 谁知道越是细揪这一点,他就越是紧张,额上还冒出虚汗,就在审讯者准备逼问时,他猛地起身推开了一侧的官差,顺带拔出官差的佩刀,将看起来最没有抵抗能力的萧殷挟持了。 萧殷此刻还算冷静。 “霍齐,你若有苦衷可以告诉我们,按照晟朝律法,你的下场未必就是你想的那么糟糕。”卿如是试图劝说,“但你若是在杀人后为了逃脱罪责又伤一人的话,下场便说不清了。你先放开他,有什么话我们慢慢说。” “别过来!都给我退开!”他咬紧腮帮,涨红了脸,不断地转身环视四 周,处于戒备状态。 他听不进去。 月陇西吩咐道,“退开。” “马车……不、不……马!给我一匹马!”霍齐极度恐慌,他此刻已经认定,自己选择的逃生之路才是安全的,“只要我能离开这里,他就不会有事!如果你们敢过来,我就先杀了他!快给我马!离我十步远!” 月陇西照他的要求吩咐道,“给他一匹马,离他远些。” 官差逐一照做。 凝视着霍齐,回想他暴怒的原因,卿如是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凶手是他?真的是他?今早自己专程上街验证想法时的确这么认为,可是现在她竟又怀疑起来。 究竟是哪里不对。 眼看霍齐挟持着萧殷离她所站之处越来越远,卿如是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霍齐要翻身上马的话,一定会舍下萧殷。但她分明看见,霍齐盯着萧殷的眼神里露出了凶光。这种舍,是在上马后那一瞬间直接杀掉,万无一失。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握紧刀凝神看着霍齐,缓缓地跟随着他的脚步。 卿如是也潜在一群官差中缓缓跟着霍齐,静等一个时机。月陇西忽然拽住她的手腕,“危险。” 那边霍齐已走到了马边。 来不及了!卿如是焦急甩开他的手,在霍齐转身上马的一瞬间猛冲过去,一手拽住萧殷,一手在他肩上借力纵身,横踢向霍齐。 果然如卿如是所料,霍齐翻身上马后的第一时间就会直接杀掉尚未来得及挣脱的萧殷,所以也就在她的脚踢过去时,霍齐反手那刀直接划在了她的小腿上,与此同时,她的脚也踹折了他的手。 “卿姑娘!”月陇西的声音。 刀,应声而落。 几乎在卿如是纵身踹人的同一时刻,官差一拥而上,刀落地的下一时刻,霍齐便被拽下了马,按在了地上。 “卿姑娘,你还好吗?”萧殷急问道。 卿如是坐在地上,撩起裙子看了一眼,轻呼道,“没事,划得很浅,也不长。” 她抬眸,萧殷已转过了头,耳梢渐红,似有羞意。 卿如是:“???” 正疑惑着,人忽然被一把抱起来,轻飘飘地。 月陇西将她抱上骏马,让她侧坐着,自己却站在马边。 “卿姑娘,”他撕下一截素白的亵。衣,撩起她的裙摆,简单地包扎,“出门在外,裙子不要随便撩起来。” 卿如是这才明白萧殷为何耳梢发红,低头见月陇西淡定无常的脸,她笑道,“月家的人脸皮似乎要厚些。” 月陇西并未接话,转过身安排好众人事务,叮嘱官差将霍齐先押回去,此刻叨念的话也须得全部记下来,等他回来后再进行审问。 嘱咐完这一切,月陇西翻身上马,“我先将你送回府。” “原来你抱我上马,是这么打算的。其实不用,我出脚利索,这一刀浅极了,血都干了。”卿如是满不在乎道,“还不如留在这里将霍齐审问了。我总觉得忽视了什么东西……” “这个案子你不必再操心,伤口虽不深,也需要好好养一养皮,女子不是很注重这些吗?”月陇西挥鞭打马。 卿如是挑眉,“一般来说,这么浅的伤口,并不会留下疤。” 他不再接这话,反倒说起案子,“霍齐说自己是下山赶集路过茶坊,看见门上血迹才去敲门。今早我和你一样,为了查证他途径茶坊的那个时辰究竟有没有集市,特意早起。当我发现那个时辰街上不仅没有商贩,甚至天都没亮时,心中已认定霍齐就是凶手。可是这会儿,我反倒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相信你也有这样的感觉。” 卿如是点头,思忖道,“他或许认识沈庭,或许有足够的杀人动机,但有一点无法改变。那就是他的行事风格。这个作案手法太缜密,若不是靠想象推测,其实原本是没有证据和线索可以推导整个过程的,可霍齐太鲁莽,他能做出挟持萧殷的事,就说明他不是能想出这个手法的人。” “——有什么被忽略了,很重要的线索。”她想了一会儿,皱起眉,“绕来绕去,我还是想不通那根绳子。” 作者有话要说: 1.嗯,渐入佳境,姨母笑.jpg 2.没来得及写到萧殷上门拜访哈哈哈,下章写!下章萧殷前脚来,世子后脚来撞破奸。情(? 倚寒来信:虽不能确定是不是故人,但我总忍不住给予关注和关心,导致我现在看不惯她周围有别的……朋友。怎么办? 二卿狐疑:不是故人吗,你们的友谊怎么还搞出了三角恋???兄弟,既然如此,请按照爱情的套路来,先干掉潜在情敌再说。 第二十三章 莫名的醋意 他们各有所思,不再交谈。 府中,卿母正为卿如是挑选赴宴时应穿戴的衣裙首饰,“把这两身给如是送去,等她回来了看看更中意哪身,上回打的珠钗也一并送过去,她最近不爱拾掇那些玩意,想必是从前的那些戴厌了。” 正说着,一名小厮匆匆跑来,禀道,“夫人,姑娘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了,你跑这么急做什么。”她往另一名丫鬟端着的小案前走去,拿起一只玉镯反复瞧着,轻声细语地说,“这镯子也不错,练字的时候露着腕,戴着好看,也送去罢。” 小厮追着她禀,“不是,夫人,姑娘是被世子亲自送回来的,骑一匹马呢。” 卿母讶然,倏地回眸看他,愣了片刻,招呼道,“那你还愣着,不赶快去门口迎?” “已经进门了!”小厮挠挠头,“姑娘带进来的。但是……是世子开口说想要吃茶,问姑娘能不能赏脸给点,姑娘这才勉强应承带世子进来。” 堂堂世子骑马载她,穿街过巷不知多少闺秀得对她红了眼,勉强?她还勉强?? 卿母心下叹气,随即不紧不慢地指点,“你们先沏茶去。”她放下玉镯,吩咐丫鬟一并拿到卿如是的房间,斟酌了下,也往门口去了。 方绕出长廊,远远地瞧见卿如是领着月陇西往府里走。 “娘。”卿如是先唤了一声。 月陇西跟着行晚辈礼,“卿夫人。” “世子客气了。茶点已让人备好,世子快请堂上坐。”卿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对金童玉女,心中赞叹果真登对。 卿如是很懂她的眼神,方走进院子便将她赶走,直言自己来招待便是,“娘,我和世子还有案情要探讨,你在一旁不太合适。” 月陇西稍作思忖,颔首附和。 啧啧,刚登门便想独处,卿母意味深长地看了卿如是一眼,眸中带着些赞许。 待她走后,卿如是落座,唤皎皎拿了膏药来涂抹,头也不抬地对月陇西道,“世子喝完茶便快些走罢,别耽误了公务。还有,我受伤的事情,还请世子不要告知家母,免得禁了我的足,以后都不得随意出府了。” “卿夫人刚出门你就赶我?”月陇西笑睇着她。 “是你说只喝杯茶的。”卿如是涂好药,示意皎皎把送来的衣裙首饰拿给她看。 皎皎把衣裙提起来,“夫人说是要穿 去郡主寿宴的,让姑娘自己仔细着挑一身。还有这些珠钗玉镯,一并挑好。” 月陇西先她一步开口,“我觉得青色那身适合你,穿那个罢。不过,青裳搭配珠钗有些俗了,用玉簪,或者木簪为宜。” 卿如是头都不抬:“那就粉色那身,正好搭配珠钗。” 月陇西:“……”是要故意把话茬给堵死,他怔过后低笑一声,起身告辞,“好,我走了。今明两天你便不要出府了,案情有了进展,我会来告诉你。再不紧要的伤,也须得养一养。” 卿如是跟他道了谢,又请皎皎和一名小厮一道送他出门。 今明两日她的确不打算再去茶坊跟进案情,有些东西她得好好捋一捋。 如今她已不着急赶在郡主寿宴前破案了。 原本她想的是,月陇西为这案子发愁,她若能助他破案,是好事一桩。而在寿宴上解开案情的话,郡主定然很瞧不上她,但因着承了她的情,也不会多说她什么,献艺就算糊弄过去了。 可如今看来,案子能不能在两日内破获还不好说,就算破了案,她拿到寿宴上去说,明显是对郡主不尊敬。她虽看月家的人不顺眼,可那好歹是人家的寿辰宴,月陇西这人也挺有涵养的,不能太过分。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她该献什么艺作寿礼呢? 卿如是犯愁,一边默文章,一边分心思考。时至傍晚,竟有小厮禀说有人上门拜访她。 没有名帖,也没有带侍从仆役。孤身一人骑马而来,只报了名姓,叫萧殷。 戏魁啊这是。 想到这几日姑娘都流连在照渠楼,小厮当即禀报来了。 卿父卿母听说只是名戏子,便吩咐下人好生待客就是,面就不露了。 卿如是吩咐小厮将他带到庭院凉亭里稍坐,她穿好鞋袜,收好桌子再去见他。 两名小厮在庭中站着,萧殷也站着,等了约莫半刻钟,卿如是抱着一碟糕点来了。她从背后看见萧殷穿着一身单薄的长衫,临风站着,手里还抱着一个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麻袋,青丝招摇。 “你怎么不坐啊?”卿如是朝凉亭走去,示意他也过来坐下。 萧殷站到她身边,犹豫了下,仍是站着,问道,“萧殷是来道谢和赔不是的,若不是为了救我,卿姑娘也不会受伤。” “小事,我自幼习武,这点伤不过皮毛 而已。”卿如是给他递了块糕点,“你还没吃饭罢?先垫垫,我也还没吃,一会儿菜来了一起吃了再走。” 萧殷正要拒绝她递来的糕点,她却以为他是抱着麻袋不方便接,直接给他递到了嘴边,他一怔,待反应过来后,不知怎么就已经张口咬住了。 耳梢有些发烫,他感受到了,下意识别过脸去。 细嚼慢咽后,他将手中的东西放低了些,“卿姑娘救我一命,无以为报,思来想去,那些金银珠宝姑娘应当不缺,若赠那些东西,也显得我敷衍了事,没有用心,所以做主给姑娘带了些平日里摆弄的小玩意,姑娘若不嫌弃这些俗物,便收下它。” 他的话听着极有自贬之意,但偏生他的态度坦然,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 卿如是当然不会拒绝,抱过麻袋,十分好奇他会送什么东西给她,解开系绳一看,惊奇地问,“这是什么?” 一团团黄油纸包裹住了里面的东西。她拿了一个,拆开黄油纸:是画着花脸的泥人。颜色鲜亮,神态动作栩栩如生。 “趁热的话可以吃,若是不吃,立在那边也不会坏。我家乡有许多卖这东西的,扈沽倒是不常见。”萧殷道,“我下午做了几个,其中有一个是仿照姑娘的模样捏的,其他便是我平日里自己捏来玩的。都送你。” “你做的?”卿如是讶然,笑了笑,“行走江湖,你倒是不缺手艺。” “算不得手艺,卿姑娘不嫌弃就好。”萧殷似乎松了口气。 卿如是摇头,“不嫌弃,我挺喜欢这些小玩意的,瞧着有趣。等会儿我要全都拆了看看哪个是我。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留下来用完晚膳再走罢?” 这厢话音刚落,那厢不知从何处悠悠传来一句调侃,“赶我倒是赶得挺快,卿姑娘,你这样令我很伤心呐。” 月陇西的声音。随着小厮提灯从月亮门处出来,他的面容一点点被映亮,仙姿玉容,简直不要太妙。 萧殷退开两步,朝月陇西施礼,转身低声回道,“卿姑娘,萧殷晚上还有别的事,就不叨扰了。告辞。” 语毕,他又朝月陇西施了一礼,“世子,草民告辞。” 礼数周全,挑不出错。月陇西淡笑着,微睨他,极有气度地道,“去罢,莫要耽误了私事。” 在她旁边落座,月陇西拿起桌上的泥人,“花色挺好看的,他有心了。” 卿如是赞同地点头,“嗯 。” “所以才留他用晚膳?”月陇西从袖中掏出一页折好的黄纸,打开来给她看,然后嗟叹道,“你看看我给你的带的东西可有诚意?啧,恰好我也没用晚膳。” 卿如是:“???”一瞬恍惚,她以为赖她面前蹭饭的人是月一鸣。那无赖得理所当然的气质神似。 她拿起那页黄纸,发现上面写的是今天下午刑部对霍齐的审讯记录。 极有意思的是,霍齐二话不说,认罪了。他交代说沈庭是他杀的,那晚假冒沈庭的人是他,次日假意路过茶坊敲门的人也是他。至于杀人动机,被笔者用一个词概括为仇杀。 “什么仇?”卿如是皱眉,“他这一认罪,我便愈发觉得其中有蹊跷……你有没有问他那根绳子是怎么回事?还有沈庭失踪的那两日他在哪里?沈庭又被关在了哪里?问他既然是自己作案自己敲门,那为何要推迟两日作案的时间?” 月陇西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看,解释案情还需要用到我。月下花前,卿姑娘不如摆上饭菜,我们边吃边聊?” 卿如是:“……” 勉强一下,行罢。 作者有话要说: 1.西爷:我求着你留我,你都不留我,转脸就邀请别的男人共进晚餐,所以你的泥石流是只针对我的吗?:) 2.下章写倚寒来信!断在这里好看点hhhhh被撞死的地痞有问题! 二卿决定买根鞭子防身! 时隔好几章的二卿视角回忆杀:月狗逼缠着二卿教他耍鞭子,二卿失手,月狗逼惨被打2333惨案之后媳妇亲手给上药! 第二十四章 情伤,打情骂俏的伤 月陇西有心思美酒佳肴,她却连筷子都没动一下,满脑都是案子。 霍齐说,沈庭曾玷污过他的妻子,后来他的妻子想不开撇下他和孩子投河自尽,他去找沈庭讨要说法,沈府拒不承认,还将他打得人事不省,扔进山里,若不是他命大,险些就喂了山中野狼。等他再摸回家时,孩子也不知去向。 因此,他与沈庭之仇不共戴天。这件事几乎没有别的人知道,山民都只道他是外地来的,也不问他的过去。 他谋划许久,终于想到这么个方法,势必要把沈庭置于死地。 他知道沈庭常去照渠楼休憩,傍晚他就潜入后房,在沈庭常住的房间塞了纸条,而后迅速离去,等在茶坊。 沈庭果然赴约,他迷晕沈庭之后就将他绑了拖进茶坊,绳子上磨蹭的痕迹就是拖动时留下的,之后他蜷起沈庭的身体塞在茶柜里,以免有人发现。之所以要延缓两日动手,只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 如果在沈庭失踪的当晚就动手杀人,次日他再去开那扇门,他的嫌疑将会非常大,山民也会作证沈庭失踪那天的傍晚开始他就不在家中,那便麻烦得多了。 所以,他缓了两日,那两日他照常在家,并告知邻屋的山民自己次日清晨要去集市,夜半要出门打猎,并询问是否需要给他们带些东西回来。 有了人证在,他再下手引来陈肆和赵骞,动手杀人,次日假意路过,就不会有人怀疑。 至于为何不把绳子带走,据霍齐说,只是当时慌张,把沈庭从茶柜中弄出来松绑后就忘了带走。 简短的“忘了”两个字,让怀疑者无话可说,毕竟他们总不可能拿着自己的猜测去问嫌犯,既然能布置这么缜密的计划,又为什么会忘记带走绳子。 月陇西放下筷子,“你觉得他可信吗?” 卿如是好笑地点点头,“目前来说,找不出他话中的纰漏。按照他的逻辑捋,似乎没什么好怀疑的。但是,”她话锋一转,“我若信他,就是脑子瓢了。” 话音落下,月陇西又从袖中掏出一样用锦帕包裹住的东西,递给她,“你瞧瞧这个。是我从被撞死的地痞脖子上解下来的,原本上面吊着一锭银子,但官差处理尸体时将银子给贪了,为了销赃,昨日便花了出去,现在想找回来怕是不太可能。” 锦帕里包裹着的,是一根细绳。 她疑惑地打量着这根细绳,脑中被灵光穿透,忽地就想明白了 前日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缓缓抬眸看向月陇西,追问道,“那地痞是什么身份?” “乞丐、混混,常年混迹在街边,没有正经活干的人。”月陇西收好那页黄纸,“这个身份,什么都查不了。那日暴雨,又将痕迹彻底冲刷了个干净。最重要的是,这人已经死了,整个扈沽城都知道他死时,脖子上还吊着一锭银子,是个钱串子,为了讹钱才发生的意外。事到如今,沈庭案竟落个查无可查的结果。” 他见卿如是陷入了沉思,也没扰她,收好细绳和黄纸,起身离去。 这个结果的确出乎意料,卿如是一时懵了,但这不代表她就认可了这个结果。她在凉亭中静坐许久才回到房间。 入睡前皎皎来给她上药,与她说起寿宴献礼的事,她长叹一声,盯着自己的小腿怔愣了许久。 给郡主作诗一首行不行?敷衍得够明显吗? “姑娘,要不咱就别跟着查那案子了罢?今儿还只是割破皮肉,明儿万一就……”皎皎顿了顿,皱眉道,“现如今姑娘也不练武了,鞭子耍得生疏,若是再碰上个歹徒,不晓得打不打得过。” 卿如是点点头,“你倒是提醒了我。”她得把鞭子继续操练起来。在此之前,得先有一根趁手的鞭子。 上回使唤麻绳,倒没觉得手有多生,想必要捡起来也快。上辈子她入月府后很长一段时间就没再耍鞭子,谨记她娘的嘱咐,好好当妾,别一天到晚花里胡哨的给月一鸣惹事。 哦。 可秦卿不拿鞭子给月一鸣惹事,月一鸣就要拿鞭子惹她。 有回天气正好,她搬了许多书出来晒,正蹲在院子里翻页呢,月一鸣挽着鞭子凑过来了。 他蹲在自己身边,伸手帮她翻了一页书,“秦卿,今早上朝的时候,我被一个半老爷们用眼神猥。亵了。他还言语调戏我,说我生得好看,长眉如墨,眸似星辰,鼻若悬胆,一点朱唇,还真是这样,我都没有理由反驳他。你说气不气人?” “……”秦卿无语,甩下手上的书,朝右边挪了几步,离他远些了才回道,“月狗逼,你都骚到连男人也勾搭了。” 月一鸣朝她挪近一步,“回来以后我就在想,男人出门在外得要保护好自己。可惜我是文臣,你说我现在跟着你学学鞭子还来得及吗?” 毛病,她自打踹他不成反被拽之后就晓得,这人怎么可能一点武学皮毛都不懂。 她随口回,“这鞭子我自小练,不晓得挨了自己多少打才学有小成,你若要练,也得做好被自己打得浑身是伤的准备。” “行啊,没问题。”他站起身,将鞭子递给她,挽着唇角,“请赐教。” 话音刚落,秦卿夺下鞭子横空一甩,便耍了一段。 那鞭子在她手中破空扬尘,宛若龙蛇,鞭影重重,晃得人眼花缭乱,她翻身腾空,扭腰抡出,凌厉如锋的长鞭势如破竹。 待她定睛看时,才发现月一鸣就站在长鞭尽头,可她的手腕已收势不住。 那最凌厉的一鞭便抽到了月一鸣的身上,“啪”地一声,险些给他痛出眼泪花来。 猝不及防,他倒嘶了一大口凉气,“???” 秦卿也吓了一跳,她都忘了面前还有一个人了,“你没事罢?” 月一鸣转过背给她看,“你猜我有没有事?” 秦卿默然。 他又噙着笑,接过她手里的鞭子,玩笑道,“我没事,现在该我了。你站远些,免得我抑制不住自己睚眦必报的脾性。” 秦卿赶忙站远了些。他这话说来有些挑衅,秦卿退开时还高看了他几眼,以为他能过目不忘,才看她耍了一遍就能重复个二三四来。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果真高看他了。月狗逼在她的注视下,十分壮烈地自残了小半个时辰,共计十三处鞭伤,有重有轻。 耍完还一定要问她,“我发挥得还可以吗?”并希望她给出评价和纠正。 秦卿:“惨不忍睹。” 当晚,月一鸣拿着药来,让她帮忙擦伤处,说是那些下人抹药没轻没重。秉着他开门红的那一鞭出自于她的手,秦卿接过了药。 月一鸣脱掉上衣,指了指胸膛,又点了点肩膀后,若有所思,“这鞭痕倒有些均匀,勉强还对称。”研究完伤后,他抬眸挑眉问她,“我伤得还算漂亮吗?” 秦卿:“……” 她一声不吭地给他上药,拂过胸膛上的鞭痕时,他闷哼了声,“你……” 她收手,动作轻了些。 他又闷哼,顿了顿,握住她的手重摁在胸口,嘴角勾起笑,“你还是重些罢。好让我清晰地知道是在上药不是在做别的。” 秦卿没懂他的玩笑,按照他的要求用了力。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脸都白了,“……也不 要太重,拿捏个度。” 秦卿被他要求来要求去,皱起了眉,不搭理他了。 过了一会儿,见她没说话,月一鸣又道,“秦卿,我还有地方没擦。” “什么地方,你直接说罢。”她有些困了。 月一鸣:“什么地方你都帮我擦吗?” 秦卿:“嗯……” 好嘞。 “腿根。”月一鸣单手接了腰带,“来罢,我准备好了。” 秦卿:“???”扯犊子呢那地方能打到? 月一鸣慢条斯理地开始脱亵裤,挑眉道,“打没打到你看了不就知道了。” 果然是没打到。不等她发作,月一鸣噙着笑,反剪住她的双手,搂着睡去了,“秦卿,明日也要教我。” 次日上朝后,惠帝在书房问他,“爱卿这是……?” 月一鸣慵懒地道:“情伤,打情骂俏的伤。” 惠帝嫌膈应,特准他在家休假十日。 很久之后秦卿才知道,这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文臣的人,幼年习武,精通骑射,十五岁那年被月家丢过两回战场,打过胜仗也吃过败仗,当过军师,也跑过小卒,说是月家为了磨砺他的心性。总而言之,不是个蠢到耍鞭子能打得自己遍体鳞伤的。 她知道后也问过月狗逼,既然如此,还费那个劲跟她学什么劳什子鞭子。 月狗逼拈着没批完的文书笑说,“那半老爷们真对我有意思,我吓得不轻,所以借伤躲了几日。” 秦卿不信。 他又无奈道,“好罢,跟你说实话,行走江湖,想多学个技艺傍身,以后若是被月家赶出门不当宰相了还可以去街头卖艺。” 秦卿不是傻子,当然也不信。 他朗声笑,“好罢好罢,就知道你聪明,骗不过你。其实是朝中有人要挑我的事,陛下劝我弄点伤避朝为好。现在风头过了,你看,我这不是在补批欠下的折子吗?” 秦卿琢磨了会儿,这才信了。 刑部常道,质问三番过后,就该说真话。 只不知这真话是真的,还是那人说出来让你以为是真的。 第二十五章 揭秘修复者是谁 清晨,卿如是再一次收到了倚寒的来信。 信上提到,他从一个小官吏那里得知,霍齐昨日挟持人质未果,被捕后认罪。此后刑部又发现地痞颈上的细绳和茶坊内的绳子是同一材质,为防止断裂,里面编有牛皮绳,比普通麻绳还要重许多。结合官府目前放出的消息来看,沈庭案应当和那地痞有关。 但是现在地痞随着暴雨而死,名姓未知、痕迹都无、死亡原因更没法查证,这条线索是彻底断了。霍齐那边又一口咬定是他杀的人,嚷嚷着要画押,求着各位官差给他判死刑。 案情迷离得仿佛当事人都喝多了酒。 除此之外,卿如是发现倚寒的消息极其灵通,昨日她才从月陇西那里得知沈庭案和地痞有关,今日倚寒就也从刑部小卒处得知了这个消息。 不过这消息并非机密,倚寒又是个心思玲珑的人,要探听这些想必轻而易举。 她不再多想,提笔回信。 昨日她就在想,霍齐挟持萧殷当人质一定是想活命的,可在被捕之后又立即认罪,前后态度转变太快,必定不寻常。这是第一点。 霍齐在被捕之后能立马交代出杀人动机,只有一个可能,他所说的和沈庭之间的那些子爱恨情仇没有作假。 假设他不是凶手,那么真凶就纯粹是拿霍齐当靶子。真凶了解霍齐和沈庭的仇怨,很有可能是霍齐认识的人,如果不是,那至少也是个消息灵通的人,这样才可能了解霍齐那段鲜有人知的过往,进而找上霍齐。这是第二点。 最后一点,既然两根绳子材质相同,明摆着有联系,那么霍齐将绳子留在现场,有没有可能就是为了引导官差把视线转移到地痞的身上? 按照这个方向猜测,事情有可能是这样的:整个手法是地痞谋划,找上霍齐,以什么东西威胁,或者以让他报仇的理由交给他作案,霍齐接手后觉得为报仇而死不值得,于是想拉地痞下水,如果地痞落网,那霍齐这个施行计划的人顶多算是帮凶,一般来说不会被判死刑。 所以霍齐留下绳子,打算在被官差审问时引导他们找上地痞。可他没有想到,没等官差找上地痞,地痞先死了,所以这案子彻底成了他的罪,以至于昨日他得知地痞死亡的消息后挟持人质准备殊死一搏。 结果是失败了,霍齐觉得回天无力,再如何辩驳也是枉然,因为地痞已经死了,倘若他辩驳,免不了要被上刑,干脆求个痛快,认罪求死。 卿如是将自己的推测写上去,心底却觉得隐约有个地方逻辑不通,她再三察看,还是没有找到不妥之处。 她没有往常破案时想通一切的通透感,反而觉得心里猫抓似的挠,想抓住什么,怎么也抓不住。那是一种被困迷雾之中,愈陷愈深的感觉。 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算了,待信寄去他看了再说。 卿如是折好信笺,打开倚寒附在信后的字条。然后陷入了沉默。 字条寥寥几句话,大意是说那位故人身边有了新人,他心底极度不平衡。在不确定究竟是不是他的故人之前,掺和进去有失风度,两难了。 卿如是:“???”什么玩意,当初说好的看中她的文采请求赐教呢。她究竟为什么沦落到帮他分析这些东西。 不过这人果真有教养,会思虑这些,说明此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像是高门显户出来的贵公子。她便也不好说道什么了,老实给了建议。 故人是与不是,暂且不论。倚寒兄,听小弟一句,先下手为强。 鸽子放出去,她也跟着换了身男装出门。 她戴着面具去采沧畔见叶渠,带着新默的三篇文章。 一进屋,便见叶渠俯在桌上喃喃自语。她在隔帘后坐下来,叶渠不招呼她,只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画卷。 从卿如是的角度,只能看到那卷画的边角,她有些好奇,随即撩起帘子,凑过去看。 叶渠一手捧着书本,一手握着朱砂笔,逐一比对后在书本上写下桌面那幅图的题名。 卿如是接过他手中的书,书封写着修复者和誊抄者的姓名。修复者自然是“秦卿”,誊抄者是几十年前的一位名仕。 叶渠笑说,“这两日我又试着找了许多不同的人誊抄的修复本,只有这个人在誊抄这些修复本时,完整保留了修复者所有的书写习惯。于是我把这人誊抄的崇文修复本都拿来看了一遍,发现被修复的每本书大概会用到‘卿’字十几处,几乎每一处后面都加了点,这下是彻底证实了修复者这个习惯。” 卿如是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找朋友弄来许多百年前那些子名仕留下的书画,目前找到三四人都有卿字后加点的习惯,但是,我仔细比对了许多作品,大概只有我手中这幅画的主人,最有可能是当年的修复者——” 叶渠退开一些,让她上前来看这画的全貌。 画里无人无鸟,无草无花,唯有一座百年廊桥,廊桥似乎没有尽头,愈深愈暗,沉重而压抑。分明只有廊桥这一死物,却给人万物都枯萎,生灵皆老去的错觉。 笔者的字迹有些眼熟,但又不太像是她想到的那个人的字迹。 因为这位画作用笔过于倦怠,似乎已没了拿笔的力气,勉强写了连笔的草书,字也歪七扭八。 上书:夜深忽梦卿,惊坐起,不知今夕何夕。我看清风是卿,我看月影是卿,捕风风不停,捉影影不应,惊坐起,不知今夕何夕。唯恐卿卿不入梦,推窗请风进,熄灯把影留。 时间是女帝登基的第三年。 卿如是稍移开视线,扫视一遍,疑惑地蹙起眉。 叶渠知道她想问什么,回道,“没留名,连个私印都不曾盖得有,不知是哪个的作品,这字迹也不像我见过的手笔。字句里,唯有‘卿’字写得最好最端正,字后那一点也是习惯性地在每个‘卿’后都会点上。可仅凭这个,想找出画作,有些困难。”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不着急的话,我慢慢想办法。” 卿如是点头,不自觉又看向那幅画。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这字像他的草书,分明很不同。他不是那么有名吗,若这字真的和他的字相似,叶老应该能看得出来。 他的字狂狷,多多少少存了些十四五入军营时不服输的血性,还有十七岁拜官称相时催出来的恃才傲物少年气,他自己说的,不管沉淀多少年,他也写不出个稳重的味道来,就是草,又草又横,颇有点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意思。 但画上的字,尽是颓废之意。就和他画的廊桥一般,看不到尽头,万物枯萎,生灵老去。多看一眼都觉得悲伤。 卿如是不再多想,放下新默出的文章便走了。 叶渠遣人送她走暗道,自己留在屋子里研究字画,半个时辰后,有人敲门,他将卿如是留下的文章收起来,然后才开门。 倚寒跨门进来,叶渠头继续捧着书本啃字眼,想了想,问他,“你家里可存得有惠帝时候的名仕字画?有的话借我观摩几日,看完就还你。” “我从不存那些。”倚寒慢悠悠给自己倒了茶。 叶渠准备将桌上的画卷起来,“嗤,不知道谁跟我说的,家中还收藏着秦卿的画像,还是月一鸣的真迹。见天和我吹,这会子倒成了从不存惠帝时期的字画了。” 倚寒抿完了茶,斜眼瞥见他在卷画,忍不住伸手讨来看,“确实只有我同你吹的那些。你要来做什么?” “比对些字迹。不过你若只存了月一鸣的真迹那就算了,应该不可能是他的字迹。”叶渠也懒得再卷,递给他了,“我就这么几幅真迹,看就看,小心些别给我弄坏了。” 耳边话音还未落,倚寒已抻开了画。目之所及,寸寸烂熟于心。 他怔在原地,攥着画卷的双手逐渐捏紧。 叶渠唤了好几声,皆不入耳。 须臾,他哑声问,“这画……竟是在你的手上?怎么忽然想比对字迹?” “也不是忽然,我不是一直同你说,崇文遗作的修复者不应当是秦卿吗?前些日子找到些线索。”叶渠将“卿”字的蹊跷与他尽数说清,又指着这画道,“若我所料不错,这幅画的主人才是真正的修复者。可惜画上无名无印……” 倚寒的目光微敛,他将画卷起,“与我做个交易。你将这幅画送给我,我告诉你画的主人是谁。但是,你不能告诉别人。” 叶渠讶然,“你知道?你真知道?!” 倚寒点头,“我知道。这个交易如何?” “慢着,你容我想想……”叶渠拧紧眉,“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万一你是为了骗我的画……这种无赖的事世子又不是没干过。” 倚寒笑了,挑着嘴角,“既然如此,我就算直接拿走,你也无可奈何。”顿了下,他道,“但,我是真心实意与你交易的,这幅画,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不会用那些下三滥的法子拿回来。” 叶渠一愣,沉默了。 似乎只要和崇文遗作沾边的事,他都十分看重。 室内静谧半晌,叶渠挥手随了他,“拿去罢拿去罢,我这把老骨头,再有价值的东西藏着也没几年能看了,还不如了却生前遗憾。你且说来,这画的主人是谁?” 倚寒似乎松了口气,微抿着唇,抚摸着画卷淡笑了下,“祖上,月一鸣。”稍作一顿,他眸光一暗,低声补充道,“自废右手后的画作。” 叶渠瞪大双眼:“自、自废右手??!”史册上没记载这段啊!!!我知道了月家什么不得了的秘辛?!! 第二十六章 撞上萧殷出浴 如此说来,崇文遗作的修复者是月一鸣?那位被惠帝钦点的少年宰相后来竟去修复了崇文的作品?叶渠险些跪下去。 原来月家离经叛道的,不止眼前这位。 可如今的月家和当年的月家怎可相提并论,百年前的月家还不曾知道女帝,没经历过新思想的灌输,月一鸣所思所想若真与月家教化相悖,在当时的月家,必定步履维艰。 府里还有一个与月家水火不容的秦卿。想到秦卿,叶渠回想着倚寒所说的“自废右手”,顿悟了什么,又有些不确定,当即问,“为什么要自废右手?” 倚寒笑,“没有为什么。听老一辈的人说,好像是睡到半夜,忽然梦醒了,坐起来觉得很难过,就拿刀子扎透了手。大概他那时候是疯了罢,据说清醒过来也很后悔。” “后悔?”叶渠想着用刀穿手的血腥场景,不禁深深皱眉,“是该后悔。” 不对。叶渠顿了顿,慢吞吞地指向那幅画,恍然道,“我知道了,是‘秦卿’的‘卿’?所以他后悔是因为……” 倚寒挑眉,坦然道,“是因为没了手以后,没办法修复崇文遗作。” 可是他后来仍是冒着秦卿的名修复好了崇文遗作。可以推知,月一鸣在自废右手后,重新用左手学了秦卿的簪花小楷。 叶渠觉得匪夷所思,“他是受到了秦卿这个反帝者的影响,才去了解崇文的?” “你姑且就这么觉得罢。”倚寒不再解释,“剩下的,我不便多说了。” 剩下的,他想亲自说给那个人听。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这厢卿如是出了采沧畔,先回府换了女装,带上皎皎往照渠楼那条街走,走得极慢。 她对自己那番推测没抱太多信心,只能来这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一圈又一圈,她们绕着街道来回转悠。 日头上来了,卿如是将手搭在额上,“看来运气不佳。”不要说线索,她们连一个地痞流。氓都没瞧见。 没办法,两人还没吃午饭,只得先找个地方解决一下口腹之欲。 卿如是忽然想到暴雨那日萧殷给她的提点,揣测着他说不定能再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随即带着皎皎往照渠楼去。皎皎一边暗呼她就快要将戏楼坐成酒楼,另一边啰嗦着后日的郡主寿宴。 “姑娘是真的不把这寿辰当回事,别的闺秀暗自较着劲,一会这个打 听,一会那个打听,生怕别人比自己棋高一招。就只有咱姑娘整日里和案子来往,明明和西爷近水楼台,姑娘却真真切切地一门心思在案子上,届时入了宴该怎么办……”皎皎担忧地蹙起眉。 卿如是头也不回,“你放心罢,后日要献的艺我昨晚就已经想好了,心里有数。” 不等皎皎再开口,卿如是拦下一名小厮问了萧殷的去向。 “下午有一场他的戏,可能在房间上妆。”小厮又补充道,“姑娘若不介意的话,顺便帮忙唤他下来一趟,老板在后房等着给他结上月的工钱呢。” 卿如是应好,嘱咐皎皎就在楼下点些小菜等着她,自己顺着小厮的指路上楼了。 长廊尽头有两间房,卿如是敲了左边的门,三叩之后无人响应,倒是右边那扇门开了,紧接着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她转头看去,堪堪对上萧殷错愕的视线。 显然,他是刚出浴,亵裤轻薄,有些被水珠浸透,贴合着腿部曲线,裤腿宽松,被他挽起些许,一只挽在足踝处,另一只挽在膝弯处,绑了一条白色的绸带,长长地,绸尾被他翻起扎在腰间。 他的上身还半裸着,只穿进了一个袖子,看见她之后即刻将衣衫披上了,“卿姑娘你……你怎么上来了?”他刻意压了压语调,仍是没压住局促。 卿如是原本是不介意这些的,从前跟着哥几个练鞭子,那些粗爷们哪个不是光着膀子。但她见萧殷似乎介意……那她到底是该介意,还是该不介意? 萧殷被她丝毫不避讳的视线盯得耳梢发烫,他侧过头,不动声色地将腰带从腰间拉下来,垂在前面,又轻扯了下衣衫下摆,遮住腹部和下身。 正想着说点什么话岔开这茬,她的目光又被他的胸膛吸引,倒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他的心口处,不是说有条疤吗?就算结痂掉了,也该留下淡粉色的新肉的痕迹啊。 那里明明白皙光洁,没有一丝瑕疵。 卿如是指着他的心口,狐疑地问,“你不是说,你这里有疤吗?” 萧殷也不管上身净是浴后的水渍,交叠好衣衫,遮住胸口,没有接她的话,推开左边的房间,“卿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屋里说罢。” 两人进屋,出于礼貌,卿如是帮他带上了门。萧殷一愣,又慢吞吞地摸到门边,将门打开了。 卿如是:“???”思忖了下,好罢,是她过于不拘小节了,萧殷想得十分周到。 她坐下了,萧殷没坐,站在旁边给她倒茶,甚至递到她的手里,“卿姑娘稍坐,我去那边加件外衣。” 他的卧床和茶室只隔着一道屏风,能听见说话。 卿如是扬声道,“萧殷,方才我上来的时候有个小厮让我给你带句话,你的老板要给你结上个月的工钱,让你一会儿下去一趟。” “嗯。好。”一个字的音也发得端正有力。 萧殷的回答,总让她生出些这人很是乖巧的错觉。 “我来找你,是想问问有关那晚地痞讹钱却被马车撞死的事。”卿如是把玩着茶杯,“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吗?” 那边没有回答,须臾后,萧殷绕出屏风,站到她身旁,才道,“不像是意外。” 在卿如是的注视下,他解释道,“一般,马车在看到突然冲出来的人时,会反应一个弹指的时间才刹停,这一弹指,马儿保持原本的速度跑出了一段距离,而马从开始刹停,到完全停下,也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马儿也会走出一段距离,两段距离加在一起就是很可能撞上人的危险范围。” 顿了顿,萧殷偏头道,“常年在街上游荡的混子都能凭借经验预先估测出一个范围,停在范围之外,不会让自己真的受伤,至少不会受重伤。更不可能被撞死。” 言外之意,那地痞应该从未有过讹钱的经验。没有经验,还敢在暴雨天马车狂奔时去干这勾当,如果不是被人设计,那多半脑子有问题。 可是,就算停在危险范围内,也不至于被马车撞死。地痞死于马儿失控后的踩踏,设计地痞的人再如何也管不到那马儿最终会不会失控。 卿如是沉吟片刻,又狐疑道,“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和那些乞丐聊天的时候听说的。”萧殷坦然道。 卿如是想到他清晨蹲在楼角给乞丐送糕点的事,瞬间明白了。 她不便在萧殷的房间久留,兀自下楼和皎皎吃了些小菜便离去。 出门时,她不经意瞟过街边,仍是不见逗留的地痞无赖。 她心中有些混乱的思路待整理,于是二话不说,沿着街道边走边捋。这一沉吟就到了傍晚。 浸在思绪中无知无觉的卿如是越走越快。 皎皎跟在身后像个小尾巴,小尾巴叫苦连天,她没那么好的精力,也没什么能分心去想的事情,整下午走下来,腰酸背痛,双。腿也快要抽 筋。 忽地,有个稚儿朝着卿如是撞上来,卿如是反应极快地停住了。皎皎险些撞在她身上,忙稳住身形,兴高采烈地问,“姑娘,咱是不是要回去了?” 卿如是望着那稚儿跑远的身影,“我想明白了。原来,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方向。这个案子并非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反倒是当局者清,旁观者迷。沈庭明白了,霍齐明白了,地痞死的前一刻也明白了。反倒只有我们不明白。” 皎皎皱眉,“奴婢的确不明白。姑娘,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就快要破案了。可是,我几乎推出了全盘手法,却猜不出凶手,且所有证据都被那名凶手毁掉了。只剩下一个霍齐还活着,然而,我知道他的嘴撬不开。”卿如是抿紧唇,神情肃然,“罢了,先回府罢,我要换身男装,今晚还有斗文会。” 她回府换装耽搁了些时辰,等到采沧畔时,斗文会过半,落笔铃已经响过了,墨客进入诵读品赏环节。 写字条问小厮这次的主题是什么,小厮轻声回,“品鉴惠帝时期任意名仕留下的名作。” 叶渠近日是对这些有研究,故而出了这么个主题。卿如是点头,仔细听外间小厮开始诵读各墨客的文章。 小厮起句便说“礼让新客”,新客化名云谲。 开篇第一句:“月盈则亏,道物极必反之意。强者攥一星火可辟路千里,然弱者揽尽清辉难守寸地。当世之局,昭然若知。” 卿如是:“!!”是《论月》?! 这个名叫云谲的人引用了《论月》里的句子? 叶渠说《论月》被人盗走,就连他也只看过大概,勉强背得出几篇。除开叶渠,应该只有她和那位致力于修复《论月》的贵人看过这本书,那这个引用《论月》的人为什么会知道那里面的句子? 难道,《论月》被盗走和此人有关?这人堂而皇之地在采沧畔用此句,就不怕被叶渠知道了找上门吗?还是说,这个云谲就是故意要让叶渠知道,是他盗走了《论月》? 她转头看向身旁侍墨小厮,小厮埋头以眼神询问,她思忖片刻,拿字条写下:唤你家主人速来。 第二十七章 待相看公子哥花名册 得知是青衫传的话,叶渠来得很快,赶在了云谲这篇文章念完之前。卿如是松了口气。她就帮到这了,剩下的只能叶渠自己想办法和云谲交涉。 斗文会末了时已至亥时,卿如是不敢停留,赶忙回了卿府。 险擦着卿府门禁时间回去,卿母果然担心坏了,说以后出府须得带上侍卫和丫鬟,卿父开明,倒也没训她,只说她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不可再在外边胡玩。又告知她,朝中不少官员膝下皆有俊秀,早有与卿父结为亲家的意思。 卿母挑明了说,“若是你与世子当真有缘无分,那等郡主寿宴之后,你便要逐一与那些公子哥相看去。可明白了?” 哦。 为避免被拉扯着说上一个时辰,卿如是逐一应下,又赶忙保证没有下回,两人这才将她放回闺房去休息。 她沾床就睡,并未将与公子哥相看的事放心上,醒后就开始盘算着去刑部一趟,将自己推测出的案情告知月陇西。但又念及明日是郡主寿宴,月陇西或许忙着打理家中事务,没时间出府办公。 一时犹豫,斟隐便上门帮月陇西带话来了。 “世子今日不出府,让我来带些话给你。”他神色凝重,示意卿如是将周围的丫鬟仆人都散尽了才道,“昨晚,霍齐在狱中自尽。” 卿如是正喝茶,听后震惊一瞬,又皱眉低喃,“霍齐也死了……我昨日该想到的。” “昨日?你想到什么了?”斟隐好奇追问,又敛了神色,叹道,“算了,世子说,不管你查到哪一步,都得停下别再查了。这案子已经拿霍齐的手画了押,封存好放进了卷宗室。算是结案了。” “结案了?”卿如是比听闻霍齐死讯还要震惊,“为什么不查?这才用了几天的时间,就推测出了作案手法,在很有希望破案的情况下,刑部不会这么草率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斟隐摇头,“反正卿姑娘别再管这个案子就行。结案之后,若想翻案,会很复杂。” 语毕,他迅速告辞离开了卿府,以免被卿如是追问。 卿如是狐疑地在原地站了许久,为什么呢?背后这名凶手,真就如此神通广大,让月陇西都甘愿包庇? 她想不明白,索性明日寿宴上见到月陇西时当面问他。好歹这案子她是头功,怎可一句交代都不给她。 几日的奔波打了水漂漂,卿如是扭了扭脖子,有些无奈,一想到明日寿宴献艺一 事,心情愈发沉重,忍不住啧了一声,扬声唤,“皎皎,带两个侍卫跟我出门。” 敷衍还是要敷衍得像一些的。上台耍鞭子总比当场破案要强,何况她上辈子在月一鸣的寿辰上一根鞭子打烂三架花鼓的场面也还是有几分惊艳众人,丢脸归丢脸,可后头说出去谁不晓得她文武双全,心底肯定也悄悄地高看了她的。 今次她准备故技重施,上不得台面就上不得台面罢,她又不嫁入月府。这会儿还剩下一天时间,除了上去耍鞭子,她还能准备出个什么狗尾巴花?难道真能给郡主写诗不成。 她打算先买根鞭子回来练练手。 随行的侍卫将她带到街上一间做工不错的兵器铺,她站在门口瞧了几眼,旁边是一家胭脂水粉店,往来间净是环肥燕瘦,生意兴隆,衬得兵器铺生意冷清。 卿如是进门,立刻有伙计迎上来,带她选了一根趁手的软鞭,纯皮所制。每个朝代都有不少闺阁女子喜好练鞭,但大多都是花架子,用的鞭子也都是花花绿绿的,非要染个颜色出来,瞧着糟心,用着也不实在。 她前世跟月一鸣讲过这茬,月一鸣因为打赌输了正帮她叠衣服,听及此便半真半假地笑说,“所以我常说我家秦姑娘与众不同呐,别的姑娘玩的就是花架子,你非要玩真的,一鞭子照着我的背上打过来。” 稍作一顿,他低笑一声,道,“打得我真舒服,你把我迷得不轻。” “闭嘴,别骚。”秦卿随口回,转头瞧见他叠得歪七扭八的衣服,不禁皱起眉,“你会不会叠衣裳,照你这么叠,我一会儿还得自己重新叠,算了算了,我自己来。” 月一鸣很乐意地让开了,并将自己那一摞没收拾的衣裳也抱给了她,“有劳了。” 秦卿:“???”请叫你自己的丫鬟叠好吗? 月一鸣知道她想说什么,笑了笑:“我觉得过你手叠的会比较香。我被你打伤那日,你破天荒帮我洗了件朝服,我穿去御书房见陛下,陛下还问我用的是什么香。你猜我怎么说?” 秦卿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想知道。” 月一鸣坐在床边,把她方才叠好的衣裳抱到腿上,慢悠悠道,“我说,是体香。他便表示不想看见我,让我赶紧滚。” 服了。敢跟陛下这么扯犊子的怕也只有他这一个。 卿如是摇摇头,不再想这些,又挑了一把匕首,结账时她自己将鞭头用红色的绸布缠住,以免磨 手。 将匕首丢给侍卫收好,卿如是自己盘起鞭子,低头在腰间挂好,抬眸时面前停了两个人。 是两名女子。一前一后,像是主仆。 柳眉杏眼,俏鼻菱唇,站在前面的这名女子显然是富家小姐,生得花容月貌,鹅黄色薄衫下,肤如凝脂,白皙胜雪,青丝如瀑般垂下,一支银珠步摇随着她偏头的动作轻轻摇晃,轻灵作响。 卿如是抬眸的瞬间,她脸上的好奇转变为了欣然,道,“果真是你,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如是,好久不见。” 卿如是:“???”在皎皎的注视下,她硬着头皮道,“……好久不见。你最近在府中做什么呢?没见着你出门。” 得亏上辈子月一鸣常拉她去坐堂,造就一身应付女眷的本事,而今随意一个不认识的也能接话茬。 那女子左右看了看,凑近她后才轻声道,“你知道的,世子与我相看不过半刻钟就遣人送我回了府,我娘说只得郡主寿宴时再搏一搏,所以我从一月前便开始备舞,今日才得空出来逛逛。你呢?听说你也被世子随了份礼,你最近在做什么?” 她这话问来有些试探之意,卿如是宽她的心,“我想着你们都去争那世子夫人的位置,我想争也轮不上的,索性没去与他相看。近几日交了些刑部的朋友,凑了趟沈庭案的热闹。” “你?去接触案子?”女子稍放心了些,却又觉得卿如是绕过了她的问题,在打发她,于是变着法地问,“那你准备在宴会上献什么?” 卿如是指了指腰间的软鞭,坦然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这个。” 好了,耍鞭子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女子彻底放心了。 然,喜笑颜开地对她道,“耍鞭子呀,到时候肯定很精彩。我会带头给你鼓掌的。” 卿如是看破不说破,笑着与她虚与委蛇一番,各自回府。 等爬上马车,皎皎方与她急道,“乔芜姑娘惯是没脑子的,姑娘怎么今儿个比她还没脑子呢,献艺的事哪能随意跟她露了嘴?” “我志不在此,和一个弱智女流有什么好遮掩的。”卿如是随手翻开书,看了起来,“她对月陇西有意思,我又没意思,索性让她宽心,以免找我生事。” 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可皎皎仍是很委屈地捧着脸,“姑娘要献的,奴婢一个丫鬟都看不过眼,月府选世子夫人肯定是要温婉持家、端庄规矩的,你这鞭子一耍, 届时定被郡主嫌弃粗鄙。就算不在意会被郡主嫌弃,也得吓退好几家要与姑娘相看的公子哥呢。” 卿如是不予置评,心以为和公子相看这茬是卿母随意说说的,岂料,前脚踏进府,后脚卿母便唤人来拉住了她,将她带入厅堂。 只见卿母倚着小桌,正翻看一摞名册,眉头一会儿皱起,一会儿舒展,口中还念念有词,“怎么是这么个岁数,这个不合适……这一个好像还行,就是身份低了些……啧,这个长得端正,这双凤眼和世子有得比……” 抬眸瞧见她,便端坐起来,兴奋地招手道,“如是,你也来看看,昨晚我同你说的那些待相看的公子哥,都在这本名册里了。为娘可整理了一宿呢。” 卿如是:“???”我谢谢您嘞。 第二十八章 准备掉马!(含入v公告) 秉着莫要辜负亲娘心意的信条,卿如是慢吞吞坐了过去,顺着卿母指的人瞧了一眼。 乔景遇。画上的他芝兰玉树,气质从容。 “翻来覆去瞧了那么多,还是景遇最顺眼,他是你爹以前的学生,前些年跟着另位先生游学,近日才回了扈沽。今年十九,正是议亲的年纪。你们小时候还混在一起玩过的,你还记不记得?” 那哪儿能记得。卿如是忙道忘了。 卿母不与她争这个,又说,“他表妹你必然熟悉,就是常与你比来比去又爱缠着你玩的那个,乔芜。” 卿如是讶然一瞬,敛起神色,“我今日出门方遇着了她,说是明日寿宴上她要献舞。” “她心系世子,还不知成不成呢。我倒觉得你和世子更般配些,那日远远走过来,我瞧着就跟我亲女婿似的。”卿母碎碎念了一句,指着乔景遇道,“你和世子若不成,他也不错,家世品貌样样不俗。你觉得呢?” 卿如是无奈点点头,“寿宴之后看了再说罢,我都不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小时候你和他玩得多好,每回他来府里听你爹讲学,你抱着墨锭不撒手,非要给他磨墨。那时候我看他也就跟看我亲女婿似的。”卿母的眼神慈爱了些,幽幽一叹,“可惜那时没把婚事定下来,不然我现在还愁什么。” “娘你看谁都跟你亲女婿似的,你闺女就这一个,嫁得过来吗?”卿如是伸手接过名册放下,“这几日您就别忙活这些了,等和乔景遇看了再说。” “那不成,这只是第一轮。”卿母又将名册拿起,“明日寿宴一结束,我就和乔家通通气,定个时辰你俩见上一面。若是不成,就得紧着下一个。隔三差五地多看看,争取今年内把夫家定下来。” 卿如是:“……” 两人絮叨了一会儿后,卿母忽然说起了萧殷,“这孩子人还挺不错的,我常去听他的戏,生得真是好看。可惜身份太低,不然的话……” 卿母说着,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叹。 “人是挺不错,暴雨那日,若不是他提前叮嘱了一番,我临时换了道走,最后撞死那地痞的人就成了女儿了。”她剥着橘子随口一说,语毕时却蓦地怔住了。 霎时间,脸色发白。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携着冷意点在双臂上,头颅中嗡嗡地团起一股被抽走灵魂似的力量,那感觉又迅速席卷全身,让她的身体僵硬住,生怕稍微一动脑中的信息就会 溜走。 待捋清一切,她缓缓呼出一口气,握紧的手稍微松开了些。 “我知道了……”卿如是喃喃着,神色凝重,“原来如此。” “怎么了?”卿母见她脸色难看,握住她的手拍了拍。 “没事。”她摇头,平复情绪后起身回房。 铺开纸,她提笔沾墨。如今要怎么做?写信告诉月陇西吗?他说不查的意思,难道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凶手,准备把人保下来?可是为什么要保下来呢? 一时惶惑,她笔下的墨滴下来,浸透了纸背。罢了,明日见面再说。 她搁下笔,怅然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台边的面人上。其中有一个是她自己的模样,穿着水青色绉纱裙,一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捏着糕点往嘴里送,人儿的神情动作惟妙惟肖。 “姑娘?方才我见外边贴了通告,说沈庭案结案了,杀人的是名猎夫,昨晚已在狱中自尽。这个案子不是姑娘一直跟的吗?怎么结案了?是姑娘破的案?”皎皎见门没关,径直走进来,“姑娘,你在想什么?” “不是我破的案。”卿如是轻摇了摇头,叹道,“是凶手破的案。这个案子,终究发展成了凶手想要的那样。” 皎皎微讶,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索性去帮她收拾明日寿宴要穿的衣裙。 卿如是独站在书桌前许久,拉开抽屉取出装有那颗夜明珠的盒子,“皎皎,找个小厮跑一趟,把这盒子送到月府去交给月陇西。顺便再带一句话。” 皎皎照做,寻了个靠谱的小厮将盒子和话一并带到月府。 明日寿宴,月府在做最后的清点,月陇西负手站在庭院中处理事务,小厮被带到他面前。 “世子,这是我们家姑娘让小的带给您的东西。”他恭顺地递上去,又道,“姑娘还让小的捎带了一句话。” 月陇西接过盒子,打开一瞧,面色柔和了些,随即轻问道,“什么话?” “——案情巨细我已明晰,你潦草结案包庇罪犯,若明日不给我个交代,我便与你宴上当面对质……怕了罢?” 听完前几句,月陇西的神情还有些凝重,听完最后三字,倒让他实实在在低笑出声。 敛起情绪,他默然站了须臾。 小厮莫名,还等在面前,月陇西挥手示意他回去复命,“此事关乎月家机密,还请她明日宴后私下一叙。”何止关乎月家机密 ,若不保下真凶,月家形势堪忧。给她完完全全交代是不可能的了,内。情不可外传,但必须先稳住她。 小厮领命离去后,月陇西再次打开盒子,将夜明珠拿在手中摩挲把玩一阵,交代管事在府中打理事务,自己换了衣裳出门。 他骑马来到采沧畔,从通道直接进入茶室,等了片刻,叶渠匆忙赶来。 “夜明珠,我给你找回来了。”月陇西打开盒子,给他匆匆瞟了一眼,见他双目放光,又立即关上盒子,淡笑道,“你须得先兑现承诺,告知我解你燃眉之急那人的信息。” 叶渠压下心中激动,哎呀一声甩袖皱眉,“你别急,我没说不告诉你,但我答应那位小兄弟在前,这事儿肯定是不能和你尽数说透的。你也莫怪我,我既要顾及这头,又要顾及那头,难做的是我啊。” “你先将能说的告诉我,若我觉得有用,夜明珠自当奉上。”月陇西偏头,“你若全然敷衍我,让我觉得没一个字有用……宁为玉碎的故事我幼时可是见天地读。” 他把玩着盒子,神态自若。 那盒子在他手中转来转去,夜明珠也随之滚走,磕碰到盒壁,发出“咚咚”的响声。叶渠听得心都紧了,生怕他手没握紧。 “好了好了,别转了,这事我只跟你一个人讲,你不许说出去。”叶渠肃然道,“答应我,谁都不能告诉。” 月陇西顷刻间便停下手中动作,认真点头。 “那个人……怕是和崇文有些关系。”叶渠微眯着眼,轻声道。 月陇西蹙眉:“怎么说?” 叶渠啧声道:“你那本《论月》,我看完之后试着修补了前两篇,如何都不满意,翻来覆去总觉得逻辑有不通的地方。那晚书丢了,我在外边磕磕绊绊默第一篇,正急着呢,那位小兄弟就说能解我燃眉之急。” “那人能默第一篇?”月陇西微惊。 叶渠嗤笑,摇头道,“何止第一篇,能给我默出全文来!我看完之后只觉逻辑全通,不知是那人自己修补的,还是真就是崇文原作!反正我觉得,比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修补本更贴近原作得多!你说,那是不是崇文转世?” “真能默出全文?除了《论月》,别的也能默吗?”月陇西的心蓦地疾跳起来,怔了怔,又皱眉紧问道,“男的?你确定是男人?” 叶渠笃定地点头,“我敢确定,是个男人。身形虽然瘦弱,但那字迹狂放豪爽,一看 就是男人的字。穿着男装,面具也是青面獠牙,哪个女子能是这审美?肯定是个男人!至于能不能默别的,那人自己说是可以的,我想再追问,人家也不愿意透露更多了。后来我想过,崇文当年的追随者众多,会背那些文章的也不止秦卿一个,说不定是人家祖上没有张扬,一代代传下来。” 他分析得不无道理,月陇西的眉皱得更紧了些。 既然是男的,那么此事的重点便不在于那个人本身是谁,而在于,这个人的作用。 倘若那个人默出的真是崇文原作,那么借以修复的名义,将自己当年修补的文章进行替换,让崇文真正的文章流传下去,该有多好。 可这个人愿不愿意帮他呢?他作为月家人,向那位兄弟提出这般请求,是否会唐突? 他默然,忽然想到叶渠方才提到的“字迹狂放”一说,一瞬间,脑中闪过了一个人。 月陇西下意识握紧茶杯,脱口问,“青衫?那个人,可是前些日新来的墨客青衫?” 作者有话要说: 1.v章看点:马甲已备好!郡主寿宴,二卿耍鞭,在线掉马! 沈庭案告破!宴后揭秘,找上真凶,当面对质! 青衫何许人!倚寒来信,小心试探,得到信息! 以后的各种看点盘点: 二卿的第一次相亲,以及往后的每次相亲,都必须要有月狗逼的存在:) 二卿和月狗第一次约会地点在刑部(月狗逼你这么挫吗不借口案子约不到二卿是吗,亲妈看不起你) 二卿和萧殷会如何发展,月狗逼花样吃醋过后该如何抢人(不醋你一下是get不到你的可爱了是吗) 二卿多次收到倚寒来信,被请教如何攻略一个不开窍的女人(二卿在线手把手教月狗逼如何追自己可还行) 二卿收到邀约,倚寒约青衫见面详谈修复崇文遗作之事(别去,二卿你醒醒吧你已经掉了一个马甲了自己还不知道) 预收文:《世子的读档小仙女儿》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都可以读档重来 第二十九章 掉马! 这个名字陡然入耳,叶渠惊讶的神色便没能绷住,再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他没说话,算是默认。 果然是青衫。 月陇西走之前将夜明珠给了叶渠。骑马回府,头一件事便是给青衫写信。他拼尽全力修复崇文遗作这么些年,终于盼到了这日。这个人,无论与月家是友是敌,他都要将其收为己用,让原作得以流传。 夜尽天明,卿如是收到倚寒的来信。今日是去月府赴宴的日子,她被卿母催着起早梳妆打扮,没有空闲读信,只将信封收在抽屉里。 皎皎起得比她还要早,替她拿了那身粉色的衣裙,她打量一番后盯着皎皎道,“那日我说笑的,还是换青色那身罢。”颜色顺眼些,总好过这身。 考虑到一会儿上场耍鞭,卿如是吩咐皎皎为她随意绾成顶心髻即可,一支碎玉琳琅钗稳固。上裳是浅青色,用深青色的线绣着花枝,青黄间色裙,纤腰素束,佩戴一只黛色香囊,一枚羊脂白玉佩,罗裙下一双素靴,挂着茜色流苏,走动时前后摇摆,煞是有趣。 她将软鞭别在腰间,又拿了两根束带,方便耍鞭时挽袖。 卿母见她依旧与前几日无异,连个像样的首饰都不曾戴,当即唤丫鬟去拿了一只玉镯子、一只细银臂钏,勒令她戴上,又在眉心给她点了花钿,这才觉得瞧着舒服了些。 问到她所献何艺,卿如是乖顺地回答,“耍鞭子。” 卿母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揉着太阳穴摆手,“算了算了,我早该想到你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你还是等着过几日与景遇相看罢,先上马车。” 双辕滚走,卿如是撩起帘子朝外探头,街道被今次赶往月府的马车占了个全,由此可见这回的寿宴是多大的排场。 似乎为了应证她的猜想,方下马车,月府小厮的报礼声便传入耳中,一声压着一声,忙不迭更替着,贺寿之人络绎不绝,鞭炮声也没停过。 卿如是谨记卿母马车上的教诲,姿态端庄地跟在身后,保持微笑,一言不发。 百年前月一鸣的相府也差不多是在扈沽这个方向,但具体来说并不是这一座。这座月府有襄国公和郡主坐镇,比之当年的相府,气派只增无减。假山堆砌,奇花闪灼,楼阁廊轩错落有致,山泉清流引入荷塘,风景绮丽瑰变,可谓移步换景。 卿如是暗自打量着月府的景致和来往的人,远远瞧见坐席上正与人说笑的乔芜, 后者也瞧见了她,当即捏着手绢与她挥手。她颔首一笑回应,转弯向较远的一席走去。 坐席设在荷塘外走廊上,说是池塘,实则是湖。透过廊间观赏荷塘,可见碧湖涟漪阵阵,中央有一圆形石台,刚好没过水面,正有几名女子站在石台上翩然起舞。远处假山上瀑布垂落,听得流水潺潺。 卿如是暗叹了声果然是奢靡的月家,收眼,不再张望。 距离开席还有一段时间,不少女眷拖三拉四地闲聊着。 她们方坐定,身旁也立即有妇人凑过来问话,“卿家姑娘也长成标致的人儿了,可有议亲?” 卿母含笑接话,“不曾,她性子顽劣,我正愁呢。” “怎会愁,活泼的性子最讨喜了。”那妇人立即坐过来抓了把瓜子,同卿母聊了起来。 卿如是撑着下巴发呆,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话,听见她们二人说得兴起,似乎又给她安排上了一场相亲会,悠悠叹了口气,她借口更衣,离开此处。 哪知道还有一个乔芜一早等在那边,见她起身,赶忙黏上来挽住她的胳膊,“如是,你去更衣?我也去,我来过月府,知道在哪,带你去。” 压根容不得她拒绝,乔芜将她拖走了。 一边走,乔芜一边压低声音同她说道,“如是,我都打听好了,荷塘中间那个石台你看见了吗?一会儿我们就站在那里献艺。这次光是献艺的闺秀就有将近二十个,以书画作寿礼的十多个,还不算那些绣手绢、绣寿图的……我琢磨着,想嫁世子的人怎么就这么多,轮得上她们么,我可是听说,世子跟她们相看之后全都送了随礼。” 卿如是揉了揉耳朵,随口道,“你不也一样收了随礼。” “我不一样。”她坚持道,“我收到的礼要比她们收的珍贵,我娘说了,那是进贡给陛下的织锦,皇后娘娘赏赐到月家的。世子挑这礼给我,想必我有独特之处。那织锦我已经做成衣裳了,一会儿跳舞便穿那身。” 服了。卿如是惯是不喜欢听人说这些情情爱爱的事,没理她。 踏上湖上拱桥,乔芜待要再说些什么,抬眸却瞥见了迎面朝她们走来的月陇西,登时睁大杏眼,“世子!” 他正微侧首对斟隐嘱咐些什么,听及此,转头向前看去,先入目的是卿如是。视线稍向下偏移,瞧见她腰间系着软鞭。 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说。 卿如是挑眉,冷 凝着他,“世子,既然我们在席前遇上了,索性找个地方将事情说清楚。” 月陇西从容道,“兹事体大,有什么话,还是等寿宴结束再说比较好。” “你该不会是想着先稳住我,席后再敷衍过去罢?”她随口问,竟一击即中。 月陇西淡笑,“怎么会呢。你看席间宾客众多,我身为月府世子,忙得不可开交,这案子又说来话长,与你细说的话恐会耽搁。” 卿如是无奈地皱起眉,姑且信他。 她拱手准备告辞,被月陇西伸手拦住,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腰间,片刻,抬眸问道,“卿姑娘今日可要献艺?” 卿如是淡定点头,“暂时是有这个打算。” 月陇西脸上的淡笑敛起,似乎有些紧张,“献什么?” 卿如是挑眉,故作平静,“你到时候看不就知道了。”要她现在把耍鞭子几个字脱口而出实在太丢脸了,更何况乔芜还在旁边瞧着她的笑话。 乔芜抿唇一笑,“世子,如是要献的精彩极了,一会您定要好好瞧。” “是么。”月陇西觑了她一眼,又看向卿如是,“拭目以待。” “走了。”卿如是与他道别。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被乔芜拽了拽,回头看去,月陇西仍站在桥上望着她,神情复杂,似茫然似惶惑。仿佛在等着什么,且已站在桥上等候多年,也孑孓多年。希冀被人触碰了一下,摇摇欲坠,他陷入迷惘,不知所措。 那一瞬,卿如是竟在他眼中看出落寞来。 乔芜嗅出些不寻常,“如是,世子怎么这般看着我们?” 卿如是摇头,“不知道。” 她们回到席间时,碗筷盆盂悉数备好,美酒佳肴轮番呈上,国公爷和昱阳郡主也已在主位坐好。 郡主穿戴庄重,听说方才宫中来人替帝后送寿礼,所以才着冠服戴朝珠,翡翠玛瑙琳琅,无比正式。此时接完礼,坐在席上,微偏着头与身侧的人说笑,目光和蔼,仪容端庄。 不知说到什么,郡主不动声色地扫过席间,将视线落在各位闺秀身上。 有位姑娘站了起来,迎着郡主的视线走过去,先施礼,后凑到郡主耳边说了什么,郡主淡笑颔首。 紧接着,那姑娘离席去了后院,再出现时,换成一身霓裳羽衣,她款步踏着湖中石板桥,站上石台。原是自请献艺。 随着女子的出现,席间纷纷将目光挪至石台。国公爷趁着安静起身说了几句,话落正好开席,席间又热闹起来。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卿如是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 闲聊的妇人总算坐回了她自己的位置,卿母转过头悄声道,“如是,方才我同那位夫人打听过了,上台献艺的姑娘数都数不清,兴许根本轮不到你。我琢磨着你若真上去耍鞭子,倒不如不献。一会这么着,你等那些姑娘排在前头,若是轮不上你,你就别去自取其辱了。你觉得呢?” 我觉得,那真是可喜可贺。卿如是微颔首,郑重道,“全凭母亲做主。” 她们这厢话音刚落,那厢一曲霓裳羽衣舞也至尾声。卿如是看见乔芜也站了起来,心道这人果真脑子不利索,一舞作罢又起一舞,不是存心让人给她们比个高低么。 且霓裳羽衣本就是惊艳柔美的舞,乔芜如何能盖得过? 事不关己,卿如是只作壁上观。 待到乔芜换好装站上台,席间议论声乍起。卿如是亦惊讶地咦了一声,不为别的,只因乔芜身上穿的舞装只在布料和细节上与方才那女子有所不同——她要跳的,也是霓裳羽衣舞! 先前那女子,莫不是打听到了乔芜献艺的内容,所以先她一步首位上场。乔芜大概也是抱着不服输的心态,才非要立刻上场与那女子一较高下。 她们二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卿如是磕着瓜子乐滋滋地看着。 乐声起,郡主的眉微蹙了蹙,唤来丫鬟低语了几句,乔芜远远瞧见了,还以为是要唤自己下场的,没开始跳便自乱了心神,一起步就踩错了拍子。 卿如是在场下轻摇头,听得卿母在身旁道,“起先跳这舞的女子定然心中得意了。起跳踩错,若稳不下心神,后面只会一错再错。” 如卿母所料,乔芜不是个镇得住场子的,慌神过后遂将舞步忘得一干二净,一支舞跳得磕磕绊绊,席间奚落声渐起,听及议论,乔芜眼眶霎时红了。 更惨的是,当她看向月陇西时,才发现他正侧身与人说话,压根就没看她跳舞。一时不知该喜该忧。 卿如是很同情她。 垫底预定,在座别的闺秀们还没上去献艺就都很实在地松了一口气。 她们松了气,卿如是却提着心,概因她方才刚吃上一口小菜,晃眼一看,下场后的乔芜不找先前那女子揪扯,也不找她的亲 娘哭诉,竟直奔着自己而来。 完犊子,卿如是心底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乔芜果然坐在她身旁,扭着她的衣裳低啜道,“如是,我的脸丢过了,反正你要献的也好不到哪去,我这厢算是陪你一起丢的,该你了。” 卿如是:“???”姐妹,这账不是这么算的。 周围的人听见她的话,纷纷看了过来,知道卿如是也要献艺,起先和卿母聊得愉快的妇人头一个凑过来问她献什么。 卿如是:“???”夫人,热闹不是这么凑的。 纵然此时骑虎难下,卿母仍旧不动声色地拂开那妇人的手,念及卿乔两家的关系,对乔芜好言道,“如是今日身体不适,兴许不上台了。你歇息歇息,吃酒席去罢。” 乔芜不听她的,但窘迫之色尽显,一阵面红耳赤,还紧抓着卿如是的衣裳,“方才在桥上你还和世子承诺了要去献艺的。如是……咱俩玩得好,有什么丢人的一起丢罢……” 她是铁了心要把这垫底的位置留给卿如是,周围的人都看得出来,因此也愈发好奇卿如是要献的是个什么,会比跳错舞还要上不得台面。 卿母本有心帮闺女躲过去,但乔芜这么一闹,卿如是就必须得硬着头皮上了,好在那鞭子若是耍得好,也不见得能比乔芜丢人。更何况,过几日还要与乔景遇相看,这厢不遂了乔芜的意,回去不知道怎么埋汰人,届时两相见了面上难看。 反正世子这边卿母也没抱太大希望,如是耍不耍那鞭子都已因爽约相看得罪过月府一回了,倒不如给乔芜做个顺水人情,还能帮如是落个乔府那头的好。 思及此,卿母轻声对她道,“去罢。”想了想她仍是有些气不过,为了刺乔芜,又补了一句叮嘱,“认真些,不错步子就不会丢人的。” 卿如是:“???”娘,你真是我亲娘。 乔芜当真被刺疼,但听及卿如是要上台,顿时又眉开眼笑,“如是,那走罢,要先去和郡主通禀。” 卿如是:“……”罢了。她捏了捏鼻梁,原本便是要去的,昨晚也做好被嘲的准备了,上辈子已经丢过一回脸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卿如是瞧了眼顷刻被占领的石台,起身朝郡主那方走去。 月陇西坐在郡主身侧喝茶,看着她走过来,目光一凝。 原本通禀时无须告知献艺内容,只报上需要帮忙准备的东西就好,但 因着乔芜那一出,郡主便多问了一句。 卿如是低咳了声,回道,“小女自幼习武练鞭,唯有那鞭子还有几分看头,遂为郡主献上一段,难登大雅之堂,还望郡主莫要见笑。” 万万没有想到,宴上献艺祝寿还有献鞭子的。郡主一愣,讶然过后收敛神色,颔首浅笑。 只见一旁的月陇西紧盯着她,一眼也不眨,面容渐次苍白。 “还有……若是方便的话,可否备上三架花鼓?嗯……很可能被打破,不要太贵重。” 她话音未落,手臂猛地一疼。月陇西紧握住她,几乎是掐着骨头。卿如是疑惑地看向他,手臂的疼痛使她不自觉蹙起眉。 这是第二次了,他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紧盯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侵略性,但并非存有歹意。 “陇西。”郡主唤他,带着一丝叱意。 他回神,松开手,视线却没有移开。默了默,他用低哑的声音吩咐身边小厮,“给她备鼓。”顿了顿,又咬牙低声道,“要能敲得最响的那种!” 郡主:“???” 卿如是:“???” 小厮:“???” 好嘞。 卿如是揉了揉发疼的手臂,斟酌道,“多谢世子。” 她踏上石台。月陇西站起来,立在栏杆边凝望。 少女抱拳一揖,反手甩鞭,鼓声乍起,宛若灵蛇出洞般凌厉的鞭法,一举一动,一步一跃,一如当年。 那个当年啊。他也是这般望着她,眉梢眼角都在笑。 他的心蓦然揪紧,往事逐一浮现,被时间笞得支离破碎的画面悉数拼合黏补,鞭动鼓响,一声声尽数和着他的心跳,那声音能侵髓蚀骨,将他逼到窒息。 长鞭一阵阵破空,一阵阵击鼓,他恍若未闻,只觉那震动都与胸腔共鸣,击穿他的心,顿时鲜血淋漓。 他出神地望着少女灵敏的动作,手中的茶杯因他再也控制不得的力道应声而碎,一滴血顺着掌心落在瓷片上,开出花来。 郡主一看慌了神,一边吩咐小厮去唤大夫来包扎,一边拽着他的手细看。 嘈杂声充耳不闻,月陇西紧盯着她,那种拼命压抑到极致,有待迸发的情绪潜藏在内心深处,是紧张,是亢奋,还是欣喜若狂,混乱的情绪扰得他险些丧失理智,一时间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从前那无数次喃喃着“今夜,你入 我梦来”的夜晚。 逼仄的眼眶快要容不下他浓烈的情意,溢出来一些,是滚烫的。他低头掩饰过去,最后,竟低声笑了出来。 是他的卿卿回来了? 真的是卿卿回来了。 拂开要给他包扎的那双手,月陇西兀自接过纱布在手上缠了一圈,凝视着她,眼都不眨,情绪在心中涛涛翻涌,不自觉间已入了神。 真是他的卿卿,还是活蹦乱跳的,还是很看不惯他。她还好好地,年华正好,岁月无愁。 尘封太多年的心活过来,月陇西深吸了一口气,那种一瞬间再次被俘获的感觉,如星火燎原,不可收势。 这厢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卿如是收了鞭势,抱拳行礼。顾不得自己正被席上众人笑话,一段鞭子耍得她大汗淋漓,此时的她只想找个房间换身衣裳。 却没想到,她施礼过后,那厢竟传来一人清脆的掌声。慢悠悠地,响亮极了。 卿如是顺着声音看过去。月陇西等这一眼等了好久,视线两相衔接,他的嘴角微抿起弧度。 世子都鼓掌了,那各位还等什么。都鼓呗。 一时掌声雷动,寿宴献艺瞬间成了杂耍现场。 卿如是:“???”好嘞,感谢诸位捧场。 卿母:“???”得嘞,有戏!世子这边看样子还有戏!那可太有了! 眼见着唯一能给自己垫底的人收了一片掌声,乔芜闷闷不乐,揪住衣角,朝月陇西的方向望。 她的母亲低声道,“你自己出了差错,谁也怨不得。我看世子与卿家姑娘相熟,你要还想有机会嫁到月府,就得好好对她。” “我还得对她好?她怕不是藏得最深那个,同我说的时候一口一个对世子无意,怎么如今世子就独捧她的场?”乔芜皱眉。 乔母摇头,“我听到风声,过几日。你景遇表兄要与她相看,没准她就是你未来表嫂子。既然卿府有让她与公子哥相看的打算,那的确有可能对世子夫人的位置无意。” 乔芜这才宽心了些。 下场后的卿如是被一名丫鬟截住,“卿姑娘,世子唤奴婢带你去房间更衣。已备好热水巾帕,姑娘请随奴婢来。” 卿如是觉得莫名其妙,转头往月陇西那方望去,没瞧见人。她浑身难受,思及方才乔芜她们也在此换了舞装,便不推脱,只回去和卿母说了声,拿起一早备好的干净衣裳 ,跟着丫鬟朝后院走去。 “卿姑娘,这是世子住的西阁,热水巾帕都备在那间偏房里。奴婢就在门外守着,姑娘换好后出来便是。”丫鬟为她打开偏房的门,“如果有什么吩咐,唤奴婢一声就是。” 卿如是点点头。心中回味着“西阁”二字。月陇西住的阁楼,竟然名为西阁。百年前那座同名的西阁,可是囚禁她整整十年的地方。 热水在屏风后氤氲着,她脱下汗湿的衣衫,先拿巾帕洗了把脸,抹掉额间花钿,然后撩水将身体擦拭干净,穿戴整齐后,推门出去,“我……” 一字脱口,卿如是发现门口站着的人竟成了月陇西。 他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身来,眼笑眉舒。 那般透着慵懒松散的笑,卿如是瞧着有几分熟悉,心里不太自在,蹙眉问他,“笑什么?” “不知道。”他拈着身旁花树的枝叶,缓缓摩挲着,须臾后,声色疏倦地道,“看见你就想笑。那嘴角啊,想压也压不下来。” 卿如是拧眉,上下打量他几眼,以长辈的口吻道,“好好说话。” 月陇西转过身,两步踱至她面前,俯身凑近她,见她仰起脖子向后倾了些,不禁低笑出声,伸手揽住她的后颈,假意将她扶起来,顺势压进自己怀里,随手拍拍她的脑袋,“仔细一会摔着了。” 语毕,不晓得费了多么大的劲才克制住自己,松开了她。 “沈庭案,你不是想要个交代吗?”不等卿如是开口,他倒先转移了话题,“我将你带来这里,便是为了给你交代。此事不可外传,否则我会有性命之忧。在此之前,你不如将你的推测说给我听听。” 果不其然,卿如是被他的话吸引,忘了要计较方才他的言行。 “好。”她没有犹豫,果断答应。 斟酌了会,措好辞后,徐徐道,“是地痞将沈庭约出来的。但他将沈庭绑在茶坊后,就把谋害沈庭的方法告诉了霍齐,并暗示霍齐亲手为妻子报仇。霍齐不是傻子,被找上门去做一把杀人的刀,这件事肯定有猫腻,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同意。” “两日后,地痞得知了某种能够威胁到霍齐的手段,霍齐不得不妥协,遂按照地痞转述的方法将沈庭杀害,事后害怕一人担罪,于是故意留下绳子。霍齐知道案发后自己定会被官差拉去问话,届时可以引导官差追查到地痞身上去。” “引导的方式有很多,随便说一句自 己常见街边流氓地痞用这种特殊材质的麻绳捆麻袋之类的都足以引起官府的注意。” “可霍齐万万没想到,地痞死了,他只能担下所有罪责。一开始,我以为谋划沈庭案的人就是地痞,而地痞的死是另一宗仇杀,直到昨日我才想明白,我的逻辑从开头便错了。两宗仇杀其实是一个人谋划的。” “凶手给了地痞好处,先将谋杀沈庭的法子告诉地痞,嘱咐地痞找到霍齐并转述这个方法。如此一来,凶手就不必接触到霍齐这位直接行凶的人,倘若霍齐被捕,供出来的也就只有地痞一人而已。可要如何防止地痞被捕,供出自己呢?死人的嘴自然是最严的。” “我猜测地痞挂在脖子上的那锭银子一定事先被人抹了某种迷药,能使闻到的人神志不清。马儿就是闻到了这个味道,才会发狂似的踩踏地痞。或者说,马车从照渠楼出发时,便被人下了药,所以无论有没有下暴雨,马车的速度都会比平常快上许多。” “那么,要如何让地痞定时定点地去找那辆马车讹钱呢?很简单,只要凶手对地痞撒谎说,自己与谁谁谁结了仇怨,让地痞等在某个地方,去讹他们家的钱给自己出出气,再以付酬劳为由,将串着银锭的绳子挂在地痞的脖子上就行了。” “地痞被撞时定然有所觉察,明白了凶手是想要杀人灭口,但为时已晚,他中了药神志不清,浑身发软。” “他死的消息传进霍齐耳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官差已经推出来的作案手法,霍齐猜到地痞是被杀人灭口的,顿时明白了全局,也就猜到让他杀人的并不是地痞,而是地痞背后的操控者。他心以为自己死路一条,于是做出挟持人质的举动。” “没有逃掉,那便只有两个后果,要么自己担起全部罪责,死路一条,要么和官府一直耗着,耗到官府对他用酷刑。” 月陇西将她带到旁边一间茶室中坐下,“那你认为,一开始威胁到霍齐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卿如是肯定地道,“是他失踪的孩子。凶手知道霍齐有个失踪的孩子,他让地痞用孩子威胁霍齐,霍齐一开始以为孩子在地痞手中,所以才帮助地痞去杀沈庭。后来霍齐猜到这案子背后另有操控者,自然就会以为自己的孩子一直被掌控在背后这人的手中。” “霍齐很清楚地明白,自己不能透露更多的消息给官府,否则孩子性命难保,凶手想要金蝉脱壳,霍齐就得让他金蝉脱壳,所以霍齐选择了在牢中认罪自杀,彻底宽了凶手的心。如此一 第三十章 世子亲自送你去相亲 她拒绝和自己相看,却要上赶着和别的男人相看。月陇西此时的心情一言难尽。 眼看卿如是走出房间,他跟上去,与她并肩往西阁外走。 忽而,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有这个荣幸?” 卿如是瞥他一眼,以为他在调侃自己,没搭话。 月陇西侧眸看她,翘起唇角,“这般遮掩做什么?你说出来我听听,兴许我认识,能帮你先说个好话。” 卿如是仍旧没有搭理他。 月陇西并不气馁,“那么,你们打算在什么地方相看呢?哦,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要去看你笑话的意思。只是想说,你们若还没把地方定下来,我这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选择,可以推荐给你。亦或者,我来帮你们挑选。毕竟我这么些日子下来,也是有众多经验的人了。” 前边不远就要到荷塘,人多口杂,未免真的被人看见说闲话,卿如是停下来,疑惑地打量他半晌,最后道,“不需要。你的流水相亲结束了,有闲情操心别人?” “差不多了。”月陇西笑,“要不要和我再相一遍?我很会俘获姑娘芳心的,不想深入了解一下并体验一把吗?” 卿如是:“……” 这说话的调调欠极了,隐约有些熟悉。卿如是懒得理会。 且他口中所谓的很会俘获姑娘芳心,便是相看半刻钟不到就唤小厮给姑娘送回府并随一份礼附一段婉拒辞? 卿如是没接他的话,转而道,“我先过去,等一会你再过去。错开时间便不会被人说闲话了。” 月陇西拉住她,理所当然地道,“我改主意了,不想一起过去听听他们会说什么闲话吗?你猜我刚才说的四个词他们会用几个?” 四个词?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卿如是表示不想猜。 他等了片刻,不听她回,便低头凑近她,自接自话,“我全押。你呢?” 卿如是:“……”狗官,你今天怕不是有毒。 “好了,不逗你了。”月陇西唇畔笑意更深,“你先过去罢,我站在这里看看风景再去。” 卿如是点头去了。 如她所料,酒席已将近尾声,陆续有人下桌,或是离府,或是去茶室嬉耍。卿母就站在长廊边,正和一位夫人闲聊。 她走过去时,夫人浅笑了下, 朝她招手,“如是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了。还记得姨母吗?” 卿如是只好抱歉地笑了笑。 卿母道,“你这孩子不记事,这是你景遇哥哥的婶婶,乔芜姑娘的母亲。” “乔姨母好。”卿如是唤了声。 乔母笑说,“方才见你那鞭子打得甚好,还以为你一心从武,没成想这儿和你娘聊着才知道,你在家喜好看书写字,比我家芜儿聪颖得多。今日景遇被他的旧友们缠着吃酒,否则还能来与你见上一面。” 卿如是不说话,卿母接腔,“那孩子刚回扈沽,想必应酬不少。他们俩呀早晚要见的,小时候玩得可好,现在也不能生疏了去。” 两位妇人你来我往摆谈得兴起,卿如是颇感无聊,四处张望,回头一眼竟瞧见了月陇西。他往郡主那方走去,低声说了什么,郡主淡笑着点头,他便离开了此地。 离去之前,瞄了她一眼,朝她笑了。 两位妇人言罢,乔夫人称还要去茶室里坐坐,等到夜间赏了灯会再走,卿母与她告辞。 走出月府,卿母拉着卿如是的手道,“你父亲那边都是劝酒的,他喝不得酒,早回去了,咱们娘儿俩留在这里不合适,别怪娘拉着你一起走。若是想看灯会,晚些再出府过来便是。” 卿如是摇头,“我不打算……” 话语未尽,抬眸看见了不远处站在门口送客的月陇西。原来他方才和郡主说话是要来府门送客。 奇怪,堂堂世子送什么客?月家的礼数何时这般周全了? 脑子里还想着,再定睛看去时,月陇西不避不闪,朝她这方径直走过来了。 卿如是以眼神询问:“?” 月陇西淡笑,走到两人面前,向卿母道,“远远瞧见伯母,过来问声好。” 伯母? 伯母?? 别说卿如是,卿母自己都愣了愣,她隐约记得,几日前世子来府中时还唤她“卿夫人”。 “世子身份尊贵,这般委实客气了。”卿母笑道。 “伯母不留下来看完灯会再走吗?”月陇西明知故问,一派天真,“那如是呢?可要留下来?” 卿母笑着婉拒。顺便替一旁话都不想说一句的卿如是婉拒。 月陇西表示无法和卿如是一同赏灯游湖实乃遗憾,并诚邀卿如是常来府中作客,“听闻如是甚喜看书,巧得很 ,我也爱极了,且平生最喜与志同道合之人探讨书中真意。” 卿母若有所悟。 待到卿如是面上应承,月陇西方礼貌一笑,“那便不耽搁伯母和如是回府了。待这两日忙过,我还有些公务上的问题想要与卿伯父讨教,届时再来府中叨扰。还望伯母转告伯父,他可千万莫要仗着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德高望重,就嫌弃陇西愚钝才是。” 卿如是:“……”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一口气显摆多少个词。 他的话说得漂亮,谈笑时有礼有度,不失谦和,哄得卿母心情愉悦,当场答应下来。 临了临了,他还要再和卿如是告个别。不愧是君魁。卿母想来想去,世子这边不该就这么松手。 卿如是彻底服了。上回跟他讲了道理,让他小小年纪行事不要轻浮、不要轻浮,偏是不听,而今又这般德行。 她走时幽怨的眼神就快要直穿了月陇西。后者无辜地摸了摸鼻尖,仿佛碰了一鼻子灰,继而又负手朝她浅笑。 回到府中,卿如是记挂着清晨那封倚寒寄来的信,没空多想月陇西的事,随即抛之脑后。 她坐在书桌后,拆了信,扫过两遍,总结出了个大概。 倚寒问她上回在斗文会上写的那篇文章,是如何将崇文的思想理解得那般透彻的,以致于和其他人所表达的中心主旨完全不同。尤其那句“今日之势,方兴未艾”,与采沧畔给出的原句一字之差,意思却截然不同。 这信,得怎么回? 她知道倚寒当时是因为理解了她文中真意,所以才赠她信鸽。可倚寒一直都没有追问过她,为何会觉得崇文想要表达的意思并非修复者所想的那样。 她也就一直以“那是自己重新理解的”为理由,现在被刨根问底,还真不知怎么解释自己为何就和别人理解得完全不同。 思忖半晌,她决定跟他扯犊子搪塞过去:倚寒兄可相信鬼神托梦之说?小弟自幼通读崇文遗作,十岁时偶与崇文梦中通灵,得他真传,后来也常与其梦中相见。此事小弟从未告知旁人,还望倚寒兄紧守秘密。 若是倚寒能理解她这般搪塞实是不方便透露,便会就此打住不再追问。 落笔卷好纸条,卿如是喂了会鸽子,没待将鸽子放出去,卿母进来了。 “你近日在与哪个往来?这般频繁。”卿母端着碗羹汤进来,“你酒席不曾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做了羹 汤,你垫垫。” 卿如是接过汤碗,“是前些时候认识的笔友,随意探讨些话本子玩罢了。” 卿母沉吟着,忽然拉住她的手,苦口婆心道,“若有了心仪的男子,定要告诉为娘,你爹官大,咱们不用藏着掖着。” 卿如是:“……”好嘞。 “我们方回来,乔家那边就来人了。”卿母另起话头,同她通气,“说景遇明日要来府中拜访你父亲,琢磨着你和景遇若是明日临着他上门拜访时见第一面的话,会有些不妥。” 稍作一顿,等卿如是自己想明白这些礼数后,卿母再道,“索性安排你们今晚先见上一面。趁着廊桥那畔的灯会,泛舟游湖,赏灯解谜,倒是挺有趣的。我已经应承下来了,你觉得如何?” 卿如是顿时明白了卿母为何吩咐厨房给她做羹汤先垫肚子,原是盘算好了她晚上还有一场相亲宴,不得多吃。 她还能觉得如何,应承了就去呗。 “行,灯会得要请帖,我这就唤人将你们的名字添过去,你自己好生收拾打扮一番,鞭子就莫要带了。”卿母斟酌道,“你坐咱家马车过去的话不大方便,万一晚些时候景遇想要亲自送你回府呢,你说是不是?” “……”这想得也忒周到了些,卿如是乖顺地点头,反握住她的手:“娘,您真是为了我的婚姻大事操碎了心。辛苦了。” “娘也不图什么,你能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卿母走前嘱咐道,“记得穿得鲜亮些,一会景遇会乘着马车来接你。” 哦。 目送卿母走出房间,卿如是先将鸽子放了,转身唤来皎皎,吩咐她好生为自己拾掇拾掇。 皎皎别的方面瞧着傻,梳妆倒是一绝。当即郑重其事地放下手里的活,浴手擦净,为她上妆绾发。 这一拾掇,晃眼入傍晚。 衣裳回来前换的,卿如是不打算再换,只将长鞭解下。 卿母携着丫鬟仆妇将她送到门口,思及自己在场两人恐会尴尬,于是没有露面,吩咐卿如是自己上马车去。将人推到门外,卿母立即唤小厮关上了门。 两马并辔,车厢奢靡,织金绣银,外配上四名小厮。乔府也是气派。 卿如是提裙上马车。 一掀帘,月陇西。 风轻云淡喝着茶,闻声抬眸笑吟吟……的月陇西。 卿如是惊了惊,以为 自己踩错了马车,“打扰了。”下意识将帘子放下,四下张望一番。 没别的马车了。 卿如是又迅速撩起帘子:“???”脚下一趟趔趄,险些摔了,被面前的人扶好站稳,她蹙眉:“你来做什么?” 月陇西气定神闲道:“你不是去相亲吗?我来送送你。” 卿如是以为自己耳朵不大好,“送我?去和人相看?你怎么知道我今晚要去和人相看?还有,乔景遇呢?” “瞧把你给急的,坐下来喝口茶。你一个个问,路上我慢慢给你解答。”月陇西的语气仿佛是在诗朗诵。 此时没别的法子,卿如是也不矫情,靠着车壁坐下来,撩起帘子看窗外,“走罢。” 马车驶得四平八稳。 月陇西把玩着一把闭合的折扇,唇畔抿着若有若无的弧度,谜一般的气氛下,他开口搭话,“我下午清点观赏灯会的名帖时,看见了你的名字。” 卿如是转过头听他说话。 他拿折扇敲敲心口,却分明噙着笑,“心中回味着你毫不留情拒绝我的邀约时那冷漠的神情。你同我说不喜欢看灯会,转过脸就背着我偷偷加上了名字,彼时我心都要死了,那疼痛的滋味余韵悠长,我到卿府门口都还十分难受,见到你才稍微好些。” 卿如是被膈应得耸了下肩。 他继续道,“紧接着,我派人向你们府中的小厮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你今晚要去和乔府那位游子乔景遇相亲。”顿了顿,郑重地说,“你们两人相亲,却约在我家的灯会?” 卿如是挑眉,等着他说下文。 月陇西挽了个扇花,笑道,“我一听,也顾不得计较别的,毕竟我作为灯会主方,有义务让来观赏灯会的客方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于是,我派了一辆马车去乔府接乔公子,又派了一辆马车来接你。最后考虑到若是去坐乔府的马车,届时两个大男人坐在一起,场面将会很尴尬,所以我坐了来卿府的这一辆。” 卿如是漠然收回视线,撑起下颚欣赏外面的风景,“你是找不着熟人跟你逛灯会。” “说得是,我唯一相熟的便是你,但你冷性薄情拒绝我拒绝得很干脆,所以我便找不到人了。好在你要去相亲,一想到晚上可以亲自来送你去相亲,我小睡时就辗转反侧,激动得难以入眠。”月陇西将折扇敲在掌心,悠悠道,“卿卿不领这个情吗?” 卿如是顺着他插科打 诨,“出门前我娘特意不允我坐自家的马车去,便是想让乔景遇接送我,好生促进我俩的感情,你这般做法,你问问看我娘和乔景遇领不领情。” 月陇西的自喉咙里滚出一声笑,端凝着她,不作回答。 仿佛方才的玩笑不是他开的。此时此刻,他的神情无端认真起来。 卿如是感受到他过于灼热的视线,抬眸与他对视。 两人默了须臾,月陇西先开口道,“这妆容有点难看。”并咽下了谎言的唾液。 卿如是这才明白他在看什么,摸了摸脸,皱眉道,“是皎皎给我上的妆,时间弄得太长,我都快要睡着了,弄完了我也没看。我娘说挺好看的。” 月陇西摇头,郑重道,“那是你们女子的想法,身为男子,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这般妆容并不会挑起男子的任何旖旎心思。我劝你还是在见到乔景遇之前,擦掉为好。” “生不起旖旎心思?头回相看,我要他对我生旖旎心思做什么?”卿如是皱着眉头,笃定道,“如此甚好,那这妆便更不能擦了。” “……”月陇西一时不知该喜该忧,顿了下,若有所悟道,“你……不打算与他好生相看?” “倒也不是。只不过我平生最烦这些东西,懒得弄。况且,是去相看,又不是去见心上人,那般注重这些做什么。我也想不出自己会有谈情说爱的心思。”卿如是蹙蹙眉。 忽而,她想起了月一鸣,便道,“有心上人的人,尤其是那种将心上人藏一辈子都没说的人,行事作风会……怎么说呢,就瞧着挺傻的罢。” 月陇西:“???” 诛心。杀人般地诛心。 月陇西气了。 不知挣扎了多久,方从这句诛心之言中挣扎出来,凝她片刻,终于狠下心还击,他慢条斯理地道,“我觉得,不知道别人中意自己,活一辈子都没看出来的人,更傻。” 卿如是想了想,竟然点头了。 她,竟然点头了?? 她认真附和道,“那也要看情况的,若是另一方表现得不够明显,的确可能让人看不出来。我娘跟我说,以前我爹这人内敛得很,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些劳什子情情爱爱,她也就全然没看出来,若非被旁人戳破,他们也不会有我。” 月陇西笑得淡淡地,“对,也要看情况的。就还比如说,有些人天生就在这方面缺几根筋。” 卿如是再次附和。 两刻钟后,马车停下。月陇西先下了马车,瞥见不远处负手立在廊桥下的乔景遇,收眼,回身接卿如是下来。 卿如是不用他接,身手矫健地从车沿处跳了下来。 她张望一番,也不知哪个是乔景遇,便问月陇西道,“人呢?你送到哪儿去了?” 月陇西拉住她的手腕,“走罢,我带你去。”语毕,径直朝着乔景遇站的地方走过去。 乔景遇望着朝自己走近的两人,懵了:请问……我现在是要在和姑娘相看之前,先请个世子安吗? 第三十一章 三个人的相亲(? 一位是世子爷,一位是姑娘家,无论是哪个,乔景遇如何都不能等着人走到自己面前来,只得先他们一步迎上去。 卿如是瞧见廊桥下有一名向自己走来的男子,便知是乔景遇,她不动声色地去拂月陇西的手。 但没拂开。 她的不动声色瞬间就成了两人的拉拉扯扯。 最后月陇西松开了她。这一切也已然落入乔景遇的眼中。 月陇西淡笑看她,“人多,怕你走丢了。我将你送出来的,总要确保你的安全,届时再平安将你送回去。” 卿如是:“不用你送,你回去罢。” 月陇西:“那怎么能行,做人要有始有终。” 卿如是:“……” 语毕,乔景遇也走到了面前,先朝月陇西施礼,再朝卿如是见礼。 他本人生得比画像上的还要俊美几分,一开口嗓音更是清朗,“许多年不见了。如是,可还记得我?” 卿如是回礼,想了想,点头,“隐约记得些。也听母亲说过,幼时你来府中听父亲讲学,我总爱抱着砚台给你磨墨。” 乔景遇的脸上浮起笑意,想要说些什么,侧眸看见旁边还杵着一个月陇西,且正笑吟吟看着自己,那眼神仿佛别有深意,却分明眉梢眼角俱是和善。 这眼神什么意思?他这么一琢磨,想说的话就又都憋了回去。 无人说话,月陇西就接了话,他故作沉吟一番,补充道,“我也记得你,比她要清楚些,一直知道扈沽有乔景遇这么一号人。” 乔景遇:我现在该说什么?要不要感谢一下世子爷的记挂? 思考片刻,他拱手回应道,“几年前离开扈沽的时候,景遇曾去拜访过月将军,见过世子。” 月陇西瞧他一眼,没理他。 乔景遇:做人好难。 登时,三人谜一般地沉默了。 月陇西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将折扇落在掌心敲了敲,“怎么?你们两人且继续聊啊,当我不存在就行。” 廊桥上传来公子小姐猜中字谜后的起哄声,几人同时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乔景遇默了默,没憋住,委婉地提醒,“世子难道是想要与我们一同游湖赏灯?” 月陇西仿佛听不懂他话中深意,故作惊讶,随即笑吟吟一叹,勉强道,“ 也好。今夜风凉,多个人同行,多一份温情。你们说呢?” 乔景遇:“???” 卿如是:“……”不想说。 华灯阑珊,渔火幽幽,江岸边传来悠悠琵琶声,随风送入耳。桥上人来人往,疏密有间,或嬉闹或低语,皆着艳裙华裳。周遭灯火迷离,五色琉璃瓦,金银镂刻钟,湖光相映,影色斑驳,贵而不俗的景气。 三人踏着琵琶声往廊桥上走,往来皆是官宦子弟,乔景遇和卿如是都没什么相熟的人,倒是时不时有闺秀隔着老远就朝月陇西问好。 月陇西一边颔首致意,一边与二人闲聊。左一茬右一茬,身旁两人搭不上话,唯有他一人插站在中间乐此不疲。 忽然,他指着桥下,问道,“卿卿你看那湖中的鸳鸯,像不像我们俩?” 卿如是蹙起眉,当真看了眼,纠正他道,“哪儿有什么鸳鸯?那是花的,明显是野鸭子。” 月陇西转过头,轻言细语地提醒她,“卿卿,这句话重要的不是有没有鸳鸯,而是像不像我们俩。” 乔景遇:“???” 乔景遇:我现在是不是该插句话说明一下这样比喻不太妥? 他一沉吟,卿如是已接了话,语调净是冷嘲热讽,“不像。你要像野鸭子你自己像去罢,我不像。” 说着,她不与他挨在一处,自顾自往乔景遇另一侧走去。 月陇西唇畔噙笑,见她不搭理自己了,便又与乔景遇闲聊,“乔公子往后可有打算入朝为官?” 乔景遇一听,忙回道,“此次归来便打算定居于此,为国敬忠,可惜离开扈沽太久,与这边缺少人际往来,所以还不知要走个什么门道,家中正愁着。不过,所谓成家立业,先成……” 不等他说完,月陇西径直打断道,“我这里,倒是有个门路。” “世子请讲。”乔景遇嗅到机遇的味道,顾不得方才未尽的话,上前一步与月陇西走到了一处。 “陛下组织修建的国学府,再过几月就要建成。我听到些风声,近期陛下有一桩差事要交予国学府筹办,短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所以正着急四处收罗人才。我手里有三个推荐名额,届时为你写封推荐书,你可以去试试。”月陇西顺势插站到乔景遇和卿如是的中间,与前者谈笑风生。 “国学府?”乔景遇大喜,“我回来后便听父亲提到过,新国学府是可比翰林院 的存在,听说翰林院不少学士都被调任至国学府,为即将到来的新一批弟子言传身教。在国学府待满三年可直接参与殿试,陛下亲自提选。现在不少官宦子弟挤破了脑袋都想进国学府。” 月陇西点头,“没错。不过,进了那国学府,便有三年都不得出来。你若要成家,怕是要等到三年之后去了。” 乔景遇一愣,下意识看了眼走在一边被干晾着的卿如是。 她倒是浑然没有被晾着的失落,也好似没听见他们的谈话,走到桥边小贩的摊子前,盯着一盏琉璃灯看。琉璃灯彩瓦碎玉,红烛光折出琉璃瓦上画着的两只顶好看的蛐蛐儿。 “姑娘,这盏灯好看,猜中灯谜,这盏灯就归你了。”小贩对她说道。 卿如是瞧了瞧画上的蛐蛐儿,笑了,“这有何难?”撸起袖子,正待要写,旁边伸出一只手来,接过笔杆子。 是乔景遇。 他颔首对她淡淡一笑,眉目温润,“这种事,还是我来比较合适。” 这厢他脉脉柔情的话音刚落,那厢月陇西抢在他前头,直接就将答案念了出来,“两只蛐蛐儿,两只虫,虫二只。所谓‘虫二’,风月无边也。这种事,果然还是我来比较合适。” 乔景遇:“……”究竟是我们相看,还是你们相看,一点展示的机会都不给他留吗??? 乔景遇:做人真的好难。 “我的才华还可以入眼吗?”月陇西提起琉璃灯,任那碎玉折出的光落在脸上,显得他整张脸白皙剔透得如被月色洗练过。他凹了个最好看的角度,挑着眉,轻问卿如是,“可否配得上那种满腹才情的女子?” 卿如是接过他递来的琉璃灯,“猜个灯谜不是很简单么,我看了一眼就知道答案了。” 月陇西正经道:“挺难的。若不是我事先看过答案,我反正是想不到。” 乔景遇:“???”那您究竟为什么要跟我抢这个表现的机会? 卿如是:“???”月家人的思维方式是不是一律都花里胡哨的? 小贩:“???”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该去把琉璃灯要回来? 拎着琉璃灯,卿如是一路走走停停玩自己的,月陇西时常和她插科打诨几句,或者和乔景遇聊聊朝政,说说国学府的事。 总之,除却刚见面的寒暄以外,卿如是自己全程就没和乔景遇搭上过一句话。莫说一句话,实则是肢体语言 、简单触碰,甚至是眼神交流都不曾有。两人毫无互动,形同陌路。 唯有月陇西一人,哪都能接茬,笑得跟朵盛放的狗尾巴花似的。 此时已轮到他和乔景遇进行下一议题。两人聊得很兴起,卿如是听了一耳朵,似乎已从上一个拜官封爵的话题跳到了天下民生。此刻正虚伪地进行互捧。 “原来是这样……世子于此道上见解颇深,景遇自愧不如。”乔景遇笑了笑,“今日与世子相见,受益良多。” 月陇西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容道,“好说,你游学四海,见识广阔,切不可妄自菲薄。我今日与你交谈后,亦有所获。” 卿如是:“……”究竟是我相看,还是你们相看,月陇西你是交际花吗??? 眼看着就要走到廊桥尽头,卿如是有些饿,也顾不得跟他们搭话。下了廊桥就是那家百年老店,她只眼巴巴地将店门望着,琢磨着这时候喊饿是否不太妥当。 出门前母亲反复叮嘱过,跟人相看应该礼貌而不失优雅,身为女子好歹收敛着点,饿一顿也没关系……她还这厢没纠结明白要不要喊饿,一旁的月陇西却称说他饿了,并提议去吃那家的糯米鸡。 别的方面欠,这个忙帮得可巧,卿如是赶忙附和。 方形桌,月陇西先坐下,卿如是顺着他坐在一侧。 待到乔景遇要顺着卿如是坐在另一侧的时候,月陇西又接着方才的话茬,状似不经意地摆谈道,“教导过我的五位先生,有四位都入了国学府,届时我写信让他们好生照看照看你。” 乔景遇目光微亮,往月陇西另一侧走过去,施礼道,“多谢世子照拂,景遇绝不让世子失望。”顺势坐在了他身旁。 月陇西没有回应,端起茶抿了一口,眸中是不易察觉的笑意。 气氛再次谜一般地沉默。 卿如是想着好歹得主动和乔景遇说些什么,缓和下生疏的关系才行。 可是……这方面好像没什么经验,得怎么起话头呢。 她正寻思着,月陇西又有话要说了。 先给她摆上碗倒了茶,月陇西撑着下颚,神情懒散,“卿卿,晚上不要回去太晚,卿伯母会担心的。” 思绪被打断,卿如是不满地看向他,她自持长辈身份,只得心平气和地跟他讲道理,“我回去晚了自有乔公子相送。我今日是来……” 顿了顿,她看 了眼乔景遇,又看向他,“是来和乔公子赏灯的。你跟他说了一路了,我半句话没插上,这会又劝我早些回府睡觉。那我还要不要和乔公子说了?” 月陇西一敲折扇,轻笑道,“不好意思,我方才见你们两人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便想两边都聊一聊,给你们热热场子。那好,你们聊,我不掺和了。” 语毕,他果然不再说话,嘴角却还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他这一闭口,周遭便是突如其来的寂静。连不远处廊桥上的热闹也没能拯救。 毫无经验的乔景遇不知该如何搭话,刚见到卿如是时想要说的实在太多,因世子那一眼,憋回去之后就再也没能想得起来。 他这方愁着,卿如是也没好到哪儿去。让她舞文弄墨可以,舞刀弄枪也可以,但要她跟男子搭讪,尤其还要谈情说爱,那就是在吊她的命。 尴尬的死寂持续了半刻钟。 月陇西忽地埋头,闷声轻笑起来,他端茶的手,微微颤抖。 卿如是:“……” 好的罢。卿如是抚额,过了会又默默遮住了脸,满面窘迫。不想说话。 店家呈上糯米鸡,请几位慢用。 卿如是拿起筷子就埋头吃,不再吭声。 月陇西慢条斯理地陪着她吃。 乔景遇倒是不饿,小口小口喝着茶等他们。他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逡巡。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世子看卿姑娘的眼神,如清风沐阳,这清冷的月色和斑驳的灯火一律遮不住他眼中的脉脉温柔,以及深处的故事。 游学太久,他自认和卿如是幼时的情谊没法和世子眼中的情意相比。有些东西太浓稠,旁人看得很清楚。 乔景遇放下茶碗,问道,“要不要喝酸梅汤?我记得来的时候路边有一家。我去买来,你们先吃,吃完了过来找我就好。” 卿如是点头说好。月陇西却一怔,抬眸看向他。 他朝月陇西施礼,恭敬道,“世子好像说,入国学府一待就是三年?景遇刚刚想明白了。” 他逐渐远离视线,卿如是才狐疑地问月陇西,“他刚刚说的国学府是什么意思?” 月陇西看向她,一板一眼地和她解释起新国学府的基本定义以及实际意义,直说到她完全忘掉问这话的初衷是想要知道乔景遇跟他打的什么哑语。 一盘糯米鸡下肚,卿如 是终于想起要去找乔景遇。 “他这么久没回来,不会还在那里等着我们罢?”卿如是急忙起身,“不对,他为何要一直待在那边,买完回来找我们不行吗?” 月陇西抛出一锭银子给店家,自然地拉住卿如是的手腕,“别急,我们去看看就是了。” 话音刚落,卿如是反拉住月陇西,后者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拽跑了。 她的手纤细柔软,和他的比起来小太多。这般相触碰着,暖意也在两掌间来回传递。 还好。 她的手还好好地。能握笔,能耍鞭,能拉他。 月陇西的眼尾微红,握紧了她。 “是这边吗?应该是这边。”卿如是指着岔路口右方,打断他的思绪。 两人站在岔路口正中央,两边都是摆满摊子的街道。一列列红灯笼被风吹起,仿佛都在朝他们招手。 月陇西挑了下眉,拿纸扇指向左方,眼也不眨,“我觉得是那边。我刚刚看到他的背影了。” 卿如是狐疑,“是吗?” 月陇西笃定地点头,轻哑而又不失深情地说,“是。卿卿,相信我。我不会错的。” 卿如是信了。 于是拐过去之后,果然就没能找到。 卿如是信了他的鬼话。 月陇西却似是长舒了一口气,折扇一摊,缓缓打着风笑道,“由此可见,我刚刚看错了。” 卿如是:“???”你不是不会错的吗狗官,把谁当傻子呢??? 眼前这人插科打诨一整晚,跟乔景遇搭讪一路搅黄了她的相亲,这会儿又胡乱带路,她把乔景遇一整个大活人都给弄丢了,回去不知怎么跟母亲交代这场一言难尽的相亲会。 卿如是郁闷得不轻,不想搭理他。 他们站在湖边,灯火之畔。周遭过客往来,净是欢声笑语。 唯有他眼中的卿卿蹙着眉头。月陇西挽唇一笑,拿折扇戳她的手臂,“我错了,看在我请你吃糯米鸡的份上,别和我计较了罢?” 卿如是撇开他的扇子,“我自己带了银子,你不请我吃我自己付钱也一样。” “不一样,”月陇西换了只手臂戳,莞尔道,“这是我月陇西亲自为你掏的钱。我这辈子,就没亲自为别的女人掏过钱。” 卿如是一嗤,“蒙谁呢,前几日还小 姐长姑娘短地给各府千金挨个掏钱赠随礼,敢情被你花出去的那些你家里的钱就不算你的钱了?” 月陇西:“……”撩不动就算了,说都说不过,上辈子这辈子都说不过。 他忍不住低头轻笑,又抬眸凝视她,“卿卿凶倒是真凶,就是矮我一大截,气势上稍显不足。” 卿如是蹙眉,抬眸扫过他的头顶。 ……的确好高。 由于真的比他矮一大截,卿如是蔑他一眼,待要怼两句时,面前的人又笑说,“卿卿生气了?” 就见他面不改色地蹲了下来,一手托着下颚,一手用收拢的折扇轻敲她的手腕,“那我蹲下。” 待卿如是低头看他,他方望着她笑道,“……卿卿继续训。” 卿如是:“……” “乔景遇那么大的人了,找不到我们自己就会回去。你看今夜,恰是良辰美景,若是虚度了不知多么浪费。”月陇西站起身,低头凑近她,轻声道,“如果不觉得勉为其难,与我逛逛也不算太委屈罢? “不了,回去晚了我娘会担心的。”卿如是果断拒绝,甚至道,“你不是说有始有终吗?走罢,送我回府。” 月陇西:“……”忽然好心疼自己。忽然又觉得好辜负乔景遇一番心意。 倒也不是针对他,卿如是当真对逛灯会没什么兴趣。 两人坐上马车后,月陇西仍致力于与她约见下回,“明日我有些公务要上门请教卿伯父,等我公事完毕后,多半会留在府中用膳。你什么时候忙完?我可以边喝茶边等你回来。” 卿如是摇头,“不清楚。你等我做什么?”顿了顿,她恍然,随即又理所当然地道,“沈庭案已经破了,我们以后不用往来了。” 扎心。 月陇西眸光微敛,从容道,“就是为了沈庭案。虽然已告破,但我当时结得草率,还有一部分尚未做全,过几日要将这案宗封存入室了,需要你先去刑部做个记录。” 这流程她熟悉,卿如是毫不迟疑,当即答应下来。 涉及案情的事,她现在又答应得这般爽快,月陇西不知是喜是忧,欲言又止了几回,终究是惆怅地凝视着她,什么也没说。心道我除了在刑部任职这一点以外,本身就没有任何能吸引到你的地方了是吗? 活得还不如个案子重要。 马车很快驶到卿府。 卿如是掀起帘子,要下车时,手腕又被猛地紧握住,她回过头,月陇西正凝望着她。用那种不舍且惶恐的神情。 她一时疑惑,面前的人又低笑了声。 好半晌,见他唇角翘得愈来愈深,听他哑声道,“没什么,今天我很高兴。只是想和你道一句好梦。” 卿如是扭了扭手腕,“哦,那你也是。好梦。” 再掀起帘子时外边的风吹得急,她走得也急,不确信自己是不是听清了身后那人说的话。 他好像是说—— “我就不做梦了。这些年,我做够了。希望这是最后一场,别再醒了。” 回到府中打听才知,母亲跟着父亲出门了,并不在家。躲过询问的卿如是径直回了闺房,梳洗沐浴,她沾床便睡。从来如此,睡眠极好,几乎不会存在辗转反侧的情况。 倒是在西阁的那十年里,会常梦到月一鸣。 梦到他又抱着一摞纸跟她辩论崇文的思想,每每将她怄得急了,就在梦中骂他。而秦卿每次清晨起来也真的能看见月一鸣坐在她床畔,抱着书本笑吟吟等着挨她的骂。 不知为何,今夜卿如是又梦到了那个人。 梦中场景是她转笔划在他的脸上那次。 他倜笑着说,“那好罢,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来生也见。” 梦在此处结束,余音在脑海悬久不去。 次日,卿如是为了不和前来拜访的乔景遇撞上,更为了不和月陇西撞上,一爬起来就梳洗,梳洗完毕愣是一刻都不敢多耽搁,径直往门外冲。 紧赶慢赶,还是走晚了一步。 踏出门恰巧和月陇西撞了个照面。 卿如是瞧见他方微蹙的眉,抬眸时松开了。 不知是在庆幸什么,他的眸光柔和了许多。 瞧见她一身男装,月陇西看了个稀奇,唇角微翘起,他用折扇挑起她肩上一缕发,帮她拂到身后去,“不枉我昨日为你夜不能寐,这么大早就穿戴得如此齐整,还亲自来门口迎接我。” “……”卿如是皱眉,“你是不是中邪了?这两天怎么回事?” “这两天?别的不清楚。”月陇西打量着她,倜笑道,“反正于我来说,每一天,都是沉迷于卿卿不可自拔的一天。” 卿如是:“……”求求你了,别学你高祖好吗,我现在怀疑你高祖当年就是骚死的。 第三十二章 只对你放肆地笑 卿如是懒得跟他纠缠,撇下他要走,又被拦住,“做什么?” “你穿这身是要去哪儿啊?”月陇西好奇地问。他想到了采沧畔,又不太确定。毕竟如今的采沧畔并不歧视女子,她没必要换男装。就算是从前,她也是光明正大地着女装去的,不曾掩饰过身份。 卿如是躲过他,下意识护了护藏在怀里的面具,“不想告诉你。”一溜烟跑了。 月陇西挑眉,驻足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许久,最后低笑了声。 她取出面具戴上,从密道进入采沧畔时方至辰时。来得太早,叶渠刚起身,小厮让她在房中等候。 桌上已不像前几日来的时候那般凌乱,原先摆放得遍处皆是的书本字画全都收好了。 卿如是有些疑惑,难道这短短几日里,叶渠就找到修复者了? 铺纸,她开始默写最后两篇文章。等她默完文章,叶渠也走了进来。 写下字条递给他:那日,你看的画呢?比对出画的主人是谁了吗? 叶渠想了想,缓缓摇头,“画我借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回来。我比对了许多名仕作品,也没能找到同样的字迹。这下麻烦,怕是没法再重新寻到线索。” 卿如是一怔,随即又觉得这个结果不算出乎预料。 那天她看过画后就隐约有了判断。她从前没少观摩字帖名画,记忆力又不错,那幅画上的字迹她却毫无印象,百年前尚且没见过这字迹,要在百年之后从她没看过的字帖名画中找出那幅画的主人,更是难上加难。 卿如是又写下一张字条:无碍,我不急。默好的《论月》我给你放在桌上的,下回若还能找到需要修复的崇文原作,记得告诉我。 不急二字,说是这么说,叶渠却能看得出她的失落。 他笑了笑,拍着卿如是的肩膀,“云谲的事还多亏了你。贵人已将《论月》找了回来。” 卿如是松了口气,随即又狐疑:那云谲是什么人,查清了吗?为何要盗走《论月》,又堂而皇之拿出来显摆? 叶渠摇头,“那晚云谲单独和贵人在房中相见,我不清楚事情始末。倒是贵人走后,我和云谲搭上几句话。他对我说了些话,我觉得,他很不简单。” “他说:‘您知道大女帝为何将采沧畔交给您吗?因为她早就料到,女权的气数不会太久,而彼时举朝上下,唯有您能有 本事保住采沧畔,并将其发扬。事实证明她料得很准,您为了采沧畔,甚至不惜背上叛贼的骂名,努力地活了这么久。可您终究是不敢踏出采沧畔,那是因为,背上骂名不可怕,可怕的是千夫所指。我说得可对?’” 这话无疑透露出两个重要信息。第一,云谲清楚地知道采沧畔主人是叶渠,清楚知道叶渠的过往。第二,云谲在洞察叶渠的心理,他对叶渠足不出户有诸多猜测,这番话是验证他自己洞察得正确与否。 卿如是沉吟片刻,越琢磨,神情就越严峻,她写道:这人知道你的身份,是你对他说的?还是那位贵人对他说的? 叶渠摇头,“贵人不会将我的信息告诉他人,我的话,只会将自己的身份告诉我愿意结识的人。细想一番,云谲能知道我的身份,还能在我手底将《论月》偷梁换柱,委实不简单。” 卿如是点头,写下字条叮嘱他定要提高警惕,莫要被有心人陷害。 叶渠心底明白,因着贵人的关系云谲实则并不会伤害自己,但依旧笑着点头,宽她的心。 为避免回府太早,她留在采沧畔里看书。 叶渠也没别的爱好,和崇文有些像,喜欢看书和收藏字画,屋子里最多的东西就是书籍。而书籍中最多的当要数史书。 随意挑拣了一本,竟是记载月氏家族的。 卿如是:“……” 她正想要默默放回去,被走过来的叶渠看见,瞄了一眼书封,笑说,“这册有意思,也是那位贵人拿来给我看的,记载了些外面许多人不知道的事。书不厚,大部分写的都是惠帝时期月氏的兴衰。你一定知道,那个时期是月氏最鼎盛的时期,可你知不知道,那时期也是月家人出仕者最少的时期。” 卿如是微皱了下眉,仔细回想一番,缓缓摇头。 叶渠笑了笑,拈着胡须接着道,“不知道罢?那个时候月氏最有声望的便是月一鸣,惠帝信任他,将大权交到他的手中。他身上背负着整个月氏,实属不易。最后能跟各长老带领着月氏渡过女帝改朝换代这一危机,已是极了不起。大女帝曾亲自请他入新朝为官,依旧以相位待之,被他婉拒。这本书里,月家的人写他是为了整个家族的信仰,才放弃了投靠女帝。我以前也这么觉得,但自打前段时间知道了些……” 他想说秘辛,又思及这事不能外传,于是忍了忍终是没说。 只笑道,“反正,月家的人把话说得好听,真相是什 么,我们无从得知。没准,他只是被一些事磋磨累了。可惜,月一鸣英年早逝。去世的时候,大女帝还亲临月氏为他吊唁。我为官那会,女帝上了些年纪,爱絮叨,常和我说起月一鸣。说他,是个命苦的人。从前我觉得他锦衣玉食,年少有为羡煞雁塔,有什么苦的?现在我想想,锦衣玉食,却是真苦。” 卿如是震惊地望着他。 来到晟朝后她还从未看过有关于月家的史料,她一直以为月一鸣是寿终正寝,没成想是英年早逝。最令她惊讶的是,大女帝自降身份去为月一鸣吊唁?去为崇尚男尊女卑的月家人吊唁? 为什么? 看出她的疑惑,叶渠道,“大女帝曾对我说:月一鸣这人分明是反骨头,却又要教他生来就背负家族重任。” 卿如是疑惑地偏头:何意? 叶渠道,“他骨子里或许更偏爱离经叛道,但他这人责任心太强,所以又不得不顾及家族利益。女帝说他想护的东西太多,最后无一不被他自己亲手给毁掉了。这句我也没明白。不过,毁了一切四个字,听着虽残忍,但很果决不是吗?无疑,他是个精彩,又极有魅力的人。” 卿如是木讷地听着。心道我俩说的是同一个人?月一鸣离经叛道?毁了一切?他毁了什么? 他……又是怎么死的呢? 卿如是拿纸写道:他怎么死的? 叶渠道,“这本书里说他是被人毒害的。有人说是种慢性的毒,他死的时候被人剖尸检验,五脏六腑发黑溃烂,也有人说是见血封喉的毒,没什么痛楚。众说纷纭,坊间也有许多说法。不过这本书说他是被毒。死的,那多半还是被毒。死的罢。” 毒?卿如是愈发疑惑,他身边那么多一等侍卫,随便吃个什么东西都有人先试毒,且月府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怎么就能被人用这般低劣的方式害死?? 但想到月一鸣这人的警惕性的确不高,她回回偷袭他都能一砸一个准,也就悟了。 “很奇怪?我也挺奇怪的。”叶渠匪夷所思,“月一鸣这人警惕性有多高,史册里诸多事件摆在那,大家有目共睹。大军在多少里外他都能预料到,且提前上报将领做好防备的一个人,能这么被害死,我是奇了怪了。” 卿如是:“……”我怀疑我们讲的不是同一个人,鉴定完毕。 她低头看向手中的书,疑惑愈来愈深,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也愈来愈深。 “如何,这本书是不是又有些想看了?”叶渠敲了敲书封,笑道,“带回去看罢,我头回看的时候也啧啧称奇呢。不过我方才跟你讲的那些,涉及我自己的理解,这本书里写的许多东西都是月家的风格,基本是先往家族至上的方向吹捧了再说的。” 卿如是缓缓点头。 月一鸣如何就命苦了、他到底怎么死的、何时死的、女帝为何会和他相熟、又为何会对他有那么高的评价……这一切都让她匪夷所思。 她自诩是个好学的人,那书也不厚,揣在怀里便能带回去。 临她走前,叶渠斟酌道,“修复者的事,我忽然想到一个人,或许能提供些线索。不过我不怎么出采沧畔,只得你自己去寻。” 卿如是双目微亮,期待地望着他。 他缓缓道,“此人收藏过不少惠帝时期的珍品,钻研颇深。我那幅画也是他借去观摩的,或许他能认出是谁的字迹,就算认不出,大概也能为你提供些线索。不过寻常人不太能接触到他,就算接触到,他也不一定会给你指点,你只当试试便罢。他是襄国公府的世子,月陇西。” 卿如是:“???”谁?月陇西?? 缘分当真是妙不可言。走出采沧畔,卿如是改了主意,她原本想在外边躲一整天避开乔景遇,等到晚上再回府,可如今修复者的事她又看到了一丝希望,急切地想要找月陇西问问。 她于午时正回到府中。 月陇西还坐在茶室里,一边抿茶,一边与她父亲谈笑。 窗花漏下一缕缕光,映着他的脸和颈。 卿如是这才发现,他的侧颈上有一颗浅痣。 眉目温润,仪态端方,这位君子似乎又恢复了前几日的模样。不知聊到什么,忽地低头淡笑了下,似有若无的那种,极为克制收敛。 便也是垂眸这一刻,余光瞥见了她。微一愣,抬眸看了过来。 霎时间,眉梢眼角便都是笑。鲜明又肆意。 第三十三章 红了耳梢 她跨进门来,先给月陇西问了安好,又转身唤了声卿父。 正愁不知如何将卿父支走,卿父倒先开口催她,“世子说要带你去一趟刑部做笔录,你赶紧回房梳洗一番,用完午膳就去,切不可耽误世子的差事。” 月陇西道,“伯父,不耽误的。等如是有空了,想什么时候去都行。” 卿如是欣然应允:“那就现在罢,我去了再回来吃。” 月陇西:“……”来回一趟拢共用不到半个时辰,若还要赶在你用膳之前回来,那我还指望和你独处什么。 稍作一顿,他放下茶盏,“我看还是用完午膳再去罢。” 无甚区别,卿如是没有反对。卿父倒是看了月陇西一眼,心底不禁生起几分狐疑,便兀自琢磨起来。 晟朝民风开放,并不介意主客男女同桌用膳。卿如是的位置在月陇西身旁,只顾着埋头吃饭,并不与他交谈。 倒是卿父常和月陇西闲聊,“那日陛下和我提到新国学府,说是要将一桩很重要的差事交给国学府来办。我琢磨着陛下跟我提的意思,是要我来组织,但这差事至今也没个具体说法,不知世子这里可听到什么风声?” 月陇西沉吟片刻,“陛下并未同我细说过。但母亲前段时间去皇宫拜见皇后姨母,无意从姨母口中得知了些消息,似是说,陛下近些年一直在考虑整顿文坛。” 卿如是一怔,扒饭的速度慢了下来,仔细去听他们的对话。 “如何个整顿法?”卿父亦觉不可思议,忍不住问。 月陇西略一思忖,“且说一件事。有回一位官员反映坊间野史杂谈无处不在,其内容扭曲史实,不堪入目。陛下就寻人收罗了几本来看,看完后大发雷霆。感慨女帝一味宣扬女权,发展新的思想,却忘了旧的事物也同样值得学习,女帝不注重历史的普及,导致如今晟朝许多人宁愿相信野史里混淆不清的记载并以此津津乐道,也不愿意去寻个正史来读一读。不说太远,就拿百年前的事情举例,平民百姓中怕也没多少人能全然说得清的。” 不等卿父开口,卿如是先问道,“你的意思是,陛下想要从给平民百姓普及正史开始,惩治那些书写野史杂谈的文人,从而整顿文坛风气?” 月陇西赞赏地看她,柔声道,“就是这个意思。” 卿父再次别有深意地看了月陇西一眼,心底琢磨的意味愈发浓重。 稍作一顿,他道,“已存的荒谬不实的书籍需要销毁,书写此类书籍的文人需要惩治,正史需要以通俗易懂的各种方式宣扬,这个差事可不小。” 卿如是严肃地点头,“总的来说,不算坏事。但我有一个疑问,那些书籍不过是供百姓消遣的罢了,我虽然说过世子的侍卫斟隐大人小小年纪不爱看正儿八经的书,偏爱些蹩脚俗气的话本子和荒诞的野史,但我并不觉得他看的东西一文不值。” 两人看向她,等她说下文。 “正史要读,要宣扬,野史也没必要全部销毁。既然有野史的存在,那就说明世人对过去发生的一切存疑,杜撰的也好,真实发生的也罢,全然销毁何尝不是在毁灭一种历史的可能性?” “还有那些所谓的不堪入目的杂谈话本,在陛下和文人名仕眼中或许毫无用处,可许多平民百姓却能从中汲取到力量,感受到书作想要表达的情感,或许是喟叹痴男怨女难成其好,或许是感慨世事无常变幻莫测,或许也只是想要图个乐子博人一笑。不是因为正史不够精彩才要杜撰,正是因为太过精彩曲折,所以才想要杜撰出更完满、没有遗憾的另类故事。” 卿如是说完,口干舌燥,下意识抿了抿唇,身旁的人便递上了茶。她一愣,伸手接过,低声道谢。 惹得卿父再次看向月陇西,若有所思。 月陇西接话,“你说得不无道理。这番话,我会找机会一字不落地转告陛下,至于结果如何,要看陛下的抉择。” 卿父一愣,赶忙道,“世子不必出头,小女向来口无遮拦,随意谈说的。” “举手之劳罢了。”月陇西淡笑道。 此事言罢,卿如是谢过他。 午膳后,两人出了府,乘着马车朝刑部去。 月陇西笑吟吟地看她,登时也没了方才的正经,“卿卿不是说要晚上才得回来吗?我以为卿卿是想躲着我的,没成想这么早就回来了,是我妄自菲薄,看来一经与我分别几个时辰,卿卿对我也甚是牵肠挂肚。” “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也不嫌膈应。”卿如是随口回应,撩起帘子看向窗外,“你方才提到正史,我这会儿倒想到一个问题。那些史册里记载的东西若本就有误,该如何说?” “譬如呢?你觉得史册里有什么地方说不过去?让你觉得费解的,不妨说出来,我先看看渊博如我能不能帮你解答。”月陇西恬不知耻地回。 卿如是已经懒得计较他的说话方式,只道,“譬如,如今世人都说百年前的崇文遗作是秦卿修复的,史书里也记载着修复者名秦卿,我翻过许多书,大多解释她被废十指后是以口述的方式修复此作的。可想来想去我都觉得另有其人。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你若无法苟同,便也罢了。” 她说这话时一直看着窗外出神,话音落下一段时间并没有人回答,她这才转过去看月陇西。 不知何时,月陇西已敛起笑,认真看着她,“你很想知道吗?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心中有猜测过是谁?应该没有罢……你没猜过,你怎么可能这么猜呢。” 他好端端地忽然这般认真,卿如是一时应付不过来,只怔愣地望向他,不知所措。 半晌,月陇西又低头轻笑,又是那幅玩世不恭的神情。 他慵懒地拖长了语调,“啊……你问得可巧,我刚从一位朋友手中得到了一幅画,他对我说,那幅画的主人或许才是崇文遗作的修复者。我起初有些惊讶,但听他说了原因之后,便觉得有些道理。后来将画拿回去,比对了一番画上字迹,我发现……那字迹和我祖上月一鸣的字有那么一丁点相似。” 说完,他紧盯着她,一眼也不肯眨,生怕错漏了一个细微的表情。 卿如是蹙紧了眉,眼底满是怀疑与不可置信。最后,她摇头,“我觉得,不可能。” 月陇西翘起唇角,“为什么不可能?我祖上风。流倜傥乐于助人,帮一下姑娘的小忙,修复一下那姑娘想要修复的书籍怎么了?” 卿如是上下打量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何他说话的腔调是这么个熟悉又欠极了的德行,她恍然道,“难怪……原来你是以你祖上作表率的?你肯定没少研究过他罢?上回听戏告诉我秦卿的手被废或许与皇令有关,是真的吗?” “不管是不是真的,你愿意相信吗?”月陇西凝视着她,似笑非笑,“若你愿意相信,那我们以后可以深入探讨一下我祖上这个人,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只要你愿意相信,你就会发现,他真是个连男人都无法抵挡其魅力的人。” “……”卿如是转过头去看窗外,“暂时不了。” “你一点都不相信吗?”月陇西有些崩溃,难以置信地追问,“尤其是画上的字迹,真的很像月一鸣的草书,你不想亲自看看,感受一下像不像吗?” “不想。”卿如是意兴阑珊。她看的时候的确联想过那个人,但理智 来看,画主人的字迹远比那人潦草,且思及那个人月家人的身份和对崇文思想的陌生程度,完全没有可能。 月陇西幽幽叹了口气:“……”罢了,慢慢来罢。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刑部里往来的人并不多。 踏进门槛,一道修长的身影便引起了卿如是的注意。 那人正捧着卷宗站在一棵梧桐树旁,极其认真。 是萧殷。 似乎是听见了他们靠近的脚步声,萧殷抬眸朝他们这方看了一眼。几不可察地怔然,稍纵即逝。 他的目光游移过卿如是,最后落定于月陇西的身上,走过来时顺手将卷宗那页折了折,停在月陇西面前,朝他施礼,“世子安好。”顿了顿,又轻声唤道,“卿姑娘……安好。” 许是觉得羞愧?最后两字他落字时嗓音有些喑哑。 卿如是挑起眉,便这般睨着他,眸底略有不屑,并没有回应。 诚然,往上爬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凡有些志气的人,都不想碌碌无为安于现状。但为了阿谀奉承,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平日里还伪装出一副不谙世事的纯情模样,未免小人行径。 最可怕的是,官场最需要的便是这种小人。既然如此,卿如是无话可说。 月陇西伸手从萧殷怀中拿过卷宗,“比对过了?可有差错?” “比对过了。有。”萧殷抬手将朱砂笔拿起示意了下,“标了红。也在一旁作了批注,将疑点写上了。这案子我已有一番推断,若没有意外,可以结案了。” 月陇西微有诧异,“这么快?”顿了顿,他淡笑道,“没看错人。这案子你先放一放,先跟我来做个笔录,熟悉熟悉这方面。卿卿说一句,你就写一句。” 卿卿? 萧殷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卿如是,极快的一眼,收眼后他的耳梢不期然地红了,磕磕绊绊地反问,“卿……卿姑娘吗?嗯……还请卿姑娘指点。” 卿如是盯着他的耳尖,“……”催。情药都能给人下,装什么青涩害羞。 第三十四章 情动 见卿如是不说话,萧殷也收敛起情绪。他慢一步,跟在二人身后。 做刑部笔录的流程卿如是早烂熟于心,前世一有新案子她就会掺和进去,由于每次也都是她提供的线索最多,所以破案后免不了要去刑部做笔录。刑部的人供她跟供佛似的,回回她去,一众官吏上赶着端茶递水。 每每如此境地,父亲看她的眼神便一言难尽。有什么想要告诉她的,终是没有说出口。 卿如是至今也想不明白父亲那眼神是何意。 待他们三人坐好,已有官吏拿来纸笔,萧殷接过后道了声谢,铺在桌上,抬眸看向月陇西和卿如是,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月陇西屏退了其他人,卿如是照实复述案情,说到确定凶手这一环节时,她如实道,“这就不必我来说了罢,既然在外人看来,沈庭案和地痞案毫无关联,那这凶手若按照我知道的来讲,又有何意义。我只是来走个流程的,最后白纸黑字究竟怎么写,还不是要看萧公子如何着笔。” 这话并非讽刺,而是事实。萧殷点了点头,“卿姑娘说的是。剩下的,我来就行。不过……” 他顿了顿,低头看向纸面,轻声道,“凶手唆使地痞去撞马车的时候,是告诉过他究竟该撞哪一辆的。暴雨那晚,凶手若是担心卿姑娘的马车会破坏计划,实则可以拖住马车的主人,拖延马车出发的时间,等卿姑娘的马车过去后再施行计划,没必要非去叮嘱卿姑娘的马夫小心驾车,可能有地痞缠上来。此地无银三百两,岂非更容易暴露自己?” 语毕,他才缓缓抬眸看向卿如是,目光平静,波澜不惊。 卿如是一愣,同样看向他,若有所思地微蹙起了眉。 倘若她理解得不错,萧殷的意思是说,那日他叮嘱马夫,纯粹是出于朋友间的真切关心,并非害怕原计划被她破坏? 她沉吟不语,月陇西吩咐萧殷将后续补全,定罪给霍齐。萧殷颔首,不再说话。 “卿卿想不想四处逛一逛?”月陇西打开门,示意卿如是看看别的地方,“等会再过来。” 萧殷的笔尖微一顿,继而又继续认真地书写。 卿如是走出门,随口问月陇西,“你办公的地方在哪啊?我能去看看这些天待处理的卷宗吗?” 出门时她的声音被隔绝,最后几个字变得模糊不清,房间内又恢复沉寂。萧殷轻叹着,垂眸怔愣地盯着纸面 ,有些不知所措。 外边,月陇西引着她往自己办公的房间走去。卿如是问,“你把萧殷弄来刑部看卷宗,帮你破案,就是你所说的栽培他?” “不是。他脑子灵活,在我正式给他找上差事之前,暂且帮我做些事,免得浪费。”月陇西低声道,“如今他再想要走仕途,靠科举是不成的了。我打算推荐他去国学府。三年之后,他可以直接参与殿选。” 卿如是惊讶地看向他,“你不是说国学府都是官宦子弟吗?把他放到国学府去,不会被那里的人瞧不起吗?而且,他不曾接受过书院的正规教导,走的是野路子,就拿沈庭的事情来说,为官之后难免也是这般玩弄手段。” “能进国学府的人,都明白风水轮流转的道理。若他们有些眼见,就该知道瞧不起萧殷这种人是多愚蠢的事。”月陇西一笑,垂眸看向她,“至于你说他走的野路子……难道你不知道我祖上当年拜官称相之后,为了能在如虎的君王和吃人的官场保住他那条小命,一直都走的野路子吗?” 不等卿如是回答,他继续道,“为官清正的几个有过好下场,皇帝口口声声要文武百官清廉正直,却偏生更喜欢会来事的。萧殷这样的,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以后定是个权臣。我要做的,便是在他成为权臣之前,先将他牢牢嵌在月氏族中。最好,能和月氏有姻亲。” 语毕,月陇西推开一间房,转过头凑近她,笑吟吟地拿手指抵住她的唇,“嘘……有外人在了。” 卿如是抿住唇往后退了些,抬眸看进他的眼睛里,他的双眸异常明亮,含着如沐春风般地笑意。 同样是狭长的凤眼,萧殷远比月陇西阴鸷内敛。月陇西的眼睛秋波泛滥,净是风华。 月陇西微一挑眉,轻声笑问,“怎么今日这般不经挑逗,这就看出神了?我好看吗?” “……”卿如是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我希望你还是做个正常人。” 房间内有官吏听到动静,纷纷向二人见礼。 月陇西示意他们做自己的事即可,不必管他们,这厢吩咐完,官吏们一抬头,就见卿如是已经坐在了世子爷处理公务的正位上,还一度无知无觉地翻看桌案上的卷宗。 所以……这情况的话,管,还是不管啊? 感受到来自旁人的目光,卿如是抬起头来,四处看了看,“……这里不能坐吗?” 刑部的格局虽没怎么变,但以前这间 屋子并不是刑部郎中办公的地方,只供些普通小吏做休憩用,她每次来找父亲,都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翻看案宗的。 方才没想太多直接坐下了,这会儿回过神,心觉有异。不待她起身,月陇西先笑道,“能坐。”语毕,他吩咐小吏另外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正位旁边。 至此,两人不再交谈。卿如是翻看近期的案子玩儿,月陇西坐在一旁看书。窗外天光乍泄,屋内岁月静好。 月陇西时不时抬眸瞧她一两眼,低头时便挽起了唇角。 这案宗翻着翻着,卿如是看得累了,扭了扭脖颈,忽然瞥到桌上有一方雕刻精致的小匣子,落着一把锁。她指着那匣子,有些好奇,“这里面是什么?……方便说吗?” 月陇西抬眸看了一眼,伸手拿到面前,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金色的小钥匙,一边打开,一边坦然道,“是些小玩意,有时候路上瞧着好看便买下来了。玉簪香囊,还有手镯之类的……” 卿如是:“???”玉簪和香囊就算了,手镯??? 卿如是看他的眼神登时匪夷所思,“你一个男人,买这些东西做什么?我身为女子都不爱买那些的。” 月陇西笑:“我知道。那岂不正好?多互补啊。” 他这厢话音落下,满屋的小吏都看了过来: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碍眼,是错觉吗? 世子是不是正在撩拨姑娘?需不需要我们回避? 一众小吏相互打眼色,最后决定:不回避。 千等万等,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我们倒要看看世子撩拨起姑娘来是什么狗模样。 卿如是瞄了眼匣中之物,竟真是那些玩意,她想了想,了然道,“难怪你说你很会俘获女子的芳心,囤着这些怕不就是为了撩拨姑娘罢?” “用这些玩意撩拨?”月陇西笑,神色间一副要不完的样子,“我不需要,撩拨姑娘的心从来都是我的本能。” “……”对于他这两日来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接腔都能骚出一朵花来,卿如是表示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想说话。 众小吏:不想说话。 “说错了。”月陇西挑拣着匣中之物,拿起一支淡青色的碎玉簪花在她脑袋上比划了下,似是觉得有趣,一边寻找合适的方向位置,一边慢悠悠地道,“撩拨你才是我的本能。” 话音落下时,玉簪的最佳位置也找到了。 卿如是撇开他那双想要在自己脑袋上为所欲为的手,异常嫌弃地皱了皱眉,“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话,总让我想起一个人。” 月陇西不答,敛了敛笑意,弯手示意她凑近些,“这支簪花和你今天的衣裳挺配的,给你戴上。” 卿如是瞥了眼,摇头道:“我不戴,你自己留着戴罢。” “???”月陇西一怔,低笑了声,“好啊。”说着,他抬手将簪花递给她,“那你帮我戴。” “???”卿如是亦是一怔,忍了忍没绷住,“噗”地笑出声,她这人好玩,没有拒绝,一把抓起簪花凑了过去,往他脑袋上插。 她站着,他坐着,淡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月陇西慵懒地眯了眯眸,也就在她凑过来将要给他插上那刻,月陇西忽然起身,连簪子带手握住她,把她拉到面前,半带进怀里,然后顺势将簪花插在她的发间。 不偏不倚,花簪半藏,他早看好了最佳位置。 松开她的手,月陇西坐了回去,欣赏道,“挺好看的。” 卿如是抬手摸了摸,心觉别扭,想拿下来,又听月陇西道,“你拿下来就是不给我面子。”他敛起了笑意,佯装不悦。 卿如是:“……”于是,果断拿了下来。 卿如是:身为你祖宗,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重孙辈份的留面子? 月陇西:“……”好难。他幽幽叹了口气,突然有点难过,垂眸黯然神伤。 卿如是凑近他,打量了一番,低声问,“怎么了?不至于罢?” 月陇西抬眸,慢吞吞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至于。” “……”她清了清嗓,自持身份,“我明白的,我来刑部一趟也算是帮你的忙,你想送我东西,也想跟我炫耀你俘获芳心的本事如何如何厉害。可惜你试错了人,我这个人呢,从小到大身边最不缺的就是那种花里胡哨的男人。所以我现在瞧平辈的男人一律当姐妹处着的,不是你不够厉害,是你们那套对我没用。” 花里胡哨四个字简直扎透了心。月陇西抬眸看着她,半晌道,“你的安慰我不大受用。如果你能收下这支簪子,我会好受一些。” “……”卿如是搓了搓簪柄,花蕊处的流苏轻轻旋转,她瞧了一会,又用一种疼爱的眼神看向月陇西,勉强点头,“好罢。” 莫名地,月陇西在她眼睛深处看出了一丝慈爱,“……” 下午 的日头下去了些,但抵不过此处向阳,仍是有些热意。 卿如是早已不再看案宗,撑着下颚在想叶渠口中那个背负太多的月一鸣。她所认识的月一鸣,和别人眼里的从来大相径庭。 他对月氏的忠诚可以说到了冥顽不灵的地步,如何就成了女帝絮叨时的离经叛道? 越想越烦躁,她坐了一会就被汗湿了。 有小吏送来两碗冰食,“世子,您吩咐的梅子汤。” 月陇西示意他放在桌上,摆手让小吏下去。 卿如是转头瞧了一眼。 那梅子汤用一盏白瓷碗盛着,碎冰沉浮,晶莹剔透。月陇西用瓷勺搅了搅,大小不匀的冰块撞在碗壁上发出叮当的声音,煞是悦耳。 月陇西拿手轻触心口的位置,了然地挑起眉,轻声道,“世间情动,不过如此。” 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卿如是兀自舀起一勺碎冰,就着酸甜的梅子汤喝下。 有人敲门,小吏开门,是萧殷。 他微颔首,恭顺地将写好的案宗呈上,俯身时目光不经意落在白瓷碗上。 戏文里说,璎珞敲冰,碎瓷当啷,但凡世间悦耳,皆为情动。 收了眼,萧殷道,“世子,写好了。请您过目。” 月陇西随意翻了翻,“你写的,自然挑不出错。” 笔录结束,卿如是没有再待的必要。她起身归置桌案上的书本,想凭借着记忆摆回原样。 被月陇西制止,“月家的男人最是有修养,从来就没有让姑娘家受累的规矩。” 小吏赶忙凑过来,“不劳烦姑娘,我们来收拾便是。” 卿如是不争,朝外走着,不屑回道,“月家的男人有修养?你倒是举个例子出来。” “月一鸣啊。那可真是太有修养了。”月陇西淡笑道,“连我都不及他的万分之一。若我是个女子,肯定是要嫁给这种男人的。” 卿如是:“你高祖母在天有灵,知道你这么大逆不道吗?” 月陇西慵懒地笑,“无所谓,高祖父心里头有个姑娘那么多年了也没影响他们夫妻二人的伉俪情深。祖母又怎么会计较我这一个小小的爱慕者,何况我还是他们自家后辈。” “伉俪情深?未必罢。”卿如是随意道,“逢场作戏而已。相敬如宾倒是真的,情深算不上。” 月陇西露出了欣 慰的表情,“是吗?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不是。”萧殷走在后面,忽然开口道。 前边两人一愣,转头看向他。 萧殷不急不慢地说,“倘若要兼顾史册里所有的前后逻辑,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他们连相敬如宾都算不上。”顿了顿,他又低声朝月陇西道,“无心之言,妄自揣测,还望世子恕罪。” 月陇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他怎么可能是无心之言。这般谨慎的人,既不可能随意插话,也不可能妄议月家祖上。但这两样他都做了,说明他是故意的。 他看明白了月陇西在听到卿如是说“情深算不上”后那一瞬间的欣慰与认可,紧接着月陇西说的那句话肯定了他的想法。他知道,月陇西想让卿如是明白,月一鸣与他的夫人就是作假。 尽管萧殷想不通为何要让卿如是明白这个,但只要能够让月陇西觉得熨帖就好。 换句话说,他能随时对月陇西来说有用处,保证自己的价值就好。 “无事,我也曾怀疑过。”月陇西笑,“你继续揣测,还有吗?” 萧殷道,“幼时读史册,会好奇月相心头那位女子是谁。后来看了些《野史》,便一度猜测,月相心仪的人,要么很早就得到了,要么,很早就去世了。” “很早很早就去世了?”卿如是震惊,细想一番,又觉得有道理,每每月一鸣跟她说起心底藏着的那个人时哀伤的神情就解释得通了。她点头道,“难怪他后来没有再娶妻纳妾。想必那位姑娘成了他的朱砂痣,他也就只好和正夫人相守一生,却被外人说成是伉俪情深。” 月陇西拿折扇敲了敲手心,叹道,“忽然有点欣慰。”他看向卿如是,轻笑,“你能想明白这一点我觉得已经很不容易了,下回争取再想多一点。走罢,送你回府。” 几人同行,萧殷识趣地骑马自行离去。 马车走得慢,等到卿府时已临近傍晚,她和月陇西告辞,后者微偏头,看她头上的簪花,“弄丢了可以,但丢了不可以。” 卿如是可怜他一片孝心,怅然地点点头。 紧接着,月陇西又将怀里一枚玉石交给她,笑道,“过几天我要去新国学府住些日子,期间不得出府,你若是有空,可以拿着这个来找我玩。” 她低头看,是枚墨玉,形状不规则,甚至可以说是长得有点难看,上边刻着“月陇西”三字。 只扫了一眼,她就递还回去,“我没空。” 月陇西:“……” 顿了顿,卿如是又将手缩了回来,若有所思,“国学府只收宦官子弟,不收官家小姐吗?我也想去国学府。” 月陇西一愣:“你是认真的?为何?” “我对那桩差事很感兴趣。萧殷都能去,我又不比他差。”卿如是摊开掌心,“这颗石头能让我去国学府里学三年吗?” 萧殷都能去是什么意思……月陇西微挑眉,“不能。国学府不收女子。但你可以拿着这枚令信出入国学府。若是对那桩差事有兴趣,届时也可以让伯父带着你。不出意外的话,这差事是归伯父管。” 卿如是皱眉,姑且点头。 她回到府中,发现卿母等候她多时,且看她的神情有些难以捉摸。 免不了被问及昨夜相看的事,卿如是干脆迎上去。 方坐下,卿母就皱紧了眉头,“如是,你跟娘说实话,昨晚你和景遇怎么回事?我今日一早兴致可好地约了你乔姨母去上香,她却跟我说你们昨夜没成?景遇回去之后说你们多年不见,兴许彼此都生疏了,聊不到一起去。怎么就聊不到一起去?” 卿如是:“……”乔景遇真是好人。昨晚她抛下乔景遇,他竟也不气,只说聊不到一起去,半点坏话不说她的,也没提起昨夜还有世子在场。是给她留足了面子。 “这件事说来话长……”卿如是斟酌道,“反正,您若是有人选的话,可以准备下一场了,嗯。” 卿母的眉头皱得更紧,“你爹说,暂时不必。” 卿如是:“为什么?” 卿母摇头,“我还没来得及问,一会儿问问去。乔夫人让我给你带个话,乔芜姑娘约你过些时候去逛书斋。” “她好端端地不去逛她的胭脂铺子,逛什么书斋?”卿如是低头拨弄着茶盖。 卿母拍她的手:“囤书呗。不知是谁造的谣,说陛下起了心思,要学惠帝当年焚毁书籍,都在猜他要销毁的是什么书。采沧畔那一伙崇文党最近行事越来越猖獗,大肆宣扬崇文思想,惹得陛下心生不快,所以就有谣言说了,陛下被激怒,想要烧毁的八成就是崇文的书。” 卿如是手中的茶盖从指尖滑下去,摔在桌上,“……什么?不、不是说要销毁的是那些无用的野史杂谈吗?为什么会……娘你说的囤书又是什么意思?” 卿母捡起茶盖,“就是囤积崇文的书。下午不少人都去了书斋,多半是想着百年前雅庐那次,这回要真烧干净了,可再没个秦卿能给修复好。” 卿如是不可置信地喃喃,“你是说,他们都肯去买崇文的书,肯去帮忙誊抄,为了让崇文的文章流传下去?他们真的都肯帮忙?” 卿母点头,絮叨着,“想想也是有心了。史册里不是说雅庐焚书之前,崇文死了,就秦卿一个人,整整一年夜以继日,费尽了笔墨,抄了那么多送都送不出去,惠帝强势,平日里张口闭口崇文党的关键时候一个没见着,谁都不肯帮忙,小姑娘孤立无援地多可怜。这回不同了,就连乔芜这般没心没肺没脑子的都能想着去买崇文的书回来抄着以防万一,还有那么多平民百姓也都乐意帮忙……你这好好地,眼睛怎么红了呢?” 第三十五章 给我生个孩子 如何就要哭了呢,卿如是怅惘地叹了口气。 像是孤军作战太久,陡然出现一群没有战盔铠甲,只好拿着一把铁锹加入战争的普通百姓,他们向自己伸出援手,甘愿冒大不韪,和强势的敌人打完这一仗。 从前只有她一个人死守着崇文的道,而今千千万万的人都愿意守护崇文的道。这迟来的胜利,既可悲又庆幸。 卿母见卿如是伤怀,便也不逼她坐着摆谈了,只勒令其回房休息,又问她过几天到底要不要去书斋。卿如是应允。 回到房间,卿如是也不急着休息,她坐在书桌边,摩挲起月陇西交给她的墨玉,神情逐渐凝重。 采沧畔的崇文党们大肆宣扬众生平等的思想,她信,行事猖獗到惹怒了见识过女帝的皇帝,她不信。 倘若她不知道采沧畔的主人是叶渠,或许还勉强相信。按理说,一贯待在采沧畔的墨客们应该皆是以叶渠为首,叶渠身为崇文党首领,又是归降的前朝重臣,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搞这些事出来引火烧身,绝对不可能。 这件事应有的两个可能是:要么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借着崇文党的名义行卑劣之事,打着众生平等的幌子,故意惹怒皇帝,以此来针对崇文党;要么,有人故意散播皇帝想要销毁崇文遗作的谣言,激起百姓不满,从而达到某种目的。 如果是后者的情况,那究竟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呢?而今坊间的举动会不会真的激起皇帝的怒气,从而造成极端的后果? 思考一刻钟后无果,她收敛思绪,将玉石握紧。 白鸽又传了信。皎皎敲门进来,将信递给她,然后将鸽子放进鸟笼里,一点点给它喂食。 卿如是拆信,边看边为自己磨墨。 起头先交代他过些时日有急事须得出一趟远门,期间无法往来信笺,只得等他归来后再次回信了。 紧接着为上回他的刨根问底道歉,并询问卿如是有没有兴趣参与遗作的重新修复,就按照她自己不同于其他人的理解来修复一次。 卿如是思忖了番,暂且往下看去。 最后一段照例说起他的那位故人。这回不再伤春悲秋,字里行间皆是欣喜之意,怕不是要将故人拿下已是十拿九稳的事。 正琢磨着,忽瞧见紧着下一句倚寒就问她有没有心上人。 有罢,人间正道算吗?卿如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她 心上的不是人,但爱得很。死去活来,重活一世都只为它的那种。 接下来一句,倚寒又问她平日里如何与心上人相处。 问她和人间正道怎么相处……不知道描述为不可操之过急可不可以?卿如是再次陷入瓶颈,思考后认为这么说行得通。 再一句,倚寒问及心上人若是对她爱搭不理,言语嘲讽,甚至误会颇深,还有可能拳脚相向的时候,她是怎么办的。 卿如是:“……”这就让人根本没法强行描述。想了想,她写道:你这心上人如此棘手,真的不考虑换一个?小弟很费解,倚寒兄究竟看上了怎样一朵奇葩。 写完这句她又在后面诚恳地给出建议:既然有误会,便须得澄清,可依照故人对你的态度来看,你亲口澄清她未必会相信。不如将实情告诉旁人,最好是与她相熟的人,从旁人口中澄清误会,便容易使她信服。切记不可全盘托出,尽数澄清,须得留有余地,让她对你们之间的误会心生好奇,便会亲自找你索要解释。 卿如是满意地点头:自小到大心上人没遇上一个,主意倒是挺能出。 回答完毕,她又倒回去回复遗作的事:容我考虑。 其实她极想参与修复,但如今叶老已知道她能默出遗作,再让更多的人知道,是否会招来祸患? 这信再早一步寄来她也答应了,偏要在她得知坊间谣言之后寄来,这个当口,她怎敢暴露自己。 须得等她确定销毁遗作的传言究竟是真是假之后再作决定。 思及此,她又提笔向倚寒谈起坊间传言,询问他的看法。这人和官府相熟,小道消息灵通,或许会知道传言是否属实。 信寄出去了。 卿如是捏着那枚墨玉,皎皎以为她在睹物思人,正感慨她开了窍,笑意与欣慰还没收敛,凑过去好奇问了两句,就得知她其实是为新国学府的差事操碎了心,而那枚墨玉不过是能进国学府的凭证。 皎皎摇头叹息,自言自语道,“姑娘若是嫁不出去也成,奴婢一直伺候着,就不缺活干了。” 这厢正愁,敲门声响,皎皎回过神,先将鸟笼遮起来,连着鸟笼挂去屏风后的窗台边,然后才去开门。 迎着来的是一名容貌端正的丫鬟,笑盈盈地朝皎皎问好,“我是月府的丫鬟,替我家世子来给卿姑娘送几本书,顺便递个口信儿。” 听到那丫鬟的声音,卿如是探看了眼, 示意皎皎让她进来说话。 丫鬟走进门来,与她见礼,呈上几本书,逐字逐句道,“世子说,姑娘晌午那番言论激起了他拜读通俗话本的心,回去后就找斟隐大人借了几本来看,还特意挑出几本让奴婢送来。” 卿如是随手拿起一本,书封三字《言未尽》。 翻开看了两眼。 第一行出现的两个人名:月一鸣、秦卿。 她合上了。 再随手拿起一本,书封五字《月下共卿酒》。 都不用翻开。 她又给搁置到了一边。 第三本,书封五字《晓看红湿处》 她想了想,径直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段被人用笔划去,但依稀可以分辨字样:双指戏璎珞,香汗湿罗襟。