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行》 第一章 荒岭角逐(1) 自一九七五年开春以来,秀山地区的气候一直风调雨顺,谷雨过后降了一场透雨,抓住了春苗,接下来,老天便大发慈悲,事事随着庄稼人的心愿,非常驯服、不辞辛劳地耕云播雨,特别是青云岭大队的农民们,简直是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谷子开始抽穗,玉米开始灌浆,大田里的庄稼眼瞅着往高长,乡亲们的心里就像是打翻了蜜罐子,从里往外甜。眼看就要到收获时节了,老天如果继续帮忙,不遇到天灾,今天的好收成就稳拿了!这可是一九七二年遭受特大自然灾害以来难得的一个好年景啊! 昨天,绵绵细雨下了一整天,及时地为干渴了一个星期的作物补充了给养。足足地下上一场雨,然后打开天晒,充分地进行阳光照射,产生光合作用——这就是今年天气的特点,有了这样的生长条件,庄稼能不发了疯似地生长吗?漫山遍野都能够嗅得见农作物的鲜嫩而清香的气息,你若踩着清晨的露珠儿,蹲在田边地头,去仔细地倾听,会听得见庄稼的“咔儿——咔儿”的拔节声。 青云岭村庄对面的南山坡上,传来高音广播喇叭声,隐隐约约还间杂着青年男女那特有的充满着青春气息的欢声笑语。徇着声音望去,便见相隔两百米远近的两个山岗上,分别插着两面鲜艳的红旗,在微风中徐徐飘舞,每一面旗帜下的山岗上都聚集着一个近百人的团队,每个团队又都组成了很整齐的战斗队形,似乎是在拼命地争夺他们眼前那个高地的主峰!这是青云岭大队的“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挖山整地的会战现场。 这座距村庄不足两公里的山岭由几个大小不等的山岗和沟谷组成。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会战的工地之间的这个山谷名叫“大牛圈”,谷底是葱郁茂盛的杨树林,如今已经是绿荫匝地。这片白杨树中,有的是野生的山杨树,有的是十几年前生产队组织社员栽植的,大小、粗细、高矮不等,大的已经生长成柁材或檩材,杨树中还掺杂着少数的野生的榆树、白桦树和椴树,还有一些其他的树种……整片林木参差错落,疏密不同地散落在谷底,没有一点规则,倒是保留着一种天造地设的原始风格。 青年突击队的工地和铁姑娘队的工地上一派龙腾虎跃景象,阳光下,到处钢锹闪烁、铁镐飞舞。 青年突击队的工地上除了插着一面队旗之外,还有一面镶着金黄色穗子的“流动红旗”。百十名男青年有的穿背心,有的索性脱去上衣,赤膊上阵,白色的背心与长年的紫外线照射形成的肌肤上的紫铜色相映成趣,加上一个个伟岸、彪悍的身形,还真的在工地上营造出了一种生龙活虎、奋不顾身的氛围,始终在显现着一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威慑力,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雄壮气概。 铁姑娘队的工地则与青年突击队不同,这里于雄奇之中蕴含着秀美,于强悍之中渗透着典雅。这群二十岁左右的农村姑娘,就像养育她们生长的这方青山绿水一样俊美,她们一个个如出水芙蓉,秉承了这秀美山川的灵秀之气。那苗条的身段,那靓丽的容颜,那色彩纷呈的服饰,与她们的强健的体魄和那种气吞山河、不让须眉的巾帼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到她们,会让你想起花木兰,想起穆桂英,想起毛泽东赞美女民兵的诗句:“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这个充满着阴柔美而又挥洒着阳刚之气的女性战斗群体战天斗地的豪迈壮举,真的会使你赞叹不已,你无法否认这的确是这个山区农村的一道优美绝伦的风景线! 安放在谷底的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着样板戏唱段和革命歌曲。刚播完现代京剧《龙江颂》中江水英的唱段,便听到喇叭中传来了播音员银铃般圆润悦耳的声音: “铁姑娘队和青年突击队的战友们、同志们:现在播送刚刚编发的《工地快讯》: “青云岭村在秀山县大湾中学高中毕业的郭鸿达等七名同学已于昨天中午冒雨回到青云岭,他们表示,要扎根农村干革命,奋斗六十年,为建设富饶美丽的家乡贡献青春。他们今天已经参加了我们铁姑娘队和青年突击队的挖山整地大会战。让我们对这七名同学光荣回乡参加家乡建设表示热烈的欢迎!希望我们铁姑娘队和青年突击队的全体队员,对于刚刚回乡的同学给予热情的支持和帮助,让我们团结一心,共同努力,争取农村建设的新的更大的胜利! “另据报道,在前几天的劳动竞赛中,青年突击队以优异的成绩战胜了铁姑娘队,夺取了会战工地流动红旗,但铁姑娘队的同志不甘落后,队长宋海英同志向青年突击队提出挑战,今天一定要夺回红旗!铁姑娘队的同志们,姐妹们,努力啊!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身材矮小的圆脸姑娘、大队文化室宣传员朱晓燕一口气播完了上边的两则消息,声音中还夹杂着急促的、吁吁的喘息声,因为她是刚从铁姑娘队的战工地上跑过来的。 朱晓燕的声音刚落,还没有来得及播放出音乐节目,就听青年突击队的地上响起了一个洪亮的男中音: “喂——,宋海英,你们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别白日做梦啦,流动红旗永远属于青年突击队,你们想夺过去呀,等着听信儿吧!不过,你们铁姑娘队不够意思,你们让朱晓燕拉‘偏杆子’,光为你们铁姑娘队单方鼓劲儿,这不公正!”喊话的是青年突击队队长张大力,和他的名字一样,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 “张大力,心理不平衡,对吗?我们掌握着舆论工具,就是要先打下你们的嚣张气焰,这是战略,这叫先声夺人!你们懂吗?流动红旗我们夺定了!” “我们走着瞧,咱们晚上收工时见……”张大力刚回答了宋海英的挑战,只听高音喇叭中响起了雄壮、激越、嘹亮的《红色娘子军连歌》,淹没了张大力的喊叫声,对面工地上传来了姑娘们得意而夸张的欢笑声,她们这是在有意向这个彪形大汉示威。 两个团队的争夺战很快便进入了胶着状态,工程进度大大加快……在遍地石块、杂草丛生的山坡顶端,人们正在用钢锹和铁镐很规则地挖掘栽植松树的鱼鳞坑,而在半山腰往下土质较好的地段还要挖出方量更大的栽植杨树的水平沟,劳动强度是很大的。眼下,两个团队都处于山梁的上半部,都在挖鱼鳞坑。挖过树坑的地方便呈现出或黑或黄的新土的痕迹,远远望去,真象是在山坡上罩上了一张巨大的“渔网”。由于两支队伍处于争夺状态,双方都在紧张地工作着,两个山岗上的两张“渔网”,也在不断地扩大,在竞相向山下延伸…… 第一章 荒岭角逐(2) 昨天高中毕业回乡的七名青年中的五个男同学参加了青年突击队的会战,另外两名女同学理所当然地被编入了铁姑娘队。 张大力忙坏了,他一面要关照规划小组的定点工作,一面监督工程质量,还要动手挖坑。常常是和自己的搭档猛干一阵,然后便迅速地去检查工程质量。 张大力从一个刚刚挖好的鱼鳞坑中跳了出来,对他的搭档说:“小郭,你先挖着,我又得到那边去看看了,有几个家伙不着调干,尽偷工减料。”说着,他便放下手中的铁锹,向坡上刚挖好的树坑走去。 “赵刚,这排坑是你那个组挖的吧?再往深挖一挖,要留出一定深度的暄土,要么怎么栽树?” “刘伟、王大成,这排树坑怎么丢掉了好几个,你们是在有意给青年突击队砸牌子吗?赶快给我补上!”被点了名的两个小伙子一个吐吐舌头,向张大力作了个鬼脸,一个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冲着张大力咧嘴笑笑,赶忙返回到他俩刚挖过的那排树坑去补挖。 “哎,你们规划组怎么回事儿,怎么好端端地出了个‘斜子’?” …… 几分钟之后,张大力便回到他的搭档的身边:“兄弟,跟我结组可倒霉了吧?你得多干多少活?” 把红色背心扎进劳动布裤子的腰里的小郭,正在坑里往外掘土,他抬起头来对张大力笑笑,算是对他的回答。“来,给我,你歇歇。”张大力说着,就要接小郭手中的铁锹。小郭却说:“这个坑马上就好了,我们还是挖下一个吧。” 张大力拿起镐头,找到了另一个树坑的定点,开始刨了起来。小郭拄着铁锹,站在一旁,一边喘息着一边对张大说:“大力哥,你太辛苦了,这一上午你都没站脚。” “唉,没办法,当这个突击队长,就得负起责任来。”张大力向手中吐一口唾沫,又狠劲儿地刨了起来,然后他边刨边说:“我倒是担心你们这些刚从学校门出来嫩条子吃不消啊!我怕你们干得太急,累坏了。” “没问题,我们七个同学当中,除了林雪飞和树影她们两个没干过这些话,我们几个放假时间是经常干的。” 张大力接着:“那也不要太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粥啊,接受贫下中农教育也要有一个适应过程,要慢慢来。” 小郭名叫郭鸿达,是青云岭大队护林员郭凤义的儿子,今年刚好二十岁,他天性聪明好学,无论在小学,还是在中学,学习成绩都在同学中处于领先地位。郭鸿达不但学习成绩好,而且思想品德优良,受到老师、同学乃至乡亲们的好评,可谓是品学兼优。正因为如此,他在读初中时就参加了共青团,成为当时班里为数不多的共青团员之一,并被任命为团支部书记。考入大湾中学读高中后不久,他又担任了学校团总支书记,在同学当中有很大的影响力,有很高的威望。昨天一起回来的七名同学中,除了女同学林雪飞来到青云岭大队比较晚之外,其他几人都是和郭鸿达青梅竹马,从小一起玩大的,从小学到中学从来没有拆过帮,而其中的另一个女同学杨树影则又是郭鸿达的小表妹,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国生的小女儿,更是经常地和郭鸿达撒娇耍赖,和亲兄妹没有什么两样。总之,这六名同学都对郭鸿达佩服有加,简直到了崇拜的程度,特别是张焕新、周汉生、李春旺和姜卫东四个男同学,几乎与郭鸿达形影不离,时刻都要拉出唯郭鸿达马首是瞻的架式。 文静、淳朴的刘焕新和性格内向、不太出语的李春旺结成一个作业组,他们在不声不响地默默地工作着。而大个子周汉生和活泼、滑稽的姜卫东结成一组则显得气氛十分活跃。 周汉生是个大嗓门,性格直率,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要说出来,经常大喊大叫地发表意见。姜卫东却是学校中出了名的幽默、滑稽大王,什么话从他的嘴说出来都会引你发笑,甚至会忍俊不禁,有时他会逗你笑得肚子不是好疼。两个人的身体素质都很好,所以压根儿就不把手中的活儿当回事儿,好像根本就不觉得累,虽说是刚回乡参加农业生产,但在青年突击队中,他们却不甘落后,挖坑的进度总是处于领先地位,质量也蛮不错,很快就得到了队长张大力的表扬。 刚受到表扬的姜卫东得意洋洋地对张大力说:“队长,你就放心吧,我们几个决不会给咱青年突击队丢面子。你说干啥吧,咱们都是个顶个儿,那叫啥来着?“裤裆里抓家伙——嘎巴拉嚓”。 旁边的几个青年听了他的话哈哈大笑。 郭鸿达见姜卫东说着说着就来了粗话了,赶忙对他说:“姜卫东,你又来了,说话文明一点儿不行吗?” 姜卫东好像没听见郭鸿达的话一样接着对那几个突击队员说:“你们笑什么?真的,你们瞧,咱们郭鸿达,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咱们刘焕新,别看不吱声儿,你可别小瞧他,这家伙‘哑吧吃饺子心里有数’,有内秀;再看咱们周汉生的大块头儿,够重量级吧?别说干点活儿了,就是她们铁姑娘队的那些姑娘们哪个见了不得馋得流口水,从心里喜欢……” “好你个坏小子,我叫你挨着个地编排人”,周汉生满脸羞得通红,冷不防地照着姜卫东的屁股踹了一脚,又上去揪住他的耳朵,“你再说,我非把你的嘴给你扭歪了不可。” 周汉生揪着姜卫东的耳朵原地转圈圈,把姜卫东疼得呲牙咧嘴地直“哎哟”,嘴里不停地讨饶:“好汉生哥,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哎哟哎哟,轻点儿……”,逗得旁边的青年们笑作一团。周汉生又下狠地揪了一会儿,这才放开手。 姜卫东捂着被揪红了的耳朵,嘴里还是不老实:“人家想要给你们做点正面宣传,你可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是姑娘们都不喜欢你,我看你咋办,一辈子打光棍儿?” 周汉生又冲着姜卫东使厉害,还要去收拾他。 “你们两个快别闹了,别耽误干活”,郭鸿达见他们老在不停地打闹,赶忙制止了他们。 郭鸿达一边干着活,一边和张大力拉着家常。 张大力是“老三届”毕业生,已经在青云岭大队担任了两年民兵连长,今年春季,他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又兼任了青年突击队长,他对郭鸿达说,“你们遇到了好时候,在学校学到了不少知识,不像我们,刚刚学习一点东西,运动就开始了,整个地荒废了学业。” 郭鸿达回答说,“其实我们也一样,三年高中学习,第一年学校的秩序很正常,但到从第二年开始反对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以后,学校又乱了起来,整天地进行教学改革,该学的课程没有学完,倒是学了一些专业知识。也算知足了。”说完,郭鸿达叹了一口气。 上午休息时,他又向张大力问起了青云岭大队的生产和工作情况。 张大力告诉郭鸿达,目前,全大队的党员、干部和广大贫下中农,正在响应上级号召,掀起了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热潮。通过理论学习,广大群众的思想觉悟提高,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积极性高涨。今年风调雨顺,大队正在利用挂锄之后这段时间,组织全大队广大群众开展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负责挖山整地、造林绿化工程,几个生产队的社员也正在兴修水利、修筑拦河坝,干得热火朝天。 “鸿达兄弟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你们回来的正是时候呀,咱们大队正需要你们这些有学问、有专业知识的人才参加建设啊!” 听了张大力的介绍,郭鸿达心里一阵兴奋,一种迫不及待地投身火热的农村建设的热望和报效家乡、报效祖国的澎湃激情在胸中涌动…… 他望了望对面山岗铁姑娘队的工地,心里想:不知林雪飞和杨树影她们怎样了,她们吃得消吗? 铁姑娘队的工地与青年突击队的工地只隔着一道小山谷,两个工地上的人差不多可以看得见对面每一个人的五官相貌。 铁姑娘队的工地上更热闹,一会儿传来嘹亮的歌声,一会儿又是叽叽喳喳的说笑声,都说三个女人是一台戏,百把个年轻姑娘聚在一起,你会想象得到是个什么样子。 铁姑娘队的工地的秩序倒是比青年突击队的工地好得多,大概是由这些姑娘们手巧心细的天性所决定的吧,她们总是把自己的劳动成果当作是一件作品来对待,没有一个人偷工减料,更没有一个人人偷懒耍滑。这就让队长宋海英的工作省劲儿多了,她可以放心地进行总体的调控,而不至于象张大力那样每隔一会儿就得满工地跑,去监督质量。 起初,林雪飞和杨树影自动编为一组,刚干时间不长,她俩就落后了,她们毕竟不经常参加体力劳动,没法与铁姑娘队那些身强力壮的“穆桂英”们相比。 宋海英见她俩落后了,跟不上进度,更怕这两个姑娘面子上不好瞧,于是就对编组作了一下调整,她让身体健壮得像一条牛一样的假小子刘桂香和杨树影一个组,她自己和林雪飞一个组,这样,从体能上来了一个优势互补,果然效果很好,这回,林雪飞和杨树影都不至于在后边“打狼”了。 林雪飞心怀感激地望着宋海英,用略带点沈阳味儿的普通话说:“谢谢你,海英姐!”宋海英也客气地说:“说啥呢?哪里来得那么多的礼数。” 刚挖好一个树坑的刘桂香听到她俩的对话,便模仿着林雪飞的口音调皮地说:“咱们三(山)里银(人)儿呀,可不像你们层(城)里银儿那么多的讲究,有啥说啥,小林呀,你也实在点儿,有啥话就自(直)接梭(说),咱们铁姑娘队能给你帮忙的肯定会帮忙。你要是看上了哪个小伙子,就跟大姐我梭,我会给你作祖(主)的,我给你当介臊(绍)银儿。好吗?”刘桂香一边干活一边一本正经地敛罗了这样一大套,逗得大伙儿不住地发笑。 旁边一个姑娘说:“桂香姐,你甭假装大度,我看人家小林要是看中了你的那一位,我看你咋办,你还要当介绍人吗?” “啊,那可不行!”刘桂香煞有介事地把头摇得波浪鼓儿一样,十分严肃地说:“要真的那样,我可得和小林好好说道说道,那就太不够意思了,对吧,小林?”工地上又是一阵开心的笑声。 听了刘桂香这些玩笑话,林雪飞觉得不好意思,羞得满脸通红,她故意撅起嘴撒娇地对刘桂香埋怨着:“桂香姐,看你,尽拿人家寻开心,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好了,好了,小林生气了。你们看啊,这姑娘生气都那样好看,那样招人喜爱。大姐再不说了,以后有什么话咱们姐儿俩背地里偷着说,不让她们听着。” 林雪飞嘴里埋怨着刘桂香,心里却觉得热乎乎的。望着眼前这位心直口快的善良的姑娘,想到平日里她一家人对自己家的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热心的帮助,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 林雪飞是六年前随父母来青去岭落户的。这个从小就生活在大都市里的女孩子,刚来到农村时,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样的新奇,又是那样的不可理解,她在用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不断地审视、观察这个世界,社会上所发生的各种各样的动荡与变迁,对她来说,都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她无法理解,她的善良而又正直,勤勤恳恳忘我工作的爸爸,会突然间变成了大右派,很快地,她和她的妈妈,还有弟弟,都受到了爸爸的牵连,被下放到农村来锻炼,美其名曰“走五七道路”,其实这和古典小说中的发配有什么两样?她不能理解,这社会上为什么有那样多的不平等,那样多的不公正,自从爸爸出事以后,她们一家人走到哪里,不幸与灾难就会像影子一样跟到他们哪里,他们永远要遭受歧视和极不公正的待遇…… 所幸她们一家人来到青云岭以后,遇到了许多好心的乡亲,这些善良的人们,虽说并没有多高的文化程度,但他们好像不太在乎政治影响,他们不知在背地里给了林家多少的关怀和帮助。 记得他们刚来到青云岭的那年冬天,弟弟雪涛由于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与生活环境,突发急性肺炎,咳嗽哮喘,高烧不退,十分危急,而当时青云岭的医疗条件和交通、通讯条件又非常之差,公社卫生院缺医少药,怎么打针吃药也不见轻,眼瞅着孩子的病情不断加重,人地两生的爸爸、妈妈不知怎办好。 这天晚上,天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一家人在冷得象冰窑一样的土坯房中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围着昏睡不醒的雪涛默默流泪,屋里被一种孤苦无助的气氛所笼罩,好不凄凉。邻居刘大爷听说后赶来探望,他用手摸了摸孩子的脑门儿,“啊,烧得跟火炭儿一样,不行啊,得赶紧去地区医院!”他不由分说,走出房门,冲着自己的院子喊道:“桂香,快,帮我去套车,咱们一起去大湾医院!”只听桂香答应了一声,麻利地走出家门,爷儿两个,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听到渐渐远去的雪地里行走的“嘎吱嘎吱”的脚步声。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外面又传来一阵“嘎吱嘎吱”的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只见刘大爷和桂香抱着被子,拿着一件老羊皮袄,闯了进来,“咱们赶紧走吧!”刘大爷一边擦着头上的汗一边说。林家一家四口和刘家父女一起坐在了停在大门外的一辆大胶车上,他们快马加鞭,冒着漫天大雪,向大湾地区医院的方向急驰而去。四十多里山路,他们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跑到了。当时大湾医院驻着一个军区医疗队,医疗条件和治疗水平都是一流的。医生告诉他们说,孩子得的是急性肺炎,再晚到半小时,孩子就没救了。 小雪涛得救了,父亲和母亲对刘大爷千恩万谢,诉不尽感激之情,而刘大爷则不以为然,他说,换了谁也会帮忙的。后来雪飞才知道,那天刘大爷套车送雪涛去大湾地区医院,没顾得跟随生产队里打招呼,而大车老板子不经队里同意跑私车,是要扣罚工分的。队长过问此事时,刘大爷据理力争,把胸脯拍得山响:“做人不能没有良心,我们不能见死不救,那天晚上我要是拜完山神拜土地,然后再出车,孩子早就没救了!”生产队长听了,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儿,也就没再深究,事后也没再提扣罚工分的事。 从此以后,林、刘两家的关系便越来越密切了。刘家总是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林家,林家也把刘家当作了自己值得依赖的“娘家人”,特别是刘桂香对林雪飞,比亲姐妹还要亲,在林雪飞去大湾中学上高中之前的那两年里,哪怕只要有一天见不到刘桂香,小雪飞就像是心里有多大的事情没办,她非得到刘家去看一看这个知冷知热的大姐姐,和她说笑、打闹一阵子才放心。那时,村里有几个淘气的“半桩子”总是找茬子搞一些恶作剧,欺负这个外地来的柔弱的姑娘,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刘桂香就充当了林雪飞的“保护神”,刘桂香那魁梧健壮的身影只要一出现,只要她猛地一跺脚,说声“猴崽子们,谁要是再敢欺负我妹妹,看我不擗了他,摘了他的胰子”,正在进行恶作剧的孩子就会吓得拿腿就跑,不敢正眼观她。 …… 林雪飞突然听见有人喊她,才从沉思中走了出来。“雪飞姐,我……我有点儿肚子疼……,哎哟!”只见杨树影把铁锹撂在一边,蹲在地上,捂住肚子直叫,额头上渗出黄豆粒大小的汗珠儿。正在用镐头狠劲儿刨着生土地的刘桂香赶忙扔下镐跑过去,“树影,你这是怎么了?”宋海英和林雪飞也慌慌张张地来到杨树影的的身边问是怎么回事儿。树树影仍然蹲在地上,满脸通红地地说:“我……我……昨天刚来的……,八成是干得急一点儿,肚子好疼,哎哟!”刘桂香和林雪飞连忙扶她在旁边的一块较平坦的石头上坐下。宋海英看了树影一眼,嗔怪地说:“傻丫头,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节哉自己,坏事儿了,怎么不早说,还不在家休息?”杨树影嘴里嘟囔着:“人家今天是回乡参加生产的第一天嘛,怎能……”“那也不能逞能,赶紧坐在旁边休息一会儿,还那样疼吗?”宋海英问道。“比先会儿好些了”杨树影回答。刘桂香也赶忙安慰她说:“好妹子,你坐那好好休息,大姐替你多干点儿。” 杨树影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国生的小女儿,自小娇生惯养,以往放假时,别的同学都和父母一起参加一些集体生产劳动,母亲却心疼小女儿,从来也没让她参加过,今天冷不防地参加这样的体力劳动,有一点儿吃不消。 第一章 荒岭角逐(3) 下午,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都进入了挖掘水平沟的阶段,可以说是都进入了攻坚阶段,因为这个阶段的劳动强度要大大增加。两个团队势均力敌,各不相让,劳动成果也在不断地向山脚下延伸。起初,两支队伍的进度不相上下,过了一段时间后,青年突击队的进度明显的慢了下来。宋海英一只手扶着铁锹,一只手叉着腰望着距离越来越近的青年突击队的工地,挑战似地喊道:“张大力,你们不行了吧?别着急,小伙子们,我们铁姑娘队一会儿去援助你们!”张大力这会儿有点窘,他不断地给他的队员鼓着劲儿,但是进度就是上不来,急得张大力头上直冒汗,心里不住地在想:“不好,今天要是栽在这群丫头片子手上,可就惨了!” 对面工地上姑娘们挑战、嘲笑的声浪越来越高,青年突出队员们生怕输给了铁姑娘队,丢了脸,都在暗中加劲儿,但还是赶不上姑娘们的进度。 原来,下午在进入开掘水平沟攻坚阶段以后,青年突击队却遇到了难题,他们越往下挖,土质越坚硬了,已经不是开始时非常好挖的黄土坡,而是黄土、碎石、细砂和白土子掺杂在一起的混合土!这怎么能与铁姑娘队脚下的黄土地相比呢!天时不如地利,“惨啦!看来今天是非输给铁姑娘队不可了!”张大力暗暗叫苦。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铁姑娘队挖完了自己工地上最后一条水平沟。接着便听见“噢”的一声,姑娘们欢腾雀跃,在庆祝自己的成功。“我们胜利喽!”“我们战胜了青年突击队!”“小伙子们,你们还不服气吗?” 宋海英也冲着张大力喊着:“张大力,怎样?这回还嘴硬吗?别急,我们会动支援你们的!”只见她回过头来,对她的队员们喊道:“姐妹们,我们胜利了!我们乘胜追击,去夺取他们的红旗!走啊,我们去支援那些大老爷们!”宋海英一挥手,伴随着一阵呐喊声,铁姑娘队的姑娘们一阵风似地冲到了青年突击队的工地。 很快地,高音喇叭上也开始播放起京剧《龙江颂》中阿莲的唱段: 九龙江上摆战场, 相互支援情意长, 抬头望,十里长堤摆战场, 斗地战天志气昂。 …… 朱晓燕播放这个唱段,无疑也是带有挑衅性的。 青年突击队的工地上很快便乱了阵脚。这些小伙子们哪受过这个。过去,都是他们居高临下地去帮助铁姑娘队,今天却来了个大翻个儿,对面姑娘们的挑衅,他们没有一个不是变得那样腼腆,那样不好意思起来。宋海英俨然是一个在战场上受降的胜利者,潇洒、大方地指挥着她的战士们有秩序地分布到青年突击队还没有完成的几排水平沟,这几排水平沟布满之后,剩余的姑娘们则开始动手帮小伙子们挖正在挖着的树坑。姑娘们一边帮忙,嘴上还不停地在开着小伙子们的玩笑,这时的青年突击队简直是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姜卫东悄悄地扒着周汉生的耳朵笑着说:“瞧,这群母夜叉,我看谁敢把她们娶回家里当老婆。”周汉生瞪他一眼:“还不敢快闭上你那臭嘴,甭美,让她们听见了不把你撕巴了才怪呢!”姜卫东缩缩脖子,向四周看了看,不再吱声了。 宋海英率领她的铁姑娘队压上了青年突击队的工地,工作效率大大提高,二十分钟后,青年突击队的任务也全部完成。 宋海英从一个姑娘手中接过那面鲜艳的活动流动红旗,骄傲地朝张大力说:“对不起了,我们铁姑娘队夺取了红旗,不知张队长作何感想!” 张大力苦笑着假充硬汉:“宋海英,你们别太得意了,今天我们青年突击队倒霉,让你们捡了便宜。我们不以一时成败论英雄,不出三天,我还会夺回这面红旗!” “好啊,我们走着瞧。”宋海英回答着,脸上仍然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工地上空又一次扬起姑娘们的开心的欢笑声。 “天不早了,我们收工吧。”宋海英这样说着,和她的队员们一起走下山坡,青年突击队的小伙子们也跟着下了山。 夕阳的余辉映照着四周苍翠的群山,为前面的青云岭村涂上了一抹桔红,也映红了小伙子们和姑娘们的兴奋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脸颊。山村的落日,真美啊! 第二章 使命(1) 青云岭地处秀山县西北部高寒山区,是辽宁和河北两个省的三个县域的三边交界地区,也是秀山县为数不多的半农半牧地区之一。因为这里与内蒙古大草原紧密相连,北部的几个旗县则是蒙古族同胞聚居的地方,生产生活是以游牧方式为主的,青云岭地区也有一部分蒙古族同胞杂居期间,而且这里地域辽阔,水草丰盛,发展牲畜业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所以建国二十多年来,这里一直是比较典型的半农半牧区。 青云岭村位于秀山县英河川的上游。处于村东和村南两条小溪的夹角处,不过近些年来,村南的这条河早就干涸了,而村东的那条河则是一年四季流水潺潺,几年前修筑的一条战备国防公路穿村而过,使这里的交通条件大为改善。青云岭村四面环山,村子的东北方有乌兰敖包,东南方有草帽山,村西南有秀峰山,村子后面还有如猛狮一样雄踞在那里的红石砬,四座巍然耸立的山头和那些高低、大小不等的山岭、丘陵将青云岭紧紧地拥抱在怀中,使得这个居住着两千余人口的依山傍水的村庄更充满着灵秀之气。 郭鸿达老早就吃过早饭,在等待着刘焕新找他一起去舅舅、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国生家。 昨天晚上郭鸿达他们七个同学和队里的社员一样,不顾一天的劳累,参加了生产队的社员大会。白天搞生产,晚上开会、学习,生产、运动两不误,这是这些年来青云岭大队的传统了,生产队和大队的会议室里差不多每天晚上都灯火通明,直到很晚才会安静下来。 大队杨书记陪同县工作队的几个同志也参加了青云岭生产队的社员大会。 会上,杨书记传达了中央和地、县委关于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开展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运动的文件,秀山县委派驻青云岭村的工作队长、县革委会农牧办公室主任李凤斌讲了话,他对这段时间青云岭村运动的开展情况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向全村党员和广大群众提出了一些具体的要求。大队党支部委员、青云岭生产队长李万成结合本队的实际对农业生产进行了安排和部署,同时还着重肯定和表扬了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在挖山整地中做出的积极贡献。会议结束时,杨书记又宣布了大队党支部的一项决定:根据公社党委的指示精神,从明天开始,要抽调青云岭青年突击队去十五公里外的徐家铺子村参加全公社组织的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全大队的挖山整地任务由铁姑娘队单独完成。 在散会回家的路上,支部书记杨国生叫住了结伴而行的郭鸿达和刘焕新,“鸿达,等一下。”“舅舅,有事儿吗?”郭鸿达回答着。杨国生看了他俩一眼,“你们几个刚回来的同学,明天就不要跟青年突击队去徐家铺子了”郭鸿达知道他指的是被编入突击队的五个男同学。“明天早晨,你们到我家里来一趟,有事跟你们谈。”杨书记没再多说什么,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郭鸿达让刘焕新绕了个弯子把舅舅的话通知了正朝另一个方向往家走的周汉生等三个同学。 父亲天刚蒙蒙亮就上山护林了,要过一会儿才回来吃饭,二十年来他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早饭后,母亲和队里的女社员一起出工了,在初中读书的弟弟鸿德和读小学的妹妹明慧也去上学了。可还不见刘焕新过来找他。于是,他一边等待着刘焕新,一边把母亲揸在锅里没来得及刷的碗筷刷完。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只要有时间,就总想着在家里帮父母多干点儿。 听到刘焕新喊他,郭鸿达急忙走出家门,和刘焕新一起赶往杨家。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的农家院落,木制黑油漆大门的上方建着一个不太大的遮蔽风雨的门楼,走进院中,迎面是三间宽敞的土房,一明两暗,房顶是农村不太常见的红色陶瓷瓦,两侧房间的窗户已经由原来的木棱式窗子改成明亮的玻璃窗。院子的东侧是几间厢房和一排畜棚,西边的半个院子则是被主人经营得井然有序、小巧精致的菜园,十几个畦子排列整齐,种植着黄瓜、豆角、青椒、茄子、白菜、西红柿……各种蔬菜葱郁繁茂,门类齐全,绿油油地充满着生机。 杨国生不在家。郭鸿达走进西屋,见周汉生、李春旺和姜卫东三人已提前等在杨家。他们正和林雪飞、杨树影你一言我一语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昨天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竞赛的事情,屋里一片欢快的气氛。见林雪飞也来到了这里,郭鸿达便觉得有点儿奇怪。林雪飞好像看出了他的心事,歪着头说:“怎么?是不是我不能来?”杨树影告诉郭鸿达:“鸿达哥,是爸爸让我们俩也在这里等他的。” 杨国生的儿媳、郭鸿达的表嫂苏秀梅刚吃完饭,也来到屋里和一群年青人唠了起来。 “秀梅姐,舅舅和表哥呢?”郭鸿达这样问着苏秀梅,苏秀梅是郭鸿达的老师苏瑞林的女儿,结婚之前和郭鸿达是邻居,两家关系一直很好,郭鸿达还是和她姐弟相称。 “啊,你舅一大早就出去忙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你哥说他忙着备课,忙不迭地吃了点儿饭也走了。”苏秀梅回答说。 苏秀梅看了看郭鸿达,突然靠着林雪飞的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笑着和她耳语了几句,只见雪飞的脸腾地红了,不好意思地朝苏秀梅的户肩头上捶了一拳,“你胡说!秀梅姐,你又在拿我开心!”杨树影在旁边看了,调皮地嚷道:“噢!我知道她俩在说什么了……”然后她拍着巴掌冲郭鸿达作了个鬼脸,郭鸿达装作没看见。 正在这时,杨国生走进屋来,说声“好热闹呀。”苏秀梅赶忙说:“爸,您刚回来呀,我去给您端饭。”说着就要往外走。杨国生对儿媳说:“不用了,我在工作组那边和他们几个刚吃过了。” 杨国生用眼扫了一眼屋里的年青人,然后对郭鸿达说:“啊,这回都到齐了,对吧?” 郭鸿达点了点头。 “这屋子太窄小了,走,我们到大队部去说吧,工作队的李主任也正在那里等着你们呢。” 一群年青人跟着支部书记走出杨家,赶到了村子东边的大队部。 大队部在村办小学的后院,穿过学校的操场和校舍中间的一个过道,就到了大队的办公室。 工作队长李凤斌正在和另外两个同志研究着什么,见杨书记领着一群小青年走进屋来,便笑着说:“好啊,杨书记,你的工作效率蛮高嘛,去得麻利回来得快。”杨书记回答说:“他们已经在我家里等了好久了。” 接着,杨国生把几个高中毕业生向工作队的同志一一作了介绍。李凤斌拉着郭鸿达的手说:“小郭,听说你在学校里担任团总支书记,表现不错啊。我们的农村建设正需要你们这样的青年啊!” “请领导放心,我们会在家乡这个广阔天地里认真接受再教育的,争取为家乡建设作出应有的贡献,决不辜负党和人民的希望!”郭鸿达代表他的同学表达了他们的志向。 “走吧,我们还是到会议室里去一起说吧。”李主任用征询的目光望着杨书记,杨书记也会意地点了点头。 大队会议室就在办公室的隔壁。说是会议室,其实就是按照教学要求设计的三间房的大教室。会议室的正面仍然挂着一块黑板,上方悬挂着毛主席的彩色画像,画像两边各张贴了一条用黄色楷书在红纸上书写的毛主席语录,北侧的墙壁上是“学习园地”,另外还张贴了几条用五色纸书写的“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等内容的宣传口号。 走进会议室,郭鸿达才发现,有二十多个本村的男女青年早就等在了这里。有大队团支部书记孙志凯、大队文化室宣传员朱晓燕,还有两人是公社中学的青年教师,其余的十几人,大多是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的队员,这当中,有他们上届的高中毕业生,还有他们初中时的同学,都是熟人。 见杨国生、李凤斌和郭鸿达他们一伙人走进会议室,等在这里正在说笑着的青年人很快静了下来。 杨国生见屋里静了下来,便指着刚随他进来的郭鸿达等人说道:“都是自家人,我就不再作介绍了。他们几个高中毕业生是前天刚回乡参加农业生产,接受再教育的,希望我们大家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要尽量关心和帮助他们。下面我们开会。” 杨国生清了清嗓子:“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要开一个会。这个会议的议题很单一,就是要研究如何加大宣传力度,把当前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运动进一步引向深入。下面就请工作队长、县革委会农牧办公室主任李凤斌同志传达一下公社党委的指示,并就加强理论宣传问题做具体的安排和部署。” 看上去四十多岁年纪的李凤斌,瘦高的个子,黑红色的方脸膛,他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大着嗓门儿开始讲话了: “同志们,为了把当前的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运动推向新的高潮,公社党委根据上级党委的指示,决定在青云岭大队组织一支宣传队,代表公社党委深入到全公社各个大队进行理论宣传。这支宣传队的任务主要有三项:一,向全公社广大党员、干部和贫下中农宣讲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使之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二,认真落实中央首长的指示,学习小靳庄,用社会主义思想占领农村文化阵地,通过生动活泼、群众喜闻乐见的表现形式,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送到群众的心里,鼓舞广大群众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为农村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作出新的贡献;三,在深入宣传理论的同时,进行调查研究,了解掌握青云岭公社的政治、经济形势和阶级斗争的新的动向,为推进当前的政治运动奠定基础。同志们啊,这可是非常艰巨而又光荣的任务啊!” 李主任讲,为了把这支宣传队组织好,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动了很大的脑筋。听说刚刚毕业还乡的高中毕业生中大多数在学校时都是文艺宣传队员,便决定让他们七人参加到这支队伍中来,另外又从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中选拔了二十名能歌善舞的青年,从乡办中学抽调了两名教师,并指派公社党委秘书兼团委书记赵建勋在宣传队里牵头负责。 “同志们,我们选拔的三十多名同志,都是我们大队里出类拔萃的精兵强将。”李凤斌接着说:“公社党委已经派赵建勋同志担任宣传队长,为了加强领导力量,我建议,由刚毕业的原大湾中学团总支书记郭鸿达同志和青云岭大队团支部书记孙志凯同志担任副队长。公社党委要求你们要集中时间、集中力量,用半个月到二十天的时间作准备,编制宣传计划,排练出一台精彩、活泼的文艺节目,尽快地深入到各个大队和生产队开展宣传。另外,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消息,为了加强农村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牢固占领农村阵地,县委决定在十一月份组织全县各公社的文艺调演。现在已经是七月下旬,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时间紧,任务重啊,你们这三十多名同志肩负着全公社广大党员、干部和贫下中农的希望和重托啊!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啊?” “有!”屋里响起了青年们简洁、明快而有力的回答,李凤斌在这激动的喊声中结束了他的讲话。 这时,公社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罗浩宇和公社党委秘书兼团委书记赵建勋也来到了会议室。 杨国生请何书记讲话。罗浩宇在会上讲话不多,只是向宣传队提出点要求:一是要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全面准确地宣传好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二是要搞好团结,齐心协力地完成党委交给的任务。 会议很快结束了。散会后,公社、大队的领导以及工作队的同志留下了宣传队的三个负责人——队长赵建勋、副队长郭鸿达、孙志凯,和他们一起回到大队办公室,就宣传队的具体工作进行了详细的部署。 第二章 使命(2) 下午,新组建的青云岭大队宣传队继续在大队会议室召开会议,队长赵建勋按照上午公社、大队及工作队领导的意见作出了如下工作安排:第一步,做好理论宣传的前期准备工作,赵建勋因为在公社的业务不能完全脱钩,不可能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宣传队的工作上来 ,所以主要是负责宣传队的政治领导工作,他把宣传队的三十名队员分为三个小组分头开展工作:郭鸿达、刘焕新、青年突击队员卢振友,还有乡中学青年语文教师吴子辉四人为一个小组,负责起草理论宣传宣讲稿件的起草和编纂工作,要求在短时间内,结合本公社本大队的实际编写出一组生动活泼、内容翔实、通俗易懂、群众宜于接受的宣讲稿;团支部书记孙志凯、中学音乐教师张淑雅、林雪飞、姜卫东、杨树影、大队文化室宣传员朱晓燕等十个人为一个小组,负责文艺节目的编写、收集、筛选和编排,这可以说是整个宣传队前期准备工作中最重要的关键环节,关系到整个理论宣传工作的效果;其余十六人为一个小组,由赵建勋直接负责,周汉生、李春旺协助工作,他们要分头深入到青云岭大队各个生产队去书写宣传标语,散发宣传单,在村庄中醒目的地方创办宣传栏、黑板报,以在群众中大造舆论,为下一步宣传队广泛深入宣传理论工作创造条件,与此同时,开始着手调查研究工作,首先把青云岭大队的政治、经济情况和新的斗争动向摸清,为下一步全公社范围的调查研究工作闯出一条子。这样,基本来说是三个队长、副队长各带一个小组。第二步,审定文艺节目,抓紧时间排练。第三步,十五天之后,宣传队的理论宣传工作正式进入角色,向公社、大队领导汇报演出,进而深入到各大队开始宣传。赵建勋讲完以后,三个小组的成员又分头聚到一起,就各自分工的具体工作任务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然后按部就班地开始作准备。 宣传队的会议结束后,郭鸿达回到家里已经是太阳偏西的时候了。今天是回乡务农的第二天,虽然今天不像昨天那样参加体力劳动,但郭鸿达觉得很疲劳,特别是想到公社和大队领导交给的宣传任务,心里更是沉甸甸的。 上午的会议结束以后,公社党委罗书记对他们宣传队的三个负责人讲的一番话又回响在他的耳畔:“当前,我们青云岭公社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运动正在健康、顺利的开展,而且也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是形势并不是十分乐观的,就在前两天,省委领导对我们这个地区的运动开展情况进行视察,在视察中也发现了一些问题,特别指出了我们青云岭公社小生产势力抬头,个别干部受某种错误思潮影响,资本主义思想严重,明目张胆地在一些大队和生产队中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在群众中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政治影响的问题,对青云岭公社党委提出了严肃的批评,并责令我们深刻地检查自己的错误。同志们啊,形势非常严峻啊!为了尽快地扭转我们公社目前所面临的被动局面,党委决定进一步加强对运动的领导,在群众中广泛深入地宣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提高群众明辨是非的能力,因此决定成立这支理论宣传队,可见,你们肩头上的任务是何等重要,何等艰巨啊……” 郭鸿达感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党委把这样艰巨的政治任务交给了这些年青人,这是党组织对自己的信任和考验啊,自己决不能辜负了领导和乡亲们的希望,要千方百计地完成任务。时间紧,任务重,他不敢怠慢,赶忙拿出上午大队和工作队领导交给也的一叠宣传资料看了起来。 这些文件中,有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指示,有姚文元的《论林彪反党集团的社会基础》和张春桥的《论对资产阶级的全面专政》,还有报纸上发表的一些很有权威性的理论文章,这些也都是他们毕业之前在学校中反复学习和宣传的一些内容,除此之外,还有县委、公社党委领导在一些会议上关于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方面的讲话。 郭鸿达一篇接着一篇地阅读着,觉得有些东西能够理解,还能一些东西很深奥,艰涩难懂,不可理解,特别是对公社、大队在实际工作中的一些提法和作法,更是使自己陷入了云里雾里,感到越看越不能理解,越看越糊涂。这个农家出身的小伙子,生在红旗下,长在幸福中,从小受到的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教育,是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集体主义思想的熏陶,灵魂深处象一汪清水那样的纯静、透明,他刚刚走上社会,还不知道社会的复杂和世事的艰难,难怪他对一些事情难于理解。 天很快就黑下来了,郭鸿达这会儿也忘记了帮母亲做饭,他边阅读边思考着,屋里光线已经很暗,他便打着电灯,继续读他的文件。 院子外边传来了人们的说笑声和孩子们打闹嬉笑的声音,到了社员收工、学生放学的时候了。很快地,门外又传来了逐渐清晰的脚步声。先是弟弟鸿德和妹妹明慧放学回来,他们见郭鸿达早就回到家中,便拉着哥哥好奇地问这问那。接着便听见母亲抱柴禾烧火做饭的声音。 “鸿达,你们下午也没出工啊”母亲一边从水缸里往外舀水,一边朝着正在屋里读文件的郭鸿达这样问道。 “是的,妈。我们下午还在开会研究宣传队的工作。”郭鸿达回答说。 “明天还要接着开会吗?” “明天不再开会了,但我们可能要接着在家里忙几天,我们宣传队有很多事情要办。” “你舅知道吗?”母亲接着又问。 “妈,舅舅知道,这都是他们党支部安排我们这样干的。” “噢。”听郭鸿达这样回答,母亲不再问了。 郭鸿达的母亲杨国琴是今年四十六岁,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中等身材,黑红的面庞,和郭凤义结婚后,二十五年来相依为命,共同支撑着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她先后生育了两男一女,为了让三个子女有一个更好的生活条件,夫妻俩更是拼命地工作、劳动,长年的体力劳动,似乎使她的体魄更加健壮、更加结实。这个勤劳、善良、淳朴的农村妇女,并没有很高的文化程度,她只是在解放初期的农民识字班里读了几天夜校,但她却总是不忘用中华民族的朴素的传统的美德去教育子女,并且言传身教,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去不断地影响着孩子们。在她的教育和影响下,孩子们都那样的懂事,那样的通情达理,上学后也个个品学兼优。杨国琴也成为青云岭远近闻名的贤妻良母。她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国生的姐姐,一直以来,她都是对她的这个当大队干部的弟弟非常信任的,所以当她听说儿子现在要做的工作是他舅舅亲自安排的,也就放心了。 父亲郭凤义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他每天都是这样早出晚归,不管他回来多晚,家里人都要等他回来才肯吃晚饭。 郭凤义已经年近五十,是青云岭村的老党员。一九四七年,他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一九五o年,又随志愿军跨过鸦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在朝鲜战场上出生入死,火线入党,先后两次负伤,回国后,由于腿部伤势严重,作过一次大手术,身体比较虚弱,活动也不方便,组织便安排他负员回乡,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村里便安排他担任护林员,一干就是二十来年。他坚持原则,热爱集体,兢兢业业地踏实忠实于造林事业,在青云岭大队有很高的威望,也是大队历届领导班子的主心骨。 见父亲回来了,郭鸿达赶忙站起来打招呼,鸿德张罗着给父亲打洗脸水,明慧则忘不了向父亲撒一顿娇,然后麻利地用小手给父亲装烟。看到父子几人这个亲热劲儿,母亲杨国琴高兴得闭不上嘴。 母亲把饭端到了桌上,招呼爷儿几个吃晚饭。主食是小米饭,副食是小麻籽熬豆角,这都是郭鸿达平日最喜欢吃的。 一家人围在饭桌吃晚饭的时候,郭凤义象想起了什么,然后亲切地望着鸿达问:“听你舅跟我说,大队组织了宣传队,还让你当了副队长?” 郭鸿达肯定地点了点头。 “好好干。你刚刚毕业回乡,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你要为咱贫下中农争口气,干出点样儿来。”郭凤义扫视了一下桌旁的几个儿女,语重心长地接着说:“你们生在红旗下,长在幸福中,不能忘本啊!你们都一天比一天大了,脚底下的路很长,要靠你们自己去走。到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没有共产党,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你们问问你妈,我们跟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那叫过得是什么日子!” 听着父亲亲切的话语,鸿达和鸿德一边吃着饭望着父亲点头,小明慧对父亲的话似懂非懂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见一家人都满脸严肃的样子,也仰起脸来像大人一样对着父亲直点头。逗得大伙直乐。郭凤义抚摸着她的小脑瓜:“哟,我老丫头也懂爸爸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明慧歪着脖子说:“我懂。我们老师也这样说的。” “好啊,我的明慧也成了大闺女啦!”母亲也高兴地夸着自己的小女儿。 一家人正在吃饭,门外传来了年轻姑娘的说笑声。 “大婶在家吗?” 杨国琴连忙放下筷子去开门,只见两条黑影走进外屋。“谁呀?”来人只是“哧哧”地笑着,并不回答自己是谁。直到走进里屋,两个姑娘才叽叽呱呱地笑出声来,借着灯光,杨国琴才看清进来的两个人是宋海英和刘桂香。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们两个死妮子,都进屋了还和我藏猫儿。干了一天活,这么晚了还出来,也不知道在家里歇歇?” 宋海英回答说:“我们刚从杨书记那里出来。昨天干活时树影说她身体不舒服,今天一天没见着她,我们俩去看看她。” “从树影那回来,路过你家门口,海英姐非要进来坐一会儿。”刘桂香接着说。 这时,一家人也都已经吃完了饭。 “海英姐、桂香姐,你们今天一定很累吧?快坐下歇歇。”郭鸿达见宋海英和刘桂香进来,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让坐、倒茶。宋海英和刘桂香都是郭鸿达上届同学,她们都比郭鸿达大一岁,所以郭鸿达称她们姐姐。 “怎么样?鸿达,听说大队成立宣传队,任务还很重,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忙吗?”宋海英问郭鸿达。 “是啊,要我们用半个月到二十天时间做好准备,然后就进入工作状态,时间是紧了点儿。更重要的是,我们刚从学校出来,对于家乡的事儿有点找不上头去,不知道如何是好。”郭鸿达皱着眉头说,“这不,让我负责起草一份宣讲稿,我看了半天文件,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下笔。如果没有一点有说服力的材料,要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这样深奥、枯燥的东西宣传给群众他们怎能听得懂,怎能收到好的效果呢?” “可是,”宋海英笑着说,“你这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冥思苦想,又怎能拿到有说服力的材料呢?” “是啊,为什么不出去走走,多看看,多听听,这样你不就可以尽快掌握一些材料吗?”刘桂香也这样说。 见三个年青人谈得有滋有味,旁若无人,别人根本就插不上嘴,郭凤义夫妇便领着两个孩子一起去了西屋。 “我建议,你们花费一点儿时间,多和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们,特别是多和那些在生产第一线的基本群众接触一下,从他们那里汲取一些政治营养,这对于你们的宣传工作是大有益处的。比如,你可以找个时间和杨书记详细地了解一下我们青云岭村这些年所发生的变化;可以找生产队里分管副业的王志清队长了解一下青云岭大队农林牧副综合发展的情况;可以找妇女队长苏秀梅掌握一些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变化情况;还可以……” 刘桂香接着说:“还可以找我爸爸他们那样的老贫农搞一搞新旧社会的对比,充分体现社会主义社会的优越性;还可以和民兵连了解掌握一下这些年来我们村的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新特点。” 宋海英说:“桂香说得对。我觉得,你起草这篇宣讲稿的过程,本身也就是一个调查研究的过程,你不但需要在我们这个大队进行调查,而且还应该把调查的范围扩大到全公社的各个大队,因为你面对的是全公社的社员群众,你每到一个大队去宣讲,都应该有一定的针对性,不可能千篇一律,都用一个腔调,要因地制宜才行,这就要求你手中必须掌握充足的第一手材料。” 郭鸿达点了点头。 宋海英又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鸿达啊,我比你们早毕业一年,也早一年走上社会这个大课堂。一年来的时间,给我的感触很深。农村是一个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我们可以在这个广阔天地里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但是我们这一代年青人,又是处于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的一代人,在多年的政治运动中,我们学到了很多政治理论知识,但是我们所掌握的文化知识并不是很多,当我们走上社会之后,真正建设社会主义的本钱,不能靠我们掌握的这点政治理论,这些是不够的,还得要我们有真正的建设本领,也就是说要有文化、有知识。你想过没有,这些,对于我们来说,恰恰是一个缺角。可能你们比我那届同学要好一些,遇到了文革后教学秩序恢复的一段宝贵的时光,但我知道,你们很快地又被新的一轮教学革命所冲击,真正的文化知识学到手的也不是很多,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我们凭着自己的一腔血、一颗红心,要扎根农村奋斗六十年,要改变农村面貌,但我们靠什么去实现我们这些美好愿望?那并不是光喊几句口号就能够实现的。我们满腔热情地投身农村广阔天地的建设事业,但必须保持清醒头脑,要看到社会的复杂性和我们所面临任务的艰巨性,要有应付各种困难和矛盾的足够的思想准备。你们说对吗?” 宋海英轻声细语,像是在和自己的挚友谈心,说出了上面这番话,郭鸿达一边听,一边赞同地不住点头。 这时,宋海英才发现,刘桂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西屋去和郭家的四口人聊天了,东屋里撇下了郭鸿达他们两人。她嘴里嘟囔着:“这个死丫头,什么时候死到那屋去了。” 郭鸿达并没有听见宋海英嘴里嘟囔些什么。他仍然回味、咀嚼着宋海英娓娓谈出的这番话语,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觉得宋海英的这番话说得在理、有见地、有深度,听来令人感到亲切,像是在与一个知心朋友交心。 屋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很快地郭鸿达打破这沉闷的气氛,说:“海英姐,你说的很有道理。回到家里的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我们的家乡建设刚刚开始,还处在非常原始、落后的状态,你看,我们的机械化程度还如此之低,更不用说电器化了。而我们这些接班人又怎样呢?我们一开始到大湾中学读书时,也曾令我们兴奋了一阵子,在一年的时间里,学校里的秩序逐渐地走上了正轨,各门学科都相继开设了,我们这些求知欲望非常强的农村青年,多么希望抓住这难得的宝贵时机多学一些建设农村、建设家乡的知识啊!可是好景不长,反击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斗争开始了,刚看到一点儿希望的学校又开始了教学改革,很快就把一些刚刚开设、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努力钻研的外语、生物取消了,后来就连物理、化学也被改掉!临毕业的这一年,学校里又开设了专业班,我们放弃了基础课程,专门学习专业课程,但是由于时间比较短,加上教学条件和教学设施较差,根本无法学到系统的专业知识,我们学到的仅仅是一些专业的皮毛,充充门面而已。你想,要我们这些人用我们学到的这点儿知识来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是不是有一点儿滑稽!所以有时我也感到非常苦闷、非常恐慌,不知道我们回到家乡,扎根农村干革命,究竟要怎么个干法。” 宋海英接过郭鸿达的话头说:“所以,我们应该多动一动脑筋,多想一些问题,还要尽量多地学习一些科学文化知识,这会对我们有用的。我回乡一年时间里深深体会到,摆在我们面前的并不一定都是平坦的康庄大道,其实也有很多曲折、坎坷,甚至于还有很多艰难险阻。所以我们也不能太天真地把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想得多么平静、美好,这里也是充满着矛盾和斗争的。这一点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两个人越说越投机,从当前的工作、生活,谈到了今后的抱负、理想,差不多是无话不说了,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聊了接近两个小时! “哎,我说,你们俩还有完没完啊?怎么那么多的话,明天再说不好吗?大叔、大婶忙了一天了,该让他们休息了!”在西屋里唠嗑的刘桂香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地抗议着。 宋海英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哎呀,快十点了,瞧我,说起来就没完了,怎么嚷嚷到这时候了,鸿达,我这都是信口开河,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不要介意啊。” 郭鸿达说:“不,海英姐,你说得太好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你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使我茅塞顿开。放心吧,我们会接受你们的建议的。” 这时,刘桂香已经等在外间屋,郭鸿达和母亲一起把他们二人送出了大门,两个年青的姑娘随即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这时,郭鸿达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西北方天空出现了一片浓云,径直地压了过来,接着,便是一阵清凉的吹来,掠乱了母亲的头发,在云层后方的天际上有几道亮光迅速闪过,很快便可听到远方的隐隐约约的雷声…… 杨国琴抬头望了望天空,对儿子说:“天八成儿要下雨,快帮妈备点儿柴禾。” 第三章 暴风雨之夜(1) 半夜时分,云层很快便覆盖了整个天空,翻滚的乌云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厚。闪电的光弧不断地撕裂漫天乌云,发出耀眼的白光,象金色的火蛇在半天空蜿蜒舞动,迅即消失,跟着便是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霹雳声,震得门窗哗哗作响,四周的山岭传来了隆隆的回声。山风也逐渐地肆虐起来,一阵接一阵地掠过山村的上空,把村庄周围的树木吹得飒飒作响。山风卷走了白日里阳光残留下来的温热,饱含着水分子的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里面夹杂着一股清凉的山雨的气息。一场急骤的暴风雨正在孕育之中。 深夜两点钟左右,随着一阵急剧的山风吹过,豆大的雨点洒落尘埃,而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终于,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狂风卷着急雨,急雨助着风威,向青云岭村发起了猛烈的攻势,整个村庄很快地便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千万条火蛇在半空中飞舞,一个接一个霹雳和闷雷在头顶隆隆炸响,犹如一个千军万马奔腾呐喊的战场。一道闪电掠过长空,将大地照射得如同白昼一般,借着闪电强光,只见天地间已然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天地万物,地面上的积水已经奔流四溢,卷起一层层浑浊的浪花,电光过后黑暗马上吞没了一切,黑暗中出现了死一样的恐怖。 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又是一声炸雷,又是白茫茫的一片汪洋,又是一阵恐怖的黑暗…… 郭鸿达送走宋海英和刘桂香之后,回到房里,躺在炕上不断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一直没有睡着。他在牵挂着白天公社、大队领导交给自己的任务;在想着晚上和宋海英的谈话,没想到这个比自己高一年级、比自己长一岁的姑娘有这样深刻的见地;想得更多的是他们这些青年人今后交如何走好这人生的第一步。 窗外的霹雳闪电和暴风骤雨将郭鸿达从联翩的思绪中惊醒。院子中的不住点儿的哗哗的雨声和屋顶被暴雨敲击的轻微的轰鸣声告诉他,这是一场非常猛烈的大暴雨。 他更睡不着了。他又想到,这样的大暴雨,会不会给人们的生产和生活造成损失?一旦山洪暴发,村里刚刚修筑的防洪堤坝能不能经得住冲击?丰收在望的农田会不会被冲毁?还有,在徐家铺子村参加全公社农田基本建大会战的张大力的青年突击队现在也不知怎样?人多居住条件一定很差的,他们有危险吗?…… 暴雨仍旧在下着。 又过了一会儿,闪电逐渐稀疏,隆隆的雷电也逐渐远去,风停下了,急骤的暴雨好像也觉得疲惫了,雨点也越来越稀,越来越小……大雨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经过急风暴雨冲击与洗涤的青云岭村出现了相对的平静。 郭鸿达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东屋的电灯亮了,郭鸿达知道父亲和母亲也没睡好。他也打着了灯,看了看墙一的挂钟,快三点了。睡在身边的鸿德,翻了个身,嘴里不知嘟囔了几句什么,郭鸿达见他把被子蹬到了旁边,赶忙给他拉过来盖在身上。 就在这时,只听村子西边很远的地方传来了隆隆的响声,这不像是雷声,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了。那不是雷鸣声,而是山洪暴发的奔腾咆哮的声音,在强大的呼啸声中还夹着密集的“哐哐”的撞击的响声,随着撞击声的不断接近,大地也在随之轻微地抖动着。 村子里的高音喇叭响了,这是大队治保主任、民兵副连长王文强的粗犷的声音:“社员同志们,现在播送紧急通知:山洪马上就要下来了,请民兵连的战士和全体青壮年劳动力马上到西河口集合,参加抗洪抢险,为防万一,其他社员也要随时做好防洪准备!”听到广播,郭鸿达从炕上一跃而起,他们赶忙穿好衣服,披上一件雨衣拿起手电筒就要出门。 这时,父亲郭凤义也拿了把雨伞从东屋走了出来。郭鸿达赶紧拦着他:“爸,我出去看看就行了,你腿脚不好,别出去了!”郭凤义不肯回屋,还是坚持要出去。儿子便使劲地往屋里推他。杨国琴听到爷儿俩在争执,便在屋里大声说:“你就听孩子的,让鸿达出去看看吧。”郭凤义不再坚持去了。但他还是站在房门口目送着儿子,嘴里还小声地说道:“这样大的水,怎能让我放心呢?”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广播喇叭上,王文强还在反复地播送着紧急通知。郭鸿达拿起一把铁锹来到街上,巨大的山洪咆哮声中混杂着嘈杂的人声,听不见在说着什么,有许多手电筒的光柱在夜空中晃动着,三个一组,两个一簇的人影拿着工具,奔村子西河口的方向匆匆而去,郭鸿达也紧随其后。 青云岭村西北的红石砬主峰的两侧分别伸出两道小山梁,右面的一条伸向正东,左面的一条伸向正南,伸向正南的这条山梁转了个急弯正好朝着东南方向。两道山梁就像是红石砬的两条胳膊,把青云岭村紧紧地抱在了怀中,村子西南的这道山梁一直延伸到村子西边的下河口,便戛然而止,而村南的这条河又正好是顺着山岗的外侧流到村前,所以这道山梁就成了青云岭村的天然屏障。所差的是这道山梁在下河口上方五百米左右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几十米宽的断带,使这条天然屏障出现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又是青云岭村连结上游几个大队的交通咽喉。 村南的这条河十多年前还有不太大的涓涓溪流,近些年来由于气候干旱,生态条件又遭到破坏,已经成为一条纯粹的干涸的河道,给人们带来的只能是祸患和灾难。在河南岸西南方不到一公里的地方,是一条长达十五华里的荒沟,里边整个流域这些年来都是相邻几个大队的牲畜放牧场,由于草场超载、过牧,这里已经没有多少畜草,成了牲畜的运动场,到处是裸露的岩石和贫瘠的荒地,只要一下雨便山洪肆虐,危害下游的村庄。这条荒沟正对着青云岭村,每逢雨季,沟内的山洪倾泻而下,直冲下河口,与村南的这条沟交汇到一起,荒沟中的河水居高临下,无情地压过来,而南河的河床已经基本与村庄的高度持平,这就对青云岭村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青云岭村是青云岭公社所在地,勿庸说,这里直接关系到全公社两万三千多农民群众的利益,更重要的是,村子里两千余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是绝对不可等闲视之的。在十几年来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中,青云岭大队党支部带领群众以战天斗地的硬骨头精神,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有针对性地对威胁着全大队生产建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几条沟、河,进行重点治理,并采取了切实可行的防洪措施,作了大量的财力、物力方面的准备,收到了显著的成效。从今春开始,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斗争中,大队又进一步对全大队的抗洪抢险设施重新规划,全面加固。可以说,轻来轻去的洪涝灾害是绝对可以保证安全的。但是,今天夜间的雨下得太大、太急了,支部书记杨国生根本就无法入睡,大暴雨刚刚止歇,他就急匆匆地去叫醒了民兵连长王文强,和他一起跑到了大队防汛值班室,发布了紧急通知。 郭鸿达赶到下河口时,小雨仍在继续下着,没有一点儿准备停下来的意思。这时,天已蒙蒙亮,天空虽然仍被云层笼罩,但逐渐地可以分辨得清来来往往的人影了。 村南边的防洪堤坝上已经站满了前来参加抢险的人们,估计不下二百人。这里边有民兵连的民兵,有不是民兵的青壮年农民,也有年纪较大的老年人。看样子,铁姑娘队的成员和没有去徐家铺子参加大会战的青年突击队员也都来了。这种紧急情况下,谁能够在家里呆得住呢! 杨国生身穿雨衣,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持直流电喊话筒,对着堤坝上的人群高声喊着: “王文强!你赶快组织民兵去大队把备用的木桩搬运过来,要准备好打桩工具!作好抢险准备!” “宋海英在哪里?快带领你的铁姑娘队去大队把准备防洪用的草袋子全部运过来!”尽管杨国生拿着喊话筒,但他的声音还是不时地被山洪的怒吼声淹没。人们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王文强和宋海英答应着,接着堤坝上的一部分人便随他们消失在了黎明前的夜色之中。 郭鸿达登上河堤,站在杨国生的身旁,仔细地观察着汛情。只见滔滔洪水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从上游呼啸而下,发出闷雷一样的轰响,中间伴随着巨石互相撞击的哐哐的响声,郭鸿达觉得脚下的堤坝在随着这响声不住地颤动。借着微弱的手电筒的光亮可以看到,堤坝里黑乎乎的洪水的水位已然很高,大摇大摆、晃晃悠悠地在向人们施展淫威,水面上不时可见从上游冲下的树木、畜禽、家具,还有被冲毁的房屋的檩木、门窗……随着那些泛着白沫的淤柴、牲畜的粪便飘浮而过。水位马上就要突破警戒线,距坝顶已不足二尺。 “天哪!这样大的山洪,简直吓死人了!”不知是哪个姑娘这样尖叫了一声。郭鸿达感到这声音很熟,定睛一看,原来是林雪飞和杨树影已经站在身边,再仔细看,另外几个男同学也都披着雨具,手持铁锹登上了河坝。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便跟着杨书记顺着堤坝往上游走去。 走着走着,杨国生突然停了下来,借着朦胧的曙色眯着眼睛向河对岸瞭望着什么,接着又侧着耳朵倾听了一阵,然后朝站在他身后的郭鸿达说:“不对呀,西南沟里的水怎么这样小?你听,河南是不是有很大的山洪的响声?” 郭鸿达也仔细地听了一会儿说:“可不,是有好大的一种声音,好像是在西南方向,离这里不远,还不像是正川的洪水。” 猛地,杨国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是不是上河口……” 还没等杨国生说完,只听村里有人大声喊叫:“不好了!村庄里进水了!” 杨国生听到这话,心里格丁一下,身上直打哆嗦。他赶忙对郭鸿达说:“快!鸿达,你打发两个人,赶快去告诉王文强和宋海英他们,把防洪设备和工具迅速运往上河口,越快越好。上河口出了问题!” 周汉生和姜卫东同时说了声“我去”,便跑下堤坝飞奔而去。 杨国生又拿起话筒喊道:“周玉良主任、李队长、王队长,你们马上过来一下!” 三个人听到喊声,气喘吁吁地来到杨国生的跟前。 杨国生急促地吩咐着:“村子里进水了,肯定是上河口出了问题。估计下河口不会有什么问题,李队长,你留下一部分人,加强主坝的巡逻、观察,发现问题及时与我联系;周主任、王队长,我们赶快去上河口,其余的人全部去上河口!” 说完,心急火燎的杨国生便不顾一切地带人向上游五百米以外的上河口飞奔而去。杨国生就象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指挥员,一边跑,还一边向后边的人们挥着手喊:“快!再快点儿!” 这时,山梁后边通往村子的公路已经淹没在洪水之中,从上河口迂回而至这股山洪,顺坡而下,长驱直入,向青云岭村压了过去。路上的水流已有没膝盖深。 情况十分危急! 杨国生带着人死命地朝上河口猛跑。好几次他跌倒在泥沙中,身上有好几外摔伤,流出了鲜血,但他根本就没有感到疼,仍然没命地往前跑。 快到上河口了,杨国生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舞,胸口象要炸开一样疼痛难忍,喘不上气来,渐渐地就要支撑不住。他不住地命令自己:“你说啥也不能倒下!在这个紧关节要的时候你要是倒下,你就是逃兵,就是青云岭的罪人!” 洪水的咆哮声愈来愈近,上河口终于赶到了! 第三章 暴风雨之夜(2) 杨国生上气不接下气地登上山坡去查看险情,身后紧跟着郭鸿达等十几个年轻人。刚在山坡上停下来,杨国生只觉得头一阵发晕,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郭鸿达赶忙扶住了他,刘焕新也赶过来,和郭鸿达一人一条胳膊搀着杨国生继续前行。 这个五十多米宽的隘口,是青云岭村的门户,整个这趟川惟一的一条公路从隘口的右侧穿过。为了防洪,大队组织社员在这个隘口修筑了一条三米高的比较坚固的拦河坝,并且在主坝的旁边附上了三个“丁”字坝,作为辅助性设施,这样,既保障了村庄的安全,同时也抬高了公路的路基,保障了公路畅通。这条河已经修筑了近十年,虽然也曾经发生过几次较大的洪涝灾害,但这里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所以青云岭人一直认为这里万无一失,是保险系数比较高的防洪设施。今年重新规划和加强防洪抢险设施时,也没有把这里列为重点。哪逞想恰恰在这个“万无一失”的地方出了问题! 人们在隘口东侧的山坡上看到,西边公路通过的那侧暂时倒没有什么问题,而东侧紧靠山坡的地方的主坝却被撕开了十多米宽的缺口!上河口的三道“丁”字坝,有两道已经无影无踪,另外一条也已经七扭八歪,像一条斗败了的困兽,无精打采地蜗伏在那里坐以待毙。除了遭受主河道的洪水袭击之外,人们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从西南沟口窜出的一股黄色的浊流,一反常态,从坡降很高的山坡上改道而行,没有通过十几年来一贯通过的沟壑,而是从西边一片山坡地中间掏出了很宽、很深的一道沟,以泰山压顶之势剑一样地向着上河口的堤坝刺来!凶猛暴虐的山洪推动着从沟里冲击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山石压向上河口!巨大的山石狂暴地砸向河坝,很快便使这条青云岭“万无一失”的屏障瘫痪了下来!而那些破坏力不太强的中小块碎石则裹挟着泥沙,冲入主河道的南侧,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堆,使主河道的洪水改变了方向,把本来顺流而下的迅猛的山洪的冲击目标也引向了上河口! 已经来到缺口旁边的十几个年青人,顾不得这一阵狂奔的劳累,他们见到情况如此危急,便毫不怠慢,七手八脚地从山坡上搬石头往堤坝的缺口中填。可是,这根本就不起作用,填入缺口中的石块连个动静都听不到,就被凶猛的山洪卷走,而且是已经撕开的缺口也在不断地扩大,山洪正像猛兽一样一点一点地蚕食着河坝,河坝在一点一点地向西坍塌! 见此情景,杨国生更是焦急万分,背后冒凉气,眼前金星乱舞。他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不赶快采取措施,整个上河口的堤坝很快就会全部垮掉!河对岸西南沟的洪水并不是太可怕,因为那里沟道较短,山洪的凶猛劲很快就会过去,但是它却已经为上河口埋下了祸根。杨国生明白,根据以往的规律,主河道目前的山洪还不是高潮,因为正川的川道大约有五、六十华里长,上游的山洪现在还来不到,但再过半个小时左右,还会下来一股更强大的山洪,与现在的这股山洪汇合在一起,那将会形成更凶猛、更具破坏力的洪峰。上河口的堤坝已经遭到破坏,下一个洪峰下来,遇到河对岸的冲击堆的阻挠,上河口将会遭到更猛烈冲击。如果在这个洪峰到来之前不把河堤修复,凶暴的山洪很可能会长驱直入,整个青云岭村就会面临灭顶之灾,全村两千多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会受到严重的威胁……杨国生不敢往下想了,他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疏忽大意,忽略了上河口的防洪设施的加强! 时间紧急,不容多想,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修复河坝,把冲向村子的这股洪水治服。 杨国生见陆续赶来的人们,都在往堤坝的缺口搬石块,很明显这样做是徒劳无益的,但他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 这时,郭鸿达来到他的面前说:“大舅,这样不行啊,水太大,压根儿就堵不住。我们是不是往里退一步,抓紧时间修一条附坝,缓冲一下洪水的压力?” 周玉良和王志清这会儿也过来找杨书记研究对策。听郭鸿达这样说,周玉良也符合着:“杨书记,我看鸿达说的这个办法可行,你赶快拿主意吧。” “是啊,不能再耽误了。”王志清也点着头这样说着。 杨国生稍加思索,“现在也只好这样了”,他果断的说:“好,就这样办!” 这时,从村子的方向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拖拉机的马达声,很快,一台胶轮挂斗拖拉机载着一车木桩和草袋子不到了跟前,驾驶员吴文林大声问周玉良:“周主任,往哪卸?” 周玉良指着眼前选举法稍平坦的一块空地:“就停在这里。”同时他对站在堤坝上的人们喊道:“大伙赶快过来卸车!” 一群年青人马上围了过来,开始动手卸车。 参加抢险的人已经陆续赶到了上河口,王文强带领的民兵扛着一部分木桩,带着工具也来到了,随后,宋海英带领的铁姑娘队也每人抱着一大摞草袋子赶到了。 堤坝的缺口边站满了人,七嘴八舌地焦急地议论着怎么尽快修复河坝。 杨国生拿着喊话筒到山坡的高处,大声地进行安排: “同志们!情况危急,全大队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就靠我们这些人了。我们必须赶快修起一道附坝,在正川的洪峰到来之前把这个缺口控制住,再晚了,我们的村子就完了!” 杨国生指着跟前的滚滚激流,接着说:“王文强,你赶快从民兵连里选二十名体力强壮的民兵,抓紧做好在水流较急的地方打桩的准备!再派十个民兵跟着吴文林的拖车回村收集木材、门板,尽量多搜集,越快越好!再叫人通知下口的李队长,让他火速派人安排村里的老人、妇女和孩子转移到后山坡安全的地方,以防万一!” 杨国生又扭头对站在身边的王志清说道:“王队长,你赶快领几个人到附近去放树,我怕在村子里收集不到那样多木料,你们放倒树后把它锯开,马上安排人过来领吴文林开车去往这边拉。要快!” 王文强和王志清按着杨国生的指令也急促地进行着安排,明确了任务的人分头去做自己的工作。 杨国生对站在堤坝上的黑乎乎的一大群人喊道:“宋海英的铁姑娘队和其他所有的人,全力以赴,从山坡上取土、装草袋子,搬石块,从两边往中间筑坝!各就各位,马上动手!要注意安全!” 这时的杨国生头脑已经清醒了许多,他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部署,他的高亢、洪亮的喊声不断地被咆哮的浪涛吞没…… 听到杨书记的指派,铁姑娘队和其他青壮年劳力,也自动分成两大组,留在缺口的东侧一部分,其余大部分则带着工具、抱起一部分草袋子涉过没膝深的滚滚急流到了缺口的西侧,因为西侧的战线要比东侧长许多。 杨国生在这边作着部署,那边郭鸿达已经帮着周玉良在离主河坝大约三十米的地方大致确定了附坝的位置,并商定了具体的操作方案。周玉良留在了缺口东侧,郭鸿达则涉过水流到西侧协助宋海英落实筑坝方案。 一场惊心动魄、争分夺秒的抗洪抢险战斗开始了。 西侧筑坝的一百多人,除了有一部分青壮年男社员之外,有一多半是宋海英的铁姑娘队队员,他们开始迅速地装土袋子,运到指定的点筑坝,二十几个男青年接过运来的土袋、沙袋布好了坝基,然后一层一层地往起摆。男社员们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往过扛土袋,女青年们也顾不得自己干净、整洁的外衣,体格健壮的也和小伙子们一起用肩扛,体质差一些的就两个人抬一个袋子,好在是从坡上往坡下运,比较省力。 郭鸿达看到,林雪飞和杨树影也各其他姑娘一样奋不顾身地挖土、抬袋子。她俩刚要抬起一个土袋往河坝上送,刘桂香来到跟前:“给我,你们两个没干过样重的活,就只管装袋子吧!”说罢,她一哈腰,把一个土袋子搬到肩上就走。 眼看着附坝在一点一点地升高……但是,这样的速度太慢了。 主河道里的山洪仍然在放荡不羁地施展着淫威,发出震人心魄的吼声,被洪水打开的缺口也在不断地扩大,涌向村子方向的这股洪流也随之增强。再过一会儿,洪峰就要来到,情况越来越危急了! 郭鸿达和宋海英一边给青年们鼓着劲,一边在暗暗着急,这样下去得什么时候才能把坝筑进来? 正当他们无计可施的时候,村子那边传来了一阵机动车马达声和链轨履带的金属磨擦声,郭鸿达喜出望外,他知道这是生产队白天参加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的两台推土机也前来助战了,来得太及时了! 两台机车很快来到了。郭鸿达赶忙趟过浊流,拦住头前的机车,一个高跳上去,脚踩踏板,一只手拉着车门上方的把手,给推土机手当向导。 两台车在郭鸿达的指导下,驶过汹涌的水流,开始从山坡的侧面交替着往附坝的后方推土。 到底是机械的力量,远比人工的威力大,速度也快得多!不一会儿,一条高高的土岭便横陈在隘口当中,附坝的雏形基本形成。 推土机一边往坝上推土,一边进行碾压,郭鸿达和宋海英又指挥着男女社员开始在筑起的附坝的迎水面摆放了两排土袋,以抵御洪流的冲击。迎水面的沙土袋每提高一层,推土机便马上布上一层土。工程就这样有顺序、有节奏地进行着,很快的,附坝就筑到了两米多高。 水流东侧的附坝在周玉良的指挥下进展也很快。这段河坝的工程量相对小一些,仅仅有十几延长米,周玉良指挥着几十名男女社员硬是用沙土袋把这段河坝垒到两米多高! 杨国生亲自指挥着负责打桩的二十个青年民兵。他们留出了修筑附坝的空间,也是从湍急的洪流的两侧开始分三排错落地把一根根粗重的木桩楔入地面。但是把这样粗重的木桩钉入很深的土层中,太艰难了!虽说是面经过洪水的浸泡已经变得很松软,但这就更需要把木桩楔到一定的深度才行,否则木桩固定不住,便起不到应有的作用,更何况他们还不时因遇到土层中的石块而重新定位。小伙子们脱掉了上衣抡进二十四磅铁锤拼命地向木桩砸下,头上、身上湿淋地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他们轮番着、交替着像是在攻克一个个碉堡,把一个个木桩深深地打了土层中,有的人的虎口已经震裂,却仍然在咬着牙、忍着疼痛不停地工作着。 王文强派回村里收集木料的十多个民兵很快就用拖车运回了一车粗细、长短不等的木杆、大小不一的板材,还有一些破旧的门板。御完车后,他们又跟着王志清打发回来领路的社员去把已经放倒、用锯截短的杨树也拉了过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山洪仍在疯狂地噬咬、蚕食着上河口的主河坝,缺口更大了,而且上游的洪峰也很快就会来到,情况已经万分危急了! 杨国生见两侧的附坝已经筑到了一定的高度,打桩工作也到了关键时刻,便拿起喊话筒大声地喊道: “周主任、宋海英,你们马上组织力量多装一些土袋子放在水流两边的坝上准备大坝合龙用,越多越好!王志清,带领运木料的那二十几个人用一些树干、木板把河水两侧的打好的木桩插好,护住迎水面,开始贴着里边摆放沙土袋。推土机做好合龙的准备,往摆放好土袋子的里侧填土!” 人们开始分头进行着大坝合龙的准备工作。 一时间,远处天外隆隆的雷声、河道里山洪的狂吼声、链轨机车的马达声、铁锤与木桩、钢锹与石块的撞击声,还有人们嘈杂的叫喊声交织在一起,合成了一曲战天斗地的雄壮的交响乐章。抢险工地成了一片沸腾的海洋! 不一会儿,激流的东西两侧便堆积了很大一堆土袋,准备合龙用的材料也全部运到了跟前。 第三章 暴风雨之夜(3) 打桩的民兵们遇到了难题。他们要在眼前是十多米宽的汹涌的水流,他们要在一米深的激流中打桩,水太深、太急了,他们打下的木桩还没有扎实就被洪水淹没,刚松开手不一会儿,打进去的木桩便被凶猛的洪水拔出,顺流而去。民兵们连续试了多次,一根木桩也保留不住! 王志清正在指挥着二十多个人把打好木桩、水流比较舒缓的地段用树干、木板插好,然后摆放沙土袋子,这样,激流两边较浅的水流也逐渐地被挤到中间,中心部位的水流更急了。 杨国生不得不赶快让王志清暂时先停下来。 洪水的激流已经超过了打桩民兵的腰部,打桩工作严重受阻,水流中心一个木桩也打不住,人们眼瞅着十多米宽的山洪耀武扬威地呼啸而过,却想不出妥善的处理办法。 人们焦急万分,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上游传来了呜呜的怪响,和山洪中巨石互相撞击的震动声。 杨国生明白,这是正川的洪峰下来了,根据声音判断,距这里已经不远,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就会来到。如果不及时地使附坝合龙,刚才人们奋斗的全部成果将前功尽弃,更凶猛的山洪还会彻底摧毁主河坝,冲向村庄,后果不堪设想…… “杨书记,咋办?”周玉良这样问杨国生,他也想不出好的办法来。 杨国生的额头上已经急出了黄豆粒大的汗珠,他环视了一下冲破堤坝上黑压压的一群人,看到了人们期待的目光,突然,他灵机一动,“现在,只好靠人排成队来抵挡一阵了,就是太危险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便听见宋海英高声喊道:“对!我们排成队,进去挡住水流!姐妹们,跟我来!”说罢,只见宋海英和站在身边的刘桂香等人把臂膀挽在了一起,冲到了离主河坝的缺口不远跟前不远的地方,旁边林雪飞、杨树影和其他铁姑娘队员也不顾一切地跑过来,把胳膊和他们几人挽在一起。宋海英站在最前头,带着二十多人手挽手试探着向激流中涉去…… 杨国生和周玉良见此情景大声地朝宋海英喊着:“海英,不行啊!让男同志去吧!” 宋海英一边涉着水一边大声喊:“没关系,我们能行——!” 对过的十几个铁姑娘队员见她们的队长已经下水,便也学着宋海英她们的样子,手挽手地涉入水中,接应宋海英她们,很快地,三十多名女青年的臂膀便挽在了一起,在水中起了一道人墙,她身后的水流马上便减缓了下来。 郭鸿达见宋海英带领一群女青年率先涉入滚滚洪流中,赶忙对刘焕新和姜卫东说:“不行啊,她们这样太危险了!快!我们再上一队人!”于是他又组织了二十几名男青年挽起手,冲到了缺口前水流最急的地方涉进激流,对面的周汉生、李春旺也和几个民兵联手涉水过来和他们会合,这支队伍紧靠着宋海英那队女青年的前边停下,六十多名青年男女组成的队伍像一道坚固的“闸门”,牢牢地横在了二十米宽的湍急的山洪当中! 缺口处的山洪遭到拦截后,显得更暴躁、更狂虐了,激流已经达到了青年们的胸口,一个个浑浊、凶猛的巨浪带着一股难闻的腥气劈头盖脑地向他们压来,疯狂地报复着这个与之作对的团队,试图要把这个“闸门”击垮,大浪不时地盖过他们的头脸,使他们不知喝进了多少污水,呛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冰冷的洪水冻得他们浑身打颤,牙床的的作响,但是他们毫不屈服地聚集成一个坚不可摧的整体,象六十几根钢钉一样牢牢地钉在了那里,岿然不动! 打桩的民兵抓紧这宝贵的机会迅速而有秩序地把一根根木桩砸入地面深处,用最快的速度十多米宽的坝口布好了木桩;王志清则指挥着二十多个民兵迅速地安插、摆放着树干和木板;杨国生和周玉良把运送沙土袋子的抢险人员分东西两队,每两人一组,组成了两个机械的输送链条,以接力的方式把备好的土袋送到坝口摆放好。两台推土机纵足了劲,适时地把布好沙土袋的堤坝的后面填充土方。 杨国生拿着喊话筒大声地喊着:“同志们,再加把劲啊,洪峰马上就到了,再快点儿!” 合龙后的堤坝在迅速的升高,被堵住的水流聚在附坝的旁边逐渐地向两边蔓延,水位也越来越高。 当堤坝达到一米半高的时候,杨国生便招呼洪水中的宋海英和郭鸿达从水里撤出来,但是他们为了给大坝的合龙提供更充足的时间,仍然继续坚持在惊涛骇浪之中。 山洪的呜呜的叫声和山石的巨大的撞击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了。 杨国生见坝口的高度已经接近两米,和东西两侧的附坝持平了,而坝口前边的水位不断提高,站在激流中的六十几名青年的处境越来越危险,已经腹背受敌!于是,他一面指挥着人们继续抬高河坝的水平高度,进行加固,一面大声地对着里中的宋海英和郭鸿达喊话: “宋海英、郭鸿达,你们听见没有?赶快给我撤出来,洪峰马上就到了,再不撤就太危险了!” 这时,洪流中的青年们才开始有秩序地组织从水中往外撤退。六十多人的臂膀仍然紧紧地挽在一起,开始缓慢地朝着西岸移动,杨国生早已安排一部分人在岸边接应他们。 正当这支队伍的最后一个人走出激流的时候,狂涛巨浪汹涌而至,巨大的水头泛着白沫,推动着水面上漂浮着的污浊的淤柴,象是一群受惊的怪兽肆无忌惮地冲了过来。主河道的水位陡然上涨了一尺多高!洪峰在遇到南岸冲击堆的阻碍后稍稍停顿了一下,便裹挟着一股强大的寒气斜刺里冲着上河口的主坝扎来。很快地,残留下来的惟一一条“钉”字坝便在山洪狂暴的咆哮声中被卷走,一股凶狠的浊流冲决了上河口西边的那段主坝,大摇大摆地朝刚刚筑起的附坝奔来。 杨国生仍在指挥着人们争分夺秒地继续往高筑坝。 不可一世的山洪呼啸着、狂暴地冲向附坝。在遭到阻击之后更是恼羞成怒般地疯狂地撞击着这道屏障,在堤坝前接连激起几个两米多高的波浪,企图冲破这道防线,然而这道坚强的河堤却像是有意与这股激流作对似地高挺着宽阔的胸脯,傲然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 山洪在连续发动了几次攻势不能得手之后便无可奈何地在堤坝前打了几个旋涡,刚才那股气势汹汹的疯狂劲已然一扫而光,接着便驯服地平静了下来。 附坝里边洪水的水位很快升高到了两米,在从原来的主坝位置到附坝这三十多米宽的地段上形成了一个两米多深的相对平静的蓄水潭,使冲过上河口的激流得到缓解,解除了青云岭村的后顾之忧! 这时候,杨国生已经带领众把整条附坝筑到了两米半高。见汹涌的山洪已经达到了高潮阶段,不可能增大,杨国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指挥着人们继续把河堤加实、加厚,以防不测。 凶猛的山洪终于被治服了,这场生死攸关、惊心动魄的战斗前后只用了四十分钟的时间! 郭鸿达、宋海英,还有那些在这场激战中经受了考验的男女青年站在堤坝上,看着眼前驯服的洪水和不远处滚滚东去、呼啸而下的巨浪狂涛,一种克服了千辛万苦而获得成功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激动的热泪夺眶而出。 “同志们,我们胜利了!” “我们战胜了山洪!” “我们保住了我们的村子!” 青年们欢腾雀跃,堤坝上一片欣喜若狂的欢呼声。 这会儿,早已天光大亮。小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下的,乌云在逐渐消散,东边的天际上出现了一抹瑰丽的朝霞,一团团白色的云雾在周围大大小小的山岭中间穿行、缠绕,为暴雨冲刷后的山村的早晨涂上了一层幽静、神奇的色彩。 看着青年们高兴的样子,杨国生也激动地喊道:“同志们,我们终于治服了洪水,大伙儿辛苦了!这回,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这时,在泥水里摸爬滚打了近一个小时的青年们似乎刚觉得疲劳,他们听杨书记关照他们休息,一边找地方坐下休息,一边还没有忘记说笑打闹。 但是,说笑声很便停了下来,杨国生听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鼾声,他站起身来,向四周望去,只见满山坡到处都是千姿百态、睡着了的青年人,他们有的互相依靠着,有的枕着别人的腿,有的干脆脱掉鞋子枕在头下,象躺在自家的炕头一样卧在草丛中沉沉睡去……他们的衣服上、头脸上,到处沾满了来不及清除的污泥,全象是刚从泥坑中爬出来一样,还有的四肢上、脸上留着一道道伤痕,殷红的鲜血还在不断从伤口中渗出……火红的朝霞洒下万道灿烂的光芒,映红了一张张充满着青春活力的刚毅的面庞。 杨国生心疼地看着这群可爱的年青人,只觉得胸中一阵发热,他的眼睛湿润了。但他又不忍心叫醒这些疲劳至极的青年人,只好轻轻地对自己说着:“他们太累了,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 第四章 乡情悠悠(1) 雨后初晴的早晨,阳光播洒在刚刚经过风雨洗涤的大地上,庄稼、树木、花草都显得格外的鲜嫩、格外地娇艳动人。地面上的一汪汪积水如同镜面一般映照着广阔的天宇,蔚蓝色的天空中飘浮着形状各异的白色的云朵,随着清爽的微风在慢慢地移动着,天宇和大地之间尚有一层薄薄的雾霭,象一层淡蓝色的纱幕罩在半空中。鸟儿登上枝头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草丛中的昆虫也在不断地发出一阵阵应和声,村外的河水也已经完全失去了夜间那种嚣张气焰,它们舒缓、闲适地从村边流过,发出了哗啦啦的悠扬、悦耳的响声,与村子里边孩子们的欢笑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几声牲畜和家禽的鸣叫声混合在一起,交织成了一首塞北山村的美妙的晨曲。 上河口的激战开始后,妇女队长苏秀梅和李万成派回来的几个民兵一起迅速地把村里的老人、妇女和儿童转移到和村子后边山坡上的安全地带。汛情解除以后,又组织他们有序地返回村里。青云岭村很快恢复了平静与安详。 吃过早饭,郭鸿达的体力已完全恢复了,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和宋海英的谈话,决定各处走走,多了解一些情况,把这篇宣讲稿写很更深刻、更生动些。他来到刘焕新的家里,叫醒了正在炕上醋睡的刘焕新,一起到了街上。 苏秀梅正领着几十个女社员修补、清理被洪水冲淤得面目全非的街道。街道上到处是被洪水冲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块,还有被山洪拉得很深的水沟。苏秀梅指挥着妇女们把一部分石块填到水沟里,并把被水冲得不像样子的地方进行平整。刘桂香的父亲刘子臣正赶着大车和另外两辆大车一道,从村外拉来黄土用来修补街道,然后再把多余的石块拉出村外。 见郭鸿达他们过来,苏秀梅和他们打着招呼:“鸿达,你们忙活了半宿,也不多休息一会儿,这会就出来跑什么?” “秀梅姐,我们歇过来了。” “嗨!多亏你们这些年青人了,要不,我们的村庄就完了。你们还不知道吧?铁姑娘队病倒了好几个,还有你们那两个同学——雪飞和树影,这会正在卫生院里输液呢。”苏秀梅一边用铁锹平整着街道一边说着。 “噢,我还是刚听你说。她们没事儿吧?”郭鸿达尽量作出不太在意的样子。 “看把你急的。没事儿,就是被冷水激了,有点儿发高烧。”苏秀梅笑着对郭鸿达说,“一会儿赶紧到卫生院去看看吧。” “舅舅在家吗?我们想找他说会儿话。”郭鸿达问道。 “我出来老半天了,出来时,你舅还在休息,不知这会在不在屋,你们去看看吧。”苏秀梅这样回答着郭鸿达。 郭鸿达和刘焕新来到杨国生家门前。离老远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的声音,而且还不像是一、两个人的的动静,像是在开会。郭鸿达喊了两声,里边没人答应。他们两人便直接走进院子里。 外间屋门是虚掩着的,进得门来,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旱烟味儿。只听一个人正在大声地说着: “我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这场水灾除了河南的四十亩山坡地被冲毁,河东有一眼机电井被淤外,东面大山根还有几十亩农田进水,不过冲淤得不十分严重,但肯定是减产了。”郭鸿达听出这是生产队副队长王志清的声音。 “一会儿我们几个再出去实地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问题。”这是杨国生的声音。 郭鸿达听到屋里好像正在开会,便准备和刘焕新退出去。这时,杨国生听见有人进来,但走到门口问道:“谁呀?” 见郭鸿达他们两个要走,他接着问:“鸿达,有事吗?” “大舅,你们正开会,我们一会儿再来找你吧。”郭鸿达说着,继续往外走。 “是小郭吗?别走呀。进来进来,我们聊聊。”另一个人在屋里地喊着郭鸿达。 郭鸿达觉得有点儿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他只好和刘焕新一起走进里屋。 东屋里烟雾弥漫,炕上和屋地上放着的长条板凳上坐着六、七个人。郭鸿达透过烟雾仔细地去辨认,才看出,除了杨国生、王志清外,屋里还坐着下乡工作队李凤斌等三个同志,还有大队主任周玉良、生产队长李万成。刚才喊他进来的正是工作队长李凤斌。 见郭鸿达和刘焕新进来,李凤斌一边很客气地在炕上往里挪了挪让他们坐下,一边说:“两位小伙子,听说你们在这次抗洪抢险中表现不错。正想和你们聊聊,你们来得正好。” 周玉良也说:“是呀,多亏了鸿达他们这帮小伙子,他们还给我们出了不少好点子。” “青年突击队不在家,他们这些毕业生和铁姑娘队的姑娘们成了这次抗洪抢险的骨干力量了。”王志清也附和着。 听到领导们的表扬,郭鸿达红着脸说:“领导们快别这样说,我们不过是尽了我们应尽的责任,其实我们做得还差着呢。” 杨国生微笑着看了看郭鸿达他们俩:“鸿达,你们俩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不知道你们在开会,以为您还在休息,想和你聊聊,就来了……” 李凤斌笑着说:“你们不休息,也不想让你舅休息了?我倒想听听,你们想要聊点儿什么?” 听李凤斌这样说,郭鸿达便把昨天晚上宋海英给他提出的建议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然后接着说:“正好李主任你们工作队几位领导今天也都在,我也正想向领导们请示一下。” 李凤斌哈哈大笑:“好呀,真有你的,这么大一会儿你就把我们几个人也牵扯起来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便严肃地说: “不过,你们的这个想法很好。宣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是一项非常严肃、非常艰巨的政治任务,涉及到千家万户。怎样才能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把党中央、毛主席的声音真正地宣传到群众的心里,使之家喻户晓,并且让每个人都能够理解其精神实质,这的确是需要动一动脑筋、想一想办法啊。实践出真知。你们刚从学校出来,多到实践中去了解、掌握一些社会知识,这对你们的宣传工作有好处,对你们的成长更有好处,我支持你们!杨书记,你看是不是这样,今后青云岭大队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学习、讨论、宣传工作,我们就多放手让这些年青人去开展,把他们放到三大革命的风口浪尖上去很好的锻炼,”他又瞅了瞅屋里其他人:“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屋里的几个人冲着他赞许地点着头。 李凤斌又拉着郭鸿达的手说:“小郭,以后,在理论宣传、政治运动方面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困难,可以直接找我们联系。哦,你们可能还不熟悉,”他指着坐在凳子上的工作队的另外两名同志说:“他们两人都是在你们这下乡的工作队员,这位是县委宣传部干事何云起同志;戴眼镜的那位是县农牧办公室的林业技术员梁玉岩同志。”听完李凤斌的介绍,郭鸿达赶忙起身同他们两人握手,互相寒暄了几句。 “以后我们大家都认识了,就可以经常联系、经常沟通了。”李凤斌拍了拍坐在他身边的郭鸿达的肩膀,结束了他的谈话。 郭鸿达见他们还在商量事,但对杨国生说:“大舅,你们这会儿正忙,有时间我们再找您聊吧……” 杨国生笑了笑:“这会儿恐怕是不行,一会儿李主任我们还要到实地去看一看受灾情况。这样吧,晚上如果没事,我们可以聊一会儿。” “那我们就先走了。”郭鸿达分别朝屋里的人点了几下头,算是告辞。他俩刚要从屋里出来去,杨国生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叫住了郭鸿达:“鸿达,先别走,我正好有事让你们俩给我帮个忙。” 郭鸿达用目光询问着舅舅。 杨国生接着说道:“我这会儿腾不出身来,你俩替我去看看烈属刘云德他们都两口子,他们的房子已经长时间不修了,不知昨天夜里漏没漏;再去看看五保户李福顺,这老人这些日子身体就不太好,看看他还有药没有。这些上岁数人夜里又在雨里折腾了半宿,别折腾出点儿毛病来,回头你们把这两家的情况告诉我一声。” 郭鸿达和刘焕新点头答应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第四章 乡情悠悠(2) 按照杨国生的嘱托,郭鸿达和刘焕新来到了村子当中北边山角下一个不太大的农家宅院前。院子的黑色油漆大门半掩着,大门上方的精致的门楼底下是四个漆成乳白色的方框,上书“光荣人家”四个红漆大字,这就是烈属刘云德老两口的家。 刘云德是青云岭村早期参加党组织的党员之一,抗日战争时期,便为党做过很多地下工作。青云岭解放后,在土改运动中,被选为村贫协主席,领导农民积极地开展土改斗争。一九五o年,他又响应党的号召,把刚结婚不久的独生子刘玉忠送到了部队,走上了搞美援朝的战场,玉忠赴朝之后,五一年在二次战役中光荣牺牲。消息传来,刘云德夫妻悲痛欲绝。老年丧子,是人生中何等难堪之事,更可叹玉忠还在新婚燕尔当中就去参军,并无一儿半女,还害得媳妇年轻守寡。二十岁的儿媳田淑珍,悲痛之余,望着可怜的公婆,百感交集,这个只字不识但却深明大义的青年女子,跪在了沉浸在丧子伤痛之中的公婆前,含着眼泪说:“爸、妈,你们不要太伤心了,千万要保重身体。玉忠是为了保卫国家死的,他去了,还有我呢,我不会不管你们二老的,以后我就是你们的亲闺女,我要替玉忠为你们养老送终!”听儿媳这样说,婆婆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一把把淑珍搂在怀里,娘两个抱头痛哭。刘云德坐在旁边,也一边抽着烟,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过了一会儿,婆婆止住哭泣,用手捧着儿媳的脸蛋心疼地端详着说:“傻丫头,你才二十岁啊。爸、妈怎忍心耽误你一辈子呢。过些日子,有合适的人家,你还是往前走一步吧。”淑珍紧紧抓着婆婆的手使劲地摇着说:“不!妈,我不会离开你们的。我说到做到!”老人又伤心地哭了起来。田淑珍真的在刘家留了下来,象伺候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对待两位老人,这一待就是十年!有人劝她趁着年轻,往前走一步,她只是笑着摇摇头,算是回答了;公婆见淑珍年龄一天比一天大,因为终日劳累,皱纹已经过早地悄悄爬上了她的眼角,更觉得于心不忍,他们也多次劝淑珍改嫁,但是她却执意不肯,只推说没有合适的人家。直到三年自然灾害过后,刘云德老两口子说啥也不由着淑珍了,他们甚至故作生气,非得要她改嫁,她还是不肯。后来还是刘云德老人找来大队支部书记杨国生做工作,死说活说,田淑珍才同意嫁给了邻村的一名转业兵。出嫁的前几天,田淑珍把自己关在家整整哭了一天,无论公公、婆婆怎样劝说,她只是哭。第二天,她开始为两位老人折洗衣服、被褥,把老人所有的日常生活用品都准备得提提统统,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们保重身体,身上不舒服就赶紧到卫生院去看病、买药。接亲车来的那天,她一大早就起床,挑了满满一大缸水,还为公公蒸了一锅小米面发糕。接亲车来到了,乡亲们纷纷过来送她上车,淑珍收拾好自己的衣物后,让两位老人坐下,然后跪下,恭恭敬敬地给公婆婆磕了两个头,抬起头来,慢慢地说道:“爸、妈,女儿不孝,没有替玉忠照顾好你们,我走了,你们年纪大了,一定要多多保重身体。我会经常回来看望你们的……”说到这,淑珍已经泣不成声,两位老人也早已泪如雨下,旁边的乡亲们也为被眼前的情景感动得唏嘘不已。淑珍强忍悲伤,生怕自己会引起老人过分地伤感,她赶忙扭过脸去,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擦着忧伤的泪水,一边快步向接亲车辆走去……婆婆追出房门,哽咽着喊道:“孩子——你……常回来……看、看我们啊……”淑珍泪流满面,坐在车上,只是向老人不停地挥手,她已经说不出话来。送走了田淑珍,老太太回到屋里一头扑到炕上,放声大哭。过了好大一阵子,刘云德满面泪痕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老伴的肩膀说:“行了,别哭了,淑珍是个好孩子,她伺候了我们十来年,尽了她的责任,就是我们的儿子活着,也不过如此。我们该知足了。孩子同意改嫁了,这是喜事,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啊。”“我也知道这是好事,可我就是舍不得啊。”老人说着,还是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田淑珍改嫁后,真的像亲生女儿一样逢年过节,或者老人生病长灾,她都要回来看望。日子常了见不到她,两位老人便望眼欲穿地盼着她回来。青云岭人自始到终都对这两位老人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在田淑珍改嫁后这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们更是时时刻刻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老人的生活,村子里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一提起照顾刘云德老夫妻,从无二话。支部书记杨国生和刘玉忠是同龄人,他更觉得自己有责任去照顾好烈士的父母,所以他总是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对待,对他们的安危冷暖时刻挂记在心上。这些往事,对于青云岭人来说,已经是妇孺皆知,发生在这个边远山村的拥军优属的生动故事,已成佳话,差不多全村每个人都已经耳熟能详,郭鸿达当然也不例外。 …… 隔着虚掩着的大门,院子里传来一阵年青人的说笑声,郭鸿达不知是谁事先来到这里,他一边猜测着一边推门走进院子,只见院子中间已经和好了一大堆黄土泥,旁边站着几个女青年正一边说笑,一边干活。三间草房靠东边的一间的苫房草已经被揭掉,前房檐上立着一个木梯子,两个女青年正在用铁锹往房上递泥,房顶上三个男青年正在蹲在那里往房板上抹泥。 郭鸿达他们两个没有叫门,院子里的人光顾说笑,竟然没有人发现他们进院。倒是站在梯子上边递泥的刘桂香首先看到了他们俩:“哎,你们瞧,谁来了?” 挽起裤腿正在埋头和泥的宋海英一抬头,见郭鸿达已经站在她跟前,但直起腰问:“鸿达,你们干啥来了?” “海英姐,你们这是……”郭鸿达想不到宋海英想得这样周到,竟然走在了杨书记的前面。 见郭鸿达不解的样子,宋海英连忙解释说:“噢,是这样。刘爷爷的房子年久失修,一下雨就漏。大队已经决定给他们瓦上瓦,瓦都准备好了,只是没有功夫瓦。这场雨挺大,我怕刘爷爷的房子漏得太厉害了,就和桂香一起过来看看,不想还真得漏大差了。所以我就找了几个人过来,又让志凯找了两个会抹房的来,先把东边漏雨的地方用泥抹一抹,等秋后再通瓦。” 郭鸿达听了,真地从心里佩服宋海英这股子认真、细心劲儿。他接过宋海英的话茬:“我们也是为这事儿来的。我们去找杨书记办事,他们正忙着商量事,便打发我和焕新到这里来看一看房子怎样,不想你们这样麻利,倒动手干上了。” “鸿达,你们刚过来?”正在房上抹泥的团支部书记孙志凯也在大声地和郭鸿达他俩打着招呼。 郭鸿达把刚才说给宋海英的那些话又大声向他重复了一遍。 这时,正在屋里忙活着烧开水的刘云德听到院子里又来人了,便问宋海英:“是谁来了?海英。” “爷爷,是郭鸿达来看您了!”宋海英在院子里大声回答。 “你说是谁?郭什么达?”七十多岁的刘云德耳朵有点背,一边问着一边颤巍巍地来到院子里,眯着昏花的老眼,仔细端详着郭鸿达。 刘云德的老伴手里提着茶壶,拿着几个碗也随后来到院子里。 郭鸿达往刘云德跟前靠了靠,说:“爷爷,你好好看看,还认识我吗?” 老人端详了老半天,终于认出来了:“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郭凤义的大儿子大明子,对吧?” 听老人叫出了郭鸿达的乳名,大伙都笑了起来。 “爷爷,是我。我就是小时候整天长在您家里,缠着您讲故事的大明子。” “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你不是在外边念书吗?” “我刚毕业回来三天。爷爷,是杨国生我大舅打发我来看您的,他这会儿忙,不能来,让我来看看您的房子漏没漏。”郭鸿达对着老人的耳朵说。“嘿!这小子,多会儿都忘不了我。我知道他忙,当这个头行人也真不容易啊!”刘云德捋着胡子,激动地对郭鸿达说,“那可是个好人啊!” 郭鸿达迈步走进老人的房中,他不知道这两位烈属老人的生活状况如何,想要看个究竟。这是一处当地农村老式的土木结构的房屋,开间不大,光线也很暗,因为檐头较长,窗子又是那种老式木棱窗棂,上面糊着一层白纸。屋子里的陈设也非常简陋,外间屋两侧是土筑的锅台,正面是土坯垒起的仓子;东间屋北面摆放着一口发黑的红堂柜,对着门口放着一张两屉办公桌,旁边是一条长板凳和两个方形凳子。炕上的席已经卷起,炕面已经被水浇湿,炕上放着一个洗脸盆和几只吃饭的瓷碗,里边盛着淡黄色的雨水,这是从房顶上漏下来的,屋顶上漏水的地方还在不紧不慢地往下滴水,掉在盆子和碗里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微的响声,纸糊的顶棚已经被雨水湮破,出现了很多漏洞,被水湮湿的白纸东一条西一块地挂在上面……西屋靠着北墙放着几个盛粮食的麻袋,其余的地方放着一些用过的农具和生活用品,显得很零乱,炕上铺着一领破旧的席子,上面随便扔着几床单薄的被褥和几件半旧衣裳,看样子老人住在东屋,是夜间下雨屋子漏雨时,临时挪到西屋去住的。 屋中的情景让郭鸿达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这个为革命事业做出过那么大贡献的家庭,这两位受人尊重的老人的生活状况,在青云岭仅处于下中等水平,虽说大队、生产队和乡亲们不断地照顾他们,但这与他们所付出的一切太不相称了!他的心情很沉重,心里像是堵了一团东西…… 他走出房门,对宋海英说:“海英姐,我们一起干吧!”说着,他就要动手和泥。 宋海英见他心事重重地从屋里出来,便问道:“鸿达,你可能还有别的事吧?” 刘焕新接过去说:“是的,杨书记还让我们到五保户李大爷那儿去看看。” “那你们赶快去吧,这儿的活马上就干完了,下午我们再把刘爷爷东屋的炕重新修整一下,就行了。” “也好,那我们就先走了。”说着,郭鸿达和刘焕新走出了院子。 第四章 乡情悠悠(3) 五保户李福顺的住房就在离生产队饲养处东边不太远的地方,郭鸿达他们不一会儿就到了。 刚过六十岁的李福顺,无儿无女,妻子也过早地离开了他,由于在旧社会终年劳累、积劳成疾,不能及时医治,先后做下了腰腿疼、咳嗽憋气等症状。前些年,生产队照顾他的身体情况,安排他在饲养处当饲养员,当时他除了腰腿疼之外,咳嗽憋气还不太严重,他把饲养处当成自己的家,兢兢业业地饲养牲畜,全生产队的社员没有一个不夸他的。可是近两年,他的病情不断加重,腰腿疼严重时不能下地,咳嗽憋气厉害时喘不上气来,憋得脸色铁青,还不到六十岁的时候就显得过早的苍老,看上去好像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十来岁。生产队见他的身体越来越糟,就决定对他实行五保,开始他说啥也不干,他说他的身体还能将就着饲养牲畜,不愿意吃闲饭,于是还是张张罗罗地坚持在饲养处工作,后来,他自己也觉得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也就顺从了队里的安置。对这个爱队如家的老贫农,队里安排得非常周到,从衣食住行,到治病求医,都安排得细致如微。乡亲们知道他心里善良但却性格倔强,不愿意麻烦别人,也经常过来看他,发现他有什么难处,便尽量帮他解决。虽说是五保户,但只要他病情不十分严重,能够动弹,总是要走出家门,到饲养处帮着饲养员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 李福顺的小院不大,走进栅栏门就到屋门口了。屋门没上锁,门扣用木棍别着,郭鸿达叫了两声“李大爷”,里边没人答应,便知道他不在屋,于是便来到了生产队饲养处。饲养员的工作室里也没人,房门四敞大开,几只淘气的山羊羔正在炕上、柜子上乱窜。 郭鸿达正纳闷儿,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饲养员赵有财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从外边走了进来。刘焕新迎上去问:“赵大叔,看见五保李大爷了吗?” “咳!别提了,这老头正在帮我喂羊羔,突然犯病了,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就晕倒在我这屋里了,这不,我刚和苏秀梅把他送到卫生院。”赵有财喘着粗气回答说。 “这会儿怎样了?”郭鸿达着急地问道。 “医生刚给他打了针,醒过来了。大夫给他检查了,说他夜里跑雨时着了凉,又有点儿累着,是肺心病发作了,这会儿正在输液。” 郭鸿达来不及多问,便拉了刘焕新一把:“走,我们快过去看看!”说着,他俩抬腿就往卫生院跑。 公社卫生院在河东离村子大约一公里的地方,郭鸿达他们两人一溜小跑,跑到地方已经通身是汗。刚到卫生院的走廊,碰见几个女社员正往外走,郭鸿达拦住他们问:“李大爷这会儿怎样了?”一个妇女指着一不远处的2号病房的门口告诉他说:“醒来半天了,没事了,这会儿正输液呢,秀梅姐正守在里边。” 郭鸿达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这是一个两张病床的房间,李福顺正躺在左边的床上输液,好像是睡着了,苏秀梅坐在床边的一只木凳上静静地守护着他。 苏秀梅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液体滴流的速度,听见有人进来,她头也不动一下小声地说着:“快晌午了,你们都回去吧,怎么又回来了,有我一个人看着就行了。” “秀梅姐,是我们。大爷怎样了?”苏秀梅见是郭鸿达他俩,便笑着说,“我当是她们几个又返回来了呢。好多了,刚睡着。” 郭鸿达和刘焕新来到床前,只见身形瘦弱的李大爷仰卧在病床上,黑黄色的脸膛有些浮肿,两边的颧骨布满了红色的血丝,他已经睡着了。 苏秀梅小声问郭鸿达:“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郭鸿达说:“我们两个去找大舅,他正在忙着,告诉我们俩替他过来看看李大爷,我们是在饲养处见到赵大叔,听他说的。” “这次犯病,把大爷折腾得够呛,这会儿刚止住点个儿,大夫刚给他换完药,让他睡一会儿吧。”苏秀梅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抿嘴笑着对郭鸿达说:“鸿达,你还不快去看看雪飞她们。那几个姑娘打了针,吃了点药,休息了一阵子,刚回去,雪飞和树影还在这儿,就在里边,隔一个病房就是。” 郭鸿达说:“不忙。秀梅姐,天晌午了,你回去做饭吧,我们俩在这儿看一会儿。” “不用,我都安排好了,我先在这看着,一会儿她们来人替我。家里早晨的饭就焐在锅里,你哥他们回去再烧把火就能吃了。你还是快去看看雪飞吧。”说着,苏秀梅便往门外推郭鸿达。 “那好吧,我们去去就来。”郭鸿达拉着刘焕新走出了病房。 刚来到苏秀梅所说的4号病房门口,郭鸿达便清楚地听见里边的说笑声,好像其中还有母亲的声音。他推开门,果然见母亲也在房中坐着,便问:“妈,您怎么也在这里?” 还没等杨国琴说话,就听坐在东边床上输液的杨树影说话了:“哈哈!鸿达哥,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怎么刚过来看我们?好啊,你把我们给忘了!你忘了我可以,要是忘了雪飞姐,我可跟你没完!”说着,她向郭鸿达作了个鬼脸儿,又一边调皮地笑着一冲着杨国琴说:“大姑,你说对吧?” 靠在西边床上输着液的林雪飞听杨树影又在拿她取笑,羞得满脸通红,她顺手抄起床上一把小笤帚向树影抡了过去,嘴里说着:“死丫头,怕把你当哑巴卖了?”病房里又传出一片开心的笑声。 杨国琴也笑着说:“这孩子,就你嘴贫,躺在病床上嘴也不老实!”她接着对郭鸿达说:“你刚从家出来不一会儿,我见到秀梅你嫂子,听她说这两个妮子病了,赶忙回去擀了两碗面条,卧了几个荷包蛋送过来了,来到医院才知道你李大爷犯病了。这不,她俩刚吃完,一会儿我回去再给你李大爷擀了送来,等他睡醒了吃。” 郭鸿达来到雪飞的床前问:“雪飞,好点吗?还发烧吧?” 雪飞回答说:“没大事儿,只是在水里着了点儿凉,发高烧,这会儿退下去了。树影前天就闹着肚子疼,没好利索,也是让凉水激了一下,闹厉害了,这会儿也好多了。” “好家伙,我们刚进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的,雪飞姐烧到三十八度半,我烧到了三十九度!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们了呢!”杨树影接过话头歪着脖子说。 旁边的刘焕新听她这样说,笑了,“有那样严重吗?” “不信你问雪飞姐嘛。”树影撅着嘴委屈地说。 林雪飞差开话题问道:“鸿达,你们从哪里来,这一上午在忙什么?” 郭鸿达把上午他和刘焕新一起去杨书记家时的想法以及受杨国生的委托去看望刘云德和李福顺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然后双又问雪飞:“你们那个组的工作进展怎样了,节目有一点儿眉目了吗?” 雪飞回答说:“刚有了一点儿不太成熟的想法,还没等商量呢,这不,我就躺到这里来了,我真没用!” “别这样说,你安心休息,明天再商量也来得及。”郭鸿达安慰她说。 雪飞又问:“不知道周汉生、李春旺和姜卫东他们这会儿在干啥呢。” 杨树影说:“这几个家伙,也不知道来看看我们俩,真不够意思!” “他们几个抗洪抢险时也累得够呛,我想他们肯定还没歇过来呢。他们大概不知道你们俩住到医院来了。”郭鸿达这样说着,话音还没落,就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接着又听见有几个人的说话声。 屋门开了,进来的正是周汉生、李春旺和姜卫东。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在说你们几个呢。”郭鸿达说。 周汉生他们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与屋里的人打着招呼。林雪飞和杨树影在床上往里挪了挪,让他们几个坐下。 郭鸿达问周汉生:“你们上午在做些什么?” “唉,别说了,我们吃完饭就躺到炕上睡上了,睡醒了都半天晌了。我去把他们俩叫醒,在村里村外走了一会儿,选几个地方好刷几条宣传标语,刚听说她俩在这里,我们赶紧过来了。”周汉生回答说。 “哎,你们俩没事吧?”姜卫东笑着问床上的林、杨二人。 “非得有事儿你们才来看我们啊,你们几个真不够哥们儿意思!”树影故作生气地说。 姜卫东说:“瞧你们两个这千金小姐的样儿吧,苍蝇趵个蹶子就把你们趵到医院来了。”说着他回身冷不防地在杨树影的脑袋上弹了个“脑壳儿”。 杨树影在姜卫东的后背上狠狠捶了一拳说:“姜卫东,好你个坏蛋,你还来欺负我,等我输完液再给你算帐。” 屋里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嘘——”郭鸿达赶忙把食指放在嘴边说:“小声点儿,这是医院,李大爷在那屋刚刚睡着。” 杨国琴见一伙年青人说说笑笑,自己也搭不上嘴,便起身小声对郭鸿达说:“鸿达,你们在这儿陪她们俩一会儿吧,妈先回家给你李大爷擀碗面送来。” “妈,你先回吧。我到那屋告诉秀梅姐也跟你一块儿回去,我们几个在这照看李大爷。”郭鸿达又对周汉生他们几个说,“你们也回去吧,下午还有事,这么多人在这里靠着干啥?我和刘焕新在这照看一会儿。” 说完,郭鸿达便去了李福顺的病房。 林雪飞对杨国琴说:“谢谢大娘来看我们,我们俩也没什么大事了,烧退下去了,很快就会好的。这瓶液体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就输完了,下午我们就出去了。” 杨国琴说:“忙着出去干啥?听大娘的,好好在这儿歇歇再出去,啊!” “不了,大娘,我们在这里呆不住,还有好多事情没办呢。” 这时,苏秀梅推门进来了,她仔细地看了看林雪飞和杨树影,关切地说:“这会儿气色比先会儿好多了。你们两个听话,别急着出去,在医院好好休息一下,多用点儿药再回去,听了没有?” 她又对杨国琴和周汉生他们几个说道:“大姑、汉生,赵云莲过来替我了,我们一起先回去吧。鸿达说,他和云莲、焕新先在这照看一会儿,午饭后再来人替他们。” 说完,他们离开了病房。 …… 2号病房里,李福顺老人还在沉睡,口鼻里发出轻微的鼾声。老人的表侄女赵云莲替走了苏秀梅,坐在刚才苏秀梅坐的小凳子上照看着老人,郭鸿达坐在另一张空闲病床上。 “云莲姐,你是怎么知道李大你犯病的?”郭鸿达小声地问赵云莲。 赵云莲回答说:“上午我跟车往村里拉土,回到村里,刚要从车上往下卸土,就听说我表叔犯病了,等我来到这里,大夫已开始给他输液了。”她停了一下,接着说:“唉!表叔这一辈子真不容易,旧社会他落了个家破人亡,好容盼到了新社会,偏偏又三灾八难的,整天长病,我这个作晚辈的又顾不得照顾他……”赵云莲的眼圈儿红了。 “云莲姐,你不要着急,李大爷虽说无依无靠,不是还有集体呢吗?不是还有咱们这些乡亲们吗?”郭鸿达说。 郭鸿达刚说完,房门开了,林雪飞、杨树影和刘焕新轻轻走了进来。 “哎,你们俩怎么过来了?你们……” “啊,我们输完液了,大夫刚给拔了针,我们过来看看大爷。”林雪飞这样回答着郭鸿达,同时把手里的一个铝制饭盒放在了病床旁边的柜子:“这是我妈先会儿给我送来的饺子,我和树影吃过了大娘给我们擀的面条,这饺子一会儿给大爷吃吧。” 几个年轻人的说话声惊醒了睡在病床上的李福顺老人,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慢慢睁开双眼,朦胧中晃晃乎乎只见几个人影在眼前晃动,他又眨了眨眼,定睛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这几个人的面容,他挣扎着就要坐起来,郭鸿达见他要起来,赶忙来到床前,和赵云莲一起摁住他说:“大爷,您睡醒了?别起,您的胳膊上还扎着针呢!” 老人喘息着说:“快扶我一把,我起来坐一会儿。” 这会儿,身着白色卫生服的卫生院的护士许素馨正好进来查看病房,赵云莲问道:“许大夫,我叔要起来坐坐,您看这会儿能起来吗?” 许素馨温和地对李福顺说:“大爷,您先别忙,我先给您测测血压,您要是觉得躺着累了,可以起来活动活动。”她又对赵云莲和郭鸿达说,“只要别让针扎漏了,没事的。” 许素馨替老人测完了血压,郭鸿达和赵云莲轻轻地把他扶起,然后在他的背后挤上一床棉被,许素馨又帮他把输液管进药的速度调整了一下。 老人靠在床头的被子上喘了一阵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慢慢地说道:“唉,我这把老骨头,麻烦你们这么多人来照顾我,大忙忙的,让我说啥好呢?” “大爷,快别这样说,您没儿没女,生产队就是你的家啊,我们这些人都是你的儿女。头晌,村里杨书记还特地让我们替他过来看你呢!”郭鸿达这样安慰着老人。 “我知道啊,你们都没把我这个孤老头子当外人,要不啊,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到今天!”老人转过头来接着问赵云莲:“云莲啊,我就记得在饲养处帮你赵大叔喂羊羔,突然犯了病,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赵云莲回答说:“叔啊,是我秀梅姐和赵大叔把你送过来的,当时,跟前没有车,赵大叔体格也不好,是我秀梅姐楞把你背到医院来的。” “唉——,秀梅这闺女啊,对我比亲闺女还要亲啊。我的凤儿要是活着,能赶上你秀梅姐,我也就知足了……”说着,两行清泪流淌在老人黑瘦的脸颊上。 见老人这样伤感,几个年轻人都不知怎样好了。赵云莲连忙解劝道:“叔,你病刚好点儿,快别太伤心了,过去的事情你还老想它有什么用。” 林雪飞用自己的手绢帮老人擦去泪痕:“大爷,你好好养病,别想得太多了。” “傻孩子,大爷能不想吗?”李福顺伸出瘦骨嶙峋的右手轻轻拉雪飞坐在他的身边,然后对屋里的青年人说:“大爷活了六十多岁,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旧社会夺走了我的三个亲人,使我变成了孤苦零丁的光棍汉;共产党来了,分给了我田地和房屋,让我过上了好日子,可我这不争气的身子骨,又整天价病病殃殃,靠大伙帮忙,合作化之后,集体时时处处都照顾着我,可我却给集体干不了多少事,我成了队里的累赘。现在队里又对我‘五保’,我比一个废人差不了多少,有时候啊,我琢磨着,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好,早点儿死了,也省着给大伙添那么多的麻烦。但我又舍不了咱们这刚过上的好日子,舍不了对我亲如骨肉的善良的乡亲们,我干不了大活儿,就帮大伙干点儿看家望门的小活儿,我还想看着咱们过上更好的日子……别看大爷嘴上不说,可我心里有数啊,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是共产党让我这半死鬼又变成了人,集体和大伙儿对我的这份情义,我是到死也无法报答的……”说着,老人越说越激动,眼里又涌出了泪水。 这时,病房的门开了,杨国生走了进来,他急匆匆地走到病床前,拉着李福顺的手说:“老哥,你好点了吧?我上午忙没来得及过来看你。”他又对站在床边的许素馨说,“小许,辛苦你们了,老李的病没事儿了吧?” 许素馨回答说:“杨书记,大爷刚来的时候,病得很重,张大夫说他是肺心病发作,我们及时地给他用了药,现在稳定下来了,您放心吧。” 老人无力地对杨国生笑了笑说:“你那样忙,有多少事儿等着你去办呢,有这些年青人陪我还不够,你还过来看我干啥?放心吧,你老哥我死不了,我还没活够呢!” 听李福顺这样说,大伙都轻松地笑了。 第五章 青云岭今昔(1) 宋海英和孙志凯很快便把烈属刘云德老夫妇的住房修好了。五保户李福顺这次犯病虽说很重,但毕竟是老症候,由于治疗得及时,身体也也很快得到了恢复。 杨国生和几个大、小队干部陪着工作队的同志察看灾情,中午休息了一会儿,到卫生院里看望了李福顺,接着又在外边跑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家里。 吃过晚饭,杨国生还没有忘记上午答应郭鸿达的事,他打发树影去找郭鸿达和刘焕新,让他们到家里来,他要把青云岭的一些事情详详细细地给这两个年轻人叨咕叨咕。他很器重郭鸿达,见自己的这个外甥成长得这样快,为人处事又十分成熟、老练,心里暗暗为他高兴。 年近五十岁的杨国生,夜里领着大伙抗洪抢险,白天又跑了一天,身体有点儿吃不消了。他想躺到炕上歇歇,伸伸腰,刚躺下,四岁的小孙子虎子也就势躺在了他的身边撒娇,缠着爷爷给他讲故事。苏秀梅一边在外屋刷碗,一边吆喝着孩子:“虎子,听话,别揉搓爷爷,让爷爷好好歇歇,啊。虎子乖。”任凭妈妈怎么说,虎子还是不停地闹,哭唧唧地非让爷爷讲故事不可,气得苏秀梅拿起笤帚疙瘩吓唬他,孩子还是不依不饶。没办法,杨国生只好坐起来,把小孙子抱在怀里,开始给他讲羊羔和大灰狼的故事。他一边讲着故事,一边抱着孙子摇晃着,不一会儿,虎子就睡着了,他也抱着孩子靠着被垛坐着闭起了眼睛,不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在外屋收拾厨房的苏秀梅听见屋里没有了动静,悄悄扒门朝屋里看了一眼,见祖孙二人坐在那里都睡着了,便悄悄地退了出来,她要让公公多睡一会儿。 郭鸿达、刘焕新和杨树影一起刚来到门口,苏秀梅便给他们小声地打招呼,让他们先到西屋呆一会儿,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刚走进西屋,就听杨国生问:“是鸿达他们来了吧?” “爸,我见您睡着了,想让你多睡一会儿,一会儿再叫醒您。”苏秀梅回答说。 “噢,我打了个盹,不困了,快让他们到这屋来吧。” 苏秀梅抢先几步进屋打着了电灯,然后从公公手中接过睡着了的虎子去了西屋。 郭鸿达见舅舅这样疲惫,便关切地说:“舅,你太累了,再睡一会儿吧,我们等着您,等您睡醒了,咱们再唠。” 杨国生伸了伸腰,打了个呵欠,“到底是上了点年纪,不如你们年轻人禁拖拉了,也没有那么多觉了,刚才睡了一会儿,觉着精神多了。你们俩坐吧。”他又对树影说:“树影,快给你鸿达哥他俩倒杯水。” 郭鸿达接过树影递过来的开水杯喝了一口问舅舅:“你们下午又跑了一过晌儿,咱村的灾情怎样?” 杨国生回答说:“把全大队的九个生产队跑了一遍,漫甸的几个生产队没有受灾,川上的几个队就是青云岭生产队灾情严重些,不过比起上游的徐家铺子大队就算不得什么了。听建勋说,徐家铺子正在进行大会战的工地遭到了严重破坏,遭受洪涝灾害的几百亩农田绝收,还有几家的住房被大水冲毁。公社已经向县里报了灾。” 杨国生停了一下,接着说:“多亏咱们及时把上河口的缺口堵住了,要不,青云岭的灾情会比哪儿都严重。现在我还有点儿后怕啊。” 听到徐家铺子大队的灾情严重,郭鸿达心里有些紧张,他在替张大力的青年突击队担心:“舅,咱们的青年突击队在徐家铺子参加大会战,他们还好吧?” “啊,听说他们和咱们一样,也参加了抗洪抢险,在大水中摸爬滚打了半宿,搞得很疲劳,不过人都很安全。”杨国生把炕上的旱烟笸箩拿到跟前,一边卷着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大会战工程被破坏,看来他们还得些日子才能回来呀。” “爸,没事儿的,您别担心,青年突击队不在家,家里不还有我们铁姑娘队吗?还有大队党支部,还有那么多民兵,还有我们宣传队,还有……您看,这次咱们不照样战胜山洪了吗?”杨树影接过话头说。 杨国生看了女儿一眼,没说什么,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问郭鸿达:“鸿达啊,下午你们在干什么?你李大爷的病好些了吗?” 郭鸿达回答说:“李大爷的病好多了,卫生院张大夫说,明天再给他输点儿液体,就可以回去休息了。下午,秀梅姐又安排人去给李大爷陪床了,我见大爷没什么大事了,就和焕新一起去帮赶大车的刘子臣大爷拉土,一边干活,一边听刘大爷给我们扯了扯咱们生产队的事情;雪飞和树影他俩去找孙志凯和中学的张老师他们商量组织文艺节目的事了。” 郭鸿达说完,杨国生满意地点了点头。 郭鸿达又接说:“大舅,忘了告诉您了,上午我和焕新到烈属刘爷爷家去过了,他家的房子果然漏得很厉害,不过,我们去之前宋海英和孙志凯就带人去帮他家抹房了,下午已经修苫完了。” “海英这孩子,就是心细,想得周到,你们都得向她学习啊。”见几个年轻人在不住地点头,杨国生又若有所思地问道:“知道我为什么要你们去看望刘爷爷和李大爷吗?” 刘焕新不假思索的回答说:“当然是您太忙了,脱不开身,让我们替您送去组织的关怀喽。” 杨国生微笑着摇着头说:“你呀,只说对了一半儿。更重要的是,你们刚从学校毕业回来,刚刚走上社会,还没有经过什么风浪,对咱们的过去还了解得不够深刻,我的意思是让你们借这样的机会,多了解一些过去的事情,牢牢地记住我们的过去,这样,你们才会更珍惜今天的生活,才能懂得应该怎样做人,怎样处事。刘云德是我们青云岭村的老共产党员,是为革命事业做出过贡献的,再何况他惟一的儿子又是为了保卫咱们的新中国牺牲在朝鲜战场上,他们家里的事,咱青云岭的大人孩子都知道,咱们到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这些,要千方百计地照顾好他们,做人不能没有良心,我们不能让他们寒心啊!李福顺老人这辈子也真不容易啊,旧社会他失去了三位亲人,解放后他又病病歪歪,他把集体当成了自己的家,他依靠谁呀?他只有依靠大伙的帮助啊,离开了集体他还活得了吗?现在咱们的日子比过去强多了,虽然我们都不很富裕,但是我们不去照顾他们谁去照顾他们呀?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体现在哪里?不就体现在这些方面吗?” 郭鸿达、刘焕新和杨树影象小学生一样默默地接受着长辈这语重心长的教诲。杨国生朴实的话语,深深地感染了他们,象涓涓小溪汩汩流淌过他们的心田,滋润着他们年轻稚嫩的心灵,为他们补充了丰厚的政治营养。 郭鸿达沉思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杨国生说道:“舅舅,今天中午,李大爷好像很激动,他提起了他的女儿凤子,我们怕他太激动了影响他治疗,没敢问他,我还没听说过他还有个女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唉——,说来话长啊。”杨国生又卷了一支纸烟点着,开始慢慢地介绍着李福顺老人的身世和经历: “李福顺这个人哪,也算得上是青云岭最老实、最耿直的一个人了。他这一辈子受了无数的苦,满肚子苦水,却从来不愿意对别人说,也不愿意别人提他过去的那些伤心事,所以,在青云岭,除了五十岁往上的人知道他家里的事,年龄小一点儿的,就没几个人知道了。 “李福顺祖籍山东。那年,山东大旱,寸草不生,人们实在活不下去了,就背离乡,逃荒到关外来求生路。那年冬天,李福顺的父亲李青山草草掩埋了贫病交加、冻饿而死的父母,便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挑着一副担子,顶风冒雪走上了逃荒的道路。李青山的父亲临死前拉着儿子的手,告诉李青山到秀山县去投奔他五年前就移居到秀山的表兄、木匠赵文和,给一家人找条活路。李青山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位表兄,却从来没有见过面,一家四口只好一边沿途乞讨,一边打听秀山在什么地方。当时李福顺才十五岁,他的妹妹春妮也只有十三岁,一家人十分缓慢地往前走着……那年冬天冷得蝎虎,十三岁的春妮自幼生得单薄,又没有一件顶劲的衣服,刚走了一个月就生病了,开始是头疼、咳嗽,接着就发烧、昏迷不醒,全家人躲在一座四面透风的破庙里避寒,李青山夫妻俩干着急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春妮的病情在不断加重,全家人连肚子都填不饱,哪有钱给孩子治病啊!就这样,可怜的春妮连一顿饱饭都没有吃上就夭折了。又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好不容易来到了秀山。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找到了住在大湾镇的表兄赵文和——哦,就是赵云莲她爷爷。赵文和比李青山大三岁,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这些年,他一直领着弟弟赵文利凭着祖辈流传下来的木匠手艺在山东地面上四处流浪,卖艺为生,五年前,他们兄弟俩来到了秀山县大湾镇,开办了一家木匠铺,靠着他们熟练地手艺和辛勤的劳动,置办了家业,娶妻生子,虽说站稳了脚跟,但日子也并不十分宽裕。李青山一家三口的到来,使赵家兄弟有些为难,收留吧,多出三口人吃饭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不收留吧,又是自己的实在亲戚,下不得眼儿,后来,赵家兄弟还是狠了儿狠心,收下了这位表弟。从此,李青山便开始跟着两个表兄弟学手艺,铺子里有活就在铺子里打下手,外边有修房盖屋的他就和赵家兄弟一起出去干活。四十多岁的李青山悟性很强,再加上肯下辛苦,三年过后,木匠的全套手艺他就学得差不多了。这三年里,李福顺和他的母亲也和赵家妯娌一起在他们租种的二亩地里辛苦耕作,表兄弟三人组合到一起的这个大家庭很和气,日子过得也算凑合。 “又过了一段时间,李青山觉得自己已学到了一些手艺,自己的孩子了也越来越大了,再这样下去不是久长之计,他也不忍心再继续拖累赵家兄弟了,于是,他就把自己的想法跟赵文和兄弟俩说了。赵家兄弟听他说要自己出去闯荡几年,也没多说什么。临走时,他们把一个红布包递给了李青山说:‘青山兄弟,这是二十块现大洋,你带上吧,出去闯荡一阵子,有了机会再填两个钱儿,买二亩地,也好安家立业吧。’李青山说啥也不肯收下,后来赵文和兄弟死说活,硬把钱塞给了李青山:‘兄弟,往后你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就算是我们借给你的,多会儿你有了再还给我们,这样还不行吗?’李青山这才收下了二十块大洋。一家人千恩万谢,含着眼泪告别了赵家兄弟。 “离开赵家兄弟以后,李青山就来到了青云岭南边的卢家漫甸。他在那租了地主卢二阎王的二亩地,又在村南头的两间旧房框子上压了几块木头,上了个盖儿,作为遮风避雨的地方,他们总算有了自己的家。这会儿李福顺也快到二十岁了,李青山自己挑着木匠家具走东庄串西村地耍手艺,让李福顺他们娘儿俩在家里耕种这二亩地,正好赶上好年添收,到秋天,交完了地租,还略有盈余,能混出一家人的口粮,这样,一家人节衣缩食、口挪肚攒,不到二年功夫,他们靠着赵家兄弟给的那二十块大洋垫底,又添了些钱,在村中置买了二亩薄田。有了自己的田地,日子过着就更心盛了。李福顺二十岁那年,娶了村中贫苦农民孙大柱的女儿为妻,转年就给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你李大爷中午说的那个‘凤儿’。一家五口过起了有滋有味的田园生活。李青山还是干他的木匠活,李福顺夫妻精心地莳弄着自己的二亩地,他母亲在家里给他们照看着孩子。经过他们的辛苦劳作,没过几年,刚买到手时的二亩‘免子不拉屎’的薄田变成了土质肥沃的好地! “一晃十年过去了,李家过了十年风平浪静的消停日子。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李家安居乐业的时候,灾难却一步一步地在靠近他们。李青山老夫妇俩年纪越来越大了,多年的辛苦劳累,使他们作了满身的病。李青山六十多岁了,年轻时得的腰腿疼的病越来越重了,已经干不动木匠活了;这年冬天,老伴得了个咳嗽、哮喘的病,吃了不少药,不但不见轻,还添了个吐血的症状,医生说是得了肺结核,一家人慌了手脚,李福顺更是东奔西走地为母亲求医讨药,治了半年,花光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还是不见好转。你想,他们这个家虽说这些年勉强能得个温饱,哪有多么积蓄,遇到天灾病业,又怎能禁得住这样折腾呢!没办法,李福顺便跑到地主卢二阎王家里去借钱给母治病。卢二阎王早就看上了李家的二亩地,做梦都想着把这二亩地弄到手,只愁没有机会下手。见李福顺来找他借钱,卢二阎王便打起了鬼主意,他假惺惺地对李福顺说:‘福顺啊,我知道你是个孝子,为给你母亲治病花了不少钱。忠臣孝子人人敬啊。乡里乡亲的,你要用钱,我没什么说的,不过——,利息嘛,还得按规矩办啊。’李福顺一个大字不识,借钱治病心切,也顾不了许多,便懵懵懂懂地在契约上按了手印,从卢家借出了四十块大洋。结果,李福顺花光了这四十块大洋,也没治好他母亲的病,第二年秋天,他母亲就病故了。从此,李福顺背了上卢二阎王的还不清的‘阎王债’。 “老伴儿死后,李青山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本来腰腿疼病就严重得下不了地,过了不长时间又多了个心口疼的病。家里的钱已经花得精光,但总得给父亲治病啊,李福顺只好又硬着头皮到卢家借了二十块大洋给父亲治病。屋漏偏遭连阴雨,正赶上这年下了一场雹子,把李家的二亩地的谷子打了个土平,秋后籽粒不归,只落了一把干草。第二年又是个旱年头,也没打多少粮食。李福顺一家人靠着家里少得可怜的一点粮食和野菜掺在一起勉强度日。好歹这两年欠收,卢二阎王还没有来逼着讨债,但是李青山的病却一天比一天加重了。等到第三年的秋天,卢二阎王领着管家和两个打手到李家来讨债了,他们打开账本,拨弄了一阵算盘珠:李福顺两次借的六十块大洋,三年的时间,差不多已经本利持平,本利加在一起共一百一十块大洋!李福顺一听这个数,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原来他从卢二阎王那借的是‘驴打滚’的高利贷!一百多块大洋,对于家境衰落的李家来说指着啥来偿还啊?卢二阎王硬是逼着李福顺在地契上划了押,把自己的二亩地和一家人用来遮风挡雨的三间土房顶了债,结果还欠着卢二阎王四十块大洋。卧病在床的李青山见自己辛辛苦苦治下的二亩保命田被卢二阎王霸了过去,心里又急又气,病情加重,口吐鲜血,第二天就绝气而亡。 “父亲死后,生性老实、懦弱的李福顺只好忍气吞声,带着老婆孩子住进了卢家大院的长工屋,去卖身还债。从此夫妻俩领着女儿给卢家当牛作马。黑心的卢二阎王哪把他们当人对待,恨不得把这家人的骨头也榨出油来。一家人吃不饱、穿不暖,还得没命地给卢家干活,稍不遂意就遭到拳打脚踢,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一年一年过去了,李福顺的女儿凤子也十七岁了,虽然家境贫寒,但这孩子却出落得像水葱一样水泠。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卢二阎王又开始打起了凤子的主意,起初,他得机会就不怀好意地对凤子动手动脚,后来又派人找李福顺说亲,甜言蜜语,好话说尽,要娶凤子作二房,凤子死活不肯,李福顺夫妻也不同意,他又千方百计地找别扭,百般刁难李家,想逼迫凤子嫁给他。那年腊月,李福顺的妻子坐月子,生了个儿子。这天傍黑天的时候,李福顺上山放羊还没有回来,他女人刚生产三天,就被迫出去挑水、洗衣服,凤子一个人在碾房里磨面。禽兽不如的卢二阎王见碾房里就凤子一个人,便悄悄地溜了进去,像饿狼一样向了凤子……凤子一边叫喊、一边拼命挣扎,正在井台上打水的凤子娘听到女儿的叫喊声,拿腿就奔碾房方向跑,不小心在冰上跌了一跤,她爬起来又接着往前跑,还没跑几步,就躺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凤子遭到卢二阎王的污辱,觉得没法再活下去,便发疯似地跑出卢家大院,纵身跳下了村子东边的山崖……李福顺放羊回来只听到自家房里婴儿的啼哭声,进屋后却不见一个大人,他呼喊着妻子和女儿的名字到处寻找,老半天,才发现妻子躺在离井台不远的地方,只见她面色惨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李福顺不知出了什么事,赶忙把妻子抱在怀里,突然觉得女人的裤子上湿漉漉、粘糊糊的,不知是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才辨认出是鲜血,他使劲摇晃着妻子,叫了好长时间,才听见女人哼了一声,慢慢睁开双眼,她看清眼前是自己的丈夫,便无力的抬起左手指着不远处的碾房:‘快!快……凤子,凤子……卢二……’还没说完就又昏迷了过去。李福顺好像明白出了什么事,他赶忙把凤子娘送回屋里,求住在隔壁房中给卢家当佣人的张二嫂照看着,他转身朝碾房跑去。碾房里黑乎乎地不凤子的身影,李福顺慌了,紧忙回到自己住的小院招呼了几个和他一起当长工的穷哥们儿四处寻找,一直找到后半夜,才在山崖下找到了凤子的尸体。李福顺悲痛欲绝,嚎啕大哭,等他迈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家里,妻子也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后来听说,她这是死于产后大出血。李福顺刚刚出生的儿子,没有了母亲的喂养,不出有三天,也活活饿死了。——就这样,李福顺在三天的时间里,失去了三个亲人。” 杨国生一口气说完了李福顺老人的苦难的家事,几个年轻人受到了故事的感染,完全沉浸在了悲愤的情绪之中,谁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刘焕新突然问道:“这卢二阎王这样霸道,李大叔咋不到官府去告他?” “嘿,傻小子,那年头穷人告状能告得赢吗?更何况你李大叔就是那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谁能给他作主啊!卢二阎王把人都逼死了还不依不饶,凤子妈死后,他硬说冲了他家的风水,不让从大门往外抬,没办法,李福顺只好找了几个穷兄弟,把尸首从院墙上搭到了院外,才找个地方葬埋了。”杨国生又点燃了一支纸烟,接着说:“解放前,李福顺闹得个家破人亡,解放后他真的把集体当他自己的家了,能动弹那阵子,他实心老意地为集体出力,现在他身体不行了,我们哪能看着不管呢!” 杨国生见郭鸿达他们几个人谁都不吭声,便笑了笑说:“瞧我,越扯越远了,咱们说正经的吧,鸿达,你想让我给你说点儿什么?” 郭鸿达说:“舅,你说的这些一点儿都不远,对我们这些年轻人很有用。”接着,他又把上午在这屋里说的那些话又给杨国生重复了一遍。 郭鸿达说完,杨国生沉思了一会儿,又接连吸了几口烟,这才慢慢地开始讲了起来。他从青云岭的过去讲到现在,从全村社员的生活水平讲到生产发展情况,又从青云岭人的思想状态讲到目前社会上的各种矛盾和问题……杨国生不愧是做了多年政治工作的农村干部,他如数家珍一般地把自己所掌握的各种情况和盘托出,同时还加进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和见解,如春风细雨一般,点点入地,润物无声,使郭鸿达他们几个年轻人听了深受教育和启迪,有力地激发了他们参加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情和信心。几个年轻人,一边聆听教诲,一边还不时地插话和杨国生交流着思想,爷儿几个一直谈到了半夜,还没有一点睡意,要不是苏秀梅提醒他们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工作,他们说不定会谈到天亮! 第五章 青云岭今昔(2) 第二天,郭鸿达根据杨国生的意见,又和刘焕新、吴子辉、卢振友一起,利用工余休息时间,先后与大队主任周玉良、治保主任王文强、青云岭生产队队长李万成、王志清进行了接触,他们用了一天的时间,进一步从不同的角度了解、掌握了青云岭大队的一些具体情况。至此,郭鸿达他们这个小组已经对青云岭大队的政治、经济、文化乃至社会发展情况有了一个初步完整的印象,为他们下一步的宣传工作奠定了很好的基础。 作为青云岭公社所在地,现在的青云岭大队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个地区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建国以后二十五年的时间里,青云岭人民在党的领导下,艰苦奋斗,发愤图强,迅速地改变着这里的贫穷落后面貌,使青云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 但是,建国前的青云岭却是一个匪患猖獗、恶霸横行、官绅勾结、民不聊生的暗无天日的地方。特别是日寇投降以后,国民党反动派与秀山地区的几股政治土匪以及当地的土豪劣绅相互勾结,专门制造反共摩擦,为非作歹、横行乡里,疯狂摧残新生的民主政权,袭击共产党领导的地方武装,残酷地迫害、屠杀革命干部、群众,青云岭成了国共两党互相争夺、互相“拉锯”的政治敏感区,今天你来,明天我往,战事频仍,烽烟四起,青云岭人民不断地遭到土匪的侵扰,尝尽了苦头。当时,青云岭地区的几千亩良田,十之八九集中在王毓堂、刘宝贵、张耀祖、卢金龙四家大地主和几个富农手中,贫苦农民倍受官僚地主的剥削压榨,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象李福顺老人那样被迫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何止一家!面对这残酷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青云岭人民并没有屈服,他们在党组织和当地民主政府的领导下,积极配合人民武装进行剿匪斗争,开展减租减息和土地改革,有力地打击了国民党反动派和土豪劣绅的嚣张气焰。青云岭的反动势力对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怕得要死、恨得要命,他们不甘心自己灭亡的命运,便勾结反动的土匪武装,开始了疯狂的反扑,血雨腥风不时飘过青云岭的上空!在这场你死我活的生死较量中,区长石峻宇、农会主席郑九霄、区小队战士刘海胜、吴二娃、周云涛等几十名共产党员、土改干部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这些青云岭人民的优秀儿女在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倒下了! 建国以后,当家作了主人的青云岭人民欢欣鼓舞、扬眉吐气,焕发了冲天的革命和建设热情,他们在党的领导下,迅速医治了战争的创伤,用自己的勤劳的双手创造着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在农业合作化、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整风整社、人民公社化等历次大规模的政治运动中,青云岭人民总是积极响应党的号召,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站在斗争的最前列,为新中国的革命和建设事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农业合作化运动以后,青云岭人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他们团结一心,坚持走集体化道路,治沙造林,兴修水利,改良土壤,一步一个脚印地建设着自己的家园,一条条农田防护林带纵横交错,一块块坡地被连缀成平坦的水平梯田,一道道渠灌在山腰缠绕,一眼眼机电井飞珠溅玉、喷洒出汩汩清泉,如今,青云岭生产队河东的千亩沙窝地已经田成方、林成网,成为旱涝保收的高产良田。青云岭的农牧业生产日新月异,多种经营的路子也越走越宽,农村经济日益繁荣,在国家开发边疆、支援农村的政策的影响下,青云岭大队陆续购置了三台链轨拖拉机、三台胶轮拖拉机和配套农机具,在较短的时间里,青云岭大队先后组建了机耕队、交通运输队、建筑工程队,建起了家畜养殖场、农机修配厂、食品加工厂、烧酒作坊和集餐饮、停车、住宿于一体的乡村旅店,青云岭大队社员的吃、穿、住、行的条件日益改善,劳动日值居全公社之首,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经过二十多年的艰苦奋斗,青云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成为公社农业生产的一面旗帜,同时也是秀山县屈指可数的农村先进典型之一。 建国之初,青云岭的政治形势是比较复杂的。刚刚被人民剥夺了统治权的封建地主阶级的残余势力,并不甘心自己的灭亡,他们做梦都想重新夺回他们失去的天堂,他们和隐藏下来的土匪、散兵游勇以及国民党潜伏特务沆瀣一气,不断地进行破坏、捣乱,不惜采用暗杀、投毒、放火、造谣惑众、挑拨离间等种种卑劣手段对新生的人民政权进行阶级报复,把刚解放的青云岭搞得乌烟瘴气、人心惶惶。直到一九五二年开始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霸地主王毓堂、张耀祖、卢金龙和几个极端反动、无恶不作的流氓地痞以及暗藏的土匪被人民政府镇压,这里的政治形势才开始相对稳定下来。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青云岭并没有因为几个恶贯满盈的敌对分子的伏法而平静下来,幸存下来的少数地主、富农分子乃至个别地富子弟仍然极端仇视和切齿痛恨人民当家作主的新社会,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个阶级的斗争依然存在,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红卫兵就曾经在地主王毓堂的家中抄出过藏匿已久的枪支和记载着土改时期贫苦农民分田分地详细情况的变天帐和反动家书,从地主刘宝贵和另一个富农分子的家中查了出了私存了多年的大烟土!在这种尖锐、复杂的斗争形势下,青云岭人民在时刻保持着高度的政治觉悟和革命的警惕性。 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青云岭大队围绕着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斗争,新旧两种势力、进步与保守两种思想的矛盾与斗争一直就没有停息过。实行农业合作化的那段时间,村里的一部分土地较多、生产条件较好的富裕中农了中农总觉得自己入农业社要吃亏,于是他们千方百计的抵抗、阻挠农业合作化运动,甚至于背地里与一些地主、富农串通一气,企图搞垮农业合作社,但是大多数贫下中农是拥护农业合作化的,他们义无反顾地把自己分得的土地、牲畜和农具投资到农业社,坚定不移地走集体主义道路,合作化运动很快便成为不可阻挡的强大的历史潮流,那些对农业合作化耿耿于怀、甚至犹豫不决、东张西望的人,也只好顺应潮流了。人民公社化以后,围绕着国家、集体、个人三利益如何兼顾问题产生的一次次矛盾与斗争也是十分激烈的。一九六o年成立社会主义大食堂的时候,正值国家三年经济困难时期,群众填不饱肚子,怨声载道,对社会主义产生怀疑与动摇,当时的大队主任王志清和几个生产队长为了照顾群众的眼前利益,忘记了国家的原则和利益,背着上级领导瞒报粮食产量,私下里把瞒报的粮食悄悄地分给群众当口粮。这件事被人告发以后,在当时的秀山县哄动很大,王志清受到了留党察看处分,被撤销了大队主任职务,几个生产队长也被撤职,其中一个还被逮捕、判刑。为了偿还社员的入社投资,让群众度过眼前的难关,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国生擅自作主,派人把集体的马匹拉到大湾镇的牲畜市场去出卖,后来也受到了党内警告处分。 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过去了,青云岭人迈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沟沟坎坎,集体的经济不断壮大,物质基础越来越雄厚,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了,但是人们并不满足于现有的物质生活水平,近几年,一些人不断地把自己的自留地开边展沿,在村边地头搞一点儿小开荒,种植点儿经济作物悄悄拿出去变卖,以填补自己生活的不足;还有一些人,把自家的自留畜的养殖规模逐渐扩大,个别人已经骡马成群,一年到头,他们能够得到一笔可见的副业收入,在家庭养殖业上尝到了甜头。对于这种自发的家庭副业日益扩大、蔓延的趋势,公社和大队干部有着不同的看法和态度:一种意见认为群众在集体经济之余,发展点儿家庭经济,用来弥补家庭经济收入的不足,有效地提高了群众的生活水平,应该给予鼓励与支持;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发展家庭经济,从本质来说资本主义性质的产物,长期下去,会搞乱人们的思想,影响集体经济的发展,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和按劳分配原则,应该予以制止,决不能任期发展、蔓延。 正当两种意见、两种观点相持不下的时候,党中央发出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号召,新闻媒体上公开发表了毛主席关于小生产是每日每时、经常不断地滋生资产阶级的土壤和条件的指示。接着,秀山县委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工作团进驻青云岭公社开展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学习大讨论的宣传、动员活动,李凤斌带领着工作队来到了青云岭大队。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讨论,揭摆资本主义的表现,工作队的几个同志果断地认定,家庭经济的蔓延和发展就是小生产滋生资产阶级的结果,必须坚决制止,彻底清除!当然,坚持不同意见的那些人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双方仍然对此问题争论不休。但随着形势的发展,工作队的观点在逐步占据主导地位。 …… 青云岭的过去、现在,青云岭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情况,青云岭大队错综复杂的各种社会矛盾,现在已经基本了解清楚了。郭鸿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天是他们毕业回乡的第五天,在这短短五天的时间里,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学到了许多在学校里、在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他学到了中国农民善良、纯朴、勤劳的优良品质,学到了他们正直无私、顾全大局的宽广的胸襟,学到了他们沉着冷静地观察问题、分析问题和处理问题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学到了怎样做人、怎样活着这些最基本、最朴素然而又是最宝贵的人生真谛!他要把这一切都不折不扣地溶化在自己的生命当中,他要用自己的笔把这一切全面、准确地表达出来,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向党组织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迈出人生中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第六章 徐家铺子(1) 郭鸿达用了一天零一个晚上的时间,起草完了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宣讲稿的初稿。这只是一个基本框架,或者说仅仅是针对青云岭大队的一个讲稿,他计划再到各个大队进行调查,多掌握一些材料,到每个大队进行宣讲时,再根据具体情况充实进相应的内容,尽量使这个讲稿更富有针对性。第二天一大早他便让刘焕新把这个初稿拿给中学语文教师吴子辉进行修改、补充。吴子辉的语言功底和写作能力都是很过硬的,郭鸿达打算让他修改完、初步定稿之后再拿给赵建勋和工作队长李凤斌审阅。 吃过早饭之后,郭鸿达信步来到了村子东头的青云岭公社院内。他要到党委去找赵建勋商量一下,选择一、两个大队再搞一搞社会调查,以充实自己讲稿的内容。 这是一个有着三栋土房的比较宽敞的院落。郭鸿达走进大门,然后穿过当中一栋房子正中间的过道,来到了党委办公的最前边的一栋房。 他刚走进走廊,便听见走廊左侧的党委办公室里传出了说话的声音,隔着房门,觉得声音很熟。郭鸿达犹豫了一下,伸手敲了两下门,听见里边有人说了声“请进”,他才推开了房门。 屋里说话的是赵建勋和工作队长李凤斌。赵建勋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拿着钢笔在一份文件上写着什么,李凤斌则站在他的身边伏在办公桌上对这份文件指指点点,他们两人好象正在研究修改一份什么文件。 李凤斌见郭鸿达走了进来,直起身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哟,是小郭呀,这么早就过来了,有什么事儿吧?” 赵建勋也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指了指靠门口的一个长条木椅,“鸿达,刚过来?快请坐。”然后他又问道:“鸿达,你的讲稿写得差不多了吧?” 郭鸿达在椅子上坐下后回答说:“我正是为这事来的。我已经拿出了一个初稿,拿去让中学吴老师修改了,改过之后,再拿给你们二位审阅。”接着,他便讲了选择调查点,进一步掌握一些材料充实讲稿的具体想法。 李凤斌听了高兴地说:“这个想法很好,正好与我们公社当前运动发展的形势合拍儿。小赵,你看怎样?” 赵建勋嗫嚅着:“我也觉得这个想法很好,不过,调查点选在哪里合适呢……” 赵建勋正要说下去,党委书记罗浩宇推门走了进来。 郭鸿达与罗书记彼此打过招呼后,李凤斌说:“正好罗书记过来了,您给拿个主意吧。”然后他又让郭鸿达把自己的打算重新向罗书记说了一遍。 罗书记听后也表示赞同郭鸿达的主意。赵建勋问罗浩宇:“主意倒是不错,就看从哪着手调查合适了,罗书记,您看……” 罗浩宇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吸烟一边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他沉吟半晌,然后开口问赵建勋:“建勋呀,给省委起草的报告出来了吗?” “初稿出来了,我正在向李主任征求意见,还需要再很进一步充实一下。” 罗浩宇说:“目前,青云岭的问题已经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高度重视,而徐家铺子大队的问题又成了青云岭公社所有问题的最敏感的地方,它已经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所以,把那里的情况搞清、摸透非常重要。