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龙凤传》 01骆游击定兴县赴任 大唐太宗殿前太子庐陵王不过十几岁,不能理朝政。皇后武氏代掌朝纲,取名则天,生得极其俊秀,有沉鱼落雁之容;甚是聪明,多有才干,凡事到案前,不待思索,即能判断。他是上界雌龙降生,该有四十余年天下,纷纷扰乱大唐纲纪。祇有一件不大长俊:淫心过重,倍于常人,一朝若无男子相陪,则夜不成寐。自太宗驾崩,朝朝登殿理事,日与群臣相聚,遂私通于张天佐、张天佑、薛敖曹等一班奸党。先不过日间暂为消遣,后来情浓意洽,竟连夜留在宫中。常言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朝内文武官员,那个不知,那个不晓?但此事关系甚大,无人敢言。武后存之于心,难免自愧。祇是太子一十二岁,颇晓人事,倘被知道,日后长成,母子之间难以相见。遂同张天佐等将太子贬赴房州为庐陵王,不召不许入朝。又加封张天佐为左相,天佑为右相之职。朝中臣僚,惟有薛刚父子耿直,张天佐等常怀恐惧。适因薛刚惹出祸来,遂暗地用力,将薛家满门处斩。祇逃走了薛刚同弟薛强、子薛魁、侄薛勇,兄弟叔侄四人奔至山林。后来庐陵王召入房州,及回国之日,封薛刚大元帅,薛勇正先锋。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广陵扬州,有一人姓骆,名龙,字是腾云,英雄盖世,武艺精强。由武进士出身,初任定兴县游击之职,携妻带子同往定兴县上任。老爷夫妇年将四旬,祇生一位公子,那公子年方一十三岁,方面大耳,极其魁梧,又且秉性聪明,膂力过人,老爷夫妇爱如珍宝,取名宾侯,字宏勋。还有一个老家人之子,姓余名谦,父母双亡,亦随老爷在任上,与公子同庚,也是一十三岁。老爷念他无父无母,素昔勤劳,祇生了一个娃子,倒甚爱惜他。那余谦生来亦是方面大耳,虎背熊腰,极有勇力,性情好动不好静,闻得谈文论诗,他便愁眉蹙额;听说轮枪弄棒,他就侧耳切听。虽是一十三岁,小小年纪,每与大人赌胜,往往倒输与他,所以人呼他一个外号,叫做“多胳膊余谦”。老爷叫他同公子同学攻书,闲时叫二人习些枪棒。公子与余谦食则同桌,寝则同床,虽分系主仆,情同骨肉。老爷到任之后,少不得操演兵马,防守城池。武职之中,除演兵之外,别无他事,倒也清闲。这老爷声名着于外,多有人投在他门下习学枪棒。 今有一人,系本县富户,姓任名正千,字威远。其人黑面暴眼,相貌凶恶。十四岁上,父母双亡,上无兄弟,下无姐妹,幸得有个老家人主持家业,请师教小主人念书。这官人生来专好骑马射箭,抡剑弄刀,文章亦是不大留心,各处访师投友,习学武艺。及至二十余岁间,稍长胡须,其色红赤,竟是个黑面红须,其相之恶,正过尉迟公几分,故此呼之“赛尉迟”。因他相貌怪异,人家女子都不许配他。他立志祇在武艺上讲究,这件事倒也不在意下,所以,二十余岁尚是只身独自。日间与人讲拳论棒,甚是有兴,夜来孤身自眠,未免有些寂寞。正是:饱暖思淫欲,饥寒生盗心。于是,往往同几个朋友,向那烟花巷内走动,非止一日。那日会见一个妓女贺氏,遂与他有缘。任正千乃定兴县一个富户,其心甚喜,加倍温存。任大爷实难割舍,遂不惜三百金之费,在老鸨手内赎出,接在家内为妻。那贺氏生性伶俐,到家无事不料理。 他有个嫡亲哥子,贺氏在院内之时,他亦住在院中端茶送酒。及贺氏从良任门,在任正千面前每每说起他:极有机变,干事能巧。任正千看夫妻之情,即道:“我家事务不少,既是令兄有才,请来我家管分闲事:一则令兄有以糊口,二则兄妹得以长聚,岂不两便!”贺氏闻言,恩谢大爷之情。于是兄妹俱在任府安身。你说那贺氏之兄是何等人物?其人名世赖,字国益,生得五短身材,极有机变,正是:无笑不开口,非谗不尽言。见人不笑不说话,祇好财钱,善于取财。若逢有钱之事,人不能取,他偏能生法取来;就受些须羞辱,祇要有钱,他总不以为耻。他一入任大爷之门,小心谨慎,诸事和气,任府上下无有一人不喜他,任大爷也甚喜欢。过了年余,任大爷性格脾气,他却晓得了。逢任大爷不在家时,他瞒了妹子走出,与三朋四友赌起钱来。从来说,“赌帐神仙输”,那个赢的?把自己在任大爷家一年积下的十二金尽皆输尽。后来在妹子跟前祇说买鞋子、袜子、做衣服无有钱钞,告借些须。贺氏看兄妹之情,不好相阻,逢借之时,或一两,或八钱与他。那贺世赖小运不通,赌十场输八场,就是妹子此后一两、八钱也不济事,况又不好今日借了明日又借。外边欠帐要还,家内又不便去借,出于无奈,遂将任大爷客厅、书房中摆设的小景物件,每每藏在袖内拿出,变价还人。任正千乃是财主,些须之物,那里检点。 不料贺世赖那一日输的大了,足要大钱三千文方可还帐,小件东西不能济事,且是常拿惯了,胆便比从前大些。在客厅、书房往来寻觅,忽然,条桌底下有一大火铜盆,约重三十余斤,被他看见,心中暗想: “此物还值得四五两银子,趁此无人,不免拿去权为卖了。”于是撩衣袖,将火盆提起往外便走。合当有事,将至二门,任大爷拜客回来撞见,问道:“舅爷!拿火盆做什么?”贺世赖一见,脸有愧色,连忙回道:“我见此盆坏了一只脚,故此拿去命匠人修正,预为冬日应用。”任正千见贺世赖言语支吾,形色仓皇,所谓做贼心虚,即走过来将火盆上下一看,见四只脚皆全,并未坏一只,心中大起猜疑。即刻到客堂、书房查点别物,小件东西不见了许多。任大爷心急如火,那里容纳得住,将贺世赖叫过来痛责一番,骂道:“无品行,不长俊,我以亲情相待,各事相托,你反偷盗我家许多对象。若不看你妹子分上,该送官究治!你今作速离我之门,永不许再到我家。”说罢,怒狠狠往后去了。见了贺氏,将此事说了一遍。贺氏闻言,虽惜哥哥出去无有投奔,但他自作孽,也不敢怨任大爷无情。说道:“他自不长俊,敢怨谁来!”口中虽是如此答话,心中倒有个兄妹难舍之情。由此,贺世赖出了任大爷之门。从来老羞便成怒,心中说道:“我与你有郎舅之分,就是所做不是,你也该原谅些须,与人留个体面;怎的今有许多家人在此,就如此羞辱于我!”暗恨道:“任正千,任正千呵!祇要你轰轰烈烈一世,贺世赖永无发迹便了,倘有一日侥幸,遇人提拔一二,那时稍使计谋,不叫你倾家败业,誓不为人!”此乃是贺世赖心中之志,按下不言。 再表任大爷闻骆老爷之名,就拜在门下。骆老爷见他相貌怪异,声音宏亮,知他后来必有大用;又兼任大爷诚心习学,从不懈怠,骆老爷甚是欢喜,以为得意门生。这老爷所教门生甚多,祇取中两个门生。向日到任之时,有山东恩县胡家凹姓胡名琏,字曰商,惯使一枝钢鞭,人都呼他“金鞭胡琏”,曾来广陵扬州,拜在门下习学武艺。一连三载,拳棒精通,拜辞回去。老爷甚是爱他,时常念及。今日又逢任大爷,师生相投,更加欢悦。祇是任大爷朝朝在骆老爷府内习学,往往终日不回,食则与骆宏勋同桌,余谦在旁伺候,安寝与公子同榻。二人情投意合,虽系世兄世弟,而情不异同胞。 老爷一任九年,年交五十,忽染大病,卧床不起。公子同余谦衣不解带,进事汤药。任大爷见先生卧病在床,亦不回宅,同骆公子调治汤药,曲尽弟子之心。谁知老爷一病不起,服药无效,祈神不灵。正是: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老爷病了半月有余,那夜三更时分,风火一动,呜呼哀哉!夫人、公子哀痛不已,不必深言,少不得置办衣衾棺椁,将老爷收殓起来,停柩于中堂,任大爷也伤感一番,遂备祭礼拜祭老爷,就在府中帮助公子料理事务。三日之后,合城文武官员都来吊孝。逢七,请僧道诵经打醮,自不必言。正是:光阴似箭催人老,日月如梭追少年。倏忽之间,看看七终。闻得京中补授游击新老爷已经辞朝,即日到任。夫人与公子计议:“新官到任,我们少不得要让衙门。据我之意,不若择日起柩回南,省得又迁公馆,多了一番经营。”公子道:“母亲之意甚是。但新官到任时催迫我们回南,其奈路途遥远,非可朝发而夕至;就是起柩,未免仓猝慌速。依孩儿想来,还是暂借民宅居住,将诸事完备齐全,再择日期起柩,方无拮据失错之事。请母亲上裁。”母子计议之时,任大爷亦在旁,乃接口道:“世弟之言极是,师母大人不必着急,门生舍下空房甚多,即请师母、世弟,将师尊灵柩迁至舍下外宅停放,慢慢回南,未为迟也。不知师母、世弟意下如何?”夫人、公子称谢,说道:“多承厚意,甚得其便。但恐造府,未免动烦贤契,于心不安,如何是好?”任大爷道:“说哪里话来,蒙师受业,未报万一;师尊乘鹤仙游,门生之心抱歉之至。今师母驾迁舍下,师尊柩前早晚得奉香火;师母之前,微尽孝意,此门生之素志也,不必狐疑。”夫人、公子谢过。任大爷遂告辞还家,令人将自己住的房后收拾洁净,另外开一大门,好抬老爷的灵柩。任大爷同贺氏大娘住中院。 不讲任大爷家内收拾,且说骆公子家中细软物件,并桌椅条几,亦有人往任大爷家搬运。不止一日,东西尽已运完,择日将老爷灵柩并合家人口俱迁移过来。老爷灵柩进宅之后,仍将新开之门磊塞,骆公子出入与任老爷竟是一个大门。贺氏大娘参拜骆太太,宏勋拜见世嫂,任大爷又办祭礼祭奠老师,再备筵席款待太太、公子。以后日食,任大爷不要骆太太另炊,一日三餐,俱同贺氏大娘陪着。且喜骆太太并无多人,止有太太、公子并余谦主仆三人。公子与任大爷投机相好,食则同食,行则同行,至晚安寝亦是同榻,朝夕不离,真如同胞兄弟一般,从无彼此之分。贺氏大娘与骆太太也相宜,三餐茶饭全不懈怠。太太、公子每欲告辞回南,任大爷谆谆款留,骆公子亦不忍忽然便去,所以在任大爷家一住二年。 那年春季三月,桃花开放之期,定兴县西门城外十里之遥,有一所地名曰”桃花坞”,其地多种桃花。每年二三月间,桃花茂盛,士人君子,老少妇女,提瓶抬合,携酒往看,多来此游玩。任大爷分付家人置备酒肴,遂请公子游玩;又分付贺氏大娘,亦请太太同行。于是两轿两马带着余谦,向桃花坞而来。骆宏勋马到其间,抬头一看,真乃好个所在,话不虚传。怎见得好景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02王公子桃花坞游春 众人观望了一番,还在大路旁边拣了一个洁净亭子,将担子挑进。且喜内中桌椅现成,骆太太与贺氏大娘一席,任大爷与骆大爷一席,家人在旁斟酒。看官,你说这亭子内桌椅是哪里来的?祇因桃花坞乃定兴县之胜地,凡到春来,不断游人。也有邻近的,搬运桌椅容易;若远处来的,祇能提壶携合,不能携带桌椅了。就有这好利之人,买些木料做些桌椅,逢桃花将放之时,士人游动之际,预先典些闹地,把桌椅摆设其间,凭那远方游人把钱。所以任大爷一到亭子内,桌椅如此现成。因骆太太、贺氏大娘在内,任大爷就把一两银子给他,包了这个亭子,别的坐头许他再租赁与别人。这也不谈。 再言任大爷与公子谈笑对酌,饮过数巡,看举数箸,正在畅饮之际,忽听得大路之上锣声响亮,任大爷和骆公子站起身来,往那路上看望:祇见一簇人围住十数个汉子,俱是山东妆扮,还有那妇女一老一少,老的约有六十内外,年纪小的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俱是老蓝布褂子。惟有那少年女子,穿了条绿绸裤子,鱼肚白色绫袜套,大红缎子鞋,却全不穿裙子。内中一个老儿,手提大锣一面,击得数声响亮。骆宏勋看了一会,全然不晓得这是班什么人,问道:“世兄,此班是什么名堂?”任大爷道:“世弟,此乃山东所做,名叫‘把戏’。南边亦曾见过否?”骆宏勋答应道:“弟倒未曾见过。”任大爷分付余谦:“将那班人唤来,问他所会何样把戏?”余谦闻命,下了亭子来,高声大叫:“那鸣锣的老人家,这里来,我家大爷叫你哩!”那老夫妻闻言,急忙走过前来,满脸堆笑,说道:“大叔叫俺,想必要玩把戏了?”余谦道:“正是。我且问你:把戏共有多少套数?每套要银多少?”那老儿答道:“大叔,我们马上九般,马下九般,外有软索、卖赛,共有二十套,每套纹银二两;若要做完,共银四十两整。若单祇卖赛软索,一套要算两套,两套就算四套,要银八两。不知大叔要玩那几套?”余谦道:“你且在此少停,待我禀上大爷,再来对你说。”余谦说罢,上了亭子,对任大爷说道:“小的方纔问他,他有马上九般,马下九般,走马卖赛,并踩软索,共二十套,每套要银二两整,全套做完共银四十两。若单祇卖赛软索,一套要算两套;两套就算四套,要银八两。”任大爷开言向骆公子道:“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都是你我晓得的,可以不必,祇叫他卖赛踩软索,就给他八两银子罢了。”骆宏勋说道:“此东小弟来出,请世兄观看。”任正千笑道:“一客不烦二主,怎好叫世弟破钞?正是愚兄备东。”分付余谦领命下去:单祇软索卖赛。余谦领命,来到老儿面前说道:“我爷分付:马上马下十八般武艺俱都会的,单叫卖赛并踩软索。”花老道:“先已禀过大叔的,这两套要算四套哩!”余谦说:“那个自然。你祇放心玩,银子分文不少。”老儿答应:“领命。”回首向着自家一众人,说道:“这位单要玩软索、卖赛,给我们八两银子。”家人答应:“知道了。” 祇见一人牵过一匹马来,乃是一匹川马,遍身雪白,惟脊上一片黑毛,此马名为“乌云盖雪”,俱是新鞍新辔,判官头上有个钢圈儿,乃是制就卖赛之物。那老儿将铜锣放下,拿起个丈把长杆,朝那两边摇着,口中说道:“列位老爷、大爷、哥哥、弟弟!请让一让,我们撇马哩!晚生先来告声:倘有不小心者,恐被马冲倒,莫怪我事前不言明。”来往走了几次,看的人竟自走开,正中让出一条马路。那老儿将长杆丢下,又拿起铜锣当当敲着。又叫道:“俺的儿,该上马了。”祇见那个幼年女子站起身来,将上边老蓝布褂子脱去,里边现出杏黄短绫袄,青缎子背心,腰间一条大红绉纱汗巾,衬着绿绸裤子,五色绫子袜套,花红鞋子,那一只金莲刚刚三寸。头上挽了一个髻儿,也不戴花,耳边戴一双金坠子。不长不短,六尺多的身材,做一个辫腰儿朝上迎着,加上这配就的一身服色,就是一个花花蝴蝶,无人不爱。有诗为证: 蝉鬓云堆眉黛山,天生艳质降人间。 生成倾国倾城貌,长就沉鱼落雁颜。 疑似芙蓉初映水,宛如菡萏舞临泉。 雅淡不须脂粉施,轻盈堪比霓裳仙。 飘飘恍如三鸟降,袅袅仿佛五云旋。 那女子闻父命,不慌不忙来至马前,用手按住鞍子,不抓鬃脚,不踏镫,将手一拍,双足纵跳上鞍桥,左手扯住缰辔,二膝一催,那马一撒,右手将鞭子在马上连击几下,那马飞也似去了。正跑之间,那女子将身一纵,跪在鞍桥之上,玩了个童子拜观音的故事,满场之人无不喝彩。话不可多叙。一连三马,又做了一个镫里藏身,一个太公钓鱼,桩桩出众,件件超群。三赛已过,女子下得马来,在包袱上坐了歇息。早有人将软索架起,那女子歇息片时,站起身来,将腰中汗巾系了一索,又上得软索,前走后退,小小金莲在那绳上走行,如同平地一般。任大爷同骆大爷看得爽快,骆宏勋不觉大声喝彩道:“这软索也值八两银子!”任大爷应道:“真乃不差!” 那女子正在软索上玩那些套数,忽闻有人喝彩,声若巨雷,抬头一望,就是叫他玩把戏的亭子内的二位英雄:一个黑面红须,一个方面大耳。那方面大耳,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生得白面广额,虎背熊腰,丈二身材,堂堂威风,见之令人爱慕。一边男夸女技艺出众,一边女爱男品貌惊人。这且按下不提,且说对过亭子上,也有二人坐着饮酒。你说那两个人是谁?一个是吏部尚书的公子、礼部侍郎的侄儿,姓王名伦,字金玉,生得面貌俊雅,体态斯文。就是一件:色欲之心过于常人。凡遇见有颜色的妇女,连性命也不顾,定然弄到手纔罢。他乃定兴县有名的首家,广有银钱,父亲王怀仁,现任吏部尚书,叔父王怀义,现任礼部侍郎,轰轰烈烈,声势惊人。家内长养教习三五十人,合城之人,倘有些得罪与他,先着家人带领教习至他家,不论男女痛打一番;不拘细软对象,捶个尽烂,然后拿个名帖送定兴县,要打三十,县尹不敢打二十九,足足就要打三十,还要押到他府上验疼。因此,满城之人那个不惧怕他,那个不奉承他。 旁边坐的那位不是别人,乃是贺氏大娘之兄贺世赖。自被任大爷赶出之后,腰内分文全无,流落不堪。过了半年,身上衣不遮体,食不充口。幸亏平素常去城隍庙进香,道士见他落难至此,知他肚内颇颇明白,遂留他在庙内抄写手帖,祇有饭吃,却无工食钱。又过了半年,该他的运气来了。王伦来至城隍庙内进香,见有签筒在香桌上,顺便求得一签,贺世赖在旁,连忙与他抄写签诗。王伦细看签诗,一毫不解,就叫贺世赖代解。贺世赖知他是吏部公子,尽其平生谄媚之学,奉承一番。王伦心中甚悦,遂请他至家中,做个帮闲,一住二年,宾主甚是相宜。是日,也同王伦来此桃花坞游玩。 王伦看见那女子跑马卖赛并踩软索,令人心爱,乃向贺世赖说道:“这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身材面貌倒也相趁,但不知可是那一道儿否?”贺世赖笑道:“大爷真可谓宦家公子,连这班人的出身都不晓得的。凡卖赛的,以及那踩软索的,卖翠花的,游历各府州县,不过以此为名,全以夜间那话儿赚钱,那有不是此道者。也不知他住在城里城外?”王伦道:“明日会他一会纔好。”贺世赖道:“门下昨晚听说到了一班玩把戏的,内有一个俊俏少年女子,住在西门城外马家饭店里,大约就是他这班人。今兄若要高兴,待门下明日到他店内唤来,如鹰食燕雀一般,何难之有!”那王伦大喜。又叫道:“老贺,这桃花坞内,来来往往妇女也不少,总的皆无有什么十分入眼之人,我祇看中了两个。”贺世赖道:“大爷看中了哪两个?”王伦道:“方纔说的软索上女子一个。”贺世赖说:“那一个是谁?”王伦用手一指,“你看对过亭子内坐的那一位少年堂客:瓜子面皮,瘦弱身躯,还有几分人材。你还未曾看见么?”贺世赖举目一看,不觉满面通红,笑道:“大爷莫来取笑,那不是别人,乃是舍妹。”王伦喜道:“我与你相交多日,未曾说到令妹,今日纔说你有个令妹。但不知所嫁何人?”贺世赖用手一指,说道:“那桌上坐的黑面红须,此乃是妹丈也。”王伦一看,双眉紧皱,骂道:“老贺!你这个人丧尽天良,怎将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嫁了个丑鬼怪形之人,岂不屈了令妹了!我与你相好不浅,怎不把我做个侧室,胜嫁他十倍。”贺世赖道:“大爷错怪门下,门下与他相交在前,与大爷相交在后。”王伦带笑叫道:“老贺,你极有才干,怎能使令妹与我一会,我重重谢你!”贺世赖忙止道:“大爷说话声音略低着些,不要被他听见了。你道舍妹丈是谁?他乃是定兴县有名之人,叫做‘赛尉迟’任正千。他性如烈火,英雄盖世,倘若闻得,为祸不小!”从来说:色胆如天大,淫心海样深。王伦道:“我今日一见令妹,神魂飘荡,就是五方神道,十殿阎罗,我也不怕。我今日且与令妹亲个千里嘴。”贺世赖拦阻不住,王伦将手托自己嘴,对着贺氏嬉戏玩耍不提。 且言那边亭子内,贺氏大娘眼极清明,早已望见他哥子同那一个少年郎君在对过亭子内饮酒。郎君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甚是俊雅。他原是出身不正,见了王伦,就有三分爱慕之意,口中虽与骆太太讲话,二目不住的直往那对过亭子内观看。见了王伦照着他亲嘴,心中愈觉爱慕。合当凑巧,王伦、贺氏正在传情之间,正千、宏勋正在畅饮之际,骆公子在桌上用手一拍,大叫一声:“气杀我也!”险些把一桌子器皿尽皆打碎。任大爷连忙站起身来,急急问道:“因何事来?”祇因一拍:倾家情由从此起,杀身仇恨自此生。毕竟不知骆公子说些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03骆宏勋命余谦硬夺把戏 骆宏勋大叫为何?因这日亭子内席面上任大爷的主席,骆宏勋是客席,背里面外,对着王伦的亭子,饮酒之间,抬头看见王伦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向贺氏嬉戏,心头大怒,按捺不住,遂失声大叫。及任大爷追问,又不好直言,说道:“此话不好在此谈得,等回家再言。”分付余谦下去,对那踩软索之人说:“不必玩了,明日叫他早间往四牌楼任大爷府上取银子,分文不少。”余谦领命,下得亭台,向老儿说道:“今已见武艺之精,何必谆谆劳神,不用玩罢!我们今日未带许多银子,叫你老人家明日早间,往四牌楼任大爷府上去拿银子。”那老儿答道:“大叔方纔说了四牌楼任大爷,莫非就是‘赛尉迟’正千任大爷么?”余谦答道:“正是。”那老儿说道:“久仰大名,尚未拜谒,明日早去,甚为两便。”遂将那女子唤了来,将那架子收了,同至包裹前歇息。那女子向母亲耳边低声说道:“孩儿方纔在软索上见了一人,就是叫我卖赛的亭子内之人,生得方面大耳,虎背熊腰,丈二身躯,凛凛杀气。据女儿看来,倒是一位英雄。”老妇闻女儿之言,观女儿之色,知他中意了。向那老儿耳边,将女儿之言述说一遍。那老儿满心欢喜,自忖道:“闻得任大爷乃是个黑面红须,此位白面却是何人?”即至亭子旁边,问那本地人,方知是游击将军骆老爷的公子,名宏勋,字宾侯,年方二十一岁,与任大爷是世弟兄,就在任大爷家借住,本籍广陵扬州人也。访得明白,即走回来,对妈妈说知:“我明日去拜谒任大爷,就烦他作伐,岂不是好。” 看官,你道这老儿是什么人物?他是山东恩县苦水铺人氏,乃山东陆地有名响马。山东六府并河南八府,以及直隶八府道上,凡有行道之人,车马行李之上,插个“花”字旗号,即露宿霜眠,也无人敢动他一草一木。这老儿姓花,名萼,字振芳;这位奶奶亦是山东道上有名的母大虫,父亲姓巴,共生他姐弟十个,这位奶奶乃头生,底下还有九个兄弟,乃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巴仁、巴义、巴礼、巴智、巴信,也俱有万夫不当之勇。这奶奶因幼年曾在道上放响,遇见花振芳保镖,二人杀了一日一夜,未分胜负。你爱我、我爱你,因此配为夫妇。一生所产甚多,俱不存世。老夫妇年纪将六十,祇有这个女儿,小名碧莲,年方一十六岁,自幼从师读书,文字惊人;又从父、母、舅习学一身武艺,枪刀剑戟无所不通,老夫妇爱如珍宝,不肯轻易许人。又且这碧莲立志不嫁庸俗,必要个英雄豪杰纔遂其愿,所以今日这老夫妇同着巴龙、巴虎、巴豹、巴彪兄弟四人,带着女儿,以把戏为名,周游各府州县,实为择婿。出来有几年的光景,并无一个中女儿之意。今来定兴县,问得桃花坞乃士人君子、英雄豪杰聚集之所,特同众人来访察一番,不期女儿看中了骆宏勋,所以老夫妻欢喜不尽。这且不提。 再表贺世赖同王伦在亭内饮酒看把戏,那王伦在那里亲千里嘴,忽听得对过亭子内大叫一声,犹如半空中丢了一个霹雳,实时,踹软索的也不玩了。贺世赖在旁说道:“门下对大爷说:不要取笑。大爷不听,弄得他知觉,如今连软索也都不玩了,好不败兴也。门下方纔听见喊叫之声,不是任正千,乃是骆游击之子骆宏勋也。门下谅任正千必要问他情由,有舍妹在旁,姓骆的必不好骤然说出。幸亏任正千不知,若正千看破,此刻我们这桌子早已被他掀倒了,打一个不亦乐乎!”王伦被这一句话说得老羞变成怒,说道:“他玩得起,难道我就玩不起?他不玩,我偏要玩,看他把我怎样!”分付家人王能、王德、王禄、王福:“多去几个,将那玩把戏的人都与我唤来,凭他耍多少套数,与我尽数全玩;凭他多少银子,分文不少。”王能等闻命,即至花老面前,道:“老儿,这里来,吏部尚书王公子叫你。叫你们凭有多少套数尽数全玩。不拘多少银子,叫你们府内去拿,分文不少。教你要比先前更加几分工夫,方显我们大爷体面。稍有懈怠,半文俱无。”那花振芳闻这许多分付,做这许多的声势,就有三分不大喜欢。今日若不去随他玩,又要和他淘气,耽误了明早去拜正千,祇得忍气吞声,答道:“晓得。”遂同巴氏弟兄跟随王府家人前来。 再言骆宏勋因心内有此一气,闷闷不悦,酒也不吃了。抬头一看,那玩把戏的老儿去而复返,却是为何?余谦抬头一望,见前面四人尽是王府家人。余谦平素认得,遂说道:“前边四人,小的认得是王伦家人。想是对过亭子上王伦也玩把戏哩。”骆宏勋闻得对过也要玩把戏,不由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说道:“他们共是二十套,我们祇玩过两套,还有十八套未玩。余谦下去对那老儿说:‘还早,这边未曾玩完。’倘王家不肯,与我打这个狗才,再同王伦讲话。”余谦闻命,笑嘻嘻的去了。看官,你说余谦因何笑嘻嘻的?因他乃有名的“多胳膊余谦”,听说打拳,心花俱开,闻得主人分付他打这狗才,不由的喜形见于面,急忙迎上前来拦住,说道:“那老人家,我家老爷还要玩哩!”花老道:“方纔这四位大叔相唤,等俺玩过那边的,再往这边来玩吧。”王能等四人上前接应,道:“余大叔,久违了!”余谦怒狠狠的回道:“不敢!”王能又道:“余大叔,那边玩过了,已经不玩了,我家爷纔命我等唤他。候弟等到亭子内禀过大爷,少玩两套,即送过来,何如?”余谦说道:“多话,他共有二十套,我们祇玩了两套,余着十八般尚未玩。待我们玩过这十八般,再让你们玩不迟。”叫道:“老儿,随我来!”王能等四人素知余谦的利害,那个再敢多言。花老儿同巴龙弟兄,祇得随余谦来了,又仍至先前踩软索的所在。花振芳同巴龙二人跳下场子,各持长枪,上下四左五右六,插花盖顶,枯树盘根,怎见好枪法?有《临江仙》为证: 神枪手真可堪夸,枪摆车轮大花。落在英雄手逞威,军中遇能将,阵中伤敌家。前冲足远护两丈,后坐能冲丈八。七十二路花枪妙,若人间武明,甫胜天上李哪咤。 恐此道不尽枪法之妙,又有一诗为证: 奇枪出众世间稀,护前遮后无空遗。 祇怕敌人惊破胆,那堪神鬼亦凄凄。 二人扎了一回长枪,满场喝彩。 且言王家家人四个,听余谦将那老儿生生夺去,不好回禀主人,恐主人责罚无用。回至亭外,心生一计,将脚步停住,使个眼色与贺世赖,贺世赖看见,望王伦说声:“得罪,门下告便。”便至王能等前,问:“列位回来了,叫的那老儿何在?”王能皱眉道:“我弟兄四人领了大爷之命,已将那花老唤至半路,不料对过亭子内,骆游击家人余谦怒气冲冲,生生夺去。贺相公是知余谦那个匹夫平日的凶恶,我弟兄四人怎能与他对手?欲将此话禀上大爷,恐大爷动怒,责备我们四个人倒怕他一个。故此请贺相公出来,你老人家极有机变,指教一二。”贺世赖沉吟一会,道:“你们且在下边,莫进亭子内来。那老儿在那里玩枪,大爷也不知是他玩不是他玩?不问便罢,如问时,我慢慢的代你各位分说便了。若以实情告诉,倘若大爷任性,叫你与他斗气,你们是知任正千同余谦之名的,还打的鲍史唐,好景不得好玩,好酒不得好吃,可是不是?”王能四人齐应道:“全仗贺相公维持。”贺世赖走上亭子,说声:“有罪!”就坐下了。王伦道:“你看那老儿,年近六旬,比得好枪法,全身俱是气力。”贺世赖答道:“真乃好枪法!” 再讲花振芳同巴龙,把七十二路花枪扎完。巴虎又跳上场,手提铁鞭一枝,前纵后坐,左拦右遮,祇听得风声响亮,真乃好鞭法。怎见得?有五言诗一首为证: 炉中曾百炼,破节十八根。英雄持在手,临阵挡征人。 倘若着一下,折骨又断筋。四围风不透,上盖雨不淋。 一路分二路,四路八达分。变化七十二,鞭有数千根。 好似一铁山,那里还见人?惊碎敌人胆,爱杀识者心。 若问使鞭者,山东有名人。生长豪门第,久居苦水村。 姓巴讳虎字,排行二爷身。 巴虎使了一回鞭,人人道好,个个称奇。 且说任正千同骆宏勋看得亲切,心中大悦,说道:“我祇当是江湖上花枪花棒,细观起来,竟是真本事,祇在你我肩左,不在肩右。”分付余谦:速速下去,将老儿同那几位英雄俱请上亭子来,说:“观此两件武艺,已经领教;余者自然也是好的,不敢有劳了,请上亭一谈。