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旧时光》 1.余周周小朋友的个人秀第一幕 六岁的小女孩余周周窝在床角,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悲情。她正学着动画片《魔神英雄传》里面的场景自娱自乐着,一人分饰多角,口中念念有词:“你……你怎么样?你流了好多血!”“西米克,这个瓶子,你先拿走!”“不要,我不要丢下你,我不要一个人走!”“快,快,时间来不及了……” 余周周卧倒在床上,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揪着床单,勉强用左胳膊撑起身子,抬眼看着假想中正在哭泣的西米克,摆出了一个自认为很凄美又很壮烈的微笑。 余周周无力地垂下头,安静地“死”在了战火纷飞的修罗场上。两秒钟后,她腾地跃起来,转了个方向跪在床上,用左手捂住嘴巴,努力地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你醒醒……你不要吓唬我啊……你醒醒啊,醒醒!”现在她是西米克了。 西米克伏在地上,摇着头,含着泪,一遍遍地哭喊着:“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骗我的,你是骗我的!” ………… 余妈妈端着热乎乎的高乐高,推门的手停在了半空,嘴角抽动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走到余周周外婆的房间,看着铁架上的盐水瓶说:“妈,五分钟以后差不多就能拔针头了。”外婆点点头:“周周呢?”“正在犯病。” …………西米克终于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她用左手拽过身边的瓶子,泪眼蒙眬却又无比坚强地攥紧了小拳头:“我发誓,一定会把圣水带给他们的!”所谓圣水,就是装在外婆曾用过的输液瓶里面,用胶塞封存着的自来水。高举着瓶子,余周周把右眼贴近圆柱状的瓶身,初春三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透过瓶子,在她眼底铺陈出一大片明晃晃却又不刺眼的灿烂春光。“我看到了光明。”她深情地说。门外路过的妈妈闻声绊在了门槛上。 西米克搂紧了瓶子,警惕地看着四周。她忽而匍匐在床上靠四肢缓慢爬行,忽而鱼跃起身,贴近墙壁屏住呼吸。在不大的小屋里面,她穿越了魔界的千山万水。 “西米克西米克,米克米克变!”她灵巧地施展魔法,变成了一只小兔子。余周周用板牙咬住下嘴唇,然后努力将上嘴唇翘起来,做出兔子脸,然后在床上一蹦一蹦,越过脑海中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终于……到了。”她站直身体,毫不畏惧地看着眼前青面獠牙、一脸狞笑的大魔王。然后转个身,双手叉腰,腆着肚子绽开一脸狞笑:“哈哈哈哈,我丧尽天良的诡计竟然被你发现了。不过没关系,你的死期已经到了 ,哦哈哈哈……”一个称自己丧尽天良的、颇为谦虚的大魔王。再转身,她从床上捡起瓶子,搂在怀里:“你,你,你……你去死吧!”好像不大对。“你……”余周周放下瓶子皱着眉头开始认真思考,作为一个孤胆英雄,此时她应该说些什么。“你为所欲为的日子已经到头了,觉悟吧,看我替天行道。”门外忽然响起妈妈的声音。 余周周笑起来,眼睛眯成好看的月牙,“谢谢妈妈。”“……不客气。” “哈,你为所欲为的日子已经到头了,你觉悟吧,看我替天行道!!”余周周大喊着,抬腿使出了漂亮的回旋踢,然后与机器人合体,做出驾驶的姿势,躲避、侧摔、跳跃、俯身…… 小屋里回荡着诡异的声声闷响。最后,她跳起来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鸡毛掸子,双手握住,像日本武士一般,先是在空中画了一圈,用剑尖舞出了一个圆,然后深吸一口气,劈头砍下!做完这个动作,她立刻转过身,捂住额头跪在床上,不敢相信地大喊:“怎么会? 怎么会输给你?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 妈妈给外婆拔下针头,听到了小屋里最后一声沉重的闷响。等她给外婆喂完米粥,端着碗准备去厨房刷干净的时候,路过小屋,听到里面传来凄厉的哭声。不是打败大魔王了吗,怎么又哭?她停下来,把耳朵贴近门,悄悄地听。“女侠,女侠,你不要死……”“我……从今天开始,武林盟主之位,你不要再去争。那个位子,沾满了鲜血啊……”妈妈叹了口气,以后不应该让余周周再这样没节制地看电视剧——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总舵主,总舵主!”粗粗的“男声”。“总舵主!”尖利的“女声”。余周周一气儿模仿了四五种声音,造就了一种万民同哭的架势。刚才不还是女侠吗,怎么又成了总舵主?妈妈皱着眉头,继续听。“刀,是什么样的刀?金丝大环刀!“剑,是什么样的剑?闭月羞光剑!“招,是什么样的招?天地阴阳招!“人,是什么样的人?飞檐走壁的人!“情,是什么样的情?美女爱英雄! “哦哈哈哈……” ……《白眉大侠》片头曲。 不能再听了,再等一会儿,估计余周周连片尾曲之后的广告都要演一遍。妈妈摇着头,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水声淹没了余周周的小剧场,之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样的年纪,连幼儿园都不能去,也不能跟小朋友一起玩。可是没办法。 没办法,周周,妈妈也没办法,不要怪妈妈。余妈妈一边想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混进水池里,和余周周的片尾曲一同消失在排水口的旋涡里,转啊转。一代又一代人,生命就像往复的陀螺,兜兜转转。 2.余周周小朋友的个人秀第二幕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把圣蛋交给你的!”雅典娜坚贞不屈,高昂着头,任长发在背后飘啊飘。 余周周版的雅典娜此刻正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圣蛋”——从厨房偷出来的白皮鸡蛋。 她费了好长时间才从一筐红皮鸡蛋里面挑出了一个白皮的,虽然上面沾着一点儿鸡屎,但是她认真地洗干净了。白色的鸡蛋比红色的鸡蛋高贵,她想。 在余周周的词典中,如果想要让一件东西显得高贵,只需在其原名前面加上一个“圣”字就可以了,比如圣斗士,比如圣水,比如……圣蛋。 她脑海中,英俊的魔王露出一脸不忍:“雅典娜,不要逼我伤害你……”夏天的夜晚,窗外草丛里的蛐蛐儿叫得正欢。妈妈还没回来,余周周自己在家,也不开灯,就在昏暗的房间里面上演着属于她自己的悲喜剧。此时余周周所编写的剧本里,大魔王早就不再是单纯的邪恶面孔了。动画片中那个爱上雅典娜却求而不得,最终被迫在圣殿中放水一点点淹死女神的英俊魔王——波塞冬,让她不知不觉地脸红心跳起来。 她一面对着魔王脸红,却又在心里一遍遍坚定地告诉自己:不,我爱的是星矢。而且那些圣斗士,这样拼死地保护我,难道不是因为他们都爱着我吗?余周周版的雅典娜捧着自己的脸蛋,突然因为这样的感情困局而惊恐不已。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爱情是很恐怖很难缠的——即使她并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 妈妈去照顾外婆了,留下她在这所位于城郊的平房里。房子是自己家动迁之后临时租的,很简陋,只有一个房间。厨房是几家公用的,而厕所则是室外公厕,又脏又臭又恐怖,余周周从来都不敢自己去。 她很想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市中心的楼房里,是大学的家属区。她喜欢外婆家的小屋,那是她的小舞台,她只有在那个小舞台上才会充满灵感,挥洒自如。 可是外婆家还住着三舅一家和小舅舅一家,四间房,一个客厅,住了七个人,没有留给她和妈妈的地方了。 但是,优秀的雅典娜女神是不会在乎恶劣环境的。屋子潮湿发霉,惨不忍睹,她也可以不开灯啊——漆黑一片的时候,连房间都不再有边界。它一会儿是金碧辉煌的圣殿,一会儿是幽暗的小牢房,有时候还是圣洁的雪山和宁静的高原湖泊……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在她懂得这一点的时候,中央电视台还尚未自tv。 余周周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可是却能听到 假想的水流声——是的,波塞冬正一刻不停地让水流入大殿,现在已经没过脚踝,而她一步也动不了,因为她被锁住了。 雅典娜轻轻地握着圣蛋,焦急担忧地想念着那些英俊的圣斗士。再糟糕的场景,也会有勇士前来的,一定会。每个女孩都是雅典娜,只要我们不放弃。正想着,突然听到窗外有人大喊:“余周周!”她吓得手一哆嗦,鸡蛋就磕在了桌子角上,紧接着就感觉到左手中指和食指上有冰凉而黏稠的液体流过。闯祸了,这可怎么办?窗外的声音一点儿都没消停。 “余周周,余周周,你在家吧?你又不理我!”稚嫩怯懦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奔奔。 他虽然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喊起来没完没了。余周周正惶恐地盘算着如何处理磕破了的“圣蛋”,来不及应答,一时间焦头烂额。 “余周周,余——”“别喊啦!我闯祸了!”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余周周想起那个夭折的白皮鸡蛋,都会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一个鸡蛋而已,为什么自己竟然那样惶恐,仿佛天塌了一样。 她从抽屉里面拿出钥匙挂在脖子上,然后出了门,手里还颤巍巍地捧着那颗鸡蛋,每走一步都会晃出一点点蛋清,弄得满手滑溜溜的。 “怎么了?”奔奔好奇地凑过来。“圣……鸡蛋碎了。”“那就扔掉呗。” ……对哦,毁尸灭迹不就得了?她赧然一笑,只是手上的蛋清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个年代几乎还没有面巾纸这种东西,她不敢往衣服上抹,于是情急之下,抹到了脸上。 反正一会儿洗脸就是了。 可惜看起来小小的鸡蛋,蛋清居然那么多,她一张小脸蛋都抹遍了,中指和无名指上还有不少。余周周盯着自己的手愣了几秒钟,果断地伸出手——抹到了奔奔的脸上。 “你干吗?!”“借地方用用。” 奔奔脸红了。门口的橙色灯泡下飞蛾萦绕,灯光昏暗得连他的脸都照不清,余周周自然看不到他羞红却又不情愿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格外亮。 像是傍晚时西方那颗孤零零的星星。“你来找我做什么?”余周周抹干净了手,拉着他走到自己家窗台外,心想这样不光能跟他说话,还能注意到屋子里的响动,顺便看家。余周周从小就坚信她很聪明——她是圣女雅典娜嘛。“你爸又喝多了……”余周周的询问仿佛拧开了奔奔眼睛里的水龙头,他哭起来都不需要酝酿,然而因为蛋清在脸上风干之后 紧绷绷的,他咧不开嘴巴,只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眼泪,说出来的半截话也带着浓浓的哭腔。 唉,没出息。余周周在心里说着,又觉得很焦急,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眼前这个漂亮小孩儿不再哭下去。 奔奔和父亲也是到城郊租便宜房子的动迁户。余周周并不知道奔奔究竟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唤他的小名,连他父亲也总说他的大名很拗口,又难写,还不如直接把小名奔奔改成大名算了——余周周听说的时候还很诧异,如果觉得名字拗口,为什么当初不给他起一个简单点儿的名字呢? 后来,她无意间听到那些邻居的闲言碎语,以及从大人延展开去的、孩子们之间有样学样的闲言碎语——奔奔并不是他父亲的亲生儿子。奔奔的养父母不孕,养父对他亲生父母有救命之恩,于是他亲生父母就把他这个小儿子过继给了他们。 于是邻居们又说:“你看,一定是有背景的人家,敢大大方方地生好几个孩子。”他们都这样说,说奔奔亲生父母家里很有钱,并不住在省城,而是在东边那个发展得很快的港口城市。奔奔的养父喝醉的时候就会打他。安静的夜里,许多许多人家都没有睡,可是他们都只是听着奔奔的哭号,没有人去劝。 奔奔的养父打得红了眼,总是会破口大骂,含含糊糊,声音却很大。他说奔奔是丧门星,说奔奔的亲生父母恩将仇报,他为了他们断了两根指头,他们却送来一个丧门星克死了他老婆,今年又让他丢了工作,连动迁拆房子算面积的时候都被拆迁办给糊弄了…… “你哭,你接着哭啊,你他妈有种去找你爹娘啊,他们不是有钱吗?!” 很多次,余周周坐在床上盯着远处小平房昏暗的灯光,怎么也睡不着。她耳边是奔奔的哭喊声、男人的叫骂声,还有躺在身边的妈妈无奈的叹息声。 她从来没有求过妈妈去拉架。尽管她还很小,可是她朦朦胧胧地知道,妈妈和她也是孤儿寡母的身份——甚至说得难听点儿,她根本是个私生子。当年外公外婆好不容易才托人找关系给她上了户口,否则直到今天她也是个黑户,要还是那样,她明年连小学都没办法上。 邻居的闲言碎语其实是让孩子成长的最温和妥善的办法。无论余周周听到什么,她都不会像电视剧里面的人一样,瞬间脸色苍白,把手里端着的碗或者花瓶或者汽水瓶等东西失手摔在地上,然后转身哭着跑开……她不会,她只是捏着捡来的冰棍棍儿在土地上一道道地画画玩,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将他们所说的话悉数记住,慢慢咀嚼。 即使有许多话她都听不懂,但是没关系,只需要先记住就好,记住了之后,她就可以等待。 等待长大。因为妈妈总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所以她什么都不问。孩子简单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很多问题如果问出口,会带来很深的伤害。 夏日夜晚清凉的风撩动着余周周额前的刘海儿,奔奔一直抽抽搭搭地跟她讲述父亲有多可怕,他有多恐惧,多么不敢回家……余周周轻轻挠着左胳膊上刚刚被毒蚊子叮的巨大肿块,开口说:“陪我玩吧。” 奔奔的哭声戛然而止。“什么?” “陪我玩吧,别哭了。”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一个男孩子,哭起来没完没了的……” 曾经有些很八婆的邻居很粗俗也很传神地说过,对奔奔来说,余周周放个屁都是圣旨。 于是纯良的奔奔听了余周周的话,开始真心地为自己的哭泣而自责难堪。“我们玩什么?天都黑了。我看到月月他们在围墙那边摸黑玩‘红灯绿灯小白灯’,我们……” “就我们两个,不去找他们。”“哦?” “我们来玩‘圣斗士星矢’。”余周周下定决心,轻声说。那时候,奔奔并不明白,这种莫名其妙的戏剧表演是余周周珍贵私密的个人世界,她邀请他加入,这实际上是无比大的让步。那时候电视上正在播放一部动画片,里面的主角是一辆长得像碰碰车的黄色小汽 余周周窘迫地跟他形容了游戏的基本规则,奔奔一拍脑袋,好像茅塞顿开,说:“那么你是雅典娜?” 他笑逐颜开,余周周摇摇头:“不,我是星矢,你是雅典娜。”“我是男的!”“这跟男女没关系。”余周周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朝他摇摇头。雅典娜和星矢从来都不只是男女之分那么简单。那是一种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她是星矢,于是她是保护者。 雅典娜是奔奔,也是妈妈,是病弱的外婆,是很多很多。星矢需要一个人去扛,所以他不断爆发小宇宙,他可能会暂时倒下,但是永远不死。 当然,余周周自然并没有想清楚这些。那时候,她心里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英雄主义情结,义薄云天。 于是那个夏天的夜晚,孩子们的嬉闹声和大人们打牌的呼喝声都显得很遥远。奔奔懵懵懂懂地被带入了余周周的世界,看着她的一双眼睛像宝石一般闪烁, 听着她激昂地说:“殿下,你快走,这里有我!” 自始至终,奔奔版的雅典娜只知道沉默,任余周周捏着冰棍棍儿和周围的杂草搏斗得鸡飞狗跳,天马流星拳四处飞射。他很想问问她,那个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大魔王,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被打倒。 战斗太漫长,他都已经犯困了。奔奔不知道,命运这个东西,不是天马流星拳能够解决得了的。 3.小飞虫 余周周常说,奔奔这个名字很好。 车,扁扁的,仿佛是气球吹起来的一般可爱。那辆小汽车也叫奔奔。小汽车和一个男孩子做伴,一同走过了世界上很多很多地方,目的是找妈妈。 余周周不知道有多糊涂的母亲才能把自己的孩子弄丢,所以她很同情奔奔。那几乎是第一次,她觉得动画片真能胡扯。 她看看正在给自己钉扣子的妈妈,心想,你看,妈妈会永远在身边的。这样想着,她就很庆幸地拍拍胸口,仿佛劫后余生般珍惜起自己的幸福来。 可是后来她真的认识了一个奔奔,一个被自己的妈妈给故意弄丢了的男孩子。那部动画片有了大团圆结局的时候,她高兴地跑去告诉奔奔:“你也会找到妈妈的,一定。” 小时候余周周总是认为,动画片里面悲惨的事情都是胡扯的,比如奔奔被妈妈弄丢;而美好的事情一定都是真的——比如奔奔最终找到了妈妈,在一片花海中笑得灿烂。 长大了,她才知道,这种认知,颠倒过来才是对的。那些悲伤失望的家伙,总是编造出很多美好的事情来骗人。 奔奔总是很灰心。他认为,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摆脱他的酒鬼爸爸了。余周周笑他,问他怎么会知道一辈子那么长的事情。 一辈子很长吗?奔奔脸上浮现出一个跟他年龄一点儿都不相符的、非常沧桑的苦笑。那一瞬间余周周愣住了,说不出为什么,她喜欢他的那个笑容,好像很有担当、很像大人,然而仔细想想,她又觉得,奔奔还是哭比较好——像个小孩子一样哭。 “一辈子没那么长吧。我被他推了一把,大腿磕在桌子角上,第二天一看都发紫了,过几天就变成黑色,再过几天又是紫红,最后一点点变成浅黄色,然后就没了。” 余周周不解:“什么意思?”“就是说,我这样数着瘀青一点点消失的日子,上一批还没数完,下一批又挂到身上了。我就靠着这个数日子,发现日子过得挺快的。一辈子很长吗?”余周周后来几乎忘记了奔奔的长相,但是她永远记得,有一个男孩子告诉她,时间的流逝并不仅仅是靠日历、台历、挂历来计算。 时间也能够以一块伤疤痊愈的周期为单位来标记。 余周周看着奔奔,有些忧伤地想——如果她那时候明白自己的情绪叫作忧伤的话——动画片多美好,汽车奔奔想要找妈妈,立刻就可以动身,环游世界,有朋友,不愁吃喝,不愁没有汽油,不愁路途遥 远,不用坐火车(因为它自己就是一辆车啊)……以前听到大舅家的乔哥哥说过什么“生活是一张迷离的网”,余周周听不大懂,只是这一刻,抬头看到房檐角落那张薄薄的蜘蛛网,她想,生活是蜘蛛网,那么他们是什么?是被粘在网上动弹不得,只能等待被吃掉的小虫子吗?“我爸爸妈妈也总吵架,吵得特别凶,还互相扔东西,墨水瓶都往我脑袋上砸。嗯。”余周周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么一段话。其实她只见过她爸爸两三次,其中只有一次是爸爸妈妈同时出现的,而这一次就是吵架。两个人打得好像要拆房子,她不知道原来文静温柔的妈妈也可以有那么大的力气。她小时候看电视学会了两个词,一个叫作歇斯底里,一个叫作丧心病狂,她觉得可以把这两个词分别送给那一天的妈妈和爸爸。 余周周自然没有被墨水瓶砸到,否则她也活不到现在。但是她认真地,甚至有些骄傲地大声说出来,只是想要安慰奔奔。 世界上最好的安慰,并不是告诉对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而是苦着脸说:“哭个屁,你看,我比你还惨。” 于是被成功治愈的奔奔很诚恳地说:“周周,我不要妈妈,我要你。”两个纯洁美好的六岁小孩子自然听不出这句话有多么别扭。余周周继续义薄云天地拍着他的肩膀,信誓旦旦:“我永远在你身边。”这句话也是从动画片里学来的。他们都被自己和对方感动了,友情正盛,气氛好得不像话。 我永远不离开你,这是多么美好而忧伤的谎言。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她这一辈子最初的谎言,就是拜动画片所赐。她相信了很多错误的东西,还深信不疑。 大杂院的生活,就这样一日日地安然度过。余周周仍然每天规规矩矩待在家里,每天晚上六点到七点是雷打不动的动画片时间,周末去外婆家,偶尔也会在妈妈在家的晚上出门去跟小朋友们一起疯玩。 剩下的时间,她活在自己脑内的小剧场里。有时候幻想到头痛,素材告罄,就赶紧看几篇故事积累新的灵感——她家里只有三套书:《安徒生全集》《格林童话》《伊索寓言》。 文字完整版,没有插图。余周周认识很多字,都是看电视的时候跟着下面的字幕顺下来的,基本上只是混个眼熟。她看故事书的时候连蒙带猜,囫囵吞枣,倒也看得十分开心。 文字而非连环画,反倒成全了她的想象力。没有前人的图画桎梏,她刻苦钻研着《柳树下的梦》和《小意达的花儿》里面大段大段的景物 描写,给那些从没听说过的植物和食品描绘出版权只属于余周周的形象…… 所以在小学六年级时,当林杨大方友好地请她到家里看迪士尼《白雪公主》的时候,她盯着屏幕上短发蓝裙明眸皓齿的白雪公主,失神地说:“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林杨啃着苹果,扬眉问她。“她长得不像白雪公主。”“哈,”林杨笑了,“难道你见过活的?” 她不再跟他说话,只是盯着屏幕,不到十三岁的小丫头,竟然一脸无奈的疲态。总之,她心里的白雪公主,不是那个样子。林杨咯吱咯吱啃着苹果,像只小耗子。她的心里也有只小耗子,咯吱咯吱啃噬着那个只属于她的秘密花园。六岁时候的余周周所遇到的最严重的危机,就是市电视台和省电视台同时在六点钟播放两部她同样喜欢的动画片。她除了频繁折腾遥控器换台之外别无他法,痛苦极了。长大后,听说好朋友脚踩两只船,她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六岁时频繁切换的电视屏幕。 美好的生活在那一年的入秋时结束了。 最西边那家人的小女儿死了。尸体是在大杂院不远处的水沟边被发现的,据说是被勒死的——当然,也听到那些女人窃窃私语,表情诡秘地说,死的时候是光着身子的,啧啧,啧啧……余周周不明白,坏人为什么要抢走她的衣服。关于那个小阿姨,她记得的最后一幕就是几天前那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新买的喇叭牛仔裤,烫了发,走到余周周家门口的时候还对她妈妈笑了笑。妈妈说,穿得真漂亮。她也并不假意谦虚,呵呵一笑,鲜红的嘴唇在阳光下亮晶晶的。 的确很漂亮,余周周想。那时候,余周周已经懂得了欣赏其他美丽的女人。而很小很小的时候,当她听到妈妈和舅妈夸赞路过的某个女人打扮得时髦好看时,还会不甘寂寞地扭动着走到她们面前,假装自己也是个路人,然后扭过头指着自己对妈妈说:“妈妈妈妈,你快说,这个女人真好看。” 小阿姨的家人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治丧,连哭泣都很压抑,仿佛这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后来开豆腐铺子的陈婆婆家又被撬了,抽屉里面的两百元钱被人偷走了。这个大杂院里一下子变得人心惶惶,不知道是外来流窜犯还是院子里面有内鬼,大家都很恐慌。妈妈再也不敢将余周周独自留在家里面了,白天的时候她工作,就一直将孩子带在身边。 余周周的妈妈当年高考失利,只考上了省医学院的专科,读中医专业。后来经历了一系列变故,很早 就失业下岗了,自己开了一家中医推拿针灸的小诊所,其实里里外外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在忙。给顾客做理疗推拿的时候往往需要独自一人跑到顾客家里上门服务,所以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骑着自行车在这个城市里奔波。 现在,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一个余周周。她的妈妈总是非常非常愧疚于让自己的女儿过早地跟着自己奔波劳碌,女儿童年的惨淡都将折射为母亲的自责。然而余周周其实是开心不已的。她觉得自己像是脱离了蜘蛛网重新飞起来的小虫子,见到了不一样的世界。 三教九流,这个世界这样大。她学会了乖巧地跟大人打交道,该讲话的时候讲话,该沉默的时候沉默。有时候顾客会担心她一个人闷着无聊,总会找些玩具或连环画给她,有时候也有水果点心吃。但是他们都不知道,她一点儿都不觉得闷。每一间不同的房子里住着的不同的人,都能给她崭新的灵感。她没有办法再嚣张地表演,就只能安静地窝在角落里,将驰骋的想象力内化,然后再随着它们神游到天外。 到了冬天,北方的路面总是结着厚厚的一层冰。除了主干道还能及时清雪之外,很多小街上的雪都已经被来往车辆压得很密实了,穿着防滑鞋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何况是骑自行车。余周周开始跟着妈妈步行,挤公交车,有时候被挤得双脚离地一路悬在空中。不过她喜欢步行,因为每每路过喷香的煎饼果子摊位或者卖冰糖葫芦的小推车,妈妈总会给她买点儿什么。 她觉得这是意外收获,而妈妈把这当作补偿。那一年,余周周走过了人生最漫长的一段路,路的尽头,她遇见了陈桉。 4.蓝水 余周周记得那是1993年冬至。妈妈说,晚上回家包饺子吃。铺天盖地的大雪阻塞了交通,左等右等公交车就是不来,距离和顾客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十五分钟。余周周感觉到妈妈拉着她的手紧了紧,然后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了一样,低头问她:“周周,咱们走着去好不好?” “好!”她其实很想走着去,可以一路踩着已经没过脚面的、崭新柔软的雪。踏雪兼程再有趣,可过了二十分钟,她的脸已经被北风吹得麻木,脚也时而麻木时而疼痛。想把围巾往上拉,外围却已经因为她呼出的热气而冻了一圈硬邦邦的碎冰,贴在脸上反而更凉。 她抬头,看到妈妈的眼睛红了。今天要去的人家,好像格外格外的远呢。走到僻静处,只有母女两人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周周?” 妈妈唤了她一声,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回应,低头一看,自己家的傻丫头正目光茫然,盯紧了前方某一个点傻乐。 确切地说,余周周正在和她的两个好朋友——兔子公爵和兔子子爵聊天。之前路过骨科医院的时候,她远远看见一楼窗口有人往外递箱子,不知怎的,她好像突然看到了天空中盘旋着一架橘黄色的小飞机,冒着烟栽下来一头扎进了窗子里。 余周周的灵魂飞离了她的身体,兀自飘过去,从里面拽出了两只兔子。它们穿着蓝色西装,打着红领结,没有穿裤子,露出短短的毛茸茸的尾巴。 “你好小姐,”大兔子笑着,露出两颗大板牙,“我是外星来的客人,格里格里公爵,这是我儿子,克里克里子爵。” 余周周非常有地球人的风度,她微笑着说:“你好,公爵大人。”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当时傻乎乎的笑容吓到了骨科医院门口的一位坐轮椅的老奶奶,对方傻愣愣地看着目光空茫,挂着一脸诡异的笑容渐行渐远的自己。余周周一路都没有闲着,兔子公爵一直在问她问题。它们俩指着汽车大叫,又问余周周房子怎么才能盖得像望江宾馆那么高,还有,烟囱里面烧的是什么?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住在自己的板车上吗?她耐心地给它们解释着,两只兔子被她的优雅和善良打动了,诚挚地邀请她到自己的国家做女王…… 余周周大骇,连忙推辞。“我们国家需要的就是你这样仁爱美丽的女王陛下,请答应我们吧!”余周周红了脸,傻笑着,有些难为情,又觉得人家这可不是胡乱奉承。她很矜持委婉地再次拒绝。也许是精神太过集中,她不由得把脑内剧场再一次表演了出来。 于是陈桉第一眼看到的余周周,就是一个被红色的围巾和帽子包裹得只露出一双美丽眼睛的小姑娘,对着小区右边的草丛笑得眉眼弯弯,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我必须留在地球上。” 北风萧瑟地吹过,妈妈忍着笑,拍拍她的头。余周周这才清醒过来,慌乱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人。穿着白色羽绒服、耳朵冻得通红的男孩,笑容温和,比自己高了一个头。 “对不起,等半天了吧?”“没,我也刚下来。阿姨,您快进来吧。” 他的声音很好听,虽然也是小孩子的声音,可是比余周周住的大杂院里面那些野孩子的破锣嗓子好听不知道多少倍。 她们在陈桉的带领下进了保险门。陈桉家住在十二楼,余周周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了电梯。在电梯启动身体超重的那一刻,她因为这种神奇的体验而笑了起来。陈桉回头看看她,也笑了。这样的经历让余周周后来连续好几天的白日梦都脱离了冷兵器时代和魔法世界,而是充满了电梯、飞船等高科技机械。 陈桉的家是复式住宅,余周周第一次看到这样大的房子,楼梯居然在房间里面,这简直太神奇了,就像皇宫一样!很多年后上政治课,老师开玩笑地问起大家穷人富人所住的房子有什么区别。余周周的回答是,那要看楼梯在屋子外面还是里面。 妈妈去给陈桉半身不遂的祖母做推拿,陈桉的妈妈只是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就独自回房间了,留下陈桉照顾余周周。不知为什么,一直都落落大方、内心安定的余周周那天只有表面上还维持着淡定,实际上却很紧张。 自然是紧张的——今天的这里不再是舞台,这里是真正的宫殿,眼前的,是真正的王子。 只是余周周忘记携带水晶鞋了。那本来应该是所有小小灰姑娘的认证码。当然,这只是女人的天性,虽然她只有六岁。不过与爱情无关——毕竟她只有六岁。 陈桉穿着毛茸茸的白色海马毛拖鞋,浅蓝色毛衣也是毛茸茸的,衬得他一张脸格外白皙。他给余周周倒了一杯热牛奶,保姆端来了一个蓝色水晶盘,盛满了水果和奶糖。余周周坐在沙发上,大气也不敢出,不过还是微笑乖巧地对保姆和陈桉说:“谢谢。” 陈桉笑了,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余周周,六岁了。”停顿了一会儿,“你呢?”“我叫陈桉,十二岁。” “怎么写?” “嗯?” “chén,ān,怎么写?”陈桉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站起身跑到书房拿出一沓原稿纸,用圆珠笔在上面写“陈桉”。然后笑着问她:“认识吗?你识字?”余周周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桉”字说:“这个不认识。念‘ān’?”陈桉挠挠后脑勺:“呃,是,这是桉树的桉。我爸爸妈妈就是在这种树下认识的,所以我叫陈桉。这种树北方没有的。不过,你给我写你的名字吧,余周周这个名字真好听。” 其实人家只是客气一下,不过余周周还是脸红了,拿起笔,用无比稚嫩的字体写下“余周周”。这三个歪瓜裂枣的字摆在俊秀飘逸的“陈桉”二字下面,让她觉得很挫败。 “写得真好看。”陈桉说。 余周周跟着妈妈“走南闯北”,见过很多的人家,对各种各样的人说“你好”,听过各种各样或真心或假意的夸奖和客套,但是从来没有人能像陈桉一样将客套表现得如此诚挚——好像他说的都是实话一样。 “看动画片吧。”陈桉收起桌子上的绿色原稿纸,伸手按了一下遥控器。余周周盯着蓝屏,看着他将录像带塞进一台黑色机器中,熟练地按着各种按钮。 “我昨天看到大结局就去睡了,等我把最后两集看完了,咱们就看《猫和老鼠》好不好?” 陈桉播放的动画片里有个皮肤黑黑的短发女孩,一个皮肤白白的眼镜男孩。很多年之后,余周周才知道,那部动画片的名字叫作《不可思议的海之娜蒂亚》,改编自《海底两万里》,是制作eva(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庵野秀明监制的。当时余周周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剧情,她直接随着陈桉一起看大结局。 反派大boss(老大)控制了女主角,胁迫其他主人公。眼镜男孩十分勇敢,可是被反派一枪打中。终于恢复神志的女主人公娜蒂亚决定用自己佩戴的那颗具有神奇力量的蓝宝石“蓝水”救回男孩子的命,但被自己的妈妈提醒,如果这样做,她就再也不能依靠“蓝水”去见神明了。 娜蒂亚自然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会见神明的机会,流着泪救回了男主人公。大结局。 陈桉揉了揉眼睛,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感觉有点儿索然无味,他退出了录像带,拿起另一盘,塞进机器里。 “很无聊吧?”他笑着把果盘推到余周周面前,“吃个苹果吧。”余周周摇摇头:“不用了……也不无聊。”陈桉笑得很好看,他总是笑得很好看,好像对面的余周周是个小婴儿一样。余周周想 起同样是十二三岁,却总是跟着同学跑到游戏厅打游戏,对自己的存在一百二十分不耐烦的乔哥哥,第一次觉得,人和人的差距真是大。“明知道这种大团圆结局很无聊,不过还是想看,看完了又觉得更无聊。”余周周歪着头:“‘蓝水’这个名字很好听。”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什么都能让他笑。“嗯,是,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于是她很开心,好像受到了鼓励一样,胆子大了一些,继续说:“如果是你,你会放弃见上帝的机会,去救那个男孩吗?” 陈桉瞪圆了眼睛,看得她很不好意思,只能低下头。当然她并不知道“见上帝”是一句让人很无语的话。 陈桉这次没有像糊弄小孩儿一样回答她,而是想了很久,久到余周周低头低得脖子都酸了。 “不会。”他回答。 余周周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开心。那一刻直觉告诉她,她得到了一次很认真的对待,因为对方给出了一个真实而有缺陷的回答。 “你呢?”余周周闻声开始认真思考,很认真地思考。她的思维还不能像陈桉一样从利弊的角度去衡量这个问题,于是只能用最传统的办法——闭上眼睛,将周围模拟到和刚刚的动画片背景一样,看着那个眼镜男孩在枪响之后慢动作一点点地倒下去。 只是这一次,眼镜男孩的脸变成了奔奔的脸。余周周对这个眼镜男孩没有感觉,不过既然他是娜蒂亚的好朋友,那么就换成是奔奔好了——她张开眼睛,看着用手托着下巴的陈桉说:“我会的。” 他好像早就猜到了她的答案,笑:“善良的小丫头。”她摇头,干巴巴地解释:“如果我爱他,就会。不爱,就不会。”如果我爱他。 陈桉这次大笑起来,使劲揉着她的头发。余周周窘迫极了,并不知道在陈桉眼里,一个六岁女孩的爱情听起来究竟有多天真可笑。自然,余周周所谓的爱,多半来自动画片的教育,对她来说,动画片中的好朋友们都是相爱的。所以,她和奔奔也是相爱的,为了爱,牺牲“蓝水”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如果死掉的是跟她没什么感情的乔哥哥,她就不会放弃与神明见面的机会。 就这么简单。孩童简单至极的世界观。 他们两个继续一起看《猫和老鼠》。还是猫和老鼠比较好,你不用担心这两个小家伙会死,也不用担心会出现左右为难的生死抉择,那个世界里面只有阳光明媚的快乐。 “你刚才闭着眼睛,在想什么?”汤 姆死死按住杰瑞的尾巴的那一刻,陈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在想……”她觉得很难为情,“如果我是娜蒂亚。”“那刚才在楼下,你是不是在跟外星人说话,所以才会大义凛然地说自己必须留在地球上?”陈桉突然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兴趣,像是看着一件新奇的小玩具。被猜中了。余周周无比艰难地点了一下头。陈桉仰头靠在沙发上,笑得极为开心。但是在余周周眼里,他即使是这样的大笑,仍然是优雅的,多了几分豪爽意味的优雅。就在这时,妈妈和保姆一起下楼了。她从衣架上拎起余周周的黑色呢绒大衣和红色围巾,朝陈桉笑笑:说:“麻烦你照顾她了。周周过来,穿上外套,咱们该走了。”没有人听到余周周心里那一声轻微的叹息。陈桉将动画片暂停,站起来送她。看到余周周盯着桌子上那张写了他们名字的原稿纸,笑起来,将纸拿起来两次对折叠成小方块,塞到她手里。保险门“嘭”的一声将陈桉的笑容关在远处。余周周牵着妈妈的手踏入雪中,蓝黑的天幕下一片雪白的苍茫,全世界一起沉默。她把手伸到口袋里面,纸片的尖角扎得手心痒痒的。妈妈问她:“动画片好看吗?”余周周点头:“很好看。‘蓝水’很漂亮。”陈桉哥哥也很漂亮。她在心里说。 5.生活在别处 到家的时候已经六点了,妈妈坐在桌边包饺子,余周周打开电视机看动画片。“今天冻坏了吧,走了那么远的路。”“没。”她摇头。她自己都想不起来那一路是怎么走过去的,一点儿都不疲惫,脑海中只有两只兔子的大板牙。妈妈并不知道她的女儿为了自己而放弃了做女王的机会,面对荣华富贵岿然不动。“最近这附近太不安全了,要不然也不会大冬天的让你跟着我东跑西颠,周周,对不起。”妈妈拇指食指一齐捏合着饺子的边,眼圈又有点儿红了,“这附近也没有托儿所,当年要是能上省政府幼儿园就好了。” 每次一提到省政府幼儿园,余周周就很难为情也很自责。记得当时幼儿园招生,妈妈领着她过去,很多很多的家长和小朋友排着队去见负责招生的三位阿姨。轮到她的时候,一个圆脸阿姨问她:“小朋友,有什么特长啊?” “特长?”“就是你都会些什么啊?” 余周周淡定地想了一会儿,她刚才看到好几个女孩子表演唱歌跳舞了,唱歌倒是可以,跳舞她实在做不来,不过那些才艺都太普通了,她想做些特别的。 “我会武术。”妈妈还愣着呢,就看到自己的女儿已经蹲着马步挥舞双手,“嘿”“哈”地对着人家老师出手了……后来自然没有被录取。一代女侠余周周自此退隐江湖,深以为耻。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些所谓的“面试”都只是走过场,真正的面试看的是家长的背景和礼金,她被刷掉并不是因为面试的老师看不上她的武艺。对于这件事,余周周和她的妈妈因为不同的心思而各自愧疚。只是余周周并不觉得很遗憾,虽然路过幼儿园看到院子里那些漂亮的小滑梯,还有漂亮的小孩子们坐在彩色的小桌前比赛谁吃饭吃得又快又多,她也不是不羡慕,但是一听说幼儿园里的小孩儿每天中午必须强制午睡,她就庆幸不已。 只是她不知道,有次妈妈带着她去某家工厂的宿舍上门做推拿,她抱着人家厂房里的流浪猫窝在锅炉边睡得很香,而妈妈看着熟睡的她,想到没有本事让她上一个好些的幼儿园,愧疚地哽咽了很久。 许多年后,当她长大了,她所记得的,却是身为女战士的自己与圣兽坐骑(那只猫)在恶魔火山(锅炉)与大boss搏斗的情景。那一切都是快乐的,丝毫没有艰辛的印迹。 对于幼年的余周周来说,生活从来都不是辛苦的。漫长的路途、风雪、骄阳……这些都能够被幻化成某种神奇的背景,而她早已脱离了真实的世界,以某种特别的身份,活在另一个 国度里。 幻想是她的自卫结界。她生活在别处,一个瑰丽精彩的“别处”,什么都无法伤害到她。 哪怕有时候会遇到鄙夷侮辱的目光——比如那次路过漂亮的乐器行,妈妈指着一架白色钢琴问价钱,而服务员则用赤裸裸的目光将母女俩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彻底,冷笑着报出了一个让人畏惧的价格——余周周也能够将女服务员的脸牢牢记住,再把她的面皮挂在大魔王的脸上,提起希亚之剑将她打个落花流水。 然后安然地坐在桌边,将桌子想象成漂亮的白色三角钢琴,轻抬双手,学着电视上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用最优雅的姿态胡乱地敲着桌子边,最后站起身,提起根本不存在的裙角,微微屈膝,笑容完美。 余周周很快乐。只是偶尔也会觉得寂寞,有时候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也不讲话,雅典娜与星矢一同沉默,三眼神童连嘴巴都被贴上了十字胶布,她的想象力也有失效的时候。就在难得袭来的寂寞中,她惊喜地发现,下午竟然也能看得到月亮。每个月都有几天,能在下午湛蓝的天空中看到半轮月亮,边缘并不清晰,仿佛半透明,苍白模糊,好像是纯蓝画布上面一不小心抹上去的白色水彩。“奔奔你来看,天上有一抹月亮。”“一抹”是六岁的余周周发明的量词,后来小学三年级曾经在作文里面用过“一抹月亮”这个短语,被老师圈出来,当作错别字修改了。当余周周感觉到幼小的寂寞时,她会和奔奔聊天——虽然说是聊天,但是实际上只有她自己说话,怯生生的奔奔只懂得在一边安静地聆听。她给奔奔讲许多许多故事,有些脱胎于动画片,有些干脆是她胡乱编造的。那些故事从心灵的小洞钻出去,释放了年少的忧郁。 不知怎的,有一天忽然就讲到了那架白色钢琴。一直在一旁讷讷地沉默着的奔奔突然开口说:“我让我妈妈给你买。”“你妈妈?”不过奔奔不知道她在哪里。他想,没有关系,虽然从来没有想过像余周周描述的动画片里一样去寻找妈妈,但是如果是为了余周周,他愿意去找妈妈,不求妈妈收留他,只求她能给余周周买一架白色钢琴。 他们不是都说他妈妈很有钱吗?余周周很感动地捏捏奔奔的脸,说:“嗯,我相信你。”她想,自己和奔奔果然是相爱的,她可以为了他放弃“蓝水”,他可以为了她去求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妈妈。不过,她和奔奔的“感情”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危机。 那时候已经是1994年初春了,二月春风似剪刀——刮在脸上冰凉疼痛,比寒冬 的北风还要冷。不过这些孩子已经等不及了,在家里猫过一个漫长的冬天,纷纷迫不及待地跑出家门,在还未消融的雪地里面玩耍,“玻璃丝传电”“红灯绿灯小白灯”“两面城”“真假地雷”……各种各样的简陋游戏,让他们在冷风里跑得满脸通红,在湛蓝天幕下发出最清脆的笑声。 玩累了,就一起坐到和《机器猫》里面一样的水泥管子上,大家乖乖地听着余周周讲故事。余周周在这一群年龄参差不齐的小朋友中拥有极高的威信,尽管她不常出现和他们一起玩,而且小朋友内部也分很多不同的帮派,私底下争斗不已,但余周周一出现,他们都愿意围绕着她,听她讲故事。 她给他们讲为了拯救深爱的人而偷偷下凡剪掉一头金发最终死去的小天使的故事,还有安徒生《柳树下的梦》《小杉树》《海的女儿》……只是这些故事在她讲出来的时候,结尾都被篡改成了大团圆,误会消除,死而复生。 她记得陈桉说,大团圆结局很无聊。可是余周周喜欢大团圆。生活已经不团圆了,故事就不必再破碎了吧?讲故事讲到口干舌燥,大家却意犹未尽。余周周忽然灵光一现,激动地对他们说:“我们来玩白娘子的游戏吧!”全体肃然。 她劈手一指,对两个小女孩说:“现在你们是白娘子和小青。”又指向奔奔,“你是许仙。”然后指着年纪最大、块头也最大的男生说,“你是法海!” 除了主要人物之外,其他的人分别是“姐姐”“姐夫”“府台大人”“小厮”“青楼女子”……余周周给他们编排剧情,小孩子们很快疯起来,不再需要她指导也能够表演得风起云涌。余周周独自托腮坐在水泥管子上,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兴高采烈地表演着毫无逻辑的剧情,甚至常常发生抢戏的情景,每个人都自说自话,不甘寂寞。 只有她安静地看着,只有她最甘于寂寞。那一刻,她忽然发现,原来寂寞可以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她突然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更清醒,更无奈,这清醒无奈中有着不合年龄的清高,让她欲罢不能。 水泥管子附近仿佛是露天精神病院,上演着群魔乱舞不知所谓的舞台剧。天色渐晚,天上的那轮月亮沉下去了,却愈加清晰。家长们下班了,一个个路过精神病院把“病人”们接走。舞台慢慢冷清下来,最终只剩下了奔奔和余周周,还有一个叫丹丹的小姑娘。“周周,走,我跟你有话说。”丹丹亲昵地贴过来,挽起余周周的胳膊,对奔奔恶狠狠地说,“离周周远点儿,小心我咒你烂脚丫! ”余周周不明就里被丹丹拖走,回头看到奔奔羞红了脸,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她们走到丹丹家门口,丹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小声对余周周说:“周周,你喜欢奔奔吗?”余周周不知道应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很想说喜欢——她的确喜欢,然而也朦朦胧胧地明白,这些小朋友所说的“喜欢”其实跟自己的喜欢不是同一个意思。丹丹所说的喜欢,是大人的那种喜欢。余周周知道奔奔长得很好看,许多小丫头都喜欢跟他一起玩,而且他和那些男孩子不一样,他不说脏话,也不欺负人。但是这恰恰让他处境更艰难——女孩子们因为喜欢他,所以故意装作讨厌他,只要有别人在场,她们就不跟他说话;而男孩子则把他的礼貌当成是娘娘腔,认为他不配和他们一起玩。 余周周的孤独来自于她的臆想,奔奔的孤独却是真实的。丹丹有点儿焦急地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不是喜欢奔奔啊?”最终余周周还是摇摇头:“不是。”丹丹闻声长出一口气,好像终于放心了一样,继续眼珠子滴溜儿乱转地小声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哦。”余周周心想,胡扯,肯定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对另一个人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哦。”“我有天去找月月玩,结果你猜我看见什么了?”“什么?” “月月和奔奔……”颇难为情地停顿了一会儿,“他们两个在床上,什么都没穿!”余周周张大了嘴巴,盯着神神道道的丹丹——尽管他们这些小孩子其实都对“性” 这种东西不甚了解,余周周甚至连“接吻”是什么都不知道,对“自己是被爸爸妈妈从垃圾站捡回来的”这种说法深信不疑——然而,他们都朦朦胧胧地知道,一男一女光着身子在一起,绝对是一件让人觉得羞耻的事情,是很坏很坏的事情。 丹丹的小嘴哇啦哇啦说个没完,诸如“月月一直都喜欢奔奔”啦,“月月自以为长得漂亮,有时候还搽着妈妈的口红往外面跑”啦,“大家以为你喜欢奔奔,所以一直不敢告诉你这件事情”啦,“你怎么还能让月月跟奔奔一起演白娘子和许仙呢”…… 余周周独自一人往家走,正好看到奔奔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眼神闪烁,仿佛知道了丹丹对余周周讲了什么一样。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生疏和尴尬滋生于面面相觑的两个人之间。余周周低下头,绕过奔奔,直接敲门朝屋里喊:“妈妈,我回来了。”妈妈开门后看到傻站在门口的奔奔,笑着说:“奔奔也来啦,进来看会儿电视吧。”奔奔一直低着头,右脚尖一 下下地磕着地面硬实的积雪,戳出一个个半月形状的小洞,小声地说:“不用了,阿姨我回去了。”妈妈进门后看着坐在床边看电视的余周周,有点儿担心地问:“跟奔奔吵架啦?”余周周茫然地摇摇头,仿佛魂魄离体,转身继续去看广告。第一次,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用幻想来排遣心里的烦躁。就好像听到雅典娜对星矢说:“对不起星矢,我喜欢的是一辉。” 6.芳草碧连天 后来余周周自己都没想到,她会和奔奔冷战那么长时间。她仍然陪着妈妈四处走,偶尔也会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每到那个时候,她就会把奔奔划为背景,好像他长着一张和其他人一样毫无特点的脸,好像他不是奔奔,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沉默孤独的注视。 其实她并不是生他的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有一个困惑而难为情的问题,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问妈妈,于是索性无视。天气越来越暖,妈妈开始整理冬衣,从周周的黑色大衣里面掏出了一张折叠好的原稿纸,上面只有两个名字。 陈桉,余周周。妈妈有些疑惑,举着纸片问周周:“这是什么?” 余周周突然觉得很害羞,不同于听说月月与奔奔的事情的难堪。她努力装作非常镇定、非常轻松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撒谎呢?她不知道。妈妈并没有很在意她的表情:“那我就扔了。”“别!”她尖声喊起来,吓了妈妈一大跳。 “你要干什么?”妈妈皱着眉头,看到女儿一蹦三尺高从自己手里夺过那张纸片,重新折好,低头自言自语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余周周盯着手里的纸片,突然感觉到心底有种异样。那是一种属于六岁的惆怅,好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只有现在和未来,还有一种名叫过去的东西,它就像陈桉的笑容,惊鸿一瞥,却只存在于背后。 她蹲下,从床底拖出她的铁皮饼干盒,将这张纸和她的小玩意儿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对了,周周,咱们下个月就能搬回外婆家了。”妈妈突然笑着说。余周周惊骇地抬起头。 “高兴不高兴?”“高兴。”其实,不高兴。 她怯怯地问:“妈妈,不是说外婆家没有空房间吗?”妈妈抚摸着她的头:“现在你玲玲姐和婷婷姐都跟大人住一个房间,她们俩的房间就空出来给咱们了。”“为什么现在空出来?” “因为今年九月你就要上小学了呀,外婆家距离你的学校最近。”妈妈笑起来,很高兴,“外婆托人好不容易给你报上名了,你今年九月就要去师大附小了,全市最好的小学,高不高兴?” 妈妈的语气中有些终于弥补了幼儿园缺憾的喜悦感,余周周并没有听出来,她担心的是,玲玲姐姐和婷婷姐姐一定恨死她了。 现在已经是24号,下个月,好像很快就是下个月了。 余周周仿佛能看到奔奔 忧伤地看着自己,看到他一点点淡化成天上那一抹半透明的月亮,看到他和陈桉一样,在离别后归属到名为“过去”的那个铁皮饼干盒子里面去…… 她回头望着窗外,瓢泼大雨中,远处奔奔家的小房子孤零零站在那里,就像每一次余周周讲故事时用余光看到的奔奔,总是站得离人群很远。 1994年5月24日,还没有过七岁生日的余周周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把握现在。雨刚停,她就冲出门,跑到奔奔家门口敲门——他们这些孩子都特别害怕奔奔的酒鬼爸爸,连余周周都从来不敢到奔奔家里去找他,每次都是奔奔主动到周周家找她玩。但是这次她忘了害怕,只顾着一路飞奔。 谢天谢地,开门的刚好是奔奔。余周周几乎瞬间飙出眼泪,对奔奔说:“我要走了,所以来道歉。”没想到,奔奔的眼泪比她还汹涌——“真好。”他说。余周周愣住,伸手掐住他的耳朵,横眉立目地大吼:“你什么意思?!”奔奔浑然不觉,泪眼蒙眬地说:“你终于肯理我了,真好。”只需要一分钟,星矢就找回了自己的雅典娜。 屁股下垫着塑料袋,他们肩并肩坐在雨后潮湿的水泥管子上,看着渐渐明朗的天空。“喂喂,”余周周激动地拽着奔奔的袖子,“你看,彩虹!”城郊的平房区没有高楼遮蔽,一半阴云一半清澈的天空中,硕大的彩虹让世界变得虚幻。余周周仰望着那样盛大的美好,嘴角一再地上扬,她仿佛看到了魔界山就在眼前,而自己即将和西米克一起坐着彩虹前往更高的一层。 “真好看。”奔奔说。余周周在彩虹的鼓舞下,终于有勇气问出那句话:“你和……你和月月……”奔奔瞬间脸红,低头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啊?”“你和月月……”余周周再次抬头对着彩虹汲取力量,“大冬天的不穿衣服,不冷吗?” “……”终于在奔奔无比娇羞而又颠三倒四的叙述中,余周周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被月月邀请到家里去玩的奔奔,在她的央求下迫不得已陪她玩“公主和强盗的故事”。月月说电视上就是那样演的,于是他只是按照她的指示脱了衣服——奔奔一再对余周周强调,其实还是穿了小裤裤的——然后就被丹丹看到了。 最后,奔奔艰难地加上了一句总结陈词:“……的确把我给冻坏了。”余周周大笑起来,虽然她仍然觉得奔奔的做法很丢脸,可是既然他说他是被迫的,她为什么不原谅他呢?“不过,月月家的电视上演的是什么啊?公主和强盗的故事?”余周周和奔奔都很困惑。那 个时候,幼小的他们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作三级片。 每当误会消除、冰释前嫌的时候,故事就距离结尾不远了。终于余周周还是抱着自己的饼干盒子,茫然地看着舅舅请来的一群同事在妈妈指挥下,将家里的东西都搬上了蓝色的卡车。奔奔站在她身边,什么话都没有说,甚至都不曾提醒她,“别忘了我”。 也许他相信余周周不会忘记他;也许他相信余周周对他说过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最后妈妈喊她上车的时候,余周周只是含着眼泪,轻轻地捏了捏奔奔的手。总是哭鼻子的奔奔却没有哭,相反,他一直在微笑。微笑着说:“周周,你以后一定能成为特别了不起的人。”余周周很诧异,她心想,我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人了啊。她是星矢,是西米克,是女王,是三眼神童暗恋的女生,是大侠,是……奔奔像个小大人一样,非常严肃地摇头:“我是说,真正的了不起的人,就是别人眼里也很了不起的那种。”余周周直到被妈妈抱着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仍然频频回头。土道上,奔奔的小身影越来越远,她忽然慌张地“哇哇”大哭起来,视野中一片模糊,只有一个小黑点,安静地看着她离去。 卡车引擎的巨大声响一点点远去,奔奔始终没有离开,甚至在卡车拐弯消失后也没有。 他是唯一曾经走入余周周小世界里面的人,自然知道余周周在其中的威风八面。其实,他也的确真心地认为她很了不起,可是不知怎的,他就是相信,有一天她的小世界终究会把所有人都包围进去,她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侠。 那么他会和那些小朋友一起看着她,一脸羡慕地给她叫好。希望那个时候,当她神采飞扬的目光投射到人海中,还能一眼认出他的脸。035?原来让一个人变强大的最好方式,就是拥有一个想要保护的人。 ?妈妈说,笑容这个东西永远是展示给对自己有用的人看的。 ?“永远”就像一个咒语,“永远在一起”“永远爱你”“永远是好朋友”“永远相信你”……这样的咒语,专门用来召唤“分离”“变心”“背叛”“怀疑”。 所以,永远不要说永远。 ?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无所知。 1.谁没有秘密 在姥姥家的新生活一切顺利。妈妈找到了新的工作,在外婆老同事的安排下,她开始跟着一家化妆品进出口公司跑业务。这个工作听起来比上门做推拿理疗要高级得多,然而余周周并不喜欢她的新工作,因为她能感觉到妈妈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不快乐。 更重要的是,余周周在外婆家有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三舅妈和小舅妈虽然很少说什么,但是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在敏感懂事的余周周眼里,显得格外刺眼。 更不用说因为房间被占用而愤懑不满的两个姐姐。玲玲姐十二岁,婷婷姐七岁。戴着红领巾每天都要上学放学的玲玲姐对于余周周来说是一个神明一样的存在——她是小学生,上帝啊,她是小学生。这个身份让余周周对她肃然起敬,何况她偷看过玲玲做作业,满篇的乘除法就像动画片中开启宝箱的神秘符号,让余周周骇然。 她好厉害。 余周周痴迷地看着她坐在客厅的圆桌前,手持粉色的kiki&coco自动铅笔,一边转笔一边皱眉思考的样子。雪白的书皮,干净平整的算术作业本,还有华丽的铁皮铅笔盒…… 然而玲玲对她很不耐烦,每当她看到余周周愣愣地盯着她时,都会皱着眉头呵斥:“别烦我!”余周周自然不是没骨气的小孩,笑话,她可是女侠!所以被呵斥过两次之后,她再也不会表现出来对文具一丝一毫的兴趣,甚至每每路过玲玲的学习桌时也目不斜视——这反而让玲玲更烦躁,来自一个六岁小屁孩儿的鄙视,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感到挫败的吗? 所以当她合上作业本,开始摆弄自己铺了一床的十几个毛绒玩具与洋娃娃的时候,就恶声恶气地喊正在低头看书的余周周:“你,过来!” 余周周贴着墙边挪过去,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她告诉自己,即使她是一代女侠,是星矢转世,有时候也需要经历一些磨难,被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再爆发小宇宙一举灭敌。 而眼下,看来不是一举灭敌的好机会——相反,迎接她的应该是遍体鳞伤。余玲玲把三只最丑的熊推到她面前,粗声粗气地说:“玩吧!”让她玩最丑的玩具,这就是余玲玲能想到的最好的惩罚措施。当玲玲正忙着给自己的洋娃娃换装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余周周一直动也不动地盯着床沿,而自己交到她手里的那三只熊——一白两棕,被她排列成了一条线,沿着床尾肩并肩地坐着,面朝墙壁,和余周周一同沉默,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干 吗呢?”余玲玲从床的另一头爬过来。余周周抬头,轻轻地叹口气,指着白熊说:“小雪不知道她应该跟谁走。” 余玲玲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三只熊都搂进怀里,指着门口说:“离我远点儿。”余周周十分淡定地站起身,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玲玲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尖叫起来,把娃娃扔得满地都是。 当天晚上,她就郑重地对余婷婷说,千万不要理余周周,余周周是个精神病。虽然她也不喜欢余婷婷——一个从小就又虚荣又喜欢卖乖讨巧的小姑娘,可是至少和余婷婷一起住了好几年,而且也知道怎么对付她,但余周周是个类似于外星人的存在,她到现在还没有把握收服这个家伙。 所以,在余周周的生活中,“姐姐”从来就不是一个温柔美好的词语。在她在外婆家的少年时光中,这个词基本上等同于“大魔王”。 有时候余玲玲猛地推开余周周的房门,就会看到她把各色纱巾、枕套、床单围得满身都是,从头巾到面纱再到披肩长裙,然后在屋子里面摆出孔雀舞的姿势,露出傲视群雄的眼神,这种眼神甚至在她闯入的那一刻仍然没有惊慌,而是凌厉地扫射过来。 余玲玲听到她大喝:“呔!妖怪哪里逃?!”于是自此玲玲知道,这个妹妹不仅仅是外星人——而且还是对地球人很不友好的那种。 不过很快,她们没有办法再维持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了。当心慌不已的余玲玲四处寻找不知道被她落在哪里的日记时,她看到了正窝在客厅的墙角盘腿坐在地毯上翻着自己的粉色日记本读得津津有味的余周周。“啊——”余玲玲尖叫起来,吓得外婆急急忙忙从房间里赶到客厅,“怎么了你,想吓死我啊?谁踩到你尾巴啦?!”“奶奶,她……”余玲玲劈手一指,突然想起来那本日记里是很私密的内容,绝对不能让奶奶知道,于是连忙吞下后半句,摆摆手说,“没事儿,没事儿。”好不容易把外婆哄走,余玲玲气急败坏地冲到余周周面前夺走日记本,指着她,连语调都变了:“你你你你……你怎么能偷看我的日记?”“那个东西不可以看吗?”余周周歪头,“我在茶几下面捡到的。”“日记本是不可以看的!”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懂啊,余玲玲压低声音尖叫,“这里面有秘密,秘密!”秘密?余周周摊手,秘密是什么? 是不是“林志荣,其实我不是讨厌你,我比她们还喜欢你,可是我不愿意看到你堕落,不愿意看到你上课不好好听讲”? 或者是“劳技老师简直就是个 大三八,讨厌死人了”?还是“今天考生字的时候,我和乔喜儿一起在底下翻书来着,那个死老太婆根本看不见我们”?可是她没有问,直觉告诉她,问了会有大麻烦。“我没看。”她摇头。 “我都抓住你了,你还跟我撒谎?你没看?”余玲玲简直要抓狂了。“我不识字。”她继续摇头。余玲玲转身从书柜上抽出余周周带来的那本《伊索寓言》:“你骗鬼啊?!”这次,轮到余周周不耐烦了:“我说我不认字,是为了安慰你,你有完没完?” 许多年后,余玲玲终于披上婚纱,甚至早已想不起来林志荣、乔喜儿、劳技老师的长相,然而看着站在身边穿着伴娘服的余周周,仍然会忆起彼时眼前的小不点儿。纵使伴娘余周周再怎么清丽温婉地笑,她仍然心有余悸,耳边始终回荡着那句无比淡定的:“我是为了安慰你”。 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余玲玲才做梦一般地嘱咐道:“总之,你不能告诉别人,谁都不能说,这是秘密!” 想到这个丫头很可能高叫着“玲玲姐姐喜欢林志荣”,她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余周周摇头:“我不会说的。”这句话几乎等同于“我什么都知道了”,杀伤力更大。余玲玲颓败地夺门而出。 然而,坐在原地的余周周开始认真地思考起“秘密”的意思了——似乎,秘密是一种很微妙的存在,往往关乎一些比较阴暗的东西,比如骂老师,比如作弊……只是,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也是秘密呢? 只要不想告诉别人的,都是秘密吗?那么余周周有秘密吗?她托着下巴思考了很久,她似乎没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至少,妈妈全都知道。等等!她激动地站了起来,是的,有一件事情,妈妈并不知道。那张躺在饼干盒子里面的原稿纸,上面的两个名字:陈桉,余周周。余周周握紧了小拳头,告诉自己:周周,从今天起,你也有秘密了。 2.再见四皇妃 八月最热的时候,余周周迎来了七岁的生日。然而那天不是星期天,她的妈妈仍然要上班。作为补偿,妈妈说今天可以不让她自己待在姥姥家,于是将她带到了工作单位。不过,余周周并没有跟着妈妈一起进门,而是被托付给了对门省政府幼儿园的一个阿姨。 “李姨,麻烦你了,今天帮我看她一天,我下班的时候就来接她。”原来,这就是当初那个瞧不起自己高超武功的省政府幼儿园的老师。余周周双手叉腰瞪着金底黑字的大牌匾,眉头拧成了麻花。嘁。 上午小朋友们都要上课,学拼音、算术、画画、唱歌……余周周听着远处传来的歌声,安分地和那位年纪很大的婆婆一起坐在收发室里面打发时间。李婆婆给她拿来水果和连环画,还告诉她现在可以一个人去小院子里面玩滑梯、荡秋千,这个时间没有人和她抢。可是余周周盯着滑梯,早就神游到外太空了。眼前的滑梯成了瀑布,她被名为“省政府幼儿园”的邪教帮派所追赶,当年面试三人组里面的圆脸阿姨横眉立目地拎着九环大砍刀在她背后呼喝着——重伤的女侠余周周被逼退到悬崖边,走投无路,只好顺着瀑布纵身一跳! 李婆婆看到的余周周,就是挂着这样一副痛苦而正义凛然的表情从滑梯上滑下来的。 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下午四点钟,从痛苦的午饭和午睡中解脱出来的小朋友们纷纷聚到小院里面做游戏。天气很热,许多小朋友都愿意待在有电扇的图书室画画或者唱歌,只有十几个小孩子愿意待在外面。 李婆婆光顾着自己低头打毛衣,余周周坐在花坛边,看着男孩子们在滑梯上爬来爬去,女孩子们为了三架秋千吵闹不休。 太阳已经有西斜的趋势了,余周周双手托腮,无聊地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已经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清秀的小男孩儿。他穿着白色t恤浅灰色短裤,t恤上画着一只米老鼠。他抱着橙色小皮球,因为奔跑而汗流浃背,仿佛是一只冒着热气儿的包子。 “你是谁?”他的声音也很好听,里面有奔奔所不具有的活力和勇气。“余周周。”“我不是问你这个……”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挠挠后脑勺,有点儿为难地皱起眉头。“那你想问什么?”余周周控制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被藐视的小男孩有些不爽,他大声地质问着眼前这个外来者:“你从哪儿来?”“我家。”余周周懒洋洋地说。其实她知道这种答案等于废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见这个男孩, 她就很想跟他对着干。他的表情越难看,她就越高兴。“你你你!”男孩把球往地上一扔,也不在乎它蹦蹦跳跳地跑远了,自顾自地朝余周周前进了一大步。“你干吗?!”余周周警惕地抬起头,狠狠地瞪着他。 “林杨!”他们正对峙的时候,从不远处跑来了一个小女孩。她穿着粉红色的公主裙,梳着两条羊角辫,拎着一大本和她身高差不多的挂历飞奔而来,“杨老师把挂历送给咱们了!” 小朋友们纷纷围过来,翻动那本彩色挂历。余周周瞥见上面的画——20世纪90年代的挂历大多是风景、名车、动物和美女。她记得奔奔家的挂历是穿着泳装的美女,每次她看到的时候都会有点儿脸红。 现在这个小姑娘手里的挂历上的照片是古装美女,穿着长裙,戴着金钗,飘逸极了。大家纷纷“哇哇”地赞叹着,小姑娘则笑吟吟地带着期待的眼神紧盯着那个叫林杨的男孩,有点儿得意地说:“你不是说这本挂历好看吗?你看,我从老师那儿给你要来了!” 林杨的兴趣显然还在余周周身上,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小姑娘:“我要它做什么?”小姑娘愣了一下,扁扁嘴巴,突然一跺脚:“你不要,那我就给大家分了!”“那就分了吧。”余周周甚至有些同情那个献宝的小姑娘了,可是林杨仍然对她穷追不舍:“喂,你来我们幼儿园干什么?” 小姑娘在一旁用力地将挂历一页页地扯下来分给周围欢呼的小女孩们,一边扯一边愤恨地瞪着林杨的后脑勺。余周周看着一张张纷飞的美女图,不由得叹息。 “还剩最后一张了,你真不要?”小姑娘不死心地放低姿态,最后问了一遍林杨。余周周看到后扬起眉毛——那张刚好是被人挑剩下的八月,而被大家嫌弃的原因,恐怕是因为上面的青衣美女只有一个背影。 “给她!”林杨似乎看出了余周周的心思,伸手一指,仍然摆着一张臭脸。小姑娘扭过头“哼”的一声将滑溜溜的挂历纸塞到余周周怀里,转身跑掉了。余周周打量了一下那张纸,把刚才林杨回答小姑娘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我要它做什么?” 林杨还没来得及发作,远处就有个小男孩扯着嗓子喊他:“林杨你干吗呢?你到底玩不玩了?” 林杨气鼓鼓地一把扯住余周周的手,将她从花坛上拽了起来。“你干吗?”“你……”他指着挂历上面的美女背影说,“现在这个就是你的画像。”“呃?” “你,你现在就是朕的四皇妃了! ”“……” 余周周才知道,原来他们一直在玩“皇宫”的游戏。而林杨一直都是皇帝,羊角辫小姑娘是皇后,周围其他的女孩子,有的是皇贵妃,有的是公主,而男孩子,有的是王爷,有的是侍卫,以及大臣。虽然做游戏的过程有些混乱,但是无论如何,这个游戏远比“公主和强盗”高级得多。 小姑娘的怒气似乎传染到了周围不少人身上,没有人愿意搭理“四皇妃”余周周小朋友,皇后大人直接一纸诏书将她打入了冷宫。余周周拎着纸片坐到秋千上,继续看着她们拎着挂历纸在风里跑来跑去,做出飘逸的样子,让挂历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而皇帝大人则一直气鼓鼓地瞪着她,好像她不是四皇妃,而是刺客。终于,大臣们和侍卫联合起来,发动了宫廷政变。余周周看着皇后和一干后妃做出嘤嘤哭泣的样子,而林杨则被两个男生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准备送往大牢——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所有人都盯着她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冷宫娘娘,于是她再也笑不出来了。人群中又跑出两个侍卫,作势要抓她,这让余周周体内一直压抑着的女侠情结再次爆发——“省政府幼儿园”这个魔教竟然敢迫害她,这还了得?!她直接使出一招“天马流星拳”,推开那几个侍卫,抓起林杨的胳膊就跑! “给我追!”皇后尖声叫道,于是一群妃子和大臣群起而攻之,杂乱的脚步声嗵嗵嗵,十几张挂历在风里哗啦哗啦地响……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吃错药了——她干吗抓着皇帝一起跑?然而被她拉着的小男孩儿,不再是一张臭脸,他的表情从懵懂到笑容的转变只有一秒,紧接着就握紧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迎着和煦温柔的夕阳,大步地跑了起来。抬起头,就能看到粉紫色的天空中铺排着的云,高远宁静,像奶油冰激凌一样柔软美好。 老师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宫廷政变,快要放学了,他们必须回教室去。小朋友们纷纷朝门口跑过去,羊角辫小姑娘也走过来,白了一眼余周周,看着正气喘吁吁的林杨说:“你走不走?” 林杨笑着问余周周:“你明天还来不?”余周周摇头:“不。” 眼前男孩失望的神情让余周周心里一软,她想了想,说:“好,我来。”林杨瞬间展开一脸比花儿还灿烂的笑容:“好,我等你!”她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挨个儿离开。林杨一步三回头,一个劲儿地喊:“说好了哦,你不许说话不算话!”余周周笑着点头。 低下 头,看到手中已经被自己抓出五指印的挂历美女,她突然觉得今天的夕阳格外美丽。 妈妈再三谢了李姨,牵着她去买生日蛋糕,然后一起去“下馆子”。“那是什么?”妈妈打量着她手里被卷成一个长纸筒的挂历。“这是四皇妃。”她郑重其事地说。“四皇妃是什么?”妈妈啼笑皆非。余周周低头想了想,然后小脑袋一歪,笑得眼睛弯弯。“这是秘密。” 3.低到尘埃里 可是第二天,余周周并没有能够如约再次潜入省政府幼儿园。毕竟,妈妈不方便再次麻烦收发室的李婆婆。余周周在家里面惴惴不安地等待了一天,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担心什么,整颗心都悬在嗓子眼里,跳得一点儿都不规律。 也许是不想看到林杨失望的表情。她喜欢看他臭臭的耍脾气的脸,但不是失望的脸——就像听到自己说“不”的时候,摆出的那张眼角和嘴角一起下垂的脸。 但是她说不清楚为什么。明明和陈桉一样是萍水相逢,余周周却并没有觉得林杨会和他一样被放进那个名为“过去”的饼干盒子里面。她的心虚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对于林杨发脾气的恐惧——再见面的时候,这个家伙一定会冲她大吼的,死定了。 这种年少的、没有原因的相信。七岁生日仿佛是一道分水岭,余周周女侠的人生就像是过山车一般,倏忽跌下最高点,一路俯冲,拦都拦不住。命数的急转直下来自于一个咒语,两个低沉狠绝的字眼。“野种”。 中央百货一层香喷喷的化妆品专区,是整个商场最为明亮精致的区域。余周周感觉到灼热的视线,扭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女人半蹲着身子在小男孩儿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嘴角的弧线美丽而恶毒。 她们朝着余周周走过来。那一刻余周周才发现,世界上真的有巫婆,也真的有“定身咒”这种东西。她仿佛被踩住了尾巴,动弹不得,甚至没有办法跑到不远处,呼叫正提着新品牌试用品跟专柜柜员交谈的妈妈。 然后擦身而过,只留下沉甸甸的咒语,伴随着一串飘忽的笑声。 好像周围明亮又柔和的射灯集体失明,余周周仿佛又回到了三岁时候的那个漆黑夜晚。她一个人蹲在因为动迁而被清空的家门口,看着妈妈徒劳地哭泣争辩,看着一群不认识的人又笑又骂地将妈妈好不容易拾掇起来的行李、报纸、木材、杂物通通砸烂点燃。火苗燃起来的时候,她的目光穿过被火焰灼烧变形的空气,看到了一张扭曲的女人的脸,抱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像一个终于将黑暗覆盖了世界每个角落的魔王一样,笑得那么开心。 余周周认识他们,他们是她爸爸的妻子和儿子。多么别扭的关系。 她突然转过身,看着两个刚刚走开几步的摇曳背影,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你胖了。”女人回过头,脸上的惊讶一闪即逝,似乎不明白余周周话里有什么含义,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小男孩倒是气势高昂地为妈妈回嘴:“你才胖 了呢!” 毫无杀伤力的话,余周周根本没有看他,只是用她清凌凌的大眼睛安静地注视着那个女人,说:“我记得你。” 周围的几个闲散人员都凑过来,看着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的这三个古怪的人。女人只好“哼”了一声,拉起儿子的手大步离开,扔下一句:“跟你妈一样,长大了也是个贱货!” 余周周面无表情,注视着她离去,然后对准周围所有好奇的目光,一个个地看过去,直到她们通通别开目光。 当妈妈和柜台小姐交代完新的试用品的特性和回扣返券种种事宜之后,回头看到的就是从远处慢慢走来的余周周——面无表情,目光如炬,好像奔赴刑场的江姐。 “周周?”妈妈疑惑地看着她。“没事,”她乖巧地摇摇头,“可以回家了吗?”在那之后的第二天就是星期六,晚上全家人一齐出门,去海鲜酒家的包房和已经去世的外公的老同事一家聚会。余周周的情绪似乎一直都没有从前一天的偶遇中摆脱出来,确切地说,她根本就没有任何情绪,心情与表情同样一片木然。 无聊的家庭聚会在索然无味的时候,总会把小孩子们拖出来逗弄暖场。这样的场合中如何表现,永远都是孩子们最头痛的难题。向来爱出风头的余婷婷先站出来,高高兴兴地唱了一首《小小少年》,清亮的童声博得满堂彩。她正在一边笑一边和自己的爸爸妈妈撒娇,没想到另一家的小孙女也不甘示弱,《七色光》《小背篓》联唱,一看就是学过声乐的,毫不费力地把余周周的耳膜震爆了。 自然大人们又要笑着夸奖一番,为了表示礼貌,余婷婷的爸爸妈妈还认真地说:“专业的就是专业的,比我们婷婷唱得好听多了,她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我们家里人……” 大人眼里原本毫无意义的客套,在小孩子听来无异于天塌了——余婷婷“呼”地站起身,眨巴眨巴眼睛,却在对方小丫头摇头晃脑地鄙视下无话可说,于是情急之中,伸手指向余周周——“那她呢?!” 硕大的圆形饭桌上突然一片安静,二十二个人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妈妈低下头轻轻地问:“周周,你想唱歌吗?” 余周周仍然兀自沉浸在一片虚无中,猛地惊醒,这才连忙摇头:“我不会。”“唱一个嘛!”余婷婷还是不放过她。妈妈笑着替她推托,她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女儿不高兴,很不高兴。然而专业小童星的妈妈,那个在饭桌上也不肯摘下墨镜的女人,带着讪鄙的口气笑着说:“孩子嘛,就得 让她锻炼,要有外场,要大大方方的,不能老是护在怀里,你这样教育孩子可不行。”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逆鳞,那么余周周的那一片,一定是她爱的人。不能让他们受欺负,不能让他们被伤害。 比如妈妈。 她一下子站起来,继续用江姐奔赴刑场的表情环视四周,说:“好,我唱。”原来让一个人变强大的最好方式,就是拥有一个想要保护的人。怪不得动画片里面,星矢每次爆发小宇宙,都是为了雅典娜和同伴们。只可惜,余周周并没有能够像动画片或者电影中的主人公一样,被逼到绝路,奋起反击,然后一鸣惊人,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从来就不善于唱歌,虽然不跑调,可是就要求清澈明亮的童声而言,她的嗓音实在是不出众,在金碧辉煌的包房里,面对着一群长辈唱《小小少年》,心有余而力不足。 至少,她开口唱了,就算副歌处险些破音。让余周周最为反感的,是大人们虚情假意的夸奖,明褒暗贬,笑意盎然却总有点儿勉强——而且明明白白地把这种勉强表现出来,非让你知道不可。她坐下,低头,嘴角不经意地就扬上去了。那是余周周这一生中,学会的第一个嘲讽的微笑。 原来,有些boss,是星矢无论如何努力地爆发小宇宙都没有办法打倒的。余周周第一次对自己的小世界里奉行的准则产生了怀疑。 然而抬头的时候,她看到大舅家的乔哥哥正朝自己挤眉弄眼,她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这让乔哥哥松了一口气。余周周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努力逗自己开心,他不是最烦她的吗? “我觉得周周唱得好听,”乔哥哥很大声地说,夹了一口陈醋凉拌海蜇放到嘴里,“这年头,谁还声嘶力竭地使劲儿吼啊,真俗。” 饭桌上有一瞬间的凝滞,余玲玲慌乱地看了周周一眼,又看了余乔一眼,心想坏菜了坏菜了,余乔哥哥又开始挑事儿了——没想到,余乔竟然笑得更邪恶,明知故问,耸耸肩膀环顾四周:“我说得不对吗?喊着唱歌多累啊。” 话没说完,余周周就看到大舅一招空手夺白刃夺下他的筷子,狠狠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没规矩!” “怎么就没规矩了?”余乔还在唯恐天下不乱,还在咧着嘴笑,“许你们夸她俩,就不许我夸周周啊?周周,听你乔哥哥的,别跟她们学,嗓子都喊坏了。”大舅气得七窍生烟,饭桌上一时乌烟瘴气,劝架的,做和事佬的,火上浇油的……余周周在一片混 乱中朝余乔笑了笑,余乔则亲昵地朝她眨眨眼。 那顿饭在这群大人的勉强努力下,终于磕磕绊绊地恢复了和谐融洽,但是没多久就散了。余周周注意到,外婆一直坐在一边笑得意味深长,目光从所有人的脸上扫过去,不知道在观察或者等待什么。散席的那一刻,余乔闪身躲过他老爸的铁砂掌,灵巧地蹿到余周周身边,对周周妈笑得极灿烂:“小姑姑,今天晚上我爸去单位值夜班,让周周到我家住吧。我和她打游戏机,好不好?” 余周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突然这样亲密,实打实的手足情深。等到余周周洗完澡,穿着小白兔睡衣坐在余乔床上,看着他和超级马里奥共度欢乐今宵的时候,才想起来问:“乔哥哥,你今天吃错药了吧?”余乔按下暂停键,拎起椅垫回身就把余周周抽了个四脚朝天:“屁,你懂什么?”“那你干吗对我这么好?还叫我一起到你家打游戏机。”“我那是怕我爸在路上就揍我,所以才拽着你的!”“那……那你干吗夸我唱歌好听?”“不是你唱得好听,是她们俩唱得实在太难听了……”余周周淡定地跳下床,拔下了红白机的电源线。“死丫头你是不是活腻烦了,我好不容易才打到第七大关,出门去吃饭之前连游戏机都不敢关,你你你……我跟你没完!”鸡飞狗跳的追逐战。六岁的余周周哪里是十四岁的余乔的对手,很快就被提着领子拎在半空中,晃来荡去了。“我真想现在就把你从楼上扔下去!” 余周周“嘿嘿”傻笑,一脸谄媚,求饶了半天,终于被余乔放了下来。“想玩什么?” “魂斗罗吧。”“你会玩吗?” “你会就行呗。” 的确印证了这句话。余乔无耻地将武器调到最高级别,同时每个人三十条人命,然而余周周的水平让余乔咬牙切齿。等到了第四关,他们两个需要同步向上跳,可是余周周笨拙而誓不罢休地拖着余乔的后腿——终于余乔哭丧着脸哀号道:“周周,算我求你,你赶紧把三十条命死光了算了,真的。” 余周周不再跟他闹,也没有说话,直接操纵着自己手里的蓝色小战士朝悬崖下跳。新的一条命刚刚显现在屏幕上,她就干脆地再次跳崖。 很快就死了个干净。余乔却不再玩,按了暂停键,有点儿慌张地问她:“周周,生气啦?” “没。”余周周低着头,眼泪却吧嗒地在浅蓝色的床单上打下了深蓝色的印记。好像在化妆品专柜前丢失的情绪在这一刻悉数返程归家,她揪着床单一句 话也不说,只是掉眼泪,像是没有关好的水龙头。 “我错了还不行吗?你等着,我现在就去自杀!”余乔连忙学着余周周的样子,把自己的三十条小命通通贡献给了悬崖,屏幕上出现“gameover(游戏结束)”的字样。他献宝一般指着屏幕说:“你看,这回咱们都死干净了。” 余周周的表情能力在这一天突飞猛进,她不仅学会了讥笑,还学会了苦笑。因为自己是那么无能为力。她只懂得对着空气中的大魔王张牙舞爪,也只懂得在假象的世界里逞英雄。面对真正强大的对手,她只能在他们的恶毒攻击下沉默,即使她出手,就像今晚,也只能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从来都不会有力挽狂澜的可能。 甚至连玩游戏机,都只会拖累人。余周周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无能而哭泣。她是为了自己假装强大而难堪。 她不敢再面对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他们还会接受这样一个可笑的小女王吗? 4.时间轴上的快进键 于是余乔抱着一个水龙头睡了一晚上。他不知道余周周怎么那么能哭,而且一声不吭,光掉眼泪,这样反而比小孩子的号啕大哭还让他心烦。“我的小姑奶奶,我这辈子再也不玩魂斗罗了,咱不哭了成吗?”夏天晚上的电风扇呜呜地吹,余乔万分遗憾地想,难得他喜欢这个不黏人的丫头,呆呆的却又有鬼心眼,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跟自己小时候一样不受待见,这简直就是命运的轮回啊——自己看中了一个如此有前途的接班人,刚刚起步的培育计划就因为区区女人的眼泪而夭折了。 女人啊,永远不要因为年龄而轻视一个女人。余乔三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离婚了,原本应该能作为“长房长孙”而受到疼爱的他,被妈妈带到了外婆家,禁止他见奶奶家的人。在外婆家的众多孩子中,他因为自己离婚的妈妈而沦为二等公民。等到十一岁,终于和外公外婆培养出一点儿感情来了,妈妈又要再婚。当初那个死活争夺孩子抚养权的伟大母亲终于在现实面前妥协——于是他又被送回了爸爸家。他才知道,当初最疼自己的爷爷,已经去世三年了。 他和那个做工会主席的、永远忙碌永远暴躁永远黑着脸的父亲,就像两个刚刚认识的陌生人。 十一岁与四十一岁。青春期的萌芽遭遇壮年期的落幕。 三年的时间,如果是麻利爽快的情侣,可能连孩子都快能打酱油了,然而他和他老爸还是“不大熟”。 怀里的小家伙呼吸慢慢平稳,余乔想,她长到十四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反正不会比自己更差了吧? 如果说入睡前余乔的心里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和温柔,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气炸了的肺就让他忘记了昨夜的所有感慨——女人,真是麻烦。 是的,他必须给余周周梳头,最简单的马尾辫,他已经梳了快三十分钟了。余周周鄙视的眼神通过镜子反射到他眼底,明晃晃、赤裸裸的一片。“如果以后我有女儿了,”余乔阴阳怪气地说,“等她一长出头发,我立马掐死她!” 余周周十二分认真地问:“你觉得会有人愿意和你生孩子吗?” …………告别余乔的时候,余周周突然觉得心里面有些不解。乔哥哥在她心里的形象一直是模糊的,他比她大那么多,整整八岁,比陈桉都大。可是举手投足,却没有陈桉的那种优雅沉稳。余周周见到的他,要么是在冲自己龇牙咧嘴挤眉弄眼,要么是恶声恶气地说“别烦我”,要么就是被大舅当着大家的面呵斥修理,然 后摆出一副水泼不进的顽劣表情,松松垮垮地站在角落,用天生的嘲讽表情看着所有人,好像活着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似的。 然而现在,乔哥哥开始成为除了妈妈、奔奔之外,她的第三个亲人。第三个,可以让她为了对方的生命而放弃“蓝水”的人。时间总是倏忽溜走,夏天的下午是闷热黏腻的,然而当时觉得那样难挨的漫长下午,却在回头看的时候,让余周周费解,她到底都用这些时光做了什么?它们就这样不见了。余周周在剩下的那段时间里,很少再见到公爵和子爵了,雅典娜与她的魔王大人同样从她的世界隐身。她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我希望一转身,就能看到你怯生生地用纯净的眼睛看着我,唤我周周。所以我不停地转身,直到晕头转向,你还是没出现。余周周惆怅地想,原来,原来这就是思念。余周周女侠尚未从之前的几次打击中恢复过来,八月就走到了尾巴。九月来了,她背上新买的黑色书包,去上学了。 余周周朝外婆和余婷婷挥挥手,头也不回地从后操场的大门迈步进入校园。刚才被外婆牵着在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时,手心还在冒汗,道别之后变成独自一人,余周周反倒不怕了。入学日学校有特殊规定,新生家长可以陪同孩子参加升旗仪式,所以许多小孩子都是被爸爸妈妈领着进入大门的,但是在外婆问她需不需要陪伴的时候,她急切地摇了摇头。 外婆甚至能看到她在用眼睛说“求你,赶紧走赶紧走”。那次饭局之后,余周周留下了一个后遗症。那就是,她只在熟人面前才会紧张。这个“熟人”是包括外婆在内的全部亲戚,以及和她的亲戚相关联的所有看起来长得都一样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当然,直系亲属不在场的话,后面那些附属关联人群也通通算作陌生人,所以这时再面对他们,她就不紧张了。这种后遗症的发作条件,形容起来的确很复杂。简而言之,就是她恐惧,恐惧于自己会在关键时刻在自己家亲戚面前掉链子、怯场、烂泥扶不上墙……不过,余周周有她自己的解释。她认为,她只是太善良了。如果她不是太害怕亲人因为自己而觉得丢脸难堪,如果不是她不希望看到他们对自己期望过高导致失望难过,她才不会紧张。当时外婆悠然道:“这跟掉链子其实不矛盾。你解释的是原因,而我说的是结果。”余周周愣了几秒钟,笑容僵硬地说:“反正……我就是善良。”外婆挑着眉头看了她许久,好像憋着笑,说:“哦,看出来了。” 那是开学前三天的晚上,天都快黑了,独自下楼跑到外面玩的余周周还没有回家。 外婆下楼去寻她,看到的是那群常年搬着自家小凳子坐在花坛前一起晒太阳的老太太围成了一个圈,中间站着的正是她的小外孙女余周周,对着一群高龄歌迷声情并茂地演唱《潇洒走一回》,享受着她们给自己参差不齐地鼓掌打拍子,兴奋得满脸通红。 “他余婶,你家这小外孙女真是个活宝啊,又聪明又漂亮,大大方方的,唱歌还好听……” 这个又聪明又漂亮又落落大方的外孙女前一天刚刚在她的老干部活动中心联欢晚会上面,当着她的面把《潇洒走一回》唱得像初秋垂死挣扎的蚊子,嗡嗡嗡,嗡嗡嗡,一边唱还一边低着头羞红了脸,左脚尖点地钻啊钻,好像底下有石油似的。 外婆似乎发现了余周周的这种恐惧后遗症,所以她越是紧张,自己就越要把她推到台前去。 余周周跟着外婆上楼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这,这才是我的真实水平。”只是她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她的真实水平和她的善良无法共存。今天也一样,外婆点点头放她自己进校门,然后留下跟她同一年入学却没有分在同一班级的余婷婷,打算亲自送过去。抬头就看见余周周挺胸抬头的背影,马尾辫随着步伐一跳一跳,瘦小的身板竟然带着一种“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情。外婆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入睡前,余周周忽然领会到,她不可以再这样消沉下去。从来没有看过《乱世佳人》的她握紧了拳头,闭着眼睛躺在被窝中默默地告诉自己,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连幼儿园都没有上过的余周周其实对于学校没有任何概念。她只是觉得,那是一个有很多陌生人的地方。想到这一点,她就兴奋得无法自持,再也不是那个在亲戚朋友家的孩子唱歌跳舞耍宝讨喜的时候,缩在角落讷讷无语的呆瓜余周周了。 今天就是崭新的一天。余周周的一腔热血在满操场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渐渐冷却。她忘记自己被分到哪个班了。外婆告诉过她好多次,可是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余周周心里咯噔一下,后背呼的一下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她转身开始朝大铁门飞奔,外婆外婆,你千万别走…… 后来余周周每次回忆起这一段的时候都会奇怪是谁给了自己神奇的上帝视角——她好像站在一旁看到了自己的左脚陷进操场柏油路面上的小坑,惯性作用下整个上身向前扑去,右手拎着的网兜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 她扑倒在地上,手掌和膝盖先着地,擦破了一大片皮,沾满灰尘的创口渗出丝丝血迹, 同时,装着铝饭盒和小鸭子水壶的网兜“咣当”一声撞到某个人头上。她只是听见稀里哗啦一片噪声,好像是网兜散了,现在午饭一定已经撒了一地。 余周周忍耐了半天,鼻子还是酸了,刚扁扁嘴巴眼泪就吧嗒打在地面上。疼啊,真是疼。她记不清是谁扶着自己站起来,总之她把身体的全部重量都依靠在架着她的胳膊扶她起来的人身上,双腿都是软的,根本无法支撑她站立起来。 她泪眼蒙眬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正装套裙和黑色高跟鞋的阿姨正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一种有点儿懊恼,却又因为不能对一个小丫头发火而憋得很难受的表情。 扶着她的人在她头顶上方温和地说:“小姑娘,没事儿吧?”余周周突然觉得非常非常恐惧——这时候她才看到自己早就应该注意到的——前方五米处,一个小男孩的白衬衫后背被泼上了菜汤,四周弥漫着西红柿炒鸡蛋的味道。而那个阿姨此刻正一边拿面巾纸给他擦拭,一边用目光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个赶着投胎的小鬼。 余周周觉得万念俱灰。众人的目光让她下意识地低下头躲到那个扶起她的叔叔背后,那位叔叔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那个阿姨说:“爱兰,杨杨没砸伤吧?” “没,就是……够狼狈的。”阿姨叹口气,也不再追究余周周的责任了。然后叔叔低下头,轻轻地问她:“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升旗仪式先别参加了,一会儿找个老师陪你去医务室吧,都破皮了,得清理一下。” 余周周泪水涟涟地点头。“傻孩子,光点头干什么啊,我问你是哪个班的?” 余周周很多年后想起这一幕仍然觉得脸颊发烫——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我……忘……了……”听到她声音的小男孩儿突然回头,一瞬间的怔怔过后,就挂着一身西红柿鸡蛋汤冲了过来。余周周心想完了完了,他要跟自己算账了,他……没想到,对方只是狠狠地揪着她的领子,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第、二、天、为、什、么、没、有、来?!” 5.无处可逃 余周周坐在林杨家的沙发上,呆呆地看着林杨妈妈在她眼前放下白色的医药箱,拿出医用棉花撕扯成小块儿备用。 “谢谢阿姨。”她轻声说。“忍着点儿,可能有点儿疼。”棉花浸了酒精,敷在破皮的伤口上的时候,余周周仿佛触电了一样,从头发梢到脚趾尖都颤抖了一遍。“活该!” 换了天蓝色t恤的林杨出现在客厅门口,看到余周周左手手掌和膝盖上涂满了红药水十二分狼狈的样子,依然恶狠狠地瞪着她。 林杨爸爸朝余周周抱歉地笑笑,然后低头严肃地压低了声音说:“杨杨,胡说什么?怎么那么没礼貌?!” 余周周忽然想,如果说这话的是乔哥哥,恐怕早就被大舅一掌拍倒吐血不止了吧?这个叔叔真是温柔,就像……就像陈桉。 总之,和自己周围的所有人都不属于一个世界。正在开车的林杨爸爸无声地笑了起来。自己家的宝贝儿子怎么变得这么别扭了? 她从进门的那一刻就遵循着妈妈一直以来的教导,绝不四处乱看。可是,她仍然能感觉到林杨家里的“高档”——并不像陈桉家里一样奢华,只是简洁明快而已。但是空气中飘浮着的水果清香和衣物柔顺剂的味道交织在一起,那是一种称得上温馨的味道。 余周周抬头朝温柔儒雅的林杨爸爸微笑了一下,乖巧地说:“是我不好,对不起。”这句话让站在一旁的林杨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装的,这个家伙肯定是装的!他动动嘴巴不知道想说点儿什么回敬她,然而一看到余周周略低下头盯着白色木桌上的马克杯微笑的样子,心里忽然像是被一片温柔的羽毛拂过一样。罢了罢了,这次饶了她。他并不知道,余周周盯着桌子上画着唐老鸭的马克杯,心里一直在腹诽。凭什么他家里这么大,凭什么他爸爸这么温柔这么英俊这么优雅,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余周周兀自伤神,那股名叫“温馨”的香气一阵阵侵袭着她强装镇定的神经,她必须低头盯着马克杯,否则她会哭的。“所以你才是活该呢,活该被我用饭盒砸。”余周周心想,姑且算是替天行道。 他们重新坐上林杨家的车,朝着学校的方向开过去。林杨妈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叹口气:“这么一折腾,升旗仪式就结束了。” 余周周再次局促地低下头去:“对不起。”林杨妈妈回过头,笑笑:“没事,腿还疼不疼?”她摇摇头,眼泪差点儿就掉下来,感情正在酝酿喷薄中,突然被旁边的林杨狠狠扯住了袖子。她侧过脸,看到他恶 狠狠的表情,诧异地等待了一会儿,没想到,他只是凶巴巴地说——“我才不想参加什么升旗仪式呢,哼。” 呃?余周周愣愣地看着他。 连安慰别人都这么别扭。林杨妈妈却微皱眉头,有些担忧地叹了口气。 刚刚和林杨的班主任打过招呼了,缺席升旗仪式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毕竟是开学第一天,有些可惜。原本打算把小姑娘送到医务室去之后,就赶紧带着林杨回家换衣服,然而医务室的老师还没有上班。自己家的小祖宗叫嚷着,要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小姑娘也带回去顺便上药——她不是没犹豫,这个余周周的家长不在身边,他们贸然将孩子带走,毕竟是不妥的。 小姑娘余周周看起来也是很敏感懂事的孩子,发现他们的顾虑,就说自己的伤口没关系,不用急着上药,一再道歉,又劝他们赶紧带着林杨回家换衣服。 结果没想到,自家儿子突然大声地冒出一句:“你又想跑?没门,你把我衣服弄脏了,你得对我负责,跟我回家!” 林杨妈妈想到这里,不由得再次回头打量起后座上正在被自己儿子骚扰的小姑娘,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对了,你是哪个班的?”林杨瞪着圆圆的眼睛,带着一脸期待的表情问。余周周哑然,如果说自己忘记了,肯定会被这个家伙笑话吧?于是她摆出不耐烦的表情说:“不告诉你。”林杨笑得有些阴险:“哈,你忘了,我知道。” 余周周攥紧了小拳头,抬眼看了看坐在前排的林杨父母,心想,我忍,我忍,君子报仇,好几年都不晚。 “我是一班的,你也是一班的吧?”“不是。”“瞎说,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哪个班的。” “我虽然……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记得不是一班也不是二班。”林杨咬着嘴唇,好像被人拔了电源线一样,安分地坐好不再说话。林杨的家距离学校其实很近,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到了学校后门。升旗仪式还没有结束,国旗升上去了,但是学生和老师还都在后操场上站着聆听德育主任的讲话,之后值周生还要宣布新的卫生纪律评比标准…… 教导主任远远地看见了他们,笑着迎了过来。余周周安然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寒暄。林杨妈妈一把将林杨推到主任面前,几个人边说边笑,貌似主任在担保一定照顾好林杨。 他们都笑得很假很僵硬,余周周歪着脑袋想。记得妈妈说,笑容这个东西永远是展示给对自己有用的人看的。 所以,看主任笑得那么卖力,可见林杨的爸爸妈妈一定是很有用的人吧?而对林杨来说,主任显然不是一个很有用的人——因为林杨连笑都不笑,甚至有点儿不耐烦。主任回头喊了一声:“小张,来来来,这是你们班的新学生。”于是另一张微笑的假面具迎风飘了过来。林杨却在这时候指着余周周仰头对主任说:“老师,她是哪个班的?”主任好像这时候才看到余周周,愣了一下,问:“孩子你叫什么?”“余周周。”主任长出一口气,又转过身:“小于,你们班丢了的那个学生在这儿呢!”余周周大窘,讷讷地看着一个穿着深灰色正装的年轻女人朝自己走过来。她朝主任点点头,却并没有像余周周想象的一样牵起自己的手或者蹲下身子问一句“小朋友你怎么受伤了啊”……这个于老师什么都没有问,也不笑,只是声音平平地说了一句:“跟我走吧。” 余周周正要跟上去,眼角余光突然看到林杨惊慌的脸。那些大人还在其乐融融地笑着,被围在中间的主角却扭着头执拗地看着她。余周周忽然感觉到心底很柔软。所有人都拿她当空气,只有他好像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她仰头,用最乖巧甜美的声音问:“于老师,我是哪个班级的?对不起,我忘记了。”于老师冷冰冰的脸上渗出了一丝笑意,低头看了她一眼:“七班。” 一年级一共七个班,他在头,她在尾。余周周立刻转过头,看到林杨一副要从大人环绕中突围的架势,一脸“妖怪哪里逃” 的急躁。她不由得笑起来,大声说:“我是七班的!”大人们被她清凌凌的喊声吓了一跳,都不再交谈,略带诧异地齐刷刷看向她。余周周脸腾地红了,扭过头追上于老师的步伐落荒而逃。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带着喜悦却仍然别别扭扭的喊叫:“哈,我知道了,看你这回往哪儿跑!” 余周周那时候对于林杨的嚣张很是不屑。也许因为她彼时并不明白,命中注定的人,的确是无处可逃的。 一个老师走过来,在主任和班主任小张老师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她们两个就朝林杨父母笑笑说:“稍等,张老师班里有点儿事,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 老师一走开,林杨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林杨爸爸把手放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笑着问:“就那么不耐烦?到了学校可就和家里还有幼儿园的时候不一样了,你得规规矩矩的,好好听话!” 林杨点点头,突然听到背后又尖又肉麻的喊声:“呀,爱兰,我就说今天肯定能碰见你们嘛。” 林杨在心里哀号一声,迎面走过来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凌翔茜妈妈,一个是蒋川妈妈。 他最受不了的两个人的妈妈。“我刚才还和蒋川妈妈说呢,把一班的队伍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也没找到你们,怎么才来啊?”两个女人和自己的妈妈凑到一起就开始叽叽喳喳,林杨抬头,看到连爸爸的嘴角都有点儿抽搐。 林杨妈妈叹口气,看了他一眼:“我们家宝贝儿子缠上一个小美女。”另两位妈妈闻言笑起来,咯咯咯,咯咯咯,仿佛两只下不出蛋的母鸡,就是这种笑声,最让他想要咬人的笑声。林杨妈妈简单地讲了一下早上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凌翔茜妈妈惊讶地掩住了嘴巴:“谁家小孩儿啊,这么不小心,杨杨没被砸坏吧?真是的,怎么这么冒冒失失的!”林杨抬头剜了她一眼,要你管。蒋川妈妈反而笑得很诡异:“我告诉你,小男孩儿都这样,我家蒋川也是,见到好看的小姑娘就走不动道了。今天黏这个,明天黏那个,谁好看就赖着谁。”三个妈妈又开始一齐诡异地笑起来。林杨低头轻声嘟囔一句:“切,谁跟蒋川一样啊!” 一直沉默的林杨爸爸蹲下身子问他:“你刚才说什么?”他很认真地看着父亲的眼睛说:“我跟蒋川才不一样呢。”“哦?哪里不一样?”林杨想了想,声音稚气却百分之百的郑重:“男人必须专一。”林杨父亲大笑起来,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嗯,好儿子,说得对。” 6.我不是小甜甜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世界上再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有可能别有洞天,比如……分座位。倒数第二排和正数第二排有很大区别吗? 小学生和大学生的答案是不一样的。余周周坐在倒数第二排,一直在困惑着于老师刚才按照大小个儿排队时的眼光。 明明那个小男孩比那个小女孩要高得多,然而他还是排在了人家前面。余周周侧过头好奇地看着眼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队伍,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结果得到的是于老师冷冷的一瞥。 她安分地缩回了脑袋。妈妈说,不能惹老师生气。 长大后她才知道,奥运会有vip和普通席,酒店有总统套房和标间,所以一个小学教室里面前排与后排的猫腻,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注意的问题。但是,奥运会观众席也好,酒店也好,剧场也好,都会赤裸裸地将等级划分开,毫不粉饰,然而于老师会在排队的时候告诉大家,她是按照大小个儿排列的,她是公平的。 世界上最让人难过的不是高低之分,而是欺骗。不过这一切都是她回头的时候才看得懂的。当年的余周周只是摆正眼前的白色铅笔盒,满心欢喜地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连膝盖都不觉得痛了。只不过……他们还要这样坐多久? 余周周上学后学习的第一课,就是静坐。背脊挺直,目视前方,双手背在后面,按要求左手背贴在右手心上。于老师在讲台前示范了一遍,背对她们演示如何将两只手叠放好,然后转过来说:“现在我们坐好,十分钟后休息。”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余周周在语文作文课上学会了如何形容此刻的情景。“教室里面安静得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很想问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坐着呢?难道我们不应该学除法吗?就是余玲玲一直在本子上写的那个好看的符号。不过,这样的时光对于余周周来说绝对不是很难熬的,她努力地集中精力盯着于老师冷冰冰的脸,然而过不了多久就神思恍惚了。转眼间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血流成河。眼前却是林杨狰狞的笑脸:“哈,女侠,你也有今天?你以为把蚀骨散泼了我一身就能为民除害了吗?想得美!今天我也不难为你,你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我们就一了百了!” 怎么办?余周周正皱着眉头兀自纠结,突然觉得眼前罩上了一大片阴影,慌忙抬起头,于老师正居高临下用鼻孔看着自己。 怎么了?余周周不明就里地抬头看她。“ 你笑什么?”“嗯?” 余周周不知道因为自己一人分饰两角,所以不经意间将林杨的狰狞笑容也摆在了脸上。一屋子屏息静气表情严肃的小朋友,只有她一个人一脸生动,格外显眼。 于老师白了她一眼,皱起眉头来。周围霎时出现了好几道责难的目光。老师就是神明,惹老师生气就是渎神,余周周死定了。 十分钟的静坐终于结束了,她趴在桌子上打了一个哈欠,这才转过头打量自己的同桌。那是一张基本没有什么特点的脸,不大不小的眼睛,不高不矮的鼻子,不黑不白的肤色。 “你叫什么名字?”“李晓智。”“我叫余周周。” 然后彼此无话。余周周觉得无聊,把自己的白色铅笔盒打开又关上,关上再打开,重复了好几遍,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然后又说:“真没劲,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干坐着啊?” 李晓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可以称为表情的变化:“什么为什么,你幼儿园的时候没有背着手坐过吗?” “我没上过幼儿园。你们在幼儿园还要背手坐着吗?”“对啊,老师说这样对脊柱好,这样坐着脊柱就不会长弯了,而且也能培养我们的纪律性。” 余周周看向李晓智的目光有了点儿崇拜的意味:“是这样啊……脊柱是什么?”李晓智有点儿难堪地低下头:“……我也不知道。”这毕竟是个比较复杂的专业词语——何况李晓智把“脊柱”念成了“鸡柱”。第三次“静坐十分钟”过后,于老师终于笑了一下,说:“咱们可以下课了。操场小,为了大家的安全,我们避开高年级的同学,他们上课的时候我们再下课。现在从靠门那一组开始,两个两个走出去,到门口站好等我。不许讲话,不许跑跳,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不拉长音会死啊?余周周带着一脸稚嫩的鄙夷,心里暗道,真是幼稚的小孩子。 操场上,大家并没有很撒欢地到处跑,于老师号召大家好好相处,互相自我介绍。于是余周周身先士卒,开心地跑来跑去跟很多人说:“我叫余周周,你叫什么?” 一圈下来,大家都记住了那个一身红药水的女孩子叫余周周,可是别人的名字,余周周一个也没记住。 很快就觉得无聊了。学校里面的孩子没有大杂院的小孩那么活泼,好像都怯生生地在害怕着什么似的,余周周独自一人坐到小花坛边,背对着大家开始进行她自己的游戏。 背靠花坛 ,笑容满面,轻轻地一甩头发,很小声地喊:“玛丽贝尔的花魔法,变!”动画片中金色长发笑容迷人擅长花魔法的玛丽贝尔也是余周周的偶像,她觉得玛丽贝尔又漂亮又有能力,而且还有妈妈贝尔爸爸贝尔爷爷贝尔奶奶贝尔的宠爱,简直是过着完美的生活。余周周喜欢一切能够变身而又完美的大人物,如果不是因为超人内裤外穿而且颜色搭配很不协调,那么她也一定会喜欢超人。 她正拎着冰棍棍儿当作花魔杖挥舞着,突然听见背后一阵掌声。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有点儿脸红,以为自己被发现了。然而回过头的时候才看到,一直零零散散地站在操场各处的呆大头们都会聚到了一起,在背对自己的花坛另一侧不知道围观着什么。她发现只有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外面,突然有些窘迫,赶紧也跑了过去。 还没有靠近人群,就听到诗朗诵的声音。请让我采撷最清澈的一滴露珠,请让我衔取最明媚的一缕晨光,请让我掬一捧最和煦的风,请让我拈一片最灿烂的霞,可是啊可是,这些,都不能将我的心意完全诉说…… 余周周被女孩子温柔深情的清脆声音所吸引,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好像是被慑住了魂魄一般。 ……情诗吗?就像童话里面王子写给公主的那种?写得多美的情诗。余周周还在恍惚中,就听见了点题的最后一句。 这样的日子,只能化作一句最简单的祝福,老师,谢谢您。 ……原来不是情诗啊…… 噼里啪啦的掌声再次响起来,余周周才走到人群的外围,听到刚才柔情优美的女声恢复了正常的语气,很谦虚地说:“其实这首诗是去年参加省电视台教师节十佳教师评选表彰大会的串联词,我有点儿记不清楚了。” “记不清楚了还朗诵得那么好啊,你那么小就在省台大型活动做主持了?真是小童星,真厉害。” 现在这个说话的人,是那个冷冰冰的于老师吗?她的声音多温柔啊,简直像某个温柔的妈妈一样。 人家不是常说老师就是我们的妈妈吗?果然没说错。余周周正在一边自问自答,突然看到身边站着的正是讷讷的李晓智。她刚才做了一圈的自我介绍,最后认识的人还是只有一个李晓智。“李晓智,刚才朗诵的人是谁?”李晓智带着一点儿惊讶的表情问:“啊,你不认识她?她是詹燕飞啊,就是小燕子啊。” “小燕子?”李晓智更惊讶了:“难道你不看《小红帽》吗?你不知道《小红帽》的主持人 是谁吗?”“主持人?”余周周歪着脑袋想了想,“难道是小红帽和大灰狼?”如果这两个人一起主持节目,应该就是电视上说的世界大同吧……李晓智并没有如她想象的一样朝她翻白眼,而是很认真地纠正她:“没有大灰狼。” 余周周后来才知道,詹燕飞,艺名叫小燕子。而《小红帽》则是一档省台最有名的儿童节目,一档让余周周恨得咬牙切齿的节目——每周二和周四晚上六点播出,占用了动画片的时间。所以原本可以一星期播放七集的动画片,因为《小红帽》的存在,就只剩下了五集。小燕子就是这档节目的三个主持人之一,也是年龄最小的那个小童星。另外两个,是三十岁女人戴上假发扮演的“外婆”,还有十一岁女孩子扮演的“小红帽”。 果然没有大灰狼。余周周对这档节目很没有好感,所以从来没看过,以至于连它的名字都不清楚,自然不会知道詹燕飞是多么多么有名气的小孩子。于老师站起来宣布大家列队,该回教室上课了。人群散去,余周周这才看到了詹燕飞的模样。 像个娃娃,瓷娃娃。她梳着两条小辫子,脸上有胖乎乎的婴儿肥,眼睛黑亮黑亮的。穿着鹅黄的公主裙、黑色小皮鞋,干净优雅,像是个极惹人怜爱的小洋娃娃。 余周周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惨兮兮的红药水,扁扁嘴,才发现“花魔杖”冰棍棍儿还握在手里,连忙松手丢掉,然后低着头混进了队伍里面。 回到班级后又是静坐,但是于老师趁这个时间公布了班干部的名单。詹燕飞是班长。徐艳艳是副班长。此外还有各种“委员”若干,以及负责眼保健操的卫生员一名,小组长四人。 自然都跟余周周没关系。于老师说,等到大家加入了少先队,还会有中队长的职务。中队长是班级里面最大的官儿,到时候会根据小朋友们的表现选出来。至于这些班干部,都是代职,如果表现得好会晋升,至少从一道杠升为两道杠。如果表现得不好,则可能被撤职。大家要好好配合班干部的工作。 “大家听懂了没有?”“听——懂——了!” 还在恍惚中的余周周这一次并没有对大家的拉长音发表任何评论。她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名字。 小燕子。 第二次下课的时候,大家已经不再像离群的呆头鹅。她们都聚到了詹燕飞身边,听她讲电视台的事情,还有许许多多的省里文艺圈的名人笑星的故事……余周周挤不进去,而且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憋闷,一点儿都不 想挤进去,就和李晓智游离在外围,却又因为好奇而忍不住偷听。 她忽然想起来,当时奔奔是怎样对她说的。他希望她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余周周忽然有些怅然。她对所有人都做了自我介绍,可是他们未必都能记得她,然而詹燕飞什么都没说,却让他们都围在了她身边。 余周周抬起头望向邈远的天空,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都不知道,余周周其实也很厉害。詹燕飞变身之后是小燕子,余周周变身之后…… 还是余周周。她踱步坐到花坛边,托起自己的小脑袋,低头看着自己的雪青色凉鞋。脑海中一遍遍地回放着《我是小甜甜》里面小优变身的一系列动作。变身成为小甜甜的小优,站在舞台上唱着好听的歌曲,光芒万丈,拥有数不尽的支持者。连俊夫喜欢的,也是那样的小甜甜。 在余周周孤独地对自己进行“我是小甜甜”的催眠活动时,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好像失去了某种笃定的快乐。而且,小甜甜不是雅典娜,不是女王,也不是女侠。她只是一个博取目光的凡人,而余周周对于这样一个凡人的渴望,竟然远远超过了做女神。 突然感觉到马尾辫被别人拽了一下,她张开眼睛,眼前出现的竟然是林杨的脸。“我们班也下课了,就看见你自己坐在这儿,哈,是不是没人理你?” ……被说中了。余周周白了他一眼,但是心里有点儿高兴,她终于遇见了一个熟人,可以不那么孤单了。她刚想跟他说点儿什么,就听到远处几个男孩子喊:“林杨,快点儿过来啊!”才半天,他就有新的小伙伴一起玩了。余周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很沮丧。于是她竟然很乖巧地说:“你的小伙伴在找你,快去吧。”林杨又一次扬眉,瞪圆了眼睛,一脸“你吃错药了吧”的表情。愣了一会儿,就转身对那些孩子喊道:“你们先玩儿,一会儿我就过去!”他说完就走过来坐到了余周周身边,歪着脑袋看她:“你怎么了?腿还疼吗?”“不疼了。” “你不高兴?”余周周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林杨,我心情不好。” 林杨张大嘴巴看着她,心里惊异极了。他一直觉得余周周跟别人不一样。包括他自己,要是不高兴,也许会哭,会胡闹,会躺在地上打滚儿,会要这要那,但是绝对不会像大人一样叹气,说,我心情不好。 “为什么?”他也决定在她面前表现得深沉点儿。“我也不知道。” 他们肩并肩坐着,用同样的动作 ,手肘撑在膝盖上,然后用双手撑住小下巴,一边茫然地目视前方,一边晃荡着悬在半空的腿。“我说,你看过《小红帽》吗?”林杨摇摇头:“那是什么?” 余周周忽然有点儿开心,你看,并不是所有人都看过《小红帽》的。“我们班的班长,是《小红帽》的主持人。”林杨的语气没有什么变化:“《小红帽》的主持人……是大灰狼吗?”他做好了被她翻白眼或者痛骂的准备,可是没想到,余周周竟然在对他笑,眉眼弯弯,嘴角上扬,像是傍晚的月亮。他有点儿局促地偏过头不看她,咳嗽了一声说:“班长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也是我们班的班长啊!” 余周周并没有如他料想地嘲讽他,而是很认真地说:“真好。好好表现,我们老师说,表现不好会被撤职的。” 林杨一下子虚荣心极度膨胀,他骄傲地拍拍胸脯大声说:“切,撤职?我以后会做大队长的!大队长除了校长,谁都得听我的!” 余周周眯起眼睛笑:“嗯,我相信你。”林杨一生都不会再忘记开学第一天。那是一个沉闷的阴天,无聊,漫长,但是在他的记忆里,他觉得光芒耀眼。升旗仪式上有那么多人,她的饭盒偏偏砸中了他。这就是电视里面说的命中注定吧?一阵风刮过,余周周的头发被吹起,拂到他右耳侧,痒痒的。林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抬起头,看着阴沉的灰色云朵,听着远处伴随翅膀拍击响起的鸽哨声,轻轻地对余周周说:“我一定会当上大队长的。” 很多年后,余周周才在某本言情小说里面看到,男主角一世枭雄,却温柔深情地看着女主角说:“你看,我要把这天下都送到你眼前。” 然而这样的江山和美人,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好结局。 7.LonelyWalk 那天晚上,家里的晚饭成了余婷婷一个人的舞台。余婷婷成了她们班的文艺委员。“我们班班长是林杨,副班长是凌翔茜,学习委员是张铭,生活委员是徐佳迪,体育委员是……”她一气儿说完,咽下嘴里的豆角,继续说道,“文艺委员是我!嗯,还有一些小组长什么的,我记不清楚了。” 基层干部果然不受重视。然而,余周周还不如余婷婷——她只记住了一个小燕子。“张老师说,明天开始我们就学握笔姿势和坐姿,这些我都在幼儿园学过了。”“张老师说,我们一班是全年级最好的班级。”“张老师说,一年级的小朋友不许自己一个人去楼下的小卖部买吃的。”“张老师说,在走廊里面跑跳喧哗是会被值周生抓的,给班级扣分抹黑,会被批评的。” “张老师说……”因为父亲值班来不及做饭而到奶奶家蹭饭的余乔,此刻突然放下碗筷大笑起来。 余婷婷突然被打断,气得眼睛圆睁,但是她和余玲玲都很害怕阴阳怪气的乔哥哥,所以平常十分伶俐的小嘴只能倔强地抿起来,什么都没有说。 “我说,老师这种东西啊……”余乔笑到一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余乔!闭嘴!”大舅劈手又是一个栗暴。余乔捂着脑袋盯着墙上的挂钟:“爸,你该走了,要不就迟到了。”“我走了,你就能胡说八道了是吧?”“您没走,我不也一直胡说八道吗?关键是,您觉得只要我开口说话,那就一定都是胡说八道。”“小兔崽子你——”余周周抱着碗低头偷笑,听到外婆轻咳了一声,饭桌上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筷子和盘子清脆的敲击声。 “周周啊,今天过得怎么样啊?……除了把腿磕破了以外。”外婆说完,余乔就朝她摆了个鬼脸。 “嗯,挺好的。”她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酱牛肉,“……一切……都挺好的。”余婷婷扬眉,半笑不笑地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摔倒的,你没跟奶奶说实话。你中午没吃饭吧?因为你用饭盒把我们班长给砸了!”余周周心里一惊,她只是告诉外婆自己在操场上玩的时候把腿摔坏了,并没有提到林杨的事情。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突然听见余乔的惊呼。“我果然没看错人,不愧是我的接班人啊,我开学第一天都没你这么英勇,砸班长? 牛!你要打土豪闹革命吗?作为前辈,我可以给你传授经验啊!”余周周狠狠地瞪着光顾着火上浇油的余乔,狠狠地扒了几口饭,没有说话。外婆停下了筷子:“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把人家给砸伤了?”余周周还没来得及摇头, 就听见余婷婷气愤的声音:“可不是嘛,她砸得可准了! 虽然我没看见,但是听同学说,她把我们班长都砸回家看病去了,升旗仪式都没参加!我们班长……” “他都没急,你急什么?”余周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是在余婷婷嘴里塞了一整个馒头,她张着嘴巴愣了许久,被打断后不知道怎么继续,于是只好转头去看着外婆。“真的没事?用不用跟你们老师谈谈?”外婆始终垂着眼帘吃饭,声音都没有一丝起伏。 “没事,”余周周非常淡定地学着电视里面的演员一样,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晚上八点,余周周正坐在小床上翻着新发下来的语文书,听到门铃响。 妈妈最近总是回来得很晚,作为销售代理,她一直告诉余周周晚上有应酬,不能回来吃饭。余周周不明白,为什么大人吃一顿饭总要吃那么长时间,但是她知道妈妈很辛苦很辛苦。 “周周,今天过得怎么样?你手怎么了?膝盖也磕破了?怎么,摔倒了?”余周周决定还是先坦白:“嗯,我把余婷婷她们班班长给砸了。”语气就和“今天没有留作业”一样平静。不就是把林杨给砸了吗,为什么包括妈妈在内,所有人听说这件事的时候都很惊慌呢?她又没有把林杨给砸傻——他本来就是傻的。简单聊了几句,妈妈终于放下心来,皱着眉头教训她以后要稳重点儿,别总是慌慌张张四处乱跑。余周周高兴地拿出一摞新书,递到妈妈面前:“妈妈,老师说这些都要包书皮的,而且不可以用花花绿绿的纸,一定要用白纸!” 小学老师总是能提出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规矩。妈妈叹口气,笑笑说:“好,现在咱们就包书皮。”小屋温馨的橘黄色灯光下,余周周守在桌边,看着妈妈将数学课本在雪白的挂历纸背面比量定位,用铅笔简单标记,然后裁纸,压出折痕……妈妈低下头的时候,几缕碎发垂下来,侧脸在发丝后露出优美柔和的曲线。她微抿着嘴角,妆容精致,眉目如画,看得余周周神情恍惚。 她的妈妈这样美。余周周在那一刻爱上了包书皮这项活动。直到她上了高中,早就没有人再要求学生包雪白书皮,甚至文具店里面也摆着各种规格的彩色动漫塑料书皮,她仍然会自己动手细心地学着妈妈的样子,在挂历纸或者牛皮纸、绘图纸上比量压痕,并且会在身侧摆上一面镜子,让额角的发垂下来,时不时歪过头看一看,是不是拥有妈妈的神韵。 那时候,她学会了很多种方式来怀念,这只是其 中之一。 余周周的小学生活就这样拉开了序幕。早上全体学生都会在操场上按照班级的顺序排好队,然后一列列进入学校。周一会有升旗仪式,其他的四天则从七点二十分开始“红领巾”广播站的例行校园广播节目。八点钟正式上课,四十五分钟一节课,课间休息十分钟。上午四节,下午四节,晚上四点十五分放学,除了值日生之外,其他同学在后操场再次排好队伍,在体育委员和班主任的带领下,走到大门口原地解散。 当然,事情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小学生的生活实在乏味单调,为了避免这种单调,老师们达成了一个找乐子的共识。 和百年前的清宫嬷嬷一样,她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设定规矩。比如清晨排队列的时候,小班长们会在队伍里来回巡视,不要提回头说话了,哪怕你耳朵痒痒伸手去挠了一下,同样会被训斥。有时候还会被班长从队伍里面揪出来拖到队尾去——这是余周周他们这些平民最恐惧的,因为单列出来的人会被告诉老师,死无葬身之地。 为了方便美观地进门,班级是按照蛇形方式排列的,于是余周周所在的七班好死不死地挨着林杨和余婷婷所在的一班。她每天都能看到林杨摆着一副欠砸的表情扬扬得意地绕着他们班的队伍巡视——余周周不敢随便歪头看,只能通过余光看到他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也并不知道,其实林杨那副德行,完全是故意摆给她看的。 一班和七班每周下午的两节体育活动课也在同一时刻,余周周此时已经和班里的小朋友相对熟悉起来了。她们一起跳皮筋,玩“两面城”和“真假地雷”,在操场上放肆地奔跑,当然有时候也会撞到高年级同学,被他们的足球砸到或者自己跌倒擦破皮。不过,余周周最困惑的就是,林杨自己明明也在跟朋友玩得不亦乐乎,一群男孩子拿着塑料宝剑对砍,使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必杀技,但是每当余周周出糗的时候——玩“真假地雷”被抓到啦,跳皮筋跳错步骤啦,两面城跑错方向啦……总会听到不远处林杨哈哈哈的嘲笑声。 有时候余周周也会看到余婷婷,然而她从来不理余周周,两个人就像彼此不认识一样。 女生是一种神奇的动物。自然,学校就是一座巨大的后宫,几乎是天性使然,所有的小学生都学会了争宠。老师对谁笑一下,都能让其他人羡慕非常。每天放学前班主任都会总结一天的情况,被批评的孩子懊恼非常,被表扬的则会在原地解散之后第一时间冲到爸爸妈妈的怀里去得意扬扬地“显摆”。有趣 的是,余周周和李晓智这一桌仿佛是透明人一般,他们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表扬和批评,无论静坐时余周周把腰杆挺得多么直,被表扬的永远是那几个人:詹燕飞、徐艳艳、陈雪莹…… 而且,余周周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标——小红花榜。 ……目前仍然是0朵,红花黑花都是0,她和李晓智仿佛是一条基准线,悲哀地留下一片空白。 终于,开学后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三,余周周在晚饭后郑重其事地找到外婆,说:“外婆,我以后想要自己走回家。” 外婆输液结束后,医生嘱咐她要每天坚持散步,于是她会每天早晚送余周周、余婷婷上学。师大附小距离她们家很近,大约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而且不需要过主干道,从小街和楼群穿插就能回家。外婆想了想,摸摸余周周的头:“可是我要送婷婷啊,你们两个一起,不是很方便吗?” “可是我想要自己走。”外婆扬眉,笑了:“周周,你不喜欢婷婷,是吗?” 是。余婷婷一路上就像麻雀一样没完没了地讲着她们班的事情,从张老师到林杨到小红花到小黑花到表扬批评……余周周不想听,一点儿都不想。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嫉妒,余婷婷在一班的小红花榜上排名第五,而且她每天都要在放学路上问自己:“余周周,你今天有没有得到小红花?” 要你管?余周周不想撒谎,于是只能摇头。余婷婷乐此不疲地问着,问完了之后还会使劲儿地摇动外婆的手,好像希望外婆能就孙女和外孙女的差别评论些什么——幸好外婆每次都笑着沉默。可是她不想对外婆说出“讨厌”两个字,于是信誓旦旦地解释:“我们于老师说,要培养自立的能力。如果家住得不远,最好不要让家长接送。” 余周周想,难道她真的是乔哥哥的接班人?张嘴就能胡扯。外婆略微思索了一下,笑着答应了。然而第一天的时候,她还是拉着余婷婷不动声色地在远处跟了余周周一路,发现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也就放心了。 余周周的人生,因为独自行走而有了一点儿起色。白天在学校里面压抑着的思绪,在短短十五分钟的路程上通通释放出来了。脑海中反派boss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那个趾高气扬的副班长徐艳艳,而余周周则在变身之后化身为比小燕子还要光彩夺目的小明星,将徐艳艳的嚣张气焰打消得一干二净。 阿q精神是中华民族的本能,从余周周这样的娃娃抓起。电视台开始播放 新的动画片《罗宾逊大冒险》,余周周非常喜欢那轻松悦耳的片头曲,虽然是日语和英文混杂的。“lonelywalk,lonelywalk……” 上初中的乔哥哥会英语,他说,这两个词的意思是“孤独地行走”。不,一点儿都不孤独。然而,余周周那段快乐的孤独路程仅仅持续了一个星期就戛然而止了。事情发生在一个黑色的星期二…… 8.黑色星期二 其实那个星期二本来就“天有异象”。余周周出门前看了看阴沉沉的天,带上了自己的红色小雨伞。虽然后来天晴了,她的世界却大雨瓢泼。 今天要发第一次考试的成绩。上学以来的第一次拼音测验,余周周自认为考得还不错。尽管心里面是有些惴惴不安的,然而她相信,这次考试,一定会让她在红花榜上面实现零的突破。 四十分。鲜红的四十分。以及六个大叉,两个对号。 余周周感觉到自己从脖颈到后脑勺绵延着一股酸酸麻麻,不知道从何而来。全班只有十个小朋友没有得一百分,其中余周周排名倒数第二。她慢慢走上前去从于老师手里领回了卷子和两个白眼,转个身低下头走回自己的座位,眼角不经意间瞥到了坐在同一桌的徐艳艳和詹燕飞的目光。 徐艳艳翘着嘴角挑着眉头,脸上的讥笑让余周周脖子上酸麻的感觉更加剧烈。然而最让她难过的并不是徐艳艳的无差别歧视——而是詹燕飞,她用那双漆黑的漂亮眼睛看着她,没有笑,反而带着几分善意的同情。 一种动画片里面常常挂在主角脸上的悲悯和善意。不要那样看着我,求你。余周周偏过头加快了脚步,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将脸侧向窗台,躲过了李晓智的视线。她在刚刚开始学拼音的时候,就曾经指着黑板上的一排韵母困惑地问:“那是什么? 我们为什么不学汉字而要学这些符号?”余周周知道自己的很多问题非常白痴,所以她只敢拿来问李晓智。而李晓智从来都不会给出真正能够对应“为什么”的答案——他的答案永远都是,难道你以前不如何如何吗?你在幼儿园的时候难道没有如何如何吗? 对于李晓智来说,世界上没有为什么,只有惯例。因为以前是这样做的,所以以后也要继续下去,就像一条河,你只管向前流动就好,不要去管走向的原因。 于是,大家都在幼儿园或者学前班学过的拼音,对于余周周来说成了非常费解的存在。她跟着老师念aoeiuu,bpmfdtnl……但她还是不知道这些诡异的符号到底是什么东西,这让习惯于遵循着童话故事的剧情来猜汉字含义的余周周无法接受,所以她根本就背不下来。当老师开始考察b-a-ba,p-o-po的拼读时,她彻底失去了方向。 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她在测验的时候尽情发挥,可是卷子上的拼写让于老师大为光火。四十分,四十分,四十分,四十分……她和李晓智都在后墙硕大的榜单上实现了零的 突破,只可惜,她得到的是小黑花。于老师宣布,以后的考试,所有得到一百分的小朋友都会有奖励。奖励就是文具商店里面两角钱一块的画着十二生肖的橡皮。于老师买了两大盒白兔牌的橡皮,一盒画着老虎一盒画着龙,正好是班里大多数孩子的生肖。余周周盯着李晓智的橡皮,愣了一会儿,抿紧了嘴巴把卷子折叠好塞进语文书里面。 她每天都有一元钱的零花钱,她可以自己买橡皮。可是,从老师手里得到的橡皮是不一样的。 ……圣橡皮。她仍然保留着在事物前面加上“圣”字的习惯。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小时后,数学课上,于老师抱着一大摞作业本走了进来,重重地往讲台上一堆。 她今天穿着翠绿的针织衫搭配深紫色西装裤,还背着一个浅蓝色的包——作为人类,早就失却了动物对于危险的敏锐本能,所以余周周并不知道这种艳丽而变态的搭配往往是灾难的代名词。 其实也不需要从颜色上推测。那一大摞作业本中有一半都被撕下了几页,横着夹在本子中。从讲台下看去,纸张不整齐的边缘和不一的宽窄,夹杂在一起堆得高高的,像摇摇欲坠的积木烟囱。 又有一群人要倒霉了。包括余周周在内,所有的同学都神色凝重地盯着讲台上的烟囱,仿佛那是一座决定他们命运的圣塔。余周周低头玩着自己书桌里面的书包垂下来的肩带,努力地表现出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侠的淡定。 可她还是会神经质地抬起头看一眼讲台,立刻低头。班主任站在讲台边,巡视了两个来回,用那一双灯泡一样的眼睛烤蔫了祖国的五十七朵花。孩子们被吓得大气不敢出,偏偏天下所有的班主任都愿意用阴沉的表情营造人人自危的恐怖氛围,不知道是不是这样能给他们一种君临天下的快感。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一个工作需要成年人把一道简单的算术题或者一个幼稚句子甚至一个不好笑的笑话重复地讲上好几十年,那么偶尔吓唬吓唬人释放一下压力是可以的。 只是他们大多不大善于把握程度。“是不是体活课上得太多了?都给脸不要脸了是不是?玩疯了吧?写作业的时候长脑子了没有?我问你呢,余周周!”余周周一个激灵抬起头。老师终于点了她的名字,终于看了她一眼,然而,她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那结局。余周周像临刑前的死刑犯,深深地低下头去。 “我留作业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是不是告诉过你,把1到9这九个 数字写到田字方格的右边半格?谁让你写到左边的?前十个还在右边,怎么写着写着就跑到左边去了?你写作业的时候想什么来着?拼音也考得那么差,长脑子了没有?” 作业本被掷出很远。深蓝色的硬壳本夹子本来是在外侧用橡皮筋勒住才能包住里面的演算本,现在在空中自动解体,本夹子砸在第三排男孩的头上,里面的白色软皮本则页面纷飞,哗啦啦地翩然而落,停在詹燕飞的脚边。詹燕飞低头捡起来,站起身走到余周周身边,把作业本和本夹子一起放在她的桌子上。 被砸的男孩不敢喊出来,毕竟是被老师砸的。他只能用右手捂住头,象征性地匆忙揉了揉,很快地放下手,好像一点儿都不痛一样——可不痛是不可能的,所以几秒钟后忍不住又伸手揉了两下。于老师自然是有些心虚的,瞟了两眼,发现那个男孩没什么大碍,于是收回目光,努力绷住一脸愤怒的表情,继续盯着余周周。 停顿了一会儿,所有作业本被撕的同学都被班主任一个个地点名,班级里面练习本乱飞,哗啦啦,像一群白鸽。 被点名字的同学一一站起来,低垂着头,和余周周一样。最后一个名字点完,坐着的幸存者们长出一口气。徐艳艳抬起头,责备地看了余周周一眼。那漂亮的大眼睛里面饱含着恨铁不成钢的怨怒——你们这些不听话的家伙,惹老师生气,耽误大家的时间,给班级抹黑,实在是太可恶了。 下午的体活课,余周周没能够获准出去玩。她和剩下的十个同学一起坐在座位上补作业,同时需要将考试卷子上面所有默写错误的拼音每个抄写二十遍交给老师,否则今天放学的时候也不能回家,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余周周又心慌又着急,结果第二次又是一不小心不知不觉就把数字写到左边半格去了。于老师随手就把作业本撕了个粉碎,撇给她说:“写作业的时候想什么呢?是不是就想着出去玩了?这个本子看着闹心,你换个本给我重写!” 她没有办法,只能眼泪汪汪地下楼去小卖部买新的田字方格本,结果却被值周生抓到了。左胳膊戴着红色袖标的五年级的值周生姐姐一脸严肃地揪住她的胳膊:“学校规定一年级同学不能独自到小卖部买东西,你连红领巾都没戴,是一年级的吧?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余周周屡屡求情未果,急得眼泪像金豆豆一般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正要心一横告诉值周生自己的名字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嬉皮笑脸地说:“瑶瑶姐,她是我们 班的,你别记她的名字行不行?我是班长,没管好同学,老师会骂我的……” 值周生终于笑了起来,轻轻地敲了小男孩的脑袋一下:“就你事儿多!”然后转过头继续一脸严肃地说,“学校的规定你要记得遵守,别总给你们班长添麻烦,听见没有?” 余周周点点头,拎着新买的作业本从林杨身边落荒而逃。她听见林杨在背后喊她的名字,可是她不敢回头。 回到教室刚写了半篇数字,突然听见于老师叫她的名字。走到门口才看到,妈妈来了。 被老师找家长了。 余周周的妈妈从销售部例会上被叫了过来,以为余周周惹了什么大麻烦,结果没想到只是一张四十分的卷子和一本写得不是很好的作业。她有点儿生气,却没有办法对老师发作。于老师话里话外的意思她不是听不懂,关于要求家长“配合”,还有周六时在老师家里举办的捞外快的差生辅导班……她越听越不耐烦,只能笑着点头敷衍,然后在老师离开之后,和余周周两个人相对无言地站在走廊上。 “妈妈,对不起。”余周周哭得哽咽,说话声音还没有吸鼻涕的声音大。“周周,”妈妈的声音有些疲惫,“妈妈没本事像那些家长一样帮你向老师上贡。 妈妈很忙很累,也没有办法每天看着你做作业,帮你听写拼音。知道你是好孩子,所以你能不能专心点儿,争点儿气,嗯?” 余周周羞愧得低着头,她忽然看到格里格里公爵正拉着她的裙角忧伤地看着自己,好像在说,女王陛下,不要哭了,好吗? 可是怎么能不哭呢?女王陛下的城池已被倾覆了。终于交上了作业,小朋友们也陆陆续续回到了教室。余周周到水房洗了把脸,然后回到教室,坐在温柔的夕阳下发呆。大脑里也是一片温柔的空白。 晚上放学的时候,大家站在操场上,用了十分钟的时间罚站——于老师说整队用的时间太长,先骂了体委,然后要求大家排好队站在原地十分钟不许动。身边其他班级的小朋友已经一队队地朝着操场大门走过去,来接孩子的家长都守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寻找着自家小祖宗的身影。余周周感觉到一只小虫子正在额头上爬,刚要抬手赶走它,想起于老师冷冰冰的表情,还是忍住了。 于老师终于点了点头。得到恩准后,七班全体小同学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朝着门口列队前进,走得不快不慢,速度适中得好像生怕走快了会惹老师生气一样,仿佛预感到会 招致一顿劈头盖脸的“就你们着急是不是?行,今儿个咱就站着不走了,我让你们急!”——然后继续罚站。 不急不躁淡定从容的气质,的确是从娃娃抓起的。人,总是要一点点学会掩饰自己的欲望,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煞风景的人称之为虚伪。 终于到了门口,从前排同学开始散乱,大家像归巢的小鸟,恢复欢快雀跃的一面。余周周站在人流中,看着大家开心的样子,含义不明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落寞地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 学校围墙外面一字排开的小地摊生意依旧红火,虽然每隔一段时间会被学校教导处例行的肃清行动围剿,但是第二天又会陆续出现。余周周并没有急着跑回家,她神情恍惚地沿着学校的围墙散步,把小摊位一个个认真地看过去,什么都不买,也不停留,好像领导下基层视察一样,又仿佛是个没有灵魂的局外人,专注地看着小学生们蹲在地上细心专注地挑挑拣拣。男孩子喜欢的弹珠和各种卡片,女孩子喜欢的千纸鹤方块纸和幸运星彩条,还有低年级学生喜欢的小玩具,高年级学生喜欢的明星照片以及图章……花花绿绿地铺满了一条街。那么廉价粗糙的小商品,撑起了一代人的童年。 突然感觉到马尾辫被后面的人狠狠地拉了一下。不用回头都知道,肯定是林杨。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还是那样没有反应地慢慢向前。林杨跑到她身边,喘着粗气,好像好不容易才追上她一般,然而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自顾自地讲话,只是和她一起漫无目的地绕着围墙散步。 终于还是忍不住。 “你……你不高……你心情不好?”余周周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觉得自己是没有资格心情不好的。 林杨沉默了一会儿,眉眼低垂,好像比她还沮丧:“我问你同桌了,他告诉我你的事情了。” 余周周觉得很难堪,愈加不想理他,侧过头看着地上小虎队的海报,没有应声。“你要是听不懂拼音,我可以教你。其实拼音没什么难的……”“是啊,拼音一点儿都不难,是我太笨。”“不是!”林杨叫起来,摆着手,连忙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奈何越说越混乱。 他一咬牙,指着电线杆上的小广告说,“那些字你认识吗?”余周周瞟了一眼:“认识。” “你看,我就不认识!” 他声音响亮,仿佛在拼命证明余周周并不是个笨蛋——余周周认真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面涌动着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 绪。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从很久前那次家庭聚会开始积蓄的疑惑、惶恐和无能为力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她不是女王,也不是小甜甜,她很笨,她不招人喜欢,她让妈妈伤心…… 林杨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抓耳挠腮了半天,只是掏出小手帕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着眼泪。 余周周终于哭累了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她打算告别林杨回家去了。“你晚上都是自己回家吗?” 她点点头:“你爸爸不开车来接你吗?”“他今天开会,要晚点儿才过来的。他每天都顺路接我和蒋川一起走。……其实我家也很近,你记得吧,好像咱们顺路,以后一起走好不好?”他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我跟我爸爸好好说说,让他只接蒋川就好了,不用管我——行不行?你可以教我认识电线杆上的字,我可以教你拼音啊,好不好?” 他生怕她拒绝,一个劲儿地想着理由。余周周破涕为笑,温柔地点点头。林杨兴奋极了,不自觉地扑到余周周面前搂住她狠狠地亲了她的脸蛋一下。 …………“我我我我得回校门口了,蒋川还在那儿等我呢,明天咱们就在校门口见吧,我先走了,你别难过了不许哭了好了我走了……”林杨趁着余周周还没发作,转身落荒而逃,穿过小商贩的摊位一路飞奔到校门口,才停住喘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 “我可都看见了。”比林杨矮了大半个头的蒋川吸吸鼻涕。林杨白了他一眼,害羞地没说话。“我觉得余婷婷和凌翔茜比她长得好看。”蒋川继续说。林杨轻笑,在蒋川眼里,所谓好看的女孩子就是衣服比别人的鲜艳,蝴蝶结比别人的多,小辫子比别人的复杂……“就你那点儿品位。”林杨摇摇头,轻声地说。 他抬头望着余周周离去的方向,长街的尽头,一轮落日刚刚隐去最后一丝光彩,只留下红霞满天。 9.沉鱼 那天晚上,余周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可是直到她洗漱完毕去睡觉,妈妈也没有回来。 午夜,她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只温凉柔软的手抚着自己的额头。好像有冰凉的水滴打在脸颊上,似乎是梦里凉凉的雨丝。 余周周变得很沉默。 生活再一次回到了当初的不咸不淡,榜单上的小红花仍然是零,同时小黑花也没有增加。无论她怎样认真地写作业,甚至曾经尝试过超额完成——规定默写二十个拼音,她就写四十个——然而于老师始终视若无睹。 一个拒不加入周末差生补习班的背景平平的小姑娘,有什么可在意的呢?余周周尝试了几次,也就不再勉强自己“上进”,而是本本分分地回归到了人海中,成了一滴面目模糊的水。 就是一滴水——当她拿着红领巾和小朋友们一起排着队走入工人文化宫座无虚席的大剧场,看到四所学校的一年级小朋友汇成一片海洋的时候,所有人的脸都模糊成邈远的波浪。巨大的吊灯悬在棚顶,她抬起头仰望着,试图数清那盏花朵造型的吊灯究竟有多少瓣,数到眼睛模糊、脖子僵硬,才不甘心地低下头。 空空的舞台上只有橙色的灯光和三架立式麦克风。等到所有人都入座之后,冗长的入队仪式终于拉开了序幕。领导abcde讲话,各校优秀大队辅导员讲话,优秀少先队员fghi讲话…… 各班的班主任仍然时不时站起来巡视本班的区域,看到有窃窃私语的学生就会瞪眼睛训斥几句。余周周在下面听着各种讲话,与其他小朋友的兴奋不同,她有些昏昏欲睡。 也许是因为觉得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最后一位代表演讲结束,余周周他们噼里啪啦地用力鼓掌。在掌声中,从后台酱红色的幕布后走出来的新入队少先队员代表,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通通划为背景,只有她一个人在漆黑的海洋上发着光。 小燕子。 她端正地站在立式麦克风前,老师帮助她将麦克风的高度调低。她并没有同刚才的代表一样拿着演讲稿,而是笑容满面地面对着下面的一千多双眼睛。声情并茂地脱稿演讲。作为新入队的一年级小学生的代表,和舞台上所有死板僵硬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就像每次上课前由她带领喊出的“立”“礼”“坐”一样。也不是没有经过别的班门口,听到过其他班级的班长喊出的“立”“礼”“坐”,但就是没有小燕子喊得那么好听。在大家眼里,能够喊 出这三个字,简直是太了不起的事情了。 余周周一直都没有看《小红帽》,曾经是出于对这个栏目挤占动画片时间的愤怒,如今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 仿佛看了之后她就会沦陷,会失去最后的一点儿独立性。也许别人不能辨别她这一滴面目模糊的水珠,至少她自己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大海真正吞没。可是,如果连她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呢? 所以每逢周二、周四,她吃饭都会吃得很慢很慢,一直将六点钟拖过去。小燕子的演讲结束,全场再次鼓掌。余周周抬头,这一次从幕布后面走出来的是三个一年级小学生,在麦克风前站成等边三角形。后面两个是陌生人,领头的人却是林杨。 然而在余周周眼里,舞台上的林杨未尝不陌生,至少是和放学路上跟自己斗嘴斗到龇牙咧嘴的林杨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那一刻余周周忽然想起奔奔——如果此刻站在台上的是奔奔,余周周一定已经为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了。但是她从来不担心林杨,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因为,即使林杨失败了也会有很多人哄他,没有人会怪他,甚至还会给他更多的机会。然而如果失败的是余周周和奔奔,一次无能,百次不用,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余周周站在浩瀚的黑色海洋中,前所未有地想念奔奔,想念一个此刻不知道在哪里的同类。 “全体起立!”林杨的声音虽然稚嫩,却镇定而有力度。大家跟随着站起身,举起右拳放在耳侧。 “我宣誓——”“我——宣——誓——”底下的同学一句一句跟随林杨大声念着宣誓词。 和小燕子久经沙场锻炼出来的老练不同,林杨正儿八经的样子仿佛是天生的,天生就应该站在聚光灯下,众人目光的焦点中,未经雕琢,却最是契合不过。 一长串宣誓词终于念完,林杨最后大声说:“宣誓人,林杨。”“宣誓人,李晓智”“宣誓人,余婷婷”“宣誓人,王小明”“宣誓人,李平平……” 底下的孩子们在老师的提醒之下,纷纷念出自己的名字。众口一声的场面被打破,一千多个不同的名字在会场中仿佛沸腾蹦跳的水滴,现出不同的面目和姿态。 然而,余周周在这一刻失语。她自己的名字卡在喉咙口,没有来得及说出来。 在那一刻,她彻底失去抵抗,化作了一尾鱼。长大后做实验学习“水是热的不良导体”,大试管内水面在沸腾,金鱼却在水底安然摆尾畅游,余周周忽然想起 那时候的自己,就像这样的一尾沉默的金鱼,潜入水底,悄然无声。 在余周周愈加黯然沉默的时期,妈妈却变得越来越暴躁。她并不知道妈妈在工作中经历了怎样的困难,她只知道,那份工作,以及和同住在外婆家的舅妈的摩擦口角,让一向温柔的妈妈变得越来越尖利。行动上雷厉风行,言语上锱铢必较,甚至连眼神都犀利无情。在林杨的帮助下,余周周渐渐对拼音开了窍,她除了偶尔还会犯一些马马虎虎的小错误之外,考试成绩基本上稳定在了八十多分。然而当初四十分都没有被惹怒的妈妈,却对着八十多分的卷子勃然大怒。 无论妈妈说什么,她都一直低着头,也不辩解,也不发誓“妈妈下次我一定会考好”。哪怕看到余玲玲和余婷婷趴着门缝偷看。最终外婆出现在门口,叹了口气,对妈妈说:“你过来,到我房间来。”余周周的小屋距离外婆的房间最近,她拎着卷子站在门口,依稀听见外婆沉重的叹息。 “当初我不是没有劝过你,我说过什么你都不记得了?你是成年人,既然坚持把孩子生下来,也坚持不接受她父亲的资助,那么你就应该承担可能会有的各种后果,包括这些困难。我知道你一个人坚持得很苦,你嫂子那边我会去跟她们谈,但是,你怎么能这么对孩子?周周是你生下来的,她没求你把她生下来,你自己一时任性,难道现在还没学会承担责任?” 卷子被手心的汗浸湿,上面鲜红的八十四分模糊成一片。 余周周爱上了另一种游戏。她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缠着一身的“绫罗绸缎”在小屋里面扮演公主或者女侠了。余周周爱上了画画。她的草稿本上画满了一个一个粗糙且比例不均的“美女”,穿着公主裙或飘逸的白纱,有的拎着剑,有的捧着圣水壶。她常常一个人窝在角落里认真地画着,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些画也都各自独立,连贯不起来,只是拙劣的单幅人物肖像。 谁也不知道,余周周的私密世界突然经历了一个巨大的转变。她不再是主角,也不再亲自捧着圣水披荆斩棘。所有的故事都成了木偶戏,她牵引着主角配角一起扮演剧情,却不再全身心投入地感受他们的喜悲与澎湃。每一个单独的人物都是一个故事,在笔尖触碰到纸面上的那一刻开演。 画到鲜花王冠的时候,小公主出生。画到柔美面容和日式大眼睛的时候,是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民众们夸赞公主花容月貌沉鱼落雁。 画到她纤细的腰肢的时候,是她十八岁一舞艳绝京城。画 到飘逸的蓬蓬裙,是她初遇王子,对方拜倒在她裙下……一个人物画完,一个故事也就在脑海落幕。可余周周并不是那个公主。 余周周扮演的,是命运。故事也不再单纯地一通到底。她开始画平凡而历经磨难的小姑娘,画被众人误会含恨而死的女舵主……余周周这个命运之神,好像不再像从前那样仁慈了。这样沉默的时光,通通烙印在了纸上。她被别人操纵,于是她操纵别人。 好像仅有的明亮时光都来自于和林杨放学路上的同行。尽管舞台上的林杨看起来那样遥远,但是当他走在她身边,笑嘻嘻地揪着她的马尾辫,给她讲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事情,和她一起讨论动画片里面的爱恨情仇,余周周才觉得自己的生活也是充满阳光的—— 虽然是落日的光芒。 10.还剩多少只蝴蝶 余周周曾经给林杨讲过圣水的故事。那个她曾经尽情扮演过的,来自《魔神英雄传》的故事。 主管秋冬的女神和主管春夏的男神相爱了,众神为了阻止他们就把两个人变成了雕塑,分别把守着两个不同的圣域——只是春夏之神的圣域大雪纷飞冰封千里,秋冬之神的圣域里熊熊烈火日夜不熄。主角们爬雪山过火海,将两位神明的信物交换,终于解救了水深火热中的群众,任务完成后,坐着彩虹桥前往魔界山更高的一层了。 “后来呢?”“呃?”余周周诧异地看了林杨一眼,“什么后来?后来他们去打别的大魔王了啊。”“我是说那两个神仙,”林杨很认真地盯着她,“他们后来……结婚了吗?”余周周扬起头,盯着天上零星的几丝好像稀释的蛋花汤一般的云彩:“不知道。”“那这算什么结局啊?”林杨撇撇嘴。 “不过我觉得,应该没有在一起吧。”“为什么?” “因为……”余周周小心斟酌着,然后把一个成语很没有把握地吐出来,“不能……一错再错。”林杨眼睛一亮,脸上霎时浮现出极为迷惑又崇敬的表情,只有短短几秒钟,马上又克制成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贯神态。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这段爱情究竟错在了哪里。如果原因是春夏之神不能爱上秋冬之神,那么为什么春夏之神不能爱上秋冬之神? 原因的原因,理由的理由,世界的背后一片漆黑。 林杨并不知道自己曾经被跟踪过,跟踪人自然是他爸妈。当初林杨申请独自回家的理由是咨询过余周周之后给出的——培养独立性。当然,林杨知道他妈妈跟班主任的联络极为频繁,自然不敢像余周周一样胡诌八扯说是班主任的号召。 林杨的妈妈试着答应了,然后拉着林杨爸爸一起跟在后面远远地偷瞄。好消息是,她的宝贝儿子并没有钻进游戏厅。坏消息是,她的宝贝儿子在放学路上明显不够“独立”。“你说……我要不要跟杨杨谈谈?上次我跟他们班小张老师提过那个小姑娘的名字,后来可能老师把这事儿给忘了,我觉得有必要了解一下那孩子家里的背景……”林杨爸爸笑了笑:“背景?了解那个干什么?”“万一那个小姑娘不是正经人家的孩子怎么办?就像当初对面楼上那个小子,上次要不是我恰好下班赶到,他就要领着杨杨他们一帮孩子上游戏厅了……”林杨妈妈提起以前的事情,又有些激动。 “你想多了,”林杨爸爸搂着妻子的肩膀,看着远处两个小小的背影,继 续笑,“那个孩子看起来就很懂礼貌,你儿子不把人家带坏了就不错了。” “那你说,杨杨是不是喜欢上人家那小丫头了?”“这还用说吗?” “那怎么行?你看你老是这个样子,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他还这么小……”“你自己都说了啊,”林杨爸爸的笑容渐渐有些无奈,好看的眉毛像八点二十的时针和分针一样耷拉下来,“他才七岁啊……” 七岁的矮小身体,迎着夕阳肩并肩的影子却在身后被拉得有十七岁那么长。 余周周的平静生活一点点地有了起色,也许是因为他们终于结束了拼音的学习。只可惜她到最后也不曾得到过一块圣橡皮。 第一篇名为《秋天来了》的课文就像一个迟来的谜底,望着汉字上面标注的拼音,一年级的余周周和一年级的江户川柯南一样,脑后划过一道闪电,电光石火间,她悟了。 于老师也好,李晓智也好,甚至包括林杨——他们只是告诉她必须记下这些字母的写法和拼读规则,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她,拼音是用来给汉字注音的啊!! 脑海中纠结的谜团豁然开朗,那些拼写与组合突然看起来也不那么费解和无规律了。余周周突然有种大势已去为时已晚的难过,她咬牙切齿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安分地坐在座位上独自黯然神伤去了。 上课的时候,老师带领大家朗读课文,然后从左前方第一个小同学开始,一个个地站起来对照拼音朗读课文。 余周周愕然发现很多人都结结巴巴,发音诡异,好像紧张得不得了。偶尔有朗读流利的,也都会得到一句“要有感情地朗读课文,你读得太快了”。 她小声地对着书通读了一遍,嗯,挺简单的啊。资深女演员余周周对自己的台词功底向来充满自信。自己前两排的孩子已经站起来开始朗读了,余周周感觉到自己手心冒汗——并非紧张,而是兴奋。很兴奋。 她站起来的时候,甚至朝于老师慌乱地笑了一下——得到的是于老师愕然的眼神。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 一片片黄叶从树上落下来。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啊!秋天来了。 那个“啊”格外响亮,饱含柔情。她坐下之后就张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于老师,那几秒钟的时间仿佛全宇宙至此剧终。 “大家听见了吗?余周周这才叫有感情地朗读,不仅要流畅 ,还要有感情,大家说对不对啊?” 余周周看见久违的玛丽贝尔和格里格里公爵一起朝她举高了酒杯,向她致意。她抿紧嘴巴,没有笑,做出“我还差得远”的谦虚表情,然而心里已经乐出了十万朵怒放的鲜花。 再绚丽多姿,也比不上人生中第一朵四瓣小红花。 好事成双,下午第一节数学课的时候,于老师在黑板上画出一片花园和六只蝴蝶,然后问:“花园里有六只蝴蝶,现在飞走了三只……” 余周周相信,全班没有人不会做这道题。然而于老师的问题是:“你们猜,我现在要问你们什么?这道题,求什么?”小朋友们踊跃举手。 “求减号!” “求花!” “求……”兵荒马乱中,余周周一直托着腮安静地看着沸腾的教室,上小学到现在,她好像从来没有举过手。“余周周,你说求什么?” 余周周一愣,带着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说:“求……还剩多少只蝴蝶啊……”班里很多人脸上霎时有了“原来如此”的神情。于老师笑容温和地说:“大家说,对不对?” “对——” 有种君临天下一呼百应的错觉,而且这一次,群众并不是出现在脑内小剧场。余周周的这一个星期五,过得很恍惚。但是没有关系,她还有整整一个周末可以回味。 那天放学回家的时候,连林杨都感觉得到,余周周比往日开心,尽管她和平时一样,并不怎么笑嘻嘻地大呼小叫,可是她嘴角是不自觉地上翘的,虽然只有微微一点儿弧度。 那一点点弧度,就能让他一生难忘。余周周那天早早躺下,却睡不着。妈妈回来后,她翻了个身假装起来上厕所,然后坐在床上,思前想后,才腼腆地用林杨那种“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说:“我今天……老师今天表扬我了。” 妈妈正在卸妆,闻声给了她一个疲惫的笑容:“妈妈一直都知道周周最乖了。”为什么一句夸奖的话,听起来有些特别的意味?余周周分辨不清,仍然满心欢喜地去睡觉了。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理由的背后没有理由,只要你遇到那阵风。或者,遇到那个送你鼓风机的人。余周周那时候不知道,半个月后,她竟然真的“君临天下”了。 11.熟人甲 “就是这样。嗯,你觉得哪个英雄比较好?”“……女英雄吧?” 余周周仰头想了半天,才把那句“女英雄我只知道一个‘请赐给我力量吧,我是希瑞’”咽回了肚子里,“女英雄,都有谁?” 林杨也仰起头,冥思苦想了半天:“我只能想起来两个,一个是江姐,一个是赵一曼,还有一个我记不清楚了,忘了是秋瑾还是秋凛还是秋……” “那就江姐和赵一曼吧,反正我都不知道。”林杨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色的五角硬币:“正面江姐,背面赵一曼。”说完就朝天空中一抛,让硬币迎着夕阳翻滚了好一阵子,才落回手心。“背面。赵一曼。”余周周点点头,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参赛人选。 从那天的数学课之后,于老师越来越喜欢让余周周站起来发言。余周周也渐渐开始乐于在课堂上举手,甚至有时候,她能和小燕子一起领着大家朗读课文,她读一句,大家跟一句,就像在电视上看到的私塾老先生领着一群书生“子曰”“子曰”一样。 祸事降临总让人有本能的预感,好事却永远悄然无声地来临。那天余周周上完体活课提前回到班级门口,刚好看见于老师和大队辅导员李老师以及小燕子一起站在门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余周周低头想溜进去,却被于老师喊住了:“正好,你看这个学生怎么样?余周周,你过来!” 她走过去,就看到那位一直在一年级新入队小学生们心里是教主级别人物的大队辅导员老师,用一种菜市场审视土豆的目光盯着她上下打量,末了才淡淡地说:“小模样长得真不错,找篇课文念念试试。” 于是余周周跑进屋里拿了一本语文书,站到门口不明就里地给大队辅导员念起来。念完后,她抬起头带着些期待地看着大队辅导员,然而大队辅导员好像根本没有仔细听她在念什么。 “过来吧,到大队部来一趟,带着你的语文书。”余周周进屋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六个小朋友,其中三个不认识,另外三个是余婷婷、林杨,还有一个看着面熟。想了想才回忆起来,是省政府幼儿园的那个撕挂历纸的女孩子。 原来,全省“康华制药杯”少年儿童故事大赛即将开赛,学校要选送一个一年级小朋友参加儿童组,三个五年级的学生参加少年组。现在屋子里的六个人,都是一年级的候选人。 在大队部里面,大家都像木头人一样紧张兮兮的,余婷婷也小眼睛滴溜溜乱转,大气不敢出。屋子里面有长长的沙发, 可是大家都抱紧语文书站着,只有林杨自己大剌剌地坐在沙发尾端。看到余周周的时候,他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就笑起来伸手招呼她过来。 “周周一起坐吧!”余周周觉得突然射过来的几道目光,让自己的头发都要立起来了,她沉重而无奈地朝着林杨摇了摇头。读课文,一个接一个。面对眼前的机会,大家都把课文当成自己亲妈来读,每个字都拖长了音,尾音还发颤上扬,声情并茂,充沛得都要捏出水来了。轮到余婷婷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丰富到了狰狞的地步。 余周周突然很想笑,她低着头,装作温习课文的样子,用语文书挡住脸,但是眼睛已经弯成了初五的月亮。抬头的时候,她发现林杨也在笑——不过好像是笑她。 第五个轮到林杨。他站起身,抱着语文书,声音不大不小,仍然是小男孩稚嫩却清亮的嗓音。林杨难得再次像是在入队仪式上带领宣誓一样正经,他态度端正,读得很放松,语速适中,像是平常说话一样,毫不造作。 余周周歪头看着他笑。嗯,读课文其实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吧,林杨读得的确比他们都好。最后一个是余周周。林杨并不清楚余周周其实已经“翻身”了,他对余周周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惨遭老师撕作业本,拼音考四十分,然后被值周生抓住的时候噼啪落泪的小姑娘上。余周周这一次选择了另一篇一点儿都不优美的课文,学着林杨的样子,声音轻松,语气自然。 小山羊和小鸡做朋友。小鸡请小山羊吃小虫。小山羊说:“谢谢你!我不吃小虫。” 小山羊和小猫做朋友。小猫请小山羊吃鱼。小山羊说:“谢谢你!我不吃鱼。”小山羊和小狗做朋友。小狗请小山羊吃骨头。小山羊说:“谢谢你!我不吃骨头。” 小山羊和小牛做朋友。小牛请小山羊吃青草。小山羊说:“谢谢你!”小山羊和小牛一同吃青草。 小山羊找朋友。世界上只有同类才能够做朋友,志不同道不合的人往往只能在某个猎奇的时间段里做一阵子开心的同伴。被时间的洪水淘过,最终仍然堆在一起的,一定是同样材质的小石头。余周周自然说不出这些感受,她选择这篇课文的原因也并不是很明确。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欣赏”的含义,但是,她觉得她和林杨,是互相欣赏互相了解的。 曾经和奔奔“相依为命”,像两只啄着小米的幼鸟,但是现在好像遇到了另一只幼鸟,并且发现,原来她不光可以吃小米,也可以吃虫子。 其实,尽管和林杨认识了近两个月,在余周周心里,林杨始终还只是个“熟人”而已,一个有爸爸妈妈的宠爱、老师的器重、无比幸福的熟人甲,站在舞台灯光下,领着大家宣誓的出众的熟人甲。 奔奔是奔奔,是不可取代的亲人,是可以随口对他说出“我没有爸爸”“他和妈妈吵架的时候扔东西差点儿砸到我的头”这样的亲人。 而熟人……自然只是熟人,即使她每天听他在耳边讲笑话,怪叫,被他揪住马尾辫,和他斗嘴……余周周心里面想的事情,也从来不会告诉他。 比如,李晓智也是熟人。 但是就在这一刻,余周周觉得自己距离林杨很近,好像整个学校几百名一年级小学生里面,只有他们距离最近。奔奔了解余周周,是因为她愿意告诉他一切。而林杨和余周周了解彼此,却根本不需要多说什么。 大队辅导员并没有当场决定什么。余周周回到班级。两节课之后,于老师找到她,说她被选上了。初赛在一周后的星期三,内容是抗日英雄的五分钟小故事。故事内容让家长写底稿,然后给大队辅导员修改。 放学路上再见到林杨的时候,她有一点点不好意思。可是林杨好像丝毫没有因为落选而沮丧,反而兴致勃勃地帮她参谋应该讲述哪个英雄人物的故事。 “所以,你知道赵一曼是谁吗?”“……不知道。”余周周摇头。“故事必须你自己写吗?” “当然不是,是要家长写的。不过,我妈妈肯定没有时间给我写。”“那让你爸爸写呗。”下午刚刚在余周周心里形成的平整如新的“知己”牌小镜面上产生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好像再怎么欣赏,有些事情,还是不能放在林杨浑身散发的正午阳光下曝晒。余周周仰头,假装是被风吹迷了眼睛,揉了揉,才想到回答的办法。“连外婆最近都忙着老年大学的事情,肯定没有时间。”“连”外婆“都”,她已经学会了小小的语言游戏,不想撒谎,那就巧妙地绕开。林杨沉默了,过了几秒钟,突然又笑起来:“对了,让我妈想办法。她在省政府政策研究室,手底下有好多会写文章的人,他们肯定能写好英雄故事!你等着吧,我回家求我妈妈!” “真的可以吗?”“五分钟是吧?我知道了,放心,肯定没问题!”余周周心里的大石头放了下来,她轻轻地松了口气,然后笑得很甜,认真地说:“林杨,谢谢你。” 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晚上,林杨晃着妈妈的胳膊把事情颠三倒四地叙述完,林杨妈妈看到自家儿子泼皮无赖的样子,无奈地点了点头。 手底下有好几个大学生,查点儿资料写个小学生能讲出来的五分钟抗日英雄小故事,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林杨欢呼雀跃地跑到客厅里看电视,林杨妈妈叹了口气,对着假装坐在桌前看晚报实际上却在偷笑的丈夫说:“你儿子,现在就知道支使我帮他讨好女生了。真是谁的儿子像谁,这种事不学就会!” 林杨爸爸放下报纸,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妻子,笑得很温暖。“最好能像我一样有福气,娶个好老婆。”林杨妈妈再次叹气,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林杨坐在客厅里津津有味地看着《三眼神童》中写乐小朋友的故事。其实今天,大队辅导员先找到了林杨,告诉他,入选的是他。本来这个机会属于小燕子,可是小燕子省台活动很忙,婉拒了。七班的于老师不希望这个机会落到别的班头上,所以又推荐了余周周。大队辅导员自然希望找到一个既有背景但又不草包丢脸的人选——没有人比林杨更合适了。 可是林杨告诉李老师:“我不想参加,反正我不想参加。”好像笃定只要自己退出,机会就是余周周的。林杨小朋友何其天真。如果大队辅导员一心要找一个有权势的家庭的孩子,即使林杨任性退出,那么那个人可能是凌翔茜,可能是很多人,但是绝对不会是余周周。幸好大队辅导员懒得再折腾,就选择了课文读得很自然的余周周。 幸好。 否则就是一场“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他的一切都这么完美这么幸福,连偶尔一次天真的成全,都能侥幸成功。林杨浑然不觉,只是坐在沙发上,跟着动画片,笑得前仰后合。 12.死去活来 “你说,我抬手的时候,是五指并拢伸直比较好呢,还是握成拳头比较好?”余周周闻声,茫然地侧过脸看着身边的小女孩:“呃?”舞台上只有橙黄色的背景灯,照着立式麦克风和评委席上的四个老师,底下的观众席昏暗一片。余周周和其他五六十个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安静地坐在台下,手里攥着自己的稿子以及抽签得到的号码牌等待上场。由于只是初步筛选,所以除了其他参赛选手之外,初赛是没有观众的。 “问你呢。你说,我是五指并拢好还是握成拳头好?快点儿,我要上场了!”那个脑袋上扎着巨大的粉红色蝴蝶结的小姑娘瞪着眼睛,倒不是因为生气,只是的确很着急。于是余周周咽下自己的疑问,很快地说:“我看大人抬手看表的时候好像都是握成拳头的。” “好,那就拳头。”蝴蝶结小姑娘刚说完,台上的工作人员就喊了一声:“37号,单洁洁!” “……不是dān,是shàn。”小姑娘嘟囔了一声,站起身。她经过余周周身边的时候,余周周看到她正紧张地攥着蓝色小裙子,百褶裙上出现了第一百零一个褶子。 单洁洁讲的是黄继光的故事。刚才出现的抗日英雄故事里面不仅仅有黄继光,甚至还有雷锋、赖宁和王进喜。 这些小孩子好像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反正都是英雄啊。单洁洁的英雄故事讲得极其富有激情,虽然因为紧张而语速偏快,但是声音高昂,而且……动作丰富。“东方升起了启明星!”左脚向前跨出一步,左手高举。“指导员看看表。”抬右手,握拳,低头注视手腕。 “已经……六点了。”左手拇指、小指跷起,其他三指弯曲,比出巨大的“六”。“黄继光在这一刻站出来,大声说,指导员,我去堵住它!”刚才的“六”重新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在胸膛上。余周周甚至听到了她小小的身板中传来了敲击的回声。就这样,单洁洁的表演将余周周彻底石化在了观众席上。那时候她的心里仍然很矛盾。不得不说,她看到这样的表演的确是很想笑的,可是内心深处又觉得这样才是正经的表演方式。单洁洁做的是对的,尤其是评委老师嘉许的点头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47号余周周上场。她刚准备开口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呼机哔哔的响声,一个评委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后台去了,示意余周周等一会儿,结果等来的是一个老爷爷。其他三个评委老师连忙站起身,朝老爷爷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打招呼,说着“谷老师您怎么过来了”云云。 老头子目光很凌厉,并不像其他几个评委老师那样一脸和蔼。他坐在了那个出门回电话的老师桌前,对着桌子上的麦克风说:“47号,那就开始吧。” 和刚才的小朋友相比,余周周的故事讲得实在是平淡无奇,甚至有些口语化——于是她讲到赵一曼被日本侵略者拷打的时候,看到了那个一直低头浏览参赛者名单的老爷爷抬起头,皱着眉看了自己一眼。 那个眼神,含义不明。余周周原本就对这个拗口的英雄故事不是很感冒,里面大量的成语和长句子让她背得很痛苦,所以发挥得很局限。被这突然袭来的冰冷眼神惊吓到,她一下子就乱了阵脚。 “被残酷的拷打折磨着,赵一曼不知不觉昏了过去,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废话,昏过去了,还能说什么?“可是残暴的敌人并不放过她,他们拎来一桶水,狠狠地泼在了赵一曼的身上。 她苏醒过来,面对的是丧心病狂的敌人更加恐怖的严刑逼供。”“被残酷的拷打折磨着,赵一曼不知不觉昏了过去,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糟了,怎么又说了一遍……余周周微微停顿了一下,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个老爷爷嘴角的冷笑——姑且称为是冷笑吧。 她镇定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自己加了一句话。“就这样,赵一曼昏过去又醒过来,醒过来又昏过去……可是党的秘密,她一个字都没有说。”说着,还学着单洁洁的样子抬起左手,攥紧拳头,做了一个“宁死不屈”的手势。老爷爷终于笑了——这次好像是嘲笑…… 余周周讲完故事坐回到座位上,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脑袋汗。抬起头看了一眼评委席,结果正好赶上那位老爷爷也带着一脸古怪的表情看着她,刚刚结束了一通胡说八道的余周周只好羞愧地低下头去。 半小时后,公布了二十个入围选手的名字。单洁洁紧张得不停地咽口水。余周周看到后,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单洁洁一抖,然后侧过脸看她,给了她一个勉强的笑容。 评委老师捏着那张纸上台,接过话筒开始宣读名单。那一刻,余周周仿佛又回到了数学课堂上,看到于老师抱着一大摞被撕了的作业本,一本一本地念着,漫长的恐惧慌张像是只张大嘴的怪兽吞噬着她们这群小豆丁。 “37号,育新小学,单洁洁。”单洁洁僵硬的身体一下子柔软下来,余周周紧握了一下她的手,说:“太好了。”“47号,师大附小,余周周。”单洁洁恢复了活泼本色,笑着搂住了余周周:“的确 太好了!”原来那个老爷爷竟然是省少年宫的总负责人谷老师。他代表评委点评了大家的初赛表现,然后宣布了决赛的时间、地点,以及决赛的内容。“英雄小故事占总分60%,剩下的40%是现场题目的分数。”单洁洁举起手:“老师,什么现场题目?” 谷老师朝她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从大纸箱里面抽题,根据字条上的关键词现场编小故事。” 底下一片惊呼,现场编故事?余周周还在发愣,就看到谷老师淡淡地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仍然笑得很奇怪,但是这次温和得多,好像在说:“加油,胡编乱造的小姑娘。” “切,我知道了。”单洁洁低声在余周周耳边嘀咕,“他们这都是照顾那些有后门的。我敢说,有些人肯定能提前知道题目。” “可是不是要抽签的吗?”“你傻啊,”单洁洁白了一眼余周周,“要想造假,抽签根本不是问题!”余周周没办法反驳,毕竟单洁洁比她大,作为二年级的中队长,单洁洁敬过的队礼比余周周看过的动画片都多。不过,通过了初赛自然是一件非常值得开心的事情,她跑出昏暗的剧场,妈妈正在外面等着她。“妈妈,我进决赛啦!”她笑得比蜜都甜。 妈妈的怀抱永远最柔软安恬,只是曾经徘徊在鼻端的淡淡的草木清香现在变成了另一种更为精致的香气。 “周周最棒了!”妈妈轻轻顺了顺周周额前的刘海儿,“决赛什么时候?”“下个星期天,老师说我们要上少年宫的大舞台,还会有很多观众的。”余周周把那句“妈妈你能来吗”吞进了肚子里。一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妈妈一直很忙,另一个是因为,如果台下坐着自己的亲人,她也许会紧张。余周周潜意识里觉得,即使台下坐着一万观众,只要自己不认识他们,那她就无所畏惧。 妈妈匆匆赶回公司上班,只留下了初赛通过的奖励——一大盒美登高冰激凌。余周周一个人坐在小屋里面,用小勺子挖着香蕉口味的部分——她热情地把冰激凌分给余婷婷,可是得到了一句“少跟我显摆”。但是玲玲姐很大方地对余周周表示了祝贺,并分走了一碗冰激凌。 也许她是因为日记的问题而忌惮至今。 之后的一周,她一直处在一种奇妙的心情中。初赛通过的兴奋,对于决赛的小小担忧,以及众人的瞩目、老师的夸奖带给自己的飘飘然——当然,更重要的是那种很有可能即将坠落云端的恐惧感。 一次无能,百次不用。一次无能,百次不用。作 为一个七岁的冉冉升起的校园新星,她的确有些想多了。然而从尘埃中开出花朵的余周周,比很多人更清楚落差的含义。那种战战兢兢的“小家子气”,诚惶诚恐,并且深深知道“宠爱”这种东西的脆弱和随机……在每天和林杨走在放学路上的时候,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就越来越膨胀。 