我刚刚接到县委电话,说明、后天市委将派专门工作队到青云岭公社来解剖典型,现在的青云岭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这样看来,把徐家铺子的问题吃透就更有必要了。小郭不是要搞调查吗?我看别的大队的情况随时掌握就可以,是不是就把调查的重点放在徐家铺子大队,这不仅仅是为了他们宣传队工作的需要,更是我们青云岭公社当前运动发展的需要,是整个运动的重要组织部分。我看是不是这样,我们给省委的这份报告先别忙着定稿,建勋和小郭一起去一趟徐家铺子,把那里的情况再认真地摸一摸,也为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做一做准备。老李,你看这样可以吗?” 李凤斌点头表示赞同。他说:“罗书记说得对,现在青云岭的问题已经引起了上级党委的高度重视,我们这里被当作典型已经是大势所趋。所以,我们也只好面对现实,提早做好准备工作,免得被动。” 罗浩宇说:“好,我看这事儿就这样定了。建勋,你安排一下,和小郭一起带几个同志马上就动身,事不宜迟,越早越好。” 赵建勋对郭鸿达说:“鸿达,正好徐家铺子大队的车昨天过来拉水泥,今天要回去,你再找两个同志,一会儿我们就搭车去吧。” “好,我这就去通知刘焕新和中学的吴老师,咱们四人一起去,你看可以吗?” 赵建勋说:“好,我看可以,你马上去通知吧。” 郭鸿达答应了一声,又跟罗浩宇、李凤斌打了声招呼,便走了出去。 …… 初秋时节,天气逐渐凉爽,一层淡淡的灰白色的浮云笼罩在天空,像一块纱幕遮挡在秋阳与大地之间,使炽烈的阳光变得朦胧而柔和,绿色的山峦、广袤的荒野和丰收在望的农田充满着神秘的色彩。 一台挂斗的拖拉机满载一车水泥在通往徐家铺子的公路上急驰。装满水泥的车斗上覆盖着一块草绿色的防雨苫布,上面坐着四个青年人,他们便是去徐家铺子大队进行调查的赵建勋、郭鸿达、刘焕新和吴子辉。 按说从青云岭到徐家铺子三十华里的路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赶到,但是由于前几天的一场大雨使公路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车辆行驶很困难,特别是接近徐家铺子的十多华里的路程路况更糟,原来的路基已经彻底被山洪冲垮,来往的车辆只好在河床中另辟蹊径,七拐八绕地在大大小小的石块与纵横交错的水沟中艰难行进。有几段坡度较陡的路段经过洪水浸泡之后,沙石路基已经变得十分松软,并且被过往的重载胶轮拖拉机的驱动轮扒出了一个又一个很深的沟,这台满载水泥的车辆来到之后,只好先停下来,然后在主车和挂斗之间的牵引架上站上两个小伙子使劲儿地“山”着,这样拖拉机才能加油而不至于后轮打滑、“纺线”。每当这时,郭鸿达他们几人就得跳下车来,与驾驶员和跟车的两个社员密切配合,在牵引架上站上几个人,另外的几个人还得每人搬起一块石头,跟在艰难爬坡的车辆后边,随时提防机车灭火、刹车失灵滑坡,及时地去为车辆“打掩儿”。这样,他们就在路上耗费了太多的时间……三十华里的路程竟然走了差不多一个上午! 离徐家铺子越来越近了,郭鸿达他们几人坐在车上,看到了遭受洪水洗劫之后的一片萧条、狼籍的景象:沿河两岸筑起的主坝大部分已被洪水卷走,剩下的断断续续的几段也垂头丧气地立在那里,显得是那样地凄凉与无奈,主坝旁边的“丁”字石笼也所剩无几,有的已经彻底瘫痪在那里,还有两个已经易位,懒洋洋地躺在了河床当中;前段时间大会战中修筑的几百亩水平梯田也已经被破坏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到处是肆虐的山洪扒成的沟壑,几百人经过半个多月时间的奋斗结果几乎前功尽弃;非但如此,河边的大面积长势良好、丰收在望的绿油油的农田也未能幸免,有的地块上的庄稼遭到严重冲淤而倒伏在地上一蹶不振,有的地块干脆已经把地身子全部冲走,元气大伤;沿途的高压输电线路也遭到了严重破坏,看样子刚刚修复,还有几根电杆像喝醉酒身体失去重心的醉汉一样东倒西歪地站在那里……郭鸿达想起了暴雨刚过的那个晚上舅舅杨国生曾经说过的徐家铺子遭受严重灾害的一番话,但当时他却没想到受灾程度是这样的严重。 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前边的路上有一群人正在聚在一起忙着什么,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快到跟前才看清,二十多个青年农民正准备埋设一根十二米高的水泥电杆。看样子他们已经布好了架设电杆用的附属捧杆,作好了立杆的准备,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手持一面小红旗,吹了一声哨子,然后大声说:“大伙注意了,准备立杆,要注意安全,听我的口令,一起用力拽大绳!” 人们马上撤到了离电杆十几米远的地方拿起放在地上的大绳,负责指挥的人又吹了一声哨子,喊道:“预备——齐!” 拽大绳的人们开始一边“一——二!一——二!”地叫着号,一边非常吃力地把躺在地上的电杆抬起…… 见此情景,郭鸿达说了声:“走,咱们下去帮把手!”说着便从车上跳了下去,接着另外几个人也跳下车去,和拽大绳的人们聚集在一起,用力地对付那笨重的水泥电杆。 由于增加了几个人的力量,水泥电杆很快顺利地立了起来。 这时指挥立杆的中年人才认出了帮忙的几个人当中的赵建勋,他赶忙走上前去与赵建勋握手、打招呼:“哎呀,是赵秘书,你怎么来了?”他又指着站在一旁的郭鸿达他们三个陌生的年轻人问:“这三位是……” 赵建勋连忙给郭鸿达他们三人介绍说:“这位就是徐家铺子大队党支部书记许承松同志。”他又对许承检说:“这三位是青云岭大队宣传队的同志。我们一起到你们村搞点调查。” 许承松高兴地与郭、孙两人握手,“欢迎青云岭大队宣传队的同志到徐家铺子来!” 赵建勋问:“许书记!你们这是在往哪架线?” 许承松说:“唉,别提了,前几天的一场洪水,把我们的高压输电线路完全冲毁了,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刚刚修复,今天我们把几根不能再继续用的电杆换一下,想不到,同志们刚到就给我们帮上忙了,真得谢谢你们了!” “自己人,赶上了,能不帮把手吗?客气什么。”赵建勋笑了笑说。接着,他把许承松拉到旁边,小声地把这次他们来徐家铺子大队的意图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许承松听后,面色凝重地说:“我这几天倒也听到一些风声……好,我们先把情况调查清楚再说吧。赵秘书,我看这样,你先和同志们到大队去,家里有人,我在这边安排一下,马上就回去。”然后他又对车上的驾驶员大声喊道:“小李,你先把赵秘书他们送到大队去休息,然后赶快把水泥送到磨盘沟去,张主任他们正等着用呢!” “那好,许书记,我们一会儿见。”赵建勋和许承松打了声招呼,随后四个人一起上了车。几分钟后,他们便赶到了徐家铺子大队。 这是一个紧靠着北山根建成的宽敞、平展的院落,占地面积足有三亩地之多。走进油漆成墨绿色的铁栅栏门,两侧一边一个种类齐全、长势喜人的菜园,再往前走便是一个很方正的天井。正面是七间正房,东边的四间是办公室,西边的三间是食堂;院子西侧的十几间厢房,与西边的菜园相连,靠北边是七间会议室,南边的几间好像是库房;厢房的对面是一排整齐的畜棚畜舍,看上去既有羊圈,又有大牲畜的圈舍。整个院落井然有序,真有点居家过日子的气派。 驾驶员小李把他们送到大队院中,便调转车头直奔磨盘沟的方向去了。 正在办公室忙着算帐的会计李海林听到拖拉机的轰鸣和院子里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从屋里迎了出来,他认识赵建勋,热情地把他们几人让到办公室。赵建勋又给李海林和郭鸿达他们几个互相作了介绍。 做饭师傅老孙头,给他们沏好茶水,端了进来。他们一边喝水一边等许书记回来,赵建勋与会计李海林东一句西一句随便地聊着徐家铺子大队的一些情况。 第六章 徐家铺子(2) 赵建勋、郭鸿达他们四人进屋不到半个小时,许承松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抱歉地对他们几个笑笑:“让你们几位久等了。”然后便一边关照李海林出去安排中午饭一边在一张办公桌旁坐了下来。 郭鸿达第一次与许承松接触,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位农村干部,只见他中等身材料魁梧健壮,饱经风吹日晒的面色黑里透红,方脸膛,高鼻梁,两条粗重的浓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透射出一种刚毅与智慧的光芒,满头乌黑的头发很随便地梳向一侧,显得精明干练,上身穿一件蓝色的卡制服,下身着一条深灰色裤子,脚上穿一双解放牌黄胶鞋,衣服和鞋子上沾满了泥泞,还没来得及除掉。 许承松坐下后,心事重重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装烟的牛皮纸信封,又从桌上拿起一张白纸撕成条,然后用灵巧的手指卷成一支纸烟点着,吸了几口。 赵建勋刚才在外边只是简单地向许承松说明了来意,这会儿见许承松回来了,便把详细情况给他作了介绍。 一星期以前的一个下午,四台草绿色北京吉普由西向东行驶在青云岭公社境内的公路上,走到公社门前稍停了一下,便开进了公社院内。 大部分干部都已经下乡下,留在家里的人不多,院里一片寂静。正在前院办公室里写材料的赵建勋听到汽车的马达声,赶忙出来查看。车辆停在院子里的篮球场上之后,从最前边的一台车上走下一个戴眼镜的年青人,径直来到赵建勋跟前问:“请问这是青云岭公社吗?” 赵建勋作了肯定的回答后问道:“你们是……” “哦,我们是省革委会的。后面车上坐的是省委的首长。我们刚从毗邻旗县视察完工作,首长要在你们这里稍事休息,喝碗水,顺便了解一些情况。” 赵建勋一听说是省里的领导,赶忙请他们进屋休息。年青人返到车前,和车上的人说了几句,然后又朝后边的几台车摆了罢手。接着,车里的十多个人下了车。几个领导干部模样的人朝赵建勋走过来打招呼,其余的人像是工作人员和警卫,下车后便走到篮球场边上的树荫下休息。 赵建勋把几位首长让到了党委办公室,屋子比较窄小,进屋的五个人身材又都很魁梧,他们有的坐在了凳子上,有的挤着在一张单人木床上坐下。赵建勋虽然也见过一些世面,但从来没有接待过这样高级的领导,心里未免有些紧张,他给每人沏了一杯茶递了过去,又到外面找来了两个在家的干部,让他们给在外边休息的同志沏好茶水送过去。 赵建勋告诉屋里的几首长,公社的领导们都下乡了,家里只留下了几个干部看家,又以请示的口气问他们,要不要打电话让书记和主任们赶回来,一个身材高大、很有风度的领导和蔼地对他说:“不必叫他们回来了,我们只是顺便看看,了解一下情况,公社里的同志都很忙,就不用打扰他们了。” 另一位身着军装的首长问赵建勋是做什么具体工作的,赵建勋回答说是党委秘书兼团委书记。 “那就更好了,党委秘书掌握情况更全面。先让首长们休息一下,一会儿你把公社的情况给我们介绍一下就可以了。”最先下车的戴眼镜的年青人说着,又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身边的几个人,“首长们看,这样可以吗?” 几个人同时朝他点了点头。 赵建勋说:“好的。一会儿领导们需要了解哪方面的情况,我会尽量介绍清楚的。” 省里的几位领导一边喝着茶水,一边询问着青云岭公社的一些基本情况,无非一些是地理、气候特点、土地面积、农牧业生产条件、群众的生产生活水平等等,赵建勋都一一做了回答。 在问到当前政治运动开展情况时,那位身材高大的首长对赵建勋说:“小同志,哦,姓赵,对吧?小赵,说说你们公社当前运动的开展情况吧,尽量具体一些。可以吗?” 赵建勋点了点头,清理了一下思绪,开始把青云岭公社当前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运动的开展情况如实地作了汇报,既讲了在运动中的一些作法和经验,也谈到了存在的一些实际问题。几位首长一边听一边赞同地点着头。 赵建勋正在兴致勃勃地汇报着,坐在办公桌旁的一位一直没怎么讲话的首长突然问道:“小赵,你刚才说,你们公社是半农半牧区,那你们这里的畜牧业生产状况如何?” 赵建勋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我们公社的畜牧生产是整个农村经济的半壁河山,可以说这也是全公社群众生产生活的重要依托,群众发展畜牧业生产的积极性也相当高涨。” 那位首长接着问:“除了集体发展畜牧业生产外,群众个人也搞一些家庭牧业吗?规模大不大?” 赵建勋回答说:“前几年,我们根据上级政策的要求,允许社员饲养少量的留畜,并且严格地控制了这种家庭畜牧业的发展规模,只是从去年开始,为了照顾我们边远的几半农半牧区的经济发展,市里发布了‘235号文件’,鼓励我们这个地区的社员发展一定规模的家庭畜牧业,并且把饲养品种也放宽了,由原来仅允许饲养羊放宽到允许发展驴骡等大畜,还允许发展少量的母猪。所以今年的家庭畜牧业发展得很快……” “哦?你能再说得具体一点儿吗?能举了一些事例来说明吗?” 赵建勋又把全公社畜牧业比重较大的几个大队包括徐家铺子、刘家湾等大队发展家庭牧业的情况详细地作了介绍。 那位首长又问:“有这方面的典型吗?比如党员、干部带头发展畜牧业,规模比较大的典型?” 赵建勋又绕有兴致地推荐了几个这方面的典型,其中包括许承松,还有几个发展家庭牧业规模较大的生产队长。 “能把你们市里发布的‘235号文件’给我们找一份吗?” 赵建勋说了声“可以”,便从他的卷厨里找出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那位首长接过去翻阅了一阵后,又递给了那位身材高大的首长:“刘书记,您看看吧!” 刘书记接过文件仔细地看了起来,渐渐地皱起了眉头。又看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与其他几个人互相对视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说:“有点儿不对劲儿呀!” 他又扭头与坐在他身旁的戴眼镜的年青人耳语了一阵儿,然后对赵建勋说:“好了,小赵,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谢谢你了!” 戴眼镜的年青人临走的时候对赵建勋说:“你们这份文件,我们带上了,首长说要拿回去研究一下。” 赵建勋送走了省里的领导,越想越感到蹊跷,他从这几位领导的语言和神态上发觉有点儿不对劲儿,他开始有些后悔刚才不应该把情况汇报得那样详细、具体,但是已经晚了。 傍晚,罗浩宇下乡回来后,赵建勋把下午的情况向他作了汇报。当罗浩宇听到省委领导详细地了解了青云岭公社家庭畜牧业发展情况,并且拿走了市委的“235号文件”时,脸色突然变了。他问赵建勋,“你都是怎样汇报的?”赵建勋没敢隐瞒,如实地汇报了当时的情况。“这回肯定要出乱子!”接着罗浩宇把赵建勋狠狠地克了一顿,埋怨他不该颤自作主,毫不保留地把青云岭公社的具体情况“捅”了出去,说他没有一点政治敏感性。开始,赵建勋还辩解了几句,到后来,他见罗浩宇火气越来越大,知道这下自己确实是惹下了大祸,自觉理亏,便一声不吭,只有挨训的份儿了。 果然,到第二天上午,罗浩宇就接到了秀山县委的电话,告诉他昨天下午到青云岭公社的省里领导有省委副书记、省革委会主任、副主任和省军区参谋长,了解了青云岭的情况后,几位首长直接去了苍原市委,向市委反馈了青云岭公社资本主义势力抬头的问题,并指出市委发布的“235号文件”存在严重的政治问题,要求市委领导就此问题作检讨,还要求市委安排专门力量,解剖青云岭这个典型,省委也要组织力量介入青云岭问题的调查处理工作。秀山县委要求青云岭公社的领导同志要做好思想准备。 赵建勋一听到县委电话的内容,立时就打了蔫儿,情绪非常低落,罗浩宇见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豪爽地笑了笑说:“怎么了?小赵,‘憋茄子’啦?好了,你也不必自责,事情也不完全怨你,那天就是公社领导们在家,该出问题还是要出的。你从这件事当中吸取一些教训就行了。事情既然发生了,我们就只好面对现实,光后悔不什么用,赶快去准备汇报材料吧。” …… 赵建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介绍完以后,叹了口气,对许承松说:“都怪我年轻,没有经验,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许承松说:“别这么说,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罗书记说得好,该出问题时,不管是谁在家汇报也总是会难免的。” 直到这时,郭鸿达才明白了所谓青云岭出了问题的真相,在这之前,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赵建勋给许承松介绍情况,同时也就是向他们三个人通报了情况。他真的想不到社会上的事情竟然会有这样复杂,让社员发展点儿家庭畜牧业,弥补家庭生活收入的不足,这不是很好的事儿吗,没想到也会有这么多的说道。他在心里在暗暗地为徐家铺子、为许承松打抱不平,但在这政治风云变幻无常的形势下,又不敢冒昧地表示不同的意见。郭鸿达深知,在目前形势下,政治上发生了问题,其后果的严重性是可想而知的,他在暗自为许承松捏着一把汗。 赵建勋接着对许承松说:“今天早晨,县委又给罗书记打来电话,说市委要派工作队来青云岭解剖典型,正好青云岭大队宣传队也需要下来搞调查,以便掌握一些材料,充实他们的宣传内容,罗书记就派我们一起到你这里来了,要我们把具体情况再摸一摸,为下一步工作做好准备,也好争取主动。” 许承松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地上来回走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事情来了,怕也没有用。我倒是不怕自己担当什么责任,但我总觉得让群众发展点畜牧业,让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并没有对集体经济构成多么大的干扰和威胁,这并没有什么大错,你们说,这有什么错呀?”许承松摊开双手,眼睛盯着屋里的几个人,好像是在等待他们回答,见他们不作声,又接着说,“另外,我觉得市委的‘235号文件’也没错,这个文件完全符合我们半农半牧地区的实际,我们这里有发展牲畜业的得天独厚的条件,群众有积极性,用自己的勤劳的双手饲养点儿牲畜,增加一些收入,有什么不对,我们总不能手里捧着金碗让社员总过穷日子吧?” 赵建勋说:“许书记,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话虽然这样说,我们还是要顾及到当前上级的大政方针,要顾全大局,不能咬住‘死理儿’不放,这样对我们是没什么好处的。” “什么‘死理儿’‘活理儿’,就是市委的工作队来了,我也是这番话,我们没有错!”由于激动,许承松的脸变得通红。 赵建勋说:“好了,许书记,你不要太激动了,我们也没有必要在这儿争论不休,事情总会有个结果的。现在我们看看今天的调查工作怎样进行吧。” 许承松冷静了一会儿,情绪平和了许多,他笑了笑说:“瞧我这脾气,跟你们几个发这顿牢骚有什么用?”接着,他慢悠悠地说:“大队干部们都下去了,这段时间忙得不得了,张主任在磨盘沟带领群众在抢修水毁工程,我在这边组织整修输电线路,海林也在忙着算帐。我看这样,一会儿我把徐家铺子的具体情况给你们几位介绍一下,下午让李会计领着你们到几个生产队走一走,找几个社员代表座谈座谈,这样或许就会把情况掌握得全面一些了。你们看这样可以吗?” 赵建勋他们四人点头表示同意。 这时,大队会计李海林进屋对许承松说:“饭做好了,这就吃吗?” 许承松爽快地说:“饭好了就端过来,咱们边吃边聊。今天中午先简单吃点儿,你们几位下午还有工作,我们也不喝酒。你们几位难得到徐家铺子大队来,小郭他们三位又是头一趟儿,今天别忙着走,晚上我还有安排。” 炊事员老孙头把一张八仙桌子放在了办公室北侧的火炕上,然后很麻利地端来了饭菜,正如许承松所说,午饭准备得很简单,主食是莜面“二代王”,副食就一个炖菜:排骨炖豆角。 郭鸿达说:“师傅还蛮麻得呀,这么快就做好了莜麦面‘二代王’?” 许承松笑着说:“哪儿呢?这是为架线的电工准备的,昨天晚上就把莜面发上了。我们先吃着,他们还得一会儿才能住工。” 几个人围桌而坐,边吃边谈。许承松是个务实的人,时间观念很强,他不愿意耽误一点儿功夫,谈话很快便切入正题。 许承松告诉他们说,徐家铺子是青云岭公社十二个大队中经济状况仅次于青云岭的一个大队,与青云岭大队不同的是,这个大队的畜牧业比重要比青云岭大,农牧业比重各占百分之五十,但它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是畜牧业,因为它的农业生产条件相对要差些,没法与青云岭等大队相比,土地贫瘠,又多是挂在山坡上的旱坡地,水浇地少得可怜,农业生产几乎是‘望天收’,而且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也非常之低,特别是遇到洪涝灾害,肆虐的山洪横冲直撞,一次又一次疯狂地吞噬着沿河两岸大面积的农田,那些被冲毁了地身子的耕地,已经元气大伤,很难再得到恢复。为了改善这里的农业生产条件,今年春季,公社党委在对全公社农田水利建设进行综合规划的时候把徐家铺子大队列为重点治理区域。挂锄以后,公社从十二个大队中调集力量,支援徐家铺子大队的农田基本建大会战。几百人组成的会战队伍奋战了差不多一个月,在河道的两侧修起了防洪大坝和“丁”字附坝,并且在早已被山洪吞噬而变为河滩的地方又筑起挡水坝,准备靠洪水冲淤使这此时耕地逐渐得到恢复,与此同时,他们还集中力量在山坡上修筑了几百亩水平梯田。正当徐家铺子大队的农田基本大会战取得初步成果,人们准备欢呼胜利的时候,一场暴风骤雨和凶猛的山洪突然袭击了徐家铺子大队,使这渗透着几百人汗水的会战成果顷刻瓦解,毁于一旦。不仅如此,这场洪灾还使全大队几百亩农田绝收,还有几家社员的住房被洪水冲毁,徐家铺子大队遭到了一次致命的打击,许承松为此着急上火,三天汤水没进。洪灾过后,已经做好了撤退准备的各大队参加会战的队伍又留下帮助他们收拾残局,把山坡上被破坏的水平梯田及时地修复,但是沿河两岸的防洪设施却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够修复的,看来今年秋收之前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在谈到家庭畜牧业发展情况时,许承松说:前几年,为了弥补社员收入方面的不足,尽力提高社员的生活水平,他们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大队从集体的二、三类的耕地和牲畜中为社员留出了少量的自留地和自留羊,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社员们在对自己这有限的自留地和自留羊的经营上竟是那样的投入,人们很快便发现,个人的自留地上的农作物长势良好,个人的自留羊的膘情喜人,繁殖也相当快,与集体的农田和畜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几年功夫,自留地的地力不断提高,而有些农户的自留羊已经繁殖发展到了一定的规模,为了遏制家庭经济的发展,防止资本主义泛滥,上级曾先后两次下令削减家庭畜牧业的规模,把社员规定数量之外的牲畜作价收归集体,但是非常可惜的是,每次把社员们的牲畜收归集体之后,第二年春天都会出现集体牲畜大批死亡的惨景,本来在社员手中膘肥体壮的绵羊,归到集体后便会迅速掉膘、死亡,社员们抱怨说生产队这是在“开羊肉馆”……苍原市委的“235号文件”发布后,放宽了半农半牧区发展家庭畜牧业的政策,不但在数量上放宽了,而且在经营品种上也放宽了,这些政策很受社员欢迎,极大地刺激了家庭畜牧业的发展势头,到目前为止,徐家铺子大队社员饲养牲畜的积极性十分高涨,差不多家家户户都饲养着规模和数量不等的牲畜,除了养羊,还有的饲养了驴、骡子和母猪,少则十几头(只),多则数十头(只)。有了家庭副业经济收入,群众的生产生活水平也明显地得到了提高和改善。 “这样的为群众着想、为群众谋福利的政策,一说是错误的,我怎么想也想不通!”许承松介绍完大队的情况后,作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午饭后,许承松安排会计李海林陪着赵建勋、郭鸿达他们四人到徐家铺子生产队找了一部分人进行了座谈。通过座谈、了解,使许承松介绍的情况得到了印证。在谈到关于鼓励发展家庭畜牧业的政策时,参加座谈的人说法不一,有的说,这个政策助长了农村的资本主义势力,干扰和影响了集体经济的发展,应当对家庭畜牧业的发展势头予以遏制;有的说听上级领导的,上级领导让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更多的人则认为这个政策有利于提高社员的生产生活水平,应该拥护与支持。 吃饭时,许承松给他们推荐了两个家庭畜牧业发展比较典型的生产队,建议他们去走一走,看一看,这两个生产队,一个是杏树沟,一个是李家漫甸。 在去杏树沟生产队的路上,李海林告诉他们,杏树沟的生产队长韩凤鸣,是一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但是却比较自私,这几年,杏树沟生产队的牧业生产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发展,但他个人的家庭畜牧业倒是发展得很快,现在他已经有六十多只绵羊,并且还雇了羊倌,另外还养了十多头驴骡,好几口母猪,家庭经济收入十分可观。但是这个人在群众中威信不高,口碑也不太好,有很多人一提起他就咬牙切齿,说他是杏树沟的一霸,“骑着官马放私骆驼”,还有人反映他在村中欺男霸女,影响很坏。 杏树沟很快就到了,李海林把他们几人直接领到了韩凤鸣的家里。这是一个子很阔气、很宽敞的宅院,三间正房锃明瓦亮,两侧的高大的厢房,有的是粮仓,有的是放农具的仓库,还有的隔成了畜舍,大小畜圈舍齐全,院子当中还停放着一台大胶车。主人不在家,家里就留两个十多岁的孩子看家。他们从韩家出来后,在村边上先后遇到两个当队社员,赵建勋和郭鸿达打算和他们唠唠,但他们有的见了生人要找他们说话便拿腿就走,有的听了他们的问话后,轻轻地摇着头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根本就掌握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于是他们只好扫兴而回。 按照许承松的吩咐,李海林把他们四人送到了李家漫甸时,太阳已经偏西。李会计领着他们找到了生产队长交代了几句就忙着赶回去继续处理他的帐目了。 第六章 徐家铺子(3) 李家漫甸是许承松的家乡,刚才在路上李海林已经向他们介绍了这里的情况。 这是一个不足二百口人的小山村,居住在漫甸的一个避风的低洼处,四周的漫甸上全是平整的山地,很少能找到一块石头,但是却不能灌溉,人均占有土地面积要比山下的生产队多出不少。这里的农民除了依靠农业生存之外,这些年来家庭畜牧业发展得非常快,以此来弥补家庭经济收入之不足。别看这里没有一亩水浇地,但社员们的生活水平一点儿也不亚于山下。另外,这里的农民勤劳、善良,民风热情、淳朴。 生产队长是一位接近六十岁的老人,由于经常到公社开会,他认识赵建勋,知道他是公社党委的秘书,他把赵建勋他们四人让到自己的家里,一边热情地张罗着为他们倒水,一边和他们很随便地聊着。为了争取时间,赵建勋很快便把来意跟老队长说明,并开始直接了当地了解这个生产队家庭牧业的发展情况,老队长也慢腾腾地很认真地给他们介绍着李家漫甸的详细情况。他以为这几个人是到他这个生产队总结经验材料来了,于是还把李家漫甸家庭畜牧业搞得好的农户的作法和经验一宗宗一件件地说给他们听。赵建勋一边听一边用笔在本上记着,郭鸿达在旁边听着,心里觉得好笑,但又不好说破。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来到了老队长的家里,他向老队长叫了声“大爷”,便把老队长叫到门外嘀咕了几句,老队长回到屋里对赵建勋说:“赵秘书,晚饭为你们准备好了,你们先去吃饭吧,吃完饭我再陪你们到几户社员家里走访走访。” 赵建勋很惊讶地问:“这么快就准备好晚饭了?” 老队长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准备好了,你们几位跟这个姑娘去吧。” 他们跟着这个姑娘走进村西边一个宽敞、整洁的农家院落。 院子四周用土墙圈起,院子的西侧和北侧分别栽了几排挺拔、茂盛的速生杨树。再往西的荒地上便是一些野生的高大的白杨树,巨大的树冠像伞盖一样荫护着这个紧凑的农家小院,西下的斜阳透过树冠的缝隙为整个院落洒下一片斑斓的桔红色。大门口是一户木制的栅栏门,正面是莜麦秸苫的五间土房,看来房子的建筑年限已经很久远了,院子的两侧大部分空间都是畜棚、圈舍、库房和堆畜草的场所,还有一个种植了几畦蔬菜的小菜园,院子正中是一个不太大的天井。一看便知,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很会过日子的庄户人家。 赵建勋问走在前边的姑娘:“小妹妹,你贵姓?” “姓许。” “哦?那你和大队的许书记肯定是自己家了?”赵建勋又问。 姑娘抿着嘴笑了笑说:“应该是吧。” 说着,他们已经来到院当中。房门开了,一个年龄稍大一点儿的姑娘笑眯眯地迎了出来,“赵秘书,郭队长,几位领导,欢迎光临!” 赵建勋他们几个愣住了,这不是公社卫生院的护士许素馨吗? “怎么?不认识我了?”许素馨见他们几个站在那里直打愣,便笑着问。 “小许。怎么是你?这是你的家?”赵建勋惊讶地问道。 许素馨歪了歪脑袋,“是呀。怎么,不像吗?”她又指着旁边的姑娘介绍说:“这是我的妹妹兰馨。” 赵建勋又问:“你们这里姓许的多吗?” “不多。独一户。”兰馨也学着姐姐的样子歪着头说。 郭鸿达问:“那,大队的许书记是……” 没等郭鸿达说完,许素馨便用火火辣辣的眼睛盯着他问:“你以为他是谁?” “……” “那是我爸。”兰馨接过去回答说。 赵建勋他们几个人这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 赵建勋笑完问许素馨:“怎么一直没听说许书记你们是父女呢?” 许素馨笑着说:“谁规定的非得向你汇报我们的父女关系?你怎么不说你们自己太官僚了呢?”接着,她又说,“我今天可是特意从卫生院里赶回来的。” 郭鸿达笑问着反问:“特意赶回来干啥?就为了要招待招待我们呀?” 许素馨回答说:“也算是吧。我听说你们到徐家铺子大队来搞调查,很不放心,就赶忙跑了回来。” 赵建勋开玩笑地说道:“噢?别是赶回来对我们的调查工作施加点儿影响吧?” 许素馨也很不客气地说:“那可也不一定啊。施加影响倒是不敢,不过说几句真话总可以吧?”接着她又笑笑说:“好了,我们别光在院里逗嘴了,赶快进屋吧。” 这时,素馨的母亲张凤芝也迎出了屋门。郭鸿达很有礼貌的说:“婶子,给您添麻烦了。”其他几个人也先后与之打了招呼。 太阳已经落山,屋里光线有点暗,许素馨随手拉亮了电灯,然后对赵建勋说:“我路过大队的时候见到了我爸爸,他这会儿忙,走不开,他让我先回来接待你们,他忙完了就回来,还说要好好与你们几个‘较量较量’呢。”说着,她还神秘地朝他们几个眨了眨眼睛。 饭很快就端上来了,主食是白面家常饼,副食是四个香喷喷的炒菜。许素馨说:“我知道你们晚上还有事,我们也没多备菜,几位先将就着吃,我爸说他回来还有安排。” …… 初秋时节,白昼日渐短暂。吃完晚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老队长领着他们先后走访了四、五个农户,得到的情况跟在徐家铺子生产队座谈时所掌握的情况大同小异,没有什么新的收获。眼看已经十点多钟了,社员们也都要休息了,他们决定不再继续走访了。老队长告诉他们,住宿仍然安排在许书记的家里。 赵建勋、郭鸿达他们四人在老队长家门口和他分手,摸黑奔许素馨家居住的方向走去。刚走出不远,便见一个黑影朝他们走来。近前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许承松。 郭鸿达问:“许书记,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许承松说,他们刚从他家出去后不久他就从大队赶回来了,回来后他找人杀了一只羊,一直忙活到现在。他说他要尽地主之宜,好好地款待款待他们。 四个人听了非常感动。赵建勋说:“许书记,我看就不必了,天这么晚了,我们明天都有事,赶快休息吧。明天早晨一块儿吃不好吗?” “不!”许承松坚定地说,“要吃,今天晚上的饭非吃不可。因为你们来到了我的家里,不吃就瞧不起我老许!” 说着他们一起走进了院子,借着房门口上方悬挂着的电灯的明亮的灯光,可以看得见门口的左侧摆着的刚刚剥下的羊皮,旁边还有一滩鲜红的羊血。走进堂屋,里面一片热气腾腾,素馨姊妹和她们的母亲正在厨房中忙个不休。 赵建勋、郭鸿达他们几个被让到放在东屋地正中的一个圆桌旁。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鲜美的菜肴,大多是用羊肉炖煮、烹饪而成,有汆羊肉、汆羊杂、羊肝、羊心眼、芹菜炒羊肉、茄子炒羊肉,还有一大盆煮好的手扒羊肉。余外还摆了两瓶白酒。 赵建勋说:“许书记,搞这么多菜哪能吃得了?让您这样破费,太不好意思了!” 许承松说:“你们就不要客气了,来到我这儿就是到了家里了。今天咱们这是家宴,我们好好喝点儿,你们也休息休息,放松一下。”说着,他又走了出去。 赵建勋、郭鸿达他们四人刚刚落座,只听门外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好,那我就和这几个年青人认识认识,但我可是不喝酒啊。”说话间,只见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颤巍地走了进来。四个年轻人赶忙起身让座。 许承松给大伙介绍说:“这是我的老母亲,今年六十一岁了,年纪大了,不愿意见人,我让老人家过来和你们认识一下。” 几个年青人赶忙向老人问好、叫“奶奶”,让老人坐下。老人也很有精神头地和大家打着招呼。 许承松又朝外屋喊道:“素馨,你也进来坐下,咱们爷儿俩陪他们几位喝几杯,让兰馨帮你妈搞服务。” 许素馨答应了一声,随后便一边擦着手,一边走进屋来,坐在了奶奶身边。 许承松拿起一瓶白酒打开,把每个人跟前的酒杯斟满,然后举起酒杯说:“来,今天,我要为你们这几天对我工作上的大力支持表示感谢,也欢迎你们到我家里来做客,我们满饮此杯!”桌上的人也都站了起来,与许承松碰杯。许承松赶忙对母亲说,“娘,您老不要动,一会儿儿子替您喝这杯酒。” 大伙互相碰了一下杯,然后一饮而尽。许承松又替母亲喝完了这杯酒,“娘,这杯酒我替您喝了,下面您老不能喝就不用喝了,只要您坐在这儿看着我们喝,我们就高兴了。” 老人高兴地答应着:“好,好!我看着你们喝。” 许承松又给大家斟满酒杯,对几个年青人说:“不瞒你们几位,我的老母亲虽然年迈,但却非常开明,这些年对我工作的支持很大,一直是我的主心骨。早些年,我们许家过大日子的时候,老人家是当家人,在偌大的一大家子人中也是一呼百喏,不让须眉。我为有这样的母亲而感到骄傲。” 郭鸿达说:“看得出,奶奶是一位很了不起的老人。” 许承松接着又举起杯子:“下面,我们就为我们幸福、美满的生活,也为你们这些年青人的成长与进步再干一杯!”说完,他和大伙共同把杯中酒喝干。 赵建勋和郭鸿达也分别举杯回敬了许承松,对他的热情款待表示衷心的感谢,也祝愿老奶奶健康长寿。 许承松对素馨说:“素馨,这几位都不是外人,有的是你的哥哥,有的是你的弟弟,你也要好好地敬他们几杯才是。” 素馨按照父亲的意图,分别为在座的几位客人敬了酒。看得出,她也是一个酒量不小的姑娘,十几杯酒喝下去后,男同志都似乎有些力不能支,而她却气不长出,面不改色。 桌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感情也越来越浓重了。宾主频频举杯敬酒,共叙友情,谈到工作,谈到生活,也谈到了家庭。畅所欲言,无所不及。 许承松怕母亲在这儿坐时间长了劳累,过了一段时间,便送老人到西屋去休息。回来之后非要和几个年青人划拳行令不可,客随主便,赵建勋和郭鸿达他们几人只好饶有兴致地开始和他猜起了拳。 许承松喝得高兴,话也越来越多了,他把自己家庭的一些具体情况也详细地向几个年青人作了介绍。 四十三岁的许承松,三个孩子:除素馨、兰馨两个女儿外,还有一个小儿子,正在青云岭中学读初中。家里共六口人,他在外边当大队干部多年,家里的一切,都由妻子一手操办,他尽可能地多回来帮她处理一些家庭事务。只是最近两年,素馨初中毕业后,开始在大队合作医疗当赤脚医生,后来又到公社卫生院当护士,她在闲暇的时候经常跑回来帮助母亲忙上一阵子,兰馨也正在读高中,只能是星期假日能够帮母亲忙两天。整个家庭是民主、和睦型的。近几年来,全家人齐心协力,家庭副业发展得也很好,现在已经饲养了近三十只羊,五头骡子,三头驴,另外还养了一口母猪,家庭经济收入也很可观,用许承松自己的话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素馨也告诉几位客人,父亲在外边工作十分辛苦,但是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赶回来住,为的是起早贪黑帮母亲忙一阵子家务,忙一阵子地亩活,然后再上班。她说父亲在外边敬业,对家庭负责的精神,对儿女们影响也很大,弟弟妹妹们也学着父亲的样子,从小养成了勤劳、朴实的好习惯。 宾主边喝边叙,边叙边喝,转眼间就到了夜间一点多钟。赵建勋见大伙都喝得并不多了,就是酒量较大的许书记也已经有八分酒意了,便劝许承松酒就喝到这里,到此为止,以后有机会再喝。许承松也不勉强,招呼大家吃过主食后,和几个年青人一起上炕休息。 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郭鸿达从梦中醒来,借着微明的曙色看了一眼睡在自己身边的许承松,见床铺上已经没有人影,整个院子里悄无声息。他又趟了一会,再也躺不住了,便穿衣起床,外屋和西屋的门都开启着,但却没有一点儿动静,郭鸿达有些纳闷儿,不知主人去干什么了。他开门来到院子里,见到了正在拄着拐棍散步的许承松的老母亲,老太太告诉他,李家漫甸人畜饮水困难,许承松大清早就套驴车去四里地以外的山泉拉水了,素馨姐妹和她们的母亲也起早上山去给土豆追肥去了。这时,郭鸿达才想起了昨晚喝酒时许家父女的一番话,马上明白了一切。他深有感触地长叹了一口气:多么勤劳、朴实的一家人啊! 第七章 灵犀生香(1) 拿出宣讲稿的初稿之后,郭鸿达稍稍松了口气。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多么轻松,因为宣传队工作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文艺节目的组织和排练工作还没有真正开始,而时间却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 郭鸿达有点儿着急,他刚从徐家铺子赶回来,顾不得休息就去找负责这项工作的副队长、团支部书记孙志凯了解情况。他没找到孙志凯,但却想起那天在卫生院问林雪飞时,林雪飞曾说过当时他们刚有一点儿不太成熟的想法,还没商量呢,不知他们商量到什么程度了。另外,那天下午,他和林雪飞在李福顺老人的病房分手之前,他还结合这几天工作和生活中的所见所得,把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打算与林雪飞进行了沟通。于是,他决定先找林雪飞摸一摸底儿。 林雪飞家住在村子东边的公社干部家属院。这里曾是一家富农的宅院,院当中是十几层的石阶,石阶上迎面是三间正房,东西两侧各三间厢房。林雪飞家就住在西边的三间厢房里。 郭鸿达走进林家院门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林雪飞的母亲、大队小学教师叶思源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洗衣服。 “叶姨,雪飞在家吗?” 听到郭鸿达说话,叶思源赶忙站起身迎了过来。她小声地对郭鸿达说:“在。在南屋写东西呢,不让打扰她。夜里忙了大半宿了。” 郭鸿达点了点头,也小声地跟叶思源打招呼:“叶姨,您今天没上班?” “鸿达,你忘了,学校不是放暑假了吗?。” “哦,我都过糊涂了。”郭鸿达拍了拍脑袋说。 “鸿达,你先到北屋坐坐,喝碗水,一会儿我再叫雪飞过来。”叶思源生怕耽误女儿工作。 郭鸿达随着叶思源蹑手蹑脚地走进了林家的北屋。房子的间量不大,光线也很暗。屋里的摆设很简单,但却显得非常整洁:整个屋间的顶部和四壁都用报纸裱糊着,屋间北侧,也就是对着屋门口的山墙那面靠墙摆放着一个半旧大衣柜和一个平柜,衣柜上边放着两个很大的旅行包,平柜的上方挂着两个相片镜框;西侧靠墙放着两只紫红色的木制箱子;屋地中央放着一个吃饭用的圆桌,四周摆着几个结构简单的小方凳;东侧的火炕上铺着几床炕毡,炕稍垛着一些衣服和几床行李,上边用一块绣着长城图案的线毡罩着。 郭鸿达在屋地中央的圆桌旁边的小凳上坐下,一边接过叶思源刚为他沏好的一杯茶水,一边说:“谢谢叶姨,你忙你的吧,我等一下雪飞。林叔今天又上班了吗?”他问的是林雪飞的父亲林克远。 “是的。你林叔去上班了,他们星期天休息的时候很少。”叶思源回答说,“我也忙了好大一阵子了,正好歇歇,陪你说会儿话。” 郭鸿达又问:“雪飞那天让洪水激着,闹了一场感冒,好利索了吗?” 叶思源回答说:“没事了,雪飞这丫头,身体不好,不担沉重,同样刚毕业回来,你们都没啥事儿,她就撑不住了。这不,昨天又差不多熬了个通宵,我怕她再闹毛病,劝她今天休息一下,可她说啥也不肯。” 郭鸿达说:“雪飞是个急性子,事业心也很强,在学校也这样,什么事儿不一口气办完就不肯罢休。” 叶思源又问郭鸿达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郭鸿达便把大队党支部和工作队交给他们的宣传任务简单给叶思源说了一遍。 叶思源听完说:“雪飞这丫头还没有详细跟我说过呢。” “她可能还没顾得给您说呢。”郭鸿达顺便又说了一句:“叶姨,说不好,我们还得麻烦您,求您给我们帮忙呢。” 叶思源笑了,“哟,我能帮你们做什么?” 郭鸿达笑着说:“叶姨,您先别把路给我们堵死,我们还真的要求您帮忙呢!” “妈,您在跟谁说话啊?”尽管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还是惊动了在南屋工作的林雪飞。 叶思源说:“雪飞,我正要叫你,过来吧,看谁来了。” 林雪飞很快来到北屋,见郭鸿达正坐在那跟母亲说话,便惊讶地问:“咦?郭鸿达,是你呀,你怎么不打个招呼就来了,多会儿过来的?” 郭鸿达笑着说:“有一会儿了。你什么时候给我约定,我到你家串门还得先打招呼呀?” 林雪飞又撒娇地嗔怪母亲:“妈,瞧您,我同学来了,您咋不早告诉我呀?” 叶思源笑着对郭鸿达说:“瞧,怪到我这儿来了。你不是不让人打扰你吗?我寻思让你多写一会儿再告诉你。” “那您也不分是谁来了。”雪飞嘟囔着。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还不行吗?横竖都是你的理儿。”母亲心疼地向女儿妥协了,叶思源慈爱地瞅了女儿一眼,然后冲郭鸿达说道:“鸿达,你们俩在屋说话吧。我还得去洗我的那半截儿衣服。”说完便走了出去。 郭鸿达说:“怎么,这么大了,还和母亲撒娇呀?” 林雪飞脸儿一红,回答说:“女儿再大在母亲跟前也是孩子呀。你知道吗?在父母面前,撒娇也是表达爱的一种方式。” “嚯,说得还振振有词儿,我还没听说过。”郭鸿达笑着说。 “哎,说正经的,郭鸿达,你来干嘛来了?是不是为宣传的事儿着急了?”林雪飞把谈话切入正题说道。 郭鸿达老实地承认着:“是呀,我是有点儿着急,时间已经很紧了,可咱们的文艺节目,还……” “还没有一点儿眉目,对吗?”雪飞拉过鸿达的话茬反问道。 “说真的,我是这样想的。” “你怎么就知道咱们的文艺节目还没有一点儿眉目?”雪飞故作生气地说:“郭鸿达,你好主观啊。小瞧人!” 听雪飞这样说,郭鸿达心里好像有了一点儿底,但又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不知道往下说什么了。 见郭鸿达一时无言以对,林雪飞说了声“跟我来”,便扭身去了南屋,郭鸿达也随后跟了过去。 南屋的格局和摆设与北屋不同。同样大的间量,这屋的光线要比北屋好得多,这是因为南屋开了两个窗子采光效果本来就好,再加上这屋在用报纸裱糊涂的基础上又裱了一层白纸。进得屋来,迎面的墙壁上,中间是一幅用镜框镶嵌着的毛主席的彩色画像,两边一边一幅毛主席手迹的草书横幅,一幅是《沁园春·长沙》,另一幅是《沁园春·雪》。横幅的下面,靠东边放着一张单人要床,上面放着一套叠得很整齐的行李,床头临窗的地方放着一个长条桌,上边摆满了女孩子梳洗打扮的日常用品;西边安放着一个写字台。在写字台的对面并排放着两个玻璃橱门的书柜,里面放满了图书,而东面单人床的对面则放着一架脚踏风琴。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屋既是林雪飞的卧室,也是两代人共用的书房。 林雪飞来到写字台前,让郭鸿达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拿起一叠稿纸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这……是你写的?写的什么?”郭鸿达不解地问。 林雪飞说:“那天下午,你不是说,要是能够把刘爷爷的儿媳妇田淑珍照顾、赡养烈士遗属这个真实的故事编写成文艺节目,搬上舞台,肯定会很感人的吗?这两天我就在构思,我试着根据这个真实的故事编写了一个小评剧,名字就叫做《田淑珍改嫁》,我已经完成了初稿,你看看,提提修改意见。” “行啊!雪飞,真有你的,难怪叶姨不让我打扰你,赶情你是在写剧本啊。我真没想到,在我的身边就站着一个大剧作家呀。这我可得好好拜读拜读。”郭鸿达兴高采烈地一边说着一边翻着剧本。 “哎,你先别忙。我话还没说完呢。”林雪飞用手合上郭鸿达翻开的稿纸说。 “那你赶快说,说完了我好拜读你的大作。”郭鸿达有些急不可耐地说。 “你别以为这几天就你一个人在忙,你知道我们这个组在做什么吗?”雪飞神气地质问着郭鸿达,“告诉你吧,我们已经拿出了初步的排练方案,我和孙志凯说好了,我在家里赶写这个剧本,今天上午他们几个人一起去公社中学与张淑雅教师一起去整理文艺节目的脚本呢,估计他们这会儿就在张老师那里。” 听林雪飞说完,郭鸿达说:“哦,这我就放心了。这么说,我们的文艺节目很快就要进入排练阶段了?” “当然。”林雪飞十分肯定地说。接着,她又说道:“好了,我给你这大领导汇报完毕,现在你可以专心致志地看我的草稿,提修改意见了。” 雪飞说完,便退出了南屋,去帮助母亲作家务,留下郭鸿达一人阅读她的得意作品。 郭鸿达一页一页地翻阅着林雪飞的剧本,他饶有兴趣地欣赏、咀嚼着剧本的每一个情节和每一句台词,读到精彩之外便不禁自言自语的拍手叫好。 剧本写得很精炼,虽然篇幅不太长,但却把田淑珍自觉照顾和赡养烈士遗属,而且关怀备至、体贴入微的那种深明大义、撼人心魄的奉献精神表现的淋漓尽致,以生动、细腻的笔触,成功地刻画了一位充满爱心、高尚无私的善良、淳朴的农村妇女的典型形象。 他认真地阅读着剧本,很快便进入到剧情之中,受到了剧中人物的感染。郭鸿达还是第一次发现,林雪飞这个文静、柔弱的女孩子竟然在文学素养方面具有这样深厚、扎实的功底,竟有那样神奇的驾驭文字、表情达意的功力,他感到惊奇,感到震撼。他觉得林雪飞笔下的每一句台词、第一个唱段,都充满着诗意,读来让人赏心悦目、神清气爽。 当他读完整个剧本,从剧情中走出来时,好像完全忘记了周围的环境,他以为雪飞仍然在他的旁边。他激动地用手在写字台上重重地拍了一掌,猛地站起身来,大声叫道:“太好了!雪飞……” 正在门外帮母亲洗衣服的林雪飞,听郭鸿达在屋里又是拍案、又是呐喊,便急忙站起身,用腰间的围裙擦干湿手后,走进南屋。 雪飞来到郭鸿达的跟前,轻声问道:“鸿达,你读完了吗?” 郭鸿达一把抓住林雪飞的右手,使劲地摇晃着说:“雪飞,你太好了!你……不,你写得太好了,太漂亮了!”由于激动,他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雪飞还是第一次见郭鸿达这样动感情,她不知所措地看着忘情的鸿达,不知这会儿是把手缩回来好,还是继续让他握着好,口里喃喃地说着:“鸿达,你……” 郭鸿达仍使劲地抓着雪飞的手说:“雪飞,你知道吗?你为我们宣传队立了大功!我真想出去大喊一声‘雪飞万岁’!你简直了不得了,只用了这样短的时间就写出了这样好的剧本,而且读了让人口服心服、回肠荡气,你真是太伟大了!” 郭鸿达还想继续进行他的赞美,但却发现雪飞只是望着他不说话,他不解地问:“雪飞,你怎么不讲话?” 林雪飞还是没吱声。这时,郭鸿达才发觉,自己的手还在死死地抓着雪飞的手没有松开,他像触了电一样急忙松开手,同时,脸也“腾”地红到了耳根儿,他不好意思地说着:“对不起,雪飞。我……我太激动了,有点儿得意忘形了……” 雪飞的脸也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她顺势缩回右手,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屋门口,见母亲并没有看到郭鸿达这幅狼狈相,便使劲儿瞪了他一眼,然后小声地埋怨道:“瞧你那个样儿,至于嘛,人家又没怪你!” 见鸿达仍然有些不好意思,雪飞赶紧把话头拉回正题:“哎,你不要尽拣好听的说好吗?我很想听听你的批评意见。” 听林雪飞这样说,郭鸿达重新坐在椅子上,拿起剧本脚本又翻了一阵儿,他沉吟了一会儿,慢慢说道:“雪飞,你在剧本中讲述了一个很动人的凄美故事,也把田淑珍的形象刻画得十分感人。如果实在让我找一点儿毛病的话……我倒是觉得你对田淑珍形象的刻画,人性化方面写得多,而对人物的思想境界表现得还不够充分,也就是说,我们从田淑珍身上看到和感觉到的是,她的自发的、善良的一面要多于她的理性的、坚强的一面,而整个故事的哀婉、苍凉的气氛又远远超过了应有的崇高、悲壮的氛围。这样,让人看了之后,更多的是被她的勤劳、善良、淳朴,甚至于被她的不幸所打动,仅仅从感性上去理解她,去为她的命运、她的遭遇而伤心、落泪,却没有从理性的高度去表现人物的高尚的内心世界,从而成为激励和启迪读者或观众坚定理想信念、奋发向上的精神动力。所以,我觉得还应该进一步发掘和表现人物的精神世界,要在唱词和道白上再很好的斟酌、推敲,深入地进行加工和锤炼。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郭鸿达娓娓而谈,一会儿翻阅着脚本,一会儿又用深邃的目光与雪飞那双美丽的杏眼对视着。 林雪飞一边认真地倾听,一边频频点头。她在借谈话的机会与她面前的这个青春少年进行着一次深刻的感情交流。她勇敢地应对着郭鸿达投来的睿智的目光,深情地凝视着他那英俊的面庞、乌黑的短发、炯炯有神的双眼和那从容不迫、坚定自信的神情。她还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端详这个经常让他心跳、令她景仰和佩服、心仪已久的男同学。她觉得他是那样地成熟、智慧,那样地才华横溢,“他就是我崇拜的‘白马王子’吗?他就是我一生中值得依赖的相濡以沫的人生伴侣吗?”一种深深地倾慕与眷恋的情感在姑娘的心底油然而生,少女的心不禁一阵狂跳。 林雪飞她觉得郭鸿达说得句句在理,句句都说在点子上,她所说的话也正好是她想说的话,他提出的问题也正好是她自己尽力查找的问题的症结所在,更主要的是,此时的雪飞已经完全被郭鸿达气质与神韵所折服,她有点儿走神儿,甚至没有听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慌乱中她答非所问地冒出了一句:“哦,是么?” 郭鸿达仍然在沉思之中,并没有注意雪飞说了句什么,他接着对她说:“来,咱们具体看看应该怎样现加工、提炼一下。” 郭鸿达坐在写字台前,拿起一支钢笔,开始一边评点,一边修改着林雪飞的剧本。林雪飞则站在他的身边,伏在写字台上与他共同商议着修改方案,他们两人的距离很近。 郭鸿达还从来没有与女孩子这样近距离地接触。他感到雪飞的秀发在不时地碰到他的鬓角和耳轮,他嗅到了姑娘身上那淡淡的诱人的体香,听到了姑娘的年青的心脏律动的声音,感觉到了雪飞穿着半袖的臂膀传给他的青春的温热。郭鸿达陶醉了,他觉得自己血管中的血液在逐渐加快,浑身充满着温馨感与幸福感……但是他还是在理智地提醒着自己:“不要再像刚才那样得意忘形了。”他定了定神,尽量使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 他们两个人聚精会神、字斟句酌地修改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一起工作了两个多小时,但他们好像都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仍然感到是刚刚坐在一起。 温馨幸福的时刻总是会让人觉得短暂。 “雪飞!” 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剧本上的林雪飞并没有听到母亲在喊她。 早已洗完衣服的叶思源,听到女儿和鸿达谈得很投机,便没有去打扰他们。在北屋清理了一会儿卫生后,见天已经接近中午,她打算留郭鸿达在这吃中午饭——老实说,她也从心眼里喜欢这个年青人。 见女儿没有答应,叶思源便扒里屋门口又喊了一声,女儿还是没有听见。她只好走进房间,来到了两个青年人工作的写字台旁边:“你们这是在研究什么呢,这么认真?” 这时,林雪飞才发现母亲已经站在自己的身旁,鸿达也随她一起站了起来。 “雪飞,中午别让鸿达走了,让他在咱家吃过午饭再走。”她又冲郭鸿达说:“鸿达,听了没有,中午就在这吃吧,我去做饭。” 郭鸿达急忙推辞道:“别,叶姨,我还是回去吃吧,要不我妈还得等我。” “这孩子,你就别客气了。你林叔也快下班了,你们爷儿俩好长时间不见了吧?还挺对脾气,今天就好好聚一聚。”说着,叶思源走出了南屋。 “给叶姨添麻烦了。”郭鸿达说。 叶思源在外屋大声说道:“瞧你说到哪儿去了?麻烦什么,我们家给你们家添得麻烦还少吗?” “妈,要我帮您干点儿什么?”雪飞在屋里问母亲。 “不用,什么也不用你去干,你们接着忙你们的吧!” 两个人又把精力集中到剧本上去了。 第七章 灵犀生香(2) 林克远回来了。他刚进门,小儿子雪涛也跟了进来。听见姐姐屋里有说话声,雪涛便问正在准备午饭的妈妈:“是谁在和姐姐说话?” 叶思源笑着对林克远说:“去看看吧,是你的老朋友来了。” 林克远摸不着头脑:“我的老朋友?” 雪涛着急地问:“妈,到底谁来了?” “是你姐的同学郭鸿达。” 爷儿两个一听说是郭鸿达来了,都急匆匆地进了南屋。 郭鸿达见林克远父子进来,赶忙站起来打招呼:“林叔回来了?” “噢,郭鸿达,我的老朋友!我们很长时间不见了吧?”林克远说着,上前一步,热情地与郭鸿达握手。 “林叔还是那样乐观、幽默。”郭鸿达说。 “鸿达哥,回来这几天,我一直没有见到你,你是很忙吗?”雪涛问郭鸿达。 “雪涛又长高了。哦,这几天我一直没怎么站脚,再说,你忙着上课,怎能见到我呢?”郭鸿达拉着雪涛的手又接着问:“今天星期天,没放假休息吗?” “鸿达哥,你忘了,我们已经放暑假了。我上午去和几个同学爬山刚回来。” 三个人相互打招呼这会儿,林雪飞麻利地到北屋拿过来两个小凳子,让他们坐下,自己则侧身坐在单人床边。 “姐,你坐这里吧,我去帮妈烧火做饭。”雪涛给姐姐让出座位,便去外屋给母亲帮忙了。 林克远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右手拿起桌上的那叠稿纸:“你们在鼓捣什么?咦?好像是个剧本嘛,谁写的?” “爸,这是个剧本,是我写的,您没想到吧?”雪飞回答父亲说。 林克远听说女儿在编写剧本,便瞪大眼睛,惊讶地问女儿:“什么什么?是你……你在写剧本?我没有听错吧?” 女儿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林克远笑了,“嚯,真看不出,我的女儿还蛮有志向啊!你可别好高骛远哟!” 郭鸿达接过去说:“林叔,是这样的……” 接着,他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地向林克远作了介绍。 “噢,原来是这样。”听郭鸿达说完,林克远说,“不过我可要告诉你们啊,可得慎重,多加小心!搞文艺创作,稍不注意,是会惹出乱子来的。” “爸,您别担心,我们会加小心的。本来我想拿出初稿后也要征求您的意见,让你把一把关的,上午鸿达来了,我们又进一步修改了一下。您再给我们看看,行吗?”雪飞对父亲说。 “不必了,有鸿达为你把关,我也就放心了。”林克远笑着看了郭鸿达一眼说。 郭鸿达不好意思地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林叔你太看重我了,在您面前,我们永远都是学生。” 林克远哈哈大笑,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我可真不敢相信,你会愿意给我当学生?认一个右派分子当老师,你快算了吧!” “林叔,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一直都很尊重您的。”郭鸿达一本正经地说。 “哦,这我知道。算不算得师生我们不用去管它,不过我们至少还是朋友嘛。鸿达啊,我一直很欣赏你的人品和才华。”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郭鸿达:“哎,刘焕新怎么没跟你一起来玩?” “我让他到中学吴老师那去了,一大早就走了。” “啊,我说呢,我记得你们总在一起,像你的影子一样,这孩子也很聪明。”林克远说。 郭鸿达接着说:“其实,我们早就是林叔的学生了。 “怎么说?”林克远不解地望着郭鸿达。 “你看,刘焕新我们两人的笛子和二胡,不都是您教会的吗?” “你说的是这个呀。这算不了什么,我只是让你们入了门,更高水平的东西,我也不懂了。但你还别说,还真是笛子和二胡把我们联系到一起,成了‘忘年交’的好朋友!”林克远又饶有兴趣地问道:“听雪飞说,你读高中这两年,笛子演奏的水平有很大的长进,能不能为我吹奏一曲,让我欣赏欣赏啊?” “当然可以了。” “雪飞,把我的笛子拿出来。” 雪飞打开书柜下方的一个橱门,拿出了一支很精致的紫红色的竹笛,递给了郭鸿达。 郭鸿达冲林克远笑了笑:“林叔,我吹得不好,献丑了,就算是向老师汇报学习成绩吧。我给您吹奏一曲《牧民新歌》吧。” “太好了!”林克远高兴得直拍巴掌。在外间屋帮母亲做饭的雪涛听郭鸿达要吹笛子,也跑了进来。 郭鸿达先检查了一下笛膜,然后站起身来,调节了一下呼吸,然后便很从容地吹了起来。 悠扬、悦耳的笛声回荡在房间里,它冲出敞开着的窗口,飞向青云岭的上空,伴随着蔚蓝色天空飘动的几朵白云飞向更遥远的地方。在这清新动人、高亢悠远、响遏行云的美妙的笛声中,人们似乎看到一幅广袤、辽阔的绿色大草原上,沐浴在丽日和风中的牧民们唱着蒙古长调,挥动鞭儿牧放牛羊的美丽、迷人的画卷:一会儿展现出蓝天、白云之下镶嵌在绿色草原上的一片片洁白的珍珠缓缓移动的远景;一会儿又展现出英俊、骠悍的蒙古族青年骑手,策马驰骋,千里草原万马奔腾的雄奇、壮观的场面…… 林克远和雪涛一边欣赏着郭鸿达演奏的笛子曲,一边跟着乐曲的节奏点头、拍手,他们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乐曲所营造的轻松、闲适的气氛之中。 林雪飞则一边聆听着笛子曲,一边继续深情地观赏着她跟前这位神采飞扬、英姿俊逸的青春少年。此刻,她的心怀,她的情感,她的思绪,完全集中到了鸿达的身上,她已经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了。 笛子曲在欢快的节奏和激昂的韵律中结束了。接着,三名听众报以热烈的掌声。 林克远太高兴了,他一把把鸿达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激动地说:“后生可畏啊。真想不到,鸿达的笛子曲演奏得这样娴熟、这样漂亮!我自愧不如啊!” “爸,您别尽耍嘴皮子了,您也好长时间不吹笛子了,也得给我们露一手了。”雪飞也高兴地说。 郭鸿达也接过来说:“对,我也真想听林叔的笛子曲了,给我们演奏一曲吧。” “噢,赶情你们这是在叫我的板呀!好,我也卖卖老,给你们演奏一曲《陕北好》。” 林克远的一曲《陕北好》,又把人们的思绪从千里草原带到了高高的陕北高原,让人们去领略那天高气爽的高原景色和那《信天游》曲调高昂、粗犷、浑然天成的韵味。一曲终了,屋里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这时,叶思源走进屋,大声说道:“唉!我说,你们爷儿几个这是闹啥呢?像开‘联欢会’一样热闹!” 小雪涛跑到妈妈跟前,拉着叶思源的手说:“妈,就缺你了,你也来参加我们的‘联欢会’吧,给我们演奏一首风琴曲。” “好了好了,你们不想吃饭了?现在我宣布;‘联欢会’到此结束,请同志们去北屋就餐!”叶思源也被屋里的气氛感染了,她风趣地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优雅的礼让动作,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叶思源已经在北屋的圆桌上摆好了六道菜,桌上还放了两瓶红葡萄酒。 郭鸿达和林家的四口人一起坐在了圆桌的周围。 叶思源很客气地对鸿达说:“孩子,你难得在我们家里吃顿饭,也没什么好吃的。姨给你做了几道菜,也不知道是不是对你的口味,尝尝我的手艺吧。也难得你林叔今天这样高兴,你也陪他喝两杯。” 林克远起开一瓶红葡萄酒,把每个人跟前的酒杯斟满,然后对郭鸿达说:“鸿达呀,我们俩算是‘忘年交’了,很对脾气儿。我很愿意跟你们这些年青人交往,我说过,我就是看重你的人品和才华,你也知道我的情况,你能到我家里来做客,我真的很高兴。今天,我们就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他又对雪飞和雪涛说:“我平日不赞成你们喝酒,今天你鸿达哥在这儿,你们也破个例,也要喝一杯。” 雪飞和雪涛调皮地、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声:“遵命!” 郭鸿达说:“谢谢林叔,谢谢叶姨。前几年我还小的时候没少到家里来麻烦你们,只是我上高中后的这两年,来的时候不多了,今天你们这样热情的款待我,我有点担当不起。”说着,他站起来举起酒杯,“这样吧,我‘借花献佛’,先敬林叔叔、叶姨一杯,祝你们二位身体健康,愉快幸福!” 林家的四口人也站了起来,林克远说:“我看不如这样,我们共同举杯,为你们年青人的成长进步,也为我们这一代的后继有人,干一杯!” 五只晶莹透明、血一样的殷红色的酒杯并到了一起…… 喝完第一杯酒,叶思源便不住地让郭鸿达品尝她做的菜肴,坐在鸿达身边的雪飞也很热情、很大方地不断往鸿达的盘中布菜。 五个人又互相敬了几杯酒之后,便把话题扯到了文艺宣传工作上。雪涛说:“鸿达哥,听姐姐说,你们要排练文艺节目,你的笛子独奏拿出去肯定叫响儿!” 林雪飞接过弟弟的话头说:“当然了。这是我们必备的节目,你们不知道,鸿达的笛子曲在学校就很叫响儿。” 郭鸿达谦虚地说:“我的笛子曲算不了什么了。我觉得,最受欢迎、最能够感动人的节目,恐怕是雪飞写的这个剧本了。雪飞你有信心吗?” 雪飞不无忧虑地说:“现在我心里还没有底呀,这个剧本写出来也不过才完成一半工作,还有许多工作要找人帮忙呢。”说着她冲鸿达使了个眼色,又悄悄朝她母亲努努嘴。 郭鸿达明白了雪飞的意思。 叶思源说:“我在外边就听你们在屋里谈论剧本,到底是什么剧本,雪飞你在编写剧本?是什么题材的?” 雪飞把剧本的内容简单地向母亲作了介绍。 叶思源听罢点了点头:“嗯,这个题材不错,就不知剧本写得如何。” 郭鸿达说:“叶姨,你放心,雪飞写的剧本很感人,一会儿你看了就知道了。”见林克远有一阵子没吭声,鸿达接着说:“林叔,我真想不到,雪飞竟有那样好的文学功底儿。” 林克远说:“前几年,雪飞没少阅读了古典文学作品,还读了一些外国文学,可能是在这方面受到一些影响吧。” 雪飞接过去说:“这还真得感谢爸爸的鼓励和指点啊。”说完,她又朝郭鸿达使了个眼色。 郭鸿达又说:“雪飞的学习成绩很平衡,文理科成绩都很优秀,不像我,偏重文科,理科成绩老上不去。”他又看了看叶思源,说:“叶姨,有件事,还得求您帮忙。” “什么事儿?” “雪飞写出了一个很精彩的评剧剧本,却没人给设计唱腔,我们想求叶姨帮忙…… 叶思源笑着说:“难怪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就跟我打哑谜,原来谜底在这儿呢。” 郭鸿达说:“我知道您是搞戏剧艺术的,这方面您肯定能帮上忙的。” 叶思源说:“给这个小评剧设计唱腔倒不是很难,因为有现成的评剧曲牌资料在那放着,再根据内容加工、提炼一下就可以了。不过……”她瞅了瞅一直沉思不语的林克远。 屋里突然静了下来,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林克远。 过了好半天,林克远还是不讲话。雪涛撑不住了,“爸,您倒是说话啊,就让妈妈给姐姐的剧本设计唱腔吧。” 林克远沉吟半晌,显得很为难的样子。又过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对郭鸿达说:“不是我不愿意让你叶姨给你们帮忙,是因为搞文化艺术太不容易了。我不是就在这方面吃的亏吗?本来我还是个右派分子,我真怕再弄出什么问题来,那样就更糟糕了。来,鸿达,别光顾说话,咱们喝酒。” 林克远和郭鸿达碰了一下杯,然后一饮而尽,渐渐地,脸色开始发红,话也多了起来。 他很伤感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中国历史上的文字狱还不够多吗?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司马迁遭受宫刑,直到明清时代,文字狱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国民党的蒋家王朝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在新生的人民共和国,这倒霉的文字狱又落到了我们这代人的头上……” 叶思源打断他的话说:“克远!你在说些个什么?干嘛跟孩子们说这些,你老怕别人惹乱子,你这不是自己找着不自在吗?” “鸿达又不是外人,所以我才敢对他说这些,唉,这些年,能和我一起说一说心里话的人又能有几个?”林克远显出更忧伤的样子。 郭鸿达说:“叶姨,你就让林叔说下去吧,放心吧,在自己家里,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他说出来心里也痛快痛快。” “鸿达呀,我头上的这顶右派帽子已经戴了十几年了,你知道这十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在别人的印象中,我是一个很乐观、豁达的人,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一想到我这不公正的遭遇,一想到自己空有一腔热血,空有满腹知识,不但报国无门,反而成了国家的罪人,我的心里就别提有多难受了……”林克远说着,两行清泪流下了双颊。 叶思源递给他一块手绢,他接过去擦了擦泪水,接着说: “唐代王勃年轻时曾写过一篇《滕王阁序》,其中有两句:‘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轻狂,岂笑穷途之哭。’孟尝君和阮籍当时尚能够得到社会的承认,而我今天的处境连他们都不如啊,我已经完全为社会所抛弃,就连‘穷途之哭’的余地都没有了。这十多年里,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政治漩涡中,我处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一般在生活的路上缓缓前行。有时,我真感到我是一个无用的废人,我这样苟延此生,又有什么价值,真不如一死了之……” “林叔,你不要过分伤感了。”郭鸿达说。 “可是,自从来到青云岭之后,我的思想观念发生了变化。我在这里遇到了这么多善良的人,也遇到了许多让我感动的事,在这些人和事中,我看到了生存的希望。我才四十多岁,人生的路程才走过一半,我不相信环境会永远一成不变,也不相信我们党的政策永远不发生变化,我不能就这样了此一生,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还有很多抱负没有实现。另外,我也舍不得我相濡以沫的妻子,舍不得我活泼可爱的儿女,舍不得这个给了我快乐、安慰与温暖的家。所以,我要坚强地生存下去。即使我的眼前还有数不清的困难,我也会苦中求乐,去勇敢地应对。” “林叔,您这样想就对了。”郭鸿达说。 “又到后来,我又遇到了你这个小家伙儿,我们成了‘忘年交’,我就又舍不得你了。你说是不是?”说完,他开心地笑了笑,接着又说:“鸿达呀,刚才你说要让你姨帮你们设计唱腔,我是真感到有点儿为难啊。我是真不愿意让你姨再陷进这没底儿的泥坑中……” “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也弄顶右派帽子戴戴。”叶思源不以为然地说。 “胡说!你真不知道这句话的分量咋的?”林克远不满地瞪了妻子一眼。 “不过,我这会儿也想通了。这几年的政治形势也已经稍微稳定些了,只要你们多加点小心,不出问题就都有了。更何况是你们俩向我们长辈张嘴求援,一个是我的女儿,一个是我的老朋友,我们也责无旁贷。鸿达,司马迁说过:‘盖钟子期死,伯夷终生不复鼓琴,何也?士为悦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就算是你叶姨我们俩再为你赌一把吧。”林克远说罢,哈哈大笑。 雪飞高兴地说:“爸,你真的同意妈为我的剧本设计唱腔了?” 林克远点了点头。 小雪涛站起来,跳着高地举手欢呼:“爸爸万岁!” 林克远赶忙制止他:“哎,儿子,你真不知道深浅,不许你胡闹!” 愉悦的气氛又回到了餐桌上。两瓶红葡萄酒,雪飞和雪涛每人只喝了一杯,叶思源酒量不太,喝过三杯脸也红了。剩下的酒,林克远和郭鸿达两人推杯换盏,边喝边谈,很快就喝光了。林克远还朝叶思源要酒,郭鸿达赶忙劝他别喝了。叶思源也劝他:“克远,鸿达下午还有事,你不是也要上班吗?你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改日再喝,好吗?” “好!那我们今天就喝到这里,鸿达,改日有时间,咱们爷儿俩喝个够!”这会儿林克远已有八分酒意了。 吃过饭,郭鸿达和雪飞约好,下午去找孙志凯、张淑雅他们研究文艺节目排练方案,说要先回家看看,就头前走了;随后,雪涛也出去找他的同学;雪飞要到南屋去休息一会儿;北屋里只留下了林克远、叶思源夫妻二人。 叶思源忙着收拾餐具,林克远头朝里躺在炕上休息。过了一会儿,林克远突然坐起来问:“思源,你看鸿达这孩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瞧你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叶思源反问道。 “你就没察觉到雪飞很喜欢他吗?你没见咱女儿今天那眼神、那表情吗?” 细心的叶思源说:“我当然察觉到了。” “我觉得两个孩子在一起很合适。我看鸿达也很喜欢雪飞。”林克远说。 这会儿叶思源已经忙完家务,她侧身坐在炕沿上,眼睛凝视着窗外,忧心忡忡地说:“不过,我看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啊……” “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右派,还要影响到孩子身上?”林克远有点儿发急,“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但又不惟成分论,父亲是右派,孩子有什么错?出身不由己,道路在选择嘛!” “……”叶思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见叶思源不作声,林克远又笑着抓住思源的手说:“再说我这个人不也不错吗?在家里,你们娘儿几个不是对我很好吗?你说呢,夫人?” 叶思源赶忙挣脱他的手:“别没正经的了,雪飞在那屋休息,别让孩子听见。” 叶思源接着又说:“在家里怎么了,在我们家里没有什么‘右派’不‘右派’,你就是你,你就是‘孩子他爸’!” 两个人深情地对视一会儿,然后都会心地笑了,叶思源则就势倚偎在了林克远的怀中…… 第七章 灵犀生香(3) 下午,郭鸿达和林雪飞一起来到了公社中学。 学生放暑假了,偌大的校园里悄无声息,只有几个护校的工友在院里,有的在菜园内莳弄蔬菜,有的在做着一些零活,还有的正坐在树荫下闲聊。郭鸿达、林雪飞和这些人都很熟悉,见面后彼此热情地打着招呼。 郭鸿达问正在校门西侧的菜园里浇菜的一位工友:“孙师傅,见到张淑雅老师了吗?” “见到了,上午和几个年青的在里面忙了一头晌了,下午刚过来功夫不大。”孙师傅回答说。 郭鸿达和林雪飞继续往里走。在操场北边的一栋房舍传出了悠扬的手风琴声,又往前走了几步,他们听清这声音是从最东边的一个办公室发出的。徇着声音走过去,只见在一间敞着屋门的办公室里,音乐教师张淑雅正站在办公桌旁,聚精会神地对着桌上的一叠音乐简谱演奏着手风琴曲子。由于注意力高度集中,郭鸿达他们在门口站了半天她竟然没有察觉。 郭鸿达用力敲了几下屋门,张淑雅才发现他们站在门外,她略带歉意地冲他俩点了点头,随即停下正在演奏的曲子,把手风琴放在办公桌上,然后高兴地说道:“是你们呀!瞧我,光顾拉琴了,没看到你们过来。” “张老师辛苦了。你又要上课,又要帮我们组织文艺节目,把你忙坏了吧?”林雪飞走过来拉住张淑雅的手说。 “没什么。学校这会儿正好放暑假。年青人,轻手利脚儿的,多做点儿工作,哪就累坏了?”张淑雅又冲着郭鸿达说:“我说的对吧,郭鸿达?” 郭鸿达很有礼貌地说:“在我的印象中,张老师总是那样精力充沛,总是那么能干。” 张淑雅比郭鸿达、林雪飞他们大不了几岁,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成家。她是在郭鸿达他们考高中的头一年毕业分配到公社中学教音乐课的。由于年龄的关系,还由于郭鸿达、林雪飞他们对音乐艺术的那份执著的爱好,使得他们师生之间的关系处得非常融洽,郭鸿达、林雪飞他们非常尊重他们这位年青的音乐教师,而张淑雅又从来不以长者自居,从不在同学们面前拿架子、摆谱儿,而是像大姐姐对待小弟弟、小妹妹一样对待这些同学。读高中的那两年,每逢放假回家休息,他们也总不忘记到学校里来坐坐,看望一下这位年青老师。 “哎,上午,孙志凯、姜卫东、杨树影,还有朱晓燕,他们都在这里,研究文艺节目的事,就缺你们两个。雪飞,听志凯说你忙着在家里赶写一个剧本,写得怎么样了?”张淑雅问。 “别提了,张老师,我那是不知深浅,强打鸭子上架。上午我拿出了个初稿,后来鸿达去了,他又帮我修改了一下,还没定稿呢。”林雪飞回答说。 郭鸿达急忙问道:“张老师,上午你们研究得怎样?” 张淑雅告诉郭鸿达,上午,姜卫东和杨树影按照林雪飞他们一起商量的意见,把他们在中学文艺宣传队演出时的节目有选择地提供了一些,他们几个人逐个地进行了推敲,从内容和形式上都进行了一些加工和调整,基本确定下来的文艺节目已经有十多个了。他们约好下午再接着进行研究和筛选。张淑雅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单子递给郭鸿达。郭鸿达接过来扫了一眼,见上面列了十多个节目的名字,大多是他们耳熟能详的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重点剧目,郭鸿达心想,“如果都像这些节目,排练起来可能就省力多了”。 三个人在屋里正说着话,门外传来了说笑声,接着,孙志凯、姜卫东、杨树影和朱晓燕他们四人进了屋。 “好啊,郭鸿达,上午我们研究排练方案,这样重要的事情你不参加,你去干什么了,给我从实招来!”姜卫东一进门就笑着向郭鸿达兴师问罪,他嘴里说着,眼睛还不住地瞄着林雪飞。 杨树影也调皮地跟林雪飞开玩笑:“林雪飞同志,你上午都干了些什么,老实交代!” “我干什么了?你说我干什么来?我在编写剧本,你又不是不知道?”林雪飞不平地反驳着杨树影。 “编完剧本又干了什么?”杨树影又不怀好意地笑着追问。 “我说树影,你怎么好像老在盯我的梢?你这个死丫头,你一肚子坏水,看以后谁敢娶你!”林雪飞也开始反击了。 几个人互相斗了一阵子嘴,屋里充满一片欢笑声。 “这个办公室太窄小了,天又热,我们不如找一个宽敞一点儿的教室去研究排练方案吧。”张淑雅对孙志凯和郭鸿达说。 孙志凯对郭鸿达笑了笑说:“下午郭队长过来了,人又多,我们找一个教室,到那去商量也好。” 不太善于开玩笑的郭鸿达也对孙志凯笑了笑:“不,我们这些人可都是你孙书记的兵啊,你可得给我们当好这个班长哟。” 张淑雅出去不大一会儿便返回来对大家说:“走吧,我们换个地方。”说着,她便领大伙来到离她的音体办公室不太远的一个教室里,然后接着对大家说:“过两天我们排练文艺节目也可以到这里来,这里很肃静,条件也相对好些。” 见大家都找地方坐下了,孙志凯便对郭鸿达说:“鸿达,上午你没过来,张老师我们一起筛选、确定了一部分节目,你看到那个单子了吧。” 郭鸿达点了点头,举起手里的单子晃了晃:“我刚才看过了。” 姜卫东接过去说:“鸿达,上午树影我们俩按雪飞我们事先商量好的意见,推荐了十多个节目,都是咱们学校文艺宣传队的精彩剧目,但是有的可能需要在内容上改动一下。我的意见‘开场式’就用舞蹈《大寨红花遍地开》,内容和形式都适合当前的形势。器乐小合奏《翻身道情》、《子弟兵和老百姓》也是咱们的看家的节目,我觉得我们这些人组织个小乐队拿下这个节目是不成问题的。‘好来宝’《十唱小靳庄》、豫剧《龙江颂》唱段、女声表演唱《妇女能顶半边天》、男声表演唱《送粮路上》,还有前两年部队野营拉练时连队时给我们留下的‘河南坠儿’《一根针》,这些都是拿过来就能用的节目。另外……” 杨树影抢过话头说:“另外还有‘单弦联唱’《歌唱王国福》,也是咱们的传统节目,虽然难度大一些,但内容很好;我们还可以把‘湖南铃鼓’表演唱改编一下,用来歌颂我们这次抗洪抢险的胜利成果,效果肯定错不了;还有,鸿达哥的独奏曲《牧民新歌》,刘焕新的二胡独奏曲《喜送公粮》,这些都是现成的东西,拿出来就能登台表演。” 孙志凯接过郭鸿达手中的节目单说:“刚才卫东和树影介绍的这些节目共十一个,我觉得都不错,只是像湖南铃鼓表演唱这样的节目,还需要我们重新编写,赋予它新的内容,这就需要多花费一些时间。另外我觉得,在这些节目当中,还缺少正面反映当前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内容和题材。鸿达你看是这样吗?” 郭鸿达说:“我觉得志凯说得很有道理,是应该充实一下这方面的内容。你们看是不是这样:咱们可以先在正准备编写的“湖南铃鼓”上作一作文章,尽量让它的内容更丰富多彩一些,通过这个节目来充分反映当前广大党员干部和群众的精神风貌;然后还可以再编写一个‘相声’……” “编写‘相声’?”大伙听了郭鸿达的话都感到很惊讶,因为编写‘相声’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这是非常专业的工作。” “对。”郭鸿达平静的说,“你们别急。雪飞、卫东、树影你们几个还记不记得,那年部队文艺宣传队和我们一起进行联欢时,他们曾经表演了一个相声,名叫《诗配画》,内容很丰富,形式也很活泼,但它并不是十分复杂的。” 三个人都点头说:“是有这么个节目。” “这回我们也可以如法炮制,自己编写一个《诗配画》,通过它来反映当前的政治形势,使它的内容与当前的政治运动紧密配合。”郭鸿达接着说。 林雪飞和杨树影拍手叫好,认为这个主意太好了。同时她俩还提议把编写这个相声的任务就交给滑稽大王姜卫东,让他充分发挥一下自己的本能。 姜卫东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林雪飞你不是在借机会报复我吧?” 雪飞笑着说:“谁报复你了,这叫人尽其材,是看重你,懂吧?” 大伙都笑了。 姜卫东作出一副临危受命的样子,用一个大拇哥指着自己说:“那好吧,那在下可就当仁不让了!” 郭鸿达接着说道:“志凯,这一共是十二个节目了,这些节目表演完我估计得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们还有一个唱主角的节目,也是我们这台文艺节目的压轴戏,那就是雪飞刚刚编写的小评剧《田淑珍改嫁》。”接着郭鸿达便把这个剧本的编写和修改情况介绍给了大家,大家听了之后都很兴奋。 “现在这个剧本还在修改当中,很快就会定稿。另外我已经说服了雪飞同学的母亲——大队小学的叶老师,让她帮我们为这个评剧设计唱腔。估计叶老师现在已经着手工作了。” “小学的叶老师,她……”一直没太说话的张淑雅观感到有点儿惊讶,她疑惑地看了雪飞一眼。 郭鸿达忙给她解释说:“张老师你可能还不知道,雪飞的母亲到我们这里下乡之前是搞戏剧艺术的。” 张淑雅更惊奇了:“我怎么从来没她说起过呀?哎呀,这太好了,这回我们的文艺宣传队可有了依靠了!” “对,等我们的准备工作就绪之后,我们还可以请叶老师来帮我们指导一下排练。”郭鸿达说。 杨树影问郭鸿达:“你还没定‘湖南铃鼓’的编写由谁负责呢?” “你不提这事儿我差点儿忘了。”郭鸿达笑笑说,“当然是由你负责了。” “我?我可没干过这个……你还是让别人去写吧。”树影急得红头涨脸地说。” “别急,回头我让刘焕新帮你编写,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离儿!”杨树影高兴了。 整个文艺节目的排练乃至演出的基本调子就这样定了下来。 接着他们又议论了一会儿小乐队的组建以及节目演出角色的分配问题。小乐队的组建是不成问题的,因为郭鸿达他们这几个刚毕业的同学多数都是校文艺队的队员,都是能文能武,能够拿起来放得下的,另外宣传队的其他队员中也不乏民族乐器演奏方面的人才,虽说没有太高超的水平,但经过一段时间训练,进行节目的伴奏还是绰绰有余的。而节目角色分配问题就更好办了,除了小话剧的角需要很好的选择、斟酌一下之外,别的节目的具体表演方案可以随时敲定。 研究完上述问题后,有着丰富的文艺宣传经验的郭鸿达又就演出的服装、道具、灯光、音响等问题提出了一些意见,有的还作了具体、明确的分工。 最后,他们商定,由郭鸿达和孙志凯抓紧时间找赵建勋碰一下头,然后就去向大队党支部和工作队汇报宣传工作的准备情况,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他们打算尽快召开会议,具体安排文艺节目的排练工作。 这时,刘焕新和吴子辉一起走了进来。 他俩是从大队党支部那里来的。上午,郭鸿达忙着去找林雪飞,刘焕新和吴子辉根据郭鸿达的意见,把郭鸿达起草的宣讲稿进行了认真的修改,并把他云徐家铺子大队进行调查所掌握的情况有选择地充实到了里面。傍晌午的时候,他们一起到公社党委去找赵建勋,让他审阅、把关,赵建勋把宣讲稿看了一遍,和他俩约好下午到工作队长李凤斌那里,听一听他的意见,然后再定稿。下午他们到大队的时候,李凤斌正在和杨国生、周玉良等人研究工作,听说赵建勋他们几人是为理论宣讲稿的事来的,李凤斌建议索性开一个现场研讨会,审定一下这篇稿子。于是他便让吴子辉把这篇经过多次修改的宣读稿从头到尾宣读了一遍,然后让在座的干部们发表意见。大伙一致认为,这篇稿子写得很有分量,既有一定的理论高度,又联系当地政治、经济、文化的实际情况进行了认真的分析和阐述,同时还列举了一些生动的典型事例进行论证,论点突出,论据充分,说服力强,而且在表达方式上也进行了一定的创新,用通俗易懂、形象生动、群众易于接受的语言去论述抽象、深刻的理论观点,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优秀的宣传材料。李凤斌更是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他激动地对杨国生说,“郭鸿达这个小伙子是棵好苗子,很有发展前途,你们大队党支部可要精心培养哟!” 刘焕新和吴子辉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审阅宣讲稿的过程讲了一遍。大伙听完之后,都在为郭鸿达高兴,为他们宣传队成功地迈出这第一步高兴,同时他们也都深深地为郭鸿达超凡脱俗的睿智的思想和才气所折服,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又评论、赞扬了一番。 面对同学们这发自内心的溢美之言,郭鸿达丝毫没有飘然自得的感觉,相反地,他却感到了一种更大的压力,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悄悄涌入胸间,他轻轻地对自己说:“这才仅仅是个开头啊!” 第八章 许承松(1) 从徐家铺子大队回来后的第二天上午,郭鸿达正在中学的那个教室里和孙志凯、林雪飞等人研究文艺节目排练的准备工作,县工作队长李凤斌打发人来通知他去公社参加会议。 昨天上午,赵建勋从徐家铺子大队回来之后,及时来到罗浩宇的办公室,要把这次去徐家铺子大队的调查结果向罗书记进行汇报。事关重大,罗浩宇又把公社党委、革委会的其他几位领导和县工作队的同志找了过来,打算让他们一起听一听汇报,然后再研究一下对策。 赵建勋在汇报中提供了徐家铺子大队家庭畜牧业的发展规模和详细数据,并且把许承松、韩凤鸣等农村干部带头发展家庭副业的情况以及当地群众对此问题的不同反应做了介绍,同时也穿插了他个人的一些看法和意见。 赵建勋的汇报进行完了,屋里静了下来,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几位领导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有的在凝神思考,有的在不停地吸烟,屋子里很快便烟雾缭绕,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罗浩宇听了汇报后,心情很沉重,他连着吸了两支香烟,然后才忧心忡忡地说: “根据目前的政治形势看,青云岭公社的问题是非闹大不可了。我们很可能会被当作全市乃至全省发展资本主义的反面典型接受批判,接受处理,我们必须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刚才小赵已经把他们这次去徐家铺子大队调查了解的情况汇报了,我们每个同志都必须提高认识,端正态度,要认清青云岭问题的严重性,因此,我们每个领导同志,都要认真地思考,对照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对照党的路线、方针、政策,认真地检讨我们工作中的错误与缺点,查找我们思想中与当前政治形势不相适应的问题,要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问题出了,运动搞到我们的头上了,躲是躲避不了的,我们只有面对现实,配合各级领导把工作做好,把问题搞清,要从这次出现的问题中接受教训,增长才智,以更好地推进运动的健康发展。当然了,目前我们公社已经掀起了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热潮,群众大干社会主义的劲头十分高涨,我们还要考虑到应该如何保护和继续调动群众的积极性,不能因为出现的这些问题而挫伤群众的积极性,我们应该尽可能地把损失降到最低程度。徐家铺子大队的问题很严重,我们必须对那里的问题有一个正确的估价,既要看到发展家庭畜牧业助长资本主义势力的一面,也要看到这件事本身带给群众的实际利益,特别是对许承松这样的为党工作多年作出过很多贡献的干部,现在出了问题,遇到了风险,我们不能看着不管,我们应该爱护他们,保护他们,要看大方向,看主流,对他们多进行些批评教育,而决不能一棍子打死……” 工作队长李凤斌接过去说: “罗书记刚才讲了,现在看来,青云岭问题的严重性是显而易见的。我同意罗书记的看法,对于这个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提高认识,端正态度,这是非常关键的。对这个问题有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关系到立场问题、原则问题。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我们是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者,我们坚信社会主义必然战胜资本主义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但我们也必须认识到当前两个阶级、两条道路斗争的尖锐性、长期性和复杂性,我们必须敏锐地洞察一切,要有高度的识别真假、明辨是非的能力。毛主席说:小生产是在每日每时地、经常不断地滋生着资本主义的土壤和条件。青云岭的问题看似平常,徐家铺子的问题看似不大,但却是一个非常敏感的政治问题,这是一个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发动猖狂进攻的突破口,任其发展下去,就会导致社会的倒退和资本主义的复辟。我们如果不从这样的高度来分析问题和认识问题,我们就要犯更严重的政治错误。至于我们如何保护干部,保护群众的积极性的问题,我认为也应该在高度的政治原则基础上去考虑的。斗争是残酷的,是你死我活的,我们不能有任何的麻痹大意和侥幸心理。对于犯有严重错误的干部,我们最终还要看他的态度如何,看他是站在什么立场上,然后才能决定我们如何去对他们进行处理。” 李凤斌的一番话充满着浓烈的火药味。很明显,他对青云岭问题的看法和态度与罗书记大相径庭。屋里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好说什么。罗浩宇听出李凤斌这些话的锋芒所向是直接对着自己的,但是多年的领导工作造就了他极高的政治涵养性,他不是那种倚恃匹夫之勇、沾火就着的人,他沉思了一会儿,不以为然的笑笑说: “老李说得很有道理,我们是应该把这个问题提到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高度去认识和理解,因为我们正处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殊死斗争的相当长的社会主义历史阶段,任何丧失觉悟和松懈斗志的思想都会导致严重的错误,不过……” “叮呤呤!叮呤呤!……” 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罗浩宇的讲话,他伸手拿起了电话机上的听筒:“喂,请问您找谁?……我就是啊,您是哪位……啊,李书记,您好!……” 电话是秀山县委书记李益群打来的,他告诉罗浩宇,省委已经责成省水利局局长张春华同志负责青云岭问题的调查处理工作,张春华同志已经来到苍原市委,对工作做出了具体安排部署,明天他就要派市水利局长张秉贤到青云岭公社打前站,县委也要派有关领导陪同,可能要在这里组织一个座谈会,听取一下有关情况的汇报。李书记要求公社的领导同志做好准备,他还嘱咐罗浩宇要沉着应对,统一思想,端正态度,保持清醒的头脑,不回避矛盾,还要把握好工作尺度,随机应变,争取主动。 罗浩宇放下电话后,把李书记的意见转达给了在座的领导,然后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李凤斌说:“老李,你看,我们商定一下明天的座谈会的准备工作怎样?” “可以。”李凤斌点了点头,他好像还没有从刚才发言时的激动情绪中解脱出来。 接着,罗浩宇就对明天座谈会的准备工作做了具体的部署,他特地关照赵建勋,“马上通知徐家铺子大队、刘家湾大队和青云岭大队的一、二把手来参加会议,并要求他们每个村安排二至三名党员和群众代表参加会议。” 李凤斌还提议让青云岭大队的郭鸿达以群众代表的身份参加会议,罗书记点头表示赞许,“我看可以,昨天他不是和建勋一起去徐家铺子搞过调查了吗?正好听听他的看法和意见。” 第八章 许承松(2) 郭鸿达接到会议通知后,已经猜到会议内容十有八九涉及到他们去徐家铺子大队进行调查的家庭畜牧业问题。他来到公社的小会议室时,屋里已经坐了十多个人,除了青云岭大队的杨国生、周子良、宋海英和徐家铺子大队的许承松外,其余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他走到周子良旁边的一个位子上坐了下来。 人们一边焦急地等待着会议开始,一边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闲聊着,有的在谈论着今年的年景,有的在悄悄地询问今天的会议的内容,还有的人已经知道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在一知半解地发表着议论。坐在离郭鸿达不远一个座位上的许承松,冲他笑着点了点头,他们相互打了声招呼。 会议室里一片嘈杂,吸烟的人们更是吞云吐雾,把整个房间搞得乌烟瘴气,呛得不吸烟的人直淌眼泪,不住地咳嗽…… 过了一会儿,公社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罗浩宇,革委会副主任陈志前、县工作队队长李凤斌和党委秘书赵建勋陪着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走进了会议室。 这是一个由两间房布置成的小会议室,门口设在一角,南北两侧是明亮的玻璃窗,屋内摆放了一圈木制桌凳,领导们落座之后,屋里的二十多人已经坐满了所有座位,显得有些拥挤。 罗浩宇分别把上级的几位领导向参加会议的同志作了介绍,他们是:苍原市水利局局长张秉贤、省水利局政工科科长冯云阁、秀山县革委会副主任陈梦奇、市水利局办公室主任刘德江。接着,他又把参加会议的三个大队的书记、主任重点地向几位领导们作了介绍。 罗浩宇小声地向坐在身边的张秉贤征求了意见,然后宣布会议开始: “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一个座谈会。会议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要认真研究、解决目前我们公社在运动中所存在的一些问题。为了使青云岭公社的问题尽快得到彻底的解决,今天,省、市、县三级领导专程来到我们公社,通报青云岭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运动中存在的问题,并且要和大家一起座谈,听一听我们的看法和意见。这对于我们公社来说是最大的支持、帮助和鞭策,也必将有力地推动我公社政治运动进一步健康深入地发展。我们一定要珍惜这次宝贵的机会,同心协力地使我们所存在的问题尽快得到处理和解决,放下包袱,轻装前进,争取更大的胜利。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请市水利局局长张秉贤同志给我们作指示。” 五十多岁的张秉贤,瘦高个,面色微黑,眼睛上戴一幅高度近视眼镜,灰白的头发呈‘斜背式’发型稀疏但却很整齐地梳向脑后。在热烈的掌声中,张秉贤站起身来很有风度地向大家点了点头,然后坐下开始讲话: “同志们,受省革委会调查组长、省水利局局长张春华同志和市委、市革委会领导的委托,今天我们到青云岭公社进行调查研究,目的是要把目前青云岭公社存在的有关问题进一步搞清楚,为省、市领导同志的决策提供依据。下面,我就把省委、市委所掌握的青云岭公社在当前的政治运动中存在的严重政治问题通报一下。”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嗡嗡声,人们在交头接耳地互相打听,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政治问题。张秉贤停了停,清了清嗓子,接着说: “事情是这样的:省革委会决定对苍原地区实施大开发,省委的几位领导到苍原地区视察工作,在路过青云岭公社时,无意中发现这个公社在工作中存在着严重的问题,他们了解、掌握了部分情况之后,回到苍原市委,与市委的领导交换了意见,初步认定,苍原市革委会制定的(1972)235号(《关于农村、牧区若干政策问题的处理意见》)文件带有倾向性的错误,而且流毒甚广,在青云岭公社造成了严重的政治影响。在这个文件的错误指导下,青云岭公社以家庭畜牧业为代表的资本主义经济迅速蔓延,小生产势力泛滥成灾,严重地干扰和影响了集体经济的发展。这是关系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兴衰成败的重大的政治问题。省革委会对青云岭的问题进行了专题研究,并责成省水利局局长张春华同志带领调查组亲赴苍原地区,对青云岭的问题进行调查处理。春华同志来到苍原以后,对调查处理工作做了周密的安排和部署,今天派我们几个同志到青云岭公社来打前站,目的就是要对情况进行全面、准确的了解,以便进一步解剖这个典型。” 屋里又一次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 “有这样严重吗?” “让群众增加点儿经济收入有什么不好,还至于提到这样的高度来认识吗?” “简直是小题大作!” “我看,这有点儿‘鸡蛋里挑骨头!” …… 会议室里的噪音已经让张秉承贤的讲话无法再继续下去了,罗浩宇不得不提醒大家安静下来。张秉贤接着说: “有的同志认为我们是小题大作、危言耸听,同志们呀,这样看问题未免太天真、太幼稚了,别忘了在社会主义这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中阶级斗争将长期存在,而且这种斗争是尖锐、复杂的,是你死我活的。不要以为这仅仅是群众个人多饲养几头牲畜,增加一些收入的问题,我们应该看到这就是滋生资本主义的土壤和温床,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势必要对社会主义集体经济构成严重威胁,‘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果我们现在还不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不采取果断措施及时地遏制这股势力,长此以往,我们的社会主义的千里长堤就会毁于一旦,资本主义就会复辟,我们就会面临亡党亡国的危险! “同志们啊!这些道理,在马克思、列宁和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论述中已经讲得明明白白。对于青云岭目前存在的问题,我们绝对不能等闲视之!我们必须当机立断,把这股资本主义的逆流彻底清除,把已经蔓延滋长的资本主义势力消灭在萌芽之中! “当然了,我们青云岭的多数大队和生产队是好的,绝大多数的干部和群众是好的,能够自觉抵制和反对资本主义势力的侵蚀和进攻,在大是大非面前经受住了考验,但是我们也决不能对个别地区、个别干部的资本主义思想和行为视而不见,我们必须奋不顾身地与之进行坚决的斗争!据说,你们的徐家铺子大队在发展家庭经济,助长资本主义势力方面就相当典型。徐家铺子大队的领导同志来了吗?” “来了!”许承松和挨着他坐着的张振雨一起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回答了一声。 “你们谁是支部书记许承松?” “我就是许承松!”许承松从座位上站起来回答。 “好,你先坐下,一会儿我有话问你。”张秉贤看了许承松一眼,然后翻开桌上放着的一叠表格看了一会儿,接着说: “据我们掌握,到目前为止,徐家铺子大队社员个人饲养的牲畜已经达到3900多头(只),而这个大队集体的牲畜存栏头数仅有10500头(只),私人牲畜头数已经接近集体牲畜的百分之四十,这是多么怵目惊心的数字!这种情况不用说在秀山县,在苍原市,就是在全省也是十分典型的了!” 说到这里,张秉贤停顿了一下,抬着盯着坐在他对面的许承松说:“许承松同志,我说的这些数字没错吧?” “没错。” “那你回答我,现在你个人发展了多少牲畜?” “三十只绵羊、三头驴、五头骡子,还有一口母猪,另外我还在自家的院子四周栽了两排杨树。”许承松坦然地、毫不迟疑地回答,根本就不像是在接受领导的质询。 张秉贤又问:“你这个大队几个生产队,劳动日值都是多少?” “八个生产队,劳动日值最高的八角,最低的三角五分。”许承松对答如流。 “到目前为止,缺粮断顿的农户有吗?有多少?”张秉贤的气势咄咄逼人。 “有。大约占全大队户数的百分之二十还要强。”许承松毫不含糊地回答。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 “因为农业生产条件落后,农业基础设施差,农业生产连年歉收。” “你这个支部书记发展了这么多的牲畜,应该说在全大队社员中是上等生活水平了,那么你又能打算怎样来改变你这个大队的落后面貌,提高社员的生产生活水平呢?”张秉贤步步紧逼。 许承松平静的回答:“依靠发展家庭畜牧业,来弥补社员经济收入的不足,同时这也是集体经济的一种补充。” “奇谈怪论!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还在大谈家庭畜牧业。好,那么我倒要听听你的高论。请你谈谈对家庭畜牧业、对青云岭问题的看法和意见吧!”张秉贤气急败坏地说,他显然有些气愤。 坐在张秉贤旁边的罗浩宇不停地给许承松使眼色,不住地冲他摇头,许承松却好像根本就没看见,只见他很从容地拿出装旱烟的牛皮纸信封,卷了一支烟点着后不慌不忙地说道: “既然领导们要听听我的意见,我就说说,但我是大老粗,文化程度不高,更没有什么理论水平,说得不对的地方请领导们批评指正。” 这会儿,屋里静得连掉一根针都能够听得见,人们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着许承松的下文,郭鸿达则着实地为他捏着一把汗。 许承松使劲吸了两口烟,慢条斯理地说: “首先,我觉得,发展家庭畜牧业这件事本身就没有什么错。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青云岭公社是个半农半牧地区,农业生产条件差,十年九旱,靠天吃饭,光靠农业收入社员很难填饱肚皮,我们不能眼看着社员饿着肚子干社会主义,徐家铺子大队两千多张嘴总不能长期向国家伸手,吃返销,靠救济吧?前两年,我们根据上级的指示,为社员留了自留地和自留畜,很快我们便发现,社员个人经营的土地和牲畜,无论从数量还是从质量上讲,都远远超过了集体经营土地和牲畜,特别是家庭饲养的自留羊,繁殖得快,膘情也好。为了控制私人养殖的规模,我们曾两次把社员超出规定数量的羊作价收归集体,但是归到集体之后,这些羊却很快便大量死亡,造成了很大的损失。这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家庭养殖有很大的潜力可挖,群众有这方面的积极性。我倒不是说集体经济不好,但却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还存在一些问题,存在一些缺陷和不足。既然社员在集体分配方面不能满足自己生活需求,为什么不能调动他们的积极性,让个人放手搞点儿养殖呢?群众多收入点儿,把日子过得好一些,有什么不好呢?再说,群众发展了家庭牧业,还可以提供大量的粪肥,为集体经济作出贡献;社员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没有了后顾之忧,便可以一心一意地干社会主义,所以我说,这也是集体经济的一种补充。至于我们大队家庭畜牧业的规模和数量大的问题,我觉得个人的牲畜数量虽然接近集体畜群的百分之四十,这并不构成对集体经济的威胁,这恰恰是对集体经营的一个衬托,同时它还为集体畜牧业提供一些宝贵的经验。 “其次,我认为,市委的‘235号文件’也没有什么错,至少说我现在还看不出它错在哪里……” “许承松!你在强词夺理!”工作队长李凤斌实在坐不住了,他打断许承松的话,气愤地说,“你越说越不像话了,竟敢明目张胆地攻击社会主义集体经济,跟上级领导对着干,你简直是鬼迷心窍!” 许承松也毫不含糊,他冷静地对李凤斌说:“李主任,你先别发火,让我把话说完,好吗?” 李凤斌只好惺惺地坐下,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许承松接着说: “我认为,市委的‘235号文件’完全符合我们青云岭这样的半农半牧地区的实际情况,这是从实际出发制定的好政策。这个文件代表了大多数群众的愿望和要求,深受群众欢迎,为我们这样的贫困地区走出困境指出了一条明亮的路子,你们说它究竟错在哪里?下级服从上级,这是我们党的组织纪律。作为党的基层组织,认真地执行上级党组织的政策和决定,为群众谋利益,我不知道我们错在哪里。另外,我觉得,作为共产党员,我带头执行上级党组织的决定,为群众作出表率……” “够了!你别再提什么共产党员不共产党员了!”张秉贤拍案而起,“你的眼中还有党吗?你口口声声说你是党员,可是你知道你说的这些话,你办的那些事还像一个党员吗?你是目无党纪国法,你还有什么资格自称是共产党员,你已经不配……” “啪!”许承松把桌子拍得山响,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一股无名火燃上心头,他毫不客气地指着张秉贤问道:“我怎么不像共产党员了?你说!” “你……你,你这是反对党的领导,反对社会主义!”张秉贤气得嘴唇直哆嗦。 “你少给我扣大帽子!党章里规定,在党的会议上党员允许发表不同意见,毛主席也让我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为什么不允许我说话?我讲了几句真话你就说我不配做一个党员,我这个党员是经过组织批准的,你没有权力取消我的党员资格,我倒是看你不像一个党的干部。你懂党的组织原则吗?”许承松寸步不让,越说越有气,根本就顾不得是在什么场合了。 县革委会副主任陈梦奇见许承松的态度这样强硬,很严肃地批评他说:“许承松同志,你知道你是在说了些什么吗?知道你是在对谁讲话吗?你的这些话已经偏离了一个党员最起码的政治立场。张秉贤同志是在代表一级党的组织同你谈话……” “我不管是谁跟我谈话,我只相信真理,我不承认我们发展家庭畜牧业是搞错了!”许承松仍然顽强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 “许承松同志,苍原市委的‘235号文件’已经省委领导认定是带有倾向性错误的,你为什么还要坚持错误呢?为什么自己做错了却死不承认呢?”说话的是省水利局政工科长冯云阁,他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干部。 许承松针锋相对,“省委的领导亲自到基层调查了吗?你们为什么不到群众中去听一听群众是怎么想的、怎么说的?你们做过几天农村工作?你们了解农村吗?” 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乌云,室内的光线明显暗了下来,一阵山风吹来,把敞开着的玻璃窗摔得砰砰作响,跟前的人赶忙把它们关好,稀疏的雨点开始轻轻地敲打着窗上的玻璃。 李凤斌气愤地对许承松说:“许承松,你太嚣张了,你不要不考虑后果!” “我考虑什么后果,我做得没错,我什么也不怕!”许承松拉出了背水一战的架式。 许承松一开始发言,罗浩宇就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儿,后来他听到许承松的讲话越来越离谱,便频频地使眼色制止他,但却不起作用。他没想到许承松会这样堂而皇之地与上级领导唱反调,而且越说越多,对立情绪越来越严重,这样下去,对许承松是非常不利的。他必须及时地控制这种局面。 罗浩宇很严肃地对许承松说:“承松,你冷静一些好吗?你今天是怎么了,火气这样大?几位领导今天是代表上三级党委、革委会来解决青云岭的问题的,你耍什么态度,为什么不动动脑筋好好想一想呢?党内是允许发表不同意见,但也不能像你这样大吵大闹公开和组织唱反调呀!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你不要再说了!” 听罗浩宇这样说,许承松不再吭声了。参加会议的十几个人在议论纷纷,互相小声地谈论着自己的看法,全场哗然。 罗浩宇和张秉贤耳语了几句,接着便对大家说:“同志们,刚才张局长已经把青云岭公社的问题和上级党委、革委会的意见向大家通报了,许承松同志也发表了他的不同意见,下面就请同志们就此问题发表些看法和意见。” 听罗浩宇这样说,刚才还一片议论声的会议室突然鸦雀无声了,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意站出来发表意见。 就这样一直僵持了五、六分钟,还是没有人发言,罗浩宇心里明白,这种情况下,是不会有人发言的。会议没法再继续下去了。他只好宣布散会,告诉大家回去很好考虑,做好发言准备,需要继续座谈时随时通知大家。 罗浩宇陪着上级的几位领导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告诉赵建勋通知许承松在这里等一下,一会儿有事找他。 外面正下着小雨。散会后,多数人都顶着雨走了,会议室里只剩下了许承松、杨国生、刘家湾大队书记刘凤仁和郭鸿达。 刘凤仁对许承松说,他在会上的发言说出了群众的心里话,为多数群众出了一口气。 杨国生则忧心忡忡是说:“许书记呀,你说的都在理儿,但是千说万说,有上级政策在那摆着呢,你胳膊能拗过大腿吗?你在会上放这一阵子炮,只图一时痛快了,但你想过没有,上边本来就要拿你徐家铺子大队开刀,这样一来,你可是把火都引到自己的身上来了,我的老弟!” “是呀,这样在会上一顶,确实对许书记个人很不利呀。”刘凤仁点了点头说。 许承松坦然地说:“我已经在会上说了,我什么也不怕,大不了会去坐几天牢,我觉得还够不上死罪!” …… 郭鸿达静静地坐在旁边听着他们三人的议论,回想着刚才开会时那种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对立场面,又想到许承松目前所面临的极端不利的政治处境,心里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过了好大一阵子,赵建勋来到会议室,对许承松说了声“罗书记找你有事”,便和他一起去了罗书记的办公室。 第八章 许承松(3)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由于光线暗,罗书记的办公室里已打着了电灯,赵建勋把许承松送进屋,便出去忙他的工作了。 屋里,惨白的日光灯下,弥漫着淡淡的烟雾,刺鼻的烟味儿还没有消散。 坐在写字台前的罗浩宇见许承松进来,指了指靠墙的长条椅子说:“来了?坐吧。” 罗浩宇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递给许承松,又拿出一支就着许承松打着的火机点燃,吸了两口,慢慢开口说道:“承松啊,今天你是咋了?以往你一直是很沉着,很老练的,今天怎么这样不冷静?” 许承松历来非常尊重罗浩宇,尤其敬重他正直、公道的为人和高超的领导艺术。罗浩宇也很信任许承松,很欣赏他非凡的领导才能和他的务实精神。在几年的工作接触中,可以说,他们之间形成了非常和谐、非常默契同时也非常亲密的同志式的上下级关系。罗浩宇以这样的温和的口气只说了这么几句话,许承松便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像是有一股暖流涌入胸间。 许承松忧伤地叹了一口气说:“罗书记,你不知道,我的心里闷呀。”说完,他只是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手中的香烟,罗浩宇看着他,知道他的心里很苦闷,便一声不响地耐心地等待他接着说下去。 过了老半天,许承松才接着说:“罗书记,您是知道的,在我们青云岭这样的边远山区开展工作,做出一点成绩来是多么不容易啊!我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发展家庭畜牧业,三起三落,刚有一点儿成果,群众也刚尝到一点儿甜头,上级领导不应该就这么武断地全盘否定我们的工作啊!罗书记,今天的会议,一开始我就听出来了,他们要在我们公社抓典型,要在徐家子抓反面典型,这不光是要否定我们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要扼杀我们刚刚发展起来的家庭畜牧业呀。前几年我们在这方面已经自己折腾过两、三次了,每次折腾都让群众非常寒心,每次折腾都要给群众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我们还能再折腾吗?我们折腾不起了,我们不能再折腾了呀!再折腾我们都没法向群众交代了。说我们发展家庭养殖业是搞错了,打死我也不会承认!说我个人带头发展家庭事业,带头发展资本主义,这我也承认,我是饲养了不少的牲畜,家庭经济条件也因此改善了许多,但你不知道,为了增加这点收入,我的家人,我的老婆孩子,受了多大的累呀,一家人起五更爬半夜地操劳,让我这个经常顾不了家的人看了都觉得不过眼啊!行。说我个人发展资本主义,处理我个人,把我的牲畜财产充公,就是把我抓起来,坐牢、判刑,这我也认了,但你没看他们的来头吗?远远不止这样呀,他们是冲着整个徐家铺子大队来的,是冲着我们整个青云岭公社来的呀。罗书记,谁不想图个心净,谁愿意自己找不自在?我也知道我这样跟上级对着干是担着风险的,可是,想到我们这些年的难处,想到群众为了饲养牲畜受的那些累,我是真的不忍心眼看着群众再遭受损失了啊……” 许承松说不下去了,两行热泪流出了他的眼窝。 罗浩宇站起来,来到许承松的身边坐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承松啊,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的心里是在装着大多数群众,你是不忍心群众再蒙受损失,这我是理解你的。但是你想过没有?你一个人这样顶着,能解决问题吗?党和国家有它的大政方针,各级党政部门有它的具体政策,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拒不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那是绝对不允许的,你面对的不是某些人,你面对的是整个党、整个国家,你把自己放在了党和国家的对立面,这不是太不明智了吗?你一个人想抵挡上级组织的方针、政策的贯彻执行,这能办得到吗?这是不螳臂当车吗!你不但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不但不能避免群众受损失,还要使自己落得个身败名裂,这值得吗?兄弟啊,好好想想这些吧,咱们都是党员,站得更高一些,把眼光放远些,上级党委既然认定‘235号文件’带有倾向性的错误,自然有它的道理,我们不能眼睛只盯着自己眼前的一点点,要胸怀宽广,顾全大局。如果你真的在这个问题上执迷不悟,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从某种意义讲,政治运动是十分残酷的,如果你真地坚持错误,把自己卷进去,当了反面典型,知道后果会是什么样子的吗?那时你就会背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名,你会真的会被逮捕、坐牢、判刑,这决不是危言耸听,你必须清醒地看到这一点。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这种程度,值得吗?与其这样去作出毫无价值、毫无必要的牺牲而又不能解决问题,哪如痛痛快快地承认我们的错误,争取主动,站在组织的一边认真地执行党的方针政策呢?刚才,我已经和上面的几位领导交换了意见,对你今天在会议的表现进行了分析,我也把你这些年来积极为党工作的一贯表现对他们讲了,他们对你的这种朴素的思想感情也表示理解,我看你不能再固执地坚持你自己的观点了,赶快转弯子,现在还来得及!” 罗书记的这番话,语重心长,入情入理,不由许承松听不进去,他抬起头瞅着罗浩宇的脸说:“罗书记,你说的这些都在理,我知道你也是对我好。但是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犟,我认定的事儿谁也说服不了我,这回我也豁出去了,让我承认错误,我不情愿!” 听许承松这样说,罗浩宇真的生气了,他声色俱厉地说:“许承松,你真够顽固的,敢情我费了这么半天的唇舌白说了,不行,你今天必须听我的……” 这时,赵建勋推门进来说:“罗书记,午饭好了,许书记,过去吃饭吧。” 罗浩宇说:“走,我们一起去陪几位领导就餐!” 许承松刚想推辞,罗浩宇不容分说,拉起他就往外走。 雨,已经停了下来,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把朦胧的日光投向地面,院内一片泥泞,一汪汪的积水反射出柔和的天光和翠绿的树影,空气中充满着清新的泥土气息。 罗浩宇和许承松来到餐厅时,陈志前和李凤斌已经陪同几位领导入席,见罗浩宇和许承松进来,他们都站起身来打招呼,张秉承贤等四位领导还分别与许承松握手致意,然后又互相谦让着坐下。 张秉贤表现出很大度的样子对许承松说:“小许呀,今天上午在会上我的一些话说得重了些,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们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嘛!” 许承松说:“张局长,这话应该我说呀,我是个老粗,说话喜欢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倒是请张局长和其他领导多多包涵了,别跟我这个草民一般见识!” 许承松的话表面上听着很谦恭,但是谁都听得出话里也明显带“刺”,罗浩宇赶紧举起酒杯,“好了,我们先别再提会上的事了,我们这会儿的任务是喝酒、吃饭。感谢省、市、县三级领导到我们青云岭检查指导工作,我们干了这杯!”说完,他站起身与大家共同碰了杯,然后一饮而尽。 接着,宾主又互相敬酒、碰杯。许承松也很有礼貌地分别给张秉贤等人敬了酒。 许承松很快发现,由于自己在场,酒桌上的气氛始终不很和谐,自己也觉得有说不出的别扭,于是他敬完酒后,争得罗浩宇同意,便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开了。 许承松走后,张秉贤对罗浩宇说:“看不出,你的这位支部书记还很有性格嘛!” 没等罗浩宇说话,李凤斌便恨恨地说道:“冥顽不化,简直不可救药!” 第九章 山村风云(1) 张秉贤等人从青云岭走后,令人不安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张秉贤弊了满肚子火回到苍原市委,把这次青云岭之行的“收获”向省委调查组组长张春华作了汇报,并提议对青云岭问题严肃处理,决不能姑息迁就; 苍原市委领导把“235号文件”出台的背景以及当时的实际情况很客观地向省委调查组进行了具体汇报,并就其所引发的不良后果作了检讨,承认当时市委对此文件的负面影响估计不足,造成了决策上的失误,请求调查组在对此问题的处理中不要过多追究基层组织,特别是基层干部的责任,但却遭到了调查组的拒绝; 张春华把苍原市的问题向省委主要领导全面汇报以后,决定组成联合调查组,从徐家铺子大队入手,全面解剖青云岭这个反面典型; 七月三十一日,罗浩宇接到秀山县委办公室的电话通知:八月一日,张春华将亲自带领由省调查组、苍原市委主要领导、全市各旗县的党政领导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来青云岭公社,集中调查、处理青云岭的问题。 …… 所有的消息,对于青云岭,对于徐家铺子,对于许承松来说,无一不带着惶惑与焦虑,似乎是在预示着某种不祥。 青云岭的上空布满了愁云,空气中弥漫着躁动与不安,一场异乎寻常的政治风暴一触即发。 几天来,许承松一直被一种极端苦闷和烦恼的情绪所困扰,像是陷入无边的沼泽之中,不得其路而出。罗浩宇和陈志前等领导反复做他的工作,劝他作出明智选择,立即改变政治立场,放弃那天在座谈会上所坚持的观点,主动承认错误,配合上级领导积极工作,争取使青云岭的问题尽快平稳地得到解决,但他对领导们的善意好像没太往心里去,始终抱着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不说接受,也不说不接受,闹得罗浩宇也心里没底。 七月三十一日下午,许承松找回了在磨盘沟带领群众进行大会战的副主任张振雨,把目前大队的工作认真地作了交代,特别是对张振雨不知道头儿的事情,桩桩件件都交代得细致入微。张振雨知道他是在作着最坏的打算,只是默默地倾听着他平静得像平日里拉家常一样的每一句话。 工作很快便交代完了,许承松拍了拍张振雨的膀,和他对视了半天,然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振雨啊,你我打伙好到十年了,我们一直配合得很好,我感谢你对我的工作的支持。明天,三级联合调查级就要到青云岭来处理我们大队的问题了,这次,看来我是躲不过去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以后,徐家铺子就靠你了,有事儿多和大伙商量着办,没有过不去的关口……” 张振雨这个很少流泪的汉子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猛地抓住许承松的手,使劲地摇晃着,两行清泪流下了脸颊,“老哥呀,你这是咋的了?你过去不这样,这回怎么这么犟呢?我知道你是为的大伙,可你……” 许承松拍着张振雨的手说:“振雨,你不要说了,我都想好了,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担下的,今后你就安心领着大家过日子吧。放心吧,我也不会有多大的事儿,大不了要坐几年牢,很快就会回来的,回来后我们还一起干,不行吗?” “行。我等你……”张振雨一边流泪一边使劲地点着头,他哽咽着,已经说不下去了。” “看你看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别这样,高兴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许承松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对了,我差点给忘了,明天是‘八一’建军节了,你安排一下,宰几只羊,把全大队的荣退复员军人都请回来,好好地庆贺庆贺,年年如此,让他们高兴高兴,同志们都不容易啊!” 跟张振雨交代完了工作,太阳已经偏西,许承松如释重负一般迈着轻松的步子回了李家漫甸。这几天,他一直没有把外边所发生的事情告诉母亲和妻子,现在不能再瞒下去了,他必须硬着头皮马上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她们。 路上,他一直在琢磨着回去后该怎样对自己的亲人说,不止一次地想象着当他说出事情真相后,年迈的母亲和贤惠的妻子面对这样沉重的打击会是什么样子。妻子还年轻,自不必说,年迈体弱的老母亲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万一……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从徐家铺子到李家漫甸五华里的山路,许承松已经接连走了二十来年,差不多闭着眼睛都够摸回家去。很快地,他便爬上了山梁,李家漫甸就在眼前了。 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夕阳西下,西边天际的几缕浮云被映成金黄色,灿烂的斜辉洒向苍翠的山峦,为耸立的群峰投下了一簇簇巨大的阴影。许承松很快便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村庄,他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来到自己家门前。 斜阳几乎是从西边平射过来,整个院子渐渐隐在了西边的院墙和两排杨树的阴影中,院子里很静,只能听得见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的响声。 房门开着,许承松刚走到门口,便听见母亲在屋里问道:“谁呀?” “妈,是我。”许承松答应着,徇着声音走进东屋,只见白发苍苍的母亲正坐在炕上摘豆角。 “是承松呀,今天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我下午有点儿功夫,早回来一会儿。妈,你歇歇吧,别累着。我来掐。”许承松说着,便在母亲对面坐下来,也动手掐起了豆角。 “不累,你们都忙,我能帮你们多干点就多干点。这是素馨她娘中午从地里摘回来的,我帮她掐出来,等她回来洗一下就能炖着吃了。”母亲又对他说,“你忙了一天了,去歇歇吧,这点儿活我一会儿就干完了。” “妈,我不累,咱们一起摘吧,我也好跟妈说会儿话。”许承松平静地说,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能这样陪母亲说会儿话了。望着母亲慈祥的面容和满头白发,想到母亲辛苦操劳的一生,又想到母亲目前即将面对的不该承受的打击,许承松心里很不是个滋味。 母亲见儿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正在忙碌着的双手突然停了下来,她瞅着儿子的脸问:“承松呀,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能跟妈说说吗?” “妈,没什么。您不用为我担心……” 母亲不再往下问了。她知道儿子的性格,只要他不愿意说的事情,她从不多问。但是,这位慈祥的母亲哪里知道,他的儿子这会儿正有千言万语想对母亲诉说却又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 母子俩坐在那里默默地择着菜,谁也不再说什么了。就这样持续了好大一阵子,许承松才又开口问母亲:“妈,凤芝他们下午在做什么活?” “哦,下午走的时候说是去跟车拉土,给生产队垫圈。我估摸着这会儿也该卸车了。”母亲回答说。 天已经黑了下来。院子外传来了社员们收工回来的脚步声和说笑声。 许承松的妻子张凤芝收工回到院子里,便直奔羊圈门前,打开圈门,开始用手中的铁锹从堆在羊圈门口的土堆上往圈里掘土。 这时,屋里的母子二人已经择完菜。张凤芝见许承松从屋里出来,便很惊讶地问:“哟,今儿个这是咋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许承松没有回答妻子的话。他来到妻子跟前,伸手接过铁锹,“给我。你去歇歇,准备做晚饭吧。”说着,便头也不抬地掘起土来…… “爸,您进屋去歇着吧,我们来。”不知什么时候,素馨、兰馨姐妹俩来到了他的跟前。两个女儿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们的父亲,目光中流露出忧伤和不安的神情,她们是听到父亲的事不放心,才结伴从青云岭赶回来的。 许承松放下手中的铁锹,慈祥地看了看两个女儿,见她们情绪很低落,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若无其事地说:“你们两个怎么突然跑回来了?行了,完事儿了,谁也不用再垫了,我们进屋吧。” 兰馨对父亲和姐姐说:“爸,姐,你们先进屋吧,我出去看看,羊群该回来了。” 素馨和父亲一起进屋后,跟母亲打了个招呼后,便去了西屋,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痴痴地想着心事。细心的张凤芝见女儿今天回来怪怪地,又见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就意识到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手里拿着一只碗去西屋的柜里去舀米,见女儿还坐在炕沿上出神,便问她:“素馨,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出了什么事?” 许素馨光顾在那发呆,竟没有听见母亲的问话。张凤芝又问了一遍,素馨这才回过神儿来,当她听清母亲的问话时,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流出双眼,她哽咽着叫了一声:“妈,我们该怎么办呀!爸爸他……他出事了!” “你说啥?”张凤芝大吃一惊,她一激凌,手中的碗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素馨说完,便便伏在身边的柜子上,忧伤地哭了起来。 张凤芝定了定神,急忙来到素馨身旁,用手摇着不住抽泣的女儿,“素馨,告诉妈,你爸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你倒是说呀!” 素馨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母亲的脸,一边流泪,一边把刚刚听到的关于父亲的事情简单地向母亲诉说了一遍。素馨还告诉母亲,“妈,我听人家说了,这次父亲的问题很严重,弄不好还得坐牢、判刑……妈,我们该怎么办呀?” 张凤芝听素馨说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像一尊雕像,没有一点儿反应。 素馨见母亲这样,急忙拉住母亲的手,使劲地摇着,“妈!妈!你这是咋了?妈,你说话呀!妈……” 素馨抓着母亲的手摇了老半天,才见她慢慢地转过头来,接着,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素馨觉得母亲的手已经变得冰凉。 正在东屋陪母亲说话的许承松听见了素馨的叫声,赶忙走了过来。 张凤芝见许承松过来,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承松,告诉我,素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是真的。”许承松冲妻子点了点头,“你先别着急,既然素馨都对你说了,我也就不再瞒你们了。我没告诉你,主要是怕妈受不了。走吧,到那屋去,帮我去把话给老人家说清楚吧。” 他又对素馨说:“素馨,你去把你妹妹也找回来。” 夫妻俩一起来到了老人跟前。许承松拉着母亲的手,伤感地说:“妈,儿子不孝,有件事一直没对您说……一会儿我跟您说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是不要着急,行吗?” 老人打了个愣,但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好像已经预感到要出什么事,做好了思想准备,“我刚才就看出你有心事,你说给妈听听吧,妈不着急。” 母亲对突如其来的事情这样冷静,这是许承松所没想到的,他的绷得很紧的神经得到了些微的放松。于是,他便打算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特别是他在公社党委会议室如何与张秉贤针锋相对、使之大为光火,以及这两天传来的坏消息等等,详详细细地告诉给母亲和妻子,然后再把有些话跟家人说开,明天就准备去接受处理了。 许承松刚说了个开头,就听兰馨在院子里喊道:“爸,来客人了。” 接着,便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承松啊,你也不说出来接老哥进去。” 素馨也叫道:“爸,是青云岭大队我杨大爷来了!” 还没等许承松迎出去,杨国生和郭鸿达就已经走了进来。杨国生笑着对许承松说:“老弟,想不到我会到你家里来串门吧?” “我真的没想到,杨老兄可是稀客。”许承松又对杨国生身后的郭鸿达说,“怎么,小郭和杨书记赶在一起到我这儿串门?” 郭鸿达笑笑说:“一会儿让我舅告诉你吧。” 杨国生和郭鸿达进屋后分别与许承松的母亲热情地打过招呼。杨国生一边接过张凤芝递过来的水杯,一边问道:“承松,外边的事情,大娘和弟妹都知道了吧?” “我刚告诉他们,还没说完,你们就进屋了。”许承松回答着顺手拉着了屋里的电灯。 “大娘,承松的事让你受惊了吧?”杨国生扭头对许承松的母亲说。 “唉!”老人长长叹了口气,算是回答了杨国生。 “承松啊,事情是这样的,”杨国生对许承松说,“今天是公社罗书记特地打发我和鸿达到你这来看看,让我们做做你的工作。” 许承松苦笑了一下,“原来是做说客来了。我知道,罗书记一直对我的事非常关心,真得感谢这位好领导了。不过……” 杨国生打断许承松的话,接着说:“上午,县委通知罗书记,明天省委调查组组长张春华亲自带领省、市、县三级联合调查组到青云岭来解剖典型,来头不小哇!罗书记对你不放心,他知道你我都是工作多年的大队干部,个人关系不错,下午他找到我,要我到家里来好好做做你的工作,他说鸿达上次和赵建勋他们一起到徐家铺子来过一趟,了解一些情况,让他也和我一起来了。” 许承松说:“老兄啊,罗书记的好意我领了;你和鸿达大老远地到我这来做我的工作,都是为我好,你们的好意我也领了。这几天,罗书记和陈主任他们也不止一次地做过我的工作,我要是同意改变我的观点,早就同意了。但是,我这个人的性格就是这样,宁折不弯,做事从不后悔,既然我开头顶了,我就不想中途变挂,‘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还是那句话:青云岭没错!徐家铺子没错!老百姓靠饲养牲畜改善生产条件,提高生活水平没错!说我们错了,打死我也不承认!哪一级领导也得说理,张春华来了,联合调查组来了,要是不说理,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承松啊,你怎么还这么顽固地坚持你自己的观点呢,你不能一头撞到南墙上啊……”杨国生见许承松的态度一点儿没变,有些发急。 张凤芝和素馨姐妹也顾不得去做晚饭了,许承松的小儿子海洋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学校回到家中,一家人挤在屋里,静静地听着几个男人的谈话。 郭鸿达接过杨国生的话茬说:“许书记,我们大伙都知道你心里想的是群众的利益,罗书记、陈主任,还有公社其他领导都理解你,都知道你的观点有一定的道理,但是硬顶不是个办法呀。本来,我们发展家庭畜牧业根据上级文件的要求去执行的,如果说错了,上级是有责任的,可你如果抱着这样的一种态度去硬顶,事情的性质就会发生变化,这样,你不但不能达到替大伙说话,维护群众利益的目的,还会把全部矛盾都集中到你一个人的身上,我们这样去处理这件事情,是不太明智的,这样把自己搭进去,做无谓的牺牲,不值得呀!” 许承松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闷着头抽烟。 这时,坐在炕上半天没说话的许承松的母亲说:“你们这几个孩子啊,越说让我越糊涂了。承松、国生,你们都是多年的哥儿兄弟了,今天都没外人,刚才承松只给我说了个开头就一岔打过去了。你们倒是把话给我说完,让我听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这时,杨国生才想起,刚才许承松还没有把事情给老人说清楚,于是他便把事情的起因、他亲自看到、听到的许承松与张秉承贤在会上发生冲突的大致情况给一家人说了一遍,当然,会议不欢而散以后,罗书记找许承松谈话以及后来许承松再次与张秉贤等人接触那不太愉快的场面,他就无从知道了。 老人盯着杨国生的脸问:“国生,你老实告诉我,事情闹到这个份儿上,承松他到底会落个什么罪过?他真的会被抓,会坐牢吗?” 杨国生默默地冲老人点了点头,“如果承松仍然坚持他那天的态度,很难过明天这一关,很可能会被当作反面典型,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被逮捕,被判刑……” 听杨国生这样说,张凤芝如万箭攒心一般,悲伤至极,泪流满面。她一边哭泣,一边喊着:“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呀?我们招谁惹谁了?整天没黑天没白日的干……家里一点也指望不上你,到头来还落得这样一个下场,”她一把抓住许承松的胳膊,使劲地摇着,“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得罪谁了,到底得罪谁了?你倒是说呀……你……” 素馨、兰馨也站在屋地上默默地流泪,她们见母亲这样过份伤感,赶忙过来解劝,素馨拉着母亲的手哽咽着说:“妈,您别太着急了……你别这样,爸心里不好受……你别撕巴他了,啊……妈!” “凤芝,凤芝!”许承松的母亲早已老泪纵横,她叫着儿媳的名字说,“听话,别闹了,啊?承松心里难受,你这样闹,他不是更难受吗?” 张凤芝止住悲声,在两个女儿的搀扶下,坐在了屋地上的一个椅子上面,仍然在不住地流着眼泪。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用手绢擦了擦眼泪,开口对许承松说道: “承松啊,这回妈都听明白了。妈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心里想着大伙儿,替大伙儿说话,这一点儿都没错。但是你太犟了,我养的儿子我自己知道,你从小就是这么个脾气,好认个死理儿,撞到墙上也不回头,为你这个犟种脾气,小时候你就没少挨你爸的打,吃了不少苦头,现在都四十多岁了,这个脾气还一点儿也没变。可这回不行了,不能再耍你的犟脾气了。我听说罗书记、陈主任都为你的事操了不少心,三番二次地劝你,可你就是听不进去。他们都是为你好啊,孩子!妈是个妇道人家,没文化,也分不清你做的是对是错,可我听出来了,这回你是跟上头扭着劲儿呢,你要好好想想,是不是你自己的脑袋有了毛病。你常跟妈说,现在的国度好,共产党是为咱老百姓作主的,是最讲理的。如今你和上边的领导闹扭了,我想,不是你自己错了,就是领导们没把事儿弄明白,错怪了你,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家人,就得想办法把是非曲直弄明白,我想咱共产党的干部都是说理的,哪怕这会儿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过后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你就得慢慢来,耍犟脾气就当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是党的人,就得听党的,即便是领导委屈了你了,错怪了你了,你也不能去硬顶呀!俗话说,‘胳膊拗不过大腿’,朝廷的法律,也是你一个人能顶得住的呀?刚才小郭这孩子说得对,你这样顶着,不但不能帮大伙的忙,还把自己搭进去了,这不值得呀! “你一说就是豁出去了,天王老子也不怕,大不了是个坐牢、判刑。你说得好听,事儿是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吗?古语说的好,‘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你再犟还犟得过法律吗?你觉着你是英雄好汉,我给你说吧,这会儿你是个大队书记,大大小小是个头行人儿,你这会儿转转弯儿,过后还有机会说话,还有机会把是非弄明白呢;要是你还不回头,领导真的怪罪下来,让你去守法,到那个时候,你就啥也不是,说啥都不灵了。自古以来,有多少忠臣良将冤死在朝廷的刀下,等皇帝老子明白过来了,什么都晚了。你又不是没文化,连这点儿道理都不懂吗?我的儿子!” 老人越说越激动,眼泪又开始不住地往下流。 杨国生站起身,来到许承松的身边坐下,拍着他的肩膀说:“承松兄弟啊,听听,老母亲说得多在理儿。你是得好好想想了。别的不说,就说你对大伙儿这份苦心吧,你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大伙,可是到头来却是徒劳的,你不但帮不了大伙,还把自己搭进去了。这是大伙所愿意看到的结果吗,大伙盼着你领着他们大干社会主义,可你却成了个罪人,谁来领他们干呀!你的心意是想让徐家铺子的乡亲,让全公社的乡亲们少受点儿损失,可是你能做到吗?下午罗书记也跟我分析过了,目前青云岭的局势,群众遭受损失已在所难免,这是没法挽回的了,你要再把自己搭进去,损失不就更大了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们得从长计议啊!承松啊,你就听大娘一句话,就听大哥我一句话吧!” 老母亲擦擦眼泪接着说:“你就是不为大伙着想,总得为这个家想想吧?你爸死得早,我千辛万苦把你们兄妹俩拉扯大,不容易啊。如今,我们如上替咱老百姓作主的好国度,你妹妹也出嫁了,我跟着你刚过上几天舒心日子,我还想多活几年呀!再看看你的这个家,看看你的老婆孩子,你媳妇她这一年三百六十天,家里外头没日没夜地操作,累得又黑又瘦;‘有牛使牛,没牛使犊’,你的这几个孩子从小就跟着他妈当大人用啊!这都是为了啥呀?都是为的这个家呀!可你倒好,你竟要把这个家扔下不管,你……你想干啥?想脱心净啊?你倒说得好,你不怕去坐牢,不怕判刑,可你为家里人想过吗?你去坐牢,家里的日子还怎么过!更何况你眼前的这点儿‘牢狱之灾’还不是躲不过去的,这是你硬要拿着鸡蛋往石头上撞,硬要往里闯的!孩子呀,要知道,你是你老婆孩子的‘顶梁柱’,是这个家的‘拦草要儿’啊!小子,你要是还想要这个家,还想让你妈我多活两天,你干脆给我断了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老太太痛哭流涕。许承松见母亲这样伤感,也不禁忧伤地流下眼泪,他连忙来到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儿子不孝,不该惹你生气。妈,您千万别太着急啊。” 十五岁的海洋眼含热泪,喃喃地叫着,“爸,我不让你去坐牢,您别不管我们……” 张凤芝也抽泣着说道:“孩子他爸,你就听妈和杨大哥一句话吧,等过了这个坎儿……上头的领导再……再不理解你,咱们当不了这个干部就……就别干了,咱们踏踏实实地回来过日子还不行吗?” …… 整个许家被浸泡在一种忧伤、悲戚的情绪之中,杨国生和郭鸿达也禁不住这种情绪的强烈感染,也在默默地陪着一家人流眼泪。 郭鸿达站起身对许承松说:“大叔,该说的话我舅和奶奶都对您说过了,您可得好好想想啊,罗书记、陈主任在等您,我们大伙都在等您,等着您改变态度……” 许承松慢慢抬起头,扫视了家人一眼,又和杨国生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朝郭鸿达轻轻点了点头。 第九章 山村风云(2) 八月一日,省委调查组组长张春华带领省、市、县三级干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如期来到了青云岭公社。他们在公社院内稍事休息,便驱车直奔徐家铺子大队。 昨天晚上,杨国生和郭鸿达做通了许承松的工作已经很晚,便住在了他家。今天一大早,他们还没吃早饭,就接到公社党委的通知,让他们几个人一走去徐家铺子大队参加会议。 他们来到徐家铺子大队时还不到九点钟。 徐家铺子大队的院里院外,停放了二十多台小汽车。这个平日里很寂静的院子里陡然增加了许多人,每个房间都有人出出进进,有坐车来的领导干部和工作人员,有大队临时安排的服务人员,还有前来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大队食堂门前的空地上摆着五只刚刚杀死的绵羊,四、五个社员正在忙活着剥皮、开膛、刎肉,这是张振雨按照昨天许承松的吩咐,准备庆祝“八一”建军节,招待全大队的荣退负员军人的。因为许承松和张振雨虽然知道调查组要来,但没想到会这样快就到徐家铺子大队,所在才作出了这样的安排。今天早晨,张振雨刚让人把羊杀了,调查组就突然来到了,许承松又不在场,闹得他有点儿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一边安排着服务工作一边不住往外瞭望的张振雨见许承松他们三人来到了,赶忙迎了过去,并略显紧张地告诉他们,公社罗书记、陈主任陪同三级联合调查组的领导早就到了,开会的人已到齐,就等他们来到后开会了。 许承松很坦然地走进了会议室。 偌大的会议室里,四边摆放了一圈课桌,每排课桌的后边放着两排凳子,凳子上坐满了参加会议的领导干部,差不多有五十人。许承松看了一下,除了上次来青云岭公社打前站的张秉贤等四名领导,还有青云岭公社党委及县工作队的领导外,多数都是陌生的面孔。 许承松进屋后,靠门口坐着的县工作队队长李凤斌用手指了指单独放在屋地中央的一把椅子,示意他坐到那里去。杨国生和郭鸿达也分别在靠门口的两个空闲位置上坐了下来。 会议室里很静,空气有些沉闷,只有个别人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 许承松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房中央坐下,心里不禁联想到解放初期斗争地主和前几年在运动中批判走资派的场面,“看来他们这是为我摆下了鸿门宴,要给我一个下马威呀。”他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在行动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与彷徨。 坐在西侧前排中间位置的张秉贤,眼睛瞅着许承松,歪头和坐在他身旁一位身材魁梧、气宇轩昂的领导干部耳语了几句,那位领导点了点头,然后,张秉贤宣布会议开始: “同志们,今天,我们省、市、县三级联合调查组来青云岭公社徐家铺子大队召开一个专门会议,这个会议的目的就是要现场解决青云岭的问题。在正式开会之后,我把参加今天会议的领导和有关人员向大家作一下介绍。” 他指着坐在他身旁的那位领导说:“这位就是省革委会指派的青云岭问题调查组组长、省水利局局长张春华同志。同志们都知道,春华同志是全国闻名的一心为人民的党的领导干部的‘三面镜子’之一,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春华同志今天能够亲自带队到我们苍原市、到我们青云岭公社来调查和处理这里的问题,这本身就是省委领导对我们工作的最大的支持和最大的鞭策。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对春华同志亲自到我们苍原市来检查和指导工作表示热烈的欢迎!” 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接着,张秉贤又把参加会议的省委调查组的其他成员、苍原市委书记薛润原、市革委会有关部门的领导、秀山县委、县革委会的领导、其他旗县委书记、旗县革委会和有关部门的领导、秀山县公安、司法部门的领导以及青云岭公社党委、革委会的领导逐一做了介绍。 在介绍到司法部门的领导时,许承松看见了大模大样地坐在会议室一角的县法院院长——许承松曾经接触过这位院长,只见他正在以一种蔑视的眼光端详着自己,手里还在不住地摆弄着一副锃亮的手铐。许承松心里暗暗发笑,“来头是不小哇,这是在吓唬谁呢?” 最后,张秉贤指着坐在屋地中央椅子上的许承松对大家说:“大家可能也都知道了,这位,就是我们今天这个会议的重要角色——青云岭公社徐家铺子大队党支部书记许承松。” 许承松从容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朝四周的领导抱了抱拳,“欢迎各位领导到徐家铺子大队来检查指导工作!” 介绍完参加会议人员之后,张秉贤开始通报青云岭公社特别是徐家铺子大队受市委“235号文件”的影响发展家庭副业,助长资本主义势力,干扰和破坏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有关问题,无非是前几天他们到青云岭来时所说的那些话和所反复强调的那些观点。 通报完情况后,张秉贤接着说:“前几天,春华同志派我和几位同志来到青云岭,目的是和这里的同志交换一下意见,统一一下思想,但是令人遗憾的是,青云岭的同志提出了一些不同看法,特别是徐家铺子大队的这位许承松书记,更是矢口否认他们这个大队和他本人的错误行为,一直顽固地认为‘235号文件’所倡导的发展家庭畜牧业的作法是正确的,这完全是站在了资本主义的立场上去看问题,是对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一种明目张胆的否定和挑战。刚才我已经跟春华同志商量了,我们今天的这个会议,就是要全面地听一听徐家铺子大队的情况汇报,看一看许承松同志对自己所存在的问题的认识态度如何,要很好的帮助他和挽救他。中央首长曾经反复强调,‘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对于资本主义的东西,我们就必须除恶务尽,决不心慈手软,决不姑息迁!别忘了,这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生死搏斗!下面,就请许承松同志汇报一下徐家铺子大队的具体情况和他本人对问题的认识和态度。” 许承松完全听得出,张秉贤的这个开场白中充满着冷森森的杀气,他已经不折不扣地把斗争的矛头直接指向了自己,已经拉出了置自己于死地的架式。但是,聪明的许承松早已胸有成竹,作好了与之周旋的思想准备。 许承松十分镇定地卷好一支纸烟点燃,吸了几口后,便开始汇报。只见他手中不拿只言片纸,不用任何材料,侃侃而谈,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般地把徐家铺子大队的地理置、自然环境、气候特点、生产条件、农牧业生产的特点、规律和具体数据、社员的生活水平以及目前生产生活方面所面临的问题等等问题讲得头头是道、次序井然,使在座的领导听了无不心折,无不暗自点头赞叹他那清晰的思维脉络和非凡的语言表达能力。张春华坐在那里一边听着汇报,一边频频点头。 当许承松谈到前不久那场严重的洪涝灾害,给徐家铺子大队带来严重经济损失,群众生产生活面临严重困难时,张秉贤不失时机地问道: “许书记,是什么原因造成你这个大队的生产生活如此被动和落后的局面,群众生产生活水平始终不能得到提高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许承松平静地回答:“因为农业生产条件落后,农业基础设施差,加上农业生产连年歉收。” 张秉贤紧接着问:“那么,你身为这个村的党支部书记,你又准备怎样改变你这个村的落后面貌,提高群众的生产生活水平呢?” 许承松敏感地觉察到,张秉贤提出这个在上次会上已经提出过的问题有点儿不怀好意,这是在为他设了个陷阱,引诱着他往里边跳,“我偏不按照你的意图去说,不上你的当!” 许承松心里这样想着,嘴里一字一板地回答:“带领群众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学习大寨人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千方百计地改善农牧业生产条件,依靠上级领导的大力支持,不断地加强农业基础设施建设!” 见许承松敏捷地绕开了他所设的圈套,张秉贤像斗败了的公鸡,十分扫兴,“许书记,看不出,你的思想认识还提高很快呀,上次会上你可不是这样讲的呀。” “是吗?”许承松毫不客气地反击道:“张局长,我为什么非得按照上次会议上的话去讲呢?你连毛主席在《实践论》中的光辉论述也忘记了吗?人的思想认识是要有一个过程的,那就是由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过程。上次会议,我的发言仅仅停留在感性认识阶段,今天,我已经完成了由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的飞跃。我很快完成了这个过程,不是很好吗?” “这,……” 许承松的这几句话,无疑具有很强的杀伤力,他弄得张秉贤张口结舌,十分狼狈。 但是张秉贤并不甘败北,他灵机一动,又亮出了又一套杀手锏:“许承松同志,徐家铺子大队发展家庭畜牧业成风,严重干扰了破坏了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发展,你这个支部书记在这当中又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呢?” “在这个问题上,我承认我是起到了带头和促进作用。”许承松一点也不含糊地回答。 “那就请你把你个人发展家庭畜牧业的情况给领导们介绍一下,让大家也开开眼界吧!” 看到张秉贤这种盛气凌人、别有用心的样子,许承松心里很气愤,但他仍然很冷静地说道: “上次会上我已经向领导们作过汇报了。我的家里饲养了三十只绵羊、三头驴、五头骡子,还有一口母猪,另外我还在自家的院外栽了两排杨树。我的家庭经济情况在大队居中上等水平。” “大家听听吧,这就是徐家铺子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这就是这个共产党员的所作所为!” 张秉贤的这两句话果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很快的,参加会议的领导便开始小声地发表议论了: “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带头发展资本主义呀。” “难怪这里的资本主义势力这样嚣张,原来是支部书记在带头。” “用这样的党支部书记带领群众干社会主义,能让人放心吗?” “是呀,政治上太不成熟,太不可靠了!” “这正是毛主席所说的新生的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 …… 秀山县革委会副主任陈梦奇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气愤地叫着罗浩宇的名字嚷道: “罗浩宇同志,我真不明白,你们青云岭公社党委是怎么搞的,这种热衷于搞资本主义、对社会主义毫无热心的人是怎样混进党内,又是怎样走上基层领导岗位的!” 听陈梦奇这样向自己提出问题,罗浩宇心里也有点儿窝火儿,但他却仍然很沉着、很策略,同时也很有礼貌地回答: “梦奇同志,许承松同志是我们公社党龄很长的党员,同时也是按照组织程序经过严格审查被批准参加组织的;至于他如何担任了徐家铺子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问题,这是经过公社党委认真筛选、反复研究,认为他有较高的思想觉悟和较强的工作能力,才决定选拔任用的,另外,这也是报经县委批准的。” 陈梦奇无话可说了。 这时,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的张春华很不满地看了张秉贤一眼,然后操着很浓重的辽东口音开始讲话: “好了,我们不必耗费过多的时间去纠缠过去的问题了。许承松同志,还是请你把徐家铺子大队发展家庭畜牧业的情况具体汇报一下吧。” 议论纷纷的会议室里马上静了下来。 接着,许承松便十分客观地把徐家铺子大队这几年发展家庭养殖业的前因后果、目前的发展规模作了详细的汇报,并将这样做的正反两方面的影响作了全面、中肯的分析,每一句话说得都很客观,也很得当。张春华一边听,一边点头。 许承松说完后,张春华歪着头端详了他一会儿,很温和地对他说:“许承松同志,徐家铺子的家庭畜牧业,的确在群众中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影响了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发展,这一点你在刚才的汇报中也不否认。可是,我来问你,你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吗,知道社会主义历史阶段资本主义产生、发展和演变的规律和特点吗?” “知道一些。” “那你说给我听听。” 应该说,这类理论性的问题一般是难不倒许承松的,因为他平日里非常注重政治理论学习,而且他又有超人的记忆力,再加上他高超的语言表达能力,特别是在这段时间里,他对于马克思、列宁、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论述,包括张春桥、姚文元写的那两篇理论文章所阐述的观点,早已成竹在胸、烂熟于心,回答张春华提出的这些问题,对于他来讲,简直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于是,许承松便依照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体系,围绕着这段时间里反复学习和研讨的政治观点,又结合着身边的具体事例,有理有据、深入浅出地对张春华提出的问题进行了全面、认真的答复,并表述了对毛主席所提出的小生产是在经常不断地、每日每时地滋生着资产阶级的土壤和条件的论述的更为深刻的认识和理解,他的叙述语言流畅,生动活泼,令人听来耳目一新。 “看来你对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理解得还是很深刻、很透彻的,那你为什么还这样热衷于发展家庭畜牧业,带头搞资本主义的东西呢?”张春华笑着问他。 许承松回答说:“我刚才说过了,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论的观点,人的认识是需要有一个发展过程的。开始,我们为了尽快改变我们这里的落后面貌,急于改善群众的生产生活条件,便饥不择食,选择了通过发展家庭畜牧业的方式弥补社员经济收入不足这样一条路子,但是却没有放眼长远,没有看到深层次的问题,没想到它会对社会主义集体经济造成影响和危害,加上多数社员从眼前利益出发,拥护这种做法,所以,我们就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了。当时,我总认为,在坚持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前提下发展点家庭养殖业,无关大局,对它的危害性估计不足,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那么,你对苍原市委发布的‘235号文件’怎么看呢?” 许承松说:“‘235号文件’下发后,在群众中反应很强烈。市委的政策很快便为群众所接受和拥护,作为基层党的组织,对于上级党委的指示和决议,我们当然要认真地贯彻执行了……” 这时,苍原市委书记薛润原对张春华说:“春华同志,关于‘235号文件’问题,我讲几句可以吗?” 张春华对他点点头,“薛书记,你说吧。” 薛润原说:“一九七二年秋季,市委组织力量对全市的农牧业生产情况进行了一次调查研究,在调查中发现,一些半农半牧地区的经济发展比较缓慢,群众的生产生产条件很差,考虑到这些地区的实际情况,经过市反复研究,决定把这些地方的允许群众经营自留地、自留畜的政策进一步放宽,鼓励社员适度地发展家庭畜牧业,并且把饲养牲畜的数量和品种适当放宽,以此来弥补社员经济收入上的不足,并根据上述要求制定并下发了‘235号文件’。当时制定这个文件的出发点就是要照顾和促进那些半农半牧地区的经济发展,尽快提高群众的生产生产水平,但是对于这样做干扰和影响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发展、助长资本主义滋生和发展的势头的负面影响估计不足,这主要是因为市委领导政治理论水平低,阶级斗争观念不强所造成的。现在省委已经认定‘235号文件’存在方向路线方面的错误,市委应该负主要责任,特别是我这个市委书记应该负责任。春华同志,我还是原来的观点,建议调查组在处理由‘235号文件’所引发的严重的政治问题时,不要过多的追究基层干部的责任,这方面的责任应该由市委来负。” 听完薛润原的表述,张春华沉吟半晌,对薛润原提出的不过多追究基层干部责任的要求没置可否,他笑着对许承松,也是对各旗县的领导们说:“看到了没有,润原同志把责任都揽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去了,同志们,看来薛书记是很讲领导艺术、很‘护犊子’的哟!”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紧张的气氛开始缓和了。 张春华好像想起了什么,他笑着问许承松:“我们刚到的时候,发现外面杀了四、五只羊摆在那里,你在搞什么名堂?是想要招待我们吗,还是在向我们示威?” 许承松笑了笑,然后坦率地回答:“哪里。今天是‘八一’建军节,我们大队有不同历史时期参加革命的三十多名荣退负员军人,他们都不容易,为中国革命和建设作出了很大的贡献,每年的建军节我们都要把他们请回来招待一下。今年又正好是长征胜利四十周年和抗日战争胜利三十周年,我们准备今天把他们请回来好好庆贺庆贺。” “哦,看来你是很注重政治的啊!” “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在过去二十多年的工作中,他们给了我很大的支持和帮助,我也想借这个机会表达一下我的谢意,因为以后我可能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许承松接着说。 “哈哈!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呀。”张春华豪爽地笑笑,“不过,我们可没说要撤掉你这个党支部书记哟。” “但我自己已经意识到了我的问题的严重程度。” “做好了思想准备?” “是的。”许承松轻轻点了点头,又接着说:“我不知道领导们这样早就到我们徐家铺子来。我们这里的羊肉肉质是很好的,没有多大的膻味儿,领导们难得到我们这儿来,如果感兴趣,今天可不可以赏光,和我们那些老革命们共同聚聚,品尝一下徐家铺子的羊肉?” “哦?我们这些人还很有口福呀!”张春华很风趣地说。屋里又响起一阵开心的笑声。 不经意间,许承松发现坐在会议室一角的县法院院长脸上的那种鄙夷的神情不见了,手里一直在摆弄着的那副手铐也不知什么时候收了起来。 “那么,许承松同志,你说说对你这个大队的问题,对你个人的问题,应该怎样处理呢?” 许承松说:“既然我们做错了,就应该有勇气去改正。我想过了,对于社员非法养殖和发展的牲畜,我们同意从大局出发,根据调查组的意见,该处理的处理,该收归集体的收归集体。让社员甩掉这个包袱,一心一意地去干社会主义。” “对!就应该这样,采取果断措施,把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彻底割掉!”张春华说。 “至于我个人所犯的严重的政治错误,我愿意接受组织对我的严肃处理。” “好!犯了错误,能够勇敢地承认,并能够认真地加以改正,这才是我们共产党员人应有的品格。”张春华很赞赏许承松的坦白与直率,对这个大队支书很感兴趣,“承松同志,那你再说说,你打算怎样带领群众去大干社会主义,怎样改变你这里的落后面貌?” 