说我二人在此立候。”余谦下去,遂将花老儿同巴氏弟兄俱请上亭子。任大爷同骆大爷相迎,见礼已毕,分宾主而坐。花振芳开言道:“那位是任大爷?那位是骆大爷?”任正千道:“在下任正千。”又指骆宏勋道:“这位是骆大爷,名宏勋。”花老道:“昨晚方到贵处,尚未拜谒,容罪容罪!”任正千道:“岂敢。方纔观见枪、鞭二件,玩得惊人,已知英雄豪杰,非是江湖之花枪可比也。若不嫌菲酌,特请一叙。敢问英雄贵府何处?高姓大名?”花老儿答道:“在下姓花名萼,字振芳,乃山东恩县人氏。这四位乃内弟巴龙、巴虎、巴豹、巴彪。”任正千道:“莫不是苦水铺花老先生么?”花振芳道:“岂敢,在下就是。”任正千道:“久仰!久仰!”又问道:“适纔跑马女子却是何人?”花振芳道:“那年少的是小女,年老的乃贱内也。”任正千道:“幸而问及,不然多有得罪。既是奶奶、姑娘,何不请来与骆太太、贱内坐一坐!”花振芳同巴氏弟兄站起身来道:“不知是骆老太太、任大娘在此,未曾拜见,有罪!有罪!”重新又见过礼。花振芳走下亭子,将花奶奶及碧莲姑娘叫上亭子,众人见礼已毕。花奶奶与碧莲同骆太太、任大娘一席,花振芳与巴氏弟兄、任正千、骆宏勋一席,谈笑自如,开怀畅饮。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04花振芳求任爷巧作冰人 王伦同贺世赖又看巴虎玩了一回鞭,王伦方纔欢喜,道:“此两套比那卖赛并软索更觉壮观,凭他多少银子,明日分文不少了他的。老贺你说是也不是?”贺世赖带笑而应。正看在热闹之间,忽然把戏场子散了,见那老儿同那一众男女,俱上对过亭子内去坐下。王伦叫道:“王能那里?王能那里?”连叫几声,无人答应。贺世赖知他是要问此情由,谅来隐瞒不住,乃问道:“大爷叫王能何干?”王伦说道:“那玩把戏的,祇会这两套不成?我叫他尽数全玩,怎么就散了场子?你看那些玩把戏的男女,又都上对过亭子内去了,坐着相谈,令我心中大不明白。我叫王能来问:还是未分付他尽数全玩?还是祇会这两套武艺?如果祇会这两套就罢了,倘然还有,这般不肯全玩,又屈奉他人,我如今是不但不把银子与他,还要送官究治!” 贺世赖祇是忍不住笑道:“大爷不把银子与他,他原不敢来要大爷的银子。”王伦道:“难道他竟不敢向我要银子么?”贺世赖道:“非是不敢要也。大爷,你道方纔刺枪、舞鞭是谁家玩的?”王伦道:“是我叫王能他们四个人叫他们来玩的。”贺世赖道:“此刻好叫大爷得知。”遂将王能叫他们之事一一说明白。“是门下之意,叫他瞒过大爷,讲:他玩,我们也看得见,我们且乐得省几两银子,何必与他们争夺,惹得生闲气!”从头至尾说出情由,诉了一遍,把个王伦气得目瞪口呆,半日说不出话来,骂道:“大胆匹夫!气杀我也!况你不是别个,乃游击之子,就敢如此大胆欺我,即今现任提督军门,在我面前也不敢放肆。”分付抬合的、挑担子的,并马夫、轿夫以及跟随的家人:“一齐过去,将那对过亭子内,不论男女与我痛打一顿,方出我胸中之气。”贺世赖连忙拦住,道:“大爷,你请息息雷霆大怒,听门下讲来,你大爷得知那任正千、骆宏勋二人利害,莫说今日跟随来的这几个人,就是连家中那些教习尽数叫来,也未必是他家人余谦的对手。”王伦道:“这般说来,难道今日我就白白受他欺压罢了?”贺世赖道:“大爷,你今听见说道:江山尚有相逢日,为人岂无对头时。日月甚长着哩!气力不能胜他,则以智谋可也。岂有白受他一番欺压的道理!”王伦道:“此乃后事,为今之计当何如也?”贺世赖道:“为今之计,据门下想来,祇有两个字甚好。”王伦道:“请问两个什么字?”贺世赖道:“无有别法,祇‘走’字上加一个‘偷’字。”王伦冷笑道:“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老贺!何欺我太甚?今彼欺我,我不与他较量,已见我宽宏大度。明白回去,难道也把我吃了?加个‘偷’字,何怯之极!”贺世赖道:“大爷有所不知,今日之偷走,非是惧彼也,实愧于外亭观望之人耳!大爷唤来之人,反被余谦生生夺去,大爷竟置之不问,忙忙躲避走了。知者,是大爷宽宏大量;不知者,以为现任吏部尚书公子反怕那死后游击将军的儿子。门下叫大爷偷走者,正是顾全了大爷体面,保了老爷的声势,门下何敢渺视大爷?”贺世赖一席话,说得王大爷心中痛快。遂分付家人:“我此刻欲与贺相公先行一步,你们牵马抬轿,慢慢随后来吧!”王伦同了贺世赖自亭子后边一条小路悄悄而去,家人收拾合担、轿马,陆续而走,自不必说了。 再言那对过亭子内,花振芳一众人谈了一回枪刀剑戟,论了一回鞭锤抓,无一不精其妙。任大爷与骆大爷心悦诚服,同饮至将晚,那花振芳一众之人告辞回下处,骆大爷等亦坐轿马入城而去。骆宏勋因心里有事,到底不肯大饮酒。任正千被花振芳谈论枪棒入妙,遂开怀畅饮了几杯,不觉大醉,及至家中,天已晚矣,把桃花坞骆宏勋大叫之事已尽忘了,骆大爷也就隐而不言。二人别过,各自归房安歇不提。 次日早旦清晨,各自起身,梳洗已毕,同在客厅。任正千向骆宏勋说道:“昨日所会的那花老儿,真个般般入妙,件件皆精,诚名不愧实也。”骆宏勋道:“正是呢,不但花老难比,连巴氏弟兄亦当世之英雄。”正谈论间,门上人进来禀道:“启上大爷:门外来了五个男子、两个女子,还有十数个扛包袱的,口称是山东人氏,姓花,特来拜谒。”任、骆二位相公闻言,连忙整衣出迎。任正千又分付家人:“快请大娘出来,迎接女客。”于是,贺氏大娘出来将花奶奶并碧莲姑娘迎进后堂不提。 且说任正千将花老儿并巴氏弟兄请至客堂,行礼已毕,分宾主而坐。花老儿道:“昨日桃花坞相见,今特造府,一则进谒,二则拜谢。”任正千道:“方纔与世弟谈及贤妻舅之英雄,正欲往贵寓奉拜,不意大驾已光寒舍,何以克当!”花老叫那扛包袱的,又将包裹送上厅来,大小共有数包。花老向任大爷、骆大爷二人说道:“此物乃敝处之土产,几包小枣,几包回饼,几包茧罗,权为贽见之礼,望乞笑纳。”任正千、骆宏勋欠身道:“光降寒门,已蓬荜生辉,安敢受此大礼?”花老道:“此皆自家土产,何为礼云。若不收留,是见外了,在下即便告别。”任正千道:“既如此说,祇得谨领了。”遂叫人搬运后边,又向花老等谢过,遂分付家人们摆酒。不一时,客厅之上摆设两席:东席上,花振芳、巴龙、巴豹,任正千奉陪;西席上,巴虎、巴彪,骆宏勋奉陪。花奶奶、碧莲姑娘,后边自有骆太太、贺大娘款待。 且表席上酒过数巡,肴上几品,花老儿邀任正千至天井中,说道:“在下有一言奉告,不好同骆公子言之,故邀任大爷出来奉告。不识任大爷可肯代在下玉成否?”任正千道:“请道其详。”花振芳道:“在下老夫妻年近六旬,祇有小女一人,自幼颇读诗书,稍通枪棒。小女立志不嫁庸俗,愿侍巾栉于英雄;年交一十六岁,尚未许人。今日老夫妇带他周游各州府县,以把戏为名,实择婿也。所游地方甚多,总未相成一人。昨日在桃花坞,幸蒙不弃,得瞻大驾同令世弟骆公子。在下看骆大爷青年气相非常人可比。在下稍有家私,情愿陪嫁小女金银二十万,意欲烦任大爷代我小女作媒,不知任大爷俯就否?”任大爷道:“常言:君子有成人之美。晚生素昔最好玉成其事。但我久知世弟早已聘过,闻得是贵州总兵家小姐姓桂名凤萧。”花振芳闻得聘过,负却今时一会,莫慰女儿之望。因思:古之人一夫二妇者甚多;今之人三妻四妾亦复不少。女儿既愿托丝罗于骆公子,岂缘侧室而见恨乎?因说道:“古之人一夫二妇者甚多,今之人三妻四妾亦复不少。既骆大爷已经聘过,小女愿为侧室,望乞帮衬一二。”任正千道:“这个或者领教。且请入席,待我同骆世弟言之。”二人遂又入坐。不多时,任大爷将骆大爷邀出外面,将花老之言说了一遍。骆宏勋道:“岂有此理!我已聘过,那有再聘之理;若侧室之说,亦未有正室未曾完姻,而先立侧室之理。况孝服在身,亦不敢言及婚姻之事,烦世兄善为我辞焉!”二人遂又入坐饮酒。任正千又将花老请出,将骆宏勋之言又诉了一遍。花振芳见亲事不妥,遂无心饮酒。又入坐饮了两杯,即同巴氏兄弟站起身来告辞。任正千、骆宏勋谆谆款留,花老哪里肯坐。花奶奶知前面散席,也同碧莲辞过骆太太、贺氏大娘走出来。男女均于大门会齐。奶奶便问:“事体如何?”花老道:“事不谐矣!”任、骆送出大门,一拱而别。 花老同众人仍由原路出西门,回寓处而来。到得店门,祇听天井中嚷嚷道:“我们是日出时就来,直等到日中还不见回来。回去了又要受主人责骂了。总是这店主人这狗才坏我们的事。我们来时,就该说不得回来,有别事一时不能便回,我们就不等到这早晚了。我们先把店主人打一顿,方消我们之气。”门中有个人解劝道:“你们众位不必着急,常言道:‘不怕晚了,祇怕事不成。’天还早哩。就是上灯时也将他等了纔去。”正嚷之间,店主人抬头一看,见花老走进门来,道念一声:“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回来了。”祇因这一声,直叫:三九公子狠心丧心,二八佳人耀武扬威。毕竟不知店内因何吵闹, 05亲母女王宅显勇 花振芳自任府回来,将走进店门,店主人抬头一看,念声:“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向着花振芳说道:“你老人家说去去就来,怎么就半日方回?”花振芳道:“承四牌楼任大爷留住饮酒,所以此刻纔回。”店主人又说道:“里边有吏部大堂公子王大爷家来了几位大叔并贺相公,自日出时就来相等,直到此刻,都等的不耐烦了。”说着,花振芳走进天井来,看五个人在那里怒气冲冲的讲话。却认得四个人,祇有一位不相识。所认得者即是昨日相唤之人。王能等四人向花振芳道:“我们奉家大爷之命,前来相请众位进府玩耍。已等了这半日,在这里着急,来得甚好。”花振芳道:“原来如此。”花振芳指定那穿直摆、带绣巾的说道:“这位是谁?”王能道:“这位是我家贺相公。”贺世赖听得,遂向花老儿拱了拱手,道:“老先生请了,在下乃吏部尚书公子王大爷的帮闲。恐他四位相请,再有什么阻碍,故命在下同来。已等了这半日,大驾纔回寓。敝东王大爷不知候得怎样焦躁了!” 花振芳那里真以把戏为事,因为烦任大爷作伐不谐,就有几分不大自在,那里还有心肠应酬他们,推说道:“适纔闻得敝处天雨淋漓,将几亩田淹了。敝处颇有几亩田地,甚为恐惧,定于今日起身回家。敢烦贺相公同四位大叔回去,在大爷台前巧言一二,就说我不日还来,那时再造府现丑吧。”贺世赖道:“老先生说哪里话来!淋雨淹麦,此不过耳闻;就是真个淹没,老先生即使回至贵处,谅亦不能挽回了,何起身如此之速也?昨日桃花坞中奉请,已被骆游击之子叫家人夺去。彼时若非小的在坐,相公昨日有番争闹之气。今日若再不去,就是你老先生明重彼而轻此也。倘王大爷见怪,老先生亦无辞相解。今日奉劝,权住半日,到王府一谈,明日起身回贵府,亦不为迟。”花振芳听贺世赖之言有理,想了一想道:“五湖四海皆朋友,人到何处不相逢。想他是个吏部的公子,相与他也不玷辱于我。”遂同奶奶、碧莲、巴氏弟兄一众男女人等,随了王府之人前来。 看官,你说贺世赖亲来相唤花老,是何原故?因昨日在桃花坞同王伦逃走回家,天气尚早,二人在书房摆酒重饮。王伦向贺世赖说道:“你若使令妹与我一会,我不惜千金谢你。”贺世赖原是个爱财如命之徒,听得千金相激,就顾不得“礼义廉耻”四个字,遂说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恐事成之后,悔改前言,那时,使门下无可如何。”王伦道:“我从不说谎。”贺世赖道:“既如此,待门下慢慢与舍妹言之,我包管遂你大爷之愿。那桃花坞踩软索的女子,等明早先唤来与大爷解渴如何?”王伦欢喜道:“如此甚好!”故此,今日一早着王能四人到西门外马家饭店内呼唤。贺世赖恐有别的阻碍,放心不下,故亦随其中。今日他若不随来,就叫王能等四人来唤,花老无心玩耍,这事不免又要以吏部之势生压他们;其不知花振芳又是敬软不怕硬之人,皇帝老儿他还不怕,倒怕你个吏部尚书来了!真个唤不来的。幸亏贺世赖一阵软话,把个花振芳说得心服,方肯与众人同来。一直来到王府门首,贺世赖道:“王能,将他们邀进门房坐坐,待我先进去通报与大爷。”于是贺世赖先到书房。见了王伦道:“大爷恭喜!”王伦道:“这时候纔来?”贺世赖将花老去拜任大爷、骆大爷,留他饮酒,并花老闻得路人说,天雨淹田,本是今日即回山东的。门下委曲说了半日,方纔一同随来的话,说了一遍。王伦道:“难为,难为!如今人在何处哩?”贺世赖道:“门下方纔着王能等留他们在门中坐坐。门下先来通知大爷,还是怎样玩法?”王伦道:“我不过要与那个女子谈笑,有别的什么玩法?”贺世赖道:“如此说,叫那个拿些酒饭,在门房里给那一班男子去吃酒。摆一桌在客厅,叫人出去,将那两个女子叫进来,祇说是里面大娘唤他玩耍,难道谁人敢进客厅?他既在大爷这里,还有什么说的。”王伦道:“分付家人:拿些酒肴往门房去。再分付一人出去,说内室大娘唤你二位女将里边去哩,暗暗引进客厅来。”家人闻命,不敢迟慢,将花奶奶同那碧莲引进客厅来。花奶奶母女来至天井之中,家人进退了出去。 花奶奶、碧莲抬头往厅内一看,见厅东首摆列一桌席面,有两个男人在上指手画脚:一个是方纔那个姓贺的,那一个头戴公子巾,身穿桃红缎子直摆,足下穿了双粉底乌靴,手拿一把大白纸扇,扇儿下系一个白脂玉的扇坠,也不扇扇,转过来将扇坠绕上来、调过去将扇坠摆开,一团心高气满的光景,大约此位就是公子。母女见厅上并无妇女,遂将脚步停住。王伦道:“老贺,你看他两人正行之间,怎么站下?”贺世赖道:“此辈多善做势拿腔。本是这样人,偏要做出不相人的样子;本不害羞,偏要扭捏出多少羞惭的光景,令人爱慕。今他正行忽上,正是做身分,叫我们下去迎他的意思,我们何不就去迎迎,与大爷携手而上,岂不是一乐事也!”王伦欢喜道:“使得,使得!”二人下得厅来,到得花奶奶、碧莲跟前。王伦向碧莲道:“昨在桃花坞观见踩软索,无一不入其妙。今特遣价相请,至舍一会,足慰小生渴慕之怀。”花碧莲闻得王伦以“小生”自称,不觉粉面通红。花奶奶听得他言语虚晃,就知他心怀不善,早有三分不快。说道:“方纔闻大娘相唤,遂同小女来至里面,宅上宽阔,不知大娘在于何所房屋?望乞指教。”贺世赖道:“老人家不认得这位大爷就是吏部天官的公子。昨日因桃花坞望见令爱技艺,整渴慕一夜。今日相请者,即此位王大爷,说大娘者,不过名色耳!”王伦又接应道:“相请玩把戏,此不过名色耳,实为请令爱前来一会,以慰渴想。相敬谢仪自然从重,多于把戏。”王伦看见花碧莲面带赤色,比先更觉可爱,祇当他是做出的羞态。又道:“若肯不弃,厅上现备菲酌,请坐一饮。”遂来携碧莲之手。花碧莲大骂一声:“好大胆的匹夫!敢来调戏姑娘也。”遂卷袖持拳,要打王伦,花奶奶要抓贺世赖,幸喜门外边跑进几个家人,一拦,王伦、贺世赖看事不好,往屏风后走进去,将屏门紧闭,躲入内书房去了。花奶奶、碧莲见众家人相拦,走脱了王伦、贺世赖二人,心中大怒,将众人乱打一番。真乃是:遇脚之人磕于地,逢拳之将面朝天。 这几个家人那里是他们母女二人的对手,三拳两脚,打得他们东跑西走。母女二人上得厅来,找寻王伦、贺世赖,见屏风紧闭,知他躲起来了。遂将厅东首摆设之席面一脚翻倒,将四祇桌脚取下,把客厅之上的古玩、器物、桌椅、条案,打得他一个穷斯滥矣!看官到此,未免要说作书之人前后不照应。王伦家内常养着三五十个教习,今日如何祇有这寥寥几个家人?但因贺世赖大意,祇说这班人原是这一道儿,有什么不好?又值桃花坞盛景之时,这些教习都说,公子今日做秘事,我等在家,人多眼众,遂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连家人也祇留了十数个,余者都同教习赴桃花坞看花去了。若他们在家,花奶奶、碧莲虽不会吃亏,也不能打得这般爽快。母女二人自内里打将出来,花振芳在门前房内闻得一声响,连忙走出来一看,见奶奶同姑娘各持桌脚两条。花振芳忙问所以,花奶奶将如此这般情由诉说了一遍,把个花振芳气得目瞪口呆。巴氏弟兄同王能等四人,俱皆走出相问,花振芳将上项事一一说知。巴氏弟兄早已将王能等四个人掼了一个跟斗。王能等哀告道:“此皆贺世赖与主人所为,不干我等之事。我们俱在此奉陪劝饮,实是不知就里,望英雄暂息雷霆之怒,饶恕则个。”花奶奶在花老耳边说道:“今早在任府议亲,未见允诺。骆公子说孝服在身,不敢擅自言及婚姻之事,候他服满,再可议及。”花老点头,向巴氏兄弟说道:“诸位贤弟,且莫动手,这四个人本不该饶他,但你我来时,他们就在此相陪,寸步未离,此皆他主人同姓贺的所为,实不干他们之事。”巴氏兄弟遂向四人道:“今日本要连你主人巢穴皆毁了,但我们有事在心,暂且饶你们一死!”四人叩谢不已。花奶奶向花老说:“早些一同回寓。倘或被任、骆二位知之,日后之事难以商议。”花老听见说得甚是有理,遂带一众人照原路回来了。 再言王能等见花老人等去后,进来里边看了一看,客厅之上,真不是个客厅了,就如人家堆污秽之物的所在。走至屏风之后,见门紧闭,用手连敲几下,里面无人答应。王能会意,知大爷们还当是那花氏母女们来打,故不敢答应。遂叫道:“那玩把戏的众人尽皆去了,我等乃王能等四人,特请大爷出厅。”里边听得是家人的声音,贺世赖同王伦纔放心开门,走将出来。至客厅上,抬头一看,厅上摆设之物尽皆打坏。又听得一人在那站台跟前呻唤,王伦命王能看来,乃家人王龙也。问其所以,是被花碧莲一脚蹬在脚下,将他脚骨蹬折了两根,不能动弹,故瘫在地下呻唤。王伦叫人将他抬了,送到他的卧房,少不得延医调治。遂向贺世赖道:“幸而你我走得快,不然总要吃他的亏。不料这两个妇女这般利害,今日之气,如何得出?”贺世赖道:“没有别说,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清晨,合府人众,不拘教习、家人,俱皆齐集到西门外马家店内,将这伙男女打他一个筋断骨折,然后拿个帖子送县里,重重处治,枷号起来,方见大爷的手段。”那王伦遂依了贺世赖的话,一一分付家人并教习等。众人得令,各人安排各人的器械,无非是刀杖铁尺等类。各人安歇,明早往西门外厮打。这且按下不表。 再表任正千、骆宏勋送花老去后,回至厅上。任正千道:“今蒙花老先生前来相拜,又承送数包礼物,于心甚不过意。”骆宏勋道:“没有别说,明早少不得要去回拜他,我们大大备下两份礼仪送他罢了。”任正千应诺,各备程仪一封。一宿晚景已过,不必细述。 且说次日清晨,二人起身梳洗已毕,吃了些早汤点心,备了三匹骏马,带着余谦望西门大路而来。将至西门,祇见西门大街上有百十余人,雄赳赳各持器械,也望西门而来。任正千问道:“是些什么人?”余谦下得马来,将缰绳交付任正千代拉,向前来一看,有王能在内。余谦拱手,王能连忙上前笑应,道:“余大叔那里来?”余谦道:“拜问一声:府上与那家斗气?合府兵马全至。”王能道:“余大叔有所不知,就是前日桃花坞卖赛的那一伙人。昨日我家大爷唤到家内玩耍,就那两个堂客不识抬举,反诬我家大爷调戏他,将我们客厅上摆设的对象尽皆打碎,又把我们王龙的脚骨都蹬折了,现在请人调治。家爷气极,叫我们兄弟等同众位教习,往他寓所厮打。余谦哥,一向忝在相好,倘蒙不弃,同弟等走走,与弟助助威。”余谦道:“家爷俱在城门下,因见众位不知何故,特遣弟前来问问,还要回家爷话去。”将手一拱,抽身而去,将王能之言一一禀上。骆宏勋道:“花老乃异乡之人,王伦有意欺他。你若不调戏人家女子,那花老也不肯生事打你家人,坏你的家伙。我们不知便罢,既然遇见,若不解围,倘花老后来知道,说我们知而不解,道是我们不成朋友。”不知二人如何解法,可解得开否?且听下回分解。 06世弟兄西门解围 任正千道:“正是。余谦再去说:我二人说,你家不调戏人家女子,人家也未必敢坏损家伙,打坏你的人口。况他是外路人,不过是江湖上玩把戏的,你家王大爷乃堂堂吏部公子,抬抬手就让他过去了。看我二人之面,叫他们回去吧!”余谦又到王能前,将任、骆二位大爷之言告诉一遍。王能笑道:“余大叔错了,我乃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即任、骆二位公子解围,须先与家爷说过,家爷着人来一呼即回。余大叔,你说是与不是?”余谦听他说得有理,祇得回来对任大爷说道:“小的方纔将大爷之言告诉他,他说奉主差遣,不得自专。即二位大爷解围,务必预先与王伦说过,待王伦差人来到叫唤他们,方可转回;不然不能遵命。”任正千听说大怒,说:“我就不能与王伦讲话!”又向骆宏勋说道:“世弟,请下马来,此地离王伦家不远,我与你同去走走。”骆宏勋连忙跳下马,将二匹马的缰绳俱交与余谦牵住,又分付余谦道:“你牵马拦门立着,不要放这群狗才一个过去,我们好与王伦说话。倘若有人硬要过去出城的,你与我打这畜生。”分付已毕,任正千、骆宏勋大踏步往王伦家去了。余谦即将三匹马牵在当中站立,大叫道:“我家爷同任大爷已到王府解围,命我挡住,倘有硬过去的,叫我先打。我也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即摩拳擦掌,怒目而立。 且说王伦家人连教习倒有百十个人,那一个不晓得余谦利害,俱面面相觑,无一个敢过去。王能看此光景,知不能出城的了,即着两个会走路的连忙回府,将此情由禀知大爷。这王伦两个家人闻得此言,不敢慢行,一则路熟,二则连走带跑,所以任、骆未到,二人早已跑进府去。王伦、贺世赖正在书房里商议写帖送县,祇见两个家人跑得喘吁吁的进来,王伦问道:“回来得快呀?不许伤他的性命暖!”二人禀道:“小的们还未出城哩。”王伦道:“因何不出城?”二人将遇见任正千、骆宏勋,“叫我们回转。小的们说:奉主人之命,不能由己。他就大怒,叫余谦把城门拦住,不许一人出城。任正千同骆宏勋二人来面见大爷讲话,小的们从小路抄近赶来,先禀大爷得知。”王伦大怒道:“这两个匹夫,真正岂有此理!前在桃花坞硬夺把戏,今日又仗势解围,何欺我太甚!我祇不允,看你有何法?”贺世赖在旁说道:“据门下看来,人情不如早做的好。”王伦道:“我不允情,他能砍我头去不成!”贺世赖道:“大爷允情,我们的人自然回来;即大爷不允情,我们的人也要回来的。他令余谦拦住城门,那个再敢过去?”又向王伦耳边低低说道:“大爷不必着恼,喜事临门,还不晓得?”王伦道:“今日遇见两个凶神,反说我喜事临门,是何言也!”贺世赖又在王伦耳边低低说道:“舍妹之事有机会也。”王伦亦低低问道:“怎么有机会也?”贺世赖道:“任正千亦是有名的财主,不可以财帛动之;他英雄盖世,又不可以势力压之。大爷与他又无来往,虽在咫尺而实天渊也。据门下愚见,待任正千、骆宏勋到府,恭恭敬敬迎他们进来,摆酒相待。今日他既饮了大爷酒席,明日少不得摆酒相酬于你。于是你来我往,彼此走动,门下好于中做事。不然,想与舍妹见面,较登天还难也!”王伦闻言,改怒作喜,称赞道:“人说老贺极有机智,今果然也。” 正议论间,门上人禀道:“任、骆二位爷在门口,请大爷说话。”王伦即整衣出门相迎,打躬说道:“二位光临,寒门有幸,请进内厅奉茶。”任、骆二人还礼,任正千道:“适在西门,相遇尊府人等,问其情由,知与山东花老斗气。在下念他是个异乡之人,且不过是江湖上玩把戏的,足下乃堂堂公子,岂可与他争较?今大胆前来奉恳,恕他无知。允与不允,速速示下,在下就此告别。”王伦大笑道:“就有天来大事,二位仁兄驾到,也无有不允之理。况此些须小事,岂有违命者乎?但亦未有在大门之外谈话之理。二兄骤然要回,知者说二兄有事,无从留饮;不知者道弟不肯款留,殊慢桑梓,弟岂肯负此不贤之名?还是请进,稍留一刻,敬一杯茶为是。”任、骆见王伦之言一一说得有理,便道:“祇是无事到府,不好轻造,又蒙见爱,稍坐何妨!”任、骆先行,王伦就分付门上人道:“还着一人到西门大街,将众人叫回。就说:蒙任、骆二位大爷讲情,我不与他那老儿较量了。祇是便宜这个老物件!”说罢,邀了任、骆二人走到二门,贺世赖连忙迎出。任正千道:“你也在这里了么?”贺世赖道:“正是!”到厅上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家人献茶。 茶罢,王伦向任正千道:“兄与弟乃系桑梓,慕名已久,每欲仰攀,未得其使,今蒙光临,幸会!幸会!”任正千道:“弟每有心,不独兄如是也。”王伦又向骆宏勋问道:“这位兄台高姓大名?”任正千道:“此乃游击将军骆老爷的公子,字宏勋,在下之世弟也。”王伦道:“如此说来,乃是骆兄了。失敬!失敬!”贺世赖与骆宏勋素日是认得的,不过叙些久阔的言语,彼此问答一回,任、骆起身相别。王伦大笑道:“岂有此理!二兄光临寒舍,匆匆即别,谅弟作不起一杯水酒之主么?”任、骆二人应道:“非也!我实有他事,待等稍闲,再来造府领教。”王伦道:“二兄既有要事,先就不该来了。”即分付家人摆酒。任正千、骆宏勋看王伦举止言词入情入理,不失为好人。又见他留意诚切,任正千向宏勋说道:“你看王伦如此谆谆,少不得要领三杯了。就是明日出城,也不为晚。”于是任大爷首坐,骆大爷二坐,贺世赖三坐,王伦主坐。递杯传盏,饮不多时,王伦又道:“我有一言奉告二兄,不知允否?”任、骆二人答道:“有话领教何妨。”王伦道:“昔日刘、关、张一旦相会,即有聚义,结成生死之交。我辈虽不敢比古人之风,但今日之会亦不期之会,真乃幸会也。弟素与二兄神交,今欲效古人结拜生、之义,不知二兄意下何如?”任、骆二人道:“我们今日一会,以为永好,何必结拜。”王伦道:“虽如此说,但人各有心,谁能保其始终不变耳?明之于神,方无异心。”即分付家人速备香烛、纸马。任、骆二位推之不过,祇得应允。又取全柬一个,烦贺世赖写录盟书。略曰: 朝廷有法律,乡党有议约。法律特颁天下,议约严束一方。窃昔者管、鲍之谊,美传列国;桃园之义,芳满汉庭,后世之人谁不仰慕而欲效之!今吾辈四人,虽不敢以今比古,而情投意合,不啻古人之志焉。但人各有心,谁保其始终不二,以为人可欺而神可昧也!敬备香花宝锭,以献赤心于神圣台前:自盟以后,人虽四体,心合而一;姓虽异姓,而胜于其父母之同胞。患难相扶,富贵同享,倘生异心,天必鉴之。神其来格,尚飨。 右录生庚 任正千 二十八崴 月日时生 王伦 二十七崴 月日时生 贺世赖 二十四崴 月日时生 骆宏勋 二十一崴 月日时生 大唐 年 月 日具 不多一时,将议约写完,家人早已将香烛元宝备办妥当。四人齐齐跪下,贺世赖把盟书朗诵一遍,焚了香烛元宝。礼拜已毕,站起身来,兄弟们重新见礼。王伦命家人重整席面,四人又复入坐。此时坐位:任正千仍是首坐,论次序二坐该是王伦的了,因为酒席是他的,王伦不肯坐,让与贺世赖,到了骆宏勋是三坐,王伦是主席。 酒过三巡,肴动几味,任正千道:“今日厚扰王贤弟。明日,愚兄那边整备菲酌,候诸位一坐。”骆宏勋道:“后日小弟备东。”贺世赖道:“再后一日,我备东。”王伦笑道:“贺贤弟又要撑虚架子了。莫怪愚兄直言,你要备东,手中那里有钱钞哩?若一人一日,这是那萍水之交,你应我酬,算得什么知己?”向任正千说道:“大哥,小弟有一言,不知说的是与不是?骆贤弟在此不过是客居,他若备东也是不便。据小弟说来,骆贤弟在大哥处暂居,贺世赖在小弟处长住,总不要他二人作东。今日在小弟处谈谈,明日就往大哥府上聚会,后日还在小弟处。不是小弟夸口,就是吃三年五载,大哥同小弟也还备办得起。”任正千闻说大喜道:“这纔算得知心之语!就依贤弟之言。实为有理,妥当之极!”又道:“王贤弟,莫怪愚兄直言,素日闻人传说,贤弟为人奸险刻薄,据今日看其行事,闻其言语,通达人情物理。常言道:‘耳闻尽是假,面见方为真。’此言真不诬也!”王伦道:“大哥,还有两句俗语说得好:‘含冤且不辩,终久见人心。’”