似烟非雾,欲拒还迎,红绡帐暖贪风月,朝朝暮暮共与卿。 卿如是:“……”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烂玩意。 卿如是默默将书合上。自脸颊烧到耳根的云霞好半晌没能消下去。 按理说,卿如是也不是什么不谙情事的天真少女。但向来无心风月的她,偏生最是看不得这些流里流气的鬼话,嫌庸俗。关键是,痛苦就痛苦在,这都是些真实存在的鬼话。 市井卖的话本,有的纯粹依靠杜撰,有的讲究真假掺半,这三本偏生都是后者。 她和月一鸣当然翻云覆雨过,他爱玩,几乎什么都玩过,每次能活生生把她臊死。还很会找时机,专程抽欠他人情的当天晚上,让她拒绝不成,眼泪花急出一水儿来。 这些小老百姓图乐子,纯属带着流。氓的本质对不为人知的方面进行扩写。 丫鬟显然对书的内容一无所知,此时天真地替月陇西递话,“世子让奴婢问问姑娘,可有从中汲取到力量?可有为这对痴男怨女而感慨?可有喟叹他们难成其好?” 滚犊子罢。 烧,这种书就得烧得干干净净,给文坛还个一片清净。 她愿意带领大家把以“月一鸣”“秦卿”两位为主人公的书籍尽数销毁,她头一个点火。 丫鬟又笑道,“世子还让奴婢带话给姑娘。劝姑娘不必太在意今日坊间的传言,这件事的始末他已经着人去调查了,发现实则有两拨人都在暗地里较劲,一拨人假借崇文党的名义大肆,另一拨人背地里煽动谣言,传出陛下要销毁遗作的消息。 反正,绝不会让遗作被烧毁的事发生的。” 卿如是一怔,“他怎么知道我……” 话音未落,丫鬟道,“世子说,卿姑娘晌午那番话听着倒似是与崇文先生的观念不谋而合,想必是崇文先生的追随者,未免姑娘为遗作以及而今的崇文党忧心,所以特地让奴婢前来。上面那些书不过是拿来给姑娘闲看着玩的,姑娘瞧瞧最下头那本。” 卿如是伸手拿起来,书封很新,一个字都没有,翻开第一页才知道书籍主人是给这本书换了张皮,里面那页才是第一页,陈旧到泛黄的面上写着书名,太过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字样。 但是这本书卿如是熟悉,无需将字看清。 这本书是崇文的原作! 不是应该被烧毁了吗?! 卿如是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她小心翼翼地翻了几页,上边被火燎烧过的痕迹都还在,隐约看清的字也都是她记忆中的排列。 她强自镇定下来,“皎皎,把门关上。”合上书,她追问,“世子为何会……这书是哪儿来的?!” 丫鬟不紧不慢地说道,“世子从新国学府里无意间挖出来的,他说大概是前人埋起来的罢,也不知是谁写的书,只瞧着里边依稀能看清的词句写得都不错,便拿来给姑娘品一品。世子还说,那地方往深了挖似乎还藏有许多。” “欢迎姑娘过些时候去国学府做客。” “国学府?”卿如是不解,思忖片刻,又问道,“那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的?” 丫鬟摇头,“不知。但世子说了,姑娘有何不解之处,都可以来找他问清楚。他什么都知道。” 不再多言,她施礼告退。 卿如是垂眸,目光落定在书封上。 先是《论月》,又是这本,月陇西说,似乎还能再挖到更多。 仅这一刻,她忽然升起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假如当年真是月一鸣进雅庐救了她,那有没有可能,崇文的书其实都……想到这里,思绪顿止。 她捏了捏眉心。得好好休息了,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想。 那是月一鸣,废了她十指的月一鸣啊。 背负月氏家族重任的人,怎么可能冒着被杀头的危险私自去救崇文的书。没道理啊。难不成还能是潜伏已久的友军? 卿如是不再细想,将崇文的书用厚厚的牛皮纸包裹起来,藏在抽屉里锁好。梳洗沐 浴过后,同卿父卿母用了晚膳。 临睡前翻出了叶渠交给她的那本《史册》,她犹豫须臾,指尖拈着书封迟迟没有翻过去。 细想了想,最终没读。 纵然她被叶渠一番话勾得心里痒痒,实在想一窥究竟,不得不说叶渠真是个推书奇才,然而一山更比一山高,一想到读完月一鸣的一生之后没准自己今夜睡个觉都得被他支配。 她被这种无言的恐惧劝退了。 和乔芜逛书斋的日子还有几天,卿如是打算白日里再读那本书,用以打发时辰。 平躺在床上,卿如是合上眼,半晌后又睁开眼,瞪着床帐。 月一鸣倒是没想,心里想的却是给她送来崇文原作的月陇西。 卿如是:“……”你们月家的人是不是想搞死我? 月府这位世子,不知嘴里有几分真话。他说这本书是在国学府里找到的,国学府不是都要建成了吗?过几日他都能住进去了,四周必已是雕栏玉砌,且守卫森严,他又怎可能随意挖得到东西? 能从中午那番言论看出她与崇文的观念一致,又为何会不知道这本书是崇文的原作? 思绪飘荡着,卿如是逐渐熟睡过去。 次日睁眼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抽屉看一眼崇文的原作还在不在。 还在。卿如是松了口气。 待到梳洗完毕,她急不可耐地翻开《史册》。叶渠有看书折页做旁批的习惯,正好方便卿如是按照叶渠的理解来看。 虽说叶渠的理解里皆有偏颇月一鸣的意思,然则,总比月氏那群老不死的满口皇恩浩荡福寿永昌要强得多。 目光流连于泛着淡淡墨香的纸面,蓦地顿住,停在最简单的一句话上:享年三十七。 简答五个字,便将这位年少成名的风光宰相的死亡风轻云淡地带过。 秦卿死的时候月一鸣方满三十,而立之年。也就是说,在秦卿去后,月一鸣也只不过多活了七年而已。 卿如是以为自己会高兴的,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那个人在她死的时候还挑衅地说,“秦卿,你不起来骂我了吗?”最后却只比她多活了七年。 这七年里,他经历了女帝登基,相府遭难,家族存亡,也经历了与正夫人携手余生、教养子嗣的片刻温情。 想到教养子嗣,卿如是又有些迷茫了。 倘若她记 得不错,从前,月一鸣应是跟她说过。 彼时她蹲在院子里摆弄些花草,月一鸣噙着笑走过来,蹲她旁边,伸手就给折了几朵。 秦卿拿眼睛剜他。 他笑得慵懒,“怎么,跟折了你孩子的胳膊腿似的。” 秦卿垂眸除草,低骂了声,“月狗逼。” 月一鸣凑过来,埋低了脑袋,戏谑道,“什么好夫君?我没听见。” 秦卿默然片刻,忽地冷笑一声,抬手一巴掌将他的脑袋给摁进土里。 过于猝不及防,月一鸣还真没料到。 秦卿偷袭过后蹭地起身,撒腿就要跑,被月一鸣单手拎了回来,顺势反摁倒在柔软的花草间,又被他松了腰带,拽开衣领,掀开肚兜一小角。 月一鸣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微眯着眸挑唇笑,“知道我不设防,所以偷袭我?”话落时,他俯身朝她的脖颈和下颚亲了下去。 秦卿推他:“休想把泥蹭我身上!!”语毕时一口咬在他的喉结上,下了重口。 月一鸣稍退,捏住她的下巴,舔过嘴角的泥屑,咬牙切齿道,“这种时候,我是为了把泥蹭你身上吗???好好看看,我都被你撩成什么样了……”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想白日宣。淫。 而她面对着这么一具男人的躯体,想的竟然只是泥土不要沾到她身上。 月一鸣心都梗了。 秦卿怕痒,被他捏着下巴不舒服,抬头又看见他的长发和脸上都还挂着泥土,没忍住,笑喷了,想要憋笑,愤然道,“月狗逼你赔我的花……!” 月一鸣见她笑,也跟着笑了,“护花跟护孩子似的,折了你的花,赔你个孩子好不好?” 秦卿皱眉:“少耍流。氓!这是院子里!你言行注意点,对得起你相爷的称呼吗?!” 他不说话,凝视着她,低低地笑。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他轻道,“秦卿,我没跟你耍流。氓,真想和你要个孩子。能跑能跳,我们瞧着便会觉得欢喜的孩子。男女都好,你和我的就好。” 秦卿很果断,甚至看都没转过头看他,直接拒绝了,“我看你们月家已经很不顺眼了,以后我要生个孩子也姓月,多遭罪。”话落,她从花圃坐了起来,整理衣襟。 月一鸣也坐起来,一片懒散模样:“这多好办,孩子跟你姓便是。” 秦卿知道他说笑,嗤道 :“可我不想帮你生,你和夫人生去罢。话说回来,夫人比我先入门,她这都入门一两年了罢还没动静,你是不是不行……” 最后几个字,她嘀咕着嘀咕着,抬眸瞧见月一鸣幽深而又正经的眼神,便想起他们洞房那晚,心虚地脸红了。 “她……”月一鸣想了下,挑起眉,随口道,“身体不好,要不得孩子。你若是不帮我生,我可就断子绝孙了。” 那她死后,月一鸣和正夫人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呢? 夫人出阁之前心底也藏了个不可能之人,同她说过的:这辈子是有缘无分,就指望着能有来生。夫人像是认命的人,所以她身体再不好也得给月家留子嗣也说得过去。 卿如是这般想了会,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往事太可怕了,她不过是看到月一鸣死时的年纪,就生出这般多的疑问。 她合上书,暂且不再碰它。 可有些东西,在心底无知无觉地生了根发了芽。 从前被忽略掉的细枝末节又被不经意地拾起。卿如是觉得心底的感觉不一样了,分明没有任何情绪涌上来,可就像破土的嫩芽一般,挠着心里的痒。 有一种潜意识的求知欲,会催促着人越来越在意那个东西。 这种感觉甚至一度持续到与乔芜相见那天。 她出门时,仍是那晚的丫鬟前来,告诉她说月陇西已经去了国学府,市井谣言被压下去了一些,陛下虽发了怒,治了些人的罪,但好在,暂时没有殃及到采沧畔那边。等查清背后煽风点火的那一方会再遣人来告诉她。 卿如是放心了些。捆好长鞭,翻身上马,她往约好的书斋去。远远瞧见书斋外阵仗颇足,卿如是心道乔芜如何端着这般架子了。 正想着,乔芜的声音却出现在另一方,“如是,我在这。” 卿如是利落下马,一边朝她走去,一边狐疑地看向书斋正门口,“那边是谁?怎么忽然被侍卫围堵成这模样了?” “哦,好像是月氏族里来的长老,听说是皇帝请来,要去国学府住。”乔芜蹙眉,“只是路过此处买本书而已,等会便走了。” 卿如是不屑,语调讽刺,“哦,月氏族里的人。”没跑了,反正统统都是她的后辈。 乔芜点头,跟她往书斋里走,刚想开口再说,门口的侍卫将她们拦了下来,“月长老在此,不得入内。” “ 方才我还看见人往里走的?”乔芜蹙眉。 侍卫回道,“月长老吩咐,至多二十位入内,不可扰他选书。方才那位,是第二十个。” 卿如是嗤笑,“选书还怕被扰,来什么书斋,国学府离这就那么几步路,到了之后要什么书遣人送去多大个事……怕别人不知道他月长老来了扈沽。” “姑娘言重,注意德行。” 声音自门内而来,苍老如油尽灯枯,语调却沉稳持重。 卿如是挑眉,等着那人走出来。等了须臾,仍未见到。 请问……他是走得有多慢? 乔芜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我让丫鬟打听的,好像是月氏族中最有威望的那位,月世德长老,有两个甲子的高寿了。” 卿如是觉得这个人名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又听乔芜在她耳畔问,“你知道月世德长老罢?” 卿如是摇头。 乔芜附耳过去,笃定道,“你知道的,就是我们幼时听的那个‘神树开智,相授文曲’的故事。他三四岁的时候不是被月相拎起来挂树上过吗?听说在那之前他脑子都不大好使,后来月相把他挂树上,给他开了智,从此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聪颖通慧,得文曲星保佑。” 卿如是沉默了,“……哈???”她知道是谁了。 开毛的智啊难道不是因为他朝自己吐口水扔石子,才被月一鸣挂树上吊着打了一顿??? 月家,服了。黑的说成白的,真能掰扯。 第三十六章 月狗逼,你好烦啊!!! 这个故事说来也简单。发生在崇文死后,她入住雅庐誊抄书籍的那一年里。 秦卿不吃不喝在月府灵堂里连跪三日才换得去雅庐的机会,当时月氏族中的长老人物尽数施压反对,月一鸣在中间帮了不少的忙,秦卿承诺依旧会帮他处理公务、誊抄奏折。 月一鸣黯然,“秦卿啊,我缺的是写这个的人吗……”那般无可奈何的语气过后,他的双眸又明亮起来,挑眉道,“也对,你的字迹陛下看惯了,换成别人的他恐怕不习惯。你来抄,我一有空就会来雅庐找你拿。” 有次他专程来雅庐说自己要回族中议事一月,秦卿正低头抄书,听及此愣了愣,反应过来后道,“哦,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月我就不必抄折子了是吗?行,你回去议罢。”言罢又埋头抄书,愣是当他不存在。 “……”月一鸣默然凝视她许久,慢吞吞道,“我的意思是,有整整一个月,你都见不到我了。” 秦卿皱眉,头也不抬地自言自语,“若不是为了誊抄折子,我们能有一年都见不到……啧,可惜。” 月一鸣:“……”顿了顿,他问道,“日日在这里待着,你不嫌憋闷吗?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秦卿摇头。 “真的不要吗?”月一鸣拈起墨锭,一边帮她磨着,一边低声道,“那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带你去看看。” 秦卿仍旧摇头。 月一鸣瞧她实在是一心卫道,对自己爱搭不理的意思也甚是明显,他幽幽叹了口气,“……好罢。不扰你了。” 他走的那日暴雨滂沱。 马车行过扈沽郊外时他喊了停。 临了临了,又吩咐马夫调转车头,来到雅庐非把她给捎带上了。 彼时她刚煮好面条,用筷子挑进碗里吃了一口,抬眸就看见月一鸣站在雨中,愣愣地望着她。 她那一口面没来得及咽进去,月一鸣几步走来夺过她的碗搁置在灶台上,又拉住她的手腕,“别吃了,跟我回族里,吃好的。” 秦卿赶忙咽下那口面,皱眉挣扎,“放开我,我不去。你不知道我时间很宝贵的吗?” 见她挣扎,月一鸣拉她的力道也就松了些,他郑重道,“你估算好时日,把这一月里能抄的书带上,我保证你做事的时候不来烦你。你到雅庐来住实则未经族中允许,去见他们一面,免得以后他 们到扈沽来时会为难你。” 他这么说,秦卿便也不再挣扎,深思一番,妥协了。 月氏家族有些不出世者都住在扈沽山那块,与扈沽内城的距离不算远。他们要去的是族中某位长老所居住的清和山庄。 这处被暴雨洗练过的佳地,风光秀丽怡人,傍水而建,背倚扈沽山,放眼一片重岩叠嶂,皆是青浆嫩绿。山庄奢侈,不比城内那些子雕栏玉砌逊色。 一路上月一鸣都十分愉悦地同她讲述这片风水宝地的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秦卿撑着下巴听,来了兴致,也与他搭起话来。 踏进山庄后,月一鸣就带着她见过一些重要的长老前辈,其余的便都不必见了,免得惹她心烦。 不到晚宴,秦卿已生出困倦之意,坐在堂中时打了好几个哈欠,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困了,免得给月一鸣丢人。最后反倒是月一鸣称他自己身体不适,不赴晚宴,也推辞了宴后的族聚,牵着她困觉去了。 月一鸣是不是真的身体不适秦卿不知道,反正她是真的困。一觉睡醒时已然入夜。 遥遥传来远处的欢声笑语。月一鸣不在屋里,她心以为是他推辞不过,最终还是趁着自己睡后参加族聚去了。 腹中饥饿,秦卿寻了些糕点来吃,咬着那糕点推开门,她骇了一跳。 门外不知何时站着个三四岁的小孩,挂着一行鼻涕,也正啃着一块糕,抬起头茫然地望她。 据月一鸣说,这是他自己在山庄里的院子。既然不是客房,为何会莫名出现一个小孩? 秦卿挑眉,她本就不大喜欢小孩,何况还是月家的,便没搭理,抬腿绕开他。 她前脚跨出几步,背脊微痛,她皱了皱眉,一边反手去摸背,一边转过头看,那小孩的糕点在地上滚,她摸到些黏意。 “你……?!”秦卿气急,握紧拳,捏烂了手心的甜糕,思及这是月氏,随即又松开,将甜糕砸在地上,冷嗤道,“小屁孩,没教养……” 忍了。秦卿不与他计较,待要走时,那小孩又抓起地上的石头朝她砸了过来,这回秦卿反手一把握住石头,朝他砸了回去。 准头好,砸中小孩的胸口,屁点大的孩子被石头一砸就坐倒在地,愣了片刻,忽地嚎啕大哭起来。 秦卿皱眉,几步走过去拽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不准在我面前哭!谁让你来的你找谁哭去!” 她这厢话音未落,小孩登时在她手中挣扎起来,胡乱甩胳膊蹬腿,抓她的脸,秦卿拎着他,另一手抓握住他那两只乱挥的爪子,“还来是罢?!” 小孩一边蹬腿想踹她,一边照着她的脸吐口水,“放下我!崇文死了!崇文死了!” 崇文死了。 三四岁的小屁孩哪知道这些东西。 秦卿恍然大悟,眼眶一红登时被气笑了,她抹了脸上的口水,随手将人扔地上,抽出腰间长鞭抬手要打。 没下手,握紧了。 几度隐忍。 她想起崇文死前轻声细语对她说:“等我死后,谁再提起我的事,你也别气,你这性子,就容易被激。别让有心人给利用了。” 别让有心人给利用了。 鞭子在她手中紧了又松,她咬住牙瞪着脚边的人,从牙缝里蹦出来的字,颤抖着,憋屈得不行,“……小人!” 猛地,手中长鞭被人夺了去,秦卿晃了晃神,顿生恐慌,然而尚未回头,鞭子笞破皮肉的响声和更为敞亮的哭嚎声一同打破沉寂。 紧接着,月一鸣出现在视线中。他的下颚紧绷着,眸底净是血性,鞭子被他在手中稳稳缠了两圈,不等小儿哭声缓下来,又是一鞭落下,皮开肉绽,下手极狠。 他声色阴诡,不疾不徐地问,“哪个教的。” 小儿嚎啕大哭,“表、表叔我错了……表叔!!” 月一鸣笑,“不说是罢?嘴还挺严。”语毕又是一鞭,血肉模糊。 稚子声音嫩气尖锐,两声吼就有丫鬟小厮聚拢来,惶恐地跪下,“相、相爷……他、他才三岁啊……!” “三岁就会这些龌龊手段了,岂不比爷当年都早慧?”月一鸣压着气,语气无不讽刺,敛起神色,他缓声道,“去,把正堂里的人都给我叫过来。” 人还没来,月世德却已经被绑着两只脚倒挂在了树上。 在鞭子抽下去的那刻秦卿就懵了,此时看到月世德被倒吊起,哭得窜天响,更懵了。 随着月家的重头相继到来,月一鸣将鞭子缠得更紧。 小儿的母亲见到月世德那刻骇得不轻,扑跪过去,哭声叫惨,立时向月一鸣求饶。 月一鸣没搭理她,目光在一群人中流连,沉声问,“谁教他的,自己站出来。” 小孩的父亲算得上沉稳,“月相莫 要仗着陛下重用胡作非为,失了风度。” “奇了怪了。”他抬手又是一鞭抽下去,在小儿的惨叫声中气定神闲地说,“我本就得陛下重用,为什么不能仗着?这孩子年纪不大,心眼不小,我这个做表叔的,替你们好生管管。” “一个孩子罢了,能有什么心眼?”族中长辈勒令他将人放下来,“世德向来愚钝木讷,不似别的孩子活泼,怎会有那些狡诈心思?” 月一鸣却不准,“愚钝木讷?那我岂不正好给他开开智。”反手抡了两鞭,尖锐的哭声刺耳劳神,血痕亦是触目惊心。 两鞭笞完,空中的血腥气愈发浓烈,他淡然道,“既然没什么心眼,那就是有人在背后唆使。扈沽月氏出了这等小人却不需要深究,我看你们也是活到头了。” 他这话说来大不敬,顿时有人自持长辈身份出头呵斥他,被他一鞭子抽地上吓了回去。 眼看月世德的哭声愈渐虚弱,一副半死不活快要咽气的模样,族中长老稳不住了,“放下来,两日之内,定给你个交代。” 长老发了话,那便是一言九鼎,月一鸣给他留面子,默许小厮上前将人给救下来。 他将鞭子递给另一小厮,“拿去烧了。离我的院子远点儿。” 此事告一段落,众人被长老叱令各自回屋。 人将要散尽时,长老意味深长地看了月一鸣一眼,又瞟向一旁讷讷地还懵着的秦卿,最后,终是对月一鸣道,“相爷,你好自为之。莫要栽了。” 月一鸣正拿锦帕擦手,听及此抬眸嗤笑,“栽?我月一鸣福寿绵延,定能长命百岁,一生无忧。不劳您操心。” 长老也笑,不过是笑他自视甚高,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局势发展得太快,秦卿没缓过来,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月一鸣。 月一鸣笑,伸手拂去她脸上的青丝,微眯了眯眸,问,“爷威风吗?” 秦卿:“……” 默了会,她扯着月一鸣的衣角,拽了拽,低声道,“……多谢。” 月一鸣挑了挑眉,垂眸去看她扯在自己衣角处的细白的手,视线又游移至她被束带松松系着的细腰,喉结微滑,哑声道,“你就这么谢我?” 秦卿:“???”她又不是小女孩,什么都做过了当然即刻就反应了过来。 秦卿阴恻恻地抬头看他,“月狗逼。” 她早说了,月一鸣这人很会挑日子,回回都趁她欠着人情的时候跟她提出要求。 月一鸣凑近她,搂住她的腰,趁着她迟疑,已经开始在她腰上轻轻摩挲了起来,勾得她痒了,见她蹙起眉,月一鸣偏还装作一本正经,“行不行?” 行个屁。秦卿推开他,不高兴地道,“我没吃晚饭,还饿着。” 月一鸣别有深意地附耳,“我喂。” 秦卿睁大眼:“???”月狗逼你是你们月氏的毒瘤罢??? 不等她再作何反应,月一鸣将她一把抱起来扛在肩上,踹开门,进屋,踢门关上。 正厅的茶桌上铺着新换的锦布,他把秦卿放在桌上,慢悠悠用足尖勾了个背椅过来坐下,先解开自己的腰带,丢到一边去,这才又将她抱进怀里,让她的背抵住桌沿。 慢条斯理地解开她的衣裳。 “今日马车上,我给你讲的扈沽山,你记得几分?那是我做的一个梦。”月一鸣嗓音低哑,“清和山庄所处的山峰,是整片扈沽山的制高点。峰峦双叠,春意盎然。” 好歹都是有学识的人。秦卿听懂了,羞愤地打他,却因被他挑得身体发软没打着。 “我们走得那条路蜿蜒,本来不打算带你走那条的,但是,能看见花海。”月一鸣眼角的笑意深了些,“重绿丛中有花红,那片花海是扈沽山的宝,也是我从来爱待着玩的地方。” 他单手挑开自己的腰带,一手宽衣,一手搂着她,吻她的颈子,“我知道,那片风水宝地有条不为人知的幽径,走到头就是一片珍贵的水域,水声泠泠,在幽径中流淌着,煞是好听……那片水域,是花海最核心的位置。” 秦卿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出声,但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你不许说话!” 月一鸣在她耳边低笑,不听她的,一边动作,一边继续叙述,“不知我在山峰流连了多久,就迎来了秋天,漫山枫红,枫叶娇羞,可爱喜人。我不忍心再逗它,于是又去了别处,许多地方……比如那片花海。” 今夜月好,月亮白日里被暴雨洗练过,此时映照着山峰与花海,为其添上朦胧,属于夜色的芬芳在空气中缓缓蔓延开。 高山,流水,皆在月光下泛着它们应有的光泽。 还有汩汩冒着清澈晶莹的水的泉眼。 他以前很爱玩,常用手去戳泉眼玩,想堵住泉水,堵不住又觉得有趣。 “扈沽山最奇妙的地方是那片能孕育无限生命的壤地。”月一鸣有些惋惜地道,“可惜,壤地不让人开垦,无法孕育。” 说着,他有些委屈地叹了口气。低头亲吻那片壤地,在壤地的窝心处打转,一直向下吻,向下吻…… “我走着走着,整座扈沽山被撑起……花海和幽径直接露于人前。”月一鸣的声音逐次低哑,直至无声,“我走过那片花海,拈过那里层层叠叠颇为可爱的花叶,有一朵正红的杜鹃被我捻住了花蕊……” 声音与感觉同步传来,秦卿猛地睁眼,咬紧唇,耳梢双颊皆红透,“你……?!你好烦啊!” 他一直吻着她,衣衫不知何时解开的。 “我怎么了?我这个梦到了关键时候了。”月一鸣笑着闷哼,抚摸她的冰凉如水的青丝,在她的脑袋上乱揉,“这梦……还可以罢?” 山和水,就好似今日路过扈沽山时看见的风景。只是真实的,远不及眼前的秀丽妩媚。 梦中的扈沽山一阵阵地动山摇,扈沽山被攻陷得毫无抵抗能力,山水共震,外边还传来烟花声,就像是山体塌陷的声音。 秦卿险些快要分不清他说的梦与现实,一阵阵激烈的动荡中,浑身都软了,趴在他的肩头,气不过,又去咬他的喉结。 “咬罢。”月一鸣微抬着下颚,双手扶着她的腰不断作弄,不知多久,他忽道,“秦卿……我想来真的。” 他一说话,秦卿连喉结的位置都找不准,干脆不咬了,趴他肩上眯眼皱起眉头,回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要回他的话,不耐烦道,“来你的呗……那包避子汤我就喝过那一次,还剩下大半包呢,我一直带着的。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罢……一会记得叫人给我煎药就行了。” 月一鸣:“……”一直带着也是真的很诛心了。 他发了狠,咬住她的脖子,啃她的锁骨,啃出牙印来。 动荡太厉害,秦卿慌了神,受不住,双手也快撑不住他的肩,最后被他的手接过,十指紧紧相扣,她才稍微安心了些。 可没过多久,动荡持续剧烈,让她心里的情绪涌得太快,她慌得快要哭了,焦急之中又被推倒在桌上。 这般躺着是为了方便关键时刻从幽径走出来。 他最终还是没来真的。 卿如是想着想着,脸已红透。身边的乔芜唤她,说月世德不屑与她计较,已经走了。 她抬头看向远去的马车,逐渐收拢了神。 她最近……是不是想月一鸣想得太多了些?? 失算,月一鸣何止能支配她的睡眠。 卿如是当即不再多想,往书斋中走去。 乔芜还在讲那个“神树开智,相授文曲”的故事,卿如是没多嘴解释。 那件事过后还被秦卿当笑谈说与夫人听过,夫人严肃地告诫她不能外传。 月氏好面子,月一鸣带头在月氏族中搞内讧,对一个孩子下狠手,甚至还不依不饶,实在有损家族颜面。估计那挑事的人被处置过后月家便把这件事压下了,没人对外说,以至于如今还被编成了个奇妙传说讲给小孩子听。 卿如是讽刺地笑了笑。 这几日接连有人来买崇文的遗作,书斋里所剩无几,卿如是也不需要买,装模作样地挑了几本。倒是乔芜,很是认真地在挑选书籍,时不时问她,“那么多书我也抄不完,选两三本就好了。就是不知道选什么。如是你说,崇文先生写得最好、最用心的书是哪本?” 卿如是想都不想,“每本都写得很好,没有最好。因为他在人生不同的阶段所发出的感慨都不同,倘若要将他不同的观点放在一起进行比较,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这人有趣的是,上一本里论述了大半本的观点,放在下一本里,或许三两行就又被他自己推翻。除了核心不会变以外,随着朝代的走向发生偏移,思想也会随之改变。” 乔芜:“……”她默默地附和了下,又道,“我就是让你帮我选两三本,怎么弄得这般复杂?那你选的什么,我选不一样的就好了。这样你抄一点,我抄一点,大家都抄一点,就都能留下来了。” 你抄一点,我抄一点,大家都抄一点,就都能留下来了。 卿如是怔愣住,想着这句话,久久不能回神。 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低头轻笑了笑,抬手将自己挑的书拿给她看。 书斋老板走过来和她们闲聊了会对崇文文章的见解,卿如是对他的想法很感兴趣,这么一聊时辰就过去了。乔芜虽不感兴趣,但自小家中请来的先生都十分崇敬崇文先生,她耳濡目染,所以也愿意站一旁听他们谈话。 快入傍晚,她俩付了钱,离开书斋准备各自回府。 书斋外不远就是公布栏,乔芜陪着她去马厩拉马,路过公布栏时,她们见上面新贴了张告示。 以公布栏为中心的方圆五步都堆满了人。周围被堵得水泄不通,她俩也没法挤进去看写了什么,便拉了个挤出来的人问。 “上边说,前几日流传的消息纯属胡扯,陛下不仅没有要销毁崇文遗作的意思,而且还打算召集人才进入国学府,集思广益,重新编修崇文遗作。这几日已有不少学士前后住进去了,就等着选拔人才。”那人说完,也乐呵呵地笑着。 乔芜拽了拽卿如是,“太好了,那我们不用抄书了!” 卿如是也跟着欣喜一瞬,随即又疑惑地蹙起眉,凝神细想一番之后,欣喜之意荡然无存。 崇文的思想虽不一定会被每个称帝者反对,毕竟女帝也是帝,她就十分推崇崇文的思想,她认为崇文的人人平等并不意味着不需要集权以及统治,但如今的皇帝盯着崇文党太久,陡然给他们带来甜头,说要修复遗作,难道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吗? 且谁都知道月氏家族信奉的皇权至上与崇文党的众生平等相悖相斥,陛下一边说着要修复遗作,一边又将月氏长老以及月陇西等人安排进了国学府。这是要认真修复遗作的态度?? 卿如是越想越觉得陛下的意图不是那么简单,她冷静下来,让乔芜赶快回家,自己却牵了马朝国学府而去。 这厢她挥鞭疾驰,那厢国学府里头,月陇西在会客厅中迎着月世德。 月陇西也刚收到陛下下达的差事细末,分为好几大板块,其余的与他向卿父说的那般无二,唯有那一条“修复崇文遗作”让他万万没有料到。 他没缓过神就迎来了月世德。 两人喝了会茶,说起陛下的意思,月世德也表示陛下恐怕是在暗示月家将崇文的遗作进行改写。 月陇西不吭声,目光落在杯中缓缓沉浮的茶叶上,凝神瞧着。茶叶挣扎在水中,用微末的力量摆脱禁锢,于是沉沉浮浮,无限辗转着,没个安稳落处。 他放下茶盏,伸手将茶叶一针针拈出来,放在桌上。 月世德看着他,琢磨不透他的态度,又自持身份,轻叱了声,“陇西?” 月陇西回过神,缓缓抬眼看他,眸底是变幻莫测的风云。 一瞬收敛,他笑了,“陛下还命我们在一月内选拔出适合进入国学府的栋梁之才不是吗?崇文的遗作要如何修复,也须得看我们怎么去选这些人。长老莫急,这世上有多少事是急来的,陛下究竟何意还有待定论。改写先贤著作几个字 罪名太大,若是会错了陛下的意思,那我们月家可就成了千古罪人。” 他的声音沉,捎带着些慵懒的邪气,加之方才那一瞬稍纵即逝的眼神,让月世德想到了那个人。 幼时的阴影挥之不去,想到那人时总免不了一时冷颤,无声中,月世德的汗毛倒立起来,沉默了。 小厮进来添茶,见两人不说话,自觉气氛诡异,添完茶正要退下,月世德将他喊住,“我今日在书斋里买的那些书呢?” “回长老,都给您放在房间里了。”小厮笑说,“您在书斋露面的事外边都传开了,而今都在谈论当年‘相授文曲’的故事,怕不需要等到明天,您的名声又得响彻扈沽城。” 月世德被逗笑,随即道,“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 “今儿个那位出言不逊的姑娘小的打听到了,是卿府的千金,许是不知道您的威名,您可千万别跟她计较。” 月世德摆手,“我还不至于跟个小姑娘怄气。” 月陇西垂眸,神色淡淡地,听他们一来一往说了几句后有那么点听不下去,须臾,起身告退。 他走时,深深看了月世德一眼,寒意丛生。 月陇西的房间设在一片竹林后,他在林中踱步半晌,想到从前的一些事,心烦意乱,回到房间内小睡,没成想梦里又是他想的那些事。 “三年前她和崇文带着一群叛党妖言惑众,你跟朕来这套,朕放过了她,两年前她写文章骂朕昏庸无道,你来这套,朕放过了她,一年前她在采沧畔口出狂言对朕不敬,你又来这套,朕又放过了她!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朕的底线,如今你还跟朕来这套,你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早三年朕就想让她死,能多活三年你还想怎么样?安生了没几日就给朕搞出一堆叛党,你若是不让她付出代价,就等着看她爹娘怎么死罢。” “禁足?这就是你想的代价?朕要的是她的命。” “朕不管自由对她有多重要,你若想不到别的办法,那就让她死,成了孤魂野鬼爱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好,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是不能令朕满意,她全家上下一个也别想活。” “月一鸣……!” 秦卿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轰然灌入耳中,他猛地睁眼坐起来,用手抚住额,好半晌缓不过气,他的身上被汗湿透了。 抬眼向窗外看去,斟隐看顾 第三十七章 世子,你缺丫鬟吗 不等卿如是走过来,他先迎了过去。 月陇西回味着她方才问的话,想明白她说了什么之后,答道,“我不是因为不愿意和你站在一边才没告诉你这桩差事,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我明白,你想参与编修遗作,可是国学府明文规定不招收女子,我也是告诉过你的。” “原本我想着可以跟着父亲来参与这桩差事,且那时不知道这差事里还有修复遗作这一条,所以才跟你妥协了。但现在国学府请来了月世德,明摆着这桩差事不全归我父亲管,届时我想插手还得看你们长老的脸色。” 说至此,卿如是顿了顿,语气不屑地嗤道,“我当那些流言真的是谣传,原来陛下不过是换了个法子想将崇文的书销……” 她的话没说完,被月陇西捂住了嘴。抬眸看见月陇西神情严肃,恍然明白此处或许隔墙有耳,她便也闭嘴不再说。 他却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渐渐地,他眉头轻舒,眸光里浮上些许笑意。她的唇柔软又温暖,她的鼻息拂过他的手背,淡淡地,唯有静谧无声、无人惊扰的此刻方能感受得到。 卿如是抿了抿唇,有点别扭,拉开他的手。而后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想找回自己方被打断的语言。 “跟我进屋来说。”月陇西引着她往房间里走。 斟隐给两人倒茶,而后就站在月陇西身后不动了。 月陇西看了斟隐一眼,后者没明白。 “斟隐,外边风大,有些冷,去把门关上。”月陇西吩咐。 斟隐狐疑地问,“世子,你方才起来的时候不还说热吗?” “……”月陇西淡然道,“你先出去。没重要的事,不要进来打扰我们谈话。” 斟隐这才明白刚刚那一眼是何意。麻溜地滚了,走之前还顺便带上门。 “他好像对我没什么敌意了。”卿如是觑了眼门,兀自慢悠悠坐在茶桌边,“从前不是我说一句他怼一句的吗?现下乖巧了许多,还晓得给我倒茶。” 月陇西与她对坐,“前几日我说教过他了,以后不会再对你不敬。” “哦,无碍,他那样还蛮好玩的,不过多谢你了。”卿如是撑着下颚,打量他的房间,“住得不错……你缺随侍的丫鬟吗?” “不缺。我身边从来不用丫鬟。”月陇西回完,笑了笑,“怎么,你要送我一个不成?” 卿如是摇头,郑重地道,“你看我怎么样?我端茶递水、铺床叠被都贼厉害,要不要考虑一下,收我做你一个月丫鬟?” “……”月陇西一怔,懵了。 她向来最喜欢出其不意,回回让人招架不住,但实在不知道她这般的出其不意,究竟是让谁捡了便宜。 “修复遗作的事内情复杂,我爹多半不会要我跟他来国学府掺和。且选拔人才这块不还是你们月家首要管着的吗?倘若你们徇私,净捡着选那些丝毫不懂崇文先生所思所想的人进国学府……和助纣为虐有什么区别?” 卿如是直言道,“我幼时读崇文先生的书,时常感慨世间怎会有拥有如此新颖想法的人,所以,若是崇文先生的书不能流传下去,折了这一代先贤,往后等人渐渐醒悟,明白他的思想过后,得有多遗憾多惋惜?你就给我个机会帮你们选选人,后面修复的事等以后再说。” 按理来说,月陇西应该拒绝,可他的心却不允许。 这种便宜只能他捡。独处的机会是卿如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这回可不能怪怨他无赖缠人。 月陇西挑起眉,唇角微翘,“好啊,我同意啊。但你要如何跟你爹娘说?二老怕是不会同意。”他端起茶杯,借着抿茶敛住眸中的笑意。 卿如是果然已经想好了对策,“那还不简单,我就和我爹说,你看中我与崇文先生有着莫名相近的觉悟,专程请我去帮忙选拔扈沽才俊入国学府。当然了,我不会告诉他我给你做丫鬟的,但那些端茶递水的事我肯定会做,就当是还你人情。” 月陇西放下茶盏,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好,那我们一言为定。你打算何时住过来?我给你在我院子里安排一间房。” 卿如是思忖了下,先问道,“你们什么时候正式开始选?” 月陇西:“后日开始。倘若所料不错,应该是以文会的方式。也就是采沧畔一贯爱用的斗文。” 卿如是点头,“这法子公平。那我明日就来,今日要先回去和爹娘说一声,顺便收拾些衣裳。” “衣裳就不用收拾了,一个月罢了,搬来搬去地麻烦。”月陇西笑吟吟道,“我的贴身侍卫都是有补贴的,丫鬟自然也不例外。我给你买。” 怕她拒绝,月陇西又补了一句,“月家不缺这点钱。你来当丫鬟,不论是什么理由,月银还是要照发的。” 本想说不用,听及此,卿如是便随他了 。 两人说定后,卿如是心里的担忧消散了些,这么看来月陇西和月氏家族的那些人不是一路货色。她跟月陇西告辞,后者却坚持要送她出府。 来的时候她还担心没人管她,不成想走到门口将那枚玉石亮出来就有小厮上赶着带路。 想到玉石,卿如是反应过来,忙从荷包里取出,递过去,“反正我都要住进来了,不必再用这个进府。你拿回去罢。” 月陇西垂眸扫了一眼,抿唇思考了须臾,道,“留着,以后还有许多用处。” “什么用处?”卿如是摩挲着玉石,怪嫌弃地说,“挺难看的一块石头,你还在上面刻名字,不能换块好看点的刻吗?” “……”日常被嫌弃,月陇西低头一笑,眉尾微扬,“我好看就可以了,不必讲究它。它的用处很多,以后就知道。你收好了,莫要弄丢。” 卿如是满不在意地收回荷包里,回味他方才的话,又心生担忧,“如果弄丢了的话,怎么办?” 说话间,两人已走至府门口,斜方长廊里走来一人,步履蹒跚,速度极慢。来者看见两人,微讶异片刻,两人自然也看清了他,神色各异。 月陇西来不及回答卿如是的话,先迎上去施礼唤了声,“长老。” 月世德微微点头,看向一旁默然看着别处并不打算与自己见礼的小辈卿如是,含着淡笑,语调无不讥讽她不识礼数,“小姑娘傲气得很呐。” 卿如是睨着他,“下午在书斋的时候,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不等月世德再自持身份说什么,月陇西挡在她身前,插话道,“长老是要出府?” “……随意转转。”月世德的目光从卿如是的身上挪开,“陇西,今晚没什么事的话来我这里,我有事情交代你,是关于你提到的那个萧殷的。” 卿如是微凝神看他一眼,收眼后忍不住心中揣测着。这么快,月陇西就把萧殷介绍给了月氏长老这等人物? “好。我先送卿姑娘出府。”月陇西与他告退,稍侧眸示意卿如是跟着他走。 待走出月世德的视线,卿如是正打算一吐为快骂上两句。 然则,她还没开口,身旁这位月氏子弟先她一步笑说道,“族中不曾出世又上了些年纪的人大多都虚伪得紧,没见过些世面,却总喜欢端着架子。你受罪了。” 卿如是:“???”这突如其来的同一根绳上的 蚂蚱感是怎么回事? 他在说什么?身为月氏得意子弟,他竟然能跟自己说出这种话? 这话直接把卿如是说懵了,她没脱口的脏字尽数憋了回去。 不是,她怎么就忽然受罪了? 卿如是稀里糊涂地想了片刻,最后只能回道,“哦……还好。” 月陇西笑吟吟地侧眸去瞧她。她拧着眉头苦苦思索的模样,和当年别无二致。 年少初识情滋味,那时候,他最喜欢的就是看着少女听自己讲解完月家宗亲关系后不明所以,只好咬着笔头苦苦思索的样子。 如今依旧,他依旧很喜欢。 卿如是是骑马来的,去时月陇西吩咐人给她牵马,让她乘着他的马车回去,免得天色黑了骑马危险。 到卿府时天黑得只剩下几点星子在漏光,门口的灯笼也点上了,映照着一个熟人的面庞。 他笔挺地站在那里,对门口的侍卫说着什么,并递去一张类似于名帖的东西。 卿如是走过来瞧了一眼,疑惑地“嗯”了一声。 果真是一张名帖。 萧殷听见她的声音时身子似乎僵硬了下,抬眸看向她,毕恭毕敬,低声唤,“卿姑娘安好。” “小姐回来了?”侍卫笑道,“老爷夫人正等着您呢。” 卿如是“哦”了声,往府中走去,走了几步又转过来看向门口讷然看着她,等她说话的萧殷。 她挑眉问,“你来我府上做什么?” 萧殷淡笑了下,恭敬回道,“替国学府的诸位学士给卿大人送帖子,并讲解一二。明日卿大人须得住进国学府去了。有些事宜都写在帖子上的,需要事先熟悉。” 听完,卿如是恍然,又想起刚刚在国学府时月世德也提到了萧殷,不禁弯了弯唇角,却不像是发自内心的笑,她挑着眉头随口说了句,“萧殷,你爬得挺快啊。” 她无心之言,却因语调上扬,听着就像是讥讽。 萧殷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卿如是示意侍卫放他进去,他就跟在卿如是的身后走着,保持适当的距离。 快要到正厅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问了句,“卿姑娘……现在是把萧殷当敌人来看了吗?” “嗯?”卿如是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来看他。 但似乎,萧殷并不是要个答案,见卿如 是驻足,他垂着眸,轻道,“我的心口,真的有条疤。不曾骗你。” 第三十八章 他对自己是不是过分悉心了? 说完,他抬眸看向卿如是,欲言又止。 终究什么也没说。 卿如是探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心口那道不存在的疤痕。 正厅的门被打开。两人不再交谈,一前一后走进去,卿母将卿如是拉到一边,低声说话,萧殷则站定在他们几步之外拱手施礼。 卿父示意他不必客气,“我下朝时听国学府的几位学士说会派人前来,却没想到是你。” 萧殷恭敬回了,余光却见卿如是跟着卿母离开了正厅,似是不想扰他们谈话。他微垂着眸,默然立在那里,一瞬,又被卿父的声音拉扯回神。 这边,卿母将卿如是引到自己的梳妆台前坐下,抬起她一只手瞧那只玉镯,“这玉镯上缠裹的银丝好看,可惜就是银丝上有点瑕疵,细看的话就不大顺眼了。上回着人给你那个好,明儿个戴那个罢。” 卿如是另只手撑着下巴,抵在桌上,慢悠悠点了点头,“嗯。” “除了镯子,珠钗发簪也得学着戴。”见她神情郁郁,卿母肃然道,“如今不比从前了,谈婚论嫁,你不支棱起来谁提亲呐。” 卿如是依旧点头。 卿母握着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来,长叹一声,道,“你能嫁个好夫君就成,官大不大的无所谓。” 顿了顿,又啧声摇头,“不,官还是得稍微大些,没个家底也不行。好歹成亲以后,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不能缺了你的。你能嫁个像娘这样没事就喜欢给你买这买那的就好了。最重要的是,一定得是心甘情愿买给你的,若是你哭着求着才给你买,那也没意思。” 卿如是的神思早不知游离到了何处,此时听卿母说停,才附和地点点头,“哦哦……好。” 卿母一巴掌敲她脑袋上,“啧,听见没有你就‘哦’?” “听见了,听见了。你说让我寻个如意郎君,喜欢拾掇我、也愿意买好看好用的让我拾掇的那种么。”卿如是忙复述,侧眸瞧了眼卿母,又笑说,“娘,我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卿母挑着盒子里的发钗,在卿如是的脑袋上比划来比划去,随口回。 卿如是措好辞,郑重道,“父亲明日不是要住进国学府去,参与招收人才这桩差事吗?因为陛下安排给国学府的差事里恰好有修复崇文先生遗作这一条,世子知道我对这方面颇有研究,所以邀我自明日起也住进国学 府,帮他一起批阅文章进行选拔。您看……这等把不准就能光宗耀祖的大事,我是不是应该去一去?” 听及此,卿母停下了比划的动作,狐疑道,“世子不是已经住进国学府里去了吗?你们怎么见着面搭上话的?” 卿母不愧是卿母,一击就击中关键。 卿如是掏出玉石给她看,“他给了我个信物之类的,反正说拿着就能进去,我就去找他了。” 卿母赶忙放下手中珠钗,接过那枚玉石打量着。卿如是则漫不经心地对镜自照,发现不知何时脑袋上已插满了珠钗簪花,步摇叮铃,碎玉相击,花里胡哨地。 “他怎么说的?”卿母忽然拽了拽卿如是,又急又笑。 “什么怎么说?”卿如是致力于将满脑袋的发簪一根根地拔下来。 卿母:“就是世子,给你这玩意的时候,总说了些什么罢?” 卿如是皱起眉,认真回想了一番,“就说可以进国学府,别的没什么了。” 听完,卿母脸上的笑意收敛了,满不高兴地嘀咕,“也是个急人的。跟你爹似的。”她把玉石还回去,“拿着罢。给人收好了,丢了的话人家挺遭罪的。” “这什么东西啊?”卿如是接过来,往怀里揣。 卿母找到空当,又把桌上卿如是刚刚取下来的簪钗一根根地给她插回去,动作漫不经心,“世子的令信。八成是觉得你在国学府里会受人欺负,旁人看见这个就得待见你。” 卿如是恍然地点点头,顿了顿,她又笑道,“意思是,娘你同意我明儿个去国学府了?那我现在去跟爹说?” “你爹么,你若这么去跟他说,他怕是不会同意,还会以为是世子故意这么说,为了把你诓骗进去的。”卿母思忖着,轻声道,“这么着,别跟他说了,娘做主,你明儿个一早就去罢。等住进去了,娘再告诉你爹。” 卿如是一喜,“好嘞!” 卿母摇头,一脸不知该不该欣慰的表情,“傻闺女,重要的一点没明白,别的反应倒是挺快。” 次日,卿如是鸡鸣时就爬了起来,穿戴好衣裳,按卿母所言,唤皎皎给自己简单拾掇了一番,戴上玉镯和簪花。走时搬了些常看的书,其中包括叶渠给的《史册》,一并装进马车后,她启程了。 虽然近日月陇西精神方面不太正常,但这人的风度仍是有的,一早吩咐小厮等在门口,看见她的马车便有人进去通禀 ,等她的马车在府门口停下时,月陇西也正好走了出来。 “伯父伯母没有责骂你罢?”月陇西领她往院子里走,“你带了什么东西来?我让小厮帮你搬。” “有几本书,锁在一个箱子里的。就搬那个箱子好了。”卿如是跟着他走,“我跟母亲说了,她不会责骂我的,还说帮我转告父亲。对了,我母亲说你给我的那块石头是你的令信,我琢磨着你是担心我得罪了月长老,住进来以后没准还会起冲突,被他欺负什么的,但这令信挺重要,你拿回去罢,我不顶撞他就是了。” 她说着,拉起月陇西的手,将玉石放在他的掌心。 月陇西状似不经意般回握了下,即刻松开了,他捏着玉石,觑它须臾,抬眸时笑了笑,“好罢,那你平日里跟着我。”稍一顿,他低哑着嗓补充,“要一直跟着我,跟紧。” 卿如是望着他熠熠生光的眸子,鬼使神差地点头,过后又恍然摇头,惶恐道,“更衣如厕什么的就不了罢?” 月陇西:“……”心好累。 怅然叹了口气,他收好玉石,“走罢,带你去看看你住的房间。” 卿如是的房间被安排在月陇西的隔壁,说是隔壁,其实只能算作隔间。是这么着的,月陇西的房间内还有一道门,打开之后就能通向隔间。 卿如是没来之前,那扇八面门都是全部连着门框卸下来敞开的,会让人以为两间房是一间。这会儿门合上了,只开了一小扇,能看到他住的地方。 卿如是走进去,打量了番,“我记得昨日我就坐在这一边喝茶的。原来你一直占着两间房的大小,难怪我觉得你的房间那么大。” “喜欢吗?”月陇西随意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边喝茶边等她转悠完。 “嗯……挺好的。不过,这房间的东西好像太齐全了些?” 卿如是走到书桌前扫了一眼:笔墨纸砚无一不缺,且她瞧得出来,皆是上品。 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一瞧:胭脂水粉也不缺,随意闻闻便知是细细研磨过的珍品。 打开匣子瞧:珠宝首饰琳琅满目,其中最多的当数镯子,金银玉的都有,且无一有一丝瑕疵。 她想起昨日月陇西说给她买衣裳,便又走到衣橱处,打开看了看:……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卿如是斟酌了下,狐疑地问道,“虽说你的贴身丫鬟是有补贴的没错,可这……是不是补贴 太多了??斟隐也有这么多???” 月陇西放下茶杯,“多吗?” “我觉得,能和我府上已有的相比了。甚至可能,比我府中有的更多。”卿如是仍是追问,“斟隐也有吗?” “那就好。我一开始,还嫌少。”月陇西笑了笑,“斟隐没有,他不需要。” “???”卿如是拿起书柜上一柄玉如意,摩挲把玩,“我也不需要啊,补贴么,不都是意思意思就好了?一个月而已。” “不,你需要。”月陇西给她倒了杯茶,起身递到她面前,“女子不一样。你先住着,总有用得上的。用不上的带回去,以后也能用上。” 卿如是接过茶,颇为欣赏地望着他,“我觉得,你是真的很懂事了。” “???”月陇西微蹙了蹙眉,“懂事?为什么会叫做懂事?不应该是体贴吗?你应该说,月公子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吾心甚欢。” 卿如是:“……” 见她不再紧追着这些物什不放,月陇西嘱咐道,“你今日起得这么早,想必还困得很,白天也没什么事,你再睡一会,我就在隔壁,睡醒了来给我添茶罢。” 他伸手要关门,被卿如是拦住,“我爹什么时候来?一会不用去见我爹吗?” “晚上见。白日你就好好休息。”月陇西不等她反驳,径直关上门。 周遭霎时安静,卿如是心觉异样,也不愿多想,在床边坐了下来。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着鼻尖,她侧身闻了闻枕头,是用香薰过的。且应该是专程唤专人一点点熏染过去,味道浓淡合宜。 好像……过分悉心了些。 卿如是躺着,睡不着,又在房中转悠。 她这才发现,那锦帐上面绘着的是玉兰花,刚好是她最喜欢的花样。用的深蓝的帐底,白玉兰用金线描边,华丽不失风雅。被套和枕套都是适合春睡的软绸,同样的玉兰花色,一床被褥厚实,一床软和蓬松,换着用,午睡不会热,夜间也不会冷。 书架上除却玉如意、青瓷等摆件,还有许多崇文修复本,奇怪的是每本都挺厚,在卿如是的认知中,崇文的作品多而精简,一本书一般不会那么厚,就算是修复本也不该有这么厚。 好奇之下,她随手拿了本翻开,发现每一页里都卡了一页空白的纸,还打了竖着的格子。她以前也喜欢这么做,留一页空白方便旁批和修改原文。没想到月陇西也有这个习 惯。 梳妆台上还落着一鼎小香炉,烧着安神香,仔细闻能嗅到淡淡的薄荷叶的味道。 刚刚进来的时候游走一圈没看太仔细,被忽略的她很喜欢的细节实在太多。 当个丫鬟当得这么高贵,无以为报,她想了想还是过去给月陇西倒茶罢。 敲门,那边唤了声“进来”,她推门过去,看见月陇西正在换亵。衣…… 卿如是:“……”她想了想,怕月陇西不好意思,便很给面子地侧过头去不看。 月陇西却朝她走来,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转过来,笑吟吟道,“怎么,瞧见男人的身体有什么好羞的?你不是还要给我铺床叠被吗?难道每次叠好被子之后不包括替我更衣?晚上铺好床也不包括替我宽衣?” 卿如是竟然无言以对。心说男人的身体我早看惯了,我是怕你害羞好吗? “我换好了,睁眼罢。”月陇西松开她的下巴不再逗她,“怎么不睡觉?” 卿如是睁开眼,他只穿了一件素白的亵。衣,腰间系带松松系着,衣襟交领太低,露出他的锁骨,锁骨下也有一颗痣,跟他侧颈上的一样浅。 她收眼,回道,“睡不着,想着还是过来给你端茶递水。话说,你这刚起床,青天白日地,怎么又换起衣裳来了?” “我晚上常做噩梦,昨晚又梦到不好的事,出了汗。早上怕你久等,起来后便没来得及换。”他引着卿如是走到书桌边,给她也搬来一把椅子,“我看书,你就坐在旁边陪着我罢,若我的茶水少了,就添上。” 卿如是点头,他坐下,她也跟着坐下,抱紧茶壶,捂在怀里,害怕水冷了。而后便盯着他的书和他的茶杯,模样认真极了。 月陇西转头瞧了她一眼,唇角翘起,低头看书时,余光里都是她,眼角皆是笑意。 他读的是话本子。卿如是不爱好话本,但能看得进去,此时也没别的事可做了,他看一页,她就跟着读一页。 不知不觉十页过去,故事是一贯男欢女爱,卿如是觉得很没有意思,越读越困,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合上眼,缓缓地垂下了头,下巴轻落在月陇西的手臂上还不自知。 月陇西一怔,侧头看她。 竟已睡过去了。 她的头偏倚在他放置于桌沿的手臂上,从月陇西这个角度,能看见她的脸的半边轮廓,以及柔顺的一袭青丝。 月 陇西低笑了下,缓缓地凑过去,用唇轻轻触碰她的发心。 清风翻乱话本,停在扉页那句,“我曾把酒问山河,情字为何?情字为何,山河亦问我。” 怕是山河太壮阔,不懂这世间痴男怨女柔情片刻。 日过晌午时卿如是才醒,是被饿醒的,皱了皱眉,她睁开眼后才觉得后颈有些酸,扭了扭脖子。 身前的人慢悠悠翻过一页,笑了,“醒了?你这茶倒得好,我一上午就没喝上一口热的。” 卿如是:“……”她赶忙抬手要倒茶,发现怀里的茶壶也不见了,“嗯?” “茶冷了,抱着凉手。我拿走了。”月陇西看她在揉脖子,“脖子酸吗?” 卿如是点头,“过会就好。” 月陇西笑,“下午换一边靠,争取掰回来。” 卿如是:“???” 有了上午的经历,卿如是下午侍奉茶水再不敢坐下,自己捧着一本书站在窗边读着,但凡看到他杯中的茶水空了,就上去添好,如果水冷了,就到院子里的小火炉上烧。 一直到晚上,用过膳后,有小厮来通禀说卿父和几位学士以及月长老都一一见过了,此时空闲,可以去见上一面。 月陇西带着卿如是往卿父的住所去,一路上卿如是不断提点他,“一会我爹问起我的事,你别回答,我来说。” 月陇西一怔,颇有种上辈子头回去她家见岳父的错觉,但还是应允了。 然而他们见到卿父时的情况,和卿如是预想的有点不大一样。 她以为卿父会怪她不说一声就跑来国学府掺和,没成想卿父压根没打算跟她算账,全程顾着和月陇西商讨正事,期间几次说起她也是“给世子添麻烦了”、“还望世子费心指教”、“小女不堪重任,世子抬举”云云,这就有点尴尬了。 “如是,”临走时,卿父终于唤了她,“你住在哪的?” 卿如是道,“世子的院子。”说完,她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是啊,她怎么莫名其妙住到了月陇西的院子里?当丫鬟不一定得住那么近罢? 再想了想……哦,贴身丫鬟或许不一样。 卿父凝视着她,转而又看向月陇西,“世子一向稳重,这般安排,怕是有失妥帖。” 月陇西倒是不紧不慢,看了眼卿如是,“我有些话要和伯父说,卿姑娘,你在外边等一会罢。” 卿父也朝她点头,她只好出门去,一同站在门口的还有两名小厮,她也不好意思当着人的面听墙角,关键是那门隔音太好,似乎也听不到。 等了两刻钟,月陇西出来了,唇畔还拈着淡笑,“走罢,明日要开始审批文章了。早点回去休息。” “你……你怎么跟我爹说的?他没怪我跟你住一个院子啊?其实我也觉得不太妥……”卿如是喃喃着,“不过屋子都准备好了,也没什么可挑剔的,而且,离得近些方便你使唤我。以前我练鞭子,不还是跟一些粗爷们住一个院子的么。” 月陇西看向她,别有深意地道。“那时候你还未及笄,不必太讲究这些,如今你已及笄,往后就只得和夫君住一个院子。” 卿如是点点头,“也对。” “???”月陇西低头轻笑,“嗯,也对。” 两人回到院子,斟隐还在练剑,远远瞧见他们走过来,上前施礼,对月陇西道,“世子,热水烧好了,你吩咐的东西拿来了,放在桌上的。” 月陇西点头,示意他回去休息罢。 进屋后,卿如是直奔内室,月陇西拿起桌上的东西,喊住她,“这是活血化瘀的膏药,你在脖子上抹一些,明早就不酸了。”稍一顿,他又勾着笑,“抹不到我帮你抹。” 卿如是直接忽视他后面那句,伸手拿过膏药,“多谢。” “谢我的话,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他说着,转身在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根纤细的红绳,“我晚上睡着了会做噩梦、发热汗,如果知道有人陪着我的话,就会好许多。” 卿如是盯着那根线,“……你该不会是要把我绑在你床边罢?” 月陇西示意她伸出手,“系着就好。我睡醒了知道你还在我身边,就好了。” 卿如是想起他清晨时说自己做噩梦浑身都湿透了,又想到自己住的房间里他悉心的布置,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伸出手腕,让他将红绳系上。待他系好,又帮他把另一头系在他的腕上。 “这样可以了?那我回房间梳洗了。”线足够长,足够细,卿如是关上门也能活动自如。 月陇西不紧不慢地在茶桌边坐下来,面朝着她房间的方向,一手端起茶杯,慢慢抿着茶,一手搅弄着腕上的红绳,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那红绳被他的指尖越搅越短、越卷越紧,直到长线绷直,能够感受到卿如是在门那边的动作。 他仿佛找到了乐子,悠悠地卷线玩,一会松,一会紧,望着门上倒映的影子,循着她的走向放线。 有水声,应该是在屏风后面沐浴。烛台在外边,映照不出影子。 月陇西撑着下颚望着那扇空荡荡的门,等她洗完。手上的细绳一直在动,那边的撩水声也一直在响。 小半时辰后,水声泠泠,卿如是从屏风后出来了,撩了撩青丝,耷拉在肩膀上的头发就都披散到了她身后。 有几丝发在她脸部蜷起,纤细而柔美。 后来他又看见卿如是在房间兜圈子,似是在找什么东西,转了好几圈之后,她开始脱沐浴后随意耷拉着的那件薄衫,似乎是要睡了。 月陇西垂眸笑了下,起身吹了几盏灯,留下一盏后便也沐浴休息去了。 这晚,他梦到了些不同的,依旧是那些过往。 那是她还没进府的时候发生的事。 秦卿在采沧畔认识了一个叫做常轲的男子,与她同样崇尚崇文先生的思想,也是由崇文引见才得以相识的。 那个男子与崇文不同,他和秦卿年纪相当、志趣相投,每每见面,两人不是称兄道弟,便是公子长姑娘短,秦卿看见他会笑得很开心,双眸都亮起来的那种开心。 他也是那时候明白,原来吃醋这件事,不是书里总爱形容的如坠冰窖、天寒地冻。 恰恰相反,那是一种从心口蔓延出来的灼烈,浑身的热意都在为她沸腾叫嚣,烫得他心口胸腔都在痛,满腹的酸意被点燃,最后将最珍贵、最滚烫的东西逼至眼眶,迟迟落不下来。 偏偏眼中的她啊,还是风轻云淡地,只对着别的男人笑得很灿烂。 第三十九章 先动心的真惨 月一鸣自诩不是个心眼小的男人,不会胡乱吃醋,任何不可能的男人的醋他不会吃。偏就是这个,他明知道秦卿对常轲亦无男女之情,还是会很酸。 有回月一鸣推掉下级的邀约,专程空出时间来约秦卿吃茶,秦卿推说有重要的事给拒绝了。后来月一鸣赴了那群下级的约去小楼,他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中间,将要走进厢房时,无意一瞥,竟瞧见了她。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天光倾泻,将她的眉眼肆意渲染。 月一鸣勾起唇角,尚未来得及将一个笑容展开,又瞧见与她对坐的人。 是一名俊美而富有书卷气的男子。穿着与她相似的青衫。 两人不知说到什么好笑的,她捧着两腮,笑得眉眼弯弯,是她这般年纪里应有的少女模样,天真无愁。 秦卿从不曾这般对自己笑过,或者说,她看到自己时,从来都没有好脸色。那一瞬,他好嫉妒。 他吩咐几人先进厢房,随后自己朝窗边走去,堪堪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自顾自地倒着茶,倒完茶,笑吟吟地挑眉看她,“不是说今日有急事?” 秦卿看到他也吓了一跳,指着对面的男人介绍道,“你没看到我对面坐着个人吗?这就是我的急事,他叫常轲。也是采沧畔的墨客,崇文先生的追随者。”顿了顿,又指着月一鸣向常轲介绍道,“这是……” 尚未说完,常轲起身施礼,“是相爷,知道的。” 月一鸣扫了他一眼。 秦卿伸手拎起桌上茶壶,兀自将对面常轲的茶杯拿过来,给他斟茶。 月一鸣抬手将自己杯中的茶水喝尽,放在她面前,挑眉示意。 纵然不情不愿,秦卿觑他一眼后仍是倒了,抬眸见常轲还站着,维持施礼的动作,“你坐啊。” 常轲看向月一鸣,眸底几经波澜后,恍然明白了什么。 月一鸣不说“免礼”,他就得站着。至于为何让他站着,再清楚不过。 秦卿皱眉,“那个厢房里是不是还有人在等你?不用过去吗?” “让他们等着。”月一鸣笑,“先来说说你。你借口急事,拒绝了我这个熟人的邀约,跑来和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相会也就罢了,还好意思和我约在同一个地方。你和他什么关系,值得你抛下我?” “关系比你要紧多了。是知己,你不会懂的。”秦卿撑着下巴 ,咬了口糕点,囫囵咽下后起身,“我又不知道你在这。那你慢慢坐着,我们不和你约在同一个地方了。常轲,我们走。” 她决定得十分果断,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绕过他往门外去。 月一鸣则始终挽着唇角,目光落在她身上,跟着她起身的动作。 最后,他收过眼,脸上的笑意没了,稍缓,他低唤了声,“卿卿,我也可以和你做知己。” 半晌,无人应答,他转头望去,秦卿已走至门口,毫不迟疑的步伐,想来一刻也不想与他多待,才走得那么快,以至于最后不曾听见他说的话。 落在秦卿后面的常轲听见了,迟缓着驻足,转过来凝视了他一眼,最终,只是朝他施礼告辞。 桌上的茶微微泛凉,青色的茶水,茶叶渐沉,月一鸣抿了一口,满嘴都沾染了苦涩。 “不太好喝。”他挑眉,兀自评价,用折扇敲了敲桌沿,无奈地笑了,“月一鸣啊月一鸣,先动心的你,怎么就这么惨啊。” 他举起茶杯,朝秦卿方才坐的位置拱手邀饮,恭谨地笑道,“秦姑娘,在下月一鸣,愿与姑娘成为知己,恳请姑娘给点面子,不吝赐教。” 空荡荡地位置,无人回应他,唯有一缕光映照出万千尘埃,别无其他。 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起身时用折扇敲翻,茶水顺着桌子淌下来,他头也不回地离去,轻声道,“真的惨。” 后来没过一个月,常轲为求学离开了扈沽,遣人告诉秦卿,彼时秦卿正在刑部翻看卷宗,面前坐着来视察的月一鸣。 “他这么快就要走了?不是说年后吗?”听到常轲的消息,她的眼睛都亮了,又在得知他要走的消息后黯然下去。 月一鸣看在眼里,只觉酸意滋了牙,落书时没个轻重,几乎是反扣着砸在桌上的,那响动不禁惹来同屋的小吏们回头观望。 秦卿被他落书的声音吸引,看向他,“你做什么?” 月一鸣挑眉,“失手。”顿了顿,他问,“你要去送他吗?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秦卿不太高兴地开始收拾起桌案上的书,惦记着,“我得给他带点什么。” 月一鸣睨着她正灵活整理着书籍的纤细指头,忽然俯身,伏案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她的一根,止住她的动作后,笑道,“上回见面不太愉快,明日我也打算去送一送他,算是卖你一个面子,你看怎么样?” 秦卿没有异议。 次日清晨,月一鸣乘着马车来接她一同去送船。远远瞧见常轲站在河边,冷风喧嚣,他的手里还捧着两本书,书上有个方形小匣子,冻得打颤,也没有避风的意思。 月一鸣先下马车,偏头朝他别有深意地淡笑了下。 常轲:…… 他手中的书和匣子里的玉簪都是要送给秦卿的,现下又不太敢送了。 好在秦卿先开了口,“这是我昨日为你挑选的笔,你要走的消息实在太突然,我只好随意选件东西赠你,算是留个念想。你手里的,是要留给我的吗?” 常轲点头,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站着的月一鸣。后者浅笑着,不说话,场面它就一度十分尴尬。 常轲掂量了番,将匣子收到怀里,暗戳戳地把书递给她,“这两本书我做了旁批,你上回问我的问题,都在这里面做了详细解释。” 秦卿狐疑地看了眼他揣回怀里的匣子,没顾上问,接过书后两人又是好一番交流。 临走前,常轲朝月一鸣施礼道别,“相爷……望您如愿以偿。” 月一鸣微怔,随即颔首,“一路顺风。” 船只远去,秦卿在原地目送了许久,依依不舍的模样让月一鸣无可奈何。 除了无可奈何又能怎么办,常轲并非倾慕她,她的不舍也并非眷恋。 那时候他连“不准”的资格都没有。后来有了资格,又舍不得管束她。 秦卿能为在意的人事物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可惜她在意的那么些人事物里面没有他。真教人无可奈何。 梦醒了,他盯着锦帐愣了许久,转头看向窗外,要天亮了。 这是他自上辈子失去秦卿之后,头一回没有做噩梦的夜晚。没有梦见她双手被废看向自己时怨恨的眼神,也没有梦见她将要死去时煞白的唇色和无声的呢喃。 月陇西拽了下腕上的红绳,绷紧了,就好像真的能感受到她的脉搏一般。他笑了笑,坐起来披了件外衫,轻推开门走到她的房间里。 卿如是还安然熟睡着,但似乎感受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头发,微蹙起眉,翻身转向床外。 月陇西蹲下身来,稍凑近了些,屏住呼吸与她鼻尖相抵,感受到她和缓的气息在自己的侧脸拂过,携着暖意,是她安静下来时惯有的温柔。 卿如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前世 的自己死后的事。她看见有个人一直坐在西阁,在她的床前望着已经永远沉睡过去的她,抱着一摞纸,无措地捏紧了笔,再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了。 后来,那个人翻了翻那摞纸,指着一个地方平静地说:“秦卿,这里我不懂。” 死去的秦卿分明没有回答,可那个人却能兀自接上话,“嗯,我念给你听。” 于是,那人念了很久很久。 没有人打断他,他就一直念下去,直到入了夜,夫人进来送晚膳,看见喋喋不休的他和已经睡去的秦卿。 夫人很疑惑,走上前为秦卿掩好被子,无意中摸到了她的脖颈,骇了一跳,捂住唇险些跌坐在地。 “相、相爷……秦姑娘是不是……”她哽咽了声,没忍心说出口。 但终究拆穿了那个人。 那人沉默了须臾,缓缓俯身抱紧秦卿,与她鼻尖相抵,红着眼眶,轻声说,“不是。她睡着了,别吵。” 然而距离那么近,根本无法感受到她的呼吸。 那人终于崩溃了。 卿如是好似浮在半空中,看见了这一切,不禁皱了皱眉,疑惑地呢喃道,“月一鸣……?”他怎么会在她的床前哭得那么惨呢? 她感觉好像真的有人抵着自己的鼻尖,在轻声地说话,脸上有淡淡的痒意,惹得她不禁睁开了眼。 眼前无人。 她坐起来,看见茶桌边正吃着糕点的月陇西,“……你起这么早?” 月陇西示意她过来吃早点,待她穿好鞋走过来坐定后,笑吟吟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听见你唤我祖上的名字了。” 卿如是瞪大眼:“!!!”当即矢口否认,“不可能!” 再一回想……好罢,似乎确实在梦中唤了一声那狗逼的名字。 “你别不承认,我亲耳听到的。”月陇西勾着唇,啧声道,“什么‘月一鸣我倾慕你’、‘月一鸣你怎生得如此好看’、‘月一鸣,我生不逢时啊’……” 不待他说完,卿如是拍桌打断,“不可能!” 月陇西不疾不徐地接着上句,“……诸如此类,我替我祖上感谢你的厚爱,下回上坟的时候顺便帮你传达一下。” 卿如是冷嗤,“你说唤他名字倒也罢了,其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肯定没说过。” 月陇西笑了,“所以说,你是承认在梦里 唤了他的名字了?” 卿如是这才反应过来被他下了套,只好不说话,捏了块糕点慢慢咬着。 “你梦到什么了,为什么唤他?”月陇西似乎心情不错,给她递了茶,“说出来听听。” 卿如是没搭理他,“我要换衣服了,你出去罢。” 月陇西没有强求,顺意走出房间。 临关门时,又听她问,“我昨天搬来的那个箱子放在哪儿的?里面装了不少我要看的书。” “一会命人给你抬进来。”月陇西合上门,站在院中等她。 今天是选拔人才审批文章的头一天,入国学府参与一选的人不计其数。 一选的试题是由陛下亲自出的:讲解任意一篇崇文先生的文章。这题不难,自由发挥性高,不至于在一选时就滤掉太多人,毕竟后面还有二选、三选……直至十选。 三天一选,十选完毕,为期正好一个月。一选作好的文章上交后,所有人都不得出府,均在国学府中住下,三天后公布淘汰的人,剩下的人进行二选,以此类推,最后一天仍剩下的人,便可以进入国学府。之后再为他们安排稳定住所。 一选的难度不高,所以其要求是当场作文,一炷香的时间上交。这就便宜了经常流连采沧畔的人,对他们来说,不需要翻书查阅就能任意引经据典,当场赋文不过是信手拈来。 萧殷是所有参与选拔的人中来得最早那批里的,几乎是天没亮就等在府门口,零星几人,站在冷风中翻看崇文的文章,还念念有声。 府门打开后,立即有小厮引着他们往考场去。考场分为十室,早在前一晚就分配好了监考的人选。 月陇西和月世德同管第七室。 卿如是谨记着月陇西的嘱咐,一路都跟紧了他。拐进七室后她寻到两把椅子,一把给月陇西坐,另一把自己坐。 月世德意味深长地看向卿如是,嘴角挂着极其勉强的笑。卿如是恍若未见。 月陇西低笑了下,吩咐小厮再去寻一把来,月世德这才作罢。 “陇西昨晚说要预留下两个名额是何意?现下没有旁的人了,可以告诉老夫罢?”一选的人尚未入场,月世德便与月陇西闲聊。 “我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我担保那人无须选拔,绝对有资格直接进入国学府。”月陇西如实道,“尚未确定那人身份,也不知那人愿不愿意到国学府来,所以想多预留一个名 额。还有一个……情况也差不多,但身份暂且不合适,须得我先问过陛下。” 卿如是狐疑,凑近他低问道,“不是萧殷和乔景遇罢?” 月陇西摇头,“不是。” “你说要推荐萧殷进国学府,不是担保他一定能进,而是要他自己参与选拔?”卿如是低声问。 “嗯。不过,他没有问题。”月陇西凑到她耳边,轻道,“我带他引见过国学府的人了,无论谁审批到他的文章,只要不是太差,都会放他。” 卿如是听完,看向他,凉凉道,“狗官。” 月陇西挑眉笑,“我是。” “那你说的那人是谁?”卿如是好奇地问,“为什么能确定那人无须选拔?” 月陇西想了想,轻道,“我看过那人的文章,也与那人交谈过数次,很是钦佩。若要按照你的想法,招收深知崇文思想的人进国学府,那这个人,就是不二人选。” “真的?”卿如是微睁大眼,“那要如何请到这个人?” “不知道。我还在交涉。”月陇西沉声道,“等国学府的事毕,应当会约出来见上一面。” 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他不愿意卿如是暴露她自己来修补崇文遗作,最好还是让别人来。 因为若是按照卿如是背下的原文进行修复,或者说那根本就是默写,最后修补好的遗作肯定不会合陛下的意,毕竟陛下找来月家人,就是为了以胡乱撰写的方式销毁遗作,所以,陛下看到不合意的遗作时定会降罪于修补的人。 这个人是谁都好,反正不能是卿卿。 “若是见一面之后谈不拢呢?”卿如是追问。 月陇西默了默,“若百般讨好之后还谈不拢,那就只好用些手段了。” 第四十章 她对他笑得眉眼弯弯 他所说的手段,不用想就很肮脏。卿如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 辰时,小厮按照名单划分将参与选拔的人依次带进考室。萧殷被划在七室,进来的时候看见卿如是并不惊讶,稍颔首,算是与她见过礼了。 每人的桌上都备有笔墨纸砚,甚至早有小厮帮忙铺好纸、研好墨,只须参选者动笔即可。 待所有人就位,提笔铃响,同时,小厮点燃炉中香。 真要这般坐一炷香,卿如是自认坐不住。她见月陇西在看书,便也凑了过去。 她歪着头瞥了一眼半立起来的书封,赫然写着《月氏百年史》五字。 卿如是狐疑看向读得津津有味的月陇西,“?”自家的历史,他还不清楚吗?有必要看? 月陇西看懂她眼中的疑问,压低声音,如实回,“族中一位有真才实学的先辈写的,遣词用句十分有趣,我多读几遍而已。不如一起看?” 卿如是思忖了下,估摸着这本书就和叶渠给她的《史册》大致无差,此时左右无事,她点头,将椅子搬近了些。 为照顾她刚起头的进度,月陇西将自己看的那页折了痕迹,而后翻到第一页,陪她重头读起。 既然是百年史,那倒数回去,起篇差不多又是讲月一鸣的。卿如是心下无语,但也耐着性子看。 果然,第一页写的是月一鸣娶妻的事情。夫人进门时月一鸣方满十八。第二年月一鸣奉旨纳秦卿为妾。纵然一妻一妾,却不曾想,直到秦卿去世月一鸣也未有子嗣。 秦卿去后第二年,夫人却有了身孕。当时有人说秦卿是妖女,压了月家的福,秦卿一死夫人就有了。 卿如是没想到月一鸣的子嗣是她死后第二年就有的,更没想到还有她压了福气这说法,兀自一笑,顿时对下文来了兴致。 说是这些流言传入夫人的耳中,夫人不是很高兴,禀了月一鸣后,吩咐下去,将乱传谣言的人统统送进衙门打了板子。坊间欲跟风传谣的人都老实了。 后来夫人难产,险些没有保住孩子,月一鸣花重金聘了最好的稳婆,又找来宫中御医才得以保住母子。 因夫人产后身体羸弱,月一鸣就将母子二人送到一处僻静的宅子将养身体,差遣了好些可靠的老嬷嬷老管事,还有些天生哑嗓的丫鬟仆人给夫人使唤。 卿如是又生疑惑,“为什么要天生哑 嗓的?” 月陇西凑到她耳畔解释,“少说多做。有些东西,看到归看到,不能传出去。当然,这是我的解释。书中的解释是,将养身体的时候,少些碎嘴的人,宅子里能清净些。” 卿如是似懂非懂,倒是更愿意相信月陇西的解释。月一鸣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将正夫人送出府里将养身体这种事,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她思考了番,凑近月陇西的耳畔,低声问,“你的意思是……或许当时月府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月陇西敛了敛眸中得逞的笑意,回道,“我可没说。接着看罢。” 接着看下去的重大事件就是,惠帝的势力被架空,朝中出了潜伏极深的反贼,女帝里应外合顺利推翻惠帝登基。 “反贼?”卿如是皱眉,苦思冥想当时朝中的局势,想不出来,她凑过去无声问,“你祖上身为宰相,就没察觉出一点猫腻吗?” 月陇西在她耳畔道,“书中说,在秦卿被禁足西阁的那段时间里,反贼应该就已经开始谋算,这人在朝中凝聚叛党势力,搞了不少小动作。祖上没有察觉,可能是因为反贼潜伏期太长了罢。”他说完,嘴角翘起些弧度,故意在她耳尖处轻轻呼了下气。 卿如是怕痒,当即捂住耳朵,红着脸看他,后者满脸无辜,似乎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卿如是以为是自己太敏。感,也没说什么。 回味着他的话,卿如是觉得许多地方都不太对劲。上次叶渠告诉她,女帝十分欣赏月一鸣,甚至给出依旧以相位待之的承诺……连个搞小动作的叛党都察觉不到的宰相,女帝会欣赏? 是月一鸣无能,察觉不到,还是说……月一鸣其实也在背后纵容叛党? 卿如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想,可莫名直觉这事没这么简单。一句潜伏期太长就成为理由,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她还想要再看下去,急于在字里行间寻找答案,月陇西却将书合上了。 “好了,今天就看到这里罢。”他淡笑着,凝视她道,“看书这件事,得慢慢消化,才能悟出东西来。” 卿如是蹙眉不满,想了想自己可以晚上回去看那本史册,也就作罢。 一炷香的时间已过半,月陇西吩咐小厮端来茶点给她吃着打发时辰,“先垫垫,一会带你去吃好的。下午要开始审批文章了,兴许要撑到夜半,你先尝尝看哪个糕点好吃,我让人多做些,免得下午饿。” 她瞧着碟中各色精致的糕点,心中莫名异样,拿起一块咬了口,她轻声道谢。 底下几名考生闻到刚出炉的糕点香气,忍不住抬头看过来: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这么虐待我们? 思及诸位都是清早起,早点根本来不及吃的人,卿如是十分愧疚地将食盒盖上了。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落笔铃响,最后一截香灰掉落。 但凡没有停笔的人将直接被小厮叉出府。这个规则在动笔前就交代了,因此格外珍惜来国学府这个机会的参选者都不敢违反。 卿如是帮着一起收卷,走到萧殷面前时,他已将笔墨纸砚归位,又排好文章的用纸顺序,呈给她,“有劳卿姑娘了。” 卿如是点点头,垂眸偷看他的文章。 他的字迹就像他这个人一般,灵秀而消瘦,然则笔锋处带着刀,尖利非常。 起头是崇文的字句,紧接着阐述他自己的观点,角度新奇,但主旨不离崇文的核心思想,他的论述亦十分精彩,常拿戏文作引,又爱举出戏中人物的生平以解释观点。文思一流,这篇文章实乃佳作。 卿如是颇为欣赏地看了萧殷一眼,后者抬眸看向她,眸中有淡淡的笑,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要偷看我写的文章。 “卿卿,走了。”月陇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那声“卿卿”喊得余韵悠长,仿佛是故意的。 卿如是收回眼神,不与他多说。 此时由小厮将参选者带到厢房通铺安排住下,这些文章也将交由小厮统一分发给审批者。 月陇西带她回院子里等午膳。 “我看见萧殷写的文章了。”卿如是蹲在火炉边看顾快要沸腾的水,“写得不错。但市井气太重,就像我们前几日说的,他的出身,决定了他以后就算在官场如鱼得水,走的也还是野路子。” “皇帝不会介意出身。”月陇西想到了采沧畔,怅然叹了口气,“皇帝介意的是会威胁到他的一切。” 卿如是拿棉垫将开水壶从小火炉上取下来,起身后正巧看见朝这边走来的斟隐。他皱着眉头,神色凝重。预感不是什么好事。 走到月陇西跟前,斟隐也顾不得行礼了,凑到月陇西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顷刻间,月陇西的眉也皱了起来,他的脸色瞧着比斟隐还要严肃。 卿如是瞧见,他的指头又在桌沿边敲起来,斟 酌少顷,他吩咐道,“通知衙门,就说那处遭了匪徒洗劫,请衙门派人前去,务必保证里面的人都安全。调查清楚,背后这批人和前几日乱传谣言构陷崇文党的是不是同一批。派人潜伏在那里,总能等到那些人再下手,揪出来,留几个活口我亲自审。” 斟隐迟疑了下,“可是,世子……月长老听说了这件事,已经派他的护卫去了。” 敲在桌沿的指尖停了。 月陇西抬眸看他,似笑非笑,“这么快?” “暗杀的事发生在卯时,待消息传出来已是辰时,月长老听说后当即就派人去了。”斟隐皱眉,“说是拼了一把老骨头也要护住那地方。” 月陇西笑了,笑意不达眼底,无不讥讽道,“果然是开智了。去,通知刑部,把长老他老人家的护卫都给我拿下。” 斟隐:“???” “他那派护卫的速度比我得到消息的速度都快,只能说明,派人去行刺的就是他老人家。” “那些护卫显而易见地是一早就潜伏在那边,等着一到卯时就进行刺杀行动,结果行动失败,如今脱不了身,月长老只好再派些护卫过去,和原来的护卫混在一起,杀人的瞬间都变成了护人的。” 月陇西笑,抬手示意站在不远处用扇子给茶壶降温的卿如是坐过来,“卿卿,饿了没有?” 卿如是:“……你先好好谈你的正事罢。” 她听出了这件事的严重性。月世德要杀人,恰好要杀的这个人是月陇西要护的。 “我的正事结束了。”月陇西回道,转头吩咐斟隐,“去把那些护卫都给我关起来,我要让月世德来求我放人。” 说完,他轻笑了声,翘起唇角的模样慵懒又撩人。 待到斟隐离去,卿如是才问,“倘若我方才理解得没错,月世德和他的下属就是前些天造谣构陷崇文党,企图引导陛下怒火的那批人?” 月陇西点头,补充道,“他想要杀的人,是采沧畔的主人。你知道采沧畔的主人是谁吗?女帝旧臣,叶渠。” 卿如是震惊,“那他有没有事?” “暂时没事。”月陇西道,“叶渠为人有趣,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卿如是愣了愣,随即点头。叶渠把珍贵的画借给月陇西,月陇西要护的人是叶渠,这般看来,他们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可是,叶渠是崇文党啊。 月陇 西不帮族里的人,反倒偏帮崇文党,甚至说出“要让月世德来求我放人”这种话。 最关键的是……他当着自己这个外人的面说这些真的没问题? 卿如是琢磨着他,“你那日不是提点我这院子兴许隔墙有耳?怎么今天你自己说话又这般肆无忌惮?” “怕你这一个月不慎说了不该说的,会受罪,周围的人我已经处理了。”月陇西说得风轻云淡,仿佛处理几个人就像碾死几只蚂蚁。 顿了顿,他看向她,笑道,“我的话,肆无忌惮还算不上。月世德不犯我,我就不犯他。他一来扈沽就掀起流言,刻意引导陛下,如今又对崇文党起了杀心,我不欺负欺负他,他会以为扈沽城真能随便把玩。” 卿如是听后,垂眸沉吟,“如果崇文党真的死了人,陛下是不是也不会说什么?叶渠是前朝旧臣,本身活着就是陛下的眼中钉,死了自然更好。你们长老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去下狠手。” 月陇西凝视她,“卿卿对这个皇帝很失望是吗?他看似放任崇文党活动,看似经营着言论自由的晟朝,其实心里却更偏向月家皇权至上的思想。” 卿如是捧着两腮抬眸看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眉眼弯弯,“还好,至少对你不失望。” 月陇西怔然。 她说什么?她笑什么?她在跟我笑?答案在一瞬间轰然灌入脑中,他想起昨晚那个梦。前世她坐在窗边的那个笑。 捧着两腮,眉眼弯弯。 这次是对他笑的。月陇西以为自己看错了,愣了许久,方找回动作,端起茶杯小啜一口,他的眼睛也浮起笑意。 两相对视,凝神许久。 忽地,卿如是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你在月家长大,却能明辨是非,很不容易了。如果你能再多了解些崇文的思想,不要被月家禁锢得那么狭隘卑鄙的话就会更好。” 月陇西皱眉:“???”这语气什么意思? 尚未想明白,有小厮端着饭菜来,两人用了午膳。 饭后月陇西劝她小睡一会,自己也在榻上小寐。审批文章枯燥又繁琐,若没个好精力,撑不到晚上。 审批的流程分为三轮,先统一划分给各审批者进行一审,并在纸上画上是去是留的痕迹,一是去,二是留。二审时将文章相互交换,重审一审的结果,三审由月世德和卿父两人把控,确定最终一选通过的人选。 卿如是午睡醒来时小厮已将一摞摞的文章送来了院子,月陇西在书桌后逐一审批,她走过去坐在旁边,拿起桌上早给她备好的朱砂笔,一同审批。 其中不乏有上等佳作,每每看见,卿如是就十分愉快地在文章下面写一堆评语,愣是将审批搞成了思想交流与学术研讨。 月陇西看了几眼,依旧是她端正秀气的簪花小楷,好多好多年未见过了。他笑了笑,斜眼去看她,“文章并不会再发回到他们手中,你写了他们也看不见。” “……”那你方才看我写得那么兴起都不提醒一下的?卿如是只得作罢。 一审花费的时间不多,重要的是次日的二审。重审别人审过的文章会更挑刺一些。 二审时,卿如是拿到了萧殷的文章。扫了眼下边的痕迹:二,是留的意思。 在考场上时她看过这篇,但没来得及看完。此时读至结尾,看到一句“骂名无畏,人言可畏。” 莫名有些熟悉。 让她想到了叶渠那日的话:“背上骂名不可怕,可怕的是千夫所指”。这话是云谲对叶渠说的。 云谲……卿如是狐疑地皱起眉,回忆叶渠的那段话。 叶渠一再强调云谲这人不简单,能从采沧畔盗走《论月》,还很会洞察人心、揣测心思。 卿如是的目光逐渐涣散,思绪回到沈庭案。 半晌,她的思绪合拢,目光也凝聚起来,最终汇于一点。 低头看向手中的文章,卿如是轻声叹道,“萧殷啊萧殷……够可以的啊。” 能从采沧畔偷走东西,他的身份真的只是照渠楼的戏子?凭他一己之力,如何能从采沧畔盗走《论月》?最重要的是,他怎么知道那书在叶渠的手里?他为何要偷那本书呢? 卿如是百思不得其解。罢了,她在文末画上“二”,搁置到一边去。 明日三审,夜间,月陇西出门办事,卿如是独自待在房间里,捧着《史册》在桌边读,这本和月陇西那本稍有不同,且她这上边有叶渠的注解,因此,她没有跟着月陇西给她看的那本的进度,而是翻到头回看的那一页,简写月一鸣生平的地方。 灯火葳蕤,凉风习习。卿如是在衣橱中寻了件兔绒毛披风,把自己团起来,缩在椅子上看。 刚归置好披风,忽然有人敲门,是从隔壁月陇西的房间外边那扇门响起的。她唉声叹气,将书折起棱 痕再合上,拖着鞋子去开门。 卿如是微讶,“……萧、萧殷?” 萧殷的惊讶不比她少,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要施礼。 待施完礼,他迟疑着,仍是忍不住问道,“卿姑娘……你怎么在世子的房间里?” 卿如是指了指里面,“我睡这儿啊。你来做什么?” 她随意一指,萧殷当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看见中间隔断的门时,似乎松了口气,眉尖又微蹙起,好半晌,恢复了平静。 拱手对她道,“听说我的文章到了世子这里,我来拿,今晚便要给月长老和卿大人过目。” “……”卿如是挑了挑眉,“你进来一起找罢。今日我看过之后随手搁置在一边了,兴许是夹在书里,也或者是在送来的那摞二审的文章里。反正,要找的话,有些麻烦。” 萧殷并不推辞,走进房间,不忘将门大开。而后跟着卿如是走到她那一边,不动声色地扫过这间房,他的眸中几丝恍然。 收眼,垂眸。 “你找找这一摞文章里面有没有,我翻翻桌上的书什么的。”卿如是说动就动,不待他犹豫拒绝。 萧殷很听话,安静地在那摞文章中找着,他翻得很快,用四指压住一摞纸的边沿,拇指翻滑,三遍过后就能确定一小摞中没有他的文章。 他伸手拿旁边另一小摞,不慎碰到了一本折好棱痕的书,书轻弹了下,合上了,露出封面。萧殷只瞥过一眼,不予理会。 卿如是似乎弯腰累了,斜坐在书桌上,一边翻看书中夹页,一边在开口问,“萧殷,你真的是在照渠楼里唱戏长大的?” 萧殷的动作滞了滞,又继续翻,“是。不骗你。” “在照渠楼里唱戏就能学到那么多阴损手段?”卿如是直言道,“有时候会觉得你那样很卑鄙,但有时候又忍不住欣赏你这样的人。你是为了活,不杀沈庭,迟早也被沈庭给磋磨死,还不如拿来利用。这样说的话,你好像没什么错。” “卿姑娘会欣赏我?”萧殷反问,稍作一顿,他回答道,“在照渠楼唱戏不能学到那些手段,但想要与那些低贱卑微的人不一样地活着,自然而然就学会了。还有,心口有道疤的人,也能很快就学会。” 卿如是凝视他的心口。 萧殷被她盯得耳梢有些红,但这回他没有躲避,思考过后,他伸出手,从自己衣襟处向下扒,直到露出胸 膛。 这几日白天不冷,穿得少,不用解开腰带也好扒。 萧殷一手握着自己的衣襟,保持胸膛露出的样子,另一只手缓缓去牵卿如是,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手。 最终,带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卿如是狐疑地看向他,“?” 萧殷见她没有排斥,这才放心地将她的手掌整个捂在自己心口处。 怦怦的心跳声,掌心接触的皮肤也是光滑的。 他的手覆在她手背上,须臾,抬眸看向她,“摸到了吗?你掌心的那一块,是没有我心口的温度的。” 卿如是微讶,仔细感受了番,似乎是真的,“为什么?” “幼时在牢里,被烙印烫了一个‘贱’字。出去之后我就自己拿刀剜掉了那块耻辱的疤,找专门的师傅做了假皮蒙上了。”萧殷轻描淡写地说,“现在假皮长进肉里,连为一体了。撕不下来,不然的话,可以给你看看。” 卿如是震惊。她在刑部的时候,听过这种手艺,能做到和人原本的肌肤无异。不过那些师傅一般都和死尸打交道,因为要用死尸的皮。他怎么认识那些人?三教九流,他似乎都认识一些。 死尸的皮……她想了想,猛收回手,睁大眼盯着掌心。 “得罪。”萧殷低声道,“所以,我没骗你。” “你幼时为何入狱?”卿如是问道。 萧殷淡笑了下,“这是下次要和你讲的故事。这回讲完了,下回没得讲了。” 卿如是:“???”怎么,说书呢还按章回分? 她不强求,低头继续帮他找文章。 萧殷却忽然从一摞文章中抽出一页纸,“我其实刚刚就找到了。”他向卿如是道谢,随即又告辞,临出门时,忽然别有深意地说,“卿姑娘,你桌上那本《史册》……我好像在采沧畔里见到过。” 第四十一章 扑倒 卿如是并不惊讶,她既然知道萧殷就是云谲,那云谲在采沧畔里见过这本书也无甚奇怪。让她疑惑的是,萧殷为何要故意说出这句话。 这般说出来,岂不暴露他也在采沧畔有化名且认识叶渠的事实? 稍顿,卿如是恍然,抬眸看向萧殷,“你是在根据我的反应试探我?” 萧殷:“当我看到那本《史册》的时候就知道,你和叶渠相熟,或许叶渠跟你提过我,而我也刚好在某些方面附和叶渠口中的描述,当我说出方才那句话暴露自己也去过采沧畔,甚至去过叶渠那间书房,你却丝毫不惊讶的时候,我便能确定,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他很认真地坦白自己在采沧畔的身份,倒让卿如是有些无所适从。 萧殷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整理衣服,当即又有些脸热,低声道,“我先走了。” 卿如是点头,在他转身时,忍不住补了一句,“萧殷,你的文章写得很好。” 萧殷礼貌地笑了笑,不再接话。他将文章折好放进袖口中,然后边往外走,边捋衣襟。 脸上还留有一抹极其端正的浅笑,却在抬眸看见来人那刻缓缓收敛了。一瞬,眸底涌起些不明的情绪。 月陇西的目光落在他整理凌乱衣襟的手指上,逡巡片刻,负在身后的手微蜷握,面上风轻云淡地笑着。 萧殷赶忙交叠好衣裳,俯身施礼,“世子,草民是奉几位学士的意思来拿那日写成的文章的。现下拿到了,不敢多作停留。” “不敢多作停留”几个字一语双关。方才拿到文章后就急着走,没有在房间停留。现在得快些走,不能停留。 月陇西的视线越过他,看向房间,那里的门还大敞着,卿如是坐在桌前翻书的影子也落在窗上。 须臾,他收回视线,“好生作为,收收心,莫要浪费我的推选名额。” “收收心”三个字,亦是一语双关。 萧殷低头,“萧殷不敢,必当全力以赴。” 月陇西盯紧他的衣襟,“还有,以后来我的院子,须得有我在,若我不在,你就站外边候着。去罢。” 萧殷颔首,“是。这就去了。”他垂眸再施礼,待与月陇西错身过后才缓缓直起腰,抬手捋正衣襟。 月陇西觉得,屋子那扇门开着,里面还有明亮的灯和捧书的人,就像在等他回家一般。他 的好兴致提起来一些,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刚捋完衣襟放下手的萧殷,收眼时兴致又下了去。 尚未走进门,月陇西已抬手将银狐氅脱了。 踏进门,解开扣子将外衫脱了。 站定于她的房间门口,敲个门等开的工夫,他单手挑了腰带,又脱了一件。 待卿如是打开门,赫然就是只着了一身亵。衣的月陇西。 上下打量一番,卿如是的目光拂过他身后一地的衣服,最后抬眸看他,皱眉狐疑,“???”这、这么早就睡? “来我房间喝杯茶吗?”月陇西挑眉问。 “嗯……好罢。”卿如是紧了紧自己的披风,跟着走过去,待坐定,指着他单薄的亵衣问,“你……不冷吗?今夜风挺大的,我都裹上袄子和披风了。方才萧殷也是,晚上穿得那么少。你们男人是不是身子都要扛冻一些。” “我不冷,我现在很热。”月陇西挽唇淡笑,伸手扒了扒自己的衣襟口,“方才我遇见萧殷时,他正好在整理被扒开的衣襟,想来他也是热着了。” 卿如是摇头,如实道,“他跟你不同,我看得出来,都脱成这样了,你是真的热。他好歹穿了三件春衫,扒衣服也不是因为热。” 月陇西状似好奇地问,“不是因为热,那是因为什么?” 卿如是思考一番,心觉萧殷幼时坐过牢以及心口烙印的事应属私人秘辛,不说为妙,斟酌后便道,“他说他们戏子也是要练身段的,该健壮的地方一点不差。我一时好奇,就让他扒开领口给我摸一下胸。” “……”月陇西:“你摸了?” 卿如是理所当然:“摸了。他都脱了我为什么不摸?” 月陇西挑眉:“结果呢?” 卿如是撑着下颚,“结果,我也没个对比的,不晓得他那算不算健壮。” 月陇西沉默半晌,忽然单手扒开衣襟,另一只手丢了张锦帕给她,“来,宽衣,好奇吗你不是?我正好热了,你帮我擦汗,我让你摸个够。然后你再看看他那算不算健壮。” 卿如是受宠若惊,“真擦啊?” “你不是看得出来我真热吗?”月陇西松开亵。衣的系带,“背上有些润,瞧不见汗珠子,只得麻烦你挨着挨着擦了。” “行罢。”他都不介意,卿如是也不忸怩,接过锦帕,站到他身后去,抬手帮他扒开衣襟,手还没碰着,她说,“ 诶我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不必那么麻烦。我去找个蒲扇来,给你扇风不就好了吗?” 月陇西:“……” 顿了顿,月陇西慢吞吞道:“我忽然觉得又没那么热了。” 这句话落得轻,卿如是已将锦帕搭在他肩上,转过背找扇子去了。她房间里的东西齐全,月陇西一早就给她备好了团扇蒲扇一类。 她挑了把蒲扇,走过来扒开他的衣裳,挥手扇起来。 今夜夜寒,月陇西晚间出门的时候还披了件银狐氅,而今蒲扇起落间,四面八方的风都朝他兜来,那真是钻入骨髓的冷意。 究竟是谁欺负谁呢。 有幸他体魄好,能让她随意折腾一阵。 “你手酸吗?”月陇西的青丝被扇得凌乱不整,在空中飞舞,他有些惆怅,还算淡定地执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气定神闲道,“这么晚了,不如还是早点睡罢。” 再扇一会他就要折腾不起了。 卿如是声称自己不累。 月陇西默然须臾,道,“我累了。” 夜凉如水,他究竟在遭些什么罪。 不知又过了多久,卿如是终于手酸了,问他,“你还热吗?” 月陇西放下茶盏,乖顺回,“不热了。很合适。谢谢你。” 走前,月陇西不忘将红绳给她系上。 “那好,我去睡了。”卿如是无知无觉,放下蒲扇往自己的房间走,关门前转过头来笑道,“你常年习武,好像是要健壮一些。” 语毕,她关上门。 月陇西望着那扇门,垂眸低笑了声。 勾腰捡了件衣裳起来穿好,月陇西又唤小厮准备沐浴。 次日晨起,卿如是闻到一股子药味,她梳洗后出门去看,斟隐正蹲在院子里煎药,看顾着火的那把蒲扇正是她昨夜用的那把。 过去一问,斟隐道,“世子说晨起时有些冷,兴许有轻微的风寒之症,害怕真的患上会过病气给旁人,便先吃上一副药预防着。” 卿如是蹙了蹙眉,狐疑地思考了下,随即点头,“他人呢?” “月长老找世子有事,一早就出门了。”斟隐说完,揭开药盖,热气扑鼻而来。 卿如是抵住鼻子,“这么苦啊?没确定风寒的话就别喝了罢,懒得受这个罪。” “世子吩咐说一定要煎的。 ”斟隐见她闻着味不舒服,便又将药盖盖上了。 卿如是不再扰他,回屋收拾好桌上的文章,准备去找月陇西,将文章交给月世德和卿父。 一名小厮带她到月世德的住所,通传后,卿如是等了一会,由小厮领着进屋。 她瞧见,月陇西坐在正厅里,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嘴角还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看到她来,招手示意她到身旁来坐。 待她坐下后,才回答月世德,“长老的护卫又不是陇西扣下的。长老有何不平之处,须得先亲自去刑部报案,立案之后刑部会着手调查,事关重大,我一定让他们认真彻查。待刑部审核清楚之后,若有冤枉了那些护卫的,自然会立即放人。流程给您摆在这里,别的事,陇西也爱莫能助。” 月世德的脸色不太好看,有两颗核桃在他手中转来转去,越转越快。 卿如是撑着下巴吃糕点,好笑地盯着这僵局。 看了一会,视线挪至旁边的长桌,她凝神望去,那桌上似乎叠放的是有待三审的文章。她手里刚好还有一摞,便径直走过去叠在上面,放齐整。 两摞待三审的纸堆旁,一摞已经被选定为淘汰的文章,以及一摞选定为通过的文章。 卿如是随意浏览了几张,眉头便蹙紧了。 后方两人的谈话似乎又到了瓶颈处,暂时揭过话不再说,月陇西朝她走过来,大致也明白她在为何皱眉。 卿如是随手翻了翻那堆被选定为不留的,忍了心气,转身问道,“长老的选定策略莫非是但凡崇文党所作便一定不给留?” 月世德虚着眼睛看她,“那姑娘的选定策略又是什么?我瞧但凡被姑娘批过的,皆是崇文党所作。说到底,我们都一样。” “修复的是崇文的书,我留下崇文党所作文章有何不对?”卿如是压低声音,“想来陛下让长老进行三审,一定是看中长老德高望重,而不是为了行方便使些龌龊手段。若长老偏要如此大张旗鼓地选些歪瓜裂枣,岂不是在映射陛下其心不纯,下旨修复遗作只是个幌子?” 事实就是如此,修复遗作本就是幌子,但月世德手脚做的未免太明显,将崇文党统统排斥在外,这才一选就要把崇文党筛个干净,那后面该如何是好? “卿姑娘牙尖嘴利,老夫说不过你。但你要知道,无论如何,最后遗作修复的成果都会拿给陛下过目。陛下若是不满意,仍会让编修者重头再来,直到陛下达成目 的。”月世德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一摞被筛掉的文章,递给她,“你尽管拿去重审,留住你想要留的崇文党,结果并不会发生改变。” 他如此直白地说出皇帝和他早已预定好的结果,卿如是咬紧牙,竟觉无法反驳。 就算选出崇文党来进行修复,最后修补出来的遗作陛下也不会满意,那这一切就都是白费。 卿如是凝神紧盯他,情绪翻江倒海。 最后,月陇西抬手接过月世德手中的文章,“长老所言极是。她不懂事,想必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就如长老所言,给她一个机会留下这些崇文党,看看结果究竟会如何。” 语毕,月陇西又将那摞文章交给卿如是,缓缓道,“拿着,我倒要看看,留下这些崇文党,结局是否真的会有改变。” 卿如是抬眸看他。行罢,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她伸手接过,又抬头去看月世德,极度轻蔑的一眼。 收回视线,卿如是转头往门外走。身后,月世德浑浊的眼微微眯起来,“卿姑娘随意翻看便能迅速分辨哪些是出自崇文党之笔,想来,姑娘对崇文的著作颇有研究。” 卿如是并不理会他,抱着文章回到房间。她要在一天之内重审这些被淘汰的崇文党之作。 这厢她离去,那厢月陇西还在正厅里吃茶。 “陇西,这个姑娘一看就与崇文党的关系密切,你父亲母亲那边就罢了,族里要是知道你看上这么个姑娘,不晓得要怎么说你。你莫要再与她混在一起了。”月世德语重心长。 月陇西淡笑,“长老费心。她早与我相看过了,若父亲母亲不同意,也不会安排她与我相看。至于族里,据我所知,月氏如今已不能干涉出仕者的婚配联姻一类。我和她两情相悦,已私自说定终身,过几月我便会去卿府提亲,此事已成定局,长老多说无益。” “两情相悦?说定终身?”月世德嘲,“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她对你有别的心思。” “她比较内敛。”月陇西气定神闲,“总之,长老知道她迟早是我月家的人就行了,莫要再找她不自在。刑部那边我会替您打好招呼,尽快将采沧畔的事查清。” 月世德敛起嘲意,肃然看向他,“陇西,我的护卫被关进牢里,不会是你在从中作梗罢?我让你动用职权放几个人,你迟迟不肯答应,莫非是在与我虚与委蛇?怎么,我一个月氏长老,还要我来求你不成?陇西,你可莫要…… 做出背叛月氏的事情来。” “长老言重了。”月陇西似笑非笑,“虚与委蛇四个字晚辈不敢当,晚辈怎么可能敷衍您呢?实在是兹事体大啊。采沧畔已有上百年的岁数,您找人去拔这么大个根,怎么可能不栽跟头?” 月世德凝视他,等他说下文。 月陇西接着道,“那采沧畔的主人虽是足不出户,但其号召力不容小觑,如果教旁人知道是您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派的人去杀他,那包括崇文党在内的所有墨客还不一支笔杆子写死您?若非我嘱咐刑部将此事压下来,您以为您杀人的事兜得住吗?长老非但不感谢我,反倒还怀疑我,真教人心寒。” “我们同族,我身为你的长辈,你自然应当助我。”月世德安抚了他,紧接着,又用掌心的两个铁核桃重重捶了下桌,“既然你帮我压下了,又为何这般紧抓着不肯放人?” 月陇西失笑,“长老在说笑?而今不过是关押了几个人,您只要自个儿不栽进去,管那些护卫的性命做什么?若是怕他们将你招供出来,我倒是有不少办法可以让他们永远闭嘴。反正是无关紧要的人,您非要揪着我放了他们,求来求去地,自降身份。” 月世德紧绷着脸,不吭声了。 “长老其实也早已对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护卫起了杀心,不过碍于德高望重四个字,不敢对陇西开口,陇西都明白。”月陇西的手指敲在桌沿,思虑一瞬,道,“长老若是信得过我,不如把这事交给我来办。人我帮您处理,只要长老也帮我个小忙。” “什么忙?”月世德皱皱眉头。 “陛下交给国学府的差事里还有一桩,搜罗坊间胡乱编撰的野史杂谈,闲书话本,全部销毁。”月陇西道,“作出这个决定,陛下偏激了。陇西深思熟虑许久,仍不知该如何劝陛下重新考虑。” 月世德颇为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是要我去帮你劝?但你管这些闲事做什么?不过是些搬不上台面的话本子,烧了就烧了,你以为烧了之后那些拿笔杆子吃饭的人不会再写吗?何必还要出面劝阻陛下,惹陛下心底不痛快?” 月陇西莞尔,“闲事?不是闲事。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交给我的任务。还望长老出面帮忙,若是长老去劝,陛下应当不会不痛快。” 语毕,两相沉默。月世德起先以为他要借机求自己办什么要事,如此听来,倒还真是小忙。不过是去周旋一番罢了,身为长老,资历摆在那, 留住几本书的本事他还是有的。 当即,月世德应承下来。 “一言为定。明日一早,陇西就会备好送长老去皇宫面见陛下的马车,这事要越快越好。毕竟,那些护卫的性命也拖不得,拖久了,他们说出什么不该说的,那可就遭殃了。”月陇西起身,淡淡一笑,拂了拂衣袖,“二选我来监考便是,长老且放心去。我等着您的好消息。” 话音落,月陇西施礼告辞。 他算着时辰,差不多该用午膳了,吩咐小厮去准备,自己回到院子。 斟隐的药已煎好,在小火炉上慢慢焐着,见月陇西回来,赶忙盛了一碗。月陇西走过去,端起碗看也不看,一口饮尽,眉都不曾皱一下。 斟隐的脸拧了下,“世子,这药属下闻着都苦。” 月陇西挑眉看他,“是吗?这药不算什么。”顿了顿,他想起从前秦卿喝的那些药,默然片刻,吩咐道,“下回煎药拿远些,莫熏到屋里去了。” 斟隐颔首。 “明晚去刑部,把那几个护卫处理了。”月陇西眸中狭光微敛,“等月世德从宫中回来,办成了事,就把护卫的尸体运到义庄,三日后,再遣官差去义庄清点尸体,验明身份,把月世德的护卫死了的消息捅出来。” 斟隐:“???”他迟疑着问,“世子,好歹也是月氏族中长老,这么做会不会牵连月府?” “不会,不过是捅出他的护卫殉职殒命,只要他花点时间费点钱把这事压下去,谁也不会知道他那些护卫为何而死。”月陇西垂眸,玩味地笑道,“总要让他忙几日,省得一天到晚指手画脚。” 斟隐应允。 抬手示意斟隐下去,月陇西朝房间里走去,屋子中间的门没关,他稍偏头,瞧见卿如是正认认真真地重审。 月陇西走过去,抽了她手中的笔,笑道,“看了多久了?朱砂的颜色刺眼,不想跟我玩一会儿休息休息吗?”话音落,他俯身凑到卿如是面前,故意朝她吹了一口气。 他刚喝了药,满嘴苦涩,卿如是嫌弃地捂住了口鼻,“好苦的味道!” 月陇西笑得更灿烂,“怎么,没喝过风寒药?昨晚你拿蒲扇扇得我凉了一宿,还没找你算这账,你倒先嫌弃我来了?” “是你自己说热的。”卿如是站起身要去夺笔,被他的手掌按住了脑袋,头动弹不了,双手伸得再长也够不着,她皱紧眉,“你丢手,别按我头 !笔还给我!” “好啊,我丢手,你抢得到就还你……”余音未尽,月陇西倏地收回手往后退了一大步,举高笔在屋子里倒着兜起圈来。 卿如是紧追着他,偶尔跳起来抢,几乎与他的身体相贴,她没在意,跳了好几回都够不到,她冷笑一声,猝不及防间,猛抬起腿踩了他一脚,又勾脚去绊他。 月陇西疼得闷哼,被她一绊顺势往后倒向她的床,卿如是原本俯在他身前薅笔,他一倒下去自己也跟着摔了,她惊呼一声,猛伸手去握床框想要稳住身体,不知是哪儿来的手,故意拉了她一把,她没能握住床框,反而一阵天旋地转,最后不知怎么地,自己就被月陇西压在了床上。 月陇西的手撑在她脑袋两侧,笑吟吟地看她,挑了下眉,低哑着嗓子道,“我看话本子里说,一般有过这种意外的公子小姐,最后都成了一对。” “???”卿如是拧眉,狐疑道:“不是我刚故意踩你把你绊下去,你又故意报复我拉我下来的吗?这也算意外了?少哄我我看得明明白白地。” 月陇西:…… 作者有话要说: 1.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少哄人家,人家看得明明白白hhhhh你少套路人家,人家一大扇子给你搞成流感2333333 真·卿·不按常理出牌·卿 2.下章!扑倒后续!卿母来探(zhu)望(gong),看月狗的眼神就像看亲女婿!卿母告诉二卿,“你不觉得,人家世子对你千依百顺,十成十地好?” 二卿:“emmmmm……?” 转头告诉月狗:“我觉得,我们还是得保持一点距离。我娘说你对我太好了。” 月狗:“???”咱娘的意思难道不是想让你发现我的温柔体贴??? 没有月世德存在的二选三选真美好! 在月狗的刻意布局下,二卿发现他在看崇文的书且颇有见解!(woc看我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孙子,你真给你们月氏丢脸,但你是好样的。别保持距离了来来来,聊一宿吧!!) 第四十二章 我把你当孙子 两相沉默,月陇西凝视她的眼神认真了许多。 往往语言传递不了的信息,眼睛可以。他的眼底有汹涌的情绪,自然流露出来,如何也压不住。 鬼使神差地,卿如是没有反抗,与他对视,莫名而来的无措感,让她的心微微一悸。 很奇怪,惹得她蹙了蹙眉,偏过头去推他,低声说,“你还不起来?” 月陇西低笑着,一手撑住床,另一手的指尖挽了个笔花,假意起身时在她脸上顺划下一道,故作惊讶,作势要帮她擦干净,“哎呀,一不小心失手了,抱歉抱歉。” 边说着,又立刻俯身把她压下去。 他这般压过来,刚爬起半截的卿如是便再次跟他撞了满怀,往下倒时双手无措地勾住了他的脖颈,眼看着他的脸朝自己砸来,卿如是当即偏过头去,却不想,躲开了脸没躲开脖子,侧颈处被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紧贴住,一丝酥痒登时扩散开,喉咙里都冷不丁地涌上些麻意。 卿如是懵了。 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后,顿时炸毛,“你先给我起来!” 月陇西低低一笑,挪开唇,连忙应允起身。卿如是坐在床边,捂住脖子瞪他一眼,站起时一把抢过笔,一声不吭地坐回位置上,埋着头继续审批。 她双颊通红,偏装出一副毫不在意又风轻云淡的模样,以为月陇西瞧不出来,哪里知道羞愤都烧到耳梢了,从月陇西的角度看下去,正好一览无余。 此时此刻,正当尴尬之时,月陇西反倒舒了一口气,道,“幸好我反应快,偏头亲到了脖子上,要不然你可得受委屈了。” 卿如是眉心一跳。 又听月陇西正经问道,“怎么啦?为何不跟我说话?就因为我亲到你脖子了?” 卿如是咬了咬后槽牙,头埋得更低了些。 月陇西的声音如同魔咒,围绕在她耳畔,“还是因为我亲到你脖子,你就不好意思了?” 卿如是皱紧眉,侧过头去。 “大家都是有过相看经验的人,不过是亲了个脖子,怎么定力这么弱?”月陇西一口一句“亲到脖子”,三句不离“亲到脖子”,张口闭口都是这四个字,愣是打着窒息三问的幌子存心让她羞臊。 卿如是仍不说话。 月陇西微一挑眉,状似恍然,随即温声教导道,“你别担心,亲一口是不会怀孕的。 ”顿了顿,见卿如是瞪大眼看过来,他才慢悠悠说完了下句:“洞房才会。” 卿如是一根笔甩过去砸他胸口,羞愤不已:“月陇西?!” 月陇西笑,接住她砸到自己胸口的笔,递过去,“嗯?陇西在。卿卿?” “亲什么亲!别提这事儿了!”那笔的笔尖被砸乱,卿如是气急败坏地接过来往朱砂碗里沾,又在碗边捋毛尖,一抬头就见月陇西握拳抵在唇边笑。 被他一笑,卿如是好不容易稍缓下来的脸色又滴血似的红。 好半晌也没消下去。 卿如是让月陇西麻溜离开这个房间。 月陇西笑了笑,拖着字音,懒声道,“遵命,卿卿。”转过身时,他眼中的笑意更盛,抬手抚过自己的唇,他挑起眉,轻舔唇角。嗯,卿卿味的。 还没正式剖明心意,他就已经开始期待今生的洞房了。 彼时喝了苦药进去的月陇西,此时又春风满面地出来。斟隐叹了口气,看破一切。 日头逐渐下去,房中挑起灯火。卿如是将重审好的文章整理出来,抬眸见外边天色已晚,自月陇西离开房间后就没回来过,饭菜倒是给她备好了,她却顾不得吃饭,拿着两沓文章,往卿父的院子去。 这文章她来重审虽是经过月世德口头同意,但这名单不定下来,就随时有被更改的可能,她得先去找卿父将选定的人名记下来,明日公布。 累了一整天有些困,卿如是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走到院口,隐约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似乎除了卿父,还有卿母?甚至……月陇西?正揣测着,一阵欢声笑语传出来,着实惊醒了她。 “???”卿如是匪夷所思,守院门的是卿父从家里带来的侍卫,看见她直接就放进去了。 她走到房门口,那笑声愈发明显,明显得都有些过分了。卿如是敲了两下门,立刻有丫鬟来开,是卿母的贴身丫鬟,看见她就惊喜地“呀”了一声,当即施礼请她进去。 那丫鬟脸上也带着尚未退散的笑意,显然方才他们一群人在讲什么有趣的事,惹得哄堂大笑。 见她走进来,卿母一把拉过她的手,将人拽到身旁坐着,拍着她的手笑道,“如是,世子刚说起你呢。” 她拧着眉,疑惑地去看月陇西,后者也在看她,眸底是收敛不住的笑意,他垂眸,若无其事地抿了口茶,唇角还扬着,眸底潋滟之状比之茶色还要明亮。 “你跟你爹不在家的这三天里,为娘整天挂念着,担心国学府条件艰苦,把你个女儿家给累瘦了。”卿母凄凄地说,话锋一转,又笑逐颜开,“还好世子在,为娘就放心了。” 卿如是:“???” 卿父也笑,“你担心什么,陇西言行稳重,处事妥当,能委屈了她去吗?我看年轻的这一辈里,就属陇西最有才干,堪当大任,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卿如是:“???” “伯父谬赞,陇西愧不敢当。”月陇西放下茶盏,淡笑着回,“陇西以为,卿姑娘才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身为女子,卿姑娘文武双全、德才兼备,上尊先贤名仕,下敬文人墨客,甚至心系家国,明晓大义,实乃我辈楷模。深思一番,这必定是伯父伯母二人悉心教导所致,陇西只恨幼时与卿府所交不深,不能得两位真传。” 说着,他面露遗憾之色。 卿如是:“……”我看你那根舌头上是能开出一朵花儿来。 那边稍顿之后,神色一转,眸露欣然,又接着笑道,“所幸如今也为时不晚。那日登门拜访,与伯父讨教朝事,获益匪浅,回去之后反复思索伯父所言,终悟出其中道理。不禁感慨,伯父不愧是前辈,陇西望尘莫及,若无这番教导,将来不知还得摔多少跟头。难怪陛下器重您,以后陇西跟着您还有得学。” 卿如是:“……” 卿父被他夸得自己都觉得过了,但好话谁不喜欢听,当即乐道,“你若有空闲,尽管来府中。我必倾囊相授。” 月陇西讶然,欣喜道,“既然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只要伯父届时莫要嫌弃陇西叨扰频繁就好。”顿了顿,他又松了口气,妙言赞道,“朝中前辈众多,但像伯父这般一点不藏私,愿意尽数言传身教的委实不多。可见伯父的德行也值得陇西多加学习,日后年老了,也好如伯父这般造福后人。” “……”卿如是面无表情端凝他,须臾蹦出一句:“你快别当世子了罢,你该去说书。” 月陇西垂眸低笑,不疾不徐道,“承蒙卿姑娘看得起,以后若有机会,定然说与你一人听。” 卿如是:“……”有毒。 他俩但凡有个什么交汇,卿母就觉得是眉来眼去,在一旁瞧得乐不可支。瞧月陇西瞧得愈发顺眼,并觉得家中花名册里那一溜扈沽才俊都不过是庸脂俗粉。 可怎么看着,都觉得自家的闺女有点儿傻啊 ,人家一句话是在暗里调。情,她若一回话就必定要明里拆台,两个人的眉来眼去,怎么看都只有来,少了点去的意思。 她心里打着算盘要给卿如是点拨点拨,便拉着她,“如是,你用过晚膳没有?” 卿如是摇头,这才在月陇西的主场里找到空隙,将自己的来意说了,呈上文章后,对卿母道,“不过房间里备好了饭菜,母亲若是也还没用过,就跟女儿一起罢。” “我用过了,走罢,陪你过去,看着你吃也好。”卿母拉着她,不由分说地带出了卿父的院子。 两人挽着手,远远看去好似一对姐妹,卿母跟着卿如是绕过竹林,赞了句清幽,又看到月陇西的院子,又赞道,“品位不错,低调高雅,又不曾缺什么,瞧着大气。” 卿如是点点头,“嗯……是罢,我不太懂这些。” 走进自己那间房,发现走时已经凉了的饭菜,而今又是热好的,整齐摆在桌上,卿如是坐下来,给卿母倒了杯茶递去后方动筷。 卿母拿着茶杯,在房间里打转,眸子里的笑意渐浓,她打开衣橱和妆奁看了番,终于不转了,坐定在卿如是对面,盯着她,“如是啊如是,我的蠢闺女。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脑子的闺女?” 像是在反问自己,卿母唉声叹气着,却不见得是真的愁,卿如是瞧着,觉得她其实挺开心的。 “母亲如何有这番感慨?”卿如是喝了口茶,“难道方才月陇西卖弄了文采,母亲觉得我的文采对比起来太惨烈了?不会罢,我不至于输给他。” 卿母这回真的惆怅了,叹了口气,啧声摇头,“除了文采学识,你就不能想到些别的?” 卿如是不吭声,默默夹了一筷子肉,心道:难道我守护人间正道的事这么快就被发现了? “你就不觉得,这个房间为你布置得实在合心合意?”卿母挑眉。 卿如是笃定地点头,“这我知道。” “你刚在你爹那边就跟我说屋里摆了饭菜,想必是一早就备好了的,可你这么出去走了一转回来还是热的,你说为什么?”卿母用眼睛指了指她那桌子饭菜,见她沉思,便挑明了道,“你不觉得,人家堂堂襄国公府世子,月将军和郡主的独子,皇后娘娘的亲外甥,却对你千依百顺,十成十地好?” “嗯……?”卿如是思考片刻,深以为然,随即点点头,仿佛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肃然道,“我明白了,娘。” 送走了卿母,卿如是这饭用得食不知味,收拾了碗筷,迎来了刚从卿父院子里回来的月陇西。 方才月陇西回来的途中遇见了卿母,卿母拉着他通了些气,跟他说:“我点拨过她了,她也说她明白了,我瞧她那神情挺认真的,应是真的明白了。为娘就帮你到这,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 这句话实在太熨帖。得到丈母娘的首肯,并为他伸以援手,且还起效果了。月陇西是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几乎要踩出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回来的。 一开门,卿如是就站在门口等他。 卿如是这辈子、上辈子,都没在门口等过他。 他一个兴奋的笑还没来得及扬上去,卿如是一把给他拉进屋,关上门。 然后,严肃地望着他说:“我觉得,以后我们还是得保持一点距离。我娘说,你对我太好了。” 月陇西脸上的笑僵住:“???”咱娘的意思难道不是想让你发现我的温柔体贴??? 他无奈地低笑,又挑起眉抬眸看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发现她也有些局促,月陇西便凝视着她,想听听这位从来让他头痛不已又心痛不已的小祖宗还有何高见。 气氛霎时有些莫名。 从小到大卿如是接触的男子不少。文人墨客之间本应该讲究君子之交淡如水,可因为那时候追随崇文的大多都是男子,她一个女子掺和在里头,惹人偏爱些,崇文党都对她好透了,卿如是也都一直当作兄弟处着,也都知道,那些对她偏爱的细枝末节都是风度使然。 原本换到月陇西身上也没多大个区别,月陇西一直很有风度她是晓得的,纵然最近有些不正常,可细节上也还是保持着一贯的风度,对她很是不错。 而今听过卿母的话后,她忽然又觉得月陇西对自己好,自己很是别扭奇怪。心底不知为何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涌动,她自己也有些手足无措,没应对过这种情况。 大概这就是跟孙辈处着的弊端罢,她没法像看待从前那些对她好的男人那样看待月陇西。她再怎么看都忍不住要生出慈爱。 月陇西还把她盯着,卿如是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我明白我娘的意思,你确实对我不错,因为你有涵养,和你们月氏其他人,包括跟你祖上都不同。而我罢,我一直都把你当……反正,既不是当兄弟,也不是当……” 月陇西狐疑,“当什么?” 卿如 是局促半晌,终于下定决心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我也莫名其妙地,可能是我自视甚高,所以就一直把你当小辈,类似于……孙子那类。你能理解吗?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月陇西:…… 月陇西险些吐出一口血来给她看。 暗自思忖了番,他终于明白这结果是怎么个逻辑得出来的。 小祖宗,真是当祖宗,逻辑鬼才啊她是。 他忍住哭笑不得的神情,尽量淡定地绕回方才的问题,“可你方才说,我对你不错,你明白你娘的意思?” 卿如是点头,“是啊,我明白了。你对我不错,我也把你当小辈处着,愿意和你玩儿,可我娘觉得我们这样的关系是不正常的,他觉得你对我太好了些,她想说些有的没的。所以,我们得保持点距离,不然被我娘这么一说,我也别扭。你呢?” “小祖宗,你觉得这个辈分一出来,我现在别扭还是不别扭?”月陇西咬牙微笑:丈母娘啊丈母娘,她明白了?她明白个鬼啊。 作者有话要说: 1.你明白了?你明白个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逻辑鬼才。 只有二卿治得住月狗(嗯~看得出来二卿心里有点点点点不一样的感觉了~自己还没发现!) 2.换成早上更新就少了好多评论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子!我在帮你们倒时差,你们不能这么对我嘤嘤嘤! 顺便一提,长评有奖鸭! 3.下章!二选三选!二卿发现月狗在看崇文的书!二卿发现《月氏百年史》里写道:女帝赐明珠夫人与月一鸣死后同穴,合葬扈沽山下。正夫人的陵墓另修了一座(二卿:??我认为不合理,我为什么死后还得跟他在一起,还有没有人权了!) 第四十三章 打情骂俏 饶是此时谈话到了瓶颈,气氛低压,卿如是仍然觉得,他这声“小祖宗”喊得人浑身舒爽,她情不自禁地抿唇笑,甚至有点不好意思。 月陇西瞧着她,墨色的眸子倒映着桌上灯火,霎时有光芒流转。忽地,也莞尔一笑,“看来,小祖宗比卿卿好听?” 卿如是收敛了神色,忙道,“可不敢……这般光明正大地占世子便宜。”她郑重其事望着他,分明眼角还有压都压不住的笑。 月陇西挑眉,看破她微弯的眼角,他抬眸往天花板看了看,轻笑出声来,随即又低头凑近她,“光明正大的不敢,那便私下占占。这便宜,我让你占个够。小祖宗,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他竟也不生气,卿如是有点茫然,低头拿食指抠了抠眉角掩饰,煞有介事地道,“反正,你以后别对我太好,我也尽量不和你说话,就划清点界限,别让我娘再跟我讲那些别扭的事情了。” 月陇西垂眸把玩衣袖上的流苏,没吭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卿如是等了一会,便当他默认了,兀自转过身想要回房,手腕却又被拉住。 许是刚从外边回来的缘故,他的指尖微凉,卿如是回头递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就是想问问,划清界限之后,小祖宗晚上还管我噩梦不噩梦这事吗?”月陇西含笑凝视她,分明是没把“划清界限”四个字放在心上,只不过陪她玩罢了。 卿如是却认真思考了一瞬,笃定道,“管的。” “哦?”他故作讶然,仿佛得了个惊喜般,笑了笑,拱手施礼道,“那多谢小祖宗了。” 语毕,他走到床畔,从枕下拿出红绳,牵过一头给她。卿如是接过,这才回了房间。 月陇西慢悠悠坐到茶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唉声叹气地撑着下颚,凝望门上的影子,嘴角却未曾落下来。喝了口茶,只觉唇齿留香。 她在房间里看书。他便也起身去书架上找了本书,坐回来慢慢翻着。 过一会,她起身走到茶桌边倒茶喝水。他余光感觉到人影晃动,抬眸看了眼,也执起杯浅抿了口。 待她坐回去,左手托颚,右手提笔写字。他也拿了杆笔过来,左手执笔,在珍贵的书本上随意圈点旁批,用的是她的簪花小楷。 岁月悠悠,能一直瞧着自己心底中意的人,并和她做同一件事,好像一切就都不是太坏。 一。 夜清风,锦被帛衣,悠悠浅浅的一眠。 卿如是惦记着今晨要二选,二选前还要花时间公布留下的参选者,起得很早。 推开门,见月陇西就坐在院子里,斟隐在一旁用蒲扇扇药。 她想了想,跟他道了声早,然后自顾着去打水梳洗。月陇西没有回应,或者说她就没给他回应的机会,便已经走到井边打水去了。 斟隐皱了皱眉,低声嘀咕,“卿姑娘怎么忽然这样……” “你懂什么。”月陇西风轻云淡地执杯抿茶,眼尾还酝着些许笑意,端用教训的口吻吐出四个字,“情趣而已。” 斟隐:“……”他默默奉上药碗。 这边的卿如是没听见他们的对话,打好水端进屋里,忙活来忙活去,进进出出愣是一句话没和他们说。 月陇西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连,那一碗药直喝到她梳洗完毕也没喝完。最后喝不下去了,就等着看她梳洗完后想做什么。 斟隐在一旁轻声催促,“世子,这药太凉了的话影响药效……” “拿走罢。不喝了。”顿了顿,月陇西又吩咐,“你也跟着药碗一块走。你挡着我了。” “???”得嘞。生活不易,斟隐叹气。 院子里有一道水渠,上面引了几根翠色的竹筒,竹筒中也有溪水缓缓流淌下来,清澈的流水,带着竹叶的芬芳。卿如是梳洗后走出屋子,用那水淋湿手,不疾不徐地清理自己有些毛躁的发尾。 这几日忙活着审批,没有太多时间打理,方才梳洗才发现有点难看。 她将头发撩到左肩,用银篦子沾了水一点点润着。 从月陇西的位置看去,她右侧少了头发遮挡,露出白皙纤细的脖颈,可爱莹润的耳垂,在光的照耀下愈渐剔透,耳垂上挂着水滴状的玉耳环,轻轻晃着。 她在做什么呢这是。月陇西忍不住想去问,去之前不忘她不喜这药的苦味,含了颗果糖,他走过去,一手撑在石台上,一手撩起她一缕发,“需要我帮忙吗?” 卿如是摇了摇头。 “你在做什么啊?”月陇西不记得以前见过她用水篦发,心下很好奇。 与其说好奇她此时在做什么,不如说好奇她打扮自己、拾掇自己、清理自己时会做的一切。因为这些私密的事情,他也想学会,想帮她做,显得两人亲密。 从前她沐浴后,都会拿出个瓷盒 ,用里面的凝脂涂抹小腿。他头回见到时,很好奇那瓷瓶里装的是什么,就问她。 秦卿刚被他作弄完,从傍晚到现在,晚饭都没吃,沐了浴回来,不是很愿意搭理他,于是在床上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一边抹一边爱答不理地,“玫瑰油凝成的指膏而已。身子干燥就用来擦擦。” “我觉得……你身子不干燥啊。”月一鸣笑,笑得极痞,他拈了拈指尖,回味着方才的柔软滑腻,用懒散的语调说,“我帮你抹。” 秦卿不要,“你睡罢你,我要出门了。” 月一鸣挑眉,敛了笑意,状似不经意地随口一问,“这么晚了?去做什么啊?” “不是你傍晚答应的,我帮你那什么了你就允我去见崇文吗?”近期崇文的雅庐被歹徒带人砸了,没准今夜又有人闯进去,她得去看看,“你、你别给我跟上回一样,刚完事就装失忆说不记得了……就又、又让我来一次,这回我不依的。我、我腰和腿已经酸了……” “合着……你说的是今晚去,不是明天?”月一鸣伸手把她拉到怀里来,给她揉腿按腰,心底回想着这个承诺,觉得自己仿佛被她摆了一道,他也不气,笑问,“夜都深了你还去?” “啊,去啊。”秦卿皱眉,“你该不是要反悔?” “……”他是想来着,顿了顿,侧头轻笑,垂眸看着她茫然的模样,语调轻快地问她,“我现在装失忆了还来得及吗?” 真要反悔的话那她这一晚上不是白给他纾解了,秦卿推开他,勾着腰往床下爬,“来不及。” 她这般火急火燎,对他避之不及,看来是没法挽回了。 “好罢,那你去罢,带几个侍卫去。”月一鸣一把握住她的足踝不准她往下爬,拽回来,带进怀中,拾起被她随意扔在一边的瓷盒,单手挑开盒盖,用手指勾了一点指膏起来,悠悠笑道,“抹完再走,我给你抹。以后,我都给你抹。” 她的背有一半抵在他胸膛处,稍偏斜在他怀中,蜷着腿方便他抹。月一鸣把她的头发都捋到一侧去,下颌抵在她无发的那边肩膀上,掌心在她腿上滑动,很悉心地涂抹着,担心没有涂匀,用手背贴住细细感受了一番。 明明涂完了,却不愿意松手放她走。 那指膏有淡淡的玫瑰香气,极润极腻。月一鸣俯身去闻落在锦被上的瓷盒,因为怀里还抱着她,所以他弯腰时也将她压弯了腰,一起俯身下去。 他稍 偏头深吸了一口气,又直起身,“还有什么东西吗?这种……类似的。上次看你绾头发用了一种很香的露,沾在篦子和木梳上。” 秦卿抬眸狐疑看他,“多着呢。你……不会是也想用罢?这些东西,男人最好不用的,用了整个人都有点娘,你朝中下臣见了你就更得起歹心了。” 月一鸣:“……”他一凝,解释道,“我不用,我是想给你买,也想帮你弄这些事。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时间来不及,秦卿没同他细说,一边穿外衫穿鞋,一边给他举了些例子,后来就跑了。月一鸣只好去问了正夫人。 此时看见卿如是用银篦沾水梳头,又勾起月陇西好学的心,“为什么沾水,不沾那些露啊脂啊的?” 卿如是抬眸怪异地看他一眼,又垂头继续梳,“那些太腻了,洗了头发用还差不多。我现下头发干,先用水随意梳梳就好了。” “挺简单的。我帮你罢。”他伸手要去拿那篦子,被卿如是拂开。 “你今天,少跟我说话。我娘还没走呢。”卿如是严肃地告诫,随即放下篦子,“好了,我梳完了。走罢,去七室。” 月陇西被拒绝得干脆利落。果然还是娶到手之后更好说话,如今想做什么都得被拒。他心底盘算着是不是得把提亲的日程再给提上来点。 原本想着两个月的时间俘获芳心,然后顺势上门提亲。如今看来是做什么梦呢,成婚之后给不给碰都成问题,还两个月的时间,不晓得自己哪来的自信。 月陇西低笑了声,跟紧她。 七室里,参选者已等候多时。没看见月世德的身影,卿如是的心情都愉悦了些,因着她的告诫,月陇西也遵照吩咐没有开口跟她搭话解释。 小厮看见他们来,便打开一张卷轴,开始念被留下的人的姓名。没被念到名字的,便直接回到住处收拾东西离开,念到名字的就要坐下来静等提笔铃响。 二选的规矩和一选一致。考题是以“如何评断重新编修先贤著作一事”?无疑,这几乎是不需要考虑的,因为重新编修书籍是皇帝下的旨意,往上吹就行了。 卿如是对这回的考题不是很满意,回头想问月陇西是谁出的,却见月陇西跟没看到她似的,低头吹了吹茶水,面不改色。 好罢,还挺记仇。卿如是今早对他视而不见一次,他也视而不见一回。然而,卿如是并没有放在心上,满不在意地捧着书坐到一边去。 这一炷香意外地漫长,没了上回两人一同看书低声讨论的趣味,十分难熬。 这般下去不行。月陇西唤来小厮耳语了几句,小厮点点头离开了七室。不一会儿,捧着一本书回来,交到他手里。 卿如是被他的动静影响,抬眸看了眼。是那本《月氏百年史》,他不说话,翻开看了起来,表情极为丰富,翻一页,“唔”地沉吟了下,再翻一页,疑惑地蹙眉“咦”了一声,再多读几行就恍然“哦”地拉长了语调。 简单的几个字音被他咬在唇间百转千回,勾起卿如是极大的好奇心。 于是,她也顾不上自己先告诫人家不要和自己走太近,没出息地搬着椅子坐过去了。 月陇西笑睨她一眼,见她埋着头已经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也不拆穿她,把书挪过去,偏向她那边,并翻到上回两人读的地方。 这本书并非全然按照时间顺序写的,有些地方会跳一些,为了让这史书带有叙述的色彩,或者说,带入写作之人本身的看法和情绪在里面。 因此,书上没有接着记载女帝登基之事,而是在叙述过朝中有叛贼后,先说了女帝邀请月一鸣继续为臣,并以相位优待之。这般安排,无疑是引人猜想,与女帝里应外合灭了惠帝的叛贼是不是月一鸣。 上回卿如是有过一些猜测,这回接着看下去,更加笃定了这个猜测。她侧头看向月陇西,想问,却发现他稍侧眸扫过自己之后依旧视若无睹,并没有要像上次一般边看边给她解疑答惑的意思。 小气的男人。卿如是蹙了蹙眉,她又没有完全不理他,问什么她不都回答了么?就是让他保持一下距离,如今这般倒像是她的不对了。 怎么跟月一鸣一样,身居高位还小家子气。 卿如是向来吃软不吃硬,他赌气,她也赌气,两人就沉默着,谁也不开口。 月陇西翘起唇角,垂眸去看她气鼓鼓的脸,收眼,又敛了笑意,故意翻过那一页。 “我……”卿如是想说那页自己还没看完,单音发出来后又咽了回去,抬眸看他,发现他像是不知道她方才口中流泻出了一个字似的,面无表情地继续读。 于是,向来不服输的卿如是憋着一股劲,势必要读得比他快。她再也不当看闲书那般读,陡然认真起来,且拿出自小一目十行还不漏字句的本事。 书中接着记载,女帝不光作出“以相位待之”的事,还在月一鸣死 后,将他和明珠夫人葬在一起,写这书的人猜测女帝是为了用这种方式让秦卿光宗耀祖,毕竟死后能与当年月氏最杰出的人同穴是莫大的荣誉。 然而这“死后同穴”四个字,委实刺了卿如是的心。 他们合葬于扈沽山下,正夫人的陵墓另修在一处。 不晓得月一鸣死的时候知不知道这事,还是女帝在他死后才这般安排的。卿如是不得而知,却在心底冷笑了番,她猜月一鸣知道的话,也不见得怎么情愿,但或有些许得意。 毕竟还是多了一房在阴间供他逗闷找乐子的小妾。 小妾。她忽地想起自己进门时那八抬大轿,怔愣过后,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卿如是正看得起兴,月陇西又给她翻了,她恼怒地用腕骨拍了下桌沿,轻微短促的一声撞击,不至于吵到下面写字的人,但绝对足够慑进月陇西的耳朵里。 谁知他仍是与刚才同样的一副神情,不过是挑了挑眉,眼尾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卿如是皱眉,生气地歪过头去,偏是不开口跟他说话。默了一会,忽地冷笑一声,直接趴在左半边书上挡住了他的视线,这回她就慢悠悠地看着。 月陇西挑了下眉,这个角度看见她脑袋上插着的簪花,有些歪,他不动声色地抬手给她正了正,没有惊动认真看书的卿如是,却被抬起头思考的萧殷看见了。 两人对视,萧殷先错开了眼,隔着前面几排考生略一施礼,然后低头继续写。 月陇西嘴角衔着淡淡的笑,不知何意。 垂眸见卿如是还在看那页,半边身子还压在左边,他不假思索,翻了右边那页,被翻的那页直接就覆盖在了她的右脸上。 卿如是:“???”还以为你真读那么快呢存心作对的是不是???左边你还没看直接就翻页了当谁傻子呢??? 她气狠了,抬眸瞪他一眼。随即又了然地笑笑,也不说什么,低头接着看。 这倒让月陇西惊诧于她的耐力,似乎比之从前要能忍太多。 谁知道心底刚夸完他,垂眸要跟看时,卿如是用倒肘抵住他的胸口,不让他靠近,紧接着,她看也不看那页的内容,伸手“啪”地按在纸上抢先翻了页。 动作之迅速,翻页之熟练。 月陇西忍不住垂眸笑出声来。落在卿如是耳中那就是赤。裸裸的讥讽。 她咬牙,已经做好 了跟月陇西抢翻下一页的准备。 月陇西看出她想抢翻的心思,乐意陪她玩。他毫不费力地掰开她的手肘,单手就可以摁住她的两只手,而后悠哉悠哉地去翻页。 不料还没有碰到书,卿如是踩了他一脚,趁他疼时的那一顿,身子扑到书上,用下颌压住了右边那页纸。 月陇西睨着几乎是在自己怀里的她,半晌,淡淡一笑,气定神闲地将左边的那一页翻了回来,轻覆盖在了她的左脸上。 她压了右边没法压住左边,月陇西竟然不往后翻,反倒翻左边翻回去了。 卿如是讷然:“……”输了。我输了。 她的脑子里顿时满满当当都是这句话。 猛地直起背,卿如是很没有面子地起身,不看了。太丢脸了。和孙辈的玩这种幼稚的游戏还输了。太丢脸了。 她跨步要走,手腕被人拉住,回头,月陇西笑吟吟望着她,“接着看,我不戏耍你了。” 戏耍?? 不是、不是他们之间公平的游戏吗??? 卿如是睁大眼,从游戏输了的状态调整出来,转而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怎么了?”月陇西觉得她怕不是真的生气了,忍了笑问,顺便轻捏了捏她的手腕。 有点痒,卿如是极为敏。感,猛地挣脱开,下意识反捏住他的手腕,用力往后一掰。 月陇西不防备,霎时倒嘶了一口凉气。 卿如是赶忙放开,谁知那手被掰到极限松开后就猛地弹了回来,撞到桌沿上,“砰”地一声。 月陇西:“……” 动静太大,下方一众考生全部抬起头来看他们:“……” 二选结束后,两个监考官在七室里打起来的事就在国学府中传开了。 待传得风风雨雨,卿母才从丫鬟的口中知道,彼时正在喝羹汤的她轻轻放下汤匙,用锦帕缓缓擦了擦唇角,优雅淡笑道,“打情骂俏,多大个事。” 作者有话要说: 1.晚了点!来了!今晚熬夜更个大的!不出意外明早和明晚都能看! 2.月狗:我觉得我和小祖宗之间什么都是情趣。 卿母:他们之间的情趣罢了。 卿父:嗯,情趣而已,年轻时谁没有过。 斟隐:单身狗已经看透了你们之间的情趣。 一众考生:打得很暧昧,八成是情趣。 萧殷:你们在我面前搞情趣……好酸。 乔景遇:很明显,是情趣。 二卿:我玩游戏居然输了。 所有人:请你和我们调成一个频道好吗? 3.下章!二卿不想理你了!月狗你就慢慢讨好去罢!!设局互诱对方开口说话! 二卿见到了所有崇文的遗作,所有。 密室里共处一晚! 第四十四章 你别再放开我 卿如是无意伤他,却见他手腕生了些淤青,想来这位世子自小娇贵,没受过这等委屈,她低声跟月陇西道歉,月陇西望着她,须臾,倔强地要了面子,板着个脸,吐出三个字,“我不痛。” “……”卿如是知道他这是赌气的话,毕竟那手腕都青了能不痛吗? 可她也记着方才月陇西戏耍她还故意不理她的仇,就没再管了,默默低头挪开了椅子,“行罢。” 落笔铃响后,卿如是兀自起身去帮小厮收卷,没再和月陇西说话。萧殷依旧排好用纸顺序递给她,想说什么,终是忍住了。 收好卷,卿如是交给小厮,自己出门往卿父的院子走,她打算清洗头发,让卿母带来的丫鬟帮着打理一番。 走了几步,月陇西紧跟上来了,以为她要回房间,刻意从她肩侧擦身而过,且没有唤她。 卿如是被擦肩,下意识回过头,发现是他后便皱起眉,在进竹林之前拐了个弯,亦不曾解释。 月陇西停下脚步,转过身望去,心底明白她是要去卿父的住所,思忖了番,他跟过去,与她并肩,且依旧没有唤她。 卿如是狐疑地盯着他,势必要走在他前面,将步子跨得大了些。好歹月陇西身高腿长,无须用力迈开腿就能轻松赶上她。 实力悬殊,卿如是自知这般走下去必输无疑,趁着月陇西不注意,她撩起裙摆干脆就跑了起来,留下月陇西怔愣在原地。她就料定堂堂世子爷大庭广众之下要点面子不会跟着她跑。 果然,他顿住脚步,望着她迈开腿跑起来的背影,低头笑了。临近晌午的阳光照在他的侧颈上,那颗清浅的痣被青丝拂过,别样温柔。他垂眸揉了揉手腕,慢悠悠地跟上去。 这厢跑到卿父院里的卿如是终于停下,俯身撑着膝喘气,她气喘吁吁的模样引得门口侍卫狐疑地看过来,“小姐?有人追你吗?” 卿如是摆手,直起身子往房间里走。二选结束意味着卿父又该忙起来了,此时唯有卿母坐在正厅的窗边,面前摆了一排瓶瓶罐罐,都没超过巴掌心的大小,皆是瓷器。她挨个地打开闻,又挨个地涂抹在手背上试。 卿如是坐过去,随意拿了一个打开闻,“娘,这什么?” “昨儿胭脂铺子里买的,就是些寻常的香露脂膏。新进没多久,还没闻过这些味道。”卿母随意涂了一点在手背,伸到她面前给她闻,“喏,说是几种花香调制出来 的,好闻罢?” 卿如是嗅了嗅,点头,顺便就将借用她丫鬟打理头发的事说了。卿母拿了几瓶递她手里,“拿去。洗完了出来,我给你绞头发。” 得嘞。 她领着丫鬟进到里屋。丫鬟打热水来调和,她便坐在梳妆台前解开发带,取下簪花,又脱掉外衫以免被水沾湿。 卿母给的几瓶百香露正好是润发的,丫鬟手艺了得,娴熟而又不失谨慎地为她涂抹头发,那味道淡雅,像是花茶。 她头发又长又多,足洗了半个时辰,丫鬟也不嫌手酸,一直悉心搓揉着,最后清干净,又抹了脂膏在她发尾。 卿如是让丫鬟带上两张巾帕,自己也拿了一张,边走边绞。 走到正厅,她看见月陇西正坐在卿母对面谈笑风生。细听发现,卿母在和他讲解那些瓶瓶罐罐的用处。悉心的模样,活像是这位儿子明天就要嫁出去了。 一时间,卿如是脸上的笑意凝滞住,默默走过去,“娘,我好了。不是要给我绞头发吗?” 她方从后院撩起帘子出来时,月陇西的余光就在她身上,此时她说话,才得以抬眸瞧她。 因为刚洗完头发的关系,她的上衣湿漉漉的,那般被水浸透衣衫,隐约可以瞧见里面那件衣裳的花色,脑袋上的水随着成股成股的青丝往下落,有些一小缕一小缕的发丝贴在她白皙的脖颈上,发尾的水滴蜿蜒而下,落入锁骨之间,没入衣中。 淡淡的香气还侵袭着他,仿佛要钻入四肢百骸。 月陇西收回视线,淡定地低头抿了口茶,喉结微滑。心口悸动,他很清楚这是什么感觉,兀自定了定心神,视线落在瓷瓶上,随意拿起一瓶低头闻了闻。 “坐过来。”卿母唤她,让丫鬟拿了把小矮凳放在自己面前,卿如是就坐在那,正好合适擦拭头发。 如此,月陇西都不需要抬眸便能一眼看见她,她低着头,任由卿母拿巾帕轻轻绞着,自己则捡了几根头发编辫子玩。反正是一眼都不看他。 “伯母,您刚说的那些陇西都记下了。”月陇西忽然开口,淡笑道,“却不知扈沽城中哪些脂粉铺子做活精细,备受好评?这些东西涂抹在脸上、身上,肯定要用最好的,免得伤了如是。” 听到自己的名字,卿如是手一顿,终于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此时月陇西反倒不看她了。 卿母笑得和蔼,细细与他说了,半点没觉得提到卿如是 有哪里有不对的地方。 问完脂膏凝露的买处,还要问各自的用途,以及平时如何存放、存放的时间等一应事宜。生生拖到卿如是的头发被绞得半干,卿母笑着催促她赶紧跟月陇西回去。 卿如是:“……”月陇西是个什么祸害,竟然分了我的宠爱……她默然,又拿了一张干燥的巾帕,裹着发丝轻轻搓着,还有些润,边走边擦。 两人都憋着,一路无话。 回到院子,斟隐迎上来,俯身对月陇西说了几句话,后者点头,“去找颗夜明珠。” 斟隐退下,月陇西再抬眸看去时,卿如是已经进了房间,他没有跟进去,反倒重新走出院子。 天逐渐暗下去,没等到月陇西回来给她系红绳,卿如是便不管他了,兀自洗漱好,把《史册》带到小榻,盖了张银狐小毯,卧着美人榻读。 《史册》里记载女帝登基等要事,而后又说起女帝登基后没过多久,坊间就有人将所谓的秦卿重新修编的崇文遗作拿了出来。 不知是从何处传出的谣言,说秦卿在西阁那时并没有被废掉十指,才完成此作。 后来月家出面辟谣,说秦卿被关在西阁的十年里,周围都有惠帝派去的侍卫把守,窃。听且监视一切,并且每隔几日上报陛下。若是十指没有被废,怎么可能瞒得过惠帝? 卿如是看到这里,微微一愣。她自己都不知道西阁竟一直有人把守着。每日她几乎就只卧在床上,反正不能出去,那间屋子也无甚好转悠的。月一鸣也从来没告诉过她,外面还有人把守。 想来是觉得,若再把她被监视窃听,完全不得自由的事情告诉她,她可能会崩溃,进而作出什么妖来。 卿如是接着看。书上说,月家这般解释后,坊间谣言稍微平息了一些。 却不料没过几日又接连有几本崇文遗作被“秦卿”修复完成,传入市井。瞬间,坊间的谣言风向就从“秦卿根本没有被废掉十指”变成了“秦卿根本就没死”,月家都压不住这些流言蜚语,可想当时传得有多厉害,说是满城风雨不为过。 这么一闹,就有人追根溯源,想知道这书究竟是从何处传出来的,却是遍寻无果。不少人揣测是不是哪位权贵在背后操纵,否则怎么可能查不到。 谣言一多,什么揣测都有。于是有人站出来说扈沽最大的权贵还能是哪个,这事八成就是月家人在做戏,秦卿没死,十指也没被废,就躲在月家。 月氏对崇文党的厌恶和对名誉的看重可想而知,怎么可能容忍这等谣言来诬蔑他们百年清誉。当即,派了族中长老出面,说愿意挖坟开棺,检验秦卿的尸体是否十指尽断。 据说,这个提议是月一鸣想出来的。月氏族内都夸他明晓大义,于是最后放手让他去安排了。 可不知怎么地,这个决定忽然就惊动了女帝,险些叫人把月氏一窝给端了。 刨坟挖尸是对死者不尊,纵然那是个曾经为世俗所不容的女子,而今却也是被御封为“明珠夫人”的女子,真让他们给刨了那岂不是在打女帝的脸。 最后,女帝冷声一笑,安排了几位煽风点火的长老的后事。 月氏是个注重颜面的家族,寻常死一个长老,都够月氏办个轰动整座扈沽城的丧事,且接连吹三天唢呐,曲谱还能不带重样,如今死一排,整个月氏险些因为办丧事垮了。 还是月一鸣掏钱补上窟窿,帮他们办得体体面面。据说,月一鸣在几位长老的丧宴上哭得撕心裂肺,说那主意是他出的,事情是他细致安排的,长老们就跟着吆喝了几声,怎么都比他先入了土,他悔恨不已。 他哭得比长老的亲生子女都要悲恸,哭得几位长老近亲都反过来安慰他。 女帝发了怒,坊间的流言渐渐地就都停了,没人敢再对秦卿修复的遗作刨根究底,也无人敢不要命去追查那谣言究竟是谁放出去的。 顶事的长老下葬后,不顶事的就不敢顶事了,剩下的英才要么还没出生,要么还没长大,要么年事已高随时可能入土为安,月一鸣毫无疑问地拿下了月氏的掌控权。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人在扈沽最好的地段造一间地下密室,且要保证密不透风,存放在里面的东西能够百年不腐朽。 《史册》里绘制了密室的大致格局,有气孔,并不是完全不透风,只是那些气孔都由机关来控制开合,以保证搬东西进去的人不会闷死在里面。可是没几人知道机关在哪,甚至没几人去过那间密室。 据说在地下很深的地方。 那到底有没有这么一间密室,就有待考察。毕竟这么百年,也没人去过。就《史册》上的这幅图,还是从当年月氏初步设计密室的一些残卷上誊下来的。 卿如是很好奇那间密室里放的是什么东西。月一鸣能藏什么?他一向很喜欢她的那些瓶瓶罐罐,难道……?应该也没这癖好罢。 她 敛下疑惑,继续看下去,书上说月一鸣派人将许多箱子从相府的普通密室搬进了那间独一无二的密室。至此,那间密室再也没打开过。或许有人下过地道,但苦于找不到开启密室门的机关,只好作罢。 于是,至今仍然无人知道他造密室是用来做什么的。 看到此处,她听见隔壁忽然有人推门进去了,想必是月陇回来了。等了一会,竟没有别的动静,卿如是好奇地掀开毯子,穿好鞋去倒茶,顺便往那方看了一眼,依稀看见他坐在书桌后面,好像是在看书。 卿如是揉了揉眼睛,有些困意,便藏好《史册》,往床那边爬。 躺了许久,没睡着。 隔壁咳嗽了一声。她听见了,没理会。 紧接着,传来一阵翻箱倒箧的声音,然后是珠子滚落的声音,珠子厚重,至少是鸡蛋大小的。卿如是倒真的好奇他在干什么了,复又从床上爬起来,推开门,疑惑地看向他。 他刚用锦绳高束起他的青丝,绳尾坠着几颗血玉珠子,与他的玄衣相衬,端的是丰神俊朗。 