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续》 天恩(1) 那日送星子出宫后,辰旦即调取了一切关于星子的资料,尤其是小红楼斗殴之事的前后一切细节,以他多年征战厮杀的经验,看了大贵的验伤报告,自然是疑窦丛生,详加思索,即明白了其中关节。若真是星子动手,以当时情形,必然伤在背后,正面的三处凌乱刀伤从何而来?何况,星子殿试后携友游玩,那柄小刀又是从何而来?殿试是绝对不许携带兵刃,难道他考完试,逛小红楼之前还故意找了柄凶器藏在身上?真相彰显,但他竟然为一青楼女子顶罪,更令辰旦怒不可遏,色令智昏,胆大妄为,哪有一点皇子的样子?本来辰旦打算待正式的金殿传胪、琼林大宴之后再好好训诫,星子今日不识进退,辰旦便趁此与他算账。 辰旦话已至此,星子顿时明白,是自己为玉娇顶罪之事露出了破绽!如果皇帝要较真,当然也可算是欺君之罪,虽然自己当时全然没想到皇帝会亲自过问。星子闭了闭眼,如果再继续辩解,看来胜算不大,但如果承认,若累及玉娇,那岂不是更非所愿?星子咬住嘴唇,一时进退两难,背上已渗出冷汗。 辰旦看他表情,知道方才的言语已奏效,静候一刻,又道:“你还不知罪么?” 星子终于俯首下去:“臣知罪!圣上既已明察,臣不求宽宥,但求圣上罪止臣一身。臣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辰旦咬牙,这也能叫认错么?“别无选择就是不惜编造谎言,牺牲功名,去为一青楼女子顶罪?别无选择就是将青楼女子带回家里,金屋藏娇?” 星子猛地抬头,冲口而出:“我若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弱女子先是被恶霸欺负,后又面临灭顶之灾,而不挺身而出,我还算个男人么?当时情况紧迫,我还能怎么做?” 他一气说完,亦知和皇帝说这些没有用,且是大为失礼的举动,星子吸口气,极力平静下来,还有为玉娇赎身之事,这算是罪过么?不能让步,必得力争。星子尽量说得和缓些:“那日出事后,玉娇姐姐已无法在小红楼容身,加之她身世堪怜,臣故为其赎身,暂住顺昌府。臣亦觉得此举不妥,因此请辞御赐府第,自行择居,恳请圣上恩准!” “哼!”辰旦鼻中哼了一声,这下怒火倒是真的被点燃了,他将什么玉娇竟看得比命还重要?为她顶罪还执迷不悟,真是狐媚了心窍。为了那娼妓,竟不愿住朕赐的顺昌府?听星子一口一个玉娇姐姐,辰旦的怒意渐渐凝结于眉心,面容幽黑如雷雨前的沉沉天色,森然道:“自行择居?朕赐你的府第你还不满意么?你眼中到底还有没有朕?”不待星子开口,辰旦断然下令,“朕令你三日之内,将此女逐出顺昌府,朕便不追究你欺君之罪!” “为什么?”星子不假思索地反问。 天恩(2) “放肆!这是朕的圣旨,你还要问为什么?你活得腻了么?”辰旦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 “臣不敢。”星子口中虽这样说,但任谁也听不出他的惧意,“臣仰慕玉娇姐姐,既已为她赎身,便有百年之想,何况,玉娇姐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臣更不能弃之不顾,再让她为肖小所乘。”星子豁出去了,你不是说我欺君么?我索性直截了当说实话,你又如何? “朕不许!”辰旦一字一字地道,斩钉截铁,全无回旋余地。 “陛下……不许?”星子眉毛一扬,微侧着脑袋,好奇地望着辰旦,仿佛听到了什么稀奇好笑的事,“可是,这是臣的婚姻之事……”星子嘴角含笑,“臣听说过,只有皇家宗室才是圣上赐婚的。”这皇帝管得太宽了吧?多少国家大事不管,贪官恶霸不管,对我小小星子的家长里短如此关心?有此昏君,实乃国之大不幸! “你是说朕不能管?你要抗旨?”辰旦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欺君的事情还没了,又加上抗旨一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辰旦步步进逼,星子反存了破罐破摔的念头,左不过就是一条命罢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星子只微微俯首:“臣不敢,请陛下明鉴。” 虽在震怒之中,辰旦仍不能不承认,自己欣赏星子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镇定,看惯了朝臣的阿谀奉承,听惯了草民的山呼万岁,芸芸众生只像一些了无生机的木偶,虽然顺从,但也无趣。难得有一人,如此冷静自持地与自己对答。欣赏归欣赏,忤逆至此,岂能等闲视之? 辰旦微一侧头,皇冠上的珠玉叮当轻响,对英公公道:“传杖。”却瞥见跪着的星子蓝色瞳孔倏然一紧,旋即恢复常态,辰旦忽记起,明日便是金殿传胪,之后跨马游街,后日又有文庙祭拜、琼林大宴,距他上次受杖不过三四日,若再行杖责,他怕是无论如何起不来了。英公公方应了声是,辰旦却改口道:“罢了,叫一个人来就是,带上鞭子。”英公公领命去了。星子跪着一动不动。 少时,一名身材高大的黄门进来,于星子身旁三尺外跪下行礼,手中持着一条黑色的皮鞭,那条皮鞭象一条黑蛇盘踞在他手腕上,细细的鞭梢如毒蛇口中吐出的信子,泛着邪恶的光。星子知道,很快就会被这条蛇咬的滋味,不由抿紧了嘴唇,上次是廷杖,这次是鞭子,原来御书房便是刑堂,不知皇宫里还有多少刑具,是不是一样样自己都要尝遍? 辰旦复看了星子一眼,“现在遵旨还来得及。朕爱你才学,拟委以重任,明日便是金殿大典,你可要考虑清楚,不要一而再再而三考验朕的耐心。” 星子垂首沉默片刻,道:“臣实难从命,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辰旦不再与他多话,盘算一下,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平静无波地下令:“三十鞭。” 天恩(3) 星子微一抬头,这个数字比预料得要少,似乎皇帝仍留了余地,但又怎么样呢?我怎么能背弃玉娇姐姐?那我还是人吗? 辰旦以目示意,英公公上前,为星子除去了宝石蓝的外袍,又褪去素白色的中衣,中衣已被汗水浸湿,星子仍是先将麒麟玉锁的护身符取下放在衣袋中,*了上身。因上次受杖是在臀腿,后背仍完整无瑕,少年健美结实的肌肤一览无遗,几缕日光透进殿来,在他身上铺散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辰旦清楚地看见他胸前的红色星形胎记,十六年过去了,那胎记已大了好几倍不止,那颜色仍是殷红如血,未消退半分。一些已淡漠的记忆复又清晰,辰旦心头拂过一丝不快。 这鞭子是鞭背的,不需刑凳。虽然双腿的疼痛已让星子不堪重负,跪在坚硬如铁的地砖上尤其难忍,他仍直直地昂首挺身。行刑的太监站在星子身后,静默了片刻,似在思考该如何下手,然后猛地一挥,鞭子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半圆的弧线,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接着一声脆响在星子背上炸开,在那光滑无暇的肌肤上留下一条鲜红的细痕,很快渗出密密的血珠。星子垂在身侧的双手忽紧握成拳。与刑杖的闷响不同,鞭子落下的声音十分悦耳,甚至象是某种乐器的奏鸣,但那犀利的疼痛却毫无美感,直如一只锥子刺入心脏,星子不可遏制地抽搐了一下。 深深吸口气,星子缓缓放松紧绷的神经,忽然又是一鞭下来。这一次没有人数数,星子却再次被这缓慢的拷打折磨得快发疯,他倒不是怕自己挨不过,只是怕自己饱受折磨的双腿会不听指挥地瘫倒。星子决定提前放弃,身子前倾,双手撑在身前,承担身体的大部分重量,这个姿势……星子只想唾自己一口,象狗……不过跪着与趴着又有多少区别?皇帝要的不是奴隶便是狗,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象一个人样堂堂正正地站着。 鞭子起落了十下,在星子背上留下横着的十道平行的整齐伤痕,无数细细密密的血点,如红色的细笔画出的一根根琴弦。星子除了本能的抽搐,不吭一声。接下来的一鞭,行刑的太监往后退了一步,右手高高扬起,斜着向下一拉,贯穿了所有伤痕。 这一下象是整个人被尖刀活活劈成两半,星子眼前一黑,身不由己便往前倒,忙将左手手腕往口中一送,这一咬用力甚猛,唇齿之间的腥咸让他顿时清醒,星子随即恢复平静。辰旦想起那日上药时他忍痛将自己咬得满口鲜血,脸色愈发阴沉,在朕面前呻吟呼叫便是示弱,便是奇耻大辱么? 第二个十鞭都是从右上向左下倾斜,贯穿整个背部,最后十鞭则换了角度,由左向右。十鞭,在星子背上织成一张完美的血网。背、臀、腿,新伤旧伤齐齐肆虐,像是整个人被扔在了荒野里的荆棘丛中,又像是被一点一点地凌迟。 天恩(4) 三十鞭打完,辰旦又问:“你还是不愿遵旨么?”星子从来吃软不吃硬,虽然痛得撕心裂肺,听皇帝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口气,仍是挣扎着重又跪直,坚定地摇了摇头。辰旦默视着他,星子一言不发,良久,辰旦确定他不会改变,嘴唇轻轻一动:“那好,再来三十鞭。” 星子顿时如成了化石,周身只是彻骨的冷,冷到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星子悲哀地想,原来自己也是会害怕的,原来大哥说的是真的,没有谁能比谁勇敢,在肆无忌惮的暴力面前。“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堂”,那样的豪迈终究是纸上谈兵。那寒冷扩散到四肢百骸,星子忽有些泄气了,自己何必再与皇帝周旋?这样的争斗怎么可能有胜算?用身体去抵挡鞭子、刑杖与刀斧,自讨苦吃,本身就太可笑。不如挂冠离去,去找箫尺大哥,和他一起,真刀真枪与皇帝较量。 行刑的黄门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圣谕,对星子背后的血网视若不见。后面的三十鞭力道不减,仍是先横着十鞭,再左右各十鞭。一鞭鞭几乎都叠在旧伤上,破裂的伤口翻卷开来,痛楚更增了十倍,仿佛沸腾的滚油从背上淋漓而下……与杖伤不同,鞭打的伤止于表皮,星子纵有一身功夫,也不能减少半点痛楚。双腿承不了力,星子双手死死地撑着地面,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去……到了最后,星子的脑袋已有些不清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呻吟出声,不知道无穷无尽的鞭打什么时候结束的,不知道是否谢了恩,也没听清楚皇帝说了些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地狱般漫长无止境的鞭打终于结束了,星子沉入一片深海般的黑暗。 星子再次恢复意识,是另一次突如其来的撕裂痛楚。星子茫然睁开眼,映入眼中一片金光灿烂,金黄的帷幔,金黄的锦缎……星子本能地欲挣扎起来,眼前却出现了英公公那熟悉的笑脸,连话语腔调也是同样地熟悉:“公子别动,正在上药呢!” 上药?才感觉那疼痛是有人在撕扯里裤,那里裤经过昨天和今天的折腾,早就紧紧地贴住了肌肤,褪不下来,用力一扯便像是被活活揭了层皮,星子忍不住闷哼了一声。察觉身后的手停下来,“这是哪里?”星子缓过一口气问。 “这是御书房的偏殿。”英公公笑答道。 御书房?那就还是怀德堂中了?星子无暇深思为什么会被留在这里,微一扭头,却见辰旦正挑了门帘,大步进来,这情景与上次太相似……挨打,上药,恐吓,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很有意思吗?值得一再上演?虽是剧痛难当,星子仍无声地笑了笑……忽想起又是赤身*,星子不由羞愤难当,再度握紧了拳头,好在这次并没有用绳索将他手脚捆住。上次自己还有力气跳起来,这回连动都动不了,不知下回……还会有下回么? 天恩(5) 辰旦此时已除了朝服冠冕,换了一袭明黄云纹绣龙袍的常服。随从忙搬了一张黄梨木椅子,于星子三尺外坐下。 这怀德堂的偏殿是皇帝阅折时暂歇之处,有时也在此过夜,外臣自然是极少得进。偏殿内除龙床外,另有一张软榻,星子此时便躺在软榻上,浑身*。后背臀腿伤痕密布,惨不忍睹。辰旦目光落在背部那一大片血网上,眼看那殷红的血慢慢于金黄的锦缎上洇开,然后一滴滴滴落地上,一时竟说不清心头的感触,见他臀腿的伤口摩擦撕裂,狰狞突兀,比那日凌晨在夜室情形竟不见好,不由面现愠色:“你的腿怎么回事?” 星子第一次与辰旦相距这么近,但痛得昏沉了,看不清辰旦的面容表情,忽听他这样问,星子忍不住又笑,断断续续地道:“不是……陛下前几日赐下的么?陛下怎地……如此健忘?” 辰旦沉下脸,语气不善:“顺昌府的那帮奴才都死绝了?不知道给你上药么?朕赐的伤药呢?” 星子愣愣地转向辰旦,惊奇得下巴都快掉了,这就是所谓的从来天意高难问么?是你打伤了我,倒还怪别人不给我伤药,仿佛你如父如兄般关心我一样,装什么好人?星子想摸摸皇帝额头,看他是不是在发了高烧说胡话。半晌,星子努力咽了口唾沫:“陛下息怒,是臣忙得忘了上药,不干他们的事,何况他们也不是臣的奴才,陛下何必迁怒于他们?”奴才这个词,星子只觉尤为刺耳,都是父母生养堂堂正正的人,怎么就成了奴才了呢? 迁怒?星子说话不会拐弯抹角,辰旦已经十分清楚了,挨了这么多打竟没有一点长进,但辰旦也不似初时认为他大逆不道,只道:“不干他们的事?那就是你咎由自取了。” 星子浑身疼痛,无心与他争辩,只微阖了双眼,埋着头,任人摆布上药。这次又用烈酒先洗了一遍伤口,重新敷上最好的大内伤药,星子痛得浑身不住发抖,仍只是一声不吭咬牙苦捱,总算上完了药,又喂了水喝。星子再撑不住,一口气松了,倒头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星子睡得却并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一时又似独自徒步跋涉于茫茫的沙漠之中,头顶是灼热的骄阳。走了很久很久,星子累得瘫倒在地,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一滴水,看不到一棵树一个人,沙丘却渐渐沉陷下去,滚烫的沙粒化为一片熊熊火海,就要将他淹没……星子想张口呼救,干裂的嗓子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忽然,一大片乌云飘来,烈日隐去,天空中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扑灭了火海,雨滴点点落在额头上,清凉如露……星子渐渐地恢复了神智,这是在皇宫之内,怎么能睡去?猛地睁开眼,却惊奇地看到竟是皇帝在眼前,辰旦那威严凌厉的眼神竟现出一丝怜悯,一丝关切。 天恩(6) 星子以为自己尚在梦中,用力眨了眨眼,辰旦仍在面前,星子这才发觉,刚才梦到的雨滴点点,是他拿了一方润湿的汗巾小心翼翼地为自己擦拭额头。温柔的动作忽令星子想起母亲,想起箫尺大哥。星子怔住,皇帝这唱的又是哪出? 星子的脑子还未转过弯来,辰旦又将一枚淡黄色的药丸递到星子唇边,低声道:“服下这药,不然你明天受不住的。”明天?星子已被伤痛折磨得筋疲力尽,一时想不起明天是什么日子,料想大约和上次一样,又是让自己睡觉的药丸,张开口想吞下,喉咙却又干又肿,噎得星子直翻白眼。辰旦又倒了一盏茶水,扶着他和药喝了,仍让他俯卧,拉过薄毯来轻轻盖在他身上。星子一瞥,这偏殿中不知何时只剩了自己和皇帝两人,门窗紧闭,大白天的殿内仍是烛火通明,星子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皇帝如此降尊纡贵,必有不同寻常之事。 辰旦坐回椅上,凝望着星子,心头隐隐泛起些许悔意,是不是将他逼得太急了?不知为何,虽然这十六年未见的儿子从始至终狂悖无礼,自己气也气了,打也打了,但对他的欣赏与牵挂竟也与日俱增。 星子沉默着,静候辰旦开口。不知是否是那药丸的作用,无边无际的痛楚渐渐麻木,可以忍受了。良久,听辰旦微微叹了口气,道:“朕是为你好。” 星子一愣,他从没想过,蛮不讲理肆无忌惮的皇帝竟也会以这种口气说话,一瞬间胸中竟涌过一丝别样的情绪,星子忙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刺痛让他清醒,这只是皇帝软硬兼施的花招罢了,自己怎么能轻易上当?连这点把持都没有么?难道屡次的毒打都白挨了?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了?星子平静答道:“陛下深恩,臣不敢当。陛下若要治臣的欺君之罪,臣无话可说。只是陛下的旨意,臣实在无法遵行,臣以为这是臣的私事。” 辰旦这回倒没有发怒,玩味地笑了笑:“私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来的公事私事?就算是你的私事,朕就管不得了么?何况,朕不愿意看见,赤火国建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沉溺美色,玩物丧志!” “啊?”星子瞪大眼睛,状元?他是说? 辰旦加重语气:“朕已决定,钦点你为今科状元!”朕的儿子,怎能落于人后,自然是要当状元的! 星子张大了嘴巴合不上,蓝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上身往上一撑,又是一阵剧痛,身不由己复跌回榻上,“陛下,”星子简直找不到词应对了,“为什么?”星子茫然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从欺君、抗旨,到钦定状元,这三个词好像没什么关联啊!威逼方唱罢,利诱又登台,可如此大动干戈又是为何? “为什么?”辰旦目光忽又转为威严,神色凛然不可侵犯,“朕点了谁就是谁,哪有这么多为什么?” 天恩(7) 好吧!皇帝最大!恩也好,罪也好,都是你说了算。可是……我不干了行不行?这皇帝大概是得了疟疾,一会炙热如炎夏,一会严酷如寒冬,这样折腾下去,我迟早不被他打死,也被他逼疯,或许正是他想要这结果吧?星子双手抱头,低低呻吟一声。 辰旦只道他伤痛得厉害,复温言道:“朕点你为状元,但今日之事,也要给你个教训,不然任你胡作非为,朕如何服人?” 星子呆呆地瞪着辰旦,辰旦以为他欢喜得傻了,也不计较他没有谢恩,暗想,不知明日金殿大典,骑马游街,他能支撑得住么?就算能撑过这两日,怕也要多少天下不了床了。何时才能见他精神抖擞春风得意的样子?脾气如此倔强,自讨苦吃。辰旦有点懊丧,罢了,那个青楼女子,自己也不再以抗旨之罪逼迫他了,朕另想办法解决掉。忽听星子道:“陛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嗯?”辰旦微一蹙眉,又有什么事? “臣不学无术,不堪陛下错爱,也不是为官做宰的材料,”星子开口,“陛下也知道,臣素无大志,来京应试不过是滥竽充数,当一回南郭先生罢了。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许臣还乡。”虽然足足准备了十年,但看来自己仍是大大地低估了这场游戏的难度,选择当逃兵,大哥会怎么说?星子略带自嘲地想。 “什么?”辰旦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愿意当状元?”天底下还有这种人,圣旨封了状元,居然想不要?当国多年,抗旨的倒也没少见,但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圣恩,却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又是为了那青楼女?或是根本将圣旨当了儿戏?辰旦的脸色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方才对星子的怜惜已烟消云散,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你再说一遍?” 星子再白痴也听得出辰旦的怒意,当然皇帝生气的后果他更有切身体验,自己大概是和这皇帝命中犯克,一而再再而三地惹祸上身。身上的伤痛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饶是星子胆大也知道此刻明智的选择是暂时闭嘴。于是低下头装作没听见。 辰旦怒斥道:“你将朝堂当成了集市,任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朕既然钦点你为状元,那轮得到你愿不愿意?你若没有报效朝廷的远大志向,朕不惮亲来教你!”星子默不作声,皇帝所谓的“教”的意思不问也知,心头涌起一层寒意,似有一张大网密密地套在身上,越挣扎,这网便收得愈紧。辰旦见他不作声,忍下怒气,尽量平静地问:“上次你说你母亲年轻守寡,你是她亲生的么?” 星子忽听他又提起母亲,最怕他打阿贞的主意,惊慌地去看皇帝,蓝眸中闪过一丝惧意。他问我的身世是什么意思?星子本能地低头去看玉锁,却不在颈中,更加慌乱,扭头忽见玉锁放在榻前的檀木小几上,方略放下心,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实话:“臣……臣……” 天恩(8) 辰旦眼中一点精光如芒闪过:“你不是她亲生的?”星子无奈,点一点头。辰旦一眨不眨地盯着星子,又问:“那你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么?” 星子摇头,脑中忽电光火石地一闪念,那麒麟玉佩并非俗物,该是出自大富大贵之家,或正是朝中官宦,是不是我的父母也如箫尺大哥父母那般被皇帝抄家灭了门,大难临头之时只好将我送走?多半是这样的,不然皇帝为何初见那玉佩便大感兴趣?而这几回显然是加以试探。 想到这,星子冷汗已浸了一身,反倒暂不觉伤处疼痛了,这几日惦记着玉娇姐姐的事,未曾仔细思量皇帝的种种古怪行径。如此看来,自己真是飞蛾扑火,凶多吉少。星子索性横下心,反戈一击:“臣襁褓之中便离开亲生父母,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下落,无法恪尽人子孝道。陛下是否对臣父母有所耳闻?” “嗯,”他尚不知道身世?辰旦见星子不似说谎,暂放下心,却又迟疑,他本盘算着,先点星子当了状元,入朝为官,委以重任,适当时候可认其为义子,最后再承嗣归宗,但眼下看来为时尚早,尤其他如此桀骜不驯,实在令人头痛。但若对他的身世没有解释,连自己都会觉得怪异,辰旦沉吟片刻,道:“你相貌行事颇肖朕的一位故人,或许是他的儿子,朕看在他份上,有心栽培你,以尽旧日情谊。” 星子晕晕地如坠九里雾中,原来不是叛逆罪犯之子,是……故人之子?皇帝的“恩宠”竟是有心栽培,顾念旧日情谊?“那……陛下能否告知他是谁?