要做得更好,要爬得更高,要尽快凭借自己的力量变得更重要、更强大。尘埃里开出的那朵花,名叫欲望。充满了“更”这个字眼的人生,现在才刚刚开始。她一步步地走向沉沉的夕阳。 决赛的那天果然人山人海,余周周跑出后台,偷偷从安全通道侧面的大门往里面看。熙熙攘攘的观众席让她有点儿紧张,手心冰凉,满是黏腻腻的汗。 周周,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次一定要记住,赵一曼只晕过去了一次,不要再胡说八道让人家女英雄死去活来的。 突然听见背后传来的笑声:“呀,你不是那个小丫头吗?”她松开门把手,回过头,人来人往的安全通道中央,站着个穿着白衬衫和浅灰格子绒线背心的男孩,他看着她,眉眼清朗,笑容和煦。 “陈桉?”余周周没有来得及惊讶,就一瞬间脱口而出了。这个名字软软的,念出来,唇齿间都是温柔的共鸣。 她能看得出,他在想要喊她名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显然是记不起她的名字了。但他并没有暴露这一点,而是很快又恢复了满脸笑容,轻声问:“怎么,女王陛下也来看比赛?” 13.可是我还没有讲完 余周周立刻在心里把当初盛情邀请她出任女王的格里格里公爵父子狠狠地责备了一通。 真是太不低调了。不过,余周周还是开心地咀嚼着这一令她难以想象的重逢。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是从她的铁皮盒子中蹦出来的一样。她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很有礼貌地说:“我叫余周周。”被小孩子无情戳穿了健忘这一事实的陈桉有点儿尴尬,只好笑笑说:“嗯,周周,你来看比赛吗?”余周周还没来得及回答,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喊:“陈桉,陈桉!” 她被一大群从通道口跑过来的孩子隔绝在了外围,他们都和陈桉差不多大,或者比陈桉还要大一些。四个男孩五个女孩,每个人都背着乐器盒,长的宽的扁的圆的——余周周这才注意到,陈桉的手里也拎着一只黑色的盒子,看形状,好像是小提琴。 她像是站在锅边注视着一大盆沸腾的水。“你听说他们开始调整第二小提琴的事儿了吗?第二小提琴的首席,就是那个戴啤酒瓶底儿的四眼钢牙,她调到你们第一小提琴去了,有人说她可能要占你副首席的位置……” “陈老师真能乱来,收礼也没分寸,还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呢。分部考核的时候没及格的那几个大提琴和黑管,上周日不是也来参加合练了吗?切,当初谁说这次要严查的?反正查不到他自己头上。” “不都是为了择校和加分吗?睁只眼闭只眼吧,这又不是第一次了。不过,陈桉你还是小心点儿吧,那个二提琴的首席绝对不简单。” “算了吧,再不简单也绝对没胆子动陈桉……”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余周周几乎听不懂,但是她安静地站在旁边,并没有走开。 陈桉陷在这群人当中,抿嘴笑着,也不说话,可是仍然很和气,好像天生就适合被围在中央,所以看起来比那几个哥哥姐姐还要成熟稳重些。余周周不知道她在等什么,虽然中途被扔在一边让她有点儿憋气,但是身边的少男少女围成的小世界让她好奇。 他们骂老师,他们在乎却又态度随意,他们说着她不懂的话,他们对于各种潜规则见怪不怪,他们彼此相熟,他们…… 自卑,恼怒,羡慕,好奇……种种情绪在余周周的心里翻滚,她安然看着人群中的那个少年,他不再是陪着沉默木讷的自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动画片的小哥哥了,他应该也不记得那张写着两个名字的纸片了。这一次,他带着他的世界一同出现,世界的外围是透明的空气罩子,一下子把余周周撞出 去好几米远,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呆望。 他们讲起来没完,余周周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几个主持人齐声说:“我宣布,‘康华制药杯’全省少年儿童故事大赛,现——在——开——始!” 少年组和儿童组一共四十五名选手,她是第四十一个出场。可她还是转身离开,回到后台去候场。背后传来了陈桉的声音,招呼着几个同伴进观众席看比赛——原来是他小姑姑家的妹妹也参加了这次故事大赛,他刚刚在少年宫的学生乐团排练结束,顺便过来捧场。 余周周原本看到人群而略微紧张的心情因为遇到了陈桉而变得……更为紧张。奇怪的是,刚刚被无视了之后,她反而平静下来了。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知道了观众席里面有熟人——而且是重要的熟人——而害怕丢丑的话,那么当她默默地走开之后,心里想的却是:即使真的丢丑了,好像对方也不会很在乎吧? 他只会认为这是一个小孩子闹的笑话而已。余周周对着墙壁把故事内容快速地过了两遍,确定背熟了,于是站起来跑到幕布附近偷看比赛,意外地在那里看到了正紧张不已的单洁洁。“洁洁?”“不用叫姐姐,我跟你同一年生的,就是上学比较早。”“……我没叫你姐姐。” 单洁洁这才反应过来,吐吐舌头:“对不起啊,我有点儿紧张。”好像不是“有点儿”吧?余周周感觉到她握住自己的手冰凉得吓人:“你没事儿吧?”单洁洁的稿子已经被她蹂躏得很脆弱,好几处都破损了。她一边神经质地碎碎地背诵着,一边不停地将底稿折叠又打开,打开又折叠。“我们一大家子都来看我比赛了,连表哥表姐都来了,我要是出丑可怎么办哪?”余周周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叙述,突然觉得这个一直在自己面前以二年级学姐自居的小姑娘反而像自己的小妹妹一样。她安抚性地拍着单洁洁的背,笑着宽慰她。这是奔奔之后,第一个让她觉得很需要保护的人,虽然眼前的这个人远比奔奔嘴硬得多。 台上的17号小朋友正在抽题,抽到之后递给主持人。主持人大声说:“好,我们 17号小朋友抽到的字条上写着‘两分钱,红领巾,警察叔叔,小花猫,奶奶,茄子’。” 为了让这些很可能不识字的小朋友记住,他重复了三遍:“那么17号选手有45秒的时间构思,故事限时三分钟。” 单洁洁又开始哭丧着脸:“你说一会儿我要是编不出来可怎么办哪……”时间到,17号小朋友低头盯着字条慢慢开口 :“星期天的早上,戴着红领巾的小朋友在路上捡到了两分钱,她立刻把两分钱交给了警察叔叔,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小朋友的语调开始有点儿要唱歌的趋势,观众席上响起了善意的笑声。 “你看你看,我肯定编得比他还差……”单洁洁几乎马上就要哭了,脸上为了比赛而化的妆因为出汗而有点儿花。 “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一只小花猫,然后奶奶……奶奶跟我说,晚上吃茄子。”17号小朋友大无畏地说完最后一句,急急地鞠了一躬,拔腿就朝后台跑去。观众席上响起了一片掌声和笑声。单洁洁即将上场的时候,余周周极其大声地在她耳边喊了一句“加油!”单洁洁吓得瘫坐在沙发上,捂着胸口大叫:“你要干吗?!你想吓死我啊?!”余周周笑了,单洁洁终于恢复了点儿“我去堵住它”的气势。余周周捏捏单洁洁的脸:“现在不紧张了吧?”单洁洁眨眨眼睛,愣了一会儿,然后也笑了起来:“咦?好像是哦……哈,谢谢你啊,周周。” “不用谢,这是我妈妈用来治我打嗝时候的办法,加油!”单洁洁的比赛进行得很顺利,虽然最后的即兴小故事讲得有些不尽如人意——基本上就是把每个关键词造了一个句子然后连起来。单洁洁兴奋地跑下台,又恢复了学姐本色,居高临下地拍拍余周周的头,说:“你要加油,嗯。” 余周周上台的时候,下面的观众已经有些疲劳了,台下嗡嗡的声音不绝于耳。除了自家的孩子有人关注以外,根本没有人会长时间认真聆听四十多个小孩子的爱国主义大轰炸。 她把赵一曼的故事流畅讲完,从大纸箱中抽出了一张字条,递给主持人。主持人把折叠着的字条打开,大声地念道:“41号小朋友抽到的题目是‘老鼠,猫,黄气球,大明星’。”余周周眨眨眼,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下面的观众每到即兴故事的环节就会安静下来,因为这个环节总能听到很多冷笑话一样的故事。就在余周周皱眉头思考的时候,现场的灯光忽然出了点儿状况,橙色背景灯霎时熄灭,只剩下舞台边缘的两盏白色射灯照在她身上,好像电视里面美国警察叔叔逼供时候用来照射犯罪嫌疑人的灯光。 余周周并没有惊慌,台下爆炸一般的人声纷扰对她来说好像遥远得很,她只是站在那里,心底蒸腾起一种神秘的兴奋感。 世界一片漆黑,只有她。只有她自己。 余周周竟然有种流泪的冲动,那一瞬间她理解了为什么星矢每次被打倒 的时候,眼前都会不停地浮现朋友亲人雅典娜的脸,然后立刻站起来爆发小宇宙狠k敌人反败为胜——她的确看见了,就在前方的黑暗里,她看到了公爵和三眼神童,还有西半克抱着圣水瓶,还有正在变身的小甜甜…… 他们说,周周加油。 灯光切换过来,余周周重归现实中,眯起眼睛适应着亮度的转变。主持人重新上台对观众解释刚才发生的小故障,然后转过来安慰余周周,问她是不是需要更多的时间。 “不用了,我想好了。”她轻轻地说,台下的观众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她身上。 “从前有一只叫作……奔奔的乡下小老鼠,它一直都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一个大明星,能在舞台上唱最好听的歌,让所有人都跟着它唱,它会是最了不起的人……呃,老鼠。 “可是奔奔的家里人一直不相信它,只有它最好的朋友一直鼓励他。它的朋友说,只有进城才有可能实现梦想。 “于是奔奔就离家远走,它在尾巴上系上了一只黄色的大气球。它告诉他的朋友,等到有一天,它能够站到最高的舞台上唱歌的时候,就会把这只大气球放到空中去,无论多远,它的朋友都一定能看得见这只黄色的气球。“奔奔进到城里,跑到剧场。剧团的老板问奔奔会唱什么,奔奔站得直直的,认真地唱,啊,老鼠!“老板说,没有人喜欢老鼠,你应该唱,啊,猫!“奔奔说,不,我永远都不会唱猫的,我最讨厌的就是猫。“老板说,啊,猫! “奔奔说,啊,老鼠!“他们吵起来,老板一脚就把奔奔踢出了剧场。它翻滚了好久,最后撞到墙上,尾巴上的气球‘啪’地就碎掉了。“奔奔哭了很久,它不是因为老板不喜欢它的歌而难过,它是觉得,也许好朋友再也看不到那只气球了。”余周周讲到这里,表情黯然,观众席上安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小朋友,时间到了。”主持人轻声提醒。“可是我还没有讲完。”余周周平静地看着主持人,对着麦克风说。台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然后是热情的掌声。余周周带着倔强的神情,看也不看观众席,只盯着剧场最遥远的后门,认真地继续着她的故事,讲着那只叫奔奔的小老鼠四处碰壁后终于被赏识的故事。“上台演出的那天,老板问奔奔准备好了没有。奔奔说,我还有一个请求。“老板说,什么请求?“奔奔说,请帮我买一只黄色的气球,然后在我唱歌的时候,把它放出去。我的朋友会看得见,它会知道,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梦想。”余 周周忽然又有种想哭的冲动,她不知道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抽什么风。“谢谢,我的故事讲完了。”她深深一鞠躬,带着她严重超时的故事退场。背后留下了前所未有的掌声,久久不息。“你表现得真好。” 14.幸福猝不及防 余周周回到后台的时候,沙发上只剩下后面的四个选手了。讲完故事的孩子们,无论得意的还是失意的,都回到了台下,待在爸爸妈妈身边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42号走上台去,剩下的三个人都是少年组的选手,比余周周大几岁,看起来已经是少年的模样了。其中一个小姐姐朝余周周笑了笑,说:“我们听见你的故事了,虽然超时了,不过很有趣。” 余周周有点儿脸红,刚才自己在台上仿佛一头拉不回来的牛,把主持人晾在一旁沉迷在自己的故事里,现在才有点儿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谢谢……姐姐加油。” 台下没有余周周的亲人,所以她无处可去,就坐在沙发上等待比赛结束。刚刚台下的掌声让她非常激动,可是现在,一点点冷却下来,她有些忐忑。超时的结果会是什么,她并不知道,不过一定会对成绩影响很大。观众们也许会记得这个表现得很有个性的小姑娘,可是当比赛结束,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散去,她就什么都不是了,她得不到奖状,不能跟学校交差,那么就会跌回原点。 她总不能对大队辅导员解释,说自己其实表现得不错吧?可是——还是很开心。值了。她把身体陷进沙发里面,比赛之后,无论结果如何,那种身心放松的感觉都是非常好的,好到她都有些犯困,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依稀听到主持人说中场休息十分钟,计算比分之后公布最终结果。观众席上渐渐人声鼎沸,她却慢慢陷入了迷糊中。 “周周?”她张开眼,看到陈桉正站在面前。 余周周慌忙站起来,想要谦虚几句,可是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于是点点头:“谢谢你。” 陈桉从幕布的缝隙看出去:“你爸爸妈妈来了吗?”“没。她……他们有事。”“哦,不能看到你这么精彩的表现,真遗憾。”陈桉还是那个样子,说这种千篇一律的客套话,也让人觉得他无比真诚。 余周周忽然意识到,他们并不是普通的熟人,他们相识,就是因为陈桉的奶奶是妈妈的顾客。想到这一点,她突然低下头冒出一句:“妈妈换工作了,她……她去贸易公司上班了。” 她依稀记得,贸易公司好像是很好的公司,什么东西一沾上“贸易”二字似乎都变得高档起来。 她说不清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为了她自己的虚荣,还是为了妈妈的面子,或者只是小孩子一种无意识的炫耀?然而这句没经大脑的话刚一出口,她就 后悔了。 因为这只能把她原本并不怎么明显的自卑扩大。她摇摇头,尴尬地笑,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陈桉。突然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覆在头上时,她的心才慢慢安定下来。“嗯,那太好了,我姑姑也是贸易口的,工作很忙。”陈桉半蹲下来朝她微笑,“所以周周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不要让她操心。”余周周很感激地抬头,他就这样化解了她的难堪,虽然是用对待不懂事小孩的方式——当然,跟他相比,她的确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我知道了,我会听话的。”末了还是加上一句,“谢谢你。”“嗯,周周的故事讲得这么好,又这么懂礼貌,肯定不会让妈妈太辛苦的,我知道。”他站起来,站在她背后把手放在她肩上:“你爸爸妈妈没有来,那比赛结束后你怎么回家?”“我告诉舅舅比赛大约是十二点半结束,到时候他会来少年宫正门口接我的。”“那就好。别自己待在后台了,跟我去观众席吧。我刚才忘了说,我姑姑家的小表妹刚才跟我说,她认识你。”“哦?”“她叫单洁洁。” “啊,是的,她是你妹妹?我认识她的。”“嗯,我姑姑一家都在台下呢,一起过去吧,怎么样?”余周周有些忐忑,她不知道心里满溢出来的感觉,其实叫作快乐,另一种比较隐蔽的快乐。 “好。” 她刚说完,就看到两个主持人拿着名单穿过空旷的后台走到麦克风前。“请各位观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们即将为大家公布比赛得分和最终结果。”余周周下意识地抓住了陈桉的手。她的小手冰凉,好像是在听到“最终结果”这四个字的时候瞬间冷却了一般。陈桉的手蛮大的,手心温暖干爽,他被余周周的手冰了一下,微微一抖,然后就张开手包住了她的,再次半蹲下,在她身边说:“别紧张,我预感结果会很好。” “会吗?我超时了……”多傻的问题。她竟然有一点儿哭腔。“好故事值得更多的时间。”陈桉认真地说。余周周侧过头看着身边这个左脸颊带着不明显的小酒窝的少年,他的眼睛像雨后温润的大海,虽然她只在电视上看见过阳光灿烂的海岸。所以请给我更多时间,余周周想,我会讲出更好的故事的,一定。 首先公布的是25名优秀奖——所有落选的选手都会得到的奖项,基本上没有意义。然而,他们听到了育新小学单洁洁的名字。 余周周和陈桉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 主持人念名字念得很慢,仿佛一刀刀地凌迟。三等奖十名,二等奖五名,一等奖三名。余周周一直没 有等到她的名字。她慌乱地看了陈桉一眼,仿佛呼救。陈桉却笑了,笑得极开心,他握紧了余周周的手,从背后将她半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说的没错吧?等着,魔法时刻来了。”魔法时刻? “最后我们要公布的是特等奖!”主持人笑容满面地说。余周周仿佛看到了魔法时钟的秒针和分针轻轻相合。“少年组,海城小学六年级,喻蕾。”“儿童组,师范大学附属小学,余周周。”余周周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前的舞台上只有一片闪亮,幸福来得太急,毫无预兆。 她忘记提起裙角优雅地行礼迎接,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翩然而至的幸福,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来了?你,你真的是找我的吗?” 你真的是属于我的幸福吗? 台下热烈的掌声唤醒了她,躲在后台的余周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幕布外的掌声是给她的,可还是那么难以置信。 陈桉突然把她抱了起来,余周周惊呼一声,被他抱着在空中转了一大圈,她落地的时候才想起来微笑。 做梦一般,笑出两道弯弯的弧线,只是傻笑,仿佛舌头被猫叼走了一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桉放下她的时候长出一口气,伸手扶住自己的腰,吐吐舌头:“小丫头,你看着挺瘦的,怎么这么沉啊……” 脸上终于有了和他年龄相符的,属于少年的调皮。1994年10月23日,平淡无奇的数字组合。可是余周周尝到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甜。很多年以后她回头的时候,总是会笑着流泪。那样的甜蜜是会让人上瘾的,她从此欲罢不能。她可以生在尘埃里,也可以从尘埃中开出最美的花,然而,从此再也不能安然居于那一方小小的土地。之后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和苦涩,她都会从回忆中偷取一分甜支撑自己,挣扎着渡过难关。这分甜,像是取之不尽的力量宝藏,没有它,她就撑不过去。 她万分庆幸。却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如果不曾尝过这样的甜,之后的很多事情,也不会显得那么苦。 “一会儿就要颁奖了,主持人刚才说让所有参赛选手都到后台集合。我得回观众席了,我得去安慰安慰我家的那个小表妹。” 余周周有些黯然,想起单洁洁,她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胜利者的安慰比旁观者的挖苦更让人难以忍受。她虽然没有想太多,但是她记得当初余婷婷和徐艳艳得意的眼神对自己的伤害,所以她知道,现在最好不要出现在单洁洁身边。 “你……帮我告诉她……我……”余周周结巴了半天,脸都红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陈桉又揉乱了她的头发,温柔地说:“我明白,放心吧。” 他明白,多好。“陈桉!” 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地喊他。少年转过身,嘴角微扬,不知道在笑什么。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想了一会儿,才抬起头:“陈桉,你是……你会拉小提琴吗?”他先是扬了扬眉毛,然后反应过来:“对了,你刚才在外面看到我拎着小提琴,对吧? 嗯,我从小学小提琴,现在是少年宫学生乐团的成员。”“每周日都来少年宫排练吗?” “对啊,怎么?”“没怎么。”余周周摇摇头。陈桉没有动,他们傻站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一下,说,“再见。” “再见,丫头。”陈桉笑笑,快步跑出了后台的通道口。余周周站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后台陆陆续续有选手进来。大家开始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排队分组,等待上台领奖。余周周透过幕布,看到下面很多家长已经拿着相机拥挤到舞台下方,随时准备给自己家的宝贝拍下最值得纪念的一刻。 她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有点儿熟悉的声音。“我的祖宗啊,这么半天没回来,我还以为你走丢了呢。你没找到周周吗?怎么还在这儿站着?”余周周跑出人群,先看到的是林杨妈妈。她微弓着身子,脸上有些着急的表情。 再往前走几步,探头,才看到躲在一大堆射灯椅子箱子侧面阴影中的林杨,他背着手,脸上的表情远远没有平常那么丰富生动。 “林杨?”林杨妈妈笑着转过身:“是周周啊,可算找到你了。恭喜你啊,表现得真好。我们太为你高兴了!”余周周礼貌地点头说:“是阿姨帮我写的故事底稿啊。真的谢谢阿姨了。”林杨仍然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她。林杨妈妈对自家儿子的别扭浑然不觉,她半蹲下身子对周周笑着说:“我家小祖宗从前天开始就闹腾着让我们带他来少年宫看比赛,他说你告诉他有熟人你就紧张,所以连你爸爸妈妈也不会来看比赛,他也就不敢告诉你,我们是带着他偷偷过来的。刚才公布名单前他就说要到后台来找你,说要是你落选了,他就假装没来过偷偷跟我们回家,要是你得奖了,他就能第一个祝贺你。呵呵,结果这个笨小子,半天也没回去。我以为他走丢了,赶紧过来找,发现他根本没找到你。” 林杨妈妈的一大通话让余周周愣了几秒钟,然后迅速在心底蔓延出感动。原来台下是有在乎她的人 的,甚至在乎到了因为怕她紧张而装作不存在的地步。“谢谢你,林杨。”余周周笑着,主动伸手拉他的胳膊。可他背着手,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却有一丝忧伤。“你怎么了?”她轻声问。林杨妈妈拍了拍儿子的头:“你中场休息时候拉着你爸爸出门买的东西呢?还不快拿出来?今天怎么这么木头啊,刚才在台下还挺活跃的。”林杨这才把背后的胳膊抽出来。竟然是一只氢气球,圆圆的,鲜红色的氢气球。林杨勉强微笑了一下:“对不起,只有红色的了。” 15.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余周周几乎是朝气球扑了过去。或者从林杨的角度来看,是朝他扑了过来。 “谢谢!”她抱着气球,笑容灿烂,眼睛眯得让林杨怀疑她还能不能看清自己。刚才有些莫名郁结的心情渐渐阴转晴,他咧嘴笑起来,然后突然收起,连忙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把手插在裤兜里,耍酷地冷着脸撇嘴。 “切,至于吗?”余周周认真点头:“至于。” 在想要微笑的时候保持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在很艰难,所以林杨拽拽妈妈的袖子,说:“妈妈,我饿了,中午我们和周周一起吃饭吧。” 林杨妈妈在一旁观察着自家儿子丰富细微的面部表情变化,终于忍不住扑哧笑起来:“周周,你爸爸妈妈没来看你的比赛,那你中午怎么办,自己回家吗?这附近这么多车,多危险啊。跟我们一起去吃饭,然后让林杨爸爸开车送你回家吧,反正咱们顺路,对吧?”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她家那个扯谎说要自主自立独自回家的小祖宗,“怎么样,周周?” 余周周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老师就大声喊:“师大附小的余周周?余周周?过来排队!” “先过去吧,一会儿再说。”林杨妈妈拉拉她的小辫子,帮她顺了顺额前的刘海儿。“林杨,你先帮我拿着气球——一会儿要还给我哦!”“知道了,真啰唆。”林杨一脸不耐烦地嘟囔着接过气球,却在余周周转身离开的一刹那,低头绽放出一脸傻兮兮的笑。林杨和爸爸妈妈一起挤到舞台附近。在音乐声中,获优秀奖的选手开始依次上台,从评委和颁奖嘉宾手里接过证书和奖品,然后台下一片闪光灯。许多家长都对着自己家的小孩子喊:“把证书举起来,对,往左边一点儿,看这里,笑”。 林杨忽然很担心,一会儿余周周怎么办?没有人会朝她喊:“看这里,笑!” 他的神情有些黯然,突然感觉到爸爸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林杨侧过脸仰起头,才发现爸爸从包里掏出了一台傻瓜相机。 “爸爸,你带了相机?”他兴奋地大叫。“对啊,这种场合怎么能不照相留念呢?傻儿子,光叫着要来看比赛,都不知道作点儿准备。唉。” 林杨父母相视一笑,然而林杨的妈妈笑着笑着,眉间就浮上了一丝疑惑和隐忧。她抬头去看台上,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今天所有的孩子都抱着证书笑得很灿烂,看着某个方向等待自己的爸爸妈妈按下快门。但是那个余周周,会不会孤零零地抱着奖状和奖杯,像她讲故事的时候一样,目 光缥缈地盯着远离人群的某一点? 一个见到她之后,会就自己帮忙写稿的事而礼貌答谢的、才七岁的小孩子。在外人面前,林杨自然也是很大方有礼貌的孩子,但是这种事情,肯定也需要自己在背后提点一句,才会想起来致谢。而余周周,在第一眼看见自己的时候,毫不惊诧,落落大方。 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自己猜测的那种不正经的人家的孩子。但是,也太正经了吧?林杨妈妈长叹一口气,她刚刚结束了胡思乱想,就听到主持人说:“让我们再次用掌声,祝贺获得一等奖的选手!”噼里啪啦的掌声响起来,主持人再次笑容满面地引导着最后的两名特等奖得奖者走到舞台上。余周周安然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微笑,一种小孩子脸上不应该出现的矜持笑容,并不是很灿烂,至少远不如刚才在后台抱着气球那么灿烂。 从余周周接过一位老爷爷手里的大奖杯的那一刻开始,林杨的爸爸就一直在按动着快门。围观的其他家长也对她颇有好感,所以一时闪光灯大作,丝毫不比刚才逊色。林杨妈妈低头看到自己儿子笑得比得奖的余周周还灿烂,一排小白牙在闪光灯下盈盈发光。 林杨在回头的时候,不经意地看到了刚才在后台和余周周说话的少年。他也拿着相机,按动着快门,被相机遮住了大半侧脸,但是能看到他嘴角微微上翘的弧线。 林杨刚才被余周周的笑容浇灭的小火苗再次燎原,他突然大叫起来:“爸,快,使劲儿照!” 林杨爸爸哭笑不得:“傻儿子,按快门还能使多大劲儿?”总之……总之……林杨在心里总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只能再次扭头去看那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少年——他居然还背着小提琴——我林杨还会弹钢琴呢!小豆丁林杨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自己心里乱七八糟的怒火究竟来自哪里,竟然让他变得像一只炸了毛的折耳猫。也许只是小孩子的独占欲,也许是少年身上的气质让他有隐隐的自卑…… 也许是因为余周周叫他陈桉。不是陈桉哥哥,是陈桉。再多的也许,都没有意义,最终只爆发成了一句:“余周周,看这里,把证书举起来,笑!” 周围有许多家长善意地笑了起来,林杨父母被儿子煞到了,愣了两秒钟就哭笑不得地捂住了自己儿子的嘴巴。台上的余周周终于不再挂着一脸做梦般的浅笑,她看过来,投给了林杨一个“我鄙视你”的眼神。然后,真的举起了证书,看着林杨爸爸的镜头,笑眼眯眯,嘴角上扬,灿烂得仿佛两弯新月照耀着三千桃 花,灼灼其华。 余周周婉拒了林杨妈妈提出的一起吃饭的邀请,她把大奖杯和证书,还有那一大盒康华药业提供的补钙营养口服液一起装进了工作人员给她的大口袋里面,用右手拎着,左手牵着那只鲜红的气球,然后跟着等在少年宫正门口的大舅一起走了。 转身挥别林杨一家,余周周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好像每走一步,脚下就能开出一朵花。 回家后,她把红气球小心地挂在窗子的插销上,小心地抚摸了两下。氢气球一跳一跳的,连着那根细线,仿佛一只尾巴长长的小老鼠。余周周坐在床上,安静地回味着刚才领奖时候的闪光灯、人们的掌声,还有给自己颁奖的那位谷爷爷终于绽开了一脸温和的笑容,把奖状和奖杯递到她手上,轻轻地拍着她的头说:“加油,胡编乱造的小姑娘。” 她一遍遍地在脑海中回放着这一幕,心底酸甜。 周一早上去学校的时候,同学们对待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余周周自己知道,她已经不再是一滴面目模糊的水。 升旗仪式结束前,值周生总结了上一周的纪律卫生评比情况,然后,主任宣布了两件事:第一件是,一年级学生的校服已经运到了,各班中午派人去二楼后勤领取。第二件是,祝贺余周周小朋友获得全省“故事大王”称号。周围霎时投射过来的目光让余周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比较好。手足无措,甜蜜得手足无措。她看到林杨灿烂的笑容,于是抬头回了他一个笑容。然后听见站在自己身后的徐艳艳声音不大不小地说:“我看见了。”余周周一愣,不觉忘记了规定,回过头去问:“什么?”徐艳艳面无表情:“你妈妈,给老师送礼。我看见了。所以于老师才让你带领大家读课文的。”“你胡说。” “切,回家问你妈去。”余周周转过头,这段淹没在掌声中的对话让她蒙住了。送礼——被表扬——读课文——得到讲故事的机会…… 她以为一切都是她自己努力得来的。她以为是上帝吹了一口气送她站上了最高的舞台。 其实,送她上青云的,根本不是自然风。余周周茫然地看着林杨的笑脸,脑海中一片空白。 16.子非鱼 “余周周,你妈妈给老师送礼了。”这句话就像一根针,把身边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粉红泡泡一个个地戳破。其实,她也曾经听到过同学们的议论,关于背景,关于送礼。小孩子们神神秘秘地表示着自己的鄙视和不屑,却又会在回到家之后央求自己的爸爸妈妈也去付出点儿努力,像别的家长一样常常去跟老师“沟通沟通”“搞好关系”——于是每天来学校跟老师交流子女教育问题和在校表现的家长越来越多。余周周对这一现象只有一点儿朦朦胧胧的印象,她知道这种潜在关系的存在,然而从来没有想过去央求妈妈为此做点儿什么。 甚至在不久前当余周周还是沉在水底独自摆尾的小鱼的时候,她也曾经本能似的培养出了阿q精神胜利法。每每遇到老师无视她在做眼保健操或者大扫除中付出的努力,她就会对自己说,老师表扬那些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出色表现的同学,都是因为,他们的家长给老师送礼了。 也许只是因为,这样想会让她心里不再那么难过。她虽然不曾像徐艳艳一样一脸厌恶地跑到别人面前说:“老师表扬你都是因为你家长走后门”——然而,她沉默,她貌似清高孤独地游离在人群外,并不代表她从来不曾这样腹诽过。 只是这一刻,一切都掉转了过来。余周周在大脑空白的时候,是有些恨徐艳艳的。不论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即使徐艳艳说的都是真的,她也还是怨恨。就因为,她在余周周好不容易得来的甜蜜的美登高冰激凌上,狠狠地淋了一大泼酱油。只留下余周周一个人看着冰激凌的盒子,动弹不得,取舍难当。走了味的甜。 余周周在周日那天带领着兔子公爵他们狂欢之后,还曾经畅想着老师会怎样表扬自己,同学们会怎样祝贺自己,甚至一路联想到了自己走在学校里面的时候再也不会觉得自己像个怯生生的客人。现在她是主人,她可以和小燕子她们一样充满主人翁意识地在教室和老师的办公室之间穿梭往来,说不定,老师还有可能让她当班干…… 她趴在小床上,脑海中翻滚着各种各样俗之又俗却温暖实在的美梦。现在,只剩下一股刺鼻的怪味道而已。第一节语文课上,于老师用了整整十五分钟来表扬余周周。大家钦羡的目光像是海浪,几乎将她淹没。她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却恍然不知其味。余周周做了学习委员。由于小燕子升任中队长、徐艳艳升任班长,原来的学习委员升任副班长,留下的空缺刚好由余周周补了上来。一个拼音从来没有考过100分的学习委员,不过,谁在乎呢?她从于老 师手中接过崭新的白底红标的两道杠,罪恶感滔天,羞耻心泛滥,面对大家的羡慕眼神和于老师慈爱欣赏的目光,她只觉得脸上像火烧一样窘迫。 徐艳艳并没有将此事四处散播,归根结底,她知道于老师听到了一定会生气。小孩子的逻辑总是多重标准,真正应该谴责的受贿者,却在他们心里纯洁无瑕,所以于老师没有错——为什么没有错?——总之没有错。 老师怎么会错呢?公平需要一百个人的努力,而破坏它,只要一个就够了。余周周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很多人都做着自己曾经声称鄙视不屑的事情,并对得到的利益心安理得。然而他们都不是余周周。他们不会在李晓智真心笑着说“余周周你真厉害”的时候,心虚地低下头。 放学路上,林杨一个劲儿地问着余周周今天都做了什么。林杨喜欢她在舞台灯光下笑得自信飞扬的样子,那样的余周周,实在是……很美。 对于她的得奖,他比她还高兴。当升旗仪式上面所有人都看向这个小姑娘的时候,林杨很骄傲,因为当初谁都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只有他和她在一起。 那种感觉实在太美好。所以他一个劲儿地问着余周周今天过得开不开心。虽然他知道她肯定不会像凌翔茜或者余婷婷那样高兴地在自己面前炫耀,可是讲起发生的好事情,余周周的眼睛里面还是会有神采的,就像在舞台上一样,带着自信的神采。 他想看到那种光芒。意外的是,一丝都没有。 林杨终于停下自顾自的询问,看向她:“周周,你怎么了?”余周周走路的时候只盯着自己的脚,双手抓着书包肩带,额前的碎发随着步伐一晃一晃地扫过清秀的眉眼。 “你倒是说话啊!”“林杨……”周周仰起头,嘴唇动了动,然后又低下头去。 “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肯定是有人妒忌,对吧?!”林杨的声音拔高,余周周慌忙拉住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乱说。 “没有的,大家都很为我高兴。”“那你怎么了?” 迄今为止,余周周从不曾对林杨说起过她心里的困惑和难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林杨肯定听不懂,而且说不定他还会为了安慰她而不懂装懂——那就太可怕了。 “没怎么。”林杨差点儿就学着电视里面的大侠仰天长啸了——虽然他想喊的内容和大侠不大一样。 女人啊女人! 七岁的林杨心里第一次冒出 了这样一种咬牙切齿的想法。“你不说,我就一直问,我烦死你!”林杨朝余周周龇牙咧嘴。余周周愕然,可是林杨好像笃定一般,执拗地望着她,无论她抛给他多么鄙视的眼神,他就是一遍遍地问:“你为什么不开心?”余周周终于败下阵来,她苦着脸说:“林杨,我求你了,我说,我都说。”林杨要是早生五十年,抗日战争就不会打得那么辛苦了。“有人对我说,我能拿到比赛的机会,是因为走了后门。”余周周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送礼,就不会有领读课文的差事和一系列表扬鼓励,老师也不会在那个时候想起她并推荐她参加比赛,她也不会有现在的辉煌——这一复杂的推理过程都被她省略了,直接导出了一个简单的结果。然而余周周光顾着低头窘迫,并没有意识到这样一句话对于林杨的含义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林杨瞬间变色的脸。“……胡扯!”林杨毫无底气地喊了一句,然后用愧疚心虚的眼神偷看余周周——原来是自己的退让才让她被人嚼舌头的,果然是他的错。 余周周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万一是真的呢。”“周周,”林杨急急地说,“你能得第一,是因为你故事讲得好。这个机会就算是给了我,我也肯定拿不到奖,所以他们都是妒忌,你千万别……”果然,他听不懂。余周周摇摇头:“我是说,如果是真的,怎么办?”林杨愣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余周周会在这件事情上这么在意,这么想不开。林杨已经习惯了很多机会和好处从天而降,从来不去问为什么。爸爸妈妈的身份让他对于走关系和送礼司空见惯。音乐会的门票,最新款的变形金刚模型……甚至连小张老师为什么对他和凌翔茜、蒋川三个人格外关照,林杨也能猜到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在其中起了作用。这有什么不对吗? 但是现在,她说,这样不对。 林杨第一次认真地思考着一个问题,却想不清。良久,他才鼓起勇气,慢慢地说:“周周,即使那样,也不是你的错。”“哦?”“如果你浪费了这个机会,没有全,全……”他也尝试了一个不大熟悉的成语,“没有全力以赴的话,那才是你的错。这个机会怎么来的不重要。我是说,如果你不知情,那就别在事后责怪自己。” 林杨眼神坚定地看着她。余周周的神情不再那么忧伤,虽然还是有些迷惑,不过显然他的话起了一定作用。“但是,我得到这个机会的时候,可能原本应该得到这个机会的人,却失去了它。”如果她妈妈没有送礼,那么这个机会本该是谁的呢?余周周虽然没有想得很明白,但是她潜意识里觉得,她在冥冥 中无意间夺走了别人的东西,而那个人却不知道。 林杨轻松起来,他笑了:“啊,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不在乎。”“什么你不在乎?”林杨大窘,赶紧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这个机会就算给别人,他也肯定没你做得好。” “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那个别人。”“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那个别人?”他们无意间重复了几千年前庄子和惠子的对话。余周周没想到林杨突然伶牙俐齿起来,她被噎住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最后她只能慢慢地说:“当初我是班里的差生的时候,他们也不知道有一天我会得奖。所以,林杨,你也不会知道在那些差生里面,是不是会有第二个余周周。” 林杨皱着眉头打断她:“别人抢你的机会,你再抢回来就对了。至于第二个余周周,这种不一定的事情,你还操什么心?” 余周周郁闷地看着林杨——今天这个家伙格外神勇,几次把她噎得哑口无言。林杨仍然没有住口的意思:“而且,余周周的话,一个就够了。”成功化解了危机的林杨高兴得不得了:“所以你现在是不是开心点儿了?”余周周看着他像讨赏的小癞皮狗一样的笑容,无奈地苦笑着点头:“开心多了。”林杨大笑起来,他刚朝余周周的方向贴近一点儿,余周周就猛地往旁边一闪。“你躲什么?”“我,我以为……”余周周有点儿结巴,“我以为你又要,又要亲我。”林杨瞬间窘得满脸通红。 “谁要亲你?!”满大街都回荡着林杨的喊声。 余周周终于笑了出来,今天第一次,彻彻底底毫无负担地笑了起来。林杨看着一脸明媚的余周周,满心的成就感让他膨胀得想飞。“周周,我们会是永远的朋友吧?”“当然,”余周周斟酌了一下,终于像对奔奔一样认真地承诺,“我们永远不分开。”林杨的笑容就像傍晚升起的朝阳。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永远不分开”的两个人下一次并肩回家,已经是五年后的事情了。 “永远”就像一个咒语,“永远在一起”“永远爱你”“永远是好朋友”“永远相信你”…… 这样的咒语,专门用来召唤“分离”“变心”“背叛”“怀疑”。所以,永远不要说永远。 17.照妖镜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林杨格外的兴奋,不住嘴地讲着学校发生的事情。当然,关键词一直都是:余周周。 “爸爸,照片洗出来没有啊?”“哪能那么快啊,”林杨爸爸给他夹了一块秋刀鱼,“估计周五差不多吧,你小刘叔叔最近忙着呢。我突然想起来,当时让周周抱着奖杯和你一起照一张照片留念就好了。” 林杨把米饭咽下去,眨眨眼睛,好像是有点儿遗憾。不过,他很快就摆脱了懊恼:“没关系啊,有的是机会,以后再照。”林杨爸爸笑了,用左手摸摸儿子的头发,抬头却发现妻子一直低头盛汤,一言不发。等到林杨跑进客厅去看《三眼神童》的时候,林杨爸爸才捧着一杯茉莉花茶踱进厨房,看着正在刷碗的妻子问:“爱兰,怎么了?”林杨妈妈神色复杂地放下手中的百洁布,把最后一个盘子插进碗柜,叹口气:“我正打算一会儿林杨睡了再跟你说呢。”“他在学校淘气了?” 林杨妈妈摇摇头,直截了当地进入主题:“你猜那个余周周是谁?”“谁?你到底还是跑到学校从老师那里打听了?说不定老师还会以为你家儿子现在就早恋呢。”林杨爸爸轻轻地笑。“要是从小张老师那儿知道的就好了。你猜,今天谁去我们处了?”“你们女人就这么喜欢把事情一半一半地说?”“我那是怕我一气儿都说了,你接受不了!”林杨妈妈阴沉着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她白了丈夫一眼,长叹一口气,“今天周书记的那位儿媳来了。她来省委办事,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就溜达到我这儿来了。” 林杨爸爸安抚地拍拍妻子的肩,忍着笑:“那真是辛苦你了。她又说什么了?”“她家儿子明年不就入学了吗?估计也是闲得没事儿,听说林杨、蒋川还有茜茜都在师大附小,就来打听学校的情况。本来也没话可说,东拉西扯半天她也不走。”“别有所图吧?”“可不是吗?她说着说着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你猜她问我说什么?她问我,咱儿子班里有没有一个叫余周周的。”林杨妈妈满意地看到丈夫的脸上终于有了兴致和疑问:“为什么问这个?” “你忘了周局当年结婚前的荒唐事儿了?当年那个姑娘把孩子生下来了。我以前听说的才玄乎呢,说这孩子出生的那天正好是周局结婚办喜酒的那天,当然这肯定都是胡扯。后来周书记上台,这些私底下的传言就都压下来了。” 林杨爸爸许久没说话,皱着眉头盯着洗碗机看了许久才开口,语气中有一丝火气:“既然当年都压下来了她还跟你提?嫌事儿不够大是吧,她 吃错药了吧?” “谁知道,周少奶奶一直精神不大正常。”林杨妈妈解下围裙,“我甚至都怀疑,这个余周周能上师大附小,说不定也是周局在背后运作的,让他老婆知道了,两个人大吵一架后,她就跑我这儿来打听情报了。总之我假装我不认识。”林杨妈妈说到这里,朝客厅看了一眼,放低声音:“总之,告诉林杨以后跟余周周少来往——我倒不是真的在乎她是不是单亲……我就是不想跟他们两家扯上关系,让那个少奶奶知道了还不一定怎么想呢,说不定以为咱们是故意给她上眼药呢。” 林杨爸爸扬起眉毛,好像想说什么,停顿了一会儿,却只是说:“你儿子肯定不会听话的。” “不听话就管,怎么能惯着他胡来?不告诉他也行,反正本来也不该他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从明天开始咱们接他回家,平时就叮嘱小张老师多看着他点儿,不让他下课乱跑,反正跟那小姑娘也不是一个班级的,要断还不容易?” 妻子说得头头是道,于是他只能苦笑着说:“就这么办吧。”林杨妈妈语气终于还是软下来:“说真的,多好的小孩儿,怎么会是这么一个背景? 我倒是挺喜欢这小丫头的,结果现在可好,想可怜她一下都不敢了。”林杨爸爸低头无声地笑了,同情心这种东西,就是在能够保全自身的情况下才会有的消遣。 只是可惜了,多好的两个孩子。他把感慨就着茶水咽进了肚子里。“他们还这么小,少了个小伙伴就像得了场感冒,即使不吃药不打针,一个星期也就痊愈了。”他安慰着有些自责的妻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客厅里又爆发出林杨的大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三眼神童写乐小朋友又开始调戏他的小姐姐了。 余周周回到家里面,放下书包跑去跟外婆打招呼,却跟余婷婷在客厅面对面撞上了。她下意识地侧过身,让戴着两道杠的左胳膊背对余婷婷——她不知道为什么担心自己会刺激到这个小表姐,尽管平时对方没少用小红花和两道杠刺激她。外婆的房间是关着门的,她敲了敲,推开,发现妈妈竟然已经下班了,她正和外婆说着什么。 “周周回来了?”外婆把目光从妈妈脸上转移到门口,笑着问。“嗯。” “外婆挂水结束咱们就吃饭。我跟外婆有些话要说,周周先去做作业吧。”妈妈站起来检查了一下铁架上的盐水瓶。外婆最近身体又有些虚弱,刚刚结束不久的输液又开始了。 “好,”余周周刚刚转身想要离开, 突然又转回头,指着自己左臂上崭新的两道杠,“妈妈,谢谢你。” 妈妈和外婆的神情很复杂,既有对她莫名道谢的惊诧,也有看到周周的两道杠之后的喜悦。妈妈终于眨眨眼睛:“你知道了?你们老师跟你说什么了?” 余周周摇头:“什么都没说。谢谢妈妈。”妈妈浅笑:“妈妈为了你做任何事情都是应该的,谢什么,像个小大人似的。”她还是摇头:“一定要谢谢妈妈的,”重点在后半句,“但是,以后不用这样了。”妈妈的笑容停滞了一下,然后了然。 “周周,你不懂。”你不懂,求来的宠爱和关注永远不会是一锤子买卖,它就像张大嘴巴的怪兽,它永远不满足,它永远那么饥饿。余周周的妈妈并没打算教给她这些乌七八糟的理论,她只是下决心,以后再给那位于老师捎带进口化妆品的时候,一定要嘱咐她别让孩子知道这件事。最美好的幸福就是一无所知。她之前没有能力让女儿获得这种单纯的快乐生活,但是现在,她绝不放弃努力。余周周执拗地看着她,于是她只能点头:“好,妈妈以后不这样做了。周周凭自己的努力已经能做得很好了,对吧?”小丫头终于咧嘴笑了,朝妈妈眨眨眼睛,关上门跑远了。余周周的妈妈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外婆缓缓地叹气:“你真的决定了?还是先让我见见他吧。”明明想要,却偏装出“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那天晚饭的时候,余周周从余乔手里抢到了一盘任天堂的红白机游戏卡带,六十四合一,大部分都是她没有玩过的。 上次好像林杨也说过家里面只有两盘卡带,翻来覆去那几个游戏玩着很不爽。那就借给他吧,余周周想着,抱紧了卡带死活不撒手。“你不能白抢吧?要不你拿那个奖杯跟我换吧。”余周周愣了一下,从书柜上抽出一本已经被她翻烂了的《格林童话》:“拿这个换行不行?” “你耍我啊?你这个堕落的家伙!”余乔假装生气地跳起来,颤抖着指向余周周,“太堕落了,太堕落了,你居然戴了两道杠,还得了奖——这也就算了,我就当瞎了眼,培养了一个错误的接班人,现在你居然骑到我头上来了!余周周,我今天不清理门户是不行了!” 话还没说完,他的后脑勺就挨了大舅一记重拳。“周周,那盘带你先玩吧,你余乔哥哥一天到晚不好好学习,你就是还给他,我也得没收。” 余周周笑得阴森森的:“所以乔哥哥你得谢谢我,我帮你保管。”十四岁的余乔在这样一个秋 天的晚上,深刻领会了白眼狼的含义。 周二晚上放学,余周周左手拎着饭兜,右手捏着那张卡带站在校门口等林杨。然而她等到的是那个常常和林杨一起玩的矮小的男孩,她记得他叫蒋川。 蒋川是一个看起来永远擦不干净鼻涕的男孩,每说几句话,就会吸吸鼻子。“林杨怎么了?今天他没上学吗?” “他被他爸妈接走了啊。”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余周周没有问,她放学前一直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把这盘带子给林杨的那一刻,想象着他会不会很开心地跳起来,还是像以前一样别别扭扭的,也许太期待,所以有些失落。不过也许是有急事呢。余周周这样想着,朝蒋川笑笑:“谢谢你来告诉我,那就再见吧。” “我爸妈也说让我离你远点儿。”余周周站住,转过身:“你说什么?我本来就不认识你啊。”虽然她不知道蒋川为什么说这样一句话,但是不管原因是什么,这句话已经让她有点儿炸锅了。“反正我爸妈说让我离你远点儿。”蒋川比余周周他们小一岁,在这样的儿童期,一岁的差距也非常明显,所以蒋川看起来总是钝钝的,好像格外笨。所以也格外坦诚。“你怎么在这儿啊,我不是让你站到第三根柱子那儿等我吗?别老是乱跑好不好? 你可吓死我了!”蒋川妈妈跑过来,一脸的焦急。余周周几乎是撒腿就跑,仿佛蒋川妈妈是举着照妖镜来追杀她的一样——大脑空白,下意识跑了很远,才停下来。我为什么要跑?我又不是妖怪! 余周周茫然地站在十字路口上,只能听见胸膛里面怦怦的心跳声。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了吧? 其实……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妖怪的。从小就知道。 手里的红白机卡带上面有张贴纸,冒险岛的小主角只穿着小短裤,朝她无辜地笑。 18.你的格林,我的童话 我爸爸妈妈不让我跟你玩了。我爸爸妈妈告诉我离你远点。在余周周遇见奔奔之前,在她家还没有动迁之前,在她记忆还很模糊的幼年,这两句话并不是很陌生。孩子是大人的折射,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用远离瘟疫的方式来凸显自己的洁白,过后还要抚胸长叹,一副劫后余生的后怕和庆幸。 这两句话,和动迁时候,站在一旁围观拼命扑灭火苗抢救木料的妈妈的那群邻居的笑容一起印刻在了余周周的脑海中。彼时她只有恐惧的感觉,出于本能,但是因为懵懂而并不怎么疼痛。然而随着成长,她越来越懂事,每每翻找过往的回忆,这些慢性毒药一般的伤害就会越发显示出它的厉害。 懂事。懂得当初上帝用懵懂来帮你屏蔽了的伤心事。如果说以前的疼痛是因为有人拿刀划伤了她,那么现在的疼痛则是因为,她知道了那些人为什么伤她。为了一些与她无关,却一生也不可能摆脱的荒谬理由。 余周周独自蹲在马路边,哭不出来。她很用力很用力地挤了半天,眼泪也抛弃了她。她并没有感觉到很愤怒,也没有感觉到很委屈,她只是视野一片空白地蹲在那里,什么都没想。以前,奔奔家的邻居是个因为工伤而失去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残疾叔叔,叔叔人很善良,小朋友们有时候会去他家后院捡小木板和刨花玩。余周周曾经问过他,断手的时候疼不疼。叔叔说,机器刷地一下切过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呢,手指就掉下来了。断茬儿是白的,甚至都没流血。 “他骗人。”丹丹小声说,“为了显示他不怕疼,逞能胡说的。”叔叔听见了,只是笑,然后告诉她:“只是太突然了,连神经都没反应过来。等它反应过来了,那才疼呢,流了好多血,疼得我差点儿昏过去。”余周周从空白中惊醒,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去看夕阳,发现太阳早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隐匿了踪迹,天空像是被蓝黑钢笔水浸透了一样,只有边缘处还隐约泛着粉红。回家吧,天都黑了。 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拎起脚边的小饭兜,把卡带装进去,然后镇定自若地走回了家。晚饭的时候继续和余乔哥哥抢青椒炒肉里面的肉丝,然后把新生字抄了十遍——于老师今天刚刚表扬过她和另外三个小同学,说他们的字写得工整。和余乔一起看完了动画片,她回到了自己和妈妈的小屋。余乔紧随其后,再次索要那盘红白机卡带,余周周也再次从书柜上抽出一本《格林童话》跟他对峙。 “你能不能换一本?幼稚不幼稚?”余乔痛心疾首地扯过格林童话,“我一风华正茂玉 树临风前途无量初具规模的美男,就非得看《格林童话》?” 余乔一大串修饰定语余周周通通听不懂,她执着地说:“这书多好啊。”“哪儿好?‘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骗鬼啊?《格林童话》充分证明了,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爱情是童话的末路……”余周周听得满头雾水,她一脸懵懂地看着余乔……被大舅拎着耳朵拖出了客厅。真的,有那么无聊吗?比如出身贫寒的小姑娘,有一副出色的嗓子,她站在路边一边卖花一边唱歌,吸引了过路的王子,王子不顾众人的反对迎娶了小姑娘,他们从此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余周周抱紧了书,闭紧了眼睛,用最大的努力去畅想自己是那个贫寒的小姑娘。她旋转,跳跃,提起空气做的裙摆笑容满面地白送了穷苦小孩一枝玫瑰花,让他回家送给病弱的母亲——多么善良的小姑娘啊——余周周矜持地微笑着,面对着众人的赞扬和欣赏,然后不经意地抬眼,看到一匹白马停在眼前…… 然后她突然感觉灯光很刺眼。好像还是第一次,她的幻想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打断。余周周慌了,她从头开始,再次旋转,想象着自己裙摆摇曳——摇曳不起来,那就拽过毛巾被在腰间围上,然后继续转圈。很好,这一次脚踝感觉到裙摆的摇曳,她重新培养起了卖花姑娘的感觉,然后她唱歌、跳舞,拇指食指轻轻拈着一根铅笔,然后尖叫一声——该死,被玫瑰花的刺给刺到了呢,正要低头吮干血珠,突然看到一匹白马停在身边。余周周抬起头……灯光好像更刺眼了。 余周周脸色苍白,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蒋川妈妈的照妖镜,好像摄走了她的魔法。余周周那根反应迟钝的神经,此刻终于觉醒,尖锐的疼和汩汩的血让她知道,原来,是真的伤到了。她把《格林童话》插回书架上。 周四的下午,一班与七班同堂体活课。操场上没有林杨。 余周周和四五个小朋友一起玩两面城,她今天奔跑得格外欢——其实人的身体和心灵结合得比想象中紧密,所有心里郁结的情绪,都可以通过流汗的方式排解出去。年幼的余周周并不懂得很多道理和技巧,但是她有自卫的本能。 快到下课的时候,余周周终于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余周周!” 那一刻余周周是很开心的。她知道自己终归还是很期待的,虽然假装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不知道为什么对自己也要假装天下太平。 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想笑就笑,想 哭就哭。余周周不知道,她失去的,是小孩子最美好的特权。“周周,我……”林杨把手撑在膝盖上喘粗气,“我们老师让我去跑腿儿,体活课都不让我上,我好不容易才,才……”“哦。”她点点头。 林杨终于把气儿喘匀了,才发现眼前的余周周有点儿不对劲。哪里不对劲? 她好像……比平常要平静。这也算不对劲吗? 林杨顾不得,他有急事跟她商量:“我爸妈跟我说最近这附近有高年级学生劫道,很不安全,不让我自己回家,他们每天开车来接我。我求了他们半天,结果昨天我妈都发火了,硬是把我拽走了。你自己一个人走多不安全,我跟我爸妈说,反正咱们两家离得近,你以后也跟我一起坐车回家吧,好不好?” 原来是这样。余周周有一刹那的欣喜和如释重负,然后下一秒,她过分聪明的小脑瓜告诉她,事情不对。 就像昨天,蒋川说,我爸妈“也”让我离你远点儿。余周周歪头问:“那你爸妈怎么说?” “我爸妈?”“你说要我坐你家的车,你爸妈怎么说?”林杨动了动嘴唇,然后沉默了。 林杨记得昨天妈妈被他烦得不行,最后突然朝他吼:“你怎么那么多事儿?!消停点儿行不行?” 而爸爸,语气仍然温和,但说的却是:“杨杨,这两天茜茜和蒋川想到家里跟你一起上钢琴课,以后爸爸可能要一起接你们三个小朋友,车里恐怕坐不下。而且,我们不认识余周周的家长,这样贸然接送人家的孩子,恐怕她爸爸妈妈会有意见的。” 好像有道理,但又很别扭。林杨觉得爸爸妈妈突然变得不喜欢余周周了。可是,他怎么可以告诉余周周呢? 何况,自己的爸爸妈妈是那么好的人,他们怎么会做错事呢?所以……所以……林杨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混乱,他只能跑过来告诉余周周,即使现在事情乱了套,至少…… 至少他心里没有乱套。林杨的沉默在余周周心里是不同的意味。果然,是让你离我远点儿,是吗?“我妈妈会来接我的,”她说,“林杨,谢谢你的好心。”“谢谢你,”余周周想,“你还能来找我,已经很好了。”已经够了。 “周周……你撒谎。”“我没有。” “你撒谎。”余周周安静地看着林杨,她的面无表情让林杨开始觉得害怕。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余周周。“所有人都撒谎,林杨。” 林杨只觉得心里莫名 的酸涩,他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大的危机。“对了,你等我一下。”余周周匆匆跑回班,从书包里掏出六十四合一的卡带。“给你的。” 余乔知道会哭的吧……余周周摇摇头,把哥哥的形象从脑海中抹去。“……我不能要……谢谢你,我玩一阵子就还给你吧,要不我们换着玩,一人玩一个星期好不好?”林杨果然喜笑颜开——只是这次的快乐不再那么纯粹,而有了些惶恐和讨好的意味。 “不用了,”余周周背着手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杨,“林杨,我再也不想跟你玩了。” 窗台插销上的红气球,终于慢慢变成一个小小软软的椭圆体。余周周把它摘下来,放进床底的饼干盒子里面。 她跑到熟睡的外婆的房间查看输液的盐水瓶,然后去喊妈妈,该拔针了。余周周站在一旁,看着妈妈把盐水瓶从铁架的网兜上取下来,放在桌边。空空的瓶子,里面是橙黄色的液体。 余周周忽然想起圣水,她用这样的瓶子装满了清澈的自来水,然后翻越魔界山,去拯救秋冬之神和春夏之神。 她想起林杨问她,后来呢?后来?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吗?应该……没有吧。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137?同伴,不一定非要一起走到最后。某一段路上对方给自己带来朗朗笑声,那就已经足够。 ?时间是公平的,一万个人的五分钟,还是五分钟。 ?为女人打架的男人,无论在什么年龄段都是惹女人喜爱的。 ?沉默是把选择权和两难困境一起交给心急如焚的对方,是不负责任,是躲避伤害。 1.似水流年,匆匆一瞥 余周周小心翼翼地护着怀抱里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公用大提琴,站在拥挤的乐器库角落看着团员们蜂拥而至,你推我搡地抢着将自己的乐器归位。 她抬头的时候无意间看到陈桉站在乐器库跟她成对角线的地方,左手护着小提琴,用同样的姿势贴紧墙角,眉头微蹙,嘴角带着苦笑,好像在远观蝗虫灾害。 他也看到了余周周,两个人无奈地相视一笑。余周周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她和陈桉有很多细节上的相似,所以才觉得开心,还是她想要感受到那份开心,所以才不自觉地去模仿他。终于,人群慢慢散尽,余周周才抱起大提琴朝着琴架走过去。“你等一下,我放完琴后帮你抬上去。”陈桉说着,把自己的小提琴按照团员编号放进指定的箱子,然后快步走过来,帮余周周把她的琴举上琴架的第二排。“当初设计的时候怎么想的啊,小提琴琴架放那么低,大提琴琴架又摆那么高。”余周周点点头:“谢谢你,我得赶紧走了。”陈桉扬起眉毛:“有急事?亓老师说,所有乐器的前三席都要一起到会议室开会呢。”余周周为难地抬头,用有些委屈的眼神看他,清澈的目光让陈桉连忙捂住自己的眼睛:“行了行了,我就知道我拿你没辙,我帮你请假。”她这才展颜一笑:“嘿嘿,谢谢。”“你这么急着回去,有事情?”陈桉和她一起走出乐器库,随手带上身后的铁门。余周周张了张嘴,然后低下头去:“没,就是今天排练结束得太迟了……我,我快要赶不上……《美少女战士》了……”陈桉的大笑让她窘迫得不得了,她赶紧小跑几步到排练场大门口,也不看他,就那样胡乱地摆摆手说:“再见!”“再见周周,实在赶不及,就找个地方变身吧!” 余周周感觉自己像是被浇了一盆水的炭火盆,现在身上嗞嗞地冒着白气。她掉头跑出了门,抬手看看表,已经五点四十五分,她还有二十五分钟。 她几乎是用告御状拦轿子的方式截下了正在出站的22路汽车,然后跳了上去。她突然觉得,陈桉说的变身,如果可行那就太完美了。 最终还是迟到了三分钟,冲进家门的时候,看到余婷婷已经在沙发前坐好了。她抱着一盒冰激凌,听到开门的声音转过头说:“甭着急,还演着广告呢,今天的广告格外长。你真有面子。” 余周周和余婷婷之间冷冰冰的关系,因为一部《美少女战士》而缓解不少。对于同一部动画片的热爱,让她们之间那些不可言说的微妙对抗一点点瓦解,虽然仍不算是亲密姐妹或者好朋友,至少能够相安无事。 不过,夜礼服假面的归属权问题仍然是她们两个之间的禁忌。余婷婷总是一副极为戒备的样子——原本余周周还想好心地告诉她,《美少女战士》中,自己喜欢的根本不是夜礼服假面。然而看到余婷婷一副疑神疑鬼欲说还休的状态,她反而心底有种恶作剧般的开心,于是每当夜礼服假面一出场,余婷婷开始脸红,余周周就会在旁边好死不死地来一句:“好帅啊。” 然后就能看到余婷婷红着脸,一撇嘴:“哪儿帅?切,那么自大的男人,还走到哪儿都拿着玫瑰花,多恶心。” 余周周憋着笑,将目光重新投向电视,心想:这么别扭,简直就像林杨。林杨。 余周周被自己奇怪的思绪给吓到了,她晃晃脑袋,林杨就像一颗不小心闯入的小石头,被她甩出了脑海。 1998年10月,刚刚升入小学五年级的余周周,已经整整四年没有和林杨说过一句话了。 下午第一节课下课,余周周和单洁洁被于老师叫到办公室里。两年前,小学三年级刚开学,由于心肌炎而休学大半年的单洁洁降了一级,从育新小学转学到师大附小,成了余周周的同学。世界上有些人之间存在着天然的好感和吸引,比如余周周和单洁洁。自从和林杨断交,余周周一直对全体同学一视同仁,人缘极好——实际上就是孤独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单洁洁的出现终结了余周周的lonelywalk,虽然她们两家住得并不近,但是至少有一小段路可以同行。 同伴,不一定非要一起走到最后。某一段路上对方给自己带来朗朗笑声,那就已经足够。 此时的余周周已经是大队部的组织委员,詹燕飞则是大队部副大队长,她们两个早就已经是三道杠的校园骨干。小学一年级的七班班委会成员已经换了好几轮,徐艳艳在权力的道路上一退再退——三年级时的班干调整,小燕子仍然是班里的中队长,余周周则一跃成了正班长,单洁洁原本就比这些学生成熟一点儿,成绩又好,于是如一匹黑马杀出成了副班长。徐艳艳是最失意的——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多了,坑却没有了。 她最后成了三个学习委员中的一个。在于老师面前表态会“做好带头作用,积极配合班长工作”的徐艳艳突然收敛了锐气,对余周周热情到了有些吓人的地步了。李晓智曾经说过:“周周,我觉得徐艳艳见了你,比见了她亲妈还高兴。”于老师从办公桌底下拖出一只棕色的纸箱子,用剪刀将上面的透明胶布划开,对她们两个说:“这是省委青少年办公 室搞的活动,厂家赞助的卫生巾,给全校五六年级的女同学集体免费发放。你们两个想办法,每人两包,今天赶紧发出去,别放在我办公室占地方。不过,记住了,别让男同学知道,躲避着他们。” 她们两个点点头,对视了一眼,单洁洁开口说:“老师,怎么躲避男同学啊?”十一二岁的男生,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一个个仿佛要造反一样,嬉皮笑脸,阴魂不散,就像轰不走的苍蝇,连狗都嫌。于老师想了想:“要不,今天下午给堂体活课吧,让男生都出去,把女生留下。”余周周点点头,她们两个一起把箱子拖出了教室。“我说,周周,你来那个了吗?” “什么?”“哎呀,就是那个啊,那个那个!” 余周周迷茫地看着单洁洁一个劲儿地指着纸箱子,才反应过来,脸颊微微泛红:“没呢。……你呢?” “哈,半年前。所以每次我到那个时候都特别难为情,你记不记得上个月有段时间,每次上厕所我都让你挡在我前面当门?” “啊,那你是在换……”余周周突然明白过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个年纪,有的女孩子已经来月经了,有的却没有。学校女厕为了方便,把每个蹲位前的小门都拆了,常常造成一个人上厕所,后面一群人排队,然后便出现了蹲着的人和排队打头阵的人大眼瞪小眼的尴尬局面——小时候不觉得如何,长大一些了,就有很多女生会拉着好朋友站在本应是木门的地方背对着充当隐私屏障。 “一会儿回班,就马上把男生赶出去吧。”余周周点点头:“好,你守着箱子在水房等我吧,我把人都清了再去叫你。”她突然有种很兴奋的感觉,感觉自己就像是危险当头却必须要找个隐蔽的地方变身的月野兔——哦,不,还是水野亚美吧,月野兔有点儿蠢,余周周想。“我和单洁洁跟老师商量过了,下堂课体活。”下面一直百无聊赖窃窃私语的同学在余周周进门的那一刻恢复安静,接着听到这个消息,集体两眼放光。余周周做了两年小班长,从来都不是仗着老师的宠爱对同学颐指气使的那种班干。她的小小狡猾让她懂得如何在同学和老师中间平衡周旋,也常常利用各种机会借花献佛,赢得大家的好感与支持。 无伤大雅的小谎言,比如在某个同学上课说话被记名之后,战战兢兢地等待老师训斥,却得到余周周的一句“名单被我撕了,下次别再说话了,知道吗”;又比如现在,用一副为民请命的姿态来赢得下面的一片欢呼。 “班长大人你太好了 !”最后排的几个男生已经把足球抱在怀里准备冲出门了。“不过,全体女同学先留下十分钟,我有事情要说。”都冲到门口了的一群男生突然集体转回头:“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你们赶紧出去玩吧,跟你们没关系。”“不行,你必须告诉我们,为什么单独把我们男生轰出去啊?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不是好事你还不赶紧溜?!”文艺委员是个泼辣的女孩,自从被本班男生用足球砸了头,她就一直跟他们针锋相对。“哎哟,四眼田鸡不乐意了?我这不是为你们好吗?怎么不识好歹啊?”又来了,这帮胡搅蛮缠的家伙。余周周压着心头的不耐烦,摆摆手:“是艺术节的事情,女生要集体出节目。你要是再废话,我就让你领舞!” 小时候的习惯仍然没有改,随口就能胡编乱造。男生集体肃然,迅速撤出了教室。余周周把前后门都关好,轻声说:“其实今天是给大家发……卫生巾的。”下面响起一片笑声,余周周快步跑出门去喊单洁洁,两个人合力把箱子拖进屋里。 女生们围上来,每个人领走粉色和蓝色包装的日用夜用各一包。“大家揣到书包里面装好了,别被男生看见。”单洁洁重复了好几遍,然后听见后门传来咣当咣当的砸门声。“什么揣到书包里面装好?为什么不让男生看见?你们在发什么?给我开门!!”余周周大骇,班里的女生手忙脚乱地把卫生巾都塞进书包底层,然后被砸门声震得耳朵都快聋了的单洁洁不得已开了门。“你要干吗?鬼叫门啊?”单洁洁一直都很火爆——许多年后,她过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余周周送给她一幅自己写的毛笔字。内容是——“生而御姐”。 “你们不做亏心事,还怕鬼叫门?”领头的足球男生是班里最顽劣的许迪。“我们做什么亏心事了?”单洁洁有些心虚,于是只能把嗓门拔高。“有种就把刚才发的东西拿出来!”所有人脸色一变,余周周赶紧从讲台上跑下来插到许迪和单洁洁中间打算息事宁人——这两个人一直都是死对头,这次肯定更是吵起来没完没了。“你听错了……”余周周开口就发现自己的话超级没有说服力。“你们吵什么,别的班都在上课呢。” 场面霎时一片安静。 林杨抱着纪律卫生评比的计分本,安然地站在许迪他们身后。“大队长!” 许迪叫起来。余周周歪头撇开目光。 四年级的末尾,林杨没有食言,他成了大队长。然而时过境迁,这早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林杨在学校里面人 缘很好,在女生一统天下的大队部和班委会,他被全校男生称为男人的旗帜和骄傲。许迪和林杨的关系一直很好,这次怪声怪气地故意叫他大队长,其实是在用头衔压制余周周她们。 许迪把事情说了一通,单洁洁刚要张嘴反驳,就被余周周拉住了。“的确,别的班都上课呢,别吵了。反正该说的事情都说完了,让女生也一起出去上体活吧。”“就这么完了?”许迪把足球往地上一扔,“余周周,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会乾坤大挪移,想糊弄我,没门!”余周周不经意间抬眼,发现林杨抱着胳膊靠墙站着,好像在看热闹。四年的时间,他们形同陌路,大部分时间,林杨都是用这种态度一言不发地看她,好像她是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僵持许久,他才开口,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这样对男生也的确有点儿不公平,难怪他们不高兴,又不是分财产,至于这么藏着掖着吗?什么东西,拿出来我也看看吧。”男生集体一片欢呼。得民心者得天下,余周周在这一点上从来就不可能赢得了林杨。她心底忽然泛出一种酸涩的情绪。余周周跑回讲台,拿出两包蓝色的夜用卫生巾,一步步走到林杨身边。余周周笑眯眯地把卫生巾塞到林杨手里。四年了,她终于和他说了第一句话:“给你,据说这个是大流量的。” 2.荷尔蒙之所以为荷尔蒙 林杨微张着嘴巴,他低头看了一眼,突然觉得手里那个软软的蓝色小包开始发烫。我要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可是舌头打卷,开口的时候结结巴巴地变成了:“我,这个,要怎么用……” …………那件事之后,七班的全体男同学都消停了很久很久,而林杨则从余周周的视线范围中消失了很久很久。许迪领头的那几个七班小霸王都很仗义地保持了沉默——因为他们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屋子里的女同学距离太远,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所以剩下的知情者只有余周周和单洁洁。 大队长因为一包卫生巾而威风扫地,面红耳赤地落荒而逃。然而,余周周知道的比别人还多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就是在林杨把卫生巾塞回到她手里的那一刻,他用轻得只有她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余周周,你就只会欺负我。”你就只会欺负我。只有我。 余周周愣住了,刚刚被逼到绝境而爆发出来的霸气瞬间泄尽。她呆站在那里看着他跑进楼梯间消失不见,恍惚间好像看见他通红的面颊上只有一双眼睛清亮澄澈,泛起浅浅的泪光。 她下意识伸出手想拦住他,可是最终抓住的只有他跑动带起的一阵风。下一秒,余周周冷静地收回手揣进背带裤的裤兜,转身对傻站在那里的男生说:“是不是体活课都不想上了?”淘气小子们推推搡搡地逃命一般消失在了楼梯口。“共青团!”左手第一位的女孩上前一步走。“共青团!”右手第一位的女孩上前一步走。“你是永远的大树!”左手第二位的男孩上前一步走。“永远的大树!”右手第二位的男孩上前一步走。“一棵!!!”四人异口同声。 看着眼前的四个人一脸虔诚严肃的远目状,站在一旁的余周周忍着忍着,都快憋不住了。她觉得自己的小腹肌肉已经绷到痉挛了,嘴角还是上移到了一个可疑的弧度,半笑不笑,有些恐怖。 索性加大笑容,装出一副认真欣赏的微笑表情。“徐艳艳你往哪儿看呢?眼神怎么就那么散呢?你今天就知道笑,连个表情都绷不住,心思都放哪儿了?再笑我就把你那发卡没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逮着个镜子就照个没完!你们四个有没有余光啊,长眼睛是吃饭用的啊?!迈步的时候不知道用余光跟身边人对齐啊?蒋川是最后一个向前迈步的,你看看你们,四个人站出四行来,幸亏只走一步,要不然舞台都摆不下你们了!这都是第几次合练了?你们没睡醒啊?”大队辅导员李老师今天的唇膏颜色格外扎眼,鲜亮的橙色一张一合让人容易产生 幻觉。虽然挨骂的不是余周周,可是她也不敢再笑,只好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刚才李老师训斥四个献词演员的时候,她感觉上嘴唇沾到了远处飞来的一星唾沫。大队辅导员中午一定吃韭菜了。余周周无限痛苦地想。她抬头,看到因为笑场而挨骂的徐艳艳的身体仍然在微微抖动,好像笑得憋不住了。 余周周知道,即使刚刚合练的时候徐艳艳和自己一样很想笑,但是当大队辅导员卷成筒的稿子敲到她头上的时候,她就已经笑不出来了。 继续装作憋不住,只是一种挽回面子的心态。明明尴尬得涨红了耳根,还要装作不在乎,装作认为朗诵词和大队辅导员都很可笑的样子。她的做作让余周周在心底叹气——转念一想,自己能够如此“善解人意”地参透她的假装,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和她一样做作吗?也许同类总是互相看不惯。余周周蓦然发现自己最近一段时间格外喜欢胡思乱想,动不动就会走神发呆,思维常常钻进某个细节的胡同里,兜兜转转地出不来。虽然她以前也常常神游发呆,可是,这一次不一样。我这是怎么了?她歪着脑袋想不明白,精神越发涣散,注意力从墙上起皮的壁纸开始,一直看到大队辅导员的胸罩肩带——黑色的,在浅蓝色的连衣裙下面很明显。余周周霎时有点儿脸红,乖乖地垂下目光,看自己的鼻尖,看着看着就有点儿对眼,眉心隐隐发痛。 上个星期,妈妈还突然伸手碰了她的胸部一下,她面红耳赤地叫了起来,妈妈却笑了:“我还在想是不是需要给你买……现在看来还早着呢。” 她身体僵硬地站在那里,只顾着用胳膊护着胸口——那两个刚刚有点儿发硬的小小硬核稍稍触碰就会疼痛。胸口的痛时时刻刻提醒着余周周,自己好像在发生着什么变化——让人恐惧而又莫名地殷殷期待的变化。 不要想这个了——尽管她不是很明白,但是直觉告诉她,这种事情是很羞耻的。余周周稍稍转移一下目光,又瞄上了大队辅导员脚踝处乳白色丝袜的抽丝——好危险,马上就要破了。好险好险。 她回过神来,大队辅导员已经把稿子摔到了地上。窗外传来扬声器刺啦啦的声音。是林杨的声音。“李老师,李老师!马上到操场上来一下,大鼓队和号队踩不上点儿。”余周周这才发现,外面操场上的鼓号队已经很久都没有声音了。大队辅导员扔下一句“给我背”就摔门出去了。四个孩子刚才努力端着的肩膀很快垮下来,徐艳艳使劲儿往沙发上一坐,皮笑肉不笑地说:“真是有病。” 余 周周则拉着单洁洁坐到沙发附近的小椅子上,那里背着门,大队辅导员踩着高跟鞋精神亢奋的脚步声一传过来立刻就能听到。 省共青团的表彰大会,师大附小的大队部从鼓号队、花束队、少先队员代表发言到献词诗朗诵全权负责。余周周和詹燕飞是在大会上发言的少先队员代表,徐艳艳、单洁洁和蒋川等人则是献词诗朗诵的表演者。 有人开玩笑说,这是徐艳艳的翻身仗。至于林杨,作为大队长要协调各个部分,同时还是鼓号队的两名指挥之一。坐在沙发上的徐艳艳又一次不自觉地抬起手抚了抚发卡的位置,掏出小小的防冻裂透明唇油,微张着唇来回涂了两层,然后轻轻地抿了两下。这个烦躁的秋天,悄然发生变化的不仅仅是余周周胸前的疼痛感,也不仅仅是大家对老师的敷衍。还有徐艳艳的小镜子和唇油。 “我昨天去海潮图书大厦门口了,你都不知道那门口挤得要死,临时搭的台子周围全是保安守着,要不歌迷就都扑上去了!我亲眼看见一个被后面人扑倒的小姑娘,要不是被保安捞起来……” 徐艳艳很喜欢羽泉,从今天早上开始就不停地在念叨白天的签售会。“那你是怎么拿到羽泉的签名的?挤得上去吗?他们唱《最美》了吗?”蒋川平常说话的腔调就和诗朗诵的时候一样,有一点儿娘娘腔,脸上还是一副茫然懵懂的样子。徐艳艳第一次在别人打断自己眉飞色舞的讲述的时候没有生气,因为对方提的问题很对她的胃口。“想什么呢你?我干吗要去挤,我妈妈认识主办方,我直接去大厦里他们的化妆间拿到的签名。回来的时候我爸还给我买了德芙新出的巧克力。德芙黑巧克力,电视上刚做广告的。我觉得吃惯了黑巧克力,再吃牛奶的都觉得腻味,太甜,受不了……”“真烦。”一直在一旁不说话的单洁洁终于忍不住抱怨。直肠子的单洁洁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好恶。 徐艳艳脸红了,想辩驳一句,眼睛一转,却又笑起来。“喂,单洁洁,你和张硕天是怎么回事儿啊?”徐艳艳的八卦腔有点儿不自然,太过夸张,所以听起来反倒更有点儿醋味。单洁洁白了她一眼,没有理睬。可是余周周注意到,单洁洁白皙的脖颈上迅速飘上了一抹淡淡的粉红。 余周周记得昨天放学的时候,她和单洁洁一起路过门口,还听见徐艳艳跟几个女生在门口高声聊天。一个女生语气古怪地冒出一句:“艳艳,你家张硕天……” “什么我家张硕天?一直就跟我没关系!”徐艳艳被人家一激就急了,连忙撇清关系, 尤其是余光又瞟见了单洁洁和余周周,更是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跟我没关系”,然后才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是单洁洁……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净胡说,人家单洁洁该生气了……” 十一二岁的女孩子,围在一起小心翼翼地谈论男生,一旦话题指向别人的时候就放肆而大胆,而轮到自己,既怕被人说“搞对象好不要脸”,总是急急忙忙澄清,却又害羞着,偷偷享受那份被谈论所带来的兴奋。 带有一点点刺激和羞耻感的兴奋。哪怕别人安到自己头上的绯闻男主角长了一脸痘痘,嗓音又像尾巴被门夹住了的猫,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面对他的时候,旁观者一起哄,就会有别样的脸红心跳。余周周在那个秋天知道了什么叫荷尔蒙——尽管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那种奇怪的反应来自于荷尔蒙。左耳边是徐艳艳的叽叽喳喳,右耳边却有锵锵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传过来。由于窗外的鼓号队又开始制造折磨耳朵的噪声,其他人都听不到脚步声。余周周推了推单洁洁,两个人一起不动声色地假装伸懒腰,站起来,拎着稿子踱了几步走到门口,另外三个人正兴高采烈的时候,门“嘭”的一声响被迅速推开。徐艳艳第一个慌慌张张地想要站起来,却因为沙发太软,站了一半又一屁股跌回去了。 门口的余周周和单洁洁面色正常地站着,手里还捏着稿子。大队辅导员的脸阴沉得像一片雨云,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电闪雷鸣。她把钥匙往桌上一甩,一大串钥匙撞到玻璃上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鼓号队伴奏的背景下并不是很响,但刚刚站直的那三个人都随着钥匙落下而一激灵。 “都能耐了,你们真是能耐了,我说话都是放屁是不是?我管不了你们了是不是?!” 大队辅导员其实就是个泼妇。余周周想。但是——骂得好。她不知不觉地笑得像只坏心眼的小狐狸。 3.爱情的原因 余周周的小小坏心眼让徐艳艳她们三个人留在了大队部里面继续背词,单洁洁和她则被法外开恩送回班级——大部分同学都在操场上顶着阳光进行鼓号队和花束队的排练,所以空荡荡的班级很适合度过一个悠闲的下午。 余周周和单洁洁下楼的时候,正好碰上三个鼓号队的同学上楼,其中两个穿着鼓号队纯白色指挥服,另外一个穿着绿色的小号手服装。 走在最左边的白衣少年是林杨,另外两个男孩子都比他稍微高一些、壮一些。今天的余周周仿佛感官格外敏锐,在这三个男孩子出现的那一刻,她身边的单洁洁就挺起了胸膛低下了头,身体僵硬,好像一只马尾毛绷得过紧的琴弓。单洁洁此刻却摆出了妇救会干部的经典表情——目不斜视,眼神坚定,只是面部表情过于僵硬。这样的单洁洁让余周周觉得不解,她也只好不明就里地目不斜视——毕竟她也不是很想跟林杨对峙。 而林杨,自始至终面色如常,和她一样目视前方,好像步行在一片虚无中。不过,大队辅导员说得很对,人的余光不是用来吃白饭的——余周周的余光告诉她,擦身而过的时候,那个走在中间,个子最大的男生迅速地抬眼看了一下单洁洁。这一眼抬得太用力,以至于她都看到了对方的下眼白。走在最右边的陌生男孩笑得像只小耗子——长得也像,尖嘴猴腮,脸只有瘦长的一条。他一边嘿嘿笑一边用胳膊肘戳了大块头的肋骨一下,贼溜溜的眼睛朝单洁洁飞快地一瞟,又努努下巴。 “就是她?”他的声音带有几分轻佻。余周周看到单洁洁咬紧了牙关,她的腮骨都像鱼一样张了起来。这是她们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最为漫长的,擦身而过。终于结束了,余周周长出一口气,走到楼梯口拐弯的时候才微微侧过脸看身后,只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口哨和怪叫。余周周突然笑了。 她转过身看着脸颊微红的单洁洁,把刚才徐艳艳的话用略带促狭的口吻重复了一遍:“你和张硕天,怎么回事啊?” 在单洁洁的心里,男生就是一群面目模糊、顶着不同名字却同样讨厌的家伙。贱了吧唧,爱出风头,没脑子,没有集体荣誉感,不遵守纪律,不虚心接受批评,嬉皮笑脸还爱顶嘴——他们只喜欢和徐艳艳那种穿着出挑爱照镜子的女生打打闹闹。揪辫子掀裙子,然后嬉皮笑脸地等着女生追上来,满走廊地上演追逐戏,“你给我站住”“我偏不”…… 最后还会被值周生抓住扣分,给班级抹黑。就是这样的单洁洁,竟然会对余周周说:“他的确 挺好看的,好像还挺有礼貌的。 反正你看,他跟旁边的那个男生不一样,对不对?”一阵风吹过,坐在前院已经开始落叶的紫藤架下的余周周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时不时抬头看看对面自顾自低着头不知道在纠结什么的亲密伙伴。鼓号队难听的旋律此刻显得很遥远,凉爽的秋风一直吹到心底深处,撩拨得人痒痒的。 “到底……”听得一头雾水,光顾着惊讶,余周周最终只好总结性地问了一句废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反正……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儿。能有什么好说的啊?他们都是胡说。”单洁洁看起来有些不耐烦,但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她似乎只是用大大咧咧的不耐烦来掩饰一丝羞涩。余周周有一点儿失望,似乎她的小姐妹并不打算跟她说清楚。 她托着腮宽慰自己,总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对别人说的,再亲密的伙伴也不行。所以余周周再也没有继续盘问。她们面对面坐在下午的紫藤架下沉默,抬起头,湛蓝的天空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像是破碎的拼图,但有种漫不经心的美。 余周周并不知道,对男生“一视同仁”的单洁洁其实可以在人海中一眼认出张硕天。张硕天穿任何衣服最上面的两粒扣子都不系上,左额头有颗痘痘,个子在全校也算最高的几个,跟那些小豆子不同,他现在可能已经有一米六几了——然而单洁洁并不知道,如果一个男生十二岁长到了一米六几,那么他极有可能这辈子都会停止在一米六几。 还有,他的侧面有点儿像吴奇隆,就是小虎队里面单洁洁最喜欢的那个,一开始把名字听成了无气龙的那个……那个…… 单洁洁想告诉余周周,她认出他,是因为他特别。可是他真的特别吗?只是因为比别的男生高一点儿、好看一点儿,就叫作特别吗?她也说不清,这种感觉让她很羞愧,所以几次想要开口,却只能摆摆手示意余周周放过她。其实,她并没有对余周周讲过,昨天下午,她独自穿越操场,低着头从鼓号队旁边走过去,那一刻,周围人都在起哄。她绷着脸不抬头,但目光还是掠过了张硕天的腿。鼓号队的服装对他来说有点儿小,小腿部分不够长,露出一截白袜子,反衬着黑鞋很明显。 而且,大腿肉肉的。刚才那三个男生一出现,她就凭这个特征认出了他。 她怎么可以一瞬间把他认出来?意识到这一点,单洁洁觉得羞耻得无法接受。“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她们站起身即将回班的时候,余周周轻轻地说。 单洁洁点头:“什么?”“你是怎么认识那个张硕天的?”最应该放在开头的问题,被压到了结尾。 单洁洁语塞,她摇摇头,很没有技术含量地岔开话题:“快回班吧。”“周周,”她在心里轻轻地回答,“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他。” 张硕天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就是在三八女生的聊天里。她们说:“你知道吗?张硕天喜欢单洁洁。”后来,单洁洁早已经不记得听到过多少次这句话。四班的张硕天喜欢七班的单洁洁——自己班里男生的大叫,走廊里说悄悄话的女生嚼舌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班里很多人看她的眼神都不大一样了。 连余周周有时候听见,也会用询问的目光看自己。但是谢天谢地,余周周稍微察觉到她的一点点犹疑,就保持沉默什么都不问了。 那之后,每当她走过走廊,外班女生会偷偷瞟着她说:“就是她就是她,她就是单洁洁。”男生被女生追打,她皱着眉头喊一句“别闹了,走廊里不许跑跳”,男生回头朝她变着调拖了长音喊:“张——硕——天——” 直到一天,她在操场上跳皮筋,突然被一个人撞了个趔趄她愤怒地回过头,发现是嬉笑着的同学把一个高个子男生狠狠地推向她。高个子男生回头骂了一句“王亮你他妈找死啊”,又立刻转过头来在大家的哄笑中朝她腼腆地一笑,好像刚才那句彪悍的怒吼只是她自己的耳鸣。 昨天,当她拿着稿子低头从操场上的鼓号队前穿过,急匆匆地去找大队辅导员时,鼓号队员们集体兴奋起来,起哄和怪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个魔咒包裹着她。她心里慌张,表面上仍然极沉得住气,只是步伐有一点点乱。在周围混乱声音的围堵中,她看到他在前方,被人从人群中推出来,有点儿腼腆又有点儿浪荡的样子,堵着她的路。 她低头绕过他,开始小跑。但不知道怎么,就在低头的那一瞬间记住了他的白袜子、黑皮鞋和肉肉的腿。像是一个身份证明,让她今天也一眼认出他。原来,和一个男生被人围在中间起哄,感觉是这样好。 她以前不是没有听说过张硕天。是真的“听说”过——校门外的大街,中午她出来买话梅看到马路边有好多人,男生喊:“张、硕、天!”女生立刻接上:“徐、艳、艳!” 应该是被围起来了吧。当时单洁洁牵着余周周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她想,真不知羞耻,围观的人更无聊,这样交替地喊两个人的名字,喊得那么用力,为什 么每周一唱国歌时声音那么小?喊别人的名字是很开心的事情吗?幼稚,真幼稚! 但是,现在徐艳艳的名字换成了她的。她一下子想到,以前自己只是一视同仁地鄙视“她们”,什么时候徐艳艳脱颖而出得到了她的格外鄙视?难道是因为……单洁洁不敢深想,干脆就把这个步骤跳过。 总之,她听到他们都说:“张硕天,你连单洁洁都敢喜欢?你看她一天天板着脸,脾气火暴,还认死理,老是劲儿劲儿的……”张硕天,你连单洁洁都敢喜欢?这个疑问种在她心里,有一天她迂回再迂回地问起余周周:“周周,你说……唉,他们真讨厌,净是乱说,说张硕天……你说,我跟他那么不一样,他喜欢我什么啊?能造出这种谣言,真胡扯。” 没想到当时余周周太过沉迷于《少年漫画》,一边往嘴里塞着话梅一边含含糊糊地说:“月野兔又笨又懒,可是夜礼服假面喜欢她的善良。别人都是俗人。” 这个答案让单洁洁悲喜交加,余周周却不自知。总之,单洁洁觉得,自己……可能也喜欢张硕天。她连张硕天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她喜欢他,只因为他喜欢她。但是那又怎么样?连想一下“我喜欢张硕天”这句话都能让她脸红成番茄,深深地低下头僵硬成一块石头,那么,是不是真正的爱情又怎么样?她们只懂得喜欢。 余周周从校门口小摊前围成一堆挑选千纸鹤折纸的女生身边挤过去,一路飞奔——她今天扫除,出门晚了,所以如果不快跑,六点十分的《美少女战士》就赶不上了。 到家的时候是六点五分,她喘口气,放下书包坐到余婷婷身边,静待片头曲响起。这就是替月行道、降妖除魔的故事。影片的最后,月野兔终于和夜礼服假面抱在一起,利用张开的伞带来的阻力从阳台跳下,也照样平安落地。然后……他们…… 接吻了……余周周目瞪口呆地看着两张漂亮的脸越离越近,她心慌得张大嘴不敢相信,突然听到有人拿钥匙开门的声音,应该是下楼遛弯的外婆回来了。她瞥了一眼电视上还没分开的两张脸,身边的余婷婷则已经吓得奓了毛。她们两个连忙站起身到处寻找遥控器,然后抓起来随便按了一个键,画面立刻跳到了省台新闻。 不知道是省委的哪个领导视察基层,在群众的夹道欢迎下,走过蔬菜大棚,走过猪圈,走过沼气池……“你俩干吗在客厅站着?看新闻干吗?难道动画片演完了?”外婆诧异地盯着把遥控器紧紧搂在怀里的余周周和余婷婷。 吃晚饭的时候,连一向多话的余婷婷也格外安静。余周周偶尔抬头,她们目光相对,两个人会立刻脸红,然后撇开头。 完全不知道在别扭什么。晚饭后,余周周独自趴在书桌上面发呆。作业在学校都写完了,她摆弄了几下台灯的拉绳,开,关,开,关,拽了好多次。心里乱,不过并不是心烦。 不知为什么,她把铁皮盒子从床底下拖了出来,拂掉上面的灰尘,努力撬开上面的盖子,然后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清理出来。 已经拥挤不堪的铁皮盒子里面装满了记忆。余周周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很空,那种不再是公爵大人和小甜甜能填满的空虚。成长让她心底开了一个洞,她好像缺少了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连单洁洁都拥有了。她只好低下头去寻找,把饼干盒子倒空,一样样地翻找。翻找一件能填补心灵空洞的东西,或者,一个人。 4.那个女人的死活 最终余周周还是万分惆怅地关上了铁皮盒子。她把小时候的宝贝,还有上学途中一点点积累的字条、贺卡、胸章通通浏览了一遍,觉得心中很温暖,似乎胸口不再发空——然后一眼瞟到了那只干瘪的红气球。在各种文艺会演中多次主持串场的余周周,对自己所得到的第一个“故事大王” 称号已经有些印象模糊,可是只要一回想起那时候的受宠若惊,嘴角还是会不受控制地上扬,再上扬。回忆在林杨递出红气球的那一刻,嘴角弯曲到最大弧度,然后急速耷拉下来,有些苦涩。 余周周定定神,迅速把铺开的一地狼藉一点点放回到铁皮盒子中去。她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其实她想找的,只是和单洁洁、徐艳艳她们脸上出现的一样的表情。 那种表情发自内心、神秘莫测,余周周用尽全力也模仿不来。她打开小屋的门打算去客厅倒杯水,刚迈入客厅就看到余婷婷慌张地弯下腰,把什么东西捂紧了塞在怀里,用手护着。“你……你在做什么?”“找剪刀。” “找到了吗?”“找到了。” “……把剪刀搂在怀里多危险啊……”“要你管!”余婷婷一龇牙,如果她是一只猫,现在后背的毛肯定早就竖起来了。余周周一歪头,瞥见茶几桌上浅蓝底色铺满白色星星的包装纸和深蓝色的缎带。“你在做包装?” “要你管!”“……你还能说点儿别的吗?”“要你管!” 余周周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了客厅。回到自己的小屋,她才想起来——忘记倒水了。 算了,忍着吧。 早上五点十五分,余周周被妈妈从被窝里面拖出来。 今天就是正式演出的日子。市政府广场上午十点举行“省共青团委成立xx周年纪念暨表彰大会”,她们却必须六点半就在学校集合。单洁洁等人被老师拉进大队部里面换上演出服,化妆,而花束队和鼓号队则集体到仓库取出统一的花束和乐器。七点半,所有人都挤上了车,三辆大巴载着满登登的小学生开往市政府广场。 余周周和詹燕飞的情况要好很多,她们可以穿自己选择的衣服,也不需要画很恐怖的舞台妆。单洁洁她们四个就比较惨——单洁洁一直拒绝照镜子,因为她知道,照不照都无所谓了,毁灭性的效果是无法改变的。 单洁洁被梳上了两条高高的羊角辫,每个上面都缠了长长的一段红绸带,穿着明黄色带浅绿色亮片的连衣裙,脚上还有一双配着白色长筒 袜的鲜红娃娃鞋。此刻她和余周周一起站在大巴的前门附近,偶尔车行驶到光线较暗的地方,她就能透过玻璃隐约看到自己的血盆大口和猴屁股一样的腮红,还有睫毛上面黏黏的不知道是什么,她不敢碰。 最关键的是,通过起哄的方向,她知道,张硕天和自己在同一辆车里面,就在后门的方向。单洁洁不敢往那个方向看,只是努力地扭过头用背影对着他所在的后门——即使这个姿势让她很难抓住扶手,只能在车上晃晃荡荡,时不时得拉紧余周周的袖子。余周周并不知道单洁洁的复杂心思,她只是觉得单洁洁今天格外话多,虽然平时她跟自己就有很多话可说,但是今天对周围那些为她所不屑的八婆也格外热情。单洁洁不停地开着无聊的玩笑,隔几句话就抱怨一句:“大队辅导员怎么能把人画成这样啊,简直是女鬼啊女鬼……” 余周周困惑极了。她是在为了演出而紧张吗?就像她们初见一样紧张。单洁洁的确紧张,但原因不是余周周所想象的。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不停解释这副妆容有多丑,只是害怕别人传话给张硕天,或者议论一句:“喂,单洁洁好难看啊。” 只是这样简单。又是那么复杂。这一路随着起车和刹车而摇摆不定的少女心情。 大队辅导员带着几个小演员一起百无聊赖地坐在广场大台子的后方,其他鼓号队员都把乐器往旁边一堆,然后席地而坐。余周周看到徐艳艳又把那个棕色发卡悄悄地别在了小辫旁边——“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玳瑁发卡,是真的玳瑁,真的,可贵了。”——徐艳艳这个星期一直都在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 抬起眼,就看到张硕天和林杨走了过来。他们身上雪白的制服远远看过去有点儿像军官。 林杨和张硕天这对指挥,会在四个献词队员出场前走到台子上指挥鼓号队吹前奏,然后退场,迎接她们四个出场。最后在献词完毕时再次上台指挥。 所以,他们也被大队辅导员叫过来,一起坐在后台候场。单洁洁早就不是四年前那个总是临场紧张不已的小丫头了。这几年,和余周周一样,大大小小的活动她也参加了不少,虽然算不上身经百战,但也经验丰富。本来她并不紧张的,然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如果出丑了怎么办?如果在他面前出丑了怎么办?——她手心冰凉,却出汗,往裙子上抹了一下,滑溜溜的,一点儿用都没有,手上还是黏湿的。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面对他,顶着这张鬼脸看人是需要勇气的。当她看 到徐艳艳也尽量背对着他坐,从刚才叽叽喳喳一直不停嘴到现在变身为大家闺秀——单洁洁才第一次知道,无论她们互相多么厌弃,女人的心思总是相通的。 单洁洁的不安悉数落进了余周周眼底。她突然也有些为自己的小伙伴担心了。 余周周无奈地叹口气,回头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鼓号队的张硕天也已经被大队辅导员画成了一个鬼脸。 洁洁,你不用躲了,你们彼此彼此。而林杨,正坐在座位上尴尬地仰着头,双唇紧闭。大队辅导员左手恶狠狠地捏住他的下巴,右手拿着唇线笔一下下地描着他嘴唇的轮廓。余周周忽然笑出来。 林杨擦了粉的脸瞬间变得更苍白。他在大队辅导员放开他的一刹那,迅速低头说了声“我上厕所”,就扭头跑了出去。 尽管知道跑出去会被那些小哥们儿拦住展览——但是,对林杨来说,被一群人笑,也远远好过被某一个人笑。 单洁洁和徐艳艳很沉默,詹燕飞又和大队辅导员一起出去了,只剩下余周周与另外三个男生大眼瞪小眼。 她突然觉得很烦躁。不知道为什么,余周周不喜欢张硕天。她觉得这个男生油腻腻的——尽管外表上,他的确长得比一般的男生好看些,也并不油腻。说不清的直觉。 她转身问单洁洁:“你去厕所吗?”单洁洁摇摇头,余周周就站起身自己出去了。走到露天洗手台打开水龙头洗手的时候,她突然听见背后纷乱的脚步声。原来是场地组织者在指挥花束队员调整站位,大家纷纷起身朝余周周的方向挪过来。她转回头继续用清凉的水冲洗着手臂——毫无意识,只是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好。 不知怎么,思绪又飘到那个吻上面了。余周周感觉周围的空气忽然有些燥热,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我就……我就无耻一次。 想象中,有一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似乎温热清香的气息都喷在脸上了。是涅夫莱特的脸。余周周一直没有告诉过余婷婷,她喜欢的不是夜礼服假面那个拽到天上的男人。她喜欢的是黑暗四天王里面的涅夫莱特——被单洁洁称为海带脑袋的黑暗殿下,总是冷酷地对着黑色水晶说“星星无所不知”。余周周看《美少女战士》唯一一次哭泣,就是涅夫莱特死去的时候。他是反派人物,可是他爱上了月野兔的好朋友娜路。余周周想,那就是爱吧,虽然从来没说过,虽然在同伙背叛他,抓走了娜路要挟他的时候,他也只是别扭地说一句“那个女人是死是活 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他还是去救她了,还失去了生命。 当娜路怯怯地含着泪,问躺在树下濒临死亡的涅夫莱特:“你们黑暗组织……有没有休息日?我们一起去吃冰激凌好不好?” 余周周的眼泪也跟着奔流不止。她学着娜路的样子,在脑海中轻声问:“我们去吃冰激凌好不好?”突然听到一阵哄笑。 余周周这才回过头来,就看见一个穿着红色演出服的花束队的男孩子从自己的身边跑远,跑动带来的风鼓动起他的衣服,反而更清楚地勾勒出他衣服下面瘦小的身躯。他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回头看,好像很希望看到余周周的反应。周围的男孩子一边摇着花一边夸张地起哄,女孩子们则在脸红地叽叽喳喳,所有人都掩饰不住地兴奋起来。后来,当余周周回忆起这一切,虽然大家的脸都模糊了,可是,那一刻那种微微不知所措的印象仍然很清晰。忽然一个白色的背影横空出现。 林杨劈手抓住那小个子的领子,在冲力下那个男孩被自己的领子狠狠地勒住了,于是很没有面子地弹了回来,弯下腰咳嗽,眼泪鼻涕横流。林杨并没有松手,大家都在一旁惊诧地观望,现场鸦雀无声。 林杨的声音懒洋洋的,更凸显了几分耍酷的味道。“你找死啊?” 小个子男生惊吓得不敢出声,只是不停地咳嗽。毕竟,其实他也只是小破孩而已。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的群众演员们冲上去拉开了两个人,小个子落荒而逃,林杨却笑着对大家说:“跟着老师的指挥赶紧各就各位,动作快点儿!”声音不大,可是透着一丝威严。很快,人群散尽。他竟然自己把妆洗掉了。 余周周讶异地看着他。林杨眼睛看着别处,微微脸红,用满不在乎的声音说:“我们班的,我替他说对不起。”余周周歪着头笑了:“他做了什么?”林杨张大嘴巴吃了一惊,目光直直地盯着她——“你开什么玩笑!”“我真的不知道,大家笑的时候我转过身来,只是看见他往外面跑。”“可是,他,他刚才,他打了,打了你的……一下。”林杨的声音越来越小。“什么?” “……屁……股……”声音低不可闻。“哦?”周周摸摸后脑勺,“我不知道,没感觉。”林杨涨红了脸,瞪大眼睛,再次扭开脸,大踏步地朝门口走去。“林杨!” “干吗?”回头的少年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和羞涩。“谢谢你。” 余周周后来记不清涅夫莱特的脸,也不再记得那句“那个女人是死是活跟 我有什么关系”,可是,那个努力试图把“屁股”两个字用文雅的方式说出来的林杨,一直站在心里的某个角落。 余周周这才知道,其实,她的心从来就不曾有过空洞,所以,也就无从填补。 5.有什么过不去的 重要的人都迟到,比如领导。终于,十点半,各位领导笑容满面互相寒暄推让着,在主席台就座,主持人宣布大会正式开始。经过各位领导和共青团委代表的轮番讲话,熬到几乎挠墙的余周周终于等到了自己上台的时刻。站定,敬队礼,假笑,把她自己写的那篇充满了肉麻抒情和车轱辘套话的发言稿念完,在掌声中再次敬队礼,下台。 后台的四个献词演员已经排成一列纵队,手捧花束准备上台。鼓号队站位就绪,花束队也在场外调整完毕,就等着一会儿指挥下命令,然后在鼓号队的音乐声中高举着花束冲进场内。 余周周走到他们身边,对单洁洁说:“加油。”徐艳艳也在同一时刻突然小声对蒋川说:“怎么办?我突然很紧张。”徐艳艳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活动,单洁洁不由得暂时抛弃了成见,觉得有些同情她。何况因为张硕天的存在,她自己也有些紧张,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放下架子干巴巴地安慰她:“怕什么,这有什么可紧张的?” 就在此刻,张硕天和林杨已经迈步进入舞台。和四个演员擦身而过的瞬间,张硕天竟然朝单洁洁眨了眨眼,轻笑着说:“看你表现喽。” 徐艳艳冷笑一声,面对单洁洁的安慰,她只是轻声地回复:“的确,是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指不定一会儿是谁在台上出丑。” 说这话的时候,单洁洁正好看到张硕天上场,他后背挺直踢着正步,白色的背影就像个王子。 单洁洁一下子忘记了自己该说的第一句词是什么。她慌得瞬间冒出了一头汗,只好偏过头张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余周周,仿佛在用眼神绝望地说:救救我。 余周周还没来得及对那个神情做出反应,排在最外侧的蒋川就轻声说:“准备,齐步走!” 单洁洁手忙脚乱地跟着前面的蒋川上了台。还好,背景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她凭借本能说出了第一句。心情稍微平复一些,脸上假惺惺的笑容也放松了些。机械地背着词,眼神不经意间瞟向一片碧绿的鼓号队海洋,突然看到小号方阵里面两个男生正交头接耳,不知偷偷说着什么。 手还朝自己的方向指了又指。是……他的朋友在对自己评头论足吗?单洁洁有些恍神。“共青团!”徐艳艳上前一步走。“共青团!”单洁洁上前一步走。“你是永远的大树!”第三个男孩上前一步走。 “永远的大树!”蒋川是最后一个,也上前一步走。“一棵!!!”“大树!!!” 全场静默了一秒钟。其他三个人喊“一棵!”并右手敬队礼。单洁洁喊的却是“大树”,左手敬队礼。 确切地说,她喊的是“大、大树”。第一个“大”字爆出来的时候,她听到了别人的“一”,可是收不住了,停顿了一下,还是结结巴巴地说:“大树。” 大树。她听见底下的笑声,排山倒海。 余周周看着单洁洁继续强作笑脸,把后半部分的献词结束。又看着她笑容满面地下台。然后注视着单洁洁的嘴角弧度是如何一点点垮下来,眼泪是如何一滴滴滑落。她牵着单洁洁的手,在大队辅导员劈头盖脸唾沫横飞地训斥的时候紧紧地攥着。不重要,这都不重要。同学们怎么笑,怎么窃窃私语,这都不重要。她们只能感觉到彼此冰凉的指尖和手心里黏腻的汗。单洁洁一边掉着泪,一边抿紧了嘴巴,仍然努力地摆出妇救会干部一样严肃的脸。 余周周什么都没有说,也一直没有撒手,和单洁洁并肩站在大巴的前门附近。来时路上随着起车刹车飘荡的少女心此刻酸涩饱涨到沉底,无论怎样都无法再动摇一分。 鼎沸人声是恐怖的背景,偶尔会冒出刺耳的杂音。比如徐艳艳黄莺出谷般清脆却又拖着长音的一句“大家辛辛苦苦排练这么久,真是可——惜——啊——”又比如张硕天和一群男生女生站在后门附近嬉笑打闹不时发出的尖叫声。余周周回过头,徐艳艳玳瑁发卡被阳光照着,小小光斑晃进眼底,刺痛了她。“你真的很烦。”余周周面无表情地说,却被淹没在沸水般的嬉笑海洋中。然而那一刻,愤怒不平的余周周的心里竟然有一丝开心。并不是阴暗的幸灾乐祸。余周周为这份小小的欣喜感到十分不齿,可是她没有办法抹去自己的情绪。她觉得单洁洁终于和她平等了。或者说,单洁洁终于有可能理解她了。直爽热情的单洁洁一直是余周周的亲密伙伴,可是亲密不代表无间。单洁洁对余周周了解并不深,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发呆都在想什么。她小小的炫耀,天生的优越,还有大气的口无遮拦,全部都需要余周周去忍耐和包容。单洁洁从来不曾被孤立或者伤害过,她的世界充满正义阳光,有时她也会直率地表达对余周周的圆滑中立的不理解,甚至,还有一点点的不屑。 余周周从来都只是低头笑,不争辩。而此刻,她轻拍单洁洁的肩膀,很想问她,现在,你懂了没有?这个世界,喜欢幸灾乐祸。 这个世界,大鱼吃小鱼。这个世界,非常非常,不善良。 到了学校,在大队辅导员 碎碎叨叨的埋怨声中,单洁洁沉默地换下了演出服,交还老师,然后被余周周拉去卸妆。 余周周觉得她有太多话想要对单洁洁说。安慰也好,倾诉也好——她终于遇到了一个突破口,和这个小伙伴更进一步的突破口。 然而刚刚走到校门口,她刚要开口,单洁洁就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一路向前冲,扑到一位短发阿姨的怀里。 羞耻和委屈搅在一起,一并从眼睛中流出来,单洁洁断断续续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洁洁妈妈什么都没有问,就是那样抱着她。余周周走到她们身边,闻到单洁洁妈妈身上衣物柔顺剂的清香,缓缓飘进鼻子里,格外安定人心。 “哭什么,你爸爸刚才还打电话说,今天晚上要露一手做豆豉鱼头呢。高兴点儿!”余周周怅然,刚刚那个出于阴暗心理作祟而发掘到的小小突破口,瞬间弥合。她有种失落的感觉,却又实实在在地为单洁洁高兴。终究是不同的。她妄图使对方因为沮丧挫折而变成自己的同类,然而忘记了,对方并不是一无所有的可怜虫。余周周终究还是笑了,真心地笑了。 想法很混沌,但是她莫名得觉得,自己的同类,还是越少越好。“你还哭起来没完了是怎么的?大小姐,有什么过不去的?”洁洁妈妈不停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余周周在一旁温柔地微笑。是啊,有什么过不去的。 单洁洁的妈妈后来请假在家休息了三天陪女儿四处玩,说是散心。单洁洁终于不再哭泣。 于是眼泪会过去。等到单洁洁回校上课,在余周周的陪伴下,指指点点的人和好奇的目光越来越少。于是嘲笑会过去。 由于绯闻女主丢丑而人气低落,学校里再也没有关于张硕天喜欢单洁洁的谣言,校门口又听到了“张硕天”“许晶莹”的起哄声。 于是爱慕会过去。余周周也知道了张硕天为什么喜欢单洁洁。 午休时,她坐在第二排啃着排骨,背后几个女孩子大声地聊天,聊着张硕天的花心——“当初他还喜欢单洁洁呢,他说喜欢下巴尖尖的大眼睛长发美女。正好看到路过的单洁洁,就说是那样的——净胡扯,你看现在他喜欢的那个许晶莹,欸,那方下巴,那大脸盘儿……” 余周周并没有告诉单洁洁。她们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提过张硕天的名字。只不过,有天傍晚,某个女生和余周周在同一组扫除,锁门的时候突然蹦出一句:“周周,单洁洁是不是还一直喜欢张硕天?”余周周抬起头,冰山脸上面慢 慢地露出一丝笑容:“你才喜欢张硕天呢,你们全家都喜欢张硕天!”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句话很多年后会流行。青春中的疼痛和伤害,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过去。但是,她们还有大把时间。 6.白雪、李晓智的故事 “等一下!”詹燕飞喊住了正躬身推着桌子的李晓智,却没有看他,微皱着眉头观察着乱七八糟的班级。 全省中队会观摩表演,四年级七班筹备了很久,终于通过了初赛,在评委的指点下再次修改流程和节目,然后继续无休止的彩排。包括李晓智在内的二十几名男生正在詹燕飞的指挥下挪动教室的桌椅,先是靠着墙根紧密地摆成一排留出位置,后来又分散开围成一圈,满屋子都是桌椅腿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又怎么了?”许迪忍不住嘟囔出声,“有完没完?折腾死人不偿命啊?”李晓智安然停下,擦了擦汗,靠在桌边看着詹燕飞,等待新的指示,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还是搬出去吧,”詹燕飞把手中的串联词卷成筒,在空中画了个圈,指向门外,“桌子都搬到走廊去,只留下椅子,摆成半个圈绕着班级。”大家愣了一下,许迪好像很不爽地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听到尖利的摩擦声—— 李晓智已经低下头开始把手中的桌子往门外推了。男生们面面相觑,然后也纷纷低下头推着桌子往门口的方向前进,屋子里面顿时又噪声滔天。 正蹲在讲台前给诗朗诵背景音乐倒带的余周周抬起头,看着李晓智瘦小的背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站在舞台灯光下,进行最后一次总彩排。作为中队长的詹燕飞宣布中队会开始,全体起立,四个小组集体报数,然后小队长们依次以广播操结束后统一训练的小跑姿势跑到詹燕飞面前,立定,敬队礼,大声说:“报告中队长,第x小队共有少先队员xx人,今日出席xx人,全部出席,报告完毕!”詹燕飞回礼,然后小队长向后转,再次用小跑姿势回到座位。就是这样的简单过程,排演了整整五遍。余周周看着被于老师骂得狗血喷头的李晓智,把稿子捏得紧紧的。“就这么两句话背不下来?你到底要结巴多少次?你耽误了大家五分钟了,全班一共五十七名同学,每个人五分钟,你自己算算你一共浪费了多少时间?”这样的话,于老师从小学一年级说到现在。大家集体静坐,某个小朋友动了一下,于是时间延长十分钟——还要加上一句:“你耽误大家的时间,一个人十分钟,全班xx人,你自己算算……”然后收获全体小朋友对那个罪魁祸首的仇视目光。时间是公平的,一万个人的五分钟,还是五分钟。余周周低下头,一面是掩饰嘴角轻微的不屑,一面是不想看到炙热的舞台灯光下,李晓智亮晶晶的冒着汗的额头。当她和詹燕飞站在台前一唱一和,背诵着 华丽丽的串联词,引导着一个又一个节目,她总会隐约想要回头。背后穿着校服坐得整齐的同学里,有一个面目格外模糊的人。 有时候下午的自习课上,余周周把作业写完了,百无聊赖,就会趴在桌子上看窗外的天空。她们的教室窗户对着的方向,总能看见下午的月亮。 “你看,的确是‘一抹’,对吧,就像是笔刷不小心蹭上去留下的痕迹。”她小声地对李晓智说——三年级的时候被老师当作错别字改掉的“一抹月亮”,始终让余周周耿耿于怀。 李晓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先是面露惊喜地笑了一下,然后收敛回去,认真地想了想,说:“考试的时候还是不要这样写了……老师说这是不对的。” 余周周愣了愣,笑:“放心,我不会的。”很神奇,从二年级开始,李晓智就再也没有拿过100分。他总是会出点儿无伤大雅的小差错:马虎,格式错误……但是,又不至于惊人到让老师单独提出来训斥或者提醒的地步。 大扫除或者冬季扫雪,他很卖力,但又不够卖弄——至少没像某些同学为了表现自己的积极肯干而跪在地上用手捧着雪往垃圾袋里装,倒垃圾的时候也没有故意绕到监工的老师或主任面前。所以每次总结的时候,他得到的表扬总是相同的一句:“其他同学也很辛苦,大家都很卖力。” 余周周不爱讲话,李晓智也不爱讲话。但是一旦想要表达——余周周可以开口,而李晓智仍然只有沉默。其实余周周也不知道李晓智到底什么时候想要争辩,或者和自己一样大声表达吸引别人注意。 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做梦想成为变身的小甜甜。她只知道李晓智很喜欢收集小浣熊干脆面里面的三国人物英雄卡片,但是始终集不到赵子龙——某天中午她和单洁洁到校门外乱逛一圈,听到“张硕天”“许晶莹”的起哄声后倒了胃口匆匆回班,看到李晓智正趴在桌子上摆弄着他的收藏品。 “我看到小摊上有卖赵子龙的卡片的,不知道多少钱,你要不要去买?我怕一会儿就没了。就在食杂店对面的那个小摊,摊主是个老奶奶。” 李晓智闻声抬头,腼腆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喜欢自己收集。”“很慢的。说不定你吃干脆面吃到撑死也集不到。”李晓智抬头,微笑。 “可是我喜欢。”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余周周听到李晓智用这样坚持、这样自我的语气说话。可是他喜欢。 六年级的下学期,四月,北方 的柳树第一批绿了起来。少年们的心也第一批绿了起来。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怪叫着说,《美少女战士》我只看变身的那部分——然后一群男生围在一起贼兮兮地笑。不知道是谁先开始装作小不良,开始在校服里面穿花哨的衣服,只要有机会就脱掉外套,满走廊闲逛。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四处散播张三喜欢李四的谣言。当然,不尽然都是谣言。七班的八婆联盟和八公组织霸道地坚持,每个人都得有一个喜欢的人——于是很多人都被问道:咱们班里,你喜欢谁?仿佛是一种身份证明。推三阻四,说实话或者放烟幕弹,总之还是要说的。也有被绯闻惹得苦恼不堪的人,比如余周周。然而,当余周周拿小刀在桌子上偷偷地一刀刀划,不知道在诅咒谁的时候,她并没有注意到李晓智羡慕的眼光。一种并不确定的羡慕。 余周周无奈地趴在桌子上,听着班里的老八卦新八卦被翻来覆去地谈论。体活课上,女同学们也不再跳皮筋,开始发育的大家都不再喜欢满操场乱跑,跳皮筋也好,跳大绳也罢,胸前的累赘总会既疼痛又让人羞涩,所以她们三五成群地坐在花坛边或者紫藤架下,继续叽叽喳喳地聊天,时不时爆发出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涩的尖叫声。 男生竟然也开始心猿意马。他们仍然踢球——可是瞄准得比以前还差,好像球门长在女生堆里,一脚踢过去,女生们的尖叫和咒骂比进球后的喜悦还让他们满足。有时候,他们也会恶作剧地集体把某个男孩子朝着他的绯闻女友身上推,乐此不疲。 夕阳西下,日光温柔地笼罩在余周周身上,只有李晓智和她坐在座位上发呆。余周周突然犯懒不想动,她不知道李晓智为什么也没有出去。 “今天,白雪来学校找我了。”李晓智的声音很轻,极为羞涩,甚至有些犹豫。空旷的教室里,这句话让目光涣散的余周周以为自己幻听了。 “呃?”“没什么。”他不再说,站起来急急跑了出去。白雪?余周周歪头盯着他的背影。还是那么瘦小。 可是后来,向来默默无闻的李晓智突然成了热点人物。余周周不知道白雪这个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八婆们的讨论中的。李晓智突然很受男生欢迎,一举一动都非常受人关注。曾经的那些起哄游戏里面,现在又多了一个选项。 这个选项,叫白雪。“喂,周周,你知道白雪是谁吗?”单洁洁在放学的路上问。“听说过。” “她是谁啊?”“不知道。” “真的?别装了,告诉我吧!”“我真的不知 道。”“你都不问问吗?你们是同桌欸——” 余周周觉得李晓智有些奇怪。他对自己躲躲闪闪的,大家突如其来的关注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似乎又甘之如饴。他开朗了许多,和那些男同学的关系也更亲密了,大家讨论《美少女战士》或者《灌篮高手》《足球小子》的时候,也会带上他一个。 当他评论自己喜欢水野亚美的时候,会有人怪叫:“白雪和她比,谁比较漂亮?”“李晓智”“白雪”“李晓智”“白雪”…… 终于有一次,他被围在其中。当然,也有看不过眼的,会在旁边酸一句——名字挺好听,长得肯定不咋的。余周周从来没想到,涨红了脸的李晓智竟然会出手打那个出言不逊的人——他们在大家的尖叫声中翻滚到一起,互相揪着领子、头发,像两只幼兽。被匆匆拉开,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训斥,被女同学视为英雄典范。为女人打架的男人,无论在什么年龄段都是惹女人喜爱的。哪怕,没人知道白雪是谁。每当有人问起,他总会回答:“今天晚上白雪可能来我们学校,我们一起回家。”“哪个是啊?” “她拎着黑书包,米奇的黑色书包。”当单洁洁再问起余周周白雪是谁,余周周总会回答:“一个拎着黑书包的外校女生——呃,米奇的黑书包。”“周周,从来就没有什么白雪。” 小学升初中的制度突然改革。他们要抽签,只有一半的人能进入师大附小对口的师大附中,那是全市最好的初中。剩下的人,要去另一所差一些的八中。 所谓抽签,其实是给家长信号。他们开始运作,送礼,争取拿到那一半的名额。李晓智去了八中。他并没有沮丧,满脸笑容地说:“白雪说不定也会分进八中。”余周周歪头笑,是吗,那太好了。 初三的时候,余周周路过杂志摊,买了一本《动漫时代》。她正要付钱,身边路过一群赶着上公交车的学生,把她撞到一边,踩到了别人的脚。 她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抬头,那个少年看起来有些面熟。“周周?”他微笑。是李晓智,但好像又不是。李晓智从来不会这样笑。聊了聊近况,还有全市模考的排名,几个回合过后,突然无话。本来他们就很少有话可说。 余周周抬头望着漫天的杨絮,突然恍神地问出来:“白雪……还好吗?”李晓智一头雾水:“谁?”她才回过神,可是又有些难堪,只好硬着头皮说:“……白雪。”李晓智已经长开了些,虽然算不上帅哥,可是眉目疏朗很耐看,他愣愣地看了余周 周许久,突然大笑起来。李晓智笑得一点儿都不像李晓智。余周周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大家都长大了。“你还记得啊。”他挠挠头。 “怎么?”少年的目光盯着远方不知道的什么地方,眼神里有些自嘲,有些庆幸,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那是他唯一踏出循规蹈矩的羞涩世界。白雪这个女孩,皮肤白皙,头发长长,温柔善良,笑容浅淡。她陪着他度过了青春期躁动却孤独的开始,甚至被耐不住寂寞的自己有意识地露出了一点儿狐狸尾巴,就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当白雪在他心里,他放学路上就不寂寞。因为脑海中有个拎着黑书包的温柔女孩子一路倾听他的心事,听他讲述学校的琐事和自己的看法,听到会心处,微微一笑。 当白雪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他在班级里也不再寂寞。余周周不会知道,六年级时大家的关注,是怎样改变了李晓智沉默羞涩、面目模糊的人生轨迹。她也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有多么妒忌她,妒忌他们。还好,白雪出现了。 虽然,她已离开很多年。白雪从他心里走出去,就再也没回来。可他记得她。 白雪过得怎么样?余周周竟然还记得。李晓智看着她,粲然一笑。阳光透过榆树叶在他脸上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异常耀眼。 “白雪过得很好。”他说。 7.初雪 余周周很不喜欢十一月。因为十一月基本上没有节日,不能放假。 一个学期正进行到最最无聊的中段,天气又转冷,让人只想吃东西不想动。天空永远是铅灰色的,好像在酝酿着一场初雪,却又吞吞吐吐别别扭扭不肯降临。于是就这样压在头顶。外婆发现,家里的三个女孩子这几天都格外安静。 高中二年级的余玲玲每天都戴着随身听的耳机,一边听英语听力一边没完没了地写着作业,但是几天后证明,她听的并不是听力,而是摇滚,一个男人用半死不活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乐下,含糊不清地唱着“我的爱!赤裸裸……”。此外,她做的也不是作业——作业本下面是口袋言情小说。 余玲玲因为小说被撕掉、卡带被没收而跟家长冷战的时候,两个五年级的小丫头余周周和余婷婷也格外消停。 当然,余周周从前很消停,以后也会一直消停下去——如果余乔不来外婆家蹭晚饭的话。 吊儿郎当的余乔在1998秋天经历了高考并考入本地一所二流大学,这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在国家尚未开始大学扩招的年代,余乔等于一步迈入了天之骄子的行列。 连一向黑着脸的大舅都笑得合不拢嘴。余乔一直不用功,一直热爱打游戏和逃学,但是高三最后三个月的冲刺,竟然让他一举混成了大学新生。 余周周很开心,但是仍然学着余乔当年的样子,痛心疾首地指着他说:“乔哥哥,你看你都堕落成什么样子了……” 余乔咧嘴一笑,扯着余周周的马尾辫阴阳怪气地说:“我这叫打入敌人内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目光太短浅,注定无法理解我的卧薪尝胆。” 余周周愣了:“你想要得什么虎子?”余乔的表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小人得志。 “要有虎子,先得找到一只母老虎啊。你等着,乔哥哥立刻就去敌人内部给你劝降一个嫂子!” 这话的声音不小,可是这一次,大舅并没有对余乔的后脑勺使出如来神掌。仿佛所有人都默认,高考是一道线,在高考前一天,爱情仍然是见不得光的早恋,是糊涂不上进,是不知羞耻——然而通过那几科几乎与爱情无关的枯燥考试之后,他们就长大了,可以牵手,可以拥抱,可以光明正大地高歌爱情万岁了。 余周周很小的时候就朦朦胧胧地觉得,录取通知书是一张包罗万象的准许证。被关在笼子里面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们被放飞,欢呼雀跃——但是不 一定会到达打开笼子的那一刹他们心里想要到达的地方去。 迷恋上了计算机游戏和母老虎狩猎的余乔住在宿舍里面,很少再来外婆家吃饭,于是余周周彻底沉默了。 外婆早就习惯了余周周的安静,所以只是很耐心地一遍遍询问余婷婷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余婷婷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说。 余周周也低头扒饭,假装对眼前的状况一无所知且毫不关心。她只是不说。有时候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就是告诉对方:嘿,我什么都知道了。 当余周周懂得这一点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已经用这种方式恐吓过余玲玲了。 但是,余婷婷的心事,她还是知道的。余婷婷喜欢上了一个人。 上个星期三的晚上,余周周练完琴,正在弯着腰用干布擦着琴身上沾到的白色松香,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句幽幽的话语:“周周,你有喜欢的人吗?” 余周周吓了一跳,一直喜欢蹦蹦跳跳的余婷婷竟然练就了这样悄无声息的本事,她惊讶地回过头问:“你说什么?” “你不可能没有喜欢的人。”余婷婷表情严肃,不知道在紧张什么。这句话和余周周班里那些逼供的女同学一模一样。她们集体发誓一定要撬开余周周的嘴巴。全班女生几乎只有她和詹燕飞没有说过自己喜欢的对象,这简直不可理喻。群众纷纷表示,这两个人太端架子了,太假了,以为自己是小班干就了不起了。 虽然没有人能推断出小班干和恋爱之间的互斥关系究竟是什么。余周周依然摇头,一脸抗拒和……羞涩。她的细微脸红在余婷婷眼里被浓墨重彩地重新涂抹了一遍,对方不依不饶:“你今天必须说!”余婷婷倔强起来,也很要命。 几番车轮战之后,余周周感觉到手心的松香已经因为出汗而变得又涩又黏,她局促地搓着手,憋得满脸通红,终于还是大义凛然地开口了。 “……我喜欢上杉和也。”她轻轻地说。余婷婷一脸茫然。 “谁?” “上杉和也——是和也,不是达也!他们都喜欢达也,我倒也挺喜欢达也,可是……”余周周还在原地忸忸怩怩,抬头的时候才看到余婷婷一脸愤怒。 “怎么了?”“你这人真没劲,一句实话都没有。算了,谁稀罕问你。”余婷婷转身离开了。余周周先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一股小火苗也从心口蔓延到头顶。“你才没劲呢!”她叉腰对着 空气说。天知道她有多真诚,她羞涩了那么久才鼓起勇气。 真是不知好歹。余周周那时候还不能懂得余婷婷的心思。这种心思不像被老师批评了一通之后的难过,它不会很快就过去,也不会因为在操场上疯跑一周汗流浃背而蒸发掉。这种心思比当初单洁洁那种因为被起哄而泛起的涟漪要更加深沉隐蔽。总之,它无处不在,阴魂不散。 只要这个人还在余婷婷眼前晃,她就会一直难过下去。即使这个人不在她眼前晃,也会在她的记忆里晃。 喜欢上一个人,是最最无可奈何的。余家的三个女孩子,带着不同的表情,在十一月阴沉的天空下,一同静默地等待着第一场雪。 十一月的尾巴上,北城终于下了第一场雪。郁积了太久,导致这场雪许久不停,纷纷扬扬,从早上一直下到午后两点多才停。 老师们法外开恩让大家出去打雪仗玩,因为按照规矩第二天肯定是要全校扫雪的,还不如趁机玩个够。余周周还在笑眯眯地用脚尖在平整的雪地上写字,冷不防被已经兴奋不已的单洁洁用雪球砸在了肩膀上。几星凉丝丝的雪溅到脸颊上,有种奇异的触感。 地上的雪还很疏松柔软,单洁洁又太过心急,所以雪团松松垮垮的,威力很小。余周周戴上浅灰色的绒线帽,背对单洁洁站着,无视她在背后徒劳的密集攻击,而是弯下腰,用两只手拢起雪,包在掌中,狠狠地挤压,捏实。嘴角挑起一条贼兮兮阴森森的弧线。“洁洁,你死定了。”余周周笑眯眯地想。 然后,迅速转身,朝着单洁洁的方向把那个结结实实的巨大雪球用最大的力气投了出去。 余周周拥有完美的计划、绝佳的忍耐力、精良的装备。以及最差劲的瞄准。 她和单洁洁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人一言不发地抹掉脸上的雪。“你、死、定、了。”他平静地说。 是林杨。正中脑门。后来的场面,如果用他们最近学习的成语来形容,那就是,惨绝人寰。一失手成千古恨。余周周和单洁洁一边逃亡一边徒劳地进行零星的反击——其实单洁洁是不用逃跑的,因为林杨的大雪球又稳又准,弹无虚发地只打余周周一个人。于是走投无路的余周周做了一件只有小学一年级的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她窜进了室外女厕所。“有本事你出来!”“有本事你进来!”单洁洁无奈地叹了口气。 “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套……”她鄙视地看了一眼正在厕所门口对峙叫嚣的两个 人,拍了拍手套上的残雪,转身走了。 而那两个人竟然就以这种状态对吼了许久——余周周骑虎难下,林杨乐此不疲。终止两军对垒的是一声清脆的呼唤。 “林杨,林杨!你站在女厕所门口干吗?你变态啊!”变态这个词刚刚开始流行,和帅、酷等词语一样,小学生们常常挂在嘴边。 余周周已经对厕所的味道忍耐到极限了。趁着林杨和那个女生说话,她猫着腰鬼鬼祟祟地挪到了门口。 “我在你的书桌发现的,这是谁给你的啊?”“什么东西啊?”“一看就是礼物啊。快说,谁给你的?” 余周周听到很多女孩子的嬉笑声和窃窃私语,好像那个领头的女生带来了许多围观群众。 “我怎么会知道?”林杨的声音有点儿不耐烦,但是仍然克制着,很礼貌,“凌翔茜,你最好不要随便翻我的书桌。赶紧放回去吧。” 余周周忽然发现,林杨好像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龇牙咧嘴毫无风度耐心全无。果然,这家伙就是跟我过不去,真烦。她这样想着,从拐弯处悄悄探出头,想观察一下敌情。然而进入眼帘的某种颜色,让她惊讶地定在了原地。浅蓝底色,白色星星。 那样眼熟的包装纸,此刻就在凌翔茜的手里像火炬一样被高高举着,被女孩子们各种各样含义不明的微笑包围着。但是那些笑容,带着探究的笑容,总是带有一丝丝让余周周觉得不安的东西。好像,是某种幸灾乐祸,或者阴谋,或者……总之,直觉让她感受到某种不善良在靠近。那张包装纸。余周周做梦一般,下意识地开口:“你这个人,怎么能随便动别人的东西?” 8.雪都快化了 余周周不知道这种齐刷刷的目光和诡异的沉默究竟意味着什么。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竟然让这些人表情如此复杂。 余周周记得那个惊慌地把剪刀抱在怀里的小小表姐,尽管她和余婷婷的交情始终很一般,上一次更是因为余婷婷鄙视自己的小恋人,导致关系更加紧张。然而,此刻她还是深深地为余婷婷不平。 余周周的善解人意总是来自于她旺盛的想象力。推己及人。如果此刻是浅仓南高举着自己送给和也的礼物呢?她立即变得怒不可遏。余周周从厕所门口走出来,站到人群外围。 大雪覆盖的世界格外安静,连那些打雪仗的孩子的嬉闹都好像被隔在了玻璃罩子外面。余周周上初二的时候在物理练习册上看到了一道题,才知道新雪的疏松孔洞具有吸声作用,那一刻她盯着圆珠笔笔尖,眼前突然重现了五年级的这个雪天。 一个女孩子怯生生地打破了平静:“难道……这个礼物……是你的?”余周周原本已经在肚子里想好了一大套说辞,结果这个问题把她彻底搞晕了。我的?让她更晕的是,一直在一旁观望的林杨忽然一脸欣喜地劈手从凌翔茜那里夺过礼物,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下煞有介事地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乱的缎带,然后一脸假惺惺的正经,淡淡地说:“该上哪儿玩上哪儿玩去,都别那么三八行不行?” 这句话一点儿都不像林杨平时对待女生的风格。他从来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说女孩子三八、多嘴、烦人。虽然冷淡,但是一直很有礼貌,至少是表面上。 所以他的话音刚落,周围的女孩子全都愣住了,脸上的表情都惊讶而尴尬,有几个人已经听话地散开了。凌翔茜身后站着的几个小跟班也犹豫地拉了拉她的袖子:“茜茜……走吧。” 凌翔茜一动也不动,她喘气的声音有些粗,胸脯一起一伏,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她没有看林杨,反而紧盯着余周周,死死地盯着。 凌翔茜长得很俏丽,那是一张总是粉扑扑的小脸,嵌着一双丹凤眼。余周周上了初中后无意中在书中读到“人面桃花”这几个字,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凌翔茜。 她认识这个女孩,相信这个女孩也认识她。凌翔茜和余周周都是三道杠的大队委员,平时开会也好,组织活动也好,也常常能遇见。 可是,她们竟然从来都没有说过话。余周周和林杨之间的回避、冷淡是双方刻意的,但是余周周与凌翔茜之间的这种说 不清道不明的气场,无从探究。也许是因为她是林杨的好朋友,所以……和蒋川一样,都需要离我远点儿吧。余周周这样想着,想起背后隐藏的原因,虽然有一瞬间的刺痛,却也安然接受,接受凌翔茜在大队部开会的时候时不时飘过来的略带探究的高傲目光。 她不知道,自己其实只猜对了一半。余周周似乎早就忘记了当年是谁把四皇妃的挂历塞进自己手里的,也忘记了夕阳下是谁带领一群嫔妃、大臣、宫女、太监在背后追杀自己和皇帝的。其实小时候的游戏是不需要耿耿于怀太久的,但是凌翔茜显然还没有成长到可以释怀的年纪。 余周周从来没有想到,幼年那一场“宫廷政变”,到最后,真的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这不是你的。”凌翔茜的声音竟然有些恶狠狠的意味。刚刚通过直觉感受到的那种不善现在再次爬上余周周的后背。就是这种感觉—— 刚刚在厕所门口偷窥到的,带领着一群人举着礼物跑过来的凌翔茜,其实早就知道礼物是谁的。 余周周沉默。这种沉默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并在后天一点点打磨得圆滑而锋利。当遇到困境时,她总会沉默。 沉默是把选择权和两难困境一起交给心急如焚的对方,是不负责任,是躲避伤害。对林杨,我绝不会说礼物是我的;对你,我绝不会说礼物是余婷婷的。对方对自己的沉默怎样理解——是心虚、默认,还是羞涩,或者不耐烦?选择权在你们手里。余周周歪头浅笑,不置可否。单洁洁曾经无意中说过:“周周,你有些像我哥。” 陈桉?余周周和单洁洁之间从来不会提起陈桉,毕竟他年长她们太多,他已经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了,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余周周笑了笑,不置可否。单洁洁立刻跳起来指着她的笑容说:“你看你看,就是这样!你跟他太像了,他就老是这副德行……”德行?余周周哭笑不得,当她说自己像陈桉时,心底却有一丝异样。此时林杨已经皱着眉头朝凌翔茜狠狠地挥了挥手:“你赶紧去玩吧,一会儿雪都化了。” “雪都化了”……这种胡扯简直是对凌翔茜最大的侮辱。她咽了一口口水,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努力不做出愤恨的样子让旁边的女生抓到把柄,而是笑嘻嘻地,带着一脸八卦的表情对旁边的女生说:“撤了撤了,人家小两口都着急了,咱们都是大灯泡!” 女孩子们这才哄笑起来,四散跑开,三三两两窃窃私语,边走边不住地回头。余周周对于“小两口”这个词 反应淡然,倒是林杨,对着女生的背影进行了经典的越描越黑的解释:“胡说什么?谁跟谁是小两口?!” “你和余周周呗,脸红了?”有个女生笑着喊出来,尾音还没出来,就被凌翔茜急急地拽走。 终于,周围一片安静。害怕手套上的雪弄湿包装纸,林杨已经脱下了手套,把那个不大不小的盒子抱在怀里,真的羞红了脸,眼睛四处乱转,清了好几回嗓子也没说出一个字。“你……” “礼物不是我的。”从厕所走出来后就一句话没有说过的余周周,终于开口了。清凌凌的声音,没有起伏。林杨因为紧张而端起的肩膀蓦然沉了下去。 “什么?”“礼物不是我的。”她重复。 “那你刚才干吗……”林杨的语气中,有一丝小小的气急败坏。余周周诧异地望着他,不明白眼前的人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或许她隐约知道,否则她不会误导林杨那个礼物是她的。好像自己那么笃定,原本对礼物持一副无所谓态度的林杨,会因为误会而极力偏袒自己。 潜意识中,那么笃定。那么自然而然的笃定,从来不曾想过原因。 余周周突然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她慌忙把那个浮上水面的念头压下去,假装刚才并没有看到水下的真相。 “我干吗了?”她躲开他的目光。“你干吗说……”林杨愣住了,对,余周周从来就没说过礼物是她的。 “我只是跟你一样,觉得他们不应该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啊。”余周周一脸无辜的笑容。林杨忽然觉得很愤怒,没来由的愤怒,小盒子在他两手的挤压下都快要变形了。 余周周盯着盒子,轻轻地说:“你轻点儿,盒子要破了。”“关你屁事!”林杨咬着牙低声说,却还是放松了力道。两个人相对无言地沉默了一会儿,林杨忽然有点儿勉强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迅速地把包装纸拆开了。顶着余周周惊讶的目光,他取出里面用白色泡沫包裹着的紫色苹果。 紫色的玻璃苹果,在一片洁白雪地的映衬下,闪着微微的光,很漂亮。多好看的苹果。余周周想夸奖一下这个礼物,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巴。她直觉自己要是此刻说了什么,林杨立刻就能把苹果扔到墙外面去。盒子里掉落了一张小小的纸片,余周周俯身捡起来递给林杨。她并不想偷看,奈何纸卡片没有折叠,她扫一眼就看到了内容。只有两行。 生日快乐你一直是我心里最优秀的大队长没有署名。余周 周心里忽然变得很柔软,自己小表姐的玲珑心思,就这样被自己触碰到了。林杨诧异了很久:“这人是谁啊?”余周周微笑:“她不想让你知道,那你就不必知道了啊,这样多好。”这样多美好。 可是林杨嘴角抽搐:“……我的生日在三月……”余周周愕然,谁知道余婷婷的情报居然这么离谱!她结巴了一会儿:“这个……你……你就当是阴历生日……”“我的生日在春天!你家阴历生日和阳历生日差半年?!”余周周笑起来,眼睛重新眯成新月,和小时候幼儿园里的初见一样,她再一次用刚才林杨哄走凌翔茜的话回敬他。 “怕什么,雪都快化了。”刚刚的火药味渐渐散去,林杨也低头温柔地盯着手里的卡片,笑了笑。余周周抬头看了看已经是浅灰色却不再阴沉压抑的天空,终于敢开口说了。“多好看的苹果。”她笑。然后抬头,就看到不知什么时候,林杨的爸爸妈妈已经站在了后门,安静地看着他们。 看着手里拿着苹果和包装盒的他们。林杨有一瞬间的慌乱。 “好久不见啊,周周……都长这么大了。”林杨妈妈微微笑着。 9.反派 林杨妈妈和善地微笑着,眼睛却盯着林杨手里的礼物,好像在等待他们两个中间的某一位做出解释。 林杨还在盘算应该从何说起,余周周已经微笑起来,朝林杨妈妈和爸爸认真地鞠了一躬:“叔叔阿姨好。” 然后转过脸对林杨说:“你爸爸妈妈找你有事吧,我去找同学了,再见。”林杨愣愣地看着余周周礼貌地向自己的父母道别,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深灰色的身影已经一溜烟地跑开了。他说不清这种感觉,好像余周周突然变身了一样,这个女生还站在自己身边,但是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余周周走后,林杨妈妈不再笑了,用审视的目光把林杨和他的苹果从头到脚扫描了好几遍,几乎把玻璃苹果看出裂痕来。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看了看自己的丈夫。 林杨爸爸却没有回应她的求助,温柔地拍拍儿子的头说:“爸爸单位的陈奶奶病危了,咱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吧。你小时候有段时间住在陈奶奶家,她一直很疼你,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林杨点点头:“那一会儿还回学校吗?”“不回了,我跟你们小张老师请假了。”“那我去教室拿书包。” “去吧。”林杨如释重负地跑进教学楼,一溜烟不见了,呼吸吞吐着白气,好像一列小火车。林杨妈妈责备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杨杨越来越滑头了,你刚才不趁机问他个措手不及,他过一会儿肯定给你胡编个理由。” 林杨爸爸笑了,低头摸摸鼻子——每次妻子用这种口气说话,他都会有这种表现,乍一看竟然有些像高中生。 “你想让我问他什么?”“问……”林杨妈妈顿了顿,叹口气。 的确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问——否则她刚才就不会示意让丈夫开口了。余周周这个名字从记忆里消失很久了。四年前儿子的小玩伴,一段被他们“策略性” 地中止了的幼稚友情。林杨妈妈后来每每看到林杨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得开开心心茁壮成长的样子总会觉得很庆幸,他们用最直接又最委婉的方式解决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林杨妈妈觉得丈夫说得很对,小孩子的所谓交情是很容易被掐断的——他们一直坚持接送林杨整整一年,其实,从第一个星期开始,林杨就再也没提过余周周的名字。 是她把问题想复杂了。一切都顺利得难以想象。直到刚才在小张老师的指引下来到了后操场,满操场的小孩子穿着鲜艳的冬衣跑跳追逐,他们搜寻了半天,竟然就在 围墙附近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和一个小姑娘说着话,急不可耐地拆着包装纸,把一个玻璃苹果在手中来回把玩,而且,说话的时候眉眼飞扬,表情格外生动,生动到了有点儿喜怒无常的地步。好像是跟其他小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过的状态——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的时候,林杨总像个小大人,而抱着苹果的时候,他看起来只是个耍无赖的小孩。而且,非常无赖。林杨的妈妈站在一旁看得有些发呆,那种表情似曾相识,但又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儿子的每一点琐碎都是顶顶重要的大事。所以当林杨妈妈绕到一旁,看到那个女孩子有些熟悉的侧脸时,她觉得自己有种被捉弄的感觉,哭笑不得。原来他们一直都没有断了往来。她的宝贝儿子居然瞒了她四年多。 林杨妈妈心里轻轻嘀咕着“以后长大了可怎么了得”,却不知道自己的愤怒不满并不仅仅来源于儿子的撒谎。 当林杨背着书包跑下楼的时候,林杨妈妈动动嘴唇,把话咽了下去。可是疑惑卡在喉咙口,在他们把车门关上的瞬间,随着车子打不着火发出的吭哧吭哧的声音一齐犹犹豫豫地问了出来:“杨杨,你以前不是说跟周周……跟周周都不在一起玩了吗?” 忘了是二年级还是一年级的尾巴,她突然想起那个小大人一样讲故事的小姑娘,于是试探性地问过林杨他是否还和周周一起玩,在学校是不是经常能见到,等等。 林杨的表现很正常,极为轻描淡写,甚至像个早熟的小老头一样语带沧桑地说:“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早就不在一起玩了,见都见不到。” 很决绝的语气,让人很难怀疑。林杨妈妈现在回想起来,越来越心寒。独自坐在后排的林杨却没想到,妈妈问的不是苹果而是周周。 他不知道自己妈妈已经坚定地认为,余周周和她送的苹果一样可怕,仿佛林杨就是那个白痴的白雪公主,而巫婆已经带着毒得发紫的苹果找上门来了。 何况林杨这个白雪公主是非不分,还是个撒谎精。林杨一下子放松下来,笑嘻嘻地说:“周周啊,原来的确不在一起玩了,现在又好了啊!” “又好了啊。”结尾的那个“啊”,轻快上扬,带着一种毫不做作、毫不掩饰的喜悦。林杨妈妈反而被噎住了。她瞻前顾后的各种考虑在林杨的回答下都变成了透明的——的确,他们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至少没有明确地像蒋川或者凌翔茜的父母一样叮嘱孩子不要和周周一起玩。所以林杨这样解释,她反倒无话可说。 林杨再接再厉:“而且,以前关系不好,不代表不能重来啊!”这个“啊”比刚才的还要翘尾巴,都甩上了天。林杨妈妈深吸一口气:“你妈妈我要是和那个余周周一起掉河里,你救谁?”一直沉默的林杨爸爸扑哧笑出来,一个急刹车。三口人一齐向前冲,坐在后排的林杨没有安全带,几乎冲到前排来。他挣扎着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他的妈妈:“妈,你真幼稚。”林杨爸爸大笑着重新打火起车。林杨正坐在车里安然地对着车窗哈气,另一边的余周周却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备受煎熬。 刚刚指着余周周挤眉弄眼窃窃私语的那群一班女生,在下课铃打响后纷纷走回教学楼去上课。上一秒才和大家一起乐呵呵地八卦着的凌翔茜,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周周的背后,语气复杂地说:“我妈妈说,让我离你远点儿。” 余周周并没有停下步伐,只是微微一笑。“所以你应该听你妈妈的话。” 凌翔茜先是愣了一下,想了两秒钟才明白了余周周话里的含义。她不甘心地追上来,继续说:“我妈妈说,你不是正经人家的小孩。” 余周周仍然没有停步。“你妈妈真幼稚。”凌翔茜这次不需要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了,她尖叫着冲上来,一把揪下了余周周的帽子,浅灰色的绒线帽在她手里被拉扯变形。余周周站在原地,和许许多多被尖叫声引来的围观者一起,看她使劲儿地朝着帽子泄愤。 “茜茜你怎么了?”有个胆大的女孩已经冲过去拦住了凌翔茜。“她骂我妈妈!”凌翔茜用食指狠狠地指着余周周,另一只手把帽子扔到地上用脚使劲儿地跺,一边跺着一边时不时抬眼睛观察周周的反应。余周周还是笑,仿佛这辈子没有第二个表情可以摆出来。“所以你扯我帽子啊,咱们扯平了。”凌翔茜愣住了,脚还踩在绒线帽上,但是因为鞋底的积雪都是干净的,所以帽子根本没有脏。 “你说什么?”“我说咱们扯平了。不过我的帽子,我不要了。你的妈妈……你看着办。”她背着手转身离开,被绒线帽的静电带起的几根碎发还骄傲地立着。留下背后一堆呆傻状的观众。余周周脸上的微笑直到无人处的水房还没有放下来,她对着脏兮兮的用红漆刷着校训的镜子,看到自己假得不能再假的笑容。试了几下,嘴角都撇不下来,好像笑出了后遗症。你们以为我还是那个余周周?她仿佛看到自己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和宽大的斗篷,把那些满口正义的圣斗士狠狠地踩在脚下,还非常配合地狞笑了两声。然后被自己吓到了。余周周觉得心口有种怪异的感觉 ,慌张、后怕、兴奋……手指抚着身体里跳动的灵魂。 余周周第一次假装不在乎,她压抑着在听到“不是正经人家”的时候喷薄的愤怒,憋出了一脸的笑容。 做反派竟然比打倒反派还要开心。 余周周抚摸着镜子里的那张假脸——嘴角上扬得连食指都按不下来。直到她听到教室里爆发出巨大的笑声和尖叫声。 10.旧时王谢堂前燕 余周周走回班级门口,刚才那阵尖叫声和嬉笑声已经平息了下来。门里面班主任的咆哮声盖过了一切。 “都能耐了是吧?嗯?给你们一堂体活课都不知道姓什么了是吧?”余周周对这一套说辞已经习以为常,她转身绕开了正门,走到后门,推门避开讲台前正在发生的一切。正好在门口遇到了单洁洁。“洁洁,怎么了?”余周周小声问。单洁洁笑了一下:“许迪和同学刚才进班的时候打打闹闹的,把水桶踢翻了,洒了詹燕飞一身。”余周周不解:“那刚才大家笑什么?” “就是有人开玩笑说现在把詹燕飞拎到操场上冻半小时,马上就能冻成个雪人。”“这有什么好笑的?”单洁洁轻推了她一把,小声说:“你傻啊,雪人是什么形状,詹燕飞是什么身材?”余周周恍然,目光越过人山人海投向正站在讲台中央哭到哽咽的女孩子。曾经矮小圆润像个团子一样可爱的瓷娃娃,到了初步发育的尴尬年纪,既没有少女的窈窕优美,也没有幼童的稚嫩可爱,曾经令人羡慕的肤色现在仍然像雪一样纯净洁白,只不过曾经是小小白雪公主的白皙,现在仍然是雪白——雪人的白。 余周周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承认在单洁洁给她解释那句话的时候,她也觉得很贴切很想笑,可是目光胶着在那个小雪人身上的时候,突然心底蔓延过一阵酸涩。这件事情就这样落幕了。以前从来都不会这样轻松简单。 她知道班里同学对詹燕飞的态度。曾经一二年级时的盲目崇拜,把她当作第二个小老师来拥护,下课时总有一群人围在她周围听她讲电视台录制节目中发生的故事,以及见过的省里的笑星和名人私底下的样子……只要有人和詹燕飞争执,不论事情起因如何,詹燕飞一定是对的,就仿佛于老师永远不会错一样。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在看到新发下来的全省中小学生学报的时候,指着关于詹燕飞的专访中那句“即使常年在外参与各种节目的录制以及电视剧的拍摄,小燕子从来没有放松过学习,曾经有一次她几乎一个学期没有上过一天完整的课,可是仍然在期末考试中得到了全班第一的好成绩”,笑声充满整个课间。然后大家一起窃窃私语——四五年级的孩子们一边制造着属于青春期和美少女战士的粉红泡泡,一边急不可耐地推倒曾经亲手竖立起来的神像。 余周周已经想不起来小燕子这座神像,是什么时候被摔成了一地的碎片。也许是在老师第一次批评她的作业格式不正确?也许是在省台第一次剪掉了她在台 庆文艺晚会中的诗朗诵表演?也许是在《小红帽》启用了新的“小燕子”的时候?没有孩子永远幼小可爱。 但是,永远都有幼小可爱的孩子存在。童年是可以榨取的。 至于后来的事情,没有人关心。于老师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疾言厉色地维护詹燕飞——詹燕飞并不是家里面很有背景的孩子,她的背景,从来就只有她自己。 可怕的是,她长大了。小燕子长大了,并不会理所当然地变成大燕子。 “给你家长打个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家换衣服吧,别冻感冒了。还有你们,闹什么闹?是不是以后都不想上体活了?赶紧给我收拾干净!” 余周周突然心口揪紧了。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班里同学略带幸灾乐祸的表情,班主任的轻描淡写,还有哭泣而软弱的詹燕飞,一切都在告诉她,好像有什么变了。 她还太小,以至于很久之后余周周才明白,这种感觉叫作兔死狐悲。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她何尝不知道现在同学们对这些班干部的态度尚且恭敬,只是因为积威还在。更何况,自从上个星期于老师宣布学校进行改革,期中班干部改选实行竞选投票制度,像许迪那样的男同学们面对小班干的口头禅纷纷变成了“老实点儿,小心我们不给你投票”…… 然而余周周所担心的事情并不仅仅是竞选的票数问题。她敏锐的直觉隐隐约约地告诉她,有一种所谓的资历证明,已经过期;有一个所谓的辉煌时代,到此结束。 此时的余周周还没有成长到能够看清这一切的高度,她只能站在原地仰望,等待时间的潮水将她没过。 星期天的早晨,余周周第一个到达了排练场,把双手放在暖气上方烘烤着取暖,同时跺着脚,缓解冻僵的脚趾。 “周周来得这么早啊。”余周周回头,刚好看见谷老师朝排练场走过来。他的声音在回声效果极好的排练场里有种异样的沧桑感。她已经两个月没见过谷老师了。作为曾经少年宫总负责人的谷老师在三年前就已经退休了,现在是被返聘回来继续担任学生乐团的主管和顾问。余周周觉得自己的面前仿佛竖起了一面神奇的镜子,她一天天地成长,镜子里的谷老师却一天天地衰老、佝偻。有几次活动因为他的健忘而导致了不大不小的演出事故,虽然没有人敢怪他,但是早就有其他老师和团员在私底下议论,这么老的家伙还天天来乐团折腾个啥? 似乎是他们的议论发生了神奇的诅咒作用。从去年冬天开 始,谷老师的身体就越来越差,也辞去了顾问的职位,但是仍然坚持每星期来乐团看一眼。这个周期从一星期,慢慢拖延到两星期、三星期、一个月、两个月……“谷老师。”余周周恭敬地站起身。谷老师仍然非常严肃,有时候听到余周周的胡言乱语还会在右嘴角勾起一丝似乎是嘲笑其实是赞赏的浅笑,不过,现在的余周周再也不会看见他就心虚害怕了。谷老师是个好人。余周周渐渐长大,已经学会了用各种方式来观察他人,评价或玩味他们的行为与品质。可是面对谷老师,余周周永远会选择最简单直接的一句话。谷老师是个好人。他改变了余周周的人生轨迹。四年前,他到学校找到余周周,带她去参加汇报演出,让她学会如何站在舞台上。刚开始还有些拘谨和做作的余周周在他的教导下一点点变得放松和自然。她在刚起步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模仿小燕子在班会和学校艺术节舞台上的表现,可是那种天真可爱的腔调从她嘴里冒出来的时候,谷老师总是会笑得前仰后合。 “闭上眼睛,想象你已经是大明星了,不管你表现成什么样子,下面的观众都会傻乎乎地觉得那是你的个人风格,你最出色。想象周围都是漂亮的灯光,所有人都在台下为你加油。闭上眼睛,把你的台词重新说一遍。”谷老师耐心地说。 余周周愣了:“就像小甜甜?”“小甜甜?”这回轮到谷老师发愣了,不过他很快就笑了笑,“好,你就是小甜甜。”余周周那一刻的兴奋是难以言喻的。第一次有一个大人愿意做她的观众,告诉她,好,现在你就是小甜甜。 然而在余周周已经在省内的各种晚会中崭露头角的时候,谷老师却拒绝了电视台的邀约,似乎不希望让余周周向小燕子的方向发展。 “周周不会怪谷爷爷吧?”谷老师拍着余周周的头,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余周周笑眯眯地吐了吐舌头:“您这表情,我哪敢怪您啊。”“死丫头。”谷老师脸上也漂出了一丝笑容。两个人站在已经熄了灯的剧场里,只有舞台边缘橘黄色的小灯温柔地亮着。“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在少年宫工作,看到很多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到这里学习书法、唱歌、主持、表演、乐器、舞蹈……然后再看他们长大,有些人把这条路走下去了,有些人半途而废,有些人明明走不下去了却回不了头。世界上很多路都非常窄,但是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肯定是那个最幸运的。其实我在这里看了这么多年,早就知道……唉,这么说好像有点儿严重,不过人在小时候走错了路,是很多年之后才会意识到的,意识到了之后,又需要很多 年时间才肯正视,才肯承认错误,才肯补救。” 低下头看到这个一年级小丫头懵懂的表情,谷老师止住了这个话题:“周周,听得懂我说什么吗?” 小学一年级的余周周自然听不懂,可是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她突然懂得了谷爷爷——动画片中的小优在最后关头还是放弃了永远成为小甜甜的机会,变回了原来那个单纯快乐的小丫头。而谷爷爷让她成了心中幻想的小甜甜,却阻止她走上小燕子的那条路。所以,她还有机会重新成为一个快乐的小优,安然成长。 不过幼小的余周周当时只是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清凌凌的眼神看着这个老爷爷,说:“听不太懂,但是,谷爷爷肯定不会让我走错。” 谷爷爷大笑起来:“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嘴这么甜啊?”余周周一脸严肃地纠正他:“我是认真的。”谷爷爷眉开眼笑,望着观众席不知道在想什么。矮矮的余周周抬头仰视他,又看了看下面漆黑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观众席,忽然感觉到有点儿寂寞。是一种属于谷爷爷的寂寞。她站在他身边,才能感觉得到。这种感觉只有在她小学毕业的时候才再次浮上心头。矗立在那里的灰色教学楼,张大嘴巴吞吐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看他们带着同样懵懂天真的神情迈进校门,再看他们被打磨成各种形状带着万般不同的神情迈出去。它仿佛是一个吞吐青春年华的怪物。 可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独自站在时间的河流中央看着一代又一代人被冲走却无能为力的怪物,它究竟有多么寂寞,多么难过。 “周周,想不想学乐器?”“乐器?” “学音乐对性情有好处。而且,你不需要走这条路,只是学着玩,好不好?”“可是很贵。”余周周言简意赅,表情真诚。谷爷爷摸着她的头:“没事,我教你,你嘴那么甜,我就不收学费了。”余周周几乎毫不犹豫地立即上缴“学费”:“谷爷爷,我觉得您真是个好人。”“还有呢?”谷爷爷挑着眉头笑着看眼前的小豆丁。“还有……”余周周搜刮着肚子里面仅剩的好词语,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还有,您眼光很好。”谷爷爷狠狠地敲了她的头一下:“你这到底是夸谁?!” 四年前余周周第一次触摸到大提琴闪着美丽色泽的琴身。谷爷爷告诉她,有人说过,大提琴的声音像是一个健壮而善良的人在闭着嘴巴哼歌。 余周周喜欢这个说法,她微笑着问:“谁说的?”“高尔基。” 余周周骇然,原来这位高尔 基不仅仅会说“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周周,想什么呢?”余周周从神游中回过神,看到谷老师也站到自己身边,在暖气上面烤着手。“我……我想起以前,您告诉我,大提琴的声音像是……呵呵,就是高尔基说过的那句话。” “嗯嗯,我记得。”越来越健忘的谷老师竟然也还记得。他们沉默着,头顶闪亮的白色大灯像一个巨大的按键——按一下,时间就会静止。“周周快要六年级了吧。” “呃,还有半年。”“明年夏天考九级吧?”“是,沈老师说现在开始准备。” 谷老师在两年前就已经把余周周这个关门弟子转给了少年宫一位名气很大的沈老师。余周周的学费仍然比别人便宜很多,沈老师是谷老师的学生,所以对待余周周仍然非常用心。 “想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吗?”“什么?”余周周抬起头。“想不想一直把这条路走下去?” 她曾经说过,谷老师一定不会给她领错路,然而听到这句话,余周周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不要。”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原因。谷老师并没有惊讶,他微微笑着,望着窗子上面厚厚的窗花。“你跟陈桉真像。”他说。“不过,还是考虑考虑吧。”谷老师背着手,慢慢穿过排练场踱回了办公室。余周周安静地看着这个老爷爷佝偻的背影,突然有种恐慌毫无理由地满溢心间,仿佛是命运在对她耳语,可是,她听不懂。197?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 ?世界上还有一种角色叫炮灰,他们资质平庸,他们努力非凡,他们永远被用来启发和激励主角,制造和解开误会,最后还要替主角挡子弹——只有幸运的人才能死在主角怀里,得到两滴眼泪。 ?死亡是一把匕首,然而流血负伤的是活着的人。 ?难过的时候就吃东西,因为胃和心的距离很近,当你吃饱了的时候,暖暖的胃会挤占心脏的位置,这样心里就不会觉得那么冷清,那么空落落的。 1.家路 整个乐团的排练结束之后,余周周并没有急着去送琴。她今天是自己背着琴来排练的,并没有使用乐团的公用乐器。 十五分钟后,她还要参加新年汇报演出的排练。余周周参加了陈桉他们的四重奏。人群散尽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抱着琴,背着书包挪动到另一个中型排练场。陈桉和另外两个团员正在一起聊着天。陈桉高二,另外两个团员都是初三,只有余周周还是个小豆丁。“学长,这两天方便让我爸爸给你家打电话吗?唉,他们都烦死我了,他们特别希望我能考上振华,可是刚结束的市统考我根本没进前五百名,我爸差点儿没把我皮给扒了。我早就不想来乐团了,他们就为了那五分的中考加分逼着我来排练。我爸说,想跟你打听一下振华现在高三的师资配备,明年我入学的时候,高三老师大批下到高一来带班,他想先了解一下。”圆脸的中提琴手一边说话,一边拧着琴弓末尾的调节杆。 旁边正在擦琴的短发女孩已经大笑起来:“你爸想得真远,你能不能进振华还是个问题呢,就在这儿考虑起分班的问题了。长远,真够长远的。” 圆脸男孩有些不乐意了:“这有什么,大不了花钱上议价生啊,才几万。”“才几万?行,你们家有钱,你们家真有钱。”短发女孩一撇嘴,背过身去。陈桉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微笑着看他们斗嘴,远远望见杵在门边、抱着大提琴的余周周,才开口打断了他们的对抗:“开始排练吧,周周过来了。咱们早些结束,要不她就赶不上六点钟的动画片了。” 另外两个人扑哧笑出来,圆脸男孩开始怪叫起来:“青春啊,这才是青春啊……”余周周红了脸,恶狠狠地瞪了一下陈桉。他却摊手,朝她毫不愧疚地咧嘴一笑。排练的过程很顺利,中间被陈桉打断了几次,让把合音不协调的地方重新磨合了几次,才五点十五分,他就宣布排练结束。另外两个人还要匆匆赶往农大附近的中考冲刺补习班,于是陈桉帮余周周背着大提琴,送她回家。“其实真的不用了。”余周周不好意思地推辞。 “天冷路滑,你一个人背这么大的琴去挤车,多不安全。”陈桉说话时呼出的白气转瞬即逝,余周周仰头看着他隐藏在白气后温润的眼睛,不由得感到心底一暖。 “谢谢你。”陈桉仍然喜欢揉余周周的脑袋,居高临下,即使她带着小小的绒线帽子,他也会揪着帽子上垂坠的小绒球拉来拉去。“客气什么。” 冬天北方的夜晚天黑得很快,华灯初上,余周周小心翼翼地盯着脚 下,她今天穿了平底的雪靴,所以感觉脚下格外打滑。 突然感觉到右手一紧,是陈桉拉住了她的手,深灰色的手套把她那浅灰色的手套紧紧地包在了里面。她笑笑:“谢谢,这段路特别滑。” “所以说,你一个人背着琴走很危险啊。”他们穿过了少年宫前面的广场,到了大门口,陈桉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周周,现在在看什么动画片?”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陈桉回头问。余周周闻声,表情立刻不再平静:“《灌篮高手》,特别、特别、特别好看!”陈桉好看的眉眼也弯起来:“哦,是这个啊,我也喜欢。”每当余周周提起《美少女战士》一类的动画片时,陈桉只是摆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而这一次,他说,他也喜欢。余周周立即在座位上跳起来,结果头狠狠地撞到了车顶。“没事吧你,这么激动?”余周周疼得泪眼汪汪,抬起头迎着对面的车灯,眼里霎时像是亮起了两盏水盈盈的灯。 “因为……特别好看。”陈桉朗声笑起来,他知道余周周比同龄的孩子早熟些,说话做事也很有自己的主见,可是每当提及她十分看重的人或事物,她总是词汇量很贫乏,用一些最最简单朴素的词语,一遍遍地用重复的方式来笨拙地表达自己的喜爱。 “的确。我也是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然后跑去借了全套的vcd,后来又收藏了漫画,为了看全国大赛的部分。的确……”陈桉顿了顿,最后还是低头笑出来,学着余周周的样子说,“的确,特别好看。” 余周周的小女生特质瞬间大爆发:“所以,你喜欢谁?”陈桉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摇头:“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小丫头看《灌篮高手》和看足球一样,都是冲帅哥去的。”“我不是!”余周周严肃起来,瞪圆了眼睛。“哦?”陈桉半眯着眼睛,“那你为什么问我喜欢谁?” 余周周愣了半天,张张嘴,最后还是伸手揪住他的羽绒服:“总之你喜欢谁?”陈桉耸耸肩:“我喜欢樱木花道和水户洋平。”这个答案出乎余周周的预料。的确,她周围的人都喜欢樱木花道,愿意看樱木花道出糗的情节,但是没有人会把樱木当作最爱,他是个会耍宝的主角,可是,他们喜欢他,他们不爱他。 陈桉似乎早就预料到了她的反应:“你看,我就说,你们只知道冲着帅哥去。你喜欢谁?流川枫?” 余周周摇摇头。“仙道彰?”余周周又摇头。“那是谁?” 余周周歪脑袋想了很久,才无比认真地、慢慢地说 :“我喜欢的不是某一个人。我喜欢他们……我喜欢他们的样子。他们每天每天上学的样子、打球的样子。还有,他们敢挑战,敢夸海口,但是会努力,而且,不怕输,也不怕羞。他们输得起。” 陈桉愣住了,回过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余周周。眼前的小丫头,一脸严肃和憧憬,那双眼睛折射着橙黄色的车灯,闪耀出一片意味不明的光彩,一不留神,就会被灼伤。陈桉转过去不再看她:“周周,你输不起吗?”余周周点头:“我输不起。” 陈桉再也没说话。到了周周外婆家附近,陈桉先把钱递给司机,然后下车打开车门,从后排将大提琴从余周周怀里接过来。“你不直接坐车走吗?” “直接送你到家门口吧。”陈桉把提琴背到肩上,“看你上楼了,我再回家。”余周周不再推辞。只是这一次,她主动拉住了陈桉的手。 她忽然想起来,也是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季节里,她一路前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却抬头看到了陈桉。这一次,他们能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 余周周突然觉得一种单纯的喜悦满溢心间,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感觉,然而却踏实笃定。每次看到陈桉,看到他永远淡定自若、云淡风轻的样子,余周周就会觉得,世界上没什么大不了的。苛刻易怒的大队辅导员,凉薄自私的班主任,班级里面的世态炎凉,这一切一切让余周周觉得难以忍受的事情,摆在陈桉面前,一定都是一笑了之的。 陈桉是她的榜样。余周周时时刻刻告诉自己:你要像陈桉一样,一定要像陈桉一样。可是她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只是拙劣的模仿,她可以假笑,但终究是假的,心里还是疼,还是在乎,还是不平。“周周。”到了家门口,陈桉放下肩头的提琴,“忘了告诉你,这次元旦演出之后,我就离开乐团了。”余周周接提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为什么?” “我在准备数学联赛和物理联赛,参加这些联赛主要也是为了取得保送的机会。原本我只要升上高一,和乐团以前签订的合约就算终止了,何况当年我并没有利用那五分的加分,所以即使我初中时退团也是没有关系的。不过,就是因为谷老师和教我小提琴的江老师,我才一直留在这里帮他们带小提琴部的。现在谷老师和江老师都要离开乐团了,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 余周周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点点头:“哦,也好,”她慌乱地摇摇头,“也好。”陈桉微笑着看着小丫头一边摇头一边说“也好”,还是抬起手放在她头上:“ 以后还是会偶尔来乐团看看的,我们还会见到的。”这种承诺,一定不要相信。余周周仰头微笑:“我知道,一定的。你要好好复习。”她背起琴朝陈桉摆摆手转身离开。“周周!”余周周回头,陈桉双手插兜,站在橙色路灯下微笑着看着她。 “其实,周周,你是个输得起的丫头。动画片比现实夸张纯粹得多,但是现实也比动画片残酷和精彩得多。别总羡慕他们,也别总活在想象里。” 余周周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却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她连忙转回身大步朝着门口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想要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像片尾曲中拍着球的少年一样挺拔自信的背影。余周周左手抓着提琴的肩带,右手假装是在拍球,耳边模拟着片尾曲的旋律,突然觉得很悲壮很豪迈,很热血很青春。 然后脚底一滑。整个人扑进了垃圾堆。 陈桉说得对,余周周想,现实的确比动画片残酷和精彩得多。或者说,未必精彩,但一定更残酷。 2.我也不是故意的 “你瞧许迪那德行!”单洁洁一边啃着排骨,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正被一群人围在中央的许迪。 “华罗庚”杯全国奥数联赛,一班的林杨和七班的许迪获得了金奖。余周周看着许迪“翻身做主人”之后满面春风地在人群中夸夸其谈的样子,忽然觉得,如果许迪有尾巴,那么现在一定摇得比飞机螺旋桨的转速还快。她忽然回想不起来,当他们在学习奥数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奥数仿佛是一项极为长远的投资,当余周周和詹燕飞等人得到台前短暂的快乐的时候,还有很多人伏在书桌上跟数字搏斗,然后终有一天,真正站在台上的,是他们。 余周周负责的红领巾广播站连着三天早上宣读对林杨和许迪的通报表扬,直到某天早上她念到这两个人的名字就很想吐。她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仿佛这种对于奥数的狂热会卷起一场大火,把她和他们都焚烧殆尽。 女人的直觉,永远准得不像话。学校里面开始举办奥数补习班,每周周三、周六、周日上课,采取的几乎是半强制的方式,班级里面所有被老师“看得上眼”的学生,通通要去上课。“周周,你去吗?”单洁洁把排骨的骨头吐在桌子上。余周周已经不再是懵懵懂懂的一年级小丫头了,这样的补习班,有多少程度是为了跟风,多少程度是为了创收……她心里清楚。然而当于老师发现学习委员报出的名单里面没有余周周和詹燕飞的时候,她还是把这两个曾经的班级栋梁叫到了办公室里面。余周周安静地站在靠墙的一侧,盯着于老师的玻璃杯子里面上上下下浮动的茶叶。“你们还以为这是过去呢?学校的奥数班有多少家长来求我让他们家孩子参加,我都没给名额,给你们,还不领情,以为我闲得没事儿干是不是?”詹燕飞低着头小声说:“于老师,全国学联那边一直都有事情,我恐怕……”“你那个什么学联,我早就想说,都是骗人的。你有名气,就让你到那儿挂个名,你还真以为能指着它混一辈子啊?你给我醒醒吧,你都要上初中了,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历史再辉煌也都翻过去了,你现在的成绩在咱们班都够呛,何况上初中,你还能跟得上吗?嗯?你爸妈目光短浅不替你考虑,老师难道也由着你乱来?” 余周周仍然低头沉默,余光却看到小燕子眼角已经有泪光闪烁。“学校开班是为了你们好,怎么一个个都不知好歹呢?别嫌老师说话难听,初中可是跟小学不一样了,没人管你是不是会唱歌、跳舞、诗朗诵。我告诉你们,女孩子天生就笨,越到高年级,越容易跟不上,天生就没有男孩子脑袋瓜聪 明,自己还不抓紧点儿,想等着上初中吊车尾啊?考高中,不考主持也不考大提琴,你说你们两个傻不傻?嗯?”余周周心里咯噔一下,可表面上仍然是陈桉式的表情——她自认为镇定自若,在老师眼里,却是典型的水泼不进。 “而且余周周,有件事情我原本早就想要跟你妈妈谈谈的,今天既然话谈到这儿了,我就先跟你说清楚。咱们现在小学升初中体制改革了,师大附小的学生只有一半有机会升入师大附中,还有一半要去八中。不过,你当初是择校进来的,户口还是在你家动迁之前的管区,所以你的初中还是要回户口所在区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参加师大附中和八中这些好学校的入学考试,如果能通过就有可能被破格录取。考的内容,自然就是奥数和英语,特别优秀的孩子才有可能被录取——不过话说在前面,人家可不管你以前是不是市三好,大提琴考了几级,或者会不会诗朗诵。人家根本瞧不起这些,所以你自己掂量吧。” 于老师的语气比以前凉薄一百倍,曾经被她摸着头发夸奖的那些所谓的“才华”瞬间就变成了不值一钱的花拳绣腿,而当初三天两头被她骂得狗血喷头的许迪一瞬间成了班里的红人。余周周放学之后,一边扫地一边看着于老师抚摸着许迪的后脑勺,笑容满面地对许迪的父亲说:“我就喜欢小男孩,脑袋瓜聪明,有灵气。以后得让你家许迪多带带我儿子。我儿子也淘啊,特别特别淘,不过淘孩子都聪明。你看你家许迪就是,虽然爱捣蛋,但是多有灵气啊。” 余周周把同一组地来回扫了三遍,不耐烦地推开一直揪她裙子的那个小男孩——班主任的宝贝儿子今年六岁,是否聪明目前还无从考证,但是顽劣得惊人。 “你敢推我,我去告诉我妈妈,让她训你!”小男孩一脚狠狠地踩在余周周的白色帆布鞋上。 余周周压下心头的怒火,反倒笑出了一脸灿烂,她指了指站在后门附近跟值周生说话的副校长,轻声说:“踢我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踢他。” 小男孩一仰脖,鼻孔朝天地跑了出去,从背后一伸脚就踹在了副校长的腿弯处,副校长一个不留神直接跪倒下来。 教室外一片惊叫,余周周背着手,扫帚在手中一翘一翘的,像是小麻雀的尾巴。 她微笑地看着班主任忙不迭地跟校长道歉,反手就狠狠地抽了儿子后脑勺一巴掌,小男孩哇哇哭起来,外面霎时乱作一锅粥。 她扬起脸去看窗外郁郁葱葱的一片绿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 起,初夏就这样覆盖了北方的小城。余周周因为教室外的哭闹喧嚣而得来的小小快乐,夹杂在她纷乱酸涩的心事中艰难地生长,那种阴暗的报复就像攀缘的爬山虎,一不留神,长满心房。 然而她还是去了,周三的晚上,低着头,潜进了学校的奥数补课班。五六年级擅长数学的老师轮番授课,余周周低头缩在角落,忙着记笔记。她也只能记笔记。因为根本听不懂。余周周后来干脆放弃了——老师刚刚在黑板上开了个头,写了不到两行字,底下就有同学喊出了答案,附带一句:“这道题都做过不知道几百遍了,太老的类型题了。真无聊。” 是啊,既然人生对你来说毫不新鲜,你就去死吧。余周周一边转着笔一边腹诽——他们的频繁打断导致老师出的题越来越难,而且每次都是在她还没有抄完题的情况下,答案就冒了出来。老师立即带着一种“孺子可教”的欣喜表情停止抄题,站在原地把玩粉笔头,听着下面的天才少年们踊跃地给出同一道题的各种解法和各种思路。 半小时过去了,余周周的本子上面写满了各种奥数题的前半部分。她猜得中开头,猜不中结局。“老师,咱讲点儿有意思的吧,难一点儿的,或者新一点儿的类型题,这些在农大顾老师的班里都讲过好几百遍了。”余周周竖起耳朵,说话的人是林杨。 那个顾老师的奥数班,以前单洁洁曾经对余周周提起过,能容纳三百多人的大教室,完全按照每个月的考试成绩排座位。尽管如此,托人找关系求爷爷告奶奶地想要把孩子送进去的人,还是多得数不过来。 老师有点儿尴尬地笑笑:“这些题你们几个都会了,不代表别的同学也会啊。老师不能只教你们,也得照顾大多数同学啊。”林杨的声音带着笑:“不是吧,就这么简单的题,谁不会做啊?”谁不会做谁是白痴。余周周听懂了其中的意味,低下头,随手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小人,旁边写上“林杨”二字,然后狠狠地用自动铅笔在他脑袋上扎了两下。“你不信?好,咱们就看看。”