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花疏影》 楔子 四周很安静,连点滴缓缓滴进静脉的声音仿佛都能听得见,呼吸机的咕嗒喘息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沉重。病房的门紧闭着,窗外没有一丝月光,唯有心电监视仪的屏幕泛出幽幽的青光淡淡的照在病床上那张苍白的脸上。 这是一张年轻而美丽的脸,本该清澈灵动的双眼紧紧的闭着,那双眼眸中曾经有过多少让人羡慕的幸福和快乐,然而此时,它们的主人却躺在这陌生的病房中,气若游丝。 这一周真是不平凡的一周。大街小巷的报纸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着柯氏集团董事长的女儿柯子音因拒绝家族商业联姻而服下大量安眠药自杀的消息。原本柯氏集团想借和宋氏企业的联姻为一笔生意投下最大的筹码,这两家最有实力的家族企业若能借此强强联手,无疑会使双方的竞争力都同时提升一个档次,从而彻底消灭其它竞争对手共同拿下这笔巨大的生意,真正称霸一方。当两家联姻的消息传出时,各大媒体已经开始筹划对婚典盛况的报道了,毕竟柯氏和宋氏是本地商界的龙头老大,而柯氏集团的继承人柯子音和宋氏企业的继承人宋征文,一个年轻貌美一个风度翩翩,当真是一对璧人。柯氏嫁女宋氏迎新这样的盛事无疑会成为近期最大的新闻卖点。然而三天之后,情势急转直下,柯子音为拒绝联姻居然服药自杀。幸而抢救及时暂时保住了性命,然而能不能醒来,却是未知了。 病房中,柯子音静静的躺着,家族、财富、联姻……一切的一切在此时已经和她无关了。曾经,她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她的家是富甲一方,她的父母对她疼爱有加。然而,随着那无知的童年逝去,随着她一天天的长大,她开始恨,开始怨,她开始宁愿自己不是柯家的女儿,不是柯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商业联姻,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似乎是理所当然,她柯子音作为柯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这是她不可推卸的责任,唯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的家族企业日渐兴旺。然而,柯子音懂事以来,她看了太多父母间的貌合神离,看了太多父亲的逢场作戏和母亲的沉默黯然,宋征文风度翩翩不假,宋家和柯家门当户对也不错,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柯子音想要的生活。她宁愿嫁与一心人,哪怕是归隐田园要亲手柴耕农桑都好,她不想象父母一样为了所谓的家族兴旺而戴着面具面对自己应该最亲近的人。家族兴旺,可是如果不幸福快乐,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她宁愿不要这一切,不要联姻,不要继承权,不要别人继续说她是孝顺的乖乖女,她只想做自己,为自己而活。 夜,寂静得有些诡异,柯子音沉睡着,她的心里却是清醒的。从小到大的一切琐事轮番的在她心中闪现,一遍又一遍。然而突然,像是有一场洪水袭来,怒吼的浪涛将她卷上浪尖又推入谷底,撕扯着,旋转着,摧枯拉朽,毫不留情。终于,一切归于平静,只剩她,躺在平静的水面上慢慢的下沉,下沉,下沉……终于,她被淹没了,意识,顿失。 第一章 蒹葭苍苍 睡梦中感觉衣服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冰冰凉凉的,让人有种黏腻的不适。柯子音在半梦半醒间曾经睁开过眼睛,仿佛她正躺在一湾水边,身旁是一片雪白的芦苇。 我这是在哪?唔,我死了吗?还是,我是在梦中? 来不及细想,也无力细想,柯子音就又陷入了一片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当柯子音真正醒来的时候,缓缓的睁开双眼,只觉得烛光有些晃眼的明亮。不见了那湾水,那片芦苇亦不知去向。身上是干的,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四角垂下帐幔的雕花木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锦被有股淡淡的檀香味道。不远处,黄杨木卍字雕花镂空窗前的桌案上,一盏银制烛台点起数只跳动的烛火,碧玺翡翠镇纸下压着一叠淡粉色的薛涛笺,一只白玉杆小狼毫毛笔斜斜的架在青花瓷的仙翁问樵笔架上,一方墨色金丝缠花冻鼎端砚旁闲闲散散躺着一摞古籍,似是闺房又似书房的样子。 “你醒了!”冷不防床边帘幔处转出一个人来,却是一个细长眼睛鹅蛋脸面一身素淡戏装的女子,那身行头像极了古装剧里的小家碧玉。“终于醒了!你等等,我去告诉师父去!” 那女子脚步轻快的离去,房间里没有摄影师没有导演没有挡光板,只剩下柯子音一人,一点也不像拍戏的样子。低下头,柯子音看看自己,竟然也是一身素色丝绵暗绣古装寝衣,随手取过枕边一柄菱花小镜,镜中那张脸居然陌生得一点也没有柯子音的影子。那是一张十一二岁稚气未脱的脸,眉眼之中隐然已有一般美人胚子的模样。脸下是一副与之相配身量未足的娇小身躯,因未至及笈之龄,一头长发随意的披散肩头,发中细细的隐着几缕小辫,辫梢束在一处,缀着玲珑剔透的一串玉铃儿,随着头部轻轻晃动而叮叮作响。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服药自尽,怎么会是这身打扮?适才那说话的女子也不像是在演戏,难道说自己的灵魂竟然因为这次自尽的事情飘飘荡荡穿越了时空?若真是这样,那么这里是哪儿?是哪朝哪代?风土人情又是如何呢?还有,自己的灵魂究竟又是借驻了谁的身躯?半梦半醒间自己躺着的那湾水那片芦花又是哪里? 柯子音正思量着,刚才那女子就回来了,一同进来的还有另一个人。那是一个淡定从容优雅端庄的妇人,四十岁上下,面色很好,红润饱满而有光泽,脚下的步子沉稳中透着飘然,宽宽的袍袖中竟携着一丝仙气。想必,这就是那女子嘴里说的“师父”了。 柯子音有些迷茫有些局促,然而作为柯氏集团未来继承人的她还是见过大场面的,眼前虽然还摸不清状况,但她还算得上是镇定。只见那妇人走近床前,和颜悦色的端详了她一会儿,又伸出两只手指扣在她的右手关脉之上,半晌,又换过左手复诊,遂点点头道:“气血虽虚,但已无大碍了,细细调养一段时日即可。”随即,又温和的一笑:“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何晕倒在清滩?看你样子不过十一二岁,你叫什么?” 面对她一连串的问话,柯子音有些愕然。她是哪家的孩子?她叫什么?当然,问的不是她柯子音,而是她灵魂所寄居的这个身子。对于这些,她自然是一无所知,恨不得能去找个人来问问,至于晕倒清滩?那么那湾水和那片芦花便是真的了,那个地方原来叫清滩,而不是恍惚混沌中的梦境啊! 看到柯子音只是睁着一双明澈的眼睛忽闪忽闪并不答话,懵懵懂懂的样子,那妇人笑得更加温和了:“这里是紧邻西域郁雍国的檀氲山,我们是于这檀氲山中习武修仙的门派‘韵若派’,这是我的徒儿岚汀,我是韵若派的掌门莫清迟。你不用害怕,若是想不起来家人在何处便先在这里住下也无妨,你大病初愈,要好好调养一段时日,否则落下病根就不好了。岚汀是个细心的丫头,你若是缺什么想吃什么就找她,想起什么事情来了也可以让她来告诉我。今日天晚了,一会儿要岚汀给你把晚饭端进来,你吃点清淡的饮食就早早歇了吧。”说着,含笑起身,准备离开。 “莫掌门”,柯子音突然开了口,“莫掌门请留步,敢问现下是哪朝哪代,国泰民安与否?小女经此一病神思恍然,竟什么也记不得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弄清楚环境状况再说吧。 莫清迟微微叹了口气,道:“现下是天韶朝灵帝羲和七年,朝政民情山野门派不敢妄论,只是孩子,记住此地毗邻西域郁雍国,千万不要在夜间随意出行,边境不稳,若被郁雍掳去为奴,当真生不如死追悔莫及。” 柯子音听闻掌门如是说,心中已是有数。边境不稳历朝历代是常事,但西域小国竟敢在夜间越境掳走中土国民为奴,当今时局,可见一斑。看来自己穿越时空而来到的地方就是这个样子了。这托生的躯体虽然稚嫩了些,和躯体中二十多岁的灵魂不一般大,可这也算得上是自己一次令人欣喜的新生啊!逃离了家族联姻的新生!怎能不让人欣喜呢?低头想了想,道:“多谢莫掌门救命之恩,小女只记得自己姓穆,名染荻,今年十二岁,其它的却是真真不知了。现如今,我也因此而无家可归,如蒙莫掌门不弃有幸拜入韵若派门下得以以此为家,荻儿自当感激不尽。” 既是新生,她便不想再用“柯子音”这个名字,掌门姓莫,她这个穆姓是顺着莫字的读音随口诌的,穿越来此之时似是被水席卷淹没,而半梦半醒间自己依稀是湿漉漉的躺在清滩之畔,便取了这个与水有关的“染”字,而清滩上的那一片白茫茫的芦苇,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的记忆,不由令她想到《诗经》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句子,看来她与水与这蒹葭甚是有缘的。荻者,蒹也,于是便有了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名字,穆染荻。至于年岁,既是掌门也说自己不过十一二岁,那么就当是十二岁吧。 “这……”莫清迟踟蹰着,“你若无家可归,便在韵若派住下也无妨,只是入派一事,本派弟子,有缘者方可纳之。也罢,你既晕倒清滩为我所救,也算半个有缘之人了,另外一半的机缘,等你身体安好以后再做打算吧。今日天晚了,早些用了晚饭便歇了吧。” 第二章 韵若 山间岁月容易过,一恍然中,从前的柯子音如今的穆染荻已经在韵若派中住下不觉三月有余,身体早已不见大病初愈的羸弱,每日间常有韵若派众女弟子为伴,使得她对这山内山外西域中原风土人情也渐渐熟知了。 现下已是天韶朝灵帝羲和七年九月,中原的九月应是丛菊霜染蟹儿肥的时节,然而这檀氲山因毗邻西域,已然有些入冬之象。韵若派依着檀氲山中一处有清泉引出的山谷而建,亭台楼阁、廊轩水榭,隐然有江南园林之风。本是山中籍籍无名的山谷,然而韵若派却在谷口竖起了一座界碑,碑上行书“绿兮”二字,此谷因而得名“绿兮谷”。谷中有一温一寒二泉,分别在谷内一南一北汇成两口不大却深不可测的清潭,两潭亦各得其名,温泉潭以“清尘”冠之,而寒泉潭则得名为“悲风”。清尘之畔,因温泉热气氤氲的缘故,在这初寒时节,仍是芳草萋萋,桃花浅笑梨花白;而悲风之侧,因着寒潭深邃,辅之以依潭而生天然的紫晶与寒玉,在天光的映照中自是另有一番幽然出尘的冰寒奇景。清尘、悲风二潭之水分别从二潭的南、北潭口溢出,涓涓分作两条溪流于谷口处汇合,流向山外。山下清滩之水,便是由此而来。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这是《诗经•;邶风•;绿衣》中的句子,而“清尘”、“悲风”,则出自潘岳的悼亡词“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每想及此,穆染荻就不禁有些诧异。韵若是檀氲山中习武修仙的门派,怎会将这些字眼题于派中匾额之上?然而这些既是门派旧事,彼悼亡词字眼之中又毫不掩饰的透着忧伤,穆染荻自是不便多问,只在此间安心度日便罢了。 韵若派虽是隐于山间修仙散人的居所,然门派诸事却是有专人各司其职,井然有序。莫掌门统掌全派,而她座下的八个大弟子岚汀、岚芷、岚若、岚犀、渲玦、渲阙、渲颐、渲彻则分别执掌派中八司。岚汀执掌卿平司,职责是护卫掌门并照料掌门生活起居;岚芷执掌卿玄司,负责在檀氲山内外采炼药材,研习施毒之功及悬壶之术;岚若执掌卿樵司,率本司一干弟子承担柴耕农桑,修缮洒扫,厨下羹汤,亦负责门派中节庆祭奠等一切内务;岚犀执掌卿语司,每日则带领众弟子习文读书,讲经说法;渲玦执掌祁礼司,承担联络江湖其它门派、考察山外世态时局等一切对外事物;渲阙执掌祁裕司,管理门派财政及往来账簿,经营山外所属产业;渲颐执掌祁凛司,负责每日晨起带领派中弟子习武练剑,御气坐禅;渲彻则执掌祁法司,负责惩戒犯错弟子,并守卫雨晦崖上韵若派的总坛及禁地。 韵若派上上下下在各司执掌之下秩序井然,众弟子之间却并不因门规严格而显得生硬疏远,反而一团和气。便是穆染荻这些日子以来随着身体逐渐复原,也常常和韵若派中年龄相仿的男女弟子笑闹成一片。 在这檀氲山中,没有了服药自杀的柯子音,没有了那个和她定下婚约的宋征文,没有了家族兴旺的重担,没有了父母成日间在耳边念叨不停的生意经。檀氲山,对于新生的穆染荻而言,无疑是一座世外桃源。虽然她脑中常常会涌出许许多多的疑惑,为什么服药自尽的自己竟会来到了这里?千百年后柯子音那具气若游丝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躯体如今如何了?自己现在这具幼小的身躯,又是谁家走失的孩子呢?她的灵魂又去了哪里? 想到这幼小的躯体,染荻不禁轻抚自己领口下半寸的地方,那里赫然纹着一朵含苞的莲花,银白的花苞衬着闪绿的莲叶,仿佛还有颗颗晶莹的露珠滚动于其上,煞是精致绝美。是什么样的人家呢?会在这弱女胸口纹饰上这样美丽出尘的图案?女孩儿数月未归,怕是家人早已心乱如麻了吧。 染荻常常为这女孩的家人担忧着,也时而会想起千百年后自己的家人。然而,这些都只能是想想罢了。既然事已至此,忘掉一切从头来过也许是一件好事,安安心心的做一个真正的穆染荻才是自己要做的事情。更何况,这个新的世界里面有好多新奇的、她从前从未接触过的事情。比如,怎样来做一个“古人”,比如,怎样才能拜入这个修仙门派习武学文炼毒行医,比如……她新奇得忙都忙不过来,渐渐的也就真的安下心来了。 这日午后,染荻刚饶有兴致的看完渲颐与岚犀师兄妹两个比剑,正缠着岚芷手下的一个奉命上山寻药的小弟子带她一道去。那弟子嫌带着她一个小姑娘翻山越岭上绝壁下谷底多有不便不愿答应,染荻则说尽好话不让他走。正拉扯间,只听见一个温和而不乏威严的声音道:“你可大好了?” 那小弟子闻言转身,忙施礼道:“掌门!” 染荻一见之下,忙也含笑施礼:“莫掌门!” 自那日病中醒来一番言语之后,至今三月有余,这是染荻病愈以来头一次近距离见到莫掌门。第一次见到莫掌门那日染荻尚在病中,只感于她的亲切有加,今日再见,不免在她一派掌门的威严之下添了几分肃然起敬。 “劳莫掌门费心,荻儿身子已然大好,莫掌门毋要记挂劳神。” 莫掌门微微颔首,半晌,问道:“你想入韵若派?” 染荻闻言一惊,三月之前自己初来乍到时那番言语莫掌门居然还记得。她不免悄悄去看莫掌门的脸色,可是那张脸却是那般的波澜不惊不着一丝喜怒。 “这……”,染荻踟蹰着,她穿越千年来到这里,自然对这里的一切都是好奇的。何况这几月冷眼看去,韵若一派在这昀州地界上颇有善名,韵若派中各弟子或精于文或湛于武,虽隐于深山无人出仕为相领军为将治天下,然尚不乏悬壶济世行医救人之才,若能拜入韵若派门下,于己而言,也颇为一大幸事。只是却不知自己当初初来乍到那番言语是否过于唐突了? 正思量措辞间,只听莫掌门又道:“莫非你不想了?” “不不不!”,染荻慌忙摆手,顾不得多想,“荻儿倾慕韵若派已久,如蒙掌门不弃收归门下,当是荻儿三生有幸。只是,荻儿只怕自己这般请求太过唐突无礼。” “韵若一派于文治、武学、药理,各有所长,不知你想学什么?” 染荻闻听此言,心下大喜,不假思索道:“文能养性,武可修身,医学药理当可济世活人。荻儿都想学!” 莫掌门闻言,眉梢微微抖动了一下,静静的盯住染荻,久久不语,脸上还是那副不着一丝喜怒的平淡表情,只是那么久久的盯着她,盯得她心慌。许久,忽然道:“渲彻何在?” 近前一干弟子忙去将祁法司司主渲彻传来。 “师父,渲彻在此,有何吩咐?” “渲彻,这是刚刚拜入本派的弟子穆染荻,你先见过师妹吧。”莫掌门的声音威严中透着清冷,似乎,还有一丝凌厉。 染荻闻言又惊又喜,忙倒身下拜:“荻儿多谢师父!” 莫掌门神色只是淡淡的,并不言语。 “见过染荻师妹!”渲彻抱拳行礼。这渲彻是莫掌门座下八大弟子中最严肃不苟言笑的一个,明明生的面如冠玉眼潋清光,行动处自有一番行云流水般的倜傥态度,可偏偏却是个冷面檀郎,难怪师父会让他执掌祁法司。 染荻初入江湖,尚不知江湖女子回抱拳礼是否合适,于是只是对他福了一福,含笑道:“荻儿见过渲彻师兄,日后派中诸事,还请师兄多多指教。” 渲彻敛容微微颔首。只听莫掌门冷然道:“渲彻,染荻初入师门,好高骛远不知深浅,着你带她上雨晦崖思过三月!这就去吧!”说罢,拂袖离去,再没有多看染荻一眼。 染荻本是一团欢喜,此时不禁愣在当地不知所措。唯有渲彻对着莫掌门离去的背影行礼道:“是!”语毕,深深的看了染荻一眼,即平静的说道:“你自回房中收拾随身衣物,三炷香后我在摘星索道旁等你,带你上崖。” 第三章 心惑 为什么会这样?染荻一边在房中收拾冬衣一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说错什么了吗?为什么一番向学之心在师父那里就变成了好高骛远不知深浅呢? 思量归思量,不多时,染荻已挎着一个蓝色的棉布包袱来到了摘星索道边,而渲彻已在那里等着了。 雨晦崖是韵若派的总坛及禁地所在地,位于檀氲山凤吟峰上,而摘星索道,则是通往雨晦崖的必经之路。摘星索道,顾名思义,循索而上,手可摘星。西疆九月,绿兮谷中尚是初寒,而凤吟峰上已有隆冬之象了。 沿着摘星索道向凤吟峰顶攀去,一路自是越来越冷,渐渐的竟飘起雪来。因绿兮谷中尚不觉冷,染荻身上只穿了件夹衣,虽说包袱之中带有御寒冬衣,可这摘星索道仅一人宽,乃是顺着绝壁开凿的石阶,陡峭嶙峋,且天寒路滑,山风凛冽,手缘铁索攀沿而上尚且十分艰难,要在这绝壁悬阶之上冒险穿衣,对染荻而言则是不可能做到了。 不一会儿,染荻的脸颊和双手已冻得青紫,牙关也开始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而遥望峰顶,却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唉,幸亏这几个月来自己的身体已经调养的很好了,要是早上两个月被师父罚上雨晦崖思过,即便凤吟峰上还不及如今这般严寒,自己也是吃不消的。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那样两句言语就会激怒了师父呢?那日师父说韵若派弟子,有缘者方可纳之,自己晕倒清滩为师父所救,自是半个有缘人,而师父曾说起的另一半的机缘……今日师父自和我谈话到要渲彻师兄带我上崖,半句也未提起过这另一半机缘之事,难不成这几月下来师父竟忘了当日之语?可是这入派一事对韵若派而言毕竟不是小事,师父断无遗忘之理。况且,方才我拜师之时师父神色冷淡并无受礼之意。莫非……这另一半的机缘,就在这雨晦崖上? 渲彻默默跟在染荻身后,看着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仍然倔强的扬头攀山的身影,并不言语,只是暗暗寻思。韵若派创派在这檀氲山中已是二十年了,这二十年来,除了岚汀、岚芷、岚若、岚犀、渲玦、渲阙、渲颐还有自己是自幼自创派以来就跟随在师父身边的之外,其它众弟子都是后来慢慢收入门派的。韵若派现下虽弟子众多,但除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八位司主以外,都不是师父的嫡传弟子。他们入派之时,除了要求家世清白为人正直以外,并没有太多苛求。那日听岚汀说起染荻求入师门而师父却说讲求机缘之事时,就已觉得有些奇怪,今日师父竟要自己带她上雨晦崖!上崖名为思过,可是一向派中弟子犯错都只是在绿兮谷中悲风潭侧的静心堂中受罚思过,雨晦崖是韵若派的总坛所在地,一向只有掌门和各司主要商议派中大事,未免谷中人多眼杂才会来此,或者是每年的祭礼之时带一干众弟子上总坛祭祀,更何况雨晦崖上还有韵若派的禁地,除了掌门以外,任何人是不得进入的,连自己作为祁法司司主,负有把守禁地之责,也从未踏入过禁地一步。今日师父却让新入派的染荻师妹涉足韵若派重地,这么做定是另有深意。 当下,二人各怀心事,脚下的步子却并未稍缓。无论是渲彻还是染荻心里都清楚,看这满天浓云密密的压下来,一场暴风雪恐怕就快要来了。一定要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到达总坛! 第四章 风雪凤吟峰 天色渐暗,绿兮谷中不觉也降下了三分寒意。莫清迟伫立在悲风潭边,若有所思。抬眼向凤吟峰上望去,只见凤吟峰已完全被浓云包裹,心下不禁有些担心。虽说有渲彻在,他二人平安登上雨晦崖应该是不成问题,可是峰顶苦寒,染荻能否安心的在崖上思过三月呢?这一切还是要看她的机缘罢了。良久,长叹一声:“祯郎,二十年了!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若非除此,我又何必如此隐忍支撑……” “师父,天凉了,虽说这悲风寒潭是修习内功不可多得之宝地,可是在这里立得久了却要伤身的。”岚汀远远望见莫清迟神色复杂的伫立在悲风潭边,忙走近劝道。 “是了,立得久了,腿也有些寒意了,真是老了。”莫清迟微微一笑。 “师父不老,师父您还年轻着呢!”岚汀乖巧的笑问,“师父可是在担心上山的渲彻师兄和染荻师妹?” “是啊!染荻这孩子,我观察她也有两个月了,论天资,你们八个师兄妹中也只有渲彻能及得上她。无奈彻儿生就了一副冷性子,韵若派传到他手中,怕是全派上下都要被他冻成冰了。我看荻儿是个有灵气的孩子,胆子大、开朗活泼,只是心不静,有些浮躁。这才让彻儿带她到雨晦崖思过三月,磨磨她的性子。” “原来如此。这时节凤吟峰上只怕要连天风雪了,再加上渲彻师兄那张冰死人的脸,小师妹心里就算是燥得生着盆火,也得给她冻冷了!师父,您就别忧心了,快回屋吧。不然小师妹还没冻着,汀儿陪您站在这寒潭边都快冻死了!”说着,半扶半推的催着莫清迟回屋去了。 凤吟峰,摘星索道。 雪已经越下越大,寒风夹着雪花卷着冰粒扑面而来,只刮得人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连呼吸都常常会将冰雪吸进鼻腔里去。染荻用冻僵的双手奋力的拽着铁索,小心翼翼的艰难的前行着。尽了最大的努力拼命加快脚步,在如此酷寒的天气里,穿着薄薄夹衣的她,后背竟沁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一转眼间,就在她后背的夹衣上凝成了一层薄薄的冰碴。真冷啊,这样恶劣的天气,连呼出来的气似乎都能结成冰,染荻心头不禁涌起一阵委屈。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师父是真恼她好高骛远不知深浅也好,还是考验她是否能有另一半的机缘也罢,要她思过何必要在这样的天气中连夜上山?渲彻师兄也是当真的冷心冷面,和他一起走了这么久的山路竟是一句话也没有。想着想着,眼睛里浮起一股酸意,染荻赶忙把那股酸意压下去,这样的时候,她可不敢流泪,眼睛里要是冻出冰碴来,被渲彻师兄看见还不够丢人的。遂咬着牙扬了扬头,深吸一口气,心想,要是把柯子音的那套登山装备带来就好了。 渲彻依旧面无表情的跟在染荻身后,青衫澹澹,鹤氅飘飘。不愧是内功深厚之人,在风雪里行了这半日,依旧步履从容,衣衫上纤尘不染。他有些意外,这小师妹竟然一句抱怨也没有,虽冻得狼狈不堪却也坚持了这许久依然咬牙前行。看着她时常轮流把一双冻得通红的手从铁索上腾出一只来在嘴边呵一呵热气,又时而打一个寒战跺一跺脚,那个可爱的样子让渲彻抿着的嘴角竟然忍不住向上牵了牵。虽然这个牵动的幅度非常小,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是对于渲彻这样一个几乎不会笑的人来说已是意外了。猛然间发现她的背上竟结了一层冰碴,渲彻不禁皱了皱眉:“你很冷吗?” 哇!终于说话了!在这风雪中行了好几个时辰,耳边只能听到狂风的呼啸,乍一听到渲彻开口,染荻只觉得如闻天籁。 “你不冷吗?”染荻回过头,这个动作让她眉毛上的雪当着渲彻的面簌簌的落了下来。她自觉有些滑稽,咧嘴嘻嘻一笑。 “我?还好,不十分冷。”渲彻淡淡的答道。 “那我也是,‘还好,不十分冷’,呵呵!”染荻模仿着渲彻淡淡的口气笑道。说罢,回过头去继续前行。 渲彻一愣,嘴角轻轻的动了动。没想到这小师妹竟这般要强,自己不冷是因为常年在悲风寒潭修习内功的结果,而她连后背都结冰了,却还在那里嘴硬。微微的摇了摇头,解下鹤氅披在染荻肩头:“我扶着你,你腾出手来系好。” 染荻没想到渲彻竟会关心自己,原以为被大家戏称为冷面檀郎的他定是生了一副冷心肠,不禁偷偷拿眼去觑他的脸色,却见他依旧是神色淡淡的,仿佛刚才的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般,心下微微纳罕,可是对他的印象已好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刀劈斧砍的生硬形象了。 很快的系好鹤氅,又一路无话的继续前行了。 约摸又行了一个多时辰,两人终于登上了凤吟峰顶的雨晦崖。染荻回头向山下望去,摘星索道已被大雪覆盖,像一条蜿蜒的银练悬在山边。难以置信,自己真的做到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自己居然顺着这条陡峭的山路攀上了峰顶!一阵自豪之感油然而生,一路上的委屈之情烟消云散,连寒意都不觉少了几分。若不是怕引来雪崩,她真想站在这雨晦崖上大喊几声。 雨晦崖上有十来个守卫总坛和禁地的韵若派弟子,看见渲彻都恭敬的躬身抱拳行礼,自然都是渲彻执掌的祁法司的属下了。 渲彻引着染荻向雨晦崖上一个岩洞的入口走去。这入口不大,用沉香木制成的两扇门严丝合缝的遮住了洞口。 “这岩洞,就是韵若派的总坛。今日天晚了,我先带你进到总坛去你的住处住下,思过的事情,明日早起我再安排。” 说话间已经到了岩洞门口,两个守卫的弟子打开门,让渲彻和染荻进去。染荻进入岩洞才发现,这总坛和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原以为韵若派众人平日起居修习之所绿兮谷中,已如江南园林般精致优美,那这一派总坛之地,至少应该是威严壮丽的吧?可是眼前的岩洞之中,却像是走进了一座小小的乡村小院,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平凡无奇的水曲柳木香案,一只青铜香炉上供着三炷高香,两旁各点有一盏长明灯。香案之上悬着一幅绢丝装裱的男子肖像,画像上的人白衣飘飘,品貌不凡——这画像,是这院子里唯一不凡的东西。小院四周各有洞天,皆有蓝布棉门帘遮蔽,渲彻说那些就是总坛中的厢房所在,当掌门和各司主上总坛议事后,若逢天晚或天气不佳,便会在这里住下。遂引着她向其中一处走去,自然,那间厢房,就是染荻的居所了。 正要掀起门帘进去,染荻禁不住又回头向那幅香案之上的男子肖像看去,竟发现原来那肖像之上还有一幅匾额,上书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第五章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一路上又冷又累,只想着一到总坛便就寝歇息。此刻染荻斜斜的倚在床边,虽觉得身子乏懒,却并无十分睡意。 这厢房之内,只有一张木桌案,两把藤萝椅,一盏纤尘不染的竹制脚踏,平纹木床上垂下白色麻质帘幔,一丝纹饰也无,就连衾枕床褥也是寻常农家所用的蓝印花棉布。但即便质朴如此,却弥漫着一种不着痕迹的优雅,置身其中,只觉其适而不嫌其陋。 岩洞之内怕着碳气,故不宜置火盆,却于地下打笼埋管以热泉穿流而过,如此,满室皆暖。染荻起身往桌案上的八宝香炉中撮了一把苏合香,驱走一路上崖的一身寒意,复又懒懒的偎在枕边。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染荻心中默念着那匾额上所书的这两句诗,若有所思。 此峰名为凤吟峰,而此崖又叫做雨晦崖,总坛正厅那匾额之上又题着这样两句诗,却不知是何故? 山下,遥遥有箫声传来。在这样的寒夜里,那箫声如泣如诉,竟能透过漫天的风雪直抵崖上。隐约听得那吹奏的却是: 把酒上河梁,送君灞陵道。去去不复返,古道生秋草。迢虎山河长,缥缈音书杳。愁结雨冥冥,情深天浩浩。人云松菊荒,不信桃李好。澹泊罗衣裳,容颜萎枯槁。不见镜中人,愁向镜中老。(1) 白杨花发春正美,黄鹄帘低垂。燕子双去复双来,将雏成旧垒。秋风忽夜起,相呼度江水。风高江浪危,拆散东西飞!红径紫陌芳情断,朱户琼窗侣梦违。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2) 忽而箫音一转,宛如幽咽嘶嘶,不复清越: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戏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3) 那曲中之意愈发的悲了,到最后竟时断时续无力为继,听得染荻心中不觉黯然。 那吹箫之人,定是师父了。在绿兮谷三月,染荻已知莫掌门一柄玉箫不离身,练功之时犹是以箫代剑,只是不知师父的箫声之中为何总是忧思冥冥,凄意染染,而今在这深夜之中,却是为何又要大放悲声? 想及此,染荻忽然心念一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后面的两句应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可若是再也见不到君子了呢?那“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的绿兮谷,那取自潘岳悼亡词的“清尘”、“悲风”二潭,莫非,都是在悲悼正厅中香案上所供的那个丰神俊秀的男子?他是谁?是师父故去的夫君吗?那可真是天不遂人愿了。师父于今不惑之年,尚且有此风姿气度,当年定是芳馨如莲,绰约似仙的人物,和那画像中的男子,必是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侣。若果真如此,也无怪师父如今会忧伤如斯了。只是不知,师父和那男子之间曾有过怎样的故事,为何如今会只剩下师父一人孤雁单飞了呢? 染荻不禁蹙了蹙眉,那时断时续的幽咽之音,让她有些不忍再听。默默的呆了半晌,毕竟一路上崖真的是累了,遂蒙上被子沉沉睡去。 夜里,竟梦见一对宛如天人的俊秀男女,在这雨晦崖上赌书泼茶,画眉簪花。 第二日,睡眼惺忪的醒来,已是近午时分,房中温暖得让人有种闲适而幸福的感觉,馨香的,有股家的味道。染荻竟浑然忘了自己是被罚上崖来思过的,轻哼着小曲,悠然自得的梳洗罢,掀开厚厚的蓝布棉芯门帘正准备去外面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在凤吟峰上瞧瞧檀氲山的雪,冷不防却在房门口一头撞上一个人。那人一动不动的站着,染荻却撞得自己忍不住“哎哟”一声。一抬头,正迎上一张冷若寒冰的脸。不光是冷,还满满的写着不悦。 “渲彻师兄,早啊!”染荻一见情况不妙,赶忙赔笑。 “是啊,真早!我已经站在这里等了你足足一个时辰了!”渲彻冷冷的盯着染荻,一字一顿的道。染荻望着他,心里禁不住替他那张英俊的脸可惜——长在这么一个不会笑的人身上,生生糟蹋了。 “师兄,我……” “不必多说了,你先去摘星台上扫雪吧,扫净之后,再来见我!动作要快,如有拖沓偷懒,定将另有重罚!” “摘星台?就我一个人?”听说要她去扫摘星台,染荻吃了一惊。早就听说过雨晦崖上的摘星台,虽不甚大,却是至奇至险之地,心下不悦,只想好言混弄过去。 “就你一个人!如再多言,就罚你扫遍整个雨晦崖!”渲彻语毕,淡淡的拂袖而去。 注:(1)出自张玉娘《古离别》。(2)出自张玉娘《双燕离》。(3)出自纳兰容若《沁园春》。 