平日里他不怎么束发,都是披散着,拿玉簪或者玉冠绾起一些。唯有初次见面时,卿如是记得他束了发。 此时他要做什么?把她惊扰了,竟也不解释。果真是个小气的男人。 卿如是走过去,也不吭声,低头看了眼他的书桌。 猛地睁大眼,她以为自己看错了,拿起书反复扫书封上的字。 她是瞎了吗。 这竟然是崇文遗作的修复本。 卿如是翻了几页,上边竟然还有勾画圈点的痕迹。 他在看崇文的书??? 上回他给自己送来一本崇文的原作已足够令她吃惊,她一直没有组织好语言问他遗作的始末。没成想,这位重孙再一次给自己带来了惊喜。 他身为月家人,居然捧读崇文的书?! 卿如是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面前的这位月家人,怕不是个假月家人。真给你们月氏丢脸,但,同为崇文党你是好样的。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揪了下他的衣角,“诶,你……这本书是你的?你在看崇文的书?” 月陇西挑眉,学着她惯常爱做的表情,狐疑地睨着她。 那眼神仿佛是在说“你不是不跟我说话吗?你不是要跟我划清界限吗?” 睨了一会,他 的眼尾满是揶揄的笑意。 卿如是也是要面子的,被他用这眼神一看,当即不乐意地瞪他,转身就要回去睡觉。 月陇西拉住她的手腕,朝她走了几步,正好贴着她的背,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小祖宗,我认输,我错了,我坦白,是我先忍不住想和你说话才故意引你过来的。今晚别闹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卿如是觉得每次他凑近来说悄悄话的时候,耳朵都很痒。可母亲啊乔芜啊她们凑近就不会。她偏头躲了躲,严肃教导他道,“不可以离这么近说话。” 月陇西挑眉,不置可否。心下轻笑,还没洞房就找到了一处敏。感的地方。 “你还记得来国学府前我给你送的那本崇文的原作吗?不是想知道我在哪里挖到的吗?跟我走就知道了。”他牵起卿如是的手,借口地势复杂须得跟紧,与她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了她。 他们离开庭院,卿如是发现他的手心微微出了些汗,“你又热吗?” 月陇西沉吟了下,“可以这么说。或者,贴切来说,我这是紧张。” 卿如是当即戒备起来,压低声音,“有看守会抓我们?还是说会有巡逻队?” “……”月陇西思考一瞬,手指无意识摩挲到了她白皙的手背,他慢吞吞道,“我的紧张,是心底紧张,和你现在的紧张不一样……算了,是有看守和巡逻,所以你更得抓紧我,不能松手。” 卿如是郑重地点头。 心以为是多远的地方,结果绕了会只不过是在国学府内,相对于他们住的庭院稍远罢了,在后门那片竹林里。她的期待瞬间垮成了失落,倍感无趣,觉得月陇西在耍她,于是挣脱开了他的手。 月陇西掌心一空。他伸手再去握时,什么也没抓到,只有冷风从他温热的掌心滑过,凉意丛生。 那种失去的感觉翻江倒海般袭来,月夜清风,他甚至分不清如今是还在前世,他推开窗等清风、灭了灯留月影的时候,还是已经轮回了一世。 因为他方才那一握,没有抓到卿如是。 如同曾经的夜晚,他惊坐起时也抓不到,推开窗去捕风捉影,也抓不到,在梦中时,同样抓不到。 他环视四周,竹林戚戚,一豆灯火都无,和曾经那些夜晚无甚不同,他没看见她,哑声唤,“卿卿?” 恐是大梦一场。 没有人回答他。 “卿卿?”喉咙中的酸涩堵得他嗓音喑哑,唤不出声。 “嗯?”卿如是发了一字单音,从几根成林的竹子后边走出来,“怎么了?” 她走回月陇西身边,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尚未开口解释她方才去做了什么,就猛地被抱住,她骇得惊呼一声,但淡雅的香气席卷她,她便又安稳下来。 怀抱很温暖,很紧。 她有些莫名,想挣脱,没能挣脱得开。思考片刻,她想到月陇西做噩梦这事,当即反应过来是此处漆黑无光,他兴许害怕了,她便不再挣扎。 如此这般,清风月影都在怀中。 须臾,月陇西松开些,垂眸凝视她,好半晌,低声问,“……不是让你握紧我吗?” “我见那边土壤处似乎有光,就走近瞧了瞧。”卿如是指了指几根竹子后边,坦然道,“抱歉,我方才忘记你晚上容易做噩梦,让你害怕了。” 月陇西重新握紧她,逐字逐句交代,“是,我很害怕。所以你别再松手了。怕得狠了我便会以为自己还置身噩梦之中,永世脱身不得。” 兄弟,这说得有点严重啊。卿如是谨慎地点了下头,跟着他走了几步,低声道,“回去找个大夫治一下罢。想来是忧思过度睡得不好,又或者是得了失眠多梦的病,反正不能拖的。” 她虽说得一本正经,却似只是随口的关心。 “好。”月陇西答应她,牵着她继续往前走,走过方才那片她说发光的土壤时,跟她解释,“这里面洒了磷粉,我让人洒的。我找了好久才又找到这个地方,未免我们花费太多时间,来之前就吩咐斟隐作了记号在此处。” 卿如是以为他说的“找了好久”是指上一回挖到崇文的书送给她后至今。 月陇西蹲下身,“建造国学府的时候,这里翻修过,许多入口都被破坏了,所以,现在我们要跳下去。” 卿如是:“???”她震惊地望着他,半晌找回语言,“……高吗?” “不高。用轻功很轻松。下面的地方没有被破坏,而且我让斟隐垫了东西。你放心,一会我们跳下去之后斟隐会来将此处堵上,不会有人发现。”月陇西让她闭眼。 她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仍然听话闭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潮湿阴冷的风从下方吹上来,携着一股黄泥的味道,不太好闻,她皱了皱眉,待要开口问些什么,腰间被揽住 。 月陇西抱着她纵身一跃。 在往下跳的那瞬间,卿如是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那我们一会怎么上去啊?!” 月陇西紧环住她,足尖点在壁上借力好几次,稳落之后终于松了口气。他垂眸凝视着她,笑道,“小祖宗问得好,这的确是个问题。你难倒我了。” 卿如是:“???” 他不答话,扣住她的手,一边往更深处走去,一边从怀里掏出夜明珠,递给她:“你来照明。” 卿如是接过,手有些抖。说不激动是假的。她方在《史册》中看到密室的说法,便跟着月陇西到了这么一片地。心底有个答案呼之欲出,被迷雾缠住的种子也逐渐破土,她深吸了好几口气,稳住心神,紧紧拧着眉头。 不知走了多久。月陇西似是感受到了她的紧张,慵懒一笑,“说起来,这里只有我们俩,夜黑风高,孤男寡女的。你的确是该紧张。”顿了顿,他又低笑道,“这么一说,我忽然也有点紧张了。” 卿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1.惊喜吗?不出意外晚上还有一更!汇报战果!昨晚和我基友打成平局!都完成任务啦! 2.月狗逼,奥斯卡欠他一个影帝封号。 在长老的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2333333哭得人亲儿亲女都怀疑人生了。 3.下章是多么刺激啊。月黑风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是该紧张了!! 好想让月狗做点什么,嘤。 二卿看见崇文的遗作,对过去的固有认知终于有了一丝破裂! 给小祖宗买瓶瓶罐罐! 第四十五章 为月一鸣哭 被他插科打诨地一闹,卿如是心底反倒没那么紧张了。她举着夜明珠,悉听月陇西的吩咐,眼看他循着夜明珠的幽光,驾轻就熟地按下一处处机关,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里是扈沽城最好的地段。”月陇西忽道,“一般来说,能在这个位置修建府邸的,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朝中权贵,根基稳,所以建在这里的府邸被彻底翻修的几率很小,不彻底翻修就不会动这片土,下面的密室格局也就很难被毁坏。若不是陛下要建造国学府,这里就算再过一次百年,也不会被破坏。” “再过百年?”卿如是轻易抓住了他话中关键,“你的意思是,这座密室已经过了一次百年?” 月陇西坦然道,“是。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当年我祖上修建密室的事?时过百年,坊间都快要忘了有这么一回事,几乎成了传说。” 卿如是没吭声。 她看到《史册》里记载得有模有样,心底就相信是有密室存在的。 如今月陇西这个月一鸣后人亲自带她到了此处,那么毫无疑问,月陇西带她来的地方,就是百年前月一鸣修建的密室。 可他方才在房间里的时候告诉她这间密室和崇文遗作有关。 月一鸣修建的密室,为何会与崇文遗作有关呢。 她心底已有答案,但难以置信。若换作从前,她是拒绝深想下去的,而今认识了月陇西,她竟对月氏有了些许改观,拒绝深想下去变成了难以置信。再然后呢?事实会逼着她相信吗? 两人一路无话,月陇西也不再诱她开口,再往深处走凉意会更重,吸入肺腑对身体不好。 机关重重,他一步未错。卿如是有些怀疑,想问他为何会对此处这般熟悉,尚未开口,月陇西搂住她的腰,“还要再跳一次。” 卿如是瞪大眼:“???”来不及反应,他指尖拈着的石子飞出去,砸在头顶石壁上。 瞬间,两人脚下一空,双双坠。落。 月陇西一手按在她的腰上将她揽紧,另一手护在她的后脑勺,分明是下落的危急时刻,他在石壁四处借力,微喘着气,却还有心思同她说,“腰真的细。” 卿如是不想说话,要不是对此处不熟,害怕借力时踩到什么致命机关,她宁愿自己跳。此时附在他胸膛,环住他的腰,阴冷的风划过侧脸,像冰刀子似的,她把脸埋进他的衣襟口,挡挡。 再次稳稳落地,月陇西垂眸看她,轻笑道,“那晚让你摸你不摸,原来喜欢埋着。” 卿如是退开他些,不说话。月陇西握住她的手,“现在可以走梯子了。下面都完好无损。” “这离地面不知多么远了。”卿如是喃喃着,“藏这么深,是因为对你祖上来说重要吗?” 月陇西“嗯”了一声,“想来是罢。他建造密室那时候,已经没多久可活了,耗费心血,就为了将崇文的遗作藏起来,让它百年不朽,得以留存。如果不是对他来说重要,何必要这么做呢。” 她垂眸,没有搭话。 通道幽暗,向下望去,石梯的颜色好像也愈渐加深,最后形成一个深邃的无底洞,尽是黑色。 但她知道,黑色的尽头就是希望和不可预期的一切。 道路漫长,她心跳如鼓。竟不知沸腾的血究竟是为了那些原本该在火海中覆灭的一切,还是为了当年的真相。 这是头一回,她的认知出现了一丝裂缝,像是冰冷瓷瓶上龟裂开来的轻细蛛纹,随着往后磋磨,会愈渐加深,扩大,最后盘根错节,一击即碎,彻底被瓦解。 一片幽静中,水滴落下的“滴答”声传来,卿如是蹙眉,回神抬眸,眼前是一堵墙。走到头了。 月陇西不知触碰了哪处的机关,几个弹指过后,石墙缓缓打开。他毫不迟疑地带着她往里走,急切地要将事实真相摆在她面前。 石门一入则合。 密室也不过就是一间房的大小。摆放着书架、箱子、香炉,还有床榻、书桌……与崇文曾住的雅庐格局大致无差。 卿如是恍若置身前世的梦中。 好几个大箱子堆在墙角,没有上锁,她走过去直接跪坐在地上,急不可耐地打开。 陈旧到泛黄的书籍文稿就像是一朵朵枯萎凋零的花,静躺在祭奠它们的棺椁中,她有多喜爱这些曾一度傲然枝头的娇花,又有多怜惜化作一抔黄土的它们。 还好,不过是凋零,失去了颜色。其骨犹在。 一箱箱打开,她已乱了方寸,几乎是要扑倒在书堆中,一本本地翻、一本本地确认字迹、火烧的痕迹。最后只能紧抓住箱子,指甲陷在有些腐朽的木头中。 她浑身都在颤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夜明珠的光足以照明整间密室,衬得她泪珠晶莹,折射出动人心魄的光芒。 时隔十年,或者说时隔百年,她又见到了崇文所有的著作,所有。 “月一鸣……”她喃喃着,有些过深的认知摇摇欲坠。 惠帝下令焚书那日,月一鸣把她从牢中保释出来,风轻云淡地笑说,“秦卿,不想去看看吗?我给你在雅庐外边留了绝佳的位置。” 监察焚书整个事件的官员就是他的下属,他说绝佳位置,秦卿自然以为是讥讽,是为了让她去亲眼目睹自己一整年的心血、崇文一生的心血尽数覆灭。 “月一鸣,我以为你……我看错你了……”她恨死了月一鸣,却没有时间与他多说,几乎是牢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就冲了出去,鞋都来不及穿,拼了命地往雅庐跑。 路上遇到太多人,太多曾经与她笑脸相迎的崇文党,如今却都避她如蛇蝎,无一人助她,眼睁睁看着她光脚朝郊外的方向去。她抢了别人的马,一路疾驰。 可是等她到的时候雅庐已经被官兵包围了,密密麻麻的人在外层指指点点,外围的官兵把她放了进去,里层的官兵却不许。他们所站之地已离雅庐足够近,再近怕是会有危险。 月一鸣口中的最佳的位置,也就指外围和里层官兵之间。 但她不是来看焚书的啊。 她来得快,月一鸣也来得快,仿佛就一直跟在她身后。几乎是她扑到内层官兵阻拦她的刀柄上那一瞬间,月一鸣从背后把她给拎了起来。 他拎住她的那刻,监察官员命人点了火,火起得很猛,轰然卷出的火舌几乎要舔舐过她的脸,可她不停挣扎,执意要冲进雅庐。为了让她冷静,月一鸣让人打了两桶水,将她从头淋到脚。 纵然她全身湿透,却不见得会清醒,她还是冲进了雅庐。 这回月一鸣就没有拦得住她了。 她想凭借一人之力救书根本就不可能,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困兽犹斗,抵死挣扎,除了这些她什么都做不了。 外围的人中不知有多少与她称兄道弟过的崇文党,可是崇文死后,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帮她。 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 火势愈来愈猛,她也不知是哭得眼前模糊了,还是烟雾太大遮住了视线。 无论官兵还是平民,纷纷冷眼瞧着,像是在讥她异想天开。 湿透的衣衫正好保她没有被烧伤,但烟雾一旦吸入口鼻,终究撑不了多久。 最后她的身体不 堪重负,径自晕过去,耳边只剩下一片嘈杂。 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月一鸣。他说,是官兵将她救出来的,崇文的书并着雅庐,全都被烧毁了。 骗她。为什么骗她? 卿如是忽然想起《史册》中说,自月一鸣将她囚于西阁开始,她一直在被惠帝监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想必不是从她被囚禁西阁开始,而是从她闯进雅庐救书开始,一直有高手潜藏在暗处监视。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她刚修复好第一篇文章,还没踏出门就被月一鸣逮了回来。倘若她当时踏出了那道门,监视她的人会直接杀了她吗? 卿如是不清楚,但她还记得月一鸣逮住她后就直接撕毁了那篇文章,禁她的足,三日后又废她的手。由此可见……她若真跨出那道门槛,监视的人真能杀了她。 来到晟朝之后,所有人都跟她说,是月一鸣亲自进雅庐将她救出来的。 如今又让她晓得,当年的书没有被烧毁,全被月一鸣保了下来。 所以,当时他在狱中对她说的“最佳位置”,是指最方便她闯进去救书的位置,他就是故意要她冲进雅庐救书,然后再趁势救她。官员不顾及秦卿的性命,却要顾及月一鸣的性命,那么他的手下灭火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醒后身上没有一处烧伤,没有一处。所以那桶水也不是为了让她清醒的,或许掺了药,又或许是别的,当时她无暇顾及,如今想来竟处处都是细节。 月一鸣为什么要保下书?为什么要保下她? 卿如是死抠着箱子,有些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心底疯狂滋生,从未涉足过的领域她想不明白,她不关心风花雪月,但好歹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隐隐有一个猜测,可她从未循着那样的轨迹去想过,不知如何想下去。更何况如今月一鸣的人已死,她也不知道如何确定那些风月。 月陇西蹲在她身旁,笑吟吟地拿袖子给她擦眼泪,“怎么还哭上了?我祖上背着月家藏书的事情感动到你了不成?那……你想到了什么,为何为他哭?” 他最后几个字音色压得很低,轻哑不可闻,倒像是亦有几分哽咽。 良久,卿如是平缓了情绪,逐字逐句地对他道,“我没有为他哭。的确是他藏书的事,感动到了我。我没想过,当年叱咤风云的月氏娇子,意气风发的月相爷,会是崇文党。” 月陇西:“……”这 回逻辑倒是通的,救书救火救你,是因为他是潜伏已久的崇文党,说得过去,他竟然无法反驳。 须臾,月陇西不甘心,又问,“除此以外呢?你知道他是崇文党了,没想到别的了吗?” 卿如是沉默了。 作者有话要说: 1.二卿猜到了一点!不敢相信!觉得月一鸣死了没法验证!所以心里是不愿意信的! 诸君,有没有勾起你们等月狗逼掉马的**! 2.月狗听到二卿得出“月一鸣是崇文党”这个结论的时候差点吐血……我大晚上费劲巴拉安排你来这地方就是为了让你得出这么个结论??? 3.下章!窒息吻(?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好罢但是亲到了) “你、你还骗我说这里没有气孔!” “不好意思,我刚刚忘了。原来这里是有气孔的呀。” 骗吻可还行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三选四选二卿就不跟他说话了,亲亲什么的太奇怪了吧!!!! 4.专栏《听曲说书》会慢慢写着,不v的,就想给你们推歌听,然后我根据听过的歌写点小短篇练文笔。大家去收藏罢!今晚我可能就要写一点! 第四十六章 窒息吻 就算她心底隐约浮起的猜测都是真的,但要如何跟月陇西这位后人说得出口。 卿如是缓缓摇头,思绪很快被另一桩事占满。 洞房花烛夜,月一鸣笑吟吟地攫住她的下颚,俯身要吻,秦卿愣了愣,不等他靠近,猛地推开,慌张道,“你做什么?” 见她被吓住,月一鸣也懵了,喃喃问,“不给亲?” 这是给不给亲的问题吗? 秦卿捂住嘴,退到床角,拧眉说道,“妾室不是只要帮你解决那方面的需求就好了吗?我做好我妾室的本分,其他的,既然没有感情,为什么要去做?……两个没有什么情分的人相处,要解决体欲我可以理解,吻……不能理解,我嫌别扭,也讨厌那种……濡湿的感觉,为什么要啃别人的嘴巴,太奇怪了罢,且、且我们之间根本没有必要。” 她回得倒也坦然,条理清楚,自觉没有问题。 但月一鸣挺不高兴的,伸手想将她拉回怀里,她不过去,态度坚决地把月一鸣瞧着。 沉默须臾,月一鸣终是叹了口气道,“好罢,你说得有道理。这种事,不该被强迫。” 那晚,月一鸣就没有再去碰她的唇,可他的吻落在她身上,痛极了。 后来月一鸣常亲吻她的下颚线,细密而轻盈的吻,像是清风拂过,而后又在她下颌和侧颊反复流连,不经意移到唇角。 秦卿被弄得迷迷糊糊地,还晓得要偏过头,用手背挡住唇不要他碰。 异常倔强。 月一鸣也就晓得她是真的一丁点都不喜欢自己吻她的唇,因为他是月一鸣,所以秦卿就是不喜欢。 以至于前世两人如此纠葛,亲密的事做尽了,月一鸣也没能吻一吻她。 她从来想的都是自己对他没有情分,所以不要他吻,却没有想过从一开始,月一鸣想要吻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情绪逐渐汹涌,卿如是莫名地慌乱起来。她发现从前被她忽视的那些东西,都在顷刻间涌入脑海,她禁受不住。 兴许是情绪波动得太厉害,她忽觉胸闷气短,脑子也昏昏沉沉地,身形微晃,身旁的人立刻接住了她,将她揽到怀里,“怎么了?” “头晕……好像是因为密室封闭,有点窒息。”卿如是蹙眉,双目顾盼间浮起莹亮的水光,在夜明珠的映照下潋滟着,不自觉便成了媚眼如丝的模样,淡淡的霞红 晕染过她的眼角和两腮,她捂着胸口微微喘息着,神情间还有些许慌张无措。 月陇西将她此时类似于欢爱后小女儿娇羞又疲累的神态尽收眼底,眸子几不可察地幽深了。 臂弯里躺着的是他的挚爱,还朝他摆出这幅撩拨人心的姿态,现在究竟是谁更难受,分明该觉得胸闷气短的人是他才对。 在正人君子和无耻小人中挣扎了须臾,他选择了折中。 半晌,他挑起眉,微俯身关切地问,“要不要我渡点气给你?见效很快。” 卿如是拧眉瞪大眼:“???”《史册》中不是说这间密室有气孔的吗?她急迫摇头,“这里没有机关可以控制的气眼吗?” 月陇西不疾不徐地磋磨着,正色道:“好像是没有的。有我也不知道机关在哪。” 得他这么一句,卿如是真要窒息了,来不及思考更多,她一边使力要坐起来,一边催促着,“那我们回去罢……” “嗯?你在说什么傻话?”月陇西扶住她,只需轻轻一拽,就又把她拽进了怀里,他语调极缓,仿佛是刻意要急她,“你忘了我们走了多久才来到此处?我怕你还没走完石梯就晕过去了,届时我抱着格外沉重的你,道路艰虞,外头空气也稀薄,恐怕最后我们两人都得昏死在这。” 卿如是脑子里仿佛灌了浆糊般不清醒,没法悉心去分辨他话中漏洞。 她越是焦急,就越是想要冷静,但她一听月陇西那一句话缓出三句话的调就冷静不了,更焦急了些,“那怎么办……你先打开密室我透透气,稀薄总比没有好啊。” “密室里控制开门的机关我找不到,兴许是没有。”月陇西悠悠叹气,“所以我们一旦进入这间密室,就须得外边的人来给我们打开才可以。更何况,就算我们能找到机关,也不知要耗费多久。你这情况,撑不到那么久。” 听他说完,卿如是的喘息更重,脸上的红晕便也越发娇艳了些,她勾住月陇西的脖子,拼命坐起来,无力地半依靠着箱子,“你先找再说,我尽量撑着,若是不行了再唤你。” 月陇西:“……”这算是崇文党在月氏子弟面前最后的倔强吗。 月陇西面无表情地默了下,忽然抓住她要离开自己颈间的手腕,强势地把她搂回臂弯,抱在怀里,什么多余的解释和胡乱编造的谎话都不想再跟她说了。 累了,他只想吻她。 想得太久了。 骗吻也好,欺负她也罢。 捏住她的两腮,迫使她张口,月陇西毫不迟疑地俯身低头,含。住她的唇,轻吮了下,不动声色地厮磨捻转着。 卿如是:“……”她傻了。 心中有根久按不拨的弦,忽然“铮铮”作响,霎时宫乐奏起,急调而上,画面恰如疯马疾驰,在一望无际的旷野啼嘶,倾覆而来,难以收势。 紧接着,场景一转,是城墙上轰然炸裂的烟火,盛放出绚烂与迷离,倒映在她的眸中,耳畔传来虚无的轰鸣声,她陷入混沌,整个脑袋都嗡嗡作响。 月陇西时而睁开眼观察她的反应,时而还要装模作样地轻轻呼一口气渡给她。见她动也不敢动,身体僵硬,他心底不禁觉得好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月陇西松开唇,鼻尖抵着她,呼吸与她交缠在一起,低声问,“……感觉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卿如是木讷地摇头,“……更、更晕了。” “嗯?”月陇西挑眉,舔着唇角,慢悠悠一笑,“那,再来。”不等卿如是推拒,他又覆压上去。 卿如是的手臂还搭在他的肩膀上,此时忍不住缩紧指尖,不自知地掐着他,心神恍惚。 男人的气息就在自己口中流窜,鼻尖都是他的味道,也不知是这个男人周身摄人心魄的香迷了她的魂,还是因为密室不透气,她觉得自己已经窒息了,好半晌也没呼出气来。 偏生胸腔一颗心还七上八下地跳着,鼓捣得她头晕目眩,整个人都不好了。眼珠子机械地挪动,她看见月陇西的长眉和墨眸,他的眸子倒映着自己的虚影,卿如是晕得看不清自己的影子,却能看清他的睫毛,一根根地,好长啊…… 她怕是已经神志不清了,月陇西仍然没有松唇,趁她不清醒,在她的领地里肆意攻城掠池,吸吮着她的口津,一边痴迷地吻着,一边抬手摸到墙角的机关,按了下去。 气孔开了。 卿如是还没反应,只觉心口好受了些。 半晌,唇间濡湿的感觉缓缓刺激着她,忽地,她反应过来,猛推开他,自己没坐稳,向后倒去时撞在了箱子上。 她急切地用袖子擦干唇上湿痕,羞恼地拧紧眉,拿手背捂住唇,“你、你还骗我说这里没有气孔?!” 月陇西的拇指拂过自己的唇角,那里有一点湿意,他压抑着笑,正色解释,“不好意思,我刚刚忘了,原来这里是有 气孔的呀。方才不经意抬手摸到,歪打正着。” 卿如是自己已然羞红了两颊,见他的神色间竟还是风轻云淡的模样,登时气得委屈了,羞愤地瞪着他。 瞪了一会,目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心怦啊怦地,她就偏过头去不看他了。 心底很奇怪,胸口好像有什么难以捉摸透的东西缓缓地蔓延开,对陌生感觉的未知让她有点害怕。她只好把这一切归咎为自己对唇口濡湿感的嫌弃与厌恶。 连带着上瞧下瞧月陇西也统统不顺眼。 她莫不是真的很生气,月陇西的脸基本是顾不上要了,凑过去,勾起唇慵懒地道,“斟隐很快就要来开门了,我抱你出去。” 他的手要碰到自己了!!! 卿如是捂住唇猛转过身去,扒着箱子,倍感别扭地拧起眉,“我自己走,你别挨着我!” “你自己走得了?”月陇西眨了下眼,收回手,调侃她道,“方才不是还胸闷气短有点窒息吗?我渡的气当真见效这么快?” 难道不是因为开了气孔?!卿如是被他嘲得面红耳赤,不愿意搭理他。为什么渡气是要嘴碰着嘴,两个人会嘴碰嘴也太奇怪了罢?何况……他们之间还隔着辈分,不是专程膈应人吗? 她不愿意说话,月陇西偏要逗她说话,“站得起来吗?要不要再渡几口给你?” 卿如是剜了他一眼,愈发羞愤,垂下头躲开他的视线。 “不用为我担心。”月陇西被她剜惯了,只作视而不见,继续嬉皮笑脸道,“我不晕。我气多。” 卿如是彻底不理他了,自己默然歇缓了会,扶着箱子站起来,走到石门前静等着,背对他。 似乎操之过急了?月陇西舔了舔唇角,仿佛刚汲取的甘甜还附着其上,他走过去,与她并肩。 半晌,低咳了声,轻问道,“冷不冷?” 卿如是不搭理她,跨开几步,站得离他远了些。 心以为他要脱外衣给自己穿,卿如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巴掌给他打掉,教他做人,让他后悔方才的轻薄无礼。 谁知月陇西悠哉悠哉地跟紧她,用手指戳了下她的肩,正色接了句,“我冷。小祖宗要是不冷的话,脱件衣裳给我穿罢?你不管你孙子了吗?” 卿如是:“……” 他们沉默站着,并没有等来斟隐。卿如是微蹙眉,转头 看向月陇西,后者一脸无所事事,随意瞟着密室的陈设,不看她,就等着她开口唤自己。 卿如是自己摸着墙开始找机关。 站在她身后望着她背影的月陇西滞住,垂眸叹气,也装模作样找起了机关,顺着墙摸到书架,他将手伸进书架和墙的缝隙间,一阵摸索后,石门开了。 听见响动,卿如是回过头看他一眼,后者见她瞧过来,便轻声笑了。卿如是躲闪着视线,径自往门外去。 她走得快,月陇西这下知道她真的生气了,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好声好气地笑,“别走那么快啊,我跟不上了。” 没有回话。 被触碰的手腕也似是被火灼烧一般发烫,卿如是挣脱开,垂着眸心虚地不敢看他。 两人一直沉默到他们掉下来的那个地方。 “抱着我罢。”月陇西低头凝视她,分析她细微的表情变化,“我带你上去。” 卿如是不认为光凭轻功能跳那么高,自然知道别有玄机。她缩着脑袋,双手揪住月陇西的衣角,心底那种奇怪的感觉自刚刚渡完气开始就没消下去,此时因着触碰愈来愈烈。 “你这叫做抱?”月陇西的手覆在她手背上,握住后亲自将她的手臂圈到自己腰上,然后垂眸瞧她偏过去的头,“抱紧。” 语毕,他顾自搂紧了她,一手按在墙上,与地面有一段距离的石壁上便有铁砖伸出来,他腾身而起踩过铁块时又按下壁上机关,再往上一段距离就又有铁块伸出来。反复借力,第二回亦是如此,不消多时就到了地面。 陡然一沾地,卿如是就松开他,慌忙往房间跑了。月陇西心底有些懊恼自己操之过急,但又觉得不过是生他几天气、不理会他几天,想来想去似乎又是自己赚到了。一时不察,她已跑得没影。 回到房间,月陇西打算当面诚恳地给她道个歉,敲了敲房门,里边蹦出三个字,“睡着了!” 月陇西:“……” 他还没开口说什么,又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愈来愈近,房门陡然被打开,卿如是埋头避过他,几乎是从他的腋下钻过去的,噔噔噔跑到他的床畔,牵过枕边的红绳,又噔噔噔跑回来,“砰”地把门关了。 愣是没给他说一句话的机会。 倒是趿拉着半穿的鞋子着急忙慌跑个来回的模样惹得他低头轻笑了声,都这样了还管他做不做噩梦,小祖宗真是亲祖宗。月陇西心觉卿 如是应该也没那么生气,于是放心地去睡了。 剩下的半宿他都翻来覆去地回味着那两吻,晨起时嘴角还勾着笑。睁开眼却发现卿如是的房间门开着,他犹豫了下,起身走进去。 里边空无一人,甚至感觉少了些书本,红绳那头落在床畔,昨晚她穿过的衣裳也叠得整整齐齐置于枕上。 什么意思?月陇西怔住,蓦地有点心慌。 这厢,卿如是在卿父院子里选好了房间,随意铺好床,爬了上去。卿母打着哈欠问她怎么过来睡了,她也不回答,只说道,“我昨晚没睡好,娘你记得今儿个晌午用膳了再叫我起来……我、我晚上再过去。” 卿母随她的意,自己又回去睡了。 然而卿如是终究低估了自己,她不仅晌午没能起得来,下午也依旧躺着,睡足后夜晚也不困,爬起来和卿母用晚膳,顺便聊聊那些子瓶瓶罐罐。 “你睡了之后没多久,世子就来找你了。”卿母一边给她涂抹凝脂,一边道,“我告诉他,你说你在这边睡一觉,晚上会回去,他才离开。所以,你回去吗?” 卿如是狐疑地凝视她,“娘,你是我亲娘吗?你应该挽留我,哪有你这么往外赶的?” “奇了怪了,你自己说要回去的。我见你起了这么久也没要走的打算,这天都黑了,再不走就得睡了。”卿母抬眸打量她。 “不去了。”卿如是心虚地低声道,“我就睡这里。娘你记得劝劝我爹,让他把二选的文章也拿给我瞅瞅。” 卿母感到怪异,仔细琢磨了会,仍是点头了。 没聊几句,丫鬟通传说月陇西来了,还让人带了不少礼。 一听名字,卿如是拔腿就跑,“娘,我睡去了。” 她跑得快,卿母没拉住,示意丫鬟去请月陇西进来。 “昨日与伯母摆谈了那些子瓶瓶罐罐,陇西就吩咐人出府买了。现下特地送来,伯母和如是各一份。”月陇西讨好得十分自然,紧承着就笑问,“不知如是她在何处?我给她送过去,顺便把她接回竹院。” 收了礼,自当要帮他,但卿如是那模样瞧着又像是事有隐情,真不愿意回去,卿母面露为难,淡笑道,“如是她睡下了。我瞧她缠着我那样,应该是想念我,打算搁我这赖几日。世子不如早些回去休息,等她赖够了,我就把她送过去。” 月陇西默然。这下真觉得自己昨晚操之过急,冒犯了她,惹 得他的小祖宗生气了。 沉默片刻,他笑着施礼,与卿母告退。 他不知卿母口中的“赖几日”究竟是几日,是卿如是亲口说的“几日”就回去,还是卿母随口说的。 然而事实证明,卿如是的确是铁了心不愿意回来,一直到三选,月陇西都不曾见到她的人影,但凡去卿父的院子,都只从他们口中得到“她睡下了”“她午休了”“她在房中练字不让人打扰”的客套话。 就连斟隐都明白过来:世子玩的情趣翻船了。 三选当天清晨,月陇西起得极早。心里盘算着,卿如是平日里生他的气不见他,好歹三选还是要来监考的罢。 然而,他坐在位置上许久,考生都入场坐定,卿如是仍然没有来。 月世德被他算计,忙活着打点侍卫的事,也没空来监考。 偌大的七室静悄悄地,月陇西的目光在书上逡巡,分明看不进去。白皙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纸面,又将那几页翻过来翻过去,不知想到什么,忽地轻笑了下,随即又敛起笑容,望向门外。 直到落笔铃响,卿如是都没有出现。 玩脱了。那晚委实冲动了,怕是吓坏了她。月陇西抚着额,蹙眉吩咐小厮收卷,自己缓了口气,起身往卿父的院子去。 这回他尚未走进院子,方绕过走廊,便瞧见了坐在院外荷塘边的卿如是。 她的鞋袜都搁置在身旁,白皙的双足在水里晃悠来晃悠去,裙摆也不撩起来,一小截浮在水面上,几尾锦鲤绕过她的足踝,她没空搭理,手里捧着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 明亮的光勾勒出她清致的轮廓,青丝披散在一侧,有些许垂落于纸面,她的指尖拂开一些,继续念叨着。 看见她,月陇西浮起的心气沉下去,心神安定了些。走过去,他轻巧夺了卿如是的书,抬高手,唇角微翘起。 卿如是被骇了一骇,下意识去抢书,那人抬高手她够不着,便回过头轻叱,“还给……” 定睛一看竟是月陇西。 于是她最后一个字便没能脱口,低头错开眼,慌忙伸手去拿一旁的鞋袜,却被月陇西眼疾手快地抢先夺过,并扔到一边去。 卿如是气恼地垂下脑袋,偏过头不看他。一看到他,关于那晚被渡气后心底出现的奇怪感觉又涌上来,惹得人心浮气躁,且还膈应。 默了一会,月陇西唤她,“小祖宗?” 卿如是缩着脑袋不理会。 他撩了撩袍角蹲下身来,凑近她的耳朵,语调都染上笑意,“小祖宗,我知道错了。” “……”卿如是躲了下耳朵,有些痒,她便抬起手捂住了那只耳。 月陇西绕到另一边,依旧贴着她的耳朵,笑道,“饶了我罢,你孙子买了你喜欢的瓶瓶罐罐,专程给你赔礼道歉。” 作者有话要说: 1.上辈子是真的惨,到死都不给亲。然后月狗就真的不亲!这辈子胆子肥了,骗吻就算了还一亲亲两次!耍完流氓之后要拼命哄才哄得回来哈哈哈哈哈哈玩砸了。 2.二卿被吻心动了233333这是个什么绝世妖精睫毛精你是撩到别人了啦!还以为是生你气! 2.下章!荷塘后续!回不回竹院后续!月世德自知被月陇西摆了一道之后找上月家,插手管月狗的婚事!月将军和郡主会知道些什么?做什么决定?二卿翻开《史册》又会得知什么消息? 第四十七章 换了簪子你就是我的人了 卿如是两只耳朵都痒起来,当即上岸,赤。裸的脚丫子就这么踩在地上,想去拿鞋袜,刚走几步,月陇西再次抢先把她的鞋袜拎起来,背到身后去。 卿如是:“……” “我不是有意冒犯你的。”月陇西慢悠悠地叙述着,“我害怕你闭过气去,才出此下策。保证没有下回了,以后绝对不给你渡气了还不成吗?你不在的这几晚上,我翻来覆去做噩梦,睡都睡不着。你看,我这么好看一张脸被磋磨成什么样了。” 说着,他歪头挡在卿如是眼前,偏要给她看。 卿如是缩着脖子表示自己不想看。 “跟我回竹院罢,你在这里多打扰伯父伯母啊。”月陇西把书还给她,不待她反应,一把将她抱起来,在她的惊呼与挣扎中蹲下身,让她坐在自己怀里,“小祖宗,这么踩脚都脏了。” 说着,他伸手在荷塘里撩了撩水,轻捋过她的足底。 “你做什么?!”卿如是被刺激了下,险些一巴掌连书带手给他覆脸上,拼命才克制住了,手紧紧握住腰间长鞭,试图恐吓。 瞧她这激烈的模样,月陇西笑出声,“又忍不住要理我了?我给你洗干净,穿袜子啊。” “你放下我!”卿如是呵斥他。 月陇西埋头继续洗,嘴角斜斜抿着笑,并不理会她。 荷塘边一树枝叶剪碎了光,光影斑驳,在他的青丝和绾发的发簪上轻轻摇晃,发丝缕缕舔过他的侧脸,于眉梢拂过。 那发簪是淡紫色的,风涡纹,与他今日深紫色的锦裳相衬。簪尾似乎还刻着字,但光影胡乱晃悠,她瞧不清楚上边刻着什么,一时怔愣住了。 他的手指修长,指腹沾了水,细细抚过足底,一股奇异的感觉从足心发散开,酥酥麻麻地,逐渐传到心口,卿如是忍不住蜷缩了下脚趾。 月陇西注意到了,指尖故意轻捻过她的脚趾,莹润粉白的脚指头再次无意识地蜷了蜷。 他觉得有趣,抬眸看她,发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头发上,以为她喜欢这根簪子,便稍低头,“拔下来,送你了。” 卿如是挺想知道那簪上刻着什么字,便没客气,伸手拔了下来,拔下来后又担心他的头发会散掉,握住簪子,她悄悄瞧了眼,没散,随即摸到自己头上的簪子,也拔了一根下来。 她脑袋上的簪子多,倒是不怕散。随意拔了根,恰好 是淡紫色的,琉璃珠子串成,她给月陇西插上,固定住。 月陇西微挑眉看她,“?”眼角的风情都快要溢出来。 “看什么看,要还给我的。”卿如是不解风情,一本正经道。 月陇西:“……”好罢。 卿如是方瞧过簪上的字: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她思忖着,忽觉足底被暖意包裹住,垂眸去看,月陇西正用衣摆给她擦拭双足,她噌地脸红,别过头推他,低叱道,“放我下来。” 月陇西笑,“别不好意思,伺候小祖宗是我应该做的。”他不为所动,待仔细擦完,遂又悉心给她穿上袜子,站起身抱着她,手中还拎着她的鞋。 没给她穿鞋,以免她挣扎下来直接跑了,届时又躲着他。 “你往哪儿抱啊?”卿如是见他径自绕过卿父的院子,拧眉羞愤道,“我不跟你去竹院!” “嘘。”月陇西压低声音提醒她,“前边的人可多起来了,你这般大吼大叫,是要惹人围观的。” 卿如是一愣,掀起眼帘果然瞧见廊上迎面走来一群考生,正互相摆谈方才的文章,她微恼,焦急地打开青皮书挡住自己的脸,心中默念着“别看我别看我”。 “请世子安。”有人迎上来请安,后面的不甘示弱,接踵而至。于是整齐划一的问好声在卿如是耳畔响起。 “世子好。”还一批接着一批。 卿如是缩着脚,身体僵硬,动也不敢动。生怕一有动静便招人问候到她。 “世子。”是萧殷的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调。 “嗯。”月陇西开口,“这几日长老怕是没空处理三审,就不必先拿去给他了。你跟我来。” 萧殷颔首。 两人往竹院的方向继续走,待到周遭冷清了,月陇西继续道,“我与父亲商议过,待你入国学府后,便由刑部尚书余大人教导着,这几日若是无事,多去与他交流。他和你,很有些渊源。若你受不了这个罪,同我说,我给你换。” 萧殷没有说话,似在斟酌。 卿如是缓缓将青皮书拿下来,沉吟着望向萧殷。所谓的渊源是何意?这位刑部尚书余大人已在刑部任职二十年,萧殷幼时入狱,难道和这位余大人有关? 半晌,萧殷笃定道,“多谢世子,草民感激不尽。当年余大人秉公执法,清正廉明,实乃晚辈楷 模。况且是非恩怨已过去多年,草民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会被私怨左右,辜负世子的栽培。” 一声轻笑入耳,卿如是抬眸看向月陇西。他微勾着唇,别有深意地说道,“萧殷,若一个人平日里能完完全全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对这人来说,压抑自己就是小事。可若是压抑太久,情绪总会崩溃,等控制不住的时候,杀人放火就算小事了。你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当年的事。” 萧殷明显愣了下,有种被看破心思的怔然,一瞬,又收敛起来,低声道,“所以,世子的意思是……?” “如果清楚知道有一件事自己一定会去做,那就不要等控制不住的时候下手,没了理智的你,一定会输得很惨。要下手,就要趁着自己还有理智,能清醒布局的时候下手。”月陇西话锋一转,“否则,就远离那件会让自己失控的事。” 顿了顿,他的手紧了紧怀里的人,笑着补充道,“还有,人也是一样。” 萧殷一顿,目光几不可察地从卿如是脸上滑过,当即施礼,“多谢世子教诲。” “余大人的事,我多等你几日,考虑清楚,五选时再告诉我你的选择。”月陇西收敛起笑意,肃然道,“至于另一个,就不必选了,直接远离。” “……是。”萧殷颔首告退。 卿如是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好半晌回不了神。 她忽然想起他们一起查案回城,坐在马车上时萧殷说的话。他说自己有个不好的习惯,睡觉前还有洗澡时都会忍不住去抠心口的疤。 当时只觉好笑,此时想来,竟有点辛酸。 幼时的疤痕必定早已结痂脱落,覆盖其上的死人皮也早就和他的肉长在了一起,不会再生出任何痒意招惹他去触碰。 他总是在闲时触碰,并不是因为痒,而是因为有些难以忘怀的东西扎根在心底,有意无意挠着心口的伤痕,每挠一下,满手的血,净是痛楚,那感觉容易让人上瘾,也会让人永远无法忘记。 最终,他会永世铭记曾经的难过与仇恨,带着这些阴暗的东西慢慢往上爬,往上爬……直到所拥有的权利能让他肆无忌惮地杀人,毫无顾忌地去摧毁他记忆中毁灭了他的那一切。 的确是个不好的习惯。 卿如是微蹙起眉,不知道自己已被放在了石凳上,待回过神时,月陇西攫住了她的下颌,将她的脑袋掰正,“小祖宗别看他,看我。” “……”卿如是撇开他的手,垂眸睨着蹲在自己面前的他,没说话,默默去拿他手中的鞋。 被月陇西轻巧躲过,他的手肘抵住膝盖,撑着下颚朝她笑,“还生气呢?小祖宗若是觉得吃了亏,那就把我给你的气渡回来罢?嗯,把我留在你身体里的东西还给我,我绝对不生你的气。” 卿如是拧眉,经他提醒,那种濡湿滑溜的感觉仿佛又搅弄在口中,她一想到那晚两人口对着口,唾液都能流到对方嘴里去,整张脸都忍不住皱起来,颇为嫌恶地别过眼,再想一会简直就要吐出来。 “小祖宗,你这表情活像是我那晚喂你吃了满口的苍蝇。”月陇西有点扎心,难道就只有他自己乐在其中吗? 他两辈子合在一起也是头一回,虽没有经验,但也算不上青涩,都是正常男人,那种书也不是没看过,洞房前有关于那方面的所有细致描写他都专程读来学习了的,所以吻她的时候自认为吻技也不是那么糟糕,反正,不至于一点美好感受都没有给她罢? 好了,就算没有……也没这么恶心罢?卿如是的表情可以说是很嫌弃了。 他唉声叹气,佯装无奈,“那不如你来说,要如何才肯原谅我啊?”月陇西拿了把小凳子垛在她面前,保持能望着她的角度。 瞧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卿如是再不给点回应似乎也不大好,她倒不是生气,就是觉得奇怪,莫名地不想理会他,此时看他这般,又想卖他个面子,“你这两天别跟我说话我就原谅你了。” 月陇西:“……”他滞涩片刻,慢吞吞地问,“没有第二条路了吗?” 卿如是:“那你别看我,我暂时也不想看见你,我们避几日就好了。” 月陇西果断道:“我选一。”顿了顿,他举起手,发言道,“那你能搬回来住了吗?” 卿如是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最后一个问题。”他淡笑着,好奇问道,“我若实在忍不住想和你说话,该怎么办?你就住在我隔壁,我岂能忍住不跟你讲一个字?” 卿如是十分纠结地拧着眉,“到时候再说罢。”她摊手,“把鞋子还给我。” 月陇西递给她了一只,在她狐疑的眼神中,抬起她的脚,帮她穿。 这回卿如是没有排斥,自己穿好另一只,自顾自回到房间,关上门看书去了。 站在门外,月陇西松了口气,很快又浮起笑意。 经历过这一回,月陇西算是长了教训,不敢再随意逾距耍流。氓。他认为,策略应该是这样的:先尽快把人给娶到手,再随意逾距耍流。氓。 他“唔”地沉吟,兀自点了点头,坐在书桌后,心底惦念着要如何让卿如是答应这门亲事。 他不希望像前世一样,在她对自己没有任何感情的基础上就接她入府来。纵然当时是为了让惠帝不杀她,自己向惠帝提出的“良策”,但总归算是强迫了她。 不知不觉入了深夜。月陇西想得脑仁疼,对他来说,没什么是不好解决的,偏生就是沾上卿如是的事情,就什么都不好解决。只要卿如是不喜欢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不被逼迫的情况下答应嫁给他。 他皱着眉,抬眸望向窗外,灯火幽微,竹风轻漾,前世也是在这样一片寂静中,他独自度过了七年。耳畔没有她的吵嚷,没有她的叫嚣,眼前没有她上蹿下跳整日只想着往府外跑,也没有她气狠了拔出鞭子狠狠笞地,都没有。一片寂静。 忽地,他反应过来,卿如是已在房中带了一整下午,什么声音都没有。他赶忙起身去敲门,唤她。 无人回应,他便自己开了门走进去,发现卿如是就躺在榻上,银狐毯子连着书本滑到了地上,她的眉头皱得很紧,浅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边和颈间,蜷缩着身子,双手捂着小腹,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睡着了。 月陇西蹙眉,蹲身摸了摸她的额头,有点烫,又去摸她的手,却是冰凉的。 “卿卿?”他一边尝试唤醒她,一边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用两床被子盖住,又出门吩咐小厮去叫大夫,自己打了凉水,拿巾帕沾了给她降脑袋的温,顺便擦汗。 小厮跑腿快,知道西爷着急,拉着大夫跑得也快,不消片刻把人带到。大夫的说法和月陇西猜测得无甚差别,风寒碰上月事,身体比平日里虚弱些,便发起高烧。 月陇西让大夫去开药,并唤小厮去抓药来煎,又吩咐大夫明日一早再来一趟。 他关了兜冷风的窗,坐在床边,脱下卿如是的鞋袜,把她的脚捂在自己腹部暖着,暖一会又起身给她擦汗,换过冷帕子,继续敷在额间。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月陇西微蹙眉,有些不悦,仍是起身去开了。 斟隐站在外边没有进屋,神色凝重,施过礼后,他低声对月陇西禀道,“属下奉世子之命一直紧盯着月长老,原本这几日长老忙着处理侍卫的事,无暇顾及其 他,但不知怎么地,今日去了一趟月府,与将军长谈许久,出府时将军便派了几名丫鬟过来,现在……应该快要到门口了。” “丫鬟?”月陇西的眉皱得更深了些,思忖一瞬,他便想明白了,绷紧唇线,沉默着,视线越过斟隐看向院外,竹林深处影影绰绰几道人影,浅桃色的衣裙,挑着水红的灯笼。 他颇感无奈,问斟隐,“长老可有和你说什么?” 斟隐缓缓点头,“长老说,世子将侍卫的事捅出来,是世子先不仁,就休要怪他不义。月氏族中虽不再插手出仕子弟的姻亲婚配,但女帝覆灭不久,如今月氏刚重新站稳脚跟,岂容崇文党混入月氏血脉之中?要属下转告世子,趁早将卿姑娘送回去,莫要揪扯不清……” 月陇西冷声笑了,极浅的笑容,墨色的眸子逐渐深邃阴沉。 几名丫鬟走至院中,领头的瞧见站在门口的月陇西,便上前施礼,正色道,“请世子安。将军让奴婢来伺候世子,并转告世子,若是缺丫鬟,尽可以从府中带些调。教好的来。卿姑娘金枝玉叶,世子再如何玩闹也不可坏了规矩,遣人当丫鬟使唤,欠了礼数。还请世子早些将卿姑娘送回去,以后也少些往来。” 语毕,另有一名丫鬟站出来。那丫鬟生得花容月貌,体态丰腴,桃色的衣裙更衬她冰肌雪肤,她似有些羞怯,吞吞吐吐道,“将军还说,世子可先、先收、收房,待世子的心定了,再娶妻不迟……” 斟隐不动声色地抬眸剜了那丫鬟一眼。花里胡哨地,就这般庸脂俗粉也好意思说什么让世子先收房。 相比较而言,月陇西的反应淡定得多,他抬眸扫过几名丫鬟,“母亲可知道此事?” “郡主不知。”领头的丫鬟又说道,“奴婢们都是将军遣来的。” 正此时,小厮的药煎好,递了过来。月陇西眼皮都懒得撩,垂眸把玩药碗,“父亲不过是让你们来伺候我,你们三言两语就想勾。引我收房,我出身矜贵,为何要和你们这些卑贱的粗使丫鬟行那夫妻之事?回去问过母亲再来罢。” 他平日里稳重谦和,从未对下人恶语相向,此番出言恶毒,又摆出身份来,倒惹得领事的丫鬟愣了愣,但好歹受过月府调。教,也见过些世面,斟酌一番后当即带着人施礼告退,回去上报郡主。 “世子……?”斟隐望着几名丫鬟的去向,有些担忧。 月陇西低头浅抿了口药,有些烫,还有些苦,“去拿些蜜饯和果糖 来。顺便把我的折扇也拿过来。” 斟隐:“……”世子,您分个轻重缓急先? 见他不急,斟隐心中也安定了些,兀自去拿物什。 月陇西坐到茶桌边,接过折扇轻轻扇着药,淡淡的草药在鼻尖萦绕,实在不好闻,他蹙了蹙眉,想起从前的事。秦卿在西阁那十年几乎天天吃药,药很苦,她总是蹙着眉,不喜欢吃药,望着窗外拖许久,久到药凉了也不想喝,最后都是他一口口喂的。 原本他喂的她更不想喝,但一旦跟她玩游戏,用药跟她赌,激得起她的斗志,她就愿意喝。常常都是她输了喝一口,他输了喝一口,来来回回,她喝了多少,他就喝了多少。 没办法,他要是不输、不喝,秦卿就会看破他的计谋,更不愿意喝。 后来他发现,只要与她争辩有关于崇文的一切,总能燃起她的斗志,为了他们悖世的思想,她愿意活下去,愿意主动去喝药。但往往坚持不了多久,又会被现实打败,丧失信心。 他很想告诉她,有名女子与她一样有悖世的想法,他正在帮那名女子,告诉她惠帝的命数不长了。她坚持一下,再多坚持一下,就还她自由。 可是当时被监视的西阁没有任何空隙让他对她说出这些话,连写都是奢侈。 他想尽一切办法燃起她的斗志,也想尽一切办法从她口中套出崇文传授给她的一切,只是想帮她修复好遗作。 要不动声色地掩过惠帝的耳目做这些事情,真的很难。他每日风雨无阻地以教化她为掩饰,记下争辩时她所说的一切,心底就会有些许得意,想象着女帝登基后,他修复好遗作,光明正大地拿给秦卿看,她会是什么模样。 可她没能等到那一天。 吃再多的药终究心病难医。 秦卿死后那些年,他不止一次对女帝说:“如果你能明白我跟你讲的那些故事,那些关于我和她的故事,就帮我完成最后的夙愿罢。” “你知道……我撑不下去了,好想去找她。” 月陇西手执勺子轻轻搅着药碗,眸色渐渐清明。无论如何,这辈子他要明媒正娶,再不让她为月氏不容,不教她吃那些苦头。 第四十八章 月一鸣心底的姑娘是她 汤药不可太凉,月陇西小扇一会,又浅抿一口,感觉不烫了。 端着药碗,揣上蜜饯果糖,他走到床畔,将卿如是扶起来,轻声唤她,“小祖宗,喝药了。” 卿如是睡得迷迷瞪瞪地,听见月陇西的声音,她勉强睁开一条缝,自己借力坐起来,倚靠在枕上,“刚刚好像听见外面有女子说话的声音,谁来了?” “不打紧的人,已经走了。”月陇西舀起一勺药,喂到她唇畔,“你连自己的小日子都不记的?来月信还坐在池边玩水?” “这几日忘了。”在男人面前提起这个,卿如是耳梢浮上些羞意,讪讪低头,下意识抿了那药,忽觉不对,伸手接过药碗,“我自己来。” “那以后我帮小祖宗记着。”月陇西笑吟吟地瞧她,眼角流淌着温柔。 卿如是直接忽略他说的话,“你出去罢,多谢你的药。” 他不动,伸手夺回药碗,挑起眉教她,“小祖宗,这个时候你应该说‘外面风好大,人家一个人好害怕,你留下来陪我罢。这药好苦,人家不想喝,你喂我喝罢’。这样才可以。” “……你是不是又犯病了。”卿如是默默抢回药,为了不让他再有任何风。骚的机会,她抬手仰头一口闷了。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卿如是把药碗塞回到他手里,接着道,“这下你可以出去了。” 月陇西挑了挑眉,无奈地起身。 “诶等下!”卿如是又唤,她见月陇西转过头,期待地凝视着自己,颇为不好意思地说,“就想提醒你,把我的簪子还回来……” 月陇西:“……”他深吸气,瞟了眼她这间自己精心布置的房间,愣是憋着没动弹,反问道,“我喜欢你这根簪子,小祖宗开个价,我买下来还不成吗?” 原本以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她惦念着自己对她的好,也合该顺水推舟把簪子送给自己了。 万万没有想到,清奇如她,果真顺水推舟说了句,“那行罢。这簪子我从家里带来的,买成二钱银子,戴了有一阵子了,算便宜点卖给你,一钱银子就好了。” 月陇西不可置信地瞪她:“……”卿如是,你等着爷娶了你,每天欺负不死你。 他无奈,麻溜地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看也不打开看一眼,直接全丢到她的床角。紧接着,三两步走回她床畔坐下,一声不吭地摘下她发间所有的簪子,动作之迅速。 簪花拿了满手,他掀起眼皮一看,卿如是笑得还蛮开心。可以说是很气人了。 月陇西凝视她片刻,也低头笑了,抬手使劲揉乱她的发,“敢情是寻我开心?” 卿如是拂开他的手,伸手勾住钱袋,在掌心掂量了下,自得道,“行了,你退下罢,你小祖宗要看书了。” 听她丝毫不觉得怪异地自称小祖宗,月陇西垂眸轻笑,拉过她另一只手,将锦帕包起的物什放在她的掌心,“小祖宗,我遇到难处了,想请你为我做主。” “什么难处?”卿如是摊开掌心,剥开锦帕一看,发现是蜜饯和糖,她的心登时软了一半,含了颗糖在口中,她正色看向月陇西。 “家中催婚,逼我跟不认识的女子成亲。”月陇西压低声音,试探道,“你知道我与那些女子相看拢共不过半刻钟,都是尚未了解清楚就将人打发走了,哪里晓得她们的底细,如今却要我在这群不知根底的女子中择人成婚。不算难处吗?” 卿如是咬碎糖,又吃了块蜜饯,边嚼边道,“这不是你们月氏子弟都要经历的一遭吗?你放心罢,据我所知,你们月氏挑选儿媳妇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按照史书上记载的来看,无一不是端庄贤淑,品貌不俗的女子。就拿你最崇敬的祖上月相爷来说罢,他娶的那位夫人真的,我是个男的我都想娶她,简直没得挑。” “……”月陇西默了默,轻声安抚她,示意她先别急着下定论:“我知道,我知道,但那是百年前的事了,如今的扈沽城哪里还有那等风尚的女子。就算有,我也看不上。我不喜欢端庄贤淑的,我喜欢那种……能闹的,不爱理事的,与众不同的。小祖宗,可有什么人选推荐?” 卿如是一听,顿时皱了眉,“世间女子千千万,哪个敢说自己与众不同来着?你这可就难办了,能闹算是怎么才叫能闹啊。远的不说,就说我知道的那些,包括我在内,都是一水儿地文静秀气啊。” “……?”月陇西一怔,慢吞吞道,“你是不是对文静秀气有什么误解?” 卿如是瞥他,“反正我觉得,你爹娘肯定不会害你,选的人你就算不喜欢,也定能相敬如宾百年好合。人家在朝为官的都巴不得后院清静,你倒好,你娶个能闹的,不整日里给你寻些麻烦吗?孙子,那种女子我就很不喜欢,要不得的,我也不建议你娶。” 月陇西:“……”好嘞祖宗。您都亲自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了他还能说什么。 “你还有 什么事吗?”卿如是诚恳问。 月陇西拂了拂衣袖,起身往外走,颇为心累道,“没了。您歇着罢。” 他关上门,卿如是咬着糖,准备睡下,但她已经睡了一整下午,方和月陇西聊了会又有些睡不着,便爬下床去,拖出床下的箱子打开,把《史册》拿出来读。 卿如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枕头,翻开书接着上回看。 书中讲了月一鸣死后,女帝翻修采沧畔,又招募贤士管理,让采沧畔脱离皇权控制的事。 这件事本没什么稀奇,但叶渠旁批说,女帝将采沧畔从上一任主人再交到他手里时告诉他,“这是朕的一位故友倾尽半生心血保下来的,上一任主人将它保护得很好,朕希望你也不要辜负朕。” 由此看来,女帝说的故友,就是月一鸣。 惠帝时期的采沧畔已被皇权侵蚀,崇文党散尽后,斗文会无人敢去,采沧畔岌岌可危。却被月一鸣保下来了。 卿如是想起从前月一鸣对自己说,“采沧畔那么有趣吗?改日也带我去玩一玩如何?” “你去作甚?发表你们月氏那些迂腐到烂进骨头里的思想吗?”秦卿嫌恶地瞥他。 月一鸣撑着下颚,笑吟吟道,“我去给你捧场子啊。你们那儿有打赏的吗?你作一篇文章,我给你打赏一百两银子,无论你作的好不好,你都是全场最打眼的,我们一起联手嫉妒死他们。你看怎么样?这样的话我能去了吗?” 卿如是莫名哽咽了下。 他是真的不稀罕什么崇文党,也不稀罕那种造就新思想的地方。但他稀罕她日日流连的采沧畔。 这段话下边还有一长段叶渠的批注,字迹的颜色鲜艳,似乎是近不久才补充上去的,书写内容亦是女帝曾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叶渠在旁边解释说,自他知道某件事后,从前许许多多本该遗忘的女帝曾说过的话,他都渐渐想起来了,零零散散,也不消整理,便都写在此处罢。 女帝说:“世间痴情者众多,哪个有空闲将他们逐一记下来供后人晓得?你看看这些傻子,死了也就死了,后来也再没有人说道。说道他们究竟惦念个谁,被惦念的人又知不知道。” “还记得初次见月一鸣的时候,他就坐在画舫里,隔着窗望天上的星星月亮,翘着腿,清辉落了满身,他头也不回地和旁边的人笑说:‘我月一鸣定能福寿绵延,长命百岁,就和她一起。你和这月 亮给我做个见证。不,我要这月这风、这百年廊桥,这世间万物,统统给我们做见证。’” “我气他没本事,没本事保住心中惦念的人,没本事让惦念的人也惦念上他。又气他太有本事,能藏那么久。” “我看过他哭的样子。那月那风,那百年廊桥,还有那世间万物没能见到他们一起长命百岁,只见到他一人租了艘画舫慢慢渡着,哭得肝肠寸断的狼狈模样。真是令人同情。” 卿如是浑身颤抖着,指尖蓦地捏紧了,不经意间弄碎了纸边一角。 她想起曾经自己站在画舫窗前作词的时候,看见碧波被风拂起涟漪,随口埋怨,“风过应无痕,何苦要去惹碧波呢?” 月一鸣的手指慢悠悠打着窗,清浅一笑,“因为喜欢啊。喜欢哪里控制得住呢。有些风啊它就是不老实,非要惹得碧波也荡漾了才好。” 有一滴滚烫的东西砸下来,落到纸面,卿如是自己也惊着了,怔怔地伸出指尖抹过,目光跟着指尖看去,正落在“福寿绵延,长命百岁”几字上。 他们去族中那回,月氏的长老就提点过他,“莫要栽了。” 他那时便笑着说,“我月一鸣福寿绵延,定能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到头来,说长命百岁的是他,活到三十七就死了的也是他。卿如是忽然冷笑了声,合上书,藏在枕下,翻过身睡去了。 忽而轻咛,手指便揪紧枕面,低声啜泣起来。 不知怎么地,她终于想起了十四岁时廊桥和他见的那一面。 清风过处,那个少年讷讷地盯着她,也不晓得被毽子砸到了头,站定在原地,一句话不说。她转身就走,再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那个少年,为何就记了这么久。 卿如是自认对月一鸣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可此时的崩溃与难过也不知从何处起。约莫是他做的事太多,处处想惹她春心荡漾,却处处不得,最后碧水流逝,他这风也就停了。令人唏嘘,令人惋惜,她作为故事里的人,便要格外唏嘘与惋惜。 兴许是她的哭声不自知间传到隔壁去了,门被敲响,月陇西的声音传过来,“小祖宗,你……在哭?” 卿如是深吸一口气,尚未回答,门就被推开了,伴随着他的自言自语,“我进来了。” “……果真在哭?”月陇西坐在床畔,有些无措,他是不常见她哭的,一般来说,她哭只会因为崇文, 那晚为他月一鸣帮她保下书哽咽了番已是天大的恩赐,此时他想不出任何卿如是会哭的理由。 只好将她扶起来,捧着她的脸,用拇指给她擦眼泪,“小祖宗,你怎么哭得这么惨?为什么?……你也被家里催婚了?” 卿如是没忍住,埋头又笑出来。 见她笑,月陇西也笑,顺着说道,“你看我怎么样?若小祖宗真的被催婚了,我就借给你顶一阵。我们先假成亲,解了燃眉之急之后再慢慢……以后的事以后说。” 他胡说一通,卿如是没那么难受了,自己拿袖子抹了眼泪,倚着床,忽道,“我只是想到了那些被你祖上保下来的崇文遗作,有些感慨。” “哦?”月陇西笑得更猖狂了些,“小祖宗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起我祖上吗?” 卿如是目光涣散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费解地想了好一会,终是叹道,“如今市井中流传的修复本,是你祖上借秦卿的名义修复的吗?” 既然这些被毁了一部分的遗作都藏在月一鸣那里,那就没有其他任何人能接触到了,修复者自然不做他想。 还有叶渠拿给她看的那幅画,画上那几句“卿卿”。 况且,卿如是很清醒地知道,这世上最熟悉她的簪花小楷的人,除了崇文,就只剩下月一鸣。 她只是一直很难相信,月一鸣会去修复崇文的东西,她一直找不到理由。如今,理由找到了。 “你相信了吗?”月陇西极认真地盯紧她的双眸,反复问道,“你相信是他修复的吗?” 卿如是与他对视,良久,点了点头,“我相信了。可你上回说,你得到的那幅画,上面的字迹与你祖上的草书相似,为何是相似,不是一致?” “你先让我消化一下,你竟然愿意相信他。”月陇西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垂眸笑了笑,思忖一瞬后道,“据我们月氏族中一些说法解释,说他当时右手受伤了,所以写出来的字会更潦草些。不过后来他练了左手字,练的是秦卿的簪花小楷,因为要修复遗作,所以专程描着秦卿的字练的,最后写出来自然也是她的字迹。这是我从密室一本札记里知道的,你可不要外传。如今没谁知道这些事。那本札记我也烧了。” 卿如是点头答应他,垂着眸也不说话。 月陇西斟酌再三,最终也没忍住,试探着问,“你知道我在札记中还看到什么吗?我祖上他呢,心底那位姑娘是秦卿……你相信 吗?” 卿如是抱紧自己双。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抬眸看他,又躲闪着目光低下头,好半晌后才道,“或许罢……” 月陇西挑眉,“你就这反应?你这样让我毫无说出这个秘密的兴奋感。” “……”卿如是故作吃惊,“哦,哇,那坊间的话本子传的都是真的了?” “……”月陇西心中一叹,算了,跟个心里没他又在感情上缺根筋的人计较什么呢。 “心里好受些了吗?”月陇西凝视她郁郁的神情,仿佛回到西阁那些年,心中一疼,握住她的手,“要不要我借你个怀抱再为遗作的事哭会儿?” 月陇西:说出这句话为什么感觉自己好生气……到头来也是为遗作的事哭,终究不是为他。 他幽幽一叹,正欲将她抱进怀里,卿如是却抵住他的胸口,“不用了。你去忙你的罢。我已经平静下来了。” 本就因为那晚渡气教卿如是心底奇怪,如今知道了月一鸣心底那人就是自己,再看月陇西这位后人,就更奇怪了。再怎么说也隔着好几层辈分,就算是为了安慰她,搂搂抱抱地太亲近也不合适。 “我代表我们崇文党感谢你祖上,以后我会尽最大可能对你好的。就当是弥补你祖上……”卿如是拍着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反正,你有什么吩咐尽管跟我说,我能做到的都满足你。” 月陇西狐疑一瞬,又挑起眉笑道,“真的?有任何需要你帮忙的,你都能帮我?” “嗯。”卿如是笃定地点头。 月陇西笑,“好,那我可记着了。”我的婚事可太需要你帮忙了。 他这厢在心底把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月府那厢却为卿如是和那几个丫鬟的事争执起来。 郡主坐在窗边,神色淡淡,不疾不徐翻过手边一页纸,道,“崇文的书我不也正看着呢么。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那姑娘我见过,在寿宴上给我耍了一段鞭子,倒是有趣。原本我以为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没成想她还对崇文的书颇有见解,能文能武你还想要怎么样?” 说着,她轻蔑过月珩。 “看崇文的书,和是崇文党,那根本就是两码事。”月珩皱紧眉,“我月氏绝不容许有崇文党踏进门槛来。小女帝就是崇文党,她的命是我亲手拿的,我若找个儿媳是崇文党,那不是在打我的脸,在打陛下的脸吗?” 郡主风轻云淡地道,“我就看不惯你 们月氏端着架子的模样,分明是件小事,非要顶破了天地说。只要你口中那位长老不嚷嚷,谁知道那姑娘是崇文党?如今天下太平,哪儿还分什么崇文党不崇文党的?多得是看崇文书的人。哪家闺秀入学的时候没请先生来启蒙过崇文的思想?说白了,不过是你们那位长老不喜欢那姑娘,才跟你窝了鬼地说她不好。” 月珩笑,“这话你倒是去陛下和皇后面前说。” 郡主自得,“我就是当着我妹妹和妹夫的面,也是这么说。” “夫人,你为何非要跟我争这一回?”月珩费解地拍桌。 郡主将书往桌上一扣,也费解道,“为何?我倒是想问问夫君,未经我的允许,谁教你将这四五个丫鬟送去国学府的?我儿说得没错,这般粗使丫鬟,配不上他矜贵的身份。就算要收房,也得找个模样周正,身份过得去的。你们月氏不是最讲究的吗?怎么这会儿为了拆散人家就不讲究了?” “我是为了让他收心。他不过是正当年龄火气旺盛的毛小子,未必就是真的看上了那丫头,随便一个女人丢给他,收了房,他也就不惦记了。”月珩皱眉,“把人家姑娘捆身边来,不就是为了做些不干不净的?这事是个女子就能做,何必和崇文党的纠缠。” “夫君在军营里待得久,所以看问题想事情都免不了往歪得想,我不怪你。”郡主拂了拂衣摆,气定神闲道,“但夫君可知,我儿掌心有道割伤?” 见月珩皱眉,似是不知,郡主便淡淡一笑,接着道,“他在寿宴上看见人家小姑娘耍鞭子,看得痴了,生生捏碎了茶杯。那碎片划进肉里也没能让他挪眼片刻。你说他正当年龄火气旺盛,我瞧见的却是我儿他正当年龄,动了真情。” “把人家姑娘圈院子里的做法的确不太妥当,可人家姑娘的父母都没说什么,只能说明我儿在他们面前拿出了十足的诚意,而非轻薄之色。我儿倒是既有真情,又有诚意,你却要送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丫鬟过去膈应别人,你教人家姑娘的父母怎么想?” 月珩思虑一瞬,又啧声道,“我不管他们怎么想,反正崇文党就是不能入我月府的大门。” 郡主敛了淡笑,“没救了。那我们就这么僵着,你且看着罢,那姑娘定会入月府的大门。我也懒得在这和你争,明儿个我就去国学府看我儿子和儿媳去,顺便再跟亲家聊几句。本就是人小两口之间玩的情趣,你堂而皇之送丫鬟去,别人以为他们卿府行为浪荡,就这么教女儿,你非搞得卿府下不来 台,我还得上门跟人道歉,没空搭理你。” 月珩冷笑,“你看看没有我的准许,那姑娘怎么踏进月府大门!” 郡主站起身,径自走了,轻飘飘落一句,“你的意见不重要。” 第四十九章 郡主见儿媳 三选后的一审,卿如是照例掺和进去,分走月陇西一半待审批文章。 听说经过几位学士的商议,原定的审核方式被修改了。本来三审的两人——卿父和月长老握有最终去留权,但思及这种决定权会使得最后剩下的人更偏向三审二人的主观选择,不够公平,所以如今改成:但凡一审二审皆给通过的文章,三审就不得轻易将其划出名额,须得共同协商后再作决定。 这意味着,月世德不能一手遮天。卿如是审批的积极性又高了许多。 郡主来国学府之前专程吩咐不得惊动任何人,就连月陇西都没收到消息,当郡主母亲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月陇西正和卿如是坐在同一张书桌后审批文章。 他先看见,微微一愣。郡主娘浅笑着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缓缓走到卿如是侧后方,贴身嬷嬷候在院里,低眉顺眼。 上回审批,卿如是被月陇西提醒说这些文章不会再发回到考生的手中,便罢笔不再写评语,今次看到好文章,又忍不住在下面批一大段一大段的文字。 这会被郡主瞧见,轻声给她读了出来,“好个‘不求近宁,但求远安’……字也好看,簪花小楷。” 突然从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卿如是一大跳,她倏地转头看去,“郡主……?参见……”郡主离得太近,她站起来施礼也不是,继续坐着也不是,一时踌躇,郡主安抚地握住她拿笔的手,朝她笑了笑。 陡然被握住,卿如是愈发坐立难安。按照皎皎讲的话本子里的剧情来说,这位郡主娘是不是要怀疑她在勾。引世子企图攀附权贵了?这念头一闪而过,卿如是又反应过来,自己如今也算是权贵之女,不需要攀附别人罢。 “昨日送那些丫鬟来,是你月伯父担忧你们在这里忙活公务,照顾不好自己,没有别的意思,你莫要放在心上。” “丫鬟?”卿如是莫名,抬眸疑惑地看向郡主,又看向月陇西,眼底已有求救之意。 月陇西在旁边看她的笑话,此时见她实在不知如何应对了,才敛了笑,起身施礼,“母亲怎么过来了?也不通知一声,好去接您。” “我来看看你们。”郡主拉过他的手,看他的掌心,担忧地问,“药有擦吗?怎么还没好?” “已经不痛了。”月陇西瞧见卿如是在下头伸长了脖子盯着他的掌心看,便把手挪到她面前,继续对郡主道,“母亲可要住几日?陇西这就去为您准 备房间。” “我晚上就回去了。”郡主垂眸看了眼卿如是,又望向月陇西,笑道,“这国学府我好容易来一趟,想逛一逛,但找不着人陪,又不好耽误你们批审文章……” 月陇西顺着道,“卿伯母在国学府中好几日了,不知今日有没有空闲,倒是能和母亲结个伴。如是,伯母她可得空?” 卿如是赶忙道,“得空,得空,我娘一直挺闲的,正愁找不着人说话呢。” “那正好,如是,可以麻烦你为我引见吗?”郡主柔声道。 卿如是点头,月陇西低头轻笑了声,紧着她们的脚步同去。 三人同行,月陇西刻意慢一步走在后面,郡主走在前边,拉着卿如是的手嘘寒问暖,“我听陇西说了,让你搬到院子里来住是为了方便批审文章,交流讨论,至于当什么丫鬟都是他说着玩的,你也别当真。这还有大半月的时间,你们同心协力办好差事就好,别被旁人左右,谁要是跟你说个什么不中听的,你就当耳旁风不去理会。陇西要是有逾距的地方,你跟我讲,我收拾他。” 卿如是一直稀里糊涂地,不知道郡主拉着她的手摆谈这些什么意思,但总归是好意,她低声谢过,又想着说两句月陇西的好话,“世子待我很好,我们每日的确一心都在办好差事上,没别的事了。” 郡主一听笑意滞涩住了,稍作一顿,低声道,“心思也不用全然都在差事上,可以……适当有点别的。” 卿如是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好,又解释说,“除了批审,我们也会各自在房中看看书写写字什么的。反正,如是绝不会耽误世子做正事,郡主你放心罢。” “……”郡主淡淡一笑,颔首道,“其实,耽搁了也没什么。方才见你为文章写的简评,字里行间隐有崇文先生描绘的盛世气象。想必你平日里也喜爱看崇文的著作?” 她用的“也”,卿如是讶然反问,“郡主也看吗?” “嗯。”郡主颔首,清浅的笑容瞧着让人亲近。 “可是,郡主你不是……”卿如是想说她嫁进月氏,怎么还敢看崇文的书,话到一半又担心这么说会有冲撞月氏之意。 郡主自得道,“自古以来,从未有规定说月家人不得看崇文的书。只不过二者思想冲突严重,月家出仕者过于谨小慎微,明着并不敢认同崇文的思想,口中只嚷嚷着‘皇权至上’,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希望看到‘天下为公’的大同景象。” 卿如是沉吟着,侧头认真听她说。 郡主拉着她的手,道,“女帝也是帝王,月氏若是秉着‘皇权至上’的信条,这百年就该尽心侍奉女帝,而非在女帝时期日渐式微。说到底,月氏不是不愿意‘天下为公’,只是不认同‘男女平等’罢了。” “如今的月氏族中也存在一部分半崇文党,一方面向往崇文所描绘的盛世,另一方面又割舍不下男权至上。这些人会偷偷看崇文的书,会背地里试着按照不同的理解修复崇文的遗作,甚至会与族中那些思想还活在百年前、几十年前的迂腐老辈们争辩。” “只不过,有些人不似我有身份,不能光明正大地了解崇文的思想,毕竟这天下是陛下带领着月氏,从女帝手里夺下来的,一旦被发现月氏子弟和崇文的东西搞在一起,陛下会究责,月氏族中也会严惩这些人。但总的来说,只看看崇文的书的话,没什么大不了。” 卿如是听进耳中,心底别有滋味,不是月氏还活在百年前,而是她还在拿百年前的眼光看待月氏。如今的月氏在经历过女帝时期后,也有所不同了。好比月陇西,好比郡主,月家人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与崇文党针锋相对。 大多是迫于月氏“斩女帝,清君侧”的荣誉,不敢让陛下晓得月氏里有人的思想产生了背叛。 可是,全新的生命在诞生,待那些迂腐的人携着他们腐朽的思想死去,新的生命接受的就是新的思想,一次次更迭后,哪怕是月氏,也会变得完全不同。 这就是崇文当年所说的“百年之后,天就容得下我们了”,原来如此。 卿如是稳了稳心神,反握住她的手,迫切道,“可是,郡主知道陛下修建国学府是为了什么吗?陛下公示要招揽人才重新编修崇文遗作,却让月氏长老坐镇国学府,难道不是为了……” “为了销毁?”郡主轻笑一声,“你年纪轻轻,为何跟月长老似的,偏用百年前的眼光来看待晟朝?月氏都变了,晟朝的皇帝为何不变?陇西难道没有告诉你,那只是月长老的臆测,并不完全代表着陛下的想法?月长老不过也只是陛下手中一颗棋子罢了。” 卿如是稍沉吟,似有些了悟。 郡主接着道,“陛下张贴告示招揽人才是为了什么?我来告诉你。崇文党和月氏子弟看到这则重编遗作的告示,与此同时,看到月长老大张旗鼓地入了国学府。他们都会猜测陛下用意何在,是否要销毁遗作。” “猜测过 后,崇文党会觉得这是再次宣扬崇文思想的契机,是属于崇文党的荣誉,应该去国学府放手一搏,尽力争取;偏腐朽一派的月氏子弟或者信奉月氏思想的人会觉得,这是销毁崇文遗作的大好时机,是复兴月氏皇权至上思想的机会,也应该去争取。” “崇文党和月氏子弟都会为了自己的信仰拼尽全力,不论结果。这才是陛下想要看到的。这是属于月氏腐朽一派和崇文党之间的较量,陛下想让二者全力以赴,用自己的方式和力量证明给他看,这百年的难题,究竟孰对孰错。” 稍作一顿,郡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知道崇文先生当年为何要赴死吗?他不光是为了用性命换取保住那些书的机会。我认为,在他的设想中,就算最后没有保住那些书,他也已经为了他的信仰全力以赴过了。既然全力以赴过,那就不要在乎结果。如今过了百年,不就是新的景象了吗?你们只需奋力一搏,不必在乎陛下最后会选择哪方胜利,再过百年,就又是新的景象。” 她话音落下,卿如是没有回神,沉浸在她的字句中,仿佛回到那些年听崇文讲学的时候。如果将今朝比作往昔,如今的结果是百年前造就的,那今日种下的因,再过百年也会结出果。 所谓“今日之势,方兴未艾”,崇文诚不欺她。 卿如是停下脚步,俯身一拜,“字字珠玑,郡主真乃妙人也。” “快起来。”郡主扶起她,颔首浅笑,“那以后,你多来月府中与我走动可好?我的夫君偏就不是那等明智之人,他迂腐得很,我自己在府中看崇文的书也烦闷,若有人能来与我探讨一二,会有意思得多。” 卿如是欣然答应,“我一定常来!” 郡主悄然回头看了月陇西一眼,眸中含着自得与笑意。 他们正说着,不远处迎面走来一人,虚眸瞧着他们这边,眼神饱含深意。 是月世德。 搀扶他的小厮似要避让,他却硬要迎过来,“不知郡主到访……” 尚未说完,郡主打断道,“昨日我也不知长老到访。夫君待客不周,未曾请长老用过晚膳,就让长老独自回了国学府,实在失礼。” “无碍。”月世德略一抬手,虚指了指月陇西和卿如是,“郡主这是……?” “两个孩子批审多时,陪我一时半刻,有什么问题吗,长老?”郡主的唇角扬着,微睥睨着月世德,淡淡的反问也颇有迫人意味。 “ 昨日老夫与将军长谈之事,将军不曾告诉郡主?”月世德面有冷色,“还是郡主并不把月氏族令放在眼里?” “族令我不曾看见,只知道长老昨日来过月府,不曾用饭就走了。来去匆匆地,我心以为是商议什么族中大事,心焦得不行,向夫君一打听才知道,长老不过是来我月府告了把黑状。被告的对象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夫君愚钝,被长老三言两语哄得不轻,惹得我与他争执一通,双双气伤了神,至今头还晕着。”郡主轻抚了抚额,又兀自放下手,端站着,“如今在两个孩子陪同之下,好容易缓了些心神,长老又要迎上来对我施压。我这厢若是就地晕过去,长老还敢管什么族令不族令的吗?” 她一通话半个字都不带脏,却将月世德噎得不轻。 她径自笑了下,又道,“长老年纪也大了,那些小孩子才玩的把戏就不要再搬上来,省得丢了脸面。虽然我不知道您究竟哪一点德高望重,但总归这四个字给您立了个碑摆在那的,那么长老就请做好德高望重之人应做的事,免得我将您上门讲别人小话的事捅出去,反倒是您落个笑话。陇西,如是,给长老请安,身为小辈,礼数还是得周全。请完了我们再走。” 月陇西和卿如是面不改色,齐齐请了。 待走过一阵,卿如是由衷佩服,低声叹道,“郡主,你好生厉害。” 郡主淡笑着,“不过是寻常的交际往来,嫁为人妇之后总得应对夫家背后一水亲戚,必须能说会道,才镇得住场子。待你为妇后,我会多教你些其中门道。” 卿如是点着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仍是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第五十章 萧殷的身世 如卿如是所料,卿母清闲得不得了,晨起后就站在窗边摆弄花草,听到郡主一行人到访,放下手中的剪子,亲自去迎。 郡主的来意卿母心底大致明白,昨儿个她隐约听到风声,说月府往竹院送了几个丫鬟,外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是知道的。卿如是说自己是给月陇西当丫鬟才借住到竹院去,月府转脸就送了丫鬟过来,暗讽他们行事轻浮。 她昨晚气得不轻,派了嬷嬷过去想把卿如是接回来,嬷嬷前脚踏出门,她后脚又得知那些个丫鬟都被月陇西三言两语打发了,后来月陇西还专程找了个妥帖的小厮来跟她告罪,她这才舒心了些。 而今郡主亲自领着月陇西和卿如是上门,态度明显是友善的,卿母心下明了,昨儿个那出多半只是月将军的意思。 几人见面,郡主先示意身后的嬷嬷送上一早备好的见面礼,按照身份来说,郡主亲自上门送礼已是不妥,卿母当即要拜谢,却被郡主拦住,拉着往屋里走去。 卿如是看了眼月陇西,低声问,“你娘这……不像是兴致使然来找我娘玩的罢?”礼都备好了。 月陇西眸中含笑,“我娘有个习惯,无论上哪都会先备一份礼,以免失了礼数。” “哦。”卿如是恍然,不疑有他。 卿母唤卿如是给郡主倒茶,卿如是莫名其妙地看了卿母一眼,又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丫鬟和嬷嬷,心底想着怎么也轮不到自己来倒茶,但话已吩咐,自己也不好推辞,乖巧走上前去倒了一杯,“请郡主用茶。” 郡主接过,浅抿一口,心念微动,“陇西,你和如是不是还要审核文章吗?你们快去罢,我和你卿伯母随意聊聊。晚上我就直接走了,你们自个好好地。” “好。”月陇西带着卿如是一同施礼告退。 新的审核方法虽对待选拔更慎重了,但同时也加重了审核者的负担,他们的确不便多留,紧着回竹院继续审。 一连几日繁忙。三选和四选皆是按照同一套方法审核的文章,筛出来的人水平已没有太大的差别,再要细选,考题难度就得增加。因此,五选时,卿父带着几位学士一同钻研了数本崇文遗作,最后挑了崇文早期的作品下手。 天光明媚,五选后从七室出来,卿如是的心情不错,哼着小调绕路走,并不打算直接和月陇西回竹院。难得能一起散心,月陇西当然陪着她一起走。 拂竹风从两人周 身穿过,他们不说话,就这般一前一后随便晃悠着,行过走廊就是府门。卿如是驻足望去,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女子穿着鹅黄色的衫裙,身后跟着侍卫和丫鬟,随意一瞥也瞧见了他们,忽而睁大眼,朝卿如是招手,“如是……”她不敢放声,压低了嗓门。 卿如是皱眉,回头看了月陇西一眼,后者也在看她,“怎么?” “是乔芜。”卿如是微睁大眼告诉他。 月陇西挑眉,“我不认识。” “就是在寿宴上跳第二支霓裳舞的那个姑娘。我们在你府中那座石桥上的时候她还跟你打过招呼。”卿如是边往府门走,边认真跟他介绍,“是乔景遇的妹妹。你们相看过的,你还送了她上等料子。” “唔……”月陇西细细回忆了番,盖棺定论,“没有印象。你的朋友?” “算……罢?”卿如是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原主的朋友,含糊说罢,已走到门口,“你怎么在这里?” “我……”乔芜羞怯地抬眸望向月陇西,施礼问好,待月陇西颔首示意后,她才轻声回道,“母亲让我来给表哥送东西,可是他们不准我进去,说只能他们去告知表哥,叫他过来取。” “那他们去通知了吗?”卿如是问。 乔芜摇头,“还没呢。我这不是看到你了吗?我还奇怪,怎么在这看到你了,你怎么还、怎么还跟世子一起?”顿了顿,她压低声音问她,“你是不是又瞒着我做了什么小动作,把我撇下了。” “国学府的事暂且归我爹管,我是跟着我爹进来的。”为避免麻烦,卿如是眼都不带眨地撒谎,随即错开话题道,“要不然你把东西给我,我帮你拿去给你哥罢?” 乔芜正要点头,瞟了眼月陇西,又拉着她的衣袖低声道,“我娘还吩咐我带几句话,所以最好还是亲自送过去为好。你能让我进去吗?” 卿如是抬眸看月陇西,后者点头,示意门口侍卫放人。 她羞涩轻笑,谢过月陇西,转头让丫鬟和侍卫都进来,又挽住卿如是的手腕,“我头回来国学府,找不到我表哥的住处,你知道在哪吗?” “听说所有考生都是随意分配住处的,四五人挤着通铺,无一例外,我也没去过他们那边。”卿如是指了指月陇西,“要不然你让世子带你去罢。” “好啊好啊。”乔芜抢着答应,生怕慢一步就被拒绝,答应后又小心翼翼地问,“世子可有空 闲?” “行。”月陇西拎住正打算自己拐弯回屋的卿如是,顺便掐了把她的后颈,“你也一起去。” 卿如是:“???”那我费这个劲让你带路做什么? 无奈,卿如是只好同行。三人行,一时间竟无人说话,卿如是颇觉尴尬,幸好地方不远,不消片刻就到了。 考生住的几处院子大致无差,说是挤着通铺,实则条件不错,屋内宽敞明亮,院里花鸟相闻。 月陇西也不会将考生的住处逐一记下,只不过乔景遇也是他要举荐的人,他便将乔景遇和萧殷安排在同一处院子,常有往来。 卿如是和乔芜是女子,不方便进去,月陇西也不打算亲自去唤人,乔芜的侍卫还算机灵,立刻进门通禀。 须臾,乔景遇匆匆出门,还忙不迭整理着衣冠,见到月陇西,俯身施礼,“世子光临,未有远迎,真是失礼。方才回顾考题,有几处疑惑,正打算去竹院询问世子。不知世子可有空,能否在此稍作歇息,喝口茶,为景遇解疑答惑?” 月陇西把人送到后,本不打算再作停留,如今乔景遇开口挽留,他只好同意,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来,乔景遇紧挨着他坐在下首。乔芜跟着坐在月陇西另一方,亦摆出要参与讨论的认真姿态。 然而卿如是并没有兴趣听他们探讨考题,尤其是有乔芜掺和进去的探讨,请问那究竟还有什么探讨的价值? 不是她瞧不起乔芜的学识,而是……好罢她就是瞧不起乔芜的学识。 卿如是摸了摸鼻尖,“你们聊,我去这附近逛逛,晚点再回来找你们。” 月陇西想喊住她,欲言又止,她溜得快,几步就没了影。 卿如是也没走远,心里惦记着一会还得回竹院洗头沐浴,自郡主走后,她已经好几日不曾打整自己了。 卿如是顺着阳光照耀的方向往院后走。 隔着围墙,有梨花一枝压着一枝伸出头来,淡粉蕊,纯白瓣,和清风缠绕着。风中隐有念书声送入耳中,似是哪个少年在轻声低喃。 她从月亮门穿过去,果然瞧见一名少年捧着书倚在树下,低垂着眸。 “萧殷?”她看见萧殷听到唤声后微一怔,抬眸时被疏影处漏下的光晃了晃眼,微蹙起眉头往前走了几步,到她面前站定。 “嗯,是我。卿姑娘怎么在这里?”萧殷抬眸看了眼月亮门,并未看见后面还有人,他轻松 一口气。 卿如是走到他方才倚着的地方,悠悠道,“随便逛来着。” “刚才你没有收我的考卷。”他忽然低声说。 声音轻细,卿如是没听清,他已换了话题,“这回的考题颇有意思。刚刚看见你拿着那摞收好的考卷在翻,你后来有看到我写的文章吗?” “没有。好像是世子在看。”卿如是道,“我昨日就知道你们五选的考题了,是关于崇文先生说的‘绝对平等’。你有不同看法?” 萧殷点头,“我在想,何为‘绝对平等’?方才苦思许久无果,觉得这世上其实并不存在‘绝对平等’一说,且若是‘绝对平等’,那将会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半柱香的时间,我都在想这个问题,剩下的半柱香,我写的东西全然驳斥了这个观点,且没有写完。幸好,我能过。” 最后一句似是自嘲。因为他奉承了月家,所以月陇西定会保他入国学府。无论他的文章有没有写完、写得好不好。 卿如是不与他探讨“能不能过”的问题,只问道,“为何你觉得这世上并不存在‘绝对平等’?” 期盼绝对平等的观点是崇文早期提出的,那时候崇文深囿于“平等”二字,认为皇权是因为“不平等”而诞生的,而皇权的诞生,也让这世间愈发“不平等”,所以他追求绝对平等,也告诉过她“只要有绝对的平等,就不会有皇权,那么‘人人平等’、‘男女平等’就很容易实现。” 当时的秦卿觉得这个推论没毛病。可是后来崇文又自己推翻了这个观点。只因为一件小事,便很草率地推翻了:有日,他去集市买菜,看见一位妇人被小贼偷走了钱袋,最后小贼被官差带走了。 这一件事,让他的思想受到了抨击。 所谓的“人人平等”,究竟是哪方面平等? 如果“平等”是指“权”的平等,那官差凭什么就高于妇人和小贼一等,有权代表“法”来抓捕小贼呢? 如果“平等”是指“利”的平等,那为何会存在有些人一出生便不愁吃穿,有些人一出生就受不到良好的教育,最后沦落到行乞行窃为生呢? 如果“平等”是指“思想”的平等,那为何信他崇文的所思所想的人就会完全排斥另一派别之人的所思所想?而皇权至上的月氏子弟以及皇帝为何又容不下他崇文的思想呢? 这个问题崇文想了很久,最后告诉秦卿,“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对错,既然没有绝对 的对错,那就不应该有绝对的平等。” 卿如是的思绪停在此处,萧殷正好开口,“因为,如果有绝对的平等,那谁来告诉我们做的某件事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呢?就好比……” 他顿了顿,抬起手指,指向卿如是头上的发簪,伸手拔了下来,在卿如是狐疑的目光中红了耳梢,挪开眼,拈着簪花道,“就好比我拔下你的发簪。” 他道,“倒回至惠帝时期,没有人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因为女子的地位本就卑微,男子似乎可以随意亵。玩,是没什么错的。但放到如今,这应属于调。戏女子的范畴,就是错的。归根究底,是我朝的法制和百年前不同,而制定‘法’的那些人,不正是比我们平民百姓更有‘权’的人吗?” “或者再举例。我出身贫寒,世子出身富贵,如果追求绝对平等,那难道要让世子分一半财物给我?如果不分给我,他就是错的?分给了我,天下人就会夸他,认为他是对的?显然不是,因为这样做的话,对世子来说就不公平,就又造成了一种不平等。” “更或者。我们每个人的想法和观念不同,有些人认为被踩一脚然后被道歉就不必计较,有人就觉得被踩后再被道歉也不可饶恕,如果要绝对平等,那被踩的人是不是一定要踩回来?可有些人偏生就只需要一个道歉罢了,难道他们的想法就不该被尊重了吗?难道他们不踩回来就是错的了吗?” 语毕,他将发簪递回去,朝卿如是淡笑了下。 卿如是接过簪子插回发间,笑道,“你说得不错。所以后来崇文先生将‘绝对平等’改为了‘应该人人平等’。朝廷法制、人的出身,太多差异限制了‘平等’,绝对的平等永远也不可能做到,但正是因为‘绝对平等’不能做到,所以‘人人平等’才会被期待,才更应该被倡导。如果把‘平等’理解为尊重,就好说得多了。出身我们不能决定,法制我们也不能决定,但人与人之间互相尊重,男女之间互相尊重,‘所有人’都觉得舒服,觉得这样‘更好’,就行了。可是皇权,君臣,就是让很多人都不舒服的存在。” 稍作一顿,她赞许地看向萧殷,“你很有意思。” 萧殷垂眸,侧颊也染上些红晕,好半晌憋出一句,“……彼此彼此。” 卿如是盘腿坐在树下,示意他也坐下来,“那今天,你能跟我讲讲那晚没说的故事吗?” “嗯。”萧殷盘腿坐在她身边,把手中的书递给她,“有些热,你拿着扇风罢。” 待卿如是接过后,他徐徐道,“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恐怕要让你失望,就当听着玩罢。我的父亲是前朝旧臣,诈降后被余大人发现,下令处死,于是我和一家老小就统统入了狱,他们死了,我年幼,逃过一劫。没了。” 卿如是微睁大眼,转头端详他,许久说不出话来,直盯得萧殷脸红透了错开视线,她才找回语言,“你父亲诈降是想要做什么?” “不知道。”萧殷摇头,“那时我年纪还小,他没对我说起过。后来想了想,不管他想做什么,为人臣子,总要保住最后的气节,好歹做点什么,全了对小女帝的忠义。” “所以你才会知道采沧畔的主人是叶渠?你父亲告诉过你?”卿如是想到他对采沧畔了如指掌,原是因为有渊源。 萧殷点头,“他死前把采沧畔的密道机关图给了我,让我去找叶渠寻求庇佑,我当时刚死里逃生,信不过降于新帝的人,就没去。反倒是在照渠楼旁边跟乞丐扎堆混了些时日,后来就进照渠楼找活干了,但也没和那些乞丐断联系,有时会接济他们,有时让他们帮我做事。” 原来如此。卿如是沉默片刻,又费解地问,“可你家好歹是从小女帝时期走过来的人,你为什么要去巴结月氏?”顿了顿,她觉得“巴结”两个字似乎重了,“我的意思是,月将军斩杀女帝,间接害得你家破人亡,你为何还去亲近他们?” “因为月氏的权大,我能爬得更快。” 他用“爬得快”,让卿如是想起前些时候自己那句似有讥讽的无心之言。原来他心底还是在意这说辞的。 却听萧殷从容道,“况且,女帝被杀是必然的结果。就像惠帝被女帝推翻是必然的结果一样。如果把这罪算在月氏头上,未免牵强。刑部的余大人才是下令之人,我父亲跪下来求他放过一家老小,他拒绝了,这才是我恨他的理由。但同时我又觉得他不够心狠,因为如果我是他,我可能连我这个幼子都不会放过。处置叛贼,他竟然心软,我有点看不起他。” 分明讲的是悲伤的故事,卿如是竟因为他这句话忍不住笑了出来,当即捂住嘴,“抱歉。” 萧殷抿了下唇,“没事。是有些好笑。” 语毕,两人竟忽然陷入了一种近乎于尴尬的沉默中。 “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偷《论月》?”卿如是狐疑问道。 她这厢话音落下,墙那边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世子, 你等等我啊……” 再抬眸时,月陇西就出现在了视线内。他站定于月亮门处,瞧着他们这边,眸色渐沉。 卿如是愣个神的工夫,萧殷已从地上站起身,朝月陇西施礼,低声唤,“世子……” “你们探讨完了?”卿如是也站起身,拍了拍裙上的尘土和杂草,伸手把书递给萧殷,“喏,你的书。听你讲得太入神,我都忘记扇风了。” 萧殷没有接。稍侧头看了卿如是一眼,又垂下眸,“卿姑娘的论述亦十分精彩。” 论述?她论述什么了?不基本都是他在讲吗?卿如是有些莫名,但仍顺着他的话道,“哦,谢谢。等过些时候我来找你,刚刚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不对,是还没为我论述解答呢。” 萧殷默了片刻,轻“嗯”了声。 卿如是笑道,“那我们这就算是约好了?” “约好什么了?”月陇西淡声问,“什么问题要解答?” “你不能知道的,这是我和萧殷之间的约定。”卿如是怕萧殷为难,毕竟云谲盗书的事说出来不光彩,她便为他抢答道。 萧殷却赶忙回,“没什么是世子不能知道的。不过是卿姑娘那日听到余大人的事,一时好奇,方问了一句,还没来得及告诉卿姑娘罢了。” 他晓得避重就轻。因为倘若说了卿如是问到云谲的事,也就向世子暴露了卿如是和叶渠相识的事实。 月陇西瞧着他,又将视线挪到卿如是手中那本书上,并不作声。 正此时,乔芜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拍着卿如是的肩,“原来你在这里,我和世子找你半天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方才我得到世子的准允,可以在国学府里住几日,你看,我们这下又可以作伴了。” “真的?”卿如是蹙了下眉,莫名地很关心一个问题,“你……睡哪?” “嗯……跟你睡,你觉得怎么样?”乔芜怕她不同意,又连忙道,“平日里,我不会扰你的。只是你看我来得匆忙,要重新为我布置一间房多麻烦,而且我就住几天就走了,懒得折腾呢。更何况,我、我就是为了和你玩才想要住在国学府的,不然我待在这破地方做什么,都是男人。” “……”行了罢。卿如是心道我难道不知道你那点小九九?到底为了谁当大家都是傻子不成? 她没说话,一时间竟有些不愿意。没由来地不愿意。 “好不好啊 ?”乔芜摇着她的手臂,“就让我跟你住几日么。看在我们玩得那么好的份上?” 须臾,卿如是点了头,抬眸看向月陇西。后者挑眉,不露痕迹地看了眼萧殷,思忖一番后,便也没多说什么。 卿如是心底,就更不愿意了些。 行罢。你都丝毫不避讳,她还不愿意什么。 第五十一章 世子要坑青衫 因着月陇西和萧殷还有些事要谈,卿如是就先带乔芜回了竹院。 卿如是将小榻收拾出来,银狐毯为铺,寻了床厚被褥和软枕,看向在她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惊呼咋舌的乔芜,“你要睡床还是睡榻?” 乔芜走过来看了眼床和榻,“榻罢。不好意思占用你的床了。”顿了顿,她拉着卿如是在榻上坐下来,“方才世子跟我说你就住在他的院子里,我以为好歹是两个厢房,却不想,你们住的一个房间?你怎么……怎么这么能耐呢。” 卿如是撇开她的手,扭了扭手腕,“你想干净点。我是为了审批文章。” “你不是说你爹管这事的吗?”乔芜拧起眉,一副被欺骗背叛的神情,“你怎么没和你爹娘住一个院子?” “我是想跟着我爹来的,但我娘说我爹八成不会同意,让我先进国学府住下,到时候木已成舟,她再帮我给我爹说。”卿如是走到梳妆镜前取发簪,随口跟她解释。 乔芜撅了下唇,满眸艳羡,“世子就这般轻易让你住了?这房间……世子怎么就对你那么好?你说你和他没什么,谁信啊?” “我身边的人都信啊。”卿如是理所当然道,“我爹娘和他娘都知道我是来审核文章的。那天郡主还跟我说,让我好好审批就是,不要关注别的事。这不明摆着告诉我别起什么歪心思么。” 乔芜恍然,心底这才好受了些。 她们随意闲聊着,忽然房门被敲响,乔芜打开门,杏眸眨巴了下,“世、世子……”这种隔着一道门住一间房的感觉未免也太好了罢。她抿紧唇,想笑不敢笑。 月陇西颔首,视线绕过她看向梳妆台前的卿如是,问道,“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没有……如是已经帮我铺好榻了。什么都不缺。”乔芜见他望里面看,连忙退开一步,“世子,您要进来坐会儿吗?” 月陇西兀自走进去,站在卿如是身后,俯身凑到她耳边,不疾不徐道,“今晚我要出府,不住这里,过来跟你说一声。” “出府?!”卿如是猛回头望他,眸光微亮,“去做什么?我正好也想出府一趟。”早好几天她就想去采沧畔看望叶渠,顺便将遗作修复者是月一鸣的事告诉他。本以为一入国学府就得等到十选后才能出去,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 月陇西挑眉,“好啊,带你一起。” 乔芜皱眉,“那我呢 ?” “你今晚可以睡床了。”卿如是指着床,“不过别动我的东西,尤其是我的书。” 乔芜不乐意,“我也想跟着你们一起去。” “诶奇怪了你,说要住国学府的是你,而今要跟着我们出府的也是你,你到底要哪样?”卿如是散了头发,微侧头梳起来。 “我住国学府不是为了跟你们玩吗?你们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待着有什么好玩的。”乔芜拧眉,“你们要去哪?带上我好不好?” 采沧畔当然不能让乔芜跟着去,卿如是果断拒绝,“你非要去的话,跟着世子罢。我和他不同路的。” 不等乔芜说话,月陇西亦道,“乔姑娘,我也没空照看你。你还是就待在国学府中罢。” 他一句话彻底给乔芜断了撒娇求好的路,乔芜不敢反驳他,讪讪地应声。 原本因为乔芜住进竹院而有些不舒坦的卿如是瞬间舒坦了些。沐浴梳洗后,天色暗下来,她带了些银子,以便一会在街边随意买个面具以及男装换上。 府门外停着三匹马,卿如是赶到门口时没想到月陇西身旁还站着萧殷。 她刚想跟萧殷打个招呼,月陇西就走到了她面前,截断她的视线,兀自将他那块极丑的玉石拴在她的腰间,“想来你拒绝乔芜是不方便告知她要去何处,那我也就不送你了,你自己去,把我的令信带好,没有人敢动你。” 卿如是垂眸看向自己腰间,他纤长的手指灵活地在她腰带上系着绳,收眼,又望向他,“你去哪?一会我们什么地方见?” “廊桥下边第一个客栈见,我已经开好房间了,你若是先到就睡罢,不必等我。”月陇西低声道,“我要去个危险的地方。” “危险?”卿如是不便多问,点了点头,又恍然明白,“所以你不带乔芜是怕她跟着你会犯险吗?” 月陇西一怔,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问,思忖了下,他拧眉,“唔……也算是罢。” 一瞬间,卿如是舒坦些的心又有些不舒坦,盯着他看了须臾,她又忽地回神,自己也恍惚了下,随即转身一拉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低咳了声,“那我走了。” 月陇西抬手打算跟她告别,手还没完全举起来,卿如是连人带马绝尘而去,扑了他半身灰。 月陇西:“……”他拂了拂袖,一边在心底回忆着自己方才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一边也骑马往那方向去。 这厢,卿如是在采沧畔旁边一间裁衣店停了下来,先在街边随意买了张面具,而后进裁衣店取了件合身的男装换上,顺便将马拴在店铺后院。待她进入采沧畔时,小厮告诉她,叶老去见贵客了,请她稍等片刻。 无法,卿如是只好在房间里自己转悠看书。 那厢茶室中,因着不必换衣而先卿如是一步到达采沧畔的月陇西和萧殷正与叶渠摆谈起修复崇文遗作的事。 “陛下那边我自有办法让他同意。国学府我倒是已经打了招呼。”月陇西的手指敲在桌沿上,“如今把位置给你空在那,端看你自己愿不愿意。” 叶渠啧声皱眉,“你口口声声看我自己愿不愿意,手指头却在那桌上敲敲敲不知道在想什么损招,分明是要为难我,教我非去不可。前些时候我被月世德袭击的事,陛下能不知道是谁在做手脚?不还是放任他去了?我进国学府那就是兔崽子入了狼窝,随时可能没命。” “有我在,不会让你没命。”月陇西从容道,“近日我已经在想法子让月世德回族里去,不再掺和这件事。倘若在他回去之前,敢再动你,再动采沧畔,我会要了他的命。这样的话,你可以放心了?” “我放心个屁,你说得好听!”叶渠按捺不住情绪,爆了粗口,“为了我,你敢杀你的族人?” 月陇西淡笑,“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人间正道。若崇文的书不能按照崇文党的意思修复,岂不遗憾?你来国学府,必能鼓舞崇文党的士气,且以你的资历,府中学士多半还得看你几分薄面,这就加大了崇文党的胜算。叶老,你不会是贪生怕死的人,何必畏畏缩缩的呢?不过是,走不出心中囹圄,怕被人指指点点。” 如萧殷所言,叶渠不是怕背负骂名,而是怕背负的骂名总是被人拿出来说道。就好比一个人的身体有缺陷,这个特质一直存在也没什么,怕的是总被人戳着脊梁骨谈论这个缺陷。再厉害的人也受不住舆论与流言的磋磨。 何况叶渠,这么个上了年纪的人。月陇西挑眉,对之投以同情的目光。 “干什么,干什么?你那是什么眼神?”叶渠沉气,“是,既然你晓得我不喜欢被人戳脊梁骨,那你就别逼我去了。我不去。但是罢,我这里有个人选,倒是可以推荐给……” “我知道,青衫兄的位置,我也留着的。”月陇西风轻云淡道,“你跟她,一个都跑不掉。” 叶渠的脸霎时扭曲,不可置信地啧道,“你心 真黑啊。我还以为你是不忍心让你兄弟去蹚这趟浑水,才上门找我的。敢情两个你都要往火坑里推,你真不要脸啊你。” “彼此彼此。”月陇西气定神闲地一笑,“您方才不也正想把她推出来挡刀吗?既然我们都有此意,那又何必说我的不是。我正想跟你讲她,要让她入国学府,恐怕需要你的帮忙。” 叶渠背过身去,“我不听。我不跟你们同流合污。” 月陇西自顾自地讲,“我在进国学府前给她写了一封信,试探过她的态度,昨晚我拿到了回信,她在回信中含糊其辞,说容她考虑。在我这里,但凡不是果断答应,那就是拒绝。可是,她不可以拒绝。我不准。所以,我打算正式约她出来见面,但若是我来约,以她一直对这方面含糊不清的态度,恐怕不会同意。” “我不会帮你约的。”叶渠义正言辞地拒绝。 月陇西权当没听见,接着道,“你就告诉她,有月氏子弟向你寻衅,要同你辩论崇文思想,以求她帮你应战为理由,约她在小楼见。时间你随意选,我来迁就你们即可。” 叶渠皱着眉头,“要是人家不同意去国学府,你打算怎么办?” “会同意的。”月陇西笑,“只要我与她见了面,我就能有一万种制服她的办法。不过你放心,初次见面,我定然会十分客气。先礼后兵的道理,我是懂的。她若不识好歹,再用些手段也不迟。” 叶渠想捏爆他的头。 缓了口气,叶渠看了眼坐在一旁默然许久的萧殷,又问月陇西,“你把云谲带来做什么?” “你上回不是问我他为何能在机关重重的采沧畔盗走《论月》吗?你答应去帮我约人,我便告诉你为什么。”月陇西抿了口茶,别有深意地道,“他与你,可大有渊源。这世间能与你有渊源的,还剩什么,你自己想。” 叶渠蓦地愣住了,好半晌没动。 烛火摇曳,窗花剪影,院外凉风吹入房,卿如是翻完了一本记录女帝盛世的画册,嘴角扬着的淡笑久久落不下。 不知又等了多久,叶渠的脚步声传来,一并而来的还有他的询问,“哪个见我?” 侍墨小厮低回,“青衫公子。” 叶渠:“……”你们搞死我罢,一前一后上赶着来是安排好了的吗。 他刚想着月陇西那番话,还不知要不要做违背良心的事,转过脸就迎来了青衫,良心即将直面谴责。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卿如是站起身,朝他颔首示意。递去一张字条。 接过一看,是问候他近日来可好,听说他受伤了,她是专程来探望的。这是个什么好小伙子,这么一搞他还怎么坑人家。 “……”叶渠也朝她颔首,关上门,来回踱了两步,最终,他一手握拳捶了下另一手的掌心。 叶渠拍了拍卿如是的肩膀,一咬牙,语重心长地道,“青衫啊,我近日遇到了些麻烦,希望你能帮我解决。就是不知道……你对和月氏子弟辩论这方面,有没有兴趣?” 第五十二章 醋好酸 卿如是狐疑地蹙眉。 换作以前她一定想也不想:能有毛球个兴趣,月家人我见一个打一个。那群没脑子的,与他们辩论不过是浪费口舌。 现今看在月陇西和郡主的薄面上,她觉得不是不可以打交道。 尚未回答,叶渠又补充说明道,“很枯燥的那种辩论,辩题也没什么意思,但那人非要找我辩,狗皮膏药似的,我推都推不掉。你要是有兴趣跟人辩论的话,我把这机会给你?不过,你可得想好……” 思及叶渠近日受伤,再花不得精力去应付这档子事,卿如是决定帮他,于是欣然点头。 叶渠没想到她答应得这般果断,“孩子,你不再认真考虑一番吗?我建议你多考虑下。” 卿如是摇头,拿纸写下:可以戴面具去吗?若是不必出声,那就去。 叶渠希望她拒绝,于是想都不想,回道:“不能戴面具,必须得露面。” 卿如是一怔,微叹了口气,颔首写道:好罢。 “???”她这般仗义,叶渠都不忍心诓她了,可如今话已出口,再要挽回也不见得明智,届时两边都讨不了好。 卿如是把修复者是月一鸣的消息告诉了叶渠,并叮嘱他不得外传,只说感谢他为解她的惑忙里忙外这么些天,如今她知道真相,便也应当如实相告,以免他再为此事费心。 多么善良的孩子啊。 自那日月陇西从他手中拿了画后,他就知道这秘密,却没有告诉青衫,现在人家得知了消息却赶来告诉他。 一时之间,叶渠愧疚得都不想看见她。催促她探望完了就赶紧走,留在这里太折磨人了。简直是人品之间的惨烈对比,高低立见。 卿如是被赶得莫名其妙,走前还特意询问他何时何地与月氏子弟相见。 叶渠略一沉吟:“三日后的午时,地点小楼,顺便还可以一起在小楼用个膳。” 卿如是颔首。 她从采沧畔出来,先去换了衣裳,牵上马,沿街边慢慢走着,无意识摩挲起腰间的玉石。 前世月一鸣也将自己的令信和私印给她保管,说什么不打紧的破烂印子。那些被自己错过的风月,如今回想起来,空余叹惋。 痴情错付,情深不寿。月一鸣要是早告诉她,她也……她好像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倘若说月一鸣把 私印交给她保管,是打着与她坦诚,愿意将身家性命交予的心思。那月陇西把令信给她是为什么? 卿如是忽觉心怦,尚不得深意,抬眸一瞥,看到了蹲在街对面正与一些乞丐交谈的萧殷。 一身白衣蹲在这街边运筹帷幄的气度委实突兀。卿如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些乞者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却毫不介意,时而附耳低语,时而偏头沉吟。虽知道他在算计,但他半分不显阴鸷之色,神色间仿佛不过从容筹谋尔。 萧疏轩举,湛然若神。顾盼间灯辉落了满身,他拂了拂衣衫站起,仿佛拂去了清辉,隐匿在暗色中。 略一侧身,萧殷也看到了她。微怔后,那从容顷刻间就成了讶然。 他飞快地朝几人低语,几人散去后,他朝这边疾步走来,“卿姑娘,好巧啊。” “是啊,我也觉得巧,怎么走哪都能遇到你。你不是跟着月陇西去的吗?”萧殷要帮她牵马,卿如是想拂开,不得后只能任由他去。 他整了整缰绳,示意卿如是站在街边内侧,边走边道,“西爷骑马去扈沽山了。吩咐我做些事。” “扈沽山?他回族里吗?”卿如是心生好奇,“那你又是做什么事?怎么又走野路子?”她指的是和那些乞丐打交道。 萧殷坦然道,“嗯,西爷说他很快就能回来。至于我,可能,还是野路子办起事来趁手罢。”他稍侧眸看向卿如是,微有不解,“你……刚从采沧畔出来?” 这附近就是采沧畔,而她又与叶渠相熟,倒是不难猜。 卿如是点头,“叶老不是受伤了么,我来看望。” 萧殷便陷入了沉默。几番交谈,他知道卿如是对崇文的思想了如指掌,而方才他们在采沧畔时,月陇西和叶渠提起的那位“青衫兄”似乎就熟读甚至熟背崇文遗作。 叶渠不是那等轻易会与人结识,且将真实姓名告知外人的人。一个青衫,一个卿如是。卿如是可以随意出入叶渠的书房,青衫也可以。 叶渠将姓名告诉卿如是,那一定是出于对卿如是的信任。 月陇西无法约到青衫,叶渠却可以,说明青衫信任叶渠。 最重要的是,萧殷忽然想起一句词。此“青衫”为彼“青山”,就好确定多了。 他垂眸轻笑了下,抬眸时忽低声道,“卿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化名‘云谲’吗?” 卿如是回头看他一眼,“想来是说这扈沽城‘风云诡谲’,想要往上走并不容易。” “嗯。”萧殷道,“有心事的人,化名会格外有深意。没有心事的人,化名就简单多了。” 他留下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卿如是有些莫名。 萧殷想让她上马,可以快些到客栈休息。 卿如是却没什么睡意,“反正今夜还长,我们就这么走回客栈罢。好像也不是太远。”她轻嗅深夜的味道,有些许自得,唇角微扬着。 萧殷侧首看她,眸光潋滟,轻喃道,“很羡慕……卿姑娘总是活在清风里。” 卿如是笑,“我活在沼泽里那会,你没看见罢了。女帝之后的晟朝,处处是清风。” “是吗?”萧殷低头,“对我来说,晟朝是块沼泽地,扈沽就像是心口那道腐烂发溃的伤,外表拾掇得再平整,也难掩恶臭。”他一顿,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微挽着唇角,哑声道,“难得卿姑娘这一处风清,能借我喘口气……还能为我濯濯心。” 还挺会说话。卿如是竟有种被他勾动住心绪的错觉,一时怔然,看进了他的双眸中去。 难怪他总给她一种剔透之感。他的眸子太清澈,分明是个手段龌龊的人,眸底却不见半点浑浊。濯濯如春月柳。 萧殷先移开视线,有些慌张,侧颊登时红了,被光映照出颜色。卿如是瞧见了,便也挪开视线,接着向前走。 气氛没由来地有些尴尬,卿如是想缓和,正好瞥见街边有卖面人的,便想起他给自己做的面人,“萧殷,我们买那个吃罢。” 萧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脸霎时更红了些,唇角却微抿出弧度。 手艺人靠这些小把戏过活,不容易。卿如是一口气要了五个,待要付钱的时候,萧殷拦住了她,规矩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银子付钱,又安静等着小贩找钱。 小贩说扈沽话还带有些口音,像是外地人。卿如是想起萧殷曾说过,他家乡那里才有许多卖面人的,扈沽这边少,想来这小贩和他是老乡。 她边吃边好奇问,“你说话怎么就不带口音?” 萧殷嗫嚅道,“幼时带些,父亲来扈沽为官后,我也慢慢纠正过来了。你要是想听,可以说几句家乡话给你听。” 卿如是很期待。毕竟萧殷这种一板一眼的人,若不能字正腔圆得说话,想必会十分滑稽。 萧殷已经看出 她眼底绷不住的笑意了。他垂眸,细声说了句,“明知清风休去惹,不晓何时误慕卿。” “???”念的什么字。卿如是懵了,细细回想一番,反应好半晌后问,“你们家乡话这么拗口啊,和扈沽话差别挺大的。你说的什么?” 萧殷浅笑,耳垂血色渐深,“我说,今夜,卿姑娘是不是斩了几寸月光披在身上?怎地,我只看到你一人独明明,四周皆是幽暗暗呢。” 骗谁呢,这句话多少字,刚刚那句才多少字。卿如是觉得自己机灵得不行,但也没拆穿他,只当真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衣裙,恍然笑,“哦,我穿的鹅黄色,这颜色是要鲜亮些。” “难怪。”萧殷状若明了,点了点头正经回道,“但其实我刚刚说的不是这句。” 卿如是有些讶然他自己拆穿了自己,稍敛神色,只好接过话问,“那是什么?” “我念了一首诗的后两句。现在,给你念前两句。”萧殷从腰间荷包里掏出十几个铜板,堆在一起,拇指弹起铜板,那铜板在空中翻转,时圆时线,圆时斩断月光,线时又漏下清辉。 最后十几个铜板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响如清曲。 “——若为今夜赋歌吹,斩下月光一段音。” 他语毕时,落得最慢的铜板刚好掉下来砸到他的鼻梁,他不察,被砸个正着,似是有点疼,就见他愣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捂住鼻梁,蹲了下来。 卿如是没憋住,一点没客气“噗”地笑出声。然后扭着憋不住的笑容蹲到他面前去,戳了下他的肩膀,“你没事罢?” 因着这一戳,就见他就着埋头的姿势,侧颊与耳梢红成了一片。缓了缓,他抬起头来看向她,被他白皙的手指遮掩住一些的鼻梁上,浅浅一道红印愈发醒目。 “你……”卿如是指着他的鼻梁笑,笑了会,安慰道,“可能,鼻子生得太好看,被上天嫉妒了罢。” 萧殷抿了抿唇,垂眸道,“嗯。”算是给她不着调的安慰赏个脸。 须臾,他站起身,继续牵起马,却见卿如是还蹲着,正在捡他散落一地的铜板。 边伸手捡,边点头自顾自地絮絮道,“云幕幽暗,鹅黄独明。马蹄哒声更静。若为今夜赋歌吹,斩下月光一段音。” 捡完了,卿如是翻手递给他,“喏。” 萧殷接过,低头看了眼,好生收进了钱袋中。 墙角微有黑影动, 他警觉地觑了去,人影却迅速避闪不见。萧殷微皱眉,回眸,“卿姑娘,上马。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罢。” 卿如是也感觉到了不对劲,点头,迅速翻身上马,又朝他伸出手,示意他上来。萧殷不敢耽搁,握住她的手,坐在她身后,打马奔走。 萧殷不敢骑得太快,毕竟两人同骑,又是夜色中走,稍有不慎就会有危险。骑得不快,又架不住一开始耽误了些时辰,到客栈时,竟刚好与月陇西飞驰的马撞上。 他反应极快,拉住缰绳错开,稳稳停住了。 转还视线,落在两人身上,忽而又落在卿如是手中没吃完的面人,和她被面人沾花的脸上。 须臾,勾起一个挤出来的淡笑,挑眉道,“……兴致这么好?”语气之酸,牙都酸了的酸。 第五十三章 我想要月陇西来救我 萧殷捏着缰绳的手指微一蜷缩,立即从马背翻身下来,施了一礼,“世子吩咐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 月陇西不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情难以捉摸。 萧殷想到他让自己远离卿如是的指令,心底微紧,当即补充道,“路上偶遇卿姑娘,又似是有人尾随,情急之下,方乘马同回。” “有人尾随”四个字一出,月陇西便不再追究其他,转而看向卿如是,用眼神反问示意。 “我们没看清尾随的人,就赶忙回来了。好在那人也没有追上来。我平日里不招这些事,想来是冲着萧殷,或者是你去的。只不过把你跟丢了,才将视线转移到萧殷身上。”卿如是下意识咬了一口面人,也从马背下来。 月陇西沉吟片刻,“我知道是谁了。你先去休息,明日一早还要回国学府。” 他们有事安排,卿如是不再多言,自顾自往客栈里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看萧殷,笑道,“方才我已经把上阙填好念给你听了,你有空填好下阙的话,记得也拿给我看。”一顿,她又挥舞手中的面人示意,“还有,多谢你。” 语毕,她的人已跨入门。 门外气氛霎时低沉。萧殷心底微叹,不敢再多言。月陇西抿紧唇,忽地轻笑了声,状似宽容大度地问道,“什么词?也念给我听听。我帮你填。” 萧殷赶忙道,“回世子,卿姑娘填的上阙只念过一遍,草民不记得了,也不会再想起。更别说去填下阙。” “是吗?”月陇西下马,往客栈里走,语调顷刻慵懒,“最好是这样。” 萧殷紧跟着他来到房间,将一些想法和盘托出。 月陇西斟酌着,没有回答。 萧殷便继续道,“如果这件事能在扈沽城里传开,身败名裂是必然的,但恐怕也会让月氏的名声跟着受损。所以,要做就做绝,在风声走漏之后,立即将他从月氏除名。陛下也不会器重一个备受非议且拖累氏族的人。” 月陇西摩挲着桌沿,轻敲了下,颔首道,“虽说氏族里的长老无非是活得久些,熬资历熬到了长老的位置,但归根究底也是长老,想要将他除名,恐怕还没几个压得住他的。你的法子,只能让他身败名裂,但不能让他被除名。况且,月氏向来饱受非议,一些流言蜚语对族中人来说,根本无关痛痒。若是真的危及到了氏族,族里的人自会上书给陛下,让他被陛下赐死。可显然, 你说的法子,也不足以让他被赐死。” 萧殷有些疑惑,“世子不是说,暂且不想要他的命吗?” “但我要他滚回族里去。且要用朝堂上的手段,而非市井中下三滥的手段。”月陇西看向他,“陛下不会介意手段龌龊,但会介意最后的效果。你是要为官的人,就该学会让陛下亲自裁决你做的事,而非让别的官员来裁决你做的事。如果效果甚微,随意一个官员就能为你裁决,惊动不到陛下,那这格局未免太小,浪费了你的精心布置。” “你杀掉沈庭,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纵然闹得满城风雨,可陛下却并不在意,沈府也没有因此被撼动,处理这件事的是刑部官员,而非陛下。你杀掉沈大人之子,虽为我父亲谋得一时快意,可如今,沈大人在朝堂上该如何与我父亲斗,依旧是如何与我父亲斗,无甚差别。我是何意,你明白了吗?” 萧殷心领神会,“明白了。多谢世子指点。” 月陇西颔首,“于陛下而言,月世德不过是颗辖制崇文党且激励崇文党的棋子,若要让陛下在意这颗棋子的死活,就得先让他跳出陛下所掌控的棋局。” “萧殷明白。”稍顿,他问,“世子先前与草民说过,陛下是为销毁遗作才请来月长老,企图以胡乱编撰的方式混淆视线。如今为何又说陛下也拿月长老来‘激励崇文党’?” “我依旧认为,陛下更倾向于借此机会销毁遗作。但与此同时,他也想看看经历过女帝时期的崇文党,要如何在晟朝绝处逢生。”月陇西淡笑,“崇文党就像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提线傀儡,虽有‘蚍蜉撼树谈何易’,但也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陛下很期待结果,所以要适当给他们些甜头,让他们觉得有希望,才会有人继续坚持。尽管陛下八成会赐死那些真把遗作修复出来的崇文党。” 萧殷默然。忽然就明白了余大人当年为何要放过他。不是心软,也不是妇人之仁。 如同皇帝不想看见崇文党这方势力消逝一样;余大人也不想看着一个生命消亡。陛下更想看见与天斗还能苦中作乐的势力崛起,但他偏要一方面打压,一方面由着它崛起;余大人也想知道,再无人可依的弱小生命被放逐,究竟还有无活头。 萧殷心想,就像幼时他将蚂蚁在指间拈来拈去,看着它奋力挣扎的样子,心生恶趣那般,但它若是真的死了,蓦地又会有些失落。最后看着奄奄一息的蚂蚁顽强地在指尖活过来,触角与数足轻动的那刻,他忽叹神奇,惊艳于它 不辍的毅力,最后就会真的放过它,不再玩弄。 因为,恐怕没有任何东西,比满怀希冀奋力拼搏更值得人去动容。 倘若崇文党一直挣扎,那么就算修复成遗作的那批崇文党被赐死,也还有别的崇文党会为之拼搏,甚至赌上性命。最终结果如何,谁也说不清楚。 萧殷默了须臾后,俯身施礼,恭顺道,“上回世子让草民考虑要不要跟着余大人做事,草民想明白了,草民愿意。” 风声悄过,谈话完毕后,萧殷回到自己的房间。 室内幽静,唯有一豆烛灯在桌上轻曳着。 他在桌前默立许久,最后徐徐展开一卷纸,提笔写了“上阙”二字,紧接着写道:云幕幽暗,鹅黄独明。马蹄哒声更静。若为今夜赋歌吹,斩下月光一段音。 稍一顿,他陷入沉思。笔尖的墨滴下来打在纸面,他方回神,接着写“下阙”二字:一灯未眠,满室空寂。笔墨落处动情。明知清风休去惹,不晓何时误慕卿。 字是清瘦的字,卷风拂墨。 他将词牌添上,赫然三字:鹊桥仙。 搁笔,卷起纸笺,他去睡了。 次日清晨三人准备回程,卿如是咬着云片糕,低头系腰间长鞭,待长鞭系好,嘴里的云片糕也下了肚。抬眸看见萧殷正在解拴马的绳结,月陇西尚未出来,她跑过去跟他打招呼。 萧殷的余光早觑到她,倒是没被她的拍肩吓着,回头轻颔首,“早。” “这绳结好奇怪,很复杂的样子。”卿如是指着他刚解松的绳结,“和普通系法不一样。” “我自己想的,这么系很结实,轻易挣脱不开。且只有我会。”萧殷拈着绳子示意,“可以教你。” 卿如是点头,跟着认真看过去。萧殷慢慢示范给她看,又手把手教她。纤细的手指异常灵活,几番穿绳来去间巧妙地打好了结。 “会了吗?”萧殷问。 “好像会了。”卿如是见他又解开了绳结,便接过绳子兀自按照他方才的手法系起来,动作稍缓,但最终系成,她笑了笑,“我果然聪明。” 萧殷轻“嗯”了声。 卿如是牵了自己的马出来,月陇西也正好从客栈走出。三人前后同回。 今日是五选后一审的日子,卿如是惦记着早些审批好文章,六选当日要去小楼赴约。她也不知如何跟月陇西解释出去做什么的 。回程的路上她就一直在盘算如何把采沧畔的身份跟月陇西坦白。 然而跟月氏子弟说起这个,是否又有些突兀。万一人家不想知道呢?卿如是正纠结着,抬眼时才发现已到了国学府。 本就举棋不定,在回到竹院看见乔芜蹦跳着出来迎接他们那刻,她想坦白的心思瞬间没有了。 乔芜倒是好兴致,“如是,我在小厨房做了些精致的糕点。快来尝尝。” 卿如是咬了一口,侧眸去看月陇西。 他负手站在茶桌前,也正凝视着她,此时瞧她偷偷看过来,便莞尔一笑道,“怎么?” 卿如是迅速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月陇西拎起她的后领,把她后脑勺拢进了领子里,他被这滑稽模样逗笑,挑眉问,“你看看你把我冷落成什么样子了?昨晚见到我,愣是一句话都不跟我讲。萧殷萧殷的,什么好兴致,还作词呢?” “你别拉我领子!”卿如是的脑袋还缩在衣领里,嘴里还有咬了一半的糕点,此时吐了也不是,继续吃也不是,登时双颊涨得通红,含糊不清地喊,“你放开我!” “你作的什么上阙,不念给我听听吗?”他仗着自己高出卿如是一截,抬高手吊起她,顺势将她口中咬了一半的糕点拿过来接着咬,恬不知耻地勾唇道,“我月陇西此才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哪点配不起给你填个下阙了?……这糕点味道还不错。” 乔芜愣愣地瞧着他们,看直了眼,正局促不安着不知如何进退,陡然听见他夸自己糕点做得不错,赶忙谢过,随即又怯弱问,“世子,如是吃过的,你、你怎么能吃呢……” 卿如是原本还不在意,经她一提,亦觉不妥,脸色愈发艳气起来,红得快要滴血。随即想起那晚两人相濡以沫时湿滑蠕动的感觉……好罪恶,这可是跟她重孙辈分的人。 她当即咬牙,满脸扭曲。 卿如是的表情实在太扎心了,月陇西险些在一瞬陷入抑郁。他松开手,瞧着同样无所适从的她,踌躇片刻,最后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 “诶……”卿如是欲言又止。她不知说什么,可见月陇西方才神情有些许落寞,又想解释一下。想开口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罢,又碍于乔芜在场,不好多说。 一时踌躇,月陇西已经走出了竹院。 乔芜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拉住卿如是的衣角,“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但是 ,你不觉得真的很奇怪吗?你还说跟世子没什么……这都,这都吃同一块玫瑰糕了。”她嗫嚅着,声音愈来愈轻细,仿佛不敢戳破,心底又有些妒忌,忍不住拈酸所以不敢让她发现。 听懂她语气中的酸意,卿如是撇开她的手,莫名厌恶起她来。 最后却什么都没说,自己默然回到房间,把乔芜关在门外,而后翻出《史册》想要读书静心。 静不了。 她满脑子都是方才月陇西一手把她拎起来的事,心底烦躁,闭上眼清了清脑子,再翻开书。 半个时辰过去了,她翻来覆去地开合书,想的却又是那日清晨坐在七室里跟月陇西抢翻《月氏百年史》的场景。 想着想着,不经意间,脸上浮起了笑意,她不自知,侧过脑袋趴在书页上回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她忽然想起被自己关在门外的乔芜,叹了声气,她合上书,又打开门,没看见人,她也就不再管了。 到夜间乔芜方回竹院,说自己去乔景遇那里坐了一下午。 卿如是意兴阑珊地听着,一门心思落在院外。如今已然入夜,月陇西还未回来,难道真是被自己厌恶的神情刺伤了心,以为自己讨厌他,所以不打算回来了不成? 怎么地,孙子大了还闹小脾气了不成? 她都还没怪他失手吃那半块糕点呢……怎么还先跟她使小性子了?多大个事。 卿如是也生气,没空再操心那么多,心觉月陇西这么个不会委屈自己的人,到晚上睡觉时肯定就回来了。 谁知最后竟一连三日都不见月陇西的踪影,卿如是有点心虚……不会真因为她当时的厌色就生气了罢。 想来月陇西确实很孝敬她,对她很不错,自己那嫌恶的意思是有点明显。 被扈沽城的闺秀们惦记着的君魁平日里活得众星拱月似的,骤然被他祖宗给打击了,合该他闹些脾气。 卿如是想跟他道个歉也找不着人。 六选当日,她得出府赴约,只好让乔芜帮忙转告月陇西,“他要是回来了,你就说我去小楼跟朋友赴约,用完午膳应该就能回来了。” 乔芜打量着她,“你穿男装赴约?” “嗯。”卿如是揣好月陇西的令信,转身走了。 有月陇西的令信,府卫直接放她出门。 她骑马去的,陡一翻身上马就跑了,没注 意到门口一名鬼祟的小厮在看见她离去后便迅速闪身往月世德的院子去。 约好的午时,卿如是跑得极快,到的时候距离午时还有两刻钟。忘了跟人约具体的房间和见面暗语,她只好自己开一间厢房,又叮嘱站在正门口招呼人的小二,若是有月氏子弟来问,就把那人带到自己的雅间去。 小二点头笑,“好,客官先上楼,小的等会让人来给您添茶。” 他站在正门,一般不会离开那处,也不会漏过任何客人。卿如是便放心地上楼等着了。 两刻钟过去,仍旧无人来敲门,她打开房间张望了番,走廊上无人。她又拐过走廊,到楼梯口,才看到厅堂内的情形,座无虚席,生意红火着,小二们穿梭在饭桌间,愣是没在人群里瞧见一个像是在找人的。 她叹了口气,继续回去等着。又过去一刻钟,卿如是没了兴致,起身待要走时,终于有小二进门来给她倒茶了。 “客官久等,堂中生意太好,看顾不过来,这才有空来给您上茶。”小二态度不错,哈着腰笑,“您要吃点什么?” 卿如是摇头,她渴得不行,端起茶便一口喝尽,说道,“我的朋友还没来。你有在厅堂里看见月氏的人吗?那人应该也在找人或者等人,很好分辨的。” 小二垂眸微敛狭光,笑道,“扈沽城里月氏的公子哥那么多,这要怎么分辨?要不您安心再等一会,我出门帮你问问。” 卿如是垂眸,视线落定在他拿茶壶的手上,一顿,猛地一把握住他的手反扣住他的喉咙,“你不是这里的小二,你是谁?想做什么?!” 那小二陡然被辖制,吓了一跳,但她的手指就扣在自己颈间,一时不敢妄动,安抚她道,“你放心,我不谋财,也不害命……” 卿如是微蹙了蹙眉,不谋财害命?她脑子转得极快,想到一种可能,霎时气恼,刚想动手把他打晕,手还没抬起来,自己却先晕了。 一阵天旋地转,她所有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离,猛跌在地,还崴了下脚,疼得她眼眶通红。 她的脑子愈渐昏沉,眼前一切有些模糊,她却坚持要从地上爬起来,往门口跑。 小二已不见踪迹,她用残存的力气扒了会门,却发现外边被人按住,她角力不过,只好放弃,看向一旁紧闭的窗户,试着推,推不开。 她皱紧眉,背倚着墙滑下来,坐在地上,额上的汗濡湿了鬓发,颈间和后背的汗也冒出来浸 透她的衣衫。 一股融融的热意在腹部打转,她上辈子跟月一鸣欢好那么多次,很清楚身体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 她手脚并用,几乎是爬到门口,有气无力地喊,“救命……救命……” 猛地,有人推开了门,房门把她撞倒在地,她还以为这么快就有人来救她了,也顾不得计较那许多,然而下一刻,她隐约发现另有一人也被摔进房间,就在她身边。 混沌一瞬,她反应过来,想也不想,立刻往门口倒去,想要趁着房门未关时伸手卡住门,终究慢了一步,她拧紧眉,指尖都在颤。 最后又只能借着门坐起来,转过头看去,发现那名男子也正坐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 “萧、萧殷……?”卿如是脑中绷紧的弦放松了些,熟人就好多了……她苍白的面容上愣是给他挤出一个笑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分……” 笑意尚未敛起,萧殷看她的眼神渐深,他徐徐道,“卿姑娘,别放松警惕……我也中了药。” 这句话的深意不难琢磨。 卿如是的笑意滞涩住,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那……现在怎么办?不对,你怎么会在这的?有人会来救我们吗?”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人是月陇西。月陇西……他会来救他们吗? 卿如是自责,早知道那天就多控制一下表情,再恶心跟他嘴对嘴,也忍一忍,好歹不能把人给气走。若是没把人气走,月陇西应该会来救她的。 她后悔不已,本就通红的眼眶愈发艳气。 萧殷已尽最大努力保持冷静,但看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鲜艳欲滴的唇还微微翕动着,便觉一股邪火在腹部烧着,他干脆别过眼去不看她,闭上眼哑声道,“我本要和世子出门,但我先行一步,看见你被人跟踪,觉得事有蹊跷,还没来得及通知世子,就被打晕了。想来我不见了,世子会起疑,可是,能不能找到此处就难说了……” 他一席话,让卿如是如堕深渊。 她喝下那杯茶已有些时候,此时正是发挥最大药效之时,她的脚也疼,头也晕,还得忍受动情的痛苦。 抬眼,她发现萧殷比自己还难受。 他颈侧和额间的青筋爆起,盘错着,将汗水映衬得愈发明显,他埋着面,侧过头去,卿如是依稀可以看见他不断滑动的喉结,和起伏的胸口。 他本就容易脸红,此刻脸 侧和颈绯红一片,像熟透的虾。 卿如是竟笑了出来,低声道,“看到你比我还辛苦……我觉得好受多了。” 萧殷:“……” 被她盯着,萧殷的余光里也都是她,感觉自己快要克制不住了,想要聊天转移话题,却不想自己脱口便是最想问的那句,“你……若是清白被毁,是不是就……没办法嫁入月氏了?” 他的声音幽深又低哑,颇像是别有深意。陡然出口,他自觉失言,却无可挽回。 幸好卿如是愣了下,倒没想那许多,咬紧牙恨声道,“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我当为什么他们要设计我,毁我的清白……可我也没想嫁进月氏啊。”她难受得趴在地上,冰凉的地面能缓解一些。 萧殷不言,垂眸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收眼不敢再看。他支撑着身体往离门最远的地方走去,最后靠着床边坐下,看不到她了心底才好受些。 卿如是又坐起来,坚持不懈地敲门,呼救,可一想到方才打开门就是空旷的走廊,她又觉得都是徒劳,还不如省点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是太过难熬,卿如是有种外边的天已经沉下来了的感觉。 她受不住了,泪盈于睫,鲜艳的唇被她紧咬着,眸中添了几丝不自知的妩。媚。 她跪着爬到萧殷身边去,揪住了他的腰带,几乎是伏在他的身上,气息游走在他的颈间,两人的身体濡湿一片,她低呼着,已经神志不清,“萧殷……解、解开……” 萧殷震惊得盯着她,又倏地闭紧眼偏过头去,“卿姑娘……你、你再坚持一会……至少,不要来动摇我的信念……” 卿如是的胸口剧烈起伏,急得说不出话,只一个劲地解他的腰带。 因着解腰带的动作,她的手在他腰间摩挲来摩挲去,萧殷咬紧后牙,握住床脚,手背的血管都显现出来。 须臾,腰间一松,卿如是将他的腰带取了下来。 萧殷闭着眼推她,思想剧烈挣扎,“卿姑娘你……!” 卿如是紧紧靠着他,额头就抵在他的肩上,不住地喘气,“萧殷你别怕……” 她留下这么一句一知半解的话,萧殷怎么不怕,他怕自己和她的前程统统都断送在这里。 然则,他转过头凝视着面色酡红的她时,思想又倾向于妥协。 他颤抖着手紧抓住她的肩膀,就在他的信念快要被完全动摇的那刻 ,他只觉手腕一疼,似是被人紧捏住后敲在了床脚上。 再转眼看去,卿如是趴在他的腿间,把他的手腕死死抵在床脚处,拿着他的腰带,一圈圈地绕过他的手腕和床脚,将二者紧紧绑在一起。紧接着,她又解下自己的腰带,把他另一只手给绑在了床沿镂空处。 萧殷:“……” 最后,打了个他十分眼熟的结。是他那天早晨手把手教的,轻易无法挣脱的结。 原来她解腰带是想……萧殷闭上眼,沉了口气。 待绑好后,卿如是才有气无力地从他身上爬起来,跪坐着,抓住他的领子,想起身却不得,只能把额头抵在他胸口前喘气歇息,“这样就……不怕了……” 她说着,浑身又颤抖起来,迷迷糊糊间眼泪就出来了,扒着他的衣领,不自觉与他耳鬓厮磨,嘤咛着道,“萧殷,我好难受……” 萧殷的喉结一滑,用嘶哑的嗓音轻声说:“卿姑娘……你把我绑成这样还撩拨我,我觉得,我更难受。” 卿如是低低笑出来,趴在他肩膀上,手指陷在他的衣衫里,紧紧捏着,委屈得鼻头也酸红了,“我没力气,动不了了……我、我好想月陇西……想他来、来救我……” 她几乎无声的话语落下。 房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卿卿!” 第五十四章 你就姑且嫁给我 恍惚以为自己神志不清听岔了,卿如是眉尖紧紧蹙起,有些错愕,“月……”话音未落,身子陡然轻盈,她下意识揪住月陇西的衣襟,抬眸才敢确定真的是他,她莫名哽咽,“月陇西……” “我在……卿卿,别怕。”月陇西拧起眉,见她衣襟松散,垂眸又瞥了眼被腰带紧绑的萧殷,示意斟隐把他也给带回去,自己抱着卿如是疾步往外走。 待走出小楼,卿如是才知外边其实天光明媚,并非傍晚,兴许刚过午时不久。是她和萧殷被困在房间太难熬,错以为已经过了很久。 月陇西骑马带她回国学府等解药。 侧坐于马背,卧在他怀里,她玲珑的躯体紧靠在他胸膛,一手环绕着他的颈,一手胡乱伸进他的衣襟里,抓着他的肩膀。 被他周身弥漫的男人的味道包裹着,卿如是愈发燥。热难耐,咬紧唇不敢让喘息声从口中泄露出来,却不知不经意间轻咛的声音更撩人。 “月陇西,我好难受啊……”卿如是把被汗水濡湿的脑袋埋在他的怀里,几乎带着哭腔。 “我知道,我知道……等会吃了解药就不难受了。”月陇西安抚着她,紧凝着前路,他挥鞭策马,跑得更快了些。 卿如是曼妙躯体的热意传递到月陇西的身上,他浑身也被带得燥意翻滚,腹腔一股温热慢悠悠地烧着,酥痒扩散得越是慢,他策马的速度就越是快,表面上目不斜视,手却不自觉捏紧了缰绳。 不消多时,国学府到了。月陇西把卿如是抱下来,却不往竹院走。 直到被放在床榻上,卿如是才发现这不是竹院。月陇西坐在床畔,她就骑他腿上,抱紧他的脖颈,没有撒手的力气,也不愿意撒手,她边喘息,边喃喃问,“这什么地方……你这几天就住这里的是不是……” “嗯。”月陇西一手紧搂着她,未免她摔下去,另一手则帮她拂开脸侧汗湿的发丝。 卿如是觉得有点委屈,任由酥软的身体摊在他怀里,自己趴在他肩膀上,“……那你为什么不回来?” 月陇西一怔,低声在她耳畔讲,“等乔……乔什么来着。等她走了,我就回来。我不愿意和她住一间屋子。” 卿如是没说话,点了点头,勉强回他,“好,听你小祖宗的话……就好。” 说完这句,腹部的浑浊感烧得更浓,不自觉地,她难受得只得用下巴和耳朵摩挲他的颈和侧颊, 耳鬓厮磨带来的舒缓让她尝到了甜头,便愈发紧贴月陇西的胸口,用鼻尖嗅着他的颈,又沿着颈向上,最后用微微沁汗的鼻尖抵住他的唇,闻他唇。瓣和呼出气息的味道。 有淡淡的梅香,还有仿佛春雪刚消般残留于梅骨的凉意。她心生渴望,把唇覆了上去,轻嘬了一口,凉丝丝的雪水就在她干燥的唇上蔓延开。 月陇西险些被她一通操作勾丢了魂,垂眸不可置信地盯着主动把唇覆在他唇畔的卿如是,感受到她软软的舌尖轻滑过了缝隙。 他喉结微滑,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跟她讲话,“我……”一出声便是喑哑的嗓,他闭嘴了。任撩罢。 须臾,她的手也逐渐不老实,开始解他的腰带。 看来是被药得神志不清了。月陇西垂眸盯着解自己腰带的她,唇角微翘起,目光逐渐幽深。 他见卿如是解着费劲,稍一挑眉,心下轻叹,帮她解开了,又自己乖乖脱了衣裳,丢到床下去,只留下素白的亵。衣,而后将她的腿盘在自己腰间,把她紧抱在怀里,用手抚顺她的头发,低头在她耳畔哑声道,“摸罢。想怎么摸怎么摸。” 卿如是眉尖轻轻颤着,似要克制而不得,微一仰头,在他颈间钻着,月陇西知道她想作甚,稍抬头,“咬罢。”卿如是便轻咬住他的喉结,又挪开,鼻尖沿着他的下颚,细细嗅过。 她紧抱着他,左耳贴住他的心口,听他一颗心在胸腔中怦怦跳动,她便觉得安心许多,手在他身上胡乱摩挲,时而伸进他衣襟里,时而又穿过他腰间紧抓他的背。 过了会,光是摸不解意,隐约有啜泣声从唇畔溢出,她自己听着也心慌了,用脑袋用力蹭他,“还是难受……我想、我想……”她说不出口,又难受得很,最后眼眶一红眼泪就下来了。 月陇西早吩咐人去问月世德要解药方子,这会虽已拿到方子,但解药哪能说配成就配成的。 他低头凝视着卿如是迷离的眼睛,妩媚又平添朦胧,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压抑着渐急的呼吸,唇线摩挲她的脸颊,轻滑到她耳边,轻声问,“你省些力气,免得晕过去了。我先用别的方法帮你纾解一下。要不要?” 卿如是咬了咬下唇,想知道他说的别的办法具体指什么,便抬起水盈盈的眸子望他。 月陇西悄声在她耳畔说了一句。 卿如是一边讶然,一边羞恼,指尖蓦地将他的肩膀抓紧了,内心挣扎,不这样她又忍受不 住,这样了又、又……太难为情。可无疑,她若想保住清白,又立时舒缓,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的鼻翼轻轻翕动,纠结得心尖有酸意上涌,她抿紧唇,忽觉干涩,又伸出舌轻润了下。这般摩挲,她更煎熬了些。 汗水不觉间早已将她整个人包裹,浸润了月陇西的素衣。 她抓着月陇西腰侧的衣线,埋在他锁骨处,抽噎了下,连同声音一起轻颤着,低喃道,“要……” 月陇西便单手托着她的身子,将她放倒在床上,自己也半躺倚在她身边,一手枕着她的后脑,一手掀来被褥将他们盖住,轻声对她道,“你可以抱着我。以免……受不住。” 卿如是咬了咬唇,她几乎没有考虑,就侧过身去抱住了他,双手搭在他肩上,闻到他身上似有寒梅的清香,她分不清是他身上的,还是窗外的风送来的。 她感受到后脑被月陇西的手轻扶着,又看见他另一只手钻进了被子里。忽然觉得身体一阵柔软,她盯着月陇西墨色的眸,迷迷糊糊地想,现在是盛夏,哪有寒梅…… 外边逐渐下起了细雨。一朵芍药艳色正盛,细雨轻柔地抚过花瓣,不消多时花瓣上便积起晶莹的雨珠来,缓缓顺着层层叠叠的花片滚落,轻弹在地上。 忽而雨势渐盛,芍药无心,不明白细雨为何就成了倾盆暴雨,原本应属于细雨的温柔轻抚也就成了摧残折磨,有些受不住雨点的攻势,芍药的花瓣和枝叶摇晃着,花蕊的积水不住地往下落,洒了满地,和雨水混在一起。 雨势又趋于温和,穿林风和着细雨拂过芍药花,便衍生出淡淡的梅香来,雨水透出梅花的寒意,清新自然,卿如是闻到了,涣散的眸子逐渐聚合,抬眸看向月陇西,哑声问,“你身上是什么香……?” 月陇西一直观察着她的神情,唯恐她不舒服,此时陡然听见她开口说话,还颇为惊讶,“舒服了吗?还有空闲和我聊天?” 被他一说,卿如是又羞又气,咬着唇望向另一边不看他。他的床对着窗,另一边看过去就能看见院子里的芍药和轻盈飞舞的细雨。 她觉得看着舒服,便一直没挪开眼。很舒服,的确很舒服。 细雨在轻柔地安慰刚被暴雨弹压过的芍药花,它很会安慰,一会拂过蕊心,一会拂过花瓣,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唯恐芍药生了闷气。 卿如是瞧着瞧着,忽然浅笑起来,又眼睁睁看见窗外雨势渐大,比之方才还要汹涌的暴雨砸 下来,将芍药极尽蹂。躏。 仿佛是为其紧张,她的眉尖蹙起,汗珠都急出来了,顺着脸侧滑下来,掉到月陇西枕在她脑后的掌心上。 卿如是揪心不已,也不晓得暴雨何时停,她紧张得抓住了被褥。 突然,暴雨瓢泼突袭,花群之中,最为亭亭玉立的那株芍药也猛垂下来,折下时那猝然之感仿佛坠。落于无间深渊,花朵中蓄满的水霎时流泻而出,拂过花瓣,最后又和一地的雨混在一起。须臾,芍药还在和风细雨中轻轻颤着。 她看着窗外的景象,脑子里是月陇西方才带她骑马回来时的景象,刺眼的光将她周身都笼罩起来,热意融融,她的后背汗湿,浑身酥。麻,脚底仿佛一直空踩着。 又想到他晚间会跟自己系的红绳,牵丝般提着她,不管她是沐浴,还是看书,或是躺在床上,他总喜欢搅弄红绳,让她的手腕轻轻一动,心也轻轻一动。 最后,她只是想到了第一次见到月陇西时的场景。廊桥上,他踏着碎石走来,清风拂着发丝,衣角翻飞,凤目微狭,一开口,却不是如他容貌这般的浪荡纨绔,而是温润端方的谦谦君子。 好累。她不再想,虽还有些热意,但刚纾解,好受多了。她合上眼睡过去,希望解药快些到,不想等自己醒来时还要再受罪一次。 月陇西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另只手也从她脑后抽离,缓缓坐起,越过她的身子去拿床头的锦帕,一边擦拭掌间,一边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他勾着唇角笑了笑,眉眼风。流,坐起身打量自己的掌心和指间,忽而挑眉,尽显魅。色。垂眸凝视着卿如是,细细端详她酡红的脸。 一刻钟后,有人敲门来送药。 月陇西坐直身,整理了下衣襟,“进。” 是斟隐。他目之所及,卿如是安静地躺在床榻上,月陇西只着了素白且汗湿后微透的亵衣坐在旁边。 “……”陡然看到这么一幅衣冠禽。兽的画面,斟隐愣住了,一时不知该不该把手里的药碗递过去,这恐怕……不需要了罢? 踌躇片刻,他仍是慢吞吞地走过去,“世、世子,这还要喝吗?” 月陇西瞥了他一眼,接过药,“出去。不许和任何人提这件事。”顿了顿,他又问,“等下,萧殷呢?” “喝完药就回院子了。”斟隐微蹙眉,“月世德好像盯上了他,打算把他弄回族里去栽培。” “回族里,他没那机会了。”月陇西顾自抿了一口药,不烫也不苦,随即将卿如是扶起来,“你出去罢。” 斟隐:得嘞。 卿如是是被月陇西唤醒的,她睁开眼的时候还有些迷糊,不知今夕何夕,脑子里只剩下窗外那些颜色过于具有冲击性的芍药花。 “喝药了。”月陇西把碗递给她。 听清月陇西的声音,她逐渐清明,慢吞吞伸手接过碗,又慢吞吞低头嘬着,一整碗喝得干干净净,她用手背擦嘴,然后把碗放到床头的柜子上。 好半晌,两人维持着各自沉默的状态。卿如是屈腿抱膝,别过眼不看他,一颗心扑通地撞。好像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 月陇西佯装不悦,“怎么,又要把我用完就丢?”原本是无意,但一句说完,他倒真有些不悦了。 想起前些时候她一直和萧殷打得热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后来自己不回竹院,她也没找过他。且方才他进屋的时候,分明看见她还攀在萧殷身上。 倘若不是自己来了,那她方才对他做的那一套,是否也会用在萧殷身上?反正,她自始至终也没打算嫁给自己的。 想着想着,月陇西真有点气了。 卿如是听出他话语中的不悦,心生愧疚,那日不就是这么把他晾着,又作出厌恶他的神情,才把他气着的么。 她自知理亏,伏过去,一手撑着床榻,另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角,埋下头,嗫嚅道,“我……对不起。” 月陇西背脊微微一僵,顷刻又松懈下来,垂眸,将视线落在她的皓腕和指尖上。 从前她也常会因为愧疚或者感激,这般拉着他的衣角。每每她稍低头,他的心就化成一片,都不用道歉,他的所有气恼就全然分崩离析,哪还敢生她的气。心底痒了,就只想要抱着她,一起欢愉才好。 但似乎这回卿如是还有话要说,他不动声色,等着听。 卿如是收回手,她还是头次这么跟男人道歉解释,有些别扭,只得埋着头与他说,“那天我的表情不是那个意思,没有嫌弃你,就是很不喜欢跟人亲近,是我的问题,无意伤到你,我很抱歉。我其实不讨厌你的,真的。你是我所知道的月家人里,最讨喜的一个。” 讨喜? 她说讨喜? 月陇西挑起左眉,埋头轻咳了声,咽下了喉咙里要滚出来的轻笑,也掩饰住了眼角要堆 砌起来的笑意。 卿如是顿了下,接着絮道,“你对我很好,但我对你没那么好。你被我气走了,我还觉得挺愧疚的,今日又赶来救我,我就更愧疚了。所以想跟你道歉,希望你不计前嫌,回竹院来……但你说要等乔芜走之后再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心底舒服多了。可能一开始以为你不回来是因为生我的气,现在知道其实是因为乔芜太烦人了,我就放心些了罢。” 月陇西的墨色的眼珠微动,斜睨着她,唇角泄出一丝笑,见她埋着头没看见,他的笑意又深了些。 顷刻收敛住,他抿紧唇,沉声道,“说是道歉,也没个诚意。” 卿如是抬起头,望着他,“我很有诚意,是真心和你道歉的。” “什么都不送,致歉礼都没有,便叫做真心诚意?”月陇西挑眉,“说起来,我赶过来救你,你也不谢我?” 卿如是一噎,立即道,“谢谢你……是不是也要备谢礼?”她微蹙起眉,“那行,我先走了,等我过几日精心挑好了礼再来找你。” 语毕,她准备往床下爬。