是否尚在人世?” “这……”辰旦自然不能说出实情,只得含糊其辞,“你不必多问,朕尚不能断定,查明后再说。”故人之子四个字一出口,辰旦仿佛也松了口气,顿一顿,语气复归严厉,“若不是怜你无人管教,朕何必多管你的私事?直接办你欺君罔上之罪便是了!倘若你真是那故人之子,他也必不许你如此伤风败俗!朕一片苦心,你倒成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啊?原来皇帝竟是代父亲管教我?打我还是怜惜我?星子只觉得这天与地都似颠倒了,分不清东西南北。但不知为何,辰旦搬出那从未蒙面的亲生父亲来,星子反失了争辩的力气,从记事起,父亲一词便是不可触及的所在,如高悬于九天的日月星辰般神圣庄严,听那皇帝的语气,如果真是他口中的故人之子,父亲也多半不在人世了……如果父亲在世,他也不许我与玉娇姐姐好么?那我又该如何?星子木然地望着辰旦,父亲是他的故人?眼前这人无论如何与父亲联系不起来,虽说君为天下之父……星子心头的疑团又起,既然皇帝称父亲为故人,想来父亲亦曾是位高权重,但后来呢?他如何了?为什么我又会流落民间?…… 状元(1) 辰旦见星子缄默无语,不再反驳坚持,以为他已生悔意,又道:“若不是念及故人之情,朕便准了府尹所奏,革去你功名,再严加查办,非徒即流,岂有你今日?还谈什么一生前程?” 星子似听得心不在焉,忽反问道:“原来,查办府尹也是圣上对臣的一片爱护之心?”辰旦不语,显然算是默认。星子忍不住呵呵一笑,道:“府尹效命圣上,若有作奸犯科,圣上惩治自是合理合法,如若不然,岂非为臣枉法徇私,臣不敢蒙此隆恩。” 辰旦的眼神陡现阴戾,朕为你好,竟换来你的嘲讽指责?“你是在指责朕么?” 星子平静答道:“不敢,臣只是据理实言。” 辰旦狠狠地瞪着星子,几乎想将他拖起来再打一顿。星子的脸庞疼痛和失血而显得苍白,几近透明,长长的睫毛略带卷曲,眉眼依稀便是当年襁褓中的模样。原来那个孩子长大了便是这样子?辰旦望了他一刻,终于忍下胸中怒气,好吧!你软硬不吃,朕就慢慢和你耗着,总要你知道,朕才是你的君父你的天!辰旦袍袖一拂,道:“朕不与你逞口舌之利,日后你自会明白,你暂在此处,下午再送你出宫!”言罢转身出殿而去。 皇帝的言下之意是,自己可以躺在这里睡觉了?星子如闻大赦,此时倒真的想磕三个头,高呼谢主隆恩,但伤势沉重,脑中昏眩,再撑不住闭上眼,不久沉沉睡去。下午宫禁前,英公公带人另为他换了套藏青色的衣服,仍是用马车送出宫去。 回到顺昌府,已是薄暮时分,星子一下车,双脚落在地上,望着府门外大红色灯笼透出一片温暖的光,一瞬间竟有重回人间的感觉,这里不是家,但这扇大门后有自己牵挂的人和牵挂自己的人……便似有一股融融的暖意涌过心头,星子轻轻笑了,只要有朋友,有心爱的人,再多的苦难又算什么? 星子欲要行走,却几乎迈不开步子,便有随侍的两名小太监半拖着扶他进房去。生财虎子见星子脸色惨白如纸,站立不稳,汗水将发梢都湿透了,皆都大惊失色,不是进宫谢恩的么?怎么狼狈得象是过了堂的犯人?玉娇闻声亦从屋里出来,惊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星子见她花容失色,心下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他一身的伤,伤在那种不能启齿的地方,何况又都缘起玉娇,更不愿她知道实情,强撑着笑笑道:“没什么,只是昨夜没睡好,有点头晕,我先歇息了,姐姐不必担心。” 星子已上了药,换了新衣,看不见身上的斑斑血迹,加之天色已晚,玉娇也不好随他进房查看,只裣衽行了一礼,道:“公子连日奔波劳累,让我好生不安。”目送一帮人簇着星子进屋,在院中的花树下站了一刻,怏怏回房。 内侍将星子扶上床榻,却唤了阿伟,先是训斥了一通,又留下了一些外伤药物。生财虎子一旁听着,明白了个大概,惊得直吐舌头。 状元(2) 待那两名太监一走,二人忙上前查看星子的伤势,更是大惊失色:“啊?竟然是圣上打了你?是怎么回事啊?” 星子见阿伟在侧,这阿伟显然是宫中安排的人,不能深谈。扯过一条毯子来遮住身体,不想他们看见伤势惨状,苦笑道:“我本是待罪之身,又顶撞圣上,只是打一顿,都算是好的了!”见两人面带惊慌,叹口气道:“也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事,况且今日圣上已决定钦点我为今科状元了!” “状元?”两人显然也毫无准备,呆呆地望着星子,半晌方回过神,“你是说,你要当状元,就是那头榜头名的状元?”星子无声点头。“啊!”生财虎子闻言对视一眼,随即欢呼起来,“状元!太好了!真的吗?” 星子弯弯嘴角,口中却如含了隔夜的茶水般苦涩:“君无戏言,圣上亲口说的,还能有假?”星子忽想起十年前初入学堂时,曾发下的考状元的誓愿,今日夙愿得偿,竟不觉有多么欢喜,恍然只如一场迷梦,心下反隐隐有一种宿命的寒意。 虎子一时激动,冲上去与星子相拥,星子被他紧紧一抱,痛得差点背过气,忍不住低低呻吟,虎子慌忙松开手,满脸歉意。星子嘴角抽搐:“等我好些了,再请两位哥哥喝酒,今日就暂饶过我吧!”借口要静养歇息,二人亦只得先退出屋去。 阿伟便来给星子上药,星子歉然道:“阿伟哥,抱歉连累你了。” 阿伟俯身,语气惶恐:“大人这样说,折杀小的了,叫小的阿伟就是了,公子这样称呼,小的担待不起。小的服侍大人不周,本就该罚。”他听说星子中了状元,立即改口唤他为大人。 这几句话星子听来却分外刺耳,唉!好好的人为什么非要分为三六九等,尊卑良贱,还怡然自安?星子始终想不明白这其中道理:“阿伟哥,不要唤我大人,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兄弟。” 阿伟慌得差点没跪下:“大人,小的怎么敢与大人称兄道弟,大人饶过小的吧!” 星子无奈摇头,身上伤痛的折磨容不得他深究下去,只得住了口,静静地任他为自己上药。少时阿伟换好了药,喂星子喝了水,悄然告退。星子一动不动俯在枕上,侧头望那窗外,看那晦暗的暮色一点点地浸进来,隐约有花香浮动,这是春日里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如果不在京城,不是此刻。 伤处一阵阵疼痛,痛到深处,神智却是清明,星子忍不住胡思乱想。一时想明日又要整整折腾一天,多少繁文缛节,怎能熬得过去?一时又想,自己这番经历倒也算是天下奇闻了,有史以来的状元多矣,可从未听说过,先入狱后挨打,打得半死不活又被点为状元的,等闲了可以讲给说书的听,让他去编成段子,搏天下人一笑;复想起皇帝要赶走玉娇姐姐的圣旨,星子咧咧嘴,如果他不肯留余地,那我只能抗旨了…… 状元(3) 皇帝所谓的故人之子到底什么意思?,他连他的父皇兄弟都能下手,还会顾及什么故人之情?这其后另有什么隐情?他若封官,我到底做还是不做……哎!箫尺大哥可惜不在,他若在这里,定然能拨开这疑云,自己真是只井底之蛙,什么都不懂,以前还老想着要去帮大哥报仇,简直太狂妄太天真了…… 星子心烦意乱,无心睡眠,忽听到一阵悠悠琴声叮叮咚咚,知是玉娇在弹琴。细辨之却是一曲春江花月夜,似银色月光漫天漫地洒下来,如温柔的手安抚饱受伤痛折磨的身体,星子顿觉神台清明。恍惚间,似坐上了一叶小舟,身旁是一袭素衣的玉娇,小舟顺流而下,江水浩浩,漫过花草遍生的春之原野,明月将大千世界浸染成梦幻一般的银辉色,玉娇捧着一大捧白玉般的花朵,一朵一朵轻轻抛入江中……星子一时听得痴了,暗道惭愧,玉娇姐姐迭逢巨变,曾处险恶万端之境,仍能心静如水,不似自己这般心浮气躁。于是定下神默默运功,那琴声一直未停,伴着星子沉沉睡去。 不到四更天,阿伟便将星子叫醒。星子挣扎起床,或许是大内秘药果有奇效,伤口已止住了血,虽然动动手脚仍是痛不可当。星子想了想,让阿伟找了些白布来,用白布条从背到胫一层层紧紧缠住。阿伟屡次为星子上药,星子此时虽仍觉难堪,也只得事急从权,让阿伟帮忙。 凌晨仍有几分清寒,星子的鼻尖已渗出细细的一层汗珠。阿伟忍不住问道:“公子,今天……能撑得住么?” 星子惨然一笑,面色苍白:“撑不住也得撑,新科状元总不能在大街上昏倒吧?”心想,别人倒也罢了,今日又要去拜见那个皇帝,不能输了这口气去!他定下的庆典,却是我的酷刑,他说不定正等着看我的笑话呢! 阿伟将星子缠得如一只大粽子般,确信即使伤口破裂,血迹也渗不出来,这才服侍星子换上礼服,扶上马车。伤口被紧紧压住,疼痛倒似麻木了,星子活动一下四肢,尚能行走如常。 走出房门,天色未明,一弯浅浅的残月挂在天际,路旁立着一人,正是玉娇,微风吹动她雪白的衣襟,如青瓦上一抹未消的寒霜。星子快步上前,握住玉娇的纤手,那手却如寒玉一般冰凉,想来她站在这里已许久了。星子心疼地道:“天还没亮,露气又重,姐姐一个人站在这风地里做什么?” 玉娇勉强笑了笑,笑容中却殊无喜意:“听说你中了状元,还没来得及向你道贺呢!” 星子赧然:“只是瞎猫逮着死老鼠罢了,惭愧得很。” 玉娇默然一响,似欲言又止。阿伟在旁跺跺脚,意为催促。玉娇忙道:“你快去吧!别误了时辰。” 星子恋恋不舍地松开玉娇的手,走出大门前回望一眼,玉娇仍站在原地,略带忧郁的眼神如光芒渐渐隐退的晨星,定格在薄薄曦光中的黎明。 状元(4) 今日是金殿传胪的正日子,星子仍是须先到午门外恭候,不久数十位新科进士齐聚宫门外,并文武百官恭候圣旨。数百人静静地站着,鸦雀无声。星子站得有些不耐,仰头望向天空,一轮赤红的朝阳正缓缓升起,湛蓝的天空深邃高远,星子忽想,天地如此广大,为什么这一帮人非要站在这里等皇帝的恩封赏赐?难道他们不向往那自由自在的天空,不能象鸟儿那样凭自己的翅膀飞翔?或是都和自己一样成了身不由己作茧自缚? 忽听一声“圣旨到!”顿时,数百人齐刷刷地跪倒,如一片森林被整齐地锯下一截,场面蔚为壮观。却见一封明黄色的绢卷缓缓地从高大的午门城楼上降下,如从上天飘落的一抹明霞,下有红衣礼官跪接。礼官叩首接旨毕,起身宣旨,便是今科进士的名单。念到第一甲第一名,众人皆屏住了呼吸,待听得是星子,寂静的广场忽传出一阵窃窃私语,众人交头接耳,嗡嗡不绝竟盖下了宣旨之声。礼官连喊了两声肃静,方又安静下来。 星子知道自己被捉入府衙之事已人尽皆知,皇帝既然不避嫌疑,一意孤行,我还怕什么?心下倒也坦然。宣旨完毕,榜眼探花便上来互致祝贺,那两人一脸干笑,颇不自然,星子又都不认得,胡乱应付过去。因星子是新科状元,便有人为他披上礼袍,戴上礼冠,胸前还佩了大红花。接着鼓乐齐鸣,午门大开,新科三甲率全体进士入宫谢恩。 午门非国家重大典礼不得开启,文武百官平日上朝也只走偏门。星子随礼官进了气势宏伟的午门,却对这殊遇隆恩毫无得意之感,暗想,算起来,这是第三次进宫了,前两次都是直着走进去,横着被抬出来,而今日呢?虽然今日是万众瞩目的中心,身上的伤痛却时时提醒着他,头上悬着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衰与荣只有一线之隔。 星子暗中运气,一步一步,维持着步履沉稳。进了朝天殿,辰旦早已端坐于宝座上。星子由司仪引导至前行礼,跪下俯身的一刻,臀背上的鞭伤杖伤齐齐迸裂,星子额头渗出细汗,抿抿薄唇,仍是三跪九叩山呼万岁,行礼如仪,只是有意无意地避免与皇帝目光对视。心中却想,我今日跪在这里,只是人在屋檐下的权宜之计,却不是甘心当你的奴才,终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面对你,和你算算今日的帐。 星子中规中矩,旁人自然不觉得什么,辰旦却暗暗吃惊。他头一次杖责星子,便领教了他的倔强,昨日两度鞭打他,那样的伤势,即使以上好伤药调养,常人也得将息十天半月方能起床。辰旦一时震怒,料他极好颜面,今日庆典不可缺席,必然会大吃苦头,倒没想到他竟然能行动如常,唯有惨白的脸色泄露了些许秘密。辰旦向来恩威并重,驭下有术,此时却一丝隐隐的不安,星子虽然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恭顺地跪在面前,却似乎难以掌控。 英: todayisthegoldentemplechuanlupositiveday,thestarsarestillrequiredtoapproachthedoorwaitingforlunch,andsoondozensofnewfamiliesschrsgatheredoutsidethepce,andalltheofficialswaitingforedicts。hundredsofpeoplestoodstill,silent。someofthestarsstoodimpatient,lookingupwardtothesky,ablood-redsunwasslowlyrising,loftydeepbluesky,thestarssuddenlythink,theworldissovast,whyisthisganghavetostandhereandsotheemperorexsealreward?donottheyyearnforthefreedomoftheskythatcannotbelikethebirdsflylikethewingsoftheirown?likethemselves,orhavebeinvoluntarilycocoon? suddenlyout"edictto!"suddenly,hundredsofpeopletokneeluniform,suchasaforestisneatlysawedoffalength,andthescenespectacr。surprisedtofindabrightyellowsilkvolumehuanhuandicongtalltowerontheafternoondownthedoor,suchasfallingfromheavenatouchmingxia,thereareredritualistsguijie。ritualistskoushoujiezhplete,gotupxuanzhiisalistofthissectionschrs。afirstreadingtothefirst,everyoneisholdingitsbreath,tobeheardarethestars,thequietzasuddenlyheardaburstofwhispers,peoplewhisper,hummingunderthehoodisnotneverwentsofarasthevoiceofthexuanzhi。ritualistswithhanleliangshengquiet,squareandquiet。 caughtintothetownhallofthestarsknowthingshavebeenwellknown,sincetheemperorisnotbixianyi,bent,whathaveitofear?thefollowingisprettycalmheart。xuanzhifinishedthirdoverallsecondcewillbeupandexchangedcongrattions,andthattheylookhollow,quitenaturally,thestarsanddonotknow,muddlethepast。isanewdivisionchampionforthestars,therewillbepeopleheputongowns,wearthecrownceremony,thechestalsowearabigredflower。thendrumsgongs,afternoonwideopen,thetopthreewithallofthenewchinsectionpceshane。 meridiangateofthenon-stateshallnotopenamajorceremony,alltheofficialstowardsaweekdaysonlygothewrongdoor。starswithritualistsmagnificentafternoonintothedoor,butthereisnoprideinthissenseofshuyuen,thoughttohimself,counted,thisisthethirdpce,thefirsttwoarestraightforwardtogoinsidewayswascarriedout,andtodayit?althoughtodayisthecenteroftheeye,thebodythepainisremindinghimthattheswordhangingheaddownatanytimemaybe,badwithonlyathinlinebetweenglory。 starssecretlyluck,stepbystep,tomaintainasteadygait。overturnedintothehouse,chenoncehadtositonthethrone。guidedbythemastertothestarsbeforethebow,themomentofbendinghisknees,back,buttocksstickinjuryoptwoundsburst,leakingsmallforeheadsweatthestars,sipsipthinlips,longlivestillsanguijiukoushanhu,salutesuchasaninstrument,but,consciouslyorunconsciouslyavoideyecontactwiththeemperor。hearthethought,ikneelheretoday,justundertheeavesoftheexpediencyofpeople,butnotwillingtobeyourve,oneday,iwanttostanduptofaceyou,andyouhavetocalctetoday''sount。 starsformed,othersdidnotfenything,butsecretlysurpriseddanchen。starsresponsibleforthefirsttimehesticks,hetastedthebitternessofhisstubborn,twiceyesterday,whippinghim,andthattheinjury,evenmoregoodvulnerarynursedbacktohealth,ordinarypeoplehavetogetuptheinterestratescanonlyhalften。chendanmomentaryanger,feedinghisexcellentface,theabsenceoftoday''scelebrationcannotbeboundtosufferge,notmuchthoughthecouldactuallyactasusual,onlyalittlepalefacebetrayedthesecret。mathiashasalwaysbeenbothdanchen,yu-undersurgery,butthistimefainttraceofanxiety,thestars,thoughherownfleshandblood,whilehumblykneelingbeforehim,itseemeddifficulttocontrol。 状元(5) 辰旦即位后,金殿传胪已举行了数次,一切依循定例。辰旦训谕新科进士,然后又是隆重的谢恩,冗长的仪式一一完毕,恭送圣驾。礼部官员引导新科进士退出大殿,于殿前赐宴。赐宴毕,新科三甲还要跨马游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骑马游街,接受万众祝贺,是历年新科状元最风光得意的时候,但今日对星子而言,却不吝为一桩天底下最残酷的刑罚。午门之前,已为状元备好了一匹高大的白马,金鞍玉辔,连那马头都系上了大红花。星子拉住缰绳,深深地吸一口气,一跃上马,坐下马鞍那刻,星子差点惨呼出声,撕心裂肺的疼痛如海中巨浪汹涌扑来,将整个人都席卷淹没……星子微微闭眼,感觉一颗心痛得颤抖不已,死死咬紧牙关,狠心甩出一鞭,那白马一声长嘶,疾奔上宽阔的长平街。 马蹄声声,星子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曾在书上看到过,衙门有一种木马游街的酷刑,当时只觉毛骨悚然,而自己今日所受的,怕也不下于此吧!马背起伏不定,星子几乎握不稳缰绳,不!千万不能从马背上摔下去!星子咬牙夹紧双腿,痛得冷汗直流,午后的阳光炫目而灼热,烤得他如沙滩上干渴而濒死的鱼。 宽阔的大街两旁都聚满了围观的百姓,越往前行人越多。星子放缓速度,见众人都激动地朝自己挥舞着手臂,星子亦挥手致意。人群益发激动,似乎在喊着什么,那声音渐渐清晰,越来越大,竟是“星子!”“星子!”千百人一同呼喊,排山倒海一般。星子心头发慌,不懂这么多人为何如此激动。忽从路旁跑出两人,拦住马头,展开一副横幅“昨日除暴安良,明朝为民做主”,那两人很快被维护秩序的侍卫拉走,但随即出现了更多的横幅,“才高八斗,义薄云天”,“江湖之远行侠义庙堂之高展宏图”,还有人当街跪下磕头:“星子义士做了状元,我们有救了!”…… 望着那一张张热切期盼的面庞,星子明白了,暗叫声惭愧!原来,这些人,这些在皇帝眼中如蝼蚁般轻贱的人竟将一点点微薄的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耳听着“星子”“星子”的呼声,星子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竟可以如此重要!这才是他们心底的呼喊吧!但却不是那“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空洞朝贺。可我不过是一个冒名顶替的英雄,星子苦笑了笑,而且我的力量也是如此的渺小,甚至想留下玉娇姐姐,都十分地艰难…… 万人争睹新科状元,虽前面有卫士开道,星子仍几乎寸步难行,同行的礼部官员商议了一下,决定提前结束游街。民众见星子要离开,更是不舍,甚至有人拉住马头,便要递上状纸。星子见状,勒住马头,向四方团团一揖,朗声开口道:“各位父老兄弟!”他运了内力,洪亮的声音远远地传开去,围观的人顿时肃静下来。 英: chendancametothethrone,thegoldentemplehasheldseveralmassgroupofpeople,allfollowtheordinances。oncetheinjunctionstchenchin,andthenshaneisagrand,onebyonelongceremonyipleted,escortshengjia。ritesofficialstoguidethenewdivisionschrsexithall,infrontofthehallciyan。ciyanbi,thenewdivisionthetopthreealsokuamastreets。 "tooproudhorseshoedisease,changspenteverydaytosee",ridingthroughthestreets,eptingcongrattionspeoplesisthemostbeautifulovertheyearsnewdivisionchampionproudofthetime,buttoday,intermsofstars,butfeelfreetoamostcruelpunishmentunderthesun。priortothemeridiangate,hasbeenreadytochampionatallwhitehorse,kamyubridle,andeventhehorsetheyareallonthebigredflower。starspullthereins,deepbreath,jumpedhorse,saddleseatthatmoment,thestarsalmostcanhuloud,piercingpain,suchastheturbulentwavesimpingeuponthesea,floodsweptthewholeperson。。。。。。starsslightlyclosedeyes,ifeheartachewastrembling,tightlyclenchedteeth,cruelthrowntakethelead,andthatthewhitehorsesoonchangsi,jibenlongonthewidetstreets。 horseshoesoundofthestarshavethehearttodie,hehadseeninthebook,thereisatrojanhorsethroughthestreetsofbureaucratictorture,wastospeak,crawl,whilehesufferedtoday,nolessafraidofit!horsebackvtile,unstablestarsalmostshookthereins,no!donotfallfromahorsetogo!starsbitethempinglegs,paincoldsweatdc,dazzlingthehotafternoonsun,roastedhisthirstwhiledyingonthebeach,suchasfish。 wideonbothsidesofthestreetfullofonlookershadgatheredthepeople,themoreforwardthemorepedestrian。slowspeedofthestars,seethemallexcited,wavinghisarmtowardsthestarsalsowaved。peopleincreasinglyagitated,shoutingwhatseemed,thengraduallyclearsound,moreandmore,wasthatthe"stars!""stars!"withcriesofthousandsofpeople,theoverwhelminggeneral。starshearttotears,donotunderstandwhysomanypeoplesoexcited。theysuddenlyranoutfromtheroad,stoppedthehead,andstartedabanner"yesterdaygettingridofthemingdynastythepeoplecalltheshots",andthatthetwoguardstomaintainordersoonbetakenaway,butthentherearemorebanners,"ofadequacy,therighteousspirit,""traveltheriversankesofthehightemplesambitiousexhibitionchivalry",andotherskneltdownandbowedstreets:"thestarsmadearighteouschampion,wehavesaved!"。。。。。。 lookedatapictureofahighlyanticipatedface,seethestars,darksoundsashamed!originally,thesepeople,theseantsliketheemperorintheeyes,suchasdisregardforthepeopletryingtoshiftalittlebitofmodesthopesinhisownbody!earswiththe"stars""stars,"thevoicethestarsforthefirsttimethathisnamecouldbesoimportant!thisisthecryoftheirheartsnow!butnotthat,"longlive!live!longlive!"emptychaohe。i''mjustanimpostorcanbeahero,starsbittersmile,andmystrengthissosmall,eventoleavehersisterjen,areverydifficult。。。to。。。 peoplezhengdunewdivisionchampion,althoughthereareguardsinfronttocleartheway,thestarsstilmostunabletomove,apaniedbyofficialsoftheministryofritesdiscussionabit,decidedtoadvancetheendoftheparade。peopleseethestarswanttoleave,itissad,andsomeevenpulledthehead,andhavetohandedzhuangzhi。uponseeingthestars,reinedinthehead,andthefourroundyiyi,brokeintotheopening:"dearbrothersandfathers!"heshippedtheinternalforces,resonantvoicetospreadfar,theonlookerssuddenlyquietdown。 ```````````````````````````````````````````````````````````~~~~~~~~~~~~~~~~~~~~~~~~~~~~~~~~~~~~`````````````````````````````````````````````````````````````````````````````````````````````` 状元(6) “各位父老兄弟,”星子眼圈儿有点发热,近日屡遭毒打,遍体鳞伤,他连哼都不曾哼一声,此时面对万头攒动,却忽有想落泪的冲动,星子抱拳道:“星子蒙众位错爱,阴差阳错当了回义士,又阴差阳错当上了状元,无德无能,难以为报,但我今日发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不管我以后身居何职,官至何位,当永视民众为父母,尽七尺之躯,为民所用!今日的诸位都是见证,若违此誓,人神共诛之!” 星子慷慨激昂,字字如金石坚定,句句掷地有声,言罢,星子又团团行了一礼,万众这才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星子微微一笑,拨转马头,缓缓离开,却没有注意到那些礼部官员与同行贡士的脸色十分难看。 游街毕,星子仍是换乘马车回府,下马上车,便如从地狱重回到了人间,星子索性趴在车厢里,一动不动。到了顺昌府,府中众人已迎到门口,星子望见人群中玉娇姐姐白衣翩然,想冲她笑一笑,突然眼前发黑,身不由己已倒了下去。 星子醒来时,睁眼见一灯如豆,于窗纸上映出一片柔和的红色光晕,星子察觉自己又已俯卧在床上,不由暗中松了一口气。阿伟忙上前道:“公子醒了?小的已为公子换过了药,公子要吃点什么吗?” 星子摇摇头,全无胃口,咧一咧嘴,苦笑道:“不用了,明日还有琼林赐宴,我留着明天吃好了!”想到明日还有一日折腾,星子的心紧成一团。 阿伟应声是,又道:“方才有许多人来向公子道贺,小的只说公子身体不适,不便见客,让他们改日再来。” “哦。”星子扫视室内,不见旁人,暗想,这些人八成要怪他倨傲无礼,管他的!只是不见玉娇,心下有些怅然。 阿伟似知他在找什么,道:“玉娇姑娘刚才来看过公子,因要上药,她便先回房了。” “啊?那她有没有问什么?”一时星子心头十分矛盾,既希望玉娇陪在身边,又怕她知道皇帝要赶走她。 “嗯,”阿伟迟疑道,“玉娇姑娘问了几句,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她后来就没说什么了。” 星子咬咬下唇,玉娇姐姐冰雪聪明,她多半已是知道了……耳听得窗外又有琴声悠然飘来,今日受尽折磨后,重闻这天籁之音,星子一颗心忽归于平静,暗想,纸包不住火,她迟早也是会知道的,自己既然要与她长相厮守,不如坦诚相见,明日的庆典结束后,便和她一起商议对策。星子打定了主意,仍是默默运功,至三更天睡去。 次日便是要祭告文庙,将新科进士的名字刻碑以记,然后是盛大的琼林赐宴,皆由礼部主持,不需再进宫面圣。星子昨日骑马游街,颠簸之下,尚未结痂的伤口处处破裂,惨不忍睹,连缠了数层的白布也浸透了血迹,好在外面穿的也是大红的礼服,看不出来。 状元(7) 星子仍是以白布缠身,外罩盛装,强忍着去参加礼部的庆典。京城的文庙是天子所赐建,规模宏大,气象庄严,天下第一。星子仍是为首,率一大群新科进士进殿焚香,于孔子像前跪下那一刻,望着那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星子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第一次被罚跪在这牌位前的情形,那间幽暗的小屋,那可怕的黑暗与孤独……星子想笑,阴暗黑屋与宏伟庙堂,惩罚或是旌表,其实都没什么不同,这泥塑木雕的偶像终究是偶像,利用它的人的目的也是一样,星子微微转头,见身后众举子虔诚的神情,低低地叹了口气。 虽说不用再骑马,但赴宴同样不轻松,昨日坐了木马,今日又上老虎凳,偏偏星子是状元,人人都要来向他敬酒,又不得不喝。但几个同科进士来敬酒,客套恭维时,那笑容却是尴尬而勉强的,星子全副身心都与伤痛相抗,自无暇顾及。数杯酒下肚,却听见几桌外有人议论,那几人声音虽压得甚低,传入星子耳中仍是清清楚楚。 其中一人道:“你们知道那新科状元的来路么?” 另一人道:“不清楚,知道也没用,反正状元上面早就定了,和你我无关,不然,就凭他前日廷对昨日游街那样嚣张……”后面却没了下文。 旁边又有一人接口道:“可不是么?据说他曾在宫中留宿整夜,无非就是凭的那张脸蛋,咱们哪能及得上?不但钦点为状元,上面还赐了他顺昌府……” 星子初时没听懂“凭那张脸蛋”是什么意思,待回过味来,一张俊脸已气得煞白,一口银牙咬得格格作响,眼中几要喷出火来,正欲冲过去与那人理论,肩头忽被人拍了一下,回头却见是北风。北风笑问:“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日是兄弟大喜的日子,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昨日我去府上道贺,听说兄弟身体不适,可是病了么?” 星子忙撑着站起,为北风斟满一杯酒,道:“同喜同喜!那日在京城府衙,承蒙兄台仗义作证,尚未道谢。” 北风呵呵一笑:“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只是兄弟你倒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实话,兄弟你大魁天下,倒是有些出乎意外,既蒙圣眷,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星子听他言下亦似有所指,忍不住打断他,勃然问道:“小弟虽是不学无术,当了这状元也惭愧得紧,但还不屑做鸡鸣狗盗之事,难道兄台也信那些没边的传言?” 北风不着恼,仍是嘻嘻哈哈的:“说实话,你这事多有蹊跷,我本是也有几分信的,但昨日见了兄弟游街时慷慨激昂,倒又不信了。至于旁人怎么说,你何必去放在心上?上面看重你,是你的运气,心安理得。等你飞黄腾达了,那些人一样的来巴结你。他们是不得机会,若有了接近上面的机会,做出来的事怕比他们今日口中说的更加不堪!” 状元(8) 星子不料他会这样看法,一时竟无言以对。北风却拉了拉他袖子,转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只是兄弟,你昨日当街时的那番话却是大大地不智!” 星子紧一紧眉头,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对?” 北风敛了笑容:“你问这个问题,我倒不知是怎么当上了状元的了?怎不明白,谁让你当了状元?谁给你功名利禄似锦前程?那些升斗小民能给你什么?你作出一副为民请命替天行道的样子,想当英雄,只会遭上忌下妒罢了!” 星子摇头道:“若只为个人得失计算,兄台说得不错。但既然身在其位,总不能只为自己一人。谁稼谁穑,谁耕谁织?谁供养我们,是朝廷还是百姓?怎样才算是知恩图报?好歹也要为黎民百姓做点事,不然我实在心中难安。” 北风长叹一声:“我也曾如你一般的想法,但后来也不过想想而已,现实如此,做不了什么,就算做了也没用,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识时务。” 星子抿抿嘴唇,蓝眸中有星辰般的亮光闪动:“人生苦短,得失如幻,何必事事都要有结果,该做的便去做,问心无愧而已。” 北风还待说什么,又有旁人来向星子敬酒,只得作罢。星子见那些人个个面带谄笑,只是恶心,道貌岸然下内心龌龊,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星子恨不得一人一记耳光,再痛骂几句,大庭广众之下,好容易勉强忍住。忽想起以前大哥曾问,如果有人说自己的坏话会如何?当时答得轻松,到了身处其境,才知道要控制住自己有多难! 星子吐出一口长气,拜那皇帝所赐,被他弄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人家还以为是承恩受宠,种种事端,他都是罪魁祸首,要算账也该找他去算!星子恨恨地想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有人敬酒更来者不辞,不觉已有了几分醉意,心里却闷闷地似压着块石头。那日在怀德堂偏殿,曾赤身与他独处,他看着自己的眼光确有几分奇异……难道传言真的是空穴来风?难道那“故人之子”的说法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星子越想越觉得可疑,只恨自己涉世不深,难以决断,但愿早日能与箫尺大哥接上头,他定然会帮我。 酒宴散时,星子已醉得酩酊,伤处的疼痛反是迟钝了,回了顺昌府,又是直接进房睡觉。一夜无话。到次日日上三竿方醒来,星子猛地记起,今日该是皇帝所谓的三日内要将玉娇姐姐逐出府去的最后一日了。本打算昨日回来便与玉娇姐姐商量,却醉得人事不清,真是该打。星子便要撑着起来,不管怎样,功名前程先在其次,要紧的是把玉娇安顿好,绝不能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星子刚翻身坐起,忽然房门推开了,生财虎子二人进来,问了几句昨日赴宴情况。星子见二人神色局促,说话间吞吞吐吐,奇道:“有什么事么?玉娇姐姐呢?” 夜访(1) 二人皆不答话,犹豫了半晌,生财方迟疑地开口,低声道:“她已经走了!” “啊?什么?”星子惊得一个激灵跳起来,全然不顾周身伤口撕裂的疼痛,“她走了?上哪里去了?什么时候走的?” “她……”生财见星子激动,忙扶住他,“昨天你刚出门不久,便来了几个人,说是要送她回老家。” “什么人敢要她走?她怎么不等我回来?”星子急得扳住生财的肩头一阵乱摇,一颗心如坠上了沉甸甸的铅块,一点点沉向看不见的漆黑深渊,又如面临没顶之灾的溺水之人,惊恐中仓皇四顾,却抓不到一块可苟延残喘的浮木。 生财被他摇的七荤八素,开不了口。虎子插话道:“都是官府派来的人,那些人催得很急,等不得你回来,只说让我们转告你就是了。他们问了玉娇,听说家里已经没人了,只能投靠远房亲戚。玉娇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坐上马车走了,究竟去了哪里,我们也不是很清楚。” 星子不可置信地对视虎子一阵,终于缓缓地松开手,喃喃地道:“原来是这样,她昨天就走了……他果然是要下手的,故意趁我不在……”所谓抗旨的决心,所谓的坚持与承诺,在他面前都只象是一场笑话,连那些令人痛不欲生的鞭打折磨羞辱,都是毫无意义一文不值…… 虎子隐隐明白了点什么,问:“下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星子极慢地摇摇头,静默一刻,又问了句:“她没有留下书信么?也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书信?”生财摇头,“没有来得及写,她只是让我们转告你,多谢公子高义盛情,无以为报,还说请你不要去再去找她。”星子听罢,重重地仰面摔倒在床上,只定定地望着那淡青色的帐顶,久久不发一言。生财有点担心地问:“兄弟你没事吧?” 星子浑身已似被抽了最后一丝力气,低声道:“没事……我只想一个人待会……拜托……”半晌,房门轻轻地关上了,星子索性起身将房门反锁,屋里只剩下他一人。 星子无力地趴在床上,心头空空荡荡,伤痛不合时宜地叫嚣着,提醒着他曾经的一切不是一场梦。玉娇姐姐走了,甚至没有再见到一面……星子闭上眼,却似看到她一袭白衣,俏立于凄清的晨风中,孤单无助,而自己却一步步离她远去……昨日清晨那一面,便就是她的告别了,从此再听不到那天籁般的琴音,再也不能琴箫合奏一曲……星子忽然心头一寒,似日出穿透过迷蒙的薄雾,看清了那最后的真实。其实,就算朝廷不送她走,玉娇姐姐也不会留下吧!我不能保护她,她不愿连累我……只不过昨天如果我在,我可以和她一起走,但皇帝……星子一想到皇帝,便如想到一只狰狞的怪兽,箫尺大哥因他而家破人亡,玉娇姐姐因他而流离失所,我呢……我也束手无策,只能选择沦落吗? 夜访(2) 星子反锁上门,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在房中躺了两日,不断有人登门道贺,星子都一律不见。阿伟送饭送水,生财虎子前来看望,星子皆不应声。第三日晚上,星子仍是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屋里门窗紧闭,任无边的黑暗笼罩。他已近三日水米不曾沾牙,却不觉饥渴,一任浑身伤痛肆虐,亦无心换药治疗。 忽然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了,星子顿被惊醒,睁眼忽见几个人影窜了进来,“谁?”星子喝道,却被自己沙哑的嗓子吓了一跳。来人并不出声,只是占据屋里四角,接着摸出火折子来,点燃了灯烛。 星子莫名惊诧,这几人身手不凡,一身打扮应是大内侍卫,难道……心念方转,门口已出现了一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星子一惊,皇帝?他来做什么?辰旦今日只着一袭玄色缎袍,头戴黑色蝉翼纀头巾,这是星子第一次见他换上便装,但眉宇中的威严依旧。辰旦进了屋,星子照理说是要起来拜见的,星子略动了动,还未撑起身,伤口又是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心头愤愤,这皇帝果然从不讲理,闯进别人家里做了不速之客,竟然还要人诚惶诚恐地拜见欢迎他? 辰旦见星子面露痛楚之色,摆摆手道:“你躺着吧,不必行礼了。”在床前坐下,挥手对随从道,“你们先到门外去等着。”随从领命退下。这是上回怀德堂偏殿之后两人再度独处,星子乍见他,种种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尤其是从此与玉娇姐姐天各一方,再难相见……星子愤然瞪着辰旦,一语不发。 辰旦亦冷冷地望着星子,凌厉目光中透着寒霜之气,片刻,开口道:“你在绝食?想死?为了一个青楼女子,就连性命都不要了?”星子一愣,随即明白了,自己在府中的一举一动自然都会有人报与他知,而顺昌府与皇宫相距甚近,就是方便他监控?方便他突袭驾到?但他这样严密控制意欲何为?星子想起前几日琼林宴上听到的传言,便是一阵恶心。他若真要打那种龌龊主意,自己必不能束手受辱,反正玉娇姐姐既已被送走,也就再无顾忌了。 辰旦见星子脸涨得通红,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又道:“你在恨朕?难道你真的要一心抗旨?” 星子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他派人悄然送走玉娇是给自己台阶下,说实话,辰旦那日定了三日之期,星子若要违命,除了逃亡之外似乎没有第二条路走,而府中城中,皇帝眼线密布,天罗地网,就算带了玉娇逃走,又能逃到何方?如此看来,皇帝倒还真是体恤关爱了,星子暗中冷笑,连一介柔弱女子都容不下,还这样假惺惺的做什么?但和皇帝讲理如同对牛弹琴,一腔怒火亦无从发泄,星子抿了抿干渴的嘴唇,尽量平静地道:“不敢。臣只是在家静养,不敢劳陛下挂念。” 夜访(3) 辰旦听出星子言语中的疏拒,忽有些怅然,得知他将自己锁在房里,几天不吃不喝,一时放心不下便微服夜访特地来看他,是不是多此一举?辰旦顿了顿道:“年少轻狂,耽于美色,倒也罢了,但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就不知道自重一点么?” 星子最烦这种无理训斥,本打定主意他说什么都敷衍过去不理睬,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反问道:“臣正要请教陛下,臣是什么身份?”也罢!有什么话干脆挑明了说,星子从不喜欢藏着掖着的。 为什么他一再无礼顶撞自己这九五之尊,自己却并不真正生气,反倒暗中有些欣赏,呵呵,这就是父子天性么?辰旦不怒反笑:“你什么身份?上回朕便与你说过,朕当你是故人之子,便……便如朕的子侄一般。” 辰旦话说到这份上,比上次在怀德堂更进了一步,星子也不由得信了几分,又问:“那陛下能否赐告臣的亲生父母之名?” 辰旦摇头:“她……她早就去了。”他言下的故人指的是央姬,倒也不算假话,又声色俱厉地道,“此事只能朕知你知,你切不可再让旁人知道,谨防被宵小所乘,于你不利,若出了什么事,就是朕也未必能护得你周全。” 