四人哈哈大笑,开怀畅饮,毫不猜忌。 且说那余谦拉马拦门而立,见王府众人不多一时尽都回去,知道是任、骆二位爷讲了人情,王伦遣人唤回。又等了半刻,仍不见二位大爷回来。心中焦躁,扯着马也奔王家而来。来到王伦门首,王府之人素昔皆认得,一见余谦扯马而来,说道:“余大叔来了!”连忙代他牵马送在棚内喂养,将余谦邀进门房,摆酒款待,言及任、骆二位爷并家大爷同贺世赖相会结拜一事,正在厅中会饮。余谦闻言,心中想道:“二位大爷好无分晓,闻得王伦人面兽心,贺世赖见利忘义,怎么与他结拜起来?”却不好对王府人说出,祇应道“也好”二字。 且讲客厅上饮了多时,任、骆告辞,王伦也不深留,分付上饭。用毕之后,天已将晚,告辞。任正千道:“明日愚兄处备办菲酌,屈驾同贺贤弟走走,亦要早些。还是遣人奉请,还是不待请而自往?”王伦道:“大哥说哪里话!叫人来请又是客套了。小弟明早同贺贤弟造府便了,有何多说!”任正千说说谈谈,天已向暮。任、骆起身告辞,王伦也不深留,送至大门以外,余谦早已扯马伺候,一拱而别,上马竟自去了。任、骆至家,二人谈论:王伦举动、言谈,不失为好人,怎么人说他奸险之极,正是人言可畏!祇是我们去拜花老,不料被他缠住,但不知花老仍在此地否?倘今日起身走了,我们明日再去拜他,空走一场。乘天尚早,分付余谦备马,快出城至马家店里,访察花老信息,速来回话。余谦闻命即上马而去。不多一时,回来禀道:“小的方纔到西门马家店问及花老,店主人回说,‘今日早饭后,已经起身回山东去了。’”任、骆闻知甚是懊悔。这且不言。 再言王伦送任、骆二人之后,回至书房。王伦道:“今日之事,多亏老贺维持,与令妹会面之后,再一齐厚谢罢了。”贺世赖道:“事不宜迟,久则生变,趁明日往他家吃酒,就便行事。门下想任正千好饮,且粗而无细,倒不在意。惟骆宏勋虽亦好饮,但为人精细,的是碍眼,怎的将他瞒过纔好?”王伦道:“你极有智谋,何不代我设法。”贺世赖沉吟一会,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有,有,有!”祇因这一思,能使:张家妻为李家妇,富家子作贫家郎。毕竟不知贺世赖设出什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07奸兄为嫡妹牵马 王伦求计于贺世赖,贺世赖沉吟一会,说道:“有了,明日到彼饮酒,莫要过饮,必须行一令。门下素知任正千不通文墨,却不知骆宏勋肚内如何。门下与大爷先约下两个字令:或一字分两字,或二字合一字,内有古人,上下合韵。倘骆宏勋肚内通文,大爷再改。门下与大爷约定;抬头、低头、睁眼、合眼为暗号,虽骆宏勋精细,难逃暗算。输者,连饮三大杯,不过三回五转打发他醉了。挨到更余时候,大爷便无酒也要假醉,伏案而卧,门下就有计生了。”王伦大喜。二人将字令传妥,熟练谨记,又将猜拳演熟,各人回房安歇。到明日早晨,连忙起来梳洗,吃些点心,又将昨晚之令重习一遍,分毫不错。 王伦换了一身新衣帽,同了贺世赖起身。王伦坐了一乘大轿,贺世赖坐了一乘小轿,赴任正千家而来。转弯抹角,不多一时,来到任正千门首,门上人连忙通报。原来任正千同骆宏勋因昨日过饮,今日起来的晏些,梳洗将毕,早汤点心放在桌上,尚未食用。闻报王伦来了。任正千道:“真情人也!”同骆宏勋连忙整衣出迎。迎出二门,王伦同贺世赖早已进来了。任、骆相迎至厅,礼毕分坐。任正千道:“因昨日在府过饮,今日起身迟些。方纔梳洗,闻得贤弟驾至,连忙迎出门,大驾已来,有失远迎之罪!”王伦道:“既称弟兄,那里还拘这些礼数!大哥,以后这些套话都不必说了。”任正千大喜道:“贤弟真爽快人也!遵命,遵命!”骆宏勋亦向王伦道:“多谢昨日之宴。”任正千分付献茶、摆点心。王伦道:“祇拿茶来吧,稍停再领早席。”任正千见王伦事事爽快,以为相契之友,心中大悦,说道:“既如此,拿茶来!”于是,家人献茶。茶罢,谈谈闲话,王伦道:“烦通禀一声,骆老伯母台前、大嫂妆次:小弟进谒!”骆宏勋道:“家母年迈,尚未起床,蒙兄长言及,领情了。”王伦又道:“大嫂呢?”任正千道:“贱内不幸昨染微疾,亦尚未起来。你我既是弟兄,岂肯躲避,候他疾好,贤弟再来,愚兄命他拜见贤弟便了。”王伦道:“既骆伯母未起,贤嫂有恙,弟也不惊动了,烦任大哥同骆贤弟代我禀知吧!”任、骆应道:“多谢,多谢!”贺世赖说道:“王二哥,骆贤弟,恕我不陪,我到里边与舍妹谈谈就来。”王伦道:“当得,请便!”贺世赖拱了一拱手,往内去了。 走到贺氏住房,兄妹见过礼坐下。贺氏道:“一别二年,未闻哥哥真信,使妹子日夜耽心。昨晚间你妹夫说你在王家作门客,妹子心纔稍放。但不知哥哥近日可好么?想是发财的了。”贺世赖道:“自离家之后,流落不堪,幸蒙吏部尚书的公子王大爷收留,今已二载,亦不过是有饭吃,那里寻个钱钞?每欲来看望妹子,又恐正千性格不好,不敢前来。我前日在桃花坞,看见妹子在那对过亭子上坐着,祇是不敢过去。”贺世赖说过,贺氏道:“我前日也望见哥哥在对过亭子上吃酒,不知你同来的那位是谁?”贺世赖道:“那就是公子王伦大爷了,如今现在前厅。”贺氏道:“那就是吏部尚书的公子么?做妹妹的看他生得好个相貌,不是个鄙吝之人。你可生个别法,哄他几个钱,寻个亲事,就成个人家了。不然,一时出了王伦的门,又是无归无着,成个什么样子?”贺世赖听妹子说前日在桃花坞已经看见过王伦,说他好个相貌,就知妹子有几分爱慕之心,连忙答应道:“妹子之言甚是,王大爷倒是个洒银的公子,怎奈没个机会诓他的银子。目下倒有一股财气,祇是不好对妹子讲。”贺氏道:“你我乃一母所生嫡亲兄妹,有什么话不好讲!”贺世赖即说:“王伦在桃花坞看见你,即神魂飘荡,谆谆恳我达意于妹子,能与他一会,情愿谢我一千金。愚兄因无门可入,昨日撮合他们拜弟兄,好彼此走动。愚兄特地前来通知妹子,万望贤妹看爹娘之面,念愚兄无室无家,俯允一二。愚兄就得这注大财,终久不忘妹子大恩也!”贺氏闻得此言,不觉粉面微红,用袖掩嘴带笑而言道:“哥哥,休要胡说,这事可不是玩的!你是知道那黑夫的利害,倘若闻知,有性命之忧。”贺世赖见贺氏的光景,有八分愿意,说道:“愚兄久已安排妥当。”就将同王伦所约的酒令,并到更深做醉,扶桌而卧的话,又说了一遍。贺氏也不应允,也不推辞,口里祇说:“这件事比不得别的事,使不得。”贺世赖见房内无人,双膝跪下道:“外边事全在我,内里祇要妹子临晚时,将丫鬟早些设法使开了,愚兄自有摆布。”贺氏说:“你说那一日行事?”贺世赖道:“事不宜迟,久则生变,就是今日。”贺氏道:“你起来,被人看见倒不稳便。你进来了半日,也该出去了;若迟,被人犯疑,那事却难成了。”贺世赖听妹子如此言语,知是允了,即爬起来,笑嘻嘻的往前去了。 及到厅上,说道:“少陪,少陪!”仍旧坐下,使个眼色与王伦。王伦会意,心中大喜。任正千道:“闲坐空谈,无味之极,还是拿酒来慢慢饮着谈话。”众人说声“使得”。家人摆上酒席,众人入坐。今日是王伦的首坐,任正千的主席,二坐本该贺世赖,因其与任正千有郎舅之亲,亲不僭友之故,骆宏勋坐了二席,贺世赖是三坐。早酒都不久饮,饮到吃饭之时,大家用过早饭,起身散坐,你与我下棋,我与他观画。闲散一会,日已将暮,客厅上早已摆设酒席。家人禀道:“诸位爷,请入席。”于是重又入席,仍照早间序坐饮酒。酒过三巡,王伦道:“弟有个贱脾气,逢饮酒时,或请拳,或行令,分外多吃几杯;若吃哑酒,吃几杯就醉了。”任正千道:“这好,这好,就请一个令行行何如?”王伦道:“既如此,请大哥出一令,就此行令。”任正千道:“虽有一日之长,但今日在舍下,我如何作得令官发令?”王伦道:“大哥不做,今日骆贤弟乃是贵客,请骆贤弟作令官。”骆宏勋道:“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既任大哥不作令台,依次请王二哥的了。”贺世赖道:“骆贤弟之言甚是有理,王二哥不必过谦了!”王伦道:“如此说来,有僭了。”分付拿三个大杯来,先斟无私,先自己斟了,然后又说道:“多斟少饮,其令不公。先自斟起来,回头一饮而干纔妙!我今将一个字分为两个字,要顺口说四句俗语,却又要上下合韵。若说不出者,饮此三大杯。”众人齐道:“请令台先行!”王伦说道:“一个出字两重山,一色二样锡共铅。不知那个山里出锡?那个山里出铅?”贺世赖道:“一个朋字两个月,一色二样霜共雪。不知那个月里下霜?那个月里下雪?”骆宏勋道:“一个吕字两个口,一色二样茶共酒。不知那个口里吃茶?那个口里吃酒?”及到任正千面前,任正千说道:“愚兄不知文墨,情愿算输。”即将先斟之酒,一气一杯。饮过之后,三人齐道:“此令已过,请令台出令!”王伦道:“我令必要两字合一字,内要说出三个古人名来,顺口四句俗语,末句要合在这个字上。若不押韵,仍饮三大杯。”说罢,又将大杯斟满了酒,摆在桌上。不知王伦又出何令,且听下回分解。 08义仆代主友捉奸 王伦又出令,说道:“田心合为思,法聪问张生:君瑞何处往?书房害相思。”贺世赖道:“禾日合为香,夫人问红娘:莺莺何处去?花园降夜香。”骆宏勋道:“女干合为奸,杨雄问时迁:石秀何处去?后房去捉奸。”又到任正千面前,任正千道:“愚兄还算输。”又饮三大杯。骆宏勋道:“饮酒行令,原是大家同饮。既是任大哥不知文墨,再行字令就觉不雅了。”王伦同贺世赖见两令不能赢骆宏勋,心中亦要改令,将计就计,说道:“骆贤弟之言有理!既是任大哥不擅文墨,我们也不行别令,拣极容易的玩吧,猜拳如何?”骆宏勋道:“这好。”于是挨次出拳,轮流猜去。看官,贺世赖、王伦二人是有暗计的,做十回,就要赢任、骆八回。三回五转,天约起更,就把任正千、骆宏勋吃得烂醉如泥,还勉强应酬。贺世赖使个眼色,王伦会意,亦假醉起来,伏桌而卧。贺世赖也伏桌而卧。任正千、骆宏勋早已支撑不住,因有客在坐,不得不勉强劝饮,及见王、贺二人俱睡,也就由不得自己,将头一低,尽皆睡着了。贺世赖耳边听得鼾声如雷,又听不见他二人说话,知是睡了。将头一抬,看见任正千头搁在桌边睡着,骆宏勋背靠椅而卧。即站起身来,走出厅房,见门外站立着四个管家,伺候奉酒递茶。贺世赖道:“你们这些痴子,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放着那厢房里不去?赶早吃杯酒去。”管家道:“那厢房里款待王大爷跟来的人,吃酒的人多着呢。祇恐大爷呼唤,不敢远离。”贺世赖道:“痴子,你看主客俱醉,皆已睡着,大约三更天方得醒来。如此光景,有那个唤你们?祇管放心去吃酒,有我在此。他们着睡醒了,我即来唤你们。”三四个家人闻得贺世赖如此说,满心欢喜,说道:“多谢贺老爷!”一阵风的去了。贺世赖将管家支去,便悄悄径直走进后边,直到贺氏住房,竟无一人,心中欢喜。走进门来,见妹子一人,对灯而坐。贺世赖问道:“丫鬟们那里去了?”贺氏道:“你先叫我将他们打发开去,我今叫他们各自睡去了。”贺世赖道:“这好。”一溜烟走出来,看任、骆正在睡着,将王伦捏了一把。王伦抬头一看,贺世赖将手一招,王伦跟着就走,往里边行来。到了贺氏住房门首,贺世赖道:“大爷请进去,门下在二门等候,以速为妙,后会有期。”说罢,贺世赖出二门,厅后站立,以观风声。 且讲王伦走进贺氏之房,贺氏站起身来,面带笑容道:“请坐!”王伦在灯下观见贺氏容貌,比桃花坞会见之时更俏十分,欲火那里按捺得住。双手将贺氏抱起来,进得红纱帐中,宽衣解带,这且不言。且说余谦自知王伦、贺世赖来任大爷家吃酒,自有任府家人伺候;他乃是骆府家人,客居于此,无他甚事,遂自往街市上游玩。那余谦虽系骆府家人,颇有英名,无人不交接他,一见如故。此日,自往街上游玩,遂三三两两留他饮酒。扰过这一班纔散,又有那一班,一直饮了一日,到更深天气方纔回来。东倒西歪,行到门首,任府门上人说道:“余大叔回来了!”余谦道声:“有偏,得罪了!”看见门首两乘轿子还在,问道:“酒席还未散么?”门上人回道:“还未散哩。”余谦走上客厅一看,任大爷、骆大爷俱在睡,看王伦、贺世赖又不在席上。余谦道:“是了,想必是王伦要大解,不知道茅厕,贺世赖领他去了。我莫管他闲事,且往后边睡觉去。”下得厅房,高一脚低一脚,一直奔后边来。行到二门,贺世赖远远望见余谦,连忙躲在一边,让他过去。 事当凑巧,骆宏勋住的是任正千的后层房子,后边去,必走任正千的住房而过。今日走到贺氏住房,正当二人云雨之时,不能自禁,呼吸之声闻于室外。余谦虽醉,心中明白,闻得此声乃淫欲之声。抬头一看,房内并无灯光,自说道:“我方纔从厅上而来,看见大爷、任大爷尽在睡乡,何人在内调戏?且住,任大爷尚未进房,并不该熄了灯火,其中必有原故。”自言自语,左思右想,想了一会,忽然想起贺世赖、王伦二人俱不在席上,说:“是了!王伦原是人面兽心,贺世赖乃见财如命,一定是王伦许他些财帛,贺世赖代妹牵马,将二位爷灌醉,又将家人支开,他就引王伦进房,与他的妹子玩耍。不料我余谦进来,待我打开房门,进去捉奸。看这个匹夫逃往那里去!”又想道:“做事不可鲁莽,进去有人是好,倘若无人,为祸非小!尽他怎么,非我骆家之事,管他作甚!”纔往后走几步,又停步想道:“任大爷与我大爷如同胞骨肉之交,且平昔待我实是有礼,一旦有事,置之不管,乃无情之人也。”抬头一望,房内并无灯火。复思量一会:“待我回至客厅,将大爷、任大爷唤醒,叫他们自进房来,有人无人,不干我事。”举步又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想道:“不妥,不妥,等我回到客厅,我素知任大爷睡觉如泥,及至叫醒他们,这奸夫淫妇好事已完,开门逃走。俗语说得好:‘撒手不为奸。’任大爷进来,见房内无人,道我余谦无故诬他妻子为非,我家大爷再责我酒后妄为,叫我有口难分。”仍返回到贺氏房门口站住。 且说王伦是个色中饿鬼,贺氏是个淫妇班头,意怜情浓,不能自禁,忘其奸偷之为,不觉淫声出于户外。那贺世赖在二门,观见余谦东倒西歪而来,将身躲在一边,让他过去,还当他吃醉了,往后边睡去。不意他到了贺氏房门前站着,不解他是何意思。说道:“爹爹妈妈!但愿你这个时候且莫开门出来,撞着这太岁纔好。” 且说余谦站在贺氏房门口想道:“我且在此等着他,看你奸夫往那里逃走?待任大爷酒醒,自然进来,好不妥当!”抬头看见廊檐底下有张椅子,用手拿了放在贺氏房门外正中,自己坐下,遂大叫一声:“我看你奸夫往那里走!”这一声大叫,吓得房内床帐乱响,二门后“暧呀”一声。正是:子女惊碎胆,观风男子暗落魂。毕竟不知房内因何乱响?二门后因何“暧呀”?且听下回分解。 09贺氏女戏叔书斋 余谦拿了椅子,拦住贺氏的房门坐下,口中大叫道:“我看你奸夫往那里走!”那个王伦正与贺氏二人欢乐之时,不防外边大叫,闻得声音是余谦,二人不由不惊颤起来,故而连床帐都摇动了,所以响亮。那二门外“嗳呀”者,是贺世赖也,先见余谦走来转去,祇说他酒醉颠狂之状,不料他听见房内有人。忽听余谦大叫道:“奸夫那里走!”料道被他知道了,腿脚一软,往后边倒跌在门坎上,险些把腿跌断了,所以“暧呀”一声。顾不得疼痛,爬将起来,自想道:“今日祸事不小!料王伦同妹子并自己的性命必不能活。想王伦被余谦拦住房门,必不能出来。我今在此无有拘禁,还不逃走,等待何时?倘若余谦那厮再声叫起来,合家都知,那时欲走而不能。”正欲举步要走,忽听鼾声如雷,又将脚步停住了,细细听来,竟是余谦熟睡之声。心中还怕他是假睡,悄悄的走近前来,相离数步之远,从地上顺手抬起一块小砖头,轻轻望余谦打去,竟打在余谦左腿,余谦毫不动弹。贺世赖知他是真睡,遂大着胆走向窗边,用手轻轻一弹。王伦、贺氏正在惊颤之间,听得熟睡之声,不见余谦言语。贺氏极有机谋,正打算王伦出房之计,忽闻窗外轻弹之声,知是哥哥指点出路。贺氏一想:是个法了。那窗子乃是两扇活的,用搭钩搭着。即站起身来,将镜架儿端在一边,把搭钩下了,轻轻将窗子开了,王伦连忙跨窗跳出。王伦出窗之后,贺氏照前关好,仍把镜架端上,点起银灯,脱衣蒙被而卧。心中发恨道:“余谦,余谦,你这个天杀的!坐在房门口不去,等我那个丑夫回来,看你有何话说!”正是:画虎不成反为犬,害人反落害自身。 不言贺氏在房自恨。且说王伦出得窗外,早有贺世赖接着,道:“速走!速走!”一直奔到大门,连忙将自己人役唤齐,分付任府门上人道:“天已夜暮,不胜酒力,你家爷亦醉了,现在席上熟睡。等他醒来,就说我们去了,明日再来陪罪吧!”说毕,上轿去了。正是:打开玉笼飞彩凤,挣断金锁走蛟龙。 且说余谦心内有事,那里能安然长睡。睡了一个时辰,将眼一睁,自骂道:“好杀才,在此做何事,反倒大意睡觉了!”抬头一看,自窗格缝里射出灯光,自己悔道:“不好了!方纔睡着之时,那奸夫已经逃走了。我祇在此呆坐什么?倘若任大爷进来,道我夤夜在他房门口何为?那时反为不美。”即将椅子端在一边,迈步走上前厅,见任、骆二人仍在睡觉。又走至大门,轿子已不在了。问门上人,门上人回道:“方纔王、贺二位爷乘轿去了。”余谦听得,又回至厅上,将任、骆二人唤醒。任正千道:“王贤弟去了么?”余谦含怒回道:“他东西都受用足了,为什么不去!”任正千道:“去了罢。天已夜深了,骆贤弟也回房安歇吧!”骆宏勋道:“生平未饮过分,今日之醉,客都散了,还不晓得!以后当戒。”说罢,余谦手执烛台引路,二人随后而行。行到任正千房门口,将手一拱,骆宏勋同了余谦往后边去了。任正千进得房来,回身将门关闭,见贺氏蒙被而睡,说道:“你睡了么?”贺氏做出方纔睡醒的神情,口中含糊应道:“睡了这半日了。”任正千脱完衣巾,也自睡了。贺氏见他毫无动作,知他不晓,方纔放心,不提。 且说余谦手执烛台,进得卧房,朝桌上一放,其声刮耳。心中有气,未免重些。骆宏勋看了余谦一眼,也就罢了。余谦又斟了一杯茶,端到骆宏勋面前,将杯朝桌上一搁,道:“大爷吃茶!”险些儿将茶杯搁碎。骆宏勋又望了余谦一眼,又罢了。余谦怒冲冲的说道:“大爷,以后酒也少吃一杯纔好!”骆宏勋闻得此言,正像父叔教子侄一般的声口,不觉大怒,喝道:“好狗才!看看自己醉的什么样子?反来劝我。”余谦道:“大爷吃酒误事,小人吃酒不误事。”骆宏勋怒道:“你说我误了何事?”余谦道:“大爷问小的,小的就直说。大爷同任大爷方纔吃醉睡去,贺世赖这个忘八乌龟与妹子牵马。王伦同贺氏他两个人捣得好不热闹。”骆宏勋闻得此言,大喝道:“好畜生,你在那里吃了骚酒?在我面前胡说,还不睡去!”余谦被骆宏勋大骂了一阵,祇落得忍气吞声,口内唧唧哝哝的:“我就是胡说!以后那怕他弄得翻江倒海,干我甚事!因他与大爷相厚,我不得不禀。我就不管。我且睡我的去。”正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家屋上霜。于是在那边床上睡去了。骆宏勋虽口中禁止余谦,而心中自忖道:“余谦乃忠诚之人,从不说谎。细想起来,真有此事。王伦不辞回去,其情可疑。王、贺终非好人,有与无不必管他,祇禁止余谦不许声张,恐伤任大哥的脸面,慢慢劝他绝交王、贺二人便了。”亦解带宽衣而睡,不提。 且说王伦、贺世赖二人到家,在书房坐下了,心内还在那里乱跳。说道:“唬杀我也!”贺世赖道:“造化!造化!若非这个匹夫大醉,今日定有性命之忧!”王伦道:“今虽走脱,明日难免一场大闹,事已败露,祇是我与令妹不能再会了!”贺世赖道:“大势固然如此,据门下想来,还有一线之路。谅余谦那厮醒来,必先回骆宏勋,后达任正千。骆宏勋乃精细之人,必不肯声张,恐碍任正千体面。大爷明早差一干办之人,赴任府门首观其动静,若任正千知觉,必有一番光景;倘安然无事,就便请任、骆二人来会饮。骆宏勋知道此事,必推故不来,任正千必自来也。大爷陪他闲谈,门下速至舍妹处设计。” 一宿已过。第二日早晨,王伦差王能前去,分付如此如此。王能奉命奔任府而来。及至任府门首,任府纔开大门,见来往出入之人无异于常,知无甚事。王伦的家人走到门前,道声:“请了!”任家门上说道:“王兄,好早呀!”王能道:“家大爷分付,来请任、骆二位爷,即刻就请过去用早点心,俱已预备了。”任府门上回道:“家爷并骆大爷尚未起来,谅家大爷同骆大爷与王大爷至密新交,无有不去之理。王兄且请先回,待家爷起来,小的禀知便了。”于是王能辞别回家,将此话禀复王伦。王伦闻说无事,满心欢喜。 且说任正千日出时方纔起身,门上人将王能来请大爷并骆宏勋那边吃点心之话禀上。任正千知道,即遣人到后面邀骆宏勋同往。骆宏勋叫余谦出来回复,说:“大爷因昨日伤酒,身子不快,请任大爷自去吧!”任正千又亲自到骆宏勋的卧室问候,骆宏勋尚在床上未起,以伤酒推之。任正千道:“既如此,愚兄自去了。”又分付家人:“叫厨下调些解酒汤来,与骆大爷解酒。”说过,竟自乘轿奔王府去了。 来到王府门首,王伦迎接,问道:“骆贤弟因何不来?”任正千道:“因昨日过饮,有些伤酒,此刻尚未起床,叫我转告贤弟,今日实不能奉召。”王伦道:“弟昨日也是大醉,不觉扶桌而卧;及至醒时,见大哥同骆贤弟亦在睡觉,弟即未敢惊动,就同贺世赖不辞而回。恐大哥醒来见责,将此情对尊府说过,待大哥醒来禀知。不知他们禀过否?”任正千道:“失送之罪,望贤弟包涵!”二人说说行行,已到厅上,分宾主坐下,吃茶闲谈。 贺世赖见任正千独自来,他早躲在门房之内,待王伦迎他进去,即迈开大步,直奔任正千家内。来到门首,任府门上人知他是主母之兄,不敢拦阻,他一直奔贺氏房来。进得房门,贺氏纔起来梳洗。贺氏一见哥哥进来,连忙将乌云挽起,出来埋怨道:“我说不是耍的,你偏要人做,昨日几乎丧命!今日王府会饮,你又来做甚?”贺世赖道:“今日王府会饮,任正千自去,骆宏勋推伤酒未起,此必余谦道知,骆宏勋乃精细之人,不好骤然对任正千说知,故以伤酒推辞。愚兄虽然谅他一时不说,后来自然慢慢的告诉,终久为祸。况且他主仆在此,真是眼中之钉,许多碍事处。愚兄今来无有别事,特与你商酌,稍停骆宏勋起身,观看无人的时节,溜进他房,以戏言挑之;彼避嫌疑,必不久而辞去也。若得他主仆离此,你与王大爷来往则百无禁忌了。”贺氏一一应诺。又叫道:“哥哥,回去对王大爷就说妹子之言,叫他胆放大些,莫要吓出病来,令我挂怀。”贺世赖亦答应,告辞回到王府,悄悄将王伦请到一边,遂将授妹子之计,又将贺氏相劝之言,一一说之,把个王伦喜得心痒难抓。贺世赖来到厅上,向任正千谢过了昨日之宴。王伦分付家人摆上点心,吃毕,就摆早席。这且不提。 且说骆宏勋自任正千去后,即起身梳洗,细思昨晚之事,心中不快,吃了些点心,连早饭都不吃。余谦吃过早饭,也自出门去了。骆宏勋独坐书斋,取了一本《列国》观看,看的是齐襄公兄妹通奸故事。正在那里大怒,祇听得脚步之声,抬头一看,乃是贺氏大嫂欲来调戏骆宏勋。不知从与不从?且听下回分解。 骆太太缚子跪门 贺氏到骆宏勋书房,宏勋一见,忙站起身来问道:“贤嫂来此何干?”贺氏满面堆笑道:“叔叔,不同你哥哥赴王府会饮,怎么在此看书?”骆宏勋道:“嫂嫂,不想昨日过饮,有些伤酒,身子不快。大哥自赴王府,愚小叔未去。”贺氏道:“原来叔叔伤酒,奴尚不知,实有失候之罪!奴若早知,当命厨下煎个解酒汤来,与叔叔解个酒也好。”骆宏勋道:“多谢嫂嫂美意,解酒汤已经用过了。”贺氏走到桌边,将骆宏勋所看之书拿在手中一看,见是文姜因求亲未谐,因而成病,即与其兄通奸之事,看了一遍,说道:“叔叔,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言真不诬也,观此一回,虽是兄妹灭伦,实因不早为婚嫁之故,其父亦难逃其责也。”骆宏勋见贺氏恋恋不回,口评是非,祇得点头应“是”,说道:“嫂嫂请回,恐有客至。”贺氏以袖掩口带笑道:“叔叔今虽在舍二载,奴家总未深谈,今值无人之际,欲领教益,怎么催我速回?是见外也。叔叔年交二十一岁,因何不早完婚事?”骆宏勋道:“愚小叔随父赴任时,其年十二,不当完娶,及成立之后,定兴到扬州相隔三千里之遥,又因路远而不能完娶,故今只身独自也。”贺氏又道:“日间谈文论武,会友交朋,庶几乎可;到得夜间,枕寒裯冷,孤影独眠,到底有些寂寞。敢问叔叔:夜间光景何如?”骆宏勋见贺氏如此问他,心怀不善,怒目正色道:“古礼叔嫂不通问,今人皆不能也。即言语问答皆正事耳!此亦嫂嫂宜问者乎?我骆宏勋生性耿直,非邪言能摇。请嫂嫂速回,以廉耻为重!”那贺氏原无心相戏,不过奉兄之命,使离间之计耳。被骆宏勋正言责他一番,不觉满面通红,带闷而走。自言道:“我倒好意问他,他反说我胡言,真无情无义,不识轻重之徒!”竟自回房去了。骆宏勋坐在书房,心中比先前更加十分不快,自忖道:“待世兄回来,若将此事告知,有失世兄体面;若不告之,贺氏既有邪心,倘再缠扰,如何是好?”思想一会道:“有了,再迟一二日,看是如何光景,那时择日盘柩回南为上。” 且不言骆宏勋在书房纳闷,且言任正千又在王府会饮,又吃到二更时候,任正千又大醉,亦不能再多饮,即告别上轿而回。及至家内,先到书房去会骆宏勋,说道:“贤弟,心中这会何如?”骆宏勋道:“多谢大哥!小弟比先稍好。”任正千又说:“王伦吃酒甚是殷勤,极其恭敬。”叙谈一会,骆宏勋道:“天色已晚,请大哥回房安歇,弟还稍坐一刻。”任正千酒已十分,同骆宏勋说道:“愚兄醉了,得罪贤弟,先去睡了。”家人掌烛进内,入了自家的卧房,见贺氏和衣而睡,面有懮容,任正千问道:“娘子,今日因何不乐?”贺氏故意做出娇态,长叹一声,说道:“你今日又醉了,不便告诉,待你酒醒再言。”任正千焦躁道:“我虽酒醉,心中明白,有话就讲,那里等得明日!”贺氏道:“咳!我知你性躁,若对你说,那里容纳得住?恐你酒后力怯,难与那人对手。”任正千闻了这些言语,心中更觉焦躁,即大叫道:“有话便说,那里有这些穷话!”贺氏道:“今日你往王家去后,奴因骆叔叔伤酒,我亲至书房问候。谁知他是人面兽心,见无人在,彼竟以戏言调我。我说道:‘我与你有叔嫂之称,岂可胡言!’那畜生他说他存心已久,不然早已回扬,岂肯在此鳏居二载,今日害酒亦推辞耳!就要上前拉扯,被我大声吆喝,伊恐家人听见,故未敢动,妾身方免其辱。” 任正千听了这些言语,正是:镔铁脸上生杀气,豹虎目中冒火星。大骂道:“好匹夫!我感你师尊授业之恩,款留于此,以报万一。不料你这个匹夫,外君子而内小人,如此欺人,我必不与这匹夫共立!”即将帐竿上挂的宝剑伸手拔出,迈步直奔书房而来。到了书房,大喝道:“匹夫!如何欺我!”将宝剑望骆宏勋砍来。骆宏勋看势头不好,侧身躲过,说道:“世兄所为何来?”任正千道:“匹夫!自做之事,假做不知,还敢问人乎?”举手又是一剑,骆宏勋又闪过。想道:“此必贺氏诬我也。世兄醉后不辨真伪,故气忿来斗我,如何说得分明?暂且躲避,待世兄酒醒再讲便了。”任正千又是一剑,骆宏勋又侧身躲过,趁空跑出门外。书房东首有一小夹巷,骆宏勋将身躲避其中。又想:“此地甚窄,世兄有酒之人,倘寻至此间,持剑砍来,叫我无处躲闪。隔壁是间茶房,幸喜不甚高大。”双足一纵,纵上茶房隐避。看官,任正千乃酒后之人,手迟脚慢,头重体软,漏空颇多。不然一连三剑,骆宏勋空手赤拳,那里躲得这般容易!骆宏勋避在夹巷,并纵上茶房之上,任正千竟没有看见,祇说他躲在客厅,仗剑赶上客厅去了。 且说余谦这日在外游玩,也有许多朋友留饮。他心中知骆大爷未往王家会饮,就未敢过饮,所以亦未十分大醉。回家之时,也有更余天气,祇当骆大爷在后边卧房内,就一直奔后边来。及到卧房,见大爷不在其中,自思道:“那里去了?”正要出来找寻,忽听得前边一声嚷,连忙出房,遇见任府家人,问道:“前边因何吵闹?”那家人道:“我家爷不知何事,仗剑追寻你家爷。不知你家爷躲在何处?”余谦闻得此言,毛骨悚然,把酒都吓醒了。说道:“此必王、贺二贼挑唆,任大爷酒后不分皂白,故特回家与家爷争闹。