许承松胸有成竹地回答:“我仔细地考虑过了,我们这样的边远山区要改变落后面貌,还得从改善生产条件入手,因地制宜,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目前我还没有考虑得十分成熟,但我有一个初步想法。” “什么想法?” “概括起来就是这样四句话:山上修梯田,沟壑变果园,阳坡栽杏树,河滩造平原。” “好!”张春华非常高兴地赞叹道。他看了看坐在他两边的薛润原和张秉贤,“看来,我们这位许承松同志很有头脑,很有本事呀!你们看,他既有搞资本主义一套的本事,也有干社会主义事业的能量,人才难得呀!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引导了,你们说对不对!” 薛润原静静地点了点头。 张秉贤苦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很不自然。 “承松同志,”张春华不无兴奋是说,“至于对你的问题如何处理,我们先放在一边,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你愿意接受吗?” “愿意。” “你刚才说了,你这个大队农牧区生产条件很差,不久前又遭受了严重的洪涝灾害,农田水利设施遭到毁灭性的破坏。我给你个艰巨任务:在一百天内,在徐家铺子大队搞出一千亩人造小平原。你敢接受吗?” 许承松嗫嚅着:“我……可以试试。” “不是‘试试’,我要听你说‘敢’,还是‘不敢’!” 许承松坚定地回答:“敢!” “好!”张春华猛地拍了下桌子,站起向来对薛润原说:“润原同志,徐家铺子这个典型我们抓定了!不过,不是抓发展资本主义的反面典型,而地要抓一个后进转化为先进的典型!” 薛润原点头表示同意。 “我看,我们今天会议的目的达到了。”张春华又对许承松说,“承松同志,你再把你刚才提出的思路整理一下,过后我们再相互交流一下。至于对徐家铺子问题如何处理,如何具体操作,调查组很快会拿出意见的。” ……会议结束了,郭鸿达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五十分。会议开了差不多四个小时。 一场急骤的政治风暴总算告一段落!郭鸿达亲身经历了这场“风暴”的整个过程,也第一次深切地体验到了现实社会政治气候变幻莫测、波诡云谲的时代特征。他十分钦佩许承松那种不畏权势、刚正不阿、百折不挠的硬骨头气节,又深深地为他那沉着、冷静、灵活、机敏的应变能力所折服。他觉得,许承松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是他学习的楷模。 第十章 雏凤声清(1) 这几天简直把郭鸿达忙坏了。 赵建勋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徐家铺子大队问题的调查处理工作上了,他要郭鸿达这段时间多考虑一下宣传队的工作。但是根据罗浩宇和李凤斌的安排,徐家铺子那面的工作也一再牵涉着郭鸿达的精力。郭鸿达只好两头应付。 宣传队拿出具体的排练和演出方案以后,郭鸿达和孙志凯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得机会向大队党支部和工作队作了汇报,因为这段时间公社党委、工作队和大队党支部的同志实在太忙了! 大队党支部和工作队同意了宣传队的文艺节目排练和演出方案,鼓励他们抓紧时间进行排练,尽快进入工作状态。 这天上午,郭鸿达和孙志凯一起找赵建勋碰头商量宣传队的工作,建议他挤时间召开会议安排一下,正好赵建勋也不算太忙,于是他们便召开了宣传队全体成员会议,总结、沟通一个多星期的工作情况,部署下一步工作。 赵建勋说:“在大家的积极努力下,目前我们理论宣传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我们的理论宣讲稿已经大队党支部和工作队审阅、定稿;文艺节目的排练和演出方案已经确定;对于全大队各生产队的舆论宣传工作也已经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浓郁的政治舆论氛围已经初步形成。从今天开始,我们将进入第二步工作:抓紧时间进行文艺节目排练,为我们更大规模的宣传工作奠定基础。这是我们这个宣传队工作的关键性的一步,希望同志们团结一心,扎实工作,争取尽快完成任务!” 接下来,郭鸿达具体、详细地通报了文艺节目排练和演出方案,孙志凯又就节目排练过程中如何遵守时间,协调一致,保障排练工作顺利进行等问题提出了一些明确要求。 紧张的排练工作开始了。二十几名宣传队员以张淑雅提供的那个大教室为阵地,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紧锣密鼓地工作着,时间紧,任务重,他们每个人都感到有一种责任,有一种压力,这种责任和压力促使他们每个人都不得不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一样不停地转动,不停地前进…… 为了保证整个排练工作有序进行,他们推荐张淑雅老师为节目排练的总指导员,相当于导演,而郭鸿达、林雪飞、姜卫东、杨树影则成了理所当然的辅导员,他们使尽浑身解数,把他们在学校文艺队演出时的套路、经验和盘托出,精心地设计着每一个动作,反复琢磨着每一句台词,同时他们还要耐心地、手把手地对那些没有演出经验的队员进行指导,帮助他们克服排练中遇到的一个个困难和障碍。像在战场上攻克碉堡一样把一个一个文艺节目组织、排练成型。 很快地,刘焕新、杨树影负责编写的湖南铃鼓《抗洪晨曲》、姜卫东负责编写的相声《诗配画》都先后编撰、修改完毕,林雪飞编写的评剧剧本《田淑珍改嫁》定稿以后,叶思源的唱腔设计和配器工作也顺利完成了。对于这几个节目,张淑雅及时提出并确定了具体的排练方案后,便分别进入了正式排练阶段。 为小评剧《田淑珍改嫁》的排练,张淑雅伤透了脑筋。因为她从来没有搞过评剧编导工作,从角色的选择到一些专业性较强的唱腔、道白和动作要求,以至于文武场如何配合等方面的知识都不甚了解,她真的为难了。于是,她一边让演员抓紧时间熟悉剧本,一边找到郭鸿达,建议他赶快把林雪飞的母亲叶思源请来,帮助进行排练和指导。一天晚上,郭鸿达让林雪飞和张淑雅一起去请来了叶思源。叶思源毕竟是搞戏剧艺术的行家里手,她非常热心地帮助张淑雅搞了差不多一个通宵,终于完成了《田淑珍改嫁》的编导工作。 经过一个星期时间的紧张、繁忙的工作,宣传队的文艺节目排练方案已经全部顺利实施。赵建勋、郭鸿达、孙志凯三人又一次向大队党支部和工作队进行了一次综合性的汇报,并且安排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把领导们请到了排练现场,进行了一次认真的彩排,向他们汇报了这段时间的工作成果。党支部和工作队的同志对宣传队的工作非常满意,非常高兴,特别是对他们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成功的排练出了这样政治内容和表现形式都非常优秀的文艺节目表示十分赞赏。然后他们和宣传队的几位队长商定,先给队员们留出三天的时间,一方面稍微放松、休息一下,另一方面也进一步做一做演出的准备工作,八月十日,青云岭大队理论宣传队正式开始工作,十日晚上,在青云岭大队进行第一场宣传、演出。 宣传队员们听到这个消息后,自然都十分激动,十分兴奋。经过半个多月的积极努力,他们的辛勤劳动终于要结出喜人的成果了。 郭鸿达扳着手指着数了数,他们接受任务那天是七月二十二日,到八月十日进行第一场演出,正好用了十八天的时间,可以说,他们在规定的时间里完成了组织交给的任务。但他又冷静地想到,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越是不可掉以轻心,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保证演出成功、不出问题,一炮打响。向党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三天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人们在激动、兴奋、紧张而又焦虑不安的复杂的心理中迎来了八月十日。 这天上午,他们进行了演出之前的最后一次彩排,午饭后便开始着手晚上演出的准备工作。 演出地点被确定在大队前院小学的操场上。 宋海英提前两天就与郭鸿达打招呼,告诉他有什么需要铁姑娘队帮忙的尽管吱声儿,郭鸿达心里明白,演出准备工作中就是搭设舞台麻烦一点儿,姑娘们也不一定帮得上什么忙,所以他决定带着宣传队的同志自己来做这项工作,不准备麻烦铁姑娘队了。 午饭后,郭鸿达和孙志凯等人正在观察演出场地,研究如何搭设舞台,忽听一阵马达轰响,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两台胶轮挂斗拖拉机开时了院中,车上拉着的工具、行李上面坐着几十名身强力壮的年青人。郭鸿达仔细看了看,很快便认出是去徐家铺子参加大会战的青年突击队回来了。 两台车在操场上停稳,车上的青年突击队员欢呼着跳下车来,一个小青年两只手在嘴边作成喇叭形状,大声喊叫着:“青云岭,我们回来了!”逗得大伙哈哈大笑。 郭鸿达和一起看现场的几个年青人急忙迎上前去,和刚回来的青年突击员们热情地打着招呼,问寒问暖,才半个多月不见,但他们相互之间却像是分别了几年后重逢一样,亲热得不得了,少不得还要说笑、打闹一阵子。 郭鸿达在人群中找到了张大力,使劲儿用拳头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捶了一下:“大力哥,你们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可把我们想坏了!” “嗨!鸿达兄弟,我也想你们啊!”说着,张大力便用他那有力的臂膀把郭鸿达使劲地抱到怀里,把郭鸿达抱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了。 郭鸿达紧紧抓着张大力的双臂,伸直两条胳膊,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会儿,说:“大力哥,你晒黑了,但却更结实了。” 张大力笑着说:“我整天在山上风吹日晒的,哪能不黑呢?鸿达,我看你可还是白白净净的,没怎么变样儿。” 郭鸿达问:“那边的工程完工了吗?这次回来还要去吗?” “不。听说上级对徐家铺子的大会战非常重视,据说还要投资呢。现在上边正安排力量重新进行规划、测量,我们现在是回来休整一下,很快还会拉上去的。”张大力接着说,“鸿达,我听说你们这阵子在家里也忙够呛,是吧?上午我听公社团委赵书记在电话里告诉我,说你们今天晚上要在咱们大队进行第一场文艺演出,我们还怕赶不回来。这下好了,晚上我们可以看节目了。” 郭鸿达也笑着说:“好。也算是我们给青年突击队的同志们接风吧。” 张大力又问郭鸿达:“哎,你们在这儿干什么?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吗?”“我正和孙书记一起观察演出现场,琢磨怎样搭设舞台。”郭鸿达正说着,孙志凯也来到了他们跟前,张大力和他寒暄了几句,然后对郭鸿达和孙志凯说:“我看这样,我们休息一会儿,就过来帮助你们搭台子。” 郭鸿达赶紧谢绝:“大力哥,不必了,同志们刚回来,快让他们好好休息吧,台子我们自己搭就可以了。” 张大力好像没听见,他大声对他的队员们喊道:“同志们,我们再辛苦辛苦,回去休息一会儿就出来帮宣传队的同志们搭台子,晚上我们好一起看演出。” 队员们听说晚上看文艺演出,忘记了疲劳,高兴地答应着回家休息去了。 鸿达对张大力说:“大力哥,你也快回家休息一下,看看嫂子去吧,搭台子的事你们就别管了。” 张大力哪里肯听,他还是坚持过一会儿来给他们帮忙。 他还告诉郭鸿达,田淑珍姑姑给刘爷爷蒸了一锅小米面发糕,给刘奶奶织了一件毛衣,托他给捎回来,他得抓紧时间给他们送过去。随后,他拿起东西先回家去了。 果然,过了不到一个小时,郭鸿达他们还没有把搭设舞台的材料备齐,张大力他们就来到了操场。他们根据郭鸿达和孙志凯提出的计划和演出的需要,把两幅大门板用二十几个空油桶架起来,又找来三、四十根建筑用的脚手杆子,把它们梆成骨架,又用几块大车上用的苫布搭成棚子。这些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七手八脚,一顿猛干,没用一顿饭的功夫,就把舞台搭设得四四置置,利利索索。 第十章 雏凤声清(2) 桂秋八月,白日里骄阳似火,落日后残暑渐渐消退,气候凉爽宜人。掌灯时分,忙碌了一天的青云岭的社员们吃过晚饭便成群结伙地从四面八方陆续往大队小学集中,去观看他们自己的宣传队的文艺演出。 舞台搭在学校的一个教室的前边,目的是演出时可以用这个教室作为化妆、更衣室。舞台的后方挂起了一块墨绿色幕布作为舞台背景,前边是两块浅蓝色的大幕悬挂在台口的东西两侧,台口上安装了四支大瓦数的白炽灯泡,把舞台和周围的操场照得亮如白昼。挂在舞台两旁树上的两只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歌曲和样板戏唱段。 舞台前边已经聚拢了许多前来观看演出的观众。为了保障演出成功,王文强还特地派了几个民兵来维护场地秩序。宣传队已经在操场中间为公社、大队和工作队的领导提前留出位置并摆好了桌凳,同时也为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留出了地方。提前来到的差不多都是些老人和孩子,在场地维护人的指导下,他们有的在给领导们留出的位置前面垫上一些衣物,席地而坐,条件好一点儿的则从家里搬来了椅子和长条板凳,放在留出的位置的两侧和后边。 演员们正在舞台后面的教室里紧张地进行化妆,已经化完妆的刘焕新、周汉生、姜卫东等人则登上舞台开始敲锣打鼓,一群孩子围在他们周围,不住地嬉笑、追逐、打闹着。激动人心的锣鼓声震天价响,飞向山村的夜空,飞向很远的地方。 青年突击队来了。过了一会儿,铁姑娘队也来了。他们分别坐到了指定的位置。操场上坐满了青云岭大队的社员,前来观看演出的群众约有一千多人。 公社、大队和工作队的领导们来到操场落座以后,锣鼓声和广播嗽里的音乐声停了下来。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国生健步走到了舞台前方的一个书桌旁,他向台下混乱、嘈杂的观众作了个手势,示意大家静下来,然后对着话筒开始讲话: “各位领导,社员同志们:为了响应党中央的号召,把青云岭公社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运动推向新的高潮,我们根据公社党委的指示,成立了青云岭大队理论宣传队,负责全公社的理论宣传工作,目的就是要通过生动活泼、通俗易懂、群众喜闻乐见的方式把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宣传到群众中去,使之家喻户晓,人人明白,从而鼓舞我们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斗志。宣传组建以后,他们不辞辛苦,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了理论宣传的准备工作,组织、排练了一台精彩的文艺节目,今天,他们将为我们青云岭大队进行首次宣传、演出,希望大家认真接受宣传,观看演出,要自觉保持良好的场地秩序。今天晚上的宣传内容有两项:一,由宣传队的同志向大家宣讲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二,文艺演出。下面就请宣传队的郭鸿达同志进行宣讲。” 在一片热烈的鼓掌声中,郭鸿达拿着一叠稿纸达走上舞台,他恭恭敬敬地向台下深施一礼,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讲桌旁坐下。他把目光投向眼前的操场,见下面黑鸦鸦一大群人,有千百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大的场面,心里不禁有些紧张,但他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使自己尽快地冷静了下来。他把话筒往自己跟前移了移,开始讲话: “各位领导、同志们、青云岭的父老乡亲们:我受公社党委、大队党支部和工作队的委托,向大家宣传、讲解马克思、列宁、毛主席关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光辉理论,算是一次理论学习的中心发言,和大家共同学习、探讨,讲得不对的地方,请提出批评。” 接着,他便以《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与农村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辉煌成就》为题,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他从马克思、恩格斯创立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谈起,讲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在全世界的发展的历程和历史经验;从列宁创建世界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家,讲到苏联“卫星上天,红旗落地”,蜕变为修正主义国家的教训;从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中国的劳苦大众开展革命斗争,推翻三座大山,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人民共和国,讲到中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辉煌成就。他引证了大量历史事实,联系到身边的斗争实际,用生动、形象、通俗易懂的语言,深入浅出地阐述了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同时,他还从商品经济的产生、发展和资本家阶级如何残酷剥削和压迫工人,榨取劳动剩余价值说起,讲到了社会主义社会的优越性和按劳取酬的分配原则,讲到了社会主义这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中仍然存在着的小生产和商品经济,它们是滋生资本主义的土壤和条件,进而讲到林彪反党集团企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的惊心动魄的斗争事实以及当前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斗争的长期性、尖锐性、复杂性,从而阐明了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在宣讲中,他穿插了大量的身边的人和事,通过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来说明问题,讲到了青云岭的过去、现在,同时还人们描绘和展示了青云岭未来的社会主义建设的发展前景,把本来非常艰涩、深奥的理论问题讲述得非常浅显易懂,好像是在和听众促膝谈心,娓娓而谈,引人入胜,令人信服。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郭鸿达一开始宣讲时,操场上还有个别人在交头接耳,不时传出人们小声说笑的声音,但是,随着郭鸿达那慷慨激昂的演讲,不到十分钟,整个操场便已鸦雀无声,听不到一点噪音了。只有郭鸿达洪亮、激越的宣讲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四周的山岭发出了嘹亮的回音…… 四十多分钟的宣讲结束了,操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台口上的浅蓝色的大幕慢慢闭合起来,灯光开始变暗,接着,舞台上又响起了铿锵有力的锣鼓声,里边还间杂着散乱的乐器对调的声音。人们知道,文艺演出就要开始了。 时间不长,锣鼓声戛然而止。随着“嗒嗒”两下梆声,乐队开始奏起了欢快的《大寨红花遍地开的》乐曲,大幕徐徐开启。唢呐、笛子、板胡声高亢、激昂;二胡、扬琴声悠扬、悦耳;锣鼓声振奋人心。音乐进入低音旋律,报幕布员朱晓燕踏着乐曲声款款走上舞台,大声宣布:“青云岭大队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宣传队文艺演出现在开始!”然后慢慢退回幕后。 激越的高音旋律再度响起,十名男青年和十名女青年身着整齐的演出服装,做着优美的舞蹈动作,分别从左右两侧走上舞台。男青年精神抖擞,手持红绸,身着白色上衣,深蓝色裤子,扎着黑色腰带,头裹白色毛巾,打着英俊的羊角结;女青年们英姿飒爽,手持用红缎带扎起的鲜艳的大红花,粉红色上衣,湖蓝色裤子,腰扎黑色腰带,头上扎着潇洒利落的短辫,脖子上搭一条洁白的毛巾。展示了新中国农民朝气蓬勃,热爱劳动,创造美好新生活的精神风貌。伴随着高低错落、有张有弛的音乐旋律,他们翩翩起舞,或疏缓缠绵,或欢腾跳跃,分别做出表示春播、夏锄、秋收等各个季节劳动生产的生动、形象的舞蹈动作,表现了新中国农民战天斗地、奋发图强的雄壮气概。乐曲又一次掀起高潮,唢呐声和锣鼓声更悦耳、嘹亮,舞台上出现了生动的艺术造型:舞台中央高高擎起一幅毛主席的彩色画像,男女青年们挥舞着手中的鲜花和红绸,簇拥在画像的周围,舞台后边打起一条书写“大寨红花遍地开”七个大字的红色横幅。开场式舞蹈在乐曲的高潮中结束。 台下的观众报以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 第二个节目是‘单弦联唱’《歌唱王国福》。这是当时在广播电台上经常播放、带有京东韵味的一个群众喜闻乐见的节目,但是表演难度较大。前奏曲响起,七名女青年走上舞台,斜对着观众一字儿排开,放开歌喉,用响亮的女中音开始唱道: 王国福家住在大白楼, 身居长工屋放眼全球。 无产阶级的优秀战士, 是毛泽东思想哺育造就。 他十七年来如一日, 革命路上不停留。 他带领群众和敌人斗, 赤胆红心战逆流, 他斗争中分得清敌我友, 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 …… 七名演员在表演中不断变换着角色,每当变换角色时,充当一定角色的演员便来到前面进行单独表演,其他演员则继续进行叙述、配合。她们用幽默、诙谐的表演,生动地表现了建国之初农村的阶级斗争形势,塑造了王国福立场坚定、大公无私的无产阶级先锋战士的光辉形象。 器乐小合奏是宣传队的第三个文艺节目,十几名青年带着各自的乐器走上舞台,分前后两排呈半圆形落座。前排正中间是林雪飞和她的扬琴,扬琴的左边是张淑雅的手风琴,杨树影的月琴,他们的后边是吴子辉和另外两个青年的三把二胡,还有一把中胡——算是乐器的低音部位;扬琴的右边是郭鸿达的笛子和卢振友的板胡,身后是梆、铃等打击乐器——算是乐器的高音部位。他们先后演奏了《翻身道情》、《子弟兵和老百姓》两支乐曲。十几个人,十几件音色、高低不等的乐器非常整齐、非常默契的配合在一起,或领奏、或齐奏、或合奏、或高低音轮奏,井然有序,音色优美、动听,余音绕梁,回味无穷。 接下来,反映部队野营拉练生活,讲述拥军爱民、鱼水情深的感人故事的‘河南坠儿’《一根针儿》、歌颂铁姑娘队改天换地、挑战大自然的豪迈气概的《妇女能顶半边天》、表现天津市宝坻县小靳庄十件新事的‘好来宝’《十唱小靳庄》,还有郭鸿达的笛子独奏《牧民新歌》、刘焕新的二胡独奏《喜送公粮》,以及杨树影演唱的豫剧《龙江颂》唱段《盼水》等节目先后演出完毕,效果十分理想。博得了观众一阵一阵的热烈的掌声。 姜卫东自编自演的相声《诗配画》,以生动活泼的表现方式,反映了发生在身边的学习理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新人新事,先后展示五幅了反映青云岭人生产生活的动人画面。少言寡语的李春旺作他的配角,两个人配合得很紧密、很得当。节目以大幕为画板,甲乙角色在幕前逗哏,幕后边则准备出鲜活的艺术造型,拉开大幕后一幅完善的美术作品便出现在面前,用这种夸张的方法,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反映生活真实。姜卫东和李春旺的表演语言诙谐,妙趣横生,特别是修改画面的几个包袱更让人忍俊不禁:李春旺给姜卫东的画面挑毛病,姜卫东则当场进行修改。姜卫东在画面前每比划一下,画面上的人物就随着一串梆声之后的一声清脆的小铜锣的鸣响变换一下姿势,很像是被牵动的木偶,逗得观众捧腹大笑。 刘焕新和杨树影编写的‘湖南铃鼓’《抗洪晨曲》的表演开始了。由于条件所限,缺乏道具,六个女青年手持拖着长长彩带的大红绸花代替铃鼓,伴随着音调优雅的前奏曲从容地走上舞台,以说唱结合的方式向观众讲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抗洪抢险故事…… 杨国生、周玉良、宋海英、王文强、刘桂香等亲身经历了上河口抗洪抢险的人们,观看着舞台上的表演,思绪却又回到了那个在惊涛骇浪中激战的不平凡的凌晨,那洪水滔滔、浊浪滚滚、青云岭村面临灭顶之灾的危急情景,那全村群众团结一心、同仇敌忾与自然灾害奋勇抗争、短兵相接的惊险场面,那几十名青年肩并肩、手挽手冒着生命危险涉入激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筑起长堤保卫家乡、保卫人民生命财产的感人壮举……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他们在节目表演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全村群众的影子,也看到了青云岭的希望和未来。 …… 节目演完了,杨国生仍然沉浸在对不久前这段经历的回忆和无尽的遐想之中……雷鸣般的掌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情不自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喊一声:“好!唱得好!”旁边的十几个青年也跟他一道站起来大声叫好。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评剧《田淑珍改嫁》的演出把操场上的气氛推上了巅峰。这部凝聚着林雪飞母女的心血和汗水,饱蘸着青年们的深情厚望的作品终于登台亮相了! 全剧由《心愿》、《真情》、《别离》和《探亲》四幕组成。剧中主要人物就是田淑珍、刘玉忠父亲和母亲三人。孙志凯扮演了玉忠父,杨树影扮演了玉忠母,林雪飞则扮演了主角田淑珍。 在确定剧中角色的扮演者时,开始林雪飞不愿意扮演田淑珍,她的理由是自己在农村时间短,农村生活经验不足,演不好这个人物。后来郭鸿达和张淑雅仍然坚持让雪飞扮演,他们认为剧本是她编写的,人物是由她刻画的,由她直接来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最容易把握人物的内心世界。认识田淑珍的宣传队员们也主张让林雪飞扮演田淑珍,他们说,雪飞的身段、容貌、气质还真的很像田淑珍。尽管林雪飞推托再三,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角色。 该剧从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了观众的注意力,扣人心弦,引人入胜。在第一幕《心愿》中,刘玉忠新婚不久便赴朝参战,牺牲在朝鲜战场,妻子田淑珍听到这个不不幸消息后悲痛欲绝,在丈夫灵前哭诉的一段唱腔,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和原由,同时也把田淑珍当时那种思念丈夫、哀怜公婆的悲伤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 晴空里响霹雳风云突变, 昏沉沉山河暗地转天旋。 玉忠他捐躯报国战死沙场, 淑珍我肝肠寸断心如刀剜。 玉忠啊, 两年前你我夫妻方结连理, 国门外战事紧骤起狼烟。 二双亲深明大义社稷为重, 送独子援朝抗美保卫家园。 为君妻新婚燕尔君床未暖, 伤别离泪洒荒郊湿秀衣衫。 实指望你能杀敌立功荣归故里, 夫妻们安居乐业相携百年。 哪逞想你出师未捷身先去, 抛下了弱老孀妻独眠九泉。 闻噩耗地陷天塌合家悲痛, 几天来锅寒灶冷不见炊烟。 公爹他思娇儿茶饭不想, 婆母她半夜哭醒珠泪涟涟。 年迈人怎禁得霜欺雪侮, 转眼间已变得白发斑斑。 为妻我百般劝慰哀声难止, 丧子人孤苦无依令人心酸。 期盼着玉忠你灵魂不远, 保佑我伴二老共渡难关。 当田淑珍为了赡养烈士父母下定决心留在刘家,表示要以亲生女儿的身份为二老“养老送终”、“披麻戴孝”后,一家三口的对唱更是成功地表现了田淑珍舍弃青春、甘于奉献、无怨无悔的高尚的精神世界,也表达了玉忠父母与淑珍情深义重,对淑珍的决定欲应不能,欲辞不忍的复杂、矛盾心理,令观众动容,催人泪下: 玉忠母: 听此言不由我交集百感, 肺腑情化甘露涌入胸间。 含悲泪忙上前将儿扶起, 且从头听为娘细表根源。 玉忠儿为报国沙场丧命, 害得你年青守寡身受熬煎。 怎忍心再让你堂前尽孝, 趁年少择佳偶再结良缘。 田淑珍: 婆母你且休要如此言讲, 淑珍我主意已定话符前言。 玉忠他舍生忘死英勇壮烈, 替儿夫堂前尽孝理所当然。 我虽然不能够识文断字, 可也曾听老人叙说从前。 花木兰扮男装从军替父, 穆桂英挂帅印匡保江山。 虽不能效古人巾帼气概,尊二老慰英魂效力微绵。 我情愿守孤灯熬干岁月, 为双亲送终养老承欢膝前。 爹娘啊, 从今后淑珍就是你们的亲生女, 休再提择夫改嫁只语片言! 玉忠父: 淑珍儿一番话情真意切, 年迈人心潮起伏左右为难。 答应她守空闺于心何忍, 不答应又怕辜负她善良的心田。 心犹豫乱如麻我该怎么办? …… 罢罢罢来讲不起, 我只好不顾脸面暂且说谎言。 先应下孩子她的一片心愿, 待日后从长计议如此这般…… 烈属刘云德和老伴也来观看演出了,宋海英事先就为两位老人安排了坐位,并特地派了两个姑娘和他们坐在一起照顾他们。 刘云德坐在那里默默地观看着演出,眼里噙满了泪水。看了一会儿,坐在他身边的老伴扒着他的耳朵小声地问:“孩子他爹,这戏里唱的不是咱们家里事儿吗?”刘云德擦了一把眼泪,扭过头看了看老伴:“没错儿,是说的咱们家的事儿。”老太太叹了口气,随着泪水也流出了眼窝,他又指着舞台上林雪飞扮演的田淑珍问道:“那是咱们珍儿吗?她多会儿回来的?”老头看了她一眼:“老糊涂了不是,那是人家扮演的,不是咱们淑珍。”又过了一会儿,老太太对跟前的一个女青年说:“台上的这个孩子怎么那么像淑珍呢?丫头,等煞了戏,领奶奶去看看这个‘淑珍’,跟她说会儿话儿,行不?”女青年笑着说:“奶奶,您又想淑珍姑姑了?放心吧,一会儿我领您去。” 戏剧的第二幕《真情》中,截取了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一家三口相依为命,共渡饥荒的感人的生活片断,来表现田淑珍的善良、无私的美德。田淑珍义无反顾地挑起家庭生活重担,照顾公婆细致周到,端茶送水,煎汤熬药,胜过亲生女儿;为了让公婆吃饱受,她自己偷偷节食,几次饿昏、病倒在田间…… 《别离》一幕戏,剧情进一步发展:玉忠牺牲后,田淑珍独自赡养公婆整整十年。繁重的劳动和沉重的生活压力,使她青春早逝,容颜憔悴,明显衰老,但她仍然不改初衷,替夫尽孝,始终如一。慈悲的公婆见此情景,说啥也不能让她再这样下去了,他们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多次说服淑珍改嫁,淑珍都死活不肯。没办法,他们搬动了大队支书出面做工作,又找来了乡亲们前来劝说,在强大的“攻势”面前,淑珍终于同意改嫁。两代人又面临着一场生离死别的感情灾难,出嫁的那天,淑珍为无依无靠的白发双亲牵肠挂肚,两位老人又对这个胜过亲生的女儿依依难舍,淑珍跪辞公婆,泣不成声,洒泪而去,年迈人悲情难抑,早已是泪水滂沱。 此刻,整个操场一片沉寂,微风吹拂着轻柔的树叶,村边小溪中传来几声蛙鸣。观众受到剧情的强烈感染,无不伤感落泪,场内早已一片唏嘘。 《探亲》是最后一幕戏。淑珍改嫁后的第三天,夫妻俩回门探亲回到了青云岭,正值大、小队干部和乡亲们为玉忠父亲拜寿,乡亲们为两位老人的生活作出了更周到的安排,淑珍里里外外看了一遍,舒心地笑了。刘家的院里人声鼎沸,男女老少欢聚一堂。田淑珍已经被评为劳动模范,大队支书从县里开会回来,替淑珍领回了奖状和光荣花。两位老人眼含激动的泪花把光荣花为淑珍挂在胸前,乡亲们频频举杯表示祝贺,田淑珍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大幕慢慢闭合,操场上爆发出长时间的雷鸣般的鼓掌声。 …… 文艺演出结束了。大幕再次开启,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声中,演员们开始谢幕,公社、大队和工作队的领导登舞台与演员握手致意。 罗浩宇来到林雪飞的跟前,紧紧握着她的手问道:“你叫林雪飞?你演得不错呀!” 雪飞笑着点了点头,谦虚地说:“我演得不好。” 罗书记又问站在雪飞身边的郭鸿达:“这个评剧剧本是你们自己搞的?” 郭鸿达回答说:“是的。”他又告诉罗书记:“就是雪飞亲自编写的。” 罗浩宇使使劲摇了摇雪飞的手:“好啊!自编自演。有胆识,有才气!要继续努力啊!” 雪飞说:“谢谢罗书记鼓励。” 观众都走光了,操场上静了下来。宣传队员们还在清理着乐器、服装、道具、大幕、灯光、音响等演出用品。 突然,杨树影从后面喊了一声:“雪飞姐!” “树影,是你在喊我吗?”正在整理着演出服装的林雪飞头也不抬地答应着。” 杨树影已经来到她的跟前:“雪飞姐,你快去吧。烈属刘奶奶非要看看你,要跟你说两句话。” 雪飞问道:“在哪里?” “在后边的教室里。” 雪飞对树影说:“好,你帮我收拾一下吧。”说完,她急忙朝舞台后边的教室走去。 第十一章 刘家湾子(1) 第一次文艺演出的成功,使宣传队的青年们精神振奋、斗志倍增。 第二天,他们坐下来,总结了这次文艺演出的经验,同时也认真地查找了缺陷和不足,对文艺节目中不太完善的地方进行了修改和充实。紧接着,他们便按照大队党支部和工作队的要求,连续在青云岭大队的其他几个生产队进行了几场宣传演出。每次宣传演出的效果都十分理想。演员们的表演水平和对节目的熟练程度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效果一次比一次好。 这天上午,宣传队刚从漫甸上的一个生产队演出回来,杨国生便打发人把郭鸿达和孙志凯找到了大队办公室。不一会儿,公社罗书记也和工作队长李凤斌、团委书记赵建勋一起来到了青云岭大队。 罗浩宇和郭鸿达、孙志凯一一握手,然后问郭鸿达:“怎么样?小伙子,这阵子很辛苦,忙够呛吧?” 郭鸿达笑着说:“辛苦倒说不上,忙是忙了些。” 李凤斌问:“这几天,把青云岭大队的几个生产队都走一遍了吗?” 孙志凯回答说:“漫甸上还差两个生产队没去,其余的六个生产队都去过了。” 罗浩宇高兴地对杨国生说:“好啊,不愧是咱们青云岭大队的宣传队,保持着雷厉风行的好传统,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工作效率蛮不错嘛!” “哎,罗书记,你别把我也扯拉进去呀,这都是他们年青人努力的结果嘛。”杨国生一边用手卷着旱烟一边笑着说。 罗浩宇说:“不能这样说,离不开党支部的领导嘛。” 郭鸿达也笑着纠正说:“是离不开公社、大队和工作队的领导。” 罗浩宇哈哈大笑,指着郭鸿达对李凤斌说:“你看,这小子更厉害,这么一会儿就把我们都给扯拉进来了。” 大伙也都开心地笑了。 罗浩宇点燃了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对赵建勋说:“大伙都在这儿,你给大家说说吧。” 赵建勋谦逊推让道:“还是罗书记或李主任说吧。” “哎,推辞啥 。都是你们青年人的事儿,你就直接说好了。”罗浩宇很轻松地说了一句,“老李,你说对吧?” 李凤斌点了点头:“对。建勋,你说说吧。” 赵建勋拿起办公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然后开始讲话: “是这样的。目前,青云岭公社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学习运动已经掀起了高潮,更重要的是省、市、县三级工作组正在以徐家铺子大队为重点在我们青云岭公社抓典型,这是对我们工作的鼓舞和鞭策,为了紧密配合上级党委的工作,保证运动的健康开展,经党委和工作队的领导研究,我们决定趁热打铁,利用秋收之前这段时间,在全公社开展一次大规模的宣传活动。这次宣传活动的主体就是我们青云岭大队的理论宣传队。具体宣传方式是,由理论宣传队深入全公社各个大队,进行巡回宣传演出,原则上每个大队安排两天时间。党委正准备为这项工作专门发一个文件,让各大队党支部做好准备,积极配合宣传队开展工作。今天已经是八月十八日,按我们这个地方的气候特点,离秋收已经不足一个月的时间,我们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完成这次巡回宣传演出,时间很紧张,任务很艰巨啊!” 赵建勋说完,罗浩宇吸了几口烟,目光在屋里每个人的脸上扫了一遍,慢慢开口说道:“刚才建勋已经的把党委的意图说了。大家看还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肯定是有的。”见大家没有什么反应,罗浩宇扳着手指头接着对大家说:“全公社十二个大队,去了青云岭还有十一个。如果从二十日开始工作,这十一个大队,每个大队两天时间,你们马不停蹄地工作,还得需要二十多天。这就到了九月中旬了。这还得说不遇到阴雨天,如果再遇到阴雨天,恐怕还要多花费些时间。另外,我们还要想到能不能遇到其他意想不到的特殊情况,应该从时间安排上留有余地。所以说,你们的时间是十分紧张的。” 说到这里,罗浩宇瞅了瞅郭鸿达和孙志凯,“怎么样,小伙子们,有信心吗?” 郭鸿达看了孙志凯一眼,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时间是很紧。但我想如果各方面的保障工作能跟上去,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吧?” 杨国生接过去说:“鸿达说得有道理。这次宣传演出,保障工作很重要。他们要跑遍十多个大队,战线很长,最远的地方四、五十华里,三十多个人,再加上服装、道具等各种演出用品一大堆,首先必须解决运输工具。另外,有几个大队还没有拉上高压电,条件更差一些,也得提早想好对策,做一些物质准备,这样的地方就得准备几盏汽灯,还得准备出充足的干电池,否则到时候会抓瞎的。” 赵建勋说:“这些,党委领导倒是为我们都想到了,而且都作出了安排。” 罗浩宇说:“车辆运输问题,你们可以提前搞出一个顺序表,定好哪天到哪个位置,有车辆的大队,事先通知他们出车到指定地点来接,没有车辆的大队,可以用公社的汽车跑几趟,必要时你们大队的车辆也可以应应急。”罗书记看了杨国生一眼,“还有,党委决定,这次宣传,让赵建勋同志全程参加,虽然他那块儿工作忙些,但也要很好安排一下,坚持跟下来,他能够保证与各大队的联系,负责做一些协调工作。至于其他的物质准备,那就更不成问题了,公社会鼎力支持你们的。” 孙志凯说:“请领导们放心吧,我们保证完成任务。” 已经半天没说话的李凤斌看了看郭鸿达,“小郭、小孙,这回你们宣传队的三个队长可是全员到位了。养兵一日,用兵一时。前段时间你们的工作开展得很不错,党委很满意,这次可就看你们几个的了。”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赵建勋、郭鸿达、孙志凯商量了一下,排列好了去十一个大队宣传演出的先后顺序,决定今、明两天完成青云岭大队最后两个生产队的演出,八月二十日准时出发深入到各大队进行宣传。 第十一章 刘家湾子(2) 八月二十日,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 大清早,青云岭大队理论宣传队的三十多名队员,乘坐公社的大“解放”,从青云岭出发沿着公路向距青云岭五十多华里的刘家湾大队进发。 刘家湾是路途最远,条件最差的一个大队,也是全公社没有解决高压输电路线的五个大队之一。考虑到交通运输、演出条件等多方面因素,他们在进行宣传演出的顺序安排时,依照由远及近、由难到易的原则,把刘家湾大队安排为第一站。 车到上河口,只见这里红旗招展,人欢马唱,由青年突击队、铁姑娘队和民兵连组成的强大的队伍,正紧张地奋战在治河筑坝的工地上。一个月以前抗洪抢险时筑起的附坝已经被拆除,在原来被冲垮的河堤的位置,一条近百米长、用块石垒砌、混凝土灌浆的三米多高的坚固的河坝巍然屹立在上河口,十几条更加粗壮、敦实的“丁”字石笼像一个个卫士忠实地把守在主坝的身边。公路的路基也比原来抬高了许多,迎水面的路基同样用块石、混凝土砌好。河床对面被洪水堆积石块形成的偌大的冲击堆也已经无影无踪。 河床里、堤坝上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身影,整个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杨国生和周玉良正在堤坝上指挥施工。 坐在驾驶室里的赵建勋让司机在杨国生跟前停下,跳下车大声地跟他打招呼:“杨书记,我们走了!” 杨国生一边用衣襟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来到车前:“怎么,这么早就出发了。” “道远,路又不好走,我们早走一会儿,到那也好有充分的时间作作准备。”赵建勋回答说。 这时,离车辆不远的宋海英、刘桂香和张大力也快步来到车跟前。 宋海英对坐在车上的郭鸿达说:“鸿达,你们没多带上点儿雨具。虽说大雨适兴的时候过了,还会遇到雨的。” 郭鸿达回答说:“放心吧,海英姐,我们都带上了。” 坐在驾驶室中间的林雪飞也打开车门跳下车来,对宋海英和刘桂香说:“海英姐、桂香姐,我们走了,你们要保重身体,别累坏了!” 宋海英来到雪飞跟前拉着她的手说:“对了,你晕车,坐在里边会好些的。你没怎么到乡下去,可能不太适应,注意身体,当心闹感冒,哦?” 刘桂香捏了捏雪飞的衣服:“瞧你,穿的多单薄,那边气温低,穿这点儿衣服哪行?”说着,她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一件紫色上衣塞给雪飞,“答应大姐,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雪飞感激地冲她点着头。 “行了,几位女士,别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让人怪难受的,好不好?”坐在车上的姜卫东和她们几个人开着玩笑。 张大力对郭鸿达说:“兄弟,你们没带几件工具吗?遇到阴雨天好用。”说着,他从旁边拿起两铁锹和一把镐头,边往车上递边说:“来,把这个带上。” 杨国生催促着赵建勋说:“天不早了,没别的事赶紧走吧,早到地方也好休息一下。” 赵建勋坐进驾驶室,汽车徐徐启动,车上的宣传队员挥着手大声喊着: “杨书记、大力哥,再见——!” “海英姐,再见——!” “同志们,再见了——!” 工地上的人们也冲着他们大喊: “同志们,一路顺风——!祝你们成功——!” 汽车拖起一条黄色烟尘向前急驶,一会儿便把青云岭甩在了后边…… 山区的公路全部用砂石铺筑,崎岖坎坷,逶迤难行。即便是这样,公路还没能直接通达刘家湾大队,汽车在公路上只走了一半路程,便转入路况更加糟糕的乡村路。说是路,其实这也不过是沿着山坡、河床和沟壑中车辆留下来的车辙艰难行进。 队员们坐在车上,咬着牙忍受着剧烈的颠簸,恨不得一时就赶到目的地。他们有的呲牙咧嘴地埋怨这里的大队干部不组织修路,有的则不以为然地一边观赏着路边的风景,一边说说笑笑。林雪飞她们几个晕车的女青年更是头晕脑胀,吞酸呕吐,苦不堪言,心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强打精神忍受着熬煎。司机还得不时地为她们停下车来,让她们吐够,清醒一会儿再走。就这样,走走停停,五十多华里的路程他们竟然用了两个半小时才赶到! 刘家湾大队的几个干部早就等在了大队办公室里。听到汽车的马达声,他们赶忙迎了出来。支部书记刘凤仁紧走几步,来到刚下车的赵建勋跟前,拉着他的手说:“赵秘书,欢迎欢迎!”然后便对坐上的队员们说:“同志们辛苦了,到家了,快下车休息一下吧!” 精疲力尽的队员们从汽车上跳下来。林雪飞她们几个晕车的女青年刚下车就瘫痪了,她们一个个脸色蜡黄,蹲在车旁还想呕吐,但是干听见“嗷嗷”地往上呕,却说啥也吐不出什么来,她们的胃子里已经再没有东西可吐了。几个女队员赶紧过去把她们搀扶到屋里的炕上休息。林雪飞趴在炕上一动不动,她已经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郭鸿达下车后,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感觉这里的气候明显比青云岭凉爽。放眼向四周望去,只见周围高低不等、形态各异的山梁和土丘围绕着这个村子,山头上峭壁挺拔、怪石嶙峋,山坡上青青牧草绿如翡翠,葱郁茂盛,洁白的羊群如同几朵白云在上面缓缓飘移,几头红牛在那里摇动着尾巴悠闲地啃着青草,茵茵绿毯上分布着一块块丰茂的农田。川道很窄,而且沟壑占去了一大半面积,一条清凉的小溪从村前流过,小河两边的耕地全是土质黝黑的二阴地。四周一片寂静,除了小河潺潺的流水声和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犬吠,很难再听到别的动静。这简直是一个远离尘世喧嚣、万籁俱寂的闲适的世外桃源。 大队院子的四围是很矮的土墙,听到汽车的马达响,院子里很快便聚了一群人来看热闹,他们多为老人、妇女和孩子。身上穿的衣服都很破旧,许多人的脸上还残留着明显的汗泥和污垢,似乎已有好长时间没洗脸了。几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在汽车的周围好奇的看看这、看看那,随后又在人群中不住淘气地追逐、嬉笑、打闹着,还有两个穿着不太整齐的十多岁的女孩子,一边看着热闹,一边用手抠着鼻子咖巴。 初来乍到,给郭鸿达的第一印象就是:这里很美丽,但很贫穷。 队员们都进屋休息了,郭鸿达还在默默地端详着这个陌生的村庄和这个村庄中的人们,直到支部书记刘凤仁又从屋里出来招呼他,他才跟他进去。 大队办公室的办公设施同样很简陋,屋子里的光线很暗。大队的几个干部正在陪着赵建勋和孙志凯说话。郭鸿达进来后,赵 建勋给他和大队的同志互相作了介绍。 赵建勋向大队的几个干部大体传达了公社党委的意见,然后对刘凤仁说:“刘书记,我们一起来研究一下宣传方案吧。” 刘凤仁说:“首先我们对青云岭宣传队的同志到刘家湾大队宣传演出表示热烈欢迎。刘家湾大队比较偏远,经济条件都比较差,群众的文化生活也比较单调、枯燥,昨天听说你们要来演出,社员们都非常高兴。你们来到之前我们商量出了一个意见,在我们大队的两天的宣传演出是不是这样安排:今天晚上在大队所在地演出,明天我们到人口相对集中、其他生产队又都能够得到的二道坡生产队再搞一次演出,这样就可以把我们这个大队覆盖得差不多了。赵秘书,您看这样安排可以吗?” 赵建勋看了看郭鸿达和孙志凯,见他俩不作声,便回答说:“我看这样可以。不过,刘家湾到现在还没有解决高压输电问题,演出条件差一些,需要多做一些工作,好在我们来之前有所准备。遇到什么困难我们共同努力克服吧。” 接着郭鸿达、孙志凯又就下午安排演出场地、搭设舞台等具体准备工作提出一些意见。 刘凤仁说:“今天晚上的场地没问题,就在咱们这院子里,午饭后,我们就安排社员过来搭台子,你们给指点着就行了。还需要我们做什么,尽管说话,我们全力以赴。” 午饭作好了,主食是白面葱花烙饼,副食是猪肉、土豆炖茄子。 大队干部在两个办公室里放了三张桌子,大家挤着坐在一起开始吃饭,坐不下的就让炊事员给盛一碗菜自己找地方吃,有的在厨房里,有的干脆到屋外的小土墙旁边站着吃。 男队员很快都过来吃饭了,郭鸿达和张淑雅一起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几个晕车的女队员从炕上叫起来。她们一个个睡眼惺忪、无精打采,一边端着饭吃饭还一边闹着难受。 刘凤仁对大家说:“很抱歉,中午准备得简单了些,咱们大队条件也差,先将就这顿儿。下午给大家杀只羊,合适儿安排个就餐地方。” 下午,男队员们和刘凤仁按排的十几个社员一起,很快便把舞台搭设好了。女队员渐渐恢复了体力,有了精神,也分头做着自己演出前的准备工作。负责灯光和音响的周汉生和李春旺为扩音机上装好了干电池;从车上找出了两盏汽灯,把灯罩擦得锃明瓦亮,并放好石棉罩,加足了油,打足了气点着。他们认真负责地把灯光和音响试了又试,直到认为没有什么问题才算了事。 演出的各项准备工作就绪,太阳已经偏西。 刘凤仁真的为大家杀了一只大绵羊羯子。晚饭安排在小学的一个教室里,餐桌是用两个长条课桌对在一起拼成的,一共设了五桌,每张桌上已放好了满满一大盆汆羊肉。刘家湾大队水草丰盛,畜牧业较发达,这个季节的羊肉口感非常好,绝无腥膻之味,刚宰的羊肉又十分鲜嫩,队员们一走进教室便感到香气扑鼻,食欲大振。他们分别坐在五张餐桌的周围,一边吃着味道鲜美的汆羊肉和香喷喷的小米豆干饭,一边说说笑笑,气氛十分热烈、和谐。 刘凤仁和几个大队干部亲自跑里跑外地伺候大家,不断地往屋里端着饭,往盆里填着汆羊肉。还不时地嚷着:“大伙使劲儿吃,敞开吃羊肉,有的是!”姜卫东吃着饭也忙不了开玩笑:“刘书记,你让我们吃多了,走不动道,晚上的演出可就要泡汤了!”逗得大家一阵大笑。 郭鸿达看了姜卫东一眼:“别尽耍贫嘴。”他又大声对大伙说:“天不早了,大家抓紧时间吃饭,吃完饭好化妆。” 天刚黑下来,社员们便扶老携幼地开始往大队院里聚集。舞台上的汽灯已经点亮,扩音机开始播放音乐。 郭鸿达化好妆,站在舞台的一边正在和刘书记说话,忽然看到在明亮的灯光下,一个中年男子很吃力地背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人,也来到舞台前坐下了。他好奇地问刘凤仁这个男人是谁,刘凤仁告诉他是小学老师魏书田,他妻子患小儿麻痹症已经在床上瘫痪五年,他一直悉心照料,家庭非常困难,但他却从不愿意让妻子受到委屈,为了让妻子开开心,他竟然把她背来看节目。郭鸿达听后很受感动,觉得心里热乎乎的…… 宣传演出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和以往历次演出一样,他们的演出受到了刘家湾大队社员的热烈欢迎,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第十一章 刘家湾子(3) 演出结束时天已经很晚。大队干部们事先已做好安排,让宣传队员们分别到附近的农户家里去住宿。正巧,郭鸿达和刘焕新、李春旺三人被安排在小学老师魏书田家里。 大队的刘会计把他们送到了魏家。借着油灯昏暗的亮光,魏书田认出眼前的年青人就是晚上进行理论宣讲的郭鸿达:“你是……小郭?” 郭鸿达说:“我是小郭,魏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快请坐。”魏书田一边拾掇着炕上零乱地东西,一边让他们坐下。 他的坐在炕稍的妻子也热情地跟他们打着招呼。 魏书田给他们三个人每人倒了一杯开水递过去,然后说:“小郭,你今天晚上的宣讲,讲得很精彩,生动形象,通俗易懂,老百姓完全能够听得懂。” 郭鸿达谦虚地说:“我讲得不好,不过是和大家一起学习,只要乡亲们愿意听,我就满足了。” 魏书田的妻子说:“你们演得评剧挺好。把我都看得掉眼泪了。我就喜欢评剧,不瞒你们说,我年青时还唱过评剧《小女婿》呢。”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哎,你们这个评剧里唱得好像是个真事吧?” 郭鸿达冲她点点头。 “这就对了。我就说嘛,我年青就听说过青云岭的田淑珍,我好像还在哪见过她呢。”女人虽然有病,但精神很好,也很健谈。 郭鸿达端详了一会儿魏书田,开口问道:“魏老师今年多大年纪,看面相,四十多岁了吧?” 魏书田苦笑了一下:“哪呢,我今年三十八岁。” “家里几口人?” “六口。”他指着灯影里怯生生地站着的三个孩子说:“三个姑娘,大的十七岁,老二十五,最小的那个十二岁。还有个老父亲,在东屋,一会儿你们就见到了。” “魏老师做教育工作年头不少了吧?”郭鸿达接着问道。 “到今年已经十八个年头了。” 郭鸿达感慨地说:“您做教育工作的时间快赶上我的年龄长了。不容易啊!” “唉——!”魏书田长长叹了口气说:“一言难尽啊!干多长时间管啥?你看看我的这个家。” “本来挺好的日子,都怪我这不争气的腿,瘫倒在炕上都五年了,把这个家也拖累得不像个样子。书田这五年可真不容易啊。”魏老师的女人也伤感地说道。 “嗨!说这些干啥?”男人不太满意地瞅了女人一眼。 女人不再说什么了。屋子里静了下来,大家都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魏老师突然对郭鸿达说:“天不早了,你们这一天也够辛苦的了,赶紧休息吧。我陪你们一起到东屋休息。”他又对站在地上的大女儿说:“荣子,你们姐儿三个陪你妈也休息吧,夜里精神点儿,照顾好你妈。” 郭鸿达他们三人跟着魏书田摸黑来到了东屋,屋里没点灯,炕上响着鼾声,老人已经睡着了。 魏书田划着火柴点亮放在一张条桌上的小煤油灯,然后上炕把行李焐好,对郭鸿达说:“上炕休息吧,家里条件不好,凑合一宿吧。” 几个人一起躺在了炕上。没过一会儿,刘焕新和李春旺就睡着了,发出一阵轻微而匀称的鼾声。郭鸿达睡不着,他听见躺在身边的魏书田不停地翻着身,知道他也没睡着。 他小声地问魏书田:“魏老师,这些年,您家庭负担够重的吧?” “唉!谁说不是呢?”魏教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接着便在黑暗中开始慢慢地叙说着他的生活遭遇: “我结婚比较早,结婚时刚满二十一周岁,那年我刚到小学当教师。当时我们两个人都很年轻,父母也都年龄都不太大,能够参加生产劳动,一家人辛勤劳作,日子虽然不是很富裕,但也吃穿不愁,略有盈余,在村子里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结婚的第二年生了大女儿荣子,又过了两年生了二女儿英子。老二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三年自然灾害的困难时期,日子过得很艰难,尽管这样,我们一家人还是咬着牙挺了过来。最小的女儿桃子四岁那年,我的母亲得了肺结核,咳嗽、吐血,一家人千方百计地求医讨药人母亲治病,总也不见轻。母亲一病就是二年,卧床不起,父亲和妻子白天在外边干活,回来还得照顾病人和孩子们,忙得团团乱转。母亲日渐消瘦,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了第三年的开春,终于撒手而去。虽然没有把母亲的病治好,但家里却添了不少的债务。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刚发送了母亲不久,我的妻子就患了小儿麻痹症,下肢瘫痪,生活不能处理,我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医治,但却没有一丝一毫效果,医生说这个病是没法治好的。那个时候我的三个孩子都很小,父亲的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妻子患了这种病,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这简直是砍掉了我的一只臂膀,家里也像是塌下了半拉天。不瞒你说,当时我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场,连死的心肠都有哇!但是我很快就镇定下来,家里这种状况,上有老,下有小,我自己如果再有什么闪失,这个家不是要彻底垮掉了吗?于是我咬紧牙关努力地支撑着这个家,白天到学校上课,回到家里既要操持家务,还得护理妻子,在三个年幼的孩子面前,我既当你爹又当妈。年迈的父亲拖着瘦弱的身体也在吃力地帮助我支撑门户,就连我的还没有读完小学的大女儿荣子,也辍学在家侍候她的患病的妈妈,一直到现在。整天坐在炕上的妻子看到家里的这种情形,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呢,闹病的头两年,她动不动就跟我流眼泪,说她成了我的累赘,成了一家人的累赘,“还不如死了好”。每当这时,我一方面像哄小孩子一样去劝慰她,不断地逗她开心,增强她的生活的勇气,一方面还得嘱咐荣子把家里的刀子、剪子之类的锐器放在她妈不能拿到的地方,惟恐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即使是这样防备,也没免了她做出傻事来。那天,我正在学校上课,荣子一边哭一边喊地跑到了教室门口:‘爸!爸爸!你快回去看看……我妈……我妈她不知咋的啦!’我大吃一惊,知道事不好,拿腿就往回跑,我进屋后,便闻到满期屋里一股刺鼻子的农药味,妻子脸色铁青,趴在炕上一动不动,跟前是一堆吐出的白沫,我叫了她几遍,才听到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敢耽误,背起她就往合作医疗点跑,医生问了一下情况,又观察了一会儿,很快便判断出是服了农药,便马上采取措施为她打了解毒针剂,又给她灌下了‘皮皮’水,让她把服下的农药吐了出来。医生告诉我说,幸亏发现得早,再晚来一会儿就没救了,那天夜里,我们一家老小在合作医疗点折腾了一宿,连眼都没眨,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的脸才有了一点血色,天亮后又接着输了两天液,身体才逐渐恢复一些,没差点把我给吓死!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是父亲没加小心,把杀虫剩下的少半瓶的敌敌畏液放在了窗台的外边,不知什么时候被她看在眼里,她悄悄地挪蹭到了窗台前把药瓶拿到了手中,趁着荣子出去办事不在屋的功夫喝了下去。一场虚惊过去了,抢救她的时候,我心里又是急又是气,但当时也不能去埋怨她,等她在合作医疗点输液回来之后,我通着几个孩子的面儿对她好一顿发脾气,我问她,‘你到底想要怎样?’‘你是在给我帮忙,还是在给我添乱?’‘我,还有老人、孩子哪一点儿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干!’我没鼻子带脸地冲她发泄了一通,她被骂得一言不发,只是坐在那天吧嗒吧嗒掉眼泪,几个孩子也陪着她流泪。晚上,父亲和孩子都去东屋睡下了,屋里没点灯,我一声不吭地头朝里躺炕上,她见我还不搭理她,自知理亏,小声地叫了我两声我装作没听见。过了一会儿,我听她好像是在抽泣,觉得不能再这样对她冷淡下去了,于是我便从炕上爬起来找了一块手绢坐到了她的身边替她擦眼泪,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哽咽着说:‘书田,对不起……我不该给你添乱,我是真的不忍心再拖累你们爷儿几个才……我知道,我错了,我再也不干傻事了……’说着她扑在我的怀里呜呜痛哭,她要把所有的悲哀与愤懑一古脑地都发泄出来,我也被她哭得心酸落泪,面对这样一个不幸的女人,我还能说什么呢?我默默地坐在炕上抱着她,听任她不住地抽泣,就这样,过了好大一阵子,我见她还在抽泣,便抚摸着她的头安慰她说:‘好了,别再伤心了,事情都过去了。你呀,也真是个傻女人,你就真的舍得把我们爷儿几个扔下自己走了吗?你知道我和孩子们心里是多难受吗?夫妻们走到一起都是缘分,应该互相帮扶着共同走完人生的路程。你对咱们这个家是做过贡献的,如今你得了这个病,不能动弹了,觉着成了我的累赘,我能看着不管吗?再说,谁又愿意得这种病呢?你不能干不要紧,只要你坐在家里给我看着这个家,我在外边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只要你坐在这儿,我回到家就有个扑头儿,孩子们就有个扑头儿,咱们的家也才算一个完整的家呀……你就忍心让我们这三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失去妈妈吗?’说到这里,我感觉到她渐渐地止住了抽泣,我用手拍着她刚刚停止了颤动的肩头接着说:‘我们都往前看吧,眼前日子是紧了一点儿,但咋也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了,很快就能给咱们帮忙了,听话,勇敢点儿,我们会好起来的,千万别再做傻事了,啊?’黑暗中,她抬起了着冲着我使劲地点着头。打那以后,她真的没有再做傻事,性格也变得比以前开朗了。我们在外边工作、劳动,她在家里动心思,家里的大事小情她处处都要想到我的前面,适时地提醒我该干什么了、该怎么去办那些事情。这二年,妻子的精神状态好多了,孩子也都年龄大点儿了,我才觉得我的生活的压力小了些……” 魏书田在炕上几个人的轻微的鼾声中,慢慢讲完了他的故事,“好了,小郭,别尽听我唠叨这些陈谷子烂秕子的了,天不早了,你们忙一天了,快睡吧。” “魏老师,你这些年太不容易了。”郭鸿达这样说了一句,算是对魏书田讲的故事作了一个简洁的评语,然后说道,“好吧,魏老师,我们休息吧。” 魏书田翻了一下身,不一会儿也响起了鼾声…… 郭鸿达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睡。魏书田的故事深深地感动了他,以至于在倾听魏书田的叙说时几次被感动得悄悄地流下了悲悯的眼泪。在已经走过的二十年的生命里程中,他还是第一次到刘家湾这样的偏远山村来,第一次领略到这里的美丽的风光,第一次感受到了这里的贫穷,听完魏书田的故事后,他又感到他是第一次走进了这样处于贫穷与艰困中的人们的精神世界。他为魏书田那热爱生活、勇于面对不幸与灾难的淳朴、善良的品格所感动,为他对患难与共的妻子的高度的责任感和一片真情所感动,为魏书田一家人坚韧不拔的毅力和他们从容不迫地与命运抗争的精神所感动。令他感慨的是,在刘家湾这样的生活贫困、文化落后的穷乡僻壤,在魏书田这样的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的内心世界里,竟然有着这样丰富、细腻、动人的感情……渐渐地,他又联想到了回到青云岭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的所见所闻所感。他想到了上河口抗洪抢险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想到了发生在刘云德老人家中的荡气回肠的拥军优属的故事,想到了青云岭的人们对于李福顺这样了孤苦老人的无微不至的关照,想到了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那朝气蓬勃、奋发图强的建设热情,想到了许承松那刚正不阿、坚韧不拔的硬骨头气节……这个刚刚走进广阔天地、刚刚踏上人生的不平凡的旅程的热血青年,从这一桩桩一件件感人的故事中,在不停地、贪婪地吸吮着丰厚政治食粮和香醇的精神营养。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身边是不停的此伏彼起的鼾声,心潮起伏的郭鸿达仍然无法入睡……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郭鸿达隔着糊着白纸的窗灵听到屋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接着,又听见远处公鸡报晓的啼鸣,这时,他才在朦胧中进入了梦乡…… 第十一章 刘家湾子(4) 一觉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郭鸿达睁开双眼,见魏书田和他的老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他知道他们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的辛苦劳作了。 郭鸿达叫醒还在梦中的刘焕新和李春旺,穿好衣服,轻轻地走出魏家,来到昨天晚上吃饭的小学校。昨晚演出结束后,刘书记关照,分散在附近农户中的同志今天早上到这里来聚齐吃早饭,但这会儿,这里却仍然静悄悄的不见一人,郭鸿达想,大概自己过来得早,大伙还都没起床。 夜里下了一阵儿小雨,很快便停了下来,地面上留下了一汪汪的积水,带着寒意的西北风吹着天空中破碎的云朵急速地朝远处飘去,看去像是湛蓝色的天空中匆匆远去的过客。曙光初照,为附近苍翠的山头上涂上了一层金黄的明快的色调。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里的一场秋雨为这高寒山区增加了几度秋凉,郭鸿达他们穿得衣服都比较单薄,站在曙光尚未洒落的大山的阴影中,感觉到了一种透骨的寒意。 估计离吃早饭还有一段时间,郭鸿达他们三人便按照各自的兴趣分头在村子周围漫无目标地散步,领略着这山村秋天的晨景。 郭鸿达沿着村子东边的一条清凉的小河边溯流而上,信步前行。刚走不远,便见前面小河边的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坐着一个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读着一本书,又朝前走了几步,他看清坐在那里的是林雪飞。 只见雪飞身着一件紫色上衣,贴身套一件白色衬衣,洁白的衣领翻到外边。她端庄地坐地岩石上,白皙的面庞上透出青春的红润,微风吹拂着她乌黑的短辫,散落在额前的几缕青丝随风舞动着,一双水汪汪明亮有神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书本,远处是苍翠葱郁的山峦,身边是青青的小草,跟前是清澈见底的琮琮的溪流。眼前的情况让郭鸿达看呆了,这简直就是一幅美妙绝伦的“淑女晨读图”! 在离雪飞还有十几步的地方,郭鸿达不再朝前走了,他站在那静静地欣赏着眼前这幅美丽的画图,生怕它在转瞬之间不翼而飞。而全神贯注的林雪飞却竟丝毫没有察觉到郭鸿达的到来。 “好雅兴啊!”郭鸿达看了一阵儿,轻轻开口说。 林雪飞抬头见郭鸿达已经站在她的跟前,眼睛一亮,吃惊地问:“郭鸿达,是你,你刚过来吗?” “不,我已经来到有一会儿了,一直在看着你,看你那聚精会神的样子,没敢打扰你。” “你真坏,你在偷看人家。”林雪飞红着脸说。 “我看你在读什么书?”说着,郭鸿达便在雪飞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伸手接过雪飞手中的书。“哦?你在读《红楼梦》?你就不怕别人说你小资情调?”郭鸿达笑着说。 “这有什么?《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可以和贾宝玉共读《西厢》,我为什么就不可以独阅《红楼》呢?更何况毛主席都说‘要把《红楼梦》当作历史来读’呢……” “那么,你就不希望有人与你共读《红楼》吗?”郭鸿达狡黠地望着雪飞的眼睛说道。 雪飞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点儿唐突,羞得她满脸通红,“说你坏,你真坏,你又在钻我的空子!” “说句笑话,别介意。”郭鸿达接着问,“你很早就起床了?就你一个人到这里来了?” “我和张教师起床时天刚放亮。我们都躺不住了,张老师非要我陪她出来拍摄山村日出时的风景照。”雪飞用下巴朝东边的山坡上指了指说。 郭鸿达这时才发现,张淑雅在百米外的山坡上,手里捧着一部照相机,一会儿东张西望,一会儿又把相机对着某个部位认真地拍摄,一个人正忙得不亦乐乎。 郭鸿达把视线收回到雪飞的身边,问道:“怎么样,夜里睡得好吗?” 雪飞慢慢回答说:“没怎么睡好,睡不着。” “哦?是什么原因,是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习惯?” “不。”雪飞摇了摇头,然后心事重重地接着说,“昨天晚上,我和张老师我们俩住在张大龙家。你猜怎样?” “怎样?” “我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一贫如洗’,张大龙还不到四十岁,他们夫妻俩生了五个女儿,家里九口人,一家人住着空荡荡的几间房子,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五个女儿伙盖着两床破棉被,屋里除了用土坯垒成的仓子,再也没有可以装东西的家具了,真的是‘家徒四壁’。两个老人年纪都大了,还有病,全靠张大龙夫妻两个劳动力养活着这十多张嘴,就是这样,他的父母还吵着要儿子和媳妇再给他们生孙子。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这不是越生越穷吗?” 林雪飞说完,郭鸿达若有所思地说:“是呀,农村中千百年形成的习惯势力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彻底消除,养儿防老,重男轻女的陈旧观念仍然在统治着人们的思想意识。 这些问题恐怕不是说说就可以解决的呀!” 接着,郭鸿达便把夜里听到的魏书田老师一家的遭遇说给雪飞听,并且谈了他自己的看法和感受。 沉默了一会儿,雪飞开口说道:“我们刚刚走向社会,看来我们不懂得、不明白的东西太多了!读有字的书容易,读无字的书难啊!” 初升的太阳已经把它温暖的晨晖洒向河边的青青绿草,洒到了两个人的身上,他们再也不觉得像刚才那样寒冷了。 “到吃饭时候了,你们俩还说呀?”张淑雅已经从山坡上下来,来到了距两个人五、六米远的地方,接着她又说了声“别动,往我这儿看!”郭鸿达和林雪飞下意识是朝她看了一眼,只听“咔嚓”一声响,张淑雅已经为他们两人拍完了一幅照片。 雪飞娇嗔地说:“张姐,你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就给我们偷拍照片呀?” 张淑雅善意地笑了笑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都七十年代了,还这样封建啊?岂止是拍照片,或许有一天我还要当‘红娘’呢!” 听张淑雅这样说,郭鸿达和林雪飞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天不早了,走吧,咱们回去吃饭去吧!”张淑雅说着,伸手拉起雪飞,三个人一起向村子里走去。 第十二章 水乳交融(1) 青云岭大队理论宣传队赴全公社各大队进行宣传演出的工作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他们让公社的那台“大解放”卡车载着他们先跑完了刘家湾、棋盘地等几个偏僻边远的大队。之后,有车辆的几个大队,都是在前一个地方演出的第二天,也就是说提前一天由赵建勋与他们联系,让他们派车来接宣传队。大队里的车辆大都是挂斗的拖拉机,坐着当然也没有解放汽车舒适,甚至有的大队的拖拉机安排不开,便干脆安排一辆马车来接他们,于是他们只好把服装、道具等演出用品放在车上,队员们徒步跟在马车的后面。各方面的条件都够艰苦的。出来时,张大力在上河口扔到他们车上的几件工具还真的派上了用场,有好几次他们在路上遇到下雨,遍地泥泞,车胎打滑的时候,他们就得拿出这几件工具修路、应急,这时,姜卫东总忘不了念叨张大力:“多亏了大力哥给我们拿了这几件家伙,别说,他还真有点儿先见之明,咱们回去得好好请请他。” 转眼之间来到了九月中旬,他们的宣传演出计划已经实施过半,除了在棋盘地大队遇到阴雨天耽误了一天时间,基本上是按照一个大队两天的计划运行的,到目前为止,还有三个大队没去,再坚持一个星期,他们就能圆满地完成任务了。 这天上午,日丽风和,宣传队员们乘坐一台挂斗拖拉机从石门岭出发去徐家铺子大队。 车辆驶入徐家铺子境内,郭鸿达发现,这里与一个多月以前他们来搞调查时已经大不一样,被那场凶暴的山洪冲垮的公路已经彻底修复,一条宽阔平坦的砂石路展现在人们的眼前,坐在车上已经不用再去承受上次来这里时那种难捱的颠簸之苦了。再往前行,便可以清楚地听见广播喇叭播放的音乐的旋律,隐隐约约还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隆隆的炮声。很快的,一幅朝气蓬勃、激动人心的沸腾的建设场面映入眼帘:在一片宽阔的河滩上,几百名建设者正在热火朝天、你追我赶地奋斗着,这正是上次郭鸿达他们来时看到的两个月前刚刚建设好就遭到山洪严重破坏的那片河滩地!如今,经过重新规划,人们已经在沿河两岸拉开了两千多延长米的阵线,开始筑起了两米半高的更加坚固的混凝土主河坝和“丁”字附坝,在宽广的河床上,上百人正在从很远的地方把大小不等的河卵石,或用马车运,或用架子抬,吃力地运往正在修筑的河坝上,十几台胶轮拖拉机正在从刚才响起炮声、这会儿还弥漫着硝烟的沟壑里把炸下的岩石运到工地。在河道两侧主坝后面的河滩工地上,红旗招展,人欢马叫,几百人组成的队伍正在把从山脚上挖出的土层用崭新的胶轮手推车运到河滩上,垫起了一米半深的耕作层,除了这些手推车外,还有少量的小四轮拖拉机和马车掺杂其间。在这支建设队伍中,身强力壮的男女青壮年挥汗如雨;五、六十岁的老人老当益壮;还有学校组织起来参加会战的学生,也生龙活虎、不甘落后。在他们奋斗过的河滩上已经出现了一片片平展展的黑黄色相间的耕地,这就是他们用辛勤的汗水浇灌出的会战成果!两边的山坡上,摆放着由二十多块硕大的木板制作的白底红字的巨幅标语牌,一边是“学理论,抓路线,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另一边是“战天斗地,苦战一百天,建设人造小平原”。由原来的沟壑纵横、土质贫瘠、杂草丛生的荒坡整理而成又被冲垮的水平梯田已经完全修复,放眼望去,层层叠叠,鳞次栉比,蔚为大观,已经一改遭受洪灾破坏时那幅千疮百孔的凄凉面目。 “嗬!好气派呀!”坐在车上的杨树影眼望着山上的梯田,发出一声感慨。 “这就是公社在徐家铺子组织的新的一轮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咱们的青年突击队肯定也调上来了!”姜卫东看了杨树影一眼说。 “废话,谁还不知道这是公社组织的会战?谁还不知道咱们的青年突击队要来这里参加大会战?你以为就你聪明?”杨树影只要遇到机会就要和姜卫东逗嘴。 “好,这回姜卫东也尝到点儿苦头了。”旁边的孙志凯笑着说。 “杨树影,好你个小辣椒儿,搁着你的,找机会再收拾你。”姜卫东也毫不让步地回敬着杨树影。 大伙坐在车上,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大会战的成果,一边说说笑笑。 张淑雅想要拍两张照片,无奈车辆颠簸得厉害,根本无法端稳相机,只好作罢。 通往徐家铺子大队的公路就从河道北侧正在建设的防洪堤坝和河滩地中间通过。 当车辆就要进入眼前这个沸腾海洋的中心部位时,突然,天空中由远而近地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开始,工地上的人们和坐在车上的宣传队员们都没弄清这是什么声音。他们吃惊地四处寻找,很快便发现这响声来自天上,于是便不约而同地举目仰望。看到了,原来是一架草绿色的军用直升机在超低空飞行,只见它顺川而上,很快便飞过人们的头顶,慢慢地在会战工地的上空盘旋。 飞机飞得越来越低,但是当它飞翔到距地面不到五十米的位置时便不再下降,稳稳地悬在半空。工地上的人们已经清晰地看见飞机上的鲜红的“八一”军徽,看见敞开着的驾驶舱门里飞行员的身影,透过舷窗还可以看得到机舱里面人的面孔,甚至于已经感觉得到螺旋桨高速旋转所挟带的强大的气流的冲击。 这时,只听直升机上面的喊话筒里传来一个声音: “许承松同志!我是张春华,你听得见我讲话吗?” 正在工地上指挥会战的许承松接过旁边的工地宣传员递过来的话筒,大踏步地来到飞机的下面大声喊道: “张春华同志,我是许承松,我是许承松,我看见你了,也听到了你的声音!” “承松同志,大会战工地上全体社员同志们,你们辛苦了!我和市委薛润原书记一起视察工作路过这里,特地来看望你们,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不在这里降落了,请你代我向青云岭的广大群众,向徐家铺子的父老乡亲们问好!” “感谢春华同志!感谢薛书记!感谢首长们对我们的亲切关怀!” 接着,飞机上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承松同志,你们干得很好,干出了声势,干出了气魄,我代表市委、市革委会感谢你们,感谢青云岭人民特别是徐家铺子大队的乡亲们所作出的积极贡献!” 许承松在地面喊道:“薛书记,您好!谢谢您对我们的鼓励,我们一定要积极努力地工作,圆满完成党交给我们的任务,请首长们放心!请春华同志放心!徐家铺子的乡亲们是不会忘记领导们对我们的关怀和支持的!” 只听张春华接着说:“承松同志,时间很紧,我们不多停留了,我们回去等待你们的好消息!再见了,承松同志!同志们再见!” 许承松也在地面上同他们告别:“春华同志再见!首长们再见!祝你们一路平安!” 工地上的人们也随着他高声呼喊:“首长再见!祝首长们一路平安!” 飞机缓缓上升,调转方向,带着巨大的马达轰鸣声向东边飞去。 许承松站在那里目送飞机飞向远方,一转身,看到了停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拖拉机和站在车旁的宣传队员们。 此刻,赵建勋和郭鸿达也正大步朝他走了过来 许承松很快便意识到是青云岭大队的宣传队来到了,他一边与赵建勋和郭鸿达握手一边说:“哎呀!赵秘书,是宣传队的同志们到了吧?这么快!我光顾忙工地上的事儿,差点把这个茬儿给忘了!”他又拍了拍站在他身旁的郭鸿达的肩膀,“小郭,我们又见面了,看来我们是很有缘分的呀!” 郭鸿达也高兴地说:“我很愿意跟许书记这样的实干家打交道,因为这样能让我学到更多的东西。” 赵建勋又为许承松和孙志凯相互作了介绍,许承松很兴奋地与孙志凯、还有上前来跟他打招呼的刘焕新、吴子辉握手,然后大声说:“欢迎青云岭大队宣传队的同志到徐家铺大队宣传演出!” 赵建勋说:“徐家铺子的大会战场面很壮观,许书记,真有你的啊!” 许承松笑了笑,“哪里,这都是领导们支持和群众努力的结果。我个人能起多大的作用?” “许书记,天还早,您看是不是安排我们宣传队的同志也在工地上参加一会儿会战?” “不不!同志们刚到,都很辛苦了,你们还有你们的工作。”许承松接着说:“这样,赵秘书,鸿达,你们先到大队去休息,我已经作了安排,家里有人在等着你们呢,我还得安排一下这边的工作,用不了多久就会回去的。” 赵建勋说:“也好,那我们就头前走了。”然后便招呼队员们一起上车,向徐家铺子驶去。 大队院子里静悄悄的。正像许承松所说,大队已经提前安排大队会计李海林和合作医疗点的一名赤脚医生在等着接待宣传队的同志们。他们把队员们让到西边厢房宽敞的会议室里休息。食堂里早已为他们烧好了一大锅开水,还为他们在会议室里准备了好多西瓜、沙果和熟透了的秋白杏,食堂门前有两个人正在忙乎着宰羊,不用说,这也是为宣传队准备的。 天已接近中午,气温陡然攀升,显得非常炎热。队员们坐在会议室里,打开了所有的窗子,一边吃着瓜果,一边说说笑笑。郭鸿达坐在会议室,便很快想起了八月一日发生在这里的那怵目惊心的一幕。四十天过去了,由于集中下乡宣传,他和赵建勋都没再参与问题的调查处理工作,也没有得到关于这方面的确切消息,不知现在徐家铺子的事情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时间不长,许承松就从会战工地上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只见他满头汗水,沾满了泥土的上衣也已经被汗水浸透。 许承松走进会议室对大伙说:“同志们辛苦了,是不是已经饿了?饭很快就好!” 赵建勋、郭鸿达和孙志凯等人也客气地站起来与他打着招呼。 许承松让大伙都坐下以后,接着说:“这段时间徐家铺子大队的事儿多,为了保证千亩人造小平原规划的实施,我们组织了以本大队劳力为主、从其他大队抽调骨干力量的千人会战队伍,对徐家铺子大队的农田基本建设项目重新规划,重点突破,省里和市里提出的目标和要求很高,省水利厅和其他部门还为我们大队投入了大量的财力物力,要求进行水利工程设施配套建设,我一直在这块儿‘钉’着;目前我们规划了三个会战工地:徐家铺子、磨盘沟和李家漫甸,现在除了李家漫甸还正在规划设计当中,另外的两个工地都已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你们来时在路上已经看到了。振雨主任在离这儿十五里地的磨盘沟大会战工地负责指挥,一刻也离不开,我们准备在秋收之前完成这两个工地上的基础工程建设,张主任就一直守在那里。今天同志们来了,好在都不是外人,有招待不周之处,请多包涵。” 赵建勋说:“许书记说到哪里去了。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都是我们青云岭公社自己的事,也都是为了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这个大目标,更何况你这里又是上级抓的典型,咱们就谁都不用客气了。” 许承松笑着摆了摆手,“快别提什么‘典型’不‘典型’的了。我这真的是挂在架子上了。” 赵建勋接着说:“许书记,那就请你把我们在你们大队的宣传活动安排一下吧。” 许承松说:“前些日子你们在别的大队进行宣传演出的情况我们早就听说了,效果非常好,反响也很强烈。我听兄弟大队的同志反应,郭鸿达同志的宣讲非常动人,通俗易懂,群众听了很受启发和教育。还有,听说你们的节目里有一个评剧《田淑珍改嫁》,编写和表演得都非常精彩、感人,听说是以田淑珍赡养烈士父母十年的真实故事编写的,而现在田淑珍其人就住在我们徐家铺子村。”说到这里,许承松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一下在座的宣传队员,然后说:“公社党委通知的是,每个大队安排两天的宣传时间,也就是说安排两场演出。现在同志们来到徐家铺子大队,机会非常难得,这也是全大队社员群众期盼已久的了。所以,今天我也要冒昧地向宣传队的同志们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能不能为我们大队增加一场宣传演出。我知道同志们这段时间都很辛苦,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要求不太合适,但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有我的理由:一是,我们大队的八个生产队居住比较分散,要想集中到一起接受宣传有一定的困难,特别是山头上的两个生产队,行动更不方便,如果为我们增加一场演出,效果就好多了;第二,既然你们宣传、歌颂的田淑珍就是我们这个大队的人,那么,你们为英雄的故乡吃一点儿‘偏饭’,恐怕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吧?更何况你们在英雄的故乡宣传英雄、歌颂英雄,更有感染力和说服力,这是得天独厚的宣传环境,也是我们徐家铺子大队对群众进行阶级教育和传统教育的难得的机会啊,因为英雄就在我们身边,再说,你们还可以有机会和田淑珍同志接触一下,以便更好地宣传她、塑造她的形象啊!第三,我刚才说了,我这里规划了三个大会战工地,我想每个工地都让你们给进行一场演出。不知道同志们能不能满足我这个要求。” 许承松一口气提出了他的要求和一大堆的理由,说得屋里的人瞠目结舌。赵建勋听许承松说完,看看郭鸿达,又看看孙志凯,三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什么。过了一会儿,赵建勋笑着说:“好你个许书记呀,真有你的,把话都让你给说了,你简直不给我们说话的机会,理由全都是你的了,你干嘛还要征求我们的意见?就你说了算不就完了吗?” 赵建勋的话,说得队员们哈哈大笑。赵建勋又问大伙儿:“许书记刚才提出了他的要求和理由,大伙说该怎么办吧?” 本来,大家已经连续工作很长时间了,都感到有些疲劳,巴不得尽快完成任务回家休息一下,但他们看到许书记的态度是那样的诚恳,特别又听说要到田淑珍的家乡演出,便又都有了精神头儿,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 “没什么,不就是多工作一天吗?” “也就晚回去一天的事儿。” “没关系,我们多都辛苦了,多演出一场,算不了什么。” “既然许书记提出来了,我们就答应了吧!” 赵建勋风趣地冲着许承松摊开双手,“得。这回我就是不答应,你也不怕了,瞧,大伙都歪到你那边去了!” 屋里又是一阵开心的笑声。 接着,他们又确定了三场演出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今天晚上在大队所在地徐家铺子演出;第二天去大会战工地磨盘沟——田淑珍就住在这个队;最后一天演出安排在李家漫甸。 各项事宜都安排妥当之后,许承松高兴地说:“好了,到吃饭时候了,今天中午我要好好犒劳犒劳大家!” 赵建勋笑着对大伙儿说:“看见了没?许书记还跟咱们留着一手呢,咱们要是不答应给他增加演出场次,今天中午的羊肉恐怕就会眼瞅着端走喽!” “我可不至于那么小心眼。”许承松一边说笑着一边陪大家走进了食堂。 第十二章 水乳交融(2) 在徐家铺子大队的三场宣传演出,均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特殊好的效果。这不仅仅是这个大队的演出条件要比别的大队优越,还因为队员们已完全为这里的万马奔腾的会战场面和高昂的建设热情所感染,还有,大队干部对宣传队那种真诚、热忱的态度也唤起了队员们的极大的工作积极性,使他们的表演水平发挥到了极至;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那就是队员们知道自己是在他们自己所宣传、歌颂的典型人物田淑珍的家乡演出,每个人都有一种庄严感与使命感,觉得如果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表演技能就对不起英雄,就会辱没英雄的形象。 在磨盘沟演出的那个晚上,除了外大队驻扎在这里的会战队伍和附近的几个生产队的社员前来观看演出外,本大队参加会战的较远的生产队的人和车辆也不顾一天的辛劳留下来等着观看文艺节目。 当最后一个节目——评剧《田淑珍改嫁》结束时,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正当演员们准备谢幕的时候,在这里担任大会战总指挥的大队党支部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张振雨不失时机地走上舞台,向观众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观众静下来,然后说道: “同志们,青云岭大队宣传队给我们进行了一场精彩的文艺演出,我们表示衷心地感谢!今天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件事儿:刚才我们观看了评剧《田淑珍改嫁》,非常受感动,但是可能有很多人却不知道,这个剧是以真人真事为题材编写的,而剧中的田淑珍不是别人,就是我们磨盘沟生产队的女社员田淑珍大姐!现在我们就把田大姐请到台上来给我们说几句话,大家说,好不好?” 台下的观众齐声高喊:“好!”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掌声。有人还带头喊起了口号:“向田大姐学习!”“向田大姐致敬!” 不一会儿,在雷鸣般的掌声和激动人心的口号声中,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出现在舞台上。只见她身材匀称,上身着蓝底小白花图案的家作大襟外衣,下身穿深蓝色裤子,脚上穿一双家作黑色条绒偏带鞋。在灿烂的灯光下,黑里透红的脸庞上一双明亮的杏眼炯炯有神,头上的乌黑的短发中已经掺杂了少许银丝,一看便知,这是一个非常淳朴、非常老实的普通农村劳动妇女。她就是田淑珍——评剧中田淑珍的原型。 田淑珍略显拘促地走到舞台的前面,张振雨把她拽到了话筒跟前说:“大姐,你就给大家说两句吧。” 掌声停了下来。田淑珍恭恭敬敬地向观众鞠了一躬,然后慢慢地说:“其实我一个农村妇女,也没做出什么大事来,大伙这样看重我,我谢谢大家了!宣传队把我多年以前抚养、照顾公婆的事编成了戏,我觉得很不自在,因为那都是我应该做的,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的。大家这样抬举我,倒让我更觉得有些不安,那就是我没能替玉忠照顾好他的父母……”说到这里,她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又一次向以观众深深鞠了一躬,台下又一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演员们开始谢幕了,广播里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站在田淑珍身后的林雪飞上前一步,把田淑珍拉到自己跟前说:“淑珍姑姑,我们早就想见到您了!” 田淑珍认出站在跟前的就是舞台上扮演自己的姑娘,便紧紧地握住雪飞的手说:“姑娘,我哪有你唱得那样好啊!” 雪飞说:“姑姑,其实您的事迹远比我们表演的更生动、更感人,是我们表演得不好。” 生活中和舞台上的两个田淑珍面向观众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旁边的几个女演员也围上前来,众星捧月般地把她们围在了当中。机灵、麻利的张淑雅当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拍照机会,她迅速地拍下了这一珍贵的镜头。这时,台下的观众还惊讶地发现,舞台上下的两个田淑珍竟是那样相象,那身段、那容貌、那神韵……简直太神奇,太让人无法理解了! 当天晚上安排住宿的时候,林雪飞特别向大队张主任提出,要到田淑珍家里去住,她要进一步深刻地认识和了解这位身分平凡但却思想境界高尚的女性。张主任答应了她的要求,张淑雅和杨树影也陪雪飞一起住到了田淑珍的家里。 田淑珍的丈夫吴大伟是徐家铺子大队民兵连长,下午被许承松捎信找到大队开会,晚上在大队住了;他们的两个儿子——十七岁的志军、十二岁的志民,还有九岁的小女儿志红都在西屋睡下了;田淑珍和林雪飞她们三人一起住在东屋。 对心情的女人遇到一起话总是特别多。虽说田淑珍曾在青云岭大队生活过十多年时间,但由于年龄关系,她与这几个小老乡并不认识,更何况林雪飞是近些年入住到青云岭大队的。可是今天这几个女人遇到了一起,却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亲近得不得了,有说不完的话,有表达不尽的感情。 林雪飞她们几个人面对自己眼前这位善良、淳朴的女性表现出了深深的敬意,觉得她就是自己崇拜的英雄和偶像,她们怀着激动而景仰的心情和田淑珍交谈着,她们要进一步地探索英雄更深遂更广阔的内心世界,更进一步了解田淑珍的丰富的思想感情。她们不断地提出这样与那样的问题,然后便像孩子那样以一种崇敬、好奇而又近乎于天真的神态去认真倾听、去咀嚼,从中汲取营养。而田淑珍更是不顾一天的劳累,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地和她们交心,和她们沟通感情,向她们敞开心扉,娓娓叙说着自己的经历、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苦乐与悲欢。几个在几小时以前才不期而遇的女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屋内充满着融融的亲情。 田淑珍改嫁以后,家庭生活并不轻松。丈夫吴大伟在一九五八年参加平定西藏叛乱斗争时腰部负伤,留下了严重后遗症,不能做重体力劳动,负员回乡后当了生产队长,与本村的一个姓张的姑娘结婚以后,夫唱妻随,幸福美满,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男孩。可是,好景不长,孩子五岁时,大伟的妻子竟暴病身亡,扔下了吴大伟与五岁的儿子艰难度日。大伟身体本来就不好,再拉扯着五岁的儿子志军,既当爹当娘,整天手忙脚乱,苦不堪言,加之终日思念妻子,身体日渐消瘦。大队长许承松见他再这样下去不行了,便帮他介绍了比他大三岁的青云岭大队的田淑珍。善良的田淑珍过门后,在把真挚的爱情奉献给大伟的同时也把一份无私的母爱给了年幼的儿子志军,不到半年,她就用自己的真诚与慈爱温暖和感化了这个一度不愿意接受她这个继母的倔强的男孩,与此同时,她也使仍然沉浸在伤妻怜子的痛苦之中的吴大伟迅速地从伤痛中解脱出来,增强了他的生活信心。一年之后,淑珍生下了自己的儿子志民,又过了三年,生下了小女儿志红。五口之家,过着虽不太富裕但却很平静的生活。孩子们一天比一天大了,田淑珍对待三个孩子完全如自己亲生子女,毫无二致,特别是对待志军,从小都是倍加关爱,甚至于要胜过自己亲生的志民和志红,有好东西总要留着给他吃,有像样的衣服总要先给他穿,惟恐志军幼小的心灵中会产生前窝后继的凄凉与自卑的感觉,倒是志民和志红对自己的母亲偶出怨言,埋怨自己的母亲偏爱他们的哥哥。逐渐懂事的志军也渐渐地明白了继母对自己的一番苦心与一片深情,也越来越爱自己的继母,越来越用心地关心、呵护自己的弟弟妹妹,从来不愿意给父母添麻烦,增加负担。从读小学到读中学,志军的学习成绩总是位居班级的前三名。这个和谐幸福的家庭,特别是淑珍与志军的深厚的母子之情,更是在乡亲中传为美谈。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大伟的身体也越来越糟,每年都要花很多的钱治病,而且孩子也越来越大,花钱之道日渐多了起来,民政部门发给的那有限的生活补贴对于一家人的生活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所以整个家庭负担的重心便不可避免地落到了田淑珍的身上。 林雪飞、张淑雅和杨树影三人默默地听着田淑珍的述说,心里不时地产生一种悲凉的感觉,不断地为田淑珍的坎坷的命运而伤感,同时她们也越来越敬重这个不平凡的女性。 雪飞说:“淑珍姑姑,其实我们对您了解得太少了。您身上有那么多宝贵的东西都是我们以前所不能理解的,您的高风亮节永远值得我们年青人学习。” 张淑雅也说:“淑珍姑姑这一生真的是太不容易了。我看简直可以把我们的评剧再编一个续集了。” 田淑珍苦笑了一下,说:“别越说越离谱了。现在你们把我搬到戏台上我都觉得承受不起,还说什么编续集?” 杨树影天真地问道:“淑珍姑姑,您现在还想玉忠叔叔吗?” 听杨树影这样问,雪飞赶紧给她使眼色,见她没有察觉,又用手杵了她一下,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树影发现自己问的不太妥当,吐了吐舌头。 田淑珍沉吟了一下,诚实地说:“怎么不想,有时做梦都在想,我们是结发夫妻啊!但是这些年我想的更多的是玉忠的父母,我对他们老不放心。两位老人孤苦伶仃,可怜啊。”说着,淑珍眼里流出了泪水,“所以逢年过节,我总不忘记回去看看他们,有时实在脱不开身,我就打发孩子们去看看他们的姥姥、姥爷。大伟也很理解我,有时我忙得顾不过来,他总要提醒我。这不,前些日子,张大力他们在我们这里参加大会战,我便利用早晚的时间,给母亲织了件毛衣,大力回去时让他捎去了,天快冷了,老太太的身体也不太好。我还给父亲蒸了一锅小米面发糕,这是他最喜欢吃的。” 雪飞她们几个人也在为淑珍的善良和她对刘玉忠父母的一片真情所感动,一次又一次地洒下热泪。 挂在墙上的挂钟“当当”地响了两下。 田淑珍说:“好了,天太晚了,我们睡一会儿吧。”她又嗔怪地嘟囔着:“都是你们这几个死丫头,老是圈拢着我说、说,看,说到两点了吧?你们忙了一天了,也不嫌累。” 雪飞笑着说:“我们是心疼您累,要么我们还让您接着给我们说。” 淑珍又说了一句:“睡吧,咱们还能睡一会儿。” 林雪飞躺在炕上,说啥也睡不着了,她一直在想着田淑珍,想着她的坎坷的命运、深沉的感情、高尚的美德和博大的胸襟……在这个农村妇女身上表现出的一切精神与品格都给了她极大的触动。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直到窗棂纸发白,她才感觉略有一些睡意,但这时已经鸡叫头遍了。 第十二章 水乳交融(3) 从磨盘沟到李家漫甸的路途不远,但却是山路,比较狭窄。第二天上午,许承松安排了一台马车来拉服、道具,演员们跟在后面,步行去了李家漫甸。 路上,林雪飞把头天晚上田淑珍讲述的她改嫁以后的经历告诉了郭鸿达,然后叹了口气说:“你说,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为什么那些不平与悲凉之事总要落到这些善良的女性的头上?” 郭鸿达一边低头往前走,一边不假思索是说了一句:“天妒红颜,自古而然。恐怕这也是天意吧!” 郭鸿达说完,见林雪飞没什么反应,才发觉自己在雪飞面前说这样的话不太得体。他回头看了雪飞一眼,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正在瞅着眼前的土路出神,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凉的表情掠过了她秀美的脸颊。郭鸿达赶忙叫了她一声:“雪飞,想什么呢?还不赶快走,咱们要掉队了。” …… 由于准备工作充分,掌灯时分,在李家漫甸生产队的演出就开始了。正如许承松所说,这个会战工地尚未拉开激战的序幕,队伍还没有拉上来,所以观看演出的人数比较少,尽管这样,却丝毫没有影响演出效果,队员们的演出仍然十分投入,十分尽心,观众的情绪也十分热烈。 天越来越短了。虽然演出开始得比较早,但结束时也已经十点多钟。 演出结束后,生产队给队员们又安排了一顿夜餐,吃完后才让他们去休息。 赵建勋、郭鸿达、刘焕新和吴子辉仍被安排到许承松的家里休息。赵建勋他们三个人是第二次在这里住宿,而郭鸿达已经是第三次了。 他们几人来到许家时,发现许承松不知什么时候赶回来的,正合衣倒在炕上等待他们回去休息。 许承松的母亲和妻子都去休息了。虽然这会儿已经十一点半钟,但屋里的五个人似乎还没有睡意。 精力十分旺盛的许承松本来待人就非常热情,而自从上次郭鸿达与杨国生一起到他家里来做他的思想工作以后,他对郭鸿达的印象非常好,他很喜欢这个聪慧、正直的年青人,今天见他又一次来到家里,心里别提有多么高兴了。 郭鸿达这次来徐家铺子宣传演出,很想知道这里在八月一日以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但因为许承松太忙,根本就没有机会和他谈论这些。他见许承松晚上从大队赶了回来,已经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愿望很快便浮了上来。 他们几个人谈论了一阵大会战的进展情况后,郭鸿达便迫不及待地把话题拉到了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上来: “许书记,八月一日那天的会议上,开始我真的很替您担心,但后来您却很顺利地扭转了局面,我真佩服您的应变能力。” 许承松看了看面前的几个年轻人,苦笑着对郭鸿达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要不是杨书记你们俩来做我的工作,还说不定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呀!”赵建勋感叹道。 郭鸿达接着说:“八月一日以后,我们这边的事情就多了起来。我光听说后来张春华他们又找您谈了话,并决定在徐家铺子抓典型,省里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财力和物力支援徐家铺子建设,但详细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许承松很赞赏郭鸿达的这种追根寻源、什么事都要问个为什么的求真的性格,他觉得他的这种性格在某种程度上很像自己,于是,他便开始向他们详细地介绍着八月一日以后发生的一些事情。 对这些事情赵建勋大部分是了解的,所以并不感什么兴趣,刘焕新和吴子辉忙碌了一天,困意很快便上来了,他们三人开始还在认真地倾听着许承松的述说,过了一会儿便躺在炕上睡着了。到后来便成了许承松和郭鸿达两个人之间的交谈。 许承松告诉郭鸿达: 听张振雨说,八月一日那天中午,会议室里的会还没有结束,徐家铺子大队的三十多名荣退负员军人就都赶到大队来过建军节了。当他们从张振雨那里得知许承松所面临的处境时,无一不愤愤不平,非得进屋去和上级来的领导理论理论,要为许承松鸣不平。张振雨百般劝阻,告诉他们这会去闯会场会激化矛盾,对许书记不利,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后来他们也觉得这样干是不太明智,但也不能眼看着让许书记受委屈啊,于是他们又商量了个对策,公推民兵连长吴大伟为代表,从会议室里先把公社罗书记找出来听听动静,让他把大伙的意见转达给上级领导。张振雨只好嘱咐一个在会场上做服务工作的女青年,让她借倒水的机会告诉罗书记出来一下,就说有急事。不一会儿,罗书房从会议室里出来了。罗浩宇刚走出会议室的房门,不容分说就被等在院子里的退伍兵们拥到了大队办公室。罗浩宇一看这些人的气色,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他赶忙问:“屋里正在开会,你们这是干什么?”吴大伟一把抓住罗书记的手,眼里含着泪水说:“罗书记,求求你,千万别让他们把我们许书记带走啊,许书记可都是为的大伙啊!”一个年纪较大、胸前挂满军功章的老人也挤到了罗浩宇的跟前说:“罗书记呀,许书记为大伙说句话,他有啥错?你们领导可得对他负责啊!”他指自己胸前的奖章接着说,“我是扛过枪、过过江,出生入死的人,你们要是保不了他,我去说,就凭着我这些军功章,豁了老命也要把承松保下来!”挤在屋子里的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说话,情绪都非常激动。罗浩宇面对这种场面,又感动又气愤。感动的是许承松在徐家铺子的群众中会有这样高的威望,群众对他会有这样深的感情;气愤的是这些负员兵不该这样冲动,到这里来大闹,因为他们这样干对许承松是十分不利的,更何况屋里正忙着开会,这个时候他们把自己叫出来谈这件事,这不是添乱吗!罗浩宇耐着性子大声说:“同志们静一静,听我说好吧?”人们不再吵嚷了,罗浩宇接着说:“同志们,请不要着急,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是我得批评大家,你们今天的作法是错误的,这样,你们不但保不了许书记,反而会把事情闹得更大,对承松同志更不利。请同志们放心,组织上会对承松同志负责的,市委薛书记,县委的领导同志今天都在这儿,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要争取使徐家铺子的问题平稳地得到解决。请大家相信我,不要再轻举妄动了,我会保证你们的许书记安然无恙的。”大伙听了罗书记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这才安静下来。吴大伟还是不放心,他嘴里嘟囔着:“罗书记,你说话可得算话,如果保不下许书记,我们可不依!”罗浩宇冲他笑着点了点头,紧忙回会场去了。 会议结束以后,许承松送走了参加会议的各级领导,回到大队办公室里,马上被这些转退兵们围了个风雨不透。他们就像是面对刚刚从战场上冒死归来的亲人一样,急不可耐地问长问短,有的人还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当他们确信许承松真的化险为夷的时候,竟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这时,食堂里的羊肉已经炖好,他们高兴地摆好餐桌,端来了羊肉,烫好了烧酒,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许书记终于闯过难关、转危为安了,他们要真心实意地为他庆贺一番……酒至半酣,正当人们兴高采烈、狂欢豪饮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汽车喇叭声,随后一个干部模样的年青人走了进来,说是要接许书记马上去公社。事情来得突然,屋里所有的人都不知何故,刚才还一片喧闹嘈杂的酒场一下子冷了下来,正在欢乐的兴头上的负员兵们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心里凉了半截,他们以为事情又发生了变故,一个个脸上重新布满了阴云。许承松这会儿也是满腹狐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凭着直觉,他觉得应该不会出多大的问题,于是他从容、平静地安慰大家,让他们不要担心,继续喝酒,等他回来后还要和同志们多喝几杯,然后便登上了停在门外的北京吉普车,奔青云岭公社方向驶去…… 郭鸿达问:“是联合调查组找您去谈话吗?” “是的,是张春华找我谈话。”许承松点了点头回答说。 “都和您谈了些什么?” “张春华告诉我,这次他们到青云岭来,目的是要对徐家铺子这个发展资本主义的典型进行彻底的解剖,然后现场进行严肃处理的。‘如果你仍然像上次那样顽固不化,我们是准备当场就逮捕你的。但是在上午的会议上,你改变了原来的立场,转弯子很快,对自己的错误认识得也很深刻,在你的汇报中我们发现你还是有很高的理论政策水平的,并且对于下一步改变当地的贫困落后面貌有很清晰的思路和很成熟的想法。所以我们又觉得你确实是人才难得。特别是回到公社党委之后,我们又听取了罗书记关于你多年来一贯的政治表现和工作情况的汇报,觉得你有很多过人之处,那么我们又为什么不来个化腐朽为神奇呢?于是我们便改变了策略,徐家铺子这个典型还要抓,但不是抓发展资本主义的反面典型,而是要抓一个后进转化的典型。’他问我有没有信心配合他们做好工作,我说有信心。他又钉问我在会上答应的在百日内建设千亩人造小平原的话算不算数,我说当然算数。他还问我目前还有一些什么样的困难,我回答说,发动群众投工投劳、大干社会主义我们没说的,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物质条件差,特别是前段时间又遭受了那样大的洪涝灾害,希望能够得到上级领导的大力支持和援助。张春华很爽快地说:‘好!只要你有决心、有信心,我现在就可以表态,无条件地支持你!我回去以后马上就组织力量,为你的这八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都安排一个省级厅局领导来蹲点,这样,你有了困难就可以直接依靠他们帮助你解决,不出五天,我要亲自带他们到你这里来报到,让他们马上帮你进行综合规划,尽快付诸实施。但这只是对你提供外援,更精彩的重头戏还得你自己去唱。’ “张春华说到做到,果然,在他回去后的第五天,便亲自带着省水利局、农业局、林业局、畜牧局、商业局、物资局等部门的领导来到了徐家铺子,对于全大队的各生产队的各个山头和地块以及农田水利建设的现状进行好全面的现场勘察,并当场拍板,为省级各厅局的领导布置了援助任务,要求他们在规定的时间里务必完成。几天后,各种建设物资便源源不断地运到了徐家铺子。为我们大队的建设提供了强有力的物质保障。公社这头也是这样,罗书记和陈主任对徐家铺子大队的建设全力支持,帮助我们及时地组织起了规划测量队伍,并且调集全公社十二个大队的力量,建起了一支由一千人组成的农田基本建设专业队。八月十五日,徐家铺子大队的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全线开工。张春华还告诉我说,县委准备在九月中旬召开全县三级干部会议——我估计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县委决定让我在会上进行学理论,抓路线,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经验介绍。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发现春华同志非常务实、非常平易近人,是一个很有水平的领导干部。八月一日那天下午我们谈得很久,谈得也很投缘。他第二次带领干部到各生产队进行实地勘测时还亲自到我的家里来串门,和我的老母亲、我的妻子、孩子唠家常,完全不像是一个省厅级领导干部,没有一点儿官架子。我们之间的个人关系处得相当好。 “鸿达啊,真想不到,我发了一顿犟,为青云岭惹了那样大的麻烦,却歪打正着,引来了这样一种结果。这也算得上是坏事变好事了,对吧?” 许承松说罢,哈哈大笑。郭鸿达也很开心地同他一起笑了起来。 “那么,许书记,”郭鸿达接着又问,“对于徐家铺子大队社员个人发展家庭畜牧业的问题,调查组到底拿出了什么样的意见,到底是怎样处理的呢?” “哦,是这样的。”许承松说,“那天春华同志跟我谈完话后,联合调查组又就如何处理社员个人饲养的牲畜的问题专门与公社党委的领导进行了座谈,我也参加了。春华同志提出,由‘235号文件’所引发的负面影响必须坚决、全面清除,要彻底地割掉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经过座谈、研究,作出了这样两项决定:一,由公社党委发布文件,要求全公社各大队采取得力措施,彻底清除‘235号文件’所造成的不良影响,对于‘235号文件’发布后社员个人超出规定指标发展、繁殖的牲畜,全部作价收归集体所有;二,对在群众中造成很坏影响的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的典型、杏树沟生产队队长韩凤鸣进行严肃处理。第二天,调查组便安排公安司法机关去杏树沟去对韩凤鸣的问题进行调查核实,结果除超标准大量发展家庭畜牧业外,又给他落实了贪污挥霍集体财物、投机倒把、依仗权势欺男霸女、横行乡里等问题,当天就把他带到了公社革委会和其他群专对象一起进行劳动改造,据说下步难免会被逮捕、判刑。根据联合调查组的要求,公社党委很快发出了专门文件,在全公社范围内对家庭畜牧业进行大规模地清查和处理。但是在这个文件的落实过程中,群众的反响是非常强烈的,公社干部和大队干部要亲自到社员家中去清点牲畜头(只)数,群众的抵触情绪很强,因为他们遭受的损失太大了,他们真的不愿把自己辛辛苦苦、受累流汗换取的劳动成果就这样仨瓜俩枣儿地就处理掉啊!于是有的人悄悄地把自己饲养的驴、猪、羊卖掉、杀掉;有的舍不得卖掉、杀掉,就偷偷地送往外地的亲戚家里托养;最惨的就算群众饲养的那些毛驴了,收归集体后,没有使用价值,也就没有什么饲养价值了,所以有的被生产队卖掉,更多的则是被杀掉分给社员吃肉了。现在,徐家铺子大队的毛驴差不多已经绝迹。” “唉……”说到这,许承松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郭鸿达看到,在叙说家庭畜牧业的处理情况时,一种忧伤、愤懑的表情又渐渐出现在许承松的脸上,而且越来越凝重,和他上次来许书记家里做他的思想工作时那种表情一模一样。 第十三章 丰收的喜悦(1) 白露已过,眼看就要来到秋分了。一个饱蘸着欢乐与幸福的收获的季节像一位丰姿绰约的美貌女郎正在朝青云岭款款走来。漫山遍野都是成熟了的庄稼,高粱涨红了脸,谷子乐弯了腰,玉米挺起了胸膛,向人们炫耀着籽粒饱满的果实,大豆也不甘寂寞,开始向人们咧嘴邀功。苍翠的原野衬托着金色的农田,显得更加生机勃勃,到处是一派丰收在望的喜人景象。 青云岭的社员们陶醉了!他们早就着手了开镰收割的准备工作:备好了碌碡、杠好了场,磨快了镰刀、清好了仓,但等大队、生产队领导一声令下,就会雄纠纠地开赴秋收的战场! 张大力的青年突击队已经拉出去参加徐家铺子的大会战了。三春不得一秋忙,杨国生与李凤斌和李万成商量,秋收这段时间,让铁姑娘队的挖山整地工程先停下来,和全大队社员一起集中力量进行秋收。 青云岭大队理论宣传队圆满地完成了赴各大队的宣传、演出任务,凯旋而归。他们回到青云岭大队那天,全大队正好开镰收割。 在外边展转奔波了二十多天,今天终于回到了家。虽然时间不长,但一种强烈的游子返回故里的归属感却涌上了每一个队员的心头。他们放下了行装,吃过中午饭,顾不得休息一下,就兴冲冲地赶到大田里参加秋收。 天高云淡,骄阳似火。 宋海英领着她的铁姑娘队和苏秀梅带领的一群妇女上午在河东的谷地里收割谷子。这近千亩的金黄色的谷子,经过她们一上午的紧张繁忙的劳动,才仅仅割完一小部分,收获完的土地上,一排排谷个子,非常规则地摆放在田里,像是一个巨大的棋盘里摆设的棋子,整齐有序。 中午吃完饭,她们刚来到地头,正打算坐下来磨磨镰刀,准备开始下午的工作,便见二十多名青年男女说说笑笑地朝这边走了过来。宋海英一眼就认出是宣传队的同志回来了。 “瞧,大队宣传队下乡演出回来了!”一个姑娘大声说道。 正坐在地头树荫下磨镰刀的苏秀梅停下来眨眼仔细看了看远处走来的一群人,“没错,是他们。头前的是郭鸿达,后边是林雪飞、树影,再后边是孙志凯……”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地上站了起来。 听她们这样说,宋海英和其他坐在地上休息、磨镰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观看。 郭鸿达他们这伙人越来越近了。这时,只听其中的十几个姑娘齐声呼喊: “姐妹们,你们好——!” “海英姐——!我们想你啦!” 杨树影早就看到了站在地头的嫂子,她高兴地蹿到前头,大声喊着:“嫂子——!我好想你!” 林雪飞最先看到的当然是她的桂香姐了,只见她也学着杨树影的样子,挥着手跑到前面喊着:“桂香姐——!你好!” 苏秀梅、宋海英、刘桂香和其他几个姑娘也答应着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过去。 杨树影跑着跳着来到苏秀梅跟前,抱住嫂子捞着她的脸上就亲了一口,然后使劲地和她抱在一起,激动地说:“嫂子,你可想死我了!” “傻丫头,回来了,中午怎么也不知道回家吃饭?” “我中午回来时正好遇到大姑了,她非要留我吃饭,所以我就在鸿达哥家蹭了一顿儿!”杨树影笑着回答说。 林雪飞和刘桂香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喃喃地说:“大姐,知道我在怎样想你吗?” 刘桂香慢慢地把她从自己的向上推开,“妹妹,大姐也好想你呀!让姐姐好好看看,这些日子黑了没,瘦了没?” 宋海英和其他的几个姑娘也和几个女队员互相问候、拥抱、说笑着,刚刚收获了果实的田野里一片欢声笑语。 宋海英见女同胞们光顾亲热了,把郭鸿达等男队员们冷落到了一边,但赶忙过来同郭鸿达、孙志凯他们打招呼。她很大方地握住郭鸿达的手说:“鸿达,这段时间你们辛苦了!” “海英姐,你们更辛苦呀!青年突击队不在家,你们的担子太重了。”郭鸿达由衷地说道。 “任务都完成了吗?效果怎样?”宋海英关切地问。 站在旁边的姜卫东调皮地说:“海英姐不愧是共产党员,说话时刻都不忘政治,一副首长训话的架式。” 听他这样说,旁边的人哈哈笑了起来。 宋海英指着姜卫东说:“你呀,姜卫东!你这张贫嘴,真让我没办法!看将来得谁来管住你这张嘴!” “哈哈!管我这张嘴的人呀,还没生出来呢!” 宋海英又对郭鸿达说:“怎么,你们刚回来,也不休息一下午,就跑到这儿来了?” 宣传队的三十名队员中,下午除了赵建勋、张淑雅和吴子辉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其余的人都来了。郭鸿达对宋海英和苏秀梅说道:“海英姐、秀梅姐,我们出去了这么长时间,离开了你们,心里空荡荡的。大伙回来以后,说啥也待不住了,我们过来和你们一起割谷子吧。” “好啊,你们实在待不住,那我们就一起干吧。”宋海英说。 苏秀梅打量了一下这些宣传队员,“你们呀,别人都行,就是雪飞和树影她俩,哪干过这个?好啦,就把她俩交给我吧,我暂时收两个‘徒弟’,也好过一把‘师傅’瘾!” 然后,她笑着冲雪飞和树影说:“过来,让为师教你们割谷子!” 雪飞和树影也淘气地说声“遵命”,便走到了苏秀梅的身边。 刘桂香说:“秀梅姐,你一个人带这两个‘徒弟’恐怕够呛,还不得累断了你的老腰,我看还是让我帮你带一个吧。” “这样也好,省得让她俩给咱们‘赘脚’。”苏秀梅对雪飞和树影说,“你俩留在我这儿一个,到桂香那里去一个吧。” 林雪飞听苏秀梅这样说,便又拿着镰刀来到了桂香跟前。 割地在农村是一项很普通的农活,但质量要求却很高。割得不好,留得茬子过高,就要浪费大量的畜草;割下的庄稼放得不对路,或者捆得不紧,就会为下一步的拉地、打场造成很大的困难。这种活别的队员经常干,就连郭鸿达他们刚刚毕业的几个男同学也并不陌生,只有林雪飞、杨树影算是“门外汉”了。 劳动开始了。别的宣传队员三、五个人结成一组,开出“趟子”,非常娴熟地把一排排的金黄色的谷子割倒,捆成“个子”,如鱼得水一般互相比着赛往前割。 林雪飞家里没有镰刀,杨树影从她家拿了两把。动手割地之前,苏秀梅和刘桂香先把她们俩的镰刀磨好,然后才开始工作。 苏秀梅带着杨树影和另外一个女社员一趟子;刘桂香带着林雪飞和另外一个女青年一趟子。这两个组的进度就没法与别的组比了。因为她们每个组都要手把手地教一个非常蹩脚的‘徒弟’,这就使割地的进度严重地滞后了。 她们每三个人留出十条垄,两个组齐头并进往前割。 苏秀梅在留出的十条垄的中间“开趟子”,让杨树影跟在她的后边,另一个女社员断后。 只见苏秀梅右手拿着镰刀把右边的一条垄上的谷子搂到怀前,用左手拦腰抓住,再用镰刀贴着地面在谷子的根部顺势往后一拉,割下了第一把庄稼,跟着,在脚步很扎实地向前迈进的同时又割下了第二把、第三把……,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当她的左手快抓满把之后,便反转身来,在她割过的这条垄的两边,一边割一个“要窝儿”——因为谷子长得太高了,必须跨着三条垄才能勉强放得下,她用镰刀拢着谷穗儿,轻轻地把这一大把庄稼放在地上,然后她又朝着相反的方向割回去,割到地头时,刚好又抓满了一大把,她同样用镰刀拢着轻轻放在刚才那把庄稼的上边。放好后,她放下镰刀,拿起十几棵割下的谷子用右手抓好,左手把这十几棵谷子分成两小绺,在半空中抡开拧了两个劲儿,把其中的一绺顺势抡着夹在右腋下,右手掌心向上一反,把另外一绺抓住,一个“谷要子”便打好了。她把打好的“要子”顺着放好的谷个子的上半部所枕的垄沟穿过去,然后又回身继续贴着她刚割完的那个垄开始割第二个垄……杨树影跟在苏秀梅的后边割一个垄,那个女社员跟在树影的后边割一个垄,就这样,一段一段地盘着向前推进着。 杨树影模仿着苏秀梅的样子,跟在她的身后往前割。刚割了几骛子,她自己就发现,苏秀梅割过的垄上的谷茬子紧贴着地皮,不足一寸高,而她自己割过的垄上的茬子大多是二寸左右,高的有三、四寸高,而且还把自己搞得手忙脚乱,苏秀梅见她那狼狈样,赶忙停下来笑着手把手地给她纠正动作,那个女社员也不时地帮她校正姿势。尽管这样,她还是不得要领,手中的镰刀好像梁柁一样沉,非常拙笨地向前割着。她抓庄稼的左手不是抓得太往下,割不到地方就抓不过来了;就是抓得太往上,在往谷个子上摆放时摆得十分零乱。苏秀梅不断地在前头接她一段,女社员在后边见她的速度太慢时,也走到她的前头,连树影的那条垄一并迅速地割着往前去,每当这时,杨树影便可以直一直腰喘口气,再跟上去找回自己的那条垄接着割,功夫不大,她就把自己折腾得满头大汗…… 刘桂香这个组的三个人由那个女青年在前边开“趟子”,桂香让林雪飞跟在女青年的身后,自己跟在最后。刘桂香一边耐心地、手把手教林雪飞割地,一边不住地替林雪飞割着她那垄谷子。和杨树影一样,林雪飞也架手架脚地、非常缓慢地往前割着,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背痛、筋疲力尽了。她们几个人很有秩序地一段一段地盘着往前割,幸亏刘桂香和那个女青年身强力壮,所以尽管有雪飞拖累着她们,但她们这个组的割地进度并没有落后多远。在割完每一段地的最后一条垄时,林雪飞见刘桂香放下镰刀,弯下腰开始捆“谷个子”。只见她用左手抓住“要子”的前头,右手抓住另一头,用右脚踩着使劲把谷子煞紧,再把左手抓着的前半截“要子”从右臂下边掏过去,围着右手抓着的那段“要子”向前转半圈儿,然后迅速地把左手的半截“要子”倒到右手,并以此为轴心,把刚从右手倒到左手的那半截“要子”向里绕半圈儿……再捣手,再绕半圈儿,这样连续拧了三个劲儿,形成一个结,一个“谷个子”便结结实实地捆好了。 刘桂香干净利落、敏捷的捆缚动作让林雪飞看得直出神儿。刘桂香见她站在那儿打愣,便笑着对她说:“雪飞,你先割吧,一会儿大姐教你捆‘个子’。”雪飞爽快地答应了一声,继续猫腰往前割地。 又割完一段地的最后一条垄,刘桂香对林雪飞说:“雪飞,过来,我教给怎样捆‘个子’。” 雪飞答应着,放下手中抓着的一大把庄稼,来到了刘桂香的跟前。刘桂香一边给她作着示范动作,一边给她讲解。捆好以后,她又把‘个子’解开,重新打了个‘要子’穿好,“来,你试试。” 林雪飞学着着桂香的样子,很细心地捆了一遍,以为捆得很牢固了,但是她还没等松开手,刚打好结的‘要子’便散开了。 “大姐,这是咋回事儿啊?我就是按着你教我的动作捆的,咋就捆不住呢?”雪飞不解地问。 桂香笑了,“你捆得还是不对劲儿,来,这样,我一步一步地教你。”她把解开的‘要子’的两端拿起来,交给雪飞,让她开始动作。 “对,对,用脚踩紧,用力煞。对!”刘桂香在旁边指点着。当雪飞拧第一个劲儿,正要拧第二个劲时,刘桂香让她停下,“不对了,马上倒一下手,我告诉你,这样……”她把着手教雪飞怎样倒手,“对!对,对了,就这样,再往下进行吧,拧第三个劲儿……”雪飞又做了个倒手动作,很快便拧完了第三个劲儿。“个子”捆好了。雪飞认真地看观察了一下自己刚刚捆好的谷“个子”,打好的这个结是弯曲的,而且,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时,‘要子’的一端刚好压在了“结”的下面。 “再试一次。”桂香笑着鼓励着她。雪飞又连试了两次,第一次还是不成功,桂香帮她校正了动作,第二次成功了! 接下来,刘桂香便与雪飞互换了一下,让她跟在自己的身后割,每割完一段地,就让她去捆“个子”。适应了好大一阵子,雪飞终于能够熟练地独立操作了。 休息的时候,刘桂香又教雪飞如何打“要子”。雪飞见刘桂香拿起一把谷子,分成两绺,在手中抡了两下,像变魔术似地没费啥劲儿,就把“要子”打好了。开始她觉得很简单,便学着桂香的样子也了一个“要子”,穿到了一个谷“个子”底下,试着捆了一下,结果还没等她使劲儿,“要子”就两下去了。桂香又耐心地手把手教她老半天,才把她教会。 那边,杨树影也跟在她嫂苏秀梅的身边,边干边学着这两样技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总算掌握了个差不多。 休息以后,林雪飞和杨树影虽然觉得有些累,但由于刚刚学到了一些技术,感到很新鲜,她俩便来了精神,越干越起劲儿,一会儿跑到前头去打“要子”,一会儿又跟在后头捆“个子”,忙得个不亦乐乎。苏秀梅和刘桂香一边割着地一边给她俩指点着。 “我的老天爷,总算让你们这两位大小姐‘出徒’了!”苏秀梅直起腰,擦了把脸上的汗水说。 刘桂香也对她俩说:“慢点儿,刚开始干,别像发了疯似地。不悠着点儿,明天就要你俩好看的了。” 林雪飞和杨树影不以为然,仍然非常卖力地干着,而且还越干越欢了…… 苏秀梅朝刘桂香笑笑,“初生牛犊不怕虎。瞧着吧,这俩丫头子,晚上回去非瘫痪不可!” 刘桂香也笑着说,“让她们适应一下吧,过了这个劲儿就会好的。” 离她们不远的宋海英也大声地对她们说着,“秀梅姐、桂香,你们关照着点雪飞她俩,刚开始干,别让她们干得太猛了,看累坏了!” 这边杨树影听宋海英这样说,也大声回答道:“海英姐,你放心吧,我们俩也不是纸糊的!” 宋海英笑着说:“甭不听话,晚上收工后你们就知道了。” 果然不出所料,这天晚上收工以后,林雪飞和杨树影才觉得吃不消。从地里往回走的路上,她俩强忍着腰酸腿痛,高一脚低一脚一步一步地往回挪,恨不得胁生双翅一时飞回到家里的床上。半路上,杨树影硬是要躺下睡一觉再回去,苏秀梅和刘桂香又是搀又是拽,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们拖拉回去。 林雪飞回到家里,一头栽到床上就不想动弹了,没过多大一会儿就睡着了。叶思源下班回来,见女儿外衣未脱、脸没洗,穿着鞋一声不响地趟在床上,知道她是睡着了,便没惊动她。晚饭做好后,叶思源叫了老半天才把雪飞叫醒,她睁眼看了母亲一眼,翻了个身还要接着睡。听母亲叫她起来吃饭,她嘴里嘟囔着“累,不吃了”,还是睁不开眼。见女儿累得这样,叶思源有点儿心疼了,她吃力地把女儿从床上扶起来,嘴里说着,“听话,起来吃点儿饭再睡,好孩子。”雪飞被母亲扶起坐在床沿上,还没等母亲松开手,就又靠在了母亲的怀里。叶思源不再继续呼唤女儿吃饭了,她用双臂使劲地抱着女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她又慢慢地拉过雪飞的右手,只见她稚嫩的手掌心上磨出了大大的两个水泡。叶思源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手,心疼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这会儿的雪飞正似睡非睡地躺在母亲怀中,突然感到脸上凉凉地像是有什么东西滴下来,她猛一睁眼,正好看到母亲在望着自己流泪,她吃惊地从母亲怀里坐起来,“妈,你咋啦?”母亲抹了一把泪,“傻丫头,你还问我,瞧你累得那个样儿,也不知道慢点儿干。”雪飞见母亲是在为自己伤心,心里一阵发热,眼圈也红了起来,但她不想再惹母亲难受,于是便赶忙调整自己的情绪,“妈,瞧您!又来了,婆婆妈妈的。我没事,就是累点儿,歇歇就好了。”说着,她撒娇地与母亲搂抱了一下,又在母亲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然后站在地上使劲地挺直腰板,“好了,我歇过来了,妈,我们吃饭吧。”叶思源笑着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死丫头,别再气我了,去洗把脸吧,你爸和你弟弟快回来了。”林雪飞打了盆凉水开始洗脸时,觉得右手掌心隐隐作痛,仔细看去,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上磨起了两个大大的水泡,而且脸上、脖子上经过一下午庄稼叶片的摩擦,一着水便感到钻心的疼痛…… 和林雪飞一样,杨树影回到家里身子也散了架一般。吃晚饭时,苏秀梅压根儿就没叫醒她,直到十点多钟树影才醒,这时,忙碌了一天的杨国生早已鼾声如雷。树影醒来后,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嚷着身上疼,翻身打滚地折腾个不停,苏秀梅像照顾小孩子似地一直守在她身边。苏秀梅也割了一天的地,实在太累了,她见树影渐渐安顿下来了,自己便也挨着她合衣躺倒在炕稍休息,她舍不得离开这个淘气的小姑。结婚六年来,姑嫂二人处得跟亲姐妹差不多,苏秀梅总是拿小树影当孩子对待,树影也是,只要她回来家来,除了晚上睡觉不在一起,总也离不开嫂子,整天地跟苏秀梅撒娇使性,在秀梅的眼里,树影就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这会儿,苏秀梅刚要睡着,杨树影翻了个身,猛地把胳膊抡到了秀梅的脸上,把一条腿也搭在了秀梅的身上,同时还大喊大叫着:“嫂子,我的腰好疼,你快救救我吧!”说着,又搂住了苏秀梅的脖子。苏秀梅使劲儿掰开树影的双手,坐起来叫道:“小妹,醒醒,嫂子给你找片止痛片吃。”树影含糊不清地嚷着:“不嘛,刚刚吃过了,还疼……”“那咋办呀?”树影撒着娇说:“嫂子,我要你抱着我,你抱着我就不疼了……”苏秀梅嗔怪着说:“死丫着,白天告诉你慢着点儿干,你就是不听,这回怎么样?抱着你也不能止疼呀,过来,嫂子给你揉揉。”树影听话地趴在了秀梅的身边,很舒服地听凭嫂子给她按摩着背部和腰部,不一会儿安稳地睡着了。苏秀梅又像哄孩子似地给她盖好被子,轻轻地在她的背上拍了一会儿,直到确信树影睡熟了,她才地关了灯轻手轻脚地回屋去睡。这时,已经是过半夜了,杨树峰搂着虎子早已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宋海英特地来家里关照雪飞和树影,说她便刚割地顺不过架儿来,让她俩在家里休息一天。可是她俩说啥也不肯,吃过早饭又咬着牙跟大伙去割地了。休息了一宿,那股腰酸腿疼的痛苦劲儿还没有消失,她俩呲牙咧嘴地干着活,像两个刚在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一起割地的宣传队员们看着她俩这副模样便不断地发笑。宋海英远远地问苏秀梅,树影晚上睡得好不好,苏秀梅一边介绍着树影昨晚的情况一边学着她的狼狈样,逗得大伙哈哈大笑…… 说来也怪,又割了一个上午,快到晌午的时候,雪飞和树影竟然觉得夜晚那种痛苦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了,她俩又恢复了昨天那股精气神儿,起劲地割了起来。“看见没有?秀梅姐”,刘桂香一边割地一边用下颏指了指前边生气勃勃的雪飞和树影,对不远处的苏秀梅说,“这回真的适应过来了。”苏秀梅笑着点了点头。 第十三章 丰收的喜悦(2) 青云岭生产队的秋收工作进展得相当顺利。眼看来到了中秋佳节,这是一个很难得的五谷丰登的中秋。为了让社员过好这个中秋节,上级粮食部门给拨下了一部分白面指标,每口人可以分到二斤白面。生产队的几个干部又商量着,给社员宰十几只羊,再宰十几头在运动中收归集体的毛驴,每户分二斤羊肉和四斤驴肉,八月十五放假一天,让大家好好休息一天,高高兴兴地过一个欢乐的节日。 八月十五的上午,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生产队正在给社员们分白面和驴、羊肉。社员们兴高采烈地分享着这丰收的成果,准备回家好好地饱餐一顿。 傍晌午的时候,宋海英、刘桂香和林雪飞、杨树影一起来到了烈属刘云德的家里。每年的这个时候,张大力、宋海英他们这些年青人总忘不了到这来看看。每逢佳节倍思亲,来看一看这两位光荣的老人,陪他们坐坐,说会儿话,逗他们开开心,免得他们产生孤独与悲凉之感,也算是晚辈人对他们的一点心意。今年张大力他们不在家,海英就带着大队的慰问品,又帮两位老人领取了生产队分的肉、面,约了桂香、雪飞和树影一起来了,刘桂香还从自己家小园子里割了一捆芹菜,林雪飞也没忘了从家里给两位老人带了四斤月饼一起送了过来。 过了一会儿,郭鸿达和刘焕新也来了。 郭鸿达一进院便看到靠东墙放着一大堆砖瓦,他想起了上次下雨后到这来的时候宋海英说的话,知道这是准备瓦房用的。 郭鸿达感慨地对宋海英说:“海英姐,我们老是跟不上你的步伐啊,你总是走在我们的前头,我真服了你了。” 宋海英淡淡一笑,“我们每年这会儿都要到刘爷爷这儿坐坐的,好像已经形成习惯了。” 屋里的人正在闲聊着,忽听外屋有人说话:“爸、妈,我回来了。” 刘云德的老伴说:“该不是珍儿回来了吧?我觉着她也该来到了。是珍儿吗?” “妈,是我。” 果然不出老人所料,田淑珍应声走了起来。只见她肩上扛着一个布袋子,左臂上挎着个竹篮,里面装得满满当当。 屋里的几个年青人见了田淑珍,都一齐站了起来,非常恭敬地与她打着招呼。宋海英麻利地接过田淑珍带来的东西。 林雪飞上前一步拉住田淑珍手说:“淑珍姑姑,我们知道您今天要回来,提前到这儿来候着您了。” 田淑珍笑着说,“瞧,还是我们雪飞会说话。” 刘云德说:“淑珍啊,前两天我就托人捎信儿,你今年忙,过节就不要过来了,怎么?到底又回来了……” “爸,瞧您说的,再忙我也得抽空回来看看你们二老。这回呀,还没等我说话,大队许书记就提醒大伟,今年虽然忙点儿,也别忘了让淑珍回去看看两位老人。” 田淑珍说完,便把地上的竹篮拿到炕上,一样一样地数点着:“我们生产队过节给社员分了点儿羊肉,我做好了现成的馅子,给你们拿些来包顿饺子;这几斤牛肉是承松大哥托我捎给您二老的,他说这是他们大队的一点心意;前两天我抽时间做了个豆腐,给你们二老带来一半,上岁数了,喜欢吃点儿软和的。”她又指了指那个白布面袋子,“这是我昨天晚上才加工的小米面,爸爸喜欢吃发糕,但我这会儿没时间做,只好把面给您拿过来,等过了节,秀梅她们多会儿有时间,帮你们慢慢做着吃吧……” 田淑珍正说着,就听门外有人说话:“刘爷爷,刘奶奶,你们在家吗?” 刘奶奶赶紧答应着迎了出去。刘桂香已经听出是苏秀梅的声音,“瞧,这回是秀梅姐这位运输大队长来了。”果然,苏秀梅右臂挎着个篮子,左手提着个小面袋子走进屋来,小虎子跟在她妈妈的身后,小脸儿被日光晒得通红,怀里还抱着个大西瓜。苏秀梅见屋里坐着这么多人,惊讶地问:“哟,奶奶,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没等刘奶奶答话,田淑珍就说话了,“这丫头,你瞧瞧这些人哪个你不认识?” “哎呀,是淑珍姑姑,我就知道无论怎么忙你也会回来看我爷爷、奶奶的。”秀梅说着,亲热地拉住田淑珍的手,和她一起在炕沿上坐下。 “你进屋之前,我正念叨你呢,我给你刘爷爷拿来点儿小米子面,没时间做,就得麻烦你有时间给发了做点发糕给他们二老吃了。” 秀梅笑着说,“我当淑珍姑姑为啥念叨我呢,原来是给我找点儿活干啊。也好,你出东西,我半路拣了个顺水人情,放心吧,这事儿我包了。” 大伙都笑了。 这时,虎子站在妈妈跟前,怀里还在抱着那个西瓜,他抬头瞅着妈妈的脸儿,大声地叫着“妈妈”,苏秀梅一低头,见孩子正抱着西瓜冲自己使劲儿,“看我光顾说话了,忘了我儿子了,”她又对虎子说,“去,跟太爷爷说,来干啥来了。” 宋海英也笑着摸着虎子的脑袋说:“这是咋说的,光顾大人说话,把这个小客人给忘了。” 郭鸿达过来把虎子连人带瓜抱起来放到炕上刘爷爷的身边。虎子仍然抱着瓜,站在老人跟前一字一板地说:“太爷爷,这是我爷爷让我给你送来的西瓜,让你晚上赏月时吃。爷爷还让我告诉你,别让天狗狗把月饼给吃了……” 苏秀梅在一旁给他校正着,“虎子,说错了,是‘别让天狗把月亮给吃了’。再给太爷爷说一遍,好吗?” 虎子听话地点点头,按照妈妈的指点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刘云德高兴地接过虎子手里的西瓜放在炕上,“谢谢小孙孙了,替我谢谢你爷爷。”说着,刘云德把虎子拉过来放在自己的怀前,“虎子真有出息,太爷爷还要跟虎子商量点儿事儿,行吗?” “行。”虎子懂事地点点头。 “太爷爷不太喜欢吃西瓜了,我想让虎子替我把它吃掉,行吗?” 虎子摇着小脑袋认真地说:“不!爷爷说了,必须您自己吃。爷爷还说,我的那份儿他在家里给我留着呢。” 刘奶奶拿了两个月饼给他,虎子一边瞅着妈妈的脸儿一边摇着头,说啥也不要。刘桂香笑着对秀梅说,“嚯,这家教还挺严啊,快,说句话,要不孩子不要。”苏秀梅笑着对虎子说,“老太太给你,你就接过去吧。”虎子这才接过了两块月饼。 苏秀梅说:“爷爷、奶奶,这个小袋子里是树峰他们中秋节多供应点儿细粮,我给你们舀了两碗大米,作顿大米饭吃;篮子里的桃和葡萄也是树峰他们学校从城里买回来的,给你们二老拿几斤来尝尝;那两瓶红葡萄酒是我爸爸给你们拿来的,他说上岁数人喝点儿果酒好。还有,”她又从放在屋地上的篮子中拿出一个笼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盘子,放了厚厚一大摞黄澄澄、热腾腾的油饼,“这是我刚刚烙好的糖饼,是用开水烫面烙的,还热着呢,正好淑珍姑姑也回来了,你们一起趁热吃吧,尝尝我的手艺。” 田淑珍在一旁赞叹道:“瞧,秀梅想得有多周到,样样数数都准备齐全了!” “淑珍啊,”刘云德老人激动地说,“这些年,乡亲们可没亏了你妈我们俩呀!你哪年都想着跑回来几趟看我们,大队和生产队也时刻安排人帮我们,这几年,秀梅这孩子又像亲孙女一样差不多哪天都过来问寒问暖、照顾我们,吃喝住行,一空都不落,跟你那会儿一样,就差没住到我们跟前了。这不,现在又多了大力、海英,还有鸿达他们这些孙子、孙女们,整天围着我们俩转。唉!你妈我们俩可知足了……” 苏秀梅见老人的眼圈又红了,赶忙说:“爷爷,您这样说就外道了。和淑珍姑姑一样,我们这些人都是你们的孩子,孝敬你们是我们应该做的。”她又对宋海英说,“海英,天不早了,咱们走吧。淑珍姑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快让她歇歇,陪两位老人说说话吧。”刘云德老夫妇俩执意要留他们在这一起吃午饭。宋海英、郭鸿达他们一伙年青人婉言谢绝,并答应两位老人,晚上如果没事儿,到这儿来陪他们赏月。 临走的时候,树影开玩笑地说:“爷爷、奶奶,看来我们今晚是得来帮你们二老吃吃了,要不,这么多好东西,你们吃不了,非放坏了不可!” 刘桂香伸手使劲儿摁了摁树影的脑袋,笑着说,“死丫头,你不认别的,就认吃!” 大伙在一片欢笑声中离开了刘家。 …… 第十三章 丰收的喜悦(3) 十五的月亮爬上东边的山头,露出了圆圆的笑脸,为苍翠的群山,葱郁的原野,金色的农田,静谧的村庄镀上了一层银色的清辉。深蓝色的天空飘着如絮的云朵,缕缕炊烟浮在半空,如同一幕神秘的轻纱,为这如诗的月色增添了几许浪漫的色彩。村东边的小河水流潺潺,欢快地奔向远方,微风吹拂着高高的白杨树的叶片,发出一阵阵飒飒的响声。青云岭沉浸在欢乐、幸福、祥和的节日气氛之中。辛劳了大半年的庄稼人,总算是盼来了一个果实累累的收获的季节!千门纳喜,家人团聚,笑语欢歌;万家灯火,举杯邀月,共庆丰年。 为了让两位烈属老人开开心心地过一个欢乐的中秋之夜,吃过晚饭之后,郭鸿达、宋海英他们这伙年青人除了苏秀梅没到,其他人又都早早地聚到了刘云德的家里,他们要陪两位老人好好高兴高兴。 月亮上来之后,他们在院子当中放了一个圆桌,周围放了几个凳子,又随便找来几个可以充当座位的东西放下,和两位老人一起围桌而坐。田淑珍以女主人的身份忙里忙外,宋海英和刘桂香给她帮忙。他们在桌上摆好了月饼、西瓜、水果,田淑珍还特地做了几盘凉菜以供赏月之用。他们共同举起斟满白酒或果酒的杯子,共庆丰收,共祝两位老人健康幸福。院子里飞出一阵阵欢声笑语。 这时,刘云德突然发现这些年轻人中唯独少了苏秀梅,于是便对树影问道:“丫头,你秀梅嫂子咋没来呀?” 没等树影回答,刘奶奶便说:“我早就看出来少她一个了,快别打扰她了,家里还有一家子人呢,让孩子在家里忙吧。” 杨树影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是在家里忙还行呢,吃完饭她就出去了,说是地主王耀堂的孙子正和媳妇闹婚姻纠纷,她去给他们调解去了。唉!嫂子就是爱管这些闲事。这些地主羔子,吃饱了没事儿撑的,闹什么离婚?大过节的,要搁我啊,才不管他们这些屁事儿呢!” 宋海英说:“树影,别这样说,秀梅姐是个热心肠人,这类事只要她遇到了就不会不管。地主家里有了事儿,也得有人去管啊,对吗?” 杨树影不再说话了。 大伙一边吃喝,一边说说笑笑。郭鸿达发现刘云德老人不住地抬头看天,便奇怪地问,“爷爷,我看您直劲儿抬头端详天,你在看什么呢?” 刘云德老人对这些年青人说:“孩子们,你们看,”他指了指天空说,“满天‘兔子云’,月亮四围还生了‘阴嘎拉’。” 大伙抬头看了看天空,果然,天上布满了无数零散的白云,月亮的周围出现了一大圈阴晕。 “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青年们都不解地摇着头。 刘爷爷接着说:“俗语说:‘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这说明,明天上午十有八九要起大风啊。” 刘云德刚说完,好像是要印证他的结论的准确性似的,挂在村头大树上正在播送着新闻节目的高音喇叭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喇叭里传来了生产队副队长王志清的声音: “社员同志们,现在播送紧急通知:刚才接到气象部门的通知,明天上午我们这里将有八级大风。现在我们正川上还有八百多亩谷子没割完,这些谷子都已经成熟,而且正川又是风口,如果起了大风,大量谷粒子就要脱落,集体就会遭受重大的损失。我们快要到手的果实不能白白丢了。队委会决定,今晚我们连夜收割这八百亩谷子,从现在开始,全队男女劳动力全力以赴投入抢收。希望同志们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下定决心,争取在明天起风之前割完这八百亩谷子!” 听完通知,宋海英站起来对刘云德说:“刘爷爷,我们不能继续陪您二老赏月了,我们都得马上去割地。”她又对田淑珍说,“淑珍姑姑,我们就不帮您收拾餐具了,时间紧迫,我们这就得走!” 刘云德和田淑珍对他们说:“这会儿是黄粮铺地的时候,收秋要紧,你们赶紧去吧!” 六个年青人很迅速地从院子里撤了出去,院里只剩下刘云德夫妇和田淑珍三人。 几个青年人出去之后,刘奶奶感叹道:“说个走,都走了。” 刘云德摇了摇头,“唉!这些孩子啊,也真不容易,刚歇了一天,也没好好过个节,还没等缓过乏来呢,就又去忙了。” 月亮一会儿慷慨地向人们绽出迷人的笑靥,一会儿又羞答答地躲到云层的后面,院子里忽明忽暗。一阵小风掠过树稍,几片黄叶飘然落在院中。 田淑珍轻声对两位老人说:“爸、妈,我们回屋去吧,你们都上岁数了,早点休息吧,小心着凉。” …… 月照中天的时候,三百多人的强大阵容紧张有序地压向了一片片金黄色的谷地,一场与大自然争夺胜利果实的战役打响了!像在战场发动冲锋一样,三百多男女青壮年自觉地组成整齐有序的战斗队形,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战斗岗位,都有明确的攻击目标,整个团队以压倒一切的气魄迅猛而有力地向前推进着。朦胧的月光下,三百多个勇士在奋力拼搏,三百多张镰刀闪着雪亮的寒光……在这个特殊的战场上,看不见硝烟,听不见呐喊厮杀,见到的只有一个个奋勇当先的坚强的身影,听到的只有镰刀割刈作物的铿锵悦耳的“嚓嚓”的响声。在这个所向披靡的团队的前面,大片的庄稼被迅速割倒,而在他们身后的田野上,成千上万的“谷个子”又像是他们设下的千百万伏兵,列出了新一轮冲锋的战斗队形…… 郭鸿达、林雪飞、刘焕新、杨树影,还有和他们一起毕业的几个同学——这些刚刚走向社会的热血青年,自觉地把自己融入到这威武豪迈的阵容之中,奋不顾身地与自然界展开了英勇的抗争,在这沸腾的生活的战场上经受着新的锻炼与考验。 次日清晨六点多钟,青云岭生产队的抢收谷子的战斗接近尾声。经过十多个小时的激战,八百亩谷子很快就要收割完毕! 这时,气温骤然下降,西北风呼啸而至,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过,卷着半空中的浮云迅速地朝东南方向飘去。没过多长时间,凶猛的狂风便席卷而来,漫天昏黄,飞沙走石,吹折了树枝,吹倒了尚未收割的作物,吹得刚刚捆好的“谷个子”就地翻滚,吹得人睁不开双眼、站不稳脚跟…… 然而,当这不可一世的风魔张牙舞爪地来到青云岭施展淫威的时候,这里的八百亩籽粒饱满的谷子已经全部割完,再大的风沙也已经无可奈何、只能望“田”兴叹了! 青云岭人又一次在与强大的自然灾害的较量中取得了胜利,人们的脸上露出了欣慰而自豪的笑容。 第十四章 柳暗花明(1) 青云岭生产队的秋收生产进展十分迅速、快捷。 不到一个月时间,该割的庄稼已经全部割倒。在多数社员集中力量收割庄稼的同时,刘子臣带领大车队的十几辆马车一起出动,边割边往场院里拉,收割结束没过几天,所有庄稼也已全部进场。 地处村中央公路两侧的南北两个大场院垛满了庄稼。高高的谷垛像小山一样耸立在两个场院的周边,蜿蜒起伏如两条金色的长龙。社员们骄傲地给每条长龙的“龙头”上插上了一面旗子,这火一样鲜艳夺目的红旗,迎风招展,猎猎欢歌,唱出了青云岭人欢庆丰收的喜悦心情。 雪花儿一样的浮糠在半空中随风飘舞,空气中弥漫着五谷的芬芳。走进村里,老远就可以听得见场院里传出的人欢马叫、拖拉机、脱粒机工作的轰鸣和碌碡滚动的“吱拗吱拗”的欢唱声……现代化的机械设施与传统的收获方式同时出现在场院中,烙印着鲜明的时代特征。 张大力的青年突击队一直坚持在徐家铺子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的工地上,宋海英的铁姑娘队忙完秋收,又开始了挖山整地的大会战,副队长王志清和妇女队长苏秀梅负责组织在家的部分男女劳力打场。 人逢喜事精神爽。沉浸在丰收喜悦中的社员们干劲十足,激情在劳动中燃烧,汗水伴随着歌声流淌。 郭鸿达和宣传队的男女青年早就接到大队党支部的通知:近期县委将要在青云岭公社召开现场会,要他们时刻作好准备,为会议进行演出。为了方便演出的准备工作,宣传队的同志仍然集中行动,白天和社员们一起打场,晚上进行文艺节目的排练。 这天下午,宣传队的男队员们跟着生产队副队长王志清在南边的场院打谷子,女队员们则跟着妇女队长苏秀梅在北边的场院里“稍谷子”。 天气十分凉爽,蔚蓝色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凉风习习,吹散了中午时的一阵严酷的暑热。南场里堆满了肥大的谷穗,两盘碌碡同时打着两场谷子。 郭鸿达站在打谷场的中央,把长长的缰绳挎在右面的肩上,左手紧紧抓着缰绳,右手拿着鞭子,“吁吁喔喔”地驱赶着拉着碌碡的两匹骒马不停地在场上转着。他不时地变换着地方,一会儿把缰绳放长,一会儿又把缰绳缩短,使碌碡尽量均匀地压在谷穗上。随着碌碡“吱拗吱拗”的悦耳的声音,打谷场上传出了战车般的隆隆的震动声。他的四个同学:刘焕新、周汉生、姜卫东和李春旺,有的手里拿着把叉子不住地“翻场”,有的手里拿着耙子把翻开的谷穗搂匀。 这几天,他们跟着王志清学会了不少打场的技术,从“稍谷穗”到“摊院”,从“赶碡”到“翻场”、“起场”,从“堆场”到“出风”、“打掠”……对场院里的各种农活掌握了个大概。 王志清站在场边上给他们作技术指导。他不断大声地关照场上的社员,“抓紧时间,今天下午的天气正好“出风”,我们争取多打两场!” 经过一段时间的碾轧,郭鸿达他们几个人打的头场谷子就要下来了。王志清指导着他们“起场”、“堆场”,并做好了出风的准备。 王志清怕郭鸿达他们掌握不好扬院、“出风”的要领,找来两个年龄较大的社员帮他手把手地教这几个年轻人。 小秋风一阵儿紧似一阵,正是出风的好时机。王志清让几个年轻人到干草垛上抱来十多个捆好的谷草拦在下风头离谷堆不远的地方——这是为了不使扬出的浮糠飞走,然后他和另外两个社员每人拿起一把木锨开始“出风”。 只见王志清他们三人掐着谷堆的一端,非常灵巧地舞动着手中的木锨,像变魔术一样一锨接一锨地把落场的谷物甩上半空,随着他们手腕的抖动,半空中绽开一朵朵烟雾,尘土飘然而去,接着,蓝色的天空中便出现了一个个好看的金黄色的扇面,随后,饱满的谷粒落在眼前,秕子和浮糠在谷粒的下风头依次落下…… 郭鸿达他们几个一边不错眼珠地盯着王志清他们优美、娴熟的动作,一边还手悄悄地用手比划着、模仿着。 扬了一会儿,王志清停了下来,把木锨递给郭鸿达,“给,试试。” 郭鸿达、刘焕新和周汉生每人接过一把木锨也学着王志清他们的样子扬了起来。可是他们很快便发现,在别人手中看来十分灵巧的木锨,拿到自己手里却变得非常笨重,郭鸿达扬出的第一锨谷物,根本就没有散开,并没有扬出多少尘土,而是实实在在地落到了地上,更不用说谷粒、秕子、浮糠相互分离了;而刘焕新扬出第一锨谷物就赶紧闭眼,木锨偏离了方向,扬到了自己的上风头,落了自己满头满身的谷物和尘土。王志清和另外两个社员看了忍不住地发笑,赶忙来给他们校正。王志清把着郭鸿达的手教他,“这样,把木锨迎着风伸出去,把握好方向,手腕抖动一下,让甩出去的谷物成扇形……对,对,就这样!” 接着,王志清又指导着姜卫东和李春旺“打掠”,让他们掌握好力度,恰到好处地把谷粒中的杂物掠出去。又让他们几个人互换操作,分别掌握“出风”和“打掠”的要领。 …… 北边的场院里,苏秀梅正领着一群妇女“稍谷子”,宣传队的女队员们也都在这里。 四十多名女社员在场院里围了大大的一个圆圈,把稍下的谷穗堆在了圆圈当中。 和割地一样,林雪飞和杨树影都是第一次“稍谷子”,是地地道道的“门外汉”。苏秀梅让她们紧挨着自己,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耐心地给她俩作着指导。 当林雪飞抓起一大把谷子,用稍谷刀“稍”下第一刀时,苏秀梅边示范边告诉雪飞,“这样,让谷穗垂下,在谷草的下边动刀,小心别割手,对,对!不要‘大抹脖’,干草是牲畜的食粮,多抹掉一截干草,我们就会浪费大量的畜草。对,就这样……” 苏秀梅又转过身看杨树影“稍”过的干草,“不对,树影,别留‘鸭子脑袋’,这样得浪费多少粮食。”然后又把着手教她如何下刀,“嗳,这样就对了。” 四十多名妇女聚在一起,自然是非常热闹的。有的边干边唠家常,有的在互相说着笑话,还有的在悄悄地讲着“浑嗑儿”……整个场院里到处一片欢笑声。 伴随着这欢畅的笑声和她们灵巧、麻利的动作,谷垛的高度在一点一点儿地降低,身后的草垛在一点一点儿地增高,眼前的谷穗子也在逐渐增多。 挨着树影的赵云莲,一直没有说话,她一边稍着谷子一边观察着苏秀梅温情地关怀、照顾雪飞和树影的每一言行,深深地为秀梅的善良所感动。只听她嘴里“啧啧”了两声,然后喃喃地叫着:“树影啊……” 正在稍谷子的树影听赵云莲叫她,但扭头问道:“云莲姐,你在叫我吗?” 赵云莲接着说:“树影啊,我真的好羡慕你。” 杨树影摸不着头脑:“我有什么可羡慕的啊?” 赵云莲说:“我羡慕你有秀梅姐这样一个好嫂子。我真想不透,她为什么会这么善良,她简直就是菩萨心肠。你看,她对烈属刘爷爷他们老两口子,对我表叔李福顺,对咱们村子中所有的人都是像对自己的亲人一样,不管是谁遇到了为难的事,她都要一心一意地帮助你,我真服了她了。再就是对你这个小姑,我早就听说,她非常疼你,但没有亲眼看到,今天我算看见了,唉,瞧你们姑嫂俩处得真像是亲姐妹,看她对你的疼爱劲儿,又像是亲母女。这样的好嫂子,真是天上难找,地上难寻啊!” 树影说:“云莲姐,你说得一点儿不错,嫂子就是对我好。你说怪不怪,有时我都真有点儿离不开嫂子了。” 云莲说:“死丫头,亏你说得出口,将来你嫁了人,我看你还依靠嫂子不!” 在赵云莲左边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接过去说:“是呀,咱们队长在村里,没有一个人说她不是的。唉!可惜我不是个男的,我要是个大老爷们,非得从树峰手里把她抢来给我当老婆不可!” 旁边的几个女人听了哈哈大笑。 “哎,你们笑什么呢?不是在说我的坏话吧?”正在和雪飞说话的苏秀梅笑着问。 树影回答说:“嫂子,她们在夸你呢。” “夸我什么?” “夸你善良,乐于助人,夸你爱管闲事儿。” “死丫头,你又来了,什么话打你嘴里一过就变味儿了。”赵云莲赶忙接过去说,“秀梅姐,我们在说你为什么会那么善良,村里的姐妹们没有一个不服你的,刚才来富嫂还说要把你抢去给她当老婆呢!” 场院里又飞起一片开心的笑声。 苏秀梅谦逊地笑了笑,“我可没有你们夸得那样好。” 这时,一个女青年问苏秀梅:“秀梅姐,听说你八月十五晚上还出去给人家去调解纠纷。调解成功了吗?” 林雪飞和杨树影同时想起了中秋节晚上在刘云德家里提到过的这件事。树影刚要开口说话,雪飞知道她又要发牢骚,赶快使眼色制止她。 “哦,你说的是王怀禄和她媳妇闹婚姻纠纷的事儿吧?”苏秀梅指了指在她对面稍谷子的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这不,孙宝华就在这儿,让她给你们说说是怎么码子事儿吧!” 孙宝华见大伙议论她家里的事儿,心里很不自在,满脸通红,只顾干活儿,一言不发。 “唉!别提了。”苏秀梅见孙宝华不吭声,便接着说,“宝华的性格有点儿内向,好耍点儿个性,过门儿之后,一直和她婆婆和不来,她的婆婆又总是用过去的老一套要求儿媳,娘儿俩个不断闹意见。中秋节这天上午,为了一点儿鸡零狗碎的小事儿,娘儿两个又吵了起来,而且谁也不让谁,越吵越凶。王怀禄夹在当中左右为难,劝哪方都劝不住,千不该万不该,他情急动手打了宝华两巴掌,把宝华给打恼了,又哭又叫地闹了一中午,一家人连饭也没吃。下午宝华还是不出气,悄悄地给棋盘地她娘家捎信儿,让娘家人来给她出气。宝华,我说的没错儿吧?” 孙宝华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是这样,没错儿。” “傍黑天时候,宝华她娘领着宝华的哥哥和弟弟风风火火地来到了青云岭,正在气头儿上的亲家婆俩话不投机,三不知二就吵了起来,吵得个乌烟瘴气。宝华娘不住地指责亲家婆‘替儿嫌妻’,不拿她的女儿当‘玩艺儿’,让女儿收拾东西跟她回去,口口声声闹着要‘离婚’。宝华她婆婆见把事情闹大了,便不再跟亲家婆吵嘴,自己溜到东屋一言不发地生闷气儿。王怀禄知道是自己这两巴掌惹了祸,赶忙给丈母娘赔不是,给媳妇说好听的,但是她们娘儿两个还是不依不饶。宝华她公公当着亲家婆的面狠狠地打了儿子两个耳光,然后也不住地给亲家婆说好的,表示就这一回,保证儿子以后再也不敢欺负宝华了。王怀禄趁机溜出了家门去找大队和生产队干部求援,先后找了两三个人,一听说是他家的家务事,谁也不愿意管,后来他来找我,我问明了情况,不敢怠慢,撂下饭碗就奔宝华家去了……” 这时,村中的广播喇叭中传来了副队长王志清的声音:“一组和二组的社员同志们,请你们马上回去拿口袋准备分谷子。”苏秀梅也对女社员们说道:“一、二组的,你们马上去分粮食吧。”很快地,场院里稍谷子的女社员便走了一半。 “秀梅姐,后来怎样了?”林雪飞还没忘记刚才的话头儿。 苏秀梅接着说:“我到了宝华家,费了不少唇舌,劝了这方劝那方,刚有了一点儿眉目,那边就通知去割地了,没办法我安排宝华和她娘家的几个亲戚到她姑姑家去住宿,答应他们明天接着给他们调解。第二天割完谷子,我又让王文强和我一起去跟他们嚷嚷了半头晌儿。我狠狠地批评了王怀禄他们娘儿俩,让他们给宝华娘家这方道貌了歉,又指出了宝华好耍个性的毛病,也让她给婆婆下了气儿,哎,总算把工作做通了。这不,人家小两口儿感情不是很好吗?婆媳俩也不再整天地脸红脖子粗地逗气了。” 大伙都笑了。孙宝华红着脸对苏秀梅说:“大姐,我真得感谢你跑腿费心地给我们调解了纠纷,要不,我们那个家还说不定要闹成啥样儿呢!” “其实啊,也没有什么值得感谢的。我是这个队的妇女队长,不管他是贫下中农还是地主富农,有了事儿总得有人管,换了谁也会这样的。不过我还得说你两句儿,一家子人过日子哪有盆碗儿不磕的,你在家里是晚辈,心胸要开阔一点儿,不要总是小肚鸡肠地跟婆婆较劲儿,有啥意思?你婆婆岁数大了,一辈子的封建脑瓜哪能一时就改好,该让时,你让一让就过去了。听大姐一句话,改一改你那得理不让人的性格,好吗?” 孙宝华诚恳地点了点头:“大姐,我知道了。” 第十四章 柳暗花明(2) 苏秀梅正和姐妹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便听见南场里传来一阵吵闹声。 “听,那边谁和谁吵起来了?”苏秀梅的话音刚落,只见刚从场院里出去分粮食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匆匆忙忙地来到苏秀梅的身边,眼泪汪汪地说:“队长,你快去看看吧……” “玉芬,咋啦?慢慢说。” “我娘和郑会计吵起来了,你快过去说说她吧。” “是因为分谷子的事儿?” 玉芬点了点头。 苏秀梅又问:“王队长不在那边吗?” “王队长这会儿出去办事了。” “走,我去看看。”苏秀梅撂下稍谷刀就往外走。 杨树影望着嫂子匆匆离去的背影,忿忿地说:“得,又来一个!” 苏秀梅跟玉芬来到南场。只见郭鸿达正和刘焕新、李春旺还有另外两个社员一起在场院东边打场。靠西边分粮食的地方围着一群人,人群中传出激烈的吵闹声。 苏秀梅远远看见玉芬娘——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大声吵着:“你们大家给评评这个理儿,大伙把这场谷子分完了,就剩下堆底子了,我们这个组就闪下三户没分到,郑会计让那两户等明天分下一场的,非得逼着我分堆底子不可,你们看,这不是在欺负人吗?” 生产队会计郑学君站在人群当中,胳膊下夹着算盘,左手拿着一记帐的夹子,右手握着钢笔,把脸扬得老高,不紧不慢地说:“谁欺负你了?明摆着都是一样的谷子,你非要挑肥拣瘦。不要,不要拉倒,下一场还没有你的份儿呢!” 玉芬娘蹲下身捧起一捧谷子举过头顶慢慢让谷子从手里流到地下,从半空落下的谷子随风飞走一股尘土,“你们看,这么多的土,还掺着不少砂子,他硬说‘都是一样的谷子’,郑会计你说,凭啥非把这样的谷子分给我们,凭啥让那两户分下一场?” “凭什么,就凭他们是贫下中农,你是五类分子家属。你以为你是谁,想咋着就咋着?” “五类分子家属咋了?五类分子家属也不该死!你动不动就用成份来压我们,我是李兆鑫的小老婆不假,但我不是富农分子,我也是社员,你为啥一个锅里作出两样饭来!” “都像你这样挑肥拣瘦,还有个规矩没有?还是那句话,爱要不要!” 周围的社员们议论纷纷,有的说郑学君太过份了,有点儿欺负老实人,还有的说玉芬娘不自量力,挑挑拣拣,自找没趣儿。 这时,一直在旁边“打撮子”、过秤的周汉生说话了:“郑会计,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她嫌堆底子粮食不好,你就该让她和那两户一起等着分下一场的,何必较这个真儿呢?再说,剩下的这些谷子也确实不太纯,我看就让她下一场再分算了。” 郑学君听周汉生这样说,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明摆着跟自己过不去吗?于是他恼羞成怒在嚷道:“周汉生,你在替谁说话!” 周汉生本来就对郑学君的做法看不惯,但他顾及到面子,没好发作,说出这番话是想给他个台阶下,没想到郑学君竟这样蛮横,窝在心里的一股无名火“腾”地着了起来,只见她怒目圆睁,逼视着郑学君:“我替谁说话?你说我在替谁说话?你办事不公,还不行人家说话吗!” “你算老几?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你算什么东西?我看你狗屁不是!”周汉生反唇相讥,“‘没我说话的份儿’?今儿个这事儿我还就要管!非管不可!” 说着,周汉生上前一步,紧握双拳,眼里直冒火。周汉生铁塔一样的大块头儿,站在瘦小的郑学君跟前一比,相差半截,郑学君赶快后退一步,大声喊道:“周汉生,你要干什么!” 正在外边干活的姜卫东听到周汉生在和人吵嚷,急火火地挤进人群,“汉生,咋啦?咋啦?” 郑学君一边后退,一边色厉内荏地叫着:“干啥,干啥,你们还想打人啊?” 这会儿,在人群外边站了半天的苏秀梅已经把所发生的事情看得明明白白,她见里边几个年轻人发生了口角,怕他们动手打起来,赶忙来到人群当中大声喊道:“汉生、卫东,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发什么急?” 她又对围在四周的社员说:“大伙别在这儿围着了,该干啥干啥去吧。汉生,你们也先忙你们的去吧。” 听苏秀梅这样说,围观的社员都散开了。周汉生还恨恨地站在那里瞅着郑学君不动弹,苏秀梅又给使了个眼色,周汉生这才走开了。 站在旁边抹眼泪的玉芬娘见苏秀梅来了,哭得更伤心了,她拉着苏秀梅的手,抽抽搭搭的哭着说:“苏队长,你可得给我作主啊,郑会计他……他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苏秀梅赶紧安慰她说:“别这样说,郑会计也不是有意跟你过不去。不要着急,你先回去吧,你的事我们会处理好的。放心吧,啊。” 听苏秀梅这样说,玉芬娘擦了擦委屈的眼泪,非常感激地对秀梅说:“那,队长,我先走了?” “你先走吧。”苏秀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郑学君见苏秀梅不明不白地把人都赶走,也没弄出个子午卯酉,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他一抬头,见几个帮着分谷子的社员还在瞅着他发呆,便没好气地嚷道:“看什么!还不赶快把谷子堆起来,摊场、打落穰!” “学君兄弟,”郑学君听苏秀梅叫他,不冷不热地答应着:“苏队长,你是在叫我吗?” 苏秀梅微笑着冲他点点头说:“还在生嫂子的气吗?” “我哪敢啊……” “来,坐下,嫂子跟你说会儿话。”苏秀梅说着,走到场院边上,在一个碌碡上坐下,她又让郑学君在对面的一个干草个子上坐下。” “学君兄弟,”苏秀梅平静地说,“这会儿旁边没别人,嫂子我可要说你几句了,有说的不对的地方你也别介意。” “嫂子,你说吧。”郑学君的情绪平静了许多。 “今天这事儿,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说是吗?” “是吗?”郑学君不解地望着苏秀梅。 “你看啊,”苏秀梅接着说,“今天给一、二组分的这场谷子,最后就闪下玉芬娘他们三户,是这样吧?” 郑学君点点头。 “今年丰收了,大家都很高兴,巴不得分点儿好粮食,剩下堆底大伙都不愿意要,这是可以理解的,你就让他们这三户都等着分下一场的不就结了吗?何必非得让玉芬娘分这堆底的谷子呢?” “嫂子,当时我看堆底的谷子还有不少,可也没好好看看剩下的这些谷子质量怎样,就说,分完玉芬娘的,那两户就等着分下一场的吧,没想到玉芬娘口口声声说我在欺负他,其实我并不是有意的,她越说我有意欺负她,我就越来气:我还非让你分这些不可呢……” “唉!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也不觉得你这是有意的,但是咋也是分不够了,闪三户和闪两户又有什么区别,你就该让她也等下一场分就完了,何必要和一个女人一般见识呢!我们当干部的应该心胸宽广,一视同仁才行啊!说起来,玉芬娘也真够不容易的。年轻时给李兆鑫当小老婆,也没享到几天福,解放后拉扯着个孩子单门独户地过日子,还不断受到李兆鑫的牵连,在人前老抬不起头来。她是李兆鑫的小老婆不错,但她在旧社会并没有罪恶啊,应该说她也是一个受害者。地富家属也有生活的权利啊,咱们首先应该想到她是咱们人民公社的社员,对待他们应该和别的社员一样,要一碗水端平才是,这样才能体现咱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我说得对吗?” 苏秀梅见郑学君默默地坐在那里,低头不语,又接着说: “我知道你们郑家旧社会苦大仇深,受尽了地主富农的剥削和压迫,你恨透了旧社会,恨透了那些吃人不眨眼的吸血鬼。我理解你的这种感情。但是,新中国成立以后,那些罪恶滔天的地主、富农分子,该镇压的镇压了,该对他们进行劳动改造的劳动改造了,我们就不能还老是把帐记在他们的家属和子女身上了。我们当干部的办事要凭良心。我们当干部就是为人民服务的,我们是在给谁当干部?是在给整个生产队的社员,也包括那些地富家属和子女啊,所以我们应该把眼光放远才对。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今天要是嫂子我主持分粮,非得把堆底的谷子分给你,你心里高兴吗?你还年轻,一朵花才开,以后的路还很长,我们当干部的每做一件事,大伙都在旁边瞧着呢,如果我们处事不公,群众会怎样看我们呀?兄弟,嫂子说的对不对?” 苏秀梅的一番话,句句在理,不容郑学君不口服心服。郑学君慢慢站走身来,眼含热泪诚恳地说:“嫂子,是我错了。我不该这样心胸狭窄,不该处事不公。谢谢你开导我!我保证今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嫂子,你说吧,我该怎么办,要不,我去给玉芬娘道歉……” 苏秀梅也站起来,用信任的目光看着郑学君,又轻轻地摘掉沾在他头发上的一棵谷草,然后用手拍拍他的肩膀,慢慢说道:“唉,算了,你也不必过分自责,更不必为这件事去道歉,只要把这件事处理妥当,记住这个教训就行了。” “嫂子你放心吧,我会把这事处理好的。” 郑学君刚说完,就见郭鸿达朝这边走来,边走边大声问道:“秀梅姐,你到北边场院去吗?” “我这就过去。” “那好,麻烦你帮我通知一下宣传队里的女同志,今天晚上,宣传队要开会。” “好,我马上就通知她们。”苏秀梅答应着离开了南场。 第十四章 柳暗花明(3) 十月二十日,中共秀山县委在青云岭公社召开了“学理论,抓路线,批判235号文件现场会”。 