第六章 思过(上) 摘星台位于雨晦崖最北端,乃是绝壁之下横空伸出的一方石台,与雨晦崖以一道仅一人来宽高约一丈紧贴崖壁开凿的几乎垂直于摘星台的石悬阶相接,端的是鬼斧神工,浑然天成,更有一株劲松钻破石缝屹立其上,云蒸雾绕,是参禅悟道、苦吟冥思的绝佳去处。 染荻走出总坛岩洞,寒风袭来,不由得浑身一凛。紧了紧身上的雪衣和风帽,叹了口气,提着一柄锹铲并一把雪帚向雨晦崖北面走去。 来到崖边,一夜的大雪已把下到摘星台去的悬阶埋没,早晨雪停了,凛冽的寒风却把悬阶上覆盖着的雪的表面刮成了油光光的一层冰壳。染荻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伸出一只脚探了探,冷不防还是哧溜一下,吓得她坐在雪地上,十指拼命的直抓到雪下的泥地里去,当下呆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只是面色煞白的直喘气。雨晦崖、悬阶、摘星台,再往下就是看不到底的万丈深渊,云山雪海,白茫茫一片。恐惧牢牢的抓住了她的心,闭上眼,委屈的泪水已经有些不争气的涌上眼底。为什么,渲彻师兄要罚我来这样一个要命的去处扫雪呢?纵使是贪睡晚起,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过错,何必要下此狠手?扫雪摘星台,简直是要以命相罚。 不经意间回过头去,却发现渲彻正站在自己身后,染荻不禁噙着眼泪愣住了。 这日清晨天光刚亮的时候,渲彻已得莫掌门以谷中驯养的白雕传书,一方白绢上师父清秀的字体跃入眼帘,却只有四个字,“苦并启之”。略一沉思,已然明了师父的心意,方在染荻贪睡之后,给她出了这样一个又苦又险的难题。难题虽出,却知此冰雪之中摘星台之险,遂悄悄跟在她身后伺机相护。方才染荻那一滑她自己控住了身体,若是她控不住时,他便会挥出袖中软鞭相救。 然而,猛然间看见染荻回头的泪眼,渲彻不由得怔了一怔,但只是一瞬,随即冷声道:“你便是这样哭哭啼啼的思过吗?若是如此娇贵,还是早些下山去的好,也好向师父禀明,你已无意再入派修习,只在这山间闲适的住下去也就罢了。” “谁说我已无意入派修习了!我要学韵若派的文治、武学还有医术药理,可是却被师父罚上这雨晦崖来思过。思过嘛,面壁苦思也就罢了。可是我昨日冒雪连夜赶路跟着你上到这雨晦崖来,今日就被你罚到这摘星台来扫雪!我也没说不愿意扫,可是这冰覆悬阶这么滑,又这么陡,我又不像你有身手,你要我怎么上得了摘星台啊!”染荻用袖口使劲擦掉眼里噙着的泪水,强忍着哽咽恨恨的说道。 “没有身手就没有办法了吗?这世上大多事情都不是只有一途的,所谓殊途同归,便是此理。你若是资质如此愚钝,还谈什么要修习我韵若派的文治武学医术药理?”渲彻的声音淡淡的,让人分辨不出他是真在嘲弄还是实为激将。 “你不要小看人哦!你等着!我会想出办法来的!”染荻对着渲彻那张英俊的冷脸瞪了瞪眼,回过头去,坐在那里静静的沉思。冰雪反射着天光映在她被寒风冻得通红的脸上,别有一番娇媚可人的模样。过了这个冬天,她就十三岁了,正是“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的年纪,怎能不娇媚可人呢! 石阶覆冰,路滑难行,山高阶陡,可怎么办呢?对!融冰防滑! 当她还是柯子音时,每年冬天大雪之后,都会看到环卫工人在人行道上铺上草垫,还把一袋袋的粗盐撒在街边。如今这悬阶之上,用草垫防滑自是不宜铺设,但是,草鞋呢?既是悬阶上不宜铺设草垫,那么脚踏草鞋,不也等于殊途同归? 染荻笑着一跃而起,兴奋得全然忘了自己就坐在深渊之侧陡崖之边,飞快的跑回厢房,提来两桶热水,又向总坛小厨房里正在准备午膳的弟子要来了一大包盐。骄傲的冲着站在崖边冷眼旁观的渲彻笑了一笑:“渲彻师兄,你站远一点看着就行,小心这水烫,溅到你那张好看的脸上我可负不了责任!”心里却偷偷促狭的想,热水浇冷脸,当真有趣的紧!遂“哗哗”两下,将那两桶热水对着那悬阶兜头浇下,融松其冰壳表面,接着把那一包盐毫不心疼的撒在了冰壳已松的悬阶之上。稍待了一会儿,又找来厨房里扒柴烧炭用的钉耙,将它绑在一根长长的竹篙之上,顺着悬阶,一级一级的扒拉上面已然融化的冰雪。待到扒拉得差不多了,又提来一桶热水浇了下去,这才坐在崖边,不慌不忙的往自己的小鹿皮软靴的靴底上绑上一根又一根的草绳——崖上没有草鞋,要她自己现场研究如何编草鞋,一时半会儿自然是不可能编出来的了,反正是防滑,在靴底牢牢的多绑上一些草绳岂不事半功倍? 做完这一切,染荻又将雪帚和锹铲用绳索系着先垂送到摘星台上,这才信心满满的向那悬阶探出了脚。渲彻自始自终保持着淡淡的神色,只是站在崖边袖手藏着软鞭静静的看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向下挪去,终于,站在了摘星台上。 “师兄,你看!我做到了!你看!我真的做到了!”双脚踩在摘星台上的那一刻,染荻扬起小脸对着崖上的渲彻,笑靥如花。 渲彻站在崖上,附身望着她,徐徐颔首:“台上风大,快些扫雪,多加小心!”转过身去,眼中微微的有清光一闪,轻轻牵动了嘴角。 第七章 思过(中) 摘星台因地处雨晦崖最北端,面阴而积雪甚厚。染荻见渲彻转身离去,并没有在崖上看着她扫雪,兴奋得一个人在雪地上又蹦又跳童心大起,竟是一边扫雪一边玩耍,真真是不亦乐乎。嬉耍中不知不觉已将台上的积雪扫做一堆,还别出心裁的将那堆雪垒成了古堡模样,虽是有些笨笨丑丑的,她自己却十分满意的在那“古堡”前踱着步子,心想,若是有台照相机,一定要拍下自己这番大作。正得意间,目光却落在了“古堡”之侧的地面上。先时因为地上残雪湿嗒嗒的没有注意到,此刻经山风一吹,已然干干净净,那地面上竟显出了斑驳的刻痕,乃是数行草书,看似是有些年头了,字体却是遒劲有力。 是什么人会在此摘星台上刻字?染荻不由好奇,遂驻足仔细辨认,刻的却是《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晨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间未有期。握手一长欢,泪别为此生。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留别妻,难道是什么人要告别自己的妻子,便借用了苏武的这首诗吗?染荻顿觉不祥。当年苏武出使匈奴前夜留下这首诗给自己的妻子,却不知竟是一语成谶,从此羁留匈奴。白发苍了,节旄落了,流年如刺,直到十九年后方才回到中土,然而中土的汉武帝已经变成了汉昭帝,自己的妻子以为自己死了也已在数年前改嫁他人,一切都已经是物是人非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固好,但“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这样的辞别却是太过沉重了。染荻心说,若是她自己,定然是不要这样的辞别的。与其双方都要为生死未卜的等待煎熬,不如在离别之时决然的转身,从此相忘于江湖。只是,这刻字的人是谁呢? 当下默然沉思了半晌,便收拾起锹铲雪帚,回了崖上,去总坛寻渲彻交令去了。 “渲彻师兄,摘星台上的雪我已经扫净了。” “哦?是吗?还不算太慢。”渲彻并不抬头,手里正翻着一本古籍,却并没有在看,只是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手翻着。这本古籍是染荻在摘星台上扫雪之时,师父缚在白雕腿上送上雨晦崖来的。 “师兄?”染荻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还有什么事吗?”渲彻终于从那本古籍上移开了目光,看向染荻的眼睛,淡淡的问道。 “师兄,我,我发现摘星台上不知是什么人刻了些字在上面。师兄,你知道那刻字的人是谁吗?”虽明知渲彻有八成不会理会自己的疑问,染荻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相询。 “哦?刻字?你不是去扫雪的吗?管什么刻字?”果然,渲彻冷冷的道。说罢,面无表情的盯着染荻,直盯了半盏茶的工夫,却忽然变色道:“我说过,你若是拖沓偷懒自当另有重罚!你既对刻字如此有意,那么,你就去把这部经书刻到云横玉壁上去吧!自明日起,你每日卯时即去云横玉壁刻字,酉时方可回总坛,其间我会让人给你送饭过去!直到整部经书刻完为止。否则,即使掌门与你规定的三月思过期满,作为祁法司司主,我也不会让你回去绿兮谷!今日尚早,你这就去吧!”语毕,便把那本经书并一柄玉泉饮冰剑留在桌案上,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只留下目瞪口呆后悔不跌的染荻。 这是如何说呢?只不过是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无关痛痒的事情,至于要给自己这么大一个鱼头来拆吗?唉!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染荻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早知如此,管他是谁在摘星台上“留别妻”呢?人家夫妻的事情,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呢?这个渲彻师兄,当真是和自己八字不合相生相克还是为了早上自己拿着泼热水挤兑他的事情记仇呢?做什么一点小事就能让他动了这么大的阵仗?这个祁法司的司主,什么冷面檀郎!真真是个冷面阎王!想到此处,染荻连忙跺脚,“呸呸”两声,自己还活着好好的没死呢,才不要去见阎王!又想想,不由得叹息,堂堂柯氏集团的继承人柯子音,服药自尽却没见成阎王,倒跑到这里来见到这个不是阎王胜似阎王的渲彻了,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染荻无奈的摇摇头,只好认命了,遂低头去看那部经书,却是一个奇怪的名字——《灵枢素问》。 注:《灵枢素问》是《黄帝内经》的别称。《黄帝内经》是现存最早的中医理论经典著作。后世简称《内经》,原为18卷,其中9卷名《素问》;另外9卷无书名,汉晋时被称为《九卷》,因其内容主要论及针灸、经络,故又名《针经》,唐代王冰时称《灵枢》。至宋代,史崧献家藏《灵枢经》,并予刊行。此后《素问》、《灵枢》成为《内经》的两大组成部分而流传于世。《内经》一书非一人一时之作,一般认为本书主要部分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并在它流传过程中掺入了一些后人补撰的内容。该书内容丰富,书中从脏腑、经络、病因、病机、诊法、治则、针灸、方药等方面,对人体的生理、病理及疾病的诊断、治疗作了较系统的论述,为中医学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 《黄帝内经》注重整体观念,既强调人体本身是一整体,又强调人与自然环境密切相关,运用阴阳五行学说解释生理、病理现象,指导诊断与治疗;把阴阳的对立统一看成是宇宙间万事万物产生、发展、变化的普遍规律。人体在正常情况下阴阳平衡,一旦这种平衡被破坏,就会生病,强调精神与社会因素对人体及疾病的影响及疾病的预防,反对迷信鬼神。全面总结了秦汉以前的医学成就,标志着中国医学发展到理论总结阶段。该书在中国医学有很高地位,后世历代有所成就医家,无不重视此书。部分内容曾被译成日、英、德、法等文字,对世界医学的发展亦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第八章 思过(下) 雨晦崖,至东为摘星索道,至南为岩洞总坛,至北为摘星台,至西则是一面宽阔的天然石壁,即为渲彻所说的云横玉壁了。 云横,为其立于凤吟峰顶直入云端之故;至于玉壁,古人有云:至坚者,玉也。名为玉壁,即是至坚之故了。 染荻挟着《灵枢素问》并那柄玉泉饮冰剑来到云横玉壁前,微微叹了口气,举剑向那石壁上刺去,这才发现,所谓至坚之壁果然名不虚传,一刺之下,竟是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反反复复努力了许久,那“灵”字的第一横才轻轻浅浅的出现在石壁上,若不凑到近前仔细辨认,却还看不出来,当下恼恨得对着那柄玉泉饮冰剑直皱眉。正巧恰逢小厨房的一个小弟子奉了渲彻之命送了午膳过来,忙拉住他道:“哎,这位师兄哥哥,这崖上可有锤子凿子没有?” 那小弟子反问道:“这两样东西崖上确是有的,只不知染荻师妹缘何有此一问呢?” “渲彻师兄要我在这云横玉壁上刻经书,想来你也是知道的。”染荻不满的嘀咕道,故意将那个“罚”字略去,撅着嘴,偷偷瞥了那小弟子一眼。见他并无幸灾乐祸之意,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于是接着道:“可是渲彻师兄却只给了我这柄玉泉饮冰剑。这云横玉壁坚硬如玉,于我之力,区区一柄剑如何刻得上字去?这崖上既有锤子和凿子,因渲彻师兄说我酉时方可离开这儿回总坛去,所以烦请师兄哥哥去替我取来,我好一个字一个字的凿上去。荻儿先行谢过了!”说罢上前福了一福。 那小弟子略一沉吟,道:“染荻师妹,不是我不愿帮你,只是既然渲彻师兄只给了你这柄玉泉饮冰剑,定然自有他的道理。他既身为掌门的嫡传弟子,韵若派祁法司司主,又是师兄,我也不便拂了他的意。还请小师妹不要见怪,也不要为难于我才好。这午膳是渲彻师兄专门吩咐小厨房为你做的,因你今日早起扫雪,而今又在这崖边刻经,怕你在雪地里着了风寒,还吩咐下去晚间煎好小青龙汤送去你房中。师妹莫要怨怪渲彻师兄,其实他也是面冷心热。其它的我也不甚明白,师妹是聪明人,好自为之吧。”说罢,行礼,转身离去。 染荻无奈,只得用那玉泉饮冰剑抵在云横玉壁上,反复的划刻,直刻到眼花手软,及至酉时,那“灵枢素问”四个字还是刻得歪歪斜斜,不甚清晰。见酉时已过,遂赌气回了总坛。 当她走进总坛正厅的时候,渲彻已经在那里等她了。染荻没好气,马马虎虎的对着他福了一福,便要回房去。 “等等!”渲彻出声制止。 “酉时已经到了,师兄!”染荻不悦道。 “我知道酉时已经到了,我说过酉时你可以回总坛,但没说过酉时你就可以回房去歇息。”渲彻并不以为忤,只是淡淡的。 “那你现在要我做什么?”染荻不解又不耐的道。 “这是山下新入门的弟子采摘的草药”,渲彻指着墙边的一个竹筐说道,“初学者常把金银花和钩吻混淆。”说着,从那筐中拣出一根金花银蕊的小草来:“这金银花,又名忍冬,味甘而性寒,有清热解毒、疏风散热之效。”言罢,复又从那筐中拣出另一根极为相似的开着黄而细的花朵的小草:“这钩吻,乃是断肠草之中至毒的一种,全株剧毒,一片花叶便可使人饱受肝肠寸断之苦而亡。相传当年神农尝百草,便是误尝了这钩吻断肠而死。今晚,你先把这筐草药之中的金银花和钩吻分开再去歇息吧。” 染荻无法,只得依着墙根坐下,去一一分辨那筐中的金银花与钩吻。因是人命关天之故,却也丝毫不敢怠慢,一棵一棵,分得极为仔细。渲彻在旁立着,只是默不作声,染荻如有犹豫不决,出言相询,方才作答。不知不觉,一筐草药理清之后,已过戌时,当下无话,染荻自回房中,片刻之后即有小弟子送入祛风寒的小青龙汤来,染荻乖乖饮尽,洗漱毕已是筋疲力竭,躺下便睡着了。一夜,连梦都不曾作。 第二日卯时,染荻已经苦着脸提着剑站在云横玉壁前了。 前一日刻下的那“灵枢素问”四字,今日渲彻已来看过了,那四字刻得又轻又浅,歪歪斜斜,自然是不能过关的。染荻愁眉苦脸的,在昨日的刻痕之上又做了一天的努力,也仅是稍稍加深了一些而已。 及至酉时回到总坛,渲彻又带着草药等着她了,这次换成了决明子和望江南子。也是两种外形相似,功效迥异之物。说不得,染荻又是坐在墙边一一分辨,直到戌时方罢。 如此这般,一连半月过去了,染荻于草药上大有进益,然而那云横玉壁上的经书,却只刻下了“灵枢素问”并开篇的“九针十二原”这几个字。饶是如此,还刻得差强人意,渲彻每见之下,必是蹙眉摇头。染荻不觉心焦,这样子下去,自己何时才能下得了这雨晦崖呢? 第九章 剑影惊鸿 这一日,染荻又在云横玉壁前“用功”了大半日,终于沉不住气了,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去找渲彻问个清楚。凭她的一己之力,就这么在这云横玉壁上刻经,还不让用锤子和凿子,就算给她五六年的时间也未必能够刻完。师父说得明明白白让自己上雨晦崖来思过三月,渲彻若不是有意刁难,断不可能让自己来这云横玉壁刻经的。无论如何,她一定要问个清楚,反正就算渲彻再怎么生气,再怎么加罚,事情也不会比现在糟到哪里去了。光脚不怕穿鞋的,谁怕谁呢? 想到这里,染荻拔腿就向总坛走去。进了岩洞,四处寻遍也没有看见渲彻的人影,正烦恼间却见到每日给自己送饭的那个小弟子了,忙拉住他问道:“师兄哥哥,你可知渲彻师兄去哪里了?” “染荻师妹!你怎么回总坛来了?酉时还差的远呢!”那弟子一脸惊讶,“这时候你偷偷回来不说躲着渲彻师兄,倒还要去找他?” “哎呀,我跟你说不清楚!你只说,渲彻师兄现在何处吧!”染荻不耐烦的催促他。 “渲彻师兄这段时日每天都去摘星台上练功,卯时即去,近酉时方会回来。不瞒你说,我每日除了给你送饭外,还要给他送去一份呢!” “怪道第一日就要我去扫雪,原来是他要去用功!”染荻闻言不满的自言自语。 “染荻师妹,你说什么?”那小弟子见她嘴里嘀嘀咕咕的,却听不清她在嘀咕些什么。 “哦,我没说什么,你去忙吧,我自去找他。有劳了!”染荻匆匆对他福了一福,便出了总坛向北往摘星台寻渲彻去了。 摘星台上,渲彻正在舞剑。一袭金丝暗绣的白衣,在云山雾海间宛若游龙一般翻飞着,手中的惊鸿剑映着山间未融的积雪反射的天光,直晃人的眼。那张面如冠玉眉如墨画的脸,似笼着一抹朦胧的幽光,即便清冷淡然,却也直逼人心,让人不由得移不开目光。 染荻站在悬阶之上,竟是看得呆了,冷不防只听得渲彻道:“你终是来了。”却并没有停下的意思。那言语之间仿佛是早就在此等候染荻一般。 “是的,我来了。”染荻扬声道。 “你为何而来?”渲彻一记“洛神风雅”飘然转身,似是凌空踏于碧波万顷的湖面,足不沾水,襟不染尘,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我为何而来,你难道不知吗?”染荻也冷声回敬。 “哦?你为何而来,我确是不知。”渲彻剑锋轻点,“洛神风雅”已然变作“醉卧松云”,那一路舞得酣畅,自有一番傲骨仙风,不由得让人仿佛闻到了瑶池琼浆的洌香。 “渲彻师兄,荻儿初入师门,确是不知深浅,如若往日多有得罪,那荻儿今日便在此向师兄请罪了。师兄要打要骂都使得,荻儿都心甘情愿。” “哦?你何曾得罪于我?”渲彻剑锋斜指,剑招却是化作了“铁马冰河”,顿时豪气干云,摘星台上似乎涌来千军万马,一时间战鼓声声,军号烈烈,煞是动人心魄。 “若是荻儿不曾得罪师兄,师兄为何明知那云横玉壁坚硬无比却要荻儿只以一柄玉泉饮冰剑为器刻经于其上?这不是有意刁难又是什么?”染荻见他只是一意轻描淡写的反问,心下着恼,便干脆一咬牙说了个明白。 “哦?你说我有意刁难于你,是吗?”话音刚落,渲彻本是一路“铁马冰河”舞得密不透风,却突然足下运气,飞身由摘星台跃上了雨晦崖,手中的剑陡然一凛,以一式“长虹贯日”直向染荻刺去。 “啊——”染荻不由得一声惊呼,然而那剑却在距染荻面颊只半寸的地方停下了。 “你看我这惊鸿剑比你那柄玉泉饮冰剑如何?”渲彻对染荻的惊恐恍若未见,只是淡淡的问道。 “惊鸿剑轻薄锋利,柔若无骨,舞动之处翩若惊鸿;玉泉饮冰剑剑身温润如玉,剑气寒凉透骨,却可似泉水般于无形处化柔为刚。两柄剑自是各有千秋。”染荻虽受惊吓,却也很快稳住了心神,正色道。 “那么,你随我来。”渲彻一反手,将剑袖于身后,飘飘然而去,染荻自是紧随其后。一转眼,却是来到了云横玉壁前。 第十章 灵枢素问 云横玉壁光洁如玉,日光下淡淡的能照出人影来。最右边眉脚处染荻花了半月多的功夫才浅浅刻上的那几个字斜斜丑丑的,笔划无力似蚯蚓一般,只那么自惭形秽的畏缩在壁上,似是风一吹就会掉落的样子。渲彻站在那里,微微的皱了一下眉。染荻不由得有些赧然,红了脸,低下头去寻自己的脚尖。 只见渲彻举剑拂袖,只那么看似轻轻的一抹,云横玉壁之上染荻连日来的努力之作便不见了踪影。染荻见状大奇,只是愕然的睁着一双凤眼,呆呆的看着。渲彻却并不理会,却是轻抬右臂,左手尚自袖在身后,挥剑于云横玉壁上竟如挥毫泼墨般飘飘洒洒刻下了“灵枢素问”四个字,字体如行云流水,不见丝毫艰涩,且每一划都深入那石壁寸余。 刻毕,渲彻还剑入鞘,袖风飘逸,淡淡的立在那里,不作一言。 “师兄!”染荻终于从惊诧中回过神来,一张俏脸之上写满了惊羡钦佩之色,“渲彻师兄,你是如何做到的?我每次举剑刺去,根本就留不下一丝划痕,饶是那几个被你拂去的字,还是我像持匕首那般双手把着这剑反复磨划才刻下的。” “你只以一手一剑之力,自然是难于登天。只有以气御剑,并周身经脉之气集于丹田之穴,屏心修习,浑而厚之,再于丹田激发,经神阙、巨阙、鸠尾、膻中、入手三阴经,至曲池、神门、太渊、大陵、精灵,直至指尖汇于剑锋,如此方能削金断玉、力透石壁。”渲彻缓缓言道。 染荻闻言,心下暗忖。这丹田之穴,倒是还大概知道在脐下,至于其它那些经脉啦穴道啦,仅是听着都觉得耳生,更别说运气于内了。更何况,就算知道那些穴道在何处,这“运气”二字又岂是一时半会儿可以悟到的?遂不解道:“师兄,荻儿愚钝无知,你刚才说的那些经脉穴道,荻儿竟是闻所未闻,更不知运气于内是何意,还望师兄明示。” 渲彻闻言,只是面壁而立,目光久久的停留在自己方才挥就的“灵枢素问”四个字上。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缓缓道:“既是如此,你便在此安心刻字吧。”语罢,含义不明的看了染荻一眼,竟是转身离去,只留下染荻一人,对着那云横玉壁沉思。 一晃两三个时辰过去了,渲彻着人送来的晚饭她也不曾吃,只是一手提剑一手携书的默然而立。没有道理啊,渲彻师兄既是出言指点,必定没有刁难之意了,可是为何却又就这么转身走了呢? 不觉酉时已过,染荻需回总坛分辨草药,这才闷闷的离去。临走,还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那石壁一眼。当下回总坛辨药至戌时,方才回厢房歇息,一时无话。 厢房之内,烛光摇曳。染荻并无睡意,只是以手支颐坐在桌案旁。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染荻百思不得其解。跳动的烛火映着她的脸,斜斜的向桌案上投下了一抹阴影,一晃,又一晃。桌案上静静的躺着那部折磨了染荻半月有余的经书,封面上“灵枢素问”四个字随着烛火的跳动,忽明忽暗。 突然,染荻脑中灵光一闪。渲彻师兄日间曾在云横玉壁之上挥就了这“灵枢素问”四字,临走之前,也是盯着这“灵枢素问”四个字默然不语。祁法司惩戒弟子的办法有许多种,却从未听说过谁被罚去石壁上刻经,偏偏刻的也就是这本《灵枢素问》。是了,这其中定然是另有深意。莫非?…… 染荻顾不得往下细想,匆匆翻开桌案上的经书。这段时日以来,她只顾赌气刻字,刻来刻去也只是刻了书名和开篇的几个字,并不曾知道这部经书内中写了些什么,当下忙翻开来,急急的看了下去。这一看,却是大吃一惊。 原来,这竟是一部医书,就是那大名鼎鼎的《黄帝内经》!染荻虽然不曾读过,但是对“黄帝内经”这个名字还是有所耳闻的。在她还是柯子音的时候,她的一些对神秘中医感兴趣的外国朋友都曾经对她谈起过这部堪称医史经典之作的医书。细细看去,原来这部书分为灵枢、素问两个部分,对经络穴道作了系统的总结,在经脉之外,增加了络脉、经别、经筋、皮部和奇经等新的概念,它们共同组成了经络系统,成为中医理论中人体最重要的生理结构。此外,书中还阐述了经络的功能,即运行气血、平衡阴阳、濡养筋骨、滑利关节、联络脏腑和表里上下以及传递病邪等。当下,拔下发中银簪,挑亮烛火,如饥似渴的读了下去,这才发现,原来渲彻早已在将书交与自己之时于封底附上了数张图纸,上面细细描绘了人体周身约52个单穴,300个双穴、50个经外奇穴,共720个穴位,并五脏六腑“正经”的经络左右对称共24条,以及包括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跷脉、阳跷脉、阴维脉、阳维脉的奇经八脉。 《灵枢素问》,这真真是一部奇书!不仅能为自己日间所思答疑解惑,而且更有无数医学深理蕴含其中。染荻如获至宝,竟是坐于灯下看了大半夜,至寅时方才伏案睡去,手中依旧执着那本经书。这一觉睡得香甜,至卯时已过,渲彻已知其故,遂命人不必将她唤醒,只是轻轻的将她抱到床上睡好。 第十一章 释疑 一连三日,染荻都不曾去那云横玉壁刻经,甚至不曾步出过房门,只是在房中仔细研读那《灵枢素问》,参悟其中蕴含的深理,并对着渲彻附上的图纸,一点一点,细细的琢磨。渲彻见状,也并不去说她什么,只是命人每日三餐按时送入她房中,至晚间酉时,又把需分辨的草药写好字条送进去给她。染荻也按照字条上的吩咐一一分辨清楚,只等戌时将分好的草药放至房门口。 第四日卯时刚过,染荻便已携剑站在了云横玉壁前,手中并无《灵枢素问》,却是因这几日早已将其反复揣度烂熟于心的缘故。 合上双眼,染荻默默的立了一会儿。猛然间,屏息,提气,举剑向云横玉壁上渲彻所刻的“灵枢素问”之侧刺去。刺毕,染荻深深的吐出一口气,垂下手,却只是闭目仰头,对着浩浩长天久久的默然静立着。 “怎么,不敢睁眼看看吗?” 冷不防听见渲彻清澈如玉石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染荻一惊之下回过身去。 “师兄!” “看看又何妨?对自己没有信心吗?”渲彻难得略显柔和的问道。 “我……我……,师兄,你只说,那云横玉壁上,留下刻痕了吗?”染荻的声音急促而有些微微的颤抖。 “想知道不妨回头自己去看。”渲彻如是说。那一瞬间,染荻有些疑惑,自己分明的看到渲彻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神色,仿佛,竟是笑意,虽然,转瞬即逝。 “我……”染荻仰起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缓缓的转身。良久,终于鼓足勇气睁开了双眼。 那一刻,染荻只觉得自己的血气尽数涌上脑门,一颗心仿佛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却在一刹那间全都化作了眼泪,纷纷而下。 “我……我做到了……”染荻喃喃自语,手指一松,那柄玉泉饮冰剑“铛”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在空中发出久久的回响。 只见那云横玉壁上,赫然的刻着开篇的“九针十二原”几个字,虽仍是刻得轻浅,远不及渲彻所刻的“灵枢素问”四字遒劲有力深入寸余,但确是分明的留下了刻痕,已经及得上她前段日子半个月来的努力了。 良久,染荻忽然转身,对着渲彻深深的福了下去。 “师兄,荻儿年幼无知,上崖半月有余,竟一直未能体会师兄的苦心,不知师兄是有心提点于我,让我熟悉草药、磨练意志、参悟药理,启蒙医术、初识武学,反倒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误会师兄是在刻意刁难荻儿,荻儿着实惭愧懊悔,望师兄原谅。” “染荻师妹,不必多礼。你天资聪颖,若能多加磨砺而成大器,也不枉费我与师父一片苦心了。”渲彻躬身还礼,正色道。 “师父?”染荻疑惑。 “是了,是师父吩咐我对你苦而启之,也难得你竟能忍得这般委屈,原也是你的造化,这便是师父所说的‘另一半机缘’了。小师妹,渲彻能为你做的已尽于此,今后就要靠你自己勤加修习了。待你回到谷中之后,师父自会另有安排。”渲彻说罢,施礼离去,转身之际,嘴角的寒冰微微的融化了一下,眼中竟是噙着一抹似是温柔的神色。 染荻望着渲彻离去的背影,眼眶竟没来由的湿润了一下,心中一处极柔软的地方浅浅的漾起一缕薄雾般的情愫,那双深澈如秋水般的眸子里,尽是渲彻离去时眼中那一抹微微融化的和暖。 定了定神,复又回过身去屏息运气,一边继续体会参悟,一边一个字一个字的向那云横玉壁上刻去。 渲彻离开之后,将染荻的近况书于一方白绢之上,缚于白雕腿上传向绿兮谷去。自己,却是携剑去了摘星台。于摘星台上舞了半日剑,心中却有一个不甚清晰的影子忽明忽暗,挥之不去。因天寒,染荻堆砌在摘星台上的那座冰雪“古堡”尚未化尽,渲彻于舞剑间瞥见那“古堡”之侧的斑驳刻痕,骤然收住了剑势,只是仗剑而立,沉思良久。脸上那常年不化的寒冰之色竟是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忽明忽暗忽喜忽忧的神色,一如他心中那个忽明忽暗的影子。云气缭绕在他身侧,也缭绕着摘星台上的那株劲松,高山之巅偶有苍鹰的鸣叫,无端的平添了几许深远的意味。 山下,绿兮谷中。 岚汀自白雕腿上取下渲彻的传书,奉与莫清迟手中。莫清迟细细看过,又交还岚汀之手,方含笑道:“你也看看。亏得彻儿这孩子,竟是想出这等刁钻的法子。荻儿竟能参悟,虽是天资聪颖,但毕竟年幼,倒也难为她了。改日,咱们也上崖瞧瞧她去。” 第十二章 九张机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走,原本空空的云横玉壁上已是刻满经文。只见那刻痕渐渐的由浅及深,三个月的时光过去,那壁上的经文早已不再是最初那轻浅的痕迹了,每一个字,虽是仍远不及渲彻所刻,却也深入了那石壁几分。染荻初入师门,功力自是不能和渲彻相比,但是两三个月而能有此小成,却也是着实不易了。 原本师父规定的是上雨晦崖思过三月,如今三月期限已满,而染荻的《灵枢素问》也业已刻完,却因时节已至年关,山内天气更加严寒以致大雪封山的缘故,雨晦崖与绿兮谷之间唯一的通路摘星索道已是无法通行,故而只得继续留在雨晦崖上。幸而总坛之内物资储备倒还充足,十几个人在崖上便是再住个半载也无妨,于是每日间只是在崖上练功读书,日子简单却也充实。 因思过期满,渲彻倒也不再拘着染荻了,平日里他除了协调崖上众弟子的一干事务之外,只是一个人默默的去摘星台上练功,风雪无阻,在这小小的雨晦崖上,与染荻连面也不曾多见。偶有在崖上相遇,也只是远远的立着微微颔首示意而已。没有了严厉的教训,反而有些落了刻意的疏离。 每每在闲暇时,染荻会和崖上的一干弟子围坐在一起说说话,她常常会讲出一些柯子音世界里的东西来,那班弟子们虽是听不明白她在讲些什么,却也乐得和她一起说话解闷。而每到这种时候,渲彻总会淡淡的退出众人的视线,没有任何的理由。只是没有人会注意到,在不远处一个不经意的角落中那隐隐露出的白衫一角。 这雨晦崖上,只有渲彻似乎总是寂寞的,而这寂寞仿佛也是他自己刻意而为。他总是那样清冷淡然的神色,让人有种远远的距离感。染荻时常怀疑,那一天自己是否是看错了,那嘴角微微融化的坚冰,那眼中淡淡一抹的温柔,是否都只是自己的臆想而已? 不知何故,思过期满以后,染荻却时常怀念那段思过的日子,怀念那段日子里经常会出现在自己身旁的那张清冷的面容。她每每回想,总觉得那双冷淡的眸子底下蕴藏着什么,像谜一般,有些许忧伤,些许惆怅,还有些别的,说不清。然而自从思过期满以后,他便不再常常出现了。或许仅仅是因他对自己的点拨指教心存感激?或许那感激里还有些别的情绪暗藏其中?小儿女的心思往往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但有一件事情却不由得她不承认——她喜欢穿一身洁白的雪衣,远远的藏在银装素裹的雪地里,看着摘星台上那个面容清冷的男子舞剑。她并不走近,聪慧如她,不是没有发现他的刻意疏离。虽然,她不知晓原因。 摘星台上,日复一日的是那袭白衣宛若游龙的翻飞着,剑影惊鸿。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有摘星台上的那株孤松知道罢了。 年关将至,或许,是因这团圆的佳节而开始思念自己那一世中的亲人,或许,也是为了这一世中小女儿家懵懂而复杂的心思,染荻的心底竟时常的笼上一抹如烟般的清愁。这一日夜间,她听着山下又传来师父那哀婉的箫音,不由得心中一动。染荻不精于弄箫,却是善抚琴的,此心此境,也只可付与瑶琴罢了。遂自取了房中闲置着的一把古琴来,悄悄的披上风帽毡裘,步出总坛。 须臾,摘星台上一炷清香冉冉升起,遥遥有清澈的琴音传来,铮铮拨动着琴弦,也声声扣动着心弦。