倘然寻见大爷,一剑砍伤,如何是好?我若不前去帮助吾主,等待何时!”即便回到卧房,将自用的两把板斧带在身边,放开大步直奔书房而来。及至书房不见一人,正待放步而走,祇听骆大爷叫声:“余谦。”余谦抬头一看,见骆大爷避在茶房上,安然无事,余谦方纔放心。问:大爷,今日之事因何而起?”骆宏勋跳下房来,将自己日间被贺氏如何调戏,我如何斥责。此必贺氏变羞成怒,任世兄醉后归家,诬我戏他。醉人不辨真假,忿怒仗剑而来。余谦道:“自妻偷人反不自禁,尚以好人为匪。他既无情,我就无义,待小的赶上前边与他见个输赢!”骆宏勋连忙扯住道:“不可,不可!他是醉后之人,不知虚实真伪,祇听他人之言。今日一旦与之较量,将数年情义俱付东流。”余谦气乃稍平。 且说任正千持剑至客厅,不见骆宏勋之面,心内想道:“这畜生见我动怒,一定躲至后面师母房中,不免奔后边找他便了。”一直跑到骆太太卧房。骆太太伴灯而坐,手拿一本《观音经》诵念。抬头见任正千怒气冲冠,仗剑而进,问道:“贤契更深至此,有何话说?”任正千见问,双膝跪下,不觉放声大哭道:“门生此来,实该万死,祇是气满胸中,不得不然!”骆太太惊问道:“有何事情?贤契速速讲来!”任正千含泪就将贺氏所告之言诉了一遍,“实不瞒师母说,门生今来祇要与那匹夫拼命!”太太祇当宏勋真有此事,心中甚是惊惧,道:“贤契,你且请回,这畜生自知理亏,不知躲在何处?老身在此,断无不来之理!等他来时,我亲自将那畜生捆将起来,送到贤契面前,杀、剐、存、留,听凭贤契裁之!”任正千闻骆太太一番言语,无可奈何,说道:“蒙师母分付,门生怎敢不从,既蒙师尊授业之恩,何敢刻忘!祇是世弟今日之为,欺我太甚,待他回来,望师母严训一番罢了。既是如此,门生告辞便了。”乃回身归房安歇去了。 却说骆宏勋闻知任正千回房安歇,方同余谦走向太太房中。太太一见宏勋,大骂:“畜生!干此伤阴损德之事!”宏勋将贺氏至书房调戏之言说了一遍,余谦又将昨夜王伦通奸之事禀告一番,太太方知其子被冤。说道:“承你世兄情留,又贺氏日奉三餐,我母子丝毫未报,今若以实情说出,贺氏则无葬身之地。据我之意,拿绳子来将你绑起来,跪在他房前请罪,我亦同去,谅你世兄必不见责了。”宏勋道:“母亲之言,孩儿怎敢不依?但世兄秉性如火,一见孩儿,或刀或剑砍来,孩儿被捆不能躲闪,岂不屈死?”余谦道:“大爷放心,小的也随去,倘任大爷认真动手,小的岂肯让他?”太太道:“余谦之言不差。”即拿绳子将宏勋捆起,余谦暗藏板斧,同太太走到任正平房门首。那时天已三更,太太用手叩门,叫道:“贤契开门!”任正千此时已经睡醒了,连酒也醒了八九分,晚间持剑要砍骆宏勋之事,皆不知道。听见师母之声,连忙起来,不知此刻来到有何原故,反吃一惊。开了房门,看见骆太太带领宏勋缚背跪在房门口。骆太太指着宏勋说道:“这个畜生,昨日得罪了贤契,真真罪不容诛!此时老身特地将他捆了前来,悉听贤契处治,老身决不见怪!”骆太太这一番言语说了,祇见任正千:虎目中连流珠泪,雄心内难禁伤情。毕竟任正千怎般处治骆宏勋? 骆宏勋扶榇回维扬 骆宏勋竟直跪于任正千房门口,骆太太请任正千处治。任正千纔将昨晚之事触起一二分来,亦记得不大十分明白。一见宏勋跪在尘埃,低首请罪,虎目中不觉流下泪来,连忙扶起,说道:“我与你数年相交,情同骨肉,从无相犯。昨晚虽愚兄粗鲁于酒后,亦世弟之所作轻薄,彼此咸当知戒!以后不许提今日之事,均勿挂怀。”骆宏勋含冤忍屈道:“多谢世兄海量,弟知罪矣!”骆太太亦过来相谢,任正千还礼不迭,分付丫鬟暖酒,款待师母。骆太太道:“天已三鼓,正当安睡,非饮酒之时。且老身年迈之人,亦无精神再饮。”任正千不敢相强,亲送太太回房安歇,又到宏勋房中坐谈片时,方纔告别回房安睡。贺氏接:道:“此事轻轻放过,祇是太便宜了这个禽兽!”任正千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他既是缚跪门前,已知理屈;蒙师授业之恩,分毫未报,一旦与世弟较量,他人则道我无情。不过使他知道,叫他自悔罢了。”又道:“明日茶饭仍照常供给,不许略缺。”说了一会,各自安睡。第二日清晨,任正千梳洗已毕,着人去请骆宏勋来吃点心,好预备王、贺来此会饮。 且说骆宏勋自从夜间跪门回房之后,虽然安歇了,回思负屈含冤,一腔闷气,那里睡得着!翻来覆去,心中自忖道:“今日之事,虽然见宽,乃世兄感父授业之恩,不肯谆谆较量,而心中未免有些疑惑。我岂可还在此居住?天明禀知母亲,搬柩回南。但祇是明日又该世兄摆宴,王、贺来此会饮,必邀我同席,我岂肯与禽兽为友,又不好当面推托,如何是好?”又思:“我昨日已有伤酒之说,明日祇是不起,推病更重。暗叫余谦将人夫、轿马办妥,急速回南可也。”左思右想,不觉日已东升。猛听任府家人前来说道:“家爷在书房相请骆大爷同吃点心,并议迎接王大爷、贺舅爷会饮之事。”骆宏勋道:“烦你禀复你家爷:说我害酒之病比前更重几分,尚未起来,实不能遵命。叫你家爷自陪吧。” 家人闻命,回至书房,将骆大爷之言回复任正千。任正千还当骆宏勋因昨日做了非礼之事,愧于见人,假病不起,也就不来强。于是差人赴王府邀请,又分付家中预备酒席。不多一时,王、贺二人已至,任正千迎进客厅,分宾主坐下,献茶。王伦问道:“骆贤弟还不出来?”任正千道:“今早已着人邀请,伊说害酒之病更甚于昨日,尚未起来,不能会饮。他既推托,愚兄就不便再邀了。”王伦闻正千之言,有三分疏慢之意,知贺氏已行计了。贺世赖怕人见疑,今日也不往后边会妹子去,祇在前边陪王伦。不言王、贺三人谈饮。 且说骆宏勋起得身来,梳洗已毕,走进太太房中,母子商议回南之计。太太道:”须先通知你世兄,然后再雇人夫方妥,不然你先雇了人夫,临行时你世兄必要款留,那时再退人夫,岂不折费一番钱钞?”宏勋道:“母亲,不是这样说法,若先通知世兄,他必不肯让我回去。据孩儿之见,暗着余谦将人夫、轿马办妥,诸事收拾齐备,候世兄赴王家会饮之日,不辞而行,省得世兄预知,又有许多缠绕。倘世兄他日责备不辞而行,亦无大过。且我们不辞而去,世兄必疑我怪他,或细想前日之事,并想孩儿素日之为人,道孩儿负屈,亦未见得。若念念于此,其事不能分皂白,孩儿之冤终不能明。我身清白,岂甘受此乱伦之名乎!”太太闻儿子之言,道声:“使得。”遂命余谦实时将人夫、轿马办的停妥,择于三月二十八日搬柩回南。 母子商议之时乃廿五日,计算还有三日光景。骆宏勋逢王伦家饮酒之日,推病不去;逢任家设席之时,推病重不起。任正千因他轻薄,也就不十分敬重。贺氏恨不得一时打发他母子、主仆出门。虽是任正千分付茶饭不许怠慢,早一顿迟一顿,不准其时,骆太太母子含忍。住了三日,已到廿八日了,早饭时节,任正千已往王家去了。余谦将人夫、马匹唤齐,骆太太同宏勋前来告别贺氏。贺氏道:“师母并叔叔即欲回南,何此迅速也?待拙夫回来亲送一送,何速乃尔?”骆太太道:“本该候贤契回府面谢,方不亏礼;但恐贤契知老身起行,又不肯放走。先夫也该回家安葬,犬子亦要赴浙完姻,二事当做,势不容缓,故不通知贤契。贤契回府,拜烦转致,容后面谢吧。”贺氏恨不得把他们一时推出门,岂肯谆留,遂将计就计,道:“既师母归心已决,奴家不敢相留。”分付摆酒饯行,与太太把盏三杯。用了早膳,仍将向日进柩之门打开,把骆老爷灵柩移出来,十六个夫子抬起,太太四人轿一乘,小丫鬟一乘小轿,外有一二十个扛皮箱包裹。骆宏勋同余谦骑马前后照应,直奔大道而去。 骆宏勋起身之后,任府家人连忙将后边大门仍然砌起,一边着人到王府通知任正千。任正千正在畅饮,家人禀道:“骆大爷同骆太太方纔雇人马起身回南,特来禀知。”任正千道:“未起身时就该来报,人去之后来说何用?要你这些无用的狗才何用!”王伦、贺世赖闻骆宏勋主仆起身,满心欢喜,见任正千责骂家人,乃劝道:“闻得骆宏勋在府上一住二载有余,大哥待他不薄。今欲回家,早该通知大哥,叩谢一番,纔是个知恩之人。今不辞而去,内中必有非礼之为,赧于见人。此等人天下甚多,大哥以为失此好友么?”任正千道:“骆宏勋这个畜生不足为重,但愚兄受业于其父,此恩未报,故款留师母以报万一。今师母去了,愚兄未得亲送,是以歉耳!”王伦道:“留住二载,日奉三餐,报师之恩不为薄矣!今之不送,乃彼未通知之故;彼有不辞之罪大,而大哥失送之罪小。以后吾等再见骆宏勋,俱莫睬他。如今也不要提他了。”王伦这些话,说得轻重分明。任正千以为骆宏勋真非好人,遂置之度外,倒与王伦一来一往,其情甚密。逢在任家吃酒,一定把任正千灌醉,贺世赖将任家妇女支开,王伦入内与贺氏玩耍。约略任正千将醒时候,贺世赖又引王伦出来。任府家人也颇知觉,因贺氏平日待人甚宽,近日又知自己非礼,每以银钱酒食赏他们,正是;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况这些家人一则感他平日之恩,二则受今日之贿,那个肯多管闲事!可怜任正千落得只身独自,并无一个心腹。 过了几日,王伦见人心归顺,遂取了一千两银子谢贺世赖。贺世赖道:“门下无业无家,这多银子与门下,叫门下收存何处?大爷祇写张欠帖与门下就是了。倘有便人进京,乞大爷家报中通知老太爷一声,将此银与门下大小办一个前程,也是蒙大爷抬举一番。祖、父生我一场,他老人家也增些光,感你大爷之恩。”王伦道:“如此,我代你收着。”写了一千两欠帖与贺世赖。王伦笑道:“我与令妹祇能相会一时,不能长夜取乐。我想明日连男带女一并请来,将花园中空房一间,把令妹藏在其中。到晚,祇说贱内苦留不放,明日再回。那时任正千自去,我与今妹岂不是长夜相聚乎!”贺世赖道:“使得,使得!”次日,差人请任正千连贺氏大娘一并请来,就说:“后边设席,家大娘仰慕大娘,请去一会。”家人来到任府,将言禀上。任正千道:“既是同盟兄弟,有何猜忌?”分付贺氏收拾,王府赴宴。”明日,我这边也前后备席,连王大娘一同请来饮酒。”任正千上马先自去了。贺氏连忙梳洗,穿着衣裳,诸事停妥。临上轿时、叫过心腹丫头两个,一名秋菊、一名夏莲,分忖道:“我去王府赴宴,你二人在家如此如此,我自然抬举。”他二人领命,贺氏方纔上轿去了。 且说骆宏勋回南,因有老爷灵柩,不能快行,一日祇行得二三十里路程。临晚住宿,必得个大客店方可住得下。在路行了十日有余,行到山东地方。那日太阳将落,来到济南府恩县交界一个大镇所,叫做苦水铺。余谦道:“大爷,论天气还行得几里,但恐前边没有大店,此地店口稍宽,不如在此住了,明日再行。”骆宏勋道:“天已渐热,人也疲了,就此歇了吧。”于是众人看见一个大店,将皮箱包裹俱搬入店内,将老爷的灵柩悬放店门以外,是不能进店的。走至上房坐下,店小二忙取净面水,骆太太并宏勋净了面,分付余谦,叫店小二拿酒饭与人夫食用。将上灯时分,店小二将一支烛台点一支大烛,送进上房,摆在桌上,请太太、公子用酒。骆太太母子入席,正待举杯,祇见外边走进一个老儿来,高声说道:“哎呀!骆大爷,久违了!”骆宏勋听得,举目一观,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不知来的何人? 012花振芳救友下定兴 骆宏勋下在苦水铺上店子内,纔待饮酒,祇见外边走进个老儿来,道:“骆大爷,久违了!”骆宏勋举目一观,不是别人,是昔日桃花坞玩把戏的花振芳。连忙站起身来道:“老师从何而来?”花振芳向骆太太行过礼,又与骆宏勋行过礼。礼毕,说道:“骆大爷有所不知,此店即老拙所开,舍下住宅在酸枣林,离此八十里,今因无事,来店照应照应。及至店门,见有棺柩悬放,问及店中人,皆云:是过路官员搬柩回南的。老拙自定兴县任府相会,知大爷不过暂住任大爷处,不久自然回南,见有过路搬柩的,再无不问。今见柩悬店门,疑是大爷,果然竟是。幸甚,幸甚!”花振芳分付店小二将此等肴馔搬过,令锅上重整新鲜菜蔬与他。店小二应诺下去。花老分付已毕,又问道:“任大爷近日如何?可纳福否?”骆宏勋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待晚生慢慢言之。”花老闻听此言,甚是狐疑,因骆太太在房,恐途中困乏,不好高谈,道声:“暂为告别,请太太方便,俟用饭之后,再来领教。”骆宏勋道。”稍坐何妨!”花振芳道:“余大叔尚未相会,老拙也去照应照应,就来相陪。”一拱而别,来到厢房。余谦在那里安放行李,见道:“呀,老爹么?久违了!”花振芳道:“我今若不来店,大驾竟过去了。”余谦道:“自老爹在府分别之后,次日,家爷同任大爷赴寓拜谒,不知大驾已行。内中有多少事故,皆因老爹而起,一言难尽,少刻奉禀。”花老愈为动疑,见余谦收拾物件,又不好深问,遂道:“停时再来领教罢了。”辞了余谦,来至锅上照应菜蔬,不一时,菜饭俱齐。骆太太母子用过酒饭,余谦亦用过了。店小二将碗盏家伙收拾完毕,又送上一壶好茶之后,骆宏勋打开太太行李,请太太安歇。 花老儿知太太已睡,走至上房说道:“因太太在此,老拙不便奉陪,有罪了。”骆宏勋道:“岂敢!”花振芳道:“前边备了几味粗肴,请大爷一谈。”骆宏勋也要将任正千情由细说,道:“领教。”遂同花老来到门面旁一间大房,房内琴棋书画,桌椅条台,床帐衾枕无所不备,真不像个开店之家。问其此房来历,乃花振芳时常来店之住房也。他若不在此,将门封锁;他若来时纔开,所以与店中别房大不同也。内中设了一桌十二色酒肴,请骆宏勋坐了首位,花老主位,将酒斟上,举杯劝饮。三杯之后,花振芳道:“适纔问及任大爷之话,大爷长叹为何?”骆宏勋就将因回拜路遇王家百十余人,各持器械,”问其所以,知与足下斗气;晚生同任世兄命众人撤回,伊云:奉主之命,不敢自擅;晚生同世兄赴王府解围,不料王伦甚是恭敬,谆谆款留,遂与之拜结;及次日,王、贺来世兄处会饮,将我二人灌得大醉;贺世赖代妹牵马,王伦与贺氏通奸,被余谦听见。”骆宏勋将前后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花振芳闻了这些言语,皆因王家解围而起,心中自说道:“怪不得余谦说:皆因我而起。”说道:“王伦那厮,依老拙愚见,彼时就要毁他巢穴;贱内苦苦相劝说:‘出门之人,多事不如省事’,我所以未与他较量。次日趁早起身,急急忙忙一路动身返舍。回来后,老汉在家,那里知道后边就弄出了这许多事来。真个令人实实难料。大爷,且说王伦这个奸贼,真是人面兽心,实属叫人发指,可恨之极!大爷请用一杯,老汉还有话说。”说罢,杯盘相劝。彼此相合,二人对饮,正是有诗为证,诗云: 良友邸旅叙往因,须知词组值千金。 忠肝义胆成知己,永志冰心报友情。 挥洒千金存匹马,且怀一盏碎张琴。 今朝得叙旧年事,方知义友一番心。 花老又道:“大爷隐恶扬善,原是君子为之。但大爷起身之时,也该微微通知,好叫任大爷有些防避。彼毫不知之,奸夫淫妇毫无禁忌,任大爷有性命之懮。”骆宏勋道:“晚生若回去言之,灵柩何人搬送?倘不回去,世兄稍有损伤,于心何忍!”言到此处,骆大爷双眉紧皱,无心饮酒,祇是长吁短叹。花老劝道:“天下事有大有小,有亲有疏,朋友乃人伦之末,父母乃人伦之首,岂有舍大而就小,疏亲而为友者乎!大爷搬柩回南,任大爷之事俱放在老拙身上。况此事皆因我而起,我也不忍坐视成败。既大爷起身日期至今已有数日,及老拙往定兴又有几日工夫,不知任大爷性命如何。如等老拙到了定兴,任大爷性命无伤,老拙包管把奸夫淫妇与他一看,分明大爷之冤,并救任大爷之命。”骆宏勋谢过,重新又饮。又问道:“不知老爹几时赴定兴?”花老道:“救人如救火,岂可迟延!不过一二日,就要起行。”骆宏勋又吃了两杯,天已二鼓,告辞回房去了。花老分付店中杀猪宰羊,整备祭礼,一夜未睡。 及到天明,骆太太母子起来,梳洗方毕,余谦来禀道:“花老爹亦有祭礼,摆在老爷柜前,请大爷陪奠。”骆宏勋连忙来至柜前,祇见摆列数张方桌,上设刚鬣、柔毛,香楮、庶馐之仪。花老上香奠爵,骆宏勋一旁陪奠。祭奠已毕,骆宏勋重复致谢意,欲赶早起身。花老哪里肯放,又备早席款待。骆宏勋叫余谦称银四两,赏与那搬桌运椅之人。吃罢早饭,人夫轿马预备停当,骆宏勋又叫余谦封过房租银两。花老道:“岂有此理!今日老爷仙柩回南,老拙不便相留;今封银子与我,是轻老拙做不起个地主了。老拙别无尽情之处,小店差一人跟随大爷,送至黄河渡口。黄河这边一切使用并房饭银两,俱是老拙备办,过河以后,大爷再备。”骆宏勋道:“今日无故叨扰,已为不当;路费之说,断不敢领。”花老道:“我差人相随,亦非徒备路费。黄河这边皆山东地方,黄河相近,路多响马,黑店甚多。我差人送去,方保无事。我已预备停妥,大爷不必过推。”骆宏勋见花老诚心实意,遂谢了又谢,方上马而去。 不言骆宏勋起身上路。且表花振芳回店将事情料理停当,晌午时候,上马而回,日未落时,已至自家寨中。进门来见了妈妈,将遇见骆宏勋在店之事说了一遍。花奶奶道:“你这个老杀才,女儿因他害起病来。不见则已,今既在我店中,还放了他去,是何原故?”花老道:“你妇人家不通道理。如骆宏勋一人自来,或同他家太太母子同来,我岂肯叫他匆匆即行?他今搬柩回家,难道叫我将他家棺材留下不成!”花奶奶道:“他如今回家,几时还来?女儿婚姻,何日方就?”花老笑道:“今日正有一个机会告你知道。”妈妈忙问其详。花老将任正千之事说了一遍,又将自己欲往定兴救任正千之言,又说了一通。又道:“我今将任正千救来,怕他不代我女儿作伐么?”花奶奶听了此言,也自欢喜。花老忙差四人,分四路去请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四人。看官,你说因何差四人去请他弟兄四人?那巴氏弟兄九个,住了九个大寨,连花振芳共十个,周围有百里之遥。今连夜去请,要到次日饭时方能齐至,一人如何通得信来?所以差四人前去。巴氏弟兄九个,惟此四人做事精细。花老差人之后,用了些晚饭,妈妈将这些说话又对碧莲说了一番。碧莲知任正千同骆宏勋乃莫逆之交,任正千感父救他之恩,必竭力代我做媒无疑,心怀一开,病也好了三分。第二日早晨,巴氏弟兄前后不一,直至饭时四人方齐。花老备酒饭款待,将下定兴救任正千之话说过。又道:“定兴往返有千里之遥,岂可空去空回?意欲带十个干办之人,顺便看有相宜生意,带他个把纔好。”巴氏弟兄齐声道:“好!”花老将寨中素日办事精细,武艺惯熟之人,选个十名,各人收拾行李,暗带应用之物,期于明日起行。话不重叙。到了次月,一众人等吃了早饭,花振芳带领了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又有十个精细伴当,一众骑了十五匹上好的惯走的骡子,直奔定兴大路而来。祇因这一去,正是:定兴黎民心胆落,满城文武魄魂飞。毕竟不知花振芳一众人等到得定兴,怎生救任正千? 013劫不义财帛巴氏放火 花振芳、巴氏弟兄一众自离了酸枣林,在路行程也非止一日。那日来到定兴,已是四月间。进了西门,已到马家店外。花振芳本欲还寓在此,然自离定兴至今不过个把月光景,仍住他店内,他们必定认得,如何是好?若迁于别处住店,又恐不干净,不若寻个庙宇,便于行事。于是,直奔南门而来。幸喜离南门不远有一炎帝庙,甚是宽大,闲房甚多。花振芳进内与住持说了,不过住两三日就动身,大大给你个香仪;庙中道人亦赏他五钱银子。住持同道人甚是欢喜,将后院三间大庙房与他们住,旁边又有三间厂棚,原是养牲口之所,槽头现成。花老一众将行李取下,搬入住房,十五匹骡子拴在槽旁,又将钱与道人,代买草料。道人问道:“老爷们是吃素还是吃荤?吃素,就在我们灶上制办;吃荤时,那住房北首有一间房,房内锅灶现成,请爷们自便。”花老见诸事便宜,甚为欢喜。答道:“我们有人办饭,祇是劳你买买罢了。”道人应道:“当得,当得!”拿钱买草料去了。入庙之时,天方日中,众人在路已吃过早饭,肚不饥饿。花振芳道:“你们在此歇息歇息,我先进城到任府走走,探探任正千消息。”巴氏兄弟道:“你进城去,我们在此办午饭候你。” 花老也不更衣,就是原来的样子迈步进城,一直来到任正千门首,看了一看,不如前月来的那般热闹。站了半会,并无一人出入,心中疑惑,迈步进门,见一人在门凳上坐着打睡。花老用手一推,道声:“大叔,醒醒。”那人将眼一睁,问道:“那里来的?”花老道:“在下山东来的。”那人仔细一看,认得是三月间来拜大爷的花老儿,便说道:“花老师又来了么?”花振芳道:“前在此厚扰,今特来谢谢大爷。敢问大爷可在家吗?”那人道:“不在家,今早赴王府会饮去了。”花老道:“那个王府?”那人道:”是家爷新拜的朋友,乃吏部尚书公子王伦王大爷家。”花振芳道:“大娘在家么?”那人道:“大娘有五日不在家了。”花老道:“娘家去了?”那人道:“不是的,在王府赴宴。”花老道:“既是赴宴,那有五日不回之理?”那人道:“花老师,你不晓得,朋友有厚薄不同。家爷与王大爷相交甚契,先前祇是男客往来,有半月光景,连女眷也来往了。”花老道:“他家那王大娘也到府上来否?”那人道:“闻得说王大娘有腿痛之疾,难以行走,家爷备席请他,他不能来,所以请我家大娘过去陪伴玩耍,不肯放回。大约是男子相厚,女眷也就不薄了。”花老道:“府上大叔好多哩,今日怎不见人出入?”那人道:“有是有十来个,跟大爷去了两个,其余见大爷一见而已。大爷一去一日,更深方回,家中无事,都去闲玩去了。”花老道:“既大爷不在家,在下告别。”那人道:“老师寓在何处?家爷回来,我好禀知。”花振芳道:“方纔到此,尚未觅寓。大爷回来,大叔不禀罢了。”那人道:“倘大爷闻知,我岂无过?”花老道:“不妨,即使我会见大爷亦不提,大爷怎得知道?” 看官,你道花老因何不肯对他说出寓所?恐弄出事来,连累炎帝庙的和尚,故不对他说。辞了那人,照旧路向寓所而来。一路上想那门上人的话,一定是骆大爷主仆二人起身之后,百无禁忌,王伦假托老婆有病,将贺氏接在家中,夤夜畅乐。任正千乃好酒之人,不知真伪,而为之愚焉。”我今不来则已,既来了,必将奸夫淫妇与他一看,任大爷方信为实,骆大爷之冤始白矣。适言更深方回,我亦等更深时分,不使人知,悄悄入他家内,约任正千同到王家提奸。”算计已定,来至寓所,巴氏兄弟早将晚饭备妥。共是三桌,巴氏弟兄同花老一桌,寨内十人分两桌。他寨内规矩:有客在坐则分上下,花老儿主坐,其余分立两旁;若无外人,则不分尊卑了,皆同坐同饮。今寓中皆自家人,所以办三桌,一室合饮。 闲话少叙。众人用过晚饭,各自起身。花振芳在内闲坐,谈论任正千之事。那十人喂料的喂料,垫草的垫草,各办其事。不一时天已起更,又摆夜酒,也是三桌。饮酒之间,花老道:“我们今番盘费无多,事宜急做。今晚我即进城相会任正千,看如何光景。我们好速速回去,不然盘费用完,又要向人借贷。”巴氏弟兄道:“姊夫放心前去,盘费之说,包在我弟兄们身上,不必心焦。”时至二更,谅任正千亦已回家。花老连忙打开包裹,换了一身夜行衣服:青褂、青裤、青靴、青褡包,青裹脚。两口顺刀,插入裹脚里边,将莲花筒、鸡鸣断魂香、火闷子、解药等物,俱揣在怀内;有扒墙索甚长,不能怀揣,缠在腰中。看官,你说那扒墙索其形如何?长有数丈,绳上两头系有两个半尺多长的铁钉,逢上高时,即二手持钉,一个个照墙缝插入,一把一把登上去;凡下来时节,用一钉插在上边,绳子松开,坠绳而下。此物一名”扒墙索”,一名”登山虎”,江湖上朋友个个俱是有的。 花老收拾完全,别了众人,直至城门。城门已闭,花老将扒墙索取下,依法而行。进得城来,街上梆响锣呜,栅门已闭,不敢上街,自房上行走。及到任正千家,亦不呼门打户,从屋上走进来,直至里面,并不见一些动静。又走进内院天井中,忽听鼾睡之声,潜近身边,此时四月二十上下,微月渐明,仔细一看,竟是任正千!在房门外放了一张凉床,带醉而卧,别处并无一人。花老用手推之,推了两番,任正千朦胧之中问声“那个?”仍又睡了。花老点头道:“怪不得其妻偷人,茫然不知,今将他扛送江河之中,他亦未必知道。”又用手着力一推,任正千方醒,喝道:“有贼!”将身一纵,已离床七步之遥。花老低低说道:“任大爷,不要惊慌,我乃山东花振芳也。若是盗贼,此刻不但将你银钱偷去,连你性命都完了。”任正千听说是花振芳,虽月光之下看不明白面貌,却听得出声音,连忙问道:“大驾几时来此?夤夜到舍,有何见教?”花老道:“大爷不要声张,在下昨午至贵处,连夜到府来救你性命。”任正千惊问道:“晚生未作犯法之事,有甚性命相碍,老师何出此言?”花老道:“骆大爷到那里去了?”任正千道:“那个轻薄的人,说他作甚!”花老道:“好人反作歹人,无怪受人暗欺。”遂将王伦、贺氏,贺氏过书房相戏,反诬他轻薄无亲;自缚跪门,不辞而去,说了一遍。任正千叹道:“此必骆宏勋捏造之言,以饰自己轻薄之意,老师何故信之?”花老道:“因怕你不信此言,故我夤夜而来,与你亲眼一看,皂白始分,而骆大爷之冤亦白矣!我也知令正夫人在王家五日未回,此刻正淫乐之时。想你武艺精通,自能登高履险,趁此时我与你同到王家捉奸。若令正不与王伦同眠,不但骆大爷有诬良之罪,即老拙亦难逃其愆矣!” 任正千被花老这一番话,说得纔有几分相信。答道:“我即同老师前去走走。”花老将任正千上下一看,道:“你这副穿着、如何上得高屋,速速更换。”任正千自王家回来,连衣而卧,靴也未脱,衣也未卸。花老叫他更换,方纔进房,脱了大衣,穿一件短袄;褪下靴子,换一双薄底鞋儿,把帐柱上挂的宝剑带在腰间。走出房来,同花老正要上屋,祇见正南方火光遮天。花老道:“此必那块失火!”将脚一纵,上得屋来,那火正在南门以外,却不远。花老道:“不好了,此人正在我的寓所。大爷稍停,我暂回南门一望即回。”任正千道:“天已三鼓,待老师去而复返,岂不迟了?即老师行李有些损失,价值若干,在下一定奉上。”花老道:“大爷有所不知,老拙今来一众十五人,骑了十五匹骡子,皆是走骡,每个价值一二百金,在南门外炎帝庙寓住,故老拙心焦,不得不去一看。”任正千道:“既是老师要去,速些回来纔好。”花老道:“就来。”将脚一纵,上屋如飞而去。 任正千坐在凉床上,细思花老之言,恨道:“如今到王伦家捉住奸夫淫妇,不杀十刀不趁我心!”在天井中,自言自语,自气自恨,不言。 且说花振芳来到南门,见城门已开,想道:“自必有人报火。”遂跳下出城,举目一看,正是火出于炎帝庙中,真正利害。正是:风趁火势,火仗风威。 却说花振芳急忙走到跟前,见救火之人有一二百,东张西望,不见自家带来的人。想道:“难道十四个人,一个也未逃出不成?”正在焦躁之际。 014伤无限天理王姓陷人 花振芳看见炎帝庙里火起,并不见自家带来一人,正在焦躁,猛听得口号响亮,心中稍安。细听一听,在东北树林之内,相隔有两箭之远。迈开大步直奔树林而来,进得林中,见巴氏弟兄并寨内十人,连十五头骡子俱在;其中又见十五头骡子驮了十五个大箱子。花振芳忙问道:“此物从何而来?”巴氏弟兄道:“老姊丈进城之后,我们又吃了几杯酒,商议道:‘一路行来,并无生意,白白回去,岂不空走一遭!’细想王伦父是吏部尚书,叔是礼部侍郎,在东京贾官卖爵,也不知赚了多少不义之财!我等到他家去,一直走到后边五间楼上,细软之物尽皆搜之。等你多时了。”花振芳又问道:“庙内因何火起?”巴氏弟兄笑道:“祇因劫了王伦回来,纔交二鼓天气,若是起身,庙内和尚、道人必猜疑。天明王伦报官,他们必知道我们劫去,恐不干净,故此放起一把火,烧得他着慌逃命不及,那里还管我们闲事。”花老言道:“虽然干净,岂不毁坏了庙宇,坑了和尚。”沉吟一会道:“也罢!明日将王伦之物,造一所庙还他,其余再为分用。”巴氏四人道:“那也罢了。” 听一听,天已四鼓,见城中有骑马往来者,知是文武官员出城救火。花老道:“再迟,就不好了!趁此你们赶路,我仍进城,同任正千把事做了,随后赶来。”巴龙道:“我们就是山东路上相熟,直隶地方甚生,你要送我们一送纔好;不然路上弄出事来,为祸不小!”