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仇》 一 我要是再发现你和她在一块儿…… 夫妻会不会成为仇人?会不会萌生仇杀之心?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种事情几乎是难以想像的;两个人没有感情——那绝不是一般的好感——就成不了夫妻。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即使相互发生一些摩擦,也不至于结仇,更不可能产生仇杀的心理。何况是有着或是曾经有过非同一般的情感的夫妻呢? 可是,就是这绝大多数人都不会遇到的事情,偏偏叫江学孟遇上了。当秦芝站在江学孟的卧室门口,手指着他,咬牙切齿地发誓要杀死他的那个时候,她的表情,她的语气,她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无一不充溢着仇恨;而江学孟此时对妻子的那种难以形容的反感和厌恶里,也早已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夫妻成分。干脆这样说吧,一个陌生人的非常卑劣的举止,也不至于让江学孟反感厌恶到这种程度。 “……我告诉你,我要是再发现你和她在一块儿,我就捅死你!我说话向来算数!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捅死你我再自杀,我肯定说到做到!” 这些话和她平时说的那些话一样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不过,那种溢于言表的仇恨却是一点儿不剩地都表达出来了。 究竟怎么了?秦芝发现了什么? 好象是第三者作怪。 “我要是再发现你和她在一块儿……” 显然,那个和江学孟在一块儿的“她”是一个女人。“在一块儿”?这是什么意思?在什么地方在一块儿?怎样在一块儿?耐人寻味。 江学孟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块儿”,确实有婚外恋的嫌疑。但是,如果江学孟果真有外遇,那么,当秦芝歇斯底里地叫喊“我要是再发现你和她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为什么没有生出丝毫的惊慌和愧疚,有的却是那种难以形容的反感和厌恶呢? 二她…… “她”,叫小蓉,四十多岁,比江学孟整整小十岁。 小蓉家住华龙小区四十号楼,江学孟家住三十八号楼,中间只隔着一栋三十九号楼。三十八楼前是小区的公共小公园,在当时全市的住宅小区中,有小公园的大概只有华龙小区一家。小公园南北宽四十米,东西长八十米。东部有个圆型喷水池,池中有假山。喷水池一圈和公园四周是各种树木,有乔木,有灌木,多数开花,而且开花季节不同,可见当初在设计上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公园东面是一片铺砖的空地,安装了一些健身器械。再往东就是一长溜树林了,清一色的加拿大杨,最细的也比碗口粗,亭亭玉立,郁郁葱葱。孩子们喜欢在里面追逐打闹,几个老人天天清晨在里面溜鸟,绿阴鸟啼,真叫人赏心悦目。 这样一个地方,自然会吸引人。每天早晨和傍晚,不仅是在华龙小区住的人,外边的居民也喜欢来这里锻炼,散步。江学孟早晨不出来,在家里做“床上八段锦”和一套自创的健身操。晚上吃完饭则必须到小公园走上一个小时或者是三十圈。(计算方法不同,运动量差不多)然后再活动活动腰腿,打两遍太极拳。偶尔哪一天没有出来活动,就觉得肚子发涨,浑身上下不舒服。所以,每天晚上在小公园散步的几个人中,江学孟算是雷打不动的一个。即使下着雨,打着伞也得出来。 小蓉和她丈夫小石也经常在晚饭后到小公园散步。小蓉是想减肥,尽管看不出来她有多胖。大概女人们总是害怕自己胖了,即使不肥也想减肥。小石是个汽车司机,挺着个十分显眼的啤酒肚。对他来说,多走走路,多活动活动,无疑是大有好处的。 晚上常来小公园散步的基本上就是那些人。多时十几个,平时七八个。时间一长,江学孟跟小蓉,小石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小石是个扑克迷,江学孟也喜欢打扑克。熟悉了以后,有时散步结束,便凑起四个人,在小公园的路灯底下攉上一轮两轮。一来二去,小石和江学孟成了“攉轮子”(三副牌的升级)的好搭档。两人配合默契,往往一把很糟的牌(利用对方的错误)也能打赢。 上班的人几乎不来小公园,可能工作忙顾不上吧。江学孟上班的时候就没有进过,尽管小公园在他的窗户底下。现在常在小公园散步的几个人都退休了,退休的人聊天有个特点,话题广泛,从古到今,天上地下,中国外国,漫无边际。有些话题你连想都想不到。不过七八个十几个人聚在一块儿聊,那就没法走了。所以通常是两三个结成一伙,每一伙的成员并不固定,往往走着走着就改变了组合。于是话题也随之变换。 江学孟当过杂志主编,报社总编,在这群人里头算是喝墨水比较多的。人们愿意跟他结伙走。有时其他伙里遇到了难题或发生了争执,就会等着或追上他在的那一伙,向他请教或是让他裁决。 “老江,我说武则天刚开始是李世民的妃子,后来才跟了李治。老魏不信,硬说父子俩不可能娶一个女人,你说到底是不是?” 江学孟便把武则天被选入宫,以及后来出宫入报国寺修行,最后又被李治迎回宫里的经过讲了一遍。特别指出,武则天刚入宫的时候在名义上确实是李世民的妃子。而在事实上究竟是不是李世民的妃子,他不能妄加判断。因为他没有看到过确切的史料记载。 一场争论于是结束,几个人听得心服口服,就是不大过瘾。他们想听的是老子儿子同娶一个女人的详细情节,而江学孟恰恰对此没有兴趣,他很少谈论别人的隐私。连对古人都是如此,对周围的人便可想而知了。 江学孟不是个好为人师的人,不喜欢告诉别人什么或是教会别人什么。这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帮助。他感兴趣的是探讨问题,以获取新的认识和知识,也喜欢听别人讲各个地方的风土人情,尤其喜欢听过去的生活——不是电影和大部分文学作品中的那种生活,而是来自社会底层的真实的生活。比如有一次他和老王聊起了土改的事,据老王说,划地主是矬子里头拔将军,反正每村都得有地主。他们村最富的那家只有六十亩地,要在别的地方根本够不上地主。可是他们村再找不出更富的人了,就把他家划成了地主。听了这件事,江学孟一连和老王走了四五天,把老王肚子里的那一点儿幼年的记忆都掏出来了。 认识了小石小蓉夫妇之后,他们也经常结伴散步。小石在,江学孟和他们两口子一齐走。小石不在,江学孟有时和小蓉走,有时又有别人加入。小蓉是个极好的聊天伙伴,和她边走边聊,常常走过一个小时了还不觉得。 三 在一块儿…… 小公园的北面是三十八号楼,也就是江学孟住的那栋楼。江学孟在一单元二层,站在阳台窗户跟前,就能和小公园里的人说话。 小公园西面是四十一号楼,南面是四十五号楼。从这三栋楼上每一个对着小公园的窗户里,都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小公园里的一切。也就是说,在小公园里散步的每一个人,无一不是处在“众目睽睽”之下。江学孟和小容一齐散步,自然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既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叫作“在一块儿”吗?当人们特别指出某个男人和某个女人“在一块儿”时,那几个字不是具有着一种特定的,心照不宣的神秘含义吗? 所以,从逻辑推理的角度上看,江学孟和小蓉的“众目睽睽”之下的散步,是不应该轻易地称作“在一块儿”的,更不应该成为秦芝要拿刀子捅江学孟的理由。秦芝所说的那个“在一块儿”,应该是比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齐散步更为严重的事实。 逻辑推理的结果就是如此。 秦芝所说的“在一块儿”果真是这样吗?她真的发现了比“众目睽睽”之下一齐散步更为严重的事实了吗? “我一回来就听好几个人跟我说了,你天天晚上和那个女人一块儿走……” 这是秦芝的原话。她并没有发现更为严重的事实,她所说的“在一块儿”,指的就是江学孟和小蓉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散步。 既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散步能够成为仇杀的理由,那么,散步时聊天的内容就变得关键和重要起来了。如果说江学孟和小蓉的聊天中有那种特殊的内容——只有关系暧昧的男女的谈话里才会出现这一类内容,这就说明,江学孟和小蓉除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齐散步这种“在一块儿”之外,还有着不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为人知的另一种“在一块儿”。 在这里,关键就在聊天的内容上了。我们且看一看,都是些什么样的话题,能叫江学孟和小蓉在散步时聊得那么投机,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 四你认识我公公? 江学孟和小蓉以及她的丈夫小石刚认识的时候,在小公园见了面不过是礼貌性地问候一声,打个招呼。比如“吃了饭了?”“吃的啥饭?”“走几圈了?”诸如此类。没有更多的话资可谈,因而也不在一起走。让他们进一步熟悉起来的,是一个他们双方都认识的人,一个已经过世的人——小蓉的公公。 江学孟住三十八号楼一单元二层,楼下一层住的是老何。江学孟跟老何可是老相识了。三十年前,也就是一九七0年,从煤矿回来的江学孟被招工招到了云城钢铁厂,在炼铁车间当铸床工。当时还没有投产,炼铁车间被调去铺厂里的铁路专用线。车间领导让他写一篇报道,把成绩宣扬出去。那时候全国上下都十分重视宣传报道,哪个地方,哪个单位的先进事迹一旦上了广播或是报纸,这个地方,这个单位的主要领导就极有可能飞黄腾达。 江学孟写的这篇报道与那些流行的千篇一律的报道不一样,他对什么穿鞋戴帽那一套结构方式,还有那些用烂了的套语非常反感,开门见山头一句就是:“两条铁轨象两条长蛇,蜿蜒着爬向看不见的远方……” 这篇报道被厂广播站连续广播了一个星期。(广播员就是秦芝,这篇报道似乎激发了她的激情,她的朗诵变得声情并茂,与念其他稿件时平白的,毫无生气的语调大不相同。)后来又刊登在《云城日报》上。江学孟很快调到了厂政治部宣传科,后来又成为宣传科的临时负责人。 江学孟到宣传科后,下基层了解情况的第一站是原料车间,原料车间的党支部书记就是老何。那时江学孟二十岁,老何三十多岁。江学孟在云城钢铁厂呆了十年,和历任厂级领导及中层干部都很熟悉。老何后来也调离了云城钢铁厂,分别十多年,没想到在华龙小区三十八楼又作了上下楼的邻居,老何与江学孟都感到一种意外的喜悦。 老何也是晚上在小公园散步的基本队员。可能是叫习惯了,至今见了江学孟还是叫“小江”。而江学孟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仍然叫他“何书记”。 这是一个初夏的傍晚,天气还不太热。小蓉出来时拿了个垫子夹在树叉上,准备走累了好在水磨石条凳上坐着歇歇。老何走了几圈不想走了,就把小蓉的垫子拿下来垫着,坐在条凳上跟别人聊天。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小蓉也不走了,想坐却没有了垫子。其实她早就看见垫子在老何屁股底下哩,只是不好意思明着要,便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问:“我放在树叉上的垫子哪儿去了?谁看见了?何大爷,您看见了吗?” 老何就是笑,指着小蓉站了起来。“你这个小蓉呀!要垫子就说要垫子,装模作样问这个见你的垫子没,问那个见你的垫子没。这么大个垫子,我坐着你看不见?还专门来问我?” 周围的人都笑。 小蓉一本正经地说:“我真没看见,以为叫谁拿走了哩。要知道是您坐着,没丢,我早不问了。我不是跟您要垫子,您快坐吧!您坐着小偷就拿不走了。” 老何用手指点着小蓉:“明明是赶我起来跟我要垫子哩,还说是让我坐着看垫子——你那个心眼儿呀,比你公公还多哩!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公公有心眼儿,找来的儿媳妇更有心眼儿!” 看来老何跟小蓉早认识。小蓉口齿伶俐,老何也风趣幽默,逗得人们哈哈大笑。江学孟这时正走过来,随便问了老何一句,小蓉的公公是谁?老何十分意外地盯着江学孟看,过了一会儿才说:“咋?你不知道?我以为你早知道哩!她公公就是石双福,石胖子!203!你忘啦?那时侯你也在云城钢铁厂哩嘛!” 见江学孟点头想起来了,老何接着说:“他姓石可是瞎姓哩!老天爷给他安姓安错了。他一点儿也不实。他该姓孔,浑身上下都长着窟窿眼儿!” 又是一阵大笑。 小蓉瞪着老何:“我公公咋得罪您啦?您骂他不怕他半夜来找您?快走吧快走吧,兰菜花喊您吃元宵哩,您没听见?” 四十岁以上的人大概还能记得,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有一出话剧叫“箭杆河边”。“兰菜花”、“何支书”都是话剧中的人物。地主婆“兰菜花”为了拉拢“何支书”,三天两头请“何支书”来家吃饭。剧中的那句台词“何支书!吃元宵喽……”在当时几乎家喻户晓。 一个“兰菜花”又把人民逗得前仰后合。 老何笑得说不成话,只能用手一个劲地指小蓉:“你个……灰女子……你个……灰女子……” 第二天晚上散步,小蓉见了江学孟没有象往常那样客套地打招呼,开口就问:“你认识我公公?” 石双福也在云城钢铁厂呆过几年,怎么能不认识呢?江学孟是一九七0年去的,石双福是一九七三年去的。他是跟新任厂长一块儿去的,一去就是厂办公室副主任。 石双福身材高大,一米八几的个头,体重二百零三,“203”这个绰号便由此而来。 云城钢铁厂的干部是从各个单位调来的,相互间多不认识。大概因为这个缘故,多数干部都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有一副“官架子”。石双福却不是这样,一天到晚总是嘻嘻哈哈,再加上脸圆,肚子大,活脱一个大肚弥勒佛。石双福对领导点头哈腰,跟同事称兄道弟。见了比他小十几岁的江学孟,也是又搂又抱,亲热得不得了。因为他和江学孟算是同行。 “小江,写得好,写得好!真是个秀才……真是个秀才……” 石双福从不发号施令,就是对他手下的工作人员也是如此。“小崔,辛苦辛苦帮忙打打这个文件吧!我不会打,我要是会打,我就自己打了。” 小崔是厂办的打字员,打字是她的本职工作。石双福对自己手下的打字员尚且如此,对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石双福人缘极好,上级领导对他更是倍加欣赏。过了几年,厂长到了财贸政治部,他也跟到财贸政治部。后来又到了市委行政办公室当了副主任。 江学孟与小蓉夫妇认识之时,石双福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所以小蓉现在提起她的公公,已经没有多少悲伤,更多的是惋惜和怀念。市委行政办公室副主任是个手眼通天的肥缺,管车,管油,管机关食堂,管机关福利。掌握的都是实权,到哪儿办事都是一路绿灯。比如小石和小蓉搞对象之时,煤炭经销处正在鼎盛时期,一个月连工资带奖金上千元。而一般的企事业单位多不过几百元。小蓉的父亲是水利局的干部,小蓉参加工作时去了水利局下属的预制厂。等小石和小蓉的关系确定下来,石双福到煤炭经销处跑了一趟,就把小蓉给调到煤炭经销处了。要知道那可是个连副市长副书记说话都不大管用的地方啊! 煤炭经销处红了几年就不行了,单位基本瘫痪,人员回家,每月只给三百元生活费。小蓉再想动一动却动不了了。如果石双福还活着,怎么能叫最小的儿媳妇在那个奄奄一息的破地方受罪? 石双福的大儿子在市委,二儿子在体委,三儿子在市公安局交警队,四儿子在民航。大孙子在市委车队当队长,二孙子在公安局。四儿子就是小石,是石双福最疼爱的老疙瘩。当初调小石进市委给副书记开车,小石不想伺候当官的,这才去了民航当了管理员。儿子,孙子,个个都是好单位好工作,都是石双福给安排的。石双福死了,家里的擎天柱倒了,一切都难以改变了。 小蓉性情开朗,心胸豁达。虽然每月只有三百块钱生活费,却从未见她愁眉苦脸哀声叹气。哥嫂侄子都沾了公公的光,她也沾了一回。她的女儿微微就没有这个福气了。小蓉一点儿也不妒嫉。“谁让咱生得晚?谁让微微生得晚?”她不埋怨公公,倒是时时念叨公公的好处。她回忆起公公的许多往事,让人听了忍俊不禁。 五 你咋不早说? 华龙小区是一九八六年建成的,是当时云城市最好的小区。许多市领导,还有各区各局的领导都搬到了这儿。石双福要了四十六号楼三层的一套房自己住,又在对面的四十号楼五层弄了一套两居室准备给小儿子结婚。那时侯楼房十分紧张,能分上楼房的多是四十岁上下的人,而且都是有门路有本事的人。只有极少的干部子弟才能一结婚就住楼房。小石还没结婚就有了新楼房,可见石双福的本事有多大了。 爷两个住前后楼,吃饭却不在一块儿。以老伴儿的意思,就不叫小两口开伙了,跟她和老头子一块儿吃。拢共四个人的饭,再分两摊做,不值得。石双福认为不妥,自己本来就偏心小儿子,再和他们小两口一块儿起伙,其他三个儿子难免要有意见。日久天长不但影响兄弟们的关系,也影响父子母子关系。 老两口虽然不和小儿子儿媳一起吃饭,却三天两头叫他们来拿这拿那。四十号楼在北,四十六号楼在南。两栋楼的距离是三十米(现在可没有这么宽的楼距了)。石双福站在厨房的阳台上,看儿子家卧室的阳台看得清清的。 “四虎——你妈做菜做多了,你过来端点儿!” 每次喊儿子,石双福就推开厨房阳台的窗户,扯开嗓门吆喝。 “四虎——吃苹果不?过来拿来!” 他就那么窗户对窗户大声喊,也不管别人讨厌不讨厌。时间长了,倒是小石小蓉拿起心来,怕邻居们说三道四,时时注意父亲家厨房阳台的窗户。只要窗户一开,就看父亲是不是在阳台上。(石双福不做饭不刷碗,连棵葱也没帮老伴剥过,没事从不进厨房)如果在,小石不等父亲吆喝就赶紧说一声:“爹,我过呀!” 小石的声音虽比平时说话大一些,毕竟还是“说”,不象父亲那样扯着嗓门喊,有多大劲使多大劲。 有一回石双福下班晚了半个钟头,回家发现老伴不在家,猛然想起老伴大清早就去二儿子家了。老伴不在家,自然没有现成的饭菜。石双福后悔没在机关食堂吃,司机把他送到家就走了,现在想去食堂也去不成了。 石双福走到厨房的阳台上推开窗户。小石和小蓉谁也没有注意观察父亲家的厨房阳台,不是他们忘了观察,而是已经过了观察时间。半小时前小蓉还溜了一眼公公家的阳台,没有情况。既然这个时候了还没有情况,那就不会有情况了。俩人开始做饭。 “四虎——你家有饭没?你妈不在家,去你二哥家啦,我还饿着哩!” 小石小蓉都不曾料到父亲会在这个时候喊,他家的厨房朝西,看不见父亲家,父亲喊什么也没听清。小石赶紧跑到卧室阳台,这时石双福开始喊第二遍了。 “四虎——你家有饭没?你妈不在家,去你二哥家啦,我还饿着哩!” 小石让父亲气笑了,那么大岁数了,还象个小孩子。“我还饿着哩”,象五十多岁的人说的话吗? “爹,您过来吧!” 他今天的声音比往常大,差不多也算喊了。 石双福爬上四十号楼五层儿子家,累得气喘吁吁,坐在沙发上喘气。一眼看见茶几上有一盘刚出锅的溜肥肠,伸手端了过来。 “四虎,有啥饭?快拿来!” 小石拿盘子盛来几个溜热的馒头,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 石双福正嚼着肥肠,等不及给拿来筷子,手捏住一片肥肠,一仰头一张嘴,肥肠就掉进嘴里了。边吃边夸儿子的手艺。小石没白当这个管理员,跟厨师学了几道拿手菜,溜肥肠就是其中之一。这盘溜肥肠做的,无论是色、香,还是味,都跟高档饭店里的难分上下。 小蓉又端来一盘西红柿炒鸡蛋——最合适的应急菜,快,而且拿得出手。 “爹,您饿您就先吃吧……” “还用你让?我早吃上啦!” 小蓉剩下的话没法说了,说也没用了——那一盘溜肥肠已下去三分之二,看公公那架势,不吃干净了是不会罢休的。 石双福果然吃了个干净,抹抹嘴说:“四虎,这溜肥肠做好啦!赶明儿再给我做一回去,比你妈做得还好哩,我看她咋说?” 没人应声。石双福这才看出儿子不高兴。 “四虎,咋啦?” “您说咋啦?您全给吃了,我们吃啥?” 石双福说:“你俩还没吃?” 小石说:“您来的时候还没做好哩,能吃?” 石双福不信:“小蓉,你们真没吃?” 小蓉比小石会说话,笑嘻嘻答道:“爹,不咋。明天我们再买。这回多买点儿,给您和我妈送一大碗过去。” 石双福瞪着儿子:“你这孩子!你是哑巴?不会说话?你咋不早说?这会儿咋办?我都吃了,吐又吐不出来。就是吐出来也不能吃了——明天不用你们买,我买!” 临出门还一个劲埋怨:“你这个孩子,咋不早说?” 第二天下午,小石下了班刚进家,就听见了父亲的吆喝。赶紧走到阳台跟前,父亲家的厨房阳台上没人。打开窗户伸出头去,看见父亲在自己这栋楼底下站着,身边停着小车,司机从伏尔加的后备箱里提出一个麻袋。 小石下楼扛上来半麻袋东西,往外一倒,一大堆冷冻肥肠,足够三十多斤。 小蓉惊叫道:“我的妈呀!这些些,能吃了?” 小石说:“我爹说了,给你妈拿去一半,剩下的让你吃个够。吃完了,我爹再去肉联厂弄去。” 还有一件事,让江学孟听了忍不住想笑。 小石和小蓉订了婚,按当地的风俗,订婚后男方要给女方送彩礼。梅花表已经有了,石双福想给小蓉买一辆凤凰锰钢小二六坤车。可是五金交电公司没货,只有二八型锰钢凤凰男车。凤凰锰钢自行车在当时是自行车中的极品,价格也很可观——二百九十多元,普通人半年的工资。那时候自行车都是凭票购买,那种票只对单位不对个人。大单位能给十几张,小单位只给一两张。 石双福怕女方家误会,等不上二六坤车,就先买了一辆二八男车。反正是买上车了,女方家挑不出理了。 车是好车,可惜太大,不适合女孩子骑。小容把新车放在家,还骑自己那辆旧车。 过了半年,五金交电公司有货了,石双福又弄了一辆二六坤车,想把那辆二八男车换回来。小蓉不愿意给,小石没有自行车,上下班都开单位的双排座130轻卡,按说用不着自行车。一来锰钢车价格昂贵,二来小蓉考虑给小石留一辆车,总比没有强。 小蓉跟石双福装起糊涂来了,说:“爹,那辆大凤凰不是给四虎买的吗?还换啥?” 石双福说:“他有130哩,用不着自行车。” 小蓉说:“爹,看您说的!汽车能代替自行车?我要是想和四虎去公园转转,能骑着汽车满公园跑?” 儿媳妇耍起赖皮了,公公有什么办法?只好说:“留给四虎也行,你们得还钱。一个月还二十块,啥时候还完啥时候算。” 小蓉满口答应。 石双福喜欢打麻将,晚上在家没事,常叫小石小蓉过来陪他打几圈。小蓉不想还自行车的钱,就在麻将上做起了文章。她和小石商量好暗号,两个人你打我胡我打你胡。石双福除非牌特别好偶尔胡个一把两把,基本上不开胡。 “真他妈的背到家了!耍了几十年了,我就不信赢不了两个毛孩子!” 越输越不服气,越不服气越输。就这样玩一次输一次。输二十几块,顶帐了;输三十几块,顶帐了。过了三个月,把那辆二八锰钢凤凰输光了。 石双福终于发现了秘密。有一次小石放着个孤三条不打,把七八九搁成一副的九万打了,让小蓉成了一条龙。石双福按倒儿子的牌一看,立刻恼了。 “我说你俩咋老赢哩?你俩捣鬼!以前赢的都不算!车钱还得还!一个月二十!四虎,你听见没?不还我可不依你!” 小石一个劲笑,等父亲叫完了才说:“爹,您真赖气,跟我们还耍赖哩。” 石双福差点儿蹦起来:“啥?我耍赖?弄了半天还是我耍赖?四虎妈!你过来给评评理!他俩捏鬼赢我,还说我耍赖!我看这世界没理可讲啦!” 那娘三个早笑成一堆了。 六 你为啥欺负我妈? 小蓉说起公公简直是口若悬河,涉及到男人们经常议论的一些话题,她往往也能参与其中,有时甚至能说出令人刮目的见解。 一次,老何、老魏几个人不知怎么说起了文化大革命。这是一个能引起江学孟的兴趣的话题,尽管他对那场运动没有一点儿好感。他参加了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害了别人,自己也深受其害。 文化大革命爆发那年江学孟十六岁,上初中三年级。他当过红卫兵,抄过“反动学术权威”,“反革命黑帮”,“地主分子”的家。这些人,有他的老师,有他的同学,有他家的邻居,有他父亲的同事……那是一场真正的恶梦,令人不堪回首,更叫江学孟痛心疾首。 江学孟本来以为,在文化大革命这个话题上与小蓉没有什么可谈的。小蓉比他小十岁,文化大革命时她才六、七岁,能懂什么?出乎江学孟意料的是,小蓉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回忆不仅使他震惊,他也从中深受启发。 小蓉的祖父是云城的富商,在城里最繁华的四牌楼开着一家买卖。由于家境富裕,小蓉的父亲从小学一直念到大学。念高中和大学都是在解放以后了,尽管解放了,没有钱的人家还是念不起高中和大学的。 小蓉的祖父在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六五年病故。小蓉的父亲后来深感庆幸:倘若父亲再多活一年,肯定要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尽折磨。 文化大革命爆发,小蓉的家作为“黑五类”在第一次抄家浪潮中就被抄了。小蓉的父亲是云城市水利局的技术员,被打成“地富反坏右”,“黑帮分子”,批斗了几个月之后,送到水利局下属的淤泥河水库农场劳动改造。 丈夫被抓走了,家被抄了,红卫兵勒令他们限期搬家。小蓉的母亲带着婆婆、母亲和三个未成年的儿女,离开了居住了多年的祖宅——那套一水青砖的小四合院,搬到了东街的一个大杂院里。 小蓉的母亲是银行职工,天天得上班。小蓉的哥哥小宾上三年级,小蓉刚上一年级,弟弟小奎还没上学。 在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小蓉家里没有声息。家里只有两个小脚老太太跟一个六岁的小男孩。 学校里不上课。五年级六年级的学生组织了“红小兵”,三天两头跟着老师批斗“牛鬼蛇神”。四年级以下的学生几乎没有人管,在学校一天到晚都是“自由活动”,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什么干什么。 学校离小蓉家的旧宅不远,不知是出于怀念还是出于仇恨,小蓉经常去旧宅。旧宅大门锁着,(是可恨的红卫兵锁上的)贴着封条。院门两边的灰色砖墙上总是贴着大字报。小蓉认不全大字报上的字,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可是她认识爷爷和爸爸的名字。大字报上一出现那两个熟悉的名字,她的心就象针扎一般一阵阵发疼。她痛恨大字报,痛恨那些把爷爷爸爸的名字写上大字报还打上红叉的那些人。第一次看见有爷爷和爸爸名字的大字报,她不顾一切上去就撕,高处够不着,找树棍划。这样的举动若出在成年人身上,早被当作“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现行反革命当场抓起来了。小蓉刚上学,人们以为这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是在玩耍,呵斥了一番没有追究。小宾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就把小蓉拉到一边战战兢兢嘱咐道;“小蓉呀,再不能去扯大字报了。让人家知道了妈妈就得挨批斗呀!” 母亲哭着,那复杂、痛苦的表情,那难以言表的担忧和恐惧,终于让小蓉意识到她撕大字报会给母亲带来灾难。她不能再让憔悴的妈妈和年迈的奶奶、姥姥遭受不幸了。 小蓉在白天,在人多的时候不撕大字报了,只在傍晚人们都吃饭,街上没人时才去撕。为了迅速,只撕爷爷和爸爸的名字。够不着的地方,就用树枝划烂。 东街那个大杂院住着七家人。大门口的那家男人是运输联社的工人,胳膊上戴着红袖章,走路趾高气扬,说话炸声炸气。仿佛全院子里头只有他最革命。小蓉家是被抄家赶出来的“黑五类”,三个孩子太小,两个小脚老太太终日不出屋,所以他只有在小蓉的母亲身上来表现他的“革命精神”和“无产阶级立场”了。 “资产阶级的臭婆娘!你家还藏着反动东西没有?赶快交出来!” “资产阶级的臭婆娘!你那个黑帮男人给你来信没有?攻击没攻击无产阶级专政?你老实交代!” 小蓉的母亲一见着他就浑身发抖,到了家里偷偷哭,连上厕所都不敢去,硬憋到天黑以后再去。 小蓉是在搬来一个月之后发现这个情况的。那个男人也忙着“革命”,并不是天天在家。即便在家的时候,也不一定天天都能碰上小蓉的母亲下班。所以,在小蓉家搬来的一个月里,那种情况发生了两次。有一次小蓉放学回来发现母亲边做饭边偷偷流泪,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没有什么,小蓉也没有在意。这些日子眼泪见得太多了,奶奶和姥姥,哪一天不是想起来就哭一阵子? 第三次恰好让小蓉碰上。这一天小蓉从学校回来,那个男人正在门洞里刁难母亲,小蓉一下子冲到那个男人跟前。 “你为啥欺负我妈?我妈招你了惹你了?” “小黑崽子,还挺厉害!滚一边去!”男人挥手拨拉小蓉,小蓉气愤已极,抓住男人的手就咬,男人“哎哟”一声猛地一推,小蓉摔出去几步远,头不知道碰在哪儿了,流着血。母亲跑过去抱住女儿,小蓉推开母亲,站直身体,瞪着那个已经有点儿惊惶的男人。血从小蓉的额角淌下,在眼角拐了一下流到面颊上。她这时还没哭,瞪着那个男人站了片刻,突然疯了一般哭嚎着向男人扑去。嘴里不知嚎叫着什么,两只小手死命地在男人身上乱抓乱撕。男人没再敢推她,边招架边往家门口退却,退进家赶紧关上门。任凭小蓉怎样拍门怎样踢门再没出来。 母亲拉小蓉回到家,边哭边给女儿擦拭血迹。两个男孩子都见过母亲受辱,谁也不敢去跟那个男人评理。奶奶,姥姥也哭着去搂小蓉,小宾,小奎跟着哭。没有人说话,屋里一片哭声。 第二天,小蓉早早回来站在大门口等母亲下班。连着一个星期,小蓉天天都在母亲下班的那个时候守在大门口,就象个小门神。 那个男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面。终于有一天小蓉又看见他了。毕竟是一个院子里住的邻居,不见面是不可能的。 “小蓉,放学啦?” 男人主动打起了招呼,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恶意,倒是透出几分关切和怜爱。 小蓉没理他,头一扭进了自己家。 七 那是我第一次挨打…… 小蓉是家里唯一的女孩。 母亲本来就喜欢女孩,不喜欢男孩。所以,小蓉在家里很是得宠。父母亲从没有打过她一下。奶奶更舍不得打。(奶奶和小蓉有着特殊的关系,下面就要谈到)姥姥喜欢男孩不喜欢女孩,但也犯不上去打外孙女。哥哥小宾虽然生性懦弱,可是懂事早,知道关心妹妹。弟弟小奎没有资格管姐姐的事,更不会产生打姐姐的念头。 那是一九六七年秋天的事。那一年小蓉上了二年级,哥哥小宾四年级,弟弟小奎刚刚上学,一年级。 全国普遍发生了大规模武斗,云城市的两大派也开始武装对峙。双方都在各自占领的据点修筑防御工事,手持梭镖、洋镐把,头戴矿用安全帽的武装人员日夜巡逻。不管是“好派”还是“糟派”,谁也顾不上去多管那些关押在农场劳动改造的“牛鬼蛇神”了。这些“牛鬼蛇神”们虽然还不自由,但宽松多了,容许家人去探望,送些吃的东西和换洗的衣物。 水利局的农场在北郊区的淤泥河水库,离城六十多里,山路占一半,交通极为不便。公共汽车只通到水库山外的宋庄,再往里的二十多里山路只能步行。 一个星期六,孩子们还在睡梦中,小蓉的母亲悄悄出发去了淤泥河农场。她本来是打算星期日去的,可是孩子们星期日都在家,都闹着要去怎么办?不领哪一个也不行,都领上更不行。那么长的山路大人都够呛,何况小孩子?只有一个人偷偷去。请了一天假。 三个孩子起床,发现母亲不在,(每天都是母亲做好早饭,打发他们三个上学走了,母亲才去上班)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再三追问,奶奶姥姥怕孩子们着急,不得已说了实话。小宾便以大哥的身份下达命令:“今天放学都早回来,妈跑一天肯定累了,咱们做好饭,让妈回来吃现成饭!” 下午放学的时候,兄妹三个在学校门口会齐了一块儿回家。小宾拿起水桶扁担去挑水,去年他还只能挑两个小半桶,今年已经能挑两个半桶了。小蓉去压面条,白面只有百分之三十五,平时舍不得吃。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应当慰劳妈妈。妈妈见了爸爸,就等于他们三个也见了爸爸。