那琴音含愁,却并不悲戚,与山下的箫音此消彼长,互为唱和,却也融为一体。每每将山下欲往哀音转去的箫声轻轻的带回,使其不至因过于哀伤而落入不祥的曲意中去。久而久之,那箫音叹息了两声竟是住了,只余那琴音仍是袅袅,含着那一缕风露般的淡淡清愁,不绝于耳: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燕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注:出自《乐府雅集》所录宋代无名氏,《九张机》。 第十三章 似花还似非花(上) 转眼已是灵帝羲和八年三月,染荻已在雨晦崖上度过了半年的时光。三月的雨晦崖,尚是残雪依依春未至,而山下绿兮谷中却已是芳草萋萋柳丝长。摘星索道已然冰雪消融,在总坛、禁地困守了半年未得换岗的众弟子们,已开始收拾查点,不日将有另一批弟子上山来替他们下去,而染荻,却一直不曾提起自己要下山的事情。 这一日午后,染荻正独自站在云横玉壁前望着自己刻上的经文沉思,却听得身后一声轻笑:“小师妹!” 染荻回过头,却是岚汀,师父也正含笑站在一旁看着自己,而渲彻,则伴在师父身侧,见到自己,只是微微的颔首示意,眼波似是敛在深深的井底。 “师父!岚汀师姐!渲彻师兄!”染荻忙福身施礼,“荻儿不知师父和师姐上得崖来,未曾远迎,望师父和师姐见谅!” 莫清迟含笑道:“荻儿不必多礼。听闻你渲彻师兄说你聪慧好学,这半年来颇有进益。今日见这云横玉壁上的经文便知,这半年来你没少吃苦头。”顿了一顿,又道:“彻儿说这段日子来也已教你识辨各种药材,并明析药性医理,是吗?” 染荻悄悄看了渲彻一眼,微微一笑:“这半年来有劳渲彻师兄指教点拨,使得荻儿受益匪浅。” 渲彻只是敛容不语。莫清迟点点头,却道:“荻儿,当初你上崖之前,曾对我说过,文武医药你都想学,今日你还作此般想吗?” 染荻忙正色道:“荻儿当初说,文能养性,武可修身,医学药理当可济世活人。今日荻儿仍是这般说,荻儿都想学!” 渲彻闻言,满意的看了染荻一眼,染荻的双颊顿时飞上两朵红云。岚汀却咯咯笑了:“师父,小师妹她仍是这般好高骛远,不知深浅,不知师父这次会罚她去哪里思过呢?”说罢,仍是笑个不住,惹得莫清迟也撑不住笑了,连渲彻也微微抿了抿嘴角,只把染荻那张原本已染上红晕的俏脸更加烧得通红。 莫清迟笑着拍打了岚汀一下:“汀儿这个促狭丫头,越发的把你给惯坏了,连师父你都敢拿来取笑,改明儿也该让你思过才好。当初以‘思过’之名送荻儿上崖,只是为了磨一磨她的性子,也试试她的决心,哪里是真的恼她好高骛远不知深浅呢!”说笑毕,复又对染荻正色道:“既如此,今日你便随我下山回绿兮谷去吧。” 染荻一愣,随即道:“是。”却拿眼睛望向渲彻,她想知道,渲彻是否也回绿兮谷去——毕竟渲彻虽身为祁法司司主,负有守卫总坛及禁地之责,可也并不必由他亲自常年镇守雨晦崖,现如今他也已在雨晦崖上困守了半年,即便是镇守,也该换岗了。然而渲彻却没有回应染荻的目光,只是敛容垂目不语。 当晚,染荻已然离开了岩洞总坛的厢房,而宿在了绿兮谷栖梧轩中,毗邻师父所居的展眉阁。这栖梧轩虽不大,但却是绿兮谷中一个绝佳居处。轩前的回廊外,几处湘妃竹错落有致,清风拂过,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轩内,一扫闺阁的脂粉气息,却是书卷满室,纸墨生香。正对回廊外那丛湘妃竹的一扇小轩窗下,几案香炉齐备,一架凤尾枯桐冰丝七弦琴端然置于其上。想必师父已知那日的琴音出自染荻之手了。渲彻并没有下得崖来,他只道是新上崖的弟子们对总坛尚不熟悉,需得他调遣安排。想及此,染荻微微的叹了口气,伸手勾了勾琴弦,叮咚了几声,终未成调,只觉得倦了,便自歇了。睡梦中,似隐隐有琴声从凤吟峰顶传来,却不甚清晰。 第十四章 似花还似非花(中) 染荻下得崖来,每日卯时至辰时于悲风潭边习武,申时至酉时入栖梧轩中读书,自有师父亲自指点,更有岚汀等一干师兄师姐一同切磋琢磨,不提。然其间的整个白日,染荻却并不在绿兮谷中。原来,师父见她已熟辩药材,明析药理,便要她去山外落霞镇上韵若派所设的医馆药铺“清韵堂”中帮徒,以免她会因只知医理未得亲历,而落于纸上谈兵、胶柱鼓瑟之彀。 染荻每日间在清韵堂观摩坐堂医师把脉问诊、施针处方,已经月余,不觉有些技痒。然而每每她央求执掌卿玄司的岚芷师姐让自己试上一试的时候,岚芷总是含笑摇头不允,每日只是让她在医馆旁观,做些按方抓药的琐事。 这一日,染荻晚间从落霞镇返回绿兮谷后,终于再也忍不住,便上展眉阁去求师父。 “师父”,染荻站在展眉阁的门槛外怯怯的开口。 “荻儿?有什么事?进来说吧。”展眉阁内传来莫清迟温和的声音。 染荻遂迈过门槛,走进阁内。但见师父着一身家常的碧水菱花软罗衫,密合色穿花拽地百褶裙,白色绸裤,杏黄绣鞋,正站在佛龛前抄经。见染荻进来,并不抬头,只道:“你且稍坐,待我抄完这篇《观音心经》,以免亵渎了菩萨。”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莫清迟才抄罢经文回过身来:“荻儿,有什么事,你便说吧。” “师父,荻儿已在清韵堂中帮徒月余,每日间在堂内观摩看诊并向医师请教医术已是颇有心得,然而岚芷师姐却始终不允荻儿亲身一试。荻儿想,若是不可亲试,荻儿便是再观摩多久也是无用,因此便来求师父,望师父成全。” “哦?你已觉自己可以亲身一试了?”莫清迟看着染荻的眼睛。 “是的,师父,清韵堂有医师坐诊,荻儿医术不精自是不会自专。然而这段时日以来,荻儿自觉已熟知药理,还请师父应允荻儿一试。” 莫清迟闻言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染荻的眼睛。良久,方道:“你既说自己已熟知药理,那么我便考考你。若你能过得了我这一关,我自会要岚芷允你坐诊清韵堂。” 染荻大喜,忙道:“师父请出题便是。” 莫清迟略一沉吟,道:“今日天晚,便罢了。明日,你去寻几味毒药来吧。” 寻几味毒药来?这有何难?染荻喜道:“是,师父。荻儿明天一早就去寻!” 回到栖梧轩中,染荻独自看书直到戌时,正待睡去,却听得隐隐有琴音传来。屏息细听,却是凤吟峰上摘星台的方向。那琴音沉厚深远,欲情还先自敛,别有一番意味。依稀听得抚的却是: 残雪庭阴,轻寒帘影,霏霏玉管春葭。小帖金泥,不知春在谁家。相思一夜窗前梦,奈个人、水隔天遮。但凄然,满树幽香,满地横斜。 江南自是离愁苦,况游骢古道,归雁平沙。怎得银笺,殷勤与说年华。如今处处生芳草,纵凭高、不见天涯。更消他,几度东风,几度飞花。(1) 染荻默默的听了半晌,心下微微一动,遂俯身于轩窗下抚琴而和: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2) 一曲抚罢,琴音袅袅不止,忽而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彻哥哥,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注:(1)出自王沂孙《高阳台》。(2)出自温庭筠《更漏子》。 第十五章 似花还似非花(下) 清晨,天光乍亮,染荻便离开绿兮谷寻药去了。至晚膳时分,只见她挎着药篓,兴匆匆的回到谷中,逢人便问:“师父呢?” 一路雀跃而行,终于在绿兮谷西南的观景回廊下见到了师父。 “师父!荻儿回来了!”染荻忙忙的福身施礼。 “荻儿,今日已寻到毒药了?”莫清迟回身,淡淡的笑问。 “是,荻儿今日去山中寻来了三味毒药,师父请看。”染荻近前揭开药篓上覆着的白纱,一一取出给莫清迟过目:“这个是毒芹,各个部位都有剧毒,花期果实毒性最大,中毒症状是肌肉僵硬,脉搏微弱,死亡过程极其疼痛,视力丧失,但中毒者至死也保持清醒,无特效解毒之法,即便立即催吐也收效甚微;这个是睡莲,开花时以球茎为中心,花瓣向四周展开,全株有毒,尤其是种子,中毒者会在数小时之内感到乏力、虚脱,继而呼吸困难、昏迷,直至死亡,无特效解药,立即催吐减少毒素摄入或可奏效;这个是双子柏,中毒者会脱水、惊厥、皮肤水泡腐烂、呕吐、昏迷,若为女子,则还会表现为血崩,死亡时间在五个时辰到几天之内,可反复催吐并服用大量牛奶,或可解毒。” 莫清迟并不细看,只是不动声色的听着。待到染荻絮絮的说完,她只是微微一笑,摇摇头道:“你且去吧,明日重新寻过。” “师父——”染荻失声叫道,一腔兴奋全然化作了愕然不解。 莫清迟只是望着她,但笑不语。染荻只得自回房中寻思:莫非,师父是嫌这几位毒药并非至毒之物? 翌日,染荻在破晓时分挎着药篓而去,至酉时方回谷中,径直往展眉阁寻师父去了。 莫清迟正在展眉阁中同岚汀叙话,见染荻回来了,岚汀笑道:“小师妹今日又寻来什么毒药了?” 染荻并不笑,只是放下药篓,俯身从药篓中拣出所寻毒物与师父和师姐一一验看。 “荻儿今日寻遍山内及药铺,方得这几味至毒之物。这个,正是荻儿在崖上初识草药时渲彻师兄教给荻儿所识之钩吻,全株有毒,尤以其根、叶毒性最大,中毒者会在短时之内出现烧心、头痛、恶心、吐白沫、抽搐、腹痛不止等症状,俗称‘断肠草’,《梦溪笔谈》云:此草为人间至毒也,中者几无救;这个,是乌头,俗谓‘附子’,一旦中毒即刻可发作,表现为灼热、剧痛、呼吸困难、心脉重创,血液寒凉如冰,中毒者直到死亡皆可保持清醒,相传当年关云长便是中此毒,唯有神医华佗刮骨救之;这个则是马钱子,《本草原始》记曰:味苦、寒、大毒。中毒者即刻发作,三炷香的时间即死。发作时会有窒息无力之感,先脖子发硬,然后肩膀及腿痉挛,直到中毒者蜷缩成弓形。并且只要中毒者说话或做动作就会再次痉挛。死后尸体仍然会抽搐,面目狰狞。” 染荻说完,只是看着师父,满怀期待。 然而莫清迟只是浅浅一笑,仍是摇摇头道:“你且自去歇息,明日再寻过吧。”便扶着岚汀转入后堂去了。 染荻十分不解,却也无法,只得回栖梧轩中遍寻医书。 至第三日,天还没亮,染荻便出谷寻药而去,将至戌时方回,只把莫清迟急得让渲颐带人往入谷的必经之路上去寻她,生怕她是被郁雍国掳去了。 却说染荻被渲颐寻回带到展眉阁,莫清迟总算舒了一口气,道:“怎么去了这么久?今日可寻来了什么?” 染荻点点头,道:“荻儿昨晚回房细想,师父许是觉得荻儿这几日所寻之物皆是草药之故,方才不满?” 莫清迟不置可否,只是不语。 染荻遂掏出两个瓷瓶来,道:“前两日荻儿已寻来多种毒草,今日荻儿带来了两味非草之药。这一瓶,是眼镜蛇毒,可凭借伤口进入人体内,中毒者会发热、四肢厥冷、大量出汗、面色苍白、全身酸痛无力、眼睑下垂、吞咽和发音困难、呕吐、腹痛、腹泻、呼吸困难、咯血,心脉重创致死;这一瓶则是红信石,俗称鹤顶红,乃是天然砒霜的一种,服用后会心腹绞痛、头晕恶心、四肢厥冷、面色青黑、昏迷,直至死亡。至于其它非草药之毒物,还有蜈蚣、蟾蜍、蝎子、蜘蛛等等,常为苗药所用,荻儿虽未寻来,但也知其毒性。”说罢,顿了顿,方怯怯的问道:“师父,这一次,荻儿不用再重新寻过了吧?” 可是,莫清迟仍是摇摇头,只说:“你且去吧,明日重新寻过。” 染荻回到栖梧轩中,左思右想,怎么也想不通究竟是何故。寻常毒草不对,至毒草药不对,蛇毒和红信石也不对。师父究竟想要我寻来何种毒物呢?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折腾了一夜,却依然想不出自己还可以去寻回何种毒药好让师父满意。接下来的几天里面,染荻一直都很沮丧,没有再出谷寻药,只是缩在栖梧轩中,几乎是足不出户。夜间依旧能闻得凤吟峰上的琴音,然而她每每想抚琴作和却总因心内烦闷而频频错弦不得成调。心思只是恍恍惚惚,是为了抚琴的那个人?是为了师父所出的考题?或许都是,或许也都不是…… 第十六章 两极 这一日晚间,染荻全无睡意,只是坐在栖梧轩外的回廊下沉思。那一轮清冷的月亮挂在遥远的天幕中,仿佛是那个人清俊的面容。染荻不由得望着月亮幽幽的叹了口气,今晚,凤吟峰上似乎没有琴音呢!有些寂寞和无奈,遂起身欲回栖梧轩去。不经意间一回眸,竟见到回廊尽头,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 是幻觉?是梦境?哦,我一定是看错了,他一直都在雨晦崖,他定是不会来见我的。染荻对自己摇了摇头,正要抬脚迈进栖梧轩时,终是忍不住再一次回眸,那张脸,却已是近在咫尺。 “彻……师兄——”染荻有些惊愕,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你,你不是在雨晦崖上吗?” “这几日夜间在谷中胡乱拨弦的人,是你吗?”渲彻并不回答,只是皱着眉反问她道。 “是……是我。”染荻有些诧异,越发弄不清渲彻今晚所为何来。 “琴音由境起,境景由心生。从前闻你抚琴,愁而不伤,清而不媚,沉而不涩,然这几日却是浮滑不定,宫商频乱,却是何故?”渲彻对染荻那张写满疑惑的脸视若无睹,只是继续问道。 “我……”染荻心下似悲似喜,悲的是他不懂她的心思,喜的是他竟知她的琴音。然而一时间却是不知如何回答,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几日这般失落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师父的考题。可是,即便是为了他,难道自己能就这么对他说吗?心下微微叹息,呆了一会儿,方道:“师父出了个难题,我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哦?是何难题?”渲彻问道。 “师父要我找几味毒药给她,可是我这段日子给她找来了许多,她却总是说不对,要我重新寻过。”染荻遂把前些天她如何对师父说自己想亲自坐诊,师父如何出题,自己都寻来了何药,毒性如何等等,一五一十的对渲彻说了一遍,说毕,只是静静的立着。 渲彻闻言,背着手,在回廊里踱着步子,久久沉思。脸上的神色并不十分冷峻,但也看不出太多的温度。染荻只是立在一旁,久久的望着他,脉脉不语。 忽而,只听得渲彻叹道:“原来如此!”脸上的神色微微一松。 “是为什么?”染荻忙问道。 “你可曾闻得前段时日落霞镇上那桩毒杀亲夫的案子?” “荻儿有所耳闻。” “那你可知详情?” “荻儿闻得乃是误杀,详情却是不知。” “唉,说来是那妇人无知,竟在烹饪的鲤鱼之内放入了甘草。因家贫,她自己不舍得吃,全让她夫君吃了,却不知鲤鱼最忌甘草,如此,竟将自己的夫君给毒死了。”渲彻说完,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染荻一眼,竟不待染荻开口,转身自去了。 染荻看着那件白衣消失在回廊尽头,方对自己似笑非笑了一下,终是那一丝惆怅难掩,也只得回房自去寻思。 鲤鱼,甘草…… 忽然间,染荻脑中电光火石般的一闪,便对自己笑道:“是了!这几日寻遍医书,怎么倒把最基本的‘十八反’和‘十九畏’给忘了!” 翌日醒来,染荻便两手空空往展眉阁而去。彼时莫清迟尚在用早膳,见染荻一脸微笑的进来,便招呼她坐下。 “师父,荻儿明白您的意思了!” “哦?是吗?那你说说看。”莫清迟含笑道。 “荻儿前日只顾遍寻毒物,却没弄懂一个道理。身为医者,人命往往在自己一念之间。一味药若是下对了,砒霜可治顽疾;若是下得不对,甘草可致人命。便有如师父今日桌上的早膳,既是有了蜜汁烧鹅,便不可再有洋葱鸡蛋了。师父,您说荻儿说得对吗?” 莫清迟闻言,抚掌而笑:“你终于明白了,既如此,明日便去清韵堂坐诊吧。这下可遂了你的心愿了。只是定要向堂上老医师们多多请教方好,万万不可自专的。” “荻儿谨记。荻儿愚钝,若非昨晚渲彻师兄出言以前些时日落霞镇的一桩命案点拨于我,荻儿至今还没有悟出这个道理呢!” “哦?彻儿下山来了?”莫清迟喜道。 “是,渲彻师兄昨晚下山来的”染荻说道渲彻,双颊微微红了红,有些喜形于色。 “来人,去把彻儿叫来!他这段日子一直在崖上,许久不曾与他叙话了。”莫清迟向门外道,即有立在门外的小弟子去请渲彻。 须臾,那弟子回报道:“掌门,渲彻师兄今早天不亮便动身回雨晦崖去了,此刻想是已到总坛了。” 注:十八反、十九畏乃是配伍禁忌,即指在一般情况下不宜相配合使用的药物。 十八反列述了三组相反药,分别:甘草反甘遂、京大戟、海藻、芫花;乌头(川乌、附子、草乌)反半夏、瓜蒌(全瓜蒌、瓜蒌皮、瓜蒌仁、天花粉)、贝母(川贝、浙贝)、白蔹、白及;藜芦反人参、南沙参、丹参、玄参、苦参、细辛、芍药(赤芍、白芍)。 十九畏列述了九组十九味相反药,具体是:硫黄畏朴硝,水银畏砒霜,狼毒畏密陀僧,巴豆畏牵牛,丁香畏郁金,川乌、草乌畏犀角,牙硝畏三棱,官桂畏石脂,人参畏五灵脂。 皆有歌诀。 十八反歌诀: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具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十九畏歌诀:硫黄原是火中精,朴硝一见便相争。水银莫与砒霜见,狼毒最怕密陀僧。 巴豆性烈最为上,偏与牵牛不顺情。丁香莫与郁金见,牙硝难合京三棱。 川乌草乌不顺犀,人参最怕五灵脂。 第十七章 旧时天气旧时衣 是夜,摘星台。 渲彻独自于摘星台上,焚一炉檀香,对着面前的那架古琴冥思。许久,伸出手,在琴弦上缓缓的拨动了几下,只听得清音铮铮,虽曲调未成,然已藏了一丝深意在内,仿佛抚琴之人那双淡然而深不可测的眼眸。 须臾,山下也传来琴音,却也只是不成曲调的那么铮铮几声,似是唱和,又似是在询问。 渲彻眼中清光一闪,信手又拨动了几声。琴音刚落,山下也跟着叮咚了几下。 摘星台、绿兮谷,两处的琴音就这么一唱一和、一问一答着,许久,只听得摘星台上的琴音一声高鸣,竟是弦断之意,便再也没有了声音。绿兮谷中,沉吟良久,琴音只是一声叹息,便也住了。 乍然弦断,渲彻心下大奇,猛回头,却见莫清迟正站在自己身后。 “师父?!”渲彻惊道,“您怎么这么晚上崖来了?” “彻儿,你昨晚去见过荻儿?”莫清迟不答,只是和蔼的问道。 “是,彻儿未经师父允许,擅自指点师妹,实在不该。只是每每闻听她的琴音浮滑不安,这才忍不住出言指点。”渲彻俯身道。 “这也没什么,总该有人点透她才好。只是你既然回了谷中,为何不多住些时日?大可不必晚间下谷,天不亮就离开啊!何况你也在崖上驻守了许久,该回去歇歇了。”莫清迟微微颔首道。 “师父说的是,只因彻儿惦记着崖上的弟子多是年幼不经事的,而总坛和禁地乃是韵若派重地,故而不敢怠慢。”渲彻敛容道。 “彻儿”,莫清迟看着渲彻,微笑着道:“这些时日我听到你们的琴音了。我看得出,你对荻儿有意,荻儿也对你有情。若是你不便挑明,不如日后师父替你们做主如何?” “师父,彻儿不愿谈及儿女私情。”乍然听师父提起这件事情,渲彻一愣,随即出言反对。 “彻儿,难道你不喜欢荻儿?那你又为何每日夜间在这摘星台上抚琴?为何又要连夜下山去点拨荻儿?”莫清迟不解的问道。 “师父,彻儿的身世,最清楚莫过于您了。对彻儿来说,儿女情长,是奢望。彻儿不能求,也不愿求。”渲彻的脸上全然没有平日的淡然清冷的神色,只是正色恳切的说道。 莫清迟一声叹息:“彻儿,若是你真的对荻儿有情,身世并不是什么问题啊。你这样,又是何苦呢?” “师父,对彻儿这样一个身负灭族之仇的人来说,哪里有资格去轻言感情呢?这么多年来,我都不过是一个冷心冷面的人罢了。我没有感情,也不能有感情。我若是对她动情,日后于她定会不利,于我也必为拖累。更何况,我和她也只是以琴音相交罢了,纵然她对我有情也不过尔耳,而我对她,也不过是寻常。”渲彻的声音听起来深远而沉重,莫清迟只得摇头黯然叹息,不再提起。转身,向岩洞总坛走去。 总坛正厅之内,青烟袅袅,莫清迟对着香案上所供的那幅男子肖像久久的默然伫立,终于忍不住垂泪长叹:“祯郎!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一别,为何竟成了永诀?原以为只是小别,可等来的却是剧变,连彻儿一族满门也尽数被诛,彻儿能逃脱已是大幸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祯郎,你看这凤吟峰上我们的家,除了这一副为你而设的香案,一切都还是你在时的样子。可是你却去了,只剩我独自一人守在这里,一守就是二十年。我们的昽儿,如今也该和彻儿一般高了,只是这孩子却从未见过他的亲生父亲,连他的母亲,也在他满月之时便将他托付与人了……祯郎,若不是牵挂着你我的孩儿,我早已随你去了。何至于每日对着这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泪眼中,莫清迟的思绪飞回了二十年前…… 注:出自李清照的《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第十八章 空回首,暮霭纷纷 二十年前,那还是天韶朝咏帝嘉赫二十八年的时候。 咏帝齐岳湛膝下有十八位皇子,而八皇子齐佑祯则是他最喜爱的儿子。虽有天韶朝的祖训,坐朝之君不得立太子,但是以咏帝对八皇子的喜爱,以及对八皇子已故母妃茉妃娘娘念念不忘、对其族人的恩遇有加的程度来看,八皇子都是炙手可热的传国人选。 嘉赫二十五年,咏帝的掌上明珠霞飞公主,下嫁给茉妃的内侄、翰林院侍讲郁正,同年,郁正擢升为吏部左侍郎。嘉赫二十六年初,二十岁的八皇子齐佑祯被封为骐王,定制同储君例。嘉赫二十六年秋天,西域的郁雍国时犯边境,咏帝为历练骐王建功立业,故加封骐王为平西大将军,率二十万大军赴昀州边境与郁雍军对峙。嘉赫二十七年春,郁雍献上降表,纳贡称臣,骐王平西大军奉命暂居边境,震慑西域诸国。 嘉赫二十七年的春天,二十一岁的骐王齐佑祯常常漫步在檀氲山中——刚刚一举荡平了郁雍国来犯的军队,年轻的骐王威震西疆,自然是意气风发。 那一天,是那样一个春日的午后,齐佑祯只带着近身侍从徜徉在檀氲山中,不知不觉走得深了,竟有些累,便坐在路旁歇息。齐佑祯被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着,正打着盹,却不防小腿上一阵剧痛,猛然惊醒,却见一条褐身灰白花纹的小蛇,正迅速的向草丛中游去。待细看时,只见腿肚上赫然两个红黑色的牙印,而循着牙印往上的皮肤下,也隐隐泛着青黑的颜色。不好!这蛇有毒!齐佑祯的近身侍从见状大惊,好在他本人还比较冷静,忙撕下半截袍袖扎紧自己的大腿。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这蛇刚咬过小腿处已呈青黑,虽不识得是何种蛇,却是可以断定此蛇毒性不小。这山中远离平西军大营,若是即刻赶回大营,这蛇毒定会因疾行而更快的漫延全身;若是着侍从回大营请随军太医,一来一回,也必要耽误不少时候。这该如何是好? 然而,已经由不得齐佑祯多想了。没想到这蛇毒竟是如此的厉害,饶是他立刻扎紧了腿,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他便觉得眼睑沉重,神思恍惚,跟着,便不省人事了。 待到齐佑祯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内,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杜衡香味道。正待要坐起来,却觉得一阵晕眩。 “公子醒了?快躺着别动!虽是已无大碍,但是你体内余毒未清,还需要静养些时日。”只听得一个清澈如莺啼般的声音,却是一位二八佳龄的女子,清莲一般的打扮,一双美目正盈盈的望着自己,由窗边柔婉如水般走了过来。 “我这是在哪里?姑娘是何人?”齐佑祯望着那女子,有些愣愣的移不开眼睛,一时间竟有种山中遇仙的错觉。 “公子可是忘了,昨日公子曾在檀氲山中被毒蛇咬伤?正巧我在山中采药经过,便将公子带了回来。这座人迹罕至的山谷,便是我家,我姓莫,你叫我莫姑娘便是。”那女子微微笑着。 “原来如此。多谢莫姑娘救命之恩!”齐佑祯忙道,“只不知是何种毒蛇,竟是这般厉害。昨日我见它不过是一条褐身灰白花纹的小蛇而已,谁知竟一会儿工夫便让我不省人事了。” “这蛇是昀州地界上独有的一种斑纹蝮蛇,别看它体型小,昨日若不是我路过时药篓中恰好有解毒之草,再耽搁个一时三刻,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了。这原也是公子命不该绝呢!” “既如此,更应该多谢莫姑娘了。若不是莫姑娘相救,齐某此刻只怕已是奈何桥边的孤鬼了。”齐佑祯笑道。“齐某此来多有叨扰,定要拜见令尊令堂告扰才是。”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家父家母已然过世,家中只有小女和一位年老的嬷嬷而已。” “这……”齐佑祯一时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安慰一下莫姑娘,“是齐某鲁莽了。” “公子无需挂怀。”那女子看了他一眼,“我见公子也不像坏人,便是告诉公子也无妨。家祖乃是前朝人称‘医侠’的莫无言,因不愿入朝为仕便携了家眷隐居在这檀氲山中,故而小女自幼便也在这檀氲山中长大。如今家父家母已仙逝多年,小女别无兄弟姐妹,只与乳母嬷嬷在此相依为命罢了。今日你既已苏醒,便已无性命之忧,然此番中毒至深伤及本元,今日不可再多言语,且先歇息吧,明日我再来看你。你的侍从已经去府上告知你的消息了,你也不必忧心。” 说罢,她微微福身,施施然离去。齐佑祯目送她离开,竟有那么一丝的恋恋不舍。 然而毕竟身子尚未复原,没多久,齐佑祯便又朦胧睡去。 第十九章 醉里吴音相媚好 第二日,齐佑祯便躺不住了,趁着晨光步出房门。入谷那日因中毒昏迷未及见得,这日方才细细打量这山谷。只见这山谷中一南一北两股清泉将此处分为两分天下,南面温泉终日热气氤氲,故而春波碧草,四季如春;北面寒泉寒气缭绕,自是晓寒深处,别具风景。山谷中亭台楼阁隐于其间,小巧精致而无穿凿之色,当真是一座世外桃源。 正赏玩间,却听得一阵悦耳的箫音,举目四望,只见那寒泉潭边一位年轻女子,清水色的飘然衣裙,以箫代剑,舞得正欢。待走近细看,只见那女子一张莹润几似透明的脸,一头青丝垂于腰际,云鬟上只略略的插着几只珠玉,一柄碧玉箫忽而似青蛟出海,忽而似细柳扶风,仙袂风飘,端的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那女子,不是莫姑娘是谁? “公子今日气色比昨日好多了。”莫姑娘见齐佑祯前来,缓缓的收了剑势,莲步轻移走到他面前,含笑施礼。 “莫姑娘这么早便在这寒潭之侧练功,勤谨之处,大有祖风啊!”齐佑祯亦含笑道。 “公子说笑了,小女何德何能敢于家祖相比。只是谨记祖训,不敢有失罢了。”莫姑娘望了齐佑祯一眼,面上微红。 “我听得莫姑娘刚才吹奏的箫曲,似有清隽出尘之感,仿若是《广陵散》,然细听去又不甚像。不知是何曲,还望姑娘赐教。” 莫姑娘闻言微微一笑:“难得公子竟能听出此曲由《广陵散》化来,此乃家祖遍寻古谱,苦思十载方得之曲,尚无曲名。公子今日听得,便是与此曲有缘了,不如请公子为此曲定名吧。” “这如何使得!”齐佑祯忙摆手道。 “公子若不嫌弃,便请不要推辞才好。” “这……既如此……”齐佑祯负手沉思,良久,方道,“既如此,便取名为《凤吟》,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莫姑娘略一思量,颔首笑道:“甚好!蒙公子不弃,小女便再奏此《凤吟》之曲,以表今日公子赐名之幸!” 连日来,齐佑祯只在谷中将养,每日间与莫姑娘谈古论今、习武品箫,好不惬意!不知不觉已过半月,平西军大营已派人来请了数次,齐佑祯只说余毒未愈,并不回营。 这一日午后,平西军大营又派人来迎他回营,算算时日确已在此间将养太久,若再不回去,只怕军中会生出自己伤重不治的谣言,恐有乱军心。再则,此类风闻若是传入京中,怕是要起风波。遂对来人交代了几句,便去寻莫姑娘。 只见莫姑娘坐在温泉潭边柳树下,正捧着一卷书沉思。 “莫姑娘”,齐佑祯走近唤道。 “齐公子。”莫姑娘敛衣含笑。 “莫姑娘,齐某今日是来向莫姑娘辞行的。” “公子这便要走了吗?”莫姑娘眼中微微的颤了一下,便含笑道:“是了,公子此来已不觉半月有余,如今公子已经大好,便该回府了,不要叫府上娘子挂心才是。” “莫姑娘说笑了,齐某此番因蛇伤离家已久,恐家中担忧生乱,这才来向姑娘辞行。齐某尚未婚配,何来‘娘子’一说?”齐佑祯笑道,别有深意的看了莫姑娘一眼。莫姑娘闻言,两颊登时红了,只是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低着头,不言语。 “姑娘保重,我走了,过两日再来看你。”齐佑祯微笑着看着莫姑娘的模样,走近前去俯身在她耳边悄悄笑问道:“齐某在此叨扰了大半月,尚不知姑娘芳名,今日姑娘可否告知?” 自古问名乃是夫家大礼,莫姑娘闻言微微一愣,不觉满脸羞得更红,半晌,方轻轻啐了他一口,道:“小女贱名清迟,不知公子可否将雅号告知?” “莫——清——迟?好名字!如此,我便叫你清儿吧。”齐佑祯笑道,遂轻轻拉过莫清迟的左手,摊开她的手掌,伸手在她掌心写道:齐佑祯。 写罢,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大笑着离去。那笑声豪情万丈,只留下莫清迟在他身后目瞪口呆的望着他的背影。 齐佑祯?当今咏帝的八皇子,皇上钦封的骐王殿下! 第二十章 采葛 齐佑祯回平西军大营去了,莫清迟独自站在房前的回廊下沉思。 “小姐,天晚了,回屋吧。别让风露湿了罗袜,这春日天气,最是易感风寒的。”乳母李嬷嬷走来劝道。 “李嬷嬷,你说,齐公子,他好吗?”莫清迟闻言,望着她问道。 “小姐,齐公子确是人中龙凤,只是恕老生直言,若他只是齐公子便也罢了,可他还是当今八皇子,皇上钦封的骐王殿下。帝王家的姻缘,小姐不可期望太多,以免日后失望太大。” 莫清迟闻言,低头若有所思。李嬷嬷只是扶了她回屋去了。 第二日,竟是下起了大雨,这样的天气,莫清迟不觉有些黯然。齐佑祯走了,连晴朗的天气也带走了。他说,“过两日我来看你”,他笑得那样明净,他拉过我的手写下他的名字,动作那样温柔,可是李嬷嬷却说,“帝王家的姻缘,不可期望太多”。齐公子,我可以唤你祯郎吗?你若不是八皇子不是骐王殿下该多好! 撑一把油伞,莫清迟走出房门,沿着一条有些逼仄的山道拾级而上。这条山道,祖父将它取名为摘星索道,直通往峰顶一座石崖。石崖上有一座岩洞,乃是当年祖父刚刚携眷归隐时的居所。后来因在山下寻了谷中这样一个去处,便慢慢在那里建了房屋,峰顶的岩洞,渐渐的只做上山打猎采药时暂居歇脚之用了。然而莫清迟,却独喜崖上的岩洞,每逢心情低落时,便会去那里小住。 莫清迟于崖上久立,忽想起前日与齐佑祯品箫论曲时的情景,不觉心旌摇荡。遂于腰间解下碧玉箫,抵在唇边,缓缓的吹奏那一曲《凤吟》。那箫声婉转温润,最是清隽出尘,然而却欣然隐了几分小女儿的情态在其内,别有一种娇弱含羞嗅青梅的风情,又更有一番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春愁。 “清儿!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一曲吹尽,莫清迟正是一声微微的叹息,却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出语相询,那声音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回过身,只见那人着一身银丝暗绣蛟龙的白衫,金丝滚边,唇角轻扬,眼中含着浅淡温柔的笑意,正是八皇子齐佑祯——除了这个定制同储君例的骐王殿下,还有谁能够获准用蛟龙花样纹绣呢?前日他在山中遇险,原是微服出游,今日前来,便已是一身亲王常服了。 “民女参见骐王殿下!”莫清迟乍然见了他,心头一喜,然而李嬷嬷的话袭上心头,便觉一阵黯然,愣了半晌,方蹲身行礼。 “清儿?你这是何故?我将身份告知,原是不想欺瞒于你以示诚意,却并不愿你我因此而生分了啊!” “殿下,殿下乃是当今皇子,而民女只是山野草莽……”莫清迟闻言动容,言语间已有了几分哽咽之意。 “清儿,你是医侠之后,何来山野草莽之说?更何况,即便你真是山野草莽,只要我不这么看你,又有谁敢轻视你?”齐佑祯闻言竟是急了,双手搬过莫清迟的肩,看着她道。 “可是……” “清儿,待我回京复命之后禀明父皇,定会以王妃之礼来迎你!”齐佑祯正色道,十指仍是攥紧了莫清迟的双肩。 “殿下,你弄痛我了。”莫清迟闻言心下欢喜,脸上却是皱眉道。 “你还叫我‘殿下’吗?”齐佑祯嬉笑着望着她。 “我……祯郎……”莫清迟一声莺啼,已是满面红霞,齐佑祯便顺势将她的脸埋到自己怀里去。 “祯郎,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过两日再来看我的吗?如何昨日刚走,今日便来了?” “是吗?我昨日刚走吗?可我却觉得我已走了很久了呢!清儿,这真是‘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祯郎!”莫清迟含羞嗔道,“‘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没想到才一日不见,祯郎竟是学的这般轻嘴薄舌!”(1) “清儿,这大雨天里,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地方虽经李嬷嬷相告,却也仍是费了我一番工夫苦寻。若不是顺着你的箫音,我怕是还要在这山中转些时候。” “这里是家祖最初的隐居之所,清儿喜欢这里的安静古朴,祯郎请随我来。”遂带着齐佑祯走进岩洞,“你看,这个地方虽为岩洞之内,可是不是别有一番‘采菊东篱下’的田园感觉?” “没有想到,这里竟是别有洞天!若能与清儿隐居于此……”齐佑祯赞叹道,没有说完,只拿眼睛去看莫清迟。而莫清迟斜觑了他一眼,飞红了脸,只是低下头去。 “如此风雨时节,此间又得闻清儿所奏之《凤吟》箫曲,当真是别有古风。不如便把这山峰叫做‘凤吟峰’,这山崖叫做‘雨晦崖’罢了。正应了那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2)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莫清迟抬起双眸望着齐佑祯,幽幽的接口吟道,软语唤了一声“祯郎”,便只是把脸埋在齐佑祯的怀中不语。 注:(1)出自《诗经•;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2)出自《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二十一章 欲绾青丝萦君住 西疆平定,平西军大营中并无甚事需要齐佑祯劳神,他每日间只待众将领点卯过后,便去檀氲山中看望莫清迟。而凤吟峰雨晦崖上的那座岩洞石屋,则是他们最喜的相会之处。渐渐的,他们便把许多家用之物搬去那里,又恢复了莫清迟祖父从前常居时的样子,更增添了许多二人所爱之物,石屋之内温馨之感愈浓。久而久之,齐佑祯夜间便常常留宿在石屋并不回营,而莫清迟亦是极少回去谷中居住,平日里只留李嬷嬷在那里看守屋宇罢了。 不知不觉之中,已是嘉赫二十七年腊月初了,年关将至,距齐佑祯率军西征离京已是一年有余。 “清儿,你看今日我给你描的这涵烟眉如何?”这日早起,齐佑祯手持螺子黛细细为莫清迟描好双眉,便取过铜镜替她照着,问道。(1) “祯郎画眉手法越发熟稔了,日后多少女子要念着我的好呢!”莫清迟轻笑。 “我的画眉手法熟稔,为何其它女子要念你的好?”齐佑祯不解。 “祯郎的画眉手法是在我的眉上练就的,日后给其它女子画眉可就驾轻就熟了,她们如何能够饮水忘了挖井人?”莫清迟俏皮的冲着齐佑祯眨眨眼睛,一时间却又嘟了嘴。 “好啊!”齐佑祯望着莫清迟薄面含嗔的模样,一把将她揽过怀里,伸手捏着她的脸蛋道:“真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好心好意为你画眉,你却编出这样一番话来!”笑了一会儿,又正色道:“清儿,我齐佑祯有你足矣!骐王府只要一位王妃就够了!” 莫清迟赧然一笑,心下却是欢喜的。然而转瞬间眉梢又笼上一丝忧郁:可是,若是他将来真像传言所说的荣登大宝了呢?骐王妃可以只有一个,但是,以我的身份自是不敢忝居皇后之位。不仅仅是皇后,身为天子,后宫自是要广置妃嫔绵延子嗣的……想及此,莫清迟不由得微微叹息了一声。 齐佑祯见她忽喜忽忧,问道:“清儿?你怎么了?” “没怎么”,莫清迟忙微笑道,“只要祯郎心里只有清儿一人,清儿便不在乎骐王妃或是别的什么。”说着,便把头伏在齐佑祯的腿上。 “清儿!”齐佑祯柔柔的唤道,伸手抚着莫清迟浓密的乌发,“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祯郎!”莫清迟越发娇羞的埋首在齐佑祯膝头,嘴里只悄声呢喃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2) “殿下!”这时齐佑祯的近身侍卫找上了雨晦崖来,躬身立在石屋门外唤道。因齐佑祯无事便会到雨晦崖看望莫清迟,故而如若军中有事就会着他的近身侍卫前来通传禀报。 “有何事?”齐佑祯问道,嘴角仍是噙着一抹尚未化开的温柔笑意。 “殿下,京中有旨意来!王公公正在大营内候着,立等您回去接旨。” “哦?你先回去,就说我马上到!”齐佑祯正色吩咐道。 那侍从便自去了。 “清儿,我这便要赶回营去接旨,晚间再来看你。”齐佑祯回过身,伸手捋了捋莫清迟垂在耳边的几缕碎发,暖暖的笑着。 “祯郎,圣旨要紧,你快去吧,路上小心。”莫清迟殷殷嘱咐。 至晚间,莫清迟正立在摘星索道边翘首而望,只见齐佑祯笑意融融的疾行而来。 “清儿,见到你这个样子,你可知道我想起了什么?” “什么?”莫清迟凤眼微吊。 “我想起了望夫石!”齐佑祯促狭的笑道。 “祯郎!”莫清迟娇唤一声,便偎到他怀中去捶他。迟疑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祯郎,今日旨意上是何事?” “哦,是这样。”齐佑祯眉尖微微一凝,随即放松了神色微微笑道:“一来年关将至皇族子孙要举行宗祠祭祀大典,二来我奉命率军震慑西疆已久,故而父皇传旨宣我即日回京。” “即日回京?祯郎,你这便要走了吗?”莫清迟闻言一惊。 “是,明日一早便要启程。”齐佑祯伸手抚着莫清迟的面颊:“清儿,你不要担心,等我安排好一切,用不了多久便来接你。” 莫清迟默然不语,只是斜倚在齐佑祯肩头。齐佑祯便扶着她进屋歇息。 夜间,齐佑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遂携了剑来到摘星台。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朦胧间仿佛笼着一抹淡淡的忧虑之色。莫清迟亦是并无睡意,见齐佑祯携剑而去,便起身悄悄尾随其后,却见他独自一人在摘星台上舞剑,默默立着看了半晌,遂取下腰间的碧玉箫来,依依的吹奏那一曲《凤吟》。 第二日清晨,便有侍卫前来禀报,骐王的仪仗已在平西军大营外就绪,只待骐王回营便即刻启程。 “祯郎!”莫清迟低低唤道,伸手将一只绣着并蒂莲花的荷包系在齐佑祯腰间。那荷包绣得甚为精巧,内中隐然有物,幽幽的透着莫清迟袖中常盈的那股杜衡香味道。 “清儿,是什么?”齐佑祯宠溺的望着她。 “祯郎自己看。”莫清迟轻轻的咬着那一抹朱唇。 齐佑祯遂低头解开荷包上的绣扣,却是一绺青丝。 “清儿!”齐佑祯不由得柔声轻唤。 “祯郎,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妾在此处,盼君早归!”莫清迟眼波流转,盈盈相望。 “清儿,等我回来!”齐佑祯执了莫清迟的手,微微用力一握,相视良久,终于,转身阔步而去。 注:(1)我国历史上曾流行过云纹眉、蝶翅眉、柳叶眉、蝠形眉、螳螂眉、鸳鸯眉、花眉、直眉、环眉、刁眉、方眉、尖眉、点眉、鸭蛋眉、棒槌眉、葫芦眉、火焰眉、寿字眉等。唐明皇更是令画工画作十眉图,分别为:鸳鸯眉、远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却月眉、分捎眉、涵烟眉、拂云眉、倒晕眉。 螺子黛是隋唐时代妇女的画眉材料,制作精致,出产于波斯国。它是一种经过加工制造,已经成为各种规定形状的黛块。使用时只用蘸水即可,无需像回回青需要研磨,因此螺子黛受到当时女性的喜爱,到了宋代,画眉墨的使用更加广泛。 旧题唐颜师古所著的《隋遗录》卷上道:“(吴)绛仙善画长蛾眉,……由是殿脚女争效为长蛾眉,司官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值十金。” (2)出自《子夜歌》。《子夜歌》,乐府《吴声歌曲》名。相传为晋代女子名子夜者所作。现存晋、宋、齐三代歌词四十二首,均写男女恋情,形式为四句五言。诗中多用双关隐语,活泼自然。由《子夜歌》后又衍生出《大子夜歌》、《子夜四时歌》等曲。 第二十二章 罗带同心结未成 “师父,夜深了,今日自是不便连夜回绿兮谷,我已吩咐下去将总坛内您向来居住的那间厢房收拾妥当,师父早些歇息吧。”莫清迟兀自对着齐佑祯的画像垂泪,渲彻走近前来劝道。 “彻儿,你可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莫清迟不置可否,只是转过身望着渲彻问道。 “彻儿……记得!”渲彻闻言神色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光芒,“今日,是故骐王殿下以及彻儿全家的忌日!” “忌日”两个字,刺得莫清迟身子一颤:“是啊!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彻儿你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 嘉赫二十八年的新年,莫清迟是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齐佑祯离开已经一月有余,想是早已到达京城了。他回京的路上,每至一处驿站,便会派人送一封信来。可是如今,距他最后一封来信已近半月了,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祯郎,你在京城还好吗?祯郎,为何没有你的消息?祯郎,你何时才会来接清儿进京呢?日复一日,莫清迟望眼欲穿。不仅仅是因为对齐佑祯的思念,还因为她急于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她怀孕了! 这一日,夜幕已经降临,莫清迟仍立于雨晦崖上极目远眺,却见谷中亮起了行行火把,仿佛来了许多人。这时,平日驯养的白雕飞上了崖来,腿上还缚着一幅白绢。莫非,是祯郎?怕我久等,就在上崖之前用这白雕先将信传来?莫清迟急忙从白雕腿上取下白绢,飞快的展开来,却是李嬷嬷的字迹,殷红的,是血书! “石屋密室!速避!”寥寥数字,触目惊心! 莫清迟一时间懵了,双手捧着那血书的白绢一个劲的颤抖,一转身,却见山下那些火把留了约摸一半在谷中,另一半正往山上而来。速避!来不及多想了!莫清迟迅速回到岩洞石屋之内,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匆匆熄灭烛火吹散香灰,拔下发上的一支鸾鸟衔珠银簪,将鸟嘴里衔着的那粒泛着幽光不知是何材质的宝珠取下,径直走进自己平日常居的那间厢房,将那粒宝珠嵌进案几上一座小小的铜制鼋头兽香炉的嘴里。顿时,屋内隆隆有声,床下赫然出现了一个仅能容一人进出的洞口。莫清迟忙将那粒宝珠取下迅速钻进了那洞中,她的身影刚刚消失,那洞的入口便关闭了。 喧哗、呵斥、凌乱沉重的脚步声、铿锵碰撞的兵刃声…… 好在那密室洞口虽小,内里却是别有洞天,且备有足够半月之用的饮水和干粮,莫清迟又格外俭省些,故而又多支撑了些时日。究竟是过了多少日,莫清迟也不甚清楚。只是待到外面已经许久都没有任何动静,而密室内的饮食也业已用尽之后,方才小心翼翼的从洞口探出头来。 还好,人都已经走光了。只是留下了一片狼藉。莫清迟简单的整理了一下自己和齐佑祯的常居之处,便急急的下到谷中去,她急于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谷中,亦是一片狼藉,难道,是遭遇了草寇?还是入侵的西域蛮兵? “李嬷嬷!”莫清迟失声叫道,只见李嬷嬷胸腹中剑躺倒在寒潭边,显然已是死去多时了。幸而有寒潭的寒气,尸身还不至腐烂。莫清迟心下悲痛,不由得痛哭失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李嬷嬷,定是拼了最后的力气才将那幅血书的白绢送上崖去的。若不是李嬷嬷…… 莫清迟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取了一柄锹铲来,将李嬷嬷葬了,方冷静下来琢磨这整件事。 谷中虽是一片狼藉,但是却并没有劫掠之象,这样子,像是冲着人来的!李嬷嬷自是不会和谁结下仇,那这谷中,便只有自己了。可是……祯郎!莫清迟大惊,不好!一定是祯郎出事了!怎么办!怎么办! 莫清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如果是祯郎出事了,那么皇家的事一定是天大的事。此时距事发并不太久,山外一定是戒备森严。不如……明日便是集日,趁着人多,化妆去落霞镇上打探打探。 第二日一早,莫清迟就一身农妇妆扮,又用炭灰抹花了脸,挎着个竹篮,装作赶集的样子,上落霞镇去了。落霞镇上果然多出了许多兵,气氛有些凝重。镇头的城门边贴着告示,告示周围,人头攒动。莫清迟不动声色的挤了过去,细看时,不由得大吃一惊。这……这竟是皇位更替的改元官文! 嘉赫二十七年腊月十八,咏帝龙驭殡天了! 正月初一,大行皇帝之三皇子,栎王齐佑礼登基即位,是为邺帝,改年号为贞永。如今,竟然已是天韶朝邺帝贞永元年二月了!栎王即位,先帝最喜的骐王呢?祯郎!祯郎一定是出事了! 想及此,莫清迟心慌意乱,一路跌跌撞撞,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雨晦崖。当她终于回到石屋的时候,石屋门前已有一个农夫打扮的人在那里等着她了。 “你是……”莫清迟不由得一愣,走上前去仔细辨认,那人却是乔装了的齐佑祯的心腹侍卫。莫清迟心头猛的一撞,已顾不得许多了,抓着他的手便急道:“骐王他……他怎么了?” “莫姑娘,我今日来便是奉了骐王殿下的嘱托。”那侍卫沉声道:“殿下他……那日我们刚刚回京尚未及进宫面圣,殿下他便被投入了死牢。说是他拥兵自重,意图谋反……连茉妃娘娘的族人、驸马爷郁正也以同谋罪被拘,包括霞飞公主在内的其余家眷皆圈禁在府内等候发落。回京的当晚,宫中便传出了先帝驾崩的消息。接着便是栎王登基了。因十二皇子景王殿下素来与骐王殿下交好,此事虽觉蹊跷然而他却也是为求自保不便出面,只是买通了狱卒让我前去和殿下他见了一面。” 莫清迟闻言,惊得呆了,竟只是直了眼愣愣的盯着他。 “莫姑娘?莫姑娘?”那侍卫忙唤她,“殿下嘱我前来带三句话给莫姑娘。” “什么话?”听说齐佑祯有话带给自己,莫清迟这才醒过神来问道。 “第一句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第二句是‘多加小心’。第三句嘛,是要莫姑娘你若有难处可去找景王殿下,他自会助姑娘周全,景王已悄悄指派了他府中一名心腹小厮,日后专管往来昀州和京城替莫姑娘传递消息,不日就将来见莫姑娘了,届时以骐王所嘱的第一句话为凭,莫姑娘千万要记得。” 送走那侍卫,莫清迟心内揪痛不已。谋逆之罪,投入死牢,累及了茉妃娘娘的族人,包括公主和驸马……祯郎,祯郎!你走的那天,天气是那样好,你握着我的手,暖暖的,你说很快便会来迎我去做你的骐王妃。祯郎,祯郎!你走的时候我剪下自己的一绺长发,盛在香囊里,我说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妾在此处,盼君早归。祯郎,祯郎!清儿还能够再见到你吗?你我的孩儿能够见到他的父亲吗?…… 两个月后,邺帝贞永元年四月,骐王拥兵谋逆一案尘埃落定。骐王齐佑祯,废黜一切封号,斩立决!吏部左侍郎、驸马郁正,贬为庶人,斩立决,夷三族!更有其它大小官员被牵连获罪者,不计其数。 “彻儿,明日去摘星台备上香案,敬一杯酒,奠三炷香,祭一祭你的家人吧。”莫清迟黯然的叹道。 渲彻,正是霞飞公主与驸马郁正所生!二十年前那桩斩草除根的逆案,究竟还是留下了两棵顽强坚韧的小草,一棵,是渲彻,而另一棵,则是莫清迟与齐佑祯之子,二十年前满月之时便交付与景王齐佑禔另作安排的齐珗昽。 第二十三章 及笈 转眼间已是灵帝羲和十年,染荻已经在韵若派中生活了三个冬夏。在韵若派的日子里,她每日学文习武、炼毒行医,一日也不曾松懈。如今的她,已可以在清韵堂中独当一面了。只是武功因起步较晚,花俏有余,而凌厉不足,这也是内力不够深厚的缘故,假以时日,自会有所进益。每每在用功闲暇时停下来远远的望着那个面容清俊的人,抑或是在夜间与他以琴音唱和问答,虽然心中时常会有些怅惘,但却也有一种微妙的满足感。这样的日子,是柯子音所不曾经历过的,而穆染荻,正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天天的长大。这一年,她将要满十五岁了。 染荻每日只是如常的坐诊清韵堂,而韵若派中已在莫清迟的亲自吩咐下,备下了染荻的及笈之礼。因柯子音是五月初五的生辰,故而染荻也将自己的生辰定在了同一天——离开父母那么久了,心里不挂念是不可能的。那么,就以这样的方式来怀念一下那段前尘往事吧! “荻儿,再过十天便要为你行及笈之礼了!荻儿长大了呢!”这一日晚间,莫清迟笑着对染荻说,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染荻望着她,不禁想起了柯子音的母亲。当年母亲,在十几岁的柯子音面前,也是笑得这般温和啊!只是,她却已是不能行孝膝下了。师父,她若也是一位母亲,她的孩儿该有多幸福! “师父”,染荻正色向莫清迟行礼道:“荻儿谢师父这几年来的关心和教诲。” “荻儿不必多礼。及笈之日也是你的十五岁生辰,届时,师父还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莫清迟缓缓说道,语毕,又意味深长、神色复杂的看了染荻一眼。 “什么东西?”染荻不由得好奇。 “到那一日再说吧。”莫清迟微微一笑。 “那荻儿就先行谢过师父了!”染荻闻言拉着莫清迟的手撒娇道。 莫清迟只是含笑不语,继而若有所思的呆了半晌,当下便撂下不提。 五月初五那天,韵若派众弟子齐聚绿兮谷瑞昱堂,恭贺染荻及笈之礼。 一大早,岚汀就奉了莫掌门之命亲自往栖梧轩中服侍染荻更衣梳妆。当染荻着一身藕荷色百蝶穿花流仙裙,头插掐丝八宝攒心簪,松松的绾了一个慵妆髻,在岚汀的搀扶下盈盈走入瑞昱堂的时候,不由得让所有人眼前一亮——包括在场的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 除了莫清迟,在场的其它人都对这位男子感到陌生。此人正是这二十多年来景王府上与莫清迟传递消息之人,景王齐佑禔的心腹家丁,吉碌。 莫清迟望向吉碌,微微的点了点头,便向负责主持染荻及笈之礼的卿樵司司主岚若示意开始。一时间,瑞昱堂内丝竹齐鸣,染荻在岚汀的搀扶下向掌门以及众位师兄师姐行礼毕,便端坐在了瑞昱堂中央的一张红木雕花椅上,面前,是一副妆台,妆台上的铜镜竖起,正对着她的脸。岚汀和岚若皆立在染荻身后。只见岚若抬手,取下了染荻发上插着的掐丝八宝攒心簪,那松松绾就的慵妆髻一瞬间便散落在她肩头,如瀑布般的长发倾泻而下。岚汀走上前去,由妆奁里取出一把密齿平纹牛角梳,细细的替染荻将长发一一梳篦,在众人的目光中,高高的绾成了一个望仙髻,继而接过岚若手中的那支掐丝八宝攒心簪,斜斜的插在了染荻的发髻之上。 礼成。 染荻在众人的祝贺声中,含笑一一福礼。当她又一次对着莫清迟盈盈拜倒之时,正与吉碌侧耳交谈的莫清迟停了下来,对着染荻默默端详了一阵,伸手将她扶起,拔下自己发髻上插着的那支鸾鸟衔珠银簪,稳稳的插入了染荻的发中,道:“前日我说过要送你一样东西,今日这支发簪,便传与你了吧!” 瑞昱堂,一时间鸦雀无声。 除了染荻,所有的人都惊诧无语——韵若派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见此鸾鸟衔珠银簪,如见掌门! 染荻本想谢过师父,可是突然却发现了瑞昱堂中众人的异样,一时间也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莫清迟看着众人,沉默了片刻,道:“从今日起,我将退居凤吟峰雨晦崖,韵若派掌门一位传与穆染荻。因荻儿年幼,着祁法司司主渲彻,兼任掌派护法,同余下七位司主一道,协理派中事务。派中诸事,如无重大变故,我将不再过问。” 染荻顿时大惊,刚要出言,莫清迟便携了她的手,郑重而不容置疑的道:“荻儿,从现在起,韵若派便交给你了。”又转脸看了看渲彻,“彻儿,还有你,你身为掌派护法,定要尽力协助荻儿。今日我退居凤吟峰,只因我这些年来苦苦隐忍支撑已是不堪重负,而以你与荻儿如今之力,我想你们足以做到我已无力完成的事情。” 语毕,又对众人道:“今日是新任掌门穆染荻的及笈之礼和继任之贺,大家就在瑞昱堂中用过酒筵再散去吧。” 众人尽皆对着染荻道贺行礼,染荻有些不自然的受着礼,想着自己就这么接任了师父的掌门之位,心内不胜惶恐。 这时,只听莫清迟又道:“荻儿,你随我上凤吟峰雨晦崖一趟。你既已接任韵若派掌门,派中有一些事,还要交代与你知道。彻儿,吉碌,你们也随我来吧。汀儿,若儿,谷中的筵席就交给你们了。” “是。”吉碌躬身道。“是,师父。”染荻、渲彻、岚汀、岚若亦正色道。 这春暖花开时节,摘星索道并不太难行,而如今的染荻,也不再是当初上崖思过时的那个小女孩了。当下一行四人,展开轻功,不过是半个多时辰,便来到了总坛正厅之内。 “荻儿,彻儿,今日,我要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莫清迟望着正厅香案上齐佑祯的肖像,缓缓的道。 “什么地方?”染荻和渲彻齐声问道。 “禁地!”两个字从莫清迟的唇间轻轻迸出,却是掷地有声。 第二十四章 禁地 韵若派的弟子们都知道,在凤吟峰雨晦崖岩洞总坛之内,有韵若派的禁地。然而,即便是负责守卫禁地的祁法司司主渲彻,也并不知禁地之内究竟是何情形。除了韵若派的第一任掌门莫清迟以外,任何人都不曾进入过禁地。 染荻和渲彻闻得师父要带他们进入禁地之中,皆是吃了一惊,互相对视了一眼,便只是垂首立在莫清迟身后不发一言。莫清迟在齐佑祯的画像下默立了片刻,便带着他们向正厅最深处那间厢房走去。 这间厢房与别的厢房不同。其它厢房如染荻曾经的居所,又如莫清迟偶上崖来小住的居所,皆并无房门,只是以一幅厚重的蓝布棉芯门帘遮蔽。而这间厢房,却如总坛正门一般,以两扇沉香木门遮蔽得严丝合缝,且门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铜锁,门前还立着两名祁法司的弟子,片刻不离的守卫着,就连今日新任掌门及笈并继任之礼也不曾去参加。 “穆掌门!莫……师父!渲彻师兄!”崖下显是已派白雕送上信来,那两名弟子已然得知染荻继任之事了,见他们上得崖来,忙躬身抱拳行礼。 “不必多礼。”莫清迟依旧神色温和,渲彻依然面容清冷,吉碌自是闪过一边。染荻乍听得有人唤自己“掌门”,又是当初在崖上思过时照拂过自己的师兄,不由得有些羞赧,只是冲他们笑了笑。 “我要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备下了吗?”莫清迟问道。 “回师父,都备下了。”那两名弟子同声作答,其中一名转身离开了片刻,再回来时,肩上 便多了一副担子。一前一后的两个大筐,筐内是一些鼓鼓囊囊的粗布麻袋,很沉的样子。 “既如此,你们且先下去吧,等我们出来以后自会唤你们回来。”莫清迟颔首道。一年两次,莫清迟必会亲自进入禁地,并且都会让祁法司负责守卫禁地的心腹弟子备下这样一担东西,却并不要他们帮忙送进去,只是先支开他们,自己亲自挑着担子进去。 这时,只见莫清迟取出随身的一把钥匙打开门上的那把铜锁,渲彻便会意的挑起了那担东西,和染荻、吉碌一道,跟随莫清迟走了进去,随即,又反锁上了房门。 染荻细细打量着这间厢房,一张木桌案,两把藤萝椅,一盏竹制脚踏,平纹木床上垂下最寻常的麻质帘幔,一丝纹饰也无。除了日久生尘无人洒扫以外,一切都和其它几间厢房别无二致,只是桌案上一座小小的铜制鼋头兽香炉旁撂着一幅没有绣完的鸳鸯,那绢丝已是十分陈旧,泛着灰黄的颜色,显是有些年头了。 这里,正是当年莫清迟与齐佑祯的常居之所!“荻儿,你可知方才在瑞昱堂中我为何将那支鸾鸟衔珠银簪传与你?”莫清迟看了看这房中熟悉的一切,微微叹了口气,便转向染荻道。 “荻儿……荻儿不知。”染荻想起适才瑞昱堂中的情形,依旧有些惶惑。 “那你可曾听说过,韵若派中,见此银簪如见掌门?”莫清迟又道。 “师父!荻儿……荻儿入门日浅,确是不知这银簪乃是韵若派的掌门信物……”染荻闻言更加不知所措。 “荻儿,你不必如此。我既将掌门之位传与你,自是有我的道理。但这支银簪却不仅仅只是掌门的信物这么简单。”莫清迟望着染荻,又望向渲彻,方缓缓道来:“当年我的祖父,人称‘医侠’的莫无言,因不愿出仕为官,便携了家眷隐居在这檀氲山中,这座岩洞,便是祖父同众家眷最初的居所。因这檀氲山毗邻西域,西疆之地并不富庶,兼之那时边患频频,故而山中常有草寇和流窜的西域夷匪出没。祖父虽有武艺在身,然而终究是敌众我寡,为保家中妇孺万全,必得另择良策才是。幸而这岩洞之内,洞中有洞,地势繁复,祖父便依势将洞中所套之洞辅以机括,造成了一座密室,作为贼人来袭时众人的藏身之所。这密室的入口,便在这间厢房之内。而打开密室的钥匙,正是这支银簪上鸾鸟口中所衔之珠。” 染荻闻言,忙将发髻中的银簪取下,莫清迟接过银簪,取出鸾鸟口中的那粒宝珠道:“此密室的机括,由一对千年难得的灵石——阴阳双阕制成。阳阕制成了鸾鸟口中的这粒宝珠,常年佩戴在女子身上,亦可以暖血补气,于身体自是大有裨益;而阴阕,则一分为二,各自琢磨成型,一半隐于桌案上这座铜制鼋头兽香炉的兽嘴之内,另一半则镶嵌在密室之中。当阳阕嵌入阴阕之时,阴阳相接便会激发灵石的灵力,密室的门将会开启。取出阳阙,密室之门便会在短时之内关闭。” 莫清迟语毕便将那粒宝珠嵌入兽嘴之中,霎时间,只听得房内隆隆作响,双腿可以隐约感觉到地面的微微震颤。少时,只见那木床之下出现了一个仅容一人进出的洞口,这便是那密室的入口了。 染荻心下暗暗称奇,不由得走了过去,蹲下身探着脖子正要看个究竟,冷不防那密室之中却传出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只是那样淡然的道:“你来了。” 接着,便又听得一声叹息,却是一个苍老的女声问道:“竟又是半年过去了吗?” 第二十五章 玉妃遗腹 莫清迟、渲彻、吉碌依次蹲身钻进了密室的入口,染荻依莫清迟之言取下兽嘴里嵌着的宝珠,也迅速的跟着钻了进去,密室之门便在她的身后隆隆的关闭了。 密室洞口虽小,可密室内部却大的出乎染荻的意料。这里不似外间那般修葺成了民居的样子,只是保持了岩洞的原貌,石钟石笋,参差林立,更有一股活水顺着石壁流淌,直汇入远处一个又深又细的小洞便消失流走,煞是有趣。洞内光线很昏暗,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悠悠的晃着,将人的影子斜斜的投到石壁上去,张牙舞爪的样子,有些怕人。 “啊——”,染荻忽然惊叫了起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是并立着的两个女人。左边的一个大约二十岁上下,一身宽大的白色寝衣飘飘荡荡,显得十分瘦削;右边那个则是位老妪,着一身深蓝色的布衣布裙,身材有些虚虚的发福。这二人皆是披散着头发,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跳动的火光映在她们的脸上,活像两个游荡的女鬼。 “你们,你们……”染荻吓得往后只退,渲彻走到她身边,伸手扶住她微微有些发抖的肩膀,用力而镇定的按住她。染荻回头望向那双温暖有力的手的主人,那张脸虽没有手的温度,却并不似平日里那般冷峻,心下稍慰,便也渐渐的稳住了心神。是了,适才在外间听到的人声,便是这二人了。 那白衣女子见到他们犹自面色漠然,恍若未见,而那蓝衣老妪却冷笑一声道:“今日来的人可不少啊!”忽然,却听得她喉中迸出一声尖厉的呼喊:“你!是你!”那只同样苍白的右手猛地抬起,伸出一只枯槁的食指,直直的指住了一个人。 染荻顺着她的指尖方向望去,却见她指着的人竟是那个被师父唤作吉碌的不属于韵若派的陌生男子,心下暗暗纳罕。师父今日传位于自己,又指派渲彻师兄为掌派护法与她共同执掌派中诸事,那么师父带他们前来禁地自是有理可循,只是这个吉碌并非韵若派中之人,为何他也跟随他们一道进入了这韵若派的禁地之中呢?更奇的是,这禁地密室之中竟然住着这样两个女人,那个年长的居然还认识这个吉碌! “对,常嬷嬷。是我!没想到吧!”吉碌微微冷笑。 “是,我没有想到。小碌子,我今天会在这里见到你!”那被吉碌唤作“常嬷嬷”的老妪咬牙切齿的道,“小碌子!你和你主子骗得我好惨!害得我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二十多年!”说着,便扑上前来伸手就要厮打吉碌。 只见吉碌使劲的将她掼到地上,嫌恶的拍了拍被她扯乱的衣襟,道:“我害你?若不是你自己贪财应下了那桩不可告人的差事,谁又害得了你?实话告诉你,你能活到今日,已经是我家主子的恩典了!” “你……”那常嬷嬷还要再说,莫清迟轻咳一声,“够了!”便指着渲彻身边的那担东西道:“这是你们下半年的粮食衣物等生活必需之物,和上次送来的皆是一样,你们自己安排着用。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好或是缺什么,便告诉我,下次自会给你们送来你们想要的。”说罢便转身道:“我们走吧。” 这时,那一直如幽灵一般立在一旁的白衣女子突然似是自言自语的开口叹道:“这样的日子,过与不过又有什么分别。成天困守在这地方不见天日,不过是活着的死人罢了,倒不如死了的干净。” 莫清迟与渲彻闻言俱是脸色一凛,吉碌却是恍若未闻,染荻不由得回头看向那个女子。这女子虽是面色苍白且披头散发,眉目却生的十分标致,纵是这般不饰粉黛,也难掩其妩媚之色。尤其是那双眼睛,漠然却不呆滞,那轮廓神情,和渲彻倒有几分相似。正打量间,只听得莫清迟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既然命中注定要你活在这里,你便好自为之吧!荻儿,开门,我们走!” 染荻忙回过神来,将那银簪上的宝珠依照莫清迟的吩咐嵌入了密室门边石壁上钉着的另一座鼋头兽嘴里,密室的门缓缓开启,一行四人便鱼贯而出。 当他们重又站在外间厢房之内的时候,染荻便将那粒宝珠重新装回到鸾鸟口中,再稳稳的插入到自己的发髻里去,这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师父,刚才那两个人……” “荻儿,你不要着急,今日带你们来,我便是要告诉你们这件事情。刚才在密室中多有顾忌,现在且听我细细跟你们道来。适才那常嬷嬷所唤的‘小碌子’,便是吉碌。他,是当年咏帝的十二皇子、当今景亲王殿下的心腹……” 二十多年前,咏帝驾崩之后,邺帝齐佑礼即位不到一年,便于一个风雨之夜忽然暴毙而亡。因邺帝崩时尚无子嗣,天韶朝祖训有云:帝崩则择其子继之,无子则择其兄弟贤者继之。而咏帝齐岳湛一共育有皇子二十四位,除去邺帝和因谋反之罪处斩的八皇子齐佑祯,成年可继位者却也不在一二。未避免邺帝的众兄弟之间因皇位之争而引发手足相残,更恐因此而生出祸乱动摇国本,故而当日在邺帝宫中的太医皆被扣留在偏殿之内,当时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连夜召来几位心腹重臣商议。邺帝即位后中宫尚且虚置,后宫之中属玉妃地位为尊。玉妃乃是太后的内侄女,邺帝崩时她已怀有七个多月身孕,原本预备诞下皇嗣之后便议立为中宫皇后。于是当夜商议之后,决定暂且秘不发丧,对外只称邺帝偶感微恙罢朝几日,谢绝一切觐见及问安,并于第二日对玉妃实行熏艾催产。如若一举得男,自然父死子继,子幼则由太后和玉妃垂帘摄政。若非男婴,则再另图他策。 