花老道:“我与任正千相约,许他看火就回。他如今在天井里等我,不回去岂不失信于他?”巴龙道:“此地离山东交界也祇六十里路,此刻动身,天明就入了山东地方,你过午又回此地。任正千怎的将老婆与人玩了半个多月,今一日就受不住了么?常言道:‘先顾己而后有人’,未有舍己从人之理。”看官,花振芳山东、直隶、河南,到处闻他之名,凡路上马快、捕役等见他的生意,不过说声“发财”,哪个敢正眼视他?那巴氏弟兄就是山东道上不碍事,这六十里直隶地方竟不敢行,所以要他送去。花振芳见说得有理,少不得要送送他的。说道:“要走就走。一时合城官员救火,不大稳便。”众人解开骡子上路,奔山东去了。 却说任正千等花振芳往王家捉奸,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一直等到五更东方发白,骂道:“这个老杀才!真个下等之辈。约我做事,直叫人等个不耐烦!天已将明,如何去得?明日遇见,不理他这个老东西。”骂了一会,连衣倒在床上睡了。 当应有事,花振芳同任正千在天井里说话,尽被秋菊、夏莲两个贱人窃听着。贺氏分付:凡家内有甚风声,速到王府通知。天将发白之时,看见了任正千睡了,二人悄悄的走出,一直跑到王家。他二人随贺氏走过两次,知他在花园内宿歇,不必问人,走进房来。王伦已经起去,贺氏在那里梳洗,见两人进来,贺氏打了个寒噤,问道:“家中有甚风声,恁早而来?”二人道:“娘,不好了,祸事不小!”遂将任正千与花振芳在天井所议之事,一一告知:“正要来捉奸,忽见南门失火,那花老恐伤他同伴之人并他牲口,暂别大爷到南门一看即回,叫大爷在天井等他。幸喜皇天保佑,那老儿一去未回。大爷等得不耐烦,东方发白,进房睡了。我二人一夜何曾合眼,看见大爷已睡,连忙跑来禀知。大娘速定良策,不然性命难保。我二人就要回去,恐大爷醒来呼唤。”贺氏闻听此一番言语,祇见他:桃红面变青靛脸,樱桃小口白粉唇。不由得满身乱抖,说道:“此事怎了?你快与我请王大爷并贺大爷前来,你们再回去。”秋菊、夏莲忙到书房,见王伦、贺世赖二人正在说话。一见二人进来,王伦道:“你们来得恁早,想是问大娘要钱买果子吃?”二人道:“大娘请王大爷与贺大爷说话。我二人即回,恐大爷呼唤。”说罢,慌慌张张的去了。 王、贺二人见他们神情慌速,必有异事,亦急忙来至贺氏房里。祇见贺氏面青唇白,两眼垂泪,恨道:“你二人害人不浅!方纔两个丫鬟来说:此事尽被丑夫知之。叫我如何回家?”王伦道:“这是何人走漏消息?”贺氏又将花振芳夜来所议之话说了一遍,“天将发白时,丑夫方纔睡去,他二人趁空跑来通知我。好好的日子,你二人弄得我不得好过,连性命都送在你们手里!”祇是呜呜啼哭。王、贺二人祇落得蹙眉擦眼,低头顿足,想不出个计来。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忽然家人来禀道:“大爷不好了!后边五间库楼,今夜被强盗打劫去了。”王伦道:“从来福无双降,祸不单行,正我今日之谓也。”迈步欲往后边观看情形,贺氏拦住道:“你想往那里去?不先将我之事设法,要走万万不能!”王伦无可奈何,祇得停步,惟有长吁短叹而已。忽见贺世赖愁眉展放,脸上堆笑,道:“妹子不要着急,王大爷又有喜事可贺!”王伦道:“大祸解脱,其愿足矣!又有何喜可贺?”贺世赖道:“大爷失物破财,却是添人进口。”王伦道:“所添何人?”贺世赖道:“今夜库楼被人劫去,大爷速速写下失单,并写一个报单。单内直指任正千之名,门下速进定兴县报与马快。再带五十两银子,将马快头役买嘱,叫他请定兴县孙老爷亲往任家起赃。我去之后,妹子亦速速回去,轿内带些包裹,将值钱小件之物包些,舍妹身边再藏几件小东西,都摆在后边堂楼底下。孙老爷一到,观见赃物,不怕任正千有八口五张嘴,也难辩得清白。那时问成大盗,自然正法;舍妹即大爷之人,岂不是添人进口么!” 王伦听得此言,心中大喜,说道:“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分付家人快取文房四宝,速开失单,并写报呈,将偷了去的开上来,未偷去的也开了,一倍成了三倍。贺世赖又催促妹子回去。贺氏道:“我不敢回去,那丑夫性如烈火,一见我回,岂肯轻放?”贺世赖道:“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一人回去,谅他不能杀你,必要问个端的,然后动手的。这里甚快,你一到家,我随即请孙老爷驾到,管保你无事。”贺氏没奈何,祇得依着哥哥之言,收拾了包裹,身边又带了几件东西。贺世赖将失单、报呈放入袖口内,王伦又拿了五十两银子与他。贺世赖又对贺氏道:“我顿饭光景办妥此事,你再起身,恐我做事做不完,你先到家吃他之亏。”又向贺氏耳边说道:“你若到家,必须如此如此,方不费手脚。”贺氏点头应道:“晓得!” 贺世赖诸事安排妥当,缓步去了。不多一时,走至定兴县衙门,正遇马快头役杨干纔进衙门,贺世赖上前拱了拱手,道:“杨兄请了!”杨干认得贺世赖,知他近日在王府作门客,答道:“贺相公,恁早往那里去?”贺世赖道:“特来寻兄说话,请在县前茶馆中坐谈。”进门坐下,茶博士拿来一壶好茶,捧了两盘点心。杨干道:“相公寻弟有何话说?”贺世赖在袖中取出失单并报呈,递与杨干看,杨干一见报呈上直指任正千之名,大惊道:“这个任正千,莫非四牌楼‘赛尉迟’么?”贺世赖道:“正是!”杨干摇首道:“此人久居定兴,世代富豪,且仗义疏财,扶危济困,人所共知,岂是匪类?相公莫要诬良,不是耍的!”贺世赖道:“王大爷若无实据,岂肯指名妄报?他乃吏部公子,反不知诬良之例?自古道:人心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世上人那里看得透,论得定?王大爷叫弟今来寻兄,不先报官之意,原知抓贼捕盗乃兄分内之事也。倘若走漏消息,强人躲避,又费兄等气力。故先通知兄。”即便从袖中取出五十两银子,大红封套一个,说道:“这是王大爷薄敬,烦兄将此单拿进宅门,面禀老爷,就请老爷即赴强人窝宅起赃,迟了则费手脚。”杨干见五十两银子,就顾不得诬良不诬良,且是他家指名而报,与我何干?假推道:“这点小事,难道不能代王大爷效劳不成?祇求日后在敝主人之前荐拔荐拔,就感恩不浅,怎敢受此重赐?”贺世赖道:“你若不收,是嫌轻了。祇要把事办得妥当,王大爷还要谢你哩!”杨干道:“既如此,弟且收下。贺相公在此少坐,待我进去投递;并请老爷,看是何说法?相公好回王大爷信息。”贺世赖道:“事不宜迟,以速为妙。”杨干说:“晓得!”急进衙门去了。 来至宅门将传桶一转,里边问:“那个?”杨干道:“是马快杨干,有紧急事,请老爷面禀。”宅门上知道逢紧急事,马快要禀,必是获住了大盗,不敢怠慢,忙请老爷出二堂。杨干上前磕头,将报呈、失单呈上。孙老爷一见失主是王伦,就有几分愁色,若不代他获住强盗,就有许多不便。将报呈看完,竟是指名而报。孙老爷忙问杨干:“这任正千住居何处?”杨干道:“就在城内四牌楼,闻得赃物尚在未分,请老爷速驾至彼处起赃。迟恐赃物分过,强人一散,那时又费老爷之心。”孙老爷道:“正是!”分付伺候,再传捕衙陈老爷同去。杨干出来对贺世赖一一说知。又道:“素知任正千英雄勇猛,我班中之人未必足用。闻得王大爷府上教习甚多,帮助数名,一阵成功纔好。”贺世赖道:“这个容易,许你十名,在三岔路口关帝庙中等候。”说罢,分手而别。贺世赖来到府中,回复王伦,拨了十名好教习,贺世赖领到关帝庙中去了。 且说定兴县孙老爷坐了轿子,带领杨干班中三十余人;捕行陈老爷骑了马亦带了十数个行役,一直前行,来到了十字街三岔路口关帝庙中。贺世赖早已迎出来,将十人交付杨干,一同往任正千家来了。这正是:英雄含冤遭缧绁,奸佞得意坐高堂。毕竟不知任正千性命如何? 015悔失信南牢独劫友 贺氏回家,到得家内,不先入住房,到得后边堂楼底下,将带来的包裹并身上所带的小件东西俱皆栽匿,然后提心吊胆走进自己卧房。见任正千尚睡未醒,叫道:“大爷,不脱衣而睡,连衣怎睡得舒畅,大约是昨日醉归就睡了。这是妾身不在家,就无人管你闲事。”叨叨咕咕,自言自语,把任正千惊醒。一见那贺氏站在面前,不觉雄心大怒,骂道:“贱人,做得好事!怎今日舍得回来了?”贺氏假惊道:“妾被王大娘苦留不放,故未回来,多住几日。今早谆谆告辞,方得回来,有何难舍之处?”任正千道:“好大胆的贱人!你与王伦干得好事,尚推不知,还敢强辩!”贺氏双眼流泪道:“皇天呵,屈杀人也!这是那个天杀的在大爷面前将无作有,挑唆是非,害人不浅呵!”任正千道:“此时暂且饶你,稍停看你性命可能得活!”怒气冲冲往书房去了。秋菊忙送梳妆合,夏莲忙送净面水,俱送至书房内。任正千带怒草草梳洗了,在书房内静坐。 看官,你说正千静坐为何?因他心内暗想道:虽贺氏实有此事,但未拿住,审他一个口供,方好动手。不然无故杀妻,就要有罪。正在那里思想审问之计,鼻中忽闻酒香,回头一看,见条桌上一把酒壶,一个酒碗。起身向前,用手一摸,竟是一壶新暖的热酒,说道:“这是那个送来的?未说声就去了。”遂斟上一碗,口内饮酒,心内想计,不觉一碗一碗,将五斤一壶的烧酒吃在肚中。正是:酒逢畅饮千杯少,闷在心头半盏多。一则是早酒不能多吃,二则心中发恼又易醉,任正千不多一时,酒涌上来,头晕眼花,遂隐几而卧。这壶酒正是贺世赖临行时,在贺氏耳边所说之计,叫贺氏到家,暗暗命丫鬟送酒一壶。知任正千乃好饮之人,未有见而不饮,将他灌醉,则易于捉拿了。 且不言任正千书房醉睡,且说孙老爷带领捕役人等前来,离任家不远,杨干禀道:“二位老爷在此少停,待小的先到强人家内观看动静,并打探强人现在何处,再来请老爷驾往。不然,一众齐至,恐强人知觉,则有预备。小的素知强人了得,恐怕惊动逃走。”孙老爷道:“速去快来!”杨干迈开大步,来到任家门口,问门上道:“任大爷起来否?”门上人认得是县里马快杨干,忙答道:“大哥那里来的?”杨干道:“弟有一事,特来拜托任大爷。”门上人道:“家爷起却起来了,闻得在书房中又饮了五斤一大壶烧酒,大醉隐几而睡。既杨兄有事相商,我去禀声。”杨干连忙禁止道:“弟也无甚要紧事,既大爷醉卧,不便惊动,再来吧。”将手一拱去了。回到孙老爷前禀道:“小的访得强人正大醉隐几而卧,请老爷速行。”杨干同合班人众各执挠钩长杆、王家教习各执棍杖铁尺在前,孙、陈二位老爷乘轿、马随后,到了任正千家门口。杨于禀道:“二位老爷在门外少坐,待小的先进,获住强人,再请老爷进内起赃。”孙老爷分付:“谨慎要紧!”杨干答道:“晓得!”于是率领一众人等直奔书房而来,任府家人见一个捉一个。离书房尚有数步之遥,早听得鼾声如雷。杨干等在门外站立,用两把长钩在任正千左右二腿肚上着力一钩,十个人用力往外一扯,任正千将身一起,“哎哟!何人伤我?”话未说完,“咕冬”倒地,可怜两个腿肚钩了有半尺余长的伤口,钩子入在肉内。任正千纔待抬身要起,早跑过十数个人抓伏身上,那棍杖、铁尺似雨点打来。可怜虎背熊腰将,打作寸骨寸伤人。当时任正千还想挣扎起来,未有一盅茶时节,祇落了个哼喘而已。杨干道:“谅他不能得动,不必再打了。快请老爷进来起赃。”外边着人请孙老爷,内里贺氏已知任正千被捉,早把带来的包裹打开,并身边带来的小件东西尽摆在堂楼后。孙老爷进去,在里边一一点明上单,又把各房搜寻,凡有之物,尽皆上单。却说任正千乃定兴县第二个财主,家中古物玩器,值钱之物甚多,尽为赃物了。大件东西则入单上,金银财宝并小件东西,被搜检之人披的掖、藏的藏,连捕衙陈老爷亦满载而归。起赃已毕,孙老爷分付将强人家口尽皆上索,计点十数个家人,并两个丫鬟、贼妻贺氏,别无他人。孙老爷道:“带进内衙听审。”朱笔写了两张封皮,将任正千前、后门封了,把乡保邻右俱带至衙门听审。分付已毕,坐轿回衙。 那任正千那里还走得动?杨干卸了一扇大门,把任正千放上,四人抬起赴行前来。孙老爷进了衙门,坐了大堂,分付带上强人,将任正千抬上连门板放下。孙老爷问道:“任正千,你一伙共有多少人?怎样打劫王家?从实说来,省得本县动刑。”任正千虎目一睁,大骂道:“放你娘的屁!谁是强盗?”孙老爷分付:“掌嘴!”吆喝一声,连打二十个嘴巴。孙老爷又问道:“赃物现在那里,还要抵赖?”任正千道:“你是强盗!今日带了多人,明明抄掠我家,反以我为强盗!”孙老爷又分付“掌嘴”,又是二十个嘴巴。任正千祇是骂不绝口。孙老爷分付:“抬夹棍来!”话不重叙,一夹一问,共夹了三夹棍,打了二十杠子。任正千昏迷几次,仍骂道:“狗官!我今日下半截都不要了,即令你剐了我,想任爷屈认强盗之名,万万不能。” 孙老爷见刑已用足,强人毫无口供,若再用酷刑,则犯贪暴之名。分付:“带贼妻贺氏。”贺氏闻唤,移步上堂,口中唧哝道:“为人难得个好丈夫,似我这般苦命,撞了个强盗男人,如今出头露面,好不惶恐死人也!”说说走走,来至堂上,双膝跪下,说道:“贺氏与老爷磕头。”孙老爷问道:“贺氏,你丈夫怎么打劫王伦?一伙多少人?从实说来,本县不难为你。”贺氏道:“老爷!堂上有神,小妇人不敢说谎。小妇人已嫁他三年,一进门两月光景,丈夫出门有两月纔回来,带回了许多金银财宝,并衣服首饰等。小妇人问他:这些东西从何而来?他说:外边生意赚了钱,代小妇人做来的。彼时小妇人祇见他空手独去,并无他物,那里生意做来?就有几分疑惑,新来初嫁亦不好说他。后来或三月一出门、或五月一出门,回来都是许多东西。又渐渐有些人同来,都是直眉竖眼,其像怕人,小妇人就知他是此道了。临晚劝他道:‘菜里虫菜里死,犯法事做不得,朝廷的王法森严,我们家业颇富,洗手吧。’反惹他痛骂一场。小妇人若要开言,他就照嘴几个巴掌,小妇人后来乐得吃好的,穿好的,过了一日少一日,管他则甚。晚间来了几个人,都说是他的朋友。小妇人连忙着人办了酒饭款待,天晚留那几个住宿,小妇人也祇当丈夫在前陪宿。谁知到半夜时节,听得许多人来往走动,又听口中说道:‘做八股分吧。’一人说:‘平分纔是!’小妇人就知那事了。各人睡各人的觉,莫管他,惹气淘。不料天明就弄出这些事来了,脸面何在!正千若听我的话,早些丢手,岂不好!别人分了走开,落得好;你只身受罪,还不说出他们名姓来,请老爷差人拿来问罪。可怜父母皮肉打得这个样子,叫你妻子疼也不疼!又不能救你。”又朝着孙老爷磕了个头,双眼流泪叫声:“青天老爷!笔下超生,开我丈夫一条生路,小妇人则万世不忘大德。”任正千冷笑道:“多承你爱惜,供得老实!我任正千今日死了便罢,倘得云散见天之日,不把你这淫妇碎尸万段,不称我心。” 孙老爷又叫带他家人上来。家人禀道:“小的从未见主人为匪,即有此事,亦是暗去暗来。小的等实系不知,祇问主母便了。”贺氏在旁又磕了个头,叫声:“老爷明鉴!小妇人是他妻子,尚不知其详细,这家人、丫鬟怎得知情?望老爷开恩。”孙老爷见贺氏一一招认,也就不深究别人。叫刑房拿口供单来看,与贺氏所供无异,遂将任正千下监,家人、奴仆释放,贺氏叫官媒婆管押。 那孙老爷又将邻右乡保唤上,问道:“你等既系乡保邻右,里中有此匪人,早已就该出首。今本县已经捉获,你等尚不知觉,自然是回庇通情。”邻右道:“小的等皆系小本营生,早出晚回。任正千乃富豪之家,小 的虽为邻居,实不通往来。伊家人尚然不知,况我等外邻!”乡保道:“任正千虽住小的坊内,往日从无异怪声息;且盗王伦之物并无三日、五日,或者落些空漏,小的好来禀告;乃昨夜之事,天明就被拘,小的如何能知?”孙老爷见他们无半点谎言,又说得入情,俱将众人开释。将赃物寄库,审定口供,再令失主来领。发放已毕,退堂去了。 却说王伦差了一个家人,拿了个世弟名帖进县,说:“贺氏有个哥哥在府内作门客,乞老爷看家爷之面,将贺氏付他哥子保领,审时到案。”知县不敢不允人情,遂将贺氏付贺世赖领去,贺世赖仍带到王伦之家日夜同乐,真无拘束了,这且不提。 再讲花振芳送巴氏弟兄到了山东交界,抽身就回。因心中有事,往返一百二十里路,四更天起身,次日早饭时仍回至定兴县。昨日寓所已被火焚,即不住南门,顺便在北门外店内歇下。住了一个单房,讨了一把钥匙,自管连忙吃了早饭,迈步进城,赴四牌楼而来。花振芳祇恐失信于朋友,还当任正千既知此事,今日必不与王伦会饮,自然在家等候,所以连忙到任正千门首。及至,抬头一看,祇见大门封锁,封条是新贴的,面浆尚未大干。心中惊讶道:“这是任正千家大门?昨日来时,虽然寂寞,还是一个好好人家。半夜光景,难道就弄出大事情,朱笔封门?”想了一会,又无一个人来问问。无奈何,走到对面杂货店中,将手一拱,道声“请了!”那柜上人忙拱手问道:“老客下顾小店么?”花老道:“在下并非要买宝店之货,却有一事,走进宝店,敢借问一声:那对过可是任正千大爷家?”那人听得,把花老上下望了又望,把手连摇了两摇,低低说道:“朋友,快些走,莫要管他什么任正千不任正千的!你幸是问我,若是遇见别人,恐惹出是非来了。”花老道:“这却为何?请道其详。”那人道:“你好噜苏,教你快走为妙,莫要弄出事来连累我。”花老道:“不妨!我乃过路之人,有何干系?”那人却祇是不肯说。花老再三相逼他说,那人无奈,祇得说出来与花老知道。这一说,不打紧,有分教:奸夫丢魂丧胆,淫妇吊胆惊心。毕竟那人对花振芳说些什么来? 错杀奸西门双挂头 那人被花振芳再四相问,方慢慢说:“你难道不认识字?不看见门都封锁了,请速走的为妙。”花振芳大叫道:“我又未杀人放火,又不是大案强盗,有何连累,催我速走?若不说明,我就在此问一日!”那人蹙额道:“我与你素日无仇,今日无冤,此地恁些人家,偏来问我!”无奈何,遂将“今夜王伦被盗,说是任正千偷劫,指名报县。天明,孙老爷亲自带领百余人至其家,人赃俱获,将我们邻右俱带到衙门审了一堂,开释回来。虽未受刑,去了三两头,你今又来把苦我吃”说了一遍。花振芳闻听此言,虎目圆睁,大骂道:“王伦匹夫,诬良为盗,该当何罪?”那柜上人吓得脸似金纸,唇如白粉,满身乱抖,深深一躬,说道:“求求你,太岁爷饶命!”花振芳又问道:“任大爷可曾受过了刑罚么?”那人道:“听得在家捉拿他时,已打得寸骨寸伤,不能行走;及官府审时,是我等亲眼看见的,又是四十个掌嘴、三夹棍、二十杠子,直至昏死几次。”花振芳道:“任大爷可曾招认么?”那人道:“此番重刑,毫无惧色,到底骂不绝口,半句口供也无。把个孙知县弄得没法,将他收禁,明日再审。”花振芳大笑道:“这纔是个好汉!不愧我辈朋友也。”将手一拱,道声:“多承惊动!”遂大步的去了。那柜上人道:“阿弥陀佛!凶神离门。”忙拿了两张纸,烧在店门外。 却说花振芳问得明明白白,回至店中,开了自己房门坐下,想道:“我来救他,不料反累他。昨日他们不劫王伦,任正千也无今日之祸。众人已去,落我只身无一帮手,叫我如何救他?”意欲回转山东,再取帮手,往返又得几日工夫,恐任正千再审二堂,难保性命。踌躇一会,说:“事已至此,也讲不得了!拼着我这条老性命,等到今夜三更天气,翻进狱中,驮他出来便了。”算计已定,拿了五钱银子,叫店小二沾一瓶好酒,制几味肴馔,送进房来,自斟自饮。吃了一会,将剩下的肴酒收放一边,卧在床上,养养精神。瞌睡片时,不觉晚饭时候,店家送进饭来,花振芳起来吃了些饭,闲散闲散,已至上灯时候。店家又送盏灯进来,花老叫取桶水来,将手脸洗净,把日间余下酒肴拿来,又在那里自斟自饮。祇听店中也有猜拳行令的,也有弹唱歌舞的,各房灯火明亮,吵吵闹闹,天交二鼓,渐渐哑静,灯火也熄了一大半。花老还不肯动身,又饮了半更天的光景,听听店中毫无声息。开了房门,探头一望,灯火尽熄。 花老回来打开包裹,仍照昨日装束,应用之物依旧揣在怀中。自料救了任正千出来,必不能又回店中,将换下衣服紧紧的打了一个小卷,系在背后。出了房门,回手带过,双足一蹬,上了自己的住房,翻出歇店,入了小径,奔进城来。过了吊桥,挨城墙根边行走,走至无人之处,腰间取下扒墙索,依法而上,仍从房上行至定兴县禁牢,睁眼四下观看,见号房甚多,不知任正千在那一号里?又不敢叫喊。正在那里观望,忽听更锣响亮,花老恐被看见,遂卧在房上细看:乃是两个更夫,一个提锣,一个执棍。花老道:“有了!须先治住此二人,得了更锣,好往各号房访任正千监身之所。”踌躇已定,听得二人又走回来。花老看他歇在狱神堂檐底下,在那里唧唧哝哝的闲谈。他悄悄走到上风头,将莲花筒取出,鸡鸣断魂香烧上,又取一粒解药放在自己口中,然后用火点着香,顺风吹去,听见两个喷嚏,就无声了。花老轻轻一纵下得房来,取出顺刀,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非花老嗜杀,若不杀他,恐二人醒来找寻更锣,惊动旁人,无奈何纔杀了两更夫。稍停一停,持锣巡更,各处细听。行至老号门首,忽听声唤:“暧呀!疼杀我也!”其声正是任正千之音,花老道:“好了!在这里了!”用手在门上一摸,乃是一把大锁。听了听堂上更鼓,已交四更一点。花老将锣敲了四下,趁锣音未绝,用力将锁一扭,其锁分为两段;又将锣击了四下,借其声将门推开。进得门来,怀中取出闷子火一照,幸喜就在门里边地堂板上睡着。两边尽是暖隔,其余的罪囚尽在暖隔之里,独任正千一人睡于此。项下一条铁索把头系在梁上,手下带一副手铐,脚下一副脚镣,任正千哼声不绝,二目紧闭。花老一见如此情形,不觉虎目中掉下泪来,自骂道:“总是我这个匹夫、老杀才,害得他如此!”又想道:“既系大盗,怎不入内上匣?”反复一思:“是了,虽然审过,实无口供,恐一上匣,难保性命;无口供而刑死人命,问官则犯参,谅他寸骨寸伤,不能脱逃,故不上大刑具拘禁于此,以待二堂审问真假。”遂走进去,向任正千耳边叫道:“任大爷,任大爷!”任正千听得呼唤,问道:“那个?”花老道:“是我花振芳来了。”任正千道:“既是花老师前来,何以救得我?”花老道:“我来了多时,祇因不知你在那一号中,寻访你到此时。你要忍耐疼痛,我好救你。”花老遂拔出顺刀,那刀乃纯钢打就,在铁索上轻轻几刀,切为两段,将任正千扶起,连手肘套在自己颈下,花老驮起,出了老号之门,奔外而来,几步登高纵跳。花老虽然英雄,来时只身独自,于 今背上驮着一个支一身躯大的汉子,又兼禁牢墙头高大,如何能上得去?花老正在急躁,抬头一看,那边墙根倚着一扇破门。走向前来,用手拿过,倚在那狱神堂墙边,用尽平生之力,将脚在门上一点,方纵上狱神堂的屋上,履险直奔西门而来。 到了城墙之上,花老遍身是汗,遍体生津,把任正千放下,任正千咬牙切齿也不敢作声,花老在一旁喘息。此时,听得已交四鼓三点,将交五鼓,花老向任正千耳边低声说道:“任大爷在此少歇,待老拙至王伦家将奸夫淫妇结果性命,代你报仇雪恨何如?”任正千道:“好是甚好,祇是晚生在此,倘禁役知觉,追赶前来,晚生又不能动移,岂不又被捉住?”花老道:“我已筹计明白,你我出禁牢之时正在四鼓,到得五鼓,不闻锣鸣,内中禁卒并守宿人等,方纔起身催更。及见更夫被杀,又不知那一号走了犯人,再用灯火各号查点,追查至老号,方知是你走脱。再赴宅门,通禀官府,吹号齐人,四下奔找,大约做完套数,将近要到发白时候。任大爷在此放心,我去去就来。”说罢,仍纵到房上去了。 王伦家离西门不远,花老乃是熟的,不多一时进了王伦家内。前后走了共十一进房子,但不知王伦同贺氏宿于何处。自悔道:“我恁大年纪,做事鲁莽,倒不在行,不该在任大爷面前许他杀奸。此刻知他在那块?今若空手回去,反被任正千笑话。”遂下得房顶,挨房细听。听至中院,厢房以内有二人言语,正是一男一女声音。男的道:“我还要玩玩。”女的道:“你先已闹过半夜,一觉尚未睡醒,又来闹人!”男的说:“我因你不知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方纔得弄到一块。若不尽兴,岂肯饶你!”女的说:“你莫说大话吓我,我也不怕!”那花老听得,说道:“此必王伦、贺氏无疑矣!”怀中取出莲花筒,将香点着,从窗眼透进烟去,祇听得一个喷嚏,那男的就不响了。女的说:“你可醒啊!好本事那里去了?”又听得一个喷嚏,女的也无言语了。花老想道:“若是从门内而入,恐惊别房之人。”拔出顺刀,将窗花削去几个眼,伸手把腰闩拔出,把窗推开,上得窗台,用手将镜架先提在一边,走近床边取火一照,看见男女上下附合一处。用顺刀一切,二头齐下,血水控了控,男女头发结为一处,提在手中,迈步出房,仍从房上回来。至任正千面前道声:“恭喜,恭喜!任大爷,代你伸过冤了!”把刀放下,把两个人头往地下一丢。任正千道:“多谢老师费心!再借火闷一照,看看这奸夫淫妇。”花老从怀中取出了火闷一照,任正千道声:“错了,这不是奸夫淫妇之首。”花老听说不是,又用火闷一照,自家细细一看,并不是王、贺二人,是真的杀错了。花老遂将他二人在房淫乐之声,又告诉一遍,“我竟未细看,连忙割了头来。此时已交五鼓,我若回去再去杀他二人,恐天明有碍。我们暂且回去,饶他一死。但这两个人头丢在此处,天明就要连累下边附近之人。人家含冤受屈,必要咒骂。置于何处,方不连累于人?”抬头四处一看,见西门城楼正高,且是官地:“我将此人头挂在兽头铁须上,则无害于别人了!”即忙提头走到城楼边,将脚一纵,一手扳住兽头,一手向那铁须上拴挂。 且说城门下边一个人家,贩卖青菜为生。听得天交五鼓,不久就开城门,连忙起来,弄点东西吃了,好出城赴菜园贩菜,来城里赶早市。在天井中小便,仰头看看天阴天晴,一见城楼兽头上吊着个人,尚在那里动,大叫一声,说:“不好了!城门楼上有人上吊了!”左邻右舍也有睡着的,也有醒着的,闻此一声,各各起身开门瞧看。花老听得有人喊叫,连忙将头挂了,跳下来走到任正千面前,道声:“不好了!人已惊着,我们快走要紧!”听得那城门上一片喊声,嚷道:“好可怪!方纔一个长大人吊在那里,如今怎祇有两个人头葫芦在那里飘荡?我们上去看看!”众人齐声道:“使得,使得!”皆迈步上城而来。及至城墙上,离城楼不甚高远,看得亲切,大叫道:“不好了!竟是两个血淋淋的人头!”门兵乡保俱在,见天已发白,忙跑至县前禀报。及至衙门,祇听得吹号、鸣锣,头役点齐人夫,不知为何。问其所以,说:“禁牢内昨夜四更杀死两个更夫,并劫去大盗任正千,已分付不开四门,齐人捉拿劫狱人犯。”门兵乡保又将西门现挂两个人头在上,禀报孙老爷。孙老爷闻此言,道:“这又不知所杀何人?速速捉拿,迟恐逃走。”于是满城哄动,无处不搜,无处不找。正是:杀人英雄早走去,捕捉人后瞎找寻。毕竟不知城门开不开?花振芳同任正千从何处逃走?未知性命如何? 骆母为生计将本起息 花振芳西门挂头惊动众人,连忙松开绳索,将任正千放下;然后自己亦坠绳而下,又将任正千驮在背后,幸喜天早,且城河边水虽未涸尽,而所存之水有限,不大宽阔,将身一纵,过了城河。走了数里远近,见已大明,恐人看见任大爷带着刑具,不大稳便。到僻静所在,用顺刀把手铐切断,将自己衣服更换了,应用之物并换下衣服打起包裹,复将任大爷背好。行至镇市之所,祇说个好朋友偶染大病,不能行走。遂雇了人夫用绳床抬起,一程一程奔山东而回。 且表城里边定兴县知县孙老爷,分付开城门搜寻劫狱之人,并杀人的凶手。到了早饭以后,毫无踪迹,少不得开放城门,令人出入,另行票差马快捉人,在远近访拿。城门所挂人头,令取下来悬于西门以下,交付门军看守,待有苦主来认头时禀报本县,看因何被杀,再擒捉审问便了;禁牢内更夫尸首,令本户领回,各赏给棺木银五两。这且按下不表。 再讲王伦早上起来梳洗已毕,就在贺氏房中,请了贺世赖来吃点心。正在那里说说笑笑,满腔得意,家人王能进来,禀道:“启大爷得知:方纔闻得今夜四更时分,不知何人将禁牢中更夫杀死,把大盗任正千劫去。天明时,西门城楼兽角铁须之上,挂了两个血淋淋人头,一男一女。