亲生父母果然已不在人世了,从皇帝处亲口得证,星子不禁黯然低头,欲追问更多,料得也无结果。忽听皇帝又道:“朕方才说的话你记下了么?” 星子木然道:“臣记下了。”忽又一笑,几分自嘲,几分不甘,“臣不会说与旁人知,旁人也自会有他们的说法。” 辰旦亦已料到,自己破格重用星子,朝中必有人不服,闻言沉下脸道:“别人说什么不须去管,朕既重用你,你当好自为之,勿负朕望,也让朕于国于朝有个交代。” 辰旦语气甚为郑重,言中颇有信任托付之意,星子暗暗吃惊,他真是将自己当成了他的子侄么?这皇帝还有如此重情重意的一面?难道那些弑父弑兄的谣言都只是谣言?但箫尺大哥亲历其乱,又怎么可能骗自己?星子心下混沌,若真如此,皇帝对自己的种种举措,倒是合情合理的了。便如当年的涂老夫子,自己虽不喜欢他,也不能不承认,他待自己不错。但他所给的并不是自己想要的,自己想要的却被他干干净净地夺走了,星子不由咧一咧嘴,苦笑不已。 星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辰旦怜他有伤,也不深究。忽有人敲门求见,辰旦叫声进来,却是阿伟捧了一只红木托盘,屈膝行礼。辰旦摇头道:“免了。”朝星子努一努嘴,“你服侍他用了。” 阿伟应道:“是。”上前将托盘放在床前的茶几上,扶星子起身,道:“公子,这是宫里送来的*燕窝,方才小的让厨下热了,公子几日没用膳,快趁热用了吧!”捧过青花瓷盅,揭开盖子,便是一阵浓浓的香甜气息扑来。 夜访(4) 星子知道终于躲不过,口中含糊道一句:“谢陛下。” “罢了。”辰旦大度地道。 阿伟欲要喂星子,星子一把接过碗来三下两下喝了个精光。他这几日也不是有意绝食,只是没有情绪进食,此刻也真觉得饿了。甜腻腻的不觉特别美味,仿佛曾在哪吃过,星子忽想起了,那日在聚德楼也吃过,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燕窝。 眼见阿伟默不作声地退出去了,星子皱皱眉头,道:“承蒙陛下厚爱,不过臣长于山野,吃惯了粗茶淡饭,用不着这些山珍海味,徒费公帑。” 辰旦晒笑:“一只燕窝值得了什么?你若尽心为朝廷效力,以后的荣华富贵非可限量。”荣华富贵这几个字分外刺耳,星子顿时涨红了脸,若要卖身求荣,求来的到底是荣还是辱?听辰旦又道:“你且在府中养伤,待伤好了朕再行任命。” “是。”星子简短应道,此刻只希望皇帝快快离去。 辰旦叹了口气,悠悠然道:“那你也该明白,你日后的身份不同常人,天涯何处无芳草,京城里多的是名门淑女,你还愁找不到宜室宜家的么?” 皇帝哪壶不开提哪壶,星子本已不欲再与他纠缠此事,听他这样说,却又冷笑一下:“臣可高攀不上。”就算没有玉娇姐姐,那些所谓的名门淑女,端庄谨然,笑不露齿,足不出户,一个个如木头人一样,若要一生守着这样的人共度,那还不如去庙里请个菩萨供着,至少还不会说些烦人的话。 “呵呵,”辰旦笑道,“怎么会高攀不起?日后你若看上了谁,只要出自良家名门,朕都可为你做主。” 星子剑眉一挑,带了三分疑虑:“当真?” 辰旦正色道:“君无戏言。” “谢陛下,”星子微微一笑,语气似在挑衅,“那倘若臣想高攀陛下的金枝玉叶呢,陛下是否愿将公主下嫁?” “嗯?”辰旦一愣,变了脸色,喝道,“大胆!不知天高地厚,朕给了你一分颜色,你就想开染坊了?”星子旋即低头,握紧了拳,再不多言。辰旦亦知他只是试探,似乎听到他无声的冷笑。当然史上书中,状元娶公主当驸马的也不是个例,但星子怎么能行?而其中的内情又怎能让他得知? 辰旦放缓语气,道:“除了朕……朕的公主,其余天下良家女子皆无不可,便是别国的公主……”辰旦忽住了嘴,自己是不是说得太多了?转头望向那窗外,月轮已近中天,如瀑的月光映得庭院天井中清水一般通明,一丛丛花树或明或暗,疏影斑驳。时候不早,该回宫了。自己微服出来,若被人知,免不了议论。辰旦又看了星子一眼,星子也正对视着他,微微跳跃的烛光映着那一双蓝眸,像是蓝宝石一般闪烁光芒。辰旦起身,道:“这些事以后再说吧!你好好想想该如何报效朝廷,朕自不会亏待你!” 夜访(5) 辰旦的声音忽冷下来,如冬日凛冽的寒风拂过结了薄冰的江面,“你说什么胸无大志?那日游街时倒是慷慨激昂!”星子跨马游街的盛况,辰旦当日便已得知,若换了旁人,他只会暗暗记在心中,从此不再重用便了,但对星子,却是忍不住当面说了出来。 星子那日得北风警告,亦知遭皇帝忌恨,只是他全无后悔之意。皇帝种种举措,无非是要自己对他死心塌地,但……星子迎着辰旦的目光,朗声道:“臣以为报效朝廷与报效民众并无相悖。尔禄尔俸,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朝廷公用,皆出自民众供奉,臣才薄德浅,若能忝列朝堂,只想能为民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难道陛下认为不对么?” 星子这番话冠冕堂皇,辰旦一时也不能直言斥驳,只冷哼了一声,道:“为民做事虽也不错,但你须知最重要的是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星子的眼中蒙上迷惑不解的薄雾,眨了眨眼睛,“请陛下指教。” 近日边疆不稳,京城筹备万国盛典亦到了紧要关头,偏偏又遇到个不懂事的星子,辰旦黑下脸,不耐烦地道:“什么是大局?朝纲稳定便是大局!我朝疆域万里,臣民兆亿,千头万绪,必得朝廷上下一心,这才是最要紧的!你好生学习牧民之术,为官之道,不要因小失大,误入歧途!” 辰旦说罢这几句话,起身欲去,忽见床前的案几上搁了几本旧书,心念一动,他平时读的什么书?随手拿过来翻看,一本是“墓碑”,一本是“野夫偶语”,辰旦看了几页,顿时变了脸色:“星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藏禁书!这些书是哪里来的?”原来他种种任性妄为,竟是受了这些邪书的蛊惑! 星子虽是状元,可这些年来,应试多是临阵抱佛脚,少有正经读书的时候,看得最多的是箫尺带来的杂书,其中许多是朝廷禁书,但愈是禁书愈让他好奇。而且这些禁书常出自民间高人隐士,文采思想,颇有可读可观可信之处,星子往往爱不释手。这回进京赶考,带了几本最喜欢的,其余四书五经,都被他扔在一边,本放置案上以待闲暇时重温,却不料辰旦会突然来访。 忽听辰旦厉声责问,星子暗叫声不好,不能把箫尺大哥牵连进来,淡然一笑,故作无所谓地道:“这是臣进京路上,偶尔见到的,觉得有些意思,便要了来看。”辰旦见那书页破旧泛黄,边缘已磨得起毛,显然年代久远,但听星子的说法,一时又找不到把柄,追问:“你是何时何地从何人那里得到的?” 星子眼珠子一转:“臣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辰旦哼一声,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若是换了旁人,必令锦衣卫拿下拷讯,辰旦怒道:“听闻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会记不得?此种大逆不道妖言惑众的东西,你倒还看得津津有味?” 夜访(6) 星子闻言轻笑,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何必大动肝火?若书中真是大逆不道妖言惑众,臣正好仔细看看,揭开它的妖言,昭之天下,让这种邪书再也不能惑众,岂不是更好?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陛下广有天下,固若金汤,难道不能容下这几页纸几句话?” “哼!强词夺理!你身为士子,对这些叛逆之言,看也不该去看一眼,还敢在此诡辩!”辰旦喝道,“朕若不是看你有伤在身,绝不轻饶!”辰旦怒意不减,说话间将那两本禁书移近烛火,橘红色的火舌跳跃着,顿时卷上了发黄的书页。 星子从来视箫尺送他的书为至宝,忽见辰旦要焚书,再忍不住,蹭的一声竟然从床上跳起来,着地时,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差点站不稳。尚未迈开步子,门外的数名大内侍卫听见动静,已冲了进来!冲到星子面前,齐齐将他拦住。星子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火苗越窜越高,烈焰中一张张纸页卷曲着,似挣扎哭喊的精灵,很快两本书已化为一团灰烬。 望着那黑色的灰烬,星子反倒平静下来,呵呵一笑:“陛下何必多此一举?这书上的每一个字我都已记在心里,更多的我也看过,陛下要不要我背给你听?烧掉这几张纸又有什么意义?”星子索性连自称也省了。 辰旦狠狠地瞪着星子,脸色阴暗得如窗外漆漆的夜幕,咬牙道:“星子!你在与谁说话!原来你读的那些圣贤诗书都是来应付朕的?却是痴迷于歪门邪道!朕真是错看了你!”说到这辰旦顿了一顿,勉强按捺下怒火,道,“等你伤好后,先就此事给朕写个折子,朕再考虑对你的任命!”看星子的情形,实在不能再受责打,让他写折子自弹,已是辰旦最大的开恩了。 星子闻言,只是沉默以对,任命?我很稀罕么? 静默片刻,辰旦也不指望星子送驾,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众黑衣侍卫亦跟随其后,很快内室便只剩下星子一人立在当地。星子上前几步,仍是将门反锁了,耳听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对着一室煌煌灯火,星子一时恍惚。 外面有人敲门,星子郁郁地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俯下身,抓起一把焚书后的灰烬,再慢慢地撒开……星子暗运一口气,扑的吹熄了室内的烛光,月光透过窗纱,一片朦胧惨淡,星子遥望着窗外那轮苍白的月亮,从没有象此时这般期待箫尺哥哥能象以往那般从天而降,原来自己真的是太自不量力了。 星子趴在床上,不知是因伤痛还是被辰旦的突然到访搅得心神不宁,一夜难眠,到凌晨方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日中午,阿伟送来午膳,星子用了,阿伟又给他换了药,将息了这几日,伤痛已不似当初那般难挨。虎子生财亦来问候,原来他们昨夜虽听到动静,知道有人来访,却被府中的家仆拦住不让来看。星子担心皇帝私访之事若让他们知道了恐生祸端,只说是宫中来人,含糊其辞过去。 潜规(1) 这几日不断有人上门道贺送礼,星子既然闭门不见,阿伟等也只能致歉送客而已。照礼星子也应该去拜见京中各部上司与同乡,尤其是主考官员和同年,但星子本就厌烦这些繁文缛节拉帮结派,就算未受刑伤也未必会去,何况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至于旁人怎样想,他也全不在意。 午后,星子挣扎了起来,出了内室到前厅一看,还是有不少人送来了各色礼物,古玩字画,玉石器皿,各地土产,应有尽有。阿伟奉上一本账册,正是送礼的明细,星子翻了翻,见大多价值不菲,倒不敢擅动,只让先搬到后院去封存起来。 虎子忽问道:“星子兄弟,是不是该派人回去报个信,把伯母接来京城呢?” 星子幼时立志博取功名,想的就是让母亲下半生能过上好日子,但今日富贵在手,全没有夙愿得偿的喜悦,环顾四壁,大堂高宅,却像是海市蜃楼般飘渺,没有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反是一种深深的不安定的惶恐,高墙又如铁笼,自己如一只笼中之鸟被囚禁其中,就算锦衣玉食,却再无法自由自在地飞翔。星子摇摇头:“不急,眼下还没有安顿下来,等一切都稳定了,我再接她来。” 正说着话,忽听前门又有动静,应是有人到访,阿伟忙迎了出去。片刻后,带了一人一马进来,原是马行老板牵来了一匹白马,那马通体雪白,高大神骏,望之便非凡品,众人皆暗暗赞叹。马行老板说是前日有人将此马寄放在马行中,托他代送,另附了一封信。星子接过信,上面用火漆封了口,小心拆开,展开信笺,只有寥寥数语:宝马乘风,以为臂助,人在云端,善自珍重。信后没有署名,只夹了一张银票,数额不少。 星子一见那笔迹,心跳骤然加速,捧着信纸的双手都有点颤抖了,是箫尺大哥!怕旁人看出异样,忙装作若无其事地将信纸与银票揣入怀中,心头却雀跃不已。再问起马行老板送礼之人的姓名相貌,却不相识。星子旋即明白,大哥不便在京城抛头露面,当然是另外派人送来了。既然进京一路上都有大哥的人,京城里自然也该有,但这么久竟然没一点消息……星子忽有点鼻酸,这些日子受的种种委屈一层层泛起来……星子暗骂了自己一声,长了这么大,不懂得为大哥分忧,还要为他添麻烦么?他不现身,自然是有要事在身,却还时时惦记着自己,自己却只想着向他诉苦求援? 这些天虽然送礼的络绎不绝,但送上这活物的还是第一次,府里旁人都好奇地围观那匹白马,阿伟拿出账本欲作记载:“大人,这马是谁送的?” 星子知道他是皇帝的人,不能说出箫尺的名字,只道:“这是一位老朋友送的,不是京城里的,就不用记了。”阿伟现出一丝诧异之色,但未多问。 潜规(2) 星子走上前去,拍拍乘风的头,那马儿昂起脑袋,长嘶一声,喷出一团热气。宝马乘风,大哥是要我乘风破浪,直下沧海,还是预备着到了万不得以时,我就乘风遁去,溜之大吉?星子和所有的少年一样,自小就盼着能纵马驰骋,忽然天降宝马,本该喜出望外,但那日发榜后跨马游街,星子被折磨得惨不堪言,大伤元气,今日见白马神骏,星子只觉双腿战战,一阵阵心悸,更没有勇气跳上马去试试。 星子不能骑马,生财虎子倒是跃跃欲试,星子顺水推舟让他们骑马出门看看,顺便将那张银票兑了。星子不由暗中苦笑,这府里也有吃有喝,但自己却一文不名,说是新科状元会潦倒至此,天下恐怕无人能信。好在还有大哥,总是雪中送炭。星子忽想,不知道当了官会有多少俸禄,想来每个官员都要养一大家子人,应当需要不少银子吧!皇帝命我写个认罪的折子才封我做官,我偏不写,他就一直让我白吃白喝白住养着我?转念一想,不对,皇帝的钱都是收刮来的,不是他自己的,我不心疼,他一样不心疼。 生财虎子骑了马出去,足足近两个时辰,逛遍京城,才兜风回来,两人皆是满面红光,得意洋洋。星子接过化开的银票,分成三份,一份给生财虎子,一份给阿伟拿去分给府里众人,一份留着备用。 星子有内力护体,加之大内伤药神效,又静养了七八日,伤处的疼痛已大为减缓,行动渐渐如常。一日,突然北风来访。原来他已得了任命,外放仓州知府。星子整日躺在床上,也早闷了,而北风也算是他在同年中最谈得来的朋友,听说他来,星子忙起身迎接。 将北风接入正厅,分宾主坐下,阿伟沏上一壶碧螺春。两人寒暄了几句,北风问起星子有无任命,星子摇头。北风笑道:“贤弟放心,你是今科状元,圣上自有他的考虑,必会留京委以重任,贤弟前途未可限量。” 星子强笑道:“北风兄,咱们也算是老友了,你还和我说这些虚套。”问起北风外放之事,原来一般进士大都是出京做官,三年一任后,再升迁或调京补缺,当然,要轮到好差事肯定不容易。星子见北风喜形于色,到底好奇,忍不住低声问北风道:“兄台,这个……当个知府到底有多少俸禄?钱多得用不完吗?” 北风哑然失笑,道:“兄弟既然来博取功名,连这也不知道么?” 我又不指望靠这个发财,不比你们,星子暗道,摇一摇头:“不知,请兄台明示。” 北风眨眨眼:“你附耳过来。”星子将脑袋伸过去,北风在他耳边说了个数字。 “啊?”星子瞪大了蓝眼睛,难以置信,“不会吧!” 北风呵呵一笑:“我骗你有什么用,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这还只是朝廷名义上的俸禄,有时还会用米、布折抵银子,实际有少无多。” 潜规(3) “那……”星子迟疑道,忽似明白了点什么,“既然朝廷俸禄不高,又得上奉父母,下养妻小,府中还有师爷杂役等一帮人,岂不是得另觅生财之道?” 北风竖起拇指:“果然是状元,一点就通!倘若真的无利可图,甚至连养家糊口都成了问题,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赶着来应考呢?至于其中的奥妙,贤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罢了。” “只是……”星子仍有疑团未解,“那朝廷压低俸禄,岂非是有意为之?那放任各地官员为所欲为,对朝廷又有什么好处?” “自然也不是全然放任,”北风微微一笑,笑容却颇有深意,“但压低官员的俸禄对朝廷而言,却绝对是利大于弊。一则为朝廷省了一大笔官员开支,二则各地官员更能忠于朝廷,管治地方,岂不是一举多得?” 星子听得瞠目,朝廷给的钱少反而官员更效忠朝廷?再问北风,北风只笑而不言。星子想到京城府尹祥大人,便是所知的因胡作非为而革职的大员,似乎有什么不对?“现在的官员小辫子都是一抓一大把,就看上面办不办他,罪名都是现成的。”当时旁观者的一句话突然回想耳边,便如春日一声炸雷,惊得星子一身冷汗!难道,朝廷故意压低官员的俸禄,却给予其官位权力,让其有机会去搜刮民脂民膏,朝廷表面上又三令五申要求廉洁奉公,如此若发现官员若对朝廷生了贰心,任何异动,则随时可以贪赃枉法的罪名拿下法办,堂而皇之,滴水不漏……这无疑是个巨大的圈套,不入套会饿死,入了套呢?则身家性命皆交付他人,就象是一只风筝,飞得再高,哪怕高入九霄云天,仍当不了自由自在的鸟儿,总有一只手掌握着你的命运之线,收不收,什么时候收,全系在那只手上…… 星子心惊,原来这朝廷的权术果然不是自己所想,大哥要我来见世面便是这意思么?确实,官场也好,战场也好,我这样不谙世事,岂不是如不会水的人被扔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但我能学得会游泳么?星子实在没有把握。 星子脸色变幻,阴晴不定,北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道:“贤弟,我打算三日后便启程了。” 星子忙道:“那我届时定为兄台饯行。”抿一抿唇,“今日蒙兄台指点,得益良多,感激不尽。只是兄台如此明了世情,当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照朝廷这样的做法,为官之人岂不人人自危?” 北风闻言,喟叹道:“人人自危倒谈不上,人人侥幸倒是有的。虽说那墙随时可能倒下来,但都指望落在别人头上。何况,倒霉蛋也不算太多,十之一二而已,其余的人大都能平安升迁,一路下来,该得的都得了,风风光光。再说,若不凭功名入仕,一辈子我也就只能在田头种地,全家老小靠天吃饭,交皇粮,服徭役,有上顿没下顿,还随时被官府额外压榨,活得连杂草都不如。比起来,虽说当了官还有上司,还有朝廷欺压,但毕竟是一方父母官,相较那些草民而言岂不是强了万倍?” 潜规(4) “那……”星子锁住眉头,“难道兄台也会象那些人一样……要靠搜刮民众,鱼肉百姓发财么?” “有些事情不是我想做的……”北风迟疑一下,双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人在官场,也同样身不由己。出淤泥而不染,那只是幻想罢了。不过,我算是运气好,治下富产铁石,可以此获利,倒不必过分压榨百姓。” “嗯。”星子听了一时无言以对,身不由己,的确,一个人的意志是如此渺小,所面对的势力是如此强大,“可是,以此推托,良心不会不安吗?” 北风表情有一丝苦涩:“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不是欺人就是被人欺,除非……除非不作恶,也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一两个或许可以,或是遇上了圣人,或是运气很好,我总是没这样的运气了。” 星子若有所思,不作恶,也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竟然成了奢望…… 北风站起来,拍拍他肩膀,笑道:“老弟,你太年轻,就知道读书,这官场上的事,可不是圣贤之书上写的有。如果你留京做官,凡事更要小心。圣上虽然对你青眼有加,但当知伴君如伴虎,时刻警惕为妙。老弟聪明过人,以人为鉴,以史为鉴,不用我多说了。” 伴君如伴虎?星子早已尝够其中滋味,拱拱手道:“几次三番蒙兄台指教,感激不尽!” 北风谦辞了几句,便即告辞而去。 三日后,北风果要上路,虎子也提出要先回家一趟,生财仍想留在京中。星子便为他们饯行,作陪的并有京中的同乡同年。众人喝到尽兴方散,星子又送北风与虎子出城,至十里长亭作别。站在长亭外,见那芳草萋萋,一片苍茫的绿色,随长路延伸到天边,车轮远去,卷起烟尘弥漫,星子忽有种说不出的孤单与惆怅,这些天,星子刻意地不去想玉娇,此刻却又似看见那白衣飘飘俏立风中,如听到那如泣如诉的琴声回荡耳际,一时间,思念似那千条万道的柳丝密密地缠在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星子发呆,生财却在乘风旁转来转去。星子不习惯带上阿伟等人,今日就他们两人出城。半晌,生财唤了声星子:“你在想什么?回去么?” 星子摇摇头,勉强笑了笑,道:“今天天气不错,生财哥,你骑了乘风去玩吧,我也正好四处走走,进京这么久还没出过门,闷也闷死了。” 生财自是求之不得,跳上马,兜了两圈,冲星子挥挥手,便一溜烟地跑了,很快不见踪迹。 这日天气晴朗,天空是纯净的湖水蓝,如晶莹透明的水晶,日光明亮灿烂,微风里带了花草与泥土的清新,仿佛家乡的气息。沿途时有装饰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夹着欢声笑语,多是富贵人家携家带眷出门踏青。星子默默地走着,人总是要长大的,为什么会有一天,故乡,亲人,朋友都会离自己这么远? 荒村(1) 星子走了数里,前面出现了一条宽阔平整的大道。大道阔十丈有余,皆以洁白的汉白玉铺就,两旁则是汉白玉的围栏,栏杆上刻有精美繁复的龙凤狮虎。每隔数十丈,道旁便设有牌坊、凉亭、戏楼等,亭台楼阁皆绘有描金的五彩图案,美仑美奂,皆为历代传奇典故。星子虽进过皇宫数次,但仍震惊于这种豪华奢侈,向路人打听,原来这是专为万国盛典所筑的盛世国道,从京城西门直达凤凰台行宫。此时据万国盛典只有半年,大道已基本完工,唯有众多艺人画匠描补沿途彩绘。 星子一眼望去,见不到国道尽头。暗想,光这条行宫外的道路,花的白花花的银子便要堆积如山,更不说要多少劳工人力?那些忙碌的画匠,听其口音各异,该是从全国遴选来的。道路已是如此,可想见凤凰台行宫又该有多么奢华?而玉娇姐姐一家因此而家破人亡,还不知有多少和她一样的人家横遭惨祸!星子忽动了念头,不如去看看这行宫修成什么样子,自己不是说要帮玉娇姐姐报仇么?也正好趁此去查访一下,看能不能得到线索。 盛世国道两旁围了护栏,虽已竣工,却不许闲人行走,星子只好走两旁的碎石便道。一路上,见时有一队队的卫兵骑马沿途巡逻,警惕地监视着工匠与路旁行人的一举一动,百姓也大都远远地避开。星子施展轻功,行近一个多时辰,远远看到一百尺高台,巍峨入云,如凤凰昂首向天,该就是凤凰台了吧?星子加快脚步,未至台下,却被一圈高墙阻隔,一队骑兵手持利剑长矛,拦住星子,喝道:“你是何人?此处乃皇室重地,不得擅入!速速回头!” 星子嘿嘿一笑:“我是何人有什么要紧?