会场就设在了徐家铺子大队大会战的工地上,也就是上次张春华、薛润原在直升飞机上与许承松对话的地方。 山区十月的早晨,秋风萧瑟,已经略带肃杀之气,然而,当初升的太阳把它灿烂的光芒洒向大地的时候,陷于秋凉之中的人们很快便感觉到了融融的暖意。 山川秀美,流水欢歌,整个徐家铺子充满了蓬勃生机。矗立在南北两侧山坡上的两幅白底红字的巨大标语牌在漫山遍野黄、绿、红色相间的丛生的灌木的映衬下十分耀眼。 在一块刚刚整理出的面积达三百多亩的河滩地上座西朝东搭起了一个高大的主席台,主席台上方悬挂着红底白字的会标,会标的上面插着十几面五颜六色的彩旗,主席台的两侧特制的旗杆上十面鲜艳夺目的红旗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挂在主席台两端的两只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欢快、激昂的乐曲。在主席台东边的一公里远的公路上,等距离地分别搭起了三道彩门,彩门完全用杨树杆和松树枝扎成,上面披红挂彩,贴着各种彩色的宣传标语。从第二道彩门开始一直到主席台前,青云岭公社安排的上千名大会战专业队员、社队干部、中小学生和宣传队、秧歌队早已摆出了夹道欢迎的阵势。郭鸿达、孙志凯带领的青云岭大队宣传队和公社临时组织的上百人的秧歌队列在了欢迎队伍的最前面。 八点半钟,省、市、县各级领导、全县各公社、大队领导以及兄弟旗县参加会议的领导的几十台车辆——有吉普车、大轿子、还有大“解放”鱼贯而来,在滚滚烟尘中接连不断地开到了徐家铺子大会战工地。穿红着绿的宣传队、秧歌队员敲锣打鼓,载歌载舞,列队夹道欢迎的专业队员热烈鼓掌、高呼口号,广播喇叭里播放着激动人心的《运动员进行曲》。车辆开到会场时,人们在主席台两侧燃放鞭炮,欢迎各级领导光临。整个会场呈现一派欢欣鼓舞的景象。 全县三十七个公社党委的正副书记、革委会正副主任,三百多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革委会主任参加了会议;全市十二个旗县的领导和部分公社、大队的领导应邀出席会议;省委调查组组长张春华带领调查组成员与市委书记薛润原以及有关部门领导出席了会议;加上青云岭公社在徐家铺子参加大会战的专业队一千多人,参加会议人员总计达一千八百多人。这在徐家铺子、在青云岭公社的历史上,也算得上是一次盛况空前的大聚会了。 在热烈、欢快的气氛中,省、市、各旗县的主要领导、青云岭公社党委书记罗浩宇和徐家铺子大队党支部书记许承松依次登上主席台就座。张春华特地让许承松在他身边的显要位置坐下。秀山县委书记李益群亲自主持会议。 九点半钟,大会在庄严、雄壮的《东方红》乐曲中开幕。 李益群依次向大会介绍了在主席台上就座的参加会议的各级领导,并代表秀山县委、县革委会对省、市领导以及兄弟旗县的领导光临今天的大会表示热烈欢迎和衷心感谢。 接着,李益群激动地宣布: “同志们,今天我们在青云岭公社徐家铺子大队召开‘学理论,抓路线,批判235号文件’现场会,目的就是要全面、准确地学习、贯彻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认真地学习和把握徐家铺子大队干部群众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的成功经验,彻底肃清235号文件的流毒和影响,鼓舞和激励全县广大党员、干部和革命群众的斗志,把当前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学习、大讨论的运动进一步引向深入。 “大家知道,青云岭公社徐家铺子大队是地处秀山县偏僻边远山区的一个贫困落后的地方,过去,这里的干部、群众饱受自然灾害、生产生活条件恶劣之苦,在多年来不断寻求摆脱贫穷与落后出路的过程中,他们也曾经走过很多弯路,但是他们没有灰心,没有气馁,在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学习、大讨论的运动中,他们终于擦亮了双眼,明确了前进方向,他们以批判235号文件为突破口,掀起了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高潮,在学大寨精神,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路子上迈出了坚定、扎实的一步,并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眼前这气势恢宏的大会战成就,这威武强大的建设阵容,就是徐家铺子人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的真实写照。徐家铺子的干部群众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榜样。今天我们召开这个大会,就是要让徐家铺子的精神发扬光大,使之在全县各地生根、发芽、结果。徐家铺子的今天,就是我们秀山县的明天!同志们,在今天的大会上,徐家铺子大队党支部书记许承松同志将要为我们进行全面的经验介绍,希望同志们虚心学习,认真实践,更希望我们秀山大地上涌现出千百个徐家铺子式的先进典型!” 李益群讲完后,秀山县革委会副主任陈梦奇传达了苍原市委“关于撤销235号文件,彻底消除235号文件的消极影响的决定”以及秀山县委“关于批判235号文件,认真学习、推广徐家铺子大队经验,掀起全县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新高潮的决定”。 接下来,李益群宣布由许承松向大会作经验介绍。出人意料的是,许承松竟然空着手,从容地走到主席台前,坐在了大会发言席上,他没拿着县委事先为他准备好的讲稿。 只有坐在听众席前排的郭鸿达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这完全是由张春华亲手导演的一个精彩剧目。因为,就在陈梦奇传达文件的时候,郭鸿达清楚地看到,张春华把放在许承松跟前的讲稿拿到手中翻了一阵儿,但他并没有把讲稿放回到许承松面前,而是跟许承松耳语了几句后把讲稿放到了自己这一边,许承松显得很焦急的样子,张春华只是对他笑了笑,好像是在说,“你不用讲稿会讲得更生动”。张春华竟然在许承松上阵之前断了他的“粮草”,这的确是走了一步“险棋”,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然而,岂不知张春华早已心中有数,因为他对许承松的能言善辩的语言表达能力是坚信不疑的。 许承松非常自信地坐在发言席上,环视整个会场。黑鸦鸦坐满听众的偌大的会场上一片寂静、悄无声息。 “各位领导、同志们:上级领导让我在大会上作经验介绍,这是对我们徐家铺子大队干部群众的鼓舞和鞭策。其实,我们大队并没有什么可以称得炫耀的成功经验,我们只不过是在上级领导下克服困难,排除干扰,找准了前进方向,迈出了我们早就应该迈出的一步,做了一些我们早就应该做的事情。如果非要说这是经验的话,那么也应该归功于党的领导,归功于广大群众的聪明才智和百折不挠的创业精神,特别应该强调的是,应该归功于春华同志、薛润原书记及其他省、市、县各级领导的亲切关怀和大力支持。谨借此机会,我代表徐家铺子大队的父老乡亲,对于各级党组织的亲切关怀,对于给予我们大力帮助和支持的各级领导、各有关单位和部门的同志们表示衷心的感谢!”说完,他站起身,先面向坐在主席台上的领导鞠躬致意,然后又面向听众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 听众席上报以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 许承松的经验介绍材料本来就是他自己起草的,后来又经公社党委、县委办公室多次修改、充实、把关,昨天才最后定稿送到他手里。因为这两天忙着筹备会议,他只抽时间草草地看了两遍,对这份多次修改、充实后的材料的内容虽然还不是十分熟悉,但他发现材料的大体思路和框架基本没变。要在这样重要的会议上讲话,张春华拿走了他的发言材料,这不能不使许承松感到突然。张春华的目的就在于让他打破预先设定的条条框框,充分发挥他的聪明智慧,使经验介绍更生动、更有说服力,这一点,许承松当然明白。但他并没有因此而产生紧张和压力感,因为对于经验丰富的许承松来说,脱离了事先准备的讲稿,他可以无拘无束、从容自如地把他想讲的东西说透,所以他是很自信的。 许承松按照自己的思路不慌不忙地开始了他的经验介绍。他从徐家铺子大队的自然环境、地理位置、生产生活条件谈起,简单地回顾了建国二十多年来他们所走过的不平凡的建设历程和他们所经历的苦辣酸甜,包括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然后,他讲述了近几年来为改善生产条件、提高群众生活水平所进行的艰辛探讨,特别讲到了受235号文件影响而在全大队大规模发展家庭畜牧业,搞乱了社员的思想,干扰了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进程所走过的一大段弯路,以及他们后来如何组织广大干部群众认真学习无产阶级专政,提高了识别真假、明辨是非的能力,充分认识到过去盲目地执行235号文件,致使资本主义势力蔓延滋长的严重危害性,从而统一意志,端正思想,走出困境,带领全大队党员、干部和群众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广泛深入地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并取得显著成就的过程。许承松一边进行经验介绍,一边讲述自己的思想和感受。他在发言中恰到好处地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哲学观点对自己本人以及徐家铺子大队干部群众思想认识的转变过程进行了全面、客观的分析,并结合实际从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高度深刻批判了235号文件对当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所造成的危害和影响,同时还向人们展示了描述了徐家铺子大队社会主义建设的美好的远景,代表全大队干部群众表示了在今后的岁月里坚定不移地跟党走,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学理论、抓路线、促大干,彻底改变徐家铺子大队贫穷落后面貌的信心和决心。 许承松面对来自全市各地的干部、群众绘声绘色、慷慨激昂地叙述着徐家铺子大队的作法、经验和体会。他的精彩的演讲不时被热烈的掌声所打断。他那坚定、自信、浑厚的声音通过扬声器,飞向蓝天,传向远方,在参加会议的一千八百多人的思想深处引起共鸣,产生了激发斗志、震撼人心的强烈效果…… 许承松的一个多小时的经验介绍,既有令人置信的经验体会,有较高的思想理论深度,又具有较缜密、严谨的逻辑形式,受到了各级领导的好评。参加会议的各旗县的领导,多数都参加过八月一日的会议,他们已经对许承松的高超的语言表达能力和临机应变能力有较深刻的体会,今天他们听了许承松经验介绍后,无一不点头称颂。 许承松进行完经验介绍之后,青云岭公社十二个大队的代表、秀山县各公社和各大队的代表,以及参加会议的旗县代表分别发言,批判了235号文件助长资本主义势力、干扰社会主义建设的本质,表示了认真学习和推广徐家铺子大队经验,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把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推向高潮的决心。 宋海英代表全公社大队干部发言时,细心的郭鸿达无意中发现,坐在主席台上领导席一端的公社党委书记罗浩宇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他眼睛一亮,然后便非常专注地凝视着这个农村女青年,脸上不时浮现一种诧异、疑惑、焦虑、希冀与不安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的神情,偶尔还不由自主地摇摇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郭鸿达茫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会使这位公社党委书记产生这样一种特殊感情,他不解其意。 大会的最后一项议程是领导讲话。省委调查组组长张春华、苍原市委书记、市革委会主任薛润原分别发表了重要讲话。张春华在讲话中充分肯定了徐家铺子大队的作法和经验,他说,“徐家铺子大队是我们秀山的大寨,是我们秀山县的一面红旗,是我们苍原市的一面红旗,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还要争取使它成为全省的一面红旗!”薛润原号召全市各地要认真地学习和推广徐家铺子经验,让徐家铺子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革命精神在全市生根、开花、结果。 现场会的内容进行完了,接下来是青云岭大队宣传队进行汇报演出。 第十四章 柳暗花明(4) 主席台上的领导退席后,早已做好了演出准备的宣传队员们迅速地各就各位,他们原来坐的位置便成了领导们的观摩席位。 罗浩宇悄悄地向张春华请示,“青云岭大队宣传队的宣传活动分为两个部分:宣讲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和文艺演出。时间关系,我们就观摩一下文艺演出可以吗?” 张春华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不,不要考虑时间,两项内容都要进行。我要看到你们青云岭公社理论宣传工作的全貌。” 郭鸿达在进行理论宣讲时,虽然手里拿着讲稿,但却基本没去看。在过去的两个多月的三十多次宣讲中,他对把这篇讲稿差不多已经能够倒背如流,所以他根本不用再去看稿子,他只是把针对各大队、生产队实际情况而随机增减的那些内容进行了精心的取舍,择其最精湛的部分应用于今天的演讲。因此他这次演讲的自我感觉和客观效果都非常好,比以往任何一次演讲都要成功,博得了观众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在两个多月的演出中,宣传队一般都是进行晚场演出,因为在灯光下演出效果会好些,但今天的情况特殊,这是宣传队组建以来唯一一次白天演出,而且他们所面对的观众又是层次较高一个群体,所以队员们无不精神高度集中,小心翼翼地履行着各自的职责,惟恐出差。所以尽管是在白天演出,效果仍是非常好的。 评剧《田淑珍改嫁》演出开始后,张春华和薛润原连连叫好。罗浩宇告诉他们说,这是根据当地的一个真实故事编写的一个剧本,并简单地向他们介绍了田淑珍的事迹。 张春华饶有兴趣地说道:“好!好!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很强。” 薛润原问:“剧本是谁写的?” “林雪飞,”罗浩宇指着舞台说,“就是扮演田淑珍的那个女孩子,一个刚刚毕业的高中生。” 张春华高兴地说:“很也不起啊,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会写出这样好的剧本来,真是才华横溢啊!”他又扭头对身边的罗浩宇说,“青年人这种敢想敢干的精神十分可贵,你们基层的同志要注意培养和保护啊。要给他们提供用武之地,让他们的才华和本领得到充分的发挥。” 罗浩宇点点头,“春华同志,我们会按照您的指示去办的。” …… 午饭后,大会又组织参加会议的各级领导到徐家铺子大队的几个会战工地去实地参观,由许承松和张振雨向他们介绍了徐家铺子农田基本建设的胜利成果。 下午,张春华和薛润原回到青云岭公社,张春华提议把赵建勋、宋海英、郭明达、林雪飞等几个年青人找过来,他要组织召开一个座谈会,并要求薛润原、李益群、罗浩宇、李凤斌和许承松也参加。 罗浩宇吩咐赵建勋去通知参加会议的几个人,便与张春华和其他几位领导提前来到了公社小会议室,一边闲聊一边等着未到的同志。 张春华突然问坐在他不远处的许承松:“承松同志,我忘了问了,老母亲身体还好吗?” 许承松回答:“还好。这段时间老太太的身体还可以。” 张春华说:“那是个很也不起的老人啊!承松,代我向老人家问好。告诉老人家,我这次没时间去看她了,下次再到青云岭来,我一定去看望她老人家。” 不一会儿,参加会议的几个年青人都到齐了。几位领导分别同他们亲切握手,互致问候。 大家都坐下后,张春华兴奋地说:“好啊,这回青云岭公社的老将新兵都到齐了,我们召开一个简短的座谈会。” “今天我非常高兴,”张春华接着说,“我之所以高兴,不仅仅是因为今天我们的现场会开得非常好,非常成功,更重要的是,通过今天的会议,我们看到青云岭年青一代正在茁壮成长,并且已经崭露头角,让我们看到了青云岭的希望和未来,也看到了我们无产阶级千秋伟业的希望和未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毛主席早就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象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所以,我们今天要把几个年青同志请来座谈座谈,我想听一听你们现在在想些什么,更重要的是要给你们吹吹风,鼓一鼓劲儿,鼓励你们在漫长的革命征途上奋发有为,勇往直前。润原同志,你看我们召开这样一个别开生面的座谈会还是很有必要的吧?” 薛润原说:“当然是非常必要的了。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是我们共产党人的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万年大计呀!” 张春华兴味盎然地说:“今天,我们省、市、县、公社、大队各级领导和这些年青同志坐在一起,可以说是老将新兵,群英荟萃。我们的革命事业兴旺发达,后继有人啊! “你们看,今天的大会上,承松同志讲得多好呀!承松同志,请原谅我对你搞了一次突然袭击,我这种作法在战略上叫‘置之死地而后生’,我拿走了你的稿子,你却讲得比上次三干会上讲得更精彩。不但我们的老同志斗志不减,我们的年青同志也朝气蓬勃:宋海英同志的发言字字珠玑,掷地有声;郭鸿达同志的演讲慷慨激昂、铿锵有力;更可喜的是林雪飞同志编写的剧本立意高远,生动感人,还有她亲自扮演的模范人物更是匠心独具、惟妙惟肖、有一种激动人心、催人奋进的力量。年青同志在事业中取得了这样显著的成就,不值得我们高兴,不值得我们庆幸吗?太值得了!所以我们今天要为年青同志鼓劲儿、加油儿,希望你们戒骄戒躁、再接再厉,去争取更大的成绩! “今天,各级领导同志都在这里,我也要对你们猛击一掌:你们要在培养青年一代的工作上多下一些力量,不注重培养接班人的干部是没有远见的干部,不是好干部!希望你们对年青同志的成长给以更多的关心和爱护,要珍惜、保护他们的工作积极性和革命热情,为他们的成长提供舞台、创造条件,让他们有更多的展示自己、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机会。只有做到这一点,我们的革命事业才能前赴后继、薪火相传!” 张春华讲完后,参加座谈的各位领导都分别讲了些鼓励的话,几个年青同志也都分别发言,对领导们的关怀和支持表示感谢,并表达了扎根农村,艰苦创业,为家乡的社会主义建设作贡献的决心和态度。 座谈会结束后,张春华等领导同志返回了苍原市。 郭鸿达仍然沉浸在刚才座谈会上的氛围当中,特别是张春华的那些话,不时在他的耳畔萦绕……望着上级领导的车队逐渐远去卷起的滚滚烟尘,一种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像一团烈火在他的心里熊熊燃起,烧红了他英俊的面庞,沸腾了他周身的血液…… 喧嚣了一整天的青云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第十五章 身世之谜(1) 深秋季节,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了。 晚上收工后,宋海英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家门。天越来越短了,太阳落山以后,天很快便黑了下来。房门敞开着,宋海英知道母亲已经回来了,她放下手中的铁锹,从头上取下头巾,一边弹着衣服上的尘土一边大声问: “妈,你回来半天了吧?” 屋里没有动静。宋海英感到奇怪,便又叫了两声“妈”,这才听见母亲低沉的声音:“是海英回来了吗?” 每天晚上,母亲收工都比较早,这会儿已经在做晚饭了,可今天家里好像还没点火,宋海英以为母亲累了,便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着:“妈,您累了吧?歇会儿吧,我来做饭。” 宋海英走进东屋,在苍然的暮色中,见母亲正默默在坐在炕上发呆,父亲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滋滋”地抽着旱烟袋,烟锅里余火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红光。 听见海英回来,父亲慢慢抬起头问了一句,“回来了?” “爸,您今天比每天回来得早啊。”宋海英说着,顺手拉了一下拉线开关,电灯亮了。 灯光下,宋海英见母亲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布满愁容,父亲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奇怪地问:“爸、妈,你们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什么。”母亲平静地回答。 “海明怎么这会儿还没放学?” 父亲说:“快了吧。每天这会儿早回来了。” “您二老歇着吧,我这就去做饭。”海英说着,在脸盆里洗完手,就要出去做饭。 两位老人相互对视了一下。 只听父亲说了声:“海英……” 母亲接过去说道:“做饭不忙,你也忙活一天了,先坐下歇歇,一会儿做饭就赶趟。” 宋海英更感到奇怪了,她疑惑地坐在炕沿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两位老人谁也不说什么,便问道:“爸,妈,你们这是……” 屋里静静地,两位老人还是不说话。 又过了半天,海英便着急地说道:“爸,妈,你们倒是说话啊,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母亲瞅着老伴儿的脸儿,“他爸,你跟孩子说吧……” 父亲慢腾腾地打开一个靠东墙放着的年代很久的黑色小箱子上的锁,在箱子里边翻了老半天,才拿出一个用塑料袋装着的东西,他解开塑料袋上的线绳,从里边掏出一个黄色的油布包,然后放到炕上慢慢打开,里面是一个白色的粗布小包,再打开,是一个用红布包着的牛皮纸信封和一只亮晶晶的银镯子。老人像是在拿着一件份量很重的东西,双手颤抖着把信封托到了海英面前,“孩子啊,你先看看这个……” 宋海英不解地望着父亲凝重的脸庞,接过信封端详了半天,“爸,这是……谁的信?” 父亲慈祥地看着她,“你看看就知道了。” 宋海英从信封里拿了出两份折叠得很整齐的发黄了的信件,其中一封信里边裹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一男一女两个英俊、潇洒的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像是夫妻俩,他正们对着海英深情地微笑着。她发现那个女人的面目长相很像自己。 宋海英忐忑不安地打开页数较多的一封信,见上面潦草隽秀的钢笔字迹中有许多像是被水滴洇染而模糊不清的地方。她仔细地阅读了起来: 英子,我可怜的女儿: 如果你能够遇到好心人把你抚养成人,那么你或许还能够见到妈妈写给你的这封信。不过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早已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孩子,到今天为止,你来到世上已经三个月零十天了。你刚刚出生就受到了你的爸爸、妈妈的牵连,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你的爸爸在你出生的前两天没有等得及看一眼他的女儿就悲惨地死去了,现在你的妈妈又要离开你。英子啊,你还这样小,就没有了爸爸、妈妈,你太可怜了!孩子,不要怪妈妈狠心,妈妈现在已经走投无路,实在是万般无奈啊!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寸我们母女的容身之地,妈妈的眼前只有这一条路了,死,可能是我的最好的解脱。但是知道妈妈是多么舍不得你吗?扔下我可爱的女儿,妈妈又怎能放心得下呢! 此时此刻,窗外正下着小雨,乍暖还寒时候,黑暗中不时袭来阵阵寒意,妈妈悲痛欲绝,如万箭攒心一般,在昏暗的油灯下给你写这封信。 孩子,妈妈必须告诉你的是:你的爸爸、妈妈都是党的人。在过去艰苦卓绝的斗争岁月里,我们在学校读书时,就参加了北平地下党组织领导的革命斗争,并秘密参加了党的组织。后来,组织上委派爸爸、妈妈以我们当时特殊的身份和复杂的社会关系为掩护,打入国民党特务组织内部开展地下工作,我们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为党做了大量重要工作,为新中国的解放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但是,就在全国解放前夕,我们回到了组织的怀抱的时候,与我们长期单纯联系的直接领导同志和组织内所有了解我们工作情况的知情者都先后牺牲了。我们虽然回到了组织的怀抱,却无法证明我们的组织身份和斗争历史。全国解放以后,我们的问题仍然没有结论,我们只好在苦闷与彷徨中一边等待着组织的审查一边着手开始了党分配给我们的新的工作,我们在一所学校里担任了中学老师。去年,“审干”工作和“肃反”运动开始了,不知是什么人抓住我们特殊的家庭出身和过去在国民党特务组织中工作的历史大作文章,一夜之间,我们这两个曾经为党忠心工作的人竟成了“暗藏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爸爸因此而被逮捕入狱,妈妈则因怀有身孕虽未被捕却被遣送到农村强制劳动改造……这真是让人无法忍受的千古奇冤!我们无法接受这样不公正的事实,我们与那些审讯我们的人不住愤怒地分辩、争吵,但都没有用。你爸爸经受不住这残酷的肉体上的摧残与精神上的折磨,在入狱两个月以后便悲愤成疾,吐血而亡。那时妈妈已经被遣送回山东老家劳动改造,在荒凉、贫困的农村里所处的仍然是非人的生活境遇,你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人世间的。生下你以后,由于缺乏营养,妈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现在,我已经贫病交加,万念俱灰,你也因为没有充足的奶水而瘦得皮包骨头,我们母女孤苦零丁,无依无靠,呼天不应,叫地无门,妈妈已经没有能力把你拉扯成人,已经没有勇气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我要去找你的爸爸了…… 孩子啊,妈妈就要去了。老天保佑,但愿你能活下去,你要顽强地活下去,替爸爸、妈妈去迎接那冤情昭雪的一天!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别忘记到这黄河之滨告诉妈妈一声,也别忘记找到你爸爸的坟墓,多为他化些纸钱…… 天就要亮了,妈妈在小油灯下写完这封信的时候,窗外的小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妈妈就要走了。此刻,我不懂事的女儿还安详地睡在梦中,妈妈虽然不忍心叫醒你,但还是把你抱在了怀里,亲了又亲,直到妈妈的泪水把你冰醒,直到你贪婪地把妈妈的奶头含在嘴里……我苦命的孩子,离开了妈妈你可怎么活啊! 不,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必须给我的可怜的孩子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宿…… 这张照片,是爸爸、妈妈结婚时的合影,还有这只镯子,是我们结婚前你的奶奶送给我的,还有一只在你爸爸的手里,这是爸爸妈妈订亲的信物,是我们爱情的象征,留给你作个纪念吧。 别了,英子——我可怜的孩子!别忘了你的爸爸是路一然,你的妈妈名叫罗雅菲,你的出生时间是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好了,我们走吧,妈妈看能不能帮你找条生路…… 母亲 罗雅菲 一九五六年四月八日 灯下绝笔 宋海英又打开另外一封信,只见上面写道: 我的未曾见面的恩人(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 我是一个走投无路、贫病交加的女人,我的丈夫在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辞别人世,我现在也已经疾病缠身、性命难保,我再也没有力量把我的女儿养大,再也没有勇气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了。但是我最不放心的是我的年幼的女儿英子,她还太小啊!我要趁我还明白、还有一点气力的时候把孩子托付给您——我永远也无法见面的恩人。我知道我们的新中国很穷,你们的日子也都不好过,看在老天的份上,收养下这个可怜的孩子,给她一口饭吃,给她一条生路吧!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的,来生我会变牛变马、结草衔环来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 假如您能够收养下我的女儿,不要娇惯她,淡饭粗茶足矣,要教育她长大成为对祖国、对社会有用的人。 我给孩子留下一封信。在这封信里,我把一切都告诉孩子了。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在孩子长大后适当的时候把它交给孩子,让她知道她的父母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你们不愿意这样做,那就不要给她看了,你们永远把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好了。 放在信封里的照片是我和孩子她爸的合影,还有那只银镯子,就留给孩子留个念想吧! 谢谢了,我不曾见面的恩人!我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罗雅菲 一九五六年四月八日 宋海英早已被信中所表达的悲伤的情绪所感染而泪流满面,读完信,她站起身,望着沉默不语的父亲和母亲焦急地问道:“爸、妈,快告诉我,这到底是谁的信?‘英子’是谁?” 父亲眼里闪着忧伤的泪花,老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孩子啊,爸爸不能不告诉你了,这是你的亲生母亲写给你的信,信里的‘英子’就是你呀!”说完,两行珠泪从老人的脸上滚下。 “什么?”宋海英像遭到电击一般颓然地坐在炕沿上,呆呆地愣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嘴里不住小声地嘟囔着,“这怎么可能……不!这绝对不可能!”。 突然,她猛地站起,抓着父亲的手,使劲地摇着,“爸,您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您在说些什么?我明明是你们的女儿,哪来个‘亲生母亲’?爸,您是不是在和女儿说着玩……” 父亲望着激动不安的女儿,无奈地冲她摇了摇头。 她又扭过头望着坐在炕上默默流泪的母亲,“妈,爸爸他为什么要骗我?您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吗?” 母亲擦了擦挂在脸上的泪珠,从炕里往外挪了挪,“孩子,别着急,过来,听妈慢慢跟你说。” 宋海英顺从地坐在了母亲的身边。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拉住女儿的双手,让女儿面向自己端详良久,然后又慈爱地替海英理了理稍乱的秀发,“孩子啊,你爸他说的都是真的啊……” “什么?都是真的……” 母亲冲她点点头,“孩子,爸、妈对不起你,这么多年,一直瞒着你。都怪妈不好,妈怕失去了你,所以不让你爸把真情告诉你……” 听母亲这样说,宋海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嘴里喃喃地自语,“怎么会这样……,不!这不是真的……”然后她使劲地嚷了一句,“这不是真的!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便猛地扑到母亲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这时,宋海英十二岁的弟弟海明从外面跑了进来。他见姐姐伏在妈妈的怀里痛哭,爸爸和妈妈也不停地流泪,不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急忙走过来拉住姐姐的手,“姐,你咋啦,是谁欺负你了吗,告诉我,我去找他算帐!姐,你说话啊!” 海英仍不住地哀哀地哭泣。 天真的海明仰起头问爸爸:“爸,我姐她到底怎么了?” 父亲回答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你姐好心里不好受,让她哭会儿吧。”说罢,他“唉”了一声,站起身走出了屋门。 母亲流着眼泪,抚摸着女儿不住耸动的肩膀,“孩子,别哭了,听妈跟你说。” 接着,老人便回忆起了二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第十五章 身世之谜(2) 世代生活在黄河边上的山东古城县的贫农宋桂良,家境贫寒,从小学徒,以打铁为生,二十八岁才娶上了媳妇,结婚第二年,妻子就为他生下一个胖小子。翻身后,农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如今又得了儿子,夫妻俩别提有多高兴了。可是,天不作美,孩子还不到一周岁就患麻疹夭折了。孩子的死,为这个刚有一点生机的家庭蒙上了一层愁云。更不幸的是,宋桂良的妻子生了头胎之后,不知为什么竟然连着六、七年没再开怀。夫妻俩望穿双眼地盼着生下一男半女,但是无论怎样求医讨药,女人就是怀不上孩子。一九五六年春天,三十五岁的宋桂良领着妻子又去济南检查病,他们在省医院检查完以后,又找到一个祖传中医开了不少的中药,兴高采烈地乘火车返回了家乡。 这天天刚蒙蒙亮,他们从县城火车站下车的时候,一场绵绵春雨刚刚停了下来。因为县城离他们住的农村还有接近四十华里的山路,他们出来已经五、六天了,由于归家心切,他们连早饭都顾不得吃,在车站一个小摊上卖了几个烧饼带上就往回赶。刚走到城郊的一个小村子边,只见村头十几个正围在一起议论什么,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走近前一看,只人群中一个中年汉子怀里十分小心地抱着一个包裹,包裹里传出一阵阵婴儿啼哭的声音。中年男人正向旁边的人们诉说着:“天还没亮,我就被小孩的哭闹声吵醒。仔细听听,哭声好像就在我的屋门口,我急忙穿好衣服打开屋门,只见台阶上放着这个孩子,正在不住地啼哭,我摸索不着头脑,赶忙抱起孩子大声喊着:‘这是谁的孩子?谁把孩子放在这儿了?’我嚷了半天也没人答应,我又到外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放孩子的人。这准是谁把孩子扔到我的门口不管了,这是咋说的。不管吧,怪可怜的,收留下吧,我屋里正在坐月子,又生了一个,我这四个孩子都拉巴不过来了,哪有力量抚养?快着,你们谁心点好,把孩子们抱去吧。”刚才不住议论的那些人谁也不吭声了,一会儿,只听旁边一个农民对另一个人说:“唉,是挺可怜的,可是这年头,自己还顾不过命来呢,谁养活得起呀!”围着的人很快便离去了,村头只自剩下抱孩子的中年人和宋桂良夫妻俩。婴儿不住地哭着,中年人急得满头大汗,正不知如何是好,宋桂良的妻子没顾得和丈夫商量就走上前去接过了孩子,解开自己的衣襟把奶头塞到了孩子的嘴里,孩子止住了哭声后,女人对中年人说:“大哥,你要是不愿意收留这个孩子,就把他交给我把,让我们来把他养大。”中年人听她这样说,如释重负一般赶忙说:“好,好,这样最好……”这时,宋桂良也走过来,“大哥,我们正想要个孩子,就把他送给我们吧。”孩子吮吸了一会儿干奶头,没有得到一丁点儿奶水,又开始哭了起来。宋桂良的妻子又对中年人说:“大哥,还得麻烦你一下,刚才听你说,你家大嫂正在坐月子,你就先让大嫂把孩子奶饱吧,孩子不哭了我们也好赶路,过后我们再想办法。”中年人急忙说:“行,行,这没问题……”夫妻俩跟中年人一起屋里,让大嫂给孩喂奶。他们把孩子放到炕上,解去小毯子上的布条,打开毯子一看,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孩子的身旁还放着一个小红布包。宋桂户打开红布包,见里面是一个信封和一只镯子,识不了几个字的宋桂良,囫囵半片地只看清了信中的大概意思,中年人问他,“上面写的什么?”宋桂良把大概意思告诉了他。听宋桂良说完,正在炕上奶孩子的大嫂眼里含着泪水说:“好苦命的孩子啊!也不知道她妈这会儿怎样了,怎么这样心狠……只是我们没有能力抚养了……唉!”她又对宋桂良两口子说,“大兄弟,大妹子,你们就心点儿好,给孩子一条活路吧……”宋桂良说:“大嫂,你放心吧,我们俩会把这孩子抚养成人的。谢谢大哥大嫂了!” 就这样,宋桂良夫妻半路上捡了个女儿,如获至宝似地回到了家里。又过了几年,家乡连续遭灾,农业歉收,农民的生活越来越困难,实在无法生存了,一九六o年秋天,宋桂良打听到关外的日子要比家乡好过些,于是他带着妻子和五岁的女儿英子登上北上的火车,来到了秀山县的青云岭。在十多年的时间里,宋桂良一直没忘了给妻子治病,日思夜想的盼着自己的新生骨肉。也不知是在哪位郎中手里找准了病源,抑或是夫妻俩的慈悲心怀感动了上苍,在来到青云岭的第五个年头,也就是英子九岁那年,妻子终于为宋桂良生下了儿子海明。那一年,宋桂良已经三十九岁。 收养下英子以后,善良的宋桂良夫妇把这个苦命的孩子视若掌上明珠,当作自己亲生骨肉对待。来到青云岭居住的十几年的时间里,英子与宋桂良夫妇之间那种并非血缘的拳拳亲情,村里的乡亲们没有一人看得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破绽。他们尊重英子母亲意愿,给孩子取名“海英”。至于海英母亲留下的那两封信件和那个银镯子,他们更是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根据书信的内容来看,孩子的父亲早已去世,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了;孩子的母亲虽然不能肯定是否还活着,但可以断定,十有八九也已不在人世了,即使孩子的母亲还活着,在这茫茫人海中,她哪能会那么轻易地就能找到自己的女儿呢?那么也就是说,再有人来认领这个不幸的孩子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所以他们打算等海英长大了,成熟了,再找个机会把这些东西给她看,也好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和村里的大多数农民一样,宋桂良一家也并不富裕。但是,宋海英,这个生在红旗下,却饱经风霜雨雪,生命力极强的孩子,就像山里的挺拔的小松树一样,在艰辛的环境中渐渐长大了。更令宋桂良夫妇高兴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孩子不但出落得非常俊俏、漂亮,而且长得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在她的气质中秉承了父亲和母亲的聪颖、智慧的优良基因,而由于铁匠出身的宋桂良的长期的教育和熏陶,又造就了她善良、正直、刚强的品格。从读小学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她的学习成绩在同学中一直名列前茅,她的优良的学习成绩和优秀的思想品格,以及她对待工作与生活的火一样的热情,博得了老师的器重和同学们的尊重与拥戴。在她毕业走上社会的这二年里,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周围的人们的信任。宋桂良夫妻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们更爱这个女儿了。所以在海英高中毕业后,宋桂良觉得孩子长大成人了,对于她的身世不应该再瞒着她了,几次跟老伴商量,要把那两封书信交给孩子,把她的不平凡的身世告诉给她,都遭到了老伴的拒绝。老伴太疼爱她这个宝贝女儿了,她生怕女儿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变生不测,会突然有人来把海英从她的身边拉走,甚至有时她会在睡梦中惊醒,醒来后,她告诉宋桂良,梦见海英的母亲来到家里认领她的女儿……就这样,关于他们的女儿身世的秘密一直隐瞒到了今天。 …… 听完母亲的叙说,宋海英的心都要碎了。母亲所说的这一切,对于她来说,的确是太突然了,她无论如何不愿接受这惨痛的现实!但理智又告诉她,这一切又是不容质疑的事实。想到自己亲生父母的不幸遭遇,想到眼前已经年逾半百的二老双亲二十多年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宋海英百感交集,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不停地流泪,听凭眼泪像滂沱雨水一样打湿自己的衣襟。 懂事的海明见姐姐这样伤心的哭泣,眼里也默默地流着泪水。他已经听明白姐姐的身世,他用手拉了拉姐姐的衣角,“姐,你别哭了,别哭坏了,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亲姐姐……” 听海明这样说,宋海英的心里更难受了,她坐起来,一把把小弟弟拉到自己的怀里,“我的好弟弟……”说着,又痛哭了起来。 母亲沉默了许久,又开口说道:“孩子,别再哭了,妈还有话要对你说……” 海英渐渐止住哭泣,母亲接着说:“孩子呀,知道妈和你爸为了什么今天要对你说这些吗?” 海英望着母亲,不解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今天才听说,你的亲生母亲还活着……” “什么,我的亲生母亲她……她还活着?她……她在哪里?”宋海英更觉得惊讶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父亲与别人说话的声音,接着,父亲陪杨国生走进屋来,后面还跟着郭鸿达和苏秀梅。 母亲见杨国生来了,便对海英说,“正好,你杨大叔来了,就让他跟你说说你亲生母亲的事儿吧。” 第十五章 身世之谜(3) 杨国生下午曾来到宋家,与海英父母交流印证了他刚刚知道的关于宋海英身世的一些情况,和他们谈了一下午。这会儿,他和郭鸿达、苏秀梅到这里来,是怕海英听到自己身世的真实情况经受不住打击,特地来安慰她的。他进屋后,见宋海英满脸泪痕的悲戚的样子,以为她的父母已经把相关情况都告诉了她,当他听到海英母亲后面的那句话,才明白宋海英到这会儿还不知道她的亲生母亲还在世的。于是他便把十月二十日县委在青云岭公社召开现场会以后所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宋海英。 那天下午,送走了张春华等上级领导之后,罗浩宇便让赵建勋把杨国生找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罗浩宇给杨国生倒了一杯水,又从烟盒里拿出两支香烟,递给杨国生一支,把自己的那支也就着杨国生打着的火机点燃,吸了两口,便开门见山地说:“老哥,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工作,是我有点儿个人的事儿要求你帮个忙。” 杨国生笑了,“罗书记,您怎么跟我还客气起来了,有啥事儿您尽管吩咐吧。” “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 “打听谁?” “宋海英。” 杨国生笑笑说,“罗书记您今天咋啦?宋海英您还不知道吗?她是我们大队的铁姑娘队长呀,今天的大会上还……” “这我都知道。不是今天她在大会上发言我还想不起来要打听她呢。”罗浩宇打断杨国生的话说。 “那您到底要打听她哪方面的情况?”杨国生有点儿糊涂了。 “老哥,你听我说,”罗浩宇吸了一口香烟,接着说,“老哥有所不知:我有个姐姐,二十年前,在一次运动中,夫妻俩双双被打成了‘暗藏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姐夫含冤入狱,一气之下暴病死在了狱中,姐姐当时怀在身孕,也因此而被遣送到农村老家接受管制,经受了许多不公正的非人的境遇,姐夫死后的第三天她在农村生下了一个女孩,听到姐夫去世的消息,她精神上遭到了致命的打击,后来,终因贫病交加,走投无路而选择了轻生的路子。她横下心来,打算投河自尽,以死来洗刷自己的莫须有的罪名,对所遭受的不公正的境遇表示抗争。当时她的孩子才只有三个多月,临走之前,她给孩子写下了一封遗书,并把她与姐夫的合影照片还有一只银镯子一起带在了孩子身上,然后她在一个细雨纷纷的早晨把孩子放在了一个村庄最东边一家的门口,自己便跑出去纵身跳进了波涛滚滚的黄河……唉!也是姐姐命不该死,她被滔滔河水冲出一段距离后,便被一个在河上行船的船工救起,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姐姐心力交瘁,身体非常虚弱地躺在医院里七天七夜昏迷不醒,那个善良的船工就一直小心地守护在她身边。她从昏迷中醒来后,弄清是那个船从河里救了她,开始是哭着骂船工多事,不该救她,接着便找她的孩子。在船工一再追问下,姐姐才把她的遭遇告诉了他,但姐姐心里明白,她悄悄地从家乡农村跑出来之后,负责管制她的人肯定会四处寻找,找不到,不是以为她畏罪潜逃,就是以为她畏罪自杀了,现在如果让他们找到,肯定会罪加一等,后果不堪设想。根据医生的意见,船工又花了很多钱把姐姐原来的病治好,先后在医院里住了二十多天,出院后,见姐姐无家可归,船工又一面把她接到了自己的家里,更名改姓,暂住一时,一面按照姐姐提供的线索悄悄地帮她出去找孩子。但是相隔的时间已经太久了。船工费了很大的劲儿,找到了姐姐放孩子的村子,在村子东边那家一打听,才知道孩子已经被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带走,但这对夫妻究竟是哪儿的,谁也没来得及问。线索就到这里断了,迫于当时的政治形势,姐姐又不敢大张旗鼓地公开去找孩子,所以也就暂时的放下了。姐姐见船工心眼儿好,勤劳善良,不久就嫁给了他,他们组成了一个新的家庭,船工成了我现在的姐夫。几年后,姐姐和姐夫的问题终于真相大白,组织上找不到姐姐,便把这个消息通知了我,我又把消息告诉了姐姐。姐姐听到消息后,大哭一场,没来得及去找组织接洽,第一件事就是让我现在的姐夫帮她一起去找孩子,他们在那个村子周围方圆上百里的地方海底捞针一般,逐村逐户打听,后来终于在一个村子里打听到一对宋姓的夫妻四年前曾抱回一个女婴,但这对夫妻已经搬家,到关外谋生,究竟去了哪里,谁也说不清楚了。姐姐死心塌地了,她非常失望地回到家里,接受了组织上对她的工作安置。尽管这样,一晃十五年过去了,姐姐仍然念念不忘她的女儿,她还不止一次地托我在外边工作时留心帮他查找。话又说回到宋海英身上了,这两年,我听你们反映,铁姑娘队长宋海英同志表现非常突出,但我却从未正面接触过这个同志,直到今天上午她在大会上发言,我突然发现,她的相貌、气质、言谈举止,与我的姐姐非常相象,于是我便心生侥幸,这是不是我那与母亲失散多年的可怜的外甥女,我不敢十分肯定,但也不能放过这个突然发现的线索,我必须认真地求证一下,刚才我把春华同志他们送走,回来后便翻阅了大队干部花名册,这时我又意外的发现,宋海英的姓氏、年龄竟然和我那外甥女的情况惊人的一致,就连出生时间都一天出不差。你说,这是偶然的巧合吗?” 杨国生听完罗浩宇的介绍,沉吟半晌,才说道:“是很奇怪,宋海英的情况的确与你要找的孩子非常相似,另外,我还知道,宋海英他们一家也确实是六十年代从山东那边搬来的……” “是吗?”罗浩宇的眼睛一亮,“那不就更能够说明问题了吗?” 杨国生接着说:“不过,据我所知,宋海英确是宋桂良的亲生女儿,这一点从来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另外,罗书记,你还得有思想准备,即使宋海英就是你要找的孩子,人家宋桂良已经抚养了二十多年,假如他们不愿意让她们母女相认,就是不承认宋海英是抱养的这个事实,你又该怎么办?” “是呀。”罗浩宇不往下说了。他紧锁眉头,不停地吸着手中的香烟。 老半天,他才又接着说道:“如果宋海英真是这个孩子,那么人家含辛茹苦地把她养大,相互之间有了很深的感情,不愿承认孩子的真实身份也是有的,但不管怎么说,只要我们能够肯定她就是姐姐的女儿,即使马上不能相认,我觉得这也是天大的幸事,起码是了却了姐姐多年来耿耿于怀的一桩心事。老杨,我说得对吧?” 杨国生点点头。 “这样吧,老兄,”罗洗宇说,“还得麻烦你再继续帮我打听一下宋海英家里的具体情况,越详细越好。我这就给姐姐写信,把情况告诉她,如果发信太慢,我就拍电报、打长途电话,看姐姐怎么说,然后我们再商量该怎么办。谢谢老哥了!” 杨国生走后,罗浩宇就给姐姐写信,告诉了她关于宋海英的详细情况,第二天就发了出去。他怕信件传递的时间太久,而通过长途电话传递消息中间环节又太多,于是又给姐姐发了加急电报。一星期后,他终于见到了姐姐发来的电报: 惊悉已有女儿下落,百感交集,寝食难安,速告知具体住址,我将昼夜兼程,火速前往。姐。 看完姐姐的电报,罗浩宇才发现他一时疏忽,在发给姐姐的电报中没说明具体住址,他只是在信中写了详细址,看样子姐姐已经等不及他的亲笔信就要动身来秀山。 罗浩宇又赶忙给姐姐发电报说明具体住址,然后又把杨国生找来,告诉她姐姐要亲自过来,他要和杨国生商量一个具体对策。他们两人掰着指头计算一下,根据目前的通讯和交通条件,罗雅菲接到电报后马上就从家里起身,往快了说,至少也得一星期之后才能赶到青云岭。 杨国生告诉罗浩宇,这几天,他留心打听了宋海英家里的情况,因为涉及宋家的私事和海英的身世,他不敢冒昧地扩散消息,只是悄悄地向值近的亲属包括郭鸿达的父母和儿媳苏秀梅,还有刘云德、李福顺他们这样一些上岁数人打听过,但谁都说,除了知道宋家家庭和睦、父慈女孝之外,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的蛛丝马迹。 “事到如今,看来只好单刀直入,先与宋桂良夫妇把话说开了,看他们如何反映了。”杨国生说。 罗浩宇沉思了一会儿说:“也好。最好在姐姐来到之前,跟他们‘摊牌’,把话说到明处,也免得他们没有思想准备而感到突然。”他停了停,接着对杨国生说,“在姐姐到来之前,我还是不要正面和他们夫妇接触吧,还得劳驾你老兄跑一趟,我知道,这个差事……不太好办哩。” 杨国生说:“没什么,都是自己的乡亲。好,我下午就去。” 下午,杨国生来到宋家,见到了宋桂良夫妇。他万一没有想到,当他拐弯抹角、非常为难地说明了来意,谈到海英的身世后,宋桂良竟毫不犹豫地承认海英是他们的养女!半小时前,杨国生与罗浩宇分手时还在煞费苦心地琢磨话应该怎么说、怎样迂回地接触实际问题,没想到问题竟是这样简单就解决了! 杨国生喜出望外,他高兴地拉着宋桂良的手说,“老哥,嫂子!你们真了不起啊……” “唉!”宋桂良叹了口气,“有什么了不起的,本来我们早就想告诉孩子了,总不能让孩子一辈子蒙在鼓里吧。只是……” “只是,我们啥不得呀……”海英妈接过去说,“他爸早就跟我商量,要把那封信给孩子,但我说啥也不干,生怕孩子他亲生母亲来把她认回去,连作梦都想着这事儿。这不,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说罢,他苦笑了一下,眼里流出了心酸的泪水。 杨国生说:“嫂子啊,你不必担心。海英是个懂事的姑娘,即使她们母女相认了,我想她也绝不会离开你们的,海英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你们拉巴了她二十多年,还不知道孩子的性格吗?” 宋桂良夫妻舒心地笑了…… 宋海英一边流泪,一边倾听杨国生的述说。 杨国生说完,母亲对海英说:“孩子啊,你杨大叔把真情都告诉你了。你找到了亲生母亲,爸、妈应该祝贺你呀。孩子呀,妈对不起你,我不该瞒你这么长时间,如果我能早点儿告诉你,或许也能早一点儿……” “妈!您别说了!”海英伸出几个手指放在母亲的嘴唇上,不让母亲说下去,“妈,您快别这样说!您有什么对不起女儿的,我知道你不愿意告诉我,是您疼我、爱我、舍不得我。爸、妈养育了我二十多年,对我恩重如山,今生今世,我无以为报。今天杨大叔、秀梅奶和鸿达都在这儿,你们为我作证,今后,我要是忘记了你们二老的大恩大德,做出一点儿对不住你们的事儿来,天理难容!”说完,她又扑到母亲的怀里失声痛哭。 杨国生见海英老是伤心地哭泣,便对她说:“海英啊,听话,别哭了。你们就要母女相认了,这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应该高兴才是啊。” 苏秀梅走过来把海英从母亲的怀里拉起来说:“海英妹妹,你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亲,我们大家都在为你高兴,你就别再伤心了,啊。听话,看你,整天做别人的思想工作,轮到自己了怎么这么不冷静!你再伤心,大爷、大娘心里不更难受了吗?听姐姐的话,别哭了,来,擦擦眼泪……哎,这就对了。妹妹,听姐姐说,别人啊,都是有两层父母,你却会比别人多一层的,你看,你的亲生母亲疼你、爱你;这儿有你的养身父母疼你、爱你;将来,你嫁了人,还会有公公、婆婆疼你、爱你,还有你的丈夫就更不用说了。有这么多的人在疼你、爱你,我们羡慕死了,我们好嫉妒哟……” 秀梅的话,说得大伙都笑了,伤感中的宋海英也露出了笑容。 郭鸿达接着说:“海英姐,秀梅姐说得对。有多少人在疼你、爱你,青云岭人都会疼你、爱你的。你不会感到孤单的,只要你不愿意离开青云岭,青云岭人都是你的亲人,你也永远是青云岭的女儿!” 这时,只见王文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神色慌张地对杨国生小声说:“青云岭生产队出了点儿事儿,……让你过去看看。” 杨国生脸色一变,“好,我马上就去。海英、鸿达,我们马上到大队去,有事商量……” 第十六章 骨肉情深(1) 夜色茫茫,寒星点点,静谧的山村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和畜禽鸣叫的声音。伴随着黑黝黝的夜色,杨国生、宋海英和郭鸿达同王文强一起匆匆忙忙地来到了大队办公室。 秀山县委的现场会结束以后,全公社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大会战再度掀起高潮。为了保证当前政治运动和各项工作的健康发展,根据张春华的意见,公社党委召开会议,从加强领导班子建设、选拔和培养革命接班人的目标出发,认真研究了各大队以及部分社直企事业单位的领导班子建设问题,本着老、中、青三结合的原则,充实和加强了基层班子的领导力量,班子成员中充实进一批朝气蓬勃的年青同志。宋海英担任了大队党支部委员兼大队妇联主任,暂时仍兼任大队铁姑娘队长职务;孙志凯被调到公社社队企业办公室任副主任兼会计;郭明达担任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刘焕新担任了大队会计;林雪飞被录用为公社中学代课教师;周汉生、姜卫东和李春旺被公社农机站和社队企业办派出去学习机动车驾驶技术;杨树影被推荐到了青云岭生产队担任了现金出纳员。至此,和郭鸿达一起毕业的七名同学均已初步得到了安置。 因为宋海英和郭鸿达都已经是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的班子成员,所以当王文强到宋海英家找杨国生去处理青云岭生产队的问题时,杨国生顺便通知他们两人也一同去了大队办公室。 大队办公室里灯火通明,日光灯的白色光线中烟雾缭绕,室内弥漫着刺鼻的香烟味。 走进办公室,杨国生见工作队长李凤斌、周玉良、李万成、王志清和公社经营管理办公室主任何明礼正围坐在对到一起的两张办公桌旁默默地吸烟,他们几人面色冷漠,谁也不说一句话。在另外两张对在一起的办公桌旁,传来拨动算盘珠的噼哩啪啦的响声,大队会计刘焕新和青云岭生产队会计郑学君每人跟前放一个算盘,县工作队员梁玉岩和公社农经办公室的一个青年干部正在和他们一起对帐。 见杨国生他们四人起来,李凤斌和他们打了声招呼,然后说,“先坐下等一会儿,等他们几个对完帐我们再开会吧。” 八个人围在办公桌周围,漫不经心地说着闲话,等待着正在对帐的四个同志的工作结果。杨国生已经听王文强对他说了个大概意思,心里很着急,闲聊了一会儿便急不可耐地问李凤斌:“李主任,到底怎么回事儿?” 李凤斌见杨国生焦急的样子,知道他已经等不及了,于是轻轻笑了笑,“也好,咱们一边等着他们几个出结果,我先把有关情况给你们通报一下。” 接着,李凤斌便向大伙通报了以下的情况: 今年青云岭公社获得了历史上罕见的大丰收,广大社员群众心花怒放,别提有多高兴了。面对这喜人的丰收成果和目前政治运动深入发展的大好形势,公社党委和革委会领导也非常欣慰,恨不能马上就把全公社农业大丰收的详细数字作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丰硕成果报到县里。因此,公社革委会决定在秋收结束之前,由农经办公室的同志下去搞一次抽样调查,掌握一下具体情况,以作到心中有数。五天前,公社农经办公室主任何明礼带着两个同志来到青云岭大队搞抽样调查。和以往一样,青云岭生产队当然是理所当然地被列为样点儿。何明礼他们几人在新任大队会计刘焕新的陪同下,直接来到青云岭生产队开始查帐。可是,沉浸在丰收喜悦中的青云岭生产队的干部万一也不会想到,农经办公室在这次查帐中竟然查出了很多问题,而且这些问题在当前形势下大多又都是带有很强的政治色彩的非常敏感的问题!这些问题被查出以后,何明礼曾给大队党支部委员、生产队长李万成打过招呼,让他给以足够的重视,但身为一队之长的李万成恰恰对生产经营管理方面情况心中无数,甚至于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因为在生产队领导分工中,他是专门负责政治工作的,而把生产上的一大摊子全部推给了副队长王志清。他听何明礼介绍查帐中发现的问题后,根本就没把它当回事儿,既没找王志清商量,进一步了解情况,采取对策,也没有及时向大队党支部汇报。但长期作农业经营管理工作的何明礼却不敢怠慢,他深知这个情况关系重大,回到公社之后,便及时地向公社革委会领导进行了汇报。公社领导对此问题非常重视,因为这类政治色彩很浓的问题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会酿成大祸,直至今日,他们对于几个月前发生徐家铺子大队的那怵目惊心的一幕还心有余悸。所以他们便赶忙找县工作队的同志一起商量对策,决定对青云岭生产队的问题进一步调查,争取尽快弄个水落石出,李凤斌自告奋勇地提出要亲自带队参加青云岭生产队问题的调查工作,罗浩宇虽说心里不十分情愿,但也不好说什么,就同意了他的请求。 杨国生听了李凤斌的介绍,心里暗暗叫苦。他眼睛死死盯着低头不语的李万财,忿忿地埋怨道:“老李,这样重大问题为什么不向党支部汇报?” 李万成抬头看了看老书记冒火的双眼,心里发怵,“我……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事情会有这样严重……” “你呀,这样重要的事情你竟然不放在心上,糊涂!”杨国生接着又问李凤斌,“李主任,快告诉我,都发现了哪些问题?” 这时,只听工作队员梁玉岩大声说:“李主任、杨书记,帐已经对完了,与上次来查帐的结帐没有出入。” “正好,”李凤斌说,“大家都坐好,让公社农经办公室的何明礼同志把详细情况给大家通报一下吧。” 三十岁左右的何明礼扫了一眼坐在屋里的十几个人,然后吸了一口烟,很老练地开口说道:“好。下面我就把我们来青云岭生产队查帐的情况向各位领导汇报一下。根据公社陈志前主任的安排,我和农经办公室的两个同志:哦,这位是小冯,”他指着坐在旁边的刚才打算盘的青年说,“还有小张——一个女同志,今天有事没过来,我们一起工作了五天时间,核查了青云岭生产队农牧业生产的全部帐目。从帐目中可以看出,今年青云岭生产队的农牧业生产获得了历史上少见的大丰收,这是全大队广大干部群众一年来辛勤耕耘、奋斗的结果,确实令人欢欣鼓舞。但是,在肯定成绩的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指出,从帐目中也反映出我们的工作中的一些缺欠与不足。” 接着,何明礼扳着手指头,数点了下列四个方面的问题: 一、在七月份和九月份两次估产的基础上,秋收之前,青云岭生产队上报的今年粮食预产数字为二百零五万斤。结果经核查,通过对今年秋收中粮食入库的数据逐笔核对,到目前为止,除尚有部分杂粮杂豆未打完、入库之外,已经入库的粮食已达二百二十九万多斤,比预产的数字多出接近三十万斤。何明礼分析说,这种情况倒是值得理解,因为这些年来,无论哪个大队和生产队,预产时都不愿意多报数字,怕到时打不出那样多的粮食,出现亏空,造成被动。另外,通过肉眼进行估测,出现一些误差也是可以理解的。 二、由于预产时压低粮食产量,相应地也降低了公粮和征购粮任务指标,出现了偷逃国家税收的客观效果——这个问题与第一个问题是相关联的。 三、根据国家有关规定,在秋收分配中,青云岭拟留社员平均口粮为四百五十斤,生产队在这个平均数中控制了百分之十,规定社员用劳动日套购,照顾到了增加劳动力的口粮消费问题,这本无可非议。但是,农经办公室的同志发现,生产队还通过用劳动日套购的方式把部分秕粮分给了社员,这应该说也是很正常的,但在调查核实中他们发现,已经分给社员的四万八千多斤秕粮,其实大部分是籽粒饱满的成粮。而现在队里准备下步分给社员的库存的近十万斤秕粮大部分也是成粮!严格地说,这已经构成了瞒产私分的违法行为! 四、通过对牧业生产帐目的核查,农经办的同志发现:入秋以后开展的割资本主义尾巴、清理社员私人超标准饲养的牲畜的过程中,青云岭生产队并没有认真地执行公社革委会的文件,因为从牲畜普查数据和实际调查中发现,在相当农户的家中饲养的牲畜仍然超出规定指标,本应收归集体的那部分只收上了一半多一点,剩下的那部分,有的被社员私自宰掉,有的仍然由个人饲养着。这属于明目张胆地对抗上级政策和法令。 何明礼通报完上述具体情况,在座的大小队干部无一目瞪口呆,特别是郭明达、刘焕新,也包括宋海英都感到十分惊讶,这些问题对于他们这些年青同志来说,的确是闻所未闻、意想不到的。 日光灯的镇流器发出“吱吱”的鸣叫声,惨白的光照射着一张张毫无表情的脸膛,混合着浓烈烟雾的空气似乎已经凝固。 沉默了老半天,李凤斌说话了:“同志们看一看吧,这是多么严峻的斗争现实!什么是阶级斗争?这就是社会主义历史时期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必须同这种损害国家和集体利益的资本主义行为进行坚决的斗争!大家认真地分析一下吧,青云岭生产队之所以出现这些问题,原因是什么,根子在哪里?我们又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同这种错误行为进行斗争?” 杨国生不无痛心地说:“我们青云岭大队多年来,在完成国家税收和征购粮任务方面从来没有落后过,今年却出现了这么多问题,这简直可以说是我们青云岭大队的耻辱呀!李主任说的对,我们确实需要很好分析一下,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是什么?我们必须从我们的思想深处挖一挖产生这些问题的思想根源……” “深挖思想根源当然是必要的。但我觉得光挖思想根源还是不够的。”李凤斌接过去说,“我们正面临着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斗争。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我们决不能心慈面软,如果我们有丝毫的妥协,那就是对资本主义势力的姑息和纵容,我们在斗争中就会丧失主动地位,那我们就是对人民的犯罪!尤其是在当前我们正大张旗鼓地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关键时刻出现这样的问题,这决不是偶然的。这是对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的一种蓄意破坏和挑衅。因此,我认为,对这个问题决不能等闲视之,决不能轻而易举地就放下。除恶务尽,我们不但要从思想上挖根源,更重要的是要从组织上挖掘根源,看一看在我们的身边到底有没有这种资本主义势力的代表人物,有没有还在走的大大小小的走资派,并与其进行坚决的斗争!” 杨国生敏锐地察觉到,李凤斌的态度有些过激,他的发言带有很强烈的倾向性和煽惑性。很明显,李凤斌企图把事情闹大,但杨国生又说不清他这样做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感到这个人有点儿奇怪。然而,就杨国生而言,把这件事闹大,无论出现什么样的后果,无论把斗争的矛头指向哪一个人,都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杨国生正在考虑应该如何扭转这种局面,李万成坐不住了,只听他怯怯地说道:“李主任,我说两句行吗?” 李凤斌点了点头,“好,你说吧。” 李万成调整了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首先,我完全同意李主任的意见,对于青云岭生产队出现的这些问题,要认真的查找根源,要从同资本主义势力作斗争的高度去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决不能姑息迁就。但我也要借这个机会向领导们作自我批评。我作为一队之长,缺乏斗争敏感性,没有及时地发现问题,特别是对于刚才何主任所提出的第一、二两个问题,两次估产我都参加了,预产时上报粮食产量的数字我也是知道的,正像何主任分析的那样,由于我的思想比较保守,怕把产量报得过高,出现问题没法收场,所以把产量压得很低,这一点我是有直接责任的,我应该作检讨,愿意接受组织的批评和处理。至于把成粮当作秕粮,以劳动日套购的方式分给社员,而且库存的准备下步分给社员的近十万斤‘秕粮’也是秕粮混成粮,还有清理社员超过规定指标私人饲养的牲畜不彻底问题,我没有及时地过问,也是有责任的,但按照队里的分工,生产方面的工作一直是由王志清队长负责的。这两个问题或许王队长要比我清楚……” 谁都可以听得出,李万成上面这番话之乎者也、含糊其词,开始唱了一顿高调,接着便拉出敢于承担责任的架式,把很容易搪塞过去的前边两个问题的责任担了过来,而把后边两个风险指数相当高的带有政治色彩的非常敏感的问题全部抛给了王志清。李万成的这一招确实很高,他本着先入为上的原则,故作姿态,争取主动,以求得李凤斌的信任,然后避重就轻地虚晃一枪,再把王志清推出去,不显山不露水地便掌握了主动权。 郭鸿达听李万成说完上面这些话,非常气愤。说实在的他毕业回乡这几个月的时间里对李万成的言行举止,很有些看不惯。他总觉得这个人华而不实,表里不一,又很好搬弄是非,是一个无法让人信得过的人。李万成刚才的这番话更印证了郭鸿达对他的一贯看法。郭鸿达心想:你李万成身为一队之长,关键时刻,就这样把责任推给了跟你一道工作的同志,你真不道德,真不是个东西! “李队长,”郭鸿达心里忿忿不平,却尽量平静地说道,“我不这样看。青云岭生产队出了问题,你仅仅从队里分工负责这个角度来解释,我觉得是不准确的。照你的说法,对于粮食预产数字上报过低造成偷逃国家税收的客观后果你可以承担一部分责任,因为这可以算作工作上的失误,对吧?而对于秕粮混成粮,变相瞒产私分和处理社员个人超标准饲养的牲畜,执行上级文件不彻底这样的敏感的问题,你却以分工负责为由把责任完全推给了王志清队长,这样公平吗?我们的工作原则是既有分工又有合作,你是一队之长,你敢说,对通过劳动日套购秕粮的方式把成粮分给社员这件事你一点也不知道吗?三岁孩子也不会信的!你家里也有劳动力,家里分回去的粮食是啥样的,我就不信你会不闻不问!问题出了,我们大家都要面对现实才对,不要忙着先把自己择出去,功劳都是自己的,毛病都是别人的,这不合适吧?我也同意李主任的意见,这件事是应该一查到底,既要从思想上查找根源,又要从组织上追究责任。是不是代表资本主义势力暂且不论,但就给国家和集体利益造成损失这一点也应该严肃地追究责任的。” 李万成万一也不会想到,郭鸿达这个刚刚毕业还乡的毛头小子,竟然在这样的会上把矛头直接对准了自己,而且句句话又都那样切中要害,他又气又急,疾脸白扯地要进行反驳,却又找不当适当的理由,只是前言不答后语的叫了同两声:“你,你……我……”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宋海英在一旁听郭鸿达越说越激动,讲出了比组织上追究责任的话,怕他无意中助长了李凤斌想把问题闹大的气焰,把火引到了王志清的身上,便赶忙给他使眼色,并意味深长地轻轻摇了摇头。郭鸿达见状,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杨国生看形势开始有些紧张,便对李凤斌说:“李主任,你看是不是这样。青云岭生产队的问题既然出了,我们从两个阶级、两条道路斗争的高度去认识问题和对待问题,这当然是十分必要的。但是我觉得,产生这些问题的根源主要还是思想认识方面的,还到不了代表资本主义势力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挑战这样的严重程度。鸿达刚才说的在理,责任我们固然要严肃追究,但我们追究责任的目的最主要是要记取教训,避免以后再犯同样的错误。所以……” “不!杨书记,你错了!”李凤斌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身为党支部书记,怎么连这样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青云岭生产队的问题并不是一般的责任问题,这种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故。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不能有半点马虎!小郭,你刚才说的话也不对,你曲解了我的意思!我所说的‘一查到底’,并不仅仅是要追究责任,更重要的是要从组织上追根寻源……” “我说两句。”这时,坐在墙角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志清说话了。大伙的眼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墙角。 脊背微驼,满脸络腮胡子的王志清抽了一口旱烟,然后慢吞吞地说:“刚才何主任提出的这四个问题,我承认,我都有责任。因为在队里分工,我确实是负责生产的。预产上报粮食产量时,我和李队长商量过,但主要意见是我拿的。秕粮混成粮、变相瞒产私分和在清理私养牲畜时放宽尺度,我虽然也与李队长说过,但还没等他明确表示态度,我就开始办了,主要责任在我。但我要说明的是,我确实并不是代表资本主义势力,我当时这样办的目的,是考虑到应该让社员多分点粮食,吃饱肚皮好大干社会主义,没想到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问题既然已经出了,我并不想回避责任,我同意接受组织对我的处理。我这个人,就是头脑太简单了,本应该记取教训才是,三年困难时期,我……” “别再提你那三年困难时期‘过五关斩六将’的老皇历了,这会儿能与那时相比吗?你现在的问题是要正确认识和检讨你的错误!你知道吗?”杨国生很生气地把话接过去,使劲儿盯着王志清的眼睛说。王志清愣了一下,还是第一次听这位一直对他很客气的老伙计用这样的口气和他说话。 杨国生想不到王志清说来说去会扯到了三年困难时期的那件事,他在心里暗暗埋怨王志清:“你有心没心,现在这些事还不够你喝一壶的?你干嘛还有心大肠地又往过去的事上扯,这不明摆着找不自在吗?”于是他赶忙打断王志清的发言,机敏地用上面的几句话把王志清要说的话岔开,他怕本来并不知内情的李凤斌知道了六十年代那件事抓住不放,和眼前的事纠缠到一起,给王志清造成更大的麻烦。 周玉良也正在为王志清不合时宜的提到过去的事担心,并已听出杨国生这几句话的弦外之音,他不等李凤斌反映过来就紧忙发言:“杨书记说得对,王志清同志是应该认真地检讨一下自己的错误,包括青云岭生产队的其他领导同志,还有我们大队的领导同志,对这件事的产生应该说都负有一定的责任,都应该正确认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要从思想深处深挖根源……” 李凤斌打断周玉良的话说,“青云岭生产队的问题决不仅仅是一般的思想认识问题,这是重大的立场问题、原则问题!刚才王志清同志已经承认他对青云岭生产队出现的问题负有责任,并说他只是从群众利益这个角度考虑问题,并不代表资本主义势力。但是,你的真正动机究竟是什么,谁又能说得清楚呢?青云岭一个生产队群众的利益与国家和集体的利益谁轻谁重,难道你不清楚吗?大家知道,我们公社徐家铺子大队的问题刚刚解决,我觉得王志清同志所犯的错误与许承松的错误没有什么两样,许承松很幸运,他遇到了春华同志,事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你王志清今天犯下了严重错误,你还会有许承松那样的运气吗?所以说,你必须态度老实地检讨自己的错误!” 宋海英一直在非常冷静地观察着事情的发展态势,她对李凤斌这种过激的表现和抓住辫子不放,想把人一棍子打死的作法很不满。但她却十分理智地发表了自己的主观看法:“李主任,从两个阶级、两条着道路斗争的高度来认识青云岭生产队的问题是非常必要的,但我觉得,青云岭生产队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因为青云岭人谁都知道,王志清同志也是贫苦出身,在二十多年的艰苦岁月里,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为革命工作,作出了很多贡献,在全小队甚至于在全大队群众中都享有很高的威望。这次他所犯的错误是因为他的思想觉悟不高,一时糊涂,出现了工作上的失误,追究他的领导责任是无可非议的,但是如果说他代表资本主义势力,蓄意向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挑衅,我不信,青云岭的群众也不会相信的!所以我认为,对青云岭生产队的问题,严肃地追究领导责任,对王志清同志进行批评教育,或者进行党内处分,都无不可,但是非要把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的罪名强加给他,这对他是不公正的。另外我们还应该考虑到对这些问题应该采取一些什么样的补救措施才好。” 宋海英说完,王文强、刘焕新和郑学君也先后发言对她的意见表示赞同。 何明礼说:“青云岭的问题是我们在查帐过程中发现的。我同意以上同志们发言的意见:问题既然出现了,我们就应该面事实,以积极的态度去正确地去解决它、处理它。至于怎样给问题定性,具体怎样去处理,我想对这样重大的问题既不能小视,当然也不能无限上纲、揪住不放。具体处理意见还得要你们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来定吧。” 郭鸿达听出何明礼的发言明明也是在推御责任,心里骂道:“滑头,‘又当婊子又立牌仿’,说了等于没说!” ——会上出现了两种意见:李凤斌竭力主张从组织上追根寻源、除恶务尽,李万成、梁玉岩等少数人附和着他的意见,但大多数人仍然坚持对王志清进行批评教育,对所发生的问题及时采取补救措施。两种意见一直相持不下。 杨国生对李凤斌说:“李主任,你刚才提到徐家铺子许承松的问题很严重,但他却很幸运,遇到了华春同志,使问题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你问王志清‘还会有许松那样的运气吗’,我说王志清也会有这样的运气的。” “怎么说?” “今天,虽然春华同志不在这里,但你不就在这里吗?你既可以代表公社,又可以代表县委,只好你给他这样一个机会,问题不就可以解决了吗?”杨国生笑着说。 李凤斌指着杨国生的鼻子说,“老杨,你甭给我戴高帽,我不吃这一套!你们这样人呀,我真琢磨不透,你们当了这么多年干部,政治敏感性和斗争原则性都哪里去了?好了,既然我们不能统一思想,只好等下步由公社党委来决定了。但明天我们还要深入群众对问题进行调查,还得听一听群众的意见。” 会议结束的时候,李凤斌又对郭鸿达说:“小郭,明天,你和我们一起参加调查。” 天已经过半夜了。在回家的路上,杨国生和宋海英、郭鸿达、刘焕新还在谈论着会议的内容。 宋海英对郭鸿达说:“你怎么老是强调要追究领导责任的事儿呢,这不是在给李凤斌帮忙,把火往志清叔身上引吗?” “唉!当时让李万成把我给所懵了,我只想强调追究责任,让他李万成也好受不了!”郭鸿达回答说。 宋海英又对杨国生说:“大叔,您说,李主任他为什么对一些事情总要那样偏激呢?” 杨国生说:“他这个人呀,总是这样,老喜欢把事情弄大。事情不看完呀,明天我还得去找罗书记汇报一次。” 接着,他又抬头望了望满天星斗,像是对身边的几个人、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唉!王志清的这一关,咋也不好过呀!” 第十六章 骨肉情深(2) 第二天,郭鸿达、刘焕新陪同李凤斌和公社农经办的几个人在青云岭生产队进行了一天的调查,调查的内容和范围涉及得很广。调查面既涉及干部、党员,又涉及到一般群众;调查内容既涉及到眼前的问题,又追溯到历史问题。一整天的调查,给郭鸿达的感觉是,李凤斌仍然蓄意要将事态扩大。但郭鸿达也发现,在所接触的这些干部群众中除极少数人从个人恩怨和成见出发反映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外,多数人对王志清的工作都是表示满意的,都认为他是一位一心为公的好领导。尽管如此,这次调查还是出现了令人担忧、对王志清非常不利的结果,个别别有用心的人还是把六十年代初王志清背着上级领导搞瞒产私分的问题抖落了出来,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还有人提出了王志清有生活作风问题,与富农分子的小老婆韩悦卿关系暧昧,走富农路线的问题。 当天晚上,李凤斌就把调查结果向杨国生进行了通报,他煞有介事地对杨国生说,“看来问题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严重了。调查中除了对农经办出现的几个问题进行了核实外,还查出了王志清在六年代带头搞瞒产私分、损害国家利益的严重历史问题,另外还有,王志清本人有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与地富家属勾勾搭搭,在群众中造成很不好的影响。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孤立的,把历史的问题与现实问题联系起来看,就不难看出,王志清确实存在与党的组织离心离德,与社会主义事业格格不入的问题。这更说明,青云岭生产队的问题带有鲜明的政治烙印。国生同志,我必须提醒你,在这个问题上你不能再过分保守了,否则我们都要犯错误的。” 杨国生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有那么严重吗?” “啧,到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这样漫不经心?” “李主任,你先别着急,听我慢慢说,”杨国生望着脸红脖子粗的李凤斌接着说,“关于六十年代瞒产私分问题,确实存在,王志清也确实因此而受到了留党察看、撤销大队长职务的处分,但这个问题已经组织处理过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为什么今天我们还要抓住不放呢?关于王志清的生活作风问题,青云岭很多人也知道,解放前,他确实与富农李兆鑫的小老婆韩悦卿有过一段恋情,但他们终究没有结合在一起。解放后,善良的王志清不忘旧情,非常同情韩悦卿的境遇,在生活上给了韩悦卿母女很多照顾,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偏偏有那么一些人老拿这事儿嚼舌头,造老王的舆论。其实,这纯属望风捕影的事儿。” “杨书记呀,想不到你会这样固执己见,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李凤斌气急败坏地说,“好了,我先不跟你争论了。张春华同志在徐家铺子抓了许承松这样一个正面典型,我看还得抓一个反面典型,这个反面典型就要出在你们青云岭大队了!我提议你必须尽快召开党员大会讨论王志清的问题,并就如何处理王志清的问题作出组织决定——这是组织原则,这总可以吧?” 翌日上午,杨国生组织召开了支部党员大会,专门研究对王志清的处分问题。李凤斌列席了会议。会上,李凤斌竭力主张把王志清作为新生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进行严格的组织处理,即使不能开除党籍,最低也要留党察看,生产队副队长的职务不能再由他担任了。但是参加会议的五十多名党员,绝大多数不同意他的意见,最后经过反复讨论,决定对给予王志清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仍然保留青云岭生产队副队长职务。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李凤斌当然不会满意。几天之后,在公社党委即将召开会议研究青云岭问题之前,他又找党委书记罗浩宇再次重申他的意见和理由,仍然坚持他原来的观点。但他并不知道,在这之前,杨国生已经与罗浩宇交换了意见,他们两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已经十分默契。但罗浩宇又非常理智地考虑到,对李凤斌这个人的态度绝对不能过分武断,以防他单独跑到县委去汇报此事,把水搅浑,把事情搞糟。于是他非常客气、非常耐心地对李凤斌进行了说服工作,特别向他委婉地指出,春华同志正在青云岭公社抓点,而且春华同志还有意把这个典型继续向全省、全国推广,如果在这个时候青云岭大队冒出个反面典型,这无疑是在他的牌子上抹上了一把灰,春华同志也不会满意的。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凤斌总算接受了罗浩宇的说服,放弃了自己原来的主张。公社党委在研究对王志清的处理意见时,也充分地尊重了李凤斌的意见,中和了大队党支部的决议和李凤斌个人的意见:同意给予王志清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但不再保留他的生产队副队长职务。李凤斌又极力推荐大队团委书记郭鸿达兼任青云岭生产队副队长职务,党委采纳了他的意见。 党委作出决定的当天晚上。大队党支部先在党员大会上宣布了公社党委关于王志清所犯错误的处分决定,以及由郭鸿达兼任青云岭生产队副队长的意见。紧接着,便在生产队全体社员大会上进行通报。 王志清仰天长叹,老泪纵横,非常伤感地离开了会场,缓缓走入苍茫的夜色。面对他微驼的背影,乡亲们投去一束束尊重、同情、怜惜的含泪的目光…… 第十六章 骨肉情深(3) 宋海英的心里乱极了。 青云岭生产队出了事,王志清不明不白地受到了党纪处分,撤销了生产队副队长职务,给了这个纯朴善良、富有责任心的姑娘很大的刺激。在宋海英的眼中,王志清一直是一个正直无私,任劳任怨,助人为乐的优秀的农村干部的形象,她十分敬佩王志清的为人,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长辈,而王志清也在工作和生活上给了宋海英很多的支持和关怀,一直把宋海英当作自己的女儿对待。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的人,却遭受到了这样沉重的打击,这太不公正了!几天来,宋海英觉得有一种难以排解的愤懑之情,像是在她的心里塞进了一团麻,堵得她非常难受。 更重要的是,自从那天知道了自己的不平凡的身世后,宋海英的精神已经完全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与迷惘之中。 自己竟然不是宋家的后代,竟然是父亲和母亲从外边捡回来的一个孤苦零仃的女婴,而自己的亲生母亲现在仍然活在世上——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对于这个年青的姑娘来说,简直是太不可思议、太具有打击性了。她觉得自己是刚刚从梦中醒来,是刚刚从一个二十多年的漫长的梦境回到了现实中来,面对周围的世界突然产生了强烈的陌生感与孤独感。他觉得命运在故意地捉弄她,她曾在心里成百次、上千次是否认这个事实:“这不是真的!这绝对不是真的!”可是,铁一样的事实就摆在自己的面前,又不容她不相信。 在近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宋海英一直被一种由悲戚、凄凉、疑虑、无奈、企盼、恐惧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的感情所折磨着,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每天收工回来家里后,当她看到母亲那红肿的双眼和父亲那明显苍老的面容时,看到懂事的小弟弟海明异常亲热地围在她的身边嘘寒问暖时,她便觉得非常难受,她的心都要碎了!因为她分明从这些亲人的脸上读到了“距离”这两个残酷的字眼儿,而这两个残酷的字眼儿后面的注脚又分明写着:“你不是宋家的骨血,你与这个家庭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是,此时此刻,她又不愿意让二十年含辛茹苦把自己扶养成人的父母为了自己而过分地痛苦、伤感,他们为自己付出得太多了,眼前的现实对他们来说同样是不公正的,她知道两位老人这几天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于是,她又总是尽量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强颜欢笑,帮他们去承受这无形的打击,面对这感情的灾难。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便悄悄地拉着灯,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生母留下的两封信件。在这几个漫长的不眠之夜,她像是在与自己的生母谈心一样,不停地读着这两封信,读完了哭,哭完了再读,泪水打湿了信笺,洇湿了枕头。她几次在梦中与生母相见,母女俩抱头痛哭;几次梦见生母要把自己领走,而养育自己的双亲二老因为舍不得自己而依依难舍、珠泪涟涟。她不止一次地端详着生身父母的照片,嘴里不住地念着:“妈妈,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还不来呀?” 这一天终于盼到了。 昨天晚上,杨国生告诉宋海英,她的生母已经来到秀山县城,罗浩宇昨天晚上就动身去秀山接姐姐,今天上午就能赶到青云岭。 天风蒙蒙亮,一夜没合眼的宋海英便早早地起床了。 母亲有关节炎症,毕业回乡这二年多的时间里,秋冬之季,天气开始寒冷之后,宋海英只要在家,不管怎么忙,总是坚持自己先起床做好早饭,尽量不让母亲通手。今年也不例外,早在半个月之前她就已经告诉母亲,早晨不要老早起来做饭了,早饭由她来做。今天,她心里有事,夜里根本没睡着觉,早晨起得就更早了。 宋海英先为父母和小弟弟温好了洗脸水,然后开始往锅里下米,还没等烧开锅,母亲也起来了。 “妈,天还早着呢,您忙着起来干啥?”宋海英心疼地说。 “唉!上岁数了,躺不住了。今天你妈该来到了,我帮你好好拾缀拾缀。”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帮她忙了起来。 宋海英见母亲的眼眶有些发黑,眼角发红,知道老人家夜里也没睡好。 宋海英刚做好饭,母亲已经喂完猪,并且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干净。 见海英准备往饭桌上摆放碗筷,母亲说:“先不忙,你爸和海明他们还没起床呢,让他们爷儿俩多躺会儿吧,一会儿就来得及。” “孩子呀,过来,”母亲说着,从衣箱时拿出一叠衣服说,“趁这会儿有点儿功夫,快换换衣服,你自己过来选吧。” “妈,不年不节的,换什么衣服啊?” “这孩子,今天这日子比年节还要重要,你趁早给我好好打扮打扮,也好让你的妈妈高兴高兴。”母亲嗔怪道。 宋海英从小就是个不太喜欢打扮的姑娘,听母亲这样说,只好过来选了一身像样一点儿的衣服换上。 母亲见女儿换好衣服,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慈爱地端详了半天,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过来,妈帮你梳梳头。” “妈,我自己梳吧。” “你快过来吧。听话,今天妈帮你梳。”母亲站在当梳妆台用的箱子跟前,伸出一只手,等着帮海英梳头。 宋海英只好像小时候一样,顺从地在母亲怀前的一个小凳上坐下,听凭母亲为她梳理着满头秀发,尽情地享受着这温馨、慈祥的母爱。 突然,她感到母亲为她梳头的动作慢了下来,接着便觉得一颗温热的水滴落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猛地一抬头,从对面的镜子中看到母亲正默默流泪…… 宋海英一阵心酸,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她扭过身去,哽咽着对母亲说:“妈,你别伤心了,女儿不会离开你的。”说着,便把脸靠在了母亲的胸前抽泣起来,母亲也抱住女儿的着一边哭泣一边说:“傻孩子,妈没那么自私,我跟前还有你弟弟海明呀……” “妈,您别说了……”宋海英说着,禁不住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吃过早饭,宋海英遵从母亲的嘱咐,一反平日里不喜粉饰的个性,刻意地打扮了一番后,便根据杨国生的安排,在刘桂香的陪同下,迎着初冬早晨灿烂的朝阳,提前来到大队办公室迎候妈妈。 宋海英母女团圆,这是海英一生中的一大幸事,当然要受到青云岭人,特别是海英周围那些信任和关爱她的人的重视。宋海英来到大队办公室的时候,见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陈志前、杨国生、赵建勋、周玉良、苏秀梅、郭鸿达、张淑雅、林雪飞、杨树影等人早已坐在办公室里等候她了,年逾古稀之年的刘云德老人,还有这几天一直没有出屋的王志清也赶来了。 看到这么多的人都为自己的事在操心,宋海英十分感动,她眼含热泪与领导、乡亲和姐妹们打过招呼,感谢他们对自己的亲切关怀。 杨国生把宋海英母女相认的地点安排在了大队会议室,昨天晚上,他就叫人按照公社小会议室的格局把课桌摆放在四周,用线毯罩好,又找来了几盆塑料鲜花放在上面,桌上还摆好了茶杯、香烟和几盘水果。会议室装饰得并不豪华,却也庄重、大方,充满着浓烈的喜庆气氛。 一会儿,宋桂良老两口和海明也穿着一新来到了大队办公室。 宋桂良见屋里布置得这样齐整、周全,便对杨国生说:“杨书记啊,感谢你想得这样周到,比我们还上心。” 杨国生开心地笑着说:“老哥,海英是我们青云岭的女儿,她妈妈是咱们青云岭的贵客,人家第一次来,咱们不能太寒酸了,让咱丫头没面子!” 郭鸿达说:“是呀,海英姐的喜事,就是咱青云岭的喜事!我们不能辜负了今天这千载难逢的好日子。我看,一会儿让张老师给好好安排一下,导演导演。” 张淑雅笑着对郭鸿达说:“亏你想得出,这又不是唱戏。” “不,小郭说得有道理,”陈志前接过去说,“是得好好导演一下,要渲染一下气氛,突出一下主题。张老师,你就帮着设计设计吧。” “好吧。”张淑雅略微思索了一下,然后说,“其实我心里也没什么谱儿。只是等一会儿罗书记他们的车来到的时候,海英、大叔、大婶,还有海明,你们一家人先不要忙着出去接,等我们把他们让到会议室稍事休息后,你们再一起过来相认,这样,可能整个相认的过程就更紧凑些,也好让我抓拍几张照片……大家说,这样好不好?” “好!”陈志前拍了一下手,“张老师到底是搞艺术的,稍加点拨,就锦上添花了。我看就照她说的办。” 在场的人也都表示赞同。 虎子也老早随苏秀梅来到这里。小家伙对张淑雅带来的照相机很感兴趣,便靠在张淑雅的怀前好奇地端详着这个能把人装到里面的机器,一会儿摸摸这,一会儿又问问那。张淑雅很喜欢这个孩子,便让虎子坐在自己的怀里,和他非常有趣地交谈着,尽量满足着孩子的好奇心。当张淑雅抱着虎子出去给他照了两张相片回来时,虎子抱着她的脖子跟她耳语了几句,顿时把张淑雅笑得喘不过气来,只见她突然把怀中的虎子放下,就势蹲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眼里也笑出了一对对眼泪。 苏秀梅不知虎子说了什么,把张淑雅笑得这样,便问:“虎子,你跟张阿姨说什么悄悄话了,看把她逗得那样?” 张淑雅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着,一边指着苏秀梅说,“你猜,你们虎子跟我说了什么?” 苏秀梅笑着问:“这个傻小子,他说啥啦?” “虎子说,大伙都说今天是海英姑姑的喜事,咱们是不是要给海英姑姑娶媳妇……” 屋里的人们听罢哈哈大笑。把个杨树影笑得直喊肚子疼…… 苏秀梅把虎子拉到怀前告诉他说:“海英姑姑今天的喜事不是娶媳妇,因为海英姑姑是女的,女的是不能娶媳妇的。海英姑姑今天要与她的妈妈相认。” “那——”虎子歪着小脑袋说,“宋奶奶是海英姑姑的妈妈,怎么又有个妈妈?” “听妈妈说,你海英姑姑呀,有两个妈妈。一会儿还要来一个罗奶奶,也是你海英姑姑的妈妈。” 虎子又跑到了张淑雅的怀前问:“张阿姨,妈妈说海英姑姑有两个妈妈,是真的吗?” 张淑雅摸着他的脑袋说:“妈妈说得一点儿不错,海英姑姑是有两个妈妈,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那我为什么没有两个妈妈?我也想要两个妈妈。” 虎子天真的稚语,又引来大伙一阵开心的笑声。苏秀梅笑了一阵儿,对张淑雅说:“张老师,虎子你们娘儿俩这样投缘,明儿个我干脆把虎子送给当儿子算了。” 听苏秀梅这样说,张淑雅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却说道:“秀梅姐,真的?说好了,可不准反悔噢!” 坐在张淑雅旁边的杨树影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又调皮地用手指在自己脸上刮了两下,小声说:“羞,羞,还没结婚,就想要儿子了!” 张淑雅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儿,她扭身一把摁住杨树影,照着她的胳肢就是一阵乱掏,痒得杨树影边笑边打滚儿,连声告饶:“哎哟!淑雅姐,饶了我吧,再不敢了……哎哟……” 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两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杨国生说了声“来到了”,便站起身招呼大家出去迎接。 张淑雅赶忙理了理刚才与杨树影嬉闹时弄乱了的头发,告诉宋海英一家四口先到对门办公室里等一会儿,随后也拿起照相机走了出去。 第十六章 骨肉情深(4) 一台草绿色北京吉普缓缓驶进院中,停在了靠近过道的操场上。罗浩宇首先下车,接着,一位接近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和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也从车上下来了。 中年妇女身材匀称,乌黑的短发中已经掺杂了些许银丝,穿一身深灰色制服,衬在里边的一件绿色对襟毛衣的衣领翻在了制服领子的外面。人们看到,她的身段、容貌、神韵、走路的姿态和宋海英十分相像,不用说,这就是海英的生母罗雅菲了。那十七、八岁的姑娘细高个儿,上身着红色毛衣,下身是一条深蓝色裤子,白静的面庞也酷似海英,只是比宋海英稍显瘦弱些。 罗浩宇紧走几步,指着走在前面的中年妇女和姑娘对陈志前和杨国生说:“这就是我的姐姐罗雅菲,这是我的外甥女彭晓晖。” 接着,他又把陈志前、杨国生、周玉良、赵建勋、郭鸿达、苏秀梅、张淑雅和林雪飞等人介绍一一给了姐姐和晓晖。 大伙互致问候,便穿过教室中间的过道,来到了后院,走进大队的会议室。 杨国生一边让坐,一边吩咐苏秀梅、林雪飞等人倒水,嘴里说道:“妹子,你们辛苦了,先喝碗水歇歇吧。海英一会就过来。你是我们青云岭的贵客,我们早就盼着你来的这一天呀!” 罗雅菲也很客气地说:“杨书记,你们这么多人为我们的事操心,我真得感谢你们,感谢青云岭的父老乡亲们啊!” 大家都坐下以后,罗浩宇对杨国生和大伙说:“姐姐是山东荷泽地区一所县办中学的校长,听到海英的消息后,迫不及待地就从家里出发奔我们这里来了,到今天为止整整走了一个星期。晓晖也在她妈妈工作的那所学校读高中,也跟着她妈妈来看姐姐了……” 这时,宋海英与父母、弟弟一起慢慢走了进来。 罗雅菲进屋之后,游弋的目光就一直在寻找着什么,杨国生知道她是在找自己的女儿。这会儿,他赶忙指着门口对罗雅菲说:“妹子,你看,谁来了。” 罗雅菲站起身,绕过眼前的桌子,眼睛死死盯着眼前的几个人,慢慢地向前走去。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女儿,往前走了几步便呆呆地站在那不动了。 宋海英也松开搀扶着母亲胳膊的手,往前迈了两步,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了足有一分钟。只听罗雅菲嘴里喃喃地叫道:“英子……” 母女天性致使宋海英也非常肯定是认出,站在面前的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生身母亲,她轻轻地叫着:“妈,妈妈……” 突然,海英大叫一声:“妈妈——!”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猛地扑向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 此时的罗雅菲早已泪如涌泉,她竭力抑制着自己伤感的情绪,她用手使劲抓住海英的双臂,泣不成声地说着,“英子,我的孩子,快,快让妈妈好好看看……” 罗雅菲用双手捧着女儿的面庞,仔细地端详半晌,嘴里小声说,“英子,我可怜的女儿,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对不起你呀……”说着,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一把将海英搂在自己的怀里,慈爱地用手摩娑着女儿的头,失声痛哭。 感情的潮水席卷而来,冲击着海英母女,也冲击着在场的所有的人们。关山阻隔、天各一方的母女俩抱头痛哭,旁边的人也为她们的感情所感染,无声地流淌着悲悯的泪水。 海英一边哭,嘴里一边说:“妈,你为什么这时候才来,为什么呀……” 罗雅菲哭着说:“孩子,这些年,妈妈天天都在想你呀,可是,可是妈妈上哪去找你呀,我苦命的女儿……” 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痛苦的思女之情涌上心头,罗雅菲不知有多少话要对女儿诉说。她紧紧抱着海英,好像生怕再有人把她从自己的怀里抢走,说完了哭,哭完了再说……宋海英也像个哺乳中的孩子,乖乖地依偎在生母的怀抱之中,尽情地享受着这久违了的温情,她一边倾听着母亲的哭诉一边不住地哭泣。 罗浩宇见海英母女俩沉浸在伤感之中不能自己,便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她们娘儿俩说:“姐姐,海英,不要再哭了,你们母女团圆,应该高兴才是。你们这样哭下去,大伙也跟着你们难受。” 母女俩还是不住地啼哭。 罗浩宇又提醒姐姐,“姐,不要哭了,你忘了,你还没有见过替你把海英抚养成人的恩人呢……” 罗雅菲这才止住哭泣,慢慢抬起头来。 “妹子呀,”杨国生指着宋桂良夫妻对罗雅菲说,“这就是海英的养身父母啊。是他们把你的女儿抚养了二十多年,让海英出息成今天这个样儿。” 罗雅菲松开搂抱着女儿的双手,走到宋桂良两口子的面前,眼含热泪,定定地望着他们,嘴轻轻地动着,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突然,她双膝跪倒在地,只叫了一声:“恩人……”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海英父母赶忙过来要把她扶起,“妹子,快起来,起来,这,这可使不得!” 可是罗雅菲跪在地上说啥也不起来,她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给宋桂良夫妻磕了个头,流着泪说:“大哥,大姐,你们是英子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罗雅菲的恩人,是路家的恩人啊。英子能有今天,我们娘儿俩能有相见的这一天,多亏了你们。我在给孩子留下的信中写了,来生,我会当牛作马,结草衔环,来报答你们的大恩大德。想不到今生今世还能见到你们,大哥、大姐,雅菲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们的……”说着又要伏下身去磕头。宋桂良夫妇好说歹说才算拦住,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海英娘眼含热泪,拉着罗雅菲的手激动地说:“妹子啊,我们早就盼着有这一天了!盼着孩子能见到她的亲娘……可是我们……现在,海英找到了你,我也就放心了。” “我的好姐姐,你别说了,你就是英子的亲娘啊。” 说完,两位为宋海英操碎了心的善良的母亲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接着,罗雅菲又给宋海英、彭晓晖姐妹俩作了介绍。同胞姐妹相见,手足情深,自不必说。 宋海英母女相认、骨肉团聚,场面感人,催人泪下,这可忙坏了张淑雅,她一边为海英母女的情绪所感染而不住地流泪,一边跑前跑后为他们拍摄了许多珍贵的照片。 这会儿,她见海英母女的情况稍稍平静了些,但大声说:“海英、罗姨、大叔、大婶,今天是你们的大喜的日子,来,我要给你们拍一张合影照片,把这美好、幸福的时刻永远珍藏起来。” 张淑雅说着,让人搬了几个凳子放在门外,她对着相机的取景框选好了满意的背景,然后让罗雅菲、宋桂良夫妇坐在前面,海英、晓晖和海明站在他们的身后。蓝天、白云、灿烂的阳光、错落有致的民房映衬着沉浸在融融亲情中的一张张笑脸,“咔嚓”,随着照相机快门的响声,幸福的瞬间已定格为永恒。围在旁边的十几个人也送来了祝贺的掌声和欢呼声。 罗浩宇对杨国生说:“姐姐和海英母女重逢,我这个作舅舅的心里非常高兴,今天我作东,在公社食堂准备点儿便饭,祝贺她们母女团圆,也为姐姐接风,一会儿让大家都过去坐陪,我们一起高兴高兴。” “不!”杨国生果断地说,“罗书记,今天这个机会你得让给我。我刚才说过了,宋海英是我们青云岭的女儿,为海英妈妈接风是我们青云岭大队自家的事,我已经做了安排了。你虽然是雅菲的弟弟,是海英的舅舅,但今天呀,作东的事还轮不到你的份儿呢。” 杨国生说完,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第十六章 骨肉情深(5) 吃过中午饭,罗浩宇便打算安排姐姐和晓晖母女到公社招待所休息,宋桂良夫妇说啥也不肯,他们说,雅菲来到青云岭就是到了自己的家,再到外边去休息就显得外道了,于是便热情地把罗雅菲母女接到了家里。 杨国生亲自把她们送到宋家,并对宋海英说:“海英,这几天,工作上的事儿你什么都不用管了,你的任务就是在家里陪好你的妈妈和妹妹。” 通过海英维系在一起的两个家庭的六口人,坐在一起,有说不尽的知心话,有诉不完的真情。 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到屋子里,驱除了初冬的寒气,使屋内更加明亮、温暖,同时也使这个沉浸在幸福与兴奋中的特殊群体的每一张笑脸都显得那样润泽,并挂满着融融的春意。 六口人兴致勃勃地交谈着,追忆往事,畅叙亲情。平日不善言谈的海英娘今天的话也显得特别多,她一宗宗一件件地给罗雅菲讲述着这些年的生活经历,讲述着海英童年天真有趣的生活片断,罗雅菲饶有兴趣地倾听着,脸上不时露出欣慰的笑容,眼里地涌动着泪花。两位母亲的心境逐逐地融合在一起,眷眷爱女之情神会心契。 时间一分一秒地从他们身边溜走,一转眼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又交谈了一会儿,海英娘说:“瞧我,说进来就没完没了啦。妹子,你这几天在路上没站脚儿,太累了,赶快歇歇,睡一会儿吧,明天咱们再接着说。” “说得也是,”宋桂良也附合着说。他又对海英说道:“海英,快拿两个枕头让你妈她们娘儿俩休息休息。” 罗雅菲也很实在地说,“也好。大哥、大姐,你们也休息一会儿吧,为英子的事忙活了大半一天了。” 宋桂良夫妻和海明到东屋去了。宋海英拿了两个枕头,放在了早已铺好毡子的炕上,服侍母亲和妹妹躺下,自己也陪着倒在了母亲的身边。 罗雅菲的确是太疲劳了。在这一星期的时间里,从山东展转来到秀山,一路颠簸劳顿自不必说,单就精神来讲,她的神经一直是处于高度兴奋、高度紧张的状态。她简直没有睡过一个成宿的觉,多少次,她在朦胧中见到自己的女儿,但那仍然是女儿襁褓中的幼稚可爱的样子,等她从模糊的梦中醒来,便开始不住地推想现在女儿是个什么样子,她恨不得肋生双翅,一下飞到女儿身边把孩子搂抱在怀里……而当今天上午她终于见到女儿,终于盼到了骨肉团聚的一天,却又遭受到了一场悲喜善交集的感情的急风暴雨的冲击。这会儿的罗雅菲,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疲劳到了一定的程度,真可谓是筋疲力尽了。罗雅菲躺在炕上,仍忘不了用手去抚摸着躺在身旁的海英,但她只是和女儿说了几句话,但沉沉睡去。晓晖更是疲劳得头一沾枕头便开始响起了轻轻的鼾睡声。 海英见妈妈和妹妹都睡着了,便轻轻地把妈妈的手臂从自己的身上挪开,慢慢坐起来,静静地守望着沉睡中的母亲和小妹。她根本就没有睡意,她的思绪仍然处于感情的波涛中起伏难平。此刻她坐在生母的身边,却又想到了东屋那位含辛茹苦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善良的母亲,虽然她半小时前刚从这间屋子里离开…… 外屋传来了轻轻挪动炊具的响声,好像是母亲在做什么。海英赶快下地来走到门口,轻声问道:“妈,您不歇一会儿,又在忙什么呢?” “我睡不着。我备点馅子,咱们晚上包饺子吃。”母亲回答。接着她又对海英说:“你怎么也起来了,不多陪你妈待一会儿?” “妈,我也睡不着。来,我帮您一起弄馅子吧。” 于是,娘两个便一起悄手蹑脚地忙了起来。 母亲从酸菜缸里捞出两棵嫩黄的酸菜说,“这酸菜刚发好缸,正是好吃的时候,让你妈尝尝。”接着,她又找出了昨天晚上特地从食品站里买来的几斤猪肉。娘儿两个一个末肉馅儿,一个煞酸菜,不一会儿便把馅子拌好。 海英说:“妈,馅子拌好先‘味’一会儿吧。我把面和好,多饧一会儿,等她们娘儿俩睡醒了咱们就包。” 母亲点了点头。她默默地站在那里,一边看着海英和面,一边想着心事。 海英心里明白,今天自己和生母相认,悲喜交加,确实是经受了一场感情灾难,但这个大团圆的结局毕竟是令人鼓舞的。然而,今天心里最难以平静的恐怕得说是养育自己长大成人的两位老人了,虽然他们表面上一幅兴高采烈的样子,但内心里却在隐隐作痛,他们实在是害怕失去自己心爱的女儿啊!对于这一点,宋海英心里非常清楚。 “海英……”母亲突然轻轻地叫了一声。 “妈,”正在揉面的宋海英停了下来,“妈,您要说什么?” 母亲犹豫了一下,问道:“海英,你打算……跟你妈去吗?” 宋海英见母亲的眼圈又红了,便赶忙安慰她说:“妈,您放心吧,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会离开您的,你放心吧。” “不过。”母亲沉吟着说,“你妈和你分离了那么多年,不知心里有多难受呢,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到她身边去,要不,她会伤心的……女儿是娘心上的肉哇!” 宋海英说:“妈,不会的。我妈她会想得开的,她有她的事业,有她的一摊子工作,再说她的跟前还有晓晖,我想她不会坚持要我到她身边去的。另外,我去了也不习惯,为什么非要到那边去呢?现在妈妈找到了我,我们便可以经常走动,我经常去看看她,这不也很好吗?妈,更重要的是,我离不开您啊!” 海英说完,扑到母亲的怀里,撒娇地在她的脸上甜甜地亲吻了一下。母亲佯装愠怒地瞪了她一眼,“死丫头,又没正形了,小心别弄我一身面。” 海英天真地咯咯笑了起来。母亲也会心地笑了,只听她轻声对海英说:“小声点儿,别把你妈给吵醒了。” …… 第十七章 村殇(1) 罗雅菲一觉醒来,已经是掌灯时分。 晚饭后,大家正在兴奋、亲切地叙着家常,罗浩宇和杨国生来了。屋里欢快、热烈的气氛更加浓重了。 话题很快便扯到了宋海英的生父路一然的冤案上。 宋海英问:“妈,您在留给我的信中介绍了爸爸的悲惨遭遇和您当时的困难处境。后来怎样了?爸爸的问题是怎样搞清楚的?” “唉……”,罗雅菲叹了口气,面色沉重地向自己的女儿,也向屋里所有关注她的身世的人们讲述了当时的情况: “当时我贫病交加,走投无路,非常绝望。我觉得我再也没有气力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再也无法养大我的女儿了,于是我横下心来,选择了一条不归之路,我要用死来表示对不公平的境遇的抗争,证实我和一然的清白。天刚蒙蒙亮,下了一夜的小雨已开始停下来了,我在晨曦中把孩子放在一个小村庄东头一个农户门口的石阶上,不顾一切地冲向了河边,纵身跳进了波涛滚滚的黄河……也是我命不该死,就在我被河水冲出大约一公里的地方,被正在河面上摆渡的船工彭大海——就是我现在的丈夫发现,他跳进水中舍命把我救到船上,见我还有一点气儿,便划着船顺流而下,把我送到了十几里外的县城的一所医院里,把我这个奄奄一息的人从死神的手里拉了回来。后来听医生说,我在医院里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夜才醒了过来。 “善良的船工彭大海,他的心胸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宽广。他的家里本来就不富裕,但却把我这个非亲非故的人当作了至亲骨肉,他不但花钱把我救活,还让我住了二十多天院,治好了我原来的病,这二十多天,他一直精心地守护着我。我心存感激,便把我的不幸的遭遇毫不保留地全部告诉了他。大海非常同情我,出院后,他把我接到了他的家里,让我更名改姓暂且安顿下来,并四处奔波帮我去找孩子。当时的情况我是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找孩子的,只好让他出面去找。直到后来打听到孩子被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妻带走,他还是不肯罢休,仍然执著地去追寻,但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孩子没找到,我思女心切,悲痛欲绝,茶不思,饭不想,终日哭泣,他又百般劝慰,让我保重身体,慢慢去寻找。后来我见彭大海勤劳淳朴,心地善良,一心一意地关怀和体贴我,我便嫁给了这个老实的船工,我们一起组织了一个新的家庭,他让绝望中的我又鼓起了生活的勇气。两年之后,我生下了晓晖。” “后来呢?”海英问,“后来爸爸的问题到底是怎样澄清的?” 罗雅菲接着说: “你爸爸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我们一起在北平读书的时候便接触到了党的地下组织,在进步思想的影响和熏陶下,我们很快接受了党的纲领和主张,秘密地加入党的组织,参加了抗日救亡工作。抗日战争胜利后,蒋介石挑起了反共大内战,组织上指派我们利用你父亲特殊的家庭出身的条件,打入国民党军政部门开展地下工作。为了保证我们正常开展工作,也为了我们的安全,组织规定我们只与我军某部敌工部的赵部长所派的一个交通员单线联系。我们工作得很顺利,为组织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军事和政治方面的情报,因此而营救了许多陷入敌人魔掌的革命同志,为全国解放竭忠尽智、默默地做着我们所能做出的一切。不幸的是,在全国解放前夕,赵部长在一次战斗中光荣牺牲,而交通员小王也在一次执行任务时遇难,我们与组织的联系断了。全国解放后,我们展转回到组织怀抱,可是,我们却无法证实我们的组织身份和我们的工作经历。我们向组织说明情况后,组织答应我们一边工作一边等待着组织核实的结果,就这样,我们在北平的一所中学里开始了我们的教学生涯。然而,几年过去了,我们却始终没有等到组织上对我们审查的结论。也正因为如此,才引出了我们后来那段不幸的遭遇,我们这两个为革命工作多年,作出了积极贡献的地下党员成了‘暗藏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这些我都在留给你的信里写得很详细了。 “你爸爸含冤去世,我与彭大海共同生活了三年之后的一天早晨,在北京工作的你舅舅浩宇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还没来得及问是什么事儿让他这样急匆匆地来到了我这里,他便激动地对我说:‘姐,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姐夫你们俩的问题已经有了结论,肃反时把你们定为暗藏的历史反革命分子是错案,现在组织已经为你们平反了!,你再也不用躲躲闪闪,隐姓埋名了!’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份‘平反通知书’递给了我,我展开一看,见上边写道:‘路一然、罗雅菲二同志:你们四十年代在北京做地下工作的历史现已得到证实,肃反运动中把你们定为暗藏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进行了错误处理,实属冤案,现予平反。希接些通知后,速与组织接洽。中共北京市城关区委组织部’看完这个通知书,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的心里有悲,有喜,有怨恨,有委屈,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儿,只觉得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我晕倒在了你舅舅怀里。等你舅和大海把我叫醒,我痛哭失声,冲到门外,对着北方大声哭喊着,‘一然,一然,你快睁眼看看吧,我们的事情今天终于弄清楚了,我们不再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了,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后来组织告诉我,这些年来,有关部门的同志一直在非常负责地帮我们寻找线索,后来他们在在押的国民党军政要员的审讯记录中发现了我们的名字,并得知当时我们的地下工作者的身份已经暴露,正当敌人要向我们下毒手的时候,我们已经果断地撤离,脱离了险境。又到后来,组织找到了赵部长的警卫员,通过他找到了被当作烈士遗物收藏在民政部门的赵部长的公文包,从里边的一个笔记本里找到了赵部长以代号和暗语的方式记录的关于我们夫妻的工作部署,他们又把这些宝贵的资料拿给当年与赵部长一起工作的老同志进行了破译和证实。几经周折,总算查清了我们地下党员的真实身份。 “事后,我按照通知的要求去了北京,找到了组织部门。组织部的主要领导亲自向我道歉,表示要从政治上为我们平反昭雪,确认我们中共党员身份,从经济上给我们一笔生活安置费作为补偿,他们还主张让我恢复工作,到原来那所学校去教书,但我拒绝了,我不想再回到那个让我伤心的地方。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耿直憨厚的大海一再嘱咐我,事情既然已经过去,不要再难为组织,不要提出过高的要求,所以我只是提出了在我生活的地方就地安排工作的请求。于是,我很顺利地被安排在了现在的这个工作单位。彭大海——就是晓晖她爸,以后见面你叫他‘叔叔’就可以,他现在也在我们居住的那个大队担任领导职务。但是,又是十五年过去了,仍然让我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呀,我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更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我差不多每天都在想你,连做梦都在想啊……” 罗雅菲流着眼泪回忆完了这段辛酸的往事。随后她又让晓晖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了几样东西递给了海英,海英郑重地接了过来,那是一份“平反通知书”,一叠照片,还有一个雕花的银镯子。这只镯子的质地、成色和花纹与现在海英娘珍藏的那一只一模一样,罗雅菲告诉海英,“这就是你爸爸一直带在身边的另一只镯子”。海英又一张张地翻看那叠照片,见多数是爸爸、妈妈年青时的生活照,有建国后的,还有他们在地下工作时身着国民党军服的照片,其中还有一张是妈妈、晓晖和一个男人近期的合影照片,不用说,这是他们的全家合影,那个男人肯定是彭大海了。 见到这些东西,想到可怜的妈妈前半生不平凡的生活经历,一种伤感之情又不禁袭上宋海英的心头,她的眼里又涌出了泪水。 海英娘擦掉挂在脸上的泪珠,对雅菲说:“妹子呀,你这辈子真不容易啊……这下好了,你们母女终于团圆了,女儿和你失散了二十多年,你日思夜想,牵肠挂肚,这回总算能让孩子回到你的身边了。” “不,大姐。”罗雅菲说,“我上午就说了,你们夫妻是海英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罗雅菲的恩人,没有你们就没有孩子的今天。我是给了孩子的生命,但在英子这二十多年的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是你们屎一把尿一把的把她养大,又抚着她走过来的,是你们使孩子成长、进步成今天的样子。做人不能没有良心,俗话说‘滴水之恩终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这天大的救命和养育之恩,我不能让英子离开你们,即使孩子有一天出嫁了,她可以不顾我,但她要是忘记你们,对你们有半点不恭,我决不答应!” 宋桂良说:“妹子啊,你大姐我们都商量了,你们娘俩离别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团聚了,就让海英跟着你去吧,这是人之常情啊,我们的身边不是还有个海明吗?海英要是想家,随时可以回来看看……” “大哥、大姐,这绝不可以。”罗雅菲坚持说,“找到了孩子,我已经非常知足了,现在我又看到你们对她这样好,孩子也很有出息,我更是一百个放心了,我的身边还有晓晖,我决不能让英子离开你们。等海英忙过这阵子,让她过去看看,到她爸的坟上烧几张纸祭奠一下,尽一下父女之情就可以了。我们虽然相隔得远一些,但也挡不住我们经常来往的,英子可以经常到那边去,我也可以经常来看你们的。” 杨国生说:“我看啊,你们这两位母亲也不要再争了,愿意在哪边,还是让海英自己说吧。海英啊,你说说吧。” 宋海英看了一眼舅舅,见罗浩宇正朝她微微点头,又看了看灯光下一张张热诚、亲切的脸庞,然后慢慢开口说道:“我想,还是尊重我妈的意见,就让我留在青云岭吧。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对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我就是地地道道的青云岭人,离开这里,到另一个地方去,我会不习惯的。妈跟前还有晓晖,还有彭叔叔,她也不会感到寂寞的,为母亲尽孝道也不一定非要守在她的身边,我留在这里也会经常去看妈妈的。妈,你说对吗?” “还是我女儿说的是。”罗雅菲高兴的说。 罗浩宇也说:“大哥、大姐,我看就按姐姐和海英说的办吧。国生大哥说得好,海英是青云岭的女儿,她的根扎在了青云岭,她的事业在青云岭,她怎能舍得离开青云岭呢!姐姐,你真舍得让女儿留下吗?” 罗雅菲笑笑说:“我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有你们在海英跟前照顾她,比在我身边还放心!”关于宋海英的去留问题就这样决定了。 罗雅菲在青云岭逗留了三天时间,宋桂良夫妻执意要留她们多住两天,可罗雅菲惦记着彭大海和自己那边的工作,说啥也不肯久留了。 这两天,青云岭的很多乡亲听说宋海英的生母来了,便都很热情地约海英母女到自己家里作客。罗雅菲盛情难却,但由于时间太紧,她们只是在海英的陪同下有代表性地先后到杨国生、郭鸿达和刘桂香等人的家里吃了几顿饭。在与乡亲们的进一步的接触中,罗雅菲深深地体会到了青云岭人善良淳朴的民风和热情友善的浓浓乡情,她对海英继续在这里生活和工作更加放心了。 在罗雅菲离开青云岭的头一天晚上,罗浩宇、杨国生、郭鸿达、苏秀梅、刘桂香等人又来到了宋海英的家里,村里的几个热心肠的乡亲也来了,他们听说罗雅菲明天要走,特地赶来陪她们母女说话。他们兴致勃勃地畅叙乡情、倾诉衷肠,说说笑笑,直到很晚才离去。 送走众人,忙碌了一天的宋桂良夫妻和海明也去东屋睡下了,屋里就剩下罗雅菲母女三人。 海英说:“妈,小妹,你们明天还要走路,我们也早点休息吧。”说着,她便上炕铺好了被褥。 罗雅菲躺在炕上,两个女儿一左一右躺在她的身边,她们没有丝毫睡意。 来到青云岭短短三天的时间里,罗雅菲感触良多,体会颇丰,宋桂良夫妻的勤劳善良、乡亲们的古道热肠以及这里的淳厚质朴的乡情,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她对女儿能有这样一个生活环境感到由衷的欣慰。但是明天,她又要和刚刚团聚的女儿分别了,作母亲的不知有多少心里话要与女儿诉说,而此刻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晓晖淘气地跨过母亲的床铺钻进了姐姐的被窝,不住地和姐姐嬉闹着。 晓晖笑着对姐姐说:“姐,等俺毕业后,也到你们这里来,你欢迎吗?” “当然,但是——,你到底喜欢青云岭什么呢?” “俺觉得,这里山好,水好,人也好。”晓晖说。 “那好呀,到时候姐在这儿给你找个婆家,好吗?” 晓晖笑着回答说:“那可是后话了,现在呀,我看你还是抓紧时间先给俺找个姐夫,给俺妈找个女婿吧!” “猴丫头,叫你贫嘴!”海英亲切地用手指戳了一下晓晖的脑门儿,又拧了下她好看的小鼻子说。 罗雅菲对晓晖说:“晖儿,别闹了,关灯睡吧,明天咱们还得赶路呢。” 晓晖答应了一声,抬手拉灭电灯,不一会儿就抱着姐姐的一支胳膊进入了梦乡。 “英子啊……”过了一会儿,海英听母亲在叫自己。 “妈。” “英子呀,你妹妹刚才对你说的,我也正想问你呢。你也老大不小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你还没告诉妈,你自己心里有目标了吗?” 海英在黑暗中摇摇头,“妈,我觉得,我现在考虑这些还早点儿……” “还早呀?你都二十一岁了,有合适的也得处着了。哎,我看大队那个小郭不错,挺精神,也挺稳重,看得出也很有才气,我看她对你的事儿很上心的……” 海英笑着说:“妈,你可别瞎说了。人家郭鸿达已经有了……” “不管怎么说,你可得给我抓紧时间解决这事儿了。我对你呀,就这件事不放心了。”母亲不无急躁地说。 海英顺从地安慰着妈妈:“妈,您放心吧,女儿会让你满意的。” 听女儿这样说,罗雅菲便不再说什么,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然而,母亲的话却在宋海英的心灵深处激起了难以平静的阵阵涟漪……这一宿,她一直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罗雅菲、彭晓晖母女就要走了。罗浩宇、杨国生、宋海英、宋桂良夫妻和众多的青云岭的乡亲们前来送行。罗雅菲临风洒泪,与女儿、弟弟和乡亲们依依惜别,登上开往秀山的汽车,踏上了漫漫归途。 第十七章 村殇(2) 郭鸿达兼任了青云岭生产队副队长,这对于这个初出茅庐的年青人来说,压力的确不小。 这些天,郭鸿达一直处于一种困惑、无奈与彷徨之中。他对于公社党委作出的因为在他来看并非什么重大原则问题的一些事情而对王志清予以党纪处分、并且撤掉其生产队副队长职务的决定,实在是无法理解。他觉得,对王志清进行这样的处理,太不公正了!他想不通,社会上的事情为什么要有这样复杂!最要命的是,把一个两千多人口的生产队主管生产这样沉重的担子压在他的肩上,太让他吃不消了!因为在这方面,他没有丝毫的阅历和经验,对于秋收之后队里的各项工作怎样安排?对于来年春天的农牧业生产应该作何打算?对于在当前的政治运动中进一步掀起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高潮如何筹划?他心里没底。而这些问题,在生产队长李万成的心目中又都不怎么占地盘,他所注重的就是政治,他所分管的也是政治工作,话说回来,真的让他在生产上能够说出个大一小二,他也真拿不出王志清那两下子。 宣布公社党委推荐他兼任副队长那天晚上的社员会结束后,郭鸿达就找李凤斌和杨国生谈了自己的顾虑,他认为自己很难当些重任,建议他们另作打算,但他得到的答复却是否定的。李凤斌执意坚持让他咬咬牙把这副担子担起来,“谁也不是天生就能当队长的,边干边学嘛!”杨国生也说:“既然组织上已经决定了,你就先干一段时间,你自己想不到的地方还有大伙呢。多听取一些群众的意见。” ——郭鸿达没有退路了。他只好硬着头皮担起了这副担子。 和他高中毕业回乡后刚刚接受大队党支部的宣传工作任务时一样,宋海英主动地给了他很多的帮助与指点,她建议他还是多走一走,听一听大伙的意见,听一听群众的呼声。他对宋海英成熟、老练和临事不惊、从容不迫的气质与风度十分佩服。 根据宋海英的意见,他东奔西走,先后向刘云德、刘子臣、李福顺,包括自己的父亲郭凤义等村里许多德高望重的长辈们请教,并同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的王文强、苏秀梅、刘桂香等年青人不断地交流、沟通,虚心地倾听他们的意见,请他们为自己出谋划策。 尽管他对李万成有很大的成见,他也知道李万成对他也心存芥蒂,但他还是从工作大局出发,很坦诚地主动和他商量工作,征求他的意见,千方百计地影响他、感化他,使这个心胸狭窄、一开始就作冷眼旁观状的人也说不出他什么不对。 王志清病了。 青云岭出事后,这个正直、憨厚的老实人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他后悔自己不该头脑简单、处事草率、不考虑后果,更后悔没能牢记六十年代的教训,在工作上戳了这样大一个“漏子”。同时他也觉得很伤心,自己辛辛苦苦为党、为集体工作了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到头来竟闹了这样一个下场。自己工作上失误,为集体造成了事业很大的损失,这不能否认,但这决不是有意的,自己首先想到的还是大伙,是青云岭的群众啊!可是现在自己却弄了个与党离心离德,对社会主义怀有二心,因此而受到处分,这怎么能让他接受得了呢! 十几天过去了,除了罗雅菲来青云岭与女儿相认那天他到大队去对她们母女团圆表示祝贺外,他一直非常郁闷地呆在家里,老伴劝他出去散散心,他还是不肯离开家门一步! 这天早晨,郭鸿达来到王志清的家里。 王志清的老伴儿身体不好,患有严重的支气管炎,一到冬季就很严重。大女儿几年前就出嫁了,大儿子王春海两年前已经参军入伍,小儿子十七岁,正在公社中学读书。 院子里静悄悄的,郭鸿达喊了一声,没人答应,便走进房门。屋子很窄小,光线很暗。郭鸿达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这里了,他记得还是在读小学的时候经常跟春海到这里来玩。 王志清正一动不动地趴在炕上,好像已经睡着。老伴儿正坐在炕稍纳鞋底。郭鸿达屋后,王志清的老伴赶忙让坐,并喘息着下地要给郭鸿达倒水,郭鸿达说:“大婶,您身体不好,别张罗了,我不渴。” 王志清听见有人说话,慢慢抬起头,见是郭鸿达,便打了个招呼,吃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郭鸿达问:“志清叔,听秀梅姐说您病了,我过来看看您。” 王志清背靠着被垛坐着,一只手捂着胸口苦笑着说:“也没什么大事,我这心口痛病已经好几年了,差不多哪年这时候也犯一次。只是这次犯病比往年厉害……” “找大夫看过了吗?” “苏秀梅刚把公社卫生院的刘大夫请来给我看过了,说是慢性胃炎,需要吃几付中药调整一下。秀梅刚和刘大夫出去功夫不大,去给我抓中药了。”王志清回答说。 “鸿达啊,”王志清接着说,“我知道你快到我这儿来了……” “志清叔,对不起,我这几天事儿挺多的,没过来看您。另外,我一看见您,心里就难受……” “孩子呀,你是多想了。大叔对你不会有想法的,这个位子早晚也得让给你们年青人,看到你成长得这样快,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过,你刚刚接手,有很多事找不上头儿去,我是担心你会作难的。”王志清说。 “大叔,是有很多事儿,我还得跟您请教呢。” 王志清爽快地说:“有什么事儿尽管跟大叔说,大叔绝对不会看你的笑话的。我虽然不在位了,可以给你当参谋,你就放心干吧!” “多谢大叔了!” 爷儿两个正说着,苏秀梅手里拿着两包中药走进屋来。 “鸿达也在这呀。”苏秀梅这样说着,又对准备下地的王志清的老伴说,“大婶,您身体不好,在炕上别动,我替您熬药。” “这孩子,多亏了你照顾了。”王志清感激地说。 苏秀梅说:“都是自家人,说这些没用的干啥!鸿达,你和大叔说话吧,我去熬药。” 说完,她便去外屋了,王志清老伴儿嘴里嘟囔着,“这孩子……我帮你去找药锅子。”便也很费劲地下地跟了出去。 屋里,郭鸿达同王志清推心置腹地谈了很久。王志清把自己积二十多年农业生产的领导经验和体会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地传给了郭鸿达。同时还对目前生产队里的工作安排提出了很中肯的意见和建议,这些意见和建议对于郭鸿达来说太重要、太宝贵了,简直就是雪中之炭、大旱云霓。 过了一会儿,苏秀梅手里端着一碗中药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志清叔,先趁热把药吃了,一会儿再谈吧。”说完,她又给王志清倒了杯开水。 “秀梅姐,”郭鸿达对正在服侍王志清吃药的苏秀梅说,“刚才志清叔帮我把这段时间咱们队里的工作梳理了一下。现在看来,张大力带领的青年突击队仍然在徐家铺子参加大会战,宋海英的铁姑娘队一时半时还不能下山,咱们队里今年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计划还没全部完成,我打算和王文强一起集中力量带领在家的社员突击一下,争取在上大冻之前完成任务。秋翻地工作也正在进行着。现在队里还有一些急忙办的事情可能就得你费心安排一下了:秋翻结束后进行秋汇的准备工作还没着手,需要疏通渠道,在河道上修筑临时堤坝,把河水引到地里去,这需要大量的土方;另外队里饲养处的牲畜圈舍也应该进行修缮了;大车店和修配厂的院墙夏天被雨水泡坍了,我想在封冻之前把大墙打起来……这些基础性的工作恐怕都得交给你们妇女同志去干了……” 苏秀梅点点头说:“鸿达,你放心吧,我明天就去安排。” 王志清吃完中药,又用白水漱了一下口,然后笑着说:“鸿达呀,有些基础性的工作,你就放心地交给你秀梅姐去干吧,保证能让你满意。我看呀,青云岭要是离开了苏秀梅,有些工作还真玩不转呢!” 苏秀梅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大叔,您快别给我戴高帽儿了,一会儿我都找不能到东南西北了。” 第十七章 村殇(3) 村庄西北的山脚下,正对着下河口有一条很长的沟,沟的里边是一个黄土坑。多年来,青云岭人不管修房盖屋、脱坯打墙,还是垫圈修路,只要是动用土方,都从这里取土。年深日久,这个黄土坑越挖越大,眼看着已经把后边的小山包挖去了一角,经常挖土的截面已经形成了三十多米深的黄土坎子! 苏秀梅按照郭鸿达的吩咐,把应该由妇女们去完成的工作任务布置得井井有条。他让郭鸿达从大车队里调了四台大胶车一边有计划地往需要土方的地方拉黄土,一边分别轻重缓急安排一些人力开始筑坝、打墙、修缮圈舍。王志清说得一点儿不错,这些工作真得一个好人去张罗,除了苏秀梅,能够担得起这副担子而又安排得这样干净利落的人恐怕不多! 这天上午,她除了安排队里的大部分女劳力全力以赴修拦水坝,还特地挑选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妇女专门负责装车、卸车,以快捷充足地供应黄土,保证筑坝之需。 另外,她还让郭鸿达帮她找了几个瓦工开始给刘云德老人瓦房,派了十来个女同志去给他们打下手。她对郭鸿达说:“给刘爷爷瓦房的瓦早就准备下了,天越来越冷,很快就到了泥水不相和的时候,再不瓦今年就不能瓦了,来年春天哪有时间?”郭鸿达不能不佩服苏秀梅的精干老练、细心周到的卓识和气度。 立冬之后,气温骤然下降。连续两个冷天,冻得人干活伸不出手来,人们已开始穿上了棉衣。然而今天从早晨天就阴着,而且又出奇地暖和,一点儿风都没有,好像是要下雪。 苏秀梅老早就吃完了早饭。她让公公在上班之前先替她哄一会儿虎子,她要先到修拦河坝的工地上安排一下,回头再把孩子送到姑姑家里,让杨国琴给带一上午。孩子昨天闹了感冒,夜里折腾了一宿,傍天亮时候才好点儿,但是早晨起来还有点儿发烧。正好杨国琴这两天在家里忙着做棉衣,只好让她给带带了,苏秀梅实在是忙不可开交了。即便是这样,昨天夜里他一边照顾着虎子,一边还没忘了把五保户李福顺的棉袄连夜赶了出来。 苏秀梅见修河坝的工地上各项工作都就绪了,才放心地回来把虎子送到了杨国琴家。孩子还是不太舒服,他老是拉着妈妈哭唧唧地不让离开。苏秀梅对虎子说了句,“我儿子乖,听话,找姑奶奶玩,妈妈中午过来接虎子……”然后又在孩子热乎乎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便匆匆地走了出去。 虎子眼里含着眼泪冲妈妈摇着小手说:“妈妈早点回来接虎子……” 杨国琴望着苏秀梅的背影,嘴里嘟念着:“唉,整天忙呀,连孩子都顾不上了……”她又对秀梅大声说,“你放心忙你的去吧,一会儿我领孩子再到卫生院看看吧。” 苏秀梅回头朝姑姑笑笑说,“那就劳驾大姑费心了。” 苏秀梅在去黄土坑的路上遇到了刚拉走第一车黄土的刘子臣。刘子臣把车停下说:“秀梅啊,听桂香说,虎子昨天病了,好点儿了吗?”跟车的女社员也跳下车来跟梅打着招呼,问虎子好了没有。苏秀梅答应道:“好多了,我送他到他姑奶奶家去玩了。”刘子臣说:“你可别尽顾着工作,千万可照顾好孩子啊!”“谢谢大叔,您放心吧,我会的。” 黄土坑的土坎子旁,七、八个女社员正在围着三台大车装车。苏秀梅来到跟前,二话不说,抄起铁锹就和大伙一起干了起来。 正在装车的赵云莲一扭头见苏秀梅不知什么时候也干上了,便说:“秀梅姐,你怎么……虎子好利索了吗?你就忙着跑了出来?” 苏秀梅好像没听见,她埋着头又铲了几锹土,装到车上,对车老板说:“可以了,赶快走吧,快去快回。” 然后才对赵云莲说:“虎子好多了,没事了。”她又问赵云莲,“你把李大叔的棉袄送去了吗?” “送去了。你早晨在路上递给我,我就绕了个弯子给他拿过去了。表叔说,秀梅比自己的女儿想得都周到。唉,连我这个做侄女的都赶不上你啊……”赵云莲不无感激地说。 “说这些干啥,我也不过是少歇一会儿。天冷了,上岁数人不禁冻,早些做好,也好早点儿让他穿到身上。”苏秀梅不以为然地说。 拉头一趟土的车都走了。除了两个用镐头刨土的人正在抓紧时间准备下一趟车的黄土,别人都可以喘口气了。 苏秀梅见别人都在说说笑笑,只有孙宝华坐在旁边一声不吭地想着心事,情绪不太对头,再细看看,她的眼睛还有些发红。苏秀梅在她的身边坐下问道:“宝华,怎么,身体不舒服吗?还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孙宝华勉强地笑笑说:“秀梅姐,没什么,我没事……” “没事儿?那我怎么看你的眼睛红红的呢?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是不是……” “不是,不是……”孙宝华不住地摇着头。 这会儿赵云莲也坐到了孙宝华的另一边,她小声对秀梅说:“孙宝华昨天晚上在家里又生气了,哭了半夜,一宿也没睡好觉。” 苏秀梅问孙宝华:“因为什么生气?又是你婆婆在找气吗?” 孙宝华很委曲地摇了摇头,眼里流出了泪水。 赵云莲替她回答说:“这回倒不是因为她婆婆。是王怀禄嗔着宝华结婚这么长时间不给他生儿子,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惹恼了宝华,宝华跟他吵了起来……” 听赵云莲说完,苏秀梅叹了口气,“唉,这些年青人,可也奇怪了,生不生孩子也不完全是女人的事。如果哪一方有了毛病就到医院去检查一下,我真弄不明白他们想的是什么,整天为这事吵、打,有什么用,能解决什么问题?” 接着她尽量抑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回身对还在抹眼泪的孙宝华说:“你也用不着这样垂头丧气的,别和王怀禄一般见识,等多会儿见到他,我批评他,回头找时间我陪你早点到医院去检查检查……车来了,我们装车吧。” 又拉走了几趟黄土,苏秀梅见正在给刘云德老人瓦房的一个女社员匆匆来到了他们装车的地方,苏秀梅问:“凤娥,你过来干什么来啦,那边房子瓦得怎样了?”女社员回答:“秀梅姐,刘爷爷的房子前坡快好瓦完了,志琴嫂让我来告诉你一声,再送过两车黄土去,瓦房用不了再把刘爷爷的院墙修补一下。” 这会儿,正好刘子臣赶着车来到跟前,苏秀梅便对他说:“大叔,把这车土送到刘爷爷家去吧,他们瓦房土不够用了。” 说完,大伙七手八脚地很快就把把车装满,苏秀梅又对跟车的女社员说:“嫂子,这趟我替你去吧,我得到刘爷爷瓦房那看看。”临走时她还告诉赵云莲,“一会儿车来了,再打发往刘爷爷那里送一车土去。” 苏秀梅跟车走后,装车的妇女们边干活边议论着她们的队长。 赵云莲说:“唉!秀梅姐真是个操心的命,整天忙个没完没了。对别人的事比对自己的事都要上心,总是照顾着这个还惦记着那个,一天到晚忙得脚丫子朝上。” 给刘子臣跟车的那个女社员说:“一点不错。我看呀,找遍全大队,再也找不出一个像她这样的热心肠的人了。” 另一个妇女附和着说:“别说全大队了,我看呀,找遍了全公社也只有她这一个了。” 一个女社员打趣说:“要不,上次来富嫂就说非得把她从杨树峰手里抢来给自己当老婆了?” 大伙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哎,来富嫂,”刚才逗大家发笑的女社员接着说,“听说你在娘家时和秀梅姐是一个生产队住着的邻居。她在娘家的时候就这样热心吗?” 来富嫂说:“没错。我们都是棋盘地的,她父亲是老教师,在咱们青云岭教过学。她有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从小为闺女的时候就是棋盘地远近知名的百里挑一的好闺女。在家里上尊老下敬小,在外边割邻为舍,没得挑儿。唉,也说不清杨树峰用了什么手段,把她给娶来了。” 把跟前的大车都装好打发走后,大伙都围着来富嫂坐在一起听她说苏秀梅当年的事。 一个年龄稍大一点儿的女社员接着来富嫂的话头说:“你们不知道。秀梅她父亲苏瑞林在青云岭教学的时候,杨树峰跟他念书。树峰从小聪明伶俐,学习成绩又好,杨老师很喜欢他,加上苏老师与杨书记的关系非常好,后来他们老哥俩就割了亲家。那年苏秀梅到青云岭相亲的时候,我还跟着到杨家去了呢,那天中午他们在我家吃的午饭。” 坐在赵云莲身边的女社员悄悄捅了她一下,指了指坐在坎子根抱着铁锹睡着了的孙宝华说,“瞧,这么大一会儿,宝华就睡着了。” “别惊动她,让她睡一会儿吧,昨晚她一夜没睡好。唉!摊上个不懂事的男人,没法生气……”赵云莲小声说。 大伙一起说笑着,功夫不大,便远远看见苏秀梅已经跟着刘子臣的大车回来了。 刘子臣把车赶到了刘云德的门前,苏秀梅和刘子臣一起把车卸完,又进院去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查看一下瓦房情况,见刘云德老两口都表示满意,这才放心地和刘子臣一起返了回来。 天虽然还是那样暖和,但云层却压得很低。快晌午了,再装完这最后一趟土就该到卸车时候了。 刘子臣赶着车来到离黄土坎子二十几步的地方,正要把车抹过来装车。苏秀梅刚从车上下来,一抬头,突然看见黄土坎子的上方有一股浮土正在轻轻向下滑落,滑下的尘土在半空中荡起一阵细小的烟雾……她发觉有些不对劲,又定睛仔细看了看,只见滑落浮土的地方出现了一条缝隙正在逐渐往大开裂,而且开裂的速度非常快。 原来,青云岭生产队每年都要从这个黄土炕挖取大量的土方,所以土坎子也一年比一年深。前两年,为了保证安全,他们春天挖土前总忘不了派人到土坎子上边的山坡上,把挖掘了一年,又经过风吹日晒存在隐患的危险部位排除一下。今年春天他们也照例对坎子进行了处理,但由于今年在这里挖取的方量要比往年大得多,再加上夏秋之季雨水比较集中,渐渐地上面就出现了裂缝,但是队里的人谁也没发现,谁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在这里出问题…… 苏秀梅见状,心里激凌地哆嗦了一下,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她大喊一声:“不好!要坍坎子,快跑!” 坐在坎子下边休息的妇女们听到苏秀梅的喊声,慌忙站了起来,一边惊叫着一边逃离了休息的地方。 这时,只听苏秀梅又喊:“宝华,你怎么还不跑,要坍坎子!” 大伙回头一看,只见孙宝华刚刚在睡梦中惊醒,她吃惊地站起来,呆呆地看着四散的伙伴发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她头顶上方正是缝隙开裂的地方! 眼看着坎子就要坍塌,情况非常危急!一场伤亡事故迫在眉睫! “宝华快跑!”大伙都在焦急在喊叫着,可孙宝华仍然不知所措地留在那里。 这时,只见苏秀梅突然健步冲上了孙宝华停留的土坡,旁边的人大喊:“秀梅,不行啊!”“秀梅姐,小心哪!” 说时迟,那时快,苏秀梅冲到宝华的跟前,一把抓住她的一支胳膊,靠着一股猛劲,使劲把她朝坡下甩去!孙宝华踉跄着跑下土坡,摔倒在地,又滚出了几米远,脱离了险区。而苏秀梅由于用力过猛,身体失去平衡,一只脚正好绊在了一个土坷垃上,就地跌倒…… “呼隆……” 一大批子土方随着一声闷响,带着一股巨大的烟尘坍塌了下来,重重地把苏梅堆在了下边! “秀梅——!” “秀梅姐——!” “队长——!” 人们惊呼着,冒着烟尘疯狂地冲上前去。 刘子臣流着眼泪嘱咐大家:“用手扒,别动家具,千万别再伤着秀梅!快……” 妇女们一边叫着秀梅的名字,一边不顾一切地没命地用手扒土,赵云莲的手已经扒得鲜血淋淋。 人们很快地用手扒去了上面的黄土,把苏秀梅从土坑里抱起。只见她浑身瘫软,双目紧闭,面色煞白,鼻子和嘴角上沾着许多鲜血。 赵云莲把昏迷中的苏秀梅抱在怀里,大伙不住声地哭喊着她: “秀梅姐,你醒醒,快醒醒呀!” “队长,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们啊!” 孙宝华则跪在了秀梅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失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叫着,“秀梅姐,你这都是为了我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叫我怎么再活下去啊……” 刘子臣伤心半蹲在地上默默流泪,心里直后悔:“刘子臣呀,你真他妈白活了五十多岁!年青人想不到,你怎么也没想着提醒秀梅派人上去看看呢,这些人里顶你岁数大,唉,你真该死!” 苏秀梅在人们的一片哭喊声中稍稍动了动,然后吃力地睁开双眼,看了看围在她身边的人们,很快又闭上了。 刘子臣说:“快!快抱到车上,赶快送卫生院!” 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把苏秀梅送到了公社卫生院。卫生院的张大夫问明了情况,给她测了血压,听了心脏,又跟几个大夫商量了一下,然后面色沉重地对刘子臣、赵云莲等人说:“情况不好,恐怕是内脏损伤,咱们卫生院的条件太差了,不行,你们得赶紧转院,到大湾地区医院去,再晚了就来不及了!” 这时,杨树峰闻讯赶到了卫生院,刚放学的张淑雅和林雪飞也跟他一起跑了过来。接着,杨国生、郭鸿达和罗浩宇、赵建勋也一起来到卫生院,他们几个正在青云岭大队研究工作,听到消息后便一起跑来。 罗浩宇简单问了问情况,听张大夫说需要转院,便对身边的赵建勋说:“快,建勋,马上去安排车辆,越快越好!”他又对卫生院的几个大夫说:“你们说,该去哪里?需要去大湾咱们就到大湾,需要去县城咱们就去县城!” 张大夫说:“罗书记,我看咱们赶快去大湾吧,那里是军区医院。去秀山县城太远了,恐怕……” “那就赶快准备走!你们卫生院要跟大夫去,保证路上万无一失!出了事我拿你们是问!” 这边杨秀峰站在苏秀梅的病床旁,不住地叫着:“秀梅,秀梅,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我是树峰……你可要坚持住呀!” 人们焦急地等待着车辆,病床周围传出了几个女社员低低的啜泣声。 护士许素馨这会儿已经兑好了液体来到病床旁,“大伙让让,我给秀梅姐打针、扎上静脉。” 许素馨先为苏秀梅打了一支强心剂,接着便很娴熟地给她扎好了静脉。 这时,驾驶员已经将“解放”卡车开进院中。 罗浩宇着急地喊道:“张大夫,车来了,你们准备好了没有,赶快出发吧!” 张大夫答应了一声,便和另一位大夫,还有许素馨一起在大伙的帮助下,把苏秀梅移到一张专用手术床上,又小心翼翼地抬上了汽车的大厢,旁边的人又在卫生院的走廊上找了两个长条椅子放到了车上。 妇女们都吵着要跟着去大湾医院,郭鸿达说:“大伙都别争了,我看就树峰哥、云莲姐我们几个人跟着去就足够了,车上还有卫生院的三个大夫,去多了也帮不上忙,你们帮树峰哥照顾一下家吧。” 罗浩宇说:“鸿达,让建勋同你一起去吧,有什么紧急情况你们也好商量着处理一下。” 这会儿孙宝华已经哭哭啼啼地上了车,说啥也要跟着去医院护理。张淑雅对郭鸿达说:“鸿达,我也跟着去吧,我在医院里有熟人,有什么事也好求他们帮帮忙。” 郭鸿达冲她点了点头。 负责护理的几个人都上了车,围坐在苏秀梅的旁边。一个女社员从附近家里抱了两床被跑过来扔到了车上,对车上的人说:“天冷了,你们晚上用的着……” 汽车在众人的观注下,很平稳地开出了卫生院的大门…… 几个女社员目送渐渐远去的汽车,眼里含着泪水小声祝福着:“老天保佑,秀梅姐,你千万可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呀……” 罗浩宇一抬头,见杨国生正一个人站在卫生院的门口出神,知道他心里难受,于是过来安慰他说:“老哥,放心吧,秀梅会安全地脱离危险的。咱们回去吧……” 第十七章 村殇(4) “解放”卡车风驰电掣般地开到了大湾地区医院。 张淑雅下车后很快便找到了她的一个熟人,在他的帮助下,很顺利地安排好了床位。情况紧急,大夫即刻着手给苏秀梅进行检查,包括x光透视和各种生物化验。人们围在病床旁焦急地等待着检查结果。 过了一会儿,主治医生招呼病人家属去一下。郭鸿达、赵建勋陪杨树峰到了医办室。 医生很沉痛地告诉他们:“病人的情况不好。她遭受了强烈的外力撞击,肺部、肝脏和脾脏严重挤压损伤,已无法修复,而且失血过多,腹腔内有大量积血,另外她的脊椎和肋骨也损伤严重……” 杨树峰死死抓住医生的手,急切地说:“医生,你千万可要把她救活啊!” 郭鸿达焦急地问:“需要转院吗?失血过多不可以输血吗?” “她伤得太重了……”医生无奈的摇了摇头说,“像她这种情况,在我们医院还没有遇到过,就我们现在的医疗水平来讲,已经没有能力来处理,包括苍原地区的所有医院,目前都没有这个能力……” 杨树峰听医生这样说,如五雷轰顶一般,突然觉得眼前发黑,便失去了知觉,倒在了医办室。医生赶忙吩咐护士给他打了急救针。 “难道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郭鸿达仍然不死心。 医生摇了摇头,“刚才在检查之前,我们给她用了最好的止血和强心药物,但这些措施也只能有限地延长她生存的时间……我们已经尽力了。” 杨树峰在医办室醒来,由赵建勋搀扶着回到了病房。卫生院的几个大夫和赵云莲忙问他们,“大夫怎么说?”郭鸿达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大伙见他们几人的神色,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守在苏秀梅身边的孙宝华突然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冲出了病房。赵云莲、张淑雅和许素馨也跟了出去。 孙宝华跑进医办室,跪倒在医生跟前,抓住医生的手哭着哀求道:“医生,医生……我求求你,你千万可要想办法把我秀梅姐救活啊,她都是为了我才伤成这个样子的呀……” 主治医生只是无奈地摇着头,对她说,“快起来,别这样……” 赵云莲她们几个把孙宝华从地上拽起来,又一起在大夫面前苦苦哀求,但大夫也只能是干着急,毫无办法。 这时,院里传来了拖拉机马达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 宋海英、刘桂香、杨树影和朱晓燕出现在了病房门口。她们几人是中午收工后听到消息,乘坐大队的拖拉机随后赶到的。 杨树影看到昏迷中的苏秀梅,撕心裂肺般地大叫一声:“嫂子——!你这是咋的了?”她猛地冲上前去,俯在了苏秀梅的身上嚎啕大哭……哭得旁边的人无不心酸落泪。 宋海英、刘桂香和朱晓燕也来到床前,哭着叫喊着苏秀梅的名字。可是她们仍然无法将秀梅从昏迷中唤醒。 树影一边哭着一边使劲地摇着昏迷中的苏秀梅,“嫂子,嫂子!你醒醒啊,你可不能丢下小妹不管啊!” 或许是刚才医生给用的止血和强心药物发挥了作用,抑或是由于杨树影的到来,灵犀相通的姑嫂二人心灵感应相互契合,秀梅竟然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她从昏迷中醒过来了。她见树影正趴在床前不住地哭泣,便无力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树影的头,“小妹,抬起头来,再让嫂子看看你。”树影抬起头,早已泣不成声,她哽咽着说:“嫂子,你千万别不管我呀,你不管我,我可怎么活啊!嫂子,过去都是小妹不好,尽惹你生气,小妹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你千万另扔下我不管啊!”秀梅慢慢用手指替树影擦去脸上的泪水,“傻丫头,尽说傻话,你以后的路还……好长好长呢,记着,留心找一个好人家儿,别太任性了,你的性格要……改一改才好,听嫂子的,啊。以后嫂子不能帮你了,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她又看到了和树影一起跪在床边的孙宝华,喘息着对她说:“妹子,大姐不能陪你……去医院作检查了。你自己要早点到医院查一查……要好好过日子,别老是生气……啊。”孙宝华哭着朝她点了点头。 朦胧中,苏秀梅看见了站在床边默默流泪的丈夫,便朝他伸出一只手,吃力地叫着:“树峰,树……峰,我……恐怕不能陪你了,对不起了……”围在上周的人们见秀梅要跟树峰说话,便都悄悄地退了出去。杨树峰抓住秀梅的手,蹲在她的床前,泪如雨下,把自己的脸挨在秀梅的脸上伤心地痛哭了起来。秀梅抚摸着他的头,“别这么婆婆妈妈的,坚强些,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你不想……不想多听我……说两句吗?”树峰抬起头边流泪边冲她点着头。“树峰啊,你我夫妻一场,这些年来,虽没能荣华富贵,但也算是……相敬如宾了,我和你没过够啊……我先走了……到那边去等你,来生我们还做夫妻,好吗?”树峰强忍悲痛冲她点着头。“让我不放心的就是我不能……不能和你一起把我们的虎子养大了,这孩子太可怜了,这么小就没有了妈妈。”说着,她的眼里涌出了几滴大大的泪珠,“答应我,我走后,你要帮我……给孩子找个新妈妈……啊。”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淑雅在哪儿呢?刚才我……好像看到她在这儿,这会儿……去哪儿了?”树峰问:“你想和淑雅说话吗?”秀梅无力地点了点头。 杨树峰把张淑雅叫进屋来。秀梅朝张淑雅淡淡地笑了笑,“妹子啊,你也年龄不小了,有合适的,赶快把……把自己的婚姻大事办了吧。”张淑雅含着眼泪点点头。“妹子啊,你是个好……好姑娘,大姐求你帮我……帮我办件事,你答应吗?” “大姐,你说吧,让我帮你干啥?” “我知道,你非常……喜欢虎子。前些日子,我还说过……要把虎子送给你,你还……不好意思。答应大姐,我走后……如果条件允许,帮树峰照顾好虎子,行吗?” 淑雅哭着说,“秀梅姐,你放心吧,我会的。” 苏秀梅喃喃地说着,“这我就……就放心了……”说完,便又昏了过去…… 此后,她再没有醒来。 凌晨两点十五分,苏秀梅——这个倍受青云岭乡亲们尊重和爱戴的善良的女性,走完了她二十八年的人生旅程,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夜,万籁俱寂,气温骤降,布满浓云的天空飘下了棉絮般的白雪。 第十七章 村殇(5) 第二天上午,青云岭一千多名群众为苏秀梅送行,他们痛悼死者亡灵,以独特的方式为他们的优秀女儿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昨天晚上,苏秀梅昏迷不醒,已经进入气若游丝的弥留之际,医生便嘱咐为她准备后事。郭鸿达和赵建勋到商店为她买来了衣料,宋海英、张淑雅、刘桂香、杨树影、赵云莲等五人哭着为她们的大姐赶做出了“寿衣”,提前给她穿在了身上。许素馨、孙宝华则陪着杨树峰一直守在秀梅的床前寸步不离,她只是不停地哀哀哭泣…… 青云岭生产队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二十多个男女社员在这里度过了一个揪心的不眠之夜。林雪飞和铁姑娘队的几个姑娘一起在连夜赶扎花圈,她们一边流泪一边精心地制作着五颜六色的纸花,她们要把自己对秀梅姐尊敬和爱戴的一片心意全部扎在手中的纸花里……在徐家铺子参加大会战的张大力等七、八个青年突击队员听到苏秀梅出事后,冒着漫天风雪,在天黑之后赶回了青云岭。张大力、李万成陪着杨国生拿着手电筒在村子周围转了一个晚上,在村子南边“大牛圈”的前怀为秀梅选好了一块墓地。 这一夜,公社党委书记罗浩宇也一直没有休息,每隔一段时间便派人过来打听一次消息。 烈属刘云德老两口连晚饭都没吃就相扶着到生产队来打探苏秀梅的消息,当听到秀梅的情况不好时,刘云德老泪纵横,颤巍巍地来到杨国生跟前,“国生啊,现给孩子打棺材来不及,我那口早就打好在那放着呢,就先让孩子占去吧……”杨国生说:“大叔,那怎么行呢,您都这么大年纪了……”“不!你什么也别说了,就占那口!”老人固执地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杨国生只好答应他。 凌晨两点半钟,当人们通过郭鸿达的电话得知苏秀梅去世的噩耗时,生产队的会议室里已然哭声一片。 天刚蒙蒙亮,载着苏秀梅遗体的“解放”卡车在皑皑白雪中缓缓行驶到青云岭村东头的时候,已经有二百多群众自发地起早冒雪出来迎接。黎明的山村一片沉寂,人们含悲忍泪,默默地跟在灵车的后头慢慢朝已经选好的墓地逶迤前行。他们谁也不说一句话,好像生怕惊醒了沉睡中的死者…… 天,仍然被铅灰色的云层所笼罩,莽莽苍穹给人带来了强烈的压抑感,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雪,仍在不停地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无声地飘落在地,村庄、农田、荒野、山峦……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好像自然界也在特地为青云岭人失去苏秀梅这样一位好女儿而披银裹素! 刘子臣按烈属刘云德的请求提前把一口油漆成紫檀色的棺材用车拉到了墓地。张大力已经领着几个男青年开始挖掘墓穴。林雪飞和铁姑娘队员们连夜扎好的几个花圈也摆在了棺材旁边。 两位年近六十、须发斑白的老人在几个女社员的搀扶下也早已来到墓地等候,他们便是苏秀梅的亲生父母——已经退休的老教师苏瑞林老夫妻俩。昨天下午他们听到秀梅出事的消息后,情急之中找不到车辆,他们便徒步从二十多里远的棋盘地出发,赶到青云岭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秀梅的哥哥、嫂子和弟弟。当时,青云岭人已经通过郭鸿达打来的电话知道了秀梅的病情,杨国生与罗浩宇商量,是不是先别把实情告诉两位老人。罗浩宇说:“我看还是不要瞒他们吧,迟早会知道的,长痛不如短痛,早告诉他们也好让他们有个精神准备。不过你要先作一些应急的准备再跟他们说……”但是,当杨国生委婉地把实情告诉他们时,两位老人痛哭失声,秀梅的母亲还是当场昏死了过去,好在杨国生已经根据罗浩宇的意见事先作了急救准备。这一晚,杨国琴、林雪飞的母亲叶思源、宋海英的母亲、刘桂香的母亲和秀梅的老乡来富嫂都来到了杨家,对两位老人百般安慰,陪他们度过了这个伤心的不眠之夜。这会儿,他们相依着在墓地等待他们的女儿,秀梅的母亲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梅儿,我的孩子……”,眼里的泪水不停地往外流,苏瑞林低声劝慰老伴儿,“孩子他娘,振作些,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还是别让女儿再为咱们担心,让她安心地走吧……啊……”老人虽然是在安慰着自己的老伴儿,但他自己脸上的泪水也禁不住流成了河。 杨国琴怀里抱着虎子也来到了墓地。虎子的胸前戴着一朵白花,棉衣外边套着一件小小的白色孝衫。夜里,人们为秀梅赶扎花圈的时候,做了若干朵白色的小纸花,妇女们还买来了许多青布,为每一个女社员准备了一条黑纱以示哀悼,这孝衫也是铁姑娘队的一位姑姑特意为虎子做的。刚刚五岁的虎子,不知道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从昨天中午就找他的妈妈,问姑奶奶:“妈妈为什么还不来接我?”杨国琴只是对孩子说,“你妈妈太忙,顾不得来接你,让姑奶奶陪你玩。”到了晚上,他又见姥姥、姥爷都来了,家里突然来了许多人,而且每一个人都在哭,虎子害怕了,他还是缠着姑奶奶不住哭着喊着要妈妈,杨国琴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哄睡。今天一大早,虎子被姑奶奶从梦中唤醒,杨国琴流着眼泪为他穿好衣服,并把准备好的孝衫给他披在了身上。虎子奇怪地问:“姑奶,我们去干什么呀?”杨国琴告诉他说:“虎子乖,你妈妈要出远门了,我们出去送送他……”杨国琴说着,眼泪刷地又流了下来,心想:“秀梅啊,你扔下这么小的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呀……”她怕虎子看见自己脸上的泪水,赶忙把脸转到外面,抱起虎子走了出去。 村里的乡亲们,还有社直机关单位凡是认识苏秀梅的干部、职工们踏着积雪,从不同的方向络绎不绝地奔向村南的墓地,得快地便聚集了一千来人。 “解放”卡车缓慢地开到墓地,停了下来。汽车一侧的大厢板被慢慢打开,坐在车上的杨树峰、郭鸿达、刘桂香和赵云莲迅速跳下车来,留在车上的宋海英、杨树影、许素馨和孙宝华等人十分小心地把放着秀梅遗体的手术床移到车厢边缘,并轻轻地递给了等在车下的杨树峰、郭鸿达等人。 “秀梅!我的孩子!秀梅——!”秀梅妈见女儿被抬下车来,还没等放到地上,便大声哭喊着,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两个女社员赶忙跟了过去,另外两个人也搀扶着苏瑞林老人来到了灵床跟前。 郭鸿达招呼跟前的另外三个人,迅速扯起一床棉被,每人拽着棉被的一角撑在了手术床的上方。 宋海英和赵云莲轻轻地揭开盖在秀梅身上的白色被单,露了了苏秀梅苍白的安详的面庞。 秀梅妈嗓音嘶哑着大叫一声:“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啊……”接着便哭得昏了过去。旁边的几个女社员焦急地叫了好半天,才把她从昏迷中唤醒,“我的梅儿啊……你怎么……怎么就这样扔下我们就走了啊……你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啊……你让娘可怎么活啊……呜呜……” 苏瑞林老人蹲在女儿的灵床跟前,老泪纵横,心如刀割一般。他端详着女儿的苍白的脸庞,嘴里说道:“孩子啊,你就安心地去吧……梅儿,你知道吗?你的青云岭的姐妹们、父老乡亲们都来送你了,公社的罗书记也来送你了……我知道,他们大伙都疼你啊……看到了大伙对你这样上心,爸知足了……”说罢,老人禁不住失声痛哭。 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世间难堪之事。两位老人的哭声,使得在场的每一个人再也无法压抑住自己的感情,整个墓地一片哭声……这哭声,惊飞了枝头上的宿鸟,哭醒了沉睡的山岭,也哭碎了青云岭人的心! “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灵床旁传来了虎子揪心的哭喊声。这是杨国琴把虎子抱到近前,让他最后地看妈妈一眼,又赶紧抱着他离开。