他们擀不出妈妈擀的面条,不如到压面房让机器压去。小蓉拿盆子盛好面了,犹豫着不走。小宾小奎早放下书包了,她还背在身上,好像怕谁抢走似的。等到小奎去外面准备柴碳去了,小蓉赶紧从书包里摸出一个小纸包,转了两圈不知道藏在哪儿安全。奶奶姥姥都在里屋,她听见奶奶咳嗽着往外屋走,一着急掀起灶上的锅把小纸包塞进了灶火眼。 奶奶走到里屋门口,扶着门框问小蓉知不知道压面房在哪儿,小蓉说知道,然后朝奶奶神秘地一笑,小声说:“奶奶,现在没时间了。等我压面回来再告诉你。” 小蓉端着面盆走出屋,看见小奎蹲在碳池那儿砸碳,嘱咐了一句:“小心别砸了手!” 小奎的任务是把生火的柴和碳准备好。砸完碳,搓进簸箕,又折了一把柴放在上面,端起簸箕进屋放在了灶台上。他的任务已经完成。看看屋里,哥哥挑水没有回来,姐姐压面也没有回来。他突然灵机一动:自己替哥哥生好灶火,哥哥不就省事了吗?他替哥哥生了火,哥哥肯定高兴。想到这里,小奎把柴放进灶膛,撕了半张报纸引着柴,随后倒进了碳块。灶膛里不一会儿发出了呼呼的响声,青烟夹着火苗争先恐后往灶火眼里钻。小奎看着越烧越旺的灶火十分得意,哥哥有时候还得生两次哩,他一次就生着了。 可能今天挑水的人多,得排队,小宾还没有回来。小蓉压面回来了,一进门看见小奎喜滋滋地站在灶台跟前,脸色骤变,连面盆也忘了放了,站在那儿发呆。 “姐,我生起灶火了,一次就生着了。” 小奎等待着姐姐的夸奖。从他那一副满脸自豪的神态可以看出,他对即将得到的夸奖毫不怀疑。 小蓉不可能听不见弟弟说的话,可是她仿佛没听见。或者是听见了,却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是灶膛里的响声和火光将她惊醒,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放下面盆直冲向灶台,端下锅手就要往灶火眼里伸。碳火已经半红,灶火眼被火苗遮得严严实实,根本伸不进手去。 “谁叫你生灶火的?” 小蓉发出一声凄厉的质问,随即嚎啕大哭。 小奎傻了,望着伤心欲绝的姐姐,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奶奶,姥姥急忙挪到外屋,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小蓉哭得那么伤心,无法回答她们的提问。 小宾挑水回来,顾不上往水缸里倒水,跑过来问道;“咋啦?咋啦?” 小蓉已经哭了一阵子,缓过点儿劲来了,断断续续地说;“马爷爷……给的……牛肉……,我放在……灶火眼……里了……” 事情弄清楚了。 奶奶首先开口,拉过小蓉说;“我还以为咋了哩,不就是一块儿牛肉吗?烧就烧了,值得这么哭?” 小宾不说话,狠狠盯着弟弟,突然伸手打了小奎一个嘴巴。 “谁让你生火的?等妈回来才能下面哩!你早早生火做啥?” 接着,又去打小蓉,奶奶急忙一拉,没打在小蓉脸上,只扫着点儿头皮。“你也是!为啥把牛肉放灶火里?那是放东西的地方?” 小蓉本来是怕弟弟看见了偷吃,现在见弟弟已经挨了打,不忍心再多说,只是呜呜一个劲哭。 混乱之中谁也没有听见门响。小蓉的母亲进门正看见小宾打小蓉,三步并两步冲过去拉住小宾,把小宾拉了个趔蹶,差点儿摔倒。 “谁叫你打妹妹的?就是她做错了,也轮不到你打!” 一直怒气冲冲的小宾这时一下子哭了。 “妈,您不知道,好好一块儿牛肉……叫小奎烧了……” 奶奶说;“小蓉她娘,谁也别怨啦。孩子们是一片好心,说你跑一天累了,想让你回来吃顿现成饭……” 小蓉母亲嘴唇发抖,紧咬着嘴唇,把三个痛哭不止的孩子一下子全揽在怀里。她没有哭,只是嘴在颤抖,手在颤抖,眼泪无声地往下淌…… “这是我第一次挨打,也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一次挨打。” 小蓉用这两句话结束了这次回忆。 她忘记了那块儿牛肉的事了,而江学孟还牢牢记着。这几天出自小蓉口中的那些生动的回忆,已点燃了他的创作欲望。那些生动的细节是多么珍贵的创作素材啊!最伟大最天才的作家也虚构不出那么精彩的细节。 “那包牛肉是怎么回事?” 江学孟问。但很快又接着说;“今天已经不早了,明天再聊吧。我很想听听那一小包牛肉的故事。” 八 我真后悔…… 小蓉家的旧宅在钟楼街。钟楼街和棋盘街在解放前是富人的居住区。钟楼街紧挨着大西街,处在市中心。棋盘街则位于圆通寺之后,位置不如钟楼街。 文化大革命以前,小蓉他们一大家子都住在旧宅——那个古色古香的小四合院。离街口大约五十米。对面是一座清真寺,清真寺往南就是第四小学。清真寺周围回民居多,第四小学的学生也大多是回民子弟。小蓉的哥哥上学时就近上了第四小学,后来小蓉家搬到东街,小蓉的母亲为了兄妹能照应,还是让小蓉上了第四小学。出于相同的原因,后来小奎也是上的第四小学。 清真寺有个阿訇姓马,身材魁梧,仪表堂堂。但是不知为什么,四十多岁了,还是孤身一人。 清真寺的寺门与小蓉家的院门隔街相望,天长日久,小蓉家的人就和马阿訇认识了。小蓉的爷爷没事的时候常去找马阿訇下棋,两人处得很不错。 清真寺经常有些针线活要找人做,象什么丧礼的礼服啦,神龛前的帐幔啦等等。那个时候还没有缝纫机,都得用手一针一针地缝,工作量不算小。小蓉的奶奶有一回偶然听丈夫说起,马阿訇要找人做针线活,表示要去。她不是缺钱花,而是在家里闲得慌,想找点儿事情做做,解解心烦。小蓉的爷爷拗不过她,就让她去了。 小蓉的奶奶是小蓉的爷爷花了大钱娶回来的,人才是百里挑一。针线活也是百里挑一。马阿訇见过的针线活无数,象小蓉奶奶这样的,还是第一次。马阿訇非常满意,表示如果小蓉的奶奶不嫌麻烦,以后清真寺的针线活就包给她了。小蓉的奶奶答应了马阿訇。小蓉的爷爷知道后虽然不悦,也说不出什么。 大宗的活计拿到家里来做太乱,且多是白布白纱,让人看着不舒服,所以都是到清真寺里去做。马阿訇专门腾出一间整齐的上房给小蓉的奶奶做活。日子一久,马阿訇自己的衣服脏了破了,缝补洗浆或是做件新衣,也都归了小蓉奶奶。工钱当然不低,比如拆洗一床棉被,连拆带洗带缝,一共两块钱。那时的两块钱,能买一袋白面。 小蓉的奶奶喜欢小蓉,每次去清真寺做活都带着小蓉。奶奶在屋里做活,小蓉在院子里玩耍。马阿訇也特别喜欢小蓉,每次小蓉一去,屋里有什么点心糖果都拿出来,要是没有就赶紧出去买。小蓉有时候觉得这个马爷爷比自己的亲爷爷还亲——不是亲爷爷不疼小蓉,亲爷爷长得太难看,凶巴巴的,孩子们见了他都害怕。而马爷爷却长得和善,也好看。 这样的情形过了不到一年,一九六五年,小蓉的爷爷一死,小蓉的奶奶便推掉了清真寺的一切活计,从此再不出门。小蓉还是三天两头往清真寺跑,上了学以后依然如此。马阿訇明显地衰老了,对小蓉更亲了,除了给小蓉拿吃的,还常给她零花钱。 就在小蓉的母亲到淤泥河农场看望丈夫的那天中午,小蓉放了学,意外地发现马爷爷站在学校门口不远的地方,正朝她招手。她跟马爷爷去了清真寺,马爷爷问了她一些话,还是每次都问的那些话,家里怎么样啦,爸爸回来没有呀,奶奶身体好不好等等。小蓉临走时,他拿出一小包牛肉塞进小蓉的书包,嘱咐说:“记着回家问你奶奶,清真寺还有点儿活,问你奶奶有没有时间做。不多,要是你奶奶有时间做,明天中午放学你就给你奶奶捎回去。” 那一小包牛肉约有半斤。小蓉不舍得吃,想等晚上妈妈回来,全家人一块儿吃。 那个年代,绝大多数日常生活品都是限量供应。连肥皂火柴都得凭票购买,肉就更不用说了。汉民一个票是半斤猪肉,这一个票,有时用一两个月,甚至是三、四个月。什么时候公布新号了,旧号才到期。谁也不知道新号什么时候才能公布,因此决不敢轻易用一个票,尽管一个票才半斤肉。 回民供应的是羊肉,牛肉几乎见不到。耕牛是农业的重要生产力,国家严格限制宰杀耕牛。除了耕牛就没有什么其它牛了。粮食奇缺,人都吃不饱,那里还有东西喂牛? 所以,即便是回民,要想吃一点儿牛肉都极其困难。那一小包牛肉的分量,只有小蓉的奶奶和小蓉的妈妈心里清楚。 烧了牛肉的第二天早晨,小蓉正要去上学,奶奶把她叫到里屋,小声对她说;“见了马爷爷,别说牛肉烧了,就说咱们吃了,香着哩。记住了吗?” 小蓉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要对马爷爷撒谎,茫然点点头。这时,她忽然想起马爷爷托她给奶奶捎话的事,要不是奶奶叫她,她差一点儿忘了。 “奶奶,马爷爷说他那儿有点儿活,不多,问您有没有时间做?您要是有时间做,他叫我今天捎回来。” 奶奶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说;“那就拿来吧。” 小蓉把活拿来了。一个很小的包袱,放在书包里都不显。打开来,是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小白褂。有两处开线,两个快磨透的窟窿,一个三尖口子。 褂子的口袋里,有一张细心折起来的,崭新的五元钞票。 奶奶又是一声长叹,眼睛渐渐湿了。 小蓉一九八一年参加工作,去了水利局预制厂,每月工资是三十二块五角。上了几个月班,想起了马爷爷。一个星期天,小蓉对母亲说想去看看马爷爷,母亲许久没说话,过后轻轻叹了口气。 “是该看看你马爷爷去了,正好今天是礼拜天,我跟你一块儿去。” 马阿訇还住在清真寺里,已经不能下地,围着被子坐在炕上。 “马爷爷,我上班了……” 小蓉有几年没见马爷爷了,她家早不在东街住了,父亲回到水利局不久,分上了新盖的排子房,她们就搬过去了。水利局新盖的排子房不在城里,在西门外一个叫新开里的地方。离城远了,小蓉轻易想不起来去清真寺了。如今见马爷爷成了这个样子,不禁有些心酸,故意提高声音,脸上挂着笑。 “……在水利局预制厂,一个月三十二块钱。” “好……好,小蓉长成大闺女啦,上班啦!好……好……” 马阿訇说不出什么,只是使劲伸着头盯着小蓉看,好像要把小蓉的摸样看进心里。 “马爷爷,我想给您买点儿东西,不知道您能不能吃,也不知道您喜欢不喜欢吃。这是我攒的一百块钱,您拿着自己买吧!” 小蓉捧着十张钞票伸到马爷爷胸口。马阿訇嘴唇蠕动着,两只发颤的枯手没有去接钱,抓住了小蓉的手腕。 “小蓉……好孩子……爷爷能花上……你的钱啦,可惜……你奶奶……” 马阿訇声音嘶哑,断断续续,满脸是泪。说到可惜你奶奶几个字,小蓉的母亲猛然捂住嘴转过脸去,肩膀一阵抽搐。小蓉也顿时泪如泉涌,叫了声“马爷爷……”痛哭失声扑到了马阿訇身上…… 从清真寺出来,小蓉的母亲仰面朝天,边摇头边说:“我真后悔……那年要是让你奶奶来清真寺就好了,也许她还能多活几年……” 小蓉已经二十一岁,对于男女之事已是无师自通。她现在终于明白了,那时侯奶奶为什么终日闷闷不乐,为什么象个影子似的很少开口说话。奶奶是爷爷强娶来的,奶奶并不喜欢爷爷。但那时侯婚姻全由父母决定,自己做不了主,奶奶无可奈何。她后来喜欢上的人是马爷爷,尽管两个人接触时间不长,而且都是规规矩距,连多余的话也没有说过。不过奶奶心里那隐藏极深的秘密还是偶尔有所流露,被细心的小蓉母亲发现了。这时小蓉的爷爷已经过世。小蓉母亲心想,公公在世的时候婆婆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现在她和马阿訇俩人你有情我有义,不如成全了他们,让婆婆开开心心地过几年。可是考虑到公公过世不足一年,此事不能匆忙,起码得等三年之后。那时侯即便有些议论,大面上是占得住理的。她没跟丈夫商量,反正得等到三年以后,到时候商量也不迟。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公公去世才一年多,文化大革命来了。丈夫被打成黑帮关在农场改造,自己一家人从宽敞舒适的老宅里被赶出来,搬到东街的大杂院。她一个女人要养活老小五口人,这副担子太沉重了。马阿訇再次请婆婆做针线活,其实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对她家多少有一点儿帮助,归根到底还是马阿訇心疼婆婆,不忍心看着婆婆遭罪。 一九六八年年底的时候马阿訇曾经找过她一次,犹豫地对她说;“小蓉她妈,你们老少三代住那两间房太挤了,你看能不能让你婆婆到清真寺来住?这儿有空房,闲着也是闲着,你跟小蓉爸爸商量商量,看看行不行?” 算算日子,公公去世已超过三年。按当初的想法,现在能操办婆婆和马阿訇的事了。而且马阿訇已明明白白地提出了这个要求。 她跟丈夫商量。丈夫已在半年前恢复了自由,从农场回到了水利局。丈夫首先考虑的是影响,是脸面。母亲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个岁数还谈婚论嫁,岂不让人耻笑?自己怎么有脸见人?其次,他又考虑自己刚刚解放不久,虽然回了水利局机关,还需要在群众监督下继续改造,得夹着尾巴做人。说话得小心谨慎,做事更得瞻前顾后。这个时候如果单位里知道了他的目母亲又嫁给了一个伊斯兰教的阿訇,会对他产生什么看法? 小蓉母亲的想法与丈夫不同。她没有考虑什么脸面不脸面。她是个女人,知道女人的心,知道女人的痛苦。她主要考虑的是,这件事情对丈夫的处境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国家对少数民族的政策相对比较宽松,就象马阿訇吧,虽然也受到大字报的批判,但还没有被关到什么地方去劳动改造,也没有让人揪头发抻胳膊挂牌子批斗过,没有受到什么大的冲击。但是,阿訇和汉族里的“地富反坏右”一样,也属于“阶级异己分子”,是监督和专政的对象。自己的家庭是“黑五类”,再让婆婆嫁给另一个“黑五类”,别人会怎样看待这件事情?会不会认为他们是蓄意向无产阶级专政挑战?会不会认为他们是猖狂地向无产阶级专政示威?果真如此,刚刚从农场回来不久,还在继续改造的丈夫会不会受到牵连?要知道,嫁给“黑五类”的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啊! 思来想去,小蓉的母亲犹豫了。她不敢冒这个风险。虽然丈夫没有明确表态,但她知道丈夫从心底里是不愿意母亲再嫁的。哪个儿子也不会容许母亲做这种有伤儿子自尊的事情。不过她也清楚,如果自己支持婆婆再嫁,丈夫即便心里不同意,也不会公开表示反对。他本来就遇事少有主见,长期的学习和工作环境使他养成了不作判断,不作决定的习惯。有上级听上级的,没有上级听别人的,反正他不拿主意,也不负责任。对家里的事情同样如此,一切全由老婆做主。 婆婆的命运,婆婆的幸福与痛苦,都掌握在小蓉母亲一个人手里。可是为了丈夫,为了子女,为了整个家庭,她不能只顾婆婆而不顾别人。她本想不给马阿訇作任何交代,就这样不了了之。可是又不忍心让马阿訇绝望。她婉转地对马阿訇说:“马叔……再等两年吧,小蓉她爸才从农场回来,我怕再有个三长两短……再等两年,看看形势再说。” 马阿訇点头称是,心里却十分清楚,这是对他的命运的最后判决。 “我真后悔……” 母亲的这句话,还有说这句话时的那种表情,深深印在小蓉心里。马爷爷去世好几年了,每当小蓉想起他,想起奶奶,就会有一种莫名的哀伤和迷惘。奶奶和马爷爷的事,真能怪母亲吗?如果不应该怪母亲,那又该怪谁呢? 九 你啥时候把我也写进书里? 谈到家世,尤其是谈到几位已经去世的老人,小蓉似乎有说不完的故事。这些故事多数是小蓉自己无意识讲出来的,也有江学孟问出来的。 每当聊起这些内容的时候,往往是江学孟和小蓉两个人边走边聊。别人偶尔跟着听一会儿又走开了,既插不上嘴,也不清楚来龙去脉,听不下去。 就在江学孟与小蓉认识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江学孟见了小蓉只打个招呼,要不就是点点头,然后又径自走了。跟他一起走的是云城市联合运输公司的前总经理老张。几天前老张无意中说起了联合运输公司的破产,江学孟觉得是个好题材,便约老张天天晚上来小公园散步,边走边谈,前后一个多月。老张详细介绍了联合运输公司从组建到破产的整个过程。经过一段时间的咀嚼消化,江学孟自觉得成竹在胸,开始创作以联合运输公司为原型的一部长篇小说。动手之后不久,便碰上小蓉偶然说起了文化大革命的事,于是又开始了对小蓉的采访。 小蓉刚一开始还以为江学孟不过是和她随便闲聊,过了几天发现不对劲,不象是闲聊。她想起前一阵子江学孟和老张每天雷打不动的散步。 “前一段天天跟你一起走的那个老头是谁?” “老张,联合运输公司的总经理,现在退了。” “你和他聊些啥?形影不离一块儿走了一个多月?” “他们公司破产的经过。” “那有啥聊头?你是不是想写啥东西?” “写一部长篇小说,已经开始写了。” 小蓉有些吃惊,似信非信。 “你真能写成书?” “试试看吧。” “你写过书?” “发表过一些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还有一本小说集。” “真的?你这几天问我这问我那,是不是也想写书?” 江学孟点点头。 “那你就问吧!你啥时候把我也写进书里,那才好哩!” 江学孟和小蓉聊了二十多天,许多情节精彩生动,几个人物已经活生生地在江学孟的脑海里浮现。只是这些材料现在还十分松散,还没有凝聚成一个整体,提炼不出一个能概括全篇的主题。 江学孟琢磨了几天,没能理出个头绪,暂时先放下了。他认为自己的精力都集中在目前正在进行的创作上了,没有力量再去整理小蓉提供的素材。再说,即便理出了头绪,他也不可能同时创作两部小说。 他决定先集中精力完成手头的创作。至于小蓉提供的素材,都深深印在记忆中,不会轻易忘记的。况且小蓉也天天散步,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可以随时问她。 经过这个阶段的接触,江学孟和小蓉更加熟悉了,彼此间的关系也好像更密切了。在散步的这些人里头,就数江学孟年轻;五十多岁。也就数江学孟有文化;人家发表过作品,能写书。小蓉愿意和江学孟一起散步,江学孟也愿意和小蓉聊天,喜欢听小蓉说话。 这个时间是2005年六月。四月中旬秦芝去了上海看望女儿。华龙小区不是封闭小区,四通八达,近几年盗贼猖獗,有许多家被撬被盗。江学孟住在二层,一层老何盖了间小房,江学孟卧室的窗户底下就是老何家的房顶,跟一层没有什么区别。江学孟家曾经被小偷撬开窗户盗过一次,所以这次秦芝去上海,江学孟得留下看家。 小蓉做的一手好饭菜,在这一点上她又和江学孟有了共同语言。秦芝不怎么做饭,全靠江学孟。江学孟熬鱼、炖肉、包饺子最为拿手,这三样,无论是秦芝,还是大女儿江娇,二女儿江娆,一致公认比饭店里的还好吃。秦芝不吃饭店里的鱼,吃江学孟熬的鱼,而且是百吃不厌。江娇江娆都不吃饭店的饺子,却吃家里的饺子。 小蓉和江学孟也常在散步的时候讨论怎样做菜。江学孟喜欢吃葱爆羊肉,自己炒了几次,都嚼不烂。小蓉告诉他葱爆羊肉不是炒出来的,而是熬出来的。羊肉切片放些许水先熬,直到把水熬干羊肉熬熟。再放入切好的大葱翻炒几下就成了。 江学孟还喜欢吃本地的炒莜面馈垒;土豆蒸熟去皮,拌上莜面一起搓碎,再放葱花下锅炒熟,喷香喷香。江学孟做过几次,人家炒出来的莜面馈垒是散的,他炒出来是一个大疙瘩,吃着发粘。小蓉告诉他,土豆蒸熟去皮拌莜面搓碎以后,还得再蒸一次,然后再下锅炒。江学孟按小蓉的方法又试了一次,小蓉说得不错。 小蓉的丈夫小石每星期只在星期日休息一天,民航从周一到周六都有飞机,只有星期天没有飞机。小石平时工作繁忙,到了星期日就想好好玩一天。他和江学孟是老搭档,喜欢叫江学孟。打扑克的时候居多,有时也打麻将。 江学孟第一次去小蓉家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他接了小石的电话到他家的时候,小蓉的同学老付和小石的同学老戴已经在那儿等着了。门厅旁边是厨房,钉在厨房里的晾衣架上挂满了刚洗完的衣服,挂得齐齐整整——这第一眼就让江学孟顿生感慨,不由自主站在那儿看着那些衣服。 真正的厨房在厨房最里边的阳台上,那里散出来的夹着热气的香味儿穿过挂满衣服的厨房飘到门厅,是一股炖肉的香味儿。小石也站在门厅里,江学孟头一次来他家,他得陪着参观参观。 “家太小,煤气灶挪到阳台上去了,厨房里还能放点儿东西。” 小石以为江学孟在看厨房,站在旁边介绍着。没有了煤气灶,厨房变成了一个小厅,放着冰箱、冰柜、洗衣机,还有一个放杂物的小柜子。空中是晾衣架,空间利用充分,却是井井有条。 小蓉听见说话从阳台里面走出来,穿着围裙,两只手可能沾着油,半抬着放在胸前,很象打太极拳的架势。 “咋不进去?我们这小家乱哄哄的,有啥可看的?” 江学孟笑笑,没有说话。 小蓉又说:“中午别走了,反正你夫人也不在家,尝尝我炖的排骨。” 江学孟说:“这么早就做上了,几点就起来了?” 小蓉说:“我五点就起来了,人家睡得呼呼的,我怕吵醒人家,给他关严门,就开始洗衣服……” 有人在客厅里插话,看不着人。 “你不会晚上再洗?偏得大清早洗?我最怕我们楼上大清早开洗衣机了,轰隆轰隆吵得你不起也得起。” 小石笑笑说;“这是老付,小蓉的同学。” 小蓉说:“人家给你脱下来了,洗衣机上堆了一堆,不洗咋弄?我可不象别人,脏衣服塞进洗衣机一放好几天。我受不了,有了脏衣服当下就得洗出来,不洗出来就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干,坐也坐不安心。” 客厅里又传出老付的声音:“客人来了,你又洗又涮的,客人能坐得安心?” 小蓉说;“你算个啥客人?我七点钟就下去又买骨头又买菜,不是为了你们?嫌乱你不会走?谁拦着你了?你中午别想吃我的排骨,没你的份儿!” 老付说:“不是猪排骨吗?咋是你的排骨?你的排骨谁敢吃?” “你停停地坐着吧!没人把你当哑巴!” 说着话已进了客厅。江学孟跟老付、老戴是头一次见面,相互介绍之后,小蓉对小石说:“江大哥来了,你们四个人先打扑克吧。我把菜洗好切好,一会儿你炒就行了。” 这是一套两居室,客厅其实还是一个卧室,放着一张单人床。小蓉的女儿微微平时住奶奶家跟奶奶做伴,偶尔回来就睡客厅。房间不大,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眼到之处看不见一点儿灰星。 小蓉沏了一壶茶送进来,小石拿了一支烟叼在嘴里正准备点火,小蓉放下茶壶伸手抢去了他嘴里的烟卷,呵斥道:“又抽!你看看人家谁抽烟?就是你!忘了早晨起来咳嗽啦?你给我少抽烟,去年我才刷的房,今年我不想刷了,你别给我熏黄了。” 小蓉又忙去了。小石偷眼一瞅她不在,抓完牌拾起烟点着了。 还是小石跟江学孟搭档。可是第一次来小蓉家的感觉使得江学孟无法集中精力。感觉太多了,相互重叠融合,难以说清。 他一进门,看见厨房里那一架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一种温暖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后来又听了小蓉对老付说的那一番话,心中顿时万千感慨。晾衣架上的那些衣服多数是男人的,显然是小石的。江学孟想起自己,从结婚到现在有三十年了吧,秦芝什么时候给他洗过一件衣服?刚结婚的时候或许洗过,不过没有印象。可以确定的是,自从女儿江娇出生以来,他一直是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包括袜子和手绢。就在几年前,那一年二女儿江娆高考,还没有去上海。那一天是星期几记不清了,好像是星期日,因为那天江娆也在家。他出去买菜回来,秦芝刚洗完衣服,满地的盆子满地的水,得找地方下脚。秦芝每次洗衣物都是如此,他说过两次,吵了两次,以后就再也不说了。 “你的臭袜子!你自己投去!” 秦芝的气不打一处来,不知是因为江学孟脱下袜子没有及时洗?还是因为江娆在家,她洗衣服却对江学孟的一双袜子视而不见,让女儿见了有些说不过去。那双袜子放在单人沙发旁边,江学孟昨天晚上洗完脚忘了洗了。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一次,秦芝扫地时把袜子扫进沙发底下,江学孟想起洗袜子没有找到。问秦芝,让秦芝骂了半天。 江学孟放下菜去投袜子,那双袜子扔在洗衣机旁边的地板上,湿漉漉的象垃圾,显然从洗衣机里捞出来没拧水就扔在那儿了。 别的衣服都挂在晾衣架上了,有秦芝的,有江娆的。 江学孟真想说“我没有让你洗,我也不需要你洗,你撒什么火?”可是女儿在家,他没有说,默默投了袜子,搭在衣架上。 秦芝有个习惯,换下来的衣服要等攒成一堆才洗。那些衣服,有的堆在床头柜上,有的堆在洗衣机上。如果这期间有客人来,她要在家,就匆忙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以免被客人看见。如果客人来时她不在家,而江学孟又没有把她的那些脏衣服藏起来,客人一走她便大发雷霆:“你是个死人?你就不会把脏衣服收拾起来?让人家看见家里象什么样?这是不是你的家?你就不嫌丢人?” 倘若客人是来找秦芝的,风暴或许到此为止。若是江学孟的同事或朋友,她的怒火则还要延续下去。 “以后你少招你那些狗肉朋友到家里来!我不欢迎!我嫌乱!整天闲得无聊窜来窜去,有什么好窜的……” 秦芝实际上是小学文化水平,把“酒肉朋友”听成了“狗肉朋友”。 十 你们男人们最怕洗衣服…… 江学孟在小蓉家吃过几次饭以后,感觉着有些过意不去。他比小石小蓉大,工资也比他们多一些,老吃人家的于心何忍?趁着一个星期天,他邀请小石小蓉夫妇,老付,老戴到他家作客。炖肉太费时间,他准备包饺子。饺子皮是买的现成的,肉馅也是现成的,但还需要加工——把葱、姜剁进去。这样,葱姜味和肉味才能充分融合。 客人们在约定的时间都到了。小石小蓉买了猪头肉,凤爪,豆腐皮,黄瓜。老付买了两瓶酒,老戴买了一只沟帮子熏鸡。江学孟已经买了猪头肉,松花蛋等一些下酒菜,还炖了一条大草鱼,嘱咐他们什么也不用买。然而客人们谁也没有空手。 江学孟让客人们去打扑克,他自己包饺子。老付说:“那成什么啦?咱们都包,吃完了一起玩儿。” 于是都去卫生间洗手。 卫生间里泡着一盆衣服,小蓉看见了,对江学孟和老付说;“包饺子你们四个人足够了,你们包吧,我把江大哥这几件衣服洗出来。” 江学孟急忙阻拦,小蓉推开他说;“你别管了,我几下就给你洗出来了。我知道,你们男人最怕洗衣服,也洗不净。你领导他们包饺子去吧,我看看你的饺子是不是比饭店的强。” 这几句话真说到江学孟的心坎上了。他最头疼的就是洗衣服,也真是洗不净——别看他洗了一辈子。崭新的衬衣,洗过两次就洗潮了,再也洗不出来了。内衣洗不干净还能凑乎穿,外衣就不行了。有一回他洗了一件夹克衫,干了之后皱皱巴巴,怎么弄也弄不平整,根本没法穿,只好送洗衣店花了五块钱让人家重洗。他第二次去小蓉家,看见晾衣架上一件小石的西服,也是皱皱巴巴的,就说;“这种衣服不能在家洗,洗完不能穿。” 小蓉不屑地说;“我嫌洗衣店洗得脏。一盆水要洗多少衣服?谁知道都是些啥人的?”江学孟指着西服说;“就这样给小石穿?” 小蓉一撇嘴说;“他才不穿哩!也没法穿。等干了我拿到裁缝店,花一块钱熨熨就行了,比洗衣店熨得还展括哩。” 江学孟就在这个时候一下子想起了“贤惠”这两个字。人们形容女人好往往用这两个字,可是对这两个字的具体含义,江学孟还没有认真研究过。此刻,他觉得小蓉给丈夫洗西服这件事情就具体体现了“贤”与“惠”的内容。自己给丈夫洗西服。这无疑应该是“贤”,只花一块钱,取得了与洗衣店相同或是比洗衣店还好的效果,这就是“惠”。只贤而不惠的女人常见,这样的女人可能可敬,却不一定可爱。只惠不贤的女人也常见,这样的女人谈不上可敬,甚至连可爱也谈不上。贤惠兼得的女人,仔细想来还真是凤毛麟角。 在对“贤惠”这两个字进行思索的时候,江学孟又想起一件事。那次也是在小蓉家打牌,吃完午饭小蓉在厨房刷碗,老付感慨道:“生活呀,不在你挣钱多少,而在于你活得有没有滋味。我那个老婆,早上的碗中午洗,中午的碗晚上洗,晚上的碗第二天洗。池子里一天到晚堆一堆锅碗,我要是回去早了想做饭,就得先把那一堆锅碗洗出来,不然连菜都没法洗。我真烦透了,连一会儿也不想呆。老石,找上小蓉是你的福气,别看你们工资不高,可是过得比我有滋味。” 江学孟深有同感,轻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小石无话可说,老戴平时就沉默寡言,此刻更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突然变的沉闷了。 小蓉这时走过来,指这小石说;“石老四,听见没有?找上我是你的福气!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守着宝贝不认得宝贝。你要是再拿夜明珠当玻璃球,我一拍屁股就走,去找识货的去!” 话音未落,江学孟老付老戴三人哈哈大笑,郁闷之气一扫而光。 那种时候说出那么一番话来,叫几个唉声叹气的男人喜笑颜开,这不是惠是什么? 江学孟联想到,如果小石在外面遇上烦心的事情,回到家大概就烟消云散了。小蓉几句话就能把他逗笑。而自己呢?有时在单位跟上级或是下级生了气,回到家没准还得跟秦芝吵一架。她才不管你脸色好看不好看,心里烦不烦,一进门就叫你做这做那。你乖乖做去便罢,稍不高兴一还嘴,一场争吵立即爆发。这样的情形,江学孟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了…… 小蓉没有用洗衣机,就在洗脸池里洗衣服。不到二十分钟,几件内衣都洗出来了,平平展展地挂在了晾衣架上。 江血孟的内心在那一刻混乱起来,好像是酸甜苦辣搅在一起,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味道。他对小蓉的好感里又增加了一种模模糊糊的东西。 七月,最炎热的季节。四十号楼停水。 四十号楼靠着大街,有两家饭店一家熟食店都是从四十号楼接的自来水。水费发生纠纷,饭店熟食店和四十号楼的居民谁也不交水费,自来水公司关闭了供水阀门,停水停了将近一个月。 住楼房没有水可不行,小石不愿意求人,天天晚上下班回来去岳母家推水。水利局家属院在华龙小区北面,隔着一个街区,大约有六、七百米。这段距离说起来不算远,小蓉回娘家溜溜达达就走去了。不过要是天天推两桶水,也够麻烦的。一个塑料桶装五十斤,小石推一次水得一个小时。四十号楼停水的消息很快传开,江学孟得知小石天天去岳母家推水,便埋怨他说;“你咋不到我家接水?去你岳母家你不嫌费事?” 小石也不再推辞,开始到江学孟家接水。有时小石值班回不来,小蓉就拿个小桶,到江学孟家接上一小桶水临时凑合。 从江学孟家接水只要十几分钟就够了,小石又有了散步的时间。他和江学孟也有许多感兴趣的话题,除了打麻将打扑克,还有钓鱼,打野兔子等等。云城机场在市郊,周围不是庄稼地就是草地。尤其是在机场跑道附近有大片的高草,起降的飞机有时能惊起藏匿的野鸡野兔。为了飞机的安全,机场从省公安厅省林业厅特批了两支猎枪,专门组织人去打机场周围的野鸡野兔。小石经常在黑夜开车打野兔,这个办法效率极高,有时转几圈能打十几只甚至二、三十只野兔。 江学孟早年也经常打猎,一九九二年收缴枪支,猎枪没有了,改成用网套。网是用专门的细线绳织的,一米高,几百米长。江学孟和几个朋友在秋天经常开车去套兔子。找到有兔子的地方把网支好,然后连喊带叫,专找可能藏兔子的地方走。被惊起的野兔仓皇逃窜,它们以为逃脱了魔爪,其实正在奔向“魔鬼”(对野兔而言,人就是魔鬼)布下的天罗地网,奔向它们注定的宿命。看着这些奔向死亡的小生灵,江学孟有时为它们悲哀。然而当他做野兔吃野兔的时候,却毫无悲悯之心。人的灵魂真是复杂,矛盾重重。 江学孟做野兔很在行,是多年摸索出来的。野兔有一股浓重的腥味,做不好根本不能吃。江学孟做的野兔没有任何腥味,连秦芝这样口味极挑剔的人,也对江学孟做的野兔百吃不厌。就在散步聊天中,小石掌握了做野兔的方法。试验两次均告成功。这以后,机场再打了野兔,他就拿两只回家,把几个牌友叫来,又吃又喝玩一天。 江学孟也常和小石聊机场的事情。云城机场是云城市政府投资建设的,建成之后海南航空公司接管。小石实际上已是海南航空公司的职员。 海南航空公司是国航(中国航空公司)、东航(东方航空公司)、南航(南方航空公司)之后国内第四大航空公司。前面三大公司都是国有公司,南航却是一家民营上市公司。让江学孟惊奇和疑惑的,江学孟最感兴趣的,就是改革开放短短十几年,一家民营资本如何会发展到如此巨大的规模。对于国有企业的管理机制和运作模式,江学孟通过与联合运输公司张总经理的交谈已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他现在还想详细了解一下大型民营企业的发展轨迹和运行模式。小石只是个普通司机,不是管理人员,谈不出更多的情况。每到这个时候,话题就转到其它方面去了。 当江学孟向小石询问有关航空公司情况的时候,小蓉便离开。或是自己一个人走,或是和别人一起走。她对这方面的话题不感兴趣。 十一 天天和你一块儿走的那个女人是谁? 秦芝是二00五年十一月三号回来的,在上海住了七个月。 秦芝刚回来的那几天,江学孟还同往常一样天天到小公园散步,多数时候还是和小蓉边走边聊。秦芝也在小公园散步,她的伙伴是小马。