第二十六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 那一年秋天,莫清迟在檀氲山中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这是已故的齐佑祯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了。为了让这孩子能够认祖归宗,更为了不教骐王一脉就此断绝,莫清迟秘密的带着孩儿入了京城,在他的满月之日将他托付给了景王齐佑禔——景王同她议定,向宗正寺呈报景王府内侍妾产子,暂且先将这个男孩归入景王一脉,待到骐王逆案风头过去,再缓缓以图将他由景王府过继到骐王名下,定不教骐王一脉就此断了。 孩子是托付给景王了,然而莫清迟却不可再在京中逗留。在邺帝即位的贞永元年,距骐王谋反伏诛不多时,在京城这样一个是非之地,景王府上人多口杂,无论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莫清迟都不可再在景王府上出现。 离别的时候,是在那样一个初秋的黄昏。莫清迟沉默的埋首整理着孩子的衣物——从襁褓中的肚兜到五六岁时的衣裳,莫清迟将它们依次一一放好。将孩子送来京城之前她就知道离别的不可避免,故而这一个月来,她顾不得产后虚弱,日夜不休的为孩子缝制衣衫。她只恨一个月的时间太短,不能够让她备齐孩子从小到大所需的所有衣物啊!最后一次抱起摇篮里的孩儿,紧紧的搂在怀里,莫清迟将脸贴在孩子熟睡的小脸上,泪如雨下。 孩子,娘要走了……为了你的安全,也为了你含冤故去的父亲,娘不知道此生与你是否还有相见之日……孩子,从此,娘不能够再陪在你的身边,可是娘会日日为你祈福……我可怜的孩子,你还这么小,小到娘都不能亲耳听你唤我一声“娘亲”……孩子,你一定要好好的长大……为了娘,也为了你故去的父亲…… 莫清迟将一个绣好的平安符挂在孩子的颈上,那平安符外表看起来与寻常的平安符并无二致,然而那道符的内里,却藏着写有孩子生辰八字以及父母姓名的纸片,还有,一绺莫清迟的青丝。 莫清迟伸手摸了摸孩子被自己泪水濡湿的小脸,心里默默的说:“孩子,当初你父亲也是带着我的一绺青丝和我分别的,我想如今他在地下也不会觉得太过孤单。今日娘也留下自己的一绺青丝在你身边,就好像娘能够天天守着你一样……” “哇——”就在这时,原本熟睡的孩子却惊醒了,像是知晓了与母亲的离别一般,哇哇大哭了起来,让莫清迟忍不下心将他放回摇篮中去。 “莫姑娘,天色不早了,马车在角门外已经等候多时,再不走恐怕城门就要关了。”一旁的吉碌催促道。 孩子啊,娘一定要走了…… 莫清迟狠一狠心,猛地将怀中啼哭的孩儿塞到一旁侍立的乳母手中,扭头便走。当她走出王府角门的时候,那婴儿的啼哭犹自一声声直逼进她的心里去,摧得她肝肠欲裂。回过身,王府的门已在身后关闭,生生的将她的孩子与她分隔了…… 颤抖着掀开马车的门帘,却见车内已然坐着一位年老的嬷嬷,身边放着一个竹篮,篮子里竟然熟睡着一个小小的婴儿,看起来还不满周岁的样子。莫清迟一时间愕然。 “莫姑娘,先上车吧,出了城在路上我再慢慢跟你说。”吉碌在一旁催促着,莫清迟便依言上车,在那嬷嬷身边坐下了。 原来,那个婴孩竟是霞飞公主与驸马郁正之子。郁正那日入朝尚未及面圣即被拘,而正是在那日,奉旨前去驸马府上羁押家眷的羽林卫到达驸马府之前,霞飞公主已在家中产下了一对双生子。那时,朝中已有人悄悄传来了消息,霞飞公主心知谋逆之罪凶多吉少,而身为皇族,自己身怀有孕之事是早已向宗正寺呈报备案的,株连之罪,孩儿定是逃不掉。生在皇家,皇家的残忍与无情,霞飞比谁都了解。与其让这一对孩儿与自己一道被他人结束性命,不如…… 时间不多了,羽林卫即将到达。霞飞公主当机立断,唤来了自己从宫中陪嫁而出的乳母王嬷嬷。只见她闭上眼,喃喃道:“孩子,既然天意只让你们兄弟活一个,那么谁生谁死,便也由上天做主吧!”说完,便依旧是闭着眼,伸手向床边摸起其中的一个,塞到王嬷嬷怀中,蓦地倒身下拜道:“王嬷嬷,今日府上遭此横祸,霞儿自知难逃一死。霞儿自幼丧母,宫中多险恶,全赖王嬷嬷尽心护持才能长大成人,嬷嬷待霞儿就如霞儿的亲娘一般。娘!霞儿今日就叫您一声娘,求娘亲看在与霞儿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带着霞儿的孩子速速离府。霞儿不求别的,只求这孩子能够平平安安的长大!” “公主!”王嬷嬷大惊,忙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去搀她起来,也含泪道:“公主快别这么说!公主如此信任老奴,老奴定不负公主所托!” 霞飞公主顾不上拭泪,抓着王嬷嬷的手急道:“娘,事不宜迟!传旨的羽林卫说话就要到了,霞儿把这孩子托付给你,你快带着他走吧!” 王嬷嬷什么都来不及收拾,只用一床锦被包裹着初生的婴儿,匆匆由角门离去。霞飞公主流着泪望着他们走远,方回到房中,深吸一口气,狠了狠心,伸手取过床上的那只鸳枕,死命的捂上了留下的那个孩儿的口鼻。她的双手在颤抖,然而眼中却已是干涸无泪了,死死咬住嘴唇一滴一滴渗出血来,直滴到那雪白的鸳枕之上,绽出一朵朵妖冶的山茶。孩子幼小的身躯,在亲娘颤抖的双手之下拼命的扭动挣扎着,渐渐,便无力了…… 羽林卫来了,圈禁了府上所有的家眷,宗正寺得报,霞飞公主所怀之子于驸马获罪当日娩出,然而却因公主难产,致使孩子在娩出之前便已窒息而死。两个多月以后,驸马郁正因协同骐王拥兵谋反而被满门抄斩,夷其三族。邺帝因念及霞飞长公主身为皇族,特钦赐白绫鸩酒,留其全尸——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晚,宫中传出咏帝突然驾崩的消息。皇位更迭之时,也是京城中各部势力最为敏感、纷争一触即发之时,当日便全城戒严,连外城也要实施宵禁了。王嬷嬷抱着初生的孩子出不得城也回不得家,忽想起公主说起过景王与骐王素来交好,此次驸马获罪便与骐王有关,当下便悄悄投景王府而去。 因事态紧急,景王暂时将他们藏在了府上由景王妃亲自照管,然而景王府毕竟不是他们的久留之地。此次莫清迟产子相托,便正好将他们托付给莫清迟带走照顾。同时,有个婴孩在身边,也能聊慰莫清迟的别子之痛。 马车之内,吉碌将这一切细细的说与莫清迟知道,只听得莫清迟唏嘘不已,伸手将王嬷嬷身边那竹篮中的婴儿抱起,搂着他,疼着他,就好像是抱着自己的孩儿一般…… 吉碌将她们远送出城二十里,见马车已上了通往昀州的官道,关照了车夫一路小心之后,便下车告辞,返回京中去了。 马车日夜不停的驰往昀州檀氲山。三天后,莫清迟抱着那孩子,与王嬷嬷互相搀扶着,终于走下马车,回到了谷中。自齐佑祯死后,这里已被莫清迟唤作“绿兮谷”了。 乍回到展眉阁坐定,便有另一驾马车到了。来人竟是吉碌与景王齐佑禔本人,马车内也坐着一位嬷嬷,只是看上去要比王嬷嬷年轻个十来岁。更巧的是,那嬷嬷怀里,竟然也抱着个婴孩! 第二十七章 鸾锦密议(上) “什么!又来了个嬷嬷!又有一个婴孩?”听得莫清迟将如烟往事絮絮道来,染荻随着她的诉说一忽儿着急一忽儿伤心,此时便忍不住惊诧问道。 “是,又是一个婴孩!”莫清迟缓缓点头道,“只是这一个,是个刚出生的女婴!” 邺帝贞永元年九月十六,邺帝齐佑礼暴毙当夜,太后在与几位重臣商议完毕之后,传旨摆驾鸾锦宫,同时,秘遣自己宫中的心腹掌事内监小纪子出宫去请一个人,叫他即刻前往鸾锦宫中,有要事相商。 鸾锦宫,正是玉妃的寝宫。 时间,已是深夜,鸾锦宫中的玉妃已经歇下了。因太后严令封锁消息,故而就连玉妃宫中亦不知邺帝已崩。 “太后驾到——” 忽闻得宫门外一声高唱,玉妃急忙起身披衣,匆匆忙忙吩咐宫人打开中门迎驾。 “臣妾不知太后娘娘驾临,有失远迎,请太后降罪。”宫女莲露搀着玉妃叩跪行礼。 “玉妃身子不便,免礼吧!”太后冷然道。 玉妃见太后面色不豫,知她定是有话要说,遂在将太后迎入怡欣殿后,便屏退了随侍的众人。 “太后深夜驾临,不知所为何事?”玉妃是个伶俐人,此刻殿中已无外人,而太后又是自家姑母,便开门见山的问道。 “玉儿,皇帝驾崩了!”太后平静的说道。 “什么?皇上,皇上他……”玉妃闻言大惊,“怎么会?怎么可能?今日下朝之后还好好的!臣妾,今日臣妾还和皇上一起用过午膳!怎么会……” “玉妃!现在不是纠缠皇帝怎么会突然驾崩的时候!”太后不耐烦的将手中的黑玛瑙念珠掷到了桌上,打断了玉妃近于歇斯底里的惊呼。 只听那念珠“啪”的一声,玉妃便噤声住了口,只是惊恐的望着太后。 “玉妃,皇帝到现在,并无子嗣啊!”太后阴着脸,淡淡的开口。 “啊?!”玉妃一愣,便跪下道:“臣妾无能!臣妾该死!” “罢了!现在不是说谁该死不该死的时候!”太后虚扶了玉妃一把,“现在的问题是,皇位!” “皇位?”玉妃闻言身子一抖。 “我天韶朝的祖训,你是知道的!如今皇帝驾崩,无子,便要择其兄弟,贤者继之!玉儿,皇帝虽不是我生的,但他早逝的母妃却是我的亲妹妹,我毕竟是他的亲姨娘,况且他也是我一手带大的。有他在一日,我们李氏一族便可保朝中的权势及安稳一日!李家,从嘉赫朝起就已是如日中天,李家一声吼,紫罗城都要抖三抖。朝中众人早已对我李家的权势垂涎嫉恨,便是先帝也开始忌惮李家的势力了。去岁先帝若非忽然殡天,恐怕李家的劫难就已经开始了。如今皇帝又在今夜暴毙,我传旨秘不发丧,便是为了有个时间可以另图良策。否则,若这皇权旁落,你我的下场、李氏一族的下场,你说会是如何呢?!”太后忧心道。 “良策?莫非太后已有计较?若如此,一切全凭太后做主便是!”玉妃正色道。若非太后明言至此,她尚自沉浸在惊恐和忽然变成太妃的悲哀里,还未想及这一节。方才太后之言,便似一盆冰水,兜头浇醒了她。是了,若是皇权旁落,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李家现在有多荣耀,将来便会有多悲惨!而自己,想平平安安做个太妃,恐怕都是不能够了。 正说着,便有宫人来报小纪子已带着太后要请之人前来鸾锦宫复旨,正在宫门外候着。 “传!”太后闻得那人来了,忙道。 须臾,只见一个人,一袭青衫,黑色的斗篷半遮着脸,匆匆走进怡欣殿内,俯身叩拜道:“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吉祥!” “免礼!小纪子,赐座!”太后说道,脸上的忧心之色已然收起,换上了平日常有的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谢母后!”那人谢恩已毕,便在小纪子搬来的一张红木高脚凳上坐了下来。怡欣殿内通明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清秀、白皙、温文尔雅、英气十足!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咏帝的十二皇子,现下的景亲王齐佑禔! 第二十八章 鸾锦密议(下) “母后,不知母后深夜密召儿臣进宫,有何吩咐?”坐定以后,景王有些诧异的瞟了一眼太后身边坐着的玉妃,一时间摸不清状况,不知太后为何会深夜把他召入玉妃的寝宫之中。要知道,身为臣子,深夜进入后宫宠妃的寝宫,可是犯忌讳的事情。 太后端坐于上,只顾埋头抚弄着自己左手上的三根金镶蓝宝护甲,半晌,忽换做了一副慈母般的神色,泣道:“佑禔啊,你三皇兄他今夜刚刚驾崩了……” 皇帝驾崩了!景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今日傍晚刚送走莫清迟和霞飞皇妹的遗孤,夜间就会被急召进宫听闻这样一个消息!一时间,脑中各种各样的念头飞快的转着,面上却是一副惊恸的表情,大呼道:“皇兄!皇兄他怎么会就这么……”便跪下了,顿首举哀于地。他这一哭,触动了玉妃的心肠,她便也扯了绢子嘤嘤的拭起泪来。 “佑禔啊,你快快起来!唉,皇帝这么突然驾崩,哀家岂有不伤心的?但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啊!”太后亲自走过去扶景王起来,待他整好衣襟,复又端坐于高凳之上神色悲痛的望着自己的时候,方接着说道:“佑禔啊,现在最重要的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景王闻言身子微微一凛,心道:这可说到点子上了。便泣道:“不知皇兄大行之际可留下了什么旨意?” “唉,皇帝他去得突然,不曾来得及留下旨意。”太后摇头道。 “既如此,全凭太后懿旨做主!”景王闻言,起身正色道。心下却暗暗寻思:邺帝暴毙,这件事情宫内宫外一点消息都没有,太后却是为何单单将我密召入宫呢?难不成是想让我继皇兄之位?没道理啊!论军功,六皇兄在我之上;论亲疏,四皇兄母妃的娘家哥哥和太后的娘家李家是儿女亲家;论出身,十三弟的母妃是父皇的淑妃,而我的母妃只是贵嫔。无论从哪一点看,我即位的可能性都不及他们三人。 “我朝的祖训你也是清楚的,现下你三皇兄无子,便要在你们兄弟众人中择出一位来即皇帝位。”太后说到这里,顿了顿,一手持着茶碗盖,慢慢的去撇开茶碗里的茶沫子,却悄悄拿余光去瞧景王的脸色。见他只是敛容端坐,便接着说道:“可是你也是知道的,先帝膝下皇子众多,如今成年可继位者也不少,比如老四、老六,还有你和小十三。自古皇家为了这个皇位,兄弟之间束甲相攻的不在少数,如今这众多的兄弟们大多势均力敌,这要真是手足相残起来,可要哀家将来有何面目到九泉之下去见先帝呢……”说罢,便掩面而泣。玉妃见状,走上前来,抚着太后的肩膀,一开始还是絮絮的劝解,不多时便也搂着她的肩头哭作一团。 话说到这个份上,景王算是慢慢品出一些滋味来了。分明是害怕皇权旁落于己不利,却说成什么害怕手足相残没脸去见先帝!骐王之死难道不是为了皇位手足相残的结果?当下心中冷笑,面上却只是哀哀凄凄的唏嘘着,见她们哭个不休,便离座跪下道:“母后放心,儿臣定是不会和皇兄皇弟们争的。” “佑禔啊,哀家自然是相信你不会这么做,否则今日也不会将你密召进宫来将此事告知与你了。”太后呜咽道,“可是,你不这么做,难保其它兄弟们也不会这么做啊!老四刚纳了南钺国的公主为妃,背后有南越国的势力为后盾;老六现下正在北疆平叛手握重兵;小十三手中握有京畿司,兵力虽不多,可是却扼住了京城的命脉啊!无论他们谁发难,这局面都将难以收拾!” 原来如此!景王全明白了。之所以今夜被秘密召入宫中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别人,是因为自骐王死后,如今与骐王一派的势力已是树倒猢狲散,现下自己的势力不及他人,是最不可能夺位成功的那一个!所以,才会有心拉拢自己,下面一定就是有事情要让自己去做了!太后这个老狐狸!若不是她,若不是她背后的李家,三皇兄栎王根本就不可能登基!如今她又在打什么如意算盘? 景王冷眼看着太后与玉妃的哀戚之态,只是垂首不语。他不开口,太后也不开口,一时间,怡欣殿内只能听到两个女人真真假假的啜泣之声。景王心道:你不开口说出你的打算,我便也不开口!看这情形,定是你有求于我!既如此,我看你能够忍多久!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檐下更漏里的白玉沙细细的泻落着。太后终于长叹一声,道:“佑禔啊,你们兄弟之中属你最纯孝也最贤德,若是能够让你即位,哀家也……可是,如今的形势所迫,让你登基怕是艰难啊!” “儿臣不敢!”景王忙躬身道,便不再言语,只等着她的下文。 “如今之计,为避免兄弟相残动摇国本,哀家倒有一个两全之策。”太后终于拭干眼泪,正色道。 “既如此,儿臣洗耳恭听。”景王亦是一脸郑重,全然看不出他心底的冷笑。 “你看,玉妃已有了七个多月的身孕,而现下皇帝驾崩的消息也并未诏告天下。要我说,皇帝,还没死!”太后干脆利落的说道。 “还没死?”景王有些疑惑。 “对!还没死!皇帝现下只是偶感微恙,不便上朝和召见臣下!而玉妃,也将于明日诞下皇嗣!一旦有了皇子,便可让幼子继位,由哀家和玉妃暂且垂帘摄政,着朝中重臣元老辅政。如此,便免了手足相残之祸,也全了我天韶朝的祖训!景王以为如何啊?”太后询问道,语气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可是玉妃如何能在明日便诞下皇嗣?”景王问道。 “这个,自然由太医来安排。”太后恢复了平静从容之态,端坐于殿中君位之上,缓缓道。 “那么,如若玉妃诞下的不是皇子,而是公主,又该如何呢?”景王复又问道。 “这个嘛,就是我今日密召你入宫的原因了!”太后抬起眼睛,盯住了景王。 “召我入宫的原因?”景王知道,今夜的谜题,就要揭晓了。 “明日玉妃一定要诞下皇子!哀家今夜言尽于此,该怎么做,景王你应该能想明白!”太后伸出自己戴着长长护甲的手,抚了抚鬓边的珠玉,站起身走至景王面前,递给他一样东西,道:“这是宫中行走的金牌,带上它,便可不论白天黑夜在宫内宫外畅行无阻。这件差事就交与你去速速办妥,日后定有封赏。哀家累了,你跪安吧。” 景王齐佑禔攥着太后赐予的金牌,疾步走出了鸾锦宫。立在宫门之外,他回过头望着鸾锦宫中尚未熄灭的灯火,轻轻而自得的笑了。 第二十九章 皇嗣 一个时辰以后,鸾锦宫偏殿的窗纸上,映出了两个黑影,一男,一女。 “常嬷嬷,你是这宫里的老接生嬷嬷了。我家主子说了,明日玉妃娘娘生产,还是要请你多费心!” “碌公公,娘娘产期还早着呢,如何是明日?” “这个你就不必多问了,我家主子要我来找你,就是要我告诉你一声,明日玉妃一定要生下皇子!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这……这……是否是皇子,可不是老奴说了算的啊!” “常嬷嬷,你说了不算,那么……这一百两黄金呢?它说了也不算吗?” “这……可是娘娘明日生产,时间仓促,老奴不及安排啊!” “这你大可放心,我家主子自有计较。天亮之前我会再来找你!” 第二日清晨,玉妃寝殿内,太后的心腹刘太医向惶惶然躺在床榻之上等待的玉妃施礼毕,便打开药匣,开始为玉妃施行熏艾催产,而太后则端坐于正殿怡欣殿内等待着。 玉妃寝殿的偏厅之内,常嬷嬷惴惴不安的走来走去,额上冷汗涔涔。一旁的桌案上放着一个竹篮,用一幅宽大的黑布盖住了篮子里的东西。天亮前吉碌的话隐隐还在耳边。 “常嬷嬷,这是五十两黄金的金券,你可以拿它去任何一家辉灼钱庄兑换。这个孩子,就是皇子!事成之后,我自会将另外五十两给你。” “可是碌公公,那玉妃娘娘诞下的孩儿又该如何处置?” “实话告诉你,太后的意思是若玉妃诞下的是女婴,便以这孩子换下。但你既接下了我家主子的黄金,那么拿人钱财必定得要替人办事!我家主子的意思是,玉妃若是诞下女孩儿,你便以这孩子换下,并将那女婴带出宫来送至景王府上;若是男孩儿,便一定会是个死胎,如此,你就还是用这孩子将那死胎换下!听明白了吗?这是行走的金牌,切记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事后你也不可再回宫中了,我家主子自会安排你去别处隐居。你有了这一百两黄金,这往后的日子,也就不必发愁了。” “是是是!老奴一定照办!” “但若是走漏了风声!常嬷嬷,你可要摸摸你的脖颈上有几颗脑袋!” 须臾,玉妃的近身侍女莲露前来通传:“常嬷嬷,娘娘阵痛发作,你快去看看吧!” 常嬷嬷挎着吉碌送来的竹篮,深吸一口气,用袍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便急急的向玉妃的产房走去。太医已经退了出去,玉妃寝殿之内,除了躺在床榻上呻吟的玉妃,就只剩下闻讯而来太后、莲露以及常嬷嬷。太后见常嬷嬷挎着个竹篮,遂打发了莲露出去,走上前来掀开那竹篮上的黑布看了看,便一声也不言语的昂然离去。这寝殿之内,只剩下了待产的玉妃和前来接生的常嬷嬷,再者,便是竹篮中熟睡的“皇子”。 三个时辰之后,宗正寺得报,玉妃娘娘虽是早产,却大幸的诞下了一个健康的皇子,礼部得信后也已开始着手预备庆典,以便诏告天下,邺帝首度喜得麟儿。后宫中众人奔走相告,妃嫔们言语之间便已有了十分的酸意——玉妃一举得男,母凭子贵,这中宫皇后之位,看来是非她莫属了。只是,玉妃这早产之子,却如何比一般足月而生的孩子还要强壮呢?当然,众妃嫔们虽有此碎语,却也只敢在私下里抱怨两句,有太后强势的坐镇着后宫,玉妃又是她的内侄女,更何况此事乃是有关皇嗣的大事,既是后宫之事却也事关朝政,自然是谁也不敢随便造次。 正当众人乱纷纷的往来于鸾锦宫道贺,几乎要把鸾锦宫的门槛踏破之时,常嬷嬷却挎着一个竹篮,悄悄的避开了众人的视线,从西清门离宫而去。因她有行走金牌之故,守门的侍卫自然没有盘查于她,从此,她便从这紫罗城大华宫中永远的消失了。当然,她所想象的荣华富贵并没有成真,对于这样一个贪财的老妇,景王如何会放心她的嘴?便是太后也不会就这么放过她——那日为玉妃熏艾催产的刘太医不是太后的心腹吗?可他不也是在次日便于家中暴病而亡了吗?可以这么说,是太后有意将常嬷嬷交与景王处置的。既然景王从头到尾参与了这件事,太后便放心的让景王把常嬷嬷带走,因为她知道,景王一定会替她将常嬷嬷灭口。至于玉妃所生的被常嬷嬷带出宫去的那个女婴,是死是活便不重要了。 常嬷嬷到达景王府的时候,景王已经备下了马车,和吉碌二人亲自日夜兼程,将她送至了檀氲山。 “什么?你们让我的儿子进了宫?!”莫清迟闻言大惊,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和祯郎的儿子,竟会成了邺帝的儿子。 “莫姑娘,这皇位本来就应该是八皇兄的,只因他当时身在西疆对朝中变故未来得及作出反应,这才有了邺帝登基。既如此,将邺帝的皇位还给八皇兄的儿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景王缓缓道。 “可是,他还那么小!我虽没有去过皇宫,可宫廷险恶我还是知道的。更何况,太后和玉妃的心里都清楚,这不是玉妃和邺帝的亲生儿子啊!谁会去疼爱他?谁会去庇护他呢?孩子……我的孩子……”莫清迟忧心如焚,泣不成声。 “莫姑娘不要惊慌,他虽不是玉妃所生,可只有让他即位,才能保住李氏一族的安稳。再者,此等瞒天过海的大事若是传了出去,定是举世皆惊的皇家丑闻,对太后和玉妃自己也绝对是没有半点好处的。所以,不论出于何种考虑,太后和玉妃都会护他周全!更何况,京中还有我景王在!你就放心吧!只是在这孩子长大成人能够干纲独揽之前,朝中要被李家弄得更加乌烟瘴气了!莫姑娘也要受些委屈,八皇兄一案,恐怕不可能在短时之内为他洗脱沉冤了。” 莫清迟闻言,含泪沉默不语。一颗心全在那幼小的孩儿身上,而陪伴在她孩儿身边的,却是与他有杀父之仇的人的妻子和姨母。更何况朝中风云变幻,权臣当道,这孩子的一路成长将会有多么的艰险!无论景王说得如何头头是道,作为母亲,要她怎么能够不担心呢? 景王见状,略停了一停,方拉着莫清迟走开马车几步,压低声音道:“另外,这常嬷嬷以及玉妃所生的女婴,烦请莫姑娘将她们藏匿妥当——本是要将她们灭口免生祸患,可念及稚子无辜,还是留她们活在这世上吧。但却一定不能让她们和任何人接触,否则万一走漏了风声……” “景王殿下不必多说了,这其中的情由民女自然清楚,殿下只管放心将她们交给民女即可。”莫清迟当然清楚此事的利害,此事倘若走漏了风声,牵连起来,她的儿子便是首当其冲。心下已有计较——密室,自然是藏匿此二人的最佳之处。 “还有一件事,将来这孩子亲政之后,没有自己的势力支持,恐怕也难以脱离李家的阴影。莫姑娘不若在今后的这些年里,以修仙为名,在檀氲山中建立一个文武兼修的门派,以便将来助他一臂之力,所需的费用,由景王府负责。莫姑娘意下如何?” “这……”莫清迟略一沉吟,便缓缓点头。以她祖上“医侠”传下来的文武根基,要建立这样一个门派也并非难事,更何况还有景王府的经济支持。 “既如此,便都交给莫姑娘了,天色已晚,本王这就告辞了。”景王微微施礼,便要和吉碌离开。 “殿下!”莫清迟含着泪下拜道:“殿下,请殿下日后多多照拂民女的孩儿!民女无能,只求殿下能保他平安!” “莫姑娘”,景王亲自将莫清迟扶了起来,道:“莫姑娘不必如此,若是八皇兄还在,我理应叫你一声‘皇嫂’。皇兄的儿子,我定会尽力扶持的!” 邺帝贞永元年九月十七,玉妃产下皇子,赐名齐珗昽。九月二十八日,去岁取代骐王镇守西疆的靖西将军李元昊率二十万大军班师回朝,大军就驻扎在紫罗城外。九月二十九日,大华宫中传出邺帝殡天的消息。十月初五,乃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日,玉妃所生的皇子即皇帝位,是为灵帝,尊太后为太皇太后,玉妃为太后。灵帝年幼,遂由太皇太后和太后二人垂帘摄政,着李赋黎、李元构、李元项、赵司钰为辅政大臣,李赋黎为首辅,共理朝政。靖西将军李元昊因镇守西疆有功,晋封为毅勇侯;敬景亲王齐佑禔为皇父,教养幼帝,赐金锏,入宫可乘轿辇,入朝可免跪礼。次年,改年号为天瑜。天瑜十三年,灵帝大婚,中宫皇后乃是李元构的女儿,太皇太后的侄孙女,李氏蕴晴。次年灵帝亲政,改年号为羲和。 “原来,竟有这么复杂的一段故事啊!”听完这一切,染荻唏嘘着,“渲彻师兄的身世,竟是如此……呀!怪不得刚才那个白衣女子的眉眼和渲彻师兄有些相似之处,原来她是师兄的表妹啊!只可惜,父辈之间却有这么深的仇怨……” 渲彻闻言只是冷然不语,莫清迟微微叹了口气便道:“是了。当年我将她们藏匿在了这密室之内,又另外收养了岚汀、岚芷、岚若、岚犀、渲玦、渲阙、渲颐他们七个,让他们伴着彻儿一同学文习武。后来同彻儿一道来此的王嬷嬷去世了,而彻儿他们八个孩子也渐渐长大,我便又依景王之言,慢慢的招募了一些再传弟子。这些年下来,韵若派便有了如今的规模。荻儿,彻儿,今日我将这一切细细的说与你们知道,又将吉碌请来此地,今后这担子,便由你们挑起来吧。” “是,师父!”渲彻沉声道,家仇在身,这一切对于渲彻来说是义不容辞也义无反顾的事情。 “是,师父!”染荻也敛容道。一半,是为了渲彻和师父,另一半也是因为这一切对于柯子音来说实在是太刺激了,就像是一次历险。能够成为这里的主角,让她感到兴奋。 一旁的吉碌望着他二人,微微的点了一下头。 第三十章 前路何定 灵帝羲和十一年五月,染荻接任韵若派掌门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一年,吉碌数次往来于檀氲山和京城之间,所传递的消息无非是一些诸如谁谁得罪了李家而被罢了官、谁谁依附于李家而得了势之类的事情。这么些年来,这类消息太过寻常了,以至于让人觉得无关痛痒。染荻每日间只是督促众弟子各司其职,学文习武不可懈怠,而她自己也是如常的每日去落霞镇上的清韵堂中坐诊行医。这么多年来,天韶朝依旧让人弄不清到底是齐家的天下还是李家的,西疆之地,也不甚太平。 这一日傍晚,染荻结束了一天的坐诊,便和岚芷一道,关上了清韵堂的大门,一路说说笑笑的择路返回绿兮谷去。不料,走至落霞镇中心大道的时候,却见大队官兵沿街而立,封锁了街道,将行人拦在路边不许通行。正疑惑间,只见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吹吹打打而来。染荻侧耳细听,只听得那吹奏的尽是一些西域的喜庆乐曲,待那队伍走近细看时,发现那不是寻常队伍,而是一支规模非凡的仪仗,队伍中行走之人的衣着举止,皆与中原之人大为不同,那是郁雍国的仪仗。那仪仗的中间,有一驾描金堆云的宝蓝色马车,车身上宛若霞影的蜜色窗纱下,依稀的映出一个珠玉玲珑环佩叮当的华贵身影。 染荻和岚芷皆不知其故,向左右的人群中一打听方才知道,这原是郁雍国的三公主,于羲和七年即已定下和亲天韶朝。因那时公主年幼,故于今日方才送亲入朝,嫁与灵帝为妃。 “原来如此”,岚芷闻言向染荻笑道:“只不知这郁雍国的三公主生的是怎般模样,有没有咱们染荻师妹标致呢?”因染荻和岚芷他们八司司主素来亲厚,故而在普通场合他们还是对染荻以师妹相称,只有在韵若派的重大节庆祭奠上,才称她为掌门。 染荻闻言只是笑笑,便挽了岚芷的手,默然不语,眉宇间浮上几许忧伤。和亲的郁雍公主,端坐于那车辇之内,那副剪影是那样的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可是那窗纱下的脸庞,是否也如这送亲的仪仗一样的喜气洋洋呢?从今以后,她就要远嫁中土、背井离乡,身系荣辱、难见爷娘……染荻不禁有些自怀身世,和亲也好,联姻也罢,古往今来女子的命运似乎总是相似的。这位年轻的公主,她的肩上又承载了郁雍国怎样的期望呢? 默默的望着那队仪仗走远,沿街的官兵便也散去让众人通行了。 回到绿兮谷中,晚膳后坐在窗前闲闲的翻了两卷书,正待歇下,负责服侍掌门的卿平司弟子来报,说掌派护法渲彻有要事前来求见掌门,已在栖梧轩外候着了。 染荻闻言,忙整妆出迎——这些年来,虽然渲彻一直对她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可是当初在雨晦崖上思过的那段朝夕相处的日子总是令她难以忘怀。忘不了那个白衣飘飘的男子,忘不了那翩若惊鸿的剑影,也忘不了那清冷澄澈的琴音,一如他清冷澄澈的眼眸。尤其,是在她得知了他的身世之后,心中为他漾起的那一丝丝疼痛,让她在每每面对他时,都会无法抑制的想要给他最多的温柔。 “师兄,这么晚了,找我有何事?”染荻浅笑着望向渲彻。 渲彻垂眼避开染荻那双柔情似水的星眸,只是低声道:“染荻师妹,吉碌来了,正在雨晦崖上。师父要你我即刻上总坛,有要事相商。” “是。”染荻闻言,回栖梧轩中向服侍她的小弟子招呼了几句,便同渲彻一起,由摘星索道上崖而去。 “师父,碌公公,让你们久等了。”染荻和渲彻进入总坛,施礼道。说话间,已行至齐佑祯的肖像下上了三炷香。当下,一行四人便去了莫清迟常居的厢房之内。 坐定后,莫清迟开口道:“今日这么晚把你们都叫上崖来,只因景亲王要吉碌带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这件事情,关系到我们的下一步如何走,故而连夜请你们上来,以便我们大家商议决定。”说着,便示意吉碌可以开始说了。 只见吉碌清了清嗓子,道:“当今灵帝亲政已是第十一年,因膝下皇嗣单薄,故太皇太后和太后已发下懿旨,往后每隔三年便秀女大挑一次,以充盈内庭,繁荣皇嗣。今年十月,便是最近的选秀之期。” “选秀女?选上的就要入宫去做妃子吗?今日我在落霞镇上便看见郁雍国三公主的送亲队伍,听说她就是入宫去做妃子的。”选秀女,对于穿越来此的染荻来说是件稀奇事儿,听到吉碌如此说,便好奇的问道。 “穆掌门有所不知”,吉碌见她不懂,便细细解释道:“郁雍国的公主入宫和秀女入宫是不同的。郁雍公主入宫是两国联姻,故而她可以高位入宫直接封妃;而秀女入宫,则会由秀女的出身和品貌等等,将秀女分作三六九等,入宫以后所封的位分也就不尽相同。后宫之中,中宫皇后以下有贵淑贤德四妃,为正一品;其它封号不一的侧妃为从一品;再下还有正二品昭仪、昭容、婉仪;从二品婉容、芳仪、贵嫔;正三品婕妤,从三品容华,正四品嫔,从四品良媛,正五品尚仪,从五品顺仪,正六品贵人,从六品美人,正七品奉仪,从七品选侍,另有御女、采女、更衣……。” “停停停停停!”染荻见吉碌没完没了滔滔不绝的跟她说这些后宫妃嫔的品阶称谓,听得她晕头转向,忙将他打断道:“这么多啊?!皇帝他记得住吗?你也别再说了,说了我也记不住了!这么多,太可怕了!”转念又想了想,问道:“碌公公,你今日大老远跑来跟我们说秀女大挑做什么?” “景亲王的意思是,让韵若派送几名品貌出众的女子,由他安排去参选。这些年来他已在朝中暗暗的安排下了一些人,然后后宫之中却几乎全是李家的天下——得势者不是李家的女儿,就是依附于李家的大臣的女儿——后宫之中又有李氏的太皇太后和太后,如今正好借此秀女大挑之机,在灵帝身边安插一些咱们的人。” 染荻闻言有些莫名的烦躁浮上心间,一时间却又不知自己究竟是为何故,只是呆呆的沉默不语。渲彻望向染荻,竟也有些微微的走神。半晌,只听得莫清迟道:“碌公公对选秀一事自是要比咱们了解得多了,不如明日便将派中的女弟子聚拢在一处,由碌公公你来挑选吧。” 吉碌道:“如此甚好!只是这些参选弟子定要是心腹可靠之人方可!” 第三十一章 垂柳不萦裙带住 第二日天光乍亮,染荻和渲彻便召集了派中所有的女弟子在瑞昱堂中等候吉碌的挑选,连许久不下雨晦崖的莫清迟,也来到了瑞昱堂中。她的出现,让众弟子们都感觉到了此事的非同 寻常。 少时,吉碌走了进来,染荻便让众女弟子们排成方阵站好,吉碌向众人微微施礼,便顺着那方阵一行一行的看了下去。看中的,便示意她出列。 一路看了下来,共挑出了五个品貌出众之人,然而莫清迟见了,却摇头道:“吉碌,岚汀和岚芷虽好,无奈今年已届双十,怕是已过了选秀之龄。这荔芸乃是今年年初方入派之人,尚不知可靠与否,此事恐怕不便让她参与。如此,便只剩下书韵和檀诗。