虎子在姑奶奶的怀里拼命地挣扎着、哭闹着,只见他满脸泪痕,两眼瞪得大大的,小脸哭得通红,两只小手不住地朝妈妈摇晃着,“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罗浩宇被眼前的情景深深地感动着,他怕这样下去时间长了,苏秀梅的父母受不了,便赶忙找郭鸿达、杨国生、王志清等人商量抓紧时间入殓的事。 于是,郭鸿达便安排人拉走了围在灵床前哭泣的苏秀梅的父母等人,仍然在棉被的遮盖下,把秀梅的遗体从灵床上抬起,小心翼翼地盛殓在了棺裹里,然后由杨树峰为其净面。 按照当地农村的传统,净面时是不许哭泣的,在场的女社员和铁姑娘队的姑娘们仍不放弃最后看一眼她们的好队长、好大姐的机会,站在棺材旁静静地看着杨树峰为秀梅净面,棺椁四周一片唏嘘之声。 净面之后,几个年青人把厚厚的棺材天慢慢地盖在了棺椁之上。墓地上又爆发了一阵悲哀的哭声。一位木匠手持一柄斧头来到了棺材旁,嘴里念道:“秀梅,你要躲钉呀……” 旁边的男女青年也带着哭腔随着喊: “队长,躲钉啊……” “秀梅姐,你躲钉啊……” 只见木匠挥动斧头,在一片巨大的哭声中,“砰!砰!砰!砰!”的沉闷的响声像炸雷一样震撼着人们的心扉——苏秀梅年青的生命在青云岭人的心中成为永恒! 这时,只听从村子的方向传来一个老人隐隐约约的喊声:“等等!等等啊——!” 人们徇着声音望云,见一辆大车在雪地上急驰而来。车停下后,一位老人很费劲地从车上跳下来,一边哭着,一边跌跌撞撞地朝棺材冲了过来,到跟前,人们才看清是五保老人李福顺。赵云莲连忙过去搀住了他,“表叔,您……” 老人年扑向前去,坐在棺材前,手扶棺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闺女啊,大叔来晚了,没来得及看你一眼……孩子啊,你看,你昨天早晨给我做好的棉袄,大叔穿在身上了……秀梅啊,这些年你像亲闺女一样照顾我,你这一走,让大叔我好心疼呀……老天啊,你太不公了!你为什么不让我这把没用的老骨头去替秀梅去死啊……” 李福顺伤感至极,一边哭,一边用头使劲地撞击棺材,赵云莲和另外两个妇社员赶忙往起拽他,赵云莲哭劝道:“表叔,表叔,您别这样……” 刚把李福顺老人扶起来,孙宝华又发疯似地冲到了灵前,只见她头发散乱,容颜比昨天消瘦了许多,她坐在地上,用头猛撞棺材,嘴里不住地哭喊着:“秀梅姐,秀梅姐呀,你让我跟你去吧,让我跟你去吧……”哭着哭着便背过气去,两个女社员又连忙把她抬走。 人们按照当地习俗,在秀梅的灵前点上了长明灯,摆上了五谷囤,并且逐一地为她烧化冥币,以示哀悼。 富农李兆鑫的女儿玉芬也和她母亲一起来到了墓地。玉芬娘找到和刘桂香站在一起的宋海英,怯怯地问:“宋队长,我们想给苏队长烧点纸,行吗?” 宋海英看了刘桂香一眼,沉思了一下,温和地说:“可以,你们去烧吧。” 玉芬娘感激地说:“谢谢宋队长了。”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 罗浩宇在苏秀梅的灵前做了一个简短的讲话。他简洁地介绍了苏秀梅的生平,对她短暂的一生,特别是她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扶危济困,舍己为人的精神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然后,人们面向秀梅的灵柩默哀、三鞠躬。 郭鸿达从母亲怀里接过虎子,来到秀梅的灵前跪下,让虎子给他妈妈磕了头,又帮他用力摔碎老盆子。 王志清高喊: “起灵——!” 四个青年突击队员用肩扛起穿过棺材底部帷子的大绳,缓缓地朝墓穴走去……整个墓地哭声动天。 在张大力的指挥下,十名基干民兵手持步枪在墓地前一字排开,朝天空连鸣数枪,为苏秀梅志哀。 人们含泪高喊: “秀梅——!走好啊——!” “秀梅姐——!你要走好啊——!” …… 第十八章 瑞雪红梅(1)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青云岭人在饱享了五谷丰登的收获的喜悦之后,也经受到了凛冽严寒的侵袭。 连续的几场大雪覆盖了群山和田野,到处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在积雪较薄的山峦和农田上,由于冬日里温暖的阳光的融化,露出了一片片或黑或黄的沃土与荒坡,与残留的积雪相互映衬,构成了一幅黑白相间、斑驳迷离的画图;由于人烟相对稠密,村庄里、屋顶上的雪很快便化开了,而村庄周围那连绵起伏的山岭上,除了迎风面上的积雪早已被狂风吹走外,阴坡上特别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沟壑中的积雪则不断地增厚,因为阳坡上被风卷走的雪又都聚积到了这里,把许多不知深浅的沟渠弥平,偶遇晴暖的天气,表层的积雪稍稍融化一些,但很快便会被严寒所封杀,变成了坚硬的假皮冰,只有等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才有望解冻,所以,四周的山岭上仍然是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 几个月来,郭鸿达一直是在郁闷与压抑中度过的。苏秀梅的死,在他的心灵深处引起很大的震动。苏秀梅——这样一个在青云岭父老乡亲中享有很高威望的善良的女性,就这样突然地离去了,离开了她倾心深爱的青云岭,离开了深爱她的乡亲们,这是一个多么让人无法接受的惨痛的事实! 正像王志清所说,青云岭的很多事情离不开苏秀梅,青云岭的乡亲们离不开苏秀梅。秀梅的不幸去世,让全村人都陷入了极度的悲痛与伤感之中。烈属刘云德夫妇像当年听到儿子在战场上牺牲的消息一样难过,两位白发老人不停地为秀梅的死而伤感、流泪,两、三天不吃不喝,是呀,自从田淑珍改嫁以后,青云岭的年青一代便从淑珍的肩上接过了照顾烈士遗属的重担,而苏秀梅则是这年青一代的代表,这些年,差不多每天她都要去看看这两位老人,如今,他们再也见不到这个胜过亲生的孩子了,他们怎能不伤心呢?是郭鸿达、宋海英等人不住地前去劝解,老人的情绪才算稳定了下来。五保户李福顺,因为过度伤感,从为秀梅举行葬礼那天就一病不起,人们又一次把他送到了公社卫生院,连住了七天院,病情才得到好转,不过这次,秀梅再也不能背着他去医院了,在卫生院的病房里,李福顺老人一看到放在自己身边、秀梅在出事的那天上午才送到他手中的新棉袄便睹物伤情,痛哭不已。被苏秀梅以生命为代价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孙宝华,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一看到人们伤感的眼神,便心如刀绞,痛不欲生,苏秀梅去世之后的十几天的时间里,她的精神似乎已经发生了错乱,隔三差五的就要跑到秀梅的坟前大哭一场,王怀禄见她精神恍惚,几天的时间里人便瘦了一圈,怕她出什么问题,后来每当她到秀梅的坟前哭泣,总要陪着她前往,有两次玉芬娘也陪她一起去坟前化纸、哭祭。 送走苏秀梅的那天晚上,郭鸿达安排车辆并打发两个细心的女社员,把苏秀梅的父母送回了棋盘地,又到杨国生家里安慰了舅舅和表哥,回到家里已经掌灯时分。屋子里静静的,气温很低,昏黄的电灯光下,父亲郭凤义坐在放在炕沿边的火盆旁一边烤火一边默默地抽着旱烟;母亲盘腿坐在火盆的另一面,怀里抱着刚刚哄睡的虎子,孩子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珠;鸿德和明慧坐在饭桌前,一声不吭地吃着晚饭。见郭鸿达回来,父亲抬起头淡淡地问了一句“回来了”,就不再说什么了。鸿达借着灯光端详了一下母亲怀里的虎子,问道:“虎子睡着了?”母亲点了点头,小心地用手拭去孩子小脸上的泪珠,含着眼泪小声告诉他,孩子自从送走了他妈妈,就一直在哭,嘴里不住地叫着“妈妈”,过半晌又有点发烧,给他吃过退烧药,刚刚睡着。接着,母亲又问了苏秀梅的父母亲和杨国生那边的一些情况,郭鸿达一一告诉了她。母亲又告诉他,“吃完饭去告诉你树峰哥,就让虎子在这儿住吧,孩子夜里醒了还会找他妈妈的,你树峰哥怕哄不了他,我先给他带几天吧。哎,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杨国琴说着,眼泪又不住地从脸上流了下来。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小心地把虎子放在炕头,又用一床毛毯盖在孩子的身上。郭鸿达见母亲这样伤感,自己也不禁难过地陪着母亲掉眼泪。过了一会儿,郭凤义对老伴说:“算了,别再伤心了,你这一天里也不知道哭过多少场了……唉!秀梅这一走,谁心里不难受。话说回来,看今天乡亲们对她的这一片深情,这孩子呀,也值了!人要都能够混到这个份儿上,难呀……”郭鸿达听父亲这样说,便非常难过地开口说道:“爸、妈,我这一天心里一直很难受,我这样想,对秀梅姐的死,我是有责任的。我刚当了抓生产的副队长,就出了这样大的事……我当时为什么就没提醒她派人到上边去查一下呢?我对不起秀梅姐啊……”郭凤义沉默了一会儿,对儿子说:“要说责任,你有责任,我们这些上岁数人也有责任呀……可是,今年的情况很特殊,雨水勤,动用土方量大,按说我们都应该想到排除危险的事,可谁也没想到这些,偏偏就出现了这样的事情。鸿达呀,我看你也别把这事老放在心上,人死不能复生,你只要帮你秀梅姐安顿好她这个家,学着她的样子去处事去为人,让她在九泉之下安心也就是了。”母亲端来了晚饭,说:“吃饭吧,你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可是,他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苏秀梅置自己的生死安危于度外,舍己求人的事实是感人的。郭鸿达决计把苏秀梅的事迹整理成材料,报给上级有关部门,从政治上为她争得一份荣誉。秀梅的死在杨国生的心里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再说,这件事涉及到他的家人,郭鸿达当然没法去跟他商量;于是,郭鸿达到公社找了党委秘书赵建勋,向他谈了自己的想法,赵建勋又把这事向罗浩宇作了汇报,罗浩宇沉吟半晌,说可以试试;他又找宋海英商量,宋海英的回答很明确,她说即使是报上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她说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有这样一种直觉;郭鸿达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含着眼泪满怀深情地把苏秀梅的模范事迹整理成文字材料,又拿给林雪飞进行了一番加工、润色,然后通过公社党委报给了县委宣传部和民政部门。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郭鸿达和林雪飞在迫切的期盼中等待着民政部门的答复,他们不止一次地到赵建勋那里打听消息,仍然没有结果。直到一个多月后,县委宣传部的一份便函才姗姗转至他们的手中,但是他们得到的答复却是令人失望的:便函里说,他们上报的苏秀梅的模范事迹材料不够典型,人物的阶级觉悟不高,斗争性和原则性不强,鉴于当前的政治形势,不宜宣传推广。郭鸿达的满腔激情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反复地阅读着手中的便函,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双手在剧烈的抖动,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普通党员,一个倍受全村人尊重与爱戴的人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谱写的舍己救人的英雄乐章竟然不能得到组织的认可!他为苏秀梅而委屈,为苏秀梅而伤心,他把自己关在大队办公室里悲伤地哭了起来,隔壁的宋海英听见哭声,推门走了进来,拿起放在郭鸿达眼前的便函看了一遍便明白了一切。老实说,对于今天这个结果,宋海英是早就预料到的,所以这封便函本身并没有在她的心里引起像郭鸿达那样的强烈的反应。宋海英见郭鸿达仍然伏在桌子上痛哭不已,便用手推了他一把说:“鸿达,别这样……,别哭了,哭能解决什么问题……”郭鸿达慢慢抬起头,哽咽着大声嚷道:“海英姐,这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就因为秀梅姐救的是地富子女,她就没有了阶级觉悟了吗?可是她救的也是人呀,她救的是她的社员,她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这太不公正了!”宋海英平静地坐下来,望着悲伤、忧郁的郭鸿达说:“鸿达,你听我说。其实,对于今天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但我之所以没有阻拦你们,是怕你因此而伤心,我知道,你对秀梅姐有很深的感情,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知道,在当前这种政治背景下,秀梅姐的情况是不可能被作为先进模范的典型而被宣传的。可是,这又该怎样呢?苏秀梅是青云岭的女儿,别人不能承认,我们青云岭人自己承认,秀梅姐她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青云岭人永远不会忘记它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善良、高尚的女儿,会永远为她而骄傲、自豪的!这段时间里,我知道,你在不住地自责,你老觉得是你这个抓生产的副队长安排不周才酿成这场悲剧,但要说自责,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在自责吗?要知道,为这件事自责的何止你一人,杨书记在自责,志清叔在自责,子臣叔在自责,很多人都在为这件事自责,其实我也在自责,我也应该提醒秀梅姐注意安全,但我也忽略了,我因此而后悔莫及……但是,后悔、自责又有什么用呢,能让我们的秀梅姐再回来吗?我觉得,现在我们纪念秀梅姐的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做好工作,把秀梅姐为之毕生奋斗的建设事业蓬蓬勃勃地发展下去。鸿达,你是大队团支部书记、生产队的副队长,有多少事情在等着你去办呀,振作起来吧,秀梅姐如果九泉有知,也不会赞成你这样伤感、消沉的。”宋海英的一番话果然奏效,郭鸿达不再哭泣了,他接过宋海英为他递过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海英姐,你说得对,我听你的。放心吧,我会用积极的工作来告慰秀梅姐的英魂的……” 在这个寒冷的冬季里,青云岭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又有五名青云岭的优秀子弟应征入伍,光荣地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郭鸿达的同学姜卫东就是这五名优秀子弟之一。 姜卫东是正在农机校学习期间听到征兵的消息特地请假赶回来参加体检的,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顺利地应征入伍,圆了他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军营梦”。 就在姜卫东就要入伍的前一天,他们一起毕业的七名同学聚集在姜卫东的家里,为他举行了别具一格的欢送仪式,这次,周汉生和李春旺是专门为欢送自己的同学入伍而专门请假回来的。同学们从自己的家里拿来了白面、大米、猪肉、鸡蛋、粉条、蔬菜和烧酒,然后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自己亲自动手搞了一桌非常丰盛的酒菜,然后把姜卫东的父亲和母亲让到上座,大家围桌而坐,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 郭鸿达替大家把酒杯斟满,举起酒杯说:“同学们,卫东明天就要应征入伍,进入人民解放军这所大学校,为保卫祖国贡献青春,这是我们青云岭人的骄傲,也是我们同学的骄傲,此一去,少则三年,多则五载,我们共同饮下这第一杯酒,为卫东同学饯行!”说完,他一饮而尽,其他同学也跟他一起把酒干掉。接着他又敬了姜卫东父母一杯酒,感谢他们生养了卫东这样的优秀儿子,他还让卫东放心,家里的事情同学一定会像对待自己家里的事一样安排好的。 林雪飞即兴朗诵了唐代诗人王维的《阳关三叠》: 渭阳朝雨邑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姜卫东也附和着朗诵了一首王翰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姜卫东朗诵完,笑着对林雪飞说:“雪飞,你可能到现在也不知道这首诗是我从哪里得来的。”雪飞问:“从哪来的?”姜卫东说:“不瞒你说,这还是毕业前不久我偷偷从你的笔记本里抄来的。”大家都拍手叫好,说这两首诗用到今天,再合适不过了。郭鸿达说:“好是好,就是太悲凉了些,我们不要‘古来征战几人回’,我们要的是卫东凯旋归来。”姜卫东笑笑说:“无所谓,既然是要参军报效祖国,我就已经做好了血染沙场,马革裹尸的准备。”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畅谈理想和友情,直到酩酊大醉,直到东方既白…… 历来与姜卫东口角相争,到一起就要打嘴架的杨树影,今天却显得成熟了许多,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很少说话,再没与姜卫东逗嘴。第二天,接新兵的车到来之前,她悄悄地把姜卫东叫到一旁,把一个红皮笔记本塞进了他的挎包,红着脸说了句:“卫东,好好干,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说完,树影的眼圈红红的,两行热泪悄悄流下了面颊。姜卫东深情地望了一眼她的稚嫩、清丽的面庞,喃喃地说道:“我会的……你也要多保重。” …… 苏秀梅永远地去了。姜卫东参军了,林雪飞去中学代课了,周汉生和李春旺学习结束之后,分别去公社社队企事业办公室和农机站工作了……在郭鸿达身边经常可以见到的同学和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只剩下了刘焕新和杨树影两人,而刘焕新从来就是个非常内向的人,树影自从秀梅去世、姜卫东参军之后也变得沉默寡言,一天当中很少听到她说话。宋海英倒可以算得上是能够谈得来、有共同语言的朋友,但姜卫东参军后不久,她就去山东看望她的妈妈了,这一去,她计划和母亲一起住一个阶段,大概春节之后才能回来了。郭鸿达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彷徨。 第十八章 瑞雪红梅(2) 人们在冰天雪地中迎来了一九七六年的元旦。 进了腊月门,传统的新春佳节便一天一天临近,人们开始忙年了。辛勤劳作了一年的庄稼人总可以喘口气了,他们有的杀猪,有的磨面,准备庆贺丰收、辞旧迎新、欢度春节。 按照青云岭的习俗,每户每年至少都要喂养一至两口肥猪,平日里,他们可以把养肥的猪卖到食品收购站,以此收入来弥补家庭生活的不足,但差不多每户都要留一口肥猪过年时自食。个别家庭经济条件充裕的户这时要同时杀两口猪,把其中的一口卖“白条”,用换来的钱购买一些生活用品,为老婆孩子添置一、两件新衣裳,另一口留着自己过年。条件略差一点儿的便是在腊月杀一口肥猪,除了过年,它还是全家这一整年的“荤腥儿”,他们懂得“好过的年节,难过的日子”这个道理,总是要细水长流,算计好这一年的生活用度。条件再差一点儿的就杀一口猪,卖掉一半儿,另一半儿留给自己食用。就是比较困难的农户,也会杀掉一口猪,把猪肉全部卖掉,用来贴补生活,然后把头蹄下货留给家人过年。所以,居住着近四百农户的青云岭村,一每年一进腊月门,村里的几个擅长生猪屠宰技术的年青人便开始忙得不亦乐乎,他们要排着班地为乡亲们去杀猪,直到腊月二十七、八为止。 刚过“腊八”,勤快的家庭主妇就开始磨面、推碾子、蒸干粮了,这是中国农村的传统习惯,虽说搞了十多年的“破四旧”,但是这根深蒂固的传统还是沿袭了下来,每年腊月,社员们都要蒸出若干干粮,差不多能够吃出正月。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儿,虽说过去的糖瓜祭灶、打发灶王老爷上西天的旧习惯已经被革除了,但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是要关起门来,在自己的堂屋里悄悄地从事着这祖宗传下来的神秘活动,满屋中纸焰翻飞,烟雾缭绕,老人们嘴里还念念有词,这天晚上,他们还不忘让孩子们到外边多放一些鞭炮。 过了小年儿,村里的“年味儿”更浓了。孩子们的身上开始换上了新衣,从早到晚,村子的上空不时传来鞭炮的炸响。家家户户开始做豆腐了,如今做豆腐要比过去省劲多了,你只要把准备做豆腐的黄豆拿到碾子上破成豆瓣,再不用像过去那样用传统的大石磨和小拐磨去没完没了地磨浆了,而是到米面加工厂,放到粉碎机里去打成浆,眼瞅着就把泡好的黄豆瓣打成白色的沫浆,然后便可以回到家里用烧开的水沏开,用纱布过好滤,再烧个开锅就可以用卤水点成鲜嫩可口的农家豆腐了。尽管程序上简化、方便了许多,但由于村里的人多,等每户都做完过年的豆腐,两、三天的时间就过去了,这两、三天里,村的里三、四个米面加工厂昼夜不停地工作,但每台粉碎机的旁边每天都要排着浸泡豆瓣的水桶的“长龙”。 宋海英担任大队妇联主任以后,临时兼任了一段时间铁姑娘队队长,苏秀梅的去世,又使青云岭生产队妇女队长出缺,经大队党支部研究,推荐刘桂香担任了铁姑娘队长兼青云岭生产队妇女队长。这个热情、豪爽、性若烈火的姑娘,这两年一直是跟在宋海英的身前身后转,与宋海英形影不离,也是宋海英工作上的一个得力的帮手,现成让她担起这样一副沉重的担子,起初她觉得很不顺手,好在有宋海英在身边帮着她支派着眼前的各项工作,所以很快地打开了局面。刘桂香从小就是村里老少皆知的“假小子”,有着与苏秀梅同样的一善良、慈悯的心肠,但她却缺乏秀梅那种细致周到、临事不惊的涵养,她的疾恶如仇、沾火就着的性格,致使她在工作与生活中极易急躁,见到了不顺眼的事儿就想说话,甚至于暴跳如雷,对她这种急脾气,过去宋海英没少批评过她,但她仍然秉性难移。经过长时间的相处,铁姑娘队的姑娘们和村里的婶子、大娘和嫂子们也都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话说过就拉倒,她们特别敬重她的待人的善良和热情,所以虽然脾气不好,但女社员们还是非常信服她的。 宋海英去山东看望母亲走后,刘桂香的工作已经基本上路。青年突击队一直坚持在徐家铺子大队参加大会战,入冬之后,村里的生产重担就落在了铁姑娘队的肩上了,刘桂香在郭鸿达的支持下,把工作安排、布置得井井有条,特别是在今年这样气候寒冷的情况下,她带领着姑娘们挥汗苦干,基本完成了全队几千亩耕地的送粪任务,为来年的春耕生产打下了基础。 元旦过后,公社党委和革委会向各大队发了文件,要求全公社党员、干部和全体社员群众在春节期间继续深入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干社会主义,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为了丰富春节期间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公社党委还特地从各大队抽调十几名能歌善舞的男女青年去东北某地学习东北大秧歌,以在全公社普遍学习、推广。正好中学也放寒假了,公社便指定张淑雅、林雪飞她们两人带队,杨树影也和她们一起去参加了这期学习班。回来后,大队党支部要求她们利用春节前这段时间在铁姑娘队中普及东北大秧歌,一定要让姑娘们学会,使之成为青云岭革命化春节的一项重要内容。 冬季里天短,青云岭地区习惯于吃两顿饭。铁姑娘队的女青年们每天收工吃罢晚饭之后,便不顾一天的劳累,聚集在生产队的南场里,近百人组成体操队形,认真地学习东北大秧歌,张淑雅、林雪飞和杨树影耐心、手把手地教姑娘们学习和掌握要领,郭鸿达领着大队宣传队的小乐队给他们伴奏。这时,刘桂香便理所当然地成了秧歌队学习的组织者。 东北大秧歌是近年来东北地区普遍流行的一种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活动。它在传统的秧歌动作中揉合进了东北二人转技巧,同时又与农村生产活动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舞姿优美,令人赏心悦目,很受群众欢迎。每天晚饭后,铁姑娘队开始学大秧歌时,场院的周围都要聚来很大一群男女老少观看。在落日的斜辉中,姑娘们整齐地排列在场院中,身着彩色服装,手持红绿绸帕,随着轻快的音乐声翩翩起舞,做出各种优美动作和造型,构成了山村黄昏时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如果说刘桂香的铁姑娘队的工作已经打开局面的话,那么她对妇女队长这副担子却仍然望而生畏,尤其是春节之前这段时间的工作,过去她是亲眼看到秀梅姐是怎样做的,她觉得秀梅姐已经把妇女工作做到了极至,做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这使她在心理上一直存有很沉重的负担,所以她一改过去急躁粗犷的性格,变得粗中有细了,她学着秀梅姐的样子,悉心周到地安排着妇女工作的每一个细小的环节,惟恐出现一丝一毫的疏漏,让社员们不满意或者说出些什么,更重要的是她惟恐做不好手中的这份工作会对不起死去的秀梅姐。 过了小年,铁姑娘队除了每天下午组织起来学、练几个小时的东北大秧歌外,再没有安排其他生产活动,这就让刘桂香有更充足的时间来做她的妇女工作了。她像苏秀梅往年一样,亲自看望了全队所有的军烈属、困难户和五保户,为他们送去温暖,帮他们解决一些实际问题。在她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林雪飞总是在她的身旁给她帮忙,就像过去她给宋海英帮忙时一样。对于刘云德、李福顺他们这样的特殊户,宋海英临走的时候也一再嘱咐刘桂香要照顾得更周到一些,于是她更是关怀备至,细致入微,尽其所能地去多帮他们做一些事情,每当这时,她便从这些感情丰富的老人的眼神中读到了他们对苏秀梅的怀念和对她所做的一切的感激、欣慰、祈盼的复杂的感情。 第十八章 瑞雪红梅(3) 腊月二十八日早晨,天空笼罩着一层铅灰色的浮云,地面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轻雪。 凶猛、凛冽的西北风已经刮了整整一天一夜,夜里傍鸡叫时分,人们才听到那狂怒的咆哮声渐渐地停了下来。接着,老天悄无声息地开始飘起了细小的雪花,然而当人们起床时候雪花便不再继续飘落,地面上留下了淡淡的白痕。 早饭后,根据公社党委和村党支部的部署,公社机关干部、社直企事业单位的职工、青云岭大队的群众,以及中小学的学生近千人组成了一支公祭队伍,从各自的单位出发,自觉地排成整齐有序的一字队列,向着村东南草帽山角下的烈士墓缓缓前行。 在近十多年的时间里,每当春节和清明节,青云岭人都要组织一次祭扫烈士陵墓的行动。这一方面是为了表达人们对于为今天的幸福生活而舍弃了最宝贵的生命的先烈们的追念与缅怀之情,更重要的是要教育自己的下一代饮水思源,不忘根本,使孩子们适时地受到革命理想和优良传统的熏陶。今年,正当举国上下掀起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热潮,全公社广大干部群众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运动方兴未艾、迅猛发展的时刻,公社党委当然不能错过这样一个进行阶级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的有利时机。前不久,党委下达的关于过好革命化春节的专门文件中,已经明确要求,各大队党支部要在春节期间结合当前形势,不失时机的开展悼念革命先烈、优抚烈军属、忆苦思甜等不同形式的有教育意义的政治活动。 今天的祭扫烈士墓的活动是公社党委和大队党支部三天前就安排好的。在这三天的时间里,人们以崇敬的心情进行了充分的准备工作。中、小学的师生们提前精心准备了绚丽多彩的花圈;和前不久为苏秀梅举行葬礼时一样,刘桂香带领铁姑娘队的姑娘们也怀着万分崇敬的心情代表全村干部、群众为烈士们扎制了一个大大的花圈,花圈的挽联上写道: 誓死继承先烈志 擎旗自有后来人 ——青云岭大队全体党员、干部、革命群众敬献 巍然耸立在青云岭村东南方向的草帽山,与它两侧的连绵起伏的山峦,形成一条巨大的屏障,横亘在村庄的南侧。草帽山脚下的一个方圆几十亩面积的突起的平台之上,坐落着一处座南朝北的庄严、朴素的烈士陵园。 像一座质朴的农家院落,墓地的四周圈起了低矮的土墙,土墙的外边生长着两排挺拔的白杨树,像草帽山伸出的两条坚实的臂膀把这座陵园紧紧地环绕在怀中,园子北边的门口两侧各筑一个用水泥与块石砌成的门垛,院子南侧矗立着一座十多米高的纪念碑,碑身仍然是用块石与混凝土铸成,纪念碑的正面精心地设计了一条凹进的条状的槽面,细心的工匠把槽面用水泥点缀成粗细均匀的麻面,“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醒目的红色行书字呈立体形状凸现在碑身的中间,碑身的后面整齐地排列着十几座土坟,几十棵长青的松树像卫兵一样守护在坟墓的周围。 老天敛去了昨日的凶恶、阴冷的面孔,冬日的阳光透过灰色的薄云,尽其所能地把它的温热洒向人间,夜里降下的一轻雪,刚好盖过地面,像是为这个平静的山村披上了一袭轻纱,平添了一种肃穆、庄严的色调。 前来扫墓的队伍象一条黑色的长龙,由若干个环节连缀在一起逶迤前行。每一个环节的前头都飘着一面鲜艳的红旗,每一面旗帜的后面都有两名青年人抬着一个美丽的花圈,每一个花圈的后面便是一个单位、一支特定的队伍。“青云岭大队团支部”、“青云岭大队铁姑娘队”、“青云岭大队民兵连”和“青云岭公社中学团总支”几面红色队旗和它们后面的朝气蓬勃、英姿勃发的队伍一样格外靓丽、夺目。 队伍中的很多男人手中拿着铁锹、扫帚、水桶及其他工具;女人们脱去了节日的盛装,穿上了素淡的冬衣;中、小学的学生们每人胸前别着一朵小小的洁白的花朵,这是他们的老师让他们提前赶制的,这些平日里喜欢嬉笑打闹的孩子们也非常懂事地收起了活泼天真的笑靥,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当前面的队伍已经站在了烈士陵园的纪念碑前的时候,最后面的队伍才刚刚离开村庄。队伍走过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黑色的印痕,这条印痕把陵园与村庄紧紧连在了一起…… 扫墓的人们陆续来到了烈士墓地。纪念碑前的空场上排起了一个整齐的方队。方队的前边的十几面红旗在微风中徐徐飘舞,红旗下的十几个花圈寄托着青云岭人的无尽的缅怀和绵绵的哀思。这支上千人组成的队伍竟是那样的肃静,谁也不说一句话,彼此间差不多能够听到对方的心跳的声音。人们完全沉浸在了缅怀与思念的情绪之中…… 公社党委书记罗浩宇亲自主持了这次祭扫烈士墓的纪念活动。 人们到齐之后,身着草绿色军大衣的罗浩宇从公社机关的队伍中走出,来到方队的前面站定。他环视了一下扫墓的人群,然后以低沉的声音开口说道: “同志们:在我们民族传统的新春佳节即将到来之际,我们青云岭公社机关、社直各企事业单位的职工、青云岭大队广大干部群众,以及中、小学的全体师生齐聚于烈士墓前,进行悼念活动。目的是要缅怀、追思革命先烈们的英雄业迹,鼓舞我们今天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运动中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意志,激发我们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热情。 “同志们,长眠在这里的青云岭区区长石云嵩、农会主席郑九霄、区小队战士刘海胜、吴二娃、周云涛等十五名共产党员、土改干部,为了我们青云岭的解放,为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献出了他们年青的生命,他们牺牲时,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几岁,最小的才只有十六岁,这些青云岭人民的优秀儿女在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候倒下了!如今,烈士们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八年了。可以告慰烈士们的是,在这二十几年中,我们的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劳动人民当家作了主人,先烈们的鲜血没有白流!‘每逢佳节倍思亲’,每当我们想起这些为了今天的幸福付出了血的代价的英雄儿女,心里都非常难过,为他们的英雄行为和高风亮节所感动,为他们年青的生命而痛惜。现在,我提议,为我们面前的十五位革命先烈肃立默哀……” 人们在静穆的气氛中为烈士默哀。整个烈士陵园一片寂静,人们只能听得见彼此间匀静的喘息声和微风中红旗猎猎的飘舞声。 默哀完毕。罗浩宇请青云岭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国生介绍烈士的生平事迹。在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杨国生满怀深情地向人们介绍了烈士们的生平,并有重点地讲述了他们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事迹。杨国生讲得非常动情、非常投入,前来参加扫墓的人们受到他的情绪的感染,很多人流出了热泪,特别是那些中、小学生,听到动人之处,很多同学泪流满面,由哽咽变为抽泣,甚至于哭出了声音……这些孩子的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一次强烈的震撼。即使是那些不止一次地参加过这样活动的成年人,又何尝不是再次受到精神的洗礼和灵魂的净化! 杨国生介绍完烈士们的生平事迹,各单位分别向烈士陵墓敬献花圈。之后,赵建勋代表社直单位干部职工、郭鸿达代表青云岭大队的干部群众、郭鸿达的小妹妹郭明慧代表中、小学全体同学在烈士墓前讲话。他们情真意切、慷慨激昂的发言,把在场的人们又一次带入了悲愤与亢奋的情绪之中。特别是小明慧眼含热泪、声情并茂而又充满着童稚之气的发言,更是感人肺腑,令在场的许多人唏嘘不已。不知是谁带头喊起了口号: “继承先烈英雄志,革命自有后来人!” “踏着烈士们的血迹奋勇前进!”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把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 “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 “中国共产党万岁!” “战无不胜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万岁!” …… 高亢、激越的口号声响彻山村的上空,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回荡,空旷的山谷传来一阵阵洪亮的回音…… 人们小心翼翼地开始了祭扫活动。他们虔诚地从院外取来了一筐筐黄土为烈士们填坟;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烈士陵园的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从山下一华里远的冰河里担来了清水,精心地浇灌着陵墓周围的白杨和松树;中小学生们把自己胸前的小白花取下来细心地挂在松树的枝杈上,松树上还挂上了几条鲜艳的红领巾……做这些事的时候,每个人都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专注,人们只是默默地做着手中的工作,很少有人讲话,似乎生怕惊醒那些安息在墓中的忠魂…… 祭扫陵墓的工作结束后,人们再次整队集聚于纪念碑前。罗浩宇带领群众向烈士三鞠躬,然后,这支庞大的公祭队伍秩序井然地开始向烈士们告别,绕场一周,缓慢地离去…… 第十八章 瑞雪红梅(4) 从烈士墓回来,郭鸿达陪舅舅杨国生回到大队办公室,帮他点着炉子,让他躺到火炕上很好休息一会儿。苏秀梅去世后的这两个多月时间里,老人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直以来,他是把秀梅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的,秀梅也更是像对待自己的生父那样关怀、照顾自己的公公,无论是饮食起居还是外边工作上的事,秀梅总是想得那样周到,简直是无微不至了。苏秀梅的去世,使得这个本来十分幸福的家庭变得残缺不全了。树峰因为秀梅的离去,变得郁郁寡欢,回到家里整天不说一句话;虎子一直由杨国琴照看,为了避免孩子回到家里触景生情哭叫着要妈妈,杨国琴很少让虎子回来;树影思念嫂子,又怕惹父兄伤心,便经常背着父亲和哥哥偷偷地抹眼泪,也难怪,她对这个亲如同胞的嫂子的感情太深了;而对于杨国生来说,没有了秀梅,工作和生活就象失去了一支臂膀,家里简直塌了半边天……加上大队里的工作繁忙,老人明显地消瘦了。临近春节的这些日子,家里外头的许多事情又把杨国生搞得十分疲乏,他躺在炕上很快便睡着了。 郭鸿达见舅舅睡着了,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三十分。这是他昨天与刘桂香、张淑雅、林雪飞、刘焕新、杨树影及其他几个同学约好去墓地看望苏秀梅的时间。他轻轻地扯过炕上的一条毛毯盖在了熟睡的杨国生身上,便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刚走出大队学校门口,一抬头,便见张淑雅、刘焕新、杨树影等人已经站在离大门不远处在等他。只见杨树影的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装满了点心、水果之类的供品,刘焕新的腋下还夹着一大叠土黄色的包装纸,纸的背面透出一缕缕红色印痕,郭鸿达明白这些都是祭奠秀梅姐用的。 郭鸿达问张淑雅:“张老师,桂香姐和雪飞还没过来吗?” 张淑雅没有回答,只是朝村子西边扬了扬头。郭鸿达朝着张淑雅示意的方向望去,见西边不远处刘桂香和林雪飞正一左一右搀扶着一位老人颤巍巍地朝这边走来,来到跟前,郭鸿达才看清这老人是烈属刘云德。 “刘爷爷,您这是……”郭鸿达不解地问。 “唉,别提了。”刘桂香赶忙接过去说,“刘爷爷今天一大早就嚷嚷着要和大伙一起去祭扫烈士墓,我怕他年纪大闹感冒,没让他去。这会儿,听说我们要去看秀梅姐,非要跟我们一起去不可。我们死说活说都不肯留下,这不……” 郭鸿达亲切地对老人说:“爷爷,我们知道您的一片心意,您年纪大了,我们去替您看望秀梅姐,您在家等着就行了……” 老人阴沉着脸,盯了郭鸿达半天,才慢慢地开口说道:“傻小子,你们去能代替爷爷吗?你们知道我天天都在想我那苦命的好孙女,我多想去看她一眼啊!你们怎能不让我去呢?”说着老人的眼圈红了…… 见老人这样伤感,几个年青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说也不说话,过了老半天,郭鸿达才眼里噙着泪水对刘云德说:“那好吧……爷爷,我们搀着您一起去……” “这就对了。”老人满意说。祖孙三代十几人一起朝苏秀梅的墓地走去。 路上,林雪飞告诉郭鸿达,桂香她们两人搀着老人路过生产队饲养处门口时,五保户李福顺大爷正在那里晒太阳,听说他们要去看望苏秀梅,也非要跟着去不可,但是,这段时间老人的身体状况太差了,怎能经得起过分的伤感和劳顿呢!桂香和雪飞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劝住,桂香答应他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再陪他去看秀梅,他们离开时,李大爷还委屈地掉下了几滴眼泪…… 听完雪飞的述说,郭鸿达心里一热,悲伤的泪夺眶而出,安葬苏秀梅那天的令人心碎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想起了为秀梅姐举行葬礼那天晚上父亲说过的一句话,“秀梅这一走,让谁心里不难受。话说回来,看今天乡亲们对她的这一片深情,这孩子呀,也值了!人要都能够混到这个份儿上,难呀……”父亲这番朴实无华的话语,道出了人生的真谛,郭鸿达在心里说:“父亲说得一点儿不错呀……” 郭鸿达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朝前走,苏秀梅的墓地眼看就要到了。 突然,在离秀梅墓地不足二百米远的地方,有个人影慌慌张张地朝这边跑来。郭鸿达、刘桂香等人不知何故,便停下脚步,静静地观望。等那个人来到跟前,大伙才认清,他是孙宝华的丈夫王怀禄。 刘桂香迎上前去问道:“王怀禄,你到这里来干啥来了?” 王怀禄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刘队长,快,快去劝劝宝华吧……” “宝华她,她怎么了?”刘桂香急忙问。 王怀禄告诉刘桂香,今天一大早,孙宝华起床后头没梳,脸没洗,二话不说,便拿走一大叠早已准备好的纸币,匆匆忙忙地走出家门,王怀禄见她神情恍惚,怕她出什么事,便赶忙跟了出来,他大声地在后边问他去哪里,她却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奔苏秀梅的墓地赶来。王怀禄明白了她的意图,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来,和她一起来到苏秀梅的坟前,冥化纸钱,祭奠秀梅。孙宝华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哭诉着:“队长……秀梅姐……我对不起你呀。是我害了你……你扔下我走了,你让我怎么活呀……大姐,我想你,我要陪伴你……”化完纸币,宝华仍然在坟前长跪不起。王怀禄几次劝她回去,她都执意不肯,哭完了说,说完了哭,嘴里颠来倒去总是念叨着那几句话。这会儿已经在墓地跪了两个多小时了。 “你们俩是不是又怄气了?”刘桂香瞪着眼问王怀禄。 “不不不,这些日子,我看她精神不好,事事都让着她,没敢惹她生气……”王怀禄急忙辩解。 这时,站在一旁的杨树影突然指着村子的方向对桂香说:“桂香姐,你看……” 刘桂香等人回头望去,只见从村里不同方向,沿着不同的路径,有好几十人不约而同地朝这边走来。他们很快便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但谁也没说什么。 刘桂香扭头对王怀禄说:“走吧,咱们去劝劝宝华。” 苏秀梅的坟墓还象两个月以前安葬她时那样显眼,硕大的黄土坟头上摆放的花圈几经风雪的侵袭,已经退去了鲜丽的颜色,笼罩着一层轻霜的坟头上刚刚生长的十几棵稚嫩的小草,似乎有意与墓中的灵魂相伴,但它们却早已被严寒所虐杀,枯黄的躯干顽强地站立在坟头之上迎风抖动着,显得十分孤独、凄凉,但它们还是忠诚地守卫在主人的身旁。 坟前摆放着几摞供果,刚刚燃烧过的纸钱的灰烬中还冒着缕缕青烟。郭鸿达他们一行人赶到草地的时候,只见李玉芬和她母亲娘两个正在一边劝解,一边从地上往起拽孙宝华。 这时的宝华蓬头垢面,形容枯槁,脸色腊黄,仍然在哀哀地哭泣着,长时间的哭号已经使她的嗓子沙哑。虽然玉芬母女在不断的解劝,她还是倒在地上不肯起来。 玉芬母女也是刚来祭奠苏秀梅的,她们来到时,王怀禄正在劝宝华回家。等她们母女化完纸,祭奠完毕,见宝华还是不肯回去,便过来帮忙劝说。 正在使劲从地上往起拽宝华的玉芬娘见刘桂香等人赶来,便赶忙松开手,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怯生生地望着眼前的妇女队长。刘桂香见状,赶紧来到她身旁,温和地对她说:“谢谢你想着秀梅姐,这个时候前来看望她。你们娘俩累了,玉芬,快扶你娘回家休息吧,宝华的事交给我了。” 打发走玉芬母女后,刘桂香来到宝华跟前,伏下身来拉住她的手说:“宝华,你这是干什么?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你这样有什么用?你这样就能够把咱秀梅姐哭回来吗?瞧你这样子,大冷的天儿,这么长时间地跪在这里,你这不是在作践自己吗?听姐的话,起来回家,啊……”刘桂香嘴里这样劝说,眼里的泪水也禁不住流了出来。 孙宝华使劲摇着桂香的手号啕大哭:“队长,我,我对不起秀梅姐啊,是我害了她呀……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不让我这没用的人去替秀梅姐死啊!桂香姐,我心里好难受啊……”、 孙宝华嘶哑的哭叫声使在场的每个人无不伤心落泪。刘桂香就势在宝华身边坐下,她把宝华搂在怀里,强忍着眼泪劝道:“好妹妹,别这样,啊。你看,乡亲们都和你一样,他们也都来看望秀梅姐了,我们大家心里都很难过。不错,秀梅姐是为救你而死的,但秀梅姐用生命救下你,就是为了让你像今天这个样子吗?我想如果秀梅姐九泉有知,她也不会赞成你现在这个样子的。宝华,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怀念秀梅姐的最好方式不是用我们的眼泪,而是要学着她的样子,象她那样生活,象她那样处事、为人。你看,秀梅姐看到你今天这副模样,她会伤心失望的……听姐姐的话,起来回去吧,啊……” 桂香的一番话,真的起了作用,渐渐地,宝华止住了哭声,她把头依偎在桂香的怀里,嘴里喃喃地说着:“桂香姐,我听你的,我不哭了,我要学秀梅姐的样子好好生活……姐,答应我,让我再陪秀梅姐呆一会儿,和你们一块儿走,好吗?”宝华这样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姐答应你……”刘桂香哽咽着说。她使劲咬住自己的嘴唇,试图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她这时怎么了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一把把宝华搂在怀里,两个年青女人抱头痛哭…… 这时,闻讯起来的乡亲们也陆续来到了墓地,宋桂良夫妇赶来了;林克远、叶思源夫妻赶来了;刘子臣老两口赶来了;公社和大队的干部们赶来了;铁姑娘队的姑娘们赶来了……人们目睹眼前这伤心情景,想起苏秀梅生前慈爱、友善的为人,想起她惜老怜贫、助人为乐的高尚品格,再看看眼前的黄土孤坟,他们无不伤感、落泪,几个女社员嘴里叫着,“队长,我们来看你了”,话没说完便失声痛哭。 乡亲们把自己带来的供品,有序地摆放在秀梅的坟前,把带来的所有的冥币堆放在一起,郭鸿达帮着刘云德老人用颤抖的双手点燃纸钱,然后找来一根树枝慢慢地拨弄着。 刘云德坐在坟前,饱经沧桑的脸上早已老泪纵横,只听他用苍老的声音大声喊着:“孩子呀,过年了,乡亲们来看你了!刘爷爷看你来了,你的兄弟姐妹来看你了!秀梅啊,我的好孙女,你把爷爷扔得好苦呀,爷爷想你啊!” 几十名男女社员纷纷跪倒在坟前,嘴里喃喃地叫着:“秀梅,我们来看你了!”“秀梅姐,我们好想你啊!”“秀梅姐,过年了,你使钱啊……” 熊熊火光融化了地面上的轻雪,炙烤着一张张布满泪痕的悲伤的面庞,墓地上空传出了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这不是公祭,这完全是群众发自内心的哀悼;没有人去组织,没有冠冕堂皇的场面,没有歌功颂德的祭文,这完全是乡亲们以传统的礼仪和形式进行的一次生者对死者的追念和褒扬;没有谁,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挠这感情的波涛的汹涌澎湃和恣意奔流,这完全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自然力! 面对此情此景,一直为秀梅的政治声望而耿耿于怀,一直替秀梅姐感到委屈的郭鸿达的内心深处些许感到一点安慰。他默默在心里对苏秀梅说:“秀梅姐,你看到了吗?青云岭的乡亲们在怀念你,他们没有忘记你这位青云岭人的优秀女儿!尽管我并没有为你争得一钉点儿政治荣誉,但老百姓的心却是一座无字的、不朽丰碑!秀梅姐,你安息吧!” 第十八章 瑞雪红梅(5) 按照公社党委的部署,春节期间全公社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的红旗不下山,重点会战工地原则不停工。党委还要求各大队党支部要积极组织人力、物力,一方面要保证春节期间会战工地的生产生活需要,另一方面还要对重点的会战工地进行慰问。 罗浩宇已经事先安排好,要在年三十这天和青云岭大队的干部一同组成一个慰问团,前去徐家铺子大会战工地进行慰问,同时把参加会战的几十名青年突击队员接回来过除夕。 年三十的早晨,艳阳高照,青云岭村的上空飘荡着淡蓝色的炊烟,村里不时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鞭炮的炸响,人们开始按照传统的习俗过年了。家家户户的门口贴起了大红的新春联,并开始着手准备晚上那顿丰盛的年夜饭,孩子们一大早就结伴跑出家门,他们穿上了崭新的衣服,男孩子手中拿着炮仗,撒着欢儿四处疯跑,穿红着绿的女孩子们则跟在他们的后头看热闹,为他们呐喊、助威。虽说上级领导要求过革命化春节,破除旧的习俗,但谁都知道,村子里没有一家不在悄悄地按照传统的习俗行事,人们心照不宣,我行我素,照例在自己的家里烧香敬神,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昨天,罗浩宇已经向周玉良、郭鸿达等人作了交待,让他们做好各方面准备,明天和他一起带领慰问团去徐家铺子大队慰问。他还特地关照,不要让杨书记去了,他说他这段时间太累了,让他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过个消停年。 早饭后,郭鸿达和刘桂香一起来到了杨家,他们要和杨书记打个招呼,也好及早动身,捎带着叫上树影一起去徐家铺子。 杨家还没有吃早饭。一进堂屋,沉重的烟雾直呛鼻子,白茫茫的水蒸气和满屋浓烟搅在一起,让人睁不开双眼。树影正和另一个年青女人在厨房里忙活着。郭鸿达仔细瞧了半天,才认出是张淑雅在帮树影做饭。里屋还传来虎子的哭叫声。 “怎么搞的,怎么这么大的烟呀?”刘桂香问道。 “噢,是桂香姐和鸿达哥来了,你们进屋吧。这该死的灶火,让灰堵了,今天天好犯没风,直劲往外冒烟。真倒霉!”树影一边用手揉着被炊烟呛得直流泪的双眼一边回答说。 郭鸿达和刘桂香进了东屋,只见杨国生和杨树峰父子两人正在哄虎子。虎子哭得小脸儿通红,在爷爷怀里扭着紧儿地哭喊着找妈妈。虎子是昨天晚上才从鸿达家里回来的,杨国生让树峰去把孩子接回来,过个团圆年。没想到今天一大早,孩子就哭叫不止,小嘴里不住地叫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任凭爷爷和爸爸怎样哄劝,孩子还是不停地闹,直闹得树峰心里像堵了一团麻,别提有多难受了,他又是伤感,又是心烦。他见虎子仍然不依不饶地哭闹,便猛地把抱在怀里的孩子们放在炕上,“哭!哭!让你哭个够!”孩子哭得更厉害了。正在外屋帮树影做饭的张淑雅听见杨树峰在屋里冲虎子发脾气,赶忙跑进屋里,恼怒地瞪了杨树峰一眼,“你这是干什么呀!怎能这样对待孩子!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说着,她含着眼泪抱起了坐在炕上哭叫的虎子,“好孩子,不哭,啊。虎子乖,阿姨带你出去玩,啊……”说着,她把虎子带了出去,走到院子里,虎子还在不住地哭泣。 郭鸿达和刘桂香目睹眼前的一幕,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刘桂香站在屋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起了苏秀梅,想起了她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不平常的岁月,想到了杨国生的这个残缺不全的家,她再也仰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扭身从屋里冲了出去,跑到院子里的一棵杨树下“呜呜”地痛哭了起来…… 时间很紧,郭鸿达顾不了许多,他简单地向舅舅汇报了去徐家铺子慰问的准备情况,并嘱咐舅舅好好在家休息,然后告诉树影,让她和张淑雅赶紧吃饭,去徐家铺子的车很快就要出发了。说完,他也从屋里来到了院中。他见刘桂香还站在杨树下伤心的哭着,便轻声对她说:“桂香姐,别哭了,咱们该准备赶路啦。” …… 在一片喜庆与祥和的气氛中,公社的“大解放”和大队的两台胶轮拖拉机开出了青云岭村,出发时,还不到八点钟。他们必须早点儿从家里走,因为还得用这两台拖拉机把青云岭大队的几十名青年突击队员接回来。 “大解放”上装满了青云岭大队为大会战工地准备的慰问品,有猪肉、白面,还有乡亲们蒸好的现成的年糕、豆包,赵建勋等十几个公社干部坐在大厢上押车,车厢的前方撑起一条红布横幅,上面书写着“向战斗在大会战工地上的勇士们致敬”十几个大字,罗浩宇和陈志前坐在驾驶室里带队。 两台胶轮拖拉机的挂斗上坐满了几十名青云岭大队的男女青年,他们大多是从新组建的秧歌队里精选出的队员,这些人当中还有前几天大队从文艺宣传队演出的节目中精选出的几个节目的骨干演员和小乐队的成员。 郭鸿达、刘桂香、张淑雅、林雪飞、刘焕新、杨树影等人坐在前边的那台车上,插在车斗前方的“青云岭大队理论宣传队”的红色队旗迎风飘舞着。车上不时传出一阵阵嘹亮的歌声和欢快的说笑声。 从青云岭到徐家铺子的三十多华里的山路修得十分平坦,车队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顺利地赶到了徐家铺子大队。 许承松和其他几个大队干部早已在大队办公室等候。慰问团赶到后,许承松告诉罗浩宇和陈志前,这里的三个会战工地中,徐家铺子工地上的工程已经顺利完工,现在参加会战的队伍大多集中在磨盘沟工地,李家漫甸工地也安排了一部分力量,这两个工地正在加紧施工。 听完许承松的介绍,罗浩宇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站在院中环视了一遍徐家铺子工地已经竣工的会战成果,又向许承松询问了大会战工程的总体进度和其他具体情况,然后抓住许承松的手兴奋地说:“老许,你们辛苦了!我代表公社党委和革委会感谢你们,向你们表示慰问!我们先去磨盘沟工地吧。”他让赵建勋从车上卸下一部分慰问品放在大队办公室,关照许承松抓紧安排人处理一下,便让许承松带路,驱车赶往磨盘沟会战工地。 和徐家铺子工地去年十月份召开现场会时一样,磨盘沟会战工地的建设也已经形成规模,在一条横贯东西的五华里长的山谷中,十几个会战单位分布在较宽阔的河床两侧和南北两边的山坡上,河滩上的队伍在垫地,山坡上的队伍在修筑梯田。整个山谷中红旗招展,人欢马叫,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当慰问团的车队来到磨盘沟村西头不远处一片河滩开阔地时,只见这里提前搭起了简易的舞台,十多台各大队前来慰问的车辆整齐地停放在距离舞台约百米远的地方。高音喇叭中播放着样板戏选段和革命歌曲,山谷中传来嘹亮的回音。但是,舞台的周围却见不到几个人影,看来各大队前来慰问的同志也都到工地去参加会战了。 几台车来到简易舞台前边稍微停顿了一下,罗浩宇向坐在大厢上的许承松了解一下情况,便继续朝前驶去。 又向前行驶了大约一公里左右,只见大队副主任张振雨正在前边和几个社员一起抬石筑坝,他们只穿一件秋衣,一边叫着号子,一边艰难的前行,头上的汗水冒着腾腾热气。 罗浩宇见此情景,赶忙让驾驶员停车。他跳下车来,对停下的几台车上的人喊道:“同志们,我们下车吧,和大家一起参加会战!” 许承松跳下车,把双手罩在嘴边,对着工地大声喊道:“同志们,公社罗书记、陈主任和青云岭大队的乡亲们来看望大家了!大伙加油啊!让我们以实际行动过一个革命化春节!” 张振雨见罗浩宇、陈志前来到跟前,赶紧撂下手中的工作,上前打招呼。罗浩宇拉着张振雨的手说:“振雨同志,你们辛苦了!你们休息一下,我们来干一会儿!”说罢,他脱掉身上的棉大衣,猫腰抄起了张振雨跟前的木杠。车上的其他同志也学着他的样子,一起拥上前来,接替工作中的人们。有的拿起抬石头的木杠,有的接过了推土的胶轮手推车,有的抄起了铁锹和镐头开始装车、刨土……广播喇叭中的音乐停了下来,多才多艺的播音员用甜润的女中音开始播放着激动人心、摧人奋进的欢迎词。无论是工地上的建设者,还是前来慰问的宣传队员,个个龙腾虎跃,个个奋勇当先,很快地,整个建设工地掀起了会战的高潮…… 一个小时后,几个爆破小组长气喘吁吁地跑到张振雨跟前向他报告:按照指挥部的安排,各爆破组已经准备好一百个起爆点,现在已经到了预定的时间,请总指挥发令点炮。 刚好来到张振雨身边的罗浩宇听到爆破组报告的内容,他不解地笑着问道:“振雨,你在搞什么名堂!” 张振雨停下手中的工作,对罗浩宇说:“哦,是这样,指挥部决定,今天会战一个上午,下午和明天放假休息,让同志们回家过一个团圆年。今天上午的会战结束之前,工地上要点燃一百个爆破点,用我们独特的方式向毛主席、党中央,向各级领导献礼,用我们特定的礼炮来恭贺新年。罗书记,今天您既然来了,这个点炮令就由您来发吧……” 罗浩宇听罢,兴奋地一拍双手:“太好了!壮观!有气魄!振雨,亏你们想得出。不过,这点炮令嘛……还得由你来发,你是总指挥嘛。” 张振雨腼腆地笑了一下:“那好,罗书记,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他大踏步地奔向附近的播音处,接过播音员递过来的话筒开始发布命令: “各连队请注意,各连队请注意!我是会战工地总指挥张振雨。现在我命令:参加大会战的所有民兵战士和工作人员全部退场,到村子西边指定的位置集结,准备观看慰问团的文艺演出!各爆破小组请注意,请你们抓紧时间做好起爆的准备工作,各就各位,三十分钟后开始点炮!” 张振雨连续两次发布命令之后,各个单位的建设开始从工地上有序地撤离。郭鸿达听到张振雨的命令后,也赶忙找到刘桂香和张淑雅,让大队的两台机动车拉着他们到村子里事先安排好的地方去化装、做演出前的准备工作。 上千人的会战队伍,有组织、有秩序地从各自的工地上撤下来,又步行来到村西边的简易舞台前集结在一起,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这惊人的行动速度和效率完全得益于徐家铺子大队民兵连长吴志伟。行伍出身的吴大伟仍然保持着服役时的军人风度,深谙指挥和调动队伍的规律和路数,他事先就对会战工地上千人的队伍作了周密的安排部署,使整个场面有条不紊、散而不乱。 张振雨见队伍已经全部撤下来,便继续发布命令:“各爆破小组请注意,各爆破小组请注意,请你们各就各位,最后检查一下安全保障措施,准备点炮!” 一分钟后,高音喇叭中传来张振雨洪亮的喊声:“各爆破组请注意,下面开始按顺序依次点炮!预备——,点炮!” 随着张振雨一声令下,第一爆破组的爆破手按下了手中的起爆器,几百米之外的工地上响起了隆隆的爆炸声,接着第二爆破组、第三爆破组的爆破手们顺次引爆…… 工地上的爆破声响起的同时,舞台旁边又响起了清脆、急骤的鞭炮声。接着,便是这千人会战队伍的欢呼声…… 十分钟后,爆炸声渐渐停了下来。许承松大步走到舞台上的麦克风前,大声对台下的队伍说:“同志们,今天是大年三十,我们全体参加大会战的建设者仍然坚持在工地上拼命地大干、苦干。上级领导没有忘记我们,今天公社党委、革委会的领导们和各大队的乡亲们来工地看望大家了,给我们带来了党的关怀和温暖,让我们对领导和乡亲们的关怀和慰问表示衷心的感谢!下面请公社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罗浩宇同志讲话!” 在热烈的掌声中,罗浩宇走上舞台,首先向台下的人们深施一礼,然后他激动地说:“同志们,你们辛苦了。今天是农历的除夕日,千家万户都在合家团聚,共享天伦,欢度佳节,而我们这些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的忠诚儿女,却仍然坚持在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的工地上苦干、流汗。你们是好样的,是战天斗地的英雄好汉!党委感谢你们!全公社的人民感谢你们!我代表公社党委、公社革委会向在节日里战斗在建设第一线的勇士们表示亲切的慰问……” 罗浩宇的讲话简短明快,饱含深情,鼓舞人心,在全体建设者的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罗浩宇讲话结束后,文艺演出开始。青云岭大队文艺宣传队在他们的节目单中精选了五个文艺节目在工地上进行慰问演出,评剧《田淑珍改嫁》当然是必选的节目,而且是压轴戏。精彩的文艺演出博得了台下一阵阵掌声与喝彩声。 文艺宣传队的节目很快表演完了。吴志伟带领几名青年民兵指挥观看节目的会战队伍起立,撤出场外,呈环形排列在场地的四周,在舞台前腾出一片宽阔的空场。接着,刘桂香、张淑雅带领着她们的几十名秧歌队员入场,小乐队也及时到位。霎时间,场地上鼓乐齐鸣,锣鼓铿锵,丝竹悦耳,身着节日盛装,手持红绿色丝巾的秧歌队员在鼓乐声中载歌载舞,喜庆佳节。优美的舞姿和观众的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汇成了一曲雄壮而美妙的时代交响乐,这个边远的塞北山村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过了一会儿,赵建勋和周玉良来到罗浩宇跟前,他们告诉罗浩宇,带来的慰问品,除为李家漫甸工地留出的部分外已经全部交割、分发完毕,问他下一步该咋办。 罗浩宇看了看手表,对一直陪伴在身边的许承松说:“天不早了,我们安排会战工地上的勇士们回家过年吧。看来他们还来得及回家吃午饭,除夕夜的饺子更没问题!同志们太辛苦了,明天休息一天,后天还得返回工地……这样,建勋、玉良主任,你们马上去找振雨主任,让他安排各个连队的同志登车赶路,让青云岭大队的拖拉机先把青年突击队的同志送回去,然后再来接我们……” 他又扭头对许承松说:“老许啊,你先领我到村里去看望一下田淑珍,然后咱们一起去李家漫甸慰问工地上的同志们。更重要的是,我得到家里去看看大娘,好长时间没见她老人家了,我很想她啊!那可是位了不起的母亲啊……你看这样可以吗?” 许承松笑着回答:“就依罗书记的吩咐办。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您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罗浩宇不解地问。 “您得答应我中午在我家里吃饭。告诉你,老母亲可也在天天念叨你,盼着你到家里去作客呢!” “好你个老许啊,”罗浩宇用手指点着许承松笑着说,“你这是在和我讲条件呀!” 说完,他俩和站在身边的几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第十九章 琴瑟和弦(1) 徐家铺子大队的大会战工程已经接近尾声,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成果辉煌,令人鼓舞。 地市委、县委要求徐家铺子大队的大会战工程加快进度,尽快竣工,因为很快就要进入春耕大忙季节了,新的一年的农业生产到了关键时节,备耕生产即将开始。 根据大会战指挥部的安排,正月初二,各大队的会战队伍就返回了工地。经过长时间高强度体力劳动的人们还没有得到充足的休息,还没能充分地享受新春佳节家人团聚的温馨,就又重新进入了极度紧张的工作状态。 张大力带领着他的青年突击队也如期返回了工地。这些意气风发、身强力壮的年青人,在父母、妻子和孩子的留连、伤感和企盼的目光中顶着凛冽的寒风踏上了艰难的创业之路……是啊,他们太劳累了,连年都没有过好! 为了保证大会战工程能够高速度、高质量完工,青云岭公社党委和革委会充实了大会战指挥部的领导力量,派革委会副主任柳明清亲自出马,坐镇指挥,并要求他们发扬不怕牺牲、不怕疲劳的硬骨头精神,保证会战工程在二十天内顺利竣工。时间紧、任务重,一场抢时间、争速度、拼消耗的攻坚战开始了……工地上热火潮天,群情振奋,到处人欢马叫,一派紧张繁忙的景象,气势豪迈,如火如荼。 正月初十早晨,许承松接到公社革委会办公室的电话:张春华、薛润原等领导要来大会战工地视察。吃过早饭后,许承松把这个情况与柳明清和张振雨等人沟通以后,便和往常一样,急匆匆地赶往磨盘沟会战工地。 徐家铺子大队的三个会战工地中,徐家铺子工地已经完工,目前的建设重点是磨盘沟和李家漫甸两个工地。春节之后,大会战指挥部成员进行了分工:许承松和柳明清重点负责磨盘沟工地的指挥——这个部位是当前会战工程的重中之重,而张振雨和大队会计李海林则负责李家漫甸工程的指挥。 许承松来到工地时,太阳刚刚爬上山头。各大队带队的同志早已带领着他们的队员开始修筑石坝。在宽阔的河滩上,十几面红色的队旗在晨风中猎猎招展,十几个会战集体坚守在各自的阵地上突击、奋战,几百名建设者雄健、强壮的身影在曙光初照的工地上闪转腾挪、穿梭来往,不停地运动着,在红日、蓝天、白云、群山、疏林的映衬下,简直就是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美妙的画图。远方隆隆的爆破声、高音喇叭中的乐曲声、机动车辆的马达声、各种工具的撞击声和建设者们开心的说笑声交织在一起,汇集成了一曲雄壮、强劲的时代乐章…… 这是沿着主河道南侧镶嵌起的一道坚固的拦河堤坝。主河道两边的河床已经被平整为坦荡如砥的水平田,新修整出的几百亩农田呈带状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这黑黄相间的厚厚的土层,是建设者们用抬筐、手推车、马车和为数不多的机动车一点一点地从两边的山脚下运来并铺垫起来的。带状农田被用块石筑就的田埂分割成若干个小的方块,在河堤后面是一道块石砌的用来引洪淤灌的渠道,而且在每一块被分割的独立地块的边沿上留下一个进水口。在这些新开发的农田上游不足一公里的地方,一个巨大的淤洪闸门的主体工程早在去年冬天就已经完成。 在“青云岭大队青年突击队”的鲜红的队旗下面,张大力正带领他的队员们组装铅丝石笼。张大力上身只穿一件紫红色的毛衣,头上冒着热气,头发稍上结下了冰凌,他一手握钳子,一手拿着一根小撬棍,正在聚精会神地和另外两个队员一起用铅丝封着已经装好的一个石笼子的顶端,许承松已经站在了他的跟前,他还没有发觉。 “大力呀,别忘了,现在还是三九天,小心着凉,看你穿得多单薄。”许承松在张大力身旁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张大力听见说话声,一抬头见是许承松,便咧嘴笑了笑,“是许书记呀。没事儿,年青人火力壮,一点儿都不冷。”大力停顿了一下,接着问道:“承松叔,我听说省委和市委的领导今天要来工地视察?” “嗯,我估计他们好来到了。”许承松说着,一眼看见跟前一个封笼子的年青小伙子的手背正在流血,“刘伟,你那手是怎么了,咋流那么多血?快让我看看。” 小伙子站起身,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不要紧,刚才让铅丝头子刮了一下,刮破了点儿皮儿,没事……” “什么‘没事’,冷冬数九的,不赶紧包扎一下,感染了怎么办?”许承松说着,伸手接过了刘伟手中的工具,“让我来封,你赶快去包扎所包扎一下。” 撵走了刘伟,许承松便猫下腰和张大力一起熟练地封起了笼子。 张大力一边干着手中的活,一边留心地观察着许承松娴熟的动作,不无佩服地说道:“承松叔,真想不到,您干什么都那样在行。” “什么在行不在行,都是咱庄稼地里的这点活儿。哎,大力,今天春华同志带领各级领导来视察,不用说是为了工程进度而来的,现在离上级为我们规定的竣工时间只有十天了,时间很紧呀。不知你你们这里的进度怎样,按时完工有没有把握?” 张大力直起腰,用衣袖抹了一把头上的热汗,又拍拍胸脯,非常自信地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许书记,您放心,我保证在一星期之内,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您就瞧好儿吧!” 许承松笑了笑,“我相信你能够说到做到,因为你们突击队的工程进度和质量一直都是一流的……” 许承松的话音刚落,便听见从沟外方向隐隐约约传来汽车的马达声。许承松直起身,对张大力小声说道,“来了。” 这时,只见沟外的公路上出现了几台草绿色的京吉普,后面还跟着一台大“解放”。四台车在滚滚的黄色烟尘中,沿着崎岖的山路朝大会战工地逶迤驶来。不一会儿,便停在了离青云岭大队青年突击队工地不远的地方。许承松急忙快步迎了过去。 从最前面的车上下来的是张春华和省水利局政工科长冯云阁。张春华上前几步,紧紧握住迎上前来的许承松的双手,激动地说:“承松同志,你们辛苦了!” 许承松也不无感动地说着:“春华同志辛苦,领导们辛苦!感谢各位领导对我们的关怀和支持!” 接着,地委书记薛润原、县委书记李益群、县革委会副主任陈梦奇和他们的随行人员也相继下车,先后与许承松握手、寒暄。 许承松与陪同领导视察的青云岭公社党委书记罗浩宇、革委会副主任陈志前打过招呼后,意外地发现青云岭大队团支部书记郭鸿达和代课教师林雪飞也同他们一起来了。 张春华拍了拍许承松的肩膀说:“承松同志,我们今天来,一是来看望坚持在会战工地上艰苦奋斗的同志们,给同志们拜个晚年;二是要掌握一下你们大会战的进展情况,因为春耕大忙季节马上就到了,我们要兼顾各方面的工作,力争尽早地使我们的农田基本建设告一个段落,以便集中精力投入春耕备耕生产;第三,我已经向省委请示,并且得到了省委领导的同意,准备把徐家铺子的做法和经验作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先进典型,在全省推广,这就需要掌握一些第一手材料,今天我带来了省报编辑部的于维昌主任,你们要把你们的做法和经验全面、准确的提供出来,我们准备在省报上先为你们发一篇稿子。” 张春华说着,把一位身着蓝色中山装、戴眼镜的中年人介绍给许承松。 “欢迎!欢迎!”许承松拉着于维昌的手使劲儿地摇着。 于维昌也热情地对许承松说着:“早就听春华同志经常提起许书记,百闻不如一见,还请许书记多多指教……” “还有,你可能看到了,我还给你带来了两位当地的秀才——”张春华又用手指指郭鸿达和林雪飞,“我想就不用我再作介绍了,我想让他们两人在你们大队工作几天,更多地掌握一些真实、具体的有价值的资料,全面地了解徐家铺子的昨天与今天,过去与现在,为下一步的舆论宣传工作奠定基础。这两个小同志可是你们青云岭公社的后起之秀,才华出众,很有发展潜力,培养接班人可是你老许责无旁贷的责任哟,希望你们多多支持他们的工作。” “这更没有别的话可说,请春华同志一百个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再说,我和鸿达也算是老朋友了。”许承松微笑着朝站在一旁的郭鸿达和林雪飞点了点头,“小郭,你说对吧?” 郭鸿达兴奋地说:“那就请承松叔多多关照了。” “承松同志啊,”地委书记薛润原指着停放在工地上的大“解放”说,“春节刚过,同志们还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就又回到这冰天雪地里开始吃苦流汗,春华同志和地委的领导很感动,也很过意不去,没别的意思,我们带来了两吨面粉和两口肥猪肉,表示一点儿心意,给同志们改善一下生活,补养一下身体吧。” 许承松激动地说:“感谢春华同志,感谢各级领导同志!” “好了,好了,我们就不要说起来没完了,”张春华对许承松说,“你还是赶快领我们去看望一下工地上的同志们吧。” 县委书记李益群也催促说:“是呀,承松同志,天已经不早了,一会儿,你还要向于主任介绍你这里的详细情况呢。” 许承松回答说:“李书记,您放心,有的是时间,我这里有很多现成的材料,于主任需要什么材料,我就提供什么材料,没有现成材料的可以随时补充,包您满意。我觉得,春华同志和薛书记用这一大汽车给养换我这点儿不值钱的材料,我还是合适的。” 许承松的几句玩笑话,逗得大伙都开心地笑了。 接着,许承松便领着前来视察的领导们径直朝青云岭大队青年突击队的工地走去。 张春华走到迎风招展的队旗下面,认真地读着,“‘青云岭大队青年突击队’,噢——,我好象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个名字,昨天晚上还听浩宇同志说到过,这是一支很有战斗力的队伍呀,是这样吧浩宇同志?队长叫张——” “春华同志,一点儿不错,队长叫张大力。您看,他已经来到您的跟前。”罗浩宇指着迎上前来的张大力说,同时对工地上的青年突击队员们喊道:“同志们,春华同志和地委、县委的领导们来看望大家了!” “大力同志,你们辛苦了!”张春华紧紧握住张大力的手问候道。 张大力红着脸有点儿腼腆地说:“首长辛苦!谢谢领导对我们的关怀!” “同志们,”张春华对着围上前来的几十名青年突击队员动情地说:“在举国上下共庆新春佳节的时候,你们没能很好的休息,没好好与你们的亲人团聚,而是坚持在这冰天雪地的会战工地上,为了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出力、流汗。你们在干什么?你们是在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推动着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运动的深入发展,实现着与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陈旧观念最彻底的决裂,捍卫着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千秋大业!你们是真正的英雄好汉!我代表省委、省革委会向你们表示最亲切的慰问,对你们这种公而忘私、吃苦耐劳的高尚品格和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表示衷心的感谢!” 张春华的简短的讲话引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张春华又向张大力详细地询问了工程的进展情况以及青年突击队食宿和起居情况,他问得很细,张大力都一一作了回答。省报编辑部主任于维昌不失时机地把这些情况记在自己的小笔记本上,同时还不时地直接提出一些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张春华与张大力谈了一会儿,突然对站在身边的薛润原和李益群等人说:“同志们,我们难得和第一线的同志们遇到一起,敢不敢显显身手?”他又扭头对张大力说:“大力同志,给我们个机会,让我们在工地上给你当一会儿战士,怎样?” 张大力马上听出了张春华的意图,他摇着头说:“首长,不行不行。我这里的劳动强度太大,而且技术要求也很高,领导们不经常进行体力劳动,怕吃不消……” “嚯,你这是瞧不起我们呀,你小子的架子还不小啊,”张春华笑着指指随行人员说,“你没看见,这些人可都是你的领导啊,你敢不服从领导?” 张春华后退一步,瞪大眼睛不住上下打量着张大力。把张大力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首长……您在看什么?” “好棒的体格呀!难怪你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呀,敢情你也在耍大国沙文主义。”说着,他用拳头使劲儿在张大力的右肩上戳了一下,然后把自己的右手伸到张大力面前,拉出拜腕子的架式,“怎么样,敢和我比试比试吗?” 张大力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鼓足勇气说:“没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要是我赢了,首长可得收回成命。”张大力笑着说。 “你是在和我叫板呀。好,那咱们就立个君子协议,可是,你要是输了,可得答应我的要求哟。” “说话算数。”张大力信心十足地说。张春华拍拍自己的胸脯说,“小伙子,轻敌可要吃大亏呀,你可得注意,要赢我,可不太容易啊呀!输了可不许反悔哟。” “决不反悔!” “那我们可就要动真格的了。老许,你给我们当裁判。”张春华说着,来到停在旁边的吉普车前,把右臂拄在了机器盖子上,等着张大力应战。 “哎,我还得声明,承松同志可要公平裁决,可不能偏心眼啊……” 许承松笑着说:“我会铁面无私的。” 张春华和张大力两人站在车前,把右手握在了一起,拉出了决战的架式,一群青年突击队员兴奋地站在四周看热闹。 许承松故意绷起脸,严肃地说:“比赛双方都要自觉,听我口令,不准投机取巧。都准备好了吗?” 张春华点点头,张大力说了声“准备好了。” 许承松紧紧盯着握在一起的两只大手,“预备——齐!” 只见两个人憋足了气,两只握着的手开始较劲。张春华的脸憋得通红,张大力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张春华,牙齿紧咬着嘴唇。两个人势均力敌,旗鼓相当,相持不下。 围观的人们,不住地给他们叫号、鼓劲儿。青年突击队员们则大声地对自己的队长嚷着,“队长,加油!”“大力,加油,加油!” 渐渐地,张春华有点招架不住,头上开始冒汗,很快便力不能支,输给了张大力。 第二局开始之前,张春华调整了一下呼息,运了一下气,叫声“开始吧”,许承松又开始发令。双方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张春华赢了张大力。双方打了个平手。 第三局是关键的一局。许承松上前调整了双方胳膊的位置,喊道:“预备——” 许承松嘴里的“齐”字还没等出口,张春华突然发力,轻而易举地把张大力的手扳倒在一边,大声欢呼着,“我赢了这局!” “不算!不算!”张大力急得脸通红,“这局首长耍赖了,搞突然袭击!” 旁边的突击队员也大声嚷嚷着,“首长耍赖!首长耍赖了!” 许承松摊开双手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笑着对张春华说:“怎么样?春华同志,看来大伙不承认呀,显然是你违规了。” 张春华笑着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自我检讨,“对不起,是我求胜心切,忘了规矩,以为这样能蒙混过关,好,下不为例。” 第三局重新进行。这一局相持的时间比前两局都要长,但最终还是张大力取胜。 张春华自嘲道:“老了。不服输看来是不行了。后生可畏呀!好了,大力,这下我就服服贴贴地听候你发落了。”他又拉着张大力的手,摆出求情、讨好的样子,“怎样?队长同志,就不能通融通融吗?” 张大力红着脸求救似地望着许承松,“许书记,您看,这……” 看着张春华故意装出的滑稽相,大伙都开心地笑了。 许承松笑着对张春华说:“好了好了,我看也不要难为大力了,这儿的活确实不太适宜领导们干,如果领导们实在要和大家一道儿参加会战,我看就到磨盘沟生产队的工地上去吧,那里都是土方工程。春华同志,这样行吗?” 张春华点头同意。于是,他们告别了张大力,来到了一百五十米外的一个工地。 和张大力他们的工地不同的是,磨盘沟的工地上并不都是年青的小伙子,而是男女老少同时参战。这里更是一派热火潮天的景象。 许承松大声对着工地说道:“乡亲们,春华同志和地县的领导们来看望大家了,要和大家一道儿参加会战,大伙帮一下忙。” 张春华等人热情地与迎上前来的乡亲们握手、问候。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笑着大声地埋怨许承松说:“许书记,领导们大老远地来看我们,你不说把他们让到屋里休息,却把他们领到工地上来干活,亏你想得出……” “淑珍呀,这我可说了不算了,”许承松指了指张春华,“你没看到,刚才,因为张大力不让他们在工地上搬大石头,春华同志跟大力都恼了……” 张春华看着眼前这位朴实、开朗的农村妇女,扭头问道:“承松同志,这位是……” 站在许承松身边的罗浩宇接过去说:“春华同志,还没来得及给你介绍,这位就是上次文艺宣传队上演的评剧《田淑珍改嫁》中主人公的原型,故事就是发生在青云岭大队的真人真事,现在站在你跟前的就是磨盘沟生产队妇女队长、生活中的田淑珍。” 张春华恍然,“哦——!原来你就是田淑珍。” 张春华抢前一步,紧紧拉住田淑珍的手,“田大姐,你好!早就听到你的英雄事迹了,你是位了不起的英雄,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啊!” 田淑珍腼腆地说:“首长过奖了,其实我也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这时,薛润原、李益群、陈梦奇等人也都上前来和田淑珍握手致意。 薛润原对田淑珍说:“淑珍同志,你刚才说的话不准确。英雄并不一定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你看,雷锋、王进喜、焦裕禄、王国福,他们都没有惊天动地的业迹呀。还有,”他停了一下,用手指了指张春华,“春华同志也是英雄模范人物,你问问他,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业迹了吗?只好我们像一个螺丝钉一样紧紧地固定在革命这台机器上,发光发热,做出我们应该做的一切,发挥出我们巨大的能量,这就是我们的时代英雄……” 张春华连忙打断薛润原的说,“哎,哎,停!停!你这个老薛啊,怎么越说越走板儿,你把我给拉扯进去干嘛……” 薛润原笑笑,“我说的都是真情话,你能说我说的不对吗?” “好了,我们别尽光说话影响了工作,我们还是边干边谈吧。”张春华说着,从旁边一个青年农民手中接过一台装满了黑土的独轮手推车。 薛润原笑着拦住他,“哎,你能行吗?” “怎么不能行?”张春华瞪大眼睛问。 “我看够呛,这家伙,你不一定能玩儿得转。” “玩儿不转?你别忘了,我可是工人出身……” “你也别忘了,我还是农民出身呢!干这些活,保证比你们领导阶级在行。不信,敢和我比一比吗?” “怎么不敢?比就比!”张春华说着,脱掉了军大衣,挽起衣袖,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 薛润原不慌不忙地走到旁边一台装满土的独轮车前,用手指了指前边四十米处填充土方的地方:“目标,正前方,看谁能又快又稳地夺取阵地。”说完,他端起了车辕,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许承松来到跟前说,“我还给你们当裁判。预备——齐!” 两个人同时起步。薛润原推着车子非常稳健地径直朝着冲去,张春华却把握不稳车辕,左右摇摆,十分吃力,刚走完一半距离,小车就翻倒在地上。众人哈哈大笑。 薛润原推着空车回到张春华翻车的地方,笑着问,“怎么样,这回服了吧?” 张春华毫不气馁,“不行,再来!”说完他推起独轮车和薛润原一起返回去装车。 装车的时候,人们有意为张春华的车上少装了一些。他又总结了第一车的经验,很顺利地把第二车土推到了地方。 张春华和薛润原说笑着,一连推出了五车土,许承松说,“行了,两位领导已经体验到手推车的乐趣了,你们得让别人体验体验了,喘喘气儿,歇一会儿吧。”他怕他们干时间长了身体吃不消。 张春华嘴里说着“没关系,还能坚持再推几车,”却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 郭鸿达和一名随行人员从他们手中接过了手推车,他俩又一人拿起一把铁锹,和大伙儿一起装车。 张春华一边装车,一边和田淑珍亲切地交谈着。 他详细地了解了田淑珍的家庭生活情况后,又问道:“大姐,最近又去青云岭去看望两位老人了吗,他们现在怎样?” 田淑珍回答说:“正月初一我们一家人就去给两位老人拜年了。往年我们正月都要陪他们多呆两天的,今年忙,家里还要搞大会战,我们当天晚上就回来了。啊,两位老人的身体都很好,只是心情不太舒畅,主要是为苏秀梅的死不住地伤心,我不停地劝他们,可他们还是想起来就偷偷地背地里抹眼泪……”接着她又把苏秀梅的情况简单地向张春华作了介绍。 张春华、薛润原一行人在徐家铺子大会战工地上参加了一上午劳动,又和工地上的建设者们一起吃过午饭,便准备返回县城。临行之前,他们又到田淑珍家里坐了一会儿,亲眼目睹了田淑珍一家人贫寒、拮据的生活境况。张春华心情很沉重,他把李益群、罗浩宇和许承松叫到跟前说:“田淑珍同志的家庭生活很困难,丈夫还有病,我们要尽量多照顾他们。对于这些为革命和建设做出了贡献的人们,像田淑珍、刘云德老夫妻俩,我们要时刻把他们的安危冷暖挂在心上,不能再让他们伤心。还有那个苏秀梅,那是个很好的同志,对她的家庭、孩子也要多关照些。”他瞅了瞅李益群,“你们要让民政门多给他们吃点儿偏饭。恐怕目前我们能够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 第十九章 琴瑟和弦(2) 郭鸿达和林雪飞没有回青云岭,他们根据张春华的安排留在了徐家铺子大队,担负起了新的使命。 张春华、薛润原等人是昨天下午赶到青云岭公社的,但他们并没有忙着赶赴徐家铺子大队,一来是天已经很晚了,二来他们打算利用晚上的时间全面了解一下青云岭公社这段时间运动开展的情况,另外,张春华还要为他心中酝酿已久的宣传舆论工作做一些准备。 晚饭后,张春华在公社小会议室召集了一个有公社党委和革委会负责同志、县工作队成员以及青云岭大队脱产干部参加的座谈会。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还让罗浩宇派人把公社中学的代课教师林雪飞找来参加会议,罗浩宇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会议开始后,罗浩宇后代表公社党委、革委会向各级领导作了全面的工作汇报,陈志前、李凤斌等人又作了一些补充。接着,张春华又让杨国生具体地谈了青云岭大队运动开展的情况。 苏秀梅出事后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杨国生显得苍老了许多,在明亮的日光灯的照射下,他的脸色更显得苍白、憔悴。但他的精神仍然很好,他十分老练地介绍了青云岭大队这段时间农牧业生产以及运动开展情况,又谈到对今春工作的一些打算,话虽不多,但意思表达得很完整、全面。 杨国生发言之后,张春华用眼看了看坐在杨国生旁边的大队干部,周玉良、王文强、刘桂香等人都表示没有什么可要补充的。 这时,坐在墙头角不太显眼地方的郭鸿达说话了:“春华同志,我说几句可以吗?” 张春华认出说话的人是郭鸿达,“当然可以了,今天是座谈会,大家可以充分发表意见,有什么说什么。” 郭鸿达停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开始发言: “按说,在今天这样的会议上,我没有资格讲话,因为我刚刚走出校门,又刚刚担任大队团支部书记,政治理论水平低,工作经验不足,看问题也不一定看得准确。但有些话我还是想说出来,因为我还兼任着青云岭生产队的副队长,与社员群众接触得多一些,对情况了解、掌握得可能也详细一些。从某种意义上讲,可以说我是在代表青云岭生产队的社员群众说一些心里话,也向领导们提出一些请求,说得不对的地方请领导们批评。” 郭鸿达的这个不卑不亢的开场白,把人们弄到了云里雾里,让在坐所有的人都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一直对郭鸿达非常器重的工作队长李凤斌更是紧紧地盯着郭鸿达的嘴巴,生怕他发表了有悖于政策与原则的过激言论,而不利于他自身的发展与进步。郭鸿达接着说:“各位领导,今天,我想讲三件事,也算是提三点意见,或者说是三点请求。第一,大家都知道,上级对徐家铺子大队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给予了很大的支持,倾注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当然,徐家铺子大队大会战取得今天这样辉煌的成就,更离不开徐家铺子大队及至全公社广大干部群众的艰苦奋斗。这些都是无可挑剔的,因为我们大干社会主义的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农业生产有更可观的收益,让我们的集体经济更加壮大,让广大社员群众的生活水平有更大的提高。我认为抓好典型是必要的,但也应该充分考虑到面上的工作。在国家的大力支援下,徐家铺的生产条件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是也不能忘记在青云岭公社还有许多象刘家湾子、棋盘地大队那样至今生产生活条件还非常落后的大队,那里社员的生活很苦,我们为什么不能在支援徐家铺子大队的同时,也向他们伸出援助之手,哪怕是能够让他们缩短一些与其他大队的距离,让那里群众的日子过得比现在更好一些呢!再比如,青云岭生产队,虽然农业生产条件相对好些,但也受到客观条件的严重制约,目前这里的几千亩耕地中保灌面积还很少,如果上级能够搭一把手,扶持一下,打配几眼机电井,很快便可以增加上千亩保灌面积,农业生产水平很快就会有大幅度的提高,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就会得到更充分的体现,这样又有麸子又有面的事,我们何乐而不为呢……” “等等,等等。”张春华笑着打断郭鸿达的话,“好你个小郭呀,敢情你绕了这么大个圈子,闹了半天谜底在这儿呢,你还是绕回到你青云岭生产队来了。你这可是典型的本位主义啊!” “首长你不要给我扣大帽子,我这话虽然有一点儿本位主义的意思,但道理就是这样。”郭鸿达笑着解释道。 “既然你也承认你有本位主义思想,你就具体谈一谈你青云岭生产队有什么要求吧。”张春华紧追不放。 “也不会让首长为难,按着我们队里的规划,你只要保证为我配套五眼机电井,我保证让农业生产来一个大翻身!”郭鸿达毫不含糊地说。 “好,我答应你!你只要保证在年底之前打出五眼机电井,我为你配套!” “如果首长答应我,我保证春耕之前就能拿下两眼机电井!” 张春华有些不相信,他笑着对郭鸿达说,“现在离春耕时间可是不长了,你小子是不是在跟我吹牛,你真有这样的把握吗?” “十拿九稳!”郭鸿达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那就一言为定,你打出一眼井我给你配套一眼,到时候你就朝我说!”张春华很感兴趣地望着郭鸿达,“接着说你的那两件事吧。” 郭鸿达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口水接着说:“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是去年秋天对于王志清同志的处理问题。” 郭鸿达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便响起了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大家都知道,王志清同志是犯下了很严重的错误,对他进行组织处理也是无可非议的,但我觉得对他的处分过重,这对他很不公平,对青云岭生产队的工作也很不利。我认为,王志清同志所犯错误的原因,首先是他的政策理论水平低、思想觉悟不高造成的,但我们还应该看到,王志清所犯错误的动机并不是为了他个人的利益,主要还是从全队社员群众的利益出发的,无论是秕粮混成粮、变相瞒产私分,还是在清理私养牲畜时放宽尺度,他首先想到的是让大伙得到更多的实惠,所以我认为王志清同志的错误充其量是一时糊涂,违反了目前党的农村政策,而不能认为他是在有意损害国家和集体利益,更不能以此为依据,就认定他是新生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对王志清同志给予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就已经很重了,又撤销了生产队副队长的职务,这对他太不公平了!更何况王志清同志也是贫苦出身,是为党工作多年,很有基层工作经验的干部,我们也不能无视他过去对革命事业的贡献,要允许他犯错误,也要允许人家改正错误,不能一棍子打死。我不是党员,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说我的心里话,这就是我对王志清问题的看法……” 郭鸿达的这番话在会议室里引起了很强烈的反响,不少人在交头接耳的互相交流着自己的看法。 杨国生怕郭鸿达惹出乱子,频频给他使眼色,不让他乱发议论,郭鸿达好象根本就没看到。 反应最强烈的莫过于工作队长李凤斌了,他万一也没有想到郭鸿达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会发表这样一些过激言论,而且有些话的矛头很明显是对着他的,他越听越来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郭鸿达话还没有说完,他忍不住就想发作。 郭鸿达刚说完他对王志清问题的看法,李凤斌非常气愤地叫了声“鸿达同志”,就要反驳他。坐在对面的张春华看到李凤斌这种几乎失态的样子,连忙冲他摆摆手制止了他,并对郭鸿达说:“接着说你的第三件事吧。” 郭鸿达心里明白,他今天的发言肯定会惹很多人不高兴的,但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他分明看到舅舅在不住地给他递眼色,但他顾不了这些,他接着说: “第三件事,我要说说我们生产队的妇女队长苏秀梅同志因公牺牲后,对她的政治荣誉的认定的事。领导们可能不太了解情况,苏秀梅同志是共产党员,多年来,她以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大公无私,事事为群众着想,时刻把群众的安危冷暖挂在心上,以她的实际行动实践着党的宗旨,为我们树立了榜样,也博得了全体群众的拥戴,她的模范事迹,青云岭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人不知道,没有一人不赞同的,她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可是,就是这样一位好党员,在一次生产事故中舍己救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之后,她竟然得不到她应有的政治荣誉,而之所以这样的原因却是因为她舍身相救的是一个地富子女!这太让人无法理解了。难道就因为这一点就可以否认苏秀梅同志高尚的牺牲精神吗?不错,她救的是一个地富子女,但别忘了,地富子女也是人,也是人民公社的社员。为了救一名社员,苏秀梅同志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这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做到的,难道苏秀梅同志年青的血肉之躯和她的舍己为人的高贵品格就换不来一点点政治上的荣誉吗?所以,我诚恳地请求上级宣传部门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给苏秀梅同志一个公正的评价和应有的政治荣誉,我们不能让英雄在九泉之下寒心……”郭鸿达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里流下了两行热泪。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很多人都为郭鸿达的话所感动,不住地摇头叹息。 张春华听完郭鸿达的话,半天没有讲话,只是拿着一支铅笔不停地在纸上划着什么。 急不可耐地要向郭鸿达发难的李凤斌似乎也受到了一些感染,情绪平静了许多。但他还是开口说话了:“鸿达同志呀,不能感情用事!在大是大非面前是来不得半点含糊的。我真想不到,你会这样幼稚,你从哪儿来的这样一些与党的方针政策相悖的奇怪的想法?要知道,你的这些观点是很危险的……” “好了,”张春华打断李凤斌的话,“郭鸿达同志今天讲的这些话,虽然有些与政策原则相左的地方,但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儿道理,对于这些问题的是非曲直,我们就不在今天的会议上讨论了,以后我们还有的是机会再研究、探讨。” 天色已晚,张春华对会议作了一个简短的小结,然后接着说:“我们这趟来,除了刚才我说的,掌握一下青云岭公社运动开展和徐家铺子大队大会战工程的进展情况,慰问一下坚持在工地上的同志们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省委已经同意把徐家铺子大队作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典型在全省范围内推广,这就需要我们在宣传舆论工作上多下一番功夫,今天省报编辑部主任于维昌同志也来了,明天他要到工地上对大会战情况作一个大致的了解,准备回去后先发一篇稿子。另外,还有一项任务,就是要全面了解和掌握徐家铺子的历史和现实的基本情况,站在更高的起点上,全面地宣传这个典型,这需要做大量艰苦细致的调查研究,这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这个任务我打算就交给郭鸿达和林雪飞两个小同志了。” 张春华望着郭鸿达和林雪飞说:“我知道你们都是青云岭很过硬的笔杆子,你们可要不辱使命哟!我给你们一个星期的时间,要让你们拿出一篇有分量的长篇通讯的初稿,然后交给于主任修改、审定。你们有把握吗?” 郭鸿达很有信心地回答:“保证完成任务!” 张春华又回头对罗浩宇说:“罗书记,请你给中学的负责同志打个招呼,给小林请几天假……” 林雪飞接过去说,“首长,不用了,我们学校还在放寒假。” “那更好了,那就牺牲你假日休息时间了。”张春华说,“明天你们就随我们一起去工地,开始工作。” “首长,那……” “那什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张春华见郭鸿达欲言又止,不解地问道。 “那我们打配机电井的事……” “啊哈!你还没有忘记你的机电机呀。”张春华笑着用手指点着郭鸿达,“跟你说,我现在只借用你七天的时间,你小子就不要再跟我讨价还价了,我不吃你这一套。时间很紧,包票是你自己打的,你自己的梦自己圆,我只要结果,到时候我会说话算数的!” 听张春华这样说,郭鸿达不好意思地笑了。 见别的领导再没有什么事情了,张春华很干脆地说了声:“散会!” 第十九章 琴瑟和弦(3) 送走了张春华等上级领导之后,许承松便安排郭鸿达和林雪飞回大队部休息,可他们两人执意不肯,坚持要继续在工地上参加会战,郭鸿达说:“离开了乡亲们,离开了火热的生活,我们就无法掌握第一手材料,我们写出的东西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听郭鸿达这样说,许承松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林雪飞被田淑珍留在了磨盘沟会战工地,郭鸿达则赶到张大力的青年突击队,和那些生龙活虎的伙伴们一起苦干了整整一个下午。 郭鸿达一边干活,一边不失时机地和张大力等人聊着徐家铺子大队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大会战的事。张大力和他的伙伴们更是饶有兴趣而且是毫不保留地把这半年来参加会战的见闻和感受说给他听,弄不明白的地方,郭鸿达还要穷追不舍地刨根问底,因为这些材料对他来说太宝贵、太重要了。休息时,他拿出兜里装着的笔记本把所听到的这些东西逐一认真地记录了下来。 天渐渐黑了下来,快到收工时候了。张大力突然问郭鸿达:“兄弟,听说上级领导让林雪飞你们两人搞一个徐家铺子大队大会战的材料,下午怎么不见雪飞和你一道来?” “哦,是淑珍姑把她留在磨盘沟工地了。也好,这样,我们也好更全面地了解和掌握一些情况。”郭鸿达回答道。 “哎,”张大力压低声音,很神秘地对郭鸿达说:“雪飞这姑娘不错,听说她对你有点儿意思?你可不要失掉机会啊,错过这个机会你会后悔的。” 郭鸿达满脸通红反驳道:“大力哥,你可不要胡说啊。哪有那样的事儿,现在我工作还忙不过来,哪顾得那些?再说……” “我看呀,这次领导让你们两人一起搞调查、写材料,其实就是在有意给你们提供机会,”右手绑着绷带的刘伟正在吃力地往坝上搬块石,听张大力这样说,也凑热闹地搭腔道,“队长说的一点儿不错,你们两个真可算是郎才女貌,郭书记,你可要主动点儿,别跟大闺女似地等人家向你发动进攻啊!” 刘伟的话把大伙都逗笑了。郭鸿达更的脸更红了,他不好意思是说,“你们都不要瞎扯了,这根本就是没成的事儿……” 另一个小青年也跟郭鸿达开玩笑说:“鸿达,你就别嘴硬了,我们又不是瞎子、聋子,我们知道你俩早就心有灵犀了!” 工地上又荡起一阵开心的笑声。 大伙儿几句玩笑话,真的勾起了郭鸿达的心事。别忘了,郭鸿达也已经是快二十岁的人了,哪个青年男子不钟情?哪个妙龄少女不怀春?曼妙缠绻的青春之梦,是每一个青年男女特有的专利,它怎会不在郭鸿达的丰富的内心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呢?屈指算来,林雪飞来到青云岭已经七个年头了,在这七年时间里,他们一起读书,一起成长,郭鸿达亲眼看见林雪飞由一个天真、瘦弱的少女逐渐出落成今天这样体态丰满、光彩照人的漂亮姑娘。如果说前几年他对林雪飞的关怀、帮助,仅仅是出于自己善良的本性而生发的一种同情、怜悯的自发行为,那么,在进入高中最后一年的学习生涯中,他突然发觉,自己对林雪飞的感情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已经完成超乎于一般的关怀、照顾,已经由自发变为自觉地去接近她体贴她,而林雪飞的一言一行,她的生活中的每一个细微地变化都在深深地牵动着他的心,这个清纯、沉静、文雅、娴淑的姑娘的影子已经悄悄地占据了他的心灵的绝对的空间。同时他也发现雪飞也有着与他相同的情愫,总是在不经意间对他流漏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但是他的内心又非常矛盾,他既期盼着能够与雪飞在一起,又觉得自己的身份与这个从大都市走出来的淑女所处的地位存在着太大的距离而略感自卑,同时还对雪飞一家人所面临着的令人无法理解的不公正的境遇而深感不安。就在今天早晨,母亲听说他要和雪飞一起到徐家铺子搞材料时,还悄悄地问他,同学当中风传的消息是不是真事儿,因为母亲也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个姑娘,而父亲却不以为然,他竭力表示自己并不承认眼前的事实,并对这件事持极端不赞成态度。这就更使得郭鸿达处于一种十分迷惘的窘况之中,他不知如何是好。尽管他试图以紧张繁忙的工作状态去排遣自己这种令人痛苦的情绪,但雪飞的影子还是不住地在他的眼前徘徊,挥之不去…… 而此时的林雪飞又何尝不是深陷在感情的漩涡之中苦苦地挣扎、无法自拔呢? 她喜欢郭鸿达,她信赖他,依恋他。和郭鸿达一样,起初,这不过是一种小妹妹对大哥哥的再朴素不过的感情,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地,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郭鸿达,哪怕有一天看不见他的影子,就会感觉心里空落落的。特别是在他们毕业回乡后这半年的时间里,郭鸿达的形象在姑娘的心目中更是日臻丰满。从他在抗洪抢险中表示出的智慧与勇敢中、从他在理论宣传队中的组织与协调能力上,从他担任生产队副队长后对农牧业生产井然有序的安排部署中,从他对苏秀梅去世的前前后后他所表现出真挚的情感和丰富的责任心中,她越来越多的发现郭鸿达身上的与众不同的东西,她为她的每一点进步而感到欣慰、兴奋,也为他在工作和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困难与曲折而焦虑、担心。就在昨天晚上在公社召开的座谈会上,郭鸿达非常直率地提出他的三点意见时,她既为他勇敢沉着、急公好义的优良品格所感动,同时也为他直言不讳提出一些非常敏感的政治问题,并把矛头直接指向某些领导、引起一些人的反感而担心,她着实地在替他捏着一把汗。时至今日,林雪飞已悄悄地、毫不犹豫地把郭鸿达的名字与自己的命运连在一起,从郭鸿达的身上,她找到了更可信的依附感与安全感,或者说,郭鸿达的形象已经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摄住了姑娘年青的心。睿智的姑娘当然明白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女孩子的特有的矜持与腼腆又使得她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去向郭鸿达表白自己的这份感情,她没有这个勇气,她心里没底,怕因自己冒然的冲动会给自己的人格与尊严造成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负面影响。一想到这些,她既感到耳热心跳,又感到六神无主,于是她只好把自己的这份珍贵的感情深深地藏在心里,至多也不过是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甘霖般的爱意一点一点儿地渗透给对方。她的心里同样十分痛苦,她为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所面临的不公正的境遇而苦闷,更为自己对郭鸿达日久弥深的感情的迷茫的发展前景而彷徨。 这天晚上,郭鸿达就住在张大力和另外几个青年突击队员居住的民宅里,而林雪飞却被田淑珍让到了自己的家里住。 也许是由于林雪飞在评剧中成功地扮演了自己的形象,抑或是由于在思想性格上有更多相通的地方,连田淑珍自己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姑娘,甚至于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疼爱,她不止一次悄悄对自己说,“我要是有这样一个闺女该多好啊!”下午,林雪飞刚到工地,田淑珍就对她说:“孩子,今晚哪儿也别去了,就到姑家里去休息,我给你做好吃的。”雪飞告诉她说可能许书记已经提前作了安排,田淑珍把脸一沉,“今天,谁说也不行,就我说了算了!” 收工后,田淑珍领着雪飞回到家里,洗了把手,就不顾一天的劳累开始动手剁饺子馅。她一边麻利地在厨房里忙碌着,一边对总想着帮她干点儿啥的雪飞说:“用不着你,你们年青人乍干这么重的活,肯定累得够呛,你快给我到里屋歇着去,这点活还不够我一人干呢。”雪飞哪里肯自己去歇着,田淑珍把馅子拌好后,雪飞便动手和她一起包饺子。娘儿两个刚做好了晚饭,就听院子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田淑珍说,“你大伟叔回来了。” 林雪飞还是第一次见到吴大伟。田淑珍刚要给他们作介绍,吴大伟就笑呵呵地说:“不用介绍了,我早就认识,这是林雪飞,是舞台上的田淑珍!” “大伟叔,您回来了,快坐下歇歇!”林雪飞热情地跟吴大伟打招呼。 吴大伟慈爱地望着雪飞,“怎样,雪飞,干了一下午活,有点儿吃不消吧?吃过饭,赶快让你淑珍姑帮你把手上的泡挑开,要不,明天就更疼了。” 林雪飞奇怪地问:“大伟叔,您怎么就知道我手上有泡?” “那还用看?就你那细皮嫩肉的样子,还经得住这一下午的磨练?手上不打泡才怪呢!不信你伸出手我看看……” 林雪飞红着脸伸出双手,果然,手上打了大大的几个血泡。田淑珍一把抓过雪飞的手,心疼地说:“这孩子,你怎么不早说……”说着,她在柜上的一个针线笸箩中找出一根缝衣针,开始一个一个地给雪飞挑泡。 田淑珍一边挑着泡,嘴里一边嘟囔:“这怎么得了,明天快别去受这份罪了,该干啥干啥去吧,这要让你妈看见还不得心疼死!” “淑珍姑,瞧您说的,我哪有那样娇贵!”雪飞笑着说。 …… 晚饭后,田淑珍从灶膛中扒了一盆火,把火盆放在炕上。夫妻俩和雪飞一起围坐在火盆旁,在昏黄的电灯光下天南地北地闲谈着。 志军和志民干了一天活,累了,老早就去西屋里睡下了。志红坐在雪飞身边不住地撒娇,一会儿搂搂雪飞的脖子,一会儿挨挨雪飞的脸,甭提有多亲热了。 田淑珍对志红说:“丫头,听话,你雪飞姐累了,别再揉搓她了,我们说会儿话,你困了就先去睡。” 志红不听,索性倒在雪飞的怀里“不吗,我要让雪飞姐哄我睡。” 雪飞说:“淑珍姑,咱们说话,就让小妹在这玩会儿吧,我挺喜欢她的。” 几个人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无拘无束地叙谈着。谈到徐家铺子过去和现在,谈到这里的风土人情,谈到发生在这个边远山村里的大大小小的故事,谈到庄稼人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还谈到了前不久溘然离世的苏秀梅…… “秀梅是个好孩子啊,她这一去,青云岭的大人孩子,没有一个不伤心的……”吴大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 “特别是刘爷爷和刘奶奶,还有五保户李大爷,到如今说起秀梅姐还不住地掉眼泪。”雪飞慢悠悠地说。 “唉——!这么好的孩子,说走就这样走了……老天爷不公呀,为什么好人他咋就不能长寿呢?”田淑珍的双眼溢出了伤感的泪水。 几个人不再说什么了。屋里静悄悄地,只有听见倒在雪飞怀里睡着的志红的稚嫩、匀称的呼吸声。就这样,他们默默地坐了好一阵子,像是在用这种特有的方式表达他们对苏秀梅的沉重的思念之情。 还是吴大伟开口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寂,“天不早了,雪飞累了,我们不要说起来没完了,让孩子休息吧。”说完,他率先去西屋睡觉了。 田淑珍顺从地点了点头,从雪飞的怀里接过沉睡着的志红,雪飞很有眼神地从被垛上取来被褥在炕上铺好。 田淑珍把小女儿放在了她和雪飞的铺位中间,望着孩子通红的脸蛋心爱地对雪飞说,“这孩子,得多会儿才能长大,这么大了,还老撒娇使性……你看,睡梦里还抡胳膊踢腿儿的,没个正形……” 躺在炕上,田淑珍和林雪飞仍无睡意,她们隔着熟睡的志红,脸对脸继续小声地交谈着,两颗心似乎也贴得越来越紧了。 田淑珍问雪飞:“听说你们一家人到青云岭下乡之前,你父母就吃了不少的苦,下乡后的这几年日子过得仍然不怎么舒心,是这样吗?” 雪飞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面对这位与自己亲如母女而又给了她无微不至的关爱的善良的女性,终于打消了久藏于自己心灵深处的戒备心理,第一次把自己父母以及家庭的不幸,把泡在自己心中多年的一腔苦水吐了出来。她把当年父亲如何被打成右派,母亲和他们姐弟二人如何受到牵连、遭受歧视,下乡之后又如何遇到接连不断的曲折与坎坷,等等,原原本本地说给田淑珍听。 田淑珍听完雪飞的诉说,在黑暗中不住地摇着头,喃喃地说着:“怎么会这样?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人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天底下会有这么多的是非,老不让人过安生日子?为什么有些人尽想着整人?” 是啊,这么多的“为什么”,答案究竟在哪里呢?雪飞睁大眼睛,呆呆地瞅着黑黢黢的屋顶,好象是在苦苦地寻找答案。 “雪飞,”又过了一会儿,田淑珍突然问,“前些日子我听桂香对我说,你和郭鸿达……” “淑珍姑,”林雪飞很敏感地打断田淑珍的话,“您别听我桂香姐瞎说了,哪有这回事儿?” 田淑珍躺着抬起头对着雪飞,“孩子,郭鸿达这孩子可是不错啊,根儿正苗儿红,这我比谁都清楚,告诉姑,你是不是喜欢他?你自己要是没法说,我去对郭鸿达的父母说……” “别别……淑珍姑,您千万别去说,我还年轻,还不想解决个人问题……”雪飞很着急地说。 田淑珍没想到雪飞对自己的婚姻大事竟会这样敏感,便不再接着说下去了,她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听桂香说,这两个孩子感情很好,可为什么……这俩孩子,到底是咋了?”她这样默默地想着,功夫不大,便进入了梦乡。 林雪飞失眠了。 田淑珍提起郭鸿达,本是一番好意,不逞想却把林雪飞推进了痛苦的漩涡当中,她思绪万千,心情久久无法平静,郭鸿达的影子又不停地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所有由郭鸿达引起的苦闷、彷徨又一古脑儿地向她袭来,直搅得他心慌意燥、志乱神迷……想到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处境,想到郭鸿达的成长进步和他那光明远大的前程,她越来越感到自卑,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孤苦无助。 昨天晚上,张春华让她和郭鸿达一起来徐家铺子搞材料,开始她眼前一亮,感到一种无以言状的兴奋与欣慰,但这种幸福的感觉在心里并没有留存多久,便逐渐被一种自卑与理智冲淡,最终留在眼前的仍然是一片迷茫……林雪飞在这种波峰浪谷般的感情波涛中又联想到了她和郭鸿达所共同担负的艰巨的使命。在痛苦与绝望中,她又感到命运之神还没有彻底把自己推向绝境,而是为自己留下一丝希望的亮光,她必须振奋精神紧紧抓住这一线希望之光,无所畏惧地去奋斗,去抗争。她鼓励自己,必须无条件地接受这种冥冥之中的安排,与郭鸿达风雨同舟、并肩作战,义无反顾地去完成这个光荣的使命! 正是在这样的信念的支配下,她精神饱满地来到徐家铺子大会战工地,全身心地投入了这如火如荼的生活的战场。 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在与徐家铺子大队的乡亲们近距离的接触中,在与田淑珍、吴大伟夫妻的交谈中,她看到了中国农民身上的质朴、善良、勤劳、勇敢的高贵品质,她发现了过去在书本上根本无法体会到的至真、至善、至美的内涵。于是,在这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中,林雪飞开始构思将要由她与郭鸿达一起联袂创作的这篇佳作了…… 天快亮的时候,于朦胧之中,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清晰地出现在林雪飞的眼前:《创业之路》。接着,几个谋篇布局、服务主旨的醒目的章标题也随之形成:《探索篇》、《奋斗篇》、《奇志篇》。 第十九章 琴瑟和弦(4) 一泛眼,已经是郭鸿达和林雪飞来徐家铺子的第五天了。 为了保证他们的工作的顺利开展,许承松费了很多心思,在各方面都作了非常周到的安排,尽量为他们提供较方便的工作条件,并想方设法地让他们吃好住好。 来到这里的第二天早晨,林雪飞把她夜里构思出的通讯主标题和几个章标题告诉给郭鸿达,并且谈了自己关于采写这篇通讯的一些具体的想法。郭鸿达听完拍手叫好,表示就按雪飞的思路开始工作。不过他也谈了自己的意见,他认为按雪飞起初的思路,把整篇通讯分为《探索篇》、《奋斗篇》、《奇志篇》三个部分略嫌繁杂了些,因为完全可以把表现发展远景的《奇志篇》这部分内容包含在《奋斗篇》的内容之中,这样显得更紧凑一些。雪飞也完全同意郭鸿达的修改意见。就这样,他们两人当场敲定,郭鸿达负责《探索篇》部分,林雪飞负责《奋斗篇》部分,三天之后他们再一起进行综合整理。 根据许承松的意见,他们最大限度地拓展了自己的工作面,尽量多地接触全大队中不同生活水平、不同文化程度、不同思想觉悟的各个层面上的群众。白天,他们尽量用更多时间坚持在工地上同社员们一起劳动,晚上则挤时间召集各种类型的座谈会、到一些社员的家里去走访。很快地,他们掌握了比较丰厚的第一手材料,完成了新闻采集的重要的基础性的工作。现在,他们该动手对自己几天来的工作成果进行综合整理了。 简陋、朴素的徐家铺子大队办公室里,窗明几净,冬日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把灿烂的光线投向室内,也把融融暖意慷慨地献给了屋内的人们,墙角的火炉由于暂时无用武之地而被无奈地冷落到了一旁。 屋里一片寂静,偶尔,可以听得见窗外从盘磨沟方向传来的隐约的爆破声响。 郭鸿达和林雪飞坐在临窗的两张对在一起的办公桌旁,像两个勤奋的小学生在作功课一样,聚精会神、旁若无人地工作着。他们是在按着各自的分工,分头起草、修改着通讯的初稿。 快到中午了,郭鸿达放下手中的钢笔,揉了揉因持续工作而感觉酸痛的手指,她抬头望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林雪飞,“雪飞,我这部分好了,你呢?快了吗?” 林雪飞平静地说了声,“哦,是吗?我这部分也快好了。”显然她的主意力十分投入,说话时头也没抬。 郭鸿达一边休息一边静静端详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姑娘。只见林雪飞像一尊圣洁的女神端坐在那里,在强烈的日光炙烤下,白皙的面庞泛起了一团红晕,更显得青春焕发、充满活力。她正凝神静气,奋笔疾书,笔尖在稿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突然,郭鸿达感到一阵肚子痛,而且疼得很蝎虎。自从来到徐家铺子的第二天,郭鸿达就感觉肚子很不得劲儿,差不多每天都要闹那么一、两次,而且还伴随着有些发烧,但他并并没有介意,只是让张大力给他找来了点止痛片,疼得厉害时就吃上一片缓解一下。张大力居住的地方条件比较差,年久失修的房子四处透风,已难避风寒,小青年们夜里常常被冻醒。郭鸿达和张大力一起住了两宿,以为自己是得了感冒,心想凭着自己的健壮的体魄,挺一挺就过去了。可这次疼得好像更厉害些…… 过了一会儿,林雪飞兴奋地把笔掷在桌上,大声叫道:“好啦,鸿达,我这部分也完事儿了。给……” 雪飞话还没有说完,便发现郭鸿达脸色煞白,双手抱着肚子伏在了办公桌旁,额头和鬓角上渗出了黄豆粒大的汗珠,她连忙把自己刚修改好正准备递给郭鸿达的一迭稿件放下,“鸿达,你这是……是不是肚子疼病又犯了?” 郭鸿达咬着牙默默地点了点头。 林雪飞几步跨到郭鸿达跟前,一边掏出自己的手绢为他擦汗,一边焦急地说:“这可怎么办呀?”她知道,这院儿就他们两个和做饭的师傅,合作医疗点的赤脚医生也去了工地,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类紧急情况,有点儿不知所措。 郭鸿达看到林雪飞焦急的样子,苦笑着说:“没事儿,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一会儿就好了。你帮我倒杯水……” 林雪飞林热水瓶中倒了杯开水给他递了过去。郭鸿达自己的衣兜里找出那天张大力为他找来的止痛片,用白水吞服下去。 可是,药吃下去以后好长时间,郭鸿达的腹痛仍不见缓解。林雪飞把炕头的一套行李铺开,让他躺上去休息一下。郭鸿达强忍疼痛趴在炕上,试图压迫一下疼痛部位以缓解病痛,但还是没有效果。这会儿,他已经疼得满头冷汗,并且浑身发冷,哆嗦成一团。林雪飞见状,急忙扯过一条被子盖在他的身上,又把屋里的火炉钩着,室内温度很快升了起来,但郭鸿达嘴里还是叫着冷。 林雪飞见郭鸿达病得严重,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做饭的孙师傅这会儿不知到哪儿去了,她想出去找人帮忙,又不敢离开郭鸿达。她一眼看见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机,便觉眼前一亮,她要给公社打电话求援,但是她又一次失望了。电话机的摇把子沉得简直让她无法摇动,拿起听筒,里面是一团刺耳的噪音,什么也听不见。她知道,农村的电话线路不好,经常处于这种无法接通的状态。林雪飞望着躺在炕上不时发出呻吟之声的郭鸿达,急得不住地在屋地上打转转,柔弱的姑娘眼里在流出了泪水。 “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这样下去会耽误事的。”雪飞心里这样想着,赶忙来到郭鸿达跟前,含着眼泪对着他的耳朵着急地说:“鸿达,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出去找人。”说完,她连大衣都顾不得穿,便拉开屋门冲了出去。 匆忙中的雪飞刚刚出门,便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小林,你这样慌慌张张地,这是干啥去?”来人不解地问道。 雪飞认出来人是公社卫生院的护士许素馨。天啊,可遇到救星了!她一把拉住素馨的手,哭唧唧地说:“许姐,你可来了,鸿达他……他……,” “鸿达他怎么啦?”素馨着急地问。 “他……你快进屋去看看吧……” 许素馨见林雪飞急得语无伦次,便不再追问,她和雪飞一起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里。 许素馨今天早晨从家里去卫生院上班之前,父亲便告诉她,郭鸿达和林雪飞来到徐家铺子工作五天了,很辛苦,明天就是正月十五了,他打算今天晚上让他们两人到家里坐坐,吃顿饭,他让素馨中午早点儿回来,也好帮母亲做一做准备。素馨在单位里呆了一个上午,见没有什么事儿,便给和她一道值班的张大夫打了个招呼,提前骑自行车回来了。来到徐家铺子大队部时,她决定进去看看再走,一来是要把自行车放在大队,因为从这里到李家漫甸的这段山路,自行车一步也不能骑了,所以她每天往返都要把车子寄存在这里;二来,她要看看郭鸿达和林雪飞是不是忙完了,如果忙得差不多了,她就让他们两人和她一道儿回李家漫甸。没想到她还没进屋,就与慌不择路的林雪飞撞了个满怀。 许素馨来到了郭鸿达跟前,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哦,这么热!”然后又简单地询问了一下病情和疼痛部位,凭着她长期的护理工作经验,很有把握地判断道:“很可能是急性阑尾炎,不行,得赶紧走,不能再耽误了!”她又问雪飞:“往青云岭打电话了吗?”雪飞告诉她,电话打不通。 “这样吧,”素馨果断地说,“雪飞,你先在这里照顾一会儿,我马上去工地找车,咱们赶紧送他去大湾医院。”她又望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做饭师傅,“孙大爷,你赶紧给鸿达熬碗姜汤,里面放点儿红糖,让他喝下去。” 许素馨说完,小跑似地冲出房门,骑上放在院子里的自行车,朝磨盘沟方向飞奔而去…… 第二十章 大湾医院(1) 许承松听许素馨说郭鸿达患病严重,忙放下手中的工作,找来大队赤脚医生小王,让她赶快和许素馨一起回大队为郭鸿达看病,同时还专门安排大队治保主任吴大伟带一台拖拉机和他们一起回去,以备应急之用。临走时,许承松郑重地嘱咐吴大伟,“大伟啊,我这儿脱不开身,鸿达的事儿就托付给你了,你要当机立断,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必要时就赶快送大湾医院,千万不要耽误了!”吴大伟点头应允。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大队部。 郭鸿达的病情仍不见好转,他面色苍白,满头大汗躺在炕上,林雪飞正守在他的身边偷偷地抹眼泪。 小王大夫的诊断结果与许素馨的判断相吻合。他们匆忙地给郭鸿达注射了退烧和消炎针剂后,稍事准备,便马上动身去大湾医院。 临走时,郭鸿达还没有忘记提醒雪飞带上他们共同起草的通讯稿件。 路过青云岭时,车在卫生院停了一会儿,许素馨找到张大夫,把郭鸿达的病情向他简单介绍一下,张大夫果断地说:“没错,是急性阑尾炎,咱们这里条件差,赶快去大湾医院吧。” 停车时,林雪飞马上到卫生院值班室给青云岭大队打电话。正好杨国生值班,他听说郭鸿达病了,马上得去大湾医院,知道病得很严重,便焦急地告诉雪飞,“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和你们一起去。” 时间不长,只见杨树峰和刘焕新抱着行李气喘吁吁地跑进卫生院。杨树峰来到车前,用手摸摸郭鸿达的额头,问道:“鸿达,你感觉怎样?”郭鸿达感激地望望表哥,无力地说,“树峰哥,你怎么来了?我没事的,这会儿好些了……”杨树峰喘息着回答:“我爸非要跟着去,我设让他来,还是我和焕新跟着去吧。” “其实也用不了去这么多人,有我们三个人就足够了,要不,”许素馨说着,转头对吴大伟和林雪飞说,“大伟叔,您身体不好,您就别去了,还有雪飞,你也很累了……” 没等素馨说完,林雪飞便狠狠瞪她一眼:“凭啥不让我去!” 吴大伟也着急地说:“那怎么行呢?我是受许书记托付来的,哪能不去!咱们还是赶紧走吧,别再耽误时间了。” 拖拉机刚开出卫生院大门,只见杨国生和郭凤义也匆匆忙忙地赶来了。车到他们跟前减了减速,树峰大声对他们说:“爸,姑父,你们放心回去吧,我们走了!” 杨国生对车上的人摆摆手,“树峰,你们路上要小心啊!” 驾驶员挂起了高速档,加大油门,拖拉机飞也似地向前冲去。 杨国生目送着远去的车辆,直到它完全在视线中消失,才对心神不定的郭凤义说:“姐夫,你甭担心,孩子年青,不会有事儿的,回去吧,告诉我姐别着急。” …… 半个小时后,拖拉机赶到了大湾医院。 接诊的主治医生端详了一下头前进屋的许素馨和杨树峰,“你们……是青云岭的吧?” 许素馨认出他正是上次为苏秀梅诊病的医生,“祁大夫,原来是您,我是青云岭卫生院的小许,上次……” “我想起来了,你们这是?”祁大夫问。 这时,吴大伟和刘焕新已经把郭鸿达搀进屋里。祁大夫仔细看了看郭鸿达,“这不是青云岭大队的小郭书记吗?快坐下,你这是怎么了?” 许素馨告诉祁大夫,他患了急性阑尾炎,并把详细情况向他作了介绍。 祁大夫先给郭鸿达简单查了下病情,又给他做了几项检查、化验,然后确诊为化脓性阑尾炎。 祁大夫告诉医务人员马上做好手术准备,并对郭鸿达说:“你这个小郭呀,工作很有魄力,事业心也强,就是不对自己负责呀。有病为什么不早治!你知道吗?你的阑尾已经化脓,再来晚了麻烦就更大了。看来是得给你动手术了。你怕吗?” 郭鸿达躺在床上苦笑了一下,平静地摇了摇头。 二十分钟后,郭鸿达被送进了手术室,许素馨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时针正好指向两点。她一回头,发现林雪飞正面对墙壁站着,肩膀不时轻轻耸动着。素馨来到她身边,小声对她说,“雪飞,坐下歇会儿吧。” 雪飞转过身来,她的双眼有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花,见许素馨站在跟前,她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喃喃地叫着,“素馨姐……” 许素馨一只手拉着雪飞的手,一只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傻丫头,看把你急的。阑尾手术是小手术,鸿达不会有问题的,快别着急了。”说着,她和雪飞一起在手术室门外的一条木椅上坐下。 手术很顺利,但也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才结束。 当主刀的祁大夫从手术室里出来时,守在门外的几个人急忙围了过去。祁大夫看着一张张焦急的面孔,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手术非常成功。你们帮着护理几天吧。他身体素质很好,七天后便可拆线,很快就会恢复健康的。” 这时,几个护士已经把郭鸿达推出手术室。大伙儿簇拥着把他送进病房,又七手八脚地把他安顿在床上躺好,护士给他扎好了静脉滴流,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郭鸿达精神看上去很好,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挨个儿看了看围在床边的人,向他们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谢谢你们了。” 祁大夫走进病房。他对围在床边的几个人说,“刚做完手术,现在病人需要休息,你们不用都守在这里,留一个人帮助看护一下就行。”他又对身边的一个护士说,“小刘,这会儿没几个患者,你把空着的病房打开两间,生着炉子,让小许他们进去休息吧。” 杨树峰说:“我留下看护鸿达,你们都去休息吧,有事儿再叫你们。” 许素馨说:“那树峰哥就先辛苦辛苦吧,我们一会儿过来替你。”说完,几个人便跟着护士小刘走出了病房。 第二十章 大湾医院(2) 由于麻醉药物的作用,郭鸿达整整睡了一个下午,直到掌灯时分,还没有醒来。 朦胧中,郭鸿达见一个女人来到了他的床前,站在那半天不说话。他觉得有点儿奇怪,又仔细一看,原来是苏秀梅。只见她还是穿着她平日里最喜欢穿的湖蓝色外衣,笑吟吟地对郭鸿达说:“小弟,姐知道你对姐的一片热心,但你不该在那天的会上替姐鸣冤叫屈,姐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就是你遇到那种情况也会这样做的,我也不图什么政治荣誉,只要乡亲们心里知道,我就知足了。你知道吧,你说了那么多,不但不会起什么作用,反而对你今后的成长不利……还有,你怎么能向上级领导许愿,春耕前要打出两眼机电井呢?你真是个孩子,打井一般都在冬天打,现在很快就来到春天了,这么短的时间里你能实现这个计划吗?万一打不出井来我看你怎么交代……?”郭鸿达赶忙坐起身对苏秀梅说:“秀梅姐,你这是从哪里来?”苏秀梅笑着说,“听说你闹病,我来看看你……”郭鸿达还想说什么,苏秀梅却突然不见了,他着急地大声喊着,“秀梅姐,秀梅姐,你在哪里……”这时,只见林雪飞走了进来,对他说:“鸿达,秀梅姐说咱们的机电井出水了,水很旺,她头里去打井工地了,让我们一起过去看看。”林雪飞拉起郭鸿达就走。苏秀梅正在打井架前等着他俩,她大声喊道,“鸿达,我还以为春天打不出井来,你看,还真的出水了,你们快来看……”郭鸿达和林雪飞兴冲冲地来到井架旁,只见抽水机的水龙头里飞珠溅玉般地喷出一泓清澈的泉水,林雪飞高兴地拍手欢呼,郭鸿达赶忙提醒她,“雪飞,小心脚底下……”他的话音刚落,雪飞在井架旁失足跌倒,郭鸿达眼急手快,一把拉住她。雪飞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一只手死死抱住井架上的一根木杆不放,她的双腿已经悬在空中……郭鸿达大声喊着,“雪飞,抓住,千万别撒手!快来人啊!”…… “鸿达,鸿达,你怎么了?我在这儿……”郭鸿达睁开双眼,只见林雪飞正站在他的床前轻声地喊着他,而他的右手还在紧紧抓着雪飞的一只手不放。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作了一个梦,不好意思地松开紧抓着雪飞的手。 雪飞见郭鸿达醒来,嘴里说着,“总算醒了。你整整睡了一下午!刚才还不住地说梦说,一会儿喊秀梅姐,一会儿又喊我,是不是作梦了?” 郭鸿达无声地点点头儿,还在回味着梦中的情景。 雪飞关切地问道:“你感觉怎样?伤口疼得厉害吗?” “只是稍微感到有点儿头疼,也有些饿了……”郭鸿达回答。 “头疼还是麻醉药的负作用,至于肚子饿嘛,鸿达,你还得再坚持坚持,祁大夫告诉,你今天不能进食,明天早晨再吃吧,好吗?” 郭鸿达点了点头。 林雪飞在郭鸿达对面床上坐下,告诉他,树峰哥看护了他一下午,她和刘焕新刚把她替走不长时间。为了争取时间,她下午也没休息,把他们两人起草的稿件有机地组合到了一起并认真地进行了修改,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叠稿纸,“现在,它们已经是一篇完整的稿子了,等你审阅之后,我们就可以交差了……” “雪飞,辛苦你了!”郭鸿达感激地说。 “别尽说些没用的了,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儿,道什么辛苦!”雪飞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郭鸿达叹了口气说:“你说我这是怎么了,偏偏在这个时候闹毛病,有多少事都给耽误了,唉!我真没用……” 雪飞安慰他说:“别这么说。你说的好多事不就是指稿子的事儿和打井的事儿吗?这些你都不用着急,稿子我已经改好了,你明天看一下,只要你满意,咱们就可以送到县里了;打井的事虽说时间紧了点儿,不是还有大伙儿吗?你看,杨书记、桂香姐,还有志清叔,都会帮你想办法的,大概海英姐过两天也快回来了。有天大的事情大家一起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您就先别想那么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养病,你明白吗!” 正在隔壁病房里休息的杨树峰、吴大伟和刘焕新,听到这屋里说话声,知道郭鸿达已经醒来,便都过来看望。过了一会儿,许素馨也从另一间病房过来了。他们见郭鸿达的气色很好,但这会儿正在为工作的事儿发急,便坐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他。郭鸿达的情绪很快平静了下来。林雪飞见护士来给郭鸿达打针,便说:“咱们就按下午的分工,前半夜刘焕新我们两人负责护理,过半夜素馨姐和吴大叔负责护理,这会儿也没有什么事儿,大伙儿就别都在这儿干靠着了,你们先去休息吧。” “对,你们就留下一、两个人照顾一下就行,没必要都守在这儿。”打针的护士一边给郭鸿达注射一边说。 杨树峰对吴大伟等人说,“也好,食堂里给我们准备了饭,那我们就先出去吃点儿饭,吃完了给雪飞和焕新带回点儿来……” 雪飞说:“焕新也先跟着一起去吃吧,这儿有我呢。你们吃完了随便给我少带点儿就行,我还不饿。” 杨树峰他们四人很快便吃完饭,给林雪飞带回了一碗小米稀饭、两个花卷和一碟咸菜。 杨树峰见刘焕新把饭给雪飞送过去,马上就返回来了,便笑着对焕新说:“哎,前半夜是雪飞你们两人值班,你怎么回来了?” 刘焕新调皮地挤挤眼,又朝隔壁努了努嘴,小声说:“我怎么就那么没眼神儿?” 杨树峰会意地用手拍了一把刘焕新的脑袋,“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滑头?” 刘焕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咧嘴笑了。 …… 郭鸿达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还在呆呆地想着心事。林雪飞一声不吭地坐在病床旁的一个小方凳上,左手端着他们两人共同写作、修改了多遍的稿件,用指缝里夹着钢笔的右手认真地翻阅着,不时地用笔在上面作一些改动。经过一个下午的推敲、修改,她还是不放心,她要最后再修改一次通讯稿,等明天好让鸿达定稿。 郭鸿达紧盯着天花板的目光渐渐地移向雪飞的头部。明亮的白炽灯下,雪飞略显清癯、白里透红的面庞看上去更加清秀、俊美、楚楚动人。由于坐得很近,郭鸿达可以嗅得见姑娘身上的芬芳的体香。他想起了几个月前在雪飞家修改剧本时的情景,和今天一样,那也是一次单独的近距离的接触,那厮磨于耳鬓之间的秀发,那沁人心脾的体香,那清新悦耳的燕语莺声,那令人陶醉的芳容倩影……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眼前。那是多么幸福、多么温馨的时刻呀!而今天,因为患了一场病,又让我领略一次这人世间最美好的、最幸福的感受,难道这是老天刻意安排的不成?啊,我真想就这样永远地躺在这里,也永远别让雪飞离开我…… 郭鸿达想入非非,直勾勾的双眼死死地盯在雪飞脸上。 林雪飞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稿子,一扭头,突然发现郭鸿达正在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看着自己,便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小声问,“哎,鸿达,这么看着我干嘛?又不是不认识……”说罢,她的脸上飞起了一团红晕。 郭鸿达回过神儿来,淡淡地笑笑,“雪飞,这几天,你瘦了。我这一病,给你增加了多少负担,我得怎样感谢你呢!” “啧!”雪飞有些发急,她不满地瞪了鸿达一眼,“你怎么又来了!自己的事儿,谢什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再这样说,我可生气了……” 见雪飞的眼泪都要出来了,郭鸿达急忙说:“好,好,我不说了,行吗?” 停了一会儿,雪飞嘴里嘟囔道:“你就忘了,这些年你是怎么照顾我的了?难道就不行人家……,你知道吗?为了你,我再累、再辛苦,也心甘情愿……” 看到雪飞满腹委屈的样子,郭鸿达很感动,他完全理解姑娘因为什么感到委屈,后悔自己不该无意中惹得她这样伤感。 于是他缓缓地对雪飞说:“都是我不好,惹你生气了。雪飞,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其实,我……” 郭鸿达刚说到这里,雪飞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鸿达,你什么也别说了……”郭鸿达清楚地看见,两行清泪流下了雪飞的面颊。 郭鸿达一把抓住雪飞的手,深情地叫了声:“雪飞……” 雪飞并没有试图把自己的手移开,她完全没有像那次鸿达在她家里无意中抓住她的手时那样羞怯,那样不自在,而是就势把鸿达的手拉向自己的面前,用双手捧着,轻轻地挨在了自己发烫的脸蛋上,任凭无言的泪水尽情地流淌…… 就这样,两个人久久地对视着,谁也不说什么。 此时无声胜有声。两颗年青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了…… “笃!笃!”房门响了两下。 雪飞急忙松开手,转过身擦去挂在脸上的泪痕。 刘焕新推门进来,他来到郭鸿达的床前笑着问:“鸿达,你如果要方便的话,就让雪飞告诉我一声。” 郭鸿达笑笑,“算了吧,十几个小时汤水未进,哪那么多的事儿。你先休息去吧,我睡不着,和雪飞一起商量一下通讯稿件的事,有事儿我让雪飞招呼你。” 刘焕新出去了,屋里的两个人相视而笑。郭鸿达说:“雪飞,我想起来坐坐。太难受了。” “不行!不行!这会儿你怎能起来,你伤口上还压着沙袋,你必须老实的躺着!”林雪飞坚决地制止他。 “那好,那就把稿子拿给我看看。” “我不是说了吗?你现在的任务是休息,明天再看吧,好吗?”雪飞像哄孩子一样商量着他。 “那,你就把你是怎样修改的说给我听听,我心里实在着急……”郭鸿达无奈地说。 雪飞叹了口气,“唉!真拿你没办法。好吧……”林雪飞只好把稿子放在鸿达的床头上,耐心地给他叙说她的修改过程,包括总体结构,两个部分是怎样衔接在一起的,哪些地方删节了,哪些地方增加了内容,哪些地方在表达方式上做了变动,等等。 雪飞说得很细,郭鸿达一边认真地听说,一边轻轻地点着头。 雪飞讲完,歪着脑袋看着郭鸿达,“怎样,这回满意了吧?” “出自我们林秀才之手的作品,我怎能不满意呢?” “说真的,你明天再认真地修改一下吧,我心里还是没有底,因为这篇稿子非同寻常,它的政治性很强。我担心弄不好我们会捅漏子的……”雪飞说这话时,表现得很敏感,也很严肃。 听雪飞说到稿子的政治性,郭鸿达很自然地联想到了他们一起修改剧本那天求叶思源为剧本设计唱腔时林克远说的那些话,他沉重地点着头,表示对雪飞这种担心的认同。 又是一阵沉默。 雪飞望着沉思默想的鸿达,首先打破沉寂,“鸿达,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郭鸿达望着雪飞的眼睛说,“我们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单独在一起说会儿话,你可不可以把林叔的事情说说,让我听听。当然,我知道你从不愿意跟别人说这些,实在不愿意说,也不勉强……” “唉,这些伤心事不提也罢……”雪飞看了鸿达一眼,“你要真的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听。” “当然想听了。” 雪飞漫悠悠地说,“其实,你也不是我们家这段历史的第一位听众了。” “那你还……” “对别人,我的确不愿意讲这段伤心的往事,但对知心的人,我也很想倾诉一下,所以咱们到徐家铺子的第一天夜晚,我就把我们家庭的不幸说给淑珍姑听了……” 接着,雪飞讲起了埋藏在自己心里十几年的关于她的父母、她的家庭的辛酸故事…… 第十二章 大湾医院(3) 林克远的父亲林慕云是一名很有民族气节的教书先生。日伪统治时期,他被迫在日本人控制下的国高学堂中教书时,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疯狂侵略以及他们残无人道地摧残和蹂躏自己的同胞,并且不择手段地进行经济和文化掠夺的强盗行径深恶痛绝。但像他这样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学子也只能是通过向学生讲授传统的民族文化知识的同时,潜移默化向和孩子们渗透一些爱国民族精神。正因为如此,林克远从小就受到了父亲的爱国主义思想的熏陶。父亲在向他灌输传统的文化知识的同时,也把中国历史上的一些反映优秀的民族精神的爱国志士的悲壮故事和经典名篇介绍给他,对苏武牧羊、岳母刺字、杨家将、文天祥等爱国故事他很小的时候便耳熟能详。父亲的教诲使他从小就牢固地树立了明确的是非、荣辱、爱憎观念,对他以后几十年的风雨人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林慕云一家住在省城西郊的一个里弄。在他们居住的地区,林慕云夫妻爱老怜贫、抚危济困的义举早已远近闻名,传为美谈。特别是对他们的邻居、无儿无女、屡遭天灾病业困扰的铁路工人谢金平夫妻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 五十多岁的车站机务段检修工人谢金平,当了大半辈子铁路工人,家境贫寒,老伴年青时怀孕后仍然出去做工挣钱,不小心流产,没有得到及时治疗,落下个习惯性流产和腰腿疼的毛病,从此后没再开怀,并无一男半女。老两口相依为命,前些年日子还算过得去,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谢金平的身体便一天不如一天,老伴的病也越来越严重,一年有大半年不能下地,整个生活的重担便压在了老谢一个人的身上,那一点少得可怜的工资收入本来就仅能够勉强糊口,他还得拿出大部分钱来给老伴医病,这样,家里的生活就更困难了,老两口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和谢金平住在一个大院的林慕云夫妻几年来一直千方百计地接济谢家,虽然他们的生活境况也并不好,但林慕云总是对自己的老伴儿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比老谢日子好过些,好在我们家没有什么天灾病业,都是穷兄弟,他们日子过得艰难我们不能看着不管。咱们能帮忙就尽量帮他们一把,有难同当吧。”林克远的母亲更是一个菩萨心肠的女人,听丈夫这样说,她更加尽心地关照谢家这对可怜的夫妇了,特别是对患病的谢金平的老伴儿,更是关怀倍至,不亚于亲生姊妹。谢金平的老伴儿卧病在床,度日如年,眼看着老谢日逐消瘦的身影,心里痛苦万分,虽然她对自己患难与共的丈夫和百般接济自己生活的林家心存感激,但也渐渐失去了生活信心,她不想再成为丈夫的累赘和邻居的负担,于是,在一个秋日的下午,趁着院里没人,她横下心来,悄悄地喝下了家里做豆腐剩下的的半罐卤水……兴亏给纺织厂老板当佣人的林克远的母亲回家来取东西时发现得早,及时地喊来了左邻右舍的几个姐妹七手八脚死命相救,总算脱离了险境。这天晚上,从昏睡中醒来的谢妻,睁开眼睛,望着守在身边的丈夫和林慕云一家三口,泪如涌泉,她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一了百了……”林慕云站在床头安慰她说:“嫂子,你不该啊,你不该走这条绝路,你走了,扔下大哥咋办?你就忍心吗?日子艰难咱们不怕,不还有我们这些穷兄弟吗?天大的事儿我们大家担着,你千万可要往宽处想啊。”谢妻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但从此又添了个咳嗽哮喘的毛病,谢家的日子更加艰难了,而林家对谢家的关怀与照顾也更加无微不至了。 又过了一年,林慕云被伪警察局以宣传“反满抗日”,“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逮捕入狱。一关就是半年,在狱中受到了惨无人道的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后来虽然在地下党组织的帮助和营救下,展转出狱,但身体已经遭受严重摧残,元气大伤,出狱后不久便撒手人寰。抛下了林克远和母亲两人艰难度日,那时,林克远才十岁。经过多年来的风雨患难,林谢两家结下了深厚的友情。林慕云去世后,同病相怜的两个家庭,互相支持、互相关怀,互相体贴,在兵荒马乱中度过了风雨如磐的蹉跎岁月。 日寇投降以后,勤劳、好强的母亲不顾度日艰难,节食缩食,千方百计地创造条件让林克远读书,这个坚强的劳动妇女发誓要让自己唯一的儿子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不图光宗耀祖,只图孩子这一代不再遭受自己和丈夫一生中所遭遇的贫穷与不幸,她把儿子送进了民主政府创办的一所中学里读书。得益于父亲生前的悉心教诲和这个具有一定文化底蕴的家庭的影响,林克远进入这所中学后,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且品学兼优,受到了老师们的青睐和同学们的仰慕。但是林克远毫不自满,不但自己更加刻苦、勤奋的学习,而且还非常热心地帮助同学完成功课,班上的同学都很喜欢他,愿意接近他,也学着他的样子去学习,去做事。 林克远端庄的品行与优秀的学业,早已引起班里一个女同学的注意,她就是纺纱厂老板叶荣鑫的女儿叶思源。这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对班里这个出身贫寒但却表现十分出众的男同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叶思源也是班上学习优秀的姣姣者,学习成绩也总在前三名中,起初,她对林克远很不服气,经常暗暗地与他较劲儿,要与林克远比个高下。但渐渐地,她越来越清楚地发现林克远的学业竟是那样的扎实,他的治学态度竟是那样的孜孜以求,姑娘彻底地为他的精神所折服了,从此,叶思源的思想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开始有意地经常接触林克远,和他探讨学习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同时也开始在心里由衷的欣赏他、尊崇他、可怜他拮据的生活境况,甚至于有意无意地把这个学习上的对手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去想入非非…… 但是,好景不长。正当林克远的学业如日中天之时,他的母亲的肺结核病恶化了!母亲患病已经三年多,但由于家境贫寒,无钱医治,她几乎把所有的家庭收入都用在了供克远读书上,根本就没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这次,这个坚强的女人,不堪病魔的侵袭,终于倒了下来。 母亲被送进了市区的一家医院,林克远在学校请了假,日夜守候在母亲的病床前。虽然谢金平和林慕云生前接济过的善良的街坊们想方设法为克远的母亲筹措医病的费用,医生也是歇尽全力地抢救病人的生命,怎奈母亲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力。弥留之际,母亲伸出骨瘦如柴的双手,爱怜地替俯在病床前默默流泪的林克远擦去泪水,拉着他的手说:“孩子,妈怕是不能再供你读书了……孩子,你就要长大成人了,以后的路就自己闯吧……孩子,爸妈对不起你……”林克远听母亲这样说,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他紧紧拉住母亲的双手,哭着说:“不!不!娘,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啊……”母亲又用无神的双眼凝望着站在旁边的谢金平说:“谢大哥,这些年你和大嫂没少帮了我和克远……孩子还小,以后,还望大哥大嫂多多照顾……我替慕云和孩子谢谢你们了……”谢金平见克远娘这样说,不禁一阵心酸,他流着眼泪把克远拉到自己的身边,然后一字一板地对克远娘说:“妹子,你放心吧。你们夫妻对我们家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和你嫂子没儿没女,克远和我们的孩子有什么两样,以后,我就拿他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待……” 母亲去了,扔下刚满十六周岁的林克远。谢金平说到做到,帮克远办完母亲的丧事后,他就把无依无靠的林克远接到了他家中,两家合为一家。懂事的林克远不忍心连累本来就身体羸弱、生活艰困的谢金平夫妇,提出自己不再读书,要找个地方当学徒,混口饭吃。没等克远把话说完,谢金平瞪大双眼,生气地说:“你这是什么话,没志气!你爸你妈就是让你这样报答他们吗!什么也别说了,明天你就给我上学去,家里的事不用你管!”就这样,林克远很不情愿地回到了离别十几天的学校。 班里的同学们听说林克远的母亲去世,林克远生活艰难,面临辍学,都非常同情他的不幸遭遇,为他惋惜。林克远突然重返校园,同学们纷纷围上前来问长问短,安慰他,鼓励他克服困难,下定决心继续读书,还有几个同学当场提出要帮他把耽误的这段时间的课程补上,并把自己的文具、书籍送给他。对同学们的一片热心,林克远非常感动。 叶思源没有和同学们一起去安慰林克远。这个文静的姑娘只是坐在一边默默地端详着林克远明显消瘦的面庞,听着同学们对他安慰、鼓励的话语。不知怎地,姑娘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抓着一样生疼……她悄悄地用手拭去眼中那不听话的泪水,赶忙从教室中走了出去。 晚上要放学的时候,叶思源突然来到林克远的面前,以命令的口吻说:“林克远,跟我来一下!” 林克远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跟叶思源走出了教室。 林克远见叶思源径直奔学校大门走去,便问道:“叶思源,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叶思源头也不回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可是,现在还不到放学时间呀……” 叶思源回头对他淡淡一笑:“我早就跟老师请好假了。” 学校门口停着一台黑色小轿车,司机迎上前来对叶思源说:“大小姐,我等了您半天了。”说着,他伸手接过叶思源手里的提包,又用惊奇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跟在她身后的林克远。 叶思源望了一眼有些茫然的林克远,“还愣什么?还不上车?” 林克远不知所措地跟叶思源坐上了轿车。叶思源见林克远那副惶惶不安的样子,感到好笑,她扭头对林克远说:“别害怕,我是要带你到我家里去……” “这……这怎么行?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就……不行,我不能去,我要下车……” 叶思源被林克远这窘迫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她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林克远说:“克远,瞧你那点儿出息,又不是让你上‘杀场’,瞧你急得那个样儿。” “那……你父亲不就是开办纱厂的吗……” 没等林克远说完,叶思源笑得前仰后合,两眼笑出了眼泪,她上气不接下气儿地指着他说:“林克远啊林克远,让我说你什么好,亏你还是咱们班里的优等生呢!我们家开的是纺纱厂,什么‘杀场’不‘纱厂’的……” 听她这样说,林克远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有点儿可笑,他红着脸对叶思源说:“对不起,我没反应过来……” 汽车穿过中心城区,向东北方向驾去,一小时后,停在了一家工厂的门前,林克远隔着车窗玻璃,见门口的铜牌子上赫然写着“荣鑫纺织厂”几个大字,他觉得这个名称很熟悉,好像在哪儿听说过。门卫打开大门,汽车驶进工厂,穿过一片厂房,径直来到一幢楼前停下。 林克远怯生生地跟叶思源来到了二楼的会客厅。只见约四十平方米的大厅的地面上覆盖着猩红色地毯,大厅的正面是一架紫檀木六扇屏风,屏风上的玻璃面中镶嵌着几幅山水国画和几幅遒劲、潇洒的书法作品。屏风的右侧是一个大大的博古架,上面放满了各种珠宝古玩,琳琅满目,显得极其高雅、古朴。屏风左边放着一架两米高的满地式座钟,座钟的造型十分典雅别致。一组棕色皮沙发呈曲尺形摆放在客厅中,与屏风、博古架一起把整个客厅的格局围成一个整齐的正方形。客厅的正中央摆放着两盆盛开着的架枝桃花。大厅左侧的落地式窗前放着一个长方形的鱼缸,几尾活泼可爱的金鱼正在缸里自由自在地游鸢嬉戏。 林克远平生没有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豪华大厅,他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童话世界。 “妈!妈!客人到了,你快出来呀!快点儿呀!”叶思源一进客厅就大喊大叫。 从大厅左侧落地座钟后的一扇屋门里传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来啦,来啦!这丫头,一回来就风风火火地,像火烧眉毛了似的……” 屋门开了,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身着紫地粉花旗袍,体态轻盈地走进客厅,从那身材,那面相,林克远一眼就看出这是叶思源的母亲。 叶思源见母亲出来,高兴地跑上前去,搂着母亲的脖子,在母亲的脸上使劲地亲了一口。 “去去去!闺女家,都老大不小的了,旁边还有客人,发什么贱,也不怕人家笑话!”母亲嗔怪地对女儿说。 叶思源对林克远说:“这是我妈。”她又指着林克远对母亲说:“妈,这就是我跟您说的,我的同学林克远。” 林克远赶忙迎上前去,恭敬地深施一礼,叫了声“阿姨好!” 叶思源的母亲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衣冠不整的青年,打量着他那瘦削的身材和那清癯的面容,她打打愣儿,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有点儿面熟,但又怎么也想不起在什么时候见过。她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女儿,她没想到女儿跟他提起过的那个品学兼优的同学竟是这幅寒酸模样。但她却仍然很有礼貌地让林克远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和女儿也坐在了旁边。 叶思源的母亲是一个乐善好施的女人。前两天,女儿回家来对她说,班上的一个同学的母亲去世了,他的学习成绩相当好,但却孤苦无助,面临辍学危险,女儿说她可怜他,想让父母帮助一下这个同学。叶思源的母亲一直对女儿十分溺爱,对女儿的要求从不说个不字,这次也理所当然地答应她找机会把这个同学领到家里来看看,看能从哪些方面帮帮他。 林克远坐在沙发上感到非常拘谨,他很不自在地对叶思源的母亲说:“阿姨,对不起,叶思源事先没告诉我,冒昧来访,打扰您了……” “说到哪儿去了,你们是同学,到家里来坐坐,说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小林,你家里的情况,源儿都和我说了,虽然家里困难,你还得读书啊,有什么难处尽管说,能帮忙的我们一定帮你。” 林克远感激地说,“谢谢阿姨!” 叶思源的母亲叹了口气,“唉,好苦命的孩子,年轻轻的就没有了父母,这以后的日子……” 叶思源见母亲这样说,怕再引得林克远伤心,便说:“妈,克远这些日子够伤心的了,您就别再提这些了,好吗?” 母亲苦笑了一下,“好,好,妈不说这些了。还是源儿想得周到……” 接着,她又向克远打听了一些家庭情况,以及林克远父母生前工作和谋生情况。林克远一一作了回答。 当她听林克远说他家住在省城西郊,他母亲曾在一家纺纱厂当佣人时,她的眼睛突然一亮,急忙打断克远的话,“等等,你说什么,你母亲在纺纱厂当过女佣?” “是啊。”林克远回答。 “知道她当女佣的那家纺纱厂叫什么名号吗?” 林克远突然想到刚才进院的时候,觉得门口铜牌上的几个字很眼熟,他回答道:“好像叫什么鑫……” “叫‘荣鑫纺纱厂’,对吗?” “是这名号,母亲提起过。”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我母亲叫杜萍。” 叶思源的母亲忙从沙发上站起,双手抓着克远的胳膊问道:“什么?你,你是杜嫂的儿子?你母亲真的去世了?” 林克远默默地点点头。 思源母亲万一也不会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女仆杜嫂的儿子,更想不到两个月辞职回家治病的杜嫂已然去世,她感到十分惊讶,张大的嘴巴久久没有闭上。半天,她才对身边的思源说:“源儿,太巧了!小林竟是杜嫂的儿子,他竟是杜嫂的儿子……”接着她又冲门外喊道:“叶成,叶成!” 一个男仆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起来,问道:“太太,您老有什么吩咐?” “老爷回来没有?”“老爷去市政府开会还没有回来。”叶成回答道。 “等老爷回来你马上告诉他,就说杜嫂的儿子来了。” 这时,林克远也如梦方醒,原来母亲做女佣十多年的地方正是叶思源父亲的这家工厂! “孩子,快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思源母亲慈爱地拉着克远的手,让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下。她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克远,然后慢慢摇着头说:“难怪,我刚一见到你就觉得像是在哪儿见过,你长得太像你母亲了。” “唉!”思源的母亲长长叹了口气,接着说:“你母亲是个好人啊!她在我们家做了十多年女佣,我们姐儿俩很投缘,相处得非常好,我从来没把她当下人对待,她也把我当作妹妹看待。这些年,她太不容易了,她任劳任怨地帮我操持这个家,把我这个家当作她自己的家一样,天底下再也找不到像她这样勤劳、善良的女人了……怎么刚闹了几天病就……”说着,她的眼中流出两行伤感的泪水。 “阿姨,您也别太伤感了。妈妈活着的时候,也常常提到您,说您对她好,谢谢阿姨这些年对妈妈的关照。”林克远说着,站起来朝思源的母亲深施一礼。 “快别这样。孩子,你妈妈对我们叶家是有功劳的人,你也不是外人,以后有什么困难,缺啥少啥,尽管吱声儿,我们会帮你的。” 林克远万一也没有想到母亲的东家会这样看重他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穷学生,他想到了不久前不幸去世的母亲,悲喜交集,鼻子一酸,眼泪便流了出来,他再次向思源的母亲表示了谢意。 这天晚上,叶思源的母亲让厨房多做了两道菜,母女俩很客气地陪林克远共进晚餐。晚饭后,林克远要回学校,叶家母女不肯让他走,执意要留他住一宿,说一晚上话,林克远只好应允。 第二天早晨,林克远见到了昨天很晚才回来的叶思源的父亲叶荣鑫。 叶荣鑫是省城工商界中很有威望的儒商,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开明资本家。三十岁的时候,他从父亲手中接过了这份纺织产业时,正值日本人入侵东北,进行疯狂经济掠夺,国难当头的危难时刻,民族工业受到了严重的排斥和冲击,使他这个刚刚涉足商界的年轻资本家吃尽了苦头儿,他惨淡经营了十几年的纺纱厂也每况愈下,风雨飘摇,濒临崩溃、破产的境地。日寇投降以后,从民主政府积极扶持、发展民族工商业的政策中,叶荣鑫逐渐看到了民族经济振兴的希望,他积极响应民主政府的号召,办了许多利国利民的事情,对民主根据地的建设和巩固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受到了党和政府的肯定和好评。昨天下午,他参加了民主政府召开的研究解放区经济发展的工作会议,一直到很晚才回来,觉得有点儿疲劳,早晨多睡了一会儿。他洗漱完毕,来到客厅的时候,叶思源母女正和林克远坐在沙发上聊天。 林克远见叶荣鑫走进客厅,连忙站起身来问好、打招呼。叶荣鑫早已从妻子那里了解到关于林克远的情况,他很儒雅地跟克远握手、打过招呼后说:“我昨晚回来的很晚,没来得及过来跟你说会儿话儿。你家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唉!你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她为我们叶家做了很多事,我们不能忘记她。你今后有什么困难,不要不好意思,直接跟源儿说,我们会帮你的,就把这里当作你的家。” 由于林克远和叶思源还要赶很远的路去学校上课,叶家很早便吃完早饭。叶荣鑫去忙他的业务了。思源的母亲找出了思源哥哥的几件半新衣服,让林克远换上。克远很不好意思地推辞了一会儿,还是换上了。站在一边的叶思源兴奋地对母亲说:“妈,您看,克远的身材和哥哥身材差不多,这衣服就像是提前给他预备下的……妈,以后,就让克远也给您当儿子吧,这样,我身边就多个哥哥陪伴,就不孤单了……” “傻丫头,尽胡说,儿子也是胡乱认的?”母亲笑着对女儿说。 母女俩很不在意的两句话,弄得林克远很不好意思,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从此,叶思源一家从物质上给了林克远很大的支持和帮助,同时也减轻了谢金平夫妇的负担。 光阴似箭,转眼间,林克远中学毕业了。靠着谢金平节衣缩食、口挪肚攒般的支持和叶思源父母的慷慨资助,还有叶思源满腔热情的精神鼓励,林克远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省城的地质学院。与此同时,叶思源也以自己聪颖的天资和出类拔萃的学业考入了省城的一所戏剧学院。早已热恋着的两个青年双双跨入了高校的门槛。 在三年的大学生涯中,林克远和叶思源虽然分别就读于一个城市的两所学校,但他们之间的恋情不但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在这种彼此思念与牵挂、聚少离多的不寻常的处境中日臻成熟了,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距离产生美”这句话所产生的效果吧。