小马最早也在云城钢铁厂,现在住华龙小区三十三号楼一单元二层。三十三号楼在三十八号楼北面,从小马家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江学孟家的厨房阳台。 江学孟和小蓉,小石,有时还有别人,秦芝和小马,两组散步伙伴各走各的。江学孟很少同秦芝说话,不认识的人很难看出他们是夫妻。 过了三天,秦芝发问了。 “天天和你一块儿走的那个女人是谁?” 这话问得多余。在秦芝去上海之前,江学孟也曾经和小蓉一起走过,秦芝也曾经问过相同的问题。 江学孟以为秦芝忘记了,回答道:“石双福的四儿媳妇,不是跟你说过吗?” 秦芝不做声,她并不需要回答。提这个问题,不过是个引子,是个序幕。 “你和她天天说啥?有什么可说的?天天说都说不完?” 这猛不丁一问,还真把江学孟问住了。他一时想不起来跟小蓉聊过些什么。每天一个小时,那得说多少话?聊多少事? 江学孟的脑海里开始过电影;最主要的部分,是小蓉对他讲的那些已成为创作素材的事情。除此以外,他们还聊过做菜做饭,聊过洗衣服,聊过打麻将,聊过老年人的疾病和保养,聊过儿女应尽的孝道,聊过子女…… 对,关于子女,他们也曾经聊了不少。尤其是小蓉的女儿微微,有许多精彩的故事。 江学孟的大女儿江娇在一九九六年考入山西师大,一九九九年考上了上海师大硕士研究生,二00四年毕业留校当了老师。二女儿江娆也在二000年考到上海师大,二00四年毕业,到了一家外资公司。小蓉十分羡慕江学孟有这样两个女儿,她也曾经希望微微考上名牌大学。微微心灵手巧,无论做什么一见就会,画的画曾经在云城市少年宫展出。微微一点儿也不笨,不知为什么,就是在数理化上一直入不了门。然儿这个小姑娘的风趣幽默,丝毫不比她妈妈逊色。 有一天晚上,小石从机场打来电话,说晚上值班不回家了。 九点多,临睡觉之前,小蓉拨通了小石的手机。 “你吃饭没有?” “吃了……” “吃的啥?” “能吃啥?食堂的那些饭呗!” “我们吃的搁锅面,那才香哩,简直个香死啦……” “再香我也吃不上,你们好好吃吧!” “你不回来吃点儿?还给你留着哩。” “跟你说值班哩,咋回?你给微微打电话没有?” 每逢小石值班,微微就回家跟妈妈作伴,就象天黑了拉灯那样自然。 小蓉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微微,对着话筒说;“没有,给微微打电话干啥?” “你不叫她跟你作伴?你不害怕?” “我怕啥?有狼还是有鬼?” 微微抿着嘴笑,电话里头小石也笑。 “你别笑!你给我说,到底回不回?” “说了八百遍了,值班哩,不能回!” 小石似乎有点儿恼火。 “你真不回?”小蓉的声音软绵绵的。“你就不怕我……一枝红杏出墙来……” 微微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快别恶心人了!还一枝红杏哩,一枝老杏干吧!” 小蓉哈哈大笑,差一点儿把电话扔了。电话里面小石也是一阵大笑…… 不过这件事不是小蓉在散步时跟江学孟说的,而是在小蓉家里对着老付,老戴他们说的。当时三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了。 在小公园散步时小蓉跟江学孟学过微微的另一件事。 去年腊月二十九,小石下班回来直奔母亲家。(石双福去世前好几年就不在华龙小区住了,搬到了市委后院的高干小洋房)每年年前这几天小石小蓉都在母亲这儿帮忙做营生。四个儿子儿媳里头,只有四儿子和四儿媳妇能帮上忙。别人都是会吃不会做。这也是当初老两口偏爱小儿子儿媳的主要原因之一。 小石进门顾不得脱外衣直奔厨房。想替替小蓉,让小蓉歇一歇。不料却挨了一顿臭骂。 “你忙啥你急啥?你不会缓一缓?在客厅坐一会儿?磕点儿瓜子?抽根烟卷?看把你慌的,褂子不脱就往厨房跑!厨房里有金条还是有元宝?你知不知道这身西服多难洗?弄得油渍麻花的,我咋给你洗呀?” 二哥二嫂,三哥三嫂早来了,都坐在客厅磕瓜子抽烟看电视。小蓉的火多一半是朝他们发的。婆婆不敢作声,微微怕大爷婶子们下不来台,急忙跑进厨房说了妈妈一通。 “行啦行啦!一个月三百块钱还敢哇哇!操心我爹炒你的鱿鱼叫你下岗!” 不难听出,微微的呵斥其实是玩笑。 “下岗就下岗!你以为我希罕那个岗?我巴不得下岗哩!” 气氛有所缓和,婆婆趁热打铁插话说;“微微,你说错了,你妈才下不了岗哩。” “咋啦奶奶?我妈咋下不了岗?”“你妈挣的是美元,一块顶你爹八块哩!” 哄堂大笑,小蓉笑得一个劲叫妈,客厅里的人也笑得前仰后合。 微微笑得弯着腰走过去抱住了奶奶。 “奶奶呀,我才发现,您原来是个语言大师!可惜是个女的,要是个男的,肯定能跟侯跃文一起说相声。” 又是一阵笑声…… 一个个镜头在江学孟脑海里闪过,怨不得他喜欢和小蓉聊天,小蓉带给他多少感动,多少思考,多少开心的笑啊! “你说话呀!你们都说些啥?” 秦芝的发问快要变成咆哮了。 江学孟长长出了口气,懒懒地说;“想起啥说啥。” “你和她都想起啥啦?……有啥话天天说说不完?” “你和小马天天说啥?说了几年了说不完?” “我们跟你们不一样!” 秦芝火冒三丈,大声吼叫起来:“小马是女的,你跟她呢?一个男一个女!你知道别人都咋说你们?” “别人说啥?一起散散步聊聊天,有什么可说的?” “还有什么可说的?一男一女天天一块儿走,别人说你们快成两口子啦!两口子也没有这么亲!” 那歇斯底里的声调象锯齿割着江学孟的神经,耳朵里嗡嗡响。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坐在写字台前,胳膊肘支着桌面,两手托着下巴,手指堵住耳孔。 秦芝的话是真的么?别人果然如此说他和小蓉么?别人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得静下心来仔细检查一下,他与小蓉的交往在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以至于引起人们的议论。 江学孟一直认为,小公园是公共场所,众目睽睽之下。这里的一切活动都是公开的,都是不避人耳目的。所以这里的一切活动也都应该被认为是正大光明的。他和小蓉在这样公开的场所公开地散步聊天,不可能引起别人的非议,不应该引起别人的非议。 是的,在听到秦芝说的那些话之前,江学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可是秦芝的话动摇了他的一贯的认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散步聊天,也是不正常的么?他突然想起,在他和联合运输公司的张总经理一起散步聊天的时候,有一次老何问他:“小江,你跟老张每天都说些啥?一个月了还没说完?有啥秘密?” 当时,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以为老何不过是随便问问。现在他明白了,老何的提问实际上是一个信号,标志着他和张总经理的聊天已经引起人们的注意。张总经理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同这样一个人长时间的散步聊天尚且引来了议论和猜疑,那么,他与小蓉呢? 小蓉是个活泼开朗的女人,说话风趣幽默,人们愿意跟她说话,也喜欢听她说话。自己和她雷打不动地连续聊了二十多天,平时也经常一起走,别人会怎么想,怎么看呢? 为了确切了解别人可能产生的想法,江学孟进行换位思考。假设和小蓉一起聊天散步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他会作何感想? 他会好奇地观望或窥视吗?不会,绝对不会。他从不去注意谁和谁交往,遇到在一块儿说话或走路的男女总是避开,看都不看一眼。 他会去关心“他们”的谈话内容吗?会去打听那些内容吗?也不会。他对别人的隐私都丝毫不感兴趣,更何况是一般的交往呢? 他会把“他们”当作话题与别人探讨议论吗?同样不会。他从不参与这样的议论,听到这样的议论赶紧走开,听都不想听。 换位思考的结果依然于事无补,他是江学孟,仅仅是江学孟。他不是别人,也代表不了别人。他不注意别人的交往,并不意味着别人同样不注意他的交往;他对别人的隐私不感兴趣,并不意味着别人对他的隐私(如果他有隐私的话)不感兴趣;他从不议论别人,并不意味着别人不议论他; 总之,他的心理既不能代表别人,也不能影响别人。 老何那一天向他提问的情景又浮现出来。老何不是那种喜欢打听别人秘密的人,他尚且起了疑惑,更何况其他人呢? 江学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失当。的确,即使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长时间的一起散步聊天也是不妥当的。不能再象以前那样经常和小蓉一块儿走一块儿聊了,他开始寻找逐渐疏远小蓉,而又不会引起小蓉误解的方法。 可是秦芝对他的要求却远不止如此。 “我可告诉你!从明天开始,你不许再和那个女人一块儿走!不许你再跟那个女人说话!别再让别人在你背后指手画脚!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秦芝没有进江学孟的卧室,站在门口,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 江学孟不想跟她再吵了,不看她,也不吭声。 秦芝站了一会儿回自己的卧室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分开住的,江学孟记不清了,大概五、六年了吧。 十二 你还要不要脸? 又到了散步的时间。秦芝自己先下楼了,江学孟故意拖延了十几分钟,站在窗户附近楼下的人看不见的地方,观察着小公园的情况。 散步的人陆续出现,小蓉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小石也出来了。夫妇俩会合后就一起边说着话边走。 江学孟等待的正是这种情况。如果小石今天不出来,只有小蓉一个人,他是不打算进小公园的。他担心小蓉一旦再跟他聊起什么事,他就不容易摆脱了。有小石在,他可以故意装出不愿意打扰他们夫妻的样子,打个招呼就自己走自己的,不和他们一块儿走。 秦芝的命令是不许跟小蓉说话,这一条很难做到。见了面总不能装作不认识,连个招呼都不打吧?那样不是更容易招来猜疑和议论吗? 江学孟走进小公园,同小石夫妇会面后说了几句话就走开了。走了几圈,小石坐到水磨石条凳上接电话,小蓉便放慢脚步,等着后面的江学孟。 江学孟和老魏,老董一块儿边聊边走,当他们赶上小蓉,小蓉就加入进来了。江学孟有些心慌起来,害怕老魏老董一旦离开,只剩下他和小蓉两个人,那时侯他可就进退两难了;继续和小蓉一起走吧,别人会议论,秦芝要跟他吵。立即离开吧,势必引起小蓉误解,以为他对她有了意见,不愿意和她一起走了。 江学孟心不在焉勉强走了一圈,推说要去买电池,离开小公园朝小卖部方向走去。顺着小卖部前头的水泥路一直向南走出小区,又穿过一个小区走到了迎宾路。这是条大街,车水马龙,嘈杂混乱,远不如小公园安静,安全,空气好。 在迎宾路上走了个来回,回来已经九点半了,小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江学孟上楼掏钥匙开开门,在门厅里换拖鞋。秦芝在客厅看电视,听见江学孟进门,走出客厅对着江学孟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还要不要脸?” 尖利的声音在客厅里震荡,这么大的声音,楼上楼下都听得见。 江学孟才换了一只拖鞋,血直往头顶上涌。 “我告诉你不许跟那个女人说话!你怎么还说?你和她是不是离不开了?要是离不开你就说话,你打算怎么办?” 江学孟什么也不想说了,冷冷说道:“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秦芝深感意外,愣了片刻之后又大叫道;“你个不要脸的!你还回来干啥?你咋不找她去?你咋不跟她睡去?老了老了还不要脸,我都跟着你丢人!” “你才不要脸!” 江学孟简直要气炸了,大吼一声走进自己的卧室。“咣”地一声摔上房门拧死,那巨大的撞击声整栋楼都能听见。 巨响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电视里的声音在不识趣地聒噪。 十三 你现在就滚…… 江学孟没有再出去洗脸洗脚,也忘了脱衣服,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的。 早上七点,来小公园晨炼的人放的音乐把他吵醒了。他揉揉眼爬起来,准备去厕所。一开门,秦芝站在门外。从表情上看,如果不是江学孟恰好这时开了门,她就要砸门了。 “江学孟,啥也别说了。这房子是我的,你现在就滚!” 江学孟明显地感觉到,此时在他胸膛里的不是心脏,而是一块冰。他冷笑着说:“在没有正式离婚之前,所有财产都是夫妻双方的共有财产,你没有权力赶我走。” “那就离婚!离婚!” “离婚用不着吵,该到哪儿办就到哪儿办吧。” 秦芝瞪着江学孟,脸色铁青,半天没有说话。 江学孟进了卫生间。 秦芝气急败坏地穿戴完走出家门,防盗门重重地摔进门框里。 上午九点半,坐在母亲身边的江学孟还象往常一样笑容可掬。两年前父亲去世之后,江学孟要把母亲接到自己家来,母亲还没有忘记十多年前秦芝跟江学孟闹离婚的事,说什么也不来。老二,老三也要接,母亲谁家也不去,非要到养老院。兄弟几个只好挑了一家养老院把母亲送去了。 母亲在养老院过得还算不错。一间房三个人,有电视,有服务员服侍。早晨有牛奶鸡蛋,中午是米饭馒头包子烩菜,晚上是粥和小菜。每天的饭菜基本不重样,一个星期吃一次饺子,住养老院确实比一个人住家里好。兄弟几个轮着来看望,拿来的水果糕点饮料多得没有地方放,经常得叫同屋的伙伴和服务员帮着吃。 江学孟两天前才来看过母亲,弟兄几个一般都是一星期去一次。按正常情况,江学孟应该在下星期再来,他今天来,是因为发生了特殊情况。 坐到十点半,江学孟正要告诉母亲自己准备去上海,这时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是妹妹小五子打来的。 “大哥,你们是咋回事呀?大嫂刚从我这儿走,说非要和你离婚不可,大哥,到底怎么啦……” 小五子连说带哭,声音很大,母亲都听见了,脸色骤变。 江学孟说;“小五子,她就是那么说说,没事……” 小五子打断江学孟的话,哭着说:“这次是真的,她说你和那个女人天天在一块儿,她下决心要跟你离婚。她回到家就要把你赶出去,不让你进家。大哥,她要是真赶你走你去哪儿呀?大哥,你就服个软说两句好话吧,啊,大哥,你就听我一回吧,大哥……” 电话里已是泣不成声。江学孟只好说;“小五子,我知道了,我现在在妈这儿呢,一会儿回去我就跟她说。” 小五子突然止住哭声,勉强用镇定的语气说;“大哥,你告诉妈,我明天去看她。你一定听我的,跟她说句软话,啊?行了,我挂了。” 江学孟装起手机。他本来想编一个去上海的理由,现在不用编了。 “她又跟你闹了?” 江学孟点点头,等着母亲问“那个女人”的事,可是母亲没有问。 “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啊?上一回就把我和你爸爸闹得半个月吃不下饭……看她年轻的时候不是挺好吗?是不是咱家运气不好,好人来咱家也得变坏?” 母亲两眼含着泪光,直勾勾地对着前方自言自语。 母亲所说的“上一次”,已经过去十几年了。 一九七九年,江学孟从云城钢铁厂调到市文联编辑部当编辑。家还在钢铁厂住,每天要骑自行车往返四十多里。一九八0年,文联给他分了一间互助里的平房,他家搬到市里。就在这一年,秦芝也离开钢铁厂,调到云城市建设银行。 在互助里住了将近五年。到了一九八六年,秦芝从建设银行分到了一套两居室楼房,平房就闲下来了。秦芝把它租了出去,一个月五十块钱,相当于一个人的工资,家景顿时显得宽裕了许多。 又过了将近五年,一九九0年,小五子的儿子,也就是江学孟的外甥冬冬,到了上学的年龄。小五子的婆家也是云城钢铁厂的,小五子的丈夫是云城钢铁厂的原料采购员,家自然住在钢铁厂的家属区。钢铁厂有子弟学校,小五子嫌它不正规,想送冬冬到市里的学校上学。于是四处打听,要在城里租房。 恰好这个时候互助里那间平房的旧租户到期,新租户还没有找到。江学孟跟秦芝商量,平房不要出租了,让小五子他们住吧。 秦芝满肚子的不乐意,可是碍于情面,勉勉强强答应了。 小五子过意不去,经常买东西去看大哥大嫂。快到春节时又给江娇,江娆姊妹俩买鞋买衣裳。 尽管这样,秦芝还是经常唠叨。 有一天正吃着晚饭,秦芝和江学孟不知怎么又提到了小五子的事。秦芝说:“你们家的人,就知道占便宜!” 江学孟听着刺耳,想不吭声,又憋不住,就说;“谁占便宜啦?占了你啥便宜?” 秦芝说:“小五子白住咱们的房,还不叫占便宜?” 江学孟说;“人家怎么白住你的房了?小五子三天两头来,回回买鱼买肉买水果,那些不是钱?给娇娇娆娆买鞋买衣服,那不是钱?” 秦芝说:“那点儿东西才几个钱?租房子一个月就是五十块!” 江学孟听到这里,抓起啤酒瓶子一摔,把彩电的荧光屏砸了个稀烂。那是一台二十一英寸进口原装日立彩电,一九八九年买的。进口原装彩电非常紧俏,有钱难买。得要商业局的批条。秦芝所在的贷款科是个要害部门,她就是凭这个弄到商业局的批条的。那台日立彩电价格是一千九百六十元,相当于江学孟和秦芝两人两年的工资。如果没有那间平房的租金,他们要买彩电就只能借债了。 现在,这台好不容易搞到的,价格昂贵的彩电让江学孟砸烂了。 秦芝哇啦一声嚎啕大哭;“你个毛驴!我不跟你过啦!我跟你离婚……” 秦芝跑到公婆家大哭一场,非要和江学孟离婚。江学孟的父亲半夜十一点送秦芝回来,自己一个人还得骑回去。江学孟住在振华街,位置在市区西南。而父亲住的云城铁路分局家属区在城北,骑自行车得走一个小时。江学孟要送父亲回去,被父亲骂了一顿。 小五子很快另找房子搬走了。她年前八月份搬来,年后四月份搬走,实打实住了不到九个月…… “她要是真赶你走,你咋办呀?当初你那套房子真不该卖,弄得现在连个去处都没有……” 母亲泪眼巴巴望着江学孟。她住的房子给老四了,老四是个临时工,没有房子。如果不是这个情况,她也不会坚持到养老院来。 “我想去上海,我今天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的。” 母亲点点头;“去吧,顺便看看娇娇,娆娆……分开一段时间也好。” 江学孟从养老院出来没有回家,直接到火车站买了第二天去上海的车票。 十四 你给改改吧…… 江学孟的母亲以为大儿子去上海是为了避风头,等两个人的火气下去之后还会言归于好。她希望如此。然而江学孟却不是这样想的,他已下了决心,这次非作个了结不可。即便离不了婚,他也决不再和秦芝见面。二000年江娆也考到上海师大的时候,他把自己分的一套楼房卖了,又贷款十万块钱在上海买了一套楼房。他住上海,可以跟女儿作伴。以后,秦芝如果住云城,他就到上海。秦芝到上海,他就回云城。总之是再也不和秦芝一起住了。 江学孟买好车票,在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瓶啤酒,一凉一热两个菜,喝了一个多小时。又吃了一碗刀削面。小饭馆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走出来,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现在回家睡一觉多好,可是他不想回家。还有整整一下午,这么漫长的时间,他到哪里去熬呢? 从火车站到市中心有两条大路——十多年前是路,现在应该叫街了,不管哪条路,两边都是一家接一家的门面和店铺。一直到市中心。江学孟过了站前广场的十字路口一直往西,一瓶啤酒对他来说有些过量,头重脚轻,走路轻飘飘的。漫无目标走了一阵子,路过一家桑拿浴,信步走了进去。 先在热水池泡,又进桑拿房蒸,蒸得大汗淋漓,浑身上下顿觉轻松,头脑也变得清醒起来。走进休息大厅躺在沙发床上。 一个按摩小姐幽灵似的来到他身边,先看着他笑,然后挨着他坐下,两只手捏住他的一只手。 “先生,作个按摩吧,保证让你满意……” “不作!” 两个字干脆,生硬,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小姐一撇嘴走了。 又一个小姐走过来,轻声细语,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 “你有什么烦心事吧?能不能说给我听听?说出来也许会好一些,让我陪你说说吧,你看行吗?” 江学孟感觉到了一种女性的温柔,就象熨斗熨平衣服的褶皱,几句温柔的话语从心上抚过,那颗扭皱的心舒展一些了。这才是女人啊,这才是女人的天性,女人的力量之所在,是女人的可爱之所在。秦芝懂这些吗?她什么时候说过一句这样的话,什么时候让他也感受过这样的熨帖呢? 江学孟的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现在,他慢慢睁来眼睛,想看看这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圆乎乎的脸,这样一张脸,似乎是说不出刚才那一番话的。江学孟失望地摆了摆手,眼睛又闭上了。 第二个小姐怏怏走了。 再没有小姐过来打扰他,他可以安静地想自己的心事了。 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婚姻,这恶梦一般的婚姻。 诚如母亲所说,秦芝年轻的时候,似乎并不是这个样子。 江学孟刚抽到厂政治部宣传科的时候是搞宣传。那时厂大门口立着两个大批判专栏。这两个专栏还有一个广播站,这就是当时云城钢铁厂的全部宣传阵地。江学孟和另一个干事吴文其负责更换专栏,有时半个月一次,有时二十天一次。 宣传科有一大一小两间办公室,科长在小办公室,江学孟和吴文其在大办公室。大办公室才能放下专栏的栏板。换一次栏板很费事,把栏板抽下来,撕去旧内容,裱上白纸,再根据事先设计好的图样往上书写和绘画。吴文其会画画,毛笔字写得尤其漂亮。就是口吃,不怎么说话。科长巩军三十岁,很年轻,是从一个军校分配来的。大批评专栏的内容和广播站的稿件都由他审查,只有他有权修改稿件。 有一次,江学孟正在往专栏上誊写一篇文章,秦芝拿了两页稿纸进来,往江学孟跟前一孺,说;“这篇稿子不怎么通,你给改改吧。” 那时侯秦芝才十七岁,扎着两把锅刷子,满脸雀斑,纯粹一个黄毛丫头。 江学孟那时二十岁,对人情世故还不怎么了解。他知道秦芝喜欢自己写的文章,不假思索就接过稿子,放下毛笔,坐到桌子跟前就改起来了。 中午吃午饭时,秦芝广播了这篇稿子。 吴文其的家在云城矿务局,离云城钢铁厂有六十多里,回一趟家得倒两次公共汽车。这么远不能跑家,只好住单身宿舍。巩军也住单身宿舍,所以中午办公室只剩下江学孟一人。秦芝正在广播稿件的时候,另一个广播员朴英轻手轻脚走进宣传科的大办公室。朴英也是云城铁路中学的学生,她在高二斑,比江学孟高两年级。江学孟在学校就认识她,现在两人都来到钢铁厂,于是就产生了好像是他乡遇故知的那种感觉。 “小江,小秦现在广播的这篇稿子是你给改的?” 江学孟从朴英的表情上看出来,她不是要夸奖这篇稿子,而是发现了什么问题,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怎么啦?哪儿改错啦?” 江学孟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深知一句错话,甚至一个错字所能导致的严重后果。 朴英见江学孟误会了,赶紧说;“不是不是,稿子改得挺好……我是想问问,你改这篇稿子,是不是巩科长批准的?” 江学孟摇摇头:“我不知道,小秦拿来我就给改了,她没让巩科长看?” “她拿回去就直接广播了。小江,你想想,万一稿子里出了问题,谁负责?你能担得起吗?”江学孟意识到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问题不在改稿子上,而在于他越了权,做了自己没有权力做的事情。朴英来找他的目的就是让他明白这一点;做事要慎重,不能做让上级和领导不高兴、反感的事情。 朴英比江学孟大两岁,待人接物十分谨慎。江学孟很感激朴英的及时提醒,到底是一个学校的同学,换了别人,谁替你操这份心? 同时江学孟对秦芝也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黄毛丫头竟然不把科长放在眼里,不经任何人审查,就广播了自己修改的稿子。这是信任?还是什么?他又想起不久前自己在炼铁车间写的那篇通讯,秦芝整整广播了一个星期。他起初还以为是领导让广播的,后来听朴英说不是,是秦芝自己喜欢,就是再好的稿子,也没有连续广播一个星期的先例。江学孟开始隐隐约约感觉到,秦芝对他的态度里面,似乎隐藏着一种超越了同事关系范围的东西。 江学孟的这个隐隐约约的直觉几天后得到了证实。 星期一中午,江学孟从食堂打饭回来,秦芝站在他的桌子跟前,桌子上放着一个饭盒。 “江学孟,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菜,我吃不了,你吃吧。” 秦芝说完就走,等江学孟想起来推辞,秦芝已经走远。 饭盒里是两条肥嘟嘟,香喷喷的大鲫鱼,一条足够半斤。秦芝籍贯天津,天津人好吃鱼,也会做鱼。本地人是做不出这样的红烧鱼的。江学孟想起跟父亲刚到云城的时候,街上的鱼没人买,本地人不吃鱼。这可便宜了喜欢吃鱼的外地人。随着外地人越来越多,鱼价越来越高,本地人也渐渐吃开鱼了。 江学孟从食堂打回来的是一份大烩菜,两块玉米面发糕。大烩菜怎么能跟红烧鱼比?江学孟实在抗拒不了美味的诱惑,心一横想道;“我明天给她买个过油肉还她不就行了?”有了“还”这个想法,再吃这两条鱼就没有任何思想障碍了。 万事开头难。然而一旦开了头,往往收不住。江学孟吃了秦芝的鱼,第二天还了秦芝一个过油肉。第三天秦芝又还给他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再一个星期一,秦芝给他带来了半饭盒炖鸡块。他没有那么多钱隔几天买一个好菜还秦芝,可秦芝依然给他带菜,只要一回家就带。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吃都不行了,除非和秦芝翻脸。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跟秦芝翻脸呢?难道就因为人家对他有好感,经常给他带好吃的吗? 江学孟无力自拔了,只能任凭事态自然发展。就是在这样束手无策的等待中,他对秦芝的印象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秦芝不再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丫头,她正在成熟,正在丰满,正在成为一个女人。 一九七一年,巩军调到党委办公室当主任,宣传科没有了科长。政治部副主任李自光宣布,由江学孟临时负责宣传科的工作。全厂的通讯报道,刚刚创办的“钢铁战报”,广播站,都归江学孟领导了。 领导广播站,自然要常去广播室送稿。一天清晨,江学孟接到一份必须在早晨八点钟播出的重要文件。(他的办公室有床,可以兼作宿舍,主持宣传科工作后他经常住办公室)文件较长,约三千字。按照广播室的规定,播出的稿件必须提前一小时送达广播室,为的是让广播员有时间熟悉稿件,防止广播时出错。 江学孟拿着文件跑到广播室,打算叫起朴英或是秦芝说明情况以后,把文件从门缝塞进去。谁知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朴英,衣服鞋袜都穿得好好的,看样子是准备出去锻炼。秦芝还在被窝里,是她叫朴英开的门,不然朴英不会开门。 江学孟不想进屋,站在门口要跟朴英说,朴英把他拉进来,随即关上门插住了。 “你进来吧,小秦让你进来说。” 秦芝趴在被窝里,胳膊肘支在枕头上,两手托着下巴。 “什么文件,你拿过来我看。” 重要稿件一般都是由秦芝广播,她的声音比朴英好。 江学孟走到秦芝的床头,只说了一句“这个文件挺长,你赶快熟悉熟悉,八点钟准时广播。”说完就走。 住在厂里的人们都还没有起床,他怕别人看见以后议论。 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姑娘,在自己还躺在被窝里的情况下,却叫同伴打开房门让一个男人进来——这说明了什么?意味着什么? 女人往往善于以微小的举动传递重大的信息。通过这一件事,江学孟确凿无疑地确认了秦芝对自己的感情。他还不太清楚自己应不应该接受这份感情,但是他清楚,他起码不能拒绝这份感情。 朴英提醒他:“小秦各方面都不错,就是太娇惯了,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也懒得做,不是会过日子的人。” 江学孟没有理会朴英的忠告。 也许是因为他和秦芝的关系还没有最终确定,考虑那些问题为时尚早。 也许是他还太年轻,不知道什么是过日子,理解不了朴英的话。 十五 你一定要来…… 一九七一年五月,一个星期一的下午,江学孟骑自行车从钢铁厂回到家。他是前天,也就是星期六下午回来的,今天早上才去的厂里。厂办通知他明天到重工业局开会,他才又回来了。明天一早从家里出发到重工业局,要比从厂里少骑二十多里路。 江学孟回来的正巧;上午他刚走不久,邮递员送来一封信。收信人是他,最下边发信地址那一栏只写了两个字:本市。 信封上的笔迹虽已陌生,却依然熟悉,他的心止不住一阵狂跳。 “江继开同志: 你好!我早想给你写信,一直不敢写。我知道你还在恨我,我不敢希望得到你的原谅,因为过错在我身上。 最近一段时间我常常梦见你,有时在梦里哭醒。每到星期天,看见别人去跟朋友约会,我就非常难受。总之,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我这次来云城,是跟咱们省女子篮球队一块儿来参加华北六省市比赛的,比赛已经结束,再过一两天就要回太原。请你明天晚上七点钟无论如何来一趟。我住在云城宾馆101房间。你一定要来,我等着你。 许建荣 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三日” 直到读完信,江学孟的心脏仍狂跳不止。而遗留在心灵上的那一道深深的创伤,现在又渗出了鲜血。 江学孟失眠了。 一九六六年,江学孟是云城铁路中学初三六班的学生,许建荣是初二五班的学生。两人相差一个年级,在正常情况下,是没有可能相识的。 江学孟曾经也是班里的好学生。他是语文课代表,他的同桌,班长李薇是数学课代表,还有英语课代表,物理课代表,都是班主任刘汉卿倚重的骨干。除了他们几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还有以班团支部书记曹淑英为首的几个进步学生,也是刘汉卿依靠的骨干。曹淑英学习一塌糊涂,其它方面也一无所长。只有一点别人比不了——她爸爸是云城铁路分局党委副书记。 同是班主任刘汉卿依靠的骨干,江学孟,李薇几个人与曹淑英他们却是格格不入。江学孟他们被刘汉卿看重凭的是学习成绩,曹淑英他们凭的是监视同学,经常给刘汉卿打小报告。向老师报告其他同学的缺点错误不能说不对,不过,如果你自己也在自习课上搞了小动作,你不检讨自己,却跑到老师那里揭发犯了与你同样错误的别人,如此行径能叫人心悦诚服吗?曹淑英周围的几个学生就是这样的人。而这几个人却经常受到刘汉卿的表扬,称赞他们是“靠近组织,积极要求进步”。 很多同学厌恶这几个人,包括班长李薇(她从不在老师面前说别人的坏话)。但是谁也不敢得罪他们。有一次江学孟无意中讽刺了曹淑英他们几句,于是大难临头。刘汉卿占用了一节物理课的时间(他是物理教员)批判江学孟,说他打击进步同学,思想意识阴暗,说他“阴险”、“恶毒”、“笑里藏刀”,是班里落后势力的“狗头军师”,“后台老板”。 这是初三上半个学期的事情,江学孟还不到十六岁。 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几乎被窒息的江学孟终于等来了出头之日。他是“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受害者,他当然要造“资产阶级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反。他的革命是从自己的名字开始的,他写了一份声明更改名字的大字报,深刻批判了他的名字中包含的反动思想和腐朽文化,宣布改名为继开…… 继开——继往开来,多么响亮,多么有意义的名字!