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 目录 第一章 老张的去世 第二章 老张的后事与老张的日记 第三章 老张的两次婚姻 第四章 老张的婚外情 第五章 老张的父母与兄弟 第六章 老张想当官 第七章 老张的人际关系 第八章 老张想发财 第九章 老张的品性 第十章 老张的幽默 第十一章 老张这人也想坏 第十二章 老张的不如意 第十三章 老张的哲学 第十四章 老张的无奈 第十五章 老张的初恋 第十六章 老张的花边新闻 第十七章 老张的能耐 第十八章 老张的错误 第十九章 老张的儿子 第二十章 老张的生活 第二十一章 老张的爱好 第二十二章 老张的辉煌岁月 第二十三章 老张的求医 第二十四章 老张的研究 第二十五章 老张的处境 第二十六章 老张的精神支柱 第二十七章 老张的走麦城 第二十八章 老张的内心世界 第二十九章 老张的信仰 第三十章 老张的学生时代 第三十一章 老张的少年 第三十二章 老张的理想和抱负 第三十三章 老张的同学 第三十四章 老张的亲戚 第三十五章 老张的难堪 第三十六章 老张的经历 第三十七章 我与老张的相识 第三十八章 老张的归宿 第三十九章 老张的身后事 第一章 老张的去世(1) 我们单位的老张昨晚凌晨三点去世了。老张就这样不声不息的走了,死在医院的病房里。他患的是晚期肝癌,对我们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了,只是时间的迟早而已。对老张来说,太年轻了,不到五十岁的人,正在壮年时候,遭遇了这天煞之祸,况且他还有许多未尽之事,儿子还在外地上学,膝下还有一女,上小学三年级,父母年迈,身上还有一屁股债等他还呢。 你说,这人活着,到底活什么劲儿,这赤条条来,临死时却兜了一摊子烂事儿,临了死了都不得安生。这人生在世,究竟是图个什么乐儿呢,还是图个什么好儿呢,来到这世上究竟是为了什么,这爹娘生下来也没告诉你世间有这么多烦心事儿,小时候简简单单一个孩子,快快乐乐的,成年了,就出事了。福祸同行,人本来是奔着福来的,撞祸容易撞福难,有时想落个平安也不容易,人人都说这人难活,究竟难活在什么地儿,却不明白。 昨晚我被电话吵醒,一屁股跑到医院,老张已咽了气,电话是老张的第二任妻子王婧打来的。守在老张跟前的除了王婧外,还有他和第一个老婆生的儿子张星,一位医生,一位护士。老张他弟在老张生病临终时呆了一段时间前天刚回老家,这人就没了。 整个病区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下半夜是夜里最静的时候,人们都入睡了。王婧和儿子都没有哭,也没有流泪,能看出她的哀伤和疲惫的样子都已到了极限。王婧上身穿了一件中长灰色大衣,散乱的头发胡乱地用发卡卡在后面,两边的头发又盖住了耳朵,本来白皙的皮肤由于劳累没有血丝更显得苍白,瘦削的身体虽穿了厚外套仍显得单薄。三十岁的人刚脱去了少女的外衣而进入少妇的年龄,没有经历过此事,对她来说,后续的问题由于老张的离去都压在了她的身上,或许老张还活着时她想了无数次,此时她木然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些从她用纸巾给老张揩拭嘴角流出的口水动作就可以看出,她机械地重复了好几次,已没有那种女性的轻灵感,她都用力重了,她不知道,此时老张也不知道。 我进门时,医生刚停止了抢救。我也知道,抢救只是象征性的,医生比我更清楚让老张尽快离去比让他活着是一种幸福,让他少受痛苦和折磨是对他最大的安慰,老张的灵魂不再需要折腾了,灵魂的安息才是对老张的最大告慰。护士除去了老张鼻子上的吸氧管,移开了心电监护仪,收拾剩余的东西,顺手拉了一下被角,遮住了老张露在外面的一只脚。 王婧没有和我说话,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我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对她表示回答。张星低着头,双手伸进上衣口袋里,没有说话,也不看我,整个身子向一块儿缩,想把自己变成一根木棍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一米六几的个子,瘦小而缺乏活力,从我见这孩子起,就没有见这孩子精神过。从小羞涩而少话,每次见我时,整个身子就象不自在,半天只挪耶两字“陈叔”,后面便没了下文,算是问候也是回答。 我见老张躺在急救室的床上,再看他时,我都不忍心再看他。老张的大方脸上已没有血色,皮肤由于长时间的用药和营养不良,已消耗得没有一点肉色,浮肿而缺乏弹性,苍白而阴黯,此时已不再是睡着的老张,也不是前几日等待签发死亡派遣证的老张,加上急救室白色的灯光,更显得这张脸的衰败。老张已没有了灵魂,躺在这张床上的只是一具死壳,被疾病和生活掏空了的尸体,不再有生命的气息。我无法把眼前躺在这张床上的老张和那个鲜活的微笑的生气的骂人的幽默的老张联系在一块儿。头发干涩花白,象一把毛细的蒿草,紧贴在头皮上,就象一个小老头,嘴唇皓白微张,能看见模糊的牙齿,稍微有些阴森。顺着鼻孔我闻到了一丝粘腥味儿,鼻孔还在渗分泌物,这是生命死亡最后的流动,此时的老张已不需要再顾忌许多了,他也无力再顾忌这许多了。人活着是要脸面的,死了要脸面干什么。 我被这眼前的景象所缠绕,我有想哭的感觉。喉咙哽咽着难受,被痰卡着呼吸有些困难,泪水何时滴到了老张盖的被子上都不知道,我的泪是冰凉的,只是怔怔地站着,王婧递来的纸巾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昨天我和妻子还来看了老张。尽管妻子向来对老张不怎么感冒,经常不愿意我和老张粘在一块儿,常骂我是老张的徒子徒孙,说我跟老张走一块儿能有什么好。她嫌老张这人不地道,做事儿又没有个正经样儿,最让她看不上眼的是把前面老婆离了娶了王婧。自从老张有了病以后我耳根子算清静了许多。妻子这人心底倒不坏,也蛮善良的,别看嘴上吵吵,做事还是可以的,刀子嘴豆腐心。我妈经常说,你要让着娟儿,她是城里长大的,没一点架子,我们家的大小事她帮了多少忙,人要讲良心。我每次回老家听我妈这么唠叨,我头皮子就发麻。昨天是元霄节,外面街上挺热闹的,她对我说:“我们去看看老张吧,他的日子不多了,我们再看他一次吧,免得你日后记恨我。今天我刚好有空不上班,以后再也没有时间了。” 我们买了东西来看老张,老张刚好睡着了。王婧对我们说,前面痛得不行,刚叫护士打了一针,睡着时间不大一会儿。刚好是午后,太阳光从窗子里晒进来照在老张萎黄的脸上,头并没枕在枕头上,整个身子卷曲在一起,头弯向怀里。睡是睡着了,隔一小会儿整个身子就会抖动一下,可能老张的痛苦外人是无法理解的,更是无法想象的。妻子看着老张的这个样子,眼圈有些湿润,快要掉泪的样子。女人本来心就软,一看这样子,没有不掉泪的,并随口对王婧说:“有事你就打陈强的电话,他最近也没啥事儿,能帮的就帮你们一会儿,你也没有个人手儿,后面有啥事儿你就交给陈强去办。”妻子高嗓门惯了,尽量压低声音对站在床尾的王婧说,王婧点点头,尽是些感谢的话。王婧不是本地人,操着湖南味儿的普通话连说了三次。临出门时我又对王婧安顿了一番,凭我和老张多年的交情,我不帮她,谁帮她。 我静了静神,清了清喉咙,振作了一下精神,把我的思绪从眼前的老张收了回来,然后对王婧低声说:“收拾吧,我去问护士要运送车”。 “嗯”王婧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张星”张星随我跟了出来。护士工作间护士正忙着书写记录,我看唐医生在签死亡通知书,并没有到他的办公室,而是趴在护理工作站的台面上书写。 “你们先等一会儿,去给患者把衣服穿好。我们一会儿送太平间。”张星在等护士,我又回到了急救室。看到王婧在拉老张的手,想给老张换一身新衣,她虚弱的身子拉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想一个正常的人王婧都会费事,况且此时的老张并不会配合她。我一手从老张的后背扶起他,王婧双手拽老张左手的袖子,我右手帮着从里面拉老张的左手,好不容易脱下了左衣袖。我示意王婧把新衣先穿一只袖子,我从右面顺势扒下旧衣服,我和王婧对换了位置,重新扶起老张,王婧在那边给老张穿另一只衣袖。裤子就好穿多了,扒下来,再穿上去,简单多了。老张还真沉,我脊背有些发热,不知是我紧张的原因,还是用力的原因,心里有些毛毛的感觉,此时的老张一张嘴,我魂儿肯定就没了。 护士跑进来三四回,叫王婧签字,最后总算办完了所有手续,说可以送太平间了。老张穿戴整齐,张星推进来运送车,我们大家唐医生护士王婧和我,两人一边,一人拽一个布单角,张星在旁按住运送车,把老张从床上抬到了运送车上。 护士在前面引路,张星推着车子,我和王婧在旁边跟着,一前一后,老张身上盖了白色床单。乘电梯从六楼到了一楼,出了后门,外面好冷,七拐八拐的,通向太平间的路,我觉得好长。 由于护士提前通知了管理人员,太平间的门开着,管理人员的头缩在大衣里,看不清脸。走进太平间,看见的是三张床,并不是我在电视上看见的箱体式低温柜,另两张床上还躺着两具尸体,太平间的灯光也是昏暗的,阴森的感觉就象进了冰洞。我觉得自己木然了,身子和双脚就象成了两截,自己的身体也像没了热气。我和张星把老张抬到了冰冷的床上。此时的老张身上还有余温,但脸色更加的发白,或许这就是通向天国的通行证。 第一章 老张的去世(2) 从太平间出来,我全身象被水浇透了似的,直打哆嗦,按理说这早春的天气也不至于这么冷,我想冷是从心里面发出来的。以前对老张的离世只是理性的想想,觉得事情应是这样或那样,没有感性的体会,当你身临其境的时候,气氛加重了心里的感受,人常说这听景和看景是两回事,我心里的冰点降到了最低。一个不认识的人离世我们都会感到同情和挽惜,况且老张是我最熟悉的同事,一起在一块儿十几年,我对老张太熟悉了,以至于我不能承受他的离去。 我是这样,我更能理解王婧复杂的心情和她尴尬的处境,以至她需要承受的压力,她还年轻,生活的变故对她来说,今后的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 张星可能还是个孩子吧,他感受的痛是朦胧的隐隐的单纯的痛,是对亲人离去的伤心和悲痛。老张的离去他感受的孤单,就象荒原中被风吹来荡去的狗尾巴草。从小家庭的变故使他小小的心灵承受了许多,表面的冷漠和内心的极大渴望,他也想享受跟同龄孩子一样的家庭欢乐,被父母宠着,哄着,娇着,尽管老张对他也很好,他想要父亲全部的爱和母亲的呵护。他奔走在两人之间,他感受着异样的亲情和两边都不属于自己的家。或许他想他的,没有象大人这么复杂,他面临的问题就如他在学校要求学习一样,只是单线条的摆动。 我对王婧说:“你把东西收拾了先回去休息一下吧,后面的事儿还多着呢。明天早晨你给老张的老家打个电话,叫他们尽快来人,商量后事。我眀早一上班就到局里给郭局长说一下,看局里是啥意见,然后我们随时电话联系。再,你这几天忙,你把手机电充好,免得找不见人。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过来。我先走一会儿。”王婧有气无力的对着我点了点头,表示她记住了,没有说话。我转身又对张星说:“你帮你阿姨先整理一下东西,帮她拿到家里,再到你妈乃边,休息会儿,天亮事儿还多着呢。”张星站在我和王婧说话的后面一两步远,只是听我说,并不言语。张星一直住他妈那儿,虽说当初判给了老张,但只称呼王婧阿姨。我向他们招招手,离开了医院。 天已麻麻亮,街上开始有行人走动,清洁工扫马路的声音很响,偶尔也能听见行人的一两声咳嗽声,街道两边的路灯有些发红,并没有晚上那么亮。我站在路边在等车,早起的人不多,出租车的车速比平时快了许多,从眼见驶过,能感觉到一股冷风迎面扑来。虽然这样站着,我眼前仍是老张的影子,在晃来晃去,我不能和他说话,也不能看清他的面目,我的心情依然沉重,头象被人击了一下,重重的感觉,思绪凌乱,想问题时需要定定神,才能把注意力集中起来。没等一会儿,一辆车停在了面前,我上车,向司机说了回家的路。 到家妻子和女儿还在睡觉。可能我的开门声吵醒了她,我除去外套换了拖鞋进了卧室,见妻子斜靠在床头边,被子顶在下巴下面,见我进来就问:“老张怎么样了?” “不行了。我有些困,先睡会,八点半上班了,我要找我们局长说一下老张的事儿,看局里啥意见。”我一边说话,上床倒在了枕头上。妻子见我这样便不再吱声,拉了被子盖在我身上,一会儿好像下床了。我迷迷糊糊闭着眼睛,头有些痛,身上有些发冷,全身强巴巴的,心里有些发虚,是不是老张嫌我照看他不周怪着我了,似睡非睡的我这样想。 八点种被妻子叫醒。她做好了早餐,眼睛有些发酸,我一边揉眼睛一边对妻子说“头痛,是不是老张怪罪我了。” “胡扯!可能是感冒了”她一边说去找药了,女儿趴在餐桌上吃饭,吃吃的看着我。她不知道我昨晚出去的事。一边吃早餐妻子拿了两片扑感敏给我。 出了家门仍打的,我平时不这样的,挤公共车上班,今天情况特殊,我要早些去,不然局长们出去了,我到什么地方再找到他们。其实我担心的还有一件事,老张和一把手老郭有隔阂,两人曾因报销差费问题闹过几次,老张对郭局出言不恭,郭局视老张群中害马,老张爱咋呼,郭局嫌老张碍手碍脚,我想郭局会不会拿老张的事儿从中作梗。 郭局是既色又啬,人送外号“花局长”,平时对下属们严加克扣,自己花钱大手大脚,去年借考察和招商引资的名义,一个人就花去了十多万,害得大家好几个月都拿不全工资。我们局本是一个清水衙门,没有多少油水儿,怎能经得起这么折腾,我们穷山恶水,岂能和沿海城市相比,人家的招商局富得流油,我们局是穷了又穷,人常说,穷庙富和尚,这郭局就是这么一个人。郭局还有一个管家的二婆姨,这就是办公室的钱美丽。 钱美丽是郭局从一个快要破产的化工厂弄来的,刚开始我们就没把钱美丽当一回事儿,只是觉得她年轻漂亮,有几分姿色,说话爱遛弯儿。渐渐地钱美丽的地位在郭局的大力扶持下直线上升,五年的时间她从一个科员到副科长再到办公室主任。虽说是三个人的领导,小田老王还有她自己,小田打杂跑腿,老王写材料,钱美丽三十出头的人却管着全局的七八个科室呢,二三十号人都得看她的脸色行事,就连几个副局都对她笑脸相迎。外县办事的常找钱美丽,慢慢大家看出了端倪,找郭局办不通的事儿,找了钱美丽这事又通了。局里的几位女同胞和钱美丽走的近了,原先对钱美丽不以为然的人转变态度了,对钱美丽和蔼了,微笑了,可亲了,人在背后称她为“二当家的”。不过也有极端分子,老张就算其中的一个,刚开始钱美丽对老张还是以礼相待的,对老张也尊敬的,看样子想和老张搞好关系,老张就是不怎么买钱美丽的帐。 钱美丽这人,其实也蛮聪明和机灵的,到局里这几年,没见和谁发过火,文文静静的一个人,据说也是念过大专文凭的。穿衣服也是像模像样的,简简单单的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就能动起来,胸部高高的,背影煞是好看,关键是得体。这女人穿衣服,能根据自己的身体穿合体的倒不多,穿复杂的多,穿简单的少,能穿出韵味的那就少之又少了。这钱美丽是常年四季穿裙子,虽说是裙子,这裙子的款式颜色多了又多,鞋子袜子变换了又变换,别的女人变换的是上半身,钱美丽变换的是下半身。这女人没有钱美丽精明,这下半身花钱又少,效果又好,你想想,一条裙子能花多钱,一双袜子又能花多少钱,一季的鞋子有五六双总可以了吧。