三年中,他们差不多每个星期日都要见一次面,在这些宝贵的时段里,他们互相支持,互相鼓励,共同交流学习方法和体会,共同畅谈理想与人生。在长时间的接触中,叶思源像是在咀嚼着一枚从未品尝过的橄榄果,在林克远的身上越来越多地品味到了他品格的高洁、学识的过人和气质的超凡脱俗,她更加倾心地爱慕这位她早已选定的白马王子了,渐渐地,姑娘自觉不自觉地对林克远产生了一种依附感与归属感,她认定克远就是他今生的唯一,她暗暗下定决心,今生非其不嫁。这种缠绵悱恻的情感自然也难免萦绕于克远的胸中。感情上的认同,理想上的志同道合,不断催发他们的含苞欲放的爱情之花,他们已经无话不讲,难分彼此,但他们仍然十分冷静地把握和克制着自己,没有去跨越那条传统的道德防线。 对于女儿的恋情,叶荣鑫夫妇早已看在眼里。起初,叶荣鑫对女儿的选择态度是消极的,或者说是持反对态度的。受封建思想和传统观念的影响,他对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思源的婚姻大事十分看重,仍然坚持着门当户对、攀龙附凤的陈腐的信条,但经过几个回合的较量之后,他发现女儿的态度十分坚定,而且表示非克远不嫁,加之老伴也临阵倒戈,站在了女儿的立场上,于是他只好妥协,同意了女儿的选择。凭心而论,叶荣鑫也很欣赏克远的学识和为人,只是觉得他出身卑微而已。 大学毕业以后,林克远分配到了省城的一个地质研究所工作,叶思源则因学业优秀而被她就读的戏剧学院留校当了教师。不久,他们结婚了。林克远饮水思源,不忘谢金平夫妇的恩情,把老两口接到自己的家里一起生活,以亲生父母事之。对于克远这种感恩图报的高尚行为,叶思源和她的父母都发自内心表示赞同,他们更加佩服克远的为人了。 结婚一年后,他们生了雪飞,又过了两年生下了雪涛。谢金平体弱多病的老伴在叶思源生下雪飞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不了解内情的人根本就无法从林克远和谢金平的父子关系中看出丝毫异样,一家五口共享天伦,过着和谐幸福的生活。 雪飞从小天资聪颖,勤奋好学,读小学时在班里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即使是在全校排名也一直靠前。林克远和叶思源非常爱自己的女儿,利用业余时间,指导雪飞学习了许多别的同学还没有接触到的知识,特别是文学艺术方面的知识,同时也教给了她许多做人的道理,在她幼小心灵中打下了鲜明而深刻的烙印。在雪飞的眼里,爸爸、妈妈是世界上最有知识、最善良、最值得尊重的人,她爱她的爸爸、妈妈,学着他们的样子去学习,去做人。 “文革”运动开始了。“破四旧,立四新”、“造反有理”的口号响彻了大街小巷,雪飞也神气的戴上了“红小兵”袖标,跟在红卫兵的后头摇旗助阵,呐喊助威。但是好景不长。在一个风雨飘摇的黄昏,雪飞放学回来,刚来到家门口,就听见屋里传出一阵阵鼓噪声。雪飞推门进屋,只见一群凶神恶煞的造反派,正在 第二十章 大湾医院(4) 夜深了,窗外的西北风不时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啸叫声,透过窗子的缝隙悄悄侵入室内,带进一缕寒意,结满了厚厚霜凌的窗玻璃偶尔发出一两下轻轻的抖动声。 林雪飞结束了她的诉说,她觉得屋子里有点儿凉,便站起身来往房门边的火炉中添了些煤,又用炉钩钩了几下,炉火很快便旺了起来。 听完雪飞讲的故事,郭鸿达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屋里静静的,只能听见炉火熊熊燃烧的呜呜的响声。 半晌,郭鸿达轻轻叹了口气:“唉!林叔和叶姨这些年也真不容易啊……” 雪飞见郭鸿达的肩膀和双臂露在被子的外边。她刚要替他盖好,鸿达用手挡了一下说:“我有点儿热……” “不行!你刚作了手术,身子弱,不能着凉。”雪飞说着,果断地把鸿达的被子往上拉了拉,为他掖好,又用手摸了摸鸿达的额头,“你该不会是发烧吧?” “哪能呢,”郭鸿达摇摇头,“如果发烧我就该感觉冷了。” 他让雪飞在自己的床前坐下,然后接着刚才的话茬说:“那么,你对林叔和叶姨所遭遇这种种坎坷与不公正又怎么看呢?你对你自身的前途又有什么想法和打算呢?” “怎么说呢?”雪飞坐在鸿达的身边,不住地用手摆弄着自己的辫稍,过了好一阵子才接着说: “这几年我也在不住思考,为什么爸爸、妈妈那样正直,那样善良,却偏偏要陷入这样不公正的处境呢?是他们的所做所为有悖于社会公理,人们容不得他们这样的品德高洁的人存在吗?是由于他们自身的存在影响到别人、伤害到别人,得罪了什么人了吗?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把自己的贪欲和乐趣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与不幸之上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头脑里乱得很。但不管爸爸妈妈在社会上遭受怎样的厄运与不平,不管社会上怎样看待他们,在我的心目中,他们都是世界上最善良、最了不起的人,我想这大概也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看法……” 雪飞说到这里,抬头望了郭鸿达一眼,鸿达默默地点头表示赞同。 “至于我个人的前途与命运嘛,”雪飞接着说道,“现在对于我们这样的‘革干子女’不是有一个很时髦的说法,叫做‘出身不由己,道路在选择’吗?我还年轻,我决心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忠诚于党,忠诚于祖国,忠诚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做出一个当代青年所应该做出的一切,我想社会应该对我这样一个以满腔热情和拳拳赤子之心报效祖国的单纯的女孩子给予承认与接纳吧?……”林雪飞简短地谈完了自己对人生的看法,不再说什么了。郭鸿达仰卧在床上,瞅着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雪飞,你说得很对!你很坚强。我们就应该这样,勇敢地去面对现实,去面对坎坷的人生,雪飞,我相信,你会有所作为的……” 鸿达刚说到这里,许素馨和吴大伟推门走了起来。他们是来接替雪飞照看郭鸿达的。 见雪飞和鸿达谈得那样投机,许素馨笑着说:“瞧你俩说得这个热闹,雪飞,你忘了自己的任务啦,看,你们把炉子都要给‘谈’灭了!” 许素馨说着,用手指指快要着完的炉子。林雪飞这时才发现,她光顾和鸿达说话,竟忘记为炉子添煤。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连忙拿起炉钩、炉铲,一边往炉子里添煤,一边自我解嘲地说着,“瞧我这木头脑袋,竟把它给忘了……” 素馨还想和雪飞开两句玩笑,但欲言又止,转而对郭鸿达说道:“鸿达,你得好好休息呀,你这样不能保证睡眠时间,对身体恢复是不利的。” “我已经睡得太多了,这会儿睡不着啊。”郭鸿达笑笑说。 吴大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过半夜了。他对雪飞和素馨说:“我看不如这样,你们两个女同志身体弱,都去休息吧。鸿达这会儿的气色不错,我估计不会有什么问题,有我在这儿陪着他就行了,一会儿我们关了灯,也好让他再多睡一会儿。” 许素馨摇头说,“那怎么能行呢?万一有什么事儿咋办?我还是留下吧。” 郭鸿达接过去说道:“我看就按吴大叔说的吧,你们两位都去休息吧,许大夫,这一天中也够你麻烦你的了。你和雪飞一起去休息吧,有事儿再叫你也不迟。” 雪飞也拽着素馨的胳膊说:“素馨姐,你就跟我一起去休息吧,我一个人睡不着……” 素馨好象突然看透了雪飞的心思,便笑着用手指点了点雪飞的脑门儿,“鬼丫头,就你事儿多。”接着她扒着雪飞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只见雪飞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她用拳头捶了素馨一下,不好意思地叫道,“素馨姐,你真坏!” 两人打闹了一会儿,素馨扭头对吴大伟说:“吴大叔,那我就去了。有啥事儿可及时叫醒我啊!” “你放心休息去吧。”吴大伟一边用炉铲从炉膛中取出个火炭儿点着嘴上叼着的刚卷好的纸烟,一边回答说。 “哎,大叔,你不能多抽烟,这样鸿达会受不了的!”许素馨见吴大伟点着了烟,便毫不客气地制止他。 吴大伟咧嘴笑了,“就抽这一支,提提神儿就行了。” 鸿达见吴大伟有些不好意思,便笑着对他说道,“没关系,吴大叔,你抽吧,我没那么娇气,其实我还挺喜欢这股烟味儿呢。” 许素馨笑着瞪了郭鸿达一眼,“没听说过!” 素馨和雪飞出去之后,郭鸿达又和吴大伟聊了一会儿他和田淑珍家庭生活的事儿,不一会儿便进入梦乡。吴大伟蹑手蹑脚地站起身关掉了电灯,也坐着凳子俯在床沿上睡着了。 …… 第二十一章 苍原行(1) 林雪飞匆忙地吃过早饭,便登上了大湾公社开往县城的班车。 昨天,县委宣传部的同志就曾给青云岭公社打电话催问稿件的完成情况,赵建勋托到医院来看望郭鸿达的刘桂香带了口信,并且告诉郭鸿达和林雪飞,罗书记非常关注这份稿件,问他们还有什么困难,能否按规定时间上报。躺在病床上的郭鸿达听说上级领导催要稿件,不免心里着急,但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在他生病之后,雪飞一直没有停顿对稿件的修改工作,现在稿子已经基本成型,这样,他便觉得那颗本来彷徨不安的心踏实多了……今天是正月十六,是郭鸿达作手术的第三天,也是张春华为他们两人规定的一星期内交付新闻稿件的最后一天。为了按时完成任务,郭鸿达决定让雪飞亲自到苍原市把稿件交给省报编辑部主任于维昌。 …… 昨天早晨,雪飞被一阵鞭炮声惊醒,一睁眼,见红彤彤的太阳光已经透过玻璃窗为雪白的墙壁涂上了一层橙红色,房间的火炉发出熊熊燃烧的欢快的响声,睡在对床上的许素馨不知什么时间已经出去,床上只放着叠得十分整齐的行李。隔壁郭鸿达的房里传出一阵说笑声,好象屋里聚了很多人。 雪飞急忙爬起来,披上外衣坐在床上定了定神。心里怪自己贪睡,来医院护理病人,这么晚才醒来。她赶忙穿好衣服,简单地对着门旁的镜子梳理了一下散乱的秀发,生怕自己睡眼惺忪的狼狈样会惹人讥笑。 姑娘这一夜没有睡好。前半夜她借护理鸿达的机会,和他推心置腹地谈了许多,向他吐露了自己埋藏了在心中很久、从不愿意向别人诉说的家庭情况和父母亲的遭遇。在交谈中,鸿达也明显地流露出了对自己倾心爱慕的情愫。这怎能不使情窦初开的姑娘兴奋不已呢! 过半夜,许素馨和吴大伟去接替她的时候,正在愉快与兴奋当中的姑娘当然舍不得离去,她在心里暗暗埋怨来接替她的两个人不该这样不识趣儿,无意中来打扰自己和鸿达,剥夺了他们这难得的单独相处的美好时光,但她又不好意思继续留在病房。沉浸在热恋的幸福与甜蜜中的姑娘为自己多留了个心眼,生怕自己这来之不易的爱情会受到突如其来的干扰与冲击,于是,她离开病房时,找了个借口把许素馨拉了出来,让她和自己睡在一起。细心的素馨当然一眼就看穿了雪飞的用意,躺到床上,素馨善意地开起了玩笑,一针见血地笑着质问雪飞是不是在加自己的小心,怕她夺人之爱,并且假装生气地警告她,“死妮子,我告诉你,如果你再这样防着我,不拿我当朋友看待,不定哪天我真会当仁不让,向郭鸿达发动攻势,谁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力,看你能把我怎样!”虽然素馨说的是句玩笑话,却真的说中了雪飞的心事,弄得雪飞张口结舌,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只见她使劲儿地摇头否认:“不,不,素馨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千万别生气……”“那你说你是啥意思?”雪飞又被问住了。素馨绷着脸看着雪飞,雪飞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嘴里只是小声地嘟哝着:“这……这……”。见雪飞这付憨态可掬地样子,素馨哑然失笑,“好了,好了!我逗你玩呢,看把你急的。”雪飞这才猛地回过味儿来,知道自己上了素馨的当,她生气地叫道,“好你个许素馨,我叫你拿我开涮!”说着,她呼地掀开自己的被子,翻身下床,扑到许素馨的床上,照着她的胳肢窝就是一阵乱抓乱掏,把个许素馨痒得在床上直打滚儿,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求饶:“好妹妹,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雪飞还是不顾一切地乱挠,“我看你还敢拿我寻开心吧?”“哎哟,好妹妹,我再不敢了,别抓了!”雪飞还觉得不解气,又抓了一阵儿才住手。两个姑娘在床上打闹了一阵,都累得筋疲力尽、气喘吁吁,这才躺在床上休息。两个人关了灯,又天南海北地聊了好大一阵子,素馨才进入梦乡。但是,兴奋中的雪飞却说啥也无法入睡,她想入非非,翻身打滚地折腾了半夜,直到村子里传来鸡叫声,才朦胧睡去。 林雪飞轻轻推开郭鸿达病房的门,里面的说笑声停了下来。屋里坐了十几个人,除了郭鸿达、杨树峰、刘焕新、许素馨、吴大伟外,鸿达的母亲杨国琴、弟弟郭鸿德,还有王志清、刘桂香、杨树影和大队拖拉机驾驶员吴文林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医院。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雪飞身上,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她连忙跟杨国琴、王志清等人打招呼。刘桂香站起身,把雪飞拉到她的跟前,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心疼地说道:“天啊,怎么几天不见,变得又黑又瘦,眼睛也红了?”雪飞想起了夜里素馨跟她开玩笑的事,怕她再借题发挥,拿自己寻开心,便瞅了一眼素馨,开口对桂香说:“桂香姐,瞧你这蝎虎劲,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我又不是纸糊的,哪能这么几天就变得那样?”许素馨朝雪飞作了个鬼脸,同时用食指刮了刮自己的脸颊,杨树影也冲着雪飞挤眉弄眼出怪象,素馨刚要说什么,见雪飞撸胳膊挽袖子地奔她过来,拉出要抓挠她的架式,便连忙起身,象羊羔遇到狼一样,惊慌地叫着“大娘救我”,躲到了杨国琴的身后,惹得大家大笑起来。杨国琴心疼地拉着素馨的手让她坐地自己身边,笑着说,“这些丫头子,真拿你们没办法,见了面就‘诈’,没点儿正型儿。”许素馨使劲儿往杨国琴的怀里靠了靠,又朝雪飞作了个毫不含糊的鬼脸儿,雪飞见了,伸出手指指着她的鼻子佯装发狠警告她:“你甭美,再胡说,我把嘴给你拧歪了!”素馨又装出心惊胆战的样子躲到了王志清的身后。屋里的人们不知道她俩打得什么哑谜,但看到她俩那付滑稽样儿,又都笑了起来。 鸿达躺在病床上,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雪飞和素馨在屋里“诈尸”,一边猜测着她们这玩笑的含义。过了一会儿,他问坐在身旁的母亲:“妈,你到这儿来了,谁哄虎子呢?”杨国琴回答说,“昨天晚上就让他张姨接去了。”说着,她瞅了杨树峰一眼,接着说,“这孩子啊,对别人不太理会,除了和我知近,再就是和淑雅相近。这娘儿两个有缘分啊!” 这时,刚出去时间不长的吴大伟返回来说:“好了,人都齐了,我让食堂的师傅把饭也热好了,你们都去吃饭吧,我在这儿看一会儿,你们吃完我再去吃。” 杨国琴说:“大伟啊,你们先去吃吧,我今天来了也呆不多长时间,就让我在这儿和鸿达多呆会儿吧。难为你们大伙儿替我照顾鸿达,熬了一天一宿了,我得怎样感谢你们呢!” 许素馨说:“大娘快别这么说。咱们都是自家人,换了别人,也会这样做的。你们来到之前,鸿达闹着饿,吴大叔我俩就按照医生的吩咐,服侍他吃过饭了:喝了一碗小米粥,吃了两个煮鸡蛋。既然你要和鸿达多呆会儿,那我们就先去吃了。” 雪飞和大伙儿一起随吴大伟去了医院食堂。穿过热气腾腾的厨房间,来到里边的餐厅。嚯!两张宽阔的长方形餐桌对在了一起,上面摆满了各种菜肴,有猪肘花、酱牛肉、酿肠,有皮冻、咸鸭蛋、油炸花生米,有扣肉、烧排骨、炸丸子,还有酸菜、猪肉炖粉条子,主食有水饺、馒头、豆包、粘糕、发糕,还有一盘黄澄澄的大黄米面的炸圆宵和一大盆香喷喷的茶汤……这些食品盛在大小不等、成色不一的各种碗、盘、碟子当中,琳琅满目,香气诱人,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雪飞惊叹不已,“呀!好丰盛啊,哪来这么多好吃的,咱们该不会是进了饭馆子了吧?” 刘桂香告诉雪飞,这些食品都是大伙儿凑在一起,让他们带来的。原来,昨天下午,郭鸿达患病到大湾医院住院治疗的事在青云岭传开后,鸿达的家人、亲属及一些很要好的乡亲就张罗着要到医院来看望,后来经过一阵争执,决定让鸿达的母亲杨国琴、王志清、刘桂香等人今天一大早乘车来大湾医院看望郭鸿达。大伙儿想到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昨天晚上就凑齐了这些食品,准备让刘桂香等人带上,也好让鸿达和陪护的几个人在医院好好过个元宵节。一行人起大早从家里出发时,天刚东放亮,赶到大湾医院才七点半钟,太阳刚冒红。 许素馨听完刘桂香的介绍,不无感慨地说,“桂香姐,青云岭的乡亲们想得可真够周到的!” 刘桂香说:“我们再周到也不如你们照顾得周到啊,你看,吴大叔你们俩,大老远地把鸿达送到医院来,还要帮着陪护,真得好好谢谢你们!” 吴大伟接过去说:“你这样说就显得外道了。我们不都是一家人吗?鸿达要不是为了我们徐家铺子也不至于累病了,再说,今天要不是有鸿达这件事,素馨我们两人怎么能有机会和青云岭的乡亲样一起过正月十五呢?” 听吴大伟这样说,大伙儿都乐了。 王志清对刘桂香说:“桂香啊,别尽顾了说话了,饭都凉了,快让大伙儿趁热吃吧。吃完饭你不是还找鸿达和雪飞有事呢吗?” “说的是,瞧我,光顾说话了,大叔不提醒我倒忘了!来,大伙儿快围桌吃饭,吃完饭还有事儿呢!” 杨树影说道:“这么多好东西,只是亏了鸿达哥了!” 杨树峰说:“没关系,等他出院后再给他找补。” 树影笑嘻嘻地接着说,“哎,我哥说得在理。等给鸿达哥找补时,我还可以再陪他解一次馋。” “死丫头,你就认吃。”刘桂香笑着瞪了树影一眼,“快吃吧,咱们吃完好替大娘过来吃饭。” 十几个人围在这个大大的餐桌周围,一边说笑,一边享用着这顿别开生面的元宵节的早餐。 刘桂香和林雪飞很快吃完饭,回到郭鸿达的病房。 杨国琴见她们两人进来,笑笑说:“这么快就吃完饭了,吃好了吗?” “大娘,我们吃好了,您快去吃吧。”刘桂香说。 这时,吴大伟推门进来,见杨国琴起身要去吃饭,便说,“嫂子,你找不着地方,我送你过去。饭都凉了,我告诉食堂的师傅再给你热热。” 杨国琴和吴大伟出去后,刘桂香把赵建勋托她带口信催问新闻稿件的事告诉了鸿达和雪飞。 “稿子基本已经成型了。这两天虽然我生病,但雪飞一直没有耽误改写稿件的事儿,我们再修改一下就可以交卷了。”郭鸿达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桂香姐,麻烦你一会儿给公社赵秘书打个电话把情况告诉他,明天就让雪飞把稿子亲自送到县委宣传部去。” 鸿达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雪飞,“雪飞,你看这样行吗?” 雪飞点了点头。“只是……”鸿达冲雪飞淡淡地笑笑,“雪飞,又得麻烦你了。” “看看,又来了不是?”雪飞不满地瞪了鸿达一眼。刘桂香不解其意,也不好多嘴。 “好,那就这样定。一会儿咱俩再最后修改一遍,定稿后,你明天亲自去县委一趟。见到于主任后,一旦需要再进行修改补充,你也好就地处理一下,这样会节省很多时间……” 刘桂香听他们俩这样说,便站起身,“好,事不宜迟。一会儿大伙回来到隔壁休息,你们俩集中精力修改稿子吧。” 刘桂香出去了。 刚作完手术还不到二十个小时的郭鸿达、充满着蓬勃旺盛的青春活力的林雪飞——这对志同道合的青春伴侣,在大湾医院狭小的病房里,在这样艰苦简陋的工作条件下,不顾身心疲惫,又戮力同心地开始了他们平凡而又闪光的事业…… 客车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上缓慢前行。 过了正月十五,刚过完春节的人们该上班的要返回工作岗位,该出差的也要按部就班地开始踏上既定的旅程了,农民们利用正月这难得的闲暇时间走亲串友的也逐渐多了进来,车上的乘客很拥挤。 雪飞坐在客车左侧紧靠车窗的一个座位上,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一边透过尚未结满冰凌的车窗边缘望着外边匆匆掠过的洒满阳光的冬野景色,一边想着心事。她回想着这短暂的一星期中发生的一切,想着与郭鸿达共同工作、亲密接触的这段美好时光,心里甜滋滋的,她觉得此刻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她多么希望这样美丽、曼妙的时光会永远定格在她的身边,永远停滞不前!多么希望他们这凌寒怒放的友谊之花能够尽快地结出丰硕的爱情之果! 林雪飞陷入了深深的遐思之中。汽车在不知不觉中驶近了县城…… 第二十一章 苍原行(2) 春节刚过,苍原市区还残存着一点淡淡的新春佳节的味道:临街的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以及大大小小的民宅的门口两旁,大红的春联还是那样鲜艳夺目;还在放着寒假的天真无邪的中、小学的学生们无忧无虑地在大街小巷里追逐、玩耍;城市的上空不时传来稀疏的鞭炮的炸响;过了正月十五,农村到城里办事的人也多了起来,街道上虽然看不到了去年腊月那种人来车往、川流不息的繁荣景象,车辆和行人也逐渐增多了;刚刚度过革命化春节的市民们,虽说物质不甚丰富但觉得市场还算繁荣、生活水平不是很高但精神面貌却十分饱满,他们带着非常满意的神情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又开始了新的一年的工作。 苍原虽说是地级建制,下辖十几个旗、县(市),但市革委会办公所在地不过是一个方圆不过十几公里的小城。建国前,这里也曾是一个商贾云集、生意兴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俱全的商品集散地,同时这里还是历代官府都非常关注的兵家必争之地,单就苍原解放前的十几年来说,这里今天是国民党军队盘踞的营垒,明天又是共产党建立民主政权的重心,双方你来我往,不停地拉锯,城区的上空不断地变幻着旗号,苍原人民在战乱与惊恐中度过了那不堪回首的蹉跎岁月。建国后,人民政府为苍原市的建设倾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但历年来留下的战争创伤和旧中国残留的沉痼积弊岂能在一个早上消除殆尽!共产党领导下、人民当家作主的苍原古城,虽然焕发出了青春的活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太缓慢了!五十年代,人们就曾戏谑苍原市:“三条街道俩岗楼,两个公园一个猴。”足见苍原面貌之鄙陋,发展步履之艰难。“文革”开始之后,这里和全国其他地区一样,也经历了几年时间的经济发展停滞不前的休眠期。最近几年,形势有所好转,上级把苍原市列为重点扶持地区进行开发、支援,各部门相继为苍原建设投资,为这个长期贫血的病人输血,使得苍原市有了很大的发展与进步,但与周围发达地区相比,这里仍然十分落后。整个城区的市政建设也不过是刚刚拉开了“六横五纵”这样一个建设格局,城区的建筑风格仍然停留在建国初期,到处是一片片旧中国留下的青砖黛瓦的古老陈旧的民宅和一条条狭窄、简陋的街道,而其中几条主要街道的柏油路和标志性的建筑仍然是日伪时间修筑的,略微给人以一点时代感的不过是前几年修建的十几幢四层楼,这些惹人注目的新式建筑鹤立鸡群一般地傲视着那些低矮、粗俗的住宅区,它们毫不含糊、挺腰腆肚地挺立在不同的角落,似乎是要与城区上空为数不多的几条吐着浓重烟雾、傻大黑粗的大烟囱比试高下,一争雌雄。 林雪飞在苍原汽车站下车时已经接近中午。路况太差了,再加上沿途上下车的乘客太多,汽车走走停停,不足八十公里的路程竟然行驶了四个小时! 雪飞对苍原市并不陌生。七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这个生长在大都市、见惯了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习惯于嘈杂与喧嚣的城市生活环境的女孩子随她的父母一起来苍原走“五七”道路、插队落户时,才十几岁。刚下火车,她睁大眼睛,惊奇地端详着这个初来乍到的陌生地方,“哦,这就是苍原。”站在站前广场凛冽的寒风中,望着这清冷荒凉、路静人稀的街道和那些低矮的民房,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寂寥与失落,“这也叫城市吗?”她紧紧的拉着母亲的衣角,好象生怕自己突然被眼前的寂寥与恐慌所淹没而永远与亲人分离。当时,她只知道要随父母下放到苍原生活,而且还不知道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多久,只听到父辈们不住地讲着“扎根农村干革命”之类的豪言壮语。但她作梦也不曾想到,第二天他们被汽车送到目的地时她才发现,她和父母生活的最终归宿竟是青云岭——这个她从来也没有想象过是个什么样子的偏僻的乡村!人在少年时代的适应能力是非常强的。七年过去了,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岁月里,雪飞很快适应了她新的生活环境,她已经渐渐地喜欢上了青云岭,喜欢上了这里朴实憨厚的农民,喜欢上了那些对她这个城里来的白雪公主十分友好的同学们和姐妹们。只是,她还是忘不了那繁华、热闹的城市生活,忘不了那里的小伙伴们,但她也只能是偶尔地在夜里去重温旧梦,或者是不放过任何去苍原市游览一番的机会,她把这种机会当作是寻找儿时那种都市生活的快乐与感觉的一种奢侈、一种享受。其实,姑娘的这个奢望并不高,但能够满足她的机会却太有限了。七年中,她这还是第四次来苍原市区。第一次是她随父母初到苍原时在这里所经过的短暂的几个小时的停留;第二次是她在大湾中学读高中的第一个学期,她和班里几个很要好的女同学背着老师和家长,带着她们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零钱,利用星期天的机会,悄悄跑到城里痛快淋漓地疯跑了一天,他们逛遍了苍原所有的商店,跑遍了苍原市几乎所有的大街小巷和仅有的两家公园,虽然后来班主任知道后怪她们不经请假擅自离校把她们狠狠地训了一顿,虽然她们表面上接受了老师的批评,但背地里却非常淘气地互相作着鬼脸、偷偷地庆贺着自己的胜利,她们觉得这次苍原之行非常好玩,无怨无悔、不虚此行;第三次来苍原便是她随学校文艺宣传队的老师和同学一起去近郊的一所县办中学去参加全县中学生文艺会演结束后,到市百花剧场向各级领导进行汇报演出,由于他们的好几个文艺节目在会演中获奖而且在汇报演出中又受到了领导们的奖赏,领队的老师非常高兴,特地领全体队员在苍原市玩了一整天。 今天,林雪飞已经是第四次来苍原了,和她那些来自农村的同学、伙伴相比,这个自幼生活在大都市又见过一点世面的姑娘,不可能再有“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感觉,相反地,她对苍原城区的大大小小的机关、企事业单位、公共服务场所以及每一条主要街道的格局和标志性建筑,差不多已经了然于胸! 昨天上午,刘桂香给赵建勋打电话,告诉他郭鸿达要让林雪飞亲自把稿件送到秀山县委宣传部,赵建勋听完后,停了一会,便让林雪飞亲自过来接电话。刘桂香只好把听筒放在桌上,又跑到后院郭鸿达的病房中找来了林雪飞。赵建勋在电话上不厌其烦地对林雪飞讲了一番关于这份稿件如何重要,上级领导如何重视,绝对不能出现任何疏漏的话,接着他又对雪飞说:“为了更稳妥一些,我已经向罗书记请求,明天我要和你一起去县委宣传部送审这份稿件。”林雪飞觉得不可思议,便问赵建勋:“那天首长不是要我们把稿件直接交给省报编辑的于主任吗?有必要这样兴师动众吗?”赵建勋听完好象不太高兴,口气很生硬地说:“这是罗书记的意思。就这样定了。明天中午我们在县革委会招待所碰头,下午我和你一起先去找何云起。”没等雪飞再说什么,赵建勋就把电话挂了。 林雪飞更觉得莫名其妙了。她不知道赵建勋这个公社领导的“红人”,这个从来都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秀才”为什么会突然对这份稿件产生这样浓重的兴趣。更让她感到不可理解的是,明明张春华告诉鸿达他们两人起草完稿件后直接交给于维昌,而赵建勋不但要亲自和她一起去县委宣传部,还要再去找上何云起。不错,何云起是县委宣传部干事、驻青云岭公社工作队的队员,这一点雪飞心里清楚,不过,就是一篇通讯稿件,而且张春华又明确指示他们直接去找于维昌,有必要搞得这样轰动吗!这不纯粹是小题大作吗! 林雪飞觉得有点儿无聊,她不愿意再多想了。反正稿件已经完成,你赵建勋是公社党委秘书,权力在你手里,你愿意咋办就咋办吧。 雪飞走出长途汽车站,乘坐公共汽车来到了距县革委会招待所不足两公里的一个站点,下车后步行朝县招待所走去。 第二十一章 苍原行(3) 县招待所门前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十分狭窄的小街,两侧多数建筑是居民住宅,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商业店铺。中午,这条街道上过往的车辆、行人较多,显得很拥挤。因为这里的居民住的都是平房,冬季里,生活污水都需从路边的下水道排放,于是,每个下水道的排污口边都结下了很厚的冰层,而且越积越高,这条本来就狭窄的街道两旁,每隔一段路便会出现一个很肮脏的冰包,行走起来很不方便。雪飞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总算赶到了县招待所。 县招待所是一个由四栋砖瓦结构平房构成的很宽敞的院落,是秀山县唯一供往来办事的公社干部们歇脚的地方。平日里各公社到县里来办事的干部出出进进,接连不断,现在,春节刚过,到县招待所落脚、办事的人不多,院子里显得很寂静。 雪飞刚走进招待所的大门,便见一个人正站在前栋客房来客登记室的门外焦急地张望着。雪飞不经意地继续往前走着,忽听那人大声对她说:“雪飞同志!可把你盼来了!”话音没落,这个人已大步迎上前来。雪飞定睛一看,来人中等身材,穿一身崭新的蓝色中山装,乌黑发亮的头发一丝不乱地分向两边,白净的国字脸上架着一副很考究的茶色眼镜,一副精明干练、倜傥潇洒的风度,此人正是赵建勋。 “啊。原来是赵秘书,您什么时候到的?”雪飞客气地说。 赵建勋上前一步,非常热情地拉着雪飞的手,使劲摇了几摇,“雪飞同志,辛苦辛苦!哦,我早就到了,已经等了你一个多小时了。瞧,你的房间我都替你登记好了。” 雪飞红着脸抽回自己的右手,“赵秘书,我来晚了吗?” “不,不!一点儿都不晚……这该死的班车,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冷吗?先到房间休息一下?我看,咱们还是先到食堂吃饭,你都饿坏了吧?” 没容雪飞说什么,赵建勋已经殷勤地接过雪飞手里的提包,径直穿过走廊奔院子最里边的食堂走去。 对于赵建勋这番过分的热情与殷勤,林雪飞感觉很不自在,心里非常不得劲儿。她不知如何是好:过分地矜持吧,怕冷落了人家,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而如果让她真心实意地接受这份热情吧,她又极不情愿。这会儿的林雪飞,心里七上八下,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赵建勋向前走了几步,见雪飞没有跟上来,便停下脚,回头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原地未动的雪飞。 雪飞见他停下来等自己,只好淡淡地朝他笑一笑,放松一下自己的情绪,尽量表现出一种落落大方的样子,迈步朝前走去。食堂的餐厅里已经空无一人,服务人员正在拾掇着杯盘狼藉的餐桌。他们来到一个干净的餐桌旁。赵建勋很儒雅地伸出右手让雪飞坐下,“食堂里的饭菜很单调,我们先简单吃一口,下午办完事我请客,好好招待一下我们的林秀才……哦,你先等一下,我去要饭。” “赵秘书,你不要太客气好不好?”雪飞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走,我和你一起去端饭……” “别,别,你就坐在这儿等着,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食堂的伙食的确很简单。赵建勋很快端来了两份饭菜:每人一盘肉丝炒酸菜,一碗大米稀饭、两个馒头。 两个人很快便吃完午饭。赵建勋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说:“天还早,雪飞同志,我看不如这样,我先送你先回房间休息一会儿,等到上班时间,我们一起去县革委会政工组找上何云起,然后一起去云市委宣传部见于维昌主任……你看这样可以吗?” 雪飞点了点头,“好,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赵建勋把林雪飞送到第二栋客房走廊西侧的一个房间门口。他招呼服务员过来打开房门,然后对雪飞说:“看来我们至少要在这里住一宿了,这还得说事情办得顺利。雪飞同志,招待所的条件很简陋,比不得你们大城市,就得委屈你了……” 雪飞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我可没有那么金贵,什么城市不城市的,现在我就是青云岭人,这里的条件比我们家强多了……” 雪飞说着,走进房门,赵建勋随后跟了进来,关照服务员赶快为雪飞去打开水,并告诉雪飞,如果需要洗漱的话,洗漱间在院子的东北角。 雪飞客气地对赵建勋说:“赵秘书,谢谢你替我安排得这么周到,你也去房间休息一会儿吧,下午还要出去办事。” “好。那你就休息吧。我就住在这后栋的一个房间里”赵建勋说完,走出房间。 听见赵建勋离去的脚步声渐渐在走廊里消失,雪飞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这是一个面积不太大的双人房间,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除了靠窗口的一面对着放了两张单人床外,每张床头的位置还安放了一个很高的床头柜,门口靠墙的地方放着一个面盆架,上面挂着一面长方形镜子。雪飞脱去外衣,找出随身携带的洗漱用具,然后对着墙上的镜子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容貌。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十分憔悴,一副疲惫不堪的狼狈相。她太累了,连鞋都没脱就仰卧到床上,适宜的室温,柔软的床铺,她躺在那里,觉得一种说不出的舒适与惬意,劳顿的躯体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放松。她不想去洗漱间了,她要等服务员打来开水后随便用毛巾蘸点开水擦一把脸,然后上床好好睡一会儿……雪飞躺在床上,微闭双眼,听任浓浓睡意的浸染与袭击,渐渐进入梦乡。 …… “笃笃!笃笃!”一阵敲门声把雪飞惊醒,她以为是服务员来送开水,便闭着眼答应一声,“请进。”这会儿,她连脸都不想再去擦了。 门开了,接着,她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叫她,“林老师!” “这声音好熟悉呀”,雪飞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惊奇地辨认着站在门外的人影。 “林老师,是你吗?”站在门外的姑娘又讲话了。 这时,雪飞才看清,门口站着两个穿着朴素的十七、八岁的姑娘。 说话的姑娘个子不高,长得很结实,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脑后梳两条油黑发亮的辫子,脖子上围一条紫红色拉毛长巾,雪飞一眼就认出是她担任班主任那个初中班上的学生韩月菊。站在韩月菊身边的身材瘦削的高个子姑娘雪飞却从未见过。 “韩月菊,你怎么也在这里?”雪飞站起身,来到韩月菊的身边,拉着她的手,叫道:“快进来,进来!” “林老师,我们就住在隔壁。刚才我们听见走廊里好象您说话的声音,开始还以为听错了,过后又总觉得是您,我们这才过来看看,果然是您。”韩月菊一边拉着高个子姑娘的手走进房间,一边给雪飞介绍说,“林老师,这是我的表姐魏春荣,刘家湾子大队的,我们和姨夫一起来苍原办事,上午到的。” 雪飞打量着站在眼前的这个农村姑娘:细高的个子,虽然身材显得瘦削,但骨骼却很健壮,而且身材显得十分匀称,乌黑的短发,黑里透红的瓜子脸上,一双漆黑的丹凤眼特别有神,眉宇间透出一种成熟、聪慧的气质,高高的鼻梁,略向上翘的两个嘴角似乎总是在对人微笑着。 一直没有说话,却总是笑望着雪飞的魏春荣,这会儿也正歪着头端详雪飞,调皮地说道:“林老师,您真漂亮。您不认识我,我可认识您。” “是吗?”雪飞让她们两人在床上坐下,笑着问魏春荣,“你怎么会认识我呢?” “我看过你演的评剧。您扮演的田淑珍真带劲儿!” “哦,原来是这样。”雪飞在魏春荣的旁边坐下来,拉过姑娘的手问道,“多大了?在哪个学校读书?” “今年十八了,还没念完五年级就不念了,”姑娘叹了口气,满怀心事地说:“唉!斗大的字识了两口袋,总算是睁开眼了,也得知足了……” “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不读书了?”雪飞不解地问。 韩月菊接过去说:“林老师,表姐上小学的时候,学习成绩可好了。后来,大姨患病,瘫倒在床上不能下地,姨夫又在学校教学,没人照顾病人,表姐只好辍学在家照顾母亲,现在表姐在家里负担可重了……” “你父亲是……” “我父亲叫魏书田,是刘家湾大队学校的民办教师。” “噢,”雪飞恍然,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想起来了,我们去年在刘家湾大队演出后,听郭鸿达提起过你父亲,那是个很不幸但也很刚强的人啊……” 雪飞说着,把魏春荣的另一只手也拉过来仔细观看、抚摸了一阵儿,一丝同情、怜悯的情绪涌上心来。眼前这双布满硬茧、十分粗糙的劳动者的双手与姑娘的年龄很不相称,雪飞突然想起,去年秋天自己在田里割了一下午谷子,手上打起了几个血泡,母亲还心疼地流了好一阵子眼泪,而春荣正好与自己年龄相仿,她也正应该是受到母亲娇宠、疼爱的时候,然而却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耽搁了学业…… 雪飞又看了看春荣的衣着:脖子上扎一块蓝色晴纶头巾;上身穿一件非常干净但已经洗得发白、褪了色的草绿色外衣,右肩和两个袖子上打了补钉,露在衣袖外面的手工编织的藕荷色的毛衣的袖口也已经缝过多次;下身是一条浅灰色的劳动布裤子,膝盖上很对称、很考究地缝着两块补钉,好象是特意缝上去的两件艺术品,两个裤脚也都已经磨破,还没有来得及缝补;脚上穿一双黑色条绒家做偏带布鞋,洁白的鞋底一尘不染,好象是刚刚穿到脚上,看来这是姑娘过春节添置的唯一的一件新鲜衣物了。 看着春荣这身朴素、贫贱、几乎有一点儿寒酸的衣着,雪飞心内一阵酸楚,“多好的姑娘啊,却连一件象样儿的衣服都没有!” 在这十分短暂的接触中,魏春荣豪爽、开朗的性格、她那近乎于清贫的家庭境况,还有她那与自己非常相近的不如意的生活命运,迅速拉近了雪飞与春荣的距离,一种同情、悲悯的情怀油然涌入雪飞的心头,她把双手搭在春荣的肩上,久久地望着这个不幸但又很坚强的姑娘,慢慢开口问道:“还想读书吗?” “想。作梦都想。看着月菊她们在学校无忧无虑地学习,我好眼馋,”春荣爽朗地回答着,“可是……” 没等春荣说完,韩月菊便接过去说:“林老师,表姐可喜欢学习了,别看她辍学了,但她却一直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她还写日记呢……” “就你嘴快,怕别人拿你当哑吧啊,”春荣笑着瞪了表妹一眼说,“我那都是没事瞎闹……”“这不是瞎闹。这是一种志向,是一种追求。我佩服你这种精神。”雪飞显得很严肃地说。 停了一下,她又接着说,“小魏,你我年龄差不多,如果你不见外,就拿我当姐姐看,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对我说,姐会帮助你的。” “真的?”听雪飞这样说,魏春荣喜出望外,高兴地跳了起来,“太好了,我也有姐姐了,月菊,我也有了一个这样好的姐姐了……” “那,林老师,你也是我的姐姐了?对吗?”韩月菊也兴奋问雪飞。 “当然,”雪飞平静地朝她点了点头。 两个姑娘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们紧紧地依偎在雪飞的身边,一个搂着雪飞的脖子,一个抱着雪飞的胳膊,亲热得没完没了。刚才还觉得疲惫不堪的雪飞,这会儿也已倦意全无。三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年青姑娘到一起,好象有说不完的知心话。 说笑了一阵子,雪飞忽然起了什么,“哎,你们俩还没告诉我,你们到苍原来干什么来了?” 春荣和月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肯先说话。 “月菊,你来办什么事来了?” 韩月菊的脸一红,小声回答:“我,我是来看爸爸的……” “哦,我知道了。”听月菊这样说,雪飞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心里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拉着月菊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一边用手帮她梳理着额前散乱的一绺秀发,一边轻声问道:“家里都好吗?你妈妈她……” “家里还好。只是,妈妈最近的身体不太好……”月菊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但不听话的泪水还是悄悄流了下来。 “别着急,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雪飞柔声安慰着月菊,心里暗暗埋怨自己不该无意中触动了她的心事,惹得她难受,也破坏了眼前这愉快的气氛。 韩月菊是徐家铺子大队杏树沟生产队队长韩凤鸣的女儿。关于韩凤鸣的情况,早在去公社中学代课之前,雪飞就听郭鸿达说过,到中学工作后,作为班主任老师,雪飞没少照顾了这个在政治上孤苦无助的女孩子,而月菊在内心深处也早已把雪飞当作自己的姐姐对待了。 提到父亲,韩月菊显得十分伤感,几个人谁也不再说话,就这样沉默了半天。 后来,还是雪飞首先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闷:“哎,春荣,你还没告诉姐,你是来苍原干什么来了?” 春荣悄悄地告诉雪飞:这段时间,家里生活很困难,为了弥补家庭生活的不足,父亲动员一家人利用业余时间悄悄发展家庭副业,就连她的卧病在床的母亲也拖着瘫痪的双腿没日没夜地劳作,她用灵巧的双手绣出了非常漂亮的门帘,还作了很多绣花童鞋;春英、春桃她们姐妹三人起早贪晚喂养了两口肥猪和二十几只母鸡,还利用阴雨天到山上采摘了若干蘑菇、黄花和蕨菜;年迈的爷爷白天上山下套子捕获了山鸡、野兔,晚上还要挑灯编筐编篓……就这样,一家人辛勤劳动,收获了不少农副土特产品。春节之前,父亲带着她一家老小的劳动成果偷偷地拿到苍原城里卖掉了一部分,收入很可观,一家人欢欢喜喜地过了一个快乐的春节。没想到,春节刚过,爷爷突然患病,无钱医治,魏书田只好又带着春荣再次到苍原市里来出卖土特产品…… 魏春荣刚说到这里,走廊里传来了赵建勋的声音:“雪飞同志,到上班时间了,我们去县委吧……”紧接着,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来到了门外。 雪飞应了一声,起身打开房门。“哟,”赵建勋见韩月菊和魏春荣坐在房里,愣了一下,扭头问雪飞,“有客人啊?” 雪飞告赵建勋:“没外人。这是我班里的学生,这位是她的表姐,都是青云岭的。她们也是上午到苍原的。” “哦,原来是在苍原遇到了老乡……”赵建勋很热情地跟两个姑娘打过招呼,然后对雪飞说,“那,我们走吧。” 雪飞对韩月菊和魏春荣说:“你们也休息一会儿吧,下午也要出去办事吧?我跟赵秘书一起去县里办事,等我回来再说话。” “林老师,您去忙吧。我们也要和姨夫一起出去办事了。”韩月菊说。 “林姐,晚上我们等你啊!我还没跟你呆够呢!”魏春荣摇着右手对雪飞说。 “好,好。那我晚上回来就跟你们俩呆个够!”雪飞笑着对她俩说完,和赵建勋一起走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苍原行(4) 县革委会与县招待所仅一墙之隔。穿过招待所西墙上的一个小角门,雪飞和赵建勋便来到了秀山县革委会的大院。 他们很顺利地找到了县委宣传部干部何云起。何云起费了好大的劲,跟办公室要来了一台北京吉普车,便领着他们直接去了市委宣传部。 市革委会大院坐落在建国路南段东侧的一个居民区内,院子的周围环绕着挺拔的白杨。虽然不是枝繁叶茂的季节,只能看得见白杨的舒展的枝杈,但走进这座丛树掩映的大院,仍然会给人一种曲径通幽的感觉。进了大门,一条水泥硬化的宽阔的主路两侧是两排高高耸立的白杨树。迎面是坐东朝西的一幢三层楼,这便是革委会的办公主楼,主楼的后面很整齐地排列着十几栋红砖瓦房,都是五十年代的建筑。沟通这些建筑之间的甬道都是用红砖铺成的,两边栽植着松柏或垂榆,把院内装点得十分优雅。紧靠主楼的较大一栋房子是大礼堂,院子的最里边是一排车库,院子北侧座北朝南的一排房舍是机关食堂和职工宿舍,整个苍原市的行政事业单位大多都挤在这一个大院里办公。 穿过一道砖墙上的月亮门,他们来到了南跨院。宣传部和报社都在这个小院里办公。 省报编辑部主任于维昌昨天就接到了赵建勋的电话,说他和林雪飞今天要来给他送稿子,这会儿他正焦急地等在苍原报社编辑部的办公室里。就在今天上午,张春华还亲自给他打电话过问稿子的事,他生怕耽误了时间,影响了首长的工作部署。 于维昌正等得着急,忽见几个熟悉的身影从窗前走过,他心里一亮:“来啦!”便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 “哎呀!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们几位盼来了!”于维昌寒喧着,迎出房门亲热地与三个人握手。 雪飞有些不安地说:“于主任,我们是不是来晚了?” “不晚,不晚!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于维昌说话的口气显得很满意,他一边张罗着给他们三人沏茶,一边接着说,“雪飞同志,你们辛苦了!听说鸿达同志生病了,一定是累坏了,怎么样,现在好些了吗?” 雪飞把郭鸿达生病住院的情况简单地给于维昌作了些介绍。于维昌听罢,客气地说,“难为你们二位了。我真得感谢你们俩,好,等鸿达同志病好了,我请客!” 雪飞不好意思地说,“于主任,您太客气了,我们不过是做了我们应做的一点点工作……” “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些了。我看这样,你们几位先在这儿休息一下,我看看稿件,看还有什么向你们请教的地方,一会儿咱们再共同商量。噢,茶快沏好了,你们自己倒着喝,我就不奉陪了。”于维昌说完,便走进套间去看稿子了。 雪飞坐在办公室里,就象小学生等着老师批改作业一样,耐心地等待着,她有点儿心神不安,惟恐于主任对这篇稿件不满意。 赵建勋和何云起坐在一张办公桌的两旁,一边喝着茶,一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谈着。他们两人谈得很投机,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交头接耳,一会儿又开怀大笑。 开始,雪飞并不留心他们都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无意中听他俩提到了韩凤鸣的名字,便感觉有些好奇,于是,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张报纸作掩护,仄着耳朵,仔细地捕捉他们谈话的内容,想听听他们究竟说些什么。 只听何云起小声对赵建勋说:“一点儿不错。昨天,李主任给我打了电话,据可靠消息,韩凤鸣在邻县的一个亲戚家里托养了三十多只细毛羊。可这家伙很不老实,从来也没交代过这件事。这是一种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李主任告诉我,让我们在这边儿突击审讯韩凤鸣,他马上就在青云岭组织力量去邻县把这件事调查清楚,我估计呀,这项任务是非你莫属了。这件事如果查实,那就更够他韩凤鸣喝一壶儿的了!” 赵建勋很严肃地说,“这可是一个很敏感的政治问题啊,千万可要布置得严密些,不能出现漏洞……” 这时,只见何云起站起身隔着桌子对着赵建勋的耳朵神秘地说了句什么,并朝雪飞这边瞄了一眼。 赵建勋听何云起说完,也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雪飞,然后很自信地说了句:“不会的,可靠……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你太过虑了……” 雪飞装作不知道,继续看着她手上的报纸。 这时,只听于维昌在套间里兴奋地喊了声:“太好了!” 说着,他从套间里走了出来,激动地对雪飞说:“雪飞同志,告诉我,这篇稿子到底是谁执笔?” 雪飞把稿子的起草过程简单地告诉了他,然后问道:“于主任,稿子有什么问题吗?” “太好了,太好了!”于维昌连连叫好,“你们两位真是了不起。这稿子写得太生动了!你看,这谋篇、布局,多缜密,多有逻辑性。这遣词、造句和表达方式,多富于感染力。你们的文学功底太深厚了!两个人配合得珠联璧合,真是难能可贵,简直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我看不如这样,以后我就想法把你们调到我的报社去当记者好了……” 于维昌这一连串的赞美之辞,把雪飞闹得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脸上布满了红晕,谦逊地说:“于主任,您太夸张了,这篇稿子哪有你说得那样好……” “不!不!一点儿也不夸张,我干了这么长时间编审工作,还是第一次发现这样优秀的人才,我说的可全是真话。”于维昌停了一下,接着说:“这样吧,时间很紧,晚上我还要亲自向春华同志进行专题汇报,最迟不会超过三后天,这篇稿子就会在省报见报。今天我就不留你们几位了。改天,我要找个机会给雪飞和鸿达庆功!” 就这样,雪飞圆满地完成了这次苍原之行的政治使命。 第二十二章 理性与良知(1) 从市委宣传部出来,三个人坐在吉普车上,谁也不说什么。 刚才,稿子得到了于维昌主任的认可与称赞,自己和鸿达共同完成了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雪飞着实高兴和兴奋了一阵子。但这种愉悦的心情很快就被另外一种情绪冲淡了。那就是,她又想起自己无意中听到的何云起与赵建勋谈话的内容,这个善良的姑娘在开始为自己的学生韩月菊担心,为韩月菊的家庭担心。目前韩凤鸣的处境已经很困难了,一旦他在邻县的亲戚家里托养牲畜的事情被查实,无异于火上浇油,他韩凤鸣自己肯定会罪加一等,他的家庭也会跟着他倒霉……以后这一家人的日子可怎么过,韩月菊的书又怎么能够安心地读下去…… 这会儿,赵建勋心里也不轻松。按说青云岭公社完成了宣传任务,他应该为雪飞和郭鸿达高兴才对,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有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折磨着他、刺激着他,使他心烦意乱,感到非常难受。特别是刚才于维昌对于林雪飞和郭鸿达的那番溢于言表的赞美之辞,真让他受不了,他听了之后,简直就像是让人打了一计耳光,太让他没面子了!一直以来,赵建勋都觉得自己在青云岭公社的年青一代中是一个人物,他觉得自己也应该是一个人物,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皎皎者,凭他的才华、他的智慧、他的圆润的处世之道,他应该是青云岭的后起之秀,是理所当然的革命后来人,有谁能与他相比呢?可是,让他万一也没有想到的是,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青云岭大队突然回来个引人注目的郭鸿达,还来了个才貌双全的女秀才林雪飞。这两人的出现,似乎是在政治上对他构成了很大的威胁。半年来,他一想到这些,就觉得心里难受。郭鸿达,你个土生土长的“土包子”有什么德能,竟然要在青云岭这个地方出尽风头,想要形成“气候”?哼!至于林雪飞,自从他去年一开始认识这位才女,特别是她编写的剧本《田淑珍改嫁》上演后引起轰动时,他就对她抱有三分敬意,他为她的美貌与才气所倾倒,甚至于隐隐约约地产生一点朦胧的爱慕之情,不时地坐在屋里想入非非,所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去接近她、讨好她。今天,他听到于维昌对林雪飞和郭鸿达的赞扬,心里说,要说林雪飞的才学嘛,倒也当得起这番溢美之辞,他郭鸿达配吗?他也不过是沾了雪飞的光而已。更让他感到后悔的是,自己是青云岭公社公认的笔杆子——这一点连罗书记都不否认,自己不应该在张春华面前过于自卑,不主动请缨,而给郭鸿达和林雪飞留下了这个表现的机会!真是“大意失荆州”啊。唉,这会儿,说啥都晚喽! 三个人当中,恐怕心情最平静的要数何云起了。这个自恃理论水平较高,政治嗅觉比较敏锐的年青人到青云岭公社下乡搞运动快到一年了。凭着自己的机灵劲儿,他没少给工作队长李凤斌出谋划策,很快便得到了李凤斌的赏识。现在,张春华又在青云岭公社抓典型,使得自己也有了接近更高一级领导的机会。他这段时间对张春华部署的这篇通讯稿子也特别感兴趣,原因是,自己是县委宣传部干事,青云岭公社的宣传工作有了起色,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所以,即使在他得到李凤斌的批准而回家休息的这几天也念念不忘这篇稿子的事,昨天他专门给赵建勋打电话,告诉他,他要和他们一起去送审稿件。今天自己亲自领着赵建勋和林雪飞到市委来审稿子,这又是自己一个难得的露脸儿的机会,稿子顺利通过了,自己没费一枪一弹,但却得到了很难得的进身之步,自己平步青云的机会来了!他哪能不高兴呢?他坐在车上,一边打着口哨,一边想着自己光明无限的前途……突然,他心血来潮,觉得今天真应该很好庆贺一下,高兴高兴…… 于是,他回头对赵建勋和林雪飞说:“二位,今天我们顺利完成了任务,怎么?不想庆贺庆贺吗?” 见他们两人没啥反应,何云起又接着说:“我看不如这样。我呢,在青云岭下乡快到一年了,同志们和乡亲们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都给了我很多关怀和帮助,我十分感激,无以为报。今天,你们两位难得到苍原来,又遇到了这样可喜可贺的事情,今天你们就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作东,咱们一起到我家里去喝酒,痛痛快快地庆贺一下!你们看,怎样?” 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的赵建勋,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听何云起这样说,便懒懒地应了声:“我看还是算了吧,坐了大半天车,我的身子都要散架了,不如回招待所休息一下……” “别价呀,赵秘书你咋回事儿,对我有意见咋的?怎么扫大伙儿的兴呢,你?” 见何云起有点儿发急,赵建勋也觉得为这点儿事儿没有必要去得罪这位工作队长的红人儿,人家毕竟是县委宣传部的干事,说不定自己哪会儿要用到人家呢。 于是他急忙坐直身体,靠近何云起解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现在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庆贺未免为时过早……其实,我又何尝不愿意跟你喝一场,叨扰你一顿儿。既然你非要让我们跟你去,那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啦,只是……”说着,他朝雪飞那边努了努嘴。 “哎,雪飞同志,你怎么不发表意见啊?”何云起大声对雪飞说。 坐在驾驶员身后座位上的雪飞,表面上在聚精会神地观赏着掠过车窗的街景,其实,这会儿她满脑子里装得都是韩月菊家里的事,她在考虑,能不能帮这个不幸的孩子摆脱这充满危机的困境……至于赵建勋、何云起这会儿在谈论些什么,她根本就没往耳朵里去。猛的,她听见何云起好像在喊自己,便回转身来笑了笑,“你们在说什么?” 何云起只好把自己刚才对赵建勋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 雪飞听罢,微微笑了笑,对何云起说:“何干事,按理说,今天我们的事情办得很顺利,我们应该一起去庆贺庆贺,可我今天真的不能去,一来是我从不喝酒,而且这几天又身体不适,坐在那里会扫你们的兴……” “你要是真的不去,那才叫扫我们兴呢!怎么,林老师连这么点儿面子都不给我?” “何干事,你不要这样说。听我把话说完……二来,我的一个学生也到苍原来办事,她中午就和我约好,让我晚上回去给她帮忙。你说,我都答应的事儿了,要是真的不回去……我不能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失信啊。” 听雪飞这样说,何云起觉得也没法再勉强人家了,但他还是不太甘心,“只是太遗憾了,我们今天的活动如果少了你这位林秀才,就象是写文章少了‘点睛之笔’,减色不少啊!” 雪飞笑了笑,“哪里,我哪有那么重要。这样,等回去之后,我找机会作东,请二位领导,将功补过,不行吗?” 何云起望了赵建勋一眼,无奈地说:“那,也只好如此了。”接着他又对驾驶员说:“小郑,那咱们就先把雪飞同志送回县招待所,然后去我家……” 第二十二章 理性与良知(2) 春节过后,天逐渐长了起来。雪飞回到县招待所时,太阳还大高,她看了看表,刚过五点。她让服务员给打开房间门,又顺便打听一下韩月菊和魏春荣父女的消息。他们办事还没有回来。 雪飞拿起洗漱用具,到院子里的洗漱间去洗了一下,回来后便合衣倒在床上。她太累了,连续几天都没有睡一个囫囵觉,今天又坐了一个上午的车,中午光顾和两个姑娘说笑,还没有得到休息,下午就接着去市委宣传部送审稿件,这会儿,她的身子就象要散架了似地酸痛。 可是,她刚躺到床上,下午在苍原日报编辑部送审件稿时何云起同赵建勋窃窃私语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还有她无意中听到的那些可怕的谈话内容。这些,对于韩月菊一家人来说,无疑是一种不祥之兆,她在替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捏着把汗,“怎么才能帮一帮她呢?” 这时,林雪飞回想起自己刚刚到公社中学工作时遇到的一些事情…… 去年十月,雪飞被录用为公社中学的代课老师。上班伊始,学校负责同志就给她安排了具体工作:担任一个初中班的班主任和两个平行班的语文课。这付担子对于刚刚走出校门的雪飞来讲,不能说不沉重,她开始觉得很为难,后来在领导和同事的鼓励和开导下,她还是欣然地答应了下来,因为她感到他们对她都很信任,也很友善,她不能辜负他们的一番好意。 当时,学校正在搞教育革命、开门办学,师生上山参加挖山整地搞会战的时间较多。就在她和自己担任班主任的那个班的同学接触的第一天,她便发现,班上一个十六、七的圆脸女同学的精神很低落,无论是课余时间还是在山上参加会战,女同学们都有意疏远她,象逃避瘟疫似地躲着她;男同学们更是仨一堆儿、俩一伙儿地站在一边对她评头品足、指指点点,甚至于有个别同学恶作剧地对她冷言相加,有意地欺侮她,女孩子显得很委屈、一副孤苦无助的可怜样子。 第二天上午,全校师生都去附近的山坡上去挖山整地。班里的同学们自由结组,每两个人一组,一个用铁锹挖,一个用镐头刨,轮流休息,连干带玩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唯独那个女孩子在不声不响地单独作业,没人跟她结组,她只好一个人带了铁锹和镐头两样工具,撂下这样便拿起那样,一刻也不停歇,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显得越来越吃力了。但是,她好象在有意与自己过意不去,仍然不停地干着…… 雪飞来到她的面前,见她刚放下镐头,又要去拿铁锹,便猫腰拿起地上的铁锹,说了声“我来,你歇会儿吧”,便跳下水平沟开始铲土,女孩子见是班主任老师来帮她,便着急地过来抢雪飞手中的工具,“老师,我不累,还是给我吧……”雪飞停下来,疼爱地看了她一眼,说:“我观察你半天了,你已经一连挖了两个水平沟都没停一停,你不要命了!”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扔给她,“听话,坐那儿歇会儿,擦擦汗。”女孩子不再说什么,听说地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老师挖坑、铲土。 “叫什么名字?”雪飞边干边问。 “韩月菊。” “家是哪个大队的?多大了?” “徐家铺子大队的,今年十七岁。” 雪飞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看了韩月菊一眼,接着问:“你为什么不和别的同学结组呢?而且昨天我就见你总是喜欢单独行动,好象不愿意和同学们在一起,能告诉老师这是为什么吗?” “老师,不是我不愿意跟他们在一起,是他们都不愿意搭理我……”韩月菊着急地解释着。说完,一汪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连忙用手帕把它们擦掉。 “这又是为什么呢?”雪飞不解地接着问。 韩月菊眼睛红红地,半天才开口:“老师,你该知道杏树沟那个‘当代的座山雕’韩凤鸣吗?” “知道啊”,雪飞朝她点点头。 “她是我爸爸。”韩月菊伤感地说,“就因为我有这样一个反动的爸爸,才让我在学校里混得人不人、鬼不鬼,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我恨他!” “哦,我明白了。” 韩凤鸣——这个青云岭公社新生资产阶级分子的典型代表,早已被作为专政对象和其他四类分子一起进行劳动改造,据说很快便会被逮捕、判刑,这个当前政治运动中的反面典型,在青云岭公社差不多早已家喻户晓,雪飞怎么会不知道呢! 雪飞明白,韩月菊是受到了父亲的牵连,所以才在同学当中遭受歧视和冷遇的。她心里不禁一阵难受,好象从韩月菊的身上依稀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自己当年受到父亲的牵连,被曾经与自己很要好的那些小伙伴们视为另类时,不是还没有韩月菊大吗?她尝够了那种望不到边际的孤独与辛酸…… 雪飞抬头看了看天,烈日当头,已是中午时分。见别的班的师生已经开始陆续下山,她也关照自己这个班的同学马上收工、下山。 这时,只见韩月菊还坐在地上两手捂着脸伤心地啜泣,班上的同学从她的身边走,好奇地瞅她一眼,便好象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谁也不去关心她为什么在伤心、流泪。 班里的同学差不多都走完了。雪飞伸手拉了韩月菊一把,“走吧,同学们都下山了,我们也回去吧。” 韩月菊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的老师,圆圆的脸蛋被中午的日光晒得通红,双眼挂满了泪痕。她的嘴巴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半晌,她“哇”地一声,痛哭了起来。她一边哭,嘴里一边求救似地说着:“老师,我该咋办,我该咋办啊!” 雪飞被这个女孩子哭得心里很不好受,她连忙把韩月菊从地上拉起,“韩月菊,别这样,老师知道你心里难受,大中午的,看哭坏了。别着急,老师会帮你想办法的。” 当天下午,劳动休息的时候,雪飞把班上的几个学生干部找到一起开了个短会。了解完同学们的思想情况之后,她向几个班干部提出了关于对待韩月菊的态度问题。开始,有两个同学强调,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站稳阶级立场,跟资本主义势力划清界限。接着,雪飞谈了自己对韩月菊的看法。她对这几个同学说,韩月菊的父亲是出了问题,被当作带头发展资本主义的典型送去进行劳动改造,这是他自己咎由自取,而韩月菊和她父亲不同,她一直热爱祖国,热爱集体,热爱社会主义,品质很好,学习成绩也在班上占上游,她自己也不愿意自己的家庭出现这样的问题,所以她这阵子很消沉,很自卑。越是在这个时候,我们越应该帮助她才是,应该伸出热情的双手拉她一把,这样才不至于让她因此而落在同学们的后头,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鄙视她、疏远她……听了班主任老师的这番话,几个班干部都不吱声了,他们觉得老师说得很有道理。在雪飞的开导下,他们答应去做班上同学们的工作,改变对韩月菊的态度。 过了几天,雪飞找了一个适当的机会,利用下午活动课时间召开了班会。她开诚布公地谈了自己对韩月菊同学的看法:“同学们,韩月菊同学的家里出了点儿事,这一点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我来的时间不长,了解的情况也不太全面,但据我了解,韩月菊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同学,而且班里的很多同学都是和她一起学习、一起成长的,并且是相互之间结下了深厚的友情的。可是,自从她家里出事后,我们大家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她,甚至瞧不起她,把我们过去的友情一笔勾销了。大家想想,这样做对吗?不对呀。我们现在学习,是应该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是应该站稳阶级立场,但是,韩月菊家里出现的问题并不是她造成的啊,应该说她是她父亲的错误行为的受害者,她自己也不愿意这样。这段时间,韩月菊同学很自卑,情绪很低落,在这种时候,我们应该伸出友爱的双手拉她一把才是,而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冷落她、疏远她啊!大家都知道有这样一句话:出身不由已,道路在选择。评价一个人,不能光看他的家庭出身,更重要的是看他的政治觉悟如何。就拿老师我来说吧,可能有的同学知道,我的家庭出身就不是很好,可我这不是也和大家站在一起,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吗!大家说,老师说的对不对?”雪飞一番语重心长的开导,引来同学们一阵热烈的掌声。几个家住青云岭大队、了解雪飞家庭情况的同学,互相咬了咬耳朵,然后笑着看了看他们的老师,又非常起劲地拍着巴掌,教室里响起了更热烈的掌声,表达了他们对雪飞这种真诚、坦白的态度的极大的信任与认同…… 放学了。雪飞还没有下班,她正坐在办公室里准备明天的课程。 门外响起一个女孩子清脆的“报告”声,雪飞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进来”,便接着备她的课。进来的是韩月菊。雪飞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韩月菊,你怎么还没去吃饭,有事吗?”韩月菊站在那一动不动地望着老师,半天才眼含热泪深情地说了一句:“林老师,我谢谢你!”说完,她朝班主任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雪飞连忙站起身拉住她的手说:“月菊,别这样。”韩月菊就势扑在了雪飞的怀里“呜呜”地痛哭了起来。雪飞一边用手摩挲着她的头发一边说,“别这样,这样不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自此,师生俩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半年过去了,雪飞对初识韩月菊时的情景记忆犹新。现在,这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又在为韩月菊一家人的命运担心。 第二十二章 理性与良知(3) 吃晚饭的时间到了,韩月菊和春荣父女还没有回来。雪飞自己去食堂随便吃了一口饭,回到房里继续想着她的心事。怎么办呢?把自己听到的消息告诉韩月菊吗?也好让她抓紧时间采取措施,提前做一些准备,免得事态恶化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却要担很大的风险,一旦让工作队的人知道了,自己为专政对象通风报信、开脱罪责,这个罪名可不小啊……怎么办,是告诉她,还是装不知道?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雪飞就这样躺在床上冥思苦想着,连房里的电灯都没有打亮。 难道就这样眼瞅着韩月菊一家渐渐走向更沉重的灾难吗?她的良知在告诉她:“不能,你不能这样冷眼旁观,你得想办法解救这个危难中的孩子,否则你会受到良心的谴责的。”而她的理智却又在劝戒她:“不能啊,你不能草率从事,不顾后果,这样做你会犯错误,会影响你的前途的。” ——就这样,良知与理智不断交替着拷问她、折磨她,使姑娘陷入了痛苦的两难之中。黑暗中,她的眼前不时出现韩月菊那圆圆的脸庞和那双救援似的眼睛…… 她的心里像塞进了一团麻,越想越没有头绪,越想越痛苦,越想越疲乏……此刻,睡魔也在强烈地袭扰着她,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便朦朦胧胧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雪飞被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惊醒。她以为是韩月菊他们回来了,但连忙起身下床,打着电灯,连问都没问就打开了房门。 一股浓烈的烧酒味儿扑面而来,令人发呕。雪飞连忙后退一步,定睛观看,只见赵建勋衣冠不整地站在门外,一只手扶着门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股难闻的酒腥味儿正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是你?赵秘书,你这是……” 看见赵建勋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雪飞大吃一惊,直觉得后背在冒凉气,她后悔自己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就轻易打开房门。 “雪飞同志,我……我能进去,跟你谈……谈谈吗?”赵建勋结结巴巴地说着,不等雪飞答应,早已跨进房门。 雪飞虽然心里不痛快,但还是满脸陪笑,很客气地让赵建勋在床上坐下,回身倒了碗开水递给他,然后自己也在另一张床沿上坐下,并尽量与他拉开距离。 赵建勋打了个嗝,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雪飞,老半天不说话,接着又闭上眼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开口:“雪飞同志……你别介意啊。今天我高兴,和何干事多喝了几杯,因为我们的事情办得顺利啊……你可以不去,我可不能不去呀,我要是不去,小何又该说我不够哥们儿意思了,对不对?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今天绝对没……没有喝多。谁要说我喝多了,我跟谁急……雪飞……妹子呀,今天,于主任对你的评价可真是不低啊,连我都有点嫉妒了,知道吗?啊……但说心里话,我一……一直就很佩服你、你的才华,你可算得上是我们青云岭的一只金凤凰啊,才貌又全……”说着,他冲雪飞伸出大拇指,“我说的对不对?” 雪飞见她满嘴醉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作声,她实在是不愿意搭理这个醉鬼。 见雪飞不作声,赵建勋便又朝她跟前挪了挪,接着信口胡言:“但是,雪飞你知道吗?我不佩服郭鸿达!他郭鸿达是……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土……土包子,妈的,他还想在老子跟前逞能,告诉你吧,我参加工作的时候,他还……还他妈的穿开裆裤子呢!老子过的桥比他走……走的路都多。他能什么能!噢——,我这样说他你不高兴了吧?我知道你……你跟郭鸿达好,那我也不怕你、你……生气,我就是不佩服他!” 雪飞见他说话越来越不着边际了,便打断他的满嘴狂话,正色地说:“赵建勋,你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有事说事,没事你赶快回房休息去!” 见雪飞下了逐客令,赵建勋不再往下说了。停了一会儿,他歪着脑袋看着满脸怒色的雪飞,“哟,哟哟!瞧我妹子啊,还真的生气了啊?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接着,他又色迷迷地看着雪飞的脸说:“雪飞,你以为我今天喝……喝多了,是不是?其实,我是想跟你说说心里话儿……我要是说得不对,就算我没说……” 雪飞极力掩饰着对赵建勋的厌恶,耐着性儿听他继续说下去,巴不得他赶快说完,好赶快从房里出去。 赵建勋又往雪飞跟前挪了挪,冷不防拉住雪飞的手。雪飞见他越来越得意忘形了,便恼怒地大声说道:“你这是干什么,放开!”说着,她使劲地往回拽自己的手,怎奈赵建勋死乞白赖地拉住不放。 他嬉皮笑脸地对雪飞说:“小妹,干嘛这么一副拒人千……千里之外的样……样子?其实我只……只想和你说一句话,说……说完就走……” “那你放开手说好不好!”雪飞没好气地说。 “不,我就是要拉……拉着你的手说。”赵建勋非常顽固,仍然拉着雪飞的手不放。 雪飞又挣了一下,还是没挣脱,只好由他去了。 赵建勋的脸跟雪飞的脸靠得更近了,嘴里喷出的酒醒气熏得雪飞直想呕吐,身子使劲儿地往后躲着。 “小妹,你听我说。我是在为你的工作抱不平。就凭我小妹的容貌、才华,你怎么能去公社中学去代……代课呢?这……这简直就是在埋没人……人才!那……那是人干得活吗?‘臭老九’,谁瞧……瞧得起你!这群当官的,都是些王……王八蛋,愣是把鲜花插……插在牛粪上!听哥的,别干那个了,哥想法把你安排到公社大院,到……到哪个办公室干都比那强。哥包……包你满意……你愿意去吗?” 雪飞扭着脸,非常讨厌地回答:“不去,我就愿意当这个代课教师,挺好的!” 赵建勋非常遗憾地摇着头说:“唉!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就不知好……好歹呢!哥是心疼你啊。雪飞,哥一直就喜欢你,把你当……当亲妹妹看……,一想起你,哥连觉都睡……睡不着……小妹,别让哥白……白疼你,今天这也没……没别……别人,你就给……给哥个面子,让哥跟你亲……亲热亲热……” 听赵建勋这样说,雪飞象被蝎子螫了一口,她原以为赵建勋不过是喝醉酒耍耍酒疯而已,没想到他会这样无耻,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于是她一边拼命地往后躲,一边大声喝叱道:“赵建勋,你不要胡来啊!” 还没等雪飞说完,赵建勋的一支胳膊早已搂住了她的脖子,散发着酒臭的嘴巴上头扑面地朝雪飞的面部贴过来…… 雪飞死命地挣扎,一只手在赵建勋的头上、脸上乱抓着,嘴里不住地哭喊:“赵建勋,你混蛋!你放开我……快来人……唔……” 雪飞喊不出来了。赵建勋已经把她压倒在床上,嘴巴也结结实实地吻在了雪飞的唇上……柔弱的姑娘早已没有了招架之功。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断喝:“赵建勋你混蛋,你在干什么!” 只见一个粗壮的男人健步冲到床前,一把抓住赵建勋的后衣领,象提小鸡似地把他甩到了另一张床上,只听“嘭”的一声,赵建勋的头重重地撞在了墙上,把他疼得半天没有动弹。还没等赵建勋回过神儿来,一只大手又抓着他的前襟把他提到地上,“啪!”另一只手早已给他一计响亮的耳光,赵建勋的左腮上显出一排清晰的手指印痕。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与魏春荣、韩月菊一起来苍原办事的魏书田。 原来,爷儿几个在街里办事整整跑了一个下午,傍黑天时才在一个小饭馆吃了口饭,回到招待所,正想去雪飞的房间找她说会儿话,却遇到了赵建勋欺侮雪飞的这一幕。魏书田怒不可遏地冲进房间,他要狠狠教训教训这个王八蛋。 赵建勋恼羞成怒,一只手捂着发红的面颊,一只手指着打他的人,色厉内荏地狂喊:“反了,反了!你他妈的敢打我!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先教训一下你这个衣冠禽兽,再告诉你也不迟!”魏书田说着,又举起了巴掌。 惊魂未定的雪飞被春荣和月菊从床上扶起后,又羞又恨,早已泣不成声,但理智告诉她,万万不可把今天的事情闹大,否则后果无法预料。所以,当她听魏书田还要教训赵建勋时,连忙哭着对魏书田说道:“别打了!魏老师,让这个混蛋赶快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他!” 魏书田使劲地跺了跺脚,朝赵建勋大声吼道:“还不快滚,今天算便宜了你!” 赵建勋好象抓到了救命稻草,巴不得马上就逃出去。但他还没忘了故作镇静地指着魏书田挑战似地嚷着:“你等着,你等着,我跟你没完!”说完,便连滚带爬地溜了出去。 “唉!”魏书田看了雪飞一眼,气恨地说了句,“林老师啊,你真是个菩萨心肠,他这样欺侮你,你还替他开脱!” 雪飞只是哀哀地哭泣,她根本无法跟这位帮她脱离困境的好心人解释什么。 魏书田在那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平静地对春荣和月菊说:“好了,你们姐儿俩在这陪你们林老师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先回房去了,有事儿叫我。” 魏书田出去了,屋里留下了三个年青姑娘。 在春荣和月菊的百般劝慰之下,雪飞终于止住了哭声。但她仍然十分伤感,为自己的多舛的命运、坎坷的前途而忧伤,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种不幸总要像影子一样伴随着自己,如今,自己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丝光明,紧跟着又遇此厄运,要不是魏书田仗义相助,自己还不知道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她又想到了那次去李家漫甸演出的路上郭鸿达无意中说出的“天妒红颜”的话,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说法会那样敏感,难道自己真地就会应验这谶语般的不祥之兆吗?想到这里,她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一股莫名的悲哀涌上心来,于是便又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春荣、月菊这两个陪伴在雪飞身边的姑娘,正在为雪飞情绪的平和而感到安慰,这会儿见她突然又在流泪,两人面面相觑,只知着急,不知如何是好,急着急着,她们两人也随着哭了起来…… 三个姑娘相伴着流了一阵眼泪。雪飞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春荣说:“快,快去把你爸爸叫来,我有话对她说。” 春荣答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雪飞又问韩月菊:“下午见到你爸爸了吗?” 月菊肯定地点了点头,显出满怀心事的样子。 雪飞又问月菊:“你爸爸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韩月菊迷惑地望着自己的老师,不知她为什么要问这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看到月菊那副茫然的样子,雪飞苦笑了一下,刚要说什么,春荣父女已经走进房间。 雪飞赶忙起身对魏书田致谢:“魏老师,感谢您在危难中仗义相救,帮我解脱了困境……” “还说这些干啥,这种事,谁遇上都会相助的。”魏书田谦逊地说。他又看了看雪飞的脸色,“嗯,林老师这会儿的气色比先会儿好多了……” “爸爸,您忘了吗,下午我就跟您好说过,林老师现在是我姐姐了。您不为我有这样的姐姐高兴吗?”魏春荣兴奋地插了一句。 魏书田瞪了女儿一眼,“别没大没小的了。” “魏叔,春荣说的是真的,中午我亲口答应她们的……”雪飞连忙解释道。 魏书田不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说:“唉!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也真不容易啊。刚才,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觉还在琢磨今天这事儿。开始我还觉得你太软弱了,后来我想过来了,你这样做有你这样做的道理啊。赵建勋这小子,他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他,这家伙在青云岭也算得上是个少壮派,凭着他的那点儿小聪明,爬得很快,是领导眼中的红人。这样的小人,咱们得罪不起啊……” “魏叔,”不等魏书田说完,雪飞便接过去说,“其实,今天晚上,您说我为他开脱,并不只是您刚才说的原因,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 “哦?什么事儿?你说。”魏书田不解地望了雪飞一眼。 接着,雪飞便把下午听到的赵建勋和何云起谈话的内容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魏书田听完,看了旁边的韩月菊一眼,说:“这件事,我们也知道了。是月菊下午去探望她爸爸时,她爸爸偷偷对她说的。他告诉月菊尽快去舅舅家,让她舅舅赶紧把他托养的三十几只细毛绵羊卖掉,免得被上级发现后惹出更大的麻烦。不过,我们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紧急。吃晚饭的时候,我们爷儿几个还商量,明天回去之后早点儿给她舅舅家捎个信儿,让他们早做安排……” “不行。”雪飞着急是说,“事不宜迟,赵建勋他们明天回去就会马上行动,这是我亲耳听到的,再耽误就来不及了!你想啊,这件事要是被查实,月菊他们一家的处境就更难了……” “是啊,是得让他们早做准备啊。”魏书田低头思忖一会儿,果断地说:“我看这样吧,不能再耽误了,明天早晨,春荣就和月菊一起去你们舅舅家送信,让他们赶紧把牲畜处理掉,再不能让人家抓住一点儿把柄了。” 说完,他又对雪飞说:“雪飞呀,你想过没有,你这样把消息透露给我们,可是要承担很大的风险的啊!你让我们说什么好呢!” 韩月菊拉住雪飞的手感激地说:“林老师,不,林姐,我代表我们全家谢谢你了!” 雪飞淡淡地笑了笑,“谢什么?我什么都想过了,咱们都别再说这些没用的,好不好?” 第二十二章 理性与良知(4) 第二天刚蒙蒙亮,魏书田就把春荣、月菊姐妹俩送上了长途汽车,让她们到舅舅家里报信。 长途汽车站离县招待所较远,市区的公共汽车运营的时间又比较晚,魏书田步行回到招待所时,天已经大亮。他刚走进招待所的大门,便见赵建勋站在前栋客房走廊门口,正朝这边张望。 魏书田预想这家伙今天大概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想起了昨天晚上自己教训他的那一巴掌,他很可能是要寻衅报复。 “哼!我才不怕你呢!看你能把我怎样?”魏书田这样想着,已经来到了赵建勋跟前。 只见赵建勋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仰着脸,一副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架式,眼里露出鄙夷的神色,打着官腔问道: “你就是魏书田?” “是我。” “青云岭公社刘家湾子大队的民办教师?” “不错。”魏书田平静地说,“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赵建勋不怀好意的斜了他一眼,“跟我来吧,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魏书田不知赵建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里说:“我倒看看你要搞什么鬼。” 他很从容地跟着赵建勋来到第三栋客房走廊东侧的一个房间。 赵建勋坐在床上,大模大样地问魏书田:尽东边的309号客房是你的房间不错吧?” 魏书田毫不含糊地回答:“是又怎样?” “知道我找你干啥吗?” “谁知道你想干啥?” “嚯,你还挺横啊,”赵建勋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学生用的笔记本,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看看这个,你就知道了……” 魏书田见这个小本子有些眼熟,便伸手拿起来翻了一下,这不是春荣记帐用的本子吗?他吃惊地问赵建勋:“这个……怎么会在你的手里?你、你进了我的房间?你为什么要这样?想报复我吗?” 赵建勋哈哈大笑,“报复你?和你一般见识,你也配!实话告诉你吧,魏老师,昨天晚上,哦,就是你说的‘教训’我之后时间不长,我接到了公社打来的电话,是县工作队李队长亲自打来的,他告诉我,刘家湾子大队的群众已经把你明目张胆发展资本主义的行为检举到公社,而且还掌握了你现在就在苍原继续进行投机倒把活动的狐狸尾巴,李队长通知我在这里配合公社革委会进行调查,找到你本人,抓到你的罪证。我早就查清你的身份,摸清你的情况了。告诉我,你房间里的那一大堆土特产是干什么的?你手里的小本子上记的都是什么帐?你大清早就把你的女儿魏春荣送出去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又去联系买卖?好啊,你魏书田,没想到吧,你会遇到我的手里,这可不怪我啊,是你自己撞到我的枪口上了……” “住口!赵建勋,你不要血口喷人、栽赃陷害!”魏书田愤怒地打断赵建勋的话,“我用一家人辛辛苦苦用血汗换来的劳动果实卖些钱,改善一下生活条件,给家人治病,供孩子上学,这也错了吗?我们犯了哪能条王法?这也是搞资本主义吗?你们还让人活命吧?” 赵建勋气急败坏,“你还敢强词夺理。魏书田,你身为民办老师,竟然敢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你还说这不是搞资本主义,难道你这是社会主义吗?我看你纯粹是在给社会主义抹黑!我看你真是不想干了……” 赵建勋步步紧逼,魏书田据理不让,两人僵持不休,吵得很凶,引来十多个在招待所住宿的人过来围观,把走廊堵得严严实实。人们交头接耳,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赵建勋见围过来那么多人,气焰更嚣张了,“魏书田,你甭嘴硬,你给我听好了,态度老实一点儿,赶快跟我回公社交代问题!如果还这样顽固不化,韩凤鸣就是你的下场!” 魏书田丝毫不让,“吓唬谁呀,你,老子今天还就是不吃你这一套儿,我哪也不去,看你能把我怎样!” 魏书田说罢,气愤地盘腿坐在了床上,仰起脸挑衅地盯着赵建勋。 “你,你胆敢这样嚣张!告诉你,你可别后悔!”赵建勋的脸气得都绿了。 “我对自己做的事儿从来不后悔!”魏书田斩钉截铁地说。 这时,只听走廊里传来一个年青女人的声音:“大家让一下。我们都是青云岭公社的,工作上发生点儿分歧,没什么大事,大家该忙啥忙啥去吧,别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了……” 很快地,挤在走廊中围观的人们小声议论着陆续走开了。接着,林雪飞出现在赵建勋的房间门口。 “赵建勋,你怎能这样呢?”雪飞平静地质问道。 “你……雪飞同志……你怎么?”雪飞的突然出现,使赵建勋慌了手脚,那股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也被熄灭了一大半,他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原来,雪飞起床后正要去洗漱间,老远地就听见赵建勋和魏书田的吵闹声。她敏感地意识到是发生了什么重要问题,便急忙闻声赶了过来。 昨天夜里,春荣和月菊都没回自己的房间,她们一直在陪伴着雪飞,三个姑娘挤在了一个房间中的两张床上,聊了一个通宵,直到天快亮时,魏书田过来叫春荣姐妹俩起床去车站。爷儿三个出去以后,雪飞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但很快便醒来了,她心里乱得很,根本就没睡实着。 夜里,魏春荣告诉雪飞说,她和父亲陪月菊去公安局看守所看过她父亲以后,爷儿三个不住脚地跑了整整一下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去年腊月帮他们出卖土特产口的亲戚和朋友,把上午从家里带来的东西卖掉了大半,剩下的那些明天上午都能取走了。春荣高兴地说,现在父亲兜里有钱了,明天他们就可以回家给爷爷治病了。当时,雪飞还特意嘱咐春荣,让她告诉父亲,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特别不能让赵建勋闻到一点味儿,一旦让那些人知道,反映到上级领导那儿,后果不堪设想,因为这是当前中央明令禁止的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的行为,正属于当前运动重点打击的对象。但是,雪飞万一也没想到,事情竟这样快就被赵建勋发觉了。 “不行!我决不能看着这件事闹大,把魏老师卷入运动的漩涡中去,使又一个家庭陷入困境!”雪飞暗暗下定决心。 想到这里,雪飞迈步走进房里,对魏书田说:“魏老师,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对赵秘书说。” 魏书田出去了,雪飞从容不迫地来到赵建勋跟前,两眼火辣辣地盯着他,“赵秘书,请你不要危言耸听好不好?魏老师不过是把一家人的劳动所得拿到城里换俩钱儿花,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当然了,你这也是在执行上级领导的指示,但你也不能事事都一概而论,不能不顾实际情况如何,就……” “那……”赵建勋不服气地接过话头,“那我们也不能不讲原则呀,他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发展资本主义经济,我们不能看着不管。在大是大非面前,我们应该站稳立场,否则我们是会犯错误的……” “我倒觉得你是在夸大其词、无限上纲。”雪飞很不客气地反驳赵建勋,“我问你,魏老师一家人的生活状况你了解吗?他的妻子多年卧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他的老父亲现在正在生病,非常严重;他的大女儿为了照顾她的母亲早就辍学在家作家务;整个一大家子人生活的负担统统都压在了魏老师这个民办教师一个人的肩上……这些,你都知道吗?现在,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而他们一家人几乎是在贫困线上挣扎,为什么就不能为他们想一想,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呢?非要把他们一家人往绝路上逼吗?你拍拍自己的良心想一想,面对这样一个贫困交加的家庭,你就真的下得了手吗!” “你说的也不能说没有一点儿道理,但是……”赵建勋虽然自己说话有些底气不足,但他仍然不愿妥协,“我也没有办法,我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只是,县工作队的领导昨天晚上给我打来电话,要求我配合工作。现在,魏书田明目张胆发展资本主义经济的罪证已经抓到,人赃俱在,我不能出卖原则,不能不给组织上一个交代呀……雪飞同志,我劝你还是不要管这事吧,免得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 “这么说,你真的是要把这件事向领导汇报了?” 赵建勋不言语。 “你真的不肯高抬贵手,给魏老师留一条出路了? 赵建勋还是不吱声。 “好!既然这样,赵建勋,我倒要问问你,”雪飞压了压心头的怒火,接着说,“你不是说怕我犯错误吗?那我问你,魏书田发展资本主义经济,把自己一家人辛勤劳动的成果拿来换点儿生活费用,和调戏、猥亵妇女,对自己的同志耍流氓相比,哪个更重一些,哪个更轻一些呢?” 听雪飞提到昨天晚上的事,赵建勋头上的汗马上就冒出来了。 雪飞穷追不舍,继续问道:“那好吧,赵建勋,那你就先给我个说法:昨天晚上的事情怎么处理?你回答我!” “这……这……我我……”赵建勋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你不是说,你抓到了魏书田的罪证、人赃俱获吗?那么,你对你昨天晚上的行为怎么解释?你身为国家干部,竟然毫无廉耻之心,干出那样下三滥的事情,你觉得你还不是在犯错误吗?我就是受害人,魏老师和他的女儿,还有我的学生就是见证人。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去找县委领导,去市委宣传部找于主任,也可以去找张春华同志,把你的无耻行径反映给他们,我会告诉他们:青云岭公社党委、革委会秘书、优秀的青年干部、第三梯队中的代表人物赵建勋究竟是什么货色!” 雪飞越说越气,开始,她悲愤交集,声泪俱下,后来,她不再流泪了,只剩下满腔的义愤。这个平日里性格内向、柔弱的姑娘,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哪里来的这么多坚定有力的话语,哪里来的那么强大的攻击力。 她指着赵建勋的鼻子继续质问:“赵建勋,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去!” 扔下这句话,林雪飞拂袖而去。 赵建勋面色腊黄,木雕泥塑一般站在房间里,半天没有任何反应。猛地,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迅速拔腿追了出去,一边追,一边大声呼喊:“雪飞同志,你等等……等一下,我……我有话说——!” …… 第二十三章 众望归春(1) 就在林雪飞去苍原报社送审通讯稿件的同时,青云岭的人们也正在为郭鸿达向张春华承诺的春播之前打出两眼机电井的事情焦心。 昨天,刘桂香、王志清等人起大早到大湾医院看望郭鸿达,见鸿达手术之后的状态很好,做了一些妥善的安排后,并没有在那里久留,接近中午时,便乘坐大队的胶轮拖拉机返回了青云岭。一来,杨国琴不能在外边呆时间太长,她心里惦念着虎子;二来,上午,在决定让林雪飞亲自去苍原送审通讯稿件之后,按说,郭鸿达和林雪飞完成这次政治任务的把握性已经非常大了,但他们却发现郭鸿达仍然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知道他有心事。刘桂香早就看出,此时的郭鸿达心里在想着打机电井的事,虽然她不便当着郭鸿达的面把话点破,但还是悄悄地告诉了王志清。老队长听完桂香的话,也觉得事情很紧急,不能再耽误了,于是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马上就回青云岭。 正月的天气仍然十分寒冷。在回青云岭的路上,几个人坐在拖拉机挂斗前头的高栏下边,由于顶风行驶,他们自以为穿得很厚实的御寒衣物很快便被冻透了,身体犹如放进了冰窖里,从头到脚都是凉的,机车行驶带起的冰冷的气流更是刮得他们的面部生疼,像是无数把尖刀在上面割划。 刘桂香坐在王志清的身边,头上戴一顶棕色的剪绒皮帽,外边又包了一条红色的拉毛围巾。她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王志清,只见他把头上戴一顶黑色的狗皮帽子,护耳的带子系在下颏上,口里呼出的呵气已经把帽耳上的黑色皮毛变成了白色,嘴巴上的胡子也挂满了白霜,但他还没忘了一袋接一袋地抽着他的旱烟。 刘桂香见王志清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出神地看着飞速向后退去的灰色的砂石路面,像是在想什么心事,便大声问道: “志清叔,你在想什么呢?” 王志清看了桂香一眼,知道她是在和自己说话,但拖车行驶时发出的强大的噪音让他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只好大声反问: “桂香,你在说什么?” 刘桂香往前挪了挪,扒着王志清的耳朵大声说道: “大叔,我是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打井的事儿?” 这回王志清听清楚了,他冲桂香点了点头。 刘桂香又大声问道:“大叔,您说,郭鸿达给自己定的春耕前打出两眼井的目标能实现吗?” 王志清沉思半晌,回答说:“我看有点儿悬啊!时间太紧了!” 桂香着急地问:“大叔,那可怎么办呀?” “那咱们也得帮他想办法呀!鸿达这件事闹得有点儿冒失,但他也是为了咱们大伙啊,这孩子刚开始做领导工作,咱不能看着他做瘪子啊!” 听王志清说完这句话,刘桂香心里一热,便觉得眼睛模糊了,她心想:“志清叔真是个了不起的老人啊,他自己刚刚遭受那样的打击,可还在想着大伙儿的事儿!郭鸿达,你算是尽遇到好人了,青云岭有这样的人帮你,还愁什么事情办不成!” 这时,只听王志清大声对她说了句:“桂香啊,时间太紧了,我看咱们回去后马上就去找杨书记商量对策,今年春短,眼瞅着就到开犁种地时间,咱们得抓紧开工啊!” 刘桂香望着这位可敬的老人,用力地朝他点了点头儿。 …… 正月十五的晚上,青云岭村到处充满着欢乐、祥和的气氛。人们欢度元宵佳节的方式虽说与早些年有了很大的差别——“文革”后,一些被认定为“四旧”的传统习俗已经被革掉,但仍然有些习俗被人们悄悄地保留了下来,而且改头换面地拿到了大面儿上来,让上级领导和工作组也都说不出什么来。比如,祖辈沿袭、流传了不知有多么年的十五晚上“撒灯”这一传统习俗就是这样。按照历史上的本来意义,元宵节的晚上,从村里开始撒灯,一直撒到荒郊野外,拉出一条灯的“长龙”,目的是要安抚村子周围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让它们在这短暂的光明中得到安慰,并且在这些灯火的引导下远离村庄,各寻其所,而不至于袭扰村庄中的生灵。文革以后,这个风俗一度没人再明目张胆地坚持,但几年之后,聪明的人们变换了一个说法,说进行这项活动目的是为了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于是,便使这一传统又得以堂而皇之地继承了下来。而对于这一活动比较感兴趣的当然是那些年龄大一些的中老年农民,其中最感兴趣的莫过于刘子臣和王志清了。每年的元宵节,他们两人都要提前组织一伙儿年青人跟着他们一起出去“撒灯”。哪年的正月十五晚上,不忙活到半夜,他们是不会回家休息的。 今年这个元宵节,为了与这个新旧结合的传统活动相呼应,刘子臣上午就开始着手准备晚上的活动。虽说郭鸿达、宋海英、张大力和刘桂香他们这些年青人的领头人不在家,王志清也老早儿就去了大湾医院,但他硬是凭着自己平日在村中的威望和在年青人中的影响,把过革命化春节时的秧歌队组织了起来!天刚擦黑儿,村子里便响起了鼓乐声,秧歌队的队员们非常开心地聚集在一起,开始了欢快的元宵娱乐活动。 年青人动起来了,就等着“撒灯”这个节目粉墨登场了。刘子臣匆忙地吃过晚饭,撂下筷子就往王志清家跑,他要去找他这个志同道合的“搭档”帮他组织活动。 他刚到王志清家的大门口,就大声吆喝起来:“志清,志清兄弟,怎么一下午也没见你的影儿啊?天不早儿了,咱们得行动了!” 屋里没有动静,他又叫了一阵儿,才见王志清家的房门慢慢开了,接着,传出一个气喘吁吁的微弱的女人的声音:“是子臣大哥吧?志清他……他吃完饭就……就出去了……”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说不准……他从来都不告诉我干啥去……”王志清老伴不无抱怨地回答。 “嘿!这个王大胡子,他比我还心急呀,赶情先我一步就跑出去了,我倒成了‘落后分子’啦!”刘子臣心中暗喜,摇了摇脑袋,忙三迭四地离开王家,出去找他的搭档。 可是,他几乎找遍青云岭村王志清可能去的所有地方,仍然不见王志清的影子,他心里纳闷儿,“究竟到哪儿去了呢……”实在找不到了,刘子臣只好又找了几个好事儿的乡亲,帮他一起去组织这次准备已久的“撒灯”活动…… 王志清到底去了哪里呢? 从大湾医院回来后,天已经过晌。王志清见老伴的咳嗽气喘的病又有些恶化,便到卫生院又给她按照她这段时间一直服用的药方抓了两剂中药,并给她熬好,伺候她服下。 老伴儿见他忙完后便坐在炕头倚着墙想心事,以为他又想起 这段时间那些不顺心的事儿,便劝他出去散散心,别在家里老闷着。王志清也不答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想着…… 老伴说得不错,去年冬季那些烦恼事总在不断地袭扰着他,让他心里难受,他觉得自己满腹委屈,却不知去向谁诉说。苏秀梅出事后,他更觉得心乱如麻,像村里许多长者一样,他也一直在自责,他在为苏秀梅的死心痛、惋惜,他不知怎样才能从这良心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半年过去了,他无时不在受到这种感情上的困扰与折磨。而现在他想的更多的却是郭鸿达的事。自己在政治上遭受打击后,郭鸿达取代了自己的生产队副队长的位置,但这个心胸开阔的忠厚长者从来没有因此而对郭鸿达抱任何成见,这一点在去年他生病郭鸿达到家里看望他时两人的一番长谈中已经有了再好不过的脚注。相反的,他倒是十分器重郭鸿达的为人和他的才华,他为他的成长而暗自高兴。上午,当他听到刘桂香对他提起郭鸿达在张春华面前承诺春播前完成两眼机电井的事,他心里一惊,心想,这个毛头小子这件事的确做得有些莽撞,他在为他担心。他觉得他有责任帮助鸿达从目前的困难中走出来,一种强烈的责任感驱使着他,使他如坐针毡一般。从大湾往回来,他坐在车上已经把这件事在心里掂算了一道儿。正像他当时和刘桂香交谈时所说的,他已经下定决心,不能眼看着郭鸿达作瘪子,说啥也得帮他闯过这关! 吃罢晚饭,他对元宵节“撒灯”的事儿连想都没想,就急火火地去了杨国生家,他要找杨书记好好地商量一下这件事。 太阳刚落山,屋里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 王志清走到院子当中,对着屋门打了声招呼,杨树影听出了他的声音,便开门迎了出来,“是志清大叔吧?快请进屋。” 他穿过堂屋,撩开东屋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好听见郭凤义在和杨国生说话: “唉!这个毛头小子,真是‘碟子扎猛子——不知道深浅’,这不是自找苦吃吗?”停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你倒说得好,可这会儿我们怎么有脸跟他志清大叔说,让人家帮他擦屁股,这不是在戳人家的伤疤吗!” 显然,郭凤义这会儿还没有发觉王志清已经来到杨家。 王志清站在门口笑着说:“这是谁到这儿来说我的坏话了?我怎么就不能擦这个‘屁股’?” 郭凤义一抬头,见王志清已经站在自己跟前,不好意思地说:“志清兄弟,你这是……” “怎么,就你关心你儿子的事,就不许我来关心关心大伙儿的事儿了?” 杨国生在炕沿上往里挪了挪,给王志清让出个地方,“志清,我们正说你呢,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快坐下说话。” 这时王志清才发现,刘桂香和张淑雅也坐在屋里。 不用说,刘桂香与王志清是为同一件事儿到这里来的。而张淑雅则是替杨国琴哄了大半一天虎子,杨国琴和树影回来后,虎子被他姑奶奶接了过去,树影却说啥也要留淑雅吃过晚饭再走。 近来,她们姐妹二人更投缘了,特别是树影,她总觉得在淑雅的身上找到了与嫂子相处的感觉。她们二人也接到了刘子臣晚上开展元宵娱乐活动的通知,但还没等出屋,郭凤义就来了。两人听郭凤义和杨国生谈起了打井的事,都很关注,想听个究竟,所以就没有马上出去。刘桂香来到之后,她们从杨国生、郭凤义和桂香的谈话中听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又见两位老人脸上那为难的样子,便没有心肠再出去参加元宵活动了,索性坐下来也参加了这场讨论。 屋里的光线更暗了。杨国生吩咐树影打着了电灯,然后望着王志清的脸说:“这么说,你也是为打井的事儿来的?” 王志清点了点头,不等杨国生继续说下去,他便扭头对郭凤义说:“老哥呀,别怪鸿达。这孩子这件事做得虽然莽撞些,但还不是为了大家吗?自家的孩子,我们都是眼瞅着他长大的,现在他一片热心肠,要为家乡、为大伙儿办点儿事业,有什么不可的?现在是遇到点儿难处,但那又该怎样,不是还有我们大伙儿吗?大伙齐心协力,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话说回来,如果我们把这件事真的办好,使我们青云岭因此而受到上级领导的重视,象徐家铺子那样在政治上争得荣誉,在经济上获得国家的大力支援,这不是好事吗?我们何必要为这事儿对孩子说三道四的呢!” 郭凤义一手拿着旱烟袋,一手紧紧拉住王志清的手感激地说:“志清兄弟呀,你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原以为,你这阵子摊上那样不顺心的事,本来心里就不痛快,刚才国生说,让你帮助鸿达筹划一下生产上的事儿,特别是让你帮他解决眼下打机井这个难题,我心里不忍啊!再说啊,你出了事,鸿达代替了你的位置,我心里这些日子就觉得不踏实,总觉着对不住你。可没想到你会这样大度,主动提出要给鸿达帮忙,我……” “老哥,你就别说这些了,好吗?”王志清笑着打断郭凤义的话,“亏你还是个做长辈的,心眼儿怎么这么小,还不如孩子。我实话告诉你吧,去年冬天秀梅出事之前,鸿达我们爷儿俩早就交过心了,工作上的事也商量好了,有我给他当参谋,你就甭担心他出问题,现在,整个一年的生产计划我都帮他谋划好了!老哥呀,今天咱们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看还是抓紧时间研究一下打机电井的事儿吧。” “志清说得对,”半天没说话的杨国生接过去说,“是呀,事到如今,我们就别再谈什么对与不对、应该不应该的了,我们得面对现实,想法打好眼前这一仗,攻克这一难关呀!” 杨国生挨个儿瞅了大伙儿一眼,“但是,要打好这一仗,我们还面临很多困难啊。”他扳起手指头接着说道:“第一,眼下备耕工作马上就开始了,队里有许多事情要办:春汇地、送粪、平整土地、落实种植计划、春季造林……你看,哪一样工作不得马上着手办?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打井,劳动力倒不成问题,更何况张大力的青年突击队过三、两天就要回来了,就是技术力量不足啊。打井不是闹着玩儿的,得有几个懂行的在旁边着量着,光靠那些年青人的猛劲儿不行啊,千万不能再出现问题了……但是这千头万绪的工作把我们的技术力量给分散了,有点儿照顾不过来;第二,打井离不开水利设施,按说这些东西我们队里倒不缺,可是,这两年连续开展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大会战,使我们这些设备损失、老化得很严重,有很多部件都需要维修、更换了,另外,据我所知,有些设备连续多年不停地使用,根本就不能再接着用了,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财力、需要时间,虽说春华同志答应打出井后负责给我们配套设施,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我们总不能现在就去找领导讨价钱吧?第三,也是最要命的,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们打井都是在冬天,最好是在大雪以后,因为这时大地封冻,土层比较稳定,不容易出现塌方、滑坡的危险,组织生产比较方便、安全,而现在,立春早就过了,再过几天就到雨水,气温升高,地面已经开始化冻,这个时候组织打井,肯定会遇到许多困难和危险,再说,时间也比较紧,再过一个半月就会大喷儿种地,我们满打满算还有一个月可利用的时间……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事先想到、提前安排妥当才是……” 杨国生说完,半天没有人再说话,王志清和郭凤义都在闷着头抽旱烟,弄得满屋子烟雾,刘桂香、杨树影和张淑雅被呛得直淌眼泪。窗外掠过一阵鞭炮和鼓乐声,可能刘子臣他们组织的秧歌队和灯会已经来到附近。 王志清抽透了一袋烟,在炕沿上磕了磕烟袋,慢悠悠地说:“我觉着,技术力量不是什么问题吧?要说打井,整个青云岭村就得说我们三人和刘子臣是行家了,这一点大伙都没的说,你们三个,一个是支部书记、一个是林业队长、还有一个是大车队长,都有你们自己的事儿,那就我一个人来给这些年青人当顾问,不就是两眼井吗,大不了我两下跑着……杨书记你看这样行吧?” 没等杨国生答话,郭凤义抢过去说:“不行,不行,你一个人哪能行呢?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看不如这样,让国生拿一下总儿,子臣没时间,我可以把造林的事安排给专业队里的同志,过来给他们当顾问,志清,咱们俩一人负责一眼井……” “这倒是个好主意。”刘桂香接过去说,“人都说:‘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有了您二老作主,我们年青人可就有主心骨儿了。杨书记,大力他们可能很快就回来了,我看不如把这两眼井的任务就交给青年突击队和我们铁姑娘队,不用再牵扯别的社员的精力,让志清叔和郭大爷分别给我们当顾问就可以了,我们保证按时完成任务!” “你们?”郭凤义好象没听清刘桂香说的话,“桂香你说什么,你们铁姑娘队也要去打井?” “是呀。”刘桂香笑着回答。 “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郭凤义把头摇得象波浪鼓儿似地表示反对,“自古以来,从未听说过妇女打井的……。” “大爷你不要瞧不起我们女同志,妇女能顶半边天,凭什么就不能打井?”刘桂香着急地争辩道。 “不行,不行!女人打井主着不吉利……”郭凤义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 王志清看了杨国生一眼,笑着对郭凤义说:“老哥呀,我看你就别再迷信老一套了,连毛主席都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让她们去试试吧。你还别说,就从去年秋天上河口抗洪抢险那场子,我还真服了这些丫头啦,你当时是不在场呀,她们个顶个都是好样儿的!杨书记,你看呢?” 杨国生笑着说:“我看没问题。” 郭凤义不再说什么了,刘桂香调皮地朝他作了个鬼脸儿。 王志清接着发表他的意见:“至于水利设施嘛……我们心里有数,我们队里的机泵管带是有些老化,但电机没啥问题,收拾一还可以用,其他设备不能再用,我们可以向公社社队企业办和农机站求援……” “对对对!志清叔说得对。我们可以让周汉生和李春旺他们给我们帮忙……”杨树影兴奋地说。 “最主要还是化冻后土层松软,如何保证施工的安全问题了。”王志清接着说,“这一点我也想过了,我们只好多想些办法,采取一些防范措施,把问题想到前面,施工中多长眼神了……对于这个问题,我想还是大伙儿多出出主意为好……” 王志清说完,杨国生沉思了一会儿,对大伙说:“志清说的这些我也都考虑过了,我们两的想法基本相似。我想的更多的还是安全问题。打大口井最容易出现的问题就是塌方、撮口,这类事故一旦发生就不是小事,所以我想一方面要安排有经验的人专门负责观察、防范,发现险情及时排除;另一方面,我们宁可把井口开的大一些,让井壁有一定的坡度,这样安全系数会相对大一些,虽然这样可能多花费一些工时,但毕竟安全些。好了,我看这个方案基本完整了,我想明天再召开生产队队委会和党员联席会进一步议一下,使这个方案再完备些,如果大伙都同意,就抓紧实施……” 王志清的心里轻松了许多。他站起身,看了看仍然正襟危坐等候下文的三个姑娘,笑着说:“丫头们!还傻等什么!还不出去给你子臣大叔捧捧场儿,再去晚了,他可要跟你们恼了!” 刘桂香笑着对他说:“要是我爸跟我们恼了,我就让他跟你算帐,就说是你把我们留下的。” “这丫头,这不是倒打一耙吗?快去吧!”王志清笑着说。 三个姑娘叽天呱地地跑了出去。 王志清和郭凤义走出杨国生家的大门,只见街上出来观灯、游玩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孩子们手里提着用高粱秸秆扎制的象征着来年丰收和吉祥的西瓜、茄子、鲤鱼、莲花、葵花、五角星和火炬形状的型色各异的灯笼,成群结伙地围着大人撒欢儿、嬉闹,村中央南侧场院的方向传来了阵阵丝竹鼓乐之声——那里大概是元宵庆典活动的中心吧。街道的两旁每十几米远燃亮一盏用麦糠、锯沫子醮着柴油包成的闪烁的灯盏,这些充满着神秘色彩的点点灯火,形成了若干条火龙,朝着不同的方向,向村庄外边逶迤延伸…… 在第二天召开的队委会成员和党员联席会上,除了队长李万成持不同意见外,大家都同意春耕前打井的方案,而且又集思广益,出了许多好的点子,使这个方案进一步周密、完善了。李万成认为,郭鸿达盲目承诺春耕之前实现打配两眼机电井的目标,不切合当前农村的实际,根本就办不到,这是在自讨苦吃。他攻击郭鸿达是在出风头,说得难听一点儿是在捞取政治资本,他说他不同意这个方案。怎奈与会同志一致同意这个方案,李万成只好保留意见。会议决定:在东洼子和西台子各打一眼机电井,东洼子一带水脉浅,劳动强度稍小一些,由铁姑娘队负责,王志清给她们当顾问;西台子的水脉深,难度大,由青年突击队去攻坚,由郭凤义担任顾问。 第二十三章 众望归春(2) 一场别开生面的打井攻坚战拉开了帷幕。 急性子的刘桂香当天晚上就把铁姑娘队员们召集在一起,请来王志清帮她具体部署任务。正月十七的早上刚吃过饭,铁姑娘队精选出的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姑娘作为第一作业组便集结在指定位置定好点开始工作——刘桂香把她亲手选拔出的四十名精兵强将分为两个作业组,准备昼夜轮番作业;其余的二十多名姑娘则跟着队里给安排的三台大车装运准备砌井用的石料。王志清亲自指导姑娘们破土、开工;杨国生和李万成则亲自出马组织力量为施工提供服务:架设电路、安装设备、找寻石料采运来源——连年的会战早已把河道上的毛石用光…… 张大力的青年突击队早就听到家里要打配机电井的消息,正月十八上午,他们在徐家铺子完成会战任务后便马不停蹄地返回青云岭,发扬连续作战精神,当天下午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给青年突击队担任顾问的郭凤义并不轻松。破土动工那天,在确定井口范围时,为了施工安全,他按照队里的要求,给突击队指定井口上方的直径不得小于十五米。当时,便有几个队员议论:“哪用开那么大的井口,这是打井,又不是挖‘万人坑’!”郭凤义刚想说什么,见张大力皱着眉头瞪了那几个队员一眼,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在郭凤义的监视下,青年突击队的井口确实是按规定要求开出了。这会儿,老人才稍稍放点心,他真担心自己驾驭不了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 开出井口后,张大力见郭凤义老在旁边盯着,便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盒“大生产”香烟,“大叔,你腿脚不好,别在这儿直劲儿站着了,刚开工,不会有啥事儿,等遇到问题我们再找您请示。您先到坝沿上歇歇脚,抽烟去吧。” 郭凤义这会儿也确实觉得有点儿腰酸腿疼,吃不消了,便接受了张大力的建议,坐到离井口不到百米的一条坝沿上去吸烟、休息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造林专业队还有点儿事等着他去处理,心想:打井刚刚开始,兴许还不会有什么事,等忙起来就顾不得那边的事了,不如现在去处理一下。他这样想着,站起身朝井口走了一段路,大声对张大力说:“大力,你们可要按要求施工啊,我有点儿事,去去就来。” “大叔,您尽管放心去好了。对我们青年突击队您还不放心啊,您好就等着瞧好儿吧!”张大力回答说。 傍黑天时分,郭凤义在专业队办完事,仍觉得不放心,便急匆匆地又回到了工地。张大力老远看到他走路吃力的样子,便心疼地讪笑着说:“大叔,都快要到收工时间了,你怎么又过来了,还不在家里歇歇!” 郭凤义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快步走到井口,仔细一看:好啊,井口还没挖到两米深,这帮小青年,竟然瞒着他悄悄地把直径缩了回去,本来应该十五米的直径这会儿已经不足十米! “张大力!”郭凤义愤怒地喊着青年突击队长的名字,用手指着缩小了的井口,“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 张大力嘿嘿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大叔,您先别着急……” “你说,为什么不执行队里的决定!”军人出身的老顾问像是面对一个在战场上贪生怕死的逃兵,凶狠地逼视着张大力。 “你说呀,这到底为什么!” 张大力自知理亏,赶忙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大叔,您消消气儿,听我慢慢说……” 郭凤义余怒未消,使劲儿甩开张大力伸过来搀扶他的一只手,差点没把张大力甩倒,嘴里气哼哼地说着:“太不像话了!” 张大力不慌不忙地说:“大叔您听我说,我们觉得,队里从安全的角度出发作出把井口开大的决定是没错的。但具体情况不一样啊,我们打井的位置,和东洼子就不一样。您看,东洼子是二阴地,都是黑土层,土层松软,这会儿打井稍不留神就容易滑坡、塌方,所以把井口开大一些有好处。可西台子就不同了,这里全是黄土,是粘土层,又都是立土,而且这地方地势高,常年得不到大水漫灌,土质坚实、干燥,所以不会轻易滑坡。所以我们觉得没有必要把井口搞得那么大,那样会浪费多少劳力和时间啊!我们知道您的脾气,我寻思,跟您说了你也不会听我们的,那就不如先把生米做成熟饭再说……” “那你就拿你大叔当猴儿耍啊!”郭凤义板着脸不满地说。 张大力红着脸说:“不,不,我们哪敢啊!” 郭凤义听了张大力的这番话,嘴里虽然没说,心里也觉得不无道理,但又吃不准这会儿如何是好,于是,便故作没好气儿地说了句:“好了,好了,别跟我咬文匝字儿了,我他妈说不过你们,等杨书记跟你们算帐吧!”说完,堵气离开了工地。 几个突击队员冲着张大力又伸舌头、又挤眼,其中一个缩了缩脖儿,作着怪象对他说:“队长,这回呀,你就等着挨训吧……” 张大力笑着自嘲道:“早有准备,早有准备!” 一点儿不错,郭凤义这个倔老头真的到杨国生那里告了张大力的“状”,不过,这个“状”告得很讲究,也很客观,他坦白地把自己与张大力相通的一些想法也告诉了杨国生。 晚饭后,杨国生把张大力找来问明情况,狠狠把他批评了一顿,但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同意了他们的做法。不过他仍然叮嘱张大力千万要多加小心,要以安全为重,决不能拿自己队员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一切工作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第二十三章 众望归春(3) 张大力的青年突击队回来那天晚上,林雪飞也回到了青云岭。 在苍原办完事的第二天上午,雪飞独自一人乘车去了大湾医院,回来了郭鸿达的身边,她连招呼都没跟赵建勋打一个。这个衣冠楚楚的小人,太让她讨厌了! 郭鸿达的健康恢复得很快。刘桂香和王志清他们回青云岭的那天下午,许素馨和吴大伟也离开了大湾医院。许素馨要回卫生院上班,吴大伟也要回徐家铺子大会战工地去,会战快要结束了,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去办,何况他们见鸿达的状态那样好,有树峰和刘焕新陪护就够用了,便放心地回去了。 雪飞回到医院后,觉得心里踏实多了。但她见连自己在内留下陪护鸿达的三个人中,就自己是女同志,又觉得有些别扭。平心而论,她是多么愿意跟鸿达在一起多呆些时日啊,但她这个强烈的愿望又无法直接表露出来。郭鸿达看出了雪飞的心事,暗地里做她的工作,让她早些回去。一来是免得那些无聊好事的人们对他们两人嚼舌,二来是让她回去把春播前打机电井的事及时转告他,免得他着急。雪飞觉得鸿达说得有道理,便又留在医院陪护了一天,第二天下午恋恋不舍地辞别了她的心上人,留下杨树峰和刘焕新继续为郭鸿达陪床。 太阳快要落山时,林雪飞推开了自己家的房门。 雪飞对着正在堂屋里做饭的母亲亲切地喊了声:“妈,我回来了。” 叶思源借着厢房微弱的光线看清是自己的女儿站在跟前,又惊又喜,但却沉着脸嗔怪着女儿:“死丫头,到哪儿疯去了?这十来天不着家,你还知道回来啊?”她撂下手中的炊具,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朝里屋喊:“克远!克远!女儿回来了!” 雪飞走进南屋,母亲也随后跟了进来。林克远正坐在窗前看书,听说女儿回来了,连忙撂下书,摘下眼镜,微笑着对女儿问了声:“雪飞回来了,怎么这么久?” 叶思源拉住女儿的手,掩饰不住内心的爱怜之情,“快,让妈好好看看你——” 里屋的光线明显地要比堂屋亮得多。母亲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女儿,吃惊地嚷道:“哎哟!这是怎么的了?怎么这么几天就变得又黑又瘦!怎么搞的嘛!” 女儿撒娇地摇着母亲的手,“妈!你这是咋的了?有你说得那么蝎虎吗?人家这不是好好的吗!” 这时,雪涛也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他一把拉住姐姐的手,假装生气地埋怨着:“姐,姐!你这些天都到哪儿玩去了,也不带上我,以后不理你了!” 见弟弟小嘴噘得老高,雪飞赶紧把他搂在怀里,嘴里连连说着:“是姐不好。是姐不好。姐以后不这样了,还不行吗?” 见姐姐信以为真,雪涛赶忙扬起脸望着姐姐“嘿嘿”一笑,“姐,我跟你逗着玩呢!” 见娘儿几个那股亲热劲儿,林克远也兴冲冲地对妻子说道:“思源,女儿这么多天不回家了,快,做点儿好吃的,犒劳犒劳。”他又转身对儿子说了声,“雪涛,天黑了,快,拉着电灯。” 这一晚,一家人别提有多高兴了。 吃过晚饭,全家人便围坐在雪飞的卧室中听雪飞讲述她这一个多星期的所见所闻和感受。雪飞津津有味地向父母和弟弟讲述着她在徐家铺子怎样和工地上的建设者一起挥汗、奋战,怎样受到那些憨厚、朴实的乡亲们的热情欢迎,怎样和田淑珍以及她的家人倾心长谈,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怎样和郭鸿达一起深入实际进行调查,联手起草通讯稿件,顺利地完成了这次政治任务……特别是在谈到前几天她的苍原之行时,她把遇到魏书田父女和韩月菊后所发生的事情讲得很细,她对魏、韩两家目前生活所面临的困境表示了极深切的同情和怜悯,同时也谈了她对时事的一些独到的见解和体会。当然,她有意把在大湾医院为郭鸿达手术治疗这段时间里如何精心、周到地照顾与陪护的情景只是一掠而过,特别是隐去了在县招待所遭到赵建勋的袭击和猥亵那不愉快的情节,她觉得,自己虽然遭到了欺侮,但并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没有必要把这些令人气愤、伤心的事说给父母,而让他们为女儿担心。 林克远和叶思源听完雪飞的叙述,半天没有说话,他们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会儿,用眼神与对方交流着自己的感受。他们觉得在这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女儿长大了许多,他们为女儿的成熟而感到高兴、感到欣慰,但在高兴与欣慰之余也不免在为雪飞的所作所为担心…… “雪飞……”叶思源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女儿,然后把雪飞拉到自己跟前,借着灯光慈祥地端详着女儿的面庞,又用手轻轻地为她掠起不小心滑向前额的一缕秀发,嘴里喃喃地说道:“我的女儿长大了,妈真为你高兴!不过……” “妈,您想说什么?是女儿做错了什么吗?”见母亲欲言又止的样子,雪飞不安的问道。 “没有。”叶思源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接着对雪飞说:“飞儿,刚才你说,你在苍原为韩月菊一家人透露消息、为魏书田说情的事儿除了赵建勋,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女儿回答道,“我为魏老师说情的事儿,赵建勋当然知道了,但为韩月菊透露消息的事,就连赵建勋也不知道。” 叶思源忧心忡忡地说:“孩子,你还年青啊!扶危济困、惜老怜贫,这是咱民族的美德,你心地善良、古道热肠,为韩、魏两家帮了很大的忙,使他们不至于陷入更困难的境地,这一点妈都理解。不过,你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吗?” 雪飞肯定地冲母亲点了点头,“想过。妈,当时我想了很多,我心里十分清楚,我这样做是要担很大政治风险的,弄不好会落得个混淆黑白、政治立场不坚定,甚至于与专政对象同流合污的罪名,当时我的思想中发生了很严重的矛盾冲突,我曾经试图不再管这些事,使自己落得个轻闲、自在,可是,妈,我的良心却让我无法这样做……” 小雪涛坐在旁边,抬着脖儿静静地倾听着姐姐和父母的谈话。这个渐渐通晓事理的少年,从亲人们的谈话内容中听出了是非曲直,他也象个大人似地参与了讨论:“妈,我觉得姐姐做得没错,做人就得讲点儿良心。”他又拉住姐姐的手说,“姐,你急公好义,我支持你,也很敬佩你……” “唉——!”叶思源长叹了一声,忧伤地望了一眼自己这天真无邪的一双儿女:“你们呀,多会儿才能长大?飞儿呀,涛儿当时还不懂事儿,可你总该不会忘记你父亲当年是怎样戴上这顶右派帽子的吧?你就不能从中记取点儿教训吗……” 这时,坐在那半天没说话,一起保持沉默的林克远开口了: “思源,孩子既然已经这样做了,你也就不要再多说什么了吧。孩子们都大了,有他们自己的是非标准和价值观念,我看让他们多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经经风雨,磨炼磨炼,也未必不是好事。以后他们的人生道路要靠他们自己去走,总不能我们做长辈的老在旁边照看着吧?” 叶思源没再说什么,但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林克远接着对女儿说:“雪飞,你很勇敢,也很沉着,对于你所做的这些,爸爸理解你,支持你。但今天晚上,爸爸还是想对你多说几句。孩子啊,你毕业回乡务农已经半年多了。这段时间里你做得很好,表现得很优秀,爸妈真的为你高兴,各级领导、你的同学、姐妹,还有青云岭的乡亲们也都在为你高兴。这次你又和小郭一起完成了张春华交给的重要任务,你在社会上的政治地位会进一步提高,在领导们的心中也会越来越受到重视。但我觉得你这显赫的地位和名噪的声誉是不是来得太快了,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古人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毀必随之。摇摇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我觉得,你在今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不能锋芒太露了,要学会韬光隐晦,切不可过分张扬,要学会保护自己。你刚刚走上社会,对社会上的艰难险阻还没有足够的认识和理解,生存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上,生活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任何意想不到的人和事都可能随时遇到,你必须多加小心。更何况你是生活在我们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你是处在十分复杂的社会背景当中…… “再说说这个社会。现在这个社会是越来越让人无法理解了。文化大革命以来,政治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在这汹涌澎湃的洪流当中,大起大落,大黑大红,根本就无法去把握自己的命运,现在形容国际形势不是有个说法叫‘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吗?我倒认为,用‘大动荡’来形容当今社会的政治形势不为其过。你看啊,过去在漫长的革命斗争岁月里功勋卓著的那些老帅们现在怎样了?再看看现在那些政治上红得发紫、把革命口号喊得震天价响的造反派和红色当权派们又都是些什么样的人?‘金钟毀弃,瓦釜雷鸣’,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这样继续下去,我们的国家又将会走向何处?现在,走遍全国各地,到处都在唱赞美歌,到处都在粉饰太平,什么‘物价稳定,市场繁荣’啊,什么‘革命形势空前大好’啊,全都是些大话、空话,事实真是那样吗?你刚才说过魏书田和韩月菊他们两家人的生活景况,知道现在全国上下像这样的家庭,像这样在贫困线上挣扎的能有多少吗?谁也说不清…… “雪飞,我知道你十分喜爱文学,但你看现在我们国家和民族文化的发展方向又是什么样子呢?我们民族在五千年悠久历史中形成的优秀的文化遗产,现在已被当作封资修的毒草遭到批判、唾骂,被当作废品、垃圾随手扔掉,目前文艺舞台上只能看到有数的这几出样板戏,我看不出‘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繁荣景象。孩子啊,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十分混乱、非常动荡的年代。在这样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氛围中生活,我们必需时刻小心……” “克远,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叶思源焦急地打断林克远的话,“你知道你在给孩子们说些什么吗?你怎么能这样……” 雪飞和雪涛惊呆了。特别是雪飞,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听父亲这样尖锐、辛辣地针砭时政,发表这样令人惊诧、不合时宜的议论。 “克远,”叶思源生气地说,“我真想不到,我说出对孩子的一点担心,竟会引出你这么多奇怪的想法,这太危险了,你知道不?孩子们年青,不知道深浅,你怎么也糊涂了?你怎么会忘记你自己的过去,忘记你自己目前的处境!”林克远不以为然地随口说道:“我也是有感而发,随便说说而已。让孩子们听听,也未尝不会带来些好处……” “可是你知道你在给孩子们灌输些什么思想吗,这样你会害了他们的……”叶思源这样说着,眼里流了出伤感的泪水。 林克远见自己的这些话真的让妻子伤心了,连忙说,“好了,好了,你不愿让我说,我不说了还不行吗?”说完,他去了北屋的卧室。 叶思源仍然坐在那里默默流泪。雪飞姐弟俩赶忙坐在跟前安慰她。雪飞说:“妈,您快别伤心了。爸只是说说,而且是在咱们自己家里,又不是在别处,不会像您想得那样严重的……” 叶思源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了。这时,她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便让坐在那正在打盹儿的雪涛赶快去睡觉,她要单独和女儿说说话儿。 “飞儿,”等屋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叶思源悄声问道:“今天晚上,我怎么觉得你对小郭的事儿说得不多呢?你不是刚从医院回来吗?你还没告诉我小郭的病情现在怎样了,还有……你们俩的事儿现在进展得怎样了?” “妈,”女儿红着脸说道,“您说什么呢?什么我们俩的事儿怎样了……” 母亲笑着瞪了她一眼,“你甭给你妈打哑谜,什么也瞒不了我,我从你的眼神里早就看出你心里在想什么了!” 此刻,正处于热恋的幸福与羞赧之中的女儿又该怎样回答母亲的质询呢?她还无法、也不可能正面给母亲一个明确的答复。于是,雪飞只得红着脸,把母亲比较关注的关于郭鸿达的情况尽量详细地做了一些介绍。然而,“摇头不算点头算”,叶思源却早已从雪飞的叙述中找到了她想要知道的东西,也找到了一种莫名的欣慰与满足……凭着女性悉心、敏感的洞察力和一个母亲的特有的天性与直觉,她什么都明白了,一切都在不言之中,已经无需再多说什么了! 雪飞说完后,叶思源心爱地望着女儿仍然意犹未尽、若有所思的样子,轻声说了声:“孩子,这些天你太累了。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早些休息吧……”女儿顺从地冲母亲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雪飞从床上爬起来,连脸都没洗就风风火火地跑到了刘子臣家里,她急不可待地要从她的桂香姐的嘴里把关于打井的整个计划和目前的进展情况弄清楚,以便及早地打电话告诉郭鸿达。 刘桂香刚在打井工地下夜班回来时间不长。她太疲劳了,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回到家里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雪飞的叫门声惊醒了桂香的母亲。这一夜,老伴儿和女儿交替着折腾,女儿刚刚回来,老伴儿又去了工地,弄得她也没睡好觉。老人连忙穿衣给雪飞打开房门,她一只手拉雪飞进门,把另一只手的食指立在唇边“嘘”了一声,指了指桂香休息的西屋,悄声说道,“刚回来不一会儿,让她再睡一会儿吧……”雪飞会意地点点头,蹑手蹑脚跟着老人去了东屋。她还不知道桂香姐在打井工地忙了一宿,但她从老人的举止中看出,桂香姐一夜没有休息,她后悔不该这么早就过来打扰她。 雪飞刚要开口对桂香的母亲说什么,就听西屋发出一阵响动,接着便传来桂香的声音,“妈,谁呀?该不是雪飞这丫头片子过来了吧?死丫头,还不赶快给我进来!” 雪飞赶忙答应了一声,来到了桂香的屋里。刘桂香见雪飞进来,身底下就象装了弹簧一样,腾地从炕上跳起来,连鞋都顾不得穿,三步两步迎上前来,一把把雪飞抱在怀里,使劲儿地拍着她的后背,然后又把雪飞抱着她胳膊的双臂猛地伸开,盯着她看了老半天,又嘴里念念有词地戳了一下雪飞的额头,“死丫头,你还回来呀?心里有了别人,就把你桂香姐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你说,是吧?” “谁把你忘了?人家这不是回来看你了吗?”雪飞假做委屈地说。 “你?回来看我?鬼才相信呢!我早就猜到了,你忙三迭四跑到我这儿来,并不是想你桂香姐,你是在给一个人当‘探子’来了,你给我老实回答,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胡说,我给谁当‘探子’啦?” “好你个死妮子,还敢嘴硬。你还真要我替你说出来啊?” “……,”雪飞笑了笑,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我可就把你那小心眼儿捅破了:你是来给郭鸿达探听消息的。我说的是不是?” “桂香姐,你又要拿人家寻开心……”雪飞红着脸这样说着,趁桂香不注意,把双手伸进了她的胳肢窝,使劲儿抓了起来,嘴里还不住地叫着,“我怎么得罪你了,你这样跟我过不去,你说,还敢不敢?” 素来害怕抓痒的刘桂香没防备雪飞会来这一手儿,被雪飞抓得嗷嗷直叫,一边往旁边躲着,嘴里一边求饶:“好妹妹,饶了我吧,姐再不敢了……” 雪飞仍然不依不饶地进攻着,渐渐把桂香逼到了炕上。两个姑娘在炕上滚作一团,刘桂香一边挣扎一边反攻,两只手在雪飞的身上乱掏一气,两个人笑得喘不过气儿来,眼里成对儿地掉着眼泪儿。桂香早把一昼夜的疲劳抛到了九霄云外,雪飞也把刚才进屋时那不该打扰桂香姐休息的一点歉意丢在了脑后。桂香的母亲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个姑娘在炕上打滚儿,心疼地嚷着:“这两个死丫头,到一起就‘诈尸’,你们也真不知道累得慌呀!” 这场昏天黑地的争斗一直进行到两个人都没有了一点儿力气才算罢休。刘桂香筋疲力尽地躺在炕上喘息着,林雪飞也头枕着桂香姐的一条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哎哟”个不停。 两个人躺在炕上喘了一会儿,桂香先坐起来对雪飞说道:“雪飞,给姐说实话,鸿达是不是一直在惦记着家里打井的事儿?” 雪飞也坐了起来,郑重地点了点头。 桂香说:“也怪我,这几天忙得也没顾得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一声儿,让他老放心不下。好,我这就把这几天家里的事儿说给你听,你好赶快把情况告诉他,免得他挂心。” 接着,刘桂香便把队里做出的春播前打井的安排部署,以及这三天中青云岭的乡亲们所做出的努力一五一十地详细叙述了一遍,然后留雪飞在家里和她一起吃过早饭,便催着雪飞赶紧去给郭鸿达打电话…… 第二十三章 众望归春(4) 三天之后,郭鸿达出院回到了青云岭。 这些天,他真的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儿。从雪飞打来的电话中,他得知青云岭的乡亲们已经开始了夜以继日的打井攻坚战,他怎么能在医院里呆得住呢?这时候,自己还轻松自在地躺在床上养病,他实在觉得受不了啦,心里就像长了草,恨不得一时回到那火热的生活中去。拆线后,他迫不及待地办好了出院手续,在杨树峰和刘焕新陪同下,坐上公社罗书记特意打发来接他出院的大“解放”,急急忙忙地回到了家乡。 车到青云岭,郭鸿达连家都没进,就让司机拉着他去打井工地。杨树峰和刘焕新劝他,说他的身体还没有得到完全恢复,先回家休息两天,再去工地也不迟,郭鸿达哪里肯听!杨树峰和刘焕见他执意要去,只好陪着他。 正在井口旁边从大车上往下搬毛石的刘子臣一抬头,看见公社的大“解放”停在了地边,接着见刘焕新搀扶着一个年青人很费劲地走出驾驶室。老人直起腰,又眯缝着眼仔细看了一会儿,便对把在井口上的王志清和刘桂香说了句,“你们看,是郭鸿达出院回来了吧?” 王志清和刘桂香一起吃力地架起刚从井下提上来的一大筐砂石,让等在旁边的两个姑娘抬走后,也直起腰往刘子臣手指的方向张望着。 “没错,是他们。”王志清肯定地说。 “我的老天爷,”刘桂香略显吃惊地念叨着,“这怎么……刚出院就跑到这儿来干啥来了?真是不要命了!” 两个人把井口上的活交代给跟前的两个姑娘,快步迎了过去。刘子臣和在井上干活的几个姑娘也围了过去。 王志清心疼地说:“傻小子,你不回家休息,忙着到这儿来干嘛!” 刘桂香也沉着脸故作生气的样子,“看,腰还直不起来呢,就往工地上跑,不想要你那小命啦?咋的,对我们还不放心啊?” 郭鸿达苦笑着说:“志清叔、子臣叔、桂香姐,你们都辛苦了!我不是不放心,是心里老惦记着打井的事,总想过来看看……” 刘桂香“扑哧”笑了一声,“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放心。” 十几个人把鸿达围在当中,非常关心地询问他的病情和身体状况,都劝他多休息几天,别累着,郭鸿达一一答应着,分别向他们表示着谢意。 这时,林雪飞也来到鸿达的跟前——还不到开学时间,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参加了铁姑娘队的打井工作。她站在那里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情地笑望着她的心上人,鸿达也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儿。一个矮胖的姑娘扒在她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雪飞的脸腾地红了,她猛地扭过身照着矮胖姑娘的肩头杵了一拳,嘴里说着,“说什么呢,你,找打……”姑娘慌忙笑着跑开,雪飞随后撵了过去。 王志清知道郭鸿达对打井的事儿放心不下,不弄个子午卯酉是不肯离去的,便一边小心翼翼地陪着他来到井口察看,一边把队里这次打井的整体计划和目前工程的进展情况概要地向他作了介绍。 郭鸿达站在井口往下看了看,井筒的深度已经接近十米。井下作业的几个姑娘看到郭鸿达,仰着脸儿大声地跟他打着招呼,郭鸿达微笑着向她们道了辛苦。王志清告诉他,“现在已经打进两丈多深,还没有见水的迹象,估计还得打这么深才能见水。” 看着王志清瘦弱的身影和他头上斑白的毛发,想到乡亲们这些天做出的一切努力,郭鸿达心里一阵感激…… 离开井口后,刘桂香笑吟吟地看着郭鸿达说,“我的队长同志,这回你该看的看了,该听的也听了,总该放心了吧?回去好好休息两天,再过来和我们一起干,不行吗?” “行,行。”郭鸿达连忙笑着答应,“桂香姐,我听你的,再到那边工地上看一眼就回家休息……那,你们大伙儿就多辛苦了!” 离开了铁姑娘队的打井工地,郭鸿达又乘车来到西台子。他们把车停在地头,刚下车,一个眼尖的青年就认出是郭鸿达回来了,他大声对伙伴们喊道:“你们快看,咱们郭队长回来了!” 在井上作业的十几个小青年听说郭队长回来了,先是打了一会儿愣,接着便一窝蜂似地涌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跟他打着招呼,接着,这群楞头青把郭鸿达围在当中,架起来就要往空中抛——不知是从哪部电影中学会的,他们要用这种特殊方式迎接住院归来的队长。刘焕新见状,连忙叫道:“哎,哎!不行啊!”大伙儿压根儿就没听见,他们已经大喊大叫地把郭鸿达抛了起来,刘焕新急得直跺脚。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喝喊:“放下,放下!你们都给我放下!”大伙儿徇声望去,见杨国生和郭凤义一前一后急匆匆地往这边跑。杨国生头前赶到,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这群不知深浅的傻小子,他的刀口还没长好呢,禁得住你们这么折腾吗?赶快给我放下!” 几个还想接着往上抛举的小青年不好意思地把鸿达放下,红着脸冲他吐了吐舌头,闪到一旁去了。郭鸿达迎上前来,分别跟父亲和舅舅打过招呼。 “报告生产队长同志,青云岭大队青年突击队队长张大力向您报告,我们的打井攻坚战已经进入关键阶段,现在井筒深度十三米,工程进展顺利,尚未见水,井下作业仍在昼夜交替进行。报告完毕,请队长指示!”张大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郭鸿达面前,像军人一样行了个军礼,然后板着脸郑重其地向郭鸿达报告情况,惹得大伙儿一阵哄笑。 张大力用手抓着郭鸿达的双臂,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兄弟,头一天你还和我们一起搞会战,第二天就跑到医院去跟我们藏猫儿了,你可真把我们给吓坏了!” “大力哥,你们辛苦了!”郭鸿达这时已在旁边的一堆石头上坐下,他指着身边的一块石头说,“咱们坐下说话。” 张大力在鸿达的旁边坐下,突击队员们又围过来分别跟郭鸿达寒暄着,工地上一片欢笑声。 这时,从井下传来一阵微弱的叫喊声:“哎——!井上的人,你们干什么吃的?怎么不往下放抬筐啊?” 原来,在井下作业的几个青年发现井上突然停止了作业,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也停下来休息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还没有动静,他们这才向上边喊话。 “哎!上边的人,你们死绝了?老子要上厕所,还不把筐快给放下来,我都要屙到裤子里了!”又一个青年在井下发着牢骚。 接着,又是一阵笑声。 郭鸿达对张大力说:“大力哥,别在这儿耽误工夫了,听,你的队员在都井下告急了……” “好,”张大力站起身,对身边的队员说:“那我们就都各就各位,接着干活吧!” 郭鸿达也走进来,跟着张大力在井口四周转了一圈儿,又朝井下的几个队员打了招呼。 看着打井工地上这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回想起一星期前他和队员们在徐家铺子并肩会战时的情景,又联想到刚才志清叔跟他说过的乡亲们为打井所做出的周到的安排和辛勤的努力,回味着乡亲们对自己亲密无间的感情,郭鸿达的眼睛湿润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郭鸿达啊,乡亲们为你付出了这么大的努力,对你的工作给予了这么大的支持,这里面包含着多么深厚的情义啊!在今后的岁月里,你若不努力工作,不为青云岭作出一些贡献,你又能对得起谁呢!” 第二十四章 崭露头角(1)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秀山县西部山区打井仍然沿用那种极其原始的作业方式。先用三根粗壮的长杆子立成一个三角形井架,然后开始按确定好的井口范围开始往下挖掘。挖到一定的深度后,再把开放着的井口用檩木棚起来,在中间留出一个大约一米见方的出口。在出口上方的井架上安装一个滑轮,把一条长长的井绳穿过滑轮,一端连接着一个装土石的抬筐,另一端拴在两付牲畜传套上,用两头牛把井下挖出的砂石和泥土一筐一筐地提到地面。整个机井就是这样一锹锹地挖、一筐一筐地提出来的。那时候,人们都习惯于入冬之后打井,大地封冻之后,土层稳定了,人们便开始这项艰难的工作,往往要用一整个冬天才能打出一眼井,这还得说找到了较好的水源,如果没有好的水源,就是费多大的劲也打不出水来,那才是徒劳一场。山区有了电力设施之后,实行打机电井了,打井的方式也随之改进了许多。有了离心水泵这玩艺儿可方便多了,人们不用再担心井深没法提水了,可以尽量地增加机井的深度,但是如果进太深了,一台水泵扬程达不到,还是提不出水来怎么办呢?当时还很少见到后来的深井潜水泵,于是人们便又发明了两级提水的办法:为了达到既节省工时又操作方便的目的,他们在开辟井口的同时,在井口旁又开掘出一条狭窄的保持着一定坡度的“马道”,随着主井的加深,“马道”的长度也相应地往长延伸,直到“马道”的深度达到一台离心水泵扬程的高度为止——这是为第一级提水做准备的,当井下见水之后,就在这个“马道”里安装一台离心泵,把井底的水提起,沿着“马道”送到地面;如果一级提水发生困难,水泵的扬程达不到标准,那么就可以把第二级提水的水泵的吸水管衔接到第一级提水泵的排水管上,形成“对口儿抽”态势,采取这种办法把水再继续送往高处。当井打到一定深度,地下水资源十分丰富了,便在井下安放好提前做好的木质的井底,打好基础,把井口直径缩小到合理的尺度,再用毛石从下往上一层一层地把井壁砌起来,同时把一级提水泵牢固地安放在井壁的半腰处,把“马道”填死、夯实,再把二级提水设备移到井口上端固定好,配置好相应的电力设施,建好机井保护房——这样,这口机电井的打配工程才算彻底告捷。 青云岭生产队打配机电井的工作就是依照这样的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的。 开工半个月之后,铁姑娘队打的那眼井已经见水,此刻井已经深达十五米之多。青年突击队虽然比铁姑娘队晚开工一天,但男同志的体能状态毕竟要比女同志强,他们的工程进度很快便超过了铁姑娘队。然而,西台子的水脉太深了,他们现在已经打到接近二十米的深度,刚见到一点儿湿土,坚持在打井工地进行技术指导的杨国生和郭凤义见打出了湿土,便兴高采烈地为青年们鼓劲儿,他们断定用不了多久就会见水。果然,又过了两天,终于见水了。小青年们欢天喜地,斗志更加旺盛了。 东洼子的这眼井见水之后,经验丰富的王志清并不感到多么轻松,他跟这些天白天赶大车拉石头、晚上一直在帮他进行技术指导的刘子臣商量了一下,然后告诉刘桂香,井虽然已经见水,但对安全问题仍不可掉以轻心,特别是井下的积水越来越多了,抽水机一刻也不能停止工作,因为这几天天气出奇的好,天越来越暖,不断地化冻,土质疏松,如果井下积水过多,井壁遭到长时间浸泡,最容易出现撮口、塌方的险情。 王志清对刘桂香说:“桂香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跟姑娘们说,再咬咬牙,坚持几天,这几天千万可不能马虎大意,一定要多长眼神,随时注意安全!” 刘桂香郑重地点头应允着,“大叔放心,我们会当心的。” 接下来的几天,她特别关照负责安全检查的姑娘要定期留心观察,她和王志清每天也都要不定期地查看几次,随时排除可能出现的险情。 见水后,英姿飒爽的铁姑娘队穷追猛打,一边抽水一边坚持在水中作业,硬是又往下掏进了接近四米深! 这天下午,眼看着六进四出的水泵就要供抽了,王志清高兴地对刘桂香说:“这样,明天咱们就可以砌井了”。 就在这时,井下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周汉生,合闸抽水吧,下面水太深了,都要没靴子了!” 帮铁姑娘队看机器的周汉生马上合上电闸,可是,电机高速运转,却不见水泵上水! 周汉生在马道里马上大声报告王志清:“老队长,水泵不上水了!” 正蹲在井口旁和刘桂香说话的王志清蹭地站了起来,“怎么搞得,快查查,看哪儿出了毛病,这会儿水泵可不能停下来,必须马上把水抽干!挺时间长了就麻烦了!” 周汉生鼓捣了半天,水泵还是不上水。王志清和刘桂香也来到马道里,帮着周汉生找毛病。 周汉生忙得满头大汗,还是没有效果,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还不行,可能是这台水泵用的时间过长,一些重要零部件磨损严重……” “那怎么办?”王志清着急地问。 “老队长,咱们队里还有水泵吗?” “明知故问,就这台还是从别的井上拆下来的,你不记得了!”王志清瞪了周汉生一眼说。 刘桂香自言自语地嘟哝着:“哪怕是到哪里借一台也行啊……” 一句话提醒了周汉生,他一拍脑门,“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我们站的库房里现在就存放着两台六吋泵,弄不清是哪个大队的……” 王志清忙问:“谁管库房呢?” “钥匙在孙志凯手里……我这就去找他。”说完,周汉生抬腿就往村里跑。 王志清松了一口气,他又扭头对刘桂香说:“快让井下的姑娘们先上来吧,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能作业了……” 刘桂香连忙大声通知井下的姑娘们出井,并让她们多加小心。 井下的人很快上来了。 大约半个小时,周汉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孙志凯这个王八蛋,见死不救,愣说水泵是别的大队寄存在站里的,他没有权利往外借!我跟他干了一仗,他还是不给开门……” “那你不赶快去找杨书记,让他想想办法,忙着空手跑回来了干嘛?”王志清眼盯着井下不断上涨的水位,没好气地对周汉生说。 刘桂香冷静地看了周汉生一眼,然后对王志清说:“志清叔,别再耽误时间了,杨书记这会儿可能在西台子,还是我直接去公社找罗书记吧。”她不容分说,又叫上两个姑娘和她一起大步离开了井场。 天,渐渐黑了下来。王志清焦急地张望着村子的方向,还不见刘桂香的影子。 掌灯时分,工地上的人们隐隐约约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接着便见两道耀眼的光束渐渐向这边移动。姑娘们猜到这一定是桂香姐搞到了水泵,于是便高兴地跳了起来,工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大“解放”很快便停到了马道的出口旁边。 刘桂香她们三个姑娘和另外几个青年人迅速从大厢上跳了下来,接着罗浩宇和杨国生也走出了驾驶室。 罗浩宇握着迎上前来的王志清的手说:“老队长,别着急,我把两套新六吋泵都给你带来了,都是现成的,装上就能上水。另外我还给带来了水利设施维修工,抓紧时间把故障水泵修好,两套设备一起上,早点儿把水抽干,好恢复生产。” 王志清刚要说些感谢话,罗浩宇打个手势制止了他,“时间不早了,不说别的了,你们马上动手把故障水泵先撤下来吧!” 井场上的电灯亮了。三支200瓦的白炽灯把整个工地照得亮如白昼。 大伙儿七手八脚地忙了起来,两台崭新的带着钢铁底座的水泵很快被安装完毕,二十分钟后,便开始投入工作,清澈的井水从水龙头里汩汩流出,发出欢快的呼声。 一个小时后,维修工把发生故障的水泵也修好了。两套设备同时开始工作。 从水泵发生故障到安装好新水泵开始工作,工程整整停滞了四个小时,井下的水位已经达到了顶线,这种情况下要把水抽干,即使是两套设备同时工作,没有三个小时是不行的。 见各项工作都安顿得差不多了,王志清来到罗书记跟前说:“感谢罗书记的关照,您给我们帮了大忙。现在一切都正常了,再过两个小时,井里的水抽干,我们就可以恢复井下作业了。罗书记,您和公社的同志都回去休息去吧。我让桂香和她的队员们也休息一会儿,回去吃点饭,等水抽干了,好继续工作……” 罗书记同意了王志清的意见,和铁姑娘队员们一起离开了井场,临走时还嘱咐王志清千万要注意安全。 刘桂香让王志清回去吃饭,自己先在工地上照看着,王志清执意不肯,刘桂香只好先回去。工地上只留下了王志清和周汉生两人,桂香告诉他们说,自己一会儿把饭给他俩带到工地上来。 两套设备,四台水泵在不停地工作着,水龙头的出口处发出哗哗的流水响声,听来十分悦耳。 王桂清和周汉生借着灯光绕着井场转了一圈儿,见没有什么不正常,便也来到井口旁边的窝棚里坐下来休息。王志清刚坐下来和周汉生说了几句话,就响起了鼾声,他太疲劳了,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睡上一个囫囵觉了。周汉生见王志清睡着了,轻轻地扯过窝棚中的一件大衣盖在他的身上,然后悄悄地回到了水泵旁边。他再也不敢疏忽大意了。 两个半小时过后,井下的水位急速下降,刘桂香和姑娘们陆续回到了井场,刘子臣也来了,他撵王志清回去休息一会儿,自己在这里顶一阵子,可王志清说啥也不愿离开。他在睡梦中被叫醒,一边啃着刘桂香给他们带来的白面馒头,一边指挥着姑娘们下井。吃过晚饭,特别是经过几个小时的休息,姑娘们的体力得到了恢复,干劲十足,井下作业很快便走上正轨。 …… 午夜时分,到了两个作业班次交接班时间。接班的姑娘们准时来到工地,与上一班队员顺利地完成了前后交替的程序。 刘子臣还是建议王志清和刘桂香回去休息,王志清摇了摇头,“还是咬牙坚持一宿吧,明天开始砌井就可以轻松些了。”刘桂香对父亲说:“我回去也是睡不着,还不如在工地上坚持着……” “你要是实在不愿意离开工地,就去窝棚里睡一会儿,这儿有我照看着。”刘子臣对王志清说。 这回王志清接受了刘子臣的建议,“吃饭时我倒是在那打了个盹了,好,那我就再去睡一会儿……不过你们可要当心啊!” “你只管放心睡去吧。”刘子臣说着,去了井口。 过半夜的气温明显下降了。井下作业的姑娘们倒是觉不出冷来,井上面的人却觉得寒气袭人,姑娘们尽量增加自己的运动量,飞快地干着手中的工作,还是觉得很冷…… 突然,井下传来一声巨大的物体落水的声音。正在井口工作的刘子臣大声问道:“下面什么声音?” 井下一个姑娘回答道:“是一批子砂石坍落到水里面啦……没大事儿。” “伤着人没有?” “没有。” “不行,你们马上上来,不能再干啦!敢快上来!”刘子臣大声命令道。 井下的姑娘们觉得刘子臣是虚张声势,没有必要搞得这样神经兮兮地,便很不情愿地开始出井。 王志清也被这响声惊醒了,他猛地坐起来,茫然四顾,很快回过神儿来,大声问道:“子臣,刚才什么响声?快让井下的姑娘们上来!” 没等刘子臣回答,他摸起身边的手电筒,冲出窝棚,来到了马道和井口的夹角处要往井下观看。他刚到井口边缘,借着手电的光亮猛然发现对面的夹角处出现了很大的一条裂缝,而且正在一点儿一口地扩大。 他立刻感到头皮发炸,拼着命地大喊了一嗓子:“不好!子臣,快让姑娘们上来,快点儿!这儿要……”他顾不得往下说了,他急中生智,扔掉手中的手电筒,猫腰抄起一根四米多长的木杆,使劲插进条形马道上端,死命地别住了逐渐开裂的土方。 接着,他又向马道里喊道:“汉生!你还在下面吗?危险,马上给我出来!快!” “大叔,怎么了?”正在马道里照看水泵的周汉生还没弄清上边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了,马上出来,到我这儿来!” 周汉生迅速冲出马道来到王志清的身后,捡起被王志清扔到地上的手电筒仔细一看,马上就明白了眼前的险情。 “快!汉生,拿起你脚下的那条木桩,马上支住这批子土方!”王志清冷静地对周汉生说。 周汉生麻利地拿起这根比马道的宽度略长的木桩,斜着支在了马道中间,暂时缓解了险情。 王志清又急切地问道:“子臣,井下的人都上来了吗?” 刘子臣回答:“就剩最后一个了,马上就上来了!” 这时,刘桂香也领着几个姑娘绕过井口跑了过来。王志清马上对她喊,“桂香,快,拿那根长杆子,照着我的样子,咱们一起把这批子土方指到井里面去……” 周汉生问王志清:“老队长,我们是不是先把水泵挪出来?” “傻小子,太危险,来不及了!就照我说的办吧!” 刘桂香按照王志清的吩咐,和几个姑娘一起把另一根长长的木杆插进马道,死死扳住。 王志清又让周汉生赶快把他刚才支在马道中间的木桩撤掉,可是周汉生弯腰搬了半天,木桩却纹丝不动,王志清大喊一声:“砸!”周汉生抄起脚下一把尖镐使出全身力气向木桩砸了下去,木桩脱落,土方上开裂的缝隙很快扩大。众人抓住手中的两条木杆共同发力,把坍塌的土方指向了井中央。只听“呼嗵”一声巨响,土方跌进了马道和井下的水中,马道中正在运行着的两台电机戛然而止,只能听见土方落在井水里溅出的哗啦啦的响声。 王志清指挥着人们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排除了余险,这才来到马道下。借着手电的亮光,人们看到,有一组水泵已经埋在了土中,罗书记昨晚送来刚投入使用的一组新泵垂头丧气地坐在底座上,前头已经悬在半空中,险些没有跌落井中…… “好险!” 见此惨状,几个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既心有余悸,又暗自庆幸…… 第二十四章 崭露头角(2) 于维昌说得一点儿不错。就在林雪飞和赵建勋去苍原报社送审稿件的第三天,省报在显要位置以“本报通讯员”名义、以整整两版的篇幅发表了郭鸿达、林雪飞合写的宣传和歌颂徐家铺子大队干部群众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先进事迹的长篇通讯《创业之路》。省报还特地为这篇通讯加了编者按语。编者按这样写道: 一个自然环境十分恶劣、生产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的偏僻山区,长期困扰于残存的资本主义势力的羁绊当中不能自拔,一直在低谷中徘徊不前。而这里的干部群众一旦掌握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精髓,并将其转化为改造世界的物质力量,很快便能够冲破阴霾,走向光明,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境中,开辟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辉煌前景——青云岭公社徐家铺子大队的干部群众走过的这条创业之路给我们以深刻的启迪,也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榜样。 这篇通讯发表之后,在全省范围内引起强烈的反响,“青云岭”、“徐家铺子”和“许承松”的名字也因之而声名鹊起。不过,受交通条件和其他原因所限,郭鸿达却是在一星期后才过见到了他们的作品。 就在回到青云岭的当天晚上,郭鸿达正在灯下跟刚端起碗吃晚饭的父亲谈论着西台子打井工地上的事,便听外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刚要回答,林雪飞已经走进房门。因为母亲吃过饭去舅舅家时,父亲还没回来,她临走时便把饭给父亲焐在了锅里,外屋没人,正在兴致勃勃谈论着的父子俩谁也没有听清雪飞在院子里的喊声,所以雪飞突然站在面前,让郭鸿达感到有些惊讶。 “雪飞,你怎么……”郭鸿达问,“有什么事儿吗?” “这话问的,”郭凤义看了儿子一眼,“没事儿就不能到咱这儿来吗?雪飞,快坐。我这就吃完。” “大爷,您尽管慢慢吃饭。我没事儿,就是过来看看……”雪飞说着,把手中用报纸包裹的一包东西递给了郭鸿达,“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郭鸿达不解地看了雪飞一眼,慢慢打开手中的纸包,原来是几本书。他又仔细看了一眼,眼睛一亮,“是《古代汉语》。还是‘文革’前出版的呢?好,好书!雪飞,你从哪儿弄来的?” 原来,郭鸿达今天回来之后,连着到两个打井工地转了转,中午回到家里就觉得发烧,许素馨来给他看了看,说伤口有点儿发炎,告诉他好好休息。杨国生严厉地告诫他一星期之内不准再到工地上去。雪飞在学校时就知道郭鸿达喜爱古典文学,晚饭后便从父亲那里找来了这套王力著的《古代汉语》送来,也好让他打发时间——雪飞了解郭鸿达,他是个闲不住的人。 雪飞笑着对他说:“这样,你读马列、学理论觉得枯燥乏味的时候,就可以换一换脑子了。” “太好了!你为我想得太周到了,”郭鸿达高兴地说,“知我者,雪飞也!” 雪飞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正在吃饭的郭凤义,嗔怪地低声对他说,“别酸了啊,好不好?不怕大爷笑话你啊?” 