江继开的名字立即不径而走,于是改名声明接二连三,什么“永革”、“永红”“向党”、“卫东”、“无畏”、“敢闯”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江学孟当选为班文革小组组长,在他的带领下,初三六班和高二班一样成为全校造反精神最强的集体。两个班很快就联合起来,主导了全校的运动方向。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广场首次接见红卫兵后,高二班与初三六班联合发起成立“云城铁中造反兵团”,全校百分之八十的师生加入了这个组织,人数近千。高二班文革小组组长霍荣全当选为造反兵团司令,江学孟当选为造反兵团副司令。 九月,造反兵团响应中央两报一刊社论的号召,开赴农村发动农民闹革命。江学孟带领初二五班作为先遣队,首先来到了怀仁县里八庄公社秀女村大队。初二五班的文革小组组长就是许建荣,两人由此相识。 十一月,造反兵团又响应中央两报一刊社论的号召,分散到云城铁路分局各站、段,与工人运动相结合。就在他们与工人结合期间,学校里又悄然出现了一个群众组织——井冈山兵团。有师生四十多人。 一九六七年三月,造反兵团从云城铁路分局撤回。三月十六日,云城市突然宣布夺权,成立了文革筹委会和大联合筹备委员会。井冈山兵团作为“左派”参加了夺权,造反兵团成为“保守组织”,勒令解散。 五月,被排除在夺权之外的群众组织(包括铁中造反兵团)纷纷恢复,联合成立了工人野战军和红三司。他们认为“三一六”夺权是假夺权,由保皇派操纵的文革筹委会和大联合筹备委员会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政权,需要由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进行第二次夺权。掌权派认为“三一六”夺权好,在野派认为“三一六”夺权糟,“好”“糟”两派形成对峙。 七月,云城武斗爆发前夕,江学孟的父亲说奶奶想他们了,让江学孟送三个弟弟回老家徐州。这时的江学孟是云城红三司常委,事情多抽不开身。父亲答应他送去弟弟就回来,江学孟这才请假动身。 徐州的武斗已进入第二阶段,战场由市区转移到郊区。但城里仍然戒备森严,如临大敌。街上有武装人员巡逻,各主要路口都有岗卡。 江学孟身穿军装,提着旅行包,带着三个弟弟,没有遇到盘查,顺利从火车站来到子房西街的奶奶家。 江学孟只呆了一天就要走,奶奶拉住他说:“云城要武斗了,你爸爸怕你们出事才叫你们来的,你不能回去。” 江学孟不知道,他们弟兄四个还在火车上的时候,奶奶已接到了父亲的加急电报。江学孟不相信奶奶的话,以为奶奶吓唬自己。不错,“糟”派的所有据点都构筑了和正在构筑着防御工事,那不过是出于有备无患的考虑。他不相信云城会发生其它地方那样的武斗。他总认为其它地方的武斗是偶然的,是非常特殊的原因造成的。而云城目前还不具备会导致武斗的必然因素。 他非要走,奶奶守着他寸步不离。闹得急了,奶奶就哭,他无可奈何。 仅仅过了一个星期,父亲写来了信,云城发生武斗,“糟”派的主要据点被同时攻克,残部逃离市区。群专(群众专政)指挥部正在搜捕“糟”派的头头和骨干。 半个月后父亲的信又到了;“糟”派残部在七峰山地区被包围,消灭。三百多人死伤大半。一个总字211部队(装甲兵学院,院长许光达大将)的解放军被俘后不肯屈服,手脚被铁丝拧起来仍然大骂“好”派颠倒黑白,卑鄙无耻挑起武斗,被捅成了马蜂窝…… 江学孟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父亲写的信。他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一场文化革命竟然会发展到如此血腥的地步。 其实,比起全国的武斗来,云城的武斗不管从规模,时间,还是惨烈程度上,都是不值一提的。许多地方的武斗长达一年,还有的地方动用了火箭炮,坦克等重武器,变成了纯粹的现代战争。 过了国庆节,父亲写信叫他们回去。云城市所有单位都实行了军事管制,形势已经稳定。进驻学校的军训团通知所有的学生回校参加军训。 十六 你咋那么死心眼儿呀…… 江学孟一回到学校就进了“对敌斗争学习班”,住在学校不让回家。校园里贴着许多揭发、批评坏头头霍荣全和他的大字报。揭发和批判他们是各个班级日常活动的内容之一。 学校的“走资派”和问题严重的人不在“对敌斗争学习班”,他们由学校“群专指挥部”单独关押。霍荣全不在学校,他被关押在云城市“群专指挥部”。 “对敌斗争学习班”分为四个组,每组有一两个批判对象,三四个帮助教育挽救对象,剩下五六个是教育批判别人的积极分子。 江学孟被分到第二组,组长是许建荣。 进学习班的头一天,许建荣以组长的身份与江学孟单独谈话:“江继开,你反对新生的红色政权是极其错误的,应该受到革命群众的揭发批评。不过,你在主观上还是革命的,只不过是受了蒙蔽,站错了队。只要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广大革命群众是通情达理的,是可以谅解你的。” 江学孟只是在谈话刚开始的时候看了许建荣一眼,然后就一直低着头。还是那张熟悉,可爱的面庞,可是声音却是那么陌生,刺耳。许建荣曾经是造反兵团三分团的政委,这会儿怎么又变成了校文革筹委会和军训团的红人和骨干了呢?在怀仁县秀女村下乡的那些日子里,江学孟对这个泼辣漂亮的女文革小组长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好感,非常希望天天和她在一起。后来他到了红三司,回学校少了,可是每次回来都要千方百计见上许建荣一面。 现在,他和她又在一起了,他很是暗自欣喜了一番。可是刚才那一番话犹如一盆冷水将他浇醒,他现在是“阶下囚”,是人家批判斗争的对象,还胡思乱想什么? 江学孟不说话,不表态,扭着头一声不吭。 “你咋那么死心眼儿呀?你就不能低低头,认个错?非得一条道儿走到黑?” 许建荣的语气突然变了,一股暖流顿时从江学孟心底涌出。他慢慢抬起头,凝视着眼前那张重新变得可爱的面孔。 他还是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分明感觉到了她对他的担忧和关切,只是不知道这担忧和关切仅仅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更深层的情感。不知道她对他是否也象他对她那样怀着一种模糊的渴望。 一九六八年春节过后,云城市革命委员会决定隆重庆祝“三一六”夺权一周年。各中学都接到了抓紧队列训练,准备参加“三一六”庆祝大会游行检阅的通知。 三月十六日早晨,全校在操场集合,不久就要开赴西门外会场。这时许建荣发现江学孟不在学习班队伍里,急忙跑回学习班的男宿舍——教工会议室,地上铺着四溜地铺。偌大一个宿舍,只有江学孟一人躺在他的铺位上。 许建荣几步跨到他跟前,气喘吁吁又气又急地问道:“你是咋回事?你想让他们说你破坏庆祝大会?你想让他们说你对抗红色政权?” 江学孟坐起来,他确实不想参加这个庆祝大会。对别人而言也许是庆祝胜利,而对他来说则是失败与耻辱。 “我没有像章,也找不来。” 军训团规定,今天必须统一佩戴小红像章,不准戴其它像章。 江学孟戴的是景德镇出产的瓷像章,不符合规定,他打算以此为借口逃避开会。 “你咋不早说?走!” 许建荣不由分说拉起他就走。到了女宿舍(她们四个人住一间办公室,也是地铺),许建荣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找出一枚小红像章,别在江学孟胸前。她的隆起的胸脯几乎挨着江学孟的身体,她的温热的鼻息吹到江学孟的脸上,她的额头就在江学孟的鼻子跟前。江学孟闻到了淡淡的发香,淡淡的体香。他几乎忍不住要拥抱她了,他极力克制着,只是异样地,出神地凝望着,凝望着。 许建荣给他别好像章抬起头来,发现了他的眼神,脸一红说;“你看啥?” 紧接着又说:“快走吧,要出发了。” 一九六八年六月,云城矿务局红七矿(雁崖矿)来云城铁路中学招工人。军训团为此召开动员大会,没有人报名。云城矿务局曾经在一九五九年发生过一次震惊全世界的煤尘爆炸,那次事故的阴影至今仍盘旋在人们的心头。江学孟的父亲明确表示,宁愿下乡种地,也不下井当矿工。 江学孟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如果有人报名,他也许不会产生这个念头。如今一个报名的都没有,机会就来了。中央两报一刊已发表社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已成定局。留在学校,将来最好的结果也就是插队,不会再有别的出路。他若是个一般学生,等待插队就等待插队,反正大家是同一命运。可是,他不是一般学生,他在“对敌斗争学习班”里,不检查交代,不低头认罪,他就过不了关。如若他第一个报名去煤矿,军训团为了完成招工任务,很有可能批准。这样,他就可以躲过检查交代低头认罪这一关了。 江学孟不顾父亲的告诫毅然报名,军训团正为没人报名发愁,如今僵局打破,军训团十分高兴,立即批准了他的申请,在全校大会上表扬了他。 在江学孟报名之后,三十多个学生陆续报名,军训团顺利完成了招工任务。煤矿来接新工人的前一天晚上,许建荣以学习班二组组长的身份来到男宿舍,走到江学孟跟前伸出手说:“祝贺你,工人阶级!” 江学孟也伸出手,两手相握,谁都不想松开。许建荣的手抓得是那样用力,指甲都快掐进他的肉里了。 好几天了,江学孟一直在寻找与许建荣单独说话的机会,始终没有这样的机会。现在是最后的时刻了,千言万语凝聚成两个字;“写信”。他正要把这两个字说出口,许建荣压低声音迅速说了两个字:“写信!”怕江学孟听不懂,用最大的力量在他手上抓了一下。 江学孟点了一下头,更确切地说,是点了一下眼睛。这个交流是在瞬间完成的,除了他们俩,即使是近在咫尺的人都难以察觉。 手松开了,许建荣掏出一本袖珍语录本。 “江继开同学,这是我代表学习班二组全体学员送给你的,祝愿你在革命的道路上不断前进。” 晚上熄灯以后,江学孟躲在被窝里揿亮手电,小心地翻开了许建荣代表学习班二组送给他的语录本。里面写着: “赠继开战友 努力学习 永远革命 许建荣” 这本语录是许建荣送给他的,不是学习班二组的全体学员。 在语录本的红色塑料封皮里,藏着一张二寸的照片。是许建荣的半身照,身穿军装,戴着红卫兵袖章。江学孟在北街照相馆的橱窗里见过这张照片,放得有一张报纸那么大,在橱窗里挂了一年多。 十七 你说……实话,我就……给你。 江学孟分在红七矿前进区一连一排当工人。前进区是回采区,回采区的任务就是出煤。江学孟暗下决心,一定要干个名堂出来。 政治学习时,排长(小队长,一个连采一个工作面,分成三班,每班是一个小队)杨先让他念报纸,他毫不推辞。下井前,杨先让他带领大家宣誓,他毫不推辞。尽管他对那一套反感透顶。为了干出个名堂,他必须丢开自己的好恶,必须处处积极。 班前政治学习结束,全排在井口列队。江学孟高举主席像站在队前领头宣誓。 “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最后高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仪式结束,队伍开始下井。 在井上举主席像不费事也不费力,在井下大巷也不费事不费力。进了顺槽巷,主席像就成了一个不小的负担。顺槽巷被溜子里溢出来的煤填得满满的,原来两米高的巷道只剩下一米四、五,有的地方甚至一米一、二。人直不起腰,得弯着腰走。再低的地方光弯腰还不行,腿还得弯,就得蹲着走了。蹲着走太慢,太费劲,还不如干脆象动物那样,四肢着地手脚并用爬行。在最低的地方,许多人就是爬行的。 空手的人在弯腰行进的时候,两只手可以随时去扶巷壁,以防身体倾斜或摔倒,爬行时两只手就更有用了。江学孟拿着主席像腾不出手,在巷道里不是碰头就是摔倒。为了爬行,他只能先把主席像先递到前面的地上,这样才能腾出手向前爬。等爬过主席像,再拿起主席像往前递,再腾出手向前爬……等进了工作面,全身大汗淋漓,内衣全部湿透。刚来矿的时候,他还嫌工友们身上有一股酸臭味儿,没过几天,他的工作服也是又酸又臭了。 他没有怨言,他知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 九月里的一天晚上,江学孟下了早班在食堂吃饭,郭栓栓和张日存两个人神神秘秘地走过来。他俩已经吃完了,江学孟没有看见他俩是坐在什么地方吃的。食堂太大,有十几个售饭口,几十张桌子,要想找个人不容易。 郭栓栓和张日存也是从云城铁路中学招来的,他俩跟许建荣一个班,真正是两个调皮鬼。一九六六年江学孟带领初二五班去怀仁县秀女村的时候,他俩就没少跟江学孟捣乱。不打不相识,他们算是老朋友了。 “江继开,几班儿?” 自从来到煤矿,江学孟早恢复了原来的名字。他改名字并没有改户口。 这两个调皮鬼是故意这样叫的。“早班儿。”江学孟继续吃着饭。早班也叫白班,早八点到下午四点。 “早班儿?那……正好,吃完……饭去我……们那儿吧,有……好东西给……你。” 郭栓栓是个结巴,说话费劲,脖子快憋红了。 “好东西?有个屁!” 江学孟瞥了一眼郭栓栓,不予理睬。 “你要是不去,可别怪我们哥儿俩不留情,栓子,咱们走。” 张日存扯着郭栓栓就走,边走边仰着头,口中念念有词;“阳高县狮子屯公社汪屯大队……” 江学孟浑身一震,张日存念的是许建荣插队的地址。这两个家伙是怎么知道许建荣的地址的?他已经收到过许建荣的两封信。莫非两个家伙拿走了许建荣的来信?前进区的信箱在前进区的走廊里,他俩在东风区,跑来干什么?是专门来侦察许建荣的来信的?他俩怎么知道许建荣会给他写信呢? 江学孟坐不住了,想叫住郭栓栓和张日存,但不能叫。他必须故作镇静,否则那两个家伙的刁难将会变本加厉。江学孟不动生色慢条斯理地继续吃饭,吃完饭,还是不能立即去找那两个家伙,就站在食堂前面的篮球场边上看几个学生打球。天黑下来,几个打球的学生回家去了,看看手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时间差不多了。 郭栓栓和张日存住在五号单身大楼,两个家伙真有本事,竟然和一个矿一中的学生三个人弄了一间宿舍。江学孟也想和同学一块儿住,所有新来的学生都想和同学住,然而不可能。三号楼是干部单身宿舍,四号楼和五号楼都住满了,每间宿舍少则三人,多则四人。没有一间空房。新来的学生只能分散插到三个人的宿舍里。郭栓栓和张日存原本也是分开住的,俩人很快和工友们混得称兄道弟,于是工友们为他们调换出一间宿舍。 郭栓栓和张日存上夜班,(夜间十二点到早八点)十一点就得走,这时都躺在床上养神。那个矿一中的学生上二班,(下午四点到夜间十二点)此时正在井下,他的床空着。见江学孟进来,郭栓栓和张日存一骨碌坐起来。 “江……司令,请……坐。” 郭栓栓伸出手掌作出“请”的姿势,手掌指着那张空床。 张日存说;“你来干啥?我们这儿有屁,你要?” 江学孟说:“要,你拿来吧。” 郭栓栓真转过身,撅起屁股对着江学孟,努了几下骂道:“他……妈的,这……会儿没屁,死人,你……说咋……弄?” 张日存的外号不知道为什么叫个“死人”。 江学孟说;“啥东西?拿来吧。” 张日存说;“拿来?江继开,我们这儿除了屁没别的,你要拿啥?” 江学孟见俩家伙难缠,只得妥协,陪着笑说;“栓栓,死人,明天晚上我请客,晾马台饭店,行不行?” 晾马台在沟对面的家属区,有个回民饭店,饭菜不错。 张日存这才笑了。 “这还差不多,栓栓,给他吧,别让人家着急了。” 郭栓栓说;“不……行!得……交代……是……谁……写的!” 郭栓栓张日存知道他们班插队插到狮子屯公社汪屯大队,然而究竟是他们班的谁给江学孟写的信,他俩并不清楚。 张日存说:“栓子,咱们先猜猜……” 他极力思索着,猛然一拍脑门:“看我这个脑子,我早该猜出来!栓子,是她,没错,肯定是她!” “是……谁?” “你想想,咱们班揭发批判江继开的时候,是谁站出来说,江继开的本质是好的?” 最后一句,张日存模仿了女人尖细的声调。 “是……许……建荣?” 郭栓栓将信将疑。 张日存再次肯定地说:“绝对没错!就是许建荣!” 听见那魂牵梦绕的三个字,江学孟只觉得心里发热,头也发热,好像喝了酒似的有些飘飘然了。 张日存突然指着江学孟叫道;“栓子!你看!江继开的脸红啦!” 郭栓栓还要作最后的证实;“江……继开,你说……实话,我就……给你。” 江学孟点点头说;“是许建荣。” “哈哈!”张日存发出一声怪笑,猛然倒在床上。“上帝啊……上帝,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啊……” 一连串的怪叫,让人听不出来是哭还是笑。折腾了一阵,张日存又一下子站起来,狠狠地在江学孟肩膀上砸了一拳说;“江学孟……你和她……才是一对儿……” 郭栓栓舔着嘴唇说;“那……小娘们……才馋人哩……江……继开,明……天……你得……买好……酒!” 十八 快来救人…… 这是许建荣的第三封来信。 许建荣一插队就当上了汪屯大队的民兵连指导员,不久入党,成为狮子屯公社党委员,团委书记。出席了阳高县学毛著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现在,她正在阳高县女子篮球队集训,准备赴太原参加山西省女子篮球赛。 许建荣的进步速度快得惊人,江学孟在欣慰之余隐隐约约感到一丝不安,他的情况至今还没有明显的进展,他得使劲加油了。 工作面只剩下拿电钻在煤壁上打眼的打眼工,其余人全部在尾部巷运料,准备支密集柱。密集柱(也叫堆柱)一堆四根,工作面长一百米,得支五十堆密集柱,需二百根坑木,工作量巨大。(也就是说,回采一个循环,需要二百棵成材树。一班一个循环,一天是三个循环。这仅仅是一个采煤工作面。) 支柱用的坑木长两米,直径一般在三十公分左右,太细了是吃不消顶板的巨大压力的。江学孟早已学会了运木料;双手抱起圆木向上一抛,同时迅速转身,用凸出的大胯接住圆木,右手抠住木料,连抠带搂使木料固定在大胯上,弯下腰撅起屁股,这样就把圆木拖走了。同样一根圆木,用这个方法能拖走,若用肩膀扛就可能扛不动。 坑木种类很多,有桦木,黄花松,椴木,楸木,水曲柳等等。椴木,楸木最轻,桦木,水曲柳最沉。老实的人不挑不拣,从坑木堆上挨着拿。机灵的就翻来翻去找轻的。江学孟也学会了辨认木料,旁边没有人,他也挑轻的。要是有人他就不挑了,跟前是啥就拿啥。 木料运了多一半,队长杨先掀了掀冒热气的胶壳帽,喊了声“缓缓吧!” 工人们就地坐下,靠着煤帮的,靠着木料的,因地制宜。有人为了省电,拧灭了头顶上的矿灯。 工作面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一连串岩石崩塌的声音,白茫茫的石粉浓烟一般钻出工作面扑进尾部巷。白雾中跌跌撞撞爬出两个人,是打眼工李大眼和郭富。 “我日他妈的!想吃人哩!” 郭富吐着嘴里的石头面子骂道 。 在尾部巷休息的人都拿毛巾捂着嘴和鼻子,空气里都是石粉,吸一口噎嗓子。 几分钟后,白雾渐渐稀释。 杨先看看李大眼和郭富身后再没有别人,便问:“张师傅哩?” 李大眼和郭富四外搜寻,然后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发起愣来。 这时,工作面方向飘来微弱的呼喊声;“救命啊……救人那……” “是张师傅!” 杨先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打眼工每个小队有三个。杨先队里的打眼工是李大眼,郭富,还有一个李天来。李天来今天休息,杨先派张师傅去帮助装药(往打好的煤眼里装炸药雷管)。张师傅叫张义和,五十多岁,原来是福利科的会计。大概是因为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还是别的什么历史问题,在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清理出福利科,下放到回采一线劳动改造。张义和年岁大了,干不了重活,杨先总是派些轻活给他。 杨先喊完那声“是张师傅!”就往工作面里钻,身后留下一句话;“快来救人!” 工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动。 “去?还是不去?”江学孟问着自己,左右为难。工作面落了大顶,危险程度不言而喻,工友们的沉默足以证明。可是想起张师傅和蔼可亲的微笑,想起张师傅对自己的关心,江学孟顿时头脑一热,爬起来随着杨先也钻进工作面。 工作面快要被岩石填满了,那一溜保护工作面的密集柱七零八落,东倒西歪。少数几根没倒的,有的被压得象开花似的从里向外一圈一圈往下卷(工人们称作“烫发头”,非常形象),有的被压折,压批,淌出粘乎乎的汁液。古塘上空,灰白色的巨石呲牙咧嘴,象魔鬼的牙齿。这些悬在半空没有任何支撑的巨石随时可能落下。江学孟吓得汗毛直竖,脊梁上一个劲冒冷汗。可是他已经爬进来了,只能横下一条心继续往前爬。如果此时再退出去,还不如干脆不进来。 又向前爬了十几米,发现了张义和。石头埋到他的胸部,他动不了。他的脸朝着尾部巷,显然是在向尾部巷跑动时被埋住的。他的右边是一个从古塘高处倾斜下来的陡坡,没有一点儿遮挡,随时面临着被再次流下的碎石埋没或是被滚落下的巨石砸死的危险。张义和看见了杨先和江学孟,不再呼喊救命,开始呼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他的呼喊即不激昂,更不壮烈,只能算作念叨或呻吟。让人听着不伦不类,说不出那股难受劲。江学孟觉得,他仅仅是为了让人们知道,一旦他死了,他是喊着“毛主席万岁”死的。 杨先爬到了张义和跟前,观察片刻,对身后吩咐道;“快拿柱帽来!” 说着同时回头,看见是江学孟,感到意外,莫名其妙地发起脾气来了。 “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叫他们拿柱帽!” 江学孟知道杨先的用意,他是新工人,没有足够的井下工作经验,杨先怕他再发生意外。他可以借传达命令的名义退出工作面不再进来。可是这样做仍然会被认为是“临阵脱逃”,他不能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他必须象队长杨先那样身先士卒,为大家做出表率。 江学孟迅速爬到尾部巷,说了一句“队长让拿柱帽”,抱了两个柱帽又钻进工作面。几个人跟着他也钻进工作面。 柱帽其实就是一块厚木板,一米多长,厚度一般是十多公分,夹在柱头与顶板之间,以扩大柱子的支撑面积。 杨先用大家拿来的柱帽在张义和的右上方小心翼翼地搭起了一道屏障,可以抵挡斜坡上滚落的小石块。其余的人开始挖张义和身边的石头。此时张义和依然不停地念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眼里淌着泪,轮流望着这些救他的人。 大顶没有再次塌落,否则,张义和连同救他的人都会被活埋。 十九 不顶了,脑浆子都流出来啦…… 落顶是井下最可怕的事故之一。江学孟亲身经历了落顶,虽然当时吓得汗流浃背,事后想起来却觉得不是怎么十分可怕。自己未伤一根毫毛,张义和只是腿部骨折。他若是年轻几岁跑得快一些,就不会被石头压住了。江学孟甚至觉得,人们对煤矿的那种印象,不过是以讹传讹。现实中的煤矿并不象人们想像的那样恐怖。 江学孟决不会想到,真正的危险隐藏于看似平常的每时每刻。 李大眼,郭富,李天来三人放完炮来到顺槽巷,工人们进工作面出煤。身高一米八象根麻杆似的刘喜负责支临时支柱。 临时支柱是支在工作面保护出煤工人的安全的,多用金属支柱——不用锯,可高可低,快捷,方便。金属支柱重一百多斤,力气小的人搬不动它。 刘喜从古塘一侧两堆密集柱之间的煤堆里拉出一根金属支柱,等江学孟铲出一小块煤底,就支上了。有了这根临时柱子,江学孟就不用担心顶上掉零皮了。 刘喜向后走去,看看谁铲出了煤底,他好支柱子。金属支柱他已经找好了,在古塘深一点儿的地方,被碎石和煤埋了半截。他跨过溜子钻进古塘,查看完情况迅速抱住金属支柱猛地一拔。没有拔动。他便使劲摇那根金属支柱,摇得活动了,又用力一拔。柱子拔出来了,他也摔倒了,仰面躺在了溜子里,拔出来的那根金属支柱正好顺在两腿之间,斜压着他的右腿根部的大胯。 煤溜子满载着煤轰轰隆隆向前滚动,割煤机正在前面压着溜子边沿缓缓前行往溜子里划煤,工作面淹没在巨大的轰鸣声中,谁也没有听见刘喜的呼喊。当人们发现他时,立即不约而同地拼命大喊,同时摘下头上的矿灯朝溜头方向猛晃。而这时压在刘喜腿上的金属支柱的底端已钻进割煤机的平板底下,割煤机被顶的一颤,整个机身都压在溜子上了。割煤司机不知道怎么回事,转过头察看,这才看见溜子里躺着一个人,顿时吓得大叫“停溜子!停溜子!快停溜子……”边喊边摘下矿灯猛摇。溜头开工作面溜子的人终于发现了工作面里几束异常晃动的灯光,急忙停下溜子。此刻,刘喜的身体已经全部钻进了割煤机底下的溜槽里。 工作面没有了机器的轰鸣,死一般的寂静。 人们围在割煤机周围发呆。 杨先突然大吼一声——不是人的声音,完全是野兽的嘶吼。 “抬割煤机!” 发呆的人们一下子涌到割煤机的一侧,呼喊着奋力掀割煤机,那庞然大物纹丝不动。 郭富趴到溜子里拿矿灯往割煤机底下照去,“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不顶啦……脑浆子都流出来啦……” 一起死亡事故就这样发生了,前后没有超过一分钟。就象是说着玩儿,就象是恶作剧,令人难以置信。 刘喜是个复员军人,还没有结婚。来煤矿就是为了挣钱娶媳妇。为了攒钱,刘喜节省得出奇,节省得让人厌恶。吃饭顿顿是两块玉米面发糕一碗三分钱的大烩菜,吃饱吃不饱就是这些。这倒没有人说什么,最烦人的是在井下跟别人借干粮票。全队所有的人他都借遍了,没有还过一个人。弄得送干粮的一来,别人都远远躲开他。 不躲他,反而主动借给他干粮票的人只有一个张义和。别人下井装两三个干粮票,够自己吃就行,装多也没用。张义和一装十几个,谁借都给。郭富曾经替张义和算过,从张义和下放到一连一排的半年里,刘喜跟他借了至少有一百个干粮票了。一个干粮票就是一个糖芯烧饼,一个班吃两个,一个月二十五个班就是五十个。这还不算加班。(刘喜为了挣钱从不休息,每月得上三十个班)按郭富的说法,他这还是看在同村乡亲的分上给他少算着哩! 张义和也记不清刘喜借过他多少干粮票,他没打算要,也不记。刘喜反正每个班得吃两个糖芯烧饼,他自己从不买干粮票,都是跟人借。 为这事郭富和刘喜两个同村的乡亲还翻过脸。 送干粮的师傅背着两布袋热腾腾香喷喷的干粮进了顺槽巷,香味能飘出二百米远。刘喜一闻到香味就馋了,蹭到郭富跟前讨好地笑着伸出手。 郭富明知故问:“干啥?” 刘喜低三下四地说;“借俩吧……” 郭富说:“你的干粮票哩?” 刘喜说:“我把工资都存了,忘了留买干粮的钱了。” 郭富说:“呸!你攒钱娶媳妇。让我给你垫干粮票?你娶了媳妇让不让我弄?让我弄我就借给你……” 一片哄笑声。 刘喜恼了,站起来骂道:“牲口!弄你妈去吧!” 郭富扔了烧饼一个蹦子跳起来,追上去恶狠狠地拉住刘喜。 “我日了你妈的!你刚才说啥?你再说一遍!” 刘喜脸气得蜡黄,但不敢还嘴。张义和忙走过来拉开了两人。 “郭师傅,算啦,算啦……” 张义和推走郭富,把两张干粮票塞到刘喜手里…… 现在,刘喜死了,第一个嚎啕大哭的竟然是郭富。没有人提刘喜借干粮票不还的事。有人甚至后悔,没有多借些干粮票给这个可怜的后生。 二十 你们可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 来到煤矿不到半年,落大顶,死人,江学孟都经历过了。落大顶那次没有让他感到后怕,刘喜的死却让他越想越怕。刘喜死得太简单了,太容易了,就在谁也没有觉察到危险的平常环境里,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一个大活人说完就完了。在井下,死一个人竟是那么轻而易举。 人们对煤矿的恐怖印象并非毫无来由,井下确实危险。在那一片漆黑,到处是机械,到处是电,到处隐藏着杀机的世界里,谁能知道自己随时会遇到什么事情?刚来煤矿学习安全常识的时候,他们听到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故典例;某人在井下休息不是坐着而是躺着,一小块片煤掉下来落到腰上,结果造成下肢瘫痪。某人在皮带巷摸了一下电缆,当下就被电死。仔细检查发现,他触摸的那个地方,有一小截雷管线嵌入电缆的胶皮,强大的高压电流通过雷管线传到了他身上。至于电缆上怎么会嵌入雷管线,答案是简单的。井下回采,掘进都采用爆破,强大的爆炸力完全能够把一小截雷管线射入电缆……那时江学孟还觉得这些典例有些危言耸听,不过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安全意识罢了。现在他相信,那些典例都是事实,都是血的教训。井下不比地面上。地面上一片光明,什么都看得清,听得清。而在井下,人往往是瞎子,聋子。 江学孟想起父亲的告诫,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然而无论正确与否,他已经走上了这条道路,开弓没有回头箭,再危险他也得坚持干下去。要想干出名堂,就不能半途而废。何况他的努力已经有了效果,排长杨先对他很好,区长,连指导员也对他很好,这不是个好兆头吗?他现在要和许建荣在进步的道路上比赛,他不能落在许建荣后面。 “九大”召开后的第三天,江学孟下了夜班,洗完澡准备去食堂吃饭,然后回宿舍睡觉。经过前进区办公楼,区长栗文信正走出来,穿着工作服,看样子是要下井。他叫住江学孟,一同返回办公室。走廊里堆满了灯笼,“九大” 召开的那天夜里,开完庆祝大会接着举行了盛大的灯笼游行。在井上的干部、工人以及学生,家属一千多人全部出动,每人一盏红灯笼,边走边唱“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满怀豪情迎九大,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来歌唱……”火红的灯笼在夜幕下的山沟里蜿蜿蜒蜒连绵好几里,当地的老乡几辈子也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景观。据说,为了准备迎“九大”的灯笼游行,光蜡烛就拉了几汽车。灯笼用完了无处可放,堆在露天怕让雨淋坏,只好堆在走廊里。 栗文信等江学孟进了门就把门插上了,这个举动使得江学孟在片刻的诧异之后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了。他估计栗区长一定有重要的好消息告诉他。他来到红七矿前进区半年,没有旷过一天工,没有请过一天假,事事走在前,重活抢着干,危险时刻挺身而出,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如此巨大的付出不可能没有回报,不过回报的形式他一下想不出来。提升他当队长是不可能的,他还没有足够的井下生产井下安全井下管理的经验,当指导员或副指导员有可能,但可能性也不大,因为指导员副指导员的工作对象也是井下一线连队,需要一定的井下经验,何况他还没有入党——对了,是不是入党的事情?他听从许建荣的劝告,已经写过三次入党申请,奇怪的是指导员还没有找他谈过一次话(指导员见了他总是有说有笑,态度显得很亲热,可是很少涉及工作方面的内容),所以,也不可能是入党的事。既然这些都不可能,还会有什么呢?把他调到区办公室?或者是矿机关?这两种可能性是比较大的,因为已经有一些学生被调到区办公室和矿机关了。不过……人事调动是区党总支书记的职责范围,应该由总支书记找他谈话才对。区长的主要职责是生产管理,不应该插手人事问题,而栗区长又是个从不爱多管闲事的人,他会仅仅因为对自己有好感,就轻率地向自己透露不该由他透露的消息吗……想到这里,江学孟的激动渐渐平息下来,接踵而至就是摸不着头脑的迷惘和困惑了。 栗文信给江学孟倒了一杯开水,脸上带着微笑。 “小江,最近给同学写信没有?” 问得奇怪。栗区长喜欢和他聊天,尤其喜欢听他说历史。他怎么也猜不出栗区长今天为什么突然问起了这个问题。 江学孟摇摇头,许建荣快有一个月没有来信了,他也没有去信,他不知道全省女子篮球赛结束没有,不知道许建荣在什么地方,是在太原,还是回到了阳高。 “也没有同学来信?” 栗文信又问,看着江学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 江学孟全身的神经立即进入警戒状态;栗区长的头一句发问不是一句随意的,漫不经心的开场白,肯定发生了什么情况,而这种情况对他是不利的。 “没有。”江学孟肯定地回答。 栗文信如释重负,松了口起气。 “小江,最近阶级斗争形势很复杂……你以后说话,做事,要多加小心……” 向来心直口快的区长,此刻说话却吞吞吐吐。 江学孟犹如数九寒天掉进了冰窟窿,全身上下顿时冰凉。