老师这句话让余周周心里一凉,她还来不及收起自动铅笔,就看见老师低头盯着手里的名单,带着惊喜的声音说:“哟,鼎鼎大名的余周周也来上课了?来来,上黑板做题!” 余周周觉得时间都停止了,她站起身的时候,椅子腿儿和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悠长刺耳,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 在众目睽睽下走上讲台,余周周记不清自己曾经多少次站在舞台上,面对几千名观众她也不曾紧张过。然而此刻教室里面 虽然只有几十个人,她却觉得他们的眼睛亮得吓人,那种动物园看猴子的表情让她第一次想要逃开。 老师自顾自地在黑板上写了两道题——余周周终于看到了两道完完整整的原题,不再是半截夭折,可是此刻她宁肯坐在角落里面,看到所有题都被腰斩才好。 第一题:鸡兔同笼,共有头100个,足316只,那么鸡有多少只,兔有多少只?余周周茫然,直接查不就得了吗,这样算不是纯属有病吗?第二题:游泳池有甲、乙、丙三个注水管。如果单开甲管需要20小时注满水池;甲、乙两管合开需要8小时注满水池;乙、丙两管合开需要6小时注满水池。那么,单开丙管需要多少小时注满水池? 余周周骇然,这绝对是有病,浪费水资源是可耻的。她盯着黑板两分钟,在那份难挨的静默中,她突然懂得了什么叫作认命。就是詹燕飞苦笑着说“如果天生就笨,我也没办法”的那种认命。余周周摇头:“对不起,我不会。”老师摆出一副“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而下面的同学则笑开了——许迪笑得尤其大声,夸张得前仰后合,有种“打土豪,分田地,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快感。余周周却笑了,她歪头看向林杨的方向,对方正满脸通红地看着她,眼神满是惊慌,似乎在拼命地告诉她,自己不是故意的。余周周低头微笑,笑着笑着忽然有点儿想哭。于老师说的那些,也许不是危言耸听。她早就知道那个时代过去了,也早就知道,未知的前途在等着她。而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才看到,周围人早就做好了起跑的姿势,只有她还傻站在这里,说“对不起,我不会”。 林杨,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就像我也不是故意这么笨的。 3.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变的 下课的时候,教室里面乱糟糟的,余周周低头收拾桌子上面的铅笔盒和笔记本,并没有注意到另一边的林杨正急三火四地越过千山万水,往教室右后方她所站的位置拼命地挤过来。 “周,周周!”林杨的红领巾都已经歪到了侧面,看起来有些滑稽。余周周抬起头,朝他笑了笑:“什么事?”看到余周周的笑容,林杨猛地刹车停在了原地。 又是这种笑容。曾经有一次,他告诉过余周周,如果你难过或者生气,最好把它表现在脸上。“我上次和爸爸妈妈去一位老中医家里做客,他说,喜怒形于色——那个,是这么说吧,我没说错吧?”林杨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眼余周周。“是,喜怒形于色。”余周周点头。“对。”得到肯定的林杨笑起来继续说,“他说喜怒形于色对身体是有好处的,你不能总压……压抑……对,压抑着情绪,对身体不好,嗯……不能有效排毒。”老中医提到的很多词语林杨完全无法理解,所以只能断章取义挑重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余周周闻言,脸上又浮现出一种林杨完全看不懂的笑容。她眯着眼睛打量着林杨,怀里抱着七班的纪律卫生评分记录,淡淡地说:“喜怒形于色是需要资本的。”林杨愣愣地看着余周周转身离开的背影,她的马尾辫总是骄傲地微微摆动着,就像当她说出这些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话的时候,那种不知名的、居高临下的疏离。“周周,你变了。”在嘈杂的教室中,林杨带着满肚子的解释和歉意,最终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像余周周常常说的那种话一样。余周周闻声不再笑,自顾自地低头收拾书包。 有什么是不变的呢?近五年的分离,学校周边的小摊位都被市容市政大队收进了简易棚子里面,那家食品商店三易其主最终开成了家具城,甚至连省政府幼儿园都搬了家,原址动迁,准备建成一个市民休闲广场…… 原来的那条回家的路,早就已经回不到家了。有什么是不变的呢,林杨?喜怒形于色和拒不改变、从不妥协,这都是需要资本的啊。 余周周背起小书包,朝林杨摆摆手,从后门走了出去。不出意外地听到凌翔茜的声音:“林杨你怎么在这儿啊,我和蒋川还想问你呢,下次你还来吗?这个班真没劲,讲的题都这么简单,不过也难怪,你看还有人一点儿都不会做啊……” “你烦不烦?”林杨转身吼了凌翔茜一句,急急忙忙穿过人群朝余周周离开的门口冲了过去。 凌翔茜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身边的蒋川万年不变地吸了 吸鼻子,突然笑起来。“谁也别说谁,你们一个比一个笨。” 余周周躲开人流密集的主楼梯,绕了个道从侧楼梯下楼。隐约听见背后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她猜到是林杨,可是试了几次,嘴角都扯不上去。刚刚林杨喊她的时候自己做出的那个笑容,其实已经是极限了。 其实余周周是觉得很难堪的,所以此刻一点儿都不想见到林杨。站在讲台前众目睽睽下做不出来数学题的窘迫,就好像把“笨”这个字刻在了脑门上。她从来没有怪过林杨,因为林杨说得没错。 余周周抬头望向窗外泛红的天空,已经七点多了,虽然现在接近夏天,太阳落得越来越晚,可今天是阴天,所以外面已经很昏暗了。 她第一次觉得有种异样的沉重,第一次开始思考一种名为“未来”的东西。她何尝不记得小时候听到的、大舅教训余乔哥哥的话?“你上不了好初中就考不上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大学,上不了大学你就等着出去扫大街吧!就你这德行,连扫街都扫不干净,等着喝西北风吧!”西北风会比东南风难喝吗?余周周想逗自己笑笑,结果发现这个笑话非常无聊。那是一种令指尖颤抖的、对未来的恐慌。余周周甚至开始毫无理智地埋怨自己,想当初,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知道奥数的重要性,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儿开始认真学习数学,为什么……往事不可追。余周周懊悔而无助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盯着邈远的暗红色天空发呆。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林杨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行不行?”回头,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你妈嫁不出去了吧?是不是?”“什么?”余周周大脑一片空白。 “我妈跟我说在学校里面装作不认识你,因为对我爸影响不好。不过那天我听我妈说了,人家都不敢娶你妈,你妈跟人家谈了半天,还是吹了,嫁不出去了!”余周周手脚冰凉,她紧紧攥住书包带,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她记得,几年前妈妈曾经带她见过一个叔叔,三个人一起吃过饭。虽然她那时候还很懵懂,但是也隐约猜到叔叔在追求妈妈。周周一直觉得自己的妈妈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比动画片上所有的妈妈都美丽得多。这样仙女一样的妈妈,应该被一个好人娶回家。 那个叔叔待她们很好。可是最近,的确很少出现了。 余周周从来没有问起过。每当妈妈问到她喜不喜欢那个叔叔时,余周周都会用力点头——她记得听到过别的大人聊天,说起家长再婚, 孩子往往持阻止的态度。余周周生怕自己成为那个阻碍,总是利用一切机会来宽慰妈妈,告诉她,自己不介意。 “你是谁?”她仰头问。“周沈然!”林杨气喘吁吁的声音出现在楼梯口,他粗鲁地揪住周沈然的领子—— 这个动作让余周周蓦然想起,那次共青团大会,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打了她的屁股一下然后快速跑走,结果被林杨抓住领子的,就是这个瘦小黝黑的男孩。 “你凭什么又拽我?我干什么了我?”周沈然的嗓音尖利,不知道是不是变声期提前到来,好像一只小鸭子在呼救。 “你放学不回家在这儿晃悠什么?又欺负女同学是不是?给我赶紧走!”“林杨你放开我,你要是再不松手,我就去告诉我妈。你妈都跟我妈保证过了,上次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我,你妈都跟我妈道歉了,你还敢拽我,你是不是想挨揍?!” “什么你妈我妈的,你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我告诉我妈去’,你他妈要不要脸?!”余周周听到林杨第一次爆粗口,刚才因为被那句话震住的神经终于慢慢复活。他们的对话让余周周不再茫然。这个周沈然,就是那个人的儿子吧。 他们竟然在同一所学校待了这么多年,如果不是害怕“影响不好”,恐怕她的世界早就被这个男孩和他背后的人搞得天翻地覆了。余周周背后的冷汗已经浸透了白色的校服上衣,她靠在窗台上,木然地看着林杨和周沈然对吼。“林杨你管什么闲事?哈,我知道了,你喜欢余周周,是吧?”周沈然嬉皮笑脸地晃着脑袋,“你喜欢余周周,余周周是个野种!”同样的称呼,从上一代人传到下一代人,鄙视与恶毒远比遗产更容易继承。话音未落,林杨的拳头已经招呼上去。“她要是野种,你他妈根本就是多余的!”林杨人生中仅有的两句脏话都贡献给了周沈然。他们打作一团,从楼梯上方一路滚到余周周脚边。余周周只是沉默地站在楼梯间看着他们,一言不发。她冷冷地盯着地砖,眼睛里一丝泪光都没有。林杨,打死他吧。 余周周坐在座位上,微微脸红,看着林杨在他妈妈的训斥下向周沈然道歉。鼻青脸肿的周沈然想说什么,可是嘴张不开,只有小眼睛还在喷射着怒火。值班的美术老师在一旁打圆场,场面热热闹闹的,只有她自己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他们。 余周周觉得心里非常难受,也很慌张。刚刚那种愤怒和委屈交织的情绪让她无法控制地想要在林杨揍周沈然的时候大喊“加油”,可她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并 没有阻止。此刻终于平静下来了,抬头看着冷冰冰的白色灯光,还有灯光下显得不那么真实的林杨与周沈然,她终于清醒过来。 惹祸了。余周周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愧疚的神情望着低着头一脸倔强的林杨。林杨妈妈发了很大的火,在训斥林杨的时候,目光时不时地像刀子一样射向余周周。余周周低下头,盯着自己雪青色小皮鞋的带子,发现左脚的鞋带上出现了一条裂纹,并不明显。她紧盯着那条浅色裂纹,太过紧张和专注,一直看到后脑勺生疼。“雨清你别急,我现在就带然然去医院。我都快被我们家这个小祖宗气死了,这两天他跟我们也闹,跟他爷爷奶奶也闹,在家闹就算了,上个奥数班还欺负然然。我看这是得个奖给他显摆坏了,你看我回家不揍他!行了,你也别上火,我现在开车送他去省二院看看,你先开会吧。” 余周周低头听着林杨妈妈的电话,很容易地推理出,林杨妈妈和那个女人彼此认识,说不定很相熟。 她此刻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心跳,大脑思维却异常清晰。于是蒋川知道,于是凌翔茜知道,于是林杨……一定也知道。所以很久之前,他们说:“我妈妈让我离你远点儿。”余周周刚刚还在眼圈里转着的眼泪转瞬就干了。她抬起头,感觉到胸口的心脏怦怦地都要跳出来了,可是人彻底冷静下来。 美术老师在一旁打圆场打累了,就把战火蔓延了过来:“那个小姑娘,是余周周吧,来来来,过来,一块儿道个歉。要不是因为你,也没这么多麻烦,快过来把事情处理完了就算了。” 为什么要我道歉?!余周周站起身,终于鼓起勇气正视在场的每一个人。她记得林杨妈妈的眼神——她第一次见到林杨妈妈,就是她用饭盒里的西红柿鸡蛋连累了对方的宝贝儿子,林杨妈妈是个有教养却很护孩子的家长,所以目光里面的克制与责难互相抵抗,眼神极为复杂。 今天,她的眼神同样复杂,可是这一次,占上风的,明显是责难与怨怒。低头息事宁人,还是拒不认错?余周周第一次觉得很害怕,却必须挺直腰杆。 “跟周周没关系,都是我不好!”林杨仰脸喊起来,没想到林杨妈妈狠狠地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上。林杨一下子没了声音,自己捂住后脑勺低头咬着嘴唇,似乎在努力克制不要哭。林杨妈妈放下手,看向儿子的目光里充满了懊悔和疼惜,可还是做出一副极为严肃和生气的表情。余周周靠在墙上,忽然嘴角渗出一丝冷笑。她在两个大人的注视下,走到周沈然的面前。“对不 起。”余周周弯腰鞠躬,轻轻地说。 4.八爪鱼 余周周牺牲了晚上的《灌篮高手》,付出了一句“对不起”,得到了一本学校强制购买的华罗庚奥赛教材,还有几页记录着许多只有一半的习题的笔记。 余婷婷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说话了。那个苹果事件结束不久,余婷婷曾经气愤地跑到余周周的房间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也许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认为余周周冒领了那个苹果,想要指责,又不好意思大声宣布那个苹果的主人其实是自己。 没想到,余周周歪头一笑,就把当时的情况跟她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所以,你怎么会记错林杨的生日?”余婷婷一言不发,低下头,眼泪像小金豆一样顺着脸庞滚落:“她们说的。”尾音是浓浓的哭腔。余周周黯然,怪不得她们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礼物那么兴奋,还招摇地举到操场上去示众。余婷婷从此之后变得很沉默,从来不爱看书的她迷上了一本小说,还热切地向余周周推荐。 余周周凑到她的小书桌前,和她一样鬼鬼祟祟地瞟了一眼藏在数学书下的封面,上面四个大字很醒目。《花季雨季》。“什么故事?”“高中生的故事。” 余周周张大嘴巴:“好看吗?”余婷婷没有理会她这个无聊的问题,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用右手轻轻摩挲着书皮:“我刚刚看到欣然从打工的地方离开了,她哭了,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余周周终究也没有看过《花季雨季》,可是她觉得整本书已经写在余婷婷的脸上了。那样梦幻神往的表情,仿佛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婷婷,你……喜欢林杨吗?”余周周背着手歪着头,打算把话题从《花季雨季》上引开。她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心里好像打起了一面鼓,余周周连忙盯紧婷婷的眼睛,忽略胸膛里怦怦的声音。 余婷婷好像已经走出了苹果的阴影,她双手托腮,目光飘向窗外,右手食指尖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描摹着封面上的字形。 “我们只是朋友。”余婷婷说。很多年后,当余周周回忆起余婷婷说这句话时稚嫩的语气和做作的表情时,总是会笑出来。那样的一本正经,却又故作淡然,装模作样,又一百二十分真诚。惆怅里一半是模仿,一半,是真的伤心。 可是当时的余周周,毫不含糊地被震撼了,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泛起满心说不清楚的情绪。 似乎是羡慕。 她知道这种姿态,一定也来自于那本神奇的《花季雨季》,它就这样改变了余婷婷,让余婷婷挂着梦幻的表情疏远鄙视着余周周 。她的目光投向了极远极远的地方,把余周周、凌翔茜等人通通化为了虚幻的背景。 不过,此刻的余周周对余婷婷的羡慕已经超越了《花季雨季》。余婷婷没有被一班老师要求去学奥数,她的户口保证她至少可以升入八中,她不需要去参加入学考试。我不会奥数,我也没有学过英语,余周周低着头翻着手中的那本奥数教材,看着目录上的“鸡兔同笼问题”“植树问题”“求和问题”“倍差问题”……她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击败了,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屋子里面只有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余周周纠结万分,连额头上都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怎么办哪……马上就要六年级了,还要期末考试,还要练琴考九级,我要怎么办?闭上眼睛,又看到了那个小个子周沈然眯缝着眼睛瞪她的样子,还有红着眼睛的林杨低头从她身边经过时带过的那阵温柔的风。我为什么这么笨呢?余周周从宽大的椅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刚才离家出走的眼泪现在大颗大颗地从脸庞上滑落,她用双臂搂紧身体,突然间觉得万念俱灰。心里那种悬空的慌张现在还没有缓解,她还是害怕的,害怕明天上学的时候,于老师因为晚上周沈然被打的事情训斥她,害怕林杨因为她受处分,害怕周家的人找妈妈的麻烦,害怕自己学不会奥数考不上好的初中,害怕…… 思绪不知怎么就飘到了小学一年级时站在舞台上抱着奖杯对着林杨爸爸手中的照相机微笑的那一刻。她记得,闪光灯在自己的眼中折射出一片明晃晃的未来,炫亮异常,可是谁也没有告诉过她,光芒再耀眼,也无法抓得住。 现在的她和被于老师训斥为“笨得要死,啥也不是”的小时候,并没有根本区别。余周周揪着床单,像个正常的五年级孩子一样,哭得稀里哗啦。 只是不敢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哭累了,抓了毛巾擦擦脸,吸吸鼻子,站起来,望着台灯下安静地躺在那里的数学书,缓缓闭上了眼睛。 湘北队永远是被逼入绝境的时候才会爆发,余周周学着眼镜兄木暮的样子轻声对自己说:“比赛,现在才真正开始。” 即使还剩五分钟,只要主角小宇宙爆发,那么之前的部分就不算什么。比赛,现在才真正开始。余周周这一刻才懂得陈桉所说的,生活远比动画片要残酷和精彩。余周周面对的对手,像一条七手八脚的大章鱼,可是,她不害怕。志气满满的余周周小脸涨得通红,耳朵里盘旋着《灌篮高手》的片头曲,攥紧了手里的维尼熊自动铅笔, 翻开了“鸡兔同笼”问题的那一页。十分钟后。 余周周蹲在地上继续哭。她忘了,动画片里面的小甜甜也不会做数学题,圣斗士星矢不学数学,而樱木花道,是个挂科王。 为什么我就是看不懂呢?她爬回桌前,告诉自己,我就是太着急了而已,我慢慢来,一定会找到敌人的破绽! ……十分钟后。敌人无懈可击。 余周周无能为力地垂下手。她第一次明白,世界上有种东西比自己的父亲是谁还要让人无能为力。它的名字叫奥数。 我上不了好初中,上不了好高中,考不上大学……余周周第一次觉得现实的残酷距离自己如此近,近得能看清八爪鱼脚上的吸盘。 苍白的灯光下,余周周抱着一本崭新的奥数教材,默默思考着自己活下去是不是一件真的有意义的事情。 突然,电话铃响起来。外婆接电话的声音在客厅中响起。过了一分钟,周周听到敲门声。“周周,电话是找你的。” 余周周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打开门跑向客厅。“喂?” “周周吗?我是陈桉。”周周忽然觉得心底灌入了一股清冽的甘泉。 “嗯。”她抱紧了听筒。“周周,你家长方便送你来一趟省二院吗?”陈桉的声音好像在空旷的地方响起,显得非常遥远。“怎么?” “谷老师,恐怕是不行了。” 5.好人 余周周请示过外婆之后,跑到余玲玲的房间门口,想要让二舅送她去省二院。刚走到门口,就隐约听见里面压低声音的争吵。“我管孩子的时候你总拦着,你自己又不教育,成天和你那群哥们儿在外面往死里喝酒。你喝酒,我不拦着,可人家喝酒是谈生意,是往自己家揽钱,你们呢?这孩子越来越像你们家人,死倔死倔的,一天到晚胡思乱想不干正事儿,净看这些闲书,全是些什么爱来爱去的。你是不是想眼睁睁地看她考不上大学,还得走上她那小姑姑的老路?!” 余周周听到“小姑姑”三个字的时候,从门口退后几步,羞愧而又愤怒地盯着门把手,想了很久,还是跑回自己的房间。 余婷婷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吃饭了,余周周没有其他的办法,她急着去医院见谷老师,所以没有惊动在客厅看电视的外婆,悄悄穿上外套,从抽屉里面拿出一百元钱揣到裤袋里,打开门溜了出去。 第一次自己坐出租车的余周周坐在后排,脑子里面翻来覆去想到的都是晚报角落处抢劫杀人案的报道。她的手紧紧地攥住门把手,做好了随时跳车的准备。 或者……或者如果这个面色不善的大胡子司机真是个歹徒,而她制伏了他……是不是就能像报纸上面那个勇敢小市民一样成为少先队员标兵,然后被保送到师大附中?余周周突然兴奋起来。歹徒叔叔,帮个忙吧! 她还在对着窗子幻想,突然一个急刹车让她撞上了副驾驶的椅背。“到了。”大胡子叔叔言简意赅。余周周的美好畅想在椅背上撞了个粉碎,她挺直身子坐起来,拉开车门。“小姑娘,拿钱来!”余周周出门的姿势停在半路,她略带紧张地捂住裤兜,一百元钱在腰间发烫。“我……你……我可没带多少钱……”余周周和大叔面面相觑,过了几秒钟,大叔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没带多少,我也不要多少啊。十元钱,零头给你抹了,你不能白坐车啊。咱俩到底谁打劫?”余周周的脸红得发烫,头上冒着白气。她递过一百元钱,大叔在车内橙色的小灯下简单验了一下真伪,就找给她九十元钱。 刚刚的胡思乱想和虚惊一场让余周周从奥数的低落情绪中解脱出来,然而一踏入省二院的大门,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道和苍白的灯光让她一下子踏入了另一片混沌。 谷老师要不行了。很简单很残酷的事实。人的情绪像是四月天,说变就变。余周周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然而仿佛是出于人类最最本能的反应,只要想到“死”这个字,眼泪就可以开闸。 按照护士指的路,她跑上五楼,来到重症监护室的走廊。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余周周仍然在胡思乱想,她觉得这样是对谷爷爷的不敬重,可是她控制不住。脑海中一会儿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走出抢救室,一边摘口罩一边说:“我们已经尽力了。”一会儿又变成了他们所有学生围在病床周围嘤嘤哭泣,而谷老师则缓慢艰难地说着最后的嘱托,慈爱地拍着他们的头…… 很快余周周就发现,电视剧都是大骗子。 重症监护室外面一点儿都不荒凉安静,也没有紧张的气氛,甚至没有成群的、站在一起流泪的学生。 只有陈桉,穿着白色的衬衫站在那里,好像末世的天使。“周周?自己过来的?”余周周喘着粗气,用手撑住膝盖,累得说不出话,只顾点头。“这么晚多不安全。我给你家里打电话吧。”陈桉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部黑色的个头不小的手机拨着号码。余周周在自己妈妈手里也看见过类似的手机,她用它玩过贪食蛇游戏。 “嗯,您别担心,她可能是太着急了,就自己跑出来了,还好没出危险。嗯嗯,您放心,我会把她送回去的,您要是着急的话随时打我的手机号吧。对,我叫陈桉,我的号码是139xxxxxxxx……” 陈桉挂上电话,才摸摸余周周的头,说:“下次不许这样了。”余周周抿着嘴点点头:“我也是没办法。”陈桉有些奇怪地看看她,略微思索了一下,但是没有追问,只是朝玻璃门指了指:“谷老师昏迷了,在抢救。”余周周踮着脚,透过门玻璃朝里面望了半天,可是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只有我们,其他人呢?”“还应该有谁?”陈桉低头看着她。 是啊,还应该有谁?谷老师没有子女,爱人患乳腺癌去世多年,少年宫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他没有家人。 “其他的团员呢?还有少年宫的老师呢?”“乐团来了几位老师,他们刚才一起去附近买衣服了,还没回来。”“买衣服?” “寿衣。”“兽……医?”陈桉笑了:“就是人去世后,必须穿上的衣服,用来参加葬礼,参加……自己的葬礼。”谷老师还在抢救,可是寿衣已经买好了。“必须在死后赶紧穿上,否则身体冷却后很僵硬,再穿寿衣就很困难。”陈桉的声音平静极了,毫无情绪,他仍然带着一点点浅笑,可是一丝温度都没有。 余周周看着这样陌生的陈桉,有点儿慌:“你对这个……程序……很熟悉?”“噢,”陈桉的思路好像被打断,他恢复过来,朝 余周周点点头,“我外公去世的时候,是我帮他穿的寿衣。”余周周觉得很难过,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望着那扇门,干巴巴地说:“其他的学生怎么不来?”“他们为什么要来?”陈桉冷静地看着她。 “他们不应该来吗?这样……凄凉……”余周周尝试了一个她只在作文中使用过的词语,“这样多凄凉。” “是啊,的确啊,来给他送别的人的确越多越好,越多越温馨,越多越感人。”陈桉的语气有些嘲讽,甚至有一点儿愤怒的意味,但是余周周直觉他并不是在针对自己。 陈桉的目光早就穿过了走廊,到达了某个余周周不了解的领域。 “但是再温馨再感人,也跟死者没关系。那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急救室外面站了两个人还是两百个人都没有区别,他都看不到,也不会觉得难过。” 陈桉停顿了一下,半蹲下来盯着余周周的眼睛:“难过的,其实是你。而且只有你。”这样的陈桉,好可怕,又好可怜。余周周觉得大脑已经停止运转了,陈桉说的话她听不懂——却又好像能听懂。“那你为什么叫我过来?”她有些怯怯地问。“因为你是真心喜欢谷老师的,谷老师也喜欢你。”“别人不喜欢谷老师吗?” 陈桉意味不明地笑了,他亲昵地搂着余周周,漫无边际地问:“周周,你觉得谷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谷老师是好人。”余周周无比认真地一字字地顿着说。“那什么样的人是好人呢?”余周周愣住了。陈桉的笑容显得如此遥远缥缈。 “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陈桉点着她的脑门,“就这么简单。” “不是!”余周周有些愤怒,她不喜欢这样的陈桉。“好人都很善良,很……公正,他们不会瞧不起人,也不会偏心,而且……”她搜肠刮肚地定义着自己心中的好人,在午夜时分空旷的走廊上,和一个笑容淡漠的大哥哥徒劳地辩论着。 “谷老师对你善良,对你公正,也不会瞧不起你,更不会偏心——不,他偏心,但偏向的是你。所以他是好人。但是,如果我告诉你,谷老师和你跟我抱怨过的那些老师一样,他也收礼,对于那些没有前途的孩子,他也不会阻拦他们来少年宫追梦,甚至还夸下海口哄骗他们的家长。在乐团的位置安排上,他也不公正,他也偏心。很多人不喜欢他,对于别人来说,谷老师是坏人。” 余周周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大喊着“你撒 谎”或者流着眼泪跑掉,她认真地思索着陈桉的话,回想着其他乐队成员对谷老师的态度,低下头,迅速地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许久之后,才倔强地抬起头:“他对我是好人,就够了。”陈桉微笑起来:“看来你听懂了。”余周周仍然期待着动画片和幻想世界中纯粹的黑白善恶,可是那一刻,她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来安慰自己,另一种方式来看待这个“精彩又残酷”的世界。在她眼中,无论多么残忍多么凉薄自私的人,其实都会对其他某个人倾尽自己的爱和热情,只是那个某人不是她而已。就像在班级很多同学眼里,于老师是个负责又温柔的好老师——就算是个幻象,也没必要打破。 “陈桉,你觉得谷老师是个好人吗?”陈桉回过头,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他对我很好。”陈桉说。可陈桉一直都是站在是非黑白的外围安静旁观的人。这一次,他把余周周也拉到了看台上。虽然余周周一直都不知道,他为什么对自己伸出手。 6.道别就是死去一点点 几个少年宫的老师赶到的时候,刚好医生们开门走出来。她从门口朝里面望,刚好看到谷老师像鲤鱼打挺一样被医生手中的两个大吸盘从病床上“吸”了起来,又重重地落回去,他瘦弱苍白的胸膛上肋骨分明。余周周吓得捂住了嘴巴,抬起头求助地看着陈桉。 “只是电击,别怕。”陈桉依旧温柔极了,可是此刻余周周突然觉得他很像小时候看到的月亮,下午的月亮,淡得摸不着,却让人着了魔一般忍不住久久仰望。“衣服都准备好了?”一个做心肺复苏弄得满头大汗的大夫一边擦汗一边问那几个老师。一个女老师递给他一瓶可乐,笑着说:“大夫,这是刚买的,喝口水歇一歇。”似乎是因为眼前的人都不是谷老师的亲属,大夫说话很直白,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皱着鼻子说:“看样子是救不过来了,差不多就准备一下吧。”这句话好像是在给死神打信号,余周周跑到门口,靠在门边朝里面巴巴地望着,竟然看到谷爷爷张开了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干枯的眼睛里面闪过最后一丝光彩,余周周瞬间泪流满面。“谷爷爷有话要说!”她转身朝陈桉大喊,“你们把他脸上的面罩摘下去啊!”陈桉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周周,冷静点儿。”可是他有话要说,他说不出来。余周周很快就哭得抽抽搭搭。她紧紧抓着陈桉的袖子,泪眼蒙眬中,好像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都停了下来,撤走了谷老师身上的各种管子和仪器,然后对旁边的老师们说了几句什么。 “陈桉,你看着这个孩子在外面等等吧,我们进去收拾一下。”陈桉搂着余周周,轻轻地拍着她的头。“死亡和出远门没什么区别,都只不过是再也见不到了。你就当作谷爷爷出远门了,就像你小时候的那些小伙伴,或者即将到别的地方上初中的同学们,一切都只是消失了而已。” “不一样。”余周周倔强地摇头,“那些人,也许会见到,也许见不到。但是死了的人,就再也没有也许了。” 陈桉被她噎了一下,只能讪讪地笑:“大多数的也许,都是骗人的。” 大约半小时后,谷老师的遗体已经整理完毕,准备推往太平间。余周周怯怯地走到床边,愕然发现床上躺着的人竟然有一张如此陌生的脸。 “这是……”“人死后都会变样的,你长大了学多了知识就明白了。” 余周周的眼泪一下子收了回去。面对着这样一个愈加陌生的人,她哭不出来。对于眼泪突然没了这一事实,余周周感到万分的恐慌——不哭泣 就代表冷血,不哭泣是不孝顺,是不礼貌,是……这种焦虑让她拼命地往外挤眼泪,脑海中不停地回放着当年谷爷爷帮她在新买的琴弦下安装微调器时弓着身子笑眯眯的样子,还有站在舞台上无限寂寥的佝偻背影——她只是疯狂地回忆着,并不是为了回忆而回忆,她只是想要唤起自己丢失了的悲伤。余周周低下头,陈桉肃穆的侧脸让她很羞愧,于是更加不敢抬头让他发现自己忽然干涸的双眼。 “哭不出来就别硬往外挤眼泪了。”说来好笑,这句温柔的话让余周周一刹那眼泪开闸——并不是对谷爷爷的缅怀,余周周纯粹是急哭了。“谷爷爷总是能明白你的小心思,所以他会体谅你的。” 陈桉真的很会诱导别人哭——余周周听到这句煽情的话之后,眼泪汪汪无限感激地看看他,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陌生人。 葬礼举行时,少年宫给足了谷爷爷面子,拥挤的花圈海洋,还有被组织来参加葬礼的、足以证明“桃李满天下”的熙熙攘攘的学生……余周周依偎在陈桉身边,紧紧地搂着他的胳膊,低着头,生怕别人发现她没有哭。 余周周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面总是会有某种功能暂时失灵,但是它们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回到家来重新工作。又一个周日的早晨,当余周周早早来到乐团空旷的排练室,放下书包踱步站到早已经冰凉冰凉的暖气前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违和感。 她伸出手,雪白的手背,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放在暖气上,感受不到一丝热气。突然背后传来开门的嘎吱嘎吱声,余周周猛地回过头,无形中有一双大手狠狠地攥住了她的心脏。办公室的门被缓缓打开,余周周紧张地提了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盯着门口透出的一丝微光。 “我跟你说,孩子放到我这儿,你就让嫂子放心好了,咱们这关系你还客气啥……”新团长腆着肚子推门走出来,一边往大厅门口走,一边高声地打着手机。粗声粗气的话音远去,排练场大门“咣当”一声被狠狠带上。余周周愣愣地盯着办公室那扇仍然在吱吱呀呀的木门,突然感觉下巴上凉凉的。她伸手一抹,是眼泪。 终于,哭出来了吗?再没有人会用宠爱的目光看她,背着手笑眯眯地问她:“周周啊,上个星期是不是又没好好练琴?”再没有人会站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在暖气上烤手,佝偻着背望着窗上的冰花叹气。再也没有也许。 那个出远门的人,再也不回来。 “你已经打第四遍松香了,琴弓不会太涩吗?”余 周周歪头问身边的女孩子,她从一小时前就在不停地折腾着自己的小提琴—— 跟钢琴对了五六遍a弦,拉几个和弦之后就神经质地用干布将从琴弓上飘落到琴身上的松香擦拭掉,然后立即掏出长方形的小盒子,用力地将琴弓上有些泛黄的马尾在上面来回摩擦。 女孩子也侧过脸不自然地一笑,指着余周周大提琴下面的支架,轻声问:“你不怕一会儿考试的时候,你的音阶还没演奏完,支棍儿就突然松动了,一下子缩回去了,然后……” 余周周也脸色一变:“你就不能想点好事儿?”女孩子哭丧着脸:“我倒是想,可是想不出来好事儿啊。”“难道你是第一次考级?”余周周一边说着,一边还是俯下身把自己的提琴支棍狠狠地拧了好几下,确认拧紧了才抬起头——紧张果然是会传染的。“我才不是呢,你见过谁第一次就考十级?我,我就是……”女孩子咽了一口唾沫,“我今年准备考s市的音乐学院附中,今天里面的三个考官中间有一个就是s中负责今年招生的老师。我其实已经跟他拜过师了,不过我妈一直在跟我说,那都是拿钱堆出来的基础,她还是希望我能给人家留个好印象,来考试之前已经唠叨一路了,让我这次一定要好好发挥。我能不紧张吗?!” 余周周忽然来了兴趣:“你说……拜师?为什么?你没有老师吗?”女孩子看样子比余周周大了一两岁,她站起身,有些故作成熟地翻了个白眼,点了一下余周周的脑门:“一看你就什么都不懂。你以为考附中只需要拉琴水平高就可以了?笨。你得疏通好多关系。当初我妈一边帮我跑关系一边骂我不争气,我烦都烦死了。” 余周周坐直了身子,笑得很谄媚,装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问:“姐姐,你说的关系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负责招生的人啊,好多好多,而且你必须在考试前和附中的老师取得联系,里面没人,那根本不行。” 女孩子说得眉飞色舞,语气稚嫩,然而神态已经有些成人的模样了。余周周弯下腰,捧着脸,笑得眯眯眼:“那如果你的确水平很高呢?还需要这样吗?”女孩子再次狠狠地敲了一下余周周的头:“说你笨你立刻就犯傻。你以为我是为了考上才找关系?我不是为了考上,我是为了不被其他有关系的人挤下去!我妈说了,这叫自卫!” 前方不远处的白色木门开了,上一个考核完毕的孩子拎着小提琴走出来。女孩子停顿了一下,复又安分地坐下,拿起松香继续虐待着她的琴弓。 白木门旁边的暗色铁门也开了,一个考核完毕的男孩抱着大提琴走出来。余周周也不再笑,俯下身狠狠地拧着支棍。 “对了,你说的这种……自卫,”余周周低头小声问了最关键的问题,“要花多少钱?” 女孩子大大咧咧地笑了:“你说送礼啊?”余周周压低头,轻轻地笑了:“嗯。” “切,我们都不送礼了。我们直接去上课,到招生老师那里去上课,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三百元钱,我前期光‘上课’就花三万多了。” “这只是前期?” “要花钱的不仅仅是在这上面。以后我要是真的去了s市,我妈还得跟我一起去,那时候花销就更大啦。” “那你为什么要……为什么要考附中呢?你很喜欢小提琴吗?”女孩子脸上终于不再有那种年龄带来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了。她并没有急着回答余周周的问题,只是放下手里的琴弓和松香,捧着脸呆望着窗外。“我当然……早就知道我不是莫扎特。” 她轻轻地说,恍然一笑。 7.左边 余周周低头的时候,发现左脚的白色雪靴上印着一个大脚印。应该是在车上的时候被那个抱小孩的阿姨踩到的。她叹了口气,朝师大门口的人山人海走过去。又是这样的十一月,铅灰色的天空又开始一年一度的压抑。余周周低头看看表,才七点二十五,她以为自己会到得很早,然而在上班高峰的公交车里面挤了四十多分钟后,竟然看到了更多比她到得还早的人。 全市“新苗杯”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据说,获得一等奖的孩子很有可能被各个重点初中争抢。余周周在学校的奥数班里面挣扎了半年多,仍然学得稀里糊涂。她勉力支撑着自己,记笔记,揣摩,做那本教材上面的例题习题。奈何习题答案都只有结果,没有计算过程和思路,她弄不懂的东西无论如何都无法弄懂。余玲玲正在学校的高三集中营寄宿,余婷婷不学奥数,余乔忙着围捕母老虎,她孤立无援。 她可以去问奥数班的老师,可是她不好意思。余周周第一次体会到班级里面那些所谓的“差生”的心情——当老师眉飞色舞地聆听一群天才发表高见的时候,余周周抱着那本奥数书站在一边,低头看看自己用红笔在题号上画了一串圈圈的那些问题,一个比一个看起来更粗鄙。于是低下头,灰溜溜地离开。 当然,她也可以去问林杨。只是,那天之后,林杨再也没有去过学校的简陋奥数班。也许是因为学校的奥数班实在水准不佳。 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以前她总是能遇见林杨,后来她总是遇不见林杨。 余周周从那一刻开始朦朦胧胧地猜测,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巧合与缘分,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为。 七点四十,当余周周在门外站了一刻钟开始觉得手指冰凉的时候,大铁门打开了,人群一拥而入。里面操场上,靠近教学楼一侧的地方站着一排老师,每个人手中都举着一块大牌子,写着考场号,大家纷纷按照准考证上面的号码寻找自己的考场去排队。 余周周站到了14考场的队尾,抬起头,发现前方有个女孩子的帽子看起来有些熟悉。等大家排队进入考场,依据桌子左上角贴着的白色字条上面的考号寻找位置的时候,余周周才发现这个女孩子果然是个熟人。凌翔茜,就坐在自己左边的那一桌上。 余周周竭力保持面色如常,可是从左边传来的一丝一毫的响动都能牵制她的神经。凌翔茜轻哼一声,凌翔茜趴在桌子上打哈欠,凌翔茜拎起自己的准考证抛着玩,凌翔茜托腮斜眼看她,凌翔茜在笑她,凌翔茜… … 余周周原以为自己能够像动画片中演绎的一样,很大气很热血地偏过头对她说:“你看什么看,我一定会打败你,觉悟吧!” 然而这不是篮球场,也不是魔界山,十分钟后发到手里面的是奥数卷子,奥数,是奥数。 她没底气,只能伪装视而不见。余周周第一次知道,主角不是演出来的,旁观者知道他们终究会爆发终究会胜利,他们不死,他们不败。可是在生活中,没有人会拍拍她的头,告诉她:小姑娘,放心吧,你是主角,尽管说大话吧,反正最后赢的一定是你。 世界上还有一种角色叫炮灰,他们资质平庸,他们努力非凡,他们永远被用来启发和激励主角,制造和解开误会,最后还要替主角挡子弹——只有幸运的人才能死在主角怀里,得到两滴眼泪。 那时候她尚且不能想明白这些困惑的事情,但是那个铅灰色的早晨,沉闷阴暗的教室里,来自左边的窸窸窣窣的各种声响,像针刺一般刻进了她的记忆里,每每回忆起来,都会觉得沉重难耐。 监考老师举高牛皮纸袋,表示封条完好,然后从当中开封,发卷子。余周周接过前排同学传来的卷子,从笔袋中取出一支维尼熊的圆珠笔,在左侧小心地写上考号和姓名、学校,然后开始正视那张卷子。二十道填空,六道大题。第一道题是倍差问题,算了两分钟,解决。然后很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没问题。第二道题是植树问题,很顺利。 余周周开始有点儿兴奋了。她满怀希望地解决了填空题的前六道,第七道题有些困难,在题号上画了个圈,暂且放下。然后继续看第八题,嗯,勉强蒙出了一个答案,代入原题,好像挺靠谱,不错,继续看第九题。 二十分钟后,余周周很尴尬。一开始是把没做出来的题号画圈——后来,她放弃了画圈——因为整张卷子上,不画圈的只有七道题。余周周尝试了很久,终于还是伏在桌子上默默地听着手腕表针嘀嗒嘀嗒的声音。她真的努力了,练琴考级,同时奥数班从不缺课。虽然做题的时候有些胆怯和不求甚解,每次都像是撞大运,但是半年时间,在一片迷茫中半路出家,和一群从小就参加奥数训练、脑子又聪明的孩子竞争,她真的觉得很艰难。其实她知道,是她太渴求,又太胆怯,太希冀,又太在乎。然而余周周还是坐起身——并不是想要再接再厉继续寻找思路。她只是倔强地握着笔,在演算纸上徒劳地写着半截半截无意义的算式。因为左边的女孩子做题做得很顺畅,演算纸哗啦哗啦地翻 页,清脆的声音像是一首残忍而快乐的歌。凌翔茜做完了卷子,伸了一个懒腰,然后侧过脸看余周周时,嘴角有一丝含义不明的笑。 余周周尽量用演算纸覆盖住自己的卷子——六道大题的空白,无论如何都实在太刺目。 3x7=21 考试结束的铃声打响的时候,余周周才发现,自己的演算纸上,排列了无数个这样的两位数算式。 3x7=21 世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豁出去拼命还能成功的事情,或许只存在于动画片中。她把卷子递到老师手里,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凌翔茜笑嘻嘻的目光,认真地把圆珠笔放进铅笔盒里,小心翼翼,表情虔诚,仿佛手里拿的是传国玉玺。这个年纪的小小虚荣,往往挂着一张自尊的脸孔。 余周周走出教室之后跑到女厕所去了。她并不想上厕所,只是希望借用时间差把凌翔茜的背影涂抹掉。 可是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走出大门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大门左边停着的三辆车,几个大人围着四个小孩儿,在那里彼此寒暄,不知道说着什么。 余周周低下头,追赶绿灯跑过不宽的马路,然后站到对面的天桥下,一个戴着墨镜拉二胡的瞎眼睛的卖艺老头身边,假装听得很认真,实际上眼睛控制不住地瞟向对面不远处的那几家人。林杨的妈妈摸着他的脑袋,笑眯眯地和对面的两个家长说着什么话。蒋川正低头踢林杨的屁股,林杨则转过身回踢蒋川,凌翔茜站在一边笑,而周沈然则对着正蹲下身嘱咐他什么话的妈妈,摆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在灰败的背景色的衬托下,这群人和背后三辆黑色的轿车围成了一个强大的结界,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余周周愣愣地看了好半天,心里面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丫头,你也没好好听我拉琴啊。”余周周吓了一跳,那个老头低下头,透过墨镜上方的空隙朝她翻了个白眼,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桥洞下久久回荡。余周周驴唇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你不是瞎子啊。”老头被气得又翻了好几个白眼:“我说我是瞎子了吗?”余周周想起阿炳,刚想回一句“只有瞎子才会拉二胡”,突然觉得自己很白痴,于是嘿嘿笑着挠了挠后脑勺,伸手从裤兜里面掏出了五角钱硬币,弯下身轻轻放进老头面前脏兮兮的茶缸里面。 转过身再去看站在校门口的那群人,发现他们竟然齐刷刷地看着自己的方向——肯定是被刚才老头子的那声大吼给招来的。 她一下子木了,好像被踩住了尾巴的小狐狸,整个人僵在那里,不知道应该对上谁的眼神。那七八个人组成了一个整体,却只能让余周周目光涣散。 就在这一刻,背后二胡声大作,好像给这尴尬的一幕谱上了荒唐的背景音乐。余周周被惊醒,回过头,老头子又仓促地停下了,尾音戛然而止,憋得人难受。 “爷爷,你……”“这就是五角钱的份儿,你再多给点儿,我就接着拉琴。” 余周周知道这只是卖艺老头在开玩笑,甚至很有可能对方是在故意给自己解围,可她还是郑重地掏出了五元钱,再次弯腰放进茶缸里面。“五元钱够不够?” 老头子咧嘴一笑,二话不说重新拉开架势演奏。荒腔走板的演绎,在空荡荡的桥洞下,伴随着冷冽的寒风一起飘到远方。余周周站在原地,盯着随二胡琴弦飘落的阵阵雪白松香,心情渐渐平静下来,甚至有种比琴声还荒谬的旋律在心间回荡。 一曲终了,老头抬起眼,摘下墨镜,露出大眼袋。“这曲子是我自己谱的,好听不?”余周周面无表情:“你想听实话吗?” 老头子再次翻白眼,余周周转过身,校门口此时已经空荡荡,她刚好看见最后一辆轿车在路口转弯留下的半个车屁股,还有一串黑烟。 她朝卖艺老头笑笑,说:“谢谢爷爷。”然后戴好帽子,重新走入铅灰色的阴沉天空下。 8.倦鸟不知还 余周周后来总是会不经意间哼出那首二胡曲,的确很难听。可是那二胡曲仿佛缠绕进记忆中一样,拽都拽不出来,只留下一个线头,让她回忆起那个难堪的中午。 十二月刚刚开始的一个上午,突然下起了一场极大的雪。体育课,老师法外开恩说不再跑步,改成自由活动课。余周周穿得很厚,费了好大劲儿才独自翻上了单杠,小心翼翼地坐好,看着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同学们。 “周周,下来打雪仗啊!”单洁洁跑过来,举着雪球朝她张牙舞爪地喊。余周周摇摇头。单洁洁看了看她,嘟囔了两句就跑远了。她并不能理解余周周最近到底为什么这样沉默。 这个世界上,朋友很少,玩伴很多,只要喊上一嗓子,就会有许多人举着雪球陪伴奔跑。 余周周看到不远处,许迪他们几个男孩正在一本正经地堆着雪人,旁边放着铁锹和水桶,堆出一点儿,就在上面淋些水,让它冻得更结实。 雪人初具规模之后,大家都不再打雪仗,纷纷围绕到雪人附近。许迪他们更加得意起来,但是故意板着脸,煞有介事地指挥着围观的女同学们:“躲开,都躲开点儿,碰倒了的话,小心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余周周哈出一口白气,都没发现自己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这些同龄的小伙伴有了些微妙的区别。 她喜欢坐在高处,带着一种那个年纪自以为是的清高和疏离来俯视所有快乐的小孩子。尽管许多年后的彼时,回忆起这种姿态,会觉得好笑,然而此刻,她是真心地感到一种寂寞,一种在从前因为光环照耀而遁形,又因为重归低谷而滋生攀缘的寂寞。 跌落是为了攀爬,又或者攀爬只是为了跌落。余周周抬头看天,有太多的事情她想不明白,却又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单纯热血地幻想着,只要我努力,总有一天会重新爬到最高处——因为她已经开始有些怀疑这种套路的意义所在。 星矢被打倒,又站起来,又被打倒,再站起来。星矢的存在,到底是为了被打倒还是站起来?或者,他还有更多的使命?玛丽贝尔是为了世界的美丽、自然永远和谐而存在;星矢是为了保护雅典娜;美少女战士要替月行道,维护世界和平;上杉和也是为了甲子园而训练;湘北是为了在大赛里称霸全国而拼搏——那么,余周周女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这个问题从奥数和升初中引发的忧郁情绪中生长出来,让她心慌。为了扬名江湖? 余周 周的江湖,太深太深。毕业的情绪感染了很多人,这一年的圣诞卡片和元旦祝福被大家早早地提上了日程,所有的祝福里,都提到了“毕业后还是好朋友”,提到了“我们永远是好朋友”,提到了“祝愿你前程似锦”——是的,前程似锦,一个对于小学生来说十分玄妙却又缺乏意义的词语。 前程是什么?学不会奥数的孩子,也有前程吗?余周周发现,即使天空远比大地要广阔得多,其实站在地上如此渺小的自己能看到的,也只有头顶上方被楼群分割出来的这样狭小而不规则的一块。这就是每个人的前程,只有这样一小块,小得似乎连一个奥数都能把它遮去一大半。 余周周呆坐在单杠上,一动不动。 林杨走出教学楼,第一眼看到的,是单杠上,坐着一个安静的雪人。他在门口呆立了半天,直到后背被同学推了一下:“干吗呢你,怎么还不出去? 一起来踢球吧,早就说要踢雪地足球了。上次下的那点儿雪,塞牙缝都不够!”有女生在一旁笑:“你喝西北风就行了,干吗拿雪塞牙缝啊!”他们打打闹闹斗着嘴,林杨才醒过来了一般,别别扭扭地朝余周周走去,可是站到了单杠旁边,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口打破这份宁静。“周周?”太久没说过话,连名字念出来都很生涩。 甚至这一次的疏远隔离,远比那四年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恩断义绝”还要惨烈。林杨说不清为什么,总之那天,当妈妈气得直哆嗦,指着他说:“你能不能听我的话,能不能不给我惹事,能不能让我消停两天,能不能……” 他哭着点头,说“能”。大人的世界,远比他所见到的复杂。他不喜欢对着周沈然父母笑得如此迎合虚假的妈妈,但是又不能讨厌自己最最温柔美丽的妈妈,他想不通,非常想不通。自从三年级周沈然跳了一级升到林杨的班级开始,他就觉得爸爸妈妈的态度很不对劲儿。或许是习惯于看到妈妈在面对别人的谄媚做出云淡风轻的回应,所以一旦在妈妈的脸上看到同样的小心翼翼,他很不忍,很难过。所以他说“妈妈我错了”。 余周周低下头:“是林杨啊。有事吗?”林杨低头:“没事。” 挠挠后脑勺,又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很白痴。班里面一大半的同学都去打疫苗了,只剩下他们几个接种过疫苗的同学被放出来上体活课,所以他才觉得现在跟余周周说几句话,应该不会被老师发现,不会被凌翔茜她们打小报告。 只好随便找个话题。“周周,你上个星期的 考试……考得怎么样啊?”“不好,我都不会做。”林杨愣住,仰起脸,零星的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那……”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余周周,也实在是不明白,奥数到底有什么难的,余周周这样聪明,为什么她总是学不会。 “其实,我记得我上的那个奥数班的老师说,不学奥数也没关系,奥数、奥数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学呢?”余周周歪头看她。林杨对这场莫名其妙的谈话毫无准备,被噎得没话说。他有些窘迫地看着余周周,发现余周周只是紧盯着远处围成一圈堆雪人的众人,丝毫没有关注他。他沉默了。余周周看着别人的雪人,他却看着自己的雪人。雪人忽然展颜一笑,脸上再次盛开了五瓣月牙。“林杨,上次,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你。” “……什么事?”“你知道我没有爸爸这件事吧。” 这个问题冷不防冒出来,林杨惊讶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慌张地看着被雪覆盖的鞋面,斟酌着应该怎样回答。没想到,余周周突然从单杠上面跳下来,溅起一片积雪,肩膀上堆积的雪花也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林杨,你以后想做什么呢?你为什么要学奥数?为什么要当大队长呢?你会上师大附中的吧,然后考到好学校去——我听说全省最好的高中是振华,全国最好的大学在北京,你要去北京吗?然后你想做什么呢?” 余周周从来没有语速这样快地对他提一大串问题,林杨连一个问题都没有想清楚,余周周就已经站到了他面前,笑眯眯地拍拍他的头——甚至还需要踮起脚,他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比她高了。 “我随便问问。”他松口气。 “所以,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她继续笑眯眯地说。 林杨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雪人背着手,一步步地朝着人群走过去。“周周!”林杨焦急地喊起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余周周没有回头。 刚刚接近人群,余周周才发现,堆雪人的同学们情绪有些激愤。“我说了不是我!”詹燕飞的嗓子几乎都要喊破了,可是刚下过雪的操场上,她的喊声似乎被不知名的怪物吸走了,声嘶力竭,听起来仍然很没有底气。“不就是不带你一起堆雪人吗,你至于吗?”许迪哼了一声,把铁锹往地上狠狠一撇。 “怎么了?”余周周推了推身边的李晓智。李晓智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纠纷中心的几个人:“雪人马上就堆好了,冻得特 别结实,可是有人发现雪人背后印上了一个脚印,不知道是谁踩的,大家一开始没注意,浇上了水,现在都抹不平了。”“那跟詹燕飞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有人说是詹燕飞踩的。刚才她还在雪人旁边转了半天,许迪说她不干活就让她离远点儿,她还跟许迪吵架来着。” “谁说是她踩的?”“不知道。反正有人这么说的。”“有人”是世界上最神奇最强大的人。 余周周看着詹燕飞徒劳地跟一群男生女生对峙着。在詹燕飞的对手中,她甚至看到了徐艳艳幸灾乐祸的笑脸。她有些难过,可是也没有勇气与这么多人为敌,去站到詹燕飞身边为她争辩什么,只好低下头,狠狠地鄙视自己。 “算了算了,都堆完了,好赖都这样了。大家快点儿手拉手围个圈,然后我就拿铁锹把雪人拍碎了哦!” 大家终于嘟囔着散去,然后手拉手扯起一个不扁不圆的大圈。余周周左边站着李晓智,右边站着单洁洁,一点点张开双臂拉开距离。当这个圆初具规模的时候,大家赫然发现站在中间的除了许迪和雪人,还有詹燕飞。 詹燕飞愣愣地看着这个大圆,觉得被围在其中非常尴尬,于是急急忙忙跑到某两个人中间去,想要让他们分开手给自己一个位置,可是那两个人攥紧了不撒手,看也不看她。 好像被游街示众的罪人。詹燕飞尝试了三四次,余周周似乎已经看见了她的额头在大冷天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余周周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看着詹燕飞的眼神,几乎就是她在五年前的课堂上拿着打满了红叉的拼音卷子走回座位时,詹燕飞投向她的目光的翻版。 怜悯。然而又有一丝丝不同。“詹燕飞!”余周周下意识喊了出来,自己先愣了一下。在李晓智惊讶的目光下,她松开了李晓智的手。 “到这儿来吧。”所有人都看着她,而她只是悲壮无名地看着詹燕飞。看着一只折翼的小燕子,疲倦地,一步步走到她身边。 9.大骗子 铁锹狠狠地拍向雪人的后脑勺,它四分五裂瘫倒在地的时候,所有人都爆发出尖叫和笑声。许迪擦擦鼻子,非常开心地笑了,然后装作绅士的模样把左手放在胃部的位置,朝四周鞠躬致意,引来阵阵笑骂声。 余周周却透过厚厚的手套感觉到詹燕飞在颤抖,好像被拍碎的不是雪人而是她。人群散去的时候,单洁洁看着余周周,不知道要说什么。余周周朝她安抚地笑笑说:“你先跟她们去玩吧。”于是单洁洁一步三回头地跑掉了。余周周拉着詹燕飞一起爬单杠,可是她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你是怎么坐上去的?”詹燕飞放弃了尝试,无奈地看着高高在上晃荡着双腿的余周周。 “很难爬吗?”她睁大了眼睛。詹燕飞低下头:“可能是我太胖了。” 余周周愣了一下,觉得很难过。她知道很多人都在笑詹燕飞,她的脸上开始长痘痘,她变胖了,电视台不要她了…… “我也穿得很多啊。”她拍拍自己厚重的外套和圆滚滚的腹部,“其实是你没掌握技巧,这次我在下面扶着你!”“不要了。”詹燕飞摇摇头,好奇地看着余周周,“你怎么像小龙女一样,居然能爬到单杠上面?”“小龙女是谁?她也喜欢爬单杠吗?”余周周像只熊一样从单杠上跳下来。“小龙女睡在绳子上。小时候在省台录节目的时候我总哭,有个导播姐姐给我讲过小龙女的故事,说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对了,电视上面演过这部电视剧啊,你难道没看过?叫《神雕侠侣》。哦,对了,小龙女还认识郭靖和黄蓉,不过她比他们年龄小很多,而且她喜欢杨康的儿子。” “杨康的儿子?可杨康是坏人啊。”余周周很惊讶。 虽然,她小时候很喜欢83版《射雕英雄传》中,饰演完颜康小王爷的那个好看的演员。 詹燕飞耸耸肩:“坏人的儿子不一定是坏人啊。”余周周愣了愣,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想到别人骂自己的妈妈狐狸精,还说她长大以后也是一个狐狸精。小时候她很生气,很不平,然而其实,很多时候她的想法和这些人一样,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些武断固执却又很伤人的推论。 “那他儿子是好人?”她试探地问。“杨康的儿子是大侠,非常英俊,武功高强,行侠仗义,而且还养了一只老鹰。” 詹燕飞笃定地说。余周周不知道养老鹰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大侠养老鹰肯定有他的道理,大侠即使左右手各提一只芦花鸡,也一定是很潇洒的。可是女侠做不出来奥数就很丢脸。这 个男女不平等的万恶社会。 余周周和詹燕飞一同陷入了沉默,天空又开始下起雪,余周周刚刚伸出手想要尝试接一片雪花,突然听见詹燕飞轻声说:“谢谢你。”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女侠余周周脸红了。“没……没什么,”她摇摇头,“他们太过分了。”詹燕飞笑了。 “其实那个脚印,的确是我踩的。” …………余周周石化了几秒钟,才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微笑的小燕子。“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就是想踩。”詹燕飞低着头,可是嘴角却在笑。余周周觉得这样的詹燕飞有些让人害怕。 “今天早上上学的时候,我妈把我骂了一顿。她最近老是骂我,还说电视台的人都是势利眼,忘恩负义。我今天早上洗头发的时候,没听见她跟我说让我把热水留下,洗完后就全倒进马桶里面了,然后她就发火了,还甩了我一巴掌。” 余周周惊讶地捂住了嘴,詹燕飞反倒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脸:“没事,我躲得远,一点儿都不疼。你看,连手印儿都没有,要不然我今天肯定不敢来上学。” “而且,”她接着说,“又有人提起两年前《少年先锋报》上面刊登的关于我的采访,我的确考得不好,但是那些记者写的内容都是他们自己编的。采访我们这样的小童星,人家那些叔叔阿姨都形成套路了,根本不用采访就可以按照套路往上面写。他们说我一个学期没上课,期末还考了双百,其实都是瞎编,不是我自己说的。当时大家都说佩服我,可是现在,徐艳艳她们又提起这个报道,还说我吹牛,说我数学考那么点分儿,还敢说自己双百……” 这样的情况,余周周从来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她还记得小时候当奔奔告诉自己他被爸爸打得很惨时,她总是会提起自己更糟糕的情况来宽慰他,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孤单的,也并不是最倒霉最悲惨的。 可是她要对詹燕飞说些什么呢?詹燕飞不是奔奔,即使她是,现在的余周周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像小时候一样,坦然地讲出自己没有爸爸这一事实。 并不是不信任詹燕飞。只是,奔奔,还有那个无忧无虑的小时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妈也打我,”余周周开始胡说八道,“而且很疼。我不好好练琴的时候,她就打我。而且,我奥数考得特别差,我可能没办法升入师大附中,考也考不上,也许要去一个很差的初中,然后脑子笨,跟不上进度,然 后就考不上高中……你明白吧?” 她说完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一开始是撒谎,说着说着就溜出了实话。曾经安慰奔奔的时候,她需要绞尽脑汁寻找悲伤的事情来充数,所以“没有爸爸”“妈妈被人嫌弃”这两件事情常常被拿出来展示。然而恍然几年过去,余周周愕然看到,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么多可以用来宽慰别人的悲伤。 这么多。随便挑一件,就可以讲上很久很久。 然而最开始的那两件,仍然是杀伤力最大的。她曾经不懂,现在却把这两个事实领会到了让自己都恐惧的地步,所以深深地埋起来,不再提起。 没想到,詹燕飞笑眯眯地对她说:“我也是啊。”“什么?” “我小时候是被特招进师大附小的,我家户口也不在这里,所以升初中的时候,我得回到城西去。而且,”詹燕飞一直在笑,“估计这回师大附中是不会特招我的。” 余周周紧紧握着单杠的铁管,紧紧的,却不知道怎么回应这样的“同病相怜”。“我记得台里大人以前老是夸我,说我聪明漂亮,还说我以后能成为大明星。”“都是大骗子。” 詹燕飞笑着说,余周周猛地抬起头。“大人都是大骗子。”小燕子靠在单杠上,低着头,还在笑。余周周摘下手套,用手指戳戳她左脸上的酒窝。“你还是别笑了。”余周周叹口气。大雪中弥漫着化不开的忧伤。 上课铃打响了,余周周和詹燕飞还靠着单杠发呆。林杨跑过她们身边,不住地回头,最后还是别扭地走过来。 “上课了,你们班同学都回班了。”余周周看看林杨:“你回去上课啊。”“那你们为什么不走?” 余周周抬头看看天,又把目光投向詹燕飞,忽然嘴角勾起一丝有点儿使坏的笑容。“喂,咱们逃课吧。” 詹燕飞大骇:“那怎么行?”“怎么不行?”余周周一个翻身就稳稳地坐在了单杠上,居高临下气势如虹地说,“老师要问,我们就说被大队辅导员找去了。大队辅导员要是说她没找我们,我们就说是有人这么告诉我们的,她要是问到底‘有人’是哪个人,我们就说我们不认识,可能是恶作剧。总之——反正不是我们的错!” 林杨叹为观止地张大了嘴:“余周周,你可真能撒谎。”余周周心底蔓延起一种肆无忌惮的狂妄。既然已经这样,低眉顺眼给谁看?反正这个世界是没有办法被讨好的。她笑眯眯地劈手一指林杨,“现在,杀了他灭口。” 10.时间轴上的暂停键 林杨被她吓了一跳,余周周的情绪转变如此之快,他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刚刚那个坐在单杠上目光空茫语气平静的雪人,好像一下子被不知道哪儿来的激情给点着了。不过他很开心。他不喜欢余周周摸着自己的脑袋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那些话就像一道道屏障,把他和她隔得很远。“快动手啊!”余周周催促詹燕飞,而对方只是窘迫地看着林杨。“干吗要灭口?”林杨气鼓鼓地抬头望着单杠上气势汹汹的余周周。余周周愣了一下,学着电视中某个大叔阴沉的嗓音说:“因为,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林杨喊起来:“胡扯!你只知道灭口这一种办法吗?”詹燕飞在一边很实在地问:“那要怎么办?”林杨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余周周的袖子,一把将她从单杠上拖进雪堆里。在积雪飞扬中,他绽开一脸灿烂的笑容——一脸他自己都以为早就已经枯萎了的笑容。“你可以拉我下水啊!”余周周傻了,神采飞扬的林杨同学根本不用拉,自己就在水沟里扑腾得很欢实。刚刚还因为胆怯而懵懵懂懂的詹燕飞也笑了出来:“大队长,你真堕落。”林杨甫一投诚,就占据了绝对的领导地位,他拉着余周周的手,兴奋地环顾操场:“咱们得出去,否则会被其他同学看见的。现在是下午第三节课,咱们可以逃两节,然后直接回教室拿书包。别人要问,就说大队辅导员让我们去对面的复印室取校报,等了半天发现没有,被耍了。大门没关,走吧走吧,出去玩!” 余周周彻底被震撼了。“林杨,你是第一次逃课吗……”詹燕飞关注的则是另一件事。“大队长,你好激动啊……” 林杨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血一热就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话,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憋了半天才说:“有次逃了一节美术课……回家看球赛……” 余周周这时候开始担心,最后需要被灭口的,可能是自己。她长叹一声,呼出的白气像一架盘旋翱翔的小飞机。“所以,”她伸出左手牵住詹燕飞,右手……正被林杨紧紧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喊,“现在——我们逃吧!!!” 在松软深厚的雪地中奔跑不是一件容易事,可是余周周撒欢地向前冲,左右两边因为没有反应过来所以迟了一步的两个人就像是缰绳,勉强牵制住了她的速度。余周周忽然想起小时候天空中常常能看见的飞机,总是三架三架排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一起向前飞——就像他们现在一样。 跑出大铁门之后,她才缓缓停了下来,弯着腰喘着粗气,松开了詹燕飞的手。詹燕飞一 歪头,笑了:“大队长,你怎么还抓着周周?”林杨这才像被烫了一样,一激灵撇开了余周周的手。余周周也愣了一下,低下头,不自觉地脸红起来。小燕子身上也落满了雪,她胖乎乎的脸颊上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看着面前窘迫的两个人,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林杨连忙转移话题:“附近有个烂尾楼,上次我爸爸开车经过小道的时候告诉我的,去那儿打雪仗吧。”余周周摇头,很记仇地说:“我可打不过你。”詹燕飞却很赞同地点头:“走吧,我们两个一伙,二对一!” 那栋烂尾楼几乎是个天然游乐场。林杨不知道从哪里拖过来一只大轮胎,费劲地推上了残土堆的顶端。铺着一层厚厚积雪的残土堆变成了一座小雪山,他站在山顶朝余周周挥手:“上来,我推你下去。” 余周周黯然,果然,他要对自己下杀手了。而且还要求自己主动送死。 她脸上畏惧谨慎的表情让林杨哭笑不得:“我是说,你坐在轮胎里,我从坡上把你推下去,很好玩的。你要是不信的话——詹燕飞詹燕飞,你先来!”詹燕飞往后一撤:“大队长你太偏心了吧,凭什么她害怕,你就拿我做实验?”林杨又有些脸红,气急败坏地指着她们说:“瞧你们这点胆儿,看我的!”话音刚落,他就跳起来,一屁股坐进轮胎里面。冲力让整个轮胎从高高的雪堆上转着圈地急速滑下来,伴着余周周和詹燕飞的尖叫声,他平安地滑到地面上,刚好那一段路是冰面,所以他慢慢减速,最终滑行到她们两个脚边。 “怎么样?好玩吧?”林杨笑嘻嘻地抬头看着余周周,带着一脸献宝的表情。余周周面无表情,右脚踩住轮胎的边缘,狠狠地往前方一踢——林杨就坐着轮胎顺着冰面冲向了水泥管,撞了个人仰马翻。“的确挺好玩的。”她笑眯眯地说。下一分钟,就被林杨用拖死尸的方式拽上了雪堆。 林杨把她扔进轮胎里,右脚踩着轮胎边缘,让轮胎保持着摇摇欲坠的状态,看着吓得面色苍白的余周周,笑得一脸邪恶。 “让我也玩玩嘛。”他说完,就一脚把她踢了下去。 等到连詹燕飞都不再害怕这个轮胎版雪地“激流勇进”的时候,他们终于玩累了,七扭八歪地躺在雪地上,任凭纷纷扬扬的雪花将自己掩埋。 “时间要是停在这里就好了。”詹燕飞的声音像小时候一样甜美柔和,余周周忽然想起初见她的时候,也是隔着人墙看不到脸,只能听见那温柔美好的嗓音,就像一只手抚到了心底。她摩挲着抓住了詹燕飞的手 ,紧紧地握住。林杨却笑了:“可是我想长大啊,长大了多好,周周你呢?”詹燕飞在一边很八卦地笑了:“周周、周周、周周、周周……大队长,你喜欢周周吧?”她并没有听到自己意料之中的反驳——就像平常那样,男孩女孩被周围人带着笑意揣测起哄,然后红着脸大声否认,同时补充上对方的几条缺点罪状来佐证自己“绝对不可能喜欢他/她那样的人”,迎来周围人的第二轮攻击和哄笑……什么都没有。旁边的两个人好像连呼吸都一并停止了,仿佛生怕惊吓到簌簌的落雪声,整个世界安静苍白,柔软而美好。詹燕飞屏住呼吸很久,久到几乎忘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嗯。”“呃?”她愣了一下,不自觉地单音节反问。“……嗯。”再一次。 羞涩的轻声的,却温和笃定。“大队长,你喜欢周周吧?”“嗯。” 好像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实,就像地球绕着太阳转。詹燕飞觉得很难坐起身子笑嘻嘻地八卦下去,或者尖叫起来说“大队长你说真的假的”……她觉得此刻的气氛难以言说,紧张,微妙,又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微笑。你看,时间的确停住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余周周突然惊醒了一般跳起来,使劲儿地拍打着后背和屁股上沾着的残雪,大声叫起来:“完了完了,几点了?” 詹燕飞心往下一沉,连忙费劲儿地从袖口里拽出电子表看了一眼:“四点,四点十分。” 私自把时间拨停是有罪的,它会加倍地飞速流逝,余周周和詹燕飞手忙脚乱地互相拍打着身上的残雪。林杨则呆呆地站在一边,好像魂魄的一部分还没回来。 “你傻站着干吗,快点儿整理一下,别让老师看出来咱们去打雪仗了!”林杨“哦”了一声,还是站着没动。他并不知道余周周在刚才寂静无声的时刻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是很显然,此刻恐惧已经把余周周和詹燕飞一起点燃了,刚才说要逃课的豪情灰飞烟灭了。自己还在愣着的时候,余周周已经冲过来,对着他的后背开始疯狂拍打。 “疼!”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挨了她一巴掌,“你报复我?”“我报复你什么?”“报复我说我喜……”他停住,窘得满脸通红。 对面的余周周睁大了眼睛,毛茸茸的睫毛上还沾着几片雪花,随着她惊慌的眨眼,像一只上下翻飞的白色蝴蝶在林杨眼前扑闪扑闪。 “那怎么能是报复呢?那是报答吧?”詹燕飞在旁边不知所谓地接了一句,然后三个人集体石化。 ……… …“快跑吧!”还是女侠余周周最有大局观念,她再一次左手扯起詹燕飞,右手抓住林杨,就撒腿朝学校的方向跑了起来。冷风吹在面颊上有些痛,余周周惴惴不安的心底却有一丝兴奋和甜蜜。她能隐隐地感觉到,却来不及想,又似乎是自己刻意压抑着暂时不去想。“周周!”刚跑进院子里面,詹燕飞忽然带着哭腔喊起来,“不行,我得上厕所,我憋不住了!”余周周此刻已经听见了放学的铃声,她心里咚咚咚打着鼓,再不走,就要跟背着书包的同学们狭路相逢了,那个场面可想而知——逃课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再恶劣的差生都很少有逃课出去玩的,她们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了。 可余周周是女侠,一直都是。她沉下心,朝詹燕飞笑了一下:“快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詹燕飞一溜烟跑到女厕所门口,又突然回头,夹紧双腿,微微弯着腰强忍着,还是没忘了委委屈屈地喊一句:“周周,你别扔下我!” 余周周愣了一下,难道这种情况下,詹燕飞不应该说一声“你先走,不要管我”吗?“快去吧,我要是先走了,我,我就是这个!”她大声喊着,举起右手竖起小指。詹燕飞感激地一笑,放心地奔进了女厕所。一边的林杨盯着余周周的小手指,轻轻地说:“你都多大了,还用这个发誓。” 余周周却没有争辩,她认真地看着林杨说:“你赶紧回班,千万别说刚才咱们一起去玩了,反正你自己一个人,随便编个什么理由都行。大队辅导员那个理由……你让给我们俩行不行?” 林杨一歪头:“我不走。”余周周气极,刚想要说点儿什么,突然被林杨说完“我不走”之后安然坚定的眼神击中,低下头盯着自己还沾着残雪的脚尖,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詹燕飞不在,只剩下他俩并肩而立,余周周几乎能清晰地听见林杨的呼吸声。她的心每跳五下,他就呼吸一次。有个问题在心里,不知道怎么提起,然而越是紧要关头,那个问题在心里蹦跳得越欢。 “林杨?” “嗯?”“……没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只是觉得,林杨是不是应该说点儿什么。 可是余周周不知道,对林杨来说,“我喜欢你”的含义就是“我喜欢你”,他还不懂得,在成人世界中“我喜欢你”或者“我爱你”的背后,永远包含着“在一起”的引申义。 “在一起”是很复杂的,牵涉方方面面,牵涉其他许多 人。“在一起”是很脆弱、很难长久的,但它能让人变得更脆弱,并带来更长久的伤害。 所以大人想要说一句“我爱你”,总要思前想后,因为它代表太多。然而对于林杨来说,詹燕飞问他:“你喜欢周周吗?”——答案是喜欢。这只是一个问题,所以也只需要一个答案。 最最简单的答案。 甚至不需要知道余周周的想法。十二岁的林杨,有着最最黑白分明的喜欢,只需要说一声:“嗯。”他轻轻地在自己的时间轴上按下暂停键,雪落无声,身边的女孩子寂静无言。洁白的世界一片安详——虽然他们很煞风景地面对着女厕所的门口。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 11.迷宫的十字路口 余周周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林杨一定要站在自己旁边,后来当他们三个人一起仰头面对于老师的时候,余周周才体会到林杨的重要性。 于老师眉开眼笑,林杨信誓旦旦口若悬河,把神秘的陌生小孩如何把他们三个骗走的过程讲得让人身临其境,并细致描绘了三个人站在印刷厂外面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的过程——余周周坚持这是一场骗局,而林杨和詹燕飞则半信半疑决定再等一等——于是一直等到了放学。 詹燕飞一直害怕地低着头,余周周则嘴角抽搐许久。林杨,咱俩谁是撒谎精? 其实余周周知道,撒谎的成功率并不完全取决于口才和临场应变能力——一个谎言是否高明,其实根本上取决于撒谎的人是谁。 即使林杨说他们三个实际上是被外星人抓走后又被月野兔营救下来的,可能于老师也会说一句“哎呀,月野兔真是好心人哪”,并且无视他们三个狼狈潮湿泄露天机的外套,还要笑眯眯地摸着林杨的脑袋夸他真聪明。 余周周微微侧过脸看着神采飞扬镇定自若的林杨,浅浅地笑了一下。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他始终知道自己天然的影响力和亲和力,并且一直在学习和摸索着如何去运用它。就像很小的时候无赖地笑着朝值周生姐姐为自己求情,又或者此刻,明明白白地将她们两个的慌张看在眼里,所以留下来,挺身而出,胡说八道。 林杨和于老师的谈话早就已经超越了逃课这件事,已经进入了“升初中”“考奥数”“以后肯定能上清华北大”“你们小张老师一提到你就特别骄傲”等话题了。林杨乖巧地笑着,余周周和詹燕飞尴尬地立在一边,已经成了沉默的背景色。 “你看你多聪明,又懂事,我儿子要是像你一样我就烧高香了!哪像我们班这些,比赛结果一出来,就许迪一个人进复赛了。这帮孩子,死笨死笨的,全都被淘汰了。” 余周周猛地抬起头。比赛结果已经出来了吗?这么快。 她早就知道考得很砸,可是心情再灰暗,至少还抱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就像被逼入绝境的主角期待着一个奇迹。然而现在,她不再惴惴不安,也不再心慌得难受,重归一片死寂。 雪地里面的狂妄和飞扬被教学楼铅灰色的大理石地砖和雪白的墙面挤压成了粉末,纷纷扬扬地飘进雪地里面消失不见了。 时间是不会静止的,它冷酷无情地一步步向前,逼着你做决定。 上一周的周日, 沈老师正式对她提起了去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事情。“谷老师跟我说过很多次,虽然你手指的条件不是特别得天独厚,不过很有灵气,又肯努力,他希望你一边准备今年夏天的十级考试,一边准备去考音乐学院附中,这也算是他的遗愿了。” 余周周一直没有和妈妈谈过这件事情,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恍惚间想起那天,抱着小提琴不停地往琴弓上面打松香的小姐姐已眉目模糊,声音却还在脑海中徘徊。“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莫扎特啊。”“学这行,有几个能成为大师的?” “反正我学习也不好,要是考不上好高中,还不如去艺校或者音乐学院附中,最差也能考个音乐学院。学几年毕业出来进一个乐团,工作稳定,而且还能当老师收学生——你可不知道,当乐器老师很赚钱的!我妈说我好好努力,这辈子至少不会没着没落的。” 余周周伏在大提琴上,轻轻地问:“就这样?”“那你还想怎么样?”女孩上下打量了一下她和她的大提琴,“这样就不错了,你以为你是谁?世界上有几个马友友?”余周周摇摇头,没有跟她争辩。那条路固然好,可是她不喜欢。 谷老师不会给她领错路,可是对的路不止一条,至少这一条,她不想要。她不是不喜欢大提琴,可是也并不热爱。考音乐学院附中这一条路,好像一眼就望到了底。她的未来一直是一片迷雾,可她从来没有惊慌过,反而充满了憧憬。尽管曾经,她幻想进入《灌篮高手》的世界,幻想过有一天能穿上美少女战士那身有点儿让人害羞的水手服,幻想拉起西米克的手一起坐着彩虹去挑战魔界山……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完全比不过余周周自己的世界。 她的故事还没有拉开序幕。奔奔说过,周周,你一定会成为最了不起的人。最了不起的人是什么样子,她不知道。 但一定不是现在这样。 有人用胳膊肘狠狠地拐了她一下,余周周瞬间惊醒,抬头看到于老师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想得太入迷,刚才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她低头,詹燕飞在一边很小声地说:“老师就是喊了你一声,没问什么。” 林杨笑起来,用余周周从来没听过的语气对于老师说:“余周周一定冻傻了,刚才在门外站岗的时候,就她穿得最少。” 于老师好像丝毫没有在意林杨的解围,她换了一种声调,冷淡地说:“余周周,什么时候让你妈妈到学校来一趟吧。我打她留给我的手机号,总是占线,不知道在忙 什么。再怎么花时间赚钱,孩子的教育才是最重要的,我一个人管五六十个孩子,累得要死,肯定照顾不过来。人家其他孩子的家长早就来找我谈过升学的问题了,上次家长会我也说过这个问题了,你妈妈连点儿反应都没有。你的前途是你自己的事情,家长要是不往心里去,那我也没法说什么,你不上心,我说什么不都是废话吗?” 这一大通话把林杨绕得有点儿晕,他仰起脸,看到余周周倔强地抿紧了嘴巴站在一边,神色冷淡,好像班级里面不受待见又冥顽不灵的差生,但是脸上有他们所不具有的镇定。 那是余周周吗?跨过四五年的光鲜辉煌,他好像又回到了一年级的某天下午,他远远地看见她抓着一本田字方格本,欲哭无泪地低声求着看似铁面无私的高年级值周生,可怜巴巴的,让人心疼。 很相似,又很不同。余周周低头听着老师的抱怨,脸上的神情很冷漠,不再带有小时候的乞怜和憧憬,注意力好像又不知道飘去了哪里。此刻,眼前的女孩子已经又成了单杠上面的雪人,跟他隔着千山万水,无法触及。 “周周,一起回家吧。”他想都没想就喊出来了。余周周好像终于被拉出了自己的小世界,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詹燕飞倒是反应很快,转身就跑掉了,一边跑一边喊:“放心,我立刻就走,我肯定不告诉别人!” 林杨咽了一下口水,心想今天就豁出去了——虽然他爸爸妈妈早就不接送他了,可他每天还是要和蒋川、凌翔茜他们一起走。他早就敏感地知道他们都不喜欢余周周,最近也隐约知道了原因,所以说出“一起走”这种话,心里不是不害怕的。 害怕,好像瞒着爸爸妈妈做了什么坏事一样。余周周歪头看他,眼睛里面的神采让他看不懂。林杨狠狠心,非常认真非常大声地说:“周周,一起回家吧。” “一起回家吧。”说得那么轻松自然,好像昨天、前天、去年、前年……他们一直一同回家,今天只是例行打个招呼。别忘了今天一起回家。 余周周低头认真地踩着雪,避开所有已经有了行人脚印的部分,专门踏向安静平整的处女地。 “……周周?”“嗯?” “刚才你们于老师说,你升学的事情……”“没什么。”余周周很快地偏过头,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开口问,“林杨,你长大了想做什么?”林杨愣住了。余周周又问了一遍在单杠上面问过的问题,而这种问题,只有他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和小张老师 才会问——而且仅限于他很小的时候。那时候,他大声地回答:“我要做天文学家!”一边的蒋川则吸吸鼻涕,小声说:“我要做联合国秘书长。”联合国秘书长是蒋川能想到的世界上最大的官,可是他们长大了之后才知道,其实这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官。面对余周周的问题,林杨只能摇摇头:“我不知道。”他说完很不好意思地补上一句,“可是,只要一路往前走就好了呀。”“一路往前走?” “嗯,”他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我爸爸说,如果我没有想好,那就一路往前走,努力做到最好,上最好的中学,学最多的本领,考最好的大学,看最多的书,学最多的知识,他说这些都是……资本。”林杨揣摩了一下,确定资本这个词没有用错,“这样,等到我有一天有了想做的事情,那么我手里有足够的本领,就可以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了,也不会后悔。”余周周抬眼看着林杨,他笑容明朗,好像一株雪地里面的白杨树,嫩绿的枝条迎风招展,仿佛春天已经提前到来。“那很好呀。”她笑了。“周周,你呢?” “我?”余周周没有看他,低头把方圆一米的新雪都踩遍,才抬起头,“我也不知道。”“那就和我一样呀!”林杨很高兴地拽住余周周垂下来的书包带,摇了又摇。余周周笑着摇摇头。 “不,林杨,我们不一样。” 12.救命 “哪里不一样?”余周周说不清。 她已经开始尝试着去触摸这个世界背后的神经脉络,可是面对纵横交错的命运线,她什么都看不清。 林杨不再问,转而呼出一口白气,踢了一脚积雪,有些茫然地问:“周周,你想长大吗?” 余周周摇摇头:“不。”曾经很想。“你不会也和詹燕飞一样……” “不,”余周周继续摇头,“我想……我想回到小时候。”“小时候?”林杨伸手揪了她的小辫子一下——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以前一样揪余周周的马尾辫了。她的头发冰凉柔顺,从指缝中溜走,像一尾调皮的鱼。林杨再次伸出手,玩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注意到余周周略微忧伤的表情。“因为小时候很开心,我什么都不懂。”余周周闭上眼睛,无奈地发现,她已经想不起格里格里公爵和克里克里子爵的脸。你们不要女王陛下了吗?还是修好了飞船回到了自己的星球?她都来不及道别。 睁开眼睛的时候,余周周愣了一下,顿住脚步,然后迅速地拐弯跑了起来,在深厚的雪地中,她略微笨拙的背影将林杨远远地甩开。林杨的手还停在半空,那条黑色的鲤鱼就这样从他手中倏忽游走,再也抓不回来。 “周……”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望着余周周跑远的方向呆望了半天,才听到远处的喊声。 “林杨!”他转过头,在几十米开外的街角看到了蒋川瘦小的身影,他朝林杨跑过来,后面跟着凌翔茜。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你让我们先走,但是凌翔茜说我们走慢点儿,说不定能等到你呢,你看,果然。” “哦,哦……”林杨失魂落魄地点着头。余周周躲在三轮车和残土堆后面,过了很久才侧过头悄悄地看向刚才他们站立的地方——林杨已经不见了。她走回去,地上的脚印纷乱,分不清哪个是他的。余周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跑掉。 也许只是不希望再看到他被自己的妈妈狠狠地一掌拍到后脑勺上面,红着眼睛无比狼狈的样子。 只是这样而已。 余周周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妈妈到底有多久没有回家吃过晚饭了。他们刚开饭,就听见保险门外传来高跟鞋清脆的声响。“周周,你妈妈今晚回来吃饭。”外婆说话的声音很虚弱,她每天都只喝清粥,菜也和大家分开盛放。 “妈,我刚才路过路欧百货,正好看到电暖风在搞特价,今年咱家暖气烧得不太好,你膝盖是不是又疼了?我直 接就捎回来一个,摆到你屋里,晚上就试试。屋子暖和点儿,估计膝盖能好转点儿。” 余周周看着妈妈弯下腰将一个白色的包装盒立在客厅角落里,黑色羊绒大衣勾勒出她美好的腰部曲线。她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头也不抬地说:“你们先吃,我去洗洗手。” 余周周低头往嘴里扒饭,无意中看到舅妈也低着头,却一直斜眼盯着妈妈。她把眼珠对焦在鼻子底下的白米饭上,用力过猛有点儿对眼,额头生疼。“周周,今天不看动画片了吗?”妈妈正对着梳妆镜用化妆棉蘸着卸妆油擦拭脸颊,余周周安静地坐在床沿上,摇摇头。 “嗯,不想看了。”她已经很久不再看六点钟的省台动画片,也不再看《大风车》,可是妈妈都不知道。她们好像就这样错失了彼此的人生。余周周想不起来妈妈是什么时候开始由那个温婉的美人变成了一个干练而锋利的职业女性,和她的高跟鞋一样有着极快的步伐节奏。而妈妈恐怕早就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端着高乐高站在门外给自己的小剧场提词。 余周周知道妈妈很累,曾经很多次她都装睡,一直等到妈妈很晚回家躺在自己身边后才安心地睡过去,却在蒙眬中听见妈妈压抑的哭声。 她已经很努力地做个乖孩子了,可是好像丝毫不能舒缓妈妈心底那根紧绷的弦。“作业写完了?最近是不是又要交什么费用?” “什么都不交。”妈妈终于放下手中的化妆棉,转过身看着她:“周周,怎么了?”话音未落,银白色的新款摩托罗拉手机就响了起来,妈妈接起来,语气严厉地“嗯、嗯”了几声,就合上手机,神色匆匆地开始重新补妆,然后抓起包和大衣冲出了门。余周周愣愣地坐在床上,盯着空荡荡的化妆镜发呆许久,低下头,忽然很想哭。她准备了许久,甚至很害怕当妈妈得知自己失败的奥数考试和于老师的批评后,会朝自己发火或者对自己失望,鼓励了自己很久很久才忐忑不安地走进门打算和妈妈“谈一谈”——关于自己的前途的“谈话”。 然后胎死腹中。余周周前所未有地想念谷爷爷。 死亡是一把匕首,然而流血负伤的是活着的人。余周周坐在房间里面,把自己短短十二年生活中所有能想得到的熟人都回顾了一遍,发现自己竟然一无所有。她茫然地环顾房间,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电话分机上。 13.Fly AwaY 江边的这条小路格外长,略微有点儿斜坡,很滑。余周周小心地一步步蹭过去,抬起左手费劲地找到手表——还有五分钟。 快走!她小心翼翼地跑起来,偶尔一个趔趄,差点儿飞出去。终于走到小路的尽头,拐个弯,抬起头。摆脱了行道树的遮挡,视野豁然开朗,广阔的冰封的江面像一条雪白的龙,安静地伏在那里,伏在陈桉的背后。穿着白色羽绒服的陈桉,依旧冻得耳朵通红,一如初见。他站在白色的世界里,绽放出白色的笑容。“久等了。”余周周忽然有些拘谨,礼貌地欠欠身,一刹那,甚至想要提起不存在的裙角,屈膝回礼。“哦?”陈桉的笑容隔着电话线都能感觉得到,“谁、说、我、不、是?” 余周周后来每每想起那天晚上,总会感慨,陈桉永远可以给她带来奇迹般的时刻。 她盯着电话许久,突然哭起来。余周周一步步走到电话分机前,轻轻拿起听筒,贴到耳边,哽咽到无法说话。谁都可以,能不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浓浓的哭腔钻进话筒中,伴随着抽抽噎噎的呼吸声,余周周能感觉到眼泪滚烫,像岩浆般从脸颊上滚落。“什么怎么办?”听筒那边带着笑意和诧异的声音让余周周吓得几乎跳起来。 “你是……你是……”余周周说出了一句非常对不起她的年龄的话,“你是……神仙吗?” 电话那边哈哈的大笑声终止了余周周的哭意。“对啊,我是神仙,你要许愿吗?”余周周哆哆嗦嗦,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相信电话那边的神秘人。难堪的空白过后,余周周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地说:“我……”我想要什么?余周周愣了半天。上师大附中?学会奥数?还是……“你什么?” “我……”余周周急得都快哭了,她知道神仙都很忙,好不容易连线,自己这样磨磨蹭蹭,会把人家惹得不耐烦的。 “我许愿……你,你能不能再给我三个愿望……”神仙笑得要岔气了。“余周周,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后来余周周才知道,世界上的大多数神迹其实不过是巧合。陈桉的电话号码刚刚拨完,等待的拨号音还没来得及响起,另一边的余周周已经涕泪涟涟地把电话接了起来。 “原来你不是神仙。” “其实晚上更好玩,有了彩灯会很漂亮。不过白天人少,不会有人跟我们抢冰滑梯。”余周周直到现在仍然觉得脑袋蒙蒙的,是的,在她哆哆嗦嗦含含糊糊地对神仙说她很害怕她不开心,神仙并没有问她具体 的原因,反而邀请她周六一起去江边的冰雪游乐场玩。 “陈桉,”余周周还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都多大了,还玩冰滑梯……”陈桉搓搓耳朵,仿佛刚刚想起什么一样从黑色背包里面拿出耳包戴上,然后摸摸鼻子说:“哈,小时候没玩过。”竟然是有些怅然的口气。余周周跟着他进门,门票不便宜,可是陈桉说神仙都很有钱,所以一定要请客。“我们先玩什么?”陈桉双手插兜环视着广阔的游乐场。天空碧蓝如洗,一望无际,仰头的时候,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满整个肺部,让人胸口都会有丝丝的疼,然而却那么舒畅,再缓缓地吐出来,就好像伤口一点一滴地痊愈了一样。 余周周仍然挂着一副略带沉重和担忧的表情。游乐场广袤无垠的白雪世界让她新奇兴奋,可是这种快乐始终戴着枷锁,她自己解不开。 陈桉似乎发现了这一点,他拉起她的小书包,将她倒着拖到了冰滑梯的高高的顶点。“我们坐这个。”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张巨大的棕色纸壳,好像是把纸箱压扁拆卸了一样。陈桉按着余周周的肩膀让她坐在纸壳的前端,然后自己坐在她背后,搂紧了她的肩膀,轻轻地说:“一、二、三,走啦!” 余周周几乎来不及呼喊和闭眼睛,迎面而来的风冲进眼里,好像洗清了所有迷雾。她的背后是坚实的胸膛,就这样张开双臂,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冲向雪白苍茫的大地——她不再沉重,因为她失重了。 和林杨带领她和詹燕飞游玩的小土坡不同,和那种小快乐不同,当纸壳到达底部滑行出很远慢慢停下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刚刚完成滑翔的候鸟,轻轻落地,痛快异常。“还玩吗?” “玩!”余周周几乎是立刻跳起来,从陈桉屁股底下拽过纸壳,差点儿把他掀翻。“喂,你倒是带上我啊!” “这次不带你玩!”余周周恢复了无产阶级无神论接班人的本性,把神仙甩在背后,拖着比她大一倍的纸壳笨拙地攀爬着冰楼梯。 飞翔是会让人上瘾的,余周周在下落的过程中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她只是一只鸟,只是一只无意路过的候鸟,稍事休息后就会飞向远方。 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余周周终于累了,她擦了一下额头上冒出的细密的汗,抬头看见陈桉正靠着灯柱在笑。 她连忙站起来,捡起纸壳,不好意思地递过去:“你……你玩吗?”余周周真心地感到愧疚,人家神仙小时候都没玩过这些,自己居然还和他抢。“ 谢谢,你真大方。” 陈桉带着笑意的揶揄让余周周深深地低下头去。“走吧,去坐狗拉雪橇!” “你确定这是狗拉雪橇吗,神仙?”陈桉哭笑不得,面对挑着眉毛一脸欠扁表情的余周周,只好赔不是。余周周和陈桉各拉着一根缰绳,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缓慢前行,而雪橇上面则坐着一只脏兮兮的灰狗,旁边还跟着另一只耷拉着脑袋的黑狗。他们坐着狗拉雪橇走到远处之后,那只始终跟不上黑狗速度所以导致整个雪橇一直在朝右边转圈的灰狗,终于,颤巍巍地倒下了。他们一起把呜呜哀号的灰狗推到雪橇上,然后拉起缰绳,跟着那只参加葬礼一般沉痛的黑狗一起,朝着远方的大本营前进。 “真倒霉。”陈桉无奈地说。“是因为你太重了。”余周周一本正经。陈桉于是回头狠狠地瞪了灰狗一眼。然后看到余周周正在瞪着他。“你就这样对待神仙?” 余周周这次却没有回嘴,她低下头,努力地拉着缰绳,脚下略微打滑。“你要真是神仙就好了。” 14.你到底相信谁 “陈桉,你要考大学了吧?”余周周很快地转换了话题。“嗯,明年七月。” “不需要复习吗?我姐姐也要考大学,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都要复习,而且总和家长吵架,好像很烦的样子。” “谁说我不复习?”陈桉挑起眉毛笑。“那你怎么还跑来坐滑梯?” 陈桉大笑:“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没完没了地做卷子,人会变傻的。”“那为什么找我出来玩呢?”陈桉用空着的左手摸摸鼻子:“暂时不告诉你,一会儿再说。”余周周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以前离开乐团的时候,不是说要参加比赛然后保送大学的吗?”“哦,你说物理联赛啊。”陈桉笑了,好像那是一件很久远的事情一样,轻描淡写地说,“复赛的时候拉肚子,没考好,只拿了二等奖,可以选择的大学都不是很理想,所以打算参加高考自己考。”余周周直觉那是关乎命运的一件事情,这样倒霉的陈桉,脸上竟然没有一丝尴尬或者遗憾。她肃然起敬,陈桉是有希望拿到一等奖的,他都没有抱怨,那么,一直以来就奥数无能的余周周,还有什么资格为了一次原本就不属于她的初赛而难过呢? 她侧过脸看着陈桉,在蓝天白雪的背景下,少年温和沉静的侧脸让人心生安定,他拖着背后沉重的雪橇,一直是一副轻松的样子。他的音乐天赋,他在振华读书,他家是内置楼梯的宫殿般的大房子……这一切都让人不自觉地羡慕起这个男孩的优秀和幸运。然而,余周周在这一刻窥视到其中的某些奥妙,似乎并不是那样顺理成章,陈桉笑容的背后,仿佛另有天机。 “你会考上清华的。”余周周一百二十分认真地看着他说。陈桉笑了:“完了,我想上北大,这可怎么办哪?通融一下吧,你能批准吗?”余周周一下子红了脸,低头小声说:“……北大也凑合吧……”陈桉哈哈大笑起来:“好,那就委屈我了,去凑合一下北大。” 余周周抬起头去看天空,蓝到极致的世界尽头,到底有多远呢?她一直相信陈桉是可以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的,他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中,最最像主角的一个,保送失利只是大结局前的小挫折,所有的不幸都只是垫脚石,把他送上顶端,然后飞起来。 “真好,这样你就可以去北京。”她出神地说。“你很喜欢北京?”陈桉有些好奇的样子。“不是,”余周周笑了,“我都没去过北京,我从小就没离开过家。暑假的时候,好多同学都去黄山、泰山或者海边玩,可是我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不 过,我很羡慕你,可以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不是去旅游几天,而是……而是彻底离开。” 陈桉不再笑,他认真地看着旁边这个目光茫然、一脸憧憬的小姑娘,然后也偏过头去遥望天际。 “对,我就是想离开。”很短的一句话,可是余周周很讶异地看着他,因为陈桉很少提起自己,他总是笑,总是在安慰别人,帮忙分析别人的事情,却没有主动说过任何一句以“我喜欢”“我讨厌”“我想要”开头的话。 “为什么?”他转过来捏捏余周周的脸:“不为什么。” 于是余周周也不再问。她向来善解人意,不会像单洁洁她们一样追问别人他们不想说的事情。 “周周,你为什么不开心呢?”余周周有点儿惊讶,但是她没有习惯性地否认,只是问:“你怎么知道?”陈桉眨眨眼,笑了:“我是神仙啊。”看到余周周像名侦探柯南一样耷拉下来的眼皮,陈桉打了个哈欠说:“其实是冬至的时候家里面聚会,我跟洁洁打听了一下你的情况。她说你最近有些奇怪,不过你不告诉她为什么,她猜你可能是被奥数折磨疯了。” 这样的答案在情理之中,可是余周周不免有些失望。 那一刻她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改变。曾经只要对着两只兔子贵族就能排遣那些小小的心事,然而现在,她的心事越来越纷杂硕大,她丢失了兔子,却在期盼有一个人能像它们一样,装下自己所有的恐惧和烦恼。而且,那个人必须像神仙一样,她什么都不用说,对方就会明白,省却在倾诉过程中所有的尴尬和难堪的沉默。 陈桉的确不是神仙。她还是礼貌地回答了一句:“竞赛考得不好。我一直很笨,学不会奥数。”陈桉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安慰她“只要努力,总有一天会学明白”,他一脸古怪地问:“你为什么非要学奥数不可呢?你那么喜欢奥数吗?单洁洁也不学奥数啊,为什么你……” 余周周连忙摇头,却又无法解释清楚自己非学奥数不可的原因——那些原因都太世俗、太卑微了,在陈桉面前,在即将考大学的如此优秀的陈桉面前,她不好意思展示自己那些小小的危机和创伤。何况,单洁洁不学奥数,但是她提前学了英语,很多孩子都在三四年级的时候开始在外面补习英语。林杨有时候也会在跟同学聊天时,略带炫耀地摇着头说“idontthinkso”(我不这样认为);单洁洁也曾经指着余周周正在用的圆珠笔笔杆,惊讶地说,这个banana拼错了啊! banana(香蕉)拼的是对是错余周周不知道,但是从那之后她就收起了那支圆珠笔,不敢再用了。 刚才随着冰滑梯飞走的忧郁又粘到了身上。终于,余周周还是鼓起勇气说实话。 “我不能直升师大附中,我得自己考,考试的话要考奥数的……而且,不光是这样,老师说……”余周周深吸一口气,“说我们女孩子上初中很容易跟不上,如果不受奥数训练,或者学不明白奥数的话,就说明脑子笨,上了初中也……而且我考不上师大附中,就要去非重点,还有,还有……”她发现自己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那些理由的背后究竟埋藏着什么,只好住嘴,低着头盯着冰面发呆。 陈桉很久没说话,余周周以为他在酝酿一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自己的话,没想到,他竟然一直在微笑,就像看着一只困惑的小狗。 “笑什么?”“你非学奥数不可?非考师大附中不可?他们说不学奥数上初中就会跟不上,上初中跟不上就上不了好高中,上不了好高中就考不上好大学……”陈桉一口气说完,歇了几秒钟,“于是你就相信了?” 余周周呆住了。“难道……不是吗?” 陈桉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没学过奥数,我也没上师大附中,虽然可能北大不想凑合我,但是我凑凑合合地上了振华,你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 余周周呆愣愣地看着陈桉笑出一口白牙,他大声地对自己说:“你到底相信谁?我可是活的例子哦。” 那一刻,余周周抹了抹因为惊喜和讶异而涌出的眼泪,不得不承认,陈桉的确是神仙。 至少是她一个人的神仙。 15.主角的游戏 余周周做梦一般地微笑起来,她胸中垂坠的那块大石头就这样被陈桉取了出来,朝着天边远远地丢走,她甚至能听到它“扑通”一声砸入江面中。 说来说去,还是害怕走一条没有人相信的道路。然而现在余周周知道,这条路,陈桉曾经走过,也走出了柳暗花明,她为什么不相信呢? “难道,只有这些吗?”陈桉翘起嘴角,并没有让余周周更长时间地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喜悦中。“什么?” “你不开心,只是因为这个吗?”余周周突然感觉到有一片羽毛在自己心尖上轻轻扫过。她有很多悲伤可以用来安慰别人,只有那两件不可以。她有很多困难需要向神仙求助,只有那两件不可以。也许陈桉只是随便问问,可是他无意中“更进一步”的问题,让余周周感慨非常。我可以告诉你吗,神仙?她还在犹豫,就听见背后的黑狗呜呜低吠了几声,撒腿朝前方跑去,出租狗拉雪橇的摊主这才看到他们俩,连忙迎了上来。摊主似乎是生怕陈桉他们会退钱,所以赔着笑脸没完没了地道歉,甚至还踢了那只不中用的灰狗一脚,好像希望他俩看到这一幕能解气。陈桉摆摆手说没关系,余周周在一边加了一句“你不许欺负它”,然后才在摊主谄媚的笑容的陪护下转身离开。 “看到没,”陈桉摇头,“做条狗也不容易。” 周围的游人越来越多了,冰滑梯旁边也开始排队,热闹的人间气息让余周周从刚才苍茫天地仙侣并行的豪迈气势中醒了过来,她开始思考很多很实际的问题。也许陈桉没学过奥数,也没上什么重点初中,然而他毕竟是陈桉。 “……我不光学不会奥数,而且我也没有提前学英语,我……”她还没说完,突然看到陈桉轻蔑地一笑。 “小学的时候提前学初中的课程,初中的时候提前学高中的课程,搞竞赛的时候还要用几堂课把大学课程稀里糊涂过一遍……为什么一定要提前起跑呢?今天做明天的事,明天做后天的事,急什么?赶着去死然后早点儿投胎吗?” 余周周被吓到了,陈桉的语气仍然轻柔,可是有着很强烈的愤世嫉俗的味道。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陈桉,就好像一个什么都看不惯的愤怒少年,微皱着眉头盯着远处的某一个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拉拉他的袖子,陈桉才恢复了一脸笑容,拍拍她的头:“吓到你了?”“没有,”余周周摇头,“说得好。” 余周周第一次吃到了比萨饼。他们在冰雪乐园冻得几乎说不出话 来,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游乐设施。陈桉突然问余周周有没有吃过比萨。 那时候,比萨店刚刚进入这个城市,像当初的肯德基一样,让所有孩子都很向往。余周周喜欢上肯德基的时候,妈妈曾经每天晚上给她外带香辣鸡翅和土豆泥回家,直到她吃得想吐。 在物质上,妈妈竭尽所能地对她补偿,余周周不是感觉不到。周围其他客人都拿着刀叉轻轻地切割着比萨饼,然而他们这一桌的奶油比萨刚刚上桌的时候,余周周就伸手抓起了一块,浓浓的奶酪拖着长长的丝,极为诱人。陈桉笑了。 “你也喜欢用手抓?”“怎么了?”余周周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是唯一抓着比萨往嘴里送的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了那块三角形的饼。“……忍者神龟就是这么吃的啊……”陈桉笑得极开心,也伸出右手抓起了一块:“说得太对了。” 难过的时候就吃东西,因为胃和心的距离很近,当你吃饱了的时候,暖暖的胃会挤占心脏的位置,这样心里就不会觉得那么冷清,那么空落落的。 “周周,不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了?”“不想考。”余周周嘴里塞着洋葱圈,她心情好了很多,说话也直率起来,终于有些小孩子的样子了,“我觉得没意思。”“没意思?” “我不喜欢。我喜欢大提琴,但是没有那么喜欢。我……我说不明白。”“那你想要做什么呢?”余周周吮了一下手指,看着远方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不过,我希望有一天能让我妈妈不再那么辛苦,我可以赚好多好多的钱,然后买一栋特别大的房子,然后我们就能变得像以前一样了。我还想……还想……”还想别人不要再瞧不起我,再也不想看到于老师、周沈然和凌翔茜,再也不…… 她愣住了,含着手指头发了一会儿呆,抬起头看到陈桉温柔的眼神。她说愿望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可是看到这样的目光,突然鼻子很酸。 “为什么只有妈妈呢?”他的话就像一把刀,光泽温柔,却有锋利的刃。余周周抬起头,咽了四五次口水,陈桉的眼神一直是坚定而鼓励的。她放下叉子,擦了擦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我的确只有妈妈。” ……终于,说出来了。 余周周人生第一次完整而平静地对一个人说起自己的事情。她的妈妈和爸爸年轻的时候是恋人,爸爸另娶了家里很有钱很有背景的人家的女儿,妈妈却坚持生下了她——又或者说,是因为太晚了,打胎实 在太危险了。 其实她对那时候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从小“爸爸”和妈妈吵架的时候说过的只言片语、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以及妈妈喝醉的时候抱着她哭泣着说出的那些“悔不当初”和“念念不忘”。 所以她只能告诉陈桉,他们是如何不愿意跟她玩,林杨是如何被她连累,还有奥数。她学不会奥数,不仅仅是因为笨,更是因为她太迫切地想要一步登天,想要做到最好,想要像动画片中一样,大反转,把所有的反派踩在脚下,结局一片光明。 然而没有哭。“其实我一直特别想要报复他们。我想要变得特别特别好,我讨厌他们。”恨可以让人变得强大。“不过我太笨了。我以为我当了大队委员,又学了大提琴,他们说我多才多艺,但是现在我才知道,其实都没有用。”陈桉一直什么都没有说,等到余周周沉默了很久,他才轻轻抓住了她的手。“周周,我们玩个游戏吧。” “嗯?”“我们来玩主角的游戏。”“主角的游戏?” “就是那种主角被很多人嘲笑,瞧不起,陷害,然后突然掉下山崖,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他去了哪里——可是山崖下面总是有洞穴,洞穴里面总是有秘籍,等他重出江湖,大家都发现他已经成了天下第一,无人能敌……”他好像被自己的说法囧到了,所以笑起来,“就是这种游戏。”余周周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到没有人认识你的学校,给自己重新画一条起跑线吧。没有人在旁边干扰,你可以跑得更快。三年的时间,足够你成为一个小女侠。” 余周周感觉到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窗,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日子还可以这样过,愤怒和仇恨也可以用这种方式排遣。 而且,他竟然知道她是女侠。余周周笑了,许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她在陈桉的眼睛里面看到了自己脸上弯弯的月牙。 “嗯,”余周周重重地点头,“这个游戏我一定能通关!”想了想又说,“我也会考上你们振华的!” 最后还是没底气地加上一句:“……考振华……不用考奥数吧?”陈桉大笑着拍她的头,余周周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自己的鼻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可是山崖下面没有洞穴和秘籍怎么办?摔死了怎么办?”陈桉伸出小手指,跟她钩钩手:“周周,我就是你的秘籍啊。”“嗯,”余周周微笑,“我相信。” 在外婆家门口,余周周跟陈桉挥手道别,陈桉突然叫住了她。“周 周,这个东西早就想给你了,结果每次见你都想不起来,总觉得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次终于想起来了。”余周周接过一个厚厚的信封,低下头疑惑地打开。 照片上的小姑娘,独自站在舞台上,抱着大大的奖杯,脸上的笑容灿烂到难以想象。余周周几乎都忘记了,自己曾经这样笑过。“那次你的故事比赛,本来带着相机是准备给洁洁照相的,但是她后来没拿到名次,在台上哭丧个脸,我就没有照,所有的胶卷都奉献给你了。照片洗出来后一直想给你,但是总忘记。可能我也是觉得照片太可爱了,想多留几天吧。” 余周周眼睛有些湿,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着照片上的那个小丫头。“周周,以后都要像照片上那样笑哦,”陈桉俯下身看着她,“一定要笑得那样灿烂才好看。”余周周把照片塞回信封,然后递还到陈桉手里。“你留着吧,你要是喜欢就留着。”陈桉惊讶了:“你不要吗?照片上笑得多好看。” 余周周摇摇头,仰起脸,绽放了一脸比照片上还要灿烂的笑容,在夕阳温柔地映照下,甚至浮现了几分属于少女的清丽美好。 “你留着做纪念吧。”她说,“至于我……你看,我照镜子就可以了。” 16.你和别人,不一样 余周周的变化,就像一夜春雨过后突然绿起来的行道树一般,某天早晨背着书包睡眼惺忪地走出大门,一抬头,就惊讶得合不拢嘴。 她越来越喜欢笑,却很少说话,好像拥抱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在等待什么一样。等不及一般的蠢蠢欲动,还有快乐,从心里往外散发的快乐,并不是以一种兴高采烈的方式发散出来,而是变得更内敛、更沉静,仿佛身边同龄人的一切悲喜和在意都是小儿科。她在自己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已经一步迈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更成熟也更神秘的世界。 不再像个小丫头,而是一个少女。她继续准备着每年夏天的大提琴考级,最后的十级,就像是一个句号,对某个人和某个世界的完满告别。然而奥数班再也不去上,甚至能够做到无视于老师的白眼—— 单洁洁终于忍不住,在某天悄悄地问她:“周周,你怎么了?”余周周摆正笔袋,把从书店租来的《名侦探柯南》往书桌里一推,歪头一笑:“没怎么啊。” “我觉得你有点儿怪。”单洁洁低声嘟囔,看余周周不打算解释,才别别扭扭地说出真正的意图。 “你怎么跟詹燕飞那么好啊?”“你不喜欢她?” “没!”单洁洁发现余周周越来越擅长乾坤大挪移,越来越像……自己那个表哥,她连忙笑了笑,“我怎么不喜欢她了?我就是……你看你都不理我了。” 单洁洁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余周周笑起来,拉拉她的手:“我怎么不理你了?”“昨天说大家一起去批发市场买同学录,你都不和我们一起去。”“哦……”余周周挠挠后脑勺笑了起来,“因为我不买同学录,所以不想去。”“难道你已经买好了?”单洁洁惊讶万分,“你都不告诉我!”余周周摇头:“我没买,也不想买。”“你不写同学录?”单洁洁几乎感觉自己看到了怪物。 这一年的初夏,几乎所有人都疯狂地在私底下传递着同学录。女孩子们挤在一起,为不同的款式而左右为难:大本还是小本,粉色还是蓝色,风景还是动漫,活页还是档案夹,内容是否齐全,必填项目里面有没有星座、血型,有没有座右铭和喜欢的明星、热爱的食物…… 同学录的丰厚程度代表了这六年的人缘,大家都非常重视。余周周手里积攒了一堆活页纸,上面都用铅笔在右上角标注了主人的姓名。她一张一张迅速地填写着自己的姓名、昵称、星座、生日……然后在每一张背后“毕业赠言”的部分认真地写上“祝前程似锦,时时开心 ,事事顺利,万事如意”。 搞怪的、煽情的、亲昵的……大家都忙于开发各种各样更有个性的留言,更重要的是,很多没有捅破窗户纸的暧昧对象都把这张同学录看得很重很重。大家都在犯愁,因为究竟能升入师大附中还是八中始终是压在这些男孩女孩心上的大石头,可是又不能多说什么,只能点到为止地说一句“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余周周始终写着那几句话,只有在单洁洁、李晓智和詹燕飞三个人的同学录上面多写了几句回忆过往的话。 谁都不知道,她只是不想留下任何痕迹。余周周的生活中经历了许多分离,她似乎已经比同龄人更早地预见了这些所谓“永远是好朋友”的承诺是多么的脆弱——他们所有人在时间和距离面前都是无能为力的,甚至都无法对抗自己的健忘和无情。成长的道路上总有更新奇的事情、更有趣的新朋友,但人的心灵很小,根本装不下那么多,所以一路前行,一路抛弃。 直到六月中旬的星期二,林杨在放学路上堵住了她。 四年级的鼓号队和花束队要参加共青团的庆祝大会,下午要集训,会很吵闹,所以全校下午放假。余周周背着书包路过操场,看到那些穿着鲜绿色鼓号队服装,顶着日头排队的孩子,突然抬起头看向灰色的教学楼,有种轮回的滑稽感。 生命就像陀螺,转来转去,于是生生不息。她刚刚结束了感慨,就看到林杨拎着书包靠着围墙正在瞪她。“有事吗?” 林杨从背后拽出一张浅绿色的纸:“你还好意思问?你看看你给我写的这都是什么啊?” “林杨,祝你前程似锦,时时开心,事事顺利。”余周周来回看了好几遍,“这怎么了?”也没有错别字啊。“你怎么能……怎么能……”他急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他托詹燕飞把同学录交给余周周,殷殷期待了好久,终于在今天收回来,结果就看到这么一句毫无特点的话。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余周周在很多人的同学录上面都写了这样一句话。写给我的话怎么能和写给他们的一样?林杨觉得特别委屈,可他只是捏着纸在半空中抖了半天,最后才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写的,和给别人写的一样,甚至……甚至……还少了一句!!!” 余周周这才发现,她把“万事如意”那句给落下了。 “对不起,我现在就给你加上。”林杨几乎让她气得鼻子冒烟:“重点不在这儿!你给我重写!”“重写?”余周周低头看着 那张纸,很为难。林杨的同学录格外大,她为了让留言区看起来不那么空,于是把那几句话竖着写,特意把每个字都撑大,所以现在根本没有补救的余地了。 “我给你一张空白的,你重新写!”林杨说完就开始在书包里面翻翻找找,掏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 “要不明天再说吧。”余周周抬起手挡在额头上,躲避初夏渐渐开始毒烈的太阳。“不行,你拖拖拉拉的,这张就十几个字你都写了两个星期,等明天?说不定毕业了你也没办法给我!”余周周无奈摊手:“那你要我怎么办?” 林杨站在原地想了半天,忽然脸红了,支支吾吾半天才僵硬地说:“……你去我家吧。” 爸爸妈妈去上班了,所以他们不会知道的。下午的时间,让她在自己家里面好好写,写不好再重写。林杨迅速地谋划着,一瞬间几乎想要跑回班,朝小张老师借教鞭来下午备用。 “我不去。”余周周摇头。其实,她是故意给林杨写了和别人一样的毕业赠言。面对着那张画着一只小狐狸、好像碧绿麦浪一般的同学录,她手足无措了好多天,才下定决心在上面下笔。写了像赠给别人一样的话,就是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慌什么,慌到竟然落下一句话的地步。“不去不行!”林杨彻底被她的态度给激怒了,又或者说,是因为自己期待万分最后当头被泼冷水的事实而恼羞成怒了,甚至都忘记了去害怕自己的爸爸妈妈。他直接扯起她的手,拽着她就往门外跑。 “你要干什么?”余周周费了半天劲想要把手抽出来,可是眼看着手腕都红了,就是拽不出来。她从来都不知道林杨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林杨跑出操场之后,怒火一点点消失了,心中突然有些异样。他一点点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却不敢回头看身后的女孩子究竟是什么表情。然而现在,即使是松松地拉着她,对方也不再挣扎,沉默无声地,任由他牵着她回家。他们就这样保持着奇怪的姿势,一前一后,胳膊扭着,脑袋低着,脚步飘忽,手心发烫。 周围的景物渐渐淡化成毫无意义的布景板,林杨喉咙发紧,而且胳膊扭得很疼,背后的女孩子彻底成了甜蜜的负担。他想松手让胳膊缓解一下,却又舍不得,骑虎难下的时候,身后一直钝钝的脚步声突然加快了,林杨的心跳漏跳了一拍,侧过脸,发现余周周竟然就这样走到了自己的身边。 而且,没有松开他的手。林杨脚步飘忽,好像在做梦,却不知道 这个梦境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像人永远不能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周周?” “嗯?” “没事。”林杨低着头,嘴角缓缓上扬,漫溢出难以言说的甜。 17.万事胜意 余周周在门口换下鞋,走进客厅。林杨的家里好像比以前有了一些小变化——但是哪里变了,她记不清了。 小时候的记忆实在很有选择性,她能记得林杨在省政府幼儿园滑梯前的别扭表情,还有被饭盒砸了之后身上狼狈的汤汤水水,却记不住他家当年用的是什么颜色的墙纸。“你吃什么水果吗?我给你倒杯果汁吧,你喝水蜜桃还是猕猴桃还是菠萝?对了,还有巧克力派和话梅,你等一下,我给你拿过来!”林杨完全把教鞭的事情抛在脑后,转而投入了喂猪大业中。当他端着盘子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抬起头就看见余周周微微前倾着身子,正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的书柜,目光沿着排列好的书脊一点点地移动。略显单薄的腰身凸显出刚刚发育的青涩,余周周今天没有梳马尾辫,而是梳成了公主头,只把一部分头发在脑后用浅蓝色的贝壳发卡固定住,剩下的柔软长发都披散在肩上,随着她的动作绸缎一般流泻下来。林杨的目光追着发丝的踪迹,不经意间落在她瘦削的肩上。学校粗制滥造的白色校服在夏天总是有点儿透视作用,他不经意地捕捉到了领口附近的浅蓝色胸罩肩带—— “林杨?”这一声突然的召唤让心虚的林杨差点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余周周从剧烈咳嗽的林杨手里接过盘子,放在学习桌上面,转过身疑惑地盯着他:“你没事吧?”“没!”林杨连忙低下头,在书桌底下的柜子里面翻找起来,然后拽出一个淡蓝色的卡通文件夹,从里面抽出一张活页纸,递给余周周,“嗯,给你,重写一张吧。”余周周接过那张纸,迅速地把第一面上的基本信息填好了,然后面对背后的一大片空白发呆。 “好好写哦,写不好我还要你重写,反正活页纸我有的是!”“我写不出来。”林杨七窍生烟:“你到底想干吗?”“给我看看别人给你写的同学录好不好?” 林杨愣了一下,就把手里那一大本都递给了余周周,然后坐在她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用修长雪白的手指一页页地翻动着同学录——那里面都是让他很骄傲的成果。每个人都给他写得满满的,很高的评价,很美好的祝福,丝毫没有敷衍——除了余周周。 前程似锦,事事顺利。好土,亏她想得出来。余周周看到凌翔茜的那页,背后的赠言几乎没有任何伤感的祝愿语句,只有细碎的回忆,字里行间的熟稔和亲密无间丝毫不是装出来的。那是一种天生的自信,好像从来没有怀疑过,未来他们还是会在一起的。 那么自然亲近,就像蒋川在同 学录的背面错字连篇不知所云的所谓赠言,最后末了还要加上一句:“林杨你去吃大便吧!趁热!” 然后她看到了余婷婷的。中规中矩的赠言,娟秀的字迹,乍看上去没有一丁点儿的特别。然而最后一句话,平平静静地放在那里:“你永远是我心里最优秀的大队长。” 只是这一次,少了一句“生日快乐”。余周周侧过脸去看林杨,他正读得津津有味,好像根本就忘记了当年那个没有署名的玻璃苹果的存在。 余周周合上本子:“好吧,我给你写。”林杨兴高采烈地把纸铺展在桌子上,同时很狗腿地递上了蓝色的水笔。没想到,余周周根本没有长篇大论的打算,她大笔一挥,只唰唰写了四个字。“万事胜意”。 林杨都快吐血了:“你干吗,我让你过来,难道就是把那四个字补上?”余周周摇头:“你看仔细了,这四个字跟那四个字不一样!”万事胜意,不是万事如意。“你已经万事如意了,什么事情都如你的意,我就不祝你这个了。这四个字是我外婆告诉我的,我一直觉得这是最好的祝福,我只送给你。”余周周十二分认真,林杨忽然不敢抬头直视她明亮的眼睛,只是盯着脚下浅灰色的拖鞋,仍然有点儿不高兴地问:“哪里好?”“万事胜意的意思就是,一切的结果,都比你当初想象的,还要好一点点。”她举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在他眼前比量出“一点点”的含义。林杨的目光却从她食指和拇指之间的空隙穿了过去,直接对上了余周周笑意盈盈的眼睛。他低下头,从她手中抽走那张纸,别扭地说:“哦,好吧,那就这样吧。”说完后,林杨就开始后悔。完成任务的余周周自然就可以离开了,他舍不得,然而又不知道找什么借口才能留住她。然而今天的余周周格外地配合,一点儿都不和他对着干,也不……也不欺负他。“你家里面有迪士尼动画的全集?”“嗯,小时候看过。”林杨费力地踩在凳子上,把它们从衣柜上拿下来,“你要看吗?”“好啊,我没看过。”余周周随手抽出一盒,“就看《白雪公主》吧!”“真够傻的。”林杨把这句评价咽进肚子里面,笑嘻嘻地打开电视。电影开演之后,他从托盘里拿起一个苹果狠狠地咬了一口,又递给余周周一袋旺旺仙贝。余周周很沉默地看着,在林杨无聊到几乎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不对,不对。” “哪里不对?”林杨啃着苹果,扬眉问她。“她长得不像白雪公主。”“哈,”林杨笑了,“难道你见过活的?”“你不懂。”她摇摇头,“不看了,没意思。”她大喊: “你能不能别再欺负我?” 林杨关掉电视,有点儿无助地看着余周周。她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样子竟然有些忧伤。 “林杨,你最喜欢的童话是哪篇?”他被这个问题弄得很意外,想了半天才回答:“《灰姑娘》……你呢?”余周周笑了:“我喜欢《夜莺》,是安徒生的,讲一个国王和夜莺的故事。”“我没看过。”林杨对余周周感兴趣的一切都很好奇,“给我讲讲。”“以后吧。”余周周说完之后自己都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偏过头看了看林杨的书桌,“哦,你家买了电脑?” “嗯,”林杨点头,“咱们学校的微机课用的系统实在太破了,居然还是win32。” 可是余周周丝毫不关心win32的系统究竟有多么破,林杨觉得她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道她在担心着什么。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书柜上,然后呆呆地看了许久。 林杨也抬起头,一眼就望见被放在最高层左边那一格里面的黄色卡带,六十四合一。他曾经万分小心地踩着椅子把它放在那里,可是一次都没有玩过。 “周周,你以前,为什么不想跟我玩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问题很幼稚,可是他很想知道。 “不为什么。”余周周摇头,突然笑了,“林杨,一起打游戏吧!就玩那盘带。”可怜的六十四合一,这么多年,包括余乔哥哥在内的三个人谁都没有玩过。又是魂斗罗,又是第三关,余周周似乎从来就没进步过,不过她毫不焦躁,心安理得地拖累着林杨。林杨也什么都没说,就站在一边开枪替她打掩护,等待着她笨拙地追上自己。 一个简单的游戏,打得很漫长。玩松鼠大作战的时候,余周周总是操纵自己的那只戴帽子的松鼠从背后偷袭同伴林杨,把他的松鼠举起来,然后朝着眼镜蛇扔过去。林杨最终忍无可忍,放下手柄朝余周周白了他一眼:“你乐意!谁让你不躲开?”林杨被噎得没话说。的确,他乐意,他从来就不躲开,无论游戏里面还是游戏外面。他俯下身,用右手托着下巴,盯着gameover(游戏完结)的屏幕微笑起来。“好吧,是我乐意。” 那天,余周周迎着满天红霞走在回家的路上。转过身,就能看见林杨家的阳台,他还站在阳台上朝她挥着手,几乎都能想象到对方脸上傻乎乎的笑容。 她低下头,鼻子有点儿酸,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冗长的毕业典礼终于结束,无论如何,詹燕飞和余 周周都算是这一届的风云人物,她们和林杨、凌翔茜等人仍然在典礼上出现了,诗朗诵或者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各司其职,演了最后一场戏。 “你要回城西念书?”“嗯,三十五中学。周周,你到底决定去哪个初中?”余周周神秘地摇头:“不告诉你,不过以后我会给你写信的。”詹燕飞眼睛里面含着泪花:“周周,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子。”余周周微笑:“你是我心里永远的小燕子。”还好,她们谁都没有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余周周远远地看到被一群学生和家长围在中间怀抱鲜花的于老师,她站在外围看了许久。 于老师几次三番说要跟余周周家长谈一谈,然而妈妈总是冷笑一声说“贪得无厌”。几个月前,妈妈终于空出时间和余周周认真地就升学问题谈了很久。 “你们老师能帮上什么忙?她不过就是想趁最后的机会再收点儿礼。去师大附中的事情,我都帮你打听好了,放心吧周周。”“什么?”余周周惊讶万分,“我可以去师大附中?”“怎么不可以?”妈妈不解地看她,“师大附中也招收议价生啊,托关系再交两万元钱建校费就可以了,还能找人进最好的班级呢,有什么难的?我前一阵子太忙,明天就去给你跑这件事情。” 之前所有关于奥数和前途的纠结,其实竟然只需要关系和钱就能迎刃而解,她却以为自己已经被抛入绝境。 余周周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荒谬的惊喜。然后很快就褪去了。 “可是,妈妈,我不想去师大附中。”她一字一顿,清凌凌地说。没有人逼她。 女侠余周周是自愿从悬崖上跳下去的。为了一个陌生的。 当人群略微散去的时候,她鼓起勇气走到于老师面前。正在低头整理领花的于老师抬起头才看到面前的女孩清秀的面容,她并没有说出任何临别赠言,反而皱皱眉头,再次提及升学的事情。 “余周周啊,你最后到底怎么想的啊?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着调的学生,你的学籍档案最后调到……” “于老师。”余周周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于老师,其实你可以做个好老师的。”于老师讶异地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余周周。“可是你根本就不想。” 余周周终于代替一年级的自己说出了淤积在心底的话,义无反顾地转身离开。 林杨终于逃离了挤满家长学生的后台,他奔出剧场的大门口,刚好看到余周周背着书包离开的背 影。“周周!”他大声喊起来,毫无顾忌——因为爸妈一起出差了。余周周回头,他兴高采烈地拽着她的书包带:“周周,一起回家吗?”“今天我有事。”余周周低头不看他。 林杨很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样啊,那我们再见面就要等到开学了。我暑假的时候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欧洲,爸爸去谈生意,正好带我和妈妈旅游,可能要去一阵子,假期就不能见面了。不过,开学的时候咱们就能见面了,我会给你带礼物的,我要去好多个国家呢。” 余周周勉强地笑了笑:“哦,好好玩,一路顺风。”林杨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还在一边自说自话。“你说,这回咱们能不能分到同一个班?”余周周抬眼,眼底有他看不懂的情绪流动。她动动唇,好像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只化为一个笑容。“嗯,说不定呢,说不定……能分到同一个班级呢。”到时候见。 林杨摸着后脑勺,好像小学一年级入学时被饭盒砸到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九月一日的天空格外阴沉。他倔强地等到校园中的人都快走光了,才把墙上张贴的分班名单一张张地看完。根本就没有余周周。你骗我。林杨沉默地盯着墙上的红纸黑字,好像要把它盯出个窟窿来。她一直在骗他。 当年四皇妃告诉皇帝,我明天还过来。可她同样没有来。 十三岁的林杨,已经是个小小男子汉了,却在下雨天的围墙边哭得一塌糊涂。手里拿着的特意给她带回来的法国巧克力早就被秋老虎的天气烤化了,又被雨水浇得更加惨不忍睹。 余周周最后一次用失约和离别狠狠地欺负了他。她说,你已经万事如意了,所以我祝你万事胜意,就是,一切都比你想象的,还要好一点儿。 大骗子。林杨咬着牙。他什么时候万事如意了? 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有一个人,从来就没有如他的意。 18.从告别开始 余周周仰起头,正午炽烈的阳光让她睁不开眼,外婆在阳台上的身影有些模糊,只能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 妈妈戴着大墨镜,遮住半张脸,靠在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边,同样抬着头,却没什么表情,过了几秒钟,才说了一声:“走吧,周周。” 余周周用力地招招手,好像看到外婆微微点了点头,就钻进了越野车的后排。车里的冷气让她一下子从里到外地轻松起来。“就后备厢那点儿东西?没有落下的?”驾驶位上的陌生叔叔问。“没有。”妈妈说完,叔叔就立即起车,“我们只有一点儿日用品和衣服,还有周周的书,不用搬家具,自然轻松。”“我记得你动迁之后分下来的那套房子应该空了有两年了吧,一直拖拖拉拉地装修,怎么最近突然要搬家?你不是说,在你妈家住得挺好吗?”“是挺好,周周上学方便,晚上我也不用特意赶回来给她做饭。除了我嫂子翻几个白眼之外,的确很省心。” “那我上次跟你说周周要去师大附中我有认识的人能帮上忙,后来你怎么没信儿了?” 妈妈摘下墨镜,回头看着周周笑了一下。“她不去,死活要回北江区读书。” “那你就由着她?小孩儿懂什么,北江区重点和师大附中那是一个档次的吗?”余周周闻声低下头,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怀里那本书的封面。妈妈摇摇头:“她要是那块料,在哪儿读书都能有出息。如果不是那块料,我就是花钱给她供到北大、清华,照样被踢出来。”余周周透过后视镜,看到那个叔叔不置可否地一笑。“再说,”妈妈继续补充,“这样我工作也方便得多。我们老总年前就说过,以后滨江路上的办事处就交给我了。去北江住,的确要近得多,我照顾她也方便,搬回去就搬回去吧。” “不过,”那个叔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我老早就跟你说过,动迁那套房子,从房子本身到地段再到物业,各个方面都不行。你卖了那套再买别的算了……” “那套房子不能卖。”妈妈突然很突兀地打断了叔叔的话,却不解释为什么。叔叔有些讪讪地一笑,接上去:“不卖……倒也行,但你手头又不是没钱,买个好点儿的房子住着也舒服。江边新开盘的盛世天华就不错,你这两年拼得这么狠,我听人家说你股市里面也没少捞钱,攒在手里又不能下蛋……” “我得给周周未来攒钱啊。”妈妈很自然地截下他的话,“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女儿一定要过得比别人好。你以为我一天到晚 这么忙,都是为了自己?” 余周周的睫毛微微颤动。然而叔叔有段时间没说话,车里的空气一时有些凝滞,他才缓缓地开口:“……谁说……谁说你这辈子就这样了?”声音低沉,语气迟缓,有隐约的怜惜。余周周当时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感觉,她只能感觉到气氛的异样,空气中能嗅到暧昧的甜。怜惜,就像很久前的那个说要娶妈妈说要好好疼妈妈,最后突然消失的,那位叔叔。怜惜也许是爱情的开始。我怜惜你,于是我爱上你。而我更怜惜我自己,于是我离开你。然而妈妈突然用一声爽利的笑划破了这种气氛,她轻快而毫不在意地说:“都一把年纪了,这辈子还能怎么样?对了,我刚才还想问你呢,嫂子工作调动的事情怎么样了?我之前装修买地板砖的时候就没少麻烦嫂子,你看现在搬个家又要劳动你。本来打个车我们娘俩儿也能把东西搬过去的,结果净给你们添麻烦……” 叔叔眼角闪过一瞬的尴尬,立刻调整了语气,同样笑得很豪爽。“她一天到晚瞎折腾,更年期。就那工作的事儿,其实都是她自己闹的……”仿佛刚才那种诡异的气味从来没有存在过。余周周那时候还只能像只小动物一样从眼角眉梢中读出一点儿异样,却无法对自己解释。然而很多年后,当她懂得了一切,站在时间的河畔望着对岸那个把玩着墨镜、笑得轻快坚强的聪明女人,嗅到了一种浓浓的哀伤和酸楚。 她从来没问过妈妈这些叔叔是谁,他们为什么拍拍她的头说“你好”,又为什么突然消失。 尽管她知道妈妈不会责怪。余周周已经悄然成长,更加懂得不去触碰别人心里的禁区。再亲密也不行,是妈妈也不行。车缓缓停下,余周周跳下车,帮妈妈把东西搬下来,看她谢绝叔叔“帮你们搬上楼” 的好心。 于是自己也微笑着,勉力提起一包衣服说:“谢谢叔叔,叔叔辛苦了。”仰起脸,看到妈妈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岁月流逝,妈妈不再穿平底鞋,不再说话轻柔,不再看大部头的书。然而,她永远这样美。 新家没有想象中好,小区里面杂草丛生,建筑残土东一堆西一堆的,好像很多地方还没有完工的样子。可是余周周仍然很满足。 她搬过三次家。从动迁的地方被人赶到大杂院,后来又依依惜别奔奔搬回外婆家。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哭。 这是她自己的家,她新世界的起点。所有新的开始,都是从离别中开出的花。而一个人的离别,往往是另一个人的开始。余周周永远 是那个离开的人,这一次,她却要站在原地送别陈桉。 余玲玲因为复读的事情和家里吵架的时候,陈桉已经凑合上了北大。余周周从来没有担心过他,因为陈桉是神仙。 从游乐场离别之后,她就没有再看见过他。她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他,他笑着问:“愿不愿意来火车站送我?” 余周周抱着玻璃罐子在站前广场挤来挤去,手中黏腻的汗让瓶子变得滑溜溜的。她小心翼翼,紧张兮兮,胳膊都酸了,终于远远看见陈桉和一群人站在火车站的巨大钟楼下。 那个冰天雪地中有些愤世嫉俗的少年,此刻又挂上了一脸月亮般遥不可及的笑容,正和周围人寒暄着。余周周忽然想起很久前的那个故事比赛前的走廊上,也是同样的隔膜,不清不楚地就划分了界限。 他俯下身就可以拍到她的头,而她踮起脚,伸长双臂,也无法触及他世界的边缘。 不过余周周还是硬着头皮溜过去。单洁洁没有来,陈桉的同学都把她当成是亲戚家的小妹妹,丝毫没有注意她的存在。 陈桉也只是惊奇地挑了挑眉,然后低头匆匆说了一句“等一下他们买了站台票给你一张”,然后就忙着去跟别人寒暄了。余周周准备了很久的“恭喜你”根本来不及脱口,撅起的嘴唇最终抚平成了一道弧线,微笑着安静地站在一边。直到他们上了站台,陈桉已经做好准备上车,他嘴角的笑意终于不再模模糊糊,而是有了一丝志气昂扬的意味。余周周一愣,好不容易捕捉到他的目光,焦急地用眼神示意他:“等我一下。” 陈桉果然停下来,走到她身边:“周周?”“给你!”余周周连忙递上玻璃瓶。里面装了很多千纸鹤,五颜六色,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泽。 余周周的手工并不好,劳技课大多数作品的得分都是“良”。许多女孩子沉迷于用色彩缤纷的塑料管编织幸运星或者用彩纸折叠千纸鹤与风铃的时候,她只有在一边儿眼巴巴看着的份儿。毕业前,单洁洁教了她好久,她才勉强学会了叠千纸鹤。 不过她折好的千纸鹤,不像别人的那么灵活。真正的千纸鹤,轻轻地朝前后不同方向拉动头和尾,翅膀会轻微扇动起来,就好像真的在飞一样,而余周周折叠出来的全是像尸体一样不会动的笨鸟。 而且,非常丑。于是她折了很多,放在罐子里遮丑,甚至为了防止露馅儿,把口都封死。然而陈桉还是不紧不慢地拧开了瓶盖,指着里面的双面胶封口说:“这是…… ”余周周窘迫极了,低头结结巴巴地说:“封,封上好,省得……省得它们跑了……”陈桉大笑起来:“说得对,省得飞走了。”然后低头用笑意盈盈的眼睛直视她:“周周,谢谢你。”余周周轻声问出了她最想说的话。 “我能给你写信吗?”陈桉讶异地微张着嘴巴,然后很快地笑了。“当然,当然,周周……”他眼睛盯着地砖。余周周长出一口气。 “但是我想我不会回信。”他接着说。 余周周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为什么”的“为”字本能性地溜出了唇边,被她硬生生地收回来了。 她几乎能感觉到背后那群不明就里的人的目光,把自己的颈后烤得很烫。陈桉没有笑,目光中有一丝不忍,但还是没有松口,安静而坚决地望着余周周。余周周低下头,几秒钟的呆滞后,很快就仰起脸微笑起来。 “没关系。”余周周不知道陈桉断然说出自己不会回信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她喜欢观察大人的行为,也喜欢偷偷揣测,像一种孤独的游戏。可是她从来不曾研究过眼前的神仙,或许是直觉自己一定看不懂对方,或许是出于一种敬意或是畏惧。 余周周向来都很懂事地不给别人添麻烦,也很少坚持什么。可是这一次,她还是固执地把自己新家的电话号码折成四方的卡片塞到他手里。 “不用给我回信,但是到了那边一定告诉我你的地址。”陈桉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好像面对的是一个胡搅蛮缠的小孩子。这样的神色让余周周有些失望,甚至有一瞬间的不满,可是她强压下心头萦绕的情绪,鼓励自己把话说清楚。 “你……你……你以后肯定……希望你在那边生活得很好,认识很多陌生人,尝试很多以前不敢尝试的事情。你不用记得我,我只是想给你写信,你不给我回信,那样正好,省得我总得等到你的回信才能写新的一封,而你肯定回得特别慢,这样会耽误我写信的。” 这样的理由让陈桉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解冻,他的目光柔和下来,重新开始盯着地砖。 “所以……所以干脆就不要回信,我可以想写就写,写好多好多,你爱看不看!”最后一句,其实只是希望陈桉不要拿自己当负担,然而说出来的时候太紧张急躁,反而有了一点儿赌气的意味。余周周自己也感觉到了,她很尴尬地想要挽回一下,却听见陈桉轻轻的笑声。他把那张纸片握在手心,然后从口袋中掏出钱夹把它塞了进去。“好。” 没有一句多 余的解释,简短有力,让刚刚长篇大论的余周周有些缓不过来。他点点头,提起放在地上的行李,最后朝同学说了几句话,转身上车。余周周这才注意到,陈桉的爸爸妈妈一直站在外围,陈桉上车的时候几乎都没有看他们一眼,更不用提道别。他的父亲是个英俊的中年人,微微有些发福,肤色很白,表情凝重。而他的妈妈,始终是一副淡到极致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 她在站台上傻站了一会儿,火车呜呜鸣笛,缓缓开动。余周周其实是第一次来火车站,以前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庞然大物一点点加速离开,拖着长长的尾巴,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 她一点儿都不悲伤。这完全出乎意料。余周周第一次知道,炎热的天气,黏腻的汗水,某些眼角眉梢的小细节——比如陈桉眉头微皱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一切都会一点点瓦解情绪和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一切回归最最平实的那一面。 不过,她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憧憬和跃跃欲试。有一天,余周周想,我也会坐着这个拖着长尾巴的家伙,去远方。 “陈桉:”余周周坐在崭新的浅米色书桌前,展平淡红色格子的原稿纸,摘下英雄钢笔的笔帽,写下这两个字加一个冒号,然后笔尖悬空了许久。不是她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只是她卡在了一个微不足道的问题上。记得以前看电视中念家书,似乎总会说一句类似“展信安好”或者“见字如面” 一类的话,可是她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所理解的那几个汉字,迟迟不敢动笔,最后还是咬咬牙,写上了“你好”。 傻到家了。她揉揉鼻子,决定不再纠缠于这些细节,继续写。 “今天是初中入学报到的日子。我到了北江区十三中读书。白天忙了一天,学校说为了公平起见,各个班要通过抽签来分配班主任。我听说,我们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刚毕业的师专学生。我站在队伍里面远远地看她走过来,发现……你知道吗?她身上一共穿了七种颜色,我还以为是有人把彩虹打散了之后运过来的呢。其实我觉得小学毕业体检的时候查色盲,应该找她来帮忙。” 余周周停笔,才发现自己写着写着就把脑子里面不着调的想法都写出来了。她愣了一下,赶紧把那页原稿纸扯了下来,可是捏在手里想了想,又重新铺在垫板上。 余周周想给陈桉写信,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就像一只雏鸟本能地寻找着温暖踏实的所在。可是她从来没想过通过这些信得到什么嘉许或者回报,甚至哪怕是 一句“周周最棒,周周一定可以实现梦想”一类的鼓励,她都没有奢望过。 倾诉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行为。当在比萨店对他说出“我的确只有妈妈”的那一刻,余周周心里的闸口打开了,积蓄多年的潮水般的情绪找到了一条河道奔流入海。 陈桉就是那片海洋。她不能关闭闸口,也不能让河流改道。余周周接着把那些不靠谱的内容继续写下去——再难听,毕竟也是实话啊。 她坦然地笑起来。“这个学校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校舍老了点儿,但是有一面墙爬满了爬山虎,天凉起来之后,有点儿泛红,在夕阳下一片灿烂,非常非常美。我原来一直把这个学校想象得很差,这样我就不会失望了。妈妈以前总说事与愿违,我查了《现代汉语词典》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那么你说,如果总是许一些很糟糕的愿望,实际情况是不是就会变得很好?” 又跑题了。余周周的食指不小心碰到笔尖,染上一片蓝。她连忙站起来寻找纸巾,头一低,就看到了桌子上面的那本书,名字叫《十七岁不哭》。 封面有些折损,还带着点儿污渍。余周周先是挤在人山人海中看完了墙上张贴的分班情况,然后又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漫长的抽签过程结束。无意间晃到角落,看到一个女孩子正坐在花坛边沿看书,低着头,佝偻着后背,像一只肥硕的大虾。 这个比喻不是很厚道,但是绝对贴切。她个子不矮,有些胖,稍微显得有些紧身的粉色t恤让她弯腰时腹部的圈圈“轮胎”更明显,黑色短裤下裸露的小腿上有跌倒留下的伤疤,结的痂还没有脱落,凉鞋带也是断裂的,竟然用塑料绳勉强代替,而且——脚趾很脏。 余周周控制不住地呆望着她,突然有种被打动的感觉。浮躁沉闷的阴天午后,周围叽叽喳喳的人群瞬间被静音,女孩子专注地盯着放在腿上的那本书,几乎可以用“贪婪”来形容。 余周周记得某个名人说过,他扑到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到面包上一样。她曾经觉得这句话很傻,可是现在才发现,名人名言永远不能轻视。 不知道站了多久,左脚有些麻痒痒的,她换了个姿势,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大叫:“你在这儿干吗呢?!我他妈找你找了半天,你跟你那个死爹一样,就知道祸害我一个,我他妈的上辈子造孽欠你们的啊?!” 人群中杀出来的女人叫喊声虽然高,但是声音沙哑,气息不足,所以几乎没人注意,然而在余周周听来格外刺耳。坐在花坛边的 小姑娘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本能地捂住头,瑟缩了一下,连眼睛都紧紧地闭上了。那本书从她的膝盖上掉落下来,还被她自己踩了一脚。 最终她被她妈妈掐着上臂拖走了,余周周目瞪口呆许久,才缓缓地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了那本脏兮兮的书。 《十七岁不哭》。为什么呢?她盯着书名想了半天、还是有点儿困惑。是不能哭,还是不应该哭? 余周周对“十七岁”这三个字无法想象。在十三岁的余周周看来,人的年龄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十七岁的余乔哥哥和十七岁的余玲玲,甚至十七岁的陈桉——他们完全不同。 “周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快过去排队,抽签结束了,你们该见班主任了。”妈妈走过来,伸手牵住周周的手腕,温暖柔软。余周周仰头看着自己的妈妈,又想起刚才的那一幕,竟然第一次有了一种强烈的同情心,甚至是一种残忍的优越感。她好惨。余周周想。“那是什么东西?”妈妈这才注意到余周周手里的书,“哪儿捡的?脏不脏?”她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书脊,摇摇头:“别人的。我……我得找机会还给她。” 余周周把脏兮兮的书放上书架,然后擦干墨水,重新坐到书桌前,在她给陈桉的第一封信上写下最后一段话:“我今天忽然觉得自己很幸福。原来幸福这个词是需要对比的,和更惨的人对比。虽然我觉得这样不好,很阴暗,可是我必须告诉你,通过对比感受到的幸福,才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293?所谓新的开始,不过就是把往事以更高难度重演一遍。 ?时间是伟大的魔法师,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十七岁看起来如此美好,那里会有一个清俊优秀的白衣少年,会有真挚的友情、洒脱的生活,甚至那种不得不割舍的朦胧爱情和为考试叫苦不迭的烦恼,在她看来都值得羡慕。 ?报复和追究并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很多事情,你只能忍耐着,让它一点点沉寂下去。 1.所谓新生活 “陈桉,你好!“我没有和你说过我小时候学拼音的事情吧?” 余周周左手托腮望着黑板上一排排的aabddee,右手握着钢笔在崭新的本子上面认真地记笔记。身边的同桌早就因为这样无聊的内容趴在桌子上面打哈欠了,她低眉看了一眼对方,然后嘴角微扬。 那一排字母让余周周突然想起了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堂课,她们开始学习拼音。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满心疑惑慌乱地瞪着黑板,也没有用笔杆捅捅李晓智轻声问“这是什么”,她小学前没有学过拼音,初中前也没有提前学过英语,然而心情截然不同。余周周回过头去默数自己生命中所经历的几次困顿,并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思索着它们带给自己的意义。她已经记不清楚曾经拿着四十分的卷子迎着众人的目光穿过教室回到座位的时候,究竟是什么心情。但是她知道,如果没有那一刻的尴尬无措,没有后来瞬间的豁然开朗与后悔不迭,现在的她不会这样平静地面对英语这片未知的领域。 所谓新的开始,不过就是把往事以更高难度重演一遍,她所能做的,就是学会等待。“你知道吗?我突然发现时间特别特别伟大。虽然以前我就知道,可是那时候我不懂。” 她不知道这句有些做作的话是不是会让陈桉笑话她,不过,她是真心地感激——虽然不知道在感激谁。 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不急不缓,不会因为你处在困境中就快走两步,也不会因为你幸福得意就慢走两步。 时间是最公平的魔法师。 余周周在语文课上听到一声恐怖的号叫,仿佛是一只从楼上奔逃下来的猛兽,紧接着是雷声一般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到后门玻璃外快速扬起又劈下去的一只手,挥着长长的木板,白色的漆面一看就知道是从课桌上拆下来的。多人的高声的叫骂声和咣当当的撞击声让走廊听起来像是人间地狱,班级里面的同学还在发愣,后排的三个男生已经一跃而起,几乎是扑到了后门上,趴在后窗边兴奋地观望着。 “我x,这不是初三的赵楚吗?”“我他妈的早就说过他得意不了几天,三职那几个人码了十几个弟兄天天在门口堵他,他翻墙跑了,结果人家今天就找到班里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语文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矮个子短发女人,永远挂着冰雕一般的表情,她见怪不怪地扫了一眼门外,就随手拎起数学老师的教具往黑板上狠狠地一拍,巨大的响声让底下的学生集体打了一个寒噤。 “都给我回座位去!都没规矩了是不是?!”三个男孩子有点儿悻悻然地离开后窗走回座位。余周周也心有余悸地转过头翻开教科书,低头浏览今天要学的那篇文章,莫怀戚的《散步》。翻了两页,又转过头去。倒数第二排靠窗的角落,跟小学一年级时的余周周同样的位置,坐着一个穿着深蓝色防雨绸外套的女孩子,深深低着头,仿佛刚才的骚动与她全然无关,她的马尾辫高高地翘着,像张皇凌乱的公鸡尾巴。 那个女孩子,就是《十七岁不哭》的主人。余周周开学第一天看到她和自己同班的时候觉得非常神奇,也很开心,正要走过去对她说“你的书在我这里”,想了想却停住了脚步。 那就等于告诉对方,你被你妈妈又打又骂,我都看见了。余周周还是忍住了。开学一个多月了,她还没有和那个女孩子说过一句话。 语文老师用平板的声音继续讲着课:“所以这里出现了两个母亲、两个儿子,作者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谁来说说?” 最后四个字明显只是走过场,她并没有期望会有人举起手发言,于是问完之后就低下头去看点名册。 “辛美香?” “辛美香?”底下已经有隐约的笑声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那个女孩子受了惊吓一般站起身,低着头,一言不发,好像一根木头。“说话啊!”语文老师拧着眉头叹口气,以为对方是上课开小差没听见自己的问题,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刚才问,这里出现了两个母亲、两个儿子,作者这样做的用意是什么?”时间是伟大的魔法师,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然而辛美香是可以和时间一起静止的人, 余周周不清楚到底是谁对谁下了咒语。一分钟过去了,不明就里的语文老师死盯着那个垂着头的女生,班里的笑声渐渐响起来,又被语文老师恐怖的表情压制住,回归到一片死寂。“她怎么回事?故意的?”她低头询问第一排的余周周。班主任看了档案之后得知余周周是师大附小的学生,就对她很是高看,排座位的时候让她坐在了第一排。她摇摇头,小声补上一句:“她……她不是故意的。” 余周周并不清楚这种做法有什么故意无意之分。语文老师第一次提问辛美香,觉得不可理喻,然而同样的场景其实已经在英语课上发生过无数次了。 本来应该是班主任的英语老师做了普通科任老师,一位教数学的中年女人成了这个班级的班主任,余周周并不觉得奇怪。抽签这种东西,可以保证一时的公平,事后的 一切,还是“好说好商量”的。 依旧穿得仿佛调色板一般的英语老师非常喜欢“开火车”这种提问方法。从第一排的同学开始,后排的同学依次站起来回答问题,走着蛇形,最后再循环到第一排。她会语速很快地把新学的课文内容用这种提问重复许多许多遍,“howareyou?”“fine,thankyou,andyou?”(“你好吗?”“谢谢,我很好,你呢?”)…… 辛美香是一节损坏的铁轨。她站起来,堵在那里,一言不发。无论老师怎样对待她——从一开始的循循善诱,满面春风地鼓励劝导,到后来皱着眉头训斥,直到现在这样,引导整列火车绕路而行——辛美香从来就没有过任何表情,难堪、脸红、哭泣……什么都没有。 余周周仰头看着语文老师,她们都领教过语文老师发怒时的恐怖场景,心里甚至替辛美香捏了一把汗。 然而语文老师只是点点头,对她说:“你坐下吧。”然后从余周周的笔袋中抓起一支笔,在点名册上打了一个叉。 让余周周觉得心情不好的,还有另一件事。北江区重点,在生源和管理上的确与真正的好学校有一定的差距。班级里面已经不复刚开学时那种怯生生的安静,上课时窃窃私语,下课时男生女生打成一团。坐在第一排的余周周倒是没有被波及,可是已经有同学反映坐在后排听不清老师讲课了。 班主任气鼓鼓地把数学课改成了自习课,然后开始点名,把几个很安分的同学挨个儿叫到教室外面谈话。 然而并没有走远,声音也洪亮得很。“咱们班现在的状况你也知道,老师现在需要你协助我把害群之马找出来。从现在开始,你就算是老师的卧底,别让别人知道。你每天把在别的老师的课上说话的同学的名字都记下来,单独交给我……” 余周周坐在教室里,把头深深地埋进英语书里面,哭笑不得。“陈桉,有句话我觉得不应该说,因为很不礼貌,可是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你不要批评我——我觉得我们班主任老师有点儿傻。”教数学的班主任老师姓张,叫张敏。开学的那天,她大笔一挥将名字写在黑板上,然后正色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教数学,我叫张敏,敏是敏捷的捷。”而且丝毫没有看出下面的同学为什么会笑。张敏很黑,非常黑,又胖又丑,还不会穿衣打扮。刚开学的第一天训话,就找不到点名册,急急忙忙地把自己那个深蓝色的布口袋倒过来,在讲台上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洒脱地说了 一句:“算了,不废话了,咱们开始上课。” 那是余周周初中的第一堂数学课,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盯着黑板的时候目光有多么热切和专注,小心翼翼,诚惶诚恐。那样的目光几乎吓到了张敏。 “我当班长了,而且还被调到了第一排。我原来以为老师因为我是师大附小的学生才对我好,后来才发现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后来才看了我的档案,对我更加好。“她说,我在数学课上的目光太热烈,如果她是个男老师,可能都会以为我爱上他了。 “你说,哪有老师这么说话的啊?“所以我觉得她有点儿傻。“不过,我喜欢她。我觉得她是个好人。” 余周周停笔,望着最后一句话,忽然愣住了。她想起某个仿佛梦境一般的深夜里,陈桉对她说,对你好的就是好人,对你不好的就是坏人。 她曾经,并不承认这一点。现在才发现,某些作出判断的理由,已经悄然渗入血液。她以为是直觉,其实,背后都有着并不算明智也不算公平的原因。 2.挤破水晶鞋 余周周蹑手蹑脚走到辛美香的位置上,把手中的那本《十七岁不哭》轻轻塞进她的书桌里面。 辛美香的书桌很乱,里面不知道究竟塞了多少东西。余周周不经意一碰就稀里哗啦掉下来一堆杂志和练习册。她吓了一跳,连忙蹲下来手忙脚乱地往里收,突然看到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小东西,不由得停了下来。 《美少女战士》的水晶贴纸,还有《还珠格格》的不干胶。余周周愣住了,这种花花绿绿粗制滥造的小玩意儿是很多女孩子格外喜欢的,可是“很多女孩子”里面似乎不包括辛美香这样的女生。人在做亏心事的时候感官总是格外敏锐。余周周突然听见背后有细微的响动,猛地转头,就看见辛美香黑黄的面庞,眼睛直勾勾的,毫无神采,像一个悄然而至的幽灵。余周周吓得魂都飞出来了。 “我……”她咽了口口水。体育课,解散之后她一路小跑回到班级,想趁着屋子里面没有人的时候把那本小说塞还到辛美香的书桌里面,神不知鬼不觉。之前是不知所措,后来想要还书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地翻开了第一页,一直看到昨天晚上才看完,终于下定决心今天物归原主。没想到被现场捉赃,这些偷偷摸摸的努力都白费了。辛美香又变成了石像,就仿佛英语课上那一截错位的铁轨,表情中看不出愠怒,却让人心惊胆战。余周周狠狠心,低头从书桌里面把《十七岁不哭》又使劲儿拽了出来,各种杂物再次哗啦哗啦掉了一地。“我是还书的。”她甚至用挂历纸给那本书包上了白书皮,“你记得这本书吗?”辛美香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动动唇,伸手接过那本书。 “好看吗?”“什么?”还在绞尽脑汁编造“捡书”理由的余周周愣了愣,“你说什么?”“你看了吗?好看吗?”辛美香的身上有一种诡异的执着,余周周张口结舌了一会儿终于恢复正常。“好看,”她笑着点头,“特别好看。其实这个还有电视剧的,我跟我妈妈说了,她给我买了vcd呢!你看过吗?”辛美香摇摇头:“书我还没看完呢。简宁和杨宇凌在一起了没?”余周周咬着嘴唇,有点儿脸红,低下头说:“没,没有。他们……他们为了好好学习,所以……”抬眼看到辛美香的神情有些落寞,赶紧补上一句,“不过,以后有可能,我觉得他们有可能——我保证!” 说完自己都有点儿想笑,她保证有什么用?两个人面面相觑,余周周想了想,轻声问:“你喜欢简宁吗?”那个谨慎自持、聪明勤奋、温文尔雅的白衣少年。辛美香一下子脸红了,也不回答她的问题, 转身就走出了教室后门,把余周周自己一个人扔在了教室里。 余周周低头轻轻摩挲着书皮,恋恋不舍地把书再次塞进了辛美香的书桌。如果刚才辛美香能回答一句“喜欢”,那么她会立刻接上一句“嗯,我也是”。余周周站在自己初中的开端,踮脚张望着遥远的高中。十七岁看起来如此美好,那里会有一个清俊优秀的白衣少年,会有真挚的友情、洒脱的生活,甚至那种不得不割舍的朦胧爱情和为考试叫苦不迭的烦恼,在她看来都值得羡慕。 而且那所学校也叫振华。书里的振华有虚构的简宁,这里的振华有曾经的陈桉。 余周周的初中生活顺利得难以想象。张敏对她的优待让她的数学恐惧症一点点痊愈了——她竟然对在黑板前顺利解出计算题的余周周说:“你真聪明。” 语言方面的天赋也让她在语文和英语两门科目中得到了老师的青睐。而真正把她推向最高点的,是期中考试。她准备了好久好久的期中考试,最终结果是全班第一、全年级第二名。每一科出成绩前都会有同学跑到老师办公室去打探,余周周是最心焦的那一个,偏偏要装作很不在乎,把自己强行钉在座位上,目不斜视,假装听不见自己仿佛咚咚战鼓般的心跳。 他们祝贺她:“余周周,你真厉害。”余周周扯起一个僵硬的笑容,微红了脸庞,一点儿都不淡定地说:“胡说,谁说我厉害……我一点儿都不厉害……”大家继续起哄,佐证是成绩和排名。然后她更僵硬地推辞,大家更起劲了……余周周第一次不排斥被一群不熟悉的同学围在中间起哄,他们的嬉闹声听起来这样甜蜜,她突然觉得他们每个人都长得很好看。“陈桉,我知道我应该戒骄戒躁,这只是第一次考试,以后还会有很多次考试,我一定不会得意忘形的,我的路还长着呢!”笔尖停驻在纸上,她不再摆出一副谦虚得不得了的表情,傻笑起来,摸摸鼻子,又加上一句。 “不过……现在让我得意一下吧!“我好开心。” 陈桉的确一直没有回过信。余周周早已经不再抱希望,第一封信寄出去之后,她的确还是象征性地等待了一周,略微失落之后就放开了手脚,信纸也不再专门选择,随手撕一张演算纸都可以写信。 即使一直写着不会有回音的信,余周周仍然不会觉得难过。现在,连总是板着脸的语文老师都会在看了她的作文之后面带笑容地摸摸她的头,平均成绩在年级中下游的六班里面,余周周是老师们最大的骄傲。她甚至拥有了很多朋友,喜 欢她的人那么多,大家说她漂亮,说她成绩好,说她和气。周末的时候,有小姐妹挎着她的胳膊去文具店挑选漂亮的笔记本和各式圆珠笔;下课的时候,许多人围在她的桌子边询问她课外都做哪些练习册…… 命运毫无预兆地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为她穿上了水晶鞋,小小的灰姑娘诚惶诚恐,甚至都来不及谢恩。 “陈桉,你都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快乐。”然而余周周忘记了,命运这个喜怒无常的王子,无论他是想亲吻你、拥抱你,还是要扇一巴掌实施家庭暴力,都不会提前打招呼的。自习课中途,班主任张敏带着警惕而阴险的表情毫无预兆地冲进班级里面的时候,大部分人还在笑嘻嘻地打闹着,最后一排的那三个男生还没来得及把支在课桌上的脚收回去。 再怎么张狂,面对“找家长”这三个字,还是要发抖的。“徐志强,你怎么回事?我上次骂完你,你还不长脸?!”“我他妈怎么了?!”徐志强把脚从课桌上撤下来,扯着嗓门冲着张敏喊。他长了一张马脸,而且不刮胡子,总是穿着一身带亮片的黑衣服,他也是班里面唯一拥有手机的男生,每句话里面都有非常不雅的词。 “你刚才是不是说话了,打扰前后左右的同学学习,你好意思吗?!你跟我喊什么,你能耐了你?!” 班里面一男一女的对骂一时半会儿不分胜负,徐志强嚣张地靠着墙,牢牢咬住一句话:“你问问谁看见我说话了?”他朝全班同学努努下巴,“问啊,你问问,谁敢说看见我刚才说话了?” 张敏气得满脸通红,一不做二不休,指着余周周大声说:“余周周,你跟老师说,你刚才听没听见徐志强在自习课上骂人,还喊话?” 余周周愣了,她缓缓站起身。张敏的目光充满了信任,而徐志强斜斜的目光里面,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所有人都在看她,余周周慌了,她知道自己没有中间道路可以走。“我……” 从他们上初中开始到现在,教室里面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安静得仿佛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余周周轻轻点头。“是,他说话了。” 张敏总是帮“卧底”亮身份,还逼着她当面打小报告。可是,余周周还是顶住恐惧站在了她这一方,只是因为她说过自己一句“你真聪明”。 徐志强张大了嘴,还没反应过来呢,“我x”刚说了一半,就被张敏拧着耳朵拖出了教室。 余周周看到了徐 志强瞟她的那一眼里面浓浓的威慑,顿时大脑一片空白。走廊里面传来张敏单方面的怒斥,徐志强反而不再反驳,可是那种沉默让余周周不寒而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张敏换了一副口气开始接电话,然后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离开了,只留下一句:“你先给我回班,等我给你爸打电话!”几秒钟后,教室后门被撞开,“咣当”一声,连玻璃都在晃。 “我x你祖宗八辈!”余周周颓然回过头,看到他身边的几个兄弟把他拦住了,在一边七嘴八舌地说:“别惹事儿,打坏了你赔都赔不起,跟娘儿们一般见识干什么”,好像在谈论一只易碎的花瓶。她沉默地低着头。“你知道吗?陈桉,我觉得我特别无能。他骂得很难听,但是我不敢回嘴,是的,我怕他揍我。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骂人可以这样难听,但是我哭不出来。他足足骂了十分钟,没有停。也没有人为我说话。我有那么多‘好朋友’,谁也没有为我说话。 “谁也没有。“他们在这个男生离开教室之后很久才敢走过来对我说,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不怪他们,你看,连我自己都不敢站出来。“最难过的是,我还要笑着对他们说,我才不在乎呢,我一点儿都没生气,谁跟流氓一般见识。好像这样说就能挽回一些面子似的。“其实我知道,我笑得特别假。”余周周轻轻戳破眼前瑰丽的粉红泡泡,她屈辱地低下头,然后看清了泡泡背后的人心。 “不过,倒是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很开心。”余周周停下笔,眼前浮现出辛美香诡异的笑容。那天做课间操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牵起半边嘴角,笑得有些恐怖。“我在他的凳子上撒了一大把图钉。”她说。 3.英雄不再 辛美香甩下一句话就走,笨拙的背影在余周周眼里竟有了几分潇洒的味道。她一直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全班同学做完课间操陆陆续续地走进班级里面的时候,徐志强公鸭般的惨叫声几乎把房顶都掀开——余周周后知后觉,尽管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望向徐志强,可别人是惊讶,她是惊喜。 徐志强正和兄弟聊着,得意扬扬,看都没看就往椅子上一倒,然后就像火箭一样蹿了起来。 其实只扎上了两个——不过足够了。班主任张敏正在班里询问整件事情的经过,徐志强已经被人扛走送到了医务室。 余周周回过头,朝倒数第二排角落的辛美香轻轻地眨了眨眼睛,无声地说,谢谢你。辛美香迅速低下头,好像根本没看见一样。 “陈桉,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只是她们再找我出去玩,我会找借口推掉。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妈妈了,她却对我说,以后长大了我就会习惯这种‘各人自扫门前雪’,也不会再怪他们。妈妈让我不要太理想化,不要太严苛,人际关系差不多就好,否则自己会过得不开心。其实我不大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做生意的,只需要合同不需要真心,可是我需要。 “陈桉,你有朋友吗?围着你的人远远比围着我的人多吧?可是你有朋友吗?”萍水相逢的同窗,几年后匆匆别离各奔前程,是应该感谢他们松松垮垮陪自己一程,还是应该遗憾于不能真心相交?余周周心底升腾起的困惑久久不散,她仍然笑眯眯地对待班级同学,仍然为了振华而认真学习,可是那充满了无耻谩骂的十分钟,像心底关押的一头困兽,时不时闷闷地嘶吼两声。 不过,很快就有另一件事情需要她担心了。 请假三天的徐志强回班上课之后,用拳头教训了一个看到他之后忍不住笑出声的男生,让全班同学都不敢再谈论他屁股上的钉子。 余周周很早开始就不再从后门进出,她在第一排,那些男生在最后一排,楚河汉界,眼不见心不烦。然而体育课下课回班的时候,她还是看到这群男孩子守在前门互相调笑,那个徐志强远远望见她,竟然还笑了一下。 意义不明的笑。余周周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腰间一路冲上后脑勺,就像一只猫竖起了后背的毛。二话不说,她转身拐进了后门,穿过半个班级坐回到自己第一排的位置上。但是抬起头,竟然发现他们并没有离开前门,而是齐刷刷地看向自己,偶尔几个小弟样的人物还会用肩膀撞一下徐志强,再朝余周周的方向努努嘴。 余周周闭上眼睛,脑子里面忽然很不着调地浮现了一个场景——旧上海,十里洋场(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十里洋场),她穿着旗袍摇曳生姿地走在街上,突然围上来几个形容猥琐的小混混儿,敬业地奉上了经典台词:“小妞,陪爷几个玩玩?” 这时候,应该出现一个穿着军官制服的帅气男人,三拳两脚把他们踢飞,化作夜空中几颗闪亮闪亮的小星星,伴随着“你们等着,爷饶不了你们”的号叫——然后她抬眼,看到军官英气逼人的脸庞,还有温润如春风拂面的关切问候:“你没事吧?” 余周周深深低下头去,脸红了。 “我说多少遍了,谁让你们围着门口转悠的?都打预备铃了,耳朵都聋了啊?!”尖利的嗓音把她唤回了现实,她抬起头看到班主任张敏晃着臃肿的身体走进了班级,那几个混混儿已经耷拉着脑袋,一脸不情愿地走回了后排座位。 ……救美了。虽然英雄是女的。而且——张敏的毛衣好像穿反了。 余周周摇头,认命地翻开了数学书。各种符号冲进脑海打散了旧上海的十里洋场,有一张面孔突然格外清晰。一个小小的身影,万分别扭地拧过脸,寻找着“屁股”二字的文雅说法。又或者和另一个身影扭打在楼梯间,大喊着“她要是野种,你他妈就是多余的”。尽管不自知,但他的确是她的英雄。余周周盯着笔袋发呆很久,最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放学之后,余周周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书包,就走到讲台前,拧湿抹布开始擦黑板。“周周,把黑板槽也好好擦干净,上次咱们班就因为黑板槽里面粉笔灰太多被扣分了!”值日组长在远处喊。余周周答应了一声,就卖力地清理起黑板下方接粉笔灰的黑板槽,不一会儿,黑灰色的抹布就布满了雪白的斑点。“喂,余周周!” 余周周回头,看到徐志强的某个小弟正在她背后贼眉鼠眼地轻声唤她,还时不时偷瞄正在班级前门跟学生家长谈话的张敏。 不用猜都知道,肯定是心里有鬼。“什么事?”余周周很冷淡地转过头继续擦黑板。“徐志强有话对你说!你到男厕所门口来一下!”余周周这只小猫再次奓了毛。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连手都有些抖。 “我不去。”她也开始瞄着张敏,对方正眉飞色舞地跟家长阐述着自己管理班级的心得体会。 “你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十五啊?”男生说话有点儿结巴,明显是刚学会这个俗语,运用得还不大熟练 。 余周周不理他,继续低头清理黑板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告诉你——”男生的嗓门刚刚一抬高,张敏就转过头喊了一声,“你吵什么?怎么还不回家?!”男生吓得立即转身就跑。余周周松了一口气,对张敏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她虽然有点儿傻,可关键时刻还是有用处的。“喂,余周周!”余周周无奈地回头,这回又换了一个人。 “你别怕,徐哥说了,上次的事儿就算彻底了结了,你不懂事,他也不怪你给他打小报告。徐哥度量大,你不用担心。” 张敏刚才的举动让余周周心里踏实多了,恐惧渐渐被愤怒的小火苗燃烧殆尽。她站在讲台上居高临下地瞪着那个传话的男生,眼神恶狠狠的。 “有——屁——快——放——” 男生小鸡啄米般点着头:“放,立刻就放……你去一趟吧,就男厕所……”“有话就在后门说。”男生一溜小跑去传话,又屁颠颠地跑了回来:“那就后门,就后门。”余周周举着黑白相间的抹布,她甚至都想好了,如果这个男生还是执意要找她麻烦,她就用抹布抽他,不论后果。消失很久的豪情又一点点在心间复活,她有什么可怕的?这个世界没有英雄,所以,大胆地举起你的抹布!! 然而女侠的武艺疏于练习,酿成大祸。余周周刚一从后门探头出来,就被人捂住嘴巴拖到拐弯处藏了起来,所在的位置刚好是张敏视线的死角。 余周周吓得大脑一片空白,抹布在右手都被攥出了黑水。眼前男厕所门口,黑压压一片人。 4.重逢 余周周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群——十几个很稚嫩的男孩,表情做作,一看就是初一的。还有三四个貌似是初三的学生,懒洋洋地靠墙站着,嘴角带笑,似乎准备好了看热闹。她咽了一下口水,攥了攥唯一的武器——抹布。 ……这架势,一张抹布好像抽不过来。正对面的徐志强仍然拉长着一张马脸,面色比平时还黑。余周周下定决心,抽贼先抽王。她已经感觉到了肩膀在微微发抖,于是打定主意不开口,害怕声音的颤抖会暴露自己的恐慌。 “行不行啊,都几点了?快开始啊!”最后排初三的麻子脸男生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徐志强才有了点儿笑容,转过头去朝学长点头哈腰一阵,才敛起声音,指挥起背后的小弟兄们。 “一、二、三!”徐志强低声喊。男厕所前的初一小男生们仿佛排练好了一般,全体齐刷刷地单膝跪地,声音整齐划一。 “嫂子!”余周周措手不及,吓得靠紧了墙壁,张皇地看着徐志强和面前黑压压的一片人。 