听说万国盛典举国关注,来看看不行么?我有个朋友以前住在附近,你知道他们搬到哪里去了么?” 领头的卫兵十分不耐:“滚开!滚开!这里是皇室行宫,哪有你的什么朋友?你看什么看?莫非是图谋不轨?”星子不言,只狠狠地对视着他,或许是慑于星子眼中如利剑般迫人的气势,那人终于放缓了口气:“我不知道,你还是走吧!” 星子气愤其嚣张跋扈,但不欲与之多作纠缠,遂转身离开。沿着行宫高大的外墙走了一段,虽宫墙如巨龙般蜿蜒阻隔,仍可望见一大片大小殿宇的屋顶,连绵不绝,遮蔽天日。凤凰台傲居一座小山之上,更是气势恢弘,俯瞰大地。星子忽记起以前曾读过的阿房宫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读书时以为只是为行文之便而夸大其词,今日才知,阿房宫并不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荒村(2) 星子见那殿宇堂皇,胸口只觉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暗想,这片行宫应就是新修扩建的了,不知玉娇姐姐以前的家是不是已埋在在煌煌宫宇之下?宫墙不远处,便是一片荒芜的田地,虽已过了播种时节,田地里仍不见麦苗青青。堆满了泥土废渣,想是修筑行宫时剩下的,废土中杂草丛生,星星点点的各色野花倒不甘寂寞,争相绽放。 星子离开行宫,沿荒野中的小路又走了数里,忽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片低矮的民房,大都是草草搭救的简陋茅草棚,在明亮的蔚蓝天幕下,犹显得灰暗破败。与方才所见的恢宏壮丽宫殿相比,更如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星子在日头下走了许久,正想去讨口水喝,顺便找人打探消息。 星子走近小村落,一条小溪潺潺,正从村边蜿蜒流过,溪水清澈见底,游鱼细石,历历可数。星子蹲下身去,捧起溪水喝了几口,甘甜清冽,又捧了一捧水浇在脸上,精神亦为之一振。见有几个人正从村外回来,神色匆匆,星子唤住其中一位中年男子:“大哥留步,在下打听个事。你认识一个叫玉娇的姑娘吗?她以前和她父亲住在这附近的,后来因修建行宫要征地,把他们赶走了,他家的房子田地也被烧了……” 许是星子的装束样貌显然不是村里人,那人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星子一番,不等他说完,即打断他,语气漠然地道:“我不认识你说的什么玉娇。哼,我们这里这些人,谁不是被赶出来的?” 星子忙又问:“那是谁干的呢?” 那人白了星子一眼,目光警觉:“谁干的?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什么人?” 星子不欲拿出状元的名头来,只含糊道:“我是玉娇姐姐在京城的朋友,听说她家出事了,想来看看。” “从京城来的?”那人眼中的戒备更深,“我们这里没你找的人,你快走吧!” 星子不明白他为何敌意如此之深,悻悻地往外走了几步,忽听村子里远远传来女子的哭声,夹着一些人的咒骂。听那哭声似上了年纪的女子,悲痛欲绝。星子闻之亦肝肠寸断,她遇到了什么不幸?我去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星子循声而去,沿村中狭窄的小巷走了十来丈,却见一户人家门口围了许多人。星子分开众人进去,赫然见地上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白布严严实实地遮着一人,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正伏地大哭,旁边几位村妇拉着她劝说,而其余围观的人皆满面怒容,咒骂不已。 星子还没来得及询问,那老妇哭得剩断气噎,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众人一时束手无策,星子忙扶起那老妇,一手掐她的人中,一手抵住她背心,度了一股真气进去。片刻后,老妇悠悠醒转,睁眼看见那白布裹着的尸首,忽又激动起来,叫声:“阿远啊!你走了,让娘怎么活啊!”撑起来就要往旁边的一棵老树撞去!无奈年老体弱,被星子紧紧拉住。 荒村(3) 旁人七嘴八舌地劝阻安慰,良久,老妇方渐渐平静下来,浑浊的眼中泪水似已干涸。星子将她交给旁人扶着,却问:“这怎么回事?这人怎么死的?” 众人皆不认识星子,忽见他冒出来,不禁有点吃惊。方才在村头与星子搭话的中年男子见他神情真挚,又肯施以援手,对他生出几分好感,主动开口:“她是我们村里的寡妇严婆婆,田地被占了没办法生活,这死者是她的儿子,名叫阿远,昨天被县衙抓进去,今天就死了。” “怎么会被县衙抓去?后来出了什么事?”星子惊问。 那中年男子摇摇头道:“官府拆了我们的房子,把我们从祖上的土地上赶出来,说是圣上要修行宫,筹办万国大典。我们这里属矢首县,以前都不住在这里,附近好些村庄农田被占了,我们无处可去才临时聚在一起。昨天有几个小伙子一起结伴去官府讨个说法,结果就被抓起来了。” 星子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一大片民房如此破烂简陋。原来,还有许许多多和玉娇姐姐一样遭遇的人,星子锁紧眉头:“那人怎么就没了呢?” 旁边一位青年后生插话道:“昨天我们一起去县里,想为乡亲们讨个说法,县官不由分说就令衙役把我们抓了进去,阿远不服,和他们对骂了几句,后来被押走,我们再也没见到他……今天就出了这事……”青年抬起衣袖拭泪,忽咬牙切齿地道:“官府竟说他是自杀!” “自杀?”星子忍不住,揭开蒙在尸首上那层薄薄的白布。死者的容貌甚是年轻,不过二十岁上下,只是僵硬的面容扭曲,似是死前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双目睁得大大的,仍能看得出那眼神中的惊恐与不甘。再仔细一看,死者全身上下伤痕累累。不但胸背皆有瘀伤,更惨不忍睹的是,阿远的*已被击碎,血肉模糊,而天灵盖上还有一个深深的血洞,似用铁钉钉出的,鲜血凝固已成血痂。 这是怎样非人的折磨?一股怒气直窜上来,星子觉得胸膛都快要爆炸了,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气,星子恨恨地道:“谁说他是自杀的?当人都是瞎子么?自杀能弄出这样的伤?何况,就算官府抓了江洋大盗,或是杀人越货的重犯,未得供状,未经判决,也不能非刑致人死命,这些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青年愤愤地道:“县府令仵作验了,说是自杀。逼着我们录供画押,否则就不许将阿远抬回来安葬,我们不得已只好画了押,县府已经呈报上去了……这才能将他抬回来……”另有几人也同声作证。有人又指着阿远的颈间道,“你看,他这里有道勒痕,”星子低头一看,果见一道深深的青紫伤痕,显然是用绳索勒出来的。“县衙就说他是上吊自缢身亡的,可他年纪轻轻,好好的怎么可能上吊呢?被勒死的倒有可能……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任他们说……” 酒家 一团烈火在星子胸间越烧越旺,原来如此!县衙逼迫众人画押,拿到了村里人的证词,纵然苦主亲属日后上告,也绝难澄清事实,讨还公道。星子默默地重将白布盖住阿远,转头看了眼仍瘫在路边的严婆婆,根根白发在阳光的映照下分外刺目,她无力地靠坐着一颗老树,闭着眼,头软软地垂着,似乎仍没有恢复意识。星子不忍去惊扰她,忽想到了同是守寡的母亲,如果将阿远换成自己,这样地肝肠寸断,让母亲情何以堪? 不知道世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事已悄无声息地过去了,但既然这件事恰好让我见到了,就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算了。星子想了想,要去找那个草菅人命的县官报仇倒是不难,但定会连累这些村民,恐怕又招惹祸端,星子遂问一长者:“老伯,您看这事怎么办?” 那老者须发皆白,满脸沧桑,神情倒还镇定:“俗话说,民不与官斗,但这件事……实在太欺负人了……如果到府衙去喊冤,官官相护,也不知道什么结果……” 星子虽尚未做官,但直觉在京城里或许会有办法,也罢,先告状,若不成,再算账,便道:“州府如果不管,你们不防直接进京到刑部告御状,在下在京城里做事,或许能帮得上忙。” 村民也看出他气度不凡,不由生出些希望,但随即又七嘴八舌地道:“去京城告状?听说很难啊!不知道会不会收我们的状纸,不是还要滚钉板吗?” 星子其实也没多少把握,硬着头皮道:“总要去试一试才知道,这案子非同寻常,刑部也不会坐视不理的。你们先预备好状纸和供词,抬上阿远的遗体,请刑部重行验尸。”顿一顿,“如果不行,我们再另做打算,一定要还大家一个公道!”星子忽想起自己也曾对玉娇说过类似的话,是该到了新帐老账一起算的时候了。 星子摸出一些银两,让村民去准备一口棺材装殓阿远。眼见暮色四起,渐渐笼罩原野,便告辞离开。回京时,星子避开那条盛世国道,另抄了一条近道。行了约有一半路程,天色一层层地昏暗下来,暮霭之中,近处的道路,远处的村庄都已模糊不清。星子暗想,不知是否来得及在宵禁前回城?或者就在城外借宿一夜?但倘若不回去,府中的阿伟等人是不是又要大动干戈地寻找? 星子正犹豫间,忽见路边酒旗招展,上面大书“凸凹”两字,门帘内隐隐透出橘红色的烛光,温暖的灯光让人顿生归家般的亲切。星子伫足,“凸凹”酒家?以此二字为酒家的字号,倒是新奇,不知是何人开的?他走了这大半日,腹中饥饿,管他的,先进去吃了饭再说。 那酒家不大,内有三五张八仙桌,几条长凳,却收拾得简朴干净。此时已过了晚饭的时间,厅堂里没有客人,只有靠里的柜台后有一位酒保。 酒家(2) 酒保正欲收拾关门,忽见星子进来,忙跑过来,点头赔笑道:“客官请坐,来点什么?” 星子对饭食向来不挑剔,加之今日送别北风虎子曾设宴饮酒,后又被阿远的事搅得心烦意乱,此刻只想填饱肚子而已,道:“来一碗米饭,再来两个下饭的小菜就是了。”那酒保转进后堂,片刻后出来,果然端上一大碗白米饭,另一盘腌渍山鸡,一盘清炒芦蒿。星子一面吃饭一面问那酒保:“你们这酒家字号不俗,有什么来历么?” 酒保笑笑道:“也没什么稀奇的,凸者为阳,凹者为阴,阴阳为天地二极,如此而已。” 星子听小小酒保谈吐亦是不凡,更激起了好奇心:“你们的店老板是谁呢?” 酒保眨眨眼睛,却不正面回答:“客官先慢慢用饭,老板现在后面,待会他会来接待你。” 星子朦朦胧胧似明白了点什么,隐隐有些期待,三口两口吃完饭,对那酒保道:“现在带我去见你老板么?”酒保应声是,领着星子穿过后堂,却是一处数丈见方的小庭院,淡淡的星光映在青石板上,如清水一般流淌。 一人快步走上来,一把握住星子的手:“星子兄弟!还记得我么?” 星子定睛一看,那人果然有点面熟,对了,是进京途中曾见过一面,唤作宝锋的,是箫尺大哥安排接待的手下。星子激动得声音都有点颤抖了:“宝锋兄,这凸凹酒家是你开的么?我大哥呢?你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 宝锋嘿嘿一笑:“这也说不上是我开的,我只是来守着这地儿,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大哥在这?”星子欢喜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宝锋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星子忙住了嘴。 走到小院最里的一间厢房前,宝锋伸手叩了叩门,随即将门推开,道:“你进去吧!”星子冲进去,却见一人正坐在窗前灯下,手持黄卷读书,神情怡然。听见有人进来,徐徐放下书卷,望着星子,微笑不语,果是箫尺。星子一下子扑到箫尺身上,嚷道:“大哥,想死我了!” 箫尺笑望着他:“都中了状元,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星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起身在箫尺旁边坐下,却不满地嘟着嘴:“大哥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让我知道?” 箫尺摸摸他的脑袋,仿佛他还是几岁的顽童:“我也是今天早上才来,正考虑怎么见你,没想到你就自己跑来了!” “哼!我才不信,骗我的吧!”星子仍是不依不饶,忽见箫尺眉宇间似有一丝忧虑之色,隐在那烛光的暗影中。星子道声不妙,大哥这次进京,必然是有要事在身的,看来是遇到什么问题了?改口问:“大哥,好久不见你了,你怎么样啊?到京城来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箫尺仍是微笑:“我这些日子太忙,回头再和你细说。先说说你的情形吧!呵呵,你可了不起,初出茅庐就惊天动地的!” 酒家(3) 星子面现羞赧之色,微低头道:“大哥又取笑我了。我自个也不知道怎么就混成了状元,真象个笑话!”星子说着,忽想起一件要事,便从项上取下那麒麟玉锁,道:“大哥,我正有一件事情想要求你呢!” 箫尺见星子突然郑重其事,他很少求自己做什么,奇道:“什么事?” 星子便将皇帝所谓的“故人之子”的说法大致讲了下,只是尽量将自己挨打的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没见到箫尺时,星子只觉得有许多委屈,要等见到他时痛快倾诉,待今日忽见到了大哥,又说不出口。自己毕竟已是大人了,难道还能象小时候被涂夫子责打那样事事让大哥出头?何况,被皇帝打也是没脸的事,说出口也觉丢人。星子说完,道:“我也不知道那皇帝的话是真是假,但这件事情肯定有些古怪,我的亲生父母这么多年一直音信杳无,皇帝说是他的故人,却又不肯告诉我他们是谁?大哥神通广大,肯定能帮我查出来的,是吧?” “嗯,我自然会去查,”箫尺对着星子亮晶晶充满信赖的蓝眸,声音里却有一丝飘忽不定的犹疑。接过星子的玉锁,箫尺不由蹙起了眉头,良久沉吟不语。十年前,自己初次见到这玉锁,也曾心生疑惑,这玉锁非同凡器,多半与皇家相关。但这些年星子一直长于山中,与世无争,自己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而他这次进京应试,从皇帝的态度来看,显然对他不同一般。“故人之子”?倘若真如此言,星子的亲生父母定与皇帝有绝大的渊源,那事情真相解开的那天,星子将会如何?我又将会如何? 眼前的星子,十年前那个稚气可爱的孩子已长成了今日英气勃发的少年,从十年前他认自己当大哥以来,自己也将他当亲兄弟一般。但今日听他说起身世,不知为何,箫尺心头总有隐隐的不祥之感,会不会有一天,一切便如这灯烛,燃到尽头,终成灰烬?箫尺压下不安的情绪,拉过星子的手,温言道:“我会去帮你查。但你还想继续待在京城里么?如果不愿的话,不用委屈自己。” 星子听了箫尺这话,眼圈儿顿时红了,忙眨眨眼睛掩饰过去。大哥总是为自己着想,可他教了我这么多,培育我成人,我又怎么报答他?星子摇摇头道:“不,我留在朝廷中,对大哥总还有些用处。” 箫尺听他这样说,嘴角微扬,抿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你想帮大哥,大哥曾经和你说过,我和皇帝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你的生身父母真的是皇帝的故人,受过皇帝的大恩,而你跟着皇帝,也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还会帮我么?” 亲生父母、皇帝、大哥?星子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头脑里,帮箫尺几乎已经成了天经地义的事,突听箫尺这样说,星子一时张口结舌。 酒家(4) 星子思忖半晌,方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不管我父母是谁,与皇帝是什么关系,我定然会帮大哥。不是因为我不孝,而是,第一,虽说亲疏有别,但更重要的是我认为大哥做得对,皇帝做得不对,有道伐无道,这是天理。第二,就算皇帝能给我一时的荣华富贵,但也如大哥曾说的,倚冰山为靠山,伴君如伴虎,随时都有不测之祸,前车之鉴,比比可见。何况,那些富贵浮云,不过是他笼络人心的手段罢了!” 星子能说出这一番道理,倒让箫尺惊讶,叹息道:“难得你有这种见识,世间太多的人,不问是非对错,只讲恩怨情仇。”忽又反问一句,“你怎么就知道我做的就是对的呢?倘若哪天我做错了,你还帮不帮我呢?” 星子冲口而出:“大哥怎么会做错呢?”话一出口,见箫尺只是含笑望着自己,忽觉得不对,大哥又不是神仙,怎么能保证就时时事事一定都对呢?星子想了下,又道:“即使大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不会象那个皇帝一样,又残暴又蛮横不讲理。”说到这,星子忽想起前些日子皇帝微服夜访顺昌府的情形,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便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那大哥这次进京,是有什么要事么?” “嗯,”箫尺点点头,道,“星子,你既然长大了,想必你也知道,我要做的是什么事情。这十多年来的经营,总算有了些眉目,尤其南方诸省,颇联络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义士,只待时机成熟,便好起事。但朝廷近日得到了一些风声,秘密抓捕了我一个心腹兄弟,这人很重要,听说不日就要押解进京,我是来设法营救他的。” 星子听了,不由脸色凝重:“那大哥我能帮到什么吗?你们是要劫囚车还是劫狱?” “我们的人在进京的路上等了好些天,没见到什么动静。估计他们是走了水路,绕道进京了。如果已经进京,要在路上营救便不可能。天牢戒备森严,风险更大,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会竭尽全力。”箫尺沉吟一下,“你刚刚入仕,一切情况不明,我还不想你这么早陷进来。皇帝似乎对你十分在意,若引起他警觉,反倒打草惊蛇了。如果你以后在刑部供职,可试着打探下关押的地点,审案的情形,如果打听不到,也没什么关系。你留在朝中日后再与我联络便好。”箫尺苦笑了笑,“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你若再被抓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办了!” 星子忙不迭地点头:“大哥放心,我自有分寸。”心里微微地叹了口气,他还未及和箫尺谈到辰旦私访和要他写悔过书一事,罢了,大哥要事在身,自己不能再去给他添乱。大丈夫能屈能伸,成大事不拘小节,不就是一悔过书么?明儿我便写一份给那个皇帝,反正他也是喜欢听假话的主,先谋个一官半职再说,。何况,矢首县的案子也是要到刑部的,自己若能亲自过问就最好了。 酒家(5) 星子又问:“大哥,那你一直都在这里么?” 箫尺摇摇头:“我只是来探探情况,做一些安排。先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而且我也有其他的事。”见星子沮丧地耷拉下脑袋,箫尺安慰道:“你不是也托了我一件事么?我会尽快给你查出结果的。” 星子应了一声,知道再不是童年时在山中乡下,要象以前那样,盼着每个春天相聚怕是不能了,除非等到成功的那天……星子心中泛起一层层苦涩,那些快乐的日子都一去不复返了么?长大了,就意味着要去承担责任,还有离别……星子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夜色已渐深了,庭院中草叶上颗颗浑圆的露水凝了月光,晶莹如珠。星子忽有些烦躁起来,京城应已宵禁了吧!自己今夜不回去,皇帝定会知道,不知又生出什么事端。星子蹭地站起来,急急地道:“大哥,我府里有皇帝的眼线,我今夜必须回去,以免他生疑。如果我打听到了什么情况,该如何与你联络呢?” 箫尺道:“你若有什么消息,与宝锋联络即可,他认得你的。” 箫尺将星子送到凸凹酒家门外,见星子孤身一人,奇怪地问道:“我送你的礼物呢?怎么?你不喜欢吗?” 星子忙道:“大哥说什么呢!我高兴都来不及,只是骑着那宝马出门太招摇了,幸好今日没有用它。” “呵呵,还是你想得周到,”箫尺释然,又问,“还缺什么吗?” 缺什么?星子想着那冷冰冰的顺昌府,缺亲人,爱人和朋友,可是……星子口中却道:“大哥才是想得太周道了,总把我当小孩子呢!” “哪敢?我当然知道,你现在可是当朝的新科状元呢!”箫尺满意地见星子红了脸,站住挥挥手,“好了,你自己一切小心,你长大了,大哥也不能事事都罩着你了。” 这句话从箫尺口中说出,星子忽有一种异样的别情,和以前每一次箫尺离去不同,那时分别,虽然不舍,但也充满期盼,现在却有一种惶恐的不安。自己也太多愁善感儿女情长了,星子甩一甩头,亦冲箫尺挥挥手,转身踏上回城的道路。走了百余步,星子忍不住回头,箫尺仍站在原地,夜风鼓动他玄色的衣襟,星月下,刚毅的面容却如雕像一般寂然,星子凝望片刻,终于决然而去。 星子趁夜潜回京城,回到顺昌府时,月影已西斜。星子不能再翻墙入院,上前敲开大门,府中人见是星子回来了,忙成一团,阿伟等将星子接进府中,长舒一口气:“大人总算回来了,小的都要急死了。今天宫里来了人,等大人回话,等了一下午,天黑了才走。” 星子暗暗心惊,不出所料,皇帝果然不曾放过自己,忙道:“我是去看凤凰台的行宫了,所以回来晚了。”阿伟不知星子的轻功,普通人往返一次凤凰台一天一夜也不稀奇,倒也不觉得奇怪。 朝堂(1) 生财好奇,问起星子凤凰台行宫的情形,星子随口说了几句。又问阿伟:“宫里来人,是有什么事?” 阿伟躬身道:“是问上回……上回皇上吩咐的事,”停了停又小心翼翼地道,“照理说,小的不该多嘴,但……皇上是九五至尊,他……大人聪明过人,定然知道小人所指。” 星子明白他说的意思,皇帝主动派人来,是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证明还是看重自己的,不能不识好歹。星子暗中笑一笑,自己回来就是要认错的,没想到皇帝比自己还急!说话间,星子已进了房门,便道:“那有劳你了,准备笔墨,我想他们明日还要来的,今夜我就不睡了。” 阿伟应声是,忙去磨墨铺纸。夜色已深,星子独对灯烛,思绪纷乱,今日经历的一幕幕复在眼前重现。可惜今日见到箫尺,还没来得及谈到阿远的冤死,问问他该怎么办?但不管哪一桩,看来都需要自己在朝堂中谋取一席之地,逞能斗气已没有意义。好吧,但愿能在庙堂之上,助大哥一臂之力,能为百姓做一点实事,也不枉这番摧眉折腰了。 