看来,学校里的噩梦又要在这里延续了,半年多的努力,半年多的拼命全都是白费!他那颗冰凉的心突然爆裂,窜出一股冲天的烈火。 “栗区长!到底怎么了?” 江学孟声色俱厉,完全忘记了栗文信是他的领导,是他的长辈。 栗文信望着那一双喷火的眼睛,摇着头一声长叹。 昨天,矿革委会召开中层干部会议,矿核心小组组长,矿革委会主任吴竟峰在讲话中指出,“九大”虽然胜利召开,但是云城的阶级斗争仍未结束,“糟”派势力仍在四处活动,他们的告状材料已经送到北京,我们要密切注意阶级敌人的动向,防止他们向红色政权反扑。他还专门提了一句:“前进区,你们那里有一个红三司的头头,非常顽固,他表现怎么样啊?你们可要擦亮眼睛,提高警惕……” 听完这个情况,江学孟的怒火被强大的悲哀淹没了,心如死灰。学校军训团把他的材料转来了,他在这里不会有出头的日子了。 希望彻底破灭,他与许建荣的比赛注定要失败,他已经预感到了那个痛苦的结局。 许建荣终于来信了,是从太原寄来的。她参加完全省女子篮球赛之后,被抽到省体工队女子篮球队,已成为省女子篮球队的正式运动员了。省体委有严格规定,运动员不准谈恋爱,今后她不再写信了,要求江学孟也不要再给她写信。 这一天,江学孟买了一盒烟(此前他不抽烟),抽到嘴里又苦又辣,还是一个劲地抽。 他爬上宿舍楼后面的山头,在那儿坐了一天。临下山时,他烧掉了许建荣送给他的那本袖珍语录,包括夹在里面的那张照片。 二十一 你这个孩子呀……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深夜十一点二十分,幽深的井口外,前进区一连一排在列队宣誓。 江学孟高举着主席像站在队前,他的声音已不象过去那样响亮,神情也不象过去那样严肃而亢奋。现在,举主席像领头宣誓对他来说已不再是光荣的任务,而是一个额外的沉重的负担。而且这个负担一时还无法推脱。阶级斗争还未结束,他住的四号宿舍楼的五层就是矿“群专指挥部”的监狱。楼梯口焊着钢筋栅栏,五楼的窗户都用木板钉得严严实实。就在前不久,他还听到过从五楼传出来的惨叫声。他已经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如果他此时拒绝带领大家宣誓,极有可能被视作是别有用心,或者更糟。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他不敢引火烧身,只有装,装! 红十月的高产期还没有结束,每个班还是双循环。(割根,移溜子,打眼,支密集柱,放炮,出煤,这叫一个循环。通常每班只能推一个循环,遇到意外情况,例如机械故障,漏顶等,那就连一个循环也完成不了。一个班推两个循环纯粹是为了创纪录。要推两个循环,只出完工作面的煤就得立即割煤根移溜子打眼支密集柱,古塘那一面的煤就没有时间出了。这些煤能占到一个循环总煤量的百分之四十。煤浪费了,新记录却产生了。)出煤,割根,运料,移溜子,支密集柱,打眼,放炮,再出煤。再割根,再运料,再移溜子,再支密集柱,再打眼,再放炮。推完两个循环,人人累的筋疲力尽。 快走到皮带巷的巷口了,大巷里正有一列煤车驶过。前面几个人紧跑了几步,在巷口跳上了煤车。扒煤车违反井下安全规定,扒正在行驶的煤车更是严重的违章行为。可是为了少走十几里路,为了早一些出井,大多数工人宁愿违反安全规定。能搭上煤车出井,起码要比步行快四五十分钟。 皮带巷快到巷口处分出一个岔巷——皮带不拐弯,照直向上走去。岔巷则拐了一个弯通往大巷,这一节巷道有三十米,是专门供人行走的。江学孟还没有走到岔巷,看不见煤车,听声音煤车还没有过去,于是赶紧跑。 大巷里有上下行两条铁轨,煤车走的是靠岔巷这一边的铁轨,列车紧贴着巷口,把巷口堵住了。这样一来,助跑的空间就只有巷道的那两米宽的距离了——这个距离根本无法进行助跑。 前面的几个人都跳上车去了,江学孟毫不怀疑自己也能跳上去,尽管别人是空手,而他却拿着主席像。他站在飞驰的列车旁边,瞅准了一节只装了半斗煤的煤斗车,先把主席像扔进去,随即双臂往车帮上一搭——但是已经晚了,在扔主席像的那一瞬间,他的腿错过了这一瞬间的工夫就用不上力了,他没能窜起来,胳膊的力量只能把他的身体带到车斗中间,却不能使他的身体站到车鼻之上,他的身体就在两个车斗之间坠落下去。他的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两个字——完了,随即轰然一声,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学孟后面还有几个人,除了队长杨先,剩下的都是岁数较大走不快的。江学孟因为拿着主席像,也落在大多数人的后头。江学孟扒车的时候,杨先也进了岔巷,他发现江学孟要扒车,刚要大声制止,但已经晚了。因而他发出的喊声由“别扒车”变成了“快停车!” 先前扒上车的人眼看着江学孟从道心掉下去,不约而同一起尖叫一起朝车头拼命晃灯,列车又前行了一百多米才停住。 煤车过去了,巷口空了,大巷里静悄悄。杨先靠在岔巷巷壁上,两条腿软得几乎站不住。他不敢走出岔巷,不敢看巷口外的铁道。 大巷里有了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喊道:“快!在那儿哩!还囫囵着哩!” 杨先闻听,一个箭步窜出巷口,列车停在巷口前方约一百米处。在大约三十多米的地方,巷壁根下,有一个黑乎乎圆乎乎的人体。铁道与巷壁根之间是排水道,距离不足四十公分,只比三十公分宽的排水道盖板宽一点儿。江学孟就象个团起来的刺猬似的,蜷缩在只有三十公分宽的排水道盖板上…… 江学孟苏醒过来,已是在疾驰的救护车上了。周围都是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队里的人只有一个杨先。杨先还穿着工作服,脸上湖满了煤粉,浑身上下一团黑,只有眼睛和牙是白的。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几个白衣天使之间,杨先活象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到了云城矿务局医院,进了急救室,江学孟的两条腿肿得象两袋面,根本脱不下水靴和裤子,护士拿剪刀先剪下了水靴,又剪下了帆布裤,绒裤,衬裤。透视、照相,之后就是等待。 杨先一直跟着大夫跑来跑去,生怕大夫隐瞒什么情况。快中午的时候,杨先跑进病房抓住江学孟的手摇着说;“小江,没事……两条腿都没事!你这个孩子呀……” 杨先想说什么,又突然停住,两只小眼睛里闪着泪花。 二十二 我爸爸不是特务…… 江学孟真是命大。别人都以为他能保住命就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那两条腿根本别指望再要。可是江学孟的两条腿一点儿事都没有,不但没有骨折,连脱臼都没有。只是软组织严重挫伤——真正的奇迹,连大夫都觉得不可思议。 江学孟怕父母知道实情,没有回家休养。队里抽出李淮安陪侍。李淮安也是云城铁路中学的学生。云城铁路中学一共来了三十名学生,分散到各个区队。分到前进区一连一排的只有江学孟和李淮安两人。 陪侍工伤是许多人羡慕的美差,工资一分不少,五十八斤的口粮标准一两不减,只是没有了每天六毛钱的入坑费。许多人宁愿不要那六毛钱,也不愿意下井。 江学孟给家里写信,谎称他被抽到矿上的篮球队,正在参加矿务局系统的篮球比赛,大概得一两个月才能回家。 阳历年到了,江学孟的腿肿基本上都消下去了,还是不能下地。无法再瞒父母,栗文信区长找了一辆吉普车,亲自把江学孟送到家。并按照江学孟的意思,说江学孟的脚是打篮球扭伤的。 区长说的话,父母自然深信不疑。 养伤期间下不了床,什么也干不了,江学孟一天到晚看书。平时他也看书,一本书通常要看一两个星期。而现在两三天就能看完一本。 他有两箱子书,都是从学校图书馆拿的。文化大革命初期破“四旧”的时候,高二班砸了学校的图书馆,一大堆“毒草”在操场上化为灰烬。他从剩下的书中(图书馆满地都是书)挑了一些拿回家去了。有马恩选集,列宁选集,斯大林选集,普列汉诺夫选集,世界通史,中国通史,世界近代史,中国近代史,西方哲学史,中国哲学史,世界文学史,中国文学史,黑格尔的美学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美学论,拜伦诗集,雪莱诗集,歌德诗集,但丁的神曲,还有费尔巴哈,休谟,笛卡儿,卢梭等等。政论,史学,哲学占了绝大部分。 他边读书边作笔记,已经写了满满三大本。读的书愈来愈多,思考也越来越多。 他在思考,这场文化大革命,究竟是一场真正的革命?还是一场灾难? 他在思考,究竟是为了打倒一个人而打倒一大片?还是为了打倒一大片而打倒一个人?抑或是兼而有之? 他在思考,这场付出了巨大代价的空前的大混乱,空前的荒唐剧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就是为了给一个不光彩的目的披上一件冠冕堂皇外套? 他也常常反省自己。 他曾经确信自己是真正的造反派,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现在他却怀疑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算个失败的战士?还是应该算作罪人?他产生这样的反省,是因为在他的记忆深处,那一桩桩曾剧烈震撼过他的良知的往事,并没有被时间埋葬。就象大地上的草,永远不会被冰雪埋葬一样…… 队列练习结束,其它班级都回教室去了,空荡荡的操场上只剩下初三六班。 学校里几天前出现了一张揭发韩月春的大字报,说她丈夫是国民党潜伏特务。揭发人署名是“革命群众”。 韩月春是初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她的女儿就是初三六班的班长,数学课代表李薇。 “潜伏特务”是令人恐怖的敌人,造反兵团立即派专案组(朴英就是专案组成员)前去云城矿务局调查。材料拿回来了。韩月春的丈夫解放前曾任国民党开滦煤矿副总工程师,国民党员,已被矿务局造反派揪斗。 没有查到与“潜伏特务”相关的线索。不过,阶级敌人往往隐藏极深,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决定抄家,由江学孟亲自带领初三六班施行。 初三六班已在操场待命。 江学孟拿着一张稿纸来到操场,正要宣读,李薇冲出队列。 “江继开,我爸爸不是特务……他的问题早向组织上交代清楚了,你们可以去矿务局调查,我爸爸真不是特务……” 说到最后,李薇失声痛哭。 江学孟望着昔日的同桌,望着这个不会见风使舵的正派的班长,犹豫了。 这时胡桂青走到队前,她现在是初三六班文革小组长,造反兵团二分团政委。 “革命的跟我走,不革命的滚他妈的蛋!出发!” 不跟她走,就是不革命。而不革命,差不多就是反革命了。 没有人留下,队伍出发。 李薇捂着脸痛哭着跑出学校,从此再没有回来。 北京站地道口,漂亮的水磨石墙壁上贴着七个刺眼的黑色大字:牛鬼蛇神收容站。 江学孟和另外三名红卫兵押着尹佐来到收容站门口。从两扇关着的磨砂玻璃门里传出两声惨叫,令人头皮发麻。尹佐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尹佐是学校里第一批被揪出来的“黑帮”之一。他那一口流利的英语曾经倾倒了所有的学生,现在却成了他“里通外国”的主要罪证。江学孟曾经非常羡慕尹佐老师漂亮的手写体英文,想学,尹佐老师送给他一册手写英文字帖。 而此刻,他们要押送尹佐回河北原籍劳动改造。 推开收容站的磨砂玻璃门,眼前的景象令人毛骨悚然。地道两边躺着,坐着两溜人,都是被押送原籍在此中转候车的“黑五类”。十几个身穿军装,手拿棍子和武装带的红卫兵在中间的过道上来回巡视。哪个“黑五类”梢不老实,棍子,武装带就会劈头盖脸落在他或她的身上。 把尹佐放进这地狱一般的收容站,江学孟实在担心。尹佐已经快六十岁了,这个骨瘦如柴的干老头是吃不住一顿棍棒或皮带的。武装带别看是软的,比棍子还吓人。差不多有手掌那么宽,最可怕的是那个大铜扣,又宽又厚,足够一斤。那家伙抡起来砸在头上,跟铁块砸在头上没什么区别。刚才江学孟就听见了铜扣落在人头上的发脆的响声,他估计那两声惨叫就是头上挨了铜扣的人不由自主发出来的。 可是已经到了这里,无法再带尹佐走。如果收容站的红卫兵问他为什么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况且也实在没有地方放尹佐,他们总不能带着尹佐去逛大街,让尹佐看着他们这些“革命闯将”假借革命之名“游山玩水”。他只能希望尹佐不要在这里做出什么能触怒收容站红卫兵举动,祈祷收容站的红卫兵不要对这个虚弱的干老头下手。 在收容站安顿好尹佐,江学孟他们四个人走上了大街。开往石家庄的火车是下午三点四十分,还有六个多小时,够他们逛一圈的。其他三个同学都没有来过北京,这是第一次,所以非要到王府井看看。江血孟是第二次了,一个多月前他来过,在北京大学住了一个星期,抄了一笔记本大字报,临走时到天安门王府井大栅栏转了一圈。所以这次再来,他俨然是个北京通了。 他们没有穿过站前广场到东长安街,而是从停着许多无轨电车的崇文门东街的街口进去,向西朝崇文门走去。江学孟打算到崇文门菜市场买些路上吃的东西。这条路比较偏僻,主要走无轨电车,行人比长安街少得多。他们正走着,从一个岔口走出一群人,乱哄哄的,猛一看象打群架的,细看不是。走在那群人最前面的是一个矮胖子,头发被剪光,分不出男女,从走路姿势看大概是个女人,一只脚穿着拖鞋,另一只脚只穿着袜子。走路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好像喝酒喝醉了。她后面是几个红卫兵,手里都拿着武装带(江学孟非常喜欢那种武装带,配上军装扎在腰里多威风啊,他不明白这些北京红卫兵为什么偏偏要拿在手里充当武器),不时追上那个女人,抡起武装带没头没脑地抽,那个大铜扣抽在肉上声音发闷,女人不吭声,只是身上的胖肉一阵乱颤;抽到头上声音发脆,梆梆的,就象是砸在了木头上,女人这时就发出一声——好像是尖叫,其实已不是人的声音,近似于野兽的嚎,而野兽的嚎也没有那样痛苦——找不出恰当的词来形容那种声音,它叫人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 在崇文门附近的一条胡同里,一个院子的大门外扔了一片盆盆罐罐,是抄家扔出来的。当江学孟他们经过的时候,大门里出来一辆三轮平板车,蹬车的人没有坐在车座上,站在脚蹬上蹬,蹬得很吃力。车板上堆着一堆软颤颤的东西,用一张凉席盖着。三轮车出了院子拐弯以后,江学孟看见,凉席盖着的是一个死人。 铁路材料厂文革筹委会副主任潘善通拿来了一个档案袋,里面装着一个名叫赵良甫的人的档案。此人解放前是三青团员,保定一中学生会主席,三青团保定区委宣传委员。这是历史情况。现在仍受到走资派常景荣(铁路材料厂党支部书记)的重用,写材料,写黑板报,办大批判专栏。潘善通分析,此人擅长文墨,又有重大历史问题,肯定写过反动诗词文章藏在家里,请求江学孟派红卫兵协助抄家。 那个时候抄家成风,不知有多少“牛鬼蛇神”的家被抄。人家请你来革命,你还能不革吗?江学孟同意了潘善通的请求(他不同意,别人也会同意),结果没有抄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更没有什么反动诗词文章之类,赵良甫家里连一张写字的桌子都没有。 抄完家就是押送回原籍,这是每一个被抄家的“牛鬼蛇神”都逃脱不了的命运。赵良甫帮着妻子打点行李(主要靠赵良甫,他的两个女儿还小,妻子悲痛欲绝,拿起什么就站在那儿哭起来了,什么也干不了。)整理好行李,江学孟派孙伟国,张双喜两个红卫兵押解赵良甫去派出所消户口,开户口迁移证。临走,赵良甫走到妻子跟前说;“淑珍,我走了,你好好带孩子,让她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妻子让他说懵了,忘了哭,听得莫名其妙。 赵良甫抱起小女儿亲了一下,又抱起大女儿。大女儿有十一、二岁了,挺大了,他还是抱起来,也亲了一下。 孙伟国等得不耐烦,呵斥道;“快走!” 赵良甫住在火车站东,派出所在站西,中间隔着火车站。走公路不用穿铁道,有桥,但要绕一个大圈。赵良甫建议穿铁道走,可以少走路省时间。孙伟国和张双喜当然也不想绕远,同意抄近路。 火车站有十几股铁道,占了很宽一大片地。有几股道上停着车皮,大多数都空着。穿过几股铁道,一列货车呼啸着从站外驶来。还来得及过去,可是赵良甫把孙伟国和张双喜两人拦住了。 “不安全,等车过去再过吧。” 列车驶过来,卷起一阵带着灰尘和煤烟味的风。车头过去了,后面是一节节车箱,咯咯噔噔,咯咯噔噔…… 孙伟国和张双喜望着在眼前飞闪的列车,赵良甫站在他俩中间。列车还剩几节就要过完了,这时,赵良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几折的纸,往张双喜手里一塞,然后一头钻进了车轮底下。这个过程快得象闪电一般,孙伟国张双喜俩人还在发呆的工夫,赵良甫已被车轮轧成了几块。 “压死人啦!压死人啦!” 还是别处的人先喊起来,孙伟国和张双喜已经不会喊叫了。 列车消失在远方,车站上的人迅速找来几张席子,盖住了铁道上几块较大的肢体。 半小时以后,孙伟国张双喜失魂落魄地回到赵良甫的家,进了门看见江学孟和其他同学,这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张双喜手里捏着赵良甫塞给他的那张纸。 他们俩人进门时的模样就引起赵良甫的妻子的注意了,随着他俩的哭声,她一下子从行李卷上站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良甫呢?良甫呢?” 江学孟此时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焦急地问道;“怎么啦?说话呀!” 孙伟国结结巴巴说:“赵……良甫…… 死了……” 赵良甫的妻子嘴张到最大,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随即倒在地上。两个女孩哇啦一声扑在妈妈身上…… 赵良甫的遗书: 淑珍: 对不起,我先走了。我不得不走。我随父亲从小就离开了老家,老家里没有亲人了。即便有几个远房亲戚,几十年不见,也早不认识了。那是个十分贫穷的山沟,你们去了根本受不了,我不能让你和女儿到那里去受罪。我自己的罪就叫我一个人受吧,我死了,你和孩子就不用去那个穷山沟了。淑珍,为了你和孩子,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我最后要告诉你和孩子的是,保定解放那年我十八岁,还是个学生。我不是反革命,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再会了,淑珍。你再找个人吧,那样你会轻松一些。一定要找个没有任何历史问题的人,这是我的最后希望。 良甫绝笔 …… 常常让江学孟痛心疾首的,不止上面这三件事,还有许多许多。 他问自己,当初为什么那样狠心?那样无情?是为了革命?是为了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是为了广大人民群众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别自欺欺人了,自己那么积极地参加文化大革命,其实是为了自己!为自己能出人头地,为自己有更好的前程。 陈叔叔当上了云城铁路分局革命委员会副主任(陈连生,江学孟父亲的好友,机务段运转车间的司炉工。曾经是铁联总常委,云城市大联筹常委。武斗前夕让江学孟去徐州就是他给江学孟的父亲出的主意)。井冈山兵团的那几个学生有的留校当了革委会副主任,有的到铁路分局当了站、段的宣传科长,工会主席,团委书记;这就是革命的报酬。 假如夺权的不是“好”派而是“糟”派,那么,作为云城市红三司常委的他,也决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所谓主义之争,思想之争,路线之争,道路之争;归根结底不过是权势之争,名利之争。人类社会从古到今一时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这样的争斗,而打出的旗号往往是为了人民,为了正义与真理…… 就在这样不断的阅读不断的思考中,江学孟渐渐把许建荣淡忘了。 一九六九年六月,煤矿合同到期,大多数学生不愿意转正,离开了煤矿。江学孟就更不用说了。 一九七0年,云城城北二十里的云城钢铁厂重新上马(它于一九五八年建成,同年下马),进行招工。江学孟的父亲托人给江学孟报了名。七0年五月,江学孟到了云城钢铁厂,开始了新的人生。 江学孟希望自己能够斩断过去的一切,也曾经以为斩断了过去的一切。可是现在,当许建荣的来信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才发觉有一些东西是根本斩不断的。他可以烧掉许建荣送给他的信物,烧掉许建荣的照片,却无法烧掉对她的思念;他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忘却了她,其实不过是为了麻痹自己的神经,以减轻痛苦。还有,就是为了维护自己那一点儿已经毫无价值的自尊——对于得不到的东西,与其低三下四地跟着它,不如傲然离开它。江学孟对许建荣的忘却就属于这种情形。 不过现在情况完全改变了,那个他以为得不到的东西,现在主动跑回来了。这不能不叫他惊喜异常喜出望外。真正的爱可以否认,可以隐藏,可以视而不见。就是无法彻底清除,因为它已经在心灵深处扎下了根。 二十三 ……咱们在一块儿。 从重工业局到西街的云城宾馆,骑自行车也就是十几分钟的事。会议一上午就结束了,江学孟推着自行车走出重工业局大院,拿不定主意是回家,还是现在就去找许建荣。许建荣在信上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七点,中午不知道在不在。犹豫着,最终还是回了家。 这一个下午真是漫长,时间似乎停止了,江学孟甚至怀疑时针能不能走到七点。表走得太慢了,越看越急,江学孟干脆不看表了。找了一本书,翻了几页,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终于熬到了六点,江学孟草草扒了几口饭,推了自行车就走。 许建荣住的101房间是门厅右首的第一间,紧挨着楼梯口,过往,上下的人络绎不绝。房门上方有一块长方形的玻璃,从外面经过的人只要一扭头,就能看见房间里的一切。 这样的环境无形之中遏制了江学孟的冲动,他进门时,许建荣立即从床上站起来,他掩住门,就站在门口。隔着两米的距离,四目相对,足足有一分钟的工夫,谁也没有动,也没有说一句话。 许建荣变了,变的成熟了,没有了少女的天真,多了女人天赋的韵味,那种能让男人心旌摇荡,难以自己的风情。 “来了?” 许建荣首先打破沉默,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先吐出这两个生硬、苍白、让对方和自己都觉得别扭的字。 这两个字显然不能作为热情接触的媒介,所以,两个人连手都没有握一下,就分别坐在茶几两边的简易沙发上了。 房间里有三张床,只住了许建荣一人,另外两张床空着。 许建荣从桌子抽屉里捧出一大把水果糖,江学孟不喜欢吃糖,这些特意准备的高级水果糖没有起到预想的作用。 不过拘束很快就过去了,他们各自介绍了分别以后以及现在的情况。江学孟暗自庆幸:如果他现在还在红七矿,还是个井下工人的话,他真不敢想像许建荣听后会是什么感觉。他现在的身份是云城钢铁厂政治部宣传科负责人,这个身份可以使他毫无羞愧地出现在任何场合。只是他现在还没有入党。(许建荣特意问到了这一点) 许建荣早在插队之初就入党了,党员的身份在她后来的道路上起了及其重要的作用。她现在不当运动员了,被提升为省体委的干部。这次参加华北六省区女子篮球赛,她是山西代表队的领队。 谈到十点半,到了该告辞的时候。 许建荣突然说;“你到太原来吧,咱们在一块儿。” 江学孟没有想到许建荣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他们谈了这么长时间,一直在回忆过去,还没有涉及到今后怎么办。江学孟出于自尊不能主动要求什么,他在等待许建荣的态度。虽然她的态度已经在信中表白了,他还是要听她亲口讲出来。 “你要是来太原,我给你联系单位,给你跑调动手续。太钢,太重,山机,好些大型企业,比云城钢铁厂更有前途。” 江学孟期盼的就是如此,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即答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说话,他在犹豫。 许建荣凝视着他,表情有些沉重起来,沉默了一会儿,她毅然问道:“你是不是有对象了?和你一个厂的?” 江学孟心慌意乱,表面依然十分镇定。好像鬼使神差似的,他也用毅然决然的坚定语气回答了两个字:“没有!” 许建荣松了口气,脸色又缓过来了。 “是不是怕你父母不同意?” 江学孟含混地点点头。 许建荣说:“云城离太原不远,随时可以回来。你好好跟父母说说,说通了,写信告诉我,我就给你活动。要抓紧,越快越好,不要拖,你听清了吗?” 许建荣的父亲一年前调到唐山,全家都迁到唐山去了。所以许建荣不想再回云城,坚持要江学孟去太原。 这一谈又是半个小时,等许建荣送江学孟出来,已经十一点了。宾馆大门上了锁,接待室的窗户也关上了,还拉上了窗帘。显然,值班的人已经休息了。 半夜三更,如果叫人开门,势必要引来一番盘问。不如明天早上再走,白天进出的人多,不容易被人发现。 两人又回到房间,这一次没有坐沙发,两人紧挨着坐到床上。坐了一会儿,江学孟忍不住抱住了许建荣。 许建荣半躺在江学孟的怀抱里,她的脸对着他的脸,他又闻到了那熟悉的体味,熟悉的发香。 谁也没有脱衣服,也没有拉灯,就让灯刺眼地照着,一直坐到了天亮。 二十四 你凭什么审问我? 宾馆终于开门了,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许建荣陪着江学孟往外走,值班人员拦住了他俩。 “你住几号房?”值班人员问江学孟。 “我没住。” “没住……你在哪儿……过的夜?” 江学孟回答不出来了。 许建荣只得上前:“他是来看我的,我们是同学,昨天晚上他要走,门已经锁了,只好回我的房间坐着。” “坐着?坐了……一夜?” “坐了一夜。” 问题变得麻烦了。 这次随女子篮球队来的还有省体委的军代表,听到消息,军代表叫走了许建荣,江学孟也被带进一间办公室。 那个值班人员拿出笔,纸,问江学孟是哪个单位的,江学孟一下子火了。 “你要审问我?你凭什么审问我?” 争吵中间,宾馆的一个女负责人进来了。 “你这小伙子呀,脾气咋这么大?到宾馆住宿的人哪个不登记?来,我给你登记,住一夜,交一夜的钱不就行了吗?” 江学孟信以为真,说出了姓名,单位,职务,电话。等着交钱,却一直没有人来找他要钱。 过了半个小时,来了一个西街派出所的民警,领着江学孟到了西街派出所。 还是问他姓名,单位,江学孟又火了。 “你凭什么审问我?我犯了什么罪?” 民警瞪着眼看着江学孟,突然笑了。 “真是个年轻人!你在人家宾馆住了一夜,不交钱还跟人家吵架,你还有理?” “我没住!他们锁了门我走不了!” “那你在哪儿过的夜?” “在我同学那儿。” “你的同学住几号房间?” “101号。” “说了半天,你还是住了,你在101号房间过了一夜,不叫住叫什么?” “我没住!我们坐了一夜!” 民警不再理睬江学孟,也不问江学孟姓名单位了,他看出来,一问还得吵。他拿出一张纸,走到隔壁房间给云城钢铁厂政治部打了电话。这间房子里没有电话。 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厂政治部副主任李自光骑着自行车来到西街派出所。民警挺热情地跟李自光握完手,直接开门见山:“李主任,没有什么事,你们这位同志去看同学,在人家宾馆住了一夜。不给人家钱还跟人家吵起来了。到底年轻,经验少,你带他走吧!” “不是住了一夜!是坐了一夜!” 江学孟更正民警的话。 民警哈哈大笑,拍拍江学孟的肩膀说:“小伙子,不管是坐是住,反正过夜了吧?过夜就得交钱呀?对不对?” “我要交,他们没人收!” “行啦行啦,快跟你们领导走吧!” 李自光没有张扬这件事情,他对江学孟十分器重,不然不会让江学孟负责宣传科的工作。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是李自光接电话时别人听到了什么,还是电话室的接线员嘴不严实说了些什么,秦芝听到了风声,立即跑来问江学孟派出所是怎么回事。 江学孟本来是不想让秦芝知道他与许建荣的关系的,如今见秦芝已经知道了,突然觉得让秦芝知道了并不见得是件坏事。他们之间迟早要有个了结,早了结更好,那样他就可以毫无顾虑地通知许建荣了。于是他对秦芝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只有一处作了更改;他隐瞒许建荣的那封绝交信,只说省体委不准运动员写信谈恋爱,所以许建荣一直没有给他写信。现在许建荣不当运动员了,可以谈恋爱了,因而他与许建荣中断的关系自然恢复了。 秦芝对这件事的反应有点出乎江学孟的意料。秦芝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有些精神恍惚。她回到广播室就跟朴英打听许建荣的情况。朴英并不知道江学孟和许建荣的关系,所以对秦芝的问题也没有多想,脱口说道:“许建荣,我当然认识。造反兵团的干将,可泼辣啦!高高的个子,两个小辩,长得漂亮极了,她的相片在北街照相馆挂了一年多呢!” 秦芝再没有说话,坐在那儿发呆。朴英这才发觉秦芝有些反常,硬拉她出去,说到供销社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她以为秦芝到了外面一分心,精神就会好一些。两人骑自行车出了厂门,秦芝不走马路边,就在中间骑,朴英喊她她也不理睬,仿佛根本听不见似的。朴英慌了,急忙下了自行车把车支起来,打算追过去把秦芝拉住。这时迎面驶来一辆卡车,秦芝占住了道路,卡车只好往边靠,一个劲地按喇叭。秦芝还是没有反应,照着汽车向前骑。汽车急打方向拐出马路,车头让过去了,后轮把秦芝带倒了。 朴英已经拉住秦芝的自行车了(幸亏她拉了一下),这时丢开自行车就去抱秦芝,同时大喊:“快去厂里叫人!快去叫大夫!” 这条路连着厂区和生活区,来来往往净是钢铁厂的人,有人跑到厂医院报了信。 医护人员拿担架把秦芝抬到厂医院,经过一番检查,头部有一点儿外伤,其它部位都没有发现问题。然而秦芝目光发直,神情呆滞,谁也不理睬,好像谁也不认识似的。大夫开始怀疑她的大脑,准备再观察观察,不行就得送市里的大医院了。 江学孟不知道这件事,正在埋头编着下一期的“钢铁战报”。李自光走进来,看着江学孟,却不说话,那目光也与以往不同,好像江学孟身上有一种东西以前没有发现,今天才刚发现似的。 江学孟叫了一声“李主任”,没有往起站。李自光常来,他们之间已不拘礼节,尤其是在江学孟忙着的时候。但是今天江学孟发现不对劲,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不,比这还要糟糕,李主任的眼睛里有着一种以前他从未见过的冷漠。因此,江学孟叫了一声“李主任”以后就愣住了,不明白李主任为什么那样看着自己,也不明白李主任为什么不吭声。 李自光是从厂医院过来的,秦芝的情形让他非常担忧。他询问过朴英之后已经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年轻人失恋往往如此。他以为江学孟知道秦芝被撞的事了,特意过来看看江学孟的态度。刚进门他见江学孟还在专心看稿,以为江学孟无动于衷,脸色当即阴沉下来。可是随后,江学孟那副茫然的傻相又使得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你还不知道?” 李自光问,审视的目光直对着江学孟的眼睛。 江学孟还坐着,完全懵了,忘记了此时应该站起来。他也直视着李自光,不知道李自光问得是什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小秦让汽车撞了……” 江学孟一下子站起来,由于坐得太近,桌子几乎被顶倒,茶杯滚落到地上摔碎了。这么一来江学孟更加惊慌失措,焦急的眼神里又加进了几分胆怯,他怕自己的失态更加触怒李自光。 “她在厂医院急救室,你去看看吧。” 李自光看出来,江学孟确实不知道秦芝被撞的事情,脸上的阴云渐渐消散。 