他们都仰着脸,晶亮亮的眼睛里面有着凑热闹的兴奋劲儿,闪闪发光地投向她。“平,平身……”她话音未落,这些男孩子都刷地一下跳起来,纷纷拍着徐志强的肩膀说恭喜。这时候,余周周渐渐冷静下来,她用小手指轻轻抠着墙皮,感觉到它碎成一小块一小块掉在脚边,发出簌簌的声响。必须赶快跑。她侧过脸观察了一下被这些男孩子堵住的走廊,盘算着乘其不备猛地冲出去会有多大胜算,突然感觉右手被人牵了起来。徐志强小眼睛里面饱含的深情让余周周不寒而栗,他像蹩脚的琼瑶剧男主角一般凝望着余周周,左手牵着她,右手插兜,嚼着口香糖,顺便还在抖脚。 “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很虚伪,我也知道我浪迹人生,一直不拿女人当回事儿,直到,我遇见你。”余周周茫然地看着他,很希望打断眼前男生的告白,诚恳地建议对方,你还是揍我比较好。 “你的逃避,是因为不爱我,还是因为爱我却不信任我?”余周周很想赶紧把手从他黝黑多毛的手掌中拽出来,却又恐惧于对方人多势众,不敢用力。她知道自己其实仰脖子大吼一声“张老师”也许能把张敏从远处召唤过来,可是——如果不能呢? 在那一刻,她忽然再一次想起了林杨。在师大附中一定没有这样的“流氓团伙”,即使有,在她挨徐志强辱骂的时候,他一定会站出来,更何况此时此刻? 然而十三中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了盖世武功秘籍而掉在山崖 底下的英雄,如果遇到了斑斓猛虎,是不可以退却的。“那些都是过眼云烟,我想说的只有一句,我爱——”“徐志强!”余周周终于开口,嗓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哆嗦。“诗朗诵”被打乱的徐志强眼神有些呆滞,他停住,看着她把手从自己的手掌中抽离。 “我不喜欢你。”余周周大声说。周围的人立时神态复杂地开始窃窃私语,徐志强早就褪去了情圣附体时的肉麻劲儿,那张马脸上的横肉暴起。 “谁规定你喜欢我我就一定喜欢你的?不过你要是因为这件事情就报复我,你……你这心胸,根本就不是男人!” 后排几个初三的男生已经笑翻了,他们朝一个清秀白净的男孩努努嘴,那个男孩就笑着走过来,手里拎着一本书,用书脊敲了敲徐志强的头。 “我今天放学要是直接走了,就错过一场好戏啊。赵哥说你看书之后走火入魔了,照着人家的情节排练了好几天?” 看书之后?余周周抬起头,目光紧盯着被男孩拎在手里的书。封面上是一个穿着日本水手服的女孩子,还有几个粉红色的大字:《爱上调皮优等生》。 她知道这种书,也听那些女生说过,都是“不健康”的书。在余周周还没想明白这之中的关联的时候,男生们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纷纷走过去对徐志强开玩笑般地拳打脚踢,骂他精神病。 余周周贴着墙边低头小跑,想要趁乱逃出去,结果却被一只手拎住校服的后领拖了回来。 “余周周,我告诉你,我他妈今天是给你面子——”徐志强看来已经结束了“演出”,恢复了本色,而且极为恼羞成怒。 “余周周?”刚才那个拿着书揶揄徐志强的白净少年似乎吃了一惊,余周周正在对着徐志强龇牙咧嘴,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少年的表情。 “徐志强!”那个少年朝他们大喊了一声,余周周这才把目光投向他。少年清秀疏朗的眉眼看起来有些面善,不过终归是个陌生人——自然,她怎么可能认识这些不良少年。“徐志强,我才想起来这个女生我认识,你给我个面子,别跟她一般见识。”面子受损的徐志强哪里听得进这些话,他面红耳赤,揪住了余周周的领子就不撒手。“学习好的女生一抓一大把,这个不识抬举,你换一个不就行了?强……强扭的瓜不甜。”说完又笑着指指手里那本花里胡哨的书:“人家亚弥和冬树可是互相喜欢,哪像你这样,跟土匪抢压寨夫人似的。” 再凶悍的小混混儿,说白了也只 是十四岁不到的孩子,面子挂不住的徐志强恶狠狠地瞪了余周周一眼:“滚!长得又丑又肥,书呆子,谁他妈瞎了眼才喜欢你!” 刚才也不知道是谁瞎了眼。余周周把领子从对方手里拽出来,整了整,轻声说了一句:“恭喜你重见光明。” 然后,拔腿就跑,也不管背后多少人在笑她。跑到班级门口才发现,张敏早就不知去向,虽然背包和卷子还扔在讲台上。组长诧异地看了看气喘吁吁的余周周,看她拎着抹布低头走回黑板槽前,继续一点点地抠着粉笔灰。 其实后背早就被冷汗浸得冰凉。他们终于扫除完毕,余周周洗干净手,和抹布依依惜别。抬眼,看到刚才那个白净男生和另一个长得像小耗子的男孩斜挎着书包从班级门口走过去,他们也在朝门里张望。“你等一下!”余周周拎着书包跑出门,他们两个停下来,小耗子歪着嘴咯咯地笑。余周周白了那个男生一眼,对刚才替她解围的男孩子鞠了一躬。 “谢谢你。”男孩展颜一笑:“你不记得我啦?” 余周周疑惑地看着他,旁边的小耗子也一脸询问。“我是……”男孩子急迫的神情一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带着歉意笑了笑。“走!”他拽着小耗子的领子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走了。余周周望着他们的背影愣了一会儿,才抚着心口长出一口气,靠墙慢慢蹲了下来。其实,她真的很害怕。 晚上回到家,妈妈已经做好了饭。余周周拿筷子挑着米粒,心神不宁。“周周,怎么了?”余周周思前想后,终于开口,“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妈妈,有人喜欢我……” 余周周的妈妈哭笑不得,连忙抽出纸巾给她擦眼泪:“有人喜欢你是好事,哭什么?不是吧,别人喜欢你,就把你激动成这样?” 余周周连忙摇头,刚刚的紧张恐慌终于找到了出口发泄。她抽抽搭搭地哭,根本解释不清楚,当她看到男厕所门口乌泱乌泱的一片不良少年的时候,究竟害怕成了什么样子。这件事情,余周周并没有写信告诉陈桉。她仍然会把那些琐事和感触写在各种纸的背面寄给他,唯独这件事情,只字未提。 经历了近在身边的恐怖威胁,她才知道,月亮太远。人间的种种,它只能在天空中远远地看着。余周周拥有的,不过是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那件事情过去之后的第二天早晨,余周周的妈妈亲自送她上学。在余周周多次用最最委婉的方式解释了张敏的无能之后,妈妈终于放弃了将此事告诉老师的念头。 报复和追究并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很多事情,你只能忍耐着,让它一点点沉寂下去。 不过让余周周宽心的是,徐志强只是瞪了她几眼,并没有继续找她麻烦。没过几天,她就听说徐志强有了女朋友。 隔壁班的女孩,据说是个好学生。这件爆炸性新闻在初一年级私底下传扬了好几天,徐志强率领一干兄弟喊嫂子的浪漫举动被捧上了天。余周周嘴角抽动,哭笑不得。妈妈接送了她几天发现平安无事之后,就任由她独自回家。周五的晚上,余周周路过学校附近那个半地下室的租书屋,看到里面空无一人,突然心血来潮地走了进去。老板记人的本领很强,看到她进门,就把两大本合订本的漫画《通灵王》摞在柜台上。“丫头,你上次要的书!”余周周吓了一大跳,连忙从兜里掏出十元钱押金递给老板,抱起脏兮兮的漫画说了声谢谢。目光巡视一周,幽暗的租书屋里面杂乱不堪,各种书和杂物都摞在一起,书架上的、桌子上的、地上的…… “我再随便看看。”她轻声说完,就低头走到漫画区假装认真地看起了书脊上的名称,同时用眼睛瞟着老板——她很想飘到那个专门摆放言情小说的乱七八糟的书柜前去找一本书,但是又十分难为情。 终于逮到老板转身进里屋,她才快步走到那个“思想不健康”的区域,抬起头飞速浏览着书的名称和花花绿绿的封面。 终于找到了那本《爱上调皮优等生》。余周周抽出那本书,警惕性极高地再次走回漫画书区才翻开了封面。用了几分钟快速浏览,她弄清了整个故事的剧情。小混混儿冬树与优等生亚弥不打不相识,欢喜冤家,喜结良缘。我呸。余周周不屑地往后翻着,突然看到某一页的插图,吓得差点儿把整本书都扔出去,赶紧合上了,却感觉封面都在烫手。 ……两个人……在接吻……衣服穿得好少……余周周恨得牙都痒痒。这个徐志强,真恶心!不过,一想到他冒着傻气模仿书里的情节告白,甚至还背着蹩脚的台词,她就有种幸灾乐祸的快乐,好像窥视到了黑社会老大不可告人的秘密。真缺心眼。余周周想。却忘记了自己私下也没少依照漫画和电视剧做类似缺心眼的事情。 她叹口气,正准备把书放回书架上,突然感觉到后颈有股热热的气息,好像有人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呼吸。 余周周猛地回过头,眼前的人正是那天替自己解围的少年。“啊,是你——你怎么都不出声啊……你想吓死谁啊……”余周 周双手背后,把书藏了起来。 “你在看什么?”少年饶有趣味地往她身后瞟着。“没什么,没什么,我……”她空出一只手,指着被她暂时放在桌面上的《通灵王》,“我借了本漫画。”少年转过身去研究桌子上的《通灵王》,余周周连忙在漫画区找了个空位把那本《爱上调皮优等生》塞了进去。314 “我已经付过押金了,我得走了。”余周周假笑着,抄起桌子上的漫画书,“再见!”少年却拉住了她的袖子,满面笑容地说:“周周,你真的不认识我啦?”“你是谁?”这一次,他似乎不再像上次一样顾忌着身边的同伴,笑得很开怀地大声说:“我是奔奔啊!” 余周周张大嘴巴傻呆呆地望着他。其实,她早就记不清楚奔奔的长相了,记忆中只是留下模模糊糊的轮廓。但是这都不重要,奔奔长高了也好,变样子了也好,他永远是奔奔。余周周尖叫起来。 老板急急忙忙从里屋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只见一个小姑娘眉开眼笑地掐着一个少年的脖子,摇来晃去。他笑了笑,放下帘子重又回屋了。 余周周兴奋了半天才平静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问:“怎么就我一个人高兴,你怎么也不叫两声……” 奔奔歪头一笑:“我好几天前就已经高兴过了啊!”是替自己解围的那天吧?余周周只顾着傻笑,呵呵呵,呵呵呵,拉着奔奔的袖子摇了又摇,最后连自己都忍不了自己的白痴举动,努力收敛了笑容。“那……那天,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就是奔奔啊?”奔奔闻声,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那一瞬间,余周周终于又看到了小时候那个安静腼腆的小伙伴。“我兄弟在旁边呢……我怎么说……”余周周了然地点头。 一个黑社会老大,名叫奔奔——这无论如何都让人无法接受。 (上部完) 314 5.疯狂的扣子 与奔奔的重逢让余周周长时间都略显沉重的心情一下子飞扬起来。 别后多年,戏剧相逢,原来并不是电视剧里面才有的离谱情节。 又或者说,离谱的从来都不是重逢,而是他们竟然还记得彼此,并真心地想念对方。 很多人缺少的不是重逢,而是一颗念旧的心。 余周周有太多话想跟奔奔讲:“你这些年在哪里读的小学,你家住在哪里,我们是不是还是邻居,你怎么能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然而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所以索性只是傻笑,反正这个小伙伴在身边,来日方长,他们可以慢慢地聊。 “原来你是二班的啊,”余周周笑了,“可是我一直都没见过你。” “我倒是见过你几次,你们班值周,你早自习的时候来我们班检查卫生。不过我没想到是你,你和小时候变化太大了。”奔奔的黑色单肩书包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地打着他的屁股。 “是吗?”余周周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奔奔惊喜地指着她的脸说:“不过笑起来还是一样的。” 余周周闻言也开始认真地端详起奔奔的样子,他长高了,比余周周还高半个头—— 这自然是废话。仍然是白净的面庞、格外明亮的眼睛,和小时候相比,眉目舒展了许多,只是始终略显单薄、苍白。 “你和小时候……”余周周说了一半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比较的资格。她已经记不清奔奔儿时的样子了。童年时期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的、亲密无间的小玩伴早就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在遭遇困顿的时候专门用来怀念和伤感的理由。 不过她至少可以看出来,他长大了,长大很多。 时间的魔法师从来都不会在一瞬间从帽子中掏出一只白兔来博得喝彩。普普通通的帽子放在那里蒙尘落灰很多年,你从不在意,某天蓦然回首,你才发现帽子里面已经开出了一朵花,根深蒂固。 余周周带着一脸欣喜的笑容说:“奔奔,你长大了。” 奔奔摸摸鼻子,低头说:“好长时间没有人叫我奔奔了。” 余周周有些怅然,然后才突然想起真正重要的事情:“奔奔……你叫什么?” “慕容沉樟。” “什么?” “慕容,沉没的沉,木字旁,樟树的樟,慕容沉樟。” 余周周石化了两秒钟。 “ 哈哈哈哈……”她笑得几乎弯下了腰。 “怎么了?”奔奔有些脸红,不解地皱着眉。 “你这是……”余周周大口地喘着粗气,“你这是,网名吗?” “什么网名?我就叫这个名字!”奔奔连忙解释,“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好听,好听,”余周周点头,可是脸上促狭的笑意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不过,我没听说过哪个真实生活中的人会叫这样的名字,好听,真的……很好听。” 奔奔有些气馁,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对于一个混“黑社会”的少年来说,这样拉风的名字有多么重要,所有人都觉得他的名字很酷,为什么余周周能笑成这样? “好吧,”他无奈地摆摆手,“你还是叫我……奔奔吧,不过,别,别在别人面前叫。” 奔奔对于这个小名有种隐约的排斥,这让余周周有一点点诧异,不过她很快就驱散了这点儿小小的不快。他们正站在十字路口,余周周指了指前方的红绿灯:“我要从这边走,我家住在海城小区,你呢?” 奔奔笑了:“我家住得很远。” “很远?”余周周很奇怪,按照户口,他不也是就近入学的吗? “嗯,在市政府那边。” “那你出校门就应该往公交车站走啊,跟我走了这么远,你还得返回去……” 奔奔笑着摇摇头:“我们有点儿事,就在这附近,周周你快走吧!” 余周周本能地从奔奔躲闪的表情中嗅到了危险的意味,她想说什么,远远地看到被车流挡在远处的一群人,模模糊糊认出了那天的几个初三男生,正互相调笑着往这边走。 余周周没有犹豫。 “好的,我走。再见。” 余周周低下头急匆匆地闯红灯过马路,惊魂不定地站在对岸的人行道上回望,奔奔已经淹没在那群少年中了——还好,这群人并没有拎着任何类似武器的东西,应该不是去打仗。 她有些怅然,这么多的话还没有说,她什么都不知道,他对她也同样一无所知。 不过还有时间。他们还可以像小时候一样从陌生到熟悉。只不过余周周忘记了,成长的副作用之一,就是让交朋友变得越来越难。 她灿烂地笑笑,朝奔奔的背影挥了挥手。 “学校里那些小混混儿,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妈妈一边盛饭一边问。余周 周正在跟盘子里面的螃蟹壳作斗争,一时没有听清楚。 “我问,学校里面的小混混儿,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没!”周周很高兴地抬起头,“妈妈,你知道吗,我今天遇见奔奔了!” “奔奔?”妈妈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是咱们动迁之后租的那个房子的邻居家小孩?” “嗯。” “你怎么认出他来的?他跟小时候的长相没有变化吗?” 余周周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现在的奔奔,就是个小混混儿。 余周周皱着眉头,钢笔已经在手心里面转了好几圈都无法落下一个字。她最近跟同桌谭丽娜学习转笔,谭丽娜不仅会借用中指、食指、拇指让笔在手中正反旋转,还能让钢笔从小指一路绕到拇指、食指间夹住,再反方向翻滚回去,周而复始,好像在手背上飞舞着一只急速振动翅膀的蜻蜓。不过这样灵巧的谭丽娜,却因为徒弟余周周笨拙,几次发誓要上吊——然而余周周的确是个勤奋的学生,她很努力,每时每刻都在练习。幸运的是,班级里面的自习课向来闹哄哄的,别人都听不见她的桌子上传来的噼里啪啦的响声,也没有注意到钢笔帽被甩飞的时候喷溅出来的蓝色钢笔水。 “该死!”余周周放下笔,钢笔忘记盖帽,刚才转笔失败,落下来的时候又在纸面上狠狠地划了一道。 周记。每周都要上交一篇不少于三百字的周记和五张钢笔字练习纸。余周周并不对作文发怵,但是这种写给老师看的周记,总是让她很为难。 “陈桉,我觉得事情总是很有趣。老师想看我们的记事,我偏偏不愿意写给她看,而你不愿意看到我的信,我偏偏写起来没完。哦,我不是抱怨,我真的不是在抱怨。” 其实余周周知道,自己也并不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陈桉。很多过于小女生的事情,她还是努力避免让对方知晓,比如自己对于漂亮笔记本的执念,还有对于各类文具的狂热。 在乐团排练休息的间隙,她也曾看见陈桉站在窗边,阳光穿过老旧排练场的彩色玻璃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只顾着低头看书,书页上随意地夹着一支普普通通的圆珠笔或者自动铅笔。陈桉的书包里面只有一个普通的笔袋,里面只有两支圆珠笔、一支钢笔、一支自动铅笔、一块橡皮。他做数学题或者物理题的时候可能会画图,但都不用格尺。 余周周明白,一个人 的学习成绩与他用什么样的笔写字是无关的,可是,不知怎么,漂亮文具渐渐成了她的爱好。如果买到了一只设计格外独特的自动铅笔,做数学题画图的时候,她的思路就会更顺畅,而一本略带磨砂表面的浅灰色暗格笔记本,就能让她在英语课记笔记的时候更专心。 渐渐地,这种爱好变成了一种怪癖。余周周喜欢独自一人流连在周边各种文具店里面,淘宝。 周五的早上,学校要求大家提前半小时到校,排练下星期的建校四十周年庆典。 余周周到得格外早,百无聊赖地溜进了文具店。 余周周正把架子上所有的真彩和晨光圆珠笔一支支拿下来在白纸上写字测试,突然听到旁边不远处一个女孩子正急巴巴地对同伴大喊。 “我要疯了,明明就要迟到了,我妈非要给我缝衬衫扣子。我抓了一手果酱,她让我帮她拿着点儿扣子,我没有办法就含在嘴里了。我爸又来劲儿了,把我准备好的校服拿衣架给挂起来了——这不添乱嘛!我一着急,张嘴喊他,结果把扣子给咽下去了。 那么大的塑料扣子,你说这可怎么办?” “开刀取出来。把肚子从喉咙口到肚脐眼儿划一个大大的口子,仔细翻翻,一找就找到了。” 后一句话仿佛是耳语。那个吞扣子的女孩子还在大声抱怨,而那个提议开刀的女孩就在自己旁边用很轻的声音自言自语。 辛美香。 她穿着皱巴巴的校服,马尾辫扎得松松的,好像根本没来得及梳头。辛美香一边动着嘴唇自言自语,一边露出有点儿恍惚的笑容,丝毫没注意到身边就是石化的余周周,正在用食指轻轻扫过真彩专区的各色圆珠笔,一副极有兴趣的样子。 余周周咽了一口口水。 “其实我听说,那个扣子……一上厕所……就出来了。”她轻声说。 辛美香吓了一大跳,那种淡定飘忽的笑容一闪即逝,她死死盯着余周周,面无表情,手也不再触碰圆珠笔。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子,余周周决定放过那颗无辜的扣子,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到圆珠笔上面,抽出一支上面画着加菲猫的浅蓝色水笔按了一下,在纸上画了几下,鬼使神差地画了一个圆圆的四眼扣子。 她尴尬地放回那支笔,干巴巴地笑笑:“我以为这是圆珠笔,没想到是中性笔,呵呵,呵呵。” “我喜欢中性笔。”辛美香轻声说。她的 声音毫无特点,又很少讲话,余周周总是记不住她的嗓音。 “其实我更喜欢笔记本。”辛美香用有些贪婪的目光扫过后排桌面上的各色韩国进口笔记本,又摇了摇头。 “我也是!”余周周笑得极开心,刚想问她喜欢卡通封面还是风景封面,话到嘴边竟然变成了,“你听谁说扣子掉进肚子里要开刀的?” 说完她就觉得很后悔。这颗疯狂的扣子。 辛美香愣了一会儿,正当余周周以为她又像课堂上一样永远都不会说话了的时候,她突然开口。 “我妈妈说的。” 说完她就笑了。 两三岁的时候,辛美香也把扣子吞到肚子里面去了。她害怕妈妈吼她,吓得躲到墙角思想斗争了一整天,才战战兢兢地找到妈妈,边说边掉眼泪:“妈,我把扣子,我把扣子吞了。” 辛美香的妈妈那天出奇地好脾气,没有大吼大叫,只是阴沉着脸说:“开刀,把肚子划开,从这儿到这儿。”说着就用手指在辛美香的小肚子上面狠狠地划了一下。 手还没拿开,她就吓破了胆,哇哇地大哭起来。 妈妈把她抱起来,温柔地拍着她的头说:“不怕不怕,我们上便盆那蹲着,一会儿就好了,乖,不哭不哭。” 辛美香的记忆中,那是妈妈最温柔的时刻,空前,绝后。 余周周看到她扔下这句话之后发了一会儿呆,就转身离开了,书包撞歪了旁边桌面上的一排崭新的史努比笔记本。 只剩下她自己站在原地,听着门口的那两个女孩子继续大声讨论如何把肚子里面的扣子弄出来。 那个星期的周记,转笔转了一下午的余周周没有想到任何能够叙述给老师看的事情。 周一早上,她对语文课代表解释道,一大早上吃油条、豆腐脑儿的时候,一不小心把本子掉进盛豆腐脑儿的盆子里面了。 “实在是,捞不出来了。”她的表情十二分诚恳。 下星期就换个新本子吧,就买上面带米老鼠的那个蓝本子,余周周想,用新笔记本,说不定就会有灵感。 想到这里,她突然回头看了看蜷缩在角落里面不知道在发什么呆的辛美香。 6.鸡头和凤尾 余周周有了一个让她很无奈的外号——余二二。 初中一年级下学期的期中考试,她又考了全年级第二名。所有成绩尘埃落定,她坐在座位上,接过张敏递过来的班级期中考试成绩排名名单,深深地低着头,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张敏说话的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口水和口气。余周周总是可以通过聆听老师的教诲来判断对方早饭、午饭都吃了什么,甚至还会因为偶尔的厌恶而觉得自责。 第二名自然也是值得骄傲的,平均分在年级拖后腿的六班里面,余周周是老师们的心头肉。 “陈桉,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过得很快乐。有点儿不真实的感觉,初中数学一点儿都不难,一点儿都不。当初老师吓唬我说女孩子脑子笨,到了初中肯定跟不上,原来真的是骗人——当然,有可能,我把话说早了。” 她已经不知不觉培养起了谨慎生活的习惯,站在十三岁的尾巴上的余周周已经开始悄悄在心底怀疑,变幻莫测的生活中是不是有可以摸索出来的规律与禁忌?比如,不要下断言;比如,即使考得很好,在被别人问起来的时候也要低下头说“一般吧”…… 好像是害怕幸福会从炫耀的笑容中溜走。 “我考得还不错——不过也是因为我们学校的教学质量一般,你也知道的。还有,我也有了好伙伴。我不敢说是不是朋友,至少……”她挠挠鼻子,不知道怎么说清楚。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搭理那些在她陷入徐志强的辱骂声中时缩头缩脑不敢出面的所谓朋友,对“纯粹”友情的高要求让余周周一度想要远离所有人,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坚持不下去。 妈妈说得对,很多事情想要认真、想要坚持自己的准则是很艰难的,她也没有办法用那么高的要求来衡量所有人。所以渐渐地,她的同学关系又恢复到那件事情没有发生前的状态了,和小姐妹聊天,一起去买搞笑的新年贺卡互相赠送,又或者跟着同桌谭丽娜学习转笔。 “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我想要的真正的朋友。妈妈说,想要找到真正的朋友和恋人都是很难的。当然,她并不是对我说的,我只是偷听她跟外婆的电话。她说,她和很多人都一样,等了一辈子都没有等到年轻时候设想的那个理想的朋友和爱人。但是年轻时候她不信,她有很多时间,也总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所以会一直等下去,直到现在终于认命了,才知道自己一点儿都不特别,也等不到那个人。 “妈妈说,大部分人,还是会 凑凑合合过一辈子。凑合的朋友,一茬来了一茬又走了;一般般的婚姻,吵吵闹闹却又承担不起离婚的成本。 “所以大家才喜欢看离谱的电影、电视剧,我们的人生,要靠别人才能够起伏。” 余周周其实并不是很能理解妈妈话语中的含义,但是她能像小动物一样从这些句子中嗅出什么,于是记下来,聊以安慰她青春期的那股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感伤。 “陈桉,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人。我看你,就像看电影。” 这段讲述优秀少年的电影在陈桉顺利考上北大之后有了一个happyending(美好结局),至于后来怎么样了,观众余周周已经没有可能知道。 余周周感觉到自己好像就要沉溺在这样美好的春日午后了,就像泡在温水中的青蛙。她开始接纳不完美的伙伴关系,开始满足于万年第二名,开始满足于这样平淡悠闲的学习生活,很满足。 一切都很好。不是最好,但是也很好。 这种满足平静的感觉在余周周看到沈屾的那一刻结束了。 全年级数学段考,余周周和学习委员还有数学课代表一同到数学办公室去帮忙合计分数,然后分卷子。她们一个人负责翻开一本本混合装订的卷子,然后将几处用红笔明确标出的分数念出来,另外两个人各拿一个计算器,快速地加和,一同报出总分,由念分数的同学负责将总分标在卷子题头。 余周周机械地念着分数,翻到某一页的时候突然心跳加速——字迹是她自己的。 她深吸一口气,等待那两个人报出总分。 满分分,她得了分。余周周嘴角上扬了一下,在另外两个人恭喜自己的时候腼腆地一笑,然后急忙摆摆手说:“继续干活,继续干活。” 后来她再唱分的时候,声音就明亮、愉悦了许多。 除了她们三个之外,还有七八个其他班的同学也在做着同样的工作。所有考场的卷子都合计完毕之后,大家在老师的指挥下,用剪刀拆开密封条和塑料绳,在两排桌子前指定各个班级的区域,就开始抱着卷子往区域中投放。 余周周心情愉悦地穿梭在桌子之间,将一张张卷子轻轻放在不同桌子上,看到分以上的卷子就会微笑着在内心感慨一句:“嗯,考得真好。” 真好的意思就是,很好,但是没有她自己考得好。 然后低头的那一刻,看到手中的卷子 上面有着鲜红的分。 余周周愣了一下,下意识去扭过头看竖排的班级号码和姓名。二班,沈屾。 她站在原地定了一会儿,有些微微的脸红。想要拉住身边的女孩子问一下第二个字怎么念,却又不敢对对方出示这张卷子——或者说,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对这分有多么在意。 于是她快步走到二班的桌子前,把卷子放上去,停顿了一下,看看四周,又悄悄地拿起那张卷子,塞进一摞卷子的中间,不想看到它刺眼地躺在最上层。 余周周并不觉得妒忌。她只是为自己刚才过早的沾沾自喜感到很羞愧,虽然刚才的愉悦并没有在同学面前表现出来,但面对自己才是最难堪的。 等到所有卷子都分完了,她才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侧过头对数学课代表说:“那个,两个山字放在一起,那个字念什么啊……” 数学课代表茫然地摇了摇头:“问这个干吗?” 余周周慌慌张张地摇了摇头:“没什么,”想了想,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我就是刚才突然想起来,三个水字加到一起念淼,三个石头垒到一起念磊,然后……” 刚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二班的数学老师操着大嗓门喊得全办公室的人都一激灵。 “沈屾,你也太不给我们出题的老师面子了呀,又考了分?” 余周周看到张敏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撇撇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二班数学老师,然后转身拎起暖壶往茶缸里面倒水。 shēn,一声。沈屾,这个名字念起来有些像婶婶。 被招呼的沈屾竟然就在办公室,余周周看到她正在低头整理自己班级的卷子,将它们拢在桌面上摆整齐,听到老师夸张的炫耀,也只是将碎发在耳后轻轻拢起来,非常敷衍地一笑,然后继续低下头整理那一堆已经非常整齐的卷子。 “哦,是她啊,老早就听说过她,特别狂,总说自己非振华不上。”数学课代表后知后觉,瞄着沈屾的方向撇撇嘴。 那是个很平淡的女孩子,颧骨很高,额头上布满了青春痘,梳着和余周周一样的马尾辫,架着银白色的眼镜,整个人站在那里,好像已经融化在了淡绿色的墙皮里面。 不过却有一种犀利,余周周确定那种犀利只有自己能感受得到——也许因为在场的人只有她最敏感、心虚。 “陈桉,你知道吗,她的那种表情,哦不,她其实没有表情。可 是她站在那里,就好像浑身散发着一种气味,告诉我,年级第二没什么了不起,分也很可笑,因为得了分并且考了年级第一的沈屾本人的笑容只有一种含义,那就是,她瞧不起十三中,也瞧不起自己考出来的年级第一。” 余周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但是那个时候,她已经开始思考关于鸡头和凤尾的问题了。师大附中的倒数第一是不是都比她们十三中年级第一名要优秀呢?这自然太过愚蠢和极端了,但是她控制不住去这样想。 她还想不出一个结果。鸡头的得意与悠闲中总是有种格局境界太小导致的意难平,而卑微的凤尾依附于群体来给自己表明身份,是不是更可悲?许多人一辈子都在这样的选择中徘徊,她们既学不会放手一搏力争凤头,也学不会知足常乐甘当鸡头。 不过对于这个年纪的余周周来说,思考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考这个行为本身。沈屾像一根冰锥划破了余周周平静温暾的生活,让她为自己的安逸、满足而感到害臊。 余周周忽然想起来她曾经对陈桉说过,自己一定会考上振华的。 当我们说“一定”的时候,究竟明不明白这两个字背后的真正含义? 沈屾每天下课的时候都坐在座位上背单词,英语能力早就已经超出初中一年级的水平。英语和语文的学习比较适合在零碎的时间中进行,比如下课十分钟,比如上厕所蹲坑的时候(虽然同学们都笑嘻嘻地说这种病态的做法会导致便秘),因为它们的知识体系也比较零碎,每个单词之间是独立的,每首古诗之间也不需要连贯思维。而其他“整块”的时间,比如自习课,适合用来学习数学,可以保证长时间的完整思考……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余周周通过平时零零碎碎的询问和偷听别人的谈话而得到的消息。主要的消息来源就是和沈屾同在二班的奔奔,哦不,慕容沉樟。 余周周至今也无法接受奔奔的大名。这四个字念出来,她总会控制不住地笑。 也只有在奔奔面前,余周周才可以毫不掩饰自己对沈屾的在意和好奇。 至于其他同学对沈屾的八卦和叙述,其实都乱七八糟的。她们只是会带着复杂的情绪和表情来评判沈屾的行为,比如下课都不出去玩儿,比如一天到晚沉着脸,比如谁都瞧不起,比如见到练习册像见到亲妈一样,比如天天坐在座位上雷打不动地看英语书…… “知道二班的沈屾吗?那女生特 别厉害,志向就是把所有的练习册做完。” “噢,怪不得那么狠,总是考第一。不就是做题嘛!其实我这人就是懒,我妈老这么说我,不过你说有那个必要吗?唉,这种人啊,过的是什么日子……” “人各有志呗,啧啧。” 这是余周周很害怕的一种境况——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班级的同学相处,笑脸相迎,希望大家都对她有好印象,也很少提及自己的成绩和学习方面的任何事情。可是另一方面,她深切地同情沈屾。 并不是和那些人一样的同情——好像努力学习的书呆子沈屾同学活得有多么乏味可悲一样。 余周周只是觉得,沈屾每天生活在一群与自己志向不同的、酸溜溜的女生中间,一定很寂寞。 “不过也许不会。沈屾是沈屾,我是我。如果她毫不在乎,那么我可能会更欣赏她。” 余周周带着一种好奇和敬意去揣摩这些道听途说的关于沈屾的事情,然后去推测对方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也许她推理出的学习经验,和沈屾的想法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余周周没有办法求证,只能埋起头来有模有样地努力起来。 “陈桉,我并不是眼红年级第一这个位置。我只是觉得她的勤奋让我很羞愧。我竟然满以为自己挺不错的。” 余周周并没有意识到,其实在鸡头凤尾的选择题中,她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7.春季运动会(上) 当文艺委员和体育委员共同将三个硕大的棕色纸箱推进教室的时候,大家都兴奋极了。 经过班会上漫长的扯皮和跑题,大家终于决定,四月末的春季运动会,他们的检阅队伍要穿白衬衫、牛仔裤、白球鞋,戴黑色棒球帽和白色手套——余周周觉得这种打扮实在是很奥利奥,有些像殡仪馆的送葬队伍,不过张敏觉得这样非常整齐,有精神头儿。 更重要的议题自然是啦啦队道具。小学时候大家就已经受够了在观众席上听着文艺委员的指挥,集体挥舞用红色黄色的皱纹纸折成的傻乎乎的大花,所以这一次,大家决定在道具上面体现出一些属于初中生的智商和品位。 文艺委员这几天一直在神经兮兮地打听着各个班级都在做什么样的道具,一边一脸严肃地告诫自己班级的同学不许泄密,防止别的班偷学,一边却又在抱怨其他班级小里小气地藏着、掖着。 “谁稀罕打听你们班啊!到时候别跟着我们屁股后头有样学样就不错了。”群众也纷纷附和。 我们都是带着双重标准出生的,哪怕是小得像一滴水的一件事情,都能照出两张不同的脸。 不过,余周周倒是很清楚各个班级都在做什么——自然是奔奔说的。 一班的同学买了许多长方形白色纸板,在两面分别贴上红色和黄色的贴纸,全班同学常常秘密地在自习课练习根据指挥翻纸板——这样从主席台的角度看来,会出现很整齐而抢眼的效果。当然设计过后,也可以通过整体配合翻出一些图案,比如…… 一颗在黄色背景衬托下的红心。 二班的同学做的是巨大的木牌,上面的图案是巨大的、竖着拇指的手形。 三班的同学做的是花环。余周周一直认为自己班级才有资格这样做——殡仪馆送葬队伍高举着花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珍爱生命,气大伤身。 而余周周的班级则买了两箱杏仁露露。大家一人一瓶,两分钟之内咕咚咕咚喝光,留下空罐子备用。细长的罐子里面灌入了黄豆粒儿,外侧紧紧包裹上闪亮丝滑的明黄色和绛紫色包装纸,在罐子两头留出长长的富余,剪成一条条的穗子。这样两手分别握住罐身,轻轻摇摇,哗啦哗啦地响,闪亮鲜艳的颜色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实在是很漂亮的加油道具。 “谁也不许说出去哦,我再说一遍,做好了的同学就把道具都放回到前面的纸箱子里面,我们会在运动 会那天早上再发给大家,重点是保密,听见没有,保密!” 文艺委员都快喊破了嗓子,后排的徐志强他们也饶有兴致地做着手工,不过很快兴趣就转为摇晃瓶身用黄豆的响声干扰课堂纪律。 “陈桉,我听说,高中生开运动会的时候,大家都不会做这些啦啦队道具,是不是?” 高中生的笔袋里面只有很简单的几支笔,高中生走检阅队伍的时候不会费心思统一着装,高中生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卷子,高中生有杨宇凌和简宁,高中生在十七岁的时候,不会哭。 余周周打了个哈欠,其实她并不是不感兴趣。至少喝杏仁露露的时候她是热情高涨的,不过后来她笨拙的手工水平让她兴味索然,只好居高临下地对着那个丑得无以复加的半成品叹口气说:“真幼稚,真幼稚。” 回头看看沸腾的班级里面大家手中挥舞的炫亮的包装纸,她忽然看到了角落里的辛美香嘴角挂着的一抹笑意。 好像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开心,虽然并不算灿烂,但那种笑容是绵长安恬的,仿佛想起了什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座位上起来,穿过已经乱糟糟的班级,走到辛美香的身边。 辛美香的同桌是个看起来就很热辣的女孩子,正在不远处跟徐志强他们用黄豆互相投掷玩耍。余周周索性坐到辛美香身边,直接拿起她桌子上那个明黄色的成品仔细端详起来。 “真好看。”余周周惊讶地说。 并不是客套,辛美香的手工的确非常精细,虽然这种亮晶晶、乱糟糟的道具一眼望上去没什么区别,可是辛美香的作品,无论是双面胶的接缝还是穗子的宽窄度都恰到好处。 辛美香被突然出现的余周周吓了一大跳,连忙站了起来,过了几秒钟才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不见,只是抿着嘴巴沉默。 “真的很好看,不信你看我做的。” 辛美香接过余周周的作品,把玩了一阵。 那个作品活像一只秃尾巴的公鸡。 “……好丑。”辛美香很少讲话,不过一向直接。 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用我的吧。”辛美香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 “什么意思?” “他们一会儿要把哗啦棒都收上去,”余周周反应了一下才明白, “哗啦棒”是辛美香自己给这个东西起的名字,“运动会的时候会随便再发给大家,所以你做的这个不一定被发到谁手里……”辛美香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余周周从她淡漠的表情中读出了后半句的含义,也就是,不一定是谁倒霉。 “但是我做的这个你可以留下。偷偷塞到书包里面,到运动会的时候,你就可以用这个了。” 其实余周周并不认为一个小道具值得如此大费周章,不过这是来自辛美香的好意,她还是做出一副非常开心的表情说:“好啊,那我就拿走喽,你别告诉别人。” 走了两步,回过头,正好对上辛美香的目光。 辛美香在笑,这个笑容并不像刚才那么飘忽。 余周周攥紧了手里的“哗啦棒”,朝她点点头。 “迎面走来的是一年级六班的检阅队伍,他们身着白衣蓝裤,英姿飒爽地向主席台齐步走来。看!他们精神抖擞,手持彩棒,步伐整齐。听!他们口号嘹亮,气势如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奋力拼搏,勇往直前……’” 余周周她们在体育委员“正步走,一——二——”的喊声过后集体踢正步,将脸扭向主席台的方向,呆望着主席台上面的一排校领导,随着步伐的节奏甩动着“哗啦棒”,嘴里喊着毫无创意的口号。 “陈桉,我觉得我们傻透了。” 所有检阅队伍集体站在体育场中央的草坪上,等待着运动员代表发言、裁判代表发言、校长发言、副校长发言、教导主任发言、体育教研组组长发言…… “陈桉,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领导们就有讲不完的话。我知道他们其实不想说,而我们也不想听。到底是谁让我们这样不停地互相折磨呢?” 升旗仪式结束,检阅队伍退场,大家纷纷撒腿朝自己班级的方阵跑过去。没有着急跑掉的只有各班举牌的女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着短裙,自然没有办法像其他孩子一样丢盔卸甲毫无顾忌。 余周周跑得极快——因为她急着上厕所,已经快要憋不住了。早上出门前,妈妈一定要她把牛奶喝掉,而她一直很讨厌喝水,稍稍喝得多一点儿就会立刻排出去…… “陈桉,我一直有个问题没想明白,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思考,可是到现在还有点儿疑问……你不要笑我……” 余周周的信越来越肆无忌惮,她感觉到陈桉这个称谓已经变成了一种毫无意义的题头,信纸上细细密密的字迹也越 来越随意,就像一种持续性的自言自语。她再也不觉得某些话题过于弱智和难为情。 “其实我想问你,人半夜醒来的时候,是应该先上厕所还是先喝水呢?先喝水的话,以我的体质,可能很快就会……出去了。但是,如果先去厕所,那么喝完水之后我总是会神经质地觉得想再上一次厕所……好难选择啊……” 写完之后,她自己都会傻笑几声。 不过,她永远都不会知道陈桉看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对方到底会不会看自己的信,都是个问题。 余周周跑到看台上自己班级所在的位置,向张敏请了个假,就往主席台下方的公厕跑去,突然听见背后张敏一声尖利的“你凑什么热闹?” 她迟疑了一下,回过头,看见辛美香面红耳赤地站在张敏面前,讪讪地转身离开了,上了几步台阶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余周周从厕所回来,被文艺委员拉过去一起指挥大家挥舞“哗啦棒”。 “我说了,等会儿再吃!都把吃的放下,我们排练完了再让你们吃,急什么啊,一会儿校领导下来巡查的时候再排练就来不及了!” 文艺委员奋力阻止着,可是大家仍然忙着打开自己的书包和袋子,从里面往外掏各种零食的包装袋,互相显摆,交换,哗啦啦撕袋子的声音响成一片。 “让他们先吃吧。”余周周打了个哈欠,拽着文艺委员往看台上走。文艺委员不情愿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没忘记指着几个男生说:“给我坐整齐了,跟前一排同学对齐,你看你们歪歪扭扭的,主席台那边看得特别明显,注意点儿!” 余周周不自觉地轻声笑,好像在文艺委员极其富有集体荣誉感的举动中,看到了小学时候的单洁洁和徐艳艳。她已经和单洁洁失去了联系,甚至不知道单洁洁究竟是去了师大附中还是其他学校。去外婆家探望的时候,也很难见到余婷婷,对方总是在补课。 旧时的伙伴,一个一个都消失不见了。不过,安心听从命运的安排,留不下的,就让它走;还能回来的,就心存感激。 比如奔奔。 余周周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抻长脖子远远地望着二班的方向,可是什么都看不清。 其实她后来和奔奔很少有机会见面聊天。仅有的几次,聊了聊沈屾,聊了聊运动会前各个班级的准备,几乎没有涉及彼此。 每次余周周看到的奔奔,都是和一群像徐志强一 样的男生在一起。她知道他在这些所谓哥们儿面前的面子问题,所以从来都目不斜视,假装不认识他,更别说喊他“奔奔”了。这种情形让她有些气闷,有时候悄悄观察在男生群中奔奔的样子,也会在心中暗暗将现在的他和以前的他比较。 其实没什么可比较的。 因为以前的奔奔只留下模糊的一团影子。 余周周坐在看台上发呆的时候,突然懂得了一个道理。有时候,她记得的并不是对方本人,她记得的,永远只是自己和对方在一起时候的感受。舒服的、快乐的、亲密的,就是朋友。尽管对方已经变了,可是凭着对以往的记忆,她仍然可以顺着温度摸索过去。 她的轻松自然,还有那些旁若无人的絮絮叨叨,其实都是对着过去的奔奔——余周周自欺欺人地假装走在身边的这个男孩子仍然只有六岁,假装不知道对方并不喜欢她叫他“奔奔”。 抓住不放,有时候是重情义,有时候不过只是重自己的情义。 余周周突然没来由地气闷,眼角突然瞥见坐在前排左下方的辛美香正侧过脸看着自己,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求助。 “你怎么了?”余周周带着询问的表情做着口型,辛美香很快地转回头,假装刚才并没有摆出任何焦急的神色。 余周周耸耸肩作罢,翻出书包,盯着里面满满登登的零食,考虑了一下,拽出一袋喜之郎果肉果冻,打开包装,分给四周的同学,顺便收获了别人给她的巧克力威化和话梅糖。 一袋果冻很快只剩下两个,周围的同学爆发出一阵惊呼,最上排徐志强他们的罐装可口可乐被踢洒了,可乐就像上游发洪水一样朝着下面的几排奔流而去。大家惊慌地拿起椅垫躲闪,乱成一片。文艺委员灰败了脸色呆望着主席台的方向,好像预感到自己的班级已经在精神文明奖的竞争中提前失去了资格。 虽然事发地点比较远波及不到自己,不过余周周也站起身给那些惊慌躲避的同学让地方。趁乱站起身揉揉有些发麻的屁股,她走到孤零零的辛美香身边摊开手,指着最后的两颗果冻说:“凤梨、杧果,你要哪种味道的?” “什么?” “果冻啊,就剩两个了,你一个,我一个,我们分吧。” 辛美香的表情仍然有些诡异,不知道在忍耐什么。她低下头,轻声问:“凤梨是什么?” 余周周拍拍脑袋,笑了:“哈,她们总是喜欢叫凤梨,时间长了我 也习惯了。其实,就是菠萝。” “我要杧果。”她伸出手从余周周手心抓走了橙黄色的那一个果冻,余周周感觉到她指尖冰凉,弯下腰轻声问:“你没事儿吧,你很冷吗?” 辛美香终于抬起头,别别扭扭地说:“我想上厕所,我要憋不住了。” “跟张老师说一声请个假啊!” “我说了……” 在余周周跑向厕所的时候,没有参加检阅队伍并且一直在看台上留守的辛美香就鼓起勇气对张敏说自己也想去厕所。张敏本来就不喜欢她,怒斥她凑热闹,还说为了让观众席看起来有秩序,上厕所必须一个一个去,前一个人回来了后一个人才能去。 被张敏骂了一通的辛美香一直等待机会,可是女孩子男孩子一个一个地跑到张敏那里去请假,她太过懦弱,所以一直憋着。 辛美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余周周。一头雾水的余周周胸中涌起沉寂许久的属于女侠的豪气,她拉起辛美香的手,说:“走,我们就跟张老师说你肚子有点儿疼,我陪你去。” 辛美香吓得想要挣脱,奈何余周周像一头拉不回的蛮牛。这种气势也吓了张敏一跳,她正忙着折腾被自己当成遮阳伞的紫色雨伞,愣愣地点了一下头,余周周就已经像火箭一样发射出去。 她一路向前,没有回头,于是也没有看见背后辛美香有些复杂的眼神。 终于,一脸解脱的辛美香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回到等待在门口的余周周身边,自然,她的不好意思一般都表现为面无表情、目光低垂。 “活人不能被……憋死啊,下次别这样。”余周周拽拽辛美香的袖子。 “对不起。” “怎么?” “刚才上厕所的时候,攥在手里的果冻掉到蹲坑里了。” 余周周笑了,把手里面剩下的那一个递给她:“那这个给你吧,菠萝味道的。” 辛美香接过来,把包装最上层的薄膜在鼻头轻轻摩擦了两下,终于笑了一下。 “我早上喝水喝多了。我每次喝水喝多了就会这样。”辛美香慢慢地说。 余周周睁圆了眼睛,然后又笑得眯成月牙儿:“喂,我问你,你半夜起来的时候,是先喝水还是先上厕所?” 辛美香愣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说:“我每次起夜,这个问题都要想很久。” “你也看过蔡 志忠的《庄子说》?我觉得他画得真好!” “嗯,我也喜欢日本的漫画和动画片。” “你看《通灵王》吗?” “看啊,不过我还是最喜欢《灌篮高手》。” “全国大赛的部分你看了没?” 辛美香轻轻地点了点头。 余周周一直以“是否看过全国大赛部分的大结局”这种幼稚的标准来划分同类。 她几乎要扑过去拥抱辛美香了。 辛美香也看过“大宇神秘惊奇”系列丛书,也认为刘畅和大宇是一对儿,但是同样也觉得外国多结局、多线索的“矮脚鸡系列”恐怖故事更有意思,尤其是《赌命游戏厅》那一本;辛美香小时候也喜欢抓毛毛虫然后将它们碾成一段一段的,再蹲在旁边认真观察着黏稠的绿色体液流出来;辛美香也拿着放大镜用太阳光烤蚂蚁;辛美香也喜欢水蜜桃味道的杨梅,喜欢浪味仙,喜欢娃娃头雪糕,而且,她喜欢干吃奶粉…… “做我的朋友吧。” 余周周情不自禁地拉紧了辛美香冰凉的手。 “你小时候有没有买过那种填色的本子?就是给美少女战士涂色的画本。我昨天突然想起来,打算去买一本,可是到处都没有了。唉,我都觉得我老了。” 余周周像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头捧着脸,只是想要逗辛美香笑一下。可是对方自始至终很少有表情,偶尔笑一下,只有眼睛里面始终闪烁一种炽烈热情的光芒,让余周周确定,聊起这些,她也是很开心的。 辛美香听到余周周故作苦恼的感慨,毫无反应,过了几秒钟,才轻轻地说:“要是这样就老了,我不甘心。” 很多年之后,余周周已经想不起来这句有些不合时宜的怪话究竟是辛美香说出来的,还是自己的记忆在经历了后来的一切之后替彼时彼刻的辛美香捏造出来的。 但是她确实记得,辛美香眼睛里面的不甘。 像一座沉睡中的、年轻的火山。 8.春季运动会(下) “陈桉,你知道吗?运动会最让我快乐的不是给自己班级的同学加油,不是坐在原地不停地吃零食,也不是傻乎乎地挥舞着道具欢迎校领导下来视察。都不是。 “我喜欢站在草坪中央,看着他们一圈圈地绕着跑道拼命狂奔,看观众激动地喊着口号;看女孩子扭扭捏捏的,扔标枪总是扎不到地上;看男孩子使了吃奶的劲儿,可铅球还是只飞了短短的距离……呃,我不是光看别人的笑话。你抬起头,就能看到特别蓝的天空,周围没有高楼,所有的同学都在远处化成模糊的小点。 “那一刻我觉得,我才是世界的中心。” 辛美香从一开始就非常忐忑不安,余周周却非常自在,她信步晃过三年级的看台区域,扯着辛美香的袖子惊呼:“你看,他们都把练习册放在腿上做题呢!难怪,马上要中考了嘛,听说很多人都找借口不来参加运动会呢。” 中考,振华,沈屾。 说完这些,余周周的心陡然间落了下去。她收起笑容,拉起辛美香的手,沿着跑道外围冲向二班的阵营,却在接近的时候放慢了脚步。 “余周周,你……” 余周周无暇顾及辛美香的疑问,她悄悄地绕到距离二班不远不近的位置,也不再向前,只是伸长了脖子张望。 在一群人中辨认并不熟悉的沈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终于她找到了,沈屾坐在倒数第二排的角落里面,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不管她究竟在做什么,余周周确定,对方一定是在做练习册。 一定是。 她胸中突然有了一种豪情壮志,好像眼前已经没有了蓝天、白云、阳光、草地,也没有了奋力压住练习册扉页防止它被风吹乱的初三学生。她站在举办开学仪式的礼堂里面,胸前戴着大红花,举着稿子带着一脸谦虚的笑容说:“感谢母校,我能取得这样的成绩都要感谢老师的关怀与鼓励……” 学弟学妹拥上来叽叽喳喳地询问学习方法,张敏和其他科任老师都站在外围欣慰地看着她,语调轻快地说:“你看,咱们学校百年不遇的学生,多争气,从她一入学我就知道她肯定有出息……” 这样的幻想让余周周不由得低下头去傻笑,笑了几声又迅速地收敛成一副谦虚正经的表情,目光里充满了善良热情的火花,面对着周围那些倾慕自己的学弟学妹,耐心地解答着各种疑问。 “余周周……你没事儿吧?” 余周周吓得一激灵,脸迅速地涨红了。 没事。她拉着辛美香大步离开。经过二班阵地前,还特意回过头朝辛美香笑笑,说了两句关于天气的无聊的话,一副极为自然的样子。 “陈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快乐,然后瞬间消散,剩下的就是极大的沮丧。” 沮丧地坐在台阶上盯着自己的书包,发现里面一本练习册或者辅导书都没有。差距不是一点点。 “要不,你吃我带来的零食吧!” 辛美香以为余周周叹气是因为书包里面没有爱吃的东西,她很感激余周周特意与别人换了座位坐到自己身边,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自己的书包拉开,敞口对着余周周。 余周周在那一刻偏过头,认真地盯着辛美香。辛美香觉得已经能看到对方清澈的眼中属于自己的影像了。 “陈桉,我一直不敢说我想考年级第一。我要装作我不在乎名次,别人为了讨好我,说‘那个沈屾没有你漂亮,又怪僻,只知道埋头死学’的时候,我也只能尴尬地笑笑说大家各有所长。你记不记得我说过的自己为什么喜欢《灌篮高手》?因为他们敢说‘我要打败你’,即使没有成功,也不会有人笑话他们。 “我觉得,那才是青春。” 说出这种话,余周周自己都觉得有点儿酸不溜丢的,可是,她的确觉得,有敢赢敢输、敢开口大声宣战的自信,才有资格叫作青春。 有那么一刻,余周周很想看着辛美香的眼睛,告诉她,你知道吗?我有点儿妒忌沈屾。我妒忌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不在乎人缘,时时刻刻挂念着学习,积极努力。 我很想赢过她。 话语在心里流转几圈,余周周还是低下头扒开了辛美香的书包,问:“你都带了什么好吃的?让我看看。” 越长大,禁忌越多。余周周学会内敛,家事已经不再是唯一的禁区,她心底潜藏的抱负和欲望,也都要小心包裹起来,不对任何人敞开,否则也许只能招来不理解的嘲讽。 辛美香书包里面的小食品倒也不少,可是看牌子好像都很老。余周周拎起一袋学校附近都有些买不到了的麦丽素,刚想问她在哪个食杂店弄到的,就发现自己掌心抹了一层厚厚的灰。 怎么……这么脏…… 她没有说,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立刻笑起来:“我好久都没吃过麦丽素了。 小学一二年级时候,我们班级每堂课下课后生活委员会让大家报出自己想吃的零食,然后下楼一起买上来,事后交钱。那时候,大家都很喜欢吃麦丽素,有时候还会几个人凑钱买呢。后来他们开始吃吉百利、金帝、德芙,就没人说自己要吃麦丽素了。” 辛美香却极其敏感。 “我也是突然想起来了,于是在食杂店淘了好半天才偶然发现的,你看,都有点儿脏了。”她轻声说。 余周周含着一颗巧克力球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翻看着红色的包装袋。 不光脏了,而且还过期了。 但她还是咽下去了,并因此觉得,自己挺伟大的。 但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可以更伟大。 文艺委员自告奋勇报了女子0米,那是女生项目中最长距离的赛跑。可是上午她一直顶着日头忙着指挥着大家——挥舞哗啦棒迎接校领导的检查,也没怎么吃东西,到了中午的时候,很自然地脸色灰败——虚脱了。 余周周面对体育委员殷切的目光,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于是下午两点整,体育委员在她前胸后背各用别针别上了运动员号码,她是0级的初一年级六班的13号选手,于是号码是13。 即使已经告诉自己慢慢跑就好了,反正没有人指望自己拿什么名次,可是当检录处的体育老师引导着她们各就各位排列在起跑线上的时候,余周周孤零零地盯着脚下漫长的红色胶泥跑道,还是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脏在胸口怦怦乱撞,她还没有开跑,就已经觉得腿软,耳边是血管中血液急速地汩汩流动的声音。 “各就各位,预备——” 枪响的一刻,余周周突然走神了。她想起小时候写作文,题目是《运动会》,老师把范文中所有优美的词语都总结在了黑板上——生龙活虎、坚持不懈、奋勇争先…… 可是余周周想,最恰当的形容,恐怕就是:“发令枪响了,同学们好像脱缰的野狗一样冲了出去。” 脱缰的野狗一号余周周同学跑在跑道最里侧,浪费了传说中最有利的位置。大家的速度都不快,毕竟要跑四圈多,需要保存体力。余周周经过六班的位置的时候,还大脑短路地抬起手朝自己班的阵营挥了挥手——这一滑稽的举动让班级沸腾了,大家纷纷配合地做出追星族应有的疯狂表情,甚至连徐志强都用怪里怪气的腔调喊着“余周周,加油!” 哗众取宠能让人心情 愉悦。余周周早就已经开始张大口用嘴巴呼吸了,她尝试着咧了咧嘴角,然后继续心情灰暗地往前跑。胸口和嗓子仿佛要炸裂一样,火辣辣的疼。 第二圈勉强坚持了下来,她的速度几乎算得上是步行,但是仍然一颠一颠做出奔跑的姿态。周围陆陆续续有女孩子弃权,余周周一直在告诉自己,再跑一百米就弃权,就一百米——就这样,竟然坚持跑完了第三圈。 那么最后一圈如果放弃不跑,是不是很亏?虽然人生重在过程,可是这种说法只是用来安慰那些结果堪忧的家伙的,如果能得到好的结果,那么过程再难看也没关系,因为旁观者关心和记住的,永远只有结果。 余周周忽然想起了玲玲姐。当陈桉开开心心地做他的北大学子的时候,玲玲姐却在经历着复读。 “陈桉,如果你当年考砸了,会怎么样?即使在十二年的求学过程中,你比谁都优秀,可就是考砸了……你会对命运愤怒吗?” 命运注定是不会理会任何人的。 于是玲玲姐再怎么哭泣不甘,也只能静下心来继续复读,顶着一脑门的青春痘,咬着笔杆和解析几何战斗到底。 当愤怒无济于事,被嘲弄无视的尴尬让我们也只能笑笑说:“算了,我不介意。” 被逼无奈,握手言和。 余周周从自己的最后一圈一路联想到人生,溜号的行为并没有减轻她呼吸时候胸口的疼痛和小腿的酸软,她的视野中渐渐地出现了像坏掉的电视机屏幕上一样的白色雪花,星星点点,蚕食着视线中的红胶泥跑道。 可是还剩一圈。就剩一圈。跑不过去,你就永远赢不了沈屾。 余周周许久之后回忆起来,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0米的最后一圈和沈屾有什么关系。 也许,只是那个年纪漫无边际的错乱逻辑。 正在余周周半闭着眼睛机械前进,胸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的时候,突然听到左耳边传来轻轻的笑声。 “周周,你还活着吗?” 9.所谓惜福 “我不活着难道现在是死人吗?”她气喘吁吁地接了一句,才想起来侧过头看看身边突然出现的家伙。 “不是有个词叫……呃,行尸走肉……” 一盆凉水兜头而下。余周周的惊喜与感动转瞬即逝。 奔奔同学就在自己身边左侧的草地上慢悠悠地走着,却始终能和奔跑中的自己保持同一水平线。 “我跑得……有那么慢吗?” 奔奔侧过脸,笑了:“有。” 余周周刚想反驳,就听到奔奔补充道:“男子三千米到现在还没开跑,都是因为你在这儿挡路,我们大家都希望你赶紧弃权……” 余周周懊恼地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喘气的时候嗓子和胸口似乎不那么疼了,腿脚也解放了一般,不再沉沉地坠着。她不知不觉越过了某一道生理极限,就像体育老师常说的,跑过那道坎儿,坚持住,后面就不那么累了。 “那你怎么来了,劝我弃权?”她努力压抑着声音里面的喜悦。 “你跑过我们班的时候我认出你来了呀,一副要死了的样子,我来看看你,好歹大家认识一场,怎么我也得是第一个帮你收尸的人啊!” “谁说我要死了?”余周周的嗓门忽然高起来,她正好经过主席台附近,两边都是埋头做题的初三学生。余周周刚刚解放自如的呼吸与步伐在那一刻灌满了力量,就像是等待了多时。 被打得满地找牙、吐血不止的星矢,究竟是怎样站起来给对方最后的致命一击的呢?余周周曾经无数次在奔奔面前扮演重伤的星矢,可是从来不知道那种境地究竟有多么疼。 “陈桉,我在那一刻突然发现,其实,不管大家怎样嘲笑那些在套路中反戈一击的英雄,一旦自己真的到了那种境地,往往没有把套路完成的勇气和能力。所以我们都是凡人。 “学习也好,跑步也好,都可以成为一种试炼,也都可以成为一部短小的动画片或者电影。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并不是只有宏大的故事才叫历险。有时候,幻想与生活相隔得并不是那么遥远,我要做的,只是把最后一圈跑完。” 余周周这样想着,忽然伸手朝着主席台和麻木不仁的初三观众席使劲儿挥了挥手。 “你疯了?”奔奔被她突然充满激情的举动吓了一跳。 “回光返照。”余周周笑了。 在奔奔还没有想明白“回光返照”这四个字是什么 意思的时候,余周周突然加快了速度,朝着大约三百米远的终点线大步冲了过去。 像一条……脱缰的野狗。 奔奔顾不得自己脸上惘然迷惑的表情,大声地喊着“你抽什么风,等我一下”,同时拔腿追了上去。两个人突然一齐大喊大叫,仿佛屁股上着火一般加速奔跑,吸引了主席台和初三全体的目光。许多人惊异地站了起来,叫好声犹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 余周周什么都听不到。 她只能感觉到太阳很刺眼,眼前模糊一片,好像有热热的眼泪被迎面而来的风吹跑。 身边有另一个人奔跑时发出的呼吸声。那不是慕容沉樟,那是奔奔,她以为自己弄丢了的奔奔,和小时候一样,似乎从未改变。 于是向着太阳奔跑吧,没有终点。 “陈桉,那一刻,我觉得我朝着太阳飞了过去。” 余周周不知道奔奔去哪里了,她跑完0米之后,被终点线附近的体育老师们摸着脑袋夸奖,好像这个新生是个傻乎乎的小宠物一般。他们不让余周周直接坐在草地上休息,非要领着她绕圈慢走,说否则就会伤身体……晕头转向的余周周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儿,四处巡视,才发现奔奔已经不见了。 就像一滴水,在阳光下折射出绚丽的彩虹,眩晕了余周周奔跑的步伐。 然后刹那被蒸发,连影子都不剩。 果然还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出现吗? 余周周勉强笑了笑,双膝发软地朝着自己班级的方向挪动过去,扬起双手,满脸笑容地迎接着大家热烈的掌声。 最终,体育特长生居多的三班获得了总分第一名,而文艺委员最最关注的精神文明奖却以一种非常讽刺的方式降临到大家手中。二班得了“最佳精神文明奖”,其他几个班并列“精神文明奖”。余周周皱着眉头站在队列里,突然替提前退场的文艺委员感到非常非常不平衡。 那些许多年后甚至都不会想起来的集体荣誉,在某一个时刻会让一个女孩子努力到虚脱。余周周不明白文艺委员到底为什么这么执着,这样一个颁发给全班五十六个人的奖项,却有五十五个人都不在乎。 和前来运动场的时候不同,回去的路上,大家坐在大巴车里面不再唱歌,每个人都丢盔卸甲,拎着在阳光尘土中暴晒了一天的大包小裹,面无表情地一路摇晃。 余周周坐在辛美香身边,一天下来喊加油也喊得 嗓子冒了烟,实在是什么话都不想说,只能呆望着窗外被阳光浸润得一片金黄的街景。 解散的时候,她喊住了辛美香:“你家住在哪里,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辛美香的脸上竟然掠过了一丝惊慌,她并没有立即回答,轻声反问:“你家住在哪里?” “海城小区。” “我们不顺路。” 余周周有些没面子,可是辛美香遮遮掩掩的样子让她暂时忘记了自己的窘境,在对方转身就走的瞬间,她突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余周周背着书包,拎着一个装椅垫的塑料袋,鬼鬼祟祟地跟在辛美香背后,落后大约十米的距离。因为路上回家的同学不少,所以她自信对方不会发现自己的跟踪行为。 五分钟后,穿过那些七拐八拐的楼群和危房,余周周抬眼,发现眼前的新楼群非常熟悉,甚至连草坪周围至今仍然没有清干净的建筑残土都格外亲切。 这明明就是自己家所在的海城小区。 余周周心里越发兴奋和紧张,尽管已经一身疲惫,可是注意力像觅食中的年轻豹子一样弓背蹑足,紧盯着前方那个身材有些臃肿的女孩。 “陈桉,窥探别人的秘密是不好的行为,我知道。可是为什么,我竟然那么兴奋?” 辛美香绕过余周周家所在的楼群,横穿海城小区,最终停在了海城小区外围的那一排二十年前的老楼前面。 她走进了开在灰白色老楼一层的门市房里面的食杂店。 余周周在远处安静地等着,她有些奇怪,刚开完运动会,吃了一肚子零食,满口又酸又黏,为什么辛美香还会去食杂店买东西? 等到小腿僵直,书包也在肩头坠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才恍然大悟。 抬起头,黑咕隆咚的食杂店上方悬挂着一块脏兮兮的陈旧牌匾。 “美香食杂店”。 余周周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其实家里面开小卖部不是什么魔幻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余周周就是觉得那五个大字仿佛从外太空砸到地球上的陨石一样,稀奇得不得了。 她慢慢走过去,小卖部边上有不少人。虽然是暮春时节,今天的天气却反常的炎热。 余周周躲到花坛侧面坐下来,静静地观望着小卖部门口光着膀子下棋、打麻将的大人,还有他们身边正在冒冷汗的凉啤酒在地上洇出的一圈圈 的水印,甚至还有食杂店老板娘追打她的丈夫时路上扬起的尘土——那个食杂店老板娘,正是开学的那天掐着辛美香的胳膊将她拖走的女人,她的妈妈。 而那个贼眉鼠眼、一脸油腻猥琐、被老板娘戳着脊梁骨咒骂却仍然专心瞄着麻将桌的战况的男人,应该就是辛美香的爸爸。 “你他妈的开个运动会就又把那个新椅垫给我丢了是不是?你们老辛家的种都他妈这德行,我上辈子欠你们是不是?……” 辛美香的妈妈骂完丈夫,又追进屋子里面训斥辛美香。余周周盯着黑洞洞的门口,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听着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和不断的叫骂声,她知道辛美香的状况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余周周提起书包和椅垫,低着头,悄悄离开。 “陈桉,我真的不懂。 “她妈妈看起来那么凶,那么恨她和她那个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爸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但是既然怨恨到了恨不得当初没生下辛美香的地步,为什么小卖部的名字会叫‘美香小卖部’呢? “是生活改变了她的初衷,还是她自己忘记了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东西?” 余周周回到家里面的时候,妈妈还没下班。她放下书包,跑进妈妈的房间,把妈妈的内衣都泡进洗衣盆里面,用透明皂轻轻地搓,之后生怕投不干净,用清水漂了四五遍,才用小夹子细心夹好晾到阳台上。剩下的富余时间,匆忙整理了一下屋子,把拖鞋在门边摆好,安静地等妈妈回来。 余周周一直反感那种“为爸爸妈妈倒一盆洗脚水”一类哗众取宠的家庭作业。她羞于对妈妈说我爱你,也总是认为家庭成员最美好的亲情不在于表白,而是日复一日生活中的自然与默契。 她此时并不是想对她妈妈表白什么。 只是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激。 谢谢你,妈妈。 无论如何艰难,谢谢你没有变成那样的妈妈。 余周周知道自己的感恩与庆幸中,其实包含着几分对辛美香的残忍。 可是她没办法不抚着胸口感慨大难不死。 我们总是从别人的伤痛中学会幸福。 10.沉淀 外婆病了。 医院的走廊里面,余周周默默站在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息到虚无,这样可以把吸入的消毒水的味道降到最低。 余周周很少生病,即使偶尔感冒也是吃点儿药就会康复。她对医院的印象除了很小的时候来这里接种疫苗和学校的集体体检以外,就只剩下谷爷爷去世的那个夜里。 “陈桉,我讨厌医院。我总觉得老人生病了也不应该去医院,踏进大门口,吸入第一口消毒水的气味,就等于跟死神混了个脸熟。” 这种不孝顺、不吉利的话,她也只敢咽进肚子里。她想阻止大人们将外婆送到医院去,可是开不了口。 余周周并不是迷信的小姑娘,同班的女孩子热衷的笔仙和星座、血型,她一直没什么兴趣。可是她也相信,生活中有些邪门的规律,比如当你考试顺手的时候,即使不复习也能顺风顺水地名列前茅;而一旦开始背运,怎么努力都会栽在小数点一类的问题上,导致名次黏着在三四十名动弹不得。很多时候,人总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冥冥中的轨迹里面去。 妈妈的人脉很广,从外婆进了医院到现在,余周周一直没有见到她,想必是在忙忙碌碌地寻找熟识的主任医师。 余周周和余婷婷并肩而立,不知道为什么,都不愿意坐在医院走廊里面的天蓝色塑料椅子上。那排椅子较远的一端坐着两个女人,从打扮上看应该是从农村到城里来看病的,眼神里面都是淡淡的戒备。 “看得起病吗?” 余婷婷忽然间开口,余周周愣了一下,这句话里面并没有一丝瞧不起别人的意思,可是她不明白余婷婷是什么意思。 “我四年级的时候在儿童医院看病花了好多钱,你还记得吗?那么点儿小病就那么多钱,你说,他们看得起病吗?从农村赶到城里来,肯定是大病,住院费就交不起吧?” 余周周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如果你病了,病得很严重,救的话就倾家荡产,但是其实也救不活了,只是延长几个月的寿命而已,你会让你妈妈救你吗?” 余周周不由得转过头认认真真地看了看余婷婷。 其实她们许久不见了,虽然是关系很近的亲戚,曾经又在同一所小学,可是除了一同看看动画片和《还珠格格》之外,没有什么更多的共同话题。余周周搬走的大半年里面,每周六白天去外婆家看看老人,可是很少遇到余婷婷。她总是在补课, 八中虽然没有师大附中名气大,但也是非常好的重点学校。 上次遇到,好像都是过年时的事了吧?闹哄哄的大年夜,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听到《卖拐》里面赵本山对范伟说“你那是没遇到我,你早遇到我早就瘸了”的时候彼此相视一笑。 这个只比自己大了半年的小表姐,个头仍然和自己比肩,但是身上有种气质正在挣脱皮囊的束缚,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她感觉得到。余周周想不起来很小搬到外婆家里的时候,余婷婷是什么样子——比如,她是梳着两条小辫子,还是马尾辫,或者,是短发?不管怎么样,她记得自己那时候总觉得在余婷婷面前非常暗淡无光,也很讨厌她的炫耀和聒噪。 是的,那时候的余婷婷,不像能说出刚才那些话的小姑娘。 余周周深深吸了一口医院里面的消毒水味道,盯着路过的那个身强体壮、一手拎了七八只输液吊瓶的护士,突然笑了笑。 时间在她们身上变了什么魔法?余周周很想找一面镜子,问问它,那我呢,我有没有变? “我还记得呢,”余周周笑了,“四年级的时候,你总说你喘不过来气,心慌,哦,我还是从你的病里面知道‘心律不齐’和‘早搏’这两个医学术语呢。” 她们一起笑了起来,余婷婷向后一步,后脑勺靠在了灰白色的墙壁上。 “那个年级好多人都得过心肌炎呢,其实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儿童医院值夜班的专家门诊是轮休,我每次来检查得出的结论都不一样,一开始说我胃炎,打了三天吊针之后,又说是心肌炎。确定是心肌炎之后,每个大夫给出的治疗方法都不一样,我记得当时有个xx霉素的东西,每次挂上那个吊瓶,我就会觉得手臂又酸又麻,哭着喊着不来医院……” “哦,对的,后来你还带了一天心脏监听器,胶布贴得前胸后背到处都是,最后心电图数据传出来之后,大夫说你半夜两点心脏早搏得厉害,病情很严重,你却跟大夫说……” 余周周停顿了一下,笑起来。 “你说,是因为你做噩梦了,有狗熊在追你……” 听到余周周提起这些,余婷婷已经控制不住地笑弯了腰。余周周猛然发觉,这个小表姐笑起来的时候和自己一样,眉眼弯弯,好像看不清前路一般。 自己印象中的余婷婷,好像从来都只有两种表情。小时候的趾高气扬,以及长大后那些捆绑在《花季雨季》背后忧郁的蹙眉和惆怅 。 这样子,才是她的小姐妹啊! “其实我那时候特别羡慕你,我也想生一场病,这样就不用上学了,”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末了才反应过来,连忙补上一句,“我可不是说你泡病号啊!” “不过,”余婷婷敛了笑意,“有些事情,你没有生过一场大病,就不会懂得。” 余周周张了张嘴,还是静默着等待余婷婷开口。 “我那段时间休学好长时间,一开始,同学还总会打电话来问,那时候有几个关系特别好的女生,还有班级干部,还一起来咱们家,代表全班同学看望我。哦,那时候你上学了,你不在。” 余周周想起那天晚上放学的时候,看到余婷婷在自己面前得意扬扬地显摆同学们带来的水果和玩具。四年级的余婷婷,好像还是那么明艳骄傲,还是那么迫不及待地将自己所有光鲜的一面展现出来。 她是怎么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余周周此刻才发现,她的小姐妹的时间轴上有一段巨大的断层,而她一直没有注意到。 “后来,他们电话少了,也不再来了。” 余婷婷低着头,脚尖轻轻地一下一下磕着地砖。 “大白天,只有我和外婆在家里。我无聊的时候就站到阳台上面去,做纸飞机,往楼下扔。后来居委会主任都找到咱家来了,说我乱扔垃圾。” “中间有段时间,有好转,我回去上了三天的课。” 余婷婷停顿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下。 她们是什么时候第一次学会苦笑的表情呢? “我进门的时候,大家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似的。我还听说有人说我其实是泡病号,因为他们来看我的时候,我特别活泼,就跟没有病一个样儿。他们聊天我也融入不进去,我一说话就冷场,上课也回答不出问题,就好像这个班级已经没有了我这个人。” 余周周抬起手,很想抚平余婷婷眉宇间隐隐约约的难堪和愤恨。 “后来我就真的不想上学了。我装病,装呼吸不畅,反正心肌炎那些症状我都知道。 哦,把体温计倒着甩就能让温度升上去,真的,下次你想装病就试试,就说自己发烧。” 余周周受宠若惊:“我有一次把体温计插到热水里,结果,炸了。” “笨,”余婷婷言简意赅,“真笨。” 她们安静了一会儿,就在余周周以为话题已经到此为止的时候,突然听见余婷婷轻轻地叹息。 “但是多亏了林杨。” 余周周听见护士拎着的吊瓶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叮当的声音,她低下头,状似不在意,嘴边差点儿溢出一句:“林杨是哪个?”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样僵硬地欲盖弥彰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索性沉默。 “他是每个星期都会打来电话的。还会把数学课留的作业题号告诉我,说让我自己预习、复习,每天做作业,等到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就不会太吃力了,如果有不会的题可以给他打电话。” “我答应了,可是一开始根本就没看书,也没有做作业,后来他打来电话,还把我教育了一通,说我不能……他怎么说的来着,哦对,自暴自弃、放任自流,对的,就是这么说的。” 余周周抬起头,余婷婷盯着不远处的蓝色椅子微笑的侧脸落在她眼底,溅起一片浅淡的涟漪。 你一直是我心里最优秀的大队长。 雪地里面的紫色水晶苹果,是那个灰色冬天里面惊鸿一瞥的色彩。 可是余周周记得的,是余婷婷抱着一本《花季雨季》,用最最梦幻和居高临下的成熟姿态说,我们只是朋友。 “那很好。”余周周轻声说。 “什么?” “我说,”余周周笑了,“他对你真好。” 余婷婷脸上闪现了一片红晕,但是很快散去。 “我都快想不起来他什么样子了,真的,他好像搬家了,电话号码什么的都换了。 唉,小学同学也就是那样了,最后到底都还是散了。” 余婷婷声音爽朗,好像一下子就从刚才那种奇怪的情绪里面走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伸直了腿说:“检查还没结束吗,好累。” 余周周伸长脖子眺望着走廊尽头:“还没回来。” 外婆就在刚吃完饭站起身之后,突然栽倒在沙发上。 好像老天爷打了个响指,表演了一个催眠的戏法。 “周周,你说,外婆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吧?” 余周周非常冷静地说:“我想,应该是中风。” 那些病症和毒药,都是看了太多侦探小说的后遗症。 人来人往的走廊,刺眼的白色灯光打在雪白墙壁上 ,两个孩子仿佛被遗弃在了病弱的城堡里面一样等待着。余周周眨了眨眼,好像看到走廊尽头出现了几个人,大舅推着轮椅,那上面坐着的瘦弱苍白的老人,竟然是外婆。 后来无数次,当余周周一点点陷入困境中,她也很少再迷惑地回头询问,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们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的? 因为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命运的转折点。一辆轮椅,缓缓推过来一个老人,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脸颊是病态般的苍白和潮红,总是干净而一丝不乱的花白短发此刻也软塌塌地垂在耳边。 后来他们的生活是怎么变成那样子?余周周记住了一条漫长明亮的走廊,也记住了一切的起点和终点。 11.人生若只如初见 “怎么能算是我躲开不想照顾?我又没说不照顾,还不许人家找工作啊?就应该我一个人摊上,反正我没工作是不是?我工作了大家也照样一起分担轮岗。不想让我工作,到底是我想躲开,还是他们光想使唤我一个人自己躲清净?” 外婆住院的第七天,又是一个星期六,妈妈去跟大夫谈话。余周周自己朝病房走过去,走廊里面很安静,走到门口,突然听到门里舅妈的声音。 余玲玲的妈妈从余玲玲上高中那年就下岗待业了,抱着好好照顾高考中的女儿的想法,也就一直没有着急找工作。反正余玲玲的爸爸一个人工作也能维持家里的开销和余玲玲的复读费用,单位分的房子虽然还没装修,可是住在硬朗健康的婆婆家里面,暂时也无须担心这些。 但是,现在婆婆不硬朗了。 余周周两天前听说,玲玲的妈妈突然找到了一个在私立美术学校的宿舍收发室倒班的工作。 妈妈轻声叹口气说:“瞧给她吓的。” 害怕照顾老人的工作全部压在没有工作的自己身上,于是迅速逃脱。 住院费和其他的医疗费用都出自外婆积攒的退休金,还有外婆以前工作的大学也会报销一部分。可余周周还是感觉到了妈妈和舅舅舅妈之间一种奇异的气氛。 钱是一种非常神奇的东西。友情、亲情、爱情,各种你以为牢不可破、海枯石烂的感情,最终都会被它腐蚀殆尽。明明就是因为利益,偏偏大家都不承认,说着“我不是在乎钱”,拼命证明其实自己是从钱里面“看出了背后的品质问题”。 每想到那时候家里面的纷争,余周周就觉得不得不十分困惑。 养儿防老。可衰老是谁也阻止不了的,至于成群儿女能出多少时间、金钱来力挽时间的狂澜——这是所有父母都满怀期望,却根本不可能笃定的一件事。 余周周在外面大力敲了一下门。 舅妈的抱怨声戛然而止。余周周面无表情地走进门,看到舅舅脸上尴尬的神色,而舅妈则立即转换了话题。 “周周啊,今天不上学吗?” “今天周六。” 舅妈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拎起包留下一句“我去买饭”就出了门,舅舅嘱咐了一句:“看着点儿,吊瓶里面的药剩得不多的时候就赶紧喊护士来拔针。” 余周周从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外婆的吊针,她那时候的一大兴趣就是观摩护士扎 针、拔针。因为实在喜欢看拔针的过程,所以总是过一会儿就跑进屋子里面,盯着输液瓶希望它快点儿走到尽头。 舅舅嘱咐了几句之后也没什么话说,老婆的抱怨让他左右为难,在兄弟和妹妹面前不好做,却又不敢阻止妻子。 他一直性子软弱,余周周记得小时候有次看见他和舅妈领着余玲玲从游乐场回来,他戴着的鸭舌帽上面画着唐老鸭,戴得太紧,导致耳朵都被压下来了,像只耷拉耳朵的小狗。 余婷婷笑嘻嘻地指着他的耳朵说:“二舅,你耳根子真软。” 余玲玲笑了,余周周也觉得很有趣,却不小心看到舅妈变色的脸和外婆的苦笑。 “我先出去抽根烟,周周。你好好看着输液瓶。”他又唠叨了一遍,就拿起外套站起身出了门。 周周坐在椅子边看着外婆安详的睡脸,轻轻地叹了口气。 外婆,你不要生病太久,一定要尽快好起来。 因为久病床前无孝子。 十四岁的余周周,已经学会了幼稚而婉转的刻薄。 外婆生病这件事情,她一直写给陈桉。从细碎的拌嘴到每一次争吵,家长里短的评判挑理。有时候,她会觉得在一个“外人”面前这样揭自家人的短是很难为情的,然而过年时还颇为和睦的大家庭浮现出背后的斑斑点点,让尚且不能淡然地平视“大人” 的余周周心头忧虑重重,她只能在写给陈桉的信里面讲述这些,让所有的阴郁都从笔端流泻出去。 信里面不再只有只言片语的感慨,她要尽量详细地梳理清楚来龙去脉,好像这样就能搞清楚,究竟谁才是对的。 比如三舅妈强烈反对轮岗,一再坚持请保姆或者护工照顾,而大舅则认为这么多子女都有手有脚却非要外人来照顾,这传出去简直是笑话。 比如二舅妈担心因为大舅家的余乔是唯一的孙子,所以房子的归属最终会落到他身上。 比如妈妈很反感二舅妈临阵脱逃找工作的行为,认为他们一家三口是外婆家的常住民,外婆还一手把余玲玲带大,出去找那几百块钱工资的工作,还不如不雇用外人,而是大家每个月付给二舅妈工钱;但二舅回护妻子,认为这是性质不同的事情——至于哪里性质不同,他们从来没有吵出个结果。 比如…… “陈桉,他们再吵下去,我觉得我都憔悴了。” 嗯,就是这个 词,连疲惫都不足以形容。就是憔悴。 终于外婆情况好了很多,神志清明,只是行动不便,仍然需要卧床。余周周一直不知道那些里里外外压抑着的争吵声究竟有多少传入了昏睡中的外婆耳朵里面,但外婆脸上是一贯的平静,她靠在床头的软垫上,在腰后塞上软枕头,把儿女都叫到面前,对于他们的争执,她只字未提。 “请个护工过来吧,人家比较专业,也省得耽误你们的时间,我不想拖累你们。” “妈,这怎么能叫拖累?”大舅的脸更黑了,“不管外人怎么专业,也不可能有自己儿女伺候得尽心尽力。万一再摊上不干活又欺负老人的那种……” 余周周看到三舅妈匆忙想要反驳的表情,在心里对大舅的提议打了个叉。 “我还能说能动呢,眼睛也还能看得见,又不是老年痴呆,怎么可能被欺负?” 外婆朝大舅微笑了一下,然后敛起笑意继续说,“我离死还有段日子呢。” 最后那句话很轻,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神色复杂。 “你爸留下的钱,和我自己手里的钱,还有退休工资和养老保险,应该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用不着你们往里贴钱,大不了,还有房子呢。” 那天外婆没有说很多话,可说完了这几句却是一副非常疲惫的样子。她重新躺下去,大人们神色各异地退出了房间。余周周一直觉得外婆的话里面充满了各种弦外之音,但是她听不懂。 “陈桉,可是有一点我是明白的。 “我觉得,外婆在用遗产牵制他们。 “我一直特别崇拜外婆。 “可是现在我觉得她很可怜。自己养大的儿女,最后却要用这种方式才能让他们消停地听话。看样子是家长的威严,可是实际上那么无力。付出最多的父母,却最悲哀。 子女欠父母,又被自己的子女所亏欠……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是这样转圈欠账,生生不息。 “她养了这些孩子,究竟为什么?如果我们能早一步知道这条路最终会通向这样的结果,那么为什么还要走下去?” 余周周停下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好像有些愤怒和躁动的种子在她一向懂事平静的内心萌发,挣扎着破土。 成长就是这样一个模仿与拒绝模仿的过程。 她从同龄人身上看到此时此刻的自己,从陈桉和妈妈的身上选择自己未来想 要成为或者拒绝成为的人,然而最终,只能在谷爷爷和外婆身上看到同样的死亡与无能为力。 外婆的眼皮动了动,醒了过来。 钟点工李姨正在削苹果,余周周没有惊动任何人,抬头看了看铁架上的输液瓶,将针头拔了下来。小时候外婆生病,她就一直在一边见习护士拔针头,这次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 “周周来啦?我都忘了今天又是星期六。期中考试考完了没?” “考完了,都快要期末考试了。”余周周笑了。 “看我这记性。越来越糊涂了。” 余周周摇摇头:“没,期末考试和期中考试距离太近了,其实差不了几天,您没说错。” 外婆笑了笑,突然转过头温柔、慈爱地注视着余周周。她甚至都能看到外婆略显混浊的双眼中属于自己的影像。 “一晃眼,都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刚被护士从产房里面抱出来的时候,因为早产,才那么那么小。”外婆有些吃力地抬起双手,比画出了二三十厘米的长度。 余周周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当时的尺寸,不禁怀疑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第一眼,我就知道咱们周周以后是个小美人。” 算了吧,人家都说刚出生的孩子长得如同一只猴子,所以才屡屡被抱错。不过,余周周还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余周周永远都不会知道外婆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情形,可是她永远都记得自己第一次对“外婆”这个词产生印象的那个雨天。 之前倒也不是没有模糊的印象,外婆家,一位老人,很多亲戚,哥哥姐姐……然而在孩童的记忆中,这一切都没有什么记忆和色彩,仿佛年代久远的黑白默片。 妈妈很少带她回外婆家。她甚至是三岁之后才开始每年回外婆家过除夕守岁。直到现在,长大的余周周才稍微能理解一下妈妈对于“回家”这两个字的抗拒。 直到四岁秋天的那个下雨的午后。 她们又要搬家。从一个简陋的出租房到另一个。她蹲在一堆边角木料旁看着妈妈和三轮车夫从讨价还价发展到激烈争吵,妈妈嘶哑强硬的语气让她害怕,阴沉沉的天,旁观的邻居路人,还有越来越冷的风。 天凉得很快,可是她只穿了背心和小短裤,好几天没洗澡,蹭得浑身脏兮兮。 最恐怖的是,妈妈把她给忘了。 那天妈妈很憔悴,脾气很差,早上余周周把小米粥碰洒了,妈妈把她骂哭了。所以当妈妈最终换了一辆三轮车,坐在车后扶着零碎家具前往“新家”,余周周甚至都怕得不敢喊一声,妈妈,那我怎么办? 她蹲在原地等,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只记得终于冷得不行打算站起来找个地方避避风的时候,腿已经完全直不起来了。 终于,发现孩子弄丢了,妈妈焦急中给大舅打了电话,在小雨飘起来的时候,余周周抬起头,终于看到了黑着脸的大舅和他身后那个毛头小子,余乔。 余乔一边走路一边玩着硕大的掌上游戏机——俄罗斯方块。她想凑近看一看,却被余乔皱着眉推开:“别烦我,我的三条命都快死光了。” 余周周很想告诉他,我只有一条命,现在我也快死光了。 然而真正难堪的是当她到了外婆家,在客厅看到一大桌子有些陌生的人。他们正在吃饭,筷子还拿在手里,齐刷刷地看着她,谈话声戛然而止,探究可怜或者略带鄙夷的眼神像聚光灯一样将她钉在原地。余周周低着头拽了拽皱皱巴巴的小背心,努力地想要把它抻平——从此之后,即使是最热的夏天,她也再没穿过女孩子们喜欢的清凉短裤和背心。 她怕了那种装束,没有为什么。 然而外婆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勉强抱起她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将她从“聚光灯” 下拯救出来。 “小泥猴儿,冻坏了吧?” “不冷……外婆,我不冷。”余周周第一次有意识地喊了一声外婆。这个词从此有了切实的温暖的含义,不再是过年时候那些被大人强迫着呼唤的、无意义的“表姨,过年好”“堂姐,过年好”…… 余周周从回忆中走了出来,她轻轻拢了拢外婆耳边的白发。 “外婆。” 12.无果花 大人们都说,外婆的记忆在衰退。 可是余周周总是觉得,也许外婆不记得几分钟前说过的话或者发生的事情,只是因为,她懒得去记住。 其实外婆记性很好的。 外婆记得余周周喜欢吃的小零食,还有她做过的糗事,还有很多很多真正重要的事情。 比如,她每次来外婆家的时候,都会把每个房间的枕巾、被单收集到一起,围在头上、脸上、腰上做倾国倾城状。 比如,为了听到别人耳中自己的嗓音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她站在最里面的小房间大吼一声“外婆——”然后飞速奔向外婆所在的厨房凝神等待,却什么也没有听到。 又比如,她们两个午后例行的扑克牌“钓鱼游戏”,两张牌以上,凑够14分,就算是钓到鱼。黑桃是一条鱼,红桃是四分之三条,草花是半条,方片是四分之一条。 每条鱼一毛钱,比赛结束后总计条数输的人支付给赢的人。余周周手里的所有硬币都被外婆赢走了——虽然本来它们就是外婆借给她的。可是她还是趁外婆去浇花的时候将魔爪伸向了外婆装硬币的铁盒子,被当场擒住的时候,依旧笑嘻嘻地镇定道:“我不是偷你的钱,外婆,真的,我就是想……帮你数数。” 又比如,她帮外婆浇花,浇死了最漂亮的那盆茉莉。 ………… 余周周喜欢晒着暖洋洋的午后阳光,和外婆一唱一和地讲着这些泛黄的往事。每每这个时候,她就能看到外婆眼底清澈的光芒,仿佛从未老去,仿佛只是累了而已,一旦休息好,就立刻能站起身来,走到阳台去给那几盆君子兰浇水。 “但是慢慢地我才明白。跟老人回忆往事,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余周周压在心底的感情,只有在对陈桉倾诉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来。她那样专注地奋笔疾书,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谭丽娜已经把她的信读了个底朝天。 “可是我从来没有看到有人给你回信啊?信箱里从来没有你的信。” 谭丽娜常常去信箱看信。她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出没一个叫作“男孩女孩”的网络聊天室,网名叫“梦幻天使”。余周周不明白,为什么既然他们可以在网上聊天,却还要做笔友。 “你不懂,写信的感觉和打字的感觉能一样吗?”谭丽娜很鄙夷地哼了一声,“不过,说真的,你给谁写信啊?天天都写,比日记还勤快,对方也不回个信,难道是电 台主持人?还是明星?哎,对了,你喜欢孙燕姿是不是?或者是王菲?” 余周周叼着笔帽,想了想:“一个大哥哥。” 谭丽娜立刻换上一副“没看出来你这个书呆子还挺有能耐”的表情,余周周连忙解释:“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我说什么了?”谭丽娜笑得八卦兮兮,“是你喜欢的人吗?” 余周周也摆出一脸“俗,你真俗”的表情,低下头将信纸折好,不回答。 “他不给你回信,是因为他忙,还是因为他烦你?” 余周周愣了一下:“他不会烦我的。” 天知道为什么那样笃定。 谭丽娜不以为然:“他多大了?” “比我大六岁,都已经上大学了。”余周周想了想,面有得意,却还是把“北京大学” 四个字吞回了肚子里。 “那就更不可能乐意理你了啊。” “为什么?”她有些不耐烦。 “你想啊,如果现在是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女生给你写信,抱怨升旗仪式太长了,买的新鞋太丑了,早上忘记把饭盒放到锅炉房了,凭什么两道杠班干部里面没有我…… 别说回信了,你乐意看这种信吗?” 余周周愣了半天,心里升腾起一种不甘心的感觉,却还是老实地摇摇头。 “肯定不乐意看。” “那不就得了,”谭丽娜摊手,“我以前那个笔友就这样,我都不给他回信了,他还没完没了地写,我都烦死了。幸亏不是熟人,要是熟人我可能还觉得自己这样不回信是不对的,很愧疚,越愧疚就越烦他……” 谭丽娜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然而余周周已经悄悄地收起了最后一封还没有写完的信。 余周周的家里面有好多事先写好地址、贴好邮票的信封。她抽出贴有最好看的邮票的那个信封,把这封没有结束语和落款的信塞进墨绿色邮筒,寄走。 本来想要郑重其事地写一段话来告别的,比如,“陈桉,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并不是因为你不回信所以我生气——我早就说过你不需要回信的,可是……” 可是什么?她想不出来,于是干脆省略这一大段矫情得不得了的道别。 其实她知道,真正的道别是没有道别。真正心甘情愿的道别,根本无须说出 来,就已经兴冲冲地奔向新生活了。愿意画句号,根本就是恋恋不舍的表现。 她看着棕色的信封被绿邮筒窄窄的长条嘴巴吞进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万年第二名。期末考试仍然是这样,被年级第一沈屾同学甩下11分。 可是这次她不能接受,因为她考前一个月复习得很认真。 余周周突然间理解了班级里面总是排第六名的体育委员温淼。女老师总是喜欢揉乱他的头发,半是欣赏半是嗔怪地说:“你要是用点儿心思好好学习,赶上余周周都不是问题!” 温淼总是大大咧咧不上心地笑,依旧每天吊儿郎当、嘻嘻哈哈,偶尔不完成作业,被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两句,考试时候却仍然能够排上班级第六名。 虽然被当作随随便便就能赶超的例子让余周周这个班级第一名非常没面子,却仍然要微笑地看着体育委员,做出一副和老师一样很欣赏他的样子。余周周只能偶尔抽空咬牙怒视对方一下,然后立即收敛眼神。 不过在期末考试结束后返校领取成绩单与寒假作业的时候,余周周和温淼在走廊上狭路相逢。 温淼依旧是大大咧咧地一笑,白牙在青春痘的田地里熠熠生辉。 “班头,又是第二?” 余周周控制了一下表情:“你呢,又是第六?” “嗯。”温淼看起来非常满意的样子。 余周周并不是很热衷于和他客套,于是把平时老师同学说烂了的话回复给他:“你一天到晚也不怎么学习,还能一直保持第六名,要是努力一把,一定……”她把“一定能超过我”这既自轻又自傲的六个字收回去,咽了一下口水,“一定能考得特别好。” “开什么玩笑,班头,别告诉我你真的信。” “什么?” 温淼的表情不再吊儿郎当,他有些认真地盯着天花板,留给矮他半头的余周周一个华丽的死鱼眼。 “万一要是努力了,结果还是第六,或者甚至退步了,我靠,那不丢死人了?” 狗屁逻辑。 余周周摇摇头:“怎么会,你那么聪明,只要努力……”说到一半,看到温淼有些不屑的目光,于是也把这些类似万能狗皮膏药的话收了起来。 好学生最喜欢互相哭穷。余周周他们都清楚,考完试或者出成绩了会互相打听,考得特别好就会说“还行,也就一般 吧”,考得一般会说“考砸了”,真的考砸了就开始假装不在乎,碎碎念叨着“我光打游戏了,根本就没复习”“考英语时候肚子疼,后半张卷子根本没答光趴桌子上睡觉了”来找回面子上的平衡…… 而对别人,则不论真心假意,不遗余力地把对方夸到天上去——反正摔下来的话疼不疼都不关自己的事。 余周周停住之后,他们就面面相觑,走廊里面是有些诡异的沉默。 算了,真没劲。 余周周忽然觉得没意思,很没意思。 其实余周周一直都对前十名里面的男生有敌意,比如数学很好的温淼。余周周永远都记得那句“上了初中之后男生的后劲儿足,早晚把女生都甩在后头”,也永远都记得在五六年级时候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许迪等人。尽管温淼只是第六名,可是老师们拿他和自己比较的种种言论已经让她像只警觉的猫咪一样竖起了背上的毛,甚至可以说,她并不在乎班里面总考第二名、第三名的几个女生,却总是竖着耳朵注意温淼的情况。 她有时候希望温淼永远都不要觉醒,也不要发愤图强。就像中国人都很骄傲地知道拿破仑曾经说过“中国是一只沉睡的狮子,一旦觉醒,将会震惊世界”,然而其实人家还有后半句——“不过感谢上帝,让它继续睡下去吧”。 但是,有时候又热血沸腾地希望对方能够拼命地努力一把,然后由自己将他打败,让那些老师好好看看,别以为随便哪个人努努力就能超过她,好像她是个只会死读书的呆子一样。 温淼看到余周周突然停住了话头,怔怔地盯着地砖半晌,然后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副教务主任老太婆的架势,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因为希望,所以努力。 因为努力,所以失望。 给陈桉的信也好,一个月的拼命复习也好,她都是抱有希望,也都付出了努力。 所以才对结果不满。 而温淼则聪明得多。也许他努力了也未必能考得多好,于是不如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过日子,然后享受着大家对于他的聪明脑瓜与淡定态度的赞赏和惋惜,这样不知道有多好。 余周周的选择,未必就一定是别人的那杯茶。 走自己的路,但也别给别人指路——你怎么能确定,他们和你一样想要去罗马呢? 她们站在台上,从来不注视台下,虚无缥缈的台词、绚丽的灯光, 乃至热烈的掌声,通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站在台上,无视一切。 安静的走廊像一条漫长的时光隧道,只有尽头有一扇窗,透过熹微的灰白色的光。少年逆光而立,谁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1.夏日无休 无论如何,暑假开始了。 每天早起,自学新概念英语——其实这种劲头完全来自于崭新的笔记本和崭新的步步高复读机。白天学习,看电影,看各种有意义或者没意义的闲书,下午练琴—— 当初没有成功地用菜刀将它劈成柴火,却因为很久没有学琴而真正爱上了练琴,这让余周周深刻地理解了牛顿三大定律之一:“人之初,性本贱”。饭前迎着夕阳跑圈,这是运动会0米的后遗症——她发现跑过临界值之后,那种好不疲劳的感觉会让人上瘾,流汗让人不烦躁。吃完晚饭后跑到租书屋换新的漫画,一直躲在自己房间里面看到十点钟,洗澡,睡觉。 每三天去看一次外婆。周末晚上,和妈妈一起去逛街散步。 余周周觉得自己的暑假生活已经健康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陈桉,你说,那些大侠掉到山崖下面大难不死,捡到秘籍然后独自修炼的时候,是不是就这样平静美好? “会不会最后因为太平静了,反而忘记了要爬回到山崖上面重出江湖? “其实我现在也这样。我突然发现我不再憋着一口气,也不再常常想起那些老师和同学。甚至也……也不再想着多么有出息,然后让妈妈因此骄傲,在爸爸和他老婆面前风光一把——我突然觉得这样很没意思。 “有时候妈妈会陪着我下楼换漫画,或者一起出门跑步,不过她身体没有以前好了,跑不了几步就会慢下来,走在一边看我自己跑。 “黄昏的风很凉,虽然是夏天,却不热。夕阳特别美,妈妈也特别美。 “我觉得这样就非常好。就这样吧,时间停在这里吧,好不好?” 好不好? 余周周不再给陈桉寄信,可是她买了一个日记本,朴素的浅灰色网格封面,上面写着简单的几个单词:“thespacesinbetween(两者之间的距离)”。 她把日记本叫作陈桉。 外婆家的钟点工李姨干活很麻利,只是非常喜欢偷吃东西。本来家里买的水果根本就吃不完,大家从来都会叫上李姨一起吃,然而她总是拒绝,一口都不吃。 却会在背后从袋子里面偷水果吃。 很多时候白天只有余周周在家,偶尔也会看到余婷婷。李姨在她们面前并不是很收敛,所以她们见过许多次。妈妈买的桃子和三舅买的桃子,一袋八个,一袋七个,被李姨混 到同一个塑料袋里面,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些桃子一个个地不见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明明不犯法的事情,非要标榜自己不做,然后背后偷鸡摸狗呢?” 世界上有种不可理喻的动物,叫作大人。 整理上学期班级工作簿的时候,调出了一本班级联络图,上面有所有人家里的电话。 余周周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奔奔的电话。 窗外骄阳似火,草丛里面蝈蝈在不停地聒噪,余周周突然觉得有些烦躁。她合上桌子上面的周记本——一个假期,八篇周记,她已经落了两篇没有写了。 还有一大堆的钢楷作业,一天一页田字方格,余周周一气儿写了三十多页,从规规矩矩地一行一行写,后来变成了一列一列写,再后来变成一行一列,最后,干脆跳着格乱写,把“还珠格格”“孙燕姿”“黄蓉”和各种歌词以及漫画书上的台词都拆散了,整本田字方格最后变成了小强填字游戏。 有点儿无聊。 她眼角瞟到辛美香家的电话。 其实电话“嘟——嘟——”拖着长音的时候,余周周是有些忐忑的。接电话的女人嗓门很高,语速快,语气冲,一听就知道是辛美香的妈妈。 “喂,找谁?” “啊,阿姨你好,请问辛美香在吗?” “你是谁?”辛美香妈妈的语气仍然没有一点儿改善,不过有些意外和惊讶,好像从来没有人给辛美香打过电话一样。 余周周咽了口口水:“我是她们班同……”她停顿了一下,改口,“我是她们班班长。 班级有点儿事,想找她一下。” “什么事儿啊?” “科任老师让我通知大家到学校集合,好像是有活动。” 其实没有必要撒谎的,但是余周周直觉,辛美香想要出门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等着啊。”对方放下听筒,余周周听到模模糊糊的一声,“接电话,过来!”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喂?”辛美香有些怯懦迟疑的声音从听筒传过来。 “没事吧,出来玩好不好?” 没有去电影院,也没有去游乐场,余周周和辛美香在校门口见面之后,辛美香窘迫地拒绝了余周周所有的提议。追问许久,余周周才尴尬地发现了真相。 辛美 香的裤兜里面只有三块钱。 “那怎么办哪……”余周周无意识的叹息让辛美香深深低下了头,她连忙摆摆手,笑嘻嘻地说,“找个阴凉地儿说会儿话吧,反正今天这么热,游乐园人又多,非中暑不可,本来就不应该去。” 辛美香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们干脆就坐到了学校后操场的老榆树底下,盘腿躲在阴凉里,一起沉默着眯起眼,望着操场上一片白花花让人眩晕的阳光。 余周周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把人家叫出来,冒着撒谎被发现的风险,难道就是陪着自己在树底下打坐的吗?释迦牟尼能成佛,难道还要找个伴儿? “你喜欢唱歌吗?”她没头没脑地问。 问完了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挺无聊的。辛美香明显连话都不喜欢说,平时出个声都难得,何况是唱歌。 感觉有汗从头发里面一路蜿蜒向下,像只小虫,从鬓角开始痒痒麻麻地盘旋到下巴尖。 “喜欢。”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余周周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才惊醒般反应过来对方的答案是肯定的。 “你,你喜欢啊……你,你喜欢唱谁的歌?” 辛美香抬起头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好听的我都喜欢。” 余周周格外珍惜这个机会,她小心翼翼地问:“比如?” 草丛里面的蝈蝈把下午燥热的操场唱得很安静。 辛美香很久都没开口,好像在作什么思想斗争。余周周深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作“心静自然凉”——和辛美香在一起,她觉得自己都变得沉默深沉得多。 正在余周周呆望着操场的时候,突然听到耳边嚣叫的蝈蝈声中,传来略带沙哑和羞涩的歌声。 “我和你的爱情,好像水晶。没有负担秘密,干净又透明。” 任贤齐和徐怀钰的《水晶》,在余周周小学的时候风靡一时。 记得小燕子詹燕飞曾经不无憧憬地说过,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人,你会很想跟他一起唱这首歌。 余周周不喜欢任贤齐,她觉得他唱歌总是费劲得仿佛大便干燥——当然,这种说法曾经被喜欢任贤齐的男生女生群起而攻之。 不过她承认,这首歌很好听、很纯净。那时候,如果心里有一个人,也许真的会想要跟他一起唱这首歌——可是注定不会真的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能勇敢放肆到在那个年龄手牵手一起对唱《水晶》,恐怕这份感情也称不上是多么羞涩透明。 辛美香并不是很自信,她并没有跑调,只是声音很抖,像一只小绵羊。然而余周周一直认真地屏息倾听,好像此刻手中真的捧着一块水晶。 我和你的爱情,好像水晶。 虽然不懂爱情,但是不妨碍微笑。 辛美香唱完之后,面红耳赤地看了余周周一眼。余周周则笑着看她,非常真诚地说:“唱得真好。” 后来她们开始一起唱,不是当时的流行歌曲,而是还很幼小的时候听到的那些似懂非懂的港台流行歌曲,从余周周在老干部活动中心演砸了的《潇洒走一回》,到《选择》《当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相思风雨中》《一生何求》《铁血丹心》…… 小时候根本不知道这些歌在唱什么,却仍然能在饭桌上大声唱出来,助兴,讨大人的欢心。 直到那一刻,她们两个重新唱起这些歌,才懂得了歌词的含义。 “从mary(玛丽)到sunny(阳光)和ivory(象牙),却始终没有我的名字。” “为何我所失的,竟然,是我的所有。” 有时候也会唱到一半,哽住,那些缠缠绵绵的内容让她们相视一笑,只能别过头去羞涩地咧咧嘴巴。 后来的后来,余周周已经记不清那天下午她们究竟有没有聊天,聊了什么——但是记忆中总是有一片刺眼灿烂的纯白,是下午两点最最炽烈的阳光,和耳畔永无休止的蝈蝈叫声。 话匣子一旦打开,辛美香也渐渐活泼起来。 “不是你说的那种,我说的是大袋的酸角,不是一袋只有三四个的那种。” “我觉得小袋的好吃。甘草杏、话梅和无花果都是小袋的好吃。” 余周周气得翻白眼,可是大袋小袋哪种比较好吃,她实在是辩论不过执拗镇定的辛美香。 “所以其实我觉得夜礼服假面喜欢的还是月亮公主,不是月野兔。” “我觉得是喜欢月野兔,不是月亮公主。” “如果月野兔的前世不是月亮公主,他怎么可能爱上她?月野兔和月亮公主个性差异那么大!”余周周觉得自己简直就要咬人了。 辛美香仍然只是沉重地摇着头。 “才不是。” 冷静,余周 周你一定要冷静。她告诫着自己,一边把话题拉到中心上来:“你看,月亮公主那么温柔文静,月野兔……不说了,你也知道。她们看起来明明是两个人啊,夜礼服假面怎么会同时喜欢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呢?这根本不合情理啊!” 辛美香愣了一下,慢慢地说:“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后来变了。” 余周周挠了挠头:“如果你喜欢的人,后来变了,你还会一样喜欢他吗?” 余周周问问题时候,内心纯洁无比。她想到的是奔奔。 月亮公主变成了月野兔,就像两个人一样。 然而“喜欢”二字让辛美香闻而变色。 余周周仍然在一边大胆地进行发散性思维。 “你说,老师家长不让咱们早恋,是不是也因为我们在长大,对方在变,我们自己也变化得很迅速,所以很容易会变心?” 辛美香及时地给出了正确得不能再正确的回答:“是因为耽误学习。” 余周周颓然转开脸。 辛美香实在太让人有挫败感了。 2.集中营 “话说,你有没有吃过一种糖?” “什么?” 余周周托着腮慢慢地说:“它叫口红糖。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其实那个糖很小,红红的,只有一截儿。但是包装做得像大人用的唇膏一样,轻轻一旋,糖便像口红一样露出来,女孩子们都学着大人一样拿着它小心地在自己的唇上来回涂抹,然后再用舌头舔舔嘴唇,那劣质的甜味因为这逼真的形式而变得格外诱人。 可是余周周的妈妈从来不允许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买那种糖。余周周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是觉得不卫生?还是怕她过早地学会臭美?她不懂。 没想到身边的辛美香忽然说:“你想吃吗?” 余周周吓了一跳:“有吗?” 辛美香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皱着眉头盯着地砖想了半天,才抬起头,一副坚定的表情说:“有。” 余周周那一刻还不明白,为什么辛美香找颗口红糖也能这么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后来当她跟在对方身后七拐八拐接近“美香食杂店”的时候,余周周才反应过来。 不过辛美香不知道背后的余周周已经洞悉了一切,她在快到自己家的拐弯处停了下来,认真严肃地对余周周说:“你站在这儿等着,别跟着我。” 余周周一辈子都记得辛美香脸上矛盾的表情。 冒着被窥探秘密的危险,去找一颗口红糖。 余周周忽然觉得很感动。她用力地点点头说:“好。” 甚至没有问为什么。 于是辛美香转身离去。 口红糖是很古老的零食了,四处都买不到,辛美香家的食杂店竟然有,说来说去只不过是一个原因。 积压存货。卖不出去的东西。 比如……比如辛美香在运动会上拿出来的麦丽素,落满灰尘,而且还过期了。 余周周猜得出,这样的小食杂店在新近开张的物美价廉的仓买超市挤对下,盈利应该每况愈下。唯一能比超市占优势的,恐怕只有酱油、醋和啤酒了,因为邻居们都相熟,有时候赊账拿走两瓶啤酒也没关系。 余周周的记忆中留有一个拥挤不堪的小卖部,当时她还是奔奔家的邻居。小卖部灯光灰暗,屋子里一股霉味,还有那个卖东西的阿姨,永远都凶巴巴大嗓门、满口脏话地冲着她大声吼。买到的面包大多不是太油腻就是干巴巴, 薄薄的塑料包装,基本上是三无产品,有几次还有些发霉。那时候人们的脑子里没有消费者意识,也没听说过“3?15”,这个城市里面还没有超市,也从来不曾有把好吃的糖果分发给孩子们的慈祥的店主,他会把发霉过期的东西卖给孩子或者傻子。 但是,余周周仍然觉得那些东西真是好吃,酸角、杨梅、雪梅、虾条、卜卜星、奶糖、冰棍儿、五毛钱一包的橘子冰水——虽然都是色素勾兑的。 也许现在再吃就不那么好吃了吧? 什么东西都是回忆里面的才最好。永远都是。 过了一会儿,辛美香跑了过来,鬼鬼祟祟地,塞给她一截儿浅粉色的塑料管,有拇指那么粗,好像一截儿长哨子。 余周周很兴奋,她们两个躲在角落里面,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好像两个正在进行毒品交易的小混混儿。余周周费力地旋开口红糖,看着里面那截儿玫红色的糖心像真的唇膏一样冒头,然后小心地躲到没有人的地方舔了舔,皱皱眉头,心里有那么一丝失望——很难吃。 只是为了圆一个心愿而已。 不过这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难道是在躲避妈妈?余周周想了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好吃?”辛美香的表情很紧张,好像口红糖是她做出来的一样。 “没,挺好的,送给我吧。”她珍重地将口红糖揣进裤兜里面,“谢谢你,美香。” 辛美香有些局促地笑了,低下头说:“那我回家了。” 余周周摆摆手:“那,再见。” 辛美香有些驼背地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朝余周周无比温柔地微笑了一下。 “周周?” “嗯?” “谢谢你。”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 “谢谢你。从来没有人邀请我出来玩,从来没有人往我家里面打过电话。” 余周周一头雾水,看着辛美香消失在拐角。 开学的时候,余周周的英语口语和听力有了很大进步,看了很多书,长跑越来越在行,心里竟然真的有了一种初成少侠的感慨。 唯一的问题在于,暑假作业没有写完。 那本综合了古诗词填空、小作文、智力竞赛、科学知识和数学复习测验的大本暑假作业还有好多没有写完。余周周的抵触情绪让她很难坚持每天做一页。暑假的最 后几天,她一边翻着漫画,一边咒骂着自己的拖延和不勤奋,最终还是没有写完。 余周周淡定地深呼吸。 然后伸出手,把中间全是小作文可是她来不及写所以留下了大片空白的四五页撕了下去,干干净净,一个断茬儿都没有留。 她知道检查作业的时候,老师只是从头到尾翻一遍,不会仔细核对页数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所有违法乱纪钻法律空子的行为都是从娃娃抓起的。 第一堂课,大家把暑假作业、周记本、钢笔字练习本和英语练习册一样一样传到第一排,每组第一排的同学细细地数过,把缺少的数量报给老师。 许多人宣称自己忘带了。 于是张敏一指门口:“回家拿去。一小时之内回不来就算你没写。” 班级里面一下子就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徐志强等人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教室,余周周知道,他们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过了半小时,温淼第一个回来了。第一堂课刚结束,余周周伸了个懒腰,踱步到辛美香身边问她《柯南》有没有单行本,就瞥见温淼正在四处借订书器。 上次自己把人家扔在原地梦游一般地离去了,余周周有些过意不去,于是这次主动搭了一句话:“温淼,你的作业本散架子了吗?” 温淼的表情变得很奇怪,他咧咧嘴,点点头,晃了晃手里面的田字方格本,纸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像白色的海浪。 用订书器在桌子上狠狠地按了两下之后,他满意地再次抖了抖作业本。 然后突然一下子凑近余周周,在她耳朵边轻声说:“你没发现这个本子格外地厚吗?” 余周周被他突如其来的咬耳朵行为吓了一跳,连忙躲开身:“是又怎么样?” 温淼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笑着说:“我把上学期的作业本给拆了,所有上面没被用红笔打上对钩的,我都拆下来拼到一起,好不容易凑够了一假期的作业量,还得装订上,你说我容易吗?” 刹那,余周周羞愧地觉得自己撕空白页的行为实在是太低端、太小儿科了。 温淼在这时候用食指轻轻按了按额头上新发的小痘痘,认真地问她:“你的暑假作业是不是一放假就都写完了?你这么用功的人……” 余周周突然很想骂人,你才用功呢,你们全家都用功。 她甚至在那一刻想要大声地对温淼宣布 ,自己其实是把暑假作业撕掉了关键的几页的,她是偷懒了的…… 转念一想却觉得奇怪。用功并不是什么贬义词,确切地说,这从来就应该是一种褒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夸奖勤奋努力,就等于变相说这个孩子笨、没有潜力呢? 其实说白了,还是潜意识里面觉得自己不够聪明,才会在形式上装模作样,模仿聪明孩子的调皮和懒散,好像这样就证明自己不是死读书了。 这个可怜的年纪,总是要在证明给别人看了之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肯定自己。 余周周突然对温淼产生了兴趣,她瞪大眼睛迫近他,鼻尖几乎都贴在了对方下巴上,这次轮到温淼吓得往后一蹿。 “你……你干吗?” “你除了钢笔字没有写,其他的作业都做完了吗?” 温淼眨眨眼睛:“英语抄写单词,我背得下来的单词都没有抄……估计老师发现不了。那个暑假作业的综合大本我也没写完,就挑里面有意思的题做了做,其他都是乱写的,反正老师也不看,只要看起来是满的就可以了……” 余周周突然发现,温淼好像从来不在重复性劳动上面浪费时间,比如抄写烂熟于心的单词,比如钢笔字。 于是温淼口干舌燥地呆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余周周又一次紧紧盯着自己的脸走神,露出诡异的笑容,然后目光空茫地跟自己擦肩而过。 好学生脑子都有病。温淼嘟囔了一句,好像没感觉到自己微微发红的面庞,继续低头摆弄田字方格。 辛美香在这一刻抬起眼睛,望着温淼和余周周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复又低下头去。 初二最大的变化有三个。 新学科,物理。 月考。 以及周六补课。 补课的形式很简单,全校前名同学分为四个班级,a、b、c、d,一切都严格由名次决定,每次大考之后都会重新排一次座位和班级。 余周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紧张而激动。 甚至连如何与沈屾打招呼都演练了好多次。是应该坐在座位上若无其事地等待着对方跟自己打招呼呢,还是热情地微笑着说:“我是余周周,早就听说你成绩特别好,认识一下?” 终于到了周六,她早早地到了a班的教室,按照黑板上面的简陋的座位分配图,坐到了靠门那一桌的外侧。 九月的天空总是明朗澄澈,让人心情愉悦,有种梳理一切重新开始的错觉。 她正对着窗外的天空傻笑,突然听到耳边清冷的一句:“麻烦让一下,我进去。” 余周周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桌子被她突然起身拱得向前一跳。 桌脚和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余周周有点儿尴尬,直直地看着身边这个戴着眼镜的冷漠女孩,所有计算好的问候微笑集体死机,她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回来啦,那进去吧!” 说完之后,沈屾倒没什么反应,她自己先被这种小媳妇的腔调惊呆石化了几秒钟,才讪讪地低头挪动身体让出一条道。 突然听到门口有点儿幸灾乐祸的笑声。 被分到b班的温淼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门口,看样子是路过时候不小心看到热闹。 余周周咽了一下口水,他忽然上前一步走到沈屾面前没皮没脸敲敲桌子:“这就是著名的年级第一啊,没有一次考试失手,厉害厉害,真是厉害……” 沈屾抬眼看看他,理都没理,就低下头从硕大的书包里面掏出笔袋、演算纸和练习册。 余周周在心里偷着乐,切,你看,人家不搭理你吧! 没想到温淼醉翁之意不在酒,歪歪头凑过来,嬉笑的脸在余周周面前放大了许多倍。 “余二二——哦不,余周周,你也很不错嘛,每次都是第二,也从来都不失手啊,很稳定啊,厉害厉害,真是厉害……” 他的笑容在余周周的错愕中加大。 余周周气极,回过味来之后,突然笑了。 她又眯起眼睛,嘴角勾起骄傲而危险的弧度。 “您这是哪儿的话呀,六爷?” 3.知恩图报 一声甜丝丝的“六爷”,让温淼倒抽一口凉气,他忙不迭后退一步,几乎撞到了门板上。 啧啧,这哪像六爷,顶多是个小六子。余周周在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表面上仍然笑嘻嘻的。 温淼张了张口,好像想要反驳什么,奈何面红耳赤,最后只是低下头非常没有风度地落荒而逃,单肩背书包随着步伐一跳一跳地打在屁股上,好像在代表月亮惩罚他。 余周周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地投降了,笑容僵在脸上,尴尬地站了半天,发现身边的沈屾仿佛根本什么都没听到也没看到一样,已经在低头做数学练习册了。 现在倒是省事,招呼也不用打了,余二二,名头都爆出来了。 余周周侧脸看着窗外明媚的大晴天,叹口气,呸,什么鬼天气。 不甘示弱地也想要拿出练习册勤勉一下,想到刚才温淼那张欠扁的笑脸,又觉得很挫败。在聪明而不努力的家伙面前装作不努力,又在勤奋刻苦的沈屾面前装学术…… 余周周你还是去死吧。她坐在座位上发呆,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于是丝毫没注意到,身边的沈屾用力过猛,自动铅铅芯“啪”的一声折断。她停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余周周,眼睛里面有种略微复杂的困惑,然后很快再一次专心地投入数学题中去了。 大家陆陆续续坐满了教室,彼此间打量着,也有熟络的同学已经开始谈上天了。 十三中的学生大多来自当地的海城小学,所以许多同学即使现在不同班,以前也相互认识。余周周听着叽叽喳喳的谈话声,突然有点儿想念自己的小学同学。 单洁洁怎么样了?自己不辞而别来了十三中,她一定很生气。还有詹燕飞,新班级的同学会不会认出她是小燕子?会崇拜她,还是欺负她?自己答应给她写信,可是一笔都没有动。毕竟,有什么可说的呢?还有李晓智,是不是还是那么规规矩矩默不作声?徐艳艳仍然那么跋扈吗?希望她能改变一下那种性子,否则真是招人烦…… 其实这些人的脸,都有些模糊了。 余周周知道自己想念的并不是这些人本身,更重要的是一种氛围。仿佛一抬头,就能看到小学时候教室里面雪白的桌布、暗红色的窗帘,和透过窗帘缝隙斜斜地泻进来的一道阳光,刚好照在趴在桌上睡觉的许迪和单洁洁一桌上。詹燕飞的座位总是空着,因为她总是要参加各种演出活动,所 以同桌总是喜欢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装盒饭的兜子,堆在她的桌子上…… 当时那么决绝地逃跑,还以为永远不会舍不得。 那些下午的阳光穿越半透明暗红桌布制造出来的满室的流光溢彩,是余周周无论如何都不能装进铁皮盒子保存起来的东西。 无论如何都不能。 刚才温淼笑嘻嘻找碴儿的表情让余周周的心跳有一秒的差拍,仿佛余婷婷给自己形容的早搏。 他很像一个人。 那个家伙现在过的日子,一定非常非常好吧? 余周周笑了,一低头,那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温柔,让身边沈屾的自动铅笔芯又一次“啪”地折断。 她再次用看怪物的表情看了看余周周,这个呆坐在座位上什么都不干只知道发呆和傻笑,却能够每次考试都紧紧地咬住自己分数不放的,第二名。 沈屾忽然感到一种愤怒和不满,更多的是恐慌。 只能更努力。她低头,翻过练习册的最后几页开始对答案。 只能更努力。 从来不要问,为什么别人轻轻松松就能做到,自己却要付出那么多? 以后也不会问。 余周周终于回过神,沈屾自始至终就像一尊佛,心如止水,只有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响声。 这么厉害的女孩。 仗着聪明和天分说自己懒得努力的人都是白痴。 因为努力和勤奋本身就是一种聪明,一种名叫坚持不懈的宝贵天分。 沈屾是一座山。余周周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也许永远都翻越不了的一座山。 两个女孩谁也不知道,她们没有一句对话,却让彼此的早晨都阴云密布。 a班的各科任课教师都是年级教研组最好的老师,从不同的班级抽调过来。第一堂是英语课,抄在黑板上的例题都是些古怪刁钻的介词用法,模棱两可。余周周对待英语从来都是实用态度,一遇到较真的介词填空就会立即歇菜。 二十道题,自己错了七道,沈屾错了三道。 余周周翻了个白眼,在笔记上认认真真地记下老师对于每一道题的解释。 奇怪的是,沈屾并不像其他同学一样热衷于发言和提问,她始终低着头,好像在溜号,却能迅速地把别人发言中的关键点言简意赅地记在笔记上面。 学习的方法,从来都不只是简单的“好好听讲,认真完成作业”一种。温淼有自己的习惯,沈屾也有她的法宝。余周周趴在桌子上面,把脸颊贴近冰凉的桌面,再次叹了口气。 “陈桉,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可是别人不会乐意告诉我,所以只能像个小偷一样在一边观察,伺机而动。” 今天的收获之一,沈屾做的数学练习册叫作《轻松三十分》。 收获之二,她记笔记的时候永远都只用笔记本的右面,也就是写字时候最舒服的那一面——有些本子写到左半面的时候会整个撅过去,还得用胳膊压着,非常不方便。 不过其实左半边也没有浪费。正面的右半边记古诗词,然后将整个本子反过来,从背面翻开,原来的左半面就变成了右面,这样可以再用来记英语笔记。所以笔记本被翻开的时候,左右两边是完全颠倒的字迹和不同的内容,写起来非常舒服,又能自然地将内容区分开,不会挤在一起很凌乱。 余周周握了握拳头,好办法,这个办法好就好在……她又给自己找到借口买新本子…… 一上午的四堂课结束了,大家纷纷收拾书包准备离开学校。余周周憋了一上午也没和这位老僧入定的同桌说上一句话,有些闷闷不乐地踱步走出教室,抬起头竟然在放学大潮中看到了奔奔的脸。 有点儿百无聊赖的表情。 “奔……”第一个字喊了一半被吞回去,她只好挤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拍对方的后背。 奔奔转过头看到她的时候是惊喜的,然后突然有些回避地转回去,盯着走廊的尽头,轻声说:“是你啊!” 余周周愣了愣:“对啊!” 两个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在拥挤的人潮中看起来非常不起眼,和周围两两并肩的同学相比,他们看起来似乎根本不认识对方。余周周突然感觉到很愤怒,却又说不出来这种愤怒究竟来自哪里。 自己心心念念记得的,对方好像从来没放在心上。 终于远离了大队人马,余周周一路跟着奔奔朝着车站的方向走过去,她并不在背后喊他,只是沉默地跟着。终于奔奔停住了脚步,抬头看看站牌,又四处张望一下,余光捕捉到背后的女孩子,吓了一跳。 “你怎么跟着我?” 余周周面无表情地盯着奔奔的脸,眼睛都不眨,半分钟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迈步离开。 张敏最近经 历了很大的危机。 虽说十三中的教学质量和管理水平和师大附中相去甚远,但并不代表所有学生都是浑浑噩噩的,当然,还有学生家长。 六班的整体成绩一直在年级中下游,期中考试之后的家长会上,场上家长的质疑就有些让张敏压不住,后期又陆陆续续地有了一些要求更换班主任的小型家长集会。 余周周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很令人惊讶的事情——既然当初有本事在事后把抽签抽到的英语老师换成张敏,那么现在也有本事把张敏换走。六班的家长里面,的确是有些人物的。 余周周托腮望着讲台上明显憔悴焦躁得多的张敏,“对顶角相等”这个定理已经没完没了重复到第五遍了,她却浑然不知。 张敏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和那一部分家长妥协之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范围地调整座位——既然家长们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成绩不好的根本原因在于没有坐在前排,并拥有一个成绩好而遵守纪律的同桌。 余周周也被参了一本,据说谭丽娜的爸爸认为自家女儿不好好学习的原因是同桌太自私,只顾着自己偷偷摸摸地学习,却在平时上课的时候看漫画、看小说,假装懒散误导自家女儿。 不用说,肯定是谭丽娜跑到网吧或者偷看漫画被抓住,就拉了余周周做挡箭牌,“我们班第一还天天上课时候在底下偷偷看漫画呢!” 余周周很烦躁,却又不能反驳。毕竟人家说的是实话。 很多年后,她在书中读到一句话,突然想起了年少时的这场换座位的闹剧。 当我们看世界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站在宇宙的中心,认为所观察的一切如此全面而正确,却忘记了,最大的盲点,其实就是站在中心的自己。 谭丽娜的爸爸只看到了余周周,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 而彼时,骄傲自律、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第一名余周周同学,则坚定地认为成绩也好,其他的事情也好,都是自己能够掌控的,其他人完全没有能力改变什么。同样,自己也没有能力影响谁,除非对方活该乐意被影响。 半斤八两。人类都太自负。 余周周许多年后才发现,世界上活该乐意的人还是非常多的。 张敏最终把为难的目光投向余周周,在确定最后的排座位名单前,她把余周周叫到办公室里面谈话。 张敏的办公桌乱得人神共愤,余周周努力地将注意力 集中到张敏的表情上,然而对方说话时飞溅的口水已经把她砸晕了。 “总之老师很看好你的定力,所以暂时委屈你了,不过老师保证,要是他打扰到你,我立刻就把他劝退!” 余周周不动声色地,退到口水的射程范围之外,抬头端详着张敏眼下浮肿的眼袋和鼻梁两侧粗糙、暗沉的皮肤,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小学时候个子矮矮的,却被安排在倒数第二排。现在个子长起来了,却又坐在第一排。眼前这个水平不济、一团混乱的班主任,曾经夸她脑子聪明,曾经在数学课上对她在某一道思考题上给出的简便算法大加赞赏,同时从来没有就万年年级第二名这件事情给过她任何压力。 小时候受过不公正待遇,所以别人对自己好一点儿,就会用好几倍的温暖回报过去。 “没关系的,跟谁一桌都没问题。张老师,你安排吧!” 4.青春期 余周周并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样被调到最后一排。她坐到了第三排,同桌从谭丽娜换成了一个男生。 男生名叫马远奔,名字的寓意很明显,父母赤裸裸的厚望和爱——只是从他的现状来看,似乎这种厚望和爱不过就是起名字时候的三分钟热血。 马远奔肩膀上的大块头屑和已经磨得闪着油光的衣袖,让余周周开始有些后悔在张敏办公室里面的报恩行为了。马远奔的上一任同桌是个懦弱娇气的女孩子,在被他洒得辫梢上都是白色涂改液之后,哭哭啼啼地打电话叫来了爸爸妈妈——两个家长的怒气差点儿没把张敏办公室的天花板掀翻。 余周周表情漠然,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桌底下的漫画书,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座位变动。马远奔从倒数第二排一晃一晃地走过来,气鼓鼓地将书包摔在桌子上。他几乎是唯一对于自己座位前调表示强烈不满的人。 余周周甚至感到了一丝诧异,但是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座位调整完毕,英语老师走进教室开始上课。余周周看到身边的马远奔就好像患了相思病一样频频回头,寻找最后一排那些耍帅的华丽男生,还有那些嬉皮笑脸地叫他哥们儿、让他跑腿的漂亮女生,甚至观察着他们的各种搞怪行为,眼中发光,乐呵呵地捧着场。 怪不得那些人总是喜欢搞出很大动静,一天到晚哗众取宠——你看,第三排的角落,还有一位这样遥远而尽职的观众。 她从来没想到马远奔竟然有如此高度的职业道德归属感——毕竟在余周周的心里,他只不过是个被徐志强使唤的小跟班,或者说,一个一直被欺负却浑然不觉的家伙。 邋遢不堪的马远奔总是晃荡在六班以徐志强同学为核心的不良少男少女身边,傻呵呵地给他们解闷,因为奇怪的口音而被他们笑话,帮他们买饮料、传字条、背黑锅。 或者说,他们不讨厌马远奔。他们在夸赞他的单纯义气的同时,毫不愧疚地递给他五元钱,让他下楼去帮忙买吃的。 做小丑也会上瘾吗?她想不通。 余周周是人缘很好的、坐在第一排的好学生,可是她从来没对这个班级产生多么强烈的归属感。班里面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情了,她可能也会回过头去看两眼,捧场地一笑,或者不屑地撇撇嘴角,接着低下头去看漫画,做练习册。 好学生的礼貌沉默和微笑疏离,可以被理解为孤傲,也可以理解为呆滞,全看大家是崇拜还是妒忌,或者 怜悯。余周周并没有发现,她和同学相处时的状态,很像某个人。 很多年以前,她站在少年宫舞台外的走廊所看到的,被乐团前辈围在中间的笑容淡漠的陈桉。 她曾经那么羡慕的,由天才变成的,那样遥不可及的陈桉。 时间改变了她,她却浑然不觉。 在这样的余周周眼里,马远奔的行为只能用八个大字来形容。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唯一让她有些担心的是辛美香。 辛美香调到了倒数第一排,她的新同桌,正是徐志强。 此刻因为串座位而郁闷得一脸大便样的徐志强。 辛美香仍然深深地低着头,就像根本没有听到旁边徐志强和其他人对自己的嘲讽与厌恶一样。 余周周深深地回望了一眼,眉眼中有些许担忧,不期然对上了就坐在自己身后的温淼的目光。 她吓了一跳,两个人的脸离得有些近,余周周甚至能数清他额头上一共有几颗意气风发的小痘痘。红色迅速从脖颈以燎原之势浸染了温淼的耳垂和面颊,他低下头,盯着英语书上lily和lucy(莉莉的露西)的画像,轻声问:“看我干吗?……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 余周周觉得他莫名其妙,翻了个白眼,就转回了头。 没想到背后的温淼还在碎碎念。 “我有什么好看的?” 余周周回头,笑了:“你的确没什么好看的。” 一语双关,温淼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他低声叫了出来:“谁说我不好看?” 余周周背对着他,笑得像只邪恶的小狐狸。 冬天悄悄来临。 余周周下了体育课之后连忙跑进屋,把手放在暖气上方烤。室外滑冰课,她只穿着黑色的羊绒外套,忘记戴手套和围巾,于是一直缩着脖子、缩着手,站在冰面上一副被打断了脊梁骨的颓败相。 忽然想起谷爷爷。再回忆起两个人并排站在暖气前烤手的那个冬日清晨,余周周发现自己心里不再有酸涩的感觉,反而涌上了绵绵不绝的暖意。谷爷爷的面孔也好像被雾气笼罩一般,看也看不清,只留下模糊的笑容。 时间模糊记忆,磨平伤痕,只留下一片美好平滑。 让余周周庆幸的是,外婆的病情一直在好转,虽然仍然要吃很多药,可是已经不再输液 ,也能在别人搀扶下勉强行走。 谭丽娜和几个同学从旁边挤过去,余周周眼角瞥到她套在黑色紧身裤外面的纯白色的小皮靴,微微笑了一下——这应该就是她跟父母抗争许久得来的生日礼物吧? 青涩的小学女生悄然成长为少女。即使是冬天,仍然能听见种子在土地中萌动的声音。于是,春天还会远吗? 女孩子们谈论起男生时,不再像小学时候一样故作毫不在乎,不感兴趣,也敢于在指甲上涂五颜六色的指甲油,穿上新裙子之后,永远带着一脸期待别人发现却又害怕被指责为出风头的复杂神情。而坐在后排的很多男生也开始对着小镜子认真地往头发上面喷啫喱水,对着小镜子专心致志地挤青春痘,在被老师提问的时候,紧张,却又假装无所谓,抿紧嘴唇,突然给出一些哗众取宠的答案…… 有时候余周周会在饭桌上对妈妈讲起,班级里面又有同学和老师吵起来了,又有男生和女生偷偷牵手了,又有同学逃课了…… 余周周夹了一块南瓜放在眼前端详:“妈妈,大家都变了,胆子变大了。” 妈妈只是笑:“青春期而已。” 保健课的老师坐在讲台前看报纸,底下的同学笑嘻嘻地窃窃私语。那堂课要学的内容就是青春期发育。男女第二性征,生理构造,月经…… “这堂课呢……自己看书。”保健老师走进教室之后,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自然,余周周等规矩羞涩的学生并没有依照老师的吩咐去研读保健教科书。她有些脸红地装作毫无兴趣,翻开英语练习册开始做单项选择题。 后几排的男生女生时不时地爆发出笑声,徐志强举着保健课本不知道在念什么,旁边的女生一直红着脸嬉笑着敲打他的肩膀,连马远奔也挂着傻笑隔空遥望着。一片羞涩而欢乐的“自学氛围”里,只有辛美香头也不抬,恍若未闻。 余周周仍然眉头微蹙地回头观望。这半年,辛美香越发沉默,成绩一如既往的烂。 张敏每次拿到大型考试或者月考小测的成绩,只会训斥两个人,一个是辛美香,另一个则是马远奔。 虽然成绩差的人远远不只他们两个。 余周周叹口气,余光却瞥见,近在咫尺的温淼正津津有味地读着保健课本上面的内容。上面的男性生理构造图画得像蚂蚁窝一样——当然,余周周是绝对不肯承认其实刚开学发新课本的时候,她就已经偷偷地把保健课本里面那 几章阅读过了,否则她怎么会知道这幅图画得让人研究不明白? “你……”余周周咧咧嘴。 温淼惊慌地抬起头,面颊迅速蹿红。 “老师说……老师说让自学……” 余周周点头:“连期末考试都没有的保健课你都这么刻苦,一点儿都不偏科啊,温淼,你真是全面发展的好少年。” 温淼的脸开始发青。 “我当然得努力发奋啊,而且,老师一直说让我们大家向你学习嘛,其实我现在开始努力都已经晚了,”他笑眯眯地用西瓜太郎格尺敲了敲书页上硕大的“经期注意事项”黑体大字标题,“咱们的榜样余二二一直都是提前预习的啊!” 本来就心虚的余周周一下子被说中,哑口无言瞪着温淼半天,眨巴眨巴眼睛,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没看!” 温淼不说话,只是挑着眉毛嚣张地笑。这半年来,他和余周周一直处于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状态中,看上去文静温和的余周周其实牙尖嘴利、心狠手辣,他和对方从数学题的简便解法一直吵到《天黑黑》和《风筝》哪首歌比较好听,甚至连偷偷把对方鞋带系在桌子腿上这种下三烂手段都用上了,然而每次输的都是自己,这次终于依仗着男生与生俱来的厚脸皮优势扳回一局。 他还在沾沾自喜的时候,发现余周周的目光已经黏着在自己的书上了。他的尺子好死不死地戳在“遗精”这两个黑体大字上。 余周周低头看看书,又抬头看看他,再低头看书,又抬头看他。 相比女孩子已经接近于走向“常识惯例”的月经,这两个字的确是杀伤力更大。 温淼脖颈僵硬,窘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向余周周求饶。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反败为胜的余周周笑嘻嘻地回过头,如释重负地趴在桌子上,感觉到耳郭和脸颊好像在燃烧一样,烫得吓人。 两败俱伤。 5.我们不一样 物理老师是个精力充沛的年轻女教师,据说在物理教研组风头很劲。物理课也是唯一六班和二班共享同一位老师的课程。 余周周托着腮,认真聆听着物理老师对于全省公开课大赛的说明。这一次公开课大赛是全校重视的大事,每个年级都选派了一位老师参赛。当大家还在揣测物理老师会选择成绩好的二班还是比较活跃的六班的时候,物理老师却在讲台上宣布,参赛班级将由六班和二班表现积极的同学共同组成。 “这明显是作弊嘛。”温淼在后面叨咕。 余周周回过头小声附和:“你小时候又不是没参加过公开课,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写好教案,规划整体流程,准备好各种教具,每个问题的回答者几乎都被安排妥当,比赛前几天就像拍戏一样串场背台词,老师亲切和蔼、循循善诱,同学积极踊跃、思维灵敏,无论什么问题都是全班一起举手——当然,注意那些手举得很高的人—— 他们才是真的知道这道问题如何回答的人。 物理老师说到课程的核心部分,摘下眼镜放到三扁四不圆的破烂眼镜盒里,随手往余周周桌子上一甩,就走回到讲台前开始在黑板上写写画画。马远奔突然伸手拽过了眼镜盒,轻轻摆弄几下,那个明显不均匀的眼镜盒就被安稳地倒立在桌子上。 余周周惊讶地扬起眉毛:“哟,这是怎么弄上的?” 她也伸过手去,试了几次,全部都倒了,砸在桌子上发出不小的声音。 “笨。”异口同声,来自右侧和背后。 曾几何时,余周周是打定主意把马远奔当作透明人来看待的,只是时间一长,马远奔像小孩子一样不成熟的嬉皮笑脸就不再收敛了,他开始在上课的时候用诡异的口音叨叨咕咕,骚扰前后左右,把字条或者干脆面弄得碎碎的撒满余周周那一半的课桌,或者在桌子底下踩她的新鞋子。 温淼则常常把双手背在脑后,幸灾乐祸地看着气急败坏的余周周,时不时冒出两句风凉话。 但是,这两个男生都忘记了余周周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的照明弹体质被激活之后,马远奔才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伸脚去踩余周周的时候只是意思意思,然而余周周反过来的那一脚足以把人踢成瘸腿海盗船长的力度,一直踢到马远奔鬼哭狼嚎地喊着“老师,余周周欺负人”;当温淼咧着大嘴笑话余周周满桌子被碎纸覆盖的文具的时候,她已经 把所有纸屑细细扫干净收集到一起,一言不发——直到温淼体育课回来打开书包发现里面也一片雪白,淹没了所有的课本——抬头就看到前排的余周周背着手跟他打招呼,眼睛弯弯,声音甜美。 “你数数,一片儿都没少!”她笑眯眯的。 而此刻捏着物理老师眼镜盒的余周周轻轻侧过头去瞥了一眼马远奔,对方立刻识时务地埋头装睡了。 “你是不是男人啊!”只剩下温淼在后面无奈地咆哮。 “我昨天已经大致确定了在前面领导实验的同学名单,至于咱们班还有谁能参加,目前还没有定下来,不过肯定是咱们班和二班一半一半,绝对公平。” 实验?余周周把注意力从眼镜盒转移到物理老师身上。 这一次的公开课的设计的确比以往有趣得多。物理老师明显是下了功夫,准备了好几套趣味实验,完全抛开了课本,美其名曰,科普探索。 然后,物理老师殷切热情的目光落在了余周周和温淼的方向。 余周周甚至都听到了温淼在后面紧张地咽口水的声音。 文艺委员私底下对余周周赞叹道,这次的公开课很有趣嘛,这种创新一定让评委非常看重,体现了新课标的自主性内涵——余周周和温淼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叹口气。 不过就是形式新颖了些,难度提高了些。实验都不是他们自己设计的,连结果都已经计算好了,甚至连课堂上对实验过程和结果提出质疑的同学都已经安排好了。 这次公开课让余周周喜忧参半。高兴的是,许许多多无聊的课程,比如保健课、劳技课,还有课间操及眼保健操,她都有借口逃避了。物理实验室已经成了余周周的官方避难所,她对自己所负责的小实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热情。 她的实验搭档温淼也是喜欢逃课的人,不过这个家伙和她唯一的分歧就在于劳技课。温淼喜欢劳技课,也喜欢那些手工作业。余周周不明白,一个并不娘娘腔的男生怎么可能如此热爱劳技课,而作为实验搭档,他们必须统一口径一起行动,所以当温淼坚持要上劳技课的时候,余周周终于抓狂了。 “你是不是男人啊,那种课你也有兴趣?我们需要练习啊,练习!” 温淼打了个哈欠:“练习个头!咱俩的实验几乎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你不就是想要带着漫画到实验室泡着吗?其实我觉得,在课堂上面一边看一边提心吊胆更刺激,你说是不是?” 余周周理亏,他们的实验的确很简单,很简单:模拟日出。 基本原理是光的折射作用,所需要的道具就是一只方盒子、一个手电筒,还有一只玻璃瓶,确切地说,是撕掉标签的输液瓶。手电筒代表太阳,方盒子所代表的地平线的高度正好遮蔽了后面的手电筒光芒,讲台下的同学们什么都看不到。可是在两者中间放上装满水的输液瓶之后,讲台下的同学就能看到手电筒的光亮了。输液瓶在这里充当了大气层,对阳光进行了折射,这就是所谓的“黎明在真正的日出之前”。 用温淼的话来说,这种无聊的实验,六岁小孩儿都能操作。物理老师的要求一直都是——“自己琢磨台词,别上台像个结巴的木头人似的给我丢脸!” 不过温淼不理解的是,他们第一次走进实验室准备实验器材的时候,自己正在给手电筒安装五号电池,突然听见在水池前面给输液瓶灌水的余周周发出的傻笑声。 他悄悄走过去,看到她盯着手里灌满水的玻璃瓶,嘴角翘起,不知道在回忆着什么开心的事情。 她举起瓶子,轻声自言自语:“嗬,把圣水带走!” “什么圣水?” 被打断思路的余周周尖叫一声,玻璃瓶脱手而出,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在一旁擦拭鱼缸和铁架台的沈屾侧过脸看了他们这对活宝,目光冷淡。 余周周至今也没能够在周六的a班上和沈屾说上一句话,除了“麻烦让一下,我出去上厕所”之外没有任何交流。a班的座位伴随着每次月考的成绩总在变动,然而余周周和沈屾的这一桌万年不变,好像两座长在地上的石头山。 余周周隐约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做年级第二名,这没什么不好的,小日子仍然优哉游哉地继续着,学习,但也看点儿漫画,打打羽毛球、跑跑步,妈妈也答应过年的时候给自己买一台电脑了…… 沈屾是绷紧的弦,她不是余周周。 甚至她不自觉地在向温淼的生活信条靠拢。正如对方的姓氏,温暾和煦的好日子。 陈桉的主角游戏,还有师大附小的往事,交织成玻璃瓶外模糊不真切的影像。 沈屾除了那次在物理老师面前串场以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实验室里面了,面对余周周撒欢地逃课这一事实,温淼一直在用“你看看人家年级第一,为了多点儿时间学习,连物理老师的公开课都不放在眼里,你活该这辈子排 在她后面”来刺激余周周。 余周周在沮丧的同时,也没忘了反问温淼一句:“你倒是挺上心的,那你自己呢? 你那学习态度还不如我呢!” 温淼想都没想,懒懒散散地回了一句:“可是,余周周,我们不一样。” 余周周突然愣住了。 似曾相识的话。 记忆汹涌而来,最终无功而返。 回到班级的时候,里面正在发周末当作作业的英语、数学、物理卷子和语文作文范文,从第一排向后传递,班里霎时一片热闹的雪白。每一科的课代表都站在讲台前大叫着。“有没有人缺语文卷子?有没有人缺?” “我缺我缺!”文艺委员刚举手大喊,就听见周围一群人的哄笑。 余周周从后门经过,看到辛美香正在帮前后左右的男生女生整理卷子,按照顺序码成整齐的几份。虽然这些卷子他们都不会去做。 一个钉子引发的血案。辛美香的打抱不平,余周周知道现在也无以为报。现在被欺负的人换成了辛美香,自己却没有勇气走过去把卷子从她手里抢过来,塞回给徐志强他们。 到了自己座位上,竟然发现马远奔已经帮自己把卷子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 余周周有点儿感动,反观身后正对着一堆页码杂乱的卷子发狂的温淼,不觉暖洋洋地笑了,对马远奔说:“谢谢你啊!” 马远奔总是嬉皮笑脸,像个多动症儿童。可是很早前余周周就发现,无论对方是什么表情,他的眼睛总是空洞的,眼珠很少挪动,眼白过多,直勾勾的。如果把他的脸的下半部遮住,只看眼睛,甚至都没有办法猜到他的表情。 然而听到答谢,他没笑也没看她,有点儿脸红,只是不耐烦地说:“收好你的卷子,以后别老到我书桌里面掏卷子!” 余周周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她总是忘记带卷子,每次上课时候老师要讲解卷子答案的时候,她总是要到马远奔书桌里面搜刮一番,反正对方的卷子总是看也不看就塞进书桌,乱糟糟的,总能找到需要的那张。 “对了,刚才物理老师来了,去参加比赛的同学名单公布了,一会儿和二班的同学一起去实验室,好像说要排练。” 好吧,要串台词了不是。余周周无奈地把《犬夜叉》塞进书包里。 “还有,”马远奔突然说,“这个周末一过就要比赛了,好像是去师大 附中。” “哦,”她点点头,然后突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6.都是推墙惹的祸 “周……余周周,怎么,你紧张吗?” 温淼看到一直大方坦然的余周周今天早上格外低眉顺眼,走路时候只盯着地面,一反常态的样子,不觉有些担心。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很亲昵的“周周”,他几乎咬了舌头,连忙改口,加上姓氏。 余周周抬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要如何对温淼说明呢?她并不是因为公开课而紧张。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早晨,天是灰色的。余周周等人在物理老师和教导主任的带领下,跳下大巴车,在萧瑟的寒风中走进师大附中的校园。操场上好像刚刚扫过雪,格外整洁。 由于正是第一堂课上课的时候,所以走在路上几乎没有遇到其他学生。 余周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对师大附中的校园有些恐惧,恐惧到坐在车子上的时候也格外安静,大脑空白。然而真的走进校园发现这里一片空旷的时候,竟然又有种失落感。 “唉,害怕什么啊,还有我呢!你要是忘词了,我给你兜着!”温淼故意很大声地说,还用胳膊肘轻轻拐了余周周的后背一下,仿佛这样就能给这个冤家鼓劲儿一样。 余周周微笑了一下:“啊,放心吧,我没事。还有……你以后叫我周周吧!” 得偿所愿的温淼立刻转过脸:“少跟我套近乎。” 余周周知道,温淼在紧张。 他已经是第四次往厕所跑了。 连一直面无表情的沈屾也坐在自己的左侧低着头碎碎念,似乎正忙着复习实验的开场白。背词的时候压力越大,越容易走神造成思维空白。沈屾的开场白进行到第六次了,仍然总是在同一处卡壳,破碎。 这一刻,放松下来的反倒是余周周。她抬眼望向前方,连物理老师跟主任说话时候的笑容都那么僵硬。前方正在进行“表演”的老师和同学的嗓音透过麦克风音响盘桓在十三中的同学们头顶,大家越发沉默。这种状况,让余周周心情很沉重。 她非常担心。 曾经以为早已在小学毕业之后就死掉的集体荣誉感在这一刻再次燃烧起来。余周周的斗志和五十多年前的中国人民一样,只有在退无可退的危急关头才会苏醒。 这种要人命的礼堂布置,很难不让大家紧张。 舞台上摆着桌椅、黑板、讲台、投影仪和幕布,抽签之后,各校代表队按顺序上台。 而所有的评 委和其他参赛学校的老师同学都坐在舞台下的座位上观摩,黑压压的一片人,直勾勾的目光炙烤着台上的参赛者。可想而知,这样恐怖而空旷的“教室”里面所进行的任何教学活动,都有三堂会审的味道。 在这样一个阴沉沉的大礼堂里,这样一个睡眠不足、惴惴不安的早晨。 从厕所回来坐回到余周周身边的温淼发了一会儿呆,抬起头盯着舞台上方红底白字的条幅,咧了咧嘴。 讽刺的是,条幅上写着五个大字,“快乐新课标”。 “快乐你姥姥个大头鬼。”他咬牙切齿地骂,余周周扑哧笑出声。 “真的别紧张,你听我跟你说。”因为没有遇见任何故人,余周周的肩膀彻底放松下来,笑容也回到了脸上,时不时左顾右盼,那副灵动的样子,几乎成了十三中代表队里面唯一的活人。 温淼半信半疑地看过来,面前的余周周一脸严肃,目光诚挚地说:“温淼,到时候你就看着咱们班同学讲话就行了,底下的观众,你就当他们都是猪。”温淼很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那对人家现在站在台上的人来说,我们岂不是猪?” 余周周点头:“对,对他们来说,咱们就是蠢猪。” 温淼哭笑不得:“你这算什么开解方法啊?骂自己是猪?” “你记住这句话,”余周周依然没有笑,“一会儿上台,咱们俩摆放仪器的时候就把这句话认认真真地说三遍,一定要说出来!” 温淼被余周周万分严肃的表情震撼了,也不再问为什么,只顾着点头。 余周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头去看台上某个学校选派的笑容僵硬、语调肉麻的语文老师。 她想要告诉温淼,这句话并不是在骂谁。告诉她这句话的女孩子,现在不知道是否还站在舞台上。 她很想念詹燕飞。 当年余周周故事比赛一战成名,可是第一次和詹燕飞一起搭档主持中队会参加全省中队会大赛的时候,她仍然紧张得不得了。串联词都是毫无意义的大段修辞,就像春节联欢晚会一样,余周周不能像讲故事一样随意发挥,生怕背错了一句,于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絮絮叨叨地默念,就好像是此刻的沈屾和温淼。 那时候,就是詹燕飞抓起她的手,说:“都会没事的。你记住,台底下的都是猪。” 才一年级的小燕子,有着同龄人所不具备的成熟稳重,玉雪可爱的脸颊上有 浅浅的笑窝,手心干爽柔软,却对她说:“台下的都是猪。”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让她的嘴巴噘起来,有点儿大义凛然的风度。 这是詹燕飞独创的缓解紧张的秘诀。余周周半信半疑,仍然低头神经质地背诵串联词。 终于在站到台前准备开始的时候,詹燕飞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轻声说:“来,咱们一起说一遍。” “说什么?” “台下的都是猪。” 余周周结结巴巴地环顾四周:“你说现在?” “快说!” 两个女孩子放下话筒,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音量,异口同声。 台下的都是猪! 这种刺激而荒谬的行为让余周周几乎一瞬间就笑出了声,然后才发现,紧张的感觉似乎随着笑声飘散了。 “我宣布,师大附小一年级七班以‘园丁赞’为主题的中队会,现在开始!” 余周周从回忆里面走出来,仰头对着礼堂穹顶的那盏水晶吊灯笑了笑。她从詹燕飞那里学会了坦然自若的姿态,她们站在台上,从来不注视台下,虚无缥缈的台词、绚丽的灯光,乃至热烈的掌声,通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站在台上,无视一切。 台下的都是猪。 余周周并不知道温淼一直在旁边注视着自己,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了,双眼微闭,笑容甜美。 温淼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讲堂里响起了礼貌的掌声,那位语文老师带着班级同学退场,下一个参赛班级从舞台右侧陆陆续续入场。 “下面参与评课的是师大附中初中部选送的英语高级教师梅季云,参赛班级是二年级一班全体共六十一名同学。” 余周周抬眼的瞬间,就僵在了座位上。 余周周的班级坐的位置距离舞台非常近,她的视力又很好,几乎数清楚正在指挥同学入座并帮助老师调整投影仪的那个男生白衬衫上一共有几粒扣子。 “周周,你没事儿吧?”温淼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去掉姓氏喊了余周周,不觉有些难为情。 “我,我,我怎么了?”余周周偏过脸看他,笑得有些僵硬,活像刚才退场的那个语文老师。 温淼正想要说什么,礼堂里面就响起一阵欢快的音乐,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台上。台上师大附中二年级一班的同学们都站起来,和着 节奏拍着手,齐声唱着这首悦耳的英文歌,死气沉沉的会场一下子就被感染了,下面的老师同学也纷纷跟着拍手。 “这是什么歌?”温淼在余周周耳边轻声问。 余周周耸耸肩:“我不知道名字,但是我知道这是《音乐之声》的插曲,呃,其实唱的就是7,do-re-mi-fa-so-si。” 当中有一句,余周周记得非常清楚,“far,islonglongwaytorun。” 师大附中的公开课水平显然比之前的那些班级不知道要好多少,阴暗的会场都因为台上欢快的气氛而变得少许明亮。他们真的很放松,从老师到学生,丝毫没有在生硬地做戏的感觉,很大气——这不仅仅是因为主场作战。 在大家还是经常使用投影仪的时候,他们的powerpoint教案已经做得非常漂亮。 和澳大利亚嘉宾外教的互动,还有四个一组对即将到来的二○○二世界杯进行介绍的学生都表现极为出色。 余周周把目光从台上收回来,发现周围六班的同学都瞪大了眼睛在盯着,尤其是沈屾——连上课时候她都习惯性低着头,此刻,却眼睛发亮地看着台上,眼镜片上些微的反光甚至让余周周感觉到有些恐怖。 那是一种不服气,一种服气;一种向往,一种不屑。 余周周明白,沈屾这样有志向的女孩子,一定会在心里面和真正的重点校学生进行横向比较,而这一次,终于有机会看到他们的实力,自然会很留意。 可是她又觉得从沈屾的表情里读出了点儿其他东西,甚至有些恨意,不是不强烈。 为什么会是恨? 也许是想多了。余周周摇摇头。 但怎么会是想多了呢?此刻的六班,简直比一开始还要紧张压抑十倍,这样子上场,不砸锅都奇怪了。 还在忧国忧民的余周周被温淼一胳膊肘拐回了现实,抬起头,台上的灯光已经暗了下来,只有两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的两个人身上。 果然是主场作战,大手笔。 舞台中央的女孩子身着浅蓝色小礼服,做成了鬈发,笑容明媚,余周周一时有些恍然。 而背对着余周周方向的男孩则披着白色的斗篷,戴着礼帽。她看了看柔美背景音乐中正在对视的两人,侧过脸问温淼:“cosy(角色扮演)?” “什么?” “我是说……那个是怪盗基德吗?” 温淼白了她一眼:“去吃大便吧!人家在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小型舞台剧!” 余周周叹气,情痴罗密欧怎么穿得像侠盗罗宾汉似的。 当男孩子开口说话的时候,余周周终于没有办法在背后腹诽什么了。标准的英式发音,还有那熟悉的嗓音。余周周并不很习惯这个家伙一本正经的讲话声,在她的印象里,这种嗓音应该是气急败坏的、得意扬扬的,别扭却真诚的、亲切的、美好的。 不过她从来就不否认,这个家伙一直都有站在台上统率众人、光芒万丈的能力。 从她和他第一次站在一起读课文的时候,她就格外清楚这一点。 只要他认真起来。 罗密欧和朱丽叶的台词基本上没有几个人能听懂,温淼沉浸在剧情里面的时候,余周周在旁边好死不死地来了一句:“莎士比亚真啰唆。” 追光熄灭,舞台灯光重新亮起,全场掌声如潮。怪盗基德牵着朱丽叶,摘下礼帽俏皮地朝观众弯腰行礼。温淼有些赞叹又有些羡慕地微笑着,余光却注意着表情凝重、目光专注的余周周。 他从来没有在余周周眼睛里面看到过那样的小火苗。 师大附中的公开课结束的时候,礼堂里面迎来了第一个小高潮。二年级一班的同学们笑吟吟地鞠躬退场,让接下来上场的班级黯然失色,屡屡出错,一路平淡无奇地收场。 还有两个班级,接下来就是余周周他们班。大家已经等待了接近两小时,紧张兮兮,士气低落。温淼愈加紧张。他不想告诉余周周,他有些妒忌刚才那个罗密欧。平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卑丢脸,虽然他还没有上台。 不在乎。温淼告诉自己。他一直对自己说,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可以了。 真的就可以了吗?只是这样而已吗? 沈屾冷若冰霜地盯着地板絮絮叨叨地背词,再一次卡壳在同一个地方,阴冷的礼堂里面,她的额头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 结束了梦游的余周周突然站起身。 沈屾和温淼都吓了一跳,余周周盯着他俩的眼睛,眉头微蹙,有种奔赴刑场的意味。 “周周……” “走,陪我去上厕所。” “你说什么?”沈屾第一次对余周周说了“借光”以外的话。 “我说,”余周周用不容反驳的威严,再次重复,“你们俩,跟我去上厕所!” 温淼从男厕所出来,站在女厕所门口靠在墙上等待。第一次被女生拉出来一起上厕所,还好没有被拉进同一个厕所。 “余周周就是个疯子。”他在心里恨恨地骂。 从厕所走出来的余周周拉住了他们两个人的袖子,说:“先别回去。” “你到底要干什么?”沈屾的表情有些不耐烦。原本应该在一旁起哄“哇哇哇第一名第二名打起来了”的温淼却没有力气再关注她们。 “你们俩是不是很紧张?” “我不紧张。”沈屾偏过头,“有什么好紧张的。” 温淼极为老实地点了点头:“我紧张。我害怕一会儿手一滑就把玻璃瓶子打碎了。” 余周周紧抓着他们的袖子不放手,“所以,来,我们推墙吧。” “你干吗?你吃饱了撑的啊,我看你倒是不紧张,你精神错乱!”温淼甩开她的手,气鼓鼓地就要往会场里面走。 “我说真的,”余周周没有恼怒,她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以前在书里面看到过,弓步站立,双手使劲儿地推墙,可以收紧小腹的肌肉,能非常有效地抑制紧张情绪,真的!” 她一脸殷切地望着温淼,朝沈屾方向使了个眼色。温淼知道,沈屾负责的“研究光在不同材质液体中的折射率大小”的实验是整次公开课的第一个实验,是开门红还是当场砸锅,会影响到所有人的情绪。 温淼有些理解余周周疯狂的举动了。从来不好意思向沈屾搭讪的她,这次竟然豁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师大附中的表现刺激到了。 “好……”温淼点点头,对沈屾笑笑,“咱们卖她个面子吧,估计是她自己紧张,不好意思推墙,非拽着咱们……反正这儿也没人,就……就推一下……” 真他妈傻到家了。温淼说完这一席话,撇开头不理会余周周感激的目光。 于是三个人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确认走廊里没人之后,以余周周为中心,并排而立,平举双手,走到雪白的墙壁前。 “一定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就当作这堵墙是真的能推动一样,记住哦,一定要使劲儿!” 她说完之后就第一个冲上去推了。温淼张大嘴巴,他从沈屾惊讶的目光里面看到了同一个词。 大白痴。 然而,余周周旁若无人全情投入、面目狰狞、两颊飞红的样子感染了他们。温淼笑着跑到余周周身边,弓着步埋着头开始用最大的力气推墙,不经意偏过头看见沈屾也在一旁沉默地推着,面色沉静,不像余周周那么狰狞,然而太阳穴附近一跳一跳的青筋说明她真的用了很大的力气。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余周周第一个败退下来,擦了擦额角的汗。 然后微笑着,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仍然坚持不懈地在推着墙,似乎要把刚才那种紧张和自卑的情绪一股脑儿揉进墙皮里。 终于结束的沈屾喘着粗气,朝余周周笑了一下,很短暂的一瞬,却非常温柔。 而温淼则真的感觉到了一种重获新生的轻松感,胸口压抑着的情绪一扫而空,他咧着大嘴笑得开怀。 “喂,周周,”温淼越叫越顺口,“真的很有用啊,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稀奇古怪的招数……” 他停下来,忽然发现就在他们三个背后,站着一个抱着礼帽、拎着斗篷的英俊少年,挺括的白衬衫、疏朗的眉目,还有……冷冰冰的神情。 是刚才的罗密欧。 “你们在做什么?” 沈屾立刻低下头,不知道是因为羞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温淼看到余周周张大嘴巴,一副偷地瓜被人当场抓到的表情,甚至有些过分惊恐。 “我们……” 温淼动了动嘴巴,想要解释一下,毕竟自己在人家的学校里面胡闹,说来说去都有些理亏。 可是少年只是盯着余周周,好像他和沈屾根本不存在一样。 而且,目光非常凶恶阴沉。 靠,不就是推了你们学校的墙吗,凶什么凶,拽个屁!温淼往余周周身前一挡,刚要开口理论,少年却低下头,声音有些发涩。 “余周周,我问你呢,你推墙干什么?” 安静的走廊像一条漫长的时光隧道,只有尽头有一扇窗,透过熹微的灰白色的光。 少年逆光而立,谁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原来他们认识。温淼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被淡化到和墙壁一样苍白了。那种带着凉意的沉默空气,把四个人都温柔地包裹在其中。 划破这团空气的,是从温淼背后走过来的余周周。 她带着一脸谄媚而极不真诚的表情,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墙壁,好像是在给一只大狗顺毛。 “我们只是顺手做点儿好事……” 少年脸上浮现出有些讥讽的表情,仿佛在说,撒谎精,接着瞎编啊! “是吗,做什么好事需要三个人一起推墙啊?”他挑着眉毛笑。 余周周嘿嘿一笑,劈手一指墙面。 “因为我们发现,你们学校的墙有点儿歪。” 7.冤家路窄 “余周周你去死吧……”温淼声音小得像蚊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咬着牙。 “我怎么没看出来墙歪了?”林杨终于撕下了罗密欧的那张忧伤的脸,声音也不再优雅自持——余周周忽然感觉到心底一阵轻松。 这才是她所知道的那个林杨。 “因为……”余周周歪头看看笔直的白墙,“因为刚才我们已经把它正过来了啊……” 有那么一瞬间,余周周觉得林杨就要扑上来咬自己了。 每当她看到他,心里就会有些复杂的慌乱,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通通脱离正常的轨道。又或者说,她是故意的,故意把话题都引向最远端,好像这样就可以避开他们之间的那一大团愁肠百结。 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用饭盒、卫生巾、少了一句祝福的同学录,以各种奇奇怪怪的机缘巧合抹平时间的鸿沟,把最初的彼此黏合在一起。 余周周没有看到温淼鄙视的目光,也没看到沈屾眉眼间的错愕。她依然毫不在乎地笑着,眼睛却有些紧张地盯着眼前的林杨。 林杨没有笑。在有些漫长的沉默里,他像只小兽,一点点收敛起受伤时立起的毛发和突出的利爪,只是微微眯了眯眼睛,安然和余周周对峙,带着一丝凛冽的味道。 余周周所知道的那个气急败坏的林杨,只出现了几秒钟,就隐没在了歪墙之中。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林杨笑了,可是这笑容一丁点儿都不温暖明亮。 余周周扬起眉毛,胸口有些堵得慌,但没有反驳。 “你都多大了,还找这种借口,以为自己小学没毕业啊?”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没影儿了,现在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儿冒出来,就又开始用你那点儿小聪明糊弄人、欺负人?” 林杨抱着胳膊倚墙站立,每一句话都语气平缓,甚至带着点儿不屑的笑容,只是尾音处轻轻地颤抖泄露了一丝真正的情绪。 温淼愣住了,他看到三分钟前还如同女王般掌控着全局的余周周此刻已经低下了头,脸庞微红,看不清表情,只有马尾辫还高高地翘着,像只不肯认输的喜鹊。 原本在得知罗密欧和余周周认识的时候,他就开始知趣地保持沉默,然而这一刻实在按捺不住了。 “我们又没把你们学校的破墙推倒,你管我为什么推墙?我他妈的就乐意推,干你屁事?戴个礼帽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了是不是?我他妈的今天就看你不顺眼了……” “温淼!” 余周周拉住了温淼,冰冷汗湿的手指落在温淼撸起了袖子的小臂上,让他浑身一激灵,发了一半的脾气瞬间瘪了下去。 “别说了,走吧。”余周周朝温淼摇摇头,就垂眼越过林杨朝着会场走去,擦身而过的瞬间,手腕突然被林杨狠狠地捏住了。 “我还没说完呢,你想走就走?”林杨的脸颊有些红,眼睛明亮得吓人。 看到一旁的温淼眉头一皱就要冲上来,林杨只是淡淡地摆摆手:“那个同学,你冷静点儿,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温淼刚迈出去的步子还悬在半空,只得停在那里,表情半是凶狠半是尴尬。 林杨的个子已经比余周周高了大半个头,余周周也不挣扎,只是抬起头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初长成的青葱少年,他的变化如此之大,陌生的不仅仅是需要她微微仰视的身高。 然而很长时间,林杨什么都没有问。 你为什么不来师大附中,你怎么都不跟我联系,你跑到哪儿去了? 他可以打电话给余婷婷,一定能找到她——可是他没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的消失就像是一场梦,又或者,当初她的存在才是一场梦。 然而没有任何预兆地,她又出现了。凌翔茜还在麻烦地卸妆换衣服,他懒得等,就一个人先去美术老师办公室归还道具服装,然后就看到让人七窍生烟的一幕——推墙做什么?精神病患者要越狱吗? 下一秒钟,中间的那个女孩子退下来,动作夸张地擦着额角根本不存在的汗,笑嘻嘻地说:“不行了不行了,累死我了,你们两个继续加油!” 她的声音很熟悉,又掺杂着几分陌生的清脆。她侧脸的笑容也那么熟悉,眉眼弯曲的弧度一如初见,然而林杨从来没有见到过余周周笑得这么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甚至有点儿疯疯癫癫的。 那么自然快乐。 不到十五岁的林杨第一次在自己的胸口触摸到那么多翻腾的情绪,掺杂在一起,绞成一团麻,时间紧迫,他没有时间细细解开这番纠结,只能分辨出里面最鲜艳的那一根线,鲜红色的,愤怒。 “你以为,我还能乐呵呵地听你胡说八道?还能任你欺负?”林杨的声音平静,手底下却控制不住力度,余周周被捏得蹙眉,但是一声不哼。 半晌,她抬起头:“我知道是你让着我。” 林杨有一点儿诧异,张了张嘴,手上力道一松。 “你放心,我不会再欺负你了。” 余周周挣开他的手,林杨惊慌的表情在眼前一闪而逝,她大步朝着会场入口走过去,没有回头。 “我说,你真的没事?” 余周周点点头:“没事。” 她很感激温淼什么都没问,包括罗密欧到底是谁。 余周周回了座位,大约过了五分钟,温淼和沈屾才回来。沈屾的表情很阴沉,温淼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她有些懊恼,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起啊,我太任性了,刚才让你们都挺尴尬的,现在看来一丁点儿效果都没有,全是负面效应。” 温淼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不紧张了,真的,”然后声音突然小下去,“至于沈屾,她现在这副样子不怪你,她刚才跟别人吵架了。” “沈屾?吵架?”这两个词无论如何都联系不到一起去。 “嗯,”温淼点点头,“还是和一个男生吵。你刚走,就有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来找刚才那个罗密欧,结果……他们说话特别气人,我也帮沈屾说了好多话,反正就是……”温淼停下来,耸耸肩。 他不愿意像个八婆一样把吵架的内容都告诉余周周,如果他是那个自尊要强到变态程度的沈屾,也一定不希望吵架时的那些恶毒话语外传。 “最后还是你认识的那个罗密欧把我们都拦了下来。其实他还是挺讲道理的人,真的。你走了以后,他就跟丢了魂似的。”温淼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余周周的表情,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余周周很快转了话题:“沈屾的情绪没什么问题吧?” 温淼耸耸肩,朝沈屾的方向努努嘴。 此时的沈屾抿紧了嘴巴,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嘴皮子翻飞地背诵了。余周周不清楚应该怎样才能安慰对方,于是索性伸出左手覆上了沈屾右手。虽然手指很凉,但手心还是热的,热手掌贴在沈屾冰凉的手背上,成功地把对方从迷惑的神情中召唤出来。 沈屾看了看她,好像在等待着余周周说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屾突然开口,说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你想不想考振华?” 余周周愣了一下,然后非常 坚定地点头。 毫不犹豫。 不是没有被问起过这样的问题,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同学们恭维的话总是脱离不了“振华的苗子”这一类话题。余周周总会谦虚地笑笑,然后状似不在意地说:“我可没想考振华,一点儿都没想,能考上师大附中高中部就好了……” 毕竟,十三中历届只有在祖坟着大火的时候,才能有一两个考上振华的学生。 只有对沈屾,余周周相信她们是对等的,能并肩奔跑的人,不会耻笑对方的终点线太过遥远。 “我想考振华。和你一样。” 沈屾反手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却飘到邈远的某个点上。 “我必须考上振华。”她说。 余周周动容。和她吵架的人究竟说了什么,让她用上“必须”这么严重的字眼? 已经来不及揣摩了。老师在一旁指挥大家一排排地起立,撤到后台排队准备上台。 余周周只能用力地握了握沈屾的手,然后沉默地起身。 杀气。 余周周和临时同桌温淼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担心。台前的沈屾浑身散发着比平时还要冰冷十倍的杀气,其他人只是觉得有些怪异,误以为沈屾只是紧张,只有他们两个能够清楚地判断出沈屾真正的情绪。 语音中些微的颤抖,还有过快的语速。 实验结束,被安排好的群众演员余周周举手提问:“请问这个实验中的光源为什么要选用激光棒而不是手电筒呢?” “因为……”沈屾的搭档是个胖胖的男生,话还没说完,沈屾已经开口盖过了他的蚊子音。 “激光棒发出的激光光线比较集中,打在玻璃缸上只有一个红点,便于记录数据,同时,红光相比手电筒的光来说,穿透力更强,当我们用色拉油等透明度很差的液体进行实验的时候,同样能清楚地看到记录点的位置。” 连珠炮,流利快速得吓人。 “谢……谢谢。我懂了。”余周周干笑了两声坐下,沈屾已经点了另一个举手提问的同学的名字。 “她吃炸药了?”温淼轻声问。 余周周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恐怕现在观众席里面坐着某根导火线吧!” 温淼有些不解,只得笑笑:“你说你们这样,不累吗?” 我们?余周周诧异。她和沈 屾,很像吗? 第二个实验就轮到余周周和温淼。他们上台的时候沈屾正在收拾实验仪器,余周周听到很轻的一声“加油”,甚至有些像幻听。 温淼笑不出来了,真正站在台上俯瞰台下黑压压人群的时候,那感觉和坐在课桌前是完全不同的。 “开始吧。”他深吸一口气,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从小到大就没有站到台前的机会,所以温淼真的有些抖。 “急什么,”余周周笑了,“我们还有一句话没说呢。” “说什么啊?大家都在等着咱们呢!”温淼吓得脸都变色了。 “猪。”余周周气定神闲,“反正开场白是我的,你要是不说,我就不开始。” 温淼气极,呆望了两秒钟不得不僵硬地对着台下的茫茫人海轻声说:“台下的…… 都是猪。” “台下的都是猪。” “台下的都是猪。” 突然就毫无预兆地笑了出来,脸上也不再僵硬。重要的不是真的要在战略上藐视观众,而是这种在万众瞩目的情况下做这种事情,既恐惧又刺激,确切地说,是把恐惧提前度过了,后面的实验,反而就都变成了小菜一碟。 侧过脸,身边的搭档余周周笑靥如花,眼里满是鼓励和赞赏。 温淼感到心间淌过暖流,却在同时,有种深深的失落。 身边这个家伙,轻而易举将会场气氛转暖,站在台上说话就像平时一样自然流畅、亲切大方,偶尔的小幽默赢得下面会心的笑声。温淼忽然觉得余周周如此耀眼,跟六班或者十三中的所有人,都不属于同一个国度。 就好像,早晚要飞走。 “地球不是圆的吗,你们的地平线为什么用方盒子?” 余周周愣了,这个问题根本不在计划范围内,她也不大明白。用胳膊肘拐了一下发呆中的温淼,对方没反应,她尴尬地笑笑说:“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啊,不过倒也不难解释,让我的助手来给你解答这个问题吧!” 温淼这才清醒过来,愣愣地问了一句:“搞什么,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助手了?” 观众席上爆发出了笑声,这种搞笑绝对不在计划内。物理老师和全班同学都只能傻傻地愣着,而那个提出难题的同学也非常羞愧地坐下了,准备迎接老师的批评。 温淼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在大家的笑声中,他有些 无助地和余周周对视着。 余周周却扑哧乐了出来。 她敲了敲桌子,大声说:“别笑了,安静!” 笑声渐渐平息,大家都睁大眼睛想要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作为科研工作者来说,有两点是要牢记在心头的。” 温淼在心里哀号。余周周又要开始胡扯了。 “第一,我们心里不能存有功利心,谁是组长谁是助手,这不应该是关注的焦点,科学精神才是最重要的,永远记住,真相只有一个!无论是组长还是助手,都对它负有责任。” 说完,还朝温淼示威性地笑了笑。 我呸。温淼在心里狠狠地踢了余周周一脚。 “第二,不是所有实验从一开始就完美,在遇到问题和不足的时候,要及时停下脚步,并能虚心听取意见,防止南辕北辙。