月陇西一怔,把她拉回来,欲言又止,斟酌后才问道,“你这便说完了?你向我道歉,向我致谢,便这短短几句说辞,就没了?” 卿如是愣了愣,低头看向他拉在自己腕上的手,月陇西收手,她也坐直了身子。磨蹭片刻,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还有,虽说以后我会对你好些,尽量弥补你对我的好,但是我们彼此之间也不能对对方太好了。毕竟我还要嫁人,等出了府兴许要继续跟人相看,你小祖宗管不着你一辈子,而你也该娶……” 说到此处,她自己愣了一下。想起方才他为了帮她纾解,跟她做那么亲密的事,最后还要去娶别的女子,心底蓦地空了下,又被莫名的情绪填满。 月陇西垂眸轻笑,“怎么不继续说了?我要娶妻,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在想……”卿如是低头,闷声道,“刚刚我们那样,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月陇西盘腿坐着,撑着下颚偏头看她,笑吟吟问,“我们哪样啊?” 卿如是的脸噌地红透,嗫嚅道,“你让我苟且了。”语毕,她慢吞吞地捡起自己的外衫穿戴好,爬下床,“我走了。” “等等。”月陇西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先转过来。” 卿如是红透的脸不敢给他看见,转过身,依旧埋着脑袋。 月陇西望着她,压下满眸的脉脉情意,故作漫不经心,“既然你要嫁人,我又刚好要娶妻。我们彼此都一心卫道,不愿为这些俗事困扰,那不如……由我陪你一起苟且,正好也算是因为方才的无礼,对你负责。” 窗外清风渐起,细雨拂过,花丛霎时斑驳迷离。 卿如是微睁大眼,反应了下,“你的意思是……我们先假成亲,等崇文遗作的事情定下来了,再和离?” “嗯……差不多是罢。”想了想,月陇西仍是重新说,“我的意思是,反正你对我无意,我也……也差不多。你就,姑且嫁给我,我们应付过这一阵,再说和不和离的事,如何?” 随着整句落下,他声音渐轻,最后两字,已近喑哑。 院中芍药花轻轻颤着,浓抹艳色。雨过天晴,光照耀到的地方,花影在动,心也在动。 第五十五章 先喊声夫君来听听 如何呢。卿如是心底不排斥这个提议,甚至觉得这提议其实正中下怀。 毕竟,比起流水似的相看那些不知根底的纨绔公子,能直接嫁给月陇西这个相熟的崇文党是再好不过了。 他这人虽在相熟之后偶尔骚包得不着调,但总得来说还是十分妥帖的,她若嫁过去就可以只为崇文遗作的事操心,无须有后顾之忧,且他的身家抵得上十个高门显户,卿父卿母也不会不满意。 最重要的是,他的郡主娘也算半个崇文党,为人通透,对她又那般热情,还大方邀请她去月府玩耍,想必往后相处起来也不难应付。 最重要的是,应付过这阵之后还可以和离,全身而退。 但……月氏?又让她嫁进月氏?卿如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事,不是我们说了就算的罢?”卿如是把想法折合到一起,暗示道,“就……我是崇文党啊。” “我也是啊。”月陇西的鬼谎撒得眼都不带眨。 卿如是点头,“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家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崇文党吗?” 月陇西微蹙眉,颇为不解。 卿如是见他不明白,也不好意思直说,只嗫嚅道,“你自己好好想想罢,我先走了。” 月陇西这回没有拦她,任由她去了,心底琢磨着她的意思。是担心自己到嫁进月氏之后会如同前世一般不得善终,所以拒绝了他吗? 他微拧眉,目光落于窗外,看着卿如是渐行渐远,心生彷徨。 上辈子被他伤得太深,于是今生连假成亲的机会都不愿意给他了吗? 月陇西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倒在床上,讷然望着帐顶,须臾,用手腕遮住了微酸的眼。 他微叹气,心底还惦记着小祖宗的另一桩事,没那空闲给自己伤春悲秋,躺了会又立时起来,穿戴好衣裳出了国学府,往采沧畔去。 叶渠听说了小楼被月陇西带人砸了的事,也不知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担惊受怕着等了他许久,此时好容易盼着他来,赶忙迎进茶室。 关上门,叶渠急忙问,“你不是跟青衫公子会面去了吗?好端端地,怎么把小楼给砸了?” 月陇西沉声道,“没砸,我找不到她人,就吩咐侍卫把楼上的门都给踹开。后来有个小二反应过来我要找的是谁,才出来指路。” “找不到人也不 能这么干啊!你这给我吓的……”叶渠抹了把虚汗,坐定后方问,“那你们的事情谈成了没有?” 月陇西摇头。 “没、没谈成?”叶渠霎时又紧张起来,握紧茶杯,“你听我说,若是还有转圜余地,就别跟人家年纪轻轻不谙世事的小公子动手动脚,好歹……” “不是没谈成,是不谈了。”月陇西的指尖敲在桌上,轻笑了声,无可奈何道,“我没有料到……青衫,就是卿如是。” 他晌午方要走时,发现萧殷不见了。临着要走,萧殷这般妥帖的人绝无可能不顾指令随意乱跑,且他派人在国学府寻了小半个时辰也没寻见萧殷。 月陇西意识到事有蹊跷,心里放心不下卿如是,便唤斟隐去竹院看一眼,结果却从乔芜的口中得知卿如是去了小楼,要与人赴约,且已经去了将近一个时辰还不曾回来。 霎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一个时辰不回来本也没什么,可萧殷也一起消失,就令人匪夷所思了。既然月世德不顾情面做到这地步,他便也顾不得撕破脸,当即挟剑去月世德的院子里逼问。 后来急忙赶到小楼找人,幸好来得及时。 既然青衫是卿如是,那他自然不能去说什么请她修复崇文遗作的事。 叶渠却不解,“卿如是是谁?她怎么了?……姑娘家?!不不,我是不相信你会因为别人是个姑娘家就心慈手软的。” “卿如是,她是左都御史家的小姐,曾与我相看过。虽然她没有来,但是……”月陇西撑着下巴,忽笑道,“我很满意。” 叶渠:“……”虽然这无懈可击的理由把他招得够呛,但他仍是为青衫松了口气。月陇西若真要害她,自己也算是从犯,无论如何良心也会不安。现如今不用担心了。 “没想到啊……那般狂狷的字迹和文风,会是个姑娘家写出来的。”叶渠啧啧称奇,又忍不住想调侃他,提起茶壶,边倒茶,边悠悠道,“这么说,你们这算是相看成了,准备何时开始筹备婚事?” “我……”月陇西眉尖轻蹙,“我和她……她看不上我。” 叶渠端着茶杯笑出了声,他一笑手里的茶杯跟着一抖,洒出一些茶水来。 月陇西淡然觑他一眼。 他便敛起笑,“你们年轻人怕个什么,你跟她谈谈。她都到成亲的年纪了,怎么着也得嫁出去,你想个办法先把人拐回去再说别的。” “我 也是这么想的,可我问过她了,她不愿意嫁给我。将就着与我假成亲都不愿意。”月陇西想起这事就颇为心酸。 难得看到他吃瘪,叶渠笑,“你怎么问的?她又是怎么回答的?我帮你分析分析,看看你的问题出在哪个环节上。” 月陇西想了下,便如实将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 叶渠没说话,兀自拈着胡须斟酌了一会,随即谨慎地问道,“她的意思……难道不是在暗示你,让你上门提亲?” 月陇西一怔:“?”稍一顿,他眸中微有希冀,追问道,“……何以见得?” “还何以见得,这不是很明显吗?”叶渠匪夷所思,“你这脑子今儿个怎么回事?” 月陇西皱眉,紧盯着他,等他解释。 叶渠道:“她不是说了吗,这事你们说了不算数,言外之意就是得你们父母说了才算数,她的父母她自己有底,但你这边就不一定了,因为什么?因为她是崇文党啊。所以她问你,你家人都知道她是崇文党吗?如果都知道,且都认可,那你提亲不就完事了。若是你家有人不认可,她就算答应了,你也提不了亲啊。” 叶渠说得明明白白,月陇西却仍是不敢置信,敲桌的手,微微颤抖。 他抿了抿唇,回味着卿如是说的话,又结合叶渠所言仔细分析,最后盯着叶渠,再三确认,“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人家姑娘脸皮薄,万一你父母不同意,她把这事说破了让你提亲的话多没面子。且你们本就是打着假成亲的算盘去的,那假的她能直接叫你上门提亲吗?显得她多重要似的。你要是能说服你家上门,她自然也就同意了。”叶渠说到此处,又皱眉感叹,“不过她说的也对,她是崇文党,你家不可能同意的。”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月陇西直接忽略了他后半句话,笑意涌上,如风过境般霎时堆满眉梢眼角,他起身,“我走了。” 叶渠瞥过他春风满面的模样,嗤笑一声,“走罢,走罢。我换药来了。” 听及“换药”,月陇西又转过身来,告诉他,“你不必担忧,我已决定将月世德除去,保证你进国学府之后绝无性命之虞。过几日就是万华节,他会进宫面圣,我要他有去无回。” “死在宫里?”叶渠惴惴不安,“届时若陛下追究起来,查到你的头上……” “不会查到我头上,我会让陛下亲自赐他死。”月陇西淡笑,“走了。过些时候 ,给你带喜酒来。” 语毕,他拂袖转身,走出采沧畔后却不急着回国学府,反倒是往月府而去。 傍晚时进,入夜方回。 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搬回竹院。 卿如是穿着一身松散的素衫,反正月陇西不在,她也就无须顾及,里面浅黄色的肚兜露出来一些,她也没管,只撑着脑袋在书桌后写字。 说是写字,却不过随意比比划划,纸面被墨汁沾满,她无心收拾,惦记着白日里和月陇西说的那番话他究竟明白了没有,是不是说得太隐晦了?要不要再跟他解释解释? 可这玩意儿要怎么解释?卿如是狐疑地蹙紧眉,又陷入了两难。 乔芜早爬上榻歇着了,口渴下来喝水,见她还没睡,便问了句,“你不困的吗?这都深夜了。” 卿如是垂眸摇头,看见被自己搞得一团糟的纸笔,有些心烦意乱,微叹了口气,“我饿了,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你睡罢。” 说完,她随手拿了件外衣,推开门,正撞上把玩着折扇往院子里走的月陇西。 一时,两人视线衔接,同时驻足,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月陇西朝她走过来,视线在她半露的肚兜上周游了下,饶有兴致地勾起唇角,“晚好啊,小祖宗?” 卿如是埋头披上衣衫,低声问,“你怎么回来了?” 月陇西拿折扇敲了下她的头,而后又摸着她的脑袋俯身凑近她,眉眼俱笑,轻声问,“你说我怎么回来了?” 卿如是心虚地缩了缩脖子,却不晓得为何自己忽然想笑,“我怎么知道。” 月陇西笑吟吟道,“我亲自回来给你个惊喜,看到我,你惊不惊喜?” “还行罢。”卿如是拉了拉衣衫,踌躇片刻,问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月陇西挑眉道,“没有了。”顿了顿,他蹲下身来,帮卿如是系那衣衫腰部的细绳,一边系,一边笑道,“你走之前不是让我好好想想么?我绞尽脑汁,思来想去,可算是想明白了。” 卿如是心底没由来地有点紧张,屏住呼吸等他说下一句。 结果临着腰间的绳系完,他也没说出下句来。 卿如是默然。 葳蕤灯火,浅溪泠泠,蝉鸣声竟逐渐悦耳,凉风拂过他的发梢,也兜进她的衣衫,呼吸间都是沁人的凉意。朝朝暮暮,清风与竹 ,若是能一直这般长久,似乎也并无不可。 她的指尖蓦地被温热的东西包裹住。 低头却见是月陇西松开她腰间系绳,牵起了她的手,缓缓抬起头来望向她,就着半跪在地的姿势,他微眯起眼,哑声轻笑道,“小祖宗,你真真是要了你孙子的命了……那,既然答应了,就不得反悔。为表与我合约的诚意,你先喊一声夫君来听听?” 作者有话要说: 1.叶渠神助攻!月狗内心已经把卿卿娘子夫人小祖宗喊了千八百遍!!!如愿以偿开心吗!!! 2.这章字数我实在来不及了,起得太晚,不知道为啥最近好嗜睡嘤嘤嘤,明天肥一点! 3.下章!二卿:“所以我想问问你,你帮我纾解……为什么这么有经验?” 西爷:“……”这不都你给我实践过的吗。 乔芜送西爷香囊。二卿!该你上了! 万华节,带卿卿出府玩,二卿却被陛下召入宫。 月世德让人递话给西爷:“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她是妖女。我若不能活着回去,她便也要死在宫里。” 第五十六章 和小祖宗睡一屋 卿如是狐疑道,“不是说好假的吗?成了我都未必叫,且不说现在了。”她不屑地抽出手,自己握在心口,转过身不去看他,眼珠子却滴溜溜地在转。 月陇西站起,用折扇敲了敲掌心,笑道,“何必将真的假的挂在嘴边,假的是假的,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就好了,平日里,不戳破不是更有意思吗?”说着,他靠过去,拿折扇戳她握在心口的手,偏头低声道,“过几日是万华节,我带你乘画舫看华灯好不好?” “又出府?那些老学究不会怪罪你吗?”卿如是心底还是挺想去的,但总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去。灯会有何好看的?她向来觉得无趣。 “如果是为了陪小祖宗,他们怪罪就怪罪罢。”月陇西笑,“还是说,小祖宗在担心我?你放心,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我们审批好文章再去就是了。” 卿如是垂下头,手指头勾玩起自己腰间的流苏来,想了许久,最后慢悠悠地“嗯”了一声。 她要去小厨房找吃的,月陇西与她同去,待他们回来之时,乔芜已经睡熟了。 卿如是吹熄灯后方想起要找月陇西拿红线,推开门,月陇西就站在门外,见她出来,他立即将门给关上,拉住她的袖子,在她疑惑的目光下将她引到床前。 “你今晚,睡我的床,我睡小榻。”他缓缓解释道,“你若是和她睡一间,要如何与我绑红线呢?明日她起来看见,岂不是又要你尴尬?” 好像有几分道理,但似乎哪里不对劲。卿如是没想太多,微蹙眉点了点头。 待与他绑好红绳,躺下来,鼻尖都悠游着他的气息时,她睁开眼望着床帐顶,反应过来—— 那明日乔芜起来,看见他们睡在同一间房里,且她还躺着月陇西的床,难道就不会尴尬了吗? 她侧过头去看月陇西,四周一片黑漆漆的,也不知他睡没睡,卿如是便一直将他细细盯着。过了一会,一声轻笑传来。原来没睡,也把她看着呢。她有些窘迫,转过身不再看他。 不消多时,手腕轻轻一动。她又转过来,轻声叱他,“这么晚了你快睡罢,别玩了。” 月陇西故作怅然地叹了口气,“我有心事,睡不着啊。不如……” 卿如是以为他要说什么“不如你帮我排解一番”之类的话,以此同她来个彻夜畅聊。 这想法刚起,卿如是还思索着要如何拒绝,毕竟他不睡觉,她 可是要睡的。 却见他兴致盎然地提了提被子,合上眼,摆好要睡觉的姿势,然后由衷提议道,“不如小祖宗唱首童谣,哄孙子睡觉罢。” 卿如是瞪大眼:“……”我……?! 月陇西,是个狠人,自她当了小祖宗之后,他对于辈分骤降之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活生生把自己的格调从西爷玩成了孙子。还是认认真真地玩成孙子。 他的提议基本上没给她拒绝的机会,闭眼之快,睡觉的姿势摆得端端正正,就等着她开口了。 卿如是郁闷地翻过身,盯着帐顶,童谣她不会,但哼点小曲还是可以的。 窗外有淡淡的光,绸缎似的披在桌上的青瓷上,清辉幽幽,夜凉如水。她怔愣地盯着那清幽,微微一叹,慢悠悠地哼起了一段忽而萦绕在心头的小调。 脑子里也不自觉地浮现出前世的那些片段。 上元佳节,赏月之夜。 夫人专程来给她送新出的成衣和佩饰,说是晚宴时要换上的。这场晚宴是惠帝在宫中举办,三品以上官员可带家眷入宫。月一鸣带了夫人和她。 原本她是不想去见惠帝的,但月一鸣说,“你一人在家多无聊,宫里会放好看的烟火,会组织宫女去那条母河放花灯,可以放孔明灯,还能看你不常见的宫廷歌舞,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把阳春白雪改成宫中乐曲的吗?一起去,有我在,陛下不会针对你。” 别的她都不感兴趣,但她的确一直想要看看那些高雅之物究竟如何被宫人改成奢靡乐曲。 可那晚让她记住的反而不是那些奢靡的宫中乐曲,而是一段伴着月光倾泻而出的悠然小调。 惠帝寻趣,要座下官员侍乐。 那位公子头一个自荐。 他走出来时,秦卿被夫人握住的手微微一疼,转过头看,夫人自知失态,浅笑与她道歉,随即垂下眸兀自抿茶去了。她的手捏得很紧,那茶杯颤着,波纹轻漾,映出她如水洗练过的眸子。 所谓月明星稀,今夜有月,就不该有星。星月相逢,对望也无言。 公子长身玉立,临风而立,气度卓绝,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他手执玉箫,缓缓抵在唇畔,眸光潋滟,仿佛倒映着宫中长明灯。 小调婉转悠长,但因没有填词,也没有和舞,唯一支玉箫,在这盛大的宫宴中,显得孤陋。最后那幽幽一曲和着夜风,都没在了清辉里 。 秦卿觉得很好听。 夫人却低着头,自始至终没有抬眸看那人一眼。秦卿从前以为她是不喜这不堪入耳的简陋小调,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因为,有些东西,一旦因为多看了谁一眼流露出来,那就大事不好了。 公子的曲子单调,便想邀请在座哪位同僚相合。 月一鸣笑说,“陛下,内人一手琵琶弹得正妙,倒是可以一试。” 惠帝准允后,月一鸣端起酒杯远远敬了那公子一杯。 夫人微讶,压低声音急迫地道,“相爷,我……” 月一鸣示意身后小厮给她拿琵琶,对她道,“去罢。” 夫人有些怯弱,抱住琵琶后也不敢起身,秦卿看见月一鸣凑近她,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夫人便释然地轻笑了下,泪光盈盈地致了声谢,又款款向众人施礼,去了。 他们无须作任何交流,一个眼神便心领神会。琵琶与箫声竟无比契合,称不上惊艳,但秦卿想,这世上最难得的应是恰到好处。她喝了些酒,悠然听着,夫人下场时她还数着拍子。 秦卿被宫中的酒催得微醺,撑着脑袋问夫人,“夫人像是很熟悉这首曲子,曲子这样好,却没有词吗?” 夫人淡笑,轻声说,“有词,只是不能再唱出来听了。” “为何不得再听?”秦卿趴在桌上,捏着一块糕点,偏过脑袋看她。 她抚摸着断了弦的琵琶,低低地说,“再听已是曲中人,恐会心碎。” 后来放花灯时,夫人不知和哪个女眷走在一起玩耍,没有同路,秦卿便问月一鸣方才在夫人耳畔说了什么。 月一鸣看着满池花灯,告诉她:“我说,莫将此夜当作此夜,便当作是那年杏花微雨,初逢良人之时。” 卿如是回想着那调子,统统明白过来。月一鸣说“就当是杏花微雨时,初逢了他”,夫人说“不再听了,再听已是曲中人”。 那公子便应当如那年初见时与她说:“不知姑娘可否与我相合一曲?” 这一切是卿如是的畅想,她不知那公子究竟有没有对夫人说过这句话,但想来也差不太远。公子没有和小姐在一起,最后小姐认命嫁给了月一鸣这个权贵,还为他诞下子嗣。 有些欢喜,注定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想来想去,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可是,夫人真的愿 意给月一鸣诞下子嗣吗?她如何能从那样一段谁都没有过错的情爱中抽身呢?月一鸣分明最能明白夫人爱而不得的心境,宫宴时也愿意帮夫人和那公子圆他们的心愿,真的还忍心让夫人为他绵延子嗣? 卿如是想着想着,沉沉睡去。 醒来时发现她睡在自己的房间里,手腕上的红绳也被解下。乔芜也刚醒,还没梳洗,背对着卿如是盘腿坐在榻上穿针引线。 卿如是下床倒茶喝,不经意瞥了一眼,发现乔芜是在绣香囊。她好奇地问了句,“听说临着万华节,许多考生都托人去府外买福字香囊,你这是给乔景遇绣的吗?” 乔芜一针一线绣得颇为细致,“当然不是。我就是瞧着那么些人出府买香囊,才想到这活,打算给世子绣一个,塞些香草什么的,佩戴在身上可以驱虫逐蚁。” 卿如是愣了愣,凑过去看了眼她绣的图案。是生长在崖缝中的松柏,青翠的针叶颇有凌厉之色,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西”字,但都未绣成,不过瞧这穿针引线的架势,想来无须多时。乔芜这人瞧着傻,女红倒是不错,该女子学的都没落下。 “他的衣裳都用驱虫草熏过,还用香料衍过几遍,不必佩戴香囊的。”卿如是想起昨日抱着他时隐约闻到的冷梅香气,耳梢微红,又添了一句,“我与他相识这么久,也没见他戴过那玩意。想来是不需要的。你还不如送给乔景遇,我看那‘西’字也未绣成,你可以改成‘福’字,松柏含有延年之意,正好。” 乔芜不是很高兴,低声嘀咕道,“你当然不希望我送给世子了……”说着,她轻哼了声,转过背去继续绣,不搭理她。 既然不听劝告,卿如是也就不再管她。毕竟她绣好了月陇西也是不会收的,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稍一顿,她又想到那晚月陇西认可她说不带乔芜是怕她涉险之事,一时倒拿不准月陇西会不会收这香囊。 梳洗完毕,斟隐特意过来,带她去月陇西所在的院子,一同审批。乔芜本也想着要跟去,被斟隐直言阻拦后只好作罢。 院子里的芍药花又盛,比之昨日还要绮丽妖冶。卿如是见他在院里摆好了桌椅,便直接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月陇西给她递上笔,笑问,“怎么一大清早就是这幅表情?昨晚被我折腾坏了?” 他有意说得暧。昧不清,惹来斟隐侧目,顷刻离去。卿如是羞愤难当,夺过笔趴着脑袋开始写字,“不要脸。” “我的意思是 ,昨晚让你给我哼点小调,你还哼累着了不成?”月陇西给她递了杯茶,“没睡好?” 卿如是缓缓摇头,接过茶浅抿了口,踌躇须臾,问道,“你可知……今早我瞧见乔芜在做什么?” “她还不打算走吗?怎么又说起她了。”月陇西兴致缺缺,伸手帮她挽起垂下来的袖子,“我不知道,你说罢。” “我瞧见她在给你绣香囊。”卿如是语速稍快了些,仿佛是想要掩饰什么,“你平日里不戴香囊的对罢?我没瞧见你戴过。” 月陇西点头,“不戴。不过……”他稍一顿,笑吟吟道,“小祖宗若是给我绣一个,孙子一定日夜戴着,买根红绳挂脖子上,好看又辟邪。” 听他如今一口一个孙子,自称得极其顺口,卿如是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 要她绣自然是不切实际的,且不说以她的脾性有没有那个耐力坐下来穿针引线,就说那针线,她能把线穿进针孔里都不错了。 月陇西也晓得她这双手是从没沾过针线活,前世想让她给他缝个没有图案的平安符都未能如愿,更别说香囊这么有硬性技术要求的东西了。那太难为她了。 最终,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香囊的事。 批审过半,卿如是撑起下颚,盯着院里的芍药花出神,想到昨日的酣畅,她耳梢发起烫来。 陡然有冰凉的东西贴住了她的耳廓,她吓了一跳,撇过头别开了,定睛看去,发现月陇西的手还悬在她的耳畔。 他一笑,慵懒至极,“小祖宗怎么回事,这文章审着审着的,想什么呢就羞成了这般模样?不知道的以为哪位考生写了什么不耻的东西交上来。” 卿如是羞恼得说不出话来,自己也觉得可耻,分明今日没有中那药,脑子里为何还会想这些不干不净的? 她这般一顿,月陇西已装模作样地拈起一张她腕下压着的考卷,抖了抖,“哎呀呀,让我瞧瞧,写了些什么不堪入目的,害得小祖宗这般纯洁的人儿浮想连篇……啧,这人文采不错啊,似乎没写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小祖宗为何羞恼?” 卿如是把笔往砚台上一搁,侧过头去不理会他。 他摩挲着指尖,感受方才与她的耳廓一触即分后的余热,嬉皮笑脸地凑近她,哑声问,“是因为小祖宗背着我看了不少我祖上和秦卿翻云覆雨的话本子,方才顿下来,是在回味书中精髓?” 卿如是一张脸涨得 通红,此时转过来朝他咬牙切齿,“当然不是!我怎么可能看那种俗物?” “不是?”月陇西故作惊讶,随即风轻云淡地问,“那……难不成小祖宗其实是在怀念昨日躺过的那张床?” “月陇西你好烦啊!!”卿如是终于恼了,拿起笔往他身上砸,笔尖不慎在他下颚处画下一道墨迹,又在他今日着的白衣上添了几笔。 月陇西却不气,低头瞧了眼墨染的白衣,又拿拇指擦了擦下颚,笑着眨眼道,“看来是猜对了?” 卿如是愤然拍桌站起,一手放在腰间长鞭上,月陇西亦站起,不等她先有动作,一巴掌蹚入砚台墨汁里,卿如是瞧出端倪,本欲抽鞭吓他的想法顿消,赶忙扭身要跑。 月陇西揪住她的领子,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笑着往她脸上抹了一把墨汁,“你跑得过我吗?” 卿如是被沾了满脸的墨,心里嫌恶得不行,眉头一皱就想打人,不待她发作,月陇西单手绕住她的腰将她抱起,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脑后,低头用自己的脸去蹭她侧颊的墨。 呼吸间,净是墨汁与寒梅纠缠在一起后的淡雅味道。悱恻如斯。 卿如是浮躁的心渐渐平静了。 厮磨间,他白皙的脸也沾上了墨汁,垂眸朝她眨眼笑道,“也不知是墨香,还是你香……我错了小祖宗,这样公平了吗?” 卿如是望着他,片刻又挪开视线,别扭道,“公平了。” 月陇西将她放下来,唤人打水洗脸。 柔软的巾帕蹚过温热的水,卿如是用香胰膏子仔细地擦着侧颊和手指缝,然后拿巾帕一点点擦拭。 不一会,月陇西都已经洗完了,见她还在不紧不慢地洗,颇觉有趣,双手环胸倚着桌看她,“小祖宗这般容易害羞,以后成婚了那还了得?须知许多事都需要你我配合的。” “你还说,要不是你提到昨日……”卿如是垂着脑袋,借着擦脸之故不去看他的眼睛,稍一顿,她又狐疑地问道,“说起来,你为什么这么有经验,晓得这些乱七八糟的法子?你是不是也帮过别的女子?还是说你和你家的丫鬟其实已经……” 月陇西:“……”这不都上辈子你给实战的吗。 他摸了摸鼻子,笑道,“我还是清白的人,小祖宗莫要诬蔑我。须知道,博览群书,任何时候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小祖宗不看的那些俗物,便是我喜好钻研的,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探讨精髓 。” “别了罢。”卿如是轻嗤,“不要脸。” 这厢笑闹着,月世德那厢却满室肃然。 他认真看过每篇文章后少女的批语,对比过几本泛黄且积有青苔的书籍的内容,又逐一比对过字迹与写字习惯,甚至比过几篇内容的行文风格,想起缠于少女腰间的长鞭,以及少女第一次见到他时不屑的语气与神情,思绪飘摇间,仍是无法相信。 压住内心的惶恐与激动沉吟许久,月世德只对身旁小厮低语了几句。 小厮讶然,低声道了句,“是。” 第五十七章 世子可宝贝着她呢 入夜后,卿如是和月陇西同回竹院,刚坐定,乔芜便迎了上来,手中赫然就是晨起时绣的那只香囊。 她将香囊递给月陇西,满面羞怯,“绣得不好,世子若是不嫌弃,便随意当个小玩意收下来把玩。” 卿如是在一旁略略伸长脖子瞧着。岩松青翠,修挺匀称,下方“西”字绣得婉约,但字迹偏清瘦,倒也与松图相合。最为有心的是题句,“簌簌松下风”五字的排布修饰了整幅图,立意便也上去了。着实是教人称赞的成品。 想来以乔芜的脑子是不晓得“簌簌松下风”的,多半是去请教了乔景遇。 卿如是心底为此生出一抹怪异的不适,瞟了眼月陇西,等着看他究竟收不收。 月陇西端起茶杯浅抿了一口,思忖片刻,而后看向乔芜,谢道,“乔姑娘费心了。”紧接着,他放下茶盏,伸手接了过来。 卿如是讷然,他真要收下?不是白日里还说…… 他低垂着眸打量那图案和下边的字样,觑了眼一旁讷讷站着的卿如是,低笑了声,话锋一转,就道,“可是,我一向没有佩戴香囊的习惯,就算收下了也不过是搁置在抽屉里不再过问,倘若那样的话,岂不枉费乔姑娘的一番苦心?所以,这香囊,你赠给我,我坦然当着你的面转赠给卿卿,你看如何?” 乔芜:“……”她一怔,眼眶顷刻通红,如初生的幼兔般惹人怜爱。 然则,月陇西还伸手将卿如是拉到面前来,低头给她系在腰间。 卿如是:“……”太狠了。 但心底好舒坦是怎么回事。 乔芜委屈地盯着他们两人。她设想过月陇西不肯收香囊严辞拒绝的情况,也设想过他收下香囊但随意搁置的情况,心觉都能承受,却不曾想,他竟还有这等伤人的法子。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一口一个“卿卿”,已教她确信了。 霎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嗫嚅着道,“世子,你、你是不是……” 月陇西微挑眉,“我是不是什么?”他淡笑了下,眸中似有警告。 纵然乔芜脑子不好使,但看人眼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她被这眼神一吓,想要问出来的话就憋了回去,瞟了眼仍低着头闻着香囊的卿如是,她一口气闷在胸口,只得跺脚转身往房间里去。 不消片刻,卿如是转头看去,乔芜已经收拾好仅有的两三件衣裳,背着 个小包袱出来了。前几日怎么着都要赖着跟月陇西接触,如今真接触了反倒要走了。 要说月陇西相看时那么些姑娘真不是白打发的。 有些人生来便似他这般,风轻云淡的谈笑间就伤透了别人的心。其实只不过是因为被伤的人有心,伤人的人无意罢了。要伤有心人,向来只需要最简单的薄情。 天色已晚,真教她自己回去,万一出了岔子,卿如是也不好跟乔家交代,她喊住乔芜,“这么晚了你走回去不成?我给你唤辆马车,再带几个侍卫,送送你。” 乔芜站定在院子里,边低声啜泣着,边等她。 月陇西坐在位置上自在喝茶,瞥了眼院外,问卿如是,“需要我陪你同去吗?” 看来你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操作有多伤人。卿如是由衷道,“不了罢,她如今怕是不愿意再面对你。” 月陇西莞尔,笑出了几分负心人的味道,“那你去罢,送到府门就回来。我让斟隐送她,你快去快回。” 卿如是颔首。 送到府门,乔芜看也不看她,眼瞧着停在门外的马车便钻了进去,斟隐跟上,卿如是叮嘱了几句后自行回院。 她拐过距离府门不远的影壁,刚踏上回廊,便有几名小厮疾步走来,与她施礼后低声道,“卿姑娘,月长老请姑娘入院一叙。” 卿如是微蹙眉,打量了他们几眼,“他唤我去我便要去?不去。” 抬腿要绕路,几名小厮却在她身前一字排开,将她的去路拦住,轻声道,“事关修复崇文遗作,烦请姑娘与我们走一趟。” “修复遗作岂是他能让我掺和的事?随意编排个理由就想哄我,还作出这番阵仗阻拦我的去路,我若真跟着你们去了才是脑子有问题。此时我若吼上两嗓子,招来了人,你们一个也说不清。”话音刚落,猝不及防间,卿如是抽出长鞭往几人脚边狠狠一笞,“让开!” 小厮们果然被震慑,面面相觑后退开了些,让出一条路来。 然而她刚走两步,就见月世德自己从回廊那头朝她走了过来。 她微凝,瞧见了他手里拿着的一本书,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他将手里的书递来,一言不发。 卿如是随手翻了两页,心蓦地沉了下去,她面上半分波澜不显,镇定地挑眉问,“何意?” 月世德并不答,“姑娘要在这里聊,还是 室内一叙?” 此时若跟他去了院子,反倒是心虚承认,愈发肯定他的猜测。毕竟这种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所以卿如是就猜他并非已经笃定,而是想要试探一二,加以验证。此事若教他肯定了,必然被拿去借题发挥,届时谣言四起,后果不堪设想。 但若她抵死不认,月世德又有何办法? 打定主意,卿如是慢悠悠一笑,“你的院子里净是些手脚不干净的人,我可不敢再拿自己的清白作赌。便就在此处说了罢。” 她将自己被下。药的事挑得明明白白,丝毫不避讳,月世德听着颇为刺耳,却也不与她计较,眼前有更重要的事要验证。 他并不屏退周围小厮,径自说道,“倘或只是字迹与用鞭的习惯相同,我倒是不觉得奇怪,行文风格巧合也算不得数,但若是连脾性和看我的眼神也相同……这世上真有这等稀罕事?” 卿如是睨着他,眸露狐疑,“长老在说什么?是在拿我与旁人比较?我看长老的眼神难道有何不敬之处,让长老心底不舒坦了,所以来找我的不自在?” 月世德见她神色无异,并不着急,“不舒坦?我却觉得,自打在书斋姑娘知道我开始,倒像是我从前惹得卿姑娘不舒坦过。不对……”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此番不该再称呼你为卿姑娘了……是否该唤你一声表婶?毕竟,当年女帝已下达旨意,将你从侍妾追抬为妻,入了月氏族谱,受一声表婶也无不可。”他的声音逐渐凌厉,沙哑的声线也磨不出一丝温和,分明是在试探,却端着不容置疑的态度。 卿如是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月长老的族亲关系我不了解,但这史上被女帝从侍妾抬为平妻的唯有秦卿一人,原来长老是在将我与她相比较?长老究竟是在怀疑什么?我听得云里雾里的,至今仍是颇为不解。难道长老怀疑……我是秦卿?” 她忽地笑了,作滑稽之色,神情间净是嘲讽,仿佛听了个笑话。 不待月世德渐惑的神色稍缓,卿如是讥道,“听说上了年纪的人擅长臆想,长老想出这般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实在可笑。你说我像一个遗骸已在黄土中埋了百年的人,是,我自己也觉得像,但你说我就是这个人,真真笑掉人的大牙,那我是借尸还魂?还是妖狐转世?长老信奉鬼神,胡言乱语,莫要教外边的人听去,以为长老到了入土的年纪,合该神志不清。” 语毕,她作出无趣的神情,冷然嗤笑后自他身旁擦肩而过,毫 不迟疑地往竹院走去。 走过几步,又转过头来莞尔一笑道,“长老这声自降辈分的‘表婶’我本应生受不起,但若是长老执意活在自己的臆想之中,那便一直这般叫着罢,我习惯习惯也就受着了。” “你……?!”月世德噎了一口气,两指头颤抖着指向她,上了年纪的人噎了气便难以纾解,好一阵头晕眼花,身旁的小厮上来扶住了他才缓和些站定了。 望着卿如是轻快离去的背影,月世德的眸色微沉。他应当相信直觉,但这番话的确动摇了他的猜测。 并非卿如是一番嘲讽气噎了他才教他怀疑自己,而是卿如是太淡定,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差错,就连刚看到这本收录秦卿文章的书后转瞬而逝的惊讶与慌乱都不曾有。 纵使这般,依旧不能打消他的怀疑。他知道卿如是不笨,顷刻间收敛并且掩饰情绪对她来说不过是脑子转得快或慢的问题,她脑子转得快,所以能迅速想通关键,继而收敛住情绪。亦是合情合理。 搅乱了月世德的思绪,卿如是自己也不见得多淡定,她心神不宁地回到竹院,走路深一脚浅一脚,整个人都陷入沉重的思考中。 当年月世德年纪还小,本不该对她有过多印象,但那场毒打容不得他忘,月一鸣的仇他不敢记,秦卿这个崇文党的仇他却能记得死死地。 后来二人不曾再见过,可既然身处扈沽,他又是月氏族人,秦卿在扈沽城中发生的一切他必定知道得清清楚楚。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或许也看过不少秦卿的著作,知晓她的字迹和文风。 兴许,早在自己给考生的文章后面写完批语呈上去的时候,月世德就对她起疑了,于是找来秦卿从前的文章收录,想要验证他印象中秦卿的字和风格是不是与她一致。 还有这用长鞭的习惯,以及她的脾性。 月世德说得不错,上述任何一项疑点若只作单独的疑点,那根本不足为奇,可若同时凑在一起,又怎能不让人起疑? 世人没有接触过她秦卿,再如何听说她冲动任性也不过是贴上性格的标签罢了,所以在这里没有别人会怀疑她。可月世德是个意外,他活得太长,见过秦卿,与她结过仇,后来的时日又把秦卿这个人给琢磨透了。 卿如是微叹,不知如何是好。她很清楚地知道,今夜这番说辞并不能完全打消月世德的疑惑,只要月世德在这扈沽城一日,就会不断试找机会探她,直到她露出马脚。 这倒也罢了,最怕的是她分明没有露出马脚,月世德却利用这一点猜测做文章,直接造谣生事。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君子,非要将一切查个水落石出才跟风起哄,世人大多都更喜欢捕风捉影。 她心神恍惚,进门径直撞到了月陇西的怀里,倏地回过神来,她捂着额角懵了。 月陇西见她许久不回,正打算出门去找,却不想与她正面撞上,发现她神情惶惑,他嗅出些不对劲,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走路也这般出神?” 卿如是思考一番,告诉他,“我方才回来的路上遇见月世德了。他说了些我不爱听的话,惹着我了,所以没有注意。” 她从来在月陇西面前自称小祖宗,自然不能直说月世德将她认成秦卿的事,以免月陇西也起疑。 月陇西听后微凝神看她,沉吟了下,低声道,“你不必介怀,他很快就惹不着你了。” 卿如是微讶,抬眸问,“他要回族里了?” 月陇西一顿,颔首道,“差不多。” 卿如是松了一口气,苍白的面色终于好看了些。 她心底还惦记着万华节要和月陇西出府玩的事,既然月世德就快回族里去了,便也不值得她再上心费神,且此番境地,除了见招拆招,委实什么也做不了。 几日相安无事,七选时月世德也来到七室监考,仿佛前些时候给卿如是下。药欲毁她清白以及拿秦卿旧作逼问卿如是的人不是他一般。 卿如是并不搭理他,如此正好,便当作无事发生,等他回扈沽山的路上再寻人收拾他,报那下。药之仇,以免在这城内犯事被追究到头上的话会牵连卿府。 她这般盘算着,月陇西亦盘算着今夜的布局,两人各怀心思,傍晚时分才将俗事抛之脑后,只想好好过个节。 卿如是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临近傍晚时分便特意换了身衣裳,着意梳妆打扮了番。她为自己绾发点妆,插上缀着银链流苏与两颗玉珠的团花玉簪,拿近期流行的蜻蜓薄翅沾了胭脂作花钿,选了好一会口脂,最后抹了胭脂红色,低眸又见自己手腕空空,便翻了翻妆奁,一手戴上葡萄藤纹样的银镯,另一手戴了八宝臂钏。 月陇西从不知卿如是出趟门会这般繁琐,他已经坐着等了许久。前世央求她同行,她好容易答应了,却是连口脂都懒得抹一个。 他兀自想了会,颇感欣慰,随即起身敲门询问。 卿如是出来了。 月陇西懵了。 他打量着她的衣裙首饰,目露惊艳之色后又狐疑地蹙起眉,不确定地问,“……你今晚有别的约?” 卿如是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装扮,“没有,不过许久不曾过这些女儿节了,便好生打扮了番。”她穿的是淡青色的衣裙,抬眸发现月陇西穿得也正好是青色。 月陇西垂眸低低一笑,掩饰了眸中的欣然与悸动,“那,走罢。” 他们骑马出行。一匹马,月陇西带着她,让她坐在前边,她倒是真冲着走马观花来的,他便坐在后边观她就好了。 万华节是祈福的节日,多为女子为亲戚好友或是如意郎君祈福,每逢万华节,扈沽城无数寺庙便会同时举办庙会,沿街点满华灯,映得整座城如同繁星密布的银汉般,不少外地人会专程来扈沽过节,享受彻夜通明的欢闹。 不乏商人用河灯点满河道,并向来往的客人出租画舫。其实往来租客太多,画舫漂在河面上根本划不起来,且往往最后都是画舫挤着画舫,想上岸的人靠不了岸,多半要漂一晚上。 坐画舫的人都明白这道理,只是想图个渡画舫的乐子,瞧那灯火与月相映水,水与明月共赏灯,风雅罢了。 卿如是已经做好了要在画舫上漂一晚的准备,然则,他们来挑选画舫时却见河面并没有别的画舫漂在上头。 卿如是好奇问道,“我们是第一个来坐画舫的吗?” 月陇西笑,“兴许是罢。那岂不正好?想选哪个就选哪个,选你喜欢的,坐一会就走,还可以去城楼看烟火。” 他们将马交给出租画舫的人看管,卿如是偏选了最花里胡哨的一只画舫,说与月陇西十分相称。 月陇西伸手扶她上船,她第一脚没踩稳,颠了颠,被月陇西抱着腰扶稳了。 这一幕恰被不远处许多与月陇西相看过的闺秀瞧见,三两结伴,指着他们这边低声议论起来。 “瞧得请那是哪家的小姐吗?竟正好撞上万华节与世子相看?真教人艳羡。” “不像是在相看罢,若是相看,世子怎会这般逾越?这都、都抱上了!” “看那女子的模样,隐约有些像如是?” “啊?真的?我瞧瞧我瞧瞧……真有些像,不会罢?如是这是与世子相看成了吗?我听我娘说她不曾去与世子相看过啊。” “我们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我、我正 好想去坐画舫的,咱们看到世子,岂有不去见礼的道理,你们说呢?” “好啊好啊……” 在她们后方捧着一盏河灯走神的乔芜回过神来,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当即拧着脸委屈哭了,语气酸溜溜地,“都别看了!你们都死了这条心罢!还不明白吗?咱今儿个怎么被船家告知坐不成这画舫,偏生世子就能带着如是坐?人家世子可宝贝着她呢,带出来玩还租走了整条河的画舫,上去自讨什么没趣,有你们什么事儿?!哼。” 经她一点,闺秀们纷纷明白过来,偶遇世子的欣喜荡然无存,登时与乔芜心碎蔫酸的神情如出一辙。 第五十八章 她在心动?还是他在心动? 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卿如是正撑着下颚望窗外的河灯。 盏形如莲,金粉的花瓣,蕊心嵌着红烛,许是河面风盛,一只两只被分散开来,显得火光微弱,但耐不住放河灯的人多,逐渐有三四只莲盏都聚拢在一处,亦或更盛,不消多时,河面便被映得通明。 岸边,风拂垂柳暗招摇,灯映云裳弄细腰。 她的视线被船家拦住的那些子公子小姐吸引去,恍然明白,转头看向与她对坐的月陇西。 他正好也瞧着她。却都没说话。他先笑了,如凛冬初落薄雪一般轻。卿如是便低头别过眼,不知觉耳梢红了些。 他们手边一壶清酒正温着。 卿如是将拿红泥小炉上的文火瞧了会,伸出手指轻戳破红封,霎时酒香四溢。 “你喝得吗?”月陇西不打算让她喝太多,前世她的体质还算喝得酒,遇着烈些的顶不住,一般的酒还可以,这辈子就不晓得她体质如何了,但这酒实在清冽甘醇,他就想带来给她尝尝。 要把她灌醉也不是今晚。 “可以。”卿如是欣然,主动将他的杯子拿过来,和自己的杯子并放在一起,拿起酒壶倒得半满,递了一杯去,“酒壶上有御封,这是宫里的酒?” “嗯。”月陇西接过,“前些时候皇后姨母体乏,母亲去宫中探望,便带了这酒回来。专程让我拿给你尝尝。” 郡主要他带来给她尝的……卿如是沉吟一瞬,继而想到,这是否说明他已经向家中交代了要上门求亲的事? 无意间,她端起酒杯浅抿了口,红润饱。满的唇倾压在玉杯沿,映着酒光,唇色变成淡粉,沾着水渍,她伸出粉舌轻轻舔了一下,晶莹的水珠从唇渡到舌尖,最后浸润在她的齿间,不见影踪。 她下意识作吞咽的动作,月陇西的注意力又到了她的脖颈,她撑着下颚转过头看向窗外,细嫩白皙的侧颈上有纤细的发丝贴合着,柔软的绸发在她颈上蜿蜒,平添几丝娇媚,黑白相斥,极具冲击力。 月陇西忽觉喉头发紧,原本漫不经心执杯的手握紧了。这感觉就像多年前于廊桥与她初见时那般,毽子砸在额上,她却落入心房。 “月陇西,你知道我上一回坐画舫看到的是什么样的情景吗?”卿如是盯着泛起涟漪的河面,画舫悠悠荡着,风过一遍,又过一遍,涟漪停不下来,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她的声线 和缓了些许,隐约透出一股悲凉。 难道先与他煽起情来,想要吐露心扉。 却听对面这人蓦地笑了,用吊儿郎当的声音问她:“答对了有奖励吗?让我舒心合意到上天的那种。”月陇西的指尖轻敲杯盏,唇线微弯。 霎时,卿如是想跟他抒情的调调荡然无存,斜睨他一眼,“你若猜对,我就……” “就叫我一声夫君。”他抢答道,笑得愈发肆意了些,“我就要这个。” 卿如是转头瞪了他一眼,随即又自信满满地道,“好啊。反正你猜不对的。” “先说好,我若是猜对了,你可不许耍赖偏说我不对。”月陇西挑眉,“啊,我忘了,卿卿姑娘最是有风骨一个人,根本不屑于耍无赖。”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卿如是只能附和,“你且说,若与我记忆中无差,我自然算你对。” “好。”月陇西一顿,手指轻敲打着桌面,往窗外一指,“仍是在这片河,不过并非夜景,是青天白日。因为你自方才坐下开始就不断望向窗外,一会看水面的河灯,一会看头顶的明月,又看岸上成群的人,神色间颇感新奇。且你上船不知如何着力,站不稳,实乃缺乏技巧,生疏所致。所以,我料你上回不仅是白日里坐的,还是头一回坐。” 卿如是点头。那回是月一鸣带她坐的,的确是青天白日,隐约记得是去赏春景。 月陇西接着道,“方才你挑选的时候说,花里胡哨的画舫才正好衬我。而进了画舫之后你对舫中景致颇为好奇,说明你不曾坐这等花哨的。所以,我料你上回没那兴致挑画舫,是与你同行之人挑选的画舫,他挑了素净雅致的,因为也衬你。” 说到此处,他清浅一笑,抿紧了唇线,不教她看出来。 卿如是微蹙了蹙眉。他怎么又猜对了。她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月陇西轻抬下巴,示意她看河面,待她转过头来,才道,“你盯着河面出神好一阵了,刚刚又想同我说上回乘坐画舫的事,说明这河面大有乾坤。我看河面波纹荡漾,涟漪阵阵,想来上回你乘画舫时也看到了不休的波纹,说明那时风盛,有风惹碧波之景。” 说到此处,他故作一顿,撩起眼帘去看她的神色。她神情微黯,也似在回忆那别有深意的“风惹碧波”。 他轻笑,接着道,“但要让你印象深刻,光是景致想来是不够的,兴许你为这风这河作诗填词过。景与物皆有了, 便只差人了。我猜,与你同行之人就站在你身旁,也倚着窗随你看这景致。” 卿如是深吸了一口气,稀罕地看他,“你脑子不错,难怪去刑部任职。” 月陇西笑了,又道,“扈沽城常年都是冬日下雪,这片河会结冰,所以不可能出船。夏季荷花漫池,这片河也不例外,白日里多是年轻的姑娘家和少年郎乘着小船来摘莲蓬淘莲藕,画舫要晚间才得进去,所以你也不是夏时去的。秋景凋敝萧索,无甚好看,那便只剩下春日。你是春时去的。我说得可对?” 卿如是撇了撇嘴,低头抿了口酒,镇定自若地微微一颔首。 “那是不是该履行承诺了?”月陇西手执闭合的折扇,手背的腕间撑起下颚,笑吟吟地同她挑眉,用几乎可以说是引。诱的声线勾她,“叫罢,叫夫君。大声点,让我膨胀一下。好好感受感受已婚的男子日常里都是个什么滋味。” 卿如是:“……”你他娘的骚死罢你就。 稍一顿,卿如是抬眸瞥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质疑道,“我只答应你会叫,却没说立刻就叫啊。” 月陇西讷然:“???” 他低头把玩折扇,失望地啧声轻叹,“这么赖啊。” 卿如是不说话了。那酒闻着香甜,喝起来也不醉人,甘冽浸口,过喉清爽,她抿了会一杯就没了。 小半时辰过去,窗外忽然迸出烟火,卿如是被吓了一吓,一瞬怔然后立时反应过来,扒着窗框伸出脑袋往外看,笑指道,“放烟花啦!” 绚烂的花火映得河面斑驳,也映得她双眸潋滟出零星彩光,随着她扑腾到窗口的动作,那阑珊色也在她眸中跳了一跳,明月也稍逊一筹。 月陇西把折扇一合,拉起她的手,拽着她往画舫外去,他示意掌画舫的人靠岸,低头对她道,“我们城楼上去看。” 骑马飞奔。不似在河面,城楼上挤满了人,但并不至于摩肩擦踵,只是常有过客往来。 城楼有官兵站岗。月陇西示意一名小卒站开,随后一把将卿如是抱到围墙上坐好,扶着她的腰以免她摔下去。 如此一来,卿如是便是这城楼上最高的,视线开阔,她仰头可见烟火漫天,低头窥得万华盛宴,扈沽七分天地,统统在她的眼前。 张开双臂,她伸手触碰飘浮在空中的薄雾,那是焰火后弥散的白烟,她觉得有趣,用手搅了搅,白烟都绕在指间。 旁 边有人想要像她这般坐在城墙上,被把守的官兵拦了下来,登时有些愤愤不平。 卿如是瞧见了,忍不住发笑,看在别人眼里又似有几分得意之色,她晃着脚,指向城内,对背后扶着她腰的人说道,“月陇西,我看到月府了!” 其实在他这个高度也不难看见扈沽城内状貌,但是她坐这么高比别人都高出一大截来就高兴,以为只有自己看得见。月陇西笑,“那要不要站起来,再高些?” “可以吗?”卿如是有点担心自己摔下去,低头看了眼城楼。 挺高的。 摔下去能直接死的那种高。 月陇西双手穿过她的腋下,将她抱下来,然后拉着她往中心与城墙齐平的临风台去。 旁边的小卒看见卿如是腰间挂着的令信,又认出月陇西,不敢阻拦,自觉在临风台旁给他们围出一条行道来,以免旁人靠近。 月陇西抱着卿如是飞身登上临风台,顺势翻过背,在卿如是的惊呼中,将她的位置调到了自己身后,直让她骑在自己肩上。 卿如是起初骇了一跳,定神后眺望,只觉方才的城墙生矮了一大截,此时,扈沽十分都在她眼中。 高处的风吹乱了她的发,烟花炸裂声不绝于耳,好像离那月亮也要近一些。 她兴奋地晃了晃脚,轻踢月陇西的腰侧,徜徉在风中,她笑问,“我看到你家内院了!哪个是你的房间?” 其实月陇西也看得见,不过没有告诉她,只笑答道,“你去过的,看得出哪里是西阁吗?” 卿如是仔细辨认了番,“旁边种了一片紫竹的那个?你院子里的花开了!那是什么花?” “挺多的。这个距离你能看到的,应该只有艳色的牡丹罢。青龙卧墨池和御衣黄,还有玉楼春。” 牡丹的花期短,一般两三天就谢了,且要育好一株,须得用地龙在温室里将养着。芍药和牡丹相似,前几天她瞧着国学府院里的芍药挪不开眼,他以为她喜欢,于是特意弄来,吩咐小厮摆在院中,专程在今日给她看。 卿如是由衷点评道,“既然种了牡丹,那紫竹便有些违和了。不如把紫竹那一小片辟出来,搭个凉亭,旁边弄上葡萄架,还可以在凉亭上绕些紫藤萝。” 月陇西莞尔,悠悠道,“行啊。那等你嫁过来了,自己吩咐下人拾掇,随便你怎么折腾。我回去就把葡萄架和紫藤萝种子给你备好。你又何时嫁来啊 ?” 似是被风吹散,卿如是没听太清,又指着他院子里通往紫竹林的曲径说道,“去竹林那里铺了石子路,我看旁边正好摆个秋千,没事就坐在上边看书,你说怎么样?” 月陇西以为她羞于回答,也不再追问为难她,“好,摆个秋千。” 卿如是笑,一心为他在府中的乐趣着想,却不察这都是女子喜欢的玩意,“还有你侧院的石桥边,既然临水,不如种些桃花或者梨花,初春便有花瓣洒在溪水里,待到花盛时,溪水也被花瓣铺满,还可以踩着水去打桃子和梨子吃。” 月陇西挑了挑眉,构想了番,委实不错。花盛时还可以搂着她在漂满花瓣的水中……肮脏的想法感觉瞬间都被净化了。他低咳了声,掩饰自己龌龊的思想,应答道,“好,都依你的来。” 意见被采纳,卿如是喜笑颜开,待要再说,忽然有侍卫在人群中张望着跑过来,临着到二人面前,终于舒了一口气,猛俯跪在地,急声道,“参见世子。宫中传来消息,陛下传唤卿姑娘入宫。传唤已有些时候了,事不宜迟,还请卿姑娘即刻启程入宫。” 卿如是一怔,笑意一扫而光,“我?只有我吗?” 侍卫颔首,“陛下让卿姑娘独身前往。” 月陇西的眉亦蹙了起来,想到仍在宫中的月世德,他有些不好的预感,“为何?月长老人呢?” “月长老还在宫中。传话的太监说,宴会时月长老呈了东西上去,陛下看到那东西便对长老发了火,长老似乎也不知情,直呼冤枉,继而被陛下传进御书房中训话,之后就传人来唤卿姑娘了。”侍卫答道,“月长老塞了银子,让传唤的人给世子递了口信出来……” 似是不方便让卿如是听见,月陇西将卿如是抱下临风台,侍卫附耳过去,低说了句,“世子将月氏手札调换是有心要置我于死地,可须知,我手里也握着卿姑娘的命脉。我知道了她的秘密,若我今日死在宫里,她也别想活着回去。” 月陇西的心蓦地沉入冰窖。秘密?他想起那晚卿如是说自己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月世德,继而神情恍惚的模样,心底明白了些。 卿如是沉吟片刻,亦将前些日月世德来找她的事与今日忽然被传唤的事联系了起来,她的心瞬间揪紧。 强制自己冷静后,卿如是对月陇西道,“无论如何,请世子将此事告知我爹娘。请我娘速派人将我在卿府的房间里放置的所有青皮书尽数销毁。尤其是存放在上锁 的抽屉里的。顺便看看我房中的白鸽回来了没有。若是有,便请我爹将白鸽一并带入宫中。切记。” 语毕,她对那侍卫道,“走罢。” 月陇西拉住她的手腕,紧紧握住,凝视她许久后,逼得眼角猩红。 城楼上太冷,卿如是不禁缩了缩脖子。 两人的发丝都被风吹乱,交错在一起。 月陇西脱下外衫给她披上,一顿,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牌,给她系在腰间。 卿如是低头摩挲着那玉牌,低声问,“这又是什么?” “你不是说我的令信丑?”月陇西浅笑,慵懒道,“我换了块好看的玉石。” 卿如是扯了扯嘴角,转身要走,又被他拉住。 他挑眉道,“这都一个多时辰了……愿赌服输,还不兑现画舫里的承诺吗?” 卿如是方才的胆战心惊荡然无存,一把缩回手,“呸。”生死攸关的时候,他还跟她闹。 她白了嬉皮笑脸的月陇西一眼,自顾自地跟着侍卫走。 方走十步,卿如是又停下脚步。 回眸,发现月陇西在目送她。他将外衣给了她,于是此时衣衫单薄,青丝临风乱舞,月光烟火把碎影剪在他的脸上,他的神色间不见嬉闹,肃然紧绷着下颚,忧心忡忡的模样。 见她转身看回来,他先微怔,随后慢悠悠地一笑。 卿如是几步跑回去,踮起脚在他耳畔逐字逐句道,“月陇西,你院子里盛开的牡丹花,很好看。还有……我今晚若能回来,就愿赌服输,今晚若不能回来……就明日愿赌服输。” 语句里的那一顿仿佛是在逗弄他,卿如是勾唇,挑了下眉。恍若初见,她青色的裙,皓白的腕,纤细的腰,还有溢出明眸的心高气傲与自信从容。 余音经久不散,月陇西讷然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脑子里和心尖上的烟花,统统炸了。 爷中意的是个什么仙女儿啊,随随便便两句话,撩得爷魂都没有了。 第五十九章 在皇帝面前秀恩爱 宫殿巍峨,长门凄怆。 领着卿如是入宫的太监俯首疾步,怀中拂尘随着步伐荡漾,卿如是微抬眼就可以看见那厚重灰白的须子压着步子的节拍沉沉抖动,她看得出神了些,眼花缭乱间,便将拂尘和地面混在一起,一阵阵头晕目眩,心揪得紧,气息也沉了。 陛下于御书房诏见她。 太监示意她先在门外等候,他进去通禀后再进去。卿如是微颔首,轻瞥过门窗,明黄的烛灯映得室内通亮,太过刺眼,一瞬就摄人心魄。她握紧了拳,不敢再看,埋头将双眸潜在幽暗中才好受些。 须臾,太监示意她跟着进去。卿如是低头谢过,款步入室,一眼不敢抬,径直随着太监的脚步站定,瞥过伏在一旁同样不敢抬头的月世德,卿如是敛神,俯身跪下,“臣女……” 她未说完,上边的人鼻息微沉,声音在偌大的御书房中显得尤其突兀。 卿如是的喉咙滑了滑,压低声音接着说,“臣女左都御史卿铮之女卿如是,参见陛下。”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窗台上烛火轻晃了下,她余光瞥见,紧张之感愈盛。 她忽然想起前世面对惠帝时无所畏惧的自己,顿觉微妙。都说若能去阎王殿里走一遭,便能看得开生死,如今她却晓得,分明死过一回之后只会更惜命。 皇帝没有说话,向来冷沉的眸正肃然打量着她。 还不过是打量,就教卿如是头皮发麻,分明是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在逼视她,在审度她,威压落在身上,她直不起腰。 越是要与天地争平等,越是害怕被皇权欺压。越想得到什么,就越害怕失去什么。 最可怕的就是你相信终有一日会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此时却还明明白白地握在别人手里。好比性命。 她全力控制情绪,抛却杂念,让脑子里想的东西趋近于此时对自己有利的形势。 然则,皇权开口了,“抬头。”简短有力的两字,中气十足,落音时就像被敲响的金钟余音未断,回荡在耳畔,也回荡在鼓动的心脏边。 卿如是没有任何犹豫,很快抬起头,却依旧垂着眸,不敢直视。 若非余光扫至,卿如是已忘记身旁还有个肇事之人月世德。实在太过安静,他不出声,枯朽的身体在宛如金钟般的声音面前不堪一击,似被摧垮般堆在地上。 “卿如是……”皇帝沉 声开口,“你在怕什么?” 卿如是俯身埋首,“臣女不过闺中女子,何德何能窥见圣颜,陛下之威足令臣女拜服,不敢直视。” “不是。”皇帝拿起手边札记,扫了一眼,而后随意往地上一扔,轻微的响声后,他凝视着被声音吓得不自觉耸了下肩的卿如是,他语气笃定,“你怕朕提到两个人。” 窗外起了风,树声沙沙。一片幽静。 “臣女不知陛下何意。”卿如是的目光快速扫过跌落眼前的手札,收眼,故作停顿,坦然道,“然则,月长老素与臣女不合,臣女见其亦于天颜之前长跪不起,心生忡忡,唯恐陛下听信片面之词误会臣女,但又即刻想到,陛下召臣女前来觐见对峙,乃是明君,遂不敢多言。任凭陛下询问定夺。” 话落,月世德的伏于地的手指微蜷缩,他稍抬起身,似是斟酌了番,又俯下去,不作争辩。 皇帝将他细微的动作看在眼底,视线又转落于卿如是身上,“任凭朕询问?定夺?”他微压低声,“你知道朕要问什么?” 卿如是摇头,毫不犹豫,“不知。” 房中再度陷入沉默。良久,皇帝出其不意,朗声道,“月世德。” 月世德一耸肩,忙答道,“草民在!” “将你方才对朕说的,说与她听。”皇帝并无耐心等候,“简明扼要。” “是。”月世德低声回,随即逐字逐句道,“女帝札记,乃卿姑娘之物。此番栽赃构陷,正因卿姑娘口中与草民‘素来不合’之说。” 卿如是心底巨震。女帝手札?不是……不是怀疑她是秦卿吗?这札记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为何嫁祸到她的身上? 她心以为是“秦卿”一事,脱口“素来不合”,却中了月世德的计,成为她栽赃嫁祸的佐证。虽是毫厘之证,却难防皇帝敏。感多思。 且不知月世德心底胜算有几筹,这般笃定是她的,莫非已有铁证? 她压下心绪,面色微变,仍直言反驳道,“陛下,手札并非臣女之物。臣女从未捧读过要手札,不知这手札有何不妥之处,又怎会无缘无故拿此物来陷害他人?月长老,空口无凭,还请拿出证据来,好教圣上看清,究竟是谁在栽赃陷害。” 札记便在眼前,月世德却不动,等候皇帝开口。 站在后方的太监在皇帝示意之下竟开始研墨。卿如是预感不妙,若是连环局,那这女帝手札就只不 过是个引子。但愿她想错了。 墨锭在墨池中研磨半晌,月世德的话语从滞涩难听的磨墨声中突出,“卿姑娘开脱说从未捧读过手札,那为何手札末尾的批字,乃是卿姑娘的字迹?” 果真是连环局。卿如是心绪微浮,月世德要向陛下证明她与秦卿字迹相同,早已想到她会抵死不认,就算他将前些日她审批时在文章后书写的字呈上,她还是可以抵死不认,只要拿不出她亲笔书写的证据,便不足以令人信服。 于是他便将手札嫁祸给她,要她亲手书写文字,呈给皇帝看。若她书写字迹与手札里的字迹相同,那女帝手札与她的关系便说不清了;若是与秦卿字迹相同,那月世德便会借题发挥,将下一项证明她和秦卿有关系的证据搬上来。 且方才在月世德开口让她现场书写之前,陛下就已经示意身边的太监磨墨了。想来,月世德已将一切按照他的说法向陛下交代过了,包括女帝札记,以及怀疑她是秦卿这两件事。如今,只需要等一个结果。 所以陛下方才说,她怕他提到两个人。一是女帝,二是秦卿。 卿如是微合眼,平复心绪。 她不知道那本札记里的字是不是她的簪花小楷,如果是,那便好办许多,此时写草书便是。既避开了秦卿所留下的真迹,也避开了女帝札记的诬蔑。这世上知道她秦卿会写草书的人都已经死了。 如果那本札记里的字是秦卿的草书……那她还能写什么?写草书,便默认了这本手札她碰过,写小楷,那她便极可能是秦卿,月世德接下来就有得说了。 但,月世德一定料不到她会写草书。而这世上除了崇文和倚寒之外,也再没有人知道她会写草书。所以,女帝札记里旁批的文字,只可能是簪花小楷。 她微垂着眼,恭顺道,“陛下,臣女愿意当场书写比对字迹,以证清白。” 她神情笃定,倒让月世德稀奇了几分。皇帝准允,示意身旁的公公给她纸笔。 太监将笔递给她,纸铺在地上,“卿姑娘请。” 卿如是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继而提笔落字,不再踌躇。 倘若天要她死,那手札中的字迹就真会是草书。可天分明要她重活一世,她不相信是一场戏弄。 白纸黑字,草书:陛下圣明,望明察秋毫。 落笔,不待月世德瞥过,太监迅速收起,呈给皇帝。 九五之尊他就在 高座上思忖沉吟,却教下方两人都绷紧了身子,如撑开到满月的弓弦,再有一力摧之,就会应声而断。 须臾,他搁置下了那张纸,并不揭开结论,只道,“你还有何话说?” 他故意不带称谓,这句话便不知是说与谁听的。 但卿如是知道,此时谁若先忍不住求饶,谁就输了。皇帝在诈他们。她只能稳住心神,不得动摇。 烛火摇曳,伸出吞噬黑夜的火舌,明黄的灯罩在窗外夜色的渲染下亦显得幽深而沉重,纱布的遮掩使人看不清灯罩里的那团火,也不敢轻易去窥探,只能任由它朦胧又危险。 卿如是的腰背渐渐酸胀,双膝疼痛,腿部却已经麻木。没有人说话,她便动也不敢动。 终于,皇帝再次开口,伴着手指轻摩挲纸张的声音,“这些文章的批语,是你写的?” 卿如是迟疑了一瞬,故作狐疑,“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文章?臣女确实有为书籍批注的习惯。” 她若直接否认,便意味着知道皇帝说的是那些国学府考生的文章。皇帝此举,又在诈她。幸而她并不上当。 皇帝便不再说,沉色逼视着她。 月世德咄咄相逼,“陛下,她分明是故作不知。这些文章都是她审批好后亲自交到草民手中,草民院子里的侍卫小厮皆可作证。” 卿如是方作恍然大悟之色,“原来月长老又想拿臆想之事胡诌。” 皇帝不说方才试探笔墨的结果,她只能孤注一掷,索性挑破,反来试探陛下的态度。 “陛下,那日长老拿着臣女一位友人的笔迹信誓旦旦地诬蔑臣女,竟说臣女实乃秦卿转世,语句间映射臣女是被妖狐夺舍,鬼神附身。此等怪力乱神之说,竟是从一族长老口中吐出,臣女气极,便与他争了几句口舌,没成想长老仍是固执己见,如今竟还在陛下的面前搬弄是非……” “臣女自幼在父母身边长大,若有怪异之处,家父家母及随侍仆婢自会奇怪,又如何会相安无事至今?陛下明鉴,臣女实在冤枉。”一顿,卿如是五体叩拜伏地,“请陛下为臣女做主!” 她言之凿凿,语调恳切,教月世德在一旁握紧了拳。 皇帝却注意到了她语句中看似轻描淡写提过的“友人”二字,“你说,这是你的某位友人写的?” 果然注意到了这两字。总算将局势掰回了自己预想中的那般,卿如是暗自舒了口气。 随即振振有词道,“那日长老与臣女争论时将文章交予臣女看过一遍,臣女依稀可以确定,这的确是友人的字迹。但究竟是不是他写的,恐怕还要问到月长老。毕竟,臣女认为,这世上模仿秦卿字迹之人不胜其数,或许这是月长老为了诬蔑臣女,早托人仿照秦卿的字迹写出来的东西。” 撒谎眼都不眨,月世德心中愈发笃定她就是秦卿。但若是陛下不信,那一切就完了。 几乎是卿如是话落的瞬间,月世德紧跟着她的话道,“卿姑娘空口白牙一句‘友人’便想要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却不说出那友人究竟是谁?又在何处?”他哼声冷剜她一眼,又朝皇帝俯身,“陛下!草民绝不敢欺骗陛下!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证据确凿,方才她写出的簪花小楷不也正与女帝手札中的字迹相同吗陛下?!” 听及此,卿如是再次舒了一口气。女帝手札中的字迹果然是簪花小楷。月世德认定她方才写的是小楷,如何能知道她写的其实是草书呢。 但她不敢松懈,唯恐皇帝生疑。且她心中也有些不明白,为何女帝的手札里面,会有她的字迹?若说是月世德寻人嫁祸,又怎会蠢笨到在百年之物上留下字迹?宫中有专人鉴定新旧字痕。这法子太容易被拆穿。 那么,女帝手札上的字迹,很有可能真的是她的字。或者……如倚寒一般,百年之前也有人的字像极了她的字。 那不就是用她的字修复遗作的月一鸣吗?难道这本女帝手札其实是月一鸣翻阅过的?那又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卿如是想不通,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脑子里迅速滑过,太快,没能抓得住。 月世德和她的话,皇帝双双不予置评,兀自琢磨着两人的神态,道,“人,找来。” 简短三字,字字铿锵。 卿如是明白他的意思,微一蹙眉,她有些为难,“那位友人,乃是臣女于采沧畔结识的笔友。臣女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是……臣女与他往来通信皆由一只信鸽传递,多日宿于国学府,不知那信鸽是否回到府中。恳请陛下召卿大人入宫,将白鸽一并带来,若无白鸽,臣女房中还留有与友人往来的信笺……亦能作证。” 话音落,外间的风稍大了些,卿如是隐约能听见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和领着她来的太监走的疾步相似,想来也是一名太监,不知是来传递什么消息。 门响,有公公给开了门,附耳听得外边小太监传来的消息,随即示意他稍等,然后朝皇帝走去 ,“陛下,昱阳郡主领着世子来探望皇后娘娘。娘娘唤您过去呢。” 卿如是眸光微亮,稍抬了抬眸,偷觑那公公,无意扫到皇帝,这才真正窥见天颜。方才她一直埋头不敢直视,竟不知皇帝的长相并不似他的声音那般洪亮,皇帝阴柔且俊美。 她正瞧着,那双阴鸷的眸子忽地与她相接。猛一吓,卿如是立即低头俯身,这才回味着公公的话。 月陇西来了。他在画舫时的确说过,前些时候皇后娘娘体乏病了,郡主去探望过。可,分明不久之前月陇西还在城楼和她玩耍,这么快就回了月府,跟着郡主又来探望皇后? 正想着,又听那公公低声道,“世子他……带了一只白鸽来。” 卿如是听得一怔,眉心微跳了跳。这么巧?难道是她方才让他转告父亲若能进宫定要带白鸽来,所以月陇西便接过这活,从父亲手中把白鸽带了进来?否则……他怎会这么碰巧,关键时候将鸽子带来呢? 她的心忽然忒忒地落不安稳。也不知月陇西带来的,是不是从她房中拿走的那只?或者,那只白鸽足底有没有信?只带白鸽,不带信来,那还不是空跑一趟? 皇帝听后也不知是何神情,卿如是不敢再看,只知他沉吟许久,低问了句,“你腰间的牌子,是陇西的?”他是说瞧着眼熟。 这回虽没加称谓,卿如是却知道是在跟她说,立即颔首,谨慎回,“是。入宫之前,世子正带着臣女在城楼玩耍,侍卫找到臣女并说明情况后,世子便将这玉牌给了臣女。”她一顿,又有些担心皇帝怪怨她私自收下这令信,便补充道,“若……欠缺妥当,臣女立刻便将令信归还世子!” “嗤,令信?” 轻呵气声入耳,卿如是不确定,皇帝竟笑了? 她有些紧张,生怕这是怒极反笑,赶忙自作主张将腰间的玉牌取下来,双手奉上,“还请陛下去时捎带上,交还于世子。” 皇帝不答,卿如是一颗心便又提到了嗓子眼。明明局势已经在她掌控中,此时月陇西来了,反倒让她坐立不安。 这玉牌究竟什么意思,陛下是在考验她?还是在吓唬她?或者,晟朝有规定,令信是不能给人的吗?诸多猜测,卿如是脑袋上的闷汗憋了一晚终于落下来了。 片刻后,皇帝示意身旁的公公拿走她手中的玉牌,“都跟着。” 皇帝拂袖起身,绕过卿如是往门外走,留下这般令人匪夷所思的话。卿 如是没时间多加揣度,在太监的催促下起身跟了上去。 饶是周遭风景再如何秀丽,卿如是也不敢抬头去看,只听到有夜巡队的脚步声,和遥遥的蛙声蝉鸣。宫人提着琉璃瓦灯,前开道,后追随。 她的眼前明明闪闪,心也跟着忐忑。 皇帝倒是乘坐软轿,卿如是刚跪了许久,却还须得跟着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坤宁宫到了。有太监腿快,跑进去禀报。 月世德被皇帝抬手示意,阻于坤宁宫外,只得俯跪在地等候。卿如是跟在身后,心以为自己能进去见到月陇西,一窥那白鸽究竟。却在入殿门时也被拦于门外。 她微微垂着眼睫,恭顺地朝殿内的方向行跪拜之礼,而后伏在地上不动了。眼睁睁看着殿门打开,一瞬的欢声笑语入耳,皇帝入内后,殿门又瞬间合上,阻断了话语。 皇帝进门,先看向了月陇西。 他正悠然逗弄着腕上的白鸽,唇畔噙着从容的笑,自在地给它喂食。见到皇帝后,随着几人一道起身施礼,却没有坐下,站在那里,静等皇帝说话。 皇帝瞥了眼身旁公公,示意他将白鸽拿来。月陇西浅笑着,只在白鸽的脚腕上抽出一张信笺递过去。 “姨父,这信是孩儿写的。”月陇西笑吟吟道,“与她闹着玩呢。” 月陇西在皇帝面前耍赖时,惯是只把他当亲戚唤,自幼皇帝喜爱他,从来都随他去。 皇帝却不与他说笑,肃然问,“这字?” “自然是孩儿仿照着秦卿的笔迹学来玩的。”月陇西示意公公磨墨,“您若不信,孩儿可以当场写几个秦卿的簪花小楷给您瞧瞧。” 说着,他当真动手写了几个字,让公公拿去给皇帝过目。 皇帝接过,随意瞟了眼。却并不说话。 就听月陇西接着道,“前几日长老为难她的事孩儿也听说了,便猜到今日姨父召见她是长老在饶舌,搅弄是非,故而,特意来跟您坦白。方才却听姨母说起宴会之上,长老要呈给您看的东西无故变成了女帝手札之事,还说手札末尾的字迹像是秦卿的簪花小楷。事关重大,姨父可得好生介入调查,若长老他真有叛族之嫌,月府也绝不会包庇的。想来调查此事必定繁琐,姨父便莫要为了孩儿的一时顽劣再分心神去为难卿卿了。” 原本还听得好好地,到此处,皇帝冷嗤了声,“卿……什么?你再说一遍?” 月陇西垂眸 笑。 皇帝抬手,身后的公公将刚从卿如是那里缴来的玉牌递到他手中,他摩挲着玉牌,看见月陇西绷了一晚的从容神色终于有了几分改变,他终是心满意足地抿了抿唇角,将玉牌丢给月陇西。 “死乞白赖从朕手里要的,却被人当作令信,毫不留情地还回来。你混得可真不怎么样。” 月陇西怔怔地,讷然须臾,皱眉问道,“陛下,她人呢?” “哦。”皇帝又垂眸瞥了眼纸笺,轻描淡写地道,“朕下令杀了,血溅御书房,刚命人收拾。你若现在赶去看,尸。体兴许还在。” 第六十章 喊!夫!君! 就见月陇西讷然的神情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慌乱。他来不及多加思考这句话的真假,甚至察觉不出话中存在的纰漏。 只在听到回答的那刻,向来笃定与她相守生世的坚不可摧的希望在心底轰然倒塌。 仿佛回到前世渡着画舫孤身漂泊在清河上,望着同样孤独的明月自斟自饮溃不成军的时候。再濒临窒息,继而窒息,最后了无生息。 难道重来一世不是要他们相守的吗? 在这短短一刹那,前生死在西阁里,躺着她睡过的小榻,在花窗的艳阳下看到的所有斑驳的色彩尽数涌入脑海。眼角的猩红肆意蔓延,双眸顷刻爬满血丝,他忍不住这闷红,夺身往门外冲去,不顾所有人惊诧的眼神和唤声。 他竟想不明白,为何皇帝和郡主的脸上都有戏弄的笑意。 他只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 跌跌撞撞跑过去,猛拉开门,他蓦地愣住。入目的是一道青色的人影,衣角处的青霜花一朵勾着一朵,成满簇争艳的模样,他记得在城楼上背着她的时候,垂在他两肩处的裙角就是这生机勃勃的青霜花。 卿如是听见开门的响声,方抬眸去看,不待看清是谁,猛被冲过来的人一把抱住,紧得她一颗心吊起,肋骨也被撞得生疼,温暖的疼意融入骨髓,鼻尖还有淡淡的冷香,她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她听见了他冲过来抱住自己时双膝倏然磕在地上的骤响声,眉心微蹙,又听他拿近乎哽咽的声音说,“你……” 你吓着我了? 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你知不知道,就在刚才,我以为你真的死了。姨父说那种蠢话来骗我玩我竟然也上当,是不是很蠢? 你或许知道扈沽城的月亮何日最明最圆,却不会像我一样知道它何时最孤独最落魄。那天坐在画舫上哭的时候,我见到明月出山,好想带你来看看。又想起,身边已没了你。 你不会明白独活的滋味……因为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一时间想说的太多,最后,他却只挑了一句最简单的,低声说与她听。 他说:“你……没事就好。” 拿她无可奈何,又为她溃不成军。还不是因为这个人自己太过中意。 月陇西松开她,低头默然凝视。 他背着光,卿如是瞧不清他的神情,却知道他在看自 己,便着急问他道,“你为什么会带白鸽来?你带的是我房间里的那一只吗?” 月陇西颔首,似乎叹了口气,道,“嗯。是你房间里那只。” “飞回来了?”卿如是有些奇怪,“那怎么会在你手里?对了,你开门是做什么的?” 月陇西不答,扶她站起来,转身去看殿内含笑的人。仿佛窥破天机,抓到他的命门了。回想方才皇帝逗弄他的话,分明净是漏洞,也能教他直接相信且慌了神,他一时有些无奈。 “进来罢。”皇帝示意后,月陇西领着她进去,给座上几位逐一施礼拜见。 卿如是被赐座,紧挨着月陇西的位置,她心底的不安稍淡了些。紧盯了会停在皇帝身后那位公公手上的白鸽,白鸽动也不动,她便跟着一眼也不挪。座上几人都在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她无暇去听,心里只惦念着为何皇帝还不处置她的事,惦念久了,就又焦躁起来。 终于,皇后提到了她,“月府喂养的白鸽向来活泼,这只倒是娴静乖巧。你与陇西通信往来有多久了?像是已将这小东西养熟了。” 卿如是一愣,有些莫名,“和……月陇西?”一顿,她自知失言,又赶忙恭谨地问道,“皇后娘娘问的是世子与臣女?臣女不曾……” 尚未说完,她终是反应了过来。登时,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看向月陇西,后者抿着唇浅笑了下。 她皱起眉,强自压下心绪,低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算来足有一月了。”好你个月陇西!这模样分明是已经知道她就是青衫,居然瞒着她?! 若这般说,那倚寒一手与秦卿几乎无二的簪花小楷就变成了月陇西的字?月陇西竟然会去采沧畔玩诗作文,他看崇文的书已经教人很意外了,身为月家人竟还敢去采沧畔?还在那里闯出了名头?甚至习得了秦卿的字?! 毒瘤,月陇西真是月家百年来最毒的瘤。 继而将思绪连贯起来,卿如是想到初次与倚寒见面时,他左手执笔,写出秦卿的簪花小楷,可月陇西审批文章都是右手写字的,虽然审批文章只需要写“一”和“二”来表示去留,但好歹说明他右手会写字,且平日习惯性都是右手。 他竟然两只手会写不同的字? 为何呢?若只是为了方便隐瞒自己在采沧畔的身份才学的她的簪花小楷,实在说不过去。没有五六年的时间,是不可能将她的字迹仿到非本尊无法辨认的程度的,五六年前月陇西不过是 十二三岁的小童,怎会想着去采沧畔还要专程练不同字迹呢? 五六年前,还是小童的他又为何会背着家里人去练秦卿的字? 她匪夷所思,此时场合又不容她分心思索,只得暂时压住疑惑。 皇帝将纸笺揉成团,随意扔回给月陇西,沉声道,“调查月世德的事交给你来办。” 月陇西唇角微抿,“姨父,您真是一代明君。晟朝有您坐镇,实乃百姓之福。” 皇帝不与他玩笑,压低声音,凝视着他,语气似有警告,“你也莫要当朕是傻子。私怨归私怨,你若要徇私枉法,朕一道把你给办了。还有……” 他微顿,看向月陇西的眸中隐有厉色,“采沧畔的事,乃是朕授意的。你好自为之。” 月陇西神情微变,朝堂上的事卿如是似懂非懂,却也能猜出一二,心底不禁为月陇西捏了把汗。 好在临着皇后和郡主的面,皇帝并未戳破这层窗户纸,只作提醒。 月陇西很快又笑了起来,“知道了,姨父。您几时瞧孩儿给您办差事出过差错的?女帝手札的事关乎大局,孩儿如何也不会当作儿戏敷衍了事。” 有他承诺,皇帝的脸色才好看了些,瞧了眼旁边被吓得不轻又稀里糊涂坐了一整晚的卿如是,道,“卿铮府上的女儿,临危不乱,倒是不差。能配。” 卿如是眉心微动,头埋得更低了些。 “至于怪力乱神之说……秦卿此人,生在百年之前,朕是欣赏的。若是生在晟朝,朕自是容不下的。糊涂也好,荒谬也罢,话就撂在这。”皇帝挑眉,威逼着她,反问,“你可明白了?” 卿如是喉咙一滑,低声道,“明白。” 这是看在月陇西前来相救的面子上,放过了她。 但皇帝终归是皇帝,就算再如何跟他说转世乃是荒谬之谈,他心底还是会对存在的隐患有顾虑,因此提醒她:如果你是秦卿,那你就好好地活在百年之前,晟朝是朕的天下,你若像百年前那般忤逆皇权,那朕就容不得你。你若好好做你的卿府千金,朕自然当今晚月世德所言是一番谬论。 如果你不是秦卿,就算是朕糊涂荒谬,这话也得给你撂在这,让你莫要作妖。 不愧是从女帝手里抢过皇位的人。既有不容置疑的威信,又留有恰到好处的分寸。 “既然都明白了,就别打着探望的幌子在朕眼前晃来晃去。”皇帝拧着 眉,看向月陇西,颇为不屑,“带着你的人过节去罢。” 所谓眼不见为净,皇帝很是看不惯月陇西半点不要面子眼巴巴地瞅着女人的模样。月陇西得令,当即领着卿如是给几人跪安,出宫去了。 刚踏出宫门,卿如是额间的冷汗就滴落下来,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半点没有要搭理月陇西的意思。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颗心被猛吊起又稳落下,局势的转变就在眨眼之间,这一劫过得她是心惊胆战。 外边还在放烟火,卿如是已没有兴致再去城楼看了,想起皇帝说的话,她抓着月陇西的手腕问,“陛下说采沧畔的事是他授意的是何意?我瞧你脸色都变了,想必也没有料到。” 月陇西神色凝重,“他说的是月世德派人去采沧畔刺杀叶渠一事。言外之意,我和月世德私底下做的小动作他其实都一清二楚。月世德进扈沽城后命人肆意传谣,陛下不仅知道,并且默许。月世德传谣本是为了打压崇文党,在陛下面前泼他们的脏水,但陛下默许却是为了勾起崇文党的愤怒。” “月世德一进城就起谣言,崇文党自能联想到背后操纵的人就是他。后来陛下又授意月世德去刺杀叶渠,刚被谣言涮过的崇文党自然肯定就是月世德动的手,由此激化了崇文党和月世德的矛盾。” “为何陛下要激化两方矛盾?月世德身为月氏族中长老,恕我直言,本就让崇文党厌恶得不轻。”卿如是翻了个白眼,说完,即刻又反应过来,“难道是因为国学府?” 国学府由月世德掌控选拔大权,陛下想要在国学府里参与选拔的崇文党们和月世德产生强烈冲突。这不单单只是陛下在玩蚂蚁,他很有可能是想通过废了月世德来达到某种目的。 当矛盾激化到顶点,陛下若突然倒戈,杀了月世德,月氏大义灭亲,那么崇文党会怎么想?他们会逐渐取信于皇帝。就像女帝存在时那样,崇文党非常信任女帝。 陛下觉得,女帝能做到的事,他未必做不到。这才是月世德这颗棋子存在的意义,是国学府存在的意义。 月陇西点头。 “那陛下知道你的什么小动作?”卿如是又问。 月陇西道,“陛下知道我在采沧畔出事后插手相护,方才是想提醒我,他已经知道我和叶渠之间有所往来,且警告我,不要做背叛月氏,和背叛他的事。若是寻常往来尚可,若是管得太多,惹他生气,那他也就不会管我是不是他的亲戚了。还有,女帝手札的事…… 陛下知道我在和月世德作对,所以故意将调查的差事交给我,想看看我究竟是什么态度和分寸,我自然是不能让月世德这么轻易就死了。” 说着,他抿紧唇,眸光凝于一点,“月世德之于陛下还有用,除了试探我如何拿捏分寸以外,陛下几乎是在明示我,要让月世德活着。至于活罪要如何定,就看我是何态度了。想来也不能动他分毫。” 卿如是回味着他的话,恍然道,“也就是说,你跟月世德作对,其实是想让他直接死?那……那女帝手札是你寻人放在月世德身上陷害他的?你怎么会有那东西?” “还是在那间密室找到的,祖上留下的。”月陇西气定神闲地解释,随后掏出怀里的玉牌,给她重新系回腰间,“这个就别取下来了,是好东西。” 卿如是不疑有他,低头看向自己腰间,“是什么?这其实不是你的令信罢。” “嗯。但也差不多。”月陇西微蹙眉,“陛下育有两子一女,皆有此物。皇权贵胄哪有不犯事的时候,陛下念着亲情,允许小辈持此物免死罪三次。除军权不受外,这玉牌也算得上半个皇令了。幼时他破例给我刻了一块,我七岁时不慎摔碎了。前些时候想起来,便又死磕着问他要的。反正这东西用处多,足够你为非作歹的,左不过是身份,我有世子的头衔就够了。” 卿如是受之有愧,“这么贵重你还是自个儿留着罢。半个皇令委实吓到我了……我受不起。” 月陇西按住她的手,笑吟吟道,“你受得起。权当聘礼了。”一顿,他垂眸轻笑,伸出舌尖顶住唇角,玩味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你现在安好无虞地从皇宫里出来了,嗯?” 第六十一章 卿卿,叫父亲 什么事?卿如是懵懂地望向他。身后的烟花直入长空,一声轰鸣,璀璨夺目。 月陇西挑起眉,微眯着眸凑近她,“你别装不记得,这套我可不吃的。我做好准备了,你不唤我能坐地上哭的信不信。到时候引来过客围观,我就说是你抛夫弃子,始乱终弃,我伤心欲绝,以头抢地致死。到别人嘴里就会议论说我这么风华绝代的人你都看不上,可见你这双眼有多瞎。你落个黑心眼瞎俏寡妇的名号,看哪个还能要你。” 话落,月陇西朝她的眼睛轻吹了口气。看她下意识皱起眉眨巴眼睛,觉得有趣,翘起唇角笑了。 卿如是:“……”她眉心微拢,犹豫了下,轻声跟他说,“我叫不出口。” 月陇西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笑吟吟道,“这样啊……那我叫你夫人也行的。我叫一声,你答应了,也算得数。” 卿如是仍是摇头,“不行,我应不了。你不要叫,我不想听。” 她一口气连用四个“不”字,唯恐避之不及。 月陇西没有说话,瞧着像是不怎么愉快,低头把玩折扇。 “你想听的话,随便找个丫鬟也叫给你听了。”卿如是讨好道,“……没关系罢?” “没关系。”他回答得十分果断,瞧见卿如是松了口气的模样,又紧接着唉声道,“嘴上没关系,心里好生气。” 卿如是:“……”她转过身假意看烟火,状似不经意道,“那我还没怪你瞒着我‘倚寒’的身份呢。你何时知道我的?怎地不跟我说?” “我也是刚知道不久。叶老邀你出来见面其实是我的意思,哪里晓得你出了事,我从乔芜的口中明白原委来,这才知道你就是青衫。天地良心,我真是忘了,最近也忙,没来得及跟你坦白,不是有意瞒你的。”月陇西扯起谎来眼都不眨。 事实上,若非今日皇帝忽然将她传召入宫,他还打算一直瞒着这身份,同她逗闷子玩。青衫在信里多实诚啊,他想问什么就能问什么。 卿如是姑且信他,继而想起他在信中常提到的那位“故人”,心生狐疑,转头看他。 月陇西似乎也想到了这一茬,不紧不慢地掰扯道,“常跟你提的那位女子是我府中前些时候新来的一名洒扫丫鬟,生得有些像我幼时十分要好的玩伴,一时拿不准,所以向你请教。” 他恐怕忘了自己在信中已然默认那位女子是自己的心上人, 还为那名女子跟别的男人争风吃醋的事情。卿如是却记得。 不晓得心底是个什么稀奇古怪的滋味。 她没有戳破,摩挲着腰间的玉牌,回忆起方才他在宫中抱住自己的情形,继而又回忆起他在信中费尽心思地请教该如何讨好他的丫鬟,为他的丫鬟拈酸吃醋了又该怎么办等问题。 两段回忆相互碰撞,没碰出个结果来,她神色复杂地思考了会其中的弯绕,竟觉得事态诡异,她想不通透,终是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休息罢。” “不玩了?”月陇西拉住她,“我倒是同你解释清楚了,你却还没履行承诺呢。别想一句‘说不出口’就糊弄过去,我这人很务实的。” 卿如是拂开他的手,执拗地道,“不叫。”她轻哼了声,偏头走掉,轻飘飘留下一句,“你寻你那个丫鬟叫给你听罢。” 月陇西以为自己最近跟她走得太近,导致自己膨胀了飘得太高,怎么着还觉出了她蔫酸的味道? 心道怕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他紧追上去,揪着她的衣角,笑吟吟道,“丫鬟哪能叫出你那般不情不愿又娇羞内敛的感觉?我这些天做的梦里都是你唤我夫君的情形,每日晨起先回味半晌,一整日都能身心舒畅。你这要是真叫了,还不得管我一整月都身心舒畅。你要是日日叫,恐怕还能除病除灾,保我一生顺遂。” “有病。”卿如是很是不高兴地甩开他的手,顿了下,又不满地骂他,“轻浮!浪荡!可笑!”端出了浪子三连。 月陇西:“???”他一愣,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将她压在身下后被她骂“粗鲁!无耻!龌龊!”的时候。 彼时昏天黑地的记忆翻涌上来,体内蠢蠢欲动的血。性照着他一顿冲击,继而满脑子都成了风花雪月,这骂也挨得舒坦。 他不禁轻笑出声,握住她的手腕,“我怎么就浪荡了?规规矩矩什么都没做就成浪荡了?” 卿如是不屑地冷哼。 月陇西出其不意,下一刻就将她拦腰抱起,而后往上抛了起来。 猛望见天边如自己一般齐齐上升,却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烟火,她骇然,瞪大眼惊呼出声,“你做什么?!”话音落时,烟花砰然炸开,她的人也稳稳落进了他的怀里。 讷讷地从躺着的角度看那些下坠的彩色星子,好像世间千万种颜色都一并划破云翳朝她奔来,她惊住了。 瞧见她一剪水眸中 倒映的斑斓,月陇西兀自笑,“好不好玩?” 不等她回答,他又将人抛了上去。依旧是随着一道烟花直冲云霄的轨迹。这回他抛得更高了些,在离地近乎两人高处。他轻笑,点地飞身去接住下落的她。 稳落入怀,卿如是只觉心也随着一抛一落,不像是在自己胸腔里跳,倒像是真的落在他那里去了。 烟火盛景,原来从这个角度看就像是下了一场光怪陆离的雨,流漫争艳,尽入眼眸。 卿如是还未回神,月陇西又跟没事儿人似的笑问,“好不好玩?要不要再来一次?” 竟然随意一个小把戏就让她忘了这人浪荡的恶行,卿如是咬了咬牙,微恼道,“放开我!” 看来是还没消气。月陇西没有放开她,笑睨她一眼,脑子里的风花雪月暗暗浮上来,他吹响了口哨,片刻后,一匹红鬃马朝他们奔来。 卿如是一阵天旋地转,竟被他携着抱上了马。她这方向看,能看到马尾。 “?”她默了一瞬,“!!!” “这方向不对罢?!”卿如是皱紧眉抬腿要下,却被月陇西按住腿,制住她的同时,他借力翻身上马,与她对坐。 对坐?!! 卿如是瞪眼:“月陇西你……?!” 月陇西恍若未闻,单手搂着她的腰肢不让她动,施力轻轻一揽,将人抱到自己双。腿上。 她几乎就是骑在自己腰上的。 月陇西低头去看她噌地羞红的脸,笑吟吟道,“小祖宗,抱稳了啊。”不容她片刻置疑,他挥鞭打马,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冲了出去。 卿如是猛地东摇西摆,看不见前路,她吓得手足无措,顿时抱紧了他的腰,“月陇西你……粗鲁!无耻!龌龊!” “还敢骂我?”月陇西笑得几乎可以说是猖狂,再挥鞭打马,仿若御风而行,“快快唤我夫君,我就让你舒坦。” “你骑慢一点!!”卿如是根本无暇计较他故作暧。昧的话,只晓得一手抱紧他的颈子,另一只手抱紧他的腰,脑袋紧贴在他的胸膛,整个人几乎是挂在他身上,腿还盘在他的腰间,将他扣得死死地,她的声音在风中逆流,“你这是纵马闹市!万一撞着人怎么办?!快放我下来!” “你唤‘夫君’啊,唤了我就让你下来。”相对比卿如是看不着前路的慌张,月陇西从容得简直过分,“你瞧你把我给逼的,好好一个承诺,非要赖 这么久,赖了也就赖了,还骂我浪荡轻浮?非教你晓得究竟什么是浪荡轻浮,你才会乖乖的是不是?来,都等不及了,快唤夫君罢。我已经做好徜徉在风中听你娇娇软软唤一声‘夫君’的准备了。” “呵。”卿如是冷笑,松开一手猛拽下他的衣襟,张口咬在了他的左肩上,唇齿与肉间狠狠一通磋磨,继而朝他吼道,“夫君!夫君行了罢?!” 似乎觉得不痛。月陇西的唇角慢悠悠地延开,装模作样地挑眉反问,“啊?我没听见啊。你大声点,我这逆风呢,耳背得慌。” “你别得寸进尺啊!”卿如是想到什么,瞬间狂躁起来,“你们、你们月家的人怎么都那么不要脸呢?!” “好啦好啦,我听见了。”月陇西安抚她,逐渐慢了马速,微敛起笑意,他垂眸看她。 风声渐轻,情思一寸寸地钉进骨头里。 不期然地,卿如是的耳梢烫了起来,以为他要说什么腻歪的话,便故作淡然地白了他一眼。 白眼还未完全翻过去,却听他一本正经地问,“刺激吗。” 卿如是:“……” 月陇西抬起头,眸子滑过漫天的烟火,唇角上扬得异常灿烂。 他用着几乎可以说是在引。诱的慵懒声音,轻问道,“小祖宗,管你孙子叫夫君,是不是很刺激?是唤我作夫君刺激,还是……像我们这般对坐刺激啊?” 卿如是羞窘不堪,一巴掌打在他的肩膀,“你闭嘴!不许说话!” “我不说话。那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有?”月陇西稍俯身,在她耳畔轻问,“凑近一些,听到了吗?” 凑近一些?卿如是把脸掖在他胸膛,果真听见了声音。听见他的心跳得怦啊怦地,不晓得是不是错觉,自己的心好像也在和鸣。 骑过廊桥,江面似乎传来了空幽的琴声。 卿如是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她觉得那琴声是越过山,跨过河,穿过百年岁月长流,还泛着令人心悸的清浅涟漪,最后随着江畔少年少女的戏水声,和哒哒的马蹄声,一道入了耳中。 伶人拨动着琴弦,泛的却是心上的音,少女拂揽着清水,荡开的却是情意。 空灵的琴声后,她好像听见月陇西故作惆怅的轻叹,“怦怦可在你耳边?还是在我的耳边?可你就是我的怦怦啊……我的怦怦。” 自言自语,又好似胡言乱语。絮絮叨叨,分明不晓得 究竟在和谁说,却听得她心底微微起了痒。 我的怦怦啊。是什么意思?卿如是狐疑地想了会,肃然回他,“怦什么怦?你好好骑马,仔细把我摔了,我让你砰墙去。” 月陇西悠悠叹了口气:“……”好嘞。 须臾,国学府到了。饶是心中莫名生起的气已消了些,她仍是横了月陇西一眼,从马背上下来,顾自往竹院去。 月陇西挑眉,跟在她身后,边走边撩起左肩垮下的衣襟,周围三两结群的人讶然看向他们。 一前一后,衣衫不整。傍晚出,入夜归。明为过佳节,实则度良宵。如何不引人遐想? 更不要说他们本就住同一座院子。 嗯……来往的人纷纷互使眼色,凑上去给月陇西请过安便赶忙溜了。 考生几乎都是王孙公子,平日里闲得无聊就会摆谈些有的没的,谁还不懂男人女人之间的那些子事了。看到这一幕的人回到各自院子里一说,第二日清晨,卿如是即将嫁入月府的事便在国学府中传开了。 再多的诬蔑姑娘家清誉之事自是不会传,毕竟已经过了七选了,留下的都是些很有文墨的读书人。逾距的事心知肚明就好,不敢乱传,怕被追究,失了前程。 国学府中传得热闹,府外也不见得安稳。 那日乔芜回府后便大哭了一场,后乔府上下皆知内。情,但守着话没传出去,直到昨晚好几名闺秀亲眼目睹月陇西搂着卿如是的腰,与她共乘画舫,闺秀们回府后的状态与乔芜别无二致。 坊间亦有不少人证实两人走马观花,登城楼赏烟火,纵马闹市等。基本是坐实了两人有私情的消息。 后又有从国学府出来的落选考生传出两人吃住同院,一同监考七室时便眉来眼去,如胶似漆。这便坐实了卿府一方已首肯这门亲事。 随后,又有考生透露出,前不久郡主娘娘竟亲自入国学府,专程携着月卿两人去卿父卿母的院子,又与卿母一同闲逛说笑,情同姐妹。这证明月府对这门亲事也持赞同的态度。 扈沽城的闺秀为此伤透了心,在府中一通闹腾之后,身为人父的朝廷官员们便也都清楚明白地知道了此事。 月世子可是整个扈沽城的香饽饽,不能将自己的闺女嫁给他,实在遗憾。但场面上的客套还是不能少,于是朝罢后,诸位同僚纷纷献上祝福。 卿父还在国学府里办差事,近期被免了朝事,那他 们就只有先恭喜月将军了。 一阵“恭喜恭喜”的客套寒暄过后,月珩笑着狐疑:“恭喜什么?” 满朝官员,满城百姓,上下皆知他家即将有喜事,就连皇帝都晓得几分,月珩本人却完全不知。 待听罢原委回到府中后,月珩气得砸了两只白玉杯,企图引起郡主娘娘的注意。 郡主风轻云淡地瞥了他一眼,“又怎么?” “你说怎么?!月陇西呢?!把那小子给我叫回来!看我今儿不废了他!”月珩猛拍桌,“我上回就跟你说过,那丫头绝不能踏进我月府的门!你倒好,上赶着去国学府把那丫头给捂严实了,生怕她嫁不进来是不是?!要不是下了朝旁人跟我说,我还不晓得我们家要办喜事了!现在整个扈沽都知道了,就我这当老子的被蒙在鼓里!” 郡主揉了揉耳,不疾不徐道,“坊间要这么传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同我发什么气啊?我也是今儿个才知道外边都传开了。倒也省事,不必我费心递消息给那些没相看的人家了。也别等过些时候,就这两日罢,咱开始合计合计,寻个有门面的,上门提亲下聘去。” “做梦!”月珩不可置信地瞪她,“还提亲?我同意了吗?!你说你没办法,你儿子倒是有办法得很!若不是那小子故意的,你当这些消息都能从国学府泄露出去?!一天时间不到就闹得满城风雨,你说这其中没有他推波助澜,当我傻子吗?” 郡主恍然,“哦,他传的啊。” “重点是这个吗?!我不管,反正崇文党就是不能进我家的门槛!”月珩执拗地把她手里的书本夺走,强迫她看向自己,“把那个丫头叫到府上来,我亲自跟她说!” 郡主依旧不看他,兀自又把玩起了茶具,“难道你没听陛下说,他已经默许这门婚事了吗?” 月珩皱眉,“什么?!不可能!” “你不信的话,自己去问陛下。”郡主悠然一笑,“陛下已经知道她是崇文党,但依旧认可了这门婚事。我早说过,你们月氏总是把不足挂齿的小事顶天了说,明明是你们月氏有些不开窍的非要死守着腐朽的玩意固步自封,却要把这些都归说于是对陛下的忠诚。” “如今的陛下不是惠帝,也不是百年前任何一位皇帝,月氏猜不到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崇文党也猜不到,幸好,陛下不需要任何人去揣度他的心思。只要他肯点头,月氏娶一个崇文党又有什么关系?既然被陛下首肯过,又何来不忠之说? ” 月珩哼声偏过头,“妇人之见。就算陛下同意崇文党入我月府,给月氏族中知道了,给外面的人知道了,我的面子往哪搁?现如今倒是都来恭喜我,你看等他们知道那丫头是个崇文党之后,会不会暗地里嘲讽?” “靠这个挣来的面子值几个钱?只要把婚事办得体面,谁又敢嘲到月府来?”郡主抿了口茶,自得地笑,“既然你说是陇西的手笔,那想来他也是等不及要把人娶回家了。反正都传开了,不如借机上门说亲,还能落个佳话。” “呵,佳话?我若让他如愿,那就是脑子进了水!”月珩冷笑一声,起身走到门口,唤来一旁的小厮,嘱咐道,“去国学府,把世子和他院里那丫头一道叫来!” 这话传到卿如是耳朵里的时候,天色已暗沉下来。她晨起便听到了府里传的闲言碎语,一直等到晌午,父亲母亲也不曾来唤她去说话。 难道父亲母亲知道她答应嫁给月陇西的事?他们竟然不唤她去问问话吗?莫非月陇西在跟她合约好之后就跟他们讲过了? 百思不得其解,没等来卿父卿母,却等来月府的小厮,说要请她上门做客。 她以为是郡主娘娘要见她,便随意寻了个丫鬟去告知卿母,而后就与月陇西一道上了马车。 月陇西的神情稍有凝重,一路都在沉吟,只临着下马车时对她说了一句话,“一会,恐怕要委屈你一下了。” 卿如是尚未来得及深思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机会问出口,人已经到了前厅。 她先看到的不是郡主娘娘,而是坐于主座的月将军。 他眸色冷沉地打量着步步走近的她和月陇西,端起茶不紧不慢地喝着。心底想着待他们走近,便要把这茶杯砸在两人面前,摔个稀巴烂,先恐吓几分。 月陇西和卿如是站定。 不待月珩发怒摔杯,月陇西先拂起袍角,不带半分犹豫地往地上一跪,恳切道,“父亲明鉴。孩儿与卿卿,昨晚已有夫妻之实了。” “噗……!”月珩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径直喷了出来,准备砸到地上的茶杯还没离手,因他一激动,在掌心捏得粉碎。 卿如是:“……” 她机械地低下头,看向身旁的人:你扯什么犊子呢??? 月陇西拽着她的手,径直拖下来与自己并肩一道跪稳,肃然对她道,“卿卿,快,叫父亲。” 卿如是:“……” 我,卿如是,想打人。 默然一瞬,卿如是:“父、父亲……”生而为人,形势所迫。这下她可明白方才月陇西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特么写得头都要掉了。 月狗好会玩,写前面的时候真觉得月狗炒他喵的会玩!举高抛起看烟花就算了,骑马对坐可还行哈哈哈哈哈我也想有个月狗这样会玩的男票嘤嘤嘤。 2.下章!月将军的反应!月狗如何应付月珩!二卿如何配合! 二卿:还能咋地,事到如今他说啥是啥呗……我特么等出了门一坨子锤死他!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tay151枚、姗姗1枚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二呆11瓶、秦欢10瓶、鹿柴6瓶、果儿5瓶、今天画完明成化团龙纹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六十二章 心猿归林,意马有缰 她还真敢叫?! 一个敢唱,一个敢随。月珩瞧着笔直跪在面前的两人,清一色的倔强神色,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噎在喉咙里,闷头呛咳出声。 原本在心底演练过的流程统统搬不出来,月珩咬牙拍桌站起,并住双指颤抖地指着月陇西,想骂他个混账玩意儿。 尚未出口,月陇西先一步道,“父亲,木已成舟。孩儿和卿卿只不过是两情相悦,情难自抑。望父亲体谅。” “体谅?!我今儿个把你废在这,也说是难以自抑让你体谅,你体谅吗?!”月珩冷笑一声,没听说过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还要体谅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自幼在军营长大,脏话学了不少,但念及卿如是好歹也是个小姑娘,便忍住了当场把月陇西骂个狗血喷头的**。 继而咬牙指向卿如是,想说她一个女孩子家家怎地这般不知廉耻。 未出口,月陇西再次抢先招认道,“是孩儿强迫她的,与她无关。” 一句“不知廉耻”又梗回了喉咙,月珩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紧他,面目几乎是狰狞的,他匪夷所思地道,“听你这语气,你他娘的还给老子很自豪是罢???” 卿如是悄悄侧头去看月陇西。 只见他神情庄重,似乎是意识到了事态的严峻,沉吟片刻后,他道,“暂时没有。” 月珩一瞪眼:暂时?! 月陇西在月珩猩红的双眸注视之下,不怕死地说完了后半句,“但卿卿若是就此怀上月家骨肉,那……恐怕是有些自豪。” “还恐怕……???那我是不是还得要恭贺你喜当爹了?!”月珩气极反笑,拿起桌上方被捏碎半个茶碗往他面前一砸,不过瘾,又搬起椅子避开两人摔了出去,“你简直……简直混账!” 砰地一声巨响,卿如是骇了一跳,肩膀不自觉地耸了下。身旁的人便默不作声地牵过了她的手,似是安抚。 这无言的动作落到月珩眼中,又是一通火上浇油,他气得都不知道该从哪个开始骂。瞪着两人,咬牙直咬到腮帮子疼,好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 眼看彼此间的沟通到了瓶颈期,卿如是估摸着自己是不是也得说点什么好,虽然可能并不会缓和尴尬的气氛,但这不是重在参与么。 卿如是措了措辞,低咳了声,小心翼翼地道,“伯父,您先消消气。这件事是我们不好, 但您也是从这般冲动的年纪里过来的,能不能试着理解理解我们呢?您不妨再往好处想一想……这、这不是就给您添了个儿媳,兴许还添了个孙子了么?” 卿如是活这么久就没对月家的人这么卑躬屈膝过,自己究竟跪这儿跟着月陇西遭什么罪。 然则,她不提“儿媳孙子”这茬,月珩还能自个消会气,她一提,月珩脑子里瞬间蹦出“崇文党”“嫁入月府”“满城流言蜚语”“群臣恭贺”等字眼,一时就只想打死月陇西! 他掀起眼帘抬眸一看,这混账居然还在笑?他还有脸笑??? “你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月珩想弄死他的心都有了,当即大喝,“我刀呢?!把我的刀拿来!我今天就要剁了你!” 月陇西立即正色,跪得笔直,“父亲就算杀了孩儿,孩儿也要娶她。如今扈沽城上下皆知我月陇西要迎娶卿如是过门,父亲若不答应,那就是执意要让别人说我们月府言而无信、薄情寡义。” “你可真不要脸你!”月珩想一脚窝心给他踹过去,既怕给他踹坏了,又怕把旁边的姑娘家吓着,生生憋得自己打了个趔趄,栽倒在椅子上,气得发抖,“你还知道外边都传得风风雨雨!先斩后奏,倒是把朝堂上这套摸得挺透的!混账事都是你做的,却要月府跟着受累?!你怎么这么能耐呢你!” 月陇西抱拳,平静道,“也都是父亲您平日里教导得很好。” 卿如是慢吞吞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你怕是嫌事不够大罢。 果不其然,就看见月珩听完他的话后又气得砸了另一把椅子。 他在两人面前踱来踱去,最后站定在月陇西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怒吼道,“你也就敢搁我面前说,你看看要是搁卿府的人面前说!不害得她被她爹娘打死!女子尚未出阁就被……我月氏百年大族也就出了你这么一个不要脸的!你没事跟人家耍什么流。氓?!” 卿如是在一旁“噗”地一声听笑了,愣是咬着牙不敢放肆。 听见笑声,月珩松开他的衣襟,转头要去坐,这才发现主座两把椅子都被自己砸了,只得坐在侧旁位置,猛灌茶水歇火。 须臾,百般寂静中,月陇西又有话要说了。 只见他不疾不徐地拂齐整了衣襟,恭顺道,“孩儿方才自省一番后,认为父亲说教得是。既然如此,还请父亲为我们保守秘密,不要将此事告知卿伯父和卿伯母,以免招徕不必要的麻烦。孩儿会 以最快的速度将卿卿娶进门,届时父亲就不必担心了。” “我……!”月珩刚歇下去的火又扒拉起来,再次顺手将茶杯砸出去,摔在两人面前,“你休想!你长这么大了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一个你能把人给怎么着?嘴里的话是不是真的还不晓得,就想着要速速完婚?!你做梦!” “好歹卿卿也是二品大员府上的千金,总不好寻人给她检验罢?”月陇西泰然,“父亲若是不信,尽管放着此事不管,且看两三月后卿府会不会寻人来找我们的麻烦。反正孩儿昨晚趁着月黑风高做了些什么孩儿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孩儿不敢赌,就看父亲敢不敢了。” “我他娘的今天就要把你给弄死在这!”月珩猛地站起身,“家法伺候……家法伺候!给我把棍子拿过来!我打死这个逆子!” 周围的小厮和婢女早被郡主遣散了,一来怕他们听去这些不该听的话会出去乱嚼舌根,二来便是怕月珩气头上想着要动用家法的时候真有人给他递个什么鞭啊棍啊的。 她在屏风后边听得够久了,笑也要笑岔气了,这厢才慢悠悠地出来,先看了眼跪着的两人,示意他们起身,又看向火冒三丈就差掀了房顶的月珩,从容道,“有我在这,你敢动我儿子试试。” 说着,她朝卿如是招了招手,待人走到面前了,她褪下腕上的玉镯,给卿如是戴上,柔声道,“这是我与你伯父大婚之日,我婆母赠与我的,现在转赠给你。如此,你跟陇西的事也是板上钉钉了,别怕,不会让你爹娘知道的,都是陇西的错。我那日跟你娘说好了,等过了国学府选拔这一阵,就上门提亲去。” 卿如是微睁大眼:她们说好了?母亲怎么也不同她讲呢?难怪今日闹得沸沸扬扬也不见把她唤过去问话的。 这厢刚其乐融融地说上两句,月珩愤然打断道,“我看你也是活回去了!这种事你们也能私自说好!你把我放在眼里没有?!” 郡主皱眉不满,“事已至此,你想怎么样?你儿子做了错事就得负责到底,又不是瞧上了个不入眼的腌臜人物,如是这门也当户也对,没得你挑的。你再气也不过是自个找罪受罢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除了紧着上门提亲,你能想出个别的法子来?” 月珩是真噎,梗得心绞痛。他的确没别的法子,给官家千金验身的事他万万是做不出来的,且他再如何排斥崇文党,心底也不屑让个小姑娘家受这种羞辱。 他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往死里揍月陇西一顿出 气。但郡主拦着不让,他其实也怕自己常年征战手底没个轻重把人给打坏了,便顺着郡主给的坡下来。 打不能打,娶还得娶,月珩最后只能活活把自己给气死。 造的什么孽,生这么个玩意儿! 他哼声甩袖,坐在一旁生闷气。心底还想着朝堂上那些惯是爱揪着他等看笑话的死对头,这丫头是崇文党的消息若是传出去了不知道都会怎么想他?! 越想越气,他瞧着月陇西奉承地给郡主倒茶的模样,只想一脚踹过去。 兴许是他怨毒的眼神过于明显,月陇西感受到了,提着茶壶给他也倒了一杯,还似笑非笑地道,“父亲请用茶。” 月珩看着他那晃眼的笑就嫌膈应,咬牙道,“把人送回去,你再给我过来!” 没准是有私房话要避开她这个外人讲,卿如是自觉道,“不必送的,伯父,我能自己回去……” 月珩没回答,倒是对着月陇西一通吼,“去啊!” 再如何对崇文党恶语相向,月珩也担忧卿如是自己夜里回去会危险,郡主明白他的意思,唇角浮起一丝淡笑。 月陇西得令,牵过卿如是的手,往门外走去。 方踏出正门,卿如是就甩开他的手,狠狠踩了他一脚,直碾住他的脚背使劲磨,“月陇西你不要脸!” 月陇西单足立地,屈腿抱着膝呼痛,嬉皮笑脸地同她道,“脸不重要,能解决问题就好。你看,本来挺麻烦个事,轻松就解决了。” 卿如是蔑他一眼,自己往马车上面爬,边爬还边嘀咕道,“你早说你爹不同意,我也就不答应跟你合约了。如今倒是骗了过去,后面我们抱不出个孩子来,不知道有多麻烦。” 月陇西挑眉,跟着她坐上马车,语重心长地道,“抱不抱得出孩子,可不一定。” “你说什么?”卿如是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着他道,“说是假的就是假的,既然是假的,你别妄想我还给你留个子嗣再走什么的。” 月陇西眸中狭光微敛,缓缓抬起眸看向她,轻笑道,“话可别说太满,万一后来某一日,你就对我死心塌地了呢?怦怦啊,你不觉得自己的芳心正在被我俘获吗?” 他不过是随口一说,逗她来的。卿如是却不自然地眨巴了下眼,转过头去没理会他了。 他忽然喊她“怦怦”,她的心竟真的跟着怦然一动,明显与寻常不同的心跳节拍,让她不 容忽视。 须臾,她涨红了脸,憋出一句,“你是君子,就该有君子的样子。别胡说八道的,讨人嫌得很。” 月陇西撩起两侧的车帘,观赏外边的景色,暂想不到该要如何回她。 直到马车驶过廊桥,他依稀看见几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在踢毽子玩,看了一会,他笑了,悠悠地道,“我早不是君子了。我不过是个初逢春景就陷了进去,且一生无可自拔的少年郎。” “你看那里。”不待卿如是疑问出声,月陇西勾手示意她靠过来,并指着廊桥处对她道,“刚刚那里坐着位读书的少女,而今天黑了,她应是要赶回家去。我猜下边画舫里的少年藏在那处将少女瞧了一整天了。而今少女回了家,少年恐怕是要相思成疾。” 卿如是狐疑地伸长脖子瞧了眼,问道,“那少年为什么不追上去问清楚姑娘家在何处,芳名为何?” “你说的是,他应该问问的,否则也不会经此一别就害上相思。”月陇西笑了笑,也不晓得是在笑那少年,还是在自嘲,“但须知这世间还有‘情怯’二字。就算再来一遍,我料定他也还是问不出口。好在缘分这东西甚是微妙,信则有,不信则无。少年若能和少女再遇,那就祈愿他们会在一起。” 卿如是趴在窗框上,忽然就想到了那个人。 前尘往事合该混入风烟里,早些散了才好。可自打她明白了那人的心意,他好像再不能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 难怪他当年不曾在廊桥追问她的姓名住处。 难怪他宫宴那夜会对夫人说:“就当作是那年杏花微雨,初逢良人之时。” 原来在有情。人的眼中,最值得惦念的便是彼此初见的模样。倘若初见不能问出名姓,那就祈愿他们再见,祈愿他们相守。 卿如是盯着廊桥上被一盏盏点燃的灯,轻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祖上为什么要把他惦记的姑娘藏在心底那么久也不肯说了。” 月陇西简直怕了她的“明白”二字,笑道,“你且说说看。” “不就是情怯么。”卿如是闭上眼,临着风,深吸一口气后道,“有些东西,不说破的话,尚且能维持,稍有变动就不一定是原来的样子了。因为太害怕比原来的样子更糟,所以干脆就维系现状,不去打破平衡。他能心底惦记着,总比……” 她顿了顿,微有愧色,低声道,“总比连惦记都不让他惦记的好。” 是 ,卿如是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以她的性子来说,若在当时晓得月一鸣对她有意,八成会厌烦他到不准他惦记,不要他喜欢,不允许他碰,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永无往来。 月一鸣似乎比她还要了解她自己。 他也想过要说,就在他们洞房那晚,他情真意切地说出“心底藏了一名女子”,却被她不耐烦地敷衍过去。她的抵触,想来也甚是诛心。 不知道究竟要有多不关注一个人,才会完完全全不晓得这人喜欢的是谁,藏的是谁。就是一丁点都不在乎,才会觉得与自己无关。 也正因为此,他再不敢说。甚至不敢借由夫人之口告诉她。 夫人想暗示她,她自然也是从未放在心上的。听过便罢,再不多想。 月陇西的确是想借画舫的少年和读书的少女让她明白当年的“情怯”之故,但却没寄望以她在这方面的领悟能力真的能想通透,如今听她说来,句句说到实坎上,他欣慰得很。 更欣慰的是,她话中隐有的意思是说,她已完全相信,月一鸣心底那位姑娘就是她了。且认真地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会仔细揣摩,会拿来回忆,会斟酌他当年说过的字句。 反正,不再是从前毫不在意的模样。 一时,月陇西忍不住笑了,哑声道,“你说得对。他是情怯,我也是这么想的。” 卿如是叹道,“饶是你祖上可怜,可月氏的一桩联姻,害的也不止你祖上一人。”她想到同样不得与良人厮守的夫人,和宫宴上吹响清幽小调的那个男人。 既然月一鸣能体会夫人求而不得的苦楚,既然月一鸣在秦卿死后仍旧一心为她完成修复遗作的夙愿,既然他与女帝里应外合扳倒惠帝,甚至施计夺得当时月氏的掌控权,借女帝的手杀族人为她报仇……既然他放不下她,又为何会与夫人诞下子嗣?甚至传出伉俪情深的佳话? 月一鸣早知道秦卿不会给他留下子嗣,倘若真在乎那孩子的有无,早些年她还没进门的时候便该同夫人生了。为何偏要等到她死后,正是沉痛欲绝的时候? 她还是想不通。 月陇西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盘算着这回又该如何让她明白当年夫人之事。 一时还没个思绪,只得先作罢。 马车停至国学府,他没急着走,跟着卿如是下去,将她一路送回了竹院,叮嘱道,“我今晚也许回不来。你早些睡,不必等我。” 膨胀了,飘了。他脱口便后悔。自己竟然能理直气壮地说出“不必等我”此等自作多情的话。想来真是近日与她过于亲近,得她喊了夫君,又面过了父亲,以为她的芳心逐渐被自己俘获了去。 说完,为免尴尬,他轻笑了下,挑眉道,“知道你不会等我。我随口说的。若是真会等,那我今晚一定回来。” 卿如是莫名其妙地瞥他一眼,随意“嗯”了声。 却教月陇西十分在意“嗯”是什么意思,故作轻佻地问,“那你究竟是会等,还是不会等啊?” “你不回来我等什么?”卿如是狐疑看他,稍一顿,又撇过脸去,“你若回来的话,我便等一等罢……反正睡不着。” 月陇西笑,“嗯。” 他舍了马车,径直骑马返回。 月府中,月珩还在正厅里等着他,听小厮报备他已到府门的消息后,便站起身来,手里紧捏着一根长鞭,背手面向门外。 揍是怕没个轻重不敢揍,使唤鞭子打还是要打的。不然他这气还真找不到地撒出去。 月陇西心底早有准备,晓得自己回来不是听什么避开卿如是的私房话,而是真真正正来挨打的。就算是郡主也得适当顺着月珩的意,要不然这气真全让月珩受了,卿如是以后就吃得苦头了。 他远远瞧着那鞭子足有婴孩臂弯一般粗细,心底暗叹了声真狠。 毫无怨言,他进屋便撩袍跪下了,与卿如是在时截然不同的态度与神情,认真且恭敬道,“请父亲责罚。罚完,便顺意让孩儿娶了她罢。孩儿是真心喜欢她的,非她不可。也请父亲日后莫要为难她,若她做得有不合意的地方,您便一道都打在我身上罢。” 语毕,他修长的手指轻扯了腰带,将外衫脱下来,随意扔到一边去。 “行。”月珩咬牙点头,就没打算跟他来虚的,不再多言,抬手挥起鞭子往他身上狠抽。 力道大,鞭子粗,一鞭就将他打得皮开肉绽,薄薄的衣衫透出血丝来。 郡主就站在屏风后瞧着,神色怅然。身旁的嬷嬷低声道,“老爷下手这么狠,您怎地也不拦着?世子细皮嫩肉的,自小就被您护着没挨过打,这一顿下来还不晕过去?” 郡主沉吟着,低声说,“你不明白。唯有真情动人心,他不挨打,怎么教老爷知道他是情真意切。老爷若不知他情深,往后如何善待卿家的女儿。他也晓得自己是回来挨打的, 我拦着是没用的。” 一顿,她示意道,“你去把他的房间收拾收拾,他今晚肯定要住下。打得这么狠,马都骑不了了。干脆养两日再遣人送他回去。” 嬷嬷答应下来。 她们这厢说着话,视线也不曾离开正厅。 月陇西被打得额间冷汗狂下,却依旧一声不吭。血腥气已然充斥着整间屋子。 一鞭又一鞭,他也不知道湿润的衣衫究竟是汗湿的,还是血浸的。 月珩几乎是拿出了方才砸桌子摔椅子的气势,没个完。 浅色的衣衫血迹斑斑,沾惹到长鞭上,月珩瞧见了,终于颤抖着臂膀,手软了。 鞭笞声停了下来。不多不少,拢共二十鞭。 月陇西抬眸,低哑着嗓子,不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不再多来几鞭吗?她性子活,恐怕以后招惹你的地方还挺多。” 月珩被他刺激得脑子一火又想打,生抑制住了。端凝着依旧将背挺得笔直且眉都不皱的月陇西许久,最后将鞭子甩在他身前,拂袖离去,只沉沉留下一句,“擦药去罢。” 他默然,心底一口气舒了出来,想要起身,牵扯到鞭伤,忍不住倒嘶冷气。郡主和嬷嬷从屏风后出来,赶忙唤小厮搀扶他回房。 “不回房了。”他紧皱着眉头,一鼓作气从地上爬起来站稳,又弯腰捡起一边的外衫穿好,一系列动作做下来,颈间的汗又晕出几层,伤处却已疼到近乎麻木。 嬷嬷急声道,“世子,你走这些日只不过落了些灰尘,已经安排人给收拾好了!怎么地不回?!” 他抬了抬手,踉跄了步,随即又如常地往门外走,唯留下一句,“她还在等我。” 心猿归林,意马有缰,此后他也是有人管的了。 街道宽敞,人影稀落。月陇西纵马狂奔,几乎飞啸而过,仅有的三两人愣是没能看清纵马的人,唯有马过时闻到一阵掺杂血意的冷梅香。 不消多时,便回到国学府。 卿如是坐在他房间里,撑着脑袋读书。 读得快要睡着时,被一道猛撞门的声音惊醒,刚起身就被人紧紧揽住,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不待她反应,自己已经被前推的力道一把按倒在了床上,“诶诶诶??” 身上压着的人似乎对自己如同烂醉般的沉重无知无觉,且完全没有起来的意思。 卿如是拧眉,微 有恼怒,“你……你给我起来啊!你不知道你……” “你还在等我?”不等她骂,月陇西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凑在她耳畔轻问着。 卿如是闻到他身上强烈的血腥味,没有作声。 他轻笑了下,把下颚抵在她肩膀,偏头去抿了下她的耳垂和冰凉的耳坠子。 须臾,哑然跟她说,“怦怦啊,我回来了。” 第六十三章 刺激 稍一思忖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难怪他说今晚可能不回来。 都伤成这模样了,还回来做什么…… 均匀的呼吸声缭绕在耳畔,卿如是怔然听了会,耳梢滚烫,衔着坠子的耳垂也热意融融,不知是羞的,还是被他温热的呼吸染的。 听得久了,竟觉自己心怦得有些不寻常,不知道压在身上的他感觉到了没有。 卿如是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细微的磨蹭后,耳畔的气息便略微粗重了些。 她以为是牵扯到了他的伤口,便不敢动了,只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男人低哑的嗓子轻“唔”了声,随即将她搂得更紧。 “你的伤擦过药了没有?”被禁锢住的臂膀和腰有点疼,卿如是也顾不得和他计较,偏头避开他的呼吸,低声问道。 陡一偏过头去,就有凉风在颈间兜转,月陇西感觉到方才的温暖被风消逝,不禁蹙了蹙眉,又紧追着凑过去贴她,用唇边摩挲她的颈子和锁骨间的窝心。 一阵奇异的酥麻感浮上来,卿如是鲜有地没动,愣愣地盯着帐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任由他摩挲。 须臾,月陇西的鼻尖轻抵在她的耳廓,呼吸都在她的耳后,尚来不及追究他粗重的呼吸在挠她耳后的痒,便又觉得他的唇衔住了她的发丝,在轻轻拉扯着,不痛却痒的力道。 继而有三两根发被他纠缠入口中浅抿着,他唇舌的凉意和湿意就好似穿透了发,一直传到她的头皮,让她浑身都绷紧了。想要推开,又久久没有动作。 “月……”她好容易让僵硬的身体复苏,发出一字单音,却没想好要说什么。 机会稍纵即逝。月陇西用右手捂住了她的嘴。 卿如是蹙眉,眼前的光亮也逐渐被遮掩。他的左手捂住了她的双眼。 月陇西想吻她,隔着手覆上她嘴唇的位置。两人的鼻息交缠在一起,他沉浸了会,稍松开唇,将左手手指开了些缝隙,看见卿如是的眼睛就在自己手心下边眨呀眨。 不知凝视多久,他弯着眉眼笑起来,几乎无声道,“我被打糊涂了……疼着呢。你要不帮我上药罢。” 说着,他慢吞吞地从卿如是身上爬起来。 卿如是站起来,低头瞧他,这才看清他衣衫浸出的血迹,一时间心情复杂。 月陇西瞧她神情木讷,低头自己看了眼,笑道,“心疼吗?脱 了给你看,更令人心疼的还在后边。我专程留着没收拾,好带回来给你看的。看看这惨不忍睹的血色,是不是心疼极了?” 卿如是:“……”方才有点,现在不了。 听他的语气,被打成这幅德行留着没收拾竟还有点小得意怎么的? 月陇西解开腰带,毫不犹豫地脱掉衣衫,露出鞭痕,纵横交错的血条子挂在白皙细嫩的皮肉上,他抬眸,颇有几分迫切地看向卿如是,期待她的反应。 卿如是的心到底还是跟着抽抽了下,好歹他是为了达成合约娶她进门,才受的这个罪。本来因为他跟他爹娘说胡话的事,还有些生气,如今便不跟他计较了,姑且算扯平罢。 她这厢尚且还自责着,目光无意一挪,瞧见了鞭痕掩盖下的腹肌。 线条流畅,起伏连贯,曲直有度。瞧着既坚实又富有美感。硬块相接的凹窝处沾着几丝血点子,白皙的肌肤与鲜艳的血色相映,为他平添了些肃杀之气。 只是他的眼睛此时不够凌厉慑人。倒尽是脉脉温柔。 如此,反而与身体的血色反差呼应,为他蒙上神秘的色彩。无可否认的是,这很令人着迷。 上回用蒲扇给他扇风的时候卿如是也看见了,却没太在意。或者说,她因为自幼和男人混一处的缘故,当时的心思根本不在这男人的身体上边,压根没留心。 此时也不知怎么回事,盯着那片突突的硬块,就颇为脸热,不期然地羞红了两颊。眼睛也不知道往哪里落。躲闪罢显得心虚,不躲闪又显得她不知羞。 踌躇着,她的眼眸下意识忽眨忽眨,不经意地在他腰腹处瞟过来瞥过去。 月陇西瞧见了,翘起嘴角,撩开一些遮掩在腹肌上边的头发,然后把双手撑在身后,仰头望向她,迅速朝她的眼睛吹了口气,待她错眼回神时,方用慵懒的调子同她笑道,“想要摸吗?” 卿如是涨红个脸,别过头恼道:“谁想要摸了?!” “你。”月陇西直勾勾地盯着她,逗弄她道,“只想看不想摸,是不正常的。” 卿如是也不是没摸过,但上回是她中了药之后神志不清,抱着他摸的。早忘了是什么感觉。且那时隔着衣裳,没有直接触碰。 她的思绪还周游在此,忽觉被人握住了手。 她一吓,定睛看去,月陇西牵起她三根指头,轻轻捻揉着,视线却落在她的脸上,神色端凝。 “给你摸。好不好?”他一边哑声问,一边掰弄着她的手指头,拉往自己的身体。 卿如是自己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不排斥,跟随他的牵引弯下腰来。因为月陇西一手撑在身后,做着类似斜躺的姿势,卿如是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撑住床沿。 指尖一点点接触到他的腹部,点在硬块上,又被带着滑到硬块相接的线窝处,不慎碰到血痕,她听见月陇西闷哼了声,却把她的手握紧了。 最后,月陇西覆盖住她的手背,一起落在小腹上。 压住伤,他痛得很。但一边痛,一边狂乱不止地心悸。 就想带着她的手向下走。他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不知不觉间,缓缓引着她的手向下,向下…… 手心感受到的温度逐渐变热,卿如是不清楚那是自己的手在升温,还是他的肌肤在升温……此时这些似乎不重要。她忘了一切规矩,只想荒唐地随心而动,甚至忘记去想一想为何心要这么做。 月陇西的喉结微滑,抬眸凝视着紧盯于他小腹处、神情恍惚的卿如是,手指却不动声色地挑起她的食指,偏用她的指尖去勾住亵裤的系绳,然后指压着指,带她松开系绳。 系绳一松,他的亵裤也就松了。 很稳。 她竟然还没回神。 月陇西的胆子更大了起来,一边注意观察她细微的表情,一边覆住她的手,往松开的亵裤里走。 掌心升温,卿如是的眉尖轻动,意识到拇指似没入了他的亵裤里,所感受到的空间温度与外界截然不同,她猛然回神,倏地收回手,转过背去。耳梢脸颊齐齐烧透。 她在做什么??? 失了智吗??? 月陇西在做什么??? 平日里不够他骚的吗被打了还这么浪??? 卿如是兀自尴尬懊恼,想回房去避开他。 “诶……咳。”月陇西握拳抵住唇畔轻咳了声,喉结微滑,又伸出舌尖抿了下唇,赶忙分散她的注意力,挽留道,“药……在柜子里。你也看到了,我被打成这样,不擦药是不行的。” 卿如是没好意思转过来面对他,心底暗骂他浪荡轻浮,顺道连自己一块骂。但总不能真的不帮他上药了,只得径直往他的柜子走去,低头在抽屉里翻找。 月陇西嘴角微翘起,三两下除掉亵裤,丢到床角去,拿被子把下身遮掩住,指挥她道, “青色的瓷瓶里就是。旁边的小匣子打开,拿些棉花和纱布。” 卿如是依言把匣子和药瓶都拿了过去,蹲在床边不敢看他。悉心倒出瓷瓶里的白色细粉,积于掌心,另一只手拿起棉花蘸了些。 她嗫嚅道,“你转过去。我给你擦背上的,其他的你自己擦。” “嗯?”月陇西挑眉,“你觉得我这要死不活的样子,还能自己抬手上药?我不行的,恐怕要麻烦你一并都承包了。辛苦了。” “你刚刚不是还能撑着床耍流。氓么。”卿如是嘴上虽这么说,但考虑到他能支撑这么久跟自己耍个流。氓也委实不容易,便站起身,屈起一条腿跪在床上,坐于后腿和脚跟,抬手给他抹肩上的伤。 前世她也会给月一鸣擦药。他吆喝这吆喝那,一会说轻一会说重,让人实在不知究竟要如何掌握那个力道。 每回她都很不情愿给他上药,但念着都是他跟自己练鞭子受的伤,给别人上药瞧见这般惨状,指不定背地里怎么传。且月一鸣央着非要她给擦,她没得推辞。 月陇西倒好,安安静静地,没那么多要求。就是这眼珠子可以不必看向她的话,就更好了。 卿如是埋着头,不跟他对视,认真把细着手里的活。 半晌,他上半身就擦完了。她如释重负,伸手把药和棉花递过去,意思很明显:剩下的得你自己来。 月陇西故作柔弱,“没有力气,手抬不起来。不瞒你说,就是因为我自幼锦衣玉食,所以不曾给自己上过药。都是别人伺候的。” 卿如是想着他那位故人丫鬟,把药瓶落在柜上,“那你且寻人伺候罢,我不伺候。” 月陇西一把拉住她,笑道,“你如何能叫做伺候我。以后我们就是夫妻了,这些事不就是日常吗?” “是假的。”卿如是纠正道。撇开他的手,再次不情不愿地拿起药瓶,往自己掌心倒了些细粉。 她的余光瞥见床角处不知何时落着自己方才亲手解了系绳的他的亵裤,心觉哪里不对劲。 尚未反应过来,她已蹲下身,随手掀开了锦被。 第六十四章 偷偷爱慕她的那一年 电光火石间,月陇西一把拽过目眦欲裂着眼看就要惊叫出声的卿如是,在她开口前捂住了她的嘴,并将她压在身下,另一只手掀起大被,胡乱一裹,两人都被掩于锦被之下。 卿如是此时的心情可以勉强用惊魂未定四字来形容。她瞪着月陇西这张俊美无俦的脸,再回想方才入目所见,再一想,此时自己就仅与那物一衣之隔。 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嘘……”月陇西示意她噤声,语重心长地道,“你是要让附近所有人都知道我俩深更半夜不睡觉,净顾着闺房之乐?” 卿如是抬腿想踹他一脚,被他反应灵敏地先用膝弯压住了。 险被踹中的月陇西还含着些许不可思议的意思教育她道:“你这人,怎地这般孟浪?” 卿如是眼眸虚闪了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刚说谁孟浪?谁??? “前脚聊得好好的,后脚就掀我被子。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吓了我一跳。我这么清清白白的男人就这般被你看光了身子,你说你孟不孟浪?”月陇西攫住她的下巴,打量她饱满的朱唇,漫不经心地道,“跟你好好地说话你也不听,苦口婆心正说教着,就想趁我不备偷袭我?你自己好好地反省一下,这事是不是你孟浪了。” “清清白白一个男人”这种话他都说得出口,卿如是简直想一拳头锤死他,“谁让你把亵裤脱了的?!” “我不脱怎么上药?”月陇西单手按在枕上,撑起身体向下看了眼,又压回去,挑眉看她,“那亵裤就丢在床角的,我不信你没瞧见。我看你分明就是故作不知,意图轻薄我。” 卿如是瞪着他看了半晌,忽地冷笑一声,“月陇西,我服了。你可真得劲。”学到了你祖上的精髓。 月陇西笑了笑,继续用拇指摩挲她的唇,分析道,“昨儿个抹的胭脂色太深了些,不适合你。我觉得你应该抹些石榴红,或者朱砂红,还有檀色的……我们成亲那日,你想用什么颜色的唇脂?” 方褪。去些血色的脸蛋又被他问出羞意来,卿如是一怔,意欲敷衍过去,“到时候再说罢。还早,又不急的。” “还早?”月陇西举起她的手腕,伸出指头抡了抡上边的镯子,“我娘把镯子都传给你了,如何还叫早?我前些时候已经寻人看过黄历了,下个月的十七日是好日子,那天来提亲正好。” “提亲还看好日子的?”卿如是想说她虽 没嫁过人,但好歹看过别家姑娘正经出嫁,只晓得定下婚期时要看好宜嫁娶的日子,提亲哪有这规矩? 月陇西把玩着她手腕的镯子,低声道,“万一触了霉头,正赶上你临时反悔怎么办。” 行罢。卿如是不吭声了。 “我打算在提亲后的一月之内与你完婚,正好在我生辰之前。”月陇西抬眸看她,眸光潋滟,“你觉得如何?” 一月内?卿如是觉得时间略有些急,不过也正合她的心意,毕竟他们成亲是为了各自清闲,忙活修复遗作的事,没必要拖得太久。 她点头,“我没意见,你安排就是了。你多久生辰?” 月陇西似是松了口气,浅笑道,“到时候再告诉你。” 卿如是本想提前给他备个礼什么的,既然如此只得作罢。稍默片刻,她想到什么,忙道,“是不是成亲以后,我们也像这样同屋不同寝?还是说,我们直接分房睡?” 月陇西脸上的浅笑逐渐消失:“……嗯?” 瞧他神色像是当真没想过此事,卿如是理所当然地道,“对啊,我们是假夫妻,当然想办法既能瞒住你爹娘,又能各自保持清白了。”她狐疑问,“你该不会打算跟我睡同一个被窝罢?” 月陇西:…… 他慢吞吞地把头埋在卿如是的颈间,须臾后,轻声说,“我今日累着了,咱们先不聊这个,睡罢。改日再说。”稍一顿,他补充道,“待你嫁过来之后说。” 语毕,他挪了下身子,未免全然压着她,受重睡去的话恐会做噩梦。挪身过后,他半压于卿如是的身体便不动了,像是真的睡了过去,气息逐渐均匀平稳。 卿如是听了会,竟觉得他呼吸的声音都有些好听。想到他为着片缕的身体就紧紧贴着自己,她抿紧唇,细细感受了番由他传过来的热意,以及他身体各处的硬度。 那种被坚实且温暖包围的感觉,让她心底觉得舒服。 渐渐地,自己也熟睡过去。 饶是挨了打,天明时先醒来的仍是月陇西。他没急着起,手肘撑住枕头,支起脑袋凝视着卿如是。 她睡觉跟从前一样乖巧,不会乱动,也不喜欢翻来覆去,且睡得沉,不容易醒。但会蹙眉,她说自己不常做梦,既然不是被梦所魇,那分明就是白日里思虑过多,夜里才会蹙眉睡去。 这些时日倒是没见她睡去后还蹙着眉。 月陇西浅笑着,轻轻抓起她的手,徐缓地抬起,最后挑起她的指尖,点在自己的额头上。仿佛被她的手指触动了思绪,记忆便又回到当年廊桥初见那时。 若非情怯,他定会追上去询问清楚她的名姓住处。但就是情怯,他没有问出口,任由她转过身离去。 他连追上去跟踪她的勇气都没有,也不觉得那样好。 弯腰捡起那只从额间弹下来的彩羽毽子,踢毽的那群小姑娘还想从他手里拿走,他身上没有铜板,便从钱袋子里掏出一锭银子跟她们换。 捏着毽子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便害了相思。 他年少时心高气傲,装模作样是稳重谦和,实则目中无人得很,何曾将谁放在眼里过?更莫说……莫要说放在心里。 好厉害的小姑娘,能教他上了心。 从此,他书房的桌子上就摆着一只彩羽毽子。他写不下去东西,就支起脑袋凝视着被清风吹得微微颤动的毽子,回想这毽子是如何被她握在手中,如何踢过来,又是如何砸到他的额,而以他的警觉性,如何就躲不过。 一想,就忍不住发笑。心都被那日的清风填满了。或者说,被她填满了。 她怎么就那么厉害呢,教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寝。 就连沐浴,也要将毽子拿在手里把玩,转来转去地看,拿发梢去扫毽子的羽毛玩。 接下来的一整月里,他无事时便租一艘画舫,等在廊桥下边,把窗户打开,一边看书,一边喝茶。每半刻钟便要向桥上望个三四回才好。 但不曾等到她再来。 这地方看书有什么不好?清风徐徐,水波碧绿。她怎么就不再来了呢?读书怎么能没有恒心呢?? 等不到她,三魂七魄就好似统统被抽走了一般。她该不会搬出扈沽城了罢?还是遇上了什么难事?难不成出了意外? 那日就该追上去问问的…… 他想画她的画像寻人去找,但又担心被族里人发现,恐会不利。 整整一月,他都等在廊桥那边,未果。 一月后,他闲逛书斋,准备从书斋对外卖出的崇文书籍里琢磨琢磨崇文党如今的形势。那时他方回扈沽不久,听说原来跟着崇文的几位墨客已被惠帝处死,倒是不大清楚如今崇文手底下又换了哪些干将。 倚着书架随意翻了几页,第二行便写到了这么两个字:秦卿。 瞥见这两字的同时,身后又传来一名成年男子清朗温润的声音,“秦卿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总跟着我转,我不晓得还能活个几年,你还是早点找个良人,把自己嫁出去的好。” 他寻声看去,先映入眼帘的不正好就那文坛泰斗么。 微翘起嘴角,他慵懒的冷笑刚扬上去,无意一瞥,便瞧见了崇文身后跟着的女子。 她抱着一摞书,几幅卷起的画,偏着脑袋望向书架,似是在挑书,反应过来崇文说的话后,她蹙起眉,漫不经心地回,“哦,家里说在帮我物色呢。嗯……不知道物色出什么人来了没有,我不是很在意的。只要对我家里人好的,尊敬你的,对我不错的,就行了。” 怔然间,月一鸣的喉结不自觉地滑动了下,脸上极为不屑的冷笑也收了起来,反倒朝崇文稍颔首,算是见过礼。 崇文也朝他颔首回礼,目光落在他手中翻阅的书上,再仔细看他,便认出他是月氏子弟。 且是前些时候骑着汗血宝马,手执月氏族旗,打了胜仗后赶回扈沽的月氏子弟。 他骑在骏马上,身前是着冰冷盔甲的将军,身后还跟着回城的军队。军队回城,引得万人空巷,月一鸣蔑着水泄不通的街道,平静地指挥官兵疏散人群,眉眼冷肃,小小年纪沉稳极了。 唯在路过一座挂着幅山水泼墨画的茶楼时,接住了二楼窗台落下的洁白栀子,拈花低闻,他稍侧头挑唇一笑,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便惊艳了整座扈沽城。 崇文当时就在二楼走廊上喝茶,看见了他插在襟后的月氏族旗,也看见他在马背上弯腰,将栀子花送给了一位四五岁的小姑娘,淡笑着对她说,“快跟你爹娘站一旁去。哥哥也要回家了。” 那小姑娘问他,“大哥哥你是将军吗?” “哥哥可不是将军。”他笑。 崇文当时心想,他倒是谦逊。 谁晓得他下一句便是,“哥哥回去加官进爵,能比将军更厉害。” 崇文笑了。少年是个有野心的人。待他回去加官进爵,朝廷换了血,以后怕是还真要和他打交道。如此,崇文便记住了他的面孔。 此时没想到能在书斋再遇见。 月一鸣见崇文盯着他手里的书看,明白过来,只得将书合上,放回书架。却不打算走。面向书架,随意拿了一本别的书,假意翻阅,一颗心却都放在旁边的少女身上。 他都不晓 得自己拿反了书,眼睛还往秦卿那里瞟着。 秦卿与他错身而过,放下手中抱着的一摞书,倒拿起他刚刚放在书架上的那本,翻了翻,朝崇文一笑,“咦?先生你看,你的书里竟有我的名字。前边几页是别人写的介绍罢,如今介绍你的时候,还会介绍我了。” 崇文神色微变,对她道,“秦卿,这不是什么好事。若我出了什么差错,你第一个受牵连。你还是尽快嫁人,寻个能庇佑你的夫家才好。” 她竟然是崇文党。月一鸣心觉微妙。那一刻他就晓得,他们之间注定坎坷。 但这种难受的感觉很快又被悸动挤去,他嘴角微微挽起,听见她说,“这扈沽哪里有那等权势滔天到能庇佑我的夫家?再有权不也盖不过月家去吗?难道我要嫁给月氏子弟不成?” 她不乐意地把书放回去,低声嘀咕道,“又有哪个月氏子弟会去庇佑崇文党,他傻吗?再说了,有权有势的也不一定看得上我啊,人家高门大户求的都是门当户对的人。” 崇文笑着摇头,“我却觉得,是别人看得上你,你看不上别人。在你眼里,扈沽城可有哪家少年不肤浅的吗?” “没有。先生,你说得对。”秦卿头也不回地说,“所以我打算随便嫁一嫁就成了。我在刑部帮着做事这么久,秉性不错的还是遇见了许多个。” 她在刑部帮忙做事?为什么?他在心底默默记下,打算回去把她查个究竟。 顺便要打听清楚她父母为她物色的夫婿。他可不想刚看上个姑娘就要眼睁睁送她出嫁。别的人怎么配得上她,她那么傲气,会觉得扈沽城的少年都肤浅。恰好,他也看不上扈沽城别的女子了,所以,只有自己配得上她。 他这般想着,崇文已带着她往书斋外走了。他就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怔愣出神。然后低头笑了。 “秦卿……”他自顾自地回味这两字,又挑起眉,“卿卿?秦姑娘?……秦姑娘,你瞧我肤浅吗?我刚回扈沽,你还没见过的。若有空,可以试试看……我这人,应该是不肤浅的。如果你觉得肤浅的话,那你多了解了解,我阅历还是挺丰富的……可以给你讲北边的大雪,南边的山水,东边的日出,西边的荒漠……” 自言自语了会,他敛起神色,也离开了书斋。 书斋一别,他回去就将秦卿查得清清楚楚。 并打听到了她常去看书的几个地方。原来她是几个地方换着待,难怪那一 月不曾见她再来廊桥。 想认识她,该怎么办呢。 若是教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官宦家的公子哥,无官无爵,还是她最不喜的月氏子弟,她恐怕会觉得自己肤浅罢? 整整一年的时间,他都不敢去认识她。 倒是偷看过她许多次。帮她“拒绝”过几家提亲。打发过她家里给她物色的人选。知道她破过哪些案子、写过哪些文章。把她的名字写在有自己名字的红笺上。为了跟她的名字出现在一处,揽了刑部审核案宗的差事,在她破过的案宗上盖自己的私印,偏落在她名字那处…… 一年后,拜相称臣。 他终于鼓起勇气,持着不那么肤浅的身份去招惹她了。 “相爷,您怎么还亲自来视察呢?”迎接的人哈腰笑问。 “我来不得吗?”旁人看来,他真是好大的官威。 鬼知道,他进刑部大门之前有多紧张。紧张得唇干舌燥,喉咙发痒。 “你……给我倒杯茶。”于是,这就成了他跟她讲的第一句话。 第六十五章 那我下次轻点 月陇西收敛思绪,起身穿衣,不曾注意到背后卿如是已悠悠转醒。 她睁开眼,先入目的是月陇西挺拔的脊背和半穿的单薄衣衫,他就坐在床边,素白的衣襟逐渐被他修长的指尖撩起,掩住肩膀。紧接着,他抬手,将如瀑的青丝从衣衫中捋出来。 这场景莫名透出男子的诱。色来。 卿如是惺忪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一瞬的懵懂过后,渐渐想起昨晚他们如何躺到这一张床上来的过程,她下意识撩起被子往里边看了眼,衣襟完好地合着,她又抬眸看向月陇西。 似乎感觉到自己被人注视,月陇西也正好回头看她,见她安静地将自己瞧着,以为她没有睡醒被自己吵到了。思忖了下,他压低声音,轻问,“不睡了吗?还早的。” 卿如是低垂着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摇了摇头。 她惯是爱这样,从前也是,这证明她前一晚睡得很好。她常常早上起来都处于神游的状态,木讷地把自己放空,像是在想事情,但要跟她说话,她也都会回应,哪怕点头摇头,或是只言片语。 一般她这样的时候,都很好玩,可以随意逗弄,她也不会生气。兴许是没有反应过来跟她说了什么的缘故。 月陇西饶有兴致地问她,“昨晚我棒吗?” 卿如是慢吞吞地抬起头看他一眼,别过脸去,又侧着身子面向床内,半晌,郑重地点头,“嗯。”她的思绪落在他昨晚被打后骑马飞奔回来的事情上。挺棒的。受那么重的伤还能骑马。 月陇西低笑了声,接着问,“那你舒坦吗?” 卿如是神情呆滞,还像模像样地思忖了片刻,慢慢摇头。不舒坦,她在屋里等得快要睡着了,还撑着困意给他擦药跟他闹。 她这般躺着摇头,倒像是在蹭枕头撒娇。 月陇西紧随着她的节奏,笑道,“那我下次轻点。” 这回卿如是没反应了。月陇西凑过去看,似乎又要睡着了。 显然刚刚是没有睡醒。月陇西不再吵她,穿好衣裳,寻人备水药浴,等浴完再上一道药。 由于月世德暂且被关押之故,月世德那边的审核也就搁置下了。他身边帮忙审核的人手被月陇西一同禁用,明令要等查清月世德与手札的关系,无罪释放之后,他的这批人才能继续被启用。 你说这是针对罢,闹到月陇西那里,他又笑着同你说 “兹事体大,唯谨慎行事尔。”你说这不是针对罢,月陇西又大张旗鼓地遣了小厮将他们即将要审核的文章撤走,并寻来侍卫看守他们的院子。 他们敢怒不敢言,心底只得相信月陇西当真是公事公办,毕竟他和月世德都姓月的,再如何也不会偏帮崇文党罢? 这般想着,因禁令一事起的火慢慢平息了些。 三审光靠卿父那边的人手根本忙不过来,月陇西安排了些可靠的人过去帮忙。 结果回禀的人带来了卿母准备八选那日用过午膳就带卿如是一道回府的消息。说是反正选拔就快要结束了,府中一些事务须得在卿父回来前打整好,也得把卿如是带回府圈几日收收心。 剩下一句卿母不说他也明白。他确定的完婚时间太急,卿如是没多少时日能待在她身边了。 月陇西将此事告知卿如是,她刚起床不久,坐在桌边吃糕点,看样子是还没缓过劲。听到消息后她愣了下,沉默着,许久没有出声。 须臾,鼻尖微一酸,晕开涩然的红。 这位母亲不知道她的亲生女儿已经无知无觉地消失,莫名被另一个性情举止与原主皆无差别的人顶替了身份。 其实掰着指头数过来,她们也不过就只相处过两三月的时间罢了。 因此,纵然性情举止相同,经历与情感却是不同的。 卿母将十多年的母女情系在她这个只在卿府度过两三月光景的人身上,她不知道该如何接住这份珍贵的情感。于是一直囫囵过着,不去想这个问题。 直到此时,方觉微妙。 月陇西拿折扇轻敲了下她的额头,“在想什么?” 卿如是回神,下意识继续啃手里的糕。 抬眸见他清浅一笑,似是别有深意,又似是无意玩笑地同她说,“怕我以后不孝敬你娘吗?你放心,就算是假的,我也会对她好的。” 卿如是愣住。 就算是假的,也会对她好。 她心底想着,月陇西的意思应该是说“就算他们是假夫妻,他也会孝敬卿母”,但于她来讲,这句话的意思就变了味道,令她豁然开朗。 她是假的又如何,既成事实,无可挽回,真心就好。世间事得过且过,莫要活得太明白,计较得太清楚,方能自在。 “心情好些了吗?”月陇西笑问。 卿如是点点头。 他接着道,“那现在来说说采沧畔和崇文遗作的事。” 卿如是正色,放下手边的糕点,示意他说。 月陇西起身走到书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来,递给她,解释道,“《女帝手札》是大女帝闲谈当年朝事的杂文。为了解决月世德的案子,我今早一直在看这本书,发现大女帝登基初期在处理采沧畔的事时就想过要兴修国学府。” 其实他早就看过这本手札,上边的簪花小楷自然也是他写上去的。女帝登基的头几年他在暗地里出谋划策了不少,后来实在撑不下去,死前为帮她稳住根基,将这本手札翻来覆去熟读过,批审了手札中所有初期计划,这才撒手人寰。 所以当他重生后得知晟朝的皇帝修建了国学府,他是极其震惊的。 其一,当时他明明在手札中认可了女帝修建国学府的计划,女帝最后却没有修。 其二,他预感如今的皇帝能与大女帝的想法一致,应当不是巧合。 卿如是愕然抬头,“大女帝为何会想要修建国学府?最后又为何没有施行?” “书上说,那时候惠帝的势力刚瓦解不久,女帝的根基尚未稳固,坊间稍有风吹草动,就极有可能引得朝局动荡。于是有人建议女帝延续惠帝的想法,继续操控采沧畔,引导风向,以免自采沧畔再冒出几个如崇文一般悖世之人,她就会重蹈惠帝的覆辙。” 稍一顿,他看向卿如是,“但你也知道,女帝并不希望采沧畔再捏在皇室的手中,让百姓的思想被禁锢束缚,那样没有好处。所以她就想出修建国学府,让国学府成为第二个采沧畔。” 月陇西说着,给她指那本书上绘制的国学府图稿。 卿如是稍反应了下便明白过来,“是想让国学府替代采沧畔在文坛的地位吗?招揽采沧畔的墨客进入国学府,许诺他们不必科举就能入朝为官的好处,并让他们的文章以正规的流程上达天听,运气好的话,他们的看法建议就会被女帝采纳。这样一来,多数墨客就会选择去国学府继续书写自己的文章。采沧畔在文坛的势力、地位自然地被削弱,而采沧畔也没有被皇室掌控,墨客们的思想也并未受到禁锢与束缚,对于他们来说,就只是换了个地方阐述自己的道罢了。” 她顿了顿,沉吟道,“难道……陛下如今建立国学府就是这么想的?他竟和大女帝的想法完全一致……” 月陇西笃定道,“在我看来,就是这样的。但这本手 札是我从密室里拿出来陷害月世德的,陛下应当不曾看过里面的内容,为何会这般巧,与大女帝的想法不谋而合呢?” 卿如是亦十分疑惑。女帝没有施行的那部分计划,所知之人应当甚少,在朝官员都不一定晓得,如今的皇帝为何会晓得?真的是巧合? “你问为何最后女帝没有修建国学府。我看到手札后也觉得十分奇怪。”月陇西指着图稿后的字道,“这是祖上用秦卿的笔迹写的批语。明着说,祖上当初和女帝联手扳倒惠帝后,在暗地里帮女帝处理些事务,这本手札就是他审批过的。从批语不难看出,祖上当时已经同意了这个计划,可女帝没有施行。我看过手札后好奇得不得了,于是就去采沧畔拐着弯套了叶渠的话,想探探他知不知道为何。” “然后呢?结果如何?”卿如是迫切地问。 月陇西稍一沉吟,却没有告诉她,只道,“有时候,真相会令人难以接受。待往后你觉出一些东西了,再告诉你也不迟。