从穿衣服来看,钱美丽是一个相当有心计的女人。局里几位女同跑和钱美丽比穿戴,也没少花心思,较劲儿,但效果就是不如钱美丽,你说俗吧,不俗,不俗又感觉没穿什么特起眼儿的衣服,她的那个味儿,是雅中有止,止而有韵。几位年轻的更是她的粉丝,学着她穿,学着她做。男人酸溜溜的眼珠子长在钱美丽的身上打转转,但是谁去敢摘孙猴子管制的仙桃呢。 划企科的小刘说,这是利用好资源。钱美丽的下半身利用的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才能有郭局这样的人,才有钱美丽的今天,老王干了多少年了,不还是个科员嘛。老张却不以为然,说钱美丽的名字没有文化内涵,俗。她有什么能耐,不就是下半截身子打天下嘛,换了我是个女的,没有她那身材和脸蛋,我照样和她一样。端一个茶杯子,嘴里吊着烟,老张吹牛放屁是有了名儿的。 老张是综合科的科长,是我们局里出了名儿的笔杆子,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写材料既快又稳,政策理论水平高,文字功底好。一次市里举行的招商会,不知怎么搞的,赵市长秘书写的稿子那天恁是不满意,情急之下,郭局推荐了老张,半个小时大笔一挥,赵市长就满意了。会后,赵市长打听要老张做他的秘书,一问老张的年龄才作罢,三十六的赵市长当然不会要当初四十的老张做秘书了。 传言说郭局至少有四位相好的,这钱美丽只是其中的一位。文印室的小蔡传说她曾听郭局和钱美丽在他的办公室争吵过,具体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郭局的色那是有共识的,一次王婧有事来找老张,正好被郭局撞见了,郭局不知是老张的老婆,还以为是来办事的,在走廊里郭局甚是殷勤,问王婧来办什么事儿,那笑咪咪的神情好像自己吃了蜜似的,皱纹里都能看见糖色。王婧说她不办事儿来找老张,一直跟着王婧来到老张的办公室,刚好老张不在,科里的人说老张出去办什么事了,过会儿才回来。郭局和王婧就这样闲聊,王婧也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局长,还以为这人和老张是一个科里的呢。老张科里总共五个人,那天下午,只剩小李和小吴两个年轻人,二十几岁资历都不深,见局长和王婧聊的热乎,借口有事,两人都出来了。老张从外面回来,见王婧和局长聊天,郭局见老张和王婧相熟,经老张介绍才知王婧是老张的老婆。郭局开玩笑的说,家有娇妻,深藏不露啊,一边笑着离开了办公室。后传言,郭局在一次酒后戏言,这南方的女子就是和北方的女子不一样啊。同样是绿,这南方的绿和北方的绿有本质的区别。 第一章 老张的去世(3) 王婧是湖南岳阳人。我第一次见王婧时也被她的容貌所震慑,当老张介绍我们认识时我都不能相信,王婧能跟老张在一起。两人相差近二十岁,撇开年龄不说,这一南一北的,王婧怎么会跟老张到这穷山僻壤的地方来呢,老张是用了什么样儿的法术和手段使王婧死心塌地的跟他过日子呢。关于老张和王婧的关系有许多传言,其中一个版本是说老张那几年下海经商赚了大钱,王婧是看上了老张的钱才来的,老张经常落脚广州的一家酒店,王婧当时在这家酒店打工,一来二去和老张混熟了,此后就跟了老张。另一版本说,王婧在广州做小姐,老张嫖妓时认识了王婧,老张喜欢王婧,给了王婧家一笔钱,才跟老张到了这里。还有说王婧吸毒,是老张救了她,老张是英雄救美,王婧是以身相许。由于王婧的容貌和老张的年龄差距,他们之间的这段姻缘曾在我们的周围引起过轩然大波,再老张与前妻的离婚案相交其中,先后闹得沸沸扬扬,老张曾因此事一度成了名人。老张的政治前途也因此受了影响,据说老张有被提拔的可能,组织部还考察过他,那时郭局还只是外贸局的一名科长而已。当然这是后话。 王婧一米六四的个头儿,属于那种淡雅,清水芙蓉的南方女子,前额略宽向前微挺,眉毛秀秀一绺儿,眼睛黑白分明,闪闪的水影能照见你的心,鼻子小小如南方的秀山,略小而有致,牙齿整齐白净,口唇不用口红自是那种肉色,与面部黄白色的皮肤截然分开,亦发显得口唇红润。头发本不怎么黑,只扎了一个马尾辫,显得随意自然。身材属于那种肩窄瘦骨少肌的体型,并不丰腴。王婧属于那种不修边幅的女人,或许这样的女人对人对事欲望不高,随遇而安的心态使她处事比较平和,见人淡然的态度无意中与人拉开了距离。可能王婧大多数情况下是诚实的吧,思想的成熟大于她的实际年龄,不入流使她短期内很难融入周围的环境,少了朋友和与人的交往,淡淡的孤独在她的眉宇间徘徊,她永远缺乏一种安全感,这或许是她嫁给老张这样一个大男人的真正原因吧,尽管我不能知道具体因何楔机成就了他们俩的这段姻缘。我曾私下问过老张,他只是打哈哈,没有告诉我实情。 王婧并不多话,只是依在老张身边。我半开玩笑的对她说:“我给你讲个大灰狼和小羊羔的故事吧”王婧被逗笑了。 老张对我说:“你小子可别损我,她可是披着羊皮的小狼啊”边笑边看王婧 “你才狼呢!”王婧一手捂住嘴笑,顺手捅了老张一下 我和老张说着局里的事,王婧不再插话。我看出此时的王婧是幸福的,此时的她也是安全的。女人的幸福感是和男人不一样的,女人追求的是一种平静,一种家的感觉,温馨的浪漫的那种气氛,大多数女人并不十分在乎荣华富贵。她的心不在她的心里,也不在她的手里,而是系在家这棵树上,她希望这棵树常青,她希望家庭成员有稳定的关系。结了婚的女人思维是懒惰的,好多问题她都不愿多想,思考是男人们的事儿,男人是她的精神支柱,是她的主心骨,她就象蜿蜒的藤蔓,顺着这条杆子疯长就行了。所以结了婚的女人思维是混动的,智力是下降的,不再聪明,不再思维敏捷。心情的放松就会长肉,生完了小孩的王婧是比以前胖些了。 老张自从郭局见了王婧以后就忙起来了,经常出差和没完没了的在外开会。局里的人纷纷都说老张将被重用,在年终的总结会上郭局还表扬了老张。听说一件事才印证了郭局的用意,可能是饱暖思淫欲吧,郭局见了王婧后久久不能忘怀,不知是王婧那根神经撞动了他,使他劳师动众费这么大的周折出此下策,原来老张被重用与王婧有关。 郭局在老张外出时曾到过老张家几次,都是王婧招呼的他。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儿,是王婧告诉我的,老张至死都不知道,王婧没有告诉他,怕他闹事儿,因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对她对老张都不好,别人可不这么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知道的人还会说王婧在勾引老郭呢。王婧是聪明人,会掌握好分寸,知道进退的人,知道那头轻那头重。 一次那是夏天,天刚刚热,老张出差到厦门去了。走后没几天,一日晚饭后,王婧听见有人敲门,来人是郭局长。寒暄过后,郭局长言说有个文件他来拿一下,张科长临走前忘记了给他,说放家里了,因等急用,今日顺路顺便取一下。她翻箱倒柜的恁是没找见,郭局长也帮着看,离她太近了,她不得退后一步,她在前面翻找,感觉他就在她身后,她有些怕他。转过身,看见他脸有些涨红,他笑嘻嘻说,不急,慢慢来。经过三番五次的折腾,他说,是不是张科长记错了,我回去再在办公室找找。然后坐着闲聊,喝茶吸烟,但郭局长把烟举到嘴边,点火时又停了,火机放到了茶几上,一手把烟放到鼻子一边来回转动只是闻闻,不再点火。双腿交叉,身子略有前倾,眼睛盯着她看,她感觉全身有些不自在。问她是哪里人,老张有多能干,全是些一问一答的谈话,夹杂着他的单调的笑声。她觉得有些尴尬和应付的被动,说话的声音间隔能听见时针的走动,一会儿只是钟的声音,两人都不说话。她在家里是穿了裙子的,简单的便装她依然感觉燥热,房子沉闷就象雷雨前的燕子。她不想冷落了他,她又找不出合适的话题,她本来就羞于与人说话,他看到他在看屋顶,但仍没有要走的意思。最后他走了,她送他出门,在门口她说了一句,你有空再来。她肠子都悔青了,她怎么能说一句这样的话,她是无意说漏了嘴,本是一句出门送客的客套话,为此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三天。 三天后他又来了,这次是道歉。说文件找到了,他心里过意不去,害她找了那么长时间,依旧是晚上,她刚和女儿散步回来。这次他们的谈话比上次轻松多了,他脸上堆满了笑容,她也跟着笑了。她发现了他的有趣,有些轶闻趣事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觉得他不再呆板,他说话还夹杂着动作。他吸烟后的烟雾散满了整个屋子,她被呛到了,被呛到的眼泪依然是欢快的笑声。她只是听众,他说得眉飞色舞,他有些热了,除去了西装外套,一会儿他又松开了领带,她给他添水,他笑容满面。话题转到了女人身上,他眼睛里有了亮光,她说做女人真好,漂漂亮亮的,下辈子他想做女人,不象男人这么辛苦,不象男人这么心累,随时在变换角色。她笑了,她插了一句,那要是变个肥女人丑女人怎么办,他说他要变个漂亮女人,象她一样的女人,她说他真逗。这次她穿了牛仔裤,上身穿了一件露肩白色体恤,她心里比较放松,他们面对面,距离较远。时针到了十一点,女儿到卧室睡了,他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开始困了,想打哈欠,她赶忙用手捂了一下,怕他看见。终于她要走了,这次她记住了上次的教训,不能再说上次的话,应改说你走好。她没有在意,临出门他转身握了她的手,她急忙用力抽开。他走了,她忘了连想好的这句都没有说。 另一次是夏末的时候,老张到北京去了,说有个什么招商团他去接待一下。八点刚过,他来了,满脸通红,一身的酒气。这次不再陌生,不再拘谨,他一进门话就特多,他要喝水,她给他切了西瓜,他不要,说苦,他也不要茶,最后她只给他一杯白开水。女儿不在,刚好被送回老家去了,她穿了一件黑色短裙,上衣是露背的短袖衫,他进门时她想进房间换,被他拦住了,她知道他有酒,没有再坚持,她没有想到她要来。他先是絮絮叨叨的说了他今天吃饭的事,他有些生气,那个董经理董麻子非要请我洗脚,还要按摩什么的,吃饭就吃饭呗,弄这些花花道道的事儿干什么,你把我老郭当什么人了,他比划着做了一个保证的手势。她只是听看他说笑了点头,这次他要和她坐一条沙发,她离开了他,他随她又坐到了一起,这样转了一圈儿。她对他说了,你别这样,不然我出门你一人在家,他才作罢。他又是道歉又是作揖的说不会了,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他开始诉说他家庭的不幸,肥馕曩的黄脸婆,他心里的苦处,没有人理解他,他想要温柔,想要一个能陪他说话的人,他说他见了她,她就是他要找得人,他要和她做朋友,要她答应他。她不许,知道酒后的男人都无聊,她哄着他,安抚他,想要他静下来,他要水,她剥了一颗荔枝给他,他顺手抓了她的手腕,吃荔枝时亲了她的手指,湿湿的她想吐全身都不自在。实在难受,她进了卫生间想擦一下脸,她只顾自己没想他也跟进来了,从后面抱住了她,她吓坏了,脸色苍白,她象老鹰抓住的小鸡,全身哆嗦,觉得他的热气贴遍了全身,他的嘴唇亲了她的后颈,说他喜欢她爱她,要她做他的情人。她终于挣脱了,跑了出来。他随她出来又把她托进了卧室,被压在了床上,裙子被撕破了,上身裸露在了外面。她意识到了危险,她勾头用力咬了他的肩膀,他疼的身子斜了一下,她无意中手碰到了那东西,她用力拽了一下,他嚎叫着滚下了床,,象泄了气的皮球,蔫了。她整好了衣服,他酒醒了。她对他说,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这件事我不会对人说,也包括老张。他走了,没有说话,她也没有送他。 此后老郭没有再来。 第一章 老张的去世(4) 单位还没有人,我来早了。楼道悄悄的,太阳从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有了温暖的感觉,没一点声响。我知道郭局不会早到的,一般他会上班后五分钟到,这点他坚持的好,除非有特别的事。过节的心情就象断了线的风筝,只想飞到爪哇国,不想回来。两个星期以后,才如着陆的飞机,慢慢趋于正常。八点半过了,还没有人来,拖完了楼道,楼梯响了,是郭局。 “局长早!” “小陈早呀!”他没想到我会来得这么早。看样子他今天心情不错,神清气爽的,态度也和蔼,不象平时老阴沉着脸,就象大家欠他八百钱似的,或许做领导的就这样,跟大家苟言笑了就显得没有做领导的样子,就象家长在家里不跟小孩玩笑似的,虽然有时心里也乐,但面子上是不显露的。他上班都呆在自己的办公室,很少串门,也不和下属们聊天,他的宁神静气也着实让人佩服,这做官也要有许多实际能力的,这就是其中的一种。他和大家隔着一堵墙,虽然彼此每日都见面,但交流不多,彼此都有一种陌生感。下属对他有一种敬畏感,资历浅一些的见他如见了猫似的,惟恐躲避不急。他的办公室门长天闭着,唯一出入最多的就算钱美丽了,交流最多的也算钱美丽,她是他政策的传令兵,也是他信息的收发器,局里的大小事大都是她给他的,他信她。她也是他生活的秘书,端茶倒水,收拾房间,养花除草,她样样活能干,她把他伺侯的舒舒服服,她也把他训练得服服帖帖,他依赖她,他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他很受用。他和她是鱼和水的关系,就象他家里的老婆,虽看不上眼,他没有离,可能是另一种习惯吧。他想拥有的更多,他在经营他的生活。他是这块天地的主宰者,拥有绝对地权力,他就象叼了一块骨头的狗,嘴里含着,眼睛不停的飘溢四周,发出凶狠的目光,生怕别人夺了去。 我看见他的笑永远都是微微的,一侧嘴角向后抽动,其它面部少有表情的笑,很少有发自内心的笑。他像在有意克制自己,或许他做主人的感觉太好了吧,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在楼道走路是背着手,头一边侧弯看每个科室的,目光跟刀子似的,走过杀得落叶满地,便没了声音。串门的就象一个个老鼠,都溜回了自己的洞。但他也有可亲的时候,当上级领导来查或有什么紧急材料上报时态度就会变得和蔼了许多,他会小周或老王的叫,声音里都透着友善的气氛。领导来时他会紧张,脸有些发红,说话也不流利了,时时结巴,象小学生见了老师或做错了什么事儿,双手在胸前比划着,代替语言表达不了的形体解释,也看出他内心的紧张和思绪的零乱,他的话绵软如四月的柳絮,多少年不见的亲戚回家的感觉,体贴到无微不至。 一次我到省局开会碰见企管处的杨处长提到郭局时,杨处长说你们郭局长是个好人,我赶忙说郭局长确实是个好人。那次杨处长下查时是我接待的,三天的行程安排的有声有色,临走还送了他一幅好字画,我们当地的一些土特产,随行人员每人一份。这些都是郭局长的意思,从刚来的紧张到最后拉着杨处长的手说,有空要常来,下次我请你到我们避暑山庄玩几天,那里面的服务小姐是最漂亮的。 郭局和老张年龄相仿,比老张略胖,就是没了头发,歇顶,看见的几根长发是从边上梳过来的,汤泡眼皮,细看他的大脸盘是两边的肉多过来的,大耳朵,他很欣赏自己的这副双耳,说他现有的福是他的这双耳带来的。五短身材,四季西装领带,由于胖的原因吧,给人的感觉他的衣服老象借别人似的。肚子里的墨水不多,他的文凭是念了党校发的,他经常说自己是被耽误了的一代,或许这也是他嘴上不说心里遗憾和自卑的原因。