因此,包容性是很重要的。所以,对于这个同学你的问题,我们两个的确不是很清楚,实验结束后一定认真思考找到答案。当然,现场如果有同学清楚的话,可以现在为大家解惑……” “我知道啊,这很简单。” 话音刚落,台下就传来了应和的声音,时间差掌握得天衣无缝,好像事先排练好了一样。温淼朝观众席看过去,发现第一排边上站着的那个男生,赫然就是罗密欧。 “地球是近似球体不假,可是我们并不是站在卫星上远眺的。由于地球表面积很大,人站在地球上,相对地球实在太小太小了,而且眼界范围只有面朝的正前方,所以只能看到地球很小的一块面积,也就意味着,人是看不到整个球面,又怎么可能有感觉弧度呢?假使我们把圆当作一个正n边形,截取足够小的一段,那一段看起来就会是直线段。同理,如果是地球的话,截取足够小的平面,那段平面根本就不会有弧度,所以你们用方形纸盒子代替地平线,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男孩说完,就敛起笑容认真地盯着余周周看。 余周周只是轻轻回了一句:“回答得真精彩,太感谢你了。” 罗密欧仍然执拗地盯着,最后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有人注意到这句驴唇不对马嘴的道歉,可是温淼感觉到余周周微微抖了一下。 余周周转身开始笑意盎然地把话题拉回到实验上,面对大家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做了非常大气的总结陈词。对于她的危机处理以及台下那个罗密欧的出色 配合,场上的观众纷纷给予热烈的掌声以示赞赏。 温淼下台的时候只感觉到了空虚和沮丧。在余周周拍着胸口庆幸地重复“总算糊弄过去了”的时候,他出奇地安静。 自己的木讷表现已经不值得沮丧了,沮丧的是,他竟然会在意自己的表现是不是木讷。 这种强烈的得失心,在被他们耀眼的针锋相对照拂过后,破土而出,扶摇直上。 也许很多年后想起这次公开课,他能记得的,只有两个瞬间。 一个是余周周气定神闲地站在台前,微笑着说,台下的都是猪、猪、猪! 另一个则是白衬衫的少年,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侃侃而谈,最后旁若无人地当着黑压压的观众的面,专注地看着余周周说,对不起。 温淼有些忧伤地想,其实无论余周周多么亲切友好地邀请自己,他都没有说“台下的都是猪”的资格。 在他们的舞台上,他才是那头猪。 8.能做的事 “老师请客?” “嗯,现在都下午两点多了。大家都饿死了。其他同学先回校,物理老师带我们做实验的这八个人一起去附近的肯德基。” 余周周想了想:“温淼,你跟老师说一声,我有点儿事情,得回趟家,必须…… 回趟家。” “回家?” 温淼话音未落,余周周已经转身大步跑了出去。 师大附中和师大紧挨着,在奔向车站的路上,她经过了师大的正门。余周周放缓脚步,忽然想起某个阴天的早晨这里熙熙攘攘的家长和学生,还有他们眼中满满的期待。 那些人,现在都在哪里呢?当初的憧憬与志气满满,十年后还剩下多少呢? 还在发呆中的余周周突然听到了一阵荒腔走板的二胡声。 心底仿佛有根弦被触动,余周周拐了个弯,毫不费力地在桥洞底下找到了和那年穿着同一套衣服、戴着同一副墨镜的老乞丐。 “……你怎么还在这儿?” 而且二胡拉得还是这么烂。余周周把后半句吞进肚子里。 老乞丐和以前一样低下头,从墨镜上方的空隙看她,额头上皱起深深的抬头纹。 端详了许久,突然笑起来,咧开的大嘴里面是金灿灿的黄牙。 “丫头,我记得你。” 余周周笑了。又是一个冬天了。当年那个因为奥数和前途问题而哭泣无门的小姑娘走失在时间的洪流里面。虽然现在看来,当时的那些担忧都如此幼稚,其实她并不是没有可能在师大附中入学——然而余周周知道,苛责自己是没有用的,回头看时无大事。 她忽然很想借着机器猫的时光机穿梭回去,不知道是不是还能遇到当初的自己—— 难道彼时彼刻的余周周要一直活在哭泣和绝望中? “还想不想听我自己写的曲子?” 余周周摇摇头:“我没带钱。” 老乞丐撇撇嘴:“少糊弄我,舍不得花钱拉倒。咱那首曲子专门演给舍得花钱听曲儿的人。丫头片子不识货。” 余周周笑了:“除了以前我犯傻,你以为还有人能花五块钱听你那首破曲子啊?” 老乞丐神秘地笑了:“这你就不懂了吧?去年冬天,就有个小子出了五十元,站这儿一动不动二十分钟,就非要听你听的那首曲子。” “什么?”余周周愕然。 “我哪知道他要听哪首啊,我手头这作品一筐筐地都装不下。他就站这儿给我形容了半天,”老乞丐学着那个男生的口气说,“‘就是当时给你钱让你拉二胡的小姑娘,这么高,梳着马尾辫,穿着黑色大衣,戴红色围巾’……” 说完,促狭地嘿嘿一笑,金灿灿的大黄牙晃花了余周周的眼睛。她突然觉得鼻子很酸,刚刚因为林杨的冷漠和刻薄而堵在胸口却被她刻意压制的那股委屈的情绪瞬间得到释放。 “我说了,你不乐意听,肯定有别人识货……” 老乞丐还在絮絮叨叨地炫耀着,抬起头,发现眼前的人行道上已经空无一人。 余周周急着回家,因为这个晚上很重要,她需要请假提前回家“准备一下”,因为妈妈说,平安夜想让她见一位叔叔。 妈妈身边总是会有追求的叔叔,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被引荐给余周周,而他们也的确动不动就消失了。 小时候她也会问:“xx叔叔怎么不打电话过来了?” 妈妈总是摸摸她的头说:“不见了就不见了啊,就当成是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所以今天的这个叔叔,一定不是会随随便便就不见的人。 妈妈重视的人,余周周会加倍重视。随着她渐渐长大,母女两个有时候也会在聊天的时候提到一些这方面的问题,其中也包括某些禁忌的往事。 所以余周周格外强烈地希望妈妈能够幸福。世界上有一种幸福,是余周周无法给予妈妈的,多么勤奋懂事也不能。 当她穿戴整齐拉着妈妈的手出现在旋转餐厅门口的时候,不觉有些紧张。妈妈的手仍然柔软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她力量。 “齐叔叔好。”她仰脸看着眼前高大的中年男人,笑得很甜美。 “周周好。”齐叔叔用大手轻轻拍她的头,好像她是一只小动物。 坐在餐桌前的齐叔叔皱着眉,像煞有介事地盯着菜单许久,突然爽朗地大笑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余周周说:“周周,你和你妈妈点菜吧,叔叔吃什么都行。” 余周周有些诧异,身子前倾问道:“那叔叔你没有喜欢吃的东西吗?” “有啊,”齐叔叔的笑容有些像黄日华版的郭靖大侠,“我喜欢吃你妈妈做的炸酱面。” “没正经。”余周周的妈妈白了他一眼。 余周周愣了一下,头点得像捣蒜:“我也喜欢。叔叔你真有品位。” 齐叔叔和那些精致的叔叔不一样。他没有架子,也不讲派头,笑起来有点儿傻气,却有温暖的感觉。 就是温暖的感觉。像一个真正的父亲。 而且他喜欢看动画片,也喜欢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更重要的是,他是工程师,数学学得特别好……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还在放洗澡水。余周周蹭到浴室觍着脸笑:“齐叔叔挺可爱的。” 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被称为可爱,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一种夸奖。 “你下午逃课了吧?我一下班赶回来就看见你在家。” “嘿嘿,”余周周坚决执行转移话题战术,“让齐叔叔陪我去买电脑好不好?” 妈妈叹口气,将淋浴喷头关上,哗哗的水声戛然而止。 “周周,你真的喜欢他吗?” 余周周抬眼,还没有卸妆的妈妈脸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她的脸上仍然平滑无瑕,只有周周知道面具下面浮肿的眼袋和眼角的细纹。在她像个女超人一样踩着十厘米高跟鞋穿梭在家和办公室之间的时候,余周周能做的只是不增加负担——所以,她迫切地希望等到一个能够真正为妈妈减轻负担的人。 谁都可以,只要他有挺直的脊梁、厚实的胸膛和温暖的笑容。 她知道妈妈不希望看到自己为了某种原因而假装迎合与大度,好像对妈妈再婚毫不介意的样子——然而她的确并不在意,甚至是非常非常期待。 “我喜欢他,只要你喜欢的人,我都喜欢。”余周周郑重地说。 妈妈怔住了,抬起手拨开余周周细碎的刘海儿,手指上的热水珠滚落下来,滴在余周周细密的睫毛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周周,你不必……” “我是有条件的,”余周周笑嘻嘻地打断妈妈伤感的情绪,“以后我找男朋友的时候,你也一定要抱着这种心态。” 上一秒钟还在抚摸脸颊的手转了个方向狠狠地掐了一把,余周周夸张地大叫一声后撤一步,妈妈笑着骂她:“死丫头,是不是有目标了啊?在我这儿打预防针?” 余周周干笑着摇头:“佛云,不可说,不可说。” 有句话的确不可说。来之不易的幸福,不敢说出来,怕被嫉妒的神仙再次夺走。 “妈妈,你 要幸福。” 余周周笑嘻嘻的心里滑过一滴温热的泪。 特等奖第三名。 物理老师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全班都沸腾了。余周周第一个想到的却是,沈屾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高兴一点儿? 那次公开课过去之后的第一次周六补课,余周周和沈屾仍然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几乎没有对话,如果有,也只是“借光,我出去”和“好”。然而对于余周周来说,沈屾已经不再神秘,也不再冷漠。这个女孩子心底翻腾的热切的梦想和余周周是一样的,也是十三中同学不愿意也不敢讲出来的那个名字。 虽然公开课的奖项只是一个集体奖项,然而余周周真心地希望这个成绩能让沈屾心里好过一点儿——某种程度上,它能够说明,十三中也不是那么差劲的学校,他们和师大附中的学生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差距。 当然,只是某种程度的证明。包括温淼在内,所有人都在观摩师大附中英语课的时候深切体会到了差距,并不仅仅是成绩上的差距。那种自信大气的姿态,不单单是成绩带来的。 公开课之后,温淼也莫名地沉寂了一阵。 他看余周周的眼神总是怪怪的。余周周像往常一样回头跟他斗嘴,得到的总是百无聊赖的回应,久而久之,她也自觉地收敛了在这个人面前嬉皮笑脸的行为。 平安夜早晨的那个舞台带来的心理冲击,并不是那么容易度过的。 唯一没有变的只有辛美香和马远奔。 每当马远奔开始在自习课上制造稀奇古怪的噪声时,余周周总会狠狠地掐他,得到的是一句连哭带笑的“死三八”。同样让余周周心有余悸的就是马远奔的头皮屑,在灿烂的阳光下几乎能闪闪发光,可这是她所不能挑剔的,因为说出来会伤人。有时候心情好,余周周也会给他唱粤语版的“恭喜你,你家发大水”,每每此时,马远奔总会笑得像母鸡要下蛋。当然,尽管每次发下来的卷子都会被他码得板板正正,健忘的余周周仍然会时不时把魔爪伸向他的书桌寻找空白卷子或者演算纸。课堂小测的时候,他会趴在桌子上,专门替她检查些简单的计算题。她安心地做后面的大题,他就按照步骤查看每一步的小数点。如果做的是语文卷子,他还会翻开书,指着余周周的古文填空说:“这个字写错了。” 偶尔,余周周也会在徐志强等人要求他跑腿的时候,轻声对他说:“难道不可以硬气一次,对他们说‘不去’?” 每每这时,马远奔都会用看怪物的眼神看余周周。 “他们是我兄弟。”他郑重其事。 他们只是在耍你。然而余周周把这句话埋在心底,有些事情戳破了只能让对方更难过。 也许在马远奔乐颠颠地跑下楼去买零食或者香烟的时候,心里满溢的就是那种被需要的快乐,她没有权利夺走这种快乐,哪怕它只是一种错觉。 马远奔也常常会问余周周,为什么张敏总是骂他和辛美香,却从来不追究徐志强他们的不及格,大家不是都在拖班级的平均分吗? 余周周耸耸肩:“因为你不是无药可救。” 她相信,即使张敏再稀里糊涂,也一定能看得清楚,马远奔有一颗善良朴实的少年心。 只是辛美香脸上的瘀青让余周周很担心。现在所有的课程里面只要从第一排往后“开火车”,老师和同学都会默认一般地绕开她。有一次,坐在最后一排的她刚站起来,另一组第一排的女生已经起身开动了新的一列“火车”。辛美香站在原地,沉默地待了一分钟,然后悄无声息地坐下了。 此后,她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至于脸上的瘀青,不必问就知道,是她妈妈的杰作。 “陈桉,有时候我想,其实对于辛美香来说,是不是没有被生出来比较幸福呢?” 余周周正伏在桌子上写日记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急促的尖叫声和咒骂声。 “我他妈让你把书包交出来,你妈x耳朵聋是不是!” 9.主角的游戏 余周周回头的瞬间,只看到徐志强骂骂咧咧地飞起一脚踢在墙角女生的胳膊上,而那个被踢了也不抬头,仍然执拗地缩在墙角紧紧搂住书包的女孩子,就是辛美香。 一群男生冲上去奋力拉住徐志强,嘴里不住地劝着:“消消气儿,你他妈有病啊,跟傻子一般见识,打坏了还得赔钱……” 余周周大惊失色,连忙追过去,绕过骂骂咧咧还在装模作样想要挣脱众人束缚的徐志强,蹲在辛美香身边急急地问:“疼不疼,有没有被踢坏?你倒是说话啊?” 余周周的手覆在辛美香肩头,感觉到的却是剧烈的颤抖。辛美香蜷缩得像一个蛹,以那个脏兮兮的深蓝色书包为中心,紧紧包裹,脸也深深地埋起来。 “你凭什么打人?”余周周气愤得满脸通红,几乎忘记了害怕,转过身朝着徐志强大声质问道。 “老子乐意!他妈的,贱人敢偷我女朋友的东西,我x你姥姥……” 徐志强的脏话让人忍不住想要捂住耳朵。余周周的怒火一直烧到胸口,她“呼” 地站起身,刚想开口,就被冲过来的温淼挡住了。 “别冲动,他们拦着徐志强呢,你赶紧把辛美香带出去,看看有没有踢坏!” 余周周用尽力气控制许久,才平息下来重新蹲下拍拍辛美香的头:“美香,美香,跟我去校医室,你能起来吗?” 辛美香仿佛被困在了一个魔咒里,只是颤抖,既不抬头也不应声。余周周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怀疑她真的已经聋哑了。 “美香,美香?”温淼也蹲下来,柔声唤着她的名字,“你能起来吗?” 辛美香这才微微抬起头,本来就小的眼睛因为哭肿了,干脆眯成了一条缝。她的嘴唇一刻不停地翕动着,可是余周周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于是只好跪下,把身体更凑近她,在周围嘈杂的环境里努力分辨她的声音。 凝神许久,余周周终于听到了,那不断重复的一句话。 “我要杀了你。” “你说,咱这算是逃课吗?”温淼打了个哈欠,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单独和余周周待在一起,此刻倒也算得上是单独——身边的辛美香从一开始就可以算得上是背景色。 余周周没有回答。她和辛美香一样沉默。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辛美香带出来,一路拉着她爬上学校主楼的天台——天台上的 锁头一直都是虚挂着的,于是它成了余周周独自享有的秘密基地。 过了十分钟,温淼也追出来,打听到了来龙去脉。 下课的时候,他们把辛美香赶了出去,让徐志强的女朋友坐在辛美香的座位上闲聊。 那个女生离开之后突然又返回来,说自己的一本《当代歌坛》落在了座位上,然而徐志强在辛美香桌面上找了半天,也没看到那本花花绿绿很显眼的杂志。 他坚称是辛美香偷走了之后放在了书包里面,于是一定要搜辛美香的书包。一直沉默着任他们欺负的辛美香这次一反常态地强硬和执拗,护住书包死活不让他搜,争执之下,愤而起身抱着书包往门外逃,被徐志强拽住后领狠狠地拖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脑勺直接撞到在桌角上。 余周周听到的那声尖叫,就是在她倒地的瞬间。 下一秒,辛美香就连滚带爬缩在墙角,任徐志强怎么踢,她都不松开搂着书包的双手。 “美香,我们去医务室看看好不好?你身上有没有哪里疼?我们去检查一下有没有被撞坏,好吗?” 余周周慢声细语,辛美香却像是中了蛊一般目光呆滞,沉浸在自己的仇恨里。 “喂,你能不能别总这样啊,你要是想捅了他现在就去拿刀,磨磨叽叽个什么劲儿啊!”温淼的耐心终于耗尽,余周周瞪了他好几眼,通通被他无视。 辛美香恍若未闻,只是低着头,偶尔嘴角会浮现一抹得意的笑容。 温淼惊讶地看着余周周:“她该不会是……疯了吧?” 余周周也愣了,想了许久,忽然笑了起来。 “你不会也疯了吧……”温淼后退了几步,“别告诉我这是传染病……” 余周周摇摇头,笑容愈加温柔,又有点儿悲伤的味道。 “温淼,如果你特别特别想做一件事情,却又因为能力太差做不了……你会怎么办?” 温淼挠挠头,什么都没说就低头看脚尖,不再大呼小叫。 他不想告诉余周周,在那场公开课结束后的晚上,睡觉前他躺在被窝里,把白天的各种场面重复了一遍,只是这一次,神神道道的罗密欧同学的角色变成了自己,关于地平线的每一句话,他都闭着眼睛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脸上的表情也随着脑海中翻腾的幻想而格外生动。 当我们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们就做白日梦 。 只是有些人的白日梦一辈子都不会醒来。 余周周叹气:“我想,辛美香现在正在想象着自己把徐志强踩在脚下的场面吧!” 温淼沉默着,没有应和。 余周周坐到辛美香身边,轻轻搂着她的肩膀。寒风凛冽,余周周感觉自己的脸颊已经被风吹得失去知觉了。 三天后就是期末考试了,又一个学期要结束了。 自己好像也曾经在睡觉前幻想着自己考上了振华之后耀武扬威地回到师大附小去“探望”于老师,对方的种种反应——虚伪地假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能有出息”,或者尴尬地承认自己当初目光短浅,或者对于贬低的行为悔不当初……无论是哪一种,她都想好了对策。几乎也不需要考虑真正考上振华的难度有多大,在白日梦里面,她是女王,轻轻松松过瘾就好,然后带着满足的笑容沉入梦乡。 醒来的时候,窗外是残酷的现实和懒洋洋的晨光。多么高贵的女王,也都不得不爬起来上早自习。 他们三个不知道站了多久。就在温淼已经变成冰雕的时候,辛美香忽然开口,轻声问:“你们,从小就是好学生吗?” “陈桉,你知道吗,在辛美香跟着医务室老师去检查肩膀是不是脱臼的时候,我和温淼还是偷偷翻了她的书包。 “那本杂志,的确在她的书包里。 “温淼很惊讶,可是我一直都知道,辛美香有偷书的习惯。只是偷书。当初那本《十七岁不哭》就是她从租书屋偷来的。她并没有很多钱用来租书,确切地说,是交不起押金。 她的许多漫画书和小说都是顺手牵羊的——但是看完之后她会还回去的,呃,前提是那本书不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她太可怜了,我总觉得她的这种行为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应该得到的,她一样都没有得到。 “我知道她问我们那个问题的原因。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我成绩不好,张敏还会不会喜欢我,妈妈还会不会给我这么多看漫画书的自由,同学们还会不会这么维护我、喜欢我…… “其实我知道答案的,不会。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奥数就告诉我了,如果成绩不好,我什么都不是。 “辛美香觉得,只要成绩好,她就能得到我们所拥有的一切。虽然我觉得爱本应该是无条件的,可是实际上,它的确不是。我不知道是不是成绩变好,她就会快乐幸福, 但是我知道,这也许是她尝试的唯一途径。” 唯一的机会。 在送辛美香回班的路上,余周周轻声讲起了那个“主角的游戏”。 曾经陈桉教给她的游戏规则,被她用来拯救另一个女孩子。 她们一个曾经失去宠爱,一个从来就不曾得到过。 辛美香眼里的火苗让温淼有些畏惧。 “我帮你。”余周周在她回到座位的时候,轻声承诺。 “这是何苦。”温淼在背后摇摇头。 “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他认真地看着余周周,“你小学的时候是师大附小的,对吧? 千里迢迢跑到我们这个烂学校来,不就是为了那个什么狗屁游戏规则吗?心里憋着口气,为了让所有人都看看,你很有能力,你能考上振华,不是吗?” “这有什么不对吗?”余周周有些激动。 “没什么不对,”温淼摇头,“没什么。” 所以他对余周周说过,我们不一样。 那一刻,因为公开课而笼罩在温淼头顶的、交织着自卑和迷惑的阴霾渐渐散去。 温淼坐在座位上,微笑地注视着正伏在桌面上刻苦复习的余周周的背影。 因为他们不一样。 10.How time flies 余周周不是没有见识过某个同学突然发愤图强,坚持几天之后渐渐懈怠,然后恢复到和以前一样懒散的状态。 甚至连马远奔,都曾经因为一点儿小鼓励而重整旗鼓。 神经质而又善良的地理老师,被大家戏称为“神奇老太”。某天的课堂上把马远奔叫起来,问他,黑板上两条线,哪条是长江,哪条是黄河? 马远奔很随意地答对了。 全班同学小题大做地热烈鼓掌,毕竟这对于马远奔来说简直就相当于奇迹。他面色红润地坐下,喜气洋洋,余周周也微笑着说:“好聪明。” 有时候余周周真的不知道到底哪些细节会不经意间触动心房。马远奔忽然开始很认真地学习,在纸上写别别扭扭的字,然后面带羞涩地说:“呀,好久不写字,呵呵,都,都不会写了。” 然后在某一堂课间,语文老师走进班里面说:“马远奔你到底长没长脸?全年级只有你和辛美香没及格,你把平均分拉下来多少,你知不知道?” 正在重新练习握笔的马远奔忽然站起来,双眼通红。 后来他又坐下了。 短暂的发愤图强就此夭折,马远奔又回复了当初嬉皮笑脸的一面。虽然余周周知道就算语文老师不出现,也没有那些伤人的话,马远奔照样坚持不了多久。可是,毕竟,希望曾经出现过,正因为这份希望,才让他对语文老师那句和平常差不多的训斥有那么强烈的反应。 更多的人,只是因为自己的怠惰而放弃了所谓的学习计划。 可是,余周周从来都没有想到,辛美香能够挺过来。 她好像把一腔恨意都倾倒在了课桌上,随意用笔尖蘸一点儿就能埋头写很久。期末考试过后到春节前的这段时间里面,学校组织初二、初三年级集中补课。余周周每次经过辛美香的身边,都能看到她低着头奋笔疾书。 很早以前余周周就知道,仇恨的力量远大于爱的力量。爱让我们变得温暾懈怠、快乐满足,只有恨能让我们在逆境中撑下去。 那是一种咬牙切齿的不放弃。 余周周知道,这种恨远远不是徐志强等人一直以来的欺负所能够引起的。辛美香的成长历程是一个谜,她沉默的外表下遮盖着的一切都是个谜。 是她格外悲惨,还是她对伤害格外敏感、格外念念不忘? 余周周一边疑惑着,一边热情地伸出援手。辛美香可以 分享她所有的学习方法、学习技巧,那些余周周存着小私心不愿意告诉别人的诀窍,还有内容精练题型丰富的参考书练习册,通通被她贡献出来。 辛美香就像一个黑洞,她从不道谢、从不客气,在余周周絮絮地讲解着某部分的知识体系应该如何归纳整理的时候,她也只是沉默,不会迎合地点头以示自己在认真听,不过,事实证明,她的确是拼了命地在追赶。她的作息已经奇怪到了一定境界—— 每天放学回家之后立刻入睡,似乎是防止爸妈和食杂店的嘈杂影响自己学习;睡满六小时之后,在晚上十一点左右起床,用整整一个后半夜来学习,天蒙蒙亮的时候顶着寒风出门跑步减肥,然后早早到校参加早自习。 辛美香的这股劲头儿让余周周肃然起敬。 每当余周周给辛美香讲题的时候,温淼都会一直托着下巴在后面注视着她们,从头到尾。 “你对她真好。”温淼的语气中听不出来情绪。 余周周闲来无事,也会对温淼讲一些辛美香的事情——自然,省略了关于阴暗的小卖部和疯疯癫癫的妈妈这一部分内容。她告诉温淼,这个女孩子其实很喜欢读书,有很丰富的内涵,在自己被徐志强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还有一颗水晶般的心——即使她不漂亮,可是也能把《水晶》那首歌唱得那么美好。 温淼一直沉默着听,时不时点点头,从不表态。 余周周一直以为温淼是不满辛美香的态度,一副非常不懂得知恩图报的样子。 “今年过年的时候她往我家打电话了,祝我新年好。她只是内向而已,少些甜言蜜语也不是不好,我想帮她,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 温淼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 “……难道你是害怕她的成绩超过我?”余周周试探性地问。 温淼啼笑皆非:“你想到哪儿去了?你要是担心她,还不如先担心我。” 余周周哼了一声:“得了吧,就你?” 温淼把双手背在脑后,只是笑。 “周周,当你放下戒备,真心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时候,你就成了瞎子。” 又一个新学期开始了。 余周周开始在每周六、周日约辛美香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北江区图书馆自习。破旧的阅览室里面,除了一个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的老爷爷,就只剩下她们两个。辛美香的沉闷让余周周有些无聊,于是她强 行把温淼也拉了进来。 原本以为被占用了周日游玩时间的温淼会推托,没想到他答应得倒很爽快。 “你给我妈打个电话,我正好被她困在家里面出不去正郁闷呢,我妈这种无知愚昧的家庭妇女,就知道迷信你这种学习好的女生,恨不得供起来让我天天烧香拜三拜。 就当你行行好,我加入你们拼命三郎学习小组,正好没有出逃的借口呢……” 余周周翻了个白眼,不得已给温淼的妈妈打了电话。 第二天早自习的时候,她回过头用笔尖敲敲温淼的桌面:“我终于知道你是怎么长成这副德行的了。” 温淼的妈妈有着朴实而热情的声音,几乎是余周周心里面传统母亲的典范。而她以前也在家长会之前见过温淼的爸爸,平和而豪爽的男人,对温淼有着出奇的宽容和放任。 这样的家庭,应该是能够出来温淼这样的家伙的吧! “我觉得你这种小富即安、吊儿郎当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对,”她故意用老气横秋的语气说,“你过得太幸福了。” 温淼没有否认,反问道:“难道你不幸福?” 余周周愣了愣,仔细思索了一下最近的生活,平淡无聊,只缺烦恼。 好像,当初困扰自己的那种不平和恐惧,已经被时间的流水带走。 “挺幸福的,”她若有所思,不过很快加上一句,“但是我和辛美香某种程度上有点儿像……” “你们不像,”温淼突然打断她,“一毛钱都不像。” 不过尽管看起来很不喜欢辛美香,温淼还是加入了周末图书馆学习小组,成员数量一下子扩充到四名——如果算上那个老爷爷的话。 “howtimeflies(时光飞逝)!”温淼夸张地大声念出英语课本里面jim写给李雷的信。 “嘘!”余周周瞪了他一眼,“图书馆里面不许大声喧哗!” 温淼斜着眼睛看了看看报纸的爷爷,笑了。 “整个阅览室就咱们四个,一个严重耳背,一个基本聋哑,剩下的也就你对我有意见,而我向来不在乎你的意见,”于是,他再次端起课本,油腔滑调地大声念道:“howtimeflies!” 阅览室的旧木桌很窄,余周周把腿伸过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温淼仿佛没知觉一样,仍然自顾自地问:“喂 ,周周,你说,韩梅梅是不是喜欢李雷啊?” 余周周差点儿没咬到舌头,余光盯着辛美香,对方仍然在和比热容、晶体、熔点战斗,对他们的对话恍若未闻。 于是她也伸长脖子靠近温淼,小声说:“可是我觉得李雷喜欢的是双胞胎lily和lucy……” “没事儿,我觉得好像jim喜欢韩梅梅,你记不记得上树摘苹果的那篇课文,jim一个劲儿地在底下叫韩梅梅要小心,韩梅梅理都没理他,光顾着跟李雷哈啰来哈啰去,这一看就是……三角恋啊!” 余周周的脸朝下砸在了桌面上。 “孽缘啊,”温淼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摇头,“从第一课李雷站在中间说‘jim,thisishanmeimei。hanmeimei,thisisjim。’(吉姆,这是韩梅梅。韩梅梅,这是吉姆。)的那一刻开始,三个人的纠缠就已经注定了……” 余周周低头没理他。过了一阵子发现温淼不出声了,抬起头,看到他正忙着用自动铅笔在英语书上乱涂乱画呢。 明明只有两个头像的李雷和韩梅梅,被温淼在图案下方补上了身体——而且还牵着手。 余周周脸一红,突然想起什么了似的凑过去问:“温淼,你是不是思春了?” 温淼一个本子飞过去,气急败坏地大叫:“余周周!思春那个词是乱用的吗?”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辛美香早就满脸通红,笔尖也停在第17题的题号上,许久不动了。 老爷爷的报纸轻轻地翻过一页,安静的阅览室里面只有纸页哗啦哗啦的响动声。 春光正好,外面随风拂动的柳条上冒出了一点儿新绿,只是一夜间的事情。 许多许多年后,余周周他们早就不记得jim写给李雷的信到底都说了什么,只有那第一句,“howtimeflies”,所有人都铭记在心。 时光飞逝。只有李雷和韩梅梅还在年复一年笑容满面地互相问候:“howareyou?” 只有他们的青春不朽。 11.五月天高人浮躁 五月,暮春初夏的风吹在脸上,温暖舒适,让人忍不住想要打哈欠蜷缩成一团,和屋顶上的猫咪挤在一起晒太阳、睡懒觉。初二下学期的第三届补课班,辛美香已经是b班第三排的学生。 很多不知情的人都以为这种巨变来自于某天下午毫无预兆的爆发。语文课抽查背课文,轮到辛美香的时候,大家依照惯例,在辛美香前面的女生坐下的瞬间,另一组第一排的女同学已经站起身了。 “为什么把我绕过去?” 辛美香的声音不大,却冷冽坚定。 然后在语文老师和第一排的女生还都在愣神的时候,辛美香已经开口背诵了。余周周从她的声音里面听出了很多复杂的情绪,单薄颤抖的嗓音里,是被紧张和兴奋所包裹的勇气。 她回头得意地朝温淼眨眨眼,好像辛美香是自己的一个非凡作品,此刻终于面世。 温淼仍然懒洋洋的,仿佛对辛美香的举动毫无兴趣。 没有人知道在这短短的四个月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辛美香仿佛破蛹而出的凤蝶,在初夏时节翩然振翅。她变瘦了,长跑让她的肌肤呈现匀称健康的微黑色,五官渐渐清晰立体,也不再穿那些廉价得让人看不出年龄段的衣服。 大家忽然发现,原来她是个长得很有味道的女生,瘦削的肩膀和下巴,透着几分凌厉。 余周周知道,其实自己也并不完全知晓辛美香付出的努力。想要脱离曾经的自己,就仿佛抽筋拔骨一样。她虽然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困境,可是那些毕竟都是外在的压力与不顺,她潜心等待机会卷土重来就好,不需要对自己改变太多,即使有,也是悄然无声的渐变,随着时间的累积。谁也不曾像辛美香一样,对自己这样狠。 仅仅只是为了变得更好吗? 自信起来的辛美香不会在余周周讲题的时候保持沉默。偶尔她会尖锐地打断,直言,这种方法太麻烦了,明明有更简便的算法。 温淼每每此时就会在一旁冷笑。 被抢白的余周周只能挠挠头,笑笑说:“哦?你给我讲讲?” 辛美香被调到第四排,和余周周、温淼那一组相邻,只隔着一个过道。开始有很多同学和她聊天,似乎大家在惊讶过后就迅速接受了这一改变,并且丝毫不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在闲聊时集体笑话过这个女孩。 余周周轻声对温淼说:“你看,成绩的确能带来宠爱。” 温淼伏在桌面上,脸埋进胳膊里,只露出半个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 “可是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儿可怜吗?” 余周周不愿意承认,然而辛美香身上的确有些东西,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发现的。 比如,嘴角的那一抹冷笑。 六月末的某天早上,余周周和温淼一起抱着全班的物理作业本穿过行政区的走廊往班级走,迎面刚好碰上同样抱着作业本的沈屾。余周周咧嘴一笑正要打招呼,忽然听见远处的电铃声,似乎就来自学校附近的第四职业高中的教学楼。 电铃声响了很久,余周周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们学校的电铃声如此嚣张地传遍四方。 “现在是九点钟,打的第几节课的铃声啊?收发室老头喝高了?”温淼向窗外不住地张望着。 余周周忽然想起了什么:“是中考!四职是中考考场,今天是第一门吧?” 她们三个人都安静下来,窗外并没有什么可看的,蓝天白云下,四职的教学楼背影安然伫立。 明年就轮到他们了吧! 余周周忽然想起前两天听说的考试信息:“我听说,师大附中的高中部会在中考前寻找全市统考前一百名的学生商量签协议,如果签了协议,就只能报考师大附中高中部,不过可以有十分的降分优惠。很多想考振华又怕落榜的同学最后都签了这个协议,折中保底。” 温淼点头:“我也听说了。” 余周周想了想,轻声问:“那如果是你们,会签吗?” 毕竟,十三中的学生想要考振华,不成功便成仁。而师大附中高中部确实也是非常好的学校。 温淼和沈屾同时开口。 “当然签啊!”“绝对不签。”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笑了出来。 “周周,你呢?” 余周周摊手:“我不知道。” 她好像突然对振华不是那么执着了。 是因为太幸福了吗? 那年夏天,有一首叫作《勇气》的歌被班里的男生女生翻来覆去地唱。偷偷在放学后拖着手一起去网吧打cs的小情侣不约而同地哼着,“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 那年夏天,有四个花样美男让所有学生开始疯狂抢购vcd和娱乐杂志,只为了看一眼他们当中某一个人的消息。女孩子们不再彼此询 问“你喜欢咱们班的哪个男生”,而是直截了当地划分派别,“喂,你喜欢道明寺还是花泽类?” 连温淼都直勾勾地问过余周周。 余周周红着脸,说:“《流星花园》我没看完……” 温淼惊奇地扬眉:“为什么?” 余周周摇头,死活也不说。 她要怎么告诉温淼?她正坐在客厅里面看电视,妈妈坐在一边削水果,齐叔叔也靠在沙发上看报纸,突然电视里面传来杉菜的尖叫。两个大人一齐望向电视机,正好看见道明寺把杉菜推到墙上扯衣服强吻的镜头。 杉菜肩头的衣服刺啦被扯裂,余周周的面子也刺啦被扯裂。 她面红耳赤地关上电视,齐叔叔在一边笑,向来不干涉余周周课余生活的妈妈这次抓了个现行,放下苹果走过来轻轻拍她的脑袋:“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以后不许看了!” 余周周欲哭无泪。这个该死的道明寺。 所以当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剧情和感情走向的时候,余周周只能闷头在纸上画圈圈。 学校里面也兴起了各种各样的f4团体,当然,也有些不走寻常路的,会起名字叫“四大才子”“十三中四少”等,总之离不开“四”这个数字。 余周周是从谭丽娜口中得知,他们年级也有自己的f4,其中,徐志强是“道明寺”。 想起徐志强那张马脸,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余周周捂着胸口问:“为什么?” “可能因为他最霸道吧……” “那花泽类是谁?” 谭丽娜突然有些扭捏起来,半晌遮遮掩掩地说:“我也不清楚,听说是二班的慕容沉樟……切,你说他哪儿帅啊……” 余周周在心里冷笑:“哪儿帅你心里最清楚吧。” 她不愿意想起奔奔,那个见面不如不见的奔奔。或者说他早就不是奔奔了,只是一个顶着华丽姓氏、奇怪名字的不良少年而已。 余周周有那么一瞬间非常想要在满溢一室的氤氲暧昧中大喊一句:“你们都思春了吧!” 不过,青少年青春期心理卫生建设轮不到她来考虑。她需要担心的是她自己。 徐志强和女友分手,对余周周的追求卷土重来。 辛美香的转变让徐志强重新记起了余周周几次三番和他的较量。当面打小报告,拒绝自己的表白,现在又挡在 他面前大喊“你凭什么打人”……作为十三中的道明寺,他有责任和义务尽快找到一个杉菜,而目光就死死地锁定在了余周周的身上。 送花,买中午饭,送零食,让各种小弟出去散播两个人交好的消息,一时间,许多外班的同学都会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徘徊在门口想要看一眼“杉菜”的长相。 甚至连放学的路上都围追堵截。徐志强和一队小弟在她身后跟着,烦死人不偿命。 温淼有些担忧地说:“走吧,以后我送你回家。” 余周周感激地笑笑,丝毫没有考虑到,这让温淼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境地。很快,徐志强就放出口风,不码上二十个人打得温淼满地找牙,他徐字倒着写。 温淼如常来上学,听余周周提起徐志强的宣言,只是笑笑。 其实不是不紧张的。余周周能看得出,可是他仍然硬撑着,用满不在乎的笑容掩饰着恐惧。 她忽然很心疼。 体育课自由活动,余周周远远看到温淼被一群不认识的男生围了起来,而六班其他的男生都事不关己地在远处观望,一个个都是缩头缩脑的样子。血冲上头顶,余周周一个冲刺就扎进人堆里,毫不费力地找到温淼,挡在他的身前。 领头的徐志强抱着胳膊,眯着眼,歪着嘴,还学着古惑仔的样子叼了一根牙签在嘴角。 “不关你事,让开,老子今天非教训他一顿不可,让他没眼力见儿给我添堵!” 每当需要保护别人的时候,余周周总是有无穷的勇气。那一瞬间她甚至不着边际地溜号了,想到被打得经脉尽断的星矢,也总是一在脑海中想起亲人朋友的时候就会小宇宙大爆发。主角的力量永远来自于对别人的爱和保护,不是吗? 她有些兴奋地笑了,余周周你看,你果然是主角的命。 “徐志强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无理取闹没完没了,我饶不了你!” “哟,你想怎么饶不了我啊?”徐志强说完就一脸猥琐地笑,周围的狗腿子们也很捧场地赔笑,一时气氛非常和谐。 “温淼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我就……”余周周在肚子里搜刮半天找不到词汇,于是用最大的力气叫道,“我就给你告老师!” 全场有三秒钟的静默。 然后狗腿子们欢乐开怀,笑得山河变色。余周周回头,看到危机中的温淼竟然也一脸“别说我认识你”的无奈 。 徐志强却用一种非常欣赏的表情盯着她,笑容诡异。余周周又想起一年半之前他牵着她的手做出的那番深情款款的告白。 “愿意做我的杉菜吗?”徐志强目光炯炯。 所有人都在看她。 余周周一字一顿:“杉,你,姥,姥!” 12.想保护的人只有你 在徐志强变脸的瞬间,有个身影从人群外突围杀到中心区,挡在了余周周和徐志强之间。 千钧一发,英雄救美,很多人一生都难以遇上一次,余周周竟没有发现自己幸运如斯。 奔奔用左手推着徐志强的肩膀,右手反过来拉住余周周的手腕,很镇定地说:“卖我个面子,消消气儿,你别冲动!” 花泽类当着众人面冲到道明寺面前回护杉菜。意识到这一点,徐志强兴奋得不得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不发火也得发火! 二话没说,一拳招呼上去。奔奔没有防备,直接飞出去撞在某个狗腿子的身上。 后来的事情,就和余周周无关了。她和温淼渐渐脱离了人群,旁边的狗腿子也不全是徐志强的手下,和奔奔关系好的不在少数,所以全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出手帮忙。两个人的单挑很快就发展为互掐脖子在地上滚来滚去。 好像电视剧。 余周周这一刻才发现,当初那个因为温和礼貌而在大院里被一群男孩子欺负还需要余周周出面保护的小男孩,已经成长为一个善于打架的少年了。看起来仍然苍白文弱,拳头挥上去的时候却毫不犹豫,凌厉狠绝,带起一阵呼啸的风。 当奔奔骑在徐志强身上一拳一拳挥起来没完的时候,旁边的狗腿子们终于适时地上前拉开了他。徐志强鼻青脸肿,嘴角都是血,仍然不服输地骂骂咧咧,奔奔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行啊你,你就这么对你兄弟,你他妈真有种……” 奔奔笑了:“谁跟你是兄弟?” 余周周目瞪口呆,半晌才不得不承认,奔奔转身绝尘而去的样子,是挺拽的。 她对温淼低声说:“赶紧闪,快回班。” 好汉不吃眼前亏,温淼并没有固执。他点点头正要走,突然回头问:“周周,你呢? 你不回班?” 余周周笑了一下,“我去看看奔奔有没有受伤。” “奔奔?” 她回头,粲然一笑:“对,奔奔。” “喂!” 四职的操场和十三中操场之间的护栏破了大洞,大家时常从这里钻来钻去,两个操场乱窜。四职的操场有一面是宽敞的看台,奔奔坐在最高那一级的角落里,不知道在看什么,听到余周周的呼唤,才微微笑了一下。 然后疼得龇牙咧嘴一番。 应该是受伤了。 “不去医务室看看吗?”余周周坐到他旁边。 “过两天就好了,用不着。” “那谢谢你。” 奔奔微微笑了一下:“客气什么,应该的。” 余周周摇头,有些明知故问地说:“怎么会是应该的呢?” 奔奔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问:“周周,之前我不理你,你是不是生气了?” 尽管眼前的奔奔是陌生的,可是那种亲切感让余周周仍然在他面前保持着毫无顾忌,丝毫不需要遮盖喜悦粉饰的悲伤。 如果你能够在某个人面前直言不讳,那么一定要珍惜他,因为在他面前,你是你自己。 “不是生气,是很难过。我觉得你变了,小时候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 奔奔歪头:“我的确都不记得了。” “怎么会?”余周周拽拽他的袖子,“你记不记得院子里有个总欺负人的、又黑又高的大个子叫小海,还有月月,还有丹丹,还有……我们总是一起去独臂大侠后院偷石料,翻一下午就为了收集一块好看的石头……” 奔奔耸肩:“我真的没什么印象了。我印象里那个大院的人都长一个样。” 奔奔有些懒散无谓的口气,让余周周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熄灭了。 余周周抬起头,下午的阳光在奔奔毛茸茸的短发边缘勾勒出美好的金色轮廓,他嘴角的瘀青也透出几分年轻而陌生的味道。她有些迷惑,自己清楚地记得眼前的人,却认不出他来。而他能认得自己,却不记得过去了。 可是奔奔突然补上一句:“我只记得你。” “嗯?” “你跟小时候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和我想象中一样,变成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女孩子,”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所知道的,最好的女孩子。” 奔奔和余周周有同样的习惯,当他们真心想要夸奖谁的时候,总是词语贫乏,只能不断地重复一个字“好”。 你变成了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女孩子。 “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为什么不理我。这是只有小孩子才能问出来的话,不在乎自尊,不在乎姿态高低。 随着他们越长越大,所有人都渐渐学会了保护自己,在别人疏远前先一步动身,在别人冷淡时加倍地漠然,在得不到的时候大 声说,我根本就不想要啊! 奔奔伸手拉住了余周周的马尾辫,就像小时候一样。 “因为我会给你惹麻烦的。我不是好学生,你离我远点比较好。 “你继续努力吧,继续像现在一样这么出色,或者变得更出色。我只要在远处看着就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为你高兴,真的。” 余周周发现自己好像有哽咽的冲动。她摇摇头,连忙问了自认为很紧要的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不做一个好学生呢?” 奔奔很随意地回答:“因为做个坏学生比较简单啊。我为什么要做个好学生呢?” 余周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做个好学生。这对于她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这是一个准则,流淌在血液里。鱼从来不考虑自己为什么要逆流而上,不是吗? 初夏的午后,就连沉默都暖洋洋的,时间好像倒流了十年。 很长时间过去了,奔奔才慢慢地说:“可能是……可能是因为我讨厌我家的人吧!” 余周周这才想起她从一开始就应该询问的话:“你爸爸还打你吗?你的家在哪里? 你过得好吗?” 奔奔的那个酗酒成性的养父,在他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从工地的升降台上一头扎进了水泥池。 出殡的时候,连奔奔自己都想象不到,他竟然会哭。 更想象不到,神秘的亲生父母竟然会出现。就好像一场梦,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就有了新的名字和家庭。老邻居都在背后啧啧作声议论着这个孩子有多么狗屎运,祖坟上冒了几许青烟——所有人都忘了,其实这些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他只是归回了自家祖坟而已。 家里值钱的东西只有抽屉里面装钱的鞋盒。奔奔背着书包抱着纸盒子出现在亲生父母面前的时候,脸上被养父打伤的地方还没有痊愈。 在那个混乱的小学里面已经学会了怎么用拳头保护自己的奔奔,偶尔冒出一句“妈的”都能把他那个大他两岁的哥哥吓一跳,喝汤的时候发出声音也会被他笑,奔奔举起拳头准备朝同胞哥哥挥过去的时候,他们有了第一次正式的家庭会议。 奔奔坚持不改户口。从滨海城市迁回省城的父母想要把他送进师大附中,也被他激烈地抗拒了。哥哥只会冷笑着说他白眼儿狼。 “周周,你为什么要回到十三中来读书?” “我想我的原因跟你不一样。” 十三中是余周周的驿站,却是奔奔的归属感所在。 “先是拿我还感情债,之后又把我带回去改造成一个好孩子,好像我有多么脏、多么恶劣似的,我凭什么要听他们的话?我凭什么要乖乖地变成跟我那个哥哥一样的家伙?” 奔奔就连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毫不激动。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年身体里面一直有种坚定强韧的力量,可以让他熬过养父的打骂,也可以让他毫不动摇地拒绝亲生父母的改造。 “奔奔,你不可以永远这样。” “那么我应该怎么样?”奔奔微笑,“周周,你以后想要变成什么样的人?” “很强大的人,很优秀、很强大的人,可以让我妈妈过上好日子,”想了想,又补充道,“让所有我喜欢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尤其是你。 奔奔点头:“那很好。很像你应该有的理想。” “你呢?”余周周执着地追问。 “我?”奔奔笑了,“和你一样啊!” 周周再接再厉:“所以,你为什么不一起努力呢?我们……” “周周,”奔奔打断她,“不是只有考上好高中、好大学才能保护自己爱的人,你看,我刚才就可以保护你,而那个差点儿被揍的男生就不能。何况……” “何况什么?” 余周周眼里的奔奔已经模糊成了金色的剪影,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无法伸出手拉住。 “何况,我想保护的人,特别少。” 13.离别曲的前奏 余周周迈步走进班级的时候,又闻到了过氧乙酸那股刺鼻的味道。她憋住一口气,冲进班级里面匆匆拿出练习册和笔袋,然后挣扎出来,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喘气。 初三的冬天,非典就像一个流传极广的鬼故事,把所有人都变得疑神疑鬼的。余周周却毫不恐惧,还在心里暗自感谢这场突如其来的瘟疫。 他们因为非典不再补课,周六的a、b、c、d冲刺班已经停掉了,每天晚上准时五点放学,久违的双休日回到了自己的手里,高兴得不能言语。 很多家长还在焦虑补课班纷纷被叫停,会不会影响自家孩子第二年六月的中考,然而余周周心中坦荡荡——天塌大家死,何况对于她和温淼、辛美香、沈屾这样善于自学的学生来说,自己能够支配的时间多起来,未必不是件好事。 图书馆的学习小组仍然在每个周六、周日的下午雷打不动。温淼和辛美香的关系不再那么冷冰冰的,外表和成绩的改变让辛美香越来越自信,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余周周是乐于见到这一点的,虽然心底总会遗憾,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埋头看《十七岁不哭》,还会送给自己哗啦棒的女孩子了。 余周周告诉自己,这是一种很龌龊的遗憾。她只不过就是舍不得那个怯懦古怪、需要自己可怜的辛美香而已。对于辛美香本人来说,现在这个样子才是美好的——她完全没有义务为了自己的那点儿所谓纯真的好感放弃变得优秀的可能。 偶尔会在走廊里遇到奔奔,彼此相视一笑,假装谁也不认识谁。余周周知道,她和奔奔没有变,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只是沈屾起了满脸的青春痘。温淼的青春痘已经渐渐消失不见,余周周私底下问温淼有没有治疗青春痘的药物,她想要匿名塞到沈屾的桌洞里面。长大些的余周周虽然很少刻意打扮,但是也知道女孩子的外表无论如何都是非常重要的。 温淼耸耸肩:“我没有特意去治啊,它莫名其妙地就好了。我猜可能是发育结束了吧?” “呃?”余周周讶异,“你已经发育成熟了?” 温淼满面通红地飞起一脚,余周周闪身嘿嘿笑起来。 沈屾真的是压力太大了。余周周有些担忧地想,她会被压垮的。 担心别人过多的结果就是自己遭殃。十二月的初始,她就开始发高烧,休息了一夜之后,在耳垂上发现了一粒晶莹的半透明小包包,痒痒的。 妈妈面色一沉:“周周,你发水痘了。” 请假半个月。温淼每天晚上都会打来电话,每过两三天就跑来把课堂上面发的卷子带给余周周,附赠上自己整理好的标准答案。余周周知道温淼一直都懒懒散散,能做到这种地步,实在是很难为他。 “谢谢你。”她在电话里说。 “不用谢,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卷子是你同桌帮你整理的,标准答案有一半是我写的,一半是照抄辛美香的。” 余周周鼻子有点儿酸。她伸手抓抓头,一个星期没洗头了,头油的味道让她发晕,何况头皮里面密密麻麻的水痘,尚未结痂,痒得让人抓狂。 “谢谢你们。”她轻声说。 “得了吧,少来这套,赶紧养好病回学校考试!一模马上就开始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上进了?” “我自然不在乎,可是你在乎啊!” 余周周黯然:“好,我会尽快好起来的。” “我一直都想说,你真是绝了,初三才开始发水痘,你青春期延迟啊?” “这不是水痘!”余周周气极,口不择言,说完了自己都有些愣愣的,不是水痘是什么? 电话那边传来了温淼嚣张的大笑。 “对对对,不是水痘,不是水痘——你起了一身青春痘!” 考一模的时候,余周周被隔离在收发室里面,三面都是玻璃墙。她的卷子被老师专门送过来,打铃之后又专门收走,听英语听力的时候躲在考场外面费劲地跟着扬声器做答案,答题卡还涂串了一行。 最最高兴的其实是下课的时候,坐在玻璃匣子里面,隔着透明的窗子对外面站成一排的朋友傻笑喊话。因为脸上发了好多痘痘,她用围巾把自己完全包裹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温淼挑着眉毛摆出各种怪怪的表情逗她,满意地看着她的两只眼睛始终保持着弯成月牙的形状,心里有种喂养动物园熊猫幼崽的满足感。 仍然眼神冷漠、表情丰富的马远奔,带着罕见笑容的辛美香,还有难得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现身的沈屾。 余周周笑着笑着就有眼泪盈满眼眶。 真的很想一辈子都不分开,永远把自己困在十五岁的冬天,顶着中考的压力并肩奋斗,却不知道,它永远都不会来临。 那样多好。 余周周病愈回到班级的时候,有一件事情 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一模她只考了班级第二。 第一名是辛美香。 张敏对辛美香的大力表扬里面包含着对其他后进同学能够以她为榜样创造奇迹的希望,可是因为用词过当,反而让余周周的处境变得很尴尬。当你做了太多次第一名之后,它就不再是一种快乐和荣耀,而成了一种枷锁,一旦你不再是第一名,你就什么都不是,哪怕这只是一次意外,别人也会用一种大势已去的眼神看着你。 温淼在她背后轻轻地戳,余周周回过头,笑得有些假。 “什么事?” “你没事吧?” “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我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我真心为辛美香高兴,这样的成绩是我在帮助她的时候所希望见到的,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辛美香一直安然坐在座位上,余周周一直害怕她过来安慰自己,那会很尴尬。然而当对方的确冷冷淡淡地如她所愿了之后,她却又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 余周周转过头去,伏在桌子上,突然感到很疲惫。水痘痊愈之后身体很虚弱,她动不动就会觉得累,当然,这次心里也很累。 温淼却还在她背后坚持不懈地戳:“我还没问完呢!” “还有什么?” “你下次能考第五吗?” “什么?” “第五。你不觉得我一直都考第六名是很神奇的吗?这比保持第一名难多了,考第一你只需要拼命地考高分就可以了,但是维持第六名需要技巧,多一分则第五,少一分则第七,这才是真正的实力!” 余周周终于笑了:“实力个屁,你那就是命!” 温淼挑挑眉:“亏我对你这么好,把第五名让给你,还让你排在我前面……” 其实只是为了给她找面子吧,余周周心想,害怕她下一次考试压力太大,所以找了个第五名做借口,这样下次她要是考砸了,可以宣称自己是处心积虑想要考第五名,结果人算不如天算…… 余周周温柔地笑了,很认真地说:“温淼,谢谢你,你真好。” 温淼偏开脸,什么都没有说。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马远奔。马远奔逃课过多,张敏明确地告诉余周周帮忙记录马远奔逃课的数量,超过规定,勒令退学。 马远奔跟随徐志强他们跑到网吧去打《星际争 霸》和《反恐精英》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学校的乐趣越来越少,从早自习开始排满数学、语文、英语、物理、化学的课程,无论以前是多么爱玩爱闹的学生,此时都开始埋头啃书本做卷子,马远奔很多哗众取宠的举动已经完全失去了观众。 余周周习惯了他不在学校,很多时候还会非常想念身边的这个捣蛋鬼。 “其实他没有继续读下去的必要了。” 余周周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来,抬头看张敏:“嗯?” 张敏叹口气:“这孩子倒真不是坏孩子,就是家里这情况啊……爷爷奶奶在小学门口摆摊供着他,爸妈离婚以后,妈妈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现在他爸又检查出了喉癌晚期,你说这日子还过不过了。早点儿离开学校去做工还能帮家里分担点儿。他在学校什么都不学,天天跟那些学生混在一起跑到网吧去,没完没了的练习册费用和补课费还照交,这笔开销早就应该省下来。” 余周周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最后一堂自习课,马远奔跑回教室。大冬天他只穿一件单薄的旧外套,冻得受不了,一回来就奔向暖气烤手,手里拎着的一袋子零食杂物远处看着很显眼。 “马远奔?” “干吗?”他还是用怪怪的口音回答,走回到座位坐下,余周周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气。 “外面冷吗?”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于是一直绕着圈闲聊。 “冷,今天真冷!”马远奔小心地把塑料袋塞进书桌里,不住地哈气搓手。 “又去网吧了?这又是给谁捎回来的零食啊?”余周周皱着眉头盯着他的桌洞。 “什么啊!”马远奔忽然提高了嗓门,像个耍脾气的小孩子一样,“这是我妈妈带给我的!她大老远的回来一趟,早上到的,今天晚上就要走了。” 余周周愕然:“那你是去看你妈妈了吗?” 他点头,有点黯然,“舅舅说妈妈出去办事儿了,我没见到她,”看到余周周有些同情的神情,他连忙又补充道,“但这些都是她大老远带给我的,特意带给我的!” 余周周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严肃目光审视着塑料袋里面的东西:上好佳、汾皇雪梅、满地可…… 大老远,就带了这些东西,也不见见自己的孩子? 马远奔毫无察觉,一整堂课都 在万分爱惜地抚摸着妈妈给他带的格子围巾,薄薄的料子,边角还有些脱线抽丝。余周周不忍心看,于是把脸偏到另一边去,眼泪一滴滴流进语文练习册,一路打湿了古诗词穿越千年印成铅字的哀愁。 余周周没有说话,张敏还是照例找到马远奔谈了一场。校方会发给他毕业证,于是他从现在开始就没有必要继续读书了。 马远奔将书桌清理得什么都不剩。以前积压的卷子他都整理好交给了余周周。 “当作演算纸吧。” 余周周苦笑:“好贵的演算纸,这可都是你交了钱的。” 马远奔笑了:“交钱才能跟你当同桌啊!” 突然一股酸酸的感觉一下冲上鼻尖,余周周被呛得泪水盈盈,她低下头问:“要走了吗?” 马远奔明明已经把书包背在了肩上,突然又坐了下来。 “我想再上一堂课。”他笑笑。 语文课,大家齐声背诵《出师表》。余周周忽然想起世界杯的那一年,六班和隔壁五班的足球赛很应景地被称为“英格兰与巴西之战”,只是到底他们是实力派的巴西还是帅哥如云的英格兰,这种事关形象定位的问题让温淼在内的很多队员头痛—— 用他们的话来说,既有外形又有实力,那可真是悲剧。 当温淼用了一整节英语课排出了出战的阵形之后,得意地扬扬手里面的白纸:“完美,什么叫完美,这才叫完美!从战略到战术到……到画工,都无可挑剔!” 余周周笑了:“还差个标题。” 一直以不学无术著称的马远奔刚刚醒过来,睡眼惺忪地接上一句:“那就叫《出师表》吧。” 于是战术图名为《出师表》。 于是他们和诸葛亮一样输了个干净。 转眼已经又是一年。最后一年。 琅琅背书声中,马远奔眯着眼睛,像只没有脊梁的猫咪蜷缩在座位上,满足地打了个哈欠。 余周周记得马远奔说过,他喜欢上学。在外面杀《反恐》到一半,总是会觉得心慌,想要回到教室。 好像这里是彼得潘的永无岛,可以不长大。 余周周他们毕业之后将要进入的是另一个学校,而马远奔必须长大。 语文老师经过马远奔身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皱眉数落了他两句。 “一天到晚无所事事, 闲得五脊六兽的,就你这副样子,啥也不是,以后能干点儿什么事业?” 马远奔这次没有生气,反倒笑了。 “啥也不是?那正好啊,我也可以当老师了!” 全班大笑,语文老师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这个即将离校的学生让她毫无办法。 这句无伤大雅的叛逆玩笑让余周周有些心酸地笑了。 一直致力于哗众取宠的马远奔,终于有了一次最为华丽的退场。 下课的时候,他拎起书包,朝余周周笑着摆摆手。 “好好考试,考振华!”他大声地把余周周从来没有提起过的目标喊了出来,“我觉得咱们学校只有你有这个本事。” 余周周满脸通红:“你临走还不希望我好过。” 马远奔正色道:“我说真的。” “我知道。”余周周微笑。 “还有,你一定要记得我。” “嗯。” “你会是很了不起的人,你要记得我,这样我就没白活。” 这种诡异的逻辑让余周周很想笑,然而眼泪在眼圈里面转啊转。 马远奔点点头,远远地朝徐志强的座位望过去——他根本就不在,不知道又跑到哪个网吧去了。 温淼轻轻拍拍他说:“保重。” 他朝温淼和余周周分别咧嘴一笑,转过身,松松垮垮地消失在教室门口。 余周周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抬头竟然发现温淼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你跟马远奔的交情也这么好吗?” 温淼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四个月之后的我自己。” 14.中考悄然而至 张敏偷偷地塞给余周周两张皱皱巴巴的卷子。 “别告诉别人,这是被调走去教委出题的老师留下的密卷,很有可能数学题的出题风格跟这张卷子非常相似。你偷偷地去复印一份留下,千万别外传,明白吗?” 密卷,又是密卷。从五月末开始,各种各样的押题班就层出不穷,各个学校被抽调走去出题的老师们所留下的那些卷子教案都成了《葵花宝典》。大家都抱着宁可白做三千、绝不放过一套的心态机械性地做着一套又一套密卷。 张敏似乎看出了余周周的心思:“这份卷子不一样,你听我的没错。” 余周周大力点头,笑得非常狗腿。 “我现在就去复印,立刻马上。谢谢老师!” 然后回到班级,余周周轻轻地敲了敲温淼的桌子:“走,又是一套密卷。听说这次这个很靠谱。” 张敏千叮咛万嘱咐不可以告诉别人,余周周知道张敏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偏爱,可是她自己也有偏爱的人,比如温淼。 尽管温淼总是懒得做卷子,但每每余周周拉着他去复印各种版本的《葵花宝典》时,他还是很领情地跟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避开了辛美香。 辛美香在一模的惊鸿一瞥之后,就稳居班级第二名。余周周重新夺回了她的第一,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的快乐。背后有个人虎视眈眈,这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她从来没有对沈屾的位子产生这样的觊觎心,可是现在,有人在背后看她的目光,让她心底发寒。 第三次模拟之后,余周周去开水间打水路过辛美香的课桌,只是不经意地一瞥,辛美香格外敏感地用胳膊肘盖住了自己正在做的数学卷子的题头。 这种类似保密的行为,是所有有过私心的好学生都不陌生的。余周周自己也格外懂得,所以她步履匆匆,假装没有注意到辛美香这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小动作,心里却很疼很疼。 竟然会变成这样。 从那之后,余周周通过各种途径得到的密卷也好、辅导资料也好,就再也没有主动交给过辛美香。 受伤害了之后才想起来回过头看,辛美香从来不曾跟她和温淼交流过任何学习经验,没有分享过任何资料秘籍,她总是沉默地聆听,无论他们说的是对是错,都不评价、不纠正。 温淼一脸“我早就告诉过你”的表情,余周周不由得大叫:“你到底都告诉过我什么啊? 云里雾里的,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她蓦然想起五月初报志愿之前的那天晚上,那似乎是他们三个人最后一次在图书馆聚首。师大附中高中部的合同已经递到了三个人手上——在最关键的第二次模拟中,温淼似乎是知道师大附中会以这次成绩为准似的,考了全班第三,成功冲进了全市前一百名,得到了签合同的资格。 余周周敲了很长时间的桌面,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我不签。” 辛美香很沉默、很沉默,什么都没有说。 而一直声称自己拿到合同必签无疑的温淼一反常态,十分干脆地说:“我也不签。” 余周周惊异地睁大眼:“你说什么?” “我陪你考振华。” 脸上又绽开五个弯弯的月牙儿,眉眼和嘴角都含着惊喜,余周周丝毫没有注意到辛美香的沉默无言。 就是那天晚上,三个人一起走在暮春的晚风中,天上的月牙儿看起来格外像月亮船,又像是余周周笑得甜蜜的嘴巴,嘴角尖尖地向上弯。 “辛美香,你有梦想吗?” 余周周记忆里,这是温淼第一次主动对辛美香讲话。 辛美香还没有开口,温淼就摆摆手:“考上振华不算梦想。” “考上好大学也不算梦想。” “赚很多钱也不算梦想。” “我说的是,你自己真正想做的,也许一辈子都没机会做,那是你真正喜欢的、会念着一辈子的事情。” 向来在各种谈话中回避问题并很少提及自己真正想法的辛美香这一次一反常态,有些脸红地低着头认真想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我希望以后能去东京,学习画漫画,然后回国,做动画片。做出很多很好看的动画片,写很多很好看的故事……哪怕写给自己看。” 余周周有些动容。她从来不知道,喜欢偷书也喜欢看书的辛美香,心底埋藏着这样一个童话般的梦想。 温淼老半天没说话,最后才轻轻地戳了戳自己的心口,不知道代表着什么含义。 “东京很远。” 他轻声说,然后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中。 辛美香,你的东京,很远。 余周周和温淼急匆匆地从学校复印社燥热的小屋走出来,迎面就撞上了辛美香和沈屾。她们分别从不同的方向奔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张卷子。 狭路相逢,四个人面面相觑。 余周周笑了,忽然觉得这种事情很没有意思。 沈屾倒是毫不做作地直接奔过来:“什么卷子?” 余周周大方地展开给她看,沈屾也把自己手里面的卷子展开,两个人交换,把彼此的卷子审视了一番之后,同时说了两个字:“借我。” “那现在就回去重新再印一份吧。”温淼站在一旁打了个哈欠。 她们一起奔去复印室,被晾在一旁的辛美香攥着手里卷成筒的卷子,嘴唇抿得发白。 周三的早晨,余周周很早就醒来。 从床上蹦下来,推开窗,晨风带来楼下丁香的凄迷香气。书桌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个透明的文件夹,里面放着笔袋、准考证、条形码和学生证,等等。文件夹上盖着一张很大的明信片,余周周不知道是第几次拿起它细细端详。背面的蓝天碧水和硕大的冰山组成了瑰丽却不真实的画面,翻过来,陌生的字迹看上去好像比背面的冰山还不真实。 “周周,我在芬兰的圣诞老人村。来芬兰参加会议,其实更多的时间是在四处游玩。 不知道这张卡片能不能赶在圣诞节的时候到你的手中,我想明年的夏天你就要参加中考了吧?希望这份鼓励没有迟到。 “你的信我都看了,却不想回复。我想只有我不回复,你才会自由地写下去吧。 我喜欢看你的信,而你好像已经有一年不再写了。我希望原因是你已经不需要再写信了。 做个快乐的孩子吧,这比振华要重要得多,而你已经越来越接近了。 “祝平安喜乐。陈桉。” 在中考前三天准备离校的下午,负责清理邮箱的值日生发现了这张已经不知道积压了多久的明信片,边角都有些折损了。 余周周并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喜悦。也许因为自己早就已经不再期盼回信了,也许因为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写信给一个缥缈的神仙了。不过,她由衷地为陈桉高兴。 希望他以后能寄来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希望他能像在那年冰雪游乐场里面说的一样,真正地飞向远方。 中考第一天的早晨,余周周伏在桌面上,心中是那样温暖安定,好像如此笃定快乐和幸福终将到来。 “周周?齐叔叔在楼下了。你喝完豆浆,咱们就下楼,最后检查一遍要带的准考证和2b铅笔,都齐全了吗?” “没问题,走吧。” 15.也许,我太幸福了 似乎在考试中不留下点儿无伤大雅的遗憾很难。余周周在第二天的考试结束后,一直心中惴惴不安。她似乎死活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有没有在物理考试的答题卡上面把考号那一栏涂满了——也许只是写了考号,但是忘记涂卡了?不应该啊,考场老师都会一一检查的,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的,一定不会……不过万一漏掉了呢? 这件心事在中考结束直至成绩发布前的那段时间里面,时不时就会跳出来折磨一下余周周。 这个假期是专属同学会和游玩的。余周周和温淼将这个城市里面大大小小能够游玩的公园、游乐场都折腾了个遍,终于等到了发布成绩的那一天。 余周周拿起电话听筒按下查分号码的第一个键的时候,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颗小心脏已经马上就要蹦出来了。 “我帮你?”妈妈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背。 “不,”余周周摇头,“不用,没事。” 低下头,按下第二个键,郑重地。 分满分,她考了分,比振华历年的录取分数线高出十几分。她面色沉静地挂下电话,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妈妈,考砸了。” 然后扑到妈妈怀里,假装抽泣,在妈妈焦急的询问中,低头偷偷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脸。 当天下午,她穿上自己最喜欢的浅灰色短袖衬衫和背带牛仔短裤,背着书包跑到学校去领成绩单。刚一进教室门,她就被温淼掐住脖子来回地晃。 “你干吗……” 刚刚查过成绩的余周周守着电话机,想要给温淼打电话,又怕万一对方考砸了,接到电话岂不是很难过?于是等啊等,终于等来了温淼的电话。 他发挥得比平常出色得多,分,只是显然只能进入振华的自费生提档线。 这些重点高中的自费生,每年都需要交至少七千元的学费。余周周在电话那端沉默了好长时间,突然听到温淼说:“白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我签了师大附中高中部的协议。” “什么?” “我说考振华,只是想要陪你啊。你看,现在你考上了,这么好的成绩,多好,我们两个都有好结果。” 余周周不觉笑了。温淼是那种会在振华自费生和师大附中高中部里面选择后者的人。他不喜欢争抢,也不喜欢疲惫执着。但是,中考前那几个月他那样委屈着自己陪她一同冲刺。 “温淼……”余周周忽然想起,辛美香和她曾经都提到过自己的梦想,只有温淼一言不发,“温淼,你的梦想是什么?” “你有毛病啊,干吗突然提这个?” “说啦!” “我的梦想就是别人能让我过上好日子!” 自己的梦想被用来打趣的余周周气得满脸通红:“我让你说正经的!” 温淼在电话那端停顿了很久,好像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恢复了嬉皮笑脸的口气。 “我做不到的,所以还是不要说了。” 余周周闭上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周周,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吧?以后见不了面了,也是最好的朋友吧?” “对。” 好像是一场电话里面的宿命告别。余周周和温淼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 温淼,谢谢你。 却没想到,作为两个人的最后一次见面,第一件事竟然是被对方卡着脖子晃来晃去。 “你精神病啊!”余周周好不容易挣脱了。 “我这是替你高兴啊,”温淼笑了,“你知道吗,你终于考了全校第一!” 余周周没有感到一丁点儿喜悦,她轻声问:“沈屾呢?” 温淼愣住了:“对哦,我没问,反正张老师说你是第一,全市第七名,好厉害的。” 余周周二话没说就往二班的方向跑过去,在路过平台的时候,在窗口看见了沈屾瘦削的背影。 “沈屾?” 余周周喊出口之后才想到,自己此刻的存在对沈屾会是多么大的刺激。不过,第几名并不那么重要,分数这种东西,够用就好,不是吗? 沈屾回过头,微笑了一下,大大方方的,让余周周宽心很多。 “恭喜你。” “……谢谢。”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考了多少分?” 余周周摇摇头,点点头,又摇摇头。 “,没想到吧?” 沈屾居然还在微笑。平静的外表让余周周心酸。 “其实你真的很容易让人妒忌。不过我不妒忌你。凡是我自己能努力得到的,我都不会妒忌别人,即使别人轻轻松松,而我要付出十倍辛苦。明明是为了我家里面省钱,可是最后的结果,我也许需要交两万多元钱去振华或者师大附中高中部的分 校读书。 “我家里面出不起。也许要我那个该死的姑姑出钱。我每次看到她和她那个在师大附中读书的儿子就想要掐死他们——我是说真的掐死他们。他们瞧不起我父亲,觉得他给我爷爷奶奶丢脸,还瞧不起我们家这么穷。当时她说资助我把我弄进师大附中读书,我根本没同意,我就要按着户口本来十三中,我就不信我在十三中就考不上振华,我要让她和她那白痴儿子看看!” 沈屾最后的两句话语速极快,余周周忽然又想起公开课上沈屾连珠炮一样的表现。 “到底我还是让我爸爸妈妈在他们面前丢脸了。其实她儿子考得尤其烂,可是我必须考得很好很好才可以扬眉吐气。我没有。 “我在学校考多少次第一都是白费,关键的时刻,你才是第一。 “我真的不妒忌你。你放心。 “我重点高中报了振华,自费那一栏,根本就没填。我决定去上普高。” 余周周惊讶地抬头。重点初中和普通初中的差距远远没有高中之间那么悬殊,沈屾的决定,不知道有多少意气用事的成分在里面,然而这的确是非常危险的决定。 “或者,你用了他们的钱,上了振华分校,又能怎么样?面子和前途,总有更重要的一样。”余周周有些激动地打断她。 “那不是面子问题,”沈屾转过脸看她,“那是尊严问题。前途和尊严不能比。” 余周周哑口无言。她知道,如果她处在沈屾的境地,她可能也会和沈屾作出一样的选择。 “这三年失败了,我还有三年。我不信。” 在听到一丝哽咽的语气的时候,余周周抬起头,眼前的沈屾已经转过身离开了。 那是余周周最后一次看到沈屾的侧影,额头上的青春痘还没有痊愈,眼镜镜面反光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清瘦严肃,一如初见。 余周周急匆匆地将刚拿到手的录取通知书塞进书包里,就拔腿冲出了家门。 她换衣服的时候磨磨蹭蹭的,终于发现来不及了,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 所以一路夺命狂奔,跑到江边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有个穿着白色t恤、个子高高的背影,斜背着单肩书包站在阳光下。 昨晚接到电话,听筒那边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让她一时失神。 “您好,请问是余周周家吗?” 她咧嘴笑 起来,然后深吸一口气,大步奔向他。 站到他面前的时候,先是一言不发,低头从书包里面拽出那张小破纸,“录取通知书” 几个烫金大字落在封面上显得有点儿寒碜。 “喂,我考上了。” 陈桉好像晒黑了些,五官比以前硬朗得多,他笑得格外灿烂,好像再也不缥缈了。 “嗯,恭喜女侠重出江湖。” 有那么一刻,余周周突然想起沈屾。作为一个和自己一样向着悬崖纵身一跳的落难女侠,沈屾既没有秘籍,也没有运气。她只是证明了,好初中比较容易考上好高中,于老师他们说的话绝对有道理。 余周周不愿意提起沈屾。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无论如何都没有资格用悲天悯人的眼神去为她惋惜。那对沈屾来说,是一种侮辱。 余周周不再笑。她迅速地把录取通知书收回书包里面,仰起脸,仔细端详着陈桉。 “你没有以前帅了。” 陈桉夸张地倚着路灯扶额:“你还真是直白。” 余周周点点头:“可是现在这个样子,更像个活人。” “我原来不像活人?”陈桉低头笑着问。 “不是。”终于相见,余周周才发现自己在面对陈桉的时候,不知不觉变得如此明朗自信,不再是仰望怯懦的姿态。 “我是说,”余周周歪头,“神仙下凡了。” 陈桉笑得很奇怪,他摸摸余周周的头,说:“你这样想,很好。” 余周周突发奇想,拽着陈桉的袖子神神秘秘地说:“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我本来下午有事,不过现在想带你一起去。” “什么事?”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妈妈是不是很漂亮?” 余周周几乎是用贪婪的目光俯瞰着楼下穿着婚纱的妈妈,然后急切地询问陈桉的意见。陈桉温柔地笑了:“嗯,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妈妈。” “真会说话,”余周周斜眼看他,“比你妈妈都漂亮?” 陈桉愣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过了一会儿点点头:“应该是吧。” 他们站在影楼二层的窗边,楼下的草坪是布景区,泡沫浮雕营造出所谓的欧陆风情。 妈妈和齐叔叔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摆着各种姿势照相,香槟色的裙摆在草地上拖着长长的 尾巴。 余周周趴在窗台上,突然觉得那个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穿过草坪的女人根本不是自己的妈妈,她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正万分憧憬地迈入一段新的人生。 生活里一切都好,她自己,她妈妈,她的朋友。 仰望下午三点仍旧炽烈的阳光,余周周忽然哭了起来。 “怎么了?” 余周周揪着陈桉的袖子,半晌才慢慢地开口。 “我好像有点儿太幸福了。” 受宠若惊,承受不起。 分享彼此的秘密,然后再用别人的这些“发誓不说出去”的秘密去交换另一个人的秘密,得到脆弱的闺密友情。 余周周真心地觉得第二名是很美好的位子,再大的风雨,有第一名扛着,而且还有堂而皇之的进步空间。 更重要的是,屡屡考年级第二名的那段岁月,是余周周短暂人生中最最美好的时光。 1.醒来是高二 余周周平静地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的一刻,梦境就像电影的结尾一样缓缓落幕,画面淡出,苍白的雪地重归一片漆黑。 这样的自然醒有些诡异,毕竟她刚刚结束了一个噩梦。噩梦的结尾就算没有尖叫,就算没有猛然坐起手抚胸口大汗淋漓地喘着粗气,似乎也不应该了结得悄然无声。 她把手背贴在额头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从枕头下面拿出了手机。诺基亚熟悉的开机画面已经看了几百次,一只大手拉住了小手——只是今天这个画面让她心口有些疼。 显示的时间是“7:00”。昨晚以为都准备好了,结果忘记定闹钟,高二开学第一天,她就濒临迟到。余周周对着空气无声地尖叫了一下,立即翻身下床,叠被,脱下睡衣换上床边椅子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t恤和背带牛仔裤,冲到洗手间洗漱完毕,然后坐到厨房的椅子上,抓起大舅妈昨晚已经放在桌子上的面包片,胡乱涂了几下奶酪,咬了两口,又腾地起身拉开冰箱门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牛奶。冰凉的牛奶经过喉咙时她着实被呛到了,强忍着把口中剩下的一点儿咽完,努力压制着自己把咳嗽的声音减到最小,生怕打扰了早晨的安宁。 拎起书包和挂在椅子上的白色校服上衣,轻轻打开保险门,没有打扰到还在熟睡中的舅舅一家。 也许是吃得太急了,又没有时间把牛奶缓一缓,下楼时胃有些隐隐地疼痛,余周周把校服卷成一团抵住胃部,微微地弓着背,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点。嘴里面还残留着黄油和面包混合在一起的滑腻感觉,包裹着牛奶味。凉牛奶感觉像水,没有四溢的香味,只有回味的时候才会有腻腻的香。 原本大舅妈是执意要给她做早饭的。余乔刚上大学时大舅再婚,新的大舅妈是个贤惠传统的女人,不过以前值夜班的工作让她养成了晚起的习惯,余乔放假回家,她也只是让他胡乱地吃了几口前一晚上的剩饭剩菜,或者到楼下去买小摊上的豆浆和油条。 周周仍然记得自己站在大舅家的门口仰起脸喊大舅妈的时候,对方复杂的眼神。 当然,并没有嫌弃。 再婚的女人都是希望对方家里没有负担的。然而大舅刚刚从上一个负担中解脱,转手又接了下一个。 大舅妈是个好女人。比如,她坚持要给余周周做早饭。她可以用油条糊弄余乔,却不可以用它来对付周周。有时候“一视同仁”往往不是个褒义词。余周周知道,一股仗义和热情让大舅把自己接进门 ,然而热情耗尽的时候,她的存在就是生活上的慢性折磨。比如,每一个早晨的早起。 更痛苦的是,大舅妈做的饭菜很难吃。 而余周周不好意思剩饭。 “我可不可以每天早上吃面包、喝牛奶?” “那怎么行?那东西当零食还差不多,不好好吃饭的话,上课哪来的精神头儿啊?” 大舅妈的嗓门很大,眼睛瞪起来有些怕人。 “可是面包片比馒头营养,牛奶钙质高……”余周周想了想,“对长身体有好处。” “可是,没有这么办的,”舅妈迟疑了一下,“像什么话。” 有时候像不像话比营养要重要,然而舅妈的举动可以理解。余周周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脚指头,努力地让自己说话的方式既有说服力又不强硬。 “我以前一直是这样吃早饭的,我喜欢吃面包,妈妈也一直让我这么吃早饭,都习惯了。” 舅妈愣了一下。 “那好,好……但是我必须早上起来给你煎荷包蛋、热牛奶。” “我喜欢凉牛奶,我讨厌鸡蛋。”余周周低下头,声音有些冷。 “不行!就按我说的做吧。” 一阵沉默:“好吧,大舅妈,每天早上辛苦你了。” 她能看到听到这句话之后大舅妈眼睛里面闪过的光,和当初把自己接进家门的时候一样复杂,那种夹杂在热情和疼惜中间隐隐不安的忧虑。 也许是因为眼前这个表情淡漠的孩子从来没有让自己觉得亲近可爱过。余周周有时候会听到大舅妈压低嗓门问大舅,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随她去吧。”大舅永远只是啜着茶水,盯着电视,轻描淡写的一句。 余周周终究还是个乖巧的孩子,偶尔意见不合的时候,也不会有争执,她要求的并不多,也不曾任性。只不过热牛奶的香气让她想呕吐,荷包蛋她也只是吃蛋清。 “不好吃?” “不是,我从来都不吃蛋黄。”还是一句没有表情的话。 余周周记得舅妈脸上有点儿受伤了的表情,忽然有些心疼,可是仍然憋住了一脸的冷漠。 她已经记不清舅妈到底坚持了几天的荷包蛋和热牛奶,只是有一天早上起来看见安静的厨房里摆着面包片和独立包装的奶酪。周周坐下来,慢慢地吃,好像这一场景已经 持续了多年。 其实她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表现,才能成为惹人喜爱的女孩子——她曾经一直是这样,纯天然。 “陈桉,我始终相信,真正的亲密不是慈爱的拥抱和相视微笑,不是撒娇和宠溺,而是不客套,是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地提出要求,是大声说‘妈妈给我买电脑吧’‘那条裙子真丑不要买’,是被赶下楼去吃油条和剩饭,甚至是争吵和吼叫,丝毫不在乎关系破裂也不在乎破坏表面的和谐……所以我知道,一旦假惺惺的亲切氛围营造起来,我和舅舅、舅妈都会很不自在。你能明白吧,所有人都为了摆脱尴尬和冷漠而把感情大火加温,矫枉过正。但是,总有一天,还是会因为某些事扯破彼此之间和和美美的面皮。” 余周周重新开始给陈桉写信,只是她有了更快捷的途径。短信是可以即时送达的,陈桉不必再因为信件的延迟而阅读几天前甚至一个月前的余周周,然而,余周周再也找不到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带来的内心的安定。 其实,余周周对舅妈撒谎了。她小的时候是没有福分吃到奶酪和面包片的,而等到长大了,生活稳定了,妈妈也常常没时间给她做早饭,豆浆、油条才是常事。那些关于营养和习惯的一切,只是为了说服舅妈胡诌的。 甚至,是为了圆一个小小的心愿。余周周只记得四五岁时候开始,妈妈为人做推拿按摩,作息很不稳定,错过了饭点,就会随手掏出一元钱两元钱让她去食杂店买些东西吃。 周周,去买面包吃吧。 只是不可以买口红糖。 奔奔他们总是很羡慕余周周,她是食杂店的常客。然而余周周羡慕的是电视上那些香港人和外国人,坐在长长的餐桌旁,喝牛奶、吃烤土司。甚至在大家玩过家家的时候都用湿润的建筑用沙子做包子、饺子的时候,她就开始蹲在一旁埋头研究如何做方形面包片。 不过,生活变好之后,她反而忘记向妈妈提出这个要求了。也许是因为物质和精神都不再短缺了。 现在,反倒都想起来了。 关于妈妈。 余周周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无法呼吸。她脚步顿了顿,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大步地奔向车站。 余周周站在站台上的时候仍然觉得很疲惫,好像昨晚一夜没有合眼一样。远处一辆8路车晃晃悠悠地驶过来,仿佛一个吃多了撑到走不动的老头子。抬手看表,“7:06”。 今天一定得坐 这一辆了。余周周无奈地叹口气。 8路车有两种,一元钱一位的普通巴士,两元钱一位的空调巴士。空调巴士车比较少,也比较宽松,每天上学她都要等六点五十左右到站的空调巴士。只是为了不迟到,她今天必须要挤普通车了。 余周周几乎每天都能目睹惨烈的挤车大战。车刚刚从拐角露面,站台上就有了骚动,随着车靠近站台,大家都调整着自己的方位和脚步,推测这车大致会停在哪里以便抢占有利地形。她曾经见到过一辆刹车距离过长的8路,硬生生引得一路人追车狂奔,一个中年妇女不慎扑倒,被后面的一群人踏过。 车一停,拉锯战就展开了。小小的上车门像蚂蚁洞一般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余周周有一些心疼那辆臃肿的车——每一天每一站,它都要把这些上班族吞进去,里面一直挤到窒息,挤到前门进去一个就会从后门掉下一个的程度。还没有挤上去的人仍然死死地抓住前门,抿住嘴巴不理会车上的人的大声叫骂。许多刚刚挤上去的人也回头大声地斥责他们耽误时间,要求他们等待下一辆车。 余周周每一天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上演,心里没有任何评价。 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马路对面新建的花园小区,漂亮的欧式建筑,铁艺大门吞吐着闪着炫亮车灯的豪华坐骑,呼啸驶过人满为患的站台。 这个世界有两条截然不同的神经。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苦衷,也有各自的真相。妈妈曾经说过的。 余周周已经记不清这模糊的声音到底是不是妈妈说的。但是,那只放在自己头上的手余温还在。余周周始终没有明白妈妈想要说什么,或许她只是喝醉了。只是一年的时间,潮水般回忆一波一波淹没她,她也只是这样睁大眼睛沉在水底一言不发。 每到六点五十,空空荡荡的空调车就会幽灵一般地来,余周周踏上车,与拉锯战现场擦身而过。她记得空调车上的另外两位常客,也是在振华上学的女孩子,她们每一次看见站台上的那一幕都会大声地笑,耸耸肩嗤笑着说:“真的不明白,就差一元钱遭那么多罪值得吗?” 余周周并不知道值不值得,然而她知道自己挤车不在行。半天过去了还是呆呆地站在外围,根本没有办法靠近车门。被踩了好几脚之后,她愤而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 “叔叔,振华中学。” 你啊,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她仿佛听见妈妈带着笑的口气。 钻进车里面,周周扭过脸没有去看8路车旁胶着的战况。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在身后交织成迷离的网,她觉得有些冷,穿上校服,把头埋进奥妙洗衣粉残留的香气之中。每一次闻到洗衣粉的味道她都觉得很安全,安全到昏昏欲睡,昏昏欲睡到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囍”字,高高悬挂在昨晚梦境的天空中。 那个梦。 前半段喜庆华丽,后半段却像一个魔咒,生命的旋律急转直下,差点儿就戛然而止,好像一个拙劣的作曲家在生硬地表现作品的跌宕起伏,只不过笔锋转得太过凄厉。 余周周陡然张开眼,偏过头去看窗外倒退的楼房。 “小姑娘,你是振华的啊?” 车都快到校门口了,司机好像刚睡醒一样开始搭话。 “嗯。上高二了。”觉得只是应一声不大礼貌,周周在后面自觉地加了一下年级。 “考上振华了,嘿,真厉害啊。” “呵呵。” 真没营养的对话。她不自觉地想笑。 “我女儿今年考高中,啥也没考上。想给她办进好学校,但咱一不认识什么校领导,二没那么多银子往里砸,随便念了个学校,也知道她不是那块念书的料。不过,这个社会需要你们这样的,也需要我家丫头那样的,是不是?往差里说,总要有人开出租车吧,不能都去坐办公室,对不对?” 上了大学也可能被现实逼回来开出租的,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人生是不是一个大圈子兜回原点。这是陈桉的原话。 “是啊,叔叔,你女儿一定有出息的,她爸爸这么宽容,这么明事理。” 大叔笑了:“那就借你的吉言了,丫头。” 下车的瞬间,余周周忽然有些奇怪于刚刚那位大叔慷慨的演讲,或许他早上刚刚在家里面把女儿臭骂一通,然后觉得心疼了,又过不去面子上那道坎,于是对余周周一通剖白,权当是自我安慰。 “还不学习,中考是人生分水岭你们懂不懂,跟一群傻子似的还在那儿不务正业,等你们一群人都去扫大街的时候,我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来!” 脑海中闪现了张敏口头禅一般没品位的教导,朴素偏激的道理,却真实而残酷。 余周周最后一次回身看一眼驾驶座上的大叔,耸耸肩,觉得有些难过。 门口“振华中学”四个烫金大字沉稳内敛,周周单肩背起书包汇进了上学 的人潮。 2.竞技场 学校主教学楼共四层,分了四个区,每个年级各占一个,还有一个行政管理区域。 周周踏上b区二楼的时候,突然想起自己的书包里面捎给辛锐的政治练习册,于是转头向三班走去。 正要出门的一个女生帮余周周朝教室里叫了一声辛锐的名字,然后继续自己的电话。“我不是让你把校服给我塞书包里面吗,我们班主任跟个变态似的,开学第一天他非剁了我不可,那你昨天晚上到底听没听见啊,还有不到半小时就升旗了……” “周周。” 余周周回过神来,辛锐站在门口看着自己,面无表情,微黑的面容棱角分明,配上白色衬衫,非常有味道。 “你剪头发了。”余周周低头去掏书包里的练习册。 “嗯,”辛锐一只手指绕着刚刚及肩的头发玩,慢慢走到班级的后门,“马尾辫梳腻歪了,想换换。” “给你。”余周周递过练习册。 “谢谢。嗯。” 余周周这才发现辛锐心不在焉,注意力完全集中于后窗。她有些奇怪,于是走到她身后一起往里面看。 “她是谁?”余周周轻轻地问。 “谁?”辛锐假装没有听懂。 余周周耸耸肩,笑了一下没有追问。 辛锐于是低下头,有些尴尬地说:“凌翔茜。” 整个班级里面只有十几个人,而辛锐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靠窗的第一排。那里只有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地坐着,余周周直接锁定了目标,彼此都心知肚明,辛锐的装糊涂只能显得很小家子气。 余周周没有说话,慢慢地走到前门直接往里面看。 “喂,你……”辛锐想要阻止,余周周已经站到敞开的门口安静地观望,而辛锐却靠在墙壁上,把审视的目光停留在余周周身上。 凌翔茜把书放在腿上而不是桌子上,头深深地低下去以至于余周周根本看不清她的脸。高一时候,余周周和辛锐都是一班的同学,而她是二班的。坐了一整年的隔壁,余周周记忆里,她们好像从来没有在振华遇见过彼此。 凌翔茜穿着淡粉色的t-shirt(t恤衫),外面套了一件耐克的白色上衣,顺直的长发在晨光中有着温柔的光泽。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盯着自己,她抬起头来,对上了余周周的目光。 四年不见,凌翔茜的变化很大。和以前一样漂亮,面若桃 花,但是曾经眉宇间那种孩子气的趾高气扬已经被收敛起来了。凌翔茜并没有躲避余周周的目光,而是大大方方地笑了笑,余周周也同样微笑地回应了一下。 “真漂亮。”余周周说,“书给你了,那我走了。” “她来学文,在学校很是轰动呢,”辛锐没有感情色彩地说,“她一定是文科年级第一。” “晚上还是一起回家?”余周周没有接话茬儿,也没有回头。 走到楼梯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望三班的班牌,看见辛锐正在靠着墙发呆。 “她一定是年级第一。”这句话里面,既没有钦佩,也没有祝福。 余周周不止一次地想,温淼是对的。 上楼的时候,余周周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心慌,三步并作两步地往上跑,脚下一滑,差点儿摔了个狗啃屎,拼命地抓住栏杆才没有用脸着地。旁边一个男孩子开始很没有同情心地大笑。余周周愣了一下,望向这个肆无忌惮地笑着的男孩,单薄的身材、朴素的校服,还有苍白而且不英俊的脸,笑声很稚嫩,像个初中生。 “对不起。”那个男孩子很尴尬地朝余周周欠了欠身子。 “没关系……嗯,早上好。”余周周笑了,从早上开始郁郁的心情因为这个跟头和对方肆无忌惮的笑而明朗了许多。濒临摔倒的瞬间心跳加速,竟然会得到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 “早上好。”男生把头点得像捣蒜,都能听见声音了,“其实我认识你,你是余周周。” “嗯,我是。你呢?” “我是你的同桌,我叫郑彦一,分座位的时候你不在,我们被分到一桌了。” “郑彦一?彦一?”余周周觉得好笑,想起了《灌篮高手》里面陵南队的相田彦一,那个总是急着收集情报的男孩子。忽然又一阵悲哀,因为这个彦一只是永远都上不了场的角色。 “嗯,叫我彦一就行了。” 七班里面只有十几个女孩子,余周周的座位在靠窗的倒数第三排。窗子是面向马路的,周周有些羡慕那些窗子开向操场一侧的班级。自己所处的位置刚好面向莲花购物中心上张贴的兰蔻香水的大海报。 “这是咱们的课表,那天分完座位后抄在黑板上面的。咱们的历史要重新学高一的中国近现代史,地理要从地球地图和世界地理开始学,政治倒是继续高二的哲学部分,高一的经济学部分假期补课的时候再说。至于数学、语 文、外语就一切正常了。 这是那天开会时候说的,对了,你为什么没有来呢?大家可是很关心分座位的情况的。” 彦一瞪大了眼睛。 是个很热心的同桌,好像学习也很认真。余周周看着他手上拿着的、用各色的荧光笔把重点标得清清楚楚的历史书,笑笑说:“自制彩页?” 彦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啦,我喜欢把书弄成这个样子,比较有我的风格。” 周周摊开自己的书,干干净净的,好像刚刚从书店买回来一样。 “高一的时候都没有听过史、地、政的课,反正学校排榜的时候也不算这三科。” 余周周耸耸肩,“幸亏学文了,以后可以重新学。” “那你为什么学文呢?理科成绩那么好……” “对了,咱们今天还要升旗吗?”周周忽然问。 “当然。七点四十吧,还有十分钟呢。我打算先看看历史书,你呢?” “哦。”余周周也摊开了空白的历史书,目光投向窗外。彦一忽然发觉自己从刚才开始提的三个问题,对方其实一个都没有回答。张张嘴唇想要问,看到神游中的余周周,又憋了回去,低下头开始看鸦片战争。 窗下就是振华的正门,而门口的街道上已经拥堵不堪。 万国车展。 禁止鸣笛的牌子从来没有起过作用,每天早上喇叭声都要这样热闹一番。奔驰、奥迪的确早就不新鲜了,然而这辆白色加长版凯迪拉克还是让周周吃了一惊。 “彦一,来看这辆车。” “这是……我的天,不就是上个学吗?至于这么大排场吗?”彦一嘟囔了两句就回到座位上继续看书,“你觉得呢?好过分。” “呵,我只是觉得车很漂亮。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振华原来的校舍没有这么大,也用不着盖得太大。作为省级示范性高中的龙头老大,振华每年只招收五百名学生,保持着令人咂舌的升学率。三年前,振华开始同其他省重点一样开办分校,承诺分校与总校使用一套教师队伍,每位老师都同时担任分校与总校的教学任务,而且分校招生人数是总校的两倍,终于收到了大笔学费,也建起了这座漂亮的新校舍。一时间省内争议不断,尤其是总校的家长们上访了多次,可分校还是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整所学校内一时间冰火两重天。 也是分 校让振华朝着豪门高中大步迈进,招来了白色凯迪拉克。 忽然看见有个男孩的背影逆着人流走出来,似乎是遇见了熟识的同学,四个人不知道因为什么笑作一团。 余周周静静注视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时间太长,不觉有些发晕。她把目光收回来,看见彦一正在一本厚厚的笔记上奋笔疾书。余周周并没有问他这是什么笔记,也没有夸他笔记记得好。在尖子班待了一年,她学到了很多,就算彦一不是那种小心翼翼、斤斤计较的人,她也不想冒险。 还记得高一下学期时生病缺课,余周周不得已向后桌的女孩子借英语笔记,对方不情愿地拿出来,翻到最后几页递给了她。笔记实在有些多,于是她问能否借回家抄—— 后桌说可以,你把那几页撕下来吧。余周周愣了一下,知趣地把笔记还给了对方。讪讪地转过身来时,自己的同桌低声笑了,说:“那本子前面有郑大勇补课班的笔记,五十元钱一堂课,这么宝贝的东西怎么会让你带回家去?别傻了。” 从此,别人在学什么,做什么练习册,余周周统统当作没看见。何况,和初中不一样了,她现在的确不是很热衷于成绩上的钻营。 翻开历史书,鸦片战争那一节还星星点点画了几笔关键词,到了后面就全是空白了。 余周周当初的确不曾想过学文科。只是陈桉一句“我觉得你学文科挺好的”,她就报名参加文科班,连陈桉都被吓了一跳,回复了一条带着惊讶表情的短信。 “反正文理都没什么所谓。文科就文科吧!” 陈桉并没有再回复什么。 拿起笔开始仔细地浏览书上的内容,忽然听见讲台前面一声号令——“快要七点二十了,大家陆续下楼站队吧!” 班主任说完就出去了,只留下模糊的背影。 “急什么啊,站队也要争先,以为是小学生啊。”背后几个女孩子在嘟囔。 彦一放下笔:“一起走吗?” 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同桌,带着一脸茫然的表情,已经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3.时光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痕迹 在余周周转身离开的一刹那,辛锐的目光跟上了她的背影,一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其实那句话原本不是安到凌翔茜头上的。辛锐真正想要说的是,周周,你一定会是文科年级第一的吧? 辛锐不会说出来的,从前的余周周温和热情,她不忍心当面挑战。现在的余周周就像一团模糊的水汽,战书发出,仿佛一拳打进了浓雾里面,彼此都不疼不痒,只能显得辛锐挥拳的动作格外愚蠢。 无论是赢是输,都是一个人的战斗,辛锐只能像堂吉诃德一般地忍受着彻底的漠视。 何况,这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所谓唯一的朋友,也就是那个唯一收藏了自己的秘密的人。 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别人的过去,可能是大段大段的形影不离,也可能是细碎成一片片的擦肩而过。辛锐不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世界上的,她也曾经安静地生长在普通小学、初中的某个角落,也曾经被某个风云人物的眼光剪辑到他或她的年华纪念册中去,也曾经和某些人进行过不咸不淡的对话,也曾经胆怯地把橡皮借给班里最好看的男孩子对方却没有归还…… 当然,更多的痕迹,是不光彩的。她拼命地想要抹掉自己曾经的痕迹,也几乎成功了。 认识她的人都散落在他方,她在令人骄傲的振华里面,拥有最最崭新的开始。 只有余周周知道她曾经是谁。可是她无法把余周周从振华抹掉。 至少余周周是她的朋友。当别人笑话自己孤僻、冷漠、人缘很烂的时候,可以搬出一张证书,上面写着“余周周”三个大字。 “辛、锐!” 辛锐回头,看见一个很俏丽的女孩子。辛锐不禁对对方的打扮皱皱眉,嘴角微微有些嘲笑的弧度。是小学同学何瑶瑶,怪不得叫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会在中间停顿一下——辛锐这个名字,是初中毕业才改的。 “瑶瑶”领先。小学老师近乎宠溺地这样称呼何瑶瑶,热衷偶像崇拜的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在她面前没完没了地喊这个绰号,辛锐仍然记得何瑶瑶略微得意却又谦虚地紧绷着的脸。成绩很好的女班长,初中时择校去了八中,令大家着实羡慕了一阵。自己那个鸟不拉屎的学校里,毕竟还是有一位公主的。 “什么事?”辛锐还是换上了一副和善的笑容,睁大了眼睛询问。 “哦,是这样,”何瑶瑶侧侧头,用手把长发掩到耳朵后面去, “今年夏天的时候,因为一些原因同学聚会没有办成。大家说刚开学都不忙,所以准备这周六一起出去玩,我来问问你参不参加。” 小学的同学会。辛锐有一刹那的失神。几乎就没有参加过……不,还是参加过一次的。刚刚毕业的时候,辛锐坐在角落里面喝饮料,听着大家吹嘘彼此将要进入的初中有多么多么好,每年都有多少考上振华的学生;听着他们讨论无印良品的解散、羽泉的走红和衣服品牌;看着他们在被别人注意到的时候,在脸上凑出紧急集合的灿烂笑容,在对方搭讪的时候,轻启朱唇给出对方最想要听到的恭维或者最不想听到的真相……没有人夸奖辛锐特意穿上的新裙子,却有人把橘子汁洒到上面然而连个道歉都没有。最后还有aa制平摊的费用——辛锐吃得很少,却因为这些钱和洒上橘子汁的裙子被妈妈打了一巴掌。 散场后辛锐走进家门,那个一步迈进后让人心里面陡然下沉的地方。一股熟悉的霉味钻进鼻子。突然有那么一种没有来由的怨恨填满了自己的身体。 不知道恨谁,不知道恨什么,十二岁的辛锐(那时她还叫辛美香)只是独自在黑暗中咬着牙哭泣。是因为橘子汁,却又不是因为橘子汁。上帝不是故意欺负她,与她遭遇相同的人有许多,群众演员甲乙丙丁,同样被忽略,同样卑微,他们却可以每年乐此不疲地参加,只有辛锐自己被那股莫名的怨恨深深地包裹起来了。辛锐从没有想过是不是自己小心眼或者太过敏感,她的目光里只剩下一片迷茫的雾。这是他们的青春,很多人回忆起来会觉得那是青春无悔、友情万岁,可是,这不是辛锐的青春。 从此之后开始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推托。反正既不是重要人物也不是美女,没有人过多地劝过她,很快就没有人来邀请了。没有人知道辛锐其实有多么想参加同学会,但是时机未到。 时机未到,时机就是未满十七岁的少女辛锐考上了振华高中的那年夏天,七月炽热的太阳融化了惨淡的时光,辛锐像即将出征的战士等待着号角,却没有人给她打电话。 忽然想起自己一年之内搬家了换了电话、换了名字,没有人知道。 那个痛苦的夏天。慵懒的天气陪伴辛锐消磨自己的少年心气,她努力让自己相信新的名字是新的开始。所谓的复仇,只是一种对过去的纠缠。 随它去吧,旧的名字和千疮百孔的过去。 “哦,我不去了,周六的时候有点儿事。”心心念念的同学会在面前,辛锐淡淡地笑 着决定放手。甚至还为自己此刻的豁达感到一丝骄傲快乐。 然而当事人终于决定不再耿耿于怀的时候,往往老天不会给她机会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我们永远都会呛死在红尘里。 “忙着什么事啊?”何瑶瑶嘴角微微上翘时的表情忽然激怒了辛锐,“你可是一直都不怎么参加啊,王老师一直都很奇怪这一点。对了,她这次也来。你这个大忙人,光闷头学习了,想要学到闷死啊,怪不得能够考上振华呢。不过,既然都学文了,应该就比较清闲吧?我们都很奇怪你为什么学文呢,是理科吃不消吗?”甜美无辜的笑容,天真可爱的声线,辛锐却好像听见了远处隐约的战鼓。 辛锐体会到的真正的快乐只有一瞬间,就是当她在振华的教务处无意看到分校的几个同学在交建校费。何瑶瑶依旧是小时候的甜美模样,辛锐吃了一惊,和她打了个招呼,虽然何瑶瑶已经记不起辛锐了,但是得知辛锐是尖子班一班的学生时,脸上的虚假笑容已经难以掩饰她的懊恼和沮丧——但是,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当时辛锐并没想在她面前炫耀什么,然而离开教务处独自上楼的时候,一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浓烈的甜在心里弥漫开来。 分校,何瑶瑶。何瑶瑶,分校。 迟到了的快乐,虽然阴暗,但却是实实在在的。 辛锐感到自己的释然被何瑶瑶席卷一空。书呆子,在尖子班混不下去的理科生,这样露骨的挑衅,似乎这个何瑶瑶还不懂得什么叫作绵里藏针。辛锐决定硬碰硬。 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身子微微前倾,小声地对何瑶瑶说:“往死里学,都是跟你学的啊,小学的时候,我可是特别崇拜你呢,什么都和你学,后来才知道实在是太盲目了,一不小心,我也把后劲儿都用完了可怎么办啊?”故意强调那个“也”字,顺便耸耸肩,“所以早就得过且过了,文科班理科班哪个不是混啊,倒是还混得不错。 莫非你从来不看年级大榜?那倒也是,你们分校排自己的名次就可以了,反正也和我们没什么交集。” 何瑶瑶脸色一凛,嘴唇都在抖。 “别再逼我说这么没有品位的话了,想要挑衅就来点儿有水平的。你这招小学就过时了,说话那么露骨,我没有工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再来一次我会吐的。”辛锐漫不经心地看着何瑶瑶。 用从余周周那里学来的表情看着她。 演出偶像剧一般地转身逃跑,顺便 抹着眼泪,何瑶瑶的样子让辛锐觉得有些无奈。 好恶心,全都好恶心。这种戏码,连带自己也一起厌恶。 辛锐沿着走廊向阳光大厅的方向走,慢慢地翻着手里面余周周刚刚送来的习题册。 辛锐以前问过周周,在浩如烟海的教辅书专卖那里转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没有什么感觉。余周周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 是吗?辛锐低头笑笑。我只是觉得,我想要把它们都做完。很强的斗志,很强的乏力感。好像把它们都做完,就会得到一个……什么,什么东西。辛锐有些语无伦次,但她知道余周周会明白。 这是只有在余周周那里才可以说的话。换上任何一个人,这话都会被传出去,以一种貌似崇拜实则鄙视的态度,就算说话双方的努力学习程度相比自己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知道吗,那个辛锐,志向就是把所有练习册都做完。” “啊?真的?有病啊?” ………… 就像当年,自己和初中冲刺补课班的其他同学一同在背后嘲笑过分努力的沈屾。 辛锐忽然觉得这个早晨格外的难熬。她拼命撕扯着自己乱成麻一样的思绪。回头看看,其实她一无所有,这几年手里积累的财富,只是那点儿刚被唤醒的自尊心,它正张开了大嘴巴嗷嗷待哺,而自己拼命地去抢夺光芒和赞赏,只是为了果腹。 忽然听见一阵欢呼——外面下雨了,升旗校会应该是取消了吧! 这场雨闷闷地等待了一个夏天,终于浩浩荡荡地向这座躁动的城市进攻了。 “辛锐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今天早上似乎净是遇见这种人,不远不近偏偏又让人难受。辛锐狠狠地想,却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俞丹应该算得上是合格的班主任吧,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正是社会的中坚力量,精力和经验兼备,在学校颇有威望,管理学生也很有一套——当然,一班真的是不大需要管理的班级。如果说需要些本事的话,应该是在协调和安抚这方面。 和辛锐初中那个鱼龙混杂、吵闹不堪的班级不同,一班的尖子生是一群比同龄孩子懂得更多、对未来打算得也更多的人,彬彬有礼多才多艺,却活在一片隐隐的压迫之中。 “俞老师。”辛锐乖巧地笑笑。 “怎么一个人坐在窗台上?”俞丹抱着一摞书靠过 来。 起床晚了吧,妆化得有些潦草。粉底没有打匀,还有眼袋。辛锐想。 “有点儿困,走廊里面太闹,就到大厅来了。” “新班级里有很熟的同学吗?” 辛锐对谈话发展的趋势有些担忧。从这句问话,她就猜出俞丹想要跟自己谈什么。 高一末尾的时候,很多成绩不理想的女孩子去找俞丹咨询关于学文科的事情,然而最后交了申请表去学文的,竟然是从未发现有这方面苗头、成绩也很好的辛锐和余周周。 “有几个,也认识了几个新同学。都是很好的人,挺喜欢她们的。”辛锐随口扯谎。 “真可惜余周周没有和你一个班级啊,不过这样也好,多接触新朋友。我观察高一的时候,你几乎没和任何人有过深的交流,虽然和大家的关系都不错,只是与余周周说的话多些,也许是因为你们俩初中的时候一个班吧。” 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辛锐没有表情,决定要努力转移话题。 “听说二班只有一个女生学文科。”辛锐说。 “哦,叫凌翔茜吧,是个很优秀的女生。” 然后辛锐就没有话说了,俞丹很和善地笑了。 “总觉得你有心事啊,辛锐。愿意和老师说说吗?” 他妈的,怎么又绕回来了。辛锐知道俞丹觉得自己心理有问题,曾经在她那不咸不淡的周记本里面写道:“老师觉得你可能把自己逼得太紧迫了,也给周围人造成了很大压力,愿意跟老师谈谈吗?”可是,辛锐从来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反正俞丹定然不会因此穷追不舍,她最懂得中庸之道。就像是大扫除时候,劳动委员独自一人被许多坐在桌前学习动也不动的同学气得呜呜直哭,俞丹最后也只是温柔地对大家说,这次扫除大家都很辛苦,回家后好好休息。 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没想到,这场“谈心”,辛锐终究还是躲不过。 辛锐笑了,笑得很灿烂。她知道如果死撑着说没有,只会让俞丹觉得没有面子。 “老师,我真的很担心呢,一直都学物理、化学,突然改成了历史、地理,我很害怕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正确,本来应该咨询一下的,但是我一直也没想过要学文科,只是考试前突然冲动了,所以……” “后悔了?”俞丹依旧笑着,“如果后悔……” “没。”辛锐摇头。 俞丹于是用和缓的声音开始讲,从大处着眼来说,人生中总要面对种种考验,改变未必不是好事;从小处着眼,她也是有很大潜力的,又肯吃苦,只要坚定信心…… 辛锐装作很认真地听着,偶尔还提出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时不时地点头。 俞丹离开的时候突然又回头说:“对了辛锐,大家都很想念你和周周啊,同学们还说要给你们两个办个欢送会呢。” 是吗?辛锐警觉自己嘴角的弧线有些冷酷,于是加大力度笑得阳光灿烂。 “我也开始想念大家了,今天早上都上错楼层了,差点儿走回到一班去。呵呵,谢谢大家了,至于欢送会,我去问问周周的意思吧,就是觉得大家学习都很紧张,不希望耽误同学们的时间呢!” 俞丹也笑了:“没事,你去和周周商量一下吧,我们都希望能给你们俩准备个欢送会。 楚天阔还说呢,你们两个突然就这么匆匆地走了,吓了全班一大跳,怎么也不能放过你们。咱们大班长都能这么说,你想想你们的举动有多奇怪。” 楚天阔说的?辛锐有点儿失神,苦涩中掺杂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甜。 她淡淡地笑了:“可能我们俩的行动让大家吃了一惊吧!” “可不是嘛。这样吧,你们俩商量一下,然后直接和楚天阔联系吧!” “知道了,谢谢俞老师,我也回班级了,再见。” 辛锐长出一口气,走了几步,回头看看灰色套装的背影,然后把嘴角紧急集合的笑容一度一度收回来,直到它变成刀疤一样的直线段。 4.到底有多远 辛锐掉头回班,拉开门的时候迎面撞过来一个女生,她一闪身,对方就朝着对面的墙直扑了过去,从背影看,是凌翔茜。 “不好意思,没有吓着你吧?”凌翔茜一只手捂着头,另一只手忙着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 “没。你没事吧?” “嗯,那我走了。” 按理说不应该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女孩子啊。辛锐留神看了一眼凌翔茜跑步的样子,居然和何瑶瑶一样的做作,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厌恶。 公主殿下。 辛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周周捎给自己的政治练习册。 每个单元前面都有辅助背诵,编者将重点部分留白由学生来填写。开会时学校通知的教学进度是从马克思主义哲学讲起,高一时的经济学部分留到以后再复习。辛锐翻开书包寻找新发下来的政治书,右手边排好了三种笔准备自己画重点。刚刚看了三行绪言,广播里面突然传来了刺耳的声音。 “各班同学请马上到升旗广场上集合,校会照常举行。” 原来那阵莫名其妙的雨竟然瞬间袭来瞬间又消失了,辛锐有些烦躁,好好的一个早上,被荒废得有些莫名其妙,和那场神经质的雨一样。 “一起走吧!”突然有个矮个子的女孩子走过来冲辛锐笑了笑,胖胖的脸上有对明显的酒窝,小小的眼睛一眯缝起来更是像没有一样。女孩很自然地拉住了辛锐的手,辛锐有些诧异。 “我叫陈婷,你呢?”很简单的开场白,陈婷的声音平凡得让人记不住,语速偏快,但是语气隐隐地让辛锐觉得不舒服。 “辛锐。锐利的锐。” “没听说过啊!”陈婷丝毫不知道自己惊讶得有故意之嫌的声音已经让辛锐头上布满阴云,“你高一哪个班的啊?” “一班。” 一班、二班的学生不是省奥林匹克联赛一等奖就是中考成绩极高的学生,辛锐早就了悟如何随意地说出这两个字,并且不让别人觉得是喜气洋洋、故意炫耀。就把它当成是五班、六班、十四班一样说出来就好了,平淡的语气,和余周周说的“早上好” 一样。 虽然听腻了别人对这两个字大惊小怪的反应,可是陈婷压根儿没有反应的态度还是让辛锐有些难堪——就好像明星走在街上摘了墨镜,却没被人认出来。 “一班?也是优班?看见那个女生了吗?进屋拿外 衣的那个。”陈婷指着不远处的凌翔茜,而凌翔茜似乎听到了,辛锐看到她眼睛微微往这边望了一眼,又低下头装作没有听到。 “那个是凌翔茜,二班的。二班可是优班,理科超强,她还来学文,肯定是文科第一呢。家里有钱,人又漂亮,算校花了。” 你跟我打招呼就是为了介绍校花给我认识?辛锐微微皱了眉头,一瞬间想抬杠说,凌翔茜可能是因为理科太烂才来学文的,看了一眼对方热衷八卦和挑拨的表情,终究还是因为害怕这句话被恶意传到凌翔茜耳朵里而作罢。 “嗯,我知道她,真的特别全才,完美啊,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只能望着女神叹气了。” 辛锐用有些夸张的声音附和道。毕竟,自己在余周周的面前也说过她会是年级第一的。可是,没有一句是真心的。 辛锐不愿像凌翔茜一样被万众期待,旁人只需要用夸张赞美的语气定下标准和枷锁,却从来不管当事人会背负多大压力。 赞美是不需要负责任的。 然而没有人期待,却更丢脸,前一种是在众人面前,后一种是面对自己。 辛锐学不会自欺。她知道自己讨厌一切有意无意地举着镜子照出她卑微一面的人,她打碎了何瑶瑶的镜子,然而凌翔茜这一面,却不是可以抢过来粗暴地摔碎的。 一道裂痕,砰然碎得无可挽回,这才是完美应有的归宿。 “你原来是哪个班的?”辛锐岔开话题。 “我是十六班的。”同样是分校,陈婷全然没有何瑶瑶的自卑和在意,这样的口气,辛锐在说“一班”的时候无论如何都模仿不来。“我们班有个人你绝对认识,慕容沉樟,就是挨处分的那个,打起架来那才是够爷们儿,我们班女生一半都喜欢他。还有柳莲你知道吗?那女生早上坐白色加长凯迪拉克来的,老爸是金门大酒店的老总。” 辛锐没有讲话。她们已经走到了楼道里面,人群很吵,辛锐已经没有力气周旋了,正好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忽然听见身边的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讲自己早上起床后的趣事。 “我要疯了,明明就要迟到了,我妈非要给我缝衬衫扣子,我抓了一手果酱,她让我帮她拿着点儿扣子,我没有办法就含在嘴里了。我爸又来劲儿了,把我准备好的校服拿衣架给挂起来了——这不添乱嘛!我一着急,张嘴喊他,结果把扣子给咽下去了。 你说这可怎么办? ” 辛锐忽然有种被雷劈中了的错觉。这个场景好像发生过,在某个文具店,她无意中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被余周周听到,执着地追问着那颗扣子的去向。 那时候,余周周笑得如此温暖柔和,轻声问她:“你也喜欢文具?” 现在的余周周,书包里面只有一个浅灰色的格子笔袋,里面钢笔、铅笔、圆珠笔各一支,再加上橡皮和0.5笔芯,通通朴素至极。 辛锐正沉浸在回忆里,胳臂又被陈婷拉了一把——“看没看见,那个就是余周周。” 又看到了余周周,和身旁一个苍白瘦弱的男孩子在说着什么,看样子也只是处在互相了解中,说着彼此共同认识的同学老师一类的话题。见到辛锐,余周周笑了一下。 “没想到雨停了。”辛锐说。 “余周周啊,你在一班吧。我是陈婷啊,小学时候我是五班的,我还记得你呢! 听说你考上振华了,我就一直特别想看看你变没变样,结果高一一年都没机会见到你呢,我还说这人天天埋头学习怎么跟消失了似的。听说你也学文了?为什么不在一班待了? 是不是……难道理科学得困难吗?” 辛锐的眉头彻底拧成了麻花,半小时内第二次听到类似的话,对文科生通用的误解和侮辱让辛锐的烦躁被催化得剧烈反应起来。 “真的是好久不见。你也学文了?” 余周周浅浅地一笑,辛锐哼了一声——又来这套。余周周什么也没回答,只是顺便随口问了对方不咸不淡的问题,亲切友好的乾坤大挪移。 “对啊,我妈非让我学文,我还不乐意离开我们十六班呢,慕容沉樟和柳莲都是我们班的。我上学期物理、化学全四五十分,这样根本考不上中山大学,所以我就得学文了,无奈啊,要不谁学文啊!” 呵呵,就凭你,想上中山?辛锐的阴郁已经挂在脸上了。 “我就觉得学文挺好的啊。”彦一在一旁小声地接了一句。辛锐看着他,觉得这个瘦瘦的男孩子一下子高大了许多。“你和周周一个班的?”她问。 “嗯,我们是同桌。” “我叫辛锐。锐利的锐。” “我知道你,很厉害的,你和余周周高一是同班的吧。我叫郑彦一,原来是十五班的。” “啊,十五班的,我知道我知道,陆培培原来在你们班,她民族舞跳 得超漂亮,我们班有俩男生追她呢。听说她妈妈是市银行行长,进学校的时候校长单独见她妈妈呢,咱们学校贷款还指望跟她妈妈搞好关系嘛。不过听说她也来学文科了,就在我们三班! 还有于良,那天我看见他那个传说中的女朋友了,比他大九岁呢,在农大读博士生,家里超有钱。”陈婷继续旁若无人地说。 “九岁?”彦一惊讶地大叫,“大九岁?余周周你相信吗?” “哦,女孩子年纪大点儿没关系。女大三,抱金砖。”余周周打了个哈欠。 “可这是九岁,九岁!” 余周周愣了一下,慢慢地说:“那就是三块金砖。” 辛锐扑哧笑出来,刚刚陈婷对凌翔茜肆无忌惮的吹捧给她带来的压抑感突然减轻了,似乎是意识到了陈婷对知名人物一视同仁的热衷和描述时的口无遮拦,她开始换一种无所谓的眼光观察陈婷了。 对方还在不停地说着。 “我今天早上听顾心雨说,哦,顾心雨也是二班的,优班呢,这丫头成绩特别好,原来在我们初中就特别厉害,我们俩没得说,关系超好。顾心雨说今天早上升旗有诗朗诵,是许荔扬和二班的林杨,大美女和大帅哥!演讲的是楚天阔,咱们校草,你知道吧?一班的班长,一班可是优班!” 你刚才不还问我一班是不是优班吗?辛锐叹口气。 余周周没有再讲话。辛锐在陈婷说话的间隙冲她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周周回应了一个哈欠。 “她对凌翔茜评价也很高呢。”辛锐不知道为什么又提到了这个人。刚说完,就有些后悔,毕竟不希望周周觉得自己小心眼。 “她的嘴里没有评价,只有传闻。” “传闻岂不是大家的评价?” “传闻是一个有分量的人的评价和一群三八的复述。”余周周似乎昨晚睡得很不好,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打着哈欠,眼泪都在眼圈里面转悠,“去上厕所了,你们先走吧。” “可是,凌翔茜不是传闻。”明明不想要提到,偏偏要争执她的是非,辛锐觉得自己疯了。 此时,彦一出于礼貌不得不听着陈婷讲十五班名人的爆料,随着她一起下楼,而辛锐和周周则在拐角处安静地看着对方,谁都没有动。 “她成了你新的动力吗?”余周周问。 “我不懂。” “你懂。” “随你怎么说。” “我倒是很高兴你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我找她做什么?找她麻烦?”辛锐隐隐约约感觉到,余周周正在触碰自己心里面的禁区。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哪一个?” “辛锐,你没有办法独自生存。”余周周叹气。 “但是你有办法。” 辛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吃了一惊,这句话比何瑶瑶的镜子还尖利刻薄,直直地戳向余周周最深的伤口。她慌张地想说些圆场的话,又觉得在余周周面前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只能继续丢脸。 余周周看着她,安静地笑。 “是啊,我的确有办法。所以我不恨。” 旁边经过的人群没有注意拐角处的她们,余周周安静地注视着辛锐,眼睛里是迷蒙的水汽。 辛锐忽然想起同样的神态,在初中的操场边上,温淼的注视。 初夏的蜻蜓在背后飞过,辛锐有些脸红地追问:“东京很远,究竟是什么意思?” “很远就是很远。”温淼明显不想多说。 东京很远?如果有钱,只是几个小时的飞机,三万英尺的高度。 可是有时候又觉得其实自己明白他在说什么。 因为这个场景总是记得,有一个人对自己清清楚楚地说着。 东京很远。 5.公主殿下 凌翔茜站在升旗广场上愣神。 一个假期的慵懒之后突然早起着实让她吃不消。爸爸早上走得很早,为了搭他的车,凌翔茜也不得不提前一个多小时到了学校。 忽然听到旁边有人正在窃窃私语:“看,那个就是凌翔茜。” 凌翔茜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目光也没有向声源倾斜一度,却扬起脸转身和后面的李静园说话,娇媚灿烂的笑容正朝着说话人的方向。 “好漂亮。” “是啊,学习还那么好,从二班出来学文,肯定是年级第一了。” 凌翔茜的嘴角又向上倾斜了一度,虽然还是有些昏沉,可直觉上自己已经是升旗广场的中心了。生活就像一场表演,光鲜美丽,娱人娱己。而从学生生涯伊始,冥冥中就有一股推力在顶着她,从幼儿园小红花最多的茜茜到今天,她一直仰着头承接上天滴下的甘露,那里浸润了全部的惊羡与宠爱,让人欲罢不能。挑灯夜读后取得最棒的成绩,然后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直面为子女成绩问题头疼而又猛夸自己“完美” 的叔叔阿姨,露出谦逊温和的笑容,顺便在背后轻声抱怨说自己真的不喜欢被恭维—— 凌翔茜不清楚为什么每每这样的场景出现,心底总像涌泉般漫溢幸福。 美丽的凌翔茜偶尔把手挡在额前去看阳光,恍惚中那灿烂喷薄的是她自己的无量人生。 就是因为这样吧,才会为瑕疵神伤。早上只能把书放在腿上低头去看,是因为怕别人看到那本沾了水,结果变得皱巴巴的历史书。凌翔茜家里有成堆成堆的笔记本,全部质量上乘、美观大方,却都只写了前几页——多数情况下只因为那几页写的字不好看,或者行列歪了,或者和这本书一样洒上了水,于是被搁置。小学的时候就喜欢好看的文具,有时候不小心把刚刚买到的圆珠笔外壳划掉了漆,就一定要执着地再买一支崭新的——只是后来发现,其实往往是那支破损的笔用起来最随意顺手。鬼知道为什么。 早上的心情有些烦躁,就是因为急不可耐地想要买一本新的历史书。只是这种小事情而已。 她忽然想起怪怪的蒋川,曾经很哲学地告诉她,完美主义者注定无法善终。 大家慢吞吞地从教学楼里面出来,在升旗广场上闲聊打闹。教导主任用高八度的声音催促各班站好队,声音尖利得能划破钻石。 前方那个穿着背带裤正忙着披上校服外套的女孩子, 似乎是余周周,早上和自己对视微笑的余周周。 再见面时,凌翔茜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余周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生了,虽然依稀记得小时候她曾经让自己很吃瘪。 不过那都是过去了。过去她太不懂收敛。 余周周考上振华了,中考的分数甚至比自己还高出2分。 话说回来,余周周也学文科了。 凌翔茜想到这里,忽然有点儿恐慌。接受夸赞是要有一定担当能力的,而她—— 凌翔茜,一定能做年级第一吗? 凌翔茜晴朗的心情顷刻毫无道理地大雨瓢泼。 还有一个人。辛锐——那个又黑又冷的女生,和余周周一样,也是从一班转过来的。 不过,就算是她们两个没实力胜过自己,普通班里也有尖子来文科班,谁知道会不会出现黑马?如果最终凌翔茜没能众望所归,大家会怎么看她? 思绪就这样杂乱无章地涌动,终于心烦意乱了。 “我宣布,振华中学升旗校会,现在开始!” 陈景飒的声音和教导主任活似姐妹花。 这句话是高一时候陈景飒被选为升旗校会主持人之后蒋川说的。当时凌翔茜只是低着头笑,没有搭腔,却也暗自赞叹这句话的绝妙。抬头时看见了陈景飒的冷笑,一下子满脸通红。蒋川有点儿娘娘腔,其貌不扬,却天生有种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傲气和温暾,说话往往一针见血。陈景飒很明智地没有和他计较,反而处处为难当时刻意想要自我保护的凌翔茜。 生气,就要表现给那些会给出令人满意的反应的对象看。凌翔茜就是这样的对象。 她愈加渴望所有人的友好和承认,陈景飒偏偏就成了心头的大石头,每周一早上都会用她有如录音机绞带般的声音来提醒自己,有人讨厌你,很讨厌、很讨厌。 升旗唱国歌的时候依然有许多人在闲聊,每到这时候,扬声器就时好时坏,好像刚才的好效果是给陈景飒献殷勤一般。许多人的鸭舌帽依旧没有摘,国歌居然唱出了三个声部。 “下面请欣赏国旗下的演讲,‘金秋九月,振华人扬帆远航’,演讲者,高二二班楚天阔。” 掌声雷动。记忆中似乎很少有这样的情况,大家一般情况下都在走神或者聊天,尤其是操场中后部分的人。然而这一次,学生们都出奇地捧场。甚至扬声器也很配合,沉稳而清亮的声音传遍 了安静的广场。 凌翔茜低头笑了笑,大家都在伸长脖子张望升旗台上的小黑点,她的目光反倒飘离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耳朵却紧张地捕捉对方好听的声音。那样沉稳而清亮的声音,就像这个人一样。 早上的时候去找过他,把约定好的时间拖后再拖后,希望能接到对方询问的短信,可是没有,所以只好急急忙忙冲出教室赶在升旗前跑到一班。他们班的同学在门口进进出出,一脸八卦表情看着她。凌翔茜希望被别人注意到,希望被传和楚天阔的八卦,但是又不希望被传播成自己在主动追求——所以她更希望楚天阔来到自己班级的门口说,请找一下凌翔茜——然后在周围人一片带着笑意的起哄声中,表情淡漠又微微脸红地向门口移动,对门口那个好看的男孩子说,什么事情? 所以她向对方借书,并且希望楚天阔到自己班级去取书,然而每一次凌翔茜发短信要楚天阔过来拿书的时候他都在忙,凌翔茜不得不装出一副体谅人的样子去一班送书,表情矜持地寒暄几句匆匆告别。 她从小被许多人追过,知道男孩子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爱恋都是怎么表达的。有人热切地献殷勤,有人故意凶神恶煞地找碴儿欺负,其实都是男孩子笨拙的示爱方式,传达的都是同一个信息:凌翔茜,我喜欢你。 然而眼前这个站在升旗台上的男孩子,他好看却又略显生疏的笑容,那些彬彬有礼却极有分寸的关心,都让凌翔茜同学着迷而又苦恼。 这个男孩子的心,就像奖券,揣摩了半天,还是没有确定的答案。 或许他只是欣赏她。 又或许连欣赏都不曾有,只是礼貌使然。 凌翔茜抬头去看九月明朗的天空。她想起小时候误以为自己喜欢林杨,大人们总是开玩笑,久而久之,她也觉得林杨是她的,以后还要嫁给林杨管他一辈子——后来两个人聊起这桩所谓的“娃娃亲”,都笑得合不拢嘴。 那时候,林杨稍微走神冷淡自己,她就会哭,会尖叫泄愤,也会赶走林杨身边的男生女生中她看不上的那些。那么明澈霸道的喜欢与不喜欢,现在想来仍然很怀念。 只可惜,长大了发现一切都是错觉。 因为她遇见了楚天阔。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会让自己变成哑巴的,是会让自己学会伪装的,她不会大叫着冲上去说楚天阔你怎么不跟我打招呼,楚天阔你怎么跟那些女生说话,她们多烦啊…… 十几岁的孩子,心思就像层层叠叠的云。那种像儿时天空一样万里无云的心境,再也不会有了。 “振华人在不久之前结束的高考中再摘桂冠,而我们这些即将踏上新的征途的后继者定将不辱使命,为振华谱写新的灿烂篇章……” 学校需要升学率,学生需要好前程,其实没有什么使命不使命的,只是一种合作而已。家长是客户,学生是产品,就这么简单。凌翔茜又低下头不安分地用脚尖摩擦地砖,静静地想着早上和楚天阔的对话。 “新班级开过一次会了吧,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男班主任,教历史,看样子挺严厉的,我想带班应该挺有经验的…… 他叫武文陆,你认识吗?” “哦,知道,高一的时候他曾经借用我们班做过一次公开课表演。很好的老师。” “嗯……是吗,那太好了。” 伶牙俐齿的凌翔茜无话可说了。 和楚天阔之间很少有长时间的沉默,对方总是有本事在尴尬的空白到来前结束话题。 “快升旗了,赶紧回去吧。”可能是觉得这样的道别太仓促失礼,又补上一句,“散着头发真的很漂亮,可惜学校不提倡。” 好看的笑容、随意的语气、暧昧的话语里面没有暧昧的意味,楚天阔干净的转身在凌翔茜的脑海里一遍遍rey(重放)。凌翔茜用手指把玩着发梢,一种从未有过的卑微感在心底里蒸腾起来。 忘记在哪本书上面看到过,爱一个人是很卑微、很卑微的一件事,尤其是对方不爱你的时候。 凌翔茜最后一次抬眼望了望那个认真演讲的人,然后深深地低下头去。 太遥远了。 掌声再次响起来。 “妈的,肯定又是诗朗诵,破学校不会别的套路。” 身后的女孩子有些沙哑的低声咒骂让凌翔茜皱了皱眉头。不过,的确是没有什么新花样。诗朗诵是一定的了,只是要看看许荔扬换不换新的男搭档了。 “下面请欣赏诗朗诵‘埋在心中的名字’,让我们欢迎二年级六班的许荔扬和二年级二班的林杨同学。” 凌翔茜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林杨,诗朗诵! 操场上这时响起了热烈得有些惊人的掌声和叫好声,林杨在男生中的人缘向来是好得没话说,同样是干净好看的男生,他和楚天阔 完全是两种气质。 但是,凌翔茜毫不怀疑林杨可以圆满地完成任务,文学影视作品中凡是这种吊儿郎当而又聪明敏锐的男孩子一般都是在关键时刻让人大吃一惊的厉害角色,而林杨已经很多次演出过这种俗滥情节了,所以哪怕他今天表现出了大师级水平,凌翔茜都不会皱一皱眉头。只不过,她很惊讶为什么林杨会接受诗朗诵这种让人无奈的任务—— 声情并茂地念着那些肉麻的排比句,怎么看都不会是林杨的所为。 许荔扬的金嗓子听来已经不新鲜了,甜而不腻的好声音曾经在新生当中被传诵了好一阵儿,频频在升旗仪式、艺术节开幕式上出现,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 然而今天,林杨。 “振华,多少人在天涯海角一遍又一遍地念你的名字。” “振华,多少人在海角天涯一次又一次地把你牵挂。” 林杨的声音同样很好听,虽然没有楚天阔的深沉和霸气,然而更亲切、轻快。 这家伙,念得倒是挺认真呢,虽然一点儿都不投入。 凌翔茜有时候觉得这简直是奇迹。蒋川、凌翔茜、林杨,从小学到现在都是同班同学。 虽然已经想清楚自己其实对林杨没有真正的喜欢,但对林杨仍然有种难以控制的独占欲,甚至有时候,她和林杨之间的暧昧与默契会在很多时候给自己信心和勇气。 冗长的升旗仪式终于结束了,凌翔茜随着队伍朝教学楼走过去。经过升旗台的时候,偷偷地用余光看了一眼正在整理器材的楚天阔,男孩低垂着眼睛认真而温和的样子让凌翔茜心里一紧。 宁愿自己是那堆器材。 这个三流偶像剧水准的想法让凌翔茜很鄙视自己。 倒是林杨和一群男孩子嘻嘻哈哈地经过身边,凌翔茜敏锐地感觉到他似乎在搜索什么人,在心里偷笑了一声,故意出现在他的不远处。 “嘿,凌翔茜。” 果然。 凌翔茜侧过头去灿烂地笑:“不错啊你,今天表现相当不错!” “噢,是吗。” 今天的林杨格外地拘谨,虽然还是在笑,但却像是丢了魂。凌翔茜皱皱眉,“你怎么了,没事吧?” 周围很多男孩子开始坏笑,纷纷远离了他们两个。凌翔茜并不是很反感男孩子的这种八卦和起哄,尤其是当对象是林杨的时候。 “我没事啊。” 落寞的声音让凌翔茜愣了好一会儿。 “你个猪头,装什么忧郁美少年!”凌翔茜哼了一声,心里却有些打鼓。从未见过这样的林杨。 “我真的没有事啊,哪里忧郁了?”林杨侧过脸冲凌翔茜笑了笑,“我只是有些后悔,为什么要答应杜老师来念这个诗朗诵。” “怎么?念得很好啊!”说完凌翔茜自己觉得有些无趣。 “谢谢你。”林杨一脸落寞。 “林杨大少爷,你可不像是会为这种事情烦心的人啊,什么时候在乎起自己的形象来啦?” “呵呵。” 林杨心不在焉的样子让凌翔茜有些生气,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好啦好啦,不跟你扯皮了,我去上厕所,你先上楼吧。”凌翔茜白了他一眼,适时截断这段对话,沉下脸拐向走廊的另一侧,没有回头去看林杨。想听对方来一句“喂,你是不是生气啦?”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沉默。 七拐八拐地回到三班门口,凌翔茜在踏进去的一刻恢复了满面笑容。 班主任示意大家安静,这个面庞黝黑的男人站在讲台前面,眼睛像鹰一般锐利。 “各位同学请坐好,我利用上课前的几分钟讲几句话,上次的开学前小班会咱们也没有多说什么,分了一下座位,领了一下教材就匆匆结束了。我都没来得及作自我介绍,不过你们也都知道了,我姓武,教历史,手机号码和家里的电话会在下课的时候写到旁边的提示板上,办公室在五楼历史教研组。 “来学文科——无论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还是迫于无奈——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了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希望大家都能踏实努力地度过高中的后两年,这需要我们全班团结一致的努力。” 凌翔茜微微一笑。她也很想知道自己是自我选择还是迫于无奈,还是这两者其实是一个意思? “咱们学校一共有五个文科班,两个在总校,也就是七班和咱们三班:三个在分校,十三、十七和二十班。之所以提起这些,是希望大家能够清楚这个状况,可以说能和我们班齐头并进的也就是七班,振华历史上的两个文科班历来如此。当然我不是说给大家压力,咱们都是集体的一员,当每一个人都能把成绩提上去的时候,班级自然会好。 总校学文的同学少,所以没有学籍的借读生就也都分配到我们七班和三 班了。当然,我对借读生一向是与总校分校的在籍生一视同仁的,自然要求也很严格……”话未说完,武文陆就被门外某个人叫出去了。 班里有些小小的骚动。 “妈的,这个死黑脸包公到底想要说点儿什么啊?绕来绕去的,姑奶奶的头都大了。” 很简单,其实不过就是两点,第一个是成绩不要输给七班;第二个是没有学籍的借读生都安分点小心我不客气。凌翔茜心想着,嘴角渗出一丝笑意,低头去看腿上的历史书。 “大家安静啊。”武文陆并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我们刚刚组建新班级,可能没有办法很了解大家各自的水平实力,但新班级的班委会还是要组建的。我的想法是,我先根据从大家高一时候的档案里面得到的信息入手,直接任命班干,然后过一段时间大家相互熟悉了,再重新民主选举,大家对这个方法有什么意见吗?” 下面很安静,没有人答话。 “那好,我现在念一下名单。” 凌翔茜抬起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首先是班长,我选的是凌翔茜。”果然。 武文陆的目光停在自己的附近,凌翔茜只好站起来,礼貌地笑着说:“大家好,我是凌翔茜,来自二班,请大家以后多多配合、多多关照。” 同学们也给了礼貌的掌声,伴随着一点点窃窃私语。 “那么,学习委员就由,呃,这个叫,辛锐,来担任。” 凌翔茜侧过身,坐在自己斜后方的一个女孩子站起来,面无表情,均匀的淡黑色皮肤和平淡的五官,瘦削的身材,还有让人不舒服的冷漠声音。 “大家好,我叫辛锐,来自一班,不过,并不代表我成绩一定好。”她说到这里,忽然绽放了一脸很灿烂的笑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凌翔茜感觉到班级里面压抑的气氛忽然松弛了下来,然而这笑容隐隐约约让她不舒服。 “只是希望作为学习委员能尽快帮助大家适应新班级,并且在新的学科中尽快找到好的学习方法,我会努力的。” 掌声远远比给凌翔茜的热烈得多,凌翔茜的脸庞微微发红。 辛锐坐下的时候,微笑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到凌翔茜脸上。凌翔茜余光敏锐,然而这一次无论如何都无法偏过头去直视对方的笑容。 中午的食堂人山人海,凌翔茜和李静园端着盘子找不到座位。 “怎 么办,烦死了,今年的高一新生比咱们那届又多出了人,多招了七个分校班。” 你自己不也是借读生吗,还不如人家考进分校的学生呢。凌翔茜心里想着,顺便耸耸肩做出无奈的表情,表示很同意李静园的话。 “喂,凌翔茜!” 凌翔茜回过头,看到蒋川、林杨和林杨的一大帮狐朋狗友。 喊她的是蒋川,林杨自始至终是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 “我们快吃完了,你们俩坐这儿吧。” “谢谢你们。”凌翔茜气鼓鼓地没有搭理林杨,只是冷淡地朝蒋川点了点头。 “你们吵架啦?” 李静园吃着吃着饭,忽然开口问。 “我们?谁?” 凌翔茜有点儿心神不宁。 “你和林杨呗,从初中时候大家就都说你们俩其实是一对儿,标准的青梅竹马。” “不是,既不是青梅竹马,也没吵架。”凌翔茜忽然觉得嘴角有点儿酸。 “我觉得也是,”李静园继续含着饭说话,“我觉得还是楚天阔和你比较配。” 凌翔茜的心漏跳了一拍。 “哦?” “今天的豆腐怎么这么咸,打死卖盐的了?” “是啊。” 李静园没有再说,只是絮絮叨叨地讲些无聊的事情。 为什么你不再说呢,为什么我和楚天阔比较配?凌翔茜的心悬在半空,却始终赔着笑脸跟李静园絮叨一些无聊的小事。 为什么我和楚天阔比较配?只有你自己这么想,还是很多人都这样说?他们是怎么说的?楚天阔有没有听说过这种传闻?他会怎么想? 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你知道我真的喜欢楚天阔吗? 凌翔茜看着李静园鼓鼓囊囊的嘴,还有唾沫乱飞的姿态,鼻子一酸。 算了。 只有凌翔茜自己知道,她呼朋唤友,却连一个可以说说女生之间的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信任的人。 为什么。 6.默契 余周周静静地立在三班的门口等辛锐,透过前门的玻璃可以看到三班的政治老师和教自己班的是同一个人,一样爱唠叨、爱拖堂的中年女人,唇膏涂抹得太过浓烈,上课的时候如果盯着她的两片一张一合的艳丽嘴唇,很快会进入被催眠的境界。 走廊里面放学回家的学生三三两两地从面前走过。余周周像一尊塑像,凝滞在了人流中。 侧过头去的时候,看见了林杨,和几个哥们儿嘻嘻哈哈地从侧楼梯口走过来。 余周周想起早上的升旗。经过了那场不甚愉快的谈话,她去了女厕所,出来的时候辛锐已经不见了。独自经过操场,路过升旗台的时候,抬眼的瞬间,就和林杨目光相接。 刚刚和学生会的同学贫嘴大战过后的少年,在看到余周周的瞬间,脸上残留的笑容消失,挂上了几分惶恐不安。 余周周站在人流中,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直到学生会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林杨的古怪,纷纷往余周周所站的方向看,她才低下头继续随波逐流向着广场走去。 也许是早上那个残忍的梦境惊醒了她,整整一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余周周,终于开始正视自己当年的无心之语给对方造成的伤害。 林杨就像是一个悲哀的杨白劳,不停地用眼神对她说,我知道我欠你的,我知道,可是你让我怎么还? 而她其实从来就不是黄世仁。 看着林杨道别了朋友,朝着三班的门口越走越近,余周周掐灭了原本想要低头闪避的念头,还是明明白白地直视着他。 其实余周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像座石雕一样站在那里很不好,仿佛是个深深埋在重大创伤的阴影中难以自拔的忧郁女生,让林杨看到了徒增烦恼。当然也不想要矫枉过正,为了宽慰对方,进一步表现自己的不在意和大度,于是一看到对方就好似失散多年的兄妹一样热情过度。 余周周还在踌躇,林杨已经试探性地站在了她身边。 “你等人吗?”余周周还是选择了若无其事的开场白。 这是他们上高中以来的第一句话。你等人吗? 林杨明显慌了,他笑了一下,又恢复很严肃的表情:“哦,我等,我等凌翔茜。” 余周周发现林杨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忽然脸红了,不禁莞尔。 “嗯,听说你们一直都是特别好的朋友,和以前一样。” “哦,你听说过 ……听谁说的?” 余周周愣了愣,林杨忙不迭地说:“不是,不是,不是,我不等凌翔茜,我也没想问你从谁那里听说的,我,我先走了,拜拜。” 在林杨要逃跑的瞬间,余周周果断地伸手拦住了他。 还是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吧,余周周想,这个念头已经在心里转一整天了。 “林杨,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初那件事情都是巧合,我自己也知道,不怪你。当时我情绪太激动了,说了什么欠考虑的话,请你原谅我。” 这样,就可以了吧? 林杨静默很久,余周周看到他眼睛里面有什么亮亮的东西在闪烁。他刚动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一个矮个子男生就伸长胳膊搂住了林杨的脖子。“又等凌翔茜啊?” 说完眯起眼睛看了余周周一会儿,说,“不对啊,这也不是我们的大美女啊!” 男生的目光纠结在林杨那只被余周周拉住的袖子上面,余周周忽然觉得有点儿尴尬,她放开手,没有说什么话圆场,只是淡漠地笑笑就转身离开了。 依稀听到背后的男生愣愣地说:“我……我是不是打扰她向你表白了?” 余周周给辛锐发信息说,我在大厅窗台那里等你。 坐在窗台边打开随身听,里面的男人正用低沉的嗓音哼唱,“5年,我们在机场的车站”。 手机一震,新信息,上面是陌生的号码。 “我是林杨。路宇宁是我的好哥们儿,他那个人就是那个样子,你千万别介意。” 他竟然有自己的手机号。余周周歪头看了看那条短信,不知道回什么,索性不理睬。 闭上眼睛陷入神游之中。 后背玻璃冰凉的触感让她忽然想起四岁的时候,和妈妈住在郊区的平房,门口的大沟常常积很多的水,不知道是谁把一块大木板扔了进去。她白天自己待着无聊,就用尽全力把门口扫院子的大扫帚拖到水沟边上去,跳上木板,想象着自己是动画片里面的哈克贝利?费恩……的女朋友,此刻正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绝望地划着船,精疲力竭地挥动着巨大的铁扫帚。累了,就坐在木板上面,学着电视上的人一样双臂抱膝,把额头顶在膝盖上,喃喃道:“哈克不要急,我来救你了。” 风不小心把门带上了,她被锁在室外,只能坐在孤舟上等待妈妈回来。深秋的傍晚很凉,孤舟冰冷的触感让她轻轻颤抖。 但是还好,还有哈克在,哈克对她的奋不顾身感激不尽。 很久很久了,余周周在心里召唤着公爵子爵,哈克,夜礼服假面,他们却再也不出现。 又忽然想起刚刚和彦一道别的场景。彦一整整一天都佝偻着背伏在桌子上,从百宝箱一样的大笔袋中翻出各色荧光笔在书上勾勾画画。可是周周从来没有觉得他在成绩上会是什么厉害角色——他的眼睛里面没有斗志,也没有热情,更没有掩饰自己远大目标的那种戒备。 只有疲惫,红血丝爬满了眼球。 虽然很喜欢这个同桌真心的热情,余周周仍然很少和他讲话。相比之下,后桌的两个女孩子已经开始探讨人生和彼此不痛不痒的隐秘经历了,窃窃私语之后就拉着手一起去上厕所——女生的友情很多都是这样开始的。 分享彼此的秘密,然后再用别人的这些“发誓不说出去”的秘密去交换另一个人的秘密,得到脆弱的闺密友情。 正想着,辛锐已经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久等了,没有抱怨老师拖堂。 手机又震动了,还是那个号码。同样的短信。 余周周心间忽然一颤。林杨的执着,似乎从小到大都不曾改变。 “辛锐,周周。” 楚天阔从远处跑过来,抱着一摞档案。周周喜欢好看的事物,总是直视得对方发蒙。 这么多年只有两个人面对这样的目光依旧镇定自若,一个是楚天阔,一个是今天早上的凌翔茜。连曾经的林杨都做不到,林杨总是会脸红。 “真巧,正要找你们呢。”楚天阔在她们面前站定,笑得很好看。“辛锐,俞老师都告诉你了吧?可能周周还不知道,我们,嗯,咱们班想要给你们俩补办一个欢送会,你们真是够一鸣惊人的,我们都没有心理准备。大家都觉得挺舍不得的……” 辛锐笑了,很讽刺的笑容。 楚天阔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辛锐,很严肃地说:“肯定有人舍不得。” 辛锐愣住了,低下头没有说话。 “虽然可能,”他把脸转向余周周,用很轻松的口气说,“周周不是很喜欢走形式。” 余周周耸耸肩笑笑,这样的话不让人厌恶。 “不过,有时候形式是可以促进内容的,对吧?可能一场欢送会之后大家就真的想你们了。”楚天阔笑得更灿烂了,辛锐抬头看了一眼他,又低下头去。 “放心,你们不喜欢说话,我主持的时候也不会让冷场出现的,相信我。” 没有逾矩的话,但是很实在贴心,不显得圆滑。 余周周点点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班会,到时候再告诉我们吧。班长辛苦了。” 楚天阔笑着说:“回头见,一切顺利。” 余周周把辛锐的沉默局促尽进眼底,什么都没有说。 站台上依旧很拥挤,余周周和辛锐站得距离人群很远,把学校周边的杂志摊和食品店都逛遍了,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看着站台上的人相互之间闲聊打闹,绿、白、蓝,三个年级三种校服挤在一起,可都是热闹不起来的颜色。 高一的时候辛锐曾经努力过,拉着沉默的周周往8路上面冲。然而每一次都是辛锐勉强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面,回望车厢外眼巴巴看着自己的余周周,无奈地叹口气跳下车和她一起等待下一辆。余周周能够承受的下一辆永远都是站台上面人丁稀少的时候来临的那一辆。辛锐每一次跳下车来,都会面无表情地用膝盖对准余周周的屁股狠狠地踢。 周周喜欢那时候的辛锐,那个冷着脸的,但是眼睛里面有包容和笑意的辛锐。 变故让她看清楚很多人。却也变得不那么纯粹,因而更宽容。余周周曾经以为初中最后那段时光自己和辛美香之间的种种隔阂会让她们成为陌路人,然而变故悄然改变了她,曾经那么在乎的“第一名”“最出色”“最真挚纯粹的友情”通通退居二线。 高一时候辛锐接近自己,仿佛初中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仿佛她们还是好朋友,仿佛她从来就不是那个窘迫可怜的辛美香——余周周安然接受。 反正都无所谓。 两个人在站台附近游荡半个多小时才坐车回家,几乎成了习惯。 曾经余周周让辛锐自己先走,辛锐不同意;提议两个人留在班级里面自习直到人少了再出去乘车,辛锐也不同意。周周没有问过辛锐为什么喜欢站在站台上面无所事事地等待,虽然觉得好奇——留在教室自习才是辛锐的风格。 这个问题憋了快一年,后来忽然就懂得了。初夏的晚上,两个人傻站在站牌下,什么都没有聊。周周已经神游到了外太空,忽然听见身边辛锐很满足地像猫一样伸懒腰、打哈欠的声音。 “真好。”辛锐说。 于是周周微笑地看着她,说:“是啊,真好。” 也 许就是这么简单。 两个人在站台上面都没有提早上升旗的时候那段古怪的对话。辛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周周讲白天发生的事情,余周周安静地听。 和过去相比,好像角色颠倒过来了。 上车的时候有座位,她和辛锐的座位离得很远。余周周把头靠在脏兮兮的窗子上面,昏昏沉沉睁不开眼,暮色四合,外面深蓝色天幕下的景色已经变得如此模糊不清,她很困、很累,仍然固执地不肯睡觉。 余周周每到颠簸的时候就会犯困,小时候总是被妈妈抱在怀里四处奔波,用一块叫作抱猴的布包包住,她哭闹不睡觉的时候,妈妈就会不停地颠着她,说:“宝宝乖,宝宝乖。” 然而在车上,就算再困,也一定要睁着眼睛看风景,哪怕同一条公车路线已经看了几百次。 “反正回家也能睡觉,现在多看一点儿,就多……多占一点儿。” 余周周还记得小周周当时一副赚大了的表情讲着莫名其妙的道理,还有妈妈听到之后扑哧一乐说:“对,周周真聪明。” 周周真聪明。 余周周打了个哈欠,眼泪从眼角一滴滴渗出来。 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到了目的地,余周周朝辛锐打了个招呼,先一步下车了。 外婆家的楼下从她小学三年级开始聚集成了一片菜市场,很多教职工下班后都会到这里买菜回家做饭,每天早上和晚上,这里都格外热闹。 政府曾经很努力地想要把摊贩都挪进商场的底层,最终还是失败了,城管和摊贩的拉锯战持续了一年,市场战战兢兢地重归繁荣。小时候,余周周很喜欢吃楼下某家烧烤店的老奶奶烤的红薯片,所以每次远远地看见城管的车,她都会狂奔好几个街区帮老奶奶通风报信。 老奶奶前年冬天去世了。她的儿子还在同一个地方烤羊肉串,可是余周周一次都没有吃过。 周六日下午在家里面复习功课时,还会听到“刷排烟罩哩”和“荞麦皮嘞”的叫卖声,声音由远渐近,然后又慢慢走远。 那个时候抬头看天,对面的老房子上方一片湛蓝。 余婷婷和余玲玲都搬走了,大舅重新搬回来。倒也应了余玲玲妈妈的那句话:“他不是说儿女应该自己照顾老人吗?那他倒是搬进来啊!” 余周周重新住回了外婆家。妈妈留下的那套房子没有被卖掉,闲置在海城小区,余周周整整一年没有回 去过了。 舅妈已经把饭菜做好了,柿子炒鸡蛋、豆角、青豆鸡丁。周周洗了手,就坐到桌边。 “尝尝舅妈的青豆鸡丁。第一次做。” “好。” “别抱太大希望。”大舅说完,就被舅妈瞪了一眼。 “我明白。”周周说,也被舅妈瞪了一眼。 吃饭的时候彼此的话都不多,舅舅会说些工会里面的事情,舅妈也讲些办公室里的是是非非,余周周偶尔会插句话,更多的时候是埋头吃饭,顺便发呆。 舅妈不让余周周刷碗,于是她也从来不主动请缨。吃过饭后舅舅去看《焦点访谈》,余周周回到自己的房间做作业。 振华的传统是不留作业,只是给学生订制很多练习册,大家私下也都会自己额外买一些练习册,虽然大部分都没有时间做完。几乎已经没有人像初中的辛美香一样把自己买的练习册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看见——连辛锐自己也不再这样了。考到振华来的人都是好学生,对这种幼稚伎俩心知肚明,何况就算秘籍人手一本又怎样,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练武奇才。 政治书摊开在明亮的护眼灯下,看着就有些反胃。余周周上政治课的时候直接睡过去了,靠着窗台,用左手撑住下巴,微微低着头,好像认真地看着书的样子。 下课的时候彦一推推她,轻声告诉她,绪论和第一章第一节讲完了。第一个哲学原理是“自然界是客观存在的”,答题的时候,哲学原理、方法论以及“反对的错误倾向” 要按顺序写出来,具体的内容他都抄到笔记上面了。 说着,把字迹清晰、稚嫩的笔记推到余周周的手边。 她从绪论开始看,把一些细碎的但是看起来又很重要的句子画下来,因为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听见政治老师说,选择题可能会抓住这些书上面的小句子出题。 余周周浏览了一遍笔记,大概背了背,然而开始做题的时候她的思维居然像是停滞了一样。 不愧是政治书上面的哲学。自以为看过不少哲学史和哲学概论的余周周,四十道选择题,居然花了半个小时,让她甚至怀疑自己睡觉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天机。 舅妈推门进来,一杯牛奶,凉凉的,照旧埋怨了一句:“你就任性吧,喝凉的对胃不好。” 余周周笑笑说:“谢谢舅妈。” 十点半左右,舅舅和舅妈就睡觉了。余 周周一般会坚持到十一点,冲个澡,吹干头发,然后钻进被窝,设好手机的闹钟。 她调出通讯录,找到陈桉的号码,发送:“晚安。” 她不再对陈桉诉说生活中的事无巨细,偶尔只是发送一条短信发表些没头没脑的感慨,然而她确定陈桉会懂得。道晚安也变成了一种习惯,甚至陈桉还会时常打来电话。 余周周自从知道陈桉一定会回复“晚安”,就总会在他还没有回复的时候立刻关机睡觉,第二天早晨打开手机,就能接到问安短信。 然后一整天就会有些念想。 仿佛是生命中唯一的热源。 然而今天晚上,又收到了林杨的信息。 “你存我的手机号了吗?” 甚至能想象到他有点儿执拗无赖的样子。 余周周心里有些异样。“存了,晚安。” 然后,才把对方的号码提取出来储存上了。 忽然又进来一条信息。 “今天早上的诗朗诵,是不是……是不是很傻?” 余周周讶然。 林杨,诗朗诵? 除了升国旗的时候,余周周在整个仪式中都戴着耳机。所有的歌都是陈桉喜欢的,她把这些歌循环播放一周,一整天就结束了。 她用他喜欢的歌声,结绳记日。 “挺好的。”余周周只能胡乱地撒了个谎,回过去。 很长时间没有回复。正当她准备关机的时候,屏幕又亮了一下。 “明天中午,你有事吗?” “没有,怎么?” “下了课我去你们班找你,一起吃饭吧。” 余周周很长时间以来都觉得无可无不可,无所谓。然而这一次,她还是隐隐地想要拒绝。 “好。”她发送出去,关机睡觉。 既然今天早上刚刚说过,她没有怪过他。所以必须要做出些补偿,让他从愧疚中解脱出来,然后两不拖欠。 这算是她为这一年来的错怪进行补偿。证明给他看,她真的不怪他。 真的没有怪过吗? 有时候总是需要找一个人来责怪吧?不是他,就是自己。 午夜,余周周又一次惊醒的时候,仍然没有尖叫。她只是猛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许久才接受了自己醒过来 的事实。 下床,发现窗帘没有拉。白月光在地上投下一片温柔,触手所及之处都是冰凉的幻境。余周周走到窗边,望着街上的一地狼藉。 十字路口都是一堆一堆的灰烬。今夜是农历七月十五,民间称为鬼节,大家都会在这一天前后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昨天,也就是开学的前一天晚上,余周周在大舅、大舅妈的带领下,站在这个十字路口给妈妈和齐叔叔烧纸钱。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晚风冷飕飕的。大舅妈是个有点儿迷信的女人,一直在叨咕着,这股风都是来取纸钱的鬼带来的。 余周周在大舅的指导下用棍子画了一个圈,留了一个门,然后又沿着圈的边缘用劣质白酒浇了一遍,在正中央点燃第一张纸钱。 她哭不出来,只是一脸漠然地盯着跳跃的橙色火焰,扑面而来的温暖气息好像妈妈的抚摩。余周周固执地站在那个虚拟的“门口”,等待着那阵抓不住的风。 大舅妈遵循着老规矩,在烧纸钱的时候不住地叨咕着:小姑子,来收钱吧,女儿出息了,别担心、别挂心,在那边好好的…… 你可不可以闭嘴,你可不可以闭嘴。 余周周并没有生气,她只是害怕这种像煞有介事地和妈妈对话的感觉,所以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她会有种活着的感觉。余周周已经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没有感觉到任何情绪的波动了,仿佛冬眠了一般,却在此刻被烧纸带来的温暖唤醒,一种名叫仇恨的情绪充满了身体,让她重新活了过来。 仇恨给人力量。仇恨让人想要活下去。 余周周宁肯自己恨着一个人,一个可以报复的人。然而她的仇恨对象如此稀薄,连它是否存在都有待考察。 它给了余周周最最完美炽烈的幸福,然后在她面前给这份幸福画上了句号。 “他们停在了最幸福的时刻,周周。” 是陈桉说的吗?余周周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如此混乱,回头看的时候只剩下破碎的只言片语,甚至都找不到先后顺序和话语的主人。 好像是故意忘记了。 她自己又在激动混沌的时候说过什么吗?说过什么偏激决绝的话?诅咒命运、诅咒一切,说自己不活了,活得没有意义,还是说都是她的错,都是她害了妈妈和齐叔叔,又或者,把过错都推到林杨身上? 她每每回想的时候,总是只能听见一片喧 嚣。 “如果当初不是你,如果当初不是你……” 她是不是对林杨说过这种话?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当初电话那端无措的沉默。 余周周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仰头沐浴着安静的白月光。 林杨自始至终都没有错。旅行团有17号出发的和23号出发的两种,只是因为林杨一个别别扭扭的邀约电话,她告诉妈妈和齐叔叔,我们还是23号出发吧。 我们还是23号出发吧。 那时候余周周兴高采烈,又要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加上一句“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去,可是那个同学非要……”齐叔叔,她已经从善如流地、甜甜地叫“爸爸”的男人,用了然的目光看着她,忍着笑,摸摸她的头说,是啊,那个同学可真烦人啊! 那一刻的余周周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幸福。 陈桉说,你们谁都没有错,这只是巧合。 余周周挣扎了很多年,为了她和妈妈的幸福。现在陈桉告诉她,这只是巧合。 她伏在陈桉的怀抱里面,脸色苍白,哭不出来。 曾经余周周以为不幸是种巧合。 现在她才明白,真正的巧合,是幸福。世界上最罕见的巧合。 余周周照常地上学放学,学习,考试。生活是一种机械运动,因为她知道,自己努力与否、优秀与否、快乐与否,都无所谓。 她最终还是爬回到床上,蜷缩起温暖冰凉的脚趾,慢慢沉入梦乡。 早上没有迟到,在校门口看见了奔奔。 “早。”余周周笑了。 奔奔长高了,白皙温和,耍帅的技巧越来越自然,早就不是当初英雄救美之后绝尘而去那种低段数了。他在总校分校的名气都很大,然而余周周很少会问起他的情况。 她不大关心别人心里的慕容沉樟是什么样子的人,反正奔奔在她面前从来不耍帅。 “新班级感觉怎么样。”奔奔的问题都是陈述句的语气。 “没什么感觉,班主任挺好玩的,很邋遢很大条的感觉,有点儿像我们初中的张敏。 哦,班里面不少美女。” “美女?咱们这个年纪,真正的美女还都没出现呢,你看到的那些只不过就是比同龄人早用了几年粉底,在头发、衣服上面多花了些心思而已 7.暗潮汹涌 凌翔茜发现,不得罪人真的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她不知道是第几次回过头去看斜后方的陆培培了。 陆培培毫不避讳地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自己。凌翔茜轻叹一口气,下课的时候一定要跟她好好解释一下。 新上任的班长凌翔茜需要做的工作很多,比如,统计班级同学的户口本复印件、整理档案、上报少数民族和侨胞人数姓名…… 所以自习课上,当她问出“咱们班同学有是少数民族的吗”,陆培培举起手,她想都没想就冒出一句:“分校和借读生不算。” 全班静默,57个同学,有28个来自分校,不乏大批借读生。 凌翔茜感觉到后背忽地冒出冷汗,她有些慌张地补上一句:“我是说,分校单独统计……” 怎么说都是错。凌翔茜在心里狠狠地想,明明就是分校的,当初自己没本事考进总校,就别怪别人提。提起分校倒也不算歧视,能有这么大反应,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连你们自己都瞧不起分校嘛! 可是不管怎么样,凌翔茜都知道必须得圆场。她不希望刚一开学就树敌,还是一气儿28个。 一打下课铃,凌翔茜就站起身,摆出一脸笑容走近陆培培,轻声问:“培培,你是哪个民族的?” 陆培培正坐在座位上小心翼翼地涂着指甲油,头也不抬:“想不起来了。” 周围有女生冷笑,凌翔茜闹了个大红脸,索性豁出去了:“刚才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 在初中被人从背后诋毁过,多亏了林杨和蒋川的回护。凌翔茜慢慢学会收敛自己的傲气和直率,很多时候和坚决不说“对不起”的尊严相比,少惹点儿麻烦才是真理。 何况,她真心希望所有人都能喜欢自己。每当听到对自己不好的评价,她就会郁闷上半天,思索究竟是自己的错还是对方小心眼儿,如果是对方小心眼儿,那么有没有补救的办法…… 凌翔茜几乎忘记去想,究竟是什么让一个公主变得低三下四。 “你刚才干什么了?什么故意不故意的?”陆培培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尖刻,凌翔茜心底尚未消磨光的骄傲让她“呼”地起身。 “我来跟你道歉是因为我的确无心,也是我的涵养决定的。你自重!” 陆培培瞪着杏核眼,半天没说出话来。 潇洒转身的凌翔茜坐回到座位上之后,懊 恼地捂住了额头。 低下头迅速地发了一条短信:“蒋川你大爷的!” 蒋川很快回复了一个笑脸符号——“:)”。 “又谁惹你了?” 每当凌翔茜烦躁的时候,也许会选择性地告诉林杨自己的烦恼,却会发给蒋川同一条短信:“蒋川你大爷的!” 蒋川是她的出气筒,蒋川说话越来越尖刻,当她有发泄不了的怨气又放不下架子和修养去痛骂的时候,蒋川都会揣摩着她的心意,骂得痛快淋漓。 那个像影子一样的蒋川。 凌翔茜没有注意到,背后有双眼睛一直在观察着她从纠结到赔礼道歉,再到愤而起身最后回到座位继续纠结的过程。 和名字一样锐利的目光。 上午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打响,余周周后桌的米乔仍然没有回来。 李主任早自习查班的时候,发现米乔刚刚贴了满桌子的艾弗森的大海报,形成了花花绿绿的桌布,远处一看极为扎眼。她向来是铁腕主任,二话没说上手就撕。 李主任是个思想很老派的老师,在振华任教20年,现在仍然兼任七班的地理老师,上课时候最喜欢说的话就是:“想当年振华每一个年级只有六个班,大家整整齐齐穿着校服,上课时候思路活跃,下课时候还纷纷坐在座位上自习,任何时候都根本用不着巡查老师,安静得地上掉根针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样精英的振华,师大附中高中部根本连振华的尾巴尖都追不上。 中国有北大、清华齐名,可是在省内,只有振华,只有振华。 所以也根本不需要什么新校舍。李主任一想到伴随这个华丽的大楼拥进来的那些借读生和庞大的分校,就会心痛。 李主任对借读生和振华堕落现状的痛心疾首与面对艾弗森被毁容同样痛心疾首的借读生米乔之间的大战一触即发。 余周周有那么一瞬间,误以为嘴唇发白的李主任要背过气去了。 20年教龄,大风大浪的考验让她最终还是站住了,窝窝囊囊的班主任英语老师得到通风报信冲进教室,几乎是用拖的方式把米乔拉走了。 “我喜欢他,把他铺桌面上我就想学习了,你管得着吗?你管得着吗?” 米乔毫不示弱的吼叫在走廊里面久久回荡。 余周周也不是没喜欢过动画片或者武侠侦探小说里面的 男主角、男配角,然而像米乔一样被拖走的时候还高叫着“你敢撕我男人我跟你拼了”的家伙,还是第一次见。 不由得笑起来。 许久没有这种单纯开心的感觉了。真是嚣张的年轻啊,年轻真好。 鼻子有些酸。只是有一点点。 正在回忆早上米乔的壮举,抬起头看见林杨远远地跑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跑得校服领子都有点儿歪,“我们班主任一直在唠叨开学体检的事情,拖堂了,我来晚了。” 余周周点点头,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帮他把领子正过来了。林杨已经长得太高了,真的像一株参天的杨树。余周周的身高停留在厘米,看他的时候已经需要仰视了。 有些事情,你清醒过来都不会明白自己怎么会做得出来。 林杨怔住了,呆呆地站在那里不敢动,直到余周周缩回手,“嗯,这样顺眼多了。” 然后自顾自地向楼梯口走去,无比自然,仿佛根本没有发现林杨的羞涩、局促。 林杨刚刚那一瞬间的惊喜和悸动已经平息。 他不喜欢余周周毫不避讳、心如止水地给他正领子的动作。他准备了那么多话,想要跨过那道鸿沟。埋藏了一整年的话,畏缩不前,终于得到了她一句“我不怪你”,终于被她正视——忽然发现,对方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洋娃娃,连正领子这种暧昧的行为都无动于衷。 林杨揉了揉太阳穴,起步追上去。 辛锐在食堂看到余周周的时候,余周周正站在拥挤的窗口外围呆望着。 余周周不喜欢一切拥挤的地方。辛锐心想,这副样子等轮到她打饭的时候估计盆里面只剩下菜汤了。 刚要走过去打招呼问问要不要帮忙,突然看见从人群中挤出一个男生,端着一大盘子饭菜,站到余周周面前,傻笑了一下。 林杨?辛锐有些疑惑。 林杨是二班的班长,成绩好、人帅、性格又随和,还是省里物理、数学联赛的一等奖。不过,理科的第一名一直被楚天阔牢牢把持着,楚天阔长得比他帅,成绩比他好,甚至连喜欢楚天阔的女生都比喜欢他的多——辛锐不禁有些想冷笑。 既生瑜何生亮。 这个林杨,过得一定很痛苦吧。辛锐弯起嘴角,刚想转身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辛锐,你自己吃饭啊,你怎么自己吃饭呢,没人跟你 吃饭吗?” “妈的。”辛锐笑笑,对突然冒出来的陈婷说,“平时和我一起吃饭的女生有点儿事情。今天我自己。” 其实从来都是她自己。她和余周周很少在一起吃饭,余周周吃饭的时候喜欢发呆,细嚼慢咽,而她习惯于快速解决之后回班上自习,所以一直都是分头行动。 不过她可不希望被陈婷这种三八知道实情,好像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 “呀,那不是余周周吗?林杨也是我们小学的,他们俩怎么在一起了?走,去看看!” 辛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陈婷直接拉到了余周周和林杨面前。 “呀,林杨,好长时间没在学校碰见你了。你怎么和余周周一起吃饭啊?” 辛锐很想笑。在场的其他三个人永远都不可能像陈婷这样坦白自己的好奇心。 林杨似乎根本没想起来陈婷是谁,他耸耸肩,笑都没笑只说了一句“你好”,甚至都没有看辛锐和陈婷一眼。而余周周已经低垂眼神,开始把菜和米饭从盘子里面一样一样挪到桌子上,撤掉餐盘。 辛锐忽然有种被排斥的感觉,那两个人在一起时的姿态很像是……老夫老妻。 可是以前在一班的时候,从来没见过余周周与隔壁二班的林杨有什么接触。这种奇怪的气场让辛锐疑惑重重,直觉不想待下去,于是站起身说:“陈婷,我想去二楼吃,一楼没有烧烤窗口。” 陈婷完全不在状况,被辛锐伸手一拖就拖走了。 有种沉寂许久的不快再次漫过了辛锐。 这个余周周,不言不语,却和一个长得好看的校园风云人物关系很好。 我不是那种看不得别人好的女生,我不妒忌,一点儿都不。辛锐摇摇头,想要驱散心中的不快,专心上台阶,一步一步,朝着更高的方向。 8.开始吧,少年! 那两个人离开的瞬间,余周周听到林杨长出了一口气。 “那女人是谁啊……”他皱着眉头嘟囔着。 余周周摇摇头,坐到桌前,低头开始慢慢地吃东西。林杨打的饭菜都很清淡:白灼芥蓝、木耳炒鸡蛋、干煸四季豆、燕麦菊花粥。 “你不喜欢吃肉?”余周周很奇怪,她的印象中男生通通是一顿饭都离不了肉的食肉动物。 “你喜欢吃?我怕你不喜欢吃油腻的,所以……你等着,我再去……” “不用了,我挺喜欢的!”余周周叫住他,示意他坐下一起吃饭。 两个人安静地喝着粥,仿佛这里不是食堂而是自习室,他们正各自做着数学卷子。 林杨食不知味。这是从小到大他第一次和余周周面对面吃饭,昨天晚上半是深思熟虑半是一时冲动,发出邀请之后,半天余周周的短信才回复过来,他迟迟不敢按下“查看”按钮。 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希望对方答应自己还是干脆地拒绝。 半夜失眠,回忆在夜里闹得很凶。今天上学几乎迟到,校服里面这件套在白衬衫外的深灰色羊绒背心是他最喜欢的衣服,早上却鬼使神差怎么都找不到了。好不容易翻了出来,穿上了,又觉得有点儿做作,非常不好意思,于是中午出门前赶紧套上了校服才跑去七班找她,但是这样一来,背心被挡住,特意穿它的行为又变得没有意义了。 突然觉得自己的举动简直就像个女人。 林杨纠结得要死,越吃越燥热,干脆把拉链拽下来敞开怀,露出里面的羊绒背心。 然而马上就听见余周周的笑声。他抬起头,对面的女生笑容温和,竟然有几分安详。 “衣服很好看。”她说。 林杨羞耻得几乎想要去撞墙。 他深吸一口气,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周周,我有话对你说。” 背后突然有人喊:“林杨!” 不管是谁,你大爷的!林杨一脸灰败地回头去看喊自己的人,竟然是楚天阔。 “我正打算下午去找你呢,正好在这儿碰见你。咱们把两个班的篮球赛时间定下来算了,公开课预选赛的时间确定了,所以我们周三和周五下午有两堂自习,正好连着午休,时间充裕。再不定下来,路宇宁就要笑话我们班不敢应战了。” 林杨反应了半天,才点点头,“哦。 ” “哦什么哦,你丢魂儿了?”楚天阔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桌子对面仍然低着头在慢悠悠喝粥的余周周,有些惊讶。 “余周周?你怎么……哦,”他很快转了话题,“送别会的时间也定下来了,就周四下午第三堂课吧,正好和班里开学第一次班会时间一样,不以欢送为主题,省得你们尴尬。就当再回来开一次班会吧。” “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我知道了。”余周周抬头笑了一下。 “顺便告诉辛锐一声。” “你自己去告诉她吧。” 楚天阔惊异地扬起眉:“怎么?你们吵架了?” “你想多了,”余周周笑笑,“总之你亲自告诉她比较好。” 楚天阔没有追问为什么,点点头就道别离开了,走掉的时候还朝林杨挤挤眼睛,轻声说:“难为我一直没看出来你暗度陈仓。”林杨没说话,直接回了对方一胳膊肘。 楚天阔走后,林杨清清嗓子,发现刚才一口深呼吸之下鼓起勇气想说的话被楚天阔打岔打得七零八落,挠挠头想了半天,突然溜出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邀约。 “去看我打篮球吧。” 余周周没有抬头:“为什么?” 林杨愣住了,挠挠后脑勺,慢吞吞地说:“因为……我篮球打得不错。” 说完差点儿没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是什么理由? 余周周忽然想起《灌篮高手》,遥远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小学时候有一段时间她和林杨恢复邦交,那时候总会在他面前嚷嚷自己有多么喜欢藤真仙道、樱木三井…… 可是其实,她从来没有看过真人打篮球。 又想起艾弗森。米乔的男人,被撕掉了半张脸,尴尬地平躺在书桌上。 嘴角露出一丝笑:“哦,那我去看看吧,什么时候?” 本来因为自吹自擂而觉得很难为情的林杨瞬间绽开了一脸笑容,余周周忽然有种自己在养狗狗的错觉。 “我定下来时间就告诉你,一定要来!” 余周周看看他,点点头。 两个人都差不多吃饱了,余周周决定不再回避了,直视着他问:“林杨,你找我,是什么事?” 林杨盯着余周周的眼睛,好像要一路沿着心灵的窗子看进她的灵魂里面去。 “没什么事情。” “什么?” “真的没什么事情,”林杨坚定地摇头,“至少,现在没有任何事情。” 他端起餐盘站起身:“我校服领子歪了,手上没空,你帮我整整领子。” 余周周刚刚把面巾纸包揣进兜里,抬头诧异地望着他。 林杨倔强地盯着她,一副“你不帮我正领子我就不走了”的无理取闹的表情。食堂人来人往,余周周的心境忽然起了一丝涟漪。 她低下头,继续伪装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伸出手轻轻地把他的校服领子拉平整,只是指尖有些轻颤。 “好了。” “走吧,回班!”林杨笑得春光灿烂。 餐盘回收处叮叮当当的响声在宽敞的食堂里回荡,人声鼎沸,来来往往,在饭菜飘香的拥挤角落,纷乱了一整年的林杨,蓦然感到心里一片片拼图在此刻不紧不慢地归位,拼出一幅完整的画面。 “周周!” 在余周周回到班级门口的时候,林杨在背后叫住了她。 “什么?” “……没什么。”林杨无声地握了握拳。有些话,以后再说也来得及。 做到了之后再说也来得及。 “周三或者周五中午有我们班对一班的篮球赛,你必须来看!” 不等余周周做出任何反应,林杨转身就跑,宽大的白色校服被跑动带来的风撑起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马上就要飞起来了。 这一年,或者说,这十年他一直凭着直觉混混沌沌地拼接着的那幅地图,此刻已经清清楚楚地铺展到自己脚下。 这一次,他不想说。解释或者辩解、剖白或者发誓。 不再说永远。 但是再也不迷惑,再也不别扭。 “哈,我都听到了。” 余周周把目光从林杨背影消失的转角收回来,倚在门口笑眯眯的女生正是消失了一上午的米乔。 “你回来了。”余周周打了个招呼。 “说得跟小媳妇似的,啧啧,你一直在等着爷回来吗?” 米乔嬉皮笑脸地用食指抬起余周周的下巴:“来,给爷笑一个。” 余周周闻声绽放了最灿烂的笑容。 她只是觉得米乔实在是很有趣。 米乔倒是吓得退了一大步:“靠,从来没见过像 你这么配合的,你你你,你…… 你是谁啊?”说完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抓抓头。 “我叫余周周。” 米乔听到后略微挑了挑眉,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然后马上笑起来。 “哦,我叫米乔。” 她点头:“你好米乔。” 米乔抓抓头:“客气客气,你好,你……你能不能帮我个忙,跟我一起把书桌上的海报撕下来?” 余周周回头张望着惨不忍睹的艾弗森:“妥协了?” 米乔摇摇头:“不是,我要换一张。” 余周周笑出声来:“好,我帮你。” 她们一起蹲在桌子前用壁纸刀划破透明胶,不过难办的是,米乔为了粘牢用了太多的双面胶,很难清理。