因为,我暂时也不知道自己猜测的究竟对不对。叶渠被我套过一回话了,你最好不要再去问他,以免他生疑。” “什么意思?”卿如是蹙紧眉,“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吗?” “倒也不是不能知道,是时候未到。”月陇西莞尔,“崇文在一篇文章中阐述过,思想没有对错之分,人也没有好坏之分。但我觉得,你对这个道理理解得应该还不够透彻,等你透彻了,我便告诉你我的猜测。” 卿如是一怔,第一次有人说她对崇文的思想理解得不够透彻。都是聪明人,她略微思考就明白了月陇西的意思:不是对道理本身理解得不够透彻,而是无法接受真的暗含这些道理的现实。 她按住好奇,不再追问。转而道,“你接着说,陛下修建的国学府和遗作的关系?” 月陇西颔首,“既然我俩都一致猜测陛下修建国学府的原因与当年大女帝的想法一致,那我便大胆揣度,选拔完人才之后,陛下会制定一套与采沧畔如出一辙的流程,吸引更多墨客去国学府。” “而今采沧畔的墨客,几乎都是崇文党,由此可见……陛下是真想收服崇文党。万华节那晚,我也跟你提过,陛下极有可能是在复刻女帝王朝。他觉得女帝能做到收拢崇文党的心,他也能做到。” “可是崇文党的思想原与皇权至上的思想相悖,那么,等陛下收揽了崇文党,这些崇文党的思想就不再是最原本的崇文思想了。或者说,在女帝时期,崇文党的思 想就受到了影响,因为一方面女帝尊重崇文党,另一方面女帝的皇权依旧压制着他们,那时候的崇文党所信奉的是‘皇权至上为前提的平等’。” 卿如是明白了。 百年的时间,足够月氏子弟改变固有的思想,自然也足够崇文党改变原来的思想。月氏子弟慢慢了解并追求崇文所描述的平等盛世,崇文党也在潜意识里习惯了帝王的压迫。 如今月氏和崇文党的观点与立场都不如百年前那批人鲜明,不如他们斗得那么纯粹。那时候的两方几乎就是针尖对麦芒,观点完全互斥,站这边就不可能接受对立方的任何观点。 所以,崇文党的思想并不是错误的遗作修复本扭曲的,而是这个时代,和这百年的时间扭曲的。有些东西就是会变。 如今,两方的观点却在时代的改变下互融了许多。 那么按照这个走势分析,由这样的两批观点有互融之处的人修复出来的崇文遗作,也是不伦不类。 除非她亲自以默写的形式进行修复。可是,如月世德当初所言,那样的话,修复的成果就不是陛下想要的。陛下想要的既不是最纯粹的崇文党思想,也不是最纯粹的月氏思想,而是专属于他的,两相融合的东西。 卿如是恍惚间看透了许多东西,却对未来愈发迷茫。 那她还要继续下去吗?去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想法修复遗作?那样岂非毫无意义? “且将要做的事情做完,其他无力更改的,只好随它去。”月陇西一顿,又轻声补充道,“想必,当年我祖上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修复遗作的。他不曾深入了解过崇文的思想,但他后来为修复遗作恶补过很长一段时间,他尽力了。无力更改的,只好随它去。” 卿如是眸光微微发亮,须臾,缓缓抬起眸,怔然凝望着他。 眼前这个人,好像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怎么就这般了解她呢。只言片语就为她指明了方向。哪怕这方向不一定正确,总归不会教她沉溺于迷惘的困境。 忽地,她朝他笑了,眉眼弯弯。 月陇西一怔,喉结滑了滑,垂下眸,执杯抿了口茶,掩住微翘起的唇角。 “你打算如何解决手札的事?”卿如是想到万华节那晚月陇西说的话,再结合方才的结论来看,陛下怕是不会善罢甘休。这手札肯定也是要给陛下的。 “既然陛下留着月世德还有用,那就不能将手札的事嫁祸给 他,让他被定罪。我准备把月世德关几日,等选拔结束后再放出来。少了他的参与,选拔能对崇文党更有利些。”月陇西斟酌道,“至于手札,我直接将它推给叶渠就好了。前朝旧臣留着女帝的随笔做个念想也没什么说不清的。” 卿如是狐疑:“……这么草率?”他似乎总爱用些过于简单粗暴的法子解决看似麻烦的事。 月陇西笑,“行之有效即可。这件事陛下暗示我的意思,就是要我放过月世德,但要查清手札的来历,我做得越简单,陛下越不容易起疑。若设局复杂,绕多了弯子,陛下反而会多想。帝王么,都是这样的,脑子有问题,什么都喜欢往复杂的想。” “你倒是很清楚帝王的心思。”卿如是随口道。 月陇西挑眉,未言。 两人忽然陷入沉默。卿如是抬眸看他,发现他也凝视着自己,不晓得在想什么,对望须臾。月陇西先躲闪着错开了眼,低头去喝茶。 卿如是亦懵懵地眨巴了下眼睛,忽然想到昨晚从他的指缝中看他眼睛的情景,心怦怦地,侧颊泛红。她压住心口,径直起身出了门,往卿母那里去。 院子里,卿母斜倚着美人榻,指挥丫鬟拾掇东西。看见卿如是走进门,她笑着招手。 “如是,来坐。”卿母给她挪了些位置,待她坐下后,跟她道,“明天晌午,跟陇西一起过来吃顿饭。” 卿如是点头应下。 “刑部尚书余大人的夫人明儿个要带着余小姐来家里做客。你记得早晨起来就穿得好看些,莫让她家闺女比下去了。”卿母打量着她的穿戴,叮嘱道。 “余大人的妻女?”卿如是微睁大眼,“为什么要来我们家里做客?” “前几年……”卿母想了想,倒嘶了口气,更正道,“我出阁前那会,余夫人跟我也算是情同姐妹,后面我议亲的时候,不知怎么就不跟我来往了。我嫁给你爹之后才晓得,她对你爹有过那么点意思,两个人相看过,但是你爹没瞧上她,最后却娶了我。” 卿如是失笑,“还有这层关系呢。”说着,她在果篮里拿了个橘子剥着吃。 “是啊。我成亲的时候专程让人给她寄了喜酒喜糖去,却没个回信,我当时还纳闷呢。后来她嫁给余大人作续弦,自觉低人一等,就更不与我来往了。”卿母说到这,顿了下,拍着她的手,低声道,“她嫁为人妇后过了好几年才生下那么个闺女,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上个月她闺女也 跟世子相看过,世子没瞧上她闺女,跟别家姑娘一样,随了份礼,赠了只言片语就打发了。她为什么来做客,你懂了罢?” 卿如是剥橘子的动作一滞,慢吞吞地看向卿母:“不会是因为我和月陇西……” “对呀。”卿母欣然道,“你瞧这是什么缘分。当年她相中的人娶了我,而今她闺女相中的人又要娶我的闺女。她心底不痛快,可不得上门来见见我,瞧瞧你,再膈应膈应么。” “难怪你要我收拾打扮。”卿如是吃了一瓣橘子,囫囵道,“娘你放心罢,这场子我给你压定了。” 卿母抚着她的头发,笑眯眯道,“好孩子。” 母女两人拉着说了好一会话。入夜后卿如是非缠着要和卿母一起睡,卿母惯着她,遣人去竹院说了声,收拾出她早几日睡的那间房,又吩咐丫鬟多抱了床被褥来。 晨起时,卿母干脆唤来贴身婢女和嬷嬷,一道为她收拾打扮。 一身茜红石榴籽纹绉纱裙,袭一件浅芙蓉色金丝披帛,并蒂牡丹纹样的白底靴。松松的凌虚髻插上沉星坠月簪,下边垂至肩头的水滴子状红玉珠流苏与耳边佩戴的明月珰摇来晃去,煞是喜人。 浅红的胭脂晕在两颊。卿如是想到昨晚月陇西说的石榴红色的口脂,便挑了这颜色。她肌肤雪白,茜红恰将她的清致衍出几分媚。色。 今日是八选的日子,下了软绵绵的雨,算不得冷,倒觉得清新。她收拾好后,撑了把檀色的伞赶去七室。 考生已坐定,她来得最慢。进门后便往最前边看去,月陇西正低头看书,不晓得是什么书,看得他时而露出浅笑,时而蹙起长眉,却不像是烦恼,只是有些纠结。 听到她的脚步声,月陇西抬起头来。片刻怔愣后,愕然打量着她。 那一刻,他仿佛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最近好像越来越喜欢打扮自己了?是个好兆头。 他尚未回神,卿如是已走至身前,似乎不觉得反常,坦然问他,“你在看什么书呢?” 月陇西敛眸,握拳在唇畔低咳了声,一顿后,回道,“一起看罢,反正是给你选。” “嗯?”卿如是好奇地凑过去,带起一阵隐隐的暗香,似是桃花的清甜气。 月陇西下意识吸了口气。 然后开启了一整天的魂不守舍。 一个月才完婚未免也太折磨 人了,他现在就想洞房可怎么办呢。 “你今日打扮又是为什么?”月陇西忍不住问。心底隐隐期待是为了他。 卿如是凑到他耳畔,轻声道,“我娘说她的一位结过些怨的旧识要带着她女儿来家里做客,她女儿恰好是与你相看过的一位小姐,所以我娘让我既要赢人,也要赢阵。” 果不其然就不是为了他。 月陇西问,“哪家的小姐?” 卿如是没注意收声,随口回,“刑部尚书余大人家的。” 正朝他们走来,准备交东西给月陇西的萧殷步子一滞,短暂的停顿过后,他又若无其事地走来,施礼道,“世子,这是你让我写的东西。” 月陇西微不可察地扫过他,轻颔首,萧殷便自觉要退下。 卿如是却立刻喊住他,“萧殷,我有东西要送给你,还有些话得跟你说。一会考完你记得等等我。” “……”萧殷几不可见地看了月陇西一眼,又稍抬眸看向卿如是,好片刻没有回应。 月陇西盯着萧殷,和善地道:“回话啊。” 月陇西:回,你回,我看你敢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 1.月狗:我认识她这么多年,她就没主动送过我什么东西。你回,你倒是回。 小樱:那……好嘞。 2.注意,从这章开始,前面你们的一些认知会慢慢被颠覆,许多东西都会改变,可能随着我的揭露,你们会发现这本书里的世界也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固有设定,西爷那句“思想没有对错,人不分好坏”,你们就记着这句话继续看下去~我讲的就是一个“在岁月的长河里,信念信仰、思想认知,什么都会改变,任何东西都会被颠覆,唯有我爱你这件事,一成不变,永远纯粹”的沙雕爱情故事。 3.下章!月狗和二卿看书,挑选婚后用品(想歪的面壁)!二卿盘算如何如何布置月狗的院子和房间! 二卿送萧殷东西,月狗站在池塘对岸看着(气爆狗头)! 月狗二卿在卿父院子里吃饭,月狗得知余夫人是上门去找茬的会怎么做呢?! 余小姐上线,初步交锋,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茯七岁1枚、姗姗1枚、时弋1枚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989591910瓶、叶蓝10瓶、茯七岁10瓶、无刺鱼8瓶、巴洛克怪物5瓶、c调5瓶、阳阳owo3瓶、风烨2瓶、北冥有鱼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六十六章 吃起醋来好生幼稚 萧殷通透,自是打月陇西的眼里读出了深意,不敢多言。 卿如是恍然不觉,见他不吭声,便做主决定,“既然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是答应了。你放心,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 她说完,萧殷似是松了口气,朝她稍颔首后径自回到座位。 月陇西更气了。 看向若无其事地接着翻书看的卿如是。她侧对着窗,天光泄来将她的轮廓一笔勾勒,好似被风拂开的涟漪,步摇的水珠链子垂下来,在她侧颊边晃来晃去,冰凉珠子时而拂过她的粉颊,弹润白皙的肌肤便给予他视觉上极为美妙的享受。 她向来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气质如此,教他如何瞧都欢喜。 瞧着瞧着,气就消了些。月陇西伏案过去,偏要与她一道看。 提笔铃响,考生顾不得去看他们两人会如何卿卿我我,只得埋头作文。 他俩看的是坊间常见的《女子物什荟萃图鉴》。顾名思义,就是收录女子常用的物件,比如珠钗妆奁,衣裳佩饰,胭脂水粉,甚至秋千书桌等物,并为每种不同的东西写个小传,说明城中哪处这物什卖得最好,哪处的样式最全,哪处做工精致等。 虽说这类书在而今已成为风尚,但百年前那会,是没有谁会闲到记录女子物什的。因此卿如是对这本书感到十分新奇。 书中的图都绘得甚为精致,随意瞧一件,就教人生出买下的欲。望。 卿如是一手捧着腮,难得露出女儿情态,笑指着一方书桌,轻声道,“这书桌不错,圈椅上的纹路也好看。你院子里除了花草就空荡荡地,不如在□□处放置一张桌子,正巧后边就是引溪水的竹渠,你想那牡丹芍药开满院时,听着水声泠泠,独坐在花央中晒晒陈书,打个瞌睡,多有意思。盛夏夜里教仆人寻些萤火虫来藏在灯罩里,把灯摆在桌上,读些闲书。你觉得如何,我这安排可以吗?” 月陇西的脸上浮出些淡笑,“可以,买。” 卿如是欣然拿笔在书桌下边撇过一道墨。继而翻到另一页,一颗巧夺天工的九转玲珑球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九转玲珑球俗称鬼工球,一般是由匠人用象牙石或者玉石雕刻而成,因为工艺复杂,流程繁琐,雕刻过程中不得有任何差错,因此对匠人的手艺要求极高。成品也就取鬼斧神工之意,命名为鬼工球。 卿如是记得以前家里有颗拳头大小的, 得来不易,被父亲挂在正厅里,风吹时有鸣响,不绝于耳,且被手指或是风拂转后,里边的内核转动能保持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停,煞是好看。 书上边绘制的鬼工球连着它的托架,整体约莫有半人高。托架雕刻成海浪,托住球体。这件工艺被称为鲛人垂泪。 卿如是十分喜欢,但买回去好像没什么用。 不等她开口,月陇西先凑到她耳畔,轻道,“我院子后筑有浴池,长期都是热水腾腾地。旁边正缺个合适的摆件,你若是喜欢这鬼工球,不妨摆到那里去。热气氤氲,鲛珠玲珑,再有意境不过了。” 卿如是点点头,高兴地在下边撇了道墨。目光再落到一些花样不同的屏风绣图,以及珠帘上。 “我记得你住的西阁那里有间房是专程拿来沐浴的,就是我上回去的那间。”卿如是蹙眉,“素净了些,不如在墙上挂一幅四时令花绣图。屏风后的雕花浴桶边,再种些颜色鲜艳的花,可以拿来入浴,就算不拿来入浴,沐浴的时候闻着也算不错。窗户最好常年打透气,若是担忧被人瞧见不好,就再在窗内打一道珠帘,风来时相击相鸣。” 月陇西颔首浅笑,“好,买就是了。” 他有求必应,不求也要帮她琢磨个理由应。于是,半柱香看下来,光是摆件就选定七八件,书桌躺椅、秋千花架……数不胜数。 待翻到胭脂水粉篇时,落笔铃响了。一炷香的时间未免太短,月陇西意犹未尽。给她买东西的感觉真舒坦。 卿如是心底惦记着要去拦萧殷,合上书便主动去收卷,眼看着萧殷走出七室,她匆匆跟月陇西说了声,便追了出去。月陇西望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背影,神色不虞地抿紧唇,思忖片刻,吩咐小厮收好卷就自己交去给二审的人,随即亦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门。 七室门外,斟隐等着跟月陇西禀报公务,见他出来,赶忙施礼。月陇西示意他跟着自己走,边走边说。 最后,看见萧殷停在池塘的榕树下,转过身看向追上来的卿如是。不远不近的距离,疏近有度。而月陇西就站在池塘对岸,不再紧跟。状似赏花弄柳,偏头时余光却都落在那边两人身上。 卿如是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块貔貅玉坠来,递给他道,“我今日就要回家去了。那日的事我还不曾向你道谢,听人说道谢致歉都得要备个礼方是真心,我诚心向你道谢,所以想着特意挑选个东西赠你。” 萧殷垂眸,目光落在她纤细白皙的手 指上。 葱根似的指头捏着青色的玉坠。瞧着心悸。 他没收,卿如是又解释道,“我本打算一道出国学府后再好生挑选东西赠你,但突然得知今日就得回家,只好先在母亲那里寻了件礼给你。这玉坠子也不算太值钱,可貔貅祥瑞,且我似乎不曾见你佩戴这些小玩意,就私自做主选的它。若你不喜欢,那就再缓些时日,等你出府后我专程挑好礼给你送去。” 她的话说到这份上,若再不收,就是不识礼数了。毕竟要让她多花心思为他破费。 萧殷抬起双手,恭敬地接过。翻过手时,指尖轻摩挲了下玉面,似乎上边还留有她的温度。 “卿姑娘客气了。”萧殷低声道,“那日,我也没做什么值得你致谢的。君子克己复礼方为仁,如此而已。” “话虽这么说,但那种情形下,世间没几个君子的。”卿如是淡笑了下。 萧殷沉默着,垂下眼睫。你又如何知道我那时候想当君子,还是小人呢。他相信,若非卿如是用腰带绑住了他,之多再过半刻钟,他便要缴械投降,彻底输给她。 就算不绑,西爷来得那般及时,他如何也做不成小人。 由此可见,上苍还是更愿意教他做君子。他心底却一直是动摇着想去做小人的。 至此,两人的谈话竟到瓶颈之处。卿如是瞧着时辰,记起晌午要和月陇西去卿父的院子吃饭。她正要跟萧殷告辞,托词的腹稿都打好了,萧殷却忽然开口。 他的手微微握紧,已是犹豫了许久,斟酌了又斟酌,方问她,“我听说,卿姑娘你……就要嫁入月府了吗?” 他知道世子爷跟出来了,就站在相隔不远的对岸注意着这边的动向。可他还是想亲口问,要她亲口回答。知道她心底是怎么想的。 诚然,他问出口后,耳梢红透。 “嗯。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两月之内的事。”卿如是坦然道,“所以待我回府后,能出来的时日就少了。嫁人后倒是能出来。你若要见我,跟我探讨书籍和修复的问题,就寻人来月府跟我递个话便是。我们随意约个地方都可以见的。” 饶是早知道她当真要嫁入月府,听她亲口承认到底还是更失落些。然则又听她说婚后还打算约他出门看书讨论,他心底又有些收不住的愉悦。 “卿姑娘身边应当不缺解惑之人,为何会这么说?”萧殷知道是因为自己在她心目中有过人之处。但他 想听她亲口说。 果然,卿如是就道,“你是我认识的人里将崇文的书吃得最通透的一个。至少从我对崇文书籍了解到的来看,你的想法简直与他不谋而合。我相信在入国学府前,崇文的书你看的不多,可是你知道吗?你光凭自己思考,就能得出与他相同的结论。你很聪明,我很欣赏你。这不是解不解惑的问题,这是我想跟你深交,在邀请你以后与我往来。” 萧殷嘴角浮起一丝几乎看不清的笑意,像是清风中的一丝幽香,一瞬滑过便也就过了,痕迹都无。 这风轻云淡般地一笑,却被卿如是捕捉到。他天生玉骨剔透,这般清浅一笑真教万古春。然而姹紫嫣红繁花乱眼,他到底还是这万古春里最为赏心悦目的冰花。 站在对岸将两人的动作尽收眼底的月陇西心情极其微妙。仿佛回到当年秦卿拒绝他的邀约,却跟着常轲在楼里喝茶闲话的时候。 还聊。且不打算用午膳了是不是? 耳边还传来斟隐一板一眼报备公务的声音,月陇西转过头瞥他一眼。 “结、结果……”斟隐的话语登时磕磕绊绊,最后消弭为无声。 月陇西收眼,一簇簇海棠花枝的掩映中,他勾起手指,随意攀折下一枝灿红的海棠,低头轻闻了闻。 随即步伐坦荡地朝对岸走去。 卿萧两人仍说笑着,卿如是背对月陇西,不知道他走过来了。 倒是萧殷,隔着远远地,目光就落在了月陇西以及他手中的花上。 卿如是不知萧殷为何突然敛声,还顾自说着,“我看今日的考题已经松和了许多,兴许是你们留下的人数够了,不必再筛去太多,所以……” 话未说完,发间似有别样的触感,她欲回头,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月陇西一手按肩,一手抬起,将海棠插在她的发间,稍压着步摇,莫名其妙地插。入两人的谈话中来,悠然自如地说笑,“我乱逛赏花,见此处花枝曼妙,艳红喜人,就好似卿卿昨夜在我房中为我脱衣上药时娇羞可人的模样,于是特意折下来,想为你插在发间。果不其然好看得紧。” 一顿,不等旁人说话,他又做作地抬眸看了眼天,失笑道,“啊,我看这时辰也刚好不早了。卿卿,娘还在院子里等我们用膳呢。萧殷,你若无事,就回去温习书本罢。” 萧殷:…… 萧殷:世子,恕我直言,你吃起醋来好生幼稚。 作者有话要说: 1.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樱代表广大人民群众说出了心声并得到官方认可,将此句列入【官方吐槽】中! 2.二卿构思的婚后好惬意~自己还没发现已经把自己当女主人了。 二卿:你这里要放个不拉不拉不拉~ 月狗:买。 二卿:你那里要摆个不拉不拉不拉~ 月狗:买。 二卿:emmm(这个有点想要,要不要跟他说呢) 月狗:买。 月狗: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但你要买了东西就转头送别的男人。好生气哦。 3.下章写余小姐上场!余夫人有意刁难膈应,想让卿母受气,万万没有想到……!月狗他出现了! 卿母(感动):这是什么绝世好女婿。 月狗(深情):卿卿走了我一刻钟都不习惯。 二卿:哈哈哈哈哈哈哈臭娘们儿被气走了叭!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姗姗1枚、宁言1枚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醨酒20瓶、那天惊蛰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六十七章 岳父岳母 明晃晃地打断,卿如是以为月陇西是饿狠了耐不住,所以来催促她去吃饭。她思忖了番,便坦然跟萧殷道别。 萧殷不再作停留,匆忙朝二人施礼离开。 待他走后,卿如是转过身,欲将脑袋上的海棠花给拔下来,月陇西制止她,“还挺好看的,与你今日这身裙裳很配。” 他若无其事地拉住卿如是的手,“走罢,我们去找爹娘一起用膳。” 卿如是怪别扭,边蹙起眉跟着他走,边建议道,“你能不能别管我爹娘叫爹娘,听着挺……就挺不顺耳的。” “那我该尊称什么呢?”月陇西步子快,几乎是拉着她走的,他勾唇浅笑,“随你撒娇叫‘爹爹’和‘娘亲’吗?我觉得我叫‘爹爹’似乎不大合适。” “……”卿如是:骚上瘾了是罢。 “你就不能好好地叫声伯父伯母吗?”待走到卿父卿母的院子里,临着要进门时,卿如是才低声纠正道。 “行罢,那就叫‘伯父伯母’。”月陇西抬眸看进正厅,随即看向刚巧都坐于堂上的二老,他缓缓展颜一笑,恭顺地施晚辈礼,“爹爹,娘亲,我们来了。” 卿如是睁大眼转头看向他:你他娘的到底在骚什么??? 月陇西恍若未见,施过礼后就乖巧地站在那里,等卿如是。 须臾,卿如是找回自己的语言,慢吞吞道,“爹,娘……让、让你们久等了。” 卿父卿母招呼他们两人跟着过去坐,后者浅笑道,“就我们四人,不必见外了。我吩咐厨房做的都是些家常菜,刚端上来,你们来得刚好。” 几人坐上桌,卿母随手就给卿如是夹菜,“今日院子里来了不少帮忙批审的人,陇西,是你吩咐过来的罢?” 月陇西颔首,“月世德入狱之后所有的总审差事就都落到了岳父大人的头上,害怕岳父大人忙不过来,特意调了些人来。不知用得可称手?若有什么不顺意的,尽管跟陇西说。” 他一口一个“岳父大人”,卿如是在一旁扒饭,默不作声地瞥了他一眼。 倒是卿父本人对他这称呼并无任何疑惑,忙笑说调来的人手都合意。 紧跟着又道,“你也算是挑大梁了,我看陛下安排你调查月长老之事,明着是调查,其实多半是授权给你跟着管理国学府。现在国学府有些地方尚未建成,能用到你的地方不多,待两月后全数 建成,你恐怕也得要跟着操心这边。” 月陇西欣然道,“那样的话,岂不是便宜我这个小辈了。能跟着岳父大人一同打理国学府的事务,是陇西的荣幸。” 卿母笑,“这孩子,嘴多甜呢。” 月陇西淡笑,稍稍颔首回礼示意。 “如是,一会走之前重新抹抹口脂,你瞧你给吃的。是在吃饭呢还是在吃口脂呢?”卿母盯着她的嘴唇看,蹙眉说她,“跟你说过多少回,用膳前先把它擦干净,免得花了妆。” 听及此,月陇西一边从袖中掏出锦帕,一边笑道,“如是今日这妆娇艳可人,想来出自岳母之手?就算是花了也好看。”说着,他转身轻端起卿如是的下颌,用锦帕一点点帮她擦着,“方才如是同我说今日上妆是为了迎客?” 卿母可太喜欢这个逢事就把漂亮话说得天花乱坠还不失行动的女婿了,眼瞧他俩你侬我侬的模样,她笑着解释道,“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从前有些小过节,要么来找些不自在,要么就是而今释怀了,上门来恭贺如是新婚。总之无伤大雅。” 寻常跟外人的话,卿母自是不会和盘托出,但她已将月陇西当作亲女婿亲儿子看待,这些话也就没什么好遮掩躲藏的了。 “哦?”月陇西故作不知,好奇地问,“不知是什么客人,小婿可认识?” “刑部尚书余大人的妻女。”卿母稍顿,有意问道,“听说,余家女儿与你也相看过?” 月陇西想都不带想,满目薄情,“似乎是有这么一号人,但小婿已经不记得长什么模样了。”收回锦帕,他莞尔,“想来是,每日只要瞧着卿卿,别的人便统统都不入眼。” 卿如是:“……” 太会说话了。别说卿母,卿如是本人都忍不住想招他当女婿。把他给能耐的,甜言蜜语一套套不要钱地说,卿母被哄得跟是自己在谈婚似的。 “不过刑部的余大人小婿倒是经常接触,是雷厉风行之人。”月陇西道,“岳父应该知道多年前那几起关于前朝命官的案子,都是他一手操办的。” 卿父点头,啧叹道,“陛下把那几宗案子交给他,应当也是看中他手段狠辣。” 卿如是想起萧殷,神情微凝,问道,“说他狠辣,是指?”若是为了斩草除根而奉旨株连全族,倒也算不得是那位大人狠辣。 “是指,那些人死状太惨。”卿父似是不忍心说下去,只道,“不过是立 场不同,并非有滔天恶行,斩首示众也就罢了,他却非要……” 卿母也听他说起过一些,知道是些血腥的东西,赶忙招呼道,“吃着饭呢,说这些做什么。” 卿父便闭口不再谈。 他不说,卿如是却能猜到,多半是沿用了惠帝时期惯爱用的刑法手段。 百年前发明的酷刑不敢说有千种,细数下来也至少有百种。崇文先生所受的千刀万剐之刑便是其中之一。 这百种酷刑中,好一部分都是月一鸣混迹军营的那几年贡献出来的。秦卿也是在被囚西阁后才知道这些。在她眼里,月一鸣从来只是个风。流纨绔而已,秦卿从不知他善奇技淫巧之术。 据说他亲审犯人时眼刁得很,生怕给人打不坏、打不疼,狱卒所用刑法不入眼的时候就喜欢当场自创一种,每每被惠帝晓得后便啧叹称奇,继而收录进《酷刑宝典》中。 惠帝也看不起普通的刑法,唯看得起月一鸣想出来的。因为足够狠。 在知道月一鸣创了不少酷刑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秦卿都觉得崇文所受的千刀万剐之刑怕不就是月一鸣提议的。 《酷刑宝典》这种恶趣书惠帝喜欢得不得了,秦卿枯坐西阁的后几年也无聊,很想知道自己最后会如何被惠帝赐死,于是买来研究过。就想看看究竟有哪些刑法够自己惨死的。 不知是哪位奇人撰写记录,书本中的介绍描述之详尽,好几回都把她给看吐了。当时的秦卿还冷笑着心想自己是否该感谢月一鸣,废她手的时候一滴血都没让她掉,不过是用圆棍折断,干脆利落,疼晕过去再醒来,也就不疼了,还包扎得顶漂亮。 当时的她正那般冷笑想着,月一鸣忽然拿着前一天争辩无果的一摞记录走进来,坐到她躺着的小榻边,挑眉笑问她在看什么书。 那时候她好几日都恹恹地,吃药进食统统不肯,没有胃口,也没有表情,就靠着窗放空看着外边,连吵都没什么兴致跟他吵了。大夫说她再这么下去恐怕就只有不到一个月可活。 不曾想,而今竟然有兴致看起书来了。月一鸣很高兴,垂眸扫了眼书,他的笑意又敛起来了。 须臾,哑声对她道,“这种书就……不要看了罢。” 秦卿没什么力气,倚着窗问他,“‘烤骨之刑’是什么?”声音很轻,不是质问,是真的想知道,“为什么这书上不介绍?你没跟惠帝讲完吗?” 月一鸣收了 她的书,没有回答。 谁会知道,惠帝要秦卿死的时候就想用月一鸣以前创的这个法子。把人手、腿的皮肉和骨头剥离开,但要人永远处于清醒的状态,在皮肉里、骨面上倒满油,放在火上烤,直烤到滋出热气和油泡,生生将人给折磨死。有些人不堪火力,不待油冒泡就死了,还有些人失血过多而死,那些真熬到最后冒油泡的反而最惨。 不仅要用他创的刑法,惠帝还要他亲自执刑。后来他废了秦卿的手,惠帝得知她再也作不了妖,才让她免于惨死。 此后月一鸣自然不允许书中记载烤骨的刑法。 这刑法他只跟寥寥几个人提到过,惠帝、大女帝和她的亲信、月氏里的几个族人,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重生之后,他得知那位余大人当年在处理前朝旧臣的案子上,用的就是他从前创的各种酷刑,其中也包括烤骨之刑。 为何这位余大人会知道这种刑法?难道是跟他想到一块去了?月陇西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也就不再追究,默认是阴毒的想法恰好跟他一致。 卿如是倒是不知道这茬,她只是想到了那本《酷刑宝典》。 此番谈话后,几人不再提那些败兴之事,专注用膳。 因想到两人就要分别,卿母特意让卿如是送送月陇西再回来,可以说会话,不急着马上走。 卿如是应允。 出了府后,月陇西笑吟吟地问她,“我刚刚在爹爹娘亲面前表现得还可以吗?” 卿如是瞥他:“花里胡哨。” “能讨他们欢心就成。”月陇西满不在意地笑,“我不是一贯都花里胡哨的吗?” 卿如是想到方才的谈话,又问他,“你真不记得那位余小姐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隔会儿就要见她了,你隐约记得什么,就跟我讲讲罢。” 月陇西正色,“不是,我记得,但并非因为与她相看过。而是因为几日前,我在国学府的门口见到了她,她独身一人前来,但被府卫拦下。她也看见了我。正因为看见了我,她着急忙慌地跑了,生怕我会追问她来此处做什么。” 稍顿,他饶有兴致地一笑,“不如你猜一猜,她来此处做什么?” 第六十八章 当年被处死的崇文党竟然?! 国学府里无非都是些官员和考生,再不然就是官员家眷。她一养在闺阁里的千金小姐,如何也不会有什么事需要找上国学府里的官员,有什么难处直接找她父亲岂不更快当? 且她独身前来,连丫鬟侍卫都不曾带,应该是害怕别人知道她私自来此处找人会多生事端。想来,一多半是要找与她年纪相当的一名男子。否则不必如此避嫌。 这里跟她年纪相当的男子,多数是考生。 “难道是来找某位考生的?”卿如是问道。 月陇西颔首,“我也是这般猜测。我心底好奇,所以待她走后,特意去询问了门口的府卫。他们告诉我说,等余小姐的人跟她约好了那个时辰在门口见面,但不知怎么地没有来,后来她想进去找,被府卫拦住,就问她找的是谁,可以帮她去跑个腿。她竟然说,不认识那人,并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后来就远远瞧见了我,仓皇而逃了。” 卿如是神情微凝,“好奇怪。身为考生,明知国学府不能轻易进去,还要同人约在国学府门口。没有准时到,又不告诉余小姐自己的名姓,好歹让她有迹可循。岂不是诚心为难别人?还是说,那人是故意这么做,让余小姐找不到。却不知为何……” “不难猜。”月陇西淡淡一笑,凝视她的眼神别有深意,“我经历过。所以,不难猜。” 卿如是偏头看他,示意他说来听听。 他笑道,“暂且不告诉你。不如你先回去猜一猜,若是你能自己猜到呢?” 卿如是挑眉,默然接受了挑衅。 “你快回去罢。别让岳母久等了。”月陇西稍一顿,笑着抬起手,犹豫片刻,仍是轻落到她的脑袋上,揉了揉,“我很快很快就会来看你了。” 蓦地被人摸头,卿如是头皮一阵发紧,也没有听清他后边说了什么。被触碰的那刻下意识想要躲开,但最后不知怎么地就只缩了缩脖子,低着头不说话了,也不敢再动弹。 仿佛任由他顺毛的乖顺模样。 半晌,他温热的手挪开了,反教她有些不适应。 卿如是捏着上裳衣角的石榴籽绣花,嗫嚅道,“……那我先走了。”不等月陇西再答,她迅速转身,迈着小步子跑开。 娇羞,他居然看出了娇羞。月陇西轻笑了声,目送她进入正厅才离开。 回到院子里,卿母已吩咐人打点好了行装,其中包括她带来的 一箱书籍。月陇西一大清早就吩咐人将他赠给卿如是的衣裳首饰都运送回了卿府,怕她不好意思收,也怕她们自己找人运送会麻烦。 卿母得知后又不得不感慨了声真是绝世难得的好女婿。 毫不夸张地说,这一房间的物件,都能抵得上寻常人家女儿出嫁要收的聘礼了。他却不过是随手一送,且还生怕卿如是不收。 于是乘上马车,卿母就跟媒婆似的在卿如是耳边说月陇西这样好、那样好,行事稳重,待人温和,出手大方,简直挑不出毛病。上马车就开始说,直说到下马车都还没夸完,可见她对月陇西的满意程度。 卿如是瞧着她高兴,心底暗忖这合约定得划算,她笑着往马车外边爬,抬眸看见宽敞的街道上,另外一辆马车迎面驶来,最后停在她面前。 她先从马车跃下,转头去接卿母,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注意着那边的动静。 卿母方站定,目光移过去,那边的马车里先钻出来一个插着金银珠钗的脑袋,发间有一丝银白,瞧得出是上了些年纪,或者操劳过重的妇人。 妇人被嬷嬷搀扶着下了马车。厚重的银宝蓝长衣下搭着暗金色马面裙,佩戴金钗玉饰较多,富态尽显。不过手背已有淡淡的细纹和褐斑,发间几根欲藏却无意露出的银丝,细纹在额间,不在眼尾,说明不常笑,愁事多。 反观卿母,这些年不曾操心什么,为人豁达乐观,眼尾有正常的笑纹,额头饱满光洁,面色红润,气质依旧如少女般的活泼模样。喜着鲜亮颜色的衣裙,今日着的便是一身浅兰色银边芦苇底纹的衣裳。裙边别出心裁地剪了波纹弧度,可见其心思活络。 跟在余夫人后边出来的便是余小姐。卿如是听卿母说余小姐的性子不似余夫人那般,她温婉娴静,并非刁钻刻薄之人。而今瞧着这面相也的确如此。花容月貌,文静秀气,举止端庄得体。浅蓝色的衣裙衬得她愈发恬淡安静。 互相打量过,余小姐余姝静先向卿母问好,再向卿如是颔首示意。 卿母拉着卿如是的手,微微捏了捏她,示意她回礼。卿如是向余夫人施礼,再朝余姝静致意,眸子却依旧不经意地打量着她。 这般恬静的可人儿,独身前往国学府寻个连名姓都不曾给的人。怕不是被骗了? “你我二人也是多年未见了。”余夫人上前拉住卿母的手,寒暄道,“你倒是不曾变样。我瞧着就跟当年未出阁时一般。” 她示 意身后的嬷嬷将备好的礼拿出来。 卿母笑道,“你上门来还跟我客气做什么?这礼我看不备也罢。都是自家人,不过近些年你忙得很,才少了些联络,以后咱们多走动就是了。” 她无意一句“你忙得很”委实刺到了余夫人心坎里。 方才就觉得她这些年似是活得舒适安逸,不曾操心过什么,才能保养得体。而自己帮忙看顾先夫人留下的两个嫡子还讨不了余大人那里的好,那两少爷仗着有刑部的爹,见天地惹是生非,她忙里忙外,操碎了心。 两相对比,这句“忙得很”就不像是客套,倒像是刻意找她不自在的。 余夫人维持着笑,接着道,“本来你我二人不该如此生分,但我来之前恰巧听说你们府中将有喜事……我这个做姐妹的再如何都得备些薄礼前来贺喜。你也是,要嫁女儿怎么地也不跟我说,当年你成亲时还晓得差人来送喜酒喜糖呢,如今却怎么一声不吭了?” 她的语气尖酸,看似是埋怨,实则是讥讽她当年送喜酒喜糖莫不是在炫耀,说卿母为人虚伪。 这话说着说着,就逐渐露了些锋尖儿。 卿母想到这事就来气,当年她不知内。情,好心好意告知她自己即将成亲,又是送喜酒又是送喜糖,她半点音信都不回,好似自己把她当姐妹是自作多情一场。如今还好意思提。 她忍了忍,姑且认为她是记着当年夺夫的仇,呛她一句,暂时忍了,笑道,“就别在外边站着了,咱们进去说话。如是的喜事尚且还没个定数呢,莫教外人听见了笑话。” 这般说法,让余夫人心底好受了些,自然也就觉得当年是自己占了理,态度上就愈发地轻慢。 她们几人坐于正厅,丫鬟递了果片茶和糕点来,随即退避到一旁。 待坐定,余夫人抿了口茶,与卿母假意寒暄起来。她们不过是聊些儿时的事,卿如是听在耳朵里倍感无趣,目光落在对面的余姝静身上。 只见她坐得端端地,微垂着首,时而抿茶时而吃一小口糕点,眸色淡然,并不关心她们说了些什么,仿佛置身事外。 小半个时辰过去,余夫人终于将话题绕了回来。 她放下茶盏,好奇地问道,“你方才在门口说那话的意思是,外面传的关于月府和你们家结亲的流言,都是子虚乌有?” 卿如是的思绪这才落回她们两人的交谈中。 她这是故意设 套让卿母往里头跳。卿母自然不敢把话说死了。 若说是子虚乌有,万一她出门之后逢人就说卿家的主母亲口说了没这回事,届时消息传到月府那边,不知道别人有多难堪。若说不是子虚乌有,此时月府尚未提亲,什么都证实不了,万一真有什么意外,月府没来提亲,尴尬的就是卿如是。 好在卿母心思活络,并不上当,端起茶示意卿如是,“你自己好好跟姨母说说,世子带你去过万华节那晚怎么就教旁人传出了你们将要成婚之言?” 卿如是心领神会,低头羞怯道,“那晚登画舫时没有站稳,世子揽腰扶了一把,被旁人看去了。想必是因为世子与别家小姐相看时不曾逾距,才教人觉得世子对我有意。至于究竟有没有意,那如今怎么说得清。姨母说呢?” 话里提到的“别家小姐”可不就包括被随了礼的余小姐,但卿如是不点明,只教余夫人自己膈应。余夫人瞥过她,笑道,“好厉害的嘴呀。那日在郡主的寿宴上姨母见过你一面,上去耍了段鞭子,我们那边几桌人都笑呢,夸你是个活泼的孩子。” 彼时卿母自己都跟卿如是说,她去耍鞭子实在是上不得台面。余夫人的“活泼”二字讥讽之意再明显不过。 卿母的笑意微敛,不等她说,余夫人又接着道,“郡主寿宴之前曾偷偷让小厮放言,择媳要择贤,以端庄雅静为最好,那我就有些纳闷了……”稍停顿,她刻意将视线落在卿如是身上打量,又朝卿母笑道,“倘或如是真的嫁入月府了,想必也是因为她自有过人之处罢。” 这话说来气人,又挑不出错。 卿如是抿着嘴角淡笑,不慌不忙地喝了口茶,正待要怼回去,没开口,就有小厮前来禀报,“夫人,小姐,世子爷来了。说是自与小姐分别之后就食难下咽,惦记着夫人和小姐的安危,所以特来拜访。管家没拦着,已经请进门了。” “月陇西?现在?”卿如是讶然,装了小半个时辰的娴淑温婉顷刻间破碎,“他有病罢,我不是刚跟他道别吗?” 这是她们前脚走,他后脚就跟上了?不然哪有这么快当。 话落,月陇西已抬腿跨入门槛,素白折扇一合,敲在掌心里,轻握住后抬手施礼道,“岳母大人,小婿到底不放心您跟如是的安危,特意尾随跟来。您不会怪怨小婿罢?” 稍顿,他的余光瞟过余夫人,敛了笑意,“不知家里来了客人,晚辈失礼。” 余夫人的脸色颇为 难看,刚还问起外边的流言是否子虚乌有,没说两句呢,这会子正主就上门拜访,还称呼卿母为“岳母大人”,自称“小婿”,并称卿府为“家里”。不是照着她的脸打是什么。 她不高兴了,卿母就乐不可支,忙招呼他来坐。月陇西选了卿如是身旁的位置坐下,偏头看她,低笑道,“我说我很快会来看你的罢。” 快,未免也太快了。 毫无分别又重逢的过渡感。 卿如是瞧见,他身上着的是银白麒麟纹锦裳,与方才在国学府中的穿戴截然不同。 敢情方才跟她道别后,不过是回屋里换了身衣裳? 把他给骚的,换身衣裳又登场了不是。 卿如是瞥他,“你来做什么?” “我来找你,带你玩。”月陇西低声回,抬眸时恰好看见余姝静躲闪且慌张的神色,他用手肘轻碰了碰卿如是,示意她看。 卿如是看过去,果然瞧见余姝静坐立不安的神情,与方才隔岸观战,仿佛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淡定截然不同。想来是看见月陇西就想到那日去国学府找人无意被他撞见的事。 那边,余夫人微皱眉,低声叱责,让余姝静向月陇西施礼。余姝静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起身请安。目光却不敢上抬。 “陈姑娘免礼。”月陇西虚抬手。 余姝静微愣,有些尴尬地低声道,“世子,小女姓余。” 余夫人的嘴角的笑僵了些。世子这般若是故意的,也未免太给她们难堪,若不是故意的,而是当真记不住,岂非更让她们难堪? 月陇西状似恍然,“抱歉。原来是余姑娘。那日小楼一别,便不曾再有过交谈,一直以为你姓陈呢。对了,我赠你的孔雀石手串可还合意?我是真心祝愿余姑娘能觅得佳偶的。” 余姝静再一愣,须臾,低声回道,“世子赠予小女的,是金银叶间色百褶裙。” 后知后觉的月陇西抱歉地笑了声,“如此,可真失礼。不过,我祝福你觅得佳偶的心还是诚的。” 他这么一闹,谁还信他心诚。 余夫人嘴角的笑意僵硬地收敛起来,她的余光淡扫过去,瞧见卿母唇畔抿着笑,心底就更窝火了些,一开口就没个把门的,“据我所知,世子还不曾上门提亲,怎么就自称起‘小婿’来了?难道说这门亲事已得了令尊令堂首肯?方才我可听如是说了,这流言只不过是因一起小误会传出 去的无稽之谈罢了?怎么到了世子这里,倒成了板上钉钉?” 她心底隐约猜测方才卿母不敢一口咬定婚事是因为尚未过月氏这关,毕竟堂堂世子要娶亲,怎可这般草率地因为“他喜欢”就定下来了? 却听月陇西一笑。 正当卿如是以为他要搬出郡主娘娘赠给她的传家手镯,以及提亲的日子等,来回怼打脸余夫人之时,他缓缓笑道,“问得好。每一个都问得很好。不过,这倒是不知和余夫人有什么关系了,一口气竟问这么多。” 月陇西还是那个让你出其不意的月陇西。 卿母愣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余夫人僵硬的笑被磨得干干净净,当即也没脸继续坐下去,生硬道,“好歹是做如是的姨母,关心而已。既然如此,贺礼我也送到了,姐妹我也看过了,就不再多叨扰。姝静,我们走。” 她拂袖起身,走前瞪了余姝静一眼,似乎是急她个闷性子,方才半句话都不敢驳。 余姝静一副任由她骂去的表情,走之前回头看了眼月陇西,眸中蕴含着深意。像是担忧、害怕、好奇,又有些许祈求的意味。几番欲言又止,她咬了咬下唇,只得跟着余夫人走了。 无疑,她的态度令人十分疑惑。卿如是微微蹙眉,转头去看月陇西,他自在喝着茶,似是了然于胸。 兴许是不服输,卿如是不愿意问他,偏要自己猜。 卿母看到月陇西来,心底很高兴,也明白他是来找卿如是的。她也是那个岁数过来,很明白小年轻两个恨不得随时随地黏在一起的感觉,她不扰他们,只交代了几句,便自己去打理近日府中事务。 待周围的人都走干净,月陇西放下茶杯,站起来拉住她的手,催促道,“我来是带你去送喜酒的。跟我走罢。” “亲都没提,喜酒就送上了。”卿如是嘴上这么说,还是站起身跟着他往外走,待他将她也一把抱上马之后,她才问,“给谁送啊?为什么要我们两个一起去?” 月陇西答,“叶渠。我刚刚没打算这么快跟来的,原本在屋子里重新翻看手札,意外发现了些不曾发现的东西,忽然想到一些事,想要问问他。正好你也可以听听。” “有关大女帝的?”卿如是侧坐着,被风吹得有些冷,缩了缩脖子。 月陇西垂眸觑了眼,伸手把外衫解开,“抱着我。”见她伸手环住自己,钻到自己衣服里,他继续道,“我觉得 大女帝不修建国学府还有别的原因。原来我少想了些东西……” 卿如是沉吟,“比如?” “坊间是如何说那些与崇文走得近的学生和好友的下场?”月陇西不答反问。 这不消坊间说,卿如是记得清清楚楚,“崇文被千刀万剐之后,除了秦卿侥幸活下来以外,其他与崇文先生密切相关的人都被惠帝下令处死了。但是大多数不敢与惠帝叫板的崇文党,命都还留着。” 她不会忘记自己孤身赴往雅庐时无人相助的场景。那些平日跟她称兄道弟的崇文党,不敢与天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拼命。 “不。”月陇西低头,凑到她耳畔,轻声道,“我怀疑,当年应该被处死的那些崇文的学生与好友,有人逃过惠帝的掌控,活了下来。” 顷刻间,卿如是的身上竖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月陇西,“你说什么?!不可能!若是他们活着,为何不去……” 她想说“为何不去帮我”,但又想到当时的情形,他们若真的死里逃生,又如何敢再去搏命。 “有人布了一场很大的局。”月陇西笃定地道,“大到你无法想象。大到从惠帝、到女帝,再到如今……这盘棋都还在下。当时如果要延续这一局,就须得先保全自身。自然也就无法露面去帮助秦卿。” “你说的是什么局?设局的人,就是活下来的那位崇文党吗?”卿如是问道,问后又觉得这想法实在荒诞,“可,不是说当时惠帝下旨要对那些崇文党处以极刑吗?就像崇文先生一样,除却千刀万剐,还有那么多折磨死人的法子,众目睽睽之下,如何能逃出生天?我不相信……” 说着,卿如是忽然想到了记忆深处的一个细节,登时汗毛倒立。她想到了一片青色的衣角。那片青色衣角一瞬间就从脑海中滑走。滑走之后,这处细节再怎么抓,也抓不住了。 月陇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拧着眉沉吟。他也有许多不解的地方,但是有不解之处不代表会否决自己的揣测。他无比肯定,是有人活下来了。 两相沉默,直至采沧畔。 月陇西先翻身下马,再接卿如是下来。骏马前边挂着的玄色筐子里存放着一小坛酒。他拎出来,“我暂且不知如何跟你解释。还是那句话,等时机成熟,我便将我知道的统统告诉你。此时你便先听一听叶渠要说的罢。” 那壶酒是宫中搬出来的御酒桃花酿。月陇西打算让卿如是不戴面 具,坦然露面,便询问卿如是有无意见。卿如是点头。 既然都这么熟了,也只有他们三人,且月陇西多半已将她的身份告诉了叶渠。 走暗道进去,卿如是寻常都是去叶渠的书房,头回来到茶室,好奇地打量这里。与书房的风格无差别,但空气中隐隐浮着些茶叶香气,沁人心脾。 等了片刻,叶渠笑着推门而入,“久等啦久等啦。刚刚去斗文会上瞧了几眼,真是人才辈……”话未尽,他瞧见了卿如是,怔了一瞬,稍抬手指着问,“……这谁啊?” “叶老,我是青衫。”卿如是起身朝他拱手施礼,“卿如是。” 叶渠猛地回头看了眼门,确定是茶室的门没错,又看向坐在旁边吃茶的月陇西,确定是本人没错。他着急忙慌地把门关上,转过头打量他们两人。 嘿笑了两声,拱手回了采沧畔的文礼,“叶渠。卿家小姐写得一手好生狂放的字。” 卿如是笑。 须臾,叶渠的目光落在那小坛子上,“这是……给我送喜酒来啦?”他的手摸过去就要戳封,尚未碰着,就被月陇西挪开。 “老规矩。我问你答,回得我满意就给你东西。”月陇西道。 叶渠脸上的笑就收了起来,“拿走,拿走拿走,我不要你的东西,你也别问我。” 月陇西从怀里掏出一本手札,“我说的,是这个东西。” 叶渠瞟了眼,惊呵出声,“《女帝手札》?!这东西你哪儿来的?!” 他伸手要拿,月陇西迅速收回,慢悠悠地笑,“家族渊源。” “……”叶渠屈服得极快,落座,戳开酒封,给几人都倒上,“你问罢。” “这手札里提到一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月陇西翻开一页,指着上边的文字,开门见山道,“女帝曾说要为崇文先生修设祠堂,受香火供奉。后有一位暗中帮助女帝当政的谋士给予了否定的意见。也就是为此书批审的人。但我近日打听到,最后大女帝竟然还是建成了祠堂?后来女帝王朝覆灭,才被陛下废除?如今细想来,女帝为何非要建这样一座祠堂?连谋士的话也不愿意听?” 第六十九章 可是崇文死了 随着他的话一句一句脱口,叶渠的思绪逐渐溯回,倒酒的动作微滞,没有注意到酒杯已满,被月陇西扶了扶,才回过神。 他印象中有这么一件事。但时过多年,他又跟随过两代女帝,潜意识里将有些刻骨铭心的事情强化了,那么有些不算深刻的事就会显得微不足道。 如今那些被弱化的情节再被人提起,便勾起他的遥思。 稍凝神细想片刻,叶渠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手指还摩挲着杯口,目光却和聚在一点。 他微眯起眼,像是在模糊的虚影中又看见了那道浅青色的帷帐,上面挂着的珠帘叮铃作响,帷帐后的人似乎被黑色的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俯跪在地,又在对大女帝说那些动听的谗言,那个人的声音极其沙哑,活像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 叶渠回想着,徐徐开口道,“我并不知道那位给予女帝良言善谏的谋士是谁,我侍奉大女帝的时候,她背后只有一位喜欢进献谗言扰乱朝纲的谄臣。” “谄臣?”月陇西迫切地问,“那是谁?” “我不知名姓,只隔着一道帘子瞧过数回。唯有一次与他近距离接触过,也没瞧见脸。听说他很早就待在女帝身后侍奉了,兴许早到那位谋士亦存在于女帝身旁那时候。”叶渠缓缓落下酒杯,“我与他近距离接触,便是因为修设崇文祠堂之事。” “如你所言,女帝原本应该是遵照了谋士的意见,并不打算修设,可谁知这想法后又被那人提出。女帝举棋不定,唤我一同协商,我制止无果,便与帘后的人争吵起来,情绪激动之时无意掀了帘子,当我看到他裸露在外边的双眼和手腕,令人不寒而栗,那一刻,我忘记了自己的冒犯之罪,只讷然站着,动也不敢动……” “是因为发现他双目已渺?手腕上还受了重伤吗?”卿如是觉得应该不会这么简单。 叶渠点头,又摇头。他这态度教人捉摸不透。两人盯着他,等他说下文。 “我无法形容。但他那双眼睛,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眼睛周围的皮肤都溃烂过,愈合后的伤疤遮住了些视线。”叶渠皱紧眉,回忆着不堪入目的画面,“手腕的皮肤亦是溃烂后愈合的痕迹。我相信,他全身上下都是那般模样。” 卿如是想象着画面,脸下意识地扭曲了。 叶渠心底想着,其实外表的可怕并不是最令他无法忘记的。予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那人的眼神。 有着仿佛看破生死的颓丧,眸底透露出的是他仍因放不下的执念与牵绊困顿于俗世的挣扎感。这是个极为矛盾的人,也是个极其可怕的人。因为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这世上除却生死,还有什么可以束缚他?他恨不得有人能帮他解脱,不必死守着一个信念强撑着去活。 叶渠不明白这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只被自己的信仰吊着一口气。 “后来女帝发怒,我才回过神,赶紧跪地认罪,但那人双眼和手腕的模样还回荡在脑海里,若去想他浑身都是那般惨状,实在太过恐怖。我好几次想要问女帝如何认识的这人,思来想去也没敢问出口。从那以后,修设祠堂的事再没让我参与过,祠堂建成,起初也算风平浪静,直到几年后,有月氏子弟聚众砸了祠堂,女帝派我处理。那时候我才知道,让我接管是因为,那个人死了,就被埋在宫里。” “病死?还是被女帝赐死?”月陇西沉吟道,“或者是到了年龄?” 叶渠微拧着眉,摇头道,“不得而知。” “为何要说他是谄臣?我听你讲后,却只不过觉得那人是在推崇崇文的思想罢了。”卿如是狐疑,“叶老您自己不也是崇文党吗?你应该能明白女帝和那人为何会想要修建祠堂啊。” “这不一样。”月陇西接过话,跟她解释道,“不管崇文的思想再如何深远,对于女帝的朝代来说,他都是无功无绩之人,一旦立了祠,就会激起民怨。后几年忍气吞声许久的月氏子弟聚众砸了祠堂就是最好的说明。” 卿如是沉吟,想了一会便想通了。 叶渠拈着胡须,叹道,“女帝可以提倡且发扬崇文的思想,但若是立了祠,那就是强行教人去敬畏这样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于女帝统治时的百姓来说,崇文已有些遥远,跟他们没关系。更何况他的思想也不是人人都认同,绝大部分百姓都更信奉皇权至上,毕竟当时尊崇崇文思想的女帝就是高高在上,要让百姓都去认同崇文,如何能有说服力?倘若为大局着想,就不该立祠招惹那些本就忍气吞声受女帝压制的反崇文党。” “那后来呢?”卿如是蹙眉,关切地问,“后来那座祠堂如何了?” “事实证明,那座祠堂最后都积灰破败,轮到小女帝当政时,就没有再翻修。如今的陛下更是一早就派人将那处夷为平地。真是明君。”最后四字也不知是真心感慨还是讽刺,竟听得尾音微微颤抖。叶渠啜了口酒,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垂眸回想,不 再作声。 月陇西心底合计着问得差不多了,起码证实了自己猜测中的一个点。他抿了口酒,发觉叶渠情绪低落,便看向卿如是,示意她与自己离开。 卿如是颔首,与叶渠告别。 “近期这本手札牵涉案件,最后恐怕要归到陛下手里。我会尽快命可信之人仿制一本给你,拿不到原本,时常翻翻仿本,也当是个念想了,全了你对女帝的忠义。”月陇西低声道,“这酒不错,甜的,你若是有什么苦楚,便多喝点罢。” “你们去罢。”叶渠抬眸,感激地看向月陇西,又默然望向卿如是,良久,轻道,“卿姑娘,良人难得,你们得白头偕老啊。须知这世上,有太多命不好的人,遇到的都是人渣滓……”后一句话,几近哽咽。 卿如是不得深意,但知道他是好心,蹙着眉谢过,并表示自己谨记。 待走出采沧畔,卿如是才去问月陇西,“为何叶老会由此感慨?你像是知道他的苦楚似的。” 月陇西摇头,翻身上马,伸手抱她,“我并不知道。只不过是觉得,谁还能没点苦楚。他好歹也这么大年纪了,经历过的东西太多,如何能不记得些难以忘怀的事?一时悲恸,对你说那些话,也是想让你好好珍惜我。毕竟我这种不可多得的男人,也不是谁都能遇上。” 卿如是抬眸瞥他一眼,“快走罢你。”她依旧是侧坐,轻靠在月陇西胸膛,脑子里还在回想那位谄臣。 毫无疑问,那是名崇文党。可女帝应当有分辨,崇文党的哪些意见是于她有益的,哪些意见又是不可听取的。叶渠的劝阻她不听,为何就对那名谄臣偏听偏信呢? 她隐隐觉得这背后牵扯太多。 就像月陇西所说,有人布下了很大的局,大到颠覆人的想象。 忽然想起,来时月陇西说“怀疑当时有崇文党活了下来”的事。她心神恍惚,脑子里闪过崇文温润明朗的笑,又闪过他被拖上刑场受千刀万剐时的场景。 她猛地回神。自己怎么会忽然想到崇文先生? 是太希望他当时还活着了吗。 可,崇文先生明明白白是死了的。就死在她眼皮子底下,因为失血过多,又因狂骂皇权精疲力尽,晕过去,又因痛楚醒过来。最后一次晕过去,就再也没能醒。 死前一刻,秦卿恰与崇文的目光衔接上,他饱含深意的眼神,仿佛是在告诉她:以后的日子只得你自己走,一步也不能踏 错了。 一步也不能踏错。卿如是想着后来发生的一切,不禁低叹了口气。 月陇西先将她给送回卿府,走前叮嘱道,“还有六七日,我就能从国学府出来。届时距离我来提亲也没几天了,在提亲之前,我想先带你去一趟扈沽山。” “去做什么?”卿如是还骑在马背上,盯了眼月陇西意图抱她下来而伸出的手,坐着没动。自在地摇晃着脚丫子,居高临下看着他问。 月陇西收回手,一手牵住马,以免她晃着脚丫踢到马肚子会让它受惊跑起来,另一只手牵着她,以免她不慎摔下来,抬眸看向她道,“带你去看看我祖上和秦卿的墓,还有一些别人不曾知道的东西。等你嫁进来之后,再要去祭祖,就须得等到明年三月,太久了。” “行罢。”卿如是想到他将要跟着卿父一同接管国学府的事,问道,“等完婚之后,你是不是还要住在国学府里?我听说,他们那些被挑选出来的考生一旦入了国学府,就三年都不得出来?” “我自然不会住国学府中。”他好不容易跟她成婚了,选择住在外面是有毛病罢。月陇西沉吟道,“寻常考生自是如此,但若是师从某位要职官员,就不必整日都留在那里了。譬如萧殷,他选择跟着余大人,那么除却编修遗作等国学府的差事要做之外,还得时常去刑部当差。但照渠楼不是好住处,他可以选择就住在国学府。” 卿如是点头。她似乎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手一直被月陇西握在掌心,甚至轻微地摩挲着。也或许是因为不排斥,才任其所为。 此时感觉到掌心被猫爪挠似的异样,有些痒,她下意识屈起手指,不像是要挣脱,倒像是回握。 她听见人来人往的街道中,月陇西在轻声泣喃,分明他就在眼前,他的声音却好似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一瞬间,她也分不清那是月陇西在问,还是活在记忆中的那人在问。 他问她:“……还会疼吗?”小心翼翼地语气,好似恐惊扰了睡梦中的人。 不确定方才是不是此刻垂首沉默的他在问话,卿如是皱起眉,不明就里。 但她的记忆却被拽回百年前的西阁,恍惚记起那天日暮时的余晖还洒在自己身上,微微发烫。 夹棍在十指缝隙中碾磨,后来她痛得喊不出话,呜呜咽咽地叫着,汗水湿透衣襟和发,她望着封闭的窗,灿黄的光一缕缕透进窗纸,她泣不成声。 那时候 她多希望后来发生的一切,只是她遇见月一鸣那日坐在廊桥上读书犯困打了个盹。 她希望一切都没有变,回到那一天。她记得那日崇文先生还告诉她,晚上要带她和几位学生去城楼上看烟火。 可当晚他不慎入狱,隔天被放出来,就错过了。 直到她被囚西阁再不得出府,她都没能去城楼。 行刑后,她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再也再也出不了月府。那个吃人的世道,欠了她一场五年的烟火。 她想去看烟火。月一鸣知道。 他站在西窗后听她一次次声嘶力竭,夕阳落在窗上、墙上、树叶上,待到树叶纷飞,上边斑驳的光影便开始凄惨招摇。 夫人还紧紧揪扯着他的衣角,哭得肝肠寸断,苦苦哀求他别再继续。她不明白,但他不能不明白。 他默然站着,想起当年问惠帝讨要秦卿时说过的话。 “反正那一手草书臣是纠不过来了,重学楷书不晓得有多麻烦,您看臣像是喜欢费那劲的人吗?您赐再多的笔都没用,若要再赐笔,不如就将秦卿赐给臣。臣帮您管着她,教她乖乖地,再也不敢顶撞您,还教她日日给臣誊抄折子,欺负她、折磨她,您看到臣的折子字迹工整了心里也畅快不是?陛下,赐给臣罢,臣只想要这根笔。” 一时腿软,没有站住,月一鸣顺着墙滑下来,蹲在地上,紧紧抱着头深埋在双臂间,不知在呢喃什么,连气音都是哽咽的。哽咽着哽咽着,不知是笑了还是在哭。 夫人凑近,唯听到他轻声唤“秦卿”的名字。 两个字咬在口中,唤得百转千回。 他任由眼泪从指缝中淌出,忽而自嘲地苦笑起来,“……秦卿啊。” 一声声地,忒煞多情。 后来行刑完毕,他将双眼埋在臂弯里,独自抹干了泪,吞咽悲伤。进门的那刻犹豫不决,许久都没能推开。 最后是夫人帮他推开了那扇门。 他走过去,蹲在秦卿面前。 伸手想要抚她,却不知该从哪碰起。 她强撑着抬眸看他,眼底是绵绵的刀,想说什么,终是因气若游丝未能开口。 月一鸣喉头一哽,“秦卿,陛下赐给我的笔没有了……” 她眸中的泪光闪烁着,盯着自己动弹不得的手指看了一会,想要嚎啕,却哭不出声。她合上眼,趴在手臂上。 “我想……”须臾,不知攒了多久的力气,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之际,平静地抽噎着,“我想去城楼看烟火……崇文先生还欠我一场烟火……可是他死了……” 月一鸣满面泪痕,仍旧温柔地朝她笑,须臾,轻声回应已入睡梦中的她,“我带你去看。我一定会带你去城楼看。” 第七十章 原来他拿刀子扎透了手 两人伫立于长街,所思所想竟是同一件事。 该走了。卿如是微叹气,先回过神,收手,从马背上跳下来。月陇西的掌心蓦地一凉,下意识抓紧,抓空了。他有些失落,抬眸看向她。 卿如是道,“你回去罢。太晚的话该批审不完了。” “嗯。”月陇西垂眸,盯着她腰间那只桃粉色的香囊,上边绣着两尾锦鲤,瞧着活泼,他这才一扫过往郁结,有了些笑意,“里面放的是什么香?” 卿如是弯腰去闻了闻,“好像是安神香罢。” “安神?”月陇西慵懒一笑,不等她反应,他伸手扣住香囊,连着她的腰带一起握住,朝自己这方轻巧一拽。 大街上,没有料到他的动作会如此孟浪,卿如是未察,整个人都扑进他的怀抱。月陇西另一只手顺势将她接了满怀,唇角的笑愈发放肆。 他俯首,偏过头,在卿如是的耳边道,“你孙子又要自己一个人睡觉了,送个香囊呗?让我也安安神。” 看似是请求,却不想,她刚脱口说好,月陇西已经单手解下了香囊,她稍退开些,正巧看见他把香囊一提,下头的穗子被风抛起弧度,明艳的桃粉色乱了人眼。 她轻哼一声,像是在笑。提起裙摆,转身跑入卿府。 月陇西捏着香囊,凝视她的背影,心底火燎似的发烫发痒。她消失在视线后,他才离去。 这厢,卿如是先通报了卿母,回到闺房,看见皎皎正在收拾她的书桌书架,她唤了声。 皎皎转过身来惊喜地看着她,“姑娘!昨儿个就听丫鬟们说姑娘你要回来,特意出门买了你爱吃的糕点,却一直没瞧见人呢。” “出去了趟。”卿如是看见窗边挂着的鸟笼以及笼里的白鸽,讶然道,“月陇西什么时候把它送回来的?” “哎呀,果不其然是不分你我的关系了。姑娘现在也不管世子叫‘世子’,改成直呼其名了。”皎皎绕着手里的抹布,侃笑她道,“真以为姑娘不打算嫁人,害得奴婢私心里担心了许久,谁晓得姑娘就去了一个月,婚事全扈沽城都知道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姑娘总归还是栽在西爷手上,起初还不跟人家相看呢。” 卿如是回头瞥她一眼,不服气她的说法,辩驳道,“是他栽在我手上了。”脱口后,心底颇觉怪异,耳梢不经意红了些。 “早几日前就拎回来了。若不是斟隐大 人亲自拎过来,奴婢还真不敢相信这白鸽是世子的。”皎皎没注意到异常,不再打趣她,默了瞬忽地想起,“哎呀,今天还没喂食呢。” “我来喂罢,你继续收拾。”卿如是想到什么,嘱咐道,“这几日把我房间里的书都收拾起来,装箱子里。届时和嫁妆一道抬去。” 皎皎蹙起眉头,苦恼道,“别人家的姑娘都是收拾打点衣裳首饰的,姑娘搬什么书啊。”边说,她也边开始整理书籍。 这白鸽被皎皎喂养得不错。卿如是用指尖碾碎食盒里的小颗粒,一点点地喂给它,瞧着它低头啄食的可爱模样,卿如是浅笑起来,忍不住想月陇西是如何给它喂食物的。 想着想着,记忆深处的某些事情被轻轻勾动了下。 她记起上辈子临近去世的时候,常看到夫人喂养的那只白鸽从自己的窗外飞过。最初只是看见白鸽从夫人的窗口飞出去,并不晓得是飞往何处。 后来她常常看见夫人坐在窗边写信,只顾着艳羡她一双纤细白皙的手能在纸上挥墨,也不细想她抬头望着天时为何笑得那般温柔。 夫人有时会来西阁看望她,但因着秦卿自个儿的缘故,那时已不大爱说话,除了能被月一鸣气得呛声,平日里都是处于静坐的状态。 那晚夫人来时,她正望着窗外,回想傍晚飞出府的那只白鸽,破天荒地主动跟夫人聊起天来,问她,“那鸽子是要带信去哪里的?” 似乎没料到她今日又同旁人开口说话了,夫人微讶了片刻,坐到她床畔,温柔地笑,“寄去给我的家人。秦姑娘,你若是喜欢鸽子,我送一只给你,无事的时候就给它喂喂食,或者交给下人养着,待它长大了,认得路,你将它放出去,看它自己飞回来。” 秦卿缓缓摇头,不再说话。 当时这事说来极其寻常,如今回想,卿如是却觉得疑惑。 为何偏生就是那段时间里会和家里的人通信那般频繁呢?若是思念家人,完全可以回娘家住几日,或者是让娘家人来相府,总之,如此频繁地信件往来,且每每写信时都露出那般笑容,倒不像是和家人,像是和……情郎? 卿如是不得其解,搁置在一边不再多想。 她没多少时日能留在家中了,要收拾打整的东西格外多。 卿母还觉得她只是个孩子,怎么就要嫁人去做主母。就她那顽劣的鬼样子,怎么做主母?未免卿如是进了月府闹笑话,卿母见天儿地将 她锁在身旁恶补,卿如是亦不舍卿母,抱着能多陪就陪的心态赖在她身边听教诲。 甚至晚上还要卿母陪着睡,听她讲扈沽城那些子要职官员的各个家眷。每每听一会就能睡着,贼催眠。 整训了六七日,她仍是一个人都没记住。暗叹前世的夫人当真辛苦,不晓得她每日记那些玩意儿是不是也会困觉。想起月一鸣要求她背月氏族谱的时候被支配的恐惧,卿如是抖了抖肩。 她怎么就没想到,成亲之后其他的事的确可以顺风顺水,可光是让她去背他们月氏百年的族谱就要了命了。 正好是选拔正式结束的次日,月陇西骑着马寻她出门。 卿如是见到他,愁眉苦脸地。 “怎么了?几日不见,感情就淡了?”月陇西摩挲着她的发梢,笑吟吟道。 卿如是不听他的鬼话,拂开他的手,皱眉道,“月陇西,我不大想嫁给你了。” “……”月陇西一滞,脸上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须臾,正色低声问道,“……为什么?” “我忽然回过味来发现,你们家的亲戚朋友那么多,我要是嫁给你的话,应付不过来啊。别说‘应付’那么做作了,就是人名我都不一定全记得住。”这回换卿如是牵着他的发梢摩挲,笑问,“我这么给你当夫人,你愿意吗?” 月陇西心底松了口气,“你……原是因为这个。”吓到他了,真把他吓得不轻。他想也不想,“有娘在,你担心什么,这些轮不到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的事自有娘给你摆平。” 得他承诺,卿如是喜笑颜开,“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月陇西抱她上马,往扈沽山的方向去。 扈沽山在卿如是的记忆里已蒙上了灰尘。她只去过一次,对那里的印象恐怕只剩下月一鸣那个败类抱着她作弄时口中描述的景致了。用他彼时低沉微哑的嗓音念出来,脑子里都有画面,可谓声色同步,想忘也忘不掉。 不知怎么忽然又想到了他,卿如是的脸有些烫,把脑袋埋在月陇西的胸口,闭眼睡觉。却觉耳畔的心跳声活像是那晚跟月一鸣欢愉后听到的那般。她又把脑袋挪开一些,沉默着。 表面上仁义道德,满脑子男盗女娼。卿如是狠狠地逼视了自己。 月陇西纵马快,半个时辰就到了山脚。他唇畔隐约浮起一丝淡笑,“现在要带你穿过一条种满杜鹃花的幽径。那后面就是月氏祖坟了。 ” “?!”卿如是噌地抬头看向他,又埋头烧红了耳朵,自顾自地呢喃道,“这里还真有……”她以为那是月一鸣当时说来戏弄她玩的。 如他所说,穿过僻静的幽径,满目可见荒凉。此处有几个守坟的小卒,远远看见月陇西,上前来查问。 月陇西将卿如是腰间的令信拿起来给他看了眼,那小卒忙呼自己不长眼,随即让了道。 天色灰暗,不如前些时日明媚,此处又是坟地,阴冷的风呼啸着。月陇西脱下外衣给卿如是披上,她微怔愣,回头看他。 他挑眉,笑道,“怎么?不必太感动了。这就感动,以后岂不是得日日抱着我哭,天天唤我好夫君?” 卿如是:“……”她默默地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景色愈发凄怆,唯有远处的山峰还有绿意,周遭荒芜森然。 不知走了多久,月陇西停住,轻声唤她,“怦怦,到了。” 那是两块并排伫立的墓碑,边角长着青苔,但碑上字迹纹路大致清楚。想来寻常会有人定期维护。 一块写着月一鸣的名字。一块写着秦卿的。 站在自己的墓碑前,卿如是有种斑驳迷离的梦幻感。 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活在前世,在无望的日子里挣扎,等待油尽灯枯。就在几个月前,她还是那一抔黄土之下的秦卿。 坟里的她生前便被囚一屋,如今还要被束缚于棺椁。 然而秦卿旁边躺着的那个人,为什么就那么甘愿跟她一起被束缚在黄土下,方寸中。 活着不好吗?如果还有机会,卿如是真想亲口问问那个人,你是傻子么。活着不好吗? 她想着,轻哽咽了下。 “书上说他是被毒死的,可旁人又有哪个能近他的身?”她低声问,“他不是很厉害的吗?” 月陇西蹲下身,用手去拂秦卿碑前的灰尘和被风吹落的枯叶,轻描淡写道,“据他写的一本札记里说,他是服毒自尽的。但他服用的是慢性毒。药,不想死得太快,便宜了自己这个混账。他就想知道,等着自己慢慢油尽灯枯,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的手微顿,轻絮道,“秦卿那时候是什么滋味……那毒怕是远不够她的痛。” 任由那药慢慢侵蚀自己的五脏六腑,却不教旁人瞧出来他已逐渐油尽灯枯。 他只是想要试试,她那些年枯 坐在西阁里,望向窗外,等着油尽灯枯的感觉。想试试她那时有多难熬。 知道自己会死,却不知何时死,还活着就十分痛苦。 卿如是跪坐在墓前,目光涣散。 倘若当时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有这般荒唐的想法,那毒药想来也是他自己去买的。 她似乎不能想象出,像月一鸣那么桀骜的一个人,是如何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去药铺,跟老板说他要买一包毒。药,为了让老板卖给他,他得撒谎,说是要毒死一只欺他心仪之人的老鼠。 “他……”卿如是伸手去摸墓碑上的“鸣”字,哑声问,“他怎么还要去把这些事给记下来……?服药自尽是什么光彩的事么。”那个傻子。 月陇西清扫完落叶,又拿指甲一点点去剥秦卿墓碑上的青苔,动作轻缓,回道,“练字。没得写,就写写临终感言罢。”他笑。 “练字?”卿如是疑惑地看向他,眼眶已起红晕。 月陇西点头,“他练簪花小楷。” “不是很早就练了吗?”卿如是蹙起眉,费解地问,“他不是早几年就拿秦卿的簪花小楷开始编修崇文遗作吗?为什么还要练字?” 月陇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失言了,他的动作微顿,声音逐次低哑,“他拿左手练。你若要问他为何拿左手练……因为他太蠢了,一不小心伤了右手。右手再也写不得字,只好用左手重头练起。” 一不小心?卿如是摇头,就在前一刻,她再也没办法相信是“一不小心”。月一鸣会用服毒的法子走她苦等着油尽灯枯的路。却说他伤右手伤到几乎废掉的地步是一不小心。她不信。 “我觉得他没有在书里写实话。”卿如是轻声评判,喉头哽咽着,“我觉得……他撒谎了。你没有猜过么?你家里人没有说过吗?没有把他做的那些蠢事当笑话讲出来给你听过吗?” 月陇西凝视着她,眸光微微潋滟。 看她的指甲紧抠着那个“鸣”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样吗?她心底在为他难受吗? 月陇西想不明白,叹了口气,风轻云淡地道,“听说过。就说,不过是被梦魇着了,吓醒之后,自己坐起来拿刀扎的。他下手快,刀子利索,扎下去就扎透了。你不用难过,他那算是失手……咎由自取,活该的。” 他话音落,卿如是却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 这个男人明明废了她的双手, 如今却教她恨不起来了。再也恨不起来。 她将脑袋抵在墓碑上,凄声低唤,“月一鸣……” 我好想你。 一旁,月陇西眼眶微热,忽地轻笑了声。 卿如是转头,一边抽噎,一边拿手背抹眼泪,“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的手方才沾惹了灰尘,只好用袖子捧着她的脸给她擦泪,边擦,边轻声回,“小祖宗哭起来,有些许可爱。” 陡然被干净清爽的袖子触碰,卿如是闻到淡淡的冷梅香气,这味道似乎惹了她的眷恋,顿时又放声嚎啕。也不管面前这人究竟知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只抱着他哭。 “不哭了……”月陇西犹豫着将手放在她脑袋上,轻抚摸,他有些无奈,自己做什么告诉她这些把她惹哭呢。 可是,他又很高兴。 第七十一章 揭秘月一鸣的后代 凉风愈盛,卿如是的哭声渐渐停歇,月陇西逮着袖子给她擦干净泪,听见她低声在风中絮道,“一笔勾销了……我与你一笔勾销。” 她希望这阵阴风将她的话捎去鬼门关,若那个人还站在奈何桥头等她,放不下纠葛,自以为亏欠,那就让风告诉他,过往的债一笔勾销了罢。 收拾好心情,卿如是拢了拢月陇西方才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衫,改披为穿,而后依旧默然跪坐着,望向他。看他的眼睛。 深邃处是动辄愁思满溢,浅薄处是晶莹的光,那层潋滟封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看什么?看这么久。”月陇西同样是跪坐的姿势,俯首凑近她,笑道,“小心为我神魂颠倒。” 是了。看久了是有点。眼前的男人忒俊。 卿如是竟然没有反驳,默默别开双眼,站起身时因跪得太久,又哭得有些头晕,趔趄了下,很快被跟着站起的月陇西扶稳。 他们空手而来,也没什么好祭拜的,月陇西自然也没那兴致带着卿如是祭拜自己的坟,他此行有别的目的。牵起卿如是的手,月陇西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不算很远,但要绕过一座小山丘。因为那里几乎算是已经划出了月氏祖坟的地界。只不过因着还在扈沽山下,所以没有特许的话,旁人也不敢葬在这里。 越过小山丘,月陇西方与她细说道,“我现在带你来看的,是祖上那位夫人的墓。她亦算是我钦佩之人,所以带你来看看。” “钦佩?”卿如是跟着他站定。四周较之方才来说,稍微有了些活气,像是没什么人踩踏打理,只任其随意生长,且这附近的坟墓寥寥几座,森冷气少了许多。于是放眼望去,绿草茵茵。 尤其距离夫人这座墓旁不远处的那座,青坟被风雨削了些锋,倘若不看坟前的墓碑,便以为只是一座长满青草的圆钝小坡。 “兴许是因为祖上在札记中所述的她这一生也过得极其不容易的缘故。”月陇西微叹气,侧眸觑了卿如是一眼,“不能与有情。人相守,却不恼不闹,做好自己的本分,可想她的这份气度与善良有多令祖上钦佩,才会在札记中这般赞誉。幸而祖上自述最后成全了她。” “如何成全?”卿如是狐疑,“难道说他们最后偷偷和离了?” 月陇西故作迷惘,“我也不知。只是札记里说成全了她,却没有仔细记录究竟是如何成全的。我思来想去,恐怕是这 实情着实骇人听闻,不敢随意记录下来,以免招致什么灾祸罢。” 他这么一说,就引得卿如是愈发好奇了。什么样的实情会达到骇人听闻,招致灾祸的程度? 细想片刻后,卿如是仍是想不明白,便搁置在一边不去想。 她的目光再次无意被不远处的那座青坟吸引,情不自禁地走过去,随着距离越近,墓碑上面的字也就愈发清晰。令人惊奇的是,上面似乎没有刻死者的名姓。卿如是以为自己看错了,待到走近,在坟前蹲下身来细看才确定。 上面的确没有名姓,却拿隶书端正写着两行字——“杏花微雨风,夕阳故人意。青山不老,此情难绝,君亡吾亦亡。” 杏花微雨。四字陡然入目,卿如是心尖微颤。便想起宫宴那晚月一鸣对夫人说过的话。那名长身玉立的翩翩佳公子,就是夫人在杏花微雨之时初逢的良人啊。 卿如是有莫名的直觉,眼前的坟就是那位良人的。原来月一鸣死前为夫人另择一处安息是为了成全她和她的有情。人。 正是因为这里几乎被隔绝于月氏祖坟外,才会更容易让外人葬入。 难道月一鸣的成全,就是指让他们合葬? 她的脑子里回想着自己弥留之际,夫人写信时望着窗外温柔地笑的场景,还有书中记录她死后次年夫人便诞下月家子嗣的事。 有个极其荒诞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没有来得及捕捉就被自己下意识狠狠否定,并刨除脑海。 “走罢。明年带些东西来正式祭拜他们。”月陇西估摸着差不多了,适时打断她的思绪,“这段时日,你就待在家中看些有趣的书,心情愉悦地等着我来提亲。” 他说起有趣的书,卿如是头一本想到的就是叶渠给她的《史册》和月陇西手里那本《月氏百年史》。其中有说到夫人诞下子嗣后被月一鸣送出相府,只在一处私宅中将养着,且侍候的仆人还都是哑巴。 一股仿佛快要发现惊天秘密的悚然感自足底升起,她呆呆地跟紧月陇西,一言不发,认真地将三点结合在一起思考。 直到回府,她仍沉浸在苦思之中。或者说,她无法相信自己大胆揣测后得出的荒谬结论。所以一直发散性地去想别的可能性。 月陇西见自己目的达到,不禁低笑了声,同她告别,“近日要忙着将女帝手札的事了结,都会在刑部坐着,你若是闷得慌,就来刑部找我。” 卿如是这才 回神,没有留意到他眸底狡黠的笑,兀自回道,“好。” 依旧是月陇西目送她先进门,自己再离去。 卿如是神情恍惚地走着,于花厅看见倚窗而坐,与嬷嬷一同闲话且露出诡异神色的卿母,卿如是回神,走过去询问她们在聊什么。 嬷嬷给卿如是请安倒茶,卿母顺势拉着她坐下,神秘地对她道,“我今儿个算是开了眼界,咱们扈沽城竟还能发生这种事。城南那家卖茶叶的皇商你知道罢?昨晚跟你讲过的。” 卿如是囫囵道,“好像是罢。” “我跟你说,他们府里的二小姐前些时候跑出去私会情郎,被逮了回来,这几日食不下咽,都以为她惦念着情郎,结果大夫一看诊才知道,她是跟那情郎苟合,珠胎暗结了!”卿母瞪大了双眼,“本来这种事应该遮掩过去的,谁知道他们家的夫人是那二小姐的继母,故意害她,便将事情抖落了出来。你说现在整个扈沽城的人都知道那姑娘跟情郎……她爹一怒之下,已将人给赶出了府。” “为何赶出府?好歹也是自己的亲闺女呢,那孩子生下来养着就是了,皇商富户的又不是养不起那一口人……”卿如是说着说着,忽而陷入沉思。 卿母继续絮叨,“倘若一开始府里的人就都为那姑娘遮掩着,她爹自然会允她偷偷生下来,大不了以后给她单独辟个院子将养着,不让人碎嘴。可现在都闹开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府的姑娘丢了这个人,再想遮掩也遮掩不住,若是生下来,就更要让人闲话。皇商丢不起这个脸,明着当然要赶出府。但我估摸着,她爹应该也不会那么狠心,私底下还是会帮她寻个去处。” 卿如是眸底的暗潮涌动着,沉吟许久,她倏地抬眼,几分清明,眸中云翳一瞬间被挥散。 如果说,真的是自己猜测的那样。 那这何止是骇人听闻,会招致灾祸的一桩成全?这于月氏来说,是混淆了血脉,颠覆了想象。 事情很可能是这样:当年在自己弥留之际,月一鸣默许夫人与她的情郎通信往来,甚至帮她遮掩。后来自己去世,月一鸣被族中催促开枝散叶这等事,恰逢夫人与情郎私会珠胎暗结,月一鸣便做主瞒了下来,并将自己想让这个孩子成为嫡子的想法告诉了夫人。 既然能平安将孩子生下来,夫人没有理由不答应。那位情郎也没有理由不答应,是他做了对不起月一鸣的事,同时也知道月一鸣的难处,于情于理,都会答应。 这就有了次年夫人诞下子嗣一说。 后来搬出相府,极有可能亦是月一鸣对夫人和那公子的成全。那公子许是就与夫人同住私宅。月一鸣允他陪伴夫人和孩子身边一年,而后这孩子便与他毫无瓜葛了。是惩罚,也是恩赐。 月一鸣需要后人堵住族中那些人的嘴,否则他要拿月氏的掌控权时必会有长老以此为理由阻止。 可是,月一鸣真的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他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有无子嗣? 卿如是回想起在花圃与他打闹那日,他说想跟她要个孩子,她不愿,便随意胡诌了个理由,称自己不愿生下来的孩子跟着他姓月。 这个男人,想都不想,就说可以跟着她姓。 他不是不想要子嗣,只是他想要的那个人,不愿意。那么不要也罢。 卿如是气息微颤,深吸了口气,抓起茶杯狠灌入喉口,才让好似冒烟的嗓子舒服许多。 “怎么了?”卿母谈话间剥了些花生瓜子,顺势倒在她的掌心,自己嘴里还嚼着几颗,“你别怕,你就算跟人珠胎暗结,月府不要你了,娘还要你。回家就是了。” 卿如是被她逗笑,“女儿只是觉得,这故事有些许动人。生了些感触罢了。” 她们聊了会,不再谈及此事。可这件事终究郁结在心底,无法解开。卿如是一连好几日都在想月一鸣做的那些蠢事,越想越觉得造化弄人。临着要嫁人,皎皎见她心情郁闷,以为她是恐婚,心里愁坏了,便催促她出府走走。 卿如是没有拒绝,她着实在房间里闷了好几日,闷得自己都觉得恹恹地难受。 她带着皎皎去逛练武场,耍鞭子挥霍了通方觉好受些。 “人家姑娘出门逛的都是胭脂锦帛,咱家姑娘出门逛的不是兵器坊,就是练武场。”皎皎又有话要说了,“那里都是些练武的男人,一身臭汗,姑娘也不怕熏着。奴婢幼时都是怎么跟着姑娘熬过来的……” 她自顾自嘀咕着,停下脚步时却没见了卿如是的踪影,张望了番,见她趴在花坛下边,此时正招手,“嘘……过来过来。” 皎皎勾着腰小跑过去,“姑娘,你干嘛呀?” 卿如是用倒肘子碰她,示意她说话小声点,“你看前边把自己裹得跟白粽子似的那个姑娘,是不是余小姐?” “戴着白色帷帽那个?”皎皎虚着眼睛仔细瞅了半晌,“那都遮住脸了怎么看嘛?但好像……是有 点像。” “她独自出行,身边一个丫鬟都没有,这说明什么?”卿如是冲她挑眉。 皎皎木讷地摇头。 “说明有问题,很可能是去私会情郎的。”卿如是笃定道。 皎皎恍然,“哦,怪不得姑娘你以前跟着世子查案的时候,都自己出门,不喜欢带奴婢。” “我……?!”卿如是抬手作势要打,最后只点着她的脑门,“我那不一样,我自己会武功。她平日里就娇娇弱弱的一姑娘,出府怎么能不带上丫鬟侍卫?” “啊,那岂不是就要跟皇商那家二小姐一般了?”皎皎低声惊呼。 “走,跟上去看看。”关于月陇西那日在国学府留给她的题,她这么些天了都没想通,好容易撞上正主,卿如是揣着好奇,想要一探究竟,拉着皎皎跟了上去。 索性余小姐并不骑马或者乘马车,只消片刻便停在了小楼门前,四下张望一番后,稍垂着头走了进去。有客人进,小二高声吆喝,一吆喝,似乎还惊着了余姝静。 若非做贼心虚,如何会是这般反应。 卿如是蹲在门边,示意皎皎,“你就在这看着,盯紧她,我去刑部一趟,很快就来。” 语毕,她向小楼的小厮借了一匹马,朝着刑部飞奔而去。 月陇西正翻看档案,卿如是跑得气喘吁吁,进门抓起他手边的茶灌下去。 他微讶,不等他欣然问明来因,卿如是先开口笑道,“你现在有空没有?我请你去小楼吃饭。” “你?请我?”月陇西合上档案,“随时都有。” 她牵起月陇西的手,几乎是将他给拽出刑部大门的。 路上,趁着他骑马的时间,卿如是向他说明了原委。 月陇西似是叹气般笑,“啊,我就说你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来找我吃饭。果然是为了别的事。” 远远瞧着他们乘马回来,皎皎迎上去,“世子安好。姑娘,人还没走呢,但是……也没瞧见有男人进她那间房的。” 月陇西和卿如是对视一眼,前者先笑,“走罢,既然这热闹已经看起来了,那就坐正堂里等着。” 三人选了视线最为开阔的位置,正对着余姝静所在的雅间。 小二上前来询问,卿如是示意月陇西随便点喜欢吃的,不料他菜单都不必看,随口就点了七八道菜。 皎皎惊呼, “好巧,都是姑娘爱吃的。世子你跟我家姑娘果真投缘。” 月陇西颔首浅笑,“好说。” “诶,反正如今咱们都坐在这里了,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答案了罢?”卿如是抿着茶,好奇地问。 月陇西见她抿茶,便也执杯抿着,微勾唇角,“其实很简单。余小姐之所以会去国学府门口找一个不知名姓的人,是因为……有人布下了一个局,故意惹她。” 卿如是微蹙眉,“什么局?” 月陇西凝视着她,“相思局。” 第七十二章 提亲 前世他们于廊桥相遇后,月一鸣整整一月都没能等来秦卿,那一月里秦卿无意间将他对她的相思拔高到了极点,同时也将他对她的好奇勾到顶点。招惹的人尚不清楚,被招惹的人却会千般挂念。 “余小姐的这位情郎是想要利用‘时间’来把控她的心。”月陇西解释道,“就好比你在街上看中一件首饰,却苦于没有带足银两没办法买下,回去之后必定牵肠挂肚,一直惦记着。若是第二回拿足了银两去,得知首饰已经被别人买走,你心里肯定会愈发对那件首饰念念不忘。几番磋磨,直到寻见一模一样的首饰,把它买到手,才会心满意足,且爱如珍宝。不过能不能爱得长久,那就要看这件首饰后续的魅力了。” 卿如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是没有经历过,所以猜不到。你上回却说自己是因为经历过,所以觉得很好猜。你也被人下过套,入了局?” 月陇西微滞,轻颔首,“姑且算是罢。不过那人无心布棋,我却是有意入局。终究和余小姐的情况不同。她是被人盯上了,套她的人或许是看上了她,也或许是另有所图。” “总归是国学府的考生,依你看,会像是谁?”卿如是撑着下巴思考,“若以布局下套的角度来看,我觉得那人着意将余小姐引到国学府,还有另一层目的。” 月陇西亦随意撑起下颌,“且说说看。” 皎皎站在一旁自顾自打量,左看看卿如是,右看看月陇西。她比较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发现,不管自家姑娘做什么动作,姑爷都会跟着学。 “倘若只是为布一场局,就该约在偏僻的地方,怎会要求余小姐一位姑娘家去国学府那等男人窝找他,分明是有意要让旁人晓得他们之间有私情,且要教人误会是余小姐先倾心的。”卿如是拿一根筷子在茶碗里搅弄着,笑道,“你看,就好比你我,今儿个不就当了‘旁人’,跟着来一探究竟了吗?” 月陇西失笑,“我还以为你方才是要说,‘就好比你我,不就叫旁人晓得我们俩之间有私情了吗?’” 卿如是面色微羞,下意识瞟了眼看热闹的皎皎,而后埋下头喝茶,落盏时肃然把茶杯定在桌上,低说了句,“……一点也不好笑。” “你分析得有道理。”月陇西转移话题不再逗她,笑说,“这么说,那人不仅图谋不轨,还故作清高的姿态,想要片叶不沾身。” 卿如是被他引开注意,脸色好了些,同他 聊起刑部的事,“手札的事情你办完没有?你就这么跟着我跑了,会不会影响你们刑部办公?” “不会。到了晌午,我总是要吃饭的,正好跟你出来。况且近日处理完了手札的案子,刑部松和了不少,没什么大案。”月陇西沉吟道,“月世德昨晚出狱了,余大人得陛下旨意,亲自将他送回了国学府。一段时日里,他应当会在你这边收敛些,但你也不可掉以轻心。婚宴时父亲定会请他前来,我担心的是……” 他会借机搅局,或者做什么手脚。尤其是借她“秦卿”这个身份。 月陇西咽下没说完的话,“总之,女帝手札的事都没有将他正法,他应该已经猜到自己对陛下来说还有用,恐怕会愈发肆意妄为。” “他怎么那么多事,说到底我嫁给你跟他究竟有什么关系?”卿如是郁郁地撇嘴,“就算我真是秦卿,死而复生,嫁给你那也是祸害你,没招呼到他身上去,他命长闲的罢,管得真宽。” 月陇西爱死了她说“嫁给你”的模样,忍不住低声笑。 “不聊他了。兵来将挡,见招拆招罢。”卿如是瞧见小二端着菜走过来,便挪开茶碗,将一双筷子整齐捏在手上,摆好碗乖巧等着,一边等一边回头跟月陇西道,“可以吃饭了。我这几日在家闷着都没什么胃口,今天去练武场耍了会鞭子,现在饿得慌。” “为何没有胃口?”月陇西一击必中关键。 卿如是犹豫着不知找什么借口糊弄,皎皎低声问她,“姑娘,你不是因为快要出嫁愁的吗?近几年扈沽城待嫁的姑娘都有这毛病,可正常的,你跟世子说呀。” 卿如是慢吞吞地抬头望向她,低声辩驳,“呸,把你给能的,我像是因为这事犯愁的人吗?门口等着去,一会给你买好吃的。”她嫌皎皎在这说些不该说的东西。 皎皎一听有吃的,当即应声去了。 可皎皎那话教月陇西听去,便打趣道,“不如你说说,担心嫁给我之后哪里会有不如意呢?” 话到这茬,卿如是只好顺着聊,待上菜的小二走了之后,她才道,“上回我跟你说的,关于成婚之后我们怎么睡的问题……我愁这个呢,想了好几日。” 月陇西放下筷子,揉了揉眉心,滞涩了会,神色诚恳地问道,“我们不是说好等你嫁过来之后再商量吗?”他抿抿唇,“……你想出什么结果来了?” “不知道。”卿如是夹了两筷子肉,放在小山峰似的米饭上 ,埋低脑袋,大口大口地扒饭。 “既然如此,那……”月陇西挑眉笑,“那我们就别分房睡了。你看,我们折腾来折腾去,若哪日娘突然来了,瞧见这架势,我们说都说不清楚,届时也懒得遮掩扯谎不是?我的床可舒服了,不想认真躺一躺,感受感受吗?” 卿如是:“……” 她心底犹豫,余光瞥见余姝静从二楼雅间走了出来,“诶诶,快看。” 余姝静随意拦住了一名小二,像是在问话。小二满脸无可奈何,最后只得哈腰点头,不知是同意了什么,往楼梯处去了。紧接着,余姝静又低头迅速进了房间。 “看样子,是没等来那个人。”月陇西笃定道。 “第一回不留名,第二回指示人家去国学府却不露面,这回干脆也不来赴约。”卿如是偏头冥思,“这人真是吊足了余姝静的胃口。连着我的胃口也一起吊了去。” 月陇西笑,“再一再二不可再三,那人不一定是没有来赴约。”他的话别有深意,却并没有把剩下那句“或许是来之后看见了我们才没有上楼”说完。 他的目光在正厅里逡巡,最后落定于一处视线开阔的走廊,那里有拐角,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并不能看见拐角后的情形。但是,那里背着光,有一小截影子投映在地面。 很快,那人也发现了藏在这里的弊端,迅速转身从走廊离开了。 月陇西收回视线,低头抿茶时唇角浮起一抹了然的浅笑。 “算了,我们还是吃饭罢。”卿如是不再关注那边的动静,她不好因为玩去耽误月陇西办公的时间。 两人用完膳,月陇西唤小二结账,刚打算掏银子,卿如是却说自己说好了要请他的,他便毫不客气地笑,“好啊,那你来。” 前世今生,两辈子算起来,姑且就当这是她头回心甘情愿给他赠礼。月陇西很期待地凝视着她,唇角是压不住的笑意。 结果卿如是摸了摸腰间,又摸了摸怀里,最后勾手去掏袖子,愣是没有翻出钱袋。月陇西的笑容渐渐消失。 她笑得眉眼弯成月牙,甜滋滋地,“呀,我好像把钱袋忘在练武场了,身上唯一的一点散碎银子都在方才来找你的时候拿去借了马。” 瞧着她鲜少对自己露出的这般笑,月陇西想郁闷都郁闷不起来。这个郁闷的劲儿统统栽进了蜜罐子,一丝丝地浸进去,化为了酥他骨头的甜意。 “练武场也不是很远,要不你坐着,我现在回练武场去拿?”卿如是正儿八经地问。 罢了罢了,月陇西叹了口气,想起她主动送萧殷玉佩的事,一边在心底揪扯着那疙瘩,一边笑着掏钱结了账。 两人并肩走出客栈,皎皎迎上来,满脸惊讶,“姑娘,你猜我方才在门口遇见谁了?”没等卿如是真猜,她先忍不住脱口,“我看见萧殷萧公子了!他好像是从另一道门出来的,刚刚就在小楼里,你们遇见没有?” 卿如是讶然,稍一思忖,就明白了过来。她抬眸看向月陇西,后者笑道,“现在知道是谁了。” “可是……”卿如是皱眉不解,片刻后又恍惚参悟了些。难道他真打算对余大人下狠手?那他先去招惹余姝静做什么?不应该是从刑部那方滋事,把余大人拽下马吗?莫非是对余姝静生了真情?或者余姝静有何值得利用之处? 她一时摸不准,暂且搁下不想。左右与她无甚关系,不过是生出好奇之心才参与进来。 月陇西照例送她回府,因着有皎皎跟着,他便唤的马车。 下马车后她毫不留恋地进府,月陇西赶忙一把拉住,“我方才问你的事你还没有同意呢。眼看着就要大婚了,我可不像当晚连个房门都不让进。” 卿如是皱皱眉,“那行罢。你在你房间里多准备一张宽些的榻。” “……”月陇西欲言又止,最后心思微动,不再细说下去,反而催促她进府,“等着我,我后日一早便过来。” 卿如是很疑惑,“提亲哪有你本人掺和的份?不都是请人来说媒的吗?你就别过来了,多丢脸啊。” “是吗?”月陇西故作疑惑地蹙起眉,微眯了眯眸,“那好罢。” 如此说定,她方放心地回府。 依照他们两人如今的情形来看,提亲完全是走流程罢了。由媒人带着男方的庚帖上门说亲,若是女方有意,初步便算成了,须得当场互换庚帖。两方人家各自将庚帖压在自家灶君神像之下,若三日内家中无大小任何异常,再请人合八字。若是八字不合,那这门亲事恐也会招致灾祸,家宅不宁。 因此,多数人在择夫选妻时便会先看好八字,以免两人合了心却不合八字,届时两方都尴尬。 所以这点倒是不必担忧,能入月府相看名册的女子都是郡主娘娘暗地里寻人合过八字的。 十七日,当天清晨,卿府迎来了名动扈沽城的 百寿媒喜婆。喜婆今年正好百岁,为人牵线搭桥几十年,经验丰富。且自她三十五岁起,经她的手牵线的姻缘就没有不成的,俱是夫妻和睦,家宅安宁。 喜婆的夫君生前只有她一妻,不曾纳妾,两人伉俪情深,顺遂和睦,羡煞扈沽。自女帝时期她便在扈沽城中闯出了名声,谁都晓得她膝下儿孙满堂,且都是恭顺孝贤之辈。后辈中有从官者,有从军者,从商者,皆有所成。养在她膝下的姑娘所嫁之人不是朝中大员就是富户,无一例外。 饶是家中富足优渥,喜婆仍不曾改变志向,她这一生别无爱好,只喜做媒,直到六七十岁身子骨受不住了才不再外出奔波,回家颐养天年。 万万没有想到月府能请得动如今已有百岁高龄的喜婆,扈沽城都知道她早三十年前还在女帝时期那会就放出过消息再不做媒,后来多少高官富商请她都未能请得动。 如今竟被…… 卿母啧声暗叹,真是寻了个好女婿,外边结亲的风声都定了,而今不过走个过场都走得费尽诸般心思。 卿父卿母哪敢怠慢这位老人,早早换好衣裳迎了出去。卿母心底说不雀跃是假的,这会子喜婆替月府上门说亲的消息怕是都传遍扈沽城了。 她压下狂喜的心思,紧跟着把人接到手扶进去,定眼一看后面还跟着一位。可不就是她的亲女婿。 “世子这是……?”卿母失笑,她长这么大,倒是真不怎么见过跟着媒人一道上门的。 月陇西施礼,神色从容地淡笑道,“让您见笑了。不知如是此时正在何处?小婿来找她玩的。” “我让她早起以后在自个院子里好好待着呢,我让小厮和丫鬟领着你去看看罢。”卿母说完,示意身后的仆人。 月陇西再施礼,又请示了卿父,拜别了喜婆,这才跟着丫鬟往她的院子去。 卿如是正蹲在屋里的屏风后面,给一盆花浇水,一边浇一边跟皎皎说,“要不然这几盆花也跟着当嫁妆抬过去罢,留在这边我怕别的下人照顾不好。” “姑娘,哪有把花封箱子里当嫁妆的嘛。”皎皎正在收拾她的妆奁,听及此皱起眉头急道,“更何况这花还带着花盆,根还扎在土里。姑娘肯定会让人笑话的。” “那我回门的时候再专程吩咐几个小厮把花都给搬去月府。”卿如是蹲得腿麻,干脆盘腿坐在地毯上,把一盆土搬到面前,见那土被小铲子挖得十分松软,便忍不住用手掏着玩了会。 脸侧有汗珠子滴下来,她觉得痒,用手抓了一把,顺便捋开落在鼻尖上的发丝,以及浇花时溅在眼下的水点,待一系列动作做完,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指甲缝里都是泥。 “皎皎,帮我拿张锦帕来。”她埋头唤,身边却无人回应。 抬起头,月陇西就侧身站在屏风后,偏着脑袋瞧她,眼角流溢着脉脉温柔。 瞧见她脸上的泥巴,月陇西慵懒地挽起唇角,继而笑出声。稍一顿,他撩袍蹲下,挑眉道,“看到我可惊喜,小花猫?” “不是让你不要跟来吗?你前天答应得好好地,怎么转脸就又跟来了,不嫌丢人呐?”卿如是见他盯着自己的脸瞧瞧瞧,瞧个不停,又因他方才的昵称回过味来,耳梢不禁发烫,赶忙拿袖子捂住脸,闷声令道,“别看。” “偏看。”月陇西攫住她的下颌,将她的手臂拿开,俯身故意凑到她唇边去,待她目露惊慌之时方挪开,风轻云淡地笑,“我给你擦干净。” 他今日没有带锦帕,只好用袖子给她擦拭。 满室静谧,四目相对。他的眸子明澈深邃,灼。热的目光正一寸寸地在她脸上游走,彼此的呼吸融于一处,又被周遭细微的清风吹散开,又融、又散……好似极尽缠。绵的云丝,缱绻难分。 卿如是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这厢刚分散,又感受到他光滑的袖子触碰脸颊时带来的酥痒。愈被摩挲,愈渐发烫,她的脸颊飞上两片红霞。忽而心怦得厉害,漏了呼吸,便闻到他袖子里盈满的香气。 晃神间,听到月陇西轻问她,“你有什么想要在嫁人之前完成的愿望吗?”他听郡主娘提到过,姑娘家的都喜爱在嫁为人妇前去做从未做过的事,顺自己的心意,遂自己的愿望。 注意力终被吸引,卿如是不再关注他的袖子,认真回想一番,她道,“幼时的算吗?我幼时见到有些男孩子爬树窜高,就躺在树上睡觉。我一直想学他们那般在树上睡一晚,但那时候我一个几岁大的姑娘家,根本爬不上去,家里也不允许我在那上面睡觉,怕我摔着。长大之后就更不允许了,家中有宵禁,也不可能让我彻夜不归。这件事只好不了了之。” 月陇西莞尔,擦得差不多,他维持着攫住她下颌的动作,凝视她笑吟吟道,“这愿望再简单不过。就没有了吗?” 卿如是摇头,期待地问,“你带我去?” “嗯。三日后,定亲那晚… …”月陇西拿拇指从她唇上滑过,擦去最后一点泥土星子,而后定眼注视她,轻声说,“我来偷你。” 作者有话要说: 1.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来偷你(mad月狗逼,你撩了人不用负责的吗!!嘤嘤嘤我想陪嫁……我在说什么(。 2.份子钱都给我备好! 3.下章!定亲(包括纳吉纳征请期)! 带二卿睡树上!结果下雨了! 二卿:“礼尚往来,那你在成婚前有什么愿望吗?我也可以帮你完成。” 月狗:“我的愿望就是……” 树招摇,雨窸窣,意乱情迷险接吻! 二卿回神把月狗推下树(hhhh 二卿回去后觉出味来,苦思冥想一直到成婚当日:他是不是……真对我有意思?(对!对对对!你总算反应过来了!) 诸君,坐等两人戳破窗户纸!!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弋2枚、姗姗1枚、祝好1枚、该用户昵称不太可见1枚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枳不是橘20瓶、3504330820瓶、晴时20瓶、yoyo10瓶、zzzzz10瓶、巴布babu6瓶、宁言5瓶、莀什六2瓶、柯兰2瓶、今天画完明成化团龙纹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七十三章 定亲 这男人好端端地说什么偷,搞得像是在说偷。情似的。卿如是听不惯,皱起眉头瞥他一眼。心却被“偷”字挠得痒酥酥地。 两人闲聊了会,月陇西听闻喜婆那边已经换完了庚帖,这厢要走了,便与卿如是笑说,“喜婆年纪大了,来一趟不容易,我须得亲自将她送回去,以免失了礼数。” “那你快去罢,别耽搁了。”卿如是并不知道喜婆是谁,只以为是寻常说媒的媒婆。 直到三日后,纳吉当天,卿如是方听卿母说起了那喜婆的身份,险些惊掉下巴。卿母说世子当真为她上心,此举不知道羡煞多少闺秀千金。 卿如是未曾多想,心以为是月府着意安排的手笔,月氏她是清楚的,一向注重面子,排场必定要配得上地位。 她们坐在院里吃早点,远远瞧见月亮门那处有小厮疾步走来,面露喜色,见到她们便施礼禀道,“夫人,小姐,世子亲自抱着一对活雁上门来了。瞧着后面还跟了不少仆人,都捧着红案,红案上盖着绸花,不知里头还有什么呢。” “活雁?”夫人微讶,接过身后嬷嬷递来的锦帕,掩唇擦拭。多数人家过定的时候赠女方的都是金雁,或者赠送金银首饰,在首饰上面雕一对雁,极少真有那心思去弄活雁来送的。市井里也不见得有卖。 卿如是好奇地问,“真是活雁?扈沽城哪里有卖活雁的?” 小厮点头,笑道,“是活雁,真真儿地,还在怀里扑腾呢。听说是世子亲自去扈沽山上打的。” “真是难为他这般有心。”卿母的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稍偏头唤嬷嬷,“走,跟着迎去。” “姑娘要跟着去看看吗?”嬷嬷问。 卿如是不舍地盯着桌上的糕点和米粥,纠结道,“我早膳还没吃完呢,你们去罢,我隔会儿再去。” “……”卿母幽幽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依旧神色莫名,卿母无奈地叹了声,这才带着嬷嬷往前院去了。 到了前院,卿母瞧见月陇西竟还抱着那双雁不曾放下,卿父站在一旁,身穿官服,拍着他的肩膀同他谈笑,兴许是匆忙要去上朝。 卿母走过去,催促卿父去上朝,笑说,“这里有我呢。” 卿父离去,卿母这才仔细打量那双大雁,羽毛鲜亮,双眼熠熠,趾高气昂可精神着,时不时叫几声,引得周围丫鬟仆人审着脑袋探看。 卿母让月陇西 将大雁交给小厮抱着,他双眸顾盼,没见到卿如是,只好先依言交给小厮。 见卿母不解地盯着他身后手捧红案的仆人看,月陇西示意斟隐去将绸花揭开,并向卿母解释道,“小婿听说,而今多以赠金银首饰为佳,唯恐赠送活雁失了礼数,便又做主加了金银雁摆件各一对,刻双雁雕花头面一套,雁头玉如意一对,雁纹锦帛数匹。” “哎哟你、你这……”卿母高兴得红光满面,失笑道,“你这是听谁说的?因那活雁难寻,坊间才多以金银首饰相赠,你既寻了活雁来,传出去定是一段佳话。” 她虽嘴上这么说,心底却晓得他是有意要赠厚礼过定,以表心意。卿母招呼月陇西进屋坐,月陇西却笑道,“小婿就不坐了,府中还有重要事宜待办。” 知道他公务繁忙,卿母并不强求。送走月陇西,她吩咐人将摆件、首饰和布匹都搬进库房去,打点了月府的仆人小厮,她才回到院里。 卿如是还在吃,抬眸一扫,讶然道,“娘这么快就回来啦?” “我真是不知道这碟糕点有什么好吃的?!”卿母揪起她的耳朵,恨不得给她拧了。 听她轻呼了声疼,卿母又松开给她搓揉,“你的嫁妆我老早就在打点,你阿婆阿爷三姑六婶的前几日听了信儿都往这边赶来了,也给你运了不少嫁资。我估摸着你自己打点不出个什么来,这些天没事就在家里跟嬷嬷学学绣花罢,好歹绣出几个肚。兜,也算增添你们夫妻之间的趣意了。” “娘你在说什么呢?!”卿如是被她搓得耳梢发烫变红,此时连带着红到了侧颊去。 卿母低头看她,“早晚都得知道,你出嫁前我还得再教你这些的。羞什么,也不小了。” 卿如是倒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未与人明着谈过这些,脸皮薄,一说就红。 两人聊了会话,又寻了个绣艺高超的嬷嬷指给卿如是,让她从明天起就开始待在家里认真学绣花。 待卿父上完朝回到家,卿母向他交代了清晨月陇西赠的礼。几人用过午膳后,卿母回屋午睡,翻来覆去睡不下,惦记着要再多给卿如是添置些嫁妆,她整日里就晓得看书练武,半点不经事,嫁过去若是再少了家底撑着,受了气怕是都不知道。 越想越后怕,卿母坐起来,在外间坐定,吩咐嬷嬷去把库房的册子拿来。 嬷嬷应声,刚走出几步,正好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她赶忙开门低声呵斥,“做什么,着 急忙慌的?!夫人正愁着,莫扰了去。” 前来传话的是名小厮,先笑着告了罪,才轻声在嬷嬷耳边禀报。 “什么?!”嬷嬷先听了一耳朵,吓得瞪大眼珠子,笑得合不拢嘴,一时也忘了要细声说话,“千、千真万确?!” 小厮颔首,“千真万确!” 卿母听见动静,微皱眉站起身来,“怎么了?” 嬷嬷转过头就回禀卿母,脸上尽是激动与喜色,“月府也没来个人说一声,这才纳完吉,一双大雁还在院子里扑腾呢!怎么又跟着一声不吭地来下聘了?夫人,那抬聘礼的杠箱都排到后街去了!咱这府外整条街道都被堵得水泄不通!世子派来维持秩序的侍卫就有好几十个……!老百姓们都争着出来看热闹呢!” “整条街……?!”饶是卿母这等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没顶得住这消息的震撼冲击,脚底生不留地一滑险些栽倒在身后的圈椅里,她捂住嘴惊呼,“天哪……我是招了个女婿还是招了个财神啊。” 虽然满扈沽城的人都晓得月氏有钱,但这钱终究没落到自己怀里,不知道轻重。陡然落到自己怀里,这谁顶得住?! “快,快吩咐人都去前院里帮忙!我一会就来!”卿母按着胸口,赶忙招手唤嬷嬷,“如是在做什么?” “刚听皎皎说好像在院子里逗那两只大雁玩儿呢。”嬷嬷笑回。 “这个时候了她还玩什么大雁?!多大了也不嫌丢人!真是愁死个人了,怎么好像要嫁出去的不是她似的。”卿母恨铁不成钢,“赶紧去把她叫进来!世子多半又跟着下聘的来了,待会看见她蹲地上玩大雁成什么体统?叫进来给世子倒倒茶也是好的。” 身边丫鬟应是,赶忙出门去招呼了。 “老爷呢?老爷去哪儿了?”卿母又紧着问嬷嬷。 嬷嬷笑了笑,回道,“老奴方才还没说完呢,带人来下聘的是月氏族里的老学究,亦是儿孙满堂,多福多寿之人,早些年还得女帝看重,请他入仕,但此人颇有风骨,婉拒之后便待在扈沽山研究学问。老爷刚带着人亲自出去迎了,收下礼单之后就去了正厅里说话。” 卿母一口气提到心口来,隐隐有些猜测,忙低问道,“可是写《月氏百年史》的那位先辈之子?” “正是!”嬷嬷笑道,“老爷惦记着见这位学究多少年了,世子当真有心。” 刚说着,卿如是拍落两掌的灰尘,跨过门槛, “娘,找我什么事?”她的衣裙上还沾着方才抱大雁时从它们足底带去的泥,袖子挽了好几转,直翻到肩膀上去,手腕戴着护腕,腰间还别着卷了枯草的长鞭。 卿母看她的眼神一言难尽。上下打量卿如是一番,不是她自贬,她是真觉得自己这闺女配不上人家世子。 卿母道,“世子下的聘礼太重,咱得多拿出些顶面的嫁妆来,娘再给你划些账出去,你自己瞧瞧。嬷嬷,快去把我库房的册子拿来。” 卿如是坐过去,随手拿了块糕点,被卿母一巴掌拍掉。丫鬟递了手盆来,卿如是转头,边净手边说道,“娘,不用操心。他说晚上会悄悄派人来添礼,且将那些额外添置的礼一并充作我的嫁妆,再抬过去。” “……”卿母震惊地看向她,“你说的可是真的?!他何时同你说的?” “刚才啊,跟我玩了会就走了。”卿如是净完手,终于拿起糕点咬了口。 卿母啧啧称赞,“这女婿真是绝了……亏他想得出来。不行,如此咱们就更不能失了礼数,嬷嬷,快去拿册子。” 她抬眸瞥了眼卿如是,叹道,“你呀你,真是天生好命。我本想说你几句,瞧着你一点不操心。如今可好……嫁妆都被别人给操心完了,你倒是真不用操心了。你就等着嫁罢,娘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说完,她又立即起身,“我得亲自出去看看。” 卿如是摸了个苹果回屋啃。近日待嫁无事,索性找些月氏的书籍来看,提前摸索一番。 她看书向来心无旁骛,不知觉入了夜,晚膳也不曾吃,抬眸时见外头灯火通明,她便撑着下巴瞧了会。忽而有隐约的嘈杂声传来,她起身出门,听得有人唤“卿卿”两声。 咬字轻缓,但她偏就是听着了,循着声音望去,竟在自己院子的墙头上瞧见了月陇西。 他盘腿坐着,一手抵在膝上撑起下颚,偏头朝她笑,另一只手就随意耷着,那手还挑着一盏琉璃灯,琉璃瓦上是金纹芙蓉,明黄的烛火映得他一双凤眸流光溢彩。银白的华裳落下一角,耷拉在墙面,被风翻起,他用银冠绾起青丝,冠下落着细长的坠珠绳,此时亦随风摆弄了下。 那珠子像是敲在她的心头。 “你翻我家墙头做什么?”卿如是微睁大眼,耳梢悄红,“饶是偷我……就不能走后门吗?” “我吩咐来添礼的小厮都挤在后门,这会你爹娘应该也去了。”月陇西从怀里掏 出个布包丢给她,“接着,我路上买的芙蓉糕。” 卿如是抱着还是热乎乎的芙蓉糕啃,朝他走过去,望着他,“现在就走了?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月陇西将琉璃灯朝她的脸拿近,映亮了她的双眸后,才笑道,“你顾着吃和睡就是了。” 果不其然如卿母所说,好像自认识月陇西起,她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卿如是四下看了看,没有人在院子,她借着墙边的砖瓦几步飞身登上,随着他出了卿府。 夜风微潮。 两人去的地方就在廊桥下,碧湖边。那里一棵大榕树正值枝繁叶茂之时。虽然是夜,但街道上仍有不少人,小贩收摊,行客往来。 月陇西纵身而起,踩在粗壮的树枝上,抬手将琉璃灯高挂于树心。霎时间,明灯就将整棵树点亮,光从树叶缝隙漏出,像是黑夜被白昼撕开,也像鬼工球上瑰丽的花纹,迷离了人眼。而那个站在树干上居高临下凝视着她的男人,此时动人心魄得紧。 卿如是惊叹于此情此景,一时出神。 “愣着做什么?上来。”月陇西坐在枝桠间唤她。 卿如是倏地回神,她没有选择施展轻功,而是选择像幼时看到的那些小男孩一样抱着树干爬。月陇西饶有兴致地觑着她一步步往上爬,临着她在自己斜倚的树枝边冒出脑袋,他伸出手接她。 兴许是他向上拖的力道太大,卿如是陡一被他接住就扑进了他的怀里,整个人都趴到他的身上。 她骇然,想起身,被月陇西辖制住腰肢不得动弹,她羞恼地皱起眉,刚要说他,耳边就传来了他的微哑的低语,“你想起了去哪?这里就这么点地方,你不在我怀里睡,还想在哪睡?” 他说的是实话。卿如是消停了些,把脑袋偏到他心口,听见他的心跳,很快,比她的快。 她惊奇地磨蹭过去细听,想起每每听月一鸣的心跳也仿佛是节奏紊乱的样子,她好奇地问,“你们男人的心跳,是不是普遍都要偏快一些?” 月陇西慵懒一笑,从容道,“我又没听过女人的心跳。那你把心口凑过来,给我听听你的是不是比我慢?” 作者有话要说: 1.西爷!娶我!回家!我给你听!!(我在说什么) 卿母让二卿绣肚。兜增添情趣可还行哈哈哈哈哈哈哈月狗:恕我直言,她的手艺绣出来的东西会在关键时候很败兴(我在说什么)我刚刚什么都 没说(求生欲很强) 卿母看二卿已经很一言难尽了:我觉得你配不上这么绝一女婿。 2.高估了自己的手速,没写到意乱情迷那里哈哈哈哈哈。 今晚吃了菠萝,嚯拉了嘴角,好痛。 3.下章!意乱情迷!摔下树! 二卿的怀疑! 大婚了! “卿卿,我来娶你了。” 月世德被请来婚宴,搞事情!然后被……(你们猜!)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时弋2枚、姗姗1枚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是一个高冷的人10瓶、今天也要加油鸭8瓶、九歌5瓶、酒石5瓶、悦饼5瓶、姗姗3瓶、眠月2瓶、珺heart1瓶、今天画完明成化团龙纹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七十四章 出嫁 话音刚落,卿如是就伸手在他腰间狠狠掐了一把。他假意呼痛,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腰上,不疾不徐地说,“且再揪重些,共度一。夜总得要留下点痕迹回去。” 他一说话,胸腔便震动起来,听得卿如是的耳朵发痒,她想起月陇西身上还有鞭伤,便收了手继续趴在他胸口,换了边耳朵。 讷然过了会,才想起要回他方才的话。卿如是捏起拳头在他胸口轻打了下,低低地说,“不要脸。” 月陇西一顿,忽笑出声来,哑声道,“好生活脱的娇嗔。小花猫,你撩到我了。” 卿如是耳梢滚烫:“……”说什么都能拿骚话接,把你厉害的。 “你就这么趴着,我怕你待会摔下去了。”月陇西随时随地都有话说,笑吟吟地握住她的手,往自己的颈边带,作出她搂住自己的模样,“这样如何?搂紧些。我恰好有些冷,你给我暖暖。” 卿如是抿住唇,搂住他的脖颈,小心翼翼地把脑袋蹭到他下颌去,以免手臂伸出太远会累。 熟知蹭得月陇西痒了,他就笑出声,仰起脑袋嗔她,“你逗猫呢,下巴都要被你给蹭酥了。真是……撩死我算了。” “月陇西!”卿如是恼了,抬起脑袋瞪他,“你有完没完,不许说话了!” 月陇西慵懒地笑,“好罢。”看似乖巧。他低眸觑了她一眼,眉眼都弯起来,望着高挂在树心处的琉璃灯,被映得潋滟生泽的眸子里净是笑意。 他安分了会,卿如是才继续靠着他的胸口,双手贴住他的颈侧,给他搓热乎,借着琉璃灯的光,她看见他侧颈处那颗清浅的痣,在烛火的映衬下,莫名显得温柔。 方才被他勾得浮躁的心安稳下来,卿如是将声音放得轻柔了些,“搓了会还冷吗?你现在什么感觉?” 月陇西没回答。卿如是抬眸一看,他正睁着眼瞧她,嘴角噙笑。 “说话呀。”卿如是屈起一根手指挠挠他脖子上的痣,“问你现在什么感觉了?” “你不是不许我说话吗。”月陇西舔着嘴角忍笑,又握住她一只手,单掌把玩着,一会捏捏手指头,一会摩挲粉。嫩的指甲。 抬眼一瞧,卿如是正蔑然瞪着自己,他正经道,“那我说了你可别又生气。什么感觉啊?……温香软玉。” 不等卿如是发作,月陇西把她的手往自己衣襟里一带,赶忙抢话道,“我也给你暖 暖。那你现在什么感觉?” “斯文败类!”卿如是回敬,却意外地没有拽回手,只不过捏紧了拳,似是因为不习惯在男人衣襟里取暖。 “好贴切的词。”月陇西低笑,“不过,斯文败类也不能形容感觉。夫君教你说,感觉是热和,还是不热和啊?” 被“夫君”二字刺激,卿如是双颊陡然泛红,迅速将手抽出来,扒着他的手臂,侧过脸去不说话了。 自知方才操之过急失言太多,月陇西亦不敢再多说,默默搂紧她的腰肢,合眼睡去。 然则,两人都怀揣着心事,谁也没有真的睡过去。不过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不肯互相打扰。 天公不知是作美,还是不作美,落下一颗颗的雨点,打在地面,周遭行人都看出要落大雨的苗头,赶忙拿袖子遮住脑袋往家跑,原本悠哉悠哉收拾摊子的小贩也迅速卷起摊跑了。 这雨落得快,顷刻间就会下大,届时饶是枝繁叶茂的榕树也遮掩不住。卿如是不再装睡,从他身上爬起来,朝后退了些,坐到树中间的总枝桠窝去。 “未免你睡到半夜不舒服,还是习惯床,我来之前便在这附近开好了房间。”月陇西跟着坐起来,交叠起两只手遮挡在她头顶,别有深意地笑道,“你这几日,最好不要淋雨。” 卿如是点了点头,又倏地反应过来,睁大眼看他,“你、你怎么知道?!” “上回在国学府你好像就是这几日。我记着的。”月陇西偏头沉吟,“不过,听说小日子也有不准的时候。你准吗?” 卿如是不愿意跟他一个男人讨论这些,但又感动于他真的记住了自己平日里不爱记的小日子。上回他说的时候还以为他是说来逗她玩的,没成想不是随口之言。 风动树摇,雨倾盆而下。 他的手还叠放在自己的脑袋上,给自己遮雨。卿如是怔然望向他,隐约在他的眸中看见了倒映的自己,明亮且清澈的墨瞳,缀了一弯月牙,将她的倒影也映得清亮。 “月……”她想唤他的名字。告诉他,他的眼睛生得可真好看。但名字咬在唇畔,她又改了口,无意识地喃喃着,“月亮……你的眼睛里有月亮。” 月陇西微挑眉,故意凑近她,轻声问,“嗯?你说什么?……我眼睛里的,不是你吗?”他的声音愈轻愈哑,最后几近无声。 雨洒在他的身上,浸湿他的衣襟和头发。卿如是忍不住抬手帮他拂去眉 角处的雨珠子,他眉心微微一动,握住她胡乱在自己眉角扫动的手。 他瞧见卿如是细嫩的脖颈上也贴着带了雨水的乌黑青丝,黑与白的碰撞,过于单调,那种颜色的缺憾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冲动来。与此同时,雨滴顺着她的青丝蜿蜒而下,流入衣襟。 月陇西轻捏住她的下颌,摩挲掉那处的雨水。稍抬眸,凝视她的双眼,像灌满了水,盈盈发亮;又像是蒙上了薄雾,迷离不自知。他亦是如此,而不自知。 握住她的那只手无意间稍稍用了力,卿如是下意识地回握了,这让月陇西胆子愈发大了些,稍使力攫紧她的下颌,缓缓低头,倾身靠近她的唇。 一时两人心跳皆隆咚不止。 气息穿透冷雨相互交缠,洒在对方的脸颊上,再轻扫过唇畔,却仿佛挠着全身的痒。 被烛火勾勒出暖黄色的唇线已在茂盛的绿意中相贴,月陇西用唇边摩挲着她嘴唇的外廓,如蜻蜓点水般轻盈。不够,月陇西觉得不够,唇尖的痒意还没纾解,又何谈纾解心尖的痒? 他想贴上去,探入她的口中,将这么多年一直想要说的话、想要讲给她听的解释、想要表达的爱意统统渡予她。 月陇西眉心微微一皱,尚在犹豫时,捏她下颌的手不觉间使了劲。卿如是被这痛楚激得猛回过神,忽见他近在咫尺的脸,骇然高呼,想也不想,用力推开了他。 方一推就觉得不对劲,面前的人影一晃再一翻就消失于视线,卿如是赶忙扒住树,捂住嘴惊呼,“啊月陇西……?!” “砰”地一声,月陇西狠狠摔在地上,周遭溅起浅浅一片雨花,他闷哼呼痛,“嘶……” 月陇西从来对她不设防备,哪里会晓得自己上一刻还沉浸在狠狠吻下去的美好臆想中,下一刻就被这狠心的女人径直推下树猛摔落在雨地里。 前些时日被笞到骨子里的鞭伤隐隐作痛,痛得发痒,霎时间,劳什子风花雪月消散得无影无踪。 “对不起啊,谁让你、让你……”卿如是回想方才那幕,心慌得厉害,没能说出口,只嗫嚅着问,“你没事罢?” 月陇西迎着雨朝上看,见卿如是抱歉地盯着自己,他专注地凝视了会,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用手臂捂住双眼笑了,“……你啊。” 似是叹了口气,月陇西站起身,拂了拂衣袍的水渍,望向她,缓缓张开双臂,“跳下来,让我接住,我就原谅你。” 卿如是并无任何犹豫,他话音落时就纵身跃下,准确无误地扑进他的怀里。月陇西紧抱住她,在她耳畔轻声问,“站稳了吗?” 卿如是点头。他松开手。 琉璃灯仍在树风中轻轻招摇,瓦片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卿如是回头望了会,月陇西便问她,“想要带回去?” 不知为何,她觉得很喜欢。 未等她回答,月陇西飞身将琉璃灯取下来递给她,“你抱着它。”卿如是刚接住,冷不防身体一轻,月陇西已将她打横抱起,笑说完后半句,“我抱着你。” 话语被风声折起,一连串的雨珠子在树叶上轻弹,最后猛地坠落,洒了一地星辰。 瓢泼大雨中,月陇西修挺的身形被街道边一重重屋檐下的灯笼映在水洼里,雨落时弹起的水花和泛开的涟漪断断续续地拼凑出他的身影。他怀里抱着的也是他的琉璃灯,一点光芒万丈清辉。 明黄的琉璃灯光在水洼里浮动着,映照着前路。 月陇西低头看她,“躲进我衣服里,就淋不着雨了。” 卿如是没吭声,脑子里一遍遍过着方才那个未落到实处的吻,头愈埋愈低。月陇西的脚步也愈渐快了,不消多时就到客栈。 月陇西住在她隔壁,命人给她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衣裳,亲自送过去后才回屋沐浴,泡在热水里,他的脑子迅速将刚刚发生的一切捋过一遍,最后一头扎进热水里,任由水面没过头顶。微蹙起眉,心想自己刚才想吻她的举动是不是表现得过分明显了。 他这厢苦恼,卿如是也好不到哪去,她已在浴桶中坐了小半时辰,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倘若直觉没有错,方才月陇西是不是想要亲她?她下意识抿紧唇,不经意用舌尖舔过唇线,似乎方才被他用唇轻轻摩挲过。 这和在密室里不同。密室里他虽有轻薄之色,但说是给她渡气也说得过去,他这人一向不正经,用些不正经的法子解决当下的困难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方才,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不像平日那般只作戏谑言,倒像是……男子动情时会说来撩拨人的情话。他要吻自己也不是为了渡气,不是只作挑。逗轻薄,他好像是真的想要吻下去。 卿如是趴在浴桶边苦思冥想,慢吞吞地摸来亵。衣穿好,心神恍惚地往床榻走去,躺进被窝里,饶是神思飘摇,还晓得要认认真真给自己盖好小被子,掩好被角。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她摸着额头 ,沉吟了会,狐疑地喃喃自语道,“他是不是……真对我有意思?” 这想法陡然冒出,原来与他相识相熟发生的一切都被勾动,那些看似挑。逗的话语,看似轻薄的举动,都像是他动了情之后的有意撩拨。她越想越骇然,吓出一身冷汗,索性不再想,闭上眼强制自己睡过去。 早晨醒来,她却在卿府里。窗外可见天已大亮,她听见院外有丫鬟打水的声音,便唤了声皎皎。 “诶!”皎皎应声,匆忙进屋,“姑娘,要梳洗吗?” “月陇西呢?”她问。 “姑娘,你睡糊涂了,这是卿府,你还有半月才嫁到月府去呢。姑爷怎么会在这里?”皎皎走过去给她穿衣。 “半月?!”卿如是惊呼。月陇西疯了罢,昨日方下聘,半月后就让她出嫁,真半点不让人缓气。 但一想到昨晚得出的结论,卿如是又沉默了。她似乎明白为何国学府时月陇西跟她讲说想要在两月内与她完婚。 可自己中药那日,他不是说对她也差不多没有情意,合约成亲只为各自摆脱家中催婚罢了吗? 诚、诚实一点不好吗? 卿如是的脸噌地红了。 经此一思,恐怕成亲前这半月她都不敢再去找月陇西,也不敢再应他的约。说不清楚为什么,偏生就是再想起他就心怦怦地跳,若是见了面不知该多么窘迫。 正巧,卿母也对她说这些日子莫要再贪玩跑出去,家里许多亲戚都会到访,她就留在府中逐一拜见,不求她将所有远亲近戚全都认清楚,只求她认个脸熟,晓得那是自家人,给她添了嫁资的便好。 卿如是乖乖听话,留在家里跟嬷嬷学绣花。卿母怕她坚持不了几日就又闷屋里看书练武,索性收缴了她的鞭子和书。 这下可好,她没得选择,整日里不是拿绣绷子用针戳戳,就是梳妆穿戴出去待客,倒还真有几分要为人妇的姿态了。 只有卿如是晓得这种日子有多么无聊,绣花绷子看得她眼都快瞎了,待客待得她嘴角的笑生生僵在脸上,回屋之后得叫嬷嬷丫鬟揉好半天,简直催人命了。 生熬到婚前几日,月府派了总管过来,带着小厮和婢女各十名,皆身穿喜字红服,手捧着红案,队伍穿街过巷,再次引来小老百姓探看。如上次一般,侍卫事先开道,总管带着人顺畅地到了卿府。 卿如是正坐在卿母旁边绣一朵小黄花,刚照着光 绣了一瓣,不知怎么线就绣脱了,她长叹一声,搁置在一边。 绣不下去了,实在绣不下去。这么多天,她就学着绣了这一种花,如今还把线给挑脱了。这根本不是她一个惊世之才能做的事。 “夫人,月府派管家给咱姑娘送喜服来了!”嬷嬷刚从前院一堆看热闹的小厮里挤回来,激动道,“听说是宫里制出来的喜服,皇后娘娘赐下的!” 卿母从座上惊起,“快快,通知老爷!”她拉起还在喝茶吃糕的卿如是,“你还吃什么吃!就知道吃!跟我去迎!” 被生拉硬拽带出去,卿如是前世还来不及跟着夫人学应付这种场面,只得全程跟着卿母,学她如何拜谢皇后恩典,看她拿银子打赏云云。 她自保住小命后,险些就要忘了月陇西是陛下和皇后的亲侄子,向来得他们宠爱,此番亲自为月陇西的婚事操持婚服之事,其深意显而易见。 待队伍回程,卿母拉着卿如是,催促她快回屋试穿,看看是否合身。 卿母寻了两个嬷嬷帮忙,想一想又不放心,自己便也跟着一道去了。 皇室的手笔自是无可挑剔。晟朝婚法中允许新妇顶凤冠着霞帔,这身婚服便是了。明艳庄重却不失大气。 深红流云暗纹鞠衣,衣襟处以银线叠串璎珞,辅以飞霞金纹,沿金纹绣以深青色四角花作饰。外着正红褙子,褙子上以金红二色圆珠结成祥云样式作盘扣,大袖处有龙凤呈祥绕金云霞图。最外衣金绣云霞翟文霞帔,珠翠装饰,缀金珠子。 下裳为丝缎所制大红褶裙,裙摆边与衣襟处花纹相呼应,串以九十九颗璎珞,飞霞如浪。正红双喜鞋,亦是金绣云霞纹,足踝处结祥云式假盘扣,金红二色,辅以红团短线流苏,走步时随风跳脱,别出心裁。 “合身、合身……”瞧着卿如是着嫁衣活脱脱站在自己面前,卿母不禁湿了眼角,拉着她的手在床边坐下,拍着她的手背叮嘱她道,“你嫁过去之后就别老惦记着往府外跑了,世子对你好娘知道,但是谁也保证不了他会喜你爱你一辈子,你若不跟他好好过,不自己好好经营感情,他就是与你生了嫌隙,到时你又能怪得了谁呢?” 卿如是点点头。 卿母抓紧她的手,生怕再眨个眼就是出嫁那日,她叹道,“娘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不该太纵着你了,郡主娘娘看着也是好相与的,你不能怠慢她,她对你好,你也得对她好,以后同处一个屋檐下,凡事莫要只想着自己了, 书什么时候都能看,鞭子也就在自己院子练练,别去月将军面前丢人现眼的。” 卿如是再点头,“女儿谨记。” “还有……”卿母轻声哽咽,“你若是得空,多回来看看娘。娘自己在家闷得慌,没你吵着整日里太清闲了也不好。若是他们欺负你,你告诉娘,没什么大不了,咱回家就是了,你就算是和离了、被休了娘也养着你……别看你爹不说,但他心里跟娘也是一个想法。” 卿如是眼眶一热,“娘……” “好端端地夫人说什么和离啊被休啊,不吉利。看把姑娘给惹的。”嬷嬷拭去眼角的泪,轻道,“这嫁衣试好便快脱下来放着罢。” “好。”卿如是换下嫁衣,只觉身体轻盈了不少。 她告诉卿母,卿母笑话她,“这便嫌重了?过几日戴上头冠你才晓得有多重。” 卿如是皱皱眉。 “不过你也别担心,等到了月府就取下来了。”卿母刚敛好情绪,又忍不住心底发酸,“娘养了这么多年的闺女就这么送别人家里去了。世子这女婿再如何称我的心,我心里还是不舒坦。他把你瞧得重是好事,就怕他喜欢你就整日里欺你……” “娘,你别说这些……他也是有公务在身的,哪有那个时间。”卿如是红了脸,抱着她,把脑袋埋在她颈窝处,“咱们说点别的。” 卿母叹气,哽咽道,“哪里有别的事可说,这些天都是你的事。娘一闭眼就惦念着多给你添置些嫁妆,一睁眼就想着你嫁过去之后没有娘教了可该怎么应付公公婆母,再一闭眼又害怕世子后来厌倦了你对你不好,都是你的事,全是你的事……你怎么那么不让人省心呢。” “娘。”卿如是抱着她,轻拍她的背,“我会好好地,随时回来看你。” “哪有嫁了人三天两头往娘家里跑的?”卿母转口又叱她。 卿如是狐疑,“不是您方才还说……” “我随口说的,凡事你俩商量着来,别一声不吭跑回来,公婆明着不说心里也会厌弃你。”卿母教训道。 卿如是点头,不再接话茬,抱着她安静听她絮叨着。 三日后出嫁。 头天晚上卿如是用过晚膳就去沐浴,爬上。床后卿母又过来跟她说了好些私房话,直说到卿如是脸红心跳睡不着才安心离去。 一席话,便将她前些日子考虑的问题又勾了出来,月陇西若是真的对 她有意思,那……他们在洞房之夜见面该有多尴尬?辗转反侧,卿如是没能休息好,次日天不亮又得爬起来梳洗上妆。 平日她这屋子里就只有自己和皎皎,陡然一溜儿进来五六个伺候她上妆穿戴,她还无端生出些惊慌与紧张。听说月陇西专门派人送了一盒正红色的口脂,唯有卿如是知道他为何送这个来。 是在国学府的时候,他与她聊起成婚那日应涂抹的口脂颜色。卿如是唇角微弯。 细抹香露,粉面红扑。嬷嬷手艺极好,绾发上妆皆是一把好手。待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红妆已成。 卿如是揽镜自照,“这也……”太丑了罢。她没说完,想着今日好歹谨言慎行些,愣是把话咽了回去。 她是亲眼瞧着嬷嬷涂的粉,至少上了五六层,此时她白得骇人,五官都要被粉抹得辨识不清了,朱唇如烈焰里绽开的艳红色的花,奇丑无比。但是旁的人都觉得她今日美艳动人,尤其是卿母,自己生的能不好看吗。 戴上头冠,果然觉得脑袋重了不少。双凤翊龙冠,附以翠博山,一金龙,二珠翠凤,口衔珠滴。前后主有花、叶、蕊三物珠翠环绕,左右各三博鬓。能不重么。 卿母亲自为她盖上喜帕,想跟她再说点什么,又怕把自己的情绪过给她,她若是哭了这妆就白上了。想到这,卿母愣是忍住了没跟她再多说什么私房话,围观的姑婆姨婶们笑闹着,唯有她这个当母亲的心底不知什么滋味,笑时心底哭。 卿府四处张灯结彩,双喜遍处,鞭炮声震耳欲聋。远远听着外面的鞭炮声愈发响,其中夹杂着喜庆的唢呐声和铜锣声。都知道是月府的迎亲队伍来了。 屋里的人还在打趣卿如是,一会帮她捋捋喜帕上的穗子,一会帮她整理绣鞋上的流苏,唯有卿母拿手绢包了两块糕点揣在怀里。喜婆笑呵呵地被人搀扶着,给卿如是念出阁喜词。 全福人跑来催促,笑说迎亲的队伍到了,快将新娘子扶出门,莫要耽误。 一群人哄然而起,全福人笑着搀扶起卿如是,将她带出门。 另一边,卿父和卿如是几位表亲的兄长拦在府门外,有心要刁难月陇西的队伍,却不想这小子文武双全,撇开他不谈,论武,他身边带着月将军指派的两名副将,又有斟隐这个一等侍卫在;论文,一帮翰林院的学士,还有下聘时领头来的老学究。众人刁难不住,一时半会拿他没辙。 不晓得哪位兄弟故意使坏,放了十多个小童出 来围住月陇西,有管他唤“姐夫”的,也有管他唤“姨父”、“姑父”的,不晓得是不是一通乱叫,反正上去就缠着问他要银裸子。月陇西早有准备,出手之大方,一人分发了一袋子。 最后几位表兄堂兄图个热闹,纷纷不要脸地凑上去喊“妹夫”,也学小童缠着要银裸子。月陇西笑着拱手,“妹夫见过各位兄长,既是各位兄长的份,怎么能用银裸子打发了?”他丝毫不吝啬,命人散了几锭刻着双喜字的银子。 卿如是这厢,愈到府门,听着是愈发热闹。她的左手边是全福人,右手边早换了卿母亲自搀扶,此时右手边传来卿母的轻啜,她不禁也跟着眼眶一热。 快要走到门口时,卿母趁着没有人注意,往她的怀里塞了个布包,低声哽咽道,“这里面是你喜欢吃的芙蓉糕,你早膳也不曾吃,平日里再有什么事都要赖着把早膳吃完,今晨梳妆却耽搁了,路上要是饿了就自己吃点……” 卿如是鼻尖微酸,紧紧捏住卿母的手,用力点头。 踏出府门,全福人高声唤,“新娘子到——” 月陇西不再跟他们闹,一双眼睛直戳到卿如是的身上去,嘴角的笑意生压不住,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活脱脱要跳出两颗的节奏。 临着要将卿如是送出去,卿母终于丢了手,用极轻的声音温柔地道,“去罢。” 卿如是喉头哽咽,往前走了一步,忽而又猛地回身一把抱住卿母,扑进她的怀里。卿母的眼泪愣是没憋住又落了下来。 周围传来妇人和姑娘们的轻泣声,最后还是全福人擦了泪劝道,“新娘子快上轿罢,别耽误了拜堂。” 两人松开,全福人领着卿如是朝花轿走,唢呐锣鼓又起。临着卿如是要上花轿,月陇西迅速凑过去,偏着头去看喜帕下面,被全福人阻拦才作罢。月陇西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借着全福人的遮挡,交到卿如是的手里,顺便捏了下她的手。 卿如是狐疑地偏了下脑袋。 月陇西轻笑,“卿卿,我是想亲自跟你说……我来娶你了。” 第七十五章 送入洞房 他说给卿如是听,卿如是却全无反应,低着头暗自羞恼,只觉得月陇西是真不怕大庭广众之下丢脸。 她不回应,月陇西就一直等着她,旁边的人都劝他上马,他还抓着卿如是的手疑惑地问,“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啊?” 全福人听见了,笑着催促他,“有什么私房话,新郎就留着洞房的时候说罢!” 周围笑作一团。 可想卿如是此时的脸被哄笑声羞得有多红,她咬住下唇,把手从月陇西的掌间拽出来,气恼地低叱道,“我听见了!” 旁边的人又都哄笑起来。卿如是羞窘不堪,转身要往花轿里爬,全福人赶忙推开轿门,掀起轿帘,搀扶着她坐进去。 待到卿如是坐稳,全福人为她整理了番喜帕和裙裳,叮嘱她不可再挪动,是为“安稳”,卿如是点头应后,全福人才退出去,张罗着卿府亲戚好友为花轿撒米粒、茶叶。 卿如是在轿内低垂着脑袋,从喜帕下打量掌间的小盒子,她轻轻打开,一股糯米的清香扑鼻而来,竟然是用荷叶包起来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糯米鸡。一块约莫只有拇指大小,吃的时候不会脏掉口脂。 他倒是真的不嫌丢人,来迎亲路过廊桥那边还要专程去买糯米鸡来给她吃。他心思细腻,跟卿母想到一块去,都知道她晨起梳妆不曾用过早膳。 她抿唇笑了下,抬眸时正巧听见外面全福人高呼起轿的声音。花轿被八人稳稳抬起,她想起前世,月一鸣也曾用八抬大轿把她这个妾抬回月府,一时恍惚,似要陷入回忆里,却又被外面热闹的鞭炮声惊醒。 卿如是左手拿起一块糯米鸡,低头咬了一小口,又摸出藏在袖中的布包,右手拿起糕点咬了一小口。左右手同时往嘴里喂,吃得欢快。 左右月府距离卿府有好些距离,月府干脆就全了礼,打算按照旧时习俗抬着花轿绕城,过千岁坊,再到月府,只要赶在黄昏前不耽误拜堂吉时就好。这是月陇西提议的,他自是想要让整个扈沽城都知道他要迎娶卿如是过门。 这一长段路虽说是绕城,但其热闹喜庆丝毫没有随着前行而消减,月氏发扬了他们向来铺张浪费的作风,在绕城的整条路上挂满灯笼、贴满红囍,如此张灯结彩,又有锣鼓喧天,老百姓们纷纷探着脑袋看热闹,哄笑声报喜声不绝于耳。 卿如是的耳朵都要被吵聋了,她想去揉,又怕碰歪了脑袋上顶着的凤冠,愣是忍了一路。 不晓得过了多久,她坐得双腿发麻,队伍终于到了月府。 月府这边以上等筵席招待贺客,但凡月氏族内与月将军有些来往的亲戚皆自清河山庄前来做客,还有扈沽城中的权贵及其家眷,可以说是请来了扈沽半边天。这边亦是悬灯结彩,热闹非凡之景。 远在府门,隔着花轿卿如是就听见了月府里宾客间往来说笑的声音,她微敛呼吸,心底想着一会下轿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定要再谨慎一些,莫要给卿府丢脸。 她刚这么想着,花轿落停,月府毫无征兆地奏乐放炮,一哄而起,像是在门口炸开那般,骇得卿如是险些从轿座上跌下去。她还说稳住心神呢,谁知道成亲的流程一惊一乍的。 她平复心绪之际,轿门已被卸下,一位盛妆打扮的小姑娘伸手进来,要迎她出轿。她从喜帕下瞧见了,便将手支过去,让小姑娘迅速找到自己的袖子,拉了三下。卿如是这才顺势出轿门。 全福人迅速上前来搀扶她跨火盆、步红毡,往喜堂走去,站定于右侧。月陇西则站定于左侧。 老学究担任主香者,与月、卿二人一同循着赞礼者的高喊,在香案前进行仪式,随着主香者上香完毕,月卿二人平身复位。而后再拜、再起,反复多次,直到完成“三跪,九叩首,六升拜”,礼成。 赞礼者高声喊,“礼成!送入洞房——” 周围哄闹声欢呼声乍然弹起,此起彼伏,欢声笑语惹得卿如是耳朵烧,默默埋头接过小童递来的彩球绸。 月陇西与卿如是两人各执彩球绸一端,由两名小童端着龙凤花烛在前导行,月陇西跟着小童,再以彩球绸牵引卿如是。身后还跟着一帮闹洞房看戚头的亲戚好友。 到房间后,月陇西和卿如是坐于床沿。月陇西忍不住转头去看她,全福人拿起身后小童以红案呈上的“秤杆”,笑吟吟地敲了下卿如是的脑袋。 轻“砰”一声,卿如是猝不及防,“啊唔……”她缩起脖子抬手揉头,看笑了在场所有瞧热闹的人,也看笑了月陇西。 她下意识还想掀开喜帕,被月陇西迅速握住手腕制止,轻笑道,“你掀了我掀什么?给我留一个步骤不行吗?” 又是一阵哄笑。卿如是的脸烫得都要泛起疼了。 全福人把秤杆交到月陇西手里,笑说道,“请新郎用秤杆请方巾,是为‘称心如意’!” 月陇西紧握着秤杆,面上倒是从容淡定,殊不知手心已然 紧张得出汗。他稍侧身坐着,凝视着卿如是,挑起喜帕一角,缓缓往上掀。 一颗心它就怦啊怦,怦啊怦……好像有蜜糖里黏稠的泡泡咕噜咕噜地从心口冒出来,又泛起阵阵地酸。 他喉结微微滑动,想要哽咽着说什么,最后在看到她涂抹了正红色口脂的唇时,那酸涩又化为了喜悦。他笑了出来。手臂还微微颤抖着。 卿如是一直低垂着眉眼,待眼前的红帕逐渐被撩起,得以重见光明时,她才稍稍抬眸,小心翼翼地去看月陇西。 却见他的眼角蓦地猩红,眸底潋滟生光,映出浓浓的复杂的情绪。最后他低头笑了下,近似无声地呢喃质疑,“……我是在做这么多年缺失的那个梦吗?” 身旁无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只有卿如是听清了。不知为何,就轻声回了他一句,“好像不是你的梦。因为我刚刚真的被敲疼了。”亦是只有他们二人听得清的声音。 月陇西倏地抬眸凝视她。她今日的妆容极明艳,素来不爱涂脂抹粉,不想一旦浓妆艳抹便是这般明媚撩人。此时她抿紧唇,低下头,抬眸偷瞟他一眼,又垂眸不再看。 全福人端起另一小童以红案呈上来的两只酒杯,递给月陇西和卿如是,笑说道,“请新郎新娘互饮合卺酒,是为‘合二为一’!” 两人拿起酒杯,交颈绕臂而饮。月陇西喝得很慢,细闻她今日涂抹的香粉,又稍侧眸去瞧她的侧颊。 饮完交杯酒,全福人立即转身捧起一把花生、桂圆、枣子等,朝着他们头顶散去,落到床帐内。 那一颗颗地砸在脑袋上,卿如是的脖子缩了又缩,心底郁卒。她天生反应灵敏,下意识就想躲避这些零零散散的“攻击”,此时控制不住又有什么办法。 全福人最后一捧撒下来,笑道,“祝新郎新娘‘早生贵子’!” 撒完福,各路亲戚总算有机会逮着月陇西出去拼酒。本想再跟卿如是多坐会,此时只得依依不舍地跟着众人出门去应酬。他起身时快速地在卿如是耳畔叮嘱了句,“若是饿了就先吃,不必等我。” 卿如是抬眸刚想回什么,他的人已经被几位姑婶叔伯拉出去了。 待房中客人散尽,只留下卿府带来的一名嬷嬷、一名大丫鬟,还有皎皎,卿如是才长松了口气。 “我刚刚表现得还可以罢?”卿如是急切地问。 皎皎摇头笑,“姑娘,你躲秤杆那一下真是把脸给丢尽 了。” “不能叫姑娘了。”嬷嬷敲她的头,“以后要唤夫人。” 卿如是神情恍惚,“……我就这么嫁人了?”好神奇,几月前还活在水深火热的前世,如今却甘愿嫁给了月氏的人。 嬷嬷笑着吩咐丫鬟去打热水来给卿如是洗脸,自己走到卿如是身边帮她取下凤冠,“是啊,以后就和世子爷一条心了。” 卿如是坐在梳妆台前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她发现这房间里的布置就和在国学府时她跟月陇西描述的一模一样。她说梳妆台要放在窗边,临着光,窗台再养一盆颜色素雅的花;她说床前要摆一方案几,随时可以放到床上去看书写字;她说中厅要摆放三足香炉,镂空的花纹不能太花哨……她说了很多,他全都照做。 原本西阁是不可能有梳妆台、妆奁这些东西的,月陇西按照她的想法安置得十分妥当,他这房间便也有些女人的活气了。卿如是觉得这种掺和到他生活里来的感觉似乎不错。 须臾,丫鬟端着水盆进来,伺候卿如是净脸。那粉是卿如是亲眼看着抹的,深知有多厚,一盆水肯定洗不干净,她命人多打了几盆,不停换水,才终于洗净。 皎皎帮她梳头,院子里的丫鬟嬷嬷依次进来拜见她。本来拜见后打赏完,便也没她们什么事了,卿如是却忽然叫她们等下。 她想起月陇西在信中提到的那位故人,他后来解释说那是府里新来的丫鬟。 卿如是打量着她们,姿色皆是上乘,且各有千秋。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想问,“你们谁是这里新来的?” 丫鬟们面面相觑,有些疑惑,一位领头的丫鬟向前走了一步,施礼道,“回夫人的话,奴婢们都是才从郡主院子里新调过来的。” 卿如是一愣,本想继续追问,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无趣,便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外间筵席上,烛火斑驳,映衬得每个人脸上俱是五光十色。觥筹交错间,有的人趁着酒兴上演一出大悲大喜,有人琢磨着如何灌倒月陇西图个乐子,也有人调侃月将军最终还是找了个文臣之女作儿媳,还有的人借机攀附郡主,巴结奉承……众人嬉笑哄闹,纷纷讨趣。 月陇西正跟着小童的引导,挨个向月氏族亲们敬酒。 敬到月世德的时候,他的笑意明显生冷了许多,慢悠悠地抬手示意身后捧着红案的仆婢和一旁侍酒的小厮,小厮拿起酒壶将酒杯倒满,递到他手里,紧接着,又给月世德倒了一杯。 “长老年事已高,又刚出狱,身体受不住。不如就以茶代酒罢。”月陇西命人给他换成茶水。 月世德虚着眼睛看他。眼前这个人将他困死在牢里耗了这么些天,临着他住的那间牢房对面便是用刑的地方,刑部尚书手段狠辣,牢里所用刑法皆出自《酷刑宝典》,他就被绑在十字桩上,正对着被用刑的犯人,整日里看他们受非人的虐。待,那酷刑虽没用到自己身上,但精神上给他折磨得不轻。 后来得知在他入狱这段时间,月陇西把国学府所有的权力全数交给了卿铮,连着他从月氏带来的人一并被缴了权,统统插不上话,原本被他精挑细选来要入国学府的月氏子弟全被踢出了国学府,美名其曰是选拔竞争合该公平公正。 这话说得好听,他把萧殷和乔景遇介绍给自己让开后门的时候怎么不想公平公正了!? 若不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月陇西怕是打算让崇文党只手遮天。他不想想自己到底姓什么! 月世德接过茶水,紧握在掌中,咬牙低叱时不慎洒了出来,“她的身份你还是不清楚吗?!陛下不追究是卖你和郡主的面子,月氏若知道了定会追究到底!她若真的问心无愧,敢不敢让我当众说出来?!族亲在此自会分辨!我是怕你被妖女蛊惑!我是为你好!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怀疑的是什么!?我有九成的把握……” “长老。”月陇西打断他的话。周围的人都顾着吃酒,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样,但这桌的族人都把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 稍一顿,月陇西垂眸摩挲着酒杯,微勾起唇角,“长老的衣裳被茶水打湿了,我差人送您回房间换一身。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咱们私下说。” 月世德若有所思地沉吟了会,“我且等着你!” 月陇西示意旁边待命的小厮将月世德搀扶回房,小厮领命,伸手扶住人往客房的方向走。 他一走,族亲们就先按捺下了好奇的心思,打算筵席散尽之后亲自去询问月长老。月陇西心底自然清楚他们都打着什么算盘,面上仍是风轻云淡地逐一跟他们敬酒,喝了两杯后,又浮起笑意,仿佛方才不曾与长辈发生过什么龃龉。 听月世德讲些废话,再拿月世德前些年背着族里杀人揽财作威胁堵住他的口,这两件事和顾好婚宴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月陇西打算等敬完酒再去客房找他。 谁知他方敬完这一桌族亲,远远就瞥见一名面生的小厮朝着月珩疾步走去。跟着 上禀了什么,月珩便立即点头要随小厮而去。 月陇西眸中衍出几分阴鸷,侧身朝斟隐低语了几句,便放下酒杯径直朝月珩走去,假意阻拦他的匆忙,故作疑惑地问,“父亲要上哪儿去?” “你敬你的酒,长老寻我过去有事。”月珩微蹙眉。 月陇西低笑作恍然模样,“父亲不必担心,长老不过是方才喝多了酒身体不适,又不慎打翻了茶盏,此时正在客房里换衣裳。刚巧孩儿跟他说好了要去探望一二,就交给孩儿去罢。孩儿刚看到母亲在找您呢。” 得知郡主找他,月珩根本无暇再去管不过是打翻了茶杯的长老,把事情交给月陇西后便转头去寻郡主了。 那面生的小厮见形势有变,僵硬着腿不知如何是好。月陇西恻然低笑了声,抬眸盯着他,淡声道,“愣着做什么?长老不是有事要交代吗?带路啊。” 小厮喉结一动,腿几不可见地抖了下,踯躅地转过身,走出两步便要跑,被月陇西一把揪住衣领,咬牙吐出两个字,“带路。” 小厮不敢再违抗,只好带着他往月世德所在的客房走去,额间的汗却狂然而下。 不消多时两人到了客房外,月陇西将小厮甩到一边,斟隐早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月陇西拿走他手上的匕首和长鞭,一脚踹开门,看见仍在安稳吃茶的月世德那刻顿时火起,扫了眼屋里的下人,反手一鞭甩出去,笞在月世德手边,那长鞭如吐信的猛蛇,瞬间带翻了茶具,“都滚出去!” 下人骇然,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月世德抖着手放下茶杯,“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关门!”月陇西踏过门槛,左手反握起刀,右手将长鞭盘绕三圈,果断朝月世德走过去,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人道,“斟隐,守在门口!谁敢闯进来格杀勿论!” 月世德并起双指叱他,“你……你你反了你要!!” “我看是你反了!!”月陇西咬牙切齿,一脚踩在桌上将他定死在圈椅间,俯身将匕首抵在他的喉口,盛满怒火的眸中倒映出的人脸几乎狰狞扭曲,“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爷是谁?!月世德……你认得出秦卿,却认不出我来吗?!” 话脱口,月世德猛地瞪大双眼,额间的汗涔涔而下,猛地从圈椅滑了下去,声色登时吓得扭曲变形,“你、你是……你是……!!” 眼前的人一身红衣恍如罗刹,眼中血丝遍布,猩红的眼角亦如染了血般,此刻这双鬼厉的眼睛正 紧紧逼视着如蝼蚁般的自己。一如当年! “认出来了?表叔可忍你很久了!”月陇西挑眉冷笑,眸底凌厉的寒意如冰剑从地面噌地拔起,“牢里让你见识的那些酷刑不过是我幼时闲来无事随意折腾的,算不得什么!你若是想见识别的,我多得是办法!” 月世德拼命摇头,仿佛被扼住咽喉几近窒息,涨红着脸猛烈地咳嗽,整个人缩在圈椅中说不出话来。 “这辈子表叔打算修身养性,陛下卖我面子放过了秦卿,我便也想着卖他面子留着你……”他别有深意地将话音留长,稍一顿,他将匕首竖起,往下施力一捅,却悬停于他的腿面,冷锋微芒,在他惊慌的惨叫声中,月陇西咬牙说完了后半句,“你若再寻她不自在,这面子我也可以不卖!” 话落,他猛地将匕首插。进腿间,一把穿透。月世德惨声尖叫,一口气没提上,跌倒在地。大汗淋漓间低头一看却见匕首不过是从双腿之间穿了过去,划开了裤子,冰凉的刀锋刚好紧挨着皮肉,不多不少,不偏不倚。 月陇西拂衣转身,走了两步又转头随手将长鞭给他留在了桌上,恻然一笑,偏头意味深长地道,“长老,陇西告退了。您可要好好保重身体,药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 踢开门,迈出槛,月陇西皱紧眉,朝倚在院门口的斟隐走去,“那几个下人收拾了?” 斟隐立时颔首,“属下教训过他们了,您今天到此处的事他们绝不敢乱传一个字。” “派人把长老送回国学府去。”月陇西提步往西阁走,“再去回了父亲,长老不过是染上风寒,寻他来也只是讲究礼数,想亲自知会一声,再恳请他安排马车罢了。” 斟隐颔首,“是。” 月陇西又叮嘱了些细节,斟隐一路跟着他走,听他安排,待一切周全妥当后,月陇西的人已经到了西阁。