他做事的方法一般直接简单,管理是家长式的心情,自从钱美丽来了之后,他文雅了许多,钱美丽给他出了许多点子,比以前委婉了,局里的不和缓和了。老张说这是曲线救国,这也是他对钱美丽不嗤之中的一许赞许。但郭局精于人事,是老张不能及的,老张也常叹自愧不如。 老张常常对局里的有些规定不以为然,有时当着大会的面提出自己的想法,指出规定的不足之处,这使郭局很是恼火,他又讲不过老张,两人的矛盾在局里是公开的,老张自走他的阳关道,也不怎么搭理郭局。这郭局是恼在心里,气在脸上,如一块鱼骨卡在喉咙里,吐之不出,咽之不下,甚是难受。有一次老张下午不知什么事儿四点才来,钱美丽找老张三四次,说要老张写的材料郭局看,钱美丽嫌老张有事不打招呼,老张说了一句:“少奶奶,我拉肚子来!”噎得钱美丽半天没有说话,憋着眼泪气呼呼走了,我看郭局的脸阴了好几天,最后还是自己把材料拿走了。有时郭局开会时阴一句阳一句的说老张,大家都知道在说他,有一次老张去找郭局,郭局说他没有说他,有些事儿带有普遍性,他讲一讲,引起大家的注意。老张心里恁是憋屈,说权当让狗咬了。 自从老张有病不来上班,郭局脸上的表情舒展多了,训下属们的声音大多了,钱美丽的衣服换的更勤了,还有两个最希望老张有事儿的人,一个是人秘科的梁科长,另一个是纪检组长龚友仁了,这些都是亲郭派。听小郑说,他们这帮人还在一起吃过饭呢,以示庆贺,我对小郑说,这也太玄乎了吧。不过,老张这人直人直面,遇事儿爱讲个理,年轻人大都喜欢老张,自从老张有病后,这帮人也都灰溜溜了。我今天去找老郭,还不把他乐死。或许我是小人之心,把他想坏了。 我敲门进去,看他开了窗户,正在给花浇水。我对郭局说:“老张昨晚没了”,我尽可能的保持平静,显出低调的样子。 “这么快就没了”他一边浇水,并没有停下来。我看他慢条斯理的样子,恨不能给他一拳。我不再说话,等他的下文。 “昨晚什么时候没得?”我看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说话并没有看我,仍在整理他的办公桌。虽然时间只停顿了三四秒,但我感觉象过了十几分钟。 “临晨三点”我的回答简单,只想听他下文。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说话,坐下来取茶叶给杯子里添刚烧开的水。头低着,象有所思的样子。 “局里要不要派人帮忙料理?”我实在是等不及了,直奔主题问了他,语气里加重了派人二字。我看出老张的死对他还是有触动的,至于复杂的心情是喜可能多些,一丝的悲恸我想还是有的,这是人的本性使然,他更多的是追忆和老张的恩恩怨怨,显然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先回去,一会儿王局长和老秦来了,班子里商量一下再定夺。”这次他是看着我说。 “要不,你和小刘先去帮。后面的事随后再说。”我刚要出门,他追着我的脑后改变了主意。 上班的人陆陆续续都来了。我见人就告诉老张去世的消息,不大一会儿,全局的人都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惋惜的人特多,不能相信老张就这么走了,或许这个时候是人本性显露的时候,善良的本性人使人想到了老张的好,忘了昔日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人或许是同情弱者,惧怕强者,此时的老张连弱者都不是了。上班的心情被老张的气氛所蔓延,几位女性眼睛里都有了泪花。 “老张这人也真可怜,好好的一个人就没了。”王秀一边摸泪对我说,真心的样子就像她的亲人,一边叠叠续续又说:“我年前就去了外地,我没见着老张,我本不想去的,我儿子和媳妇硬是叫我去他那儿过节,唉!”好象她犯了错似的,在跟我检讨。她是老张一个科里的,快退休了,为人倒也忠厚老实,只是做事磨磨唧唧的,老张也没少说她。 “他还有个漂亮的小姑娘,可怎么办啊!”小李二十来岁,一身时尚的装扮,双手合在一起,牙齿咬着手指,扑闪着泪花,一副难过的样子。 “我去看过他两次,他还跟我开玩笑来着……”郝英梅若有所思的样子,哽咽只说了半句。 男人们没有女人这么动情,说老张的豪爽,老张的酒量,老张的能耐,老张的过五关。说老张的具体事,也许是对逝者的纪念吧。柴有进冒冒失失跑进来,嘴里哼哼着唱,被小李给了一拳,说老张没了,小柴自知理亏,脸上表情马上严肃了起来。大家也有张罗着要送老张,去看老张的,然而他们都不知道老张可怜的样子,也不知道老张临终落魄的难堪。 我找了小刘,说了郭局的意思,小刘爽快地答应了。我给王婧打了电话,叫她在家等我。临出门时碰见钱美丽,一袭红衣短裙,胸前别了一朵小胸花,紫色的小杜鹃,肤色滋润的白里泛红。 第一章 老张的去世(5) 老张住在团结南路翠园小区。王婧开门让我们进去,她的脸色憔悴,一副倦容,连日来的操劳,精神的打击,她的身体已疲倦到了极点。老张的小女儿可卿扑闪着眼睛看我和小刘进来,小手端了一盘洗好的苹果让我们吃,瘦瘦的身影扎了两只小辫辫,眼睛水灵灵的,细嫩的皮肤透着秀气,单薄的身体就如王婧,穿一件印有卡通图案的粉色体恤羊毛衫,右手捏了半截铅笔,看样子在写作业。可能王婧没有告诉她老张去世的事儿,她能感觉到气氛的凝重,小孩的表情也不轻松。老张住院这段时间,她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王婧都把她一人丢在家,有时请邻居帮忙照看一下。九岁的孩子帮王婧洗锅洗碗,打扫房间,倒垃圾,自己写作业,洗脚洗袜子,上床睡觉也不要人陪,甚是乖巧懂事儿。老张曾对我说,他之所以取可卿这个名儿,是想与王婧的婧韵母相同,以示母女同心,可见老张的用意和对小女的挚爱。 老张的家是两厅三居室,一间做了书房。房子的布置不算豪华但雅致,很适合老张的文人气儿,再加上王婧的南国风情,这屋子的氛围算是相得益彰。客厅的陈设简单,沙发茶几电视,偌大的客厅,给人空旷的感觉,电视后的白墙挂了三副水墨画,赭红色的木地板,赤脚进来,随意轻松,甚感舒服。沙发是大红色的,一看都是王婧的主意,老张决不会这样张扬的。书房是老张的天下,藤椅书柜,喝茶聊天,我是这儿的常客。老张爱书,书特多,他的书比较杂,以文史哲居多。我们聊天时,王婧很少进来打扰,海阔天空,谈天论地,老张知道的东西比我多多了,我佩服他的见识与沉稳,老张是我的精神教父。卧室是王婧布置的,一如她的人,精而不杂,床单平平整整没有一点皱褶,被子叠得有棱有角,整个屋子看不见一点杂物,这是我欣赏的。家,居而不乱,大多数家庭做不到这一点,好多女人在外光光鲜鲜的,家乱而无序,王婧不是这样的人。 王婧说电话已打到了老家,可能是他的两个弟要来。老家的意思要老张送回去,埋在老家,在这儿一是火化,再就进公墓。老张活着的时候说,他不想埋在这里,他想回去,埋在自家的坟头,在城里太累了,他想轻轻松松的躺在自家的山坡上,看日落日出,听山间种田的吆喝声,还有儿时的伙伴,他想回到过去。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他仍感觉到这个城市的陌生,他觉得自己只是这个城市的一个过客,在这里他的心不安,活着是这样,死了他更觉得冷漠和孤单。我知道,老张是一个精神性的人,他在追求内心的平静,心态是超然的浪漫的,表面上他是一个俗人,其实他的内心永远是纯净的,活着是这样,死了仍在追求一种自己的方式,一种死后灵魂安置的方式。 我对王婧说,就尊重老张的意愿吧。王婧对我说:“后事咋样安排,我不知道”,她盯着我看,意思问我。 “这样吧,按这里的风俗,先设灵堂烧纸待客,再送老家安葬。要请法师安置和超度亡灵的,还要请风水师相阴宅,这个你不用担心,他两个弟肯定懂的,要在老家安葬,就从老家请吧。” “灵堂设哪儿?” “就设医院太平间,城里大都这样,也有设在小区院子的,要把人抬回来。”我看王婧的脸,示意要她决定。 “就按老陈的意见,少麻烦。”小刘插了一句。 “嗯。”停了好一会儿,王婧应了一声。 “办这些后事儿,要花多少钱?”她紧跟又问了一句。 “总得六七仟吧。棺木就要两千,纸活衣服算一千,来回雇两俩大车,一辆送灵柩,一辆送随行的人,要一千。请吹鼓手,法师,风水师算一千五,还要待客,三千吧,还有零星费用,就得一万。”我掰着手指给给王婧算帐。 “我手头就剩两千了,家里就这点钱了。”她显出为难的样子,但说得很平静。我想了想,单位财务肯定不会再借给她钱,老张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亲戚,王婧就更不用说了。 “这样,我回去拿一万块先用,毕了再说。你也不用担心,你那点钱留着家用,还要生活呢么,老张的事儿要紧。”我看王婧要说什么,摆了摆手,阻止了她。 “事情已到这个份儿了,感谢的话我就不用多说,我知道,说得再多,也没用,我只能用心谢你了,老陈。”王婧把老陈两字说得很重,虽然声音不大,但我能感觉出她说话的诚心。 “这说哪儿去了!”我赶忙说,小刘也在一旁帮腔说话。 “这事我还要仰仗你们呢,我一个女人的,老张没了,实在是蒙了。都不知道做什么好,我心里实在没底。老陈,我没有别的意思,要全靠你帮忙了!”我看到王婧眼睛湿润了,泪紧跟就流下来了,我劝王婧,心里也好不到哪里去。 可卿听她爸没了,“哇!”一声就大哭起来了,喊着要爸爸,扑到王婧怀里,母女俩抱头痛哭。我和小刘心里也难过,遇到这样的事,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中,再坚强的人也会被这场面所感染,房子的冷清和凄凉的哭声加剧了悲伤的心情。小刘在劝王婧和可卿,王婧此时的悲伤象泄了闸的水,一发不可收拾,越哭越伤心,劝也没用,我示意小刘不用管,叫哭。或许发泄出来会发些,把积压在心头的悲伤和委屈释放一些,会减轻她心里的压力和负担。大悲无泪,感情在体内积聚到一定的程度,若不释放,精神的能量象一个黑洞会吞噬整个人,情感左右意志,思想会出现偏离的。 可卿哭着在劝王婧,用手抹泪一边在拽王婧的手,慢慢王婧止住了哭声,整个屋子静下来了。我对王婧说:“你这个时候不能只想老张,要振作些,你不能倒下,好多事都要你拿主意呢”,她抬起头恢复了理智看着我说,眼睛红红的,眼角还有泪水,下眼睑有些肿。 “我先回去拿钱,小刘在这儿等,然后再确定具体干啥。”小刘应了一声。突然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郭局打来的。 “是小陈嘛,你现在在哪儿?”他一直都叫我小陈,四十了。 “嗯,我就在老张家,你说,郭局。” “你和小刘等,我和王局长一会就来。”他挂了电话。 “郭局长他们要来!”我对王婧说。心里有些纳闷儿,郭局怎么了,对老张的事儿还是挺重视的。王婧刚从洗手间回来,脸上精神多了,用毛巾擦过脸。 “哦”王婧只是应了一声,目光闪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和小刘先坐。”她给我和小刘每人沏了一杯茶,然后麻利的收拾零乱的屋子。可卿回到她的房间去了。小刘给了我一支烟,房间里顿时有了男人的气味。 十点刚过。院子里有卖东西的吆喝声,也有收破烂儿的声音,马路上汽车的声音夹杂着嘈杂声屋子里显得特别静。我和小刘谁也没有说话,只顾抽烟,小刘低着头,一手扶着额头,烟雾在他的眼前飘绕。我由于吃药的原因,虽然吸烟,也提不起精神,开始有了困意,我在想老张。悲凉的心情萦绕着我。 老张曾说过,人生无常,他自己倒先应了这句话。人活在这人世上,艰难和痛苦占据了人一生的大部分时间,痛苦与烦恼时时而来,就如走路,一山放过一山来,从来就没有消停过。欲望是自生的,也是别人给的,痛苦是自己的,烦恼是别人送的。这是老张常说的一句话,虽然说得轻松,也是这么个理儿。为了生存,人出卖自己,为了欲望,人不惜一切在狂骗自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灵魂没了,身体跨了。消耗掉的是激情,残存的是火山脚下的尘灰。我迷迷糊糊看见老张在振振有词的重复他的这些观点,就如我们曾经的争论。 门铃响了。王婧去开门,是郭局他们,王副局长秦副局长,龚友仁,人秘科老梁,钱美丽也来了。郭局在最前面,其他人随后,王婧在招呼他们坐下,每个人都找到了他们合适的位置,唯独钱美丽站着。看来他们是以局组织的名义来的,我不知道他们的决定。郭局坐在正中的沙发前,双手十指交叉,并没有动王婧端来的茶杯,其他人都说不喝,劝王婧不用忙呼。大家坐定之后,郭局开腔了,王婧站在离他们不远的一角。 “小王,张科长因病去世,我今天来代表局组织向你表示慰问,对老张的不幸深表同情和遗憾。局里早上知道后,紧急开了个会,局里打算派人帮你料理老张后事,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局里能帮你解决的尽可能解决。。。”郭局说说停下了,在看王婧,意思要她说话。王婧看着郭局,环视大家,并没有马上说话,头低下又抬起来,象在思想。房子静静的,冷场的感觉,谁也不说话,只等王婧的表态。过了好一会儿,她说话了,声音并不流利,有微微的颤声,声音说得很小。 “我。。。其实也。。。没有多少要求,局里今天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老张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亲人,我。。。又是外地人,老张出这事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局里能帮我料理老张的后事我就很感激了。。。。。。我也感谢郭局长和今天来的各位。老张给你们添麻烦了”说着顺势向大家鞠了一躬,钱美丽赶忙过去扶住了王婧,不让她再鞠。王婧抬起身子时,已是满眼的泪花。我看可卿在卧室的门口怯怯地望大家,身子并没有完全出来。 “局里经过商议,总共拿出五千块钱,三千块钱是老张的丧葬费,两千是局里的慰问金。目前局里也只能拿出这么多了,希望你不用嫌少,小王”郭局把小王两字拉得很长,象是话里有话。抬眼在看钱美丽,她意识到了什么,手塞在包里,拿出来一叠钱,走过去递给王婧。 “谢谢”她对钱美丽轻轻说了一句感谢的话,脸色微微红了一下,感觉不好意思似的,接了钱随手放到了电话机旁。钱美丽嘴角动了一下,并没有说出话,手暗示了一下,意思不叫王婧客气。钱美丽比王婧高些,她衣服的颜色在这样的场合特别显眼。此时的王婧越发显得特别瘦小无光。 “打算怎么安葬?”郭局又问了一句。 “想回老家,这也是老张的意思。”王婧说 “哦,是这样!”郭局稍微有些惊讶,他没有想到会回老家安葬。 “那是这样,把局里的车安排一辆,看随时有什么用,要买东西什么的,给小陈吧。”郭局对着钱美丽说。 “嗯,那就720,叫马师过来。”她应了一声。钱美丽的爽快和反应一贯这样。 “目前就留小陈和小刘先跑。老王,你回去再抽十个人明天过来帮忙。是不是明天可以烧纸吊唁?”王局点了点头。郭局转身问我。 “尽快明天吧,老张他弟下午可能赶过来,看他们还有什么意见。”我看着王婧,示意我说得是否对,她点头表示认同。 “那我们先走了,你们还有事要忙。小陈,有什么事打电话。”郭局说着立起了身,其余的人跟着站起来准备走。王婧向前挪动了一下,准备送他们。郭局迎着王婧走过去,顺势双手握住了王婧的右手,对王婧说:“节哀,身体要紧!”,嘴上说握王婧的手并没有松开。 