两个人一起折腾到满头大汗,马上要上下午第一节课了,桌子上仍然一片惨不忍睹。 “忍忍吧,明天贴上新的海报就都盖住了。” “嗯,我知道,”米乔拍拍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谢谢你,周周。作为回报,我会对刚才我听到的一切保密的。” “你听到什么了?” “那个不是你男朋友吗?” 余周周有些啼笑皆非:“不是。” “那他是谁?” 余周周想了想,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对于林杨是无法定位的。他不是朋友,不是普通同学,那么他是谁? 她摇摇头:“他……” “我知道了,他在追你。”米乔甩甩乱乱的短发,小麦色的皮肤因为刚才撕海报的劳动而透着健康的粉红色,笑得八卦兮兮,然而嘴角的弧度充满善意。 “不是……” “哎呀,你们就是喜欢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东想西想的,记住,返璞归真,那句英文怎么说来着,那个什么ground的……” “downtotheground?这个不是返璞归真的意思……” “老娘说是就是!从现在开始它就是返璞归真的意思,”周围的同学已经陆续就座,很多人都在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一大早上就被揪出去的米乔,可她毫不在意,仍然旁若无人地大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总之,直视你自己的感觉,他就是喜欢你,就是在追你,我一看就看出来了。” 余周周面红耳赤,恨不得冲上去封上米乔的嘴 巴。 她发现,在米乔和林杨面前,自己的记忆和情绪在一点点复苏。 除了恨以外的其他情绪。 9.人不狂躁枉少年 余周周不得不承认,篮球比赛果然还是要看现场的。 动画片里面,木暮公延一个三分球都能被定格四五次,每次定格都穿插一段回忆,欠缺了太多临场的紧张感。哪里会像此刻,男孩子们跑动时候球鞋和地板摩擦发出的尖利声音,喘息、争抢,还有运球时候篮球撞击地面制造出的仿佛心跳的“咚咚”声。 每当那些男孩子呼啸着跑过余周周眼前,她都会感觉到一种旺盛的生命力,有力地跳动在自己身旁。 两边啦啦队的呐喊让她也非常想要跟着喊两声,张了张嘴,发现到底还是少了点儿激情。 当时温淼他们和五班的足球比赛,在水泥地上,一点儿都不激烈,水平也一般般,却能让包括她在内的男生女生喊到声嘶力竭,甚至敏感小家子气到连对方的某些小动作什么的都通通看不惯。双方很快由加油升级到互相挖苦指责,最后就变成了六班、五班整体实力pk辩论赛。战场从足球场转移到观众席,最后需要双方老师出面才能调停。 因为对场上的那群人的认同,因为一种归属感,自然而然的捍卫之心。 现在的余周周,实在是喊不出来。 让她惊讶的是,她竟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辛锐。一班的同学都以为余周周和辛锐是特意回到一班为原班级加油的,于是她们顺理成章地被安排在了一班的阵营里面。 惊讶过后,余周周把目光投向场上,忽然明白了辛锐放弃午休自习的时间前来看她从来都不感兴趣的篮球比赛的原因。 楚天阔扬起手,朝裁判喊暂停。通红面颊上的汗水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充满热血生机的普通少年。 余周周忽然很想知道陈桉如果打球的话,会是什么样子。 站在场上另一边的是二班的阵营,一字排开,饮水机上的空水桶也被挪了出来。 两个同学用拖布杆使劲儿敲着桶身制造巨大的响声,气势如虹,只是形态不雅。人群中,一脸明媚地高声喊着“二班必胜”的正是凌翔茜。 余周周到篮球场边的时候,比赛已经不知道开始了多久,她询问了一下周围同学比分是多少,大家给出了五六个不同的答案。 她摇摇头,比分不重要,反正比赛结果只有两种——赢或者输。 现在领先的是二班,至于领先多少,余周周不关心。 林杨在场上的确很耀眼,余周周觉得他的水平比他跟自己炫耀的还 要好一些。自己刚刚到场边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分清队服,抬眼看到的第一个瞬间,就是穿着浅蓝色队服的男孩子朝着背对自己的方向起跳,漂亮的背影在到达最高点之后缓缓落下,出手的篮球转动着,“唰”的一声空心进篮,一气呵成,给人一种慢动作不停回味的错觉。 男孩子进球之后转过身,在欢呼声中笑得光芒万丈。 余周周这一刻才知道,林杨在篮球场上,是会浑身发光的。或者说他一直是个发光体,只是平时收敛着,给自己和别人都留有足够的余地。 多好的男孩。 余周周在那一瞬间终于承认,即使她心里曾经有那么一丝出于推卸责任让自己心里好过的怪罪,现在也在正午喷薄的阳光下被蒸发殆尽。 林杨一直都是应该这样明朗地笑着的,既不应该紧咬牙关低着头被他妈妈恨铁不成钢地打在后脑勺上,也不应该在自己失控的指责之下面红耳赤地沉默。余周周的视线渐渐从场上胶着的战况拉远,九月高远湛蓝的天空变成了巨大的幕布,放着名为过去的默片。呐喊声变成了嘶嘶啦啦的邈远噪声,她回想着关于林杨这个男生的一切,突然发现,林杨的人生中只要有自己参与的部分,总会生出变故,不是他倒霉就是自己倒霉。反之亦然。 余周周惊醒了一般看着场上。 我来看比赛,你不会就要输了吧? 场上的楚天阔已经做出了极大的努力,然而一班的确是沉默过分的班级,男同学普遍缺乏运动天赋,在成绩和体育的平衡上,一班与二班出色地印证了上帝的公平。 二班大比分领先。在比赛临近结束前,双方都有些急躁,二班认为一班输红了眼,一班则认为二班赢得不光彩。几个关于打手和走步的判罚引发了争执,当裁判又一次示意二班两罚一掷,一班场下的男女同学一起发飙,大批人骂嚷着“不比了不比了让着他们”,就结伴离开场边朝着教学楼走去。 “输不起就别比!” “我们输不起,还是你们班手段下作?打球时候那么多小动作,裁判瞎,我们也瞎吗?你看看,我们班长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一班的女生指着楚天阔额角上刚刚处理好的伤疤,有些激动。 林杨有些尴尬,楚天阔的额角的确是被自己落地时候拐出去的手肘撞伤的。 “都冷静点儿,场上还有裁判呢,好好地比赛,你们激动什么!”楚天阔试着控制场面,可是操场 上面人多嘴杂,他的嗓子有些哑。两边的观众早就自顾自吵成了一团,男生撸胳膊、挽袖子,女生叉着腰,场面一时极为原生态。 好像小学生。余周周退到一旁防止被误伤。她知道原因根本不在篮球比赛上。一班和二班的关系就好像文科班的三班、七班,对于他们这些还不成熟的孩子来说,任何竞争关系疏导不利都会有极大可能演变成相互间的仇视诋毁。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动手打人。 或许不重要了。大家时刻准备着,只是等待着八一起义的第一声枪响。 余周周微张着嘴巴注视着场上的混战。在自己的印象中一直都有点儿过分“端着” 的一班同学打起架来全情投入,一点儿架子都没有。 这样的事情,是会上头条的,何况这可是一班、二班。 再怎么早熟懂事、成绩优秀,说到底还是一群少年,青春期被关在教室里面从早上自习到晚上,激素只能委委屈屈地用青春痘的方式来泄愤号叫。终于有了机会,痛痛快快地打一架,不问是否正义,不问是否欠考虑。 年轻是有资格欠考虑的。 余周周只是愣了一下,就急急忙忙挤进了人群。她一直很讨厌人挤人的场面,讨厌和别人的身体接触,闻到其他人的体味,被踩脚推搡……然而那一刻,她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 必须把林杨拽出来。 虽然二班没有输,可事情最终还是变成了这副样子。如果林杨被打了,余周周觉得自己应该慎重考虑一下要不要转学。 不知道是谁使劲儿拉着她的马尾辫,余周周低声呼痛,不满地皱着眉头回头瞪了一眼,是个不认识的女生,横着眼睛大叫:“你凭什么推我?” 余周周愣了一下:“哦,对不起。” 女生已经准备好了大吵一架或者动手教训,在余周周的回应之下突然泄了气,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转过身重新挤进人群。 她认得林杨的队服,7号,远远地看见一个7号,就扯着对方的衣服把他拉到了场边,抬起头才发现眼前的人是楚天阔。 “呃,”楚天阔勉强笑了一下,“周周,谢谢你。” “不用谢,”余周周摆摆手,“是我拉错人了。” 说完就继续张望着寻找林杨可能存在的地方。 找不到,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余周周把手伸到脑后摸了摸 已经歪掉的马尾辫,索性把皮筋儿拽了下来让头发散下来,重新绑成一个低低的马尾,防止再有人拽她的头发。 皮筋儿刚刚绕到第二环,余周周忽然感觉到一双手覆上了自己的辫梢,接过了皮筋儿,把最后一环绑好,轻轻理顺了她的头发。 “你刚才是不是在找我?” 余周周转过身,眼前的林杨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不过显然降落的时候是脸先着地。 眼角乌青、颧骨红肿,却笑得比进球时还灿烂。 凌翔茜只看见楚天阔被混战的男同学们淹没,那些人挥舞着的拳头令人生畏,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出一旦打在自己脸上是什么效果。 可是仍然没有放弃,站在外围伸长脖子往里面看,寻找着那个人的踪迹。刚刚靠近了战斗中心一点点,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你离远点儿,误伤了怎么办?”是蒋川。 凌翔茜有些烦躁,她一把推开蒋川的手,继续沿着外围转圈,观察着战况。不经意间瞥见辛锐,站得离众人很远很远,双手插兜靠在篮球架上,嘴角还带着笑。 好像看得很开心的样子。 变态。凌翔茜在心里骂了一句,虽然她自己也承认,看比赛的时候,心情是复杂的,大声喊着二班加油,努力吸引楚天阔的目光,仿佛希望对方能注意到自己一样,甚至想要让他这个“对手”生气——虽然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多么幼稚天真的想法。 甚至很希望他惨败。非常希望。 凌翔茜突然望见自己正在寻找的白色7号,被一个女生拉出了战斗中心。竟然是余周周。 两个人对望一眼,彼此都吃了一惊,余周周说了一句什么,就匆匆转过头继续在人堆中翻找。凌翔茜忽然觉得余周周的神情非常自责,又好像在海难发生时四处寻找失踪丈夫的小妇人,柔弱而坚定——虽然认错了人。 她没必要再关注战况,目光锁定场边正在劝阻其他同学回班的楚天阔身上。凌翔茜无数次劝告自己,她不过就是从小到大终于遇到一个比林杨还要耀眼的人,于是错觉喜欢上了对方的光芒。可是在刚才一班大比分落后二班,而楚天阔仿佛一个悲情英雄般带领着那群扶不上墙的烂泥队员,徒劳地追赶仍然不肯放弃的姿态,还是撼动了她。 她甚至觉得心疼,一边希望失败挫伤他完美的面皮,一边又不希望看到他的骄傲被折损。恐怕对于楚天阔的失败,哪怕 只是一场小小的篮球比赛,她都比对方本人要在意得多。 终于鼓起勇气走过去,趁着周围没人注意,轻声问他,“没有被误伤吧?……额头上的伤还好吗?有没有碰到?” 楚天阔似乎没有工夫跟她多说,匆匆地一笑:“我没事,你放心,赶紧回班去吧,这里危险。” 然后转身就投入拉架事业中。 凌翔茜呆站了一会儿,有些黯然,拔腿朝着教学楼走去。 那一瞬间,忽然又希望哪个人能替自己狠狠地揍楚天阔一拳。 回班级的路上,凌翔茜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下,转过头主动喊了一声:“辛锐!” 然后拖慢了脚步等对方,笑笑说:“一起走吧。” 主动示好,顺便拉一个同盟,法不责众。 “你们班今天好像状态不大好。”凌翔茜为一班的失利找了个借口。 “嗯,其实本来他们水平就很烂。楚天阔带领的一群书呆子,肯定会输。” 凌翔茜愣了愣:“别这么说。” “楚天阔打篮球根本就不行,你们二班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他强。” 辛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平静,凌翔茜一时间搞不清楚她究竟只是客观评价还是真的对楚天阔有偏见。 一时无话。 敲门进班的时候,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们两个身上,武文陆黑着脸问,“去哪儿了?” 其实班主任的历史课已经开始半个小时了,公然翘课这种行为还是有些过分。仗着老师们往往对尖子生较为宽容这一点儿,凌翔茜才有几分底气。 “我们……原来班级有点儿事情找我们两个回去商量……”武文陆眼里的逼问让凌翔茜有点儿慌,故意说得含含糊糊,好给自己缓冲的时间。 “篮球比赛而已,”辛锐忽然把话接过来,“本来很快就结束的,没想到打起来了,拉架到现在。老师实在对不起。” “打起来了?”武文陆皱皱眉,朝辛锐点点头说,“你们先回座位吧,下次记得请假。 都是班干,起点儿表率作用……就算是真的有事情也要商量。” 话说完,就深深地看了凌翔茜一眼。 凌翔茜无措地望向不声不响就拆台的辛锐,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回应什么。 10.局部晴空局部多云 期中考试前的傍晚,余周周明显感觉到了彦一的情绪波动。他翻书的时候制造出巨大的噪声,翻页速度极快,头部夸张地左右摆动,让人误以为他的阅读速度已经快到了一定境界,可是常常又会把那几页颠过来掉过去地翻,明显是什么都没记住。 “我说,哥们儿,”米乔在后面轻轻戳了戳彦一,“咱别这样成吗?你镇定点儿好不好?” 彦一回头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呵呵,不过我不紧张。” “我问你紧不紧张了吗?” 彦一有点儿脸红,转过头去,克制着自己翻书的速度和声音,然而头仍然在夸张地左右摆动。 余周周侧过脸看他:“那我问你吧,你紧张?” 彦一迅速地摇摇头,复又点点头。 “一次考试而已,又不是高考,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年后你都不会记得这场考试。” 余周周试着安抚他的情绪。 彦一的眼里又爬满了疲惫的红血丝。他有些敷衍地笑,低头继续翻书。 “喂,哥们儿,”米乔继续捅着彦一,“你这速度到底是背下来了还是没背下来拿书泄愤啊?” 彦一一直是个慢声细语的男生,他回过头,认真地看着米乔,眼睛里面的较劲和威胁,让余周周在一旁看了都有些胆战。 “明天就考试了。你别烦我。” 米乔目瞪口呆,余周周知趣地不再想要安慰他,彦一重新夺回了翻书的自由。 余周周想起每当上课的时候,彦一忙忙叨叨在书上用五颜六色的笔画重点的样子,还有把老师的每一句话都记在笔记本上的那种神经质。余周周仿佛被诅咒了,每堂政治课必睡着,彦一总是会把笔记在课后借给她,可是那政治笔记越写越多,余周周自己看了都咂舌,想要从里面挑重点,都找不出条理。 可是,平时小测也好,做练习册也好,余周周都看得出,彦一的成绩并不理想。 她想告诉彦一,有时候过于绷紧,压力太大会崩溃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其实是最大的鬼话。 不过什么都没有说。她知道,此刻的彦一什么都听不进去。 正想着,忽然手机振动起来,两条短信同时进入手机。 “复习得怎么样?” 林杨,辛锐。 余周周回复林杨:“挺好的,拿第三应该没问题。” 又回复辛锐:“不好不坏,没什么感觉。” 她和林杨说的是实话,而说给辛锐的,反而是对方常常说给自己听的那句话。余周周不是很热衷于玩这些尖子生之间小小的钩心斗角和语言游戏,可是发过许多次短信后总结出来的规律就是,如果她说复习得很顺利,对方会回复“气人啊,我这边一塌糊涂,等着你考第一”;如果她回复“复习得很糟糕,烂透了”,对方会回复“得了吧,少跟我装”。 越相熟,回短信的口气就越随意,可基本内容是不变的。余周周从初三到高一的两年间,一直和辛锐在考试前进行毫无意义的扯皮,于是慢慢地喜欢上了“不好不坏” 这四个字。 辛锐如她料想的一样没有回复,倒是林杨回得很快。 “第三?” “对。第三的意思就是前面有一个第一,有一个第二。” 都能想象得出林杨气歪了鼻子的样子。 “你说,我这次能考过楚天阔吗?” 余周周愣住了。林杨的直白坦率让她有些羡慕。从来不会被别人压制的林杨,应该是很想要超过楚天阔吧? 她笑了笑,回复道:“第二名挺好的,我最喜欢第二名。” 余周周真心地觉得第二名是很美好的位子,再大的风雨,有第一名扛着,而且还有堂而皇之的进步空间。 更重要的是,屡屡考年级第二名的那段岁月,是余周周短暂人生中最最美好的时光。 林杨的短信很长时间才回复过来,余周周已经把政治原理都浏览完毕,手机才在裤兜里轻轻振动了一声。 “那我就一直考第二吧。你自己说的话,你要记得。” 我说什么了?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凌翔茜第一次在考试前感觉到了紧张。 最后一遍浏览地理书的时候,她让坐在身后的李静园随便说几个经纬度,自己尝试着在脑中定位。 “北纬40°,东经°?” “应该是北京附近吧?中国华北。” “嗯,对的。” 长出一口气,好像刚才不是自测,而是举着炸弹选择剪红线、蓝线。 下午自习课的时候,就总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甚至看历史书的时候每看到一个自己不熟悉的知识点,就会有种既懊恼羞愧又庆幸不已的感觉。 凌翔茜潜意识里觉得,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次期中考试,所有人都在猜测文科年级第一会是谁。凌翔茜想起楚天阔,他会不会也好奇于文科班的第一次练兵呢? 不能丢脸,绝对不能。 更何况,凌翔茜现在已经深深地觉得一旦考不了第一名自己就等于废了,现在的情况是武文陆对她一直有点儿意见,班里面许多借读生在陆培培的撺掇下也对她明枪暗箭放个没完,她需要这次考试,她需要这个年级第一来当作万灵药抹平一切。 平时整理好的语文基础题错题本,上面大量的字音字形题也许看不完了。凌翔茜有些纠结于到底是早点儿睡觉养精蓄锐,还是熬夜把错题本看完。 还在发呆的时候,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就打响了。 辛锐觉得看不完书了,她决定不去食堂吃晚饭,啃一口面包节省时间。拎着水杯出门打热水,在开水间看到楚天阔和林杨并肩站在窗台边撕泡面的调料包。 两个人都动作迅速,最后林杨哈哈一笑说“这次你又输了”,抱起泡面桶走到水龙头前准备灌热水。 楚天阔惊奇地问道:“你怎么能每次都泡得这么快?” 林杨轻轻摇摇食指:“不如你告诉我,你怎么能每次都考第一?” 楚天阔笑了:“我告诉你,第一也让给你,下次泡面你就让我一次,同意吗?” 林杨摇头:“谁乐意当第一啊,咱就喜欢第二名。” 楚天阔凑到他身边,拧开水龙头接热水:“为什么?” 林杨半天没说话,正当辛锐以为他们之间的话题已经结束了的时候,才听到林杨慢慢地说:“因为有人喜欢我考第二。” 声音里面有点儿受宠若惊,还有点儿小小的炫耀。 楚天阔更加好奇,“谁,凌翔茜吗?” 辛锐把水杯的盖子轻轻盖好。 “怎么会是她?这丫头现在眼里还有我吗?你自己心里清楚。” 林杨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不满,却含着十二分的揶揄。辛锐余光看到楚天阔不置可否地笑笑,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知道了,是余周周。” 林杨的揶揄瞬间都被反弹回了自己身上。楚天阔靠着墙,笑得意味深长,一副“小样,敢跟我斗”的胸有成竹。林杨呆愣愣地看他,不知不觉泡面里的热水灌得太多已经溢了出来,他号叫了一声就把泡面 扔了出去。 楚天阔连幸灾乐祸的笑声都是温和节制的,好像有种特殊的磁性。 为了偷听他们的谈话,辛锐已经装模作样地在水池前涮了五六遍杯子了,她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水杯烫得她手心发痒,低下头匆匆离开,什么都不想再听。 原来林杨被楚天阔压在第二名,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难过、尴尬。原来余周周表面冷淡平静,其实也是会说些呵护男孩子的甜言蜜语的。原来凌翔茜是被他们都知晓的女孩子,原来自己站在他们身边这么久都是透明人。 原来一直以来难过的只有自己一个人。 辛锐突然感觉到明天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变成了自己的一场没有观众的独舞。 文科班考场的安排很简单,三班和七班的同学穿插着从门口处第一桌开始按顺序后排,排座位的顺序是依照中考入学成绩。所以理所当然的,余周周坐在第一桌,紧接着是凌翔茜,然后是辛锐。 至于第四桌是谁,好像没有人关心。 辛锐盯着凌翔茜的后背,她脱了校服,露出里面漂亮的嫩黄色休闲衬衫,后背有一块蝴蝶状的镂空,晃得辛锐眼睛疼。 把你的校服穿上,好吗?你不冷吗? 第一科语文的监考老师已经踩着预备铃走进教室,辛锐伏在桌子上,冰凉的触感冷却了她的右半张脸。 很快,教室里面就只有圆珠笔划过纸面的时候微微发出的轻响。 辛锐一直深低着头,脖子都有些疼,也不愿意抬头去看那只蝴蝶。 语文考试完毕,凌翔茜一直有些惴惴不安地等待余周周回头,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好像只要对方回头笑一下,两个人打声招呼就天下太平、万事圆满了。 凌翔茜不安地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在乎别人的反应。 眼角眉梢的喜欢和厌恶,哪怕是一个无名小卒对她的差评都能让她辗转反侧。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正在她皱眉的时候,余周周转过头来了。 “下午考试是几点钟?” “一点半。” “谢谢。” “周周!”在她即将转回头的时候,凌翔茜叫住了她。 “考得怎么样?”凌翔茜明知道其实什么都问不出来,无论对方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话,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指导意义。 余周周想了想:“好像大家考完语文都会很开心,因为即使不会写的题也都胡编乱造把空白填满了,是对是错就不用关心了。我觉得考得还好。” 凌翔茜愣了愣,突然感觉到放松许多:“是吗?下午的数学好好加油!” “嗯,”余周周点了点头,“你也是。” 余周周说完之后就站起身去食堂吃饭,凌翔茜注意到身后的辛锐许久没有动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不想要回头跟她说话。 她还记得这个女生当着班里所有人的面在武文陆眼前拆自己的台,却一副无辜的样子。明明是又冷漠、又怪僻的女生,偏偏总是和班里最大的八婆陈婷混在一起,让人看不懂。 如果第一不是自己,那么她宁肯那个位子留给余周周,也一定不可以是辛锐。 一定不可以。 余周周刚走出教室没几步就看见了奔奔。周围人很多,她并没有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那个叫柳莲的女生正扯着他的袖子撒娇,奔奔却侧过脸朝余周周眨眨眼。 余周周回了一个白眼。 走在路上,听到让她莞尔的对话。 “文言文第三题你选的是什么?” “第三题?” “就是让选择和画线句里面‘然’的用法相同的一项。” “哦,哦,那道题啊,我选的……好像是c。你呢?” “完了,那我做错了,我选的是b,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说什么呢,肯定是我做错了……算了算了,不是说好了不对题吗?考完了就算了,对什么题啊!……对了,基础知识病句那道题你选的是哪个选项?” 正在傻笑,突然马尾辫被人轻轻拉了一下。 “傻笑什么呢?” 是林杨。余周周发现,他已经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得太过频繁了,他们几乎没有一天不遇见,而且往往都是在食堂,所以不可避免地一起吃饭。 就好像事先约好了一样。 林杨似乎还在埋怨绯闻传得不够猛烈的样子。 “林杨……”余周周刚想开口说,你能不能让我自己吃一顿饭,突然想起下午马上要考数学,她不想这么不给他面子,情绪波动考不好就是自己的错了。 “什么事?”林杨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凑过来。 “我……”余周周一 时语塞,“……你……文言文第三题你选的是什么?” 第一页上,幼儿园的小朋友们纷纷拎着挂历纸飞奔,领头的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只看得到背影,迎着夕阳。 第二页,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地狼藉,旁边歪倒着一个饭盒。作者似乎生怕他看不明白,用箭头指了一下地上的那一摊污渍,附上六个字:“西红柿鸡蛋汤”。 应该是画得太差了,生怕唯一的读者看不懂。 林杨忽然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一页页小心地翻着,最后一页上什么画面都没有,只有三个单词。 tobecontinued(未完待续)。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 1.尘埃落定谁的心间 “你听周杰伦的新专辑了没?超好听!”陈婷自说自话坐在辛锐身边,剥青橘子的时候,汁水溅到了辛锐眼睛里,她丝毫没有发现辛锐流泪的左眼,依旧自顾自说着。 “现在凌翔茜和余周周的分数咬得特别近,凌翔茜数学分,比余周周高了5分,但是余周周的英语和语文加在一起又比凌翔茜高了12分,历史、地理两个人差不多,但是余周周的政治砸了——特别砸,砸得难以想象,凌翔茜93分,她才77分,这一下子就没救了。你说多奇怪,老师不是一直说文综三科里面,政治最容易学吗?” 辛锐抿着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这几天,辛锐的加法、减法、心算已经磨炼到了光速。加完一遍总分,又用分数差来计算一遍,正着一遍,反着一遍,加法一遍,减法一遍…… 无论怎么算,她的分数都不可能超过凌翔茜了。不管怎么算,最后的得数都一样。 数学砸了,语文一般般,英语一般般,文综成绩不错,只是没好到可以抹平差距的地步。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从来没有期望自己考上年级第一,所以没考上也是理所当然,不会尴尬丢脸。 辛锐抬起头遥望凌翔茜明媚的笑脸,想要给余周周发个短信,掏出手机,却在磨光的黑屏上映照出了自己的脸,黝黑冷硬,嘴角难看地耷拉着。 偏开脸,感觉到陈婷的橘子汁又溅到了眼里。 林杨这几天开心得不得了。 文科年级第二余周周,理科年级第二林杨。 他恨不得拉住每个过路的人问一问:“这种组合是不是很般配?” 大家的心情都很好,林杨春风得意,凌翔茜松了一口气,楚天阔一如往常,余周周波澜不惊。林杨甚至想起一首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每天中午一下课,他就乐呵呵地跑到七班的附近转,等到余周周走出来,便不远不近地尾随,要到食堂了就快走几步拉拉她的马尾辫,摆出一副“真的好巧啊”的表情。 今天的行动和往常一样顺利。林杨满意地看着余周周略显疲惫的笑容,似乎对于这种巧合已经无奈到极致了。以前的林杨会觉得这样的笑容让他受伤愤怒,现在的他看清了心里的那张地图,把余周周当成了和奥数、物理一样需要付出大量精力去攻克的顽石。反正她总有一天会习惯他,总有一天,会把他当成亲人,或者,别的 什么人。 亲情这种东西从来都没什么神秘的,从不知不觉开始,不断地在一起,不断地提供温暖和爱,最后,她就一定离不开他。 弥补那份因为他的无心之失而缺失的亲情。林杨那样坚定地认为,这样慵懒淡漠的余周周,是需要拯救的。 只是亲情而已。至于其他的感情,林杨哪怕在心里想起都会脸红得不得了,他决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定暂且搁置。 林杨突然感觉到背后攀上了一双手。 路宇宁像个幽灵一样从林杨的背后跳出来,嬉皮笑脸地对余周周说:“妹妹,我们几个终于找到你了。这一个多月林杨一下课就脚底抹油,兄弟都不要了,原来就是来找你呀……” 余周周面色沉静如水,听到这些话毫无反应,仿佛活蹦乱跳的路宇宁只是一幅初级水平的静物素描。 “我代表我们兄弟几个,恭喜你继凌翔茜和蒋川之后,终于当上了三姨太!我告诉你,别生气,其实你才是最幸运的,在所有小说和电视剧里面,三姨太往往都是最受宠的那个哟!” 林杨吓了一大跳,一脚踢过去把路宇宁踹了个趔趄。路宇宁依旧笑嘻嘻地看着余周周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少爷就这点不好,脾气太大,太大。不过,纨绔子弟都这样,你多担待着点儿。” 余周周靠在桌边安静地看着他们打闹,淡淡地笑。林杨忽然意识到这种笑容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不耐烦。 “路宇宁。”林杨不再笑,停下压制路宇宁的动作,表情严肃地喊了他的名字一声。 路宇宁愣了一下,吐吐舌头转身就跑。 余周周和林杨相对无言。林杨觉得万分尴尬,他刚想要挤出一个笑容转移话题,余周周好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开口:“林杨,我这一个月,饭卡总共才花了20块钱。” 林杨没想到余周周开口想要说的竟然是这个,他有些局促地挠挠头,“我只是没有让女生花钱的习惯,要不,你要是觉得这样不好……这顿你来刷卡?” “我说的不是这个,”余周周哭笑不得,“我是说,我们不要一起吃饭了。” “又不是特意,”林杨睁眼说瞎话,“只是很巧总是碰上嘛,我也是自己吃,你也是自己吃,凑一桌也没什么啊!” “我们是碰巧吗?”余周周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林杨语塞,有些尴尬地看着她。 “林杨,我是想说……” “我知道,”林杨有些急,“我知道你又想说你不怪我了。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怪我了,我想告诉你,负罪感折磨了我一年,现在我再也不愧疚了。那只是一个巧合,我不知道因为和我的见面会推迟你们全家出游的时间,更不可能知道他们会在这期间出事。我没有办法预知,也没有办法阻止。如果一定要补偿,我没有办法把失去的一切给你找回来,但是我可以代替他们来……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脸红得像要滴血,“照顾”二字始终没能说出口。 “林杨,我……你没必要补偿我。”余周周的声音像是给林杨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点儿必要都没有。” “当初我在电话里面太冲动,希望你体谅我当时受的打击太大了,口不择言。我已经说过了,那根本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也不是我的错,我早就想通了,我没有沉浸在什么过去的伤痛中,就好像eva里面心灵受创伤的自闭症儿童碇真嗣……” 余周周微笑了一下,想要开个玩笑,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笑。 “我很好。也许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你也要体谅我不可能和以前一样那么无忧无虑,但我也不是什么心理疾病患者。给我时间,我会慢慢恢复。我活得好好的,没有自暴自弃,没有放弃学业,你没有必要自责,更没有必要像监视我一样补偿什么。” 林杨低着头,很长时间没有回答。余周周说出这些话之后,心里并没有像想象中那么好受。 “也许我不是在补偿你,”林杨抬起头,“我是在补偿我自己。” “林杨……” “道理我说不过你。不过你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你眼睛里面没有热情,你不喜欢笑了,没有活力,也没有……没有梦想……我想让你变回来。”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余周周笑了。 她要如何告诉林杨,她的梦想已经死了。余周周从小到大仅有的执念就是要变得更好。无论是故事比赛,还是奥数,或者振华,都只是“变得更好”中的一部分。曾经她从来没有思考过为什么要努力地积极地过日子,为什么要勤奋学习做个好孩子,就像奔奔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做个闲散的不良少年。她只是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这样是对的。 只有当梦想渐渐清晰,她才知道,她只是想要让妈妈过上好日子。妈妈的前半生她无法扭转,甚至孤儿寡母和私生 子的印记早就以她难以想象的方式给自己打上了烙印,但妈妈的后半生是她可以改变的。 她为了这样一个幸福的机会,断然拒绝了幻想世界中兔子公爵提出的邀约,抛去女王的荣华富贵,专心地跟着妈妈,冒着冷风一步步走完漫长的旅程。 命运的确给了她们机会。余周周自认她没有浪费这个机会,她是那么努力地想要幸福。然而妈妈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挣扎的必要。 余周周在烧纸钱的时候从来不会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妈妈收钱吧”,她不相信人死了之后会有灵魂,所以也不相信什么“妈妈会在天上看着你”一类的鬼话。 夜深人静躺在床上,她问自己,如果她现在堕落成一个小太妹,或者辍学去要饭,又能怎么样呢?如果这一刻周沈然和他妈妈再次出现,又能怎么样呢? 他们忏悔或者继续辱骂嘲笑,妈妈都听不到。 妈妈听不到,她就不在乎。 余周周忽然发现自己的生命自由了,自由到了她下一秒钟就可以背起行囊去远方流浪的地步。她蜷缩在床上,被恐惧和空虚深深地包裹。 一整年的时间,生活对她来说就是苍白一片。她像是关闭了所有感官,如果不是陈桉一直不放弃地每天给她打电话、发短信、陪她聊天,要求她像以前一样给他讲述自己生活中的事情——那么,她会不会变成第二个绫波丽? 怎么还可能变回去?她盯着林杨的脸,盯到视线一片模糊,伸手一摸,竟然是眼泪。 她看不清对面人的反应,索性转身走掉。 凌翔茜抱着《人类群星闪耀时》站在一班门口安静等待,她心情愉悦,笑容安恬,周围路过的同学很难不多看她两眼。 楚天阔走出来,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 “刚睡醒?” “嗯,”他略带歉意地揉揉脸上因为睡觉而印上的褶子,“你看完了?” “看完了,谢谢你。”她把书递给他。 “对了,恭喜你,我听说你考了第一。虽然不出我所料,不过还是恭喜你。” 凌翔茜似乎看见自己心里开出了一朵花。 “要是这么说,我得恭喜你多少次?恭喜多没意思啊,什么时候你也失手一次,让我们小老百姓看个笑话,到时候我一定来笑话笑话你。” “失手?好啊,最好赶在高考的时候,让你一气儿看个大笑话。” 凌翔茜脸色微变。 他生气了吗?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楚天阔被她突然间急急忙忙的否定给弄得一头雾水,凌翔茜平静下来后,不禁又开始笑自己傻。 “我……我回去了。”凌翔茜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好,有什么喜欢看的书再找我。” 她有些苦涩地笑笑,看着楚天阔转瞬消失在一班门口的背影。 好的,再见,图书馆先生。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 2.我的骄傲无可救药 圣诞夜的晚上,余周周独自站在站台上等车。 辛锐从期中考试之后不再愿意浪费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站在站台上发呆闲逛,总是一个人留在教室里面自习一个小时再离校。 余周周轻轻地将左右脚交替站立,缓解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脚。 圣诞节和班里几个同学交换了贺卡,米乔和彦一欣然收下,然后一个笑话她字写歪了,另一个则道歉足足有十遍,只是为了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买贺卡回赠余周周。 余周周笑笑,从小到大,自己总是能遇到让人温暖的同桌或者后桌。 彦一终于在厚厚的笔记前倒下来。他伏在桌面上,余周周突然有种他累得已经无法再起身的错觉。 彦一的期中考试成绩并不好。每下来一科成绩,他的脸色就会灰白一分。 有次体育课赶上余周周生理期,她就留在教室里,发现彦一也不出去上体育课。 这时候她才发现,彦一从来都不出去上体育课。文科班男生少,老师也是放任的态度,彦一一直都把体育课当成是自习课来利用的。 余周周苦着脸趴在桌子上,突然开口问:“彦一,你为什么这么努力?” 彦一有些戒备地看了看余周周:“我又不像你,不努力学习也能……”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个好成绩?” “因为……我想要考个好大学。” “那又为什么?” “考个好大学,继续读研究生,然后找个好工作。”面对余周周平淡无谓的态度,彦一也渐渐放开了。 “赚钱,娶个好老婆?” “……嗯。”怎么说得这么轻松……彦一有些脸红地看了一眼语气平常随意的余周周。 “老婆孩子热炕头,”余周周笑了起来,“那么从好大学走出来的成功人士呢,就是更漂亮的老婆、更健康的儿子、更热的炕头。” “……”彦一已经想要撞墙了。 “但是呢,”余周周自顾自说起来,“你的儿子也许不聪明,聪明又可能不努力读书,努力读书有可能也考不上好高中,等他考上了好高中……” 她停住,回头用晶亮的眼神盯着彦一:“于是他又变成了现在的你。” 彦一忽然觉得有一种无力感,他努力地将余周周刚才所说的话都赶出脑海,只是低着头,仿佛对自己催眠一般:“我听 不懂你的道理,我只是知道,不能浪费爸妈的钱。 我家不富裕,可是为了让我到振华借读,他们求人托关系花了五六万,我没时间想这些道理。” “我没有跟你讲任何道理,”余周周笑了,“彦一,你有梦想吗?” 彦一把目光胶着在数学卷子上,不想理她,嘴里却溜出一串:“老婆孩子热炕头。” 余周周大笑起来,彦一也醒过来似的,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其实……”彦一顿了顿,“我小时候学过画画。学了好长时间,大约有五年多吧。 我们老师说我速写画得特别好,色彩弱一些,但是布局很出色。不过,我爸妈说那不是正经用来谋生的东西,所以上了初二我就不学了。” “所以?” “所以……我很想做个漫画家。我想去东京,跟着某个漫画家,在他的工作室做助手,然后学成之后回来……”他说着说着有点儿激动,然后愣了愣,又伏在桌子上继续钻研着解析几何,不再理会余周周。 余周周托着下巴望着远处的蓝天。 和辛锐很像的梦想。 怪不得,温淼会说:“东京很远。” 三班的英语外教课老师是个澳大利亚来的老头,瘦瘦的,总是让人觉得他被风一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吹就要倒了。凌翔茜有时候会很羡慕那些外国的家伙,仿佛生活得毫无负担,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欧洲、北美、巴西、印度、中国、日本、蒙古……这个老头子的足迹踏遍了全球。 他对于中国学生在他的课上做作业的行为十分无奈,却也没有办法。毕竟高考时候,考口语只是走过场,时间紧迫,没有人乐意陪他在课堂上聊些无聊话题。 一见到外教就怯怯地问“whatdoyoulikeaboutchina,doyoulikechinesefood?(你喜欢中国的什么,你喜欢中国食物吗)”的幼齿时代过去了。 让凌翔茜吃惊的是,死气沉沉的课堂上,辛锐竟然是少有的几个积极分子之一。 她对辛锐这个阴沉女生的印象始终是“高考不考的我就不学”这种水准,此时此刻,她的踊跃发言让凌翔茜费解。 辛锐的口语并不是很出色,中式英语的痕迹非常重,应该是缺少跟外国人交流的原因。虽然说起来还算流利,交流起来也不成问题 ,只是远远算不上出色。 凌翔茜百无聊赖地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课,突然听见老头问起有没有人在公共汽车上遭遇过小偷。 她不喜欢举手。老头以前说过,他希望学生们想到什么可以直接站起来说,甚至还鼓励大家:“只要站起来一次之后,第二次就会变得很容易、很自然,你们会爱上这种勇敢站起来畅所欲言的感觉的。ipromise(我保证).” 于是凌翔茜抽风了一样想都没想就站起来,开始用她从小就跟着迪士尼英语、许国璋英语、剑桥少儿英语一路练出来的美式发音讲述自己在公车上遇到贼的经历,讲着讲着就发现老头的神色有些怪,周围也有些同学纷纷停下笔,看看她,又看看她身后。 凌翔茜停下来,转过身,发现辛锐也站着。 刚才在她没抬头的时候,辛锐举起手,老头随手一指这个在今天课堂上已经是第五次发言的女生,没想到辛锐还没有开口说话,她左前方的女生忽然站起来开始用流利的英语回答问题。半张着嘴巴的辛锐从惊讶到阴郁,几次试着开口想要插几句话,却在对方流利的攻势下不得不尴尬地闭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嘴巴渐渐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凌翔茜轻轻地捂住嘴巴。 做作。 凌翔茜吐吐舌头。 做作。 “sorry!”凌翔茜说。 做作。 辛锐的心里面似乎只剩下这一个词。当凌翔茜翩然出招惊艳一室之后,就匆匆地坐下,表现出这一切只是自己的无心之失的样子。 留下辛锐一个人站在那里,老头示意辛锐可以继续了,可是辛锐忽然发现,在听过凌翔茜的英语发音之后,她已经无法开口了。 无法开口,有种恐惧突如其来。面前好像又是初中语文老师那张冷峻的脸,她满脑子嗡嗡乱响,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说不出,抬起眼,看到的是当年余周周同情和鼓励的眼神,渐渐模糊。 3.返璞归真 家里的电话响了,大舅妈在烧热水,大舅在卫生间,余周周放下钢笔跑到客厅接起了电话。 “喂,您好。” “喂……请问是余周周家吗?” “我就是,您是哪位?” “……我是爸爸。” 余周周安静了几秒钟,然后继续用平静的声音说。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哦,您好。” ………… 这一年的冬天,陈桉没有回家乡。他的工作在上海,遥远得让余周周怀疑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仿佛一只南迁的候鸟,远离冰封千里的家乡。 小心翼翼地拨通他留下的电话号码,刚刚响了两声,陈桉就把电话挂断了。余周周放下电话,不出半分钟,电话铃响了起来,不用想都知道,是陈桉打过来的。 陈桉做事永远很贴心,他知道余周周在大舅家住着,电话费还是能省则省的,所以总是他打过来。 余周周定了定心神。 “喂?” “周周,新年好。” “……新年好。”余周周干笑了两声。 “最近学习生活一切都好?外婆的情况有没有好些?” “好,都好。” “那你找我有事情是吧?” “对,”余周周盯着窗上厚厚的窗花,“刚才我……爸爸……打电话来,说要见见我。” 元旦之后再上一个星期的课,就是期末考试。 林杨最终还是被路宇宁和蒋川他们踢出了中午大锅饭的队伍。 “你丫拉着一张钟馗的脸给谁看呢?!该上哪儿吃上哪儿吃!” 他端着盘子漫无目的地在食堂里晃荡,不知道在找什么。一排排空座位从眼前溜过去,而林杨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满意的座位。 两个高一的女生打打闹闹地从他身边经过,其中一个不小心把端着的一盘子西红柿炒鸡蛋倒了一地,林杨白校服上溅到一片菜汤。 熟悉的记忆扑面而来,林杨怔怔地盯着地上的西红柿炒鸡蛋许久,旁边的女生几次道歉,他都冷着一张脸没有反应,对方快哭出来的那一刻,他突然站起身,朝门外跑过去。 一个月前,余周周的那番话让他满肚子救世主的热情憋成了冷石头,林杨告诉自己,余周周的确不需要他。 她有自己丰 富的世界。她过得那么平静,假以时日,她会慢慢淡忘掉伤痛。就像小学毕业,他通过凌翔茜和蒋川得知周周家里面真实的情况,很是心疼了一阵,把她当成童话世界里面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的人物,需要关爱和保护。没想到初中偶然遇见时,她在另一个世界,和另外的朋友笑得那么灿烂、那么自由。 她并不需要补偿。 林杨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也许她并不需要自己,但是自己需要她。 一路狂奔至七班门口,在大冬天呛着冷风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了四百多米,他停下来的时候扶着墙几乎想要吐。 “余周周今天没来上学,你白来了。”门口靠着的短发女生顶着大大的黑眼圈,瘦得像个大烟鬼。她把校服反着穿,背面朝前,两只空袖子好像幸灾乐祸似的晃来晃去。 “……你怎么知道我来找……” “你不是在追她吗?我好长时间没看见你了,以为你放弃了呢,正惋惜男人的毅力,你就又出现了,不错不错。” 林杨几乎要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他两分钟前刚刚作的决定,这个女生怎么一副她早就知道的样子?而且还说得那么直白…… “你怎么知道我……”想了想,眼睛突然亮起来,“余周周跟你说的?” 女生意味深长地一笑,林杨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儿发寒。 “别他妈那么多废话,要不要我帮忙?” 林杨摇摇头,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女生起哄的手段,以前曾经在初中被一个至今也没见过的外班女生倒追,他碍于面子不和那个女生计较,可是那个女生的所谓姐妹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蹬鼻子上脸,差点儿没把他逼得跳楼。 “我这个军师跟那些白痴女生可不一样,”她神秘地摇摇手指,“看样子你光有决心没有计划,头脑一热就狂奔七百里加急来这儿告白了?啧啧,这智商,真愁人。 就按你这策略,呵,你就慢慢追吧,估计你们俩进展到牵手那一步的时候我都快入土了,要是以后生孩子了,我可能在阴间都已经还完房贷了。到时候给孩子起好名字,就写在白纸上烧给我看看哈!” 女生大大咧咧的一段话让林杨差点儿当场喷鼻血。 “怎么样,考虑考虑?” 林杨几乎是凭借直觉便相信了这个女生。 “那,拜托了。谢谢……”他正色道。 “我不乐意听那些 虚头巴脑的。”女生歪嘴一笑,转身回班,几秒钟后拎出三张数学卷子、三张历史卷子。 “晚上做完了给我,我们明天要上交。” 林杨脸色灰败:“历史卷子也要我做?” “不不不,我们那个历史老师武文陆先生精神不大好,这张所谓的年代线索整理卷,其实就是把这个东西从头到尾抄一遍,”女生说完就递给他另外三张历史卷子,这三张上面满满的都是字,“你照着这个抄就好。” “抄卷子你都懒得抄?不是都有答案了吗?” “当然懒得抄,我要不是想偷懒,干吗帮你?作为余周周的后桌,我还看不上你呢,勉为其难帮帮你,你倒还有意见?你现在反悔也可以,我不阻拦,不过相信我,有我在,你想追到她,估计真得等我入土以后。” 林杨头脑一片混乱,他已经回忆不起他是怎么从食堂换影移形到这个地方变成包身工的。 “所以呢,为了那个黑脸包公不要一天到晚找我麻烦,你就乖乖地把卷子抄好了给我——你知道你手上那三张写好的卷子是谁的吗?” 林杨这才拎起卷子去看侧面的姓名栏。 余周周三个清秀端正的字像篆刻一般印在左上角。 “我从她桌洞里偷的。” 女生虽然声音发虚,可是嗓门很大,这种事情被她光明正大地吼出来,林杨不由得留心看了看走廊两边有没有熟人。 “记住了,放学前,最好是第一节晚自习下课的时候抄好了给我,不许迟到!” 林杨点头如捣蒜。 “对了,我叫米乔,是余周周最好的朋友。呃,现在还不是,过几天就是了,你记住了,跟着我混,有肉吃!” 米乔说完之后咳嗽了几声,低声咒骂了一句“走廊里真他妈冷”,就晃晃荡荡地进屋了。 林杨拎着手里的九张卷子,梦游一般上楼回班。 突然,弯起嘴角,好像生活中终于有了一个甜蜜的目标一样。 然后才想起,米乔都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怎么帮他? 不会是……被耍了吧? 余周周听到手机振动的声音,拿起来一看,是林杨的短信。 “你生病了吗?” “应该是感冒了,发烧,放心没什么大事。” “好好吃药,多喝热水,穿暖和一点儿,别看 书了,多睡觉,好得快。听话!” 余周周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她想都没想就回复了一条:“你知道观世音为什么想要掐死唐僧吗?” 她相信林杨一定看过《大话西游》。 林杨的短信回复得很快:“可是到最后,她还是下不了手啊。” 余周周翻了个白眼,栽倒在床上。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之后,她晚上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发高烧,昏昏沉沉的。今天早上才退了点烧。 身上一股酒的味道。似乎是大舅妈坐在身边用酒精给她擦了一晚上身体:额头、耳朵、脖子、手心、脚心……一遍又一遍,用最古老的办法试着降温。余周周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妈妈又回来了,初三她出水痘的时候连发了一个星期的高烧,也是这样昏沉的午夜,床边的人影模糊不清,却有一双那样温柔的手,拉住,就再也不想松开。 她不知不觉哭了一夜。 爸爸在电话里面说,希望余周周能跟他们一起过年,那时候她还没有给陈桉打电话,就自作主张地拒绝了。对方在电话中沉默了半晌,说:“我年前年后都要出差,只有过年的时间比较宽裕。” 余周周忽然很想笑:“是吗?可是过年的时候,我没有时间啊。” 电话那端安静了一会儿:“好吧,我年后再联系你。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谢谢,再见。” 午夜梦回,余周周在心里承认,她是高兴的。 她并没有告诉陈桉,当时有一种渴望报复的兴奋感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甚至在高烧不退的情况下,仍然跃跃欲试想要爬起来——尽管不知道爬起来要做什么。 原来还是有执念,还是想要做点儿什么,哪怕只是甩一个耳光,说一句狠话,或者用最最世俗的方式去辱骂和炫耀。 她想要见到他和他们。她现在退无可退,破釜沉舟,没有任何值得担心和在意的人,除了她自己。 余周周知道,那一刻,她是甘心去做一颗自杀性炸弹的。 她等待着引线被点燃的那一刻。 辛锐在公车上几乎冻僵了,不得已放弃座位,站起身跳了两下试图缓过来。 窗外绚烂的霓虹灯打在厚厚的窗花上,映出流溢的光彩。今天的外教课,她做完了一整套解析几何的专项练习,直到看见坐标轴就想要呕吐。 音乐课、美术课上,老师用大屏幕放欣赏片段的时候,她一直拿着抄写了成语和英语单词词组的便笺低头背,仿佛沈屾附体。更不用提隔三岔五逃掉的体育和课间操。 只有外教课,她积极地发言,因为她觉得,英语口语是很重要的技能和门面。 门面。让自己“上档次”,变成像余周周和凌翔茜那样的女生的门面。 只有辛锐自己知道,她为了变成另一个人付出了多少努力。当初余周周居高临下地帮她,以为她所要的只是好成绩,摆脱所谓的差生待遇。 其实辛锐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每当初中的她在课堂上哑口无言像块石头一样伫立许久才被许可坐下,她就会闭上眼睛,用幻想覆盖这一段记忆。黑暗的幻想世界里面,她方才口若悬河,赢得四周噼里啪啦的掌声,甚至还帮回答不出问题的余周周解了围。 坐下的时候,就能看到温淼投射过来的、躲躲闪闪的目光。 这样的幻境,辛锐有好多种。音乐课的时候会出现舞台女皇的幻境;美术课上会误以为自己能够侃侃而谈,点评凡高、拉斐尔;甚至在体育课上都会盯着自己臃肿的双腿发呆,用目光将它拉长,变直变细…… 余周周怎么会知道,除了学习成绩之外,她为了让自己的幻象成真,每天跑圈,减肥,狂背历史和艺术知识,像听英语听力一样听流行歌曲,了解娱乐圈常识,让自己在和别人交流的时候不至于像个外星人,甚至能够成为人缘很好的中心人物…… 辛锐一直都认为,自己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她是辛美香,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是另一个人。只是辛美香。 漂亮的年级第一凌翔茜在外教课上用标准美音一通抢白,辛锐站在原地,大脑空白,突然有了一种被照妖镜打回原形的恐惧感。 从第一次见面,她的直觉就告诉过她,会有这么一天。她摔得碎何瑶瑶的镜子,可是凌翔茜的这一面,要怎样才能敲出第一道缝隙? 辛锐迈进狭小的新家,掏出钥匙的时候,就听见里面锅碗瓢盆摔了一地的响声。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我他妈都病成这样了,你还给我出去喝酒,你他妈怎么不直接喝死?” 穷,窝囊,无休止地争吵。 既然这样,你们怎么不离婚,你们怎么不去死。 辛锐把额头贴在门上,这种 大逆不道的想法让她羞愧而痛快。 余周周一定不知道,尽管她失去了妈妈,可是自己那样羡慕她的自由无牵挂。 房门里面正在指着对方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的两个人,是她最亲爱的人,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污点。 “我爸今天有事?” “你爸爸在书房里面会客呢,我看这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就给你打了个电话让你自己先打车回来。来,把外套脱了,洗手,到厨房吃饭。” 凌翔茜把双手平展在温热的水流下,白皙的手背,健康粉嫩的指甲,她看了又看,直到妈妈在厨房喊着让她动作快点儿。 “快期末了吧?”妈妈给她夹了一筷子排骨,“复习得怎么样了?” “唉,就那么回事儿吧。” “什么叫就那么回事儿?” 凌翔茜抬头,看见妈妈又有些过分激动的苗头了,左脸颊的肌肉轻轻地颤啊颤,颤啊颤,从眼睑一路蔓延到嘴角。 三句话不到,一秒钟前还好好的。 “挺好的,我是说,挺好的。”凌翔茜在心中轻轻地哀叹。 去北京做了手术,休养了一个半月,面部痉挛疑似痊愈之后,再次复发,愈演愈烈。 大夫说,不要让她激动。 凌翔茜很想问问大夫,每一个面部痉挛的中年女人都会配套似的被附赠一条格外敏感的神经,除了玻璃罩子,还有什么办法让她们不受刺激? 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刺激和折磨。何况她妈妈会因为一只开窗时纱窗没有挡住的苍蝇、蚊子而大发雷霆,也会因为一句“就那么回事儿吧”而语音颤抖、横眉立目,左脸颤抖得仿佛唐山大地震——她要怎么做才能让妈妈不激动? 凌翔茜埋头吃饭,忽然一阵疲惫袭来,让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人在面对黑暗的时候似乎就格外容易走神失控,也更诚实。 她轻声问:“妈妈,如果我这次没有考第一呢?” 饭桌另一边迟迟没有声音,凌翔茜张开眼,对面的女人正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我上个星期跟你们老师通电话,他说你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考了第一名就骄傲了,一下课就往教室外面跑,心散了,待都待不住。茜茜,爸爸妈妈从来都不逼你考第一名、第二名,但是你要努力,不要想着邪门歪道,你要不是心虚,怎么会问我这个?” 凌翔茜闭上眼 睛,低下头不再说话。 又是这样。 说什么都是白费。 她半闭着眼睛,不住地往嘴里干扒着白米饭。 这个情绪永远激动,脸颊永远颤抖,出门必须戴墨镜,陪着爸爸从农村一步步爬上省文联副主席的位子上,最喜欢说“我为你和你爸爸付出了大半辈子”,和第三者互抓头发打得头破血流之后,仍然能笑着为自家男人系领带的女人,是她的妈妈。 她忽然想起张爱玲说过的某句话,原文已经记不清了,大意不过是,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 她匆匆吃完饭,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却不敢锁门,一会儿妈妈敲不开门又会吵嚷的。 凌翔茜摸出手机,踌躇许久,还是给楚天阔发了一条信息。 “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我活得很累。” 拇指按在发送键上,迟迟不敢压下去。过了几秒钟,啪地拧亮护眼灯,刺眼的白光惊醒了她,凌翔茜连忙把刚才那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删掉,正想要关闭,突然又觉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得不甘心,慢慢地输入:“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手机放在桌角,她一边浏览着历史年代表一边等待着,二十多分钟之后才得到一条回复,手机隔着桌布,振动起来感觉微弱,好像颤颤的呼救。 “不好不坏吧。好好加油。” 这种回复,连一句“你怎么样”都不问,直接杜绝了她回复短信的机会。 凌翔茜一边尴尬地苦笑着,一边又庆幸,还好刚才没有把那条信息发出去,不然一定会被对方当成精神病的。 凌翔茜伏在桌面上,冬天总是让人困倦抑郁,她越想越心烦,一把拽过手机,拨通了林杨的电话号码。 “喂?” 林杨的声音轻飘飘的,还透着一点点快乐。 “你高兴什么呢?”凌翔茜的口气有些不善。 “我高兴你也管啊?怎么,你不高兴?” “我不高兴。” “什么事让你不高兴了?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林杨!”凌翔茜不敢弄出太大声音,只能低声对着电话吼。 “我说你一天到晚穷折腾什么啊,你是年级第一,人又漂亮、多才多艺、家庭美满、爱情丰……虽然还没有,但是追你的人多得都能拿簸箕往外倒,你到底哪儿不高兴? ” 凌翔茜捏着电话,很长时间没有出声。 林杨,为什么连你都这么说。 似乎没有人愿意细心观察别人生活中的细节。凌翔茜一边对蒋川和林杨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小心地掩藏着自己家的真实情况,一边却又奢望他们能通过那些小细节推测出来她心里真正压抑着的苦痛。 她直接挂断,把手机摔在一边,低头开始疯狂翻书。 林杨并没有再打过来。这让凌翔茜更有了一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感觉,眼泪在眼圈中转了半天,突然听见床上的手机终于响了。 急忙拽过来,才发现是蒋川的。 “我听林杨说你心情不好?又怎么了?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考不了第一就不考呗,给别人一个机会,积德。” 凌翔茜扁嘴笑笑,眼泪终于落下来。 这样的贴心,让她很感动。 然而这感动来自蒋川,她怎么可能不失望。 电话那端的蒋川仍然不住地吸着鼻子,凌翔茜突然真的有些无理取闹,她轻轻地说:“蒋川,你能不能别总像个擦不干净鼻涕的孩子?” 她说不清那种伤人伤己的残忍无耻怎么会让她这样痛快。 4.谁赋青春狂躁症 彦一轻轻地推推余周周的胳膊肘:“余周周,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彦一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 余周周以前永远都是懒洋洋的,坐在座位上低头做题或者看小说漫画,上课也常常发呆或者睡觉。彦一以前听说过,好学生最喜欢假装自己不努力,回家拼命开夜车。 可是余周周的状态,实在不像是有抱负的好学生。 但是现在不同了。她请了一天假之后,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整整一天埋头整理着政治哲学原理,把所有卷子里面的主观题都打乱了,重新梳理答题技巧,盯着卷子的眼神仿佛要冒火一般。 “喂,你怎么突然这么激情四射?爱上政治老师了?” 米乔一如既往的口无遮拦。余周周回头懒懒地答道:“是啊,日久生情。”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她想考年级第一。只要这一次就好,在她去见那个人之前。 她知道周沈然在分校,也一定会听说,所以她必须考文科班的年级第一。 必须。余周周蓦然想起了沈屾,那个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必须考上振华”的女孩子。 这一刻余周周才发现自己何其幸运。她的妈妈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说过任何“你要替我争气”“我以后就指着你了”“妈妈这辈子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之类的话,即使受到过不公,也都被那样厚实无言的爱所化解。妈妈总是明朗独立的,她的一举一动都不曾教给过余周周什么叫怨恨,所以余周周也从来就不需要像沈屾一样。 没有人要她报仇,于是她没有仇恨。没有人要她自强,所以她不自卑。 也就没有什么执念迫使她说出“必须”。 余周周突然有一点儿动摇。现在这个样子,是妈妈希望看到的吗? 她的目光黏着在“客观规律与主观能动性”这行黑体字上,冷不防被米乔用钢笔狠狠地戳了一下。 “什么事?” “期末考试一结束,我参加的动漫社需要找临时演员凑数,cosy参加不?” 余周周有点儿兴趣,她放下书,回转身趴在米乔的书桌上:“可我是第一次……” 米乔表情凝滞,然后下一秒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把桌子捶得震天响,每一拳都砸在她的男人艾弗森脸上。 “这话可不能乱说……虽然我知道你 说的是实话……” 余周周呆愣了足足有一分钟,才反应过来米乔在说什么。她满脸通红、瞪着眼睛、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米乔桌子上用练习册堆成的高塔齐齐推倒。 凌翔茜讨厌冬天。 她不知是因为冬天会格外地让人怠惰,才会明明心里急得像是要着火,书还看不完,心却不知道飘到哪里了。 她的水杯里满满的都是水,可还是抱着出来踱步到开水间接水,看到辛锐坐在座位上岿然不动学得聚精会神的样子,她就会有浓浓的负罪感和恐惧感。 爸爸妈妈的“信任”,那些叔叔阿姨的夸赞,自己在学校的名气和楚天阔对自己礼貌而欣赏的笑容,这一切堆积成了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高耸入云,地基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小时候大人逗趣,问他们长大了之后想做什么。林杨和蒋川都有个像模像样的理想,哪怕现在想起来很可笑。但是对于凌翔茜来说,她的理想从小时候开始就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是一直没变过。 想让所有人都说她优秀,都羡慕她,都喜欢她。 她以后做什么不重要。她要的只是这份耀眼和宠爱。 凌翔茜把身体贴在开水间的窗前,轻轻闭上眼。自己从来都明白,这种宠爱就像是浮云,你要努力攀得很高才能看到,然而付出十倍汗水,伸手只能抓住一片风一吹就散的水汽。 就像是她父亲,从一个农村穷小子奋斗上来,娶了家境优越的母亲,小心翼翼一辈子,相互折磨。 她深深地叹口气,突然听到背后的笑声:“干什么呢,想跳楼?” 那个声音让凌翔茜很慌张。她脸上的笑容像紧急集合,朝拎着水杯的楚天阔点点头。 “还有三天就考试了,准备得怎么样?” 凌翔茜定了定神,决定不再扮演那副客客气气、温婉可人的样子。 “不好,很不好。” 楚天阔似乎没有听出来她语气中的真诚和抱怨,只是自顾自地接着水,在氤氲的热气中随意地回答:“没事,反正你考试的时候一定很神勇。” 从小到大,他们就被浸泡在这样无聊的对话中。就好像小时候和林杨、蒋川一起学钢琴。她不喜欢练琴,总是拿做作业当借口,所以每次妈妈去学校接她,开场白永远都是:“今天作业多不多?”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如果回答“不多”,妈妈的答案自然 是,“那今天可以多点儿时间练琴。” 如果回答“很多”,妈妈就会戒备地一瞪眼睛:“多也得练琴,回家快点儿写!” 所以你何必问。凌翔茜从很小时就想对她妈妈说这句话,也很想对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互相打探着“你考得好不好”“你复习得怎么样”的学生说一句,既然明知道彼此都没有一句实话,何必要进行这种徒劳的对话? “我不是你,”凌翔茜低低地说,“你也不用对我说这些。” 她没有接水,抱着沉沉的保温杯从他身边挤过去。 楚天阔在身后喊着她的名字,凌翔茜含着眼泪,克制着没有回头。 期末考试的那天早上,漫天大雪。 余周周吃干净盘子里面的面包、奶酪,又是一口喝掉牛奶,噎得够呛,正要悄悄溜出门,突然听见外婆苍老的呼唤:“周周,周周!” 余周周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大舅房间,估摸着他们还熟睡着,于是轻轻地推门走进外婆房间。 外婆不知怎么,竟然自己坐起身来了,她的头发已经白得没有一丝杂色。余周周走过去:“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我扶你上厕所?” “不用。” 外婆的神志格外清醒,余周周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今天去考试吧?” “嗯。”很清醒,仿若回光返照。她的心向下陡然一沉。 “好好考。” “我知道。今天外面下雪,这两天暖气烧得不好,你在被窝里再躺一会儿吧,别这么早就爬起来。” 外婆淡淡地笑了笑:“好,周周长大了。你妈妈这两天忙什么呢?” 余周周的心漏跳了一拍,却又松了一口气,她笑笑:“他们分公司要搬家,正忙着清理库存呢。” “哦,哦,忙吧,忙吧。”外婆说着,眼睛又有些睁不开。余周周扶着她重新躺下去,然后用软软的小枕头在她的脖颈和后腰垫好,让她能躺得舒服一点儿。 “那我去考试了。有什么事儿,你就大点儿声喊大舅。” “去吧去吧,”外婆闭上眼睛,“好好考试,考到外地上大学,离开这儿,过好日子。 过好日子……” 外婆不知道又开始絮叨什么了,余周周鼻子有些酸,低下头拎起书包开门出去。 考场里面还是同样的座位顺序 ,余周周、凌翔茜、辛锐。 辛锐答题很快,开始写作文的时候,语文考试还有一个小时十分钟才结束。题目是“生命中的平凡与伟大”,她在论据里面填充了大批大批“感动中国”评选出的平凡的小人物的事迹,写着写着不禁想要笑。 司马迁最伟大的贡献不是《史记》,爱迪生最伟大的贡献也不是电灯泡,感动中国最大的亮点更不是感动。 他们对于辛锐来说,最大的意义就是以排列组合的方式填充每一篇立意苍白的考试作文。上一次年级统一发放的期中考试范文一共有20篇,司马迁在其中的曝光率是百分之百。成千上万的高中生手里的那支笔扭曲乾坤,让这些人物生不安宁死不瞑目。 她抬起头,盯着凌翔茜的背影。凌翔茜的头发柔顺亮泽,闪着微微的珠光。辛锐忽然想要写写自己。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段平凡的挣扎,她的伟大在于,她挣扎着变成别人。 这种勇气不可见人,更无法歌颂。 辛锐叹口气,低下头继续描摹感动中国。 凌翔茜坐在办公室里面,低着头。 她知道武文陆找自己想要说什么。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不会因为凌翔茜的成绩、才华和美丽而高看她一眼的,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那么一定是武文陆。 她甚至都能从武文陆眼中看到对方心里是如何评价自己的。 轻浮,骄傲,难成大器。 这个古板的男老师喜欢留的作业都是毫无意义的机械抄写,相应的,他喜欢的学生就是能把这种抄写完成的那种,比如辛锐。 “你这样的学生,属于心里很有数的那种。你妈妈也总给我打电话,让我多照看你,毕竟处在你这种年龄,难免有些浮躁的想法,很不成熟……” 凌翔茜最终还是丢了年级第一。这给了武文陆机会说出那句“我早就料到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吃亏”。 不交历史作业,上政治课做数学练习册,上语文课做英语卷子,逃体育课,晚自习说不想上了就不上了,抱着课本坐到楼梯上远离人群温书……还有,频繁地出入二班,和林杨、蒋川混在一起。 凌翔茜觉得有些课堂上的老师唠叨起来没完,只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所以她为什么不可以用那堂课的时间来完成其他科目的练习册?自习课上她看到辛锐就心烦,陆培培小嘴“叭叭叭”像高音扬声器一样刹不住闸,于是抱着书 出门温习,难道不可以吗? 至于频繁出入二班……其实她只是在利用林杨等人打掩护。从二班的正门正好能望见一班的后门,楚天阔的背影仿佛触手可及。 “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古话说得好:‘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这样是不会进步的,你这些都只是小聪明……” “老师,下一次我会考第一的。” 凌翔茜已经受够了她妈妈颤抖的左脸、陆培培等人的冷嘲热讽、武文陆的偏见,还有空虚茫然的自己。 被抢白的武文陆黑了脸,而凌翔茜只是靠在椅背上,感觉到裸露的钢条传递过来的让人绝望的凉意。 从什么时候开始,博取欢心这种从小做到大的事情,也开始变得让她不快乐了呢? 5.爱的艺术 寒假补课的通知很快就下来了。 余周周知道,彦一看她的眼神里面多少有些妒忌的成分,但并没有恶意。 在彦一看来,自己努力那么长时间成绩毫无起色,而余周周只是考试前三天发奋了一次,就能考年级第一,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过公平这种东西。 “反正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但是又必须努力。” 像个绝望地耍脾气的小孩子。 余周周放下笔,呆愣了一阵子,突发奇想,笑笑说:“彦一,画一幅画吧。” 彦一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余周周很长时间,终于放下笔在纸上顺手涂了起来。大约十分钟后,他把那张画在卷子背面的速写放在了余周周面前。 画面上的女生,马尾辫高高翘着,头却低到极点,正一边咬着指甲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腿上的漫画书,只有面目是淡漠模糊的。 “你。”彦一笑笑。 “我?” 米乔在背后插上一句:“意思是说,你平时就这德行。” 潦草而传神的一幅画。米乔很早前就努力地想要说服彦一加入他们的动漫社,网站也需要手绘出色的成员。彦一什么都没说,但一直将他们当作不务正业的团体。 余周周把画小心地夹在宽大的英语书里面。 “你画得真好。” “画得再好也没有什么用。” 彦一对成绩非常神经质而斤斤计较。余周周自从辛美香的转变之后就很少再自作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主张地去劝慰别人,然而想了又想,还是开口了。 “我一直坚信,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种天赋,只是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发现。” 彦一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有些嘲讽的笑容,他盯着自己的课本打断余周周的话:“你不就是想要说人各有所长吗?但是有些长处在这个社会里是没有用的,我宁肯拿这幅画去换我的数学成绩多加十分。” “神仙在安排这些天赋的时候也许是一视同仁的,只是它也没想到人类会选择性地重视某一类天赋,轻视另一类,所以有些珍贵的天赋就变得一文不值了。比如,一个有着出色的理科思维并且很有可能成为计算机天才的家伙偏偏生在黑暗的中世纪,也许就会活得很痛苦吧。但是,我们至少比以前的人幸运。 “有些东西有没有用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你说它没有用,也许只是 因为你没有胆量去让它发挥作用。” 余周周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自言自语,然后趴在桌子上,渐渐睡着了。 米乔在后排也打了个哈欠,没有人注意到,彦一的历史书已经很久没有翻页了。 林杨很难过。 文科第二名余周周抛弃了他,自己蹿了上去,而他仍然好死不死地停在原地。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比楚天阔弱势,他只是不明白楚天阔怎么能忍下心去写那种酸得一拧都出水儿的作文,每次语文成绩都比自己高出一大截。 正皱着眉头烦躁,手机里面忽然蹿进来一条短信。 “听说去科技馆的事情了没?我帮你挡着,谁也不可能和她一组,剩下的就看你的了!不用谢我,不过上次让你写的英语卷子怎么还没交上来?” 米乔的短信让林杨看得云里雾里,他已经平白无故地帮米乔做了三套政治卷子、两套历史卷子了,可是对方仍然没有给他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所以他把英语卷子压在手里,迟迟不肯动笔。 正在诧异的时候,班主任走进教室,敲敲桌子示意同学们停笔。 “有这么个通知,刚才我们去开会的时候才知道的。共青团团庆,各种设施都向高中生、初中生免费开放,搞了一大批活动,强制要求每个学校都要选择一种。唉,咱们学校挑的是科技馆,免费参观,然后两到三人一组写个参观感受什么的,需要扣上团庆的主题。所以这周四上午照常补课,下午就会来车把大家都拉到北江区新建成的科技馆里面去。大家就分组自由活动,活动完了原地解散回家,下周一把报告交上来,不能少于0字。那个,下课的时候就分组吧,把名单直接报给林杨吧。” 林杨愣了愣,刚才那条短信暗示的中心思想在他心里闪闪发光。 “老师,可以跨班组队吗?”林杨想都没想就问了出来。 班主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倒是周围的同学们都一脸暧昧地看着他。 路宇宁笑得一脸阴险:“怎么不能啊,跨班算什么,早晚是一家人。” 林杨光顾着做白日梦,甚至还朝路宇宁赞许地笑了笑:“你说得对。” 然后抓起桌子上米乔的英语卷子,笑嘻嘻地做了下去。 “余周周,你和谁一组?” 彦一刚刚问完,后桌的米乔就把话截了过去:“你没分组啊?没事儿,我看吴刚也没找到人 跟他一组,你就跟他一组吧。”没等彦一拒绝,立刻转身大喊,“吴刚,彦一想要和你一组!” 彦一的脸瞬间刷成了茄子色。 下课的时候,米乔不知道接了谁的短信,喜滋滋地奔出去,过了两分钟,拎着一张卷子踱步进屋,敲敲余周周的桌子:“喂,有人找哦!” 余周周放下笔走出去,门口那个意气风发地盯着她们班班牌傻笑的,明显就是林杨。 “林杨?” 余周周仰起头,突然想到,观世音没有掐死唐僧的原因,也许是唐僧太高了,观世音使不上劲儿。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我……你感冒好了没?不发烧了吧?对了,共青团团庆!”林杨干笑着说。 余周周挑挑眉,看着眼前不断咽口水的男生,有些难以置信。 “你来找我一起庆祝共青团诞生?” “对啊,”林杨大力点头,“我们一起庆祝团的生日吧!” 然后就看到了在不远处翻白眼的米乔。 林杨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曾经和余周周相处的时候虽然也有些兴奋和别扭,可是自从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意之后,面对她的时候就格外容易紧张,心也老是悬在半空,每走一步就在空空的胸膛中晃来荡去。 余周周摆摆手:“我不去,过生日还要随份子送礼,你自己庆祝吧!” 林杨一时语塞,终于还是米乔看不过眼,拿着一张纸走过来说:“余周周,就差你还没分组了,大家都已经找到伴儿了。” 余周周皱眉头质疑:“怎么会这么快就都分好了?” 米乔面不改色心不跳:“对啊,郎情妾意,一拍即合,狼狈为奸啊!” 米乔嘴里向来没什么正经话,余周周叹口气,没有注意到米乔正在疯狂地向林杨挤眼睛。 “……我们班也就剩下我了,要不我们凑一组吧。”林杨终于说了出来。 余周周愣了愣神,突然醒悟过来了一样看了看米乔,又看了看林杨,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有些话,一旦说出来了,再重复就会容易得多,然后久而久之,顺口得像是多年的习惯,比如“我爱你”这三个字。 当然,林杨现在想得到的只有同一句话,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重复:“我想和你一起去科技馆。” “好。” 那么平静的声音 。 林杨瞪大了双眼,眼前平静微笑着的余周周似乎已经洞悉了自己和米乔的小把戏,而那种淡定自若的态度仿佛在暗示他,无论如何折腾,无论耍什么花招,对她都不会有一丁点儿用处。 刚才一边做着英语卷子一边苦想了一节课,如果对方这时候犹豫起来,自己是应该默不作声等她作好决定呢,还是趁这个时候游说她?如果要游说,应该找些什么理由呢?如果她问为什么要和她一起去,又要怎么办? 自己就像余周周面前的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孩子,所有小心思被人家看了个通透,对方只是了然地笑,哄孩子一般地说:“好。” 忽然觉得有点儿委屈。 “余周周,你要是不想去……就直说,我不勉强。” 林杨耳朵上淡淡的红色还没有退去,但是已经镇定下来了。米乔抱着胳膊饶有兴趣地看他深呼吸,眼神坚定地看向余周周,一瞬间已经变身完毕——另一个林杨。 余周周微微睁大了眼睛,脑袋朝左侧一偏,像个诧异的小学生。 林杨挺直了身体,认真地说:“我不希望我这么努力,你却……你总是这样。从来都是这样。” 是不是从小到大,那些快乐与怀念,都是他一个人的错觉?在对面的这个家伙眼里,他是无所谓的,只是他一直以来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了。 林杨自己都没有发觉,有种感觉在悄悄改变。某个雪天,他曾经安然躺在地上,听着身边女孩子平稳的呼吸,坚定地说:“嗯。” 那时候的林杨轻易地承认自己的喜欢,甚至不需要余周周回报同等的关爱,也会觉得很快乐。喜欢只是一种感觉,不具有其他任何含义。 然而此刻,“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变得那么艰涩,需要揣度对方的心意,需要衡量自己的分量。他开始想要拥有。 林杨觉得自己的抱怨实在是很不爷们儿,有点儿下不来台,上课前的预备铃声救了他,于是慌忙转身往楼梯口跑。 她会怎么样?讨厌自己,笑自己孩子气,还是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倚着门一如既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往地走神发呆? 永远都是这种结果。无论自己之前多么紧张、多么期待,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些小心准备的惊喜和蓄意挑起的战争,都是无聊的独角戏,他的会场里,唯一的观众坐在贵宾席里,早就蜷成一团酣然入梦。 余周周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的 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林杨已经跑远了,蓝色衬衫外面套着那件被她夸赞过的深灰色的羊绒背心,外面没有穿校服,因此不能像上次一样被风鼓动起来,看起来像一只耷拉着脑袋、折断翅膀的鸟。 她刚才不是说了“好”吗? “不想去就直说,不要勉强。” 余周周的确没有什么特别偏好,跟谁一组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如果有可能,能不去科技馆然后逃一下午课,回家睡一觉对她来说才是最完美的选择。然而,面前的男孩子紧张地涨红了脸,站在自己面前说:“我想和你一起去科技馆。”——她怎么会犹豫?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生怕扫了他的兴致。 她很少委屈自己,自从很早之前领悟到,费尽心机讨好他人、讨好上天,其实得不偿失,真正应该厚待和宠爱的人是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再也不勉强,说“不”的时候干脆利落,直接屏蔽对方的反应。 她的世界里面已经不再有奥数。 她不亏欠任何人,也不讨好任何人。 然而,眼前的林杨,面对自己的态度总是和面对别人的时候有着天壤之别,那么耀眼的一个人,总是在她面前委委屈屈像个被欺负了的孩子,而且,常常会变得很倒霉。她的淡漠和了悟在他眼里却是受伤的证据,面对对方铺天盖地的愧疚和补偿之心,她不忍拒绝——说不清到底是谁补偿谁。总之,如果接受“赎罪”并且装出生活渐渐充满阳光的样子,是不是能让他觉得好受些?等到自己在对方眼中“痊愈”了,他们就可以尘归尘、土归土,安静地在各自的轨道上面渐行渐远了。 她做错了什么吗? 米乔一副肺痨患者的样子佝偻着走开,边走边摇头。 烂泥扶不上墙,而且还是两坨。 林杨一整堂物理课都在盯着窗外发呆,具体也没想什么,脑子里面乱七八糟的,精神很松弛,唯一紧张的部位就是左手——紧紧地攥着手机,总是觉得它刚刚好像振动了一下,然而低头瞄一眼,什么都没有。 要不要发一条信息,对她说对不起? 不要。绝对不要。 那么,继续发一条谴责对方心不在焉的信息引起她的重视? 不要,那样做的话就真的不像男人了。 妈的!林杨在心里面狠狠地骂了一句,窗外操场上面,两个女孩子追打时发出了有些甜腻的笑声,恍惚间天空好像皱了皱眉头。 在最美好的年纪里,他们学习数学、语文、物理、化学,却没有一堂课的名字叫作“爱的艺术”。 余周周睡了一整节的政治课。中间被打断一次,彦一的胳膊肘着实厉害,周周循着彦一指的位置在练习册上瞄到第32题,前排的人刚坐下,她就站起来说,第32题选d,这个例子主要体现了主观能动性,所以选择遵循规律发挥主观能动性的那个原理。 然后坐下,左手支撑着脑袋,低着头好像看着书一样,继续瞌睡。 下课的时候,彦一的胳膊肘又一次袭来。周周猛地抬起头,政治老师正在跟后排的米乔说话,神色极为冷淡。 然后头转过来,对余周周说:“醒了?” 周周笑笑,看来早就被发现了。“嗯,吓醒了。” “哟,余周周还会害怕啊。”政治老师阴阳怪气地说,“下堂课你们班应该是体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育课吧?到我办公室来吧,找你们俩谈谈。” 米乔转过头朝余周周挤挤眼睛:“真荣幸,我跟年级第一一起被老师叫去谈话。” 她们单独被叫进去谈话,不过,门是开着的,里面在谈什么,等在门外的那个人其实听得一清二楚。 政治老师对米乔的教育主要集中在她好不容易被父亲弄进振华,不可以辜负他的心血。 而对余周周的谈话则冗长得多——话没有几句,冗长的是政治老师慢悠悠地打开红茶的纸盒,取出茶包,到饮水机那里接热水,拎着茶包让它上上下下地在水里打转…… 余周周等待着,不知不觉又当着政治老师的面打了一个哈欠。 她忽然发现,她开始变得放肆了。明知这个哈欠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然而她不再那么躲避麻烦。 “你家里的情况我都知道。” 她的情况。周周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开场白,表情松弛地听她说。 “越是你这样的孩子,往往越有出息,也很有想法。 “所以也很难管。 “我不知道你对我的课有什么意见,还是它实在不值得让你认真听?你所有科目中,政治成绩是最低的,我知道你这样的学生总是用这种方式发泄不满,我倒希望咱们能坦诚点儿。” 余周周笑了:“老师,你想多了。我就是还没找准学习方法而已,我会努力的。” 政治老师还沉浸在自己思路里面:“可能你 觉得在振华考第一名,北大、清华就没什么问题了吧。当然这只是一次考试,以后你能不能一直保持这种水平我不敢保证,毕竟,你这样逞一时风头的学生,我见得太多了。” 茶包浮浮沉沉,政治老师的手指捻着细线上下晃动。 “但是你不想知道,你和三班的凌翔茜、辛锐的差别在哪里吗?” 周周望向窗外一片苍茫的灰色,突然感觉到什么东西在心底蠢蠢欲动。 她微笑地看着她说:“老师,我没兴趣知道这个。” 政治老师脸色微微一变,不再摆弄那个茶包,目光也回到周周的身上。 “老师你说话很中肯,我的第一名只是一时幸运,也是我一段时间突然用功的原因。 我和凌翔茜、辛锐之间肯定不同,可能她们比我聪明,可能她们比我动机强烈。不过,我真的没兴趣知道——何况,老师你确定自己真的知道我们的差别吗?” 政治老师愣在原地,余周周听见门外米乔嚣张的笑声。 “你回去吧,我明白,我的举动很多余。” 语气仍然是和缓的,然而已经透着凉气了——周周知道政治老师很有可能从此都对她的人品和性格抱有偏见了。如果是米乔和政治老师对骂,只要道个歉,老师就能原谅,因为米乔生性如此大大咧咧,成绩又不好。然而同样的事情放在余周周身上,稍有闪失,对老师的师表尊严的打击就是沉重的,所有的缺点都会被归咎于余周周的人品问题——有才无德,而且,永远都不会被原谅和淡忘。 余周周不应该这样的。她本来是可以站在原地笑得面无表情,适当的时候点头或者叹息,随便地说几句老师我会注意的,然后在走出办公室的瞬间继续自己的生活。 她承诺陈桉,她会好好生活,自然就不会去惹麻烦。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余周周欠欠身说:“老师我走了。”政治老师语气很冷地说:“你把米乔叫进来。” 余周周站在门口,不知道是应该等米乔还是直接回班级,愣了一会儿,忽然看见林杨从拐角处出现,抱着一摞卷子。 林杨的左手仍然攥着手机。他本来故意把手机扔在了教室,然而想了想,还是攥着它出来了。 没想到会直接遇上余周周,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时候,余周周忽然笑了。 好像知道他的局促不安,所以用笑容 告诉他,她不介意。 至少林杨是这样理解这个笑容的。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小肚鸡肠似的,你别理我。” 林杨右手抱着卷子左手攥着手机,没有办法挠头。 “送卷子?”余周周好像没有听到他刚才的道歉一样。 “嗯。” 没话可说了,也道歉了,科技馆显然也没有必要去了。林杨苦笑了一下。 到这里为止了。 他点点头,就往走廊的另一边走去。 “林杨。” “什么?”他抬起头。 紧张,很紧张。 “一起去科技馆吧。” “啊?” “别装傻,不想去就直说,我不勉强。”余周周原话奉还。 林杨讶异地张大嘴,余周周正看着他,笑容里面带着一点点狡猾。 很有朝气的笑容。 林杨很认真地学着她的语气说:“好。” 很多年后林杨回忆起来,还会记得,那一刹那,一束阳光从云层中漏下来,刚好透过窗子打在他们的身上,好像电视剧里面的狗血桥段一样不遗余力地渲染。然而那温暖的色泽,还有恰到好处的时机,仿若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整个世界为自己做了一次配角。 余周周想了很久,自己究竟怎么了。先是在考前疯狂复习,紧接着又开始口无遮拦,还对着林杨傻笑。 米乔注意到了她的沉默,把左胳膊搭在她的脖子上说,你要知道,对老师耍酷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是耍酷。我一直都很酷。”余周周十二分认真。 米乔放肆地大笑起来,就像刚才站在门外时一样。 “说真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开始自找麻烦。我以为……我以为我会像高一一样,不会再有任何……总之……”余周周不再开玩笑,却又不知道怎么向米乔这个不知情的朋友形容。 话说得很含糊,然而米乔好像根本不关心周周到底说的是什么。 “麻烦多好。”米乔笑起来。 “惹麻烦是年轻的特权。余周周,你是个美丽的年轻女人。” 米乔又一次放肆地大笑,周周迷惑地抬头 看天花板,轻轻地哀叹一声。 “年轻的时候,不考虑后果,找一个人来爱,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余周周不知道米乔为什么说这些,为什么语气中有一丝绝望的意味。她只看到阳光洒在米乔身上,闪耀着最最年轻的光泽。 6.当李雷爱上韩梅梅 “这是静电球啊,科技馆镇馆之宝,几乎所有科技馆都有的设施,多经典啊,你竟然没玩过?” 林杨毫不避讳地拽着余周周的手腕,就要把她的手往锃亮的大球上面放。 “不要!”余周周几乎要缩成一团了,她勉力想要把手从林杨的钳制中解脱出来,可是无论如何都拗不过他。 林杨极为开心,一边奸笑着一边假惺惺地劝慰道:“不要怕,不疼的,只是会让你的头发都竖起来而已。真的不疼,电量非常小,你脱毛衣的时候难道没有碰到过静电吗……” 心里想的却是,小样儿,让我抓到你的弱点了吧?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叫吧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突然被自己的想法惊吓到了,他的脸红了红,摇摇头想要把这种诡异而不健康的想法甩出去。 他一走神,就很难控制住挣扎的余周周,混乱之中,倒是他自己的手先摸到了静电球上。 指尖倒是有轻微的痛感,耳边有噼啪作响的错觉,林杨感觉到发根处有些酥麻,低头就看到余周周站在自己旁边,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的头发。 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踮起脚,轻轻地用指尖拂过他冲冠一怒的每根发梢。 余周周像只刚刚走出妈妈的领地去探索世界的小豹子,林杨几乎都能从她澄澈的黑眼睛中看到自己的傻样儿。 从头发梢传来的酥麻感觉一路由上到下顺着脊梁骨传遍全身,林杨不知道他心里那种异样的舒服,究竟是因为静电,还是因为她。 于是只能窘迫地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就保持着双手放在球上方的动作,任凭她认真探索,感官紧急集合,随着她的眼神荡漾。林杨专注地盯着静电球,忽然有种想要给法拉第写赞美诗的冲动。 科技以人为本。 林杨微微偏过头,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余周周,你,你离我太近了。 然而并没有出声地提醒她。 凌翔茜误入了一片镜子的丛林。她心烦意乱,早就甩开了李静园,假装走散了,其实处处躲着这个搭档。 她刚才有些留心一班是不是也在二层参观,找了一圈到处都没看到眼熟的一班同学,突然觉得自己这种心态很可笑。她以前隔三岔五还是要给楚天阔发个短信的,虽然每次都因为对方的冷淡与自己的矜持而坚持不了两个回合。明明决定 放弃了,却还是患得患失,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要就水房时候说的冲动的话去跟楚天阔道个歉,或者干脆表白了算了。 凌翔茜抱着笔记本,站在主镜面前抬起头,才发现因为这几面镜子的无限反射,她现在已经站在了无数个凌翔茜中间。 侧面、背面、正面,各种角度,密密麻麻地围困着她。凌翔茜忽然感觉到一点点恐慌和感动。她伸出食指跟镜子里面的女孩子指尖相触,很想问问她,真实的凌翔茜,到底藏在哪一面镜子后? 凌翔茜把额头轻轻抵在镜面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这次没有考第一,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杯弓蛇影,看到别人看自己,或者边看着自己边聊天,就总会觉得他们在谈论自己的失利。 刚才远远看到林杨和年级第一余周周在失重体验机旁边拉拉扯扯的样子,凌翔茜心中只剩下沉重的叹息。 眼前一片黑暗,她甚至突然不想要睁开眼睛了。 林杨以前喜欢的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 “theinnocentcannevest。wakemeupwhenseptemberends。”(天真不会永恒,当九月结束的时候唤醒我。)谁都可以,来唤醒我好不好? 突然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肩头轻轻地拍了一下,凌翔茜回过头,猛然对上了楚天阔的眼神。 镜子里,成百上千个楚天阔包围了她。 凌翔茜的眼泪几乎是一瞬间就涌了出来。 楚天阔苦笑了一下:“你最近,很难过是不是?” 同样的一句话,蒋川也问过,可是凌翔茜只听见了楚天阔的这句,她的世界里只回荡着这句话,散发着温暖早春的气息。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考第一名真的没有那么重要的。下一次,我试试考第二。” 凌翔茜已经不再考虑这句话里面有多少骄傲的成分,也不曾计较楚天阔无意中贬低了林杨的能力,她只听到,这个男生愿意为了宽慰她,以身试法,要放弃第一的位子。 她摇摇头:“是因为排名,也不是因为排名。我说不清。” “说不清?” 凌翔茜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抓住他好不容易既没有岔开话题也没有提前收尾的机会,字斟句酌地回答:“我的压力来自于太多方面,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困住了,我已经找不到真正的我自 己了,剩下的,都是虚荣。” 楚天阔夹着笔记本,双手插兜斜倚在镜子前微笑:“难道我认识的不是真正的你?” 凌翔茜低下头,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不是。” 她看到许许多多的楚天阔一起笑了。 “那么假的那个也很美。” 凌翔茜的心像坐过山车俯冲下来。她努力地告诉自己,冷静,这只是他的暧昧,惯用的,什么都不代表的暧昧。她应该抓住的,是实实在在的态度。 抬起头,大脑一片空白,她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楚天阔,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一秒钟有一生那么漫长,楚天阔不再笑,目光从她身上挪移开,三生三世之后才回应她。 “所以我才躲着你。”他说。 凌翔茜真的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我不可以放纵自己喜欢你。凌……茜茜,”他有些小心地用更亲昵的方式喊了她的名字,“你知道,我们现在不可以在一起。” 凌翔茜不知道是悲是喜,她一时间无法接受楚天阔的坦白,只是站在原地,被无数个人影迷惑得不知所措。 现在不能,那么以后呢? 然而她知道,追问会破坏这种难得的气氛。以楚天阔的性格,能说到这种地步,已经是极致。 所以哪里敢不立马领旨谢恩? 她只剩下一句最最朴素真诚的:“我们,你和我,一起加油,考同一所大学好不好?” 最最恣意张扬的青春时光,最最懂事理智的孩子,连那点儿懵懂的悸动,都能被自主积极地转化为好好学习的动力。 凌翔茜抹了一把眼泪,低下头,有些脸红地从他身边跑开。 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挎着李静园的胳膊,怀揣着最甜美的秘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逛科技馆。 林杨和余周周站在镜子反面,大气不敢出。 确认男女主角都已经离开了那片区域之后,林杨长出一口气:“原来楚天阔真的喜欢那丫头。” 余周周笑了笑:“真的吗?” 林杨挠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一直都知道凌翔茜喜欢楚天阔的,一个女生喜不喜欢一个男生,你看眼神就能看出来的,藏都藏不住。” 说完,有些失落地看了看余周周的眼睛。 “不过蒋川……唉,反正我觉得凌翔茜要吃亏的,我妈都说过,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余周周笑了,她的眼睛捕捉到了另一个瘦削的背影,一瞬间就消失在了镜子的角落。 他们又一起玩了很多设施,直到周围同学陆陆续续都走光了,林杨才在余周周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科技馆。 门口的公交车站人满为患,科技馆所处的地点很偏僻,出租车也打不到。余周周正在犯愁,林杨突然提议:“我们走走吧,走到闹市区也就半个小时多一点儿,那里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车比较多。” 余周周正在犹豫,他再接再厉地补充:“走在路上也可以留意有没有能打车的地方啊。” 她点点头:“好吧,我们走。” 才五点半,天就变成了一片蓝黑色。今天格外冷,余周周忘记戴帽子、手套,耳朵冻得通红。林杨二话没说把自己的耳包摘下来给她戴上,又摘下手套给她戴上—— 其实还有另一种暖手的方式,不过林杨没那个胆量。 “冻坏了吧?”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这样,我给我爸爸打个电话,看看他能不能开车过来……” 余周周立刻本能地想要回绝,过了一会儿才在心里笑自己,她现在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林杨已经长这么大了,他不会再因为她的事情被妈妈打了。 大不了,今天过后,再次不相往来。 林杨掏出手机,叨咕了一句:“该死,马上就没电了。”然后迅速地调出爸爸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 空旷的大街上,余周周低着头,忍着笑。林杨的手机里面温柔的女声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您的账户余额不足,请充值”。 然后手机立刻一片黑屏。彻底没电了。 “拿我的手机打给你爸爸吧。”余周周掏出手机,却发现林杨脸色很为难。 “怎么了?” “我爸我妈一起换了全球通的号码,我现在还没背下来呢,不调出手机里面的通讯录就没法打……他们今天晚上各自有事,我打家里的座机也没用……” 余周周清晰地用眼神传达了“我鄙视你”的中心思想。 “就这样散散步也好。”林杨非常乐天地无视了余周周。 可是,这一路真的太过沉默。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像两只并行的小老鼠。 林杨绞尽脑汁也没想到应该说什么,半晌,才傻傻地提议:“我们玩点儿什么游戏,这样走路也不会太累。接歌?猜数字?故事接龙?要不还是故事接龙吧,你看,你小时候还是故事大王呢。你记不记得,当时我爸爸妈妈还给你照相了呢!” 林杨说完有些心虚,那些照片洗好了之后,都被他自己藏起来了,一张都没有给余周周。 余周周却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深入过多:“好,故事接龙。” “那好,呃,男女主角叫什么名字?” “还有男女主角?”余周周愣了一下,“那好,就李雷、韩梅梅吧。” 林杨翻了个白眼:“哦,好,那么谁先开始?你来吧。” 余周周没有推辞,张口就来:“星期天的早晨,李雷正在家里面睡懒觉,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 “完了?” “完了,到你了。” 林杨皱皱眉,思索了一阵子:“他接过来电话,听出来是韩梅梅……他的女朋友韩梅梅。” 余周周把“其实我觉得李雷喜欢的是lily”咽进肚子里,继续编,“韩梅梅大叫,李雷李雷,你快看电视,有关于你的新闻!” 余周周一接手故事难度就上升了,林杨决定迂回一番:“他觉得是韩梅梅发神经,于是挂了电话倒头继续睡。” 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 “但是李雷睡不着。”余周周炯炯的目光盯着他。 林杨迫不得已让李雷起床:“所以他决定还是打开电视看一眼……” 余周周这才笑了:“《早间新闻》报道着本市某个男子横穿马路被撞飞的肇事逃逸事件,镜头拉近,李雷发现,倒在血泊中的,明明就是自己。”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林杨一直害怕鬼故事,他记得小学一年级时,余周周就总是在放学路上给他讲些“猫脸婆婆”“楼梯间的白衣女子”一类的故事,现在想来都是很拙劣的迷信传说,可是当时的确把他吓得不敢独自上楼。 他不得已咽了咽口水,顺着她的思路继续:“李雷大惊失色,立即抓起听筒按了韩梅梅的电话号码,可是听筒那边传来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她说……” 用眼神示意余周周,他只能编到这里。 余周周突然笑了,笑得极为邪恶。林杨一瞬间想起小学时候那只坏 心的小狐狸—— 他有多久没看到过余周周这样的笑容了? “那个女人说……”余周周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林杨的口袋,“对不起,您的账户余额不足,请充值;对不起,您的账户余额不足,请充值……” “……余,周,周!” 林杨反应过来之后,二话没说就气急败坏地伸手去揪余周周的辫子,对方头一低,他扑了个空,可是脚下一滑,身体已经失去平衡,直接压到了她背上。 一通扑腾之后,好不容易抓住了她才勉强站稳,结果最终的姿势竟然是紧紧地将余周周圈在怀里。 林杨听见血汩汩流过太阳穴的声音,却迟迟没有松手。 相反,低下头,把嘴唇轻轻贴在她的头顶冰凉的发丝上,手臂圈得更紧。 冬天傍晚的街道寂静无声。 本?拉登,拜托你,就在这一秒把这座城市炸掉吧,时间走到这里就已经可以停止了。 7.真心谎话 余周周大脑一片空白。 他把她紧紧圈在怀里的那一刻,那条路上的路灯像是约定好了一般,刹那齐刷刷亮了起来。橙色的光打造了一个小小的舞台,两个主人公站在中央,沉在戏中不知归路。 “林杨……”她终于还是底气不足地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别动,”林杨的声音清澈温柔,有种小心翼翼的祈求,“周周,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不好?” 冬天两个人都穿得很厚,余周周的脸贴在林杨胸口,他的羽绒服拉链冰凉冰凉的,她有些不舒服,却的确一动不动,没有躲开。然而神奇的是,不一会儿,两人外套相贴合的部分迅速地温暖起来。 拥抱的力量是神奇的,它让人感觉到完整和安全。余周周忽然觉得,自己心里破的那个大洞就这样被突然地堵上了——哪怕只是这短短的几分钟。 她像是沉浸在了一个梦里,温暖、踏实,不愿醒来。 一点点尝试着,抬起手,环上他的腰。 林杨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更加肯定地把她拉向自己,牢牢锁在年轻的胸膛里。 也许他们早就应该拥抱彼此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余周周才有些难为情地说:“林杨,我腿麻了。” 他就这样英勇无畏而又稀里糊涂地把右手伸进她戴在左手的手套上,然后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他觉得应该表白,可是又不想开口打破这种美好的安静,低着头,一步一步,目不斜视,可是能用余光将对方所有细微的表情收在心里,折叠好妥善收藏。 幸福猝不及防,林杨害怕自己突然醒过来,发现这只是一场梦。 余周周却轻声开口。 “林杨,你的怀抱,让我想起我妈妈。” 林杨一时哭笑不得,悲喜交加。 余周周没有注意到,林杨粗具规模的男人尊严已经被她一句话戳得千疮百孔。她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很认真地告诉他:“真的很像我妈妈……很温暖。” 握住她的那只大手紧了紧。 刚才胸口那种仿佛要炸开的喜悦现在已经慢慢平息。余周周理不清思路,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刚才只是大脑空白,本能地贪恋那样一份坚定和温暖,不计后果。 这份温暖来得太突然,余周周不用醒过来就知道,这只是一场梦。 口袋里面的手机振动起来,她掏出来,发现是凌翔茜的来电。她都忘记了自己曾经和凌翔茜交换过手机号码。 “喂?” “喂,余周周?林杨和你在一起吗?” 余周周竟然有种做贼心虚的慌张,她沉默了几秒钟:“是。” “他爸妈找他找不到,打电话他手机还是关机,我估计是没电了。我猜你们两个是一起走的,所以就打给你了,你能把电话递给他吗?” “好。” 余周周将手机递给林杨,然后单手轻轻摘下耳包,另一只手想要从他手心里挣脱出来,无奈对方抓得太紧了。 林杨挂下电话,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摘下来了,不冷吗?” 余周周没有回答:“你爸爸妈妈在找你?” “嗯,凌翔茜说我爸妈找不到我,她跟他们说看到咱们两个一起沿着南国路往区政府走了,所以他们就开车在前面的路口等我了。我们朝那个方向走吧,正好先把你送回家。” 余周周似乎早就料到了一样,她将摘下来的耳包塞回到林杨的手里,又坚决地挣脱了他的手,把手套也摘下来还给他。 “反正我们也没走出多远,我走回到车站去坐车,如果能遇到出租车就打车走,你快去找你爸爸妈妈吧。”她说。 林杨的肩膀慢慢垂下来。 余周周已经恢复了面如止水,她把手揣到衣兜里面,胡乱地点点头算是道别,转身就要走。 “周周,你别走。” 林杨呼出的白气隔绝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我知道,我们想要在一起的话,会有很多阻力。我不敢说大话,所以……也许不是现在,但是我会等,有一天我会变得足够强大,能够排除这些阻力,我会……” 林杨的语气有些急。 “林杨!”余周周打断他,“我从来没想过要和你在一起。 “我刚才只是……一时糊涂了。 “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真的不要来找我了。过好你的日子,也让我过好我的日子。” 她说完就走,不敢回头,可是背后的人追了上来。 “你不懂我说的话吗?”余周周脸色冷了下来。 林杨好像不再慌张,反而笑了出来。 “都这么多年了,这么多事了,如果我还是相信 你说的话,”他摇摇头,“那我就是头猪。” “林杨……” “你不想坐我爸爸妈妈的车也可以。我陪你走回车站,你上车了我再走。” “你爸爸妈妈在路口等你呢,我们这样又要折腾半个小时。” “他们车里有空调,暖和着呢。” 他把耳包重新给余周周戴上,然后再一次牵起她——这次出手的动作熟练自信多了,那种霸道,让余周周的闪躲完全失效。 可是,林杨,余周周在心里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余周周很想知道究竟为什么每一次真相都只有她自己知晓,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她选择告诉他,或者不告诉他,都是一种很严重的伤害。 动了动嘴唇,身边的男孩子不知不觉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带着淡淡的笑容,整个人沐浴在橙色灯光中,好像在一步步走向他自以为的幸福。 她还是说不出来。她以为自己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掌心传递过来的源源不断的温度,让她几欲落泪。 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林杨整个寒假过得极为充实。 他需要见到余周周,但是又不想以“早恋”的方式见面,于是便开始在大冬天起床晨跑——他不觉得冷,因为他从心里往外冒火。从他家一路跑到余周周外婆家的楼下,在楼底下站一会儿,用随手捡到的任何工具在楼门口有些陈旧的黑色木门上画正字,然后再跑回去。 或者打电话,无论如何都克制着自己不说一句题外话,一本正经像煞有介事地讨论数学题。 连这种装模作样都快乐。 新学期伊始,路宇宁等人渐渐发觉了林杨的不对劲。他竟然主动要求重新加入午饭的固定团伙,在他们都误以为他追求失败的时候,他又总是挂着一脸幸福得冒泡的傻笑。 “该不会是……疯了吧?”路宇宁痛心疾首,不由得告诫自己,爱情是碰不得的。 对林杨来说,爱情的感觉是奇妙的。他明白了自己的心声,也笃定了余周周的感觉——虽然对方并没有说喜欢他,但是至少没有甩开他的手,乖乖地跟着他走了那么远——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她一贯的不冷不热、不在乎,只是林杨决定这一次不去考虑这种可能性。 总而言之,他瞬间拥有了变得更加强大的决心,连语文卷子都变得很可爱,写作文的时候虽然不至于下笔如有 神,至少流畅得多。 或许是因为历史英雄人物在他笔下也分得了几许肉麻柔情。 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林杨不明不白地考了年级第一,而楚天阔,莫名其妙地沦落到了第六名。 这的确算得上是大新闻,它的力量让凌翔茜整整两天没有收到楚天阔的短信。 凌翔茜到最后也不知道她和楚天阔之间究竟算什么。他会发给她“晚安,早睡吧,乖” 这样的信息,可是白天却不声不响,她无论发什么样的短信,他都不回复。没有人在的时候,他甚至还曾经轻轻地拥着她,吻过她的额角,可是一旦当着其他人的面相遇了,他的态度就比以前还要冰冷十分。 那种像煞有介事的冰冷,让凌翔茜一度怀疑额角的温度和那一刻狂乱的心跳是不是幻觉。 “你不是劝过我的吗?第一名不那么重要。像林杨这种,他只是一时抽风,远没有你稳定的。” 她发的短信,通通石沉大海。 凌翔茜这次又是第二名,只不过第一换成了她最不希望看到的辛锐。然而,她来不及对这种让人不快的局面做出反应,她所有的牵挂都在楚天阔身上。 又是在开水间,她抱着瓶子走到门口,听见里面熟悉的两个声音。 “这次怎么了,语文开窍了?” “也不是……可能……呵呵。”林杨明显幸福得只顾着吐泡泡。 “恭喜恭喜。” 楚天阔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样挥洒自如,他自我标榜的淡定自若在凌翔茜的心里碎得不可挽回。可是凌翔茜仍然执拗地为他找借口,告诉自己,她想多了,和那虚无缥缈、无足轻重的语气相比,重要的是他恭喜了林杨,他还是很大气的。 他还是她所以为的楚天阔。 她笑容明媚地走过去,插入对话中间。 “呀,你们都在这儿啊!”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林杨扬起手咧着嘴打了个招呼,凌翔茜也是一段时间没有见他,赶紧趁此机会八卦一下:“情场、考场双丰收?” 看他红了脸,凌翔茜很想笑,却发现楚天阔已经背过身去接热水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究竟说了什么。 正想要补救,对方已经转过身来,一脸无懈可击的笑容。 “对啊,我可听路宇宁说了,快点儿,你自己招了吧。” 女孩对于自己关心的男生总是格外敏感的,凌翔茜仍然能感觉到楚天阔想要极力掩饰的情绪。他是多么骄傲的人,她一直都知道,可是此刻才真正懂得。 林杨端起水杯,仿佛是特意不想做电灯泡,朝凌翔茜眨眨眼就转身退出了开水间。 “我有点儿事,先撤了哈……” 开水间只剩下他们两个。凌翔茜盯着滴答滴答漏水的水龙头,半晌才鼓起勇气:“你还好吧?” “好得很。你为什么一定要安慰我,好像我多么在意这件事情一样?凌翔茜,你让我很难堪。” 不再是轻声细语的“茜茜”。 凌翔茜咬了咬嘴唇:“所以你不回复我的短信?” “竞赛要集训了,我不想分心。” “林杨也集训,别以为我不知道,离集训开始还远着呢。” 楚天阔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讥诮的笑容:“那是不是应该这样说呢,我想你想得心烦意乱,无法集中精神,所以为了不再堕落下去,才不敢回复的呢?” 凌翔茜呆愣愣地望着他,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无法相信这个刻薄失态的人,就是楚天阔。 她慢慢地挺直胸膛,仅存的骄傲让她直视着楚天阔的眼睛说:“你真是个孬种。” 然后抱着水杯大步离开。 走了几步,悄悄回头,那个少年仍然站在原地看她。那样美好的轮廓,春天的阳光透过绿树遮蔽从他背后照进屋子里,他像一株长在水泥地上的开花的树,看起来仍然那样完美无缺。 凌翔茜心如刀割。 只是一次考试,想起来都可笑。 他怎么是这样的人。 他怎么可以是这样的人。 8.你应该比从前快乐 辛锐本应该开心的。 连陈婷那种向来只盯着风云人物的八卦女生,都跑来谄媚地祝贺她。 可是她最想看到两个人的反应,通通落空。 余周周的脸上有种茫然的痛苦纠结,不知道为什么。 凌翔茜的脸上满是不解和伤痛,同样不知道来自哪里。 自己费尽心力精心打造的舞台下,两个vip观众都在走神。辛锐有种被侮辱的愤怒感。 凌翔茜抱着一沓政治试卷的主观题答题纸,挨桌分发,路过辛锐的桌子时候,目不斜视,脸上再也没有笑容,但也没有辛锐想看到的,像何瑶瑶一样的重重掩饰却终究露出马脚的心虚不平。 是鄙视,一种对辛锐的第一名的鄙视。她宁肯是自己想多了,但这种感觉盘桓不去。 你装什么装。辛锐愤而起身,朝门外走去。 和想象的一点儿都不一样。每出一科成绩,她就小心翼翼地打听着凌翔茜和余周周的分数,然后在心里加加减减,推测着接下来的其他成绩可能的结果……然而结果如了她的意,却也没有让别人难过。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辛锐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闲逛,楼道里面来来往往的同学在这两年间都渐渐混得脸熟,辛锐执着地盯着每个人的脸,她很想知道这些人是否认识她,他们的生活是不是和他们脸上所表现的那么开心?是不是一直拉帮结伙?走在身边说说笑笑的那个人,真的是朋友吗? 其实,自始至终就没人在乎过她吧? 她是年级第一,但是没有人会想要知道辛锐是谁。她费尽心思改了名字,辛锐,新锐,锐不可当,但是和辛美香这个土土的名字一样,还是没有人会记得。 停驻在某个班的门口,她忽然看到了何瑶瑶正站在门口和一个女生打闹,开开心心的样子。辛锐在远处安静地观望着,心里有些悲。你看,人家是分校,曾经被她那样嘲讽过,但是过得很快乐。 最快乐的生活,是别人的生活。 辛锐努力万分,最终还是没能变成任何一个别人。 还是,放下吧。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辛锐转身打算回去。她甚至在那一刻感到了一种解脱,似乎当她不再奢望别人的肯定的时候,才真正肯定了她自己。 “咦,美香?”何瑶瑶在后面大声喊。 辛锐停住。 那个不希望被提起的名字。何 瑶瑶显然还念着要报仇。 辛锐很想笑,每次她遇到何瑶瑶,每次她假模假式地要释然、要升华,就会被对方激怒,然后重回那个痛苦的死循环。 她回头,微笑:“是你啊,”走过去,“考试考得怎么样?” 何瑶瑶明显只是一时冲动喊了她的旧名来逞口舌之快,并没有和她多谈的打算,何况是关于成绩。 “没怎么样,”她耸耸肩,“就那样呗,我也不在乎。” 辛锐继续微笑:“猜到了,也就那样,我也是随便问问,礼貌而已。” 何瑶瑶没想到她一上阵就毫不留情面,话说得锋芒毕露,一时间眼圈有点儿红,只能嘴硬地回道:“你们文科的题简单嘛。” 辛锐点头:“对,文科的题的确简单,不过是对于我来说。其实对我来说,初中升高中统考的题也挺简单的。” 何瑶瑶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的中考成绩,死死咬着嘴唇:“行,我说不过你,你不就是成绩好吗,其他什么都不是,你以为人一辈子就指着考试成绩活?你自己看看你们文科的凌翔茜、余周周,哪个不是比你漂亮、比你成绩好?没本事就来欺负我是不是?你犯什么病,炫耀有瘾啊?小学心理阴影没治愈啊?!” 只顾着自己痛快,说完了才发现辛锐一脸苍白,可是仍然面无表情,只是死死盯着她。 何瑶瑶突然觉得很恐惧,她后退一步,几乎是本能地大喊:“你想干什么?” 分校这一片的走廊里面很乱,倒是没人注意到她们的争执。辛锐突然惨淡地笑了:“凌翔茜?余周周?长得好看,成绩好?我欺负你?炫耀?心理阴影?” 何瑶瑶这才发现自己说话有些伤人,她低下头:“我有点儿激动,你别……” 没,你说的都对,每一条都是真相。 辛锐眯起眼睛,突然听到身边有个经过的小个子男生轻笑一声,骂骂咧咧地抛出一句:“余周周?连爸爸都没有,野种,贱人妈妈也不得好死。” 何瑶瑶和辛锐都吃了一惊,辛锐一把拉住那个小眼睛男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是余周周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乱说?” 连辛锐自己都说不清楚,这话里面究竟有几分愤慨、几分兴奋。 米乔开始常常缺课。 余周周问她为什么隔三岔五请假,米乔的答复永远是:“动漫社太 忙了。” 她想她是羡慕米乔的。很多人都羡慕着米乔的洒脱张扬,能用最美好的年华做自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己最喜欢的事情,大声说自己想说的话,哪怕听起来大逆不道。可是另一方面,又告诫自己不要这样,告诉自己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放肆,是要付出代价的。 人生还很长,好东西、好日子都要留给以后的。 对于余周周她们来说,以后的意思,仅仅就是指考上大学以后,至于其他,她们还看不到。 彦一在考试之后,一整天一整天地趴在桌子上动也不动。余周周探身过去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彦一的脸色愈加苍白,他的声音有些求救的意味:“周周,我学不进去了,怎么办?” 尾音还没落下,眼泪就先滴在桌子上。彦一的恐惧,余周周触手可及。 “彦一?” “我怎么学都是这个成绩,我现在看见汉字、数字都恶心,不敢碰书,坐在书桌前到半夜一两点,盯着历史书,一晚上都翻不动一页。周周,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我现在看见振华的大门就怕得浑身发抖,我不想上学……” 他好像是害怕别人听见,所以声音非常小,眼泪像是不要钱一样噼里啪啦掉下来。 “……那就,不要上了。” 余周周轻轻拍拍他的后背:“那就不要上了,回家休息一个星期,看电视、打游戏、画画、睡觉!” 彦一把头埋进胳膊里,过了一会儿才怯怯地说:“缺一个星期的课,会跟不上的。” “反正你坐这儿也没用,你都已经连续两天这副样子了。” 彦一很长时间没说话,余周周正打算低头继续做题,他才闷闷地说:“余周周,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余周周摇摇头:“不知道。” 一点儿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每一天每一天,平淡无奇地度过,也许最大的快乐就是听米乔胡扯,看林杨耍宝。 林杨。余周周想起这个人,有些迷惘地抬眼,四月末的天,流云四溢。 科技馆之后,他们就很少再见到彼此了,这让余周周松了一口气。林杨不需要再一趟趟地围追堵截来确定自己的心意,而是心无旁骛地去实践那个“变得更出色、更强大”的誓言。余周周想起小时候放学的路上,他眉飞色舞、信心满满地告诉自己,如 果还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那么就努力去做到最好,等到有一天你想得到什么的时候,不会懊悔于自己没有足够的资本伸手追逐。 也许他还会觉得这段感情和这个承诺都验证了这一人生理论的正确性。他努力了,他牵起了她的手。 余周周稀里糊涂地成全了他。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懊悔。 陈桉陪她度过了那个寒意彻骨的夏天,用他的成熟与温暖,像从前的每一个关键时刻一样,神明一样出现在身边。只是这一次,这个神明会哭、会笑、会讲笑话,余周周觉得,他为她下凡。 陈桉临走的时候轻轻拍着她的头说:“周周,找一个人来爱,或者恨吧。” 势均力敌的情感和动力,可以给你能量好好活下去。 爱让人变得出色,恨让人走到顶峰。余周周因为陈桉而没有放弃学习,却因为她父亲的电话而想要考第一名。 林杨应该不会懂的,世界上有些东西不是你够努力有资本就能得到的。 也不是得到了就不会失去的。 她失去了,所以明白什么叫作疼。 辛锐低下头,快速地说了几句话,低头躲避陈婷惊讶的目光。 那种八卦兴奋的目光,会让辛锐的心因为负罪感而痛得翻滚。 “反正我是觉得挺惊讶的,可是她也没跟我提过这些……我觉得可能是那个叫周沈然的胡说八道,不过细节什么说得挺像真的。初中的余周周可不是这样,她性格变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化这么多,我是觉得非常惊讶的,担心得不得了,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 辛锐说完这些之后,假装惊慌地抬起头:“对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陈婷点头如捣蒜。 承诺保密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件事,比泄密还简单。 “其实我最近也挺郁闷的,”她凑近陈婷,学着对方的样子,自来熟的闺密状,“凌翔茜看我的眼神不对。我上次路过厕所门口的时候,她还说我没本事考第一,肯定是抄的。我听了之后心里真是不好受。其实我还真是挺喜欢她的,她什么都好,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让她有误会?” 陈婷立刻义愤填膺:“她好意思!你又不比她差到哪儿去,凭什么这么说?我看她是妒忌,想第一想疯了!她也不看看咱们班同学都是怎么形容她的,我,还有陆培培,我们都特瞧不起她,天天也不穿校服,以为自己是天仙 ,还瞧不起人,真他妈差劲。” 辛锐又说了几句,就自然地转了话题,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抱怨一样。 清清白白的,委屈,又大度,关心朋友,六神无主。 有那么一瞬间,辛锐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表演。 武文陆走进班级,陈婷知趣地回了座位。辛锐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身体一直在抖。 9.抽刀断水水更流 流言四窜。 余周周坐在桌子前一边翻着《中国国家地理》漂亮的彩页,一边揪着盘子里面的葡萄。她刚刚挂下陈桉的电话,脑子里一片混乱。 她笑着问陈桉,当初她因为躲避周沈然等人的阴影笼罩,也为了躲避奥数,选择了十三中这个悬崖潜心修炼,那么为什么女侠重出江湖的时候,还会陷入同一个怪圈里? 也许是她爸爸的那通电话和“一起过年”的邀约惹的祸。在分校一直安分守己的周沈然突然重新出手,这一次他的身份只是神秘知情人,不是余周周同父异母的弟弟。 只是余周周实在没有兴趣以毒攻毒,把他也拉下水。 陈桉笑了:“小学时候你会因为这个哭鼻子,现在不会了,这就是区别。” 余周周愣了愣:“也许是因为我妈妈已经不在了。” 电话那端沉默很久。 “周周,你就那么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吗?” 她不知道怎么样回答。 余周周的确不在乎。当有女生神神秘秘地拉着刚刚返校的米乔八卦这件事情的时候,米乔伸手就是一巴掌:“除了嚼别人舌根还会点儿别的吗?他妈的不知道真假的事情就能四处传,还‘别告诉别人’——你自己先做到再说吧!” 后来米乔向她道歉,因为她的冲动把事情闹大了,反而让被打的女生更愤怒,以“评评理”的名义将事情传播得更广。 余周周笑了,轻轻揉了揉米乔的头发,心里说:“打得好,不怪你。” “周周?”陈桉轻声喊她的名字,余周周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其实不是这样的,”余周周慢慢地说,“我没有像你担心的那样破罐子破摔。 我只是想起,小学时候,我觉得没有爸爸这件事情压得我都受不了了,生怕别人知道,一心想要躲开。” “而我的确躲开了,”她顿了顿,“在你的庇护下。” “之后我才发现,那些当初会影响到我情绪的同学老师,其实早就已经淡出了我的生活,而且,他们都不再记得我。即使记得我的那些人,就像凌翔茜、蒋川,他们自己也在成长,也会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所以这一次,重来的一次,我只要装作一切都不知道就好了,反正总有一天,这些和我坐在同一个教室里面八卦我的人,都会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就好像从来都没出现过。”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余周周甚至被自己临时编造出来的理由说服了。 然而,她仿佛听到了陈桉的摇头声。 “周周,我宁肯你什么都看不开,然后跟我哭诉问我怎么办,再然后由我来安慰你,这至少证明你还是爱惜自己名誉的,还是有在乎的事情的,还是像个孩子的。你告诉我,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还是你只是已经觉得都无所谓了?” 不,还是有所谓的。她想起那个寒冷的夏天,陈桉温暖的怀抱。 余周周握住听筒,忍耐了半天,才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陈桉,”她转移了话题,“工作忙吗?” 陈桉从来面对她的打岔都无动于衷,只是这一次,他顿了顿,突然很明朗地笑了。 “累死了,要学的东西太多了,累得像狗一样。对了周周,我过年时候没休假,都攒到夏天了。有个亲戚在泰国,我想去曼谷玩儿,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余周周心都颤了一下,想也没想就回答:“好,好!” 雀跃得像个孩子。 然后冷静下来:“陈桉,我没钱。” 关于余周周的谣言肆虐到极致的时候,林杨正在东边的滨海城市参加物理和数学联赛的集训。 打给她的电话,对方一直不接。但是每天晚上,都会收到一条例行短信,告诉他:“晚安,好好休息,加油。” 从一开始的感动到此刻,这个短信越来越像一种例行安抚。林杨突然开始怀疑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爱情。 路宇宁的电话在某天早晨降临:“喂,少爷,你知道你们家那位……” “什么我们家那位?”林杨挠挠头,“现在还不是呢……过几年再允许你这么叫。” “好,别废话,你们家未来的那位,出什么事儿了,你知道吗?” 林杨的心好像被一只手攥紧了。 “什么事儿?” 路宇宁絮絮地讲着,末了加上一句:“不过都是三八的传闻,你别太当真,我想了半天觉得不应该告诉你,省得你在那边分心,不过……唉,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杨挂下电话,立即给余周周的手机打过去,可是和往常一样,她根本不接电话。 是因为心烦意乱,不愿意理他? 还是根本不需要别人关心? 林杨放下手机,苦 笑了一下。说到底,其实他还是别人吧! 夏天就这样来了。 凌翔茜抬起手挡住眼前炽烈的光芒,时间久了,手臂发酸。 早上的升旗仪式刚刚进行一半,太阳光就迎面暴晒着她们。天亮得越来越早了,常常在醒来的时候发现天光大亮,再也没有初春的暧昧。 站在讲台上进行升旗演讲的是高一的学弟,声音平板、语气僵硬,凌翔茜想起楚天阔,那个人已经跑去集训一整个月了。 她记得在晚自习的时候,他们在一片漆黑的行政区顶层牵着手说话,她对他倾诉自己的烦恼,却又时时小心着说话时留些余地,抱怨得很“优雅”,很大度很有分寸。 他在背后抱住她,轻轻地蹭着她柔顺的长发,给她讲些其实她自己也很明白的大道理——可是被他说出来,那些道理听起来就不一样,很不一样。 凌翔茜忽然觉得很讽刺。 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如果这个人毁容了,再联想到他的心胸气度,你就一定不喜欢他了,对吧,对吧。 然而就是戒不掉,想起来那个模糊的轮廓,还是会下意识地想要摆出一脸虚伪、殷勤的笑。 不算恋爱的恋爱,不算分手的分手。 还是想念,想得睡不着。晚上会心疼到哭醒。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广场上黑压压一片,凌翔茜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独。她知道李静园一边和自己一起吃午饭,一边却和别人一起八卦自己。那些传言,她略知一二,一边告诉自己没必要找气受,一边又忍不住想要知道他们都说什么。 你的敌人与你的朋友的合作将会彻彻底底地将你击垮——一个负责造谣诽谤,一个负责将这些谣言和它造成的毁灭性影响一一告诉你。 李静园将所有八卦倾倒给她,毫无保留,事无巨细,还要装出一副多么义愤填膺的语气。 凌翔茜不愿意再搭理李静园,然而她在午饭中的沉默通通印证了李静园的想法—— 她被楚天阔甩了,还在纠缠对方,以至于茶饭不思、沉默寡言。同时又觊觎第一名,苦于得不到,更加抑郁。 升旗仪式结束,大家纷纷朝着教学楼走过去,凌翔茜忽然发现走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正是余周周。 “天开始热起来了。”她说。 “是啊。” “升旗仪式的时候太阳晒得我头痛。” “的确很晒。” 凌翔茜笑了:“我是不是挺无聊的?” 余周周摇摇头。 “你想林杨吗?” 女孩诧异地扬眉,凌翔茜不知道那个表情代表什么,“你为什么这么问”还是“我为什么要想念林杨”? 凌翔茜和余周周一直不熟悉,然而这些天来的压抑让她发疯一样地想要倾诉。 “可是我想念一个人。”凌翔茜大方地开口,笑容惨淡。 余周周仿佛知道凌翔茜在想什么,轻声说:“他应该快要回来了。” “原来你也听说了那些传言。”凌翔茜继续笑。 “什么传言?” 余周周的表情一点儿都不像在说谎。凌翔茜愣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 “我身上也有传言,”余周周笑,“而且传言说的都是真的。” 凌翔茜扭过头。 她身上的传言,几乎也都是真的。她还在小心翼翼地给楚天阔发短信,她也想夺回第一,虽然因为楚天阔的关系她已经对那个位置产生了生理性厌恶,可是她需要第一,她需要唯一的证书来获准隔绝自己和周围那种恶心的流言气氛,她也需要它来治愈她妈妈左脸的抽搐。 从来没有什么时候像此刻一样厌恶自己。 “周周,”凌翔茜低着头,声音有些颤抖,“没有人知道,其实我过得好辛苦。” 期末考试,辛锐又是第一名。她知道,有时候名次这种东西是认主人的,你黏住了这个名次,不出意外,连贯性也会保护你。 舆论让她快乐,只是这种快乐过后是更大的空虚。别人的苦痛和妒忌——哪怕那妒忌是她自己通过流言制造出来的——会让她觉得自己存在得更有意义、更成功。 只是,余周周和凌翔茜愈加对她无视。 余周周已经很久不和她一起回家。辛锐有时候一个人站在站台前会回想起当初她们两个并肩发呆的时光,只是恍然回头的时候,却想不起来她们究竟是因为什么不再一同回家。 也想过要给她发个短信,问问要不要一起走——只是心底有个地方让自己不敢面对她。 辛锐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是害怕余周周的。除了何瑶瑶,余周周是振华里面唯一知道她叫辛美香的人,余周周知道她偷书,余周周知道她家开食杂店,她妈妈四处追打她爸爸,余 周周知道她曾经在课堂上站起来就无法开口说话,被徐志强扯着领子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欺负…… 余周周只要说出来,她就万劫不复。 余周周是新世界里面唯一的故人。 当周沈然告诉她那一切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过求证的打算,一瞬间就相信了。 尽管周沈然个子小小,驼着背,还抖脚——可是她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或者说,她希望他说的是实话。 她希望余周周的背后和她一样不堪,那个笑容甜美的小公主血统并不纯正。尽管她曾经拯救、保护了自己——甚至就连曾经的这些救助,辛锐也总是会告诉自己,那不是余周周的功劳,那只是自己足够争气、足够勇敢,并不是借助外界的任何人。 即使余周周没有伤害过她。 公主们最大的错在于,她们是公主。 辛锐抬头去看斜前方的凌翔茜的背影。 然后笑了。 凌翔茜觉得被深深地侮辱了。 饭桌上,妈妈竟然神经兮兮地问:“要不要重新练钢琴,尽快恢复到初一时候的十级水平,然后考艺术特长生?” “为什么?”她放下饭碗。 “可以加分啊。”妈妈笑得有些怪,“几十分的加分,有备无患。” 凌翔茜听见书房里隐隐的谈话声。自从妈妈因为第三者的事情大闹之后,父亲留在家里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平时在外饭局上能谈的话都挪到书房里。 可是她知道,这只是一种安抚而已。直觉告诉她,父亲对母亲的厌烦已经让他不惜做戏来耍她。 “我为什么要加分?”凌翔茜有些颤抖,她只是这次发挥失常而已,年级第十一,数学两道大题思路一片空白,只是失常,只是失常。 失常的究竟是她还是她妈妈? 她站起身要回房间,被妈妈抓住了胳膊。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校什么状态?你们老师都说了,你和那个男生的事情…… 你自己不争气,我们只能替你想办法,这是一条路,至少能保底。” 凌翔茜冷笑。武文陆已经跟她谈过了。不知道是谁多嘴举报给了老师。 她拒不承认自己与楚天阔之间的事情,她相信,即使楚天阔被问到,也一定什么都不会说。 可是她错了。楚天 阔在武文陆说起“有人看见过你们常常在一起”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关系还不错的同学,不过她有没有别的想法我就不知道了,我已经在和她保持距离了,毕竟是关键时期,老师你知道,我也不会分不清轻重缓急。” 不过她有没有别的想法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她有没有别的想法我就不知道了。 武文陆转述这句话的时候,凌翔茜瞬间绽放出一脸灿烂到凄惨的笑容。 “我的确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啊!” 从现在开始。 “我不考艺术特长生,我没有任何问题,妈妈,你保护好你的脸,别总是东想西想的,别管我。” 她听不见妈妈在背后都说了些什么,回到自己房间闩上门,戴上mp3,将音量调到最大。 亨德尔的某部交响乐。某部。 凌翔茜从来都不喜欢古典音乐,虽然她自己学钢琴,可只是把考级的每首曲子都练得很熟练,至今也不知道门德尔松到底是谁。 只是因为楚天阔,只是因为楚天阔,她开始听德彪西的《自新大陆》,开始揣摩《四季》里面到底哪一季更富有表现力——只是为了某个能够延续的话题。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他们活得一点儿都不高雅,听什么高雅音乐? 林杨整个人坐在走廊窗台的背阴儿处,盯着手边那一方边缘完整的阳光。 米乔拍拍他的肩膀:“其实她只是出去玩了嘛,你干吗一副人家把你给甩了的丧门星表情?我猜她是心情不好,散散心也正常啊。” 林杨笑了:“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根本也没有告诉我。” “怕你分心啊,你集训,多重要的事情啊,事关前途啊前途。你又不是不了解余周周,她是那种分不清轻重缓急、不体谅别人的女生吗?她这是为你好,这是关心你的表现。” 林杨侧过脸看她:“你说这种话,自己相信吗?” 米乔咳嗽了两声:“不信。” “传言就是关于她的身世?” “还有人说她受刺激了,性格大变,精神不正常,至少是抑郁症。” “放他大爷的狗屁!” 米乔激动地鼓掌:“行啊你,乖乖宝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如此粗犷的爷们儿心,骂得真顺口!” 林杨偏过头没有说话。 米乔 拍拍他:“你也别太介意,她自己都一点儿也不上心,你说你激动什么。恋爱中的人就是矫情,人家难过你会担心,人家不难过你又失落,折腾个什么劲儿啊!” 林杨歪过头:“米乔,你为什么要帮我?” 米乔愣了一下,嘿嘿一笑:“闲着也是闲着,保媒一桩胜造七级浮屠。给自己攒阴德。” “真的吗?” 米乔刚要回答,忽然一口气提不上来,剧烈地咳了几声,身体都缩成一团,好像是在拼命地把什么往外呕吐一样,面色通红,满脸泪水。 林杨慌张地跳下阳台,米乔声音减弱,倒在他怀里面的时候,轻得仿佛一片羽毛。 她太瘦了,肩胛骨硌得林杨胸口生疼,安安静静的样子,仿佛已经死了。 10.下凡 林杨回校补课的时候,余周周却翘掉了所有的课,坐上了去上海的飞机。大舅、大舅妈自然是不同意的,可是不知道陈桉对他们说了什么,最终大舅还是长叹了一口气,对余周周说:“去玩玩,也好。” 大舅把户口本交给余周周,带她去办护照。陈桉一手搞定了两个人的签证,据他所说,有个朋友毕业后去了泰国大使馆,办事方便。 而且,余周周的一切费用,是由他来负担的。 每当想起陈桉,余周周就知道自己是很想尽快长大的,她很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修炼成一个和他一样的神仙。 大舅妈帮她打包的时候装了太多东西,好像生怕她遇到任何不顺,恨不得将家都塞进旅行箱。在她要进安检口的时候,大舅妈居然哭了。 余周周愣了:“我就去五天,你哭什么?” 大舅妈低声咕哝:“我老是觉得飞机不安全,你说要是掉下来可怎么办……” 余周周哑然失笑,大舅皱皱眉头:“你别听你舅妈发神经,她这样子都好几天了,我以前坐飞机的时候她也老是……反正你自己小心点儿,好好玩。不高兴的事儿都扔在那儿,别带回来了。” 她用力点头。对面两个长辈眼底的担忧和关心让她鼻子有些酸,她攥着大舅妈的手摇了摇,那双手曾经在午夜一遍遍地用酒精擦拭着她的额头。 有时候依赖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坏。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安检口。 余周周掀起遮光板,低头看见碧蓝的海水中一块清晰的半岛轮廓。 和地理书上画的一模一样。她把鼻子贴在窗上,忽然想起小时候看《正大综艺》,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里面有个环节的名字叫作“世界真奇妙”。 似乎那时候还对妈妈说过,她长大了以后也要做《正大综艺》的外景主持人,满世界地游玩,吃各地美食,足迹踏遍地球每个角落。 她还没有完全长大,《正大综艺》好像已经停播了——或许没有,只是她再也不看了。 沧海桑田。她盯着下面的半岛,有点唏嘘。 她和很多人一样,怀揣许许多多梦想,闭上眼睛,自己就是希瑞,有上天赐予力量,拔出宝剑,没有斩不破的黑暗。 一定要被无声无息地推到角落,困在人世,学会权衡取舍,直到回头时候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变成此刻的模样,才肯承认,你不是舒克 ,我也不是贝塔,我们只是两只忙碌的老鼠,生活只是一场觅食。 窗外的景色突然一片水汽模糊,好像起了大雾。几秒钟之后,视野再次豁然开朗,无边无际的纯白云海翻滚在脚下,阳光毫无遮蔽,刺得余周周直流泪。 她无数次幻想过天堂的样子,此刻终于见到了。 妈妈和齐叔叔在这里吗? 余周周笑了。 那么,妈妈,一定要多涂防晒霜哦。 阳光愈加刺眼,眼泪不停地流。 “这个是你的箱子吧?”余周周指着正沿着传送带缓缓向他们挪动过来的黑色皮箱说。陈桉走过去将它提下来,揽着她的肩说:“这样就行了,我们走吧。” 他们一起从上海飞到曼谷,又转机到普吉岛。排队填写入境登记,过海关,然后终于领到了行李,准备离开机场。 余周周不知道自己翘掉这个夏天高三的第一场补课,千里迢迢地奔来到底是为了什么。陈桉似乎从来不在意别人眼中那些很关键的事情,无论是她的高三还是他自己的。 “总学习会学傻了的。” 这句话似曾相识,只是那时候是冰天雪地。 陈桉的头发有些长了,还染成了深栗色。余周周在上海机场刚刚见到他的时候,盯着他端详了许久,他摸摸脑袋笑:“怎么了?” “像藤真健司的头发,”她笑,“原来是像三井的……我是说,补上牙之后的短发三井。” 陈桉却拽拽她的马尾辫:“你一点儿都没有变。从小到大。” 踏出空调开得足足的机场大厅,余周周嗅到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高架桥底下那只有在小时候的挂历上才能见得到的棕榈树,绿得很假。 皮肤棕黑的机场工作人员喊着她听不懂的话走来走去,指挥着集装箱的装卸。陈桉在远处喊她,指了指机场大巴,让她上车。 好像误入衣柜走着走着却进入了魔法世界的小女孩,余周周奔过去,绽放了一脸阔别已久的单纯笑容。 他们住在普吉岛的五星级酒店。并不像余周周想象的那样是高耸入云的宾馆大厦。 那个酒店只有十几栋四层楼的小房子,三面包围着院子中间的露天游泳池,另一面直接通向海滩,透过窗子,斜着望过去,有种游泳池一路通向大海连成碧蓝色的水道的错觉。两个衣着艳丽的女子带领他们进入房间,离开的时候 双手合十,抵在鼻尖,双眼微闭,一低头说:“萨瓦迪卡。” 余周周有样学样,也双手合十回礼。 然后抬头问陈桉:“你到底做什么工作?走私吗?” 陈桉被她逗笑了:“为什么是走私?” “这里很贵的,对吧?” 陈桉歪头:“我从家里面拿了20万块钱,然后就彻底断绝关系了。没事,花的不是自己的钱,顺便请你一起挥霍,别客气。” 余周周哑然。这是陈桉第一次提起他的家。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可是她没有问。旅行的开始,实在不应该说这些的。 他们去当地的小佛寺,旅游业开发到极致的地方总是可以挖掘一切机会来赚钱的,进寺庙的一刹那余周周听到了“咔嚓”的声音,并没有多想,仍然和陈桉说说笑笑地往前走。等到出来的时候,小贩围上来,什么都不说,只是微笑着出示一张照片和两个圆圆的胸章。 照片上,余周周和陈桉刚好经过寺门口的招牌,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泽的高大铜佛像的眼睛低垂着,好像在悲悯地注视着下面的两个人。而余周周正笑得一脸灿烂和陈桉说着什么,他们看着彼此,满眼的轻松自然。 胸章上面则是他们两个各自的脸。 生命中有很多这样的瞬间,转眼就流逝,也许只有上帝捕捉得到——当然也有人能将它抓拍印刻,然后用来卖钱,铢,折成人民币多块钱。 余周周觉得这价钱有点儿肉疼,盯着照片踌躇了几秒钟,陈桉却已经掏钱买了下来。 照片放在包里,然后,陈桉将余周周的胸章别在自己胸前,又将自己的大头胸章别在她胸前。 余周周低头看着胸前的那枚徽章,不觉笑得很温柔。 她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了陈桉的手,十指纠缠。连余周周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做,毫不犹豫。 她低下头,刻意忽略身边的陈桉若有所思的目光。 甚至感觉到了陈桉想要抽离的指尖。她牢牢握住,一言不发。 热带雨季的空气,让人的心也变得潮湿柔软。 余周周从小到大,总是知进退、懂分寸的。但难免会有一次,也想要毫无顾忌,飞蛾扑火。 米乔说:“年轻有追求一切的资格,过期不候。” “人妖就不要去看了。”研究第二天行程的时候, 余周周轻声说。 “也好。”陈桉笑了,从小就不停地打雌性激素,性别扭曲,短命早死,这样的表演让他们两个人看到了,估计心情也不会很好。 普吉岛的最后一天,他们一起去海滩浮潜。黄绿相间的美丽热带鱼成群地游过余周周的小腿,伸出手就能摸到。那一瞬间的滑腻温柔,简直像是幻觉。 她咬紧黄色的胶管,在宽大的泳镜后面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试探性地朝鱼群探出手,像一只第一次捕食的小猫。 她差点儿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从古到今都这样美丽,只是人类自己闷头痛苦,从来不愿意走出门去。 整个人埋在水底,仰起头,阳光隔着海水表面,像一片晃动的液态水晶。 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傍晚的时候,她和陈桉光着脚丫在漫长的白沙滩上散步。余周周每走一步都要将脚趾埋进沙里面,再抬起脚的时候就可以朝前面扬起一片白沙。 海岸朝西,太阳斜斜地浸泡在海水里,交界处暧昧不清,温暖至极。 “这四天,玩得开心吗?” 余周周用力点头:“开心,很开心……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他们都不再讲话。余周周每次遇见陈桉,无论冬夏,要走的路都格外漫长,仿佛永远到不了终点。 “陈桉,你为什么离开家?”到底还是好奇。 陈桉笑了:“那么,我从头讲吧。” “好。” “我妈妈很美,她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外国男人跑了,那时候我五六岁。” 余周周想起那个大房子里面神情冷淡的女人,似乎和美挂不上钩。 “我爸爸很有钱,可是她不喜欢他。大家都唾弃我妈妈,可是我很喜欢她。她不是个好女人,为了钱和地位,跟我爸爸结婚,后来又忍受不了了。不过,她卷钱离开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家的时候,的确是带着我的。她和那个男人都待我很好,他们很有趣、很博学,尽管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坏人,可是我觉得,他们是好人。 “也许只是因为对我好。 “然后按照恶有恶报的定律,他们出车祸死掉了。” 陈桉说出“死掉了”三个字的时候,的确像在讲故事一样,甚至语调带着点儿戏谑。 “当时不是不难过,只是我太小了。 “后来被接回家。我爸爸再婚,后妈也是个不错的人,从来不管我。后来有了弟弟,再后来我上大学,工作了。弟弟成绩不是很好,我那与世无争的后妈忽然有了危机意识,几次颇有暗示性的谈话之后,我就告诉他们,遗产我不要了,什么我都不要……不过一次性给我20万吧——其实我是不是应该一分钱都不要就走掉?那样比较潇洒吧?不过还是要了点儿钱,实在想出来玩,可是自己赚的钱要供房子的,所以……你听懂了吧?” “完了?” “完了。” 余周周永远记得那时候的陈桉,笑着说,再后来我上大学了,工作了。他一句话带过了十几年,轻描淡写。 并非刻意回避。是真的轻描淡写。 余周周知道陈桉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过程,也许他并不愿意对自己剖析那些复杂的心路历程。每个人的成长都不是一段水晶的阶梯,余周周也许能够从他带着笑意的简略叙述中推断陈桉当时拼命想要离家远行的原因,但是终究也只是揣测。 或许,他并不是想要隐瞒。只是他都不记得了。他不记得在冰雪乐园里面那种怀着抱负和憧憬的语气,那种略带愤怒的表情,他已经都释怀了、自由了,于是没有必要再回过头抽丝剥笋。 余周周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他,当时有没有同学知道你的身世,你的爸爸和后妈有没有说过伤人的话,你有没有觉得愤怒不平…… 不断演变的海岸线,倏忽间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天边一片氤氲暧昧的橙红淡紫。 “你说,六年之后,当我回头讲起我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像你这么简略?” 余周周认真地问。 陈桉微笑:“你现在就可以做到。” 余周周愣住了。 释怀可以交给时间,也可以交给自己,每个人一直都有能力解放自己。 在陈桉鼓励的目光下,余周周清了清嗓子,慢慢地开口说:“我妈妈和爸爸年轻时候也许是相爱的,只是没来得及结婚,爸爸就因为种种原因娶了别人。妈妈恨不恨他我不知道,但是小时候倒也因为这种见不得人的身份受了点儿苦。后来生活变得很好,妈妈终于遇见了对的人,我会拥有一个真正的父亲。只是他们在最幸福的时候出了车祸,但是……很迅速,应该没有来得及痛苦。所以如果他们有记忆,那么应该停止在最美好的地方。至于我,好好地生活着,舅舅、舅妈对我很好,有一 天我会考大学,离开家,工作,结婚,直到死掉,和他们团圆。” 陈桉轻轻地拍拍余周周的头,像是一种默许的鼓励。 “周周,我也曾经为了某些外在的原因而活着。但是你看,海的另一边没有尽头,这边的太阳落下去,某个地方却正在经历喷薄的日出。你的妈妈永远不会知道你来了普吉岛,也不知道热带鱼从你身边游过,可那些快乐是你自己的,不需要用来向任何人证明。日子一天天地过,你总是选择可以走得更远,过得更快乐、更精彩,不为任何人。” 余周周看着海天相接的远方,伸出手,绚丽的晚霞夹在五指之间,仿佛触手可及。 “嗯,”她郑重点头,“我会的。” 离开普吉岛的那天早上,她醒得很早,另一张床上的陈桉还在熟睡中。余周周经过他床边,端详着他安静的睡颜。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昨晚,陈桉说:“周周,其实我不是神仙。我只是比你大六岁而已。” 余周周微笑:“我知道。” 她从来就不了解陈桉究竟在做什么,也许以后也永远不会了解。他总是走在前方落下她很远,只是善意地用信件和电话维持着那点儿温度。她不懂他的生活,可是她的世界对他来说一览无余,因为她就像是过去的他。 余周周一直是知道的,陈桉对她好,就好像坐着时光机穿过滔滔似水流年去安抚少年时候的自己。 他试着引导她、帮助她,让她不要像自己一样经历那段淡漠偏激的青春。他几乎成功了,在她指着妈妈的婚纱问他“我妈妈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的时候,他就准备离开的,最多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声:“再见,旧时光。” 没想到,最后的结局,她竟然又向着他的人生轨迹前进了一步。 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如假包换。 余周周轻轻低下头,有些颤抖地,在陈桉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她不是害怕他醒来。她知道,即使这时候陈桉是醒着的,也会假装睡着。 余周周站在阳台上凝望着游泳池铺成的水道。湛蓝的生命,总会这样奔流入海,变得平和、包容、强大。 她独自一人飞回家乡。 在机场的安检口,余周周回头看着安然伫立的陈桉,那棵树,总有一天会扎根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 陈桉动动唇,余周周却摇摇头。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的。”她微笑。 陈桉的笑容里面有太多复杂的含义,余周周不打算读懂。 “不过,能不能把佛寺门口那张照片留给我?” 陈桉歪头笑了:“我还以为你会说,你有镜子,可以一直笑得灿烂,所以照片给我就可以了。” 余周周点头:“我的确可以对着镜子一直笑得灿烂。” 可是,镜子里面没有你。 毕竟,这段路,你只陪我到这里。 她没有说出口,接过照片,朝陈桉摆摆手,没有说再见,也没有看陈桉的表情。 三万英尺的高度,余周周终于飞回自己的世界。 11.你的资格,我的考试 “你没必要一周来一次的。”米乔靠在病床上啃苹果,她终于稳定下来了,不再吃什么吐什么。 十月的天空总是明朗,余周周削苹果的技术愈加纯熟,终于能做到从头削到尾果皮不中断了。 “不错,”米乔评价,“这样练习过后,你就能够在半夜十二点对着镜子削苹果了,果皮不断,然后镜子里会出现你未来丈夫的长相。” 余周周白她一眼。 “我说了,你们现在是不是忙得不得了?月考,第一轮复习,你还每周都过来一趟干吗?” “你好烦。该不会是觉得不好意思了吧?”余周周皱皱眉。 米乔发现她游玩归来之后就变了,变得更活泼、更快乐了。 当然,学习也更努力了。米乔心想,果然是有正事的孩子,到高三就知道该勤奋了。 “我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你该不会是抱着见一次少一次的心思过来的吧?你还挺舍不得我的。”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余周周手里的苹果皮应声而断。 “完了,”米乔咂舌,“看不到镜子里的老公了。” 余周周从断的地方开始继续削皮:“我故意的。” 米乔的确活不了多久了。具体多久,余周周也不知道。她第一次知道,《蓝色生死恋》那么扯的剧情有一天也会发生在自己朋友的身上。当她回到学校之后,听彦一说起这件事情,愣是足足有五分钟没有反应过来。 想起米乔平时那些恣意妄为的举动,还有苍白的面容、黑眼圈、大大的笑脸,余周周感觉到胸口一阵绞痛。 然而她并没有太过悲戚于现实,也没有响应班主任的号召,跟着那几十个人去看她。 余周周想起余婷婷。她的小姐妹告诉过她,病房里面弥漫着的气味让人作呕,孤独会改变一个人。 他们一天来一趟。他们一星期来一趟,他们一个月来一趟,他们一年来一趟,他们不再来。 她独自一人,每周六下午,什么都不做,陪米乔闲扯到太阳落山。 曾经和温淼互相折损的灵感再次泉涌,米乔越来越感叹余周周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林杨偶尔也会来,却一句话也不跟余周周说。他很忙,奥数和物理联赛的冬令营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和楚天阔等人的成绩决定了他们是否还有必要煎熬高三的下半年。 就像当年的 陈桉。 余周周曾经给他发过短信,祝他好运气。 没有回音,石沉大海。 他一走,米乔就耸耸肩说:“我的保媒生涯失败得很彻底,很彻底。” 余周周笑笑,“是我不好。” “一点儿都不失落吗?他就这么不见了。” 余周周歪头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辛锐知道班级里面的气氛很微妙。 十一月的某个清晨,武文陆站在黑板前公布,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自主招生和保送生学校推荐名额选拔从这周就开始了。 在这两个学校之前,其他的很多重点大学也纷纷开始选拔保送生和自主招生名额。辛锐去开水间打水的时候,就听见有个女孩子大声地抱怨:“她怎么这样啊,都是复读生了,还好意思跟咱们抢名额?” 剑拔弩张,诡异的气氛笼罩着高三年级。 “文科方面,北京大学自主招生的学校推荐名额只有一个,当然,”武文陆停顿了一下,“大家也可以通过网络自荐。” 可是谁都知道,只有学校推荐名额是可以直接进入笔试的。自主招生名额20分的加分是多么诱人,没有人不动心。 在很多家长的要求下,最终的评判标准非常均衡——平时成绩加总占60%比重,也就意味着单纯倚重竞赛却严重偏科的理科生也许不一定能拿到这两所学校的保送资格。剩下的40%,则是看11月24日举行的那场资格考试的成绩比重。除此之外,学科竞赛的省级以上奖项、省市三好学生和优秀干部奖励也各有加分资格。 平时成绩加总也包括高一时候的理科成绩在内,这样算下来,凌翔茜、余周周和辛锐的分数咬得非常紧。 这场资格考试,有着决定性的作用。 辛锐用手撑着下巴,冷眼看着凌翔茜极力掩饰着的眼里的火热。 凌翔茜已经连续三次月考失常了。虽然底子厚实,但状态不好是公认的。 余周周仍然不温不火地坐在第二名的位置上,就和初中时一样。自从辛锐开始站在某种高度上“可怜”余周周之后,就感觉到自己不再害怕她。 她,她们,通通不过如此。 辛锐微笑。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就在这一刻,凌翔茜突然回过头,和辛锐目光相接。 辛锐从那目光 中读出了穷途末路的鄙视。 她突然直起身子。 监考老师举起卷子,示意密封完好,然后开始从第一排分发答题卡。 考场上的安静都略微不同于以往。 监考老师有点儿犯困,巡考的副校长总在这个楼层晃来晃去,她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看报纸。振华文科最好的一批学生,其实根本没有监考的必要。 只是这一次,她发现靠墙那排第三桌的女生一直在偷看她前面女生的桌洞,拧着眉头,好像发现了什么的样子。 女生抬起眼,跟老师对视了一下,连忙又低下头去。 监考老师疑惑地板起脸,走过去,先走到在第三桌的女生附近看了看,桌面干干净净的,卷子也答得很快。 然后监考老师踱步到第二桌,和第三桌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好像格外紧张。自己站在她身边,她就一直在写错字。 监考老师正要转身回讲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低头往桌洞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 凌翔茜走出教室的时候,曾经余周周心里的那抹“人面桃花”已经变成了惨白。 她经过余周周的桌子,考场里没有窃窃私语声,所有人只是抬头看着她。 凌翔茜嘴唇颤抖着,她只瞥了余周周一眼,轻轻地说:“我没有,不是我。” “你们都接着答卷!”李主任站在门口,目光复杂地盯着凌翔茜,“你先去我办公室。” 监考老师一副自己劳苦功高的样子,也不再犯困,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 余周周心乱如麻,凌翔茜最后的眼神,让她生出彻骨的寒意。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辛锐。 辛锐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她们隔着凌翔茜此刻空荡荡的座位,无言地对视。 余周周已经很久没有和辛锐说过话。那种隔膜说不清道不明,其实从初三的末尾直到现在,一直就没有在辛锐的眼睛里消失,好像过去的那个辛美香已经彻底消失了。 那个为了打抱不平而偷偷在徐志强凳子上撒了一大把图钉的女孩子,这一次却在凌翔茜背后插了一把刀。 尽管她的眼神何其无辜。 “那个同学!考试的时候怎么随便回头?都没吸取教训吗?” 余 周周转过头,感觉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眼前的黑板、黑板上方的红字校训、前方的讲台、侧面明亮的窗、窗外的云…… 和全天下所有的教室一样,又好像和自己小学时第一次踏入的那个教室也没什么不同。 学校是不老的怪物。 可是这里坐着的这群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凌翔茜突然感到一种倦怠。恐惧和惊慌如潮水般漫过她,又退下去,最后剩下的,就是倦怠。 她没想到,自己的妈妈竟然会在校长室扇了她一巴掌之后晕倒。 简直像是电视剧看多了。 武文陆的表情,是不是叫作“我早就料到了”? 这样一群不相干的人,明明对她毫无了解,竟然能把自己“作弊”的动机和心理过程都分析得丝丝入扣。从很早前开始,早恋,得失心过重,骄傲,眼里无人,懒散,同学关系紧张,连续多次考试失常,对自主招生名额的态度出现偏差,走了歧路…… 凌翔茜偏坐在沙发上,拒绝站起来认错。 自始至终,她只说过一句话。 “我没有。不是我。”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这是她最后的骄傲。 甚至在她妈妈倒地,墨镜摔在一边,露出仍然在颤抖的眼角时,她也没有站起来。 任凭他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不会弯腰低头,绝不。 “保送资格肯定取消,这没商量!”副校长也知道凌翔茜父亲的身份,他努力地在坚持原则,“这件事情,虽然说大则大说小则小,但是……” 凌翔茜忽然站起身,拎着书包和外套,径直走到门口。 “你可以取消我资格,可以勒令我退学,我不在乎。” 她眼含热泪,死盯着武文陆:“可是我没做过的事情,杀了我我都不会认。” 凌翔茜头也不回地踏出办公室。 一阵巨大的疲惫和绝望卷土重来,彻底将她吞没。 12.泯然众人间的幸福 考试结束铃打响的时候,余周周腾地站起身。辛锐有那么一秒钟觉得余周周要冲上来撕了她——她从来没见过余周周那样愤怒。 不,也许见过的。只是那时候她只顾着蜷缩成一团,不敢抬头,只能听到徐志强的辱骂声,还有余周周愤慨的指责声。 温淼说过,余周周是打不死的星矢。她的心里,永远有一个雅典娜。某一刻,辛锐就是她的雅典娜。 可是此刻,余周周只是无限悲凉地看着她。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肯定是你。” 辛锐本能地想要辩解,辩解这种行为从来都无关事实真相,只是自我保护。 可是余周周没有听,也没有说,仿佛是懒得看见她一样,拎起书包奔出了门。 这只是第一门,资格考试还远远没有结束。 可是这个考场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辛锐的心重重地坠落。 “林杨?” “……周周?”林杨的声音透着一股惊讶,还有自己都没发觉的喜悦。 他握紧了电话,挠挠头:“那个,语文题有点儿难啊,出的都是什么犄角旮旯儿的破题……” 明明早就告诉自己,既然她拒绝,那么就再也不要理她,再也不要。 而且,这可不是欲擒故纵,绝对不是。他在心里面告诉自己。 “别废话,”余周周的声音中透着焦急,还有几分让林杨熟悉又陌生的斗志与魄力,“凌翔茜出事了。你在哪个考场?我现在过去找你!” 林杨茫然地听着余周周简略的描述,挂下电话之后,立即拨通了凌翔茜的电话。 关机。 他有些慌神了,蒋川的电话也关机,应该是刚考完试还没来得及开机。 “考得怎么样?语文题有点儿难。”楚天阔早就在之后的几次考试中重新夺回了第一名,面对林杨的时候依旧大度淡定,笑得很随和。 林杨不知道应该如何对楚天阔开口。凌翔茜似乎后来和楚天阔毫无联系,他顾及着凌翔茜的面子,从来没有打听。 他终于还是说了:“余周周告诉我,凌翔茜被冤枉作弊,从考场上离开了。” 楚天阔歪头:“什么?冤枉?” 正说着,余周周已经爬上了楼,跑了过来。 “我刚才给我们班主任打电话了,他说处分还没有商量出来,凌翔茜就拎着书包出校门了。”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林杨有些慌。他一直都知道凌翔茜的脾气——尽管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长大之后懂得装得乖巧些,可是根本上,还是和小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余周周摇头:“我不知道,我的预感很不好。” 林杨几乎是当机立断:“走,我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一起出去找找她。” 楚天阔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在林杨抓起书包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惊呆了,第一次直白地说出感受:“你疯了?你难道不考试了吗?” 林杨笑笑:“那个,楚天阔,你好好加油。” 余周周意味深长地看看林杨,抓起他的手腕把他拖走。 楚天阔靠在门上,觉得无法理解。他呆愣了一会儿,才想起生物书还有几页没看完,于是回到座位上掏出课本,轻轻地翻开。 只是脑海中那两个人抓着书包弃考狂奔的样子久久不去。楚天阔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他向来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孩子,他知道什么才是正事。 只是那两个背影一直踩着他的生物书的页面,留下一串让他迷惑心慌的脚印。 凌翔茜走出办公室的时候,突然感到了一种荒谬的自由。 她在路上看到了陈景飒。对方正在用高八度的嗓音抱怨着语文考题,看到凌翔茜,嘴角有一抹讥笑。 “考得怎么样啊,大小姐?” 凌翔茜忽然笑了,她看着陈景飒的眼睛,这个人的不友好断断续续折磨了她整整两年,此刻终于解脱。 “陈景飒,你能不能闭上嘴?我听见你那像是踩了猫尾巴的声音就头疼。” 她第一次感觉呼吸这样顺畅。 出了校门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随便踏上了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再坐上另一辆,再坐到终点…… 从一个终点到另一个终点,她始终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呆滞地盯着窗外变换的景色。冬天的地上满是黑色残雪,灰色的城市有种脏兮兮的冷漠。 最后抬起头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站在郊外的音乐学院门口。 她记得,小时候,她、林杨和蒋川三个人几乎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考级,学了两年之后是五级,然后第二年是六级,第三年八级,第五年林杨和自己冲击十级,蒋川仍然规规矩矩在考九级。 最后一年夏天的时候,音乐学院正在扩建,楼房外围露出大片的杂草丛,漫漫天地一望无际,荒原让他们三个都忘记了呼吸。 是谁说的,音乐家总是要亲近自然才能领悟天籁的真谛。可是身后大厅里面那些因为考试而紧张焦躁的孩子,像是量产的机器,流泻的音符里面没有一丝灵魂——他们毕竟真的不懂得他们演奏的究竟是什么。 凌翔茜已经找不到那片荒原。当年的荒原盖上了新的教学楼,然后新的教学楼又变成了旧的教学楼。那方恣意生长的天空,被分割成了细碎的一块块,她抬起头,看不到自己的小时候。 做个好孩子。考级的等级一定要是“优秀”,考试一定是第一名。饭局上小朋友们被拉出来唱歌,说场面话助兴,大人们纷纷在底下品评谁家的孩子最大方、最乖巧、最像小大人,她一定要占至少一个“最”字。 但是,好像没有人记得,好孩子的好,其实是那颗心。 最最关键的时候,没有人说一句“我相信你没有作弊”。 没有人相信。她很想知道她妈妈晕倒时心碎的原因,到底是为她心痛,还是只是为自己的脸面无存而惊慌? 凌翔茜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特别难过。她好像早就已经麻木了,只是站在楼群包围的广场中央吹着冷风,什么都没有想。 几分钟后,她走出校园,打车,坐到里面对司机说:“省政府幼儿园。” 窗外景色流转。然而省政府幼儿园还是以前的样子,破旧却亲切。凌翔茜想起那个负责热盒饭的老奶奶,想来应该早就去世了。那时他们吃饭的时候总是要比赛谁吃得又快又干净,亮着见底的铝饭盒朝老师邀功。蒋川总是吃得很慢,凌翔茜斥责他拖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他们小组的后腿,蒋川却慢悠悠地说:“吃得太急,消化不好。” 还有秋千。大家总是因为秋千打架,可是一旦自己抢到了,那些小男孩又都围上来争着要帮她推秋千。她会瞪起眼睛大声说:“我自己能荡到很高很高,用不着你们!” 那时候傍晚的天空看起来总是提子冰激凌的颜色。他们吃着娃娃头雪糕,咬着跳跳糖,说着以后会如何如何。 如何如何,最后通通变成了此刻的如是这般。 凌翔茜冻得不行,只好躲进附近的一家百货商场。一楼的化妆品专柜永远是一片明快柔和的色彩。商场里面人很少,只有三五个女学生,穿着的白色校服上印着“29 中” 的字样,在附近转来转去,什么都不买,好像是和自己一样在取暖。 突然听见有个女生说:“詹燕飞,詹燕飞快来看,这条链子跟你的那条像不像?” 凌翔茜惊讶地看过去,那个胖胖的面目平凡的女孩子,眉宇间依稀能看得出小时候的模样。她跑到那个女生身边,盯着施华洛世奇专柜里面闪耀的某款挂坠,好脾气地笑笑:“我的那个才20 块钱,去黄龙玩的时候买的,假的,跟这个能比吗?” “詹燕飞?” 詹燕飞转过脸,探询地看着她:“你……我们认识?” 凌翔茜摇摇头:“没,我认错人了。” 詹燕飞笑起来,脸上还是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剪了短发,神态平和满足,被几个朋友拉走坐上扶梯慢慢朝着二楼上去了。她升到半空中的时候还疑惑地看了一眼凌翔茜,歪歪头,仍然有些像小时候在台上的那个故意装作很可爱的小燕子。 只是再也没有人叫她小燕子。 曾经,凌翔茜春风得意的时候,是怎样地嘲笑过学不会奥数的詹燕飞和余周周? 又是怎样地对蒋川夸夸其谈,说他们以后的路会很艰辛,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这都是没有长远计划的女生,你看着吧,蒋川,这未来都是会泯然众人的…… 余周周绕了一个弯路,回到了和她并肩的同一条起跑线。 而詹燕飞,退出了比赛,安心地拉着几个姐妹在大冬天哆哆嗦嗦地躲进这栋大楼,一边取暖,一边笑闹。 泯然众人。她笑詹燕飞泯然众人,却忘记了,幸福永远都属于平凡的大多数。 余周周并没有告诉林杨关于辛锐的任何事。她只是坚持,她相信凌翔茜没有作弊。 林杨点点头:“我知道。” 凌翔茜家里面的电话没有人接,林杨给自己的爸爸妈妈打电话,本想询问凌翔茜爸爸的电话,结果话还没说明白,却招来自己妈妈的尖叫。 “你居然弃考了?!” 林杨连忙挂断电话,朝余周周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最近……更年期。” 余周周轻轻拉了拉林杨的袖子:“你弃考,真的没问题吗?” 林杨笑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保送没戏那就自己考呗。你既然没问题,我更不可能有问题啊!” 余周周摇摇头:“我们不一样。你还背有那么多期望。” 又是一句似曾相识的话。可是林杨好像再也不会被余周周的断言所蛊惑。 “你废话太多了。”他的身高已经能做到居高临下地揉着余周周的脑袋。这个动作如此熟悉,余周周突然间感觉到心底的一股暖流,却不是因为陈桉。 “林杨?”余周周下意识地喊了他的名字。 “怎么?” 她笑笑:“没什么。” 这个人是林杨。 蒋川坚持自己出去找凌翔茜。余周周和林杨结伴,先是把学校的周边寻了个遍,最终,报刊亭那个向来喜欢与漂亮小姑娘搭讪的老板,在林杨颠三倒四的形容之下,他一拍脑门儿:“哦,是有个小姑娘,没穿外套,拎着书包,从这儿坐车走了。坐的哪路车,我还真不知道……” 林杨朝余周周摊手:“现在怎么办?”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余周周望着站牌:“如果我是她,我会随便地坐一辆车。所以逻辑推理是没有用的,我们找不到她。” 林杨挠挠头:“现在回去考试肯定来不及了。你说咱们这是干吗?” 可是语气中并没有一丝懊恼或者疑惑。 余周周歪头看他:“没有用也要找,荒唐也要找,如果你当时坐在考场上假惺惺地关心却动也不动,我想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而且这对凌翔茜也很重要。” 告诉她,其实还是有人相信她,也有人觉得她的存在比自己的保送资格更重要。 剔除光环什么都不剩的凌翔茜,也同样被爱着。 余周周和林杨用了一整个下午去了林杨认为有可能找到凌翔茜的所有地方,一无所获。 为了躲避自己妈妈的夺命连环call(电话),林杨关掉了手机。几番辗转,有个陌生号码打到了余周周的手机上。 “喂,您好。”余周周接起来。 “你好,我是林杨的妈妈。” 声音中沉沉的怒气让余周周不禁有点儿心慌。 “余周周吗?你是不是和……” 余周周立即轻声打断她:“您稍等。”然后将电话递到了林杨的手上。 不知道林杨妈妈是怎样多方打听才找到余周周这条线索。林杨被抓了个正着—— 无论是弃考这件事情,还是余周周。 林杨一直懒洋洋地答着,脾气倒是不错。 “嗯。” “没办法,我必须出来找她。否则我还是人吗?” “我没跟你急啊,我现在态度很好的。再说现在回去也没有办法再参加考试了,你让我专心找她吧。” “妈妈,你好好劝劝凌翔茜她妈。凌翔茜在我和蒋川面前再怎么装,其实我俩都知道,她那个神经病的妈妈——好好好,我尊敬长辈,我尊敬长辈。反正,凌翔茜这么大压力,全是她妈妈造的孽……好,我不胡说八道,我尊敬长辈……” 余周周在一旁听得很想笑。她喜欢看林杨吊儿郎当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突然林杨沉默了很长时间,表情也渐渐严肃。 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们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 “妈妈,这是我的事,也是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自己担着。” 他挂下电话,再一次轻轻地揉了揉余周周的脑袋,充满了安抚和保护的意味。这么长时间以来,余周周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毫无成见地观察他,她一直以为他还是一个被爸爸妈妈和周围人寄予厚望的、一路顺遂的小男孩,自以为是、充满阳光,可是此刻才发现,他的语气中有什么东西在破土发芽,无关优秀,只是岁月。 “你们……在谈什么?” 林杨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你。” 你。是我的事,也是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我自己担着。 就在这个时候,余周周突然接到米乔爸爸的电话。 米乔今天早上突然间陷入昏迷,现在还在抢救中。 林杨和余周周的整个下午和晚上都在医院里面度过。又是长长的走廊,冰凉的塑料座椅。余周周后脑勺抵着墙,突然不那么害怕医院。 她曾经在医院经历过最初的死亡,倾听了最忧伤的回忆,也得到过最绝望的消息。 也许这里只是一个中转站,他们的目光还不够长远,看不到中转站之后的世界,可是那里未必不美好。 对余周周来说,米乔是个奇迹。