江学孟一口气跑到厂医院的急救室,几个人围着病床,江学孟挤到床前,轻轻叫了一声:“小秦……” 秦芝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就是没有神儿,也没有亮,对什么都没有反应。听了江学孟的那声呼唤,她的眼睛渐渐有了光亮,眼神渐渐向瞳仁聚拢,她看见江学孟了,认出他来了。她突然大哭起来,猛然坐起把江学孟拦腰抱住。 周围的人陆续离开。 大夫也走了,用不着再担心秦芝,她没有事了。 这一下,江学孟与秦芝的关系彻底公开了。 在江学孟的爱情天平上,许建荣和秦芝的分量是不相同的。如果没有两年前许建荣写给江学孟的那封绝交信,江学孟肯定不会转情他人,更不用说秦芝这个黄毛丫头了。就是这一次,许建荣又来找他,分量虽然有所减少,但还是超过了秦芝。他没有把秦芝的事告诉许建荣,却把许建荣的事告诉了秦芝,其用心不言而喻。尽管许建荣劝他去太原时他的犹豫来自于对秦芝的顾虑,但经过冷静全面的考虑之后,他最终还是把爱情的砝码加到了许建荣的这一边。 可是秦芝出了事故,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的。他绝没有想到秦芝对他的痴情竟然到了几乎丧命的地步。依他的想像,秦芝听了他和许建荣的事情之后,无非是大哭一场,大骂他一顿也就完事了。谁知秦芝却精神失常出了车祸,而他和秦芝的关系也随着在全厂彻底公开。这个始料未及的意外变化,迫使他不得不重新考虑他与许建荣的约定。秦芝现在仍处在时好时坏的的状态,如果一旦再受刺激,神经紊乱变成疯子,他的良心何安?厂里的领导,同事会怎样评论他? 李自光主任那张阴沉的面孔又浮现出来,显然,李主任把他看成了心怀二意脚踩两只船的人。李主任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且掌握着他的命运。如果他不顾秦芝的死活毅然与她断绝关系,李主任一怒之下把他打发回车间,他怎么办呢?还有,那时即使许建荣在太原给他找好了单位,甚至开来了调令,李主任卡住就是不让他走,他又如之奈何?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只要李主任给对方单位发一封公函过去:“此人品质恶劣,不宜调动”,一切就全完了,那时他才真正是“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还有脸再见人吗? 真是痛苦的抉择啊! 可是,他必须作出选择。 他给许建荣写了信,谎称暂时还做不通父母的工作,让许建荣再等一些时候。信发出后他又给许建荣写了一封信,坦率承认了他与秦芝的关系,明确表示不能去太原,请许建荣原谅。这封信看起来是写给许建荣的,其实是专门写给秦芝看的。果然,看了这封信之后,秦芝的病情立见起色,迅速好转。 许建荣没有回信,她与江学孟的关系就此彻底结束。 二十五 你生气了?为啥呀? 一九七五年,江学孟与秦芝结婚。一年后,大女儿江娇出生。 仅仅一年多的婚姻生活就快把江学孟的热情消耗尽了,他对家已经开始感到厌倦。他常到吴文其的宿舍去打扑克,觉得和吴文其他们打扑克比在家里愉快。 第一次冲突,是在江娇一岁的时候发生的。 江学孟在煤矿机械厂参加一个短期学习班,为期三天,是由云城市委宣传部主办的。学习班结束的那天,他回到家的时候,秦芝还没有回来。江娇放在后排张占录家(张占录是机修车间钳工,老婆是农村户,没有工作),让张占录的老婆看着,每月二十块钱。江学孟打算先做饭,做好饭再去接娇娇,秦芝一回来就能吃饭了。谁知一掀锅盖,差点儿没把他气死——锅里一堆碗、筷子、勺子、铲子,淹在半锅水里,起了一层绿毛,发出一股呛鼻子的嗖味儿。 江学孟扔下锅盖锁上门去了办公室。晚饭是在厂区食堂吃的,吃完了又回了办公室,当晚就睡在了办公室。 第二天上午,秦芝听说他回来了,跑到他的办公室问他为什么不回家。江学孟正看稿子,连头都没抬。这时吴文其进来了,秦芝默默走了。 晚上,秦芝抱着娇娇又来到江学孟的办公室,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再象上午那么理直气壮,笑嬉嬉地问道;“你生气了?为啥呀?” “你说为啥?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 秦芝极力思索,没有发现自己做错什么,口气又变硬了。 “我做啥了?你说!” “你看看家里的锅!那还叫吃饭的锅吗?” “就为那点儿事呀?”秦芝也气了。“你一拍屁股走了,我一个人又得上班又得做饭,还得带孩子,哪儿有工夫刷锅?放两天又怎么啦?” 一看秦芝这个态度,江学孟什么也不说了,拔腿就走,到保卫科找老田下棋去了。 秦芝也气乎乎地抱着孩子回了家。 江学孟在办公室一住就是一个月。 最后还是秦芝先服了软,天天晚上抱着孩子来找江学孟。有一天傍晚江学孟正跟老田看花——老田喜欢摆弄花草,在保卫科门口砌了两个花池——此时已是初秋,菊花开得正盛。江学孟看见秦芝装作没看见,秦芝也没叫他,放下女儿对她说;“娇娇,去找爸爸。” 娇娇刚学会走路,伸着两只小手,摇摇晃晃朝江学孟走过来。江学孟怕她摔倒,迎了两步抱起了女儿。 老田推着他说;“快回家快回家,干啥叫人家小秦一次一次叫你?有家不回住办公室算咋回事?” 老田连推带拉陪着江学孟走出厂门。秦芝早一个人先走了,江学孟没有办法了,总不能带着孩子住办公室吧,只有回家。 结婚的头十年中,江学孟印象最深的,只有这一件事情。这件事基本上没有给他和秦芝的感情带来什么伤害。此后秦芝开始注意刷锅洗碗,她也做饭,尽管做不好,但只要先回到家就张罗着做。至于洗衣服,江学孟一米八的个头儿,衣服确实大,她洗不动,江学孟就自己洗。在那些年里,江学孟没有因为做饭洗衣服这些事生过气,因为秦芝已经尽了力,尽了心。 二十六 谁知道他几点回来? 变化是从他们搬到振华街以后逐渐开始的。 一九八六年,秦芝在建设银行分到了一套两居室楼房,他们离开了互助里的平房,搬到了振华街。 这个时候他们的二女儿江娆已经五岁,上学前班了。江娆一直跟姥姥长大,上了学前班还是离不开姥姥,所以,江学孟一家四口中午在自己家吃饭,晚上还是一起回岳母家吃。 那个时候粮食供应制还没有取消,每人每月定量供粮。天天在岳母家吃,就得给岳母家拿粮票。江学孟每月都得把一半的粮食换成粮票。 家搬到了振华街,户口没有迁,还在互助里。户口在互助里,就只能在互助里的粮食供应站去买粮换粮票。这是一整套严格缜密的户口管理和粮食供应制度,没有户口就没有粮食供应渠道,人就无法生存。为什么一个小本本(户口)能比孙悟空的定身法还要厉害地把人固定在某个地方,诀窍就在这里。 云城市文联在新建南路云城市委对面,去互助里粮站得往北过三个十字路口。江学孟回振华街的家则是往南,过两个十字路口再往西,再过两个十字路口,大约有六里地。所以,家搬到振华街以后,每月买粮换粮票就成了一大负担。从振华街到互助里粮站,有八九里,骑车得将近半个小时。买粮大多数时候都得排队,不管早晚肯定能买上。换粮票就麻烦了,回回得排队不说,怕的是排队也换不上。换粮票的人多,粮票却不是想换多少就有多少,每天有定额,就是那些,换完就没有了,那些排了半天队没换上粮票的人只能认倒霉。 因为这个情况,买粮换粮票都得搭整工夫。如果在星期天买粮,要么一上午要么一下午(星期天人更多),这一天基本上就干不了别的了。江学孟为了省时间少跑路,一般不在星期天买粮换粮票,都利用上班时间。 又一次让江学孟难忘的事情,起因就是换粮票。 江学孟接连跑了两天。头一天,江学孟提前了半个多小时离开编辑部,十一点就在互助里粮站排上队了。一直排到十二点,还有两个人就该轮到他了,却没有粮票了。气得江学孟跟粮站的人吵了一架。 回到家已是十二点五十,秦芝和两个女儿早吃完饭了,锅里一点儿糊糊底,有多半碗,菜盘里也是个底,顶多两口土豆丝,带一点儿菜汤。娘三个看电视正看得津津有味,江学孟一个人在厨房,往糊糊锅里倒了些开水,跟菜底一搅凑合吃了。 第二天,江学孟提前一个小时到粮站排队,快十二点的时候换上了粮票。等他回到家,秦芝和孩子们又吃完了,给他剩的是一块鸡蛋大小的拿糕(玉米面搅的面疙瘩,锅里水开以后撒玉米面,拿筷子不停地搅,把面搅成团。会做的人能做熟,不会做的人不等熟就煳了,半生不熟带一股焦煳味。这是最省事的法子,也是懒人的法子),放在菜盘里。菜盘里连菜底也没有了,只有点儿菜汤。 昨天江学孟就憋了一肚子气,这回忍不住了,走进两个女儿的卧室(兼作客厅,电视也在那儿)问;“没给我留饭?” 秦芝说:“咋没留?盘子里你没看见?” 江学孟说;“就那么点儿?连菜也没有?” 秦芝说:“你要吃多少?那点儿还不够?” 江学孟说:“菜呢?没菜怎么吃?” 秦芝说:“你凑合点儿吧!我没顾上买菜,就炒了一点儿,我也没怎么吃。” 秦芝的注意力都在电视上,说话心不在焉。 江学孟气冲冲回到厨房,盘子筷子叮当响,没有人理睬。 晚上在岳母家吃饭,江学孟狼吞虎咽不知道吃了多少。岳母笑着问:“小江,你几天没吃饭?饿成那个样?” “两天。” 岳母以为他开玩笑,说;“我以为你一个礼拜没吃饭呢!” “真的两天没吃饭!” 江学孟见岳母不信,就把这两天排队换粮票的事说了。岳母顿时收敛了笑容,责备秦芝说;“你怎么不给小江留饭?你怎么不等小江回来一块儿吃?” “谁知道他几点回来?” 秦芝脖子一拧,满脸的委曲满脸的不服气。 岳母提高了声音;“那也得给他留够饭!剩那一点儿够塞牙缝的?” 秦芝不作声了。 江学孟没有再说什么。如果秦芝不是这个态度,认识到自己不对,说句暖人心的话,江学孟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秦芝那一句冷冰冰的“谁知道他几点回来?”就象一根刺扎在心里,他想忘都忘不了。 在岳母家,岳父不回来不开饭。偶尔一次实在等不来了,岳母把各样菜夹出一些留起来,这才开饭。 江学孟家也是这样。 在江学孟的印象中,大多数同学的家里也是这样的。 二十七 我就是给你叠衣服的? 真正的噩梦,开始与一九九0年。 这一年,秦芝终于当上了科长,她为这个职位奋斗了至少六年。 起初江学孟并不知道秦芝也有着强烈的“进取心”。在云城钢铁厂的时候,秦芝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天真,任性,没有一点儿市侩气。结婚几年,江学孟也没有看出她有什么野心。(在这一点上她与许建荣大不相同,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她比许建荣可爱)朴英三天两头找机关党支部汇报思想,征求意见,终于入了党。秦芝没有入党的想法,也从不鼓动江学孟去积极要求入党。江学孟一直是宣传科的临时负责人,他不是党员,不入党就永远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科长。这一点江学孟心里清楚,秦芝心里也清楚。然而她对江学孟能不能当上科长好像无所谓。 一九七九年,江学孟从钢铁厂调到市文联编辑部当了编辑,一年后秦芝也调到了云城市建设银行。不知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复杂了?还是银行这样的单位容易诱发人的欲望,秦芝开始在家里发牢骚,开始愤愤不平。 刚搬到振华街的那年春天,江学孟和两个朋友到北郊区山里的一个小水库去打鱼,那时刚解冻不久,鱼还发僵,没有劲。他们网住了三条大草鱼,每条都在十七八斤上下。鱼头拎到胸口,鱼尾巴还在地上耷拉着。 这么大的鱼,让人看着都流口水。江学孟还有他的父母兄弟都喜欢吃鱼,岳父岳母也喜欢吃鱼,江学孟打算给父亲那里送半条,剩下的半条拿到岳母家一块儿吃。征求秦芝的意见,秦芝老半天不说话,最后才说:“我想送给叶小川,市场上买不着这么大的鱼。” 江学孟没有立即表态。 秦芝又说:“咱们没有钱,你又没什么关系,送平常的东西人家不希罕,这条鱼,拿出去还象回事,你说呢?” 说到这个份上,江学孟就是不同意也得同意了。 叶小川是建设银行行长,江学孟没有见过他,名字却在耳朵里快磨出茧子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江学孟发现秦芝已不是过去那个与世无争无忧无虑的秦芝了,她开始变得有些象许建荣了。江学孟最讨厌,最看不起投机钻营之徒,但是对女人的投机钻营好像还能容忍。对许建荣是如此,这会儿对秦芝也是如此。他觉得女人就是女人,不耍点儿小聪明,不斤斤计较的女人似乎就不够女人味儿了。 秦芝是在九0年什么时候当上科长的,江学孟记不清楚了。反正是在那次因为小五子住了互助里的平房,他俩吵架砸了电视机之后。砸电视机的时候秦芝还没有当上科长,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秦芝当了科长不久,便说出了一句令江学孟震惊,令江学孟终生难忘的话来。 那是一天下午,江学孟下班回来,秦芝正在洗她自己的衣服。沙发上扔着江学孟的一件衬衣,一个背心,一个裤衩。胡乱地揉作一团,看上去不象是洗过的,倒好像是扔在那儿准备洗的。 其实那是江学孟昨天洗的,今天秦芝要搭自己洗的衣服,就把江学孟的衣服揪下来胡乱一卷扔在沙发上了。 江学孟有些不高兴,说了一句;“你看你,取下我的衣服不会叠一叠?” 秦芝不假思索立即回敬道:“我就是给你叠衣服的?” 江学孟象是凝固了一般,站在那儿半天一动不动。那一句话,能让六月里的河水结冰!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江学孟缓慢地拿起自己那几件衣服,走进卧室坐在床上,把衣服抚平,叠好,放进衣柜。然后,什么也没有说,拉开门走了。没有摔门,门是轻轻带上的。 秦芝当了科长马上就换了房子,单位把一个副行长的三室一厅分给她,就是华龙小区三十八号楼一单元二层。这些天江学孟没怎么好好上班,天天都在盯装修。现在装修结束,正在清扫,很快就能搬进来了。 江学孟来到华龙小区的新家。华龙小区紧挨着振华街,走路顶多十分钟。江学孟开开门走进去在写字台前坐下。这张写字台和旁边的床都是新买的,床上只有一个棕垫。江学孟不准备回去了,打算就在棕垫上凑合一夜算了。这个新家曾让他感到幸福,温暖,让他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宽敞的三室一厅,窗外是绿树成荫的小公园,东面是小树林。晚上吃完饭,沏一杯茶,坐在小公园里,女儿或许跟他一块儿坐在小公园,要不就在家弹钢琴。他坐在小公园喝着茶,欣赏女儿的弹奏……这样的生活,还有何求? 然而此刻,再看看这个三室一厅,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了。这里现在是空的,将来摆满了家具仍然是空的,就象冬天的旷野。 江学孟不觉得饿,可是饭还得吃,不然到了半夜饿了,这所空房子连一口吃的东西也没有。他到街上吃了一碗刀削面,回来又坐在写字台跟前,翻开一本书。 九点钟,秦芝拿钥匙从外面开开门进来,抱了一大卷报纸杂志,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进门就问:“你跑这儿干啥?收拾得咋样了?能搬了吗?” 江学孟看自己的书,不语。 秦芝挨个儿看了各个房间,自言自语道;“差不多了,我看能搬了。” 只有一把椅子,江学孟坐着。写字台旁边是床,秦芝在床上坐下,把那卷报纸杂志往写字台上一扔。 “我们准备评经济师,每人要三篇论文……” 秦芝停下,看着江学孟,想等他接了话再往下说。 江学孟看着书,仿佛旁边没有人。 秦芝变得亲热起来了。 “你看的书多,你给我写吧。评上经济师,工资比科长还高呢!材料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先看看材料。” 江学孟抬起眼睛,一字一字冷冷地说道;“我——就——是——给——你——写——论——文——的?” 秦芝一愣,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就是那么随口一说,你还真记呀?我说错了,行了吧。你赶快看这些材料吧!时间不多了,这个月起码得交一篇……你快点儿呀!” 秦芝拿起那堆材料压住了写字台上的书。 “我写不了!” 江学孟口气生硬,极不耐烦。 若在往常,秦芝早嚷起来了。可是这会儿竟然没有一点儿脾气。 “你能写了,好写。材料都在这儿,你把有用的挑出来,往一块儿一拼不就行了? “这么简单的事,你自己不能干?”江学孟冷笑,带着揶揄,还有几分蔑视。 “我要是能弄就不找你了,不能瞎凑,得有联系,得有自己的观点,找一个中心,说明一两个问题。” “我真写不了!我不在银行工作,对银行业务一窍不通,怎么写?” “不让你写银行业务,你写理论。” “什么理论?哲学理论?文学理论?你要我可以给你写。” “那些理论没有用,得跟银行的业务有联系。” “还是得涉及业务吧?我不熟悉你们的业务,写什么?” 秦芝失望了,确切地说,是绝望。 “人家都评上经济师了,我拿不出论文,就评不上,人家没当科长的都是经济师了,我要是评不上,咋办呀?” 江学孟心软下来,翻着那堆材料。都是银行系统的报纸杂志,有谈储蓄的,有谈贷款的,有谈货币分房的,没有一篇是江学孟多少能参与讨论的。 秦芝见江学孟翻资料,又燃起了希望。 “你先看看,我那儿还有很多资料,我都给你拿来。你要是嫌家里乱,你就在这儿写吧,我一会儿给你拿铺盖,无论如何你得帮我,你是我男人,我不找你找谁呀?” 秦芝站起来搂住江学孟的脖子,又推又摇,缠得江学孟只得答应。 江学孟琢磨了三天,终于写出了一篇“论住房改革”。秦芝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在总行的《金融研究》杂志上发表了这篇论文。之后,经不住秦芝的软磨硬泡,江学孟又给她写了“关于调整产业结构的思考”和“关于云城投资方向的意见”两篇论文,秦芝又找地方发表了。都是省级以上的刊物和报纸。 秦芝评上了经济师。 江学孟给她写这三篇论文可谓是刮肚搜肠搅尽了脑汁,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他毕竟是门外汉,每篇论文都尽量往他比较熟悉的政治理论和宏观经济理论上靠拢,否则他根本说不出什么。费了这么大力气,秦芝总该有所表示吧?什么也没有,盘踞在江学孟心中的阴影丝毫没有减少。 二十八 你不是说你写不了吗? 一九九二年,云城市纪检委常委袁发调到云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当了党委书记。袁发也是个文人,写过一些散文,与江学孟很熟。一次偶然路遇,袁发问江学孟想不想去工商局,他准备办一份“工商时报”。 那时云城市文联的“云城文学”双月刊已被吊销刊号,变成内部刊物。九0年全国“扫黄”,“云城文学”有一期的封面用了“神曲”中的一副插图——神曲《地狱篇》第五歌第二圈:里米尼的弗兰采斯加一节中的那副插图:“诗人,我极愿和那两个在一起行走,并显得在风上面那么轻的人说话”——这个封面是江学孟定的,他是杂志的主编。为了用这个封面,在封面专门引用了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的一段话:“……但丁……是中世纪的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内文刊登了一篇介绍但丁和“神曲”的文章。在江学孟担任杂志主编以后,“云城文学”逐步向通俗文学转移,大量刊登广大读者喜闻乐见的内容,以俗养雅,扭转了以前出一期赔一期的局面,发行量保持在二三十万册,每期的利润都在一万元上下。不料这一期却被新闻出版部门定为“黄色期刊”,吊销了刊号。江学孟原本就与领导有隔阂,文联主席(兼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老肖有一次提醒江学孟,说市委范书记对某期中的某篇小说提出了批评,要他以后在审稿时“严格把关”。江学孟回答说;“刊物是给广大读者办的,不是给市委书记一个人办的。给市委书记一个人办的刊物我办不了,你找别人吧!”把老肖顶得半天喘不过来气。“云城文学”原来是国内外公开发行,国外还有一百多个订户。如今变成内部发行,不准销售,每期印一千册送人。没有干头,没有前途。江学孟心灰意懒,不怎么管刊物了,自己埋头搞起创作来。写了一年多,没写出什么东西,只发表了一个小中篇。恰好在这时袁发想拉他去办“工商时报”,他就去了工商局,被任命为 “工商时报”执行副总编(总编由局党委书记袁发兼任,社长由局长于正仁兼任)。 一九九三年元月一日(江学孟到工商局不到半年),“经济日报”理论版发表了江学孟的文章:“乡镇企业面临艰难蜕变”。江学孟筹办报纸期间,有时也随同袁发或于正仁下基层了解情况,这篇文章就是在参观了几个乡镇企业之后写出来的。他发现许多乡镇企业设备简陋,落后,管理模式粗放,产品粗糙,技术含量低下。在市场经济初期尚可维持,但是随着市场竞争的日益加剧,生存空间将逐渐萎缩,最终必然淘汰。他认为乡镇企业要想生存,要想发展,就应该抓住“尚能生存”的机会,尽快向现代企业转变。 显然,这篇文章是有感而发,不是刻意为之,更不是“憋”出来的。 元旦放假,二号上班江学孟才在“经济日报”上看到了自己的文章,下班时把报纸拿回家了。秦芝刚看到文章时显得很高兴,哪知看着看着脸就变了。 “你咋不把我的名字挂上?” 江学孟愕然。如果说他的想像力丰富得能联想到母鸡打鸣,也决不会想到秦芝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你发表这篇文章有啥用?白白浪费了!要是挂上我的名字,我以后能拿它评高师!你咋不跟我说一声呀?” 江学孟一直看着秦芝,结婚十几年了,他觉得自己现在才刚认识她。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江学孟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悲哀,还有许多他说不上来的东西。 “我变啥啦?我原来就是这样!我是你老婆,挂我的名字天经地义!两口子分什么你我?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有啥不对?给我挂个名你都不乐意,你咋这么自私?你不是写不了经济论文吗?这回怎么写出来了?给你自己写就能写出来,给我写你就写不出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是你老婆?看让你写篇论文难的,就差没给你磕头了!我求别人也没有这么难过!” 这是说话吗?简直就是在拿锯撕扯神经!江学孟此时恨不能变成一个聋子——他宁愿当个聋子,也不愿忍受这种折磨。 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挖空心思给她写论文,得到的却是这个结果。江学孟铁了心,从今往后,再不给秦芝写一个字! 没过多久,秦芝又让江学孟给她写论文,遭到拒绝后就说江学孟是能写而故意不给她写,“不如个外人”,甚至骂江学孟“狼心狗肺”。 如此一来,江学孟更是铁了心。不用说,已经阴影重重的夫妻感情,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二十九 那是演戏呢! …… 三十年的岁月象电影一样从江学孟的脑海中一幕幕滑过。除了这一次,秦芝去上海期间,他与小蓉经常在小公园散步聊天这件事情之外,要想找出几件促使他们夫妻感情每况愈下的大事,还真不好找。让江学孟那颗心越来越冷的不是什么大事,都是被秦芝称作“鸡毛蒜皮”,都是被秦芝嗤之以鼻的小事。一根鸡毛当然算不得什么,一片蒜皮也算不得什么。可是,如果几十年的鸡毛,几十年的蒜皮积累起来,堆积起来,就有可能把人压死。 江学孟的心,就压在这些三十年堆积起来而且还在继续堆积的‘鸡毛蒜皮”之下。 要具体地回忆那些小事太困难了,几乎不可能,因为它们太频繁了,太琐碎了。它们的每一次出现,不会带来新的感受,只是使原有的感受更为加深,宛如在原有的雪堆之上又加了一层霜雪。 比如;倒一杯水。秦芝有个习惯,睡觉时要倒一杯开水放在床头,以备夜间或第二天早晨口渴的时候喝。在分居以前,她几乎总是忘记自己的习惯,忘记了倒水,都是在自己上了床钻进被窝之后,再叫江学孟给她倒好端过来。有一回看电视剧,剧中丈夫下班回到家里,妻子端来一杯热茶,让丈夫先歇一歇,一会儿再吃饭。 江学孟记不得自己这一生中,秦芝什么时候给他倒过一杯水。看到这里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啥时候给我倒过一杯水?” 秦芝盯着江学孟看,似乎在看一个怪物,继尔哈哈大笑。 “书呆子,真是个书呆子!那是演戏,演戏!不是真的,你知道不知道?” 再比如;还是在分居以前,他们在一个床上睡觉。江学孟先睡,总是把被子铺好。如果被子上加盖毛毯,就把毛毯展开,均匀地覆盖在被子上。秦芝进来什么也不用动,直接钻被窝就行了。秦芝先睡,只把自己那一边拨拉拨拉,自己能睡就行。江学孟这边被子堆作一堆,毯子卷作一团。江学孟进来要睡觉,就得自己动手把被子,毯子铺好,盖好。他若不动手,就无法睡觉。 再比如;年轻的时候,江学孟经常在星期天出去钓鱼,打猎。冰箱里鲜鱼,野鸡,野兔经年不断,秦芝也吃得津津有味。然而江学孟每次钓鱼打猎回来,家里都黑着灯——秦芝领着孩子去岳母家了。江学孟去过弟弟家,去过朋友家。弟弟和朋友钓鱼打猎回来,都是热腾腾的饭菜,进了门洗洗手就吃饭。而他回到家得自己现做饭。 他问过秦芝:“我出去打猎钓鱼一跑一天,你就不能让我回来吃一口现成饭?” 秦芝一瞪眼说;“你出去玩儿还有功?再累也是你自找的!” 打猎钓鱼是玩儿,那么上班呢?江学孟下班刚进家,本来正在厨房切菜的秦芝立刻放了菜刀洗手。“你把菜切了炒吧!” 买围裙,秦芝不挑自己能穿的,挑大的,挑江学孟能围能穿的。 再比如;江学孟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 秦芝和江娇、江娆吃完饭,秦芝进来问他:“你还吃不吃?” 江学孟说;“别的不想吃,给我打一碗糊糊吧。” 秦芝打了一碗玉米面糊糊,给江学孟放在床头柜上就走,到女儿住的房间去看电视了。江学孟爬起来喝糊糊,一股生面味,懒得再叫秦芝,自己挣扎着到厨房重新把糊糊熬熟。秦芝一直坐着看电视,没有出来。 再比如;正在吃饭。江学孟刚喝了几口粥,突然觉得恶心,急忙跑到卫生间,在马桶上趴了一会儿没吐出来。不想吃饭了,进卧室躺着去了。秦芝自己吃完饭便到客厅看电视去了,没有过来问一声,也没给江学孟倒一杯水。这也难怪,她说过,给丈夫倒一杯水之类的事是电影电视里的表演,是假的,真实生活中是没有的。 再比如;秦芝看别人家的丈夫开了工资一分不少都交给妻子,发牢骚,嫌江学孟没有把工资都给她。江学孟又开了工资,七百三十块钱都给了她。过了两个星期,秦芝说;“钱花完了,你安排生活吧,我不管了。” 江学孟告诉了岳母,岳母责备了秦芝一番。秦芝对江学孟说;“行啦,工资别给我啦!家里的生活你管,该买啥你买!”(她的工资一直自己掌握,连工资条也不给江学孟看。) 秦芝连一根菜都不买。江娆早晨上学要一块钱吃早点(秦芝从不做早饭),秦芝说;“找你爸要去!” 秦芝牙不好,经常去三医院找庞大夫看牙(她认识庞大夫,不用挂号也不花钱),老麻烦人家,少不了给人家买两条烟两瓶酒。她不买,让江学孟买。 再比如;晚饭吃炸酱面,江学孟只炒了一个酸辣土豆丝,觉得一个菜也行了。秦芝回来说;“就这一个菜?营养能够吗?大人无所谓,娇娇,娆娆正长身体,缺乏营养可不行。每顿饭最少也得两个菜,一荤一素。多炒一个菜能累着你?” 江学孟回来晚了,秦芝和两个女儿准备吃饭——两个剩馒头,一块儿剩饼,一疙瘩剩米饭,四个鸡蛋——盛在一个小盆子里,是刚溜出来的。半盘剩咸菜,每人一碗玉米面糊糊;这就是秦芝做的晚饭。 江学孟说:“怎么不炒个菜?” 秦芝说:“大晚上炒什么菜?谁家不是凑合?” 再比如;江学孟炒好菜端到餐桌上,碗筷也已摆好,就是还没有盛稀饭。江学孟坐下倒了一口酒抿着,秦芝从客厅过来,洗了手也坐下吃馒头吃菜。江学孟说;“你不会盛上稀饭再吃吗?” 秦芝说;“你咋不盛?你看看人家小陈,每次都给香娟盛好饭端上来,‘领导,请您用餐’,你看看人家男人……” 再比如;江学孟切菜,秦芝拿高压锅熬稀饭,倒进米之后叫江学孟:“你过来看看米多少?这些行不行?” 江学孟说:“你看你,五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熬稀饭放多少米?” 秦芝说:“这就不错了,人家孙玉芳从来不做饭,晚上就吃个苹果!” 秦芝擦自己的皮鞋,江学孟未加思索说了一句(他说完就后悔了):“顺便把我的也擦擦吧。” 秦芝立刻来了气:“我哪儿有时间?你看看人家高建功,小马的皮鞋都是他给擦!你呢?你啥时候给我擦过?” 江学孟是没给秦芝擦过皮鞋,但秦芝也没有给江学孟擦过皮鞋,从结婚到现在,一次也没有。 再比如;江学孟和秦芝吃完晚饭,正准备出去散步。收煤气费的在一楼敲门。这个月江学孟刚交了采暖费和管理费,一共是一千三百块钱,再加上电费电话费和零花,工资已经没有了。江学孟让秦芝等一会儿再下去,把煤气费交了,要不然收煤气费的还得再跑一趟。 秦芝说:“你咋不等?你等着交吧!” 江学孟说;“我的工资都没有了,拿啥交?” 秦芝说:“你想拿啥交拿啥交。”边说边下了楼。 再比如;高建功和小马非要让江学孟和秦芝到他家吃饭,电话是秦芝接的。实在推辞不过,就去了。过了些日子,江学孟请高建功和小马来家吃饭,江学孟忙了一上午,秦芝作助手。秦芝做着做着就烦了,气急败坏大叫道:“你以后少到人家吃饭!吃完了还得请人家,麻烦死了!” 小马是她最好的朋友。 再比如;秦芝偶尔做一回饭,便吩咐江学孟:“一会儿你刷碗,连煤气灶,油烟机都擦干净。以后我做饭也行,你就刷碗擦油烟机,一天擦一次。” 江学孟做了一辈子饭,秦芝没有擦过一次油烟机,都是江学孟擦。 再比如;秦芝早上不用微波炉热牛奶,嫌热不透,都是用奶锅在煤气灶上热。吃完连锅带勺子都泡在水池里(几乎天天如此)。江学孟十分讨厌,他中午洗菜做饭就得先把奶锅洗出来。 他说秦芝:“你咋不把奶锅洗了!” 秦芝说:“小马在楼下等我呢!来不及了,你就不能顺便洗了!一个奶锅能费多少事?” 江学孟是用微波炉热牛奶,总是吃完了就把奶杯洗净放进碗橱。他不洗秦芝的奶锅(是故意的),秦芝便骂:“你咋那么自私?洗杯子还不连奶锅一块儿洗了?这还是一家人呢,分得那么清!” 有一次江学孟吃完故意不洗奶杯,摆在餐桌上。秦芝嚷道:“你自己吃完了咋不收拾?等谁给你收拾?摆在那儿乱七八糟象啥?” 江学孟说;“你顺便洗了不就行了?一个奶杯能费多少事?” 秦芝说:“我给你洗了你就记不住了,下回还这样!你自己收拾去!记住自己的杯子用完就洗干净放起来,别养成坏毛病!” 再比如;秦芝跟江学孟要了五百块钱,说办房本(互助里的平房九七年拆除,给了一套两室楼房)。过了几个月,秦芝说上一回没有办成,又要办房本的钱。江学孟又给了她五百。这次给的五百是十张八0年版的面额五十元的新票,号码都挨着。没过几天,江学孟偶然听说这种票子有收藏价值,回来问秦芝那五百块钱还在不在。(其实他知道秦芝没有去办房本)秦芝一瞪眼说:“干啥?” 江学孟说:“那十张新票有收藏价值,你先给我,下个月我再给你。” 秦芝不置可否,换鞋走了。 那十张新票就在她的衣柜里藏着,始终没有给江学孟。 …… 还有么? 多得数不清,只不过江学孟想不起来,也不愿意去想了。他心中的那座冰山不是十几滴水几十滴水就能堆成的,也不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就能堆积起来的。他早得出了一条结论:与其同秦芝说话,不如当个哑巴;与其听秦芝说话,不如变成聋子。 这样的生活,跟地狱有什么区别? 如果他还在上班,他可以在单位躲避,或是住办公室,或是下区县走几天。一九九九年工商行政管理系统实行垂直领导,云城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由省局接管,“工商时报”撤消。工商局党委决定成立工商学会,任命江学孟为工商学会秘书长。可是这个学会一直没有成立,江学孟也就一直赋闲在家。除了家,他没有第二个落脚点。 不过,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去上海的车票已经买好了,明天他就要起身了。 江学孟在桑拿浴的休息大厅一直躺到夜间十一点钟。晚饭就在大厅吃的,一桶方便面。他已经想好,如果回家开不开门(秦芝从里面插住了),他就到华龙小区北边的“快乐港”洗浴中心去,零点之前,过夜还得花十块钱过夜费。零点以后,只买门票就行,不用再花那十块钱的过夜费了。他可以在休息大厅里的沙发床上睡到明天,再回家拿东西。白天秦芝差不多天天和小马出去闲逛,人在外边是无法把门插住的,有钥匙就能开开。 