王婧木然的表情没有回应。 第一章 老张的去世(6) 送走了郭局他们,我一并回家取钱。有局里给的这五千,王婧说拿五千就可以了,我给娟子打了电话,叫她取好,我回家拿。她在这些问题上是决不含糊的,没说半个不字。我叫她在楼下等我,没有回家。她看我急急呼呼的样子,问我要不要她帮,我对她说,需要时电话说。 我又重新回到了老张家。我与王婧小刘开始计划要买的东西,并具体实施的步骤。棺木一具,白布五丈,白纸十刀,麻纸三十卷,烧香一件,黄表若干,香烟一件,白酒五件,茶叶三斤,水果若干,米面油,蔬菜。我和小刘先去订棺木,再去置办其它东西。王婧在家准备果品献饭,以备明日之用。 正在说话之间,张星敲门进来。头发毛毛的,仍是昨晚的穿着,夹克式厚外套,里面一件高领毛衣,牛仔裤运动鞋,双手斜插在外衣口袋里。眉毛紧锁,表情淡漠,走近我才看清,眼睛有红血丝,眼皮微肿,明显有哭过的痕迹。看来这孩子内向,也很要强,昨晚能憋住不哭,这是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能想象的。我知道他对老张有成见,但内心深处还是有感情的,虽然他不能真正懂得感情是怎么一回事,也不能完全知道父母之间的感情纠葛。从小他受离家之苦,残缺的爱对他来说有忿恨之情,也对他幼小的心灵有磨难之痛,更锻炼了他的坚强意志。不过,他的性格是扭曲的,就如坚硬的土层下长出的幼苗,瘦小而顽强,稚嫩而独立,他和每一个人保持距离,他看到的世界是忧郁之城,他不想对话,不想交流,他尘封心灵之门,他看到的世界是灰暗的,就如照相机调出的黑白照片,外面的世界是五彩斑斓的,他过滤了其它颜色,只剩黑白基调的冷色,没有活力,一如过去的一张老照片,只有回忆,没有现在。在外人看来,他少年老成,他离群索居,他不谙世事。或许老张的离世加剧了他的这种心态,伴随着痛苦而无能为力,除了他母亲谢雪蓝没有人再注意他。 我摸了一下孩子的头,从头滑向了肩膀,拍了拍他,说:“你帮阿姨买东西去,他一个人拿不回来……以后你有什么事就找陈叔吧!”他抬头以莫明其妙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显然他没有懂我的语重心长。电话响了,是马师打来的,问我车开哪儿,我对他说,就来老张家,在院子等。看来这次郭局是格外开恩了,我对小刘说。 可卿拽着张星去里屋了,两人不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张星显出不情愿的样子。王婧对张星的态度热情中有明显的距离,张星对王婧也一样,有意地要和她保持距离。她所处的尴尬角色是不能用语言描述的,孩子们之间可以没有距离,而她和张星之间永远有一道跨不过去的沟,这些在老张活着的时候就有,现在依然如此。这是她和老张走近所没有想到的,她也没有想到要面对除了老张之外,情感的微妙和难堪。或许对她来说,走入老张的生活,她承受的更多,完全超出了当初她所能承受的范围。对女人而言,当一个男人进入她的内心时,她所能回报的是走进这个男人的现实生活,与这个男人的所有关系接缘,零乱的麻线没有当初的浪漫,烦恼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感情就如莫泊桑的项链,有时也会和女人开一个天大的玩笑。幸福是短暂的,而痛苦是永恒的。 看着王婧的背影,我心里又多了几分对她的怜悯,她是可卿的依靠,可卿因她而有了安全和充实感,此时她的依靠在哪里,而张星的依靠又在哪里呢。 棺木在城乡接合东南处,一路我们三人无话。棺木售卖处有好几家,一位肥头小耳的中年人招呼我们进店,他不停地用手挠耳,身上落满了锯末屑,看样子还在干活,问我们要买棺木。他开始介绍棺木的种类,有柏木的,松木的,柳木的,白杨木的,还有其它杂木的,问我们要哪种,价格各不一样。柏木四千,松木三千,柳木两千,杨木一千捌,其它杂木一千五。又到其它几家问价,统一口径,就如超市明码标价,一分钱也不少,家家类似。我犯难了,就买松木也超出了我们的预算,只能打电话给王婧,叫她定夺,没想王婧叫买柏木的。她说,贵就贵,叫老张有个安身的好去处,买最好的。依照王婧的吩咐,原定了那中年人的,付了钱,要了电话。那中年人说,放心,市医院太平间我们熟,常送货,保证误不了你事。临上车时,我看那中年人靠在棺木上正在起劲的数钱,耳朵上别了半截铅笔,一个农村模样的女人端了一碗面等他。 我们又折回杂货市场,已到中午。娟子打来电话,问我回家吃饭不,我说忙,在外面吃。小刘直喊饿,我们先找家饭馆吃饭吧,马师不肯,执意要回家,看来钱美丽派他来不怎么愿意。我叫马师先回,我和小刘置货,他两点来接我们。 马师这人比较牛,只认领导不认人,平时我们想用车什么的,要尽力讨好他,既是公事也不能撞着他,要不牢骚满腹,要不不理不睬,跟他搭伴嫩是别扭。他对郭局那是一百个服从,从不打折扣,对郭局经常是笑哈哈的,局里的人称他的脸是“阴阳脸”,又称他为“二太监”,他是郭局的红人儿,没人敢跟他较劲儿。他讨好郭局,得的好处也不少,局里买回的新车都是他开,儿子当兵回来都是郭局帮着安排到建设局下属的一个单位。有次前任老局长冯天奎有事想用车,那天刚好郭局不在,没人拿事儿,老局长就对马师说,结果他说了一句“咱是摇车的,不管事儿”,嫩是没有叫动他,老局长羞愧难当,此后再也没有来过局里。冯局长退休前,也是马师给开车。他的势利眼是热蒸现卖,毫不掩饰,冯局长在任时,那马屁拍的就如现在的郭局,这个马师了得。 过完节的市场显得有些冷清,转悠的人也不多。货主都是盹拉着脑袋晒太阳,也有开始自己造饭的,葱香味儿弥漫了整个市场,你问价也有气无力的,没有了年前那种高涨劲儿和逼人的气势,有些价格便宜了许多。我和小刘照单拿货,一样一样的清点,免得有些遗漏,还要防止货主给你捣鬼,以次充好,要不短斤少两,要么数量不够。我和小刘四只眼睛盯着,买白布时还是叫她少给了三尺,看她量够的,我们自己一复,还是不够,折腾了好半天,才讨回了余帐。一刀纸明明只有八十张,硬说是一百张,和他讲理,你还讲不过他,这小个子男人的蛮劲儿你只能作罢,他说,纸又不是我造的,厂家给的八十这个价儿,他要当一百卖,我也只能当一百卖,不可能我亏本赚吆喝吧,就这货,就这价,你自己看着办,划算了就拿,不划算请到其它地方拿,反正,走哪儿都一样。我被说得无话可说,小刘转过来说,都一样,最后只能买他的货了。货置备齐将近两点,肚子饿得咕咕叫,小刘看样子表现了极大的克制,能撑到现在,也确实不易。我们在附近胡乱随便吃了些东西,车还没有来,电话却响了,是王婧。说老张的两个弟弟来了,还来了十二三个人,都是家门户族的,叫我尽快回来。叮咛小刘,叫他等车,别忘了拉下东西。 进门看见满屋子都是人。老张二弟我认识,个子比老张矮些,大概有一米七左右,略胖,皮肤黝黑,身子比老张结实,一看都是出过力的人,穿衣服也不讲究,里三层外三层的,衬衣毛衣棉袄大衣,活像一个土财主。他三弟讲究多了,衣服不算出色,倒也干净整洁,个子高高的,比较腼腆,介绍时向我笑了一下。还有一位长者,花白长胡子,头发全白了,目光锐利,个头不高,但人很精神,人精瘦,说七十八了,一看属于那种思维敏捷,在村里能说起话,做事懂理不含糊的人,握手之间,不停地点头表示歉意,这是老张的二伯。另一位是他的堂叔,六十几的人红光满面,中等身材,虽然背有些驼,鹰勾鼻却引人注目,握手时手掌厚实有力,给人的感觉不一般。一位是老张的堂兄,个头较高,皮肤粗红,脸上的皱纹较深,衣服虽陈旧,给人的感觉比较沉稳,话语不多,但沉静老练,是家里的一把好手。一个与我年龄相仿,是老张的堂弟,四十左右,,一看在外面干事,衣服讲究,领带衬衣羊绒衫,外造了一件大氅,料细质感能感觉出是名牌衣服,皮肤细白,略略外挺的肚腩,含而有拒人之感,说是在省城工作。年龄小一些的有两个三十五左右,踏实气盛,属于那种精明能干的人,种田而不象种田的人,只是一高一低,一胖一瘦,一个单眼皮,一个双眼皮,表情放松但收敛,有骑虎拉象之势。再三位三十上下,都是年轻人的装扮,长头发,穿的都单薄,瘦而气势飘溢,有一个头发遮住了前额和一只眼睛,我并没看清他,我想都在外打工多年,他们都站在靠后的位置,介绍时只是点了一下头,这都是老张的家门堂弟。另两位一并来的是阴阳师,师徒二人,师父七十开外,敦厚圆脸,身材不高,牙齿斑驳不全,颔首态度和蔼,虚心致敬,看出是常出四处的人,诚实中有几分睿智,恪守中有几分通达;徒弟年轻,二十五六,稚气未泯。 他们的表情大多凝重。坐的位置不够,年轻人都站着。王婧忙前忙后的招呼,可卿也在帮忙,端茶倒水,张星双袖挽起,帮着洗水果。屋子里烟雾缭绕,王婧不时的咳嗽,她打开了前后窗户。老张的二弟进才说他们租了一辆车来,司机在下面收拾车呢。我对王婧说,这么多人怎么吃饭,干脆在外面吃得了,王婧点头称是。王婧拉我到僻静处说,这事让我多上心,她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她头都大了,不知怎么应付,她有些怕。我知道,老张的去世对他们这个家门来说,是一件不幸的大事,所以他们才会来这么多人,而且阵容强大且精良。 我对老张的二伯做了自我介绍,他以主人的身份感谢了我,说:“进元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感到高兴。进才,进良,你兄弟俩替你哥谢谢这位陈……朋友!”老头对着我说话,突然转身叫老张的两个兄弟,声音洪亮有力,他并不知道我叫什么。兄弟俩向前走到我面前,突然下跪向我行跪拜礼,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使我措手不及,赶忙拉他们兄弟二人,已来不及了,他们双手着地,叩头。情急之下,我不知如何是好,一手拉他们一人一个胳膊,忙说,不必这样,连说了三次也无济于事,直到看他们行完礼。他们堂叔在一旁说,这是他们兄弟二人应该做的事。直到立起时,我才看到他们二人的眼睛红红的,悲伤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我说了到外面吃饭的事儿,进才说,来的路上已吃过了,不用再麻烦。我说,这样,大家就自便些。 “有些习俗和礼节我不怎么懂,尤其是白事,具体怎么安排,我听二叔的?”我向老张的二伯说。此时他们的到来,我感觉有外人之嫌了。 “在这儿还得靠你,我们对这地不熟,还得麻烦你!具体咋样安排,我们商量着来。”他二伯说的很中肯。假牙整齐而洁白,老头一板一眼,给人有敬畏的感觉。 “你不要这样客气,我们都是为我四哥的事来,还要你多费心呢。”老张那位在省城的堂弟插了一句。他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又劝了我一句。 “我与王婧说,今天收拾齐备,装棺。明日烧纸吊唁,后日回家安葬,不知这样行不?”我给老头说时,看了一眼王婧,她没有搭腔。 “我们也是这样想,这事要赶早,早一天亡人早一天安心。邹师你看行不,还有什么要办的?” “人是什么时候没的?”邹阴阳没有回答二伯的话,直接问我。 “确切地说,是今儿临晨三点。”他没有看我,眼睛微闭,左手拇指在其余四指上绕来绕去,象在算什么。 “你哥什么时候生的,知道时辰不?”他又转身问进才。 “鸡年三月初四,天刚亮生的……听我妈说过。”进才说话时不怎么确定,一边看他弟进良想得到印证。进良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好长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大家都盯着邹阴阳地拇指跑来跑去。王婧搂了可卿站在靠阳台的窗户边,一脸的茫然。 “日子刚好。今晚酉时入棺,后天卯时动身,原酉时下葬。”他这次是对二伯说,也象说给大家听。 “你们这儿的黄庙在哪儿?我要先写一道行文,在那儿烧。”他又抬头问我,我没有坐,一直站着说话。 “这个不要紧,我用车送你。” “嗯。我先开个单子,你帮我先找齐这些用物,我等会要用。有些你到药房去买。”他一边说伏在茶几上,用一支破旧的钢笔,在一张皱巴巴的黄纸上,战战兢兢的在写要用的东西。徒弟不停地从包里取东西出来,看来老师傅要工作了。 不一会儿,一支烟的功夫,他递给我一张黄纸。仔细才看清上面所写的,有些还是繁体字,但并不工整。上写: 朱砂神砂鬼见羽沉香檀香红花各三钱 乌头苍术海金砂苏木龙骨龟板各二钱 铜钱七枚好珍珠一颗银首饰一个 五谷豆半升七色线一握 药渣一包城壁土少许柳槐榆杏桃枝各一节 看他用得东西还真不少。我问五谷豆是什么,说是麦子谷子麋子高粱豌豆,我说城里这些东西不好找,进才说这些他已带来了,就买其它的东西。说话之间,邹阴阳又要了一张黄纸开始写到黄庙烧的行文,我想是属于古时官碟文书之类的东西。他的徒弟拿出了一枚木刻的篆体大方印,蘸了印泥准备盖章。 一声急促地敲门打破了屋子的宁静。只见小刘气喘嘘虚的抱了一大堆东西,说赶快去拿东西,马师在下面等。几位小伙子跑下去了。我刚转身要走,王婧叫住了我,说这么多人,可能白布不够,是不是要买。 第二章 老张的后事与老张的哲学(1) 忙呼了半天,总算备齐了所有东西。邹阴阳开的料单,看似简单,找起来还真麻烦。鬼见羽跑了好几家药房都没找到,想都没希望了,路过一条小街,小刘说到那家小诊所看看,我说,大的都没有,小的就不用问了。小刘说,试试,或许有了呢,一问,还真有。那个戴眼镜的老先生嫩是找了半天,才在落满灰尘里的纸包里拿出来,他说,这药不常用。我们是暗自高兴,不期而遇而有收获,算没白跑这一趟。铜钱是在古玩店里买的,珍珠是在工艺品店,银首饰问了邹师傅,买了一个银戒指,七色线自然好找,只是那些果木枝,我们跑了十几里地,出城,到了一家农舍果园,好说歹说,那位老农才让剪了一节。马师说,这半截东西能值牛价钱了,他脸上堆满了笑,车也开的轻松。临出门时,我对王婧和进才说了,送马师一条烟,又送了一瓶好酒,这样马师才能勤快些。 黄庙里的香火一直鼎盛,刚过完大节,逛黄庙的人不多,依稀仍有来烧香的,三三两两的大多是上了岁数的人,年轻人少来进香。院子里松柏翠绿,青砖小石,耳房相连,进了两通门才看见大殿,院子中央立一大圆鼎。大殿坐北朝南,巍峨屹立,给人一种不凡的感觉,古色古香。据说是明代的建筑,近年又修缮过,益发显得苍劲有神,虽与城街几步之隔确是闹中取静,走进给人一种眼眀心静的感觉。大殿里庄严静穆,烛台长眀,香烟袅袅,神像高坐,披红戴绿,慈眉善目,如一位长者,盘膝而坐,看世间人情冷暖,听来者哭诉衷肠。我们一行几人除马师和小刘没有进来,二伯堂叔邹师傅师徒,还有进才兄弟,握香叩拜,向助香的长者说明来意。邹阴阳开始诵读行文,抑扬顿挫,击罄相合,那调儿如歌入眠,闭目静听,家长里短,如诉衷肠,甚是悲切,如肯中絮。此时我看到的邹师傅是一位激情昂扬的诵者,如年轻了二十岁的舞者,不再是一位七十的老人,如在大堂之上,悲切陈述,不是假戏真做,而是神情并貌代老张言。焚香烧表,依稀能看见落款的字迹,我代老张上了贡钱。 时近晚饭。我叫小刘去定了旅馆房间,一并要了俩桌饭,饭后还有好多事呢。郭局给王婧电话,要派人过来,她拒绝了他,说老张家来人了,不缺人手,郭局停了一会儿才挂了电话。饭间王婧和可卿没有来,张星回了他妈那边。我和小刘做陪,马师说要送郭局回家,借故离开了。我给郭局电话,要他过来吃饭,他说下午还有事,已有了饭局,叫我明日给他电话,局里过来人。 饭间他们吃的不多,不知是心情的原因,还是拘谨的关系,每个人只是坐起身,不怎么动筷子,或许是一两个不动,其他人看样子,觉得不好意思。