合城的文武官员并马快捉人,各处搜寻,至今西门尚未开。”王伦道:“西门所挂人头,此必奸情被本夫杀死,亦不该挂在那个所在。但反狱劫走任正千的却是何人?”贺世赖道:“门下想来,此必是山东花振芳了。前次约他同来,因见火起而去;昨日闻任正千在狱,夤夜入禁牢,杀更夫以绝巡更,后劫走任正千无疑矣!”王伦道:“花振芳在桃花坞,说他乃山东姓花,必山东人也。但不知是那府那县?今日获住便罢,倘拿不住,叫老孙行一角文书,到山东各府、州、县去访拿这老畜生!” 正在议论,猛见两个丫鬟跑得喘吁吁的来说道:“大爷不好了!今夜不知何人将五姨娘杀死,还有一个男人同在一处,亦被杀死,但不见有头。禀大爷定夺。”王伦、贺世赖同往一看,却是两个死尸在一处,俱没有头。着人床下搜寻亦无,细观褂裤鞋袜等物,却不是别人,竟是买办家人王虎!王伦发恨道:“家人欺主母,该杀!该杀!”二人仍回到贺氏房中,王伦少不得着人去将两个人头认来,“省得现于人眼万人瞧,使我面上无色。”贺世赖止道:“不可,不可!大爷不必着恼,又是大爷与舍妹万幸也!”王伦同贺氏问道:“怎么是我二人之幸?”贺世赖道:“此必是来杀你二人,误杀他两个人,亦是任党无疑!杀去之后,教任正千一见,不是你二人。故把头挂在那个所在以示勇。”王伦仔细一想:一毫不差,转觉毛骨悚然。又道:“此二人尸首如何发放?”贺世赖道:“这有何难!一个是你远方娶来之妾,从小无有父母;那一个又是你的家生子。大爷差人买口棺木,就说今夜死了一个老妈,把棺木抬到家里,将两个尸首俱入在里面,抬到城外义冢地内埋下;家内人多多赏些酒食,再每人给他几钱银子做衣服穿,不许传扬,其事就完了。那孙知县自然分付看头人招认;况此刻天热,若三五日无人来认,其味即臭难闻,必分付叫掩埋。未有苦主,即系悬案,慢慢捕人。大爷今若差人去认头,一则有人命官司,二则外人都知道主仆通奸,岂非自取不美之名!”王伦听贺世赖句句有理,一一遵行。果然四五日后,其头臭味不堪,西门下无人出入,门兵来衙禀知。知县分付:“既无苦主来认,此必远来顺带挂在于此,非我城池之事,即速掩埋。”看官,凡地方官最怕的是人命盗案。门军遂即埋了,知县乐得推开,他祇上紧差人捕捉劫狱之案便了。 以上按下任正千之事,此回单讲骆宏勋自苦水铺别了花振芳,到黄河渡口,一路盘费俱是花老着人照管。骆宏勋称了二两银子送他买酒吃,叫他回去多多上复花老爹:异日相会面谢吧!那人回去。骆大爷一众渡了黄河而走,非止一日。那日来到广陵,守家的家人出城迎接,自大东门进城到了家里。老爷的灵柩置于中堂,合家大小男妇挂孝磕过头,又与太太、公子磕头已毕,备酒饭管待人夫脚役,赏银各人不得少把,余谦一一秤付。众人吃饭以后,收拾绳扛各自去了。老爷柩前摆了几味供菜,母子二人又重祭一番。已毕,用过晚饭,各自安歇。次日起身,各处请僧道来家做好事。骆宏勋正待分派家人办事,门上禀道:“启大爷:南门徐大爷来了。”骆宏勋正欲出迎,徐大爷已进来了。骆宏勋迎上客厅坐下。徐大爷道:“昨日舅舅灵柩并舅母、表弟回府,实不知之;未出城远迎,实为有罪!今早方纔得信,备了一份香纸,特来灵前一奠。”骆宏勋道:“昨日回舍,诸事匆匆,未及即到表兄处叩谒,今特蒙驾先到,弟何以克当!”吃茶之后,徐大爷至老爷柩前行祭一番,又与舅母骆太太见过礼。骆太太看见徐大爷身躯:方面大耳,相貌魁伟,心中大喜。说道:“愚舅母向在家时候,贤甥尚在孩提。一别数年,贤甥长此人物,令老身见之喜甚!”徐大爷道:“彼时表弟年十一岁,今甫长成大器,若非家中相会,路遇还不认得!”骆宏勋道:“好快!一别一十一年矣!”叙话一会,摆酒后堂款待。列位,你说这徐大爷是谁么?世居南门,祖、父皆武学生员。其父就生他一人,名唤苓,表字松朋,乃骆氏所生,系骆老爷外甥,骆宏勋之嫡亲始表兄弟。他自幼父母双亡,骆老爷未任之时,一力扶持。后骆老爷定兴赴任,有意带他同去;但他祖父遗下有三万余金的产业,他若随去,家中无人照应,故而在家,嘱咐一个老家人在家帮他请师教训。这徐松朋天性聪明,骆老爷赴任之后,又过了三年,十八岁时就入了武学。本城杨乡宦见他文武全才,相貌惊人,少年入泮,后来必要大擢,以女妻之。目下已二十六岁了,闻得舅舅灵柩回来,特备香烛来祭。是日,骆宏勋留住款待了中饭方回。以后你来我往,讲文论武,甚是投合。骆宏勋在家住了四月有余,与母亲商议,择日将老爷灵柩送葬。临期,又请僧道念经超度,诸亲六眷、乡党邻里都来行奠,徐松朋前后照应。至期,将老爷灵柩入土,招灵回家。 三日后,骆宏勋至门谢吊。治葬已毕,则无正事。三日五日,或骆宏勋至徐松朋家一聚,或徐松朋至骆家一聚。一日无事,骆宏勋在太太房中闲坐,余谦立在一旁,议论道:“我们在外数年之间,扬州不知穷了多少人家?富了多少人家?某人素日怎么大富,今竟穷了;某人向日祇平平淡淡,今竟成了大富。”骆宏勋说道:“古来有两句话说得好,道是‘古古今今多更改,贫贫富富有循环’。世上那有生来长贫长富之理!”余谦在旁边说道:“大爷、太太在上,若是要论世上的俗话,原说得不错:‘家无生活计,吃尽一秤金。’你看那有生活的人家,到底比那清闲人家永远些。”骆太太道:“正是呢,即今我家老爷去世,公子清闲,虽可暖衣饱食,但恐日后有出无入,终非永远之业。”余谦道:“大爷位居公子,难干生理。据小的看来,备三千金,不零沽碎发,我扬州时兴放账,二分起息,一年有五六百金之利。大爷经管入出账目,小的专管在外催讨记账。看我上下家口不过二十来人,其利足一年之费。青蚨飞来,岂不是个长策!”太太大喜道:“余谦此法正善。我素有蓄资三千两,就交余谦拿去生法。”余谦道:“遵命!”遂同大爷定了两本簿子。外人闻知骆公子放银,都到骆府中来借用。余谦说“与他”,骆宏勋就与他;余谦说“不与他”,骆宏勋也不给。以此趋奉余谦者正多。临收讨之日,余谦一到,本利全来,哪个敢少他一钱五分?因此余谦朝朝在外,早出晚回,无一日不大醉。骆大爷因他办事有功,就多吃几杯亦不管他。 一日,徐大爷来,骆大爷留他用饭,饭后在客厅设席。其时九月重阳上下,菊花正放,一则饮酒,二则玩赏天井中洋菊。日将落时,猛见余谦自外东倒西歪而来,徐大爷笑道:“你看,余谦今日回来何早!”骆大爷道:“你未看见那个鬼形么?他是酒吃足了,故此回来得早些。”二人谈论之间,余谦走至面前,勉强直了一直身子,说道:“徐大爷来了么!”徐松朋道:“我来了半日。你今日回来得早呀!”余谦道:“不瞒徐大爷说,今日遇见两个朋友,多劝了小的几杯,不觉就醉了,故此回来得早些!”徐大爷道:“你既醉了,早些回房睡去吧。”余谦道:“徐大爷与大爷在此吃酒,小的正当伺候,岂有先睡之理!”徐大爷道:“我常来此,非客也,何必拘礼!”骆宏勋冷笑道:“看看自己的样子,还要伺候人?须要两个人伺候你。还不回去睡觉,在此做什么!”余谦闻主人分付,不敢做声,竟是高一脚低一脚往后走了。 进得二门时,听得房上“哗啦啦”一声响亮,余谦醉眼朦胧,抬头一看,见一大毛猴在房上面,正是一阵黑风。余谦正走,便大喝一声,声如雷响一样相似,道:“孽畜!往那里走,我来擒你了!”徐、骆二人听得是余谦喊叫,不知为何,遂站起身来,要问余谦因何事故。毕竟不知余谦说出何物来, 018余谦因逞胜履险登高 骆宏勋同徐松朋二人在厅上饮酒,正谈着,余谦吃了酒回来,就醉得这般光景。正说得高兴,忽听得有人喊叫,是余谦的声音,因此二人急忙起身,一同走至二门内。祇见余谦已爬起,卷起袖子正要上房。骆宏勋大喝一声:“匹夫!做什么?”余谦道:“有一妖精从房上去了,小的欲上房去拿他。”骆宏勋道:“那里有这些醉话乱说,平地上都立不住,还想登高,是不要性命了?还不速速睡了。”余谦无奈,祇得把衣袖放下,进房睡了。 徐、骆二人回转厅上,谈笑余谦见鬼。骆宏勋道:“酒不可不吃,亦不可多吃,多吃作事到底不得清白。弟因在定兴县时大醉一次,被人相欺,至今刻刻在念,不敢再蹈前辙。”徐松朋道:“谁敢相欺?”骆大爷将“桃花坞相会花振芳,次日回拜,路遇王家解围,与之结义,王、贺通奸,贺氏来房调戏,世兄醉后仗剑相刺,自缚跪门,不辞回南;路宿苦水铺,又遇花振芳,责弟不通知世兄,反害了他,我意欲复返定兴县,他代我去救世兄;振芳重新 摆祭柩前,又差人送柩至黄河渡口,以防不测,并送盘费”,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又道:“至今半载有余,毫无音信,不知世兄近来作何光景?此皆因一醉之过也!”徐松朋道:“还有这些情由。”正谈论间,听得外边人声喧嚷。徐、骆同至大门,问道:“外边因何喧嚷?”门上人回道:“栾御史家的马猴挣断了绳索,在屋上乱跑,方纔从对过房上过去,众人捉猴,因此喧嚷。”骆大爷道:“原来如此。”向徐大爷道:“余谦所说大约也就是这孽畜了。我们还去吃酒,管他作甚!”二人又回到席上,饮了片时,徐松朋走进门告别了骆太太,又辞了骆宏勋回家。 次日早晨,骆宏勋起身吃了早饭,家中无事,正欲赴徐松朋处闲谈,猛见徐松朋走进门来,笑嘻嘻的道:“闻得平山堂观音阁洋菊茂盛,赏观之人正多。我已备下酒饭,先着人赴平山堂等候,特来迎表弟前去闲散闲散。”骆大爷应道:“正欲到表兄处闲游,如此正好。我们也不骑牲口,步行去吧。”徐大爷道:“余谦在家么?也叫他去走走。”骆宏勋道:“他每日绝早就出去了,此时那还在家。”徐大爷道:“他既然不在家中,就罢了。我二人早些去吧。”于是二人出了大门,竟往那四望亭大路奔西门而来。 离四望亭半里多地,人已塞满街道,不知何事?祇听人都言:“若非是他,那个能登高履险!”一个道:“他乃有名的多胳膊,武艺其实了不得!”又一个道:“惜乎人太多了些,不能上前看得亲切。”又一个道:“莫说十两银子叫我去拿它,就先兑一百两银子,我也不能在那高处行走!”徐、骆二人听得“多胳膊”三字,暗暗想道:“又是余谦在那块逞能了!”一路前走,将至四望亭不远,祇见一个大马猴从街南房上跳过四望亭来。众人吆喝道:“大叔!猴子上了四望亭了!”话出口未了,祇见余谦上衣尽皆脱去,赤露身体,亦从街南房上跳过四望亭来。骆宏勋一见余谦似凶神一般在那里抓猴,说道:“表兄在此小停,待弟过去将那匹夫叫他下来,把他呼喝一番,打他两个嘴巴,因何在此出丑!”徐大爷连忙拦阻道:“使不得!人人有面,树树有皮。他在众人面前夸口,纔上去捉的。如今在众人面前打他,叫他以后怎么做人?愚兄素亦闻他之名,马上马下都好,祇是未曾亲见出手。”对着骆宏勋叫声:“表弟!你过来,我寻个相熟人家借块落脚地,略站一站,让愚兄看他的纵跳何如?”遂过四望亭约有一箭之地,寻个相熟的酒店,二人站在房门口张看,祇见余谦在四望亭头层上捉拿。余谦走至南边,猴子跳到西南上了。余谦正在寻找,众人大叫道:“余大叔,猴子在西南上了!”于谦又走向西南,将转过树角,猴子看见,“喇”一声,早到北边角上了。余谦又看不见它在何处。话不可重叙。未有三五个来回转,把个余谦弄得面红眼赤,满身是汗。那猴子乃天生野物;登高履险本其质也。余谦不过是练就的气力,纵跳怎能如那猴子容易!三五个盘转。不觉喘吁起来,遍体生津。早间在众人前已夸下口,务必要提到孽畜,怎好空空的下来!心中焦躁,所以二目圆睁,满面通红,还在那里勉强追赶。徐、骆二人看见余谦如此光景,代他发躁。 忽听得后边一派鸾铃响亮,二人回头一望,乃是五男六女,骑了十一匹骡子,吆喝喊叫前来,离酒店不远,被看捉猴子之人挤满街道,不能前进。骆大爷仔细一看,连忙往店内一躲。徐大爷问道:“因何躲避?”骆宏勋道:“这十一位之中,我认得七个。”徐大爷道:“那是何人?”骆大爷道:“那五个男子,年老者即我所言花振芳;其余四位是他舅子:巴龙、巴虎、巴彪、巴豹。六个女的,那个年老的是花振芳的妻子,年少的是花振芳的女儿;四位中年的却认他不得。”徐大爷闻听得是花振芳,遂正色说道:“你真无礼。闻你时常说,舅舅灵柩回南之时,路宿此人店中,重摆祭礼柩前奠祭。不惟本店房饭钱不收,且至黄河路费尽是此人管待,你受他之情不为薄矣!他今日至此,就该迎上前去,你又不是管待不起之家,如何躲避起来!幸而我与你是姑表兄弟,不生异想;倘若朋友之交,见你如此情薄,岂肯与你为友也!”骆大爷道:“非是这样,其中有一隐情,表兄不知。”徐大爷道:“且说与我听听。”骆宏勋道:“向在任正千处议亲,弟言已曾聘过,他说既已聘过,情愿将女儿与弟作侧室;弟言孝服在身,不敢言及婚姻,他方停议。今日同来,又必议亲无疑。弟故此避之,岂有惧酒饭之费乎?”徐松朋道:“婚事究竟,其权在你,他岂能相强;今日若不招呼,终非礼也。”骆大爷道:“表兄言之有理。弟谅他今日之来,必至家中,你可代迎留。我们今日也不上平山堂去了,表兄同弟回家候花振芳便了。”徐大爷道:“这个使得。一发看他拿了猴子再回去不迟。”二人仍站在店门口张望。 祇见花振芳一众牲口还在那里,不能前进,听得花振芳大叫道:“让路,让路!”谁知众人祇顾看捉猴子,耳边那里听见。花振芳又大叫道。“诸位真个不让么?”众人道:“我劝你远走几步,从别街转去吧。我们都是大早 五更吃了点东西就来到此地,连中饭都不肯回去吃,好容易占的落脚地,怎的就叫人让你!不能让!不能让!”花老道:“你们真个不让,我就撒马冲路哩!”众人道:“你这话祇好唬鬼,那三岁娃子纔怕,唬我们不能!”花老回首向家人道:“但将牲口拔回,撒一回马与他们看看!”家人答道:“晓得!晓得!”祇见十一匹骡马俱转回倒走尽。看这一回;北客含怒冲街道,南人惧怕让街衢。毕竟不知花振芳真个撒马不撒马, 019十字街前父跑马 花振芳十一个人将骡马转回,离四望亭百十多步远,各把马缰勒了一勒。花老在前。十人随后,大喝一声:“马来了!”十一匹牲口放开缰绳,如飞的跑来。一众看的人,一见来势凶猛,那个不顾性命?一声喊,“让他过去!”一个个面黄唇白,遍体出汗,睁眼骂道:“好一众狠骚奴,大街之上当真撒起马来了!幸亏我等让得速。” 不讲众人皆在骂,且说花老一马跑至四望亭左边,将马收住,抬头一看:上边捉猴之人乃是余谦。祇见他通身流汗,满口喘息,细看神情,极是勉强。花老对自家一众人说道:“看余大叔光景是拿不住这畜牲了。我们不到便罢,今既到此,何不看个明白,着个人上去代拿下来。”众人道:“使得,使得!但不知这猴子是谁家的?我们难道替他白拿不成!”花老道:“正是哩。待我问来!”遂大叫道:“谁是猴子的主人家?”连问两声,祇见那街北两间空门面中,坐着两个少年,旁边站了十数个家人,内有一位少年站起身来,走到门首问道:“你问猴子的主人作甚?”花老道:“请问一声:还是有谢仪,还是白拿?”那少年道:“朝廷也不白使人,那有白捉之理!有言在先:若能捉住,谢银十两。”花老道:“十两银子那里雇得上手,如肯加添,我们着个上手捉它。”那少年道:“总是十两,分文不添。”祇见坐着的那位少年道:“也不一定,看你那一个上去,因人加添。”花老道:“讲明谢仪,但凭尊驾叫那一个上去!”那少年用手指着花碧莲道:“他上去捉时,谢仪加倍:足纹银二十两。余者是十两。”花老道:“祇是我们牲口无处安放。”那少年道:“这个容易。”分付家人拿钥匙,“将对过街南房子开了,叫他们歇歇何妨。”家人闻命,不敢怠慢,遂将对过房子开了,花老一众人将牲口牵进。 你说那两位少年却是何人?一位是西台御史栾守礼之子,名瑛,字叫镒万,年纪约有一十四五。其人生性奸险,为人刻薄。因家内马帮中看马的猴子跑了,愿出十两银子令人捉拿;众人撮弄余谦上去,栾镒万也随来观看。四望亭左边相近的房子有许多关了,三间空门面站了十数个家人,一个帮闲坐在那里观看。你说那个帮闲是谁?姓华名多士、字叫三千,本城人也。栾镒万喜他奉承,故收在家做个帮闲,正同栾镒万看余谦捉猴,忽听问猴子的主人,华三千忙出来相答。花老嫌银子少,还要加添,华三千不敢作主,祇是不添。栾镒万早看见一众之内,有个少年女子生得俊俏,故出来启唇答话,指着花碧莲上去,情愿加添银子十两。街南房子遂叫人开了,让他们暂歇。公子性格祇图乐意畅怀,那在乎十两银子。 且说花老一众将牲口牵进房来,包裹行囊卸下,房内桌椅板凳现成,众人坐下。花老向女儿道:“今日少不得上去代余大叔把个猴子捉下,一则显显本事,二则落他二十两银子。”花碧莲听说叫他上去捉猴,心中暗想道:“爹爹好没正经,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叫我出乖露丑。那骆公子即住在城内,倘被他看见,谁知他欢喜我登高不欢喜我登高?这亲事又不能妥贴了。”意欲不去,又恐违了父命,祇得勉强应道:“是了!”花奶奶看见女儿皱着眉头有些懒怠,却不晓得女儿心中惧怕骆公子不悦他登高之意。遂指着老头儿骂道:“老匹夫!老杀才!几十年未见银子了!女儿病体刚治好,又叫他上去捉猴。”花老因一时高兴逞能,随口就应了,着碧莲上去。今被妈妈一场责骂,纔想起女儿抱病始痊,自悔道:“真个我粗率,不该应他;今若再具说换人去捉,反惹他笑我女儿无能。怎样去法纔好?”坐在一旁想法。 看官,你说花碧莲因何抱病?自在定兴县会见骆公子,议亲不谐,回家就得了大病。乃至父亲救了任正千,任正千受伤过重,祇望养好了他的棒疮,代他作伐,谁料三月始痊。且任正千生于富贵之家,从无受过这宗冤气苦恼,棒伤愈后,又发起疾病来了。花碧莲见他病势长久,自己焦躁,又犯了病。任正千病纔好些,花振芳料他不能同下扬州,求了任正千一封书子,代碧莲作代。花老夫妇同巴氏弟兄八人,带了花碧莲下扬州,一则议亲,二则慰女儿心怀。祇因来至四望亭,见余谦捉拿猴子不下,山东人生性耿直,即代他焦躁起来,所以要着人帮他去捉。又被妈妈责备一番,又不好更换人,去同那少年人商议,不知可能?坐在那里思想。想了一会,向妈妈说道:“我既出口叫女儿上去,又怎好换人!我去与那少年商议,说女儿患病未痊,恐力不足,另外着人帮帮吧!”花奶奶道:“你去与他商议。”花老遂走到街北,说道:“猴子的主人,我有一句话商议:非我更改前言,亦非我女儿不能捉拿;但我欲另外着一个人上去帮帮,不知使得否?”栾镒万未曾回言,华三千道:“若加帮手,还是谢银十两了!”栾镒万连忙拦住华三千,低低附耳说道:“原不过为要那女子上去,以畅我心,何必锱铢较量谢仪。”又说:“不管他有帮手无帮手,祇要那女子上去就罢,不短他的银子。”花老仍回街南向妈妈说道:“已与他商议定了,许我们着个帮手,不知那个上去帮帮哩?”花妈妈道:“还有那个,就是我上去罢了!”于是母女二人俱将大衣卸下,内着短袄,用汗巾束腰扎妥,买了几样点心,冲了壶茶,吃了上去。花碧莲向父亲说道:“爹爹,买几个水果来。”花振芳遂着巴龙买了些栗子、核桃、莱梨等物件,进房来交与碧莲。碧莲揣在怀中,花奶奶也带了些。花老将牲口、行李交与巴氏兄弟看守,向巴氏弟兄说道:“我等随去,在四望亭四面站立,好指示猴子方向。他母子在上容易捉住些。”说罢,花老在前,花奶奶在后,碧莲在中,巴氏弟兄两边护卫,吆喝道:“诸位让路,我们上去捉猴哩!”此刻,人比先前更多,听说他是捉猴之人,祇得让开路来,由他上去。未知捉得着捉不着, 020四望亭上女捉猴 花振芳等行至四望亭边,看见余谦还在那里勉强捉拿,花振芳素知余谦爱褒贬,纔大声说道:“余大叔请了,这小小对象怎劳大叔费此精神。休说一个,就是十个也不须大叔拿得。请大叔下来歇息片刻,谈讲谈讲,等我着娃子上去代大叔捉下来吧。”余谦在上边捉又捉不住,要下又不好下来,正在着急,闻得花振芳在下替他分解,将计就计,着眼往下一望,叫道:“花老爹,你几时来的?”双脚一跳下得亭来,到花振芳跟前来说道:“巴爷昆玉,奶奶、姑娘都在此地哩!我献丑了!”花振芳道:“这小小孽畜,怎当得余大叔捉拿,正是割鸡用牛刀。在下久未与大叔相会,特请下来谈谈,着小女上去代大叔拿下来吧!”又道:“俺的儿,上去吧!”祇见花碧莲一纵,早上了四望亭头一层。众家看的人齐声喝彩道:“这个上法千古罕有,难得难得!”花碧莲上得亭来,猴子正在里面,被花碧莲一惊,猴子跳上四望亭的二层。花碧莲稍停一停,将身一纵也上了二层。花奶奶看见女儿上了二层,随即一纵也上了四望亭的头层,众看的人又喝彩道:“恁大年纪的老人家,尚有如此气力,真是一个老强盗婆了!”花振芳见他母女二人俱皆上去,遂同了余谦等六人分在四面站立。 且说花碧莲在二层上,将怀中的果子取出一把,望猴子跟前掷去,坐在上面也不惊觉它。那猴子一见了果子,用手掌拾起,口内食嚼;嚼尽时,花碧莲又掷一把,猴子又在那里拾吃。花碧莲慢慢挨近,离得二三尺远近,猴子惊觉,躲南边去了。花碧莲为墙遮蔽,不知猴子的去向。巴龙站在南面,吆喝道:“猴子在南面了!”花碧莲转到南面,仍将果子掷了一把,猴子又在那里拾吃。花碧莲挨近身边,那猴子又惊跳到别处,看不见了。看官,那猴子若不是被余谦捉怕了的,此刻花碧莲这般拿法儿是易捉的。那花振芳同余谦站在下面,大叫道:“猴子跳到北边去了!”花碧莲转向北边,那猴子跳上头层,花碧莲亦上头层。幸喜上面无有墙壁遮眼,花碧莲心生一计,道:“须将这畜生挤在角上,叫它无处逃遁,方能擒住。”又在怀中取一把果子掷在东北角尖上。那猴子见有果子在上,遂往东北角上拾果子吃。花碧莲悄悄挨近猴子身边,待伸手去捉,猴子见有花碧莲挡住右边,无有空处逃走,那畜生发急,用力一跳,欲从花碧莲头上跳过。不料这四望亭多年未曾修理,木料朽烂,灰砖裂开,花碧莲同猴子俱坠下来。众人齐道:“不好了,掉下人来了!”花碧莲从上掉下,花振芳同余谦并巴氏弟兄俱皆惊惶无措,花碧莲自料性命难保。祇见四五簇人之外,有一少年人叫一声:“还不救人,等待何时!”将身一纵过来,将花碧莲双手接住,抱在怀中,坐在尘埃。众人齐道:“难得这个英雄,不然要跌为肉泥!”花振芳同众人跑过来一看,接住花碧莲者,不是别人,正是骆宏勋大爷!花振芳谢道:“难报大爷救命之恩!”用手摸摸花碧莲口已无气。花振芳大哭道:“我儿无气了!”骆大爷道:“莫惊慌,姑娘不过惊吓太甚,必无碍性命,倒不要惊动他,稍停片刻自然醒转。”花振芳又用手一摸,竟还有气,方纔改忧作喜,道:“奶奶,不妨!不妨!骆大爷真乃救命的恩人了!”仰头朝花奶奶说道:“女儿还有气,你还不下来,在上头等什么?” 那花奶奶见女儿上了顶层,他就在二层预备下来接着捉;及见亭角女儿坠地,早吓得皮麻骨酥,站立不住,坐在二层上发抖不止。祇听得老头儿说道“女儿有气”,方纔魂魄入窍,跳下亭来,走至女孩儿跟前,见骆大爷抱在怀中,遂谢了又谢,叫声:“碧莲!骆大爷是你的恩人!”回头看那猴子已跌为肉饼。巴氏弟兄也因知此信,都来瞧看。有顿饭时节,花碧莲口中微微有气,花老夫妇齐声叫道:“碧莲!醒醒来!醒醒来!骆大爷抱住你了,不然与那猴子一样!”又道:“骆大爷抱了这半日,遍身流汗了,你速速醒来,醒来!好叫骆大爷歇息歇息!”此时花碧莲已醒了八九分,耳中听得爹娘俱说:多谢骆大爷相救,已经抱了这半日了;又说他遍身流汗,还祇当爹娘宽他之心,那里就有这宗相巧之事:“我今坠下,偏偏骆公子在此救我!”觉乎着自己的身子不像在地上,似乎在人身上一般。遂暗暗将眼睁将开,真是骆公子抱在怀中。故意将眼合上,祇做不醒的神情,将身子向骆大爷身上又贴了两贴。正是:虽然不曾同欢乐,暂卧怀中也动情。 骆宏勋同徐松朋二人,因见花碧莲母女二人上亭捉猴子,亦挨进前来观望。一见花碧莲坠下,出力救人要紧,那还顾得男女之别!从四五簇人后跳过来用手接住花碧莲,有顿饭之时,觉得花碧莲身子比先活动些,祇是将身子贴靠。众目所视之地,不由得满面发赤,说道:“花老爹,令爱有几分醒转,快寻一张床来,抬至舍下,饮些姜汤,再为调养。”花奶奶看见女儿颜色已变过来了,亦看见女儿身子贴靠着骆大爷,也觉着不好意思,低低说道:“儿呀!此乃百眼闪眨之所,不要叫人看出。”花碧莲故作始醒之态,将身放开。花振芳早把绳床备妥,铺上行李,把碧莲抱上,着人先抬赴骆府。花奶奶同巴氏弟兄四人先随去了。花振芳走至街北门面内,望那两位少年之人说道:“猴子的主人家,把银子来!” 且说栾镒万看见花碧莲坠下,猴子也跌死,心中说道:“因为二十两银子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断送了,分厘不要少给他。”停了片时,见骆宏勋接住,花碧莲醒转,他就顿起不良之心,向华三千说道:“我原说他捉住猴子给银二十两,今将猴子跌为肉饼,岂肯还给银子与他!”华三千道:“待他来讨时,说与他听便了!”正在议论之间,花振芳进来要银子。二人同道:“先前原讲过:捉住猴子谢银二十两。今猴子自坠跌死,非你等捉住,还要什么银子?”花振芳笑道:“此何言也!适纔小女坠下,若非骆大爷接救,则有性命之忧;虽未捉住,非小女不能捉,奈亭角不坚,故而一同坠下,不然岂不拿住了!即令小娃子适纔殒命,我也无别说,也祇要得你二十两银子,难道叫偿命不成?这二十两银子是要把我的。”栾镒万道:“我那猴子原价一百两银子,我不寻你就是万幸,今反来问我讨银子!也罢,除了二十两之外,净找我八十两好细丝纹银。”华三千大叫道:“好痴人呀,你不晓得大爷的利害哩!你不知者不算罪,今既对你说了,速速去吧!”花振芳道:“放你娘的狗臭驴子屁!就是朝中的太子许我的,也要把我!”伸开两手将栾镒万、华三千捉过来要打。栾府家人大喝一声:“好大胆的匹夫,敢伤我家主人!”一个个擦掌摩拳,齐奔前来。正是:恶仆倚众欺敌寡,好汉只身捉二人。毕竟不知花振芳可吃他众人之亏否? 021释女病登门投书再求婿 花振芳用手将栾镒万、华三千轻轻捉住,栾府众人一个个擦掌摩拳走上前动手。门外巴氏弟兄、余谦俱怒目竖眼,亦欲进门相助。那华三千生得嘴乖眼快,被花振芳一把捉过,已是痛苦难过,众管家上来相带动手之时,早看见门外有四五条大汉.皆是丈余身躯,横眉竖眼,含怒欲进,料想这几个家人那是他们的对手!连忙使个眼色与栾镒万,又开口道:“老爹莫动手,方纔说的是玩话,老爹就认起真来了,那有白使人不把银子之理。”栾镒万亦会其意,急忙喝住家人莫要动手。众家人听主人之命就不上前,巴氏弟兄、余谦亦就不进来了。花振芳闻得他说给银,也就不大难为他二人,说道:“我原是要的银子,既把银子,我不犯着与你们淘气。”栾镒万道:“闻得你上边人生性耿直,故以此言戏之,你当真信以为是了。”分付家人速速秤二十两银子给他。家人遂秤了二十两银子送与花振芳。花振芳接了,就同巴氏弟兄、余谦赴骆大爷家去了。不提。 再表栾镒万被花振芳这一捉,疼痛不待言矣!更兼又被这一番羞辱,其实难受。花振芳去后,进与华三千商议道:“我们回家将合府之人齐集,谅这老儿不过在城外歇住,我着他们痛打他一番,方出我心中之恨也。”华三千道:“方纔门下因何使眼色与大爷?那门外还站了四五个丈余身材的大汉,俱皆怒气冲冠,欲要进来帮打的神情。幸而我们回话得快,不然我二人那个吃得住!门外四五个人之中,门下认得一个,其年二十上下的一人,乃骆游击之家人余谦也。想是这一众狠人在此与骆家有些认识,不然骆宏勋因何接救他女儿?余谦又因何来相助帮打?他们既然相会,骆宏勋必留他家去了,那里还肯叫他们下店。大爷方纔说,回家齐了合府之人与他厮打。动也动不得!这一伙人,门下不知他怎样就与骆家相熟?如今必到骆家,他家自然相留。那骆宏勋英雄不必言矣,祇他家人余谦那个匹夫,门下是久知他的利害,乃有名的‘多胳膊’。非是夸他人之英雄,灭大爷之锐气,即将合府之人未必是余谦一个人之对手。”栾镒万道:“如此说来,我就白白受他一场羞辱罢了?”华三千道:“大爷要出气不难,门下还有个主意,俗语说得好:强中更有强中手,英雄堆里拣英雄。天下大矣,岂一余谦而已!大爷不惜金帛,各处寻壮士英雄,请至家内,那时出气。方保万全。”栾镒万道:“那非一时之事,待我访着壮士,这老头儿岂不回去了?”华三千道:“这伙狠人虽去,但骆宏勋、余谦不能就去。就在他两个人身上出气,有何话讲!”