他停下脚步,瞥了眼斟隐。后者心领神会,麻溜地办事去了。 房间里传来卿如是和丫鬟嬷嬷们的欢声笑语,月陇西听了会,方逞完威风的心再度紧张起来。院子里的丫鬟看见他,笑着向他请安报喜,他皱眉“嘘”了声,仍是扰到了房内的人,欢声笑语渐弱,他的喉结微微一滑。 不消片刻,房门打开了,嬷嬷见果真是他,笑着请了安。 月陇西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叠封红给她。那红包每一个都格外厚实,嬷嬷笑得合不拢嘴,转头招呼两个丫鬟出来。 大丫鬟是乖顺的 ,皎皎却不舍得卿如是,生怕今晚自家姑娘要遭大罪。被嬷嬷呵斥了两句才慢吞吞地出了房间。月陇西亦拿了封红分别递给两个丫鬟,道过谢后,丫鬟就跟着嬷嬷站到院子里去了。 饶是人都打发干净了,月陇西自己仍是犹豫了片刻才跨进门,再顺势关上。卿如是坐在床沿,边摇晃着脚丫子,边把玩他挂在四个床角的鬼工球。 听见脚步声,卿如是方抬眸看他。这身喜服好合适他,衬得他愈发俊美无俦……卿如是暗蔑自己,孙辈的,不能多想。 月陇西勾唇慵懒一笑,提步朝她走去,站定在她面前后蹲下身稍仰头瞧她,“吃东西了吗?” 卿如是依旧摇晃着脚丫子,心底分明怦怦乱跳,惦念着前些日看破他对自己有意思的事,面上却故作自在地摇头道,“没有,只在轿子里吃了些,而今不是很饿,就想着姑且等你回来再吃。” 话落,她一时不察,小脚摇晃时无意踢到了他的膝盖,尚未来得及收回,便被他捉住握在掌心里。 “为什么不穿鞋袜?这么冰。”月陇西的声音微微低哑,他故作不知,捉着卿如是的双足站起身,解开自己的腰带,把她的双足藏在怀里,用衣襟捂住后才挨着她在床沿坐下,舔着唇笑道,“给你暖暖。” 卿如是没有反抗。私心里却想着,自己身为他的长辈,这样依赖他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可是,他身为自己的小辈,对自己有意思就算好了吗? 那今晚……是允许他跟自己睡一个被窝,还是…… 她正苦思冥想,纠结着辈分之说,月陇西忽然凑近她,与她鼻尖相点,唇角挽着仿若窥破天机的笑,“时而愁,时而笑……小祖宗,你在想什么坏事?好啊你,我还憋着什么都没做呢,你就开始臆想如何勾。引我了。” “我没有……!”卿如是脸颊噌地被羞意烧红,虽没他说得那般轻佻龌龊,但她的确是在想要不要让他跟自己睡一起,允许他继续对自己有意思……她顷刻便有种被人戳中心事的错觉。 她躲闪着眼神,别过脸去不看他,却不想他竟巴巴地凑过来,直将她一把按倒在了床上,被他捂在怀里的双脚顺着动作蜷曲,他覆身过来,正好从中间分开了她的双。腿,让她的腿架在他的腰上,姿势暧。昧。 他勾唇,用轻哑的声音说,“我知道了,你刚刚是不是在臆想我美好的躯体?卿如是,我发现你这个人好烦啊,想看直接跟我讲不就行了……” “ 谁想……?!你才好烦!这是我要说的话!”铺了满床的花生枣子硌得她生疼,她羞恼地皱眉想要起身,稍一抬眸却看见他正在脱衣服,登时口齿不清地结巴了,“你……你脱衣服做什么?” “我给你看啊……”月陇西笑得愈发灿烂,左手缚住她的双腕,右手为自己宽衣,“距离礼成不是还差一个最为关键的步骤吗?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虽说我们原本不是这么说好的,但既然你已经开始想了,那我又岂能不遵从小祖宗的意思?” 稍一顿,他俯身挑眉问道,“小祖宗,你看我单手解衣服的技巧高超吗?” “我……月陇西!你放开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能强迫我!”卿如是皱眉苦恼道,“你还叫我一声小祖宗,你不嫌膈应啊!我且当你是孙子,你且当我是祖宗,我们不能行这等越轨之事,你这样是会遭天谴的!” “……为什么我们一起行越轨之事,却只有我遭天谴?”月陇西挑眉,慢条斯理脱下最后一件婚服,丢到床下去,笑着伸出一根指头逗弄她的下巴,“那就让天谴来罢,照着我们劈,我们一起荣登极乐……小祖宗,极乐前可还有什么遗言?” 他的声音愈发沙哑,最后几近无声。 卿如是咬住后牙槽瞪着他,双颊通红。 “你没有啊?”月陇西笑,“……我有。” 须臾,他却没有动作,只勾着唇与卿如是对视良久,直凝视到两人的双眸都好似灼热发烫,最后,俯身凑到她的耳畔,用口形说—— “小祖宗,我好爱你。” 第七十六章 洞房夜与小祖宗一个被窝 小祖宗没有听清他的话,倒是被他的气息挠得耳朵发痒,缩着脑袋躲闪。 此时的月陇西就只着了亵裤,上半身赤。裸着,伏在她颈间,而她又是半躺的姿势,脑袋倚着床头,于是从她的角度看去,可以瞧见月陇西宽厚的脊背和窄细的劲腰。不至于壮实,也并非纤弱。线条流畅得恰到好处,极具美感,且白皙嫩滑,若非前些时候挨了打,伤痕开始结痂,瞧着便最是赏心悦目不过了。 卿如是抿唇错开眼,心底逼视自己还真被这美好的躯体给诱到了。她羞恼地张开口在月陇西的肩膀上重重咬下一口,他倒嘶凉气,哎哟地叫唤起来。她竟一直咬着也不松口。 “疼……疼疼,小祖宗,还没开始你就弄疼我了……”月陇西嬉皮笑脸地怨怼她,继而发现肩膀疼得更厉害,他顺势下坡求饶,“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祖宗,我不捉弄您了。您松个口先……哈喇子流出来了,我都觉出凉了。” 果然最后一句一出,卿如是果断松了口,拿手背抹了自己唇角的口水,又垂眸看他的肩膀,上边果然沾着自己的唾液,且在烛火的映衬下晶莹剔透。 月陇西稍侧过头瞧了一眼,随意用手指撇下一点口水,再抬眸瞧她,发现她正拿手捂住唇,眼神躲闪。他便笑道,“您该不会是意犹未尽罢?要不您歇着松松腮帮子,隔会换一边咬,给我咬个对称的花色出来?” 卿如是推他,凶道,“起开!” 月陇西没动,左手仍撑在她的头侧,右手食指拂开她额上的青丝,凝视着她,几近无声,“我不起。” 卿如是撇过眼去不看他,瞅见落在身旁的花生,她就着姿势,顺手拿起一颗,两个手指按住花生梗压开,剥出两粒花生喂进嘴里吃了。嚼了两下似乎觉得好吃,又伸手去拿枣。 这动作把月陇西给看笑了,他瞅了眼被她细白手指捏住的枣,又瞅了眼她。 忽然,月陇西俯身下去抢咬她的枣子,卿如是眼疾手快,抬手就往嘴里塞,殊不知月陇西跟着她的手咬过去,那枣已经递到她的口中,手却还留在唇畔,被他一口叼进嘴里,继而含。住了两根葱白的指头。 卿如是讷然地松开枣子,手指头随着他的嘴去。那圆滚滚的大枣子半露在她鲜红的唇边,最后因为她的怔愣滑出,顺着落入宽松的衣襟里,斜躺的姿势让那颗枣子并没有穿衣而过,反倒停在小腹处,仅与身体一衣之隔。 她顾不得去 摸衣裳里的枣子,只愣愣地瞧着被月陇西咬在齿间的手指。许久没有回神。 月陇西眼波流转,眸底的笑意便沁了出来。见她没有反抗且木讷的模样,他捉弄她的心思又起,浑然已经开始无所畏惧。 他用喉口呼气,让热气都从她的指尖滑过,又拿舌尖去触碰她的指甲,轻轻扫过。卿如是的手指微微不适地弯曲了下。软软的,微凉的感觉,月陇西的喉结轻滑动了下。 与此同时,他的手也不老实地摸到了卿如是的腰间,三两下解开她的衣带,伸了进去,帮她捡那颗枣子。可抓到枣子的他却并不急着把手伸出来,反倒抻开五指,任由枣子在掌心隔着,去抚揉她。 温暖的手掌抚过她的腹部,明显感觉到她的腰腹都紧绷了起来,呼吸也逐渐不均匀。卿如是被这撩拨惹得面红耳赤,呼吸几度紊乱后,她甚至屏住了呼吸,紧紧抵着床头,不知该作何反应。 月陇西见状愈发大胆,竟然妄图让手继续向上攀,而口舌也完全贴合着她的手指轻吮了两下…… “呀…!”这回卿如是酥痒得浑身都不自在,低呼了声猛地蜷曲起指尖,一时不察,那半圆的指甲便在月陇西的舌尖上深划了一道! 霎时,血意从他口中蔓延开来。止住了他脑子里臆想的一切。 “对不起!”那种明显划破软物的感觉让卿如是瞪大了双眼,看见他顷刻皱起眉头,她赶忙道歉。 月陇西真是万万没有想到,这猝不及防的一下真比他幼时吃饭被自己咬到舌头还要疼,疼得他下意识酸了眼,张嘴倒嘶了口凉气。卿如是趁势将手指拿出来,还颇为嫌弃地在大红囍被上擦拭了下。这才抱着手指头抬眸去瞧他。 月陇西一言难尽地瞧着她无辜的脸,吸了会气,给舌尖减缓疼痛,须臾才摇头叹道,“卿如是啊卿如是,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人真是好没意思……回回我跟你闹都没什么好下场。” 卿如是垂眸眨巴了下眼,再抬眸看他,正经道,“不是刚才还‘小祖宗’啊‘您’啊的么。” 月陇西微挑眉,顿了下,随即二话不说改口纠正,“小祖宗啊小祖宗,您让我说您点什么好,您这人真是好没意思。回回孙子给您闹都没什么好下场。” 卿如是没憋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她一笑,月陇西也跟着笑。方才见她回神后心底跟着升起的担忧亦烟消云散。 “……你起来。”笑过之后卿 如是又尴尬地抱住了一旁的被褥。 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刚刚月陇西把手伸进了她的衣裳里,直到抬眸看见月陇西挪身起开时将那颗枣子随口咬来吃了。 她的脸霎时爆红,翻身把大被往身上一裹,“我睡了!不许跟我讲话!” 月陇西一怔,垂眸看了眼被自己捏在两指间的枣子,低笑了声。边嚼着枣,边凑过去抱她,神色卑微地附和,“我也睡了,也不许跟我讲话……” “你不能在这睡!”卿如是转头呵止。 “说好不讲话的,您这人怎么出尔反尔呢?”他勾着唇角笑了下,反手迅速抓起被子把她的脑袋一裹压进自己怀里,“好啦好啦,别闹啦,我们快……” 不等他说完,卿如是伸出腿将他蹬开,这才把脑袋从被窝里拱了出来,顶着毛毛躁躁的头发叱他,“或者……你在这睡,我就去睡榻!” “别折腾了,您看我这房间里哪有榻……”他慢吞吞地说完,又趁着卿如是真狐疑地伸长脖子去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被窝,抢在卿如是说话前捂住脑袋,“哎哟我忽然头晕,虚弱,疲倦……” “你有毛病就别挨着我睡!”卿如是窘迫地咬牙想要推他下床,无奈推不动,气急败坏地抱起被褥,想从他身上爬下床去睡榻。 谁知月陇西趁她爬过自己身上时双手钳住她不盈一握的细腰,将人给抱了回来,然后卷起两床被子把自己和她统统裹在里头。 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不准她起身,另一只手揉乱她的头发糊她一脸,月陇西笑得肆意又猖狂,“小祖宗,明日验喜的嬷嬷进来看见我们没有躺一个被窝,不知道怎么去我娘跟前说呢!快睡罢,你不该有此等精力啊,我都累了,你还没累啊?” 她累得不轻,哼哧喘气。可眼前这人才分明是一脸从容闲适的样子。 饶是她拼死抵抗那头发也搓糊了她一脸,卿如是放弃了挣扎,躺在床上喘息,从他的指缝和自己的头发丝缝里瞪着他,“那明日验喜怎么办?” 月陇西挑眉,别有深意地哑声道,“我可以……” “你可以什么你可以,你不可以!”卿如是抢先堵住他满嘴跑骚的口。 月陇西笑,随手拿过床边的素白方巾,从自己的舌尖上抹过,然后慢悠悠地说完了后半句,“我可以把我的血借给你。” 方巾是丝绸所制,沾了一点血就会立时蔓延至浅浅的一小片。他抹了 几下就丢到床下面去不再管。 烛火长明,卿如是拂开青丝,侧过头去看红色的灯盏,外层的灯罩将烛火分成一层一层的,她看得眼睛愈发疲惫,慢慢地合上,不知觉就睡了过去。月陇西吹灭烛火,唯留下床边一盏火光幽微的,借着光去瞧她,瞧了会,再心满意足地把她搂进怀里闭眼睡去。 次日须得早起给公婆敬茶。月陇西先醒,将她唤起。 陌生的环境让她的脑子卡了片刻。须臾,她迷糊地揉了揉眼睛,盯着床帐顶反应许久,终于回过神来,抬眸就看见躺在她外侧正半撑起身子笑吟吟地瞧着她的月陇西。 卿如是郁郁地坐起身来,抱着膝盖缩在床角没搭理他。很快有丫鬟嬷嬷进来伺候梳洗。 自今日起似乎不能再随意披散着头发,得要正式绾髻了。有郡主那边的嬷嬷特意过来验喜,趁着月陇西和卿如是在镜前绾发时捡起地上的方巾,掖嘴笑过后就往郡主的院子去了。 月陇西挨打前的那套说辞欺瞒月珩还行,郡主自然知道他和卿如是婚前有夫妻之实是假,此时方要见到巾帕才行。从嬷嬷口中得知两人昨晚行房行到了实处,郡主笑着长舒了一口气。 两人穿戴好后跟着就去正厅里给公婆敬茶。卿母早教过卿如是这套礼仪,所幸卿如是这回没丢人,一套动作做得十分周全。 临着要退下时,月珩想训卿如是两句,以免她去采沧畔晃悠给月府招惹是非,他蹙着眉,沉声道,“从今往后……” 话刚起,郡主就轻咳了声,径直打断道,“你们早起想必也乏了,回去歇着罢。陇西,你有空闲便多带如是在府里转转,熟悉熟悉。若觉得闷了,尽管出府玩去。”稍顿,她瞥了眼月珩,别有深意地道,“这偌大的扈沽城,难道还有我们得罪不起的?” 月陇西得令,压住唇角朝二老施告退礼,随即带着卿如是退下了。 他们回院子走的是另一条小道。晨起是赶时间去给二老敬茶,此时不急,月陇西就想带着她走别的路。穿过种满桃树的浅溪,踏过青石板桥,前面是一条幽静的石子路。铺满雪白鹅卵石的曲径上摆放着一架缠绕着青藤的秋千。 “你真的在这里摆了秋千…!”卿如是讶然,几步跑过去坐在秋千椅上,轻轻荡着。 她看见月陇西亦慢悠悠地朝自己走来,以为他是要帮自己推,谁知他撩袍往她旁边一坐,合上眼靠着椅背,浅笑道,“您说的……我都照做了。” 卿如是想起昨晚在他房间里看到的。的确,他全都照做了。除了他虽摆放好小榻,却没有按照约定去睡这条。 两人不再交谈,默默荡着。须臾,从石桥那方走来一个人,是斟隐。他方走到鹅卵石路前就停住了脚步,抱拳施礼,“世子,属下有事要禀……” 他话没说完,月陇西蹙眉,却没有睁眼,就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问道,“还有夫人呢?给夫人请安。” 卿如是:“……”我觉得可以不必。 斟隐:“……”这年头当个侍卫是越来越不容易了。 他稍顿,恭敬地朝卿如是施了礼,“斟隐给夫人请安。”这才继续刚刚的话道,“国学府传出消息,月长老昨日傍晚回去之后便生了重病,如今卧床不起,暂将他的掌控权交给了一名下属。” 月陇西微睁眼,莞尔道,“真病了?” 斟隐颔首,“属下去探过了,真病。” “好端端地他为什么会生病?”卿如是摩挲着藤蔓,好奇地问。 “谁知道他的。”月陇西笑着挥手,示意斟隐下去,对卿如是道,“卿卿,今晚跟我去采沧畔见叶渠。月世德病了,正好可以将叶渠安排进府。” “陛下会同意?”卿如是稍顿便想明白了,既然陛下如今打着拉拢崇文党的主意,那自然会同意。她蹙眉,“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修复遗作?你知道,我能帮上忙的。” 月陇西沉吟道,“快了。你可以修复遗作,但修复的成果不能归你。” “那归谁?”卿如是恍然,“归叶渠?我明白了,你早算计好了,以前你就想把叶渠和我都安排进国学府,但那时候我是青衫,所以你是想把青衫修复出来的文章归功于叶渠,若是陛下最后真的治罪,那也是治叶渠的罪,好歹能保下我这个更能修复好文章的崇文党。可不知为何你现在不打算安排我进国学府参与修复了,唯一不变的是,叶渠依旧是个幌子,极有可能被陛下赐死,是不是?” 月陇西颔首,又摇头,“我会保住他的。一旦进国学府参与修复就会有危险,饶是青衫有叶渠顶罪,但终究防不住君心难测。所以,如果青衫是你的话,就不能再进国学府。且你是女子,怎么进?” 自晓得他对自己有意思之后,卿如是也很快能明白他落在自己身上的忧虑,她抿唇,耳梢有些烫。不再搭话。 傍晚,月陇西带着卿如是去往采沧畔,走的依旧是那条直通茶室的 密道。 临着要出门时,月陇西敏锐地听见隔墙传来两人交谈的声音,他拖住卿如是,压低声音道,“嘘。茶室有外人。” 卿如是也听见了。但隔着墙面,两人的音色都听不清楚,只隐约可以从他们谈话的内容分辨哪个是叶渠。倘若不仔细听,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听不大清。因此,月卿二人都不再说话。 茶室里,神秘人摩挲着杯子,沉声问,“这么多年了,你畏畏缩缩待在此处,过得可还好?” 叶渠不答,坐在离他较远的桌后,垂眸佯装翻书,手却轻微地颤抖着。 “若你活着只是为了承诺,那当初就不该活下来。”那人低声喃喃,似是陷入一段经年的梦,“……听说采沧畔近日来人才辈出,倘若这些人最后都入了国学府,你又该何去何从呢。” 叶渠仍是充耳不闻,默然盯着桌面一点,不知在想什么。 那人走了过去,站在叶渠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叶老真是一如既往地有风骨,一句话都不肯说吗?”话落时,他将手里的杯盏落在桌面,茶水随着动荡溢出来,洒了几滴。 “水满则溢……”叶渠盯着桌面的茶水,终于怅然开口道,“袭檀,我若说,便是劝你适可而止。你还折腾得起,我已经折腾不起了,崇文党都折腾不起了。” “袭檀?”墙这面,卿如是蹙起眉,望向月陇西,“那是谁?” 月陇西的脑海里似是晃过看这两字,却没能定格。他微蹙眉,敢肯定自己绝对在哪里见过。但想了一圈没想起来,最终只能摇头,“暂且不知。” 墙那边,不知袭檀又说了什么,叶渠眼眶微热,“我本应该可以阻止一切的……如你所言,我如今活得很痛苦,但我的痛苦,都是愧疚所得。袭檀,你一点也不愧疚吗?你的良心不会受到谴责吗?我担着骂名畏畏缩缩躲在这里,你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当时我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了……你却还要为我编织一个谎言去诓骗世人,让我背上骂名,让我躲在这里,让我愧对女帝……可现在你又打着为崇文党的幌子劝我出去?!” 那人沉默了。 叶渠的手抚摸着书页上娟秀的字,满目慈爱。半晌,他低声问道,“袭檀,你回去看过那棵檀树吗?……只要这么多年你去看过,哪怕一次,我都遂了你的愿。” 第七十七章 卿卿吃醋 不知那人又说了句什么,模糊不清,像是在低喃。而后,茶室里再无声音传出。 月陇西等了片刻,确认袭檀已经离去,才拉着卿如是往回走。 “你怎么看?”待走出采沧畔,月陇西忽然问。 卿如是沉吟道,“很明显,叶渠受制于袭檀。饶是他能对袭檀大放厥词,却不敢不听从袭檀的命令。听来,袭檀是想让他去国学府,而之前我们就分析过,国学府的建立是因为当今圣上想要削弱采沧畔、收拢崇文党,如今出现袭檀这么号人来规劝叶渠顺从陛下的意思,去大振崇文党们的士气……倒和你祖上当年背地里帮助女帝的作为有些像。就是不知道袭檀是不是陛下幕后之人。” “我与你的想法一致。既然这人暂时没有任何与我们所行之事相悖的举动,那姑且不追究也罢。”月陇西浅笑道,“更令我好奇的是,那棵檀树背后的故事。” “又是劳什子情情爱爱?”卿如是没有兴趣,随口道,“那是袭檀自己的私事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她说着,走到马前捋了捋它的鬃毛,随即翻身上马。 “据我所知,扈沽城里的檀树都在小女帝死的前一年被她下令砍光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檀木无论是作为木材,还是作为宣纸原料、香料都极其珍贵,所以陛下登基后当然是允许扈沽城中继续栽培檀树。且往城南走,那里有一大片地都种着青檀树。”月陇西亦骑上另一匹马,“袭檀这个故事没那么简单,而叶渠提到的檀树也正好给了我答案——这故事里的主人公之一,应该就是当年下令伐檀的小女帝。” “小女帝?”卿如是低呼了声。牵扯到了女帝王朝的事,她便来了些兴趣,“你且继续说。” 月陇西见自己讲的终于勾起了她的兴趣,翘起唇角一笑,拉着马凑过去,跟她的马并辔而行,“袭檀若是从剿灭女帝前就跟随于陛下左右,那么他一定目睹了叶渠归降的整件事。可叶渠在他面前却说是袭檀这个人为他编造了谎言,才让他背上归降于陛下的骂名……你仔细想想,这是什么意思?” 卿如是稍思忖一番,笃定道,“叶渠当时并不是归降于陛下活下来的,而是陛下要他活,才留下他的命。为何陛下会要他活着?或许跟袭檀和小女帝有关?” 月陇西颔首,“所以,檀树背后的故事没那么简单。他编织叶渠归降于陛下的谎言也是为了让叶渠死守在采沧畔不敢出去……或者,换种 说法,是害怕叶渠把他知道的秘密泄露出去。而叶渠自是承了大女帝的厚望以及小女帝的期许,不得不活下去。所以这骂名他得担着,还得故作自在地担着,才能保住性命。” “所以陛下才会监视着采沧畔?将人囚在一处进行监视,总比放这人出去浑说要好。”卿如是想到自己,便觉出叶渠方才那句“这么多年我活得很痛苦”是何意。 天已黑透,两人尚未用晚膳,便紧赶着回府,不再多作交谈。月陇西存心逗她,压住笑故意引着马靠近她,看准时机,挥起鞭子往她的马身上抽去,马儿长嘶,甩蹄就往前冲,卿如是吓了一跳,登时高声惊呼,月陇西笑,赶忙挥鞭跟上。 她骑术好,不至于摔下去,就是被猛然跑起来的马惊得不轻,很快稳住身形后余光瞥见跟上来的月陇西,她气恼地冷哼,憋着一口气,打马就跑,不跟他凑在一起。 “诶诶?”月陇西刚追上她就被甩开了距离,无奈地低笑了声,嘴仍旧欠极了,逆着风喊她,“小祖宗你生气啦?同样是生,孩子你就不愿意给我生,气你就喜欢天天生?小祖宗?小祖宗??你等等我啊!怎么还越跑越快了呢?” 说着,月陇西狠夹了下马肚,挥鞭使劲打马去追她。 卿如是听到他方才的嬉言愈发羞恼,憋着劲跟他比骑术,打马狂奔。眼看着自采沧畔至月府这段不算长的距离被两人无奖竞技给折腾完,月陇西惋惜地嗟叹了声,还说带她去逛夜市一道逛回去呢。 方下马,府门口的小厮就迎上来给卿如是请安,牵过她手里握着的缰绳。紧跟着月陇西也下了马,眉眼俱笑地贴过去。 “你还好意思说那晚我带着你是纵马闹市?你瞧瞧你自己……”话未说完,他见卿如是瞪过来,忙握住她的手捏捏她的骨头,笑吟吟地改口道,“你瞧瞧你自己,被我这混账带坏了罢?看学这套把我们根正苗红的小祖宗给累的,汗珠子都出来了,来夫君给你擦擦。” 他抬袖要擦,卿如是心知他是在逗弄自己,哼哧地甩手不理,径直往府里走。边走,边斜眼去瞥他,问道,“月陇西,你最近很嘚瑟是不是?” “没有啊。”月陇西故作疑惑,跟着她走了一截路,“我不一直都挺嘚瑟的么。” 卿如是一噎,竟然无法反驳。 怼不过他,卿如是愈发恼,月陇西也不说话,跟在她身后往前走就是了。 他倒要看看,压根不熟悉路的她能走到哪去。 谁知卿如是七拐八绕地仍是绕进了西阁。月陇西第一个站出来给她鼓掌,满脸都写着惊叹于她的才华,边鼓掌,还得边摇头笑赞,“妙啊,小祖宗真是妙。半刻钟的路,您硬是多绕了三刻钟。妙啊。” “月陇西!我……?!”卿如是抬手要打他,还没打到他身上,就被他偏头紧闭一只眼开始瞎叫唤的神情给破了功,最后没有绷好自己合该恼羞成怒的情绪,竟气着气着就笑出来了,“你好烦啊!” 月陇西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的手腕,裹住她冰凉的手暖在自己掌心里,倜笑着低头凝视她。 卿如是敛起笑,抿唇低下头不看他。耳梢微微发烫。近日她好容易就害羞了,不晓得为什么。 缩回手,卿如是稳住心绪,转身穿过走廊要往屋里去。这走廊她早晨去敬茶时应该也有路过,但走得急,没有注意到这还有一间房。且门上落了锁,瞧着像是新锁。 卿如是莫名心怦,停下脚步指着这间房好奇地问,“为什么要上锁?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月陇西一讷,稍微思忖后,月陇西道,“是一些收藏罢了。都是旧物,害怕下人进去清扫会弄坏,所以就给锁上,不准人进。” 他只说是收藏,却没说是有关于她的收藏。简而言之,这里面存放着关于秦卿的一切。他没办法跟卿如是解释为何自己珍藏秦卿的东西,也还没做好把真相告诉她的准备。饶是她如今已经不再记恨,饶是她与自己一笔勾销,月陇西仍是不敢这么快就赌。 昨晚他躺在她身边时还不可思议地感慨,他们竟然成亲了。这回他是明媒正娶。对他来说今生发生的一切好像都太过顺遂如意,自己不应该得到得这么容易。或者说,他与她之间从来都很不容易。今生反常得令他害怕,所以他担心稍有不慎,得到的就会破碎。 “哦。”卿如是点点头表示理解,继而又对他口中所说收藏十分感兴趣,“我现在可以进去看看吗?我也喜好收藏,这次搬进来的嫁妆箱子里还有许多我精挑细选的藏物,平日里都是我自己打理。我很有经验,不会给你弄坏的。” 月陇西微滞涩,抿了下唇道,“……改日罢。我择个好日子让人清扫干净了你再进去看。” 明显的迟疑让卿如是清楚地知道他是在婉拒。似乎没料到自己只不过想看收藏,却会被拒绝,她稍愣了下,明白过来这间房里藏着的可能是些他不愿意告诉旁人的秘密,而非什么普通收藏。 她 有些疑惑,却不敌蓦地升起来的失落和难过。尽管她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因为他不愿意告诉自己而难过。 须臾,卿如是压住情绪,迟缓地点头,“哦……好罢。那我们先去吃饭。” 月陇西点头,跟在她身后继续走。走着走着,就盯住了她垂在身侧微微蜷曲的手。 他伸出一根指头想去触碰,犹豫片刻,才牵起来,把她的手裹在掌心。 卿如是抬眸看他。 他斜睨过去,挑眉笑。 卿如是低头,心底萌生出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方才心底的难过被此计消除,又像是让刚才的难过更难过了些。总之,很矛盾,但她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 两人净手用膳后,卿如是沐浴更衣,先爬床睡了。月陇西将平时不常看但随手翻过的书统统浏览了一遍,在确认的确没有“袭檀”二字后,他只好先搁置下,跟着就钻进被窝去抱卿如是。 卿如是知道,却不打算再推他下去,只装作已经睡着了的模样。 谁知月陇西忽然颔首在她耳畔吹了口气。卿如是的耳梢立马就红了,与耳垂处色差明显,却还要装睡。月陇西看笑了,凑到她耳边轻说,“耳环没取,我帮您取。” 语毕,他伸手在她的耳垂上摸索起来,直痒得卿如是拼命咬牙皱眉方忍住睁眼的冲动,半刻钟过去他才把一只耳环取下来,惹得她呼吸都不稳了。 月陇西笑,“另一只就不取了罢,再取我怕你忍不住生扑了我。我可是好人家的清白男子,你若要逼我为娼,我就收你一百两银子一次。” 他笑睨着卿如是的侧颊,似乎比方才更红了些。如此,骚话说够了,他终于消停下来,搂着她睡去。 因着成亲,皇帝放了他三日假。次日便是他休息的第二日。 国学府一大早派人来给月陇西传消息,说是叶渠亲自登门,府内崇文党皆出门相迎,硬生生将府门堵得水泄不通。 叶渠在采沧畔长期戴着面具,崇文党是头回晓得他的真面目。大多都没有料到,采沧畔的主人竟然会是前朝叛臣叶渠。 一时间,崇文党的心情有些复杂。 按理说他们是后辈,女帝王朝覆灭那时他们的年纪还小,的确没必要揪着这一个点放到已经是晟朝天下的当今继续非议。 且叶渠在采沧畔待他们不薄,常组织崇文党举办诗会,也常掏钱请他们吃酒,有什么珍贵稀罕 的书籍字画都会拿出来给大家分享。实在没有必要再追究这个人在生与死一念间作出的选择。 但是,他们这么想,平民百姓不会这么想。已经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多年的人突然钻出来,还被已入国学府的子弟们迎接,不引起争论是不可能的。 月陇西早吩咐过国学府预留位置出来,只是国学府众人都不知道他说的人是叶渠,一时为难,不知该不该请进门。 “您要去国学府看看吗?”来传话的小厮问。 月陇西淡然笑,“不必。午时三刻之前,圣旨就要下来了。”他幽深的目光落在窗外,院子里的桃树下有一道倩影。卿如是正在给挂在树上的几只鸟喂食,旁边站着皎皎和一名脸生的丫鬟。 丫鬟似乎是跟着前晚那一批人从郡主的院子里调过来的,都是为了给卿如是使唤。他平日里又不用丫鬟。 卿如是细白的手指捏着食物细屑搓揉,身旁的丫鬟笑说,“这几只鸟儿可真好看,颜色鲜亮极了。奴婢可听说世子以前从不爱养鸟的,都是因为夫人来了才买了好几只,有意讨夫人欢心!” 她会说话,皎皎听了友好地冲她笑。卿如是听了却蹙起眉,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字眼,“听说?为何是听说?” 丫鬟一愣,不知她为何角度如此刁钻,忙解释道,“回夫人的话,奴婢三月前刚进府,先前也只是在郡主那边伺候,只与世子接触过几回,并不清楚世子的日常习惯。所以前晚跟着一众姐妹从郡主院子里过来时听她们讲了些忌讳。她们提到世子喜静,不爱养这些闹腾的莺雀。” 卿如是挑眉,三月前……时间竟也和月陇西提到那位故人时差不多。她低声问,“三月前,跟你一同进府的丫鬟多吗?” 那丫鬟思忖了番,摇头道,“月府有规定,寻常不会乱买丫鬟,管家是看奴婢可怜才将奴婢买回来。那时候应该只有奴婢一人进府。”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卿如是的视线已经在她的身上周游了起来。 她紧抿住唇角,瞧着眼前的这名丫鬟。 丫鬟是鹅蛋脸,眉如远黛,杏眸含春,鼻若悬胆。兴许是前段时间受了苦,肌肤不够雪白细嫩,但她胸。脯丰。腴,玲珑有致的躯体被包裹在干净简单的浅粉色衣衫下,教人瞧着便觉得酥了腿,且她声音娇美,一开口说起好听话来便如树上的黄莺唱曲般动听,试问哪个男人不会动心? 自己是个女人都动心。 卿如是低头瞟了眼自己的胸,然后转头看向房间,透过窗正好看见月陇西在往这边看,她霎时有些闷闷不乐,郑重地将鸟食交给皎皎,皱起眉叮嘱道,“我不想喂了,你拿着好好喂。喂肥点,鸟胸。脯肉最好吃了,明天把它们都送到厨房去。” 第七十八章 哄祖宗 说完,卿如是转身离去,留下皎皎和那名丫鬟站在原地讷然地面面相觑。 她不打算回房间跟月陇西共处一室,反倒朝府外走,打算去逛逛书斋,然后回家看看卿母。 这厢刚走几步,月陇西就跟了出来,边与她走,边问道,“卿卿要去哪里啊?” 卿如是瞥他,“我回家看娘。” “明日就回门了,届时我陪你一道去。”月陇西拉住她,笑道,“你若今日去了,咱娘还以为我欺负你,让你受了委屈。你也不想惹得她担心是不是?” 言之有理,卿如是思忖一番,心底妥协,脚却仍是往府外挪,“我去看叶渠。” “看叶渠做什么?他这会正被人围观呢,咱们懒得去凑那个热闹。”月陇西再度拉住她,“待请他入国学府的圣旨下来了,他正式住进国学府后咱们再一起去探望。” 饶是心底再次妥协,卿如是仍旧接着往前走,“我去书斋里看书。” “家里不是有很多书吗?”话毕,月陇西瞧着卿如是蹙起的眉,微微一顿,迟疑地问道,“小祖宗是不是哪里不高兴了?谁惹的?” 你惹的,就是你惹的。卿如是不予理睬。 她觉得月陇西就是个花心枕头,表面上对她千般好万般好,背地里却又和他郡主娘那么远的院子里的小丫鬟勾搭在一起。分明已经在信中对她透露出确认了这位故人的意思,而今两人竟还装作不认识。 他左一句“小祖宗”,右一句“怦怦”,其实都是花言巧语。难怪世人常说男人的嘴是骗人的鬼。 月陇西瞧她气鼓鼓的模样,一时失笑,“该不会是我惹的罢?为什么啊?”他想起自打昨晚不让她看收藏后她就没说过话,晚上还装睡不肯搭理他,他心底明了了几分。想必是觉得他为人不够坦诚。 他只得无奈地笑道,“那好罢,我们去看书。看完书去给你挑胭脂好不好?”他回头望了眼,看见树下那名丫鬟,如果没有记错,今日晨起时应该就是她给卿如是绾发上妆的,他招手唤她过来。 “奴婢巧云给世子和夫人请安。”她恭顺地施礼。 月陇西吩咐道,“你跟着我们,一会为夫人挑选称心的首饰和胭脂。” 巧云应好,卿如是却霎时站住脚,用一种窥破奸。情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两人,莫名觉得登对之后神情就变得恹恹地,心底烦闷,便往回走,很失落地 摇头呢喃,“不去了,我不想去了……” 语气近似于看破红尘。 月陇西一怔,疑惑地“唔”了声,转身跟着她往回走,犹豫地牵起她的手,却被挣脱了,他再度牵起,与她十指相扣后才问道,“为何不去?” 卿如是不答,余光瞧见巧云还跟在后面,她便微微叹了口气,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月陇西竟被她的样子惹笑了,“是我的错吗?还是小祖宗自己一时想不开了?” 卿如是回到房间,坐到书桌后去,自顾自地扒着书看。 巧云站在房门口,不知该不该进去,看向月陇西用眼神询问,月陇西使眼色示意她下去。巧云迅速施礼退下。 饶是她走得快,但两人这无声的交流落在卿如是的眼中,就成了眉来眼去。她郁闷地支起下颚不去看他们。看书罢,书里什么都有。 她翻了两页,发现这本书写得竟然是关于如何喂养莺燕,她默然给合上了。随手又拿了一本,看了一页,发现这竟是一本讲述世家子弟与小丫鬟久别重逢后相知相爱的话本子,她又给合上了。 算了罢,书里还真是什么都有。卿如是愁眉不展地捧起两腮,盯着空中一点,忽然想起了月一鸣。还是月一鸣好,好歹他能做到一生一世只喜欢她一个人。有几个男人能做到他那样的。 月陇西亦撑着下颚看她,笑吟吟道,“不管是不是我的错,我先给你认个错好不好?您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以后不好生孩子。” 卿如是瞪他,翻出一摞纸,拿起墨锭要研墨写字,手还没挨着,月陇西抢先道,“我来,我来给你磨。” 卿如是没跟他争,当真提笔蘸墨写起字来,不再理会他。月陇西不知哪里惹着她了,但就这般瞧着她翻书写字也很舒坦,他一手支下颚,一手拿着墨锭在墨池里随意打圈,眼睛都搁在卿如是身上,唇角还挽着笑。 如月陇西所料,午时三刻之前,国学府迎来了圣旨。待宣旨的公公回去后,国学府大开府门将叶渠请了进去。圣旨虽开了国学府的门,却也将坊间的舆论和争议推向**。 得知这个消息后,卿如是十分担忧叶渠,仍是打算趁早去看望他。毕竟按照月陇西的说法,届时她将崇文遗作修复出来,都是叶老帮她顶罪。叶渠背负着袭檀给他编织的莫须有的骂名这么些年,到时候又要帮她顶个罪名,年纪大了还受这些折腾,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想着,她也不写了,起身收好纸笔。月陇西微挑眉,“又想去选胭脂了?” 卿如是不理睬,唤小厮备马。月陇西一路跟着她,见她似是去国学府的方向,待快要到时便提醒道,“前面有卖笔墨的,不如给叶老带些好用的去,权当是恭贺他入府了。” 卿如是依言拉马去挑选了上等笔墨,月陇西给了银子,发现她都不等自己的,无奈地笑了笑,挥鞭去追她,与她并辔而行,“小祖宗,你别这样,我都不晓得我哪里做错了,你什么都不说,我现在慌得紧,我怕你回去就休了我。那我岂不是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就成下堂夫了?恕我直言,这样我以后会没人要的。” 她不理,月陇西继续笑着烦她,“哦……我知道了,你不是想休了我,你是琢磨着今晚把我踢下床,不让我睡床了是不是?好好好,我打地铺,我今晚睡地铺还不成吗?榻我都别想睡了,我不配。” 她依旧不理,月陇西惨笑道,“还气呀?该不会地铺都不让我打,难道要我就着地毯躺了便是?” “没让你不睡床,你睡你的。”到国学府后卿如是才嗫嚅着回道,勒绳下马,她又有些懊恼自己竟然会允许他继续跟自己睡,于是又改口道,“我去睡榻。” 月陇西跟着下马凑过去笑,“那怎么成呢,小祖宗身娇体贵的,着凉了可不得把我给心疼死。啊,说着说着,我这颗赤子之心已经隐隐开始疼起来了呢……” 卿如是顿住脚步,忽然转过身,皱眉望他,神情严肃,“我告诉你,你别再嬉皮笑脸的。我不吃这套了!” 她这般生气委实有点可爱,月陇西失笑,见她瞪眼,他又立马收敛起笑,故作肃然道,“那好,我现在是端庄稳重的月陇西了。卿姑娘先请——” 他说着,抬手礼貌地示意她先走。卿如是咬牙,哼声转头。 两人见到叶渠时,脸绷得一个比一个难看。叶渠吹了吹胡须,低头边整理书边问,“怎么了这是?现在最惨的人竟然不是我?” 卿如是将要送的笔墨递去,说明了来意。 “没什么可担忧的,放心罢,我活这么大岁数什么风浪没见过了。”叶渠虽然嘴上这么说,神情却有些黯然。他整理书本的动作一直未曾停过,书桌上还摆放着几只陈旧的匣子,他将匣子累到一起,最上面的那只最小。 卿如是的目光随着他的手不停移动,最后却被顶面的匣子吸引去,停留在匣盖的花纹上。 她微微蹙眉,只觉得这花纹瞧着有些眼熟,像是记忆深处里的东西。 叶渠见她盯着看,抬手递给她,“你喜欢就拿去罢。” “啊,不是。晚辈看一看就还给您。”卿如是接过手打量起来,她摸到边角处被灼烧的痕迹,疑惑地问,“叶老,这匣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一直都有,也忘了具体是怎么来的了,只记得是宫里的东西。”叶渠不假思索道,“我用来装些小玩意。用了许多年,我这人念旧,常拿去修补,就是不舍得扔。” “皇宫里的?”卿如是狐疑地蹙眉。她怎么会觉得皇宫里的东西眼熟?倘若是今生的人事物,她合该记得清清楚楚,如今记忆模糊,说明这匣子是她前世在何处见过的,或者说这上面的花纹她前世在哪见过。可前世她从未进过宫,怎么会见过呢? 月陇西走过来,低垂着眉眼细看那匣子,同样陷入了沉思,默然不语许久。 “既然是宫里的,那多半就是女帝赐给您的,叶老要不您再仔细想一想?”卿如是试探地追问道。 月陇西缓缓抬眸,看向叶渠。眸底透露出同一个意思。 “你俩真是……”叶渠“哎哟”一声叹,停下了手里的活,坐到椅子上,皱着眉头细细回忆。 如卿如是所言,既然是宫中带出来的,那多半是女帝赐的。至于是大女帝还是小女帝,他这也上了年纪了,被赏赐的东西那么多,哪还记得呢? 除非赏赐东西时说过什么令人记忆深刻的话,或者发生了什么令人难以忘怀的事。 “嘶……”叶渠微眯眼,印象中,这匣子似乎还真佐着那么一段话。 “你若被欲。望和权力吞噬,忘掉了初心,那就不该再坐这个位置。你辜负了他的教导。”那男人依旧裹着面纱,跪在她的脚边,嘴里吐出来的,却是冰冷的话。 女帝睨着桌上他递上来的匣子,拿起来随意把玩了会,幽幽道,“原本他心目中的既定人选也不是朕。谁都会被权力吞噬,包括原来那个人,那个他亲自选的人。那人只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权力罢了。这么多年,你不也变了吗?除却样貌,还有心。你的心已不再纯粹,你变得肮脏,你的信仰也已经走向极端,不该再留存于世了。” “话落时,她便将匣子丢下来,甩到了我的脚边。”叶渠皱着眉,“并且十分讥讽地对我说‘这是某人曾经的信念,叶爱卿可要替朕保管好了。’像 是专程说与那人听的。” 第七十九章 月狗得知二卿吃醋! 卿如是思忖道,“您不是说过,大女帝向来听从这人的话吗?怎么会忽然闹成这样?” “我以为,这并非听从,而是女帝一开始信守于对他人的承诺。”月陇西忽然有些神情恍惚,低声道,“后来却被权力乱了心智,逐渐想要自己掌控一切,于是背离了她登上帝位的初衷。” 卿如是愈发疑惑,“她登上帝位的初衷是什么?若不是被皇权压迫太久,感受到身份带来的不公,她怎么会想要去造反?难道她的初衷不是想要维护女权?还有……女帝口中所说的那位原来被选中去坐她那个位置的人,又是谁……?” 她的声音逐次低哑,恍惚间竟萌生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转而又立即将这个念头从向来没有这方面认知也不相信会是这样的脑中摒除。 可,她不明白为何女帝会用“选”这个字眼。 难道女帝登上帝位并不是她想,而是有人选择了她,进而推波助澜?这个推波助澜的人原来是想要谁去坐那个位置?又为何放弃了这个选择? 最为关键的是,这人为何要选一个人出来去做这件造反的事?又为何有权去选择?难道这个人有十足的把握能推翻惠帝? 卿如是急迫地想要捋清思路,却觉得越捋越乱,心神难以安稳,月陇西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看向他,竟觉他的神色苍白,眸底或有几分清明。 他知道吗?他猜到什么了?卿如是惶惑地凝望着他。他却垂眸未言。 “这匣子……”须臾,卿如是低头将匣子捧起来,“匣子上被灼烧的痕迹又是哪里来的呢?” “一直有,女帝赐给我的时候就有了。”叶渠拈着胡须冥想,“我当时还奇怪,怎么会赐给我这样一件有瑕疵的东西。但想来那人带在身上的时候这痕迹就留下了。” “那个人被火烧过?”卿如是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继而揣测道,“那他变得面目全非,会不会是因为被火烧的缘故呢?” 叶渠直言自己也不清楚,卿如是只好作罢不再追问。 几人随意闲聊半晌,月陇西给叶渠指了几个趁手的小厮,与府中各位学士商议完近几日要着手开始清剿野史杂谈等书籍的事务细节,安排妥当后才带着卿如是离去。 踏出国学府,卿如是轻拽住月陇西的袖子,踌躇再三后问道,“你上回对我说,你怀疑应该被处死的崇文党活了下来。假如女帝身边那位谄臣真的就是幸存 的崇文党,那你说他身上的痕迹,会不会是当年被惠帝下令烧死未果后留下的?” 月陇西低头看她揪扯自己袖子的手,他没有半分犹豫,紧紧握住,“我想应该就是如此。” “那么……”卿如是费解地皱紧眉。她脑中那片青色的衣角好似随着寒风在起舞,招摇成零碎不堪的记忆,朦朦胧胧地,谁也看不真切。 她不再说,沉浸在思绪中。月陇西将她抱上马带着往回走,容她自己思考,没有多作打扰。 回到西阁后,她的嬷嬷迎面走过来,给两人请安,问道,“夫人,我听皎皎那丫头说,您要把院子里的那些鸟都送到厨房里去?” “啊?”卿如是回过神,下意识看了月陇西一眼,后者亦狐疑地盯着她,她低咳声,“暂且留着罢。” 嬷嬷沉吟着点头,笑道,“我就说,好端端地怎么想着要吃莺雀?若是馋了,明日回门之后给夫人做鹌鹑吃。” 卿如是面有赧色,点点头不做声了。 待嬷嬷走后,两人进了屋,月陇西用足尖勾住门关上,顺势拉住她旋身往门背后一压,伸手撑住门面,将她圈在门和自己之间,朝她轻轻吹了口气,见她被风迷得蹙眉眨眼,他挑眉轻声问,“为什么?” 卿如是抬眸看了他一眼,忽地蹲身想从他腋下溜出去,她反应快,不敌他反应更快,手掌顺着门下滑与她同时蹲身,依旧圈着她。 “什么为什么?”没能溜走,卿如是气恼地偏过头。 月陇西捏住她的下颌把她的脑袋扭过来,笑说,“看着我,我们聊聊。” “不要聊。”卿如是垂眸,别扭地摆下颌想要挣脱。 月陇西凑近她,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把鸟送到厨房去?” 卿如是轻哼,脱口反问,“那你早上为什么盯着鸟看?”话出口她就后悔,一时面红耳赤,只好故作气恼地推他。 “嗯?”月陇西把她扣得死死地不准她乱动,脑子却沉浸在这莫名的问题中,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好坦言道,“我在看你啊。”语气颇为无奈。 卿如是倏地抬眸看向他,感受到他目光之灼烈,她又垂眸躲闪,轻声喃喃,“骗人,你分明就是在看……” “我在看什么?”月陇西抢着话问,见她神情窘迫,心以为她该不会是觉得自己觊觎她养的鸟,早上看那鸟是在打什么坏主意罢? 他至于吗? 为了逗她还能跟几只鸟过不去?月陇西低笑着调侃她道,“你该不会是……” 话没说完,卿如是立即抢话反驳:“我不是吃醋!” 月陇西一怔,懵了。没脱口的话直接被闷头一棍打回了喉咙,险些呛了他。 卿如是自己也懵了。她为什么会脱口说出这句话?! 四目相对,气氛陡然怪异。卿如是憋了半晌,脸色噌地爆红,猛站起身想跑,被月陇西一把拽回来按在门上。 卿如是看见他的喉结狠滑了下,怔愣地盯着自己看,眸底漾着些许迫切与激动,不敢置信,以及探究和疑惑,此刻尽数糅合在一起,显得傻极了。 最后,他纠结半晌,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她,慢吞吞地问了句,“吃……鸟的醋?” 卿如是说不清,焦急道,“不是……不是!” “那吃谁的醋?”月陇西觉得这不是重点,他匪夷所思且又带着那么点压不住的想笑的意味反问,“你居然吃醋?”这才是重点。 卿如是有口难言,“不……”吐出一字,她偏过头去不想看他。 刚偏过去,就被月陇西捏着下颌掰正,他嘴角抑制不住地疯狂上扬,追着问,“吃什么醋?” “你好烦啊我都说不是了!我口误,我是想说……!”卿如是脑子卡了壳,一时竟找不到搪塞的理由。她自己这厢还想不明白刚刚为何会脱口说出那句话,又怎么能应付得了他。 “你想说什么?”月陇西噙着笑,偏要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到底为什么吃醋啊?”眉梢眼角仿佛净拿草书写着走上人生巅峰几个字。 卿如是破罐子破摔,干脆往地上一坐,急道,“我、我没……” “地上凉呢。”月陇西笑,不疾不徐地打断她的话,其尾音之嘚瑟,一转三调。他将卿如是打横抱起,放到小榻上,郑重地给她整理了下裙摆,看她要起,立马按住她的肩膀将她稳回去,笑说,“小祖宗别动,当心醋坏了身子。” 他刻意语无伦次地说来,更惹得卿如是浑身都发热滚烫,整个人要烧着了似的心急火燎。 月陇西故意凑近她,眨眼笑问,“这么热吗?都出汗了?要不要我帮你凉快凉快?”稍顿,他笑道,“我去给你拿瓶醋来,醋最消暑了。” 明里暗里都在隐射“吃醋”两字,卿如是撒腿蹬床急声道,“我说了我没有!你不许再说了!” 月陇西唇 角的笑愈发肆意,一把将她抱起举高,仰头看着她蹬腿撒气的样子,在她孩子气的吵嚷声中发出了窒息四问,“告诉我罢,你吃醋做什么啊?为什么吃醋呢?真吃醋呀?在吃谁的醋?” 正此时,有人敲响了门。 月陇西凝望着卿如是的脸颊,打量她脸上那团红霞,头也不回地笑道,“进来。” 来得丫鬟正是巧云,推门看到的就是世子夫人被世子爷举起的作为,夫人似乎有些不高兴,不停地挣扎着,她低笑了声,给两人施礼,“午膳做好了,厨房让奴婢来问一问,世子爷和夫人想要在哪里用膳?” 月陇西不答,望着卿如是,眼神带着询问。 被这般举着,还要她说话,且是在巧云的面前,卿如是脸都丢死了,“随便!” “就摆在葡萄架下边罢。”月陇西别有深意地笑,“那里凉快。” 待巧云离去,卿如是羞愤地叱他,“你快放我下来!我真生气了!” 月陇西舍不得放开她,现在他就想碰碰她,摸摸她,想要表达自己的喜悦,他终究没有放下她,最后只是折中了番,将她抱在臂弯里,望着她笑道,“生气啊?那你生罢,我哄你就是了。” 奇了怪了,这张嘴怎么说起情话来就那么好听,卿如是咬牙挪开视线,不搭理他。 月陇西脸皮厚,无所谓,一逮着机会就问她“为什么吃醋”“吃谁的醋”云云。其实在看到巧云的时候他心底就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偏生要逗着卿如是玩,故意问来惹她脸红。 甚至到了晚上也不消停,惨被卿如是一脚踹出屋子,硬关上门不准进,“吃醋吃醋吃醋!你吃西北风罢你!别想进屋睡了!” 第八十章 他哑声说:帮我个忙…… 她说完毫不留情地将门栓上,哼声转头,坐到茶桌边去,瞪着门后那道疯狂拍门的身影,听见他无奈地笑道,“卿卿?小祖宗?怦怦?真这么狠心呐?外边冷啊,待一整晚我受不住的!” 他边喊门边往窗户口挪,卿如是瞧见了,冷笑着看他作为,就见他单手就着窗柩一撑,长腿翘进来径直踩在桌上,坐于窗框,眼看他要往下跳时,卿如是走过去,话也不说,只握着窗扇瞪他。 “眼神还小凶小凶的……”月陇西笑了,见卿如是瞪得更厉害,他只好被吓退,“好好好,再给你次机会,这次把窗户也栓好。我这就滚出去。”说着,他长腿往窗外一撬,又翻了回去。 刚站稳,还打算隔着窗跟卿如是聊两句,卿如是愣是不给他机会,“砰”地一声把窗户给关上了。 月陇西撑着窗,手指在窗面上敲了敲,哭笑不得道,“哎,我真是好惨一男的啊。” 卿如是哼声不理,双手环胸坐回到茶桌边去,耳边是月陇西的拍门叫惨声,她悠然给自己倒了杯茶,待抿了一口后,门外的声音竟戛然而止。 半晌没有动静,卿如是狐疑地看过去,忽然又听见了靠近的脚步声。她便收眼不再看。 门纱隐约勾勒出月陇西颀长的身姿,风拂起他的青丝,他一手在背,一手拿花,故作怅惘地对月吟诗,“啊!月夜撩人醉我怀,杜鹃愁色为谁开?” 卿如是不经意地一瞥,立时瞪大了双眼,他手里握着的那窝花,似乎是她昨儿个特意遣小厮去家里搬来的杜鹃! 谁教他把花根连着土都刨出来的?!不知道她那盆花不容易养活吗?! 她拍桌起身,拔下门栓,猛地拉门要寻他算账。 谁知月陇西竟眼疾手快地扣住门,笑吟吟道,“我诗还没念完呢。狂风难解相思意,门作河汉隔我哀……别开门别开门,我不配睡床,快关上,风大,别给您吹凉了。” “月陇西!你把我的花给种回去!”卿如是崩溃,使劲拍门吼他,“你……你给我开门!” 月陇西背倚着门框,一手拽着门,任凭她喊,自个儿悠哉悠哉地扒拉着花瓣,摇头笑道,“不开不开,门一开可不就放我进去了?那不成,我今晚得睡外边,好好尝尝这西北风。小祖宗快睡罢,不必担心我,我不冷,我一个人在外面乐呵着呢。您瞧着,我马上能给您表演一个天女散花。” 话落,卿如是想到 了什么,睁大双眼一脚踹在门上,呵斥道,“月陇西你敢扯坏我的花,我要你好看!” “好看?”月陇西笑得邪肆,挥手就抛起一堆花瓣,作出临风高歌的架势,“啊!良宵苦短谁人伴,何处天仙赠杜鹃?好不好看?” 透过门面上镂空处的素纱,卿如是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花瓣飘然而下,散作一地,她拧眉跺脚,跑向窗边,推窗要翻。 哪知刚打开窗,月陇西便狠狠一压给她关上了,笑吟道,“唯恐少年薄衾寒,窗低惹来红杏翻。小红杏,你在做什么呢?快把窗栓插上,我不冷,衣服就别给我送了。” “月陇西,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卿如是说着,猛力捶了下窗,随即也不想管了,栓好门窗,她转身去睡,“你就一个人在外面自娱自乐罢!你看我搭不搭理你!” “诶?”月陇西笑,“真不开啦?我说笑的,快给我开开,我帮你种回去。还能活呢?不考虑抢救它一下吗?” 卿如是脱了衣衫躺上。床,大被一裹不再跟他闹。 月陇西开始了他凄惨的表演,唉声叫唤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须臾,似有人路过给他请安,好奇地询问道,“世子这是做什么呢?” 他敛了笑,握拳抵住唇轻咳了声,肃然道,“赏月。没你们的事,快走罢。” “哦……”两名丫鬟施礼要退。 月陇西又喊住她们,“等下……去给我拿床被褥来。” 卿如是听进耳里,冷不防地咬唇一笑。 待丫鬟给月陇西拿了被褥离去后,他才去把花盆搬过来,撩袍就地而坐,裹着被褥盘着腿,面向正门,一边把花给她种回盆里,一边幽幽叹道,“卿卿啊,你睡了没有?我错了,给我开门罢……凄风冷雨无人问,寒光照我夜不眠。” 还念诗呢。卿如是嗤笑,合上眼睡去了。 次日清晨,卿如是起得很早,她心底也怕把他给冻坏了。且今儿个回门,病着了的话教卿母瞧见可不好。 她拔下门栓,拉开门左右瞧了瞧,却没有看见月陇西。她狐疑地蹙眉,前脚踏出门槛,后脚月陇西就钻了出来,吓了她一跳。 “你……”卿如是捂住心口平复被骇住的情绪,皱紧眉叱他,“你吓到我了!” 月陇西的双手藏在身后,笑吟吟地,哪里像是被风雨糟蹋得彻夜未眠的样子。 “我的杜鹃花呢?”卿如是质问时, 目光无意落在地面,上边还落着昨晚飘散的花瓣,但似乎并不是杜鹃花瓣。她狐疑地蹙起眉。 月陇西伸出一只手把杜鹃花捧到她面前,笑说,“喏,你瞧。” 卿如是杏眸微睁,接过花盆,根和土重新埋回去了,完好无损。 此时,月陇西另一只手又捧出一盆花来,递给她,“这盆也送你。” 是一盆白月季。 她瞧着这院子里似乎并没有月季花的,便问道,“哪来的?” 月陇西凑近她,低声道,“我去我娘院子里偷的。” 卿如是抿唇,眸底隐隐浮上些笑意,低头轻嗅花香,抬眸见月陇西正含笑瞧着自己,便又敛起神色,“我还没原谅你昨天惹我的事。” “嗯?”月陇西挑眉,“你还气啊?昨晚我抱着被子在门外坐了一。夜,来往多少丫鬟小厮,你说我难堪不难堪?咱们以后别罚这个了,传到爹娘耳朵里不好听,你觉得呢?” 卿如是心中觉得有理,但没有回他,只抱着两盆花往院子里走。嬷嬷和丫鬟端着物什来伺候梳洗,卿如是将两盆花寻好地方放置妥当,又给浇了水,这才跟着她们去收拾自己。 她发现连着两日给她绾发上妆的巧云今次竟没有来,虽然十分疑惑,但她并没有问出口。 两人换衣梳洗完毕后便一同去给郡主请安,告知回门事宜,此后才出门。 坐上马车,月陇西紧挨着她,握住她的手,揉揉掌心捏捏指头。卿如是挣扎了两下没挣扎掉,只好随着他去了。 至昨晚一遭,月陇西也心照不宣地不再去提吃醋的事情,有些事心底明白就好,再问就要招她恼羞成怒了。她不明白,他可以等着她自己慢慢明白。 月陇西噙着笑瞧她,直瞧得她面红耳赤不敢跟自己对视,他就暗自乐着,并以此为趣,不知疲惫。 卿如是被他盯得一颗心扑通啊扑通,怎么都缓不下那个劲儿,终于忍无可忍,“你瞧我做什么?” “瞧你生得好看。我不及你,有点嫉妒。”月陇西自在地捏她的手,情话张口就来,“没有你的美貌还不准我瞧吗?” 卿如是紧紧皱眉,忽然安静地沉吟起来,不再作声。 两人下马车,月陇西先下,转过身接她,待她将手放到掌心后,他便极其自然地牵过,一路拉着往卿府里走去。身后跟着丫鬟和嬷嬷,小厮们卸下带回门的物资一并跟随。 卿父和卿母都在府中,两人拜见过后,卿母便拉着卿如是回房聊起私房话去。 虽说这方嫁去两三日,但卿母总觉得已有好几年未曾相见,唯恐她这两日在月府里受了什么欺负,窝了什么委屈,好一阵的嘘寒问暖。卿如是忙说自己不曾受委屈,又说是自己欺负月陇西还差不多。 “你就仗着世子疼爱你胡作非为罢,迟早有你哭的。夫妻协心有什么不好?”卿母蹙眉,拍着她的手背,忽而低声问道,“你和世子……懂吗?” 卿如是微怔愣了下,猛地反应过来,窘迫地把手抽出来捂住脸,苦恼道,“娘,你在问什么啊……” “有什么不好说的,你若是不懂,娘再教你就是了,就咱们娘儿俩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成?”卿母悄声道,“你出嫁前一晚娘跟你说的那些法子你都用到了吗?怎么样?” “哎呀这些您就别问了……我、我不好意思那样的,我亲他取悦他干嘛呀?还往那些地方乱亲……”卿如是用手肘撑着膝盖,蒙住脸嗫嚅道,“我实话跟您说罢,我跟他还没……没圆房呢。” “什么?!”卿母惊呼一声,随即拉着她的手追问道,“为什么?新婚之夜你们不圆房你们干什么去了?” 卿如是自在道:“玩呗。” 卿母一脸恨铁不成钢,“我可真是信了你们俩的邪,新婚夜还玩?你玩我信,他、他竟也跟着你玩?不应该啊……”她想不通,暂且便不去想了,自顾自地跟卿如是讲,“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圆房?我不催着你们要孩子,但不代表他的爹娘不催的,你们自己掂量着。” 卿如是为了让她安心,满口答应下来,“过几日就圆,过几日……我肯定主动找他圆。” 听她作了保证,卿母才稍微放下心,又继续逮着她的手跟她讲闺房之事。 一番说教后,卿如是被知识浸浴得过于充实,过耳容易,接受无能,她羞涩难当,再见到月陇西的时候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一看他总想到卿母之教导,前世之实践。她怀疑自己原本被人间正道填满的脑子此刻被灌满了淫。邪之气,不然怎么能……一见他脑子里都能浮现出画面。 ……简直岂有此理。 两人在卿府中用过膳后便要回府,月陇西瞧着她跟卿母去了一趟回来后面红耳赤的模样也猜得到被说教了些什么,他心底憋着笑呢,坐上马车后才道,“小红杏,你可知道方才要走时娘把我拉到一边说了些什么吗 ?” 卿如是震惊地看向他,心道卿母不会那么狠罢?! 他故意不说,让卿如是自个琢磨,观赏她一变再变的脸色,心底乐不可支。 最后卿如是没好意思问出口,自顾自地琢磨出了一身汗,越想越羞,越羞越怯,再看月陇西时忍不住就往不该瞟的地方瞟,她被自己羞耻的意识吓得下马车后直接奔着西阁去。 不行,她需要洗洗脑子,把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全都摒除掉。来回踱了十来步,她高声吩咐丫鬟准备沐浴和洗发。 正是大白天,她竟奔着浴房去。月陇西慢悠悠地拉了个椅子坐到院子里,隔着若隐若现的窗看她慌乱脱衣和沐浴的模样,咬住拇指低笑了声。 卿如是把脑袋蒙进热水里,任由水声咕噜地撞进耳中,一声声地撞走她今日听来的腌臜东西。 然而潜意识里越想要摒除,就越是会想起。尤其卿如是深深地记住了给月陇西擦药那晚,掀开他的被子看到的景象……完了,她完了,她竟然真去想月陇西那厮美好的躯体。 怎么会这样……书里说相爱的人心生喜悦,才会渴望对方的躯体。不管是哪种形式的渴望,或得到,或亲吻,或抚摸,或者仅仅是想要看……她完了,她居然渴望月陇西…… 卿如是呜咽了声,忘了自己还在水中,呛了口水赶忙钻出水面,急促地呼吸几次,她又沉了进去。 皎皎想给她洗发都找不到机会,瞧着她沉沉浮浮,反复多次,皎皎忍不住问了,“夫人,你怎么了嘛?你要是渴,我给你倒水就是了,咱们犯不着喝这里面的。你要是嫌我洗不好,那要不然我去把世子请进来,他伺候你好了。” 卿如是猛拉住她,拿手指头戳着她的手臂,“你小心我换了你!” 见她终于消停了,皎皎赶忙凑过去帮她洗发,边洗边道,“夫人和世子吵架了吗?” “没有……”卿如是郁郁地盯着水面,“我想不明白一些事,觉得自己很奇怪。我不好意思看他了。” 皎皎狐疑地蹙眉,“哦……那是很严重的问题。”她一顿,又笑道,“不过没关系,过几个时辰就好了。” “为什么?”卿如是好奇地问。 皎皎理所当然道,“因为世子会哄你啊。世子这人好会啊。就这两日的时间,院子里的小姐妹们都知道,世子最喜欢哄夫人了,就算夫人莫名其妙地生气,世子也能很快把你哄好。看着好像是夫人 治得了世子,其实就是世子治得了你。” 她一番话随口说来,竟然意味深长。卿如是沉吟许久,再回过神时皎皎已经伺候她沐浴完毕。 走出浴房的门,竟一眼瞧见坐在庭院中的月陇西,他的手转着一面干净厚实的素帕,眼睛却往她身上戳着,唇畔还勾着慵懒惬意的笑。 见她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屋里走去,他便也拿好帕子跟着去了,关上门,笑吟吟地道,“我以为你打算洗一个时辰呢,竟然这么快就出来了。” 卿如是捋了下湿发,坐到梳妆台前,鼓了鼓脸,转身去拿他手里的帕子,却被他避开了,抬眸疑惑地望着他。 他舔着唇角,玩世不恭的笑,“我帮你绞,我会。” 心以为自己要费好大的劲才会逗得她同意,却不想她竟压根没有反对的意思,转过身脸红道,“行、行罢。轻点啊,我头发多。” 月陇西唇畔的笑更肆意了些,轻“嗯”了声,捧起她一小部分头发,用帕子裹住,轻轻揉着。 湿漉漉的青丝黏腻在她的身上,浸润了薄薄的素白衣衫,映出里边藕荷色肚兜的花样来。从月陇西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穿过交叠的衣襟,窥见松系着的肚兜里的风景。 清致的锁骨下,白皙柔软的隆起间,有一道不深不浅的沟壑。上边布满晶莹的水珠,有乌黑的发丝顺着沟壑蜿蜒而下,黑与白相映,谁也不输谁。 月陇西的身体微微异样,嗓子忽然有些发痒,他生了热,只得别过眼,自行平复。 谁知此时卿如是稍抬手挽了下耳发,惹得他情不自禁地又看了回来。 那袖子顺着柔嫩的手臂轻滑,无意间露出了她皓白的手腕,腕骨的弧度恰到好处。她的耳梢微红,原本白皙的耳朵便呈现出淡粉色,迎着光,可见耳垂上纤绒的好似透明的毛。 被她挽过的发顺着她的肩膀垂下,稍短了一截,耷拉在她的双峰处,发丝堪堪与峰尖齐平,引得他无尽遐想。 她的身体带有刚沐浴后的清香,淡淡地,萦绕在他的鼻尖,勾魂夺魄,蛊惑人心。 不知不觉中,他的手便稍使了力。 卿如是蹙眉,轻声惊呼,“疼……” 这一声略带嘤咛的“疼”,喊得真是妙极了。 月陇西喉结微滑,不擦了。他要死了。 憋死了。 不疾不徐地轻拂袍角,月陇 西在她侧旁顿下身,眸色朦胧地望着她,“我……我想要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他的声音透着沙哑,原本就低沉的声音此时听来竟散发着磁性,浓厚的情。欲在他的声音里徘徊,最后缓缓流出。 卿如是刚被拽了头发有点疼,没怎么留意他语气里的不寻常,只低头蹙眉,惶惑地瞧着他,有些不明所以,“什么忙?” 月陇西迟疑了片刻,捉住她的手,在自己掌心微微捏了捏,然后缓缓地往自己的小腹带去,在她微讶的眼神中,领着她触碰到了与身体别处不同的热度,并哑声说,“这个忙……帮吗?” 第八十一章 感情得到部分升华 “啊!”卿如是低声惊呼,骇然抽回手紧握于胸口,脸歘地红透,继而话都抖不利索,“你你你这人怎么……?!” “我无耻,败类,龌龊……?”月陇西抢了话,眸中隐隐含笑,“我都承认。那卿卿是愿意帮,还是不愿意呢?” 他说的每个字落音时拖着悠长的余韵,句尾就像初生奶猫的小爪子,在心上呼哩涛涛地挠,调动起卿如是全身的痒。她咬住下唇,轻摇了摇头,换作寻常,她拒绝后便不会再想,但今次不知怎么地,摇着头,心却还在犹豫纠结。 分明前世她就根本不在意这些,她能够很坦然地帮月一鸣纾解欲。望,只想着打发了他就行,别的都不在意。可为何今生换作月陇西,她就想要循着心认真地去考虑? 她想起卿母对她说的那些话,又想起皎皎说的话,一时间心乱如麻。 在月陇西看来,她那本就因为刚沐浴浸泡过而鲜艳欲滴的红。唇,此刻被她这般用皓白的牙齿轻咬住,嫩得仿佛能挤出水来,像是熟透了的樱桃,惹人采撷。 他忍得辛苦,却不敢轻举妄动,只锁眉凝望着她,以□□之,以声引之,“我真的好难受,卿卿?……你别摇头了,你摇个头我都能想出画面……” 卿如是杏眸微睁,反应过来他是何意后咬唇咬得更重了些,手足无措地绷着身子兀自脸红。 见卿如是隐约有动摇的意思,月陇西便将她的手又捉回来,在自己掌心捏来捏去,忽然有点惆怅,又好似妥协地叹道,“你再考虑考虑,事后我给你付银子还不成吗?……不然你给我付银子,权当自己在我这嫖了一通?我的姿色也不算差,你委屈一下先嫖了我,我再倒付你银子,成罢?” 卿如是没忍不住,用手背捂住唇笑出了声。她窘迫地敛起笑,别过眼去不看他,余光觑见他瞧着自己,她羞怯地转身站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似是在强烈挣扎。 月陇西的视线紧随着她绕圈子:这也太折磨人了罢。转个圈都转得那么好看。 最后,她轻靠住墙,汲取着墙面的凉意,给自己降了会温,才垂眸嗫嚅了声,“……嗯。” 单音刚落,卿如是就感觉自己被人猛抵在墙上,湿软微凉的薄唇覆来,她吓了一跳,刚想要推,双。腿就被月陇西顺势捞起分开,架在了他的腰间,没有腿支撑,她猛地沉了下,便慌忙勾住他的颈子。这期间,他一直没有松开过她的唇。 自相识以来,她从来没有见过月陇西这幅模样,悍然且近乎于暴躁的侵略感在扫荡她的神志,强势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就闭上了眼,屈服地回应。 于她而言这是在屈服,于月陇西而言,他很清楚她为什么会回应。以前她从来不会回应,饶是他已将她挑。逗到极致,她也只是承受,不会主动回应。如今她会回应是因为喜欢。她终于喜欢他了,才会回应。 月陇西睁眼,松开唇,仰望着她,盯着她刚被自己侵占过的红。唇,晶莹红润,艳色。欲滴。又稍抬眼紧盯着她迷离的双眸,忽地翘唇笑了,眼角逐渐猩红。 他再次覆唇吻住她,几近掠夺,仿佛就要这般天荒地老的架势。 终于,卿如是缺了气,皱起眉嘤咛了声,他当即松开唇,就着这个姿势将她抱上。床让她躺好,然后丝毫不客气地骑在她身上,想了想又怕她痛,便直起身跪在她的腰两侧,一边俯身去吻她的颈,一边单手宽衣解带。 这般趋势,有那么一瞬间,让卿如是恍惚以为自己刚刚答应的方式,和他想要用的方式其实不是同一种。但她竟也没有问,没有反抗,稀里糊涂地任由他所为。 月陇西很快只剩下一件外衫,他不再脱,任其敞着,又去解卿如是的衣裳,低眸瞧她脸红耳赤别过眼不敢看的娇俏模样,也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临阵换更痛快的方式,神思一阵混沌后仍是怕她没准备好,怕她生气,生生忍了,蹙起眉轻喃自语,“算了。” 随着这一声呢喃,他单手将卿如是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腿上,低头去咬她的衣襟,用牙齿拉开她的亵。衣,露出里面的肚。兜来。与此同时,他握住她的手,带着她。 卿如是听见他闷哼了一声,她转过头去看窗外,不敢多看,更不敢低头。似是有所缓解,月陇西慵懒地勾起唇与她玩笑道,“藕荷色衬你肤白,但我最喜欢看你穿的颜色是青色。下回穿青色的。” 卿如是微怔,而后羞恼地低叱,“不要脸……” “嗯?不要脸?”月陇西伸出手指头逗了下她的下颌,莞尔道,“我们难道不是正做着不要脸的事?” 卿如是瞪着他,忽而冷笑了声。 “疼疼疼……”月陇西猝不及防,疼得倒吸了好几口凉气,呼吸顿沉,重重的几声闷哼后,他猛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向自己,紧贴住她的身体,作势要掐她的腰肢,流里流气地笑道,“好好伺候着,爷一会给你拿大把的银票赎身,跟着 爷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嗯?” 卿如是失笑,随即又万分羞恼地敛起神色,咬了咬唇,故作妩媚地道,“那……爷打算给我拿多少银票?” 月陇西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知道她是想要作出勾栏院里那些女子的狐媚姿态,但到底生得清秀,妖娆不到那种惹人腻味的劲儿上,眉眼间的懵懂感分得恰到好处,如此不上不下的才真是要撩死个人。 “你想要多少?”他的呼吸逐渐粗重,用灼热的目光凝视着她,盯了会便忍受不住,再度覆唇吻她,从她的唇吻到脖颈,又吻到锁骨,不能再向下了,他又绕回来吻她的唇,哑声道,“你要多少我给多少……别松,握好。” 卿如是领会到了他的“给”别有深意,霎时被他一句话撩拨得浑身滚烫,气恼地咬牙,“你闭嘴罢,我不想听你讲话……!” “嗯?”月陇西忽笑,故意讨嫌,“我说银票呢,你看看你思想多脏啊,想到哪去了?嘶……我就知道你要使劲,错了错了,我错了。你轻点,我还想以后跟你要孩子呢。” 卿如是不说话了,咬住下唇,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什么。月陇西凑过去想趁机多亲几次,被卿如是发现后躲开了,气恼地跟他道,“你别动我!现在我才是做主的那个!你给我闭嘴,坐好!什么都不许说!” “……”月陇西未能得逞,唉声轻叹,“好,主子您说什么都好。最后一句,您还是怜惜一下我这朵娇。花罢,我寻常都是作清倌儿的,卖艺不卖。身,这还是头回接客……你太孟浪了,我承受不住。” 卿如是:“你闭嘴!!!” 两人闹了整整一个时辰,大白天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偶有暧。昧不清的话语传出来,外边扫地的丫鬟都知道他俩做了什么好事。 待到闹够了,卿如是嫌恶地用他丢在床角的外衫擦干净手,翻过身假寐,不想理会他。明明后来她都喊累了他还憋着不想结束,以后再也不帮他了。一点都不干脆。 月陇西哭笑不得,这和他干脆不干脆有什么关系啊?明明是想多和她亲近一会。他半合上亵。衣的衣襟,凑过去笑问,“要不要去院子后面泡温泉啊?” 卿如是坐起来,把衣衫一拽,栓好系带后朝他比了个十,“我决定十天不理你!” “你忍不了十天的,一刻钟都要不到,你就会被我气得拿刀了。”月陇西边勾唇笑,边握住她的手指头,拿锦帕给她细细擦着。 卿如是上 下打量他,“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啊。” “不是自知,是我知你。”月陇西微顿了顿,轻声道,“因为你一直都很讨厌我。” 卿如是一怔,默然别过眼,嗫嚅道,“倒也……没有。” 月陇西挑眉笑,“嗯?不讨厌了?不是你每次嚷嚷着说‘月陇西你好烦啊’‘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你烦死了’……还有好多。” “还有什么?”卿如是轻蹙眉尖,狐疑地问。 月陇西凝视着她,手中的动作忽然慢下来,眼角渐红,“还有……” 还有你曾说:月一鸣,我恨你。 月一鸣,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月一鸣,你离我远一点。 月一鸣,你烦不烦啊……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 月一鸣,你别跟着我。你想监视我,把我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你的陛下是不是? 月一鸣,我的手没有了……我恨死你了。 经年的痴心妄想,让他不得不将她赠的所有刀子都逐一收下,好好珍藏。因为没有别的好话可以给他珍藏了。 似有酸涩浮上心头,转瞬即逝,月陇西笑道,“还有‘你无耻,败类,龌龊’啊。看来你真是把我厌得不轻,什么脏词都往我身上用。” 卿如是欲言又止,默然低着头,有点抱歉地说道,“也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说的……那我说你讨喜的话你怎么不记得了?” “我记得啊。”月陇西笑,俯身凑过去,“却还未请教,您的讨喜是何意?就是讨你喜欢……是不是?” 卿如是将身子往后倾了些,跟他拉开距离,她垂眸躲闪视线,屏住呼吸默了片刻后,她选择了避而不答,红着脸转身下床。 月陇西知道她是害羞了,“卿卿,帮我拿身衣裳来罢,我的衣裳都被你拿来擦手了。” “你自己不会下去拿啊?”卿如是此时的头发已经半干,她先给自己寻了身青色的衣裳穿戴好,然后出去打了水洗手,又拿了张干净的巾帕回来,坐到梳妆台边继续擦拭。 须臾,月陇西没有回应,只盘腿坐在床上,撑着下颚瞧她。卿如是余光瞥见了,到底还是起身走到衣橱边,给他也挑拣了身青色的,转头丢给他。 月陇西抱着衣裳,神色懒散地往床后一躺,“啊,没有力气,刚伺候完客人,好累啊,我想要卿卿帮我穿。” “你别得寸 进尺。”卿如是把擦拭完水渍的巾帕往床上一丢,正好丢在他的脸上,她抿唇一笑,又敛起神色,“诶,我出门买些书,你要想跟我一起去的话就快些。我可不会等你。” 那巾帕带着她发丝的清香,月陇西轻轻嗅了嗅,伸手拿下来,凝视着她出门的背影低笑了声,“怎么这么好闻……”他拿巾帕收拾了自己,方开始穿衣,唯恐她真的不等自己,他用了片刻工夫便穿好了衣裳出门寻她。 卿如是就站在院子里,安静地翻着一本册子。天光倾泻,她的眉目洋溢着温暖与柔和,睫毛在她眼下投影出小小的扇形。 她竟听他的话穿了青色。月陇西低头再觑了眼她给自己拿的青衣,唇角微翘,慢悠悠地走过去,猛地吓她,“哈!” 他一声喝,瞬间破坏了方才的娴静美好,卿如是被吓得险些跳起来,随即恼怒地拿册子打他,“你无不无聊啊你!” “诶?没打着啊?”月陇西笑吟吟地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在自己的手臂下面旋身一转,刚丢手,就见她抽出了腰间的鞭子,月陇西险些忘了她还使唤鞭子,拔腿就往府门外边跑,被她一路追着打。 书斋在廊桥那面,两人你追我赶跑过了廊桥,卿如是体质不如他,先停下来撑着双膝喘气。月陇西倒回去,在她面前蹲下身,笑道,“咱们回去再好好收拾月陇西。上来,我背你。” 卿如是毫不犹豫地跳上去,拿鞭子把他的颈子松松地绕了三圈,作势要勒他,“你以后再吓我,我就……” 他们走的是正街,遇上不少公子闺秀,纷纷讶然地看向他们。卿如是收住了嘴没说下去,有些羞赧地把头埋在月陇西的肩膀上。 月陇西却不顾旁人的目光,笑吟吟地接过她的话,“你就谋。杀亲夫?” “你还是放我下来罢……让旁人给看见了,不知道怎么传我们呢。”卿如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凑到他耳畔低声道。 “让他们传罢,他们羡慕我们呢。”月陇西笑,“他们会传我爱妻如命,会传你凶悍如匪……说错了,传你貌美如花,跟我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卿如是没搭理他,目光在周围游离着。远远瞧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拍着月陇西的肩膀,“诶你快看,前面那个人是不是萧殷啊?好像进酒楼了。” 月陇西微眯着眸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瞧了眼,“好像是。今日似乎不是国学府休整的日子,他怎么出来了?” “我发现我和 萧殷特别有缘分,常常都是我走到哪,就能在哪遇见他。”卿如是摇着脚丫子示意月陇西跟过去,高兴地道,“我们去看看罢!” “缘分都是假的,那些媒人专程编来骗你们姑娘家的。”月陇西不是很高兴,“不是要去书斋吗?” “还去什么书斋,没准有戏看呢。你都说了,今日不是国学府休整的日子,他私自跑出来,兴许是约见余小姐的。”卿如是摇着腿,蹙眉拍他的肩,“哎呀去嘛去嘛去嘛。” 月陇西微愣,顿了顿,站住脚,低笑道,“你再撒个娇我瞧瞧?” 毫无意识作出那般女儿姿态的卿如是陡然被他说穿,顿时反应过来,继而窘迫难当,狠锤了下他的肩膀,“快走!” “好好好。”月陇西就知道结果不会如意。 谁知刚走了两步,背上的人忽然故作自在地轻嗫嚅了句,“等我回去兴致好了再给你撒……” 第八十二章 我要你主动亲我 她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着娇俏动听的话,月陇西先是一怔,随即低声轻笑。 酒楼是王孙公子常驻之地,往来皆是贵客。两人走到门口后卿如是没那脸皮再赖他背上,忙唤他放自己下来。 门口小厮十分有眼力,当即撇下其他客人迎上来。卿如是低声询问他方才进来的客人往哪间房去了,小厮沉吟了下,伸手为她指,转过头却见萧殷就站在二楼走廊上,在小厮的指尖尽头处看着他们。 就好像本来也是站在那处等着他们似的。 他的神情淡漠,眸底漾着复杂的情绪,但终究觉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只见他将手紧握于前,似是想将眸底的东西攥在掌心,以免释放出去。他隔着栏杆给二人施了礼,又吩咐身旁的小厮去请他们上来。 这让原本只是因为好奇想跟来远远看个戏的卿如是有些赧色。 月陇西看了卿如是一眼,“反正都来了,走罢。” 两人跟着小厮往楼上走,萧殷就站在楼梯口迎接。当三人对立时,他再度施礼,恭敬道,“世子,夫人。还不曾恭贺世子与夫人新婚之喜,本打算明日世子来刑部之后再奉上贺礼,却没料到今次能在这里碰上。” “无碍。这份心意我们收下了。”月陇西淡笑,目光几不可察地瞥过他腰间佩戴的玉佩,话锋一转便问,“倘若我记得不错,昨日官差在书斋和部分摊贩处收缴了第一批杂书,今日正好是核查内容的日子。国学府刚选定人才不久,彼此尚待磨合,流程本就走得慢,任务初期又正是手忙脚乱的时候,你不去帮忙,却旷工至此,是为了……?” 他拆话拆得十分直接,显而易见是故意在让萧殷尴尬。 好在萧殷还是那个做事滴水不漏的萧殷。 他先顺意告罪,而后不疾不徐地解释道,“自昨日叶渠先生入国学府后,就按照采沧畔的标准简单制定了一套行事流程,因为陛下还不曾为国学府制定详细法则,却先将任务分配了下来,若没有行事准则和规划,恐难执行任务,所以府中各位大人纷纷采纳了叶老的建议,并配合叶老亲自为众人进行分工。萧殷是将分配到的任务提前完成后才告假出府的。” 他细细说来,挑不出一点错处。就好像事先演练过这段对话,逻辑清晰,有条不紊。 稍一顿后,他退至侧边,抬手示意道,“至于出府的目的,还请二位随萧殷入室一谈。” 卿如是心觉奇怪,他私会刑部尚书的千金,被他们当面撞破竟然丝毫不怵。想来是上回在小楼匆匆避开他们之后回去将应对突发状况的措施都认真思量过了。准备妥当,才会无所畏惧。就像他在沈庭案中的表现一般。 跟着他进入雅间,两人一眼便见到了正执杯抿茶的余姝静。她还戴着素纱帷帽,不敢摘下,隐约可以透过素纱看见她端着茶杯在轻抿,听见开门的动静后眸中顷刻间熠熠生光,饶是帷帽也不能遮住这份神采,却又在看见除开萧殷外的他们之后惊慌地站起身,顿时手足无措。 卿如是鼓了鼓两腮,她是打算私底下凑热闹的,没想过当面给余姝静难堪。毕竟不是每位闺阁小姐都跟自己一样不在乎名声。尤其余姝静生在那般父严母悍的家庭里,被人撞破心底肯定是好一阵担惊受怕。 她涨红着脸,慌忙朝两人施礼。 “余小姐不必多礼。”月陇西看向萧殷,故作不知,“原来你是私会佳人来了?你若是早说,我们肯定不会掺和进来扰了你们二人的兴致。” 他假惺惺地说,萧殷便也假惺惺地回,“世子莫要开这等玩笑,并非私会。只不过是萧殷上回无意间救了余姑娘,本以为举手之劳不必教人挂齿,便未曾留下姓名,却不慎将玉佩落在了余姑娘那里。后来萧殷两次约见余姑娘欲拿回玉佩都堪堪错过,心底过意不去,便想着请余姑娘酒楼一叙,请客赔礼,正巧余姑娘亦想着答谢萧殷,并归还玉佩,今次才这般定下了。” “哦?”月陇西淡笑,别有深意地道,“原是这样。看来是我误会了。” 看破不说破,卿如是了然一笑。原来萧殷设了一场英雄救美的局,才引得美人想要以身相许,后来又故意留下玉佩教美人惦念,再布相思局,余姝静的心就任由他把玩掌控。若是换作旁人,这个局不一定会成功,但这个人若是萧殷,就一定会成功。 因为他生得实在很难教人不动心。论冰肌玉骨,扈沽城恐怕无人比得上他。 一阵寒暄后,萧殷请两人上坐一同用膳,他请客做东,权当是补上贺礼。见他们三人像是相熟,余姝静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她性子文静,有外人在便不喜多话,只听着他们一来一往地闲谈。 卿如是有意无意地打量余姝静,发现她的目光几乎都放在萧殷的身上,借着帷帽遮掩,看到入迷时甚至有些肆无忌惮。毫无疑问,她很喜欢萧殷。 可是,为什么呢?如果萧殷接近余姝静是为了对余 府下狠手,大可另寻突破口,不必浪费时间在女人的身上,更何况……萧殷看起来并不像是对余姝静上心的样子。 因为他若是上心,就不会把他们带进房间让余姝静难堪,若是喜欢,无论如何他也应当会顾及余姝静的颜面。萧殷若是直言阻拦他们,他们并不会硬闯,这一点萧殷应该很清楚。可他不仅没有阻拦,甚至主动邀请他们同桌而食。 那么,余姝静有没有看出来萧殷对她并无情意呢?若是看得出,难道就没有怀疑萧殷另有所图? 如今萧殷在余大人手底下做事,至少还要跟着余大人学三年。他是个看中利益的人,不可能为了复仇断送自己的前程。所以,他接近余姝静恐怕不是为了复仇。 刑部尚书执法掌刑,很适合萧殷这种貌似无害实则狠辣的人,他自己也该很清楚这一点,不然最后也不会答应留在余大人手底下受教。他想要在刑部往上爬,就要借助余大人的势力。 最快的方法就是……成为余大人的乘龙快婿。 卿如是看向萧殷,忽觉他这人实在真心难得。但凡被他盯上,能够拿来利用的,他多半不会顾及是否与这人相识,也不屑这人有无给他真心,他只会为他自己铺垫。 真不知萧殷这种人,可分得出真心予以他人?他若是有心仪之人,要到利用之时,又会否顾及心上人呢? 她沉思着,目光不经意间便落在萧殷身上,像是将他看透了,也像是看不透。须臾,萧殷的耳梢渐红,佯装寻常地提起茶壶,给几人分别倒满茶。 卿如是撑着脑袋,忽问道,“你方才说官差已经收缴了一批野史杂谈什么的,如今查来有什么异常的内容吗?” 待添完茶水,放下茶壶后,萧殷才抿唇淡笑了下,说道,“我核查的那批书倒是说不上来有什么内容异常的地方,倒是叶老因为书的内容而产生的态度让我颇为奇怪。这内容你应该会感兴趣,是有关于小女帝的。” 话落时,余姝静淡淡抬眸看了卿如是一眼。方才她也随口问起萧殷被收缴的那些书,想从他的兴趣切入同他搭话,他却只说“都是些无趣的内容,说起来复杂,无甚好聊的。我们可以聊些别的,譬如上回你看中的那盒胭脂。”后来没聊几句他便出了酒楼,说是给她买胭脂,回来却多带了两人。 卿如是不曾留意到余姝静的注视,只微睁大眼追问道,“什么内容?” “我将通过核查的书交给叶老检查时,他扣押下了一 本有关于一个人的书。似是没有料到坊间会流传关于这人的书,一个劲地问我书的来处。”萧殷微顿,瞧见她紧盯着自己,听得十分专注,他抿了口茶,继续道,“这个人的名字叫做‘袭檀’。” 月陇西执杯的手一顿,几乎与卿如是同时反问,“袭檀?” “正是。”萧殷微疑,“世子与夫人似是知道?” “听过。”月陇西轻描淡写地揭过,“但是不曾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在书里出现过。” 那晚窃。听后,月陇西就派人去找寻了关于袭檀的书,并没有找到。 “那是一本新书,且我核查的那批书里只此一本写到了‘袭檀’。应当是坊间某位年龄比较大的,当年听说过小女帝宫闱之事的说书人执笔诌来的故事,想拿小女帝的噱头哗众取宠。”萧殷叙述道,“但袭檀这个人我幼时的确有过耳闻。” 月陇西和卿如是都知道他的身世,不难想到有关小女帝的事,他应当是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 “你可知这人的真实身份?”卿如是追问。 萧殷颔首,又摇头,“幼时听闻并不知其身份。只我核查的那本杂谈上说,他……是小女帝的宠妃。且小女帝唯有这一位男妃,可见其受宠程度。” “你说袭檀是小女帝的男妃?”卿如是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猛回头看向月陇西,在他眼底同样看到了讶然。这消息冲击力太强,她一时接受无能。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袭檀如今为陛下效命,不就意味着他当时背叛了小女帝,转而投靠了如今的陛下?或者说,其实他当时就已经领了命,是蓄意接近小女帝的? 她想起那日叶渠猩红着眼眶劝诫她要珍惜眼前人,他说:“这世上有太多命不好的人,遇到的都是人渣滓……” 叶渠说的人便是骗取小女帝信任后,在无间炼狱的悬崖边推了她一把,又将她的江山夺去送给别人的袭檀? “又是一个死于情深的痴人……”卿如是低声叹道。 月陇西的神色却更为凝重一些,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迅速捕捉住了,一瞬间的恍然让他的心立时沉了下去。 几人各怀心思用完膳,月陇西和卿如是先行离开。萧殷出门去送,似乎想对卿如是说什么。然则,不等两人有接触,月陇西便把她给拉走了。 待出了酒楼,月陇西的心绪回转,他盯着前路沉吟许久,决定先将袭檀的事瞒下来。这事不知道最好, 知道了,稍不留神就极可能有性命之忧。 “你在想什么?”卿如是问他。 “我在想萧殷和余姝静的事。”月陇西扯开话题,“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我说要为月氏留住萧殷,于是打算过了那阵便为他在族中挑选一名女子结亲,让他彻底成为月氏的人,为月氏效力?” 卿如是回想了番,点头,“你是想说他如今借完了你的道,便想要脱出你的掌控,为下一程铺路?” 月陇西淡然一笑,“他的动作很快,恐怕是早就料到了我想要捆住他,于是当时国学府的选拔还未结束就立刻开始筹划了下一步,也就是去主动结识余姝静,想要借此脱离我的掌控,但又能在刑部搭好桥。国学府的选拔他巧妙地借了我的势,刑部的扶摇路他又想去借余大人的势。” “他若是真的当了余大人的女婿,恐怕余大人会捆住他,不再给他借他人势的机会。”卿如是道。 “不。”月陇西摇头,“最终我们谁都捆不住他。因为他并不爱余姝静,用完之后绝对能够无情地丢掉。至于如何丢……余大人虽心狠手辣,但萧殷也不遑多让,你忘了还有复仇这一环吗?” 卿如是稍沉吟便明白了,讶然低呼,“他想要取代余大人?” 月陇西颔首,“若所料不差,他是想先娶余姝静,借助余府的势力迅速往上攀,等到合适的时机,再做掉余府的人,反给自己落个失亲丧妻的凄惨名声。你说这样一个在绝境中独活下来的人才,陛下会如何对待?” “然则,他能否做到那步,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卿如是不予评判,“他这人,怕是没有真情的。没有真情,就没有弱点,他若能一直如此不受任何掣肘,扶摇而上便是迟早的事。” 月陇西斜睨她,轻笑道,“你说得对,但愿他一直把权势看得最重,扶摇而上指日可待。他之于月氏可有可无,但他之于晟朝,必定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你知道为何的。” 卿如是沉吟着,徐徐道,“因为,他的思想,就像是活在晟朝的崇文。”稍一顿,她又莞尔,“不过,崇文并没有他这般自私自利,心狠手辣。” 月陇西的笑容稍敛,不再细谈下去。 他自然地握住卿如是的手,忽道,“我方才看见萧殷佩戴着你赠给他的玉佩。这让我想起,某人在国学府时说要赠我谢礼和歉礼,如今过了两个月了,统统没有兑现。好让人伤心呐。” “哦,我给忘了。”卿如 是挠了挠后脑勺,蹙眉道,“还不是因为你当时跟我定下婚约,我满脑子都在考虑合约的可行性,哪还有脑子去记给你送礼?唉,反正我都嫁到你们府上了,就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罢。” 月陇西佯装难过,“啊,赠给萧殷就是情真意切,赠给我就是花里胡哨……” “哎呀,好罢好罢。”卿如是瞧他那小心眼的模样,大方地说道,“你说你想要什么?我现在就给你安排。” 月陇西唇角微翘,站住脚,合眼道,“我要你亲我,要你主动亲。”稍顿,他又朝她凑近了些,“快点的,安排罢。” 第八十三章 我不允许她廉价 卿如是低咳了声,转头觑向别处,轻叱他,“有病。” “嗯?”月陇西睁开一只眼,“我有病,你亲我一口给治治就好了。” 卿如是不搭理他,兀自往书斋的方向走。 “唉,真是看不见的伤都在心里,划拉着刀子,出着血,愈合不了还一戳就痛。”月陇西跟在她身后,郁郁道,“说好给我安排,立马就翻脸,女人真是好生善变。我这般玲珑剔透的美人儿,白给你一亲芳泽的机会你都不要……” 卿如是站住脚,转头看他,“你够了没有?嘚吥嘚吥地要说多久?” “你亲了我就不说了。”月陇西凑近她,笑道,“我准备好了,照着嘴来罢。” 卿如是推开他,“龌龊。” 被推开的人睁开眼,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偏头一笑,“我觉得身为才女的你不应该局限于‘龌龊’这一个词。卑鄙无耻下流肮脏低俗恶劣,这些都可以拿来形容我。” 卿如是抿唇失笑,稍抬眸瞧他,发现他也正笑吟吟地觑着自己,她耳梢微微泛红,别开眼故作沉吟道,“嗯……要我亲你也可以,如果你能做到我开给你的条件的话……我就勉为其难地亲你一口。” “什么条件?”月陇西挑眉。 “我小时候听说这世上所有的叶子都是独一无二的,绝对找不出两片一模一样的来。我一直不知真假,我就要你帮我找出两片一样的。”卿如是斜睨着他笑,“你什么时候找到,我什么时候亲你。” 月陇西低笑,“你岂非故意刁难我?我可以告诉你,这世上的确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但……” 他一顿,凑近她道,“但我是谁啊?我是月陇西,你是月陇西的小祖宗,小祖宗想要,月陇西就能找到。” 卿如是屏住呼吸稍往后倾,离他远了些,有些怀疑他话中真假,“那我们走着瞧好了。” “未免小祖宗耍赖,咱们击掌为誓。”月陇西伸出手,浅笑道。 卿如是抬手与他击了三次掌,最后一次被他握紧手十指相扣带进了怀里。他揽住她的腰,偏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在卿如是羞恼发作前先笑道,“只说你不会主动亲我,却没说我不能主动亲你呀。” 卿如是摸着发烫的侧颊,哼声转头往书斋走去,月陇西赶忙跟上。 两人来到书斋,正赶上书斋进新书的时候。卿如是看见几个小 童正蹲在窗边给书籍做标记和分类,便走过去询问这些新书是否能先借来看。 小童很大方地递了几本给她,又给了月陇西几本,“两位客人慢慢看。但不要弄脏扉页的介绍,那是我们刚按照著书者添上去的,墨迹尚且半干。” “嗯,好。多谢你了。”卿如是接过书,翻开扉页随意瞥了眼,忽然狐疑地顿住了。扉页的介绍也可以是著书的人按照自己想写的东西添上去的,不一定是旁人帮著者述写的。 她忽然想起那次和崇文先生逛书斋…… 无疑,月陇西也想到了这一点。那一日他也在。他很清楚,自己在崇文的书的介绍里看到了秦卿的名字。 他也很清楚地记得,当时秦卿和崇文的对话。 “咦?先生你看,你的书里竟有我的名字!前边几页是别人写的介绍罢?如今介绍你的时候,还会介绍我了!” “秦卿,这不是什么好事。若是我出了什么差错,你当第一个受牵连……” 卿如是的心脏仿佛蓦地停止了跳动,指尖有些僵硬,不过只是一瞬,就恢复如常。大约是多心了。她将这点摒除出脑海,不再去想。 却无意勾动了另一件事的回忆。 书斋,崇文。这两个关键词不得不让月陇西跟上她的思绪,也顺着想到了那一件事。 那件快要被遗忘在岁月里的小事。 那年他刚满十八不久,奉命肃清零散的崇文党羽,查到书斋的老板暗中与崇文勾结,是崇文的暗线之一。他带着一队官差去查封书斋,准备把人给收押了,却在路上得到消息,书斋老板刚被追债的人拖走,书斋也被人给砸了。 书斋老板负不负债月一鸣不晓得,负了什么债他更不晓得,但赶巧就在他要来押人的时候追债者把他要押的人给拖走了,这种巧合的安排,简直是不把他的脑子当人脑子看。 月一鸣蔑声轻笑了下,跟着就带人往书斋去探虚实。果然如消息所言,书斋被砸了个稀巴烂,里面陈列的书都被扫到了地上,没人会去哄抢书斋,但看热闹的人不少,不到半刻钟就把这处围得水泄不通。 他私心里当然怀疑这是崇文党为了保住书斋老板而上演的一出金蝉脱壳。毕竟书斋这条暗线委实能挖出不少东西。倘若书斋老板被捕,那么许多藏身在外的崇文党都会接连遭殃。 崇文暂且动不了,可他身边如同邪教一般迅速扩散的党羽须得先逐一肃清。 书斋老板是很好的切入点。 回去之后,他费尽心机查到了那路带走老板的人马。令他意外的是,那些人竟然真的是去追债的酒肉赌徒,并非是为了保护书斋老板才带走的他。 这就很让人疑惑了。 按照他原先的想法,崇文是设下了金蝉脱壳一局,利用追债这个说法带走了书斋老板,继而保护这位隐藏的崇文党。可现在的事实是,老板真的被追债,带走他的人是些游走于黑白两道的商匪和游手好闲的赌徒。 他以为消息有误,可几个时辰后,秦卿竟然去刑部报了案,要借用刑部的势力亲自追查带走书斋老板的那路人马。 这说明崇文党并不知道什么金蝉脱壳之计,老板被追债人带走很可能真的是巧合。因为如果他们是想要用金蝉脱壳让老板躲避掉官差的查问,又怎么敢再去报案让官兵追查老板的下落? 如此他才确定书斋老板是被匪徒带走了。 秦卿很着急,月一鸣便亲自揽下了这活,仅用了两日的时间就找到了这伙匪徒的据点,就在扈沽城外一座赌坊下边。 与此同时,秦卿也查到了匪窝,听说他要带官兵前去,便主动去找他,想跟他同往营救。 月一鸣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担心他找到老板之后会直接把人收押。为了让她放心,月一鸣就带上了她。 “我们这般带着官兵杀进去,声势过于浩大,他们肯定会拿老板当人质威胁我们,老板恐有性命之虞。”秦卿建议道,“不如就让两人进去营救,其他人都埋伏在外边,等候指示。” 月一鸣也是这个意思,“我再挑个人跟我一起进。你就等在外面。” “不,我跟你一起进去。”秦卿拧眉,“这里哪个文武比得过我?你挑他们还不如挑我。” 月一鸣用舌尖顶了下唇角,笑劝道,“里面危险。” “别废话了,挑谁进去里面都危险。”秦卿折好鞭子,弃掉脑袋上的玉簪,撕下一截衣带高束起头发。 拗不过她,月一鸣便布置好包围圈,并吩咐所有人在外等候指示,这才带着秦卿一起潜入。 路是秦卿杀进去的,月一鸣负责跟在她身后给她鼓掌助威。她打伤一个,他笑赞一句,“秦姑娘真是女中豪杰。”她再打伤一个,他再笑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啊。”她又打伤一个,他又笑赞一句,“考不考虑给我当个打手?我每月付你一百两银子。” 秦卿一鞭子反抽到他身上,他险险避开,笑道,“不急,这把一心急就打空了,再来。”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秦卿低叱他,“你是来救人的还是来看杂耍的?” 月一鸣笑,“玩笑而已,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 秦卿不搭理他,一路杀进匪窝。月一鸣全程观摩,半点没插手。 很久以后才得知他武艺高强的秦卿问过他,当初既然有武功为何还要故作文弱,也不晓得帮个忙。 月一鸣笑答,“我看你抽人抽得很开心,便没好意思折你的风头。” 此时两人隔桌面对着一窝匪徒,秦卿的手心捏了把汗,月一鸣几不可察地将她挡在身后,从容浅笑。 那边的匪头还算稳得住,虚着眸打量了他们,“官差?” 月一鸣似是有些惊讶,这扈沽竟然有不认识他的人,他抓起盛在桌上碗里的花生,随意剥开,往口中丢了两粒,边嚼边笑道,“并不。我二人擅来此地,只为向你们讨要一个人。” 那花生味道不错,他话落时又抓了一把,剥开放在掌心搓掉红皮,同时听见匪头冷声道,“我这里多得是人,岂是你们说要讨便能讨得到的?小兄弟,你知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月一鸣搓开了红皮,细碎的红片顺着他的指缝掉下来,他转头把花生都给了秦卿,在秦卿莫名的眼神注视下又转回身笑道,“一间规规矩矩的赌坊而已。那你可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人?” “前些时日兄弟们帮人追债,带回来一个老头儿,雇我们讨债的人至今没有再露过面,也没人拿钱来赎这老头儿,我们把他关在地牢里,他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你们要的是这个人?那可是需要银子的。”匪头吩咐人给他们看座,自己先翘着腿坐下,笑道。 月一鸣也在桌前坐下,肆意一笑道,“爷最不缺的就是银子,你要多少爷就有多少。但既然来到此处,也该入乡随俗。这儿的规矩兄弟略懂一二,就按照你们的规矩来,我与你们赌三局,我若赌赢了,人我便带走,如何?” 秦卿在他旁边暗自翻了个白眼。没带银子就直接说没带,装什么装得那么得劲。 “有意思,扈沽城里缺的就是你这种爽快之人。”匪头来了兴趣,招呼手下拿来色盅,并问道,“你若是赢了,人给你带走。那你若是输了呢?” 月一鸣张开双臂,示意他看,“我身上值钱的宝贝不少,你们且说要 哪样,我就给你们哪样。关乎银子的事,都是小事。”他神情自得,半分不把钱放在眼里。 匪头打量着他腰间系着的古青瓷坠子和颈上挂着的血玉佩,拇指戴的羊脂玉扳指,以及绾发的簪和冠,最后却把目光落在了秦卿身上,猥琐地笑,“你身上的东西的确价值不菲,但兄弟们走南闯北也见过不少好东西,不是那等粗俗不堪的人。唯你身边那位美人不算俗物,你若是输了,就把那位美人儿交待在这。” 秦卿睨着几人,不屑地别过眼。 月一鸣淡笑,学着对面几位土匪头子的做派将腿往桌上一翘,“我不赌女人。更何况,这是我的女人。” 秦卿蹙眉,忍住了要驳斥的**。 他一身白衣,几片衣角随着翘腿的姿势垂下,身姿修长,劲腰细窄,语调恣睢又肆意,这般翘脚一坐,无论是样貌还是气场,都直接将对方碾压。 “你怕输?”匪头嗤笑。 月一鸣偏头笑道,“我不怕输,但你看惯赌徒生死,应当很明白,能被拿来作赌注的东西,都很廉价。而我,不允许她廉价。你们若动她一根头发丝,我就要了你们的命。” 秦卿心念微动,片刻即逝。稍低眸看了他一眼。 匪头大笑三声,“好!如你所愿,我不要她。但你身上的宝贝我挑不了,你若是输了,干脆就全都拿给我。” “一言为定。”月一鸣压住色盅。 饶是那并非秦卿的钱,她也有些心疼,月一鸣这个人这么爱装,出门在外唯恐不能在细节处展示自己的富有与奢侈,定要把自己打扮成个花里胡哨的绿孔雀,他身上值钱之物加起来少说也值个千百两。她皱紧眉,心道他也是真的不心疼钱,眼都不带眨。若是真输了那千两可就这么嚯嚯出去了。 两人各摇色盅,一局二局竟都是三花聚顶,堪平。 第三局时,匪头先喊了打住,“若是再平,该当如何?” “不会再平了。”月一鸣挽了挽袖子,轻描淡写道,“不必开盅我也知道,你马上就要输了。” 匪头笑了,“年纪轻轻的,口气却不小。” 他话音落下,身后有手下赶过来凑到他耳边禀报了什么,他脸色一变,“人呢?!” “已经被劫走了……”手下急道。 匪头猛地抬眼冷凝着月一鸣。 秦卿亦恍然明白过来,看向他。 月一鸣自得地笑,“我说过,不用开盅你就输了。人我就带走了,咱们天牢里再会。” “……天牢?”匪头当即色变,吩咐手下拦截砍人。 几把刀同时朝着他们这方劈下,秦卿甩鞭卷了刀,随意丢到一边,“你们已经被包围了,还是少做挣扎得好。” “跟他们说没用。”月一鸣笑,从背后揽住她的腰,握住她使唤鞭子的右手,带着她一鞭子朝匪头狠笞过去,“擒贼先擒王!”他轻嗅了嗅她身上的脂粉味,低声道,“……要这样才有用。” 深以为他从来没有练过武功的秦卿自然觉得他那一鞭子不偏不倚地打在匪头的左眼完全是巧合,她紧跟着补了一鞭,抽在那人的右眼,飞身踩着桌子用鞭子束住匪头的脖颈,“都别动!” 众人见匪头被捕,当即不敢再轻举妄动,很快有官兵冲进来将众人拿下。 一名侍卫皱紧眉,低声朝月一鸣禀报道,“相爷,那个人……已经死了。” 月一鸣低声反问,“你说什么?书斋老板死了?怎么死的?” 秦卿亦紧蹙眉等着他回答。 侍卫却道,“我们将人劫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奄奄一息,似是一直强撑着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但只说了两个字就咽了气。” “他说了什么?”月一鸣微眯眸,低声问。 侍卫瞥了秦卿一眼,轻道,“他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崇文。” 月一鸣眉心微沉。 秦卿拧眉不解,自言自语道,“难道他想要见崇文先生,对他说什么吗?”她抿唇,转身就往外走,想要去找崇文先生问一问,却被月一鸣拦住。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将书斋老板死了的事情告诉他,以免他伤心难过。”月一鸣随意拈来个借口,又错开话题道,“这么晚了,吃完晚饭再走罢。我请你去吃御厨近日给陛下呈的新菜,你还可以带些回去给崇文先生也尝一尝。怎么样?” 秦卿心底细想一番,妥协了。后来书斋换了老板,崇文先生还是经常带她去那里选书,去采沧畔逛诗会,这件事不了了之。 于是关于书斋老板死时叨念“崇文”两字这件事,她一直没有告诉崇文先生。想来当时月一鸣也觉出些过于隐晦的问题,才阻拦了她。 到底是什么呢?书斋老板突然被人追债,雇讨债的那个人是谁?为何在雇完讨债者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书斋老板又是欠了谁 的银子?他最后死于非命,为什么要喊崇文先生的名字呢?临着官兵来书斋逮人之前刚好被人追债拖走,真的不是巧合吗? 月陇西和卿如是的思绪合二为一,结束了这段回忆,都站在原地沉默着,久久无法回神。 窗外的阳光洒下,铺了满身,卿如是却在这片过于纯净无暇的天光中,一阵阵地起冷汗,甚至足底发寒,凉意犹如枯草疯长,顷刻间蔓袭全身。 第八十四章 主动!亲我! 那种感觉,就如同攀登一座险峰时向下俯瞰了一眼,这一眼她看到的是万丈深渊,又无法确定峰下全貌。明明一切都是未知,慌乱却仍在未知的夹缝中生长。 卿如是被窗外的光晒得脑袋微微发烫,肉眼可见,顺着窗花透来的缕缕光丝中有浮尘万千,它们轻细而渺小,在热风中升腾。她来晟朝几月,而今终于有强烈的隔世之感。 她好像看清了自己原来的那个世界是如何在岁月中慢慢被湮灭,逐渐被黑夜吞噬的,而如今乾坤颠倒,阴阳构建出的另一个世界,黑白是非似乎已有别的标准和界限。 “崇文先生,今日雨后现长虹,我看了许久,有一惑至今未解。世间之色如长虹般绚烂多姿便已足矣,为何还要有黑白?” “唯有黑白纯粹至极,你再也找不出两种色彩如黑白一般泾渭分明,却又包罗万象。这大概也是上天赠予世间最美好的祝愿,他愿这世间的人事物生来纯粹,非黑即白。可是我告诉过你的,事物姑且不谈,从来没有人是非黑即白。你喜好诗酒风。流,也可能杀人如麻;你喜好山水字画,或许也嗜血成性。既然俗世不分善恶,那么人便总是时而善,时而恶。” 他一顿,轻道,“但那些舔刀饮血,过尽千帆之后,仍存有赤子之心的人,要更美好一些就是了。” “会有那样的人吗?” “有的,秦卿。”他盯着她,别有深意地说,“有天清晨,我看见一个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铩羽而归,他的手沾满鲜血,背上的族旗被杀戮洗涤,佩剑之下亡魂无数。一定意义上来讲,他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但他悠然打马过长街,摘下一朵洁白的栀子,弯腰送给了一位小女孩。一双沾满鲜血拿刀屠戮的手,却拈住了一朵洁白的花……那一刻,我觉得身旁清风都化为了绕指柔,继而,我愈发笃定我一直深信不疑的一个道理——” “人的复杂恰是生而为人最为精彩之处,黑白分明的从来都不是人,把黑白搅和在一起,灰色的那个,才叫做人。也正因为灰色混沌且浑噩,寻常看来不足为奇,当着重彰显出纯白的那刻,才会予人以惊艳。反之,就会教人难以接受。” 如今再回首这段话,卿如是终于悟出它并非仅作教导之说,或许那时候崇文先生话外便有所指。 她不敢细想下去,也无法相信自己方才那短短一瞬间迸发的一切荒谬念头,更不愿意让这些念头在思绪中发散。她及时打住,不再去想。惟愿 思绪停留在前一刻,方才灵光一闪间想到的都是臆测。 月陇西牵住她的手,轻道,“你的呼吸很乱。” 卿如是回过神,神情滞涩而迷惘,她望着月陇西,忽然很害怕。颠倒梦幻,不知真假,她害怕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在做一个隔世的梦,为了教她认清一些事,等醒过来之后,她仍在前世。 “我忽然想起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一时困惑,难以自拔。”卿如是轻诉,“我不明白,何为真实。倘若我如今的认知将从前一个个认知都推翻了,那我从前经历过的那些就不是真实的了吗?那从前面对虚假的我还是不是真实的呢?或者,从前的是真的,现在认知与从前不同的我才是假的?……” 她喃喃自语,似陷入魔障。月陇西轻笑了声,“你们搞思想的都这么玄吗?你想知道你自己是不是真实的,根本不必用辩证的思想让自己陷来陷去。你运气好,这个问题我以前也恰好想过,你知道我是如何想通的吗?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逻辑。” “怎么想通?”卿如是迷茫地看他。 月陇西见她的注意力被吸引,不再放到崇文的事上面,心底轻舒了口气,进而笑道,“这就要说回到方才你向我提出的刁难上面了。” “刁难?”卿如是想了想,撇嘴道,“你说那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 “嗯。”月陇西笑着颔首,稍一挑眉,“叶子我马上就能拿出来给你看,你等着我。” 卿如是疑惑地看着他转身去的方向,须臾,不知他拿了什么回来握在手里,不待人看清,他便拉着她的手往门外走。 “去哪儿啊?”卿如是皱眉,“不是要看一模一样的叶子吗?” 月陇西笑吟吟道,“是啊,我给小祖宗寻个没人的地方,以免你输了不好意思亲。” 卿如是虚起眸子打量他,心底的好奇更甚。 两人来到一片幽静的树林,月陇西将她抵在一棵树下,慢悠悠地抬手,赫然是一杆细长的笔,正飞快地在他掌心和指尖打着转。 “什么啊?”卿如是狐疑地盯着他。 他勾唇,不疾不徐地用左手在自己右手掌心画了一片叶子,在她似有明了的眼神中,一边真挚地凝视着她,一边牵起她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紧紧一握,将人给拽进了怀里。 卿如是低呼了声,另一只手下意识伏住他的肩,抬眸羞怯地瞪他。 “唔……”月 陇西松了右手,摊开掌心,与她的手掌并排在一处,示意她看,“如何?” 只见他们两人掌心各有一片叶子,形状大小颜色皆无异,甚至因为墨汁色深,刚画的脉络都印得清清楚楚,无半点分别。 卿如是蹙眉羞恼,“你、你这分明是耍赖啊!” “嗯?我看你这态度,你才是想耍赖的那个罢?”月陇西挑眉,笑道,“你只说是叶子,也没说不能是这样式的啊。你可别又跟我赖?我们可是击掌为誓了的。” 卿如是面色烫红,低头嗫嚅道,“可是……你自己也说,这世上本就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我不就是冲着这点才跟你击掌为誓的吗?我承认我故意刁难你,可你也是一早就想用这般刁钻的法子来应付我,我们谁也别说谁……” 月陇西轻抬起她的下颌,玩味地笑,“你瞧瞧你这说的是人话么?既然我已经明确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那你还跟我击掌,你是不是太恶毒了些?我不管,你答应我了。” “哎呀可是我……”卿如是低头,面红耳赤地跟他讲道理,“我以为我稳赢的,压根就没做好这方面的准备……” “一回生二回熟,你闭上眼睛亲一回,下回就不需要劳什子准备了。”月陇西单挑左眉,“再说,只是让你主动而已,咱们又不是头回了。” 卿如是咬唇,手臂还耷在他的颈边,片刻后转过头憋出几个字,“我不好意思,没有经验……我、我可不可以赖掉啊?” 饶是对结果本就不抱有太大期望,月陇西仍是哀叹了一声,失落地垂下眼睫,怅然站在树下良久,又忽然无奈地笑起来,揽着她的腰轻道,“你啊你,真是疼死我了,要我的命……” 他的话尚未说完,卿如是倏地踮起脚尖,轻跳起身,在他的侧颊上亲了一口。 浅浅的一声,清脆好听。一瞬如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方才忽地迎面袭来的淡淡清香还萦绕在鼻尖,侧颊被她吻过的地方微微酥痒发烫,月陇西讷然回味着,慢吞吞地低头看向她,“?” 卿如是故作自在地瞟向别处,嗫嚅道,“脸上……可以。” 月陇西唇角缓缓翘起,直勾勾地盯着她,手指端起她的下颌,摩挲着她的唇瓣,俯身就要亲,“那这里我来代劳……” 尚未触碰到,猛地被卿如是推开,她不满地蹙眉,用很认真的语气教育他道,“你今天亲太多次了,不能再亲了,节 制一点。” “???”月陇西眉心微皱,苦口婆心地道,“小祖宗,求求你了,节制不是用在这方面的,我想亲你一口每天还有限制?您就别折腾我了。” 卿如是拧着不给亲,“但是我今天还帮了你的忙,你最少应该有一个月都不会再有这方面的想法了罢?一月之内,你不能再提让我帮忙的要求,顺便也就不能再亲我。” 她深深记得,上辈子自己很不明白男人怎么会那么喜欢做这种羞耻的事,于是提议月一鸣如果有需要,那么就一年来找她一回,她可以帮他。月一鸣听后险些吐血,随即义正言辞地告诉她,男人几乎都是一个月需要一次纾解,一年一回是不现实的。 虽然月一鸣那厮并没有做到一月一次,往往坚持不到十天就破了功。但一个月一回这个规律卿如是一直记到现在,料想月陇西也该是这么个规律。 月陇西:你料想个鬼。 他听到“一个月”三字时就很清楚地知道卿如是想到了什么,然则,前世是她先提出“一年”的限制,他当然不敢往太短的时间说,免得彼时对他根本没有好脸色的秦卿会直接拒绝,于是他才十分客气地搬出“一月”来哄她。 如今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前世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他觉得自己天天跟她来几回都有可能,让他等一月一回,还不准亲……真是信了她的邪。 “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月陇西故作从容地循循善诱,“正常的男人每天都有可能陷入欲。望的挣扎之中。稍微严重些的可能一天挣扎好几次。你要我一个正常男人活生生憋整整一个月,不觉得你自己有点叛逆有点残忍吗?” “你别耍嘴皮子,就这么定了。再说,再说就再也不帮你了。”卿如是微睁杏眸,正色道,“你方才要跟我解释的问题呢?我要听那个,不要听你说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月陇西看向别处,怅惘地叹了口气,未言。 卿如是正儿八经地问他,“你叹什么气?” 月陇西亦正儿八经地回她,“我脑袋疼,叹口气缓解一下。” “快点,我要听答案。什么是真实?你画也画了,我亲也亲了,你却还未告诉我。”卿如是果不其然还是那个一心向道的卿如是,皱着眉以一种渴学的态度询问道。 月陇西无可奈何地睨她一眼,再度悠悠叹了口气,盯着她盯了好一会才翘起唇角,认栽了。 “很简单。”他抬 手帮她拂过飘到眼前的青丝,摊开掌心,柔声说道,“这叶子虽是画的,但我拿它来哄你,不仅哄住了你,你还愿意兑现承诺亲我,是因为这片叶子本身是真实的吗?当然不是。那是因为你愿意相信它是真的,既然愿意相信,便姑且当它就是真实的罢。” “这世间走一趟,真假从来难说,眼见的耳听的都很难被称为真实,因为所有如今既定的事实都太容易被以后推翻,唯有自己相信的,才永远不会被推翻。今朝你可以相信这个说法,明朝你也可以相信新的说法,你所相信的事物一直在变,如此,你便一直是真实的,做不得假。” 第八十五章 骚话刚说了一句 所谓真实,就是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卿如是抬手接住一片飘然落下的绿叶,轻放在自己的眼前,遮住视线,光透过叶子入眼,绿意朦胧。 一叶障目。 她微叹了口气,拿下叶子,握在手心里。 “回家罢,明天开始我得去刑部了。”月陇西蹲下身示意她上来,笑道,“你若是嫌在家里无聊的话,可以来找我。刑部的卷宗给你看个够。” 卿如是跳上去,用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紧紧抱着他,闭上眼用侧颊去蹭他的颈和下颚。 月陇西微愣,稍侧眸去瞧她,唇畔翘起一丝得意的弧度。他背着她,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月陇西……”卿如是埋着头,喃喃道,“我跟你说,以前我有好多朋友,但是他们都离开我了,我亲眼看着他们离去,后来也有没能亲眼看见的,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他们连尸体都没剩下。那时候我很难过,可是身边没有人能帮我。你不许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就是想告诉你,我现在把你当朋友了,你别离开我。那样我会很难过……非常难过。” 她正煽情着,月陇西却忽然笑了,语调漫不经心,“唉,我也非常难过,我把你当媳妇儿,你却把我当朋友……我觉得自己好失败。现在心口跟针扎似的,不如你把手伸进去给我揉揉罢?” 卿如是拿腿踢了他一下,皱眉不满,“哎呀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这人嬉皮笑脸怎么一点不分场合的。” “哎哟,别踢我了。”月陇西边慢吞吞地走,边慢悠悠地笑,“我把你娶到手真是惹了一身的伤。如今你还忍心在我的心口捅刀子,什么朋友不朋友的……我生怕你下一句就是‘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卿如是又踹了他一脚,甚轻,倒像是娇嗔,“你初次与我见面时若是这副德行,我肯定是不会搭理你的。” 月陇西失笑,“我知道。” 两人有说有笑走回月府,恰逢天色骤黑,落起雨来。西阁里的嬷嬷拿着伞出来迎他们,远远瞧着两人不慌不忙的架势,又急又笑,“雨淋在身上多不舒服,你们也不急。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回屋先沐浴,再喝一碗驱寒汤,免得生病。” “嬷嬷,您准备的是一桶水,还是两桶水啊?”月陇西笑问,“若是一桶水,岂不是……” 话音刚落,卿如是就踹了他一脚,“嬷嬷别理他。” 月陇西 莞尔,撩顺嘴了随意一说,此时心底倒真浮上些旖旎的思绪。 这厢刚踏入院子,那厢便有小厮跟着来传话,说月珩请世子过去一叙。 “嗯?”月陇西将卿如是放下,敛起笑,挑眉问道,“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吗?情形可严重?我娘在不在旁边?” “郡主娘娘在是在,但局势似乎仍是有些严重……”小厮低声道,“具体是什么事倒是不知。” “行了,你去回话罢。就说我刚淋了雨回来,等沐浴更衣收拾齐整了就过去。”月陇西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那小厮颔首退下。 月陇西拉着卿如是进屋,打开衣橱拿了两件轻薄的素衣,“我带你去院子后面的温泉玩儿罢。” “不是要去见你爹吗?”卿如是把脑袋上的珠钗玉簪都取下来,用木梳捋着微潮的发,“你知道是因为什么?” “猜得到几分。我最近没招他没惹他,唯一做过的混账事就那么一件。”月陇西笑了笑,拉着她的胳膊往后院走,“走罢,别担心了,我这一去恐怕要掉好几层皮,倒不如在被磋磨之前享享乐。” 既然他心底有数,卿如是也就不再说,她自己也十分好奇月陇西在国学府时说起的那片温泉池子。 这处四周是封闭的,绿树掩映,只有一条幽径,直通温泉池,却被两道交错摆放,绣着牡丹芍药相映开的屏风遮挡住,屏风旁放置着那颗鲛珠似的鬼工球。对岸则摆上了一方铺好锦帛的案几,月陇西脱了外衫丢在案几上,只留下亵衣,随即抬眸笑觑她。 池水上笼罩着热意融融的白雾,卿如是蹲下身,用手拂开白雾,拨了拨水,温热的触感让她瞬间松懈下来,笑道,“好像很舒服。” “唔,脱了泡更舒服。”月陇西蹲下身,瞧见她的眉忽然就蹙了起来,赶忙改口道,“但是呢,料想你肯定不愿意,所以就像我一样,留一件好了。” 卿如是点点头,正要解腰带,又防备地抬眸看向他,“你转过去。” “?”月陇西狐疑道,“反正一会要一起下水的,何必呢。” “不……”她单音刚落,月陇西便抱着她齐齐滚进水中,卿如是猝不及防,以为自己要喝一大口水进去,却不想下一刻腰肢就被他扶住。 紧接着,他将她拖了起来,抱到腿上坐好。 “吓着了?”月陇西笑吟吟地拿手指逗她的下颌,“别动了,就这么坐着。我喜 欢极了这个姿势。” 两人衣衫尽湿,卿如是低头甚至能看见他腹肌的曲线,一时窘迫,没注意到他的手指在帮自己解腰间系带,等反应过来时外衫已经脱至肩下。 由于衣衫被打湿,相互黏合着,外衫被脱时便带着里面的亵。衣一起向下滑。月陇西稍偏头,视线落在她圆润白皙的肩膀上,又游移到她胸前的肚兜上,目光逐渐灼热。 卿如是低呼,慌忙把亵。衣拉回来,“不是下午的时候我才帮你……的吗?” 月陇西避而不答,用手指勾住她亵。衣的系绳,挽起唇角扫了她一眼,继而盯着她腰间快被自己解下的系绳,哑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圆房呢?你不会真打算按照一月一回跟我耗着罢?” “……嗯?耗着?”卿如是讷然,“可是,我们成亲之前不是说好……是假的吗?” “那你嫁给我这几日感觉如何?”不等她回答,月陇西挑起她的下颌,让她注视自己,“嫁给我之后你还有想法去嫁给别人吗?嗯?” 他忽然正经起来,倒让卿如是不知所措。但他说得很对,嫁给他之后,不要说她没心思嫁给别人,她都没心思去想崇文遗作的事了,整日只想跟他闹。 “老实告诉我,”月陇西用唇触碰她的鼻尖,顺着向下,绕到她的唇畔,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唇角和下颚,却不去吻她,轻问道,“回来之前你说让我不要离开你……难道不是打算跟我一直过下去的意思吗?” 卿如是屏住呼吸,感受到氤氲的热气在四周升腾着,而他的气息也似有若无地在她嘴唇和鼻子之间拂过,他的唇恰如蜻蜓点水般轻细地摩挲着,挠得她浑身发痒。 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这样勾她,让她被吊得难受,忽然好想他用力地吻下来……忽然很羞耻地渴望他…… 耳畔有嗡鸣声,随着他的问题一起送入脑中,搅得她神志不清。 她回来前说了什么?说要和月陇西当好朋友,于是让他不能离开自己。但是他们怎么可能只是朋友呢?既然不是朋友,那自己为什么要说叫他不许离开的话? “怦怦,你现在心跳很快……你知道为什么吗?”在卿如是不察间,月陇西已解开她的亵。衣,手攀上她细嫩的颈,想要去解肚兜的系带,一边上攀,一边低声诱导着她,“因为你已经不想跟我和离了,你觉得我很好,你想要和我一直在一起……” 卿如是纠结地皱紧眉,指尖攥紧了 他的肩,双。腿下意识夹紧他的腰,羞怯地咬住下唇,很认真地跟他探讨,“但是……” 她忽然出声,吓了月陇西一跳,状若无事地挑眉“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手却僵硬地停在她的肩上。 缓会儿,方才的节奏很稳,别被她发现了。 “但是,我们说好的只是合作。”卿如是咬唇,低声道,“就算我如今觉得你很好,那是不是也要隔段时间,等我确定你这个人的好不是装出来的,免得我被欺骗了感情……” “哈?”月陇西眉心一皱,喉结滑了滑,“欺、欺骗感……?” 他话没说完,卿如是又认真道,“因为你这人不正经啊,尤其在公务上边,你为了一己私利可以枉顾人命,我且以为你是个狗官,反正有时候我会觉得你很不可靠。我、我又是第一次跟男人这么好的,所以害怕被骗怎么了?” 月陇西:“……”爷信了你的邪。 卿如是抿了抿唇,以为自己说错话惹他不高兴了,她鼓了鼓脸,嗫嚅问,“怎么了?” 月陇西耷拉着眼皮,硬是挤出个笑来,叹道,“没怎么,您好慎重啊。” 他默然片刻,手倒向上不向上的已经不知道了,给她把衣衫掩了掩,他斟酌道:“你是对的。但本狗官不才,有一事想要请教……若是你欺骗我的感情怎么办?” “嗯?”卿如是微睁大双眼,“我?我欺骗你的感情?” 月陇西径直点头,“你勾。引我,愣是吊着我对你掏心掏肺的好,又不给我尝甜头,我若想要亲近你,要使出千方百计才可以得逞那么一丁点。你说你是不是在欺骗我的感情?想要把我玩弄够了就弃如敝履?” “我没有啊……”卿如是莫名。 “那你就是承认不会弃我了?”月陇西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继而勾起她胸。前一缕发,轻声道,“也就是说,我刚刚问的问题,你已经间接回答了……你打算跟我一直过下去,所以才让我不要离开你。既然如此,我们的合约就算不得数,进而推知,我们就是真夫妻了,是不是?” 终于绕回来了。月陇西心底淌过一丝欢欣,他抬手毫不犹豫地扯下卿如是颈间的系带,肚兜往下滑了些,却还不足以窥见风景。 他仰头望着被自己一通说辞搅晕了的她,哑声道,“既然是真夫妻,那是不是可以把圆房的事挑个时辰先给落实了……”边说,他的唇边滑到她的锁骨间, 轻轻啃咬着。 异样的感觉瞬间遍袭全身,卿如是紧抓住他的肩,身体好像已经妥协了?自己为什么不反抗呢? 她垂眸迷惘地凝视着月陇西,他抬手拈住肚兜边沿,想要往下拉,但动作之前仍是先看向她,一边试探着下拉,一边注意她的反应。 月陇西的心跳越来越快,他脑子发慌,手也有些抖,掌心的水不知是因紧张而出的汗,还是沾惹了温泉的水,总之浑身都烫得灼人。 想必卿如是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竟毫无动作。 她的亵衣还外敞着半耷拉在她的胳膊上。他顾不得先扯外衣,微微眯眸,径直拽下肚兜,丢到一边去,愣是不给她现在再想反悔的机会。 入目之景,如银莹圆月。 他毫不犹豫地抬手覆上,听得卿如是轻咛了声,便抬头凝视着她,慵懒笑道,“皎月销得半夜魂……” 骚话刚说了一句,似有脚步声临近,卿如是先低呼了声,抱住月陇西掩饰自己。 月陇西眉一蹙,捞起素衫将她裹了,便听得小厮隔着林子和屏风低唤,“世子,将军等候您多时了,刚刚听说您居然还在泡温泉,就发了怒掀了桌子,说您是不把他这个爹放在眼里,让您赶紧去正堂见他……” 月陇西:“……” 卿如是慢吞吞地把脑袋从他颈间抬起来:“……”哦,我就说他好像起兴了就忘了什么事。 第八十六章 月陇西,我喜欢你 月陇西怅然一叹,眼神瞬间就空洞起来,手还揽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不舍得放开。被卿如是拿贝齿轻咬了咬肩膀,才回神道,“知道了,马上就去。你先下去罢。” 他吩咐完小厮,稍抬眸看向卿如是,后者红着脸,嘟囔道,“你快走罢,刚刚我差一点点就着了你的道了……你好会勾。引人的,太险了,吓死我了。” 月陇西:“……”明摆着的,我才是着了你的道。我不仅着你的道,我还信你的邪。 他将她抱开,踩着水走到对岸拿起搁置在案几上的衣衫,随意交叠披好,尚未系腰带,便从岸上走回到了卿如是这头,心有不甘地蹲下身攫住她的下颌,在她额间狠狠亲了口,“等我回来再收拾你!” 卿如是知道他被扰了兴致真有些生气了,咬唇觉得好笑,她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去捡浮在水面的肚兜,嘴里催促他快走。 待月陇西走之后,她才站起身重新将肚兜和外衫按照顺序穿好。她发现这件外衫是月陇西的,上面残有他身上的味道,此刻穿在自己身上宽松极了,能把她给从头包到脚。 自己凫水玩了会,月陇西还没回来,却等来了院子里伺候她的嬷嬷。 “夫人,世子让老奴给你送干净的衣裳来。”嬷嬷将干爽整洁的肚兜和外衣捧上。 月陇西来的时候只为他们各自带了一件薄薄的衣衫,多半是怕她凉着,特意吩咐嬷嬷再来送衣裳。卿如是心底暖融融地,便问道,“世子人呢?” “世子被老爷罚跪祠堂,去之前吩咐老奴告诉夫人,晚上不必等他睡觉了。”嬷嬷答完,又低声道,“老奴听了一耳朵,好像是因为夫人你的事,说什么世子拿歪点子算计老爷,老爷被气得不轻,险些拿鞭子打人,郡主好容易拦住了,但老爷气大,还是罚世子去跪了祠堂。” 卿如是微蹙眉,稍思忖一番便明白过来。好罢,他们婚前并没有发生任何关系的事情到底还是被晓得了。多半是被那位验喜的嬷嬷或者郡主娘娘不小心说漏了嘴。 既然月陇西不来,卿如是就觉得自己泡着没意思了,赶忙起身换了衣裳回房间。 熟知前几日有月陇西在身边闹腾,她盼着能自己睡个安稳觉,如今没了月陇西闹腾,她躺下后心底又惦记着月陇西。辗转反侧睡不着,想着他一个人在祠堂跪着也太惨了罢……过去得那般匆忙,也不知有没有穿够衣裳。 这几日晚上凉, 他若是生病了…… 会过病气给她的。 嗯,卿如是勉强认为自己是为着这个原因才重新披了外衣,去给他拿银狐氅送过去。 穿好素靴,卿如是抱着银狐氅,寻了个机灵的小厮带路,往祠堂的方向去。夜深,秋声渐起,衬得四下愈发静谧,祠堂通明,烛火煌煌。 祠堂门口有两名侍卫把守,再隔得远些还有几名小厮,见到她纷纷行礼。 没有人拦着?想必是郡主私下吩咐的,方便人来送饭菜。 卿如是快步摸进去,月陇西早听见她的脚步声和门外施礼的声音,勾着唇角稍侧头等她走近。还剩下两三步就到跟前时,卿如是见他竟还未回头,一时有些狐疑,她凑过去,张口欲唤,却不想下一刻他突然转过身来,十指成爪,“哈!” 猛被骇到,卿如是张口要叫,被月陇西迅速捂住嘴扑倒在地,一指抵住唇畔,“嘘嘘嘘……别叫别叫,让爹娘听到影响多不好。” 卿如是惊魂未定,皱紧眉打他,低叱道,“你烦死了,幼不幼稚啊?!” “哈哈哈。”月陇西拿舌尖抵了下唇角,笑得明朗又肆意,垂眸瞥了眼她手中的银狐氅,挑眉问,“嗯?这么刺激啊,背着你夫君来这里私会我,还要我穿他的衣服?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卿如是:“……”兄弟,你进入情。夫这个角色进得有点快啊。 “那你穿是不穿?”卿如是勾着他的脖子陪他玩。 两人斜躺在地上,姿势暧。昧。月陇西用额头抵住她,“你咬我一口我就穿。” 卿如是匪夷所思:“???”你怕不是有受虐成瘾的毛病。 “最喜欢卿卿咬我了。”月陇西低笑。 卿如是狐疑:“为什么?” 月陇西用鼻尖摩挲她的额,慵懒一笑道,“卿卿咬我不是在咬我,是在同我亲近。” “咬你是在同你亲近,那亲你又是什么?”卿如是睁大眼好奇地问。 “是在勾。引我。”月陇西一顿,在她唇角轻啄了一口。她顺势偏头咬在他的下颚。 他莞尔,直起身捞起她怀里的银狐氅披在身上,“你送完衣服就回去罢,免得你夫君知道了饶不了我们。” 卿如是拖了一个圆垫子过来跟他并肩跪坐着,“你管我走不走……”她低声说着,无意一瞥,竟瞧见他跪着的垫子前边有一根细长的木棍,木棍 下写了几个字。 “卿卿”、“卿卿笑”、“卿卿哭”、“卿卿生气”……旁边还画了个小脑袋,简单几笔描了哭笑和皱眉生气的表情。然后在“哭”和“生气”旁边又加了句“卿卿不许哭”、“卿卿别生气”。最后又在旁边写“我心疼”、“但又想笑”。 卿如是耳梢发烫,指着那几个字和图故意说他,“你好无聊啊。幼稚!” 月陇西丝毫没有被撞破幼稚的尴尬感,甚至勾唇笑着,拂了拂袖口的灰尘,“我就是无聊才写的。你知道我要在这跪多久吗?” “不知道。”卿如是伸手捡起那根细棍,在地上比划着,也写下几个字。 月陇西唉叹道,“我要跪三个晚上,白日里还不得耽误上朝和公务。你说这气不气人?我真跟你耍了流。氓他要生气,没耍流。氓他还要生气,你说他一天到晚气怎么那么多?你说他要是知道我们洞房夜没圆房是不是还得再气一回?那我们是不是应该……” 卿如是跪趴着,边用木棍写写画画,边打断他的话,“应该好生跪着。” 月陇西低笑,瞧见她躬着身子的模样,忍不住凑过去看她写的什么。却被卿如是反应极快地用手臂圈起来蒙住。 月陇西笑了笑,一只手抱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端起来放到另一边的垫子上跪好,然后伸长脖子去看地上的字,卿如是趴过他的腿伸手想要挡住不让他看,却被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松松地按死了脑袋。 她的整颗头都被他按在腹部,抱在手臂下,月陇西一边看一边笑,“这句‘月陇西笑’和‘月陇西生气’是抄我的就罢了,‘月陇西不许笑’?‘月陇西不会生气’?……谁跟你说我不会生气?”他低头瞟了眼被自己用银狐氅掩住半个身子抱在怀里的卿如是。 “你放开我的头!”卿如是闷闷的声音从银狐氅里传出来,她羞愤地喊道,“我要生气了!你的手压疼我的脑袋了!” “天天生气,你生了倒是吐口仙气儿出来给我看看呐?”月陇西笑吟吟地道,“我生气的时候你看不出来吗?你别动,你的脑袋硌着我的手了……哎哟哎哟别钻了,你长了犀牛角啊往我肚子钻?我告诉你,你再钻?再钻?……再钻我也要生气了!” 卿如是只是摇了摇脑袋想挣脱他的禁锢,却被他笑话成是在钻他的肚子,一时羞愤欲绝,伸手在他腿侧掐了一把,“放开我!” “你们干什么?!祠堂是神圣之地,你们大晚上吵吵闹闹的 成何体统?!”隔着一道院门两人就听见了月珩的怒吼声和脚步声。 月陇西把卿如是捞起来跪好,不慌不忙地伸手用袖子把地上的字都给拂去。 顾不得跟他计较,卿如是立马埋着头不敢吭声了,只是脸还红彤彤地,甚是羞恼。 月珩跨进祠堂就是一顿训,“臭小子我让你跪在这做什么的?!你们俩在做什么?!” 卿如是侧眸看了月陇西一眼,后者摇头一笑,示意她不必出声。 “笑?你还笑得出来?我看你们真是……真是不知廉耻!祠堂也是你们能嬉闹的地方吗?!”月珩咬牙切齿地握紧了拳,思及这里是祠堂,愣是把火憋了下来,指着卿如是,又想着她是女孩子,随即降了些火气,只轻叱道,“谁让你来给他送衣服的?” 月陇西低声道,“父亲,是孩儿吩咐嬷嬷让她来的。这就叫她回去。” “不许走!”月珩呵斥道,“喜欢跟着跪,你们就都给我跪!跪个够!” 说完他哼声出门,吩咐外面的侍卫,“把他俩看好,谁敢跑回去睡觉立刻来禀报!” 侍卫应是之后他才拂袖离去。 卿如是从直背的姿势变为跪坐,松了口气,皱眉怨他,“都怪你。” 月陇西却仰头笑了起来,侧眸去看她,“我觉得挺好的……十分难得。” “难得什么?”卿如是嘟囔着。 “难得……”月陇西怅然一叹,扶着她的腰肢让她卧倒在自己腿上,仰躺着,用银狐氅给她裹好了,才低头凝视着她,笑道,“难得你愿意跟我同甘共苦。” 不等她说话,月陇西抱紧了她的身子,以免她往另一边倒,并轻声道,“睡罢,我明早上朝之前把你抱回去。” 卿如是由下往上的角度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祠堂里连绵不断的烛火映亮,似有浩瀚星辰。她摇了摇头,就像是在蹭他,忽而合上眼抱住他的腰,侧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腹部,轻声道,“月陇西好像永远不会跟我生气……” “嗯?”月陇西垂眸,一挽唇,“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他本想逗她,气恼她,谁知卿如是攀着他的腰凑上来,在他唇畔啄了下,“我说,我……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就是有一点点儿……可以刚好允许你跟我圆房的那么一点点儿……” 卿如是双颊羞红,见他不可置信地看过来,立即 抱住他的腰把自己的脸埋住,闷声道,“假的!我说错了!” 月陇西缓缓翘起唇角,垂眸凝视着她被烧红的侧颊和耳朵,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凑到她的耳畔哑声说,“我也喜欢你……很多。足以跟你圆房很多很多次的那么多……还要多。我是真的。” 卿卿,我上辈子呢,在廊桥遇见一位姑娘,好生钟意。而今她都在我心底藏了两辈子了。 我等了这么多年,才敢亲口告诉你,我有多钟意你。 你真是让我好等。 第八十七章 我的仙女儿下厨了 卿如是觉得自己是听过的情话太少,才根本听不得情话,总是会在他温柔的撩拨后面红耳赤,还得要屏住呼吸装死。 幸而月陇西并没有强扭着让她给予回应,说完就直起背,若无其事地把温暖的手掌放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捋着她的头发,像是在给猫顺毛。她稍疑惑地“唔”了声,月陇西就轻拍几下她的脑袋,“快睡。” 卿如是就势睡了过去。待到晨起再睁眼时,入目是帐顶,她的人已经回到了房间,外衣也被脱去,只剩下单薄的一件亵。衣。身旁空荡荡地,月陇西应该是去上朝了。 她望着帐顶,回想昨晚自己脱口告诉月陇西的话,和主动去吻他唇角的行为……怎么感觉自己变相地在告诉他,关于圆房这件事,他可以不用客气了? 胡思乱想了会,皎皎进来催促她起床收拾,说是郡主那边有嬷嬷过来唤她。卿如是一个激灵翻身爬起,穿衣梳洗,只用了一刻钟的工夫,来不及绾发和上妆,她赶着先见了嬷嬷。 “夫人不必着急,何时收拾好了何时再去见郡主即可。郡主说,不过是想跟夫人共用早膳,随意与夫人聊聊罢了。”嬷嬷示意一旁的丫鬟给卿如是好生收拾。 饶是嬷嬷这么说,卿如是仍是不敢怠慢,今次是她嫁来后郡主头回找她用膳,多半是不满她这几日过于清闲了,昨晚还和月陇西在祠堂嬉闹罢?她私心里想着,惶惶不安地在梳妆台前坐下。 须臾,收拾齐整后,跟着嬷嬷往郡主的院子去。 郡主就坐在院子里边看书边等她,她手抵着的白玉桌上摆放着丰盛的早膳,此时抬眸看了眼,正好与她的视线相衔接。卿如是心底咯噔一声,上前去施礼请安,郡主竟然直接站起来,拉着她的手一同在桌边坐下了。 “你不必拘束,这月府处处是你的家,在家里还用客气吗?”郡主淡笑着,“我只是一个人大清早的,太闲了,想找你聊聊天罢了。你嫁来这么几日,除了敬茶那天,咱们都没见着面,我也不愿扰你们俩新婚的日子,今日陇西上朝去了,正合适做个伴。” 卿如是心底松了口气,“原是这般,那以后陇西要早朝的日子,如是都早起来陪娘用早膳。” “好啊。”郡主笑着招呼她尝糕点,趁她吃着,又说道,“如是,你还记得在国学府的时候我就跟你说,待你嫁人之后我可以教你些为妇之道?” 卿如是嘴里叼着的煎饺落到了碗里,她睁大眼看 向郡主,稍一颔首,暗自揣度她话中深意。 “你别担心,我要跟你讲的东西,都是不绕弯子的。”郡主见她喜欢吃煎饺,便抬手又给她夹了一个,说道,“昨晚你去给陇西送衣服,结果一起挨了罚跪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觉得当时那种情况,夫君他非要罚你一个刚嫁入府里的小女子是为什么?” “这件事是如是不对,在祠堂嬉闹在先,被父亲责罚也是应该的。”卿如是说完,恍然反应过来,追问道,“娘的意思是说,父亲他罚我并不只是因为……” “你是刚过门的儿媳妇,岂有让你跟着跪一整夜的规矩?传出去多不好听。”郡主执杯浅抿了口茶,淡笑道,“他毫不犹豫地罚了你,是因为除却陇西的关系,夫君他对你完全没有好感。甚至可以说是陌生。你信不信,今晚他能叫你去接着跪?” 听来像是玩笑,卿如是却笑不出来,祠堂那么冷,她可不想再到那里去睡一晚,当然也不想月陇西再抱着她吹一。夜冷风。 “对我没有好感,是因为父亲知道我是崇文党,不愿意待见我吗?”卿如是思忖道,“不然也不可能在听闻陇西跟我合伙骗他之后就罚陇西去跪祠堂。” 郡主笑着轻摇头,“原因我不知道,或许是因为这个罢。但那不重要,因为这已经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你读过崇文的书,思想已是如此。难道他还能请位先生来逼着你重新接纳他们月家的东西不成?我重点要说的是,你该学会如何补救。” “孝敬公婆不仅是为了传出去时你落个贤惠的名声更好听,也是为了你自己。除非陇西征得夫君的同意另立门户,不然你就还要与我们相处几十年,这几十年里,若你只顾着跟陇西过日子,与我们的关系不和睦,那你在这个家里想要立足实在太难了。陇西他倒是能一直护着你,可你也不想全靠他罢?那样的话,他会很累的。” 卿如是领悟到了她的意思,赶忙道,“这是自然。” 郡主点头道,“所以,你如今要先做好的,是多想想办法讨好公婆。不光是夫君,还有我。我现在帮着你,对你好,并不代表以后我会一直帮着你。或许正因为你的懈怠和忽视,我某日就突然不喜欢你了,认为你轻慢了我。这是要告诉你,若你自己不维系好咱俩这段婆媳关系,那没有道理我就要永远对你一成不变地好,你说是吗?” “是。娘说得对,如是都明白了。”卿如是很清楚,郡主的确是掏心窝子地在教她,没有半点绕弯子要给她下马威的意思 。 “最关键的是……”郡主忽然压低了声音,肃然道,“月氏和寻常人家不同,伴君如伴虎,若是谁威胁到了月家的权力和利益,或者不小心让月家陷入危险境地,那么这个人极有可能被月家推出去,月家不会保的。哪怕是陇西。更何况你的身份这般敏。感,若是不讨好家主,真到了那种时候,夫君本就看不惯你,还不直接把你推出去一了百了?” 前边都当作是教导来听,这一段是正儿八经的忠告,卿如是正襟危坐,沉吟着道,“娘说的是,多谢娘费心说教,这番话如是都好好记下了,今儿个回去就认真琢磨琢磨,保证在将军回来之前先拿出十足的诚意。” 郡主这才笑开了。 两人不再谈事,聊着闲话用完早膳,嬷嬷将卿如是送回西阁。 “讨好啊……”卿如是进了房间,坐在床边苦思冥想,“怎么讨好?”她活这么大讨好别人的次数一双手都数得过来,还都是月一鸣占的数。 要讨好见惯了世面的长辈,送礼自然已经无甚意趣了,还是心意为重。 正想着,门忽地被推开,卿如是抬眸看去,竟看见月陇西跨门而入,她惊奇地“啊”了声。 “你‘啊’什么?”月陇西好笑地打量着她,朝她走近,最后坐定在她的身旁,撩起她一缕发嗅了嗅,迫不及待地开始解腰带,凑近她哑声道,“这么主动啊,昨晚刚说圆房,今儿个就在床上等我回来……” 卿如是拽回头发,连害羞的时间都没有,蹙眉起身绕过他,让他亲了个空,她坐到桌边,“你别玩了,帮我想想要怎么讨好你爹娘罢,免得今晚我还得跟你去跪祠堂。如果我表现好了,说不定我们俩都不用去……诶对了,你不是要去刑部吗?回来做什么?” 月陇西脱掉外衫,丢开腰带,敞着衣服走过去,从背后一把抱起她,让她坐到自己腿上,才望着她笑道,“说来你可能不相信,我是专程回来跟你圆房的。什么讨好的法子,等圆了房再说罢……” 末尾几字,嗓音喑哑。他喉结一滑,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衣襟里。 卿如是却皱起眉“哎呀”了一声,把他的手拿出来,教育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让你别闹了。你快帮我想想,该要如何体现心意?” “我没跟你闹啊,我说真的呢。”月陇西微蹙了蹙眉,不知她怎么态度忽然就跟昨晚不同了,他匪夷所思道,“我真是专程回来想跟你圆房的,今晚我还得跪祠堂,哪有这时间 。至于讨好爹娘,那等你怀了我的骨肉,自然就好了。” 他说得跟没事人一般,卿如是皱眉盯着他,带着点凶色。 月陇西无奈地一叹,“不就是心意么,你亲手做道菜呈上去给他们尝,既简单,又体现了心意。如何?” 他随口说来,让卿如是恍然大悟,点着头称道,“我怎么没想到……” 月陇西勾勾唇,边给她解腰带,边微喘着气道,“现在可以圆房了罢?” “不行!”卿如是一把捏住自己的腰带,“我现在要去厨房做菜,刚刚答应了娘要在你爹回来之前拿出点东西来的。我哪日讨好了你爹,让他不罚你跪祠堂了,哪日再跟你圆房。” 月陇西:“……” 卿如是起身,转头看见他还扶着额叹气,神色间似有郁闷,便指使道,“反正你都回来了,坐在这里好无聊的,跟我一起去厨房帮我尝尝菜罢。” 说完自顾自地踏出门,也没给他拒绝并重新提议的机会。 厨房呢,卿如是没怎么进过。前世在雅庐誊抄书籍的那一年里整日都是煮面,她也就会放东西进锅里煮来吃而已。 她叫了名厨子带她,刚在厨子的指示下选定好要做的菜,月陇西就进来了。 穿戴整齐了,唯有衣襟还有些松散,但他随意惯了,也没在意,双手环胸斜靠在灶台边,盯着她的锅,与她闲聊道,“今日我上朝的时候,听闻国学府里乱了套,月世德病愈之后和叶渠撞上了,不知道怎么起的争端,两边手下的子弟都是不服输的,当场打了起来,把在场的学士骇得不轻,随即上报了陛下。紧接着陛下就颁布了国学府的规章制度,果不其然是按照采沧畔的……” 他话未说完,卿如是就颇有撒娇意味地“哎呀哎呀”叫唤了两声,她的手在不停地翻炒锅里的油菜,只好紧盯着他腰后的那盆水,“你别挡着我,你倚在那里把我准备的水都给挡住了,我菜都忘记洗了。” 月陇西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滑过她的锅:“……” “算了,热了之后应该就不脏了罢?”卿如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下朝之后被一位分管国学府一部分事务的官员拦住。”月陇西翘着唇角,继续跟她闲扯,“你猜猜我知道了什么?上回被萧殷找出来交给叶渠的那本有关袭檀的书已经被烧掉了。叶渠竟然私自销毁了那本书,还被月世德给知道,但月世德并不清楚袭檀和陛下的关系,跟着就让那位官 员帮忙上禀了陛下,结果陛下让那官员带了一些治风寒的药去给月世德。教他自行养病莫要多管闲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他话音落下须臾,卿如是都没有搭理他,只绕过他把那盆水端了过去,然后开始洗番茄,清洗完一个之后才想起回他,“啊,你说什么?” 月陇西:“……” 没什么,我闭嘴了。 他抄着手无奈地摇头叹气,随即又盯着她认真的样子,挽起唇角温柔地笑。 紧接着,他以笑容逐渐消失的表情,目睹了一口油锅从辉煌,到灭亡的全过程。 从食材可以看出,她应该是想要做番茄炒蛋这道家常菜。 饶是月陇西这等连面条都没下过的人,都知道得炒过上一道菜的锅须得洗干净之后再炒下一道,且应等油热了之后再放食材,沾了水的番茄下锅前得先多晾会,蛋最好敲在碗里搅好了再倒。 放盐是最狠的,几个回合的抖腕下来,小半罐子就没了。 厨子站在一旁手都来不及插,眼睁睁瞧着她糊了锅。 而很荣幸的是,月陇西成为了这道菜的第一位试吃者。 他措了措辞,斟酌着笑道,“都是瞧着做的,做得怎么样大家心底都有数,你直接重来多好,何必还要难为你夫君这般如花似玉的人儿遭这趟罪呢?” 卿如是恶劣地笑,“说好你来试吃的,张嘴!吃了告诉我哪里差了,我好改进。” 月陇西舔了下唇角,无奈地张嘴接下她亲自喂到唇边的一口,“……”嚼了两口之后便不敢再多嚼,径直咽了下去。 “如何?”卿如是还满眼期待地望着他。 “只是盐多了些。”月陇西拿出锦帕,不疾不徐地凑到唇边,吐出细碎的蛋壳,然后缓缓笑道,“水少了些,炒糊了些。葱花是不是有点多了啊我的仙女儿?还有,我有点好奇,你是如何做到在蛋糊的同时,番茄还是生的?很厉害。” 在卿如是羞赧的神色中,月陇西慢条斯理地抬手把锦帕支给她看,笑道,“以及,下次蛋壳就别往里面放了,你说你炒得这么完美的一道菜,放了蛋壳多败味啊。” 第八十八章 生得俊美的人炒菜也格外好看 细碎的蛋壳还黏着糊了的蛋,卿如是抬手包裹住锦帕,丢到一边去,羞赧地道,“知道了,重来就是。” 月陇西眉目含笑,戏谑之色显而易见,他双手撑在身后倚着的灶台上,闲闲盯着她转身的动作,轻说道,“我的小仙女儿从未下过厨房,头一回做菜能煮熟已经很了不得了。” 分明是调侃她来的,听到卿如是耳中倒像是情话。她挽唇自得道,“既然你这么看得起我,那一会把我做出来的菜都试吃一遍,直到它味道正好方停。” 月陇西盯着她正握着番茄的那双纤细的手,白皙的肤色和番茄的鲜红相互映衬,更显清致匀净,他想起昨日她也是用这双手帮自己的,莞尔道,“乐意至极。” 汲取初次的教训,卿如是重做第二遍就顺手得多了。月陇西用足尖勾了个板凳过来,坐在灶台后面,拿起火钳,亲自帮她把控着火候,不至于再让自己吃顿糊的。 经由厨子的指点,卿如是放盐也谨慎了许多,出锅时再洒上一小把葱花,翠倒是翠了,就是红黄不够鲜艳,整体黯淡且浑浊,卖相仍不是太好看。 月陇西自觉起身,毫不犹豫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偏头看着她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小仙女儿进步神速。” “那是自然,我又不笨。”卿如是顺势拿走他手里的筷子,自己尝了尝,也觉得很有进步。但终究勾不起食欲。 正想着再重来一次,月陇西按住她的手,笑吟吟道,“你做三道菜的工夫,一上午就过去了。你的办法未免太慢,须知好坏都是要比较出来的。想要我爹感受到你的诚意,只需要有个对比起来毫无诚意的人。你且等着。” 卿如是停住,站到一边去。只见月陇西就着那口油锅,丢下半个尚未切成丁的番茄,又随意打了两个鸡蛋进去,并吩咐小厮添柴加火,直至火盛。 饶是他不过是在胡玩乱搞,垂眸时从容慵懒的神情仍是教人挪不开眼。生得俊美,做起菜来也格外赏心悦目。卿如是心底不自觉想要亲近,遂坐在灶台边撑着下巴瞧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月陇西这人真是越瞧越好看,越看越心动。 月陇西的余光瞟见她的神情,不禁翘起嘴角笑了笑,心猿意马间,人已经俯身凑过去,在她眉心亲了口,蜻蜓点水的一下,不待她害羞,他自己的耳梢却先莫名烫了起来。