我都劝了他们好几回,都说已经吃得很好了。酒是每人只喝了一两杯,像是象征性的,我想他们的酒量决不止这些,让服务员斟满了并不喝。菜是按标准要的,三百六一桌,十二菜一汤,凉菜热菜各半,外带点心和小吃。菜有:粉皮戴帽,翠皮黄瓜,凉拌牛肉,红油耳丝,麻辣心片,椒盐蘑菇,热菜是红烧鲤鱼,清蒸大虾,香菇菜心,红烧肘子,麻辣鸡块,葱爆羊肉,西芹杏仁,汤是西湖牛肉羹。菜以实惠为主,吃饱吃好,我看几位老者倒也实在,虽说牙齿不好,却吃得津津有味。二伯和邹师傅都喜欢这汤,说甜淡适宜,每人都多喝了一小碗。堂叔吃得直冒汗,满脸通红,看样子吃热了。几位年轻人开始点烟了,大家动了起来,说话有了声音,只与邻座的交耳,并不听清说了什么。二伯说他这是第一次吃虾,以前都没有见过,我说了现在这东西多了,这是沿海的东西,以前咱内地少,他有些耳背,我只得靠近了说。我对年轻人说,再要吃些,不然浪费了怪可惜的,只有进才和邹师傅的徒弟又吃了些。年轻人毕竟是年轻人,他们在另一桌,一会儿就按捺不住了,猜拳逼脸圆的那个吃完了一盘红烧肘子,几个在边上起哄,开始有了笑声,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剩下的只得打包。我电话问王婧,她说和可卿已吃过了。 回到家,王婧在裁孝衫孝帽,并不怎么懂,还是邹师父给指点才开了窍。大家说话聊天,准备东西,我给那肥头小耳的中年人打了电话,叫他七点前送棺木到医院。小刘吃完饭就回去了,叮嘱他借搭灵棚用的东西。我向王婧交帐,说了今儿花的钱,她不听我说。她说,这事还没完呢,你急什么。我说了,总得给你交个底,你心里也得明白。她说,我信你,转身去拿针线了。我只得用笔补记一个账本,尽可能的我都要了发票。进才在和可卿说话,拉着可卿的手问这问那,可卿低了声在他的耳朵上说。 天色向晚,暮色沉下来了,我们开始动身,到医院已是路灯辉煌。太平间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看清是张星和他的母亲谢雪蓝等在那儿。送棺木的已到,大家帮忙抬下来,那小耳朵师傅对我说,要快些,封了棺我还要回去。王婧见是张星的母亲,说了一句“你来了”,谢雪蓝有意没听见,没有接王婧的话,仍站在原地,和我点了一下头,王婧也不气,拉着可卿的手到前面去了。进才进良过来都和谢雪蓝打了招呼,亲热的叫了嫂子,她刚才绷紧的脸面对这兄弟二人温和了许多。 谢雪蓝穿了黑色羊绒大衣,长裙扑身,头发有烫过的痕迹。看来她着意收拾了一番,既是这样,岁月的痕迹仍没有放过她,身子已显臃肿,本来并不姣好的皮肤苍老了许多,岁月无情,比老张小两岁的她也不年轻了。老张对于她,是有爱有恨,她的心情是复杂的,他们生活过,他们快乐过,他们年轻过,他们也吵过,闹过,骂过。他对她,有撕心裂肺的痛,她的心,流过泪,流过血,也流过长长的夜,流过常常的无眠。她也发过誓,不再见他,但由于张星,她和他还是见了面,说了许多话。有时,她会忘了角色,仍觉得他们是一家,她想回到从前,希望时光倒流,希望这一切没有改变,但她还是回到了原点。老张有病的时候,她没有来看他,她心里对他的气还没有消,她把对他的恨由起初的一人慢慢变成了两人,最后由二人又变成了一人,都集中在了王婧身上,她骂她是狐狸精。不是她不来看他,她是不想见她,他的一切都是张星负责告诉她的,她有意无意的问得详细。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离去,这样突然。她看儿子忧郁的神情,她心痛了。她犹豫过,要不要来,张星叫了她,她有了一个理由,一个自己对自己的理由。此时再气,再恨,他也无话可说,他跌倒了。生者对于逝者,是一种良心,一种自己对于自己的良心。有些事是我后来才听说的。 太平间的门开着,其他两家也在忙呼后事。听说一家是车祸,另一家是脑溢血,一者年轻,一者年老,唏嘘的声音不绝于耳。或许是相同的不幸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彼此的人相互嘘寒问暖,点头致意。出出进进的人很多,谁也弄不清谁是哪家,但说话的声音都很低,每个人都是压了嗓门在说,听见的只是嗡嗡的声音,并不觉得嘈杂,来的孩子犹如乖顺的小狗,也能辨清场合的不同,没有了昔日的蹦达。 进才兄弟二人看见他哥的样子,全都掉泪了。哽咽的声音不绝于耳,可能由于场合的限定,他们都在压抑快要失控的情绪,只听见喉咙里上下翻滚的水声,憋屈的胸部伴随着呼吸的急促,泪混合着鼻涕流了满脸。男人的哭声不象女人,低沉而闷,但共鸣声明显的大于女人。 老张的其他兄弟也都泪眼朦胧。谢雪蓝看了一眼就出去了,一个人面对着墙角,像是在抹泪,此时的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她不能显露的太多,她对老张的悲伤,只能是心里的,默默的悲哀。对于老张,她不能说,也不能做,一日夫妻百日恩,况且他占去了她黄金的大半生,这是她内心永远也抹不去的,也无法忘记的事实。王婧收拾着东西,浮肿的脸再一次有了泪痕,此时的她,是双重的压力,她是事中人,而不像谢雪蓝,置身事外,她要顾全局,她尽可能地压制内心不要失去理智。虽然悲伤,我看她,从木然地神态中恢复了许多。可卿哽咽地哭声是最大的,被张星领了出去。或许逐渐成年的原因,间接的血缘关系,张星对可卿亲近了许多。二伯与堂叔经历了世事沧桑,他们的悲伤更多的在心里,因为他们是长者,更多的在劝大家。然而我看出,他们也流了泪。 时辰已到,邹师傅招呼大家,尽快忙呼。支好了棺木,邹师傅二伯堂叔们开始忙起来了,他的徒弟给当下手,此时我才明白所要用物的用意。在棺木底层在上胸部处,用七枚铜钱摆了一个北斗七星的图案,以示方位和升天;在足底洒了城壁土,在土上放了五谷豆,向上用七色彩线做云彩状;左手侧放龙骨,右手侧放鬼见羽,头枕处有龟板,足底又放了红花,以示左青龙,右白虎,北玄武,南朱雀;最后全洒了海金砂,以示来世富贵。杏槐柳桃榆枝分放左右两边,以示后代儿女昌盛。再铺褥子,大家把老张抬进棺木,左手中指戴了银戒指,最后邹师傅把一颗珍珠放进了老张的口中。邹师傅说,男手戴银,口衔珠,女口含银,手戴珠。叫每人轮流看最后一眼,在他的脸上遮了一张白纸,四周用他穿过的衣服卡紧,尽可能的叫他睡得舒服些。老张安详了。合上了棺盖,小耳朵师傅用锤子铆紧了。邹师傅向棺头和两边贴了符条。我付了余钱。 老张与我们分离了。王婧可卿张星穿了孝衫,除二伯和堂叔,其他人都戴了孝帽,开始行礼烧纸。礼毕,谢雪蓝先走了。大家商议,留年轻人守灵,二伯他们回旅馆休息,也折腾一天了。后半夜天冷,王婧回去给他们拿衣服。我一并回家。 第二章 老张的后事与老张的哲学(2) 早晨六点起床。昨晚回家和娟子说话,全身像是散了架,一会儿就有困意,女儿雯雯趴在后背,双手搂住我脖子,缠着带她到书店买书的事,说我说话不算数,都过三四天了。我说自己去,又不是不认识路,我知道,她鬼精灵,自己去只能买一本,和我去,说好一本会买回来好几本。我搪塞她,叫她自己去,改日多买两本,上小学六年级的她,讨价还价也知道重证据了,自己写了一张小条,要我签字。娟子说她爸妈来了,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就想睡。她又问我老张的事儿,局里来人没有,他老家都来什么人了,王婧日后怎么办,说着说着又念起老张的好儿来了,说老张这人讲义气,是个正直人,王婧这人也没福,日子没好几天,就出事了。我说今天谢雪蓝来了,娟子更来劲儿了,眼睛瞪圆了问,她会来!她不会是看老张下场来的?哭没有?王婧什么反应。连珠炮似的一句紧跟一句,好像从口里面掏话,我没有一一回答她,睡着了。一觉到天亮,记得在沙发来着,怎么到床上,一点儿都想不起。问娟子,她说了一句,这会儿灵醒了,困也不能困到这程度,衣服也不脱,你是怎么了,像个醉猫,我和雯雯怎么也弄不醒你,连拉带拽才到床上。 说话间,我要走,被娟子拦住了,叫吃了早餐,我说来不及。一会儿就好,能迟多长时间。她把馒头抹了蛋汁,放到微波炉里烤,这样烤出的馒头酥软金黄,蛋汁里加了糖和少许油,吃起来香甜可口,她自诩为“黄金蛋糕”,又加了烤热的火腿,冲了一杯咖啡给我。女儿还在早睡,娟子惺忪的眼皮看样子还想睡,一边用手捂了张开的嘴,快去吧,老张还等你呢。她自知说漏了嘴,冲我笑了一下,进里屋去了。 出门,天已亮。街上行人不多,拦了一辆车直奔医院。几个年轻人穿了大衣正在跺脚,张星也在,仍是一身白衣,有两个跑到邻家的小炉子上向火,进才在棺木前换快要燃完的香,在一堆纸灰上倒了祭茶和酒,亦是昨日的两碗祭饭。另两家已收拾搭棚,棺木在院子里,每家占了一块空地。小刘还没有来,电话催促,没人接,正在疑虑间,他从一辆拉货车下来,催促抬东西。七手八脚棚子就搭起来了,棺木掩在后,向前拉了一个帐,别了一个大大的“奠”字,再前摆了一张小桌,放了老张的灵牌,上书“张进元之灵位”,灵棚口两边贴了挽联: 归去凤来朝 驾鹤千日游 横批是“仙逝东游”,下面挂了用白纸剪得灵花。门口立了讣告,竖排上书: 兹有先考张氏进元,生于公历一九五七丁酉四月初三,习学于华东师范中文系,曾供职西海市招商局。因病医治无效,卒于公历二零零六丙戌正月十七凌晨三时,享年五十。于十八日正奠,十九日安葬。 子:张星 女:张可卿伏地叩首再拜 这些都是邹师傅昨天写的。太平间的主门通一条小街,丧事办理和医院并不相碍。王婧和可卿来了,给他们几个带了早点。她到新摆的香案前给老张换了新做的祭饭,祭饭虽是两小碗,却是四色八样,随后她和可卿都换了白衣。可卿的两只小辫用白毛线头绳扎了,头角处有一朵小白花,与黑头发相比特显眼。穿一身小孝衫,宽大松散,如一个大布袋套在身上,显得瘦小,叫人怜爱。王婧的头发依然凌乱,不知是她没有心情收拾,还是觉得应该这样,常常发呆,想找活儿干,又不知从何下手。 一切收拾妥当,八点刚过。这么早不会有人来,此时的时间过得慢而无聊,其他人在喝茶聊天,大多无精打采,虽是闲话,说得不多,有一句没一句的,一个盯着一个,抽闷烟。我给郭局给了电话,他问还需要人手不,我说了,没有什么事儿了,不来也行,他听我说话不痛快,又说派四个人过来,局里人下班来。我问王婧,还有什么人要通知的,她说该说的都已说了,她也想不起还有什么人。突然想起还没有礼薄,叫小刘去买白纸,订一个,他说买个现成的本儿不行,我说这事要纯白。 一会儿,订的纸活送来了。童男童女一对,金银斗一对,经幡一对,香幡两通,还给老张订了一通四合院。上房一间,两边厢房六间,里面是娄空的,窗户门都可以开启,脊瓦飞檐,雕梁画栋。院子中央还有花园,圆形透花,花园台边上还摆了一盆君子兰,靠墙边还立了一笤帚。大门是两扇木门,紫红色,虎头衔环,门口两座石狮,一坐一卧,形态可掬。再看屋中,上房有床,床上有被,被旁有枕,电视茶几组合沙发,正中上方有一四方桌,桌上摆了一香炉,旁有暖水瓶,红色的。方桌正墙有一中堂,中间是一幅山水画,简笔辽阔,意趣幽远,两旁是一幅对联,上书“人间四月芳霏尽,山中桃花始盛开”,一句白居易的七言绝句。厢房有客房厨房贮物间,客房亦床亦被,厨房有锅有灶。还给老张订了一轿车,车尾车牌处有“宝马”字样,叫他出游方便,不像前人骑马。花圈是张星和谢雪蓝一起,王婧和可卿一个,进才进良一个,其他堂兄弟两个,都立在门口一边。 今天的天色不好,阴的很重,零星飘起了雪花。邹师傅和二伯他们来了,说要念超度亡灵经,要一柱香的时辰。师徒二人全部武装,头戴了道士帽,身穿了灰色长袍,邹师傅手拿摇铃,左手小指食指拇指翘起立于胸前,开始唱和,小徒弟胸前挂了小鼓,手拿绑了红缨子的小铜钹,击鼓敲钹,相应师傅。邹师傅的调儿拉的很长,低而快,眼睛微闭,声音高低不同,一会儿就象策马扬鞭,只见口唇上下闪动,一会儿如履平川,舒缓自然,鼓钹也轻柔。张星顶了香盘,跪于邹师傅一侧,王婧可卿在前,其他人依次跪了,全都听候。不到半柱香,小伙子们跪不住了,抬腿抬屁股的,真佩服邹师傅的耐力。 礼毕,我问进才,老家那边的吹鼓手请好没有。走前就已安顿好了,肯定误不了事,他说。邻家不断来人吊唁,哀乐沉沉,也有亲属来哭的,儿女后人陪哭的,此起彼伏,好不伤心。局里派的四个人来了,是小沈小唐小吴小贾,全是四个年轻人,他们在老张的灵前祭奠后问我,都干什么,表情庄重,没有了平日的嘻嘻哈哈,散漫无所谓的样子,全都虚心静气,毕恭毕敬的神态。他们也都和老张相熟,喜欢老张的神侃胡吹。目前没什么事,随时听遣吧,先在在门口接待来人,他老家的人不相熟,小刘记礼薄。四位愉快地接受了这份差事,不过一会儿就闹了笑话。来了一个五十多的人,双手拿了一个花圈,小唐和小贾老远上前迎接,接过了手里的东西,由小沈和小吴领到灵堂祭奠。来人也不问,跪地行礼,堂叔递的纸表刚燃起,小唐跑来问我,是不搞错了,他送的花圈上面写得是追悼魏成海。礼毕后才问清,他是来祭奠年龄大的一家,与他们不怎么熟,不想有三家办事。有人相迎,以为就是本家,没想搞错了,刚巧那家门口接待进里面。他又到那家,小吴把花圈放到了对面。小伙子也自知不好意思,听他们在门口相互埋怨。 来了一对夫妻,四十左右,是老张的邻居。昨天就来过家里,平时和老张家相熟,老张住院他们也没少帮忙,经常照看可卿。女邻居拉着王婧的手,在劝王婧,她自己倒想哭。后面又来了老张的同学,说是高中一起的,王婧相熟,他说,都不知道这事,半年都没见老张了,怎么这么突然。他在轻声埋怨王婧,说有病了也不告诉他一声,儿子的事让他焦头烂额,他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想给儿子找一份工作,书是没念成,不想有希望了,老张也不来找他,他没有时间,不想就走了。好像老张的事勾起他心中的痛,唠唠叨叨就象个女人,他在悲伤老张,也在悲伤自己,看得出他有更多无奈。 一阵喧哗,进来四五个人,为首是老张大学同学。这人我认识,是下面吴县县委书记兼县长,叫刘仁宝,这人会来事,为人圆滑,精明,好走上级路线,这几年算是春风得意,官也升得快,听老张说过,他在想市长的差。每回回家或开会,有空都来找老张瞎吹,有时去家里或办公室,有饭局也常叫老张。他和老张是两路人,他也清楚,他称老张为“军师”,说老张是会想做不来,他自己是会做想不来。曾窜腾老张去给他当副手,老张只是笑笑,并不应他。其他都是他随从,上了五百块礼钱。他对王婧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找他,他理应帮她,要她拿他当自己人,要见外他对不住老张,一个劲儿地称王婧嫂子。他长得既高又胖,天生一副官相。王婧只是应他,脸色有些泛红,说着低了头,不好意思。 还发生过一件小插曲。是老张做生意的一个朋友,在外不能回来,叫儿子代他祭奠,二十来岁。可能不懂,祭奠时把堂叔给他的酒全喝了,堂叔碍于情面,弟三次才向他说这酒是要洒在地上。他羞愧难当,连连道歉,说是第一次经历这场面,哭了。好言相劝,才止住了哭声。 郭局来了,大队人马,院子里站不下,队伍都排到门外。局里人几乎都来,送了两个花圈,私下全送了礼金。郭局今天倒和颜悦色,和老张老家每个都一一握手,嘴上说了节哀,最后照例握王婧手,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盯了她,嘴里喃喃说“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他不知是对王婧说,还是自言自语。觉得他有些魂不守舍,失态样子,他说话让人费解。