星子虽打定了主意,提起笔,饱蘸了浓墨,却迟迟不能落下。他生平未写过这种委曲求全的东西,搜肠刮肚竟想不出一个词来。一滴浓墨无声无息地滴落洁白的宣纸上,慢慢洇成圆圆的一团……星子将这张纸团成一团,啪地扔出窗外。重新铺开一张,凝神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唰唰一气呵成。 写完了悔过书,星子想了想,又在下面加了几句话。写罢,星子也懒得再看一遍,就摊在那桌上。听外面鸡已叫了头遍,天色将明。星子却全无睡意,只是身上的伤处隐隐作痛。阿伟照例为他换了药,星子吩咐阿伟下去休息,闭目躺了一会,心神不宁,忍痛翻身坐起,慢慢调息运功。 辰时过后,果然宫里又有人来,来的公公一脸严肃,说是奉了圣上口谕。一则问星子昨日行踪,二则问近日闭门思过有何教益。星子忍气吞声,恭敬答道:“我昨日出城送别友人,后因见盛世国道富丽恢宏,顺道去了一趟凤凰台行宫,观摩盛况,至夜方归,劳公公久等了。”又捧出连夜写就的悔过书,请来人转呈皇上。 辰旦等了多日,不见星子有什么动静,念他伤重须静养,也不欲过分催逼。昨日忽闻他宴请诸友,还出城送别。呵呵,这日子过得倒是逍遥,只把朕的话又当成了耳旁风!辰旦忍不住派人到顺昌府上责问,哪知星子竟迟迟不归。这日散朝后,辰旦又派了人去,暗想,朕已经是仁至义尽,你若仍不识好歹,那朕也无须再留情了! 这次终于有了结果,派出的人很快回转,呈上星子的悔过书。辰旦忙打开扫了一遍,所谓悔过也无非说些不明事理,违逆圣上之类的套话,避重就轻,仍不愿承认私看禁书之过,只是这回语气倒还谦卑。 朝堂(2) 若是换了别人,这样的悔过书多半会引火烧身。但星子,辰旦似乎又对视着他那双纯净蓝眸,奇怪,为何本是温和如水的蓝色在他眸中始终咄咄逼人凌厉如剑?能从他笔下写出这种谦卑之语也是他的极限了吧?罢了,看在他十六年流落在外,无人管教的份上,就再饶他这回吧!辰旦总算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何况,既然点了他当状元,总不能一直晾着他惹人议论,若被人探知了什么内情,那就更事与愿违了。 辰旦读到最后,星子恳求去刑部效力。刑部?辰旦眉头一蹙,他为何偏偏选择去刑部?对那些无法无天的江洋大盗感兴趣?辰旦却不愿如他意,他这种性子,还是去工部打磨一下更好。工部须负责全国工程,如皇宫,运河,长城,水利等,虽不比刑部性命攸关,吏部事关升迁,御史监察百官,但工程往往耗资巨大,干系众多,正好让其历练。工部油水丰厚,辰旦倒不担心星子贪腐,他连朕赐的都不要,别的更不用说了。 下午星子接到了正式的旨意,这一回星子不敢怠慢,沐浴更衣焚香磕头。辰旦的旨意很简单,任命星子为工部侍郎,明日去工部报道。星子接旨毕,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既已谢恩,便算是从此跨进了这道门。一入朝堂深似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听到只是工部侍郎,而非刑部,星子不免有点失望,转念一想,对皇帝来说,封我个官做已算是不计罪愆,皇恩浩荡了,岂能尽如我愿,想上哪里上哪里?也好,若去了工部,倒有机会仔细清理建造行宫的账目,如矢首县的官吏,若不是得了绝大的好处,怎会如此穷凶极恶?只是大哥托的事,还有阿远的案子,又该如何是好呢? 少时,又有官服官帽等送到。次日清晨,天色朦胧中,星子即穿戴起身,入宫至朝天殿等候早朝。文武百官衮衮诸公,皆身着锦绣朝服,肃立玉阶之下,静等皇帝驾到。少时丹陛乐鸣,龙袍冠冕的辰旦缓步入殿,众人循例跪下。这样的阵势,星子已不是第一次经历,但仍是挥之不去的厌恶,勉强跪下随众人行礼,想到以后每天都要如此,星子竟有点不寒而栗。 辰旦经过星子身边时,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目光从他面上扫过,四目相对一瞬,星子仿佛看到皇帝无声地笑了笑,不由一怔。 辰旦径直上了御座,文武按班分列。如今赤火国的头号大事便是万国盛典的筹备,早朝首先是各部汇总筹办进度。星子头一天上朝,自然没有说话的份,只是听尚书侍郎御史等奏禀。但耳听奏报的大小官员满口皆是阿谀之词,什么“千古盛世”,“四海宾服”,“尧舜禹汤”,一套套没完没了,星子只恨不能塞住耳朵或是逃之夭夭。其余人等要么面带谄笑,要么如泥塑般面无表情。 冤魂(1) 星子静默等待,只看有没有人提出强拆民房毁人田地之事,从头到尾却听不到片言只语。星子暗暗叹口气,不要说别人,就是自己如今也没勇气当着皇帝的面再提,除了挨打受罚遍体鳞伤之外,不会有别的结果,哦,还有最坏的结果是丢了脑袋。这皇帝本身就是蛮不讲理,只喜欢听假话,和他多说又有什麽益处?星子转头望向殿外,金色的晨曦映得远处的琉璃瓦流光溢彩,算来已有两日了,今天阿远的母亲和老乡们会进京告状么? 站了约有一个多时辰,总算挨到散朝,星子便去工部报道,与诸多同仁一一周旋寒暄问候。工部尚书知道他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不敢怠慢,令人抱出许多案卷来向他一一详尽交待,其中大半是与万国盛典相关的,但星子此时无法静下心来细看,隐隐总觉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近午时分,忽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鼓声,击鼓鸣冤?星子噌地站起,果然听见如海潮般的喧哗声一浪一浪涌来。“有人在刑部大堂击鼓鸣冤!”听见喊声,星子将手中的案卷一扔,忙跑了出去。 上京告状,刑部喊冤可不是常见的事,待星子赶到刑部大堂,堂前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不但已有上千民众聚集围观,就是各部供职的官吏亦来了不少,纷纷交头接耳,猜测不已。星子忙分开众人挤了进去,到堂前一看,刑部尚书良大人已于堂上正襟危坐。堂下赫然放了一口简陋的薄木棺材,棺材盖没有钉上。棺材旁参差不齐跪了十几人,有老有少。星子一眼发现了严婆婆,颤巍巍地跪在最前面,两日前只是花白斑驳的头发如今已是全白,星子胸口一阵阵钝痛,眼中酸楚难当,忙侧过头去。 良大人重重一拍惊堂木,两旁衙役齐作威武之声。良大人喝问:“堂下是何人喊冤?” 严婆婆颤抖着双手,吃力地举起一张状纸:“民妇严氏,为冤死的儿子阿远喊冤,求大人为民妇做主啊!”严婆婆刚开口说了一句,已是泣不成声,于是堂上一片哭声。 良大人不耐地皱了皱眉头,这些大胆刁民,刑部是想来就来的地方吗?动不动就抬棺上告,寻衅滋事,若不好好打击其嚣张气焰,朝廷的威严何在?厉声喝问:“你是哪里人氏?你的儿子死在何处?” 严婆婆答道:“民妇是矢首县人,儿子正死在矢首县衙……” 良大人打断她,怒道:“既然是矢首县的事,为何不在矢首县告状?竟敢越级上告,聚众擅闯京城刑部大堂,眼中还有没有国法?” 那严婆婆一生从未与官府打过交道,只因儿子突然惨死,实在接受不了,方在亲戚乡邻的陪同下,鼓起勇气到京城喊冤告状,而前日星子的话,如沉沉阴霾中现出一方青天,心头正有了几分底气,忽听良大人声如霹雳,严婆婆吓得浑身一哆嗦:“民妇没……没有……” 冤魂(2) 良大人又是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大胆刁民,要进刑部大堂告状,先得滚过钉板,来人,抬钉板!”两名衙役抬来一副钉板,哐当一声掷在严婆婆面前,那钉板上密密地钉满了两寸来长的明晃晃的铁钉,寒意森然,观之令人色变。两旁衙役齐齐呼喝声中,严婆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子抖得如风中的一片枯叶。 “且慢!”星子大喊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大堂。 衙役手持棍棒来拦:“何人擅闯公堂!” “我是工部侍郎,知悉案情,可为本案作证!”星子高声道。 这时良大人也已认出了星子,不由纳闷,他跑来做什么?但亦知星子是新科钦定状元,虽是初入官场,但圣上对他恩宠有加,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挥挥手示意衙役退下,起身下堂迎接:“下官正在审理要案,不知大人莅临,有何指教?” 星子拱一拱手,学着官场礼节道:“下官失礼了,只是此案下官曾亲眼所见,特来做个证人,请大人准许。” 良大人供职刑部已有十多年,听星子说法,已隐隐猜到他的用意,面上不动声色,一抬手,笑道:“大人请!”星子随良大人上了堂,良大人令人抬过一张椅子,请星子在一旁坐下。星子见这堂上阵势,与上回在府尹衙门过堂依稀相似,只是自己的身份已从阶下囚变为了座上宾。复想,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刑部大堂之上,这良大人总不至于当堂枉法。 堂下的严婆婆及诸位乡亲忽见多了一位官员,抬头时竟是星子正襟危坐于堂上,差点惊呼出声,原来这个蓝眼睛的小哥儿年纪轻轻,竟然是京城的大官了!众人互相对视,不由喜形于色,便如在满天阴霾中见到了一线青天。星子忙将手指放在唇上,眨眨眼睛,示意噤声。良大人望了星子一眼,询问道:“适才大人说知道此案情形,还请告知。” “回大人,这件案子发生时下官便在现场,因事涉矢首县衙,若仍去县衙告状,无异于自投罗网,县官牵连其中,又怎能秉公而断?因此下官曾建议,让苦主家属并众乡亲到京城上告,让刑部来主持公道。”星子直言不讳地道。 “是大人……你让他们来的?”原来如此!良大人闻言,脸色瞬息几变,要知道,撺掇民众越级告状向来是朝廷的大忌,若换了旁人,良大人已忍不住发作,但见星子神情有恃无恐,一时又拿不准这是不是皇帝的意思。 “正是,”星子点头直承,起身走到阶下,亲手接过严婆婆手中的状纸,躬身双手递给良大人,“大人请先看一下状纸。” 良大人犹豫一下,面色迟疑:“朝廷律法,若擅到京城刑部大堂告状,须滚钉板后方能递状纸。” 星子呵呵一笑:“大人说得有理。不过这位苦主守寡多年,又新遭丧子之痛。朝廷律法不能废,不如下官来代替她滚钉板吧!不知大人可否准许?” 冤魂(3) 星子说罢,便走到那钉板前,欲除去官服外袍。“这……”星子此举无疑给良大人出了个极大的难题,星子大闹府尹衙门之事人尽皆知,祥大人的下场殷鉴不远,何况今日星子地位更非当时可比,良大人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让星子去滚钉板,咬咬牙,勉强挤出一丝苦笑:“星子大人这样说,是让下官无法自处了。这事先放一边,下官先看看状纸再说。” 星子提出代严婆婆滚钉板,倒也不是虚托之词。严婆婆滚钉板,有性命之忧,而自己有内力护体,滚一下也不会受多重的伤,能为阿远申冤,自是值得。良大人既然不坚持,星子也就顺水推舟,行礼谢过,回到座上。严婆婆等人见良大人对星子竟如此客气,暗想这可真是找对了人,来对了地方,总算有出头的希望了。 良大人接过状纸,耐住性子,草草看了一遍,原是状告矢首县衙非刑拷打,致人死命,又威逼证人作假之事。良大人看完,不解地白了星子一眼,这有多大的事?不过一介草民,也值得工部侍郎大动干戈为他出头?何况这还事涉万国盛典,如今盛典临近,不说是小小草民,就是三省六部,又谁敢不为之让道? 大堂之上,良大人不好明说,只不动声色地对星子道:“矢首县关于此事尚未上报,大人既然曾在现场目睹,有何高见?” 星子尽量以平静的口吻道:“下官当时正在苦主村中,曾粗略眼看过死者的伤势,虽下官不懂验伤之道,但亦觉不似自缢身亡。一则死者身上除脖颈的勒痕外,还有可致命的伤痕数处,似酷刑所致;二则县衙认定死者是自缢身亡,但若关在牢中,手足必会上了戒具,以防犯人自伤自杀,死者手无寸铁,又如何能打开桎梏自缢?这只是下官的疑惑。现今死者尸身已在这里,恳请大人令仵作重新验伤,以查明事实真相,惩处不法,昭雪冤屈。” “唔,”良大人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你们且将死者棺材留在这里,本官将传仵作查验,另须调集矢首县此案的卷宗,今日暂且退堂,待查验完毕后,再行审理!” 堂下严婆婆及一众亲友,见星子不过几句话就令凶神恶煞的良大人改了口风,当真不同凡响!心中自然将星子当成了天神下凡一般,既然有星子主持,那还有什么问题?于是伏地磕头,涕泪纵横地谢恩,随后退出大堂。星子听见那外面议论纷纷,多是感激期待之语,不由默默叹息,官府打死了人,哪怕让凶手偿命,阿远都是不可能复活了,但只要肯给他们一个说法,百姓竟仍感动不已,真不知道他们是太过善良还是太过愚蠢。 良大人果然令传仵作来验尸,星子与良大人仍是坐在堂上等候。忽然后堂急急冲来一人,对星子施礼道:“有宫里的公公来传来口谕,令星子大人即刻进宫见驾!” 冤魂(4) 星子蹙起眉头,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皇帝的消息来得到快!一听到要进宫见驾,要和那个蛮不讲理胡作非为的皇帝打交道,星子就牙痛头痛浑身的伤口仿佛亦齐齐作痛,又累积了一肚子怨气,但明知山有虎,也须向虎山行,阿远之死虽是一介小民,但最终宿因亦在皇帝。他要来传我,也是此意吧!哪怕凶多吉少,又何惧哉?星子正了正衣冠,随那人去了,却没看到身后的良大人面上现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良大人知道缓兵之计已然奏效,至于后面怎样处理,却都和自己无关了。 此时刚过了正午,星子来不及用午膳,急急随传谕的公公进了皇宫,直奔怀德堂,辰旦也饿着肚子正在等他。星子忍气吞声磕头行礼,辰旦不令他平身,将他晾在下面,随手翻看了一两本奏折,方抬头冷笑一声,道:“果然是为民请命的新科状元,工部侍郎,上任第一天就去了刑部大展身手!” 星子听他口气,知道今日之事又犯了皇帝的忌,认为自己多管闲事。但星子不愿吐违心之言,行违心之事,不软不硬地回道:“臣只是尽了本分而已,未有他想。” 辰旦呵呵一笑,脸色却阴沉得可怕:“朕倒想过问过问,什么惊天大案能让朕的朝廷命官愿挺身而出去滚钉板?” 星子听皇帝逼问,自进京以来的一桩桩旧事涌上心头,暗想,你还来问我,若不是你的劳什子万国大典,玉娇姐姐怎会家破人亡?阿远兄弟又怎会死不瞑目?那凤凰台行宫,无限奢靡,是多少人命堆积,你倒还心安理得地责问我?星子遂道:“臣愿为民伸冤,不知有何不当?请陛下明示?” “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辰旦面上阴霾更深,忍住一口气,今日是他入朝第一天,不愿即刻剑拔弩张:“好吧!你说说你的理由!” 星子早恨不能当面质问皇帝,既然他问起,正好利用机会,据实相告:“前日臣曾去了一趟凤凰台行宫,领略了万国盛典的筹办进展,后偶遇一桩命案……”便把那日目睹阿远之死的经过讲了一遍。末了,星子补上几句:“这些乡亲土地被夺,无以为生,人还被县衙白白打死了,焉能不唇亡齿寒?大伙儿聚在一起来京城上告,正是希望朝廷还他们一个公道,这不正是朝廷收拾人心的良机么?”言罢暗想,自己这已不吝是向皇帝求肯天恩了,算了,诚如大哥所言,权位如刀,可行善,可作恶,若能利用他来为民众做几件事也是好的。 辰旦听星子讲完,微微有点吃惊,行宫须征用大量农田,国库曾批了数十万两银子以安抚乡民,但从星子禀报的情况来看,这些银子并未落到乡民手中,是让各级官吏层层贪污了。辰旦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也不指望下属官吏皆能清廉爱民,只要忠于皇帝忠于朝廷就行,但既然闹出事来了,还是得查一查的。 冤魂(5) 辰旦的这种心思自然不会说与星子,比起各级官吏,星子更是罪魁祸首,若不是有他撑腰,那些草民怎么敢到京城来闹事?辰旦火气上来,几乎又想传杖将星子痛打一顿,责他不识大局。却见他神情认真,若杖责他,他必然又不服,转念一想,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畏虎也是有的,待朝中过上一两年,这锐气自然就磨下去了,既然是他上任的第一天,暂放过他罢了,但不能不加以警告。辰旦遂道:“你既然是工部侍郎,当知道各司其职的基本道理。地方之事有郡县州府审理,京城之事有府尹审理,审理完毕,方可逐级上告。若朝廷官员都象你这般,教唆天下人拥到京城来告状,局面如何收拾?” 星子想一想,这确实有自己的不当之处,倒也心服,道:“臣思虑不周,请圣上恕罪。但此案并非常例,还望能法外开恩。此案的被告乃县上的一方官员,且县衙已做好了伪供,若苦主再去县衙,岂能有善果?若到府郡一一去告,这种案子谁又会受理?而县官有供词在手,要想翻案比登天更难,因此臣胆敢擅作主张,建议其抬棺上京。” 辰旦听他认错轻描淡写,反振振有辞地为自己开脱辩护,心下不由恼怒,沉声道:“好个擅作主张!你既在朝廷司职,岂能如此儿戏!难道你认为滚钉板也是儿戏么?” 星子想到严婆婆呆滞的眼神与满头的白发,心头不由颤了下,一句话冲口而出:“臣知道,既然是臣让他们来的,若要滚钉板臣亦愿替之。” “你?”辰旦怒极反笑,“哼,堂堂工部侍郎竟然要替贱民滚钉板,这就是朕亲笔圈选的新科状元?” 星子仍不识进退,一句顶着一句:“陛下,他们也是人,与臣一般,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人命关天,臣不能袖手旁观。” 辰旦只觉头痛欲裂,若换了别人,凭他这样嚣张狂悖,早就拿下治罪,或打或杀,但星子是自己的独子,在没有别的子嗣可选之前,若杀了他岂不是自行绝后?辰旦咬咬牙,暂换个话题:“好吧!就算你肯滚钉板,你又如何能笃定,那人不是自缢而是死于非刑?” 星子见辰旦总算问到了案情,看来自己说的话他多少仍听进去了一些,只要这皇帝不是顽石便好。“臣虽不敢笃定死者是死于非刑,但此案有诸多绝大疑点,臣已告请刑部尚书良大人另派仵作验尸,还欲令矢首知县进京与证人对质。” 召朝廷命官与草民当堂对质,亏你想得出来!辰旦暗骂了一句,面上不动声色,已有了主意:“既然如此,召刑部尚书进宫。” 辰旦不令星子平身,星子亦只好跪候。等了好一阵,良大人总算来了,磕头行礼,辰旦也不令他平身,开门见山问道:“矢首县的那件案子你查明了没有?是不是自杀?” 冤魂(6) 星子心道,就我离开这么一会能查明么?皇帝不是明知故问?却听良大人沉声答道:“臣已令仵作重新验尸,查明死者确实是自缢身亡,与他人无关。” “什么?”星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也顾不得皇帝在上,打断他道,“良大人,人命关天,你怎么能如此草率结论?” “臣怎敢草率结论?”良大人转头看了一眼跪在身旁的星子,对辰旦又磕了个头,“臣的结论或许与侍郎大人料想的不同,但臣选的是京城中最有经验的仵作,在刑部供职多年,曾经手上千命案,此案并不复杂,绝不会错!”星子不会知道,方才辰旦令人传谕召见良大人时,就已经面授机宜,得了圣上暗示,良大人当然会一口咬定是自杀。 “那死者满身的伤痕又如何解释?他又如何能自己打开镣铐枷锁自缢身亡?”星子几乎要跳将起来,眼中*,口气咄咄逼人。 良大人不慌不忙地道:“仵作查验表明,犯人是在牢中捡到了一枚铁钉,用铁钉打开镣铐,然后用鞋带上吊的。而且,因为犯人是自杀身亡,死前并无痛苦,神情安详舒坦。”星子听罢,先是目瞪口呆,怔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笑得良大人心头发毛,面色发黄,硬着头皮问:“大人何故发笑?敢问有何指教?” “呵呵,”星子气极而笑,“先不说一枚铁钉能不能打开镣铐,犯人穿的什么鞋子,鞋带也能用来上吊?再说,犯人大费周章打开镣铐,就是为了寻死吗?蝼蚁尚且贪生,他罪该至死?若不至死,为何会自杀?”星子敛了笑容,语气不善,“自杀?还是被自杀?莫名其妙地死了还说人死得舒坦,大人当天下的人都是傻瓜么?” “放肆!”辰旦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星子愤愤停下,转头瞪着辰旦。良大人暗中欢喜,这个星子不就是凭着一付脸蛋博得皇帝的宠爱,如今得意忘形,犯了皇帝的大忌,以后的日子怕不好过了。辰旦正色斥道:“狂妄之极!难道只有你说的才是对的,别人的都算不得数?你要人抬棺进京就抬棺进京,你要重行验尸便验尸,如今查出来仍是自杀,你还有什么狡辩?” 星子一口气憋在胸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略一偏头,见那窗外阳光灿烂,千万道明亮的金色日光照在银杏树青翠的树叶上,闪烁着点点宝石般的晶莹碎光,生机盎然,而怀德堂内却阴沉沉得如地下的暗室,那炫目的阳光一丝一毫也透不进来。莫名的寒意直涌上心头,星子只觉置身于冰天雪地之间,胸中的一腔热血都被冻成了冰凌,不再流动。 辰旦见星子无言以对,复问良大人道:“那卿认为此案当如何处理?” 良大人自是胸有成竹:“臣以为,越级控告,要挟官府,此等刁民习气,绝不可长。何况万国盛典临近,更要确保京城的平安,因此应立即将这帮闹事之徒逐出京城,依法惩治为首的刁民。” 知县 星子冷笑一声:“为首的便是我,良大人要法办就法办我好了,与他们无关。” 辰旦瞪着星子,换了旁人,与朝廷作对,挑动事端,即是位高权重,辰旦也定会严惩不贷。但星子实在是令人头疼,好在此事后果尚不严重,辰旦沉默了片刻,道:“此事到此为止,今日务必将他们逐出京城。对了,既然死者是独子,他母亲又是年迈守寡,朕法外开恩,另拨五十两银子抚恤,让其安度余生,不再追究她的罪责。”这已是辰旦所能作出的最大让步,听在星子耳中,却是分外刺耳,严婆婆家破人亡,这五十两银子便打发了么? 不等星子开口,辰旦已对良大人下令,“你火速去办,不得有误!”良大人领命退下,殿中复只剩了辰旦与星子相对,辰旦也不想多和他啰嗦,只道:“你到殿外去跪着,好好想想你今日的作为!” 星子一听,今天不挨打,又要罚跪,扭头见良大人已退出殿外,星子只想冲上去抓住他,痛骂或是痛打他一顿。但亦知这不是办法,阿远的事自然不能就此了了,得另想出路,和蛮不讲理的皇帝多说已是无益,星子一言不发起身退到殿外,撩衣跪在玉阶下,觉得那官帽戴在头上十分碍事,又摘下来放在一边。暮春时节,正午的阳光已有些灼热,星子端端正正地跪着,他有功力在身,倒不觉难受,只是默想对策。 星子本义愤填膺,但事已至此,空有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星子微垂下眼眸,眼观鼻,鼻观心,静心沉气,思索下一步的行动。好罢!既然上京告状落得这般结果,断了阳关道,那就休怪我走独木桥了!这件事绝不可能就这样算了!半晌,星子已有了主意。 辰旦让星子饿着肚子在日头下的青石地板上跪了足足有两个时辰,这才令人唤他进去。星子进殿,辰旦见他面不改色,额上连汗珠也无一滴,微觉诧异。辰旦冷着脸问:“你想清楚了么?” 星子暗道,我自然想清楚了该怎么做,口中道:“想清楚了。” 辰旦已做好星子桀骜不驯跳起来的准备,没料到他竟如此平静,不由愣了愣:“那你知错了?错在哪里?”星子最恨这种要自证其罪式的问话,咬了咬嘴唇不作声。