栾镒万闻华三千之言,谅今日之气必不能出了,祇得含羞忍辱回家,俟访着壮士再图出气。这且不表。 再说骆宏勋自放下花碧莲,随同徐松朋回家中,分付家内预备酒饭等候;又径至内堂禀知骆太太,说花家母女同巴氏妯娌四人俱至扬州。又将“捉猴子花碧莲受惊,现用床抬,不久即至我家,望母亲接迎”。骆太太感花振芳相待厚意,何尝刻忘,今闻得他母女同来,正应致谢,连忙出迎。花奶奶一众早至骆家门首,骆太太接进后堂,碧莲姑娘连床亦抬进后堂。花奶奶、巴氏妯娌俱与骆太太见过了礼;骆太太向花奶奶又谢了黄河北边的厚情。骆府侍妾早已捧上姜汤,巴氏妯娌将碧莲扶起,花奶奶接过姜汤与碧莲吃了几口,将眼睁开问道:“此是何所?”众人齐应道:“好了,好了!”花奶奶道:“你已到了骆大爷府上了。”骆太太道:“此乃舍下。姑娘心中妥定些了?”碧莲道:“此刻稍安,望太太恕奴家不能参拜!”骆太太道:“好说,姑娘保重身体要紧。”花奶奶向碧莲说道:“我儿,你尚不知,今日若非骆大爷援救,你身已为肉饼,稍停起来叩谢。”骆太太道:“既系相好,何敢言谢。但姑娘坠亭之时,恰值吾儿在彼,此天意也,俟姑娘起来谢神要紧。”仍将碧莲安卧床上,大家过来坐下献茶。看官,那碧莲不过受了惊恐,一时昏迷;在四望亭坠下,落在骆大爷怀中已醒人事,祇因花奶奶低低那几句言语,道着了心病。虽系母女,此事亦要避忌,故不好贸然就站起,祇推不醒,及至骆府,方作初醒之态。这且不必提起。 却说花振芳讨了银子,心中惦着女儿,随即就同巴氏弟兄、余谦到骆府而来。及至骆府门首,骆宏勋、徐松朋俱在门前等候。花振芳进得门来,也不及问名通姓,就问道:“我儿在何处?”骆宏勋道:“抬进后堂了。舍下别无他人,家母与老爹已见过二次,请进内堂看令爱何妨!”花振芳道:“老拙亦要叩见老太太。”巴氏弟兄亦有甥舅之情,也要进内。徐松朋、骆宏勋相陪花老来至后堂,早见女儿已起来同坐在那里吃茶,花振芳心纔放下。花振芳率众与骆大爷的母亲见礼,彼此相谢。花振芳问妈妈道:“女儿叩谢过骆大爷否?”花奶奶道:“将纔起来谢过太太了,待你回来再谢大爷。”花振芳让骆大爷进内,叫碧莲叩谢,骆宏勋哪里肯受礼。花振芳无奈,自家代女儿相谢。骆宏勋请至客厅,众人方与徐松朋见礼,分坐献茶。花振芳向骆宏勋问道:“这位大爷是谁?”骆宏勋道:“家表兄徐松朋。”花老又向徐松朋一拱手:“维扬有名人也!久仰,久仰!”徐松朋道:“岂敢,岂敢!常闻舍表弟道及老爹、姨舅英勇,并交友之义,每欲瞻识,奈何各生一方,今识台面,大慰平生!”花振芳道:“彼此,彼此!”骆宏勋分付摆酒。 不多一时,前后酒席齐备,共是四席:后二席自然是花奶奶首坐,不必细言;前厅两席,花振芳首坐,巴龙二席,巴虎、巴彪、巴豹序次而坐;徐松朋、骆大爷两席分陪,骆宏勋正陪在花振芳席上。三杯之后,骆宏勋问道:“向蒙搭救任世兄,至今未得音信,不知世兄性命果何如也?”花振芳遂将那任正千赴王伦家捉奸,因失火回寓,次日进城,任正千被王伦诬为大盗,已下禁牢中,晚间进监劫出,到王伦家杀奸,西门挂头,后回山东;将巴氏昆玉盗王伦之财,并自己相送、失信之事就不提了,恐骆宏勋惶恐,则难于议画亲事;将任大爷受伤过重,三个月方好,现染瘟疾尚未痊愈,前后说了一遍。徐、骆二人齐声称道:“若非老爹英雄,他人如何能独劫禁牢,任世兄之性命实是老爹再造之恩也!”花振芳道:“任大爷亦欲同来,奈何病久未痊。老拙来时,付书一封,命老拙面呈。”遂向褡包内取出,双手递奉。骆宏勋接过,同众人拆开一看,其书略曰: 分袂之后,怀念至深,谅世弟近兆纳福,师母大人康健,并合府清吉,不卜可知矣。兹渎者:向受蒙蔽,如卧瓮中,反诬弟为非,真有不贷之罪;而自缚受屈,不辞回府,皆隐恶之心,使兄自省之深意也。但弟素知兄芥偏塞络,不自悟呼吸与鬼为侣,又蒙驾由山东转邀花老先生俯救残喘,铭感私忱,嘱花老先生面达。再者:花老先生谆谆托兄代伊令爱作伐,若非贱恙未痊,负荆来府面恳。今特字奉达,又非停妻再娶,乃伊情愿为侧,此世弟直为之事;再者虞有娥皇,女英,汉有甘、糜二妇,古之贤君尚有正有侧,何况令人为然。伏冀念数年相交,情同骨肉,望赏赐薄面,速求金诺,容日面谢。 宏勋世弟文几 世愚兄任正千具 骆大爷将书札看完,书后有议亲之事,怎好在花老当面言之,不觉难色形之于外面。徐松朋看见骆宏勋观书之后,有此神情,不知书中所云何事,至席前说道:“书札借我一观。”骆宏勋连忙递过。徐松朋接来一看,方知内有议亲之话,料此事非花、骆当面可定之事也。将书递与骆大爷收过,徐松朋道:“请饮酒用饭,此事饭后再议。”众人酒饮足时,家人捧上饭来,大家吃饭已毕,起身散坐吃茶。值骆大爷后边照应预备晚酒之时,徐松朋道:“适观任兄书内,乃与令爱作伐,其事甚美。但舍表弟其性最怪,守孝而不行权。稍停待我妥言之。”花振芳大喜道:“赖徐大爷玉成!”不多一时,骆宏勋料理妥当,仍至前厅相陪谈笑。徐松朋邀坐外说道:“表弟亦不必过执,众人不远千里而来,其心自诚,又兼任世兄走书作媒;且他情愿作侧室,就应允了也无其非礼之处。”骆宏勋道:“正室尚未完姻,而预定其侧室,他人则谈我为庸俗,一味在妻妾上讲究了。”徐松朋道:“千里投书,登门再求,花老爹之心甚切,亦爱表弟之深也!何必直性至此,还是允诺为是。”骆宏勋即刻说道:“若叫弟应允万不能,须待完过正室,再议此事可也。”徐松朋看事不谐,遂进客厅,低低回复花老道:“方纔与舍表弟言之,伊云:正室未完姻而预定其侧室,他人则议他无知。须待他完过正室,再议此事。先母舅服制已满,料舍表弟不久即赴杭州入赘,回扬之时,令爱之事自妥谐矣!”花振芳见事不妥,自然不乐,但他所言合理,也怪不得他;且闻他不久即去完娶,回来再议亦不为晚。道:“既骆大爷执此大理,老拙亦无他说。要是完婚之后,小女之事少不得拜烦玉成。”徐松朋道:“那时任兄贵恙自然亦痊,我等大家代令爱作伐,岂不甚好?”花振芳道:“多承,多承!”天色将晚,骆府家人摆下晚酒,仍照日间叙坐。饮酒席中,讲些枪棒,论些剑戟,甚是相投。饮至更余,众人告止。徐松朋家内无人,告别回去,明日早来奉陪。骆宏勋分付西书房设床,与花老妻舅安歇。他们各有行李铺盖,搬来书房相陪。一夜晚景已过。 第二日清晨,众人起身梳洗方毕,徐松朋早已来到。吃过点心,花老见亲事未妥,就不肯住了,敬告别回家。骆大爷哪里肯放,留住四五日后,徐松朋又请去,也玩了两日。花老等谆谆告别,徐骆二人相留不住,骆宏勋又备酒饯行,又送程仪,花老却之不受,方纔同花奶奶、姑娘、巴氏弟兄等起身回山东去了。 这且按下不提。书内又表一人,姓濮,名里云,字天鹏。但不知此人是何人也? 这网站太差了吧, 这网站太差了吧,,还不如其他的小网站。点击那么少。。。。。。晕哪。。。。。。。。。。。。。。。。。。。。。。。。。。。。。。。。。。。。。。。。。。。。。。。。。。。。。。。。。。。。。。。。。。。。。。。。。。。。。。。。。。。。。。。。。。。。。。。。。。。。。。。。。。。。。。。。。。。。。。。。。。。。。。。。。。。。。。。。。。。。。。。。。。。。。。。。。。。。。。。。。。。。。。。。。。。。。。。。。。。。。。。。。。。。。。。。。。。。。。。。。。。。。。。。。。。。。。。。。。。。。。。。。。。。。。。。。。。。。。。。。。。。。。。。。。。。。。。。。。。。。。。。。。。。。。。。。。。。。。。。。。。。。。。。。。。。。。。。。。。。。。。。。。。。。。。。。。。。。。。。。。。。。。。。。。。。。。。。。。。。。。。。。。。。。。。。。。。。。。。。。。。。。。。。。。。。。。。。。。。。。。。。。。。。。。。。。。。。。。。。。。。。。。。。。。。。。。。。。。 022濮天鹏 自幼父母皆亡,还有一个同胞弟,名行云,字天雕。弟兄二人游荡江湖,习学一身武艺,枪刀剑戟,纵跳等技无所不通。原籍金陵建康人也,后来游荡到镇江府龙潭镇上,与人家做了女婿,连弟天雕亦在那岳家住着。那濮天鹏自幼在江湖上游荡惯了的,虽在岳家,总是游手好闲,不管正事。老岳恐他习惯,他日难以过活,遂对他说道:“为人在世也须习个长久生意,乃终生活命之资。你这等好闲惯了,在我家是有现成饭吃有衣穿,倘他日自家过活,有何本事?我的女儿难道就跟着你忍饥受饿?我今把话说在前头:须先挣得有百十两银子,替我女孩儿打些簪环首饰,做几件粗细衣服,我方将女儿成就;不然那怕女儿长至三十岁,也祇好我老头儿代你养活罢了。”那濮天鹏其年已二十三四岁的人,男女之欲早动,见他妻子已经长成人,明知老岳家那里图他的百十两银子东西,是立逼他能挣钱而已。濮天鹏自说道:“我也学了一身拳棒,今听得广陵扬州地方繁华富贵甚多,明日且上扬州走走,以拳为业,一年半载也落他几两银子。那时回来,叫老岳看看我濮天鹏也非无能之人,又成就了夫妻,岂不是一举而两得。”算计已定,遂将自己衣服铺盖打起一个包袱,次日辞了老岳,竟上扬州而来。 到了扬州,在小东门觅了一个饭店,歇下住了一日。次日早饭之后,走到教军场中看了看,其地宽阔,遂在演武厅前摆下一个场子,在那里卖拳,四面围了许多人来瞧看瞧看,俱说道:“这拳玩得甚好,非那长街耍拳可比。”怎见得?有几句拳歌为证: 开门好打铁门开,紧闭虎牢关抬腿;进步踢十怀抹眉,搏脸向阳势金鸡。独立华山拳前出,势如幸蛟龙出水来,躲避饿虎日下山。 濮天鹏在那里玩拳之时,恰值华三千与人说话回来,也在那里观看。祇看见濮天鹏丈余身躯,拳势步步有力,暗道:“此人可称为壮士了。”就急忙回至栾府,见栾镒万道:“大爷,适纔门下回来路过教场,看见一个卖拳之人,丈余身躯,拳势又好,有凛凛威风,看他拳棒不在余谦之下。大爷如欲雪四望亭之耻,必在此人身上。大爷可速叫人请来商议。”栾镒万自从四望亭捉猴回家,无处不寻访壮士,总未得其人。今知壮士就在咫尺,心中甚是欢喜。忙分付家人速到教场,将那卖拳大汉请来。 家人领大爷之命,不多一刻,将濮天鹏请来,进得客厅与栾镒万见礼;栾镒万也回了一礼,与濮天鹏一坐。栾镒万问道:“壮士上姓大名?那方人氏?有何本事?”濮天鹏道:“在下姓濮,名里云,字天鹏,系金陵建康人也,今寄居镇江。马上马下纵蹿登跳,无一不晓。”栾镒万道:“我有一事与你相商,不知你可肯否?”濮天鹏道。“大爷请道何事?”栾镒万道:“本城骆游击之家人余谦,其人凶恶异常,我等往往受他凌辱,竟不能与之为敌。今请你来,若能打他一拳,我就谢银一百二十两,打他两拳我谢银二百四十两。不限拳脚,越多越好,记清数目,打过之后到我府内来领。”濮天鹏闻得此言,心内暗自欢喜:我弄他一拳,这个老婆就到手了。遂满心欢喜,即刻应承道:“非在下夸口,自己也玩了两年,从未落人之下。但不知其人住居何处?在下就去会他。祇恐打得多了,大爷倘变前言,那时怎了?”栾镒万道:“放心,放心!你如打得他十拳,我足足谢你一千二百两,分厘不少。”华三千道:“今已过午,不必去了。明日早到教场,仍以卖拳为名,余谦是走惯那条路,他见玩拳棒者,再无不观看的。我亦在旁站立,他走来时指示与你,你用语一斗,他即来与你比较;你如比他高强,即是你该发财了。”于是,整备酒饭款待濮天鹏。此时天晚回寓。 第二日清早,濮天鹏又至栾府,相约了华三千同到教场,仍在昨日卖拳之所踏下场子,在那里玩耍。今日与昨日不同,昨日不过是自家玩拳,走势空拳,央人凑钱;今日是要与余谦赌胜,他就不肯先用力气,不过在那里些微走两个势,出两个空架子。正在那里吆喝走势,余谦同两个朋友闲游来至教场。众看的人一见余谦,大声叫道:“余大叔,你来看看这位朋友的好拳棒!”那余谦但闻那里有个玩拳的,岂有不看之理?遂走至场中观看。华三千使了个眼色与濮天鹏,那天鹏早已会意,知道余谦到了,乃站住说道:“我闻得扬城乃大地方,内有几位英雄,特来贵地会会他,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今已来了三日,并无一人敢下来玩玩,竟是虚名,非实在也。”众人回余谦道:“余大叔,你看他轻我们扬州,竟无人敢与他玩玩,余大叔何不下去,我们大家也沾光沾光。”余谦道:“江湖上玩拳棒者,皆是如此说法,倒莫怪他,由他去!”濮天鹏道:“我非那江湖上卖拳者可比,不是出口大言,诓人钱钞,先把丑话说在头里:有真本事者,请来玩玩,若假狠虚名之辈,我小的是不让人的。从来听得说:当场不让父,举手岂容情!那时弄得歪盔斜甲,枉损了他素日之虚名,莫要后悔!” 余谦闻得此言,直是目中无人,遂下场来答道:“莫要轻人,小弟陪你玩玩。”濮天鹏道:“请问尊姓大名?”余谦道:“我是余谦。”濮天鹏道:“有真实学问就来玩玩;若是虚名,请回去,莫伤和气!”余谦将衣一卸,交给熟悉之人收管。喝道:“少要胡言!”丢开架子,濮天鹏出势相迎。一来一往也走了十数个过挡,濮天鹏毫无空偏。濮天鹏见余谦势势皆奇,暗说道:“怪不得栾家说他凶狠异常。”一个过挡,濮天鹏想银子的心重,也不管他有无空挡, 待余谦过去,他背后使了个“马上衣褶”,一个飞脚照余谦后心踢来。余谦虽是过挡,却暗暗着个眼,背后见濮天鹏飞脚一来,将身一伏,从地脚下往后边一闪,早间在濮天鹏身后,右脚一个扫腿,正打在濮天鹏右胁,祇听“暧哟”“喀噗”一声,跌在圈子外来。余谦进前来用脚踏住,将濮天鹏右腿提起,说道:“你这匹夫往那里去!”举拳就打。濮天鹏大叫一声:“英雄且请息怒,不要动手!倘若打坏,叫我如何回南京见人?”余谦见他可怜,说道:“原来是个外路人,饶你性命。你过来,穿了衣服。”与众人一同俱散了。 却说这濮天鹏爬起身来收了场子,面带羞容,即穿上衣服,败兴而回栾府。见了栾镒万道:“余谦实是个英雄,在下想了一会,明敌非他对手,求大爷指示他的住处,夜晚至其家,连骆宏勋一并结果性命。一则雪大爷昔日之耻,二则报我今日之恨。”栾镒万道:“伊父系游击之职,亦是有余之家,高垣大厦,临晚关门闭户,你怎能进去?”濮天鹏道:“我会登高履险,那怕他高墙深壁,岂能抗我!祇求晚间着人领赴宅边,借利刃一口,必不误事。”栾镒万闻他能登高,心中甚喜,说:“你若能将他主仆二人结果性命,我谢你足纹五百两。”又整备酒饭款待濮天鹏。及至更余时分,栾镒万差人领濮天鹏前去,外付快刀一把。濮天鹏同栾府家人来至骆府,栾府家人自回去了。 濮天鹏抬头一看,见他左手厢房不大高,将脚一纵,上得房来,见骆宏勋在书房卷棚底下闲步,房内灯火甚明。暗喜道:“这厮合该命绝!”将身一跳,跳在骆宏勋背后立住,“乞喀”举刀就砍。且说骆宏勋正在那里闲步,忽见灯火之下一晃,似乎有人。一避光,也回首一看,早见一人手中不知所提何物打来。骆宏勋好捷快,将身往旁边一闪,左脚一抬踢在那人胁上,“咯冬”一声跌倒在地。一个箭步走上用脚踏住,喝声:“好强人!敢黑夜来伤吾也。”余谦睡梦之中,听得骆大爷喊叫之声,连忙起身赶赴前来,见大爷踏一人在地。余谦忙将灯一照,认得是日间卖拳之人。大骂道:“匹夫!我与你何仇又何恨?日间与我赌胜,夜间又来行刺,料你性命可能得活!”将濮天鹏之刀拿过来就要下手。那濮天鹏在地下叫:“英雄饶命!我也无仇恨,也非强盗,祇因为人所逼图财而来。”骆宏勋止住余谦,道:“且叫他起来,料他也无甚能,叫他将实言说来,我便饶恕;若不实言再处他未退。” 骆太太听得儿子这边捉住了刺客,带几个丫鬟点灯也到厅相问。濮天鹏起来闻说是太太前来,遂上前叩拜,将他岳丈相逼他百十两银子的衣服首饰,方将女儿成就。“因此来扬城叫场卖拳,被栾府请去,烦我代他雪四望亭之耻,倘能打大叔一拳,则谢我银一百二十两。小人不识高低,妄想谢钱,日间与余大叔比试见输蒙饶。小人回至栾府,栾镒万又许我五百两谢仪,叫我来府行刺,又被获捉。总是小人该死,望英雄饶恕。”骆太太闻他因妻子不能成就,故而前来行刺,其情亦良苦矣!成婚助嫁,功德甚大,他纔言百金足用,亦有限事也。说道:“你既因亲事求财,也该做正事,怎代人行刺,行此不长俊之事!”向骆宏勋道:“娘已六旬年纪,今日做件好事,助他白银一百二十两,叫他夫妻成就了,也替我积几年寿。” 骆宏勋奉了母命,遂取一百二十两有零银子交付濮天鹏。濮天鹏接过,叩谢过太太,又向骆大爷叩谢,又与余谦谢了不杀之恩。说道:“自行非礼,不加责罚,反赠其银,以成夫妇之事,此恩此德,我濮天鹏就结草衔环难报大爷。他日倘至敝处,再为补报罢了。”说毕告辞。余谦开放大门送他出去了。骆太太向骆宏勋说道:“此事皆向日捉猴,花老索银之恨,如今都结在你身上了。今日幸喜知觉得早,免遭祸害;倘栾家其心不死,还要受其害!我心中欲要叫你赴他处,暂避一避纔好。”祇因这一去;避奸恶命子赴赘,报恩义代婿留宾。毕竟不知骆太太命大爷赴何处躲避? 023中计英雄龙潭逢杰士 骆太太赠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与濮天鹏,濮天鹏叩谢去了。骆太太向宏勋说道:“世上冤仇宜解不宜结,今虽未遭毒手,恐彼心不死,受其暗害。你父亲服制已满,正是成就你的亲事之日,你可同余谦赴杭入赘,省得在家遇事与他斗气。”骆宏勋道:“明日再为商酌。”于是各归其房安歇。 次日起来,着人将徐大爷请来,把夜间濮天鹏行刺,被捉赠金之事诉说一遍。徐松朋道:“幸而表弟知觉,不然竟被所算。”骆宏勋又将“母亲欲叫我赴杭躲避”之话,也说了一遍。徐松朋道:“此举甚妥,一则完了婚姻大事;二则暂避其祸,两便之事。”骆宏勋道:“我去也罢,祇是母亲在家无人照应。”徐松朋道:“表弟放心前去,舅母在家,愚表兄常来安慰就是了。”骆宏勋同徐松朋又与骆太太议了择时起行日期。骆太太又烦徐大爷开单:头面首饰、衣服等物,路远不便多带,些微见样开些,也有二十多两银子的东西。骆太太将银取出,单子亦交付余谦办。余谦领命,三二日内俱皆办妥,打起十数个大小包袱。临行之日,骆大爷并余谦打两副行李。徐大爷又来送行,骆宏勋又谆谆拜托徐大爷照应家事,徐松朋一一应承。着十数个夫子挑起包袱,骆宏勋拜辞母亲,带了余谦同徐大爷押着行李出南门而去。及至徐大爷门首,分付余谦押行李先出城雇船,就留骆宏勋至家内,又奉三杯饯行酒。立饮之后,二人同步出城,来至河边,余谦已雇瓜州划子,将行李搬上。 骆宏勋辞过表兄登跳而上,徐松朋亦自回城,船家拨棹开船。扬州至瓜州江边祇四十里路远近,早茶时候开船扬州,至日中到江边。船家将行李包袱搬至岸上,余谦开发船钱。早有脚夫来挑行李,骆大爷、余谦押赴江边,有过江船来搬行李。祇见那边来了一只大船,说:“今日大风,你那小船如何过得江?莫搬行李,等我来罢。”那小船上的船家回头一看,认得是龙潭镇上船,满睑陪笑道:“这位大爷过江?”那大船上人下来搬行李对象,向着余谦道:“那位大爷过江?”余谦道:“不论大船小船我都不管,祇是就要过江的,莫要上船迟延。”船家道:“那个自然。”不多一时,把包袱俱下在船内舱下,上面铺下船板,骆大爷同余谦进来坐下。天已过午,其风更觉大些。余谦道:“该开船了。”船家道:“是了。我等吃了中饭就开船了。”停了片刻,祇见船家捧了一盆面水送来,道:“请大爷净净面,江路上好行!”骆宏勋道:“正好。”余谦接进舱来,骆宏勋将手脸净过,余谦也就便洗了洗手脸。船家又送进一大壶上好细茶来,两个精细茶杯。余谦接过,斟了一杯送与大爷。骆宏勋接过吃了一口,其味甚美,向余谦说道:“是的,大船壮观,即这一壶茶可知。”言犹未了,船家又捧了一个方托盘,卜面热烫烫九个大碗,乃是烧蹄、煨鸡、煎鱼、虾脯、甲鱼、面筋、三鲜汤、十丝菜、闷蛋之类,外有一人提了一个锡饭罐、两个汤碗,送进饭来,摆在船中一张小炕桌上,说道:“请大爷用中饭。外有六碗头与大叔用的。”骆宏勋同余谦清早吃了许多点心,肚中并不饿,意欲过江之后再吃午饭,今见船家送了一席饭菜,又送一桌下席进来,对余谦道:“既他置办送来了,少不得领他的情,不过过江之后,把他几钱银子罢了。”船内无有别人,叫盛饭,用了两碗,余谦也吃了几碗饭。吃毕之后,船家进来收去,又送进一壶好茶。吃茶之时,天色已晚。茶后,余谦道:“驾掌恐都用过饭了,该开船过江了。”驾掌答道:“大叔,未见风息,比前更大些,且是顶风。江面比不得河,顶风何能过得?待风一调,用不得一个时辰即过去了。大叔急他怎的嘎!”余谦看了一看,真正风色更大,也不敢谆谆催他开船。 到日落时,那风不见停息,祇见船家又是一大托盘捧进六碗饭菜,仍摆在小桌上,又叫声:“请爷用晚饭。”骆宏勋道:“不用了,方纔吃得中饭,心中纳闷,肚内不饿;蒙送来,再用些吧。”同余谦又些微用了些。船家仍又收去,又是一壶好茶来。余谦又叫:“船家,天已晚了,趁此时不过江,夜间如何开船?”船家道:“大叔放心,哪怕他半夜息风,我们也是要开船的。”不多一时,送进一枝烛台,上插一枝通宵红烛,用火点着放在桌上。跟手又是九大盘,乃是火肉、鸡胙、鲫鱼、爆虾、盐蛋、三鲜、瓜子、花生、蒲荠之类,一大壶木瓜酒,两个细磁酒杯,摆在桌上,又叫声:“请用晚酒。”骆宏勋打算不过多给他两把银子,也不好推辞,同余谦二人坐饮。 余谦道:“谅今日不能过江,少不得船上歇宿。小的细想:过江之船,那里有这些套数,恐非好船。大爷也少饮一杯,我们也不打开行李,就连衣而卧。又将兵器放在身边,若是好船呢,今日用他两顿饭,一顿酒,过江之后多秤两把银与他;果系不良之人,小的看他共有十数个骚人,我主仆亦不怕他。祇是君子防人,不得不预为留神!”骆宏勋道。“此言有道理。”略饮几杯,叫船家收去。余谦又道:“看光景是明日过江了。”船家道:“待风一停,我等就开船。大叔同大爷若爱坐呢,就在船中坐待;倘若困倦,且请安卧。”余谦道:“但是风一停时,就过江要紧,莫误我们之事。”船家道:“晓得,晓得!”余谦揭起两块船板,将两副行李、两口宝剑、两柄板斧俱拿上来,仍将船板放下,拿一副行李放在里边,骆大爷倚靠。余谦把船门关闭,将自己行李靠船门铺放,自己也连衣倚靠。骆大爷身边两口宝剑,自家身边两把板斧。暗想道:“就是歹人也得从船门而入,我今倚门而卧,怕他怎的!”因此放心与骆大爷倚靠一会,不觉二人睡了,直至次日天明方醒。 余谦睁眼一看,船内大亮。连忙起来唤醒大爷,开船门探望一会,不是昨日湾船所在,怎移在这里?船家笑道:“已过江了,大叔还不知么?”余谦得知已过江,送走向船门仔细一看,却在江边这边。进船回骆大爷道:“夜间已经过江,我等尚不知道。”骆大爷道:“既已过江,把驾掌叫来,问他船饭钱共该多少,秤付与他,我们好雇杭州长船。”余谦将船家唤进,问:“船饭钱共该多少?秤给你们,我好雇船长行。”那船家笑答道:“大叔把的多,我们也说少;要得少,大叔也说多。离此不远,有一船行主人,我同大叔到他那行内,说给多少,争不争自有安排;且大爷与大叔还要雇杭州长船,就便行内写他一只亦是便事。”骆宏勋闻他之言甚是合宜,说道:“我们的包裹行李无人挑提,如何是好?”船家道:“那个自然是我们船上人挑送,难道叫大叔打挑不成!”骆宏勋见船家和气,说道:“如此甚好。”于是,起船板将包袱搬出,十数个船家扛起奔行而去。骆大爷身佩双剑。余谦想道:“船行自然开在江边,走了这半日还不见到?”心中狐疑,问那扛包袱的人,道:“走了这半日,怎还不见到?”那人道:“快,快,快,不久就到的。” 走过三二里路的光景,转过空山头,方看见一座大庄院。及至门首,扛包袱之人一直走进去了。骆宏勋、余谦随后也至门首,抬头往门内一张,心中打了一个寒噤,将脚步停住,道:“今到了强盗窝内了。”祇见那正堂与大门并无间隔,就是这样一个大客厅,内中坐着七八十个大汉,尽是青红绿彩,五色面皮,都是长大身材。早看见门外二人,谈笑自若,全然不睬。骆宏勋对余谦道:“既系船行,则是生意人等,怎么有这恶面皮之人?必非好人,我等不可进去!”余谦道:“我们包袱行李已被他们挑进去,若不进去,岂不白送他了?事已到此,死活存亡也说不得了,少不得进去走走。”主仆二人迈步进门。那门下坐的人祇当看不见,由他二人走进了二门。见自己包袱在天井外,挑包袱之人一个也看不见;抬头一看,祇见大厅之上就有张花梨木的桌子,两把椅子,并无摆设。余谦道:“大爷在厅上坐坐,等他行主。”骆宏勋走上厅来坐下,余谦门外站立。等了顿饭时候,从内里走出两个人来。余谦问道:“行主人怎还不出来?”那两人道:“我主人纔起来哩。”竟往外边去了。又等了顿饭之时,里边有一人走出来。余谦焦躁道:“好大行主!我等来了这半日,怎这等大模大样怠慢客人?”那个人道:“莫忙呀!我主人纔在里面梳洗哩。”说了一句,也往前边去了。候了半日之后,里边又走出一个人来。余谦大怒道:“从来没见一个船行主人做这些身分!若不出来,我就搬行李走了。”那人道:“我主人吃点心,就出来了。”亦赴前边去了。骆宏勋意欲走罢,又无人挑担包袱。 自天明时来到,直等到中饭时分,听得里边一人问道:“鱼舡上送鱼来否?”又听一人回道:“天未明时,他就送了三十担鱼到了。”那人道:“不足中饭菜用。分付厨下再宰九十只鸡,百十只鸭,添着用吧!”骆宏勋、余谦二人听得此言,暗惊道:“这是甚等人家?共有多少人口?三十担鱼尚不足用一顿饭菜,还宰鸡鸭添用!”正在惊诧时,祇见四五个人扛着对象:一个人肩扛一个大铜算盘,一个人手拿二尺余长一把琵琶戥子,两个人同抬一把六十斤的铁夹剪。算盘、戥子放在桌上,夹剪挂在壁上。一个人说道:“老爷出来了!”骆宏勋、余谦往外一看,祇见一人有六十多岁年纪,脸似银盆,细嫩可爱,有一丈三尺长,身躯魁伟,头戴一个张邱毡帽,前面钉了一颗两许重一个珍珠,光明夺目;身上穿一件玫瑰紫的棉袄,外有一件深蓝杭绫面子、银红湖绉里子的大衣,也不穿在身上,肩披背后;腿上一双青缎袜,元缎鞋也不拔上,拖在脚上,一步一步上厅来,也不与骆宏勋见礼,亦不与他答话,将身子斜靠在花梨桌上,一副骄傲气象。又见扛包袱的船家十数人进来,站在门旁。那行主骂道:“几时上得船,船上怎样款待,共几位客人?细细说来!”也不知船家与行主是何算法? 025书房比武逐义士 鲍金花悄悄的来至前边,到骆宏勋宿房以外。见房内灯火尚明,而房门已闭,怎能看见骆宏勋之面?欲待推门,男女之别,夤夜恐碍于礼;欲待转回,又恐他明日赴杭,则不能相见。因多饮了几杯酒,面皮老些,胆气大些,上前用手推门,竟是关着的。 且说骆宏勋自鲍老儿去后,在房中坐下,想起今日之事好险!若非赠金一举,今日落在他家,怎能保全性命?以后出门,勿论水陆,务要认人要紧。又想道:“这鲍老儿世上人情无一不通,及至谈论,且长人学问。”想了一会,起身将门闩上,坐在床边卸脱鞋袜。正脱下一只袜子,祇听房门响亮,似有人推门。忙问道:“何人推门?”鲍金花答道:“是我。”骆宏勋闻得妇女声音,心中惊疑,自道:“闻得鲍老家祇有父女二人,其余者皆婢奴也。今夤夜到此,却是何人?”又问道:“我已将睡,来此何事?”鲍金花道:“奴乃鲍金花也。闻得骆大爷英勇盖世,武艺精奇,奴家特来领教!”宏勋闻得是鲍姑娘,不敢怠慢,连忙将脱下的那只袜子又穿上,起身将衣服整理整理,用手将门开放。鲍金花走进门来,将骆宏勋上下一看,见他真个好个人品模样!怎见得?有诗为证。诗曰: 虎背熊腰丈二躯,尧眉舜目貌精奇; 今朝翩翩佳公子,他年凌阁定名题。 骆宏勋举目一观,见鲍金花生得不长不短,中等身材,其实生得相称。怎见得?亦有几句诗赞为证,诗曰: 淡扫梨花面,轻盈杨柳腰;满脸堆着笑,一团浑是娇。 鲍金花进得门来,向骆宏勋说道:“拙夫蒙赠重金,我夫妻衷心不忘。今特屈驾草舍,以报些须,大爷请台坐,受奴家一拜!”宏勋道:“向与濮兄初会,不知鲍府乘龙,多有怠慢;毫末之助,怎敢言惠。今蒙老爹盛馔,于心实在不安,‘叩拜’二字何以克当。”宏勋正在谦逊,鲍金花早已拜下。宏勋顶礼相还,拜过之后,两边分坐。鲍金花道:“今大驾到舍,奴特前来,一则叩谢前情,二则欲求一教,不知大爷吝教否?”宏勋道:“尊府乃英雄领袖,姑娘武艺精通,怎敢班门弄斧!”