乱哄哄的,其他人围着老张的四合院,啧啧称奇,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老张也真阔,都坐宝马了!”年轻人到处都是朝气,小吴调侃小郑“以后我送一个比老张还大的给你”,小郑给小吴一拳,算是回应。女的自然站在了王婧一边,给她说许多安慰话,也有摸着可卿头,长吁短叹的,大多是年轻一些的。单位人象潮水一样,来了又走了。 中午过后,又来几拨儿人,他们都是从不同渠道知道老张的讯息。有老张教过的学生,也有他曾在的学校,也有他曾在的单位,还有老张曾经的下属,以个人身份来的居多。迤逦到晚饭时分,来了一个女的,四十多,清丽样子颇有风韵,穿一身薄绒驼色中长大衣,包了头巾,先问了老张名姓,一幅黯然神伤的样子,看来和王婧也不熟,只说是老张曾经同事,适才听说此事,特来追拜。她的举动是虔诚的,伤感的样子不亚王婧,留了三百块钱给前台小刘,问她姓名,说写“琼”就行了。显然这不是她姓,究竟是谁呢,王婧摇头说不曾见过,我也未曾听老张提起过。他们之间或许有斩不断的情缘,只有她和老张知道,此时的老张能感知不。王婧一脸的狐疑。 第二章 老张的后事与老张的日记(3) 雪是越下越大了,晚饭后已是白茫茫一片。不过只是薄薄的一层,带了水气,路上全都化了,湿漉漉,并不觉得冷。不象冬天的雪,干爽爽的,象米粒落地上,踩到上面,咯吱咯吱响。毕竟立了春,气候就是不一样,这样的天气给人一种温暖舒服感觉,闷了一个冬天,就想用力多吸两口,叫这湿润空气,沉到肺底,布满全身,润泽整个肌肤。要不是老张的离去,我会喜欢这样的天气。还是停了的好,毕竟路上不方便,我在心里担心明天的事。 怕淋雨的东西早都收起来了。为此还借了一个雨布,是借一家小厂的,小刘只是打了一个电话,那位经理自己开车送来的。小刘说,他不敢不来,不来,我摘他牌。我知道,这家小企业是他们一手扶起来的,占了许多政策的利。那高经理在小刘跟前就像孙子似的,尽管比小刘大许多。我灵机一动,对小刘说,何不叫高经理搞一辆货车,免得我们再麻烦。小刘把这事对他说,他爽快地答应,那表情就像他求小刘办事,不停地点头点烟给小刘,轻怕小刘不愿意,悔了这事。走后,我对小刘说,拿捏到一定份儿见好就收,别老婆子嘬柿子,瘪了。他谈谈笑了,对这样的人,不能有好脸色。总算一样儿石头落了地。 局里四个小伙子,四点就都走了。钱美丽临下班前打来电话,局里明天另派一辆车,送老张,这次是张师傅,马师不来了,说家里有事,秦局长随同。问明天的行程安排,我说了五点启程。钱美丽说她也去,我一脸茫然,百思不得其解,钱美丽是怎么了,她为什么要去,她怎么会去。我对小刘说,也觉得有些怪。不过她来祭奠时,倒是一身黑衣黑裙,在人群里特显眼。 邹师傅说,戌时还要念一通经。恐二伯堂叔精力不支,饭后就送他们回去休息,说不要再来。每个人都走在雨地里,感受老张人生最后的谢幕,天空的洁白与地上的湿黑竟然这样分明,每个人的心情一样的凉,以最大的耐力承受快要崩溃的神经。一个个头发湿唧唧的,虽也不能说象落汤鸡,,但前后身衣服一处一处的湿,都是雪落身上化了。 进才兄弟俩比其他人卖力多了,做什么事都走在前面。他们俩都说今晚他们俩守灵,叫其他堂兄弟回去休息,昨晚就没有睡,想是大家都已困了。他们嘴上虽这样推辞,心里很想睡,大家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如昨日高涨。今天忙,两顿饭都是在附近餐馆吃的,耗一天了,都没有休息,换谁都会这样。王婧和可卿要回,收拾东西,明早还要早起,进才兄弟俩劝她,王婧最后总算应允了。张星低声说,他要陪二叔三叔过夜,这孩子犟,只能这样。大家最后敲定了,只等邹师傅,忙完今天最后一程。邹师傅明天还要先行,先期到达,定罗盘,放线,挖坟的人还等在那儿。可卿低头喂食下午买回的大红公鸡,这是明天路上要用的“引魂鸡”,鸡像睡着了似的,眼睛闭着,不管可卿怎么把弄它,它都不应。 邹师傅师徒二人来了,二叔堂叔没有同来。因地上湿,这次没叫大家跪,站了。叫可卿抱了鸡立在一边,张星依旧掌香。邹师傅这次念的和白天不一样,有些凄凉,摇铃声在夜色里特别清脆,他小徒弟敲鼓敲钹有气无力的,好像下午没给吃饭,有时还敲不到鼓点上,老师傅回头看了徒弟好几回。虽说同是一炷香,比白天时间可长多了。另两家没有这样的仪式,或许是五里不同乡,十里不同俗吧。他们都是明早下葬,这会儿仍在忙呼。 完了事他们先后都走了,就剩进才兄弟张星,可卿王婧和我。我们又捋了一次明日的事,看拉下什么没有。王婧母女俩换回了衣服,与我同行。路上王婧无话,昏黄的灯光下只是拖着可卿,沉闷的气氛有些别扭。困不,我问了她,想打破这僵局。还行,她在努力地坚强自己,她看了我,有些不解,我没有再问她。车来了,先送她们,我随后,车驶向南路,路上行人已是稀少,只有车急速驶过溅起的泥水声。告别了她们母女二人,我回家已十一点有余。 娟子还在客厅等我,女儿已睡了。我不想说话,她放了热水等我洗澡。躺在浴盆里,整个身子被水温暖着,如一个干透的木枣儿经水一泡放大了,压抑的思绪开始活跃,尽管身子很累。眼皮垂着,一边吸烟,一边在想老张,我想到了叫琼的那个女人,她和老张是什么关系,认识有多长时间了,是在谢雪蓝之前,还是在王婧之后。钱美丽对老张的态度一直不温不火,总觉得她在有意躲着老张,老张在局里和所有的女人开玩笑,唯独没见过和钱美丽。按理说,她不去送老张完全有理由,她在暗示什么,她要去看什么,我想决不是去送送这么简单,这样的天气,一般人都不愿出门,何况是她呢。郭局的态度更是难以琢磨,对老张他这次表现了极大的宽容,而且积极的态度也是不曾有过的热心和关怀。尽管好多事从眼前溜过,我仍是一头雾水…… 四点被手机闹铃声惊醒。娟子要下床做早点,我说不用,在医院附近联系了一家餐馆,供应早饭,通知所有送葬的人在那儿吃,我得赶早过去。娟子一看这样,没有再坚持,叮嘱我多穿衣服。立春了,再冷能冷到什么地方去,已穿得够厚了。临出门,她又在后面说,路上小心,不放心似的,说了一次又一次。我急着出门,满口应承了她,说到了一定打电话来。她在门口看我下楼梯,张口又想说什么,被我招手阻止了她,示意别吵醒别人。她目光里有许多不放心。 街上依然很静,已没有白天的嘈杂,街道显得空旷少人,雪没有再下。我向前走,希望能碰到一辆车,路灯下的身影显得有些冷清,虽然这是我日日走过的街路,但很少留意两边的街景,所有的门都闭着,没有了往日的喧哗,此时的我感到了熟悉的陌生,一股凄凉的感觉开始蔓延。或许这如人生的路,当你进入人生的快车道或得意时,嘈杂和喧哗占去了你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你会忘记所处的环境,你会忽视现有的存在,你的心情是被放大了的无知;当你失意或冷静时,你会发现自己错过的太多,生活的艰辛和别人的不如意就是你的现在。人生不过是这样一个过程,自以为在走自己的路,其实永远都在在走别人走过的路,而你并不自觉。别人是你的坐标,你是别人的向导。人生就是这样,不可能拥有生活的全部而自满,就如路灯下伸长缩小扭曲的身影,并不是真正的你自己。这样想着,被一辆车追回了思绪,我向他说了要去的路。 赶到医院,拉灵柩的小货车已等在那里,师傅是一位五十多的人,个子不高,穿的很厚,走近借路边的灯光才看清,脸上的短须都已白了,但皮肤的皱纹不深,圆脸,肤色有些发红,态度可亲。一手拿了手套,和我说话,接了进良递来的烟,显得很客气。我对他说,麻烦师傅把车检查一下,要一百多公里路呢,不要有了问题。他说,这个你放心,昨天高经理都说了,不会有问题。闲话之间,知道这是他们厂的车,师傅在那儿打工。我对进才说,来人尽快都来吃饭,然后再装车,时间要抓紧。进才应了,我领师傅先去用餐。 饭馆不大,里面灯火通明。老板娘三十多,围了一个护裙,见人比较殷勤,抹了桌子让座,说饭已准备好,就等你们的人。先给我们上,一会儿陆续就来,说话时那些堂兄弟进门,不大的店面挤满了人。饭是臊子机器面,外带小菜,不一会儿,热乎乎的饭香飘满了整个房间,我招呼二伯他们吃好。王婧领着可卿来了,后面跟了进才兄弟,我问了张星,他们说等回去换了再来。虽是吃饭,屋子里没人说话,只有吃饭发出的声响,吃的也快,先后有人离开了。让进才在这儿等,招呼,我回医院。 老远看见局里车停在路边,走近看清是秦副局长和钱美丽站在车旁,钱美丽穿了大衣长靴,和老秦说话,张师傅在擦车前的玻璃。寒暄过后,叫他们三位到前面吃饭,钱美丽说不去,她自己已吃过了,让秦副局长和张师傅去,看她确实没有要去的意思,我只得让张星领他们二位前去,我陪钱美丽说话。秦副局长五十五六,平时话不多,也没多少架子,为人相对比较谦和,他只是在局里混日子,等退休。钱美丽问我老张的家在哪儿,在清城梁武乡三河湾,我也没去过,只是听老张说起过。说起老张,她的目光有些游离,表情不怎么自然,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老张这人就是犟,随和些就好了”。我不知她是说老张的脾气,还是指老张的做事,看来她有些惋惜老张,她更能看清老张的弱处。 邹师傅先来了,招呼大家装车,五点准时起棺。众兄弟一起帮忙,把棺木抬车上,后面放了纸活花圈,叫进良抱了“引魂鸡”坐在棺头前,张星打了“引魂幡”。进才把他的大衣脱给了张星,叫穿暖和些,上面风大,冷,张星推辞不要,硬是进良给穿在了身上。王婧和可卿固执也要坐上面,大家好言坐到了司机楼里,沿途发散纸钱,名曰“买路钱”。进才二伯堂叔邹师傅师徒先行,是雇了一辆小车,先期到达看坟的事。众兄弟原坐原来的车,我和小刘坐局里的车,秦副局长在前排,我与小刘钱美丽坐后排,跟在灵车后面,缓缓前行。 出城行了二三十公里,天才麻麻亮。路边原野上都是昨晚下的雪,路上的雪早都化了,天空一片晴眀。天要放晴,路上会安全些,少了许多麻烦,昨晚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钱美丽在我和小刘的中间,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直扑鼻尖,虽说和她每日见面,却从没像今天离的这样近,她和老秦一前一后说话。小刘虽说与钱美丽年龄相近,他坐她身边,明显地不自在,不只是她的身份,还是她的容貌,使他这样,他一直没有说话,给我和老秦递了一支烟。男人们在心情缓释时,就想吸烟,以排解心中的无聊和烦闷,在这一点上男人们是一致的。刚吸了两口,钱美丽就提意见,她说你们这些男人离了烟就不行吗,一边用手在扇动飘在她眼前的烟雾。我说,不行,烟比老婆还重要,由此拉开了我们之间的唇枪舌战。 “烟比老婆重要,那你还要老婆做啥?”她一脸的不屑。 “老婆是老婆,烟就像情人……”我调侃道。 “这么说,你还有情人。”她脑子转的倒快,不等我把话说完,偷换概念,先截了我。 “我想有情人来着,可就是没人看上,嘿嘿。”给她来这么一句,看她怎么接。老秦和小刘他们仨听我俩斗嘴,只是笑,烟早丢外面了。 “你想要什么样儿的,给你介绍一个……”她侧脸看我,表情显得有些得意。 “像你就行,本人要求不高。”她没想我会来这么一句,脸色有些红。 “你看我行不?我可不怎么温柔,男人都想要温柔型的。”她牙尖嘴利,决不示弱。 “我不怕,只要你愿意就行。”我做了一个示弱的表情。 “你不怕,我怕啊!”她卖了一个关子给我。 “你怕什么。”我不知是沟,还想她是不是怕郭局,表情故作轻松状。 “怕你老婆收拾我啊,我可不想叫脸有伤痕。哈哈……哈……”她得意的笑声不断。局里人都说我怕老婆,没想被她绕进去了。 “……”我一时无语,被塞住了。 “那我离了她,娶你做老婆,总可以了吧。”停了三秒,我又踢给了她。 “我们一家三口,你都要啊!”她一种胜利的表情,有些逼人。我是彻底败下阵来了,双手作揖,做认输状。 太阳老高了,气温开始回升,山野的雪逐渐融化。 第二章 老张的后事与老张的日记(4) 经过五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到县城。从山尖盘旋向下,就可以看见县城全貌。县城并不大,方圆有四五里,秃枝的树还没有长芽,远近的楼房清晰可辨,一片灰白景象。 绕过车站,靠路边停下来,以免引起别人注意。下车休息,堂兄弟们这下活泛起来,到他们熟悉地界,一个个就像冬眠醒来,顿时有了精神。他们去找吃饭的地儿,我问在省城工作的堂弟,还有多少路,说三十公里。言谈知和老张关系较好,常有来往,他本想前两日回省城,不想出事,特意来看,送他一程。说话之间显出无比惆怅,他没有看我,抬头望着天空,以掩饰心中悲伤,显然他陷入了回忆当中。 王婧可卿张星仍穿白衣,喊他们吃饭,才脱了到前面饭馆。一行近二十人,走哪里都显眼。钱美丽和王婧在一起,在有男人时,女人自成一帮,天性使然。两个女人在一起,就象两朵红白玫瑰,钱美丽红玫瑰,王婧白玫瑰。钱美丽娇艳,王婧素雅。她脸色红润,秀发飘飘;她一脸病容,头发散乱。钱美丽穿了深蓝羊绒大衣,套装黑衣短裙长靴,从解开大衣衣扣我看到小小一朵白花,不仔细还真看不出,昨天我怎么没发现;王婧还是那晚的中长灰色大衣,里面是黑色羊毛衫,长裤,白色运动鞋。一个着意光彩,一个随意无序,一个照人,一个人怜。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走在一起这是我不曾想到的,假如老张坐这里,他会中意白玫瑰呢,还是红玫瑰。要是以前,我们会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各说各的理,各陈各的情。他会引经据典,细理入微,常常也是歪理频出;我则据理力争,避实就轻,绕弯儿和他纠缠。现在不行了,我们都是为他而来,为他而去。 一小时后,我们重新上路;一小时后,我们来到山底。老远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到近知道是接灵车的,山上上不去,要改小拖拉机,还有五里的山路。这是村里五十户,每家出一男丁,村里的规矩,大凡红白喜事,都这样。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无论年代久远,没有变更。看到还有十岁左右的小孩,大人不在,不出力也要出人。大家表情凝重,把棺木移到拖拉机后厢,吹鼓手吹起来了,唢呐悠扬悲凉的调儿加重了心里的沉重。对着山体重新焚香祭拜,放了五通炮,这叫拜“山神”。然后依序而行,经幡香幡纸灵花高竿而起,香幡开始点燃,九层的垂香袅袅香烟,四五十花圈次第排开,后面张星抱了“引魂鸡”,可卿打了“引魂幡”,灵柩随后,后有童男童女,金银斗,四合院纸活随行,白衣孝衫之人列队,其他闲杂之人断后。我们撇了车同行,拉开的队伍飘飘渺渺,唢呐声响彻整个山弯。 五里的山路又是一小时,沿途经过的村庄惹人观看。此时的老张或许不知道,他会以这样的方式落草而归,这条出进山里的路他不知走了多少回,这条山路有他从小而大的脚印。风里雨里的背影有他的质朴,他的梦想,他的憧憬,他少年青年的人生。他是山里的孩子,从这条山里走出去,最后又回到山里,如神话故事,一张一合之间,是老张的五十年,只是一个瞬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就这样流进了山里,如雨水般融化,分不清哪是人的心事,哪是山的心事,就这样一个世纪轮回,又有一个小孩,走在这山间小道,一样的希望,一样的呢喃,一样的春生,一样的草芽儿嫩起。只是社会不是这社会,时过境迁。 翻过一个山峁,前面两个人哭声震天。