辰旦等了一刻,知他心中究竟不服,暂不欲再追究,道:“你当知道自己的身份,为何总要与那些下贱之人混同一处?” “下贱之人?”星子到底忍不住了,“什么是下贱之人?民为贵,社稷次之……” 辰旦打断他道:“那些只是圣贤书上所言,难免迂腐。要治理这偌大的国家,牧天下之民,必得恩威并用。要知道什么人对朝廷而言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如何才肯为朝廷尽忠效力?而世上刁民甚多,啸聚山野,挟持朝廷,钻营投机,惹是生非,无所不为。对于此等刁民,若不立威震慑,天下何以为治?” 在皇帝的眼中,冤死的阿远和孤苦的严婆婆竟然成了可恶的刁民?星子涨红了脸:“刁民?难道除了恩威,除了权诈,治理天下,就不需要是非对错善恶黑白么?” 辰旦与星子讲治国之道,几乎已是循循善诱,星子却冥顽不化,辰旦不觉有些焦躁,提高声音斥道:“什么是非善恶?坐稳这江山便是最大的是,最大的善,你怎么连这都不懂?” 星子愕然,皇帝莫不是糊涂了,和自己谈论这个?这江山是他的,与我有什么相干?就算他不知道我是要与他作对的,我也只是他役使的臣子,为何…… 辰旦见星子表情惊讶,也觉得有些不妥,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挥挥手道:“朕方才和你说的话,你好生记在心中,日后自当明白。若无他事,且退下吧!” 星子巴不得他说这么一句,急急磕头谢恩,他这些天与皇帝打交道,每次谢恩都天大地不情愿,唯有此次迫不及待。星子退出殿外,见日影已偏西,起了风,怀德堂旁边的数丛海棠,随风落下深深浅浅的一地残红,原来已是暮春了。 仍是以马车将星子送回顺昌府,星子饿了大半天没吃饭,府中的厨子早已备好了精致的饭菜等星子用膳,生财也乐滋滋地来问他首日上任的见闻。星子换下官服,着一身深青色的便装,见那满桌的鸡鸭鱼肉,想到这都是皇帝所赐,黎民血汗,哪里吃得下去?星子啪地摔下筷子,起身便往后院走,侍立一旁的阿伟忙跟上:“大人有什么事吗?” 星子头也不回:“我骑马出去散散心,你们不必管我!”他的计划,亦不能对生财泄露,含糊其词说了几句,径自到后院中牵了马出来,一跃而上,策马奔出府门。 星子辨明方向,出了京城,向西奔出数十里,确定没有人跟踪,这才放慢速度。见路旁有农人耕种,星子跳下马,问明矢首县方位,复上马扬鞭而去。星子跨下坐骑神骏,如离弦之箭,傍晚时分已到了矢首县城。城门尚未关闭,城上守卫见星子一人一骑皆气度非凡,不由凝目注视,此是何方人物,在这小小县城中倒是罕见,不知是来做什么的? 星子也察觉城头上异样的目光,进了城,不急着去找县衙,先到一僻静小街中找了家客栈打尖,这时肚子倒是饿了,要了一大碗面条吃饱,便出门闲逛,观察地形。此时风势更大,头顶层层乌云堆积,阴沉的天色提前了黑夜的来临,无星无月。星子只身寻到县衙前,见那黑漆漆的两扇大门紧闭,暗想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今日天助我也! 时辰还早,星子绕县衙转了一圈,发现后墙旁有一颗大樟树,繁茂的枝叶在风中哗哗作响。星子将身一纵,悄无声息地跃上树巅,任风声大作,他藏身在树枝中却纹丝不动。这棵樟树高约十丈,县衙之内的情形一览无遗。 星子见那后堂中隐隐有灯光透出,知道那多半是县令所在。静静的等了片刻,忽见县衙的后角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一名身着黑衣的小个子男子,步履匆匆地朝灯光之处走去。星子疑惑,半夜三更的来者何为?轻轻一跳,落入院中,将身形隐没于花树墙垣的阴影里,蹑手蹑足跟着那人到了后院。 后堂门口守着两名衙役,将来人引入屋里,随即退出。星子嫌这两人碍手碍脚,他本就来者不善,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出手疾如闪电,已点了那两人的穴道。那两人还来不及吭一声,便已动弹不得。狂风卷着枯枝落叶,噼里啪啦作响,谁也未曾发觉这一幕。 星子一手一个,将两人拖进院中的矮树从中,复贴在窗外,烛火摇曳,听那里面的动静。 一个低沉的中年男子的声音,带了三分不安:“你是说,他们这帮刁民还真敢上京去了?”星子一听,正是与阿远案相关,此人便当是矢首县县令,忙凝神细听。 “正是,不过……”另一人压低了声音,应是方才进去的黑衣小个子男子,“刑部收了状纸,找了仵作来验尸,仍是自缢身亡,随即将告状的递解出京了。” “嘿嘿,”县令掩饰不住得意一笑,“这帮刁民,以为闹到京城去便能讨得了好?也不想想,朝廷眼中,到底是万国盛典重要,还是几个草民重要?” “但他们这样一闹,这件事已人尽皆知,要是闹大了,上面……”黑衣男子似乎仍有顾虑,欲言又止。 县令又是一声冷笑:“哼!还能反得了他们去?任由他们如此无法无天地闹下去,我如何向朝廷交代?这件事是谁挑唆带头,必要查出来严惩!杀一儆百!” 星子听到这,再按捺不住,砰地一下撞开门,屋里两人猝不及防,桌前一白胖男子惊恐喝问:“谁?” 星子知他是县令,冷笑道:“谁?你不是要找带头的人吗?我便是了!” 县令见星子满面杀气,知道不妙,欲唤人来,刚出半声,已被星子点了哑穴!同时反身一脚,踢在那报信的黑衣人的腰间,那人随即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星子一把抓起那县令,右手牢牢扼住他的咽喉,县令喉中动了几动,“呃”“呃”,如濒死的鸭子被捏住了喉咙,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星子不为所动,手上的力道渐渐增加,眼见他的脸色从青白转为猪肝般的紫涨,终于两眼一翻,晕死过去。星子松开手,掐住他人中,又在他的胸口拍了几下,片刻后,县令悠悠醒来。 星子这才拍开他的哑穴,借着灯光,仔细打量眼前之人。矢首县县令约四十岁上下,微胖身材,细眉薄唇,肤色白皙,额头光滑,不见皱纹,显然保养得不错,只是一双小眼睛里不禁露出恐慌之色。星子见那旁边的书案上有一枚印章,拾起一看,刻着“红忠”两字,想来便是这县令的名字了。 星子本是满腔怒火,看到这个却暗中笑岔了气,原来这厮是一张麻将牌?复抓住他的衣领,笑问:“你叫红忠?” 那县令方才差点被星子勒死,此时仍惊魂未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容易才稍微平静下来,见星子相貌英俊,笑容却令人毛骨悚然,红忠不由牙关打颤,又不甘心在来历不明之人面前示弱,半晌挤出一句话:“你是何人?敢胆殴打朝廷命官……” 星子打断他道:“我打你了吗?谁看见我打了你?要打?也是你自己打自己!”星子冷哼一声,“我不打你,也不杀你,只是要你自缢身亡,还死得很舒坦,可好?” 听得这话,红忠忽想起前日里阿远身死的惨状,难道这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此人与阿远是何关系?又想到他深夜潜入高墙深院,如入无人之境,这么多衙役巡逻,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全无半点征兆,今夜之事怕难以善了。红忠本能地欲要挣扎,星子的手腕却如铁钳般牢牢遏制着他。耳听星子沉声又道:“狗官!你这县衙府里有多少人?你最好识相点,若再要乱喊乱动,别说你的性命,你满门也莫想留下一个活口,你若不信便来试试!” 红忠听星子的口气,似乎尚有转机,此时也不能再顾颜面,忙哀求道:“好汉饶命!我上有高堂,下有幼子,好汉饶命啊!”见星子仍面罩寒霜,红忠又忙道:“好汉大恩大德,小县没齿不忘,好汉要什么尽管开口,只要小县有的……” 星子听他这样说,眼珠子一转,这个狗官取了个麻将牌名,定是爱财如命,不知道贪污了多少民脂民膏!该吐出来了!“也罢!”星子略放缓口气,“小爷最近手头有点紧,你先借爷一百两黄金用用。” 黄金一百两不是个小数目,星子以为这已算是狮子大开口,果然,红忠略沉吟了一刻,面露难色,道:“不瞒好汉,小县一时难以筹到百两黄金,”星子不言,只瞪着他,紧锁的眉峰,怒气蓄而待发。红忠瞄一瞄他的眼色,试探道:“小县另有一件稀罕的小玩意送给好汉,请好汉笑纳。”说罢俯身从书案下捧出一只红木匣子,递给星子。 星子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尊三寸来高的碧玉观音,玉色温润澄澈如雨后天空般纯净无暇,雕刻亦栩栩如生。星子对比自己的那块麒麟玉佩,心知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其价当不止黄金百两。星子暗暗蹙眉,自己位居京中要职,要凭微薄的俸禄收藏这等宝贝也是杯水车薪,红忠何处得来,不问可知。星子玩味一笑:“我要黄金百两,你却拿这个东西来糊弄我!当我眼睛瞎了,不知道是你几个铜板换来的西贝货!” 红忠听星子这样说,只当他是爱财打劫又有眼无珠的盗贼,忙赔笑道:“好汉差矣!这尊玉观音是百年前的玉雕大师艾维的手笔,存世仅不足二十件,件件都是稀世之宝……” “哦?”星子打断他道,“你说它不是假货,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红忠揭开木匣底部垫的红绸,下面压着一页发黄的笺纸,星子一看,是京城最大的一家珠宝行的证明,但那物主一栏的名字却不是红忠。星子心道:这受贿贪墨,是你不打自招了!遂不发一言将玉观音揣入怀中。红忠暗喜,他得了宝贝,总该罢手,哪知忽然胸口一麻,又是被星子点了要穴,倒在椅上动弹不得。 星子环扫屋内,见墙角一只紧锁着的大箱子甚是可疑,上前手腕一动,拧断铁锁,砰的掀开盖子,顿时眼前一亮,正是满满一箱金银珠宝。星子长于山野,进京后虽屡次进宫惯见奢华富贵,但区区县令的宝藏还是让其瞠目。星子想了想,盖上箱盖,复回到桌前,解开红忠的穴道,喝问:“阿远是怎么死的?从实招来!” 红忠变了脸色,心头气愤,怎么又问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到底不敢相抗,硬着头皮道:“是……是自缢死的……” 星子似笑非笑:“我看你也是想自缢身亡吧!”随手在红忠身上点了几下,一把扯下他腰带,反剪了他双手捆在椅背上,用汗巾堵住他的嘴。未几,红忠一双小眼睛倏然瞪大,面色涨得通红,口中却被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之声。 星子想到阿远死时的惨状,今日终于让这罪魁祸首得了报应,心头大快,悠悠然坐在一旁,欣赏红忠的痛苦之状。过了约一盏茶工夫,听外面已打了三更,星子扯下红忠口中的汗巾,随即扼住他的咽喉,防他喊叫呼救。星子压低声音问:“怎样?阿远是自缢身死的么?” 红忠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候,虽然如万蚁钻心般疼痛难忍,也不能改口,咬紧牙关,闭上眼睛,佯装不睬。 星子复用汗巾堵了他的嘴,又等了一刻钟,见红忠面上已惨无人色,只是撑着一口气不愿意投降。星子遂站起身,转身便要往门外走去。红忠心下大骇,苦于不能挣扎呼救,只拼命地摇头示意。星子知道时机已到,扯下他口中的汗巾,笑问:“你要说什么?” 红忠大口喘气,便如濒死的鱼:“你要上哪里?” 星子弯一弯嘴角:“你既不肯说,那我就只能走了,不对么?”又似乎不在意地道,“这是我独门秘技锥心刺骨手,无人解得,一时半会也死不了,总要折腾上三四个时辰。气血逆行、锥心刺骨的滋味,会让你到下辈子投胎都不会忘记……不过,等我走了,你或许还有机会等人来,给你个痛快!” 红忠听星子这样说,目光先是惊疑不定,但那疼痛愈来愈烈,心头恐惧愈盛,终于禁不住出声哀求:“好汉饶命!” 星子在他几处穴道拍了几下,红忠顿觉痛楚大减,只是浑身酸软无力。星子指着案上的纸笔,冷然道:“你那点破事,不说我也知道,你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写下来,若有一句不实之言,我便走人。” 供状 事到如今,红忠也无计可施,可叹他惯在堂上作威作福,刑讯逼供,却未想过自己也有被被刑求的今天!无奈提笔,磨磨蹭蹭地写下阿远死亡的经过,战战兢兢交给星子。 星子接过来一看,果然与自己料想的大致不差。那天阿远被关押后,因顶撞了红忠几句,被红忠指使衙役毒打而死。星子自己也曾上过京城府尹的公堂,领教过上下官吏的蛮横无理与残酷无情。自己因是皇帝的故人之子,侥幸脱险,而这些无后台无靠山的草民,就只能命赴黄泉,沉冤难雪了。星子看完,将供状卷好放入怀中,却又对红忠道:“你再照样写一份。” 红忠不知他用意,但听星子语气平静,不似要自己性命,遂又重写了一份供状。星子见两份除少量字句外,大体相同,亦证明他说的是实话。星子怒极反笑,道:“这样罢!明日你带着这份供状,并当时动手的衙役,自己到有司投案,至于你能不能保得住性命,却不管我事了。” “那……锥心刺骨手……”红忠此时痛苦暂缓,一想到适才的酷刑便不寒而栗,只要过了这关,投案不投案,当是另外一回事了。 星子不答,从怀中摸出一枚黑黝黝的药丸,捏住红忠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将那药丸往他口中一塞,喝道:“吞了!”红忠不由自主地咽下药丸,听星子道:“这药配合锥心刺骨手,三日后发作,一日发作两次,共七七四十九日才超度你。你若明日去投案,我自会给你送来解药。”星子这一番话全是信口胡诌,这枚药丸只是他剩下的一粒普通伤药。但红忠已成惊弓之鸟,却不敢不信,面色霎时惨白。 星子目的达成,心中得意,复又点了红忠的穴道,顺手摘了他的腰牌,将他扔在地上,这才去那装满珠宝的箱子中随意拣了几样,打了个包裹,趁着夜色,扬长而去。星子回客栈牵了马,连夜出城。他握有县令的腰牌,叫开城门,通行无阻。 星子策马扬鞭,先往阿远生前所在的那个无名小村去。夜色漆黑如墨,半路上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星子走得匆忙,未准备雨具,一身湿透,但他今夜为阿远出了口恶气,报了仇,心头畅快,毫不在意。乘风脚力甚健,很快赶到小村庄。到了严婆婆门口,星子跳下马,上前咚咚地的敲门。 严婆婆今日被官府逐出京城,遣送回家,哀痛难当,夜深人静仍独自坐在床角,伴着那凄风苦雨,暗暗垂泪。忽听敲门声,以为又是官府来骚扰,打开门却见是星子,不由又惊又喜。“大人!”严婆婆欲要跪下见礼,星子忙将她扶起。进了小屋,星子将从红忠那里拿来的金银珠宝摊在床上,黯淡的屋内顿时褶褶生辉,如明烛华灯闪烁,晃得人花了眼。星子笑道:“婆婆,这些是我送给你的。”严婆婆哪见过这些,吓得双手乱摆,不敢收下。 星子见她不收,急中生智道:“阿远的事情,上面已经查明了,不日便有结果,恶吏必然得报!这些金银,一半是朝廷赐给你的,作为阿远枉死的补偿,另一半是给家中无地的村民,让他们谋个生路。今天遣送你们回来,是怕打草惊蛇。其实,皇上特地召我我进宫商议,早就有了妥当安排。”星子虽极不情愿,但今夜在红忠府中所为,若让严婆婆知道了恐更惊慌,唯有搬出更高的“上面”来,才能取信于她。 此时几户邻居听到动静,也纷纷赶了过来。星子又将这番话说了一遍,大伙儿听了,都如石化了一般,窗外的风雨声伴着茅屋内的静默。众人简直不能相信,象是从地狱一下子飞到了天堂,但星子大人表情严肃,眼前灿灿耀眼的珠宝又不由得他们不信。沉默了片刻,突然严婆婆扑的一声冲星子跪下,接着众人亦齐刷刷跪到。星子吓了一大跳:“你们这是做什么?”忙将严婆婆扶起来。 严婆婆见星子不肯受礼,复转向京城方向,再度跪下磕头,涕泪交流:“圣上英明啊!”众人亦齐呼:“万岁万万岁!” 圣上英明?万岁万万岁?星子脑中一阵轰鸣,难道这样一点小恩小惠就可以让他们忘掉曾经历的死亡和恐惧而感激涕零了吗?难道他们忘了这些本就是他们理所当然该得到的?我所做的只是帮他们讨回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何况,有些东西再也要不回来了,比如阿远的生命。就算是皇帝真如刚才我胡诌的那般惩治恶吏,抚恤冤民,又值得三呼万岁吗?这本就是他该做的嘛!圣上英明?他们难道就没想过,如果没有这皇帝,他们可以生活得更好,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耕田织布,与世无争?为什么这些人,都宁愿象狗一样跪着求生,而不相信自己也能堂堂正正地站着做人? 星子只觉心头闷得慌,如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不想再多言,放下金银珠宝,转身开门出去,听众人唤道:“星子大人?” 星子翻身上马,却不回头:“我还有事,得立即回京,方才的事,你们不要张扬,等我的消息便是!”话音一落,星子双腿一夹,冲入茫茫无边的雨雾中。 星子赶回京城时,天色仍是晦暗不明,大雨泼天泼地地下着,如一张密密的大网,罩住宫阙城郭。星子估计上朝的时辰已过,何况今日大雨,多半也会散朝放假,正是老天帮忙。星子径自回府,阿伟等来迎接。 星子知道彻夜未归,阿伟八成又会向皇帝告密,也不和他多说,只让他将马牵到后院,径自回房更衣。好在红忠的供状星子预先用油纸包了,衣衫虽湿透,状纸仍完好无损。星子拿出状纸又看了一遍,复压在枕下,心头冷笑,玉娇姐姐家破人亡没有对证,你害死阿远却是白纸黑字无可抵赖了!你若不愿去投案,那就别怪我不客气,天涯海角也必追杀你全家老小。 星子奔波了一夜,左右无事,便先上床去躺着。一觉醒来,已是近午,大雨渐渐地停了。星子站在窗前,望见那一地或粉或白,残红狼藉,唯有那枝头的绿意更深了。星子的目光掠过一片旋转飘落的树叶,想起那曾俏立风中树下的白衣女子,无言地叹息一声,他不是悲秋伤春的人,但生命中有些东西,已随着这个春天,雨打风吹去,再不复返。 下午天放晴,太阳懒懒地从云后探出头来,不温不火。星子换上官服,揣上状纸出门,直奔刑部大堂。堂前衙役认得星子,正要进去通报,星子却疾步走到那面大鼓前,取下木槌,用尽全力,咚!咚!咚!鼓声沉重而又激烈,远远地传了开去,附近的官民闻声,纷纷赶来,这两日怎么了?天天都有人鸣冤?又有好戏看了?待到了堂前,见竟是一位身着官服的朝廷大员在击鼓喊冤,有人眼尖认出是新科状元星子,尖叫呼喊,这下更不得了,等良大人上堂时,外面已聚集了数千人,但见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良大人见又是星子,不禁头痛难耐,但又不能不理,硬着头皮让人请他上堂,起身迎接:“大人若有何指教,本官随时恭候,何故要击鼓?” 星子略拱拱手,单刀直入:“不瞒大人,下官还是为了昨日矢首县的案子。今日苦主不在京,我代他们击鼓鸣冤。” 良大人闻言蹙起眉头:“矢首县的案子?昨日不已经了结了么?这可是圣上的亲裁。”良大人亦知自己是压不住眼前这人的,开门见山将皇帝抬了出来。 星子微微一笑:“昨日圣上亦不知真相,如今我已有了确凿的证据。”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张纸,转身向外,面向数千民众,道:“这便是矢首县县令红忠亲笔写的供状。” 星子展开供状,开始一字一句朗朗念诵,他用了内力,在场的每一人哪怕站在百丈开外,亦听得清清楚楚。听了供词,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待星子念完,不知谁喊了声:“这种贪官恶霸,不杀不足以平民愤!”顿时一呼百应“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众声汹汹,如大海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庄严的刑部大堂在汹涌声浪中似乎亦摇摇欲坠。星子上前将供状呈给良大人:“大人明鉴,这是知县红忠的亲笔供状,请大人秉公执法。” 良大人只得接过,见那状纸白纸黑字密密麻麻,从墨迹来看,写就不久。虽认不得红忠的笔迹,但落款处有大红的印鉴,当不是作伪。听那外面喧哗益盛,良大人重重拍下惊堂木,怒喝道:“外面那些刁民,想要围攻刑部么?还反了你们了?”即令全体衙役出动,要将围观的数千民众赶走。 星子走到堂前,拱手道:“在下请今日在场的百姓都做个见证,事情已十分清楚,朝廷如何处置,咱们拭目以待,大伙儿先请回吧!” 在众衙役的驱赶下,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良大人冷着脸问星子:“敢问星子大人这供状是如何得来的?” 星子嘴角含笑,不疾不徐从容答道:“昨日下官亲去探访了矢首县,与其倾心交谈,县令红忠良心发现,痛悔不已,自称罪孽深重,不但亲笔写下了这份供状,今日还要亲自去有司投案呢!” 良大人自然不信他的话,但见他种种行径,清楚星子绝不是易与之人,好在本案上面还有圣上做主,良大人干咳了一声,表情颇有几分不自然:“这个……大人为调查本案奔波,实是辛苦,只是本案圣上已有定论……” 星子毫不迟疑地道:“下官明白,不敢为难大人,烦请大人与下官一道进宫面圣。” 星子本以为今日刑部的事皇帝早得了报告,定又会想出别的法子来阻挠,哪知这次进宫面圣却出乎意料地顺利。辰旦静静地听完二人的禀告,既未深究星子如何得到口供,亦不再坚持昨日的结论,只淡淡地对良大人道:“既有违法作恶的证据,你从速依法惩办便是,所得赃款,一律上缴国库,以后此案不必再来回朕。” 良大人领命先退下。星子肃立殿中,辰旦也不说话,静默起身离座,一步一步向星子走来。星子全不畏惧,抬眸与他平视,殿内的空气似已凝固。辰旦缓缓走近,于星子面前二尺外立定,凝视半晌,口中吐出八个字:“匹夫之勇,妇人之仁!”星子一愣,辰旦已抛下他,自顾出殿去了。星子进宫前,已做好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准备,斧钺加身,在所不辞,倒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转头见一抹明黄色迅速消失在殿门,唯有一片白晃晃的阳光映在阶前,星子忽有些恍惚。 矢首县的案件很快有了最终的结果。红忠虽未曾去府衙投案,到底也未敢跑远,只是第二日离开县城,躲到了乡下的庄园中。刑部派出的人很快将其抓获归案,后押解进京审讯,并在其府中查获了许多金银珠宝,按其证词所供又找到了其他人证物证,坐实其罪。红忠被捉猴,方知星子原是京中红人,明白大势已去,又担心毒发,忐忑不安,三日过去,七日过去,终于明白自己竟是上了个大当,却也无可奈何。他这些年做官,少不了上下通融关系,出事后,自有人出面打点,虽说民愤极大,到底也只判了流放。星子不是刑部主事,对量刑裁决,却是说不上话。红忠虽被流放,全部财产抄家充公,但被其搜刮的乡民未分得丝毫,星子不由暗自庆幸,幸好那天自作主张拿了些金银财宝,送给严婆婆和乡亲们。 辰旦没有再与星子谈过这件事,也未追究星子的责任,一切仿佛风平浪静地过去了。星子在工部的事务渐渐上了正轨,只是星子不在刑部供职,也再无机会接近刑部,探听箫尺所谈之事。 义士 星子不久发觉,负责万国盛典工程的工部是眼下朝廷最重要最繁忙之部。星子主要负责监督工程进度,因此常须到凤凰台行宫巡视。