可算晓得他的小仙女儿为何那么爱脸红了。 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做菜上,且 本就是抱着要把菜给做糊的心态动的手。不消片刻,一道惨不忍睹的菜出了锅。 他随意将锅铲丢到锅里,唇角一挽,指示小厮道,“去,把这两道菜都摆上桌,再添些美酒佳肴,菜冷之前跑个腿将父亲请回来,让二老都来西阁里用午膳。” 小厮得令,端着菜出了门。 “可以了罢……”待厨房的人散尽,月陇西转过身抱着她,噙着笑轻问道,“折腾够了,咱们可以回去圆房了罢?” 卿如是神色凝重地思考了会,郑重道,“我不,说好要等你爹松口,不再罚我们跪祠堂才行。何况这青天白日的,你不嫌害臊啊。” “我不嫌啊,”月陇西捏着她的手指头,凑到唇畔浅啄了口,满眸的春意朦胧,“诶,咱们又不是不关门……” “那也不行。”她怨怼地念叨了句,便挣脱开他的束缚,红着脸往门外去了,边走还边自言自语地碎碎念,“谁知道你爹娘什么时候突然就过来了,多丢人呢。这般白日宣淫的德行怎么跟月一鸣似的……” 月陇西跟在她身后,笑盯着她,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叹道,“啊,卿卿啊,你别总走那么快,现在要等着我了。我追你追得很辛苦的,啧。” 两人回到房间,边看书边等了小半个时辰就有人来递消息,说是老爷和郡主都到了,现在已在膳厅。 月卿二人赶忙过去,撩起膳厅的珠帘,先看见的是脸色沉沉的月珩。旁边坐着拿着筷子夹菜的郡主,见他们两人走过来,也只盯着卿如是瞧,眸中笑意满满。 卿如是回了个笑,随即跟着月陇西给二老见礼,这才被招呼着入座。 刚坐下,月珩便拍桌一声怒吼,“这菜谁做的?!”吓得卿如是险些又站起来。 月陇西瞧了眼,恭顺地回道,“爹,这道菜是孩儿做的。旁边那道,是卿卿做的。” 月珩一愣,似是完全没有料到,他脸上过于狰狞的怒意瞬间消失殆尽,随即又扭曲着眉毛匪夷所思,“你们做的?好端端地你们进厨房做什么?” “父亲息怒。”月陇西唤了句,随即交代道,“这是卿卿的主意。卿卿跟孩儿说她嫁进府中后尚未和父亲有过交流,唯恐父亲认为她失了孝道,思来想去,二老什么都不缺,便只好凭着心意亲自下厨,诚心为父亲母亲献一道菜,还望爹娘不嫌弃她拙劣的厨艺……至于孩儿,孩儿昨晚带着她在祠堂嬉闹,她静思己过之后,也说了孩儿一顿,硬要孩儿 也跟着做一道菜聊表孝心,不求能为昨晚的事将功补过,只求父亲看到我俩认错的诚意,别再生气,免得气坏了身子。” 卿如是瞧了他一眼,心道胡诌得还挺像是那么回事。她赶忙点头应和,“昨晚如是与夫君在祠堂反省之后,心存愧疚,不知该如何表达歉意,只好出此下策。可怜如是和夫君都不是擅长厨艺之人,想要做好这道菜实在不易,已尽心尽力为之,还请爹娘体谅一二。” 本也没打算多为难他们,听他们服了软,月珩心底的气消了一半,但瞧着那菜实在难以下咽,他搁下筷子叱道,“你尽心尽力我倒还信,却不必为这小子开脱,他若非敷衍了事,怎会将如此简单一道家常菜做成这般模样?!” “父亲英明,一眼就瞧出来了。但您可莫要怪罪卿卿,这事如何能说是卿卿为孩儿开脱呢?都是孩儿的错,卿卿不过是担心父亲因着这一茬会继续罚孩儿的跪,这才为孩儿遮掩。”月陇西笑,“父亲别跟孩儿一般见识,不如先尝一尝卿卿的手艺?” 说着,月陇西站起身给月珩夹了一筷子菜,那不太鲜艳的红黄翠三色与旁边黑糊的颜色相对比,瞬间就成了美味佳肴,月珩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抬眸晲了月陇西一眼,哼声冷笑道,“你小子倒是挺护短。” 月陇西顺势也给郡主夹了一筷子,继而笑道,“孩儿这不是自小瞧着父亲便是如此对待母亲,耳濡目染的吗?” 好会说话啊月狗腿子。卿如是看向他,眸中隐有笑意。他三两句就将月珩一开始的气焰压了下去,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话题引到“诚意”二字上,最后又避重就轻,绕回到品尝她做的菜上边。于月珩来看,整个引导过程毫无痕迹。 然则,天时地利为卿如是铺垫得妥妥的,人和这方面终究是差了些。 只见月珩毫不犹豫地将菜夹进嘴里,然后毫不迟疑地又吐了出来。时间仿佛静止了片刻,整整七个弹指,他都未发一言,没有一个动作,神情间满是一言难尽。 对于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月珩来说,这道菜给他的感觉过于另类。总结一下就是色香味样样都缺,很缺。 他拿筷的手微握紧,沉了口气,抬眼别有深意地看向卿如是,然后又看向月陇西。 郡主倒没觉得有他那般难以下咽,拿手绢掩唇轻拭唇角,轻声道,“如是第一次下厨,我觉得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难得了。总比某人敷衍了事的强,夫君觉得呢?” 月陇西舔着嘴角, 嬉皮笑脸地。 “嗯。”在月陇西过于欠揍的神情映衬下,月珩到底还是给了卿如是的面子,肯定了她的心意。 “既然如此,那父亲可要多吃点。”月陇西说着又站起身给月珩夹了一大筷子,笑说道,“倘若吃不完,不就浪费了卿卿的一片孝心吗?” 月珩抬眸,动也不动地瞪着他,半晌才咬牙低叱道,“……你皮痒了是罢?” “咳。”月陇西握拳抵住唇畔,低笑了声才坐回去。 卿如是唇角微抿出一个弧度。 “菜我是吃了,心我也领了,但这些总归都算不到你的头上。所以……”月珩盯着月陇西,冷声道,“你今晚接着给我跪祠堂,自己穿厚点,别指望着谁再来给你送衣服。” 卿如是微挑眉:这话的言外之意,岂不就是她可以不用跪了? “多谢父亲免罚。”卿如是乖巧道。 月陇西故作怅惘,唇角却漾着笑,“那我就多谢父亲责罚了。” 若不是郡主眼疾手快地拦住了,月珩险些又要发作。这顿饭吃得不算愉快,但还挺热闹,总归没有卿如是想象中的沉闷。 膳毕后,月珩又要出府办事,月陇西也因着要去刑部不能久留,临着跨出府门时,他朝卿如是笑着眨了下左眼,随即转身而去。 那一眼里,净是得逞后的欣然与从容。他知道她很喜欢。 卿如是鼓了鼓脸,红着脸转回头往西阁走。皎皎就跟在她的身后与她闲聊,在快要回到院子时,瞧见了走廊那头有一道熟悉的倩影,皎皎一愣,下意识便笑着喊了出来,“诶!巧云?” 卿如是疑惑地抬眸看过去,果然是巧云。恰好巧云听到声音转头看过来,堪堪与卿如是的视线衔接,一瞬的视线触碰,她又匆忙低下头躲闪,隔着走廊远远地给卿如是施了一礼,紧接着就迅速拐过走廊,往避开她们的方向跑了。 “嗯?”卿如是微蹙眉,稍一思忖后问,“她躲我做什么?……话说,怎么地这两日也不见她来给我梳妆了?” 皎皎挠了挠后脑勺,摇头称不知,“奴婢只晓得,她前几日被世子调到后院去洒扫了,说是让她不必再在前院伺候,但工钱可以照着前院的丫鬟标准拿。” “月陇西调的?”卿如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们俩不是认识,而且很熟的吗?后院的活哪有前院的好,为什么要把她调到后院去?……月陇西舍得啊?” 皎皎亦狐疑地偏头,反问道,“世子跟巧云认识吗?好像不认识罢……奴婢没听巧云说过啊。” 卿如是有些惶惑,继而不明所以地沉思起来。 不认识?是月陇西为了保护巧云,不让她私底下被旁人嫉妒,才没有把他们俩的关系告诉旁人吗?或是别的什么原因? 第八十九章 圆房的套路 她自顾自地掂量了会,思忖着要不要把巧云唤来问问清楚,最终又觉得女孩子的脸皮薄,刚才都躲成什么样了,还是等月陇西回来之后直接问他比较好。 卿如是盯着走廊拐角看了会,直看得心里生出难以排谴的失落之感,才进了屋子。坐在窗边撑着下巴眺望发呆。 不是,她不是怀疑月陇西对自己的喜欢作假,她是觉得好像有别的女人在跟自己对半分他的好。 或许月陇西对巧云已经不再是喜欢,但幼时的情谊那么珍贵,或许他存有眷恋和同情呢? 再往惆怅点的方向想想,如果月陇西因为这份难以割舍的情谊纳巧云为妾呢?? “夫人?夫人??”皎皎唤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回应,走过去一看,发现她满面愁容,看似望着窗外的花,其实心思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皎皎坐到她旁边去,双手捧腮盯着她,直看得卿如是回过神才问道,“夫人,你是不是在想世子和巧云的事啊?” 卿如是瞟了她一眼,斟酌片刻后问她,“……你觉得,月陇西以后有没有可能会纳妾?倘若他以后没有那么喜欢我了,跑去喜欢别人,就比如巧云……” 话没有说完,皎皎就大摇其头,缓缓地说道,“夫人不了解巧云,她人很好的,不会去勾。引姑爷。” 卿如是匪夷所思,“我没说她勾。引啊,我是说月陇西先弃我,再去喜欢别人。” “那不可能啊。因为世子不会不喜欢夫人的。”皎皎掰着手指头道,“如果夫人要起这个头,就绝对不成立了。但按照奴婢刚刚说的那样,巧云若是去蓄意勾。引,下那些劳什子药,或许还有一点点的可能罢。若从世子的角度,奴婢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不可能的。” 卿如是盯着她,陷入了沉思。皎皎这个笨脑袋都能这么想,自己却患得患失的。这不寻常。显得她一下变得很弱智。 但不知怎地,饶是觉得弱智,她仍然很在意地追问道,“为什么?” “嗯?”皎皎抿了口茶,想了想,故作高深地说,“因为,世子看夫人的眼神很好奇,很期待。源源不断的期待。好像不管夫人说出什么,在世子看来都很新奇有趣似的。因为总保持着新奇有趣,所以肯定不会腻的。世上几个男人像世子这般,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式儿的,不自觉地把夫人的一切都当有趣之处,看什么都觉得可爱,自己就很愿意跟夫人一直保持新鲜感,如此怎么 会腻、会不喜欢了呢?” 卿如是捧着脸颊,皎皎已经说得很熨帖了,可她还是忧心忡忡。 “唉,说白了,夫人这般患得患失,还不是因为世子对你太好了,你害怕失去这份好。换句话说……”皎皎喝完一杯茶,站起身来准备继续打扫,“夫人已经,很喜欢很喜欢世子了,离不开世子,所以不能失去,也不容别人分享。” 皎皎一副看穿一切的神情,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哎呀,夫人总算开了情窍,奴婢欣慰得很。” 说完她就哼着小调走开了。 卿如是惆怅地叹了一声,依旧挂心着巧云和月陇西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没能释怀。她的脑子已经为两人曾经发生过的事构建了一系列不可言说的美妙画面。跟看戏本子似的,越看心底越为他们两人久别重逢的戏码蔫酸。 她搬了把椅子坐到院子里去,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一边频频盯着门口,打算等月陇西一回到家就把这事问个清楚。 然而傍晚时分,听闻月珩去扈沽山办事的都回来了,月陇西这个就在扈沽城刑部上工的竟还没回来。 祠堂没人跪,月珩遣人来西阁问了好几次。连月珩都不知道月陇西去了哪,卿如是蓦地有点慌,随即唤小厮跑腿去刑部瞧瞧。 待到夜幕降临,天色完全黑透,仍是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跑腿的小厮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卿如是都顾不得吃醋,自己换了身便装打算去找他。 街道上人影寥落,未至深夜,街市却因风雨逐渐呼啸而散尽。豆大的雨点敲在屋檐,砸落到身上,秋意萧条,惹得卿如是原本就慌乱的心愈发忐忑。 骑马赶到刑部时,雨水已将她淋透。她没来得及栓马,跳下去几步跑到门口,拿出令信示意门口侍卫,“世子在里面吗?我找他。” “稍等。”侍卫看到令信后竟没有第一时间放她进去。卿如是有些疑惑,但也没时间多问。 不知等了多久,她那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和衣衫相互黏腻着,紧贴身体曲线,随着她细微的动作来回搓滑,极其不适,让她滋生出烦躁感,且漫长的等待又让这种烦躁无计可消。 正戴着斗笠在庭院洒扫的小厮路过,瞧见了她,多问了两句,“夫人找谁?” 听到询问,卿如是稍抬眸,蹙眉低声道,“我找月陇西……” “世子呀?”小厮疑惑地道,“世子早就出门了啊。我瞧着是往对面那家 客栈去的,已经离开了有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那就是傍晚刚下工那时候离开的。卿如是微睁大双眼,转身看向街道对面的客栈,指着招牌问道,“你说那家?他……他为什么去住客栈?怎么不回家呢?” 小厮摇头笑,“这可就不知道了。” “今日刑部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卿如是的目光紧盯着客栈的招牌,未曾移开,稍一顿又问,“起先你可有看到一名家丁来这里找他?” “据我所知,刑部没发生什么事。至于家丁,好像是有一个,被侍卫邀着去里面坐了许久了。”小厮回答完毕,压了压斗笠,低头继续洒扫起来。 卿如是眉头轻蹙,用湿漉漉的袖子抹了一把脸上不断向下滴落的雨水,望着客栈的招牌久久没有动作。 无可否认,她的心里因他没有回家,且没有念着给她递个话好教她放心的举动,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失落与无措。 但她仍是径直往对面那家客栈跑了过去。 不等她先询问出声,客栈老板先问道,“这位夫人可是来找人的?” 卿如是颔首,“我找月府的世子,他住的哪间?我、我是他的……”她犹豫片刻,也没说出口。她生气了,不想承认是他娶的妻。 好在客栈老板也没有追问,十分爽快地使唤了一名小二带她去。 卿如是走一步落一步的水,拖得走廊地板都湿滑起来,她抬手抹掉下颚的水珠,轻叹了声气。 小二并未将她送到房间,只在拐角处停住,指准了一间房,笑说道,“世子就住在天字号。夫人自行过去就是。”语毕,他转身下了楼。 就算小二不为她指路,卿如是也能一眼看见那扇门。概因这周围的房间全都房门大开,并没有人住。 她走到天字号门口,迟疑了须臾才敲响了门。 几乎没有任何间隔,就在她敲响的刹那,房门就打开了。她微一怔,抬眸看向就在门后笑吟吟觑着她的月陇西。 “我刚刚还以为,你不打算敲了呢?”月陇西挑眉笑道。 没看见她担心他的安危,冒着雨来找他,全身都被打湿了吗?他不仅没事,还跟她嬉皮笑脸。卿如是眉尖皱得更紧,转身就走。 “诶……”月陇西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手腕,偏头凝视她气鼓鼓的样子,失笑道,“我还什么都没解释你就要走了?……热水给小祖宗备好了,先 沐浴完再听我好好说,行不行?” 卿如是眉心一动。给她备好了热水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她要冒着雨来? “你……”卿如是转过身,狐疑地打量着他,似悟非悟。 月陇西先将她给拉进屋子,关上房门,以免她跑了。而后趁她深思时不备,一把抱起来,绕过屏风,将人放在浴桶前的小矮凳上,让她刚好与自己齐平。 卿如是迷惘地看着他。 他却一言不发,只是温柔地笑了笑,眸中隐有情。欲,如一簇蠢蠢欲动的火苗,在夜色中撩动星辰。他默然低头,为她宽衣解带,青色的系带在他指尖翻覆,不消多时,卿如是觉得肩膀一凉,衣衫滑落。 霎时,春。光乍现。 月陇西垂眸肆意浏览过她半隐在肚兜和亵。裤中的身体,喉结一滑,嗓音轻哑,“我骗你出来,让你担心,还害你淋雨,是我的不对。就罚我……伺候你一晚上,如何?” “你……?!”卿如是咬住下唇,脸色歘地通红,不自觉地低下头嗫嚅道,“你怎么、怎么这样啊……” 月陇西轻笑了下,伸出一根手指,勾住她亵。裤上的细绳,缓缓地将蝶形结扯开,“我若不骗你,你愿意出来吗?若非将你骗至如此境地,你不知要借害羞之故将我们俩的事一拖再拖到何时。我等不及了,小祖宗,我好爱你。想要得到你……” “不是、不是叫我先沐浴吗?”卿如是的手撑在身后的桶沿上,死抠着浴桶的边,脚趾也彼此摩挲来摩挲去,她的目光不安地停留在他的双手上,就这么看着那修长的手指将她亵。裤上的细绳解开,然后勾着裤沿往下褪。 月陇西爱死她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他轻抿唇笑着凑过去,吻她的下颌,挡住她看自己动作的视线。待一吻罢,她的亵。裤也被他褪下,顺着双。腿滑落。 卿如是低呼了声,月陇西便去吻她的唇,顺势把手绕到她的脖颈后,扯开了肚兜系带。 “是啊,你沐浴……”月陇西拖长了语调,解开自己的腰带后才哑声回道,“我跟你一起,好伺候你啊。” 第九十章 圆房! 背后是暗含着迷迭花香的氤氲热气,眼前是他勾心撩人的多情眉眼,窗外湿闷的温热的风卷起暗青色的纱帘,屏风旁落的香炉上萦绕着一缕缕香丝,如同旖旎神女的魂魄,悄无声息地在室内蔓延。 流光被夜色撕开,一瞬的羞怯让卿如是迅速勾住他的脖子抱住他,不要他看。 月陇西唇角微翘,轻笑了声,那气息就喷洒在她的耳梢上,惹得它愈发红艳可人。他垂眸瞧见了,就张口轻抿住她的耳尖,热意传递到他温凉的唇舌,霎时勾动心火。 “月陇西……”卿如是趴在他肩膀上轻呢喃着,说不清是想跟他求证什么,还是只想跟他撒个娇,“你走之后我遇到巧云了,她生得好好看……” “嗯?有你生得好看么。我觉得你生得好看。真好看。”月陇西一手揽着她的腰肢,一手抚着她的背脊,轻捋她垂于后背的青丝,“再不进去水就凉了……有这么害羞吗?”他刻意在她耳畔说话,气息都拂在耳梢鬓间。 “她就是你的故人……你跟她认识好久,跟我没有认识那么久。”卿如是轻蹙眉尖,“你为什么要把她调到后院去?” 饶是此时温香软玉在怀,他浑身似被热气簇拥萦绕,他仍是极有耐心地哄着她,“因为不想要你吃太多醋生气,只想要你知道,比起旁的任何人,哪怕是再有意义的人,也没有你来得重要。” 卿如是抿唇浅笑,用唇边轻碰了下他的耳梢,嗅他身上的味道,稍顿,又不满道,“可是你给我的信中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子故人情谊很重要的意思,你还说你因为她跟别的男子相处,心底不舒服。她岂非是你心头星火,随时可以燎原的那种……” “兴许罢。故人是星火,没准可以燎原……”月陇西眼角流溢出慵懒的意味,故作一顿。 听及此,卿如是蔫酸轻哼了声,松开抱他的手,正待要蹲身捡起衣衫走人,还未动作,下一刻月陇西却顺势将她打横一抱送到浴桶里去了。 热意侵袭,柔水漫身,卿如是猝不及防,皱眉惊呼了声,转头却见他自己也步步走上矮梯。 他一边褪去流光,踩着木梯朝她而来,一边用轻哑的嗓音低笑了声,接着方才的话道,“故人是一点星火,可你是我的整片星河。你占据我的心太久了,别的星火早就无原可燎。” 话落,他唯二的两件薄衫都被他褪下,随手丢到一边去,他跨进来的那刻顺势将卿如是捞起,抱到自己腿 上坐稳。 他伸手轻捏住她的下颌,笑道,“这样的话,我的星星满意了吗?” 卿如是压着嘴角的笑意,故作自在地抬眸看向别处,“勉勉强强罢。” “那,星星现在可以认真跟我办正事了吗?”不等她回答,月陇西已然放肆起来,他仰头咬住她的耳垂,呢喃道,“……你舒服的时候,疼的时候,都要记得告诉我。” 他不过手执巾帕在她身上随意一撩一抚,卿如是就软了身子,仿若无骨,只好撑着他的肩,迷惘地低喘着。她又不是不解情。事的天真少女,为何此刻竟真觉自己从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 至少,此刻月陇西给她的感觉她像是从未有过。 她不知道仅仅像这样被或轻或重的抚摸,内心就会生出一股懵懂的悸动感,她不是没有悸动过,是因着对对方身体的好奇和渴望,让她觉得此刻的悸动是崭新的,陌生的。 心口像是有只乱撞的小鹿,拼命想要冲破一层情网的束缚,撞啊撞地,半晌未得,让人暗暗着急,挠心抓肺似的想要催它快些,但它分明已用尽全力撞得她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整个人软似一摊春水,可犊鹿就是冲不破那层红绡似的雾。不仅冲不破,还要与那红雾缠绵悱恻,缱绻难分。 心怦怦地越来越快,她的渴望被逐步加深,在那只犊鹿的乱撞之下,她的心和身都萌生出痒意。她希望这只心头的犊鹿用力撞破情网,教她得些酣畅,也希望它稍微轻缓些,不要让她的心再跳得那么厉害了。 纠结摇摆,她无措地抱紧月陇西,哑声喃喃,“……你、你别给我擦了,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嗯?”月陇西颇觉神奇,她从前可是很难撩动的,往往都是他铺垫得自己都快憋出毛病了,她仍是不为所动。今次竟这么爱他。 他低笑了声,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然后凑到唇边轻吻,原本藏在眸底克制许久的东西明显浮了上来,愈渐迷离朦胧,他凑到她的耳畔轻声细语地征求了句:“……” 满室朦胧,他的声音太轻,只惊扰到了她耳边细碎的星辰光影。 “嗯……”她好像有点病了,说话像是在撒娇,这娇滴滴的小奶音根本不像是她自己会发出来的。但顾不得那么多了。 她柔媚娇气的样子月陇西还真少见,坐怀已经很乱了,她还要无意诱他。 月陇西微勾起唇,吻住她的下颚,细密地顺着下颚线吻至唇畔,与此 同时,他的手则顺势帮她安抚那只莽撞的小鹿,令一只手开始调整她的姿势,“不如,我们就在……” 他的话未说完,卿如是的身体已经被抬起来转过去了一半,她猜到他想要试什么新奇玩意儿,赶忙从迷离中回过神,一把按住他的腿支撑自己,急声道,“不不不行啊!” 方才她自我构建起来的旖旎与迷离瞬间被冲破,狗急跳墙一样。 月陇西:“……” 她不喜欢尝试新鲜事物,月陇西一直知道,只好慢慢来,“遵命了,我的星星。”他就着将她双。腿岔开架在腰上的姿势把她给抱起来,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木梯,绕过屏风,走到床边。 他直接抱着她一起倒下去。如同共赴生死。 月陇西已经很热了,企图摸着她冰凉的湿漉漉的头发来缓解。他将青丝放在掌中肆意翻覆绞弄。她就沉浸在交织的气息的美妙乐声之中,也会感受窗外风吹渐嚣,檐角幡动愈狂,甚至地面越来越放肆的雨落,这些生命之音纯粹又震撼,此刻尽数入耳,竟不及她的心跳隆冬。 他的手自上而下,拂过起了涟漪般敏。感的一切,最后落在她的腰肢上,有意无意地掐揉着,听得她呼吸愈发不稳,月陇西低笑,沙哑低沉的声音微有磁意,“……可以允许有几次?” 说时,窗外雷声震耳,闪电已蓄势待发。 闪电侵略的意味已经十足。月陇西的眼神却含着脉脉柔情,故作从容地等待她的回答。 卿如是便也跟着放松了些,半合着眼,咬了咬鲜艳欲滴的唇,喃喃回道,“我想想……” 他温柔地勾唇笑,“你想罢。”她此时分神且放松了警惕。 窗外闪电猛地劈下,将堆积的云层撕开了一条口。噼啪响彻云霄的那一瞬间,月陇西的眼神顷刻变得锋利。 他明白雷电想要侵略夜空,不停地侵略。 闪电劈开的那一下没有赘语,一瞬打破了柔情。 卿如是咬牙,十分猝不及防。上一刻还醉在他的温柔里,下一刻就被猝然而至的闪电雷鸣骇得神魂分离。 “今夜有惊雷,有闪电,有狂风,还有骤雨……”月陇西深深凝视她,随着动作哑声呢喃着,似有笑意,“震撼的是猝然来临的惊雷,谁也没想到,伴随雷鸣的闪电会突然撕裂夜幕,划拉出一个口子,一个足以让骤雨倾泻而出的口子。最讨厌的是风,非要用粗鲁狂乱的方式安抚一切,殊不知 ,这样的方式会让雨下得更大……你说是不是?反正,我是感觉到了。” 卿如是听着他别有深意的话,羞得身体泛出瑰色的红,她来不及细想这种熟悉的操作,只羞愤地叱他,“你不许说话……” 她皱紧眉,忍受着犊鹿撞破情网后的肆意奔驰,酥痒和悸然都从心口逃逸,流窜于四肢百骸,她受不了,好想要吻他。 月陇西好像很懂她的感受,或许是自己也控制不住,低头猛地含。住她的唇,用力吸吮着,辗转着,侵袭她的口舌,扫荡每一处。 “卿卿……”似是感觉到她喘息跟不上,月陇西松开唇,拧着眉凝视她,“疼不疼?” 卿如是抱紧他,手在他坚实的脊背上乱滑乱抓,无意识地回,“你觉得被闪电劈了疼不疼……” 月陇西哑然失笑。 “但是……”她别扭地把脑袋埋在他的怀里,闷声道,“我觉得,还是蛮喜欢的。” 原来和喜欢的人心意相通后再交付身体,是这么个滋味。 卿如是从不知道。以前她是被迫承受,并未有过心的悸动,如今她却很想要就这样和他紧紧相拥,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啊,月陇西。 “我的星星在发光……一直在发光。怎么就那么吸引我呢。想和你地老天荒……”月陇西回想着与她经历的一切,一直追溯到最初,一切开始的地方。 廊桥,毽子,清风,和那少女的青皮书。 他忽然哽咽了下,用了力,“……星星,今夜你别想好眠了。” 第九十一章 因为卿卿喜欢你 云消雨歇,天色渐明。 月陇西一手支起下颚,斜撑着脑袋让已经睡熟的卿如是能蜷缩在他的怀里,另一只手撩着她的青丝在指间把玩,一会把一缕缕的青丝挑到她的脸前遮掩住,透过缝隙凝视她的睡颜,一会又把青丝挑开,凑过去亲吻她的眉心。 翻来覆去,乐此不疲。 看来昨晚她是真的累得狠了,被如此摆弄了一个时辰也不见醒。 月陇西抿唇浅笑,兀自回味着昨夜如何与她翻云覆雨,又如何骗她跟自己来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她是怎么被弄着弄着就累得睡过去,还有她甜甜的娇嗔和婉转的吟。哦,以及口中流溢出的“夫君”二字。 他发现她一如既往地喜欢咬人,咬喉结和肩膀,他喜欢极了她这个癖好,就喜欢给她咬。 正想着,怀里的人轻“唔”了声,像是要转醒。月陇西低头,趁她睁眼前吻她。 卿如是微蹙了蹙眉尖,尚未睁眼便觉得眉心有凉意,轻柔似羽毛般的触感,她缓缓推开这个男人,迟钝地眨巴了下眼睛,出口便是,“不要了……”嗓音略哑。 “???”月陇西失笑,把她搂在怀里,“嗯。天快亮了,我要去上朝,得先把你送回去。可以允许你再睡半个时辰。” 缓了缓劲儿,卿如是慢慢反应他说的话,回过神来,她把脑袋就抵在月陇西的胸口,抱住他,小手在他的后背乱摸乱晃了会,摸到鞭伤和自己昨晚抓挠的痕迹,她就低声“唔唔”地不知在说什么。反正也没回答他要不要再睡半时辰的觉。 月陇西弯腰细听她说什么,须臾才听清。蓦然怔愣住了。 她说:“我不想睡,想跟你撒娇说说话……” 沉默。 良久,月陇西都没有回应,只是收紧手臂,用力地拥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 前世她醒来后,他是多么地想要跟她好好说说话,渴望她跟自己撒撒娇,可惜她那时满心眼里在意的都是一会要紧着喝下的避子汤,下了床就吩咐人去买药,生怕留下孩子。 月陇西在她颈间深吸了一口气,闷声道,“好,我们说说话。你想跟我聊什么?” “我想跟你说……”卿如是凑到他的耳畔低声喃喃着,跟他说悄悄话,语气还颇为委屈。 “第二次的时候还觉得疼?”月陇西稍退了些,卿如是便不满地哼唧了声要他继续抱着,他赶忙抱 紧,挑眉问她,“我记得,你有说很舒服的?” “嗯。”卿如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第一次疼,第二次就没那么疼了……但是又像是都不疼,因为我觉得,你很照顾我,很温柔。” 月陇西勾唇笑了笑,“是吗?今晚继续照顾你。” “不了……”卿如是嗫嚅道,“那是我说错了,其实还是很疼的。我们暂休一个月好不好?” “多少???”月陇西以为自己听错了数,愣了片刻,低头凝视着她的眉眼。 卿如是望着他,眨巴了下眼,吐字清晰,“一个月。” 她这般望着他,昨晚他在脖颈上留下的痕迹一清二楚,再往下也可以看见锁骨下面的指痕,月陇西喉结轻滑,手便覆了上去,哑声道,“我看你是没睡醒……一个月哪个忍得?我帮你清醒清醒。” 他说着,手下便施了力道。 卿如是打开他的手,皱起眉,搂住他往他的脖颈处钻,低声撒娇道,“抱着我!” “好好好……”月陇西翘起唇角,边无奈地笑,边抱紧了她,心里已经笃定她没有睡醒。睡醒的卿卿并不会这么黏人。但是,这样的那样的,他都好喜欢。 “我问你啊。”卿如是拿脑袋蹭他的颈子,又张口去咬他的喉结,就着那突突的圆亲了会,留下她的小痕迹后才继续用软糯的小奶音问道,“你觉得,我们是生一只男球球好,还是生一只女球球好啊?” “……”这样真的不是在勾。引他吗?月陇西翻身把她骑在身下,哑声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再来一次更好。” 卿如是不满地扭来动去,月陇西覆身吻下来的时候她径直推开了,转而掉了个圈,骑到他的腰间,然后趴在他胸口,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低声说道,“问你话呢,你喜欢儿子还是闺女啊?” “无法取舍。”月陇西饶有兴致地逗她,“……不能都生吗?我都想要可怎么办?我就这么贪心一个人。” 卿如是摇头,“只能选一个。” 月陇西挑起左眉,复杂地思考了下,郑重道,“其实,我觉得都可以……只要是你愿意的。你愿意和我有个孩子,我就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末尾几字,几近无声。 卿如是晕乎乎地,没听得太清,只晓得他说都可以。她等了片刻,发现月陇西不再说了,才兀自说道,“我也都想要……如果生儿子,就可以教他舞刀弄剑,舞文弄墨,打小就可以 是扈沽城里的小霸王,别家的小闺秀都喜欢他;” 月陇西的眉眼浮上笑意,他用舌尖抵了抵唇角,“那不就跟我小时候一样么。” “唔……你小时候是这样?”卿如是狐疑地问道。 月陇西“昂”了一声,眸底隐约几分许久不曾见、兴许早被岁月磨去的桀骜,“我幼时顽劣不堪,且自命不凡,跟人打架喜欢把人家踩在脚底下,少年时拿剑拿枪,纵马闹市,跟崇文弟子发生口角,戳伤了他们,甩了一袋银子便走了,反正什么混账事都做过。偏偏身份尊贵,旁的人没几个敢说我,所以愁人得很。后来有幸去闯过天南地北,一些朋友在旅途中死去,又经历了一些事,便沉稳些了。不过,骨子里的东西,有时候会不经意地显露出来。” 谁都不知道,向来自命不凡的他因少年时闯祸太多,被月氏狠心送入军营磨砺,那年他才十二岁,虽说是文韬武略,可沙场上向来不长眼,稍不留神就会送命。身边的军官士卒都知道他是月氏着重栽培的苗子,对他多有照拂。 可后来有回军队吃了败仗,恰好那场他也跟着去了,亲眼见证了那次到底死了有多少人。其中就有平日里对他多有照拂的士卒,末了也是为了护住他个小少主才送了性命。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倒下,脑海里回荡的竟然是幼时纵马闹市的景象,他明白世上无人不凡,既生于世,便是凡人。那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人力有多么渺小,而自己曾经的顽劣有多么幼稚。世人都为了自己愿意守护的东西拼尽全力去做好这个凡人,他却想要轻轻松松地做个不凡之人。可笑之极。 再后来他静心在军营待了两年,十四岁的时候被老军师调去身边观学。 有场仗老军师忽发心疾,他只好临时上阵担任军师之职,白念谷和圆月城同时被敌军偷袭,派出的人都没有回来,后来消息传回,说是两队人马双双被困,必须立即派人前去营救。 远水救不了近火,手里临近那两地,且可以调用的军队只有一支,要么去白念谷营救那队人马,要么去圆月城抵御袭击。白念谷那队人马的领头军官被困多时,一直强撑着守在那处,为了不让敌军绕路袭击军营。可另一边圆月城正是天火交战,御敌亦是刻不容缓。 再简单不过的选择。且千钧一发,他不得犹豫,果断舍弃了白念谷那队人马。最后,仗是打赢了,城是守住了,但这位平日与他一边煨酒唱河山一边称兄道弟的军官,和他带的那队士卒,全都死在了白念谷。 他知道于大局而言,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可他也知道,于自己而言,这个选择再错不过。 再在此之后又是一场仗,月氏来了信,承诺他这场仗若是打赢了,就跟着军队回城。 这次若赢了仗,也就差不多安稳了。胜仗之后他没有急着回去,脱离军队,自己骑马绕路,游山玩水,看遍天南地北的风景,最后在扈沽城外跟着刚给一批崇文党行刑的月家军汇合,一同进城。 都以为他是带着月氏族旗一路疾驰回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外边游荡了多久。 他十六岁回扈沽城后,就再也没有时间去拜访那些在沙场上为了保护他这位尊贵的月氏子弟而死去的故友。回城那一刻,他的心性也已经不同了。 收敛了外露的张扬与桀骜,在外人看来,他活得是愈发沉稳谦逊,丝毫不见幼时猖狂。但骨子里的东西,总是不经意间就会显露出来,顽劣、桀骜、肆意又张扬。 他骨子里太多东西都露给了怀里这个小女人,从前她却都不稀罕。而她死后,这些鲜活的东西他自己却不再稀罕了。她不在的那些年他太累,好多东西都被磨没了。 如今这小女人竟然跟他说以后就要生个像他幼时那般模样的混小子。那样也好,倘或以后真能有这样一个孩子,处处都有着他年少的影子,真好。 月陇西搂紧她,轻笑道,“你继续说,我很喜欢听。若是生个闺女呢?” “如果生闺女,就可以给她编可爱的辫子,戴上珊瑚珠串,穿绣着春杏的裙子。她若是摔跤了,就会哭喊着要你抱,她若是想要什么东西,就会跟你撒娇,说话奶唧唧地,白软得像个汤圆儿……”卿如是顿了顿,轻声道,“就像我跟你撒娇一样……” “那好啊,生个闺女。我将对你们娘儿俩毫无抵抗力,被你们吃得死死地。”月陇西笑,似是在回忆,“因为我幼时没有遇见你,所以一直觉得很可惜。若我们是青梅竹马,你就能打小被我宠着长大。而且,倘若我早点认识你,也不至于……”追那么久才到手。 他未说完的话被卿如是抢着截断,像是非常想要立即告诉他的事,“但是!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前不喜欢小孩子的。一点都不喜欢。” “嗯?”月陇西挑眉,“那,为什么现在喜欢了?” 卿如是抠着他锁骨那里鞭笞留下的痂,低声道,“还不是因为喜欢你……西爷啊,因为是你,所以卿卿就很想跟你 有小孩子。” 月陇西一顿,滑了滑喉结:“……我觉得我们可以趁着天没全亮再来一次。” 第九十二章 月狗掉马(一) 卿如是不满地嘤咛了一声,皱起眉推他,“不要……” 她不要,月陇西也不敢再强求,这会倒是能趁着她神志不清跟她来,待会若是迷糊够了清醒过来,还不得算上昨晚受的罪弄死他。 “好好好……”月陇西轻笑了声,搂着她继续睡。 窗外鸟雀啼声婉转,卿如是又熟睡过去,待天光尽明时才睁眼,人已经回到西阁。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转头看向身旁的位置,发着愣,兀自醒了会神,回忆昨晚至天快明时发生的事。 想了会她就红了脸。一直有睡不醒就犯蠢的毛病,但这回未免也太蠢了。跟他这罪魁祸首聊什么生儿育女……好罢,她承认昨晚被推倒的一瞬心里已经忍不住地在构建未来一家几口的日子了。 她呜咽一声,拽起被子捂住脸。不知道月陇西听到耳朵里是个什么感受。 随着日头渐起,卿如是的脑子也逐渐清明了几分,回想起今晨月陇西说过的话,忽然狐疑地蹙起眉。 她若是没有记错,月陇西似乎向她说起了他自己幼时顽劣的事,又说他后来有幸去闯荡天南地北,性子才有所收敛。 可是,月陇西身为世子,如何能有机会离开扈沽城去见识天南地北的风景? 还说他少年时持剑拿枪纵马时跟崇文子弟发生口角。但是……他在国学府的时候不是还在看崇文的遗作吗?他也承认他自己是崇文党。且郡主也常看崇文书籍,对崇文多有尊崇,按道理来说月陇西自小耳濡目染的应该多是崇文的思想,为何会在市井戳伤崇文子弟,还丢出银两一走了之? 卿如是缓缓从床榻上坐起,脸颊的红霞逐渐散去,她不解地蹙起眉,仔细回想着这段对话。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还是月陇西的话出了纰漏? 不排除是她脑子犯晕,记错了他说的话的可能。毕竟往常她醒后脑子卡了壳就记不得发生的事,这回能清醒地记起来也是第一次。 卿如是唤来丫鬟嬷嬷倒水伺候梳洗,趁着绾发的时候重新捋了一遍早晨发生的事,确认自己的记忆没有问题。她从镜中看向嬷嬷,思忖一瞬后开口问道,“嬷嬷,你可曾听闻世子前些年离开扈沽城的事?为何要离开,可有什么具体原因?” 嬷嬷正用银篦子沾了玫瑰露,帮她绾发,听及此失笑了声,径直回道,“哎哟,世子哪里会离开扈沽城呢?月将军被赐封襄国公之后便闲了许多,一直与郡主在家悉心 教导世子,哪里来的时间给世子出城游玩?要说历练也大可不必,扈沽城的百姓皆知,陛下素来喜爱世子,说一句当皇子王孙般养着也不为过,那会谁都知道世子以后走的肯定是仕途,以案牍公务磨砺还说得过去,出城周游历练实在说不过去。都看得可紧着呢。” 她越说,卿如是的眉便皱得愈紧。这种随口闲说的事,月陇西没有必要骗她,那他究竟为何会说起自己年少时周游四方的经历呢? 卿如是的脑海里闪过一丝缥缈的线索,转瞬即逝,快得难以捕捉。但也正因为那一瞬线索的迅速入侵,让她浑身都泛起一种莫名的酸涩感和焦灼感。 她的潜意识告诉她,她很想要知道这件事的答案,很在乎真相。 可人往往是越是想知道什么,挖回什么,就越是不得,她苦思冥想许久,并没有再抓到这条线索,只好暂且放下不再去想。 她稍作一顿,又接着问道,“那世子少年时是什么样的人?我听人说他幼时顽劣,给月府惹了不少祸,让郡主和将军都头疼不已。”她克制住自己的迫切,问得风轻云淡。 嬷嬷也就当自己是在跟她闲聊,边为她插簪,边笑回道,“哪儿有,夫人莫要听别人浑说。世子被看顾得紧,幼时便是一副端方稳重的模样。老奴在跟着郡主的时候,常常看见年幼的世子自己抱着书去荷塘边捧读,天没亮就跟着院子里的嬷嬷小厮一道醒了,也不赖觉,老奴每回经过荷塘都能听到书声朗朗,世子自觉得不得了,从不叫郡主操心。又怎么会称得上顽劣?” 她话音落,卿如是手中握着的茶杯无意识地被手松开,滚下梳妆台,温热的茶水溅到了裙摆上,她被惊得回过神,低头看向湿热的裙子。却没有动作。 倒是身旁站着的嬷嬷被骇了一跳,急忙问她这茶水烫不烫,有没有伤着,并催促她去换一身衣裙。 卿如是抓着她的手腕,“然后呢?还有什么?” 被她突然抓住手腕,嬷嬷一愣,皱眉示意她先去换衣裳,瞧瞧腿上有没有被烫伤,瞧见她动作了,嬷嬷才唉声道,“哪还有什么?夫人你若是被茶水烫着受了伤,世子回来之后定然饶不了老奴。夫人是世子的宝,若夫人觉得世子有时顽劣不堪,没个正行的,那也是世子为了逗夫人开心。平日里世子沉稳着呢,只有在夫人面前才跟个孩子似的。哪个在乱嚼舌根?夫人告诉老奴,老奴去收拾了那人。” 卿如是没有回话,一时间思绪有些混乱。 嬷嬷的话,似乎跟着时光溯回,回到许多许多年前,跟正夫人的某些话相互重合了。两者的话在她脑海中来回切换,教她心神恍惚。 从前正夫人无数次告诉她,相爷为人稳重谦和,并非她口中顽劣风。流的模样,像她所说那般孩子气更是不可能。月一鸣既端着相爷的架子,又哪里会露出幼稚的举动招惹旁人笑话。朝中为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能呢。 身为秦卿时她未曾细想,成为卿如是后才慢慢悟了月一鸣对她独特的爱意。如今却有另一人也如当年月一鸣那般,外人面前自持矜贵,在她面前却肆意玩闹,从不避讳。 如何不让人自然将他们想到一块去? 卿如是心乱如麻,跳得极快,她坐在床畔,任由嬷嬷摆弄检查,自己却努力地回忆着与月陇西相遇相识发生过的一切。 许多被忽略的细节都因着她的刻意回忆而被放大,挑拣提炼出重要的信息,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脑海迅速闪过,企图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就在此时,嬷嬷忽地“呀”了一声。卿如是回过神,抬眸看向她,见她神色讶然,眸底还浮着笑意,忽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迅速低头看去,果然就见自己的衣裳已被嬷嬷扒光,只留下一件堪堪遮羞的肚。兜……令人郁卒的是,昨晚被月陇西亲吻过的地方已沉淀为暗红色痕迹,极其明显。且到处都是。 她顾不得再想正事,咬唇扯过一旁的被褥挡住,羞臊得别过眼嗫嚅道,“嬷嬷……”别看了,您别看了。可以了,已经很臊人了。 昨晚没有察觉,月陇西竟然在她身上留下了这么多痕迹,可怜她被盯着瞧了半晌还无知无觉。她现在找个地缝钻进去闷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嬷嬷笑说,“哎呀,有什么好害羞的,夫妻之间么。老奴年纪大了,这些事都明白的。却不知昨晚夫人出府彻夜未归,今晨被世子抱回来原是这么个情况,亏得老奴担忧了一整个晚上,生怕您出什么意外呢。” 被她一调侃,卿如是的脸愈发红艳,埋头低声道,“让您担心了。” 嬷嬷笑着说了几句,赶紧把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上了,“世子这会也该下朝了,晌午多半又要回来陪夫人用膳,夫人早些收拾好,等着世子回府,世子肯定高兴。” 卿如是示意性地笑了下,没再搭话。因她忽地想起了走廊那方被月陇西上了锁的房间。 那时月陇西只解释说房间里只收藏了些古玩字画,神情间净是 隐瞒之色。但她心底晓得,若是古玩字画,他没有必要掩藏。那里面存放的,是一些不容许他人触碰的秘密。 不知为何,此时卿如是的内心有一种强烈却莫名的直觉,直觉那间房里有亟待她一窥究竟的东西正在召唤她。 饶是她清楚地知道那间房上了锁,就算去了也无用。身体仍是不由自主地踏出房门,往那间房走去。 方出门,远远瞧见一名女子,双手捧着水盆,趿拉着鞋,踩在走廊上发出轻响。那女子身姿婀娜,极易辨认。她站定在那间房的门口,蹲身放下水盆,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来。 巧云? 卿如是狐疑地走过去,“巧云,你怎么在这里?……这间房,你有钥匙?” 巧云瞧见她,竟也不躲,施礼颔首道,“夫人安好。奴婢奉世子之命来此清扫房间。这把钥匙也是世子交给奴婢的。” “月陇西允许你进去?”不对,卿如是蹙紧眉,稍思考一瞬,换了句话问,“他走时还跟你交代了什么?” “世子还说,这间房清扫干净后便无须再上锁。别的就没有交代了。”巧云回道。 西阁掌权的唯有他和自己二人,月陇西吩咐说无须上锁……那便是要将此屋中的秘密与她坦诚。 卿如是沉吟不语,须臾,盯着巧云手里的钥匙,目光又转向房门,“……开门。我要进去。” 第九十三章 月狗掉马(二) 雕花木门吱嘎一声摇曳开来。卿如是踌躇片刻,跨过门槛。巧云端着水盆紧跟上。 入目所见,思君秋水。 满墙的字画,落笔泼墨都只为一个人。 卿如是的脚步微顿,心底蓦地升起一股久违的热血沸腾。那是一个在卿如是的心中已经死去多年的故人。 那人心高气傲,快意恩仇;为悖世的信仰挥毫万字,一饮千盅;她不屑风月,举手投足却净是风月;三杯两盏淡酒,往来云烟过客,浮华褪尽,只余笔墨。 那个女子活成了她十年西阁里最渴望与怀念的模样。也是她如今回不去的模样。 秦卿。是秦卿。 崇文先生说,她的名字简洁明净,干干脆脆,咬在口中又婉转生趣,最好不过。 这满室的字画,都是秦卿。 踏入门槛的那一刹那,她仿佛再次走入了阔别多年的秦卿的世界。 那书桌上根本就没有落尘,有的只是一摞摞用草书和簪花小楷两种字迹写了满篇“秦卿吾爱,至死不渝”的澄心纸,纸张角落印着孤傲的青竹。这是专门为她做的纸,只配属于曾经那个秦卿的东西。 桌边展着一幅画。是在叶渠的书房里见过的百年廊桥。她还记得头次看到这幅画时的心境:无花无草,无人无鸟。万物都枯萎,生灵皆死去。大地忽而苍茫,晴空骤然失色。 画卷上那句潦草的题字,让卿如是倏地捂住唇轻泣出声。 她能想象月一鸣彼时用如何绝望死心的语气坐在床前喃喃地念。他念:“夜深忽梦卿,惊坐起,不知今夕何夕。我看清风是卿,我看月影是卿,捕风风不停,捉影影不应,惊坐起,不知今夕何夕。唯恐卿卿不入梦,推窗请风进,熄灯把影留。” 他的秦卿再也不应他,他的清风月影也不应他。 她想起月陇西说……不,不。或许此时该唤他月一鸣! 卿如是的手紧抓在纸上,纸面被她的指尖揉皱,她咬牙低唤,“月一鸣……!”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字。 他说,有一晚他被梦魇着了,坐起来就拿刀子扎透了手。那时候他已经接近疯魔了。何时能死,何时能去找她都是他每日苦思冥想的问题。 她道这幅画的题字为何如此潦草,失了他那一手狂放草书的精髓。原是他在画这幅画之前右手就再也不能握笔。可他却执拗地用右手题字 ,写下了无生意的念她句。 白墙上挂着数幅佳作,一片沉闷死寂。卿如是记得自己这世醒来后,翻找过现存于世的秦卿画像。发现几乎都出自月一鸣之手,画中的她从来没有笑容。彼时以为是月一鸣为了抹黑她才这般为之,如今……他不怎么常见她对他笑啊。自她死后,想必也再画不出她的笑,心境苍凉,如何作画。 “偕老共卿卿。” “夜深,频梦卿。” “莫将闲事恼卿卿。” “有时醉里唤卿卿,却被旁人笑问。” 书架上陈列的书籍中,随意翻来便有写满如此字句的纸笺滑出,几片上落着泪滴干后留存的痕迹。或有她生前最喜爱的几种花的花瓣作书签,顺着书签翻开,上边是月一鸣生前的手记。 “奇怪,卿卿为何就瞧不上我呢?”日期是她入府的那天:“倘或她一直不动心,我便要永远等着她?情愿如此。” “卿卿病了。整日坐在屋里看书,能不病吗?想知道她写的什么。书中的颜如玉有我半分好看无?为她的暴殄天物感到痛心疾首。” 卿如是失笑,泪水却被这一笑骇得洒出来了些。 “想跟卿卿要个孩子。她陪着孩子跑跳,就不病了。想跟她有个家。” “风和日丽,无事可做。就去逗卿卿。” “廊桥拿回来的毽子,好像有些脏了。可怜我一个大男人也不知该如何清理这些东西。” “想知道她口中的崇文先生究竟想了些什么。整得跟邪。教似的,卿卿觉都不睡了。” “听闻半月后新庙有灯会,我想带卿卿去玩,苦心筹备多时,命人买来灯笼挂满扈沽城。料她定被我感动。满心期待,最后她却不愿跟我去。失算,失算。下回问问采沧畔何时能不办斗文会。不是我说,他们这文会是否办得频繁了些???都快赶上我跟卿卿行房的次数了。整日里为些死物而醋,我也十分无奈。” “翻了几日崇文的书,竟觉他的思想与我幼时杂七杂八想的那些东西差不离。虽不能完全通透,但于我而言很好理解。我觉得,我也能跟卿卿作知己。” “卿卿去雅庐抄书,竟整日里只煮面条来吃。瞧着心疼。” 这一年所记少之又少。 “兴许是反骨作祟,我近期瞧着惠帝愈发不顺眼。”时间是秦卿被废双手的前几日。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 没有再继续写。日头跳跃了几年,他写道:“谋反,可行。卿卿,等我。” 在这之后,又是很长的一段空白期。 “卿卿……真的不要我了。”日期停留在她下葬的那一天。 此后,月一鸣再未续笔。年少的情思彻底被尘封,化为深情,只行而不言。 卿如是无意抬手抹了抹眼。摸到满手的泪。 她哽咽着,喉头酸涩。忽察觉到余光里站着一个人。 月陇西就伫立在门边,天光乍泄,倾覆在他身后。他就那般凝视着她,眼角猩红,须臾,他忽然抿唇轻笑了声,哽咽道,“秦卿,别来无恙啊。” 话音落的一瞬间,卿如是跑过去紧紧搂住了他。 顷刻天光覆身,卿如是有种在时空中徒步跋涉,终于回到前世的晕眩感。她目光盈盈,颤声唤道,“月一鸣……”几个字咬得百转千回。那是一种过尽千山万水后与子重逢的荡气回肠。 月陇西的眸色愈渐幽深,岁月的沉淀让他对这个名字感到些许陌生,风华已如流水逝,如今的他再不配这桀骜恣意的三字,鲜活明媚的一生。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配得上这三字,包括如今的自己。 这三字是他痴心妄想的过去,自她死后,被尘封多年,末日余晖为其上了锁,朝阳添了三分色,便沉入海底,再翻不起风浪。但还好,他很喜欢听她用这般语气唤他。 月陇西笑了笑,低头时蓦地眼角猩红。他捧起她的脸,凝视着她,哑声道,“再唤几声。” “月一鸣……”卿如是咬紧唇,哭道,“月一鸣……月一鸣啊……” 月陇西偏头失笑,一滴滚烫的泪自眼角滑落,他嗓音微嘶,偏执地为前世耿耿于怀的事作一问。他问:“那,现在给亲了吗?” 那年花烛夜时,他挑起她的下颌,满怀期待地想着,假如吻下去,定要给予她最大的温柔。可她猛将他推开,不稀罕且嫌恶他的亲吻,这一推,就是一辈子。难以忘记她彼时倔强又决绝的眼神。 倘或面前的是月一鸣,给亲了吗? 卿如是紧紧抱住他,踮脚主动与他拥吻。她心底有个声音在指使自己,永远不要再推开他,要紧紧抱住这个为你遍体鳞伤的男人。 卿如是的唇顺着他的下颌滑下,埋在他的颈间,泪水黏在上边,她哭得口齿不清,呜咽着不知在说些什么。月陇西却听得清,他明白,他都知道。 她说:“对不起……月一鸣,秦卿她对你的喜欢来得很迟很迟……”说完,她又紧攥着月陇西的衣襟,固执地踮脚吻他。 要和他地老天荒,要和他像月一鸣从前希望的那样地老天荒。 要那月,那廊桥,要那世间万物统统给他们作见证。 月陇西双手捧起她的脸,热烈地回应着她的吻,撬开她的唇齿攻城掠池。 他如此爱她,卿如是有些受不住,下意识缩了缩下巴,两人接吻的姿势便不顺当了。月陇西停下来,微微喘气,退了些,伸手抬了抬她的下颌,意乱情迷中还不忘低哑着嗓子教她,“望着我,下巴抬起来。记得呼吸,不要憋气。”语毕,又覆唇而上稳住了她。 一吻作罢,卿如是已泣不成声,却不想放开他,眷恋地勾住他的脖子,凝望着他道,“还要……” 月陇西没有片刻犹豫,打横把她抱起来,朝卧房走去,放到榻上,覆身上去温柔地亲吻她的眼睛。 “月一鸣……”卿如是稍缓下的情绪再度被燃起,她哭着、颤抖着低声唤,“月一鸣啊……”似乎下一刻就要忍不住嚎啕,却被喉口的酸涩瞬间封住了声音,不敢惊扰此刻的温情。 “嗯。”月陇西拂开她额边的青丝,哽咽地问,“……喜欢了吗?” “喜欢……月一鸣,秦卿很喜欢你。” “那一会开始之后要好好吻我,还要唤我的名字,还要喊夫君。”月陇西几近无声地问她,“好不好?” 卿如是笃定点头,“好。” 月陇西稍顿,却没有动作。须臾,他握住她的手抵在自己的唇边,任由眼泪滑过侧颊,又滴落在她的指间,他用商量的语气笑说,“月一鸣他……对不住你的地方太多了,或许,我还是喜欢你唤我月陇西。” 闻言,卿如是徒然崩溃,哭着要他亲吻,“月一鸣……” 这世间之事,难说行之对错,唯有值得不值得。 “但若是你唤,我还是要应一声。”月陇西轻吻她的手背,合上眼回道:“诶,卿卿,月一鸣一直都在。” 第九十四章 掉马事后(修) 再度相合,两人的心境也有所不同。巫山云。雨,一番酣畅淋漓后,月陇西还将她圈在怀里,支着脑袋垂眸凝视着她,跟她随意闲聊。 卿如是望着他,仔细瞧他的眉眼,低声道,“其实细看下来,样貌似乎有一些相像……现在回想,你以前也生得蛮俊的。” “你现在才晓得,知道自己从前有多暴殄天物了吗?”月陇西勾起她的下颌,挑眉笑道,“多少闺秀眼巴巴地要嫁给我,我上个街能把我从城南一路追到城北,你倒好,圈在家里给你看你都不看。” 卿如是哼声道,“那你不也给夫人看了吗?” “哈?……吃醋了?”月陇西得意地笑了笑,随即哄她道,“我娶她的时候心底惦记的都是你,新婚夜都没掀盖头,往后还哪有时间给她看啊。你还记不记得,有晚你被崇文推上台为你们党派的新人传教,驳斥惠帝新颁布的严苛律法?” 卿如是稍微回忆了一番,微睁大眼,“当时救我们的人是你?” 她记得那晚发生了暴。乱,月氏子弟带着侍卫打着惠帝的幌子对包括她在内的崇文弟子一行人以及惊慌的百姓进行镇压,后来却有另一队人马反过来镇压那些侍卫,又控制住了暴。乱的百姓。可闹得这么大,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一个制止她讲演的官兵。 “你道为何连个制住你们的官兵都没有?说来你们这讲演发动得也太突然了些,你们开始了好一会我才收到的消息。料到你们会被袭击,就派了人去镇压,可是后来心底仍是放心不下,又亲自来了。”月陇西稍一顿,吹了吹她的眼睛,笑道,“那晚刚好就是我新婚的日子。得到消息的时候我还在拜堂,婚服都来不及脱我就逃宴来看你。那晚你们那边似是有个灯会,人多,我穿着红衣太显眼,未免被人认出,便戴上了一顶红色的狐狸面具,你在台上被推搡落下来的时候,刚好接住你的那个人就是我……其实哪有什么刚好,我一直盯着你罢了。” “原来是你……”卿如是心神一瞬恍惚,“我就说,为何那人对我笑眯眯地,我瞧着那双眼睛,原还以为是个流。氓,贪图我的美色才笑成那样。若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我就要抽鞭子打人了。” “???”月陇西微一滞涩,扎心片刻后慢吞吞道,“你见过把一双桃花眼生得那么好看的流。氓?” 卿如是抿嘴笑,瞥向别处,“谁知道。也差不离了,难道不是贪图我的美色么。” 月陇 西也笑,“好好好……”他一顿,接着叙述道,“我回去之后先安顿好了宾客,然后去婚房跟她谈了一宿的话,与她坦白说了我的去处和往后如何与她共处的种种想法。并告诉她,我早知道她心底的人是谁,杏花初绽那日她跟那名男子的相逢及合奏我都看在眼里,我承诺会帮她。也就是那时候,她就知道了你。” “所以……你早笼络了人心,教夫人跟你站在同一条船上。”卿如是低声叹道,“夫人一直对我很好很好,她能得逞所愿我也很开心。上回你带我去看的墓是夫人和她的情郎的对吗?他们如何离世的?” “想来应是寿终正寝。我带你看的那墓是空的。”月陇西轻声道,“夫人产子之后月氏有人生疑,闹出了些事来,逼得他们险些走上殉情的路子,我顺势让他们诈死,给了盘缠和侍卫,教他们私奔了。后将两人信物合葬于扈沽山那处,就是你看到的两座墓。上面的字是她的情郎亲手题的。走前,他们两人给我磕了个头,你知道他们对我说了什么吗? 卿如是把玩他肩膀上垂着的绑头发的碧玺珠子,“什么?” “夫人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倚着一座姻缘山,此山深处有座寺庙,听说若有人寻到那座庙,就能祈愿一段好的姻缘,百试百灵。今后半生,我必寻到此庙,每日为相爷与秦姑娘祈福来生再遇,以报今日相爷成全之恩。’” “你知道,我原本不信鬼神之说的。可当我再醒过来的那刻,我想起了她的话,心底升起一股极强烈的预感,我预感会再遇到你。”月陇西浅笑道,“你或许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并非因为得以重活,忽然就尽信了命数与鬼神,而是因为她的这段话,让我重活之后没有立刻再自尽。” 他和她的再生并不一定是夫人的祈祷所致,他甚至不知道夫人是否真的找到了那座隐在深山中的寺庙。可是因为有这段话的存在,他成为月陇西之后,便抱着一线希望活了下去。若非有这段话,他定会自尽,若是自尽,他与她便没得今日。 卿如是明白。她用食指的指尖戳月陇西的喉结,鼻尖微酸,“郡主的生辰宴上你就找到我了?”那时候她还不曾对他投以关注,根本无知无觉。 “嗯。”月陇西迟疑道,“见你的第一面,心底就隐隐有些不寻常。但我害怕弄错,辜负了你,所以一直小心试探。可见,是你的话,我便不会弄错。” “那般早就知道了……那你还管我叫小祖宗,不觉得亏啊?”卿如是嗫嚅道,似是对他的戏弄有些不满, 心眼子里又甜得冒泡。 月陇西偏头,伸手在自己颈间轻摸了把,低笑着随意道,“在喜欢的人面前吃些亏有什么的。你不是喜欢听么,我愿意吃这亏。再说了,你可不就是我的小祖宗,我护着你宠着你敬着你,教你被我偏爱得有恃无恐,你说是罢小祖宗?” 卿如是抿唇浅笑,稍抬眸瞧见他一直在摸颈后,便敛住笑,好奇地问,“……你怎么?” “嘶……”月陇西假意皱了皱眉,眸中含笑地问,“小祖宗,咱们是不是每回在行房之前都先抽个空把您好看的指甲给剪一剪?我背上被挠成什么样子了都。” “嗯?”卿如是伸出十指瞧了瞧,干净整齐,长度正好,她道,“不长呀,我出嫁那日才修了的。” “那就是你下手太狠了。”想了想月陇西又笑,似乎是自己发狠在先,他低声道,“以后我弄疼你了你咬我都好,别挖我了,我的鞭伤才好透,正落痂呢。等落完痂你想怎么挖就怎么挖。” 卿如是扒着他的肩膀往后瞧,“给我看看,严重吗?” 月陇西埋头给她瞧,莞尔道,“不严重,疼得挺舒服。” 听着他别有深意的“舒服”,卿如是咬唇羞愤地握拳敲了他一下,“起来了,吃饭,吃完饭快去刑部罢。” “不去了,今日在家里陪你。”月陇西坐起来,先穿上衣衫去唤人准备热水,然后抱着她去沐浴。 “你还是去罢,我歇息歇息想去国学府看叶老。”卿如是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顺势又看了眼他后背,“你先去找一管药来我帮你擦擦罢。瞧着……” 月陇西笑着接茬,“瞧着心疼?” 卿如是撅嘴继续说,“瞧着难看。” 月陇西:“???” 卿如是抿唇笑了下,抱紧他的脖子在他颈后挠痕上亲了口,嘀咕道:“好罢,瞧着是有一丁点心疼。” 月陇西笑着把她抱到浴桶里,自己则去另一边的柜子里拿了一小罐涂抹外伤的药膏,然后才进浴桶里,把她抱到怀里,让她刚好可以朝着自己的背部,将药膏递给她:“喏,擦罢。” 卿如是接过药,月陇西就趴桶沿上,她伏在他的背上一点点给他抹药,“你上回说叶老和月世德起了冲突,现在如何了?” “陛下颁布管理制度之后自然相安无事,只能暗自较劲。”月陇西抿了抿唇,思忖道,“如今国学府存在的问题倒不是崇文党子弟和 月氏子弟之间的斗争,反而是有关于销毁书籍的事。昨日又筛查出一些有关于袭檀的书,月世德有心要揭开袭檀的秘密,将书揽了去,叶渠紧着去要了几次都没要到,不知该如何处理。” “你不是说上回月世德将叶老私自销毁那本书的事告上去,结果陛下赐了他些风寒药要他别多管闲事吗?”卿如是狐疑道,“为什么他还要去触碰雷区?” 按道理来说,叶渠将书揽过去就是为了防止袭檀的事让别人知道,月世德也应该一清二楚,且经过被赐药之后他应该更忌惮触碰有关袭檀的事,如今……? 月陇西笑:“好奇心作怪罢了。月世德就是那等惹事生非之辈。叶渠有心救他,他自己要往死坑里跳,谁也帮他不了。” 听他的语气,倒像是知道些什么。卿如是手上的动作一顿,微微蹙眉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为什么感觉你已经摸清了其中原委?你不是没有在看过的书中找到袭檀的名字吗?……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 月陇西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这里也疼,你且继续,我说给你听。” “你快说嘛,快嘛快嘛快嘛。”卿如是不满地皱眉,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水花溅了他一脸。 “好好好……”月陇西笑着抹了把脸,随即又敛了笑,低声道,“袭檀,就是当今圣上。” 作者有话要说: 1.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肚子好痛就像积水了一样涨起来了嘤嘤嘤。吃太多??? 2.袭檀就是皇帝啦,评论区有猜对的小朋友出来领赏!!奖励一个么么哒!!! 3.下章去国学府,亲耳撞破袭檀与叶渠谈话,险被发现!事后与叶渠交谈,从细节窥得秘密,崇文线继续! 4.推荐基友小香竹的文《朕的太妃谁敢动》:宋余音十三岁那年被姨丈平南王送入宫中做了小皇帝的妃子,半年后,小皇帝嗝屁了,平南王登基称帝,尚未侍寝就成了小太妃的宋余音被安置在庵堂之中,本以为残生就此虚度,然而三年后,表哥六皇子竟亲自来庵堂中接她,定要娶她为妻! 宋余音婉拒,“出家人不可破戒。” 六皇子顺手摘掉她的尼姑帽,就见那如瀑青丝悬落于肩,“带发修行,算什么出家人?” 不愿涉足宫闱是非,宋余音拿先夫做挡箭牌,“我乃先帝太妃,怎可嫁与当朝皇子?” 隔壁道观的冷面小道士 见状,一把拽住她手腕,沉声纠正,“朕还没死,你算哪门子太妃?” 宋余音:……?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幽球、心灵初夏、姗姗、小香竹、罗玥、流年、想暴富的时弋、19748534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0v030瓶;唯21瓶;果儿、三透20瓶;小怪兽、zzzzz、魔沐橙、2:51、捻墨、江玠、姗姗10瓶;晋是嫣9瓶;rjn6瓶;安格妮丝。、小阿宁、霁月、唐瞌睡、莲子、echo5瓶;小暖、莀什六2瓶;今天画完明成化团龙纹、罗玥、卖大大的小姑凉、华熙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五章 小姨子,来我家睡? “什么?!”卿如是下意识捂住嘴,讶然惊呼了声,她以为自己听错,细看月陇西的神情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就是如此令人骇然的事实。她压低声音追问道,“你如何敢笃定?” 还没开始享受呢,她就没心思抹药了,月陇西无奈地直起身,把她掌心的小陶瓷罐放到浴桶边的木桌上,然后拿起布箩里的剪子,轻握起她的手指头,给她剪指甲。 边剪,边解释道,“我一开始只觉这名字熟悉,还以为是在哪本书上见过忘了,但回来遍查书籍无果,那日听萧殷说他核查书籍给叶渠上交了一本编排袭檀的话本,他还说过袭檀曾经的身份是小女帝的男妃,我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究竟是在哪里看到过这两字。是我进宫面圣的时候,于御书房中看见陛下正在把玩一块刻有‘袭檀’字样的玉佩,神情莫测,我匆匆一瞥他便收起来了。若只是这样,不足以让我确定玉佩是他的。” “那是如何确定?”卿如是问。 月陇西抿了抿唇,低声道,“他把玉佩收进了怀里,贴近心口的位置。且桌上还有一些简单的工具,是用以雕玉和结绳的。无疑,他彼时是在亲自修复那块玉佩。玉佩的样式我在为大女帝做事的时候见过,后宫男妃们皆持有一块。我猜那块玉佩是当年他待在小女帝的后宫时,小女帝赠予他的。”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余大人会知道当年我创的那些残酷刑法。”月陇西蹙眉,“不过,令我失望的是,大女帝没有听取我的劝告,而是选择将那些酷刑保留了下来,小女帝那会倒是不再沿用,只是留住了那本书,后来辗转到陛下手中,又赐给了余大人。” 卿如是垂眸盯着自己被他捏在手中的指头,指尖沾了滴水正好弹下,在水面泛起小小一圈涟漪,她沉默须臾,轻叹道,“何必呢。明明为了权力欺骗了人家的感情,得到权力之后又要满怀情意地去悼念人家。小女帝可怜,如今的皇后娘娘也可怜。” 月陇西却忽地笑了,“怎的这般感慨?其实叶老说得没错,这世上更多的人遇到的都是人渣滓。有些女子遇到了也就遇到了,过了就好,但有些女子遇到了这种人,就搭进去一生,再也过不了。可天家的事哪里容许旁人说道,再不好,也是秘辛,我们无意晓得了就晓得了,最好不予评说。我原本是想要瞒着你的,但既然刚刚问到那,我也就直说了,你听一听便过罢。” “知道了,你放心罢。”卿如是跟他保证不会外传,继而伏在桶边思索,“所以,陛 下是学到了大小女帝从政时的手段,如今拿来复刻女帝王朝,想要看崇文党和月氏抵死相斗,发挥两者最大的才干,与此同时,也想学女帝那般将二者都收服,为争执不休的思想开太平。其实……从这角度来看,他会是个好皇帝。但……” 但于她而言,受崇文思想熏陶至深后,就会认为这世上不该出现“皇帝”这样集权的字。倘或皇帝真的做到了将崇文党都收拢在手中,那她也无话可说。毕竟而今的崇文党,早就不是曾经的模样了。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身处如今的局势之下,她还能为崇文党做的,也就只剩下将真正的遗作拿出来,贡献给崇文子弟,然后自己好好活着了。 两人清理了身子,换好衣裳后卿如是仍是催着月陇西去刑部,“自那日看到叶老那里的盒子之后我就一直惦念着,想再去看看,顺便问些东西。” “盒子?”月陇西微挑眉,思绪周游一圈后方停,他几度欲言,最后仍是将要说的话忍了回去,只轻点了下头,“我送你过去罢。” 卿如是颔首,两人一道出了府。 两马并辔而行,马尾摇来摇去,有意无意地撞在一起,缠两下,而后又迅速分开。月陇西似乎发现了这个乐趣,便着意开始往她那方靠去,卿如是以为他又要使坏,打马跑到前头去了。 他们路过廊桥时,桥上正有小贩在摆摊。居高临下的角度正好教卿如是瞧见小摊上摆着的各式小玩意,她长“吁”一声,将马停在摊贩前,随即翻身下马,低头挑选起来。 看惯精致的珠宝首饰,卿如是反倒对这些小玩意感兴趣。她看中的是挂在横杠上的红色编绳,每根编绳都坠了一颗圆润的玉髓珠子,不贵,但瞧着好看。 “这位姑娘,喜欢什么随便看!”小贩笑着招呼道。 他称呼自己为姑娘,卿如是微诧,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出门时嫌累得慌,没有绾发,只随意绕了半个髻用簪子束了,此时另一半披散在肩后,让人误以为自己是没有出阁的姑娘家。 她侧眸瞟了眼紧跟着翻身下马朝自己走来的月陇西,眼珠子滴溜地一转,随手抓起一支玉簪,在指间捻转着,上边的流苏随着她手指的转动叮铃作响,待月陇西走近,她方娇滴滴地道,“爷,平日里夫人把您看得严,您不给奴家花钱也就罢了,而今好容易背着夫人跟奴家出来了,你给奴家买一支簪花嘛。” 周围来往的平民百姓甚多,闻言便往他们这方多看了两眼。 月陇西猝不及防,嘴角噙着笑挑眉用眼神反问。卿如是抬眸觑他一眼,矫揉造作地用指尖绕起自己一缕披散的发,他明了后便笑着配合道,“爷的银子都交给夫人管着呢,你不是知道吗?今儿个爷身上可一个子儿都没带。” “不嘛,爷想想办法,人家就要嘛。”卿如是咬了咬唇,泪眼婆娑地道,“人家心甘情愿地跟了你,什么甜头都没尝到,还得被别人指指点点的,若是教我爹爹晓得我一个大家闺秀给人做情。妇,还不得把人家的腿给打断,爷舍得啊?” 月陇西拿折扇挑起她的下颌,挑眉笑道,“不舍得不舍得,我的心肝儿如花似玉的,哭得爷心都碎了。但你要说什么甜头都没尝到可就冤死爷了……甜头没尝到,那昨晚你尝的什么?” 他还真是什么骚话都敢乱说,卿如是睁大眼,咬牙握拳捶了他一下,惹得月陇西没忍住笑出声,用舌尖顶了顶唇角,接着道,“爷身上就挂了一只香囊,里面装着安神香,还是夫人送的,不若你问问这位小贩小哥要不要,爷把它抵押出去给你换簪子?” 小贩看了一出富贵人家里的大戏,方回神,瞧了那做工精致的香囊一眼,又见面前两人衣着不凡,忙笑说,“可以、可以……” 卿如是却一脚踩在月陇西的靴背上,皱眉叱道,“你敢!”那是他死乞白赖地说什么要做噩梦才从她的身上薅去的! 月陇西闷哼一声,闭上左眼倒嘶了一口气,痛心地笑道,“你这么凶啊?饶是你跟夫人一母同胞,也不至于为她维护至此罢?嗯,我的小姨子?” “人家就是不要姐姐的东西换,人家要你的东西。”卿如是扭身佯装生气,“哼,当年还说要娶我,结果却娶了姐姐,你个不讲信用的负心汉。” “那时候不是太年轻了么。”月陇西笑了笑,从袖中摸出荷包来,丢了一锭银子给小贩,随手在摊子上画了个圈,“这些爷全要了,给爷的小姨子消消气。” 小贩瞪大双眼,接住银子咬了一口,生怕他们反悔,当即将银子揣进怀里,开始打包摊子上的东西。 “怎么样,小姨子心底舒坦了没有?”月陇西揽住她的腰肢,不顾旁人注视,将她带进怀里,轻问道,“今晚你姐不在,要不要来我家跟我睡?从后门进。” 卿如是抿唇笑,“行罢。” “虽说爷为你破费是心甘情愿,但此时此刻,你是不是该亲爷一下作为报答?”月陇西笑吟吟地把脸凑过去,抖扇遮 住。 卿如是踮脚,趁势在他扇底赏了他一个颊吻。抬眸瞧见他唇畔扬起的弧度,她侧颊微红,轻推开他。 眼看小贩就要打包收拾完,卿如是赶忙止住了小贩的动作,并指着横杠问道,“你还有做挂在这上边的编绳的珠子和红线吗?” 从小贩手里拿走玉髓珠和红线,卿如是把它们用锦帕包好揣在怀里,在月陇西狐疑的凝视下转头翻身骑上马,继续往国学府去。 月陇西紧跟上去,“你要那个做什么?” “不告诉你。”卿如是瞟了他一眼,自得道,“晚上早些回来,把你的头发剪一缕拿给我。” “嗯?”月陇西想了半天无果,心知又是她们女儿家的玩意,便不再多问。 将人给送到国学府,月陇西眼看着她进了府才离去。 来过一回,卿如是记得叶渠的院子,直奔那方。院门处竟无人把守,她疑惑了一瞬,径直走进去,临近正厅的门时,听到房间里传来了另一人的声音。 这声音她在皇宫跪在那人脚下的时候听过。是皇帝,也是袭檀。 想必过不久就会有侍卫来将此处包围,卿如是心觉赶紧离开为妙,正待要转身,却被人猛地拉到了拐角,从身后捂住嘴压在了墙上,她屏住呼吸,生怕背后那人对她使迷。药,但脑子一转,又觉得不对,自己的警惕性不差,若是有人从院门处走来靠近她,她一定会立即发现,没有发现,说明背后压制她的人必然早就在这里。 这人在窃。听屋内谈话! 卿如是这才慢慢呼吸,察觉周遭没有迷。药的味道,反倒有一股子较熟悉的男人气息,她思忖片刻,微睁大眼——萧殷! 他的胸膛就抵在自己背部,饶是他并非习武之人,男女身体的硬度仍是有差异,他胸膛的坚实膈得她背后的两块骨头生疼。 不知萧殷有没有被她的骨头膈到……为何现在还不放开她?卿如是狐疑地蹙眉,“唔……” 她想稍出声提醒,萧殷却将唇凑到她的耳畔,在她耳尖处轻吐气,“嘘……”嘴唇微张时,无意碰到了她的耳梢。 卿如是:“!!!” 第九十六章 当年真相(一) 卿如是的耳朵敏。感得不行,自被月陇西发现后常常用这招撩拨于她,此时被另一个男人这般钳制后用这招,她耳梢蓦地一红,下意识挣扎起来。 萧殷的力气不算大,但钳制她的姿势极占优势,她背后不好施力,又不敢让动静太大,怕扰到屋内的人,因此挣扎了片刻并未挣扎得开,却听见他在自己耳边继续无意吐气说道,“卿姑娘,是我,你别动了。有官兵来了。” 卿如是:“???”她蓦地明白他方才为何突然将自己拉到拐角,原是在救她。 不是,但你倒是先放开我啊?! 身后的人似乎才意识到这样不妥,手劲稍微松了些,只一瞬,又猛地将她稳稳压住了,踌躇片刻后他轻声解释,微有滞涩,“得罪了……但是,恐怕不能放开。”他的声音很轻,竟带着些眷恋和无奈。 卿如是不明所以,心底为他近似于轻薄的行为暗自生气。 官兵的脚步声她没有听见,但听见了不远处风过竹林的沙沙声。想必这行人不消多时就会到,要往院外走是不明智的。 卿如是一边苦思着办法,一边留意着屋内的动静。 屋内传来两人平静的对话声。 “若我当初没有劝她将你接入宫中,而是识破你欲擒故纵的诡计,放任你继续游荡江湖,也就不会造成后来的惨局。说到底我也有责任,无法将覆灭的骂名都压在她一人身上。”叶渠轻叹着,“你那日走后,我想了许多,渐渐明白当初小女帝逼迫我活下去的意义究竟何在。” 不知谁手中的茶盖磕碰到了杯沿,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卿如是再度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叶渠继续说道,“我永远忘不了她最后唤我那声‘叶老’,忘不了她对我说‘我辜负了您的信任,也辜负了天后的信任,万死不足以谢罪,但请您一定活下去,采沧畔的后生就交给您了。’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她说的是‘采沧畔的后生’,而非‘采沧畔’一处,直到你找我去国学府,想让我把采沧畔的崇文党都领入你的麾下,我终于明白,她要我活下去,其实也是想要我继续辅佐你,让你实现她和你共同的抱负,要把崇文党和月氏二者皆收拢在帝王手中。她到死想的也是你。” 说到此处,他不再多言。与此同时,官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逐渐逼近,萧殷放开她,一把拽着她的手臂往屋后的小竹林藏。然而错身与窗过时,窗门忽被人一把推开,伫立在窗后的 人看到他们时亦是震惊得瞪大了双眼。 原来屋内除了皇帝和叶渠之外,还有月珩! 卿如是与月珩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先出声。无疑,方才他们在屋内的谈话内容是宫闱秘辛,听到耳朵里就是死路一条。想必月珩刚听到他们的动静,才想要开窗一探究竟。 如今发现是她,不知会作何处理。她还记得郡主那日清晨对她说的话:若是谁威胁到了月家的权力和利益,或者不小心让月家陷入危险境地,那么这个人极有可能被月家推出去,月家不会保的。 更莫说月珩对她一直心存芥蒂,会包庇她吗? 气氛蓦地有些紧张。卿如是的手心出了些汗,直愣愣地盯着月珩,一动也不敢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屋内另外两人的视线,也阻隔了她的视线,越过月珩所站的位置,只能看见屋里白墙上的两道虚影。 萧殷就站在她身侧,贴近墙壁的位置,尽量减少被院外侍卫发现的可能性。 须臾,月珩的喉结微微一动,蹙眉时眸底浮起些许厌色。 “?”卿如是狐疑地偏头。怎么的,想起被她和月陇西做的饭菜支配的恐惧了吗? 就在卿如是以为他会把自己给推出去的时候,他竟镇定地对屋内坐于另一侧的两人说道,“守院的侍卫已到,臣这就去部署。”语毕,他给卿如是打了个眼色,示意她躲到屋后去,随即关上了窗,彻底阻断屋内人向外看的可能。 卿如是微讶一瞬,没有犹豫,反把萧殷一拽,迅速摸进了后边的小竹林,紧接着蹲身潜在一窝竹群后。 月珩走出门,来回踱了几步,便集齐侍卫,整理了队形,并未进行站位排布,而是往屋内走去。也不知道在里面说了些什么,不消多时就见皇帝和叶渠都从屋内走了出来。 卿如是猜到月珩有心要帮自己支开他们。果不其然,皇帝走在前边,带着叶渠、月珩等人离开了院落,一群侍卫浩浩荡荡紧跟其后,直让卿如是蹲到腿都酸麻了才尽数离去。 萧殷先起身绕过房屋察看情况,确定没有人之后又走了回来,蹲身在卿如是面前,“卿姑娘,可以走了。” 卿如是颔首,自己撑着竹杆缓缓站起,见萧殷要伸手扶,她摇头拒绝,“无事,只是脚有些麻了,能起。” 话音刚落,她脚下一栽,径直向萧殷倒去,萧殷赶忙将她接了满怀,“卿姑娘……还是我扶你罢。”他说这话的同时耳梢已悄然红透,指尖 也有些发烫。 这回卿如是没有拒绝。 “如今就算离开了国学府你这模样也不好骑马离去,不如就在我的院子里休息会,待缓过来了再走?”萧殷边扶着她朝自己的房间走,边试探地问道。 卿如是想着一会还得再去找叶渠询问盒子的事,的确不急着立即离开,也就点了头。萧殷被月世德赏识,又是月陇西推荐的人,而今更是跟着余大人在刑部学习,国学府对他予以重视,给他单独配了一方小院子,不算大,但他一人住绰绰有余。卿如是就坐在庭院的石凳上。萧殷坐在她身旁。 两人沉默了会,竟都不知道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 自她婚后,这还是头回单独与萧殷相处。 “卿姑娘,在下托给世子赠你的新婚贺礼,你收到了吗?”仍是萧殷先打破了沉默,抬眸凝视着她,轻声问道。 “……啊?”卿如是心说有这回事吗?月陇西那厮压根连提都没提过。她挑起眉兀自思忖了会,解释道,“兴许是月陇西近期太忙,给忙忘了罢。我回头问问他。” 就见话落时,萧殷眸中的神采黯去一半,他轻颔首,低声道,“是一支玉箫。上边的花纹是我刻的,刻完之后用殷红色的漆描了线。刻得不好,卿姑娘别嫌弃。” “哦,不会的。”卿如是想了想,又有些好奇,“那你送给月陇西的贺礼是什么?既然有我的,那也该有他的?” 萧殷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点头道,“听闻世子喜弹古琴,便送了古琴去。正好也合了卿姑娘……夫人收到的玉箫。”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称谓有冒犯之处,赶忙改口。 卿如是倒是没有在意这些,听萧殷说起月陇西喜弹古琴,她倒是想到了坊间流传着的月一鸣少年时一身白衣在玉楼花廊上弹琴,招惹各家闺秀和各路名伶探看的风。流韵事,一时陷入沉思。 玉楼?花廊?招惹?风。流韵事?为什么她忽然好在意这几个字眼。那会儿他该是十六岁的年纪,已经回了扈沽城,弹琴是在遇到她之后罢?在想什么呢给他骚得,还跑到玉楼去弹琴? 卿如是皱着眉思考了会,敛起心绪,谢过萧殷后小坐了小半时辰,刚好喝完一盏茶。国学府划给萧殷办事跑腿的小厮传来消息,说皇帝已经离开了国学府。她估摸着叶渠也应该差不多回去了,径自跟萧殷道别,称自己找叶渠还有事,不便久留。 临走了几步,卿如是又停下来,转身隔着石桌看向身后的 男子,发现他也正好看着她,两相注视了几个弹指的时间,最终彼此什么也没说。 不知萧殷盯着她是何想法,卿如是方才只是忽然想到,他得知了皇帝的身份是袭檀之后,是否也猜到了陛下想要复刻女帝王朝?他会如何投陛下之好采取行动呢?可卿如是终究没有问出口。 一是,问他这样聪明的人这种问题毫无意义。二是,他们两人观念不同,实难相容,不必再关切他更多了。 卿如是见到叶渠是在一刻钟以后。她在正厅里喝茶等了一小会,叶渠从外边回来,手里还拿着陛下给他的赏赐。 听她说了来意之后,叶渠很大方地将盒子拿出来递给她,“就知道你念念不忘,你拿去罢。” 卿如是接过手,下意识去摩挲盒角的灼烧痕迹和上面的花纹,“叶老,你再好好想想,那谄臣身上就没有别的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东西了吗?比如他的眼睛特征?也比如女帝将这盒子丢给你的时候他的神情?或者……” 她没说完,被叶渠摆手打断道,“那么久了谁记得他什么眼睛,你是什么眼睛我都搞不清。真不是有意瞒你,实在太久的事,真记不得了。上回能想起来的我都告诉你了,后来女帝也没再提这盒子。我不知你要探究这盒子的事做什么,但我晓得,你若觉得盒子有别样的古怪,就说明这东西跟你自己有关,你应从自己身边的人事物开始回想,而非从我这里下手,我这已经走到死胡同,真没别的线索了。” “我自己身边的……”卿如是微皱眉,她的确一直围绕着盒子展开回想,忽略了自己的角度。但从自己身边回想范围未免太广,一时半会如何想得出? “我教你个法子。”叶渠坐下来喝了口茶,“听世子说你擅长破案,尤其擅长整理线索。你不如将此事当成案子来解,提取你所知道的一切关键词,然后自己天马行空地构想整个案情,当盒子再度出现在你构想的画面时,兴许就有答案了。” 卿如是微挑眉,“构想案情?”是个极好的办法。她将盒子拿走,谢过了叶渠,自行骑马回府。 路上,她因思绪发散,一时不察,驭马如风,脑中一幅幅画面犹如走马灯般迅速重现。 挥之不去的青色衣角。将那人烧得面目全非的大火。有灼烧痕迹的盒子。“辅佐”大女帝的崇文党。惠帝下令缉拿崇文党并将其残忍杀害的旨意。这人不是在扈沽城内被行刑,因为死在扈沽的崇文党中并没有人是被用的火刑。还有……女帝那些令 人匪夷所思的话。 这一切都由一根看不见的暗线穿连在一起,彼此间有着什么联系。只消晓得这根线具体是什么,就能解开盒子的谜底。 假如暗线就是这位谄臣自己,盒子是他一直以来的随身携带物。那么事情可能是这样的:他是喜穿青衣的崇文党,在惠帝下了追捕崇文党的旨意后,崇文为了保住他,迫使他离开扈沽,但后来官兵仍是找到了他,刑官用火烧的方式企图结束他的生命,却被他死里逃生活了下来。隐姓埋名,等到女帝登基,他找到女帝供述自己辅政的想法,得到采纳,进而成为幕后谄臣。 可盒子,还是没有出现在画面里。 卿如是勒马停下,抬眸正好看见月府的门匾。她翻身下马,正待要进门时,余光一瞥,瞧见不远处街道边贩卖珠钗簪花的小贩。一名女子站在摊子面前选好了首饰,小贩将那簪花放进了一个方形盒子里。 盒子不大,也正是她怀里那方盒子的尺寸。 一时间,她的后背和头顶都似被蚂蚁啃噬一般麻痒。 寒意阵阵中,她掏出怀里的盒子,讷然紧盯了须臾,她的拇指下意识摩挲上面的花纹,久久不能言语。 记忆,瞬间就被拉扯回了和月一鸣一起送别那人的那天清晨。 第九十七章 结发为夫妻 清晨的寒风呼喇过他青色的衣角,他手里捧着两本书和一方小匣子,即将乘船远去他乡求学。 他将做过细致批注的两本书都送给了自己,说是当作念想,手中一直抱着的方形匣子却因为月一鸣在的缘故没敢送出手。 那个人,是常轲。 她早该想到的。常轲是崇文身边最亲近的弟子之一,怎么可能不被惠帝列入追杀名单之中?他离开扈沽的时间,也就在惠帝颁布第二道处死令之后,崇文一定是为了保住他才让他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也就是为何她和月一鸣那时会觉得常轲走得仓促的原因。所谓的游历求学,不过是借口。 顺势推知,当时被保住小命的常轲在惠帝后面颁布的一道追杀令下被官兵截杀,处以火刑。因缘巧合却活了下来,一直藏身在外不敢回到扈沽。 可他遭遇如此大劫,浑身溃烂,完全可以隐姓埋名,后来又执着地回到扈沽,去辅佐大女帝成为叶渠口中的谄臣是为什么呢? 卿如是想不通,她不认为人在遭遇这等劫难后还有勇气主动去接触他人。何况这个他人是大女帝。 她蹙眉隐下疑惑,再停下时人已经到了西阁。 或许她应该试着把大女帝对常轲说的话,以及常轲对大女帝说的话都记下来。以线索的形式反推这一切。 卿如是回到房间,铺开一张白纸,一边研墨一边慢慢回忆叶渠交代的一切。待到墨研好,她的思绪也收拢了来。提笔写下第一句:“你若被欲。望和权力吞噬,忘掉了初心,那就不该再坐这个位置。你辜负了他的教导。”这是常轲对大女帝说的话。 初心……?大女帝推翻惠帝的初心是什么?这个“他”又是谁? 卿如是写下疑问,接着回忆叶渠口中大女帝的回答:“原本他心目中的既定人选也不是朕。谁都会被权力吞噬,包括原来那个人,那个让他亲自选的人。那人只是没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权力罢了。这么多年,你不也变了吗?除却样貌,还有心。你的心已不再纯粹,你变得肮脏,你的信仰也已经走向极端,不该留存于世了。” 这个“他”原本亲自选来做皇帝的人不是大女帝,那会是谁? 所谓的常轲也“变了”倒是很好理解。为了推崇悖世的思想而付出那般惨烈的代价,常轲的确无法再为了当时根本不存在的公平而纯粹地教化他人了。 遭受过火刑的他已经对崇文所说 的一切产生了怀疑。但在怀疑的同时,他还要努力告诉自己相信这一切,并迫使女帝跟着他的思路走。因此越来越极端,越来越肮脏。 说完这句之后,大女帝就将盒子赐给了叶渠,并说:“这是某人曾经的信念,叶爱卿可要替朕保管好了。” “某人”无疑是常轲,他曾将未对她送出手的盒子当作信念。卿如是想,这并不一定是常轲对她的男女之情,或许他是将自己曾经的纯粹都寄托在了那方簪盒上。而在受以火刑时,只有那簪盒还带在身边,成为唤醒他的东西,也成为他活下去的信念。 后来也成为让他认清自己已然改变的利器。 她静坐在书桌后,不知想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下来,也没有想明白每句话旁的疑问。或许某一瞬想到了,潜意识却又立即将其排除在外。反反复复,仍是没个结果。 她搁下笔,撑着下颚望向窗外,正巧看见月陇西提着一方笼子往屋内走。 她抿唇笑了笑,拉开抽屉,从里面的针线箩里中拿出一把剪子来。这书桌原本是月陇西的,都是归置些笔墨纸砚什么的,自她嫁进来之后,什么杂物都往他的抽屉里放。 针线箩还是她前些时候在家里练女红做肚兜的时候有的,之后就跟着嫁妆带来了,随手放到书桌抽屉中,就没碰过。肚兜是不可能做的,永远也不可能做的。 卿如是从怀里摸出自小贩那里买来的红绳和玉髓珠,放到针线箩里以免被碰掉,之后拿剪刀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用纤细的红线缠了一圈。 刚巧,月陇西走进屋,她把玩着剪子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月陇西将笼子放在桌上,掀起罩子给她看,“喏……是刑部一名下属送我们的,说前些时候他家里才添的,正好送来,当作贺喜了。也不知你喜不喜欢,从前没见你养过。” 卿如是偏头去看笼子,罩子下面,绒绒的白毛先露出来,紧接着露出的是粉嘟嘟的三瓣儿嘴和猩红的眼睛。 “兔子?”卿如是低呼,随即笑意浮上,伸出手指逗弄了两下,抬眸看他,“好可爱。” “没有你可爱。”月陇西笑倚着书桌,低眸扫了眼她的针线箩,“……你在做什么?” 卿如是一手逗着兔子,一手把剪子拿给他,“把你的头发剪一缕下来给我。” “嗯?”月陇西挑眉,一边疑惑,一边照做不误,随意拈了一缕肩后的发,剪了下来,递 到她眼前给她看,“这么多够吗?” “够了够了。”卿如是笑盈盈地接过手,又低头看了眼笼里的兔子,挑起眉自得地问他,“你说到贺喜,我倒是想起一桩事儿……今日我在国学府遇着萧殷了,他也跟我说他前几日送了我们新婚贺礼,是一支玉箫和一架古琴。这都好几天了,怎么不见你拿给我啊?” 月陇西垂眸用食指翻弄着针线箩里的玉髓珠子,一边拿舌尖顶着嘴角笑,一边绕过书桌走到她那方…… 忽地,他揽住她的腰,哈她的痒,卿如是被他一招弄得措手不及,笑着躲闪,月陇西咬着牙笑说道,“你说为什么?我一直吃他的醋你瞧不出来?你还问我?” “吃、吃的什么醋?我不是跟他清清白白吗?不像你……你说!你当年遇见我之后,还打扮那么好看去玉楼弹琴招惹别的姑娘是做什么?”卿如是低头咬他的手臂,不轻不重的一下,让他停下了动作。 月陇西狐疑地回忆,“有这事?” “你别想抵赖,大街小巷但凡看过月相爷风。流史的老百姓都知道这一茬,饶是那些野史杂书存在无中生有的成分,但这么个事儿着实没必要杜撰,还拿来广为流传罢?况且,我以前也是有听你府里的丫鬟们嚼舌说过的,你休想哄我。”卿如是挑高眉毛盯着他。 月陇西轻蹙眉尖,一手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抱离座位,自己坐下后才将她带到怀里,想了半天终于回忆起这么个事。 他失笑,摩挲着卿如是的侧腰,低声道,“我若说大致的原因是因为你,你信不信?” “你招惹别的姑娘,跟我有什么关系?”卿如是把玩着他的头发,给他编着小辫子。 月陇西莞尔,“昂,是我招惹的不假,可我那是无意招惹。回扈沽城的那天晚上我去逛花楼……”他话说到这顿了顿,赶忙笑着补充道,“那时候还没遇见你,为了家中一桩应酬才去的。没嫖姑娘,毕竟……” 卿如是以为他要说“毕竟都没你好看”什么的情话讨她欢心。 谁晓得他话头一折,就道,“毕竟都没我自己好看。” 卿如是脸上即将绽开的笑意就收敛了回来。 月陇西瞧着她轻笑了声,接着道,“花楼那种地方你知道的,坐场的都是些纨绔子弟,他们起哄要姑娘伺候我,我拒绝了,你晓得那时候我年少轻狂,拒绝之后必定还要多说几句以彰显自己很了不得,便夸口说扈沽城里的庸脂俗粉我没一个瞧 得上眼。他们跟我打赌,说我若栽在扈沽城的姑娘手里,就要来这花楼里做一日清倌儿,弹一整日的曲子为花楼招揽客人。我这不是没隔几天就栽在你身上了么?” 稍作一顿,他低诉道,“报应来得很快,但我甘之如饴。” 卿如是这才把方才收敛回去的那个笑展开了。她侧眸扫了他一眼,轻“嗯”了声,然后转了转眼珠子,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低声道,“……这也是你甘之如饴的报应。” “不够。报应太浅了。”月陇西低“唔”着,按住她的后脑勺,覆唇加深了方才的吻。 卿如是也没拒绝,任由呼吸和津沫交互相融,吻到激烈处时,他的手下意识钻进卿如是的衣襟里摩挲,方按揉了一下,卿如是便猛地推开他,皱眉道,“做什么?亲就亲,不许想别的!” “……”月陇西用拇指的指腹轻抹过唇角的唾液,抬眸时笑问,“那晚上来?” “不要。你自己数数,昨晚上到今晌午,都依你多少回了……”卿如是低声嗫嚅,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自顾自地拿起针线箩里的几样东西。先将他和自己的头发交缠在一起,编成一股小细辫儿,然后拿起红线,以辫子为中心,围绕它开始编织手绳。 月陇西侧头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喃喃问道,“……结发?” 卿如是垂眸扫他一眼,“嗯。”微顿了下,她有些别扭地解释道,“我又……不喜欢萧殷……他跟我不合适。我就不会亲自编手绳这种东西送给他,嗯……也不会送给别的男人,就送你一个还不成么……” 月陇西将下颌抵在她的颈窝处,侧眸觑她一眼,笑道,“不成,今晚跟我来才成……或者就现在,在这里。我想死跟你坐在凳子上的时候了……” 他眼看着卿如是眉尖一皱偏头过来就要发作,赶忙改口笑道,“成成成,您编,您好好编。我说笑的。” 他的目光在她的指间游移了一番,不经意挪到了一旁写满黑字的纸张上,待看清内容后,他脸上的笑意便收敛了起来。 第九十八章 真的不娘吗 卿如是无疑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她决定弄清的事,定是要追究到底才会罢休。更莫说这件事关乎着她一直以来的信仰,她用尽半生,甚至为之付出性命,而今却发现,事情根本不是她原来相信的那般。想要她放弃追究,是不可能的。 但月陇西私心里希望她迟一些知道真相。有些东西,不论最后能否承受,只要成为伤害,那就是一生的痛。更何况,这件事的真相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残酷。 他不愿自比为她的救赎,可事实的确如此了。他也庆幸,自己当年踏上那座廊桥遇见了她。只差一步,就差那一步,自己曾经承担的那些东西就都是她该承担的。 月陇西缓缓搂紧她,埋在她的颈窝处,深嗅她身上的味道,低声问道,“你在查的事,有什么眉目了吗?” 卿如是手中的动作一顿,瞥了眼桌上写满字的纸张,又垂眸继续编绳,“辅佐女帝的那位谄臣是常轲。你早知道了?” “猜到了一些。我想,在我暗中辅佐大女帝的时候,常轲就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而我死去后,常轲才渐渐展露头角。”月陇西伸手拿起那页纸,仔细浏览一遍,翻过面来倒扣在桌上,“事实上,你这上面写的问题,我都已经知道了。” “你不愿意告诉我,我知道。”卿如是蹙眉,“你还记得你以前带我去郊外的赌坊,要救书斋老板的事吗?那天我们去选书的时候,我忆起这事,倒有些明白你当时为何不要我把书斋老板临死前念了崇文先生的名字这件事告诉他了。或许……先生对老板用了极端的手段?你觉得让我看清先生的真面目会寒心,所以才不愿意告诉我?” 月陇西无声轻叹,低垂着眼睫,“……算是罢。事实证明,书斋老板的死的确和崇文脱不开关系。我觉得,是崇文自己以债主的身份雇佣了赌坊里的那群人去书斋要债,在我到达书斋前转移了书斋老板。之后他再没有在赌坊那些人面前出现,赌坊那些下九流之辈在见不到雇主后,定然不知如何处置书斋老板,只好把人关在他们的地牢里,折磨取乐。” “你也知道,书斋于崇文和崇文党来说是重要枢纽,老板知道太多秘密,彼时若真落到朝廷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崇文舍弃了他一人,也就换来了你们崇文党其他更多人的暂时安全……你愿意相信我说的这些吗?” 卿如是沉吟了会,认真点头,神情有些恍惚与落寞,“我相信。人无完人,崇文先生也会做违背道义的事。可是, 纵然他是为了保住崇文党,我现在的感觉依旧不好受。我想,就跟常轲当年被处以火刑后的心境差不多。我无法再纯粹地相信崇文先生口中的平等,因为他这个发言人自己就不把别人的命当作是命,他可以随意决定一人的生死……他成了主宰别人的那个人。那他和惠帝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深究下去了。相信曾经你愿意相信的一切。我就非常相信你,我相信你相信的那些东西都是对的。哪怕这世上本无对错,我偏就觉得你是对的。”月陇西将那张纸撕成碎片,丢到墨池中,淡黄色的薄纸顷刻被染上墨汁,上面的字迹变得模糊不清,他继续道,“缓一缓,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你觉得如何?” 卿如是稍抬眸,看向墨池中慢慢被浸染的纸屑,一直看到它们被淹没在墨池中,彻底成了黑色,才移开眸子。 她没有回答如何,只慢慢编织指间的红线。无法肯定地答应,但她愿意试试不去追究。 雕花窗镂空处露出缕缕夕光,为她蒙上一层灿黄的金光。也为前世蒙上神秘的面纱。连人的情绪也跟着朦胧淡化了。 她安静地坐在余晖中,心无旁骛地编织要送给他的东西。月陇西微翘起唇角,帮她把侧颊一缕青丝拂到而后。 须臾,一根极其简单的手绳便成了。隐约可以从红线的镂空处看见被锁在里面的一股黑色小辫儿,交缠的颜色略有不同,一看就出自两个人。手绳上边还挂着一颗月白色的玉髓珠子,裂冰似的痕迹,冰凉的触感。 “喏,手伸出来。”卿如是稍转身,拉直手绳作势要帮他戴。 月陇西挑眉笑问,“男人戴这个,真的不娘吗?”饶是他这般问,手却依旧乖乖地伸了出来。 卿如是滞住动作,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狐疑地蹙起眉沉吟许久,由衷问道,“那……不如给你戴脚腕上罢?” 月陇西尴尬而不失礼貌地笑了下,径直道,“那我觉得还是戴手腕罢。辛苦卿卿了。” “这小玩意就是要教旁人瞧见了才好,都知道你是有妇之夫,不能招惹的。”卿如是鼓着脸,兀自嘀咕道,“你这会儿怕什么娘不娘的,从前问我那些子瓶瓶罐罐,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就不怕被人说娘了?反正你就得戴着,若教我发现你把手绳弄丢了,我、我会胡思乱想的……到时候拿你是问。”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出言警告。月陇西这角度正好瞧着她低头时侧颊留着的婴儿肥,肉嘟嘟 的,粉。嫩的小。嘴也一动一动的,就跟一旁吧唧着嘴啃菜叶的兔子差不离。手上却还在仔细地给他栓那系绳。 他低笑了声,稍直起身,凑过去轻碰她的脸颊和耳朵,“知道了。卿卿为我吃醋的样子也比兔子可爱。你说我好不容易把你追到手,废了那么多的劲,怎么可能去招惹别的女人,又怎么可能被别的女人招惹到呢。我疼你都来不及。再说了,这可是我等了好几十年才等来的,你主动送我的第一件礼,我怕是沐浴睡觉也得戴着,不舍得取了。” 卿如是抿住唇笑,眨巴了下眼睛,“系好了。” 月陇西抬起手,逆着花窗漏进来的光仔细瞧了许久,郑重地道,“结发为夫妻……嗯,喜欢。” 卿如是撑着下颚笑,不去看他得意的样子。窗外的夕阳有些刺眼,她被刺得目光稍一偏,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到墨池中。 她想,月陇西方才刻意将话题引到她追查的事上,就是为了告诉她不要再深究下去罢。他的那声轻叹,她听见了。这件事背后的一切,远比她目前所能承受的还要深。 仿佛再继续往前奋力奔跑,就会一脚踏入万丈深渊。能否再爬起来是一回事,踏入的那一刻会否萌生出绝望与无力又是另一回事。 她移开目光,不再多想。亦尝试着不去主动追查真相,每日只静默遗作,侍奉郡主,等待月陇西回家。 自打从国学府回来后,一整月里,月珩都没有找过她。有时和月陇西一起去郡主的院子用膳回话,或是自行去陪郡主用早膳,都会撞见月珩,可他像是没有发生过国学府撞破她偷听之事一般,不找她谈话试探,也没有警告她不可将袭檀之事外泄。 起初她是匪夷所思的,后来将此事原委悉数告知了月陇西。他笑说,“父亲既然选择了帮你,那便是不把你当外人了。不当外人就是信任的意思,他知道你有分寸,也承认你的聪明,觉得无须多谈罢了。且他若是单独面见你,也怕弄得你胆战心惊,弄得他也心底窝火,彼此都不愉快。” 原是如此。卿如是这才不再纠结此事,但当天晚上就跟着小厨房的师傅学熬了银耳羹,差遣嬷嬷将成品送到郡主的院子,算是答谢。这事就这么揭过。 “比起父亲那边,更让我好奇的反倒是萧殷的态度。”夜晚,月陇西坐在床上,搂她在怀,跟她闲说道,“他这人聪明,既知道了袭檀这一桩秘事,便能猜到陛下如今要做的是复刻女帝王朝。他应该有所作为的,可这一月来却毫无 动静……” “我与你所想无差,那日跟他分开时我也想到这一点,以为他会有采取什么行动。事实是,他依旧安安分分来往于国学府和刑部。唯一的进展,恐怕就是下在余姝静身上的工夫。”卿如是跟他聊着自己前些日搁郡主那儿听来的闲话,“你知不知道,余姝静的母亲,那位余夫人?你见过的。她有个儿子在花楼里狎妓被当日监察的官兵给抓了,却被萧殷给救出来;另一个儿子学别的纨绔子弟放印子钱,眼看着要打板子,又被萧殷给救下。余夫人已经把萧殷当准女婿看待了。” “我前日也听说了。”月陇西笑道,“布局引那两位少爷上钩,又救下二人,或许是有要借他们之手才能完成的事罢。” 卿如是点头,“兴许罢,不得而知。左右跟我们没关系。我好奇的是,余大人为何不帮自己那两个儿子呢?怎么就轮得到萧殷来管?” 月陇西扶住她的腰肢,还说着话呢就把人给抱到了腿上,视线放在她胸。前的青色肚兜上,目光逐渐幽深,嘴上还正经回道,“陛下前些时候下了旨,将监察那些清点出来的野史杂被焚毁的权力交给了余大人,他正为把那么多书运送出国学府的事忙着,自然就教萧殷钻了空子。” “监察权?”卿如是思忖一番,“就像雅庐焚书那一遭,你掌握着监察权一样?” 月陇西颔首,伸手为她解衣。 “这权力很大?还是说讨得了好?”卿如是追问道。 “与权力无关,办好了差事就能得陛下欢心。关键是,这差事简单,不怎么费劳力,基本是看着把书烧完就成,烧个书能出什么岔子?”月陇西把她的腰带随意往床下丢,“除非像我那样自己使诈,否则一般来说不会出岔。办好了得赏,办不好的几率又小,是个美差。” 卿如是恍然,低头瞥了眼他不规矩的手,拍开了,自己一合衣衫,兀自爬到床内躺下,打了个哈欠道,“困着呢,我睡了。” 月陇西惋惜地蹙了蹙眉,边跟着她睡下,边道,“哪有这么容易困?这才多早你就又困了?这么几日总说困……你该不会在躲我,不想要我跟你亲密罢??” 第九十九章 当年真相(二) 卿如是眼皮子打架,没搭理他,揽着被褥翻过身,顺手垫了垫枕头,不经意间就睡去了。 月陇西还等着她的回话,谁晓得再凑过去看时,发现她竟真的睡熟了去。他错愕地将她看了好一会,随即起身去沐浴,忍下一身燥意才敢躺回来,环住她的腰,合眼,皱眉,思索卿如是最近几天究竟什么意思。 不至于新婚一多月就厌倦他了罢? 苦思无果,天方放明。 醒来辰时已过,卿如是一般不会这么晚起,这几日接连如此,睡得头昏脑胀,直接旷掉了跟郡主一同用早膳的时间。且不知怎么就养成了午睡的习惯,一睡就是一整个时辰。 郡主询问她是否病了,有无大夫看过,她自己把话听得云里雾里的,竟点头说看过了,没什么事。事后回想起来才惊觉自己脑子已经混沌到顺口乱答的地步了。 可卿如是自认没什么毛病,只经过郡主这般提醒后,她才找来大夫来看诊。大夫也找不出原因,只得让她自己多散心走动,多吃素食果食两物,说许是天气湿闷,心情郁结之故。找不出病症,自然不敢随意开药,怕吃坏了她。 卿如是私以为是在月府生活过于滋润,养叼了身子,才舒服出郁病来的。既然如此,她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而今国学府已清点出即将要销毁的杂书,意味着陛下修复遗作笼络崇文党的计划不日便要开启。卿如是上赶着把默出来的文章亲自送到国学府交给叶渠,顺便听无时无刻不在收拾房间的叶渠说了会闲话。 “叶老,我听说月世德前段时间总是来烦您,非要将您挑出来的有关于袭檀的书都揽了去,想弄明白袭檀的事?”卿如是帮他擦柜子,随口问道,“如今怎么样了?” 叶渠只得月陇西的消息灵通,有什么事肯定都告诉了她,于是听她提起也就不足为奇,只淡然一笑,“月世德啊,操着他那个年纪已经不该再操的心。如今能怎么样,他非要揽过去那就给他呗。我也不想再费那劲去问他要了。好奇心害死猫,他年纪也大了,我看啊,是活不长咯。” 稍作一顿,他又摇头笑道,“他手底下的弟子总与我们崇文党针锋相对,而今哪个崇文党不憎恶他,当两方的分歧大到无法共融的地步之后,陛下总要舍弃一方的……” 卿如是没吭声,低头洗干净帕子,拉开书桌下刚被叶渠开了锁准备擦拭的抽屉,却一眼瞧见抽屉最内的一方匣子。这匣子的花 纹和材质都与西阁书房里月陇西常用的那些匣子如出一辙。是月府之物。 她好奇地挑起眉,没有拿,而是先询问过叶渠,“叶老,这匣子是月陇西给您的罢?” 叶渠瞟了一眼,丝毫没有避讳地坦言道,“是啊,装的是颗夜明珠。” “夜明珠?!”卿如是低呼一声,顷刻明白过来,心道原来如此。难怪瞧这匣子如此眼熟,可不就是当初跟月陇西相看之后,他奉上的随礼吗?后来被他拿回去,原是要交给叶渠。 “你打开瞧瞧不妨事,别弄丢弄坏就成。”叶渠示意她可以打开,而后解释道,“这是当年大女帝随身携带的东西,留给小女帝,却在小女帝死时不知去向,世子替我寻回来的。” 随身携带……卿如是微蹙眉,忽而一瞬灵光闪过,出奇地快。她没来得及捕捉就消逝在脑海。但她可以确信,这个讯息是足以令她毛骨悚然的东西。因为只这一瞬灵光,已然搅乱了她的心湖,掀起叠浪来。她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过滤掉了一句自己曾说过的,过于重要的话。 强迫去想是想不起的。她沉了一口气,打开匣子,幽光霎时从匣中溢出,覆盖在她的指尖上。这百年之物,不曾被世事玷污,光泽依旧。可有些人,却不如当年纯粹了。 她合上匣盖,不再多看。拿起抹布将盒子擦拭一遍,又去擦拭抽屉。她擦得很仔细,仿佛是在抹去心间的尘埃。惟愿她的这颗夜明珠永不蒙尘。 离开国学府,卿如是不急着回家,漫步在街头,悠然思索那句被丢在记忆角落的话。 她所在的那条街道上,不远处一群人簇拥成团,似是在玩骰子。他们将掷骰子的桌板围成圈,一名讨饭的小男孩手里捧着碗,也往圈子里挤。 她望了几眼,待收眼时,堪堪瞧见自分岔路口斜穿过来的白衣女子。那纤细单薄的身姿以及帷帽下隐约可见的轮廓异常熟悉。走近时她终于可以确定,这白衣女子是余姝静。 又是来约见萧殷的?再一再二不再三,卿如是这回没兴趣再跟踪,正待要挪开视线,余光却觑见旁边那名讨饭的小男孩被玩骰子的男人们一把推出包围圈,径直撞到了余姝静的身上。 余姝静身形柔弱,险些被撞倒,还好机敏地退了两小步,将小男孩稳接住。小男孩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别哭了。”余姝静蹲下身,柔声安抚着,有些无措,稍一顿,反应过来什么,低头将自己 腰间的一枚玉佩解下来塞到小男孩的手里,抚摸着他的脑袋,轻声说道,“拿着罢。这玉佩应该值不少钱,你可以拿去当了换点吃的,或者……拿着它到前边正街上的刑部府门去,就说是余家小姐给的,问问他们愿不愿意招你去打个杂递个水之类的。这样,可以不哭了罢?” 随着余姝静的话音落下,卿如是目眦欲裂,心神剧震。 这段话实在太过熟悉。 “这颗珠子倒是值些钱,熬不过去的时候就把它变卖了。若不愿卖,拿着它去郊外雅庐找崇文先生,就说秦卿给的,看他愿不愿意接济你一段时间。” 曾几何时,她也拿着那颗夜明珠,对彼时还是少女的大女帝说过这般相似的话。 方才在国学府脑子里遗漏的那一线灵光被捡起。她的头皮忽然绷紧,如被千万根细针同时锥入头骨,仿佛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发麻。手臂上汗毛倒立,后背冷汗直流。 就是这句话。 这句极为重要的话! 要么抵押给当铺换钱,要么拿着夜明珠去找崇文先生! 倘若……倘若大女帝当年遵照她给出的两条路做出了选择,而她登基之后却依旧随身携带着这颗夜明珠,那说明这颗夜明珠她很可能一直都带在身上,当初没有当掉! 既然没有当掉,无疑,她是选择了另一条路—— 拿着夜明珠去雅庐见崇文先生。 可是崇文先生从来没跟自己说他接济了大女帝,也不曾说认识她。甚至都没有提起过。 为什么? 卿如是忽然想起自己一月前写在纸上的,常轲对大女帝说的那句话:“你若被欲。望和权力吞噬,忘掉了初心,那就不该再坐这个位置。你辜负了他的教导。” 他?他的教导?! 崇文先生暗地里教导那名的少女,甚至将她推上那个位置?可是他认识大女帝不过一年就身受千刀万剐之刑,如何能呢?!如何能确保将她推上那个位置?! 卿如是紧皱眉尖,蓦地眼眶猩红,喃喃自语,“月、月一鸣……?” 要如何掌控月一鸣,让他心甘情愿进入圈套,去成全他们的计划?! 是秦卿。 此时她的心情就仿佛天光照破阴霾,她拨开了重重迷雾,顺着开辟的路径向深处走去,却发现前路都是锥心贯骨的荆棘。 兴许是天光太过刺眼 ,让卿如是生出晕眩感,她有些站不住脚。 到底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真如她所想的这般吗? 卿如是不自觉地抬眸,看向那名握紧玉佩的小男孩,他抹了把眼泪,谢过余姝静后就朝着正街跑去。他选择了去刑部,获得长久的供应。如当年的少女,选择朝雅庐跑去,谁会知道就那么一个简单的选择,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处,久久不能移开。余姝静似乎注意到了她,一瞬讶然过后,以为她又要跟踪,便疾步转身,企图朝人多的包围圈走去,将她甩掉。 卿如是回过神,压住惶惶不安的心绪,咬紧下唇,跟着也往刑部的方向去。她要问问月陇西,她要知道当年他究竟如何跟大女帝相识?为何就在秦卿被囚西阁的时候他生出了谋反的心思?真的没有人拿秦卿做诱饵?没有人利用他对秦卿的感情诱他加入那个早已为他敞开的阵营?! 她的心跳得很快,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一切。可刚走两步,腹部传来的轻微疼痛让她不得不慢下脚步。这一慢,就使她亲眼瞧见了被人群撞出包围圈的余姝静。一双手从圈后的巷道伸出来,其中一只紧捂住她的嘴,另一只环住她的腰把她生拖进了无人的小巷! 这一切就只在一眨眼间。快得卿如是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究竟是否发生了变故。 但地面上余姝静双脚挣扎留下的尘土又显而易见地证明了自己所看到的。 卿如是下意识往巷子那方追了两步,随即顿住脚,拉来一个街上跑的小孩儿,掏出一锭银子给他,快速说道,“你跑快些,帮姐姐去刑部报个案好不好?就说刑部尚书家的千金在这条街的巷道里被人截住,不知去向,请官兵迅速封锁搜查。姐姐肚子疼,走得慢,随后才能来,到时候会再给你一锭银子。” 有两锭银子赚,小孩儿很乐意帮她跑腿,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一溜烟就不见了。 卿如是松了口气,往巷道里瞧了好几眼,竟没有瞧见人。她起身准备朝刑部走去,却迟迟没有迈出脚。 她想,平常这条街道不会这般拥堵,那些人布置了如此混乱的场景,出手的人速度极快,想来是一早就密谋好的。他们知道余姝静的身份,却依旧冲着她来,这不是简单的截人劫财。 或许,是冲着余大人去的?最近余大人身上有什么变动吗? ……监察权?可这跟截人有何关系?威胁也不是这么个威胁办法啊。况且,再如何是美差, 也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风险罢? 卿如是没有轻举妄动,迈开步子往刑部走,刚走过巷道,身后便有一双手迅速制住了她,和方才制住余姝静的手法几乎相同。唯一不同的是,这些人一定是看见她腰间的长鞭,知道她会武,所以在她下意识想要反抗之前便照着她的后脑敲了一闷棍。 意识逐渐模糊,卿如是再无挣扎之力,闭上眼晕过去前隐约听见身旁有人说:“这世子夫人谁让你敲的?不想活啦?!” “敲都敲了……” 第一百章 嗜睡,也可能是怀孕了叭 绑匪遣了人去追报案的小孩,仅慢一步,眼睁睁地瞧着他跑进刑部,只得啧声没入人群中,加紧出城,与另外几人汇合。 刑部守门的侍卫眼见是个小孩报案,本怀疑会是恶趣味,但一听事关余大人的千金,且听他描述,交给他银子的那位姑娘又似是世子夫人,随即不敢怠慢,领着小孩进门去找月陇西。 小孩将自己从卿如是手中拿到银子的经过原原本本地给月陇西叙述了一遍。 月陇西锁眉沉吟片刻,单手抱起小孩儿,带上斟隐和一队官兵往外走,口中还吩咐着手下按区域划分扈沽城,封锁盘查。 临着要走出府门的时候,他忽道,“立即去国学府通知余大人,还有萧殷。” 听见萧殷的名字,身旁的官兵微讶一瞬,当即又不敢耽误,赶忙应是。 小孩给月陇西指路,原路返回。心以为可以在返回的路上跟卿如是重遇,却不想带着一队人都走到头了也没见着她。 月陇西微握紧拳,将小孩放下,盯着狭窄的巷道,眼神逐渐幽深,“卿卿……”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就有种不妙的预感,每往这边走一步心就紧一些。果真如他所担忧的那般。 身后的官兵冲进巷道检查现场,先是在地上找到一些被蹬成小弧形的尘土,是一名女子挣扎过的痕迹。只有一人挣扎过,说明这群人并没有给另一人挣扎的机会。 连个拖拽的痕迹都没有,想必是扣住人之后直接施了轻功扛走的。 月陇西紧皱眉头,强自冷静下来,吩咐官差道,“封锁此处,刚刚聚众围赌的人都给我抓起来挨个审问。回刑部调人,从现在开始,沿着这条街挨家挨户地搜查,若有可疑人物,先扣押了再说。还有,派个人送这小孩儿回家,再给他一锭银子。” 语毕,他转身往月府的方向走去。斟隐紧跟着他问道,“世子,咱们去哪?” “我去调月家军。”月陇西一边疾步走,一边看了他一眼,指示道,“你不必跟着我,速去城门通报守城的官兵,不得让任何车或马出城。如有违令者,当即拿下。” 斟隐颔首动身。 月家军的效率比普通官兵高出不知多少倍,在得到消息并上报陛下获得首肯后的半时辰内就将扈沽城给包围了,一队人马负责一条街的搜查。若非月氏乃是百年忠君世家,众人一度以为他们是想要造反。 安排好搜查路线后,月陇 西才得空亲自去卿府通知二老,安抚过后又急忙离开,前往刑部与余大人、萧殷等人汇合。 搜城不是小事,更何况要挨家挨户地仔细搜查。当搜查完主干街道及其分支小巷,天色已黑。寥寥几颗星子点缀在夜幕之上,反倒是扈沽城内各户人家因要接受搜查,灯火通明,军队举着火把,照亮整条街道。 而另一边,卿如是睁开眼看到的只是一片漆黑。她摸了摸有些酸胀的后脑勺,不禁皱紧眉,低呼了声痛。也就是这声轻吟,惊动了身旁的人。卿如是只觉原本触在她小腿肚上的锦缎所制物倏地往一边缩了缩,并伴随着一名女子的低呼。 卿如是抿了抿干涩的唇,试探地轻声反问道,“余姝静姑娘?” 一旁的人停下了远离她的动作,窸窸窣窣的响动也停了。似是迟疑了一番,才轻“嗯”了一声,随即又警惕地反问道,“你是谁……?” 卿如是心底松了口气,低声说道,“我是卿如是,你见过的。下午在街上你以为我要跟踪你。后来我看见你被人弄进巷子里,便跟了几步,谁知他们还有后手,就把我也弄来了。” “卿姑娘……不,世子夫人……我们现在怎么办?”余姝静摸索着挪动,朝她坐得近了些,声音有几分急色,但还不至于镇静全无。 卿如是没急着回答,冷静地分析着如今的形势,须臾后才开口道,“你放心,我着人报了官。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绑我们的人不会杀我们吗?”余姝静急声问。 “应当不会。若是想要杀我们,就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绑我们来。我晕过去之前听到了他们的两句对话,他们知道我们的身份,想必不会轻易动我们的。”卿如是试着动了动被束缚的双。腿,分析道,“双。腿没有绑得太紧,说明这些人对我们的身份有所忌惮,不敢太放肆。他们只是有所图,且多半是冲着你爹去的,只想得到他们图谋的东西,不想害我们性命。” 余姝静听她说后才稍微放心了些,稍一思忖,又迫切地问道,“既然他们不敢动我们,那我们要不要高声呼救?” 卿如是摇头,“省点力气罢。我们既没有被绑住双手,也没有被封住口,说明那些人很放心这地方不会被人找到。我们再怎么喊都是没用的。” “可是……”余姝静急得双眸通红,“就这么干等着……我、我害怕。我被药迷晕之后再醒来,都不知已独自坐了多少个时辰了。我们会不会已经被送出城了?这 里若是荒郊野外,倒是真的不会有人被引来……” 卿如是轻叹口气,细想了会,果断道,“不是,我们肯定没有被送出城。我们出事的地方到城门也有些距离,用马车以不引人注目的寻常速度出城至少需要一个时辰。而从刑部骑马去通知守城官兵严格排查只需要两刻钟的时间。我相信月陇西知道我不见之后一定会先派人去城门通知官兵,再调月家军挨家挨户地搜查。因此,绑架我们的人没有时间转移我们,就只能待在城内。” 余姝静默然片刻,虽已对月陇西无意,但一想到自己和月陇西相看后被赠随礼,后来去卿府那遭又被世子有意难堪,而今却从卿如是嘴里听到世子为了救她会去调动月家军,如此信任。且比起卿如是和月陇西之间的默契,自己根本就不确定萧殷会不会来救她。 想到这里,她的语气无意识地就有那么点蔫酸,嗫嚅道,“……你是在跟我炫耀么。” “……”姐妹,我要真跟你炫耀起来怕你听得心脏受不了。卿如是稍一顿,不与她计较,低声说道,“我敢打赌,萧殷也会来救你的。” “?”余姝静微怔,“为何如此肯定?” 你可是他的凌云梯啊姑娘,能不来救你么。卿如是笑了下,“直觉。我跟萧殷认识有段时间了,还算了解。你是他唯一主动接近的姑娘。” 余姝静抿紧唇浅浅一笑,“真的?” “真的。但是……”卿如是垂眸,摸到缠绕在双足上的铁链,顺着铁链摸到铁锁眼,随手在头上拿了一根发簪,试着去戳那锁眼,“你最好不要这么早就陷得太深。知人知心,识人识清,待知心识清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真的托付终生比较好。” 她把话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以免招惹闲事是非。余姝静却觉得她诚心待人,同她亲近了几分,“其实你和世子跟来酒楼那次,我们坐在一起用饭的时候,我以为萧殷他……对你有意思的。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我愿意告诉你。” “不用了,我不想听,我有些困了。”卿如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往后面的稻草上一躺,侧身合眼,“我对听男女之情这档子事都没什么兴趣。一听就犯困。不过你别担心,他肯定是对我无意的。” “你说无意就无意罢,我巴不得。”她不愿意听,余姝静也不再多说,只随着她一道躺下,随后拧起眉觉得不对,“你……不是刚醒过来吗?怎么又困了?我醒得比你早,如今也还十分清醒。且这种环境你如何困得着的?” 余姝静的声音轻柔,卿如是听在耳朵里更困了几分。她翻过身,把稻草往自己的脑袋后面垫了垫,真作出几分要睡过去的样子,“这几日都是这样的,兴许是天气缘故,也可能是太闲了,常常困。” “哦。”余姝静从侧身改为翻过面,正脸朝上的姿势,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慢吞吞道,“嗜睡,也可能是怀孕了罢。我娘说的。” “哦……”一顿,卿如是猛睁眼坐起来,带起了一身的稻草根儿,“嗯???” 这回换作余姝静镇静了。她眨巴着眼,身子都懒得挪,淡定地说,“算一算,你嫁进月府也快两月了。我觉得很有可能。” “……”卿如是蹙起眉,仔细回想自己跟月陇西圆房的时间,惊觉那也是一月前的事情了。可是,哪里有那么快的?她不敢相信,亦觉得羞窘,咬了咬唇道,“我今日还请大夫来把脉看病的,可没说我有身孕……” 余姝静想了想,脸也红了些,轻声说道,“兴许不是大婚圆房那回,兴许你们一个多月前有那么一回……反正,怀孕不到两月一般是摸不出脉的。” “???”姐妹,我活了两辈子都没你懂得多。卿如是咬住下唇,只觉在外人面前说这些实在羞耻至极,她故作淡定地躺下来,翻过身,固执地轻驳道,“我、我才不信有那么快的……” 身后的人不再回答,估计也是羞着了。 卿如是心底掀起滔天巨浪,讷然瞪着眼前黑漆漆的一点,再无睡意。她倍感奇妙地低唔一声,手却缓缓囤了囤身前的稻草,堆积在自己小腹,轻轻捂住了。 第一百零一章 萧殷:我喜欢聪明的 满室寂静。两人各怀心思,一个惦记着肚子里是否真有孩子,另一个惦记着萧殷是否真会来救自己。 如此翻来覆去许久。两人急躁得都有些无聊了。 余姝静在她身后怅惘地叹了声气,百无聊赖地摸到她的头发,给她捋纠缠在一堆的辫子,怯声问,“你说我们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为何就没有人听得到我们说话呢?” 卿如是下意识摇头,想了想她看不见自己摇头,便说道,“不知道。” 她将鼻子贴伏在稻草上细细闻,思忖了会,试着分析道,“这是新草的味道,说明不是一直堆积在此,只是为了关你才买来铺到这的,怕砖地太硬硌着你,也怕屋子太潮你千金之躯会受湿气入体。屋子里的味道也很潮,有点难闻。想必是灰尘在这头窝得久了,就生出了些……好似沼气一般的东西,这里很久没有打扫过了。许是废弃的地方。” “但据常识可知,被废弃的房间窗门残破,一般不会如此潮湿,更莫说能隔绝我们说话的声音。我猜,这里是个类似于地窖或者密室的地方。才会窝着湿气,无法流通。” “周围还有一股子淡淡的香烛味儿,想来以前是囤放香烛用的。可若说此处是库房,也不见得。哪个商铺会把香烛这等需要点燃的东西囤放在这么潮湿的库房里,致使客人嫌弃卖不出去呢?除却香烛铺子要存放香烛,便是寺庙和灵堂两处用香烛最多。也不排除其他小众的可能性,只是这两处最有嫌疑罢了。” 余姝静低呼一声,惊叹于她缜密的分析,“还有呢?” 卿如是默然沉吟片刻,继续道,“还有,废弃的寺庙是独立成座的,房间少,更容易被搜查到密室和地窖。但灵堂一般只会设在家宅中,房间多,废弃后灰尘堆积,搜查起机关来较为不易。更何况,扈沽城内,荒废的寺庙几乎没有,废弃的宅院倒是挺多。我们更有可能是被送到了某户废宅。” 稍一顿,她又沉了口气,蹙眉摇头,“都是我凭空臆想猜测的,你听听便过了罢。” 余姝静眼珠子微转,仔细想了想卿如是说的话,摇头道,“我觉得你猜得很有道理……”语毕,她低垂着眉眼,回想起那日晌午,卿如是跟世子走了之后,自己问萧殷约自己出来是否因为对自己有意的事。 彼时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萧殷的回答究竟是何意。如今倒似是懂了。兴许自己的直觉没有错。 还记得他沉默了须臾,并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只说了句:“我喜欢聪明的。” 余姝静团起她的头发捂在心口,老气横秋地一叹,跟她坦白道,“……你知不知道,萧殷就喜欢聪明的女子。” 卿如是正想说她还挺能自夸,反应一瞬才明白过来,随即把要吐出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因为他自己聪明,所以喜欢聪明的女子也不足为奇。他愿意告诉你,没准是在他看来,余姑娘你就十分聪明。若你真喜欢他,不妨就在不把自己搭进去的前提下,感动他。或者,在察觉他要做错事之前将他给拽回来。更或者……你最好提防提防他这个聪明人。” 她再一次点到为止,余姝静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只轻“嗯”了声,算是回应。却细细思索她话中意思,想得入了迷。 “把我们困在这地窖里不是长久之计。”卿如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道。 余姝静回过神,急忙问道,“为什么?” 卿如是坐起来,“你想,假如我刚刚猜测得都是对的,那么这间地窖要通风,多半是设置得有气孔的,但是气孔开得太多难免不隔音,所以他们肯定关闭了许多孔。我们若是在此处待得太久,兴许会闭过气去。他们就近把我们藏在此处,时间一长却不敢冒险,肯定会想办法转移我们。” 余姝静恍然,低声道,“难怪我觉得在此坐得久了有些闷……我们现在就这么等着吗?” “嗯。”卿如是撩了撩锁链,“我刚刚试着用簪杆戳了戳锁眼,没办法。” 余姝静咬紧下唇,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为什么要冲着我爹去?图什么呢?你说这些绑匪会怎么拿我们作威胁?” “不是我们。只有你。”卿如是蹙眉,“我是因为目睹了你被人绑走的过程,才被顺道一起绑来的。其实绑不绑我都没什么大的关系,他们是害怕我回去后报了官,他们没办法出城。” “那你说的帮我们去报案的小孩会不会……”余姝静微睁大眼。 卿如是摇头,“不会。你看现在这地窖里,不是只有我们俩人么。” 余姝静稍微反应了下才明白她是何意:既然卿如是被抓之后绑匪都毫不顾忌地把她们两人关在一起,那名小孩若是被抓,也应当是跟她们关在一起。如今地窖只有她们,说明绑匪并没有追上那小孩。 “至于你问这些绑匪会如何拿你作威胁,我暂时想不到。”卿如是随手拈了几根稻草,用编手绳的方式编着玩,“反正不是为了银子。他们若是先勒索了银子,那这件事,反倒就更复杂了……” 余姝静听不懂,默默点了点头“嗯”了声,假装很赞同的样子。 这边刚将局势分析完,刑部那边就收到了绑匪的来信。 刑部各房灯火通明。几位领头的大人都没走,谁也不敢先走。勒索信是插在飞镖上,被人从窗外射到堂内匾额上的。能在侍卫和月家军把守之处来去自如,使飞镖的这人肯定是位高手。 小卒将飞镖取下,一同呈上。月陇西快余大人一步接过去,一边吩咐手下的人去追飞镖那人,一边拆开信认真读过每个字,确信自己没有遗漏信息后才蹙起眉道,“要余大人你准备三千两银票封在匣子里,抛进扈沽河上游,他们会有人在下游取。待银钱到手,他们再考虑要不要放人。他们是要勒索银子……?” “怎么会是为了银子呢?”一位官差皱眉,“按照几位大人的分析,这绑匪冒这么大的风险,不可能是为了钱啊。” “如此一来,这件事的情况就复杂得多了。”月陇西看向余大人,虽说情况更为复杂了,但他心底着实松了口气。这证明,的确都是冲着余家来的,绑匪有自己的计划,也在按照计划行事,这说明他们不会节外生枝。那么卿如是就绝对安全。 余大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因为这些绑匪绝大可能不是为了钱,那么他们先勒索钱就十分不对劲。他们想要兜一个大圈子,等把他们都耗得找不着方向的时候,再摊开真实目的。 思忖须臾,余大人沉声道,“备银子,设伏。” 手下人立即应是。月陇西却微蹙眉,目光不着痕迹地滑向萧殷。 便见余大人也抬手止住手下人的动作,看向一直坐在位置上不曾言语的萧殷,问道,“萧殷,你有何看法?” 萧殷起身,拱手先朝余大人施了一礼,恭敬地回道,“萧殷拙见。绑匪必能猜到诸位大人会在下游取银处设伏,况且,对他们来说,这银子不是必要勒索之物,只是一个用来兜圈的幌子,他们不取也罢,自然不会上钩。萧殷料他们不会去取银,所以这埋伏不如不设,银子也不必真给。人虽在他们手中,他们却不会在露出真实目的之前就随意伤人。而今扈沽城都由官兵和月家军控制,我们要做的,应该是化被动为主动。” 他话音刚落,就有不同的声音出现,有的是为拍余大人的马屁,说这样将世子夫人和余姑娘的生命置之不顾实在太危险,有的也是真觉得他不走寻常路,不敢冒险。 不同的声音都被余大人压了下去,他示意萧殷继续说。 萧殷朝周围众人颔首致意,然后面向月陇西,问道,“世子可否将此信交给萧殷一观?” 月陇西盯着他的双眸,似是自双眸看进了他的心底。 稍一顿,月陇西将信递给他,在他开口前先说道,“虽是普通浆纸,但在指间摩挲起来,会发现纸浆里有明显的颗粒物,属最下乘。自前段时间陛下规整文坛后,连着文房四宝也一并规范了,扈沽城很少有地方产这等劣质的纸。且这一张,边沿处没有染灰,是崭新的,应该刚产不久。是个切入口。” “正是。”萧殷颔首,又仔细察看并摩挲了会,抬手将纸放在侧颊上,微一贴即分开,他补充道,“纸晕墨严重,贴面亦能有微潮感,想来是那产纸处就临着扈沽河,湿意重。” 余大人抿紧唇,侧眸看向身后的侍卫,用眼神示意。侍卫得令,颔首抱拳后便出门集结官兵查探去了。 站在一边的月陇西反倒不急了。他不紧不慢地坐下,眉尖微蹙,指尖在桌沿处轻敲着。 旁人不敢扰他,余大人亦坐了下来。许久后,月陇西吩咐道,“通知月家军,分几队人马,先从偏僻废旧的宅院搜查起。”他一顿,扫视了一遍房间内神色疲倦的小卒们,“留下值守的人,其余的都不必跟着忙了,回家罢。” 余大人看了他一眼,没有反驳。众人如蒙大赦,皆收拾起来,只有萧殷还坐在位置上,低头翻阅卷宗。 余大人抬眸瞟过他,“萧殷,你也回罢。我记得你今日无须值守,早些休息,明日早点过来便是。” 月陇西低眸,唇角几不可见地挽起一个弧度,不明深意。 作者有话要说: 1.月狗:看破不说破。 小樱:我喜欢聪明的姑娘。 月狗:呵。 别有深意的对话! 2.二卿坐地揣测全局!聪明的姑娘并不知道小樱喜欢自己呢唔。 马上就要知道啦! 3.下章!偷听到两人对话! 捡到一张至关重要的纸条! 得知……小樱真的对自己有意! 第一百零二章 慕你 养虎为患,余大人还无知无觉。萧殷从未在余大人面前露出过他的狼子野心,待露出之时必是一击即中。 月陇西稍抬眸,看向正起身收拾整理东西,准备回国学府的萧殷。他将那封勒索信放在桌上,用书本压住,向他和余大人告辞后才走出了门。 月陇西唤来一名寻常较为亲近的下属,低声吩咐了句。那下属微讶,随即领命应是。 余大人看向他,投以疑惑的目光,他只是淡笑了声,“无事,处理一些私事罢了。” 他身兼两职,论品级不比自己低,他不愿意说,余大人也就不再多问。 过了丑时三刻,正是夜深人静之际。 如卿如是所料,绑匪并不打算将她们久困在此,甚至不打算让她们过夜。地窖中,卿如是和余姝静两人的神志都有些模糊了,前者到底是撑不住睡了过去,仅留着两分清醒,睡前交代余姝静务必在她熟睡的这段时间里注意着外间的动静,等她醒后两人再轮换。然则,后者显然也没能撑住,只是放纵自己打了个盹儿就眯了过去。 直到上方传来一声钝响,两人残留的几分神志才猛地将她们拽清醒,几乎同时从稻草铺里坐起来。铁链在幽暗静谧的地窖中发出清脆的响声。与此同时,漆黑的地窖里,自上而下,漏下了缕缕昏黄的光。 光从上方来,证实了卿如是的猜测。这的确是个地窖。 卿如是微蹙眉,反手握紧藏在袖中的簪子,满目提防地盯着从上边下来的人。 余姝静往她身边躲了躲,有点害怕地缩起身子,眸中亦是戒备。 下来的有两人。一前一后。瞧不清样貌,只依稀可以借助他们手中握着的烛台看到他们披着一身粗布麻衣,似乎……蒙着面。 卿如是没有出声,并不狭窄的空间里就只有余姝静怕到轻泣的声音,和那两人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随着这两人走近,卿如是屏住了呼吸。她担心会有迷。药。 谁知她的担忧刚浮上心绪,倚着她的余姝静就低呼了声头晕,径直倒了下去。卿如是亦跟着假意晕倒。 她听见其中一人说,“成了。药效只有一个时辰,得快些。” 另一人“嗯”了声,就将她一把扛了起来。 卿如是憋着一口气,缓缓地吐,一直等到身体感知到外界与地窖不同的凉意,才敢呼吸。她微睁开眼,虚着眸子打量周围。 入目净是白色的蜡烛,并没有被点燃,她只能靠着方才那盏微薄的烛灯看见这些景象。扛着她的绑匪稍移动了些,卿如是便瞧见屋檐上挂着的白色灯笼,上面赫然都写着一个黑色的“薛”字。 薛家?也就是说,这个地方真的是废宅灵堂? 卿如是想了一圈,并没有在记忆中找到有关于薛姓的人。 她暂且压下疑惑不想,眸子微抬,倒立的视角让她清楚地瞧见地面落下的淡黄色的四四方方的纸块。大约有巴掌大小。似是平常写字用的,只是被折成那般。 或许跟这些绑匪通信往来有关。 卿如是思忖着要如何不动声色地将那纸块捡起来。想了一圈无果,却看见绑匪将余姝静放在地上,用麻绳绑了双手双脚,然后抬起来放进槛外一口棺材中。 这些人是想要用棺材把她们转移?! 阴时出殡,官兵只问来去,一般不会揭盖检查。 可……今次不一定罢? 卿如是正想着这些人要靠什么作遮掩,就见绑匪搬来了两块厚实的木板,搬棺材的人脸抹了灰白之物,显得凄惨枯槁。 卿如是明白了。他们是要在棺材中间打个隔板,下面是余姝静,上面是伪装成真尸体的人。隔板现做是不可能的,应该是一早就想好了这办法,打造了这种能搁置隔板的棺材。虽说是烂俗低劣的法子,但不得不承认想出这办法的人心思玲珑。 紧接着,她也被放在了地上,临着手边便是纸块,卿如是暗道好机会,趁着几名绑匪忙着整理绳子以及搬“尸体”进那边的棺材时,迅速攥紧纸块。而在被人抬起手时松开四指,纸块顺势进了袖中。无人察觉。 她的手被绑住,人被抬进棺材。 绑匪一阵忙活,却不急着走。不知过了多久,卿如是隐约听到棺材外面传来两人说话的声音。 隔着厚实的木板,卿如是无法分辨音色,只听清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明日先把她放了。” 她? 卿如是抿唇,不难想到,这人应当是在说她。毕竟这次绑架就是冲着余姝静去的。抓她只是为防止她当时迅速报官,可现在官已经报了,着实没有留着她得罪月家的必要。 这个人的思路十分清晰,且能事先做好这两口棺材,那就是将突发事件也算在了计划中,且这人并不想横生枝节,目标极其明确。 卿如是躺在棺材中,悉心地发现棺材边留了几个孔给她出气。她动了动手腕,依旧绑得不是很紧,这位绑匪似乎很照顾她们。 她本想一会出了薛宅就撞响棺材,让街道上的官兵注意到,可在听到这人的话后,她改了主意。既然明日自会放她,那索性留下来交代余姝静一些事,若能的话,探清她们即将要去的地方,以便离开后能快些将余姝静救出来。 这么想着,她的眼皮又开始打架,强撑了会实在坚持不住,又睡了过去。 再次清醒过来,仍是因为周遭的响动。 棺材盖被打开了,隔板上的人也爬了出来。卿如是留意着余姝静那方的动静。清楚地听得那边传来一声女子的呜咽,想必是醒了过来。卿如是也跟着睁开眼,上面的隔板被拿开的一瞬间,她被人用一团白布迅速蒙住了嘴。 “世子夫人,得罪得罪……”蒙她那人边碎碎念,边把她从棺材里弄了出来。 两人再次被关进一间暗房中,这回不同的是,两人的嘴被堵着,手脚都被麻绳绑住。桌上有一盏烛台,灯火幽微。 房间门陡一关上,余姝静包在眼眶里许久的眼泪就下来了。 卿如是蹙眉看她,沉了口气,朝她眨眼,并抬了抬被束在背后的手臂,示意她。 余姝静看明白她是在打暗语,但看不明白她在打什么暗语,只疑惑不解地盯着她。 “唔……”卿如是看了眼她背在身后的手,费劲地挪过去,与她背靠背,稍微弯下腰,让自己的手能从她一双手的下方钻到袖子里去。这动作做完,她又握住余姝静的手,往自己的袖子里塞。 余姝静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试着用手把她被麻绳绑住的窄袖拽出来,然后往她的袖子里钻。卿如是“嗯嗯”地点了点头。余姝静摸了一会,在窄袖下的袖兜里摸到了一块似是纸块的东西。 “?”余姝静以为自己拿错了。她开始认为卿如是在袖中藏了可以割断绳子的东西,却不想是一张纸。她失望地把纸块拿了出来,这回无须卿如是指点,她挪动身子到她前面来,背对着她,然后打开了那张纸。 卿如是借着幽微的光去看纸张内容,发现余姝静拿反了。她只好挪动身体斜着脖子去看。刚扭了脖子,还没待看清一个字,房门吱嘎一声,再次被打开。余姝静的反应算快,赶忙将纸捏在掌心坐直身子。 进来两人,蒙着面,穿着粗布麻衣,端着两个碗。似是送水的。 他们蹲身在两人面前,压低声音道,“不许说话,就给你们喝水。若你们谁敢吆喝,我就把你们的舌头都割下来!” 余姝静被吓着了,连忙点头。 卿如是自然知道他们说的是假的,但此时叫唤了不一定有用,饶是绑匪为防万一将她们的嘴堵上了,他们选的地方也一定是较为偏僻的。况且这些人又不会伤害她们,今天她就能被放出去,不必如此冒险。于是她也点了头。 绑匪先拿开余姝静口中的布团,给她喂了水又给堵上了,动作有些粗鲁。再轮到卿如是的时候,动作明显轻柔了许多。 两个绑匪关门离去,木门一阵响动。是落了锁。 卿如是蹙眉凝视着那扇门,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要放她离去,那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把她给带到这个地方来呢?昨晚直接放人,对他们来说不是更轻松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隐约觉得自己进了一个圈套。但一时想不到,只好作罢。她示意余姝静转过来,继续方才的动作。 余姝静挪动身子,打开那张揉皱的纸。拿反了,字在背面。 卿如是眉头一皱,正打算唔声提醒,却被纸上隐约浸透的墨色吸引住了目光。 力透纸背。是将满腔无处发泄的情绪都落在了笔间。 字迹清瘦,笔锋遒劲。 落笔最重的是右边起首三字:鹊桥仙。 紧接着是—— “上阙:云幕幽暗,鹅黄独明。马蹄哒声更静。若为今夜赋歌吹,斩下月光一段音。 下阙:一灯未眠,满室空寂。笔墨落处动情。明知清风休去惹,不晓何时误慕卿。” 第一百零三章 半个好消息 不晓何时误慕卿。 卿如是心口蓦地一震,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被绑缚在背后的手微微蜷曲,她皱紧眉,不可置信地低头钻着字眼,以为是自己看错,再三确认之后只让自己的心被吊得更高更紧。 慕卿?卿?? 这是萧殷的字迹没有错,上阙也是她那夜亲口填得也没错。 神仙,这算什么?!萧殷觊觎她个有夫之妇?或者……这其实是他设下的什么圈套?卿如是更宁愿是后者。可思来想去,让她得知这个消息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利用的地方啊。 萧殷应该能明白罢,她就是莫名其妙存在一种“谁敢喜欢她,她就远离谁”的心理。 既然不是利用……那就是真的?! 卿如是回忆起萧殷每回看见自己都面红耳赤的神情,以前还觉得是他见到姑娘家的自然反应,如今总算懂了。她有点烦躁。 但这种烦躁的情绪又被另一种思绪占满—— 在薛家废宅的灵堂找到了萧殷落下的纸条,无疑证明了一个不可辩驳的事实。萧殷跟这起绑架有关。 且很有可能,这起绑架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可目的是什么呢? 卿如是将目光放在还佝偻着背的余姝静身上,后者似乎察觉到了目光,直起身子转过来,示意卿如是将纸条拿着,她也要看。 卿如是从她手中捏住纸条,然后揉成一团,弄回自己的袖子里,并转过来冲她摇头。这件事,她还不想告诉余姝静。所以也就不必给她看了。倒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地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这事儿。 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本就稀里糊涂的,要她一个被萧殷倾慕的人去跟倾慕萧殷的人说清楚这种事,未免太奇怪了。跟炫耀似的。 余姝静皱着眉不可思议地瞪着她,仿佛是在说:为了让你看个劳什子纸条,我给你举了那么久,换作我想看你就嫌累了?? 卿如是心虚地转过视线,不再与她作眼神交流。就在这一瞬,她想到萧殷曾经在余姝静身上使过的英雄救美的伎俩。他已经将余姝静的心抓得牢牢地了,何必还要再故技重施? 他绝不是为了讨得余姝静的欢心。 这件事还得从余大人的身上找线索。除此之外,她还须得想通为何萧殷会着意安排她也来这间房屋走一遭。以及那间荒废的薛宅,她敢肯定,一定和萧殷有关。 零零碎碎的片段在她脑中乱成一团。她寻不到最关键的那一点,不免有些焦灼。 余姝静似乎被她方才拒绝一同品读小纸条的举动给伤到了,惆怅地倚着墙发呆。两人就这般任由气氛僵硬,谁也不再碰谁。 时间很快到了晌午,日头正盛。房屋的门缝有强烈的光透进来,且越划拉越大。推门的吱嘎声适时响起。 这回只有一名身着黑衣劲装的蒙面人,他手中拿着一根黑色的布条,径直朝卿如是走去。 “世子夫人,得罪了。我们这就放您出去。”黑衣人低声说着,用布条蒙住了她的眼睛,“委屈您一下,很快将您送到正街上。” 卿如是没有反抗,任由那人扛着走出门。她听见身后余姝静“唔噎”的急切叫声,带着哭腔。 无法给她传递信息,卿如是只好充耳不闻。 送她离开此处的是马车。扈沽城里都是官兵,严查的就是马车,他们竟还敢用这方式? 卿如是坐在马车上,狐疑地皱紧眉,唔唔地示意,等了会,马车传来双辕滚走的声音,身旁依旧无人回应。 这辆马车里面只有她? 她用左手按在右手的脉搏上,默默数着脉搏跳动的次数。约莫三刻钟,她的马车停下,她被人抱了出来,放在地上,解开了她脚腕上的绳子。 开始蒙她眼睛的人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前面就是街道,夫人自行过去。我就不便再奉陪了。” “?”卿如是皱紧眉,一直等着他给自己松手腕,没能等来。一阵风过,她发现自己眼前的黑布被松开了。 卿如是从地上爬起来,没急着走,回头看去。背后是林荫小道,有三条分岔路,却都一致地没有马车行驶过的痕迹。 她微蹙眉,忽而想起萧殷谋杀沈庭的时候拿来混淆视听的手法。 若不是知道布局的人是萧殷,她还真想不到那去。 她心底有了个大概,转头朝正道走去。这条街道一个人都没有。卿如是走了好一会才遇到一队搜查房屋的月家军,吊尾的那人一眼瞧见她,她亦朝那队人马跑过去。 月家军虽不一定都认识她,但此时能被绑成她这样子的除了卿如是也不做他想。 “夫人?!”吊尾的人高呼一声,惹得身旁几人纷纷转过头来看。 卿如是松了口气,连忙点头。一队人谁也不敢怠慢,连忙帮她松绑。 “夫人!可算找着您了!!世子他……” 卿如是嘴里的布团被拔走,她没空寒暄,立即吩咐道,“快!你们分成几组人,两人一组,迅速搜查这附近来往的马车,只要发现是马车就立即拦截!后面那三条岔路就不必看了。” 领头的人不敢耽搁,照着她说的迅速组织安排,很快,一队人就只留下他一个,“夫人,属下这就送您回去!您骑属下的马罢!” 卿如是下意识捂了捂小腹,蹙眉道,“去找辆马车,慢一些不妨事。路上若是碰见别的官兵,吩咐他们先去报信就好。” 领头的得令,迅速在附近马坊租了马车,卿如是刚抬起脚要往上爬,忽然一阵头晕目眩,竟然直接往后栽倒,晕了下去。领头的人反应还算机敏,趁她倒地前扶住了,“夫人?!” 卿如是听得迷迷糊糊地,顾不得回答,刺眼的阳光促使她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眼皮子沉沉地合上,彻底昏睡过去。 迷蒙间,她听见了月陇西既低沉的声音,“去熬些糜粥来。煮得烂一些。药煎好之后搁在这就出去罢……去把上回夫人爱吃的糖拿些过来。” 鼻尖萦绕的是他身上惯常带着的冷梅香,混合着香炉中熏衍的安神香。手指触碰的也是他的手掌,还有温热柔软的巾帕。她似乎还听见了郡主温柔的声音。 可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周遭又异常安静。只有床角的烟丝是缥缈洁白的,在眼前不停地绕。 她蹙起眉,转头往床外侧看去,正巧有一个身形模糊的人进入视线,她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他穿着的衣服上有流云纹,左手还拿着一本卷起的书。 见她睁开眼,似是低笑了声,“怎么啦,才一天不见,就把失忆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了?不认识你夫君了?” 卿如是眉头皱得更紧些。这个人怎么跟皎皎说的那些话本子里的公子哥不大一样呢,女主人公醒来之后惯能听到的情话呢?? 笑。就知道笑。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不跟他计较,“……我想喝水。” 月陇西“嗯”了声,把书随意搁在她的床头,然后转身去拿桌上的水杯,一手翻了一个杯子出来,双双倒满之后都拿了过来。他坐在床边,先递给她一杯。 卿如是一口气灌进去,都没尝到是什么茶叶的味道,又接过他另一只手递过来的杯子,依旧是一口灌了。 “两杯够了吗?”月陇西挑眉问道。 “嗯。”卿如是缓了缓气,就着躺在床榻上的姿势凝望他。月陇西也就这般低头凝视她,眸中的担忧逐渐驱散,淡淡的笑意在眼角流溢。 他总是,无言的温柔。 那个秘密在肚子里打着转,卿如是在想,到底要不要现在给他说呢。按照余姝静的说法,怀着一个月的孩子没法靠把脉把出来,那她说了之后又没证据。万一再过一月把脉说不是,岂不是白让他高兴了? 卿如是走了神,月陇西就端着她的下颌,用舌尖顶了顶唇角,笑吟吟地问,“看我还能看走神,我这张脸吸引不了你了是罢?” “别闹。”卿如是转头别开他的手,决定先说另一件较为惊悚的事,“我跟你讲个正经事……不过你得记住,我对你的情意如今也是天地可鉴的。” 她说得很认真,逗笑了月陇西。 “那你及不上我,天地都鉴不了我对你的情意,天地它个外人掺和我俩的事做什么,我不要它鉴,我自己心底知道得门儿清。”月陇西似笑非笑地说。 卿如是蹙眉“啧”了一声,“别闹,我现在要说的是正经事。” “那您先请。”月陇西轻笑了下,转头把桌边的糜粥端起来,拿起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然后喂到她嘴边,等她吃。 卿如是张嘴一口包住,边吃边含糊不清地说,“我在我被绑架的地方捡到一张纸条,你知道那上面写着……”她一顿,低头看了眼自己被换下来的衣裳,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已经看过了?” 月陇西又舀了一勺喂到她嘴边,噙着笑跟她道,“看过了,我觉得他跟你的人间正道比起来,根本连个情敌都算不上。采沧畔都排他前头,再后头一个是崇文党。” 卿如是:“……” “逗你玩的。”月陇西失笑,“你可知,比起这个消息来说,我这半日在他身上看到的戏有多精彩?” “戏?”卿如是稍一思忖,微睁大眼问道,“你知道是萧殷……?” “想听吗?”月陇西又喂了她一口,“乖乖吃完就讲给你听。” 卿如是吃得有些反胃,她蹙了蹙眉,退后了些避开勺子,心思一转,就道,“你若给我讲,我就告诉你一个……不,半个好消息。” 第一百零四章 我怀孕了 “半个?”月陇西蹙眉,轻笑道,“好就是好,坏就是坏。何来半个?” 卿如是抿嘴一笑,自得道,“你先说。” 月陇西实在好奇,便不再推脱,直切方才的话题,“昨夜,刑部收到了一封勒索信。是由一位能避开各处把守的高手用飞镖带进来的。信上别的我就不赘述了,只说目的,他们想要勒索钱财,问余大人要三千两银子,并让他将银子沉入扈沽河。你说奇怪不奇怪?” “换作昨晚的话,我的确觉得奇怪。但如今知道这事跟萧殷脱不开关系,也就不那么奇怪了。寄信的高手是江湖中人,萧殷惯爱接触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卿如是跟着他所说的揣测,“要银子只是个幌子。” “没错。紧接着,萧殷想从我手中要去信纸察看,我料他是打算通过信纸材质上的纰漏寻找蛛丝马迹。结果的确如此。”月陇西想再让她吃一勺,却被她嫌恶地避开了,他狐疑地皱了皱眉,只好放下碗,接着道,“信纸劣质,扈沽没几处还产这等劣质的纸。