可书韵、檀诗二人年方十四,尚且年幼,恐经不得事,如若无人带携,入宫之后怕是难成大器啊!” 吉碌闻言,垂手而立,欲言又止的样子。 莫清迟见状便道:“有什么话,碌公公但说无妨。” 吉碌遂邀莫清迟行至一旁,低声道:“若要有人带携着书韵、檀诗一同入宫,吉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只怕,莫夫人舍不得。” “哦?是何人?”莫清迟问道,目光在众女弟子中寻了一圈。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韵若派的现任掌门,穆染荻。”吉碌敛容,对莫清迟悄声道。 “荻儿?”莫清迟闻言一惊,目光望向一旁立着的染荻,只见她柳眉含情,杏眼生波,一身寻常衣裙在她身上却显出了非凡的容色,摇了摇头,叹道:“荻儿确是难得的人才,又正值二八佳龄,只是这孩子一向心性高傲,要她入宫受这等委屈,怕是不肯。”莫清迟心里清楚,染荻对渲彻有情,而渲彻虽一直以来只是淡淡的,她却看得出,渲彻对染荻也是有义的。 染荻见师父和吉碌望向自己,心下不由得蓦地一惊,一颗心没来由的突突直跳。 “莫夫人,吉碌亦知她乃是韵若派的继任掌门,然而吉碌冷眼看了这许久,论品貌心智,韵若派中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入宫了。请莫夫人三思啊!”吉碌沉声劝道。 “这……你让我好好想想,待问过她的意思再说吧。”莫清迟无奈的摇了摇头。 晚间,染荻遣退了随侍她的卿平司弟子,独自坐于栖梧轩的轩窗之下,眉尖轻蹙。适才师父所言之事,在她的心里萦绕了无数遍。 怎么办呢?师父对自己有再造之恩,而自己如今身为韵若派掌门,派中之事自己当是责无旁贷。虽然师父说并不会强加于她,若是她心中不愿便也罢了。可是,选秀入宫,对于忍辱负重的韵若派来说是一个在灵帝身边安插下眼线的难得机会,如今若是她不允,派中便别无他人比她更合适了。然而,彻哥哥……若是她入宫去,对彻哥哥复仇一事自然是有利的。可是她若进了宫,便是皇帝的女人,和彻哥哥便再也是无缘了。更何况,她之所以会不再是柯子音而成为天韶朝的穆染荻,不就是因为她以死拒绝家族联姻之故吗?嫁与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是她会来到此时此地的原因。可若是她为了眼前的这一切而入了宫,她的夫君便是当今的皇帝,且不论她是否会爱上她的夫君,她都要与后宫的三千佳丽去分享他。那么,她又是为何不做柯子音而做穆染荻呢?…… 心烦意乱,随手拨弄着面前的琴弦,琴音浮乱,曲调难成。 一个白色的身影,默默的立在了染荻的窗前,只是那样默默的立着,毫无声息。然而染荻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蓦地抬起头,继而颤抖着立起。 两个人就这么隔着轩窗上浅绿色的霞影纱默默的对视着,谁都不愿意开口,仿佛一开口,对面的人就会像水汽一般蒸发不见似的。 终于,渲彻轻唤了一声:“荻儿……” 这声“荻儿”,染荻觉得自己等待了太久太久,眼中的两滴泪倏然坠落,打在面前的七弦琴上,激起一阵几不可闻的清音。 “彻哥哥……”染荻哽咽难言,望向渲彻的眼眸。那双眼眸中,平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消失不见,有的是丝丝缕缕难以言说的疼痛,深深的,像是一汪忧伤而澄澈的潭水,让人看得仿佛要跌进去。 “彻哥哥”,良久,染荻方开口道:“你,要荻儿入宫去吗?若你要荻儿入宫去助你报仇,荻儿便跟了碌公公去;若你愿意放弃仇恨和荻儿相守在这山间,荻儿愿陪着你一生一世,让你忘记仇恨不再孤单。” 渲彻闻言,眼中的那一缕缕忧伤疼痛骤然加深,双唇抖动了几下,终是没有开口,心口仿佛是极快的刺入了一柄利剑,剑身冰冰凉凉的宣告着他的死亡,而那温暖的血液却缓缓的流淌在他的胸前,让他有种晕眩的舒适。许久,只见他仰天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去。 染荻望着他落寞伤神的背影,泪,无法抑制的洒满衣襟。 第二日一早,染荻便上雨晦崖去见莫清迟与吉碌。到达总坛时,见渲彻也在场,心底的疼痛与苦涩瞬时间翻涌了上来,便深深的福身下去,低着头,不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道:“荻儿深受师父再造之恩,如今又身为韵若派掌门,派中之事,荻儿责无旁贷。荻儿……荻儿愿同书韵、檀诗一道入宫……” 听得染荻如是说,似乎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只有渲彻,扭转身去,不敢再看眼前染荻故作镇定的模样。莫清迟见渲彻这般光景,心下叹息,可却也别无它法可想。一时间众人都沉默不语。 许久,只听得染荻道:“敢问碌公公,既是十月秀女大挑,那么我们何时进京呢?” 吉碌闻言躬身道:“此去京城要先将穆掌门和书韵、檀诗两位姑娘分别安排到景王选定的三位不惹人注目的官员府上,定下三位官家小姐的身份;其次,还要让三位熟悉朝廷背景和自己的新身份并通晓宫廷礼仪;再次,若要三位入宫之后能够立稳根基,还得请人来教习三位如何博得后宫之宠。现下已是五月,时间不多,自然是要越快进京越好!” “既如此,我有一个请求。”染荻缓言道,目光柔软而忧伤的环视着总坛,“请碌公公容我在这雨晦崖上小住三日再行启程。” 染荻此言一出,渲彻眼中的惊痛之色再难掩抑,终是不顾吉碌与莫清迟在旁,夺门而走。 吉碌与莫清迟对视一眼,叹息一声,缓缓点头,便皆自离去。只留下染荻独自一人,立于总坛正厅之内,泪流满面,却死死的咬住下唇,不许自己哭出声音。 第三十二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三日,是那样的短暂。整整三日,染荻只是一把瑶琴一炉清香端坐于摘星台上。香炉里袅袅升起一缕淡淡的紫烟,染荻只是望着那紫烟一日一日的出神。 那一年,她在这里扫雪,他在这里舞剑,那是他们初相遇的时候。她是那样一个懵懂的小女孩,而他是那样一个俊逸的男子。他罚她去云横玉壁刻经,他板起面孔要她分辨草药,当她领悟了《灵枢素问》的深意的时候,他眼中曾掠过那一瞬的温柔……那时不经意间的点点滴滴,现在想起来都成了心中荡漾的无限的温暖与美好。人生若只如初见!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他们初相遇的时候,她宁愿在这雨晦崖上刻一辈子经,只要他能够神色温柔的站在她的身后。 由远及近,有脚步声传来,三分沉重,七分彷徨。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三日,她在这摘星台上等了他整整三日,他却一直避而不见。过了今晚,她便要离开这里,永远的离开这里,去到那遥远的京城,去学习做皇帝的女人。 今晚,他终于来了!染荻并不回头,只是伸手,向面前那架瑶琴上抚去: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1) “长相思……”渲彻声音就在她的身后,低低的,有些喑哑。 “这么多年了,这摘星台上还能够看到骐王刻下的那首《留别妻》。或许当年,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心中忧虑,才留下了这首诗。不想,却是一语成谶了。”染荻侧过脸望向已经走至她身边的渲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她喃喃的咀嚼着那最后两句诗,嘴角浮上一丝苦笑。当年她初到摘星台上看到这句诗时,便对自己说她是不要这样沉重的离别的。若不能相濡以沫长相守,何苦要肝肠寸断长相思?不如在离别时悄然转身,从此相忘于江湖。谁知,这样的情节,却真的在她和他之间上演了。骐王对师父说“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于是这二十多年来,师父守着那一句誓言终日愁眉不展。那么她呢?明日,她就要走了,她将成为皇帝的女人。她能对他说些什么?说出那句“妾情清澈川中水,朝暮风波无改时”吗?(2)她知道,自己这一去,便不可能再回来了,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3)即便她终于能够离开皇宫回到这里,她和他之间的一切,又怎能回得去? 染荻摇了摇头,摇落眼中的两行清泪,将嘴角的那一抹苦笑绽成恬淡的杏花雨,抬眸望向渲彻的眼睛:“长相思,摧心肝!(4)其实,既是无缘,守着那句誓言,徒惹悲伤,又是何苦?有时候空自牵念,倒不如相忘于江湖……”彻哥哥,既是选择了复仇,过了今晚,明日,我们便把彼此之间的这段情意忘掉吧…… 渲彻闻言面色一凛,只觉得心痛难禁。过了今晚,她便要走了,离开檀氲山,离开韵若派,离开他,永远的离开。他问自己,为什么不对她说放弃复仇,为什么不对她说他要她留下?可是,他又问自己,他真的可以放弃吗?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那一出生便死去的兄弟,他郁氏一族满门,他可以放弃为他们讨还公道吗?他不能!可是,这一切本应由他去完成才对,为什么,为什么要牺牲掉荻儿呢?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她?她是那样柔弱娇小的女子,却要让她去替自己承担起这样沉重的一副担子。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跟着吉碌离去,从此踏上后宫的腥风血雨……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天渐渐的亮了。吉碌已打发了一个小弟子上山来请染荻回谷中收拾收拾,准备启程。 染荻望着渲彻,努力的淡然一笑,却掩不住泪眼朦胧。缘分已尽而情未尽,她透过眼前的那层水雾,久久的望着他,不忍转身。这一走,就是一生!彻哥哥,让我再看看你,久一点,再久一点,这一别,就是天涯! “染荻师妹!”渲彻突然间冷冷的唤她,眼中再也看不到一丝的温柔,那目光生硬冰冷,只那么淡淡一扫,便能冰封人心。 染荻闻言浑身一颤。那声“染荻师妹”刺痛了她,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一切,都结束了……还未开始,便已终结!那声“荻儿”,她等待了多时,她等到了,可是,却也再也不会有了…… “染荻师妹,时辰到了,此去艰险,一路珍重!”渲彻的声音凝滞艰涩,那淡淡的一丝温暖,再也透不过他心中常年不化的坚冰。 “是!渲彻师兄,荻儿去了!荻儿走后,韵若派中诸事,就有劳渲彻师兄多多费心!”染荻不再看他,只是垂眸淡淡的福身施礼,拔下头上那只鸾鸟衔珠银簪置于案几之上,衣袂轻拂过他的眼前,飘然而去。 终于,染荻和书韵、檀诗一道,挥手向师父以及众师兄妹们告别,乘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渲彻没有去谷中送她,只是独自一人立在摘星台上极目远眺,手中,攥着师父传给染荻的那只鸾鸟衔珠银簪——她走了,没有为他留下一件供他念想之物,然而这银簪,却因开启密室之需,而交由他保管。渲彻紧紧的攥着那只银簪,山下那驾青色的马车已化作一个小小的圆点,渐行渐远,洒下一路缥缈的琴音。 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5) 他知道,那是荻儿在车内抚琴。她不愿意带走他送她的玉泉饮冰剑,可她却带走了栖梧轩中的那架七弦琴。她不知道,那琴其实是他为她备下的,而不是师父。 马车在山间颠簸前行着,吉碌另骑了一匹马,并行于车旁。车辇之内,染荻一曲抚毕,便斜斜的倚在软榻上沉默不语。书韵和檀诗两个到底是年幼不识愁滋味,一路挑着车帘,叽叽咕咕说个不休。 忽见染荻面色沉郁若有所思的样子,书韵便道:“掌门师姐,你怎么了?” 檀诗也跟着道:“掌门师姐,你在想什么?可是因为离开韵若派离开师父,让你伤心了?” 染荻闻言回过神来,望着她们俩浅浅的笑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挂念。”伸手替书韵捋了捋鬓角的碎发,道:“如今我们三人一同进京参选,将来进入皇宫定要互相扶持,谨慎小心,不可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记住了吗?” “是,掌门师姐,我们记住了!”书韵和檀诗闻言齐声道。 染荻笑着摇了摇头:“如今这第一件事,便得把这称呼改了!从现在起,不可再叫我掌门师姐,叫我染荻姐姐吧!” “是,掌……染荻姐姐!”书韵和檀诗冲着染荻吐了吐舌头,便都笑了。 车辇外,吉碌听着车内三人的话语,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注:(1)出自宋代林逋《长相思》。 (2)出自宋代张玉娘《川上女》。 (3)出自唐代崔郊《赠婢》。 (4)出自唐代李白《长相思》。 (5)出自南唐李煜《清平乐》。 第三十三章 景王府 这日午后,马车终于驶入京城,在景王府的西墙外停下了。吉碌引着染荻、书韵和檀诗三人,由西角门进入王府。 一入西角门,便是景王府的西苑,这是景王府中一座独立的院落。入得门来,迎面被一座假山挡住了去路,却有一条小径蜿蜒的转过假山的背面,一座精致的荷花池便映入眼帘。荷花池边回廊错落,荷花池中一座水亭宛如浮于满池碧青的莲叶之上,亭上一幅匾额,上书“沐芬”二字,想来这亭便唤作“沐芬亭”了。荷花池四周所植尽是梨树,林间参差的掩映着几座小巧的楼阁。吉碌将她们三人引至晚芳阁,安排她们住下后,便告辞离去。 一路劳顿,染荻、书韵和檀诗相互关照了几句,便各自回房去歇息。至晚膳时分,景王便携了王妃姜氏一道来了,身后跟着吉碌。 “给景王殿下请安!王妃万福!”染荻带着书韵和檀诗恭敬的行礼。 “不必多礼!”景王微笑着摆摆手,王妃便走上前来亲自扶起染荻道:“三位姑娘一路辛苦了!这里住的可还习惯吗?若是缺什么便差人来告诉我!”说着,转脸向吉碌吩咐道:“吉碌,你去拨几个得力可靠的丫头过来伺候着!不要怠慢了三位姑娘!” “是!”吉碌躬身应诺而去。少时,便领来了三个十七八岁的丫鬟,那容貌服色,一看便知是王府上得脸的大丫头。 王妃见了,满意的点头道:“从今日起,溶月,便跟了书韵姑娘;吟风去伺候檀诗姑娘;胧霜就认了染荻姑娘做主子吧!” 三个丫鬟闻言,便向各自主子跪下磕头道:“小姐!” 染荻三人忙扶起她们,向王妃福礼道谢。 各自坐下叙了一会儿闲话,景王忽敛容轻咳一声,吉碌便带着溶月、吟风走至门外瞧着动静,只留胧霜一人在屋内伺候着。“三位姑娘进京的目的,想必在韵若派时吉碌便已经告知。此次的秀女大挑定在了十月,而如今已近六月了。我们时间不多,故而今日三位刚到,本王便要来打扰你们的休息了。” 染荻闻言忙道:“殿下言重了!我们姐妹三人既是为此事而来,便无懈怠之理。如今有什么要做的,便请殿下吩咐吧!”书韵和檀诗也在一旁点头附和。 景王便正色道:“既如此,且听本王安排。从今儿起,书韵小姐便是礼部员外郎钱知敬之女钱氏书韵,为钱大人侍妾王氏庶出;檀诗小姐则为兵部主事林荐彰之女林氏檀诗,为林大人三夫人刘氏庶出;染荻小姐本就姓穆,便就巧安排在钦天监监正穆昀骁府上,为穆昀骁之子京畿司参将穆括之女穆氏染荻,穆括二夫人秦氏庶出。为不引人注目,本王只得委屈三位皆为权势寡淡官员的庶出之女了。这样一来,三位入宫之时的位分恐怕也会受到出身的影响。但本王也只能如此安排了,三位姑娘莫怪。” “殿下若如此说,便是折杀我们姐妹三人了。殿下将我等安排得如此细致已是不易,我等岂还有挑剔之理?”染荻忙道,书韵和檀诗也微笑颔首。 “那么,待到九月之时,本王便将三位分别送至钱府、林府和穆府,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熟悉自己官家小姐的身份。如今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三位要在此一起学习许多东西。时间紧迫,明日就要开始。今日用过晚膳,便早些歇息吧!时辰不早了,本王也该告辞了!”景王语毕,便携了王妃起身。 “是!恭送殿下!恭送王妃!”染荻、书韵、檀诗三人齐声道。这时,染荻却发现王妃转身之际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待到书韵、檀诗各自回房之后,悄悄的追了出去。 沐芬亭中,景王和王妃正在等她。 “染荻”,见她来了,王妃便招呼她在亭内坐下。 “染荻,书韵、檀诗二人,对二十年前的旧事知道多少?”待染荻坐定,景王便问道。 “回殿下,书韵、檀诗二人对当年的旧事并不知情。师父恐她二人年少莽撞,故而并未告知与她们。此次入宫,只说是为了助朝廷扳倒李氏一党的权臣。”染荻敛容答道。 “如此甚好!当年的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更何况后宫可谓是天下最险恶的是非之地,争权夺势之残酷,不啻于边疆战场。知道的多了,万一不小心漏出一星半点来,便是弥天大祸。”王妃闻言叹道——她的姐姐,乃是邺帝的纯嫔。邺帝在位不满一年,而纯嫔,却在邺帝即位三个月的时候,便死于后宫的倾轧之中了。 “天晚了,你回去歇息吧!从明日起,每天都会送你们去一个地方学习后宫博宠之道,便要日日早出晚归了。”王妃伸手替染荻理了理腰间的穗子,柔声道。 “去一个地方?”染荻不由得好奇,“什么地方?” “去……”王妃迟疑着,面色紫胀,似是难于出口。 这时,景王淡淡的吐出了三个字:“眠月楼!” 眠月楼?染荻蹙眉寻思。这名字?……啊!莫不是,妓院! 第三十四章 眠月楼 次日,日出时分,染荻、书韵、檀诗三人便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罢,用过早膳,便由景王和吉碌引着,自西角门步出王府。 西角门外,已有三顶青布小轿打起轿帘等候,她三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各自上轿坐好,轿帘放下,便一路静悄悄的出行了。 小轿在微微的晨光中轻轻摇晃,染荻坐于轿内不觉有些恍惚——我是谁?穆染荻?我将要被带到哪里去?是了,昨日景王说是去眠月楼学习后宫博宠之道。眠月楼!好一个轻薄的名字!染荻不由得在心底有些自嘲的对自己说,柯子音,你为逃婚来到这里,不想却因此而沦落到要进入青楼学做妓女的地步。苦笑着摇了摇头,后宫中的女人,与青楼女子又有什么分别?只是卖身于皇帝一人罢了! 掀开轿帘一角向外望去,已行至楚漓河畔。六月的楚漓河,尚笼在此时的晨光雾色之中,河畔垂柳依依,早莺初啼。楚漓河上,一座座石桥古朴别致、各不相同。染荻不由暗暗感叹,江南帝都紫罗城,确是别有一番风光! 虽是天色尚早,楚漓河畔的街道上却已是人车熙来攘往,帝都繁盛,自是非别处可比。然而街道两旁,却间或有一些雕饰艳丽的楼阁院落,在这早市的喧闹之中大门紧闭,似乎沉睡未醒。那门脸的牌匾上,题的尽是一些诸如“拈花院”、“访春阁”之类香艳的字眼。不必多问,便已知是这楚漓河畔的秦楼楚馆了。这些院阁想必是已经声色沉醉了一宿,天亮时分才刚刚睡去吧!在染荻还是柯子音的时候,便对旧时楚漓河畔的青楼文化早有耳闻,不想今日一见,竟是繁荣至此! 正感叹间,小轿经由一座名为“兴安桥”的石桥被抬至楚漓河对岸,在一座院落前面停下了。 染荻从轿帘内向外细看,只见这院落紧邻江南书院,雕梁画栋,描金堆银,其气势华丽非寻常青楼可比。院落正前十步开外的地方,高高的竖起一座牌坊,红香绿玉装点其间,上以极娇媚的桃花纂体书着三个大字——眠月楼。牌坊两侧,还题有一幅门联,上联是: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下联为: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况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乃是借用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为官妓所题之句。 只见吉碌上前轻叩院门,门开处,一个灰衣短褂的男子探出头来,睡眼惺忪、眉目委琐,想必是这眠月楼中的龟奴罢了。吉碌递上名帖,那龟奴见状与吉碌低语两句,便关闭了院门。吉碌回来悄声禀明景王,便招呼了轿夫一声,小轿复又抬起,却是择了眠月楼院落边的一条小巷,转至了院落背街的后门。方才那龟奴已将后门开启,景王与吉碌便领着三乘小轿由后门进入院中。 这眠月楼的后院,三进四合,一间间厢房皆是檀门轻掩、绣帘低垂、寂静无声——院中众女子想必在前院绣楼中热闹了一夜,此刻定是睡得正香吧! 三乘小轿穿过后院天井,在一座貌似正堂的房前停下了。轿夫斜落轿身打起轿帘,伸出手臂,染荻、书韵、檀诗三人便搭了轿夫的胳膊款款走下轿来。 那龟奴便引了他们推门进去,一个妆扮艳丽的中年妇人已在房中等待了。见了吉碌,忙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 “哟!这位爷,您可来了!”便伸手去挽吉碌的胳膊。 吉碌见状忙拂开她,指向景王道:“冯妈妈,这位便是前日我对你说的我家主子,江北富商景老爷。此番进京是为了打点门路,替我家少爷谋取功名的!” “景老爷!”那冯妈妈忙转向景王,“景老爷好相貌!一见便是有福之人!此番进京,定能达成所愿!” 染荻立在一旁冷眼瞧着,只觉得这冯妈妈真会见风使舵。 景王淡淡一笑,道:“那么,托冯妈妈吉言了!我们的来意,想必前日我家管家已向冯妈妈言明,今日便不必再多说了吧?” 那冯妈妈说话间早已细细的打量了染荻、书韵、檀诗三人,此时便笑道:“我见这三位姑娘姿色皆非寻常,若是让这楚漓河畔任何一家青楼得了去,定能成为红遍紫罗城的花魁人物。景老爷且放心将她们交与我冯妈妈调教,保证不出三月,便让她们脱胎换骨,媚绝凡尘!” 景王微微点点头,道:“既如此,我便派人天天像今日这般将她三人早早送至眠月楼后院,这五百两纹银冯妈妈先拿着买些茶点,三月之后还有重金酬谢。”说着,便示意吉碌将银票递与冯妈妈,接着道:“但有一点,她们三人我将来是要送与京城的达官贵人为我儿疏通门路的,你可以尽一切所能训练她们的媚术,却不可让她们以真面目示与众人,亦不可坏了她们的女儿之身。” “是是是!”那冯妈妈从吉碌手中接过银票,笑得见牙不见眼,“景老爷只管放心便是!她三人出师之日,定是难得的人间尤物!景老爷若无旁的安排,今日便可以开始!” “如此甚好!”景王满意的笑了笑,转向染荻她们三人道:“你等从今日起便在眠月楼中好生受教,晚间我再派人来接你们回去!”说罢,便领着吉碌离去。 那冯妈妈谄媚的一直送出院门,犹自倚着外墙笑道:“两位爷晚间不妨来眠月楼消遣消遣!咱们这儿的姑娘个个色艺双绝,保准能让二位满意啊!” 景王再不看她一眼,只是背面摆了摆手,便与吉碌一道,扬长而去。 第三十五章 笑面美人 送走了景王和吉碌,那冯妈妈扭动腰肢,一步三摇的回到了房中,乜斜着眼睛,绕着染荻三人转了一圈,便端着嗓音道:“三位姑娘,如何称呼啊?” 虽说来此之前景王已经对她们说明了来意,可小姑娘家家的,哪里是见过青楼这般阵仗的?那书韵和檀诗自进入这眠月楼,便一直不自在,适才又听得冯妈妈和景王说些什么“花魁”、“媚术”之类的事情,便更加紫胀了面皮。这会儿冯妈妈出言相询,俩人还兀自深深的低着头瞅着自己那群摆下露出的莲花鞋尖。 书韵嘴里嗫嚅了半天,那个“书”字刚要出口,染荻忙朗声出言打断道:“既入了眠月楼,那么闺中姓名便也不足为道了。我听说这一行的姑娘都是以艺名相称的,景老爷既是将我们姐妹三人交与冯妈妈你来调教,不如就请冯妈妈给我们也取个艺名好了。冯妈妈以为如何?”说罢,悄悄的瞪了书韵一眼。既是要入宫去,怎能将自己的闺名告知青楼的鸨母?难道在入宫之前,便要让自己艳名远播遍帝都吗? 檀诗见状,也冲着书韵皱了皱眉。书韵方悟自己险些失言,一张俏脸烧得更红,头也垂得更低了。 那冯妈妈见染荻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心下暗暗赞叹,也暗暗惋惜。殊不知这青楼行当也分三六九等,最低一等的容色平平又品性顽劣,便纯粹是肉皮生意,只能整日浓妆艳抹、倚门卖笑;略高一等的姿色不错又懂得卖弄风情,便可居于楼内,待价而沽;再高一等的姿容艳丽才艺绝佳,善会察言观色迎合客人,便能成为楼内的红牌,招揽熟客;那最高一等的,则不仅仅只是才貌双全,还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名门闺秀的大气与傲骨,艳冠群芳却又轻易不肯俯就,让众人趋之若鹜只把赢得她的芳心作为证明自己魅力的一个标准——此种女子,便是可遇而不可求了。冯妈妈冷眼瞧去,那书韵、檀诗二人,虽是一等姿容,却到底失了小家碧玉的忸怩,而染荻,则正是那等可遇而不可求的绝佳人物。只可惜那位江北富商景老爷要将她献与京城显贵,不然用重金将其买下,假以时日定能在这眠月楼大张艳帜,将这楚漓河畔的其它姑娘全都比了下去。 想及此,冯妈妈不得不无奈的叹了口气,回过神来道:“这位姑娘说得有理。既如此,我便依了咱这眠月楼的规矩,给三位取上艺名好了。”说着,便指着书韵道:“你叫追月。”又拍了拍檀诗的胳膊:“你叫逐月。”复又走回染荻身边,想了想,道:“你便叫月盈吧!” 染荻三人闻言,皆略略向冯妈妈福了一福,齐声道:“是。” “好!”冯妈妈立刻便摆出了架势,昂然道:“追月、逐月、月盈!今日,我们便来上第一课——笑!” “笑?”三人有些诧异,面面相觑的道:“谁不会笑啊?” “哼!”那冯妈妈不屑的轻斥一声,“这笑里可有大学问!有微笑、浅笑、大笑、哂笑、嘲笑、苦笑、掩面而笑、回眸一笑、掩嘴而笑、媚笑、巧笑、娇笑、皮笑肉不笑,还有那笑中带泪、笑里含情,欲笑还颦、破涕为笑、笑不露齿、粉面含笑、亦嗔亦笑……” 那冯妈妈一口一个“笑”说得唾沫横飞,直听得人晕头转向。半晌,方止住道:“追月、逐月,这许多笑,你们都会吗?能笑得好看?分寸都拿捏得好吗?” 书韵和檀诗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愕然的摇了摇头。 冯妈妈又道:“那月盈你呢?” 染荻早已是不耐的瞧着冯妈妈卖弄了多时,此刻见她问到自己,便轻哂一声,道:“月盈今日第一次走进这眠月楼,还不曾做过倚门卖笑的事情,还请冯妈妈多多指教!” 那冯妈妈闻言略怔了一下,倒也不恼,转眼便正色道:“景老爷只给我三月的时间调教你们,时间紧迫,三日之内,你们必须学会所有的笑!”说着,便转身向里间去搬出一个暗红色的樟木箱来,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把钥匙打开了木箱上的锁,将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的轻轻取出,小心翼翼的在桌案上码好。 染荻三人便凑拢去看,却是一卷一卷装裱好的卷轴。冯妈妈取出一卷慢慢的展开来,只见那上面竟是画着一幅工笔美人图,画上的美人笑容妩媚,粉面含春,栩栩如生,让人不知是该去赞叹这画画的精妙还是这画上的美人笑得销魂。饶是染荻她们三个女子,一见之下也移不开眼睛,若是男子见了,还不知会痴迷成个什么样子! 那冯妈妈见染荻三人一脸惊羡之色,便自豪的道:“咱这眠月楼,可不比楚漓河北岸的那些寻常勾栏院,从前朝至今,几经重建,传到我冯妈妈手中,已是在这楚漓河畔经营了三百余年了。这些便是这三百年间精选出来的曾经艳冠楚漓的一百零八位花魁,由眠月楼花重金聘请名师绘制的花魁美人笑面图。不瞒你说,此乃我眠月楼的镇楼之宝,轻易不肯拿出来示人,多少达官显贵想买了去咱都没有卖。此次若不是你家景老爷花重金诚心诚意请我调教你们,就凭你们几个小女子,这辈子也看不到这些美人图!你等这三日便在此屋内对着这一百零八幅美人图细细揣摩,好生练习,三日之后,笑给我看!” 说着,便放下那卷轴,起身离去,一边由屋外反锁房门一边道:“为了这一百零八幅美人图的安全,只能委屈三位姑娘了。你等安心在此练笑,午间我自会派人给你们送饭来。” 当紫罗城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的时候,三乘小轿便由眠月楼的后院将染荻、书韵和檀诗悄悄的抬出。路过眠月楼正门之时,染荻将轿帘微微掀开一条缝,只见那眠月楼前已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宝马香车络绎不绝。冯妈妈的声音又高又亮的传来,夹杂着或软或媚的莺声燕语,好一派繁华热闹、纸醉金迷!相比之下,眠月楼边的江南书院,就显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染荻揉着已经笑得有些僵硬的面颊,摇了摇头,这可真是“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呢!(1) 小轿穿过兴安桥,顺着楚漓河岸迤逦而行。帝都紫罗,在这夜色中下起了绵绵细雨。楚漓河畔的依依垂柳,在和风细雨中轻轻拂动长长的丝绦。楚漓河上,花船画舫,焰火笙歌,在这江南烟雨迷蒙中似是笼上了一层幻彩浮光的面纱,美得缥缈,媚得撩人。然而小轿中的染荻,已无心赏玩这烟雨江南的夜色美景,“笑”了一天的她,只是无力的靠坐在轿内,疲惫的心里漾起一阵淡淡而久远的忧伤。何故忧伤?她不愿去回忆,也不愿去想。因为,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2) 注:(1)出自唐代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 (2)出自宋代欧阳修《诉衷情》 第三十六章 桃花芙蓉两靥生 回到景王府,当晚景王便携了王妃前来晚芳阁看望染荻三人。 “三位姑娘今日辛苦了,不知那冯妈妈今天都教了你们些什么?”乍一坐定,景王便迫不及待的询问道。 “回王爷,是笑!”书韵揉着自己酸痛的脸颊,苦着脸作答。 “笑?”景王和王妃齐声问道,一如染荻等人在冯妈妈面前那般的诧异。 “是啊,就是笑!今儿笑了一天了,明日还要继续笑!关在那间小屋子里,哪里笑得出来啊!”檀诗也皱着眉撇嘴道。 景王和王妃闻言皆是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染荻忙走上前去福了一福,道:“回王爷,回王妃,今日冯妈妈给我们三人分别按照眠月楼的规矩取了艺名,书韵为追月,檀诗为逐月,民女染荻为月盈。之后,冯妈妈便拿出了眠月楼的镇楼之宝——一百零八幅笑面美人图,要我等对照画上的笑面美人细细揣摩美人之笑。冯妈妈给了我们三日之期,要我们依图练习。” “哦?这笑里还有这么多讲究?看来这眠月楼三百年来艳帜长盛不衰,赢得楚漓第一楼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啊!”景王闻言饶有兴致,“那你们今日揣摩得如何啊?若有心得不如就笑给本王和王妃看看?” “这……”书韵和檀诗二人闻言皆面有难色,染荻低头沉吟片刻,便道:“回王爷,我等驽钝,尚未领悟透彻,恐难入王爷和王妃之眼。不如请王爷、王妃待到三个月后再观我等受教成效,如何?” “嗯”,景王闻言携了王妃的手,微微颔首道:“如此甚好!” 第二日早起,染荻等人便又被三乘小轿抬入了眠月楼的后院,反锁在屋内对着那一百零八幅笑面美人图练习笑容了。 书韵和檀诗二人各执了一幅美人图,坐在铜镜前练习着,染荻却一改昨日那般照着画上的美人笑个不停,只是敛容端坐,默默的一幅又一幅的看了下去。待到一百零八幅美人图看完,便靠坐在一旁的竹椅上,闭目冥思。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时,顿觉神清气爽,心下豁然开朗,抬眼却见檀诗苦着脸坐在一旁,手中的美人图置在了一边,而书韵对着那盏铜镜已是笑得龇牙咧嘴、花容失色了。 染荻望着书韵那副模样,爱怜的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走过去扶过她的肩,道:“你这个小追月,怎么笑成了这个样子?