现在出行,自有高头大马仆役随从,堂而皇之地踏上盛世国道,进出行宫当然畅通无阻,军士卫兵皆恭敬有加,行礼如仪。星子看他们见了自己连头都不敢抬,更似全不记得上回将自己拦在门外的事,不由叹气,这些人如木偶一般,拉绳子的人拉一下便动一下,凡事似乎都不经过大脑,也不欲再深究。 待进了行宫,星子方信数千年前的阿房宫不仅是一个传说。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乎几千万落。长桥卧波,未云何龙?覆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晌,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一日之内,一宫之间,而气候不齐。以前只道是文人的漫无边际的想象,眼前却化为了现实。 星子无心欣赏恢宏美景,只是惊讶于庞大的花费。砖瓦树木,沙石泥土,星子一问,都是价值不菲,暗中咋舌。他在山村长大,乡下一家人一年的花销还买不了这里片瓦寸土。星子望着这满目繁华,其间却是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工匠苦役们,在监工的驱使下辛苦劳作。他们用双手建成这世上奇迹,却不能为自己和家人挣得温饱……如果不修这辉煌宫殿,天下就没有饿殍了吧!转念一想,自己也太天真了,皇帝费尽心机不择手段坐上宝座,不就是为了这样的权势富贵么?即使不修宫殿,天下的财富又怎会落在平民百姓手中? 星子每去一次凤凰台,就觉胸闷不已,只是朝廷和上司有严令,不得不勉强为之。这样过了近一月,星子总算与皇帝相安无事。一日,星子下朝后便又要去凤凰台,经过提篮桥时,见桥头挤满了人,拥堵不堪,星子只得下马步行。这提篮桥头是刑场所在,犯了砍头凌迟之罪都在此行刑,民间俗称断头桥,闻之者莫不色变。星子平日经过此处都是一晃而过,从不停留,今日见这阵仗,想是又有人要被处死了。星子蹙眉,想不通为何许多人喜欢看杀人,这些围观者平素连街头小偷都不敢呵斥,见了这血腥场面反倒如此兴奋! 桥头已搭好了两人多高的刑台。这春夏时节本不是行刑之时,除非是罪大恶极方可开例,故京城中闲人闻风而动,齐来观刑。星子正要绕开,忽听人道:“可惜我于兄弟,顶天立地的侠客义士,竟然要被凌迟处死,真是苍天无眼!”星子一听,那人口音,显然不是京城中人。侠客?义士?难道又是桩冤案么?人命关天,星子不由停下脚步,目光往人群中一扫,说话那人三十来岁年纪,身背行囊,大约是远道而来。星子分开人群,挤过去问道:“你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 那人回头,正见星子身上的锦缎官服,别过脸去不理睬,却往地上啐了一口:“可惜我于兄弟,单枪匹马,杀不完天下的贪官恶吏!反死于小人之手!” 他所谓的于兄弟,是与官府作对获罪的么?星子想到箫尺托付之事,心头咯噔一跳,却冷冷一笑:“单枪匹马自然杀不完贪官恶吏,你也有手有脚的,让别人去做侠客义士,你就只会吐口水么?” 那人不料星子会这样说,回头惊讶地瞪着他,不明其意。旁边却有人认出了星子,忙提醒他道:“这是京城里大名鼎鼎的星子大人,安良除恶,为民请命,矢首县阿远的冤案就是他一力促成昭雪的。” “哦?”显然矢首县之事流传已甚远,那人一听,面色肃然,一揖到地:“星子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 这时星子的随从来催他上路,星子本就厌烦监工的差事,这时更是不耐,摆摆手道:“我这里有事,你们先去吧!”把随从打发走了,复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快说来,如果确有冤枉,我必定尽我所能相助。” “也没什么冤枉的,不过是杀了几个恶吏,杀人抵命而已,只可惜杀得少了。”那人愤愤地道,“我兄弟唤作于佳,和我是街坊邻居,今年二十八。于兄弟从小嫉恶如仇,最受不得被人冤枉。去年他到外地去游玩,却被海城几个六扇门的莫名其妙诬为窃贼,抓进官去拷打了数日,一无所获,最后只得将于兄弟放了。于兄弟被他们打得身受重伤,躺了几个月才能下床,却还是落下了残疾。他发誓要报仇,一直暗中准备,今年便寻了个机会,闯入海城县衙,持一柄单刀,当场砍死了六人,重伤五人,力竭就擒。今日是他上路的日子,我受家乡父老至托,专门来送他一程。便是千刀万剐,也有豪气长存!” 这个案子轰动一时,星子也有所耳闻,只是知道死了些官吏,不知究竟。此刻见他说到激动处,眉飞色舞,星子听得惊心动魄,暗自羞愧不已。不想民间还有如此人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己白白习武多年,如今却甘心看人脸色,受人指使,苟活于世。 “来了!”后面的人群闹哄哄地嚷着,却忽象潮水一般向两边退去,闪出一条道路来。一辆囚车缓缓驶近,前后皆有重兵防护。开道的兵士手持刀剑棍棒,将围观的众人隔开。星子望见那囚车上果然是一位二十*岁的男子,头发凌乱,衣衫残破,苍白的面上犹带血痕,显然在狱中受尽了折磨,虽然重枷在身,他却仍泰然自若,目光沉静如水。“于兄弟!”方才说话那男子踮起脚,全力唤道,于佳似听见了,朝这边看来,微微点头,嘴角浮起一丝浅笑。真乃壮士也!星子不由叹服。 囚车到了台前,兵士将于佳押上刑台。监刑官已然就坐,星子认出他是刑部侍郎强大人。 刑台正中却是一座大字形的刑架,一位膀大腰圆的侩子手手持一柄牛耳尖刀,来回踱步,刀刃的寒光让人心惊。于佳被押到监刑官前跪下,验明正身,强大人道:“罪犯于佳,行凶杀人,罪大恶极,凌迟处死,决不待时。于佳,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星子听到“凌迟处死”四个字,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厌恶地皱紧眉头,死刑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如此残忍?忽想起初次进京时,在聚德楼吃饭,听邻桌的人谈论凌迟之刑,“第一刀就把那人的眼睛剜下来了,叫得那个惨啊,可还不得死,足足剐了三天三夜,三千多刀,受足零碎苦头,到最后几乎只剩了一个骨架……”星子忍不住一阵恶心,忙扶住旁边的一棵老树,方没将早饭吐出来。 于佳却神色平静,沉稳如山,不见一丝慌乱恐惧,淡然一笑,道:“我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你们要将我置于死地,我宁可被你们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也胜过一辈子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活在世上。如果你们不能给我一个公道,我就自己讨还一个公道!” 这几句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台下的人有知道内情的带头鼓起掌来,顿时一阵喧哗骚动。监刑官怕出变故,忙喝令于佳住口,喝令台下肃静。星子暗中观察,不见箫尺大哥的人手,料得这于佳和箫尺并无瓜葛。除了大哥密谋起事,还有于佳这样单枪匹马和朝廷对抗的,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民怨汹涌,这赤火国的国祚还能有多久?皇帝还能在他的宝座上作威作福多久? 于佳从容起身,被押到刑架前,除了枷锁,扯下衣衫,却又被绑上刑架,铁链锁住手腕脚踝,动弹不得。静候时辰一到,就要行刑。凌迟?星子望着于佳炯炯双目,那尖刀会剜下它,会留下两个深不见底的血洞,那血永远也流不尽……自己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千刀万剐?但……他毕竟杀了人……星子悄悄地往后退,退,退到一处屋檐下,退到看不见刑架上的于佳的神情…… 星子从地上捡了块坚硬的椭圆形石子,握在手心中,不知是天气热还是他攥得太紧,手心中的汗水打湿了石子,滑溜溜地几乎快握不住。忽听得一声炮响,时辰已到!台下围观人群霎时安静,目光中却透露出兴奋与期待,离得太远,星子只能看见侩子手的那柄尖刀已贴近了于佳的面门!没有时间了!星子不能再等,手一挥,手心中的小石子如划破漆黑夜空的流星,直奔刑台而去!噗的一声,石子端端正正击中刑架上于佳的额头,有血流出来,头软软地歪在一边。 变故突起,侩子手一阵慌乱,上前查验一番,跪倒在地:“大人,于犯已经气绝了!”众目睽睽之下竟出了这事,强大人惊出一身冷汗,忙起身疾步走近,令人再查,那石子却是击中于佳的太阳要穴,一击致命! 逆鳞 强大人知道责任重大,死囚虽不皆免一死,但按朝廷律令,判了凌迟处死就绝不能斩首或绞刑,更何况被旁人擅自打死?于佳是朝廷要犯,这样不明不白轻易死了,自己断断不能向上面交代,强大人擦擦额头,急令严查。 星子听得于佳死了,却不敢再往刑台上看一眼,低了头,趁乱钻出人群,唤了乘风,跨上马疾奔出城。星子纵马奔出十余里,到一无人的荒凉旷野,方下马,跪倒在地,抱头饮泣。自己杀人了!虽然从十年前开始习武时,星子就模模糊糊地知道,终有一天,自己的双手会沾上他人血迹,却没想到,杀的第一个人竟是一位自己敬佩的英雄。他索要的公道自己无能为力,亦不能救他的性命,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让他死个痛快,得个全尸,少受点那些零碎苦头。 谁让于佳杀人,谁又要杀了于佳?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天理昭昭在哪里?逼良为娼,诬良为盗,这令人窒息的黑暗怎样才能打破?星子只觉胸口闷痛,不能大声哭泣,只是无声呜咽,良久方收了泪,呆呆地独坐在旷野中,直到日影西斜,方无精打采地回城去。 次日清晨,辰旦照例早朝。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后,强大人出列,讲了一遍昨日刑场事故。辰旦也不禁惊讶动容:“竟有这等事?想来那人定是他的同伙,劫不成法场,就给了他个痛快,让他躲掉了凌迟一劫!朝廷法纪凛然,此人罪不容赦,你速去查明,定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强大人诺诺领命。 星子想起昨日回城时,见城门卫士对所有出城之人都严加盘查,料得就是为了此事。他们查不到我头上,难免又去找一个无辜之人当替罪羊,又出下一个于佳。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就冲我一个人来好了,怎能连累他人?星子遂出列,朗声道:“陛下不用查了,昨日刑场之事是我干的!” “啊?”星子此言一出,朝堂上顿时一阵低声惊呼。百官虽知星子素来羁傲不逊,常有惊人之举,却没想到看上去文弱的状元郎,竟能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这……”强大人显然也吃了一惊,干笑一声,面色尴尬:“星子大人何必说笑?昨日那人以一粒小石子击中于犯太阳死穴,一击即中,这等百步穿杨的暗器功夫,非同儿戏,可不是常人能有。” 星子知道自己进京入朝,多以文章示人,旁人皆不知自己身怀绝技,自己亦小心掩饰,但人间处处不平,又怎能等闲视之?一身绝技迟早也是会暴露的,倒不如今日干干脆脆让他们明白!星子微笑:“这也不算什么,下官自小混迹山野,民风剽悍,为求自保,也学了几招三脚猫的防身功夫。昨日确实是下官情急出手,大人若是不信,一试便知。” “如何试法?”强大人听得半信半疑,殿上百官也瞪大了眼睛,唯有龙椅上的辰旦一言不发。 星子受了昨日于佳的感染,此刻胸中豪气澎湃,全无畏惧,“这个简单。”星子说着,随手扯下了官帽帽檐上了一颗拇指大小的蓝宝石,在手中掂了掂重量,并不见他有什么大动作,只是手腕随意一挥,那枚蓝宝石便如闪电般从众人头顶飞过,砰的一声砸在大殿门上,深深地嵌入门楣中,木屑纷纷而下。 众人皆是哗然。“够了!”辰旦怒喝一声,群臣瞥见皇上面色阴沉,知是山雨欲来,忙静于肃立。辰旦冷哼一声:“星子,你将朝堂当成了杂耍场么?你还有多少花样,都给朕一一表演吧!” 星子昂首回道:“臣不是表演,只是证明自己所言属实。” 辰旦遥望那深嵌在殿门中的蓝宝石,突然一凛,他方才若是朝朕头上砸来,朕可能躲过?他身负奇功,朕如此迟钝,今日方知!他还有多少事瞒着朕?从妓院救美,到夜袭县衙,到刑台飞矢,他把朝堂当成了江湖,所为何来?下一个目标又会是谁?辰旦忽忆起多年前那天地无光的夏日正午,那如血的流星,十六年前他大难不死,十六年后他突然出现在朕面前,对朕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陛下……”辰旦沉思不语,强大人已是汗流浃背,试探着唤了一声。 辰旦从恍惚中惊醒,是了,方才朕才下谕,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他却自投罗网,现在是该严惩的时候了。辰旦神态威仪,波澜不惊:“星子,汝知罪否?” 星子知道回答辰旦这种问题必得跪下,不情不愿撩衣跪倒,道:“臣知罪,但臣有话要说。” “你有何话说?”辰旦耐住性子。 星子不卑不亢:“臣昨日擅自出手,确实是违法之举,甘受律法惩处,只是臣还有两点请求,请陛下斟酌:第一,于佳罪不容赦,情有可原,他被官府诬为盗贼在先,激愤杀人在后。官府若视民众为草芥,随意拷打诬枉,民众又如何不视官府为仇寇?此类事件终将不绝,望朝廷严肃吏治,以民为本;第二,凌迟之刑,太过残酷,即使是罪大恶极之人,朝廷也不宜处此极刑,彰显暴戾残忍,望陛下能废此酷刑,以仁德治天下。”星子说完,轻吐出一口气,亦知多半又是对牛弹琴,只是有话在肚子里憋着难受,明知其不可而为之罢了。 果然,辰旦唇角浮现一丝冷笑:“星子大人果然是忧国忧民,心怀天下,一而再再而三解民于倒悬,朕暴戾残忍,视民如草,朕这位置,该是让你来坐了吧!”那日怀德堂偏殿,朕点你为状元,和你推心置腹说的那些话,全成了秋风过耳不留痕!你既不识时务,那就休怪朕无情了! 辰旦这几句话说得极重,大殿中顿如死一般地寂静,百官皆屏住呼吸,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绣花针落地声音都能听到。有人悲悯地望着星子,毫无疑问,他将会大难临头了。不走阳关路,偏过独木桥,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宠臣,就敢为所欲为了? 星子知道,这是新帐旧账一起算,上回矢首县的案子皇帝便记恨在心,这次又触了他的逆鳞了。呵呵,是毒打一顿,是杀头,还是凌迟处死?星子抿紧嘴唇,默不作声。 换了旁人,早该是抖如筛糠涕泪交流地求饶了,星子仍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辰旦气得禁不住双手微微颤抖,强自忍耐下令人将星子拖出午门,立刻乱棍打死的冲动。良久,辰旦方恢复了一贯的威严,凌厉的目光冷冷地从殿中臣僚一一扫过,最终落在星子身上,深吸一口气:“你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藐视纲纪,扰乱朝野,胆大妄为,当与死囚同罪,来人,打入天牢……” 辰旦话音未落,群臣中却有一人出列,叩首道:“陛下,星子大人虽然有罪,望陛下念他年轻冲动,心存仁慈,饶了他死罪!” 星子在朝中全无根基,高中后也从未去拜见过考官和同乡同年,没想到今日皇帝盛怒之下还会有人为自己求情,转头一看竟是左相未大人。星子暗中感动,看来这朝堂上也不全是不辨是非的缩头乌龟。未大人在朝中德高望重,他既出头,跟着便又有数人出列为星子求情,强大人一看,星子若罚得重了,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于是也磕头求情。 辰旦虽恨极星子屡次妄为,倒也没打算真的要他的命,沉吟一刻,顺水推舟道:“既然各位爱卿求情,朕且饶他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恕。来人,将他拖出去,廷杖五十,以明法纪!”殿上百官闻言松了口气。 处于风暴中心的星子,此刻却是出奇地平静,全无惧色。若真是砍头凌迟,自己想法逃了便是。廷杖五十,不能算轻,但也算情理之中,反正从他这里,得到的只有毒打。星子对皮肉之苦倒没太放在心上,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挨打,可运功护体,应该不会太难挨,更不会伤及性命。星子静静地望着辰旦,便等大内侍卫来押自己出去。 大内侍卫上来押星子,星子傲然站起,任侍卫将其反绑了,头也不回地往朝天殿外走去。辰旦冷冷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一言不发,暗中咬牙,星子,朕究竟还能忍你到几时? 星子被押出午门,侍卫一左一右,将他按倒,跪在地上,却不即时行刑。少时,一队小太监约三十人跑来,对着星子安放下一把红木高椅,然后分列两旁,为首的英公公慢吞吞地走过来,于椅上端坐,傲然俯视星子。又有一队锦衣卫,于旁待命。另有上百名军校,皆手持廷杖,站于星子身后,棍棒如林,蔚然壮观。少时,文武百官亦列队从大殿鱼贯而出,奉命观刑。 这阵仗比在怀德堂中用刑迥然不同,星子虽几次三番被辰旦毒打,但没想到这廷杖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众人围观,星子从未经历这等场面,心头羞愤不已,不想去看那些人怜悯或兴奋的目光,抬头望向天穹深处。 天色昏黄阴暗,积着厚厚的云层,不见一丝阳光,未过午却似黑夜将要提前来临,苍茫天幕下,恢宏无匹的层层宫阙褪去了金碧辉煌,显出几分清冷肃杀。片刻后,星子感觉到有极细极轻的雨点落在面上,不由轻轻抿了抿干涸的嘴唇。 待百官集结完毕,英公公大声道:“打五十!摆着棍,五棍一换打!”便有数名锦衣卫如狼似虎扑上来按倒星子,星子只觉好笑,回头瞟了一眼:“你们这么着急干嘛?是饿坏了要吃人了么?”此言一出,便有旁观者扑哧笑了。从来廷杖之刑,受之者莫不吓得两股战战,肝胆俱裂,哪见过星子这般从容调侃?廷杖首要在恐吓官员,惩罚还是其次,岂容调笑?英公公见气氛不对,忙咳了一声,众人复归肃静。 辰旦虽在盛怒之下,仍暗中吩咐不必去衣,一则星子身上伤痕重叠,怕外人多有联想,二则也是大庭广众之下给星子留点颜面。英公公略作了个眼神。不需去衣,便不用麻袋缚体,锦衣卫只是以结实的绳索牢牢地绑住星子的手腕足踝,四人分列四个方拉紧绳索,忽叫一声“起!”绳索绷直,星子四肢腾空,紧接着重重地摔在坚硬的青砖地上! 星子摔下时有内力护体,倒不妨事,只是震得臀腿的旧伤又撕裂几处,痛楚难当。星子暗想,若换了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光摔这一下就七荤八素晕过去了吧?难怪群臣怕那皇帝怕得要死。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让这可恶的廷杖还有凌迟车裂炮烙各种稀奇古怪的酷刑,都永远统统见鬼去! 英公公抬了抬下巴,为首的军校持杖上前,重重的一杖落下,饶是星子早有准备,棍棒加身一瞬,亦即刻出了一头冷汗,头猛地向后仰起,不可遏制地颤动,便如在沙漠中垂死挣扎的鱼,奈何四肢被禁锢,动弹不得。星子死死地咬住牙关,才将一声惨呼咽下。原来那沉重的刑杖正落在前次的旧伤上。上次怀德堂中挨了四十杖,若换了旁人,至少要卧床三五个月有余,星子纵然年轻强壮,又蒙辰旦赐药疗伤,但连日奔忙,少有暇静养。此时仅仅一杖,刚刚痊愈的棒疮已齐齐迸裂。 众官见只一杖下去,抬起时杖身便已沾了血,只道是这星子细皮嫩肉的分外娇贵,如此弱不禁风,给皇帝暖床倒还罢了,与圣上叫板,怕是活得腻了。同情星子的官员以手遮面,不敢再看,五十杖下去,他怕是难以生还了。 接着又是两杖下去,鲜血已将星子暗青色的朝服浸透。这三杖仅是试杖,作为开场,是不算在五十的总数中的。接着换了两人上来,各持一杖,立于星子身侧。英公公沉声道:“着实打!”一时上百名军士齐声哈喝,如一阵惊雷卷过。稍停,方是一杖落下,仍是击在星子的臀峰上,这才是正式开始行刑。 深入骨髓的钝痛之后,又如一桶沸腾的滚油从身上淋下,臀上的肌肤似被活活揭开,痛得撕心裂肺。星子以额头死死地抵住地面,极力压制着想要一跃而起,挣断绳索拔剑而起的冲动。星子迫使自己去想点别的。玉娇,那泫然欲泣的双眼,严婆婆,那绝望而浑浊的泪水,于佳,那平静而刚毅的面庞,为了他们,忍受这样的痛苦也应是无怨无悔,但那狗皇帝加在他们身上,加在我身上的苦难与屈辱,我终会一件件一桩桩向他讨还! 打了两三杖,掌刑人都是老手,见星子臀腿鲜血长流,便知情况不对,这人身上本有旧伤!若这样打下去,很可能会出人命。不由略停了停,抬头去看英公公。英公公神情漠然,那脚尖却大大地向外分开。掌刑人明了其意,这人是绝不能死的。于是依旧是将刑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只是沾身时稍一顿,卸去五分力道,再一拖,将血迹涂满双腿。如此这般,舞起来虎虎生威,打得人皮开肉绽,看着甚是吓人,却不会伤筋动骨。打足五杖,便该换人,换人时一个眼神,下一班便知道该如何做,于是依葫芦画瓢如此这般。 虽说已经放水,伤上加伤还是痛得星子眼前一阵阵发黑,只是本能地以内力护住心脉,神智渐渐有些不清了,星子怕自己晕过去,大庭广众之下就太丢人了。用力咬了下嘴唇,腥咸的液体涌入口中,涩涩的味道,尖锐的疼痛换来一分清明。汗水如小溪般顺着面颊流下,模糊了视线,星子不得不闭上眼睛。刑杖起伏间,身体也不由自主在砖石上摩擦,口中已满是尘土。 待到五十杖打完,星子从臀至腿,早已是血肉模糊,没有一处完整的肌肤。鲜血浸入青砖的缝隙,湮成一片暗褐色。廷杖完毕,行刑之人捉住星子的手足,再将其重重往地上一摔!要换了旁人,重伤之下足可要了性命。星子闭眼屏息,佯装昏厥,实则是为了逃避受刑后例行谢恩的羞辱。英公公果然也未要求他再进殿谢恩,让人以白布将他裹了,径自送回顺昌府。文武百官见星子受刑甚惨,但他竟如此刚强,倒又出乎意外,免不了对皇帝以后将如何待他猜测纷纷,感叹议论着渐渐散去。 那马车已将座椅拆去,铺好了厚厚的毡毯,星子一躺在车上,撑着的一口气散了,立即陷入昏睡。直到回了顺昌府,星子仍昏睡不醒。好在阿伟从初次见到星子,便是受了杖伤,几次三番,应付这种事情已是熟练,但见星子这回伤得非同寻常,便派人去请医生,很快太医来了。因辰旦常以廷杖惩戒大臣,太医院里也就有了几名太医专治棒疮。太医带了秘药来,清创上药。星子只是挣扎着喝了两次水,其他时间则任其折腾。末了,太医仍是喂星子服下镇定的药物。 鹅鹅鹅 我就看到这里啦~不知道是否完结,如果小冰没有继续写的话,偶来续```嘎嘎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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