但是……” 卿如是恍然,“但是,萧殷如何能在尚未摸到信纸的时候就想到要从纸质这一点切入?分明扈沽已不怎么产低劣的纸,纸质普遍统一,他主动从这方面入手就十分可疑。他是早算好要通过劣质的信纸引导众人跟着他布下的线索走。余大人没有察觉?” “没有。因为我帮了萧殷。我在他开口之前先把纸质这一点纰漏给说了出来,帮他遮掩了过去。”月陇西边说,边清洗巾帕给她擦汗。 “为什么帮他?”卿如是不屑地唾弃道,“狗官。” 月陇西一把将巾帕捂在她脸上,蒙住她整张脸,给她擦拭,在她的挣扎中笑着解释道,“你的人都还在他手上,那么早拆穿他没好处。万一他破釜沉舟,置你于不顾……你让我余生怎么办?更何况,你不想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吗?我知道你肯定会好奇,所以就留着让他跟余大人自个斗罢,我们看戏就成。” “听你的意思,彼时你还有闲空想这么多跟我一起看戏的事儿,你是压根没把营救我放在心上是不是?”卿如是不满地捉住他的手,连着巾帕一起从自己脸上拽下来,瞪着他问。 “嗯?”月陇西笑,顺势用那张巾帕给自己也擦了擦汗湿的后颈,“我这不正是救他一命,让他感谢我,才会这么快把你送回来吗?或者说,我帮他,亦是在警告他,告诉他我已经猜到了主谋是他。都是聪明人,他没理由不领情。且后来我派了一名侍卫去跟踪他。那名侍卫昨晚就见到了你。” 卿如是讶然低呼,“在薛宅?!你昨晚就知道我在薛宅?那后来呢?我后来被转移了,你可知道他们把我和余姝静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月陇西摇头,低声道,“到薛宅后,萧殷就发现了那名侍卫,紧接着派了高手反跟踪他。两人交手,侍卫不敌,不得已,只好来月府跟我禀报。” “难怪……”卿如是回想,“昨晚我被装进棺材里,那棺材并没有立刻出发。可我仍是觉得不对劲,你说他为何不在昨夜就将我放了呢?” 月陇西稍一沉吟,“或许,因为他算好了时辰,马车行迹能恰好避开搜查的官兵罢。月家军的搜查路线在刑部是公开的,他知道哪个时间段里,哪条路段恰好没有官兵,将路线分成几段,对照时间,就能规划出完整的避查路段。” 卿如是摇头,笃定道,“不全对。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他不一定非要用马车送我回来啊。找个高手把我扛回来不是更简单?他是故意用马车送我的,他就是想让我知道些什么。可我尚未想明白。” “那就别想了,你回来之后,这事便与我们无关了。只等着瞧下去就是。”月陇西端起碗,自己舀了一勺尝了口,眉尖微蹙,“不好吃吗?为什么不吃呢?……我觉得挺不错的。” 卿如是瞧了眼粥里的鸡肉糜,不免露出嫌恶的神情,“不好吃。”她掩住口鼻,才勉强止住呕吐的感觉。 月陇西拿开勺子,用掌心端着碗,漫不经心地打量,思索这里头究竟是放了哪样东西犯了她的禁忌,“你方才,要跟我说的半个好消息是什么?” 卿如是一愣,扭过身子,团了团被褥,嗫嚅道,“我还有问题没问完,等我问完再告诉你。” “行,那您请。”月陇西无奈地笑了下,低头闻了闻粥,里面加了当归、党参之类的药材,特意煮融成糜,闻着挺香的。从前也没见得她挑什么食啊。 卿如是瞧见他低头闻的动作,想象出药材的味道,顿觉胃里直泛酸水,“……我回来的时候吩咐了一队人去追查送我那辆马车的去向,有消息了吗?” “找到了那辆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驾马的马夫已经不见踪迹。”月陇西神色微凝,“我听他们说,你吩咐他们不必搜查那三条林荫道?” “嗯。”卿如是回道,“我被人抱出马车后站的位置身后就是那三条林荫道,当时我特意往回看了一眼,那样的泥路上,却没有留下车辙。若不是经历过沈庭案那一茬,我便会以为这是一桩巧妙遮掩了作案痕迹的悬案。” “沈庭……”月陇西稍忖,想通了关键,“你是说,方向?” 卿如是颔首,“没错。我被蒙着眼,当睁开眼的时候自然会误以为身后就是我的来路,但其实就和茶坊那扇门的布置手法一样简单,只需要在抱我下马车的时候稍微调换我的位置,让我背朝着林荫道即可。所以我敢断定,马车并非是自林荫道来的,反而是从正街的街道上来的。这也刚好符合你刚才说萧殷算好了躲避街道搜查的路线这一推论。” “果真如此。”月陇西恍然轻喃,似乎想起什么,忽地抿起唇角浅浅一笑,笑意虽浅,却蔓延至眉梢眼角,洋溢着说不清的温柔,“不聊这些了。你谈到那条林荫道,我却忽而想起一些事。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年你刚满十六,尚未过府。有天晚上,曾经一起混过军营的一位友人途经扈沽,带着妻儿来探望我。他有一双儿女,前后出生,姐弟俩凑成一个‘好’字,都生得极标致,性情也乖巧,姐姐十岁,弟弟不过四岁。来我府上后那般坐着不哭不闹的,唯有看见雪片糖时缠着要了几块。我瞧着很是欢喜,便给他们一人封了百两银票当作补发的压岁钱。当晚喝了些酒,醺着了,送他们走的时候深一脚浅一脚的,不知怎么地就跟着他们一块走到了一条林荫小道。” “夜幕沉沉,月明星稀。我记得很清楚,那条小道种满了桃树,结了许多许多桃子。友人左手抱着四岁的小男孩,右手牵着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又牵着他们十岁的小闺女。 红灯笼绕满了桃枝,映亮前路,而我就站在他们身后目送他们离去,闻到桃树和甜酒的芬芳,看着小姑娘拿手指戳了戳朝她握着的小扇扑来的萤火虫,然后你猜如何?那小男孩竟然从他爹的怀抱里爬了出来,翻到他爹的背上,还妄图骑到肩膀上去。 我也听见他们一家四口渐行渐远的笑声。友人回头时冲我笑了笑,用一种能流溢出笑意的声音对我说‘我走啦,你要珍重啊’。当晚我就扛着醉意去找你了,可得知你去了采沧畔……我不太清楚要如何进去寻到你,只能顶着风在外面站了一。夜,其实也不算是在等你,说不清是在等什么,或许是在等灯火燃尽,路边老人手提的皮影戏里那两个小孩能从遮布后面蹦出来,陪我玩耍。我想,彼时孑然一身的我,该要如何珍重呢。” 他的声音很轻。卿如是也不得不放轻声音,问道,“你很喜欢小孩子吗?” “是啊。”月陇西笑了下,回忆道,“小时候在扈沽山,养育我的祖母就很喜欢小孩子,她精神不太好,有点痴呆,但都记得每日要给我们这群小孩发糖吃,过年也会给我们包压岁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被族里着意栽培的缘故,拿到的压岁钱总是格外多些。后来祖母去世,每日给那些小孩子发糖就成了我的任务。过年的时候,我也会给他们包压岁钱,再给自己包一个最厚的,存着,自己也不用,就拿来买糖发给小孩子。只是没几年就被送到了扈沽城,月府里清静,没什么小孩子了。” “我无数次怀念在扈沽山的光景,也喜欢来到扈沽城,走在廊桥遇见你的情形。可也深知,你与旧岁不可兼得。从前一直期望你能为我添个一儿半女,就像我那位友人一样,能喝得微醺后牵手走在林荫小道上,闻着桃树香气,看尽万家灯火,皮影戏里还有像我们儿女一般可爱的红绿小童……” 卿如是抿唇,心底涌起一股热潮,她轻挽了挽耳发,低声说,“会有的……很快就会有了。” 话音刚落,她忽觉胃部一阵翻江倒海,直漫到胸腔,促使她迅速趴到床畔,埋头干呕起来。 月陇西见她俯身,下意识就从她背后环住她的腰肢,怕她摔下去,待把人稳稳接在怀里,才察觉她是在干呕,心一紧,蹙眉恼道,“怎么忽然……那些人给你吃了什么东西?”边说,边用手给她拍背舒缓。 可是卿如是空腹一整日,只在方才吃了一口鸡糜粥,什么都吐不出来。一阵阵地呕酸水,不一会人就虚脱了,趴在他腿上喘气,“什么都没给我吃,就喝了点水啊……”她微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沉吟了下,不期然地,侧颊染上几分红晕。 这是不是意味着……半个好消息已经可以确定是一个完整的好消息了? 卿如是咬了咬下唇,刚想开口跟月陇西说话,他的人就已经站起来吩咐院里的小厮去喊月府养的大夫了。 待他坐回来,重新把她给扶到靠枕上倚着,卿如是忽然又有些羞怯,不知如何开口,只低头抠着指甲,嗫嚅道,“其实……应该不是他们给我喂的水有问题罢。” 月陇西凝视着她,狐疑道,“为什么?” “我刚刚就想跟你说来着。就……那半个好消息……我本不是很确定,现在大概确定了?”卿如是抓了抓有些毛躁的头发,换了种表述,“就是,嗯……要不然,你明儿个先买个几斤糖囤着……明年开始慢慢发?” 月陇西疑惑地端详着她,反应了好片刻,逐渐睁大双眼,喉头一滑,哑然道:“……什、什么?” 第一百零五章 喜极而泣 “什么什么?”他的反应让卿如是有些不满,她蹙眉抬眸,拉起他的手放到自己小腹上,直白道,“我说,我可能怀孕了,我肚子里好像有你的孩子。听清楚了吗?就、就大概这么大式儿的?” 卿如是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尾小鲤鱼的大小,又低声说,“咳。也许没那么大罢,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最近搅得我浑身都不舒服。余姝静说,我这几日嗜睡可能就是这个缘故……” 月陇西的喉结滑动好几下,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她的小腹,抚在上方的手掌微微颤抖,他都不敢把手直接搁在上边,怕撑坏了。不消多时,热意就在掌心聚拢,促使掌心逐渐发热,转瞬间就浸出细密的汗珠子。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能感受到一条小生命就在自己的掌心间游弋。分明还不会动的,但就是很神奇。 他低头笑了下,是从喉咙里溢出来的一声轻笑。紧接着,又低笑了声,这声笑像是被淹没在岁月里,无端喑哑。 卿如是看得很清楚,男人的眼角红了。 他用舌浅抿了下干涩的唇,不可思议地凝视着卿如是,笑了声,敛起神色,细细回味方才她跟自己说的话,随即微握拳抵住唇畔又笑了声,忽而哑声笑道,“你……重新说。重新告诉我,告诉月一鸣。他刚刚,还没有听见。” 她从前不太懂何为喜极而泣。还以为是真的太过高兴了,欣喜的眼泪就不自觉被逼仄的眼眶挤出来一两滴,不会很多。而今知道,那些喜极而泣的事,哪一件不是过尽千帆,蹚风踏雪后于枯野拾荒,终爬过一场场辛酸,与新梁燕子,再归来。 卿如是低头,凝视着他的手背,仿佛透过那些纹路能看见曾经伤痕累累世事交错的岁月,她郑重地道,“月一鸣,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了。或许我该种一棵桃树,酿几坛子烈酒埋在树下,等到枝繁叶茂,再挂满红灯笼,摘下成熟的桃子,一边啃,一边去看皮影戏,看那皮影戏里的小少年小姑娘,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 她抬眸,看着月陇西,“月一鸣听见了吗?” “听见了。”月陇西忍不住又笑了声,眼泪竟就那么笑着落下来,像是在天上闪啊闪的星子,猛地坠入凡尘,他便也成了俗人一个,抚摸着她的肚子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你说得对,我明日就要去买一棵桃树苗,种在庭院里,旁边再栽些花草,用零落凋敝的花养出肥沃的土。还要着人去酿些酒,就埋在树下,贴上红封,记录下日期和时辰。还要买好多小玩意,就摆在不知是囡囡还是囝囝的小床上……说起床,明日咱们就着人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开始布置床柜桌椅罢?但好像小孩子应该要跟着奶嬷睡的……你说,我们要不要请位师傅算一算咱们西阁哪处的房间风水更好?还有……名字是咱们取,还是让大师算一个?” “???”卿如是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终于听不下去了,“你没毛病罢?这刚一个月,是刚怀了一个月,不是生下来一个月。” “我有毛病。”月陇西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正儿八经地说,“卿卿,我真觉得自己有毛病了,心跳快得不正常。”一顿,又将她的手放在自己额间,“头脑发热。”拉到脸侧,“两颊发烫。”最后与自己十指相握,轻贴着她的小腹,自我怀疑道,“……我就要做父亲了?不是梦……?我以前,也没梦到过自己能当爹的情形……被你欺负的,想都不敢在梦里想。” 他的声音很轻,却能听出话里的喜色。话落时传唤的大夫敲响了门,月陇西立马兴奋地起身,也不知他怎么走的,就那么几步路,腿还撞到了隔架上,卿如是听着都疼,他却没事人一样去开门。 “世子。”大夫给他行礼,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往里带,“世、世子??” “夫人近日嗜睡,吃不下东西,心烦气躁,方才喂给她的鸡糜粥她只吃一口便觉得恶心,分明一整日未曾用过膳,却吐了好半天的酸水……”月陇西抢在卿如是前头把症状一口气说完,最后低笑着总结道,“你说,这是有喜了罢?” 卿如是倚着靠枕,被他一段话羞得脸颊红透。 大夫尚未缓过劲,愣了下,示意卿如是把手伸出来,他细细把过脉,谨慎地道,“世子所说症状的确是孕者早期之症,但脉象上看并无征兆,想来是胎儿不足两月。所以,至少得要一月后,方能确定。” “以我所述之症,可以确定几成?”月陇西心底和卿如是想得差不多,都知道自己一个月前做过什么,其实已然有八成把握。 “这……”大夫似是有些为难,这种大事岂敢下定论,只解释道,“近期天气潮湿闷热,亦会有上述症状。”他抬眸见月陇西眉尖微蹙,赶忙又补充道,“不过,老夫斗胆请问夫人,过去一月里……日子可还准?” 卿如是回想了番,倒还真没来。月陇西再次抢答,“不准,这月不曾有。是不是就可以确定了?” 大夫摇头笑说,“最好,还是一月后再把脉诊断一回。世子莫要心急,夫人身体康健,生子孕女不是难事。” 月陇西根本不管那么多,听大夫的意思就是不敢给他准信,他自己却在心底又偷摸摸加了一成可能,九成的可能,那就当是十成了。他迫不及待地追问,“怀胎十月间可有何忌讳?你列个单子出来,给我绞尽脑汁地想,不能漏掉任何事项。最好再把各类补品也列出来……罢了,补品你就不必列了,待我明日着人招个专程做药膳的厨子回来,再招个经验十足的嬷嬷……” 他自言自语一阵,不待大夫插上话,又立即吩咐道,“你快回去写,过会儿我让人去你住处取。” 大夫就这么被打发,本着尽职尽责,与对月陇西这等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的不信任,走前仍是多说了句,“世子,老夫还有一事叮嘱……” 他面露难色,似乎是碍于卿如是在。月陇西意会后借着送他出门的几步路,与他单独谈话。 “夫人若真有喜,世子就不得在夫人怀孕的头三月与尾四月期间行那夫妻之事。”低声说完,大夫便作揖告退了。 独留下月陇西一人站在原处,蹙眉思索。想了会,他又立时关上门回到床畔,打量着卿如是,打量片刻,竟又低声笑了。好罢,划得来。 卿如是觉得他真是病得不轻,“你笑什么?” “我方才没想到,怀孕后不得行夫妻之礼。大夫说孕期四五六月时倒是可以,但我害怕……不到万不得已,咱们还是别了罢。”月陇西在她身旁坐下,握着她的手,别有深意地捏着,轻声说道,“所以,辛苦你了。” “???”还以为他那句“别了罢”之后紧跟着会是“我忍忍就过了”,卿如是猛抽回手,转过头不跟他说话。 “这么小气啊。”月陇西边笑说,边俯身轻贴在她的小腹上,“……什么时候能听见宝宝踢肚子呢?” “还早得很。”卿如是垂眸凝视着他,沉吟道,“你说,我们要不要现在就把消息告诉我们爹娘?或者,等一月之后确定了再说?” 月陇西抬眸瞧她,笑道,“说啊,大夫不清楚,你我之间一月前做了什么好事心底还不清楚吗?我已经确定了。现在恨不得广发喜帖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提醒了我,一会我就要搬个小桌子到床上来,跟你一起写喜帖,封红包。我要逢人就说,不管熟不熟,只要向我贺喜,我就给他们发红包。” 卿如是忍不住笑了,“有病。” “我现在就告诉爹娘去,再唤个可靠的小厮跑腿,让那小厮带上皎皎,去卿府告诉岳父岳母。”月陇西执行力之强,话音落下,人就站了起来,径直朝外头走。 卿如是也没拦他,目送他出门,然后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笑。 这个消息,她也有非常想要告诉的人。告诉岁月里故作稳重实则顽劣不羁的月一鸣,告诉曾用一生追求平等,为女人争权却从未真正当过一个女人的秦卿,告诉秦卿那一双历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告诉像姐姐一样温柔和蔼的夫人,告诉亦师亦友的崇文先生…… “崇文先生……”她忽地想到什么,渐渐敛起了笑。 被绑架之前,她想到的一切令自己内心波涛汹涌的问题如潮水般顷刻袭来,眨眼就淹没了她的喜悦。 她是要向月陇西问清楚的。 她默然盯着床帐,用手轻轻抚摸着小腹,不知过了多久,门猛地被推开,吓了她一跳,就见月陇西跟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少年似的,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低笑道,“娘刚说要来看你,我说你还歇着的,让她明日再来。热水我吩咐他们在烧了,咱俩再聊会儿就沐浴睡觉。明日我就跟刑部那边说你受到惊吓,我要告假在家陪你。” “这样好吗?你跟我成亲以来,隔三差五就不去刑部,不会惹得陛下不高兴?惹得刑部上司对你有意见?”卿如是微睁大眼问道。 月陇西用舌尖顶了下脸颊内,坐到床畔,随手脱去外衫,笑道,“不碍事,谁让皇帝是我姨父来着,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我见你方才躺着出神,在想什么?有心事?” 他先提了,卿如是就忍不住想一咕噜问出来,否则憋在心底难受。她斟酌着措了措辞,“嗯,我好像,有点想明白当年的事情了,但还有太多的问题需要你为我解答。这回,我希望你把真实的故事都讲给我听。”稍一顿,她挑了个起头的问题,“比如,你是如何跟大女帝认识的?” 第一百零六章 当年真相(三) 听她将字句从口中缓缓吐出,月陇西微怔了怔。 猜到她饶是跟自己约好尽量不去想前世的事,也仍是会固执地追寻真相,但没有料到会这么快就又问到了他的头上。 所谓真相,于她来说不就是杀人诛心的怪物吗。那个人,就是两面三刀的怪物。 月陇西晓得,卿如是打定主意要从头问起,那就不可能再放弃。今日不说,她必会耿耿于怀,食不下咽。与其让她被蒙在鼓里为真相猜度来猜度去,陷入未知的惶恐中,倒不如跟她说清楚来龙去脉,让她接受现实。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卿如是了。 月陇西轻叹一声,垂睫低问,“你先告诉我,你为何想要得一个隔世的真相?” “与你当初去弄懂真相的心态一样,是不甘心,不甘心被命运玩弄于鼓掌,做尽好事,还一无所知。”卿如是笃定地道,“你说罢。你我历经风雨,还有什么会是我承受不了的?” “不甘心?”月陇西轻摇了摇头,凝视着她道,“我从未不甘心。当初我窥破事实的一角后执意去揭开真相,不是因为我不甘心,而是因为我心疼你,我替你不甘心。就如同你现在所想的一样,你的确不甘心了。我做的一切是为你……为你又何来不甘心?可你不同,你做的一切,是为了你的信仰。然而你的信仰……” 他稍一顿,不再说下去。 卿如是定眼看着他。 良久,他才捡起她方才的问题,徐徐道,“我跟大女帝相识于你被囚西阁的第三年,湖间画舫上。那时我与友人正商议如何逼迫惠帝变法,因为我意识到,各家各派思想无法共存,很大原因是由于惠帝将禁。区制定得太狭隘,但凡稍有想法靠近崇文思想,惠帝便会滥杀。其实只要让崇文党所阐述的思想控制在一个能与君共存的适宜的度内,变法后就能最大程度容忍崇文党的存在。就如后来大女帝所统治的王朝那般。 彼时我跟友人聊的便是这个。后来停下休息,我同友人说起你的事,扬言要天地万物见证我们白头偕老,被女帝听见了。事实上,她早就将我们的所有谈话听进耳中,只不过在我说到你的时候才借机插话进来,主动与我们攀谈。我们见她豪爽,便请她喝酒共聊。临着酒劲上头,快要各自回家时,她终于将话题带回到了我和友人所说的变法。” 说至此处,月陇西的眸色逐渐幽深,“她借着酒意感慨惠帝喜怒无常,变法难比登天,与其逼迫惠帝变法,不如另寻一位皇帝。此言荒唐,当灭九族。可她敢说出来,其实是一早就笃定我不仅不会处置她,还会考虑她话中的可能性。因为她找上我时,已经盯了我很久,她了解我的境况,也知道我与你身上发生的所有事。如她所料,我只不过告诫她几句,笑说她醉了,便不再说。但谋反的种子,也在我的心底埋下了。” 卿如是蹙眉,喃喃自语,“她果真是蓄意接近你,引你进入他们的阵营。” “没错。”月陇西垂眸,回忆道,“我也是后来才明白。自那夜之后,我与她有了些交际往来。她常在信中同我说惠帝昏庸,治国无道,又有意无意地问到你被废双手后的情况……分明只是感慨叹惋,可久而久之,我愈渐觉得她所提之法可行。谋反是难,可要谋反的是百年月氏,被篡位的是气数将近的昏庸帝王,情况就大有不同了。我认真考虑了半个月的时间,设想过千万遍,终于下了决心。要谋反。” “我决定之后,也将此事告诉了她。因为那时我已想明白她的目的,且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或者说,我看到了过于崇尚崇文思想的影子。我觉得,这场变法,必然少不了她这样的崇文党帮助。果不其然,在我跟她说了谋反的想法后,她也同我说了她与她的同伴们的想法——既然男人称帝维护不了女权,也不舍得让天下平等,那不如由女人来做主。” “我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被她拉入阵营,带领月氏心腹,勾结朝中重臣,以月氏掌权人的身份融入她麾下崭新的崇文党,去颠覆一个暴君的。”月陇西抬眸紧紧凝视着她,握紧她的手,缓缓说道,“而这一切,都在崇文的计划之中。” 卿如是的指尖微微蜷曲,睫毛似是被浮尘惊吓,轻闪动了下。她紧蹙眉尖,抬眸盯着他,提醒道,“那时候崇文已经死了。” 月陇西颔首,“死了。可他死前布下了很大一盘棋,你、我,还有女帝、常轲,皆是棋子。你以为大女帝对常轲说的那位‘原本被他选中的人’会是谁?”他稍一顿,紧盯着她,轻道,“卿卿,是你。崇文原本选中的那个为女权出头的人……或者说是为女权牺牲的人,其实是你。” 心底早有些猜测,但此时仍是觉得胸闷得难受,像被绑上巨石沉了湖,不能挣扎,且喘不过气。卿如是垂眸,不知在忍着什么情绪,她固执地道,“可崇文先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对大女帝说过,所以大女帝才能在崇文死后主动找上你,不是吗?为何崇文不跟我说?” “因为你和大女帝前后所要牺牲的东西并不相同。”月陇西皱眉,深吸了一口气,眉梢流溢出丝丝怒意,“你记得从前那些在扉页介绍写下你名字的书吗?你认识我之前,他就在背地里把你推出去了。若没有他的示意,作为崇文党枢纽的书斋怎会公然卖出有你的名字的书? 那时候他应是还没有颠覆王朝这样荒唐的想法,他也不觉得身边谁有这个能力帮他推翻惠帝,他只是觉得在构建平等和维护女权上,须得有更多的女人站出来反抗。所以他彼时选中你,是要你做女子里的领头人,最好能像他那样,昭昭然死在刑场,激起女子的愤怒,燃烧她们的麻木,勾动她们的心火。 你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以他为信仰,对他的思想深信不疑。拿来跟他一样死在刑场,最合适不过。所以他无时无刻不在引导你激怒惠帝,采沧畔挥毫万字大言不惭,视察官差前口出狂言,书斋各文集扉页都是你的名字……他一直,在等着你死。” 最后几字,落地无声。 听进卿如是的耳中,亦是良久的沉默。她垂着头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一股窝在心底绞成乱麻的情绪疯狂滋生,仅片刻就让她眼角猩红,喉头抻紧,“那……是大女帝又如何?为何后来放弃用我,转用大女帝?……心软了吗?” 月陇西未言,先起身去给她倒了杯茶,让她喝下。 卿如是无意识握住杯子,等他的答案。 他轻摇头,“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途中会突然出现一个我。我回扈沽城,遇见你,护了你,最后把你纳入月府。我把书斋有关于你的一切都销毁了,在惠帝面前保下你,又屡次护住了崇文党。便是这屡护崇文党,让他盯上了我。准确说来,自我回扈沽起,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我,直到发现我与你有牵扯,他便起了另一种心思。 没法再利用你的死,但可以通过你来利用我。我猜你进入月府后,他就结识了大女帝,想将大女帝培养成另一个你,可一年后的局势等不得他慢慢再培育一个你出来,他须得先赴死助其他崇文党脱局。所以只能立马转变策略。这个策略就是谋反。与其让一个能代表女子的人赴死,不如让能代表女子的人翻身做主。促使他有谋反这个想法的人,依旧是我,是背叛了月氏,屡次护住崇文党的月一鸣。” 不是心软,而是有了更好地物尽其用的法子。卿如是低眸抿了口茶,咽下满心涩然。茶水微苦,她喝进去润不了心脾,只觉得如火燎烧,瞬间点燃了方才积攒了满腔的委屈。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眶落出来,弹到手背上,顷刻破碎成渣。好像是她的信仰。 “他死前,其实见了三个至关重要的人。”月陇西抬手,温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那样肮脏的信仰,不要也罢,“前两个是在入狱之前见的。一是大女帝,二是常轲。他先为大女帝布局,让她与当年许多因书斋老板之死而被保下的崇文党汇合,潜伏在外,等待时机,寻找合适的机会结识我,蓄意引我入局,借助我来拉拢整个月氏进行谋反。” “后又为常轲布局,他必须在大女帝登基之后才能启用,所以那时只能先布好局,能否启用尚未可知。他的作用就是去控制定会被权力噬心,忘记登基初衷的大女帝,如崇文所料,后来的大女帝身处高位,被权力吞噬,不仅背叛崇文党,还妄图将崇文党收归麾下。 崇文早料到这点,所以他让常轲离开了扈沽,杜绝与大女帝见面,如此去保护常轲那纯粹的信仰不受权力蛊惑与侵蚀。崇文将死前才告知常轲他的任务,为防大女帝不信任常轲的亲信身份,崇文将夜明珠给了常轲,作为信物。这也是为何我从不知大女帝身上还有夜明珠这回事,那时候夜明珠在常轲身上。 但崇文也有料不到的东西。比如,常轲仍是被惠帝找了出来,火刑后,他的信仰也不再纯粹。” 终于说到这,月陇西沉了口气,“最后一个见的,就是你。在狱中。我就在隔壁,将你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给大女帝的任务是推翻旧政,给常轲的任务是控制大女帝,给你的任务则是前两项任务的基石,保住他的遗作。 或者说,这个任务,是他借你之手交给我的。以你之力无法保住遗作,因为你早被惠帝盯死了,但他知道我会帮你。利用情爱纵然可耻,但我甘愿入局又有什么办法……结果也的确如此。” 随着他声声落下,窗外风声渐次喧嚣。卿如是再也按不住心底那根颤动的弦。 她陡然崩溃,哭声渐惨。 月陇西环住她,眼角猩红,他叹了声,无奈地哑声道,“不是你错了,只是弦断了。” 第一百零七章 当年真相(四) 她举目所见从来都是青天艳阳,如今撕开一角,看到的却是无尽黑暗。 不是她信错了,而是随着信仰而动的那根弦断了。人之信仰,好比一把琴,行为弦,情为面,思为山,拨弦则随心而行,拂面则抒情,敲山则思跃。世事万物与你我皆是抚琴人。青天艳阳之下可奏钧天广乐,暗黑深渊之中亦可奏靡靡之音。 可若是从来都活在白日,感受纯粹,未曾见过信仰的黑暗。那么心弦是承受不住这样一场颠覆的浩劫的。卿如是便是如此。 她并非信错了一生追求,只是她所信的从来只有一个完整的信仰中白的那一面。现今翻过面,展现的全都是黑色,她的心再无法承受。 而教导她的那个人为何总是泰然自若地看待他的思想呢?因为他早就清楚地认识到了有关于黑白的道理,他明白他所有的纯粹都留在了要传承给后代的那些书籍上。那一张张纸上写的,都是他所希望所憧憬的最纯粹美好的东西。而他要将这些东西传承下去,就注定自身无法再纯粹。他必须肮脏不堪,才能与更肮脏的世事抗衡。 至于常轲,他并非弦断,他的纯粹毁于世事放的那把火。饶是知道自己身处黑白之间,他也一直坚信自己所做所为是对的,他能够承受黑白共存的信仰,但承受不了自己明明在做着对的事情,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自己拼尽全力帮助的世人打压。 惠帝那把火烧尽了他的信仰,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坚守一个屡次伤害自己的信仰,难道这个信仰不是为了让世间更美好更纯粹?他再无法与崇文所教导的思想共情,因为他屡屡温柔抚摸的琴面已经被大火烧毁。 大女帝同样身处于黑白之间,琴弦未断,亦不受烈火烹心,琴面犹在。只是她那把琴的岳山被权力侵蚀,变得腐朽且荒芜。她所思所想已违背了崇文党的初衷,从忠于崇文党,愿为天下大同鞠躬尽瘁,到后来情愿收服崇文党,唯我独尊。 信仰如琴,行为弦,情为面,思为山。果真如此。卿如是、常轲、大女帝,他们都在信仰之战中输得一塌糊涂,唯一的赢家,是那个明明奏响了靡靡之音,却将钧天广乐流芳千古的崇文先生。 孤月独明,万家灯火歇。可见乌云如烟,亦可见青山千重,既纯粹,又凄冷。此一战,便是如此。 “人的复杂恰是生而为人最为精彩之处,黑白分明的从来都不是人,把黑白搅和在一起,灰色的那个,才叫做人。也正因为灰色混沌且浑噩,寻常看来不足为奇,当着重彰显出纯白的那刻,才会予人以惊艳。反之,就会教人难以接受。” 的确,着重彰显出黑暗的时候,就教人难以接受了。 卿如是想起崇文曾经的教导,一瞬就将她的眼泪封在了眼眶里,她讷然地盯着被面上的玉兰花,随着窗外的清辉一同披在她身上的,还有更改不了真相现实的无奈与颓然,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正落着泪,可一种好似蚕茧的沉闷紧紧包裹住了她。就像是被困在泥潭中的野兽,困兽犹斗,泥潭表面却已平静无痕。 月陇西一边轻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和着回忆徐徐说道,“那年你与我同去赌坊救书斋老板的时候,我就有所觉察,但因为你的关系,一直没去调查过。来到晟朝后,我才着意去寻找当年的真相。我多次询问过叶渠有关于大女帝以前的事,得到不少令我匪夷所思的细节,比如,大女帝总是给叶渠讲述她幼时被人欺辱的往事,可我与大女帝相识十多载,只知她是崇文党,且一直追随崇文手下。 我一直无法将我知道的线索串起来,直到我们从叶渠那里问出了谄臣常轲,以及前些时候去书斋,得知书籍扉页可由书作编写,还有在叶渠手中的那个被火燎烧过的盒子,我才终于将事情从头到尾都衔接在一起。” 他语气平静,已真将往事当流水,任其东去。 卿如是仍然讷讷地盯着锦被,一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你当初为崇文党做了那么多,知道真相的时候,不后悔吗?” “你如今后悔了吗?”月陇西低头凝视着她。 卿如是摇头,垂眸微凝噎道,“……我不知。不知后悔应该要如何个后悔法,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也无力改变自己的信仰。因为自始至终,哪怕现在,我都不认为崇文先生的思想,他的追求是错的。我依旧觉得他所描述的景象十分美好。只是我错把崇文先生这个人当作了信仰,纯粹的只是他留在纸上的东西罢了。可你应该后悔的……你做了冤枉事,何必为崇文党保下遗作,又何必苦练我的簪花小楷,何必因为废掉我的手心怀愧疚,也去废掉右手,更不必为留存遗作修建密室,不必夺得月氏族权扳倒惠帝……” 她说到此处,声音再次更咽。 月陇西竟然笑了,他起身又去给她添满了茶,递到她手里时顺势将她的手连着杯子一起握住,“方才我讲的,是有关于你的信仰的真相。如今我来给你讲一讲,我的信仰。我若是后悔,就该期望自己当年不要走上那座廊桥,不要遇见你了。” 卿如是眉尖轻蹙了下,眸中终于有了些神采,她抬眼看向月陇西,示意他继续说。 “我为崇文党保下遗作,为留存遗作建造密室,都只是因为你想要保下它们罢了。我承认自己憧憬过崇文所描述的平权和大同,可那也只是因为我当年被族里逼迫娶了我不想要的女子为妻,那时候我觉得,只有平权才有追求所爱的权力。而我午夜梦回时用刀子废掉右手,也并不单是因为废掉了你的右手,害你不能执笔追求你所要的东西而愧疚,我更多的是因为……我想陪着你一起,想体会你的痛苦。至于苦练你的簪花小楷,其实最开始只是因为……”月陇西声色微顿,低声说道,“你走后,我很想念你。” 他轻笑了声,像是为她眼眶中陡然蓄满的泪水失笑,趁着她的眼泪没有落下来,他抬手用袖子为她拂干,徐徐道,“我做的这一切,都跟崇文党没关系。崇文党不曾诱过我去做愚不可及的事,诱我的只有你。你才是我的信仰。既然如此,我怎么可能后悔呢?我不后悔的,卿卿。” 卿如是咬紧牙,不想让自己的嚎啕声从口中溢出来,她体会到蚕茧被别人剥开的痛苦,闷在茧壳里的痛苦尚未褪。去,就逼得她面对新一轮的能够触及灵魂的痛楚。她将眼泪流了出来,如被猎人用捕网从泥沼中捞出来的野兽。 人总是要死的,如果很久很久以后,月陇西先去,她也不想独活。就像秦卿死的时候,月一鸣不愿意独活那样。 “如果你不甘心这场信仰之战最终赢的人是崇文,你可以改变结局。”月陇西垂眸看向她,用手轻抚她的小腹。今日她情绪波动太大,他害怕她动了胎气。 卿如是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疑惑地抬起头望向月陇西,“改变……结局?如何改变?”她的声音已近嘶哑。 月陇西皱眉,没有先回答,而是端起她手中的茶杯,喂到她的唇畔,“乖乖地喝点水,喝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卿如是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将茶水饮尽。随即望向月陇西,等待他的回答。 “其实很简单。崇文要的,无非就是遗作得以传承,能启迪新一代的人继续为他的思想做贡献,继续下完他布的棋。”月陇西微抿唇,认真地说道,“崇文他再厉害,千算万算,也还是算漏了一件事。不,两件。” 卿如是惶惑地望着他。 “他算不到你我死而复生,更算不到我们来到了百年之后。若是回到百年前,一切尚未可知,但我们在百年后,那就注定他想要的结局是否真能延续,是由我们来决定的。”月陇西捧着她的脸,悉心为她擦拭掉眼泪,几乎无声地说,“卿卿,你还记得我搁置在密室里的崇文遗作吗?不如……我们毁了它罢。” 他话音方落,卿如是便一把紧捏住了他的手腕,不可置信地紧盯着他,拧起眉颤声反问,“……你说什么?” 月陇西以为她仍旧不愿意动遗作分毫,只好解释道,“只要销毁掉那些遗作,你也不再为遗作提笔,崇文的棋局便无法继续。或者,你还是更希望他的思想得以流传?可那样的话,你的心结永远无法解开。”他偏过头,垂下长睫,喃喃道,“但是,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 话未说完,他只觉手腕被卿如是掐得更紧。 她的神情颇为委屈,唇齿轻颤。 那是一种不愿意扭转既定事实,却又十分想要扭转的辛酸与无奈。 “可是……那是月一鸣啊……”她用额头抵住他的胸膛,留下这匪夷所思的一句话,默默流着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哑声哭道,“那是……是月一鸣……倾尽余生所有,留给我的东西……” 第一百零八章 郁郁寡欢 她竟然…… 月陇西沉了一口气,眉梢微微一动,轻笑了声,听着却又似是无奈的低叹。 她竟然不是为了她骨子里的大义,和曾经的信仰。这回,她率先想到了月一鸣。 “难得……”月陇西几近无声地呢喃了两字,随后又坦然笑说,“我真希望,那个少年的灵魂能踏风御物,自云端归来,以耀眼的姿态再回到你身边,亲耳听到这些话。我猜他如何都料不到,未来的某一日,自己会比卿卿心目中永远第一位的崇文党来得更重要。” 他说的话娓娓动听,语调轻扬着,像极了月一鸣从前说话的调调。两人的声音截然不同,此刻听在卿如是的耳中,莫名重叠。 “其实他也经常托梦给我,跟我讲月一鸣和秦卿的曾经,叮嘱我照顾好现在的你,在照顾现在的你之余还要看顾好你视若珍宝的崇文遗作。”月陇西挑眉,肆意揉着她的脸颊,笑叹道,“但是,他也在得知前世真相后对我说过,若有一日不得不毁掉那些遗作来安抚好你,那便毫不犹豫地毁掉罢。反正大义于他,于我,都无甚干系。与其留着遗作惦念他,不如毁掉遗作来治愈你。除非……比起安抚自己,你其实更不愿意毁了它们。如此,那就又是另一番结局了。” 卿如是似乎又平静下来了。此时双眸空洞,无声地流泪,手臂却缓缓收紧,锢着他,不肯松手。 满室寂静,凉夜渐深。月陇西抱着卿如是去沐浴更衣,又着人给她煮了些易克化的饭食来盯着她吃了,才搂着她睡觉。 床边留了一盏烛灯,房间里很暗。卿如是半耷着眼睛,神情涣散,不知在想什么,脸上不显一丝情绪。月陇西就垂眸看着她,眉尖愈渐蹙拢。 次日月陇西果真就没去刑部,留在家中陪她。卿如是一。夜未眠,天边微亮时才逐渐睡过去,唇色都泛着白。月陇西跟着她一。夜未眠,小寐了会就先起身去郡主的院子,让郡主午后再去探望。 听闻卿如是精神不振,郡主关怀地询问了几句,才吩咐道,“怀了身孕便是这样,敏。感多思,情绪不定。兴许也是想家了。你赶紧让管家备些礼,在卿夫人上门前先去请她来府上,莫要失了礼数,让她们娘儿俩谈谈心,如是或许就能开怀些。” 虽知道卿如是并非因为怀孕如此,但让卿母前来探望终究是好的。月陇西即刻安排人去办了。 待回到房间,他见卿如是已醒了过来,就蜷缩着身子坐在床角,神情郁郁,正盯着锦被发呆,仿佛床榻那一隅就是她的所有天地,身后是铜墙铁壁,周遭无人理睬,只由着她一人被抛弃后放逐在外。 当年的崇文党那么多人,崇文独独将她放逐在真相之外,独独抛弃她,让她去赴死。 或许她难过的不仅是信仰在一瞬的崩塌,还有回忆起来的当年无畏前行时一个人的寂寞。 月陇西觉得,她大概是在想当年烧毁雅庐的那场大火罢。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崇文党死的死,逃的逃,畏缩的畏缩,身边无人肯伸出援手也就罢了,背后还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推进大火。 她看起来有些无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走过去坐在床畔,故意将身子凑到她的天地里去,问道,“不睡了吗?要不要起来用早膳?梳洗一番,过会娘要过来。她好容易来一趟看你,见你这个样子的话会担心的。” 卿如是回过神,滞缓地望向月陇西,默然凝视着他,看了好一会才几近无声地说道,“我没什么。” 稍一顿,她眉心一动,将自己的双。腿锢得更紧了些,她盯着空中一点,呢喃道,“我忽然想到了余姝静……你不去刑部的话,就带些人,跟我一起去薛宅找找线索好不好?我很想救她。我觉得,她现在应该很孤独,很绝望,很想要身边有人能伸出援手。她是个单纯的姑娘,若等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她最相信不过的那个人布下的局,等她知道,在她绝望的时候,其实有很多人都晓得她的所在处,甚至这些人中为首的那个就是她最相信的人,想必她会很难过。” 月陇西紧盯着她,眉眼间满是心疼。他明白卿如是在说什么。而今的余姝静,就好比曾经的她。她不希望余姝静像她当年那样绝望,更不希望余姝静最后跟她现在一样。 “好。”月陇西没有犹豫,果断答应了她,“但是你得先梳洗吃饭,见过咱娘之后,我们才能出府。在这段时间里,我会派人留意刑部的情况,也会着重注意萧殷的动向。如何?” 卿如是颔首。 她没什么胃口,只想着肚子里刚孕育的小生命,灌了些粥米,吃了点醋溜白菜。用完膳就坐在窗边等卿母,口中含着一颗酸梅糖。 卿母来得很快,月陇西去府门迎进来,送入西阁后自己就退出门外。 月陇西只与卿母说了卿如是有身孕以及食欲不振这两件事,卿母闻喜讯赶来,进门后却见卿如是神色委顿,她顷刻间没了笑意,“如是?” 她的声音柔缓,语调中又带着些许嗔怪和心疼,嗔怪卿如是怎么把自己照顾成这般模样,心疼她怎么才离家两月就又是被绑架又是郁郁寡欢。 这声音让卿如是很是眷恋,唤的两个字都唤到了她的心尖儿上,眼眶一红,卿如是立即起身扑了过去,满腔委屈翻涌而上,她低唤道,“娘……”尾音发颤。 真是受了委屈,才会这么大了还跟母亲撒娇。 “怎么了?你跟娘说,娘帮你做主。”卿母拍着她的背,轻声哄道,稍顿,又皱眉问她,“该不会是月陇西那小子对你不好?!他要纳妾??还是他欺负你?厌弃你了??” 卿如是摇头,哑声道,“他对我特别好。前世今生,没有谁比他对我更好了。我只是最近常常做噩梦,又恰逢怀有身孕,被人绑去后受到了惊吓……” “那,如何这般委屈……?”卿母松开她,狐疑地问道,“是因为做的噩梦吗?你梦见了什么,要不要跟娘说一说?其实,不管你做了什么噩梦,你都须得记住那是假的,不必记挂于心。或者,是因为那些绑匪欺负了你,你才委屈?放心,自有娘帮你出恶气,你爹官大,你夫君、你公公,还有你婆婆,官都大得不得了,你嫁给陇西,那陛下也就是你的姨父了,身为皇亲国戚,咱们什么都不用怕!” 卿如是捏着她的衣角,垂下眼睫,先轻笑了声,然后默然片刻,忽地用双手捂住脸低泣起来。她更咽道,“娘……若我上辈子就能遇见你们,该有多好……” 前世唯一为她做主的那个人最后也万劫不复。没有旁的人为她做主,家境不算好,自己的亲爹娘人微言轻,公婆从未照过面,她甚至不晓得月一鸣究竟有无爹娘,惠帝亦不是亲戚,不仅不亲,还随时随地想要她的命。这辈子太好,她也恍惚觉得是一场梦。 她大概能明白,月陇西害怕从梦中惊醒的那种恐慌了。 卿如是忽地失笑,便又笑了许久。笑时竟又觉得脸上的泪痕在一瞬间都变得滑稽。她不知道自己在得知真相后的短短几个时辰内究竟是怎么了。 唯恐大梦一场,睁眼醒来后看见的人不是月一鸣,也不是夫人。而是崇文党,是失火的雅庐,是西阁的残阳…… 她自以为过尽千帆,历经风雨,不会再畏惧任何真相,也早该承受得住真相的残酷。却不想,最后的真相告诉她,她当初历经的所有风雨,也都是别人算计好的陷阱。 她现在怕了那个真相,也怕了那段过去。更怕真相会继续祸害她,让她腹中胎儿也间接因此受到伤害。 卿母拉着她坐下,边给她擦拭眼泪,边温柔地说道,“傻孩子,什么上辈子下辈子,你且过好这辈子,旁的什么都不必想。就算真有前世来生,那娘也一定还是你娘,生生世世护着你。难过的东西都是梦里的,高兴的东西才是现实里的。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你腹中还有一条生命,这般消沉下去,娘真怕你……算了算了,你哭罢。娘在这呢。” 卿如是止住了夹杂着眼泪的笑声,像失了生气的木偶,趴倒在卿母的腿上。 她忽然很安静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徐徐道,“兴许人真的有上辈子呢。我许是忘过奈何桥,忘喝孟婆汤,所以还记得上辈子的事。我见过那时的高山流水,见过清风明月,那里也有廊桥,还有采沧畔的墨客风。流,后来我看见一场大火烧了所有的景色,只留下一方花窗……就这么丁点大的一方花窗,里面装着夕阳……我以为那是最后的风景。但我近期做了个噩梦,梦里才是最后的景色。娘,你猜是什么?” 卿母一手抚着她的头发,一手捧着她的脸,“是什么?” 卿如是忽然低声笑起来,把脸埋在卿母的腿上,泪湿襟裳:“……不知道。一片黑色的……娘,我觉得我又要死了。” 第一百零九章 给未出世的闺女取名 “胡说。”卿母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听到这里眉心微皱,拍了下她的脑袋,轻叱她道,“什么要‘死’啊要活的?此生尚且未走到尽头,如何就成了‘又’?……哭罢,哭一场就都当是过去了。” 她稍作一顿,低叹道,“人啊,悲伤的时候就愿意把自己停在现在,欢喜的时候就把自己放到未来。” 人总是喜欢在欢开心时畅想未来的美好,而不注重看顾现下的局势;总是不喜欢在难过时想一想未来终会踏过如今的坎,只注重而今所经受的痛苦。生而为人,多是如此。无可奈何。 卿母一直陪着她,直到傍晚用完膳才离去。卿如是收拾了番心情,跟月陇西一起乘马车将人给送回卿府。 回来的时候卿如是的心情仍旧异常沉郁,月陇西未免她继续沉浸在情绪里头,便故意引开话题,“原本我们不是说好等娘走后带兵去薛宅找线索的吗?结果,下午的时候刑部就有人前来禀报……” 他先起了个头,卿如是尚且怔愣着,反应片刻方回神看向他,低声问,“如何了?”她的嗓子都哭哑了,稍微抬高声音就觉得疼,只得压着声说话。 月陇西为她轻叹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好的纸单递给她,“我来说,你听着就好,能不用嗓子尽量别用。这张纸上详细记录了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还记得我跟你说的绑匪寄来的那封信吗?晌午时分,萧殷带人找到了信纸的出处,原本并没有根据售出记录查到可疑之人,但后来萧殷特意派遣官差在周边搜寻,十分‘巧合’地搜到了一座荒废的宅子。” 卿如是迅速浏览着纸上简明扼要所记录之事,还未看完,又抬眸听他细说。 “那片区域几乎可以说是扈沽的废地,不怎么受上边管辖,有人在那一带贩卖私盐,也有违规商户于树林中搭棚自产货物,给摆摊的货郎进劣质品,谋取私利。因此,找到宅子的时候官差意识到了这片地是他们刑部搜寻两日的盲区,赶忙上报萧殷说明。萧殷没有丝毫犹豫,带领一干官兵进宅搜查。那座宅子,就是你和余姝静被困的第一个地方,薛宅。”月陇西盯着她轻笑,笑意中略有讥讽,“倒是省去了我们去薛宅探寻的时间……” 卿如是眉头紧蹙。萧殷这罪魁祸首,竟然敢堂而皇之带着刑部的人先她一步去了薛宅? 她心情越是沉郁,脑子越是清明,想问题时就更能冷静。 能让她平静下来想些别的事再好不过。月陇西凝视着她,接着说道,“更巧合的是,萧殷一行人竟然就在薛宅里,找到了被关于柴房的余姝静。” 这一点卿如是万万料想不到,她微睁大双眼,茫然地望着月陇西,“不可能……”她和余姝静分明被转移到了别处。 月陇西颔首,“我亦觉得惊讶。这与你昨日跟我说过的事实衔接不上。我想,或许就在你被放回来的这期间,他们做了些别的动作。” 卿如是笃定地摇头,“你所说的别的动作,难道是指把余姝静又从我们被关之处带回到薛宅?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既然萧殷那么快就带人去到薛宅,那说明他本来也没打算让余姝静在他手里待得太久。既然很快会去救她,又何必把人转移来转移去的浪费时间呢?” 她稍一顿,垂眸看向纸上的文字,“或许,不是我被放回来的期间他们的行动被我们漏掉了,而是一开始……他们就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你的意思是……?”月陇西恍然,挑眉问道,“当晚,你和余姝静压根就没有被转移?” 卿如是点头,微眯起眸子回想前晚的情形,眸底掠过一丝恍然。正待要开口说话的时候,月陇西止住了她,“先听我说完后来的事,你且捋一捋思路,兴许能想通更多东西。等回家再一句句写下来告诉我。嗓子都不晓得疼的吗?”最后一句话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他瞧见卿如是埋下脑袋,不知为何就轻叹了声气。像只淋雨后蹲在屋檐下观望雨帘的惆怅的猫,极其惹人怜爱。月陇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小指的指尾不小心触到了她发髻上的玉簪。 那是一支用透亮莹白的玉石雕刻的镂空弯月簪。弯月被银丝缠绕出的流云一圈一圈环绕着。月与云痴缠悱恻,最后于月勾处系结,以一颗珍珠镶嵌,遮挡住结线。 月陇西微翘起唇角低笑道,“我想到了……”他用手拔出玉簪,拿在指间细细打量,再抬眸凝视着卿如是,轻问,“倘若我们生了个闺女,就唤她‘月绾’,你说好不好?” 卿如是一愣。此番局面下,他竟是在为孩子斟酌起名?她抿住嘴角,难得地浅笑了下,无声问,“……哪个‘绾’?作何解?” “‘绾’啊……自然是有系结、盘绕、挂念之意的‘绾’。”月陇西随手转着发簪,笑道,“愿为绾心人,与卿卿纠缠生世,如这月与云般系在一处,随时牵挂想念,永不离分。” 卿如是耷拉眼皮无语地盯了他片刻,低头错开视线,轻声道,“在闺女面前能不能别秀了。人家就不配拥有个代表父母寄望或者祝福寓意的名字吗。” 她竟然搭话同他玩笑了,月陇西凑过去挨着她坐得更近了些,“我不管,我就喜欢这个名字。是我们生下来的,代表我们夫妻恩爱有什么不对吗。像是在说玉湖廊桥上的那弯月亮一样,多好听。” 卿如是其实还挺喜欢的,她没有反驳,偏头倚在车壁上,想了会,好奇地问道,“若是生个男孩呢。” 月陇西失笑,“怎么,忽然比我还心急了?我才取好女孩的,你便要问男孩的。卿卿你是刚怀上一个月,不是刚生下来一个月。” 卿如是斜眼睨着他。这句话是她昨日说月陇西心急的时候拿来怼他的。 “逗你的……”月陇西随意搓玩玉簪的动作一顿,赶忙坐直身子拉住她的手,又将她倚在车壁上的脑袋搬起来搁在自己肩膀上,才笑说道,“我说你这有夫君不用,非去靠那车壁做什么?” 他幽幽叹了口气,稍一顿,沉吟道,“男孩子的名字么,暂时还没想好。我相信名字这样的东西,也讲究一些缘分的,可遇不可求。”他边说边搓着簪杆,凝视上面绾结在一起的月与云,清浅一笑。 的确是可遇不可求。他给她取的乳名,每一个都有特别的意义,属于不同的场景,总要承载着些与众不同的情感,方是独一无二。卿如是的眸中衍出些潋滟的光泽,她垂下眼睫安静小睡,不再跟他搭话。 两人回到西阁,见郡主就站在院内的花圃里,亲自帮他们的花浇水。似是已等候多时。 “你们可算回来了。”郡主放下花洒,从身旁嬷嬷那里接过巾帕,擦拭双手后方朝他们走过去,先示意月陇西回避,而后拉住卿如是,“我听陇西说你喜欢吃糯米鸡,就命厨房给你做了些。因着你这些天口淡,特意让厨子在腌鸡肉和泡糯米的时候掺了些酸汁儿进去,你尝一尝。” 卿如是跟着她到石桌前,本没什么胃口,但不想折煞郡主好心,仍是执筷吃了点,淡笑道,“好吃。” 郡主别有深意地笑说,“酸的,当然好吃了。”稍顿,她伸手拍了拍卿如是的手背,“这两日怎么了,跟娘说一说罢。食欲不振和郁结在心的区别,我还是瞧得出的。” 卿如是垂着的眸子里有光点轻轻一动,她抬起头,怔愣了瞬,低声道,“我不知从何讲起,这件事,不太好说。” 郡主温柔地凝视着她,并不作声。 须臾,卿如是斟酌着措好辞,挑拣了个问题,“娘读过许多崇文先生的书籍,可有难与之共通,困惑不解的时候?” “只要是读书,便没有谁敢说自己未有不解之处的。哪怕是原作自己也不一定全都明白罢。因为我始终相信,人在每一刻的心境都是截然不同的。书作在写下那些字句时的心境,定然也与后来回看那些字句时的心境不同。既然心境不同,便不会与之全然共通。”郡主认真道,“崇文先生亦是如此。我常常会想,他记录在书本上的惊世思想,是否只是他生命中的昙花。” “昙花?”卿如是喃喃自语,琢磨着其中深意。 “没错,执意只在黑夜中绽放一瞬的昙花。”郡主目露向往,转瞬又成了鄙夷,“那些惊世思想,或许只在他写在纸上的那刻最圣洁最高贵,而后的每一刻,他的思想都再不复那刻纯粹,甚至,很有可能因为挣扎在黑夜而不得不舍去道心,致使他不仅不再纯粹,还肮脏不堪。所以,他才会拼了命的想将著作留存下去,证明他纯粹过,也希望后世有人能继承他的纯粹,为他所坚持的盛世努力罢。” 卿如是看她的眼神中略有些不可思议,凝视她须臾,忽地哑然失笑,那笑意有些苦,她轻絮道,“连百年后的人都能看明白……”自己却被蒙蔽这么久。 枉被后世称说是最能理解崇文思想的人。 第一百一十章 是我们家娶进门的小祖宗 “你这般问,可是因为近期有与书籍中难以共通之处?”郡主帮她扶正一支歪斜的玉簪。 卿如是摇头,“并非书中文字让我困惑。我困惑的是,为什么像人这样有是有非的黑白之物,还能写出那么纯粹圣洁的文字?你也说了,崇文的思想是他生命中的昙花,他本人做不到如他所述那般,却又凭什么写下这些去教导别人?或许我是觉得他这么做,本身就有些可笑。亦或许,我是觉得依照人黑白并存的秉性来说,就算后世都看懂了他那些圣洁思想,也没有用。因为根本做不到。” 郡主微一愣,低头失笑,在卿如是疑惑的目光下,抬眸,温柔地摇头道,“我差点就被你绕进去给说服了。你不必将其中原委放得太大,其实这再正常不过了。” 卿如是拧眉凝视她。 她道,“你不妨类比一件小事来看。就像我教你孕期不要动怒动气,这肯定是为你好。可焉知我怀孕的时候没有动怒动气?焉知你后来有没有听我的话不要动怒动气?若我再怀孕,焉知我会不会动怒动气?人不都是这样,说的容易,做的难。明白得很快,践行得很慢。 文字和话语都可以由人自己掌控,可人掌控不了自己的是非曲直呀。人性如此,喜怒哀乐皆是随心,黑白兼而有之,脱口的话和写出的字能再三斟酌,考虑周全后再教别人知道,曲直行为却总受他人他物影响,好时千般万般地好,逼急了也能荤话连篇……这就是为何我们明白许多道理,仍旧过不好一生的原因。 我之所以说崇文写在纸上的字是昙花,也有说他清灵通透的意思。他对天下人好,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但他这人肯定不全是这样的,或许他对他自己身边的人并不好。然则,我们何必纠结他为人如何,值不值得教导我们,教导我们过后我们又能否明白。通透的字只是拿来警醒世人,不是拿来让我们消遣时去非议写字的人,亦不是拿来奉为圣书非得要我们顶礼膜拜。 若要把过往里被奉为先哲的人都拿出来评判一番,你会发现,他们也就那么回事儿。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幼时没准还爬树打架尿裤子,后来杀人纵火被通缉。届时整个学海都会充斥着可笑。所以,用写书人的秉性来评判书的价值和这人思想的深度是很没有意思的,卿卿。” 卿如是似是明白,又似是困惑不解。这种道理她该比谁都通透,但偏偏落到自己身上,仍是解不开某个系死了的结。因为她就是被崇文放逐在价值中定义的傀儡,是崇文没有坦诚对待的身边人。她无法不在意,无法不对崇文失望。 “至于你说‘就算后世看明白他的圣洁思想,也没有用,因为做不到。’”郡主稍侧身,指向隐在夕阳中的城楼,“多站在那种高的地方看一看,你就知道有没有用了。如今的晟朝,不是比百年前好太多了吗?明明人们依旧愚顽不堪,可偏生就是好太多了。很奇怪,是不是?有时候自以为想通了一些道理,于是觉得别人可笑,那就该沉下心多爬几楼,再回头看这道理,你会发现……他们固然很可笑,自己也不外如是。” “卿卿啊。”郡主浅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谁都做过龌龊事,别自认清高,因为自己没做过别人那件龌龊事,就瞧不起别人做的龌龊事,这样你就会舒坦得多了。我跟你讲个人罢,月家祖上那位叱咤风云的相爷,他也就是瞧着风光,背地里的龌龊事也没少干,不仅自创百十种酷刑,让成千上万的人遭此毒手,还当街聚赌,砍断别人两根手指头,恶劣就恶劣在,他偏砍的是别人的食指和无名指,也曾误入歧途,赚过人命钱,更甚者……幼时还当众扒过人小姑娘家的裙子。” 话音落,尚且沉浸在惶惑中的卿如是忽然就回过神,皱起了眉,“扒……扒小姑娘家的裙子???” “这些都是月家津津乐道的秘史,你公爹跟我讲的。”郡主轻舒气,“我说这些,也不知能否开导你一二,我只希望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让身边的人担忧。你昨夜没睡罢?” 卿如是一怔,轻点头,低声问,“娘怎么知道?”她后来补了觉,脸上该不是太明显罢。 “陇西说的。”郡主见她郁郁地点头,便又摇头笑道,“他就算不说,我也能从他的脸上看得出。因为你不睡,他也一。夜未睡,就那么守着你。同样一。夜未睡,你清晨补觉时,他却早起来找了我,请求我不要那么早去看望你,免得扰你休息;你下午补觉时,他也来找了我,请求我为你开解一二,又问了我一些有关于你孕期的事,还嘱咐我快点选几个有经验的嬷嬷和擅长药膳的厨娘到西阁去服侍你…… 卿卿,好好照顾自己罢。你不高兴,陇西就不高兴,他来烦我我也不高兴,到时候你公爹也……”郡主笑道,“你可真是我们家娶进门的小祖宗了。不管有什么暂且解不开的郁结,都要记得吃饭睡觉……也要记得抱他、对他笑。他对你太好,我这个当娘的都有些嫉妒了。” 卿如是失笑,稍一顿,郑重地点头,“嗯。娘,我知道了。” “那快进去罢。”郡主示意身后的嬷嬷跟上,“我也回去了。” 目送郡主走出西阁,卿如是才转身朝屋内去。 月陇西竟就站在门边,倚着墙,见她进来就一把给她打横抱起,笑道,“我娘让你抱我,谁知道你面上答应得好好地,背地里究竟会不会抱,所以还是我来代劳罢。我月家娶进门的小祖宗,还不赶紧给爷笑一个?” “你偷听我们说话?!”卿如是皱眉,指尖戳在他的胸口,“那你还好意思跟我嬉皮笑脸的?没听到自己做过的什么事儿刚刚从娘的口中败露了吗?!” “什么事?”月陇西莞尔道,“守了你一整夜?找娘开解你?还是……” “是你扒姑娘家的裙子!”卿如是用倒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他的心口一下,嗫嚅道,“你怎么……从小就不要脸呢你。” 月陇西随便回想了番,笑道,“好像是有这么件事罢,我都快忘了。” “为什么去扒人家裙子?”卿如是稍微想了下,顷刻间柳眉倒竖,“看上人家了?” 月陇西笑得愈发肆意,抬眸看了看天花板,眨巴着眼点头叹道,“嗯啊,那你看我遇到你的时候扒你裙子了吗?我就该扒了你的裙子,让你从那时候起就打定主意这辈子都忘不了我,看到我还能上赶着追我跑。” “点头又反问……究竟是不是啊?”卿如是蹙眉,捧着他的脸捏,“你赶快说,别插科打诨,显得心虚似的。” 月陇西“哎哟”地叫唤了两声疼,抱着人走桌边坐下,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倒了杯茶。卿如是正待要接茶的时候,就见他把茶水凑到了他自个唇边浅抿了一口,然后跟她笑道,“见你捏我脸捏得正开心不是,悉心得觉得您已经没有空手喝茶了呢。” 卿如是:“……” 月陇西一笑,抬手把茶杯喂到她嘴边,“喝罢,我错了。再晚一步待会儿该我跪下来求你喝了。” 见她低头凑到茶杯边喝了起来,月陇西才认真回想了番,“具体是什么原因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反正不是因为看上她。我那会好像才十岁,那姑娘的个头好歹也有十六七了罢。模样我都记不得了,怎么可能看上她呢。” “再者说……”他把茶杯从她唇边拖走,捏着她的下颌声情并茂地说,“秦姑娘,我是遇见您才情窦初开的,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吗?您是不懂什么叫做‘初’开吗?” 卿如是抿唇浅浅一笑,凑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下,摇头晃脑道,“不是不懂,是甜言蜜语听不腻啊月相爷。” 月陇西亦笑,“看在小的方才给您倒茶的份上,请秦姑娘凑过来再赐一个罢。” 卿如是没有拒绝,又凑过去亲了口。她不过是蜻蜓点水,而后竟又被月陇西摁着后脑勺多要了一个深吻。 “我想到了……”月陇西松开她的唇,轻喘着气,神色迷离地道,“若是生了男孩,就唤‘月朝’罢。朝阳的‘朝’。” “?”这种情景还停下来想名字,卿如是都不知说什么好,她细想了番这名字,眸中隐有微光,“是希望他像朝阳一样明亮而富有生息吗?” 月陇西笑,理所当然地挑眉,“不是。月即夜,朝即晨,是愿我俩暮暮朝朝。” “……”卿如是握拳捶了他一下,咬唇失笑道,“你能不能别秀了?站在当爹的角度好好取,重新取!” 两人打闹够了,卿如是也想起他们在马车上说的正事。她的嗓子不宜再说多,月陇西给她递上纸笔,站一旁给她研墨。 就见卿如是落笔,头句便写道:我想,转移一事,是萧殷明知我彼时是清醒的状态,故意为之,为了让我和余姝静都十分肯定地误以为自己被转移了。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他的下一步棋做铺垫。 第一百一十一章 萧殷的真实目的之一 被转移之后卿如是就一直想不通,明明萧殷打算好了当天放过她,却为何非要先将她转移,再从第二个地点释放。直到跟月陇西从卿府回来的途中,她终于想明白了。 那所谓的第二个地点,根本不存在。 只是要想什么都不做,光靠下。药,骗过余姝静倒是很容易,骗过她卿如是就难得多了。 萧殷早就料到,在地窖中绑匪用迷。药的时候她会有所防备,能保持清醒的状态,所以故意准备好棺材,演这么一出戏,为的就是让卿如是也深信自己被转移了。 因为他的下一步棋中,一定需要她和余姝静两个证人向所有人证明除开薛宅之外,绑匪还有一个藏身之所。 可他千算万算没有料到,自己会不小心落下那张填过《鹊桥仙》词的纸条。让卿如是得知这一切都是他的计划。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月陇西发现端倪,着人跟踪。 卿如是想到此处,稍一顿,疑惑地蹙起眉,继续写道:但萧殷似乎并不担心自己的行动计划被我们察觉。你着人跟踪他后,他虽将我放走了,却没有立即将余姝静放走。而是继续他的计划,主动带人到薛宅以营救的方式放出余姝静。绕来绕去他还是想引出薛宅这个地方,且似乎并不担心你会揭发他绑架一事。 “因为绑架案到这里已经结束了。他的重头戏,在后面。”月陇西解释道,“既然已经教我知道了薛宅这个地点,那他的计划也就暴露无遗,担心是没有用的,倒不如尽快推动计划进程,达到他的真实目的。至于我究竟会不会插手揭发他,就看他会如何讨好我、讨好月家了。你分析得很对,他的确是想要在余大人面前引出‘薛宅’这个地方。” 卿如是微讶,写道:为何你知道我被困在薛宅后,就对他的计划一清二楚了?那里还有什么别的秘密吗? 月陇西莞尔,“这个秘密他应是对你说起过的,只不过聪明地选择了保留一二……而我知道这个秘密,是因为他当时为了获得我的帮助,甘愿说出此事,让其沦为把柄,若他做了任何对月家不利的事,我可以随时检举揭发。现在他是想借助此事销毁这个把柄,同时得到余大人的信任,或许后面还有更精彩的……” 话音未落,房门被敲响,传来嬷嬷恭敬的声音,“世子,夫人,方才斟隐大人从刑部回来,传了余大人口信,说请夫人方便的话,现在立即去刑部一趟。余姝静小姐也在,似是为了帮辅萧公子完成笔录。” “笔录?”月陇西失笑,抬眸看向卿如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他的动作的确快得令人咋舌,不过是一晚上的工夫,连案子都快结了。卿卿想要去吗?” 卿如是稍一思忖,颔首同意。 月陇西这才又跟外头的嬷嬷说道,“斟隐呢?让他过来回话。” 嬷嬷应是,不消多时斟隐赶到,“世子。” “可知道刑部那边如今是何进展了?”月陇西拿了一块巾帕擦拭指尖的墨汁,准备陪卿如是一道过去。 “萧殷公子将薛宅包围,抓到了绑匪,他亲自审问过后绑匪便将绑架的缘由一并招认。但这缘由似乎有些不可告人,萧殷公子并未透露,只说要夫人和余姑娘一道去刑部,就当着余大人的面揭晓真相。其次,也需要夫人和余姑娘为此案作个人证。”斟隐道。 月陇西回头看了眼卿如是,后者点头,他这才打开门,“走罢。” 去刑部的路上卿如是还想再问清楚他方才未在房中说完的有关于薛宅的那个秘密,月陇西笑着说她待会就能知道。 卿如是心底好奇,却不再多问。 接连几日刑部都是彻夜灯火通明。他们被请去一间茶室,其他人早就等在那处。余姝静看见卿如是,下意识就起身迎了过去,想说什么,又碍于余大人这位严父在,没有说出口。只将视线落在她的小腹,抬眸用关切的眼光询问。 卿如是冲她稍一颔首致意,算是谢过她的关怀。 几人逐一见过礼后,萧殷径直跪下,双手奉上笔录,平静地道,“余大人,世子,这是半个时辰前属下在牢中审问犯人后记下的笔录。现在由属下先将此事始末进行口述。” 余大人接过笔录,边垂眸迅速浏览,边颔首示意他讲。 萧殷的眸子淡扫过卿如是和余姝静,“绑匪分为两派。一派是专程靠着绑架盗窃的勾当营生的江湖人士,另一派虽也是三教九流,其绑架性质却根本不止勒索钱财那么简单。这一派的主使是一位扈沽人。姓‘薛’。” 他说到此处,不知是否有意,稍作一顿。可以明显看见,余大人低垂的眸微微抬起,看向萧殷。而后者亦有所感,径直看向余大人,稍颔了颔首,似是在致意什么。 卿如是不动声色地将两人的神情收归眼下,一言不发地听下去。 萧殷继续说道,“他是这派的主使,也是这场绑架案的主谋。他先预谋了这场绑架,又寻了另一派的三教九流前来帮忙,答应会分给他们大量的银钱,所以才有了第一次飞镖传信勒索钱财一事,但传信后的那晚江湖人那派又通过特殊途径,得知刑部根本就不打算准备钱财,于是两派人起了内讧。结果就是,一群江湖混混当晚趁着薛姓一方不备,将月夫人和余姑娘从薛宅双双转移,打算按照自己的方法勒索到钱财,并且将银钱独吞。” 余姝静急忙点头,“没错。父亲,那晚女儿和世子夫人被迷。药迷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我们的的确确是被转移了。” 余大人眉心微沉,将视线落在卿如是的身上,眼神中透着询问。 卿如是并不犹豫,轻“嗯”了一声。左右与她无关,纯粹当作看个乐子。 萧殷的眸子微垂,有些黯然地默了一瞬,接着低声道,“但薛姓一派有自己的目的,并不打算真的勒索钱财,也不敢牵扯到月家人节外生枝,于是和江湖人商议各退一步,先将世子夫人给送了回去。再后来,江湖人认为他们寻找的地方终究没有薛宅安全,为免夫人回去后带着月家军搜寻到他们所在之处,就又把余姑娘送回了薛宅。他们料不到自己会仅凭信纸暴露行踪,让属下找到了薛宅。” “你前面说他们通过‘特殊途径’得知刑部根本不打算准备钱财的意思是?”余大人微眯眸凝视着他,声音微沉。 萧殷颔首,“没错,属下以为,刑部有他们的内应。当晚属下提出不必准备银钱这个想法的时候,许多人都在场,且都极力反对。属下觉得,内应很有可能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内应……”余大人冷笑了声,像是不屑。他抬眸看向月陇西,“世子有何看法?” 月陇西低头轻笑,那笑意转瞬即逝,再抬头时他只是挑着眉,别有深意地道,“我亦有所感。萧殷的推测,向来都准得很。刑部官吏为赚取钱财与盗匪相互勾结的事情多了去了,的确极有可能。我疑惑的是,萧殷,你口中所言的薛家一派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他们若不是为财,那能是为何?” 萧殷冲他拜礼,恭敬道,“根据薛姓主谋在牢中失控时的谩骂可以推测,他绑架余姑娘纯粹是因为……和余大人有过血海深仇,说是也想让余大人尝一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卿如是心念微动,抬眸凝视着萧殷,似有所顿悟。 “哦?”月陇西故作不知,讶然道,“有意思……余大人为官清正耿介,何来血海深仇之人?” 萧殷淡然道,“具体是何意,属下并没有问出来。他说,余大人您应该不会忘记十多年前被您亲手用酷刑残害的那一家人和那名年幼的小童。” 话音落下,余大人的神色果然愈发沉郁,他握在桌角的手用力收紧,最后又轻轻松开,不知在想什么。 萧殷却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恭顺施礼,轻道,“属下忘了说,被审的这名主谋,名叫薛婴,今年二十出头,常年混迹于市井街坊,赌坊勾栏,纯属下九流之人。面部无任何奇异特征,唯有心口处,有一块经年未褪的旧疤,似是受过牢狱之灾,被烙铁烫伤,印下了一个‘贱’字,如今随着年岁渐长,字迹已然模糊。余大人,可要属下着人去翻阅案宗,将此人的来历查清?” 卿如是双眸倏睁,心神微震。她紧紧盯着萧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的双眸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没有,淡定得出奇,仿佛方才一席话真的只是在讲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难怪月陇西说萧殷布此局的其中一个目的是想要销毁这个把柄。薛婴,萧殷。他竟然利用了自己曾经的身份,把这个身份给了另一个人。从今以后,当年被余大人放过的小童就成了如今被困在牢中的‘薛婴’,而并非审问了‘薛婴’的萧殷! 可是,他才是被余大人用尽酷刑灭了满门的薛婴啊! 他怎么能……怎么能毫不在意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从未想过要得到你 萧殷觉察到身后灼烈的目光,喉结一滑。并未转过身看她。 笔录很快自余大人手中传到了月陇西那里,他将笔录展开拿过去给卿如是看,正巧,后者也迫不及待地将脑袋凑了过来。 她难以相信余大人在知道“薛婴”回来复仇之后的反应仅仅是一怒后立即平息。好歹也该有几分慌张?他就不担心自己私自放走逃犯的事被陛下知道,陛下治罪于他吗?或者,他好心留下薛婴的性命,薛婴却恩将仇报,他不该怒火攻心吗? 余大人的态度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卿如是细细读过笔录,通篇看完,终于恍然大悟。笔录上从头至尾根本就没有提到过“薛婴”二字!这意味着萧殷明明白白地帮余大人遮掩了这件事,同时也意味着,只要余大人立即下令将“薛婴”处死,那么刚刚自萧殷口中说出来的事实,在座听进耳中的人都再也没有证据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帮了余大人的同时,也帮了萧殷自己。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薛婴这个人,余大人当年已经将他给处死了,当年的案宗里记录的就是事实。 如此还能讨得余大人的欢心,让余大人明明白白地知道是他萧殷帮了他,何乐而不为呢? 性命攸关的大事,余大人再如何刚正耿介,这个奉承也是奉到了他的心坎里。 卿如是抬眸看向萧殷,神情愈发恍惚。这世间所有工于算计之人,都可怕至极。倘或说崇文的算计都是为了留住他心中的纯粹,那么萧殷算计那么多,又是因为什么?仅仅是想要得到权力? “既然大家都认为咱们刑部出了叛徒,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将这名内应找出来。牢中几名江湖人士可以利用一二。至于那个叫薛婴的,绑架朝廷官员的家眷,罪无可赦,让他画押认罪,择日行刑。”余大人看向月陇西,“世子,夫人她遭此一劫,必然受到惊吓,近几日,你无须操心内应之事。” 月陇西本就巴不得留在家里陪卿卿,自是欣然应承。他心里清楚,余大人是怕他追究此事因果,故意端着他。殊不知他早已知晓因果,亦是故意看戏罢了。月陇西低头轻笑一声,合上笔录,随手丢在桌上。 “萧殷,找出内应一事就交给你来办,可能胜任?”余大人凝神看向萧殷。 后者眸中先是露出些许讶然与惶恐,紧接着立即颔首施礼,“必定不负大人期望。” 何必作出这般神情呢。卿如是微拧着眉,心底说不清什么滋味。萧殷分明早就知道自己能从余大人手中得到找出内应的权力,还将神情细节把握得毫厘不差。他得到了找到内应的权力,必然又会有一番动作。环环相扣,萧殷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卿如是轻叹了口气。忽而想起那晚与萧殷在街上相逢,他为哄她开心,抛出铜板作诗,却被铜板砸到鼻梁的事。那时候的他是真心诚意,还是故作窘态? 余大人携着余姝静离去,走时余姝静转头依依不舍地看向萧殷,祈盼着他能跟自己说一两句话,萧殷却只是恭敬地对她施了施礼。或许是因为在余大人面前不敢放肆胡来,也或许是本就与她无甚好说,唯利用尔。 卿如是将一切看在眼里,敛了神色跟他道别,拉着月陇西也准备离去。刚要踏出门槛,萧殷忽然猛地喊住她,“卿……月夫人!” 卿如是眉尖微蹙,转过身看向他,眸中凝着疑惑。 萧殷垂着头,黯然道,“想跟你道谢。因为方才没有……” “实在不必。”月陇西先打断他的话,淡笑道,“不揭穿你,是因为你要做什么与我们无关罢了。从前欣赏你的才能,往后也会继续欣赏,你且往上走,我们道不同,终究是过客。” “……多谢世子教诲。”萧殷默然须臾,低声询问,“可否允在下再与夫人说两句话?在下有急事。半刻钟即可。” 月陇西拧眉,看向卿如是,后者点头,他才无奈地道,“我在门外等你。” 待他走出门,卿如是方正视萧殷,“说什么?”这倒是头回在得知萧殷的心意之后与他独处谈话,她心觉别扭,方才答应得太顺嘴,尚未意识到他对自己是有别的意思的,现今反应过来就有些后悔了。 “你心情不好?”萧殷抬眸觑她一眼,又在与她对视时迅速低头,任由耳梢红透。 “因为别的事。”卿如是随口回,一顿,又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萧殷不答,只慢吞吞地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五指并拢微弯。 卿如是瞧着他低垂眉眼的模样,又瞧着他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一时恍惚,仿佛回到了在照渠楼中相识不久那时候。他恭敬地抬手给她倒茶,低眉顺眼,剔透如玉。她的眉头弯了弯,莫名觉得可惜。极淡的情绪,却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如绵绵细雨,缓缓浸透田埂般。凉意丝丝入扣。 “可否……”萧殷开了口,声低气轻,却瞬间将卿如是拉回神。 “?”卿如是狐疑。 窗外风声入室,兜得烛火人影轻跃。萧殷再将手抬得高了些,淡声道,“可否……将那张填好词的纸还给在下?” “!”卿如是一怔,微一愣神间,又听他用极其淡然的语气说道,“那是一张很重要的纸,上面写的字句,是在下为数不多地敬上过真心诚意的东西了。若是卿姑娘还留着,就请还给在下罢。” 他很准确地用了“卿姑娘”三字,而非“月夫人”。不知是真的没有意识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卿如是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不擅长与人交流感情上面的事,更不会应付别人捧上来的情意,憋了好一会才憋出一句,“不、不在我身上……那日捡到之后换了衣裳,兴许是被夫君收起来了,回头我问问他,要不然让他找到了派个小厮给你送到国学府去罢?” 说完她就后悔了。自己怕不是个傻缺。月陇西收那东西做什么,多半早就撕掉扔了。 于是卿如是又立即补充道,“你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最最好直接忘了那纸条罢。待你平步青云之后,有些东西也就不重要了。夫君说得对,你我道不同,终究是过客而已。” 说罢,她朝萧殷稍颔首致意,转身往门外走,边走,听见萧殷在她身后低声絮絮,“我还想跟你解释……那日将你打晕一并带去地窖,不是我的意思。等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你捆起来了。还有,那晚跟你走在大街上所言所行,皆是真心诚意。我从未想过要得到,因为于我而言,我从来拼尽气力、用尽手段、费尽心思去求的,都是肮脏的东西。所以,我从未想过要得到……” 话未尽,卿如是却已经离开了房间。 灯火煌煌,他默然须臾,涩然吐出最后一字,“……你。”一字落,他似是释怀不少。这两日翻来覆去,他也仅仅是想跟她解释清楚罢了。 情爱于他而言,并无重要否一谈。但卿姑娘于他而言,称得上重要。如此而已。 卿如是走得很快,月陇西就站在马车旁等她。见到她疾步走来,便挽着嘴角笑,“我真喜欢你避情爱如避蛇蝎的模样。换作以前我是不敢说这句话的,毕竟你避我也避了十多年,但现在可以为所欲为地说了。” 卿如是爬上马车,跟他一道坐稳了才回道,“人家才没跟我说你曾经说过的那些不要脸的勾搭我的话,他只是跟我解释了一番绑架的事。还有问我要那张纸……我想你多半也扔了,就让他别抱太大希望。” “扔了怎么行,自然要烧干净了才行。我怎么可能让他身上留着卿卿作的词,拿给他睹物相思不成?”月陇西抱着她,让她的脑袋倚在自己腿上,边揉着她的脑袋,边笑道,“卿卿表现得不错,夫君一会给你买糖吃。” 卿如是仰躺在他腿上,抱着他的手臂玩他的手指头,心思飘忽,“你说,萧殷无缘无故牵扯出一个‘内应’是想要做什么呢?” “等着瞧罢,不出三日,你就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月陇西垂眸仔细瞧着她跟自己握在一处的手,“你忘了握在余大人手中的监察权了吗?萧殷是个很会把握时机的人。他这场弯子绕那么大,最终要得到的,无非就是监察权而已。至于为何要得到监察权,咱们依旧可以期待一下。” “监察权……监察焚毁杂书的那个?”卿如是想起月陇西问自己要不要把密室中的遗作销毁一事,不禁陷入沉思。 月陇西知道她联想到了什么,安抚道,“不急,距离那些杂书被焚毁还有小半个月。你慢慢想,若赶上了趟,就遣人把遗作运到焚书窟去一起烧,若赶不上趟,咱们就寻片地自己烧。若不想烧,就留在那。怎么都行。” 卿如是眼神空洞地盯着他的手指,片刻后,转过身来抱住他的腰,闷声道,“月一鸣,我不高兴,我要你哄我。” “拿什么哄你?”月陇西低笑了声,埋头凑到她的耳边,“我空有一身的本事,却要整整十个月都哄不成你。我也不高兴,你拿出点本事哄我行不行?” 第一百一十三章 都像极了情话 卿如是抱紧他的腰,呜咽了声表示不满。 月陇西笑,抚着她的青丝,并未多说,耐心地哄她入睡。等到了月府,人果然已经睡着了。抱着她下马车回到房间,轻放到床上,帮她褪。去衣衫鞋袜,掩好被角。 待一切妥当之后,月陇西走出门,将此时守在院外的斟隐唤了进来,“明日好生盯着刑部的动向,不必插手,发生什么立刻回来跟我禀报即可。只要我作壁上观,他就能顺利拿到监察权,届时将要欠我一个更大的人情,他该还了。怕他不知如何还才合我的意,你就告诉他,月世德的仇我还记着的。” 斟隐颔首应是,“世子是想要借刀杀人?” “是时候了。”月陇西从容道,“原本陛下放任月世德在国学府作威作福,就是想要他激起崇文党之怒,等到合适的时机将他杀掉,以此笼络崇文党的心。合适的时机一直不到,他也就一直在陛下的庇佑之中。可前段时间,他竟然敢去窥视‘袭檀’的秘密,惹怒了陛下,现在想要杀他,容易得多。还能合了陛下的心意。萧殷费尽心力想要拿到监察权,左不过也是想在陛下面前立功,崭露头角。如今陛下心底也萌生出杀掉月世德的意思,但苦于没有理由,暂不能下手。若是萧殷想办法替陛下杀了月世德,陛下必然看重于他。我这可就又送了他萧殷一个人情。” 斟隐恍然,“世子高明,属下知道该怎么做了。”随即狐疑地蹙起眉,“嘶,世子方才的意思是……您明日又不去刑部?” 月陇西随意一瞥,“不够明显吗?”稍顿,他轻声道,“我还有正事要做。” 斟隐默然颔首。 “明晚顺便去一趟国学府,告诉叶渠,修复遗作的事我这边要暂且缓一缓,让他自个先琢磨着。”月陇西稍抬下颌,“你去罢。” 斟隐抱拳行礼,而后消失于夜色中。 更深露重,月陇西站在风口吹了会冷风,想到卿如是在马车上因为说起遗作的事,抱着他对他说不高兴,他也觉得很难过,沉了口气,转身到隔壁沐了浴,除了湿气和凉意才钻进被窝里搂着卿如是睡去。 天气渐渐湿冷,裹着锦被睡得很沉,醒来已是晌午。月陇西不在,卿如是梳洗一番后蹲在花圃里浇花以及喂兔子。忽然感觉颈后有毛茸茸的东西,下意识缩起脖子用手去摸,反被人钳制住手腕,她转过头去看,月陇西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手握着她,一手的指尖挑着一袋银子转。 “做什么?”卿如是望着他,不解其意。 “哄你啊。”月陇西不由分说,一把将人抱起来就往外走,半抿咬着草根,笑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卿如是偏头,“很近吗?你要抱着我走过去?” 月陇西“昂”了一声,停在月府门口,把她给放下来,走下两级台阶,撩起袍角蹲身笑道,“上来。” 卿如是盯着他笔挺的背脊瞅了会,撇嘴一笑,趴上去环住他,顺势抽出他嘴里的稗子草,打量着已然枯黄的草色,“到底去什么地方啊?” “那晚不是让我先买几斤糖囤着,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慢慢发吗。”月陇西慢悠悠地往集市的方向走,语调懒散,却透着笑意,“我要带你去买糖啊。孩子姑且尝不着,想先给你发几颗。甜甜的东西,拿来哄姑娘家最好不过了。” “给我发糖?”卿如是惊奇地睁大眼,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寒梅香气,她抿唇浅笑了下,很赏脸地夸他,“西爷费尽心思哄卿卿开心的样子,就已经很甜了。” “哟……这么会说话呢。”月陇西笑得灿然,把她掂了掂,“那你同我亲昵些行不行,趴到我肩膀上来。快点。” 卿如是如他所愿,趴在他颈窝处,偏头凝视着他的侧颜,忽然反应过来他方才的话,又直起背拧眉质问道,“你没有给别的姑娘买过糖,怎么知道拿甜甜的东西哄姑娘家最好不过了?说来我就觉得奇怪,你说你见我那时候是情窦初开,那又如何懂得那么多连拐带骗的招数,从前你整日里撩着我跑的模样像是没有经验?你在谁身上实践过?” 月陇西拿舌尖顶着嘴角笑,悠悠一叹道,“有的人啊,没开情窍的时候是一根筋,开了情窍就是一根筋的醋精。还不都是小祖宗您老人家太难追,我通过反复不懈的尝试,自个摸索出来的吗。要说我跟谁学,在军营的时候倒是跟哥几个学了不少荤话,你看我用你身上了吗?我每每跟你耍流。氓的时候已经算是文明得不行了。” “嗤,骗谁呢。”卿如是拿稗子草边挠他侧颜的轮廓,边低声啐他道,“不管哪回耍流。氓分明都是荤话连篇。”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月陇西笑,“还是你记性好,那你跟我讲讲,我都说了些什么啊?” 卿如是一巴掌拍在他的背上,“大街上的!月陇西我警告你少跟我耍嘴皮!” “哎哟……疼死我了。”月陇西象征性地唤了两声疼,却笑吟吟地,加快了脚步。 前面不远处就有家卖糖跟饼的老字号,卿如是摇着腿,先看到牌匾,紧接着又瞧见斜巷里慢悠悠踱出来一人,抱着糖葫芦垛子,高声吆喝。她用腿敲了下月陇西腰侧,指着红彤彤的糖葫芦,“我要吃那个!” “好。”月陇西朝那人走过去,侧头问卿如是,“你要几串?” “两串!”卿如是伸手在他怀里摸银子,最后掏出两个铜板交给小贩,接过两串糖葫芦,一手拿一串,先自己啃了一口,然后伸手喂到月陇西嘴边,“喏。” 月陇西不太喜欢吃糖葫芦这种酸甜的东西,只配合卿如是咬了一口便不再吃。卿如是极其自然地把他吃掉一半的那颗果子咬下来含在嘴里嚼。 他们来得不算早,糖饼铺子里的人却不多。听老板说是有个富贵人家的少爷过生辰,宴请许多商户去吃酒,所以许多店铺都闭门未开,也就没什么人上街赶集。 老板提到生辰,才让卿如是猛地想起了月陇西的生辰。他前段时间不是老把自己快过生辰,要她送礼的事挂在嘴边吗?怎么地最近也没再提起过? 她讷讷地咬下一颗糖葫芦,心底暗忖着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打算送他生辰礼,他有些难过,也就不提了?还是因为她前段时间嗜睡不与他亲近,近期又因为崇文的事闹情绪,他为了迁就自己,所以不再说? 可是,他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似乎他只告诉了她是在成亲后不久,没有跟她说过具体时日。 卿如是忽然发现自己对月陇西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生辰,不知他的喜好,甚至因为他总是对自己展颜,所以自己从不知道他何时心情极佳,何时又沉郁烦闷。 然则,他连她的小日子都记得住。昨夜马车上自己无意说一句要他哄的话,他便能旷了刑部的职给她买糖,说是哄她。凡此种种,细致入微。 郡主说得不错,月陇西只求跟她好好地,要她好好吃饭睡觉,莫要伤了身体。可她连好好地都做不到。还要害得他费心费神倒过来哄她。 背上的人蓦地沉默,月陇西侧头去看,“卿卿?问你呢,想要什么糖?” 卿如是回过神,低头瞧了眼柜子里陈列的糖罐,认真挑选了几罐,又指着下面一排,“蜜糖糕和玉带糕也想要,还有马蹄酥和豌豆黄。听说这里卖的,味道和家里做出来的不大一样,我想尝尝。” “胃口忽然这么好了?”月陇西低笑了声,对老板道,“方才我们要的糕点全都来两份,各式糖封两罐,送到襄国公府。” 老板接过银子,笑着应是,亲自将他们送出门。 卿如是吃完糖葫芦,从月陇西怀里掏出一张巾帕来擦拭嘴角的糖渍,“我们不回家吗?还没用午膳,我有点饿了。”实则她心底惦记着月陇西的生辰,想要快些回府问问郡主究竟是什么时候。 “带你去酒楼里吃,今日小楼里请了说书的来。”月陇西背着她往一早等在榕树下的马车走去,待坐上马车,才发现卿如是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什么,他接着问,“不想在外面吃?” 卿如是摇头,“不是。我想起一件事……想先问你别的几个问题。” “问罢。”月陇西挨近她,捏着她的手指头玩。 “你最喜欢吃的是什么?最喜欢玩的是什么?平日里拿什么打发时间?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把你的喜好同我讲一讲罢,我似乎对你一无所知。”卿如是有些沮丧,低着头用手指拨弄他的手背,“很抱歉我从来只顾自己,喜欢你喜欢得很晚,所以并不知道要如何喜欢才能让你心底也舒坦。我不想你那么累,或者,我想跟你一样累。” 话落,却无人应答。卿如是蹙蹙眉尖,抬眸看他,他一只手正朝着她的额间贴过来,刚好挡住她的视线,手背几番试探后方收回,卿如是这才看清他木讷且不可置信的神情。 过了几个弹指,月陇西认真凝视着她,用舌尖抿了下唇,回答道,“我觉得,你愿意喜欢我,就很让我舒坦了。倘或你觉得这个回答很是敷衍,那你便记着每日清晨醒来对我说上几遍喜欢。因为我很久不去想自己喜欢什么了,好像喜欢你就已足够,所以没时间想别的。” 卿如是眉头皱得更紧,边脸红边古怪地盯着他道,“我方才那些话像是在求你哄我吗?这时候你不必再说情话,说好听话逗我开心了,我是真想知道你的喜好。” 月陇西眨巴了下眼睛,失笑一瞬,余光瞧见她神情格外认真,又即刻敛住笑意,“我不是在说情话给你听。我若是说情话与你,你这时候应该已经躺在我身下了,我不是耍流氓的时候才荤话连篇吗?平日里我对你说的都不是要哄你,是真的打心眼里要说的。兴许是因为太过喜欢,所以,每句发自内心嵌着情意的话在说与你听时,都像极了情话。” 第一百一十四章 萧殷的真实目的之二 神仙,月陇西这张嘴啊。卿如是自认就是再修炼一世也及不上他,分明是想向他表明心意,却被他一通话说得心热脸热的。自己上辈子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取向有问题才看他不上。若不是这男人两辈子追着她跑,她都不晓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月陇西见她发愣,伸手把她捞进怀里抱着,外面午光正盛,从车壁的遮帘缝里漏进来,映在他的脸上,刚好是眉梢眼角的位置,那亮斑惹得卿如是低头痴迷地瞧。 他抬手用指腹揉着她的脸颊,轻笑道,“不过,小祖宗主动问我喜好的举动,我就十分喜欢。” 卿如是没有回答他,只盯着他眼尾的光斑。那光一点点照进他的眼眸,顷刻就将他微眯了眯的眸子滟得明澈动人。 她的记忆穿梭回自牢中赤足奔向雅庐的那天,风动火起,书墨香气湮在灰烬里,她要冲进去时,月一鸣拉住她,泼了她两桶清水。 之后呢?之后她只看见官排兵列抬眸净是冷眼,却未曾看见他站在哪里,又是个什么神情。他那时必然就站在一旁,像如今这样认真地瞧着她,只怕她真的深陷火海万劫不复。 她不发一言,月陇西便也不说话,把玩她的手指和头发,偶尔抬起眸瞧她一眼,察觉她仍用过于深情的眼神怔怔地凝视着自己,便轻笑一声低下头去继续玩她的手,此时还要喃喃一句,“瞧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小楼到了。远远看着马车矜贵,小二迎着上来,接客进堂。月陇西选的是二楼靠着走廊的位置,正对着看台,方落座,说书人恰巧上场。 堂内掌声雷鸣,说书人惊堂木一拍,笑呵着道,“闻说近日国学府奉圣令重修崇文遗作,国学府中是人才云集,济济彬彬。咱们圣上英明,此举必将名垂千古,人人称颂。反观百年前,惠帝下令于雅庐焚书,烧毁七七四十九本手抄,九九八十一卷拓书,其罪可谓罄竹难书。今日,咱们就接着跟大家伙说一说这雅庐焚书的故事……” 看台上的人讲着那段家喻户晓的评书,座下听评人依旧喝彩捧场。月陇西收回视线,抬眸正想问卿如是要不要换一个听,却见卿如是将落放在他身上许久的目光挪到了说书人那方。 菜上齐了,卿如是仍入神地听着。说书人是上了年纪的老朽,用他饱经沧桑的声音将故事说得跌宕起伏,兴起时眉飞色舞,一拍惊堂木,赚了满堂彩。 那种被岁月磋磨到极致的枯槁无力的音色,又因说书人刻意蓄力而犹如洪钟震响,厚积薄发,慢慢浸透骨髓,侵入心肺。就像当年义无反顾冲进火场救书的秦卿,分明满目绝望,形如枯槁,却又在绝望中萌生出一种坚韧无畏的力量。 彼时宁愿搭上性命也要救下遗作的秦卿,后来不惜违抗皇令也要保住遗作的月一鸣。那是牺牲在信仰与道义中的人啊。 她卿如是何德何能,凭什么去销毁秦卿不顾一切追求的正道? 又凭什么,去销毁月一鸣耗尽心血要留给秦卿的东西?那是月一鸣口中的一堆破书,也是为了让他的卿卿对他展颜一笑的一堆破书。 “要留下……”卿如是轻喃道。 月陇西似是没听清,“嗯?” “那堆破书……”卿如是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青菜,放到月陇西的碗里,抬眸微微凝噎,却坚定地对他说,“要留下。” 月陇西动作微滞,垂眸凝视着她握紧长筷的手,继而看向自己碗中的菜,许久才低问出声,“不是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但是秦卿喜欢。有了那些书,秦卿就不会整日里闷闷不乐。”卿如是收回手,用力扒了一口饭,滞涩的声音被伪饰得有些模糊不清,“月一鸣也喜欢。有了那些书,秦卿就能对他笑。秦卿也没做过什么对他好的事情,我希望可以帮她做一次。” 月陇西夹起她放到碗里的菜,细细品尝后才答道,“嗯。那就留下……帮她完成心愿。也帮她讨好一次月一鸣。” 她与他一样,还是放不下已经死去的那两个人。他们终究是留在了曾经那个朝代,永远活着,也值得她和他这个后世之人敬以最诚挚的一切。 敲定了不销遗作,月陇西知道卿如是就会翻来覆去地惦念着崇文的是非黑白,想必私心里不好受。天色渐黑,他带她去后街的深巷里看皮影戏。看的人多,他们坐在最后面。 昏黄的灯幕下,随着铜锣声起,一群穿着花袄子的红绿小童被支着关节在相互追逐打闹,他们头上总着两个角,弯着笑眯眯的眼,活泼可人。 卿如是躺在月陇西的怀里,讷然盯着幕布上的孩提。她的左手还拿着一块糖饼,正小口小口地咬,右手轻轻摸着小腹,恰听见旁边一双三四岁的青梅竹马打闹跑过,她抬起头望向月陇西,发现他正抿着一壶小酒。小厮送的。 他仰着头,颈线与下颚线都是恰到好处的弧度,喉结微滑滚了两下,一滴酒从他的下颌流下来,酒渍被他用指尖随意抹去,滑落的一点却滴在她的嘴角边。 她怔怔地瞧了会,心念一动,不自觉地伸出舌尖抿了抿那滴酒。似乎有淡淡的甜意。她拽了拽他的衣摆,低声问,“什么酒?我也想喝。” 月陇西垂眸,抚摸着她的脸,又看了看那壶酒,“桃花酿。你有身孕,只可以给你抿一小口。” “嗯。”卿如是格外乖巧地眨了下眼,表示赞同。 他却轻笑,捏着酒壶不动,转动墨瞳凝视着她,眸中微澜,“那先告诉我,下午在马车上的时候,本想问我的问题是什么?” “你还记着?”卿如是呢喃反问,随即又垂下眸郁郁地说,“果然如此,你总是什么都记得……” 月陇西狐疑地蹙起眉,耐心等她回答。 就见卿如是慢吞吞地伸出手,将缓缓放大的巴掌蹭到他的脸旁,他配合地稍俯了些身,让她能肆意抚摸他。 卿如是就着仰躺的姿势,用手摩挲他的脸,又用指尖去画他的眉毛和鼻梁,最后落到他的唇上,好一阵轻抚后,才喃喃道,“我是今日才想起,你许久之前跟我说的话。你说你就要过生辰了,希望我为你准备生辰礼……可是我一直没有去准备。我想知道你何时过生辰?我想好好准备了。” 她今日给他的惊喜太多。月陇西心神微荡,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觉得她忽然认真对待感情的模样可爱极了。 心神荡着荡着,他蓦地失笑,温柔抚摸着她的脸颊,却用疏懒的语调笑说,“这个呀……生辰已经过了有一个月了你才想起?” “?”卿如是皱紧眉,捏紧他的衣角,惋惜地道,“过了吗?可是……府里怎么没有给你办生辰宴?为什么郡主也不告诉我?我想给你送生辰礼的……” “因为那是月一鸣的生辰,不是月陇西的。”他勾着她的发丝,压低声音道,“况且,一月前我生辰的那天,我们都不在府中啊。你已经送过我生辰礼了,卿卿。” 卿如是惶惑不解,“一个月前……”稍迟疑一瞬,她又恍然大悟,顿时羞臊得满面通红,抬眸紧盯着他,用眼神反问求证。 “在客栈。是我的卿卿。”月陇西用拇指摩挲她的唇角,“我喜欢极了这个生辰礼,这也是我收到过的生辰礼中最好的。无可取代,独一无二。” 他的指腹被她柔。嫩的唇弄得有些酥痒,他的眸底泛起动人心魄的光泽,继而哑声道,“若想要再送我别的,就等月陇西的生辰到了再说罢。” 语毕,举起酒壶浅抿了一口,月陇西俯身埋头去吻住她的唇。卿如是眼看着他朝着自己亲下来,青丝倾泻,她睁大眼拒绝,“在外边!前面有、有人……唔。”被渡了一小口桃花酿。甘甜冰凉的桃酿沁人心脾,渡进口中,霎时唇齿留香。 极尽缠。绵的一吻作罢,卿如是已然瘫软在他怀中,像只慵懒的猫,微眯着眸子,暗自回味着桃花酿的甘甜,心底暗戳戳地想,月陇西也是当真不害臊,大庭广众之下,不知方才被多少人看去了…… 将卿如是亲得五迷三道,月陇西也没好到哪去,他气息略有些急促,调整了会方恢复,放下酒壶,他拿过卿如是咬了一半不想吃的糖饼吃掉,“……该回家了。”说罢顺势将她打横抱起来,往马车那边走。 斟隐抱着剑,正倚在马车旁等他们,眼见两人走过来,赶忙唤道,“世子,夫人。” “嗯。”两人坐进马车,月陇西示意斟隐驾车,双辕起走后,他问道,“成了吗?” “成了。”斟隐笃定地回了一声便不再说。 卿如是依旧仰躺着,“什么成了?” “十多年前的案子被挖出来,到底还是惊动了陛下。”月陇西解释道,“刑部根本就没有萧殷所谓的‘内应’,但他既然费尽心思从余大人的手中拿到了抓捕内应的权力,就一定别有所图。内应不存在,可对余大人不满的人却很多。我料萧殷是准备拿这些人开刀,将‘内应’的名头嫁祸到一人头上。” “如何嫁祸?”卿如是眉心一动。 坐在马车外的斟隐适时道,“回夫人。余姝静小姐身上有一枚玉佩,乃是萧殷赠送,此番被绑匪劫去再送回,玉佩不知所踪。萧殷在刑部一名官吏家中柴房搜到了玉佩。余小姐指认说那间柴房似乎就是她被转移后关押她的地方。” 卿如是明白了。难怪萧殷非要引出除开薛宅外的第二个地方,原来是为了让余姝静莫名其妙当个人证。那官吏家中柴房怎么可能是关押她们的地方,她们根本就没有被转移,是余姝静以为自己被转移过,而在事先笃定玉佩落在了官吏手中后,便会先入为主地认定他家的柴房就是关押自己的地方。 到底还是被萧殷的障眼法给糊弄过去了。余姝静恐怕已经根本不管自己当时是不是被蒙着眼罩绑着手脚的了罢。 既有余姝静这个人证,又有玉佩这个物证,在余大人想要迅速结案以杀掉薛婴躲避当年过失的迫切愿望下,官吏如何都洗不清了。就算是清白的,余大人也宁愿他早点画押顶罪。 “然后呢?”她追问。 “然后,自然由萧殷去进行挑拨了。”月陇西淡笑道,“绕这么大的弯子把‘薛婴’案牵扯进来,你以为他真的只是想让‘薛婴’这个人消失,然后得到余大人的赏识就够了吗?他想让陛下知道,余大人当年违背圣令放走了前朝旧臣之后薛婴。可这件事不能由他来说,因为他刚凭借‘薛婴’在余大人那里得到了赏识,这么快就让余大人看穿他的野心是不明智的。以后很长的路还要靠余大人抬举。所以,他选择了那名官吏。” “一番挑拨后,告诉官吏余大人当年放走薛婴一事。被指认为内应的官吏必死无疑,心底定然想着要殊死一搏,买通狱卒传消息出去,将余大人也给拉下来。当然,薛婴一案不足以让为官多年的余大人下台,但绝对能让他被停职几月,监察权自然旁落。” “唯一不确信的因素便是监察权会不会落到他萧殷的身上,所以前面他讨好余大人,以及再前面借我的力进国学府讨好各位学士就显得尤为重要。 余大人被停职,一定会向陛下推举萧殷。在他看来,我是月家人,并不能成为他的心腹,在他停职这段时间里,我说不定还会夺他的权,占他的好处。所以他更愿意将权力暂时交给聪明又顺他意的萧殷。与此同时,各位被萧殷在国学府讨好过的学士高官也会认同这次推举。自然而然地,监察权便也随着推举落到了萧殷的手中。他埋下的所有伏笔暗线,全都活泛了起来。” “只有我。我这个彻头彻尾知道他的身份和小动作的人,他无法蒙骗过去。所以,他只能祈求我不要拆穿他。如此,他欠了我一个极大的人情。” 卿如是将他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只暗叹萧殷当真是心思缜密,八面玲珑。听到最后一句,她又蹙起眉,“你要他如何还这个人情?” “很简单,明日早朝,他拿到监察权后,便要替我动手杀了月世德。” 第一百一十五章 萧殷的真实目的之三 月世德近期低调了不少,许是也瞧出陛下对他的态度逐渐疏远冷淡,心里到底还是担忧。人越是到了一只脚迈进棺材的坎,就越是担忧会无故身亡,不得善终。 但他活到这般岁数还不死,月陇西瞧在眼里就糟心至极,只是念及卿如是腹中怀着孩子,自己布局,手沾鲜血,难免不吉利。能重活一世,命数与因果上边总要讲究些。 所幸萧殷是个上道的人,无须自己多嘱咐,只消将月世德名字报给他,且等着便是。 他会用什么法子让月世德死得无声无息,月陇西不想去探究,他要的只是月世德死的这一个结果。他相信以萧殷的计策,监察权已经被收入囊中,果不其然,次日发生的一切就十分顺理成章。因此,朝罢后,萧殷给他寄了一封信,信中为他要的结果许下了一个承诺:半月之内。 半月,刚好是焚书之日。想必是想要利用监察权……月陇西烧掉信纸,不再关注此事。 这期间,卿如是嗜睡厌食得愈发厉害,心情也愈渐烦躁。无法静心看进去书,也写不进去字,只好坐在花圃中撑着下颌思考问题,尝试自己去解开心结。但效果不佳,为了不让人担忧,也为了腹中孩子,她已十分努力地吃东西,但都吐了出来。长此以往,折腾得身子疲乏。 小半月后,卿如是再次吃吐了一餐滋补生血的药膳,仿佛回到当年坐在西阁里整日郁郁寡欢,药石罔医之时。只这回她自己有强烈意愿要养好身子,偏就是养不好。 临着焚书前一日,月陇西让大夫给她把脉看诊。 半月的难耐煎熬,没把出病来已是可喜可贺,愣是没想到这次一把还教大夫准确地把出了喜脉。大夫堆着褶子的脸欣然舒展,“恭喜世子,恭喜夫人。脉象滑如走珠,已然可以确诊。” 卿如是倚着靠枕,抬眸看向大夫,“我这半月折腾成这模样,要说没有怀孕我才惊讶。可你半月前不是说要再过一月方能确诊?” 大夫却摇头拈须,笑道,“谨慎说来,的确是要腹胎足期两月方能确定。但既然今日已有明显脉象,便不需要了。夫人近期食欲不振反胃恶心再寻常不过,莫要有负担,这并非心病导致,夫人若执意如此认为,只会愈发严重。夫人只需调养好心情,就算郁结难解,亦不妨碍有个好心情,出门走动走动,赏花采风均可。” 语毕,他转身示意房里的嬷嬷跟着去抓安胎药。 “明日就要销毁杂书了,左右无事,我下朝后带你去瞧个热闹。”月陇西坐在她床畔,“你半月不曾出门,的确是该去转转。那里有远眺廊,距离远,且刚好背着风,烟气不会入鼻。” 卿如是点头,摸了摸小腹,偏头道,“听说经验老道些的大夫能靠把脉在妇人怀胎多月时验出腹中胎儿男女。你说这是真的吗?” “兴许罢。”月陇西笑,“我不在乎这个,男女都好。” “可是你爹娘……”卿如是有点担忧,抬眸瞟了他一眼,“月家守旧已不是一两天了。娘或许没那么苛刻,爹就不一定了。反正诞下闺女的话,我是挺喜欢的。就害怕你家里会不高兴。” 月陇西微讶,“你竟是在担忧这个?有些难得。”他失笑,随即又道,“其实我还是希望你不要为我家考虑那么多,你最近,忧思过度了。放心罢,爹除了在崇文党这事上边迂腐顽固,别的方面都是刀子嘴豆腐心,算得上通情达理。娘更不用说了,她已经在准备孩子的小衣裳了,我去瞧过,男孩女孩都有备的。况且,我们又不是只生这一回……你说是罢?” 他挑眉说笑,卿如是脸一阵热,垂眸点点头。居然默认了……月陇西笑得更肆意了些。 正打算再逗逗她,门外却传来了斟隐的声音。是夜,月陇西没让他进门,自己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便是一副忧喜难料的神情。 “怎么了?”卿如是以为发生什么不好的事,迫切问道。 月陇西轻笑了下,“斟隐收到国学府传来的消息,说月世德不见了。” 卿如是轻唔了声,蹙起眉静听他继续说。 “没人清楚他出府做什么,也不清楚是谁约的他。”月陇西意味深长地淡笑道,“不过,半月之期已到,是谁我们还不清楚吗?父亲多半已经遣出月家军去寻了,咱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罢。想来待会我还得去见父亲一趟,你先睡,不必等我。” 卿如是点头,慢慢躺下来。如他所料,不消多时,她都还没睡着,前院就有小厮来唤月陇西去一趟,说是发生了大事。 这件事惊动了陛下,不过也仅仅是惊动罢了,并没有打算耗费大量心力去找。月珩心底有数,最近月世德做了些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 陛下不动声色,月家人却不能坐视不理。他们派出官兵搜寻,一夜之间再次把扈沽城搞得鸡飞狗跳,仍是没能找到。 次日早朝后,月陇西回家接卿如是去往焚书窟的路上还讨论起了这件事。 “萧殷能把人给藏在哪儿呢?这回连薛宅那一带废地都找了,愣是没见着人。”卿如是疑惑地拧着眉,“莫非已经被分。尸处理了?” 月陇西被她这个想法吓了一跳,笑了笑道,“不愧是刑部里摸爬滚打过来的,说起这些面不改色。不过,极有可能。” 小半月的时间,于萧殷来说,什么东西不能谋划。 国学府亦用小半月的时间将要销毁的第一批书籍尽数搬到了焚书窟。 他们赶到的时候那处已堆满了人。 有的是闲人,上赶着瞧热闹。有的是写书人,不顾官兵阻拦扑向焚窟一阵哭天抢地。卿如是远远瞧着,像是看到了少女秦卿。周遭事不关己的看客对他们指指点点,议论如潮。 火尚未燃起来,焚书窟里泼满了酒和油,堆着柴。书籍全都被掩在柴堆里,高高隆起,却因是窟窿中,被压得黑黢黢的,看不分明。 萧殷早就到场,一直指挥官兵疏散人群,将那些哭天抢地的写书人拖拽下去,并派遣官兵负责看守那些人,以免一个不慎他们又冲进包围圈,扰乱秩序。 正午时分,他才退到包围圈外,吩咐点火。 干枯的柴堆和烈酒浓油让十几个火把瞬间被湮没在火海之中,猝然火起,如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野。兽,伸出火舌舔舐过窟窿口,成千上百本书顷刻间就被吞没。 卿如是眉心微动,紧盯着眼前一幕,却穿透这一幕看到过去的一幕幕。少女不顾衣衫浸湿,狼狈地冲进庐房,抱着一本本书无措地坐在火海中哭嚎。那个奋不顾身的少女,确定是找不回来了吗?可为何想起被烧毁的手抄,她的心底还是会很难受? 她尝试着用找寻秦卿残破的灵魂的法子去拧松心底的结,未果,怔然出神了许久。 直到周遭的声音愈发嘈杂,她才被拉回神。目之所及,让她蓦地捂住嘴惊呼了一声,满脸骇然,随着声浪一阵宕起,月陇西适时将她搂紧,遮挡在她身前,边抚着她的背,边压低声道,“别看。” 倘若她方才匆匆一瞟没有看错,那窟窿里是被埋了个人?! 她倒不是害怕,以前在刑部也并非没有见过焦尸,但气息全无的比不了活着且正被活烧的,她仍是被骇了一跳,紧接着就平复下来。捏住月陇西的手腕,冲他摇头示意没事,并凝了凝眸子,用眼神反问,“那个人是……?” 月陇西略微一颔首,不再多言。 卿如是示意他退开,自己则隔着走廊低栏眺望那处。包围圈里的官兵尽数慌了神,原本只是窟窿里的书忽然动了起来,大家都以为是火势太大,下面的书被烧成灰烬才使得铺在上层的书移位,却不想多烧了一会儿,书堆中竟然伸出一只手来! 那只手的衣袖连着皮肉都有火在燃,隐约渗出些血,书堆和柴堆下还有人的闷声呜咽,过于轻细,恐怕只有站在窟窿旁边的官兵听得见,其余尽数被没在人声与烧柴声中。此时艳阳烈日,火势难消。 似乎是在静观其变,萧殷等了一会,在下边那人没有动静之后才急声吩咐周围的官兵救人。但他没有让官兵灭火,而是选择了让官兵用□□将人给捞上来。理由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等水来了那人早就死了。 卿如是很明白萧殷这样做的意图:没有水,就算把人给捞上来了,也只能干看着他被火烧,等捞完人反应过来要去调水的时候,已经浪费了许多救人时间。而这些处于惊慌之中的官兵当然想不到这一点,只想着先遵命把人给救出火坑再说。 原来萧殷把月世德弄到了焚书窟!难怪翻遍扈沽城也找不到! 还以为他会默不作声地将月世德处理掉,却仍是小瞧了他。真是极会利用机会的人。陛下因为“袭檀”的身份被月世德有意无意地窥探,正愁找不着理由处死他,萧殷却帮了陛下的忙…… 若此番月世德顺利死在焚书窟,作为监察官的萧殷没将人给救回来,陛下便定能猜到他是有意为之。再加上近期他被各学士高官推举,陛下必然重用。 可萧殷是如何知道陛下想要杀月世德的呢? 卿如是心思微转,猛地反应过来:陛下是“袭檀”这件事被窃。听的时候,萧殷也在。而后在国学府,他亲眼看着月世德不断窥探书中“袭檀”的秘密,自然能料到陛下会起杀心。 “走罢。”月陇西自然也想到了,然则,他只是弯了弯唇,牵起卿如是的手,“不关咱们的事,咱们该回家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灵雁岁岁来 不关咱们的事。 隔世后,她可以永远置身事外,不必再置身事中。可以罢手遗作,不必再担起修复遗作的责任,甚至只要她想,可以将遗作原本一烧了之。她拥有前所未有的轻松,却也有前所未有的负罪感。 这一切都归根于真相的揭露。她的身体与神识里,是否已经完全失去秦卿那残破的灵魂了?她一点都不用去承担秦卿未尽的责任吗? 回府后,她就浸在月陇西收藏秦卿物什的那间房里待了三日。三餐照吃,觉也睡足,会听月陇西讲一讲身边发生的事。 比如在萧殷的看顾下,月世德果然就没能活过来,众目睽睽之下被大火烧死,次日就被月氏族里的人抬回扈沽山,筹办丧礼了;也比如陛下明着没说,甚至假惺惺地表现了一番对月世德去世的惋惜,心底却爱惨了上道的萧殷,恨不得未满国学府三年试用期就直接给他升官;更比如萧殷主动承担监察失职导致月世德丧命的责任,说要帮助彻查长老莫名出现在焚书窟一事,被陛下准允并暗许后顺势以此为借口在刑部站稳脚跟,却不急着揽权,只顾着帮暂被停职的余大人树威…… 不急着扶摇而上,沉得住气。陛下更看重了。 卿如是听着这些依旧会笑,会跟着讨论萧殷接下来的路,没别的异常。因为那些东西是真的事不关己。其余的时间,她还是更喜欢坐在小板凳上望着秦卿的画像与遗迹发呆。那是真的关己。 从前她多用簪花小楷,如今依旧,可真正的秦卿未入月府前,更喜欢在采沧畔用草书。墙上挂着的只有她的小楷。 她给自己磨了墨,提笔想用草书写些什么,却发现落笔时仍是不自觉地转用了小楷。她写道:秦卿,你后悔吗? 现在你那里,崇文先生已经死去了吗? 停腕须臾,卿如是又在后面跟着写了一句:你可还会再想念他?那样一个不堪的人,未曾真正与你推心置腹的师友。 还会。 她在心底回答。觉得不够,又低声回道,“还会想念的。所以很痛苦。” “叩叩”两声门响,卿如是搁笔不再写,抬手用指背拭去眼角的晶莹,开门一看,是月陇西。 “叶老听说你有喜,带了礼上门来探望。这会儿方与父亲聊过,独自在茶亭吃茶呢。”月陇西示意她出门,“去见一见,看看他给你带的什么礼罢?” 卿如是颔首,与他身后的嬷嬷一道去了。月陇西思忖片刻,抬腿进到屋子里,缓缓走到桌边,目光落至桌面,拾起那张写下自语的纸。他看了须臾,将纸折好揣进了怀里,赶着往茶亭去。 兴许是国学府的伙食好,叶渠瞧着精神矍铄,远比他在采沧畔的时候有神采得多。两人见过礼,待月陇西也到场,卿如是就笑说道,“世子还说让我来看看叶老为道喜带的礼,可叶老分明两手空空,没见着带了什么礼来啊?” 叶渠乐呵一笑,“急什么,你们且稍等一会。”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辉光渐盛,天色映得周遭昏黄,又从昏黄中压迫出一丝如初日东升般的希光。 不知多久,月亮门处有几名小厮的说话声传来。卿如是寻声看去,两人拿着一幅展开的画卷正朝这边小心翼翼地走来,另有两名小厮在为他们领路。 “喏,来了。”叶渠用下颌指了指。 只见小厮站定在茶亭外,迎着夕阳将画立起。霎时间,画中景色被夕阳染上金黄,霞光随着云海翻滚,鸿雁迎着长风振翅,耳畔传来参差不齐的雁鸣声,声声互压,跟着湖面的光点跳跃。群雁归来。 “听说你近日郁结在心,难以遣怀。我就想着送你一幅雁归图。想想那春去秋来,年复一年。不知道去的那批大雁和来的这批是不是同一批,但总归是……带着新的生命回来了。有什么比为了活下去而来往忙碌更重要的呢?去的就让它去了罢。” 不知是否人人都似这般,恸然时听的道理,都像是专程说给自己。似是而非的疗着伤,不一定能疗好,但总是满心慰藉。卿如是亦觉如此,朝叶渠俯身一拜,谢过。 他笑,“应该是谢你,”拍了拍月陇西的肩膀,别有深意地嘲道,“让世子爷未来几月都实在是可喜可贺。” 话落,月陇西便皮笑肉不笑地送走了他。临着踏出门,叶渠望了一眼不远处的茶楼,一拍头,又转身跟他说道,“萧殷托我帮忙问一声,是否允他前来拜访?我让他要来便来,若你不愿见,大不了被赶出来。所以就让他在那边茶楼等着了。你看看要不要让他进去,我好跟他说一声。” 这些日接连有人拜访送礼,叶渠算是来得晚的。前两日她怀有身孕的事传得人尽皆知的地步,熟的不熟的都早来过了,卿如是闭门未见而已。今日好容易让卿如是出门了,多见一人也好。免得她转头就又回房闷着思考人生。而且……月陇西的眸色微深了些。 叶渠哪里晓得他们之间的弯绕,还以为萧殷做事得罪了月府,只当是帮他们缓和一二罢了。月陇西若是不让进,他也没别的辙。 谁知月陇西挺好说话,大度地点头许可。且还就站在门口等着。 萧殷到时见到他,神色中露出几分讶然,即刻收敛了,恭顺地施礼道,“世子。不知世子为何站在这里等属下……?” “倘若我记得没错,卿卿对你说过,你的才思与崇文相近,应不逊于他。我想来想去……无论是非黑白,你的心狠手辣,或是聪慧颖悟,还真是这样,与崇文如出一辙。”月陇西抿唇,沉了口气。 人走茶凉,卿如是却仍旧站在茶亭内,观赏那幅雁归图。小厮的胳膊举酸了,她静默许久后反应过来,示意他们退下。自己杵在原地,眼中空无一物。 “咳。” 忽而一声轻咳,卿如是回过神,将视线划过去。穿着一身白衣的俊朗青年正站在庭院中望向她,笔挺的身姿,沉静的神色。唯有耳梢一点血红看得出他的心境。 “你怎么来了?”卿如是睨着阶梯下的他,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 萧殷寻了一级矮的,站在下面堪堪能与她平视的台阶站定,抬手将一张写了黑字的白纸递过去,低声道,“世子说,你近日心情不好。我听他说了一些,也看过了这张纸上写的。兴许是思考的方式不同罢,我竟觉得你纠结的东西,你所疑惑不解的崇文,于我来说,都十分简单。” 卿如是一直低垂着的眼眸微抬,淡淡的光点凝聚在眸心,她蹙起眉,“嗯?” 萧殷笃定地点头。 此时,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映在他的眸中,赋予他清澈的眸子以多变的色彩,他偏头道,“听说秦卿认识崇文,加入崇文党的时候,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那么小的孩子就有决心要跟着崇文反帝了吗?” 卿如是一愣。想肯定地点头,迟疑一瞬,又摇了头,不得不承认道,“兴许是一时兴起。或者什么都不懂,起初跟着起哄,后来被崇文教导,于是所思所想皆随他,慢慢陷进去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秦卿她一开始不怕反帝,因为年纪太小根本不明白那个组织是反帝的,等她能怕的时候,已经被崇文教得以为自己不再怕了。”萧殷似轻笑了声,有点嘲讽的语调,“所以,世上没有那么多生来便正直无畏与大义凛然,对不对?” 卿如是点头,“无可否认。” “那秦卿凭什么说崇文肮脏不堪呢?因为崇文嘴上说着平权,却未将人命放在眼里吗?”萧殷皱眉,状似费解,实则清明地道,“那么秦卿她自己加入崇文党时不过意气用事,未将家人性命考虑进去便头也不回地入了死穴,她没有想过自己反帝也会拉着家人丧命吗?还是说她想过,但执意如此,为了所谓的大义?那么,她何尝不是嘴上说着平权大义,却没有给父母生死的选择?未将自己家人性命放在眼里?” 卿如是哑然。隐约觉得他说得不对,但细想又找不出哪里错。她的心突突地跳,只能握紧拳,有些不知所措。 “觉得哪里不对是吗?你放心,逻辑的确有问题。”萧殷浅笑了下,“我偷换了两者的概念。崇文主动要人死,和秦卿的父母被动受死,自然不同。有思考能力的崇文和六岁的没有分辨能力的孩提,自然也不同。我这样对比只是想结合第一个问题说明两点。既然世上没有生来便正直无畏的人,那么此人如何,基本是靠后天养成;于是,自六岁起到临死,一直保持纯粹的秦卿,几乎就是那个肮脏的崇文一手教出来的。” “这么说你能明白吗?秦卿进崇文党的年纪比谁都小,进得也比谁都早。别的崇文弟子有觉悟要加入时已经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了,所以才加入。而秦卿没有,她与崇文认识时,只是个小姑娘。那时候的崇文也十分年轻罢,卿姑娘你应该比我清楚,初期的崇文在著作中体现的是要改变苍生,教化众人,那时他还未打响反帝的算盘,背水一战。” “所以,他刚认识秦卿的时候,又怎么可能已经筹划好了要利用她?决定利用她,是很多年后的事了。我想,那时候的他只想好好教导秦卿。” 卿如是并未否认,只喃喃道,“那又如何,他终究是利用了秦卿。终究是背负了那么多条人命。” “你纠结的是他背负人命这件事本身?”萧殷笑了,带着看穿一切后的冷然,“我告诉你,月一鸣当年在塞外拿尚未决定处死的犯人试验酷刑;秦卿多次与皇权叫板时都不慎让她的亲人犯了险,最后全靠月一鸣保住,你知道他怎么保住?不杀秦卿的家人,就要杀别的崇文党,算来算去,这是不是秦卿背负的人命?如今的月将军为保袭檀一事不泄露出去,亦杀过数名无辜百姓,我们窃。听时你后来一步,我早就听得清清楚楚。还有你爹,当年为镇压前朝旧臣用计亦杀了不少人。 我相信你知道,听过之后亦能接受。 你纠结的不是人命本身,因为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你已经看惯太多,无能为力。你无非是纠结,崇文为何背着秦卿坏事做尽,害她被蒙蔽多年,郁郁而终。亦不明白崇文为何在别的弟子面前可以展露出浑浊不堪的一面,偏只将秦卿放逐于崇文党之外。是不拿她当自己人?还是从头到尾对她只有利用?” 萧殷摇头,不假思索地笃定道,“如果我是崇文,我也必然不会将自己龌龊不堪的黑色那面展现给秦卿。” 卿如是眉心微动,几乎无声地问,“……为什么?” 萧殷抿着唇角,划开极为清浅小心的一抹笑,他幻想着崇文应该会惯用的语调,语重心长地道,“因为我知道,那样义无反顾地加入崇文党,愿意跟着一群男人去捍卫道义的六岁小姑娘,值得用最纯粹的灵韵栽培。” “……什么?”卿如是长睫轻颤,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他不告诉秦卿,是因为……?” 萧殷温润一笑,在黯淡下来的天色与华灯的冷映下,竟像是崇文在对她说。 他说:“我会想,她生来就不该沾染黑色,她只该理解我记在纸张上的那些东西,而非理解我这个人。 我会教她黑白是非,但我不会让她成为黑色。 我只要她这个人来保住我的书,因为众多崇文弟子中,只有她一人能明白我在书中留住的纯粹了。 我仍是会让她送死,但我不会告诉她我的计划里必须要有很多人死。那样她就看到了黑色。 我要她死并非不看重她,相反,我很看重她,才会选她赴死。 我亦会赴死,于我而言,死不算什么。可她这人那时候胆小,贪生怕死我也是知道的。没办法,她本就是被我骗进崇文党的。只能一骗到底。 而我自己,我崇文,的确利用了她,我肮脏至极,辜负她敬称一声师友,这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我不会辩驳,没有资格,但也坦然接受我的肮脏。再来多少次我都不会改变。所以,不必再多说。 对了。我也希望她成为我曾在书中提过的那个过尽千帆仍旧初心不改的人。想来是她的话,会很容易做到。因为我教她的从来都是最纯粹的,饶是她经历再多,饶是她最后从淤泥中爬出来,也够不到黑色,永远纯粹。”萧殷一顿,轻叹气问,“你……懂了吗?” 卿如是没有回应,低垂着眼睫,一行清泪顺着下颌滑落,她想起幼时的事来。那年下暴雨,她偶经雅庐,被里面的人传经授业时的气魄所折服,不明白什么叫平等,但她想知道。为躲雨,她赖在那里没走,雨过天晴后,她第一次见到了彩虹。很多人都顶着彩虹离去,走时都尊敬地唤他一声“崇文先生”。 “你年纪轻轻,辈分这么大吗?”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是平等?”这是第二句。 崇文先生就笑着告诉她,“你看那长虹,我们寻常看到过的每个颜色它都有,那就叫平等。但每个颜色并没有一样多,那就叫不平等。” 后来她再看到彩虹时也会想起这简单的区分,但就萌生出别的问题来了。 “——崇文先生,今日雨后现长虹,我看了许久,有一惑至今未解。世间之色如长虹般绚烂多姿便已足矣,为何还要有黑白?” “——唯有黑白纯粹至极,你再也找不出两种色彩如黑白一般泾渭分明,却又包罗万象。这大概也是上天赠予世间最美好的祝愿,他愿这世间的人事物生来纯粹,非黑即白。” 他愿我生来纯粹,纯粹至终。 萧殷走时已然入夜。黑幕之中,卿如是独自提着一盏明晃晃的灯笼缓步回到房间里。那光随着她的脚步剪破黑夜,直至她走上回廊,黑夜全被抛在身后。回廊上灯火明黄。 书桌上铺开的纸被风卷起一角,她未去关窗,只是用手轻压住,借着半干的墨沾笔。 讷然停腕了整整一刻钟,她才落笔。潇洒潦草的字迹,橘色的暖光里透着浅淡的墨香。墨迹边还有两滴被凉风拂去的泪渍。 “崇文先生,君身康安否? 窗外灵雁岁岁来,又至秋深。 经年未见,弟子秦卿无恙,先生临终嘱托无敢忘怀,特循誓归。”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我的最后一哭献给穿插通篇却已经为大义死去的崇文先生。 最后一段给大家翻译一下:你又是我的崇文先生了,多年不见,我终于又是寻回初心的秦卿了。先生临终前让我保住书,我现在就开始默写。我想我重生回来,就是特意兑现未尽的誓言的。 再写几句送给我的月狗二卿: 他们相遇相知,不是为了改变什么,不是为了力挽可悲朝代的狂澜,也不是为了拯救愚昧无知的平民百姓,他们只是为了遇到彼此,发生一个故事,然后一起做一件不算经天纬地,但却可歌可泣的事,只为用自己渺小的力量去与不满对抗,如此携手过完一生。 他们是晟朝的沧海一粟,却是彼此的独一无二。 最后祝愿各位都找到自己的独一无二了。 微博:且了个墨 专栏求收藏。 第一百一十七章 番外(一) 随着月份的增长,卿如是的肚子越来越大。她娘和郡主都觉着她怀得格外辛苦,那本该圆圆的肚子愈渐尖椭,俩亲家约着逛街的时候私底下琢磨过,都料她怀的是一胞双心,双胞胎。 于是两人又暗自揣测究竟是一双麟儿,还是一双囡囡。 这厢两人悠哉得不行,卿如是就苦了,她整日囤在家里,站着罢嫌累,坐着罢酸腿,躺着罢又犯瞌睡,那么大的肚子她想好生坐下来写个字都不成,实在找不着可打发时间的东西,只好看书、看书、看书……她长这么大头次觉得看书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更可恶的是月陇西这个人。当初圆房后没日没夜磋磨她的是他,头几月忍受禁。欲之苦嚷着要的是他,现在怀到四五六月,分明可以却又不敢的也是他。 回回抱着她又是吻又是摸,把她磋起火了,然后自己一个刹停忍住,摸着她的肚子怅惘地叹道,“算了……” 欲。火焚。身的卿如是:“……”求求您了,您不要的话就不要来撩拨我好吗。您怕出事就离我远一点好吗。回回都这通骚操作,要飙脏话了她都。 这日月陇西休沐,待在家中逗卿卿。卿如是眼见他走进书房,搁下书放到一边,郑重地跟他说:“月陇西,因为昨晚的事,我很生气。” “昨晚?昨晚什么事?”月陇西脚步一顿,认真思考了一会,恍然大悟,“睡觉的事?” “你怂的话就别来招惹我好不好?”卿如是拧着眉瞪他,“每次都这样,我不上不下的,你以为不难受啊?” 月陇西用舌尖顶了下唇角,笑着走过去,倚着书桌拿起她方才看的书随意翻了翻,“我也难受啊。” “我不管,今晚你要么跟我来真的,要么就……!”卿如是一把抄起桌角的一本书朝他砸过去,“别跟我睡一个床!” 月陇西反应极快地闪身跳开,顺势接住那本书,轻舒一口气,没舒完眼见着接踵飞来的一摞,他手里的书都来不及放撒腿就跑。 “哼。”卿如是盯着晃悠的门撇嘴笑了下。 当夜,月陇西的被褥被卿如是扔出了房间,月陇西乖乖地抱着被子笑吟吟滚了回来,应她的邀脱净衣衫捧着她的脸开始亲吻,吻到脖颈时边低喘气边跟她说,“……其实我也忍了很久,特别难受。真的没问题?” 卿如是眼波流转,盈盈地软在他怀里,“大夫都说没问题……别问了,你要不来就出去睡。” 好罢。她都这么主动了,月陇西不再顾及,伸手拿了个圆枕给她垫在腰后,凑到她的腿间,抚摸着她的肚子,低声说道,“似乎不太方便,不知如何下手……我娘和你娘都猜你怀的是两个,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但的确怀得怪累的。”且说着,卿如是蹙了蹙眉,觉得他太磨叽,径直坐起来凑了过去,咬住他的下唇轻吮,顺着他的下颌一路吻下去,轻啃他的喉结,最后停在锁骨处,手指亦顺着他的腹部的肌线打圈。 月陇西还不好撩吗。 片刻就把他勾得动心动情,继而猛烈地回应。他苦忍四五个月的火全都被调了出来,急需纾解。 他将卿如是的衣衫褪去,扶她侧过身,正要与她相贴合,卿如是一把捞起被子隔断了他,得逞地哼笑一声,“不来了!该你忍着了!” “???”月陇西震惊,迟钝地凑过去,啃她的颈子,哑声服软道:“不是这时候还债罢,我衣服都脱了……” 卿如是无情地拽紧被褥,慢悠悠打了个哈欠,“不许跟我说话,我困得很。” “……”月陇西慢吞吞翻过身望着床帐顶,木讷地顿了几个弹指的时间,忍不住扶着额头苦笑起来,“……我就知道,卿卿这般记仇,怎么会忽然热情地邀我共度良宵,果不其然就是报复我。” 卿如是抿唇笑,闭上眼安详地睡去。 日子一晃便是整十月,临着快要生的那几天,月陇西专程跟皇帝请了假,非得要待在月府陪卿如是。皇帝理都不想理他: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就三天两头的请假,不如直接请辞回家带孩子,等着袭国公位置多爽快?心底这么怼着,仍是摆手准允了,并很有先见之明地多赐了他一月,省得那孩子生下来他还得再请一次陪坐月子的假。 这几日月陇西表现得十分焦虑,饶是月府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负责接生的稳婆和经验十足的大夫也都住进了西阁,他仍然很是担忧。犹然记得前世夫人生子时横跨一个院子传到他耳朵里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以及稳婆说的那句“女人生孩子就是和阎王隔着一层纱”。 他心底发憷,只得时时刻刻都跟在卿如是身后,生怕她把路走着走着就突然要生了。不仅一度尾随于她,还跟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如果生不了就算了,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小孩子……” “西爷,怎么算?生一半我说不生了?”卿如是匪夷所思地瞥他,“对我下毒手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这些?” 月陇西毫无还口之力,只得继续叮嘱:“如果痛就咬我罢,我会陪在你床边的。” “女人生孩子是不准男人进房间的,怕沾了晦气。”卿如是义正言辞,“而且你待在床边的话多挡人家接生婆的道啊。” 月陇西怅惘地一叹,“你都不带一点紧张的吗?” 卿如是摇头,“也不是。我本来很紧张的,但瞧着你远比我紧张,我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这句话方毕,她便觉得小腹一阵坠胀疼痛,顷刻间变了脸色,拧紧眉抓住月陇西的手,“疼……疼疼……”她难受得想要就势躺倒在地,不自觉低声哀嚎呼痛,“月陇西,现在、现在紧张了……” 月陇西吓了一跳,却也没有手忙脚乱,他毫不犹豫地把卿如是抱起来疾步往房间走,无须他吩咐,身后的丫鬟嬷嬷早机灵地拔腿去喊稳婆跟大夫了。 担忧整整一个月,生产时却极其顺利。根本不存在月陇西胡思乱想的那些状况。但他就待在产房里,瞧着卿如是痛苦的神情,听着她凄惨的叫声,仍是心疼得不行,暗自下定决心再不让她生了。 稳婆见月陇西异常紧张,笑呵呵地安慰他说:“夫人的身体底子极好,这些时日被养得也好,女人都要走这一遭的,夫人算走得极其顺畅的了。这孩子眼看着就要出来了,世子外边等着去罢。” 月陇西瞧见稳婆满手的血,觉得毫无说服力,拒不出门,只站起身在门边来回踱步等着。然则,到底是安慰一些了,听得见外头的热闹,似乎都在猜测卿如是这一胎生下来的究竟是麟儿还是囡囡,他听在耳中,心底千般温柔同时涌动,让他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期待。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里陡然传来婴孩的啼哭声,清脆洪亮。一声压过一声,此起彼伏。 都没等稳婆的道喜声脱口,月陇西便冲到了床边,霎时红着眼眶笑了出来,“卿卿……”他亲眼见到她平安,正此时才又听得稳婆朗声笑说,“恭喜世子,恭喜夫人!一胞两胎,儿女双全!” 房门敞开,郡主和卿母先进,进门后又立马关上,不敢让屋里进风。 两个婴孩被包在棉被中哭啼不止,刚生下来还是皱巴巴、脏兮兮地,几个经验老道的嬷嬷赶忙抱到一边用温热的水悉心清理后才又用干净舒适的棉被裹住,抱了囝囝给卿如是。月陇西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也想抱,嬷嬷走到床边才敢将自己手里的囡囡递过去,边递边教他如何着力,郡主又叫他坐下来,莫要颠着孩子。 软软的粉团儿在自己怀里哇哇大哭,月陇西的心瞬间被哭声融化成一滩水,轻哼着小调哄她,哄了会她还哭,他便蹙起眉头轻声问道,“她是不是饿了?” 郡主笑叱他,“你也知道,那还不赶紧交给奶娘去?忍心饿着你闺女啊?” 奶娘笑过便将孩子接了去。月陇西还依依不舍地,只好凑到卿如是那边去看儿子。 “这俩孩子长得真好啊。”卿母笑赞一句,坐在床边轻抚孩子的脑袋,“别看现在皱巴巴的,等过些时日长开了一定好看。” 长相这回事卿如是倒真不担心,毕竟爹娘都是好皮囊,孩子的长相自然不会差到哪去。她担心的是两个小鬼的性子也会随他们。月陇西小时候浑,这是他自己说的,卿如是没说的是,她自己小时候也顽皮,不然不会缠着要学使鞭子。 她就怕朝朝和绾绾亦是如此,那不晓得会多难带,整日里闯祸的话不得让她跟月陇西收拾烂摊子吗? 于是,为了养成小团子良好温顺的性格,未来的几年里卿如是制定了周密的教育计划,并严格执行。 然则,几年后她千算万算,怎么都没有料到,朝朝在月府严加看管的压迫下反倒长出了跟月陇西幼时别无二致的反骨,当真整日里带着仆人出府惹是生非,府中的先生伴读亦换了好几轮,看顾他的嬷嬷小厮总是莫名其妙满脸油墨,活脱脱的小霸王。月陇西每天下朝后的日常就是询问管家小少爷又闯了什么祸,哪家府上又需要赔礼道歉,哪处讲道理讲不平的又需要砸钱摆平。 据他所说,从前他爹娘的日常亦是如此。卿如是扶着额,并不明白他为何笑得这么开心。 而绾绾则成了个动不动就能被长辈的说教吓哭的小哭包,三四岁了,甚是喜爱喝牛乳羊乳,吃乳酪奶糖,说话也奶声奶气,连打个小喷嚏都奶唧唧地。不知道为何喜欢用小脸去蹭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但总是因为弯腰蹭的时候站不稳而一脑袋栽进花圃里,然后会哭得好大声好伤心。月陇西还偏就吃他闺女这一套,闺女一哭便抱起来喂糖吃糕好一通哄。 卿如是一个脑袋两个大。暗叹教育失败,太失败了。 月陇西却欣慰地认为他们的教育成功,贼成功。 有那么一回,绾绾蹲在花圃里给卿如是种的花浇水玩,身后站着两名婢女,一名嬷嬷。 一只蝴蝶飞到她的小裙子上,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皱着眉头认真地盯了很久,伸出两根手指头去捏,没能捏住,蝴蝶飞了,她想去追,也没能追上,倒是看见了坐在庭院中看书写字的卿如是。她一只手扯着卿如是的衣角,一只手指向天,糯生生地说,“娘亲,福蝶……” 卿如是抬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并未看见,俯身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整理被泥土蹭脏的小裙子,“绾宝,是蝴蝶,不是福蝶。” “福蝶……”绾绾望着小脑袋看向卿如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很是好学的样子。 卿如是抬起手,“娘亲的手疼,你给娘呼呼。” 绾绾用小爪子捏着卿如是手,鼓着脸蛋噘嘴,“呼呼……” “那跟娘亲念‘呼蝶’?”卿如是轻捏住她的腮帮子,把鼓鼓的气捏瘪。 绾绾眨巴着眼睛,“呼蝶。” “蝴蝶。” “蝴蝶……” 卿如是笑了笑,抬头看见朝朝手里捂着什么东西朝她们跑过来,径直跑到她们面前,“娘亲我抓到了蝴蝶!要给妹妹!” 说来应该是绾绾先一步出世,但绾绾自会说话以及听得懂别人说话起就对被朝朝叫妹妹的事无动于衷,永远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起初还被大家教着叫朝朝为“弟弟”,后来彻底与世无争,被朝朝教着叫“哥哥”教顺嘴了。 好在朝朝很争气,窜得比绾绾快,也就无所谓究竟是姐弟还是兄妹了,反正两人前后就差那么一时半会。 “咯咯,蝴蝶!”绾绾已经做好了接手的准备,捧着两只肉乎乎的手满脸期待。 朝朝毫不犹豫地把捂在两手里的蝴蝶塞到绾绾的手心里,并教她紧紧捂着,不能有缝隙。绾绾很听话地点头,但她的手缺乏灵活度,到底还是在两根拇指交错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口子。 紧接着,就见一条胖嘟嘟的绿色毛毛虫从那条口子里爬出了一个头,探头探脑地蠕动着。 脸上还带着微笑的绾绾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朝朝在一旁捂着嘴吭哧吭哧地笑,咯咯咯的两声笑后,绾绾终于摊开爪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随着她摊开五指的动作,虫子从指缝里掉到了地上。 朝朝拎起地上的虫子撒腿就跑。 目睹一切的卿如是:“……”她抱起满脸都写着“我好委屈”的绾绾,拍她的背哄她不哭,转个身的工夫,就见月陇西一只手拎起本已经跑到月亮门的朝朝走了回来。 “啊……爹!爹!放我、放我下来!” 月陇西依言放下他,用脚勾了个椅子坐下,接过绾绾抱在怀里,边给她擦泪,边对朝朝说,“站好。你给我交代交代,为何你萧叔叔跟我说,你今天上午入了刑部大牢,还是他从狱中保释出来的?可以啊,我当年头回入狱好歹满了十岁,你倒是创下了入狱年纪新低。” “还有这事?!”卿如是柳眉倒竖,“回府这么久了怎么也没跟娘说?” “他怎么敢跟你说。”月陇西挑眉笑,“萧殷跟我说的时候尚且一副‘你家儿子真是要干大事的人’。刑部小卒看我的眼神因着他还要再多礼让三分,生怕得罪了我我就派他拿弹弓子报复。他心虚着呢。” 朝朝鼓了鼓脸,又用粉。嫩的小舌尖顶了下唇角,满脸不屑,“新来的捕头竟然不认识我,我不过是趁斟隐和奶娘不留神跑去跟王府的小公子当街打了一架,那捕头就敢当着好多人的面扣我说要带我去王府认罪。我堂堂皇帝外甥孙,襄国公府嫡长孙,未来要承袭襄国公位的,不要面子的啊?当然要反抗,就拿弹弓打了他的眼睛……好、好罢还有他的命。根。子。他说我袭击捕快,然后就把我给抓起来了。说什么吓唬吓唬我。哼,他完了,我出来了,现在他完了。爹,帮我扣他们工钱。斟隐叔叔和奶娘两个人还可以,没有出卖我,只按照我说的帮我找了萧叔叔,父亲你可以考虑给他们加工钱,或者记在我的帐上,等我袭位了我给他们加……” 月陇西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月朝大人您过于深谋远虑了,你爹我都还没袭位,等我袭了你才袭。接着说。在牢里又干什么了?” “……放了把火。”朝朝瞧见卿如是眼睛一瞪就要抽鞭子打人,立马补充道,“啊啊啊小火!小火!我看牢里窜的耗子挺多的,肚子饿了,想烤来吃。刚把火点起来狱卒这不就看我身份尊贵不敢饿着我,给我送饭来了吗?没烧大,我踩得可快了。” 卿如是冷笑了声,“意思还得表扬你对罢?” 月陇西盯着他挑眉,“别骗你娘,整间牢房都要烧着了还是小火?” 语毕,气氛霎时陷入诡异。 朝朝伸出舌头舔嘴角,搓着指尖的毛毛虫嗫嚅道,“我都说了我是你儿子,我小西爷的名号没听过,叱咤风云的西爷的面子他们总要给的罢?结果也没给,非说要让我长个记性,不放我出去来着……我这是帮父亲你教训他们……” 月陇西:…… 一片死寂中,绾绾抽搭地吸着鼻子问,“咯咯,耗子好吃吗?” 卿如是扶额:…… 朝朝挑眉,“不知道,还没吃上……但是我那份牢饭挺好吃的。”他瞟了一眼月陇西的脸,没见着动怒,便继续交代道,“狱卒灭了火,后面萧叔叔就来放我了,抱我出去的时候还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让我压惊,我收下糖葫芦后又郑重转送给了他,让他保证不能告诉你们。没想到,萧殷这个卑鄙小人,明面上收下我的糖葫芦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就告诉了……爹啊啊啊啊爹爹爹?!!!” 眼瞧着月陇西把绾绾交给卿如是,起身接过旁边递来的鞭子,月朝拔腿就跑,“娘亲救我!!妹妹救我!!不不不姐姐!啊啊啊啊啊姐姐救我!!!” 第一百一十八章 番外(二) “月一鸣,该走啦。” 走罢。此去扈沽城,再难回来了。 “可是……”我站在芦苇荡前,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打出去,一漂、两漂、三漂…… 很久之后,我才看见石子沉入水中,就像我把未说完的话咽回喉口那样。无声无息。 芦苇随风荡漾,一叶孤舟割开了水波。 我小时候住在扈沽山的清和山庄上,父亲在朝为官,一品大员,母亲为陪伴父亲,亦不在我身边,族人负责抚养我长大。 待我最好的人是祖母,在她的认知里,小孩子都是爱吃糖的。 我却不喜欢甜的吃食,但为了哄她老人家高兴,每回都会收下。人都说我天生薄情,生下来就是无法无天的孽子,只有我的祖母常跟人说,我骨子里重情,是个好孩子。 “是吗?”我坐在祖母膝下板凳上给她剥花生吃,四五岁的孩童,稚气得很,偏凹着漫不经心的语调笑问,“我自己怎么不晓得?” 祖母就会抚着我的头顶,慈爱地笑道,“等你自己都晓得了,可就苦了。”她精神不太好,平时说话比我还要稚气几分,唯独这句话说得格外语重心长。 我也就笑笑,没当一回事。这句话通透明白得像是痴呆多年临去前的回光返照。 不久之后祖母便去世了。听说是因为她那蜜罐子里存着打算散给我的糖被哪个不知乖的小孩偷了,她闹着要把人揪出来,别人劝她算了,不过是些不碍事的糖,再买便是,又说我从来也不爱吃糖。祖母脑子不太好,两三句话就急了,跟他们讲我一直爱吃得很,非要下山亲自去给我买回来,还要挑顶漂亮的模子做出来的,嘴里还嚷嚷着:“你们一个个都不是真疼他,我疼他……他很乖,祖母疼他……” 山庄的人拗不过她,带着她坐马车下山去,马车行至半山腰,不知怎么就颠簸坏了。听活着回来的马夫说,滚下去的时候祖母竟以为我也在她的马车里,还嚷嚷着人来救我。 “一鸣!一鸣!……活着……活着啊!” 盖棺那瞬,祖母名下仅握着的产业悉数被移给了几位长老。一时出神,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没有像别的孩子一般撒泼哭闹,我穿着一身麻衣躲到屋子里,翻出从前祖母给我的糖,已经融得差不多了,我放进嘴里。甜腻的东西,吃得我牙疼。心也疼。 从此再没人说我是好孩子,也没有人觉得我重情,只有数不尽的教习先生和让人听出茧子的阿谀奉承。 我倒是不在意他们怎么看我,纨绔也好,薄情也罢。祖母死去的时候我已见识过真正的薄情,那时我就告诫自己,将来独自面对一切的我,可一定要比他们还冷硬啊。 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接下来的很多很多年,我都将为了我的毫不在意付出代价,亦为了向一个女人证明我的重情重义尽心竭力,直到死去。 你看,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不公。情深不得,浅不得。命数缥缈,反复无常。 “月一鸣,该走啦。得启程去扈沽城了。” 我坐上去往扈沽城的马车,看着街边的风景,心底的寂寥疯狂滋长。 身在扈沽城中,须得谨言慎行,至少不要给父母添麻烦。这是我来这边上的第一堂课。 我嘴上答应得好好地,背地里仍是控制不住地野。 在拿刀砍伤一个地痞之后,我被送进了刑部大牢,好在牢头忌惮我的身份,好吃好喝供了两日,我被放出来没多久,族中长老连同我的父母一齐合计着将我送去了军营。 走的时候惠帝给那边的人发了话,无论如何,我不能死。 后面在军营发生的一些事你们都知道了。 年少轻狂,不拿奸细俘虏的命当命,闲暇时候无聊透顶,就琢磨出一些折腾人的法子。被一位战友怒骂残酷不仁。 “上战场屠戮的人,却说我残酷不仁?” “若我上战场杀敌,保的都是你这种人,那么我的确也是残酷不仁。” 我没有搭理他,继续醉心研究新酷刑,并夹信寄回扈沽,呈给惠帝。惠帝果真就看重极了我。 有次,那位战友的父亲不慎被敌人抓获,拴在马后拖行至气绝而亡。当夜,我承诺将那人抓回来给战友报仇。不待他回答,我便纵马离去,只身潜入敌营,把那人给扛了回来。 “要不要让我来帮你折磨折磨他?” “不必。抓回来就是俘虏,还是和别的俘虏关押在一起,听候将军处置罢。虽然很感谢你为我以身犯险,但你私自离开军营,我已经告诉将军了。” “???” 似是瞧出我眉间隐怒,他叹了声气。 “这是骗你的。但让你别用那些腌臜的手段折磨他,是真的。” “反正他也要死,你难道不想为你爹报仇?为什么不用让自己更痛快更解气的法子?” “月一鸣,你生来富贵,一定不知道市井里跟人打架的赌徒醉鬼是什么模样罢?他们的气力都用在逞凶斗狠上,我的气力不比他们差,但我更想留着那份气力做些有意义的事。我可以用你的法子,但那样除了增长我的戾气,于我无益。你问为什么,就是为了保证我上阵杀敌后卸甲而归时,还有一颗不被戾气侵蚀的心。” 年少轻狂的人终究会死去,我也就是在一次次地年少轻狂中,死去千万次。 也包括这一次。 他说:“你阅历太少,我虽勉强长你几岁,但已去过许多地方。有机会你就多出去转转。” 我在军营的历练期满,回程时,我便脱离队伍,去了很多地方。顺便去了一趟战友的老家,替他送家书。 回到扈沽城后,我被迫另立府门,父母不打算再管我。好在惠帝因为我献上的酷刑而十分看好我,我能在他身边混得如鱼得水,也亏了那些年的轻狂暴戾,不择手段。 说来有些好笑,彼时天生反骨的我一边看惠帝不顺眼,一边成了他身旁最得势的走狗。我看不起惠帝,看不起月氏,被惠帝和月氏联合打压得苟延残喘的崇文党我自然也看不起。 回到扈沽城就冲着升官加爵去的我已经做好了跟崇文党死磕到底的准备,谁料到那日天朗气清,我偏偏踏上了廊桥。 如果不是遇见她,我的年少轻狂不会死得那么透。毫无转圜余地。 她让我把一身反骨发挥到了极致,若没有她,我仍是做着友人口中“被戾气侵蚀了心的人”:为族人做事,为惠帝立业,为腐朽的朝代献出一生。比起这个,我更愿意为她献出一生。 她去雅庐那年的上元佳节,月圆如盘。我在庐后,看见她抬着头举杯邀月:“扈沽城的月啊月,今夜我饮尽这杯酒,何时让我登琼楼呢?” 很久以后。在她死去以后。我也曾这般与月对饮。 “扈沽城的月啊月,今夜我饮尽这碗毒。酒,何时让我去见她呢?” 烈酒灼心,毒。汁一寸寸浸透骸骨。 她在西阁枯坐十年,我在世间独活七年,欠她三年没有补齐。来世再补罢。可是…… 可是真当要死去的时候,我又那么不舍得。 不舍得这片我爱的人待过的地方,扈沽的清风廊桥,水上孤独的明月。此番我一去不回,清风廊桥该遇谁,孤山明月与谁把酒……秦卿的西阁又让谁来打扫?崇文遗作谁能修补? “月一鸣,该走了。” “可是,我舍不得啊。” 我看芦苇荡的湖水被霞光染成一片,忍不住蹲身掬了一把,好像捧起了落日,世间所有暖意都在我手中。 这个玩笑,我也就讲给自己听了。 “走罢。”我将落日扔回水里,不屑一顾地拂了拂袍角,起身上马。 一片霞红中,我沿着夕阳的方向纵马驰骋,直到天地间只剩下我的剪影。 我终于消失在这世间,再也没有醒来。 兴许……我该在翻身上马时回个头,意气风发地与你们笑。 看着你们在我身后挥手,齐声道别: ——月一鸣啊,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