若是叫人看见,可不是要坏了眠月楼三百年来艳冠楚漓的名头?” 书韵闻言双手捂了脸,羞得不敢抬头。檀诗见状便携了染荻的手道:“染荻姐姐,快别笑话韵儿了,檀儿也正为这发愁呢!一百零八幅笑面美人图,每幅图上的美人笑态皆不相同,三日时间哪里学得过来?即便学得过来,这么多种笑,焉知何时何地何情何景该用哪种笑呢?难不成见了人欲笑之前先在脑子里把这许多笑都想过一遍,再思量笑成哪一种样子吗?如今在眠月楼内对着这些美人图笑了这两日,倒弄得檀儿不敢笑不会笑了!就像刚才,听得染荻姐姐取笑韵儿,檀儿本想笑的,可是那笑刚要浮上来便又硬生生的把它给压了下去,生怕自己笑错了!” 染荻听她一通抱怨完,伸手在她鼻尖刮了一下,道:“可正是呢!刚才檀儿那张脸,一时间犹犹豫豫的不知道究竟是何表情,真真是难看死了!改明儿找个画师给你画下来,送进宫去给皇上瞧瞧,看他会封你个什么做?不如就封你个美人,封号我都拟好了,就叫‘钟馗’美人罢了!” 檀诗闻言羞得扭过身去,跺脚道:“檀儿把心里话讲给姐姐听,姐姐却拿檀儿来取笑。” 书韵见檀诗那副娇羞的模样,不由得掩面咯咯的笑出声来。 染荻见状,忙取了铜镜举在书韵面前道:“瞧瞧!瞧瞧!好一个俏生生的美娇娘!这不是笑得挺好吗?怎么刚刚竟笑成那副样子,一张小脸挤得七零八落的?” 书韵闻言含羞低头去抚弄衣带上的穗子,檀诗便拍手笑道:“该!该!叫你笑话我!又被染荻姐姐取笑了吧!” 染荻忙转过身,将手中的铜镜对准檀诗:“你看看,你自己这笑得可还似刚才那般难看吗?” 檀诗依言望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半晌,垂首不语,若有所思。 少时,染荻便携了书韵、檀诗二人的手,在屋内的湘妃竹榻上坐下,缓缓的道:“韵儿,檀儿,你们觉得那画上的美人长得美吗?” “美!真的很美!” “那笑容,简直跟仙女一样!” 书韵和檀诗抢着答道。 “你们二人难道不美吗?”染荻问道,见她二人只是对视不语,便故作赌气状含嗔道:“那么,姐姐我,也不美吗?” 书韵见状忙乖巧的说道:“染荻姐姐和檀诗姐姐自然都是美人了!韵儿可不敢当。” 檀诗忙接口道:“染荻姐姐貌若天仙,和姐姐一比,檀儿便是那无盐丑女,简直不敢出来见人了!” 染荻闻言宠溺的拍了拍书韵的面颊,便回过头去食指翘起,在檀诗眉心的那颗朱砂痣上轻轻一戳,道:“你这个猴儿嘴!竟连掌门师姐也敢取笑!看我今天怎么罚你!” 檀诗一听吓坏了,声音里都有了哭意:“掌门师姐,檀儿再也不敢了!” 染荻瞧她那副着急的模样,“噗嗤”笑出声来,搂了她的肩道:“那就罚你,今日不许再对着这美人图笑了!” 檀诗方知染荻是跟她玩笑,便放下心来。转念一想,又道:“明日便是最后一天,檀儿还有许多美人图上的笑态没有学会,姐姐不让檀儿学了,明日冯妈妈那里可怎么说呢?” 染荻拉过书韵和檀诗的一人一只手,道:“韵儿,檀儿,我觉得冯妈妈把这些美人图给咱们学笑,并不是要咱们一幅幅的模仿下去。诚然,这每幅图上的美人笑态各不相同,而且各有千秋。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硬要那画上的这个美人去学那个美人的笑态,那还会好看吗?我们每个人的脸都生的不一样,怎么可能一颦一笑都学成一个模子呢?或许蹙眉浅笑适合娇滴滴的韵儿,却并不适合俏皮爽利的檀儿;而檀儿那幅两靥生花的娇俏俊容,若是姐姐我一定要去学,便难免会被人视作是东施效颦了。你们认为是不是呢?” 染荻平静的注视着书韵、檀诗二人,见她们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等着自己说下去,便又接着道:“其实我们从这些美人图上可以学到的,并不是她们的笑态,因为她们的笑态未必适合我们。但是,我们可以学她们的眼神,她们的分寸。你们也看了这两日,不知你们是否发现那些美人的眼睛会说话?画上的美人不能开口,可是那目光却已经向我们传达了她的情绪,或嗔、或喜、或带怨、或含情……还有她们拿捏那笑的分寸,多一分则太过,少一分则不及。” 书韵和檀诗闻言缓缓点头,若有所思。当下,便各自分开来,携了那笑面美人图,一幅一幅的慢慢仔细看了下去。 第三十七章 月影(上) 转眼三日期限已到,当第三日夜幕降临的时候,冯妈妈便摇晃着她的腰肢走入了染荻三人依图学笑的那间房中:“怎么样啊?你们谁先笑给我看看?” 书韵闻言抿了抿嘴,望向染荻。染荻只是对她眨了眨眼,却向着檀诗使了个眼色。 檀诗会意,便俏脸一板,冲着冯妈妈道:“这个样子,要我们如何笑得出来?” 冯妈妈诧异道:“如何笑不出来?” 书韵便接口道:“敢问冯妈妈,这楼里的姑娘以及这画上的花魁美人,难道都是对着冯妈妈笑的吗?对着你这样一个妈妈,叫我们如何眉目含情?恐怕只能是皮笑肉不笑了。” 不待她说完,檀诗又抢了过去:“正是呢!皮笑肉不笑,冯妈妈你爱看吗?若是爱看,我们这几日又何必学呢?” 冯妈妈在这眠月楼中向来说一不二,何曾遭过这般抢白?然而她二人只是景老爷送来与她调教的,并不是眠月楼中的姑娘,罚也罚不得,打也打不得,只把这冯妈妈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染荻见状有些忍俊不禁,可也不忍让冯妈妈太下不来台,便施施然走上前去,对冯妈妈微微一笑道:“冯妈妈的苦心,我们这几日已然知晓。美人之笑于神情韵致、分寸拿捏,都要恰到好处方能让人一见难忘。只是一来如她二人所说,这样含情带媚的笑我们对着冯妈妈确是笑不出;二来这些分寸火候不是这三两日便能拿捏得好的,我们既已明晰道理,假以时日方能掌握娴熟。月盈说的对吗,冯妈妈?” 冯妈妈闻言想了一想,便道:“既是如此,这个‘笑’就留给你们自己慢慢去体会,但三月期满之时,却是一定要让你们景老爷看到成效的!” 染荻三人便皆含笑点头道:“这个是自然!” “那么,今日起,你等晚间便不可回去那么早了。这个时候,咱眠月楼里的姑娘们才刚刚开始热闹。待会儿,我便将你们三人分别交给楼里的三位红牌姑娘,你们就跟着她们好生学学待客之道!”冯妈妈说着,便差一个龟奴去取来了三套新衣并一些钗环首饰,交给染荻三人道:“你们快些打扮妥当。记住,景老爷说过你们不可以真面目示人,出来之前把面纱好生戴好。我在前厅花堂等你们!” 三人在屋内各自一番梳洗打扮,心下却皆是惴惴不安。不管她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可毕竟都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少女,如今却要跟随冯妈妈去前面绣楼里学习逢迎狎客,虽有景王的事先交代保住她们的清白之身,却还是略想一想便会觉得两颊发烫,心跳不已。可是既允下了入宫一事,又来到了这独擅风月的眠月楼,她们已是别无选择,只得磨磨蹭蹭的换好衣饰,出门向前厅花堂寻冯妈妈去了。 那花堂之内好不热闹!人来人往,调笑之声不绝于耳。当染荻、书韵、檀诗三人脸戴面纱、一身娇艳罗裙出现之时,立刻便有人围住冯妈妈道:“这三位是何时新进的姑娘?冯妈妈还要用面纱遮着藏着,不让咱们一睹芳容吗?” 那冯妈妈便堆出满脸的褶皱笑道:“公子老爷们说笑了,哪里是遮着藏着!只是一来这三位姑娘初来乍到尚未调教好,恐会得罪了客人;二来嘛,她三人来此便是谈好了卖艺不卖身,这如今她们不愿摘下面纱,冯妈妈我也不好相强不是?各位还是不要在此打这无趣的哑谜了,让相好的姑娘们久等了可是要生气嗔怪各位呢!” 众人闻言便嬉笑着散去,自去寻自己相熟的姑娘,冯妈妈便带着染荻三人顺着花堂里的雕花木梯上到了绣楼的二楼,将书韵和檀诗分别交给了仙月、锦月两位姑娘,并吩咐仙月和锦月,这新来的追月和逐月不必亲身接客,只需在她们接客之时看看学学就行,也可伺候在一旁唱个曲儿、倒个茶什么的。 交代好她二人,冯妈妈便引着染荻上了三楼。只见这三楼不似花堂那般嘈杂,也不如二楼那般热闹,却是装点得极为雅致,淡淡的书卷气,淡淡的茗茶香,淡淡的瑶琴声,淡淡的白月光。这里只住着一位姑娘,她便是眠月楼的红牌花魁——月影。 第三十八章 月影(下) 冯妈妈携了染荻行至门前,举手轻叩房门,“月影?月影?” 只听得房内一声轻哼,却并无人来开门,半晌,方有一个柔软清澈的声音不悦的答道:“妈妈,我不是都说了这几日身子不适,不愿见客嘛!” “月影啊!你开开门,开开门听我跟你慢慢说!”冯妈妈并不以为忤,只是依旧凑在门缝上好声好气的说道。 屋内没了动静,过了许久,门方缓缓的开了。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水色罗裙,月白上裳,一件海蓝缀星轻纱半褪于腰际,露着一抹酥胸,云鬓半偏,一张吹弹可破澄明如玉的脸上略施粉黛,端的是一个从海棠春睡图中走出来的丽人。见了冯妈妈和立在冯妈妈身后的染荻,便略略抬了抬那双含情凝波的凤目,嘴角微微牵动,侧过身,将她们让入房内,她自己也跟在冯妈妈和染荻身后走入房中在茶桌边坐下,没有过多的笑容,也没有太多的客气。 染荻见状不禁心下暗叹,原来身为花魁,在这眠月楼中竟有如此地位,连鸨母冯妈妈也要让她三分。转念一想,她既为花魁,便是这眠月楼的财神,冯妈妈对她礼敬有加也在情理之中。 “月影啊!我的乖女儿!你身子还没爽利吗?要不要请个郎中来瞧瞧?”坐定后,冯妈妈殷勤的携了月影的手,满脸堆笑的问道。 “嗯,那倒也不必。只是身子觉得有些倦乏,懒怠见人而已,略略歇息几日即可。”月影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并不抬眼看面前坐着的冯妈妈和染荻二人,只是把玩着自己那如水葱般的长指甲,等着冯妈妈继续说下去。 “啊,月影啊,是这样。前日江北来了个景老爷,那可是个富甲一方的财神爷!”冯妈妈马上便撂下了请郎中的话头,絮絮叨叨的说起了“景老爷”如何大手笔,如何好相貌。 “妈妈!”月影不悦的打断她道:“我刚刚不是说了身子不适不愿见客的吗!” “哎哟!我的乖女儿!你误会了!”冯妈妈忙截住话头赔笑道:“妈妈我怎么会在你身子不适的时候强迫你见客呢!这位景老爷啊,他可不是来咱眠月楼找乐子的!他带来了三位姑娘,说是要献与京城显贵为他家公子谋取功名的,这不,献出去之前先送来了咱们眠月楼,让咱们给调教调教。前儿个一出手就是五百两纹银,说只是赏给咱们买酒水点心吃的,还说若是调教的好了,三月之后另有重金答谢呢!那两个姑娘我交给仙月和锦月了,这个月盈姑娘,我见她姿色不凡,便把她带到你这儿来了。你就多费费心,将来得了景老爷的谢钱,妈妈我自然是亏待不了你,今年冬天就给你做件银狐裘,又暖和,又清爽!” 月影这才正眼打量了一下坐在一旁的染荻,只见她轻纱罩面,眉目朦胧,看不真切。想了一想,便道:“既如此,那就让月盈姑娘留下吧,妈妈你可以自去花堂照管生意了。” “你应下了便好!那我这就去花堂了。”冯妈妈喜道:“只是有一点,景老爷吩咐不可让她以真面目示人,也不可坏了她的女儿之身。过几日你身子大好了带她迎客时,千万要记得。媚术自是要尽皆传她,但于客人处便要点到即止。” “月影知道了。”月影闻言神色淡淡的对着冯妈妈福了一福,那冯妈妈讨好的干笑几声,便掩门而去。 “你多大了?”待冯妈妈走后,月影便款款问道,声音柔媚动听。 “今年十六岁。”染荻轻轻取下面纱,小声回答。不知何故,一向落落大方的她在月影面前竟有些拘谨。或许是因为月影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太动人太无懈可击,以至于让自信如染荻,也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你都会些什么?”月影看到面纱下染荻的面容,怔了一怔,只觉得她的脸好生面熟,一时间却又不敢相认,只得暂且将此抛于一边,定了定神,平静的问道。 “我?”染荻微微一愣,便马上明白过来:“嗯,诗词曲赋略微学过一些,可以抚得七弦琴,小曲儿唱的一般,跳舞也还过得去。就这些了。”染荻这话说的十分谦虚了,原本柯子音便是名牌大学的文学硕士,这些年又在韵若派中得莫清迟指教遍览群书,七弦琴是当年母亲请来音乐学院的教授教她的,舞蹈也是柯子音从小练了许多年,芭蕾和古典她都会,染荻这副身子的嗓音极好,唱起曲来也是不难听的。 “嗯,这些倒也罢了,改日你可以在客人面前试试。”月影微微颔首道:“其实像我们这样的女子,于这些上都还过得去,可是有的可以艳冠群芳,有的却只能泯然众人,可见要抓住男人的心,攫住男人的眼,并不全在于此。” “哦?月盈愿闻其详!”染荻听得月影如是说,心下兴意顿生。 “你会梳头吗?你会穿衣吗?头如何垂下,眼如何抬眸,丹唇如何轻启,莲步如何慢移,如何烹茶,如何斟酒,如何垂泪不语,如何让双泪噙于眼眶欲落而又不落,如何用团扇半遮住脸面,如何让行动间衣袂轻拂裙裾仙飘……做一个精致的女子是有许多讲究的,便是连睡在床上,也要呈现出一副最为妩媚暧昧的体态。这些细节,才是最重要的。”月影缓缓的说道:“便如你现在这副样子,垂首不语的样子,便可做得再精致些!” “哦?”染荻听得月影说了这么多,心下不禁暗暗感叹身为花魁的不易,见她说到自己,便饶有兴致的道:“烦请姐姐指点,月盈该如何才能做得精致呢?” 月影闻言不语,只是冲着染荻微微一笑,便缓缓的垂下了头。只见她长长的玉颈略略偏向一旁,微微弯曲成一个美丽的弧度,光洁而白皙,尖尖的下颌斜指,一双含情凝波目似睁非睁,两弯柳叶笼烟眉似展非展,那副模样,真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染荻心下叹服,不禁脱口而出徐志摩的诗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嗯?你说什么?”月影自然是没有听过这样的诗句的,不觉疑惑的望着染荻。 “没,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姐姐真美!”染荻忙解释道,“既如此,姐姐便教教我吧!” 月影闻言淡淡一笑:“我既允下了,自然会一件一件教给你。至于你能否为己所用,那便要看你自己的体悟了。现下,我便来教你如何行走吧。”说着,便盈盈立起。 染荻忙也起身立于月影身后。 “女子行走,步子不可大,更不可沉,要双膝并拢轻盈迈步,若是于膝间夹入一片树叶,不论迈步是急是缓,树叶都不可掉落。一定要记得不可让自己的全足露出裙幅,却要让鞋尖的莲花从裙摆下翘出。行于人前,腰肢不可僵硬,亦不可乱摆,要盈盈款款而行。”月影边说边走给染荻看。 染荻不禁想起《艺妓回忆录》中的句子,便出言道:“女子行走,要走出水浪漫过沙洲的感觉,对吗?” 月影闻言一愣,旋即一笑道:“你这说法倒也新奇,细细想来,却是不错的。既如此,今日我也乏了,你且回去好生练习吧!” 第三十九章 北方有佳人 日复一日,染荻、书韵、檀诗在眠月楼中分别跟随着月影、仙月、锦月三人学习着各色妆容、莲步、琴曲并春宫秘技等等,间或也会应冯妈妈之邀在花堂内为客人们抚琴而歌或是踏乐起舞,只是都以一幅轻纱帘幔相隔,让人看不清她们的容貌。不出两月,楚漓河一带的风流郎君们便都知道,眠月楼来了三位“帘影佳人”,轻歌曼舞瑶琴声煞是动人,却从不走出轻纱帘幔,只是影影绰绰勾起人无尽的遐思。 这一切渐渐传到了景王的耳朵里,这日晚间,他便和吉碌一道,微服前去了眠月楼。 当景王和吉碌迈入眠月楼的时候,染荻、书韵、檀诗三人,正在花堂内作“飞天”之舞,婀娜的身姿透过缀满细碎珠玉的天青色纱幔,伴着一声声仿似天外传来的呢喃般的哼唱,弥漫着一种几近虚无的美。 一曲舞尽,众人尚自痴迷的立在当处,方醒悟叫好之时,帘幔后的佳人却已娉娉袅袅转入后堂去了,只余下一片淡淡馨香,令众人流连不去。 “景老爷?景老爷!”景王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得有人在唤自己,方抬眼看时,却是冯妈妈殷勤的对着自己谄笑着。 “哦?冯妈妈!”景王微微颔首,“方才那起舞之人……” “景老爷也瞧见了?那便是景老爷送来的追月、逐月和月盈三位姑娘呀!”冯妈妈满面得色的悄声答道。 景王闻言大喜,随即问道:“哦?果真是她们?那她们现下人在何处?”语中的兴奋之情毫不掩饰。 冯妈妈笑道:“就在后堂,景老爷请随我来!”说着,便带着景王与吉碌离开众人,穿过前厅向后堂而去。 方才的“飞天”舞,让染荻她们有些薄汗湿罗衣,娇喘香细细。此时三人尚未换下舞衣,只是在后堂一间清净的厢房之内歇息。 这时,冯妈妈带着景王和吉碌走了进来,染荻等人见到景王,忙起身施礼:“景老爷!” “不必多礼!”景王和善的对她们微笑着,“方才你们的舞跳得不错,不知可否愿为本老爷再舞一曲?” “这……”书韵和檀诗二人望向染荻,见染荻对她们微笑颔首,便齐声应道:“是!” 当下,景王便于房内桌案边坐下,吉碌则立在他身后。书韵和檀诗二人向着景王福了一福,便盈盈走向屋内空旷处。只见檀诗甩开水袖,在景王眼前舞成了一朵红云,书韵则怀抱琵琶,或舞或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1) 景王府中不乏歌妓与舞娘,可眼前起舞而歌的书韵檀诗二人,仍让景王惊叹不已。书韵娇柔的浅笑,檀诗媚艳的眼风,让景王一时间移不开眼睛。 染荻立在一旁微笑着看了半晌,方莲步轻移,缓缓的自景王的面前向窗边的茶坪走去,行动处,已将无限的妩媚风情携在了那飘逸的杏红舞衣背影之中。景王的目光不由得跟随着她移至茶坪处,而她却并不回眸,只是伸出一双纤纤素手,一只手轻轻提起茶坪上的那把紫砂茶壶,另一只手青笋般的指尖微微翘起,化作一朵兰花,温柔的把着舞衣宽大的衣袖,默默的将那茶壶续上水,稳稳的置于青泥小炭火炉上,继而手执绢丝团扇,缓缓的在小炭炉边煽动着,脑后低低的绾着堕马髻,几缕青丝不经意的垂在颈边。两耳上的金红石耳坠微微的晃动着,一抹惑人的幽光在腮边微晕开来。身后的舞衣立领在光滑的脖颈下弯出一个诱魅的圆弧,莹润的香肩在那圆弧下若隐若现。待到那茶汤将沸,她便取了茶勺将架子上的碧螺春倾在纸上,指尖轻动,将那莹碧的茶叶一一分了粗细,便用已然滚沸的茶汤烫净茶具,将那分好的茶叶粗茶衬于茶瓯底部,其上以细末填之,再将不粗不细者铺于最上,这方举腕高悬茶壶,冲水入瓯,瞬时,清新的茶香便弥漫满室。但见她娴熟的拂去最上的茶沫,盖上盖子,微微匀了两下,便将茶坪上精致的木雕茶碗摆成一圈,双手举瓯翩然的巡了三周,那瓯中之茶便一滴不剩均匀的倾入了每只茶碗之中。染荻托起其中一碗,盈盈回身,盼盼抬眸,丹唇微翕,隐隐露出皓白的贝齿,金莲微翘,如行于波光潋滟的水面,踏着书韵的轻歌,穿过檀诗的曼舞,款款向景王走来,步步生莲。 景王竟看得痴了过去,而染荻却已行至他面前,略略蹲身:“景老爷请用茶!” “……哦……”景王这才忙忙的由染荻手中接过茶碗,不经意间碰触到她微温的指尖,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倏然的撞入心头,不由得有些失态,半晌方才强自镇定住心神。心下暗忖,这是个怎样妖娆魅惑的女子!若非情势所迫,真有些舍不得送她入宫了!继而又转念一想,有她入得宫去,想来是不愁圣眷优渥了。然终是掩不住心下淡淡的惆怅,只得悄悄长叹一声。 注:(1)出自汉代李延年《佳人曲》。 第四十章 咫尺相逢却不识 三月时光一晃而过,这一日已是染荻三人在眠月楼学艺的最后一天。当残月西沉,眠月楼内终于曲终人散归于宁静之时,三乘小轿便已在眠月楼后院中等待了。 冯妈妈亦步亦趋的将染荻、书韵、檀诗三人直送上轿去,犹自扯着吉碌念叨着:“吉爷,你看这不少公子哥儿都是冲着月盈、追月和逐月的歌舞来的,今儿三位姑娘一走,眠月楼的生意都要清淡许多啊!” 吉碌看了她一眼,挥了挥手,即有一名小厮奉了个木匣走上前来。吉碌接过木匣,掀开盖子,递给她道:“冯妈妈,你看这些,够吗?” “这……!”冯妈妈望着那匣子,满面都放起光芒来。那竟是一匣金条!直喜得点头如啄米一般,忙道:“够了!够了!够了!”语毕,急急的接过木匣合上盖子,好像生怕吉碌会反悔似的。 “好!既如此,你便忘了你的月盈、追月和逐月,她们三人,从没有来过眠月楼,明白了吗?”吉碌的声音低沉而冷肃。 冯妈妈一愣,旋即道:“是!冯妈妈我从来没见过她们!眠月楼也从来没有过月盈、追月和逐月!” 吉碌微微颔首,便冷声道:“告辞了!”手一挥,便要轿夫起轿。 “等等!”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婉而急促的女音,“等等!” 众人回头看时,见来人竟是眠月楼的红牌花魁——月影,吉碌不觉诧异的望着她,冯妈妈见状也吃了一惊。 “吉爷”,月影毕恭毕敬的对着吉碌福了一福,“吉爷,月影与月盈姑娘相处了三月,已是情同姐妹,甚为投缘。今日一别恐难再见,烦请吉爷容月影与月盈姑娘说几句体己话,道个别。” “这……好吧!但你且记住,过了今日,便再没有什么月盈姑娘了!”吉碌沉吟片刻道。 “是。”月影敛容行礼毕,便走向染荻所乘的小轿。 轿内的染荻已然听见动静,便掀开轿帘向月影伸出手来。月影搭了染荻的手,举步迈入轿中,仔细的端详了染荻片刻,方悄声问道:“不知月盈姑娘可曾到过昀州?” “我……”染荻心下一惊,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月影见她只是愣愣的望着自己,便又问道:“月盈姑娘可否将闺名告知?” “这……”染荻见她连番问得蹊跷,一时间不知她究竟是何意。 “姑娘可是不便作答?”月影见染荻踟蹰不语,想了一想,便道:“那么,姑娘可记得央珍吗?” “央珍?”染荻反问道,“这似乎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是,是一个女子的名字,那年她十五岁,如今她十九岁。还有一个女子叫央荆,和你一般大,那年十二岁,如今十六岁。姑娘是否记得?”月影满眼期待的望着染荻道。 “央珍?央荆?”染荻迷惑的望着月影,摇了摇头。 “是吗?那么……是月影认错人了吧……”月影失望的叹了口气。 “月影姐姐可是在寻找失散的故人?”染荻携了月影的手道:“姐姐不要伤心,只要一直找下去不放弃,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嗯。”月影轻轻的点了点头,抬眼又望向染荻的面容,心道,她怎么会长得这么像她呢?可惜终究不是她……又转念一想,幸而不是她!否则,若真是她,不仅如自己一般流落到烟花之地,还要被献与人为妾为奴……天哪!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月影姐姐?”染荻见月影呆呆的,便推了推她道:“月影姐姐,月盈今日就告辞了,多谢姐姐这些日子来的指点,姐姐珍重!” “嗯……”月影被她推醒,心下忽悲忽喜,却只是轻轻的握了一下染荻的手,道:“姑娘慢走,你也多加保重吧!”便微微施礼,打起轿帘,走下轿来。谢过吉碌,淡淡的对一旁的冯妈妈点了点头,便径自回房去了。 回到景王府,景王照例与王妃一道前来同她三人叙了一会儿家常,便正色道:“还有一月便是选秀之期。你等既已不必再去眠月楼学艺,过两日本王便安排你们分别到穆府、钱府、林府上去小住一月,熟悉一下各府中的情形,以免日后在宫里论起家常来会露出马脚。 “是,全凭王爷殿下安排。”染荻三人齐声道。 “染荻,书韵,檀诗,我瞅着这几个月来胧霜、溶月、吟风三个丫头伺候着你们倒也还好,将来你们进得宫去,身边还是要带个体己的伶俐人的。不如你们就把她三人带了去,如何啊?”王妃温和的笑道。 “这……”染荻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便齐齐施礼道:“多谢王妃美意!民女感激不尽!” 送走景王与王妃,同书韵和檀诗说笑了两句,染荻便独自回到房中,在胧霜的服侍下洗漱毕,便就寝歇息了。拥被卧于床榻,她不禁想起了适才在眠月楼与月影作别时的情形。 央珍,央荆。这两个名字好生奇怪!不像是中土的人名呀!月影她怎么会错认了我呢?难道…… 染荻不由自主的伸手抚摸着自己领口下半寸处那枚莲花纹印,若有所思。 第四十一章 认亲 三日后,礼部员外郎钱知敬、兵部主事林荐彰、京畿司参将穆括应景王之命,分别遣了小轿来接钱小姐、林小姐和穆小姐“回府”。 时近黄昏,穆、钱、林府的轿子已候在景王府西苑外的墙根底下,胧霜、溶月、吟风一手提着随身的包袱,一手搀着各自的小姐,出了晚芳阁,向景王和王妃道过别,便由西角门步出景王府,另有一众家丁仆妇抬了三位小姐的物什尾随其后。 九月的江南,少了几分烟雨迷蒙,多了几丝秋风乍起。西墙下,斜阳的余晖透过西苑中伸出的老杏枝杈投下无数斑驳的碎金映在众人的脸上,那光晕细碎的一晃一晃,让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 染荻避开众人,执了书韵和檀诗的手道:“今日小别,两位妹妹各自珍重。此去定要好生熟悉府内情形,切记你我已是官家小姐身份,凡事务要谨小慎微,三思而后行,断不可让人窥破机密!一月后便是选秀之期,我们姐妹三人定要一同入选,方不辜负这段时日的这般安排,入宫后也好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是,染荻姐姐!”书韵和檀诗齐声道。 染荻望着她二人,点了点头又道:“此外,选秀那日咱们三人之间不可过多言语,只作初次见面并不相识便好。” “姐姐方才说要一同入宫相互照应,此时却又为何要大家装作不识?”檀诗奇道,书韵也在一旁诧异的望着染荻。 “候选秀女众多,其中依附于李氏一族者必定不乏其人。我等入宫之后要相互照应是不假,但若是众所周知咱们三人走得近,那么三个人便只剩下一双眼睛两只耳朵,许多事情也便会看不到听不到了。”说到此处,染荻顿了顿,见书韵和檀诗二人并无不解之色,便又接着道:“后宫之中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历朝历代皆未能免俗,若是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保尚且不能,又何以成事?” “那依姐姐之见,入宫之后,咱们三人该如何自处呢?”书韵问道。 染荻思索片刻道:“依我之见,在人前就如与其它人那般疏淡往来便好。暂且不要沾染宫中任何一派的势力,置身于外观望一段时日再说,必要时或可向李氏一族示好。” “向李氏一族示好?”檀诗似是自言自语的问道,旋即便笑了:“是了!如此甚好!若要扳倒李氏,首先便要接近他们,了解他们。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书韵低头想了想,便也笑道:“不仅如此,必要时咱们三人还可佯装不和,在人前斗他个七荤八素的,这样便会有宫中的各派势力分别拉拢咱们,咱们也好悄悄互通消息,如此,要躲过众人的明枪暗箭便也容易些了。” 染荻闻言,满意的笑了,伸出手,扯了扯书韵的玉石耳坠,望着檀诗笑道:“瞧瞧!孺子可教也!” 当下,三人便相互含笑作别,带着自己的婢女乘上了小轿,各自“回府”去了。 穆府距景王府并不十分远,顺着楚漓河走过大约半盏茶的工夫,穿过“泰康桥”,再过三条街,转进缁衣巷便到了。那乘小轿抬着染荻由穆府的正门而入,转过照壁便落下了。 穆府中早有大大小小的奴才迎了上来,请小姐下轿。这些下人们刚刚闻得老爷穆括早于十多年前便在府外置了外宅秦氏,因秦氏本为烟花女子,穆氏家规甚严,故而穆老爷这十多年来一直瞒着穆老太爷和夫人,连与秦氏所生之女亦不曾接回府中。然不久前秦氏因病故去,穆老爷念及女儿一人在外无所依傍,这才将此事回明了穆老太爷。为此,穆老太爷将穆老爷好一通训斥,但为着毕竟是亲孙女之故,末了终是允了穆老爷将女儿接回府来。于是便定了今日为吉日,迎小姐回府。 这一切自然是景王与穆昀骁、穆括杜撰的故事了,为的是给众人一个说法,否则穆府下人众多,若是没来由的从天而降一个穆小姐,只恐惹众人猜疑,日后生事。染荻知道,钱府和林府,必定也各自有一个故事了。 “恭迎小姐回府!”穆府的奴才下人们齐刷刷的跪了一地,穆老太爷——钦天监监正穆昀骁,携其子——京畿司参将穆括,并穆括正妻——穆夫人何氏,一道从正堂迎了出来。 胧霜先行下轿,将手中包袱递给轿边随侍的小厮,方伸出手臂,将染荻扶了下来。 染荻望着一地的奴才,又见一齐出迎的穆昀骁、穆括与穆夫人,不由得有些不自在——以她目前的身份,庶出私生之女,由正门入府已是不合规矩,而穆家阖府这般出迎,便更加显得太过了。虽是心知穆府如此安排是为景王之故,然终究是感到不安,遂急忙扶了胧霜赶上前去,倒身下拜。然而口中,却是迟疑了一会儿,方道:“不孝女染荻,拜见祖父、父亲、大娘!”语毕,心下犹是别别扭扭的。自从脱离了柯子音的身份,她便没再唤过任何亲人。面对这素未谋面的穆老太爷等人,那亲亲的“爷爷”、“爹”、“娘”,无论如何确是唤不出口的,便是这如此生分的几句称谓,都让她感到难于启齿。 “荻儿快快请起!”穆老太爷亲自将染荻扶起,引她入正堂拜过先祖,后园中早已摆开为小姐接风洗尘的筵席,众人便簇拥着她往后园入席而去。 第四十二章 沫萸(上) 不知不觉,染荻已在穆府上生活了半月。这半个月来她被安排在了穆府后园的瑜玥轩中居住,除跟来的贴身婢女胧霜外,穆府又另外指派了一众丫鬟仆妇前来服侍,一时间,染荻在穆府上的地位已是如日中天。 半月的生活,染荻从穆府上下人等口中,对当今前朝与后宫的情势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对穆府里的情形也逐渐熟知了。 这穆府上太夫人已于多年前去世,老太爷穆昀骁虽有几房姬妾,却只有穆括这一独子。穆括正妻何氏育有一女,年方十六,较染荻年长两月,名唤沫萸;另有一房侍妾刘氏育有一幼子,名为皋璃,尚不足七周岁。染荻入府以后,阖府皆称她为“二小姐”,而已故去的染荻“生母”秦氏,则被追奉为穆府二夫人,地位在穆夫人何氏之下,却在小少爷皋璃的生母、侍妾刘氏之上。 穆府如此的安排,显然是为了与景王谋事之故,然因事关重大,染荻的真实身份,除了老太爷穆昀骁与老爷穆括外,就连穆夫人何氏也并不知情。因此,府上众人面上虽不敢说什么,但暗地里却免不了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犹以刘氏最为不忿。这刘氏本为穆府上伺候老爷夫人茶水的大丫鬟,因偶然受孕,方成为侍妾。虽是为穆家绵延了子嗣,然毕竟只是穆括一时兴起之故,诞下小少爷皋璃之后一直不甚得宠,正妻何氏也不太待见她,故而一直郁郁不得志。此番染荻进府,一应吃穿用度与大小姐沫萸一般无二,穆老太爷与穆老爷对她的喜爱程度比起沫萸和皋璃更甚,简直到了殷勤有加的地步,连那位原为烟花女子的外宅秦氏,亦被追奉为二夫人,牌位贡进了祠堂,而刘氏自认是为穆家承继了香烟的大功臣,这么多年来却依然仅是个侍妾,府中节庆祭奠她皆只能站在祠堂外观望。一想到染荻这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女和那秦氏竟能在穆府中享有如此地位,刘氏就不由得恨得牙痒痒。然而她反反复复向穆夫人何氏及大小姐沫萸挑拨了数次,谁知穆夫人却都只是轻轻抿一口参茶,再拿绢子拭一拭嘴角,便转过脸去与贴身婢女说话,沫萸也只是似笑非笑的轻哼一声,便不再言语,恍若当她不存在一般。刘氏心中赌气,便又在穆括来她房中时向他絮絮叨叨的抱怨,谁知穆括竟恼怒的冲她发了好一通脾气便拂袖而去。这一来二去,刘氏便不敢再多嘴,更不敢自去冲撞染荻,只得气恨恨的拿自己身边的小丫头子出气。 这一切染荻自是看在眼里,却都只是报以一笑,并不计较。何必计较呢?她知道,如若不是穆老太爷与穆老爷的关系,这府上的下人们绝不会把她当作正经主子看待,更何况身为皋璃生母的刘氏?便是何氏与大小姐沫萸,本也可以不拿正眼瞧她的,如今她们虽是嘴里不说,心里想来也是不悦的。她本就不是这穆家的小姐,这府里的一切,她便根本不在乎。她只是卷入了一场迷局,而穆府,则是她在这迷局中走下去的必经之路,说到底,她只是这府上的一个过客罢了,前面等待着她的,是皇宫中前途未卜的血雨腥风,这里的一切利益冲突,根本就不值得让她去理会与劳神。 然而有一个人,染荻却是不能忽略的,此人正是穆家的大小姐沫萸。 因沫萸只比染荻年长两月,也正是待字闺中,此番秀女大挑,沫萸身为正三品参将穆括之长女,与次女染荻一并在候选之列。然沫萸的生母穆夫人何氏,却是良州刺史何辊的女儿,而何辊,这些年来已逐渐依附于了李氏一党。正因为如此,染荻的真实身份,便连穆夫人也并未被告知。此番与沫萸一道参选,如若沫萸被撂了牌子便也罢了,若是与她一同入选,虽有姐妹之名却并无甚姐妹情分,再加上何家的一层关系,是敌是友便不易拿捏了。