三十 你不能走…… 还好,门没有从里面插住,江学孟开开门,一片漆黑。 秦芝已经在她的卧室睡了,江学孟走进自己的卧室,轻轻关上门。 早晨,秦芝接了个电话,是小马打来的。接完电话就忙着梳洗,很快就走了。 这时已快九点。 小马是2000年内退的,比秦芝早两年。秦芝内退以前,两人除了在外面碰上说两句话,并没有什么来往。自从2002年秦芝内退以后,两人一下子变得亲密无间了。逛街,逛超市,洗澡,染发,烫发,到银行存钱,取钱,还有晚上散步……只要一个有事,非得拉上另一个作伴,两个人天天要见面,几乎天天在一起。 江学孟等秦芝走了才起床,洗了脸吃完早点开始收拾东西。这时手机响,是小五子打来的。 “大哥,你跟大嫂说了没有?怎么样了?我昨天哭了一夜。大哥,你都快六十了,他真不让你进家,你去哪儿呀?” 江学孟心乱如麻,闭住眼睛稳了稳神说:“小五子,昨天我跟妈说了,我去上海住些日子。我不在,你常去妈那儿看看……” 小五子哭着打断了他的话。 “你还是要走呀?你一走可就没办法了,非离婚不可了。大哥,你听我一句,你不能走,你跟她说句软话吧!啊?你说不出口,我去替你说,我现在就去……” “她不在家,出去了。” 江学孟截住小五子的话。 又是哭声。片刻,小五子说:“她中午回来吧?我中午过去……” 不能让小五子来,她一来可就真走不了了。 江学孟只得说;“小五子,你别来了,等她回来我跟她说,我向她认错。小五子,你别担心了。” “大哥,真的?” “真的,要不啥时候是个完?” “大哥,你这样想就对了。不管她说啥,你也别再发火了,你让着她点儿,女人们都是那样。她发火你别吭声,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好不容易应付完小五子,江学孟继续收拾东西。要拿的东西不多,就是几件换洗衣服。身份证,银行卡装好了,手机充电电池也装进去了,没有什么了,他把旅行包放在卧室一进门钢琴旁的椅子上。 一切就绪,江学孟在写字台前坐下,想着有没有遗忘什么。看见电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写的那部以联合运输公司为原型的长篇小说都打在电脑里了,他得把它转到软盘上带走。另外,这些日子断断续续在手写的底稿上作了多处修改,底稿也得带上,以便修改电脑里的稿子。家里没有软盘,他赶紧出去买了一个,回来就开电脑。火车是下午两点四十的,他得抓紧时间了。 软盘弄好了,找了两个大信封装起手写的底稿,正往旅行包里放着,秦芝回来了,一眼看见了椅子上的旅行包。 “你要去哪儿?” 江学孟沉默,继续收拾完旅行包,拉上了拉锁。他的计划是不等秦芝回来就走,中午在火车站吃饭。可是整理稿子把时间耽误了。 秦芝关上门,顾不得换拖鞋直接走进江学孟的卧室。 “你这是去哪儿?” 秦芝又问,直盯着江学孟。 “我去上海。” “你不能走!” 秦芝一把夺过旅行包的挎带。 “你不能走!你这样走了,就没有缓和的余地了,也许你再也不回来了。” 江学孟暗自吃惊,女人的直觉真是不可思议,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下了决心一去再不复返的呢?不过秦芝的话多少还是让他感到一丝安慰。如果不是昨天秦芝把话说到那种绝情的地步,他又何尝愿意非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呢? “你是不是买好车票了?” “买好了。” 秦芝沉默了很长时间。在这样一种气氛里,一秒钟都显得很长。 “你不能走。” 她又说了一遍,声音不高,但很坚决。或许,她从江学孟已经买好了车票这个细节上,再次确认了他的决心。 “票呢?给我,我去退票。” 三十一 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人…… 江学孟没有走成。倘若秦芝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或是什么也不说,他也早迈出那改变命运的一步了。然而秦芝阻拦了他,主动下了台阶,他也不便硬作坚持。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状态。 江学孟买菜,买鱼,买肉,买水果。蒸馒头,烙菜合子,包饺子……晚上,秦芝和小马还是在小公园散步,他从小树林穿过去,沿着小卖部前的马路一直向南,出华龙小区,穿过苹果园小区,然后顺着迎宾路向东走到儿童公园,进儿童公园打两谝太极拳,再从儿童公园北门出来,沿着新开西路回到华龙小区。这一大圈可不近,差不多得两个钟头。 秦芝在上海期间,由于天气太热,空调开得太多,后背和胳膊都让空调给吹坏了,尽是筋疙瘩,又酸又疼。一家按摩院说能给治好,于是秦芝每星期二、六上午去做按摩。小马也陪她去做按摩。 晚上散步回来,秦芝趴在长沙发上看电视,让江学孟给她搓背,揉胳膊。她说按摩院的人说了,除了在按摩院按摩以外,每天晚上在家里最好再让家人给按摩一遍,这样见效更快。江学孟只好每天晚上给她按。轻了不顶事,得用力按,按三十分钟,头上身上都出汗了。秦芝便笑:“人家按摩院的人按两个钟头都不出汗,你才按三十分钟就出汗了,你按的方法不对。” 不管方法对不对,反正每天晚上都得按。有时江学孟心情不好,不用劲,秦芝就唠叨开了:“你这样按顶啥用?纯粹是应付差事。还不如人家按摩院的人呢!一点儿都不知道心疼人!” 江学孟沉默不语,不是没有话,话是现成的:“你心疼过谁?”只是这话在脑中一闪就过去了。他懒得说出口。几年了,江学孟几乎真变成哑巴了,有时一天说不了一句话,有时几天说不了一句话。 尽管不说话,事情一点儿也不少做。一天两顿饭就不用说了。他的卧室他打扫,每星期洗一次内衣,洗一次睡衣和枕巾(外衣送洗衣店),两星期洗一次床单。袜子手绢差不多天天洗。江学孟时常这样安慰自己;反正自己得吃饭,一个人的饭和两个人的饭其实差不了多少。以前住单身宿舍不都是自己洗衣服么?就当现在又住单身宿舍了。 他在努力使自己树立这样的观念;他不是个有家的人,他不是个有妻子的人,他不应该从家,从秦芝那里奢求什么。他只有把这个观念变成自觉的意识,才能摆脱痛苦。 三十二 赶明儿再炖一次吧! “小雪卧羊”。 小雪节令一过,天气骤冷,羊肉大批上市。农民开始杀羊了,春节不远了。 这是个星期二,秦芝和小马大清早就去做按摩了。按摩院在新建路市委后面的那条街上,离华龙小区有三里路,按说应该骑自行车去。秦芝和小马为了多活动,不骑自行车,走着去走着回,这样,两小时的按摩就得占去整整一上午。 街上卖羊肉,卖羊下水的很多。江学孟买了一块羊排骨,准备做羊排骨炖胡萝卜。排骨下锅不久,卫星打来电话,说玉明和振中都在他那儿,叫江学孟也过去,中午一块儿吃饭,吃完饭打会儿扑克。 玉明是检察院的科长,振中是交通征费局的队长,他俩和江学孟可是二十多年的老猎友,老钓友,老朋友了,关系非同一般。和卫星认识的时间不长,才一年多。卫星是二医院的副院长,喜欢书法,也是个文人,和江学孟谈的来。卫星跟玉明,振中关系密切,于是和江学孟也是一见如故,很快成了好朋友。卫星炒股,江学孟也炒股,卫星常打电话,探讨股票方面的问题。经常接卫星的电话,秦芝对卫星这个名字也就熟了,问江学孟:“他咋叫卫星?他弟弟是不是叫火箭?” 秦芝觉得卫星这个名字叫得奇怪,江学孟一听这个名字就猜到了卫星的岁数;卫星可能是一九五八年出生的,五八年大跃进,放卫星嘛。一问果然如此。 看看表,已经十一点。排骨刚炖上,关了火明天再炖,怕是不好吃了。江学孟决定炖好排骨再走。米饭在电饭煲里用不着管,洗好胡萝卜切成块,等排骨八成熟了,倒进胡萝卜又焖了十分钟。尝一尝,味道鲜美。 江学孟盖好锅盖,菜放在锅里不容易凉,即便凉了热起来也方便。离十二点还差二十分钟,江学孟下了楼,叫了个出租车直奔卫星家。 晚上七点钟江学孟回来,秦芝已经吃完饭,正在门厅换鞋准备出去散步了。餐桌上放着剩下的半碗羊排骨炖胡萝卜,看起来她下午吃的仍是中午的饭菜。 “你吃没吃?没吃锅里还有米饭。” 秦芝说了一句,似乎在表示对江学孟的关怀。其实米饭和菜都是江学孟中午做好的。 江学孟还没有吃饭,那半碗菜够他吃了。 “中午炖的羊排骨挺香,赶明儿再炖一次吧。” 秦芝临出门说。 三十三 你死在外头吧! 过了三天,星期六。 大清早,还差几分不到八点钟,老付给江学孟打来电话。江学孟坐在床边做“八段锦”,秦芝忙着和小马出门。 “江大哥,挺长时间没见你了,忙啥呢?” 江学孟想了想,自从不去小公园散步以来,和小石,小蓉两口子不怎么见面,跟老付,老戴也失去了联系,大概快一个月了。 “没啥忙的。” “是不是又有大作问世?如果有,我很想拜读。” 小蓉把江学孟正在写书的事告诉了老付老戴。 “没有,这一个还没改完呢,正改着呢。” 江学孟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酝酿着小蓉讲给他的那些故事,构思还不成熟,所以不想对别人提。 “江大哥,今天有事没有?” “我没事,你说吧,干啥?” “要是没事就去老石家吧,现在就去。我正走着呢,马上就到。老石今天休息,小蓉说中午给咱们炒莜面馈垒。” “小石不是休礼拜天吗?怎么今天休息? “可能是调休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他在家呢,刚给我打的电话。” 说话中间,秦芝关门走了。她只听见江学孟接电话,说的什么听不清,江学孟的卧室门是关着的。江学孟在家的时候基本不去客厅,不看电视,就在自己的卧室里,关上门,上网,看书,炒股,写作。 刚接完老付的电话,小石又打来电话,催促现在就到他家。说人都到齐了,就等他来开摊儿了。 “床上八段锦”只作了一半,没有时间再作了。江学孟赶紧穿衣洗漱,早点也顾不得吃了,打算买个面包到小蓉家再吃。想到要在小蓉家里吃午饭,买面包时又买了一盒松花蛋,一块猪头肉,一盒凤尾鱼罐头。 到了小容家,只有小石,老付,小蓉。还差一个人。 江学孟埋怨小石说;“你不是说就差我一个了吗?忙得我早点都没顾上吃。” 小石笑着说:“马上就到——这不,来了……”说着忙去开门。 跟江学孟前后脚进来一个人,不是老戴,江学孟不认识。是小石的同学,和老付,小蓉都很熟。 “这是江大哥,云城文学的主编。” 老付作介绍。 江学孟说;“早退了,就是老江,别的什么也不是。” “这是老黄,老石的同学,我们也是老朋友了。” 此时小石到厨房去了,所以还是老付介绍。 老黄表示尊敬地和江学孟握手,几人进了客厅。老黄进了客厅便四下里搜寻,好像要找什么东西没有找到。问小蓉;“你家的牡丹花哩?” 阳台上一盆麒麟,一盆君子兰,再没有别的花草。 小蓉诧异道;“我家就这两盆花,哪儿有牡丹?” 老黄的目光落在客厅门边的一盆假花上,那是一盆牡丹,挂满了杯口大的花朵。 老黄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老付说;“你神经了?笑啥?” 老黄强忍住笑说;“老戴到我家,跟我说,你看看人家小蓉家的牡丹,养得真好,全是花,一朵都这么大……” 他连比划带说,没说完,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小蓉捂着肚子说:“这个老戴,把人笑死了,长了个啥眼睛?” 江学孟不知道老戴眼睛近视,老戴不戴眼镜。 “老戴是近视眼?”江学孟问。 “还近视得厉害呢!”老付说。 小蓉问:“近视咋不戴眼镜?人家不近视的戴上眼镜为俏,他该戴眼睛不戴,为啥?” “为啥?也为俏!”老付显得一本正经。“他那双母狗眼,再戴上眼镜就没啦!” 在江学孟的记忆里,小蓉的家里好像总是充满了笑声。他每一次去那里都觉得轻松,愉悦。那个整洁,那个温暖,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脉脉柔情,那随处可见的对生活的热爱,对生活的呵护。他不止一次看见过这样的情景;小蓉细心地给花喷水,那盆麒麟和那盆君子兰碧绿碧绿,真是欣欣向荣。叶片上有了土,她拿布轻轻擦净。地上落了两小片枯叶,她捏起来放入花盆。地上撒了几滴水,赶紧拿拖把擦干。茶几上掉了几个瓜子皮,随手就捏起来放进烟灰缸。 江学孟想到自己的家,刚才临出门,还被门厅里那个空水果箱上的纸袋子绊了一下。空水果箱是秦芝清理出来准备往外扔的,里头放着一个空料酒瓶,一个空饮料瓶,还有那个装衣服的已经破了的纸袋。已经放了四天了,秦芝坐在椅子上换鞋,箱子如果碍事,就随便往别处一踢,于是箱子就滑到冰箱前面去了。要是开冰箱,再把箱子踢开。那个箱子就这么一直在门厅里踢来踢去。类似的情景江学孟已是司空见惯,已经麻木。以前他会耐着性子把箱子拿出去,现在他不会了。他宁愿绕着箱子走,也不去碰它。哪怕那个箱子一生一世在门庭里踢来踢去,他也能视而不见。 秦芝的卧室一天到晚总关着门,里面简直就是一个 ——用江学孟的话来说——“窝”。秦芝自己也知道太乱,所以总是把门关得严严的。再说客厅。阳台的晾衣架上总是挂满了衣服,从来没有空着的时候。新洗的衣服没有地方搭了,才往下取不知挂了几天的衣服——还不是全取,够挂新洗的衣服就行。长沙发上永远堆着秦芝的衣服,袜子,敲腿用的磁棒还有其它零碎儿,秦芝一看电视就躺在长沙发上,所以长沙发跟前放了个圆凳,上边有水杯,水果,水果皮。茶几上是一大堆药盒,药瓶,经常有几粒药片或是药丸放在调羹里或是翻放着的水杯盖里;江学孟为什么不进客厅,这是一个重要原因。为什么家里来了不速之客秦芝要大发雷霆,原因也在这里。 秦芝每天早晨扫一遍地——客厅,门厅,厨房,她的卧室。她扫完的地,头发,碎纸屑,果皮渣或别的什么碎渣随处可见,不扫也不过如此。 秦芝在上海期间,也就是说江学孟一人期间,家里却不是这样。经常和江学孟打扑克的郝军到江学孟家里打过几次扑克,回家对妻子赵玲说:“老江家真干净,整整齐齐的一点儿土都没有。”赵玲也常和秦芝,小马一块儿散步,赵玲把郝军的话学了,秦芝说:“那才是瞎说呢!江学孟懒得连他自己的屋子都不收拾!” 的确,秦芝一回来,江学孟就很少收拾家了。可是在秦芝回来之前,他擦地不用拖布,嫌拖布擦不干净。都是蹲在地板上拿毛巾擦,一个房间最少用两盆水。擦完的地不要说碎渣碎屑,连水印都看不见。很早以前江学孟每次擦地都是这样,那时候连江娆都有这样的感觉:妈妈一出差,家里就变得干干净净,厨房的台案上也总是利利索索。可是妈妈一回来,过不了两天,甚至连一天都过不了,家里又乱了。 江学孟早得出结论,只要秦芝在家,这个家永远别想干净,别想利索。他再收拾也无济于事,索性不收拾了。自己卧室的窗台上,尘土把黑色大理石台面变成了灰色,他也无动于衷——从这一点上看秦芝说的不错,江学孟确实连自己的卧室都懒得收拾…… 麻将的哗啦声中断了江学孟的感慨,要动手码牌了。老付本来说要“攉轮子”的,因为眼看九点了,到十二点怕八圈打不完。小蓉围着围裙进来对小石说:“石老四,咱们可说好了,不管打麻将还是打扑克,你上午我下午。下午你不许上场,要不看着我打,要不就去睡觉,记住啊!” 这么一来,上午不打麻将,下午小石就玩不成了,这才收起扑克换成了麻将。 才打了六圈就到了十二点。 吃完饭,趁着小蓉刷碗的工夫,小石又抓上牌了。小蓉闻声赶过来说;“你们咋不等我?石老四,洗锅去!说的好好的你上午我下午。” 老付批评小蓉说:“我们都在这儿,你给老石留点儿面子好不好?上午才打了六圈,怎么也得让老石把八圈打完吧?” 江学孟,老黄,小石都笑。 小蓉气得嘴撅得老高:“我还给他留里子哩!你们就合伙欺负我吧!看我以后再叫你们来!看我以后再给你们炒莜面馈垒——” 不等说完,自己扑哧先笑了。 打到下午六点半。小石手臭,下午打了三圈让给了小蓉。小蓉上来扳回来一些,还是输了二十块钱。老黄输了五十,江学孟不输不赢,老付赢了七十。 老付请客吃晚饭。这几个人打麻将,无论谁赢,钱都落不下,差不多都吃了饭了。有一回老魏(天天在小公园散步的那个老魏,他也常去小蓉家打麻将)赢了八十,吃饭花了一百六。还有一回小蓉赢了四十,吃饭花了七十。别看小蓉挣钱不多,请人吃饭却从不吝啬。 江学孟没有跟老付他们去吃饭,回了家。 刚进门,还没有站稳,只听得一声咆哮:“你死在外头吧!你还回来干啥?” 秦芝站在客厅门口,脸色发白,目光狠毒,恨不得江学孟立即死掉。 家里的空气冷清冷清的,没有做饭时那种热气和味道。 江学孟猛然想起,今天是星期六,秦芝一大早作按摩去了。 “你看看人家高建功!小马每次一病,赶紧去买药买水果,领着去医院。你可好,明知道我去作按摩了,故意躲出去,一走一天!连顿饭都不愿意做!我死了你也不管!我真瞎了眼!找上你这么个男人!” 江学孟还没有来得及换拖鞋,也不换了,转身出门。 “你走吧!你别回来!” 房门没有关住秦芝歇斯底里的吼叫。 三十四 你真是个魔鬼! 周而复始,新一轮的冷战重新开始。说得更准确一些,是重复。 江学孟关着门,在卧室里边看股票,边玩拱猪。秦芝不在家。 十一点半,江学孟走出卧室。秦芝还没有回来,厨房台案上,水池旁边放着秦芝用完的奶锅。里面有个调羹,泡着半锅水。 江学孟不想做饭,在微波炉里热了个馒头,就着炸酱吃了。倒了一保温杯开水拿进卧室,关住门躺下午休。 十二点十分秦芝进家,见江学孟没做饭,气乎乎地炒了个鸡蛋西红柿,下了一碗挂面自己吃了。吃完饭躺在客厅看电视。 下午六点种,江学孟又热了个馒头,盛炸酱的碗还在写字台上台灯跟前,中午吃完没往出拿。江学孟关上门在写字台上就着炸酱吃馒头,边看网上新闻。 六点四十分,秦芝出去买回一碗凉粉一个油饼,自己都吃了,连中午她用过的碗筷一起都洗了,洗了一遍堆在台案上(她洗的碗盘经常两个粘在一起)。然后出去散步。 江学孟七点下楼,绕迎宾西路儿童公园转了一圈,九点钟回来。秦芝看电视,江学孟没有进客厅,洗了脸脚关住门躺在床上看书。 这是冷战的第一天。 第二天.江学孟起床,做“床上八段锦”,洗漱,吃早点。收拾利索又进卧室关住门。秦芝没有出去,不时有响动。在干什么,江学孟不知道,也不关心。 十一点半,江学孟走出卧室,秦芝躺在客厅看电视。江学孟开冰箱拿馒头,没有了,于是穿外衣换鞋,到街上吃了一碗刀削面。吃完回来,秦芝坐在客厅长沙发上边吃边看电视。沙发跟前的圆凳上放了一杯水,一塑料袋才从“啤斯饼屋”买的蛋糕。 下午六点半,江学孟走出卧室,秦芝在客厅摆弄茶几上的那些药。江学孟到包子铺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稀饭,吃完顺着大街散步去了。晚上九点回来,还是洗了脸脚就躺着看书。不知道秦芝吃的什么。 第三天.秦芝上午十点出门,中午没有回来,晚上八点四十六分回家。在娘家呆了一天。这一天江学孟中午在凉粉店吃了一碗凉粉三个菜盒子,晚上是一碗刀削面。 第四天.江学孟去养老院看望母亲,中午回到家是十二点过五分。还没有吃饭。秦芝自己正吃着,餐桌上放着一个已吃了一半的油丝饼,一个摊开的小塑料袋里有几个熏鸡爪,一块熏豆腐皮。谁都没说话。江学孟已经换了拖鞋,进卧室转了个圈又出来,重新换上皮鞋出去了。到饭店要了两条干炸小黄鱼,一个麻辣豆腐,一瓶啤酒。他平时喝不了一瓶啤酒,这一回硬喝光了,喝了一个多小时。 第五天.江学孟到玉明家打了一天扑克。玉明和振中也内退了,平时没有事常叫江学孟一起玩。中午在玉明家吃的饭。 晚上江学孟六点二十进家,秦芝正在收拾冰箱,地上扔了一堆烂菜。 江学孟进门,秦芝有了发泄的对象。 “一冰箱的菜全烂了!肉也臭了!你简直懒到家了!你咋不做着吃?硬把好好的东西放坏?” 江学孟想说:“你是干什么的?你为什么不做……” 说也是枉费口舌,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厨房台案上有些还能吃的菜,是秦芝挑出来的。这些菜实在不能再放了。而且连着几天在外面吃,江学孟也觉得有些受不了了,便洗手做饭。烙了两张葱花饼,炒了一个肉片芹菜豆腐干,一个酸辣白菜心。 江学孟吃了一张饼,两盘菜各剩了半盘。他做饭时秦芝在看电视,他吃饭时秦芝还看电视。他吃完收拾干净就出去散步了。等散步回来,他看见两个菜盘都在水池泡着,秦芝在客厅看电视。 快十一点的时候,江学孟放下书关掉床头灯睡觉,快睡着时,听见秦芝去刷碗了。半夜三更,那响声要多刺耳有多刺耳。 每一次冷战都是这个过程,江学孟开始做饭了,冷战也就接近尾声了。 江学孟不是个吃饭能凑合的人。正因为不凑合,才每每嫌秦芝做的饭不合口,自己动手做。久而久之,习惯形成。吃馒头就炸酱就咸菜,实在是赌气之举。饭店的饭也不行,偶尔吃一两顿还能凑合,再多就吃不消了。何况又费钱。他还是吃自己做的饭最合口,最舒服。这就决定了每次冷战不可能无休止地延续下去,同时也决定了冷战的重复循环。 第七天,江学孟做了菜盒子,韭菜,香菇,木耳,鸡蛋馅,这是江学孟最爱吃的东西之一。而秦芝对这种菜盒子的喜爱还超过了江学孟。吃了顿菜盒子,秦芝有说有笑了。 晚上,江学孟散步回来,还象前几天一样,不进客厅,直接洗脸洗脚回卧室看书。就是和解了,江学孟也是终日无语。 秦芝在客厅喊开了,不是那种带气的喊,是那种有点儿赖皮味道的喊。 “江学孟……” “江学孟江学孟……” “江学孟江学孟江学孟……” 江学孟不理她,她就念经似的一个劲念下去,边念边走进江学孟的卧室,俯下身嘴对着江学孟的耳朵:“江学孟江学孟江学孟江学孟……” 江学孟忍不住笑了,虽然笑了,心依然是凉的,厌恶地骂道:“你真是个魔鬼!”“你可一个礼拜没给我搓背了,你不搓就好不了。我要是瘫痪了你更麻烦。给我搓,实际上是给你自己减少麻烦,减少负担,快快快,给我搓背。” 江学孟真是烦透了,对他来说,和解就是每天做饭,秦芝想吃什么他出去买什么,就是每天给秦芝搓背。不和解,他用不着给她搓背,自己不想做饭了可以不做。而一旦和解了,他若是不做饭,不给秦芝搓背,就好像是他在破坏和平,是他在挑起争端了。这是一种什么逻辑?什么道理啊?他到那里去诉说?对秦芝说吗?那才是对牛弹琴——还不如对牛弹琴,牛听不懂琴,起码不会怒目相向,而秦芝却不会象牛那样老实。说也无用,不如不说。在这个家里,除非万不得已,最好当个哑巴。 江学孟长叹一声,起来去给秦芝搓背。 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似乎”这两个字只有用在这里才最为精确。江学孟的生活只能说是“似乎”恢复了正常,而绝不能说是“恢复了正常”。 三十五 我就这么点儿福气…… 春节前一个星期,江娆回来了。江娇没有回来,她已事先声明,这个春节要和女婿一块儿回山东的婆家。 二女儿回家,又赶上春节,这两个因素加在一起,给江学孟“似乎”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注射了稳定剂,这一轮的“和平时期”可能会比平时延长一些时间。 自从接到江娆准备回家的电话,秦芝便开始彻底打扫家了。门窗,墙壁,家具,灯罩,家里所有的空间和一切物品无一遗漏。当然,她不是一个人干,江学孟得和她一起干。她是真心地欢迎女儿回来,不想让女儿看到家里的“阴暗面”,包括他们夫妻间的已经难以弥补的裂痕。 这种情况启发了江学孟,他开始这样想:是不是因为两个女儿都离开家了,家里只剩下他们老两口了,没有了“裁判”,也没有了“调解人”,这才导致了他们老两口之间频繁的“战争”呢? 这是个新发现。往年过年孩子们也回来,江学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江学孟开始求证,想要找出子女对于家庭的意义,还有子女在夫妻关系中的作用。这好像有点儿家庭学或是社会学的味道了。如果真能在这方面获得什么有价值的发现的话,他准备写一篇论文。 首先需要确定的,是他与秦芝的夫妻关系属于哪一种类型的夫妻关系。也就是说,他与秦芝的婚姻,是属于哪一种类型的婚姻。只有首先确定这一点,才谈的上子女对于家庭的“意义”和在夫妻关系中的“作用”。因为对于一个不确定的事物,是不能准确测量外界因素对它的“意义”和“作用”的。 那么,他与秦芝的婚姻,究竟是建筑在纯粹爱情上的婚姻?还是建筑在非爱情因素上的婚姻呢? 非爱情因素的婚姻,有政治联姻,有经济联姻,还有一种既没有政治因素,又没有经济因素,只是需要生育后代,或是需要个“伴”的婚姻,姑且叫作“义务婚姻”吧,这种婚姻在广大老百姓中是很普遍的。 他和秦芝的婚姻是政治婚姻吗?显然不是。他与秦芝都不是什么显赫家族或政治集体的成员。所以,政治婚姻可以排除。 他与秦芝的婚姻是经济婚姻吗?也不是。首先,他们是一九七五年结婚的,那时还处在“文革时代”,没有私营经济。其次,按照当地的风俗,男方须给女方家送 “彩礼”,也不乏嫁女儿纯粹是为了要“彩礼”的例子。这就有经济婚姻的味道了。可是,秦芝的父母没有跟江学孟要过一分钱的“彩礼”。所以,经济婚姻也可以排除。 至于那种“义务婚姻”就更谈不上了,他与秦芝决不是为了繁育后代才结婚的,也不是两人除了对方再找不到别人了才结婚的。所以,“义务婚姻”也在排除之列。 只剩下一个爱情婚姻了。 他和秦芝的婚姻,确实是爱情婚姻吗?他犹豫起来,并不能干干脆脆,斩钉截铁地说一个“是”字。 为什么犹豫?难道他与秦芝的感情不是爱情? 不,他爱秦芝,或者说,他曾经爱过秦芝。但是,他对秦芝的爱,和对许建荣的爱是不相同的。在那个时候,如果问他爱不爱许建荣?他会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回答:“爱!”这就可以看出,他爱秦芝,还没有达到他爱许建荣的那种程度。从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而论,他首先选择的是许建荣而不是秦芝。然而他最终为什么又没有选择许建荣,而是选择了秦芝呢?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如果当他把许建荣的事告诉秦芝,秦芝除了哭一场骂他一顿以外,没有发生其它意外情况,他肯定是要随许建荣而去的。但是,意外发生了,秦芝出了车祸,精神失常,而他与秦芝的关系又彻底公开;他对这个猝然出现的复杂局面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他万万没有想到秦芝会痴情到险些丢了性命。许建荣给他写绝交信的时候,他想到过死吗?没有。尽管他那时爱许建荣爱得要死。所以他不以为秦芝会出现什么严重的情况,而且女孩子脸皮薄,爱面子,自己已经表示要分手了,她还能死气白赖硬缠着自己吗? 他想得太简单了。意外的情况把他预先的设想搅了个乱七八糟,使得他措手不及,使得他一筹莫展。现在,选择许建荣还是选择秦芝,已经不单单是爱情的问题了,这个选择不仅影响到他的前途和命运,甚至能决定他的前途和命运。 选择许建荣,就意味他必须接受这样的结果:第一,秦芝疯了,他要忍受良心遭到的巨大谴责和折磨。第二,在领导和同事眼中,他是一个玩弄女性的流氓(秦芝的那一抱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政治部是不可能留下他这样一个品质恶劣的流氓的,他肯定还得回车间当他的铸床工,而且将永无出头之日。第三,即便许建荣给他办来了调令,厂里放不放他走也成问题,更重要的是,自己又成了工人,而许建荣却是省体委的干部,她的父母能否同意?许建荣本人会不会再次改变想法?就算许建荣不嫌弃他,他还有脸高攀许建荣吗?那时他的自尊也会强迫他主动离开许建荣。 葬送了自己的前程,而且也得不到许建荣——这就是选择许建荣的结果。 而选择秦芝,他就不会遭遇任何危险了;首先,良心谴责是不存在的。其次,同许建荣未出现前的情况一样,他在同事和领导的心目中仍是一个有才华的青年,他仍会受到领导的重视,他的前程依然光明——这是选择秦芝的结果。 两个结果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他最终选择了秦芝,不是他愿意这样选择,而是他必须这样选择,只能这样选择。如果说他与秦芝的婚姻没有一点儿爱情的成分,那是不确切的。不过要是说他与秦芝的婚姻是纯粹的爱情婚姻,也不确切。他选择秦芝首先考虑的是名誉,道德责任和实际利益(这三者已密不可分),其次才是爱情。这也符合辩证法,世界上是不存在什么纯粹的事物的。 婚后仅一年多,他就开始对家感到厌倦,可以在办公室一住一个月;宁愿在单身宿舍和吴文其他们打扑克而不想回家;这些都可以说明爱情在他们的婚姻里所占的比重。既然如此,他们的婚姻又为何没有分裂而一直延续至今呢? 是因为女儿娇娇。第一次作父亲的那种感觉是那么强烈而奇特。他对女儿的疼爱超过了对秦芝的疼爱。每当他抱着女儿追逐四散逃跑的鸡群,每当他把女儿放在单身楼大院的钢筋大门上,来回推动的时候,女儿稚嫩的笑声就是他最大的享受了,下棋,打扑克都不能与之相比。 女儿的出生没有增加他对秦芝的爱情,增加的是他对女儿的父爱,对女儿的责任。这些虽在爱情之外,却为他与秦芝的关系增加了一条有力的纽带。 子女对于婚姻的意义和作用在这里显示出来了。孩子,尤其是可爱的孩子,可以使脆弱的婚姻得以维持,可以使分裂的婚姻得以复合,可以使岌岌可危的婚姻苟延残喘。一个孩子最可怜爱的时间大约五、六年,两个孩子就是十几年。在过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许多没有爱情的婚姻能够完整地走完生命旅程,大概就是因为孩子不断出生,儿孙满堂的缘故。 江娇比江娆大六岁,两个孩子的幼年相加是十二年。而他与秦芝“正常生活”的时间,也差不多就是十几年。在这以后,“恶梦”便逐渐显现,“冷战”开始周期性地循环了。 子女可以加固婚姻,却不可能增加爱情。子女可能推迟婚姻破裂的到来,延缓婚姻破裂的过程,却不可能阻止和改变婚姻破裂的趋势。 就象江娆这次回家,表面上看,家庭还和过去一样是完整的,和睦的。然而江学孟心里清楚,等江娆一走,“冷战”还会再度爆发。 年货在江娆回来之前就买好了,这些事不用说都是江学孟的。猪肉,羊肉,牛肉,鸡,黄花鱼,带鱼,鲫鱼,虾……加起来一百多斤。这么多东西,一点儿一点儿收拾出来,再做出来,想一想都叫人头疼。秦芝不操心这些事,天天还是看电视。 洗,切,剁、蒸,炖,炸……江学孟从江娆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始忙活,连着三天,每天都是从早上八点忙到晚上六点。在即将完成任务的第三天上午,小马送来一碗她做的丸子和牛肉。江学孟正在炸带鱼,顾不上跟她说话,小马的目光在秦芝身上那件淡粉色的羊绒衫上溜了一遍,半掖半藏地说;“秦芝……你看看,你不动手,人家老江一个人全干了。” 秦芝笑笑没说话,也许是无话可说。小马是穿着围裙来的,看样子也正在忙。 小马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们老江酱的兔子简直绝了!把我们高建功吃得一个劲说好,说在饭店也没吃过那么香的酱兔……” 江学孟插话说;“那是野兔,饭店哪儿有野兔?” “我就说那兔子咋那么干,跟平常兔子不一样——秦芝,有你们老江做,你就等着好好的吃吧!” 秦芝嗫嚅了一会儿,大概是实在找不出话了,说了一句:“我就这么点儿福气……”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立即被小马接过去了;“你快行了吧!买菜是人家老江,做饭是人家老江,我天天看见老江在阳台上走来走去。高建功就知道跟朋友喝酒,一天到晚不着家,我都快气疯了!” 秦芝说:“人家是忙工作呢……” “狗屁!”小马激动起来,右手往上一扬,身体随着向上一耸,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马上过年了还有啥忙的?他就是不想给你干!高荣高华明后天就回来,我不弄咋办?跟你说,我都连着三天没下楼了!” 小马走了,前几天秦芝给她拿了半只酱兔子,她今天是来还人情的。 江学孟趁着江娆走过来,说;“娆娆,你小马姨姨三天没下楼,我三天没脱围裙。” 好像是随便说说,其实别有用心。 江娆小跑两步,过来搂住江学孟的肩膀。 “谁让你做得香呢?能者多劳,你就辛苦辛苦吧。爸,炸完鱼你歇着去吧,中午饭我来做,我给你做个扬州菜。” 一股春风拂过江学孟的心头,几天来的劳累顷刻之间雪融冰消。 在他结婚以来的半辈子当中,他听秦芝说过这么一次么?没有,的确一次也没有。秦芝说不出一次这样的话,就注定了她一辈子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这不是几句话的事,不。它表明,秦芝缺乏女人性情里两样非常重要的东西——柔情与智慧。就好比女人缺少了雌性荷尔蒙。对于秦芝来说,这是可悲的,而对江学孟来说,则是不幸的。 三十六 要是你爷爷活着…… 大年三十早晨,江学孟没有作“床上八段锦”,起来就和面包饺子。十点钟他们要去养老院,他准备给母亲带些饺子过去。 秦芝洗漱完也来帮忙,若在往常这样的事情她是不插手的。国庆节那阵子江学孟的母亲时常上火,想喝些鲜果汁(老太太只剩下五颗牙,咬不了东西)。老四买了个果汁机给母亲榨,后来老四忙了,江学孟就把果汁机拿来自己给榨。有一次他出去钓鱼,回来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那一天该给母亲送果汁了,他以为秦芝榨了给送去了,不料却没有。