她敢在生命最后几年的时光里,若无其事瞒着所有人开开心心地上学、闯祸、cosy、骂脏话、跟主任吵架,也能在医院里大大咧咧地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指导余周周削苹果皮,被余周周的笨拙惹怒了之后抓狂地直接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扔枕头砸护士长——当余周周问起她为什么自己犯错却砸护士长的时候,她只是笑嘻嘻地说:“我几年前就觉得那个护士跟我爸之间有点儿意思,我在给我爸制造跟她道歉的机会。保媒一桩胜造七级浮屠……” 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米乔哭泣,没有看见过她像他们一样悲悲戚戚、自怨自艾地四处倾诉那些微不足道的烦恼和挫折。在大家一起玩cosy 的时候,她可以指着自己深陷的恐怖眼窝主动请缨扮演《死亡笔记》里面的l,好像病情给了她多么得天独厚的机会一样。 坚强乐观是可以伪装的,米乔的快乐,没有一丝造作。 林杨轻轻地抓住余周周的手。 “我给她白写了那么多张卷子,她还没做到她答应我的事情呢,她就是想跑我也不会同意的,”林杨勉强装出轻松的样子,“相信我。” 就在这时,大夫推门走出来。余周周站起来,说了一句非常tvb 的台词:“大夫,情况怎么样?” 大夫被她殷切的目光逗笑了:“没事了。” 世界上最美妙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没事了”。 也许是林杨的笃定起了作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米乔刚好平安踏入第二天,脱离了危险。 余周周正抚着胸口庆幸,突然在走廊尽头看到了奔奔。 他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胡乱地朝余周周和林杨打了个招呼,就趴在门口焦急地朝里面张望着。 余周周有很多话想问,但是突然不想打断他。趴在玻璃上张望的奔奔看起来那样焦灼不安,那样陌生,可是那么温暖。 她和林杨悄悄地向米乔的父亲道别。 就在这个时候,林杨接到了蒋川的电话。凌翔茜已经被他送回家。 “她的情绪比我想象中稳定,真的,”蒋川笑了,“相信我,一切都好。” 林杨挂了电话才突然发现,他竟然完全记不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蒋川说话的时候不再吸鼻子了。 一切都好,一切都顺着时光不断向前。 医院的地址比较偏,他们出门的时候,大街上已经只剩下橙色路灯,连一辆车都没有。宽广的十字路口上,只有孤单的斑马线和红绿灯。 余周周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她疲惫地笑了笑,四下无人的午夜,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看《机器猫》,最喜欢的一集就是,他们用缩小灯把自己变得很小,然后在自家后院造了一个小型城市,只属于他们几个的小型城市。在那个城市里面,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实现自己平时做不到的愿望。大雄希望可以一直站在漫画店看免费的新播漫画而不用被老板赶出去,胖虎可以使劲儿地吃炸猪排饭,机器猫买了好多铜锣烧都不用付钱,静香也拥有了自己的玩具店……” 林杨笑了:“都是很棒的愿望。” “可是,”余周周看着他,一双晶亮的眼睛在橙色路灯下,竟然有泪光,“我最喜欢的是里面那个无名小配角的梦想,只有一个单幅画面,一笔带过。” “什么?”林杨温柔地看着她,像在哄着一个偷喝白酒结果喝醉了的小孩子。 “那个小孩躺倒在空旷的大马路上,四仰八叉,对着天空大声说,我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躺在大马路上了!” 余周周也大声喊起来,好像一刹那被那个小配角附体了一样。 林杨突然拉起她的手,朝着十字路口的交叉点奔跑起来。 “你做什么?” “当然是,躺在大马路上!” 林杨将目瞪口呆的余周周带到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四面的红绿灯仿佛精神错乱一般全部变成了红灯,把路口围成了一个安全的死角。荒芜而没有边际的四条路,全部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通向无尽的黑暗。 他们一齐躺倒在十字路口,摆成两个“大”字,又好像小时候用剪刀、白纸剪出的最原始简单的那种紧紧牵着手的小人。 晚上的阴天呈现一片压抑的血红色。余周周反而没有感受到想象中那种因为玩火而带来的刺激感。 她感觉到自己重新归入了大地的宁静。 这样的一天,终于结束。 在这场盛大的考试中,每个人终究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就连米乔也选择了,要继续活下去。 他们走过一个个十字路口,一次次分道扬镳,也许兜兜转转会再遇见,也许从此天涯两端。可是此刻,四条路各有方向,余周周却不想考虑以后。他们终究要道别,要长大,要腐朽。 她从小到大,做过太多的梦,没有一个真正实现。 她不是白娘子,不是女侠,不是希瑞,不是小甜甜,不是任何人。 她只是一个想要躺在大马路上的无名小配角。 长大的过程,就是余周周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女侠的过程。 她在兜兜转转的过程中,最终还是弄丢了圣水,放弃了蓝水。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她轻轻捏捏林杨的手,朝着天空大声地、旁若无人地大喊。 “终于可以躺在大马路上了!” 她在林杨的怀里哭到哽咽。 13.终将逝去的旧时光 余周周很久之后才知道,其实在奔奔不再是奔奔,也还不是慕容沉樟的时候,他的大名叫作冀希杰,应该是那个酒鬼养父的冠名。在奔奔以冀希杰的身份用一双拳头在那个混乱的小学里面打出一片天地的时候,班级里面成绩最好的米乔,是他的铁哥们儿。 他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他继续做不良少年,他来到振华,他交了很多女朋友。 余周周抓住的是小时候那点儿微薄的记忆。 然而和余周周一样,奔奔的生命中也有太多属于别人的轨迹。 余周周觉得奔奔永远是奔奔,而米乔则坚信,冀希杰永远是冀希杰。 那是一段留存着太多空白的区域。余周周不想问米乔,也不想去问奔奔。 这样很好。 和初三一样,余周周再次在高三失去了同桌。 彦一离校的那天,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更有神采。 “所以再见面我可能就是你的学弟了。”他笑了。 余周周不知道是什么让他最终作出决定,降级一年,离开振华回到学籍所在的高中,准备下一年的艺术类考试。 也许是因为米乔告诉他:“你再这样犹豫下去,就老了。” 当那个苍白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时,余周周忽然很想告诉正在新加坡读书的温淼:你知道吗,其实如果我们有足够的勇敢,东京真的不远。 只要你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因为米乔说,这就是青春。简单而酸溜溜的话。 过期不候的青春。 辛锐最终还是跑到教导处去给凌翔茜说情。她并没有勇气说出真相,可是仍然一遍遍地担保,凌翔茜只是忘记在考试前把资料收到书包里面去了。她坐在凌翔茜后桌,看得一清二楚,对方绝对没有伸手碰过那堆资料。 虽然于事无补。虽然不够勇敢。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然而这世界百分之百的事情太少。 凌翔茜并没有再来上学。她留在家里备战高考,据说是有很多事情她还想好好考虑。 学校的卷子都由余周周整理好,再经由林杨或者蒋川送到她家里面。 余周周、林杨和凌翔茜都失去了学校推荐名额,在楚天阔等人忙着去北京参加面试的时候,他们三个加上蒋川一起去了冰雪游乐场。 余周周觉得很好笑。她这一路,好像真的是踏着陈桉的足迹在走,甚至包括在最关键的时刻失去最关键的机会。 三月初的时候,她又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电话里面对于去年一整年的失约只字未提,余周周也没有追问。她爽快地定好了时间,然后早早地站在酒店门口等待。 这个男人,总是轻易承诺,轻易毁约,然后对过往只字不提,仍然能语气温和地打来电话。无论是当初对妈妈,还是后来对待她。 余周周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某个方面也很像他——或许是在欺负林杨的时候? 迎面走过来的穿着风衣的男人,看来已经需要再染一次发了,发根新出现的白茬儿让他看起来儒雅却苍老。余周周定定地看着他,心里没有丝毫特别的感觉。 他太陌生了。 “周周?都长这么大了……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余周周微笑点头。 “进去吧,一起吃个饭……对了,今天学校不补课吧?” “我不饿。”她摇摇头。 余周周的爸爸是个见惯各种场面的人,他觉得余周周在跟他耍小孩子脾气,所以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头——却没想到余周周竟然在那一刻抬起头,清凌凌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举到半空的手。 他有些尴尬地放下,说:“那就……走走吧。” 学习是不是很紧张,打算考哪所学校,最近还有没有再考试,每天晚上学习到几点……一问一答,虽然冷淡,但也很平和。 余周周不得不承认,她对身边的这个人,好像没有一丁点儿记忆。她只是好奇,想知道妈妈为什么爱他那么多年。 她想自己找不到答案了。也许应该在六七十年之后,直接去问妈妈——如果那时候妈妈还记得理由的话。 懒懒散散地回答着问题,正想要找借口离开,突然看见街边小超市的窗口里面,有一排四小瓶独立包装的饮料,米黄色的瓶身,锡纸封口,名叫“喜乐”。 她记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那时候,她们总是单买一小瓶,插上细细的吸管,一口一口的,舍不得喝光。 余周周停住,看看身边的男人,又看看橱窗里面的喜乐。 大约是她三四岁的时候吧,第一次对父亲有了印象,却是在妈妈情绪失控将这个“不速之客”赶出门,一不小心划伤了胳膊时。这个男人将妈妈送进医院,然后带还没吃饭的余周周出门买零食。 她记得他俯下身,说:“周周,我是你爸爸。” 也记得他给她买了一排四个的喜乐,都是用塑料薄膜封好的,这在余周周看来简直是最美好的礼物,受宠若惊。 没舍得打开,却在回家的时候被妈妈抓起来直接扔出了窗外。 她连哭都不敢哭。 甚至后来,都不敢再当着妈妈的面喝喜乐。因为她们的生活中没有喜乐。 原本以为都忘记的事情,竟然又想了起来。 “爸爸,”她第一次喊,也刻意不去看这个男人眼睛里面的惊喜,“给我买一板四个的喜乐吧,就是那个。” 她朝着窗子指了一下。她父亲点点头,像告诫小孩子一样说:“你在这儿等着,我马上出来。”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余周周想起,如果是妈妈,一定还会加上一句:“谁来领你都不许跟着走哦!” 她鼻子有些酸。 没有人会来领她。她自己的路,自己会走。 这样就够了。 余周周的父亲拿着那一排喜乐走出超市的大门时,门口已经没有了余周周的身影。 那天,余周周终于鼓起勇气坐车回到了自己和妈妈的那个小小的家。她没有上楼,只是在楼下转了转,沿着以前和妈妈一起饭后散步的路线,漫画租书屋、凉亭,还有食杂店。 美香食杂店。 余周周拐过路口的时候,刚好看到老城区拆迁的工人将“美香食杂店”的牌匾拆了下来,扔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她抬起头,竟然看到了辛锐。 “终于拆了。”辛锐说。 余周周点点头。 “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回家了。” 余周周笑笑。 “你还是不愿意跟我说话。没关系,初中的时候我欠你太多话,现在正好还回来。” 余周周摇头:“辛锐,你没有欠我什么。” “不,”辛锐的笑容很平和,“我欠你很多。可是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怎么还,我到现在还是妒忌你。我想,我做那件事,也是因为我妒忌凌翔茜。因为……因为我喜欢楚天阔。” 余周周突然笑出声来。 “辛锐,都到现在了,你还是那么不诚实。” 辛锐却不再笑。 “我以为你都看出来了。” “你不是因为喜欢楚天阔所以才妒忌凌翔茜。你是因为妒忌凌翔茜,所以才喜欢楚天阔。其实你谁都不妒忌,谁都不喜欢,你太可怜了。” 余周周慢慢地说,声音不大,可是她知道,辛锐都听得见。 初中毕业的时候,温淼告诉余周周,辛锐不是不会说谢谢,也不是不会微笑,她甚至还会语带暧昧,暗示挑拨——然而都是私底下,对着温淼,而不是她真正的大恩人余周周。 “我爸爸说,久负大恩必成仇。”温淼拉拉余周周的马尾辫,轻声说,“你要小心辛美香。她有病。” 拆迁的巨大声响也显得那么遥远,辛锐很长时间什么都没有说。 “其实,你也不是喜欢温淼。你只是因为讨厌我。” 余周周每句话都像是快照,一张张显现出辛锐最最不堪的一面。 辛锐紧紧地盯着那个小小的食杂店一点点被拆卸清空,“美香食杂店”几个字被摔成三瓣儿。 她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终于不再是辛美香。 短暂的寒假之后,林杨和余周周都埋头进入了紧张的复习,很少再见面。他们再次在食堂一同吃饭,是林杨再次用老办法“偶遇”了余周周。 吃到一半,正打算支支吾吾的时候,余周周已经从口袋里面掏出了一本小小的口袋书。 硬纸壳做的,非常简单,封面和内容都是黑白剪影,画画的手笔简直就是儿童简笔画的水准。 “这是……” “今天是你生日,对吧?”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林杨有种诡计被当场拆穿的窘迫感,随即甜蜜又蔓延开来——她竟然刻意记得。 林杨接过那本自制连环画,翻开。第一页上,幼儿园的小朋友们纷纷拎着挂历纸飞奔,领头的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只看得到背影,迎着夕阳。 第二页,没有人,只有一地狼藉,旁边歪倒着一个饭盒。作者似乎生怕他看不明白,用箭头指了一下地上的那一摊污渍,附上六个字:“西红柿鸡蛋汤”。 应该是画得太差了,生怕唯一的读者看不懂。 林杨忽然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一页页小心地翻着,最后一页上什么画面都没有,只有三个单词。 to be continued。(未完待续)余周周歪头看着他笑:“怎么样?”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说,最后笑了笑:“画得真丑。” 余周周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脚,林杨浑然不觉,甘之如饴。 他有什么话想问,可还是埋在了心里。 以后吧,他们都还有长长的、明媚的以后。 振华的传统是,毕业典礼在高考之前的五月末。 据说是某一届的校长说过,高考之后,世事难料,人情冷暖,孩子们都会因为得意或失意而变得有些沧桑。最美好单纯的毕业典礼,恰同学少年,应该在尘埃未定的时候。 余周周很惊讶。她不知道,原来振华历史上还有这样一位浪漫主义的校长。 到校去参加毕业典礼的路上,她在路口拐角处遇到了一个男孩,依旧那么矮小,满脸戒备。 他们都愣住了,在学校整整三年,竟然从未遇见彼此。余周周竟然在那一刻很想跟他友好地打个招呼。 然而周沈然明显不这样想,他冷笑了一下,刚刚要开口,就听见余周周大声说:“拜托,你住口。” 他呆了呆。 余周周十分郑重地背过手去,就像小时候每一次她想要认真说些什么时的表情与姿态一样。 “我从小到大就没有兴趣跟你抢爸爸。 “你不必担心。 “原来我一直以为,是你们一家人让我笼罩在阴影里。” 她顿了顿,笑了。 “现在我才明白,其实,一直都是你生活在我的阴影里。这不是我的错,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凌翔茜和余周周、辛锐一起代表文科班,做了升旗仪式的护旗手,升旗的人,正是林杨和楚天阔。 自然是会看到别人异样的目光的,包括楚天阔。 他回头,朝凌翔茜笑了笑,有些拘谨。 “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 凌翔茜在家里最后的时光过得很惬意。她的家庭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可是崩溃过后,她妈妈的脸奇迹般地不再抖。 当楚天阔保送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仿佛终于有了底气给凌翔茜发了第一条短信。 “你还好吗?” 凌翔茜没有回复。 终于又见到这个男孩,她突然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阳光下,凌翔茜笑容璀璨。 楚天阔愣了愣,说:“你还是这样笑,更美丽。”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有些肉麻的话,凌翔茜欣然接受。 “其实我一直都很美。” 她骄傲地仰起头。 然后低下头迅速地编辑了一条短信。 “蒋川你大爷的。” 辛锐伸手挡住眼前过分明亮的阳光,她眯起眼睛,望着人海,终于还是没有看余周周。 辛锐到最后还是明白,自己心底有一个不可触碰的秘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勇气去揭开这个谜底。 所以她还会一直用这种孤绝的态度卑微和骄傲下去。 但是,她还是用不大却坚定的声音说:“无论如何,当年,谢谢你。” 余周周笑笑。 “当年也谢谢你,美香。” 谢谢你的《十七岁不哭》,你的图钉、哗啦棒,还有站在玻璃墙外注视着出水痘的我,那温柔的一抹微笑。 许多年后,她不会记得辛锐,只会记得这些细节。 我们的记忆,总是挑选那些当时认为并不重要的事情藏进精选集。 冗长的毕业典礼终于要结束,余周周站在主席台后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太阳晒得晕过去了。 恍惚间,好像看到人群中奔奔的脸,转瞬又不见。 那点儿年少的影子渐渐散去。仿佛她的童年,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每当需要温暖与力量的时候,回忆都在,奔奔也会一直在。 就像米乔最后笑嘻嘻地告诉她:“冀希杰说你不开心,我们是一个班的,我得好好照顾你。不过其实我也不是不吃醋啊,所以我得给你找个男朋友啊……不怪我吧?” 其实自始至终,都是那样的被深爱着。 被爱的人没有权利责怪。 突然有人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发现竟然是那个澳大利亚外教,老头子勉强躲在大批老师挤出的一块小小的阴凉中,招呼她进来躲一躲。 余周周万分感激地冲过去。 他们一起安静地听着扬声器里面领导的讲话。余周周相信,这不会是她这辈子听到的最后一次领导致辞。 好笑的是,澳洲老头明明什么都听不懂,也认真地皱眉聆听着。 终于结束,他一边鼓掌一边对余周周说:“congrattions(恭喜)!” 余周周笑着道谢。 “so what''s your future n?(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吗?)” 未来?余周周侧过脸思考着,就在那一刻,大批白鸽被从笼子中放出来,扑棱棱振翅的声音好像一片突如其来的海浪。 7 名毕业生,7 只鸽子。 米乔已经不在,但是,她还有一只鸽子。 甚至,她留给余周周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含着热泪的“要幸福哦”,而是大义凛然地说:“我先行一步去圈地买房子还贷款了,你们俩到时候过来,可以租我的房子!” 林杨翻了个白眼:“好好吃你的药,包租婆!” 谁也没想到,米乔等不及,第二天就跑去阴间发动圈地运动了。 余周周想着想着,眼泪突然在眼圈里转。 老头子充满善意地望着眼前的女孩,看她含着泪水,笑得眉眼弯弯。 “my future n?(我未来的计划?)” 她指着大片大片振翅的白鸽。 “fly free。(自由飞翔。)” “有时候觉得,生活就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有时候会发现又转到了原点。” “每每长大一点儿,就以为会很不同,实际上到最后才发现,只是高级一点儿的复制。”滔滔流逝的旧时光,其实绕了个圈,重新冲刷了他们每一个人。 “但我还是觉得,我过得很精彩。” 世界不完美,但是他们还拥有选择和改变的能力。大不了,她还可以伸手造一个新的世界出来。和小时候一样。披荆斩棘,小宇宙总有爆发的那一天,她永远不会放弃她的雅典娜。 尾声:年年有余,周周复始????“乖,来,不理爸爸,来找小姑姑玩!” 余周周拍拍手,余思窈就白了她爸爸余乔一眼,扭着屁股投入她的怀抱。 “你就惯着她吧!”余乔瞪了会儿眼睛,无奈地叹口气走开了。 当年动不动就对余乔大刑伺候的大舅突然变得格外好脾气,加上一直宠孩子的大舅妈,以及唯恐天下不乱的余周周,这三个人让五岁的余思窈腰杆子格外挺直,敢于跟她爸爸面对面吹胡子瞪眼睛。 “曾祖母又睡着了。” “乖,我们不吵曾祖母,我们到客厅去玩。”余周周把余思窈带出外婆的房间,关门的时候,她动作停滞了一下,回头去看床上的外婆。刚刚输液完毕,她已沉入梦乡,只在被子边缘露出一圈白发。 年年有余,周周复始尾 声总是最清醒通透的外婆,现在因为老年痴呆症,几乎认不出人来。在外婆的世界里,余周周还是个会因为“钓鱼”输了钱而去外婆的硬币盒子里面偷钱的小女孩,可是周周的妈妈已经嫁给了齐叔叔,余乔也大学毕业娶妻生子了。 外婆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时间的羁绊。她爱的所有人,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光中,快乐地生活在她周围。 余思窈一直神神秘秘地,拉着她的小姑姑到了自己的小书桌前,掏出一本粉色的画册。 然后献宝一般举给余周周看。 余周周翻开,上面画得歪歪扭扭,身体圆圆的轮廓却是绕圈圈的,似乎是羊。 余思窈在一旁唾沫横飞地给她讲解。 “这个是大草原,草原上生活着一群特别勇敢的羊。” 她翻开第二页:“这是喜羊羊。” 第三页:“这是懒羊羊。” 第四页:“这是沸羊羊。” 第五页:“这个是……” 余周周笑了:“我知道,这个是……等一下我想想还有什么羊来着……哦,对了,这是美羊羊。” “不是!”余思窈突然激动起来,叉腰大叫,“这才不是呢,这只羊是大草原上最聪明、最善良、最美丽、最……最……最洁白的,她,她叫小雪!” 余周周差点儿没昏过去。 名字为什么不是“x 羊羊”格式的?而且,什么叫“最洁白”? 余思窈仍然沉浸在愤怒中,继续补充:“而且,喜羊羊他们都喜欢小雪!” 然后看到她的小姑姑笑得一脸狡诈。 她一直都知道,小姑姑其实远比爸爸可怕。 “窈窈啊,”余周周笑眯眯地指着页面上那只歪歪扭扭的羊,“这个小雪,其实就是你自己吧?” 余思窈大惊失色,满脸通红地反驳:“不是我,怎么会是我,不是我,不是……” 声音却越来越小,“……你怎么知道?” 余周周轻轻点着余思窈的鼻尖,笑着笑着,突然感觉到眼角有泪。 “因为啊,”她轻轻抹去那点泪,“因为这都是你小姑姑当年玩剩下的!” 这个夏天最热的傍晚,所有人都守在家里准备看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余周周带了三束花去了家乡郊外的墓地。 送给谷爷爷、米乔,还有妈妈和齐叔叔。 她渐渐开始相信死后的世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信就会更安心。她开始在烧纸的时候叨叨咕咕地学着林杨的样子对米乔说:“包租婆,现在给你的是首付款,你接着,以后每年我都会还款的……” 然后把最后一句埋在心里——那时候,奔奔就会是包租公了吧? 你看,大家终究还是会在一起。 永远不分开。 余周周坐在妈妈的墓碑旁边。妈妈和齐叔叔的墓碑中间用一条红绸连着,经过风吹雨打,都有些脏了,可是仍然绑得紧紧的。 余周周一直不知道她应该对妈妈说什么。如果妈妈在天有灵,那么其实自己的一切,她都知道。 “妈妈,我一直很好。” 一直。 “虽然不可能永远快乐,总是会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余周周顿了顿,想起因为奖学金和出国交流名额而引发的院里的一系列争斗,好像从小学开始就不曾结束。 她后来又遇到了很多的沈屾、很多的辛锐、很多的凌翔茜,甚至是很多的徐艳艳。 “有时候觉得,生活就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有时候会发现又转到了原点。” 年年有余,周周复始尾 声“每每长大一点儿,就以为会很不同,实际上到最后才发现,只是高级一点儿的复制。” 滔滔流逝的旧时光,其实绕了个圈,重新冲刷了他们每一个人。 但是。 “但我还是觉得,我过得很精彩。” 世界不完美,但是他们还拥有选择和改变的能力。大不了,她还可以伸手造一个新的世界出来。 和小时候一样。 披荆斩棘,小宇宙总有爆发的那一天,她永远不会放弃她的雅典娜。 “妈妈,你在那边好不好?我六十年之后就去看你了。” 她想了想,歪头笑了。 “不不不,还是七十年吧,我想……多留下几年。” 因为生命过分美丽。 (正文完) 温淼的人生从来没有什么必须和绝不,就像大海,从没想过积蓄力量去把全世界的海岸都摧毁。来来去去的朋友,像河流入海,像水汽蒸发,他们从没带走什么,也从未改变什么。 尾声:年年有余,周周复始 “乖,来,不理爸爸,来找小姑姑玩!” 余周周拍拍手,余思窈就白了她爸爸余乔一眼,扭着屁股投入她的怀抱。 “你就惯着她吧!”余乔瞪了会儿眼睛,无奈地叹口气走开了。 当年动不动就对余乔大刑伺候的大舅突然变得格外好脾气,加上一直宠孩子的大舅妈,以及唯恐天下不乱的余周周,这三个人让五岁的余思窈腰杆子格外挺直,敢于跟她爸爸面对面吹胡子瞪眼睛。 “曾祖母又睡着了。” “乖,我们不吵曾祖母,我们到客厅去玩。”余周周把余思窈带出外婆的房间,关门的时候,她动作停滞了一下,回头去看床上的外婆。刚刚输液完毕,她已沉入梦乡,只在被子边缘露出一圈白发。 年年有余,周周复始尾 声总是最清醒通透的外婆,现在因为老年痴呆症,几乎认不出人来。在外婆的世界里,余周周还是个会因为“钓鱼”输了钱而去外婆的硬币盒子里面偷钱的小女孩,可是周周的妈妈已经嫁给了齐叔叔,余乔也大学毕业娶妻生子了。 外婆的世界里已经没有时间的羁绊。她爱的所有人,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光中,快乐地生活在她周围。 余思窈一直神神秘秘地,拉着她的小姑姑到了自己的小书桌前,掏出一本粉色的画册。 然后献宝一般举给余周周看。 余周周翻开,上面画得歪歪扭扭,身体圆圆的轮廓却是绕圈圈的,似乎是羊。 余思窈在一旁唾沫横飞地给她讲解。 “这个是大草原,草原上生活着一群特别勇敢的羊。” 她翻开第二页:“这是喜羊羊。” 第三页:“这是懒羊羊。” 第四页:“这是沸羊羊。” 第五页:“这个是……” 余周周笑了:“我知道,这个是……等一下我想想还有什么羊来着……哦,对了,这是美羊羊。” “不是!”余思窈突然激动起来,叉腰大叫,“这才不是呢,这只羊是大草原上最聪明、最善良、最美丽、最……最……最洁白的,她,她叫小雪!” 余周周差点儿没昏过去。 名字为什么不是“x 羊羊”格式的?而且,什么叫“最洁白”? 余思窈仍然沉浸在愤怒中,继续补充:“而且,喜羊羊他们都喜欢小雪!” 然后看到她的小姑姑笑得一脸狡诈。 她一直都知道,小姑姑其实远比爸爸可怕。 “窈窈啊,”余周周笑眯眯地指着页面上那只歪歪扭扭的羊,“这个小雪,其实就是你自己吧?” 余思窈大惊失色,满脸通红地反驳:“不是我,怎么会是我,不是我,不是……” 声音却越来越小,“……你怎么知道?” 余周周轻轻点着余思窈的鼻尖,笑着笑着,突然感觉到眼角有泪。 “因为啊,”她轻轻抹去那点泪,“因为这都是你小姑姑当年玩剩下的!” 这个夏天最热的傍晚,所有人都守在家里准备看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余周周带了三束花去了家乡郊外的墓地。 送给谷爷爷、米乔,还有妈妈和齐叔叔。 她渐渐开始相信死后的世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相信就会更安心。她开始在烧纸的时候叨叨咕咕地学着林杨的样子对米乔说:“包租婆,现在给你的是首付款,你接着,以后每年我都会还款的……” 然后把最后一句埋在心里——那时候,奔奔就会是包租公了吧? 你看,大家终究还是会在一起。 永远不分开。 余周周坐在妈妈的墓碑旁边。妈妈和齐叔叔的墓碑中间用一条红绸连着,经过风吹雨打,都有些脏了,可是仍然绑得紧紧的。 余周周一直不知道她应该对妈妈说什么。如果妈妈在天有灵,那么其实自己的一切,她都知道。 “妈妈,我一直很好。” 一直。 “虽然不可能永远快乐,总是会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余周周顿了顿,想起因为奖学金和出国交流名额而引发的院里的一系列争斗,好像从小学开始就不曾结束。 她后来又遇到了很多的沈屾、很多的辛锐、很多的凌翔茜,甚至是很多的徐艳艳。 “有时候觉得,生活就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有时候会发现又转到了原点。” 年年有余,周周复始尾 声“每每长大一点儿,就以为会很不同,实际上到最后才发现,只是高级一点儿的复制。” 滔滔流逝的旧时光,其实绕了个圈,重新冲刷了他们每一个人。 但是。 “但我还是觉得,我过得很精彩。” 世界不完美,但是他们还拥有选择和改变的能力。大不了,她还可以伸手造一个新的世界出来。 和小时候一样。 披荆斩棘,小宇宙总有爆发的那一天,她永远不会放弃她的雅典娜。 “妈妈,你在那边好不好?我六十年之后就去看你了。” 她想了想,歪头笑了。 “不不不,还是七十年吧,我想……多留下几年。” 因为生命过分美丽。 (正文完) 温淼的人生从来没有什么必须和绝不,就像大海,从没想过积蓄力量去把全世界的海岸都摧毁。来来去去的朋友,像河流入海,像水汽蒸发,他们从没带走什么,也从未改变什么。 温淼番外 听见涛声 温淼番外“我们北方的海和你们热带不一样,你们那根本就不算海。” 声音很小,夹在海浪拍击礁石的呼啸中,听不分明。就是这种模模糊糊,反而让温淼有些恍惚。 ——滚去热带吧。那边的海也配叫海? 这样熟悉的语气。涛声像来自遥远过去的背景音乐,将昔日岁月的主题曲一遍遍重复给他听。 温淼侧脸看了看一屁股坐到自己旁边礁石上的司机,回应道:“您……是跟我说话?” 小伙子咧咧嘴,可能是没想到温淼竟然中文讲得如此利索,更加觉得这句脱口而出的牢骚有点儿冒失,干脆不再言语。 司机小伙子在炎炎烈日之下陪着这样一群吵闹的大学生转了一天。本地人已经腻味这条海岸线,来自热带的访客们也同样觉得大海并不怎么稀罕,更是对当地的沙滩与街道环境颇多微词。主办方的观光安排充满了形式主义,然而无论导游还是温淼他们这群学生都不得不满腹牢骚地将这场戏演完。 司机小伙子晒得黝黑,表情烦闷而懊恼。学生们和他差不多大,却个个带着一种外来客的优越感,温淼早就感觉到了他的不爽。 “其实我在这里读过一年书。我……我也喜欢这里的海。”体谅到他的尴尬,温淼善意地补充了一句。 “你不是在新加坡长大的?”这次轮到对方愣住了。 “听口音也不是啊,”温淼爽朗一笑,“我是北方人,不过读大学的时候就去了新加坡。高二的时候……” 忽然一个大浪袭来,涛声轰隆。 温淼又愣了愣,才重复了一遍:“高二的时候,我转校到这里,读过一年书。” 高二的时候,所有人都喜欢转校生温淼,除了海葵。 k 市临海,城市不大,也算不上繁华,却有一种潮湿的风情在。殖民时代留下的砖红色老房子,烈日下斑驳的树影,大嗓门的少年不知疲惫地在建筑群之间的上下坡来回奔跑,海风给大街小巷刷上一层湿蒙蒙的色彩,像是画家将刚刚完成的油画不小心泡进了水里。 时隔多年,温淼仍然记得踏下火车的那一刻,站台上,这个城市的大海还未现身,气息却已扑面而来。 这是个很好的城市。 只是温淼不想来。 高一的暑假,温淼因为父母工作单位的临时调动而转来k 市读书。不过因为户口 温淼番外和未来高考分数线差异等等的原因,温淼的学籍始终保留在家乡城市的师大附中。其实父母只是短暂外派,他本不需要被折腾过来,如果不是因为妈妈担心她一走没人管得住温淼了——温淼不禁怀疑在他妈妈眼中,自己活了十六年,是不是还没成功地从猴子进化成人。 当然,温淼一点都不想要离开家。早就约好的初中同学聚会因为他的行程而夭折,家乡有那么多要好的同学,都来不及道别。 那么多要好的同学,比如…… “到了别的地方也要好好学习。” 余周周的短信看得温淼额角青筋直跳。 “滚,你怎么越来越像我妈。” “不敢当,可别这么套近乎。” 曾经自己座位前方伸出手就能抓住的马尾辫,现在拉长胳膊也触不到。感情依旧好,依旧插科打诨互相贬损,但是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对感情来说,万事比不得“在身边”三个字。 温淼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城市待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一个月。 这种状况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一天有一天的交往方式,一年有一年的做人规矩。温淼从来都很讨厌白费力气。 如果真的只是个短暂的过客,似乎也就不必费力气装乖和交友了。 这样一想,他更难对新生活产生什么热情。 k 市虽然靠海,盛夏闷热起来却毫不逊色于南方,似乎海风也畏惧被曝晒得滚烫的礁石,怯怯地交出了水汽,却收回了凉意,将整座城市闷成了一座蒸笼。 少年没精打采地走下站台,用紧缩的眉头和额头新长出来的痘痘对抗陌生城市的热烈问候。 父母刚报到,就要去周边山区的镇上调研,一段时间之内都没工夫管他。爸爸希望温淼趁着开学前自己去逛一逛,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妈妈则如临大敌,一个劲儿表示温淼转去的k 市四中教学质量远不如师大附中,还是应该花点时间温书,省得转学回去之后被落下太远。外面日头太晒,还是别让他出门乱跑。 温淼又开始怀疑自己在妈妈心里是不是一条一旦不拴牢绳子就会脱缰的野狗。 所以他故意脱缰了半个月,开学前天天跑去海水浴场发呆暴晒,专门盯着海边踏浪尖叫的年轻姑娘看。 “周周,有空来k 市玩吧,海边好多姑娘穿比基尼呢。” “身材好吗?” “……不怎么样……可是是比基尼!” “你只想看比基尼,怎么不去商场卖泳装的地方看个够,都一样。” 温淼想要回复“穿在肉上怎么会一样”,又觉得猥琐,只得作罢。 去新班级报到的时候,温淼已经从一只脱缰的萨摩耶晒成了脱缰的藏獒。 唯一不变的,就是懒洋洋往讲台前面一戳的时候,眉头还是皱着的。 “大家好,我叫温淼,温暖的温,淼就是三个水摞在一起。” “那你和我们这里很有缘啊,我们靠海,你看名字里那么多水。” 对于班主任的调侃,温淼摸着后脑勺哈哈干笑两声敷衍了过去。班主任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对于学籍都不在这里的借读生,她明显也懒得多管,安排在早自习介绍一下已经很够意思了。 于是就他安排在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空位上。 温淼顺着班主任指的方向看过去,不小心看进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里,眼神锐利得有点儿过分。 忽然有人关窗子,玻璃反射的阳光很刺眼,温淼连忙躲避,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那道凌厉的目光。 温淼的同桌陈雷是个眉目英挺的男生,长相很正气,而且是班长。温淼不禁有些 温淼番外心虚,自己这样一个跑龙套的过客,竟然坐在了这种兵家必争之地。而温淼刚一落座,陈雷就主动做了自我介绍,借温淼抄了课程表,并顺便介绍了一下每一门课的授课进度。 “有什么事情就尽管问我。” 陈雷说完,朝他笑笑,就低头温书了。热情和关照都恰到好处,非常有分寸。温淼一下子就对新同桌有了不少亲切感。 他喜欢有分寸的人。 两人结束了短暂的寒暄,温淼也假装翻书,翻了两页就开始发呆,目光停在前桌女生的后背上。 她是自己一个人坐一桌,不知道同桌去了哪里。浅蓝色窗帘被风吹起来,落下的时候把温淼和女生都罩在了里面,与陈雷那一边彻底隔绝开。 那一瞬间,温淼忽然觉得她的背影不知道哪里有些像余周周。初中快乐的时光好像就在这魔法的一瞬间降临,温淼的心跳无缘无故加速。 然后陈雷很好心地站起身,帮温淼将窗帘塞在了暖气水管后面。 “这样就不会到处乱飘了。” 温淼尴尬地道谢。 这时前桌的女生忽然坐直了身子。温淼本来就盯着女生的后背愣神,立时警觉起来,而陈雷不知道为什么也发觉了女生的动作,抬起了头。 “你是借读生?” 前桌女生头还没转过来,没头没脑的问题已经抛了过来。她头发很长,在阳光下泛着浅棕色,梳着高高的马尾。转头的动作太过凌厉,发尾像一道利剑划过来,几乎扫到温淼的脸。温淼条件反射地向后一仰,刚好避过,只留下一脸呆滞的表情。 女生的下巴很尖,此刻正斜眼看着他,带着一身不知道哪儿来的戾气。她长得眉清目秀,但并不很出色。均匀细腻的浅黑色皮肤倒是有种特别的亮眼。 一点儿也不像余周周。 温淼没来由地有些失落,盯着对方的脸,想都没想就开口:“你是不是有夏威夷血统?” 女生怔住了,眼神中的戾气因为惊诧而淡了许多,倒是周围其他几个人渐渐反应过来,开始吃吃地笑。 陈雷诧异地看了温淼一眼。 许久之后温淼回味这一刻,才咂摸出一丝其他的味道。 温淼一直人缘很好,但是在那个临时的班级里他人缘特别好,这句话居功至伟。 因为这句话,大家喜欢他。因为这句话,她讨厌他。 因为她讨厌他,所以大家格外喜欢他。 女生咬了咬嘴唇,似乎想不到什么反击的话,深深地盯了温淼一眼就转回头去了。 温淼有些尴尬,把松懈的神经重新紧了紧,对着她的后背回答:“哦哦,对,我是借读生。你们这里高考分数线太高了,我要是把学籍挪动过来,岂不死定了。” 再怎么补救也没用了,周围人都沉浸在“夏威夷血统”之中窃窃私语,前排女生埋头写字,肩胛微微耸动,不再回头。 这是温淼到k 市四中读书的第一天,第一堂课,刚刚做了一个自我介绍,连前桌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就已经得罪了她。 他有些脸红,但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又不会在这个学校待很久。 ……可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啊。 温淼叹口气,内心不再挣扎,还是决定道个歉,就伸手用圆珠笔的尾端戳了戳前排女生的后背。女生一抖,温淼原本就紧张,手一松,弹簧就把笔朝着他自己的方向弹了回来,正中鼻梁。 温淼吓了一跳,大家哄笑,他也不好意思地揉了揉满脑袋乱发,期望这样的场景能够冲淡刚刚的尴尬——然而前面的姑娘,却像是《旧约》中逃离罪恶之城的圣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看一眼。 温淼番外这时温淼的后桌用胳膊肘推了推他,朝前排努努嘴。 “别费功夫了。海葵就那个德行。” 声音不大。温淼微微皱眉,觉得海葵或许会听到。 不过她竟然叫海葵? “那她为什么……”温淼有点儿问不下去,他实在说不出为什么之后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为什么连个自我介绍都没有就问没头没脑的问题?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人?为什么…… 他停顿在那里,后桌男生反倒非常能理解他无法表达出来的那种意思。 他拍拍温淼,毫不在乎地一笑。 “海葵就那样。” 这次的音量,海葵肯定能听到。 温淼眼角瞄到陈雷早已不动声色地低头去看书了,对于海葵和温淼的尴尬,他就像根本没有看到一样。 k 市高考是大综合,并不进行文理分科,温淼原本以为自己高二选学理科就可以摆脱历史和政治的麻烦,到了这里却发现还要照学不误,自然非常郁闷。所幸大综合科目较多,因此每一门课的难度都稍有降低,四中在k 市也属于中等水平的高中,教学进度抓得不紧,他的日子也并没有变得太难过。 温淼刚到学校的第二天就赶上月考。卷子批改得很快,过了两天就全科出分,温淼排名全班第四。 第一名是陈雷,第二名是海葵。 陈雷是班长,海葵是学习委员。 陈雷是数学、化学和地理课代表,海葵是英语、语文和生物课代表。 陈雷是校学生会主席,海葵是校学生会副主席。 陈雷是广播站的站长,海葵是副站长。 温淼用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大概摸清了周围的情况,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被两个四中的大人物给包抄了。 陈雷对人文质彬彬,优秀但不张扬,亲切却有距离,少年老成的样子让他得到老师和同学的普遍称赞,但是海葵的情况却并不乐观。 在温淼看来,海葵学习时候那股拼命劲儿,真的有些像辛美香——但是和辛美香偷偷摸摸独自努力所不同的是,海葵对所有不努力的人,抱有一种毫无理由的鄙视,并且她非常乐意将这种鄙视清晰地表现在脸上。 当班里有人接到月考卷子的时候故意大声抱怨自己考前忙着看球没好好复习,海葵会瞟一眼那人的分数,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是嘛,一场球从年初看到年尾呢,其实复习了也没用吧。” 温淼忽然庆幸他没有提起过自己那个引以为豪的“第六名”理论。海葵一定会冷笑着说:“不努力就考第六,是害怕努力了却考成第十六吧?真聪明怎么不证明给大家看呢?” 余周周可以揶揄她。但是温淼不接受海葵的指摘。 虽然她说的总是实话。 被父母老师念叨已经够烦的了,没有人喜欢一个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自己的同学。 月考的每一科的卷子都是海葵来发,发给温淼的时候,他往往都保持着手拄在下巴上的发呆状态,如梦初醒般地说声“谢谢”——一抬头,就看到她的眼睛。在均匀细腻的浅黑色皮肤映衬下,眼白能够格外清楚地传达敌意。 温淼的物理成绩是全班第一。所以海葵发卷子的时候差点儿把眼睛瞪出来。 下午的物理课,物理老师欣喜地叫单科状元温淼到讲台前做题,温淼刚写到一半,粉笔头忽然断了,他的手指头直接戳在了黑板上,痛得哇哇叫。 班里响起善意的哄笑声。才相处了几天,大部分同学都和他粗浅地打过交道,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心不在焉的大个子,所以看到他出糗的时候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心情。 温淼番外被起哄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关注。 温淼说声天气真好都能得到捧场的笑声。 而海葵就是声情并茂地讲一百个笑话,恐怕也没有人敢笑。 温淼的指甲裂了一块,他甩着手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师,物理老师笑着示意他回座位。 “基本的思路已经能看得出来了,这样吧,海葵,你来把后半部分写完整。” 窗帘又飘起来,笼罩在海葵身上,盖住了她的脸。那一瞬间像极了曾经坐在前桌的余周周。 窗帘再次滑落,又不像了。 海葵站起身,那女战士一样的锐利目光,又让温淼哭笑不得起来。 她站到讲台前,仰头看了看黑板上温淼幼儿园水平的字迹,然后拿起黑板擦,大刀阔斧地将温淼的解题步骤擦了个干净。 温淼还没走回到倒数第二排自己的座位,就听见很多人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正对面的陈雷看看黑板,又看看温淼,流露出怪异的眼神。 “这个解法太啰唆了。明明有更简单的。” 海葵干脆的声音从温淼背后响起。 温淼愣了大概几秒钟,知道全班同学都在等自己的反应,可他也只是坐了下来,无比自然地打了个哈欠。 然后开始低头研究自己开裂的右手食指指甲。 “海葵……海葵就那样。” 旁边的陈雷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海葵就那样。就哪样? 温淼无辜地皱眉看向陈雷。任何人听来都像是安慰温淼埋怨海葵的一句话,在陈雷的语气中,倒像是在为海葵开脱。 潜台词就是,你不可以怪她,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温淼没言语,懒得计较。 下午第一节课,初夏的午后。物理老师有些口齿不清,讲课水平乏善可陈,温淼的班级在半地下室,窗子硬生生把炽烈的正午阳光割成两半。所有人都在这暧昧的光线和闷热的空气中昏昏欲睡,没精打采地弯着腰,像被烤熟的大虾;只有海葵自始至终挺直后背,用炯炯的目光盯着物理老师,好像他授课的内容中有天机泄露。 估计物理老师都被她盯得发毛了吧? 温淼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忽然觉得她有点儿意思。那是一种夹杂在种种缺点之中的有意思。如果不惹到他,他倒是可以远距离观察观察她,就当是个乐子。 可惜她惹到他了。 就在这时候海葵忽然又转头。又是那种盯得人发毛的眼神。 温淼没有较劲儿地回瞪,但懒洋洋的眼神毫不闪避,完全没有示弱或息事宁人的打算。海葵看着看着,眼睛却垂下去。 她转回去。这场没头没脑的较量就这样结束了。 温淼买了一辆二手山地车。k 市给他留下的最好的印象,就是西边的这条海岸线。 在家乡那个乌烟瘴气的工业城市里,糟糕的市政规划和混乱的交通让舒舒服服地骑单车变成一种奢望。然而在这里,每天放学之后,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温淼可以在靛蓝的天空之下,沿着漫长的海岸线一路骑车回家。 一面夕阳,一面阴影。 戴上耳机,伴着歌声,少年双手脱把,像是下一秒钟就要长出翅膀,飞到沧海的另一边。 涨潮,游人散去,小贩回家,不知名的海鸟盘桓在头顶,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少年一路追着海鸟,大脑放空,回家。 温淼番外四中的课程不会把知识点挖掘很深,习题难度也一般,相比师大附中的确是差了好几个等级,久而久之,温淼不免松懈下来。 又是物理课,温淼一只耳朵塞着耳机,用拄着下巴的那只手略微遮挡一下,就开始在课堂上发呆,连下课了都不知道。 直到一张一英寸照片的大头晃动在眼前,他才惊醒。 海葵伸长了胳膊将温淼的一张一寸照挂在他眼前。温淼盯着自己早上上交给小组长的照片,不解地问:“怎么了?” 这个晃照片却不讲话的动作实在有些亲昵,相熟的人做来很正常,然而海葵的表情,仍然像是憋着一股气,让温淼实在不能不严阵以待。 “你这算近照?” “初三照的,也就一年多以前,怎么不算是近照?” “我没法用。照片是给你做临时档案用的,你交这种照片,不合格。” 您有病吗?温淼有些不耐烦了。自从上次“简便算法”事件之后,很多人都等着看这个横空出世的转校生教训海葵,但是却什么都没等到。 温淼不喜欢惹麻烦,虽然他也不喜欢海葵,但是更不喜欢被当枪使。 他叹口气,还是笑嘻嘻地解释:“男大十八变嘛。我只有这张照片了,这是最近最近的近照了。不信你问问别人,肯定都觉得和现在的我差别不大,怎么不能用了?” 温淼停顿了一下,侧头看了一眼置身事外的陈雷,用胳膊肘推了推他。 “喏,陈雷,你跟她熟,你跟她讲道理。” 温淼以为陈雷不会理他,没想到对方竟真的站起身,想要从海葵手中拿过照片端详,却被海葵躲过了。 陈雷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尴尬和意外的表情。 “哼,”海葵收回手,低头看了看照片,又抬头看了看温淼,极为夸张地大声说,“你初三的时候人家没有告诉你不能戴着面具照相吗?” 半个班级的人都回头看他们。 温淼慢慢站起来,忽然一个探身劈手夺回照片。 “你这笑话够无聊的,不就是想戗我说我初三满脸是痘看不出长什么样子吗?是,我说你夏威夷血统是我不对,但我只是想要夸你肤色特别长得挺好看的,你至于吗? 憋了一个多礼拜就想出这么一招来回击?是不是自己闷头排练一上午了啊?” 海葵的手还保持着捏着照片的姿势,半张着嘴,倔强的表情里塞满慌张。温淼原本眉头拧成了麻花,看到她这副样子,也有点儿心软。 温淼的后桌却扑哧笑出声。然后胆大的同学们纷纷笑起来,温淼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因为自己好像也没说什么特别有趣的话,然而他们就是笑个没完,尤其是女生,细细碎碎的笑声像玻璃珠叮叮当当滚了满地。 陈雷忽然用不大的声音说:“她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 这句话淹没在周围的吵闹中,温淼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陈雷说完之后就坐下了,脸上一丝波澜也没有,翻开一本《五星题库》就开始做起来。 温淼不知道海葵是否听到了这句话,她又是否认同。他忽然有种预感,即使海葵的确是开了个不成功的玩笑,她也一定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相比承认自己连个玩笑都开不好,还不如被误会为敌意。 温淼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了解海葵。 海葵咬着嘴唇硬碰硬地站在那里,温淼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了,想了想,将照片递过去。 “还是给你吧,我说真的,除非你要我现在去照一张,否则就没有别的可以用了,你凑合一下行吗?” 海葵竟然接了过来,什么都没说就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后桌男生递过来一包鱿鱼丝,说是特产,犒劳温淼,他们几个一起请他吃。 温淼尴尬地接过来,也没问他们究竟犒劳他什么。 温淼番外到底还是做了宰一刀就跑的过客。 第二节课是政治,温淼睡了小半节才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看着满黑板的鬼画符,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陈雷。 “讲到哪儿了?” 陈雷僵了一会儿,才将书挪过去一点儿,指了一段话给温淼。 “这里。” 温淼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刚刚陈雷好像原本并不想搭理他。 政治老师这时候走到教室门口和外面的什么人讲了几句话,班里开始有嗡嗡的说话声,温淼觉得有点儿饿,就趁着这个时间从书桌里将鱿鱼丝掏出来,撕开包装纸。 第一口下去,就感觉到嘴里“嘎嘣”一声。 温淼的虎牙被硌掉了一半。 满教室都是他的惨叫。 温淼捂着嘴巴,将吐在桌上的小石子儿扔到后桌,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给他鱿鱼丝的俩男生。 你们他妈的这是卸磨杀驴吧! 政治老师这时候冲进教室,不明所以地看着捂着嘴支支吾吾咿咿呀呀的温淼。 “咬舌头了?”政治老师问。 “他牙硌碎了。” 海葵清凌凌的声音响起,班里的人开始哄笑,关切地问他情况,温淼一概摇头。 好像牙龈出血了,温淼感觉到自己嘴里一股血腥味,他不敢开口说话,怕那效果太恐怖。 “赶紧去医院看看啊,别去咱校医院,咱校医院只有酒精棉。那个,你是转校的吧,知道医院在哪儿吗?要不陈雷,你陪他去一趟?” 陈雷抬头看着老师:“嗯……好啊,不过,刚刚吴主任让我下课一定要去他办公室一趟,所以……好吧,我先把温淼送去吧。” 温淼心里明白陈雷的潜台词是什么,他不知道陈雷对自己哪儿来的这股别扭,也不想知道。 要是他能说话就好了,也不用像个傻子一样一边捂着嘴一边摆手。 温淼咽了一口口水,腥气让他反胃。他瞥了一眼陈雷,陈雷坦然地回望他。 “那我陪他去吧。” 温淼惊讶地看向海葵。 海葵说话的时候根本没看他,举着手,对着政治老师,一本正经,轻描淡写。 “行,路上小心点儿,就带他去附近的医大一院(医科大学第一医院)吧,挂牙科看看,好像挺严重。”政治老师一挥手就放了他们出去。 温淼拎起书包站起身,陈雷也起身让他出去。 “我……” 温淼没听清陈雷“我……”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他只是很想还他一句,大老爷们儿讲话大声点儿会死吗? “你骑车吗?” 温淼一愣。海葵问完之后竟然有一点点脸红。 “我就是问问,我知道你每天骑车回家。……医大一院并不很近。” “那你骑车吗?”温淼含糊地问,但是口齿实在不清,海葵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你等着。”温淼冲到男厕所的洗漱池,对着水龙头开始卖力漱口,海葵竟也跟着跑到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探出头看他。 “你有没有点儿卫生常识,生水里面有细菌,你这样会感染的。” “管它呢。”温淼对着镜子龇牙——一口小白牙,倒是没有血迹了,但是左侧虎牙缺了一半,吸气呼气的时候,凉飕飕的风贴着断口飙过,疼得他脸抽筋。 温淼番外他从镜子里看到海葵站在左后方的门口,一脸担心的表情,明确传达着“你很蠢” 的中心思想。 温淼心疼不知道被他吐到哪里去的半颗虎牙,但是也觉得没多大事。 “要不算了吧,我下午请假回家吃点儿止疼片吧,别耽误你上课了,你回去吧。” 因为不想让创口接触到流动的空气,所以几句简单的话,温淼说得很慢。 也很温柔。 海葵沉默着摇头,没说什么,却很执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的光芒,被镜子悉数反射进温淼的眼中。 他们一起对着镜子站了几秒钟,温淼无奈地回头笑笑:“好吧,那我骑车去医院,你骑车吗?” 海葵凌厉的眼神软化了很多。她又摇摇头。 “那怎么办啊,要不我不骑了,咱们坐公交或者打车去?” 海葵竟然还是摇头。 “你到底要怎样啊!走路远,你又不坐车,我怎么……我……我骑车带你?” 他的山地车的确是安了后座的。 海葵点头。 温淼怔住了。她喜欢坐自行车? 这算怎么回事儿啊?他竟没跳脚,甚至一瞬间觉得她没那么讨厌。 至少主动出来陪他去医院,虽然他不需要,但是总归还是挺讲义气的吧。 当然或许,只是为了出来坐自行车。 坐自行车。 医大一院在温淼家和学校之间,沿着阳光海岸线骑一段,然后转上坡,在树影斑驳之下沿着海葵指的羊肠小道拐进满是砖红色洋房的老城区。 一开始温淼觉得奇怪,海葵坐在车后座上,轻得像不存在——而且她的手都没抓着自己后腰部的衣服。他理解为女生害羞,所以骑得比较慢,担心把她直接摔下去。 “你没力气了吗?” 海葵直愣愣的一句话甩过来,温淼气得七窍生烟,二话不说就加速。正赶上一长段下坡,他猛蹬了几下,急速冲下去,瞬间有种飞机要坠毁的错觉。 就在这时候,温淼感觉到腰上一暖。 海葵的胳膊轻轻地环上了他的腰,不轻不重。少年惊异地扬扬眉毛,张口想说点什么,风灌进嘴巴,疼得他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本该指路的海葵也不说话,到路口应该左转了,她就拉一拉他的左臂,该右转了,就拉拉右臂。 温淼记得医大一院就在附近,可是拐了几个弯之后就被海葵搞糊涂了,那一段路不知怎么就变得有些长。 大夫给温淼装上了临时牙冠,并嘱咐他这几天有充裕时间的时候再过来一次,最好还是做烤瓷牙。 “小伙子,厉害嘛,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吃鱿鱼丝能硌碎牙,而且硌碎的还是虎牙。” 温淼垂着肩膀走出医院,海葵从走廊的椅子上站起来,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没事了,过两天我自己再来一次,这个牙……”嘴里多了个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东西,温淼觉得别扭,一边说话一边用舌尖去不停地舔那个临时假牙冠,“这个牙真是不舒服。对了,你能不能帮我撒个谎,我可以骑车把你送回学校,不过今天下午的课我就翘了,不想回去了。你就说我牙痛得不行,很严重很严重,行吗?” 海葵想了想,郑重而严肃地摇头。 温淼瞬间反应过来,对方是海葵,海葵怎么会帮人撒谎翘课呢?他觉得自己硌碎的恐怕不是虎牙,而是智商。 “我也不想回去上课了。” 温淼从自己的埋怨中被唤醒,目瞪口呆地看着认真地说出这句话的海葵。 温淼番外她好像用了很大力气来讲这句话。 温淼这才注意到,海葵竟然也是直接背着书包出来的。 “我觉得我们的海特别好。” 温淼和海葵并肩坐在礁石上,默默无语了好长时间,温淼没想到先破冰的竟然是海葵。 “哪儿好?” “硬。” “……啥?” 海葵不欲解释,或者是解释不清。温淼自己皱着眉毛参悟了半天。 整条海岸线几乎都是礁石,即使是有沙滩的海水浴场似乎也都是后天人造的,沙子是灰黑色的,粗糙得很。 绝对算不上上乘的嬉戏场所。 但是的确够硬的。 “嗯,”温淼咧嘴笑了,“像你。” 海葵惊异地看向他,温淼也侧过脸看她,两个人靠得有点儿近,温淼恍惚间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跌进她的眼中。 然后海葵就笑了起来。 这是温淼第一次看到海葵笑。眉目清秀的平常少女,永远板着的一张脸,永远瞪人的双眼,竟然会笑出这样毫无保留的灿烂。 眼里的光芒熄灭了,漾出一脸的开怀。 别人的笑是笑,她的笑,是开心。 温淼不知道这一股脑涌现的念头都是什么。他连忙转过脸,用满不在乎的表情补救道:“本来就像啊,茅坑里的石头,又……” 他连忙将慌不择言的比喻吞进肚子里。还好海葵压根儿没听见,也没有计较。 “你不是很抓紧时间学习的吗?干吗跟我一起翘课?” 海葵没回答,却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照片的事情,对不起。我只是……” “你只是想开玩笑,结果搞砸了。” 温淼闭着眼睛也知道现在海葵一定在脸红。 “不过你物理课上把我解题步骤全擦了,这可是故意的吧?是不是妒忌我物理成绩比你好啊?” “不是。我是生气。” “哦?”温淼笑了,“为什么?” “那道题和月考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是同一种类型题,月考卷子最后一道题你用的就是这种简便算法,我还是从你那里学到的。可是你到讲台前做题的时候,根本就不认真。” “所以你就生气?!”温淼大叫,像是看到了外星人。 “当然!”海葵也提高了音量,脸都涨红了,“我知道你聪明,我听陈雷说了,我们的教学进度比你们快,教材也有点儿差别,可你刚一来这里就考得这么好,本来可以更好的,你为什么不认真?” 温淼啼笑皆非。 “你比我妈还操心。不过我认真了估计也就只能考第四。” “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你不懂。” 温淼走神想起了余周周。四爷和六爷,到底哪个更好听呢?改天一定要问问她。 “是担心自己认真了也只能考第四甚至更差,这样就失去了‘随随便便就考第四’的优越感和虚荣心了吧?” 又来了,这才像海葵呢。温淼挑挑眉,因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没有爆肝。 “对啊,怎样?” 温淼番外海葵倒被这种态度噎了,呆愣愣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那样子倒有几分憨憨的可爱了。 “就像很多胖姑娘,一直说减肥,可是一直不去减肥,为什么呢?因为一旦减肥成功了,她们就失去了唯一的希望——以前不好看还可以归结为胖,减掉就好看了;真的减掉了呢,就要面对严峻的真相了:其实,是因为丑。” 温淼被自己的理论逗笑了,得意地笑了半天,发现海葵完全不买账,有点儿兴味索然。 “你不应该这样不认真。”海葵还在重复。 温淼不耐烦:“我认不认真关你什么事儿?” “有能力做到更好的时候却不去努力,不认真就是对别人的不尊重!” 不尊重?温淼看向脸红脖子粗的海葵,哭笑不得。 “你有那么多精力和抱负,你就自己去努力呗,何况你还有提升空间嘛,先把排名在你前面的陈雷干掉!” 海葵并没有回应。 “我还是希望你努力。” 温淼却突然被一个灵感打动了。 “我说……海葵,陈雷他,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这样就全解释得通了。温淼不禁为自己之前的不开窍深深懊恼。 “算我求你,你可千万别跟陈雷说今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出来翘课了啊,我还要在这里混不知道多久呢,黑道白道我都不想得罪……” 海葵一个急速甩头,马尾辫直接把温淼抽蒙了。 太阳在他们眼前一点点、一点点地没入水中,在海天边缘纠缠不清,暧昧而抗拒。 “跳海的人多吗?” “什么?” “我问你,k 市跳海的人多吗?” “嗯……我只能说,死在海里的人挺多的,大多数是在礁石上被海浪卷下去的,还有涨潮了之后才发现回不了岸边的,总之各种死因都有,是不是自杀,我还真不知道。” 海葵认真讲起事情的时候一定要执拗地盯着对方看,即使温淼坐在她侧面,她也要出现在温淼的余光范围里。 “那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 “放心吧,安全地很。……不过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跳海?” “嗯,我只是想知道,这么硬气的海,到底是会让人变豁达还是绝望。” 温淼说完之后,两个人默契地安静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海葵的语气出奇地柔和,“很多人都羡慕我们,想不开了就到海边坐坐,听听涛声,看看海浪千里迢迢赶过来,甚至可以朝着大海怒吼,反正怎么样的情绪它都会承受。” “是无所谓吧。” “什么?” “我说,不是什么情绪它都承受,而是对它来说根本无所谓吧,”温淼闭上眼睛聆听涛声,“它只是提供了一个舞台,有人来这里找灵感,有人来这里找顿悟,有人来这里扮演豪情壮志,有人来这里扮演万念俱灰。好像大海告诉了我们什么似的,实际上人家什么都没说,咱们这种小虾米一样的悲欢离合它还真没工夫理会,不过是看海的人借它的名义行事罢了。” “你认真的时候真好。” “我明明态度很消极好不好。” “不是消极,就是认真,就是这种认真,真好。” “你真有毛病。” “涛声是大海的心跳呀。” “你好恶心啊海葵,你要作诗吗?” 温淼番外温淼大笑起来。 “其实我很希望他们喜欢我的,但是又觉得无所谓。” 温淼不再笑。 “我知道他们都讨厌我,在背后说我坏话,我也知道我的态度让他们受不了。但我就是喜欢较真儿,我讨厌别人说假话,我讨厌别人用不认真来掩饰无能。人生一世不应该拼尽全力吗?我不是个聪明人,我很努力也考不过陈雷,但是我没有觉得不开心,反倒是你随随便便输给我,我觉得受侮辱。活下来这么不容易,怎么可以浪费生命呢? 但是他们都讨厌我这一点,我希望他们喜欢我,但是每次我憋屈到不行的时候,跑到海边来听海浪声,大海都会告诉我,不用搏人欢心,无所谓。” 有点儿偏执,有点儿幼稚。温淼心底泛起一丝柔和又无奈的怜惜。 他揉揉她脑袋,假装没看见海葵像猫一样圆睁的眼睛。 “有时候也挺可爱的。我是说有时候。” 月上柳梢头。 温淼吹着口哨上楼,一打开门,就看见爸妈严阵以待,妈妈的神情有点儿兴奋过头。 “你们怎么回来了?”温淼愣住。 “好事,好事,”他妈妈喜滋滋地道,“我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了,已经给你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明天我就陪你回家一趟。师大附中那边的张主任来消息了,新加坡南洋理工的项目在招生呢,你得赶紧回去报材料。” “什么?” “之前你小舅妈不是都跟你提过吗,五加五的项目,不用高考,有奖学金,一年到两年的预科,之后直接去读南洋理工,工作满五年就恢复自由身,你忘啦?” 温淼恍然大悟。那自己曾经也很期待的项目。 因为不用高考了。 温淼向来是信奉怎么省事怎么来的——只是他忽然有些慌。 “明天就走?我还有东西在学校。” “以后再让你爸给你捎回去。赶紧回去准备吧,以后看情况,说不定还要回来读一段时间书呢。” 温淼点点头,有点儿茫然地用舌尖舔了舔虎牙。 客厅的节能灯的光白花花的,将下午的夕阳和海滩照得无处可去。温淼好像有点儿喜欢上这座城市了。 他不知道这种喜欢究竟是来得太早还是太晚。 温淼再回到k 市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 新加坡的事情紧锣密鼓地敲定了,几轮笔试面试下来,温淼秉承着“关键时刻绝对不掉链子”的优良传统,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入选。 候选者众多,最终脱颖而出的只有四个人。 他考第四又如何,只要最终得到他想要的。不必第一名,不必太用力,只要刚刚好。 温淼再回到四中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已经知道他很快要去新加坡了,大家纷纷跑到他桌前去恭喜,真诚也好,凑热闹也罢,温淼都笑嘻嘻地接受。 只有陈雷矜持,只有海葵冷淡。 父母的外派也不会持续太久了,温淼知道这些人终究会被自己忘个干净,那么也没必要花力气去记住。 可是已经记住的,又要怎么办呢? 几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来找温淼“叙旧”,言谈中提及新加坡,都是一派羡慕。 “真好,温淼,你都不用参加高考了。” “哪有,人生不完整。” “得了吧,谁想要这样‘完整’一回啊。我去过新马泰旅游的,新加坡可漂亮了,海比我们这里的蓝多了……” “那里的海也配叫海?” 海葵突兀地插话,成功地让气氛僵掉。 温淼番外温淼却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你什么意思啊?”女生不甘示弱,“你又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人家那里的海没有我们这儿的蓝?” “当然没有咱们这儿的蓝,”另一个女生笑嘻嘻地推波助澜,“海葵天天在浴场边帮海边的客人冲脚上的沙子,哪儿的水蓝她当然清楚啊。” 温淼听得有些迷糊,但是看到海葵涨红的脸庞和陈雷不大对劲儿却又硬憋着的愤怒,他渐渐有些明白了。 “吵这些有什么意思,”温淼皱着眉头摆摆手,“我看你俩倒是应该去冲冲脑子。” 周围瞬间冰冻的气氛让温淼知道,他在这个班级的好人缘,算是完蛋了。 但是他不在乎。 温淼拍了拍陈雷,他不知掉陈雷能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理解你。反正我马上要滚蛋,不在乎,你没办法站出来替她说的话,我来帮你说好了,所以我理解你的苦衷。 但你仍然是个懦夫。 海葵没有回头。人都散了,她也没再回头说过什么,温淼却只听见神经质的一句又一句“那边的海也配叫海?”——似乎是海葵不断地在碎碎念。他怀疑是自己幻听。 直到海葵侧脸找东西的时候,他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就在温淼得罪了两个女生的下午,陈雷递给他一张纸条。 洋洋洒洒几百字,中心思想不过就是他希望温淼能够认真地参加一次考试,哪怕是为了海葵。 这种偶像剧的逻辑。温淼“切”了一声,将纸条团成一团。 期末考试,温淼考了全班第一。 第二是陈雷,第三名是海葵。 领队的哨声响起,温淼从回忆中惊醒,和尴尬的司机对视一眼,笑笑。 有几个下海去游玩的姑娘踩了满脚的沙子,正在为难的时候,司机指了指远处说:“去那边花钱冲一下再上来吧,一块钱一个人,冲干净了好换鞋。” 女生们转身就朝司机指的方向冲过去了。 “我以前认识一个姑娘,应该就在你刚才指的那个地方打过工。” 司机没想到温淼主动聊起,有点儿不好意思。 “以前不是这种一排排的水龙头的,要从大水桶里打水,还会有伙计拎着桶帮客人冲。……你认识那小姑娘是干这个的?” “嗯,应该是吧。” “大夏天旺季的时候,做这个挺苦的,特别晒。” “嗯,所以她很黑。” 温淼忽然觉得心跳得很快。 “你真的觉得我的肤色好看?” 道别的海边,又是沉默不语,又是并肩,同一块礁石。 冬天的海边竟会被冻住,温淼被海风吹得整个人都木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海葵一定要在这个地方话别。 “是啊。当时问你是不是夏威夷血统是我脑子抽了。我是真的觉得黑得很匀称,挺适合你的。” “真的?” “你废不废话啊!” 海葵不说话了,她还是板着脸,眼角眉梢却喜滋滋的。 “谢谢你最后认真地复习。考得真好。” “我说你真有毛病,我把你名次挤下去了你到底有什么可开心的啊?” “你不明白。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要这么努力,什么事情都钻牛角尖,可 温淼番外是我从小到大,就没有一件幸运的事情发生过,我必须做到最好,至少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最好。我不聪明也不好看,家里爸妈都有病,也供不起我的。其实我也想去新加坡看看那边的海,我也想像你一样,不费很多力气也能过得开心。我羡慕你,但是我不妒忌,我所拥有的也只有认真努力这一条路。” 温淼动容。 “我谢谢你。你愿意试着跟我公平竞争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 海葵笑了。依旧是毫无保留的灿烂。 “温淼你有喜欢的女生了吧?” 温淼愣了愣,不自在地挠挠后脑勺:“不算是喜欢吧……”他忽然烦躁起来,伸出手胡乱地揉海葵的绒线帽。 “你怎么这么多话……” 海葵却突然冲上来亲了他。 吻落在嘴角,不知道是没对准还是不敢对准嘴唇。女孩身体倾过来,闭上眼睛亲吻温淼的瞬间,睫毛刷到他的脸颊。 温淼来不及反应,手还放在她的头顶上呢。 “我在海水浴场冲脚的店里打工,暑假时我在海边见过你。你老盯着漂亮姑娘看。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听你和老板聊天说你是外地人,是来玩的,我觉得夏天一结束我就见不到你了。” 海葵的嘴唇一直在抖。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坐到我后桌来。从小到大,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好事儿降临在我身上,我都习惯努力去争了,根本停不下来。但是现在有奇迹发生了,就跟电视上演的一样,我开心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学籍不在这里,你随时都会走,你也和他们一样讨厌我,但是我……但是我……” 海葵忽然泣不成声。 温淼被轰炸得头脑发晕,他的脸都被海风吹麻了,那个吻,轻得连最基本的触觉都没有。 “我不讨厌你。一点儿也不。” 涛声是大海的心跳。有时候也是温淼的心跳。 温淼坐在大巴上往酒店的方向逝去。 大巴沿着海岸线,转上坡,在夕阳余晖中,在斑驳树影下,朝着砖红色房子的老城区中心驶去。 温淼即将告别k 市,回到阳光炽烈的热带。他依旧不习惯很努力,依旧得过且过。 他记得那个吻,却忘记了最后是怎么和海葵道别的。 他们也没有保持联络。 不是不悸动,却没什么遗憾和放不下。 温淼的人生从来没有什么必须和绝不,就像大海,从没想过积蓄力量去把全世界的海岸都摧毁。来来去去的朋友,像河流入海,像水汽蒸发,他们从没带走什么,也从未改变什么。 少年的青春痘一个个冒出来,一个个平复。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不得不。所有人都跑到海边来演戏,声嘶力竭或大彻大悟,他只喜欢看。 就这样坐在海边,看姑娘嬉戏,听涛声沧桑。 这就是温淼的好人生。 只是,大巴这一路走来,温淼才终于知道,当年海葵在自行车背后指着自己绕了多么远的路。 少年头靠着玻璃窗,渐渐睡去。 这么多年。我希望他是我男朋友,可他不是。 他们都曾经觉得他是,可他不是。 他们都已经相信他果然不是,我却还希望他是。 单洁洁番外 二十四小时 夏天的蝉声是最温柔的闹铃,它从不突兀惊吓,却能潜入梦境中,在所有瑰丽离奇的情节背后响起,如潮水的尾声般,平静地带人醒来。 只可惜这闹铃总是不合时宜。 单洁洁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海浪般的蝉声,熹微的晨光,还有脖子、后背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她按了一下枕边的手机,凌晨五点三十分。 还可以睡好一会儿。这样想着,她心里升腾起一种模糊的开心。单洁洁盯着上铺的床板发了一会儿呆,因为拥有了随时继续沉睡的权力和能力,她反倒不急着入眠,意识盘旋在清醒和昏睡之间,晕晕的,格外舒服。 最后的夏天。 单洁洁番外在这种微小的开心中,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冒出来。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轮子的声音,侧过头看到上铺室友余周周正拖着行李箱往门口走,可能是害怕吵醒她,所以格外轻手轻脚。 “你这就走了?” 单洁洁终于清醒过来,一个激灵坐起身,掀开夏凉被就跳下床,光脚踩在水泥地板上。 余周周倒是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哄她:“姐姐你冷静,穿鞋,先穿鞋。” 单洁洁呆呆地看着余周周脚边立着的箱子。昨晚两个人都喝多了,她现在整个人都有点发蒙,视线落在箱子正面的黑色帆布面上——昨天晚上被她俩不小心用罐头铁盒划了好长的一道口子,现在正狼狈地翻着,像一张扁起来要哭不哭的嘴巴。 然后单洁洁就哭了。 宿舍里四个女生,昨天走了两个,今天余周周也要去赶大清早的飞机,只剩下单洁洁自己了。 “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啊!”单洁洁哭得很难看,没刻意控制,嘴咧得像冬瓜。 “你哭得还能再丑点儿吗?!”余周周在浑身口袋里摸了半天也找不到一张纸巾,还是单洁洁自己转身从床头拿了一盒纸,抽出来好几张,叠在一起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 “你说啊你怎么不叫我一声你就要悄悄地走了啊我一睁眼睛发现你不见了我得多难受啊你是不是人啊!” 单洁洁擤完鼻涕就开始连珠炮似的控诉余周周,一口气下来说得自己都有点儿眼前发黑。 “吵你醒过来干吗啊,磨磨叽叽有意思吗,不就是毕个业吗,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 你少说两句,有说这些的气势还不如省省劲儿去冲许迪吼,你怎么一看见他就那么呢?!”余周周忽然来了火气,摁着单洁洁的脑袋让她坐回到床上。 听到许迪的名字,单洁洁安静了一会儿。 余周周有点儿不忍心,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道别,愣了愣,就开始使劲儿揉单洁洁的头发。 “昨天晚上都说一夜的话了,你这刚睡几个小时啊就爬起来。得了,赶紧上床接着睡吧,我得赶紧走了。林杨叫了辆黑车,人家还等着送我们去机场呢,我不跟你絮叨了。” 余周周说完就赶紧拉起行李箱,单洁洁知道余周周的箱子算是她妈妈留下的遗物,还曾经被她拖去过热带的海边,用了好多年。箱子拉杆部位都坏掉了,却怎么都不舍得丢掉。拉杆有时候收不进去,有时候又拽不出来,每次都要单洁洁帮她一起单脚踩着箱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推推拉拉。 以后再也不用自己帮忙了。 想到这里单洁洁眼圈又红了,她连忙憋住,对余周周说:“走吧。” 余周周点点头:“嗯,走了。” 轮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滚过,把离别拖成了慢镜头。 门“咔嗒”一声锁上。刚刚隐去的蝉声忽然变得聒噪起来,好像知道宿舍里只剩下单洁洁一个人,就嚣张地从窗子里涌进来,驱赶掉她所有的睡意。 她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发现了一条未读短信息。 单洁洁想起午夜时候,她和余周周喝高了,混沌中好像是感觉到手机响了两声,她本能地拿起来看,被余周周抢了过来甩在了一边。 “肯定是他。现在先不能看,洁洁,你有点儿出息。” “万一不是呢?” 余周周一喝多了就有点儿暴力倾向,她指着单洁洁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大喊:“单洁洁,我再说一遍,你他妈有点儿出息。” 单洁洁手上全是汗,她用拇指摸索了一下屏幕,越擦越脏。 到底还是把手机放回到枕边,躺倒在床,闭上眼睛。 单洁洁番外单洁洁,你有点儿出息吧。 单洁洁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她又睡了一身汗,额发也有些湿漉漉的,被压得都翘了起来。宿醉之后头昏脑涨,她浑身不舒服,一醒过来就躺在床上生闷气。 想上厕所,想吃饭,却不想起床。 地上的酒瓶和垃圾都被余周周收走丢掉了。睡过一觉之后,几个小时的时间也被无限拉长,不久之前送别带来的清晰伤感,因为这种间隔而开始变得遥远而迟钝,最后被正午炽烈的夏日阳光暴晒干净。 单洁洁翻来覆去,越来越热,她愤恨地盯着窗子上方的空白墙面——说好要装的空调,整整四年过去,还是没有装上。 她们就这样抱着期待忍了四年。 也有人早早就无法忍耐这样的夏天,所以在学校周边租了房子,每一个夏天都凉爽惬意,永远不会被午夜十二点断电断网所困扰。 谈恋爱也方便。 比如许迪。 他早就没有夏天了吧,单洁洁想。 然而单洁洁始终记得自己重逢许迪的那个夏天,和今天一样闷热,阳光暴烈。 她中考考得很好,超出师大附中高中部分数线六分,整个夏天都在惬意地四处游玩,快开学了才回到家开始提前预习高中课程。某天路过家附近的一座普通高中十七中时,她无意间看到刚刚张贴出来的新生录取名单。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兴致,竟然站在日头下看了起来。 然后就看到“许迪”两个字。这是很普通的名字,生源地是师大附中初中部。 单洁洁并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许迪。她的小学同学里除了余周周和詹燕飞等几个户籍不在中心区的学生外,其他基本都进入了师大附中初中部和八中。 那个讨人厌的许迪就在师大附中。 单洁洁盯着这个名字想起了许多曾经的瞬间,比如她刚转学进入师大附小的时候,于老师任命她做班长,许迪是第一个扑上来套近乎拍马屁的。 “新班长,新班长你长得真好看。” 单洁洁回忆到这里,不由得扑哧笑出声——当年太小,没法从这句话中获得足够的快乐,现在才反应过来,会不会太晚? 不过,五年级的时候女班干们集体风光不再,许迪也是第一个带领一群男同学“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发卫生巾的时候带着人在后门闹事不走的是他,运动会上满场乱跑死活也不愿意回到方阵里坐着的也是他,尤其是在数学奥林匹克比赛中和林杨一同拿了特等奖之后,更是开始对詹燕飞、余周周等校园风云人物们落井下石,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单洁洁这辈子都忘不了。 彼时盯着这张名单的十六岁的单洁洁,还没法理解许迪这种浑然天成的“识时务” 与“能屈能伸”。 她当年所没能理解的这一切,最终都作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单洁洁盯着窗子上方的空白盯得发蒙,恍惚间好像十七中门口的那张名单一笔一画地浮现在了眼前的墙上。 她不想再回忆下去,一骨碌爬起来,拎起脸盆冲去水房,直接将脑袋对着水龙头一通猛灌。 凉凉的水温柔地冲掉了她脑海中的名单。 二食堂的电视机永远在放不知所云的外国街头整蛊节目,单洁洁一边啃着油饼一边抬头看,忽然妈妈的电话打进来。 “你东西都寄回家了吗?” “嗯。昨天中午寄出去的,中铁的快递,那堆东西花了五百多的运费吧。” 单洁洁番外“也不知道你大学四年都买了些什么,到时候人家该不会在咱家门口堆一吨的垃圾吧?” “一吨的垃圾才花五百块运费,妈,你想得真美。” “别跟我这儿瞎逗。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把东西都寄回来啊?那些生活用品搬到公司宿舍以后还能用的,你又想重新买啊?” 单洁洁愣了愣,假装被油饼噎到了,咳了半天,直到差不多镇定下来了,才慢悠悠地说:“都用四年了,该扔的早扔了,我寄回去的都是书和不穿的衣服,还能捐贫困山区呢。” “捐贫困山区你就寄给贫困山区啊,你寄到家里我还得给你收拾,你拿家里当希望工程啊!” 又来了。单洁洁长叹一口气,知道老妈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于是一颗心落回胸膛,很耐心地听她妈妈唠叨完,作为早已成功度过青春期的女儿对仍在更年期的母亲的报恩。 挂了电话,单洁洁又傻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她不知道电视有什么好看,只是觉得总比手机里面那条未读信息要好看。 节目组的演员假扮街头巡警,上半身穿着警服下半身穿着内裤,在街头给汽车贴罚单,围观群众反应各异,倒也都算是淡定。 单洁洁一直找不到这个国外节目的笑点究竟在哪里。 她也不明白许迪这些年究竟为什么一直在整她。她很好笑吗? 还是因为十六岁的时候她先笑了他,所以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记恨着她,一定要一遍又一遍地笑回来? 十六岁的时候,单洁洁终于将脑海中那个得了奥数金牌之后春风得意小人得志的许迪和名单上这个普通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 当年那么拽,现在还不是考砸了进入普通中学?当年在老师庇护之下一副蒙尘明珠终于发光的志得意满的模样,现在成王败寇,又怎样? 单洁洁记得许迪嚣张的做派,也一直为余周周她们鸣不平,所以现在被她逮到机会,实在很难慈悲。 “你笑什么?” 单洁洁实在有些想不起来被抓包的窘迫。她只记得,自己的心跳真的停了一会儿。 原来心跳是真的会漏掉几拍的,好像胸腔打开了盖子,时间哗啦啦漏了进去。 许迪的脸凑得太近了。有些凶,有些自尊心失衡,有些敌意,有些受伤…… 眉眼间依稀还有小学时候的样子,可是眼前挺拔的少年清秀而陌生,单洁洁刚刚因为记忆而起的快意恩仇,忽然就失去了凭依。 一刹那就脸红了。她不知道是因为难堪还是别的。 “我没笑什么啊,我有什么好笑的?难道名单上有你?” 她实在不镇定,也不会撒谎。少年锐利的目光把单洁洁内心那点儿阴暗的幸灾乐祸照得无处遁形。 许迪绷着脸好一会儿才轻蔑地笑了。 “装什么装,你考得很好?顶着大太阳看别的学校的录取名单,真是够闲的。” 单洁洁气闷,却没什么好反驳的,呆站在那里死瞪许迪,许迪也毫不示弱地回瞪她。 半晌,许迪转开眼睛,去看单洁洁背后的名单。 “一次失手而已,我是不可能来这所学校的,我爸给我报了师大附中高中部的议价生。你也考上师大附中了,对吧?” 前后两句之间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我上师大附中了?你关注过我? 单洁洁有一秒钟的呆滞。 许迪“哼”了一声:“以后你会知道的,小人得志。” 许迪说完之后转身就走,单洁洁被噎得几乎咯血。 在她脑海中盘旋了好一阵子的“小人得志”,终于降落在了她自己身上。 “你说谁小人得志?!” 单洁洁番外以后我会知道什么?她更想问这个问题。 三年没见,两个人都变了样子,却没有打招呼寒暄,直接凶巴巴地猜起了对方的心思。 好像一直就很熟的样子。 单洁洁这时候才开始觉得,日头太毒,她五分钟以前就应该觉得晕的。 单洁洁顶着比那年夏天还要毒辣的日头从食堂冲到了学生服务中心。下午两点钟,服务中心刚上班,一头绵羊卷的大妈懒洋洋地走到窗口前坐下,随手将一大串钥匙扔在一边。 单洁洁连忙走过去,从钱包中掏出饭卡递过去。 “老师您好,我注销饭卡。” “哟,小姑娘,你怎么有两张饭卡啊?” 没想到递过去的是两张叠在一起,因为太薄,她竟然没发觉。 所以刚刚吃饭的时候刷掉的是哪一张? 许迪总是赶不上学生服务中心下午两点到六点的上班时间,所以常常没法给饭卡充值,每一次都是扔给单洁洁,晚上再到她宿舍楼下来拿。 单洁洁已经记不清楚最后一次帮许迪充值是什么时候了,这种饭卡躺在她钱包里,和她自己的混着用,都有些分不清楚了。 陌生人相遇,陌生人分开。 留下一地没人要的习惯。 “姑娘,两张饭卡收回去了啊,里面余额加起来还有十块钱不到,我们是不退的哦,这个讲清楚。押金各二十块,一共四十你收好……” “欸,老师!” “怎么啦?” 单洁洁死命盯着窗口,脑仁儿发疼。 “押金不要了,您还是把饭卡给我吧,我留作纪念。” “那就退掉一张好了,留下一张作纪念,反正你有两张。好歹二十块押金呢,不要白不要。” “不用,”单洁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得那么伤感,“真不用了,两张我都留作纪念吧。” 四年的回忆换四十块钱,打个车就花没了。 单洁洁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两点十分。 屏幕左上角是时间,旁边就是一个小信封,分分秒秒地提示她,你有一封未读信息。 你要说什么呢?单洁洁怔怔地看着那个洁白的小信封。 高中时单洁洁用的是小灵通,那时候只要家里条件允许,父母基本上都会给孩子配备手机以方便联络,同时却担心孩子有了手机之后会不好好学习,所以永远选择非常不方便的小灵通。发短信有字数限制,存储容量又小,除了打电话便宜,真的找不出什么优点来。 即使这样,也挡不住年轻的信封图标。 单洁洁的收件箱最多只能存储不到两百条短信。她每天都和许迪来往许多的短信,大多是垃圾,也就只有一两条值得保存。就这一条一条的积累,也将她的手机容量撑爆,于是再咬着牙删除,不停地优胜劣汰。 但好歹那两百条里面还有些许迪的打油诗,耍无赖,总之找一找一定有亮点。 比如“我觉得七班班花龅牙哪有你好看啊。明天语文卷子诗词填空能不能借我抄一下?” 然而上大学之后,单洁洁的手机鸟枪换炮,容量大增。 却再也选不出什么短信值得珍藏。 “帮忙带早饭,三个菜包两个肉包,不要二食堂的。” “今天邓论肯定签到,帮忙留神,我们宿舍全体,除了老三他老婆帮他签到,你别签重了。” 单洁洁番外“我衣服干了没?没有换洗的了。” 又或者是:“中国美术史课这周留什么作业了?帮我也弄一份。” “信息系统概述课的思考题是啥来着?答案帮我弄一份。” “大学物理课你有同学在修吗?实验报告弄一份。” 不是“帮我也弄一份行吗?”,而是直接吩咐。 所以连第一个问题也纯属多余。 临别的晚上,单洁洁一杯一杯地灌百利甜,头重脚轻的时候,还记得笑嘻嘻地把手机给余周周看。 “你存的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余周周一把将手机打回去。 单洁洁再接再厉,从草稿箱里面翻出一条存了不知道多久的短信,没羞没臊地展示给余周周看。 ——你喜欢我吗,许迪? “够干脆吧?”她傻呵呵地笑个没完。 “发出去才叫干脆。” 余周周一点儿没废话,抢过来就按了发送。 深夜两点半。 ——你喜欢我吗,许迪? 你喜欢我吗? 单洁洁将两张饭卡揣进钱包,一低头冲进了门外无懈可击的阳光之下,一路狂奔。 女生喜欢上一个人实在没什么道理。也许因为被抓包的时候他离她太近而心慌,也许因为他突然长得不像小时候,也许因为他说他会去师大附中然后问她是不是也在师大附中,即使她知道这两件事情并没有关系…… 单洁洁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她永远找不出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就像当年众人一个玩笑对方一个笑容,她记住张硕天肉滚滚的大腿和白袜子;就像当年少年受伤又自负地说:“你以后会知道的,小人得志。” 张硕天很糟糕,可许迪却不够糟糕。 许迪高一进入单洁洁的班级,议价生的身份,摸底考全班第二。单洁洁从第一天开始就是许迪的同桌,这个状况让她喜忧参半,忧的是许迪在十七中门口的那个锐利的眼神,喜的……喜的又是什么? 摸底考的时候许迪连翻卷子都是恶狠狠的,誓要用白纸翻页的声音羞辱半天也没做完这套变态试题的同桌单洁洁。 成绩出来之后,单洁洁全班第二十九。不知道是不是秋老虎的威力,她看着成绩,太阳穴一跳一跳,只能不停地揉,越揉越痛。而另一边,课代表下发的每一科卷子许迪都不收起来,故意在桌面上扔得乱七八糟,把单洁洁气得咬牙。 “我早就说过以后你就会知道的。一次考试抖起来了而已,高兴得太早了点儿,还有三年呢,祝你开心。” 单洁洁当场炸毛。 “我到底怎么你了,你就一定认为我嘲笑你?” “你难道没有?” 单洁洁眨眨眼。 “有。” 许迪明显是在肚子里准备了一车的话来应对单洁洁的抵赖狡辩,听到这句话,反而呆了。 “所以对不起。你的确很厉害。” 单洁洁低头道歉,干干脆脆,大大方方。 许迪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收起了一桌子卷子,抱起篮球出门,一整节课都没回来。 单洁洁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桌子上多了一瓶风油精。她看了看四周,然 单洁洁番外后涂在了太阳穴上。 满教室都是这股薄荷的味道,吸进肺里凉丝丝。 许迪回来,一把将风油精拿回塞进书包里,两个人再没说什么。 单洁洁不停回忆,这么多年里,许迪究竟有没有再做些别的什么事情?别的什么更加值得回忆的、温暖感人的事情?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可就是这小小的骄傲和别扭,就是这一瓶小小的求和的风油精,就让单洁洁心里的许迪,再怎样都没法算得上糟糕。 即使后来他对人对事又变成了单洁洁记忆中那样小人得志。 即使后来他交了女朋友,同居,因为信任危机而分手,却还是会把银行卡密码和网银密码都告诉单洁洁,让她帮他转账取钱。 “就这么点儿事?”余周周抱着百加得的酒瓶,一仰脖灌下去半瓶。 “也不是,也不仅仅就是这么点儿破事。他借我卷子抄,下大雨时候他送过我回家,有时候也会突然说些像‘我会去师大附中,是因为你也考上师大附中’之类的话。” “你喝高了,”余周周打断她,“人家当年没说‘因为’这两个字。是你自己瞎联想出来的。” 后面的所有,也是你瞎联想出来的。 即使喝多了,单洁洁也猜得到余周周省略的这句话是什么。 单洁洁的生活中缺少什么? 她至今也没办法理解余周周她们那样的小心翼翼,也无法对自己表哥陈桉的负重前行有一丝一毫的理解。单洁洁的生活就是光明磊落的,她的爸爸妈妈给她完全的爱和信任。她讲义气,即使有时候会得罪人,但是大部分人还都是是非分明的,所以她一直有朋友。她成绩不算拔尖儿,但也在中上,家里有钱,前途绝对不愁;她长得也端正大气,感情上也绝对不愁。 相比各有苦处的同龄人,单洁洁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要她看得开。 只要她不悬梁刺股只为跟许迪一起考进这所大学,只要她不一根筋地非要和他考进同一所国企留京。 只要她将视线稍稍挪开一点点,看看别的地方、别的人。 “你说,我是因为什么呢?我为什么搞不懂他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对我,真的只是习惯而已吗?我小学时候喜欢张硕天,你是知道的,我承认那是因为我不懂喜欢。那现在呢,现在我又不懂什么呢?” “你不懂甘心。”余周周指指手机。 “许迪就是个普通男生,你是个好女生,他依赖你,相信你的人品,从没想过让你做他女朋友。” “我知道你从小学就讨厌他。”单洁洁笑。 余周周再怎么说,单洁洁依旧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无法纾解。 “我知道,我知道你讨厌他。我也知道,他可能不喜欢我,可是,这些年过去,他对我,没有感情吗?” 余周周愣了很长时间。 “洁洁,我们谁又懂感情呢?”她说。 女生宿舍楼下的洗衣房这两天再也没有十几台洗衣机一齐轰隆隆运转的声音,单洁洁跑了一身汗,在门口喘了一会儿粗气才敲敲门进去。吧台后面的小姑娘恍若未闻,只顾埋头在言情小说里,眼圈都红了。 “打扰了,我要把后面的这十几张洗衣票都退掉。” “哦,是你啊!”洗衣房的小姑娘放下书,笑得甜甜的。她比单洁洁小三岁,上完初中就到外面来打工闯荡,做派看起来比单洁洁还大了不少。 “我这几个月很少看见你男朋友嘛!”小姑娘一边数洗衣票一边八卦,单洁洁已 单洁洁番外经习惯了。 许迪和两个哥们儿一起搬到校外合租,可是抠门儿房东不肯给他们装洗衣机,所以许迪的衣服还是需要拿回到学校宿舍楼下的这些洗衣房清洗,洗完之后还要记得拿,拿回来之后还要不怕麻烦地交给许迪——这种事情做一次两次还可以,次数多了,许迪原来的宿舍同学都有些烦,发生过好几次衣服扔在洗衣房的桶里没人去领导致衬衫都发臭了的情况。 后来这项工作自然是单洁洁接收了。在女生宿舍晾干叠好,再交给他。 许迪会把内裤和臭袜子放在一起交给洗衣房,洗衣房小妹妹哪管那么多,统统扔进洗衣机里搅。单洁洁发现之后,都会挑出来,自己单独给他洗了。 这件事情只有余周周看到过。单洁洁总是挑下午两三点水房没人的时候才敢偷偷摸摸地去洗男生内裤,四年的时间,终归还是被余周周撞到了。 你到底图什么? 余周周没像单洁洁担心的那样痛骂她,她只是默默地看了水盆好一会儿,摇摇头说:“单洁洁,你到底图什么啊?” 之后余周周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情。 单洁洁知道,这种行为其实已经足够让她自己把自己抽翻一百次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可就是这么个事儿。 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余周周曾经送给她一幅歪歪扭扭的毛笔字。 四个大字,“生而御姐”。 单洁洁在别人眼里,的确永远是一副正义感爆棚、脾气也爆棚的大姐范儿。 她很开心,却还是不知足地大声抱怨,明明应该写“生而女王”嘛!余周周却当着她的面儿,在腰部悄悄地比画出了一条男士内裤的样子。 单洁洁说不清楚那一瞬间呆滞她的究竟是尴尬还是想哭。 “你怎么了?我问你男朋友呢?”小姑娘聒噪的大嗓门儿惊醒了单洁洁,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搬家了,家里有洗衣机了。他不是我男朋友,说了多少次了。” 小姑娘摆出一脸“得了吧”的表情。 单洁洁笑:“我说真的,其实我真的特别想跟你承认呢,可是,真的不是。” 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 这些无论如何都羞于承认的独白,总是轻而易举地在陌生人面前脱口而出。 似乎对话中陌生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心中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的“许多年”,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这样一句话。 这么多年。 我希望他是我男朋友,可他不是。 他们都曾经觉得他是,可他不是。 他们都已经相信他果然不是,我却还希望他是。 单洁洁回到宿舍,将所有剩下的东西都打包进行李箱,然后坐在只剩下木板的床上,静静地看着太阳西斜。 许迪忙着参加和组织各种散伙饭,反正他并不住在学校里,没有单洁洁她们限时搬离宿舍的紧迫感,所以完全有条件将毕业变成一场不诉离伤的流水宴。 单洁洁把所有昨晚剩下的酒都起开。酒并不好喝,然而醉的感觉很好。 她和余周周两个人都没怎么喝过酒,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尝试喝醉——余周周是否醉了,单洁洁并不清楚,但是她知道自己醉了。否则也不会任由她将草稿箱的那条短信发出去。 “你喜欢我吗,许迪?” 单洁洁对着宿舍水泥地上的夕照日光举杯。 单洁洁番外那些乏善可陈的相处,那些同一间教室发酵的青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那些终将被抛弃的习惯。 别人都以为许迪曾经说过什么暧昧的话,才让单洁洁误会至今。然而真的什么都没有。也许就因为没有过,单洁洁才坚信有可能。 他有过一个两个三个女朋友,可她是唯一拥有他网银密码的人。他从没有用暧昧的承诺来拴牢她,所以她才觉得珍重。 单洁洁以前以为是别人不明白。后来她才意识到,可能是自己不明白。 仔细想想,暧昧的场景,倒也不是没有过。 皓月当空,她陪他在湖边练习自行车。他忽然一时兴起要骑车带她,她死活不肯。 “带不起来怎么办?你这种人,肯定埋怨我胖。” “矫情什么,在我心里你没有形象胖瘦之分。” 她愣住,不知道这句话作何解释。许迪也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惊慌失措地将这句话收起来。 什么意思?她还是问了。 许迪忽然笑了,第一次,生平第一次,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你就是单洁洁啊,胖了瘦了都是单洁洁,不会认错的。” 她不知哪儿来的肉麻神经,鼓起勇气追问:“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吗?” “嗯,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月色在少年眼里,柔情似水。 单洁洁喝得有些多了,她把头伸出窗外,看着窗外的月牙。 你他妈到底代表谁的心啊?你的心被狗吃了吧? 单洁洁笑着笑着,就趴在床板上睡着了。 手机闹钟将她叫醒。 单洁洁拖着箱子走出宿舍楼,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挡在她们房间窗口的枣树。 北京火车站站前无论白天夜晚都一样仓皇而戒备。单洁洁站在广场中央抬头看着巨大的钟楼。 五点半。这个时刻的天光让单洁洁分不清究竟是早上还是傍晚。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好像又回到被蝉声吵醒的二十四小时前,余周周笨拙地拖着旧箱子想要不告而别。 单洁洁终于掏出手机。 那条问你喜欢我吗的短信,到目前为止只有一条回音。单洁洁迟迟没有看,就是在等待出发的那一刻。 她妈妈说得对,那些东西直接搬进国企的新员工宿舍就可以了,没必要寄回家。 因为她不打算去了。 另一个工作机会在南方,没有北京这边的待遇优厚,又是个陌生的城市。 但是那里没有许迪,没有依赖,也没有习惯。 单洁洁早已下定的决心,在那条短信午夜奔逃到许迪那边之后,还是有过一丝动摇——如果他回答了什么。 如果他在火车站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 单洁洁有些颤抖地点开收件箱。 “咱今天是最后一天退校吧?之后是不是校园卡就不能用了?我今天可能还要回学校带一个朋友进图书馆,没有校园卡可就歇菜了。你给我个准信儿啊,我说的可是今天啊今天,过了零点了。” 单洁洁忽然笑了。 许迪说的那个过了零点的今天,其实已经是昨天。 “我想当个好老师,当个好妈妈。” 她又一次重复道。 对未来的某个孩子郑重承诺。 这样,我就可以将我曾经没有得到的所有的爱与尊重,统统都给你。 詹燕飞番外 小时了了 詹燕飞把下巴放在前排的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正在彩排的两个主持人。 周围那些同样被班主任叫过来帮忙布置会场的同学,都趁着老师不在的空当聚在一起谈天打闹。小姐妹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脱离了圈子,独自坐在角落,听得聚精会神——谁都不知道那对浓妆艳抹的学生主持人矫揉造作的腔调究竟有什么可听的。 詹燕飞嘴角勾起一丝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微笑,很浅。 刚才演小品的三个人,演对手戏的时候总是背对着台下,和观众丝毫没有正面的表情交流。忌讳。 唱歌的女孩子像个木头桩子一样钉在舞台偏左的位置,眼镜片反光,声音颤抖。 忌讳。 两个主持人声音太尖,互相抢话。男生小动作太多,捋头发摸耳朵,女生喘气声过重, 詹燕飞番外每句话前面都要加一句“然后”……忌讳忌讳忌讳。 她在心里默默点评着彩排中每一个人的表现,就像当年带她入门的少年宫郑博青老师一样。然而詹燕飞只是习惯性地品评和挑错,并没有一丝一毫嘲笑别人的意思——这些学生并没有受过什么专业训练,只是被各个班级派作代表来参加一年一度的艺术节而已,怎么说都比自己这种被抓壮丁来打扫场地、搬桌椅的苦力要强。而且场上的演员和主持人也不会太在乎自己的表现是否精彩到位,反正不管怎么样,自己班级的同学总会高声欢呼喝彩的。 詹燕飞当年用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舞台上最重要的并非是你的表现如何,而是——你是谁,谁来看你的表演。 当她是小燕子的时候,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为她竖拇指,拥抱她,流露出艳羡的目光。 当别的人是小燕子的时候,只有她的父亲仍然为她竖拇指,拥抱她,投射出最为骄傲的目光。 他们看的是舞台上的小燕子,只有他看的是舞台下的詹燕飞。 她想起六年级的时候,当妈妈捏着她在师大附中择校考试中只得了22 分的奥数成绩单大吼大叫时,爸爸把她带出家门,将“你们老詹家一个德行,从老到小一个比一个没用”的咒骂关在了防盗门里面,化成了嗡嗡的微弱不明的震颤。 那时候她已经不再是小燕子,电视台里面有了新的豆豆龙和乖乖兔,一男一女,五六岁的年纪,一切都刚刚好。詹燕飞很长一段时间看到省台那栋耸立在江边的银灰色大楼,仍然会因为恐惧和羞耻而感到胃部纠结,疼痛而恶心。 很好。 她伸了一个懒腰,注视着男女主持人退场,下一个节目手风琴独奏上台。 终于能如此平静地面对一场校园文艺演出了,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岁月中,那些创伤已经慢慢结痂痊愈,只是摸上去仍然会有些粗糙的痕迹,提醒着此刻满足而安恬的她,那段看似淡去的过去,其实从来都不是坦途。 詹燕飞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是省里一家芭蕾舞团的副团长,而妈妈则是考入那家芭蕾舞团的学生。这家芭蕾舞团是如何倒闭的,她并不知晓,反正自打记事起,爸爸就被肺结核拖垮了身体,而妈妈的体形则完全无法让人联想起她年轻时候的专业。妈妈经年累月地对从此一蹶不振的爸爸充满了抱怨和数落,这让詹燕飞很小就学会了在密集的言语攻击下排除一切干扰专心致志地玩洋娃娃。 在不久之后郑老师夸奖她小小年纪就能够在任何情况下排除干扰专心背稿的时候,詹燕飞还不知道“因祸得福”这个词。 也许人年少时的所有天赋,都源于苦中作乐而不自知。 詹燕飞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自己第一次走进剧场是什么时候了。也许五岁,也许更早。坐在医院走廊凉凉的塑料椅子上打青霉素吊针的时候,有个叔叔经过,突然惊奇地喊了爸爸的名字。 也许是曾经的老同事,不过明显比爸爸要精神,也更体面。大人的寒暄对幼小的她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她乖巧地说了一声叔叔好,就转过头继续认真地去看吊瓶导引器里面一滴滴落下的药水。 直到突然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的头,她才懵懵懂懂地回过神。两个大人结束了谈话,那个叔叔笑眯眯地说:“你女儿长得真可爱,一点都不做作,这才是小孩应该有的样子。 我说你就领她去试试吧,我跟我们老大打声招呼,绝对比那些人家送来的孩子强。” 在詹燕飞的记忆中,这个用无意间的一句话改变她童年的叔叔已经面目模糊,然而她始终记得他随意昂扬的语气。 两个星期后,詹燕飞就第一次站到了舞台上。 “首届‘康华制药杯青少年乐器大赛’获奖者汇报演出,现在开始!” 她木讷地跟在其他几个少年主持人身边将这句自己也没办法清晰断句的开幕词讲了出来,哗啦啦的掌声,像是麻木的流水,轻轻地冲走了本属于她的安静童年。 很久之后,当听说余周周顶替自己去参加“康华制药杯故事比赛”的时候,仅仅 詹燕飞番外只有七岁的詹燕飞心中竟然升腾起了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沧桑感。那时候,她从心底里感激这个不知道出产过什么药品的制药厂——它把她们那么多人都推上了光芒四射、受人宠爱的舞台。 后来才明白,其实她们都吃错药了。 在很多小孩子还不懂得世界上有种东西叫作“回忆”的时候,詹燕飞已经开始尝试着在自己的履历表中按照时间顺序列举自己获得的各种荣誉了。每年的省市三好学生、校园之星、优秀少先队员、全国学联委员改选……从爸爸帮忙写申请材料,到后来她熟练地运用第三人称脸不红心不跳地写出“她勤奋刻苦,是同学们学习的好榜样;她乐于助人,是同学们生活中的好朋友”这种自吹自擂的话。詹燕飞比别人走了更多的过场,见过更多的世面,被很多人一生都无法收获的掌声包围,她的年少时光,绚烂得刺瞎了自己的眼睛。 第一次主持“康华制药杯青少年乐器大赛”的时候,自己并不是主角,充其量只是站在另外三个大孩子旁边的“配菜”,负责少量的幼儿组表演的报幕。手里名片大小的提词卡上写出来的字她大半都不认识,也学着人家装模作样地藏在手里——即使卡片相对她的小手,大得根本藏不住。 有趣的是,她从来不曾紧张过,即使是初次面对暗红色的厚重幕布,还有幕布后面鼎沸的人声。也许那时候太小,小到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面子,所以也不会计较丢丑的后果。 原本这次中规中矩的经历只会成为詹燕飞过往回忆的一个小插曲,可以在长大后惊讶地想起,当年很小的时候,她也在大舞台上面做过主持人的! 可是,上天就在这个时候抛出了福祸莫辨的橄榄枝。 她前脚已经走上了舞台,将下一个幼儿组电子琴表演者的名字和选送单位都背得一清二楚,刚暴露在舞台灯光下,就听见后台老师惊慌的一句:“我不是跟你们说了有个孩子今天上不了了,插另一个进去,怎么还让她报这个呢?!” 詹燕飞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她刚想要回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就听见另一个冷静的声音在左边后台里响起。 “我说一句你报一句,别往这边看。” “电子琴表演者,省政府幼儿园,凌翔茜。” 詹燕飞出奇地镇定自若,她目视前方,保持微笑,用稚嫩的声音报幕:“下面一个表演者是来自省政府幼儿园的凌翔茜小朋友,她要为大家表演的是……” 略微停顿。 幕后的声音很快地续上:“春江花月夜。” “电子琴独奏,初江花月夜。” 她并不知道“春江花月夜”是什么,也没听清,可还是顺着声调报了出来,几乎没人听出来这个错误。 然后在掌声中转身,朝后台走回去。舞台灯光熄灭,只留下一道追光,工作人员抱着椅子和电子琴琴架走到台上做准备工作,詹燕飞和那个梳着羊角辫的表演者擦肩而过。 她懵懂地抬头看大家脸上放松而欣慰的表情,突然有个声音响起。 “小姑娘挺有气场的,够冷静。不过走路的时候别驼背,步子也迈得太大了,这个毛病得改。” 依旧是那么严厉冷清的声音。这个声音的主人叫郑博青,少年宫的老师,34 岁,还没有结婚。在那个年代,这种尴尬的年纪毫无疑问说明她是个孤僻的老姑娘。 老姑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拽了拽她的马尾辫:“这谁给你梳的呀,你妈妈?以后上台别梳这么低,改羊角辫吧,正面观众也能看见,还能带点儿孩子的活泼劲儿。” 詹燕飞一头雾水,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把发髻盘得无懈可击的冷面阿姨。 阿姨也面无表情地回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笑了一下,露出眼角的纹路。 “叫什么名字?”她问。 “詹燕飞。”詹燕飞说完,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詹天佑的詹, 詹燕飞番外燕子的燕,飞翔的飞。” 这是爸爸妈妈教过的,如果有大人问起自己的名字,就这样回答,也不用在意詹天佑到底是谁。 “詹燕飞……” 阿姨微微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詹燕飞突然很恐慌,她怕自己的爸妈起错了名字。 然而阿姨很快就蹲下,与她视线相平,不容反驳地说:“就叫小燕子吧。” 从那一天起,詹燕飞成为小燕子。 “我今天晚上去我姑姑家,在江边,咱俩顺路,一起走吧。” 詹燕飞回过神来。大扫除已经接近尾声,老师放行,小姐妹们欢呼雀跃地收拾好东西准备撤离,跟她关系很好的沈青走过来拉了她一把,邀她一起回家。 “你姑姑家在哪儿?” “就你家身后绕过去的那个小区,也就五分钟。”沈青说完,肩膀耷拉下来,很沮丧地补充道,“我姑姑家那个小祖宗,最近简直烦死我了,大人孩子一样烦人。” 所有人抱怨的时候都喜欢找詹燕飞。她总是很平和,笑起来脸上有酒窝,善良温暖的样子,即使发表的评论都是安慰性质的废话,但能让对方心里舒坦,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于是她浅浅一笑,继续问:“怎么了?这么大火气。” 沈青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昂着头,脖子抻得老长,眼睛下瞟,用鼻孔对着詹燕飞,走路时屁股一撅一撅的。 “看到没,这就是我家那小表弟现在的德行。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谁也插不上话,就听我姑姑姑父在那儿夸他儿子,唾沫横飞,一说就一个小时不停嘴,恨不得自己拿毛笔写上‘人民艺术家’几个大字贴那小祖宗脑门上然后塞进佛龛里面一天三炷香地供着!” 沈青说话很快,詹燕飞一路因为她的快言快语笑得直不起腰,最后才想起来问:“不过,他到底拽什么啊?” “说出来都让人笑话。”沈青也的确笑了起来,“少年宫汇报演出,他被选为儿童合唱团的领唱。你也知道,儿童合唱团唱歌,男孩子的声音都跟太监似的,不光是男生,经过训练后所有小孩无论男女嗓音都跟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似的,整个儿一量贩式。 有什么可狂的呀,真以为自己前途无量了呀?咱们这小破城市,小破少年宫,让我说什么好,我姑父还一口一个文艺圈——我呸!” 沈青还在连珠炮似的泄愤,詹燕飞却走神了。“前途无量”和“文艺圈”这两个词就像磁铁一样,将散落一地的铁屑般的记忆牢牢吸附在一起,拼凑出沉甸甸的过去。 “这孩子是棵好苗子,前途无量。省里文艺圈老有名气了,小孩都认识她!” 他们曾经都认识小燕子,只是后来忘记了。 詹燕飞从来没有如沈青所表演的那样“趾高气扬”过。她记得爸爸夸奖过她,“在浮躁的圈子里,更要做到不骄不躁”——只是爸爸无论如何也无法让妈妈实践这一点。 詹燕飞不知道自己家的其他亲戚是否也曾像此刻的沈青一样,在背后腹诽滔滔不绝地“恨人有笑人无”的妈妈。她那句口头禅似的“我们家燕燕……”究竟击碎了多少无辜小孩子的心,她永远无法得知。 长大之后看杂志,奇闻逸事那一栏里面写到过,每当michael jackson 从数万人欢呼尖叫的舞台上走下,灯光熄灭,观众退场,他都需要注射镇静剂来平复心情。这件事情她并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然而却能够理解——被那样多的人围在中央,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被当作神明膜拜,如果是她自己,总归也是需要点儿镇静剂的。 她也需要。不是给自己注射,而是给无法接受女儿再也无法出现在屏幕上这一事实的妈妈。 詹燕飞番外有时候她会胡思乱想。妈妈究竟是为她骄傲,还是单纯喜欢在演出结束后混在退场的观众人群中被指点“看,那就是小燕子,那就是小燕子的家长”?她不敢往深处想。 为人子女,从来就没有资格揣测母爱的深度和动机。 “詹燕飞?” 她回过神,有点儿尴尬,不知道沈青已经说到哪里了。 “我刚才……有点儿头晕。”她胡乱解释道。 “哦,没事儿吧?”沈青大惊小怪地凑过来。她连连摆手,说没事了,已经好了。 “你说到头晕,我还没跟你说呢。其实我姑姑家那祖宗能领唱,多亏了拍少年宫老师的马屁。我姑父不是代理安利的产品嘛,给合唱团那个什么李老师、郑老师上供安利纽崔莱就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有次吃饭,我姑姑老半天也不来,我们就坐那儿聊天干等,回来才知道,他们那个郑老师头晕,去我姑姑她们医院做ct 不花钱……” 詹燕飞指间有些凉。这个北方的小城,十月末的秋风已经带着点儿凛冽的冬意,她紧了紧衣服,在沈青喘气休息的间歇发表附和的评论:“真黑。不过也是你姑姑姑父乐意上供。” “可不是嘛!”沈青得到了支持,立即开始列举她知道的少年宫黑幕。詹燕飞一边听一边低头笑,笑着笑着嘴角就有点儿向下耷拉。 不知道这个郑老师,是不是那个郑老师。 “少年宫还能有几个郑老师?!” 仿佛一抬眼,仍然能看见收发室的老大爷,拧着眉毛阴阳怪气地发问。 第一场演出过后,郑博青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交代詹燕飞的爸爸“如果想让孩子有出息,可以交给她”。 热血沸腾的反而是没有去看演出的妈妈。她拨了对方的电话,有些拘谨有些唠叨,电话那端冷淡的声音让她一度无法维持脸上的假笑,挂了电话之后大骂半个小时,却还是拽着她去了少年宫拜访。 只是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也不知道隶属部门,只知道姓郑,是个女老师。妈妈赔着笑脸问看门大爷“咱少年宫有没有一个姓郑的女老师”,只得到大爷的白眼。 少年宫还能有几个郑老师?! 詹燕飞没听懂这种语气复杂的话,在一旁怯怯地问:“那到底……有几个?” 老爷爷闻声哈哈大笑,看起来倒是比刚才和蔼多了。 “傻丫头……”他抬起头对詹燕飞妈妈示意了一下,又换成了那副不耐烦的表情说,“二楼楼梯口的那个办公室。” 妈妈气得不轻,也没道谢,拉起詹燕飞转身就走。 门后那声“请进”让詹燕飞一下子想起了声音主人冷若冰霜的脸。 道明了来意,郑博青倒也不含糊,把合唱团、主持班、乐器辅导等项目往詹燕飞妈妈眼前一列:“这都是基础课程,为孩子好,基本功不扎实以后没有大发展。” 妈妈被唬得一愣一愣,光顾着点头,却又对这些所谓素质培养的课程后面的收费很为难,正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进行“教育投资”,却听见詹燕飞在一旁天真地问:“老师,什么是大发展?” 妈妈打了她的手一下,让她闭嘴。郑博青弯了弯嘴角,凑出一个敷衍的笑容,仿佛懒得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只有小孩子才不懂的问题。 很多年后,詹燕飞甚至都不能确定当初自己是不是真的问过这个问题。这是她最初的疑问,也是最终的结局。 大人都是大骗子。 可是他们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们会说,没有“大发展”,不是他们的欺骗,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是那块料。 妈妈回到家和爸爸关起门来商量了很久,中间爆发小吵三四次,最终狠狠心,花钱让詹燕飞上了主持班。 詹燕飞番外从站姿、表情到语音、语调、语速、语感,詹燕飞始终无法学会那种夸张的抑扬顿挫,虽然教课的老师认为那种腔调“生动有感情”。她太小,没有人苛求她念对大段大段的串联词,她也乐得干坐着,看那些半大的孩子们跃跃欲试。然而那段时间她的好运气愣是挡也挡不住,电视台来选《小红帽》节目的主持人,她成了幸运儿——原因很简单,他们要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而她正好五岁。只有她。 直到上了初中,有一天语文课讲解生词,她咂摸着一个词,觉得念出来很熟悉,才突然想起,五岁第一次录节目的时候,对于她傻里傻气的表现,导演笑嘻嘻地说出来的那个词究竟是什么。 璞玉。 可惜,那时候她甚至不知道人家在夸她,否则也不会因为自己无法像另外两个小主持人一样摇头晃脑地装出一副天真活泼劲儿而感到自卑了。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 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是那么痛快。 詹燕飞却有些遗憾。 也不能太早。 早得都不懂得什么是名利,也就无从快乐。 她是电视台的常客,出入门的时候收发室的阿姨会朝她和她妈妈点头打招呼,那时候妈妈的腰总是挺得特别直;她是家里聚会时饭桌上的话题人物,在饭店吃饭时,包房里面总是有卡拉ok,大人们会起哄让她拿着话筒来主持饭局,唱歌助兴;她小小年纪就有了日程表,每周四下午电视台录节目,各种演出、晚会的彩排都要一一排开,周五周六晚上还要按时去少年宫学习主持和朗诵…… 所有人都夸她的时候,好像只有郑博青没有给她特别的好脸色,仍然冷冷的,一视同仁,偶尔诡异地笑一笑。每次她参加完什么活动之后,总会被郑博青找去单独谈话,告诉她,不能驼背,语速不要太快,卡壳之后不要抹鼻子拨刘海,眨眼睛不要太频繁…… 她说一条,詹燕飞就点一下头,乖乖地改。 最大的快乐,并不是成为著名童星。而是有一天,郑老师轻描淡写地说,还行,还听得进去话,都改了,没骄傲。 她雀跃了一整天。 有时候也会面对非议,听到别的家长、孩子说她没什么本事,因为,“都是走后门”。 靠走后门进了电视台,靠走后门进了师大附小,靠走后门当了中队长…… 她很委屈,想跟人家理论,她都是靠自己——转念一想,能走得起后门,似乎也不是坏事,还挺荣耀的,索性让他们继续误会下去好了。 妒忌,都是妒忌。詹燕飞学着妈妈的样子挺直了腰杆。 她渐渐长大,渐渐体会到名气带给自己的快乐。相比散场就不见的观众,班级同学的簇拥和倾慕才是实实在在的,看得见摸得着,随时环绕左右。詹燕飞谨记爸爸的教导,不骄不躁,不仗势欺人,甚至做得过了头,有点儿老好人。她用“没什么大不了” 的谦虚口吻来讲述电视台发生的趣事,上课上到一半,在一群同学的目光洗礼中被大队辅导员叫出去分派活动,被所有人喜爱,被所有人谈论。 然而长大了的詹燕飞却很少回忆这一段美好时光。 因为她知道了结局。就像看电影,观众如果在电影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了主人公辉煌得意,就知道在三分之二处,这个家伙即将倒大霉,以此来欲扬先抑,迎接结尾部分的反转结局。 詹燕飞没办法回忆,那快乐被后来的不堪生生压了下去。 岁月像一张书签的两面,她想躲开痛苦,必须先扔掉快乐。 “对了,咱们校去年那个考上复旦的学长要回来在大礼堂开经验介绍会,你去听吗?这周六。” 沈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束了对表弟的声讨,转而进行下一个话题。 詹燕飞番外“真没想到咱们校也有考上复旦的。”詹燕飞叹气。 “有什么想不到的,就算是振华那么牛掰的学校,也有只上了本省三本院校的学生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沈青一昂头,和小表弟活脱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詹燕飞突然愣住了。 小学毕业的时候,最后的一场典礼,她和同学余周周在后台拥抱道别。 她们都没能进入师大附中或者八中这样的好学校,被打回原籍,或者说,打回原形。 她不无遗憾地对对方说,你不去师大附中,可惜了。 余周周是那么聪明耀眼的女孩子。 总是有奇思妙想的余周周看着她,摇头:“有什么可惜的?” 她永远记得眼前的女孩子亮亮的眼睛,里面仿佛有两簇热切的火苗,充满了她看不懂的希望。 “又不是只有师大附中的学生才有出息,有什么了不起?” 詹燕飞心里怅然,旋即拍拍她的肩,说:“我相信你。” 小燕子已经敛翅收心,却还有别人不放弃飞翔的梦想。她遗憾于自己还没有激情燃烧过,就已经经历了一个世态炎凉的轮回。 詹燕飞的童年,实在有点儿太残酷。 仍然记得在她最最春风得意的年头,和余周周并肩坐在省展览馆的大舞台后方等待上场代表全省少先队员发言,那个女孩子突然问她,詹燕飞,你长大了,想要做什么? 她问了一个没有人问过自己的问题。 大家往往都省略了询问的步骤,直接笑着说,小燕子长大了肯定能进中央电视台,当大明星,以后能上春晚! 就像郑老师说的,大发展。 詹燕飞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毕竟是个孩子,有那么一点儿内敛的骄傲,一点儿不曾暴露的虚荣心。她喜欢和省里的笑星歌星站在一起合影,喜欢别人眼里高高在上的大领导跟自己握手,和蔼可亲。更多的所谓理想,她并没有打算过。 她渐渐长大,触角渐渐伸向全国。青少年基金会、全国青少年学联……她在这些不知道到底是做什么的组织中挂名担任秘书长一类的职务——当然,秘书长有很多。 原来中国像她一样的孩子有很多。张三父母双亡,勤工俭学是感动全中国的十佳少先队员标兵;李四家境殷实、书香门第,曾经和美国大使同台对话;王五参演了六七部电影,得过“最佳新人奖”。 她实在不算什么。 井里的蛤蟆,梦想太大,是罪过。 从此之后,别人夸她以后是大明星,她都会深深低下头。 这次,是真的在谦虚。 所以当余周周问起,詹燕飞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答案。 小孩子能有多长远的眼光? 詹燕飞却从一个问题里看穿了眼前繁花似锦的迷雾。 她开始担心,这样的光芒,还能照耀多久。 的确没有多久。 《小红帽》改版。三个主持人,都长得太大了。她一夜间脸上冒起了痘痘,本来就因为身材丰润发育较早,现在更是难以继续走可爱路线。童星要胖乎乎的天真劲儿,少女却一定要清秀瘦削,这中间的转型,却没有留给詹燕飞一丁点时间。 詹燕飞拿着橡皮擦,使劲地抹掉自己记忆中所有关于这段时间的痕迹。她那样和蔼谦卑,同学们却仍然不放过幸灾乐祸的机会,好像一个个沉冤得雪了一般快乐。 老师翻脸比翻书还快,好像纷纷成了颇有远见的诸葛亮:“我早就说过你这样下去不行。”——当初夸奖她前途无量的话,难道都是放屁? 然而她最最无法接受的,是她自己妈妈的转变。 她再也没有听到过那句“我们家燕燕……”,她妈妈看她的神情,就好像她从来 詹燕飞番外就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小孩。 “和你爹一样,你们老詹家的种!” 她和小时候一样乖巧地承受了一切,正如当年承受命运抛给她的沉重的机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多事情,她没有想起,并不代表忘记。 那段记忆的最后一笔,却用橡皮擦怎么也擦不掉,清晰如昨日。 她坐在小剧场里,郑博青正指导几个小主持人对串联词。第二天就是少年宫一年一度的汇报演出,重头戏。詹燕飞受妈妈的嘱托,来问郑老师能否给她活动到师大附中去——“就像当年她把你弄进师大附小一样,特招嘛,你们老师看在情面上怎么也应该帮你一把!” 其实妈妈也知道不可能。她没出现,害怕郑博青朝自己要礼。 所以只有詹燕飞自己坐在最后一排。郑博青晾着她,只跟她说,自己找个地方等着吧,她现在正忙。 她微笑地看着周围的孩子,每个人都带着一张“我最重要”的脸,昂着头,很骄傲地行走在“文艺圈”里。 似乎抬起头就能看到眼前的万丈光芒。 詹燕飞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滑下来,滚烫。 剧场里有些冷。她不知道坐了多久,终于,排练的演员越来越少,郑博青也开始弯腰在舞台上收拾道具,准备撤离。 “老师。” 她走上去,轻声喊,乱哄哄的台上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过气童星。 郑博青回头,依然是那样冷的一张脸。 这个人曾经用冰冷的声音随口对她说,“就叫小燕子吧。” 现在这个借来的名号,终究还是要归还到她那里去。 “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詹燕飞很从容,摇摇头。 “没事,什么事儿也没有。老师,我想跟你道个别。” 郑博青终于正视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詹燕飞朝自己郑重鞠躬。 “你这孩子……” 然而话没有说下去。郑博青看着漆黑一片的观众席,许久,对她笑了,很温柔的笑容。 “詹燕飞,好好学习。” 她用眼神朝她示意周围热烈的一切,说:“这些都是瞎折腾,虚的。前途要紧,你也不小了,学习才是正道。” 最后郑重地,说:“所以,好好学习。” 她终于对自己说了实话。关于前途无量,关于大发展。 她说,那些都是虚的。詹燕飞知道自己应该感谢她的教导和叮嘱,然而那一刻,她颤抖着,克制着,才没有冲上去扇对方耳光。 她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詹燕飞轻轻抹了一把脸,手心凉凉的,沾上的全是泪水。 沈青在一旁惊慌失措。她只是问了詹燕飞一句“你以后想考哪所学校,想做什么”——没想到这个好脾气的女孩,竟然呆愣愣地看着她,瞬间泪流满面。 “詹燕飞?詹燕飞?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詹燕飞摆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没,就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 她吸吸鼻子,很大声地说。 “我想考师范,当个好老师。” 詹燕飞番外沈青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她,眼前的詹燕飞和平时那副温和的样子完全不同,她身上散发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光彩,仿佛立于万人之中,光华灼灼。 “我想当个好老师,当个好妈妈。” 她又一次重复道。 对未来的某个孩子郑重承诺。 这样,我就可以将我曾经没有得到的所有的爱与尊重,统统都给你。 他只把这个当作一般的恭维和礼貌,甚至从来都没发现他那个平常的家究竟有什么可以让别人羡慕的。那种理所应当的笑容,让辛美香深深叹息。 辛美香番外 37.2℃ 辛美香番外“饿扁了。”温淼往桌子上面一趴,毛茸茸的头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摆了摆,像初秋迎风招展的狗尾巴草。 “你早上没吃饭?” 辛美香下意识动了动嘴唇,想说的话却已经被左前方的余周周说了出来。 那么自然,语气熟稔亲切,辛美香不禁在小失望的同时,心里一阵轻松。 如果被自己说出来,一定很生硬吧,一定很拘谨吧,一定会被听到的人……想歪吧? 怎么会像他们那样理所当然,那样好看的姿态,亲密的态度,举手投足都带有一种不自知的矜傲。 辛美香低头继续在演算纸上推算电路图,只是自动铅笔芯“啪”地折断,断掉的一小段飞向了左边隔着一条窄窄过道的温淼。她的目光顺着铅芯飞行的路径看过去,温淼正可怜巴巴地趴在桌上,脸正仰着,抬眼望向前方余周周的后背,额头上皱起几道纹路,右手却不消停地揪着余周周的马尾辫。 “我说,你肯定有吃的吧?我发现你最近好像胖了,真的,脸都圆了,你怎么吃成这样的啊。二二,交出来吧,你肯定有吃的……” 在马远奔幸灾乐祸的夸张笑声中,余周周一言不发,抓起桌子上的《现代汉语词典》回身拍了过去,动作干脆,目光清冷,辛美香甚至都听到了温淼的下巴撞到桌子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干吗拍我?”温淼跳起来,捂着下巴嗷嗷大叫,“你想拍死我啊?” 余周周眯起眼睛,笑得一脸阴险:“你知道的太多了。” 辛美香收回目光,努力将思路接续到未完成的电路图上,然而题目已知条件中剩下的那一段电阻就死活不知道该放到路径中的哪一段。 “该死的,初三刚开始,距离中考还有一整年呢,急什么啊。把早自习提到七点钟,我六点多一点就要起床,怎么起得来啊,赖一会儿床就来不及吃早饭了嘛……你到底有没有吃的啊,还是你已经都吃进去了……” 温淼无赖的声音细细碎碎响在耳畔,那一段无处可去的电阻横在辛美香的脑海中,仿佛一条无法靠岸的小舟。 “二二,这是你的?”最后一刻冲进教室的温淼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拎起桌上的茶叶蛋,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戳了戳余周周的后背。 余周周回身看了一眼,用一副“我们早就注意到了”的八卦表情,笑嘻嘻地回敬:“我可不下蛋。” 马远奔迷迷糊糊地补充道:“我刚来就注意到了,不知道是谁放在你桌子上的。 你问问来得更早的人吧。” 辛美香立刻全面戒备,甚至自己都能感觉到后背绷了起来。她到教室总是很早,他们都知道的,如果温淼问起来,如果温淼问起来…… 辛美香番外然而温淼只是环视了一周,“嘿嘿”笑了一声,就非常不客气地伸手开始剥蛋壳了。 辛美香听见心底有一声微弱的叹息。 她没有很多零花钱,或许也只能给他买一次早餐而已了。 不过,好歹也像小说里面的女主角一样,偷偷给自己喜欢的男生买过一次早餐了。 小心翼翼地拎着,鬼鬼祟祟地放在他桌上,谨慎珍重,若无其事,一举一动都让她有一种存在感。 存在感。仿佛上天正拿着一架摄像机远远地拍着,而她怀揣着隐秘的情感,正不自知地扮演着一个甜美故事的主角。 辛美香抬眼看了看正因为温淼吃东西声音太大而用字典猛拍他脑袋的余周周,复又低下头去,心中那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仿佛减轻了不少。 不知道为什么。 就好像原本那部拍摄无忧无虑的主角们的风光生活的纪录片,被她这个隐秘的行为扭转成了一部有着深刻主题和独特视角的青春文艺片。 她这样想着,微微笑起来,余光不经意间捕捉到了温淼的视线。 对方剥着鸡蛋壳,目光轻轻扫过她,没有一秒钟的停留。 辛美香的笔尖停滞了一下,复又匆匆写了下去。 连做个白日梦都不行吗?这么快就戳破。 窗外太阳正在楼宇间攀升。漫长无梦的白日才刚刚开始。 有时候辛美香抬起头,看到余周周和温淼桌子附近围绕着的询问解题方法的同学,会有那么一瞬间的羡慕。 此时的辛美香已经稳居班级前五名,虽然不能撼动余周周的领先优势,却显然比万年第六名的温淼的实力要强得多。 可是从来没有人向她请教过问题。 也许因为这个混乱的学校中原本就少有人认真学习,仅有的几个已经习惯于向余周周和温淼询问;也许因为她曾经是大家眼中的白痴,碍于面子谁也不会真的“不耻下问”;也许因为辛美香顶着一张万年僵硬的“少他妈来烦我”的脸——当然,这句话是温淼说的。 那时候辛美香没能够控制好自己的表情,间或流露出了一副羡慕的神情,被日理万机的余周周捕捉到了。 她开着玩笑说:“美香你倒是来帮帮忙嘛。”语气中带有一丝假模假式的嗔怪。 余周周式的温柔和善解人意。 带着一种小说和电影中的主角光环,晃瞎了旁人,偏偏又显得那么周到,无可指摘,最最可恨。 辛美香本能地想要拒绝,却又不想要在场面上输给万人迷的余周周,挣扎了一下,带着勉强的笑意,徒劳地动了动嘴唇。 “得了吧,就她顶着那张‘别他妈烦我’的脸?借我三个胆儿我也不敢去问她啊!” 就在这一刻,温淼戏谑的笑声响起来,余周周又是不由分说抄起词典回头砸过去,辛美香趁机低下头,冷着脸证实了温淼的调侃。 放学回家的时候,余周周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和温淼斗嘴,话题渐渐又转移到了余二二这个名号上面去,温淼一副沈屾亲卫队的态度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余周周,辛美香在一边听得心烦意乱。 不一样。温淼还是那张讨人嫌的刀子嘴,可是不一样。 她们得到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然而余周周话锋一转:“对了,我觉得美香有点儿像沈屾。” 一样少言寡语,一样顶着一张“少他妈烦我”的脸,一样拼了命地学习。 温淼却又大声叫了起来:“哪儿像啊?” 辛美香拎起书包转身出门。 对,温淼说得对。 她们不像。 辛美香番外沈屾哪里有她这样贪心? 辛美香再一次抬起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这个城市的冬天这样让人压抑。她甚至开始想念夏天的时候窗外围坐在自家小卖部门口,光着膀子打麻将喝啤酒骂娘的叔叔们了。有他们在,至少父亲有地方可以消磨,母亲的怒火也没有目标发射。她可以蜷缩在安静的小屋角落,像一只冬眠的蛇,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来的春天。 而现在,她就不得不在逼仄的室内面对争吵不休的父母。那些恶毒粗俗的彼此辱骂让辛美香下定决心在新年的时候鼓起勇气要一个礼物。 她需要一个随身听,听什么都行,只要听不到他们。 正这样想着,她偏过头,看到余周周随手将银白色的sony cd 机放在了桌上,用右手掏了掏耳朵,疲累地趴在了桌子上,好像最近几天格外虚弱。 不知怎么,她突然心生向往,斜过身子伸长胳膊捅了捅余周周的后背。 “怎么了,美香?”余周周轻轻揉了揉眼睛。 “你的那个,借我行吗?就听一会儿。” 余周周身后的温淼也正在听音乐,一边做题一边陶醉地哼着歌。 “你拿去吧,”她大方地一笑递给辛美香,“我突然头疼,好像有点儿发烧,不听了,你先拿去吧。” 辛美香用拇指和食指拈起耳机,分清楚了l(左)和r(右),然后轻轻地塞在了耳洞里。 余周周忘了关机器,于是苏格兰风笛声如流水般倾泻入辛美香的脑海。 她侧过头看到同样带着白色耳机的温淼,想象着自己此刻的样子,突然间鼻子一酸,沉沉低下头去。 然而那台机器余周周最终忘记从辛美香这里要回去了。她还没到放学就请假回家了,因为发烧,脸红通通。 直到她离开前一刻,温淼仍然调皮地伸出手指搭在她脖颈后方故作认真地问:“熟了?” 然后一本正经地跟张敏打报告申请送余周周回家。 辛美香不禁微笑。这就是她眼里的温淼。 有那么一点点调皮捣蛋,却十分有分寸,温和无害,又有担当。 和她从小喜欢的小说中那种光芒耀眼的男孩子不同,温淼不是简宁,温淼甚至都不是任何一个能说得出名字的角色。 然而辛美香自己完全说不出理由。余周周和温淼都是那样值得她羡慕或者妒忌的人。 她却独独厌恶余周周。 因为温淼是男孩子吗? 或者,因为别的什么? 那天晚上辛美香心满意足地戴着耳机坐在昏黄的小台灯下,顺畅无阻地连接了电路图,身边的父母例行的叫骂声仿佛被隔绝在了彼端,只留下她独自在此端甜蜜微笑。 她时不时地偷瞄一眼窄窄的蓝色屏幕上面的电量标识。余周周毕竟没有借给她充电器,一旦没有电了,手中银白色的圆铁盒就只是一个能充门面的摆设——然而她根本不是主人。 她们每天晚上都可以这样度过,一边学习,一边听歌,不用担心没电,不用担心真正的主人讨债。她,他,他,她们,都可以。 只有她的这个晚上是偷来的。 但是总有一天。 辛美香的思路乘着那段电阻在脑海中悠然地飘。 总有一天。 第二天便是星期六,辛美香看着窗外被凛冽寒风摧残的树枝,踌躇了一番,还是 辛美香番外背起书包出了门。 余周周剃头挑子一头热,辛美香早就不想再去那个破旧图书馆参加什么学习小组了。 在那里的学习效率比在家里还要差。因为另外两个活泼快乐的成员总是妙语连珠地在斗嘴。然而明知道今天余周周可能因为生病无法到场,辛美香还是去了。 也许是抱着一份自己也说不清的希望。 她坐在冷冰冰的破旧桌椅前,用冻僵的手把书本一点点从书包中挪出来。门口的老大爷依旧在看报纸,桌上一个茶色罐头瓶里,热茶水飘出袅袅白汽。辛美香顶着那温暖的所在愣了一会儿,就低下头抓紧时间看书了。 只是心里有点儿酸楚。 果然,没有来呢。 太阳不在了,地球都不知道该围着谁转了。 辛美香转过头把刚才没敢拿出来的cd 机放在了桌上,插上耳机——唯一庆幸的是,她不用再担心需要归还cd 机了。 这张cd 真好听,《爱尔兰画眉》。辛美香在心里默默记住了这个名字,嘱咐自己,如果有一天,她买了cd 机,一定要记得去寻找这张cd。 如果有一天。 有那么一天吗? 总有那么一天。 辛美香想着想着,眼前就有雾气氤氲。突然听见那扇老旧的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来不及抹掉脸上的泪,就看到温淼丢盔卸甲地冲了进来,外衣敞着,头发乱着。 “什么鬼天气啊,再吹一会儿我就散架子了。” 辛美香不由得笑开了怀。 “散架子了你可以兵分三路到这里会合。” 温淼本能地龇牙想要反驳,却忽然闭上了嘴巴。 也许是不习惯眼前如此伶俐活泼的竟然是那个一脸“你少他妈烦我”的辛美香。 两个人都静默了一下。 最后还是温淼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本性,一屁股坐下:“余周周来不了了。” 辛美香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怎么还是来了?” 温淼没有笑,抬眼看她。 辛美香有些憷,慌张地笑了一笑:“今天天气这么不好。” 温淼把下巴支在右手上,挑挑眉毛:“你不问问你小姐妹为什么来不了了啊?” 辛美香愣了一下:“她为什么……”然后吞下了后半句,“我是说,她,她还发烧吗?” 温淼做了鬼脸,眨眨眼:“不光发烧,还起了一身的青春痘!” 辛美香反应了好一会儿,时间长得足以将温淼的宣言拖成一个冷笑话。 温淼脸上的失望溢于言表。 辛美香忽然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愤怒。她憋着一口气,硬是不再虚情假意地询问余周周:“我问你,那你为什么还来?” 温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我又不知道你家电话,怎么通知你活动取消啊?你一个女生大冷天哆哆嗦嗦坐在这儿干吗?走走走,我送你回家!” 辛美香这才注意到温淼根本没有背书包。 “没有我家电话你可以问余周周。” “我又不是猪,后来当然打给你了,你都出门了。” 辛美香的心忽然被攥紧了。 谁接的电话?她父亲还是母亲?是那个话都说不明白的酒鬼还是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破口大骂的泼妇?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温淼的脸,好像这样温淼就看不见她了一样。 “快走吧,我送你回家。” 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用,我要在这儿学习。” 并不是赌气。她只是单纯地不想要温淼看见自己家,就像守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案底, 辛美香番外舍得一身剐。 然而温淼却突然执拗上了,辛美香很欣赏的温淼身上那点儿责任心最终砸了她的脚。她一直用余光观察着在一旁伴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悠然自得哼歌看杂志的温淼,笔尖下的方程式如何也配不平了。 温淼惬意地将两只脚抬高搭在桌沿,眼睛一瞟就发现了辛美香手边的cd 机。 “余周周的吧?你还敢听?她碰过的东西哎,现在上面一定长满了水痘病毒,一个个跟蘑菇似的迎风招展哪!” 辛美香一惊,下意识要摘掉耳机,看到温淼嘴角促狭的笑意,就冷下脸继续做题了。 然而他就是不走。 辛美香越是拖下去,心里越凉。最后还是熬不住了,英勇就义般站起身,说:“回家。” 她走在温淼后面,磨磨蹭蹭。这边温淼刚刚推开门,猛烈的北风就迎面一击把门板甩了回来,他一个趔趄向后猛退,一不小心踩在了辛美香的脚上,两个人一起摔倒了。 辛美香倒在地上捂住左脚踝,疼得说不出来话。温淼慌了,围绕着她像苍蝇一样嗡嗡乱转,可无论怎样询问,辛美香都顶着惨白的脸一声不吭。 那副表情,似乎回到了被徐志强逼到墙角紧抱书包的时候,心中存着一口气儿。 然而无论是害怕别人发现自己偷书的事实,还是害怕别人看到自己破败的家和父母,这本来都不应该是执着的事情。 温淼几番询问辛美香家的地址未果,最后急得一拍脑门:“算了算了,我背你去我家吧,就在马路拐弯那个小区。” 辛美香的呼吸差了一拍,不可置信地仰头看着面前这个青春痘勃发的微笑少年。 辛美香进了门就堆砌一脸紧张的假笑,在温淼母亲热情招呼下,低下头,慢慢地解开鞋带。 她希望眼前的温淼和他妈妈都赶紧离开,不要盯着她。 辛美香知道自己早上穿的这双袜子破了一个洞。可是她来不及补了,在换拖鞋的时候被主人盯着,那是一种怎样的凌迟,她现在终于知道了。 幸好温淼看她太磨蹭,已经不耐烦了,转身冲进了房间朝妈妈要水喝。温淼妈妈是个矮胖的女人,眼角有多年笑容堆积起来的鱼尾纹,面相格外亲切和善,声音也沙沙柔柔的,让辛美香想起温暖的毯子,不知道为什么。 “叫美香对吧?快进来吧,你坐在凳子上慢慢换,我去给你倒水。” 辛美香松了一口气,趁机换上拖鞋,缓步走到沙发边坐下。 整洁温馨的小家庭,两室一厅,房子算不上大,装修算不上好,然而那种干净幸福的感觉漫溢在空气中,辛美香不敢用力呼吸。 她从来不敢请任何一个同学到家里去,更别提这种突然袭击了。 脚已经不怎么疼了。她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接下来的时间该如何打发。 她没做过主人,也没做过客。 然而温淼妈妈有着丰富的主人经验。她带来了可乐、水果、美国大杏仁,摆了一茶几,然后笑容满面地坐在辛美香旁边,询问她脚还痛不痛,学习忙不忙,想考哪所高中,温淼在学校有没有淘气,有没有相好的女同学…… 问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温淼从自己房间啃着苹果杀出来:“妈,你怎么那么三八?” 温淼妈妈伸手直接拧住了自家儿子的耳朵,温淼杀猪一样大叫,辛美香不由得笑起来。 眼睛紧盯着鹅黄色的新墙纸,笑着笑着,心里就开始轻轻叹息。 “美香啊,你每天早上都几点钟起床啊?” “六点。” 温淼妈妈立刻摆出一副“你看看人家”的表情。 “我家这个祖宗啊,每天六点四十才勉强能从床上拖下来,七点钟就要上自习,结果好不容易给他做的早饭,一口也吃不上,这不白折腾我呢吗?” 辛美香番外“没有,妈,我心领了。” “边儿上待着去!”温淼妈妈用不大的眼睛努力翻了个白眼,“一会儿的酱排骨我就搁心里给你炖得了!” 温淼摊手:“那估计您儿子今后就永远活在您的心中了。” 温淼妈妈反手抄起鸡毛掸子就是一棍,温淼反射性地向后一跳刚好躲开,动作行云流水配合默契,辛美香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旋即有些黯然。 幸福是那么平易近人,近在咫尺,却又只能活在她的心里。 温淼的妈妈强留辛美香在家里吃饭,她坐在饭桌的一边,默不作声。温淼的父母并没有对她过分客气和热情,在饭桌上面我行我素,并没有因为多出一个人而和平常有什么两样。温淼妈妈一直在给他们两个孩子夹菜,一直受到温淼的抗拒,两个人一直拌嘴,偶尔会因为打扰了父亲看新闻联播而得到一句“小点儿声!”——却也是温和的,带着笑意的。 她只是坐在温暖的橙色灯光下,听从温淼妈妈热情的劝告,来者不拒,低头往嘴里不住地扒饭,不知不觉就吃了太多,撑得想流泪。 吃完饭才觉得微微有些头晕。温淼妈妈看出了她的异常,用手轻轻抚着她的额头,说:“有一点儿热,不严重,淼淼,去拿体温计来!” 37.2c,不高不低,勉强算得上低烧。辛美香只觉得耳垂脸颊都温温的,脑袋也晕晕的,前所未有的快乐,也前所未有的难过。她趁机依偎在温淼妈妈暖和厚实的怀里,假装自己病得很严重。 37.2c,整座房子都是37.2c,温淼也是,温淼的爸爸妈妈也是。最合适的温度,而她只是被传染了。 然而到底还是该走了。 温淼妈妈用力给辛美香拉紧大衣,罩上帽子,朝她笑得非常温暖:“以后常来玩,现在也认识门了,帮阿姨督促温淼好好读书,别总是瞎贫瞎玩。他的小伙伴我就知道一个余周周成绩还挺好的,美香也是好学生,帮阿姨盯着点儿他!” 辛美香不好意思地点头,温淼赶紧一把将她推出了门:“行了,还让不让人家出门了,你能不能别见到一个鼻子眼睛长全了的就让人家看着我啊?你儿子是流窜犯啊?!” 温淼带上门,把他爸爸妈妈的嘱托都关在门里面,然后转过身,难得正经严肃地说:“送你回家,快点儿走吧,这么晚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跟在温淼身边,辛美香觉得似乎不那么冷了,那37.2c的余温残留在身上,迷迷糊糊中,半轮月亮仿佛穿着带毛边儿的衣服一般,绒绒的很可爱。 也许是太舒服了,有些话糊里糊涂就出了口。 “温淼,我一直觉得你很聪明。” 温淼难得没有叉腰大笑“哈哈哈我本来就一表人才”,而是沉默着听,仿佛在等着下文。 “……所以,我觉得,也许你那么一努力,就真的能成为第一名。” 辛美香说完了自己都愣了一下。 静默了一会儿,温淼又恢复玩世不恭笑嘻嘻的样子:“得了吧,我还是给余二二留点儿活路吧,我一聪明起来就怕她心理承受不——住——啊!!” 辛美香顿了顿,突然转了话锋。 “你爸爸妈妈真好,你家……很温暖。” 温淼只是听,看着她,笑了笑。 他只把这个当作一般的恭维和礼貌,甚至从来都没发现他那个平常的家究竟有什么可以让别人羡慕的。那种理所应当的笑容,让辛美香深深叹息。 无论如何,辛美香知道自己不该提聪明和第一名,只是她不清楚到底是因为得罪了温淼在乎的余二二,还是得罪了温淼的某些她说不清楚的处世哲学。 辛美香番外以至于之后的一路,他们始终无话。 下一个拐弯就是辛美香家的小卖部,她忽然站定,对温淼说:“就到这儿吧,前面就是我家了。” 温淼扬起眉,似乎想要坚持送佛送到西。 然而辛美香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地说:“我家和你家不一样。” 暖融融的月光只有虚假的嫩黄色温度,寒风刺骨,吹乱辛美香额前新剪的刘海——除了余周周,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辛美香换了发型,她现在梳着齐刘海了。 温淼站在原地静静咀嚼着这句话,脸上并没有流露出那种伤人的恍然大悟,只是笑笑说:“好吧,你回去吧,平安到家了往我家里打个电话吧。” 辛美香知道对方懂了,甚至不敢猜测温淼的臆想中自己的家会是什么样子。他看到了自己破洞的袜子,听到了电话里面她放不上台面的爸爸或妈妈的应答,更是明白了那句“我家和你家不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那可怜的面子,她转身落荒而逃,依稀听见温淼的喊声被风声吞没。他说了句什么,那句话和她身上残余的37.2c被一同冷却,遗留在拐角。 她要面对的到底还是那个破旧的小卖部,破旧的小牌匾,还有满怀的北风凛冽。 那才是辛美香。 有什么好丢脸的呢?她扬起头逼回眼泪。 当年站起来一言不发被所有老师当作傻子一样训斥的时光,都牢牢刻印在周围每一个同窗的记忆中。早就没什么好丢人的了。爸爸,妈妈,残破的、无法邀请同学前来吃晚饭的家……这都远远没有辛美香自己丢人。 所以才要离开。远远地离开,直到周围没有一个人认识15 岁以前的辛美香。 直到她根本不再是辛美香。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之后的温淼反而对她和气熟悉得多。也许因为余周周得水痘,不得不在关键时期闭关,所以一向吊儿郎当的温淼主动承担起了家庭教师和邮递员的角色,每天为她整理习题和卷子,而当中一大部分卷子,都来自辛美香。 他们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话题可以讨论。他会跑过来催促她写卷子,她也可以指着卷子的各个部分说明注意事项要求温淼来传达……更重要的是,辛美香发现,温淼在隐约知道了她的家庭背景之后,并没有表现出疏远或者同情,只是很正常。 难得的正常。 有时候温淼为了抄卷子会坐得离她近一些。辛美香感觉到耳朵又在隐隐约约地发烧,晕晕的,很舒服。 37.2c的低烧。 热源在左方。 直到一脸水痘的余周周出现在收发室的透明玻璃背后,温淼把大家都叫上去看她,辛美香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和沈屾并肩走在一起。 两个人的确有些像,同样寡言和阴沉。 她走到一半,轻声问温淼:“喂,我和沈屾到底哪里像?” 温淼嗤笑:“我不是早说过你们不像嘛?” 辛美香再次反问:“为什么?” 温淼耸肩:“我说不像就不像。” 被当作观赏猴子的余周周气急败坏地朝着温淼喊些什么,外面的辛美香等人听不见。温淼开心地大笑,又做鬼脸又敲玻璃,甚至还从书包里面掏出了一根香蕉假装要投喂,把余周周气得抓狂。马远奔在一旁添油加醋,两手食指拇指反扣装作是照相机在取景,而沈屾,也破天荒地笑了起来。 辛美香那一刻忽然恍神。 她其实从来都不想要余周周康复归来。 当年那个会帮助余周周往徐志强凳子上撒图钉的辛美香已经淹死在了岁月的洪流 辛美香番外中。此时的辛美香,已经攥着一把图钉无差别地扔向这个世界。她那一刻疯狂地妒忌,多么希望玻璃罩子里面的那个猴子是自己。她了解余周周表面的气愤之下是满满的感动和快乐。 一种真正被爱的快乐。 有一瞬间她将里面的余周周置换成了自己,想着想着,脸上就浮现出一丝腼腆的笑容。 回过神来,余周周竟捕捉到了这个心不在焉的笑容,并在朝她感激地笑。 辛美香刹那间明白了自己和沈屾的区别。 沈屾只想要第一名。她可以不穿漂亮的衣服,不在乎人缘,不在乎一切,只要第一名。 而辛美香,她想要变成余周周,又或者说,变成余周周们。 她们招人喜爱,家庭幸福,生活富足,朋友众多,成绩出色,前途远大,无忧无虑。 辛美香何其贪心。 当辛美香超过了余周周成了第一名的时候,她就知道,这场所谓的友情结束了。 她不再接受余周周莫名其妙的恩惠和友好,她给了对方一个真实的辛美香。 自私,阴暗,雄心勃勃。 余周周这个所谓的小女侠,果然无法忍受被自己同情的对象抢走宝座。辛美香心里冷笑,看着对方趴在桌子上掩盖不适。 却在此刻听见温淼大声地安慰余周周说:“你考第五名嘛。” “你考第五名嘛,这个比较有技术含量,而且我还把我前面的名额让给你。” 温淼温暖的声线盖过了辛美香心底的暗潮拍击。 她后来没有再怎么见过温淼。 他在她印象中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另外一个很快就重新夺回了第一名的女孩子说:“你要不要考第五名?” 后来辛美香到了没有人认识15 岁以前的她的振华,后来辛美香真的不再是辛美香。 甚至后来,她喜欢上了一个和自己一样拥有逼仄的青春的男生,这个男生没有青春痘,备受推崇,帅气优秀,却和她一样被什么东西捆绑住了翅膀。 她甚至觉得扯下那张皮,对方就是另外一个辛锐。 她不知道自己是喜欢他,还是因为恨另外一个女生,又或者干脆是同类相吸,又或者是钦佩对方的伪装比自己还要严丝合缝…… 然而那种温暖的感觉再也没有,那种天然的想要靠近的无法控制的感觉再也没有。 那种阳光的味道。 只有温淼身上才会有的味道。 即使此时此刻跟在淡漠的余周周身后的那个叫林杨的男孩子有着和温淼相似的笑容和相似的斗嘴恶习,辛美香仍然知道,温淼是不同的。 温淼不会执着地追着余周周死缠烂打,温淼不会被余周周操纵喜怒哀乐,温淼不是太阳。他不会照得人浑身发烫。 他,他的家,都只是阳光下被晒暖的被子,卷在身上,恰到好处微微的热度,刚刚好是低烧的微醺。 因为她无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本能地接近和向往。 然而对方终究不屑于去温暖她。 很久之后,当辛锐从一个小个子口中得知余周周见不得人的家事之后,那个瞬间她忽然听清了晚上送她回家的北风中,温淼临别前最后喊的那句话。 很朴素很朴素的一句话。 “你怎么老觉得别人过得一定比你好啊?” 辛锐忽然自嘲地笑起来。 世界上比温淼优秀聪明幸福的人有千千万,可是他不觉得别人比他好。 他不觉得,所以他最快乐。 辛锐曾经想要就此顿悟,奈何有些事情,开始了就无法结束。 辛美香番外比如,辛美香想要变成辛锐,辛锐想要变成别人。 因为做别人更幸福。 小卖部即将拆迁前,她蹲在家里收拾东西,无意中被阳光下的杂物堆晃疼了眼睛。 走过去一看,那闪亮的东西,竟然是银白色的cd 机。 水痘之后,余周周和辛美香的关系迅速尴尬起来,cd 机早就没有电了,她也不再听,却忘记物归原主。 时隔三年多。 cd 机在阳光下躺了有一阵日子了,手轻轻触上去,温暖的感觉,仿佛那个低烧37.2c的晚上,她在一个幸福的小家庭里,吃撑了,很想要流眼泪。 不久之后,毕业典礼,余周周朝她道谢。 直到那时辛美香仍然会因为这声谢谢而感到一点点厌恶。 厌恶她们这样的故作姿态,这样的矫情。余周周,凌翔茜,无一不是如此。 把日子经营得像个电影,什么事情都要个了解,好像别人活该给她们配戏。 余周周怀念的一切,哗啦棒、图钉、《十七岁不哭》,辛美香都不留恋。 直到余周周说起:“谢谢你在我长水痘的时候来看我,在玻璃外面对我微笑。” 辛锐嘴角忽然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那时候她是为了自己笑,那时候她眼中没有余周周,那时候,她幻想着被温淼等人围在正中关心的,是自己。 她每次微笑,都因为她以为自己是别人。 因为总有一天她会变成别人。 即使温淼说,别人未必幸福。 辛锐不知道。 她只知道,做自己,一定不幸福。 是他们塞给他一个余周周,所有的争吵和不幸福都叫作余周周,然后他们告诉他,你要忘记余周周,你要当她不存在。 周沈然番外 喜马拉雅山的猴子 周沈然番外“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周沈然抬起头,身边的余周周好像是在对他讲话,却没有看他,仍然全神贯注地盯着书架,不知道在寻找什么书。 他不明白对方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跟他搭话,就好像他只是她的一个久未谋面的小学同学,还是不怎么熟悉的那种。 但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口问:“什么故事?” “关于喜马拉雅山的猴子。” 在家里被妈妈念叨得要崩溃,他不得已,以买考研辅导书的名义出来闲逛,没想到在书店的角落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三年不见,对方不再梳着马尾辫,只是一个背影,他就一眼认了出来。 书店里读者寥寥,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头顶艳阳高照,一低头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瘦小的鼓号队员,穿着硬邦邦的绿色号手服,胸前还有一串丑到极致的白色装饰穗。 那时候,这个女孩子并没有穿鼓号队服,是绿色海洋中唯一一抹亮色。她在洗手池前呆站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被施了定身咒。 在大队辅导员指挥下,大家整好队朝着洗手池的方向靠拢,周沈然侧过脸突然看见自己班里面那几个个子高高的男生正混迹在打小鼓的女生群中,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周围一片嬉笑。他们的脸上也显露出一丝嘚瑟,尚显青涩,但总会随着年纪越来越驾轻就熟。 那样旁若无人,在阳光暴晒下,散发着干爽的年轻的气息。 世界上总有一种人,无论他们是六岁还是十六岁,总是站在人群中心。他们不记得身边面目模糊的别人,可是别人翻阅自己的青春时,每一页都有他们。 周沈然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干净自己的青春纪念册。他的纪念册里面好像都是别人在抢镜,人海中,遍寻不到自己。 周沈然三年级时跳了一级,刚到新班级,老师像关照幼儿园小朋友一样嘱咐班级的其他同学照顾他——他隐约知道,老师关照的不是他,而是他妈妈。同学们一开始对他的好奇也渐渐消散。周沈然个子小,面目普通,黑瘦黑瘦,站在哪里都不起眼。 他原来的班级里有个泼辣的小姑娘总是爱用话呲儿他,虽然有时候说话有些过分,他会气红了脸大声说:“我给你告老师,我要去告诉我妈……” 大家会哄笑,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还总把妈妈挂在嘴边。小姑娘笑得格外灿烂,“嘎嘎嘎”的笑声像一只活泼的小鸭子,周沈然听着这样的笑声,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好像也不是那么生气。 即使她总是说:“你老是跟着我干吗,贱不贱啊?” 可是心里还是有点儿甜丝丝的,被关注,总是快乐的。 周沈然番外不过后来,那个女孩子还是被老师狠狠批评了。周沈然不知道自己妈妈是怎么知道宝贝儿子在学校被欺负被骂的——她总是有途径知道自己的一切。女孩子满脸通红,哭着回班,当着大家的面念检讨书,抽抽噎噎,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周沈然被钉在座位上,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告诉她,他其实没有告老师,也没有告诉他妈妈。 真的没有。 那女孩从此之后一句话也没对他说过。其他人也没有。 周沈然跳级的那一天,他妈妈半蹲下身子为他正领子,领他去新班级。他余光瞥见那个女孩子坐在前排面无表情地看他——他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妈妈所说的那种“欺负你的人到时候肯定都抬不起头,你能跳级,比他们都聪明都优秀,到时候他们肯定都不好意思看你”——他突然觉得很孤单。 原来这种感觉是孤单。 在四年级的新班级里面,他重新成了一个影子,甚至连和他一样比别人小一岁的蒋川也都有自己的伙伴圈子,尽管蒋川跟在凌翔茜和林杨背后总像个拖着鼻涕的小跟班,却也让周沈然很羡慕。 他们的家长彼此相熟,有时候会一起吃饭,大人在饭桌上的话题总是很无聊,他们早早下桌,跑出饭店包房,蹲在酒店大堂里四处巡视,观察待宰的甲鱼、鳟鱼、黄鳝、乌鸡。另外三个人凑在一起说得热闹,他想插一句话,思前想后,却总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长须子的鲶鱼好像老爷爷。” 凌翔茜总是喜欢把一种东西比作另一种东西,蒋川在一边点头如捣蒜,林杨则不屑地摇头:“哪儿像啊?” “凌翔茜说像就像。”蒋川钝钝地说,吸了吸鼻涕。 “凌翔茜是你妈啊?”林杨对着鱼缸抓狂,凌翔茜气红了脸,三个人拌嘴拌得乱七八糟,周沈然正待开口,突然看见蒋川妈妈远远走过来。 “你们几个别出门,别跑远了,好好玩——”说完又看了一眼周沈然,堆出一脸慈爱的笑,说,“别光顾着自己玩,带着沈然,他是弟弟,你们得照顾他。” 永远是这样。 他宁肯在别人的圈子外冥思苦想逡巡不前,也不愿意被大人轻率地推进去,成为一个异类。你们要照顾他,你们要带着他——他成了被托付的任务,他们讨厌他,脸上却是一副不敢讨厌的表情。 蒋川妈妈的笑容似乎是对着他,又好像穿过了他,笑到了他背后去。 凌翔茜无奈地撇撇嘴,突然说:“周沈然,你觉得鲶鱼像不像老头?” 周沈然措手不及,张口结舌半天,余光瞄了瞄蒋川妈妈的笑容,于是狠狠点点头。 林杨更加不屑地抱着胳膊看他,蒋川则好像气闷于凌翔茜的跟班数量超出了唯一编制,而凌翔茜,胜利完成了“照顾周沈然”的任务,继续蹲在鱼缸前观察鲶鱼,仿佛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 之后他们三个继续斗嘴,周沈然讪讪地站起身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无意间听到隔壁女厕所门口两个女人的声音。 他妈妈,和林杨妈妈。 周沈然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故事,爸爸妈妈之间的恩恩怨怨,中间还夹着另外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她妈妈神经质地跟许多人讲述,他总是在一边作陪。 他突然很好奇林杨妈妈是什么表情,以及潜藏在那种表情之下,内心真正的表情。 他从小就从他爸爸身上知道,大人可以同时拥有两套表情,却将谈话进行得顺利无阻。 那对母女自然是可恶的,他知道。虽然已经记不清两三岁时被妈妈抱着第一次见到她们时的情景了,但是总会想起某天在商场明亮的一层大厅,孤零零站在原地看他的小女孩。 那双眼睛让幼小的周沈然恨得牙痒痒——虽然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恨她什么,反正他妈妈生气,他就应该跟着愤怒。 周沈然番外他妈妈说,野种,贱人。 他学着说,野种,贱人。 儿时的一切不问为什么,某几个词不知不觉渗入身体和记忆。即使长大后有疑问,也只需要记住一点——自己家人永远没有错。 错的可以是别人,可以是命运,总之,自己没有错。这样坚信着,人生就没有迷惑可言。 “我听说那孩子在学校是大队委员?杨杨不是大队长吗?” 周沈然听见林杨妈妈有点儿尴尬地呵呵一笑:“大队部那么多孩子,哪能都认识啊,毕竟不是一个班的。” 撒谎。 周沈然仿佛一瞬间用耳朵窥见了林杨妈妈内心真正的表情。 他三年级的时候跳级升入林杨所在的四年一班,曾经指着在操场上跳皮筋的女孩子问:“她叫什么名字?” 林杨正低头颠球,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瞄了一眼,足球就飞了出去,沿着围墙边咕噜咕噜滚远了。 他一扭头,不看周沈然:“你问她干吗?” 周沈然想起他妈妈嘱咐过他的话,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就是问问。” 林杨跑出去捡球,把他晾在原地。 周沈然一直有些害怕林杨,他总是觉得林杨瞧不起他,不知道为什么。越想表现出色让对方不再那么居高临下地对待自己,却越觉得很无力——林杨什么都好,他找不到任何一个突破口,可以让他妈妈不会再念叨 “你看看人家林杨……” 他手足无措,余光所及之处,女孩的马尾辫随着她的跳跃也在脑后一蹦一蹦,像一尾活泼的黑色鲤鱼。 “余周周。” 他回过神,林杨已经抱着球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声音很轻,状似无所谓,可是伪装得不太好。 不过周沈然无暇关注林杨的反常与别扭,他只当是林杨懒得搭理他。 余周周。 这么多年,周沈然终于知道了这个女孩子的名字。 从他小时候第一次知道这个女孩子的存在,她就只是他心里的一双令人厌恶却格外明亮的眼睛。他仍然记得他上小学的第一天,爸爸妈妈一起开车送他到校门口,妈妈蹲下身子帮他整整领子,嘱咐了几句,突然说起:“见到那个小兔崽子,别搭理她!” 他抬头,窥见爸爸微皱的眉头,只是一瞬,立刻风平浪静。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那个小兔崽子”是谁,就乖乖点头。走到班级门口,才想起这几天爸妈吵架时反反复复提及的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他爸妈总是在吵架,因为各种事情,但是最终所有的事情兜兜转转都回到这个女孩子身上。 林杨轻飘飘的一句话,周沈然才知道,他家里面所有在深夜里被摔碎的花瓶发出的清脆响声,还有房门重重关上的沉闷轰响,都叫作余周周。 周沈然的妈妈告诉他余周周和他一个学校,告诉他一定要比余周周成绩好,告诉他要比余周周优秀,把她踩在脚底下,却又嘱咐他,那种女人的孩子,他都不应该正眼瞧她,就当她不存在! 周沈然无暇思考这些话里面有多少矛盾。他是台下的无名影子,她站在台上笑语嫣然。她和林杨一样无懈可击,他要怎么样才能完成妈妈的嘱托? 于是只能在心里腹诽。你看,她这次主持艺术节报幕的时候卡壳了一次;你看她笑得多假,你看她被大队辅导员骂了;甚至,你看,她跳皮筋的时候摔了一跤…… 她所有不完美的空洞最终都成了他心里挖的大坑。 周沈然好像无意间就给自己空白的生活找到了一件事情做。他在别人夸奖余周周 周沈然番外的时候造谣中伤她,在余周周出糗的时候笑得声音最大,哪怕她根本听不到。他所有的小快乐都建立在她的痛苦上——至少他认为她应该痛苦。 他希望自己强大极了,林杨对他卑躬屈膝,凌翔茜对他没话找话,蒋川大声说“周沈然说是就是”,而余周周则窝在角落低声哭泣。 心里有个秘密蠢蠢欲动,他希望全世界和自己一起骂她“贱人”——只是那件事情涉及自己家和自己的爸爸,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过“你不能说出去,你不能说出去。” 就在那一天,穿着鲜绿色鼓号队服的小个子周沈然站在明亮的阳光下,突然觉得神明附体。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要让那些与女生谈笑风生的男孩子们看看。 他的青春纪念册,总得有一页,自己站在最前列。 他鬼使神差地拔腿狂奔,朝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冲了过去。 大家都不解地看他。 他作势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下——其实手根本没有碰到。听到周围的哄笑声,周沈然咧嘴笑起来,转身跑回鼓号队的阵营,一边跑一边回头观察余周周的反应。 心里倏忽间就溢满了成就感,太阳是最明亮的聚光灯,他站在台上,站在大家的目光中,听着那几个高个子男生的口哨声。 女孩子终于转过身,明亮的眼睛看向周沈然迅速逃跑的背影,一脸刚睡醒的迷茫。 她根本不认识他。 周沈然不知怎么心头一慌,脚步一顿,身体惯性前倾,喉咙处被衣领狠狠地勒住,一瞬间呛出了眼泪,弯下腰不停地咳嗽。 他低着头,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白色的裤子。 “你找死啊?” 聚光灯太短暂。黑暗过后,主角上场,周沈然惊觉,他只是序曲中的报幕员。 记忆和回忆是不同的。 记忆赤裸裸地躲在灌木丛中,羞于见人,你总要舍得划破皮肉披荆斩棘,才能窥见它瑟瑟发抖的样子。 回忆却是女孩子的芭比娃娃,随意变装,任人打扮,全凭喜好。 周沈然的记忆在某一刻隐匿起来,他回过头去只能看见回忆披着华丽的长袍给他讲述当时他是怎样一拳挥在林杨的脸上,赢得身边人的掌声和叫好,轻易掀起一场绿色的海啸。 然而他知道,不是这样的。后来他是怎样随着人群灰溜溜地散去,又是怎样回过头怔怔地偷看余周周挂着笑容和挺拔如树苗的林杨在远处旁若无人地交谈——这些画面打散了泡在脑海中,所有色彩模模糊糊混成了一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尽管周沈然既不是君子,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仇恨来自哪里。 后来终于把那一拳挥了出去,朝着林杨。可是周沈然在回忆中努力描摹,也丝毫体会不到一丝虎虎生风、气势凌厉,和电视上一点儿都不一样,和幻想中也差了十万八千里。 幽暗的楼道,终于被他居高临下俯视的余周周,眼睛不再是亮亮的,也不再充满让人厌恶的活力生机。 “你妈嫁不出去啦!”他大声说,快乐地,很快乐地。 “你是谁?”她问,很无助,很慌张。 一切都完美地仿照他在心里描摹的剧本在进行。周沈然不知道梦想怎么这样毫无预兆地就照进了现实,他还没有来得及同时回味看到她因为做不出鸡兔同笼的简单问题而被挂在黑板前面的窘态,就被林杨扯起了领子。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先喊出了一句:“你敢动我一下,我,我就告诉我妈去,你妈跟我妈保证了你不可以再欺负我……” 可是没有人知道,周沈然同样对自己保证过,他以后再也不要说出“我去告老师” 或者“我去告诉我妈”一类的话,他再也不要身边的同学远离他,孤立他——哪怕他们原本也不过是在欺负他、逗他玩。 然而,每当关键时刻,他就又无力地回到了软弱阴毒的幼儿时期,缩在角落,狰 周沈然番外狞地大叫:“我让我妈收拾你们,我让我妈收拾你们!” 也许他永远都长不大,只能站在神经质地絮叨往事的母亲的羽翼之下,嗷嗷待哺。 所以在办公室里,余周周面无表情地挡在林杨面前对他鞠躬说对不起的时候,他像是看到了三年级转学的那天,坐在第一排冷眼旁观的女生。 她们都瞧不起他。 尽管他讨厌她们,他才不在乎,他才不稀罕——可是终于,她们都瞧不起他了。 也许她们都是对的。周沈然偶尔剥下自己面子上那层虚张声势的自信,会窥探到自己真正的实力。他会做奥数题,那是因为妈妈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强迫他上全市最好的奥数班,很多类型题背都背得下来了。他会一点儿钢琴,会一点儿小提琴,会一点儿武术操,会一点儿英语——一切都是妈妈的远大计划和那口绝对不提却又不能不争的闲气儿——他都知道。 可是他不聪明,不帅气,不高。那些在酒会饭局上的叔叔阿姨总会堆着假笑摸着他的脑袋说些昧着良心的溢美之词,许多同样不成器的官家小娃娃会趾高气扬地信以为真,周沈然却很早就开始懂得,那是假的。 都是假的。 然而真正让她们瞧不起他的,并不是他不高不帅不聪明不牛x 闪闪金光灿烂,而是他明知真相,却仍然撑起一张牛皮,千疮百孔,死不承认。 周沈然的小聪明和他妈妈笨鸟先飞的准备就这样逐渐在初中后期被磨灭。他的妈妈开始抱怨和责骂他,全然不是当初舍不得碰宝贝儿子一根手指头的样子。他知道,自己妈妈那些眼泪和咆哮,有一半是冲着那个常常不回家的爸爸去的。大人之间的感情总是掺杂着太多复杂的因素——又或者说,他们有感情吗? 没有感情,还有面子。 两个人的晚餐。在亲戚朋友面前做足了姿态的妈妈和周沈然终于能够有机会卸下面具,露出最真实的一面,相互指责和伤害,只不过一个选择咆哮,一个选择沉默。 然而即使如此,周沈然也很开心。 非常开心。 因为再也没有余周周。 妈妈间或提起,频率也比以前少了很多。这个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已经不见了,她已经消失在了独木桥下的湍急河流中,和无数个淹没在普通中学中的无缘重点高中和名牌大学的淘汰者一样,面目模糊,没有权利和他这个师大附中的学生竞争。 他赢了。 莫名其妙地就赢了。 初二那年冬天,刚刚在公开课比赛中成功扮演了无名群众的周沈然蹦蹦跳跳地跑到后台去等待换装的林杨和凌翔茜。无论如何,这么多年同班的缘分也让他成了粘贴在三人组后面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林杨不耐烦地抢先离开,凌翔茜还在窗帘布后面大叫“等等我”,蒋川吸着鼻子站在布帘外面慢吞吞地安抚她,而周沈然,在这个阴沉的平常的早上,只是微微有些困倦。 没有想到就这样在回去的路上撞见了和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小表姐。 周沈然甚至都记不清她的名字,那两个声调不同的叠字让他迷惑。本来就不熟悉,关系也不亲密,甚至有些隔膜嫌隙,自然会在看到那个又不漂亮又不特别的表姐时,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傲慢。 偏偏对方是格外敏感和自尊的人。 当他冒出一句“你怎么在这儿,你们那个破学校也能参加这种比赛”的疑问时,身边的凌翔茜惊讶地望向他,而不知道为什么和自己那个表姐以及一个陌生男生站在一起的林杨也在一瞬间皱起了好看的眉毛。 周沈然一直不明白。他从来不想要变成一个讨厌的刺儿头,然而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他有机会从无人注意的角落跳出来,总是用这样阴湿的攻击作为开场白。 周沈然番外他是故意的。可又真的不是故意的。 对方果然一激便满面通红,大声回敬:“少在那儿滥竽充数了,你学校好又怎样,跟你有关系吗?你自己有什么本事,会做什么?不过就是坐在桌子前面的活体道具,高兴什么?” 句句戳中周沈然的痛处,他声音虚弱地大叫:“你连做道具的资格都没有!” 然后他听到沈屾冷笑着,一字一顿地对他说:“你懂什么,你会什么,你自己能做到什么?不过就是家里给你铺好了捷径,比别人平坦很多而已,你真以为是你自己跑得快?” 周沈然只是觉得气血上涌,正在他张口的瞬间,一直阴着脸的林杨忽然吼了一句:“好了你闭嘴!和女生吵有什么本事,赶紧给我回班里坐着去!” 他原本是想反抗的。 然而却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咬住了嘴唇,没有说下去。 没有说下去。 否则下一句话,很有可能又是那句出自本能的:“你敢吼我,我去告诉我妈妈。” 周沈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耻辱。 他抬起眼,注意到在场的唯一一个陌生男生,在一边扶着因为气愤而微微颤抖的沈屾,用一种迷茫而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周沈然狠狠地瞪回去,却收到了对方更为迷惑和怜悯的眼神。 他从来没有接受过如此赤裸裸的怜悯。 然而当余周周和那个陌生男孩一同站到讲台上笑容满面地开始做实验时,周沈然却感到了突如其来的晕眩。 无异于见到死者复生。 她变得更光彩照人,更大方自然,更加自信,也更加快乐。 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听着,听着而已。 甚至当她们的实验被别人的问题难住,尴尬地挂在那里,他也忘记了像小时候一样去大声笑她。 因为下一秒钟,林杨就和当年在鼓号队的绿色海洋前一样,从容地站出来,帮她化解了所有危机,默契十足,天衣无缝。 他还是坐在台下,屁股下的观众席仿佛已经和他融为一体,再也无法站起来。 周沈然的妈妈看到了报纸上全市初升高统考前十名中有余周周而大发雷霆,他一言不发,只是看到在饭桌上沉默地喝汤的爸爸很小心地用眼角轻轻瞥了一下版面。 那个夏天过得极为纷乱。 因为余周周的出色成绩而感到痛苦的时候,他突然得知对方的妈妈和继父同时车祸死亡的消息。周沈然妈妈伪装在“死者为大,我也就不提报应这种事情了”之下的窃喜,最终导致了周沈然父亲掀翻桌子扔下一句震耳欲聋的“给你自己和儿子积点儿阴德” 转身摔门而出。 他蜷缩在小屋的床上,听到妈妈追在后面哭喊:“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和儿子了? 少他妈在这儿假慈悲!”然后用被单蒙住脑袋,疲惫地闭上眼睛。 他从来不需要担心什么。 考得很差?没关系,他照样可以进振华。 余周周和沈屾她们需要万分努力才能得到的名额,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什么问题。 虽然兜兜转转那个眼睛明亮的小女巫又出现在了他的世界里,开水间、课间操、升旗仪式、中午的食堂、优秀作文展、学年红榜……他总是能看见她,无处不在,独自一个人,或者,和林杨。 他仍然无法控制地追随着她丁点儿的一言一语和蛛丝马迹。 可是没关系,他知道,她已经没有了巫术。 儿时他把她和她妈妈当作邪恶的蛇精与格格巫,降妖除魔之后,他家自会恢复一片笑语欢歌。 周沈然番外渐渐长大的周沈然终于艰难地承认,魑魅魍魉,不过是他妈妈自己布下的心魔。 是的,那个勾引爸爸的贱女人,终于消失了。 然而,他知道,其实她从来就不曾出现过。 