每想及此,染荻便不由得蹙眉沉思。 这一日傍晚,染荻在园子里的水亭子底下有一搭无一搭的掐着金桂的香蕊掷着喂着池子里的鱼,忽听得身后有人巧笑而来,那声音婉转清脆,伴着一阵馥郁的瑞脑香风:“荻妹妹好兴致!” 染荻忙回过身来,见是沫萸,着一件娇艳的橘色百缀玉蝶上裳,藕色莲步合欢裙,如丝长发在脑后绾成一个瑶台髻,额上贴着一枚镏金挑银丝花钿,鬓边斜簪着一朵吐丝千瓣金海棠,妩媚生姿,华丽端庄。 “长姐!”染荻盈盈向着沫萸福身下去,恭恭敬敬的行礼,唯恐怠慢了这位穆家的正牌大小姐。 第四十三章 沫萸(下) “荻妹妹!”沫萸莞尔一笑,赶上前来执了染荻的手将她扶起,“你我姐妹,何须如此多礼?” “荻儿出身卑微,此番痛失娘亲,蒙祖父、父亲不弃,又得大娘与长姐垂怜,方得入府内认祖归宗,心下不胜惶恐感激,自是不敢失了礼数。”染荻这番话本是刻意说得谦卑,然自从在眠月楼中受了诸般训练,这席话由她嘴中说出自是多了一番别样的诚恳意味,再加上有些自怀身世,言语间,竟是红了眼眶,端的是一副惹人怜爱的娇弱模样。 “荻妹妹此言差矣!”沫萸携了染荻的手与她一道漫步在花径之上,道:“妹妹何故作此自轻自贱之语?你既是这穆府的二小姐,便与我是一样的,何来卑微一说?秦姨娘的牌位也已奉入祠堂,妹妹的尊贵又有谁敢小瞧了去?” 染荻闻言垂下头轻声道:“荻儿惭愧,怎能与姐姐相比?姐姐……” 沫萸忙摇手止她道:“妹妹快别这么说了,妹妹虽是姨娘所生,但在姐姐心里,便只把你当作一母同胞一般。妹妹若再如此说,便是有意要与姐姐生分了。”说罢,正色下来,便不言语。 染荻见沫萸面似不悦,忙拽了拽她的袖口撒娇般道:“姐姐别生气,荻儿绝无与姐姐生分之意。荻儿只是心下不安,荻儿……” “好啦!”沫萸见状“嗤”的笑出了声,脸上便再绷不住,“瞧你那娇滴滴的模样!真真可人疼的,姐姐好容易有了你这么个招人怜爱的美人妹妹,怎么忍心生你的气?” “姐姐!”染荻闻言,推开沫萸的手,扭身顿足,一时娇羞无限。 两人正说笑着,冷不防一个孩子一头撞进染荻怀里,险些将她撞了一个趔趄,染荻不禁“哎哟”一声,沫萸忙伸手将她扶住。待细看时,见那孩子却是小少爷皋璃,显是正在这园子里玩耍,一张小脸被汗花得一道一道的黑印。 “璃儿!”沫萸见状沉下脸来:“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活脱脱一个泥猴!就知道疯跑,瞧你把你荻姐姐撞的!还不快给二姐赔不是!” 皋璃扬起小脸,一双溜圆的黑眼睛直愣愣的望着染荻,半晌,突然道:“她不是二姐!我娘说她是爹爹捡回来的野孩子!” 染荻闻言,一时尴尬的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言语。虽说她心里一直清楚府中众人对自己的议论,可猛然被小皋璃当面这么大喇喇的说了出来,仍是满面胀得通红。 沫萸见状忙劝道:“妹妹快别往心里去,小孩子嘴里胡说的。”一面扬手照皋璃额上弹了一个爆栗:“别满嘴里胡说!当心我告诉爹爹和你大娘,可仔细着你的皮!”皋璃吃痛,咧嘴“哇”的哭了起来。 “哎哟!我的小祖宗!满处里寻你不着,你怎么跑到这儿找不自在来了?”这当儿,刘氏竟颠颠的赶了过来。 “娘——”皋璃抽噎着道:“沫……沫……沫萸姐姐打我……” “大小姐”,刘氏闻言,退后一步浅浅垂首,貌似忍气吞声的样子,可那脸上却明明的挂着恨意:“大小姐,这府里阿猫阿狗都能越过我们娘俩的位置去也就罢了,我们娘俩也不去争。只是我们既已认命,大小姐却何苦还要再加作践呢?说到底我们皋璃还是穆家正经的少爷,那穆家的骨血可是干干净净一点掺杂也没有呢,总归是大小姐嫡嫡亲的兄弟,怎么说也比那些旁的人要强些。大小姐何故要为了旁的人轻贱了自家的兄弟?” 染荻闻言,心知方才皋璃所言刘氏尽皆听了去,而她这一番话,明里是对沫萸在说,暗里却是处处夹枪带棒针对自己。饶是她一直不想去计较穆府的闲言碎语,一时间却也心下着恼。正寻思该如何驳斥刘氏时,却听得沫萸道:“姨娘这话是何意,沫萸却是不明白!这周遭只有璃儿和荻儿,璃儿是自家兄弟,荻儿是自家姐妹,何来‘旁的人’这一说?再说话说回来,璃儿既是自家兄弟,幼弟犯错,长姐自是管教得,又何来‘作践’呢?姨娘可是言重了?璃儿将满七岁,可也是不小了,还只是一味这般疯闹不识礼数,姨娘也该好好管束于他,姨娘若是力不从心时,便只管开口告诉给沫萸知道,沫萸倒是可以去请母亲来替姨娘管教管教!” 刘氏闻言一愣,一张脸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半晌方道:“那倒是不必了!多谢大小姐美意!”说罢便急恨恨的拉了犹在吸着鼻涕的皋璃匆匆离去。 沫萸望着他们的背影,向染荻道:“妹妹不要吃心,刘姨娘就是这般蝎蝎螫螫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这些年来连爹爹都不太待见她,璃儿也确是要着人好好管教了。” 染荻垂下头,道:“荻儿卑微,却得众人抬爱,原也怨不得刘姨娘心内不忿。”眼圈竟是红了。 “妹妹,你怎么又来了?不是都说了不许这般轻贱自己吗?刚刚才说你与姐姐皆是一般,你若是轻贱自己,便是轻贱姐姐我了!”沫萸忙扶了染荻的胳膊劝道。 “姐姐……荻儿谢姐姐庇护垂怜!”染荻拭泪道。 “妹妹,你我不日就要入宫去参选秀女,若是有幸共事一夫,将来咱们姐妹还要相互扶持呢!以妹妹的姿容才貌,将来前程富贵定远在姐姐之上,还望妹妹到时不要厌弃姐姐才好!” “姐姐!姐姐谬赞荻儿了!论姿容才貌,荻儿又怎能与姐姐相比?若荻儿真能有与姐姐一同入选的那一天,还望姐姐多疼荻儿,带携着荻儿吧!”染荻忙摆手道。 一时间,二人在园中双双携了手缓步徜徉在林荫花径之上,不时传出婉转的笑声。天边的火烧云一团一团,直将那片绯红浸透这对姐妹情深的清丽背影,一步一步,悄送着她们远去。 第四十四章 意难平 灵帝羲和十一年九月三十日,昀州,檀氲山,绿兮谷。 自退居凤吟峰后,莫清迟已是常居雨晦崖总坛之内,许久没有下得绿兮谷中来了。现任掌门穆染荻已随吉碌进京,故而韵若派中的诸般事物皆由掌派护法渲彻一手安排,并分由八司各自处理,莫清迟并不十分过问。因十月初一便是选秀之期,染荻、书韵、檀诗三人参选之事关乎门派旧事密档,因而这日晚间,莫清迟便吩咐岚汀将谷中自己素日常居的展眉阁收拾妥当,随后她自己便也拾掇了几件随身衣物,下崖而去。 下得崖来,岚汀已在摘星索道边等着她了:“师父,展眉阁已打扫停当,今日时候也不早了,汀儿这就扶您回去歇息吧?” “不忙,不忙。”莫清迟摆手,迟疑了片刻问道:“彻儿此时可在谷中?” “回师父,据谷中弟子们说,渲彻师兄自掌门师妹走后,便独自一人统掌门派诸事,事无巨细皆会亲自过问,很是辛苦尽责。每日间除了在悲风寒潭练功外,便只是深居在栖梧轩内。此刻想必正在栖梧轩书房之中呢!” “哦?是栖梧轩吗?”莫清迟低头听岚汀絮絮说完,忽抬眼问道。 岚汀见状,略一思索旋即会意道:“是,正是掌门师妹曾住过的栖梧轩。” 莫清迟闻言轻轻的叹了口气,便将手中的包裹递给岚汀道:“你且将这包衣物送去展眉阁,我去彻儿那里瞧瞧便回。” 时节已入深秋,绿兮谷中已有了几分寒意。莫清迟紧了紧夹衣的风领,便沿着回廊迤逦而去。 栖梧轩外的湘妃竹,在这秋日里已变作几丛灰绿,回廊外,亦是几行大雁飞过,满地黄花堆积。西风乍起,丛竹悉索作响,然而却非但不显得热闹,反而更让人觉出几分清冷意味来了。 莫清迟踩着栖梧轩门外的云踏缓步迈入轩中,只见外间小轩窗下从前染荻常坐的案几上已由凤吟峰顶渲彻常抚的那架七弦琴替下了染荻带走的那架,然而琴面之上,却已是蒙尘,想是已闲置多时了。栖梧轩中静悄悄的,一丝人声也无,只有那窗格子上的滴漏,有节奏的发出一声声清泠的叮咚声。 莫清迟嘴里一面唤着“彻儿”,一面转入后堂往书房而去,却见书房内并无渲彻的人影。想来天色已晚,不久渲彻便会回房来歇息,莫清迟便在桌案前坐下等待,不经意间,却见桌上横躺着一张雪笺,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两阕词,细看去却是渲彻的笔迹: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1) 莫清迟正欲叹息,却听得有人呼得一声“师父”,回过身来,见是渲彻回来了,便忙含笑道:“彻儿这么晚却是到何处用功去了?” “彻儿何曾如此用功?只是晚间突然觉得心下烦闷,便去山里走了走,透透气而已,故而直至此时方回。”渲彻说着,却见莫清迟目光停留在桌案上的那张自己随手写就的雪笺之上,心下一沉,便止住话头,不再言语。 “彻儿,明日便是选秀之期了。”莫清迟见渲彻不愿多说,便也不再追问,只是淡淡的道。 “是。”渲彻的声音低沉而遥远,“三位师妹明日便要入宫参选。” “是啊,荻儿她们已经去了四月了,吉碌近日可有信来吗?”莫清迟尽力把这番话问得轻描淡写。 “回师父”,渲彻正色道:“碌公公半月前曾来传过一次信,说三位师妹已经各自‘回府’居住,一切顺利,只待入宫参选了。” “这样便好!料想明日选秀过后,不日京中便会有信儿传来,我就在谷中盘亘几日,和你一起等着荻儿她们的消息吧。” “是。”渲彻轻声道,却有一缕苦涩悄悄的从他的鼻息中漫溢了出来,然而他却硬生生的将它压了回去:“师父且放宽心,书韵和檀诗二人皆是伶俐丫头,荻……染荻师妹身为韵若派掌门,也必会不负众望的。” 莫清迟见状叹息,终是忍不住问道:“彻儿,师父将荻儿送入京城参选秀女,你怨恨师父吗?” “师父!”渲彻沉声呼道,随即有些无力的摇了摇头:“师妹既是身为掌门,门派之事,原也是她的责任。彻儿记得她临走之时也是如此说的,又怎能怨恨师父?” “唉!”莫清迟叹道:“你可知师父缘何将掌门之位传与荻儿?” “自是为师妹天资聪颖,性情纯良之故了?”渲彻闻言一愣,随即试探着答道。 “不,不仅仅是如此!”莫清迟摇头道:“荻儿继任之时仅只入派三年,且方至及笈之龄,若仅为天资与性情,我又怎会对荻儿如此偏爱?那年我与汀儿在清滩边救起她时,心下便已存了将她另眼看待之意。这一切,是因为她长得像极了一个人,让我觉得倍感亲切。” “哦?像谁?”渲彻奇道。 “像你的母亲!”莫清迟轻轻的说道。渲彻闻言,一时间竟是呆呆的愣住了。 注:出自宋代苏轼《水龙吟》。 第四十五章 并蒂莲 闻得莫清迟说染荻长得像自己的母亲,渲彻一时间错愕的愣在当场,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滋味。母亲!他出生时正值家族遭逢大难,他的孪生兄弟刚一出生便死在了亲娘的手中,只为了保住他,保住郁氏的一脉香烟。母亲!离开娘胎后他就永远离开了母亲的怀抱,他的记忆里,母亲只是一个抽象的代名词。然而师父却说,染荻长得像极了他的母亲! 渲彻心中苦笑,或许一切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数,否则,为何冷心冷面的他会偏偏对荻儿动了情?荻儿!渲彻默默的在脑中描画着染荻的面容,却突然间脑海里一片纷杂莫名的混乱。荻儿!母亲!荻儿!母亲!是什么模样?是什么模样?我怎么会,怎么会忽然间记不起?是惩罚吗?荻儿?难道这是在惩罚我放弃了你?所以,在我想要回想你的面容,想要描画我母亲的模样的时候,让我如此茫然? 渲彻立在那里,有些晕眩的感觉,脸色也越来越红。 莫清迟眼见渲彻面色潮红、目光涣散,心知不好,忙走上前去伸手扣住渲彻的脉门,只觉他寸脉上如波涛汹涌、大起大落,而关脉则端直且长,挺然指下,如按在琴弦之上,不由大惊。此脉象既弦且洪,弦脉主气机不利、肝失疏泄;而洪脉,则主热盛邪灼,气盛血涌。此等痰迷之症乃是习武之人的大忌,若不及时加以疏导,必将致邪魔侵体,迷失心智。 莫清迟来不及多想,忙运功重重一掌拍在渲彻后心,又从荷包中取出一小块冰片放在渲彻鼻下让他闻嗅。少时,只见渲彻忽然向前一扑,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浓痰,痰中还跳动着几缕暗黑的血丝,脸上的潮红这才慢慢退去,目光聚拢,恢复了常态。 莫清迟扶渲彻至卧房靠着,待他气息均匀顺畅后方轻声问道:“彻儿,你性子一向淡定沉稳,方才怎会突然变得那般景况?” “师父……”,渲彻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嗓子里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腥甜味道,“师妹她,果真像极了我的母亲?” “是”,莫清迟叹道,“我虽未曾见过你母亲本人,可我却见过你母亲的胞妹。说来也巧,当年你母亲生下了你们这对双生兄弟,而你母亲自己,却也有一个孪生妹妹。我所见过的,正是她,当今灵帝、我昽儿的姑母,云逦大长公主。” “云逦大长公主?”渲彻闻言喃喃自语,他似乎听说过这个人,然而,是在何时呢?哦!是她!“师父,云逦大长公主可就是那位和亲郁雍国的公主吗?” “正是!”莫清迟点了点头,声音里透出一股冰寒之意:“当年咏帝驾崩、邺帝即位后,骐王一党尽皆获罪,你父亲郁正被斩首抄家,夷其三族。你母亲霞飞长公主也被赐死。然霞飞长公主身为皇族,故而你父亲的‘妻族’只能到她为止,否则妻族尽灭,便连邺帝自己也脱离不了干系了。彼时云逦长公主尚未下嫁,而云逦长公主和骐王一向亲厚,想来邺帝为防她聚拢骐王势力,便下旨将她和亲郁雍,成为了郁雍国王妃。当年云逦长公主的送亲队伍经由昀州前往郁雍国的时候,曾在檀氲山中宿营,那时王嬷嬷已带着你,与我一道居于绿兮谷中。因王嬷嬷是霞飞长公主和云逦长公主的乳母,情分非比寻常。彼时霞飞长公主已被赐死,听闻云逦长公主和亲郁雍途径此地,她便央我替她前去看望云逦。她一片真情我不忍拒绝,兼之骐王曾对我提起过他与霞飞、云逦兄妹情深,于是我便冒死在夜间悄悄潜入云逦长公主的行营,她见到王嬷嬷让我给她看的信物之后,便引我至无人处悄悄叙了会儿话方垂泪作别。故而她的相貌,我是清楚的。” “哦?是何信物?”渲彻问道。 “就是你每日所佩衿缨中的那朵白莲”。莫清迟指着渲彻腰间垂下的一枚锁绣纳纱的衿缨道。 渲彻闻言忙低下头将衿缨中的白莲取出,从小,他就将这枚衿缨佩在身边,因为王嬷嬷曾告诉过他,这是他母亲的东西。轻轻的,他将这朵白莲托在掌心,温润的羊脂玉花瓣透出柔软的光晕,嵌在剔透的老坑翡翠雕琢的碧绿莲叶之上,迎着日光缓缓晃动,似有颗颗露珠滚动流淌,煞是精美绝伦。 莫清迟略停了一停,又缓缓的说道:“王嬷嬷曾告诉过我,这白莲本是一对,乃是南钺国进贡之物,当年咏帝因喜得双生女,便将这对白莲分赐予了你母亲霞飞与姨母云逦。而你身上的这朵白莲,正是王嬷嬷抱你离开驸马府时,你母亲装在这衿缨中挂在你的颈上的。” 渲彻久久的凝视着掌中的白莲,目光渐渐由温柔转为森冷:“皇位!有那么重要吗?为了皇位,他竟要对他自己刚过世的父亲停尸不顾,对同根生的手足兄弟束甲相攻!为了皇位,他杀了我的父亲,只因父亲是他的政敌!为了皇位,他赐死了我的母亲,逼得母亲亲手杀死自己刚出生的孩儿,又将姨母远嫁西域!母亲与姨母,她们是如那羊脂玉白莲一般美丽温润的女子,她们何辜!我那刚出生的兄弟何辜!” 渲彻攥紧双拳向墙上狠狠捶去,直捶得双手鲜血淋漓。莫清迟见状心知无法阻拦,只得轻声道:“你今日急痛攻心,以致痰气上涌血不归经,且好生将养两日,想必京中不久便会有信来,复仇之事,再慢慢筹谋罢了。”语毕,长叹一声,便转身离去。渲彻望着莫清迟离去的背影,一字一顿的道:“齐佑礼!虽然你多行不义已然暴毙,可我不会就这么便宜你的!总有一天,我郁氏一族的血债,会向你身后的李家讨还!” 注:皇帝的女儿称为“公主”;皇帝的姐妹称为“长公主”;皇帝的姑母则称为“大长公主”。故而以咏帝论,云逦与霞飞为公主;以邺帝论,云逦与霞飞为长公主;以灵帝论,云逦与霞飞则为大长公主。 第四十六章 荏苒春华 灵帝羲和十一年十月初一,黄历上说这是个吉祥的日子。 这一日,天气是极好的。秋高气爽的时节,澄碧莹莹的艳阳天,没有一丝云彩。间或,有成群的大雁排成人字从天空飞过,那领头的大雁,偶尔会从高远的天际传来几声嘶越的清鸣。 一大早,大华宫瑞清门外便排满了接送秀女的马车。参选的秀女们个个花枝招展,连那一驾驾马车亦是花团锦簇。与众多描金镏银的马车相比,穆府的两驾马车都只是寻常的素面湛蓝丝绒车轿,显得毫不起眼。 沫萸身为穆家长女,在婢女的搀扶下率先走下马车。只见她着一身玫瑰紫彩云追月时新宫装,上裳下裙,挽一抹银丝细缀的轻纱半垂于腰际,脑后高高的绾就一个飞天髻,由一把七宝玲珑象牙梳固定,鬓边点缀着几朵鹅黄色堆纱珠花,蛾眉淡扫,丹唇轻点,很是文雅端方。 待沫萸站定,染荻便也在胧霜的搀扶下下得车来。莲步移处,裙裾悉索作响,环佩玲玲有声。却见她着一件清露百合月蓝上裳,水色拽地如意裙,裙角下隐隐的露出两只缀着夜明珠的葱绿锦缎绣花鞋尖。满头青丝随意的梳成一个反绾髻,髻上插着一支鸳鸯双飞赤金钗,细细密密的垂下长长的流苏。鬓边不饰珠翠,只是零星的簪着几朵玉兰花,倒也清爽别致。额上一弯串珠银链,将一粒绯红的石榴石垂在眉心,行动处银链轻轻摇坠,越发显得她眉如远山含翠,眼似秋水潋波。 从旁人眼中看来,穆府的两位小姐,一个雍容华贵,一个妩媚清雅,端的是两朵引人注目的姐妹花。下得车后,染荻自矜身份,只是安静的立在沫萸身侧一语不发,目光却是在众人中逡巡了一圈,见书韵、檀诗二人皆是妆扮一新,各自远远的站着。三人悄悄的互视一眼,便皆把目光投向别处,只作不识。 待了三刻工夫,便有一位穿着红衣的内侍带着一众身着蓝色衣袍的小内监打开瑞清门走了出来,却并不言语,只是举手拍了三下,众待选秀女们便会意的在门前聚拢一处排成长长的两列。那红衣内侍待秀女们排好站定,又举手拍了三下,众秀女们便随他依次穿过瑞清门步入大华宫。一众小内监在一旁恭然肃立,待所有秀女全部进入宫门,便也尾随其后而入,瑞清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一行人便进入了大华宫外城。 染荻和众秀女们一道在那红衣内侍的引领下又穿过了两道门,这才来到了大华宫内城。那领她们一路来此的红衣内侍与小内监们便于内城宫门前止步,另有品阶较高的掌事太监与宫女接引她们入内。 进入内城,众秀女们被引至一处宫院,这便是大华宫内的选秀地点——迎春宫了。秀女们被分为六人一组,由太监、宫女引入迎春宫正殿常青殿中被皇帝和皇后选看,余下的便在迎春宫偏殿以及东西暖阁内等候。皇帝皇后选看后,被选上的秀女将会由皇帝钦赐一支发钗以示“留用”,落选的则会被皇后赐予一朵绢花以示“撂牌子”。“留用”的回府后过几日便会有旨意下来册封为宫嫔,由教引姑姑登门教习过宫廷礼仪后,便可择日入宫侍奉;而“撂牌子”的,回家之后便可由父母做主自行择婿而嫁了。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秀女们一批一批的被带走,书韵和檀诗相继前去常青殿参选,而穆家大小姐沫萸也已参选离开。日暮时分,等候了一天的染荻终于听到迎春宫的掌事太监前来唤自己的名字,忙走至镜前理了理妆容,便与其它五名秀女一道随着一位指引宫女穿过宫苑,向常青殿走去。 这迎春宫朱墙碧瓦,雕梁画栋,甚是气势恢宏,却并不十分大,偏殿距常青殿也并不远,然而这一路上,染荻与其它五名秀女一道跟随在指引宫女身后穿过迎春宫的绿树丛荫的时候,却觉得自己似乎是踏着滚滚的红尘穿过了悠悠的岁月。 她是为拒婚而放弃了柯子音的生命,却阴错阳差的成为了天韶朝的懵懂少女穆染荻。情窦初开时她爱上了渲彻师兄,却被他推离身边来到京城,参选入宫以图承恩于皇帝。想及此,染荻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凉薄的酸涩。如果说要柯子音嫁给宋征文是为了家族的商业利益,那么穆染荻去参选灵帝的妃嫔又是为的什么呢?柯子音嫁给宋征文,不论如何,她都是他的妻。然而入选后宫充盈内庭的穆染荻,即便将来宠冠六宫,也不过是一个妾罢了。那么,柯子音的自尽,又是为了什么呢?嫁与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原本如此简单的期许,竟是这般难以达成……或许,这真的就是宿命,哪怕她已穿越千年来到了天韶朝,她的婚姻,依旧要成为谋取某种利益的工具。 第四十七章 迎春遴选(上) 染荻等一行六人随着指引宫女袅袅行至迎春宫正殿——常青殿。 大殿门前,两列整妆肃容的宫女已挑起琉璃宫灯,静立在殿门外的甬道两侧。此时,前一批待选秀女刚刚被指引宫女领着从常青殿的耳房内走出,正排成一列向常青殿正厅走去。 染荻心下暗暗诧异,这六人半个时辰前便已被指引宫女带离偏殿,却是为何此时才得以进入常青殿正厅待帝后选看呢? 正想着,她六人便已在指引宫女的带领下,由东侧门步入了常青殿的耳房,这里,已有三名老内监并三位嬷嬷等候于内了。 六人方站定,一位最年长的嬷嬷便开口道:“天色已暗,掌上灯吧。” 那指引宫女便依言,将四壁上的纱屏宫灯一一点燃,耳房内便渐次明亮了起来。掌灯罢,那指引宫女便退了出去,房门“吱呀”一声关闭了,透过房门镂空格子上的窗纸,依稀可见指引宫女恭立在门外的剪影。 这时,方才那位老嬷嬷又开了口:“请列位秀女褪下衣裙。” 褪下衣裙?染荻等六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但也只得依言褪下了罗裙与上裳。三名老内监皆双手各持一个漆器托盘,走近前来盛接两位秀女的衣物。 那老嬷嬷见六位秀女皆脱下了外衣只着了内衬的小衣与绸裤并立着,便又道:“请列位秀女褪下衣衫。” 染荻等皆是一愣,还要再褪?那便只剩下贴身的亵衣了。无法,她六人只得缓缓的褪下小衣与绸裤,同方才褪下的外衣一起,一并放入自己面前那名老内监所持的托盘之中。一时间,包括染荻在内的六位秀女的面颊尽皆羞得通红。虽说面前持托盘而立之人皆是年老的内监,算不得真正的男子,而在一旁静候的也是年长的嬷嬷,但身为官家小姐的她们,又何曾在众人面前脱得只剩下小小的亵衣呢? 然而,待她们将小衣与绸裤褪下,那老嬷嬷依旧不甚满意的开口道:“请列位秀女将衣衫褪尽了。” 难道,连亵衣也不能穿吗?六位秀女为难的望向那老嬷嬷,却见她面色从容端肃,并无半点通融之色。见她六人迟迟未动,便敛容催促道:“请列位秀女速将衣衫褪尽了。” 染荻心下已知此事不容置疑,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只把心一横,遂伸手解开了亵衣的盘扣,轻轻将它褪了下来,放在托盘最上,便垂下头,双手已不由自主的护在了身前。那老嬷嬷一眼瞥见染荻心口的那枚含苞的莲花纹印,微微一怔,嘴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言语。 其它五人见状,也只得默默的咬牙褪下了亵衣。脱衣毕,有的已是眼圈通红,泫然欲泣。 那三名老内监待染荻等褪尽衣衫之后,便将托盘端至一旁,拾起盘内的衣衫一一验看,想来是为她六人即将进殿面见帝后之故,只恐她们之中会有人私藏禁品,对帝后不利。 此时,便有一位嬷嬷走至众秀女面前,道:“请列为秀女高举双臂。” 她六人无法,既是已到了这赤身裸体的地步,也只得继续任她们摆布下去,遂尽皆将玉臂高举过头顶。 那嬷嬷便依次走近她六人的身侧,凑上前去细细的嗅了半晌,见并无异味,方道:“可以了。” 她六人闻言,这才将双臂放下,继而又护住身前。 这时,另一位嬷嬷又走近前来,伸手自染荻的脖颈开始,顺着双肩而下,抚过她的双乳、后背、双臂、小腹、双腿,直至双足,动作十分轻缓,让她感到周身尽是一种酥酥麻麻的痒,不由得忍不住微微的挣了一挣。 那嬷嬷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便走向下一位秀女。同样的动作,抚摸了一遍,又抚摸了一遍,再抚摸了一遍,见那秀女只是面红耳赤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皱了皱眉,唤了一声“黄公公”,便有一位老内监端了盛有那这位秀女衣物的托盘走上前来,将衣裙递与她一一穿上。那嬷嬷便不再理会,只又去摸再下一位秀女。 摸到最后一位时,那嬷嬷的手乍一触碰到她的腰身,她便“咯咯”笑了起来。那嬷嬷见状轻咳一声,那秀女忙敛容忍住。可待嬷嬷再伸手时,她便又憋不住笑了起来。如此三番,那嬷嬷便又吩咐黄公公将她的衣裙递与她穿好。 至此,已对六位秀女“摸玉”完毕,两位秀女落选由黄公公带出,剩下包括染荻在内的四位秀女便由最初那位老嬷嬷依次引至床榻上躺下,放下帘幔,掌上大灯验看,见皆是处女无疑,复又将她四人领出,众人伺候她们穿好衣裙,理妆完毕,这才将耳房之门洞开,将她四人重又交与守候在门外的指引宫女,而门外,已有另一批六名秀女由她们的指引宫女领着迤逦而来。 染荻心下轻舒一口气,她知道,这选秀的第一关已算是过了。当下一行四人皆不言语,只是敛容垂首,跟在指引宫女身后,往常青殿正厅走去。 第四十七章 迎春遴选(下) 染荻等四人行至常青殿正厅门外便停下了脚步,指引宫女进入正厅片刻之后,正厅中便传出了司礼内监尖细的嗓音。 “长宁织造郭愉安之女郭潇潇,年十五!” “怀方知府赵伟山之女赵素杨,年十七!” “池阳刺史苏文恪之妹苏仪芬,年十四!” “京畿司参将穆括之女穆染荻,年十六!” 在司礼内监的唱名声中,郭潇潇、赵素杨、苏仪芬依次迈入常青殿正厅,染荻则跟在苏仪芬身后。 四个人皆依礼垂着头,不去看君位上端坐的帝后二人,只是款款行至帝后面前,便齐齐的跪下,口中依次道:“臣女郭潇潇,臣女赵素杨,臣女苏仪芬,臣女穆染荻,参见皇上、皇后娘娘!愿皇上万福金安!皇后娘娘如意吉祥!”说罢,便齐齐行大礼叩首俯拜于地。 这时,只听得皇后唤道:“郭潇潇?” “臣女在!”郭潇潇跪立起身子答应道,依旧是低垂着头。 “起来吧。”皇后温和的道。 “是,谢皇后娘娘!”郭潇潇的声音有些颤抖,或许是在偏殿中等待的久了又累又饿,又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起立的时候竟身子一歪险些摔倒。这下她吃惊不小,忙复跪下叩首请罪道:“臣女不慎,御前失仪,望皇上恕罪!” 灵帝齐珗昽端坐于上淡淡的道:“罢了,你退下吧。”声音里透出几许疲惫。想必在这迎春宫常青殿内端坐了一天,确是累了吧。 皇后闻言,便取了面前案几上的一朵宫纱堆制的绢花,递给身边的宫女,那宫女便走至郭潇潇面前,将那绢花交到她手中。 郭潇潇接过绢花,重又施礼道:“臣女谢皇上、皇后娘娘!”嗓音中已有了些许哽咽之意,语毕便起身退至一旁。 待她退开后,皇后便又唤道:“赵素杨?” “臣女在!”赵素杨的声音听上去比郭潇潇要沉静许多,闻得皇后唤她,便也直腰跪立起来。 “抬起头来。”皇后吩咐道。 “是。”赵素杨缓缓的抬起头,那张脸,与她的声音一般沉静,沉静得几乎平淡。 皇后微微的点了点头,似是对她的端庄十分满意,遂望向皇帝道:“皇上以为赵氏之女如何?” 皇帝依旧只是淡淡的,目光在赵素杨的脸上一晃而过,便轻轻的摆了摆手:“下去吧。” 皇后见状微微一愣,随即悄声向皇帝笑道:“是,民间也有纳妾纳色之说,赵氏姿色太过平庸,是臣妾糊涂了。”语毕,便也让随侍的宫女将绢花赐予了赵素杨,将她也“撂了牌子”。待她退至一旁立在郭潇潇身边后,皇后复又对着名册念道:“苏仪芬!” “臣女在!”苏仪芬清脆的回答,声音明快婉转。 “站起来抬头走两步。”皇后吩咐道。 “是。”苏仪芬闻言轻快的立起身来,抬起脸,望向帝后二人,轻盈的走了一圈,那模样倒是娇憨可爱。 皇帝望着她的样子,竟是笑了:“苏文恪那样恭谨的一个人,怎会有生得这般可人怜爱的妹子!” 皇后见状忙对着司礼监的秉笔内监笑道:“听见了?皇上已开金口说苏小姐可人怜爱,还不快记下名字留用!” 那内监闻言忙在名册上记下苏仪芬的名字,皇帝身后的宫女见状便取了皇帝面前案几上的一支攒丝金钗,走上前去奉给苏仪芬道:“恭喜小主!” 苏仪芬喜滋滋的接过金钗跪下谢恩毕,便有一位小宫女走上前来,扶她退至一旁等待。 此刻,正厅之中,只剩下染荻一人尚自俯拜于地不曾起身,只听得皇后道:“穆染荻,你也起来吧。”皇后在常青殿中选看了一整天秀女,此刻唤染荻时声音里的疲惫已是掩饰不下。 染荻闻言,再叩首道:“是,臣女谢皇上、皇后娘娘。”语毕,便依言起身,静立于正厅之中。 皇帝想是选看得厌倦了,有些心不在焉的望着面前的桌案不曾抬眼,皇后端详了染荻一会儿,便悄声对皇帝道:“皇上,此女乃是穆括的次女,早前皇上已将穆括长女穆氏沫萸留用。臣妾听闻此次女并非穆夫人所出,却是穆括多年前所养外宅的私生之女,不久前其生母过世方才被接入府中认祖归宗的。臣妾以为此女如此出身,外加上皇上已将穆括长女留用,不如就将她撂了牌子放归本家自行配人吧?” 皇后的声音虽低,然染荻毕竟是修习过内功之人,这一字一句还是清清楚楚悉数落入了她耳中,一时间竟不知是悲是喜。这几个月来费了这么大的周折,连青楼都入过了,如若就这么被撂了牌子,岂不是一番心机全都白费了?何况书韵和檀诗二人是否被留用了她还尚未知晓,即便留用了,她二人毕竟年少懵懂,若是无人带携,恐终是难成大事。可是,没有中选,她就可以回去了,回去檀氲山中,回到他的身边,继续与他在深夜里遥遥抚琴唱和问答,那是多么恬淡幸福的日子!…… 正思量间,只听得皇帝道:“也罢……”染荻闻言,心下竟是骤然一松,彻哥哥,我要回来了!虽然不能亲自助你报仇,可是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皇后身旁的宫女闻言,举手便向盛着绢花的托盘伸了过去,突然,却听得皇帝又道:“且慢!”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只见皇帝一手支于案上,中指轻揉着太阳穴,沉默半晌却不言语,只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众人见状皆不敢开口,良久,忽听得皇帝问道:“染荻?是哪两个字?” 染荻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适才松下的一颗心,复又提了上来,口中却平静的依依作答道:“回皇上,臣女贱名乃是‘葛巾香染九秋霜’的‘染’,‘故垒萧萧芦荻秋’的‘荻’。”(1),(2) 皇帝闻言轻轻一笑,道:“朕见你随口吟出这两句诗,想来在诗文上倒是通的,可穆括给你取的这个名字却是不通。” 染荻微微一怔,便敛容答道:“请皇上赐教!” 皇帝笑道:“你那个‘染’字,取的是花香之意。方才你所吟的‘葛巾香染’之句咏的是菊花,古人也还有‘淡淡梅花香欲染’的句子,只是那江上芦荻,何曾闻见它香了?”(3) 染荻闻言,略一思索,便微微一笑道:“回皇上,臣女以为,花之香在其意而不在其味,故而臣女的名字并不是不通的。” “哦?在其意而不在其味?有意思!此话怎讲?”皇帝饶有兴致的问道。 “臣女曾读过唐人朱长文的句子:柳家汀洲孟冬月,云寒水清荻花发。一枝持赠朝天人,愿比蓬莱殿前雪。”染荻抬眸款款的作答,一面轻盈的福身行下礼去。(4) “好一个‘一枝持赠朝天人,愿比蓬莱殿前雪’!”皇帝闻言击案喜道:“将江洲上的荻花比作蓬莱殿前的白雪!既是蓬莱仙殿之处的雪,自然是香的!不仅是香,还带着飘飘出尘的仙气!想不到穆括一介武将,竟能生出如此蕙质兰心的女儿来!果真是人如其名!好名字!好名字!” 染荻闻言一愣,心下一沉,暗暗叹道:罢了罢了,命格已定,逃不过了…… 皇后见状忙悄声唤道:“皇上!皇上!” 皇帝方悟到自己的失态,却犹自含笑道:“来人,赐玲珑玉鸦钗!” 此文后续章节已在逐******浪*******女******频入********v,欲追文者,请自去那边搜索文章,或者加入群63413229,敲门砖为任意人物姓名,即可获知链接!抱歉了! 注:(1)出自清代曹雪芹《簪菊》: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2)出自唐代刘禹锡《西塞山怀古》:西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江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3)出自清代曹雪芹《吟月》: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4)出自唐代朱长文《吴兴送梁补阙归朝赋得荻花》:柳家汀洲孟冬月,云寒水清荻花发。一枝持赠朝天人,愿比蓬莱殿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