说是老张的两个妹妹从自家赶来,在半道上迎上送葬的队伍。在老张有病住院时都曾来看过,无奈家中有事,单帮人,呆了一两天又走了。妹妹的痛是发自肺腑的,近乎嚎,整个哭声在山弯回荡。失态表情超出理智范围,两人在地上跪的满身是土,双手撞击地面,嘴里喃喃说:“我苦命的哥呀!我~苦命~哥~呀~”,泪水鼻涕跌落到路边的茅草上,茅草也跟着悲痛。其他人扶也扶不起,其中一人昏死过去了,大家又手忙脚乱救她,按人中,掐合谷,抛胸口,好不容易一口气喘上来了,在地上已是土人一个,一只鞋都不知丢什么地方,接着又哭,前额的头发散乱遮住了脸面,泪水这回滴到了胸部的土衣服上。王婧钱美丽帮忙也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几个男人架起她,可能是哭没了力气,哭声由大而小,最后只是哽咽,软的没了魂,跟在队伍后面。 太阳斜照在山坡上,温暖而热,昨晚落得雪早没了影,只是阴面的山洼里依稀能看见雪影。大家走热了,偶尔一阵清风拂过,能感受春的气息,甚感凉爽。敞开的衣袖,天空高而辽阔,觉得离天又近了一成,我们送葬的队伍,好像走天国的路上。 路悠远而长。转过一个山峁,来到了村庄顶上,终于看到老张的家。整个村子依山而建,在一个山弯平地处,坐东朝西一绺儿排开,上下高低。此时的太阳照满了家家院子,树缝里阳光斑驳,要是在夏天,肯定是绿了村子,掩了景致。村子里静而被一两声狗吠声吵醒,鸡鸣相伴。唢呐鼓噪了村子的祥和,整个村子有了动静,女人孩子跑出家门,站在村道口驻足向上张望。几个大些的孩子顺着小路向我们跑来了,前面小狗更欢。 不进村子,直接向选好的墓地进发。墓地还有一里地,这回是走小道,改为人抬。时已四点,距离下葬的时辰还有一小时有余,时间来得及。棺木用大绳绑了,八个身强力状的小伙子用大椽肩抬,行进的速度缓慢吃力,走一些路就要放在备好的两条长木凳休息,再换一拨儿人。转过一弯又一弯,来到一片阳山地带,老远看见山坡平地有七八个人在晃动,我想那就是老张的去处了。 下山的路并不平坦,要前高后底,后面人不能肩抬,用双手放在臂弯处以保持平衡,步履艰难。看路的看路,吆喝的吆喝,提醒的声音不绝于耳,人群比刚才躁动多了。进才和另两个小伙子跑来帮忙,气喘吁吁头上是汗,脸色通红样儿就象从蒸笼里出来,用手抓了两边,以减轻后面压力。 终于到了,所有人出了一口气。这回又响了五通炮,在整个山弯里声音特大,回声就象夏天雷声,传的很远。坟已挖成,下面一个人在清理余土,邹师傅用红线坠了一个铜钱,闭了一眼再次校正方位,叫那人在墓门口上方用铁锨做了标记。一会儿用罗盘定线,说是“午山亥向”,坐南朝北,附近是他们租坟,老张在这里也不寂寞。 酉时已到,太阳离西山还有半山高,动手下葬。邹师傅师徒二人同样武装,这次还有唢呐声相配,开始请“土神”。抑扬的调儿有欢送的声音,间有敲击醒木声,压抑的心情似有平复,几十人跪了一大片。下面先放了滚木,用大绳掉了棺木,两边人用力拽了,缓缓下行,然后下去一人,用力推了,送进穿堂。童男童女分放墓门两边,棺木上面盖了红布,里面侧墙有一小洞,放了一水碗,一盏灯,最后用土胚子封了墓门。大家轮流填土,不一会儿一个小土包升起来,老张彻底与我们隔世了。 最后开始祭奠。花圈所有纸活烧起来,火苗窜的有两人高,这次的哭声浓烈高涨。老张的弟妹们哭得没了鼻子和眼儿,王婧只是小声,可卿在她身边跟着哭,张星没有声音,一个劲儿的流泪。 钱美丽眼圈有些湿润,女人们的心是软的,她站在老秦身后,不停地用手巾纸揩眼。这次她是真心的泪,或许她的泪是复杂的,是为老张还是为她自己,那就不得而知了。有一点可以清楚,送佛送西天,这次她是跟了老张来,明显有自身的原因,看老张入土为安,或许了确一桩心愿。表面以公,私下以私。 堂叔宰了那只“引魂鸡”,将血滴在了坟旁,那鸡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邹师傅师徒在念“安土经”,唢呐悲凉的调儿掩过了哭声,间有燃烧噼里啪啦的声响,火借风势,纸灰飞得更高,更远,三人一边用长柳条,不停地搅动,以使它完全烧化。鞭炮声在这里不再有喜庆色彩,只是加重了悲凉的躁动。跟来的那群孩子和狗在远处高坡上向这里张望。 临了结束,给张星和可卿的丧棍插在老张的坟头,还有一个没烧的花圈,好像是王婧和可卿的,立在坟头。所有的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老张姊妹还在那儿哭,同村的人在劝,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进才和他一个妹好像哭坏了声音,沙哑了。人群在慢慢离开,与老张渐行渐远,每一个人心里空荡荡的,就像掉了魂儿似的,一路无话,向村子里走去。 太阳西山西进,走在村子的小路,家家已冒起了炊烟。老张的家在村东头,院子并不大,四合院,上房一间厢房四间,家里并不富裕,都是土房土墙,只是院落干净整洁。厨房里几个女人在忙呼,准备饭菜,雾气从窗子门涌出,飘向了屋顶。进门,我和老秦钱美丽小刘,还有几位师傅被让进了上房,二伯堂叔陪同。 老张的父母都在炕上,象霜打了似的,没了精神。临近八十高龄,两个老人头发白的象雪,皱纹里都有泪水,脸色肿胀,萎黄清瘦,说话都没了力气,像大病了一场。见我们进来,挪动身子,让我们上炕。老秦安慰二老,叫保重身体,事已至此,多想开些。我向他们一一介绍了各位,他们只是点头,至于谁是谁,或许一个也没记住,虽是这样,感激的表情仍挂在脸上。老张的离去,对这个家庭的打击是沉重的,每个人都像刀割一样难受,伤痛写在他们脸上,更烙在他们心里。伤口的愈合只有靠时间来慢慢风干,以至结疤。 钱美丽站一会儿,就到院子溜达去了。王婧来过几回,对这个环境相对熟悉,她在招呼她。张星可卿对二老看样子陌生,礼节性的问候一下,虽是血缘关系,并不像进良的仨孩子熟络。二伯说,进才一直未婚,到现在也没说上媳妇,都四十好几人了,恐怕难呐,他叹了一口气。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从未听老张提起过。 饭端上来了,是烩菜就馒头,有肉片豆芽豆腐片,粉头葱节洋芋片,连花白片,清清的汤菜。浓浓的味儿还香,或许是饿了,这农家简单的饭菜,吃着舒服,可口也可心。 我们辞别,急着下山,进才他们还在挽留。要在天黑前到山底,那儿还留了一位师傅看车,进良的媳妇准备了一些饭菜给他。王婧要和我们一同回去,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儿等她,这里事儿只能留给进才他们,王婧给他两千块钱,打发邹师傅他们,还有日后的烧纸杂项。 我们一行,用村里的小四轮送下山,进良随了我们。到山底,暮色沉下来,我们坐车,与他告别。王婧和孩子们坐雇来那辆车。驶向公路,天完全黑下来了,回去还有好多路要走。安息吧,老张。 第二章 老张的后事与老张的日记(5) 昨晚回到家十一点多了。路上对钱美丽和老秦说,今天请客,招呼来人。下车又与王婧合计一番,就订悦宾楼餐厅,有五六桌人。小刘说还有工作要干,余事只有我了。 早上懒在被窝,不想起床。虽全身懒困,比起前两日,心里轻松多了,我才确切感受什么叫“入土为安”。不仅是逝去的人,也指活人心里安然,常言说“亡人睡边,全家不安”,也是这个理儿。忙完今天,我想尽快翻过这一页,老张给我太重负担,心里实在承受不了。娟子做好早点,催我起床,她要上班。问她,今天礼拜几,五。都忙糊涂了,不记得日期。周末,好好放松两天,下周上班。女儿也快开学了。 在床上懒着,忽然想起陶渊明有诗云:“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嶤。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此时的老张,是否有这样的心境,是否有这样的超然,是否去远游,就不得而知了。活着的人还有活着的事,还要忙碌,还要奋争。老张是累了,我也跟着老张,有累的感觉。人活着是为啥,一日三餐,还是家产万贯,为情还是为爱,情爱又是什么。活着为了别人,那别人又为谁,我开始陷入一个没有答案的漩涡之中。人生象一架马车,不停地奔跑,刚开始跑得欢快,有了梦想,拉得东西也少,随时间推移,东西越来越多,还想跑那样速度,还在奋蹄,有了贪婪。最后累了,病了,就像老张。这是老张的人生,还是每个人的人生?或许人活着就不该有目的,如田中荒草,就这样疯长,就这样无味?娟子走了,女儿在卫生间喊我拿纸,她现在是我的人生,想多睡会儿也不行。 八点多,赶到餐厅,在前台订了饭,八热八凉。前台小姐二十上下,热情中透着狡黠,让便宜些,她不但没说便宜的事,还替老板叫苦:“老叔,现在东西这么贵,费用也高,我也知道,来吃饭办事的人都不容易,实在没办法……不好意思。”冲我笑笑,算回答了我。电话问王婧,她说订下行了,她十一点过来。我通知局里,她通知其他相关的人。我给钱美丽电话,听声音好像在郭局房里说话,她应了,说通知。我一并请了郭局,说是王婧意思,叫她转达。还有一段空闲,我回去准备账目。 悦宾楼是城里较好的一家,以经营川菜和湘菜为主。老板是安徽人,刚来本地只是一木匠,姓陈,人称“陈木匠”。谁家娶亲结婚都是他给打家具,手里有些钱开始卖家具,再有些钱卖家具的材料,赚了钱。后赶上城里拆牵,他在繁华地段买了一块地皮,盖了一栋四层楼,经营餐饮,生意越做越大,政府吃喝大多也在这里,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现在的陈木匠不再是当年的陈木匠,他已不再做家具生意。现在成了甩手掌柜,很少到店里来,生意有专人打理,城里人大多知道这地儿,吃饭不说到“悦宾楼”,而是直说到“陈木匠”,看来这陈木匠也成了金字招牌,当年的小木匠也成了这地儿有头有面的人了。北方人都说南方人精灵,陈木匠店里的饭菜就像他的木匠活儿,小巧,精致,店里的小姐全是清一色的南方姑娘,个个标致水灵,好多当官的请吃饭,不去别的地儿,直接就点了“陈木匠”。好多外地人不知陈木匠何许人也,吃饭与木匠有何关系,闹了许多笑话。 因王婧湖南人,来这儿找工作,陈木匠看准,聘为大堂,管了二三十号人。她平时话不多,工作起来那可是像模像样,这是份安排前台,又要应酬客人麻烦事,处理不好,那可就乱了一锅粥。她应付自如,深得陈木匠赏识,客人更是喜欢她,每回都要她陪酒。王婧的酒量可是了得,喝酒从来面不改色,究竟她能喝多少,没人知道,就没见她醉过。时间长了,找她的人也多了,这店就像她开的,来人都要找她,芝麻粒大的事,都要和她说,来过一次的,没有不认识她的,她成了店里的招牌。追她的客人也多,请她吃饭喝酒,上咖啡馆喝茶聊天的也多,她都一一谢绝了,有时电话到了家里,老张甚是郁闷,因这事他们也没少拌嘴。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儿,被老张极力阻止,才结束了这段生涯。 省城新来了一位市长,接风请客王婧接待了他。一眼看中了,要她喝酒,要她陪吃饭,要她和他们坐一块儿,她礼貌婉决了。说是工作时间,不便这样,只是和每人对碰了一杯,算是致歉。可能这位新来的市长大人喝多了,又叫王婧,要她和他坐一块儿,她说前面还有好多事儿呢,他不依,最后电话把陈木匠都喊来了,她只得作陪。他缠着和她说话,他要和她玩老虎鸡,他输了,他喝得更多,他更加的不依不饶,他想她醉,最后是他醉了。市长被抬走了。以后这位市长的吃请全都在这里,陈木匠是乐了,王婧却苦了。她陪得更勤了,每次拉着她的手向来人介绍,王经理有多厉害,别看这么个标致人儿,把市长都喝翻了。以后这位市长在其它地儿,也要招王婧来,派车来接她,不去又得罪了他,这父母官可不是好惹的,她开始有些怕他,每回去都拉店里一位小姐陪她,最后是她当了替罪羊。后面不知是谁点化,说是老张老婆。组织部三番五次找老张谈话,他摸不着头脑,局里人议论纷纷。郭局也另眼看他,那会儿说话做事,他都堆满了笑。时间不长,这位市长调走了,这话不知怎么传到老张耳朵,他甚是生气,为此他们吵了一次。他坚决要她离开,最后王婧妥协,呆在了家里。 十一点刚过,我急呼呼到店里,王婧已来了。没有想到,她像换一个人儿似的,精气神特足,非同昨日,她今儿是着意收拾了一番。头发盘起来,在脑后结了一个结,用发卡卡了,前额刘海儿用吹风吹过,脸上画了淡妆,涂了眼影,施了微微的粉,口红是那种亮色的,皮肤白而精致,一副银色水钻耳丁,显得大方得体;脖子系了一条花色丝巾,靠左打了一个结,脖颈白皙皮肤亦发显眼;一身黑色职业套装短衣长裤,上衣小立领,一排长扣,胸前一朵钮扣大小小白花,精神庄重,不失礼节,极合今儿气氛;小巧脚上是一双黑色系带细高跟鞋,整个人显得曲线精神,右手中指戴了一枚铂金钻戒。尽管细看眼睛有些肿,仍不失调适的心态给人亮丽色彩。 我冲她说:“好靓啊,我有些晕!”她嘴角动了动,笑了。这是我半年来第一次见她这样。 “不管怎样,要对得起客人。吃饭要有好心情。”很职业。她从另一角度解释她的装扮。我知道,痛苦是自己的事,不能因自己影响他人,她是对的。 “该说得都说了?”我盯着她看。 “有些可能来不了呢。没有电话,一些我本来就不熟。”她说得慢,若有所思的样子。 “联系不上,也没有办法,这不能怪你。”我帮她解脱,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儿。 “刘书记倒能来,说她就在城里。” “哦” “请谢雪蓝没有……”我突然冒了这么一句,觉得问了一句不该问得话,赶快停住。 “没有,请了也不会来!”她谈谈说了一句。张星昨晚下车就回去了,他知道这事,他说不来。 “可卿呢?怎么没看到她。” “写作业呢。开学了,作业还多,一会儿和对门邻居来。” 我们就这样聊了一会儿,估计时间差不多了,王婧转身去叫服务小姐收拾摆东西,烟酒是我上次买的,她带了来。这里她是熟门熟路。 这是一个专门居客的大餐厅,刚好六张桌子。“陈木匠”装璜是一流的,环境优雅,暖风吹着,给人一种暖融融心情。虽有暖气,这两天到中午就停了,空调是必备的。屋子里壁纸贴面,咖啡色的门套,同色木地板,墙上西洋风景画,给人一种简单静雅感觉。水晶吊灯婆娑,周边是悬空弧形吊顶,镭射灯在白天也亮。屋子里还养了鱼,大型玻璃鱼缸,各色鱼儿自在,配着慢调音乐,悠闲自然来,温馨感觉犹如踩着四月的风,在旷野里闲适,自然的静。 刘仁宝来了,我听到在一楼大厅喧哗,像是和王婧碰了面。他嚷嚷的声音特大,他高嗓门走哪儿那都能听得见,大嘴巴老是嘻嘻哈哈的。 “噢吆么,嫂子今儿变仙女了,老弟都不认识了啥!老张的酒我是要喝的,虽说人走了,我还要骂他,撇了你不地道……哈哈……”好像老张出了远门,他说得这样轻松。王婧说了什么,没有听到。听声音,上楼来了。 门开了,刘仁宝在前,王婧在后。看见我,一样亲热,尽管我们不怎么熟,他仍然就像老朋友,握着手,自己主人似的。 “小弟辛苦!这次你帮大忙了。你可要好好谢谢他。”侧脸对着王婧。她笑笑,没有回答。 “应该的,应该的。”我赶忙说,不自觉地脸有些红了。他自己坐了,把包递了司机,招呼两个年轻的一起坐。说这是他们两个局长,为校舍事跑钱。 局里人来了,王婧下去招呼。一会儿屋子就挤满了人。郭局和刘仁宝见面,相谈甚欢,刘仁宝请郭局有什么项目放到他们来,郭局打哈哈说,那是一定,一定。其实这只是当官见面的客套话,刘仁宝心里也清楚,真正要落实一个项目,不是嘴上这么说说,那是要跑断腿的。虽说他们都是同级,在这里刘仁宝是要求着郭局的。钱美丽今天一身米色套裙,头发也是盘起来,今天的她比起王婧,略显逊色,她比她有些苍老。