周沈然从纷杂的回忆中抽身。转眼这么多年,他已经开始考研了。 “你来……你来买什么?”他实在不善于寒暄,自己父亲的气质和谈吐竟然一成都没有熏陶到。 “只是回家过年,待着无聊出来转转而已。”余周周浅笑,伸了个懒腰就坐在了书架旁的窗台上,“你来买什么?” “随便看看。”说完低头看见自己怀里抱着的考研真题集,他有些难堪。 “嗯……还好吗?毕业有什么打算?” 他刚想要撒谎,突然闭上嘴巴,尴尬地指了指怀里的书。 余周周善解人意地笑起来,眉眼弯弯,俨然是小时候的清秀模样。 “家里果然很冷,我都有点受不了了。你……你爸爸妈妈身体怎么样,还好吗?” 她一歪头,说得无比自然。 周沈然有些失神。 窗外是北方萧索的街景,光秃秃一片,只能听见凛冽的风声。 他们竟然在这顺畅而又若无其事地谈天气,互相问候不咸不淡的近况。 周沈然自嘲地笑了:“他们……都还好。” 妈妈又在家里闹了起来。 因为她怀疑爸爸在外面有女人。 她一腔热血献给了两个男人。一个不回家,一个不成器。 高考前夕的夏夜,他独自坐在自家小区的长椅上发呆。第一次抽烟,从爸爸的柜子里偷的软中华,配上超市里买的一元钱的塑料打火机,按了好几次才点着火。 他只是枯坐着,大脑空白。黑色凌志悄无声息滑行到他身边,车窗落下来,爸爸探头对他说:“外面蚊子多,进来坐。” 他慌忙扔掉烟头,想要辩解几句。父亲的脸隐没在阴影中,他动了动唇,还是闭上嘴打开车门。 周沈然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最后一次和父亲单独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自己好像和母亲一起已经被父亲打包处理了,所以总是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你就作吧,好好的孩子,都被你带坏了。” “哟哟,想你那个野种就接回来啊!” 想你那个野种就接回来啊。 周沈然的年少时光就活在母亲这句狠话的阴影之下。他分不清真假,总是觉得,有一天,会有一个眼睛明亮的比他优秀比他漂亮的小女巫潜入他家大门,悄悄带走他的父亲。 他活得像个疲惫的影子,唯一露出利齿,总是一口口咬向她的痛处。 主动防御。 他相信他没有错。至少曾经是这样相信。 直到那个女孩子在毕业典礼上微笑着背过手去,像对他施展魔法一样,轻轻地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抢爸爸。” 她说:“周沈然,原来一直是你活在我的阴影里。” 周沈然所坐的副驾驶位子上摆着一排饮料,他先拿起来再坐进去,凑到灯光下看了一眼。 “喜乐”。 面对自己询问的目光,父亲只是笑了笑:“你要是喜欢,就喝了吧,我也不知道这东西好不好喝。也难说,你看你都是这么大的孩子了。” 他沉默,轻轻摩挲着廉价的塑料包装。 “然然,爸爸知道很对不起你和你妈妈。我和你妈妈之间的事情,你们小孩子不 周沈然番外懂。我工作忙,一直都没空出时间来好好和你谈谈,一直都是你妈妈带着你,她…… 她也用心良苦,只是必须承认,你也养成了一身的毛病。不过幸好,爸爸知道你本质好,他们其他人身上那些纨绔子弟的毛病,你一个也没有。” 周沈然苦笑。是的,那些官家娃娃花天酒地的习气,他的确一点儿都没有。 如果有的话,是不是生活也不会这么黯淡? “不过很多东西形成了,还是改不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关心你。” 周沈然迅速地扭过头去看他父亲。 男人棱角分明,那种深沉坚毅的气质,一丝一毫都不该是周沈然的父亲。 还是她比较像。 终究还是她比较像。 “高考别太紧张,能发挥成什么样子就发挥成什么样子。爸爸不是对你期望值低,只是不希望你再和别人比。” 别人。 周沈然攥住拳头,泪水盘旋。 爸爸,在你心里,到底谁是别人? “然然,爸爸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就够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痛哭失声。 “周沈然?” 被再次从回忆中唤醒,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爸妈……他们都挺好的。都挺好的。” 这场短暂的相逢似乎可以画上句号了,余周周跳下窗台,似乎正在酝酿着比较好的告别语。 他抓住机会,问出了一直盘旋在脑海中的问题。 “你刚才说的,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是什么?” 余周周讶然,旋即笑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大脑短路了一样,看到一本书的名字忽然想起来这个故事,和你没有什么关系的。” “不,讲给我听听吧。” 余周周定神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很简单的一个故事。一个海边的小村庄,来了一位能够点石成金的仙人。村民们对他盛情款待,就是希望仙人能够教会他们点石成金。 “仙人酒足饭饱,非常大方地告诉了他们点石成金的方法,但是最后郑重其事地补充了一句——你们一定要记住,千千万万要记住,想要运用点石成金的魔法,在使用咒语的时候,一定一定不要想起喜马拉雅山的猴子。 “村民们都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要想起喜马拉雅山的猴子呢?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于是他们很开心地送别了仙人,急不可耐地开始试用点石成金的咒语。 “然而讽刺的是,他们越是不想要想起,偏偏在施咒的时候无一例外地想起了喜马拉雅山的猴子,仿佛长在脑袋里面赶都赶不走。所以直到最后,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地点石成金,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穷。 “这套点石成金的咒语代代相传,可笑的是,所有人都没有忘记告诉学徒们,千万不要想起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所以直到现在,村子里的后人都没有任何一个能够点石成金……” 她耸耸肩:“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来了,一个小故事而已…… 周沈然,周沈然,你怎么了?” 余周周愕然看着眼前的大男生,就那样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红了眼圈,大步地离开她,没入书店的人流中。 余周周永远不会知道,她就是那只一直在周沈然心里的“喜马拉雅山的猴子”。 二十多年,周沈然终于明白,他从最开始的那一刻,就不可能将自己的生命点石 周沈然番外成金。他们告诉他,这世界上有一只喜马拉雅山的猴子,那只猴子将会抢走你的幸福,你无从抵挡——然而你不要害怕一只猴子,那成什么体统,你的生命金光灿烂,只要你用蔑视的姿态遗忘一只喜马拉雅山的猴子,只要忘记她,只要忘记她,就好。 是他们塞给他一个余周周,所有的争吵和不幸福都叫作余周周,然后他们告诉他,你要忘记余周周,你要当她不存在。 那只活蹦乱跳鲜艳明媚的猴子,精彩地闪耀在他的世界里,从未离开,在山顶的雪堆上踩下一串串纷乱的脚印。 然而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他就是那千堆雪。 行人们纷纷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急速穿行哭得一塌糊涂的大男孩。 “没关系。”他哽咽着对自己说。 他终究会忘记她。 总有一天。 沈屾曾经自嘲,她的每一年都和前一年没什么不同。学习,考试,睡觉。日日年年。好像没什么值得记住的,所以也不知道都忘了什么。 然而就在那一刻,星星点点的回忆扑面而来,就像一片叶子,盖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沈屾番外 山外青山人外人 沈屾番外沈屾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歪过头,车窗外围成一圈的叽叽喳喳的男生女生们明显有点儿喝高了,当年的副班长徒劳地招呼大家上车,却没有人听他的。 “我说,你。”坐在驾驶位上的男生声音低沉,车里有淡淡的酒气环绕,沈屾突然想起当年看书的时候一直不明白的一个词——微醺。 “什么?”她没有看他,目光直视着风挡玻璃,就像当年紧盯着黑板。 “我问你……”他突然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然后扳过她的下巴,热热的呼吸喷了她一脸。 沈屾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活了二十几年,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她。 “我问你,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儿后悔?哪怕一点点。” 他们都这样问。所有人。 “沈屾,你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 “沈屾,你是所有人中最努力的。” “沈屾,你是不是从来都不出去玩?” “沈屾,你是不是做梦都在学习?” “沈屾……” 沈屾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沈屾,天才是99% 的汗水和1% 的灵感,你说,你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为什么命运还是让你阴差阳错成了一个庸碌之辈?” “沈屾,你中考失利,赌气进普高,高中三年拼了老命,最后还是进了本地的大学。 沈屾,你不怨恨吗?早知如此,不如当初开开心心享受青春,玩到够本。沈屾,你后不后悔?” 沈屾,你后不后悔?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她轻声说,没有任何赌气的意味,安然从容。 眼前的男生不复初中时候的嬉皮笑脸和邋邋遢遢,衣着光鲜地开着自己的宝马x5来参加同学聚会。沈屾在所有人身上都看到了时间的神奇法术,只有她自己,好像静止在了岁月中。 她在考研,来之前还在省图书馆自习,所以是女生中唯一一个背着双肩书包的人,依然是素面朝天,梳着十几年不变的低马尾;蓝色滑雪衫,无框眼镜,白色绒线帽,清瘦,没有表情。 酒楼里最大的包间,初中同学来齐了40 个,三教九流,散布在社会的各个阶层,热热闹闹地喝了三个小时的酒,她坐在角落,隐没在阴影中。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参加同学会。从毕业到现在,她从来没有出现过。 也许是那个刻薄的姑妈一句“再学下去都学傻了,反正也学不出什么名堂,多结交点儿有用的同学,以后人脉最重要,你还想一辈子待在学校里念到老啊”——她无 沈屾番外力反驳。她已经平庸到底了,没有对抗的底气和资本。 尽管她心里从未服输过。 然而却知道,话虽然难听,却有几分在理。她的确应该看看外面的世界,父母老了,曾经那条改变命运的道路渐渐狭窄到看不到明天,也许,她真的应该停下来,看看别人了。 “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得到了沈屾轻描淡写的一句“不后悔”,男生把手砸在方向盘上,掏出一包烟,想了想又塞回到口袋里。 “你知道我问的是哪件事儿吗,你就敢说不后悔?” 这次来参加同学聚会的人中,有四个人开了自己的车过来,所以吃完饭之后大家就商量好,女生坐车,男生自己打的,一起开赴最大的ktv 去唱歌。沈屾先从饭店走出来,站在门口吹冷风,后面浩浩荡荡一群称兄道弟拉拉扯扯的男生女生,大家都喝得满面红光,只有她孤零零站在旋转门旁。 好像这个北方小城里的一捧捂不热的雪。 “沈屾!”她抬头,有车一族中的某个男生已经打开车门在喊她了,她愣了愣,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是走了过去。 本来想坐到后排,却被他硬塞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他也坐上来,关上车门,把霓虹灯下的欢声笑语都隔绝在了外面。 暖风开得很大,她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这个男生看起来很陌生,不过她似乎有点儿印象。记忆中,那好像是个很喜欢打架的男生——反正坐在最后一排的那群男生,长得都很像,行为性格都跟量产的一样。 然后他很突兀地问她:“沈屾,你后悔吗?” 沈屾只能尴尬地笑笑:“我记得你。” 换了以前,对这样嚣张的逼问,她可能冷着脸理都不理了。 自己到底还是有一点儿改变了的。 “是吗?”男生的语气有一点儿痞气,“那你说,我是谁?” 沈屾语塞。 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男生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力拍着方向盘,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说:“我再告诉你一遍。叶从。一叶障目的叶,人外有人的从。” 两个古怪的成语从眼前这个明显没有太多文化的男生嘴里冒出来,实在是有些装得过分了。 沈屾觉得想笑。然而再不匹配,也不及当年。 当年,他在她面前作自我介绍的时候,可是连“一叶障目”这个词都说不全。 当年。可曾记得当年。 沈屾曾经自嘲,她的每一年都和前一年没什么不同。学习,考试,睡觉。日日年年。 好像没什么值得记住的,所以也不知道都忘了什么。 然而就在那一刻,星星点点的回忆扑面而来,就像一片叶子,盖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如果问起沈屾对于“童年”两个字的印象,恐怕是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画面。 她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阴天,闷热。 爸爸的车骑得很快,燕子低飞天将雨,他们却没有带伞。沈屾有些困了,整个身子伏在爸爸的后背上,眼皮越来越沉重。 “屾屾?别睡着了。” 她轻轻应一声,过了几秒钟,上下眼皮再次打架。 “屾屾?别睡着了。” 爸爸半分钟说一次,她应声应得越来越虚弱。她知道爸爸怕她像上次一样因为睡着了把脚伸进了后车轮,绞得皮开肉绽。 沈屾番外“屾屾,别睡了,你看这是哪儿?北江公园。下次儿童节爸爸妈妈就带你来北江公园玩好不好?” 她努力睁开眼,路的左侧,他们正在经过的大门,的确是北江公园。天蓝色的雕花拱门,左右各一个一人多高的充气卡通大狗,伸着舌头朝她笑。 “好!”她笑,一下子觉得不困了。 后来她爸妈也没怎么抽得出时间陪她去北江公园玩。她第一次迈入北江公园的大门,竟然已经是三年级学校组织的春游了。小时候幻想着和爸爸妈妈一起跟门口的充气大狗合影,然而真的站在门前的时候,发现那里早就换成了一排排蝴蝶兰花盆。 沈屾和同学们一起站在北江公园门口集合,看着阔别已久的大门,突然觉得有点儿委屈,想起那个没有兑现的承诺,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儿算是任性不甘的表情,像个十岁的孩子了。 不过她很懂事,也不曾因此而在爸爸妈妈面前闹过。 长大之后懂得回顾和怜惜自己了,沈屾不禁有些遗憾,她是不是懂事得有些太早了? 然而单纯到复杂的过程是不可逆的。她没有选择。 沈屾记得临近中考的那年夏天在全市最大的图书市场遇见余周周,当时她们两个在寻找同一本冷门的历年中考真题汇编。 那个盗版和小店云集的大杂烩里往往能淘到不少好书,价格又公道。如果说当年沈屾有什么休闲娱乐活动的话,应该就是坐上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远在城市另一边的图书市场闲逛一个下午。她淹没在杂乱的书海中,暂时忘却了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层出不穷的目标和望不到尽头的未来。 她比余周周晚到了一步,店主从犄角旮旯翻出已经被压得皱巴巴的试卷集,面对着两个一样高的女孩的灼灼目光,说了价钱就退到一边让她们商量。 沈屾沉默着。她从来都喜欢用沉默的压迫来解决问题。并不是策略,只是她并不会别的方式。 余周周表现了和传闻中一样的八面玲珑,她翻了翻习题册,然后推到她面前,笑眯眯地说:“我买了也是浪费,就是求个心安。还是给你吧,你做了觉得好的话,借我复印一份就成。” 沈屾点点头,掏钱包的时候顿了顿:“你真不要?” 余周周郑重道:“不要……太脏了。还皱巴巴的。” 这才是实话吧?沈屾想笑,不过估计自己的表情还是很冷淡。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翻译,她实在学不会和这个世界沟通,即使她不在乎世界对她的误解。 余周周优越,快乐,有资本,有天分,可以偷懒,可以不按常理出牌,可以嫌弃一本重要习题册太脏。 沈屾不可以。她认准的东西,再脏再不堪,再苦再艰难,都会去得到。她不在乎表皮,只在乎用途。 后来中考失利,她冷笑着坐在空荡荡的窗台,看着余周周在自己面前小心收敛着属于胜利者的喜悦,又不敢展现可能会伤害她自尊的同情,手足无措。 她们都错看了沈屾。她们以为她会不甘会妒忌。 没有人理解她。 其实她从来没有在乎过学年第一。如果能达成目的考上振华,那么即使她一直是学年第十也没有什么所谓。一直孤绝地拼搏努力,霸占着第一的位置绝不松懈,只是因为这样达成目的的把握更大一点。 仅此而已。 然而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问余周周:“你知道你自己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是什么吗?” 也许是自己从来没有主动和她交谈过,余周周谨慎地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 沈屾番外沈屾笑了,说:“可是我知道我的。对我来说,最大的优点和缺点是一样的。” 然而余周周却没有问。她不知道为什么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微笑着说:“你知道,那很好,你比我们都……都……” 她想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中心词。但是沈屾明白。 似乎从出生那一刻起,沈屾要背负的一切已经注定了。究竟是因为她天生如此所以选择承担,还是因为必须承担所以才变成这副样子,这个问题就好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循环无止境。 如果那天余周周真的问了,她会告诉她三个字:企图心。 沈屾不知道这个词是不是自己发明的。不是目的,不是抱负,不是理想。 只是企图。她最大的优点和最深的缺陷来源于同样的企图心。 余周周是否还记得当自己说出“我必须考上振华”时,她脸上无法掩饰的诧异? 然而那个幸福的女孩永远不会懂得。沈屾的生命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太多的“必须”。 沈屾的父亲是残疾人,儿时发高烧导致右耳失聪,年轻时候做工人,机器故障,又轧碎了右手三根手指。他和沈屾妈妈是同一个工厂的同事,经人介绍结婚,一年后,沈屾出生。 然而事实情况又不仅仅是这样简单。他在八岁的时候随着沈屾奶奶的改嫁到了一个干部家庭,这种现在看来十分平常的事情,放在几十年前,必然是会引起一定范围的风波。上一辈人的曲折辛酸沈屾不得而知,但是别人家在过年的时候和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同处一室其乐融融的景象,沈屾从来就没有感受过。 “爷爷”在和沈屾奶奶结婚前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长大后都在省委上班,公务员职务就像家族惯例代代相传,只有她父亲是个专门扶持残疾人的小工厂里面的小工人。 沈屾不靠天不靠地不走后门不服输的个性,也许就是来自父亲。寄人篱下,要有自知之明,要划清界限。他右耳失聪,有很多话听不清楚,可是老街坊邻居都在说什么,想也想得出来。 更何况,他眼睛是亮的,同父异母的所谓兄弟和姐妹的眼色,怎么会看不懂。 爸爸常常对她说,你奶奶年轻时候的选择我没办法说什么,可是我要让别人知道,我什么都不图他们的。 沈屾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勾肩搭背交换名片的初中同学们被窗上自己呼出的白雾模糊得很不真实。互相利用才是那条正确的路,自己和父亲那样心怀孤勇独自上路,终究是要撞得头破血流的。 “我说,你的车,是你自己的吗?” 叶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想了想才回答:“朝我爸借了一部分钱,贷款买的。” 沈屾点点头,不作声了。 “怎么着,你果然后悔了啊。”叶从笑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打开驾驶位一侧的车窗,低头点了一支烟。 沈屾一脸迷惑地望向他,叶从不禁有些尴尬。 “你果然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啊……” 沈屾并没有好奇地追问,她只是非常认真地澄清了自己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你这么年轻,到底是怎么开上这么好的车的。我不大懂。” 叶从哑然失笑。 果然还是初中那个沈屾。 沈屾多年待在校园,学的又是电气化,专注于课本卷子之中,的确从来不懂得外面的世界。钱是怎么赚的?合同是怎么签的?几万一平方米的房子都是什么样的人在买,靠月薪三千,要积累多少年? 她向来不善于旁敲侧击地套话,刚刚的问题更不是恭维或者羡慕。 对于沈屾来说,这只是一个她琢磨不明白的问题而已。 沈屾番外你的钱,哪儿来的? 不过听到他说是朝父亲借的钱,沈屾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过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 就像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姑妈能把自己成绩一塌糊涂的儿子花钱弄进振华再弄进省里最好的高校最好的专业。说沈屾心里没有一丝计较,谁都不会信。 可悲的就是,他们都不会相信,从小争第一的沈屾,真的从来不曾计较。 莫羡人有,莫笑己无,有本事就自己去争取。 叶从长长地吐了一个烟圈,似乎是猜到了沈屾在想什么。 “你还想和他们一起去唱歌吗?”他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沈屾摇头:“不想。” “那你干吗还不走?” 她愣住了,这句话语气不善,问的却是非常实在。 是啊,她干吗还不走。因为无奈地听从了姑妈的建议,应该出来接触接触老同学,放下“虚荣心”,“见识社会”,“知道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竟然真的就打算一路“见识”到最后了。 连这种事情都十二分认真,有始有终。沈屾不知道是应该佩服自己还是替自己悲哀。 苦笑了一声,她把手搭在车门把手上,说:“你说得对,我不想参加,这就走。” 没想到对方扔下一句凶巴巴的“系安全带”就一脚踩下油门,沈屾被速度狠狠推向椅背,常年伏案让她有轻微的驼背和颈椎疾病,这一下突然挺直,连自己都听到了轻微的“咔吧”的声音。 她回过头,被扔在酒楼门口的同学们过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纷纷跑到马路边张望,一张张脸孔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夜色中。 “我敢说,他们肯定以为咱俩去开房了。” 还没等沈屾反应过来,他就坏笑起来。 “我这人最讨厌别人编排谣言,既然这样,我们还不如坐实了它,你看怎么样?” 沈屾常年苍白的脸色终于因为叶从的这句浑话而恢复了点儿血色。 气的。 叶从的车越开越远,向着城郊高速的方向。沈屾平静地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丝毫没有因为周边的景色脱离了她平时的活动范围而慌张地询问。 “你倒挺镇定的啊,不怕我欺负你啊?” 沈屾偏头看了看自己这一侧的倒车镜:“你怎么可能对我有好感。” 叶从愣了一下,又大笑起来:“沈屾啊,你这么多年是吃防腐剂长大的啊,怎么可能一点儿都没变呢,连说的话都一个字不差。” 面对沈屾不知道是第几次疑惑的目光,他耸耸肩:“说真的,好感这个词,当年还是从你嘴里第一次听说。学习好的人,词汇量就是大啊……” 车最终停在一片正在兴建的厂房门口。叶从先下车,绕到沈屾一侧抢先一步帮她拉开车门,说:“下来看看。” “这是……” “这儿建好了就是我的了。” “做什么?” “衣服。” “你是老板?” “嗯。” 沈屾绞尽脑汁,觉得似乎还应该问点儿什么。 “你是不是又想问我哪儿来的钱,是不是我爸妈的,我卖的是什么衣服,什么时候开始的,一个公司是怎么设立的,怎么注册,启动资金是多少……嗯?” 沈屾严肃地点头,那副样子再次逗得叶从笑起来。 “初中的时候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可能给第一名讲这些。” 沈屾心里感到有点儿不舒服。 沈屾番外这种不舒服就像是不停被追问后不后悔一样,让她有种很深的无力感。她并没有妨碍到任何人,她努力学习,勤奋刻苦,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不曾嘲笑过任何人,也不曾迫害或者阻碍任何人,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用“命运弄人”这种理由来到她面前寻找平衡感? 然而天生不认输的劲头又迫使她忍耐,一定要虚心听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心理挣扎表现在了脸上,叶从有些歉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正赶上沈屾转过头想要说什么,那只温热的手,不小心就擦过了她的脸颊。 两个人都尴尬得沉默了一会儿,叶从才用有些发涩的声音开了口。 “初中那会儿,我的确挺犯浑的,不好好学习,天天台球室网吧地混,的确非常非常……我爸妈忙,根本来不及管我,零钱盒子就放在桌上,等到他们发现都被我拿空了,就一顿胖揍,教训几句,还没来得及给我时间蹲墙角深刻反省,两个人就又忙得没影儿了。” “我犯浑到了初三前夕,马上要考高中了。当时家里面其实条件还是不大好,但他们还是认准了读书是正道,我成绩再烂,花多少钱也都要把我塞进至少是区重点一级的学校。” 花钱塞进区重点。 沈屾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一意孤行,在志愿表上除了振华什么都没有填,市重点区重点统统是空白。 她去了普高。 父母不曾埋怨过她中考的失利。她自己站出来,在父母努力筹钱想要把她送进某个重点校自费生部的时候,认真地说,自己要去普高。 愿赌服输。总有下一次,她不会永远输。 这一切现在回忆起来,仍然有一点点痛。眼前这个混了整个初中的叶从,竟然也去了区重点。 “我没去。” 叶从似乎总是能读懂沈屾的心事。沈屾不知道是他格外敏锐,还是自己格外好懂。 “能天天和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出去游荡瞎混,因为我还是幼稚不懂事,心里也想着既然父母这样说,我自己好歹也能有个学校继续混高中,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爸妈挣钱有多难,或者说我到底是不是读书那块料。” 叶从坦然的态度让沈屾很不齿于自己刚才的小肚鸡肠。 “后来有天我和几个哥们跑到一百那儿新开的台球厅去玩,路过地下通道,看到我妈自己扛着一个大编织袋,比麻袋还大好几圈,汗顺着脸往下淌,拽绳勒得她手上一道道红印子……我才知道,他们从外县上货,人家运到火车站就不管了,这两个人舍不得花钱雇车,就自己扛。” “那时候才觉得,自己太他妈浑蛋了。” “后来呢?” 叶从猛地抽了一口烟,然后才缓缓吐出来。苍茫夜幕中,烟雾和白汽袅袅升起,沈屾只觉得心口有一块也像眼前的白色一样,浓得化不开。 “你是不是以为我从此体会到我父母的苦心,发奋读书,成了一个有出息的小伙子? “沈屾,那是你,不是我。 “我倒还真的努力了一阵儿,也不知道我是真的不是那块料,还是因为努力得太晚了,总之中考还是考得特别差。我爸也没揍我,他知道我也就那样,所以紧锣密鼓地帮我四处托关系送礼,想把我弄进北江区重点。 “当时是我自己站出来,死活也不念了。如果一定要读,要么职高要么中专,肯定不去学物理化学了,我不想再浪费他们的钱。好歹,如果再扛包,我也能出把力是不是? “这回我爸可真揍我了,往死里打。” 停顿了一下,他又吸了口烟,痞痞地笑:“算了,家长里短的,说那么多没意思, 沈屾番外总之后来我赢了,我没念书。我奶奶从老家那边打电话过来骂我爸妈,周围邻居也都说我是啥都考不上的废物……总之,那段时间还挺有意思的。” 沈屾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样的场景有什么意思。 也许是现在站在自己的工厂前面,回头看多么艰难的时光都会觉得有点儿意思的吧。 老子当年也过的。 叶从不知道为什么不再讲,沈屾和他并肩站在半成品厂房前,一同吞吐着北方寒冬冰冷的空气。那个同样失意的夏天,沈屾和叶从做了不同的选择,然而背后却有着同样的勇气。这种勇气值得他们引以为傲,并且永远不会因为最终成败而失去光泽。 “我能不能问一句,你究竟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讲这些?” “因为我……原来我说了这么半天,你他妈还没想起来我是谁啊?” 叶从有些绝望地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班主任热情洋溢地表扬了第一名专业户沈屾之后,小混混儿叶从百无聊赖,窜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问:“喂,请教一下,咱们考试总分是多少分啊?” 沈屾根本没有抬头看他:“。” “那你得了多少分啊?” “。” “我操,大姐你真牛啊,就差8 分就满分啦?” 沈屾依旧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纠正他哗众取宠的错误。 叶从索性搬了小板凳坐过来:“我说,大姐,传授一下经验呗,你怎么能坐到椅子上动都不动呢?我爸说这样容易长痔疮,你为了学习连痔疮都不怕,你真他妈是我们的楷模!” 沈屾认真地演算着一道浮力计算题,很久之后终于缓缓转过头。 那时候已经是初二的下学期,她却非常迷茫地看着他。 “你是谁?” 叶从这种男生向来好面子,四处招摇了两年,坐在自己前排的女生竟然压根不认识他。 他立即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叫:“我叫叶从,从,就是……就是两个人的那个从!” 他听到了沈屾的笑声,哧的一声,很轻,像在笑一个文盲。 出于报复,他嬉皮笑脸地凑上来:“喂,大才女,你看你的名字是两个山,我的名字是两个人,你看咱俩是不是挺配?” 他在心里想象出了尖子生的七八种有趣的反应,气急败坏,面红耳赤,欲盖弥彰,或者别的什么? 没想到对方竟然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貌似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 然后平静地问:“哪里般配?” 随着叶从的回忆,沈屾也想起了这一段往事。不由得笑出了声。 “其实后来,我吃瘪了以后,反而常常关注你了。其实自己那时候装成熟,装古惑仔,还是挺幼稚的。我到后来才反应过来,我应该是……”他顿了顿,挠了挠头,“是…… 喜欢你的。后来我都不知道你考到哪儿去了,觉得你肯定没问题,一定是去振华了,压根没问过你的成绩。其实,估计也是自卑吧,我不愿意问,差距太大。有次跟车去火车站配货,路过振华,我还在附近转了两圈,以为能碰见你呢。” “真是对不起,我后来才知道。” “所以这次同学聚会看见你,我觉得你不开心。不过其实我很高兴,这么多年,起起落落,你都没变,还是……就是那种做什么事情都特别较真特别执着的劲头。我特别高兴。” “你说这么多,就是想鼓励我?”沈屾笑了,她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眼睛。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沈屾摇头:“我不管。我听了,很开心。” 沈屾番外车缓缓驶回市区。沈屾跳下车的时候,手指滑过冰凉的把手,突然觉得心脏跳得很剧烈。 从小到大,甚至在等待中考分数的时候,都不曾这样。 并不是对叶从怦然心动,并不是害羞。 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突然间转过头,对车里面正要道别的叶从大声说:“我到底还是选择了考研,北京的学校。我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在这方面,我一路倒霉到大。 不过这次再失败,我就放弃这条路。 “他们总是问我后不后悔。我一直以为只有你这种现在有出息了的人才有资格很高姿态地说苦难是一种经历,对当年的选择绝不后悔——你辍学,我去普高,你开着车,将会有自己的公司,我还是前途未卜一无所有。可是其实我倾尽全力付出了,我问心无愧,我也不后悔。他们都不信,他们都——叶从,你相信吗?” 车里的男孩像当年的沈屾一样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思考了几秒钟,郑重地说:“我相信。” 还没等沈屾感动地微笑,他再次坏笑,补上一句。 “我不是早就说了嘛,我觉得我们很般配。” 沈屾愣了愣,歪头认真地说:“你得让我认真考虑一下,我到现在还没发现,咱俩到底哪里配。” 叶从又点燃一根烟;“有的是时间,慢慢想。好好复习。” 她要转身离开,突然被叫住。 “书呆子你行不行啊,你还没告诉我你手机号呢!” 那一刻,沈屾背对着他,笑得像个普通的初二女生。 仿若当年,仿若还差8 分就圆满的14 岁。 偏偏楚天阔,长得像个王子,聪明,懂礼貌,性情温和。站在哪里都那样出挑,出色得没有办法,想泯然众人都不行。 他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有。 楚天阔番外 暮霭沉沉 楚天阔番外楚天阔把视线从窗边收回来,在走廊尽头看见了余周周。 北方小城里,冻人不冻水的三月,名义上已经进入了春天,然而外面冰雪初融寒风刺骨,光秃秃的树枝萧瑟地摇晃,完全没什么好看的。 楚天阔呆站在窗边已经十几分钟了,裤子紧挨着暖气,烤得暖洋洋。他只是想要远离教室,里面满是那种被第一次全市模拟考试的下马威所狠狠压抑着的气氛。 同学们都像行尸走肉一般,饶是一班大把大把的尖子生,也多多少少败在了心理素质这一关。 模拟考。用橡皮泥细细勾勒几个月后的命运分水岭可能的样子,任谁都会有些心慌。 而这种心慌的排遣方式之一,就是面对着已经被成功保送了的楚天阔略带羡慕、略带阴阳怪气地说一声:“唉,你多幸福啊。” 楚天阔苦笑,这种话听起来,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该难过。他的幸福也是自己一手争取的,没碍着任何人。 不过也不会得便宜卖乖。他知道自己现在可以用从未有过的心态和视角来看待这场独木桥战役,归根结底,还是幸运的。 余周周就在这时拿着几张卷子从远处慢慢踱过来,一边走一边皱着眉盯着上面的批改,越走越倾斜,最后直接撞在了窗台上,“哎哟”一声捂着腰蹲了下去。 楚天阔笑出声,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还好吧?”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只是含着泪。 “还好,只是疼,谢谢你。” 他还没来得及再开口问候,就听到旁边纷乱的脚步声。 “我说你行不行啊,我从大老远就眼见着你越走越歪直接撞上去了,你小脑萎缩吧?” 是林杨,急三火四地跑过来,因为喘息剧烈而微微弯着腰,只是胡乱地朝楚天阔打了个招呼。 点点头而已。林杨曾经和他关系算是不错,只是自从凌翔茜的事情之后,楚天阔已经能够很敏感地体会到他们关系的变化。 林杨自己明确地说过:“这件事情与楚天阔无关,凌翔茜情绪不稳定,单恋楚天阔,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楚天阔没有义务去解决她的心结。至于那天的保送生考试,他就更没有必要为了寻找凌翔茜而放弃考试……” 然而在这些事理分明的陈述结尾,他微微勾起嘴角,带有一点点敌意地说:“楚天阔,我真的没怪你。我和周周、蒋川去找她是应该的,因为我们四个,有感情。” 有感情。 最后一句话含意不明,刺得楚天阔笑容僵硬。他破天荒保持了沉默,也保持了那个尴尬的微笑。 再怎么不端架子,再怎么和蔼可亲,在关键时刻,林杨终究还是显露出了他那不 楚天阔番外食人间烟火的道德高标准。 让楚天阔最最厌恶却无能为力的样子。 “周周,正好我有点儿事情,想和你聊聊。有空吗?” 他大大方方地说,朝她微笑。余周周有点儿迷惑地抬起头,眨眨眼,答应了。 林杨在一边动动嘴唇,似乎想要问句“什么事儿”,却连自己都觉得这种举动欠妥,所以表情有些别扭。 楚天阔心里笑了一声。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解气,还是羡慕。 羡慕林杨那种喜怒形于色的资本,那种直到18 岁仍然保持纯良天然的资本。 余周周也看了一眼林杨,眼睛里面带着一点儿笑意,不知道是安抚还是揶揄。 楚天阔心里的笑声蓦然变成了叹息。 果然不是解气,只是羡慕。 他又想起这两个人牵着袖子狂奔出考场的样子,脚步声踢踢踏踏,都踩在了他心里。 林杨一步三回头的傻样惹得余周周“扑哧”笑出声来。 楚天阔却用余光观察着她手里的卷子。 似乎考得并不很好。 他突然很想问,如果高考的时候就此失利,与名校擦肩而过,你会不会无数次地想起某个早晨,为了一个不是很熟悉的女孩子,放弃了选择人生道路的重要机会? 真的不会后悔吗? 余周周这时将卷子平铺展开在窗台上,大大方方地审视,最后叹口气,半真半假地说:“好难啊。” 那种坦然,轻而易举地撞碎了他心里的一角。 “你和陈见夏,高一的时候在咱们班是同桌,还记得吗?” 余周周点头:“当然。” “她……她和分校的一个学生早恋的事情,你知道吗?” 楚天阔自己也知道这几乎算是没话找话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余周周似乎在猜测他的意图,只是点点头。 “俞老师和她谈了很多次了,没有结果,所以想要我做做工作。我周日的时候请她喝奶茶,谈了一下午,没有一丁点儿成果。” 他说着,就想起陈见夏当时清澈明亮的眼睛。对方如此执拗地盯紧了他,让他蓦然想起两年多以前烈日炎炎的午后,开学第一天。 仍然是这双眼睛,彼时羞怯地望着他道谢,目光躲躲闪闪,远不如现在坚定勇敢。 陈见夏是振华响应“优秀教育资源共享”的号召,从省城以外的各个县城招上来的资优生之一。羞怯又敏感的女孩子从偏远的小城镇来到振华寄宿,年纪轻轻独自离家,难免会脆弱些,又遇到了学校里玩世不恭家境优越的二世祖李燃,很自然地把持不住,在对方糖衣炮弹的攻势之下,沦陷了,迷失了,在最最关键的高三时期,执迷不悟。 以上是班主任俞丹对陈见夏早恋情况的概括,然而在那一刻,楚天阔注视着对面这个一向目光闪烁的女孩子眼中从未有过的明亮执着的神采,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惑。 甚至比保送生考试中毅然奔出教室的那两个身影还让他迷惑。 “她对我说,和李燃在一起,她的成绩并没有下降;不和李燃在一起,她的成绩也不会有进步。她说自己已经学习到了极限,突破不了了,成绩不能成为拆散他们的借口。” 余周周听着,表情愈加迷惑,却并没有出言打断。 楚天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 只是继续顺着思路讲下去。 “其实我真的没有想要做俞老师的说客去说服她。你知道,我自己也不是没有…… 没有喜欢过别人。” 余周周无声地笑了一下。 楚天阔番外“我只是想问她,见夏,你付出那么多努力,有机会从家乡到振华来读书,成了你父母的骄傲,让他们不再偏心弟弟。你不觉得……功亏一篑吗?” 楚天阔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的规劝和指责,满满的都是单纯的不解。不知道为什么,余周周因为这句直白得有些吓人的话,而变得神色缓和。 甚至仿佛窥视到什么一般,有些善意的温柔浮现在脸上。 “她说,做什么事情都会有后果的,下了决心,就愿赌服输。李燃告诉她,父母对子女和子女对父母的爱都应该是不问理由并且无条件的。她来到振华,这样努力地用‘有出息’来跟天生受宠爱的弟弟争抢任何东西,都是很可笑,也很可悲的。” 似乎说完了,似乎想表达的又不只这些。其实楚天阔只是一时冲动,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叫住余周周讲这些乱七八糟的。 “其实我高一的时候,有一点儿小小的疑问。”余周周笑得狡黠,“你为什么格外关照陈见夏?” 楚天阔刚想摆摆手,解释自己对陈见夏没有不良企图,突然明白对方这个问题背后真正的意思。 楚天阔的优秀体现在情商和智商的每个方面,他惹人羡慕却不招人嫉妒,人缘非常好,但是向来没有和谁过分亲近。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小圈子,楚天阔的圈子有时候大得能容纳所有人,有时候小得只剩下他一个人。 家境平常、容貌平常、个性也不鲜明的陈见夏如何能在高中三年的时间里一直和他保持着接近于真诚的朋友关系,他自己从来没有想过。 “我不知道别人看不看得出来,至少我觉得,你对她的照顾和体谅,有时候真的超出你……超出你平时维护人际关系,保持万人迷所付出的努力程度,”她结束了这句有些复杂的话,挠挠头,又笑得眯起眼,“你能不能诚实地告诉我?” 诚实地。 楚天阔的目光追随着楼下被冷风裹挟,穿越了大半个操场的黑色垃圾袋,沉默了很久。 “可能因为……” 他就停顿在那里。 也许因为她军训晕倒后被他背到医务室,脱鞋子的时候,他发现她的袜子破了个洞。 也许因为期末考试之后大家一起去吃西式烤肉,她第一次拿起刀叉,茫然无措,又努力伪装镇定,小心而虚荣的样子。 也许因为她背着一身的负担,孤军奋战,没有退路。 也许因为,他们同病相怜。 楚天阔实在无法说明,那个小镇女孩身上所有的慌乱局促和小里小气,有多么像他。 他知道,余周周不会信,所有人都不会信。 他更知道,她和他们一旦相信了,就会一起心怀悲悯地看着他,默默地、略带开心地想着,哦,原来如此。 原来楚天阔是这样的一个人。 原来楚天阔曾经那样刻意地把自己培养成从容大气的人,原来楚天阔出色的打圆场和转移视线的能力,都起源于当初回避一些他丝毫不懂得却又害怕因此而被嘲笑的话题,原来楚天阔不是个家境优越的贵公子,原来楚天阔,很穷酸。 “周周,你觉得,我和林杨的区别在哪里?” 余周周冷不丁听到一直沉默的楚天阔开口说话,惊得“啊”了一声,反应过来之后只是一笑,等候他自问自答。 “说得肉麻点儿,”他笑,盯着那四下翻飞格外张扬的垃圾袋,却不看她,“如果命运是一条河…… “区别就是,如果命运是一条河,那么他顺流,我逆流。” “这个孩子,生在我们家,真的白瞎了。” 楚天阔一直记得这句话。 楚天阔番外他的爷爷这样讲,在他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年纪。半是赞赏,半是惋惜。 那时候的楚天阔只能听到夸奖的那一半,心中有小小的骄傲,直到再长大一些,才听到里面浓浓的辛酸。 父母都不是生得好看的人,也都没有多少文化。父亲当年因为心理素质不过关,高考弃考;母亲初中文凭,端着一张尖酸市井的面孔。 偏偏楚天阔,长得像个王子,聪明,懂礼貌,性情温和。站在哪里都那样出挑,出色得没有办法,想泯然众人都不行。 他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有。 所以爷爷会说,如果是个但凡有点儿背景的人家,就能把他托上天。 但凡。 “文革”之后一蹶不振深受创伤的爷爷,曾经喜欢耍笔杆子,直到后来说话也文绉绉的。 所以他给孙子起名叫楚天阔,而不像他的儿子,叫楚国强。 楚天阔四年级的时候,老人突发心梗,毫无预兆地离世,让他有太多积攒着等待“以后再问”的问题都再也没有了以后。 比如,他的名字为什么叫楚天阔。 “不说这些了。”他有些清醒过来了,赶紧给自己纷乱的思绪刹车。 “你什么都没说。” 余周周无情地指出了这一点。楚天阔不由得抱歉地笑了笑,甚至以为对方下一秒钟就要说“如果没什么事情那我回班自习去了”——他今天的举动的确非常莫名其妙。 余周周却没有走,和他一起站了半天,才不慌不忙地开口。 “你知道吗,其实我很早就看到过你。” 楚天阔有些讶异。他从一开始注意到余周周的与众不同,就是因为对方是他见过的唯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毫不遮掩地直视他的眼睛看起来没完的女生。 那种审视的目光,难得地没有让他不舒服。 “怎么?” “应该是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吧,有天翻我上大学的哥哥的报纸杂志,突然间在某一页看到了一幅大广告,一个戴着红领巾的男孩子坐在电脑前,露了大半个侧脸。 我忘记广告是哪个电脑品牌了,tcl 还是方正、神舟的……反正我只记得那个男孩子长得特别特别好看,比陈桉都……”她突然停住了,像咬了舌头一样,过了一会儿才继续,“反正特别好看。” 楚天阔没有说话。 “不知道怎么,脑海中就模模糊糊地留下了这么个印象。我刚才站在你旁边侧头看你,突然间想起来这张广告了。虽然长大了,但我确定那一定是你,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特别熟悉。” 余周周说完,就去看他的反应,没想到对方就像尊石雕,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好像隔了一百年,楚天阔才仿佛下了多大的决心一样,转过身对她说:“我跟你讲个故事,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可以吗?” 余周周点头:“如果那是个诚实的故事的话。” 诚实的故事? 幸福就是学会毫不愧疚地埋葬真相。 楚天阔再次回过头的时候,黑色垃圾袋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楚天阔不喜欢去江边。 暮霭沉沉楚天阔,越是阴天的时候,看到广阔的江面,他就会觉得内心憋闷。 也会被江边耸立的那栋高耸入云的望江宾馆刺痛。 四年级的某个深秋的早上,他小心翼翼地踏入宽阔漂亮的大厅,兜兜转转不好意思问人,好不容易找到电梯,轻轻按了一下按钮,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老师说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人家大电脑商要选一个品学兼优又长相出众的孩子 楚天阔番外去给新的学生品牌电脑“炫亮少年”做代言人——楚天阔并不很清楚代言人究竟是什么,直觉那是非常不错的一个身份。 爸爸骑着车,他紧紧搂着父亲的腰,埋首躲避迎面而来刺骨的深秋寒风,甚至想象得出父亲脸上可能会有的龇牙咧嘴眯着眼的表情。 初长成的少年,渐渐懂得了攀比,明白了虚荣和耻辱,一边是沉沉的对父亲的爱,另一边是初具规模的判断力——带给他不屑和抗拒。 不屑于他们的胸无大志得过且过,抗拒他们的贪小便宜鼠目寸光。 然而终究是最亲爱的人,最疼爱自己的人。 刚刚踏入成长轨道的少年,没有人能告诉他究竟要怎样看开。 所以跳下车,告诉父亲:“我自己进去。” 他父亲嘿嘿笑着,因为长年抽烟而被熏得发黑的牙齿悉数露面:“爸爸陪你进去看看!你不知道,做广告是要给钱的,你是小孩,不懂,说不定大头都被你老师拿了。 爸爸陪你进去看看,省得他们再糊弄你!” 他几乎感觉到自己额角的青筋在跳。 “爸!” 这声急促的呼喊惹得旁边来来往往的人纷纷看向他们,楚天阔转身就走。 也没有回头看背后父亲的表情。 19 层的商务展厅,工作人员正在调试设备,各种显示屏连着蜿蜒的线路在地上盘旋。他小心地一步步避开,四处询问,找到老师给的名片上面那个叫海润的工作人员。 一鞠躬叫“海老师”,把对方逗得大笑起来。 他不懂得这些人在布置什么,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做什么的,反正是个活动,组织活动的人虽然上班了,可是叫声“老师”总不会错吧? 那个“海老师”亲昵地一把搂住他,对旁边的男工作人员笑着说:“怎么样,我找来的孩子,当明天新品发布的形象大使,很不错吧?” 男工作人员哈哈笑着说“长得没我帅嘛”,一边给他胸前口袋插了一朵玫瑰。 暗红色,散发着浅淡的味道。 “明天用的装点花束,多出来几朵,拿着玩吧!” 他拿在手里,用鼻尖轻轻摩挲着,乖巧地说:“谢谢您。” 后来,他最讨厌玫瑰花。 海润忙着指挥现场乱糟糟的布置,只是把他拉到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说:“楚天阔是吧?嗯,楚同学你记住了,这样,你坐在这个最靠边的位置,明天这里会放上你的名牌。然后呢,你就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最好是衬衫,精精神神地等着发布会进行到最后一步。到时候主持人会喊你的名字,让你上台和我们的执行副总一起揭开新品牌电脑的红盖头,你呢,就站起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演示给他看:“转过身,朝观众们挥挥手——记住别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就往台上走哦,太没风度了。那个时候全场是黑的,只有追光灯打在你身上。 然后呢,你再上台,和我们的副总握个手,站到展台的右侧,和他一人拉住一个角,慢慢掀起来……” 海润充满活力的微笑让他感到很惬意:“这时候会闪光灯大作,很多记者都会来拍照,你不可以慌,保持微笑找个方向看着就可以了。差不多时间够长了,副总会再跟你握个手,你就下台,就可以啦!” 他乖巧点头,又依照海润的说法自己做了一遍。 “嗯,很不错,小白马王子,真有派头!明天见!” 他被送出门。回头看到那个一身职业装、无比干练风情的大姐姐和美丽展厅中无数如她一样的人,楚天阔突然心里有些痒。 他对自己的名字又多了点儿感悟。 要看得很远,要知道更多,天是高远的,不要做井里的蛤蟆。 楚天阔番外忽略那天夜里母亲对酬劳的询问,父母为了“天天明天穿哪件衣服更好看”的争执,楚天阔把头埋进枕头里,心里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兴奋。 明天自己的一个很好的伙伴,学习委员那个小丫头,也会一起去。 是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自己求老师的,那个年纪也不怎么懂得避讳,只是很纯粹的关注。楚天阔本能地喜欢这个见多识广、养尊处优又深深崇拜着自己的漂亮女孩子,当然,他更喜欢这样一个优越的女孩子缠着自己。 小小少年无伤大雅的虚荣。 他盯着自己房间发霉的那一角——楼上蛮不讲理的人家屡次水漫金山,两家吵翻了天,叉着腰在楼道里对骂,姿态难看得让楚天阔很想撞墙。 他从来没有邀请过任何人来自己家里玩。 门外隐约传来至亲为了自己明天光鲜的一面而策划而争吵的声音,他心里的感恩和鄙视拧成了一股丑陋的绳索,将他缠绕得窒息。 第二天是阴天。 他永远记得自己站在望江宾馆前那一刻瞥向江面时候的场景。 银灰色的大江滚滚东逝,漫天铅灰色的云,分不清天地,看不出是谁映照着谁。 第二次进入望江宾馆,他驾轻就熟,自信了很多,直接就在电梯边找到了等在那里满面笑容的小丫头。 “哇,你今天真帅!” 他抿嘴笑,有点儿羞涩。 19 层,商务厅里面已经陆陆续续坐满了宾客,后排记者的“长枪短炮”让那个小丫头也咋舌不已。 她独自坐在门口加的一排凳子上,楚天阔走到角落自己的位置坐好,手心有点儿出汗。远远看到海润自信张扬地微笑问候,心里终于稍稍平静了些。 之后很快他就被会议本身吸引了。 开篇就是长达十分钟的宣传片,介绍企业,介绍以往的辉煌,介绍产品,介绍高管……他目不转睛,似乎第一次接触另一个很高很高的世界。 包括主持人好听标准的普通话,不带任何口音,仪态翩翩,比学校老师强太多——更何况他的父母。 副总上台发言,讲桌边摆着一大束鲜花束成的花球。他忽然想起书包里还装着那朵玫瑰。 是不是,整个书包都会自然地染上那股香气? 全场灯光终于暗淡下来,主持人用好听的声音宣布:“下面有请全市优秀学生代表,来自育明小学的楚天阔同学,与我们的何总一同为‘炫亮’学生电脑揭开神秘面纱!” 楚天阔反而不怕了。 他从容地站起身,爷爷所说的那种天生的贵气战胜了恐惧。他直视着幽兰的追光和亮成一片银河的各色闪光灯,招手,笑容淡定,意气风发,有种不属于少年人的大气成熟。 直到缓缓揭开电脑的红盖头,他的笑容都不曾僵硬,仿佛已经演练了多年。 楚天阔似乎在那片闪亮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发布会结束,剩下的就是自由交流和答记者问阶段。现场轻松了很多,记者跑到前面去拍电脑,下面很多宾客互换名片交谈甚欢。小丫头开心地跑过来,语无伦次地夸奖着他的表现。 他依旧只是抿着嘴笑,这次不再是因为羞涩。 “楚天阔,你过来!” 他回过头,海润正站在一堆记者中间大声喊他。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慌张,他走过去,被按到电脑前乖乖坐下。 眼前一个打开的空白文档——楚天阔的学校没有机房,自然也没有电脑课。他也 楚天阔番外只是在亲戚家才接触过一点儿,玩过几局扫雷和纸牌游戏。 甚至初中之后他才知道,那一刻眼前打开的大片空白,名字叫记事本。 “楚天阔,记者想要拍几张你和咱们新品牌的照片,别紧张,自然地打字就好,不用摆姿势,让他们随意抓角度拍几张就好。” 他怎么可能不紧张? 僵硬地把手放在键盘上,半天也不知道应该按下哪个键。 “输入法切换到智能abc 了,你就打上‘炫亮少年’几个字就行了,我们从背后和侧面拍几张。”一个记者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 被那么多“长枪短炮”对着。 楚天阔忽然很想呼救。 好像子弹即将戳穿他的面皮。他伪装的优越形象。 他缓慢地在键盘上找到根本不按照规律排列的xuan,打出第一个“炫”字,然后不小心碰了某个按键,屏幕上面就被两个硕大的字抢占了空白。 “炫耀”。 周围几个记者开始笑:“这孩子根本不会打字啊,怎么用电脑啊?” 楚天阔感觉耳朵在烧,抬起头,看到海润有点儿尴尬的表情。 后来是怎么结束的,他都不记得了。 也不记得那个塞给他玫瑰花的年轻工作人员把 元钱塞到他手里说“这是酬劳,谢谢小同学”的样子。 也不记得那个一定会用电脑的学习委员小丫头脸上复杂的表情。 也不记得海润姐姐笑着拍他的肩膀安慰“其实表现得非常非常好,别往心里去” 的美丽姿态。 也不记得爸妈拿到 元钱高兴地摸着他的头说“我们天天就是有出息”的时候那种炫耀的语气。 更不记得很快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他不会打字并争相询问“楚天阔你家没有电脑” 的盛况。 他是个不会打字的小王子。再美丽的展台和追光,也都成了照妖镜。 书包里的玫瑰,早就不经意间被书本碾成了花泥,染得数学书上一片胭脂红。 “是不是觉得我挺变态,七年前的破事儿,一直记到现在?” 余周周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没点头也没摇头。 她看到的楚天阔,固然是电脑前挺拔英俊的少年,然而她不知道,那个故作镇定的表情背后,是被戳穿和嘲笑的无力与惊恐。 他见识了更大的天空,也受到了嘲讽,明白了真相的可怕。 所以当他走出望江宾馆,看到在冷风中被吹皱一张脸的父亲正在等待的时候,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世界的有些矛盾,太早就跑来困扰他。 比如父亲一边辛苦地等在冷风中,不进门惹他难堪,关切地问候他“累不累冷不冷”,一边又很急迫地询问“人家给没给钱?” 比如学习委员小丫头喜欢他的优秀雅致,却在看到“炫耀”、看到他的父亲的时候,一脸的惊讶和鄙弃。 比如他自己。 “其实我也不知道今天想和你说什么,说着说着又开始纠缠当年丢脸的小插曲…… 我明白我很虚伪,活得挺累的。不敢有一点儿差池,不愿意得罪任何人,塑造着一个假模假样的……”他自嘲地笑,却被余周周打断。 “我知道,林杨因为凌翔茜的事情说了一些比较冲的话。他没大脑,你不要往心里去。你和林杨不一样,各有各的资本,各有各的选择,你没有做错什么。” 楚天阔只当她是说些漂亮话,因为这种漂亮话谁也没有他自己说得多。 “哦,是吗?”他笑。 楚天阔番外“我知道,你很好奇我和林杨怎么能那么不顾大局,你也很好奇曾经和你很相似的陈见夏怎么就一下子魔怔了、奋不顾身了——但你只是好奇一下,偶尔感慨一下自己的青春没有我们这些人张扬……”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但是你并不认为自己有任何错误。” 楚天阔不再笑。 “事实上,你也没有错。你跟我说这些,只是好奇,自己努力地为了过得好而付出了很多,内外兼修,但是好像也并不怎么快乐,那么,像我和林杨,我们有没有后悔,是不是比你开心,比你满足——你只是好奇这件事情,对不对?” 长时间沉默之后,楚天阔慢慢开口:“那答案呢?” 余周周笑:“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做了我们做的事情,你会比现在更难受。” 所以不必再好奇,也不必改变。 每个人都不是一夜间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有他的选择,无关对错。 算计和经营着的青春,也未必不精彩。 余周周离开的时候,告诉他自己见过凌翔茜了,她很好。 “我猜,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一定很紧张、很疲惫。” 他没有反驳。 他不是不喜欢那个美丽的女孩子。 只是害怕,害怕她发现自己不会打字的那一张脸孔。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不是不可惜。只是如余周周所说,其实他并不后悔。 也不遗憾。 走错路的孩子,并非不是好孩子。 那么,一步也没有走错过的孩子,是不是很可怜? 楚天阔决定,再也不去想。 只是闭上眼睛,就会在这个仿若深秋的初春,想起那天早上凝重的江面和无边的灰云。 他忽然念头飘到不相干的地方去了。 明明叫作楚天阔。 偏偏那首诗的前四个字是“暮霭沉沉”。 刹那间懂得了自己的爷爷。 还好,他是后三个字。总有一天,站得足够高,就可以突破小小的天地和格局,望到云层外面去。 他要的是明天。 那些活在今天的人,永远都不会懂。 米乔可以说她不到20 年的人生没有遗憾,她恣意张扬,坦荡快乐,无愧于心。 然而最大的遗憾,就是她再也没有制造任何遗憾的机会了。 后来的后来。 她还有太多的故事,没有来得及发生。 米乔& 奔奔番外 未完成 “其实我第一次遇见他啊,根本没记住他长什么样子。” 米乔再次从鬼门关逃出来之后,精神头儿大不如前,总是倦倦的,倚在靠垫上,每说一句话都费好大的劲儿。 发现对面余周周的目光中满是不忍,她在对方出声劝阻前一秒笑着摆摆手,看到自己的指关节在阳光下闪过,苍白突兀。 太瘦了。 “没事,我不累。我必须跟你讲讲。” 余周周动了动嘴唇,安分地坐下。 米乔微笑。 再不讲,可能就要憋在肚子里,永远带走了。 米乔 & 奔奔番外米乔第一次见到奔奔,甚至都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小学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她正骑在班里最调皮的小胖子背上,左手掐着他后颈的肥肉,右手指关节死磕着他的额角。 “服不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嗯?你倒是喊啊,喊大家伙儿选你当班长啊?就你,想当班长,我呸,有种就揍我啊!你不是吹牛能把我揍趴下吗?看看现在趴下的是谁?!” 小胖子连哭带叫地求饶,由于半边脸贴着地上,嘴里也就含糊不清,光吐白沫。 周围一圈女生大声叫好,其他男孩子一脸惊惧,跃跃欲试半天,到底还是缩在了外围。 就在这时,闹哄哄的人声中,一个细声细气的男孩声音格外突兀。 “请问……你是班长吗?” 她满不在乎地抬头,很潦草地扫了门口站着的小男孩一眼,低下头去继续压制扭来扭去的小胖子了。 眼珠一转,便故意大声叫起来:“找班长?你找哪、一、个班长啊?” 每个字都咬得狠狠的。 周围人起哄更甚,胖子在她手下苟延残喘地扭动了两下,被她一拳打老实了。米乔用余光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双小白鞋不安地挪动了一下,鞋的主人尴尬扭捏地小声说:“叫……米乔?” 全体女生举手欢呼,米乔再接再厉狠狠拧了小胖子两把,兴奋得满脸通红,一个鱼跃跳起来,大声地指着周围:“听见没有?谁是班长?!” “米乔!!”周围的群众就差三呼万岁了。 她这时候才得意地看向那个清秀好看的小男孩:“喂,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小男孩窘迫又有些恐惧地看着她,轻轻地说:“郑老师让我找你,我是刚转学过来的。” 米乔这才恢复了小班长的几分正经,正了正领子和一头乱蓬蓬的短发:“哦,哦…… 同学你好。我叫米乔,你叫什么?” “我叫冀希杰。” 她点点头,被小男孩明亮的眼神盯得有点儿毛毛的。 什么嘛……娘娘腔,一个男生,那么有礼貌干吗,拿腔拿调的…… 她指着第二排空出来的那个位置:“郑老师跟我说了,你坐那里。” 余周周听到这里笑起来:“嗯,奔奔的确就是那样的,和其他野蛮的小男孩不一样。” 一想到奔奔后来一副小混混儿——或者说,花泽类式小混混的形象,她不由得冷汗直冒。 米乔似乎明白余周周在想什么。她虚弱地笑了一下:“得了吧,就他原来那副小白脸的弱样儿,在我们那片儿的孩子里面混,不出三天就能被揍成夜光的!” 余周周再次抬手抹了一把头上不存在的冷汗。 米乔并没有夸张。城乡接合处的小学,每个年级最多不超过两个班级,整个学校的前途摇摇欲坠,一副有今天没明天的样子。学校里面的大多数孩子都是附近的工厂或者荒地里面从小打到大的,很容易拉帮结派,分场次火并起来。 米乔这个班长是完完全全靠实力打天下得来的,与其说是班长,不如说是江湖盟主。 和余周周整天满脑子兵不血刃的侠客幻想不同,米乔从来没有时间幻想什么,她的世界充满真刀真枪——即使是塑料的。 米乔一面维护着各大帮派的基本秩序,一面又不得不每天抽出时间来关照一下冀希杰,不让他被别人欺负得太狠——这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就像从文明世界的游览车投向野生东北虎林园的一只小白羊,不撕碎了他,它们虎字倒着写! 当她又一次把他从叠罗汉的人堆底下捞出来的时候,当年抢班长失败的胖子终于领着其他男生一同起哄:“米乔大班长,你是不是喜欢这个小白脸啊?” 没有人清楚小白脸到底什么意思,反正冀希杰长着一张小白脸,这就够了。 “滚,胡扯什么,我是班长,怎么能看着你们欺负他?!”米乔涨红了脸。 米乔 & 奔奔番外“哟,大班长,当年是谁骑着别人压着往死里欺负来着?”除了面色尴尬的胖子之外,其他人听到这句话都大笑起来。 “真以为我们怕你一个女生啊?那是给你面子,把这小子留下,你滚吧。谁也不稀罕再和你抢班长了,班长算个屁,你当你的,我们玩我们的!”胖子适时将话题转了回来。米乔瞥了一下眼眶里面亮晶晶闪着不明液体的鼻青脸肿的小白脸,叹了口气。 向来崇尚拳脚功夫的她,不得已弯腰捡起了一大块砖头。 幸而地理位置好,背后就是垒得高高的砖墙。 所有男生都后退了一步,冀希杰也是——他退到了米乔身后。 “我的确打不过你们这一群人。不过我至少能撂倒一个。不一定是哪个不长眼的挂彩,有种就一起上啊!” 米乔声音有一点儿沙哑,黝黑的细胳膊略微颤抖地托着不成比例的硕大红砖,颇有一种鱼死网破的悲壮感。 场面陷入僵持,对面的男生看到米乔认真起来了,集体傻眼,交头接耳半天,谁也不敢动,撤退又没面子,只能干站着。 毕竟,谁没被她揍过? 但是这么多人被一个小姑娘喝退,像什么样子,以后还在不在这片儿混了?他们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儿了,笑话,大家都是四年级的人了! 敌不动我不动,然而米乔即使气势足足,胳膊也明显越来越抖。 就在这个时候,被大家忽略了的小白脸冀希杰,弯腰抓起了两块红砖,左右手各一块,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仰天长啸,嗑了药一般“啊啊”大叫着,不管不顾地朝着对面的人群猛冲过去! 男生们完全反应不过来,瞬间就被砖头撂倒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领头的胖子。 冀希杰自然是有分寸的,他只是拍向别人的肩膀或者后背——当然这也和他没力气举起来拍脑袋有关——所以胖子他们受伤并不严重,顶多擦破皮。然而阵形还是乱了,乌合之众四散逃窜。很快就只剩下胖子,因为受伤了跑得慢,被冀希杰拎着砖头骑在身下。 看到米乔还拎着砖头傻站在原地,冀希杰把砖头压在胖子短粗的脖子上,转过头朝她喊:“愣着干什么?” 米乔张大了嘴巴:“你……吃错药了?” 冀希杰满不在乎地一笑:“我就是看你那块砖头快要拿不住了。再等下去,咱俩都得挨揍。” 米乔眨眨眼睛,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像被羽毛扫过,痒痒的。 这才清醒过来,手一松,砖头落地,扬起一片尘土。 她只是匆匆地朝冀希杰一笑,示意他让开。 然后驾轻就熟地骑到胖子身上,狠狠就是一拳。 “我他妈就知道你这个死胖子还是对班长不死心!!” 他们两个一同坐在稍微矮一点儿的砖堆上,书包垫在屁股下面,用胖子的外套擦干净手,并肩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落荒而逃。 这是第三次放生。 第一次放开胖子的时候,他脱口而出一句经典台词:“米乔你他妈给我等着——” 然后被米乔拽着领子一把拖回来:“你姑奶奶我等不了!” 当然是一顿打。 第二次放生的时候,胖子学乖了,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米乔又是拽着领子一把拖回来:“连个再见也不说,你眼里还有班长吗?没礼貌!!” 当然又是一顿打。 第三次胖子赔着笑脸说尽了好话连滚带爬地跑远,米乔只是板着脸说了声“再见”,没有再找碴儿。 “怎么不打了?”冀希杰抱着胳膊站在一边问。 米乔幽幽叹口气:“打不动了。他的肉都是有弹力的,打得手腕疼。” 米乔 & 奔奔番外余周周听到这里,不由得担心地看了看米乔现在空荡荡的病号服袖子——不知道现在的胳膊是不是比那个举起砖头的四年级小姑娘还瘦弱。 就是这样的小胳膊托起砖头,彻底改变了奔奔。 其实米乔从来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彻底变成另一个人。也许因为她自己从来不曾改变过,无论经历什么,她仍然是米乔。小时候的朋友看到她,聊两句,就会说:“嘿,你跟小时候一点儿都没有变。” 有些人变了,要么是因为隐藏了一部分,要么是因为展露了一部分,而无论选择隐藏和展露,那变化的一部分都不是凭空消失或者多出来了——它原本就在你身上,一直都在你身上。 当冀希杰遇见米乔,他隐藏了习惯性躲在余周周等人背后的依赖感,展露出作为一个男孩子的血性和阳刚。 而米乔呢,遇见冀希杰,她又把什么藏起来了呢? 被男生们斥责为小白脸的冀希杰,其实早就被班级里面的小姑娘们注意上了。自古男人和女人的审美就不一样,冀希杰就是明显的例子。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白皙好看、不讲脏话、常常微笑的男生呢? 听到这套理论,米乔自然嗤之以鼻。坐在后排的胖丫头不甘示弱地反击回去:“你反对什么,跟你没关系,你是女孩子吗?” 米乔并不生气。 她不觉得“女孩子”这个称号有什么值得争抢的。 虽然有一点点不平衡——她像老母鸡一样凶巴巴地跟胖子他们抢地盘,很多时候都是为了护着班级里面比较弱势的女同学(当然现在还包括弱势的冀希杰),然而令人沮丧的是,其实她们并不十分认同米乔这位保护者——至少是在她的性别方面。 虽然表面上是呼风唤雨的孩子王,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孤单。 还好,现在她有冀希杰。 米乔将看家本领倾囊而授,冀希杰毕竟是男孩子,学起来很快,力气也大得多,在学校里面很快就树立了威信。男生们自然不敢再轻易欺负他,也不敢贸然拉拢,通通处于观望之中。 冀希杰如此之快地出师,让米乔在欣慰之余很快就生出一种忧郁感,仿佛母系社会和女权时代即将终结。 她的江湖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可是终究有一天,所有的男孩子都会比她高,比她壮,比她会打。 而所有的女孩子,早就比她温柔,比她会打扮,比她像个女生。 她站在中间,心中无限沧桑。 很久很久之前,有个什么什么斯基的名人说过,骑墙是没有好下场的。 到了五年级的时候,米乔顺理成章地拥有了一个像样的小跟班。他拥有一切跟班的优秀素养:白白净净,受女生倾慕,不怎么讲话,心思细腻,老大打一个响指就知道该递旺旺棒冰还是麦丽素。 当然,跟班这种事情是米乔臆想出来的。冀希杰跟着她,只是因为他和她一样孤单。 与此同时,胖子他们开始变本加厉地起哄:“米乔喜欢冀希杰!” 当时米乔抓狂地大吼:“都给我叫班长,反了你们了?!” 全体肃穆,之后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令米乔愤怒的是他们没有称呼她为班长,并没有反驳这个谣言本身。 于是更是漫天遍地的“班长喜欢冀希杰”,流言在校园里面转着圈儿地嚣张。 米乔气昏了,她终于有一次红了脸不是因为打架打得热血沸腾。 她急急忙忙找到冀希杰,拍着桌子大叫:“你他妈以后别老跟着我!烦不烦啊?” 冀希杰正在埋头拆凳子腿儿,显然是为了放学后迎战隔壁班的几个找碴儿的男同学作准备,听到后头也不抬地说了声:“知道了。” 得到这样干脆回应的米乔反而愣住了,呆站了足足有半分钟之久,直到冀希杰抬 米乔 & 奔奔番外起头,惊讶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米乔张大嘴想要喊点儿什么来挣回面子,然而所有能说的话都在那一瞬间堵在了喉咙口。她的脸越憋越红,大脑空白地一把扯过冀希杰手中的凳子腿儿,猛地一拧,钉子竟然被生生拔了下来,凳子随之解体。 “米乔你是女金刚啊,我卸了这么半天都没……” “女金刚个屁,你再叫一句试试?!” 冀希杰并没有被她虚高的嗓门恐吓住,反而有些故意挑衅地询问:“那……叫班长?” 米乔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儿酸,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半边手臂发麻,转身落荒而逃。 “班长,有人闹校!” 正郁闷的时候,胖子忽然一蹦三尺高地窜过来,一半恐惧一半兴奋地朝她跑过来。 “闹校”指的就是外校的混混儿大举来袭。有时候是为了私人恩怨或者帮派恩怨,有时候只是对方穷极无聊单纯找碴儿。米乔闻声,赶紧放下自己心里那点儿小情绪,跟着胖子冲了出去。 这时候,自己班级的大部分同学都在那个拥挤的小操场上上体育课,如果出了什么危险,那就都是她的责任了。 “有种的都他妈给老子站出来!来来来,站出来啊!” 人手两块砖头的四五个流里流气的高年级男生,站在一人多高的围墙上面一看就是外校闲得无聊的江湖人士。 仗着自己背后占据有利地形的哥们儿掩护,有个发型古怪的高个子男生索性跳了下来,伸手扯住了一个小女生的领子,然后揪住女生的小辫儿咧起嘴哈哈笑。 由于对方显然比操场上的现有群众年纪大一些,手中又有武器,平时嚣张的男生们纷纷胆怯地向后退,然而一个眼尖的女生突然指着天空大叫起来。 半块砖头,在众人头顶画过一道优美的曲线,然后擦着墙上的某个小个子男生的耳朵急速飞了过去。 虚惊一场,然而小个子男生由于闪躲不利失去平衡,一头栽了下来。 “一群傻x,难道不会站远点儿砸他们啊!都是吃屎长大的啊?!” 众人瞠目结舌地回头。 米乔,脏兮兮的校服迎风招展,脑袋刚好挡住落日,余晖渲染着她的轮廓,愣是把她烘托出了释迦牟尼的气质。 于是在吃屎长大的大家心里,她再次模糊了性别,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带着一股逼人的爷们儿霸气。 刚刚醒过来的众人四散开来,寻找可以当作武器投掷的东西,墙上墙下的大战一触即发。米乔趁着墙下高个子惊慌失措的瞬间,从斜里冲过去,猫着腰一头撞在他左腰后方。高个子始料不及,痛得撒手。米乔趁机冲着被抓做人质的女生大喊:“你他妈傻了啊?快跑啊!!” 女生这才哭哭啼啼地跑出危险地带,因为几乎是下一秒钟,群众的砖头就不长眼地朝着自己人飞了过来。 大家只记得捡东西往围墙上面抛,却没有人关心墙下面深入虎穴的米乔。 很多年后看到张艺谋导演的《英雄》,导演仰拍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天而降朝着李连杰飞过去,米乔仍然打了个寒战。 那几乎就是那一天她仰头看到的天空的翻版。 “你他妈傻了啊,还不跑!” 她刚刚骂醒那个女孩子的话,这么快就回报在了自己身上。 米乔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护在怀里的感觉。 但是因为太快了,对方又是一身排骨小身板,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如果说有的话,恐怕就是他的呼吸喷在自己耳朵上,那种热热的感觉。 很热很热。 米乔 & 奔奔番外“哦!英雄救美喽!”余周周眨着眼睛起哄。 米乔没有接茬儿,似乎还没有从回忆里走出来。 她只是低低地喃喃道:“可惜一点儿都不美。” 冀希杰冲上来把米乔护在怀里,自己背对着群众从天而降的砖头、瓦片、石头子儿、塑料瓶,将她快速地拖出了战场。中间究竟挨了多少下,米乔不得而知。 闹校的人终究还是数量少,很快就被吓住了。除了两个人翻墙跑掉了,其他跌落下来的,通通被赶来的体育老师拎去教导处问话处理了。 群众正在欢呼庆祝的时候,米乔一个猛虎扑食就推倒了手里还捏着一个装了半瓶水的娃哈哈纯净水瓶的胖子。 “你干吗又打我……” “别以为我看不到你趁乱使劲儿往我站的地方扔东西狠砸,我他妈就知道你还是对班长不死心!!” 胖子到底还是成长了不少,他挣脱了米乔的钳制开始逃跑。两个人围绕着小操场,在大家的起哄声中展开了追逐战。 谁都不知道,米乔必须跑起来远离大家,是因为她需要迎面而来的风消化掉自己脸上无法抑制的笑容。 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要笑,停不了。 也许是因为大难不死。 也许是因为揍胖子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也许是因为,刚才她脱离危险圈之后,那个人在她耳朵边嗔怪:“真以为自己是女金刚啊,一个女孩子,小心点儿行不行?!” 这个人让她早就沉睡的性别意识猛然惊醒。 他说,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 米乔在奔跑的间隙转过脸,那个穿着米黄色t 恤的身影离人群远远的。 手里还拿着那条被自己扯下来的凳子腿儿。 所以后来,她跑到正在往凳子上面装腿儿的冀希杰桌子前,大声地说:“你以后还是跟着我吧,我同意了。” 对方仍然没抬头,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 冀希杰从来都没有过像其他人一样畏惧或者崇拜米乔。米乔暗自揣测,也许是之前过早地见到了自己举不起砖头那幻灭的一幕,所以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树立起来过任何女神像。 然而不久之后,她便知道了,冀希杰的宗教是唯一真神论,而他早就有了自己的女神。 那个女神的名字叫余周周。 那个女神不打架,有文化,懂礼貌,长得好看。 米乔坐在水泥管子上搓着手背上积累了一天凝结的尘土,静静听着冀希杰的讲述,低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什么嘛,女版的小白脸嘛。 余周周听到这里,跳起来大叫:“小白脸?” 米乔得意地扬眉:“对啊,难道你不是?” 没想到余周周居然兴奋地跳到洗手台的镜子前面,摸着自己的脸微笑着说:“谢谢米乔,你真好。” 米乔恶心得翻天覆地,这次绝对不是因为化疗。 米乔并没有很挂心小白脸余周周,因为五年级的末尾,冀希杰有了一个小女朋友。 周围一些发育早的女生已经有了月经初潮,男女生之间也开始有了一点点懵懂的相互吸引。冀希杰上次英雄救……救班长,加上几次和外校群殴事件中的出色表现,终于得到了男生们的一致认可。他更多地融入这个班级,对游戏厅和台球室轻车熟路, 米乔 & 奔奔番外被大家召唤和需要。虽然还是不大爱讲话,但是也开朗了不少。 米乔从来没有居功自傲,把受人欢迎的小白脸冀希杰当成是自己改造的。她仍然坚信冀希杰骨子里面就有一种冷冰冰的邪气,但是又很有礼节,即使混在不三不四的男生中间,照样出挑得像个好孩子。 就是这样矛盾的体质,只是哪一边更占上风而已。 上次因为被救而泛起的一点点少女心情逐渐被阳光暴晒挥发,头顶有那么蔚蓝的天空,城郊有那么广阔的土地,在余周周因为奥数而哭泣的五年级末尾,米乔的头顶,仍然万里无云。 直到她看到不远处的冀希杰同学正和班里面一个公认的小美女牵着手。 米乔直到现在也没法解释自己当时的行为。她没有行使班长权力大叫着“我给你们告老师”,也没有狠狠一拍冀希杰的肩膀诧异地询问“你们干什么呢”——米乔虽然大大咧咧,但毕竟不是傻子。 然而,她并没有如听故事的余周周所料想的一样回家生闷气。 她跟踪人家。 并且跟到一半的时候,被冀希杰发现了。 冀希杰露出了一个看好戏的笑容,转回头继续走,把小女朋友送回家——幸好两个人并没有像电视上一样有什么告别吻,何况城郊一片破败老房子夹在修路建房的轰隆声中,怎么也浪漫不起来。 然后他走过来,站到躲在电线杆背后的米乔前面:“你长得太宽了,电线杆挡不住,省省吧。” 你长得太宽了。 你长得太宽了。 你长得……太宽了…… 这是米乔一生中永远难以忘怀的时刻。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坐在水泥管上面聊天了。以前能让话题继续下去的只有米乔,然而这一次,她也很沉默。 米乔本能地不喜欢自己此时的状态。她定定神,用平时一样大大咧咧的口气问:“你的眼角怎么结痂了啊,又打架了?” 冀希杰笑了笑:“哦,我爸打的。” 冀希杰从来不遮遮掩掩,即使不爱讲话,也从来不刻意隐瞒什么。 米乔并不是很善于交谈和寒暄的人,她当即跳起来:“你爸?你爸?……我爸都没这么打过我,他每次都意思意思而已,你爸怎么那么狠啊?” 米乔的父亲是附近工地的包工头,没太多文化。米乔妈妈早年癌症去世后,他一个大男人独自拉扯三岁的小丫头直到今天,教育方式往往比较简单——买礼物,好吃好喝,绝对不委屈女儿,但是惹了祸,就一个字,打! 无论如何,米乔在附近打架出了名,越来越皮实,也愈加明白自己的父亲下手有多么轻。 “嗯,我爸打得狠。”冀希杰说。 轻描淡写。 米乔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说了些什么。冀希杰和胖子他们不同,甚至和她也不同,她那时候还不懂气质,也不知道命运这回事,只是觉得,这个人,总归不是要混在他们之中的。 正如冀希杰那次认真地和她讲起他对余周周所说的“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人”,米乔也很想告诉他,你也和我们不一样。 米乔不知道应该继续说点儿什么,冀希杰却自己开口。 “他平时对我还不错。我没有妈妈,是我爸一直带着我。但是他爱喝酒,喝多了以后,就变了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笑:“我还得谢谢你呢,米乔,要不是你训练我的身手,我也不会躲得那么快。以前你看见我鼻青脸肿,那不是胖子他们揍的,那都是我爸。不过现在已经不会了。” 米乔 & 奔奔番外米乔有点儿别扭地说:“不用谢……不过你和……你和……” “哦,你说我女朋友啊。” 从13 岁不到胡子还没长出来的小男生的口中无比流畅地冒出这三个字,着实令米乔沮丧。 “昨天才交的,”顿了顿,冀希杰终于不再装酷,露出一点儿孩子的天真气,“她说喜欢我。胖子他们说,有女朋友很酷的。” 米乔无语,她想自己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都会是吃饭、睡觉、打胖子了。 “其实……”米乔顿了顿,用自己觉得最恶心的语气说,“你当我的跟班就已经很酷了啊。” 冀希杰非常认真地考虑了半天,缓缓地说:“我觉得,还是有女朋友比较酷。” 后来冀希杰进步为“还是换女朋友比较酷”。 再后来,就是“还是有好几个女朋友比较酷”。 随着冀希杰声名鹊起,米乔也越来越迷惑。她不知道冀希杰究竟在追求什么。她自己只要活得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就好,爸爸不苛求她有出息,她自己也没什么远大志向。 然而冀希杰明显是心里有点儿什么小抱负的,但是一举一动,格外令人看不懂。 还没有等米乔看懂,冀希杰就不见了。 他逃课倒是常有的事情,但是从来没有连续逃这么多天。米乔跑去问老师,得到的结论是,冀希杰又转学了。 他的到来和离开同样没有任何征兆。 很多人说,冀希杰的亲生父母来接他了,亲生父母特别有钱,是开着漂亮的黑色轿车来把他带走的,冀希杰这下子交好运了…… 胖子拍拍米乔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说:“班长,这个是冀希杰临走前托我给你的…… 别打我啊,我也不知道他要转学,他都没跟我说过呢……” 米乔忘了揍他,一把抢过来,坐到台阶上慢慢拆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冀希杰在录像厅看了太多的香港电影,什么事情都想要酷一点儿,包括道别。 窄窄的小纸条,干净的字迹。 我爸死了。他再也不能打我了。他死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他对我挺好的,只是喝了酒就发疯,其实也是因为这辈子太苦了吧。我不想离开这儿,我觉得在这儿特别开心,可是我亲生父母来接我走了。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觉得他俩和我不像,不自在,可是没办法。 我们是好哥们儿,最好的哥们儿。但是我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了。 你要好好读书,别总打架了。其实胖子他们是让着你,一群男生怎么会打不过你一个女生呢? 祝你学习进步,身体健康! 米乔把信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心里空落落的,摸不到底。她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发酸,眨也不眨任由泪水落下来打湿了信纸。 信封最里面有个硬邦邦的东西,她把手伸进去掏出来,竟然是一个浅蓝色的蝴蝶发卡,上面也别着一张小字条。 “你想留长头发吗?女孩子还是留长头发好。其实我想买大猩猩的发卡,但是到处都没有卖的。我还是觉得你比较适合戴大猩猩的。” 米乔讲到这里,她父亲突然走进来,告诉她该去做检查了。 然后转过身,有点儿腼腆地说:“米乔的同学吧?你总来陪她,都耽误学习了吧? 我做爸爸的,没别的可说,很感激你。” 说话粗声粗气的包工头父亲早就发了家,被自己女儿戏称为暴发户老米。余周周看着眼前这个憔悴消瘦有礼貌的男人,无论如何都无法与米乔叙述中的那个大嗓门的啤酒肚地中海大叔联系到一起。 “那……那我先回学校了,我明天模拟考,后天再来看你?” 米乔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笑嘻嘻地催促:“赶紧滚回去复习八荣八耻三个代表吧, 米乔 & 奔奔番外你政治到底能不能突破八十分啊。”——她定定地看着余周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良久,她当着正在忙忙碌碌帮她作各种准备的父亲和护士的面,不顾病房里其他人诧异的眼光,大声地对余周周说:“后来初中时候,我就在你们北江校隔壁。” “我后来又见到他了。” “后来……” 余周周朦朦胧胧预感到了什么,她专注地听着,直到米乔在爸爸的劝阻下,乖乖被轮椅推离了病房。 病房的门合上之前,余周周看到米乔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睛是弯着的,似乎在笑,可是那眼神里面的不舍让余周周的脑海刹那一片空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米乔,竟然就是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场景。隔壁床老太太哎哟哎哟地呻吟,护士举着吊瓶叮叮当当,米乔被匆匆忙忙地推走,太多的话没有说完。 余周周自小学习了太多转危为安、化险为夷的绝招,任何事情都有转圜的余地,即使是苦难,也可以换个角度咂摸出一点儿甜味。 然而那一刻她继妈妈和齐叔叔去世之后,再次领略了一种无能为力。 后来。 米乔最后离开的时候,也许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她拼命地告诉余周周后来的事情。 可是已经没有后来。 米乔可以说她不到20 年的人生没有遗憾,她恣意张扬,坦荡快乐,无愧于心。 然而最大的遗憾,就是她再也没有制造任何遗憾的机会了。 后来的后来。 她还有太多的故事,没有来得及发生。 他是一个没有骏马没有长矛的骑士,千里迢迢追随着一个任性的公主。 不管这个公主是长发还是短发,爱吃苹果还是沉睡不醒。 也不管她未来会被哪个青蛙或者国王带走,“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蒋川番外 我们仨 蒋川番外“蒋川喜欢凌翔茜,凌翔茜喜欢林杨。” 话音刚落,路宇宁就恍然大悟地拉长音“哦”了一声:“我说怎么一直觉得他们仨的关系那么奇怪。不过林杨没跟我提起过啊。不闭合三角关系不稳定啊。” “怎么不稳定,说不定林杨爱的是蒋川呢。” 身边的伙伴给出结论之后,得意地瞄准小便池前那块白色的“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告示牌再接再厉。 他们不知道蒋川也在洗手间里。 两个人拉上拉链,说说笑笑地去洗手。蒋川磨蹭了一会儿才提上裤子,一转身,差点儿撞上人。 “哟,蒋川,我正要找你呢。凌翔茜要学文,她刚跟我说起,你知道吗?” 林杨笑嘻嘻的脸出现在视野中,蒋川愣了半晌:“学文?” “你不知道啊?”林杨一边拉拉链,一边语气随意地说。 蒋川拧开水龙头。 “你都是刚知道,我怎么可能听说。” 不顾林杨错愕的表情,蒋川甩着水珠大步走出洗手间。 这个反应迟钝的二百五。 蒋川不知道他是不是唯一可以喊林杨二百五的人。 别人眼中,林杨是个聪明和气优秀招人疼的完美榜样,从蒋川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开始,周围的家长、老师、同学们,没有一个对此有异议。 包括凌翔茜。 只有蒋川从来不觉得林杨有什么了不起。蒋川眼里,林杨就是一个会面对“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这种男厕所必备告示牌很得意很不屑地大叫自己射程足够远的最最普通的猥琐白痴好哥们儿。 即使这个好哥们儿一路遮住蒋川眼前的太阳,他也从来没有妒忌过。 只是那句简简单单的“蒋川喜欢凌翔茜,凌翔茜喜欢林杨”突然间让他有点儿心神不宁。 好像这么多年包裹在嘻嘻哈哈三小无猜的亲密时光之中的秘密,外人随随便便就看破了。 语文老师是班主任,讲课的时候从清华大学跑题到钱锺书,又从钱锺书扯到杨绛,最后提起了一本书:《我们仨》。 当时路宇宁他们几个就鬼鬼地笑,用胳膊肘戳林杨。林杨一到语文课就睡得人事不省,被戳醒之后就一脸大问号地看向蒋川和凌翔茜这一桌的方向,正好中了路宇宁他们的计。 “你看我就说过,你们仨果然是连体婴。赶明儿你也写本书吧,也叫《我们仨》, 蒋川番外好好絮叨絮叨你们混乱纠结的关系。” 路宇宁笑得很猖狂,被林杨用语文书迎面打了上去,然后挑着眉笑得非常暧昧:“说什么呢,再纠结能有咱俩纠结吗?” 全班起哄,连班主任都笑得一脸慈祥,无奈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两个学生胡闹,“我们仨”的事情就被搁置在了一边。 蒋川忽然听见身边的凌翔茜面色不快地说了声“无聊”。 “你要去学文?” 他趁乱轻轻地问,一页页翻着书,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凌翔茜大概没有想到他突然问这个,愣了半天才说:“对啊,咱们班好像只有我要去学文吧。”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蒋川闷了半天,这句话也说不出口。 “什么时候决定的?”最后只能这样折中。 “昨天晚上。和我爸妈谈了半天,他们终于决定了。毕竟学文的人少,又要和分校的学生合并一班,所以他们不同意,后来还是被我说服了。” 原来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蒋川心里舒服了一点儿,偏过头看到凌翔茜正在摩挲着一本名叫《人类群星闪耀时》的书的封面,很珍惜的样子。 “这是什么?” 凌翔茜丝毫没有想要回避蒋川。 “楚天阔借给我的。他听说我要学文,说多看一些这类社科人文的书籍会比较合胃口。茨威格的,我……我很喜欢茨威格。” 蒋川不知道茨威格是谁,也不想知道。 突如其来的愤怒让他终于有勇气冒出那句话:“你要学文,怎么不告诉我呢?林杨比我先知道就算了,连外……外班的都比我先知道,我要是不问,你是不是不打算说了?!” 凌翔茜有点儿讶异地看着他,漂亮的丹凤眼中满是无措。她似乎完全没有想过会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半天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蒋川从来没有埋怨过凌翔茜任何事情。 幼儿园的时候,她天天只缠着林杨玩。 小学时候她一定要和林杨坐一桌,上奥数的时候有不会做的题只问林杨。 初中时候被班里女同学集体孤立的时候,他们俩替她出气,她哭着扑进林杨的怀里。 蒋川从来没有生过气。 他无条件追随和支持凌翔茜,把林杨气得大叫“蒋川,是不是凌翔茜放个屁都是香的”,然后被凌翔茜抓起扫除用的大扫帚满教室追着打的日子,在蒋川心里,是最好的时光。 可是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了。 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凌翔茜咧咧嘴,红着脸说:“对不起。” 她只是道歉。 这次轮到蒋川不知所措了。 也许是每天太过熟悉和亲近了,蒋川自己都没有发现,那个被他哄着捧着的毫无顾忌的小公主,也学会了道歉。 三个人自小形成的与外界隔绝的保护层,似乎再也无法容纳越长越大的他们了。 外界的侵蚀让公主学会了低头,也让骑士不再无怨无悔。 直到某天在食堂看到林杨的对面坐着余周周,一脸无赖中夹杂着患得患失。 直到某天在开水间看到凌翔茜和楚天阔并肩涮杯子,小心翼翼的目光中充满了卑微和喜悦。 蒋川突然觉得自己病了,就好像从出生就待在无菌病房的人毫无预兆地被遗弃在化工厂铺天盖地的粉尘中,无力抵抗。 蒋川的手机很久都不再响,不知道多久没有人问候过他大爷了。 蒋川番外“我前两天听你们班主任说,茜茜早恋了?” 蒋川好不容易夹起来的鱼丸应声落回汤锅里,溅起一片汤汤水水。妈妈白了他一眼,赶紧起身去拿餐巾纸。 “她爸妈知道吗?”爸爸在一旁搭腔。 “我也不知道,”妈妈还是保持着以前的习惯,把蒋川当小孩儿,给他抹了抹嘴巴,丝毫不介意他厌烦地转头躲避,“即使人家不知道,我也不可能去通风报信,多招人烦啊。 何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茜茜她爸妈关系不好,还有她妈那性格和那病,我还提醒什么,干吗做那讨厌事儿啊。” 蒋川爸爸愣了半晌:“倒也是。不过连川川班主任都知道了,估计文科班班主任早就通报过她家长了。这个年纪,小孩有点儿其他想法,倒也难免。” “你别说,我刚一听说茜茜早恋的事情的时候,第一个反应,还以为是和杨杨呢。” 蒋川爸爸的反应更激烈:“啊?不是和杨杨啊?” 蒋川烦躁地放下碗:“我吃饱了。” 即使关上门,也挡不住背后爸爸妈妈笑意盈盈的那句:“川川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们仨老在一起玩,大人说给杨杨和茜茜定娃娃亲,你还哭着闹着不同意来着?” 蒋川靠着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白天在学校里,他跑去化学办公室找老师,不小心撞上了失魂落魄的凌翔茜,对方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只是低头匆匆地向前走,扔下一句语气发虚的“不好意思,让一下”。 那是蒋川从来没有见过的凌翔茜,落寞,狼狈,没有一丝骄傲。 他宁肯这个女孩子仍然在电话里跋扈张扬地问他:“蒋川,你可不可以不要总像个吸不干净鼻涕的小孩?可不可以?我听着很烦。” 他跑去找林杨,没想到林杨也是坐在窗台上半死不活的样子,抬起头问他:“蒋川,你初中有段时间神神道道地说什么执着、业障的——我一直想问你,执着有错吗? 这个世界告诉凌翔茜,世界上没有权贵公主只有无产阶级;这个世界告诉林杨,任你优秀完美得天独厚也必然会有全力以赴也得不到的东西。 这个世界告诉蒋川,无论你多么努力地追逐,你们终究会迷失走散。 小时候蒋川最害怕的一件事情,就是凌翔茜和林杨如大人说的一样去结婚了——在孩子眼中分辨不出来什么是玩笑,对于这件事情,蒋川一直是顶认真的。 于是很多年之后大人们聚在一起聊起那个时候,还会笑着回忆起蒋川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抱着凌翔茜大声喊“不许结婚”的样子。 当时林杨大方地做出一副哥哥应有的样子,安慰他说:“放心,以后咱们仨结婚,三个人一起过日子!” 然后他们丝毫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笑得山河变色。 蒋川现在想起来就会觉得心酸。他个子小小,淹没在拥挤的教室中,白炽灯管下,老师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开始深深地埋怨自己。 如果当初他同意他们俩结婚,现在会不会好一点儿? 至少这样,他们都是快乐的,他也可以常常去串门,三个人仍然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后来,林杨和余周周一同问他,究竟是怎么找到凌翔茜的。 北城不大,另外两个笨蛋转到头晕也寻不到的人,蒋川随随便便就找到了。 “就是小时候常去的几个地方,挨个儿找一遍就知道了。反正都在一个区域。” “你怎么知道她会去省政府幼儿园?” 蒋川托腮想了很久,才慢吞吞地回答:“可能是因为,我觉得她会和我一样,都觉得还是小时候比较好吧。” 抬头看到余周周若有所思的神情。 以及林杨大力揽住余周周的肩膀,带着可疑的脸红大声说“我觉得还是现在好” 的傻样。 果然,兜兜转转,还是这个二百五最幸福。 蒋川番外蒋川仍然记得那天,他挂了下林杨的电话,用最快的速度冲出教室的那一刻,内心笃定的感觉。 好像许多许多年懵懵懂懂的心事,此刻终于清晰透彻、纤毫毕现。 他仍然记得他从背后为蹲在地上掉眼泪的凌翔茜披上羽绒服,对方呆呆痴痴地望着他,然后猛地扑进他怀里的那个瞬间。 蒋川知道自己还是太矮了。可是不妨碍拥抱。 “我,我……”凌翔茜哭得哽咽,话都说不完整。 “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相信你。” 一直相信你,你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女孩子。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在家属区的大院里面一起骑小三轮车比赛?那时候每次都是你召集大家。” 凌翔茜笑起来,鼻头仍然红红的。 “当然记得,可我是女孩子,骑得本来就慢,还不服输。每次喊完“预备跑”,立刻就被你们大家甩在后面。” “嗯,然后特别无赖地把车往路中间一横,扯着脖子喊,真没劲,你们真幼稚!” 蒋川捏着鼻子学凌翔茜儿时尖尖的嗓音,被她一拳敲在脑门上。 “林杨每次都跳着脚骂我耍无赖,大家也都说我耍赖,只有你站在我这边。” “是啊,”蒋川苦笑,“就我不要脸……” 他们并肩坐在师大附小的楼顶。当年那么大的操场,现在看起来,就像儿童游乐园,穷酸得很。 远处烟雾迷蒙中的冬阳缓缓沉入钢筋水泥的森林。 “我爸爸妈妈……我猜你也知道。” “嗯。” “估计接下来会很难熬,可是我不害怕了。” “我知道。” “说我逃避也好、懦夫也好,总之,剩下半年,我不想在学校念了。” “好。” “作弊的事情,我也不想解释和澄清了。” “嗯。” “我会在高考中考个好成绩让他们看看。” “肯定没问题。” 凌翔茜偏过脸:“蒋川,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他没有问她究竟指什么,只是笑:“真的。” 真的,即使被她拧着胳膊大喊:“蒋川你大爷的!” 他是一个没有骏马没有长矛的骑士,千里迢迢追随着一个任性的公主。 不管这个公主是长发还是短发,爱吃苹果还是沉睡不醒。 也不管她未来会被哪个青蛙或者国王带走,“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未来太变幻莫测,蒋川不是林杨,他从来都不会雄心勃勃地眺望。 只要此刻,他们还在一起,每一个今天都在一起。 那么,明天就不会分开太远。 他这么多年走过这么多城市,寻寻觅觅,只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人,心甘情愿地送出一瓶蓝水。 陈桉番外 蓝水 正坐在餐厅等待的时候,女朋友发来短信,说要分手。 女朋友什么都好,温柔得体,美丽优雅。他们谈得来,性情相当,甚至已经商量要买房子。 然而昨天不知道怎么,突然就谈崩了。 记得就在谈到房子的时候,女友突然扭捏起来。陈桉知道对方家里条件并不很好,父母生病,勉强做着小买卖。女友自己一个人打拼到现在,家里目前还有着很重的负担。 正要开口宽慰她不必担心,对方却在这一刻自尊心发作。 “现在我可能手头不宽裕,我爸妈生意要钱周转。我也不想欠着你,房子你写自己的名字,我不占分毫。” 那张倔强的脸倒是值得欣赏,然而陈桉突然间兴味索然。 陈桉番外也许因为对方到底还是和自己划分界限,泾渭分明。 也许因为对方面对自己仍然保持着虚荣心和硬撑面子的谎言。 也许什么都不因为。 只因为她说了一句 “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看来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 两年的感情画上句号,在这个平淡无奇的12 月。陈桉并没觉得多可惜。或者说,他为自己不感到可惜而可惜。 很快手机又振动了一下。 这次是余周周。 “我到门口了,你在哪里?” 两天前,余周周因为参加五校联合的学生论坛,第一次来到上海。许久不联系了,陈桉提出请她吃饭,顺便去金茂看夜景。 越夜越美丽的上海。 窗外是上海流光溢彩的夜,仿佛抖落一地星光。车灯连成温暖璀璨的河流,载着这个城市的血脉缓缓涌动。 “有男朋友了吗?”他促狭地眨眨眼。 “有,”余周周倒是很坦白,“他和我一起来的。不过因为他不认识你,我觉得大家说话不方便,就没有让他过来。” “都去哪儿玩了?” “安排很紧张,没太多自由活动的时间。每次出行都是交通自理,一大早去挤地铁,都快挤成遗像了。” 陈桉哑然失笑。 “但是林杨特别喜欢挤地铁,他说地铁暖和热闹。” 陈桉知道这个林杨一定就是余周周的小男友。他端详着对面女孩假装生气的样子,笑起来:“其实就是想要和你挤在一起吧?” 余周周愣了愣:“你怎么越老越猥琐?” 陈桉脸色发青地转过头:“……这很正常。” 不知道为什么,开过玩笑的两个人突然一同陷入了沉默,在一个热闹活泼的玩笑过后。他们沉默的姿态惊人地相似,仿佛打上了同样的水印。 “很久之前我就很好奇你为什么会想要来上海,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但是对当时的我来说,这里实在有些远。” 陈桉伸出手,五指展开,将掌纹轻轻印在玻璃上。 “可能因为这里不下雪吧。” 说来神奇,刚刚说完这句话不久,美丽的橙色射灯映照下,细碎的雪纷纷扬扬飘下来。 陈桉愣住了。记得来的路上,他双手插兜,抬头望向这里的天空。和记忆中的家乡一样是压抑的灰色顶棚,然而无论如何,上海的寒气还是不足以酝酿出一场雪。 现在竟然说下就下。 他有些尴尬地笑了,侧过脸看到了余周周专注的眼神。 “陈桉你记不记得,每到大雪天,我们背着琴去排练的时候,都会特别狼狈?” 他没讲话,记忆却如云翻涌起来。 时至今日,陈桉仍然会时不时梦见家里的那个大雪天。外公背着小提琴,右手紧紧牵着他,冒着北城12 月份的寒风,颤颤巍巍地横穿结了厚厚一层冰的小马路。 梦境就停在这里,马路宽得仿佛这一生都走不过去。 那一年陈桉四年级,正在准备全国琴童冬令营大赛,老师通知他父亲,小提琴课将会由每周一节增加到两节。原本每周六中午他都会去外公外婆家,现在时间被临时 陈桉番外加课挤占了。父亲正好趁此机会告诉陈桉:“什么时候比赛结束有时间了,再去看望外公外婆吧。” 那时候,陈桉扬起头认真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那张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庞面无表情。他动了动嘴唇,心里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句抗议都会被眼前的男人用天衣无缝的借口搪塞过去。 所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下头,说:“好的。” 男人抬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陈桉虽然偏开了头却没能够躲开,然而这种躲避的举动让那只抚在自己头顶的手放了下来,直接抓起桌子上面的玻璃花瓶,朝着墙角狠狠地砸了过去。 清脆的响声伴随着爷爷奶奶的惊呼,家里的人纷纷从各个房间涌出来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时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拥向客厅。陈桉的父亲面色平静,眼角眉梢都没有刚刚震怒的影子。他只是俯下身,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在陈桉耳边说:“要不是你和我长得像,我肯定……” 话并没说完。然而那句话背后的含意暴露在句子残破的断截面上,让陈桉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父子俩非常有默契地迅速撤离了客厅。陈桉面无表情地赶在保姆出现之前躲进了自己房间里,背靠着白色的木门,缓缓地坐了下去。 父爱也是有条件的。 这间漂亮的房子,那个事业有成的父亲,陈家小少爷的身份——陈桉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一个让自己自然地亲近和爱上这一切的机会。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其实他们也不爱他。 如果不是这张写着血缘两个字的脸。 周六的那天,司机将陈桉送到少年宫门口。陈桉下车前笑着对李叔叔说:“我们下午要连排很久,不像平时四十分钟就结束。李叔叔你先回去吧,要结束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你再回来接我好不好?” 躲在大门后看到车屁股消失在路口拐角,陈桉戴上帽子,推开少年宫厚重的铁门重新走进雪中。 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他坐进去,用变声期有些沙哑的嗓音说:“叔叔,麻烦去弄成路,靠近铁路局文化宫的那一侧。” 外公外婆住在老公房里面,公用厨房在一楼。厕所也是公用的楼外旱厕,夏天时候恶臭熏天,冬天的时候则格外不方便,常常听说谁家的小孩子踩在结冰的踏板上面一不留神就差点儿跌进去。 每次陈桉来外公外婆家,总是会使劲憋着,无论如何都不敢上厕所。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睡在外公外婆家,都是一想到那座摇摇欲坠的公厕就立刻作罢——当然,即使他愿意留下,自己的父亲和奶奶也是不会同意的。 在院外车上等待的李叔叔甚至都不用熄火。陈桉每次只能待一小会儿,所以每次过来的时候都会注意保持昂扬明快的精神状态,用活力充沛的声音讲着又一个星期中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当然都是好事情,都是让他们听了会格外骄傲和愉悦的好事情。道别的时候,也一定会用最活泼的语气大声说:“我下周再过来,得回家练琴了,下午还有课。你们别出门送我了,小心点儿,我很快就再过来啦!” 陈桉一向少年老成,那样灿烂的笑脸和甜腻的嗓音,让他在木门关闭的一瞬间打了个寒战,随即便有些心酸。 这样他们谁都不用面对这仿若探监的局促的见面机会,他也不需要挂心下一周再过来的时候,两个老人看起来是不是又老了一些。 他一点点长高,一点点脱离童音,一点点显现出父亲的面庞轮廓。 而他们,在一点点死去。 陈桉背着小提琴,仰面望着雪中安静的红砖房子。三楼外公外婆的阳台还挂着一兜冻豆腐和冻柿子,每次他过来,外婆都会提前把一个柿子拿进屋子里面化冻,等他进屋之后就可以用小勺子挖着吃了,甜甜的,涩涩的,爸爸的那栋大房子里面永远吃 陈桉番外不到。 他抬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漫天的鹅毛雪片从虚无中来,一眨眼就变得那么大,温柔地打着旋儿飘下来,缓缓覆盖住陈桉英挺清俊的眉眼。 刚刚踏进一楼,就听见三楼木门“嘎吱嘎吱”开门的声音——他知道,外公外婆一定等了很久很久,两个耳背的老人要多么屏气凝神,才能听见他迈进楼道里面的第一声脚步? “桉桉来了?” 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陈桉调动起身体里所有富有童真和孩子气的力量,绽放出一个活泼快乐的笑容:“嗯,来啦!” 然而陈桉实在不大善于在外公面前撒谎。汇报本周学习生活情况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小提琴加课的事情说漏了嘴。外婆正在给他把柿子挖成小块,闻声赶紧站起来:“这可不行,学琴是要紧事,想看我们俩,以后有的是时间,等比赛完了再过来!” 外公严肃起来,无论如何都要把他送去少年宫学琴。陈桉无奈穿好大衣,刚低头去寻找自己的小提琴,发现已经挎在了外公的背上。 “我自己来。” “外面路滑,你摔倒了怎么办?外公给你背着。” 陈桉定定地看着正佝偻着背穿鞋的外公,还想要说点儿什么,突然有点儿哽咽。 公交车上没有人让座,陈桉被挤在两个高个子男人的胸口,差点儿没憋死,却还要踮着脚时时注意外公的情况。外公已经把小提琴宝贝似的护在了怀里,另一只手勉强抓着冰凉的扶手,随着起步和刹车晃来晃去。 “你说你,坐自己家的车暖暖和和地去上课多好,偏要折腾一趟,跟着我遭这种罪,” 下车后外公紧紧牵着他,“看着点儿脚底下,这雪都来不及清,被来来往往的车轧实了,就都变成冰了,滑得很,别摔着。” 然而从人行道下台阶的时候,陈桉还是被旁边急匆匆挤过去的一个大叔撞了一下,整个人向后仰倒过去。外公情急之下用右手扶了一下旁边停在原地的出租车的倒车镜,好不容易两个人才重新站稳。 “喂喂,长眼睛没有啊,你那手扶哪儿呢?这是随便碰的地方吗?” 出租车司机这时候已经摇下车窗面色发青地吼上了,他心疼地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倒车镜,开合了几下,重新瞪过来:“轴承碰折了,您看着办吧,使那么大劲儿,这玩意儿金贵得很,能受得住吗?!” 外公有些慌乱,他下意识要去查看对方的倒车镜,伸过去的手就被不客气地一巴掌打开。 “干吗呢,说你碰坏了,还碰?没完啊?!看着给钱吧,别废话了。” 陈桉涨红了脸:“胡扯什么?这个倒车镜本来就是能转动合上的,你那个东西哪儿坏了?张口就想讹钱,你太过分了点儿吧?” 司机闻声脸上的横肉都抖起来了,他索性打开车门站了出来,指着陈桉的鼻子喊:“小兔崽子你他妈再给我吱一声?你看我敢不敢把你打合上?!” 外公连忙将陈桉护在背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气愤,喘气有些困难:“别为难孩子,你这个多少钱,我赔你。” 司机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我也不跟你过不去,你就给 元吧。我当认倒霉了,自己再贴点儿钱修得了。” 陈桉气急,都快报废的破夏利,倒车镜居然讹诈 元。他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一句“你他妈的”马上就要冲出口了,平时经常听到班里一些男同学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畅快。 没想到外公竟然轻轻拉开领口,露出里面的破旧赭色毛衣,苍老的声音平静地说:“师傅,你看我也不像有钱人,你讹那么多我也没有。要不是急着领孩子去上课,我可以直接跟你去公安局,让他们看看这个倒车镜到底坏没坏,需不需要赔 元钱,嗯?” 司机和陈桉都愣住了。 陈桉番外陈桉低下头,雪花一片片落在他的鹿皮鞋面上,很快就盖了满满一层,好像要无声无息地埋葬他。 最后外公掏出了50 元,司机骂骂咧咧地回到了驾驶室坐着。陈桉被外公牵着过马路,抬起头,少年宫白色的圆顶就在眼前。 外公从身上摘下小提琴,挂在陈桉肩头,帮他拍掉肩头和帽子上的积雪。 “我知道你觉得外公窝囊。我怕你受伤,咱们也不值得跟那种人怄气。我早说过,你乖乖坐着自己家的车,也省得遭这些罪。人啊,要想活得硬气,必须要有底气。你外婆和我都是没底气的人,养个女儿也不听我们的话,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认了。 桉桉,以后不许撒谎了,好好学琴,好好读书,别跟我似的,也别学你妈妈那么…… 那么任性,好不好?” 陈桉默不作声,他感觉眼泪开始打转,于是拼命眨眼,将蓄积的泪水打散,让它们无法掉下来。 “外公觉得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才跟你说这些。再不跟你说,就怕以后没机会了。 以后少到外公家去,你外婆和我的确天天盼着星期六你能过来,但是我们也知道,你跟我们接触得越少越好。还好你爸新娶的那位……听说对你不错。你老来看我们,肯定老是让他想起你妈妈,我怕他一生气就都怪罪到你身上了。不管怎么样,他是你爸,你好好听他的话,他都是为你好……” 外公的话越说越乱,陈桉只能不停地眨眼,不停地不停地。睫毛上黏着的雪花随之上下翻飞,好像冬天里不死的蝴蝶。 “小李说,你今天下午在少年宫待了一下午?” 饭桌上,陈桉父亲一边夹菜一边貌似无意地问。 “嗯,在金老师旁边的琴房练琴来着,他有空了就过来给我指导几下。” 陈桉说着站起身,把椅子推向饭桌。 “我吃完了。” “你还好吗?” “想起点儿以前的事情。”陈桉知道余周周一定善解人意地不会追问。他朝她笑笑想要说点儿别的,突然看到她黑色衬衫的右臂上面有一块小红布,再仔细看看,赫然发现其实她戴着孝。 注意到他的目光,余周周笑了笑:“外婆去世了。走得很平静,78 岁,也算是高寿了,我们都没有太难过。” “如果我没记错,你外婆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对吧?” 余周周点点头。 “其实,我觉得得了老年痴呆症的人就像是彻底脱离了时间的束缚,完全活在美好的回忆里。那也许是人类唯一能够战胜时间的途径。”陈桉轻笑着拍拍周周的肩膀,“其实很幸福,不必难过。” 相比某些人,幸福太多。 陈桉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的那天,他的外公在下楼倒马桶的时候中风发作,直接滚下楼梯,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没有抢救的可能了。 陈桉从一家医院赶往另一家医院,甚至都没有人发现他不见了。一个新生命到来,一个腐朽的生命离开,生活就靠着这样循环不息的迎来送往维持着精妙的平衡。 他们迎来,陈桉独自送往。 五年级的孩子,那点儿正在发育的体力用来对抗死后速朽的僵硬,还是显得有些稀薄。陈桉就在人来人往的小医院走廊角落,勉力给外公换上寿衣,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一样的咸。 甚至到了最后,那具因为死后面部僵硬而改变了相貌的尸体,看起来是那样陌生。 陈桉所有的努力,都只不过是大脑空白的状态下机械地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而已。 医生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同情和怜惜中混杂着疑惑不解。在护士将外公推向 陈桉番外太平间的前一刻,陈桉突然想起了顶顶重要的一件事情。 他在书包前后左右翻找了半天,终于凑齐了50 元钱。 然后轻轻地塞进外公那件廉价上衣的口袋中。 外公,谁敢说你窝囊。 陈桉在心里轻轻地道别,努力地眨眨眼。 陈桉外公烧头七的那天是周六,陈桉假借迎接上门推拿的医师的名义跑下楼,用小卖部买来的简易打火机将口袋中揣着的几张写着“一亿元”的白纸点着,象征性地烧给了外公。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没有一丝悲伤,反而有种荒谬的喜悦。 关于妈妈那一边的一切事情,都必须悄无声息,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陈桉的继母至今不知道当年陈桉的妈妈为什么会去世,当然至少是表面上浑然不知。陈桉能够有机会在每周六跑去探望外公外婆,也正是利用了父亲好面子这一点——既然一切如他对新妻子所说的一样,那么孩子为什么不能去看看自己的亲外公? 他跟着妈妈和dominic(多明尼克)度过的短短一年,仿佛燃尽了自己身体中所有属于童年的天真和恣意,在岁月正烧得红火滚烫的时候,被兜头狠狠浇了一盆冷水,激烈挣扎的白气下,陈桉用最快的时间冷却下来,才发现自己原来硬得像钢铁。 “外公,不管怎么样,这是假钱,你花的时候小心点儿。” 他对着积雪中那几片边缘带着些微火光的黑色碎屑轻声说,呼出的白气一下子模糊了视线。陈桉突然间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不自由,那是一个12 岁的少年所无法描述清楚,更难以寻找到解脱之道的愤懑不满。 抬起头,远方终于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那个正梦游般对着空气讲话的小姑娘,被妈妈拍头唤醒,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清澈的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 “你叫什么名字?”他亲切地蹲下身问她。 “余周周。” “对了,你记不记得,当年问我蓝水的事情?” 余周周有些惊讶地一愣,旋即微笑,眼睛弯弯,俨然还是当年的小模样。 当年。 那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认真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如果是你,会用蓝水去救人,放弃见上帝的机会吗?” 陈桉那句敷衍的“当然啦”突然卡在喉咙中。 他第一次收敛了自己淡漠无谓的态度,非常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如果他手中真的有这样一块蓝宝石,他会去救谁?妈妈? dominic ?外公?或者,父亲? 又是这样的大雪天。他轻轻叹了口气。 “不会。”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认真对待一个小娃娃。 也许是因为,在小姑娘随着做推拿的妈妈到达之前,陈桉就在奶奶和保姆絮絮叨叨的闲话中,拼凑出了关于这个笑眼弯弯的小姑娘的父亲的传言。 当然,要费力剔除掉许多刺耳的幸灾乐祸和尖酸刻薄。 余周周,两个姓氏的结合,最普通不过的起名方式。就如同陈桉,爱情开始的地方,那棵恣意舒展的树。 他们一时冲动,他们别有用心,当年犯的错误就明晃晃挂在这些还未开始人生的孩子身上,永生不灭。 “我会。” 没想到,小娃娃斩钉截铁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如果我爱他,就会。不爱,就不会。” 陈桉番外陈桉有些讶然。一个这样小的孩子,满口爱不爱的,一看就是电视看多了。 然而他懂得,懂得孩童心中那种最为简单的是非观,不过就是因为能从自以为正义的一方得到关爱。因为你对我好,所以你是好人。 正如他在妈妈和dominic 死的时候哭得像个小疯子,让本来就见不得人的事情差点儿被掀翻在台面上。即使现在他知道,哪怕是出于孝道和追求真爱,母亲为了给外公治病,冲着父亲的钱财而结婚,之后又带着陈桉和dominic 私奔……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一切都只能被谴责,连最后的车祸都是“苍天有眼”——奸夫淫妇死于非命,无辜的孩子毫发无伤。 你最爱的人,他们都不是“好人”,或死于非命,或蜗居于陋室孤独终老苟延残喘,总之都应了“恶有恶报”,偏偏你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和道德天平倾斜的方向保持一致。 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忙,陈桉独自一人熬了过来。想哭的时候不该哭,不想笑的时候却要笑,应该爱的人无法亲近,不该爱的人却在临睡前拼命想念。他自己回头看,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最终与命运握手言和,彼此不再逼迫。 所以练就了一颗波澜不惊的心,在过早的年纪。 他是不是应该庆幸,自己好歹还是陈家的宝贝孙子,聪明,优秀,多才多艺,惹人喜爱? 至少要好过那个需要大雪天和妈妈跋涉半个城市讨生活的小女孩。 但是真的会很好吗?陈桉环视这个被很多同学羡慕的豪华的家,突然因为自己的那句“不会”而感到深深的难过。 他在六岁的时候,也会愿意用蓝水去救活那两个人的吧——陈桉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那个消失在大雪尽头的小姑娘,即使背负着上一代人的错误,挣扎前行,也不要和自己一样,在12 岁的尾巴,已经没有想要拼尽全力保护的人。 他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爱他。 他家里有钱,自己也不笨,资质优良,没有任何压力,继母也顺利地生下一个儿子,转移关注,继承期望。 他知道父亲对他也没什么感情,留着他,只是因为那句“要不是你和我长得像”。 毕竟是自己的血脉。 陈桉幼年最恐惧的时候,曾经盯着镜子担心自己一夜间长出一头和dominic 一样的金发,后来也就渐渐无所谓了。 什么都无所谓。 “那你呢?还是不会放弃吗?” 陈桉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 是不会放弃,还是没有可以为之放弃蓝水的人呢? “不过,直到现在,我的答案仍然是,我会为了爱的人放弃蓝水。”余周周温柔地笑了笑,“比如大舅和舅妈啦、林杨啦……你啦。” 最后一句话有一点点犹豫,可是出声的那一刻,仍然是坦然的。 这个女孩子一直这样坦然坚定,比年少时候更加平和快乐。 平安长大。 陈桉不是不动容。 他想,至少在这一点上,一切还是如愿以偿。 其实,他骗了她很多。 他骗她说自己没有学过奥数,没有上过师大附中,他给她编造了一个主角的游戏,一切的一切,并不是如余周周所想的那样为了将她变成他。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她不要变成他。 一顿饭平平静静吃完,雪越下越大,却丝毫没有遮掩住地上的星光。 “上次……上次你提到的女朋友……”余周周停顿了一下,似乎理清了思路,“你已经二十九岁了吧?你和她有结婚的打算吗?” 他回手轻轻拍拍她的头:“连你都开始关心这种问题了啊。” 陈桉番外“你一直都没有女朋友,这次终于有了一个,都两年了,你也这个年纪了,我很自然地就觉得你要结婚了嘛。”余周周说这些的时候,眼睛没有看陈桉,语气仍然有一点点不自然。 “我一直都没有女朋友?”陈桉笑起来,“你调查过我?” “你当年的大学同学现在做了我们这一届的辅导员,我打听一些事情……又…… 又不犯法……” 他再次亲昵地揉揉她的头发:“嗯,对,不犯法。”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分手很正常。其实……其实就是觉得恋爱的时候,人的心里不是空落落的。尝试了一下,果然如此,不过时间一长,那种所谓的热情一过去,就比以前还空。就和吸毒似的。” 陈桉说完自己先愣住了,侧过脸,看到余周周也睁大了眼睛,十二分认真地看着他。 似乎一不小心踏入他的内心。 “我说了我是凡人,别用神仙堕落的眼神看我,”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就是这个样子。” 我就是这个样子。 从六七岁到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他已经,很努力了。 至少,终于有一天,他能够轻轻松松地对一个人说,我就是这个样子。 他从北方追寻到不下雪的上海,一直想要找到的东西,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寻得。 “也没什么。你知道,分手只是因为,我突然间发现,大家都有些碰不得的地方,她有她的,我也有我的。” 她们崇拜他,欣赏他,可是谁也不知道真正的陈桉是什么样子。因为他不愿意分享真实的那一面。他所寻找的,不过是像小时候一样,能够让他放松坦诚地敞开心扉,不再少年老成地怀抱。 恣意张扬,仿佛六岁那一年。 可是当年少年老成的少年,已经渐渐接近老成的年纪。 两个人平静地道别。女孩子已经长大,有些像他,然而心底由内而发的温暖,属于她自己。 他远远看着她向一个高高的男孩子跑过去,雪地靴在薄薄的新雪上踩出一串脚印。 她和他们,路的尽头总有一个人在等。 兜兜转转,本以为已经道别,没想到在人群中等待红绿灯的时候,竟然又站在了他们身后。 陈桉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喊余周周的名字。 因为正听到男孩子用年轻的语气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跟我讲过的,你迷恋过的偶像嘛。” 语气中有小小的介意,又有小小的不以为然。 别扭的样子。 陈桉听得分明,不由得微笑。 是啊,迷恋过的偶像。 没想到,余周周非常认真地纠正他:“我以前也以为我是迷恋一个神……我是说,年长的大哥哥。但是不是。” “那是什么?” 陈桉几乎能够想象出小丫头认真地瞪着眼睛的样子,这么多年,印象一点儿都没有模糊。 “就是普通的女人喜欢男人的那种喜欢啊。” 红灯变黄灯。 “就是最最普通的,想和他在一起,想让他很开心,自己也会很开心,哪怕做的 陈桉番外都是些无聊的,既不高深也没有仙气儿的事情——就是那种感觉啊。其实很简单的。 是我自己想复杂了——其实,就这样简单的。” 黄灯变绿灯。 “喂喂喂你又奓毛干什么,那是以前啊,我现在喜欢你也是普通的女人喜欢男人的那种喜欢啊——” “切,少来,我可不是普通男人!” 陈桉没有动,目送两个蹦蹦跳跳的小情侣过马路。 抬起头仰望,雪仍然和很多年前一样,从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袭来,无中生有,落了满身。 普通女人喜欢男人的那种喜欢。 普通家庭的父亲,普通家庭的母亲,没有大出息也没有大差错的人生,手持一瓶蓝水,随时准备为普通的人放弃见上帝的机会。 他这么多年走过这么多城市,寻寻觅觅,只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人,心甘情愿地送出一瓶蓝水。 那瓶水,在记忆的大雪中,已经冷得结了冰。 “无论如何,我很高兴我成长的这些年,有一个陈桉。” 余周周临别时的这句话,他听了,只是笑。 “是啊,恭喜你。” 你多幸运,女王陛下。 皇帝会遇到政变,四皇妃会被打入冷宫。 但是没有关系,任千军万马在后面追赶,那年的四皇妃还是牵起了皇帝的手,毫不犹豫地大步跑了下去。 余周周& 林杨番外 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余周周 & 林杨番外“余周周?我就知道你会来,哈哈哈,等着哈,我去看看林杨跑到哪儿去了……” 路宇宁说着,就开始夸张地四处大叫。 他们都知道她会来。 从高考结束到成绩公布的这段时间是估分报志愿和单纯等待的20 天。最后敲定的志愿表今天早上已经全部上交,所有拿着全国大学招生简章精打细算认真研究的家长和学生都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尽人事。 剩下的就是待天命。 余周周被林杨一个电话叫来参加同学聚会——她并没什么兴趣,也不知道聚会的到底是谁的同学,这个时间点又有什么可聚的。 谁让林杨在电话里面太过无赖。 谁让大舅妈就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假装擦桌子,却没注意到桌子皮都快磨破了。 “周周,好不容易考完了,轻松了,去玩玩吧!”舅妈一脸慈祥。 电话那边的无赖听得清清楚楚,立刻抓住机会大声叫:“余周周,你听见了吧? 你舅妈都这样说了,你还不来,就是不孝顺!” 舅妈放下抹布哈哈大笑,在一旁问了一声:“周周,你同学?” 电话那边立刻接上:“阿姨您好,我是余周周的……我叫林杨!” 中间那个停顿是怎么回事? 余周周正要插话,没想到舅妈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是嘛,林杨啊,我常常听周周提起呢!” 我什么时候常常提起了?! 余周周觉得自己控制不住要咬人了。 她放下正叽里呱啦大叫的电话听筒,笑眼弯弯地对舅妈说:“你们慢慢聊哈!” 余周周很快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因为五分钟后舅妈敲了敲她的门。 “周周啊,下午五点在江边的那个什么什么意式自助,赶紧去吧,你要是不去啊,就是不孝顺。” 余周周泪流满面。 她到达那个“什么什么”自助餐厅的时候,里面人声鼎沸。她站在大包厢的门口,先是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果然是杂烩,应该都是聚会组织者自己比较相熟的同学,哪个班的都有,不过仍然是以一班、二班居多。 竟然看到了凌翔茜。 余周周 & 林杨番外和蒋川坐在一起,不言不语,被周围热闹的背景一衬托,显得有一点点孤单。 她朝着凌翔茜所在的方向走过去,中途遇见了路宇宁,对方先是一愣,然后就张大了嘴巴。 “你有两颗蛀牙。”余周周老老实实地说。 路宇宁瞬间闭上嘴。 然后就开始撒欢儿地在屋子里面喊:“林杨,林杨,你家那个谁来了!” 余周周“唰”地红了脸,赶紧扭头朝着目的地继续前进。 凌翔茜似乎也很早就注意到了她,拉过一把椅子给她坐。 “我就知道林杨会邀请你。” 余周周恨恨地咬着牙:“他没邀请我,他邀请的是我舅妈。” 凌翔茜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就笑起来。 余周周转头看她,那笑容,果然当得起“明艳照人”这四个字。 “你知道复习期间,我在家里一直都在看什么吗?” 余周周疑惑地摇了摇头。 蒋川在旁边嚼着每桌赠送一盘的花生米,接上了一句:“佛经。” 凌翔茜凶狠地白了蒋川一眼,余周周一恍惚,仿佛就这样又看到了小学时候那个骄傲的小姑娘。 “……他说对了。等一下,为什么意式自助餐厅里面会赠送花生米啊?蒋川你在吃什么?” 她转过头,继续对余周周说:“我觉得在家里面已经修炼得差不多了,可是来到这里,一进门被人那样盯着看,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非常不舒服。我电话里面和你说我估分成绩不错,但是我自己知道,考得再好,也没有办法洗刷掉上次的冤屈了,或者说,就是铁的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也不愿意相信。有些家伙,原本就希望我是那样的人。” 说着说着,漂亮的丹凤眼里面就有泪花在闪。凌翔茜连忙低下了头。 余周周拍拍她的肩:“很难熬的吧,不过你还是来参加了。” 凌翔茜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反正至少蒋川陪我。” 蒋川在一边叫起来:“喂喂,我怎么总是那个‘至少’啊?” 凌翔茜破涕为笑。 “时间慢慢过去,就像发大水一样,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越冲越远,当初多么多么大不了的事儿,最后都会被稀释得很淡。”余周周补充道。 蒋川又往嘴里扔了一颗花生米:“你也看佛经啊?” 余周周抓狂,凌翔茜倒是毫不在意地摆摆手,继续问:“你这算是什么,旁观者清?” “没什么,”余周周托腮笑起来,“你看,小时候天大的事情,现在不也都过去了吗?” 凌翔茜愣了愣,突然间捂住嘴巴。 “我突然间想起来,考奥数的时候,我是不是坐在你旁边?我记得当时看得一清二楚,你一道题也不会做!” 余周周额角青筋直冒,握紧了拳头,缓缓地说:“……还是……会做几道的。” 蒋川在一边大笑起来,结果被花生米呛得剧烈咳嗽。 “你差不多得了,难道你想吃花生米吃到饱啊?”凌翔茜用力捶打着蒋川的后背。 “对啊,”余周周耷拉着眼皮,“我们可是来吃自助的,你有点儿敬业精神好不好?” 一场饭闹闹哄哄地吃完了,余周周向来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场景,何况在场的人大多她并不认识,大家都是和同一桌的人小范围地交流,也有些人人缘格外好,来来回回地在不同桌子间穿梭。男生们都放开了叫啤酒,哥俩好地勾肩搭背。 林杨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坐到自己附近,只是匆匆地和凌翔茜与蒋川打了个招呼,甚至像没有看到余周周一样,将她越了过去。 凌翔茜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和蒋川两个人鬼鬼地笑起来,凑到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 余周周吃得很无趣,也吃得很少。 原来最不敬业的不是蒋川,而是她自己。 余周周 & 林杨番外原来真正不知道为什么要来的不是凌翔茜,而是她自己。 连凌翔茜都知道今天都会有谁参加——比如楚天阔肯定不在邀请范围之内。而她自己,甚至都不曾问过,还是站在包房门口往里面望的时候才将情况摸得七七八八。 只是因为林杨耍无赖,说你一定要来,她就来了。 即使从小她就很害怕人多的场合,总是神经质地想起那些催促孩子们唱唱歌、跳个舞、说说场面话给自家争脸的大人…… 她还是来了,只是因为那家伙耍无赖。 余周周突然觉得没意思。远远看过去,林杨正在一群男生女生中笑得开怀,被大家一杯接一杯地灌,来者不拒。 尤其是很多女孩子,始终不离开他的左右。她看得真切。 一直都这么左右逢源,得到所有人真心拥戴和爱护。 其实他就是自己那些说不出口的幻想里面,最期望成为的那种人吧。 余周周突然心生感慨。这么多年,印象最深的竟然还是小学入学的第一天,他被一群家长和老师包围,一脸不耐烦却仍然能表现得讨人喜爱,她转头看着,然后跟着冷冰冰的新班主任越走越远。 凌翔茜越过了一个坎,即使伤怀,至少鼓起勇气重新回到了人群里;林杨和他的哥们儿依旧出色地诠释着什么叫作青春;还有身边点头之交的甲乙丙丁,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过后,成王败寇尚未可知,却不妨碍狂欢。 高中就这样结束了,大家挤在一个教室里面,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逼仄青春,整整12 年,也就这样结束了。 余周周低头默默地想着,摸了摸自己的掌心。 差不多到了散伙的时候,她把自己的那份钱交给路宇宁,拎起单肩包就要走。 “余周周你等一会儿,等一会儿,”路宇宁拉住了她的胳膊,“林杨吩咐了,你要走的时候让我叫他一声。” 余周周理都没理,径直出了门。 心里面不知道是什么感觉,酸酸涩涩的。 她大脑简单地奔过来,最终只是得到了一个她很小的时候就清楚的结论。 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就清楚划分了阵营。儿时用粉笔画下的界线,即使被岁月纷乱的脚步踏得模糊,终究还是有印记的。 江边人潮汹涌,这样闷热的夏天,男女老少都穿着拖鞋沿江溜达,到处灯火通明,给暑气平添了几分烦躁。 漆黑的江水沉默温柔地伏在一边,绵延千里。对岸的群山让她忽然想起课本中鲁迅说的那句“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只是因为她走得很慢,那兽也走得平稳,背紧贴着夜色,像个善解人意的伴侣。 陈桉告诉她,要为了自己,走得更远,过得更精彩。 她又想起林杨,那个眼睛发亮地说“如果还没有想清楚,那就先努力把一切都做到最好,得到最好的资源,等待最好的机会”的五年级男孩。 余周周觉得迷惑,一口气郁结在胸口,想不明白。 不知道走了多远,突然听见背后纷乱的脚步声。 余周周自己也说不清那种心脏突然被攥紧之后又松开的感觉应如何形容,紧张,却又如释重负。 不知道为什么,她故意装作若无其事,没有回头。 “周,周周?” 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喝了酒,微微有点儿笨拙,似乎害怕咬了舌头。 林杨。 余周周好半天才转过身。 也许是赌气。 也许是为了消化脸上那个突如其来却又过分灿烂的笑容。 余周周 & 林杨番外终于恢复平时淡淡的样子,她清了清嗓子:“你怎么在这儿?喝了这么多,赶紧回家吧,小心点儿。” 林杨脸上写满了失望和疑惑。 “……怎么了?” 余周周诧异。 “你怎么还是这样啊。” “我怎么了?” “我不理你,你怎么也不生气啊?” 余周周愣了愣。 原来是故意的。 她心里突然间变得柔软,故意继续保持着淡漠的表情:“你不理我?” “路宇宁说……凌翔茜说……说我对你太剃头挑子一头热了……他们说我要是晾着你不理你,你一定会吃醋生气,那样你就能明白你自己的心意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追上你,结果你还是这个表情,你一点儿都没生气吗……” 林杨说着说着就靠着栏杆一屁股坐了下去,好像有些撑不住了。 余周周感觉整个脑袋像被雷电劈了个彻底。 真是个,大白痴。 余周周突然为在背后支着儿的路宇宁和凌翔茜而深深惋惜。 正想着,她突然发现林杨摇摇晃晃地朝着江面的方向后仰过去,惊得连忙伸出手拉了他的领子一把。 结果用力过猛,直接把人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她连忙后退一步,又反手推了他一把,把他撞回到了栏杆柱上。 还好林杨似乎喝得有些晕晕乎乎,虽然神智还清醒,反应却比平时慢了很多。在余周周和栏杆之间被推来搡去好几回,过了半天才摸着后脑勺说疼。 余周周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我送你回家吧。” “这话应该是男生来说的!”林杨叫了起来。 “好好好,那你送我回家?” “不送!” 余周周的眉毛无奈地耷拉下来。 她也只好轻轻坐到了栏杆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轻轻点着林杨的脑门,笑得很阴险。 “你说,我应该有什么心意?” 林杨抬起眼睛,眼神有点儿呆,钝头钝脑的。 然后又低下去,半天没出声。 “周周,我是不是,特别烦人?” 余周周怔住了,林杨涩涩的语气和夏季湿热的空气缠绕在一起,她吸进肺里,呛得说不出来话。 “我记得啊,我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去看牙医,治疗龋齿。 “在外面等候的时候看到了很惊悚的一幕。上一个病人,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因为疼痛和害怕,一口咬住了牙医的手指。在她的家长和牙医的轰炸劝说下,她乖乖松了口,挨了骂,同时继续被牙医整治得吱哇乱叫。” 余周周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林杨,你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 “当时我爸爸拍着我的头教育我,杨杨你一定要乖,不要学刚才那个小姐姐,知道吗?” 林杨不理她,继续絮絮地讲。 “我点头,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轮到我的时候,我朝医生打招呼,微笑,医生很放松,让我张开嘴。 “他手里的长柄小镜子刚刚伸进我的嘴里,我就把他的食指狠狠咬住了。 余周周 & 林杨番外“我足足咬了五分钟没松口,我永远记得那个医生的眼神,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绝望。 “嗯,他绝望了。嘿嘿。 “后来我的牙没有看成,我爸爸狠狠地骂了我一通,可我觉得这都是值得的。 “再后来,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叫作咬定青山不放松。我觉得说的就是我。 “可是蒋川他们偏偏说,我上辈子是属王八的。你看到了吗,这就是差距。 “学好语文是多么重要啊。” 余周周憋笑憋得脸色青紫,林杨浑然不觉,仍然半低着头。 “所以我觉得,我是改不了了。你看,我又咬上你了,我真的没办法松口。” 余周周突然觉得心尖一颤。 “后来到了我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我们幼儿园大班的一个特别淘气的男生跑过来大声跟我说,林杨,我知道男生和女生的区别在哪里了! “我当时很不屑,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还用他说? “不就是站着上厕所还是坐着上厕所吗? “那个男生说的话让我非常震撼,他说,林杨,你没有看到本质。 “周周,你从小就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词语,但是我敢说,你6 岁的时候绝对没有听说过本质这个词。 “那个男生当时迎着太阳,高昂着头,非常英俊威武。 “他说,本质就是,女生的小鸡鸡还没有长出来,藏在肚子里面!” 余周周正在喝水,闻声直接喷了出来,小心地看了看周围,幸好没有人听到林杨的胡言乱语。 “我再一次被震撼了。这是多么神奇的发现啊。 “我立刻发挥了幼儿园大班班长的带头作用,大声告诉他:‘好,我们一起去把她们的小鸡鸡拽出来!’” 讲到这里,他配合地伸长胳膊做了个攥拳的动作,被余周周一掌拍了下去。 “后来我当然没有去拽。 “他自己去了。 “我只能说那是惨烈的一天,我后来连着三天都没在幼儿园看见他。 “其实男生和女生不仅仅是小鸡……的区别。当然这个是说不出来的,总之就是很奇怪的感觉。不过我觉得蒋川比我体会得早,很小的时候,大人一说要给我和凌翔茜定娃娃亲,他就已经知道抱着凌翔茜大哭了。” 余周周嘴角无声地抽动了一下。果然,人喝多了什么都会往外说。 “后来我很快就体会到了。因为我遇到了你。 “那种感觉就是,我很想要跟你玩,但是又不好意思直说,可是我也很想要和我哥们儿玩,我可以大声喊他们,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周周,你能听得懂吗? “周周,你在听吗?” 余周周温柔地捏了捏他的左手:“嗯,慢慢讲,我在听。” “可你从小就是那种表情,你也没主动找过我,我总是觉得你就是站在那里看着我朝你跑,有时候还朝着反方向越走越远。我心里特别慌,发生的每件事情都把你往远处再推一点儿,我马上就追不上了,特别害怕。” 声音越来越低,语速越来越慢。 她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像是安抚一只沮丧地呜咽着的幼兽。没想到,对方直接歪倒在她的肩膀上,半闭着眼睛,好像就要睡着了。 男孩子鲜活的呼吸喷在脖颈,余周周感到一股怪异的感觉顺着脊梁骨急速地冲了上来,她瞬间头皮发麻,却不敢动,害怕吵醒他。 就这样静默地忍了好久,她才用很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唤着:“林杨,林杨?” 这样的夜晚,柔和得没有办法。 余周周 & 林杨番外“其实,我刚才,的确是很生气。” 她知道他睡着了,所有的这些话,就好像说给了安静的江水和岸边的巨兽听。 不知道会不会入他的梦。 “只是我自己不承认。嗯,我并不是从小就那个表情,我只是很能装而已,”她说着说着自己也笑起来,“嗯,其实我是一个演员。” 余周周望向迷蒙泛红的天空,叹了口气。 “听你刚才讲的事情,我突然也想起来我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还没上学呢,应该是我过五岁生日的时候。妈妈答应我带我去水上游乐园玩,我特别开心,结果早饭没好好吃,挤在公交车上的时候,中暑了。 “妈妈觉得很对不起我,就对我说,晚上带我去吃肯德基。 “那个时候肯德基应该是刚刚进入咱们城市不久,好多孩子都觉得去吃肯德基是非常开心、非常值得炫耀的事情。但是我家里的条件很不好,我想你听说过的,我爸爸和妈妈的事情——不过,这个以后再和你讲好了,如果……如果以后有机会的话。 “所以我没想到我终于能去吃肯德基了,好开心。 “但是呢,早上妈妈让我带着一件小泳衣,我忘记了。所以没有办法,我就只好穿着小背心和小短裤直接下水了。这就导致,导致……” 余周周停顿了一下,自己都能感觉到耳朵在烧,她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林杨。 男孩闭着眼睛,睫毛微微颤动,呼吸绵长,似乎睡得正熟。 她用无比艰难的语气继续说。 “导致我后来和妈妈去逛街的时候,虽然穿着连衣裙,但是,但是……没穿内裤。” 她似乎感觉到身边的男孩动了一下,吓得屏住呼吸,后来发觉可能是错觉。 然后长长松了一口气。 “当然,妈妈也很无奈,不过既然是小孩子,也就无所谓了,反正裙子也不短。 但是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特别特别难堪,每走一步都非常担心,生怕别人发现。” 余周周停顿了一下,轻轻抓住了林杨放在自己膝头的右手。 “你知道吗,后来,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我现在才明白,其实我是很喜欢和你一起玩的。只不过,你的身边就像摆满了照妖镜,其实是我不敢靠近。我害怕被发现,我害怕你和其他人一样不敢再和我说话,所以干脆就主动离你远一点儿,告诉你我们不一样。 “我以前觉得很复杂,说不清。其实,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她声音后来轻得自己也听不到了,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 “所以第一次去吃肯德基的时候,你没有穿内裤?” 余周周奓了毛一样狠狠推开林杨,从栏杆上跳了下来。 然后指着他,手指颤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栏杆上坐着的男孩子,好整以暇,笑容灿烂,眼神清明,哪里有半点儿喝醉的样子。 “我可没有骗你哦,我没说自己睡着了,是你自己以为我喝醉了的。” 他扮了个鬼脸,轻轻松松地跳下来。 “怎么样,连环计,轻敌了吧?” 余周周咬牙切齿了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转身就走。 下一秒钟就被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这样热的夏天,汗水都黏在身上,实在不适合拥抱。 可是自己为什么没有挣扎呢? 她不明白。 也许是因为背后鼓点乱敲的心跳声。 “周周,不许撒谎,我问你问题,你要老实回答,好不好?” 男孩子的声音中有那么一丝不自信,颤巍巍的,隐藏在尾音中。 余周周 & 林杨番外余周周心神恍惚。 “好。” “你今天是不是生气了?” “……是。” “我不理你,你是不是……有点儿不开心?” “……哦。” “我邀请你来,你即使不喜欢,也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是。你到底想问什么?” 林杨突然间把她扳过来,认认真真地看进她的眼底。 “我告诉你,其实你这是……这是……有点儿喜欢我的表现。” 他好像终于说出了什么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一样,双手不自觉用力,捏得余周周肩膀生疼。 没想到,余周周只是笑。 笑眼弯弯,他想起小时候连环画上看到的那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就这个事情啊,你直接问我不就得了?废那么多话。” 林杨干张嘴,说不出话。 “你就这么,就这么……” 然后突然站定,非常严肃地再次问道。 “周周,你喜欢林杨吧?” 对面的女孩子背着手,同样一本正经。 “嗯。” 学着某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小小男孩子认真笃定的样子。 一如当年。 整个世界一起沉默地流着汗。 他们突然一起目光闪躲,余周周连忙跳到一边,倚在栏杆上假装看风景。 “周周?” “什么?”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可以问吗?” “……说吧。” “你第一次去肯德基,都点了什么?” 余周周飞起一脚直接踢向他的屁股。 一阵凶狠地厮打之后,终于低下头,十二分腼腆害羞地回答他。 “真的不记得了……” 她闭上眼睛。 “我只记得,椅子,特别凉。” 林杨一愣,旋即笑得排山倒海。 余周周慢慢地走着,间或侧过脸,偷偷地看一眼身边高大的男孩子。 意气风发,明朗而坚定。 牵得如此用力的手,好像将她的血脉和另一个年轻的生命紧紧连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们只做到了前半句。 林杨并没承诺什么。余周周也不再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皇帝会遇到政变,四皇妃会被打入冷宫。 但是没有关系,任千军万马在后面追赶,那年的四皇妃还是牵起了皇帝的手,毫不犹豫地大步跑了下去。 距离老去还有很多年,而很多年中,会有很多变故、很多快乐和很多悲伤。 后四个字,总有一天会完成。 他们不着急。 (全文完)我做了一次万能的妈妈,我给了余周周我错过和希冀的一切,包括一个充满希望的美好结局。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弥补。 然而这不是自传体,我不是她,我们都不是她。 但是我祝福所有阅读这本书的,同样拥有玛丽苏情结的妄想症患者。 我祝你们“万事胜意”。 后记 关于玛丽苏的一切 其实这个故事,源于一位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的好朋友(也许算得上是温淼的原型之一吧)让我帮忙写的一个小剧本。 这个好朋友是我初中同学。他是个有梦想的人,为了考导演系坚持复读。那时候,我已经在大学里面混日子了。他来北京参加考试的时候,我们抽时间碰面。我很高兴地看到,他并没有如我担心的一样忐忑不安或者愤懑不满,那已经是他第二次复读了,可是聊天的时候提起未来,他仍然信心满满,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和犹疑。 相比到了大学之后开始和网络、小说、on-line game(网络在线游戏)死磕的很多浑浑噩噩的废柴大学生(比如在下……),他的眼睛要明亮得多。 扯远了。 他大学一年级的作业,五分钟的小短片,并不好拍。当时我在日本东京做交换生, 后记我们在msn 上碰面,他问我能不能帮他写个小剧本。 无主题,随意发挥。 所谓毫无限制,其实是最大的限制。我坐在公寓的地板上捧着脑袋想了半天,大脑一片空白。抬头的时候,不小心瞟到室友挂在墙上的rain 的海报(她是个喜欢看韩剧和台湾偶像剧的美国人,想不到吧),想起她提起这些韩国美男一脸花痴的样子,不禁笑出来。 然后大脑放空,沉浸在自己幼年的花痴经历中不能自拔。 记得四五年级的时候,班级里男生女生青春期骚动,那些关于“张三喜欢李四,李四喜欢王五”的幼稚流言让所有人心神不宁,又传播得乐此不疲。那时候,我是个假正经的小班长,充满了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和集体荣誉感——你知道,这类所谓被老师所器重的“小大人”,往往最幼稚天真。即使如此,还是被一群小女生围堵在墙角,那时候手里还抓着擦黑板的抹布,面对着“赶紧说,你到底喜欢谁”的严刑拷打,不知所措。 现在仍然能想起来那时候血液倒流、满面通红的窘样。 然后终于冒着被所有人唾弃的风险说了实话,用尽了所有勇气。 “夜礼服假面。” 日本动画《美少女战士》中的男主角,穿着黑色礼服、戴着白色假面的英俊男子。 哪怕现在闭上眼睛,仍然能看到当时一众小姐妹吞了苍蝇一样的表情——并不是夜礼服假面的错,只是没有人知道我真的会喜欢一个动画片中的假人吧,用死党的话说,一个二维的家伙,拎出来就是一张纸片,你是不是魔怔了? 也许是吧。 成长的过程有时候真的有点儿寂寞,我看的动画片、小说、电视剧中的英雄角色(或者是美人),以及生活中遇到的优秀得耀眼的前辈,都成了我扮演的对象。那些以一己之力无法洗刷的小冤屈,摆脱不了的悲伤和愤怒,还有小小的荣耀与夸奖,都在幻想世界被澄清、抚平、反复咀嚼。虽然现在回过头去看,那些都是芝麻大的小事,然而在当年,我的天空很小,目光很短,所以,芝麻很大。 “夜礼服假面事件”的经历让我一直抱着“只有我这副德行”的想法,贯穿童年、青春期甚至直到现在仍然时不时会跳出来的妄想症,也许只是我特有的、隐秘的“精神疾病”。 ……我怎么又跑题了…… 总之,从幻想中跳出来的我,回到书桌前打字,很快一个非常简单的小剧本就基本成型了。剧本简单得只有三幕。 第一幕,一个在自己的小屋里面披着被单、枕巾等“绫罗绸缎”忘我地进行角色扮演的小姑娘,她扮演的武林盟主最终被奸人所害(当然奸人也是她自己演的……),倒在血泊中,吐了一口血(白开水),然后倒在床上,手臂自然地垂下,搭在床沿上,还要仿照电视剧中的慢镜头,缓缓地弹两下(orz)……然后被老妈拎着耳朵拽去洗澡。 第二幕,长大的女孩穿着白衬衫,在格子间办公室忙忙碌碌,被同事冒领功劳,被老板骂得狗血喷头…… 第三幕,疲惫的女孩半夜回到狭小的公寓,发呆许久,突然发疯似的和小时候一样开始角色扮演,大魔王的脸换成了老板和背后捅刀子的同事。一刀砍下去,老板倒下,女孩正义凛然地接受万民朝拜——突然幻想的画面全部烟消云散,她伏在桌面开始哭。 故事结束。 现在想想,挺白痴的剧本。中戏的同学却没有看明白(和许多接触到这个小说之后对第一章节一头雾水的读者一样)——他问我,那个小姑娘,她到底在做什么? 是啊,她到底在做什么。你没有这样做过,是不会懂得的。 就像当时的小姐妹没有人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夜礼服假面。 虽然他只是我众多“男人”中的一个…… 那个剧本最终被搁置。 后记我却一直没有忘记。直到在天涯论坛上看到了一个帖子,楼主询问大家,小时候有没有扮演过白娘子? 那是第一次,我开始有种寻找同类的渴望。我发现我终于成长到了不再因小时候的糗事而感到脸红羞耻的年纪,已经可以回头笑着怀念了——所以决定,写下来吧。 故事的名字一开始叫作《玛丽苏病例报告》,出版的时候,为了不吓到很多不知道玛丽苏是什么,同时又对“病例”二字没有好感的读者,更名为《你好,旧时光》。 其实私心来讲,我更喜欢原来的名字。玛丽苏这个从marysue 翻译过来的名词,虽然在同人界臭名昭著,却绝好地概括了我童年的状态。 你总是以为你是主角,你不会被埋没,你最闪耀。沉冤是暂时的,昭雪是迟早的,绝境是用来铺垫的,而反击是必需的,甚至跳了悬崖,放心,死不了的,早就有长胡子的仙人捧着秘籍在悬崖底下等你很多年…… 当然,对很多女孩子而言,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些帅哥、才子,他们都爱你。 你不漂亮,不出色,没才华,没家世——不要担心,你的世界里,爱情不需要理由。 也许玛丽苏妄想症就是这样一种病。有些人得过,被现实砸得醒过来,表面痊愈了,长大了,成熟了,理智了,却又不小心会偷偷复发。 就像我。走在路上总会胡思乱想,很多情景很脑残,我甚至不敢写到这篇后记里面。 不过有些时候,也会在校园里看到一些和我一样一边走路一边傻笑、自言自语的家伙。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我从小就知道。 我很庆幸于这个头脑发热的决定。就像后来文下的一个id 叫“路人甲”的读者对我说,“二熊,趁着还年轻,趁着还记得,多写一点儿吧——你很快就没有力气再想起了,所有的回忆和感受都会随着年纪和阅历被销蚀殆尽。” 赶在不可阻挡的时间和不可避免的成熟之前,我至少抢救下了一点儿还鲜活的记忆。 那些人、那些事,还有怀揣着那种心情的我自己,都跳跃在这本书里。 其实,这篇小说的缺点很明显。余周周过于传奇的身世经历,遇到了过于美好的林杨,经历了过于小说化的相逢与别离。如果它能够再现实一点儿的话——开学第一天的林杨不会记得幼儿园遇到的余周周,儿时的奔奔会慢慢消失在余周周的记忆中,不再想起,更不要提重逢了…… 然而重新写一遍,我仍然会坚持这些“明知不可能”的桥段。就像余周周自己说的,生活本就不团圆,故事就不要再破碎了。就仿佛是记忆,当时再苦涩,只要这页翻过去,回想起来,总能咂摸出一点点甜味。这是我们的本能,让我们坚信美好多过丑恶、希望多过绝望,所以才有理由大踏步地走下去,一直不停留。 小说中编造的成分不少,但所有故事的编造都是建立在我所熟知的情感经历基础之上的。每每写到一个地方,我都要将自己当年相似的经历挖出来,细细回忆,那一刻的我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记得当年吃过什么廉价的零食很容易,可是描摹出儿时那种容易满足的小心情很难——尤其是当我们在越来越不满足、越来越挑剔的现在。表面上看,我回忆了很多当年的故事,其实,我是在借用这些情景、这些人,来捕捉自己越来越微弱的情感记忆。 当年的我,究竟是在为什么而快乐,为什么而忧伤? 当年的我们,又怎样地对那些现在看来有些可笑的东西而斤斤计较、欢呼雀跃、寝食难安? 我认为,直面这些,远远要比记住当年虾条、话梅的牌子要难得多。 我要谢谢《你好,旧时光》,在敲下每一个字的时候,我都能重新翻出一点儿发霉的旧时光,晾晒在阳光下,让它们重新变得干爽、温暖。 我想起自己拿着一点点零用钱站在小卖部抉择到底要买水蜜桃味道的还是草莓味道的话梅的时候,那种兴奋和痛苦交织的感觉。 我想起自己小学一年级跑4x 米接力的时候,因为太过紧张激动所以忘记接 后记棒就冲了出去,害得班主任踩着高跟鞋抓着接力棒在后面一路追我。 我想起六年级得知全市xx 杯奥林匹克竞赛取消的时候,我和一个同样忐忑了好几个星期的女生在操场上拥抱着欢呼。 我想起初中二年级的时候,隔壁班帅气的男孩子在路上堵住我说“我喜欢你”,我板住脸对人家说“我们年纪还小,重要的是好好学习”——跑过转角却再也控制不住脸上快乐的表情,蹦蹦跳跳,然后绊倒在台阶上,狗啃屎,还扭了脚。 我想起高中三年级因为学业压力和暗恋(……)而心情抑郁,散步到行政区的顶楼,在雪白的墙壁上发现了许多人的涂鸦,可惜手中没有笔,所以只能用指甲在最隐蔽的角落刻下,“x 喜欢xx,可是谁也不知道”。 后来,大学的暑假,回到学校,发现那片墙被粉刷一新,所有匿名的心里话都被时光压平,变成一片空白。 他们就这样不见了。 0 年7 月份,我正式毕业。如果我的故事也能压缩成一个剧本,恐怕我已经彻底告别了第一幕,步入可能被老板和同事打磨的第二幕,在喧闹的职场,为房子、车子和所有世俗的热热闹闹、冷冷冰冰的东西打拼。虽然告诉自己要坚持最初的梦想,然而结果究竟怎样,谁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如果我有第三幕,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面最后一次“玛丽苏”的时候,会不会哭。 我希望不会。 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话。 “我以后一定做一个好妈妈,将我自己不曾得到的所有尊重与理解都给你。” 我做了一次万能的妈妈,我给了余周周我错过和希冀的一切,包括一个充满希望的美好结局。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弥补。 然而这不是自传体,我不是她,我们都不是她。 但是我祝福所有阅读这本书的,同样拥有玛丽苏情结的妄想症患者。 我祝你们“万事胜意”。 就是说,一切都比你所想的,还要好一点点。 一点点就够了。 八月长安0 年11 月我从来不知道一本书会这样改变我的人生,但又觉得一切是顺理成章的。 2012版后记 神社的玛丽安 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我想到的是8 年12 月31 日的深夜,我裹着一件白色的毛线外套,从早稻田的留学生公寓溜出去,沿着门前的小路一直走到街角的小小地藏庙。 日本的习俗是在新一年的1 月1 日合家去神社祭拜祈福,我一个人在异乡,也不打算排长队去凑热闹。儿时物质精神都很匮乏,那一点点期待都被积攒到节日的那一天释放,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早已经对这一类庆典失去兴趣和新鲜感。 不过,我依然记得初高中时还会在每个新年前夕的夜里,点亮台灯为新一年的自己写一封信。 “亲爱的新一年的我,展信安。” 信里总结上一年的经验教训,给未来的自己提提建议,说不定可以总结出来一二三四的阶段性计划……合上日记本的那一刻,心中满足得仿若新一年真的会不一 2版后记样似的。 人是需要仪式感的。仪式感让人活得庄重。 说真的,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的日记本中“未来计划”甚至还包括考上哈佛这种话——也只有过去这么多年,我才敢笑嘻嘻地将当年那个小小的自己的雄心壮志公布出来。 计划这种东西,只有既相信自己也相信命运善待的人,才有心力去制订。 所以渐渐被我放弃的“一二三四”,究竟是因为我不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命运会善待我? 异国他乡并不浓厚的新年气氛让我忽然有了兴致,虽然并不清楚应该去哪里。可能是觉得自己即使不再给9 年什么特别期许,至少也应该尊重这个马上就从身边溜走的8 年。 或许只是想要站到街上,看着自己经历过的几百个日夜在灯红酒绿的街上聚首,然后一齐从东京的车水马龙中倏忽不见。 就在这时候,忽然下起了雪。 我抬起头去看泛红的夜空。下雪最迷人的地方在于,当我努力仰起头向上看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追寻他们最开始出现的踪迹——然而我的眼睛追不到它从天而降的漫漫前路,所能捕捉到的,只是它靠近我那一瞬间的无中生有。 无中生有,在路灯下给我的眼睛变了一个戏法,一刹那落了满身。 我一直都记得那一秒钟。人生中有那么多一秒钟,像落了满身的雪,都被我们在前行中抖落,也许就幸存那么一片,化成了水滴,落在心上。 我记得自己抬起头寻找雪花踪迹的瞬间。甚至我听见心底有个声音说,你会记得这个瞬间,不为什么,总之你会记得。 可惜东京的雪总是下不大,再唯美的意境,一旦想到我那个美利坚室友说的“好像上帝在挠头皮”就会煞风景地笑出声。我就沿着小路走走停停,从一片橙色的路灯光圈走进另一片橙色的路灯光圈。流浪猫偶尔会跳上人家的院墙,跟我走一段,然后又悄然隐没于夜色中。 就这样走到了街角的小地藏庙。 这种小小的地藏庙在日本四处可见,木头搭建的神龛,里面供奉着一个缠绕着红布条的石雕地藏,当然,那块勉强能看出人形的石头很难让我相信他们真的雕刻过。 我从来没有去了解过日本本地的神话传说和这些地藏庙的供奉规矩,我一直是个很典型的中国人——对于神明宁可信其有,但是似乎又没有那么相信。 虔诚皆因有所求。 不过,留学期间,每每路过这里时,我还是常常会驻足停留,幻想一下,这个小地藏眼中的这片管辖守护之地在一千年中曾经发生过怎样的变迁,是不是几百年前也有一个赶路的少女停下来,坐在神龛边的树荫下歇歇脚?她当年歇脚的大树,不知怎么就拔地而起一片方方正正的高楼。 街角的地藏庙处在小路和主干道的交叉口上。我呆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倒开始心虚自己一直鬼祟地站在这里,看起来会不会很像图谋不轨的浪荡少年。 背后突然响起很温柔的声音。我回过头,一个经过主干道的上班族打扮的女孩子主动问候了我,指指地藏庙,问我是不是外国人,是不是想要写“绘马”。她说着就走向神龛前面的一排架子,上面已经用红色丝带系满了许愿的木牌。 许愿。多少年没有做过的事情了。 我在她指点下买了这样一块十五厘米见方的小木牌,一面用来写字,另一面则画着和风海浪。 她笑着对我说新年快乐,然后消失在十字路口。 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木牌发呆。 巴掌大的地方,要写什么? 2版后记我跑去看架子上其他人写好的卡片,发现日本人的愿望和我们国人的愿望也没什么太大不同——希望临产妻子母子平安,祈求明年大学联考能够升入东京大学,马上要毕业了请神明赐我好工作…… 大多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实现的事情。写在卡片上,既是祈祷,也是自我勉励。 这样的许愿,只是想要告诉神明:我相信我自己,我只希望当我足够努力的时候,你能让命运善待我。 那么我自己呢? 什么事情是我自己真心希冀、可以足够努力、却不知道命运是否能够善待我的呢? 这三点里面,我最不确定的反而是前面两点。 我想要什么?我是不是真的渴望到了愿意为之付出所有的地步? 命运善待我的时候,我是不是会足够坦然? 8 年12 月31 日,我二十一岁。 我出生在北方,在北京读书,跑到东京去做交换生。我在很好的学校读书,我未来可能成为一名金融或会计从业者,做个上班族,在没有上一辈原始积累的情况下,靠着自己闯入成年人的世界中,为未来的自己勉强挣得房子和大城市户口,有一块不大的立足之地,生儿育女,留下很多遗憾的同时,也欣慰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一步“正常的人生路”。 这样,有朝一日,我即使没办法成为什么大富大贵的人物,也至少能让我父母在和别人攀谈的时候,骄傲于自己女儿在人生指标check list(清单)上的主要选项上都打好了对钩。 “别人”用世俗的眼光早早就画好了人生考卷的复习范围,我们就在这个题库内努力地答题,总归要及格才算是对得起父母。 这样一想,那么我的眼前就摆着太多可以写的东西。父母康健、朋友平安、功课进步、找到好工作、嫁个高帅富、赚大钱发横财、周游世界…… 表面上,我的欲望实在太普通真挚了,和所有人都一样,面面俱到寸土不让,膨胀拥挤到“绘马”完全装不下,恨不得标注“见背面”才好。 可是拿着笔的那一刻,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忽然想起了玛丽安。 玛丽安不是一个人,它甚至不是一个具体的指代,但是在我的心里,这三个字比一切都清晰。 玛丽安是一个咒语。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有一个很不负责任的保健课老师,她懒得讲课,有时候就会糊弄我们这群学生,搬把椅子坐到讲台前,跟我们胡扯些她昨天看过的电视剧、电影剧情,哄得班里的同学们如痴如醉。 可我觉得她的故事讲得逊毙了。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把她那裹脚布一样的电视剧讲完了,没话可说,忽然问有没有同学看过有趣的电影或者故事,到讲台前给大家讲一讲。 我鼓起勇气举了手。 可我没有讲任何我看过的电影、电视剧。我张口就胡编了一个通体雪白的会预告死亡的鸟儿与一个患了心梗的老知青的故事。 那个时候我十一岁,老知青这三个字还是我外公教给我的,而外公就是因为心梗去世的。我甚至不知道知青到底指的是哪一类人。 那个故事把大家听呆了。我在讲每一句的时候,都不知道下一句会是什么,然而这个行为本身,让我痴迷至今。 这个世界最迷人的是人本身。人身上永远有故事。 怎样的人都会有故事。 我是那个讲故事的人,我却不知道自己将会讲出一个怎样的故事。我在精彩别人之前,先精彩到了自己。 2版后记当台下的同学们齐刷刷地用着迷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我是这个世界的王。 然后这个世界的王走下讲台,回到现实中,重新成为一个不快乐的小孩。表面顺从而乖巧,内在早熟又乖张,抗拒自我的生存环境,却又没有能力逃离,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不甚清晰。 讲故事这件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我和爸爸妈妈一同去某个饭局。饭桌上,大人们继续吹牛说闲话,说不过了就把各自的孩子再拉出来一较长短。饭店里的电视机一直在放《狮子王》的第三部,我看得入了迷。 彭彭和丁满一直在寻找他们乌托邦一样的乐园,他们叫它“哈库那玛塔塔”(斯瓦希里语,寓意是无忧无虑的乐土)。我看着一只野猪和一只猫鼬在电视上寻找他们的“哈库那玛塔塔”,圆桌边一群喝多了的大人在吹牛吵闹、道人长短、攀比财富,狭隘的眼界和价值观是我脚下的土地,长出一片遮蔽天空的树荫,所有人都坐在这片树荫下乘凉嬉戏,一点儿也不想看一看远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也一定要有这样一个咒语。 在邻居叽叽喳喳念叨谁谁家的姑娘嫁到了局长家买了宝马车“可算有个好着落” 的时候,在亲戚们说人生最大的成功就是赚得多嫁得好守着一方山头做山大王的时候……我一定要记得在心里不停地念这个咒语。它会是我的结界。 我知道这些有钱有房有车的标准未必不是幸福,那也是某些人的某种好人生。但是我害怕久而久之,耳濡目染,这些备受推崇的别人的“好人生”,会成为我潜意识的范本。我的翅膀还没长成,我飞不了;但真正令人恐惧的是,当我的翅膀长成,我却忘了自己要起飞。 所以我需要一个咒语,一个不需要很复杂,更不需要别人理解,但是只要不停地念着,就不会弄丢了自己的咒语。 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选择“玛丽安”这三个字。我想这并不重要。即使很久之后,这三个字开始不再被我成长后的审美观所喜爱,它也始终刻在我的脑海里。 余周周心里有一个从未离开的小女侠。而玛丽安,则是我内心想要成为的人。一开始,它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后来开始有血有肉,随着我的成长,这三个字所代表的内涵愈加丰富。 玛丽安是一个讲故事的小姑娘。 玛丽安是远方,是自由,是无限的惊喜,是从来不会被框定的未来。 我其实非常羞于向别人描述这个我根本描述不清楚、却非常轻易就能让你们误读的“玛丽安”,回头看我上面刚刚写下的那几行字,我发现,我对玛丽安这个概念的叙述完全跑偏了。 但是没有办法,我尽力了。 它本来就不是为了让别人理解而准备的。它是为了让我自己能够理解我自己。 我人生中大大小小的快乐和悲伤、坚持与放弃、每一次抉择,我都会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 它是我印在心上的标签。 所以请你让我成为玛丽安。 我想要成为玛丽安。 ………… 我站在雪中面对着木牌,从讲台前和酒桌边,从十一岁的课堂上穿越回来,种种措辞和情绪在脑海中碰撞,笔尖毫不犹豫地写下了这句话:“亲爱的神明:我会成为玛丽安。” 我会成为玛丽安。 我不求你帮我。我只希望,当我剥离了一层层包裹着的欲望,你能看到我真正的野心。你是一个小小的地藏菩萨,你一直坐在这里,看见过高楼拔地而起,看见过大厦倒塌倾颓,阅读过无数人的许愿卡,看他们头顶形形色色的渴望在街上来来往往,看他们相聚又分离、得到或失去。 2版后记你见证过太多,我希望你见证我。 8 年的12 月31 日就这样过去了。 9 年的12 月,《你好,旧时光》首次出版。 9 年12 月到2 年,它经历了几次加印、再版,也让我经历了官司风波。 如果你看得够仔细,你会发现,8 年12 月31 日,那个抬头去看雪花的瞬间,也在1 年被我从记忆里小心地拿出来,放在了《你好,旧时光》的番外篇《蓝水》里面。 2 年,它再次以崭新的面目出现在你们面前。 我从来不知道一本书会这样改变我的人生,但又觉得一切是顺理成章的。我的小小玛丽安已经等了我许多年。这许多年中,我曾经被别人的光环晃瞎了眼,妄图去成为一个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背着笔记本电脑今天法兰克福明天纽约证交所的精英女性,却发现自己实在不是这块料;也曾经因为成人世界的丑恶面目与赤裸裸的不公平气闷得号啕大哭恨不得自己的亲爹是李刚……我做过许多荒唐的事情,走过的弯路纠结成一圈又一圈。 不管怎么走,玛丽安都在路的尽头等我。 过程比结果重要——世界上可以有无数人对这句话提出反对,运动员、高考生、谈判代表,以及和死神赛跑的主治医师——然而作为一个作者,我对这句话的热爱超乎你的想象。 做错事,走错路,爱错人……“错”对我来说都是不存在的。 对一个讲故事的人来说,生命的过程就是结果。 我曾是那样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做一切事情都要留足后路,所以才去学自己并不喜欢的经管,因为好找工作,所以才没有在少年时期破釜沉舟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因为“没保障”。 我就这样成了一个“对得很乏味”的人。 对玛丽安来说,这才是“错得太离谱”。 上一次再版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后记,那篇后记可以说是送给所有患过幻想症的朋友的。 但是这一次,请允许我自私地将这篇散乱的后记送给我自己。 我知道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我并不算天赋异禀,而且也没有足够努力。但是我知道,我已经做到了第一步。 因为《你好,旧时光》,我有机会重新成了一个讲故事的人。我热情地去生活、去了解人、去听故事。我从来没有这样自由和爱自己,因为我正在做一件让我快乐的事情。 我重新站上了小学五年级的那个讲台。 当然,我的野心不仅这一点点。 可我相信世界这么大,我的野心再大,它也一定装得下。 八月长安2 年7 月 2015 版后记 周周,谢谢你 你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侥幸,我真正的人生,因为你开始。 9 年夏天我在电脑上敲下“余周周”这三个字,9 年12 月她以铅字形式浮现在纸面上,也印在了很多人心里。转眼这已经是六周年新版了,也是我为《你好,旧时光》写的第三次后记。 在这五六年间,我又出了几本书。《暗恋?橘生淮南》和《最好的我们》的动笔时间与《你好,旧时光》相差无几,却因为出版时间较晚,我有更多的精力与机会一遍遍修缮。平心而论,《你好,旧时光》作为我第一本经由网络连载成书的处女作,文笔有不少值得商榷之处,还带有初学者的一些不良写作习气,随着自己的进步,回首时也不免为曾经稚嫩的文字感到不好意思。 这次再版,我重新读了一遍全文,修缮了一些小的语法错误。假如《你好,旧时光》是我现在的作品,恐怕组织情节、把握节奏、文笔风格……都会大不一样。但我还是忍住了,没有进行更大的改动,因为我知道,这样的一个故事,或许青涩,或许粗糙, 5版后记却充满了彼时彼刻的天真与热情。那时在读大学四年级的我,对这个世界有太过充沛的表达欲。那些每个人都会随着阅历增长与生活磨砺而变淡的表达欲与生命力,都被完整地保护在了这本书里,每一处棱角都发着光。 我想留住它。 我对写作的态度,从业余爱好者随便写写,到今天的审慎与敬畏,也经过了很长时间。我会一直努力下去,用勤奋与真诚去回馈写作和人生本身给予我的快乐,但无论我未来还会有怎样的进步,写出怎样成熟与完善的作品,《你好,旧时光》都是最初的见证者。 2 年的后记里,我曾经写过,我从未想过会有一本书这样改变了我的人生。 5 年的末尾,我想告诉余周周:我的人生还在朝着更好的方向改变。“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你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侥幸,我真正的人生,因为你开始。 谢谢你,让我fly free。八月长安5 年9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