这时,郭凤义已经吃完饭,他笑着看了看两个沉浸在幸福和欢乐中的年轻人,便自己下地去拾掇餐具了。 郭鸿达一边翻着手里的书一边说:“知道吗,我这叫‘喜出望外’。” “什么‘喜出望外’,我看呀,你这是‘得意忘形’!”雪飞停了下,继续说道:“还有件更让你高兴的事儿呢,你可得冷静点儿,我怕你把握不好自己,成了那位中举发疯的‘范进’!” “还有什么事儿,快告诉我!”郭鸿达迫不及待地问。 林雪飞不慌不忙地从衣袋中掏出一张叠得很整齐的报纸和一个牛皮纸信封郑重地递给了郭鸿达。 “怎么,我们的稿子发表了?”郭鸿达一边打开折叠着的报纸,一边看着雪飞的脸问道。 雪飞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张省报。 当郭鸿达看到他和雪飞合写的《创业之路》被刊载在省报第一版显要位置,并且是用了整整两版的篇幅刊登时,高兴得象个孩子似地手舞足蹈,“太好了!雪飞,我们成功了!”他欣喜地叫喊着,一把抓住雪飞的一只手说,“雪飞,谢谢你,谢谢你给我带来了这样的好消息……” 雪飞深情地望着她的男友,微笑着对郭鸿达说:“你再看看那封信,是于主任写给我们两人的……” 鸿达从信封中抽出这封用稿纸书写的信件,几行苍劲的钢笔字出现在他的眼前: 鸿达、雪飞二同志: 你们的稿子已经在三月二十日的省报上发表。省委领导对徐家铺子的先进经验非常重视,认为这篇通讯很有份量,对当前的政治运动有着不可低估的促进作用。同时,他们对你们二位的文笔也十分赏识,春华同志亲笔为你们的文章加了编者按语。祝贺你们!同时也希望你们继续努力,争取更好的成绩。 此致 敬礼! 于维昌 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一日 郭鸿达看完于维昌的亲笔信,又反复阅读了张春华亲自撰写的编者按,心情无比激动。他万一也没有想到,两个初出茅庐的年青人采写的这篇通讯竟会引起省委领导这样的重视,竟会对当前的政治运动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隐约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感到了肩上责任的重大。 雪飞见他半天没说话,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郭鸿达若有所思地说:“我在想,我们已经被推到了运动的前沿,已经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只有义无反顾地向前冲锋了……我们必须不懈地努力,才能够跟得上时代的步伐。” 雪飞茫然地望着他那副神色庄重的样子,没有说什么。 此后一个星期的时间里,郭鸿达果然没有再到打井工地上去,他充分利用这难得的宝贵时间,静下心来认真地阅读了一些马列、毛主席的著作,也阅读了很多《古代汉语》中的经典篇章,从中汲取了许多政治的和文化的营养,增长了不少历史和文学知识。他在有意识地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和文化水平,锻炼和增强自己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这当中,他写下了许多学习心得和笔记,留下了他思想发展的清晰的轨迹。 尽管他没有再去工地,但他并不感到孤独,因为每天他都能够了解和掌握工地上的工程进展情况,林雪飞、刘桂香、刘焕新和周汉生等人差不多每天都有人过来看望他,把工地上的事情讲给他听,杨国生和王志清有时也过来和他沟通一下情况,共同商量解决随时遇到的一些具体问题的对策。有时他笑自己俨然成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军师了。 但是,两眼井相继见水的消息传来之后,他却再也坐不住了。这天上午,郭鸿达一个人慢慢步行来到了西台子的打井工地,他要找杨国生商量去苍原联系机电井配套设施的事。 杨国生正和青年突击队员们一起砌井,一抬头,见郭鸿达站在自己跟前,便吃惊地说:“鸿达,你不在家里休息,怎么又跑到工地上来了?” “舅舅,我全好了!”郭鸿达回答说,“眼下,两眼井都见水了,也都开始砌井了,我怎能在家里呆得住!” “那你也得加小心,工地上的事你不用担心。” “舅舅,我今天来,是想和您商量一下去苍原联系配套设施的事。你看,咱们的两眼井都打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觉得再过十天、二十天的都可以完工了,我们得找上级领导联系配套设施了,让他们抓紧时间把设备给我们拨下来,也好就着手安装利索,早日投入生产。眼下马上就要到春耕大忙季节,我们不能再为安装设备单独浪费时间啊。所以我想……” “你想去苍原去找张春华要设备,对吗?”杨国生接过去问道。 “是这样……”郭鸿达点了点头说。 杨国生想了一下说:“你说的这些我倒也都想到了,现在是需要早一点儿催着领导们把设备为我们拨下来,而这件事还真就得你去办最合适,因为事情是从你这儿引起的,还得你去找春华同志。只是,你身体行吗?” “没问题!都二十多天了,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那好,那我就让刘焕新和你一起去,有什么事儿也可以商量着办……” “让焕新跟我去倒可以,不过我还考虑是不是让公社那边也去个人帮一下忙,我想是不是去找赵建勋……” “你考虑得倒是很周到,”杨国生打断郭鸿达的话,“但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事情是你当面跟张春华提出的,他也是当面答应你的,就差打赌击掌了,我觉得你去直接找他完全可以,没有必要让赵建勋帮你去找。更何况,赵建勋这家伙从一开始就对你提出打井这件事不感兴趣,没少散布了消极议论,对这样的人,你还能相信他吗?” 郭鸿达听舅舅这样说,也想起了赵建勋这段时间对自己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觉得舅舅说得也有道理,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我觉得,总应该跟公社打个招呼好一些吧……” 舅舅迟疑一下,又打量了他一眼说:“这样吧,我抽时间到罗书记那去跟他打个招呼,看他什么意见,然后再定吧。” 去苍原的事就谈到这里。郭鸿达又到铁姑娘的打井工地转了转,把联系设备的事又跟王志清和刘桂香说了一遍,他们也都赞同他及早去找张春华的想法。 晚饭后,杨国生到郭鸿达家里告诉他,罗书记也主张让他直接去找春华同志,他答应提前给张春华同志打个电话。罗书记还让杨国生传话给郭鸿达:“要敢想敢干,多出去见一见世面,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独立工作的能力,这样对自己今后的发展有好处。” 杨国生接着对鸿达说:“我跟大队其他几个班子成员也都打过招呼了,事情就这样定了吧。你今晚准备一下,明天就和焕新一起去苍原。” 第二天中午,郭鸿达和刘焕新来到了苍原市委。不巧,正赶上张春华外出视察工作。两个人耐心地在市委等了一个下午,直到晚上掌灯时分,张春华才回来。 张春华很客气地接待了两个青云岭的年青人,陪他们一起在食堂吃过晚饭后,回到他了的办公室。 郭鸿达刚要说明来意,张春华笑着摆摆手对他说:“小郭啊,情况我都了解了,罗书记今天早晨就打电话告诉了我。我得感谢你们啊,感谢青云岭的乡亲们,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克服了那样大的困难,实现了打配两眼机电井的目标,真是难能可贵啊!没说的,我得说话算数啊。再说,我要求你做的,你都做到了,你给我帮了大忙;你要求我做的事,我如果食言,那不就太不仗义了吗?” 张春华说罢哈哈大笑。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哎,你和小林合写的通讯在省报上发表了,看到了吧?” 郭鸿达点了点头。 “那是一篇好文章啊。内容好,文笔好,难得啊,我们的事业难得有你们这样的后起之秀!” “首长过奖了。”郭鸿达谦逊地说。 “不必太谦虚了。好就是好,我不会无端地表扬人的。希望你们继续努力。”说完,张春华又把话引回到了正题,“说吧,都需要我帮什么忙?” 郭鸿达从衣袋里掏出事先拉好的单子递给张春华,“首长,这就是青云岭生产队刚打出的两眼机电井所需的配套设施……” 张春华借着灯光仔细观看,见单子上写道: 青云岭生产队所需机电井配套设施明细表 高压榆输电线路 4公里 30千伏安变压器 2台 20千瓦电机 4部 六吋离心水泵 4台 六吋吸水管 4节 六吋扬水管 2节 四吋扬水管 4节 六吋离心泵吸水龙头 2个 低压磁力电动开关 2个 各种电器附料 若干 …… “应有尽有啊,”张春华看完,笑着说,“你小子胃口不小啊。还需要什么,尽管提出来,小郭,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儿’了啊。” 郭鸿达看了刘焕新一眼,他没想到张春华会这样问自己。刘焕新也毫无思想准备,只是笑着用手摸自己的后脑勺。 “真的就这些了?想好了啊!”张春华又笑着钉了一句。 郭鸿达眼珠一转,机智地回答:“首长,别忘了,您当初可是答应我配套五眼机电井,这些设备才哪到哪?” 张春华哈哈大笑,他用手指着郭鸿达,“好你个小郭啊,说你胃口大,还真没说错,闹了半天,你还想着那三眼井呢,你可真够‘贪得无厌’的啊!” “首长的一片心意,我们怎能忘记呢!”郭鸿达笑着说。 张春华又笑了起来,“你这叫‘倒打一耙’!好了,都别把话说绝对了,先给你们批这些,回去先用着,有什么困难再来找我……” 说着,他在郭鸿达的单子上写了一段批语,然后一边签字一又“将”了郭鸿达一“军”:“至于那三眼井,到时候再说吧,现在还说不定能不能完成呢……你说对吧,小郭?” 郭鸿达兴奋地回答:“我知道首长在激励我们。首长放心,我们会让您满意的!” 张春华用十分信任、十分赏识的目光看着郭鸿达纠正着说道:“不是让我满意,而是要让党满意,让人民满意!明白吗?小伙子!” “首长,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张春华把签完字的单子递给郭鸿达,“明天早晨上班后,你就拿着这个去市水利局找张秉贤局长——哦,你是认识他的,到你们青云岭去过,他会给你们安排的。好,天不早了,我还有就点儿事情要处理,你们也早点儿去休息吧。” 第二天,郭鸿达按照张春华的嘱咐,到市水利局找到了张秉贤。果然,一路绿灯,非常顺利地把事情办妥了。第五天,张秉贤就派专车把全部水利配套设备送到了青云岭,而且还安排了专业技术人员帮助施工、安装。 胜利在望,青云岭的干部群众精神振奋,斗志倍增。 机电井配套设施到位以后,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的干劲更足了,他们一边继续施工,一边配合专业技术人员安装设备。他们不怕疲劳、不分昼夜地工作着,又奋不顾身地苦战了半个月,终于,在清明节的前七天,两眼机电井的打配工程胜利竣工。 屈指算来,从正月十七开始,青云岭人用了四十天的时间,完成了一项非常艰巨的任务!郭鸿达终于兑现了他对张春华的承诺! 这天上午,阳光明媚、万里无云,青云岭大队在东洼子打井工地上组织了简短的祝捷大会。公社党委罗书记亲自宣读了张春华写来的祝贺信,并亲手合闸抽水,清澈晶莹的井水从水龙头喷涌而出,一泓甘甜的清泉流入了青云岭人的心里,引来了在场的男女老少的一片欢呼声。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国生对这四十天的艰苦奋斗进行了简要的小结,肯定了铁姑娘队和青年突击队在打井工程中表现出的战天斗地、无私无畏的献身精神和他们所作出的不可磨灭的重要贡献。 乡亲们非要让年青的队长郭鸿达讲几句。面对群情振奋的父老乡亲,面对这激动人心的场面,郭鸿达心潮澎湃,许久说不出话来。他尽量使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半天,才一字一板地出说了下面的几句: “今天,是我们青云岭人可喜可贺的好日子,我们又在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光明大道上跨进了一大步。在这个令人难忘的日子里,我最想对大家说的就是:感谢上级领导对我们青云岭的关怀和支持!感谢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所付出的心血、汗水和所做出的一切!胜利永远归功于党的领导,归功于青云岭广大的社员群众!” 会场上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已经开学一个多星期的林雪飞、杨树峰和张淑雅也在学校里请了假特地过来参加了祝捷会。 会议结束后,在回村的路上,雪飞望着沉思不语的郭鸿达觉得有点儿奇怪:“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想起了一句古语。” “什么古语?” “‘一将功成万骨枯’。” “你又何必这样悲观呢?”雪飞不解地问。 郭鸿达有所感悟地回答道:“我并不是悲观。我是想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深刻的哲理性。我在想,一个人,在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中,在恢弘的事业中,究竟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即使他能够顶天立地、叱咤风云,他终究不过是沧海一粟。就象那功成名就的战将,如果离开了为他冲锋陷阵的军队,他又该如何呢?所以当拿破仑登上阿尔卑斯山慷慨激昂地狂呼‘我多伟大’的时候,他身边的智者却在小声地提醒他,‘别忘了你身后站着的那些士兵’……” “你,你怎么突然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郭鸿达苦笑了下,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第二十四章 崭露头角(3) 赵建勋从苍原回来以后,一直对接连发生在秀山县招待所的两件事情耿耿于怀,同时也对林雪飞心存芥蒂。这个在秀山县革委会挂号、青云岭公社青年干部中的皎皎者,依仗着罗书记对他的信任和器重,从来都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地对别人指手划脚、评头品足的角色,从公社大院到社直各单位,从全公社十几个大队到几十个生产队,谁敢不对他这位青云岭的“少壮派”尊重、敬畏三分!他还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冷遇,从来没有经受过如此深重的奇耻大辱!回到公社以后,他几天都觉得无精打采,心烦意乱,老觉得有一股恶气在心里堵着无法排泄出来,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 此时的赵建勋,心里是又悔、又恨、又恼、又气。他悔自己太不争气,没能够很好地把握自己,喝了几盅酒就得意忘形,在林雪飞面前失态,打不着狐狸还惹了一身骚,自己破坏了自己的形象;他恨自己把自己搞得十分被动,没有很好地抓住眼前的机遇,尽量发挥自己的聪明才干,使自己尽快得到张春华的重视和青睐,却反而让郭鸿达这个满头高粱花子的土包子钻了空子,让他出足了风头,就连借到苍原办事的机会表现一下自己的机会也被自己稀里糊涂地毀掉;他恼林雪飞太不抬举,自己这样看重他,拿她当个宝看待,而这个毛丫头却竟敢不把自己这个倜傥潇洒、大有作为的青年干部放在眼里,甚至于胆敢抓住自己的短处来要挟他,让他放弃了自己邀功请赏的计划,白白丧失了一次抛头露面的机会;他气那个身份卑微、不值分文的穷民办教师魏书田也敢骑在自己的脖子上屙屎,公然出来教训自己,这太让他受不了啦,好不容易得到一个痛痛快快地报复他一下的机会又让林雪飞给搅黄了!唉,真他妈的窝囊!真他妈的让人憋气! 正因为林雪飞从中搅局,闹得他回来之后不敢把李凤斌交给他暗中调查魏书田罪证的结果如实向李凤斌汇报,任务没完成,这本来就让李凤斌很不满意了。正如何云起“估计”的那样,李凤斌又给了赵建勋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让他带人去外省邻县的周家店公社去调查韩凤鸣对抗政治运动、偷偷在亲戚家里托养细毛羊的证据,结果又无功而返。这样在工作队长面前连续失利对自己的发展和进步决非好事!这真是“喝凉水塞牙,放屁砸脚后跟”倒霉透了!不过这次他们出去调查韩凤鸣的罪证的过程中,他也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头:为了把事情办得严密一些,李凤斌只是把他直接得到的信息告诉了何云起,并没有告诉第二个人。而何云起也只是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赵建勋一个人,并没有让别人知道。但赵建勋清楚记得,那天何云起神秘兮兮地跟他说这件事的时候,只有林雪飞在旁边,好象她并没在意他们在谈些什么,他记得当时何云起还暗示他提防林雪飞,而他却非常有把握地说她“绝对可靠”,现在他想起当时的情景便觉得有些蹊跷,另外,他们在周家店公社调查此事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这家人在他们去调查之前确实是养了不少绵羊,但自从前两天两个年青姑娘到他们家串门后,这些羊就莫明其妙地再也见不到了。“莫非是她把消息透露了出去?”——赵建勋自然而然地把目标集中到了林雪飞的身上,因为他那天中午亲眼看到林雪飞和魏书田的女儿,还有另外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但他也只能是推测而已,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更何况就是他真的抓住林雪飞的把柄,也不敢直接去揭露她,因为她的手里还捏着可以令他身败名裂的东西,他不愿意为这件没有实际把握的事去把自己搭上。赵建勋只好吃个哑吧亏。但是,深藏不露的赵建勋毕竟也在官场上混了十来年,他并不肯对此事善罢干休,而是把它事牢牢地刻在了心里,他恨恨地对自己说:“林雪飞,你这个骚货,把我害得好苦!有朝一日落到我的手里,我非好好整治你不可!” 让赵建勋丧气、扫兴的事还不仅仅如此。这些日子,那个最让他头疼,对他的政治前途构成最大威胁的死对头郭鸿达居然越跳越高,越来越走红!没想到,这个不起眼儿的农家子弟毕业还不到一年,就轻而易举地受到了张春华的信任和器重,特别是春节过后,他先和林雪飞一起顺利完成了张春华亲自交给他们的一项政治任务受到了上级领导的褒奖,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即使在他生病住院期间,他在张春华面前拍着胸脯承诺的春耕之前打配两眼机电井的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工程也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据说郭鸿达本人连面都没照,他的乡亲们就把这件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而且是一路顺风地在春播之前顺利完工。他无法理解,一个初出茅庐的农村青年竟然会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和向心力,令他这个混迹于官场多年的老手也自愧不如。这太可怕了!在青云岭这个政治舞台上,出现了这样一棵茁壮成长的苗子,以后怎么会有他赵建勋的好果子呢?更让他气愤的是,这个满身穷酸气的穷小子竟然也成了林雪飞这个青春美貌的妙龄女郎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难怪在秀山县招待所里自己会被弄得那样狼狈不堪,这不就是因为有他在作梗吗?一股无名的妒火悄悄地燃烧在他的心里。他不愿意再看到这个强大的政敌,特别不愿意看到他那种信心百倍、满面春风的得意的样子。所以,当前些天郭鸿达要去苍原市委找张春华之前罗浩宇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是否跟郭鸿达跑一趟时,他竟不加思索地以一些客观原因为理由一口拒绝;当罗书记约他一起去参加青云岭大队组织的机电井竣工祝捷大会时,他也随便找了个借口没同他一起去。事情过后,他才觉得自己做的这两件事是多么愚蠢,因为他明显地觉察到,自己的做法正好和罗书记的意志相悖,他为自己幼稚可笑的草率行为而感到追悔莫及。他笑自己太浅薄、太没有城府了。 然而,能够让他对郭鸿达发泄嫉妒与愤懑情绪的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罗书记亲自主持召开了公社党委会议。在研究完其他议题之后,开始研究审批纳新党员问题。在各大队党支部上报的纳新对象中,就有青云岭的郭鸿达、刘桂香和林雪飞三人。 起初,赵建勋下定决心,要在会上发表反对意见,再鼓动其他党委成员赞同他的意见,让郭鸿达的入党问题无法通过。但当会议进行到研究郭鸿达入党问题时,他发现自己又错了,参加会议的所有党委成员都对郭鸿达进行了极高的评价,他们投的都是赞成票!他不能再坚持自己的计划了,怎能那样不知趣地与大伙唱反调呢?所以,他也违心地发表了同意郭鸿达入党的意见。 郭鸿达和刘桂香的入党的问题得到了党委成员的一致通过。但在研究到林雪飞入党的时候,党委成员中出现了不同意见,有的同志提出,林雪飞入党的条件还不够成熟,还需进一步考验一段时间,理由是:这个同志的工作表现并不象郭鸿达和刘桂香那样突出,思想也比较单纯,另外,她的家庭背景比较复杂,应该继续培养一段时间再发展,慎重一些。 但是对林雪飞入党持赞成态度的同志也对这些反对意见进行了强烈的反驳,他们认为:林雪飞同志和郭鸿达同志一起毕业还乡,一直表现得比较好,政治立场坚定,并且对青云岭的建设事业的发展做了积极的贡献,已经具备了一名共产党员条件,至于她的家庭背景,不能成为影响她进步的绝对的因素,“出身不由已,道路在选择”,雪飞同志积极要求进步,努力为党工作的态度本身已经说明她已经与从思想观念上与家庭实现了彻底的决裂,我们应该客观公正地评价一个积极要求上进的青年。 两种意见,两种态度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心情一直处于压抑状态的赵建勋,见对郭鸿达的进步问题已经无可奈何,没有任何表达自己意愿的回旋余地,这会儿当然不会放过对林雪飞的报复性的攻击。 他提出了两点反对意见,作为党委成员中提出的反对意见的补充:一,林雪飞身上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情调十足,还体现不出先进分子的本色,政治上还不够成熟;二,她与仍然戴着右派分子帽子的父亲林克远并没有严格地从思想观念上划清界限,政治立场不够坚定。赵建勋还想把自己发现的一些对林雪飞的政治上的疑点合盘托出,但他觉得这样对自己不利,所以没敢说出。 赵建勋谈出了他的两点意见后,持反对态度的人也随声附和,为自己的所持的观点寻求佐证。 两种意见各不相让,相持不下。最后罗浩宇只好表态,对于林雪飞入党的问题以后再议。 赵建勋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而还没容他感到高兴和满足,罗书记宣布的两项决定却又给了他一次沉重的打击。 罗浩宇宣布:“为了保证我们的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为下一代的健康成长创造良好的环境和条件,根据春华同志的意见,党委拟作出如下决定:一,任命郭鸿达同志为青云岭公社团委书记,兼公社理论宣传办公室副主任,工资报酬按工分加补贴方式执行;赵建勋同志只担任秘书工作,不再做团委书记工作。二,鉴于公社广播站缺编的实际情况,拟调任公社中学现任代课老师林雪飞同志到广播站做编采和播音工作,采取工分加补贴方式计算其工资报酬。大家对这两项决定还有什么不同意见,请发表。” 见大家没有发表不同意见的,罗浩宇说:“如果大家没有不同意见,那么,这两项决定就这样通过了。” …… 俗话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这话对于赵建勋来说,一点儿都没错。倒霉的事情总是常常会结伴而至,赵建勋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这天上午,赵建勋正在为党委起草一份文件,突然接到了县委宣传部的电话,通知公社党委领导,明天省报编辑部主任于维昌要来青云岭公社进行采访,并特别通知让郭鸿达在家等待接受采访,但要采访哪方面的内容,没说。 赵建勋不敢怠慢,马上撂下手中的工作去罗书记办公室里向他汇报,他要当面请示罗书记对这项工作的安排意见。 他刚走进罗书记办公室外边的走廊,正碰见郭鸿达从罗浩宇的办公室里出来。 郭鸿达很热情地跟他打了招呼,赵建勋却不冷不热地对他说了一句:“郭书记,你的好事儿又来了!” “什么好事儿?”郭鸿达不解地问。 赵建勋诡秘地笑着瞅了瞅郭鸿达,“你真的不知道?”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去了罗书记办公室。 罗浩宇告诉赵建勋,于维昌来青云岭采访的事,昨天晚上县委书记李益群就打电话告诉了他。罗书记还告诉了他于维昌这次来采访的内容:“于主任是根据春华同志的安排到这儿来专程采访郭鸿达同志的。春华同志认为,在苍原,可以站得住的青年典型太少了,我们需要充实这个空白,郭鸿达这一年来的政治表现和所做的贡献,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目标。他要求于维昌主任全面采访郭鸿达,要在青云岭再树一个知识青年扎根家乡干革命的典型……” 罗书记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接着对赵建勋说:“年青人,看到没有?努力奋斗吧!只要你们好好为党工作,前途是无限光明的!马上抓紧时间安排一下明天的接待工作去吧。” 听了罗书记的话,赵建勋觉得自己的头“轰”地大了许多,像一尊泥像呆呆地塑在了那里,开始他还对罗书记说的话不住“哦”、“哦”地应对着,至于后来罗书记又说了些什么,他根本啥也没听见。他在心里不住地骂着自己,“他妈的!刚才无意间说了两句风凉话儿,却不幸被我说中了,瞧我这张臭嘴!”他有些迷信了,真想使劲打自己两个嘴巴。 正在继续埋头批阅文件的罗浩宇见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发愣,便又抬起头问了一句:“建勋,你还有什么事儿吗?” 这时,赵建勋才回过神儿来,“哦……哦,没事儿了,罗书记……” 赵建勋转过身,丧魂落魄地走出了罗浩宇的办公室。 第二十四章 崭露头角(4) 第二天,于维昌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年青女记者小王来到了青云岭公社。 罗浩宇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了于维昌。简单寒喧了几句,又随便聊了一会儿便切入正题。 罗浩宇打发赵建勋去叫来了郭鸿达。 昨天上午,在罗书记那儿听到于维昌要来采访自己的消息后,郭鸿达感到很为难,他真的觉得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所以他再三要求罗书记把这次采访推掉,但罗书记却非常严肃地说:“知道这次采访是谁安排的吗?这是张春华亲自安排的。别忘了,他所做出的一切安排可是都有着很强的政治性的,也就是说,你接受这次采访也是在完成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 “可是,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也没有什么值得宣扬的……”郭鸿达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 “好了,就这样定了,”罗浩宇果断地说,“讨价还价不是你郭鸿达的性格,快回去作一作准备吧。” 在这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里,郭鸿达都在冥思苦想,“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呢?”也好,形势和工作逼迫着他,让他只好静下心来,认真地回顾着自己毕业回乡后这不到一年时间的工作和生活,小心翼翼地梳理着自己思想、观念的发展过程以及世界观形成的脉络,经过这样的一番深刻地思考,还真的从中总结提炼出许多有价值的东西来。 郭鸿达来到了罗书记的办公室。 “鸿达同志!”还没等郭鸿达跟他打招呼,于维昌就站起身迎上前来,紧紧握住郭鸿达的手说,“好久不见啦,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感谢于主任的关怀,我的病早好了。欢迎您到青云岭来指导工作!”郭鸿达不无感动的说。 罗浩宇看着他们两人那亲热劲儿,笑着说,“我想就不用再作介绍了吧?” “不用不用!我和鸿达是老朋友了!”于维昌说着,又用手指了指坐在一旁的年青姑娘,“这位是苍原报社的记者小王,王慕红。” 郭鸿达连忙握手致意,“小王同志,欢迎你到青云岭来!” 小王爽朗地笑着说:“郭书记,早就听于主任提到您和林老师的名字,我可是到你这儿来学习的,可不要保守哟……你看,连我的名字都叫‘慕红’,就是‘敬慕鸿达’的意思,这说明我们是有缘的……” 几个人都被小王这几句天真活泼的“开场白”给逗笑了。 于维昌笑着指了指王慕红,“鸿达同志,你看,我们的小王也够聪明的吧,刚见面就给我们来了段‘歪批三国’,以后得多帮我好好培养培养啊……”“哪里!你们可都是我的老师啊!”郭鸿达谦逊地说。 罗浩宇对郭鸿达说:“鸿达,我昨天就跟你说过了,于主任他们二位今天是受春华同志的委托专程来采访你的,这也是上级领导对你,也是对我们青云岭的关怀与鼓励,你要认真地配合于主任工作哟!” “其实,真正做出成绩的是那些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奋不顾身流血流汗的人民群众。我并没做什么,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工作。我想,于主任您还是去……”郭鸿达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好了好了!你也不必再推辞了。”于维昌接过去说,“罗书记,您工作很记,我们就先不打扰您了。你给我们接上头就可以了,有什么事需要您帮忙再和您联系。这样,鸿达同志,我们到你的办公室里谈,好吗?” 郭鸿达点了点头。罗浩宇也客气地说:“好。就依于主任的意见。我们过后再聊。” 郭鸿达陪着两位客人来到了公社团委的办公室。 于维昌走进郭鸿达的办公室,仔细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从办公桌上有数的几份文件和敞开着的空荡荡的卷橱一看便知,这是一间刚刚住进来不久的办公室。 “鸿达,到团委来工作多长时间了?”于维昌问。 “算今天还不到五天。” “恭喜你啊,在人生和事业的道路上又迈进了一大步!” “其实也没什么可恭喜的,只是岗位不同罢了。‘革命工作只有分工不同,没有贵贱高低之分’嘛!”郭鸿达不以为然地说。 于维昌笑了笑,“话虽然这样说,事实上能不一样吗?最起码贡献就不一样嘛,你说对吧?” 郭鸿达笑笑,没说什么。 于维昌接着说:“上次林雪飞到苍原市委宣传部给我送稿子时我就对她说过,我干了这么长的新闻编采工作,还没见到过你们这样优秀的新闻人才。当时我对雪飞讲,以后我就把你们调到我的报社工作吧。没想到我会空欢喜一场,还没等我说话,春华同志就把你们派了更大的用场,我只好‘忍痛割爱’了……哎,忘了问了,雪飞还在公社中学代课吗?” 郭鸿达一边给他们倒水一边回答:“她不再代课了。党委安排她到广播站做编采和播音工作,和我一起调过来的。一会儿您会见到她的……” 于维昌摇了摇头,有些惋惜是说:“还是没有用到合适的地方啊!” 他们正在谈论着雪飞的事,门外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便听见有人敲门。郭鸿达说了声“请进”,林雪飞便推门走了进来。 “鸿达,是于主任来了吗?” 于维昌见雪飞突然站在了自己跟前,惊喜的站进身说:“噢!是雪飞同志,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和鸿达刚提到你,你就来到了!” 林雪飞热情地和于维昌握手、寒暄着。于维昌指着小王对她说,“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吧……” “于叔,不用了,凭本姑娘的聪明劲儿,早就听出来了,这位英姿飒爽的女郎,一定是我林姐,对不对?”小王笑着打断于维昌的话,歪着脑袋调皮地说。 “哟!你刚才给我们上演了一出‘歪批三国’,这会儿又来了一出‘冒认官亲’,一会儿该不会再弄出一个‘王慕雪’来不成吧?你说,你们第一次见面,人家雪飞多会儿承认她是你‘林姐’啦?” “谁说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您老把林雪飞的名字挂在嘴边上,闹得我作梦都梦见和她在一起,我们已经不止一次见面了。对吗,林姐?” 雪飞高兴地冲小王点了点头,然后风趣地对于维昌说:“于主任谢谢您今天给我送来了这位‘天上掉下的王妹妹’!”虽然刚见面,她已经深深喜欢上了这个性情开朗、天真烂漫的姑娘。 “好哇,真想不到你们会‘一见如故’,这么一会儿就成为同胞姐妹了!” 大伙儿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好,‘前奏曲’到此结束。我们书归正传吧。”于维昌对郭鸿达和林雪飞说,“今天机会挺好,你们两位都在这儿……” 雪飞不安地问:“我在这儿不会打扰你们吧?” “不,不。即使你今天不过来,我们过后也会找你的。况且你已经调到公社广播站做编采工作,我们又成了同行,现在既然来了,我们索性就一起聊吧。” 于维昌又把这次来青云岭采访的意图对雪飞重复了一遍,然后望着郭鸿达说,“鸿达同志,你自己先谈谈吧。” 郭鸿达略加思索,从容地开口道:“既然春华同志把这次采访做为一次政治任务交给我们,那我也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刚才我在罗书记办公室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在如火如荼的革命和建设事业中,做出重大贡献的是那些奋不顾身、流血流汗的人民群众,他们是历史的创造者,是最值得大书特书的!而我本人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成绩!现在,领导给了我这样高的评价,我确实感到当之有愧,就算是领导们对我的一种激励和鞭策吧。既然要让我谈谈,那我就简单谈一些毕业回乡近一年来的工作、生活经历和思想体会吧……于主任,您看这样可以吗?” 于维昌冲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接着,郭鸿达就把自己自去年七月份毕业到现在接近十个月的时间里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一切,包括他对一些问题的看法和见解,还有自己的思想观念发生的一些细微的变化以及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对人生的感悟和体会原原本本地谈了出来。像一泓清澈透底的泉水从心灵的泉眼里汩汩流出,又像日久弥深隐藏于灵魂深处的一瓣宝贵心香散发出了一缕沁人心脾的芬芳。于维昌和王慕红一边倾听,一边迅速地记录,一边赞赏地点着头。坐在一边的雪飞则对鸿达的这番娓娓动听的精彩表达感到由衷的高兴和自豪。 最后,郭鸿达象是要对自己的叙述做个归纳,他诚恳地说:“不瞒您二位:五天前,我还是一名党外人士,到现在我才只有五天党龄。但我从小受的就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教育和熏陶,我是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坚定的信仰者。我还是那句话,我坚定不移地相信人民群众创造历史的观点。但在我走上社会这三百天的时间里,也确有令我感动、令我难忘的人和事在我的心灵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痕,特别是有三个人对我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的形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第一个人是以自己的青春为代价全心全意赡养烈士遗属十年之久的田淑珍;第二个是以自身的安危进退为代价为全大队社员群众谋取幸福和利益的徐家铺子大队党支部书记许承松;第三位,也是最值得我敬仰和怀念的以生命为代价换回了另一名公社社员的生命的大姐苏秀梅!这三个人事迹以及我对他们的看法和评价我刚才已经讲过了。人是要有信仰的,我觉得这三个人就是我既定的人生信仰的最好的脚注,是我身边有血有肉的最实际的榜样,他们是鼓舞我在漫长人生的道路不懈奋进的最有力的支撑点!” 郭鸿达的叙述结束了。屋里的几名听众仍然沉浸于郭鸿达所营造的美好而平静的意境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破坏它。 半天,渐渐走出这种意境的于维昌拍着巴掌兴奋地赞赏道:“妙!妙!鸿达,你说得太好了!太有深度了!春华同志没有看走眼,没有看错人,你也让我长了许多见识,学到了许多宝贵的东西!” 小王激动地说:“郭书记,感谢您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人生哲理课!” 于维昌坚持让雪飞也谈一谈对郭鸿达的印象和评价,补充一些还没有谈到或者被遗漏下的事迹和细节。 作为和郭鸿达一起苦读寒窗的同学,作为志同道合、风雨同舟的知己,尤其是作为一个忠贞不渝、倾心吐胆深爱着他的恋人,林雪飞是多么需要这样一个为郭鸿达说话的机会啊,她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于维昌,感谢他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宝贵的机会!更感谢他为郭鸿达带来了一个能够让他一展才华的政治舞台! 林雪飞当仁不让,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一般地数点了她所知道、所了解的郭鸿达的大大小小的全部事迹,包括一些郭鸿达不便说出、无法提到的细节,特别是对他回乡后的事迹重点地进行叙述评价,极尽全力地歌颂赞美郭鸿达勤劳勇敢、无私奉献、疾恶如仇、助人为乐、宽厚善良的种种美德。爱慕、景仰之情溢于言表,她恨不得把世间所有赞美之词统统都拿来用到自己心上人的身上。 雪飞说完,于维昌又就个别问题与郭鸿达进行了沟通、确定。借这个机会,王慕红调皮地扒着雪飞耳朵说了几句什么,只见林雪飞笑着瞪了她一眼,“猴丫头,人儿不大,什么都知道,再胡说,姐不理你了!”小王赶紧摆出一副痛改前非、请求宽恕的滑稽可笑的样子。 只听小王神秘地对雪飞说:“林姐,你记着,等我能够独立采访,我要找个机会,好好写写你。到那时,或许就可以把你们……” 雪飞笑着用手指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又来了不是?小小孩儿,尽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羞吧?” 王慕红嬉笑着作了个鬼脸儿。 采访完郭鸿达和林雪飞,于维昌又请罗书记为他们安排一个干部作向导,深入到青云岭大队、生产队,继续对那里的干部、群众进行采访。 青云岭的乡亲们听说是要宣传郭鸿达,要把他们自己忠实的有所作为的农家子弟树立为先进典型,焕发出了极大的热情,他们欢欣鼓舞、喜形于色,罄其所知地把郭鸿达的模范事迹和优良品德讲述给两位记者听。 于维昌和王慕红在青云岭的采访工作持续了整整两天时间,第三天早晨,他们才结束采访,返回苍原。 第二十五章 归途(1) 霏霏春雨下了整整一宿,天明以后才停了下来。 山东省西南地区一个县城的小站内,开往济南的过站列车快要进站了。月台上站满了准备上车的乘客。 宋海英身着一套十分合体的蓝色人民服,肩上斜背着草绿色挎包,穿过进站口来到站台上,她的妹妹彭晓晖手里提着一个装得满满的浅灰色提包紧随其后,再后边便是海英的生母罗雅菲和她的丈夫彭大海。彭大海大病初愈,非要到车站来送海英上车,罗雅菲母女见拦挡不住,只好由他。一家四口站在略带凉意的晨风中等待列车的到来。 母亲拉着海英的手,久久地端详着女儿的面庞,又慈爱地为她梳理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短发,轻声嘱咐道:“孩子,回去吧。这回,妈什么都放心了!记住,要努力工作,好好孝敬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为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不容易啊!我这边你不必惦记,经常给妈写封信就行了……” 海英深情地望着自己的生母,鼻子酸酸的,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她只是使劲儿地朝母亲点着头,嘴里喃喃地说着:“妈,我知道了……”不听话的眼泪早已挂满了脸颊。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对母亲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妈,您和彭叔也要多保重,你们年纪都大了,自己珍重些……” “孩子,妈知道了,你放心地去吧……”母亲也强忍泪水说道。 晓晖仰起脸对姐姐说:“姐姐,你别伤心,等放暑假我就去看你……” “好妹妹,姐等你……”海英说着,一把把妹妹搂在了怀中,同时扭头对母亲说,“妈,女儿不愿意离开你……” “别说傻话了,我们又不是再不能见面了……”母亲这样说着,也禁不住哭出了声音。 “妈!”海英激动地扑向母亲的怀里放声痛哭,母女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罗雅菲清楚地记得,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春雨绵绵的早晨,她痛苦地离开了年幼的女儿,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二十年之后,她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却又要在这样一个早晨经受母女再度分离的痛苦!这难道也是老天的安排吗?想到这里,母亲怎能不如万箭攒心一般,悲愤、伤感、悔恨、歉疚……一古脑儿地涌上心头,她哭得更伤心了。 站在旁边的彭大海也早已热泪盈眶。许久,他望着依依惜别啼哭不止的母女三人说:“好了,好了。都别再伤心了!雅菲,你怎么还和孩子们一样,别这样,我们该高高兴兴地送孩子回苍原才对啊……” 娘儿三个渐渐止住了哭声。 海英擦干眼泪,对彭大海说:“叔,您老病刚好了,要多保重,别忘了经常吃药。有时间我再回来看您……” “闺女,你只管放心地去吧,见了你爸妈替我向他们问好,就说我一定会找机会去看望他们的。” “呜——!”机车的汽笛声打破了小城的寂静,也撕裂了亲人们的心。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列车停稳后,宋海英恭恭敬敬地向亲人们深鞠一躬,强颜欢笑地说了声:“妈、彭叔、小妹,我走了……”说罢,她接过晓晖手中的提包,眼含热泪一步一回头地登上了火车,她看见亲人们仍然站在那里不住地向她摆手。她迅速打开不远处的一个车窗,探出身子大声呼喊着自己的母亲。就在这时,列车徐徐起动,带走了一颗牵挂亲人的年青的心!母亲和晓晖拼命地一边朝前跑一边大声地喊着: “孩子,别忘了给妈写信!” “姐——!路上多保重!” 海英也大声地朝她们呼喊:“妈!小妹!再见——!” 海英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亲人们的影子消失了……这个历来成熟老练、自控能力非常强的姑娘,这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把探出车窗的半截身子撤回车厢,伏在车窗边的茶几上“呜呜”地痛哭了起来…… 坐在对面座位上的一对中年夫妇怜悯地看着这个伤心哭泣的姑娘,见她总是不停地在哭,中年妇女用手碰一碰她胳膊,“姑娘,别再伤心了,当心哭坏了,你上了车就开始哭,都哭了好长时间了!” 海英听到有人叫她,渐渐止住哭泣,慢慢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一眼这对素不相识的中年夫妇。 中年妇女又把自己的一方手帕递了过来,“姑娘,听话,别再哭了,给,擦擦眼泪。” 宋海英接过手帕,轻轻地说了声“谢谢”,默默地擦去挂在脸上的泪水。 “姑娘,是什么事儿惹得你这样伤心?”中年妇女问她,“刚才送你上车的是你的父母吗?” 海英冲她点了点头。 “那,你这是去哪儿呀?是去探亲吗?”妇女又问。 宋海英回答说:“我探亲结束了,要回秀山县去,先到济南倒车,到北京还得倒一次车。” “秀山县?”正在埋头年报纸、一直没说话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问道:“是苍原市那个秀山县吗?” “是啊。您知道那个地方?”宋海英有些惊讶地问。 中年男人回答说:“怎么会不知道?秀山县是有个徐家铺子大队吧?这个大队的先进模范事迹已经在省报上刊载了,还有这个大队的支部书记叫许……什么来着?” 宋海英接过去说:“叫许承松,对吗?”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现在他已经成了远近知名的风云人物……哎,你好像对那儿很熟悉啊?” “不瞒您说,我就是秀山人,和这个许书记早就熟悉。你刚才说徐家铺子大队的事迹刊登在省报上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宋海英很想知道家乡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时间不长,哎,我记得我这儿还带着那天的省报……”中年人说着,拿过自己的挎包,在里面翻了半天,找出一张报纸递给宋海英说,“就是这张报纸,你自己看吧。” 海英接过报纸翻开,在省报的显要位置,几个遒劲的大号黑体字映入眼帘:“创业之路”,下面的副标题是:“秀山县青云岭公社徐家铺大队学理论促大干改变家乡面貌的先进事迹”,文章前边还加了编者按。看得出,这是一篇分量很重的通讯。 “太好了!”海英自言自语感叹着,又对正在笑眯眯地看着她的中年人说,“感谢你们给我带来了家乡的消息!” “不用谢。‘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我们就是省城的,也是去山东看女儿回来,咱们还是老乡呢。” 中年妇女说:“看来我们有缘啊!这一路上我们可以互相有个照应了。” “那更好了!很高兴认识你们,我叫宋海英,感谢叔叔、阿姨对我的关照!”海英爽朗地做着自我介绍,并向他们致谢。 交谈中,海英得知中年男人姓李,省城一个机械厂的工程师,女人姓刘,是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医生。他们告诉海英,他们的女儿在春节前为他们生了个大胖外孙,前两天他们去山东看望女儿和外孙,刚从女儿家回来。 几个人兴趣盎然地交谈了一会儿,夫妇俩见海英急于阅读手里报纸的内容,便不再打扰她。 宋海英一口气读完了这篇内容翔实、语言生动、文笔清丽的通讯,仿佛回到了热火朝天的生活中,她被文章的内容感动了。 火车喘着粗气驶进济南站,停靠在站台上。 “小宋,别看了,到济南了,咱们得抓紧时间下车去办理签字手续了。” 听到李叔的提醒,宋海英这才赶忙提起东西和他们一起下车。 海英和这对中年夫妇一起很顺利地办完了转乘手续。进京的列车要下午两点多钟才进站、发车,时间还早,但他们还没有别的去处,于是便在车站附近随便转了一会儿,中午又找了个地方草草地吃了点便饭,便回到候车室里边休息边说话。 刘姨是个很热情、也很好奇的女人,和海英谈了一会儿,自然又把话题转到了她们刚见面时提出的问题上,“小宋啊,你不经常回家去看你的父母吗?看你上车后那样伤感,一定是有什么伤心事吧?” 面对这对心地善良的中年夫妇,海英觉得没有隐瞒自己身世的必要,反正有的是时间,于是,她便决定把自己不平凡的身世以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李叔和刘姨。 “李叔,刘姨,先让小宋给你们讲个故事听吧。好吗?” “好啊,我们正好没事儿,消遣消遣。”刘姨连忙说。 接着,宋海英便向他们讲起了生身父母那段令人心碎的生活经历…… 海英讲得很投入,夫妻俩听得也很认真。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迈进着,两个小时很快便过去了,候车室的喇叭里传来了播音员甜润的声音:“乘坐开往北京的129次列车的乘客请注意,现在开始检票……” 宋海英中止了她的叙述,对她的两位听众说:“李叔、刘姨,开始检票了,上车后我再接着讲给你们听吧……” 刘姨还停留在故事的意境中,听海英说完,有些遗憾地嘟哝着:“早不检票晚不检票,偏偏这个时候检票,人家正听到热闹中间……” 李叔笑着对她说:“你呀,可真是个故事迷,有时间把小宋请到咱家里,让她给你讲上几天故事!” 刘姨“扑哧”一声笑了,“你以为我做不到咋的?” “快走吧,别再磨嘴皮子了!上车后我们有的是时间,要到明天早晨才能到北京呢!”李叔催促着刘姨。 上车后,刘姨主动地跟邻近的乘客商量调换了坐位,目的是接着听海英给他们讲故事。 几个人刚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刘姨就迫不及待地问:“小宋,那,这位母亲后来到底找到自己的女儿没有?” “找到了。但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真象大海里捞针那样艰难。这位母亲在痛苦与悔恨中苦苦寻找了多年,费了很大多的周折,终于在二十年后,她才找到了自己的女儿。” 宋海英接着在候车室里被打断的话头,继续向他们讲述了发生在去年秋天、自己亲身经历的母女团聚的整个过程,其中难免要穿插进自己的一些感受。 海英的故事讲完了。 李叔和刘姨都没说话,好像还在等待海英继续讲下去。 “铿铿,哐哐——!铿铿,哐哐——!”他们静静地倾听着车轮与铁轨相互磨擦、碰撞发出的一连串有节奏的响声。 半天,李叔才感慨万端地说道:“历尽艰难与坎坷,这对母女终于重新团聚,这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哎,小宋啊,你怎么对这个故事会这样熟悉呢,就好像是你亲身经历过的一样?”李叔在海英的叙述中好像发现了什么。 海英刚要说话,就听刘姨又刨根问底儿地问她:“那,这个孩子后来回到她的生母的身边了吗?”她老觉得这个故事还没有讲到最终的结局。 “后来,”宋海英停了一下,“这位深明大义的母亲执意把孩子留在了她的养父母的身边,她亲口对自己的女儿讲:‘你可以不顾你的生母,但你要是忘记了扶养你长大成人的双亲二老,对他们有半点儿不恭,我决不答应!’就这样,这个女孩儿送别了自己的母亲,在这片养育自己长大的土地上留了下来……” 海英说到这里,有些伤感,眼里噙满了热泪。 “再后来呢?”刘姨仍在追问着。 海英用手帕抹去自己眼角上的泪花,苦笑了一下说:“就在这年冬天,这个女儿回到了生母的身边,和她的亲人共同生活、团聚了两个半月,又忍受着生离死别的痛苦,再度离开了母亲,登上了回乡的列车……在车上与素不相识的李叔和刘姨萍水相逢,并且把自己的身世和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们……” “啊?!”刘姨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海英,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老刘,原来这女孩儿就是小宋啊!” “其实,我早就看出这其中的奥妙了。” “刘姨,在济南,您问我是什么事惹得我那样伤心,现在我把答案都告诉了您……”海英对仍在惊讶不止的刘姨说。 李叔像是要对海英的故事作个总结,慢悠悠地对海英说:“小宋啊,真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有这样痛苦的、不寻常的身世和经历,真不容易啊!还有,你的母亲——哦,我指的是你的生母,还有把你扶养成人的两位老人,都是那样淳朴善良,那样有情有义,他们真了不起,那都是些多好的人啊!”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刘姨好像累了,带着得到满足的惬意伏在茶几上进入了梦乡,李叔也把头靠在座椅的靠背上打起盹来。乘客本来不多的车厢里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之中…… 第二十五章 归途(2) 宋海英坐在车窗前,看着逐渐西沉的落日和黄昏前扑面而来又迅速掠过的初春的景色,心情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元旦之前,在父母的再三催促下,宋海英踏上了去山东探亲的旅程,四天之后,她见到了母亲罗雅菲、继父彭大海和妹妹晓晖。接下来,她在母亲的身边度过了两个多月的温馨、幸福的时光。一家四口欢聚一堂,共享天伦,其乐融融,母女们有忆不完的往事,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儿。见到母亲一星期后,母亲领她来到路一然的墓前凭吊、拜谒父亲的亡灵——他们的冤案被昭雪后,罗雅菲就把亡夫的尸骨从京郊移葬到了小城北山上的公墓中。罗雅菲让海英在父亲的墓前跪拜,并烧化了几叠冥币,自己则在墓碑前献上一束鲜花,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对着坟墓告慰道:“一然,我们终于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女儿,今天,我带着咱们的女儿海英来看你了,如果你九泉有知,就睁开双眼看看她吧,你还没有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女儿……”罗雅菲说到这里,早已珠泪潸然。海英也面对父亲的坟墓哭诉着:“爸爸,您给了女儿的生命,女儿却无缘承欢膝下、尽孝堂前,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但女儿却为有您这样的父亲而骄傲、自豪!放心吧,爸爸,女儿一定会学着您的样子生活、工作,做一个无愧于父亲英名、有益于国家、有益于人民的人……”春节过后,海英便准备回青云岭了。已经与亲人团聚了一个多月,生父的灵墓也拜祭过了,她惦记着家里的工作,不想在山东过久的停留,但她又怕母亲因她匆忙地离去而伤感,她正愁无法与母亲说开自己的意图,不料,彭大海突然病倒了,她怎能在这个时候回去呢!这天,彭大海从大队回来后,便觉腹部疼痛难忍,被送到医院后,很快便被确诊为急性肠梗阻,需要手术治疗。事不宜迟,当天晚上,彭大海就被送上了手术台。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手术后,一家人轮流守护在病床边,宋海英更是像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悉心照料和陪护,因为她觉得自己为亲人付出的太少了,她要很好地把握这难得的机会,尽一点人子之道。躺在病床上的彭大海,望着海英日渐消瘦的面容,心里十分感激,他心疼地劝海英多休息,别累坏了身子,海英总是不以为然地对他笑笑说:“叔,您就安心养病吧,别想那么多!我年青,熬得住,总不能让我妈老在这儿靠着吧?”直到十天之前,彭大海才痊愈出院。海英见继父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这才提出要回秀山…… 在离开青云岭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海英无时不在思念着养育她成长的这方热土,现在,她已经踏上了归程,思乡的情愫却越发强烈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特别是上午她在火车上与李叔和刘姨邂逅相遇,看到了那份记载着家乡火热生活的省报之后,她更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立刻就回到亲人的怀抱和战友们的身边。这会儿,她渐渐从两个多月的温馨的回忆中走出来,一颗焦虑的心却又马上又飞向了青云岭:铁姑娘队的姐妹们现在在做什么?刘桂香这员刚刚披挂上阵的战将能带好这支队伍吗?报纸上说徐家铺子大队的大会战已经接近尾声,张大力的青年突击队大概已经回到青云岭了吧?杨书记一家人是怎样度过这个春节的,这个遭受了沉重打击的家庭一定忍受了锥心的痛苦,失去了母爱的虎子还经常哭闹吗?烈属刘爷爷老两口儿和五保户李大叔生活上遇到困难没有,桂香这粗心大意的姑娘是不是替他们都安排周到了?还有,郭鸿达担任了副队长,肩上的担子太重了,谁能帮他分担一些工作上的压力呢?……一想到郭鸿达,海英总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在不知不觉间产生的。大约有半年时间了吧,她总是有意无意地要想到这个青年,即使是在山东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郭鸿达的影子也总要在她的眼前盘桓,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海英突然又想起母亲罗雅菲离开青云岭前一天晚上对她说过的话,虽然她觉得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因为很明显,郭鸿达、林雪飞这对舆论中的情人终成眷属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自己怎好再在当中插一腿,这不是她宋海英的性格。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脸有些发热。可是,她又说啥也放不下郭鸿达,不听话的大脑老往他的身上使劲儿。“怪了,难道自己真的爱上他了吗?那可就有些麻烦了!如果真的那样,林雪飞怎么办?孙志凯又怎么办?” 这两年,海英明显地察觉到,孙志凯在不顾一切地接近她、追求她,那种坚定执著的态度和一往情深的爱慕之情也着实让海英感动了一番。孙志凯和宋海英是同届同学,他们是一起回乡务农的,在那届同学当中,无论从容貌上还是从才华上说,孙志凯都是大伙儿公认的佼佼者,再加上他那显要的门第和光荣的出身,足以吸引全校那些青春少女们的眼球儿,但他从在学校读书时,就把自己的目标和注意力锁定在了宋海英的身上,他暗暗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把海英追到手!但是,不知为什么,成熟、稳健的宋海英对孙志凯的这番深情厚谊,却总不以为然,尽管孙志凯多次向她表明心迹,吐露爱恋之情,宋海英却不能给他明确的答复,因为她实在是无法爱上这个潇洒倜傥、风度翩翩的青年,至于是什么原因,宋海英自己也说不清……而当去年秋天郭鸿达他们这届毕业生回来后,郭鸿达的诚实与忠勇,他的勤劳与智慧,他的才华与气质却很快在海英的心中引起了共鸣,她曾经暗暗地拿孙志凯与郭鸿达进行比较,无论哪一方面,孙志凯都无法企及。事实上,宋海英已经在开始暗恋郭鸿达,只不过她不愿意承认而已,这个聪颖的姑娘的心志已然迷乱于情局之中,无法自持,她非常矛盾地站在了爱情的岔道口上:一边是对孙志凯欲罢不能,另一边则是对郭鸿达欲就不忍。更何况对于宋海英的这份恋情,郭鸿达根本就无从知晓……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车厢里的电灯亮了。内燃机车“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带着长长的一串车厢在黄昏后的旷野中穿行,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亮光和一缕白色的烟雾。 宋海英坐在座位上不住地想着心事。对座上早已熟睡的李叔和刘姨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渐渐地,海英觉得一股倦意在强烈地袭击着她,她的神志开始模糊,一会儿便进入了睡眠状态——这几天她太疲劳了,与亲人告辞之前那种惜别的情绪萦绕在心,使得她在那两三天的时间中根本就无心睡眠,唉,此时此刻,与亲人们要说的话太多了!要表达的情意太浓了!但是,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海英终于在这长时间的疲劳与困倦中支撑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海英被一阵因骤然刹车而造成的车身的强烈震动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惊醒。她吃惊地睁开眼睛,发现列车已经静静地停在路上一动不动。 “李叔,到哪里了?”海英问道。 “弄不明白,大概是临时停车吧。”李叔敷衍着回答。 这时海英才发现,李叔和刘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夫妻俩正在共同翻阅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皮笔记本,并且对着小本子指指点点,不住小声地议论着什么。听到海英的突然问话,李叔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然后非常敏感地把手中的笔记本放到了身边。 宋海英见李叔好像有什么隐私在瞒着她,便假装没看见,把目光移开。接着她很随意地说道,“李叔、刘姨,我们把车窗打开透透气吧。”说着,便很麻利地打开了车窗。 这时,只听刘姨小声地埋怨李叔:“甭加她的小心。咱们同行了这一道,你还没看出这是个很诚实的孩子吗,你打爽就给她看看得了……” “……”李叔还想要说什么,刘姨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笔记本,很神秘地对海英说:“姑娘,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把笔记本递了过来。 李叔这会儿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对宋海英说:“小宋,不是叔叔不信任你……实在是……这东西你看过之后千万不要再对外人说……唉!就算是‘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吧。” 海英感激地望着这对夫妻,笑笑说“多谢李叔、刘姨对我的信任,请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的。”说着,她翻开了笔记本刚刚李叔折起的一页,见上面录的是一首《满江红》词,但却没有标明作者,又往后翻,在《总理遗言》这样的标题下面抄录了几段文字,海英抬头看了李叔一眼,李叔对她点了点头,意思是“先看完再说……” 宋海英默默地阅读着笔记本上的文字。这首《满江红》的内容,海英能够读懂一部分,但里面引用的许多典故有些艰涩难懂,她从来没有见过,弄不清是什么意思,不过明显地从字里行间却渗透着一种悲凉、无奈与伤感的情绪。而后面的《总理遗言》虽说都是些当代的语言文字,但情调也显得很悲凉、低沉,所表达的内容并不是十分明朗,里面有很多令人费解的隐语,似乎后面隐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让人无法全面准确地理解它的含义。 列车停了大约有二十多分钟,终于又前进了,车轮发出隆隆的响声,车厢内有些冷,李叔赶忙放下刚才被海英打开的车窗。 读完笔记本上的文字,海英迷惑不解地望了望坐在对面的李叔。 李叔明白了她的意思,接过海英手中的笔记本,又让她靠近一些,然后用只能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慢慢地跟她说起了这些文字的来历: “小宋,你刘姨的妹妹在北京的一个科研所里工作,她的丈夫是一所大学的讲师。一星期前,我们要去山东看女儿,顺便到他们那儿看看,在那住了一宿。那天晚上,他们把这些东西拿给我看,并且还给我讲了许多我们在下边闻所未闻的事情…… “知道这首《满江红》是谁写的吗?是毛主席写的。老人家年龄大了,据说这些年,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精力也大不如从前,对于许多国家大事,他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身边的人又在不断地糊弄他,他已经无法了解和掌握全国各地的真实情况,处于这种状态,老人家已经无法控制和驾驶局面。虎老不伤人啊!只是那么几个人借着他的名义在那里耀武扬威、发号施令……哎,大有政权旁落之势,老人家怎会不感到孤独和悲伤?所以在他的这道词里,通篇都流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再说这几段《总理遗言》吧。周总理是受到全国人民尊敬和爱戴的好总理,这一点是举世公认的,他为了祖国的建设事业,为了这个八亿人口的洋洋大国的兴衰荣辱日理万机、操碎了心。就是这样一位为祖国和人民付出了毕生的心血和精力的好总理,晚年也过得非常不如意,总是有那么几个人与他过不去,千方百计地为他制造障碍,围攻他,甚至于迫害他。前两年的批林批孔运动,很大程度上是针对着周总理的;还记得去年开始的那场评《水浒》运动吗?‘醉翁之意不在酒’,其锋芒所向,也非常明显的是冲着周总理来的。确切地讲,周总理为国家和人民的事业鞠躬尽瘁,殚精竭虑,他是活活给累死的!可是,就是在他死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还是竭尽辱没、诋毁之能事,不肯放过他。在全国人民沉痛悼念周总理的日子里,在总理的追悼会上,默哀时居然有人不脱帽!真令人难以忍受。非但如此,他们还极力阻挠群众自发组织进来的悼念总理的活动,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几段‘总理遗言’现在我们也无法去辨别真假,但它却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我们国家目前的政治气候的异常变化……唉!我们的国家将会走向何方?,我们的民族的命运又将如何?不能不让人担心啊……” 李叔结束了他叙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感情非常投入,海英看出,他的眼里噙满了泪花…… 宋海英张大着嘴吧、莫名惊讶地听完李叔的这番话,她的心仍然在惊慌中跳个不停。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惊心动魄的事情,也是第一次遇到李叔这样敢于忧国忧民、仗义执言吐露真情的人!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那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可真的要面临着一个生死攸关的险境!“位卑未敢忘忧国”,这个长在红旗下,从来还未曾为国是担忧的姑娘,这会儿却深深地为李叔的情绪所感染。一方面,她真的开始为国家的命运而感到心情沉重,另一方面,她也真的感激李叔和刘姨把自己视为知己,向她剖腹掏心,说出这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肺腑之言。她暗自感谢他们让自己知道了这么多宝贵的东西,让她这个长期生活在农村中的女孩子开阔了眼界。 这以后,几个人都没有了睡意。他们彼此之间倾心地交谈着,大到国家民族的命运,小到生活和工作中的各种见闻和感受。总之,他们都是把自己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体现出一种崇高无私的爱国情怀。几个人觉得越说越投缘,感情距离也拉得越来越近了。在得到李叔的允许后,海英把那首《满江红》和那几断《总理遗言》也抄录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中。不知不觉中,车窗外已经露出了熹微的曙色,天快亮了。 黎明时分,列车到达北京站。 一次短暂而愉快的旅行就要结束了,因为下一步,李叔和刘姨要继续换乘发往省城的列车,而宋海英却要乘另一个方向的客车返回苍原。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辞别之前,海英和李叔、刘姨无不为这来去匆匆的友谊而感到惋惜,他们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约好要经常互通信息,沟通感情,增进友谊。 刘姨拉着海英的手激动地说:“小宋啊,你是个好孩子,姨真舍不得跟你分手。” 李叔也过来与海英握手告别,“小宋,在你已经走过的生活旅程中,经历了太多的不幸与坎坷。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是坏事,你有两个父亲、两个母亲在爱你,将来……” 刘姨接过去说:“将来结了婚,还会有第三对父母去爱你,你也很幸运啊……” 李叔接着说:“那就让你以后人生道路上更多的幸福与康宁来弥补你过去所遇到的种种失意与不幸吧!” “多谢李叔和刘姨的祝福!也祝愿你们工作顺利、家庭幸福!”海英这样说着,朝他们夫妻俩深深地鞠了一躬。 几个萍水相逢的同路人就此分别。 ——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就在他们依依惜别的首都北京,就在离他们近在咫尺的天安门广场,一场震撼中外的暴风骤雨已然形成,而且渐行渐猛,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席卷而来! 第二十五章 归途(3) 就在于维昌和王慕红离开青云岭的那天傍晚,宋海英回到了她两个多月里日思夜想的家乡。 正值日落时分,灿烂的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际,和煦的春风迎面扑来,几缕淡蓝色的炊烟在微风吹拂下缭绕在村庄的上空。 宋海英走下长途客车,公社大院中的高音喇叭刚播送完《东方红》乐曲,接着传来了播音员洪亮、圆润、略带辽中口音的预报节目的声音:“青云岭人民公社广播站,现在开始第三次播音。现在预报这次播音时间节目的主要内容……” “呀!这声音怎么这样熟悉?这不是原来播音员的声音了……”海英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往前走。 她刚往前走了没有几步,只见从公社院里一阵说笑声,接着便有十几个人冲了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海英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以刘桂香为首的铁姑娘队的姑娘们。她们是从罗书记那里得到海英今天到家的消息特地来迎接她的。 “海英姐,你还知道回来呀?”跑在最前头的刘桂香大声地叫喊着来到海英的跟前,没容分说,上去就和海英抱在了一起,她用手使劲地拍着海英的后背,嘴里还喃喃地叫着,“你可把我想死了!” 十几个姑娘马上把宋海英围在了中间,七嘴八舌地叫了个没完: “海英姐,你好吗?” “队长,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海英姐,你不知道,人家做梦都在梦见你噢!”杨树影拉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 “海英姐,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们都商量着要去发寻人启事了!” “队长,你是不是在山东处了对象,把我们这些姐妹给忘了?嘻嘻……” “队长,你可把我们扔得好惨哟……” “……” 一股强烈的感情地热浪包围了宋海英,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欢乐之中。 她不停地一一应对着姐妹们的问候,亲切地叫着她们的名字,并表示了对她们这质朴的牵挂与思念之情的深深的谢意。 姑娘们在街上说笑了一会儿,仍然不愿意离去。刘桂香对大伙儿说:“海英姐坐了一天车了,该让她回家休息休息了,大家先回去吧,有话咱们明天再说,好吗?” 姑娘们听桂香这样说,便不再说什么,她们恋恋不舍地与海英道别,渐渐散去。 刘桂香见大家都先后离去,便猫腰替海英拿起放在地上的提包,“海英姐,走吧,我送你回家,大爷和大娘正等着你呢……”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来到了海英家的门口。 桂香兴奋地对里面大声喊叫着:“大爷、大娘,你们快来看,我把谁给你们接回来了?” 房门迅速被打开,宋桂良夫妇和儿子海明相继走出房门。 “是桂香来了吧?你海英姐回来了吗?”宋桂良大声地问道。 海英娘往前走了几步,借着落日的余晖打量着分别两个多月的女儿,嘴里小声地叫了声“英儿”,便突然站住一动不动了。 海英也站在院中,久久地端详着母亲被晚风掠起的白发和父亲那苍老的面容,“爸!妈!”女儿深情地呼唤着,突然扔下手里的挎包,抢前一步猛地和母亲抱在了一起,不听话的眼泪夺眶而出。 “孩子啊,你总算回来了……”母亲一边用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边喃喃地说着,话刚出口,早已经老泪纵横。 “妈,我好想你!”海英啜泣着说。 “孩子啊,妈也想你啊!”母亲似乎惟恐女儿突然离去,紧紧地抱着她,对着女儿的耳朵轻声地说。 宋桂良看着娘儿两个那动情的样子,也悄悄地擦去了眼角的泪花说:“嗨嗨!你们娘儿两个今天这是怎么的了?好不容易全家团圆,这是多高兴的事!怎么还哭起来了?海英,还不快进屋!桂香,快进屋,你海英姐今天回来了,你大娘早就包好了饺子,你今天就在这吃晚饭。” 海明亲热地拉住姐姐的手,“姐,你怎么才回来,爸、妈天天念叨你,我也想你了……” 海英也热情地把海明拉到近前,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小弟,姐也想你啊……快让姐好好看看——瞧,又长高了,都成大小伙子了!” 几个人进屋之后,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相互的问候和寒暄…… 海英一边洗漱,一边和父母交谈着分别以后的事情,然后又从提包中找出了母亲送给两位老人和弟弟的礼物——每人一套崭新的外衣,让他们看。一家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刘桂香很实在地洗了手,一边与海英说笑着,一边在厨房里帮海英娘做晚饭。室内外充满着一片欢乐愉快的气氛。 晚饭很快做好了。几个人刚要围桌坐下,孙志凯推门走了进来,他也是刚听说海英回来,特地过来看看。 “哟,是志凯来了,快过来坐下,一起吃饭。”母亲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让海明去给志凯找凳子。 宋桂良也指着自己身边的座位说,“志凯,先坐这儿,一会儿让海明坐那边……” 孙志凯很儒雅地对海英笑了笑说:“海英,刚到吗?我昨天听罗书记说你已经从山东起程,没想到回来得这样快……”“一路上没耽搁,整整走了三天,总算到家了。”海英笑着对孙志凯说,“怎么,这段时间,你们也很忙吧?” 孙志凯瞅了一眼坐在那一直没吱声的刘桂香,有些拘谨地说:“整天忙忙碌碌,也没忙出个什么名堂……” 孙志凯心里明白,铁姑娘队打井工地上的机器设备出现故障那天,他拒绝了周汉生借用水泵的要求,不但没有达到发泄对郭鸿达不满的目的,反而还被罗书记狠狠批评了一顿,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为这件事,刘桂香一直对他非常不满,并且还当众抢白过他两次,弄得他很没面子。从此以后,他对刘桂香有些打怵。冤家路窄,没想到今天在海英家里又意外地遇见了她,他真担心刘桂香当面揭短,让他在宋海英的面前下不来台。 刘桂香看到孙志凯木呆呆地愣在那里的尴尬相,觉得又可气又可笑,“扑哧”一声笑了,“我的孙大主任,还愣在那干嘛?你倒是坐呀!还等着请你不成?”刘桂香虽然心里仍然对孙志凯有看法,但她哪忍心破坏眼前的欢快气氛,让刚回来的海英姐抹不开。 孙志凯见刘桂香这样说,知道她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这才如释重负,放心地坐在了宋桂良的身边。 宋海英看着刘桂香那火辣辣的眼神,又看看孙志凯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样子,不知道他们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她刚要说什么,刘桂香赶忙打岔:“海英姐,快吃饭吧,你都饿了吧?大伙儿快吃饭,一会儿饺子都饧了……” 屋内的光线越来越暗了,海英娘顺手拉着了电灯。 大伙儿一边吃着饭,一边天南海北的尽情地聊着,宋海英给大家讲了这段时间在山东的一些见闻和那里的风土人情;刘桂香给海英讲了春节前后村里发生的一些事情,特别详细地讲述了春节后全村父老齐心协办打配机电井的过程,同时还讲到了郭鸿达、林雪飞工作变动的事,等等。说到精彩之处,两位老人和海明也兴致勃勃地不断插话,惟独孙志凯坐在那里默默地听着大伙儿讲话,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自己却插不上嘴儿…… 吃完晚饭,刘桂香说:“海英姐、孙主任,你们再聊一会儿吧,我去帮大娘拾掇碗……”说完,她冲着两个人挤挤眼,神秘地笑了笑,去了外屋。 海英帮母亲撤掉放在屋地中央的餐桌,洗洗手,给孙志凯倒了杯白水递过去说:“志凯,你有什么心事吗?” “啊……不……没啥,没啥心事。” “今天在忙什么?” “哦,今天下午,工作队的李队长组织召开了机关和社直单位干部大会议,安排部署追谣工作……” 海英心里一惊,“什么‘追谣’?” “哦,就是追查反革命政治谣言。是这样。最近社会上流传出一些内容极端反动的政治谣言,矛头直指党和国家领导同志……根据上级指示,现在正全力以赴地开展追谣。”孙志凯解释说。 “那,鸿达也和你们在一起开会吗?” “你问的是郭鸿达吗,哦,是的,我们是在一起开会……”听海英问到郭鸿达,孙志凯的心里有些不快。 正在这时,就听刘桂香在外面叫道:“哎,海英姐,你们谈吧,我走了啊。我要到刘爷爷家去看看。” “等等,我往外送送你……”宋海英说着,走了出去。 透过玻璃窗,孙志凯见两个姑娘站在朦胧的夜色中小声地谈论着什么,他不知这会儿刘桂香这个辣子会不会在海英的面前说他什么坏话。孙志凯一边坐在房里焦急地盼着海英早点儿送走刘桂香,一边心神不定地随手拿起海英的挎包中露出一半的蓝皮笔记本,漫不经心地翻了起来。 这是宋海英的一个日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她在山东这两个多月时间中的见闻和体会。孙志凯开始没在意,后来对笔记本里的内容渐渐发生了兴趣,便仔细地翻阅起来。当他翻到笔记本的最后几页时,突然看到一首抄录的《满江红》词,再后面便是以《总理遗言》为标题辑录的几段文字。“这,这不正好是下午李主任部署要追查的东西吗?” 他刚想仔细地往下看看其中的具体内容,便听宋海英大声对他喊道:“志凯!你在做什么?你怎么能偷看人家的日记呢?” “这……你这笔记本上记了些什么……”没等孙志凯说完,海英劈手夺过他手里的笔记本,非常气愤地嚷道:“你管得着吗!” 看到宋海英义愤填膺的样子,孙志凯有点儿懵了,他好像还从来没见过她发这样大的火,刚想解释些什么,海英冷冷地对他说:“志凯,我今天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你,走吧!” 孙志凯还要说什么,见气愤中的宋海英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好讷讷地对她说着,“那,海英,我先走了” 海英仍不理他,孙志凯只好悻悻地走出了房门。 孙志凯走后,宋海英又急又气,她气孙志凯这样没有修养,竟然偷看自己的日记。后悔自己不该这样不慎重,让自己在李叔那里抄录的东西轻而易举地落到了孙志凯的手里。虽然志凯并不是外人,但她却觉得自己违背了自己对李叔和刘姨的诺言,人家对自己那样信任,而自己却……这太对不起这对善良忠厚的长者了!她又想起刚才孙志凯提起公社正在根据上级指示全力以赴开展追谣的事,心里不禁打了个冷战…… 第二十五章 归途(4) 宋海英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二天一大早,孙志凯又来到了宋海英家。昨天晚上,他无意中发现了宋海英的日记本上抄录着目前正在追查的反革命谣言,虽然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宋海英就把笔记本夺了回去,但凭直觉,他断定这无疑问就是正在追查的东西。这一发现非同小可,弄得他半宿没睡好觉。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做才好,装不知道吧,怕以后一旦查出来无法交代,从而招惹是非,这样对海英,对自己都没有好处;及时把这件事反映给组织吧,又怕海英不依,从她昨天晚上对自己那种耿耿于怀的态度可以看出,她对这些东西是十分看重的,如果自己真的把事情告发,或让她去跟组织说清楚,她思想一时转不过弯子来,肯定会记恨自己,对自己不依不饶,甚至于会影响到他们之间的感情。“怎么办呢?”夜里,孙志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说啥也无法入睡。他前思后想,最后还是决定先找宋海英把话说开,然后让她主动去找组织说清问题,免得被动。更重要的是,如果从海英这打开缺口,找出一条谣言传播的线索,也算是自己对当前运动做出了一大贡献。 孙志凯进屋子时,海英正在帮母亲刷碗,她见孙志凯进来,只是淡淡打了个招呼,就埋头继续忙她手里的活了。 母亲见海英对孙志凯如此冷淡,有些过意不去,连忙热情地让孙志凯到里屋去与宋桂良说话。 “海英,你这是咋了?刚回来,就对人家志凯这样冷儿落儿的,人家怎么得罪你了?你不在家这段时间,志凯隔三差五地到咱家来,家里的体力活儿都让人家包下来了,你怎么还不知足?”母亲小声地为孙志凯打抱不平。 “妈,您不懂,别瞎掺和了……”海英头也不抬地嘟哝着。 “什么懂不懂的!你赶快给我进屋去跟志凯说话,这儿用不着你……快进去!”母亲有些生气催着她。 海英只好洗了洗手,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走进东屋,对正在与父亲聊天的孙志凯说:“一大早儿就过来,有事儿吗?” 孙志凯嘿嘿地笑着,小心地回答:“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 “真的没什么大事儿吗?”海英盯着孙志凯的眼睛反问道。 宋桂良见女儿进来了,便很客气地对孙志凯说:“你和海英说话,我得出去找你志清大叔有点儿事儿。”说完便走了出去。 “海英,还在生我气吗?” “我哪敢啊,谁敢生你孙主任的气呀!” “海英,我今天来是想和你商量件事……” 海英单刀直入地问:“商量什么事?不就是要找我追谣吗?” “别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好吗?我不过是想了解一下,你是通过什么渠道得到的这些东西……” “这和你说的追谣有什么两样儿吗?”海英冷笑了一下。 其实,海英对这件事已经早有思想准备。 昨晚送刘桂香走时,她问桂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孙志凯那么不自在,刘桂香本想晚几天再把这事儿说给海英姐说,怎奈她一再追问,便只好简单地把那件不愉快的事儿对海英说了一遍。海英听后,对孙志凯很生气,觉得他太不懂事了,他怎么会这样心胸狭窄……进屋后,正赶上孙志凯在翻看自己的日记,一股无名火腾地燃了起来,所以她才对孙志凯发了那样大的脾气。 孙志凯走后,宋海英的心情仍然难以平静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感到彷徨。她没想到刚到家就让孙志凯发现了自己的秘密,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一场直接针对着她在归途上听到的政治传闻的运动已经开始。她冷静地分析了形势,觉得是应该尽快做出决策的时候了。如果没有孙志凯这样一个偶然性的因素,她会把这件事深深地埋在心底,就算从未发生过。但现在既然已经被孙志凯发现,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海英知道孙志凯的性格,那是一个虚荣心很强,革命立场很坚定,而且很容易在政治上走极端的人,这件事被他知道,即使马上不会被抖落出去,不定哪天总会要被当作一个政治筹码抛出去的。宋海英反复权衡利弊,觉得还是应该尽快向组织说明此事,争取主动,不过她也暗暗为自己定下一条原则,那就是决不在这件事情上牵扯任何人,她下定决心,对李叔和刘姨的事情不透露半点儿,就让这条线索在自己这里彻底断绝,哪怕是自己因此而受到组织的怀疑与否定,也只好在所不惜了。“对,就这样去处理这件事!”宋海英主意已定。 孙志凯大清早儿来到自己家里,宋海英马上就猜透他要干什么了,因为她对他太了解了! 既然孙志凯真的是为追谣的事来的,也好,正好借此机会进一步观察一下这个青年积极分子的思想意识如何。宋海英想到这里,便不动声色地对孙志凯说:“我正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看法。” 孙志凯小心翼翼地说:“很简单,我觉得你应该是尽早地到公社革委会把问题讲清楚,特别是要讲清谣言的传播渠道和它的来龙去脉,用实际行动去表明自己的政治态度,说明自己是谣言的受害者,这样才能使自己摆脱目前所处的被动局面……” “那,如果我说不明白谣言的来龙去脉,又会是怎样一个结果呢?”“那样……如果没有一个明白的交代,恐怕就会影响到自己的政治前途,最起码会因此而失去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但是……”孙志凯试探着继续发表着自己的见解,“我觉得说啥也不能让问题发展到这个地步。海英,我们不能因此而把我们自己搭进去……” “哦,是这样……”海英若有所思地对孙志凯说:“志凯,你说得很有道理。其实,夜里我也对这件事想了许多,既然我们的看法大体相同,这样吧,一会儿你见到工作队的李主任,跟他过个话,过后我会去找他把问题说明白的,你看这样可以吗?”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孙志凯高兴地问道。 宋海英点了点头。 孙志凯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如此痛快地做通了宋海英的工作,他暗暗地为自己的工作效率而得意。他眉飞色舞地对海英奉承道:“海英的政治觉悟就是高!我就知道,我们会想到一起的。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这就去找李主任……” “去吧。” 孙志凯兴高采烈地跑出了房门。 望着孙志凯远去的背影,宋海英平静地摇了摇头。 两个小时后,宋海英去了工作队长李凤斌的办公室。李凤斌为这样迅速地找到一条反革命政治谣言的线索而暗自高兴,他非常客气地接待着宋海英,让她详细地讲述她接触这和获得这些政治谣言的具体过程。但是,结果却令李凤斌非常失望。宋海英只承认在从济南返回北京的旅客列车上,和她邻座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拿着一个小本子很神秘地谈论着什么,并没有回避她,听了半天,她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出于好奇,她在得到他们允许的情况下,从他们的小本子上抄录了这些东西,至于更多的事情,包括这两个年青人的姓名、身份,她就无从知晓了。 宋海英说完,把从自己日记本上撕下的几张散页郑重地交给了李凤斌,并深感愧疚地说:“作为一名受组织培养和教育多年来的共产党员,自己的政治觉悟如此之低,竟然无意中充当了反革命政治谣言的传播者,我愿意接受组织的审查。” 李凤斌半天没说话,他翻了一会儿宋海英交给他的东西,又看了看她平静的脸色,很不放心地问她:“海英,你说的可都是实话?” “句句是实,可以我的党性担保!”宋海英斩钉截铁地说。 “海英啊,”李凤斌以一个长者的口吻继续说,“你是党员,而且有着光荣的家庭历史,又是罗书记的外甥女,组织上对你是非常信任的。但你千万要站稳立场,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定要坚持政治原则性,不能因一时糊涂而毀掉自己的前途啊!” “请李叔放心,海英不会忘记您对我的嘱托和期待,我会好自为之的……” 李凤斌站起来对海英说:“好了,今天我们先谈到这儿,你再好好想想,还有什么要对组织讲的,随时来找我……”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挂着明显的不愉快。 宋海英从容地走出了李凤斌的办公室。 第二十六章 风雨留痕(1) 一九七六年四月七日,农历丙辰清明节后的第二天。 这天晚上,公社电影放映队要在青云岭大队学校的操场上放映彩色故事影片《难忘的战斗》。电影放映之前,放映员便在喇叭上通知:今天晚上八点有重要广播,请各级领导组织干部群众认真收听。 八点整,正在放映的电影故事影片停了下来。扩音器被切换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东方红》乐曲播过之后,电台首先播送了中共中央《关于撤销邓小平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效的决定》和《关于任命华国锋同志为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的决定》,随后便发布了令人吃惊的消息:最近一段时间,北京天安门广场有人在闹事,他们以悼念周恩来总理为名,煽动大批不明真相的群众到广场上张贴、散发内容反动的诗词、传单,发表演讲,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周围摆放花圈、花环,悬挂挽联,矛头所向,直指党和国家领导同志。广播电台的评论员指出,这是一起有计划、有预谋的反革命事件。这些闹事的反革命分子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目的就是要动摇国家政权、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这是社会主义条件下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条道路斗争的新的动向,必须坚决予以制止和打击。接着,播送了北京市市长发表广播讲话、发布天安门广场清场命令,大批首都工人民兵进入广场开始清场、维持秩序的实况录音…… 中央台的重要广播结束了。坐满观众的操场上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接下来人们便开始议论纷纷,他们不住地发表着自己的感慨和看法,有的对党中央的两项决定拍手称快、有的对天安门广场上闹事的反革命分子深恶痛绝、还有的为参与广场闹事的大批不明真相的群众的盲目行为表示惋惜……总之,舆论哗然,这个边远山区里的干部群众们都在关心着国家大事,他们虽然对于千里之外所发生的事情没有深入细致的了解,但凭着朴素的感情,凭着对党和国家的舆论喉舌的充分的信任,他们毫不迟疑地认定了事情的真实性与可靠性,并且毫不犹豫地坚定地站在了正确的政治立场上来想问题、发议论……在群众情绪非常义愤、非常激动的时候,在这个人声鼎沸的场合,只有三个人在冷静地思索,他们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看法和见解。这三个人就是:宋海英、郭鸿达和林克远。 放映机继续放映故事影片了。影片上的紧张的情节很快抓住了观众的注意力,让他们暂时地忘却了刚才还在议论着的事情,也暂时地缓释了那忧国忧民的激动情怀…… 第二天上午,公社党委召开机关干部大会,学习贯彻关于党中央采取英明果断措施正确处置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的文件和党中央的两个决定,统一全体党员、干部的思想认识,并且传达了县委的电话紧急通知,要求各大队的下乡工作队要认真落实县委的通知精神,结合当前中心工作,一边抓春耕备耕生产和农业种植计划的落实,一边把党中央的英明决策宣传到广大群众中去,把这项重要的政治任务与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运动有机结合起来进行,让党中央的指示精神变为群众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实际行动。会议还决定把原定的社直机关单位干部和青云岭大队联合进行的植树造林突击活动的时间由两天缩短为一天,要求集中力量,利用今天一天的时间,全力以赴地完成公社所在地街道和周边地区的绿化任务,明天上午各大队下乡工作队全部到位并开始工作。 开会时,郭鸿达见林克远也坐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便悄悄地往他身边靠了靠。林克远见他好像要说什么,把头歪过来等待着。郭鸿达见旁边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参加会议,没有人注意他们,便小声地对林克远说:“林叔,你对这次天安门广场事件怎么看?”林克远看了他一眼,没有马上回答他,郭鸿达又接着说:“我觉得,就因为悼念周总理便引起这样大的风波,好像有些不对劲儿呀……”过了半天,林克远才把嘴对着他的耳朵很含蓄地说了一句:“一种倾向掩盖着另一种倾向。‘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是非真伪,都很难说啊……”郭鸿达还想要说什么,林克远用下巴指了指主席台,又冲他摇了摇头,意思是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郭鸿达也会心地笑了笑,不再说啥了。 会议结束以后,由社直机关单位的全体干部及青云岭大队的部分干部群众组成的植树造林突击队伍马上开始进入紧张的工作状态。 清明过后,天气已经十分炎热。植树的人们分布在村里的各条街道和村庄周围、公路两旁提前规划出的绿化区域,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有挖坑的、培土回填的、有扶植树苗并用脚把栽好的苗木根部踩实的、有运送和散发树苗的、有调渠浇水的,就连中小学的学生也来用脸盆帮助浇水、呐喊助阵……人们脱去了外衣,甚至脱去毛衣,挥汗如雨地忙碌着,一边说说笑笑,一边认真负责地埋头苦干。村里村外,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 郭鸿达用镐头刨开砂石和黑土混杂在一起的坚硬的地皮,开出一个树坑的表层,宋海英用铁锹把刨开的地层铲出去,又用铁锹使劲儿往深挖掘…… “不行啊,海英姐,还是让我再刨刨吧……”“不用,下面的冻土层已经化通了,能挖下去了。你先歇会儿吧……” “海英姐,你对昨天广播中发布的天安门事件的事儿怎么看?来,给我来挖一会儿……” 海英把铁锹递给鸿达,从衣兜里掏出手帕一边擦汗一边回答:“什么‘怎么看’?中央不是明确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了吗?我们还有什么可议论的?” “可我总觉得有些别扭……”郭鸿达头也不抬挖着土,小声说,“明明是群众自发组织的悼念周总理的活动,怎么会搞得这样紧张,还定性为反革命事件,这有点儿不正常啊。开展对总理的悼念活动有什么不可以的,这完成可以理解嘛……我就觉得这里边还有些别的东西掩藏在后面……” “鸿达,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刚刚入党,讲话要注意分寸,不该讲的别乱讲,这样对你不好……”海英提醒他说。 “我知道,海英姐,那还要分对谁,对你,我什么话都敢讲……”郭鸿达很认真地说。 听鸿达这样说,正在旁边的一捆树苗中选择苗木的宋海英心里一震,突然停住手,扭头看了看鸿达,然后又接着去选她的苗木。 这时,又听郭鸿达问:“海英姐,你看够深度了吧?” “哦,我看差不多了,你再铲点儿暄土,咱们就可以栽苗木了……”宋海英拿着一棵树苗直起身看了看身边的树坑说。 郭鸿达又用锹在坑里掏了几下,见海英正拿着一棵苗子站在那想心事,便建议说,“海英姐,咱们换棵大一点儿的不好吗?” 宋海英没听见,还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海英姐,”郭鸿达又叫了一声,宋海英这才发觉自己在走神儿,“鸿达你在说什么?” 鸿达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海英听后笑笑说:“好,就听你的。”说完她又去挑了一棵稍大一点儿的树苗说,“就这棵,可以吗?” “哥,海英姐!”这时,只见郭鸿达的妹妹明慧和一个女同学每人端着满满的一脸盆水,十分小心地走了过来。 海英赶忙迎了过去,“哟,是明慧啊,快给姐……少端点儿,不怕弄湿衣服?”说着,她接过了明慧手里的脸盆。 明慧气喘吁吁地说:“海英姐,你们栽树,我们来给你们浇水,好吗?” 海英高兴地蹲下捧着明慧的小脸蛋儿说:“好,好。我小妹越长越出息了,长得越来越好看了。” 明慧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不,还是海英姐长得好看、漂亮……”说完,和她的同学蹦蹦跳跳地跑了。两个人共同栽好一棵苗木,又一起用脚去踩实树坑。 “海英姐,”郭鸿达问,“追谣的事儿没再找你吧?” “前两天李主任又找了我一次。我觉着,发生了天安门广场事件发生后,这事儿更不看完了……走,咱们边走边说。”海英说着,拿起铁锹头前儿走了。 他们往前走了不远,见刘桂香和林雪飞在一起栽树,便在她俩跟前选了个点,开始挖掘第二个树坑。不一会儿,周海生和另一个公社干部也结伙过来在他们旁边选了点。 几个人遇到了一起,很快便提起了昨天晚上听到的天安门广场上的事,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议论。 孙志凯肩上扛了一把铁锹,和几个干部一起走了过来。他的游弋不定的目光不住在植树的人群中逡巡,大概是在寻找宋海英的影子,当他发现海英正和郭鸿达、刘桂香一起,便没敢到这边来,而是在很远的地方停下来,对身边的几个人说:“我们就在这儿挖吧。” 郭鸿达和宋海英和大家一起议论了一会儿,便又接着刚才地话头小声谈论起了追谣的事情。 “海英姐,我再刨一阵儿你再挖吧,这地方太硬了。”郭鸿达说着,把刚脱下的外衣搭在了旁边的树杈上,猫腰拿起镐头,望着海英的脸说,“你是说,追谣和天安门广场事件……” “那还用说吗?”海英见郭鸿达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抡起了镐头,这样反问了一句。 郭鸿达使劲儿刨了几下,还没有化开的冻土层被掘开了。海英说:“好了,你歇会儿,我用锹可以挖动了……” 郭鸿达不再接着刨了,宋海英开始用铁秋铲土。她边铲边说:“你想啊,这两件事都和周总理有关,明眼人一看就会知道,它们之间有着非常密切的因果关系。再说……”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了孙志凯大声发表评论的声音:“这件事本身就是社会主义历史阶段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具体反映。正像昨天晚上我们观看的电影片中的故事情节,隐藏的敌人每时每刻都在伺机向我们的党发动反攻,天安门广场事件就是党内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向我们进攻的开始,我们决不能等闲视之……” 听到孙志凯的评论,正在旁边挖坑的周汉生不屑地撇了撇嘴,“穷白话啥呀!假充‘大尾巴楞’!这都哪跟哪呀?挨得上吗?狗屁不通……” 刘桂香听周汉生发牢骚,赶忙制止他:“汉生,别瞎说好吗?”说着,她拿眼看了看一旁的宋海英。 宋海英好像根本就没听他们在说什么,没有任何反应。 郭鸿达知道周汉生还因为上次的事对孙志凯耿耿于怀,便也对他说:“汉生,以后注意点儿,不要随便乱发议论,这样会影响团结的!” 周汉生不再说什么了。 郭鸿达问宋海英:“海英姐,你刚才说什么?你是不是在外边听到些什么?” 宋海英尽量把声音压低,简要地把在火车上听到的一些消息说给郭鸿达听。郭鸿达听罢,脸色大变,惊诧地问:“这,这都是真的?怎么会这样?” “虽然是道听途说,但至少是无风不起浪吧……”宋海英心事重重地说。 “如果真的这样?那会有很多人会因为一些莫须有罪名受到打击、蒙受冤屈……” “一点儿不错,所以,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再提供哪怕是一丝一毫谣言的线索,不能让更多的人再因为我遭到不幸……” “那么说……海英姐,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呢?” 宋海英神秘地笑笑,模仿着刚才郭鸿达的口气说:“‘对你,我什么话都敢讲’——这不是你刚说过的话吗?仅此而已……” 郭鸿达停下手里的活计,愣愣地看着海英,半天,突然悟出了她这句话的含义,接着,脸腾地红了起来。 宋海英这会儿站在郭鸿达的跟前,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深情地望着他,好像是在等待他继续说些什么。 郭鸿达读懂了海英说这句话的用意,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这对于他来说太突然了,他还从来没往这上面想过,于是他只好镇静了一下,然后佯装不解,十分感激地说:“海英姐,我敬佩你,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 宋海英对目前政治形势以及自身的不利处境的估价非常准确。当天下午,她的预测就得到了证实:由于宋海英在追谣斗争中态度暧昧,不肯配合组织开展工作等原因,党委取消了原定的调她到公社党委担任常委的计划——这是党委秘书赵建勋有意向她透露出的消息。因为他知道宋海英与罗书记的亲属关系,实指望从中找到一个继续靠近罗书记的机会,所以他对宋海英的成长和进步十分关注,对她这次由于卷进政治谣言的漩涡里影响了自身的发展前途也觉得非常可惜,于是,他悄悄地这个信息透露给了宋海英,希望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幡然悔悟,收到亡羊补牢的功效。谁想宋海英听了这个消息后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只是淡淡地一笑,就差开了话题。 第二十六章 风雨留痕(2) 郭鸿达和农业经营管理办公室的几个同志一起被编入了刘家湾子大队的下乡工作队。这个工作队共四个人,除了郭鸿达外,还有农经办主任何明礼、会计冯海超和一个叫张静的女同志。郭鸿达被指定为工作队的负责人。 去年秋天,郭鸿达随理论宣传队曾到刘家湾子大队进行宣传演出,现在是第二次到这个全公社最偏远、生产生活条件最落后的大队。由于交通条件太差,没有像样的公路,到现在这里还没有通车,下乡的干部要么骑牲畜,要么靠公社派车接送,总之,干部群众出行往返十分不方便。他们这次下乡就是公社派车送来的,大“解放”把他们送到地方,就又去别的大队办事了。 何明礼和冯海超做经营管理工作,每年都要到这里下乡几次,对这里的环境和艰苦条件已经习以为常。张静是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的中专毕业生,第一次到刘家湾子大队来。下车后,望着眼前空旷的山野和荒凉的村落,陡生失落之感,心里凉了半截。她悄悄地对郭鸿达说:“郭书记,这哪里是人生存的地方啊!” 郭鸿达看了一眼这个身体单薄、初次下乡的年青女孩儿,笑笑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小张,过一段时间你会习惯过来的。” 党支部书记刘凤仁和几个大队干部一起忙里忙外热情地接待着公社的下乡工作队,虽然目前农村正值青黄不接时刻,他们还是千方百计地想法为他们改善生活,尽管郭鸿达一再劝他们别把工作队的同志当外人,有什么吃什么就可以,但刘凤仁却很爱面子,说啥也不肯满足于现状,弄得工作队的同志很过意不去。 郭鸿达他们来到后,及时组织召开了大队、生产队干部会议,传达了公社党委和革委会的指示,对当前的中心工作进行了具体的安排。并且决定当天晚上就在大队所在地召开社员大会,宣传目前的政治形势,传达贯彻党中央的两项决定和关于果断处置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的文件精神。 虽然刘家湾子大队的气候较别的地方寒冷,但毕竟已经过了清明节,气温一天比一天升高,在大队的接待室里住宿已完全没有问题,所以郭鸿达拒绝了刘凤仁安排他们到社员家里去借宿的建议,主张就住在大队,只是让他为张静找一个条件稍好一点儿的农户去借宿。刘凤仁想了想说:“那就按郭书记的意见办,让小张到我家去同我女儿住一起就可以。” 晚上的社员大会开得很顺利。在这个边远、荒凉的农村里,这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习惯于土里刨食的农民们历来对国家大事不怎么在意,所以他们对党中央的决定,对天安门广场上发生的事好像并不关心,只是听听就过去了。当开始安排春耕备耕生产,接触到了农业生产计划的具体落实时,他们才把注意力集中起来,适时地发表自己的意见和看法,并对上级领导提出一些他们认为合理的建议和要求。 刘家湾子大队还没有拉电,照明条件很差,晚上开社员大会只能用大队惟一的一盏汽灯照明。会议结束后熄灭了汽灯,乍点起煤油灯,反差很大,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适应了一会儿才觉得好些。虽然天还不很晚,但干点什么都觉得别扭,想看看书就更困难了,所以郭鸿达他们三个人在油灯下闲谈了一会儿便准备上床休息。临睡之前他们约好,明天早一点儿起床,去刘家湾子生产队和群众一起播种小麦。 刚要上炕休息,郭鸿达忽然想起,早晨从公社出发时,林雪飞给他送来了一个花布缝制的书包,里面装了几本书,好像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让他捎给刘家湾子大队学校魏书田老师的女儿魏春荣,来到后,他光顾忙着安排工作上的事,竟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他怪自己太粗心,把雪飞托付自己的事情给疏忽了。于是便想让冯海超和他一道去魏书田家串个门,把东西送过去。又一想,这会儿或许魏老师家也都休息了,不如明天早点起床,吃饭前把东西送过去。郭鸿达这样想着,便安心上炕钻进了被窝儿。今天的火烟儿多,大队部的火炕被烧得热烘烘的,躺在上面觉得非常解乏,郭鸿达白天忙活了一天,的确有些累了,躺下时间不长,就进入了梦乡。 很快的,这个偏远山村熄灭了最后一点灯火,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片黑暗与寂静之中…… 郭鸿达一觉醒来,见窗帘的边缘透进了明亮的白光,估计天快亮了。他拿起放在枕边的手电筒照了照墙上的挂钟:还不到四点。村子里传来了公鸡的鸣叫声。他知道农民们这段时间很早就起床,用不到五点钟就要下地干活了,想到昨天临睡时的打算,他感觉自己再躺一会儿就应该起床,赶在魏老师家人吃早饭之前把雪飞捎的东西送过去。 又过了一会儿,他刚坐起身准备穿衣,忽听窗外传来轻微的滴水声,他连忙探身撩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见灰蒙蒙的天空布满着浓厚的云层,朦胧的曙色里,地面上湿漉漉的雨痕和积水泛起的亮光清晰可见,一场绵绵春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睡梦中的几个年青人毫无察觉。 郭鸿达伸手拨开窗子的插销,打开窗子,淅淅沥沥的滴雨声伴随着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把初春的凉意带进房中。仍在酣睡中的何明礼和冯海超被惊醒。何明礼猛地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望着窗外,半天才叫了声“哦,下雨了!”冯海超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嘴里叫着“咋这么冷”,也睁开了眼,见郭鸿达、何明礼坐在那望着窗外,便也坐了起来,吃惊地观望着外边的小雨。 “这回,生产队播种小麦的计划泡汤了吧?”何明礼眼睛看着外边的春雨,对郭鸿达说。 郭鸿达点了点头没说话。 冯海超说:“刚过清明节,就下了这场春雨,这是今年农业丰收的好兆头。这是好事儿啊!郭书记,这回咱们也甭惦记着和社员们一起去种地了,再睡一会儿吧……”冯海超说完,首先倒在了炕上。 “外边下着雨,什么也不能干,只好再躺一会儿了。”郭鸿达这样想着,也关好窗户同何明礼一起躺下了。 几个人躺在炕上,却都没有了睡意。大伙儿瞅着房笆儿,东一耙子、西一扫帚地扯起了闲篇儿。又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开门声,这是住在村里的做饭的刘师傅过来做早饭了。三个人再也躺不住了,索性穿衣起床,此刻,已然天光大亮。 刘师傅五十多岁了,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老伴早就过世,家里就一个儿子,和他一样老实巴交,干一把死活计。刘师傅自己身体不好,大队为了照顾他,去年就让他到大队来做饭,农忙的时候,大队没有下乡部,他还可以回生产队多挣些工分。这老头儿做饭就有两手儿绝活儿:一是擀得一手好白面条儿,经他手擀出的面条又细、又匀,吃着口感还好,要是再配上一碗像样的肉丝儿卤子,别提多棒了;二是淹得一手好芥菜英儿咸菜,淹这种咸菜在农村家家都很在行,但刘师傅淹出的芥菜英儿咸菜颜色鲜明、黄绿色儿,而且盐度适中,咸中带酸,十分可口。经常到这儿下乡的干部都愿意吃他擀的面条他淹的咸菜。刘师傅知道大伙愿意吃芥菜英儿咸菜,每年都要淹上两大缸,放在那儿,这是下乡干部们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一个菜。刘家湾子是小麦产区,虽然产量不高,但吃白面还是不成问题的,只要你想吃面条,刘师傅就会尽心尽力地为你擀好,打好卤子,眨眼之间就会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热面条送到你手上,包你满意。 刘师傅进屋后,便忙着往锅里填水,准备为他们几个人烧洗脸水。 何明礼对郭鸿达说:“今天时间充裕,咱们让刘师傅给咱们擀碗面条吃吧。你也品尝品尝刘师傅的手艺,他擀的面条太漂亮了。” 没等郭鸿达搭话,何明礼就跑进厨房对刘师傅说:“刘师傅,好长时间没吃你擀的面条儿啦,今天给我们擀面条吃吧……” 刘师傅看了何明礼一眼,憨厚地笑了笑,“何主任又想吃面条儿了?好,进屋等着吧,一会儿就好……” 郭鸿达洗完脸,来到厨房,见刘师傅正在忙着擀面条,便对他说了声,“刘师傅,我帮你烧火吧。”说着便蹲在灶前帮着烧火。 刘师傅腼腆地推辞说:“不用,郭书记,这点儿活儿不搁我干,你进屋歇着吧……” 郭鸿达说:“我闲着也没事儿,咱们一块儿动手,还能早一会儿吃饭。” 刘师傅不再推辞了。 郭鸿达一边烧着火,一边跟刘师傅聊天儿。虽然他们刚接触时间不长,很快便拉近了距离,说到一起啦,而且还越说越近乎儿。 通过聊天儿,郭鸿达从刘师傅口中了解了刘家湾子大队群众生产生活的一些基本情况。这个半农半牧的大队,农作物以莜麦、小麦、土豆为主,但受各方面因素的制约,这些作物的产量很低,收入有限;畜牧业是这个大队的主要经济来源,但近两年牧业生产很不景气,加上去年公社搞了一次砍资本主义尾巴、清查处理社员私养的牲畜,大大削弱了群众的生产积极性,牲畜的存活率和繁殖率逐渐下降,牧业生产收入也受到了严重影响。整个大队的七个生产队的劳动日值都低于全公社的平均水平。一个草牧场宽阔、水草丰盛、发展畜牧业有着得天独厚条件的大队,却在‘捧着金碗要饭吃’!据说,今年春节过后,就有个别社员家里开始没粮食吃,到目前,春耕大忙季节已经开始,却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农户吃粮遇到问题,这是一个非常值得重视而且必须及时想办法解决的实际问题! 面条儿很快煮好了。何明礼说的不错,刘师傅做的面条太可口了!郭鸿达一边吃着,一边赞不绝口,夸得站在一旁的刘师傅合不上嘴儿。 早饭后,张静同刘凤仁一起过来了,她已经在刘书记家里吃过早饭。 雨还在下,虽然不太大,却不像短时间能停下来的样子。郭鸿达提议,利用这个阴雨天气,分头到社员家里去转一转,了解一下情况,看春耕这个阶段群众的生产生活还有什么困难,该向公社反映的要及时反映回去。 大家都同意他的意见。于是他们决定分成两个小组分头下去走访一些农户。郭鸿达和冯海超一组,他们准备先去魏书田家,必要时可以让魏书田的女儿春荣带他们出去走走;何明礼和张静一组,由刘书记陪同他们一起出去走访。 郭鸿达凭着去年秋天的一点印象,找到了魏书田的大门。由于没备雨具,只好冒雨出行,他们两个人走进魏书田家里,衣服已经被雨浇湿。 魏春荣正在外屋拾掇碗,一抬头,见郭鸿达和冯海超已经走进房门。春荣昨天晚上参加了社员会,认识郭鸿达,她一边朝屋里喊着:“爸,郭书记来了!”一边热情地让郭鸿达他们俩进屋。 “哟,是小郭呀!你怎么有时间到家里来串门?”魏书田正准备去学校,连忙放下手里的教案包,热情地跟郭鸿达打招呼。 “魏老师,事先也没给您打个招呼就来了,不好意思,请原谅……” “哎,自家人,哪那么多的客气话,”魏书田接着说,我昨晚忙着备课,听春荣开会回来说,你来了,正想找个时间去看看你,没想到你来了……” 坐在炕上正在为一只童鞋绣花的魏书田的妻子也热情地让郭鸿达他们上炕坐下。 郭鸿达对魏书田说:“魏老师,我们今天到您这儿来,一来是看看您,二来是林雪飞给您的女儿春荣捎来了一包东西,顺便送过来……”说着,他把雪飞捎来的东西交给了魏书田。 魏书田接过东西,对外屋喊道:“春荣,你雪飞姐托郭书记给你捎东西了,还不快进来谢谢郭书记!” 春荣高兴地跑进来,一边接过书包一边问道:“是林姐给我捎来的吗?” 郭鸿达冲她点点头。 “谢谢郭书记!”春荣说完,扭头跑了出去。 春荣母亲笑着对郭鸿达说:“郭书记不知道,春荣这丫头,自从上次在苍原遇到她林姐之后,整天把她林姐挂在嘴上,三天两头就写封信,两个人都好得分不开了……” 魏书田接过去说:“说实在的,雪飞这姑娘还真了不起,上次要不是她给我解围……” 郭鸿达知道魏书田要提起雪飞在县招待所帮他跟赵建勋周旋的事儿,便忙把话岔开:“都是自家人,能帮多大忙就帮多大忙呗,谁也有遇到困难的时候。魏老师,这段时间,家里生活还有什么困难吗?” 魏书田忙说:“没有没有。家里什么困难都没有……” “粮食够吃的吗?” “粮食也够用。虽说不太充足,但省着点儿吃,能接乎下来。郭书记,我在这个生产队的生活水平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看,我是个全劳力;这段时间荣子她妈的病情稳定些,春荣大部分时间也可以出工;我老父亲病好之后也不闲着,不少出工;两个读书的女儿星期假日都能挣点儿工分……再说,我家里还可能通过其他方式添补一下生活收入方面的不足——这不是很好吗?比起村里的那些困难户来,我已经很知足了。” 郭鸿达正和魏书田交谈着,外边传来刘书记的声音:“魏老师,公社的郭书记在这儿吗?”魏书听见有人喊,赶忙让春荣迎了出去。 不一会儿,刘凤仁领着一个年青男社员走了进来。刘凤仁面色严肃地跟郭鸿达耳语了几句,好像是出了什么事。郭鸿达皱眉思索了一会儿,看了看魏书田,对他说:“魏老师,咱们今天先聊到这儿吧,耽误您去上课了,我们有点儿事,得回大队商量一下。”说完,他跟刘书记和那个年青人一起走出房门。 跟着刘书记一起到魏家的人是刘家湾子生产队的队长李金生。刘凤仁告诉郭鸿达,他和何明礼、张静刚走到街上,正要去走访几个农户,迎面碰见了生产队长李金生,他很着急地向刘书记反映了昨晚发现的情况:为了保证春耕生产的进度,生产队提前把土豆种子发放到农户,让社员们利用早晚时间割出土豆种块,用草木灰拌好,困些日子,等下种时拿出来就可以用,而割土豆种子割出的“芽子”就留给社员食用了——这是历年来的惯例,可是没想到,今年有几家粮食已经断顿的社员竟然偷偷地把土豆种子吃掉了大半,割出的土豆种子已经所剩无几,在群众中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刘凤仁听了李金生的汇报,感到事情不太好处理,便让何明礼、张静他们两个先去走访农户,自己领着李金生来找郭鸿达商量对策。 小雨还在下,街道上很泥泞。刘凤仁边走边发着牢骚:“这还了得,这简直是破坏春耕生产,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角。我看,这回非抓两个典型不可,开个批判会,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些家伙!” 郭鸿达没有急于表示态度。早晨,他从刘师傅口里得知,村里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农户的口粮出现了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又出现了偷食土豆种子的事,这不是简单地就能够处理的问题。于是,他又向走在身边的李金生大致了解一下这些偷食土豆种子的农户的家庭生活状况,然后对刘凤仁和冯海超说:“我看,咱们先别忙着回去商量处理意见,这样吧,先让李队长领我们到这几个社员家里去看看,回头再商量,刘书记您说这样可以吗?” 刘凤仁心里有气,恨不得马上就把这些不争气的社员找来狠狠地教训一顿,所以便没加思索地回答:“对,先去找这些家伙算账!” 郭鸿达说:“您先别急,咱们先看看情况再说。” 几个人跟着李金生直接奔那几个社员家去了。路上,他们遇到了刚从一个社员家出来的何明礼和张静,便让他俩也一同去了解情况。 他们先后走了四家。这四家都承认他们偷食土豆种子的行为,而且也承认这样做不对,但他们又都诉说着一个同样的理由,那就是:粮食吃光了,全家人在饿肚子,出于无奈才这样做的。 郭鸿达问他们:“吃粮不够,为啥不向大队和生产队反映?” “反映了,可大队和生产队都解决不了……眼下又来到春耕大忙季节了,活计重,咱们不吃饱肚子,干不动啊……” 郭鸿达看了刘凤仁一眼,意思是,“大队干部不知道这些情况吗?” 此刻,本想要对这几户社员发泄不满的刘凤仁心里觉得很不自在,他红着脸对郭鸿达说:“大队倒是知道有不少社员缺粮断顿,可库里那有数的储备粮,不经批准谁敢动啊!” 郭鸿达见刘凤仁已经感到不好意思,便没说什么。 他们查看的最后一家的主人叫张大龙。李金生悄悄告诉郭鸿达,这是全大队最困难的累赘户儿。 刚到大门口,便见几间年久失修的草房呲牙咧嘴地立在那里。院子不大,靠西边的羊圈里只有厚厚的一层羊粪,里面放了一些柴草,看来已经很久不圈羊了,羊圈外边的猪圈里也没养一口猪,院子里只有几只母鸡在泥土中刨食,遍地都是鸡屎,和肮脏的泥泞搅在一起,简直让人无法下脚,满院子都是牲畜粪便的气味。李金生向里边喊了一声,见没人答话,便伸手拉开半掩着的房门。房门刚打开,惊飞了登上锅台觅食的两只母鸡,它们扑愣愣地从李金生的肩上飞了出去,吓得跟在李金生身后的张静险些跌倒在门口的污水坑里。屋里地面很低,而且凹凸不平,光线很暗,好像是进了山洞一般。屋里仍然没有动静,李金生探头朝东屋炕上看了一眼,见张大龙两口子正躺在炕上睡觉,他又冲里边叫了两声,张大龙这才醒来,怔忡地看着站在跟前的几个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半天,才把仍在沉睡中的妻子叫醒,并从炕上下地,让客人们落座。往哪儿坐呀?炕上根本就没铺席子,只是用旧报纸糊了两层代替炕席,肮脏褴褛的被褥很凌乱地堆了一炕。 郭鸿达一看张大龙的家境,完全明白了一切。他一边详细询问着张大龙的家庭生活情况,一边随他到另外的两间屋里转了转。几间房子里空空荡荡,除了用土坯垒成的仓子外,再也没有一件可以盛东西的家具,郭鸿达留心地看了看土仓里面,也空空如也,未存一粒粮食。在尽里边的一间房子里,几个衣衫破旧、身体瘦弱、面色青黄的女孩子好像也刚从梦中惊醒,她们坐在炕上大睁着双眼,奇怪地望着跟在父亲身后的这几个陌生的不速之客。 张大龙告诉郭鸿达,家里十一口人,就他们夫妻俩是壮劳力,从去年开始大女儿、二女儿年龄大点儿了,才能到生产队挣半个工,父母年岁大了,而且体弱多病,得经常吃药,一年要有半年躺在炕上不能动弹。这两天身体刚好一点儿,就让两个孙女陪他们到亲戚家借粮去了…… 郭鸿达听着张大龙的叙述,心里觉得很难受,在这个贫困的农村里,还有生活这样贫寒的农民,这是他从未想到的。猛地,他想起上次到刘家湾演出的第二天早晨林雪飞跟他讲过的那个“家徒四壁”、“越生越穷”的农民。看来,这张大龙就是雪飞说的那个农民无疑了。 张大龙介绍完自己的家庭情况,看到刘凤仁站在那里面沉似水的样子,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于是他怯生生地说:“刘书记,你们……是为土豆的事儿来的吧?我不瞒您,我是把队里的土豆种子烀着吃了不少,可……可我也是没有办法啊,你看,你看这一家老小……”说着,张大龙的眼泪流了出来。 “行了,”刘凤仁打断张大龙的话,“别再说了。郭书记,我们回去吧……” 临走时,刘凤仁面色温和地对张大龙说了句:“你,一会儿到大队去一趟吧。” 一行人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张大龙风雨飘摇的土房。 雨停了,天开始放晴。 回到大队后,刘凤仁深深地自责道:“看来,我是有些官僚主义了,这段时间我对群众的生活情况了解得太少了……” 郭鸿达也深有感触地说:“是啊,对群众的吃喝住行、柴米油盐,我们不能不时刻放在心上啊,否则,会出问题的。不过,刘书记,您甭着急,我会及时把情况向公社领导汇报,想法帮你们尽快解决的。” 过了一会儿,张大龙来了。刘凤仁对他说:“下午你拿条袋子到我家去,我给你舀点儿玉米,先吃着,来到春耕大忙季节了,不吃饱肚子怎么行呢!” 郭鸿达掏出兜里仅有的三十元钱递给张大龙,“老张,拿着吧,不一定能解决什么大问题,先买点生活用品,暂缓燃眉之急吧……以后,好好参加劳动,生活会好起来的。” 张大龙眼含热泪从郭鸿达手中接过钱,嘴里喃喃地说着:“谢谢,谢谢领导!” 第二十六章 风雨留痕(3) 来到刘家湾子大队下乡的第三天上午,工作队的同志正在和社员们一起播种小麦,郭鸿达突然接到了公社的电话通知,让他马上回去,说有重要任务要他去完成。并且告诉他,公社的大“解放”不在家,让他想法尽快返回公社。 没有别的办法,郭鸿达只好让刘凤仁帮他在村里借了台自行车骑上出发了。顺风下坡,去年刚修整的公路路况也好,走起来十分轻快,两个小时后,他赶回公社大院时,机关还不到下班时间。 郭鸿达撂下自行车,擦了把汗,便直接去了罗书记的办公室。 罗浩宇见满脸通红的郭鸿达风尘仆仆地闯了起来,感到很突然,“哟,这么快就赶回来了?快坐下,喝杯水歇歇,瞧那一脑袋汗……”说着,他给郭鸿达递过一块毛巾,“赶快擦擦。” 郭鸿达接过毛巾,说声“谢谢”,便在靠窗户的条椅上坐下擦汗,并解开衣领上的钮扣,用毛巾使劲儿地为自己搧风、降温。 “怎么样,鸿达,过来后第一次下乡,工作还顺利吧?”罗书记说着,把一杯开水递给了郭鸿达。 郭鸿达站起身接过开水,放在旁边的茶桌上,然后坐下说:“要说下乡,倒也算不得是第一次了。工作还算顺利,只是……” “遇到困难了吗?说说看。”罗浩宇关心地问。 “是遇到了一点儿困难……”郭鸿达坦白地回答。接着,他便把刘家湾子大队目前有部分农民缺粮断顿的情况简单地和罗书记作了汇报。 罗浩宇听完点点头说:“好,好。密切联系群众,时刻关心群众的疾苦,这是咱们开展农村工作的优良传统……放心吧,刘家湾子大队的问题带有普遍性,现在还有几个大队也存在同样问题,我们会妥善处理好的。这次让你回来……” “罗书记,是小郭回来了吧?”罗浩宇正说着,被走廊里传来的声音打断,接着,李凤斌推门走了进来。 郭鸿达连忙站起身跟他打招呼。 李凤斌很客气地跟他握着手说:“小郭,辛苦辛苦!本来不打算让你这么急赶回来,但时间又太紧,所以罗书记我们商量,还是让你早一点儿回来好……” 郭鸿达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用询问的眼光看了看罗浩宇。 “哦,我差点给忘了,”罗浩宇从他的办公桌上的一摞报纸中找出一张近期的省报,递给郭鸿达说,“上次省报编辑部的于主任和小王来采写的关于你的模范事迹的通讯在省报上发了,你先看看吧……” 郭鸿达接过报纸,见在第一版下方醒目的位置上刊载着一篇标题为《雏鹰展翅》的通讯,下面还加了副标题:“秀山县青云岭公社回乡知识青年郭鸿达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先进事迹”。他简要地略了一下通讯的主要内容,有些腼腆地对他的两位领导说:“其实,我做的并没有他们写的那样好……” 李凤斌笑着说:“哎,好就是好,不必太谦虚!鸿达啊,你做出了显著的成绩,党和人民也给了你很高的荣誉,千万可不能居功骄傲哟!” 罗浩宇也接过去说:“李主任说得对,鸿达,你要戒骄戒躁,把今天的成绩当作新的起点,再接再厉,不辜负组织对你的希望。” “是啊,今天这样匆忙地让你赶回来,就是要交给你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李凤斌说, “哦,李主任,参加文艺会演的事,我这正准备跟鸿达说呢,正好,你也过来了,咱们一起跟他谈谈谈吧……”罗浩宇对李凤斌说。 李凤斌在郭鸿达身边坐下,为自己点着一支香烟,吸了一口说:“罗书记,那你就接着跟鸿达说吧。” “哎,鸿达是你李主任亲自发现、亲自培养的年青干部,还是你跟他谈吧。”罗浩宇谦逊地推辞着。 听罗浩宇这样说,李凤斌在椅子上正了正身子说:“谁说都一样,那我就先说,说得不全面,一会儿罗书记再作补充。” 接着,李凤斌对郭鸿达说:“为了配合对党中央两个决定的宣传贯彻,有力地反击目前出现的这股翻文化大革命的案、算文化大革命的帐的右倾机会主义歪风,把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运动进一步引向深入,根据中央首长的指示精神,县委决定在四月下旬举行全县农村文艺会演,大张旗鼓地宣传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光辉理论,歌颂党和毛主席的丰功伟绩,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辉煌成就,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彻底地占领农村文化阵地。这是一项十分重要的政治任务。昨天,春华同志还亲自打电话过问青云岭公社参加文艺会演的事,他主张把青云岭大队的理论宣传队拉出去,在全县的文艺舞台上亮个相,显示一下青云岭公社的政治实力。公社党委也就这个问题进行了专门研究,决定让你亲自带队参加这次文艺会演。时间很紧,你们只有两个星期的时间,这当中既要把演出队伍组织好,把节目排练好,还要充实一些配合当前的政治斗争形势的有分量的宣传内容,这个任务十分艰巨。领导们认为,你有这方面的基础和条件,要做好这项工作,非你莫属,所以就把这副担子压在了你的肩上了。据我所知,全县三十多个公社都在这方面做了充分的准备,可以说是百花争艳,强手如林,你要下定决心,精益求精,搞出一台像样的文艺节目,为青云岭争光,也为春华同志争光!” 罗浩宇接着说:“鸿达,搞文艺宣传是你的老本行。但这次和以往不同,我们要在全县亮相,既要像刚才李主任说的那样,精益求精,在原来的基础上,进一步提高艺术水平,还要和当前的政治运动紧密结合起来。另外,去年组建青云岭大队理论宣传队时,是赵建勋、孙志凯你们三人负责,现在党委这面文秘工作任务很重,就不打算让建勋同志再参与这项工作了,开展文艺宣传工作是共青团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你是公社团委书记了,就把这项重要任务交给你,让你独当一面,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 郭鸿达听两位领导说完,沉思半晌,很有信心地说:“感谢党委对我这样信任,把这样重的任务交给我,我有决心圆满完成这项重要的政治任务。要说困难嘛,还是有一些的……当然,这些问题经过努力,大部分是我们自己能够解决的,只是……” “只是什么?有什么困难,你尽管提出来,他们会全力以赴地支持你的。”李凤斌说。 “只是文艺宣传队的人员构成上发生了一些变化,需要公社领导出面协调一下。”郭鸿达说完,对目前文艺宣传队的人员构成情况进行了如下分析: 去年七月份组建的青云岭大队理论宣传队共有三十多名队员,当时的人员构成情况很简单,除了几个刚刚毕业回乡的青年学生和少数从公社、大队抽调的少数人外,大多都是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队的队员,可现在的情况和当时大不一样了,这些队员的工作岗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姜卫东参军了;孙志凯到社队企业办当副主任去了;周汉生、李春旺到农机站工作了;刘焕新、杨树影到大队和生产队去工作了;林雪飞担任了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还有原来从公社中学抽调的张淑雅等几位教师目前也都在忙着上课……所以这就不仅仅是青云岭大队能够解决的问题了,需要公社领导从中做一些协调工作才行。 罗浩宇说:“你提出的这个问题不难解决。这次参加文艺会演虽说是以青云岭大队文艺宣传队作为骨干,但我们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打出青云岭公社文艺宣传队的旗号——县委也是这样要求的,这样一来,问题不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吗?这样,我们就把原青云岭大队文艺宣传队的队员都召集起来,同时还要把有关单位的负责人也请过来,召开会议专门部署这项工作任务。我和老李都来参加,要对大家提出一些具体要求。社直各部门各单位要把这件事当作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来对待,不讲条件,不折不扣地支持这次文艺会演的准备工作,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一切为当前政治服务,一切为当前的政治运动让路!” 党委书记罗浩宇亲自出马、亲自部署,工作果然奏效。经过下午的会议,各部门各单位的思想统一了,宣传队员们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公社文艺宣传队的框架迅速搭起,各方面的精神和物质条件也水到渠成! 就连这段时间一直对郭鸿达心怀妒意的孙志凯也只好收敛起以往那种趾高气扬、满不在乎的态度,违心地装出笑脸,作出积极支持和配合郭鸿达工作的样子,而且表现得还十分积极主动。这是因为上次因为青云岭生产队打井的事他被罗书记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宋海英回来之后对他的这种不光彩行为大为不满,为此事不止一次地敲他的边鼓,而在今天的会议上,为了顾全大局,罗书记指定让他担任公社文艺宣传队的副队长,在他看来,罗书记对他的不良印象正在逐渐好转,这是在给他一个下台阶,也算是给他一个重整旗鼓、重新表现自己和发展自己的机会,“光棍不吃眼前亏”,“识时务者为俊杰”,郭鸿达目前正值走红的时候,自己公开同他过不去,不啻于自讨没趣,与其这样,倒不如顺情说好话,韬光养晦,以屈求伸,姑且再与郭鸿达合作一把,为自己留条出路,以容日后徐缓图之。所以,他当然不能不紧紧地抓住眼前这样一个难得的表现机会! 文艺宣传队很快便进入了紧张的工作状态。他们对去年那台节目进行了认真的筛选和取舍,并根据当前形势的需要,新增了几个政治性、思想性都很强的节目,这些节目都是经过罗浩宇和李凤斌亲自把关并且提出修改意见后被充实进去的。 紧张、艰苦的排练工作开始了。三十多名队员精神振奋、斗志昂扬,夜以继日、不辞辛劳地工作着…… 两个星期后,郭鸿达率领着青云岭公社文艺宣传队,带着全公社人民的希望和重托,英姿飒爽地登上了秀山县农民文艺会演的舞台,并且一炮打响,赢得了上级领导的好评。经过反复的评比和角逐,他们演出的小评剧《田淑珍改嫁》、湖南铃鼓《抗洪晨曲》、好来宝《十唱小靳庄》和表演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被评为这次会演的优秀文艺节目,参加了在苍原市百花剧场为各级领导举行的专场汇报演出!这支青春焕发、朝气蓬勃的年青队伍为青云岭人民争得了政治荣誉! 第二十六章 风雨留痕(4) 全县农村文艺会演结束的那天晚上,郭鸿达正在秀山县招待所的房间里和几个队员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演出时的感受。出师有为,大获全胜,他们今天要好好休息一下,放松放松,明天就要凯旋而归了。 大伙儿正在说说笑笑,服务员跑进房间叫郭鸿达接听电话,郭鸿达连忙跟服务员去了接待室。 电话是赵建勋从公社革委会办公室打来的,通知郭鸿达文艺会演结束后不要马上回青云岭,让他明天上午去市革委会报到,接着参加苍原市知识青年先进模范人物代表大会。 从青云岭出发来接文艺宣传队的大“解放”汽车大约要在明天中午之前才能赶到苍原,赵建勋在电话上告诉郭鸿达明天早晨八点务必到市革委会办公室报到,然后统一乘车去会场参加大会。郭鸿达只好利用晚上的时间对宣传队员们明天返回青云岭的各项事宜进行了详细的安排,特别是把沿途的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交代给孙志凯,嘱咐他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孙志凯不敢怠慢,只好一一应允。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郭鸿达才安心地上床休息。 第二天早晨,迎着初升的朝阳,郭鸿达乘坐公共汽车来到了市革委会。 市革委会大院内红旗招展,到处张贴着五颜六色的标语口号,主楼的两侧悬挂着两条红色的落地条幅,一条写着“热烈祝贺苍原市首届知识青年先进模范人物代表大会胜利召开!”另一条写着“扎根农村干革命与工农群众紧密结合是知识青年的必由之路!”院内的高音喇叭里,在轻松愉快的《欢迎曲》的伴奏中,播音员正在播送着热情洋溢的欢迎词。二十几台“解放”卡车、大轿子车和北京吉普整齐地排列在主楼门前整装待发,卡车的大厢前头插着几面鲜艳的彩旗,大轿子车的两侧的帷子上张贴着标语,每台车辆前方的风挡玻璃上都编着序号。 郭鸿达进院的时候,代表们大多已经登车准备出发,因为他们就住革委会旁边的宾馆内,早已统一吃过早餐。郭鸿达赶忙到一楼的报到处签到,领取了会议文件和大会会务组编印的车辆、食宿、座位编排表,急匆匆地登上了指定的车辆,上车后几分钟,车队便顺序出发了。 大会的主会场安排在百花剧场,就是郭鸿达他们昨天演出的地方。当车队行驶到距百花剧场不到两公里的地方,便见马路两旁彩旗飞舞、锣鼓喧天,由中小学生和市民组成的欢迎队伍像两条长龙整齐地排列在路边,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用五色彩纸作成的小旗子,上面书写着标语口号,每一支欢迎队伍中都打出一、两幅大书“向代表们学习,向代表们致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扎根农村干革命是知识青年的必由之路”的红色条幅。 车辆停在剧场门前的广场后,几百名青年代表在一片欢迎的口号声中下车,又穿过了群情振奋、欢声雷动的夹道欢迎队伍,依次步入会场。 九点整,大会在雄壮的《东方红》乐曲中开幕。几十名少先队员佩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和“红卫兵”袖标,身着节日盛装走上主席台向大会致辞,他们朝气蓬勃、载歌载舞,表现出青少年一代奋发向上的精神风貌。团市委书记雷明在大会上作了题为《坚定政治方向,立足广阔天地,为农村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贡献青春》的工作报告。苍原市知识青年的先进典型陆春波宣读了代表与会全体代表向全市青年发出的倡议书,号召全市知识青年积极行动起来,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武装自己,扎根农村干革命,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以实际行动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为祖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事业贡献宝贵的青春年华。省水利局局长、省驻苍原市理论工作组组长张春华代表省革委会作了重要讲话。张春华在讲话中充分肯定了苍原市近两年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成就,热情地赞扬了全市在风起云涌的政治运动中涌现出的先进模范人物,其中包括寿丰县昌胜原公社的知青榜样陆春波、秀山县青云岭公社徐家铺子大队党支部书记许承松、乌达扎布旗白音多尔苏木的青年女干部萨仁高娃,还有知青战线上的后起之秀——秀山县青云岭公社郭鸿达。张春华同志在大会上骄傲地宣布,陆春波同志的先进模范事迹已经引起中央领导同志的重视,他已经成为全省知青运动的一面光辉的旗帜。张春华同志在大会上号召全市青年要以陆春波同志为榜样,像他那样学习和工作,像他那样以农村建设为己任,扎根农村,矢志不渝,在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光明灿烂的道路上迈出坚定有力的步伐!张春华的讲话博得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上午的大会结束后,下午的会议日程安排是分组讨论。郭鸿达翻了一下会务组印发的《讨论组划分表》,发现自己和陆春波划分在一个讨论组,郭鸿达眼前一亮:太巧了,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一定要借这个机会和陆春波同志很好交流一下,让他给介绍一下农村工作的经验、体会! 中午,郭鸿达在宾馆的房间里刚睡了一小会儿,便听见楼道里有轻微的响动,他有点儿奇怪,“是谁,中午不休息一会儿,在干什么?”他又仔细倾听一会儿,好像是在拖地板。好奇心驱使他悄悄地下床,为了不影响另外两个同志休息,他没穿鞋来到门口从门缝中向外张望,他想看清这个人到底是谁。但他只是看见一个背影,又等了一会儿,拖地板的人才回过头来,这回郭鸿达看清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上午在大会上宣读《倡议书》的陆春波!郭鸿达赶忙回到床前穿好鞋,又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朝陆春波身边走去。 陆春波正聚精会神地拖地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以为是哪个房间的同志要去厕所,便往楼道的边上让了让,但他很快发现,这个人停在了他身旁,他一抬头,见一个陌生青年正站在他跟前,没等他搭话,那人笑眯眯地开口问道:“春波同志,中午没休息一会儿?” “您是……” “哦,我是秀山县青云岭的。” “哎哟!一定是……《雏鹰展翅》——郭鸿达,对吗?”陆春波风趣地问道。 “那您就是《青年楷模,时代先锋》——陆春波啦?”郭鸿达也用同样的方式笑着反问他。 “哎呀!果然是你,鸿达同志!”陆春波说着放下拖把热情地和郭鸿达握手,“久闻大名,不想今日在此相见,十分荣幸!”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声音过大,便把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看了一眼安静的楼道,然后压低声音对郭鸿达说:“我这就拖完,咱们到我房间里说话……”说完,又继续拖了起来。 郭鸿达趁这个机会去了趟厕所,出来时,陆春波已经把地板拖完,他热情地把郭鸿达让进了与郭鸿达的住所相隔两个门口的房间。 “这个房间里就我们两个人,和我住在一起的同志出去办事了,我们正好说话。”陆春波对郭鸿达说。 相同的理想和志向,相近的命运和生活经历,把两个年青人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他们相对而坐,促膝交谈。 郭鸿达说:“春波同志,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名字,特别是读了《青年楷模,时代先锋》这篇系统地介绍你的先进事迹的通讯,对您更加佩服,真想早点儿和你见面,好好聊聊。” “是啊,我们是应该很好沟通一下思想,交流一下体会啊。”陆春波说,“我是前几天在省报上见到那篇《雏鹰展翅》的,读过之后很受启发,你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做出那样的成绩,获得了那样高的社会公信度,真的很不容易啊!” “春波同志,你是老大哥,比我社会经验丰富,谈谈你这些年的经验体会吧。” “唉,也没什么可谈的。”陆春华叹了口气说,“其实,在那篇通讯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想知道得详细一些,我就说给你听听……” 接着,陆春波便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经历向郭鸿达作了介绍: 二十六岁的陆春波出身在寿丰县昌胜原公社的一个农民家庭里。他的父亲是公社的一名农业技术干部,在昌胜原公社工作多年,文革期间,虽然也难免被扣上反动的技术权威的帽子被批斗、被冷落,后来随着形势的发展,农业技术逐渐有了用武之地,凭着他扎实的专业知识和多年的工作经验,诚心诚意地为群众服务,在农业技术的推广方面作出了积极的贡献,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后来被调到了县农业局工作,时间不长又担任了这个局的领导职务。父亲的工作调动之后,陆春波全家也随之搬到了寿丰县革委会所在的小镇,当时刚读完初中的陆春波也转到了这里的一所中学读高中。天资聪颖的陆春波自幼学习成绩突出,在班上一直是优等生,受到老师的青睐,也受到同学们的羡慕。进入高中后,仍然一路领先,成为全校六百多名同学中的佼佼者,并且担任了学校团总支书记,在政治上有了长足的发展与进步。应该说,在当时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中,陆春波是在同样年龄众多的青年学生中是非常幸运的一个。高中毕业之前,他激流涌进,响应党的号召,带头报名上山下乡,扎根农村闹革命,毫不犹豫地同他几个同学一起背起背包,回到了他的家乡昌胜原公社落户务农,成为全县知青运动的急先锋和领军人物。凭着他对家乡建设的一份热情和熟悉的人情优势,他把昌胜原公社新建的青年点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特别是他依靠他父亲在这里工作时打下的坚实有利的基础,在昌胜原公社引起和推广杂交水稻种植技术,并且在两年的时间里大获成功,受到了乡亲们的支持和拥戴,陆春波光荣地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他领导的青年点所取得的成就引起了市革委会领导的重视,昌胜原青年点被树为苍原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榜样。上级领导非常赏识陆春波的学识、才华和卓越的组织能力,觉得这是一棵好苗子,曾准备把他作为第三梯队的青年干部调到团市委担任领导职务,着力进行培养。但当市革委会领导找他谈话时,他却婉言谢绝了组织的安排,同时他还提出了非常客观中肯的意见:目前正值农村社会主建设迅猛发展的关键时期,急需大批有志青年到这个广阔天地时施展才华、贡献自己的青春年华,而且自己下乡之前就发出过扎根农村奋斗一辈子的誓言,在农村正需要自己、需要知识和人才的关键时刻,自己不能离开那些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友们,更不能离开那些情同手足的父老乡亲,既然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走上这条艰难曲折的道路,就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哪怕是把自己的壮丽青春和满腔热血都奉献出来,也在所不惜——一番情真意切的表述,不能不令上级领导动容。这样的远大理想,这样崇高的思想境界,使得市委、市革委会领导对陆春波更加赏识,他的政治地位也因此而大大提高。去年,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运动开始后,张春华来到了苍原。这个历来重视青年运动的年青领导干部得知陆春波的情况后,第二天便到寿丰县视察,并亲自到昌胜原青年点慰问知青,看望陆春波,对他扎根农村干革命的壮举给予高度评价,鼓励他继续努力,争取更大的成绩!张春华这种深入基层、求真务实、平易近人的工作作风使陆春波深受感动,从此,他们互通书信、互相勉励,成了志同道合、心心相印的知己。 陆春华介绍完自己的情况,郭鸿达刚要跟他谈谈自己的经历,工作人员开始招集讨论了,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谈了一个多小时! 陆春波说:“鸿达,我们去参加讨论吧。晚上有时间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说完,他拉着郭鸿达的手,一起去了集中讨论的三楼会议室。 青代会共安排了两天时间。今天安排了半天的讨论时间,明天上午还要组织代表们去市区周围几个“学理论促大干”,建设成就优异的工矿企业和农村社队进行观光、学习,明天下午开过总结大会后,青代会就要闭幕了。屈指算来,郭鸿达与陆春波还有一整天相处的时间,他觉得这时间过得太快了,也太金贵了! 晚饭后,为了活跃代表们的文化生活,会务组在革委会大礼堂安排了电影,但陆春波和郭鸿达都没有兴趣去观看。他们到门外的马路边上转了一会儿,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便回到了陆春波的房间里继续谈了起来。 听郭鸿达谈完自己的经历之后,陆春波说:“鸿达同志,你毕业回乡工作还不到一年时间,开局很好,我为你感到高兴。最起码,青云岭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环境都非常适宜于你的进步与成长,你看,有那么多领导在关心你支持你,有那么多的乡亲、同学、兄弟姐妹帮助你开展工作,还愁有什么事业办不成的!我们这代人是承先启后的一代,我们要从我们的前辈手中接过他们用鲜血和汗水换来的事业,从他们手中接过艰苦创业的旗帜,乘风破浪,继续向前。因此,我们这代人使命光荣,任重道远。这就需要我们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紧跟党中央、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坚定不移地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道路,与传统的观念实行最彻底的决裂。革命的道路不会是一帆风顺的,需要我们有坚强的意志和不屈的韧性。目前的政治形势十分严峻,最近一段时间,一小撮死不悔改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正在疯狂地翻文化大革命的案,算文化大革命的帐,企图全盘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辉煌成就,以其达到复辟资本主义的目的。天安门广场上发生的怵目惊心的反革命事件,就是反革命势力向革命阵营发动猖狂进攻的信号,“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些问题都不是孤立的,偶然的。在这个关键时期,我们必须保持清醒头脑,站稳脚跟,坚定地站在党和人民的一边,站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奋不顾身地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捍卫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光辉理论,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贡献我们的满腔热血!” 陆春波这番忧国忧民、慷慨激昂的肺腑之言,深深地感染着郭鸿达,使他陡然感觉到了肩上责任的重大,他为陆春波那高尚的社会责任感和洞若观火的政治敏锐感所折服。 接着,郭鸿达也向陆春波谈了他在这一年的时间里的一些感受和体会,包括前不久他和宋海英谈到的那些关于对天安门广场事件等问题的困惑与彷徨。陆春波提醒他,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定要保持清醒头脑,来不得半点犹豫和彷徨,由于我们的眼力不够,那么就得认真学习马列,掌握其精髓,借助于马克思主义的望远镜和显微镜来观察、认识和解决问题。决不能人云亦云,偏离方向,误入歧途。 两个青年人一见如故,推心置腹地交谈着。畅谈现在的斗争形势,回顾过去革命斗争的光荣历史和个人的成长史,瞻望未来革命和建设事业的光辉远景……他们谈得十分投缘,直到看电影的同志散场回来,郭鸿达才极不情愿地回房休息。 次日,他们又在欢快的气氛中度过了大半天的时光。青代会结束后的第二天,郭鸿达返回了青云岭公社。 第二十七章 雾漫苍峦(1) 许承松走下长途公共汽车,天色已晚,太阳已经在西边的山头上隐去了半个笑脸。 五月的山村,已经是郁郁葱葱的绿色世界。傍晚的微风迎面扑来,带来一缕融融暖意。他放下肩上的挎包,解开外衣的钮扣,在路边的一块青石头上坐下,他要歇一会儿,欣赏一下他为之付出了心血和汗水、已经分别了一个来月的这片热土。他环顾四周,见落日的余晖与陡峭的山峦形成的阴影里,经过这两年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平整出的大片的梯田、河滩地已完全为绿色覆盖,茁壮成长的鲜嫩的禾苗清晰可见。由于雨水勤,山坡上的青草也长得非常茂盛,在橙黄色的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鲜艳,几群白色的绵羊正在山坡上闲适地吃草,宛如几簇晶莹的珍珠镶嵌在绿色的绒毯上。大概刚下过雨,身边的几条小水沟里还留着水汪汪的泥泞。“这时节,下过雨后,草苗一齐长,正是耪地、薅草的关键时刻,按说这会儿也不到收工时候,怎么田里不见一人?”许承松这样想着,拿起放在身边的挎包,站起身来奔不远处的大队部走去。 郭鸿达和林雪飞采写的通讯《创业之路》在省报上发表之后,徐家铺子大队的知名度大大提高,许承松成了远近闻名的风云人物。 一个月前,省委、省革委会采纳了张春华的意见,组织了理论宣讲团,把在全省各地涌现出的几个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以大批促大干的先进单位的典型人物组织到一起,由张春华亲自带队,赴全省各地作理论报告、介绍经验。许承松也作为苍原地区的典型人物,参加了宣讲团。省里组织这个宣讲团的初衷,是要把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大批资本主义,大地社会主义的运动继续引向深入,但随着形势的发展,又扩大进了反击右倾翻案风和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内容。宣讲团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走遍了全省重点地区、盟市及其所属的城镇、企业和农村社队,所到之外,无不受到当地干部群众的热烈欢迎,受到了规格和标准非常高的接待。宣讲团成员一边进行理论宣传,一边参观学习,亲眼目睹了祖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日新月异、飞速发展的大好形势,他们把这些所见所闻及自己的感受及时地充实进自己的宣讲内容中,不断丰富宣传的内容和形式,越来越受到广大干部群众的欢迎和信赖。经过同志们的积极努力,宣讲团终于圆满地完成了理论宣传任务。 在宣讲团的使命即将完成时,他们回到省革委会汇报了这一个多月的工作情况,受到了省委主要领导同志的接见。苍原市的徐家铺子大队是张春华亲自培育和扶持的先进典型,张春华当然要在省委主要领导面前极力推荐许承松,希望他受到省委领导的进一步重视和青睐,以求他进一步提高声誉和档次,继续有所作为。在张春华的积极努力下,省委的一位主要领导单独接见了许承松,和他谈了整整半个小时。 那是在刚刚进入五月的一天下午,天气已经十分炎热,许承松在张春华的亲自陪同下,乘坐一台黑色小轿车,来到了省革委会办公大楼前。下车后,他们穿过警卫森严的一楼大厅来到了四楼的一个办公室。 张春华把许承松介绍给这位领导后,这位领导同志热情地跟他握手,让他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张春华便退了出去。 在简单地了解了一下宣讲团的工作情况之后,这位领导又开始询问徐家铺子大队的情况,许承松一一作了回答。他饶有兴趣地倾听着许承松对于徐家铺子大队这段时间工作的情况的介绍。然后离开座椅,来到许承松的身边坐下,和他聊了一会儿家常,谈了些诸如苍原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之类的话题,显得那样和蔼可亲,平易近人。最后,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意味深长地对许承松说: “承松同志啊,你的工作情况、徐家铺子大队的发展和建设情况,春华同志都向我汇报过了。你的工作很主动,很出色;徐家铺子大队的干部群众也做出了很好的成绩。你要继续努力,戒骄戒躁啊!徐家铺子是春华同志亲自发现和培育的典型,今后有什么事情,有什么困难,多向他汇报,多同他沟通,省委会大力支持你的工作的。目前,我们国家的政治形势很严峻啊,曾几何时,党内资产阶级,那些民主派和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极端不满,要翻文化大革命的案,算文化大革命的帐,他们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向党发动进攻,挥舞‘整顿’大棒,全盘否定文化大革命,并且提出,‘军队要整顿,地方要整顿,工业要整顿,农业要整顿,商业也要整顿,文化教育也要整顿,科学技术也要整顿’,目的很明显,就是要全面资本主义复辟。前不久发生的‘天安门广场事件’,就是他们猖狂地向无产阶级司令部进攻的信号,通过这样一次充分的表演,这些党内资产阶级的反革命目的已经昭然若揭,邓小平就他们的总后台!面对右倾翻案势力的猖狂挑衅,毛主席早就明确提出:‘翻案不得人心。’‘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一场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已经在全国开始。‘战斗正未有穷期’,承松同志,希望你们在这场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中擦亮眼睛,站稳脚跟,坚定不移地站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一边,为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为保卫无产阶级的红色江山而奋勇进击!” 谈话结束了,许承松走出了领导的办公室。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高层次的领导人接见,他感到无比激动,无比荣幸。但他又仔细地回味了一下这位领导同志最后跟他说的一番话,便又感到满头雾水,十分迷茫。这个农民的儿子,读书不多,还真的不知道,在党和国家的高层领导内部还有这样惊心动魄的斗争。从这位领导说话时那非常严肃、非常沉重的面色看,形势的确很严重,而且这位领导还对自己寄予了很大的希望。许承松想到这些,心里感到沉甸甸的,不知如何是好…… 大队院里静悄悄的,好像屋里也没有人。许承松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办公室,见大队主任张振雨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公社党委近期下发的文件,拿到手里看了看,原来是一份《关于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群众歌咏活动的通知》。许承松已经外出很长时间,急于知道家里的工作情况,但却找不到一个大队干部,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人回来,便只好锁上房门回李家漫甸去了。 许承松走进自己家的院子时,见屋里的电灯早已亮了。正在低头忙着喂猪的张凤芝一抬头,透过茫茫暮色,见许承松走进院来,便直起腰来跟他打招呼。听见父亲说话的声音,素馨、兰馨和海洋也都兴高采烈地迎了出来。 老母亲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儿子了,见许承松突然回来,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虽然自己坐在炕上不动弹,但嘴里却一刻不停地唠叨起来没完,一会儿让孙女给她爸倒水,一会儿又支使孙子伺候他老子洗脸,直把几个孩子指挥得像陀螺似地满地打转儿。 许承松洗漱完毕,上炕在母亲身边坐下,几个孩子也亲热地围上来问这问那,屋里充满着喜悦的气氛。张凤芝一边擦手,一边撩起门帘,对屋里的几个孩子说:“你爸坐了一天车了,还不让他歇歇,有话非得这会儿说!难得今天家里人都回来了,快,你们姐儿俩赶快洗手帮我和面、作馅子,咱们包饺子吃。” 海洋听妈妈说要包饺子,乐得一个高儿从炕上蹦到屋地上,嘴里不住地叫着:“嗷——!嗷——!我们要吃饺子唠!” 娘儿几个同时下手,没用多大功夫,饺子就包好了。一家六口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热腾腾的饺子,一边听许承松讲这些日子出差的见闻。屋里不时响起一阵阵开心的笑声。 “素馨,”许承松突然对大女儿说:“这段时间,公社那边都在忙些什么?” “哦,除了搞运动,还有什么别的大事儿?”许素馨突然想起什么,接着说道,“前天,公社又召开了社直机关、企事业单位干部大会,安排部署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这几天干部都在下乡,好像是要搞什么群众歌咏活动……” “你回来时,没在大队站吗?”张凤芝问许承松。 “哦,我倒想进屋了解些情况,但大队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许承松回答。 张凤芝接着说:“听说,公社党委的赵秘书领着两个干部在咱们大队下乡,让张主任通知各生产队,这段时间社员上午下地搞生产,下午停下来组织和排练歌咏大赛,晚饭后还要加班加点……” “那,这会儿正是大喷耪地、薅草的时候,雨水再勤点儿,不抓紧时间莳弄,草苗一齐长,这不要耽误农时吗?”许承松很不高兴地说,“张主任呢,他就答应这样办了?” “张主任顶得住赵建勋吗?再说,这也是公社党委作出的决定,是写在文件里的……” “乱弹琴!”许承松说着,生气地把筷子扔到了桌子上,离开了饭桌。 张凤芝不满地白了他一眼,“瞧你这脾气吧,刚回来就抡脸子。又不是我们娘儿们让这样干的,有什么说明天到大队去说,你这是干啥?” 母亲也开口劝他:“刚回来,先歇歇,有事儿明天再说,何必这样急扯白脸的!” “妈,我倒不是冲她们娘儿几个发脾气,我是生振雨的气。公社干部不明白,你是老庄稼把式,你也不明白吗?再耽误几天,地不都恋荒了吗?这是不赶上闹着玩了吗?” “话都让你说了。他张振雨能抗得住公社的文件吗?告诉你啊,别刚回来就找不自在!像上次似的,你愿意不自在,我们还不愿意担心呢!”张凤芝正色地对许承松嚷道。 “好了好了!咱们家也不是大队党支部,爸,妈,你们都别争执了,这好像不是咱家能解决的事儿吧……”兰馨见一家人都撂下碗没心思吃饭了,便一边拾掇碗一边不高兴地嘟哝着。 许承松自知不该冲家人发火,便不再吱声。