毕竟王婧的皮肤比她细,比她白。王婧小她三岁。 该来的都来了,不到五桌。开席了,王婧端了酒杯,向大家鞠了一躬,今天的她表现的沉着,冷静,没有了那日的羞涩。她坚强,她大方,她的干练显露的职业特征,大家没有想到。 “我今天代表老张在这里向大家致歉。老张有病时,得到在座的各位帮忙和支持,老张很感激大家,他说等出院后,要好好谢谢各位。没想现在没有这个机会了,他走了。但大家给他的情他会记着,他不会忘记,我也不会忘记,我在这里替他谢谢各位,请大家受我一拜向大家鞠躬。今天借这个地方,略备小酒,不成敬意,还望大家吃好,喝好。”王婧的这番话,把大家说得目瞠口呆,平时文文静静的一个人,今天出口成章,流利。有几个女人眼睛有泪花了,她们被王婧感动。王婧没有流泪,也没有哽咽。 她逐个向大家敬酒。王婧说话时,郭局眼睛一动不动,瞪圆了在听,她的表现他大感意外,他看到她的另外一面,他对她有了敬意,他的表情是复杂的,以至于她向他敬酒时,他显得毕恭毕敬,眼神里有了另外的含意。没有想到的还有刘仁宝,他和老张接触多,也到过老张家,他和她说话不多,他只觉得她漂亮,文静,弱女子一个,他也喜欢她的美色,在他这个地位的人,可以说,阅人无数,从没有上心。他们见面,开玩笑多,正经话儿少,他心里有了另外的想法,她向他敬酒,啧啧称奇,这次他是正经的,诚心的,说一定要帮她。钱美丽更没有想到,只知老张有个漂亮的娘子,是从南方带回来的,她也见过几面,站在女人的角度看女人,她仍然承认她不俗,百里挑一,暗自佩服老张好眼力,但她仍不以为然,觉得她没有正式工作,其它的传闻她也听说,或许是一浪荡女人,既是是昨天,她只觉得她的无助,她的无想。此时她觉得她是一个不简单的女人,她的城府极深,她觉她不能及,她向她敬酒,她多看了两眼,凭女人的直觉,她知道男人们为什么喜欢她了。还有一个没有想到的人,是我。她在一夜之间会变得这么坚强,她肯定昨夜想了很多,她要重新生活,她要面临许多抉择,知道困难有多大。今天她的气度,她恰到好处的表现,就因这一番话而改变。 局里几个年轻姑娘被王婧的气质所吸引,以前她们觉得钱美丽气度非凡,没想王婧给了她们不一样的感觉。起先她们就在下面嘀嘀咕咕,王婧给她们敬酒时,她们一桌全站起来了,兴奋劲儿就像欢迎自己偶像一个个七嘴八舌。小李本在老张科里,对王婧最是佩服,急性子,热心肠,小女生一样心里装不住话。 “王姐,你好靓啊!”小李直言不讳,看着王婧,一边碰杯,一手拉了拉自己衣角。王婧礼貌地笑笑。 “王姐,你这么有气质,好羡慕你噢!”何霞也不掩饰。 “王姐,你用什么粉底,都看不出来啊!”朱满花问题深入了,她说着,想靠近王婧看,想发现什么奇迹,对她身上什么都新鲜。 “王姐,你刚才说话太感动了,我心快要跳出来了,我都流泪了。”罗惠眼里还挂着泪花,一边和王姐对酒。 她们几个就像记者专访团,忘了王婧新伤未愈。王婧并没有一一回答,向每一个只是笑笑,算是回答。钱美丽向这边看了好几回。 第二章 老张的后事与老张的日记(6) 傍晚,王婧约我去一趟,在爱巴咖啡馆等我。中午饭后,她忙送人,对她说交帐事,说我急什么,空闲些找我。钱大部分是我开销的,放我这儿,心里老觉不安。 华灯初上,街上行人穿梭。早春的晚间还是有些冷,离约定时间还早,步行过去,放松一下这几日紧张的心情,以缓解心中郁闷。我穿了薄呢短大衣,双手别兜里,穿行在人群中,觉得有了一份惬意。看别人忙忙乎乎,我悠闲自在,轻松的心情想飘起来,忙里偷闲,也是人生一大乐趣。王婧也真会选地儿,可能她也想调释一下心情,不至于这么沉重,和我在轻松气氛中说话,谈事。这样也好。 进门。她已来了,坐在窗街的位置,侧脸看着窗外,她没有注意我的到来。咖啡馆人不多,零星三四个,或许尚早,大厅空旷而静,只有暗色柔和的灯影,背景音乐低低轻柔,闻到一股儿浓烈咖啡香味儿。服务小姐刚要说话,我指了指王婧的位置。听到拉动藤椅的声响,她回了头,看到是我,忙立起让座。我叫她不要客气,一边脱了大衣,落座,在她对面,接过服务小姐递来的一杯白开水,王婧没有要东西,好像在等我。问她喝些什么,她要蓝山,我要了摩卡,她要的味儿我不习惯,那是女人的极品,少了苦味儿我觉得不是喝咖啡的感觉。王婧的外衣翻叠放在身后,她穿一件一字领烟灰色羊绒衫,显得脖颈修长,头发披肩,胸部高挺,给人一种休闲味儿。 “找你来,想跟你聊聊……一个人闷得慌,害怕呆在家,在家也不知干什么好,本来到卧室拿毛衣,结果却走进了卫生间,常常一个人发呆,前转后忘的……”说着她停了下来,看着我又低了头。 “别这样,一切都会过去的,这需要一段时间。不仅是你,我都快崩溃了。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要面对。当然他的离去,谁也不愿看到,这也是他的命。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们不会觉得痛,最多只会感到惋惜,好多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现在要为你考虑,也要为可卿考虑,她还小,不懂事,你是她唯一的依靠,不要想太多了,振作些!”我理解王婧此时的心情,她的无助和不知所措。 “我不敢到书房,也害怕看到他的东西。以前他出差,十天半月的,知道他在忙。我和可卿也这样过,虽然他不在,心里很安心。但现在不同,我没法骗自己,感觉他的影子老跟在身后,转身又没有。觉得他很远,又像很近。仍觉他在出差,但细一想,又回到了现实。我没法叫自己静下来,心急火燎的,大白天就象梦里,神志恍恍惚惚,老觉得像有什么事催着,没有干完,心里不踏实。”看她的表情很忧郁。 “所有事儿现在都不要想,先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其它事儿以后再打算。心态很重要,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这样劝她,知道她不仅是失去老张的痛,也有日后生活的压力。以前好多事儿都是老张在前面挡着,以后都要她亲力亲为。女人没了男人就像没有了主心骨,思绪会乱,不可终日,王婧也一样。 “老张临终前没说什么?”我突然想起问这个问题,尽管我不想勾起她痛苦回忆,但我还是问了她。 “他人一直都很清醒,疼痛叫他有时很烦躁,知道自已时间不多了,他尽可能想和我多说,别留下什么遗感。他劝我曰后自立些,碰见喜欢的就嫁了,人总是要有个伴儿,说对不起我,丢我一个人在半道儿,是他害了我……”王靖扑簌着眼睛流泪了,她讲述了更多关于老张临终前的一些事。 老张的心情时好时坏,有时一天都不吃东西,就像个小孩儿,都不理我,头蒙在被子里。我知道他痛,在极力忍着。有一天精神好些,他和我说话也多,情绪也回来了。给我讲述他小时候的事,掏鸟窝,偷菜园,吃麻雀肉,脸上有幸褔的回忆。 有一次,那是夏天,我们去偷生产队的西瓜,共五个孩子,三个大的,两个小的,其中一个大一些的就是那看瓜人的孙子,是他带我们去偷的。看园子的狗和他相熟,他带了些馍去哄狗,狗见了他亲热地摇尾巴,也不叫,他爷在看瓜房正午睡。我们几个从树林里溜到瓜田,就像小耗子,猫着腰跳来跳去,大的偷大的,小的偷小的,眨眼功夫,四个西瓜就不见了。第二天中午给他爷送饭,他爷正在那儿独自纳闷,自言自语说,这怪了去了,狗也没有叫,怎么就不见了呢。十二三岁,他一本正经,还帮他爷分析原因哩。后来这事是从一个小孩子嘴传出来,他爷知道了,狠狠揍了他一顿,骂他装得还像,家贼勾外鬼。我们几个在山凹里笑到夭黑,才背了猪草,赶了牛羊回家。 掏鸟窝是掏了喜鹊窝。那是临近秋天,小喜鹊快要出窝的时候,放学回来,看到喜鹊在村口盘旋,我们几个突发奇想,想看看小喜鹊怎么样。我用自己的半块橡皮打赌,窝里有四只小鹊儿,仍是领我们偷西瓜的那个,他说只有两个,我们两派互不相让,最后提义上树看个究竟,我不会上树,他上去了。结果是两个,他喜欢的不行,捉了一只下来。他赢了,拿走了我的橡皮,美滋滋地带了小喜鹊回家,不想惹了大祸。当天晚上,几个老柳树上的二十几只喜鹊整晚在叫,吵得村子里人晚上都不能睡觉,第二天,围着他们家的院子叫,好像要讨回她们的后代,喜鹊们也不放过他,轮番追他啄他,吓得他双手抱了头。村里的老年人开始骂他,家里人骂他,最后把小喜鹊放回了窝儿,才算恢复了平静。 捅马蜂窝也惹了一回事。那时穷,村里的孩子们肚子都吃不饱,不像现在的孩子,零食一大堆,也不稀罕,见一块糖都能香三天,做梦都会笑。那已是秋天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无聊,或许是饿了的原因,想到了吃,一个小一些的说,他看到饲养圈的屋檐下有一块大马蜂窝,里面肯定有蜜。听说有蜜,我们几个口水顿时就流下来了,决定去捅马蜂窝。马蜂窝那么大,把我们吓了一跳,足足有葵花头那么大。我们几个全做好了准备,把上衣脱下来,蒙在头上,找了根长杆子,一捅,马蜂窝掉在了地上。马蜂被激怒了,全飞起来,追着我们跑,我们跑散了,各自回了家。队里的骡马牛羊可遭了罪,身上全是大包,饲养员告了队长,扣了家里人的工分,这次我们几个全挨了揍。 冬天下雪了,寒假的冬日漫长而无聊。我们几个聚在一起,看到成群的麻雀无处觅食,我们计划着弄些麻雀肉打牙祭。在场院里扫出一片空地,用小木棍支一个竹筛子,下面撒了粮食,引一条细绳拴了木棍,我们坐在屋子里,看成群的麻雀飞来觅食。一有情况,用力拉绳,每次都能扣七八只在下面,捉了用湿泥一裹,放到火里烤。待到湿泥干裂熟透,这麻雀肉也就熟了,除去杂物,就可以享用了,那肉又香又嫩,真是好吃极了。个个都是嘴角黑乎乎,脏兮兮的,双手就像抹了煤灰,心里高兴的经儿,那就甭提了。 他有时嫌我给他的毛巾太热,嫌烫,要凉一会儿再给他,凉了,他又嫌凉。一会儿就这样折腾三四次,我强忍着,知道他不是嫌毛巾凉热,而是隐隐的疼痛叫他心烦,他在自己和自己生气。他的情绪有时也会随天气的变化改变,天气放晴会好些,天气阴时心情就会变遭。有时望着窗外,说他想回家看看,在医院呆的太久了,都两个多月了,他扳着手指在算日子。他问我,他还能回家不,我哄着他,就像一个小孩儿,他变得那样恋人。他想回家看看,他养的水仙,开花了没有;他想摸摸他的书桌,他想在家和女儿玩藏猫猫,他想背着我们母女俩在地上转圈儿;他想在家吃我做的湖南菜,一边吃一边评说我的手艺,说医院的气味儿不好,他没有吃饭的口味;他想看我穿好看的衣服,给他看,看我化妆;他不喜欢我胖,也不喜欢我瘦,说我最近瘦了,气色也不好,叮嘱我要吃饭,别饿坏了身子;看到女儿,拉着她的小手,放到他的嘴边,轻轻亲了一下,说爸爸有病,不能亲她的嘴唇和脸,说着眼角的泪流下来了;他想看他的父母,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他们,他没有让他们享福,他们白养活了他,他是家里的长子,也没有帮弟妹什么。他对我说得话,我流泪了。 王婧,我知道我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本想和你好好过日子,和你白头到老,没想我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老天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公,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我不想死,我还没有活够,尽管做人很累。我不想离开你和可卿,我这辈子最大的欣慰是遇到了你,和你走一起虽说遇到了许多麻烦,但我不后悔,要是有来世,我还和你做夫妻。 家里的欠账,你把那三套门面卖过一套还帐。一套的租金给进才他们,两位老人也老了,由进才进良照顾,我是指望不上了。另一套就是你和可卿的生活费,张星虽说有他妈,适当时你周济一下。我觉得欠你们的太多,我这辈子是还不上了,只有靠来世。 你还年轻,不可能就这么过一辈子,而且也不现实。日后碰见称心的就嫁了,千万要看对人,别找一个小里小气的,要真心对你好的。对方的经济条件不能太差,也不能太好,太差说明能力不行,太好没有安全感。 人这一辈子活什么,活得就是这份心气儿。心气儿就是这个家,这份亲情。你走千里百里,总想回来,牵肠挂肚为什么,就为你想念的人,知道有人在等你,想你。你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和你心气相通的人挂念,他们都是和你最近的人,也是对你最诚心的人,虽说有时也会有矛盾,但每一个人心里不会害你,他她希望你过得好,在关键时刻,他会舍弃利益帮你。 我去了你不要太伤心,也不要哭。人就是这么回事儿,活百岁千岁也得一死,五十岁是人生的顶峰,再活是向回折,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人活多少才算够,人生无常,是没有定数的。 人活着就要生存,生存是一件挺麻烦的一件事儿,年轻的时候总想向前冲,一切都爱讲个理儿,容易得罪人,凡事不知道妥协,其实人生最大的生存理念是要学会妥协,学会了妥协也就学会了怎样做人。人活着必须学会向环境妥协,你要想在一个环境里生存下去,就得这样,别人骑马你独骑驴子,就会被环境所不容,别人就会对你设置障碍,使你生存的成本增加,妥协其实就是以最小的成本换取最大的利益。 凡事多长一个心眼儿,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当别人向你递来橄榄枝时,你身上必定有他需要的东西。这世上的人都是商人,商人是无利不起早的人,利益有意无意的左右人心,人其实是一个趋利的动物,这点你要想清楚,别贪了小便宜吃了大亏。 我走后,你把我葬回老家。我累了,想回家躺在自家的山弯里图个清静,这世界太吵,也太乱,人心不古,还是回去的好。人活在这世上,最大的悲哀就是被别人所左右和支配,没有人身自由,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人生永远处在两难之中,利益和自由当中,用利益换自由,还是用自由换利益,这是一辈子都不会消停的事儿。 他的这些话都是断断续续说的,有些我听懂了,有些我至今也似懂非懂,我不知道他指的什么。我知道他在担心我,他希望我以后过得好一些,不要因为他而影响我,他的心情我理解。我也知道他的病情在一天天恶化,看他吃力的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要是能替的话,我想替他。我和他生活了十年,我知道他的秉性,犟而耿直,但他是一个好人,这也是我当初看重他的一点。他懂我但我并没有完全懂他,可能是病的原因,他说话絮絮叨叨,我不愿意承认这是他的临终遗言。他为了不让我伤心,故意说得轻松,他的良苦用心我是知道的。在这半年里,我陪他看病,替他担心,心情没有舒展过。我不能想通,人为什么会这样,他病了,我觉得天要塌下来了,生活对我来说,已没有了乐趣。倒是他比我还想的开,好像不是他病,而是我病了。 王婧这样说着,我从没见她说得这样多。我知道这对夫妻经历的生离死别,是多么叫人揪心和心痛。她至今仍在痛苦之中,她在想他,她在思念他。 咖啡馆的人逐渐多起来,我把账目明细和余钱给她。我们分手时,她给了我一封信,说是老张临终前给我的。我一脸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