饭也顾不上吃了,赶紧出去买水果,买回来就榨。果汁榨好秦芝要喝,江学孟憋了一肚子火,哪儿有好话,结果大吵一场。秦芝骂他不懂得心疼女人,连杯果汁都不舍得给女人喝。江学孟骂她不是个人。那一次冷战持续了一个多月。 江娆起床,问为什么这么早就包饺子,她记得以前过年都是三十下午才包。 江学孟说;“一会儿去养老院,给奶奶拿。” 江娆说;“不是接奶奶回来吗?还拿饺子干啥?” 江学孟知道母亲是肯定不会来的,但不能实说,只好说;“上午也许来不及,让奶奶中午吃。” 江学孟兄弟四个四个里头,江学孟住的房子最大,三室一厅。去年过年时,江学孟要接母亲来他家,母亲说死说活就是不来。江学孟心里清楚,原因就在秦芝身上。 去养老院的时候,江学孟还拿了些扒肉条,黄焖鸡。这两样都蒸得很软,没有牙也能吃。到了养老院,江娆坐在奶奶身边,给奶奶剪了指甲,掏了耳朵,然后就劝奶奶回家。老太太开始还找理由婉言推辞,后来不耐烦了,生硬地说道:“谁也别说了,我说不去就是不去!等我自己能走了我再去。” 江学孟的母亲耿直,倔强,性格与江学孟的奶奶相仿,甚至连得的病也象江学孟的奶奶。江学孟一见母亲总是想起奶奶,而一想起奶奶就愧疚伤心,总觉得奶奶的去世与自己轻率地报名去煤矿有关。 一九六八年江学孟去了煤矿不久,奶奶从徐州来到云城,叹息着对江学孟说;“要是你爷爷活着,哪能让你们受这么大的屈?” 江学孟起初只知道爷爷叫江世忠,是个火车司机。详细情况是后来听父亲讲的。据父亲说,日本时期(老年人不说抗日战争期间或是抗战期间),火车司机待遇优厚,爷爷是个火车司机,家里的生活比一般市民富裕得多。那时候徐州的老百姓都知道临城,枣庄一线闹“铁匪”(就是小说和电影里的铁道游击队),爷爷就跑那条线,大概跟“铁匪”有关系,经常半夜三更回家。有一天拿回一张写着字的黄纸,嘱咐奶奶藏好。奶奶不识字,不知道那是什么,拿油布包好藏起来了。徐州气候潮湿,用油布包着可以防潮。 日本人投降以后,爷爷还是经常半夜三更回家。日本人投降的第二年春天,国民党徐州党部的蒋文林带人抓走了爷爷。奶奶听说要把爷爷解往南京,立即赶到南京四处托人打听消息,始终没有打听出爷爷的下落。蒋文林在一九五0 年被徐州市人民政府镇压,据他交代,江世忠是以“通匪”罪被捕的,捕后不久便被他们装进麻袋投入长江。 徐州是在打完淮海战役之后解放的,一九四九年春天,爷爷的徒弟张子正到徐州来看奶奶。张子正不知道当了解放军的什么干部,有两个警卫员跟着,牵了三匹马。张子正是由子房西街派出所所长郑子风领着找到奶奶家的,张子正问奶奶,爷爷给过她一张黄纸没有。奶奶说给过,拿油布包着藏在屋檐底下了。蒋文林抓走了爷爷,奶奶怕蒋文林再来搜查,偷偷烧了。张子正急得直跺脚,叹息道:“嫂子,那可不能烧啊!那是世忠大哥的委任状,能证明世忠大哥是革命功臣,革命烈士!” 奶奶说:“人都死了,还要那个虚名干啥?” 张子正临走嘱咐郑子风照顾奶奶一家人。张子正是路过徐州,很快又随军南下,后来不知道是在南下的战斗中牺牲了,还是怎么了,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奶奶估计他十有八九是战死了,不然不会连封信都没有。张子正和爷爷不仅是师徒,还是拜把子弟兄。 奶奶在云城住了几天就走了,七口人一间半房,实在住不下。奶奶不止一次叹息道;“要能把徐州的房子搬几间过来多好。” 徐州的老房是一座倚山的大院,三间正房在最里头,居高临下,房前有十几级礓碴子(台阶)。下面是东西两溜厢房,一排五间。奶奶和父亲住了西厢房,东厢房租给了两家人家。礓碴子上面的正房是老太爷和老太太住着,江学孟还能依稀回忆起老太爷的形象。他两三岁的时候经常爬上高高的礓碴子,去找老太爷老太太,因为他们的枕头边有个铁点心盒,里边什么江米条啦,核桃酥啦从来不断。 老太爷和奶奶跟那两家外姓人处得很融洽,只有老太太一个人时常往那两家门里头瞅,好像人家偷了她的东西。有一天傍晚,奶奶买回来半盆子鳝鱼,其实已经吃过饭了,奶奶可能是看着便宜买回来的。盆子浅,奶奶怕鳝鱼爬出来,特意倒进水桶里,就拿装鱼的盆子扣在水桶上。夜里雷鸣电闪下了一场大雨,清晨起来,老太太下了礓碴子先去看水桶。掀起盆子,水桶里一条鳝鱼也没有了,就喊起来:“谁拿俺家的鳝鱼啦?拿俺家的鳝鱼,吃到嘴里烂舌头!咽到肚里烂肠子!” 老太爷闻声急忙出屋,站在礓碴子上喝道;“你瞎咋呼啥?你没听见昨天下了一夜雨?鳝鱼听见雷声早窜上天啦!” 江学孟小时候好像也听说过,鳝鱼见了雨能迎着雨飞,也能跟着雨水往地底下钻。据他后来分析,鳝鱼可能是钻出水桶跑掉的,因为水桶上有两个桶鼻,盆子扣不严,会留下很宽的缝隙。 奶奶从云城回去就得了半身不遂,后来就死在这个病上。江学孟常想,如果自己不去煤矿,奶奶就不会担心了,也就不会来云城了,自然也不会得那个病了。自己当初的那个选择,现在想起来是多么轻率,多么糊涂啊! 三十七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快十一点的时候,老二一家子,老三一家子,老四两口子都来到了养老院,拿来的东西堆了一大堆。(小五子一家是二十九来的)江学孟的母亲看着发愁:“你们拿这么多干啥?我哪能吃得了啊!” 屋里挤满了人,养老院的小曲进来说:“江大妈,您看您多有福气呀!这么一大家子,一家拿一口也够您吃半个月的,可给我们省下了。” 江学孟的母亲笑着说;“有福气,有福气……” 嘴上说着有福气,眼圈却红了。 江学孟知道,母亲又想起了父亲。 父亲在世的时候,每逢过年过节,家里也是挤的满满的。大年三十上午,几个儿子还有媳妇孙子孙女就都到齐了。大部分准备工作父亲头几天就作好了,剩下的就是现炒菜和包饺子了。做菜的任务是江学孟和老三的,他俩常做,也会做。包饺子则是儿子媳妇一起上阵,两大盆馅,一大盆面,说话的工夫就包完了。父亲这会儿就说;“到底是人少好做饭,人多好干活,老话说的一点儿也不假!” 吃完午饭开始玩,一摊麻将一摊扑克。玩到下午六点,又一齐忙乎做饭,吃完了就七八点了,陆续回家。父亲住的是两居室,住不下这许多人,儿子门各自回家,明天再来。 初一再热闹一天,初二,儿子们去各自的老丈人家。等到初五,儿子们又来一天,年年如此…… 昔日的情景一去再不复返。江学孟的母亲不是没有想到过去大儿子家过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全家。她一去,老二。老三,老四几家子都得去,还有个家的模样。可是她不能去,她看不了秦芝的脸,看不了秦芝的一举一动。 “你大哥,还有娆娆,非让我到他们那儿过年,我这个腿……实在去不了。等我自己能走了,你们几个人的家我挨着去——今天,你们都去你大哥家吧!” 江学孟的母亲下逐客令了。儿子们都挤在这儿,同屋的两个室友连饭都没法吃了,她怕人家讨厌。 弟兄几个聚在江学孟家过了年三十。不管怎么说,大哥家总不是父母家,大哥大嫂又是那么一种情况(弟兄几个都知道秦芝和江学孟经常打架),谁呆的也不安心。到了初一,弟兄们便各过各的了。 初二,江学孟一家三口在岳母家过了一天。 初三,没地方可去。中午吃了饭,江学孟躺在卧室午休。电话响,不是他的手机,是家里的座机。朋友们给他打电话一般都打他的手机,因而他没有理会,继续睡觉。 江娆接起电话,随即喊道;“爸,你的电话!” 是楼下老何的二儿子何武打来的。一层有个小院,何武下岗,在小院里盖了一间小房,先是开小卖部,生意不行,改成麻将馆,每天能开两三桌,挣个二三十块钱。 住在楼下的若是别人,江学孟是不会同意他盖小房的。小马楼下那家想盖小房,小马不同意,就没有盖成。可是老何来跟江学孟商量盖小房的事,江学孟怎么好意思拒绝?小房盖起来了,房顶就在他的卧室的窗户底下,他只好安了个护窗。 “江大哥,是不是睡了,打扰你休息了吧?” 江学孟知道,何武打电话不会有其它事,肯定是叫他打麻将。 江学孟说;“没睡,躺着看书呢。” 何武说:“大过年的一个人看书不闷得慌?下来玩一会儿吧?” 江学孟说:“有人?” 何武说;“没人我敢给你打电话?” 江学孟说;“行,我这就下去。” 江学孟起来穿衣服,秦芝躺在客厅看电视,问:“叫你干啥?又打麻将?” 江娆也在客厅看电视。江娆说;“让我爸去吧!大过年的闷在家里干啥?爸,去吧,多赢他们点儿!” 麻将馆里有七个人,已经开了一摊了。门口这一桌坐着老魏,小蓉。还有一个胖女人,江学孟常见,知道也在附近住,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几个人不知正谈论着谁的风流韵事,小蓉只是朝江学孟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胖女人正说得起劲,她一说话就把胖女人的故事给搅了。 “……他老婆赶紧过马路,到了东方大厦门口,他男人和那个女人早进去了,她就进去找。东方大厦上下八层,层层人山人海,她能知道她男人和那个女人上了哪一层?坐电梯一直上到七层,再从七层一层一层往下找,到哪儿找去呀?” 小蓉问;“她咋能知道她男人和那个女人有事?也许是一个单位的,碰上了说说话,那有啥呀?” 胖女人说:“他女人不知道,是老辛自己说漏了。那天老辛半夜十一点才回来,他老婆耍了个心眼,没直接问下午在东方大厦跟他一块儿的女人是谁。他老婆说,你下午到哪儿去了?有个人打电话找你有事,我以为你在麻将馆哩,去找,结果不在。老辛信以为真,说,你咋不给我打手机?差点儿把他老婆问住。他老婆反应挺快,回答说,我咋没给你打?打了两次,都打错了。那一长串数字我可记不住。老辛就说,我本来要去麻将馆,老姚叫我,我就去老姚家了,老姚输了一百多,还不让我走哩!这一下漏馅了,他老婆一下子就跟他干起来了,半夜三更的,连我们楼上都听见了,跟他们住一层的还听不见——要不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句话犯了众怒,屋里的几个男人七嘴八舌纷纷抗议。 “杨胖子,我们咋得罪你了?连我们一块儿都骂上了?” “你咋知道我们不是好人?你看见啦?” “你男人也是男人,你男人也不是好东西?不是好东西你还找他?” “她男人肯定在外头也有女人,不然她不会这么骂。” …… 江学孟现在知道了胖女人姓杨,至于她说的那个老辛,以及老辛的老婆是谁,一直没有弄清楚。 等别人都说完了,老魏才慢吞吞地说道:“我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你们女人都是好东西?要是好东西,老辛抱他老婆还抱不够哩,还有闲工夫往外跑?” “老魏这话才说到点子上啦!” 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夹杂着笑声。 胖女人愤然驳斥老魏说:“你那是流氓逻辑!照你说的,男人们在外头……” 说到这儿她突然停住,盯着对面的小蓉。 “该你搬牌了,你咋不搬?” 小蓉笑着说:“我听你们抬杠哩,你要是着急,你先搬,我不着急。” 几个人一下都笑了。 胖女人说:“不说啦不说啦,赶紧搬牌。光顾说话了,谁打的东风也没看见,我这一对儿还跟谁碰去?” 说着把自己的两张东风推倒了。 小蓉说:“你们不抬啦?不抬我就搬了。” 八圈牌打到六点钟,江学孟输了十二块钱。回到家,江娆已经做好饭了,见他回来立即盛饭。 “爸,熬小麦粥,拌凉菜,我妈不想吃别的。给你切了一盘牛肉,你喝啤酒还是喝葡萄酒?” “喝啤酒吧!” “用不用再给你炒个菜?” “不用,这些菜也吃不了。” “爸,赢了多少?” “十二块。” “行,赢了就行。” 父女俩说话时,秦芝坐在餐桌旁一语不发,脸朝下对着桌面,眼睛却向上翻,对着江学孟射出两道冷光。 初四,小五子请客。 小五子去年八月份终于买上了楼房,两室两厅,一百零三平米,比江学孟的三室一厅还大。 小五子借住江学孟那间互助里的平房的时候,冬冬才上学。而现在,冬冬已经上了高二,再有一年就要考大学了。 那年从互助里搬走,小五子跑到东街又租了一间房,是个大杂院,十几户人家。小五子一家在那间又黑又潮的小屋里住了十一年。如今终于熬出头了,苦尽甘来,江学孟由衷地为妹妹感到高兴。 为了欢迎四个哥哥嫂子和侄儿侄女们的到来,小五子倾其所有,光是虾就上了三个;腰果虾仁,油焖大虾,麻辣小龙虾。冷热菜加起来二十多个,餐桌摆不下,移到那张一米宽,一米二长的玻璃钢大茶几上。这么多菜一顿根本吃不了,多一半都剩下了。哥嫂们坚持晚上打扫剩饭剩菜,可是妹夫还是出去买了五百多块钱的“大闸蟹”,蒸了满满两盆。 初五,江娆走了。她在上海订的是往返机票。从年前腊月二十二回来到正月初五,在家呆了十二天。 三十八 你明明和那个女人一块儿进去的…… 初六晚上,江学孟和秦芝恢复散步。孩子走了,生活正常了。过年这些天基本没有散步,江学孟明显感觉到肚子凸出来了。 晚饭是秦芝溜的剩饭,所以刷碗就是江学孟的事了。他收拾完下楼,秦芝和小马已经在小公园走了好几圈了。 江学孟准备穿过小树林,再从小卖部前面一直向南穿出华龙小区。何武的麻将馆门口站着几个人,是老魏,何武,小石,小蓉。麻将馆的门朝东对着小树林,门口南面是双杠。老魏何武小石小蓉他们围着双杠,边说话边活动身体。 天没有完全黑,江学孟经过双杠跟前停下和他们说话。老魏,何武,小蓉三个人都见过面了,跟小石还是头一次,免不了说两句拜年的话。 小石说;“江大哥,也不见你在小公园散步了,是不是现在不锻炼了?” 江学孟不想谈论这件事情,敷衍道;“有时候小公园人太多,孩子们追过来跑过去的,走不开,我就去儿童公园了。” 老魏说;“儿童公园多好啊!又是水又是树,我天天早上去,人可多啦。” 小蓉说:“你晚上咋不去?” 老魏说:“我眼神不好,得穿马路,那些个车……不象早上 ,没多少车。” 小蓉对小石说:“在这儿绕来绕去有啥意思?赶明咱们也去儿童公园,你说行不行?” 小石说:“那还不行!你是一把手,你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 小蓉举起手要打小石,小石笑着跑开了。 何武问;“江大哥,这会儿到哪儿转去呀?” 老魏说:“年还没过完哩,转个啥劲?还不如打几圈麻将哩!” 何武等的就是这句话。 “咋样?江大哥,想不想玩一会儿?” 小蓉瞥了一眼小公园里的秦芝,小声说:“你们快别难为江大哥了,要是输了,晚上回去又得跪搓板。” 小石嗔道:“你别给江大哥瞎说,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是真的哩——不过,今天江大哥肯定输不了……” 听话音,小石也想玩。 江学孟笑了,问:“人够吗?” 老魏说:“你想玩,人就够。你不想玩,人就不够。你就说你玩不玩吧?” 僵在那儿了,江学孟一摆手说:“走!” 上场的是江学孟,老魏,小石,何武。小蓉坐在小石身后看。 八圈牌打到夜里十一点四十。江学孟今天手特别顺,一倾三,赢了一百七。 走出麻将馆看看楼上,自己家的几个窗户都是黑的,看来亲芝已经睡了。 江学孟上了楼掏出钥匙开开门,只见秦芝站在她的卧室门口,灯光从她身后射出来,照亮了门厅。她的卧室刚才还没有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的灯。江学孟皱起眉头,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什么也不说了,默默换着拖鞋。 “你到底还要不要脸?” 夜深人静。也许是太安静了,也许是太突然了,这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没等人们完全听明白,就象一声炸雷响过去了。 江学孟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怎么不要脸了?”他压低声音,极力克制着。 “你刚才干啥去了?” “打麻将。” “跟谁?” “老魏,何武,还有小石。” “你胡扯?你明明跟那个女人一块儿进去的!” “人家是跟她男人进去的……” “那也不行!你和她在一块儿就不行!” “你讲不讲理?我能拦住人家跟自己的男人?” “今天她跟她男人,初三呢?初三也是跟她男人?” 江学孟想起初三下午,他打麻将回来秦芝看他的眼神,那两道冷冰冰的寒光,象一双蛇的眼睛。 “你怎么不说话啦?你个老不要脸的!你贼心不死,你早就想找她!早就想跟她一块儿鬼混……” “去你妈的吧!” 一声怒吼在江学孟脑中炸开,他觉得自己被炸成了一片鸡毛,被强大的气浪吹到空中,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金星。他赶紧扶住墙,极力不让自己摔倒。 良久,他摇晃着,慢慢睁开双眼。 “什么也别说了,离婚,明天早上就去法院。”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不象说话,象是在喘息。说完,他扶着墙慢慢走进卧室,插住了房门。 不知躺了多久,他突然觉得奇怪,窗帘上怎么有了星星?再看,不仅有星星,还有树梢——原来没有拉窗帘。需要拉吗?无所谓。 城市的夜空不是黑色的,是灰朦朦的。星星不很明亮。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看星星,星星眨眼,他的眼睛不眨,象两个黑孔,对着夜空。 东方泛白,群星隐退,灰色的天幕上,几只黑色的大鸟扇动着双翅无声地向南飞去,变成了几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渐渐看不见了。 楼下小公园响起晨炼的曲声,人愈来愈多,东方应该红了,却没有红,依然是灰色的;今天没有太阳,是个阴天。 门把手响,不是那种轻轻的,认真的响,是那种毛毛糙糙的,极不耐烦的,气急败坏的响——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门没有插,昨天晚上他进来以后是插上了,今天黎明他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就没有插。只要按下把手,按到底,一推就开。 可是门把手还在不停地咔咔响,这样的情形有多少回了?他记不清。因为不想听秦芝的声音,他总是躲在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这就够了,用不着再插门。可秦芝就是不会开门,纯粹是一阵乱摇,开不开门就大叫:“开门!大白天你插门干啥?” 谁能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开煤气灶,手伸向旋钮的时候,眼睛还看着旋钮。等手一摸着旋钮,脸就转到一边不知道看什么去了,手胡乱地拧,没拧着,也不看看什么原因,再拧。前一个煤气灶就是让她这么拧坏的。他说她,她还振振有词;“我又没瞎拧,是它质量不过关,用不住!” 往垃圾桶扔东西,眼睛却不看垃圾桶,还盯着电视,手抓着果皮,花生壳,瓜子皮之类往垃圾桶的位置一扔。一半在桶里,一半散落在地上。其实垃圾桶就在她脚边。说她,她还嫌他嘴碎。“反正是我扫地,你又不扫!一个大男人,净注意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能有啥出息?” 她的这些言行,经常让江学孟联想到那些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二流子。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啊!她什么时候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做一件事情? 门把手的响声——就象钢铁厂原料车间矿石破碎机破碎矿石的响声——持续了两分钟,门终于开了,咣当一声碰在门角上。 “江学孟!我想好了,我不离婚。离婚对孩子不好,离了婚你就自由了,我不离婚!我告诉你,我要是再发现你和她在一块儿,我就拿刀捅死你。我说话向来算数!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捅死你我再自杀,我肯定说到做到!” 江学孟还躺着,一动不动。他听得见自己的鼻子里流淌出来的气息——不是气息,是一阵阵无声的冷笑。 死,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回想到这个字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没有。对他来说,活着,就是折磨,就是熬煎,真不如死了安静。他早就在寻找离开这个世界的方法了,每当痛苦达到顶点的时候,他的情绪会在这种寻找中逐渐平静,仿佛那个解脱的时刻正在来临。 第一个方法:消失在大海中。在海洋中尽力向前游,向前游……一天,两天,三天……一直到筋疲力尽,沉到海底,被海底生物分解,或是被鲨鱼吞噬,不留任何痕迹,来于自然,归与自然。至于地点,不能在大连,青岛或是厦门,不能在这些沿海城市,它们离海洋的中心太遥远了。最理想的地方是海南的三亚,那里离海洋的中心更近一些……第二个方法:在森林中找一棵大树,在树上搭构一个平台。就坐在,或是躺在平台之上,静候天堂的使者。不能在树底下,不能在地面上。那样,他会不由自主地顾虑野兽的侵袭而不能安心。九寨沟的原始森林,芦牙山的原始森林,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都行。只要是远离人迹的,人迹难以达到的地方都行,这样就没有人会发现,直到他变成尘土…… 第三个方法:吞食大量的安眠药。这是一个很省事,很常见的方法。只是安眠药不容易找。药店里不卖,医院里每次只能开几片。他真应该在前几年买两瓶存起来。 第四个方法:打开电脑,让“千千静听”里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不休止地循环播放。他躺着,聆听那美妙动人的旋律,一直到听不见,一直到他的身体在旋律中消融。他的灵魂也会在音乐声中变成一只蝴蝶,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翩翩起舞…… 他曾经反复比较过这几种方法,觉得最理想的是第一种和第四种。不过最终到底选择哪一种,只能到时候因时制宜,因地制宜了。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离开这个世界;母亲还在养老院,他得给母亲送工资,交费,得给母亲买药,得陪母亲说话……他不能只顾自己安静,而把巨大的悲痛留给母亲。父亲的去世已经让母亲痛不欲生了,他不能再让母亲经受一次巨大打击。 既然现在还必须活着,那就只有熬着了。 还能怎么办呢? 2008.4.3 (全文完) 【rn书评】读<夫妻仇>有感 因为爱,所以爱 由<夫妻仇>带给我们的思索偶然的机会,阅读了《夫妻仇》这部小说,虽然不敢说把握了作品的精髓,但是作品所带给我很强烈的震憾和思索,希望能和读者做些简单的探讨。 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词汇描述夫妻之间的恩爱和温馨,“在天原为比翼鸟,在地原为连理枝”是一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是一种,“文君曲,相如诗”又成了文人雅士之咏唱;作为普通大众,也会在举手投足间,捕捉到心有灵犀的回眸一笑,又如古训所云:最亲莫若父子,最近莫若夫妻,作为一种繁衍,一种传承,一种不能缺少的生活状态,夫妻是人类社会中最具备情感意识和文化状态的形式之一。 套用时下流行的说法,就是因为爱,所以爱。在缔结成夫妻之前。可能有过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或许有过魂梦相牵心灵翘望,更有可能守在滚滚红尘中,经历时间的烟灭,情感之折磨 ——总之,摒弃所有未知的因素,不管身边有多少的风雨,两个人,两颗心,紧紧连在一起。相互扶持,相互鼓励,笑看风云变幻,无意落花流水做闲愁,日子的夯实,体现在一朝一夕,一茶一饭之中。可以是心头萦绕的浪漫,也可能不能是突兀而来的风雨,不管如何,前路迢迢,红尘漫漫,只能心手相牵,坦言面对。 合理合法的婚姻是支撑夫妻情感生活的先决条件。婚姻透过烂漫和温馨的实质,其实就是道义和责任。道义要求夫妻中的男女都要守得住自己的感情,耐得住自己内心的寂寞。要为信守自己的承诺,做出具体的表现;责任要求要求双方都要能为自己的家庭尽到最大的可能,摒弃可能出现的变故或者茫然。 婚姻的前提就是爱,一种大气的坦荡无私的爱。关于爱的话题,古往今来,累牍连篇,真不是一言能尽。但实质就在于心灵之间感受。真挚的爱是生活的催化剂,可以让人抛弃名第观念,不理会金钱诱惑。甚至,不惧怕死亡的威胁。因为爱,就会有层出不穷的力量,会在某一个他人认为不可思议的时候,迸发出生命中的奇迹;关于此类的报道,时常见诸媒体,有心人都不可能陌生。 同时,爱是一种宽容。做为生命的个体,既有共性,又有个性。很多时候,当个性流露的时候,未必合乎周围人的时宜,难免引来不屑的议论甚至恶言相向。做为夫妻,更要能正视这一点。共同语言是夫妻间必需构建的一种体系,但千万要记得允许有不同的声音,不同的爱好,不同的处世或者生活的方式,不能一味的要求雷同,只能不能最的可能的求同存异。男女结成夫妻,肉体上真正做到了合二为一,但在精神上未必。精神上的包罗万象,没有办法走到一个层面上来,只能是相互影响,相互欣赏,相互改变,进而相互提高,共同组建两个人的精神家园。同时,允许有一点个人的空间。当然,作为夫妻而言,这样的空间越小越好,越小,足见彼此之间的坦诚和无私。 爱,是一种信任。当下的人们不可能于先人们一般足不出户,封闭不前,很多的职场,很多的环境,都不同于以往,混迹于其间的男人,无论老幼,都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都会成为他人的伙伴或者同事。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比动物更善于交流,在交往的过程中,肯定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尤其是异性之间的交往,更能让人浮想联翩;有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爱慕之心,人皆有之,但爱慕不等于心生龌龊,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男人,女人,都期望有人欣赏自己,同时也会由衷地欣赏某一个与自己有过交往的对象,这只是站在远处的一种欣赏,不会引发内心的见异思迁,犹如同春天赏花,秋夜赏月一般。如果夫妻间有人误会这种情怀,认定对方是在“红杏出墙”或试图出墙,那心中的想法就可想而知,久而久之,不硝烟四起才怪!坦诚做人,是获取双方信任的基石。 爱切记猜忌。相爱的人不单单指夫妻,如同心生离隙,互相猜疑,这种爱就失去了本质的意义,失去了信任这个基础,说出口的爱也跟随变了质的牛奶一般,再也不会是原来的味道。猜忌会让人失去理智,自己给自己增添解不开的心结,从而变得不可理喻。怒可理喻的人,还会有什么做不出的事,说不出的话? 总之,夫妻之间的爱,不能成为一种累赘,成为另一方的负累,这不指具体的事情,而是心灵的空间,再苦再难的日子,夫妻双方全力以赴,绝对能用真情感动这个世界,怕的是,囿守在自己的思想,用自己斧出的笼子,来束缚对方,让对方渐生疏远,甚至怨恨的情绪,要知道,爱不是占有,而是要给对方一个更加安逸的空间。 以上的感慨都是在阅读了《夫妻仇》而引发,这部小说的现实性由此可见一斑。主人公江学孟之所以有了此残生的念头,就是因为他妻子的爱在很大程度上成了束缚他的绳索,让他不能够正常的生活,正常交往。为何因爱生怨,因怨生恨,有因恨生仇,希望看过这部小说的人们,都能够引起重视,让我们的生活多些理解和宽容,少些仇恨和遗憾。 (全文完) rn书评团特邀评论员:chengqingchang 【rn书评】我读<夫妻仇>印象 是“夫妻仇”这三个字,吸引了我的目光,引起了我的阅读兴趣。可见,一篇小说的成功与否,名字也是功不可没的。名字,一个有个性的名字,一个耐人寻味的名字,一个形象的醒目的名字,给人的印象是很深刻的。它像一个人的头面,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是丑是俊,什么脾气属性,都会让人一目了然! “夫妻仇”,夫妻有什么仇呢?在这篇小说中,这三个字,是作为一条有兴味的线索存在的。看过之后,觉得还真有些道理。 有一句流传很久的话,“早养儿子早得继,早娶媳妇早生气!”说归说,没有一个小伙子因为怕“生气”而放弃娶媳妇的。如果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发起一个号召,光棍男子汉们,联合起来,组成阵营,谁也别娶媳妇,远离生气,大概谁也不会听我的召唤,也有可能对我发起联合性的声讨和攻击!那惹火烧身的傻事情,无论是谁,也绝不会去干。不过,由爱进而成仇,甚至耗子动刀窝里反,玩命,以至弄得儿哭娘叫,家翻宅乱,四邻不安,就不是小伙子们欢迎的了。 小说写得很不错,很有情趣,我推荐大家去读一读。 这篇作品,从主题上看,实际上是对一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婚姻的批判和否定,从而,也批判了那个荒诞的时代。主题思想完成的很好。结构也很完整,叙述有条不紊,朴实真切,有很强的真实感。 文章很长,达三十八章,但很可读,丝毫不觉得长;可见在构思上,子房客文友是下了苦功的。可以看得出作者的文学造诣是很深的。 文章的“皮”很薄,开门见山,第一句就开宗明义:“夫妻会不会成为仇人,会不会萌生仇杀之心?”然后,就写出了秦芝对丈夫江学孟大呼小叫“我告诉你,我要是再发现你和她在一块儿,我就捅死你!我说话向来算数!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捅死你我再自杀,我肯定说到做到!”这几句话,就为整部小说定下了基调。于是,作者便挥起大笔,浩浩荡荡地写了起来。一直到结尾,和开篇遥相呼应,仍然是秦芝在对江学孟歇斯底里地“吼叫”:“你到底还要不要脸?”还是江学孟比较宽容大度,毕竟是二十几年的夫妻了,他对“貌合神离”、“分床异梦”的爱人秦芝,“只有熬着了,还能怎么办呢?”只有继续在恶梦般的婚姻中挣扎“了。 其实,退休在家的江学孟,只不过是在门前的小广场里,“众目睽睽”之下,和一个叫小蓉的妇女,为了搜集创作素材,在散步的时候,多谈了几次天而已!这本不算什么,而这,却引起了夫人秦芝的醋意。于是,便产生了《夫妻仇》。 作为文艺作品,用形象反映时代,推动社会的发展,是首要的任务。因此,在一部作品中,应该而且必须创造出几个性格鲜明的人物来。在这方面,作者也做出了很好的努力。主人公江学孟在事业上的成功,在家庭委曲求全,忍辱退让;秦芝的懒惰、骄横和泼赖,都表现得很好!书中的次要人物,尤其是对小蓉公公的描写很出色。石双福,石胖子“一天到晚总是嘻嘻哈哈,再加上脸圆、肚子大,活脱一个大肚弥勒佛。”他“对领导点头哈腰,跟同志称兄道弟”,“又搂又抱,亲热得不得了”。后来掌握了实权,“到哪办事,都一路绿灯。”在第十八章,在矿井里,矿工张义和当石头埋到胸部,流石有可能砸碎脑袋的时刻,当看见人们来救他,“不再喊”救命“,开始呼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但是,对主要人物的描写,却不如这些人物形象鲜明。作者对主要任务下的笔墨并不少,可是典型的细节却不是很多。 书中的章节标题,也较有特色。都是选取每一张的一句重要话,既准确又形象,给读者的印象很深。 说到这里,有点拙见想谈一谈。就算进一点“忠言”吧! 文章很长,江学孟的性格应该有些发展才好;不然,好像定格在一个位置上了。也没让读者看见对江学孟的相貌描写,主要人物的形象似有失丰满。相貌描写,对于刻画人物的性格是有很大帮助的。再有前文说的,他当过“杂志主编,报社主编”,在他的语言里听不出个性来。 还有,文学作品切忌记流水账,要坚持用形象说话。在第二十九章里,罗列的很多生活琐事,远不如选一件典型的例子,加以形象描写,会给人的印象更深刻!要注意语气的连贯,在人物行动的时候,经常停下,进行大段的回叙,使得结构上疙疙瘩瘩的,前言不搭后语。此外,刻板的介绍环境,过多的职业性质的说明,对于人物的塑造,用处不大,甚至令内行的读者产生逆反心理。 总之,我以为《夫妻仇》是篇很有前途的作品。我推荐大家读一读,以便对我的认识给予斧正;也希望看到子房客文友不断有高水平的作品问世。 (完) rn书评团特邀评论员:新芳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