坐在炕上的母亲见两个人都不说什么了,便把话题引到了别处…… 第二天一大早,许承松没吃饭就下山去了徐家铺子生产队的地里转了一圈儿。回到大队办公室,他的裤脚已经被露水打湿。张振雨已经来到大队有一会儿了,他听有人说看见许书记一大早就在生产队的地里转悠,心里便明白了八九。见许承松回来了,便迎到门外,笑着说:“出去这么多天,刚回来,不在家里休息一下,大清早就往到地里跑什么?” “唉,”许承松叹了口气说,“能让我安心在家里呆着吗?” “怎样?还满意吗?”张振雨笑吟吟地问。 许承松说:“我看了一下,虽然进度缓慢些,但大部分作物该耪的耪了,该薅的也薅过来了……怎么,你没按公社的安排去办啊?” “能不按公社的部署去办吗?过不了多长时间全公社就要开展歌咏比赛,不做好准备行吗?”张振雨说,“再说,赵秘书死死地钉着我,一点儿回旋余地都没有,我抗得过去啊?” “那这些活都是用上午时间完成的?” “哪儿呀?”张振雨挤挤眼,神秘地说,“光用上午时间能完成吗?咱们就不会想点儿办法啊?” “想什么办法?” “我背地里开了个生产队长会议,作了安排,让社员早晨早一点儿出工,中午晚收工一会儿,反正下午就是个搞运动,练节目呗,实在不行就晚去一会儿,再不行晚上加加班儿……” “那时间也不够用啊?” “你听我慢慢说啊,”张振雨压低声音说,“公社工作队就三个人,赵建勋的时间紧,不能在这儿常站,只是偶尔地过来督促一下,另外两个当中有一个是咱们大队的人、农业技术员吴国平——吴大伟的侄子,那还不好说吗?剩下的那个我又想办法儿‘收买收买’,也就妥了……这样,等赵建勋来的时候,咱们就按公社部署执行,等他回公社了,我们就全天生产,晚上加班儿排练节目。你看,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许承松听罢哈哈大笑,用拳头使劲在张振雨的肩上杵了一下,“振雨啊振雨,没想到你这个老实人也有这两下子!” 张振雨笑笑说:“有啥办法呢,你不在家,我只好想我自己的办法,唉,这也是逼出来的啊……” “别的生产队也是这样安排的吗?”许承松仍觉得不放心。 “对,都是如法炮制。”张振雨回答。 许承松悬着的这颗心总算放下了。 第二十七章 雾漫苍峦(2)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到了七月。 由于春季雨水及时,抓住了春苗,整个青云岭公社庄稼长势良好,就连去年农田基本建设治理、平整出来的梯田与河滩地上的作物长得也十分喜人。进入挂锄季节后,公社又号召各大队从各自的实际情况出发因地制宜地组织雨季挖山整地,开展规模不等的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收到的效果十分显著。 前不久,公社接到了县革委会的通知,要求全县各地大规模地开展学习“哈尔套经验”的热潮,进入七月份,要把这项工作轰轰烈烈地开展好。 哈尔套是苍原市的一个农村人民公社,这里的干部群众在学习理论、大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以及后来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中,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发明了一套通过发展农村文化活动,展示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的大好形势,特别是反映农村物价稳定、市场繁荣、广大农民群众安居乐业的欣欣向荣的景象,从而促进和激发广大干部群众大干社会主义的革命积极性和建设热情的成功的经验。这些作法和经验得到了苍原市革委会的充分肯定,后来又受到了省革委会领导的赞成,经过一段时间的完善和充分的酝酿、准备之后,市革委会决定在全市广大农村中广泛推广“哈尔套经验”。 为了把市、县革委会的通知精神落到实处,青云岭公社党委、革委会经过认真研究之后,于六月下旬专门召开的工作会议对这项工作进行了研究部署,为各大队下达了具体的工作任务和指标,并决定于七月五日,集中全公社的力量,在青云岭大队组织一次不少于五千人规模的“社会主义大集”,并且要求把这次活动与两个月前部署的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反击右倾翻案风群众歌咏活动紧密结合起来进行。公社党委要求各大队党支部要把这项活动当作一次严肃的政治任务全力以赴地抓好抓实。 七月五日这天,青云岭村的街道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仿佛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一般。 在青云岭大约一公里长的街道的两端,各扎制了一个偌大的彩门,用翠绿的松树枝和杨木杆子绑制成的彩门的上端,插着八面迎风招展的彩旗。街东头的彩门的红色门楣上书写着“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十个白色大字,两边的巨幅楹联上写:“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指引航向,社会主义建设前景灿烂辉煌”;街西头的彩门的门楣上书写“青云岭公社社会主义大集”十一个大字,两边的巨幅楹联上书:“物价稳定市场繁荣人民安居乐业,反击右倾捍卫文革翻案不得人心”。街道两旁的墙壁上和电杆、树干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标语口号,高音喇叭中播放着欢快的革命歌曲,到处一片喜庆的气氛。 许承松与张振雨和徐家铺子大队的几十名社员一起乘坐着两台“大60”拖拉机赶到青云岭街东头时,太阳刚刚照满山川。 此前,两台拖车已经把参加歌咏的几十名选手和部分前来赶大集的社员提前送到。两台车分两趟送来的赶集的群众,再加上乘坐各生产队大胶车赶到的那些人,徐家铺子大队总计已经来了近四百人。公社规定,每个大队要组织不少于三百人的赶大集的队伍,其中工包括四十至五十名选手组成的歌咏团。徐家铺子前来赶集的人数已经远远超过了公社规定的名额。 许承松和大伙儿一起下车之后,一面告诉大家,拖车已经无法靠近摆放农副产品的展销区,只能自己想办法把自身携带的东西带到里面里,一面吩咐驾驶员去找一个宽绰的地方把放车辆停放好,然后和张振雨、田淑珍、张凤芝一起穿过彩门,融入了摩肩接踵的人群,在他们的身后,是一群带着各种农副产品的担担的、提篮的、抬筐的和背着袋子的徐家铺子大队的社员。此时,青云岭狭窄的街道上已经挤下了足足有四千多人,已经推拥不动,水泄不通,行走起来十分困难。 按照公社的部署,整个大集划分了四个展销区:青云岭从东到西的主街的两侧,除了尽东边留出一段划为生活日用品展区外,其余地方全部为农副产品展区;街东头以供销社的两个门市为中心,加上门市外的道路两侧划为生活日用品展区;对过儿的北大场院为农资展区;从青云岭村西头的路口往北近二百米的黄土坑划为牲畜展区。除此之外,还在街道中段的南大场院设了歌咏比赛大会的主会场。 张凤芝背上的背篓里装了几只公鸡,许承松帮她挎着个盛鸡蛋的篮子。张振雨替田淑珍挑着装着几只小猪崽的挑筐,田淑珍手里还提着个好象是装着杂粮的袋子。几个人一边费力地往前走着,一边寻找着能够摆放自己带来的产品的合适的地方。 他们正往前走着,迎面过来了正在负责安排摊位、维持秩序的杨国生、王文强、宋海英。 “来来来,你们几位跟我到这儿来……”王文强大声地向他们几个人打着招呼。等许承松来到跟前,他才惊讶地叫了声,“哦,原来是许书记,我愣没看出来……” 许承松开玩笑地说:“文强,我来到你门口了,你八成是怕我中午到你家吃饭,不敢认了吧?” 杨国生也闻声来到跟前。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许承松和张凤芝,笑着用手指点着他俩,扭头对海英说:“你们瞧,这两口子还真像个做买卖的人!” 许承松打趣地说:“干啥说啥,卖啥吆喝啥呗。这会儿党叫咱赶大集,咱就得当个像样儿的买卖人。怎么,老哥,你也不到街上卖点儿啥?” 杨国生苦笑着说:“看来我是没这个机会了,家里实在是没有人手来干这个了,我呢?你瞧……”他摊开双臂接着说道,“一来不是这个材料,二来还得给人家跑‘龙套’,只好等你们哥儿俩赚了钱,我晴(?)现成的喽!你说对吧,振雨?” 许承松哈哈大笑,“老哥,那没问题,你就等着吧!” “好,见了面分一半儿嘛!”张振雨也笑着说。 那边宋海英早已和田淑珍说起来没完没了,随后田淑珍又把张凤芝介绍给了宋海英。几个人就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旁若无人地谈笑着。 许承松看了看旁边几个谈兴正浓的女同志,对杨国生说:“老哥啊,我怎么就看这‘大集’那么别扭,那么不顺眼呢!这,这做买卖还要分派任务呢,真好像是在演戏……” 杨国生摇了摇头,有意岔开话题说:“这话说的,这本来就是在演戏嘛,戏台都在南大场院搭好了。走吧,咱们得到主会场去看看了,公社领导大概都到了……” 许承松见王文强已经为张凤芝和田淑珍安排好了位置,便和杨国生、张振雨一起继续往前走。 他们刚向前走了没有几步,便见刘家湾子大队支部书记刘凤仁正在帮一对四十岁左右的夫妻安排摊位。他一边帮他们摆放着几只捆绑着的母鸡和一大篮子鸡蛋,一边对那男的说:“你就坐在这儿,该吆喝的时候就喊两声。唉,真算罢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脸上带点儿笑模样,别愁眉苦脸的好吧?” “刘书记,工作做得很细致呀。”许承松对刘凤仁说。 刘凤仁一抬头,见许承松、杨国生和张振雨已经站在他跟前,连忙直起腰来跟他们打招呼,接着便对许承松说:“唉,细什么呀,”他指着坐在几只母鸡旁边的男人说,“这是我们大队的张大龙——一个老实巴交的困难户,养了几只母鸡,又攒了些鸡蛋,拿到大集上要卖了换点儿日用品,可是竟然跟傻了似的,不知道怎么卖,你还得手把手教他……” 他们正说着,便听见一阵鼓乐之声,接着便见张大力、刘桂香和张淑雅带着近百人的青云岭大队的秧歌队和演唱队从后边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赶集的群众赶忙给他们让路。 这支已经化好装的队伍,前头是四十多人秧歌队,每个人的腿上都绑着高跷腿,而且还穿起相应的服装,手中拿着道具,分别扮成样板戏中的各种角色,有《红灯记》中的李玉和、李铁梅,有《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常宝,有《沙家浜》中的郭建光、阿庆嫂,有《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清、吴清华……除了这些光彩照人的英雄人物的形象,还有一这些样板戏中的反面人物,如鸠山、座山雕、胡传魁、刁德一、南霸天等,踩着节奏整齐的鼓点,迈着十字步井然有序地前行。后边跟着的那些歌咏队员,男的都穿着白色衬衣,深蓝色裤子,腰扎黑色的束带,手持红绿色方巾;女的穿玫瑰色上衣、下身着湖蓝色裤子,腰间扎一条长长的红色或绿色的长绸,迈着秧歌步生气勃勃地向前行进。在最后边是一支以锣鼓和唢呐为主的小乐队,演奏着激昂动听、铿锵有力的乐曲,有效地渲染出了欢快的节日气氛。 青云岭大队的演出队伍过去之后,张振雨对许承松说:“不知吴大伟和李海林他们带着咱们的那支队伍到哪儿去了。” “不用说,准是还在‘大使馆’化装呢,化完装就过来了。”许承松回答说。 许承松所说的“大使馆”是指公社为各大队设置的休息落脚的地方。为了工作方便,公社专门选了个地方,由各大队自己出资,每个大队建起了三间房舍,目的是在开会或者搞大型活动时候有个落脚和食宿的地方,大队干部们把这个地方戏称为“大使馆”。 街道两旁已经摆满了各种农副产品,有卖各种蔬菜的,有卖杂粮的,有卖瓜果的,有卖鸡鸭的,有卖仔猪的,有卖牛羊肉的,有卖鸡蛋的,还有卖手工编制的筐篓的……真是品种齐全,应有尽有。还真的有一种太平盛世的繁荣景象。但是,明眼人很快便会发现,整个市场上呈现一个特点,那就是卖东西的多,买东西的少。 前边传来了越来越清晰的高音喇叭播放的乐曲声,许承松和杨国生、张振雨已经来到了主会场附近。 被装点、布置一新的南大场院里,座南朝北搭起了一个一米多高的大舞台。舞台的左右两侧和顶部用苫布遮挡严实,后面挂起一面天蓝色大幕布,台口上方挂着“青云岭公社社会主义大集开集仪式暨群众歌咏比赛大会”的红色横标,横标两端各挂一只高音喇叭,喇叭中正在播放着激越嘹亮的革命歌曲和样板戏选段。 舞台前,已经进场的各大队的歌咏比赛队伍分别整齐有序地坐在指点的位置上,正在陆续进场的队伍也在张大力、刘伟等民兵的指导下进入指定位置。十二个歌咏比赛选手队伍的周围,熙熙攘攘地站满了前来观赏歌咏比赛的群众。 在主会场的东西两侧和观众后边的空场上,挤满了卖水果、小吃、手工制作品和儿童玩具的摊位。确切地说,这儿才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市场,因为这里的买卖双方形成了一种结构上的平衡,而不是像外边的农副产品展区那样,只有卖的,没有买的。相反的,在这里卖东西的叫得非常起劲儿,买东西的也非常踊跃,每个小摊跟前都挤着一伙人。这儿本来不在规定的展销范围,不知是哪个有心人发现了“新大陆”,找到了这样一个真正能够作买作卖的“黄金”地段。 许承松他们几个人刚走进场院的门口,便见门口东侧不远的地方,林雪飞正在和两个姑娘说说笑笑。其中一个姑娘眼尖,最先发现了许承松他们几个,但用手捅了捅正在说话的林雪飞,然后朝这边指了指。 “杨书记、许书记、张主任,你们刚过来吗?”雪飞热情地跟几个人打着招呼。 “哦,原来是雪飞,我们的青年秀才,你怎么,也要做买卖吗?”许承松笑着对雪飞说。 张振雨也望着雪飞笑笑说:“该不是又要写一写咱们的社会主义大集吧?” 雪飞告诉他们,她是在这里负责看管和操作播音设备的,看见魏春荣和韩月菊来赶集,便过来和他们说话。 许承松看了看雪飞跟前的两个姑娘,“哦,这孩子是我们徐家铺子的,小韩,我认识,”他又指着魏春荣问:“这姑娘是……” “这是刘家湾子学校魏书田老师的女儿魏春荣。”林雪飞对许承松说。 “啊,原来是魏书田的女儿,呀,长这么大了,你父亲好吗?你可能不会知道,我和你父亲是同学啊!”许承松高兴地对春荣说。 “那,我得叫你叔叔了,对吗?”性格开朗的春荣这样对许承松说。 “那,一点儿都不会错。哎,你母亲的病好些吗?” “唉,还是那样,多少医院都说,这种病是治不好的……”魏春荣不无惆怅地回答。 许承松又像想起了什么,“雪飞,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没等雪飞回答,魏春荣便抢着说道:“哎,许叔,你是要查户口咋的?这个嘛,暂时还不能对你说,对吧,雪飞姐?” “好一张利嘴呀!”许承松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春荣的脑门儿说。 半天没说话的张振雨这会儿开口问道,“雪飞,怎么,你要写社会主义大集,怎么不见你的搭档郭鸿达呢,他没过来吗?” “他呀?他昨天和罗书记一起去县里去参加一个会议,大约两天后才能回来。”雪飞爽朗地回答。 许承松看了看春荣跟前摆放的小卖品,竟是些制作精细的手工制品,有绣花童鞋、绣花枕头顶子、绣花门帘,还有绣着花样和文字的书包,“哟,做得这么精制,丫头,是你的手艺吗?” “哪儿呀,这些都是我母亲绣的,我哪有这两下子?” 雪飞接过去说:“许书记、杨书记,你们不知道,春荣他们一家为了改善生活条件,全家人都在动手搞家庭副业……春荣她爷爷今天也和她一起来了,在那边卖他新手编制的筐篓,编得可好了!” 杨国生问:“是在外边的街上吗?太好了,一会儿我还真得去选几个筐篓……” “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找他,我认识这位老人。”许承松说。 这时,青云岭大队的几个妇女围过来看春荣的小卖品,雪飞和月菊又开始帮着她作宣传,许承松他们几个离开了春荣的摊位,去了会场。 九点钟左右,开集仪式和歌咏比赛大会开始了。 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柳明清主持大会,宣布青云岭公社社会主义大集开集仪式暨群众歌咏比赛大会开始。党委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陈志前发表讲话,他讲了开办社会主义大集与举办群众性歌咏比赛的重要意义,简要介绍了哈尔套公社的作法和经验,号召全公社干部群众借这次活动的东风,把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和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不断引向深入。接下来,工作队长李凤斌又作了鼓动性的发言,因为他是这项活动的主要的倡导者、组织者和策划者,最有权利在今天的大会上发表意见和见解。简短的仪式结束后,转入歌咏比赛大会。 公社党委决定,让党委秘书赵建勋担任这次群众歌咏大会的总指挥,郭鸿达担任副总指挥,负责业务指导。但是没想到郭鸿达在比赛就要开始时,突然随罗书记一起去县里开会,这样便把赵建勋推到了前台,他不得不亲自出面安排歌咏比赛大会的各项具体工作。今天早晨,各大队的歌咏团陆续到齐后,他组织各团负责人召开了预备会,提出了比赛大会的一些注意事项和具体要求,并且临时指定青云岭大队文化宣传员朱晓燕担任报幕员。接着他又组织事先已经确定好的参加比赛大会评议工作的同志开会,向他们提出了一些意见、建议和要求。 按照党委的要求,每个大队从自己歌咏团的节目中精选出二至三个节目,然后提前上报公社审核,目的是保证节目的政治内容可靠和不重复。经过反复筛选之后,把各大队的节目单反馈回去,让他们继续排练、提高,离公社比较近的几个大队还与公社文艺宣传队的小乐队取得联系,让他们给担任伴奏。被选中的这三十多个节目,体现了百花齐放的艺术特点和生动活泼的表现形式,其内容主要是歌颂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和广大干部群众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的英雄壮举;从形式上看,有大合唱、齐唱、独唱,还有二重唱、表演唱等等。 比赛开始后,朱晓燕为各大队的节目逐一报幕,演出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在这样一场竞赛与角逐中,确实涌现出一批文艺演唱方面的优秀人才和具有培养和发展潜力的好苗子。三十多个节目,差不多表演了两个半小时。比赛大会结束时,已经接近中午。 第二十七章 雾漫苍峦(3) 歌咏比赛快要结束时,许承松跟杨国生耳语了几句,然后对旁边的张振雨说:“振雨,你先在这儿坚持一会儿,看再有什么事,我和杨书记去农资展区和牲畜展区去转转。” 两个人出了主会场,来到了对过儿的农资产品展区。只见全公社的十二个大队分别设有自己的展销区域。摆放各种农用物资,有化肥、农药、蔬菜种子、铁锹、镐头、镰刀、木锨、扫帚、牲畜套、绳索、喷雾器、七寸步犁、双轮双铧犁,还有农机配件,如机器传动带、皮带蜡、空气滤芯以及各种各样的螺栓、螺母等等,摆了满满一场院。 周汉生和李春旺正在这里守着农机站的一大堆农机配件,他们见杨国生和许承松过来,连忙迎上前来跟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许承松来到几袋子硫胺和硝胺跟前,问旁边的一个小青年,“小伙子,这化肥都怎么卖?” 小青年红着脸,小声对他说:“不瞒您说,这是我们生产队刚刚从外面搞来的,不卖,是拉到这里来顶数的……过两天还得往田里施呢。” 他离开这个小青年,又来到一个卖双轮双铧犁的跟前,问:“这种双铧犁是哪儿产的?多少钱一部?” 这个人认识许承松,他凑近跟前,冲着许承松的耳朵小声说:“许书记,我哪儿知道这玩艺儿的价钱,这是我们大队临时在供销点里借来的,您要买,就得到供销社去……” 许承松和杨国生对视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了。 “承松,走,咱们再到牲畜市场看看去。”杨国生拉着许承松离开了北大场院。 两个人刚走出场院门儿,便听后面有人喊他们。 许承松回过头来,见张大力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大力,有什么事儿吗?”杨国生问。 “许书记、杨书记,我找了你们半天,刚才还在会场,一转眼儿就不见了,原来是跑到这儿来了。” “大力,这么急找我们两个,莫不是要请我们吃饭吧?”许承松开玩笑地说。 “哎,真叫您给猜着了。许书记,今天这个机会难得,我已经跟振雨主任说好了,散会后,你和杨书记一起到我家去,咱们几个好好喝上两盅!我早就叫你侄媳妇回家去炒菜了。” 许承松笑指点着张大力,“敢情我这一句诳话,还成了真事儿了啦!” “可不是真的咋的?我就是为这事儿才到处找你们的。”张大力一脸严肃地说。 许承松看了一眼杨国生,刚要张嘴说什么,便听见牲畜市场的方向有几个人在大喊:“截住!快把马截住——!”“别让马跑到大街上去——!”接着,见一匹棕色儿马拖着缰绳发疯似地从北沟狂奔出来,径直地朝这边冲了过来。许承松顿时感到头皮发炸:他一眼就看出这是徐家铺子生产队的马倌徐俊海的骑马,不知为啥这会儿受惊冲出了牲畜市场。这会儿刚好散会,主会场里的人们正在拥挤着从场院门口处往大街上涌,如果让惊马冲入人群,后果将不堪设想! 还没容许承松多想,惊马已经冲到离他不足十米的地方,这里已经是摆放农副产品的展区,不能再让马往前冲了!他毅然拉开架式便要迎上去拦马,突然听张大力大声喊了一句:“许书记,快闪开!”接着,便见身强力壮的张大力勇敢地朝惊马迎了上去。 “大力,小心啊!”许承松冲张大力高声喊叫着。 就在惊马跑到跟前的一刹那,只见张大力眼疾手快,一把拦住马缰绳,然后迅速地抱住马脖子,一个鲤鱼打挺,就势往起一跃,人们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他已经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许承松见张大力骑上了马背,才稍稍松了口气,“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啊!” 杨国生平静地说:“放心吧,这点来儿,放在他手里算不了什么,他从小就跟他爹放马,练了一套很过硬的功夫。” 果然,骑上马背的张大力,两腿紧紧地夹住马肚,双手使劲地拽紧缰绳,惊魂未定的儿马连续趵了几个蹶子,很快便立了起来,就地打了几个旋儿,撞翻了街边的几个摊位,渐渐被张大力驯服…… 也是合该出事。被撞翻的几个摊位中一个卖猪崽的社员,把仔猪放在一个箩筐中,只是大致地用绳子拴了一下,没捆绑牢固,惊马冲过来时,他惊慌失措,怕马踏死他的猪崽,赶忙去拉放在眼前的装小猪崽的箩筐,由于用力过猛,扯翻了箩筐,扯断了箩筐盖子上的细绳儿,三只小猪全都跑了出来,四散奔逃。情急之中,卖仔猪的社员赶忙让旁边的几个乡亲帮忙,几个人四面出击去追这几只小猪,不呈想却撞翻了一个卖鸡蛋的女社员的篮子,同时还把她身边放着的几只母鸡给惊得飞了起来,四处乱窜,小猪崽钻进人群中,后边追赶的社员狂跑着也跟了过去,刚刚散会的人们刚听人说惊马朝这边跑过来了,现在又见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开始惊慌地跑了起来,顿时,大人呼喊,孩子哭叫,人推人,人挤人,像热锅上的蚂蚁,全乱了套……这种混乱局面就像瘟疫一样迅速向前蔓延,半趟街都跟着乱了起来。过了好一阵子,人们才开始回过味儿来,明白是一场虚惊。但是,在拥挤中已经有十多个人被狂跑的人群踏伤,街道两旁展销农副产品的地方一片狼藉,象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但幸亏没发生更大的伤亡事故。几个维持秩序的民兵紧忙把踩坏的几个人送进了公社卫生院。 一次精心组织的大型政治活动就这样在一片混乱中草草收场了。虽说也达到了一定的政治目的,但却因此造成了很大的经济损失,无端地为各大队增加了一些负担,更让人后怕的是,如果惊马闯入人群,那么,造成的损失就决非眼前这种程度,很可能会出现重大的死伤事故,那可就更惨了!所以,人们在侥幸之余,不能不感谢和赞颂张大力临危不惧、勇拦惊马、力挽危局的英雄行为。 但是,不管怎样说,一次上级领导大力倡导的社会主义大集和群众性的歌咏活动,遭到了这次意想不到的冲击,并且又造成了很大的损失,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为了总结这次活动的经验教训,次日,党委副书记、革委会副主任陈志前召开了社直各单位负责人和各大队党支部书记参加的总结会议。 会上,陈志前首先对这次活动从始至终的准备工作和具体实施情况进行了认真的总结,肯定了这段时间各大队、各单位为组织这次活动所付出的努力,肯定了社会主义大集和群众性歌咏活动对于进一步促进当前政治运动向纵深发展,尤其是对于推进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的重要意义和深远的政治影响。 “但是,”在肯定了这次活动的成绩后,陈志前接着说:“我们在充分肯定自己的收获与成就的同时,也不能不正视我们工作中存在的问题。大家都知道,由于我们组织得不周密,工作做得不细,我们的政治活动受到了意外的冲击,甚至还造成了一定的经济损失,更重要的是使这次本来就要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的政治活动大为减色,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今天我们开这个会的目的就在于,认真总结一下这次活动的经验教训,特别是要查清原因,记取活动中出现问题的严重教训,提起大家的注意,这样,对我们今后的工作会大有益处的。下面就请大家认真地总结一下,谈一谈这次活动的经验和教训,也好从中汲取一些有益的东西。” 青云岭大队党支部书记杨国生首先发言,他说: “这次社会主义大集和大型群众歌咏活动,是上级重视,经过周密组织和精心准备的一次严肃的政治活动。但是,在活动中却出现了不应出现的问题,作为这次活动的半个东道主,青云岭大队是有责任的,因为活动虽然是公社主办,但却是以青云岭大队为阵地的,所以从场地的选择、确定,活动秩序的维护,我们大队都派人参与了,出现了意外事故,固然有它的偶然性,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把问题考虑在前面,对于可能出现的问题估计不足,首先,我这个党支部书记有领导责任,没有安排好这次活动的各项保障工作,如果不是张大力勇拦惊马,扭转了局面,恐怕后果更不可收拾,我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其次,维护场地秩序的同志有直接责任,具体地说,按当时的分工,张大力同志具体负责维护场地秩序工作,由于他们工作中出现了疏漏,让惊马冲出了后沟,形成了这次事故的诱发因素,张大力同志勇拦惊马,保证了群众的生命安全,应该为他记功,但这次事故又是由于他工作失误所造成,又应该追究他的责任。功过分明吧……” “国生同志,”李凤斌打断杨国生的话,“我觉得,我们都没有必要把问题揽到自己的名下,当然推功揽过,这是一种高尚的美德。要说责任,公社领导有责任,我这个活动的主要组织与策划者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我认为我们现在并不是想追究谁的责任,把谁怎样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即使在责任追究方面做再多的工作,也已经于事无补了,对不对?更重要的是,我们要从当前运动的大局出发,着眼于全局,要充分肯定这次活动所取得的重大成就,谁否认这次活动的主要成就,谁就是在否定党的领导,谁就要犯错误!至于我们在活动中出现一点儿小毛病,也没有什么也不起,大可不必抓住它纠缠起来没完,不就是伤了几个人,造成点儿经济损失吗?这不过是百密一疏,也是无法避免的客观因素造成的,谁会想到我们的大会刚刚结束,从那边就会飞出一匹惊马来,引出了这样一场乱子!这点微不足道的小损失与我们当前长远的政治利益相比,算得了什么!所以我说,大家都没有必要这样垂头丧气,要振作精神,把我们刚刚开始的工作做好,这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 陈志强不满地看了看李凤斌,心想:“这家伙怎么多会儿都忘不了别出心裁,标新立异,总和别人对着干呢!” “陈主任,我说几句。”许承松发言了,他平静地说: “刚才,青云岭杨书记把责任都揽到了青云岭大队,我觉得这样不好。不管怎么说,问题是徐家铺子引起的,如果徐家铺子的马不跑到青云岭的地盘上横行霸道,怎么会出现这么严重的事故呢!所以说,事情的直接起因是徐家铺子大队的这匹马。为了配合公社的这次政治行动,大队从集体的马匹中选了几匹毛色和膘情都不错的马,派大队的马倌徐俊海把它们送来赶社会主义大集,但是他却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没有管好自己的坐骑,以至于使它受惊,冲上大街,引出了这样大的乱子。没别的说的,如果真的要追究责任,就追究徐家铺子大队的责任好了,所造成的经济损失,徐家铺子大队也愿意全部承担……” “承松同志,”李凤斌不高兴地对许承松说,“刚才不是说了吗?现在不是追究是谁的责任的时候,你怎么还老是咬住不放,这样对你徐家铺子有什么好处?经济损失你们可以承担,那么所造成的政治损失呢,你也承担吗?你们承担得了吗!” “李主任,”许承松盯着李凤斌笑着说,“你刚说完现在不是追究是谁的责任的时候,怎么一转屁股的功夫,不但要追究我的经济责任,而且还追究起我的政治责任了?”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笑声。 “你……”李凤斌满脸通红,无言以对,倒吸了一口冷气。 “您等我把话说完。”许承松接着说,“至于政治责任嘛,你不提醒,我在后面肯定会说到的。我认为,开展政治运动,这无可非议,但是我们应该兼顾到群众的利益,不能置广大群众的利益于不顾,甚至于牺牲群众的利益,单纯地为了搞运动而搞运动。” “你这话啥意思?”李凤斌像抓住了重要的把柄,急扯白脸地问道。 陈志前开始还觉得许承松的这些话有一定的道理,但后来越听越不对劲儿,连忙对他说:“许书记,你不要再往下说了!” 坐在许承松身边的杨国生也不住地用手戳他,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不。陈主任,我要说,”许承松不慌不忙地说,“我只提两个问题:首先,我认为,公社在对当前政治运动的时间安排上,没有充分考虑到当时的实际情况,比如学习小靳庄,开展大规模的群众性的歌咏活动,这些我都不反对,但是,在当时大喷耪地、薅草的大忙季节,做出上午生产,下午搞运动、排练节目的安排,我们都是庄稼人,都知道农时的重要,如果耽误了农时,会影响全年的收成的,难道我们的领导干部连这么一点儿常识都不懂吗!第二,刚才李主任谈到昨天社会主义大集发生问题的政治责任,如果从政治方面查找原因的话,我认为,学习外地的先进经验可以,但却不能生搬硬套。哈尔套公社有哈尔套公社的特点和实际情况,哈尔套搞社会主义大集,有适宜于这样干的具体条件,但是如果把它拿到青云岭,可能就没有这些具体条件。大家心里都明白,昨天的社会主义大集我们也都看到了,所有的买卖行为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花架子,你们看,参加大集的人数是事先确定的,在大集上展示、出售的农副产品也是事先以任务的形式确定的,再看看大集上销售的产品,摆在市场的化肥、农药是生产队刚从外边搞来准备往农田里施用的,农具、农机配件又都是从供销点里借来的,偌大的一个大集上,看不到几个真心实意买东西的人,到处都是卖东西的,这样的集市正常吗?这不就是为了证明‘物价稳定、市场繁荣’这个论题搞的一种彻头彻尾的形式主义吗?不就是为了制造一种虚假的繁荣,用来粉饰太平吗?像我这样年龄的人都经历过五八年的大跃进,那会儿把好几块地里产的庄稼挪到一块地里,硬说是这块地的产量,这个社会主义大集的作法,与五八年的作法有什么两样呢!这样做的实际意义在哪儿呢,我看不出。不客气地讲,这就叫劳民伤财!” “许承松!你这是攻击党的领导,反对中央的战略部署,否定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你是在为右倾翻案风推波助澜!”李凤斌气急败坏地嚷道。 许承松冷笑着问道:“李主任,你还有什么帽子,都拿出来给我扣上吧。告诉你,既然我说了,我就不怕!我不管是谁作出的安排和决定,我就知道,影响了农业生产,青云岭公社几万人,徐家铺子大队几千人,不能靠喝西北风活着!我只知道,大搞形式主义的花架子,劳民伤财,就是侵害广大群众的利益!” 陈志前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喊道:“许承松同志!别忘了你是共产党员,怎能发表这样的言论!你不要再说了!” 许承松说:“正因为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才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才要把这些话说出来,我这是对组织负责!” “许承松,你太反动了,还敢狡辩,你要为你所说的这些话负责!”李凤斌气得脸都白了。 许承松的这些话,犹如醍醐灌顶,振聋发聩,在与会干部们的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有很多同志觉得他说出了自己想说而未敢说出的真话,于是,整个会场上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陈志前见会议已经没法再继续下去,又怕许承松发表更多有悖于形势的议论,引发出更大的矛盾,只好宣传散会。 许承松,这个不畏权势,敢说真话的人,在那样的形势下,在那样的场合,特别是在李凤斌那样的政治运动的急先锋面前,发表了那么多不合时宜,而且是大逆不道的过激议论,由此而诱发的种种消极后果也就在所难免了。 李凤斌恼羞成怒,散会后不容分说,就给市理论办公室的张秉贤打了电话,张秉贤听了他的汇报后,指示他抓紧时间把许承松散布反动言论的情况整理成文字材料报上来,然后他再系统地向张春华汇报。两天以后,罗浩宇回到公社听到消息后,感到事态严重,连忙打电话把许承松调到公社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并且要求他立即写出检查材料,抓紧时间在一定的场合进行深刻的检讨,尽快消除政治影响。罗浩宇骂他是“昏了头”,在当前这样严峻的政治斗争中这样口无摭拦,简直是在“胡闹”,是“自取其咎”。说他这不仅仅是个人行为,不仅仅影响了他个人的前途和命运,而且是影响了徐家铺子大队全体社员群众,影响了全公社人民的前途和命运。罗浩宇越说越气,气得浑身直哆嗦,怎奈许承松性格天生倔强,就是不同意在会上作检讨。任你说破了大天,仍然泰然处之。 罗浩宇的本意,完全是为许承松的处境考虑,怕把问题闹大,对他不利,当然,如果这样,对他自己的前途命运也势必会造成一些不良影响,这一点他心里当然明白。为了尽快把事情压下,他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给县委书记李益群打电话沟通一下情况,以防被动,毕竟许承松是张春华亲自发现、亲自培育的先进典型,县委也不会等闲视之。第二天,当他拨通李书记办公室的电话,刚要把情况向他详细汇报时,李书记打断他的话说,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市委理论办公室张秉贤已经打电话与他沟通了情况,而且关于许承松问题的文字汇报材料都已经给县委转了过去。 “晚了!”罗浩宇放下电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里恨恨地想:“肯定是李凤斌这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家伙,提前作了手脚,这下问题严重了!怎么办呢?”他的大脑飞速转动着,企图寻求一个能够控制事态继续恶化的万全之策。 还没容他想出什么妥善的办法,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他连忙拿起听筒。 听筒里传出张春华的声音:“是浩宇同志吗?我是张春华。” 罗浩宇大吃一惊,他万一也没有想到,事情这么快就弄到了张春华那里。 “我是罗浩宇。春华同志,你好!” “浩宇同志,你们报上来的关于许承松的材料我已经看了,有那么严重吗?什么‘攻击党的领导’、‘破坏党中央的战略部署’、什么‘否定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为右倾翻案风推波助澜’……大帽子扣了一大摞!这个材料你亲自把关了吗?”张春华的口气中流露也非常不满的情绪。 “春华同志,这个材料党委根本就不知道啊!” “啊?你党委书记怎么会不知道?”张春华生气地问。 罗浩宇连忙向他解释:这段时间他在县里开会,回来后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 “那,志前他们也不知道吗?” “他也没见到这个材料……” “噢……,那肯定就是工作组搞的了,乱弹琴!这样吧,浩宇同志,你马上通知承松同志,让他明天上午到苍原市委来一趟,我要亲自和他谈谈!” “春华同志,我明白了。”罗浩宇说。 罗浩宇心烦意乱地撂下了电话。接着便告诉赵建勋,让他马上给许承松打电话转达张春华的指令。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分,许承松急匆匆地赶到了市委专门为张春华安排的办公室。 张春华很和气地让他坐下,并为他沏了杯茶放在身边,然后把他写字台上的一份文件递给他,“承松同志,你先看看这个。” 许承松接过张春华递过来的文件大致略了一眼,见文件的标题是:《关于许承松同志严重政治问题的汇报材料》,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个材料肯定是李凤斌搞上来的。 “承松同志,这个材料上反映的是不是事实?说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春华温和地对他说。 “春华同志,材料中反映的都是事实,但我还是想把有些话直接向组织、向领导说一说……” 张春华点了点头,“好,你说。” 接着,许承松便把那天在会上发言的内容又有理有据地重复了一遍,并且着重强调了自己的观点和见解。 张春华听完,沉吟半晌,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着说:“噢,原来是这样。果然,言辞过激,不合时宜,但事出有因……” 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承松同志,你太幼稚了,或者说太不成熟了!搞政治怎能这样不讲原则呢?搞政治斗争怎能轻易地把自己的软肋暴露给人家呢?你这不是在授人以柄、作茧自缚吗!承松同志,实话对你说,你的情况,连同苍原市委关于取消你这个先进典型的意见,我已经在今天上午向省委领导作了汇报。省委主要领导非常看重你的才华和工作成绩,在上次亲自接见你以后,已经着手为你作出安排,决定过一段时间把你调到省直机关工作。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发表这些过激议论呢!尽管你犯了严重的错误,但省委领导还是坚持给出路的原则,他说,培育一个典型不容易,而且我们的事业目前正是用人的时候,许承松人才难得,不要把事情作绝了,再考验一段时间,给他一个自省的机会,还是要争取他。省委领导对你是够宽宏大度的了,你打算怎样?你刚才已经全面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当然,这里边有些提法不无道理,但总的说,还是那几个字:不合时宜。现在,谈谈你的打算吧。” 对于张春华的这番说教,许承松不以为然,他只是沉默着,没做任何表示。 张春华很快看透了他的心思和态度,无奈地对他说:“好,承松同志,今天我也不打算让你马上向我表示一个明确态度,回去后,你要很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问题,考虑好了,再跟我联系。” 谈话结束后,许承松刚走出办公室,便听见张春华对着电话的送话筒说道:“通知省报编辑部的于主任,暂停对于徐家铺子大队和许承松先进事迹的宣传。” 事情并非到此为止。许承松回去后不到一个星期,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的关于推荐许素馨上大学的手续突然被无端地退了回来,而且上面没说明任何原因,许素馨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不公正的事实,痛苦万分。郭鸿达知道此事后,心里愤愤不平,打电话质问县教育部门,为什么要剥夺许素馨上大学的宝贵机会,到底是什么原因,教育部门回答,这是市委领导的意见,认为许承松是先进典型,目前推荐他的子女上大学,会影响对于典型的宣传效果,等以后有机会再考虑。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郭鸿达气愤地骂道,“真他妈的没有说理的地方!” 第二十八章 林克远(1) 叶思源的母亲患病严重,六月末,林克远和她一同请假回省城探望。半个月以后,见母亲的病情日渐好转,而且已经趋于稳定,夫妻俩返回了青云岭。 此时,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的高潮已经迅速在青云岭掀起。 林克远在省城逗留的半个月的时间里,除了看护和照顾病人外,利用闲暇时间经常到外面走走,他想看一看离别数年之后家乡的建设情况,几天过去,他发现,在省城,所到之处,无论是机关单位,还是工厂、矿山、学校,无不在集中时间开展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无不在开展大规模的群众性的歌咏活动,热情地讴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林克远心想,把时间都花费到搞政治运动上,生产怎么办?国民经济又怎么发展、提高?这期间,他在与亲属、同学、同事相聚和接触中,难免要谈到一些关于国家前途命运和政局发展趋势之类的敏感话题。省城的信息流通渠道毕竟要比边远的农村宽泛,这便让他有时间、有机会捕捉到大量在青云岭根本就无法得到的信息,知道了许多过去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闻轶事。只要谈到这些,朋友和亲戚们每每愁云满面、慷慨陈词、扼腕叹息,表现出一种难以释怀的忧国忧民的情愫。所有这些,对林克远的触动很大,他深深为这种忧患情绪所感染,一种强烈的“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责任意识也随之油然而生。 回到青云岭的当天晚上,雪飞和雪涛聚在久别的父母身边嘘寒问暖、谈笑风生。在回答了孩子们提出的各种问题,满足了他们年青的好奇心之后,林克远问雪飞: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青云岭都发生了些什么。 雪飞未加思索,便一五一十地把公社组织社会主义大集和群众歌咏活动受到意外的冲击,造成不小的损失和消极影响,以及许承松在会上勇敢地发表言论、针砭时弊,遭到了李凤斌等人的打击和上级某些领导人的非议与冷落等情况,详细地向父母叙说了一遍。 林克远听后,凝思良久,对雪飞说:“许书记说得好哇,他说出了许多有良心的人想说而不敢说的真话。当今社会里,这样敢于仗义执言的忠义之士,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但是,在目前这样的政治气候里,老许说出这样的话,难免会遭受厄运的,那么,这个时候,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句话吗?” “事情发生时,罗书记和鸿达他们正在县里开会,等他们回来,事情就过去好几天了。罗书记发现事态严重,马上采取措施,试图扭转既成的被动局面,但已经晚了,事情很快便汇报到了张春华那里。”雪飞对父亲说。 “后来呢?” “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张春华让许书记去苍原,亲自和他谈了一次话,至于谈了些什么,无从知晓。”雪飞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哦,还有,又过了几天,许书记的女儿素馨被推荐上医科大学的事儿,无端地被否定了,也没说明是什么原因。后来我听鸿达说,他曾经打电话质问过县教育部门,凭什么取消了素馨上大学的资格,对方回答说是市领导的意见……” “太不像话了!”林克远一拍大腿,气愤地说,“什么时候了,还搞株连九族这一套儿。许承松的事儿,为什么要和她女儿上大学扯到一起,荒唐!” 一直躺在炕上静静地倾听他们父女谈话的叶思源,这会儿坐起身来板着脸说:“哎,克远,我怎么听你这些话怎么这么偏激啊。告诉你啊,不许你出去信口开河,滥发议论,发思古之幽情啊!‘祸从口出’,长点儿记性,好不好!” 雪飞说:“妈,您也不用杞人忧天,爸爸怎么会出去讲这些呢,他不过是在自己家里说说而已,你就别担心了。对吗,爸爸?” “对。对”林克远笑着回答。 “知道就好!”叶思源不再说话,重新躺下,又翻了下身,闭上了眼睛。 父女二人又谈论了一会儿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的事儿,雪飞发现父亲有些困倦了,便叫醒已经睡着的母亲,并为他们铺好被褥,让他们早些休息了。 …… 青云岭的政治气氛越来越紧张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逐渐升级。按照公社党委、革委会的部署,全公社的十二个大队和社直机关、各企事业单位开始停产停业开展政治运动,各种学习讨论会、座谈会、批判会接连不断。运动的主要内容从批判邓小平主持制定的《总纲》和《汇报提纲》等三个文件开始,逐步发展到批判唯生产力论,并且按照“老干部——民主派——走资派——党内资产阶级”这样一个公式,联系本地区本单位的实际,全面彻底地清理党内资产阶级的代表。为了配合运动的开展,各地的群众歌咏活动仍然在热火朝天地持续着,反映重大政治题材的《春苗》、《红雨》、《决裂》等新上映的故事影片也连续在全公社巡回放映着。 在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如火如荼的政治运动中,一些大队干部开始撑不住气了,他们眼看着一些急需处理的生产、工作任务放在那里却不能去处理,心里急得直冒火,有的跟公社领导打了招呼,申明事态紧急,得到允许,在运动之余抽时间去处理一下;还有的大队干部急了眼,则不管三七二十一,不打招呼便自作主张,采取措施果断地处理一些紧急事务,“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他们这样想。 去年的一场洪灾,给青云岭大队造成了严重的经济损失,支部书记杨国生至今还心有余悸,眼下正是大雨时兴的时候,他心急火燎地要安排人力检修和加固全大队的防洪设施,因为这关系到全大队几千群众的生命安全啊!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罗浩宇汇报,得到了领导的同意才去安排这些工作。杨国生的做法是科学的,因为他把自己的行动“合法”化了,在严峻的政治斗争中有着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 而徐家铺子大队的许承松则不然。去年全公社组织力量在徐家铺子搞大会战,平整、治理出近千亩梯田与河滩地,但是相邻的几个流域如果不及时治理,如果再遇到去年那样的洪涝灾害,非被冲垮不可,难免要前功尽弃!本来,他们计划今年雨季要集中全大队力量着手治理这几个流域,却遇到了目前这种政治形势,让你东挪不得、西转不得。许承松心里明白,这种情况,即使跟公社领导打招呼,他们是不会同意他放下政治运动不搞,去组织这样大规模的生产活动的。因此他只好当机立断,来个先斩后奏,“豁出去了,哪打铧子哪住犁吧!”果然,他们刚刚进入工作状态,就遭到了公社领导的指责。工作组长李凤斌和党委秘书赵建勋风风火火地来到徐家铺子大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质问许承松到底想要干什么,指责他是在搞唯生产力论,以工作和生产干扰和破坏当前的政治运动。这段时间,许承松的心理很不平衡,正处于一种愤懑与无奈状态,如果是在往常,他又要和李凤斌反唇相讥,较量一番,但这次他没有,他知道硬顶是没有好结果的,必须想办法和他周旋才是,他要进行“韧性”战斗了。于是他一反常态,非常痛快地承认自己在工作安排上顾此失彼,表示一定要接受领导的批评,尽快纠正错误倾向,但等到李凤斌他们离开以后,却仍然我行我素,带领社员继续向荒山开战。他还让大队干部和各生产队严密封锁消息,一有风吹草动就让社员下山搞运动,风声过了,就继续上山工作。他跟公社领导打起了“游击战”——这一招儿,他还是从张振雨那里学来的。 面对这样一场风狂雨骤的政治运动,林克远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与迷茫之中。他无法理解,这两年刚刚好转的政治、经济形势,为什么会遭到彻底的否定?为什么前些年“文革”当中的一些错误的乃至荒唐的作法又死灰复燃?难道非得把国家搞得一片混乱才算是真正的马列主义吗?批判唯生产力论,如果离开了生产力的发展,国民经济能够发展、提高,社会能够进步,人民生活水平能够提高吗?对于这些问题,他百思不得其解。他还不是共产党员,他也不承认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凭着过去掌握的一些政治、历史知识,凭着他对曾经阅读过的一些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的理论和观念的理解,他总觉得当前的政治形势有些不对劲儿,总觉得当前的一些提法与马克思主义的思想、理论和观点不合拍儿。他越想觉得疑点越多。所以在运动中,无论是召开学习讨论会,还是参加批判会,他只是洗耳恭听,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而当他回到家里,则集中精力如饥似渴地研读了一些马列主义的重要文献,特别是马克思、列宁关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问题的论述,研读了一些毛主席的重要著作,同时他还重新阅读了中共党史,把建党、建国以来历次政治运动的观点与作法同马列主义的理论、观点进行了了全面的对比与衡量。除此之外,他还有选择地阅读了一些古典文学作品中的名篇、名段,从中汲取了一些政治、历史方面的营养。渐渐地,他对当前的政治形势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看法和见解,这些看法和见解在他的头脑中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清晰,终于形成为一种无法抵御的思维定势,并且了然于胸。 他感到苦闷、彷徨,他要说话,他想呐喊,他想把自己的思想观点公之于众,哪怕因此而遭受厄运也在所不惜。但是,他跟谁去说呢,茫茫人海,谁是他可以倾诉衷肠的知己呢?晚上,躺在床上,他想对自己的妻子诉说,但叶思源对他的这些话却非常敏感,就像曾经被毒蛇噬咬之后突然见到一条绳索一样惊慌地打断他的话,并且提醒他,这种观点是非常危险的,甚至有几次,叶思源因此而同他吵了起来,夫妻之间闹得很不愉快。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和观点去对女儿说、对郭鸿达这样有才华有胆识的年青人说吗?他们倒不失为与自己有共同语言的知己……但他转念一想,不对,一旦自己的这些观点遭到否定、遭到批判,甚至自己因此而遭受厄运,这些年青人不是都要跟着自己倒霉吗?他不忍心这样办,他们是他最看重的年青人,一个是自己心爱的女儿,另一个是他十分赏识的有为青年……据说他正在和女儿恋爱。不!说啥也不能把他们也一起拉下水…… 林克远终日冥思苦想,不住地在大脑中推断、论证着自己的观点和见解。他变得沉默寡言,不愿意接触任何人,面色也明显的憔悴、消瘦了许多…… 第二十八章 林克远(2) 七月下旬的一天深夜,万籁俱寂,青云岭在酣睡,奔波、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正留连于香甜的梦境之中。 突然,东南方向迅速闪过一道蓝光。蓝光闪过之后,人们被一阵强烈的抖动从梦中惊醒,接着便传来了一阵惊心动魄的隆隆声,人们马上便觉得天旋地转,大地在颤抖、房屋在颤抖、世间的一切都在颤抖,直抖得人心烦意乱、站立不稳!惊愕中的人们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听见有人大声喊叫:“地震啦!快跑——!”刹那间,一种世界末日的恐怖感迅即袭来,整个村庄乱作一团,求生的欲望驱使着这些可怜的庄稼人连衣服都顾不得穿,便破窗而出,夺路而逃!顷刻之间,孩子哭,老婆叫,鸡鸣狗吠声、门窗碰撞声、家具跌落发出的撞击声、零乱的脚步声响成一片。那情景,要比一年前上河口决堤时还要惊慌、还要恐怖! 震感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有人从收音机中得到了确切消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两点许,数千里外的河北省唐山市,发生了里氏7。8级的强烈地震!整个唐山市陷入了沉重的灾难之中!后来人们得知,在这次地震中,唐山市死亡人口竟然达二十四万之多!而青云岭人所感觉到的不过是数千之外的震中传出的余波而已。 仍然处于惊慌中的人们听到消息后,悬起的心刚刚放下,刚要走进自己家门,猛然间又一次强烈的地震波传来,其震感剧烈程度并不亚于第一次! 这时,悬挂在大街上的广播喇叭的响了。革委会副主任陈志前传达了县委、县革委会的通知:河北省唐山市已经发生了强烈地震,难以预测的余震随时可能发生,灾害仍会波及苍原地区,为了广大干部群众的生命安全,要求全县各地,无论男女老少,所有的人都不能回房居住,暂时克服困难,转移到安全地带休息。通知还要求,各级党组织、各公社革委会在天亮之后,要动员广大群众,动用一切人力物力,全力以赴,搭建防震棚,领导全县人民积极开展抗震救灾斗争。 惊魂未定的人们再也不敢回房休息了,只好头顶蓝天,与晓风和群星为伴,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黎明前这段难忘的时光。 天亮以后,又发生了一次余震,由于大家已经有了防范意识,而且都处于露天环境中,所以并不象前两次那样惊慌了。 草草地吃过早饭,公社便组织全体干部深入到各大队,帮助基层开展抗震救灾。林克远和社队企业办公室的几个同志被就近安排在青云岭大队协助开展抗震救灾工作。 他们先到大队找杨书记报到后,就直接入户,帮助社员们搭建防震棚。人们首先在远离房舍和高墙的安全地带选好地点,然后用木杆子搭成“牛顶架”式的三角形状,在地面上埋实,再用一些树枝、木板之类的轻体材料搭在上边,用来支撑棚体,最后根据不同情况,选用苫布、麻袋片、破旧棉被、塑料布等材料覆盖在外边,总体要求是既要防风,又能防雨。棚子搭好后,还要在里面设置好睡觉的床铺,同时还必须考虑防湿防潮等问题。 林克远等人在青云岭生产队忙碌了整整一天,仍然有一部分农户的防震棚没搭建完,原因是搭建材料稀缺,家家户户都在搭棚子,差不多把所有的木杆、木板和防风防雨的材料都用光,那些没有搭完棚子的社员急得东奔西跑,张家找李家借,好不容易备齐了材料,到了晚上十点多钟,总算把防震棚全部搭建完。 林克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家的防震棚,叶思源刚把饭给他端过来,他忽然问道:“雪飞晚上吃饭没有?” 叶思源摇了摇头,“从早晨出去就一直没见她的影子。” “怪了,天黑的时候,我碰见她,她告诉我,他们负责的那片已经搭得差不多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林克远嘴里说着,放下拿在手里的筷子,“不行,我得出去看看……” 叶思源知道他的脾气,更知道他疼女儿疼得蝎虎,知道拦他也没用,便由他去了。 中午两点钟左右,天就开始阴起来了,云层越聚越厚,好像是要下雨。林克远匆忙中走出家门,没带雨伞,刚来到街上,天就开始下起了小雨,不一会儿,身上就被雨水淋湿。 女儿一天没回家吃饭,林克远很心疼,但他心里却有谱儿,知道她不是去烈属刘爷爷家,就是在五保户她李大爷家,“这丫头,到多会儿都忘不了青云岭的乡亲们!”林克远这样想着,已经来到了生产队饲养处的门口儿,他进去到李福顺的防震棚里问了问,李福顺告诉他,雪飞下午在这儿帮他把棚子搭好后就走了。他又去了刘云德老人的家里,见宋海英和刘桂香两个人正用刚从队里背来的麦穰子为两位老人铺床铺,雪飞也没在这儿,刘云德的老伴儿说啥也要让他坐下喝碗水再走,他只好坐下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刘桂香告诉他,雪飞刚才还在这儿,出去时间不长,说是到学校去看一个学生。刘云德老人乐得合不拢嘴儿,不住地夸他养了个好女儿,对她照顾得比亲孙女还周到,“你看,我们老两口子有了这些好孙女儿,多幸福啊!” 从刘云德老人家里出来,雨下得更大了。林克远没拿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公社中学。由于学校人口集中,学生太多,学校领导想了很多办法,总也解决不了搭建防震棚的问题,只好向上级教育部门请示放假,让学生回家参加抗震救灾,但是一来二去,上面同意放假并打电话告诉他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学校只好临时决定,无论如何,要等明天天亮再让同学们走。所以,这些孩子只好以班为单位,有秩序地坐在学校的操场上,每人披一块塑料布遮雨,还要在这里苦捱一宿! 雪飞是听到韩月菊生病的消息才赶到学校看她的。原来,地震的前一天,韩月菊就患感冒,一直没有痊愈,地震发生后,她又惦念家里的生病的母亲没人照顾,便要请假回家,老师见她生病未好,离家又很远,怕路上发生问题,便没有准她的假。月菊思念母亲,心急如焚,病情不断加重,雪飞来到后,已经开始高烧。她连忙和班主任老师张淑雅一起为韩月菊吃上她带来的感冒药,正准备去公社卫生院,林克远来了。 林克远见此情景,二话没说,便俯下身,对月菊说了声:“走,孩子,叔叔背你去医院!” 几个人把韩月菊送到了公社卫生院的防震帐篷中,又是打针又是输液地折腾了半宿,月菊的体温才恢复正常。 韩月菊心情不好,一直在暗暗垂泪,雪飞知道她想家,便不住地开导她,告诉她,她已经打电话问过,许书记下午已经派人帮她们家把防震棚搭好,月菊这才不再哭泣。 见韩月菊的病情稳定下来,林克远这才提出让张淑雅和韩月菊一起同他们父女回家吃晚饭,这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 林克远忙活了一天半宿,没得到休息,又让雨淋得浑身浇湿,第二天早上,便觉得感冒发烧,浑身酸痛,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叶思源说他不知道深浅,都快到五十岁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要陪他到卫生院看病。林克远说:“得了得了!快别大惊小怪的了,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学校那边还有一大摊子事,快忙你的去吧!” 雨过天晴,艳阳高照。林克远忍着病痛,吃力地走到街上,环顾四周,但见蓝天白云下,住宅本来就十分密集的青云岭,在鳞次栉比的房屋的空隙间到处都搭满了密密麻麻的防震棚,显得更加协调紧凑,于是他见景生情,顺口吟诵了杜甫的两句名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林克远走进卫生院的防震帐篷,迎面走来了护士许素馨。 “林叔,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许素馨热情地跟林克远打了声招呼。 “哦,是素馨啊!我好像感冒了,想弄点药吃。你看……” “林叔,张大夫一会儿就过来,我先给您测一下体温。”素馨说着,把一支体温表递给了林克远。 林克远接过体温表刚放到腋下,张大夫就来了,他询问了病情,又拿听诊器为他听了听胸部,然后严肃地对他说:“一会儿看体温怎样吧,你说你经常咳嗽,肺子不太好,这次感冒如果很严重,就很容易引起肺炎,恐怕不是光吃点儿药就能解决的。” 说完,他取出体温表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已经烧到快四十度了,还像没事人一般。不行,你得输液了!” 听张大夫这样说,林克远只好说:“好,那就听你的,输液。听人劝,吃饱饭啊……” 张大夫笑笑说:“你这个老林啊,到什么时候都这样乐观。” 时间不长,许素馨便为他把输液的液体兑好,她过来对林克远说:“林叔,我把药为您兑好了,跟我过来吧,我给您扎上。” 林克远跟许素馨来到隔壁当作病房的帐篷里。帐篷里放了几张病床,都空着,“嚯!原来我还是头一班儿呀。” 许素馨和蔼地冲他笑笑,算是对他的回答。 “怎么样?这两天患者多吗?”扎好针,林克远问素馨。 “这两天到这里看病的不是很多,大伙儿都在忙着搭防震棚,就是来看病,也只是买点儿药,打打针完事儿了。听说只是昨天晚上中学的一个学生来这里输了液……”素馨回答。 “昨天回家了吗?你父亲一定很忙吧?” “我昨天下午回去看看,奶奶身体不太好,给她输点液体。父亲一直不着家,这两天更忙了,闹地震他都没回家看一眼,我有好长时间没见他的人影了。” “一个难得的好干部啊!”林克远叹息道:“只是,生不逢时,很难施展才华啊……哎,素馨,坐下说话。” 许素馨在林克远对面的一张病床上坐下。 过了一会儿,林克远关心地问起素馨上大学的事儿。 “哎,林叔,一言难尽啊……”许素馨眼睛望着门外,伤感地叹了口气,接着说,“本来已经是板儿上钉钉的事儿了,可不巧就在这时候,父亲又出了问题,所以我的事儿很快就黄了……为这事儿,母亲还和父亲大吵了一顿,埋怨父亲自己找不自在,还连累了家人,苦害了孩子……可是,林叔,你说,这能怨父亲吗?我知道,父亲也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啊。他本来就心里难受,我们怎能把气都撒到他身上!”素馨的眼圈儿红了。 “好姑娘,你能设身处地地为你父亲着想,这样来看待这件事很不简单,孩子啊,叔叔佩服你……不要着急,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以后有机会,叔叔一定会帮你圆这个大学梦。” “谢谢林叔!” “孩子啊,你说的对,你父亲有什么错?他错在哪里?”面对一个因为父亲的不公正境遇而受到牵连,无端地被剥夺了上大学的权利,以至失去一次难得的发展机会的孩子,林克远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感情,把长时间郁积于心的愤懑情不自禁地发泄了出来: “你父亲不过就是说了几句真话而已。难道就因为说了几句真话,冒犯了某些当权的人就要承受这样不公正的待遇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真是荒唐至极!唉!当今世界,越来越让人难以理解了。搞了多年的政治运动,这两年形势刚有好转,人民刚要过几天好日子,又冒出了个‘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把已经取得的成绩一笔勾销,这且不说,邓小平有什么错,他搞整顿有什么错,完全是为了国民经济的发展嘛,硬是要给人家扣上复辟资本主义的大帽子,说什么‘整顿就是复辟’,这下可好,工作和生产秩序全乱了,过去那些已经取消了的错误和荒谬的作法又重新被拣了回来,正气下降,邪气上升,人妖颠倒,是非混淆。我回来后听说了,你父亲在会上提出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放弃生产单纯地搞政治运动;另一个是搞社会主义大集,搞形式主义,粉饰太平,劳民伤财。这不都是客观存在吗?铁的事实在那里摆着,为什么还要‘指鹿为马’、‘背着猪头不认赃’呢!批判唯生产力论,这根本就不符合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如果不发展生产,国民经济靠什么提高,八亿人民,靠喝西北风活着吗?” 林克远慷慨激昂、痛快淋漓地发表评论,抨击时政,越说越气,越说声音越高。但他却万一也不会想到,正是今天的这些话,为他深深地埋下了致命的祸根,将他沦入痛苦的绝境,几乎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俗话说:“隔墙有耳。”一点儿不错。 “无巧不成书”,就在林克远与许素馨大声谈论的时候,党委秘书赵建勋也来到了卫生院,进了刚才张大夫为林克远看病的帐篷,张大夫有事儿出去了,一个护士让他先坐下等一会儿,赵建勋刚坐下,便听紧挨着的帐篷里有人在大声说话,而且声音很熟悉,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分辨出是林克远在发表议论。他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听了起来,想听听这个老右派到底要说些什么。 帐篷的帆布篷很薄,两个帐篷离得又很近,再加上帐篷的门都是敞开着的,里边传出的声音非常清楚,所以,林克远所有的言论,都被赵建勋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许素馨静静地听着林克远说话,开始,她还觉得没说什么犯碍的话,但后来听林克远越说越偏激,讲出的观点越来越与当前的形势不着边儿,她心里害怕,怕他的这些话被人听见,几次想打断他的话,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因为她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听听也无妨,好在这几天院里肃静,轻易没有人来,于是便放心地让他继续说了下去。 等到林克远结束了他的评论,素馨赶忙提醒他,“林叔,您身体不好,需要休息,别再说话了,我还要到那边去看看……” 许素馨刚要出去,便听门口有人说话:“林克远,你敢把你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吗?” 林克远和许素馨一扭头,见赵建勋已经来到跟前,两个人大吃一惊。 林克远平静了一会儿,突然指着赵建勋气愤地说:“你,你在偷听我们谈话!” “是的,我都听到了!你在诋毁当前的大好形势,你在否定和攻击文化大革命,你在散布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赵建勋振振有词地说着,又转身问许素馨:“许大夫,你敢站出来指证他吗?” 许素馨惊慌失措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半天,她才着急地说:“我……我们只是闲谈,说的什么我全不记得了,我什么也没听见!”说完,她抽身走了出去。 林克远躺在床上镇静地说:“赵建勋,你不用费劲,还找什么证人,我说的话,我完全承认。我既然说了,就什么也不怕!我会跟你去接受处理的。不过,你得等我输完这瓶液体。”说完,他还满不在乎地冲赵建勋笑了笑…… 第二十八章 林克远(3) 林克远被关进了公社革委会的一间办公室里,由两个武装基干民兵看押着。 这是紧靠篮球场的第三栋办公房中出进最方便的的一间办公室,出了门就是过道,出了过道就是篮球场地。公社干部搬进防震棚办公后,所有的房子都空了出来,找一间看押犯人的房子还是不难的。 日头已经偏西,阳光透过玻璃窗斜射进屋里,为这清冷的房间带进了几缕温热。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是在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张破旧的铁床,床铺板上放了个稻草垫子,草垫子的上面放着一床薄薄的绿色棉被。另一个角落里放了一张学生用的小书桌,这是专门为林克远写交代罪行材料预备的,桌上放了一叠白纸和一支圆珠笔,旁边放了一只学生坐的小椅子。 两个背步枪的民兵在走廊里不停地来回走动着,时而透过屋门上方的小玻璃窗看一眼里边的林克远。屋里静悄悄的,林克远正仰卧在床上闭着眼睛想心事。 今天上午,在卫生院的防震帐篷里,接到赵建勋的电话的工作队长李凤斌打发公安特派员李奉君带领几个持枪的民兵迅速地赶了过来,他们闯进帐篷,二话没说,便粗暴地拔掉了林克远胳膊上的输液器,把他从床上拉下来,按在地上五花大绑了起来。 罗浩宇是从李凤斌那里听到消息的。赵建勋首先给李凤斌打电话说明了情况,李凤斌当即指令李奉君去医院带人,然后才跟罗浩宇通了气。事关重大,罗浩宇不敢等闲视之,便通知陈志前、柳明清以及另外两名县工作队的同志过来,想等把人带来后,听一听到底是什么情况。 在一个较宽敞的帐篷里,罗浩宇、陈志前、李凤斌、柳明清、何云起、梁玉岩等人正等待着林克远的到来。 过了一会儿,帐篷外面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几个武装民兵把五花大绑的林克远推进了帐篷,赵建勋和公安特派员李奉君也随之跟了进来。 走进帐篷,林克远顿时感到一股湿热的气浪混杂着雨后经过阳光强烈照射所蒸发出的略带腥味的泥土气息迎面扑来,里面的气温闷热得令人窒息。 赵建勋坐下后,当着林克远的面,把事情的经过详详细细地向在座的领导们进行了汇报。 赵建勋说完之后,罗浩宇问林克远:“林克远,刚才赵秘书说的都是事实吗?” 站在屋地中间的林克远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么说,那些话都是你说的啦?” 林克远又点了点头。 李凤斌“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桌子,大喝道:“林克远!你知罪吗!” 林克远像不认识似地看了李凤斌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没罪。” “你恶毒攻击党的领导,攻击社会主义,否定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干扰和破坏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你已经罪恶滔天,为什么还死不认罪!”李凤斌气愤地指责道。 林克远平静地说:“我没有反对党的领导,也没有反对社会主义,我只是说了几句真话,这也是犯罪吗?” 何云起问:“林克远,我问你,你为什么如此仇视党、仇视社会主义?” “你错了,我从来没有仇视党和社会主义,我是在党培育下成长进来的知识分子,我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希望我们的社会主义祖繁荣昌盛、兴旺发达。谁说我仇视党、仇视社会主义?” “那你为什么要诋毁党的领导,说什么‘人妖颠倒’、‘是非混淆’?为什么要为邓小平喊冤叫屈?”何云起追问道。 林克远说:“你又错了。当今社会中,人妖颠倒、是非混淆的事儿还少吗?忠心耿耿为党工作,为人民鞠躬尽瘁的人被打倒、被陷害,搞阴谋诡计、投机钻营的人却在那里耀武扬威、横行霸道。你们想想,毛主席身边的那些人,都是全心全意忠于党、忠于毛主席,忠于马列主义的吗?难道从良好的愿望出发对党的工作中的错误提出些意见、发表些评论就是反对党的领导吗?是的,我是要为邓小平喊冤叫屈,这一点我一点也不否认,我认为邓小平搞整顿,纠正了前些年的错误作法,工作卓有成效,扭转了被动局面,不但没错,而且功勋卓著!硬说人家搞整顿是复辟资本主义,这纯属无稽之谈!这是有些人在别有用心制造混乱,居心叵测!” “林克远!你不要再说了,你越说越反动了!”罗浩宇打断林克远的话,接着说,“你必须认真的检讨你的错误思想和议论,不要坚持与党和人民为敌,如果仍然坚持错误,执迷不悟,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罗浩宇说完,歪头与陈志前、李凤斌交换了下意见,然后对林克远说:林克远,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你是知道的,尽管你今天的态度很顽固,但我们还是按党的政策办事,给机会、给出路,你要很好地反省自己,对你的思想和言论作出深刻的检讨,彻底交代你的罪行!” 接着,罗浩宇又关照赵建勋和李奉君,找个合适的地方让林克远反省,不要捆绑,不要搞逼供。 林克远被带出去后,李凤斌不满地对罗浩宇说:“老罗,这样也太便宜这个反革命分子了吧?” 罗浩宇耐心地对他说:“老李,上级公安部门刚刚下发通知,要求严禁非专政机关变相拘捕人和私设公堂办死班,我们不能违反政策啊。” 李凤斌不以为然,“对于林克远这样的死心塌地的反革命分子,还有什么客气好讲的!” …… 这会儿的林克远心情十分平静,被关押以后,他没有任何悔过的表示,相反地,他变得更顽强了,“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儿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打爽我就把我的全部思想、观点合盘托出,一吐为快,爱咋样咋吧!”他心里这样想着,便开始一点一点地清理自己的思路,把自己这些日子经过深思熟虑而形成的思想成果条分缕析,逐一地进行斟酌、咀嚼,并且逐步加以补充、完善……他要做一次鱼死网破的斗争! 门外的走廊里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接着便听见有人在开锁,屋门开了,叶思源和女儿林雪飞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她们是刚刚得到林克远出事的消息赶来的。在这大半一天的时间里,李凤斌竟然没让通知林克远的家人。 “克远!”叶思源只叫了一声,眼泪就流出来了。 雪飞和母亲快步来到床前,扶起正欲从床上坐起来的父亲。 “你们娘儿两个怎么到这儿来了?”林克远仍然好像没事人一般轻松地问道。 “你,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叶思源擦了一把眼泪,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自己的丈夫,然后说,“他们没把你怎样吧?” “没有,”林克远淡淡地笑笑说,“他们能把我们怎样!” “爸,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您?究竟是怎么回事儿?”雪飞眼里噙着泪水着急地问。 “唉!都怪我自己啊……”林克远叹了口气,把上午在卫生院同许素馨谈话的情况简单向妻子和女儿叙述了一遍,然后又接着说道,“我只是在这个孩子面前发泄一下郁积在心内的愤懑与不平,可没想到隔墙有耳,惹出了这样大的麻烦……” “那素馨她……”雪飞焦急地问。 “这和素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赵建勋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后,要让素馨出来指证我,我告诉他,不用任何人作证,我说的话我完全承认,我怕他难为素馨。事后我仔细地想了想,倒是担心素馨会受到我的牵连啊。”林克远忧虑地说。 “克远,那,你打算怎样?”叶思源问,她最关心的是丈夫的态度如何。 “我嘛,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也就什么也不怕了,我要把我所思所想的全部告诉他们。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还戴着顶右派帽子,大不了再给我加上一顶,还能把我怎样!”林克远态度坚决地说。“不!克远,你千万不能这样!”叶思源听丈夫这样说,又急又气,“你为什么要这样固执,为什么非要坚持你的立场呢?我早就说过,你不要锋芒太露,因为你已经有过这方面的教训,可是你就是不听!你到底想干什么嘛!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替老婆孩子想想啊”说完,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雪飞也泪流满面地望着自己的父亲,近乎哀求地说:“爸,求您了,别再坚持自己的错误了好吗?爸,您别再让妈妈伤心了好不好……” “孩子,听爸爸说,”林克远拉着女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又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你相信爸爸吗?” 雪飞无言地点点头。 “雪飞,你的父亲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也是一个积极追求进步的热血青年,可是,还没等我实现做一名共产党员的夙愿,就戴上了这顶右派帽子。这些年,我虽然是在痛苦与压抑中走过来的,但我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心里一直向往着党,热爱党,希望党更坚强、更伟大。相信我,爸爸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我到任何时候都不会做出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爸爸有自己的主意,知道应该怎样去做……” “克远,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固执!”叶思源停止了哭泣,打断林克远的话说,“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吗?告诉你,这次我在省城才听说,就在去年,辽宁省一个名叫张志新的女干部就是因为顽固地坚持她的反动观点,被处以极刑的。你今天的态度和她有什么两样!我现在想起这些都后怕……”她说着,又悲伤地哭了起来。 看到妻子和女儿为他这样伤心,林克远心里一阵伤感。他不忍心再看到她们这种痛不欲生的样子,她们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亲近的人啊!于是,他故意以一种轻松的口气对她们说:“好了好了,快别这样大惊小怪的了,事情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严重,想开些,我不会被怎样的。天不早了,你们娘儿俩回去吧,待会儿给我送些饭来,我有点饿了……” 母女二人这才离开了林克远的囚室。 送走了妻子和女儿,天已经黑下来了。林克远拉着屋里的电灯,坐在书桌旁,铺好纸张,提起为他准备好的钢笔,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奋笔疾书,写下了以下的文字: 我的检讨书 经过深刻的思考和认真的检查,我认为我没有错,我的观点、我所说的那些话都没有错。 我是一个在党的教育和培养下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我热爱党,向往党的组织,但遗憾的是由于某种原因我却未能实现我的愿望。这些年来,我一直默默地做着我力所能及的工作,希望能为党做出一点贡献,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的事情。因此,我首先必须申明的是,我从来没有反对党,从来没有仇视党,我只是要对党说出我想要说的一些知心话而已。今天上午我所说的那些话,我句句承认,那是我经过长期思考和探索得出来的结论,即使我今天不说,总有一天也会说出来的。 马克思说,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我虽然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但我的心永远是忠于党的。我真诚地希望我们的党更加光荣正确、更加坚强伟大,正因为这样,我才要把我所看到所感觉到的党在前进中和工作中的问题直言不讳。一个人犯了错误并不可怕,怕的是他不肯改正错误,一个政党也是如此,当党察觉和纠正了她前进中的错误和缺点之后,她会更加伟大,会更加英勇正确地领导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前进。就象太阳的黑子永远也挡不住太阳的光芒一样。 既然我的观点已经为党的组织和上级领导所知,那么我也就无须再继续隐瞒什么,下面,我就把我的全部的看法和观点坦白地说出来,就算是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对党献上的一颗赤子之心吧——至少我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一、关于批判唯生产力论的问题 我阅读了马克思主义的一些经典著作,其中对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论述非常清楚:生产力是直接作用于自然界的最革命最活跃的因素,它处在经常不断地发展变革的过程中,是在生产方式中起决定作用的方面。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有什么样的生产力就会产生什么样的生产关系,在生产力发展的基础上改变生产关系,推动社会从低级形态和高级形态发展,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然而,生产关系又会反作用于生产力,当社会生产力继续向前发展,到了一定程度,本来适合于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就逐渐限制了生产力的发展,为了不丧失已经获得的社会生产力,人们只能通过改变生产关系来适应生产力发展的要求。这种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相互作用,构成了生产方式的矛盾运动。而我们目前开展的批判唯生产力论的斗争,却违背了这个客观规律,否定了生产力对于人类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片面强调生产关系的反作用,片面强调上层建筑对于经济基础的反作用。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如果我们忽略了生产力水平的发展和提高,我们的社会还能进步吗?如果我们只是强调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方面的革命,不去发展生产,我们的国民经济如何发展和提高呢?这不明显是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背道而驰的吗!我们搞了这么多年的政治运动,在这方面已经有过教训了,如果仍然这样继续下去,是非常危险的,我们的国民经济就会崩溃!所以我认为许承松同志提出的问题是非常有道理的,如果说我们都去搞运动,不发展生产,田园荒芜,不去种地,不产粮食,那么,我们这个八亿人口的大国用什么来填饱肚皮?这些都是非常实际的问题。 二、关于批邓和反击右倾翻风运动 我认为,邓小平同志主持工作这段时间,有计划地从各行各业入手,对国民经济进行整顿,是顺应潮流的,也是符合大多数人民的意愿的,他纠正了我们过去的一些错误作法,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是应该予以肯定的。但却遭到了否定和批判,这不公平。说邓小平是翻文化大革命的案,文化大革命的错误为什么就不能纠正!错误的东西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不符合辩证法嘛! 三、关于文化大革命 我并不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因为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而亲自发动的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我也承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胜利成果的一面。毛主席发动这场运动的初衷是好的,但事情并不是绝对的,也不像一开始所想的那样简单,在经过不长时间以后,运动的方向已经发性了变化,林彪反党集团利用了这场运动,利用了红卫兵对毛主席的朴素的革命感情,正如毛主席所说的,“为了打鬼借助钟馗”,我怀疑还有一些人浑水摸鱼,从中做了手脚。他们疯狂地搞扩大化,对一些在过去几十年革命斗争中功勋卓著的老革命、老将军、老干部进行无情地批判、打击和陷害,在全国范围内制造恐怖,搞得草木皆兵,人人自危,搞乱了人心。这到底是为了树立毛主席的威信,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还是为他们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认为对这场运动也应该一分为二地来看,该肯定的肯定,该纠正的东西要纠正。如果单单为了肯定文化大革命的成就,便无视客观实际搞一些形式主义的东西,用来制造虚假的繁荣、粉饰太平,也是违反历史唯物主义的做法。前些日子推广的哈尔套经验,搞的社会主义大集就是典型,这些做法与五八年大跃进时的一些荒唐做法有什么区别。放眼全国,像大寨、小靳庄那样的农村能有几个?像那里生活水平都得到了大幅度提高的农民又有多少?就拿我们眼前看,除了青云岭、徐家铺子大队这样受到国家扶持的地方外,像刘家湾子、棋盘地那样的贫困地区又有多少?还有许许多多的群众正在贫困线上挣扎,甚至于缺吃少穿、家徒四壁,这些,我们都看到没有,都知道吗! 四、关于老革命、老干部的命运问题 翻开中国共产党的历史看看,在建国前二十八年的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中,有多少老革命、老将军指挥着千军万马,在枪林弹雨中叱咤风云、出生入死,为新中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没有死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没有倒在民族敌人和阶级敌人的刀枪之下,却在和平建设时期以莫须有的罪名被诬陷、批判、打倒,这是令人寒心的千古奇冤!文化大革命中像彭德怀、贺龙、陈毅、陆定一这些老一辈革命家都遭到了不公正的批判、迫害,有的甚至于命丧黄泉,这和过去历代王朝杀戮功臣的封建主义做法又有什么两样!试想,如果没有彭德怀,能在百团大战的胜利吗?没有彭德怀能有解放战争西北战场和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吗?没有贺龙,能有洪湖革命根据地和二六军团的赫赫战功吗?就连周总理这样为国家和人民呕心沥血的老革命家都未能幸免,甚至在他死后,还要遭到诬蔑和诋毁。天安门广场事件本来就是人民群众自发悼念周总理的活动,这是人心所向,却被说成是反革命事件而遭到镇压,到底是谁在操纵着这一切!林彪折戟沉沙以后,国家仍然不得安宁,到底为什么,是谁在捣鬼?我怀疑就是主席身边的人,最值得怀疑的就是江青,听说在延安时期她是一个戏子,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窃取了主席的信任,很多人都在传,此人心术不正,图谋不轨,迫害革命老帅、制造天安门广场事件,据说都和她有关。这是毛主席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迟早会爆炸。 五、关于文化大革命中的文化专制问题 我国有两千多年的灿烂辉煌的历史和宝贵的文化遗产,但是文化大革命以来,却遭到了毁灭性的封杀,所有的古典文化都被冠以“封资修黑货”而被批判、践踏。江青被封为文化革命的旗手,然而她又干了些什么,她不过是搞了八个样板戏,正像人民所戏谑的那样,“八亿人民八出戏”,照些下去,祖国的文化事业又该向何处发展!这个观点我在十年前就提出过,现在不妨还要在这里重复一遍。我真为我们这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而担忧、而叹息!我们的灿如星海的文化遗产何时才能够得见天日! ——以上是我的一些不成熟的看法和观点,有的可能是正确的,也有的可能是错误的,不过,全都是真话。我义无反顾地谈出了这些看法和观点,随时都做好了接受批判的准备,如果认为我反动,认为我罪恶滔天,就是坐牢、杀头我也不后悔! 林克远 一九七六年七月三十日 第二十八章 林克远(4) 李凤斌读了林克远的检讨书之后,气得差点背过气过去,他嘴里不住地叫着:“太反动了!简直是反动透顶!” 林克远的事情发生后,李凤斌立即给县革委会副主任陈梦奇打了电话,陈梦奇跟李益群通了气,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青云岭公社先就地审问这个案子,然后把审讯结果上报县委,然后再视情况定夺。李凤斌给陈梦奇打电话时还告诉他,林克远十年前就有严重的历史问题,现在仍然不老实,他建议与省城林克远原工作单位党组织取得联系,派人去查阅他的档案,进一点掌握他的反革命罪证。陈梦奇同意了他的请求。 李凤斌把县革委会领导的意见告诉了罗浩宇。罗浩宇召集了党委会议,对这个问题进行了专门研究。李凤斌提议先让林克远进行检讨,然后在青云岭公社组织一个大规模的批判大会,以林克远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作为反面教材,把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高潮。有的同志主张不要把动作搞得过大,要本着给出路的政策,还是把争取和挽救放在第一位,李凤斌不同意这种看法,他说这是新的形势下阶级斗争和两条路线斗争的集中表现,决不能姑息宽容,要与这些党内外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进行不妥协的斗争。 出事的当天晚上,林克远把他的检讨书交上来之后,李凤斌看后暴跳如雷,然后又顺手交给了罗浩宇,罗浩宇看完不动声色又转给了陈志前。 不用说,情况比罗浩宇预想的还要糟。他原来还主张本着团结——批评——团结的原则把这件事尽量往人民内部矛盾方面靠,但当时李凤斌就表示反对,等他看完林克远的检讨书之后,心想:“林克远啊林克远,你怎么会这样不识时务啊,遇到李凤斌这样一个难缠的主儿就够你受的了,你为什么还要自讨苦吃,这不明摆着是在给自己开列了五大罪状吗?看谁能救得了你!” 李凤斌提出,林克远的问题不是孤立的,和当前的政治斗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定有其直接或间接的根源,必须连夜进行审问,尽快彻底查清其问题的来龙去脉,不给敌对分子以喘息之机,这样才能给县委一个满意的交代。 其实,李凤斌上次在许承松的问题上就有意识想把事件搞大,但却没能够收到预期的效果,这使他像狐狸费了很大的心机却仍然没有逮到小鸡儿那样心里酸溜溜的,不甘心自己的失利。而林克远出事后,当他弄明白林克远的这些话反动话全是在许承松的女儿跟前说出的,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许承松,他要把林克远的问题和许承松的问题联系在一起来作一作文章,在青云岭搞出一个有影响的党内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专政猖狂反扑的案子,来吸引省、市领导的注意力。 罗浩宇见李凤斌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架式,知道很难说服他,便同意他连夜组织力量对林克远进行审问,但他还是提醒李凤斌,千万要注意政策。 至于与省城取得联系,并且派人去进行调查的问题,罗浩宇也作出了安排,他想把这件事交给赵建勋和郭鸿达去办,让他们抓紧时间联系,争取明天就动身。但是,还是李凤斌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让郭鸿达去搞调查不合适,因为现在青云岭人都知道他与林克远的女儿林雪飞的恋爱关系,不同意他去。后来罗浩宇斟酌再三,决定让社队企业办的孙志凯和赵建勋去,理由是林克远是社队企业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让现在的工作单位去个人比较合适。 晚饭后,李凤斌和他的两个工作队员一起在公社大院内找了一个僻静的房间,他要亲自审问林克远,听他到底还能说些什么,进一步捕捉他的反革命证据。 “哼!你罗浩宇不是说公安部门发了文件,不允许非专政部门私设公堂办死班吗,这回我就找上公安部门的人和我一起审,看他还能说什么!”李凤斌这样想着,便让人去找来了公安特派员李奉君,让他晚上和自己一起审问林克远。 地震发生后,人们都住进了防震棚,公社大院的干部也都搬进了帐篷和临时搭建的防震棚里办公,所有的办公室都空了出来,特别是到了晚上,更没有人注意到院子里发生了什么。 在院子最南边的一栋房子的尽东头,也就是原来革委会小会议室的门外站着两个持枪的民兵,走廊外面距门口十几米的地方还有两个民兵在不停地来回转动着。会议室里,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使室内的空气几乎凝固起来。日光灯发出惨白色的光,伴随着嗞嗞的响声。李凤斌、何云起、梁玉岩和李奉君并排坐在两个对在一起的长条会议桌前,身后还站着四个膀大腰圆的民兵。几个审讯者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吸着香烟,屋子内充满着呛人的烟草味儿。林克远就坐在离会议桌不足两米的一把硬板椅子上,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对面这几个气势汹汹审讯者。 审讯已经进行了接近两个小时,仍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也就是说,李凤斌并没有得到他所需要的东西,如果说有一些收获的话,那就是林克远的顽固不化的态度远比他在检讨书中所表示的态度要严重得多,这充分证明了他的反动性和猖狂性。因为,在这近两个小时的唇枪舌剑中,几乎弄不清到底是谁在审讯谁,李凤斌不能不暗自佩服林克远的雄辩能力。整个审讯过程中,他始终从容不迫,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他的有理有据的论证与辩驳,环环相扣、一丝不苟,把自己的观点论证的十分清晰,又把对方的谬论反驳得毫无站脚之处,把李凤斌他们四个人搞得理屈词穷,十分狼狈。 “林克远,我再问你一遍,你这样坚持反动立场,到底是谁在支持你?”李凤斌几乎是在吼叫。 “我已经说过,没有任何人在指使我,这完全是我自己的思想和观点。”林克远平静地回答。 “你说,你和许承松到底是什么关系?” 林克远冷笑着说:“你终于露出了你的底牌,说出你的真实目的了。不过,这一点我倒是想跟你说说清楚。我和许承松没有任何关系,这些年几乎是没有一点儿来往。今天我只所以在许承松的女儿跟前说那些话,是我对许素馨上大学的机会无端地被剥夺,我看不惯,要为她打抱不平,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发泄出来的,这和这个不幸的姑娘没有任何关系,与许承松更没有关系!我好汉做事好汉当,请你们不要冤枉好人,不要把这些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好不好?” “你,你强词夺理,你在狡辩!看来不给你点儿颜色看看,你就不知道姜是辣的!”李凤斌气急败坏地嚷道。 “你放心,就是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们也决不会昧着良心去冤枉一个好人!” 李凤斌冲后面的几个民兵一挥手:“来呀,你我绑起来,狠着点儿煞!” 早已做好准备的几个青年人凶猛地扑上前来,把林克远按倒在地,用细麻绳绑了起来。 林克远早就料到李凤斌会来这一手儿,一开始他并不反抗,他觉得在这群凶神恶煞面前是讨不出什么说法的,所以他一声不吭地承受着这残忍的暴行。但到后来,他实在忍受不了这痛苦的折磨,便大声喝骂道:“李凤斌,你个王八蛋,你放开我!你算什么共产党员,为什么要破坏党的政策!” “政策?”李凤斌狞笑着,“对你这道号的反革命,还他妈讲什么政策不政策,今天老子就让你尝一尝我的厉害!” 李凤斌说完,便冲到林克远跟前,一只手提着他的衣领,一只手抡圆了劲左右开弓就是两个嘴巴,鲜血当即从林克远的嘴角流了出来。 林克远愤怒地瞪着李凤斌,然后猛地把口内混合着鲜血的唾沫吐到了李凤斌的脸上,接着便破口大骂,骂他是“土匪”、“流氓”、“法西斯”、“共产党员中的败类”。 李凤斌被他骂得更恼怒了,他一边用衣袖擦着满脸的血迹和唾沫,一边冲几个民兵喝着令:“打!给我往死里打!” 几个愣头愣脑的年青人不顾一切地把林克远围在当中,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可怜的林克远那瘦弱的身体怎能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再加上这无法忍受的羞辱和难以按捺的愤恨,他渐渐地变得神志不清,接着便啥也不知道了…… 坐在旁边的李奉君见状,怕把事情弄大了闹出人命,便赶忙拦住了李凤斌。 李凤斌这会儿也怕把事情搞得过分会无法交代,便让那几个民兵用水把林克远浇醒,然后吩咐把他拖到关押他的地方,嘴里还恨恨地说着:“这个顽固不化的反革命,明天再跟你算账!” ……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形势发展得对林克远越来越不利了。 在公社组织的批判会上,林克远的态度还是极其不老实,当他听到批判他的社员在发言时讲出的那些驴唇不对马齿的荒唐的论据时,实在忍不住,便笑出了声,而且脸上还流露出不屑的表情,这些,都成了他的新的罪状。 一星期后,赵建勋和孙志凯从省城回来了,他们把从林克远的档案中复制的关于“文革”前期的反革命罪行材料带回来后,李凤斌等人便着手全面系统地整理林克远的反革命事实材料,并且迅速地去县革委会进行了专题汇报。县里认为这是一个性质比较严重的反革命案件,便逐级上报给了苍原市和省革委会。很快地,省委、省革委会主要领导便知道了林克远的情况,他们对此十分重视,直接指令苍原市革委会成立专案组,专门调查、审理这个案件,并且尽快把审理结果上报省革委会。 这天,苍原市公安局的和秀山县公安分局的十几个民警乘坐三台北京吉普车来到了青云岭公社,他们是受专案组的委派前来接受林克远反革命案件的审理工作的,他们要把林克远案件的所有的案卷和资料以及林克远本人带到苍原市公安局去继续进行审理。 林克远因为顽强地坚持着他的思想观点,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十几天过去后,他自己已经明显消瘦,面色青白而且浮肿,蓬乱的头发、满脸的胡须使他面目全非,与出事之前相比已经判若两人;他妻子叶思源对他的顽固态度和痛苦遭遇又急又气,而且伤感不已,高血压心脏病骤然加重,卧床不起;雪飞为了父亲终日以泪洗面,已经无心工作;年幼的小雪涛也经不起家庭中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变得无精打采,好像一时间长大了许多,学习成绩也受到了严重影响。但是,林克远毕竟是个意志坚强的人。他并不把自己的命运放在心上,而是非常平静、坦然地面对这一切。所以当他知道自己马上就会被带到苍原市去接受审讯时,也并不觉得突然,因为他早已经料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临走之前,郭鸿达陪着林雪飞来看他,并且为他带来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些简单的洗漱用品。 雪飞刚一起门,见父亲手上已经戴上了锃亮的手铐,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猛地扑到父亲的怀里痛哭起来。 “孩子,别这样,坚强些,爸爸没事儿的。”林克远的心里一阵发热,他想用自己的手去抚摸女儿的头发、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怎奈双手已经被铐住,于是他只好对着雪飞的耳朵小声地说。 雪飞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父亲,哽咽着说:“爸,你总说没事儿,没事儿他们怎么还会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 林克远淡淡地对女儿笑笑说:“雪飞,爸爸真的没事儿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听话,别哭,回去替爸爸好好照顾你的妈妈。现在让我唯一不放心的是你妈妈,她的一身病都是因为我作成的,现在我又拖累了她……”林克远的眼圈儿禁不住红了。 郭鸿达看到林家父女在这倍受煎熬、痛断肝肠的情景,眼里的泪水早已禁不住落了下来,他轻声叫道:“林叔,你……” “鸿达,”林克远举起戴手铐的双手摆了罢,打断他的话,“不要说了,叔叔知道你要说什么,该说的我已经对你说过了……” 面对这样一个顽强而坚定,视自己的信念如生命的人,郭鸿达还能说什么呢?十天前,也就是林克远出事后的第二天,他和雪飞一起来看望林克远时,试图劝说他暂时地退一步,不要硬顶,这样会付出太大的代价。但林克远却不以为然,他面对这个自己十分赏识的青年人又重申了他的思想和观点,并且对他说,“其实,我说出了很多有正义感、有良心的人想说而又未敢说出的话,你也一样,不过,你是不想说而已,我也不想让你说出来。我的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就没有什么回旋余地了,我不能后退半步,听天由命吧。” 郭鸿达不能再说什么了。这个涉世不久的年青人,还没有那样深刻的阅历,他的心目中的鉴别是非、真伪的尺度也并不十分清晰,凭心而论,他听了林克远的述说,还是觉得他的一整套理论都是与客观现实相符合的,而且有着无可辩驳的说服力,不过限于当前的政治形势,他又不可能站出来声援这个他久已敬佩和景仰的长者、说出他自己想说的话。他陷于深深的矛盾与痛苦之中。 此刻,深知自己命运莫测、吉凶未卜的林克远,非常豁达地对郭鸿达笑笑,然后从容地说:“鸿达,不要为我担心。这会儿,你一定觉得叔叔很愚,有些冥顽不化,但总有一天你会理解叔叔的。知道革命先驱李大钊吗?” 郭鸿达默默地点点头儿。 “李大钊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我景仰他的精神,崇拜他的气节。他有一段名言是这样说的:‘人生的目的,在发展自己的生命,可是也有为发展生命必须牺牲生命的时候。因为平凡的发展,有时不如壮烈的牺牲足以延长生命的音响和光华。绝美的风景,多在奇险的山川。绝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李大钊烈士用他的生命实践了他的这段名言。叔叔是个凡夫俗子,知道无法跟李大钊这样的革命先驱相提并论,但我也有我自己的信仰,那就是‘真理永远是真理’、‘乌云遮不住太阳。’是非曲直,让时间来作证,让历史去评说吧!” 郭鸿达怀着一种十分复杂、十分徨惑的心情倾听着林克远的述说,一边听一边点头。 林克远拉住郭鸿达的手接着说:“鸿达,你是个好孩子,叔叔早就很赏识你,很看重你,好好学习和工作吧,你会大有作为的。如果有可能的话,多帮帮雪飞,就算是为叔叔帮忙吧……” 雪飞听父亲这样说,哭得更伤心了。 郭鸿达使劲儿地冲林克远点着头,哽咽着说道:“林叔,你放心,我会的……” 天阴了起来,似乎要下雨。 半个小时以后,公安局的三台吉普车带走了林克远。当汽车驶出了公社大院时,青云岭已经风雨交加。满面泪痕的林雪飞静静地依偎在郭鸿达的身旁,站在路边的风雨中,目送着渐渐远去的车辆,在心里为自己的父亲默默的祈祷…… 扑面而来的急风骤雨很快浇湿了他们的衣衫。 第二十九章 红颜劫(1) “树峰,我们结婚吧……”黄昏时分,张淑雅和杨树峰一起从卫生院出来,快到杨家的时候,淑雅打破沉默,小声对树峰说。 “结婚?你……”杨树峰猛地站住,转过身,瞪大双眼,诧异地看着身边的张淑雅。显然,他对淑雅提出的问题毫无思想准备。 虎子患了急性肺炎,在卫生院里住了两天,病情刚有点儿好转。张淑雅一直陪着杨树峰守护在孩子身边,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一小时前,杨国琴去病房里替他们看护虎子,让他们早一点儿回家做饭,杨国生和树影父女这两天忙得站不住脚,说不准什么时间才能回家。 两人绕过大门旁的防震棚,来到了房门口。 “怎么?你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张淑雅盯着杨树峰的眼睛,歪了歪头问道。 “我……这个……”杨树峰望着张淑雅那双发亮的眸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唉!你呀……”张淑雅一把夺过树峰正待打开门锁的钥匙,“什么这个那个,亏你还是个男子汉……你还非得等着我把话说出口啊……” 淑雅说着,赶走了聚在门口不住“叽叽喳喳”叫着求食的几只小鸡,熟练地找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屋里的光线很暗,她又顺手打开了房门后的电灯开关。 灯光下,摆放在屋地中间的饭桌上保留着午饭后盆碗狼藉的迹象:锅台上放着半盆剩饭,旁边还放着两个咸菜碟子,东面的饭锅里填了水,里面泡着一摞没涮的饭碗,另一口锅里连水都没填,锅底上已经形成了一层干硬的锅巴,几只苍蝇正贪婪地在上面吸取营养。大概是主人出去时还趴在窝里准备下蛋的母鸡,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后,便心安理得地跳上锅台觅食。房门被打开后,锅台上的母鸡被惊得扑愣着翅膀飞了下来,把一个咸菜碟子撞落在地,成了两半儿,门外的几只鸡随后乘机钻了进来,不顾一切地满屋地里寻食。这时,门外又来传来猪圈里喂养的两口克郎饥饿难捱的哼哼声,可能主人中午就没顾得伺候它们吃食…… “你瞅瞅,”张淑雅指指零乱的厨房,又指了指门外,“你再听听。这哪还像个家呀?” 张淑雅有些激动,她接着说:“一家三个大人整天在外边忙,在一起吃顿饭的时候都难得,把个孩子扔得像没家一样,要不是这样,虎子也不至于病得这样厉害。孩子已经没有了妈,你就忍心再让他没家!总让姑姑带着咋也不是常法儿啊,她那边还有一家子人等着她伺候,再说,大叔整天在外边忙,年龄也一年比一年大了,营养总跟不上去,那怎么行呢!树峰啊,这些,你都想过没有哇!” 杨树峰静静地听着张淑雅的数落,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树峰,我知道,这大半年里,你心里很苦,你每天都在思念着秀梅姐,只是拼命地工作,却忘记了身边那些关心你的人。我理解你对秀梅姐的这份深情,但是人死不能复生,秀梅姐不可能再回到你的身边,你就不能去勇敢地接受这个事实吗!不为别的,你就不为这个家想一想吗!树峰,我们一起工作时间已经不短了,我敬重你的为人,佩服你的敬业精神,秀梅姐临走时嘱咐我,如果条件允许,帮你照看好虎子,我答应了她。我对秀梅姐临终时的嘱托是认真的,我怎能忘记可怜的秀梅姐这未了的心愿呢!秀梅姐走后,我总是想方设法地帮你,我想啊,能为你减轻一些负担和痛苦,也算是我对秀梅姐的一份安慰,也算是我对姐姐尽一份心意。可是,看到你每天失魂落魄、悲痛伤感的样子,看到年幼的虎子东一天、西一天度日,没有一个安定的归宿,你知道我的心里是个什么嗞味吗!树峰,我看得出,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也愿意接受我的这份感情,但又忘不掉秀梅姐,所以,你总是对我若即若离、客客气气。你就真的不懂我的心吗,你让我一个姑娘家说什么好呢……早知这样,我又何必……” 淑雅越说越伤感,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树峰见她如此伤感,急忙拉住她的手安慰道:“淑雅,别这样,是我不好……” 张淑雅猛地扑到树峰的怀里,禁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她一边用手使劲儿地捶着树峰的后背,一边哭着抱怨着:“杨树峰,你好没良心啊……” 面对这样一个痴情的姑娘,面对这样一个把全部的爱都奉献给了他以及他这个家庭的温柔贤淑的女性,杨树峰还能说什么呢!在苏秀梅走后近一年的时间里,他的心里不断地受着感情的折磨,可以说他没有一天不在怀念着他的秀梅。而对于张淑雅的这份痴情,他早已觉察于心,但正像淑雅所说,他不是不愿意接受她的这份感情,也不是不喜欢她,相反地,他觉得张淑雅的一言一行越来越酷似秀梅,这便使得她对秀梅的思念之情愈加强烈,正因为这样,他总觉得过早地接受淑雅会有愧于早逝的爱妻,所以,他对淑雅一年来对于他、对于他的家庭所付出的一切,只是在内心里深深地感激,而并不曾溢于言表,因此,才使淑雅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让她说出这样一番伤心的话语。 树峰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淑雅头上的秀发,对着她的耳朵喃喃地说:“对不起,淑雅,是我在无意中伤害了你,是我不好……” 淑雅渐渐止住了悲声,但仍不愿离开树峰的怀抱。老半天,她又扒着树峰的耳朵柔声说道:“你知道吗?为了你,我和我的家里都闹翻了。爸爸、妈妈和哥嫂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们死活不愿意让我嫁给你,理由是不能让我做一个‘填房’,但由于我们家庭成分高,他们又不好公开和我吵闹,怕因此而惹出事来,就只好暗中跟我较劲儿,有一段时间,他们故意不理我,想要逼我妥协,但我有我的主意,横下一条心,要一条道儿走到黑。家里人见实在拿我没办法,也就不再干预我的事儿……” 杨树峰听到这里,慢慢用手把淑雅从自己怀里推开些,两手抓着她的臂膀,仔细地端详着她,“淑雅,我还刚刚听你说到这事儿,委屈你了……” “难道你给我时间,让我说给你听了吗!看到你整天魂不守舍的样子,我哪有心思给你说这些……”淑雅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滚了出来,她再次投入树峰的宽厚的怀里,两手死死抱住他,仿佛生怕被别人抢去似的。 杨树峰也把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淑雅那滚烫的面颊上,嘴里不住地说着:“淑雅,别伤心了,都过去了,我会对你好的。我明天就……” “明天就跟咱爸提结婚的事,对吧?”杨树影突然在旁边插了一句。 两人一扭头,见树影正站在门口冲他们笑着。 张淑雅赶忙推开树峰,红着脸对树影说:“死丫头,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吓我一跳……” 杨树影已经进屋半天,由于树峰和淑雅两人的感情过于投入,根本就没有发觉她站在旁边。这才让她亲自目睹了眼前这感人的情景,也听到了他们的肺腑之言。 这大半年的时间里,树影似乎长大了许多,她已经不再是一年前那个毛头毛脚、调皮捣蛋的猴丫头,她开始成熟了。秀梅的去世,在这个姑娘的心灵上造成了很大的痛苦,她太爱她的嫂子了,也太依恋她的嫂子了,几年来,别人根本就分辨不出她们之间到底是姑嫂关系还是姐妹关系,抑或是母女关系,苏秀梅把人世间最宝贵的母女之爱、姐妹之爱凝结在一起,无私地施之于树影的身上,难怪当她溘然逝去之后会让姑娘那样痛断肝肠! 岁月的流逝渐渐抚平了姑娘心灵上的创伤。也是在这大半年的生活中,姑娘渐渐地从另一个善良的女性的身上找到了嫂子的影子,她就是张淑雅。在与张淑雅的频繁的接触中,树影发现,无论是她的品行操守还是她的举手投足,无一不体现出苏秀梅的印迹,这对于树影来说,不能说不是一种莫大的安慰。看到张淑雅对哥哥,对自己全家无微不至的关怀,看到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姑娘为他们这个家庭所付出的一切,她从心里深深地感激她,她又何尝不期盼着淑雅和哥哥早结连理,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嫂子呢!所以她几次想对哥哥提起此事,但当她看到哥哥那忧郁、伤感的表情,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知道,哥哥仍然放不下秀梅嫂子。 刚才,她无意间看到了哥哥和淑雅姐相亲相爱、互诉衷肠的感人一幕,心里高兴极了,她下定决心,要通过自己的努力,促使这对有情人尽快结成眷属。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单刀直入地说出了“明天就跟咱爸提结婚的事”这句话。 张淑雅以为树影还要接着开他们两人的死玩笑,但从她的表情看,又不像是要拿他们寻开心的样子。 “淑雅姐,”树影拉着她的手说:“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别怪我哥,好吗?嫂子这一走,哥哥的心里伤得太重了,他一时放不下嫂子,这一点,我们都会理解他的。不错,由于对嫂子的怀念,哥哥漠视了身边关心他的人,特别是漠视了你对他的这份感情,这对于你是不公平的,这些,我都看到眼里。我几次都想提醒哥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不想去戳他的痛处。淑雅姐,这大半年时间里,你为我们一家所做的一切,我心里都有数,乡亲们心里也都有数,不止一个人对爸爸说,‘杨树峰有福气,你们杨家有福气,尽娶人品出众、善良贤惠的好媳妇’。其实,爸也早就盼着你们结婚的那天呢。哥,淑雅姐,这件事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小妹会替你们办好的。我可是早就想吃你们俩的喜糖了!” 听完树影的这番话,树峰和淑雅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又一起看看树影,谁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还愣着干什么啊?‘乐颠馅儿’啦?还不赶快动手做饭?都快饿死我了,饿死我,看谁给你们当‘红娘’!”影树调皮地对他们两人调侃着,她当仁不让,已迫不及待地自行敲定了自己的“红娘”身份。 杨树峰深情地望着淑雅说:“淑雅,你看……这样行吗?” 淑雅羞赧地冲他点点头,灯光下,脸庞红得像朵含苞欲放的玫瑰。 “只是……太仓促了些,太委屈你了……”杨树峰仍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唉,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没用的干啥!”淑雅低着头,一面摆弄着自己的衣角一面小声说。 “哎,”树影拉了拉淑雅的袖子,撒娇地嘟哝道,“嫂子,人家给你帮忙,你就不说谢谢我呀,太吝啬了吧!” 张淑雅不解地问:“你想让我怎么谢你?” 树影笑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然后侧着脸小心地往淑雅的嘴边靠了靠,“不明白吗?” “死丫头,越来越没正型了!真该赏你一顿巴掌!”淑雅说着,在树影稚嫩的脸蛋上亲热地吻了一口。 “噢!”树影摸着刚被亲过的面庞得意地叫着,“嫂子,我好幸福啊!” …… 别说,杨树影这个毛丫头还真的办成了大事。 晚饭后,树影把为树峰和淑雅两人操办婚礼的事跟父亲提出后,爷儿两个的意见一拍即合。于是他们随即去找杨国琴商量,托她从中周旋,因为按照当地习俗,结亲是必须有媒人从中介绍的。第二天一大早,杨国琴和杨树影就来到张家,正儿八经地把这件事提了出来,淑雅的父母、兄嫂心里虽然仍对这桩婚事耿耿于怀,怎奈淑雅决心已定,不容动摇,所以也就顺水推舟,一口答应了下来,而且还根据淑雅的意见,既没有要什么彩礼,又省去了习惯婚俗中的繁文缛节,直截了当地把举行婚礼的日子定在了八月二十五日。其实这个日子也是树峰和淑雅提前商量好的,选择了这样一个日子,目的是要在九月一日学校开学之前办完婚事,而不至于耽误上课。 八月二十四日,刚吃过早饭,张淑雅身着素装,挎着篮子,手里提着一个布袋,来到了杨家。 刚撂下饭碗的杨树峰听到淑雅的叫声,连忙推门迎了出来。 淑雅对树峰说:“走,跟我出去一下……” “去哪?”杨树峰不解地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 张淑雅说着,便朝村庄南面走去,树峰不知何意,紧紧跟在她后边。 两个人来到河边,树峰才突然领悟到淑雅的用意。他感激地望着自己的未婚妻,“淑雅,你这是……” 只见张淑雅面色凝重地说:“树峰,我们就要结婚了,一起去看看秀梅姐吧,告诉她一声,也好让她了却那份心愿……” 两人心情沉重地来到了苏秀梅的墓地。 杨树峰慢慢地绕着坟墓转了一圈儿。四周静悄悄的,只见经过风雨喙蚀的黄土坟头上覆盖着一层葱绿的嫩草,十几棵挺拔的白杨错落有致地矗立在坟旁,忠实地守护着这孤独的亡灵,繁茂的枝叶迎着晨风轻轻抖动着,在朝阳的映照下,泛出耀眼的光泽,硕大的树冠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浓重的荫影。 张淑雅跪在坟前,从篮子里取出简单的供品,又从布袋中拿同一沓冥币,认真地摆放在地上。 树峰走过来帮她把冥币点着,炽烈的火焰熊熊燃烧着,炙烤着两人年青的脸膛。 淑雅一面用树枝不住地拨弄着燃烧着的冥币,一面虔诚地念道:“秀梅姐,我和树峰看你来了。明天我们就要结婚了。姐,我没有忘记你临走时的嘱托,我会帮树峰照顾好虎子,让他茁茁壮壮地长大成人的。你在九泉之下尽管放心,我会像你一样对树峰好的……” 冥币化完了,淑雅还不愿意离开墓地,她说要和秀梅姐多呆一会儿,树峰再三催促,她才起身离去。 离开苏秀梅的墓地,两个人无言地往回走着,他们仍然沉浸在对死者的思念与缅怀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张淑雅开口说:“树峰,明天我们举行婚礼,要不要把秀梅姐的父母也接过来,这或许对他们也是一种安慰……” “不,不。”树峰赶忙打断她的话,“淑雅,我理解你心意,但是,这种时候不能让他们来啊,你想,让他们二老到场,他们能不想起他们的女儿吗?心里能不难受吗?这无异于是往他们心上扎刀子啊。我看还是等我们结婚之后,找个机会,我们再一起去看望他们吧。” “你说的也是。” “淑雅,这大半年中,我最怕面对的就是这两位老人那黯然神伤的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对两位老人来说,真是太残酷了。秀梅太年青了,她为我的这个家庭付出的也太多了,但我却没让她享到一天福,一想起这些,我就觉得心里有愧啊……” “我知道,这也正是你迟迟不愿结婚的主要原因,对吗?”淑雅说,“不过,我倒觉得,在对秀梅姐的问题上,你没有必要过分自责,而现在当务之急是你怎样尽快从生活的阴影中走出来。你的健康,你的工作,你的家庭,不,我们的家庭,都需要你去勇敢地面对现实,开始新的生活。我想这也正是秀梅姐所希望的。树峰,我这样说,你不介意吧?” 树峰诚挚地朝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青云岭的乡亲们为杨树峰和张淑雅举行了简朴而庄重的婚礼。 本来,杨国生和树峰、淑雅商量,准备让他们到公社进行婚姻登记后,在家里简单地安排几桌酒席,招待一下新亲和公社、大队的领导们,喜事就算办完了。可是当乡亲们知道后,却说啥也不答应,他们围着杨国生抗议,非得要把两个年青人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不可。闹得最欢的要数刘云德、李福顺两位老人,还有王志清、刘子臣、周玉良、李万成等人,年青人当中,张大力、刘桂香、周汉生、王怀禄等人也跟着直起哄。他们认为,为树峰和淑雅两人举办婚礼,不仅仅是杨家的事,而是青云岭大队父老乡亲们的一件大事。他们说,杨家为青云岭的建设做出了牺牲,绝不能马马虎虎、无声无息地办完了事,必须把婚事办得光光堂堂、体体面面,这样,也算是对秀梅的灵魂的一种安慰。于是,乡亲们自发地聚到一起商量,要在大队部为两个年青人办婚礼,而且他们明确表示,青云岭的事由青云岭人自己办,不用大队花一分钱。出于对杨国生一家以及对已故的苏秀梅的发自内心的朴素的感情,乡亲们慷慨解囊,有的出钱,有的出物,很快便把婚礼所需的一应物品准备得齐齐全全。 第二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一大早,张大力、宋海英、刘桂香、周汉生等人就带领一群年青人来到大队开始忙活了起来。 唐山大地震已经过去快一个月时间了,灾害的恐怖在人们心里造成的阴影也逐渐消失,十多天前,一些大胆的年青人就已经从防震棚搬回房里居住了。现在学校正在放暑假,几个教室都空着,这是为树峰夫妻举办婚礼的再理想不过的地方了。于是,年青人们充分地发挥着自己的丰富的创造力和想象力,选了一个稍大一点儿的教室当作礼堂,大家七手八脚地开始装饰起来。他们在教室的前边墙壁上方挂起了用红布作成、书写着“杨树峰张淑雅同志结婚典礼”十二个大字的横幅,正前方的墙壁上悬挂了一帧毛主席的巨幅彩色画像,一付内容为“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的鲜红的对联贴在画像两边。几个心灵手巧的姑娘还用五色纸做了几条拉花,挂在教室的上空。不知是谁在电影放映队要来了几张彩色电影宣传画贴在了教室两边的墙壁上。简单的装饰,为这个临时设计的礼堂平添了喜庆的气氛。 其他几个教室里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把课桌对在一起拼凑成临时餐桌——这就是中午就餐的“餐厅”。 院里高音喇叭中不断播放着悦耳的歌曲和样板戏唱段。整个青云岭村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 负责办理伙食的师傅们也老早儿来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为了把伙食办得更丰盛,乡亲们不顾杨国生的阻挠,杀了一口二百多斤重的肥猪,酒坊里的师傅们还送来了一百多斤自己生产的烧酒。婚宴的主、副食的准备工作均已经按部就班地进入具体操作阶段。 上午十点,公社的大“解放”披红挂彩从张家接上淑雅,然后绕着青云岭村转了一圈儿,来到了“礼堂”门前。顿时,鼓乐齐鸣、鞭炮炸响,在欢快的乐曲声中,杨树峰把自己的新娘迎进了“礼堂”。接着,公社党委书记罗浩宇为他们主持了既朴素又庄重的婚礼。青云岭村的几十名男女老少欢聚一堂,挤在这个狭窄的教室里,丝竹呕哑,笑语欢歌,共同祝贺这对青春伴侣的新婚之喜……林雪飞也来到了杨树峰和张淑雅婚礼的现场。 父亲被带到苍原后,母亲的高血压、心脏病加重了,雪飞的情绪十分低落,每天除了回家吃饭、照看母亲,其余时间里,总是把自己关在广播站的播音室里不愿见人。昨天下午,刘桂香来看她,告诉她树峰和淑雅今天要举行婚礼,劝她说啥也要过去参加,一来是这对夫妻的结合非同寻常,作为平日里与淑雅关系密切的姐妹,雪飞不能不去;二来是让她借这个机会散散心,放松一下。雪飞二话没说,毫不犹豫地答应桂香 :她无论如何也要参加淑雅姐的婚礼。 姐妹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摊子事儿,忙得不可开交。雪飞晚到一步,刘桂香便为她安排了一个既清闲又重要的差事:照看虎子。 婚礼结束了,教室里欢乐喧嚣的气氛开始平静了下来。这会儿,已经到了广播站中午播音时间,雪飞抱着虎子离开了“礼堂”,回到公社广播站打开机器开始了第二次播音,然后又返了回来。 婚宴开始后,值宾的王志清让雪飞同村里其他的女社员一起去坐桌吃饭,雪飞不肯,执意要等着宋海英、刘桂香等人忙完了一起吃,王志清只好由她。 今天是杨树峰和张淑雅的大喜日子,村里的乡亲们心里高兴,酒兴也上来了。大伙儿开怀畅饮、觞筹交错,喝得个昏天黑地、没完没了,直到雪飞结束了广播站的第二次播音仍不肯罢休,一直喝到下午两点多钟,才尽兴而去。但尽管天色已晚,却仍然有两张桌上的青年人贪杯恋盏,不愿离席。他们当中的几个管淑雅叫嫂子的小青年,一边喝酒,还在一边筹划着晚上怎样去闹洞房。 这样一来,可苦了那些做伙食服务工作的人们。宋海英、刘桂香、杨树影等人开始吃饭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三点,害得雪飞也陪他们等到很晚才吃上这顿午饭。 虎子早就吵着饿了,雪飞到厨房给他要了点吃的,填饱肚子后,便躺在雪飞的怀里打盹儿,刚吃完饭的杨国琴从雪飞怀里抱过虎子,让她赶紧同大伙去一起吃饭。 虽然和大伙儿一起靠了这大半一天,但雪飞却没有一点儿食欲。为了不让大家扫兴,她坐在餐桌上强颜欢笑,不住地向姐妹们道着辛苦,往她们的碗里夹菜,并主动地和她们说笑着。宋海英、刘桂香等人都知道雪飞心情不好,但却见她今天表现得这样豁达大度,暗暗地从心里佩服她,同时也更增加了对她的怜惜之情。大伙儿心照不宣地互相对望着,都在内心里同情雪飞,尽量谈些轻松的话题,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劲儿戳到了姑娘的痛处。 新婚夫妻来给最辛苦、也是在阵地上坚持到最后的这些“勇士”们敬酒了。树峰拿着酒壶,淑雅端着酒杯,他们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逐个为大家斟满酒杯,敬请他们喝下这杯饱含深情的喜酒。斟到雪飞跟前,雪飞接过酒杯说了句祝福的话,然后一饮而尽,大家都为她拍手叫好。淑雅说:“雪飞妹妹,今天你帮我带了一天虎子,姐一定要给你多敬一杯。”不胜酒力的雪飞满脸通红,连忙说自己不能再喝了,怎奈淑雅执意让她喝下这杯酒,姐妹们也一再劝她接过酒杯,而且她心里也非常明白淑雅想方设法让她高兴的这番苦心,便只好接过酒杯喝了下去。 此时,杨国琴正抱着熟睡的虎子坐在酒桌旁边休息。一阵阵嘈杂的劝酒声惊醒了虎子,他听到张淑雅的声音,睁开眼,嘴里不住地叫着“新妈妈”,非要让淑雅抱他不可。张淑雅连忙放下手里的酒杯,把虎子抱在怀里抚慰了一番。雪飞在旁边看在眼里,急忙过来商量虎子,让他还是接着跟自己出去玩,听她讲故事,好让“新妈妈”休息、吃饭。劝了半天,虎子终于听话地跟雪飞走出了教室。 “哎,雪飞,你还没吃完饭,怎么说出去就出去了?”刘桂香冲雪飞喊道。 “桂香姐,我吃好了,我带虎子出去玩一会儿,你们慢慢吃吧。”已经走出房门的雪飞大声回应了一句,接着便传来了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第二十九章 红颜劫(2) 八月份的天气,虽说已经进入孟秋季节,但中午仍然十分炎热。午后三点钟左右,正是一天当中殘暑逐渐消退之际。微风习习,掠过翠绿的树梢,刚把些许凉意送到人们身边,人们还没来得及尽情享受这清爽的感觉,很快又被酷暑残留下来的扑面热浪包围,这刚刚萌发的一缕凉意如昙花乍现,瞬间便消失殆尽了。 雪飞抱着虎子来到了学校操场边的一排白杨的树荫下面,坐在地上,一面乘凉,一面给孩子讲故事。一上午的时间里,两个人的感情距离骤然拉近了,虎子仿佛突然发现,除了他的爷爷、爸爸、“新妈妈”之外,他的周围还有许多爱他的人,特别是眼前这位性情温和的雪飞姑姑,尽管过去接触不多,但对待他并不比他的“新妈妈”张淑雅相差多少,于是,他和雪飞更友好了。如果不是这样,刚才他要找“新妈妈”抱他的时候,换了别人是绝对说服不了他的,而雪飞只用了几句话就征服这个倔强的小家伙儿。 小虎子坐在雪飞对面的一块石板上,两只小手托着腮,非常认真地听着雪飞给他讲完“芝麻开门”的故事后,突然好奇地问道:“姑姑,姑姑,那个放着财宝的山洞到底在哪儿呀?” 雪飞笑着点了点他的小脑袋瓜敷衍着说:“原来虎子还是个小财迷啊,满脑袋瓜子里尽装的是金银财宝,姑姑告诉你吧,那个山洞,我们还没有找到呢……” “姑姑,张阿姨总对我说,妈妈出门了。可张阿姨都当新娘了,都成了我的‘新妈妈’了,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呢?” 雪飞心里一震,她没想到,孩子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她慢慢用手把虎子拉到自己跟前,爱怜地摸了摸他稚嫩的小脸蛋儿,“虎子乖,姑姑知道虎子想妈妈了,但姑姑必须告诉你,妈妈出门到很远远的地方去工作了,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回来……” 虎子瞪着黑亮的小眼睛看着雪飞,半天,才小声说道:“姑姑,我想妈妈……” 雪飞一把把孩子搂在怀里,把自己的脸颊使劲儿地贴在虎子的小脸蛋儿上,喉咙里像是塞上了一团东西,泪水夺眶而出。为了不让孩子看见她的眼泪,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对着虎子的耳朵轻声说:“虎子听话,妈妈这会儿忙,顾不得回来看你,等你长大了,娶媳妇的时候,妈妈就回来看虎子了……” “那……我得什么时候才能娶媳妇啊?” 雪飞悄悄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笑着对虎子说:“傻孩子,别着急,等我们的虎子长成大小伙子了,就该娶媳妇了。” 虎子天真点了点头,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歪着小脑袋问:“姑姑,张阿姨都当新娘了,你什么时候当新娘啊……” 童言无忌。虎子的一句话,真的勾起了雪飞的满腹心事,她陷入了沉思之中…… 虎子见姑姑面色沉重,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以为是自己惹雪飞生气了,便怯生生地用小手摇着她的胳膊:“姑姑,姑姑,你怎么不说话啊……是虎子错了吗?” 雪飞这才想起身边的虎子,她连忙对孩子说:“没有没有,虎子没错,是姑姑错了……”说着,她猫腰抱走虎子,对他说,“走,姑姑带你到外面玩……我们去找那个藏宝的山洞……” 虎子高兴地拍着小手喊道:“噢——!姑姑领我去找财宝啦!” 在青云岭村子的后方、巍峨的红石砬的前怀,有一个低矮平缓的小土丘,像一弯新月刚刚露出笑脸,很有诗意地镶嵌在挺拔的峻岭与安静的村庄的之间。栽植了十多年的杏树和一些葱郁的灌木已然把土丘覆盖得严严实实,土丘左侧的灌木丛中,有一条狭窄的土路,这是人们经常登临践踏而成的上山的惟一的通道,土丘的顶端有几块天然形成的石台,每逢闲暇时间,村里的人总喜欢到这里坐一坐,居高临下,俯瞰青云岭村庄的全貌,尽情欣赏这塞北山村独特的景观,农民们把这大自然的赏赐当作了生活中独一无二的休闲的去处,青云岭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对这里是陌生的。 七年前,雪飞随父母初到青云岭落户后的第二天,就和小伙伴们怀着好奇的心情欣然登上这座土丘,他们欢腾雀跃,狂呼疯跑,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样的新鲜、好玩,那时候的感觉,真要比拿破仑登上阿尔卑斯山时还要神气十分。在以后的岁月里,每逢心境难以平静或者满怀心事的时候,雪飞总喜欢独自来到这里,坐在石台上,眼望着山下沉思默想,或构思自己美妙的青春梦想,或排遣胸中缠绵悱恻的思绪。刚才,虎子一句天真幼稚的童言,竟触发了雪飞无尽的情思,她觉得心里一阵难言的苦闷,于是便又想到了这个地方,她要到这里来静静地坐一会儿…… 白日已然西沉,清爽的凉风吹拂着树梢,发出飒飒的响声,这会儿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闷热了。雪飞心事重重地抱着虎子来到了山脚下。虎子来到这个美丽婀娜的童话世界,说啥也不让雪飞姑姑再抱着他往前走了,他从雪飞的怀中解放出来,自己的欢天喜地地沿着崎岖的小路边走边玩,一会儿去捕捉斑斓的彩蝶,一会儿去采摘绚丽的野花,像一只小燕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雪飞费力地在后边追赶控制着这个初涉凡尘、不知深浅的小小男子汉,嘴里还得不停地吆喝着:“慢点儿,别摔着!”“虎子,歇会儿再跑,累尿了炕,新妈妈就不喜欢你了!”不知疲倦的虎子轻而易举地登上了山顶,雪飞却在后边追得气喘吁吁、浑身冒汗。 坐在山上的石台上,环顾四周起伏的群山、如烟的林莽,遥望远处那被整齐的林网分割而成的一块块葱绿的农田,俯视山脚下青云岭村错落有致的农舍和村庄东边那条潺潺流淌、闪闪发亮的小溪,林雪飞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这还是那我引以为第二故乡的青云岭吗?还是我发誓要把青春和热血奉献于斯、融合于斯的神圣的地方吗?”想起往日里自己那狂热的青春梦想,想起眼前自己的艰辛的遭遇和不平的政治处境,想起自己平生热爱尊重、现在已经被带到苍原去接受审讯的父亲、想起因为父亲而旧病复发、至今还不曾痊愈的可怜的母亲,还有那孤苦无告、满目迷茫、过早与童心相违的小弟弟……雪飞突然觉得,自己的梦想与现实竟是相隔得那样遥远,在她的眼里,世间的万物竟然于瞬息之间改变了颜色。她无法回答,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她压根儿就不承认自己的父亲像那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个十恶不赦的“反革命分子”。她更不承认自己以满腔热血为伟大的事业而不息奋斗的行为错在哪里。她对自己由于父亲的原因而受到的种种牵连、冷遇和不公正而感到义愤填膺。 她想到了郭鸿达。刚才虎子问她“什么时候当新娘”时,她觉得心里一紧,心里说:“这孩子,怎么哪壶不开提那壶……”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的荒唐可笑,“唉,怎能这样想呢?虎子不过是个孩子啊……”她心里虽然这样想着,但由于虎子这句话而引发的失落与不安却仍然无法释怀。“做新娘?”她苦笑了一下,心里独自发问道:“你要作谁的新郎?是鸿达吗?可是,依你目前的处境,鸿达他……”他突然不敢往下想了。是的,在雪飞最需要帮助和支持的时候,鸿达在哪里?雪飞当然知道,在父亲被带去苍原的第二天,郭鸿达就接到县委的电话,要调他到市知青办去工作,而且让他马上就去报到。雪飞还记得,当她送鸿达上车的时候,鸿达还拉着她的手鼓励她,“坚强些,不要气馁!等着我……”但是,鸿达已经去了一个多星期了,仍然听不到他一个电话,也见不到他的片言只字,“难道他……”,她开始胡乱地猜想起来,但她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疑虑:“不!不会的,鸿达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人的!”想到这里,雪飞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心内释然。她坚信,她与鸿达的爱情是任何力量、任何狂风暴雨都无法动摇的!但是,她的眼前突然又闪现出另一个人的形象,一个卑微、虚伪,一想起来就让她感到恶心的人的形象——他就是赵建勋。雪飞使劲地摇了摇头,试图把他从自己的思绪中驱赶出去,可是她做不到,这个卑污的形象像一只讨厌的苍蝇,不停地在她眼前转来转去,种种不愉快的回忆十分顽强地浮现在她的脑畔…… “姑姑,姑姑,我要你帮我去找那个藏宝的山洞……”虎子突然跑过来,拉着她的手央求道。 “虎子听话,那个山洞我们今天是找不到的,我们只能以后慢慢去找……还是让姑姑先帮你捉只花蝴蝶吧,好吗?” 虎子很不情愿地点头同意了。 雪飞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帮虎子捉了一只蝴蝶放在他手中,然后又坐下继续想着她的心事。 自从春天在秀山县招待所得罪了赵建勋之后,雪飞心里非常明白,这个深受公社领导赏识、在仕途上正在走红而且又心胸狭窄的家伙是不会轻易对她善罢甘休的。尽管当时自己面临很大风险,尽管她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还会觉得像吞下一只苍蝇那样难受、恶心,但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胜利了,因为她凭着自己意外受到侵害后陡然间迸发出的义愤之情和那股无所畏惧的凛然正气换得了魏书田、韩月菊这两个家庭、这些忠厚、善良的庄稼人的安宁,她觉得值!很长时间后,她回想自己当时的处境时还觉得奇怪,她不知自己是哪里来得那样大的勇气,她暗自为自己的刚正不阿的果敢行为而感动、而骄傲。 但是,让雪飞感到讨厌和不安的是,赵建勋的影子却像一个幽灵一样死死地缠着自己,说啥也摆脱不掉。起初,是他在雪飞加入党组织的问题上对她挟嫌报复,从政治上对她进行打击;当雪飞从中学调到广播站工作之后,这个伪君子却一改过去那付冷冰冰的面孔,不厌其烦地在雪飞面前讨好,无中生有地表白自己为她的进步如何殚精竭虑、四处奔走,终于促成了眼前这良好局面,那付令人生厌的嘴脸简直让雪飞感到肉麻。对于赵建勋这些拙劣而愚蠢的表演,雪飞当然不会买他的账,几次都被她不客气地顶了回去,赵建勋没想到,雪飞这个貌似柔弱的姑娘竟然会对自己如此冷若冰霜、深恶痛绝。特别是被雪飞倾心爱慕的郭鸿达这段时间里在政治舞台上接连得志,更使赵建勋妒火中烧,他觉得自己在官场上残酷的政治角逐中遇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对于郭鸿达在政治和爱情上的春风得意、连获双赢他觉得实在无法忍受,恨不得把这个强大的政敌连同他的爱慕者马上就踩在脚下才解恨!直到林克远出事后,赵建突然觉得自己的中枢神经高度兴奋,对雪飞发泄私愤、图谋不轨的机会终于来了!所以,在他受命于公社领导前往省城对林克远的政治问题进行调查核实的过程中,和孙志凯沆瀣一气,极尽顺水推舟、落井下石之能事,不择手段地把林克远的问题无谓地拔高、夸大,使得林克远的处境急骤恶化。 两天前,赵建勋又突然跑进公社广播站,赖在雪飞的播音室里大放厥词,信口开河地侈谈林克远政治问题的发生、发展的根源、目前的处境以及预后趋势,并且对雪飞说如果愿意让他出面帮忙,他会尽其所能地去为林克远想办法,为他开脱罪责,挽回目前他所处的险恶局面。 雪飞早已看清了赵建勋阳奉阴违的两面派嘴脸,她冷笑着对赵建勋说:“谢谢你的这番好意。我的父亲如果真的像你所说的与党和人民为敌,自有党和政府去处罚他的,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我想就不劳你费心了!再说,既然问题如此严重,我觉得,你也没有能力来改变目前的这一切,你也不想去改变它!我说得没错吧?” 赵建勋自知没趣,但还是继续厚着脸皮继续对雪飞说:“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现在,已经有人向组织提出,不能再让一个反革命分子的女儿来把持党的舆论喉舌,建议把你从公社广播站辞退,是我为你据理力争,才暂时把这事儿撂下……” 雪飞冷冷地对他说:“是吗?那,还真得感激你呀!” “还有,今年春天发生在县招待所的魏书田的事儿,如果有人追究起来,问题也是很严重的啊,我想,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你!”雪飞怒不可遏,刚要斥责他威胁、恐吓的无耻行径,只见赵建勋用手打断她的话,接着说道:“话,我已经说到家了,至于你愿不愿意领情,你自己照量着办。不过,你可得多为你自己、为你父亲的命运想想啊……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话。”说完,他讪笑着离开了雪飞的播音室。 这会儿,雪飞想起赵建勋那得意忘形、神气十足的样子,心里就有说不出的不舒服,同时,她的后背也在不住地冒冷汗。她默默地在心里埋怨着鸿达:“鸿达呀,你在哪里啊,你一点儿也不理解我的处境吗?要是你在我的身边,我何必会这样心烦意乱呢!” 西北方的天际传到了隐隐约约的雪声,大片的乌云悄悄地向头顶上压了过来,遮掩住了落日的余晖,天色迅速暗了下来,一阵凉风袭来,雪飞不禁打了个冷颤。 她大吃一惊,猛地意识到天很快就要下雨,连忙抱起正在身旁玩耍的虎子,“快,天要下雨,咱们赶紧下山!” 第二十九章 红颜劫(3) 雪飞抱着虎子回到村里,把他交给了正在大队门口焦急等待他们的杨树影。这时,雷声隆隆,电光闪闪,狂风夹着暴雨骤然降临,整个天地间一片迷茫。雪飞有些后怕,都怪自己走神,差一点儿被暴雨截到山上,自己被雨浇湿倒不打紧,如果让孩子着了凉,怎么向树峰和淑雅交代! 已经一天没进家门了,雪飞心里牵挂着病中的母亲,见天色尚早,还不到晚上播音时间,便冒着风雨快步赶回家中,她要探视一下母亲的病情,照顾她服下降压药,陪母亲吃过晚饭再去开机播音。 叶思源的气色很好,经过这几天的药物调养,她的血压逐步趋于稳定,心绞痛的感觉也得到了有效的缓解。女儿回来时,她早已把晚饭做好,正在和雪涛一起等待雪飞回来一起吃饭。 雪飞询问了母亲的病情,又向她述说了今天她参加婚礼的所见所闻。 叶思源听完,高兴地说:“飞儿,你做得对,杨书记一家是好人,淑雅也没少帮了我们,今天是他们的大喜日子,虽说咱们家遇到了不顺心的事,除到万不得已时,我们不去为人家捧个场,说不过去啊!” 吃过晚饭,雨渐渐小了些,但仍然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雪飞为母亲倒了开水,服侍她吃下药,拿了把雨伞就要出门。叶思源叫住女儿,心疼地对她说:“天下雨了,宿舍的行李肯定要返潮,播音结束后,你就不要在外边住了,回来住吧。” “妈,您就别管我了,到时候再说吧。”说罢,她消失在了茫茫风雨之中…… 雪飞走进播音室,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六点二十分,正好到了播音时间,她迅速预热机器,打开扩音机,播出了开始曲,简单地预报完节目后,把频率定位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位置,开始了一天当中的第三次播音。 这些日子,雪飞情绪低落、心神不定,根本无心去采写稿件,自从她到广播站工作后,每天必播、一向不曾间断的《本站节目》也停了下来。那天赵建勋对她说有人建议辞退她的工作时,她心里明白,赵建勋这是在贼喊捉贼,“既当婊子又立牌坊”,提出这样的问题、除了他这个卑鄙小人还能有谁!她已经不止一次见识了赵建勋的阴险和歹毒,相信他什么无耻的事都会干得出来,因此,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旦公社领导听信了赵建勋的谗言,她会二话不说,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重新同青云岭的姐妹们一起务农! 广播站共四间平房。左边单独开门的一间是站长兼外线工老郑的办公室。右边的三间房按一明两暗的格式连接在一起,东边一间是播音室,对门是雪飞的宿舍,中间的明间靠门口的地方留出了条狭窄的走廊,里边的暗室是库房。 雪飞到广播站工作以后,为了工作方便,一直住在她的单身宿舍里,只是偶尔回家住一宿。站长老郑经常下乡,很少回他的办公室。每当站长不在家,晚上只有雪飞一人住站里,觉得很孤单。开始,她有些胆怯,便拉着刘桂香来为她作伴,时间长了,雪飞逐渐适应了这种环境,加之桂香每天都有一大摊子工作,住在这里很不方便,一段时间后,桂香也就不再过来陪伴她了。 跑了一整天,雪飞感觉很疲惫,她想躺在床上睡一会儿,等十点钟结束播音以后,回家去陪母亲住一宿。 父亲出事后,母亲的病情加重,差不多每天都想让女儿留在自己的身边,不愿让她到站里去住。这些日子,为了照顾母亲,她隔三差五住在家里,尽管这样,今天晚上她从家出来时,母亲又让她尽量回家里住,那眼神分明是在告诉女儿舍不得她离开自己。 外边的小雨还在下着。雪飞躺在床上,浮想联翩、思绪万千,一时难以入睡。想到母亲,就又想到了父亲,想到了鸿达。“父亲现在怎样了?他们会不会难为他,让他受罪?”“鸿达,你为什么连一个口信都不愿捎给我,你不知道我这会儿是多么需要你的支持吗?”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随手拿过一本书翻了下来,看了老半天,仍不知道书上写了些什么,便又心烦地把书撂在一边,继续想心事……就这样,她看一会儿,想一会儿;想一会儿,看一会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进入了梦乡…… 突然,雪飞觉得眼前一阵发亮,阳光驱散了乌云,透过玻璃窗,她看见郭鸿达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急匆匆地向广播站起来。他一边走一边喊着,“雪飞,别着急,我回来了!”她刚要出去给他开门,忽然觉得眼前电光闪烁,接着便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天地间变得漆黑一团,她吓得大声喊叫起来:“鸿达!鸿达!你在哪里?” 惊恐之中,雪飞睁开双眼,才知道自己在做梦。此刻,窗外传来了暴风雨急骤的呼啸声,轰轰烈烈的雷声夹杂着闪电的白色光弧,在这静谧的秋夜里显得格外渗(?)人。雪飞觉得心里一阵莫名的恐慌。 “哐!哐哐!”风雨中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间或传来一个男人微弱的叫喊声。 雪飞心想:“天这样晚,大雨泡天的,是谁在叫门?”她想到刚才的梦境,心存侥幸地对自己说:“莫非真的是鸿达回来了……”她没有来得及多想,便起身下床到走廊里打开了房门。 门外响起一片“哗哗”的风雨声。狂风裹挟着急雨同一个黑色的身影一起撞进门来。雪飞连忙把房门关好,跟着黑影走进里屋,这时,她才嗅到一股刺鼻的酒精气味,她暗自吃惊,后悔不该轻率地打开房门。 还没容雪飞反应过来,只见来人脱去身上的雨衣,灯光下现出一张苍白的瘦脸和一双无神的眼睛。 “啊!”林雪飞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万一也不会想到,来人竟是赵建勋! “是你?你来干什么?”雪飞竭力抑制发自内心的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恼恨之情,冷冰冰地问。 “我?你是在问我来干什么?”赵建勋嘴里喷着酒气,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道,直勾勾的双眼贪婪地盯着雪飞的面庞,嘴里打了个嗝儿,结结巴巴地说,“雪飞……同志,我没事儿,就是想来看看你……你……你不欢迎吗?” 雪飞正色道:“赵秘书,天晚了,我要休息了,请你出去吧。” 赵建勋好像没听见,嘻皮笑脸地凑到雪飞跟前说:“雪飞同志,别这样好吗?都是革命同志,何必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儿!噢——,我明白了,你讨厌我,对吗?那……那我就更……更得跟你好好谈谈了……”说完,他竟然大模大样地坐在了床上。 “赵建勋,我再说一遍:请你出去!”雪飞强压怒火,大声喊道。 “看,看,看,我刚说完,又来了,我说雪飞同……同志,别这样不通情理好吗?我就想和你谈谈,你干嘛老撵我出去……?” “赵建勋,你没听见是咋的?好,你不出去,我走……”雪飞气愤地扭转身躯,朝门口走去。 赵建勋一把拽住雪飞的胳膊,“嗨!怎么说走就走啊,外面下雨呢!”说着,他把雪飞拉回到床边,让她坐下,他也坐在离雪飞很近的位置,他嘴里的酒腥气几乎要把雪飞熏得吐上来,雪飞没好气地把脸扭到旁边。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声一阵大似一阵。一道耀眼的电光闪过,接着炸响一个霹雳,惊得雪飞失声尖叫起来。她见赵建勋又在往自己跟前挪动,连忙警惕地站起身躲到一旁。 “哎哎,雪飞妹妹,你听我说……你真不知道吗?我……我喜欢你,想和你交……交个朋友。你却不……不愿意搭、搭理我,那么清高干啥 !我告、告诉你,你要愿意和我交朋……朋友,有……有……有你的好处。不信?要不你、你就试试,我有、有本事,让……让你父亲不出三、三天,保证能……能出来……” “赵建勋,你别自不量力,谁和你这种人交朋友!你给我赶快出去!” 赵建勋小声嘟哝道:“假正经,谁……谁还不知道谁!” 雪飞怒不可遏,一把拉起赵建勋,使劲往门口推,嘴里气愤地喊着,“你给我滚出去!” 赵建勋挣脱雪飞的双手,恼羞成怒地说:“你,你想赶我出去!没门!这回,老子就……就陪你玩玩!” 乘雪飞不备,赵建勋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噘起臭烘烘的嘴巴没头没脑地在雪飞的脸上乱亲……雪飞拼命从他怀里挣脱,顺手抽了他一计响亮的耳光! 赵建勋捂着被打出五个指印的脸,恶狠狠地瞪着雪飞,“林雪飞,你好不知趣,你敢打我!” “赵建勋,你这个臭流氓,你再不出去,我喊人了!” “喊人?”赵建勋往前跨了一步,狞笑着说:“你喊呀,有能耐你喊呀,我看谁来管你的破事儿!” 说着,他像恶虎扑食一样猛地扑上前来,把雪飞摁倒在了床上。 “来人啊——!救命——!赵建勋在……唔……”雪飞大声哭喊着,没容她多喊,赵建勋早已用手捂住她的嘴。雪飞的叫喊声很快被外面“哗哗”的风雨声和隆隆的雷声湮没,此刻,雪飞就像苍茫的海面上正在狂风巨浪中苦苦挣扎的一叶扁舟,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喊声,没有人知晓她那孤苦无助的危难处境,回答她的只有那惊心动魄的雷雨声。 “放开我!你这混蛋!牲畜!你不得好死!”雪飞嘴里不住地骂着,不顾一切地在赵建勋的身上、头上、臂膀上乱抓、乱咬,和这个野兽般的侵害者进行了殊死的搏斗。两个人在床上滚作一团……雪飞的英勇反击,给赵建勋在脸上、头上、手上留下仇恨的印痕。 尽管雪飞在死命挣扎,但她毕竟是女人,她的生理机能和体能条件都决定了她无法长时间与一个男人相抗衡。挣扎了一会儿,雪飞终于力不能支,渐渐地,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赵建勋这会儿完全失去理智,他兽性大发,一面用一只手控制着雪飞,一面腾出另一只手去解她的裤带。雪飞又急、又气、又恨,她仍拼尽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继续挣扎着……突然,她觉得四肢发软、天旋地转、一阵恶心,接着便失去了知觉……赵建勋就像一头丧心病狂的野兽,疯狂地践踏、蹂躏着这个柔弱的姑娘,夺去了一个花季少女视若生命的最宝贵的东西…… 又一道刺眼的电光划过夜空,接着,响起了一串远去的雷声,暴风雨过去了,但霏霏阴雨仍在继续袭击着夜幕下的青云岭,仿佛还在向人们宣泄着它那未尽的淫威。 第二十九章 红颜劫(4) 晚饭后,一群好事的小青年聚到了杨家,他们要为新婚夫妻“闹洞房”——这是整个结婚庆典活动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 杨国生高兴得合不拢嘴,郭凤义和杨国琴夫妇、宋桂良老两口和刘子臣老两口,还有一些岁数大一些的乡里乡亲,都来到杨家,坐在杨国生的屋里兴致勃勃地说说笑笑,谈论着、回味着这个喜庆的日子中的每一个欢乐、吉祥的细节,欢声笑语不时从敞开的窗户里飞出。 西屋是杨树峰和张淑雅的新房。这里,早就被一伙年青人围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暴风雨来临之后,原来聚在院子里看热闹的人们也都躲进了屋里,杨家三间房舍的有限空间里,竟然挤下了好几十号人! 当地人有个很俏丽的说法,叫做“过了三天论大小”。就是说,在年青人办喜事的这三天当中,忽略所有亲疏长幼关系,任何人都可以在亲婚夫妻面前开玩笑、逗乐子,这不能算是失礼。今天晚上挤在屋里闹房的人当中,有些是管树峰和淑雅叫哥嫂的年青人,他们理所当然地要来闹房,还有些人,如周玉良、张大力、王志强、卢振友、吴子辉等人,他们本来都比树峰年龄大,论理都是淑雅的大伯子辈的甚至是叔公公辈的也跑来凑热闹。 为了把闹房活动搞得既热烈又文明,宋海英、刘桂香和杨树影等几位姑娘,早就坐在了张淑雅的身边,充当新娘的“保护神”,其实,她们名义上是要保护新娘,有时也表现出一些“吃里扒外”的不太光彩的行为,她们当中竟有人偷偷地为闹房的人出谋划策、通风报信,惹得张淑雅哭笑不得,不止一次地向她们提抗议。 房外面风狂雨骤,屋子里却被青年们闹得热火朝天。特别是那些刚从外地做工回来,见过一点儿世面的小半桩子们,闹得最凶,他们变着法儿地给新郎新娘出难题,逼着他们做出一些很难为情的亲昵动作,每当他们这些恶作剧出现满意的效果时,屋子里便爆发出一阵嘈杂的欢呼声…… 狂欢的活动很快就进行完毕了。见天色已晚,宋海英便提议:今天的闹房到此为止。海英说:“树峰和淑雅也都忙了一天了,大伙儿明天还都有事情要做,没有不散的宴席,等来年淑雅给树峰生了大胖小子,我们再接着闹,到那时,咱们还不得闹得他个天翻地覆,好不好?”小青年们见海英说得有道,便学着电影里绿林好汉的样子,呐喊一声,呼啸而散。 大伙儿散去后,淑雅在姑娘们的帮助下,整理了零乱的房间,又去东屋从公公的怀里抱过熟睡的虎子,慈爱地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然后放在炕上。 海英和桂香忙活了一阵子,见再没有什么可帮淑雅办的了,便对他们说:“天不早了,你们小两口儿早点儿休息吧,我们回去了。” 树峰和淑雅连连称谢,把她们送到了门口。 刘桂香扒着淑雅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又冲树峰作了个鬼脸儿,说了声“祝你们作个好梦”,便拉着海英的手,笑着走出了房门。 这会儿雨已经不再那样急骤了,宋海英和刘桂香都没带雨具,她们冒雨来到街上,忽听公社院内的高音喇叭里传出刺耳的噪音,很明显,播音室里没人控制机器。海英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看了桂香一眼,“都快十点半啦,雪飞干啥去了呢?” “这个雪飞,到哪儿去了,怎么会这么粗心?”桂香不无抱怨地嘟哝着。 宋海英接过去说:“今天上午,我就见雪飞的情绪不太好,也难怪,家里出了那样大的事儿,咱们应该到她那儿看看她……” “不,海英姐,大爷和大娘也刚回去,天黑路滑,你该早点儿回去看看两位老人。雪飞那儿你就不用去了,今晚我到她那儿去住,顺便开导开导她。” “也好,那,雪飞就交给你了……”宋海英说完,便和桂香分手,目送她朝村东走去,然后,紧走几步,去追赶她的父母了。不久,桂香隐约听到了海英和她的父母说话的声音。 刘桂香来到广播站的门前,见房门四敞大开,里面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扩音机发出的纷乱的噪音。她朝屋里喊了声“雪飞”,没人答应,又叫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 桂香突然感到有些不妙,急忙冲进走廊,嘴里还在焦急地喊着:“雪飞!雪飞!你没事儿吧!”屋里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 桂香轻轻推开虚掩着的屋门,刚跨进宿舍的门槛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突然站在那里一去不动了。眼前的情景把她惊呆了。只见雪飞衣衫不整,头上的秀发蓬乱,脸上挂满泪痕,双目无神,浑身抖作一团,惊恐地蜷缩在床尾的墙角处,床上的行李一片狼藉,床单上还留着斑斑点点的血迹。 桂香愣了半天,猛地开口问道:“雪飞,你这是怎么了!” 雪飞这会儿才发现有人进屋。她哆嗦了一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桂香,猛地扯过床上的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拼命地往墙角里缩,嘴里还不住地叫着:“你,你是谁?别过来,别过来,你,你给我出去,出去!” 桂香见到雪飞这付令人心碎的可怜的样子,不禁悲从心来,伤感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哽咽着对雪飞轻声叫道:“雪飞,别怕。你仔细看看,我是刘桂香,我是你桂香姐啊!” “桂香姐,你是桂香姐?”雪飞瞪大双眼,呆呆地打量着站在面前的刘桂香。过了老半天,似乎才真正醒悟过来。她猛地扑到桂香的怀里,放声大哭。她一边哭,嘴里还一边喊着:桂香姐……你,你怎么才来啊?桂香姐,我,我可怎么办呀!” 桂香紧紧地抱着雪飞安慰道:“雪飞,别哭,告诉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雪飞依偎在桂香的怀里,只顾哭泣,她哆嗦着对桂香说:“姐,我怕!我怕!”说着她又拼命地往桂香怀里钻。 桂香嘴里安慰着雪飞,劝她别哭,而她自己却早已泪流满面,她着急地哭着对雪飞嚷道:“雪飞,听话,告诉我,到底是谁欺负了你?” 雪飞止住悲声,定了定神儿,咬牙切齿地说:“是赵建勋,是赵建勋这个王八蛋,他欺负我……桂香姐,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可怎么活啊!”说罢,雪飞又放声痛哭起来。 “赵、建、勋!”刘桂香怒火中烧,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你这个衣冠禽兽,我就知道是你这个混蛋!” 雪飞泪眼婆娑地靠在桂香的怀里,仰起脸可怜巴巴地看着桂香,嘴里仍在不住叫着,“姐,我害怕,我怕呀!” 灯光下,刘桂香望着雪飞那憔悴的面容、惊惧的表情,她心如刀割,再也无法压抑满腔的怒火。她慢慢推开倚在她怀里的雪飞,为她扯过枕头,让她在床上躺下,柔声对她说:“妹妹,听话,老实在这儿等着姐,我去找赵建勋那个王八蛋算账!” 刚躺下的雪飞听桂香这样说,像被蛇咬了一口,猛地从床上坐起,“不!不!桂香姐,你别去!” 刘桂香声泪俱下,愤怒地冲她嚷道:“为什么?为什么不!你好没骨气啊!” 桂香说完,一阵风儿似地冲出了房门,消失在夜色中。 雪飞慌忙下床,跌跌撞撞地追到了走廊里,嘴里无力地叫着,“桂香姐,别,别去!我求你了……”由于过分激动,她倒在门旁,失去了知觉。 性如烈火的刘桂香,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革委会办公室。办公室的套间里亮着灯光,刘桂香知道那就是赵建勋卧室。办公室的房门虚掩着,刘桂香大声喊着,“赵建勋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气冲冲地闯进办公室。套间的门紧紧地关着,没有人答话,刘桂香听见里边有点儿响动,她又喊了两声,里面还是没人答应。盛怒之下,刘桂香抬起脚“哐”地一声把门踹开,闯了进去。 屋里的赵建勋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吓得魂飞魄散,他知道自己闯了祸。只见他惨白的瘦脸上还留着雪飞的抓痕,身上穿着衬衣,连鞋都没顾得穿就跳下床,哆哆嗦嗦地躲到了墙角。他嘴里仍色厉内荏地叫着:“刘桂香,你,你要干什么!”他的声音在发抖。 桂香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两眼直冒火星。她抬起手,指着赵建勋破口大骂:“赵建勋,你个狗娘养的!你做的好事!” “我……我没做什么呀?”赵建勋这时还没忘了抵赖。 “你还敢狡辩!”刘桂香说着,顺手抄起桌上的瓷茶壶,愤怒地朝赵建勋砸了过去。 赵建勋一歪头,茶壶撞到墙上,摔了个粉碎,连茶水带碎片落了赵建勋一身。要不是他躲得快,肯定会被砸得头破血流。 赵建勋吓得就势蹲在了地上,但嘴里叫着:“刘桂香,你、你不要胡来啊……” 膀大腰圆的刘桂香慢慢地来到赵建勋跟前,一把手揪住他的衣领,像抓小鸡似地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右手左右开弓,“啪!啪!”给了他两计响亮的耳光。这下,赵建勋已被雪飞赏了一巴掌的一侧脸上又重了茬,眼瞅着就红肿了起来,另一侧也被刘桂香给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赵建勋捂着两腮又蹲在了地上,刘桂香还不解恨,又抬起脚狂命地踢了起来,突然,赵建勋“哎哟”一声惨叫,捂着下身倒在地上,蜷作一团,桂香见他满头大汗,五官都挪了位,便连忙停了下来。原来,桂香不小心,一脚踢到了他的致命之处,疼得他就地直打滚儿。 刘桂香怒不可遏,双手叉腰,盯着像狗一样堆在地上的赵建勋,气呼呼地嚷道:“你个不办人事儿的牲口,你爹妈白给你披了张人皮!你连牲口都不如!”她怒冲冲地指着门外,“林雪飞还是个黄花闺女,你就下得手糟蹋她,你让她今后怎么做人!我告诉你,如果林雪飞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算账,扒你的皮,把你剁巴剁巴喂狗!你听到没有!” 赵建勋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听到了……听到了……” 刘桂香又气愤地踹了他一脚,扭身走出了革委会办公室。她快步回到广播站,走进敞开着的两道房门,进屋后,却见里面空无一人,没有了雪飞的踪影。扩音机还在开着,院内的高音喇叭里传出乱糟糟的杂音。 桂香惊得出了一身冷汗,顿时觉得脑袋大了起来。她扯着嗓子喊了两声:“雪飞!雪飞!你在哪里?” 没有动静。 她又走出房门,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儿,还是不见雪飞的影子。 “雪飞——!雪飞——!你别吓唬我,姐等你呢——!”刘桂香带着哭腔四处叫喊着,仍然听不见雪飞回答。刘桂香的哭喊声惊醒了住在院内的几个公社干部,他们也出来帮刘桂香四处寻找。 “雪飞——!你在哪里——!” “林雪飞——!我们在找你——!你在哪儿呀——!” 在这阴雨绵绵、更深夜静的时候,这喊叫声显得是那样的凄惨,那样的令人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