鲍金花道:“久闻大名,何必推辞。”鲍金花举目看见书房门后,倚着两条齐眉短棍,站起身来用手拿过;递与骆宏勋一条,自持一条,谆谆求教,骆宏勋不好推辞。此时正是十月中旬,月明如昼,二人同至天井中比武:你来我去,你打我架。他二人此一番,正是:英女却逢奇男子,才郎月下遇佳人。正是男强女胜,你夸我爱。比较多时,骆宏勋暗道:“怪不得伊父称他颇通武艺。我若稍怠,必被这个丫头取笑。谅他必是瞒父而来,今日此戏何时为止?不免用棍轻轻点他一下,他自抱愧,自然回去了。”踌躇已定。又比了片时,骆宏勋觑个空,用棍头照金花左手腕上一点。一则宏勋也多吃了几杯,心中原欲轻轻点他一下,不料收留不住,点得重了些;二则鲍金花亦在醉中,又兼比跳一阵,酒越发涌上来了,二目昏花,不能躲闪。值骆宏勋来,不闪不躲,反往上迎去,祇听娇声嫩语,道声“娘哟!”手中之棍不能支持,掉落在地,满面通红,往后去了。骆宏勋连忙说道:“得罪!得罪!”见鲍金花往后去了,自悔道:“他女子家是好占便宜的,今不该点他一下。倘明日伊父知之,岂不道我鲁莽?”遂将鲍金花丢下之棍拾起来拿进房,倚于门后,反手将门闭上,在床边自悔。 且说鲍金花回至自己房中,将手腕揉搓,手上疼痛不止。灯下看了一看,竟变了一片青紫红肿,心中发怒,道:“这个畜生好不识抬举!今不过与你比试玩耍,怎敢将姑娘打此一棍。明日他人闻知,岂不损了我之声名。”恨道:“不免乘此无人知觉,奔前边将这个畜生结果了性命,省得他传言。”遂拿了两口利刀,复奔前边而来。 看官:这鲍金花自幼母亲去世,跟随父亲过活,七八岁上就投师读书,至十三四岁时,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因人大了,不便从师,就在家中习学女红针凿。他父亲鲍老乃系江湖中有名水寇,天下来投奔他者多。凡来之人不是打死人的凶手,即是大案逃脱的强盗。进门之时,鲍自安就问他,会个什么武艺?或云枪、云剑,都要当面舞弄一番。鲍金花在旁,父亲见有出奇者,即传他。那人知道他是老爹的爱女,谁不奉承?个个倾心吐胆相授,因此鲍金花十八般武艺件件精通。今日若非酒醉,骆宏勋怎能轻取他之胜!他心中不肯服输,特地前来。此一回来非比前番是含羞偷行,此刻是带怒明走。骆宏勋尚在床边坐着,祇听得脚步声音,又似妇女行走之态,非男子之脚步,心内猜疑,道:“难道是这个丫头不服输,又来比高低不成?”正在猜疑,祇听房门一声响亮,门闩两段,鲍金花手持两口明晃晃的刀,闯进门来,骂声:“匹夫!怎敢伤吾!”举刀分顶砍来。 幸而骆宏勋日间所佩之剑临晚解放床头,一见来势凶恶,随手掣剑遮架。骆宏勋跳到天井,一来一往,斗够多时。骆宏勋想:“怎么我这等命苦至此,出门就有这些险阻!他今倘若伤我之命,则死非其所;我若伤他,明日怎见伊父?”祇见鲍金花一刀紧是一刀,骆宏勋祇架不还。自更余斗至三更天气,骆宏勋又想道:“倘若厢房里余谦惊起,必来助我。那个冤家一怒,祇要杀人,那有容纳之量!不免我往前院退之,或者女流不肯前去,也未可知。”且战且避,退出两重天井,到了日间饮酒内厅。鲍金花哪里肯舍,仍追来相斗。骆宏勋看见客厅西首有一风火墙头不高,不免登房躲避,谅他必不能上高。遂退至墙边,跳上屋上。鲍金花道:“匹夫!你会登高,谅姑娘不能登高!”也将金莲一纵,上了房子赌斗。骆宏勋跳在这厅房屋上,鲍金花随在这厅房屋上;骆宏勋纵在那个房屋上,鲍金花也随上那个屋上,计房屋也跳过了四五进,到了外边群房。真个好一场大斗,刀去剑来,互相隔架。有诗为证,诗曰: 刀剑寒风耀月光,二人赌斗逞刚强。 宏勋存心惟招架,鲍女怀嗔下不良。 且战且避,骆宏勋低头望下一观,看见房后竟是空山。祇见山上茅草甚深,自想道:“待我窜在草内隐避,令他不见,他自然休歇。”遂将脚一纵,下得房来,且喜茅草虽深而稀,遂隐于其中。鲍金花纔待随下,心内想道:“他隐于内,他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他,倘背后一剑砍来,岂不命丧他人之手?”说道:“暂饶你这匹夫一死!”见他从房上跳进里边去了,骆宏勋方步出草丛。道:“这是那里说起!”欲待仍从原房上回去,又怕那个丫头其心不休。约略天已三更余,不若乘着这般月色,在此闲步,等至天明,速辞鲍老赴杭州为要。但不知此山是何名色? 026空山步月遇圣僧 骆宏勋遂在空山之上步来步去,祇见四围并无一个人家居住,远远见黑暗里有几进房屋,月光之下也不甚分明,似乎一座庙宇。山右边有大松林,其右一片草茅。转身观山左边,就是鲍老住宅。前后仔细一看:共计前后一十七进。心内说道:“鲍老可称为巨富之家!我昨日走了他五六重天井,还祇在前半截。昨日闻得他家长住者,也有一百四十二口,这些房屋觉乎太多,正所谓‘富屋德深’了。”正在观看之时,耳边听得呼呼风响,一阵腥膻,气味难闻。转身一望,祇见一只斑毛吊睛大虫,直入松林去了。骆宏勋见了毛骨悚然,说道:“此山那里来此大虫?幸亏未看见我,若让他看见,虽不怎样,又费手脚。”未有片时,望见一人手持钢叉,大踏步飞奔前来。骆宏勋道:“贼窠那有好人!此必剪径之人,今见我只身在此,前来劫我。”遂将两把宝剑恶狠狠的拿在手中等候。及至面前一看,不是剪径之人,却是一位长老,祇见他问讯说道:“壮士何方来者?怎么夤夜在此?岂不闻此山之利害乎?”宏勋举手还礼道:“长老从何而来?既知此山利害,又因何夤夜至此?”那和尚道:“贫僧乃五台山僧人,家师红莲长老。愚师兄弟三人出来朝谒名山,过路于此。闻得此山有几只老虎,每每伤人。贫僧命二位师弟先去朝山,特留住于此,以除此恶物也。日日夜间在此寻除,总未见他。适纔在三宫殿庙以南,遇见一只大虫,已被贫僧伤了。那孽畜疼痛,急急跑来;贫僧随后追赶,不知牲畜去向?”骆宏勋方知他是捉虎圣僧,非歹人也。遂说道:“在下亦非此处人氏,乃扬州人,姓骆,名宾侯,字宏勋。”指着鲍自安的房屋道:“此乃敝友,在下权住他家,今因有故来此。”那长老道:“向年北直定兴县有一位骆游击将军骆老爷亦系广陵扬州人也,但不知系居士何人?”骆宏勋道:“那是先公。”和尚复又回道:“原来是骆公子,失敬!失敬!”宏勋道:“岂敢!岂敢!适纔在下见只大虫奔入树林内去了,想是长老所赶之虎也。”那和尚大笑道:“既在林中,待贫僧捉来!公子在此少待,贫僧回来再叙说。”持叉又奔林中而去。骆宏勋想道:“素闻五台山红莲长老有三个好汉徒弟,不期今日得会一位,真意外之幸也。” 正在那里得意,耳边又听得风声呼啸,原来祇当先前之虎又被和尚追来,举目一看:又见两只大虫在前,一位行者在后,持了一把钢叉如飞赶来。那两只大虫急行,吼叫如雷,奔入先前宏勋躲身茅草穴中。骆宏勋惊讶道:“幸我出来,若是仍在里边,必受这大虫之害。”祇见那位行者追至茅草穴边,叉杆甚长,不便舞弄,将叉一抛,抖个碗口大小拳头,认定虎胁下一下打去,虎的前爪早早举起。他复将身一纵,让过虎的前爪,照虎胁下一拳,那虎“咯冬”卧倒,复又大吼一声,后爪蹬地,前爪高高竖起,望那行者一扑;又转身向左一扑,向右一扑,虎力渐萎,早已被那行者赶上,用脚踏住虎颈,又照胸胁下三五拳,虎已呜呼哀哉!那行者又向茅草穴边拾起钢叉,照前刺去,祇见那只大虫又呼的一声蹿出草穴,往南就跑。行者亦持叉追之三五步,将叉掷去,正插入虎屁股之上。大虫呼的一声,带又前跑,行者随后向南追赶去了。宏勋暗惊道:“力擒二虎,真为英雄!可见天下大矣!小小空山,一时就遇这二位圣僧,以后切不可自满自足,总要虚心谦让为上也!惜乎未问这位圣僧一下。” 正在赞美,又见先前那个和尚一手持叉,一手拉着一只大虫走将前来,道声:“骆公子,多谢指引,已将这孽畜获住了,骆公子请观一观。”宏勋近前一看:就像一只水牛一般,其形令人害怕。遂赞道:“若非长老佛力英雄,他人如何能捉!”和尚道:“阿弥陀佛!蒙菩萨暗佑,在此三月工夫,今始捉得一只。还有两只孽畜,不知几时得撞见哩?”骆宏勋道:“适纔长老奔树林之后,又有一位少年长老,手持钢叉追赶二虎至此,三五拳已打死一只。”用手一指,说道:“这个不是!那只腿上已经中了一叉,带叉而去,那长老追赶那边去了。惜乎未问他个上下!”和尚大喜道:“好了!好了!他今也撞见那两个大虫,完我心愿。” 骆宏勋道:“长者亦认得他?”和尚道:“他乃小徒也。” 正叙话之间,那行者用叉叉入虎腹,叉杆担在肩,担了来了。和尚问道:“黄胖,捉住了么?”那行者道:“仗师父之威,今日遇见两个大虫,已被徒弟打死了。可惜那只未来,若三个齐来,一并结果了他,省得朝朝寻找。”和尚道:“那只我已打死,这不是么!”那行者道:“南无阿弥陀佛!虎的心事了了。”和尚道:“骆公子在此。”行者道:“那个骆公子?”和尚道:“定兴县游击将军骆老爷的公子。”行者忙与骆宏勋见礼。和尚道:“骆公子既与鲍居士为友,因何夤夜独步此山?”骆宏勋即将与鲍金花比武变脸,越房隐避之事说了一遍,“欲待翻房回去,又恐金花醉后其心不休,故暂步于此山,待天明告辞赴杭。不料幸逢令师徒,得遇尊颜。”和尚道:“三官殿离此不远,请至庙中,坐以待旦如何?”骆宏勋道:“使得!”和尚肩背一只大虫,这行者又担两只猛虎,骆宏勋随行。 不多一时,来至庙门,和尚将虎丢在地下,腰内取出钥匙开了门,请骆大爷到大殿坐下。黄胖将虎担进后院放下,又走出将门前一虎亦提进,仍将庙门关闭。和尚分付黄胖道:“煮上斗把米的饭,白菜萝卜多加上些作料,煮办两碗。我们出家人,骆大爷他也不怪无菜,胡乱用点。”宏勋一夜来肚中正有些饥饿,说道:“在下俗家,长老出家。在下尚未相助香灯,那有先领盛情之理?”和尚道:“此米麦、柴薪亦是鲍居士所送,今虽食贫僧之斋,实扰鲍居士也!”骆宏勋又道:“既蒙盛情,在下亦不敢过却,此时祇得我等三人,何必煮斗米之饭?”和尚道:“这不过当点心。早晚正饭时,斗饭尚不足小徒一人自用哩。”骆宏勋道:“此饭量足见此人伏虎如狗也!”黄胖自去下米煮饭做菜,不待言矣。骆宏勋问道:“请问长老贤师的法号?望乞示知。”和尚道:“贫僧法名消安,二师弟消计,三师弟消月,小徒尚未起名,因他身长胖大,又姓黄,遂以‘黄胖’呼之。”且不讲骆宏勋同消安二人谈叙。 且说余谦醉卧一觉,睡至三更天气方醒,自悔道:“该死,该死!今日初至鲍家,就吃得如此大醉,岂不以我为酒徒!且大爷不知此刻进来否?我起来看看。”爬将起来,走出厢房。先进来时虽然有酒,却记得大爷床铺在于书房。房内灯火尚明,房门亦未关闭,迈步走进内室,空无一人,还祇当在前面饮酒未来;又走向内厅,灯火皆熄。惊讶道:“却往何处去了?”回到书房仔细一看,见床上有两个剑鞘,惊道:“不好了!想这鲍自安终非好人,自以好言抚慰,将我主仆调开,夜间来房相害;大爷知觉,拔剑相斗。但他家强人甚多,我的大爷一人如何拒敌?谅必凶多吉少。”遂大声吆喝,高声喊道:“鲍自安老匹夫!外貌假仁假义,内藏奸诈,将我主仆调开,夜间谋害,速速还我主人来便了,不然你敢出来与我斗三合!”他从书房外面吵到后边。有诗赞他为主,诗曰: 为主无踪动义胆,却忘身落在龙潭。 忠心耿直无私曲,气冲星月令光寒。 却说鲍自安正在梦中,猛然惊醒,不知何故有人喊叫,忙问道:“何人在外大惊小怪?”余谦道:“鲍自安老匹夫,起来!我与你斗他几合,拚个你死我亡。”鲍自安闻得是余谦声音,心中大惊,自说道:“他有个邪病不成?我进来时他醉后已睡,此时因何吵骂?”连忙起身穿衣,问道:“余大叔已睡过,如何又起来?”余谦道:“不必假做不知!我主人遭你杀害,不会不知,快些出来拚几合。”鲍自安闻说骆大爷不知杀害何处,亦惊慌起来,忙把门开开,走出来相问。余谦见鲍自安出来,赶奔上前,举起双斧分顶就砍。正是:因主作恨拚一命,闻友着惊失三魂。毕竟鲍自安性命如何? 自安寻友三官庙 余谦一见自安走出来,赶奔前来,举起双斧分顶就砍。自安手无寸铁,见来势凶猛,将身往旁边一纵,已离丈把来远。自安说道:“余大叔,且暂息雷霆,我实不知情由,慢慢讲来。”余谦道:“我主仆二人落在你家里,我先醉卧,我主人同你饮酒,全无踪迹,自然是你谋害来;你祇推不知,好匹夫那里走!”迈步赶来。祇见鲍金花手持双刀,从房里跳将出来,喝道:“好畜生,怎敢撒野!你主人以棍伤我手腕,你今又以斧伤我父。莫要行凶,看我擒你!”金花、余谦二人乃在天井中刀斧交加,大杀一阵。鲍自安见女酒尚未醒,听见女儿说“以棍伤他手腕”,一定是女儿偷往前边,计较比试之时,被骆宏勋打了一下。素知女儿总不服输,变脸真斗;骆宏勋乃是精细之人,不肯与他相较,隐而避之。遂远远向着余谦打了一躬,说道:“我老头儿实在不知,乞看我之薄面,暂请息怒,待我寻大爷要紧。”又喝金花道:“好大胆的贱人,还敢放肆!”余谦见鲍老陪礼,又喝骂女儿,遂两下收住兵器。自安问女儿道:“你方纔说骆大爷棍伤你手腕,你把情由慢慢讲来。”鲍金花含怒道:“女儿闻他英名盖世,特去领教。他不识抬举,大胆一棍,照我手腕伤之,至今疼痛难禁,已成青紫。又被女儿持刀争斗,伊越房逃入空山去了。女儿之气方纔得出,余谦这畜生反来撒野。待我先斩其仆,后斩其主。”说毕,又举刀要争斗。鲍老大喝道:“好贱人,还不回房,等待何时!骆大爷系何等英雄,不肯与你计较,岂怕你而避。但空山之上有三只大虫,往往伤人,骆大爷如有些损伤,叫我怎见天下之义士!”金花被父禁责,含怒回房。 余谦闻说空山有三只大虫,大爷如避其山,必然性命难保。不由的大怒,骂道:“明明串同共害,做出这些圈套。我总与你拼了这条性命罢了!”鲍自安道:“大叔错想了,我若有心相害,你先醉卧之时久已谋害了,还待你醒来?我们闲话少说,莫要耽误了时刻,速速着人上山找寻大爷要紧。倘有不测,大叔再骂不迟!”余谦道:“且容你去寻找,如有损伤,回来再与你讲。”余谦这一吵闹,后边所用四十个男女、前面听差的一百英雄,俱皆惊起问信。鲍自安带了二十个听差之人,开放大门,往空山而来。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寻找了两个周圆,不见踪迹,心中甚是惊慌。又想道:“即被大虫之害,到底有点形迹;且骆大爷英明之人,即遇见只大虫,也未必就遭其害。”寻来找去,天色已将发白,来到三官庙前。鲍自安道:“有了消息了,消安师徒夜夜在山捕虎;再者见人必然动问,或者知道骆大爷去向亦未可知。等我问他一问。”遂上前敲门。黄胖在厨煮饭,消安起身开门。一见鲍自安一脸愁容,带领了二十余人,忙忙问道:“老师,今夜遇见一人否?”消安道:“莫非骆公子?”鲍自安大喜道:“正是。”消安道:“现在殿上吃茶呢。”鲍自安一众人进内,消安将门关闭,来至大殿,骆宏勋早已迎出。鲍自安向宏勋谢罪:“小女无知,多有冒犯,几乎把老拙吓死!”骆宏勋道:“山中步月,幸遇长老师徒;又蒙赐斋,故未回府,使老爹受惊。有罪!有罪!”鲍自安道:“我所惧者非别,此山有几只大虫,恐惊大驾。”骆宏勋遂将消安师徒英勇,世上罕间说之。消安道:“蒙菩萨暗中护,故而擒之,非愚师徒之能也!” 正说之间,黄胖饭菜已熟,捧上大殿,鲍自安同食。须臾吃毕之后,鲍自安道:“恶虫已经令贤师徒除害,慈愿已遂,真喜事耳!舍下今备菲酌,请大驾过舍,一则与老师贺喜;二则与骆大爷相谈!”消安道:“愚师徒戒荤已久,恐席上不便。”鲍自安道:“晓得,晓得!自有素筵款待。”又道:“虎肉乞赐些须,令人庖制,奉敬骆大爷。”消安道:“有,有,有!后边现卧三只,愚师徒要他无用,居士令人剥下皮,尽皆取去。”鲍自安命随来之人,拿利刀刺剥后拿去。消安、骆宏勋先行,消安又分付黄胖:“等候大虫剥完,锁上殿门,再赴居士家领斋。”说罢,二人同鲍老出庙而行,直望鲍府而来。骆宏勋在路暗想:“余谦这个匹夫,难道醉死了!鲍家许多人来寻找,反不见他。” 及至鲍家庄上,天已早茶时候。过了护庄桥,祇见余谦手持双斧,在大门外跳上跳下,在那里大骂。骆宏勋道:“这匹夫早晨又吃醉了,不知与何人争闹?”鲍自安道:“夜间若非老拙躲闪得快,早为他斧下之鬼!”将夜间吵骂之事说了一遍,“在我房外怒骂,我不知道,问其所以,方知小女得罪,大驾躲至空山。恐大虫惊吓大驾,哀告余大叔暂且饶恕,让我带人寻找;倘有不测,杀斩未迟,他老人家纔放我出来。至今不见大爷回来,祇当大爷受害,故又跳骂了。”骆宏勋道:“有罪!有罪!待我上前打这畜生。”鲍自安道:“我与大爷虽初会,实不啻久交,那个还记怪不成!正是余大叔忠义过人,胆量出众。非老拙自赞,即有三头六臂之徒,若至我舍下,也少不得收心忍气。余大叔今毫无惧色,尚拼命报主,非忠义而行么?且莫拦他,倘看见大爷驾回,自不跳骂了。”离庄不远,余谦看见骆大爷同二人回来,满心欢喜,住了跳骂,遂垂手侍立等待。三人走到门首,鲍自安向余谦道:“余大叔,你今主人今日好好的在此,你可饶了我老头儿命吧!”余谦道:“该死,该死,得罪,得罪!”亦随了进来。三人到了内客厅,重又见礼,分宾主而坐,家人献茶。吃茶之时,黄胖同了剥皮人众俱进来,担了多少虎肉。鲍自安将黄胖师父请上客厅序坐,分付将虎肉挑进厨房烹调。又分付:另整备一桌洁净斋饭。分派已毕,陪人坐谈。骆宏勋道:“空山低小,且离江不远,人迹闲杂之所,如何存得三只大虎?”鲍自安道:“此虎来日不久,约计三个年头,乃柴舡上载来一只雌虎,至此卸柴躲避下来。哪知他腹内怀孕,后来生下两只小虎,因此成其三只。今被二位老师一同除此一方之害,功德无量矣!” 正叙谈之间,门上人进来禀道:“启老爷得知:看远远来了六骑牲口,花振芳老爷、娘子等五人,还有一位黑面红须却不认得,将近已到庄前,特禀老爷知道。”鲍自安大笑道:“来得正好,大家一会,亦可谓英雄聚会了。”便问消安师道:“山东花振芳,老师可会过否?”消安道:“虽未会面,却闻名久矣!”鲍自安道:“那一位黑面红须,却是那个?”骆宏勋道:“既与花老爹同来,必是世兄任正千了。”鲍自安道:“一定是任大爷无疑矣!消安师少坐,我同骆大爷出迎。”消安道:“既是二位出迎,我师徒岂有坐待之礼,大家同去走走。”于是四个人同至大门。究竟不知会见有何话说, 宏勋私地救孀妇 鲍自安遣了濮天鹏去后,大家叙谈了一会,将晚,又摆夜宴。众人皆因有此事,总不肯大饮,鲍自安亦不谆劝。消安师徒告别回庙,鲍自安分付列铺,尽皆此地宿歇。次日起身,用了些点心。及至早饭时节,又摆早筵。饮酒之间,鲍自安得意道:“此时小婿也该回来了!”又叫花振芳道:“此刻小婿捉了奸夫淫妇回来,任大爷之事也算完了一半;所缺者家业未来,你先与我老人家磕两个头,待复了任大爷之家业,再磕那两个头。”花振芳道:“昨日原说在定兴做完这些事,我纔算输;今他自来,就便捉擒,非你之能也,何该磕头之处!”鲍自安道:“该死,这牲口!事还在那里未来,今就改变了!”任大爷道:“二位老师所赌者,乃晚生之事,理该晚生叩谢!” 大家在谈论,祇见濮天鹏走进门来。鲍自安忙问:“事体如何?”濮天鹏道:“昨晚过江,等至更余,总不见到。遂着人连夜到扬州打探。回来说:‘南京军内系他亲叔。昨日早饭后,自仪征到南京拜亲,从那一路往嘉兴去了。’故今早过江来,禀老爷知道!”鲍自安闻得此言,好不扫兴,紧皱眉头,不言不语,坐在一边思想。花振芳道:“幸而方纔我未磕头,倘若磕了头,我老人家的债是惹不得的:一本三利,还未必是我心思。想你过于说满了!”鲍自安道:“你且莫要笑,我既然说出,一定要一一应言。不过他二人阳寿未终,还该多活几日,终是我手中之物,还怕他飞上天去?为今之计,无有别说,贤弟还有昨日所言之事,请驾自便。任大爷、骆大爷同小婿兄弟二人,再带十个听差的,坐大船二只,伺候同到嘉兴走走。我素知嘉兴府衙左首,有个普济庵,甚是宽阔。你众人到嘉兴之时,将船湾在河口,你等十五人借庵宿歇,以便半夜捉住奸夫淫妇上船,将他细软物件一并带着。屈指算来,往返也不过十日光景。”又道:“任大爷莫怪我说:你进城时候,将尊容略遮掩些,要紧!要紧!恐他人惊疑。”说话之间,饭已捧来,众人用过。花老妻舅告辞,鲍自安也不留。他向任正千说:“任大爷,嘉兴回来之日返回舍下,就说我等不日亦回!”又附耳说道:“到家祇说那事已成,莫使我女儿挂怀!”任正千点头道:“是!”又向鲍自安耳边说道:“嘉兴回来,就叫任正千回山东去,省得在此漏信。”鲍自安答道:“晓得!”一拱而别。骆宏勋也祇当他们各有私事,毫不猜疑。 回至厅上,商议去嘉兴之事。鲍自安叫了自家两只大船,米面柴薪,带足来回的食用,省得下船办买,被公人看出破绽。各人打起各人包裹,次日绝早上船,赶奔嘉兴去了。 及至嘉兴北门外,将船湾下,带了几个行李,余者尽存船上。一直来至府衙左首,果有一个大庙,门额上一个横匾,上有三个金字“普济庵”。众人进内一看,庙宇虽大,却无多少僧人。祇有一个和尚,两个徒弟。徒弟俱皆小哩,不过二十上下,还有一个烧火的道人。濮天鹏秤了三两银子的香资,还赏了道人五钱银子,借了他后边三间厢楼住歇。吃食尽都在外边馆内包送,又不起火,和尚道人甚是欢喜。濮天鹏故作不知,问和尚道:“府大爷是那里人氏?”和尚道:“昨日晚上到的任。说姓王,闻是北直人,未曾细问是那一县,那一镇。贫僧出家人,也不便谆谆打听他。”濮天鹏闻得王伦已进了衙门,心中甚喜。临晚之间,大家用了晚酒,各各上床睡卧,养养精神。谅王伦昨日到任,衙门中自然忙乱。一时不能安睡,专等三更时分,方纔动手。众人虽睡,皆不过是连衣而卧,那里睡得着! 骆宏勋之床正对着楼后空窗,十月二十边起更之时,月明如昼。骆宏勋看见楼后一户人家,天井之中站着一条大汉,有丈余身躯,褡包紧系腰中,在那里东张西望。暗道:“此必是强盗,要打劫这个人家了。”停了一停,又见一女人走出来,向那个大汉耳边悄悄说话。骆宏勋道:“此不是强盗,又是奸情之事,必无疑矣!无论奸情、强盗,管他做什么!” 及至天交二鼓初点时候,祇听得一妇人叫道:“杀了人了,快快救命!”骆宏勋将身坐起,说道:“诸位听见么?”家人道:“何事?”骆宏勋道:“方纔在楼窗,看见下面那个人家天井中站了一条大汉,东张西望,料他是个偷鸡摸狗之辈,后边又来了一个妇人,在那大汉身边说了几句言语,我又料是奸情,莫要管他。此刻下边喊叫‘救命’,非奸情即强盗也。可恨盗财可以,怎么伤起人来了?”濮天鹏道:“我们之事要紧,骆大爷莫要管他。”骆宏勋复又卧下。又听那妇人喊道:“天下哪有侄子奸婶娘的?求左邻右舍速速搭救,不然竟被这畜生害了性命!”骆宏勋闻得此言,翻身而起,说道:“那有见死不救之理!”濮天鹏拦阻不住,骆宏勋上了楼窗,将脚一跳,落在下边房上,复又一跳,跳在地下。听得喊叫之声,就从腰门边走至门首。其门却是半掩半开,门外悬有布帘,用手掀起,祇见里面那大汉骑着一个妇人,在地下乱滚:乌云散乱,赤身无衣。宏勋一见大怒,右脚一起,照那大汉背脊上一脚。那汉“暧哟”一声,从妇人头上跌过,睡卧地下。宏勋纔待上前踏他,余谦早已跑过,骑在那大汉身上,举拳而打。任正千、濮天鹏等俱进房来,那妇人连忙爬起来,将衣服穿上,散发挽起,向骆大爷双膝跪下。说:“蒙救命之恩,杀身难报,愿留名姓,让小妇人以便刻牌供奉!”骆宏勋道:“不消。你且起来,将你情由诉与我听。”那妇人站起来,说道:“小妇人丈夫姓梅名高,自幼念书无成。小妇人娘家姓修,嫁夫三年,丈夫与我同年,皆二十二岁,不幸去年十月间,丈夫一病身亡。”用手指着床上睡的二岁一个小娃子,说道:“就落了这点骨血!”又指着地下那个大汉,说道:“他系我嫡亲的侄子梅滔。今日陡起不良心肠,想来欺我;小妇人不从,他将我按在地下,欲强奸于我。小妇人喊叫,得蒙恩人相救,无愧见丈夫于泉下矣!”余谦闻了他这些话,大骂道:“灭伦孽畜,留他何用!今日打死便了!”举起拳头雨点相似打来。梅滔在地下哀告道:“望英雄拳下留命!小人实无心敢欺婶母。有一隐情奉告。”骆宏勋禁止余谦打,“且住了,听他说来。”余谦停拳。 梅滔怎当得被余谦打得浑身疼痛难禁,挣爬了半日,方纔爬起身来。说道:“诸位爷!听小人禀告:小人自幼父母双亡,孤身过活,不敢相瞒,专好赌博,将家业飘零。前日又输下了数两之债,催逼甚急,实无法偿还。婶娘虽在孀居,手中素有蓄积,特来恳借,婶娘丝毫不拔,小人硬自搜寻,婶娘则大声喊叫,小人恐怕人来听见,故按在地下,以手按使他莫喊之意,那有相欺灭伦之心!此皆婶娘诬我之言,望诸位爷莫信。” 骆宏勋等问梅滔之言,似乎入情入理。说道:“你问他要,他既不与你,祇好慢慢的哀求。你如此硬取,似乎非礼,就将婶娘赤身按地!”修氏道:“恩爷莫要信他一面之辞。今日被爷将他痛责,结仇更深。恩爷去后,我母子料难得活之理!”遂将床上那个娃子一把抱起,哽咽痛哭。骆宏勋心内道:“若将这汉子放了,我等回寓,恐去后妇人母子遭害;若将他打死,天明岂不是个人命官司?”正在两难之际,听得外边有人打门问道:“半夜三更,因何事情大喊小叫?”但不知来是何人, 天鹏法堂闹问官 余谦听得有人打门,问道:“你等何人?”外边应道:“我等本坊乡保。因新太爷下车,恐误更鼓,在街上催更。闻梅家喊叫,故来查问。”骆宏勋道:“既系乡保,正好将梅滔交与他,修氏母子自然得命了!”余谦将门开了,走进四五个人。骆宏勋将前后之事说了一遍。乡保说道:“这个灭伦的畜生!交与我们,等天明送到嘉兴县,凭县主老爷处治!”众人将梅滔带往那边去了。宏勋等俱要回庙,修氏又跪谢道:“恳求恩公姓名!”骆宏勋见他谆谆相求,遂道:“我乃扬州人氏,姓骆名宏勋是也。自前门庙内而来,及至楼上而下,来此救你。”正说话间,听得已交五更。濮天鹏道:“我们走吧!”众人辞别修氏,从前门由曲巷回庙。回至庙内,濮天鹏道:“此时已是五鼓,人皆睡醒,今日莫要下手了。祇要事情做得停当,多住一日不妨。”大家尽皆睡了。 且讲修氏自众人去后,坐在床上悲叹,把个丫头叫起。这丫头名叫老梅,起来烧些清水,将身上沐浴一番,天已五鼓,那里还能睡觉。走至家堂神前,焚了一炉高香,祝告道:“愿家神保佑骆恩人朱衣万代,寿禄永昌。”又在丈夫灵前洒泪道:“你妻子若非恩人搭救,必被吉生强污。我观骆恩人非庸俗之流,他年必要荣耀。你妻子女流之辈,怎能酬他大恩?你在阴曹,诸事暗佑他要紧!”正在祝告之间,不觉腹中疼痛,心中说道:“一定是那畜生将我赤身按地,受了寒气了。”连忙走至床边,和衣卧下,叫老梅来代他揉搓。一阵一阵,疼了三五阵,祇听下边一阵响,浆包开破,满床尽是浆水。修氏不解其意,又疼了一阵,昏迷之间,竟产下了一个五六个月的小娃子。别无他人,祇有一个丫头老梅在旁代为收拾。修氏自醒转来,心中惊异道:“此胎从何得来?”幸亏没有别人在此,速速收拾,叫老梅将死娃子放入净桶中端出。赏了老梅二百文钱,叫他莫要说出,自家睡在床上惊异。却说丫头老梅,其年二十岁,与梅滔私通一年,甚是情厚。虽是修氏房中之人,而心专向梅滔,二人每每商议:今虽情爱,终是私情,倘二娘知道,那时怎了?谅二娘亦是青年,岂有不爱风月?你可硬行强奸,倘若相从,你我他皆一道之人,省得提心吊胆,且二娘手中素有蓄积,弄他几两你用用也好。故骆宏勋看梅滔在天井之中,有一女人向他耳边说话,正是老梅。及至众人按打梅滔,并交与乡保,老梅暗自悲伤,不能解救。今见修氏生下私娃,满心欢喜。安放修氏卧床,偷走出了门,来寻找梅滔商议私娃之事。 且说梅滔那里真系乡保带去,乃是他几个朋友日间约定:今晚要向他婶娘借钱钞,吵闹起来,叫他们进去解劝。众人闻得里面喊叫,故假充乡保,将梅滔拖去,弄酒替他解闷,天明谢别回家。去自家门首不远,正撞着老梅慌慌张张而来,看见梅滔问道:“你怎么回来了?”梅滔将日间所约朋友之语告知老梅一番。老梅道:“你这冤家,该先告诉我。我祇当真是乡保带去,叫我坐卧不宁。今特前来寻你!”在梅滔耳边说道:“你去之后,二娘腹内疼痛,三两阵后,生下一个五六个月的小娃子,叫我丢在净桶之内;又赏了我二百文钱,叫我不要说出。二娘现在床上安睡,我手里今有此事报你知道!”梅滔听了,心中大喜道:“这个贱人,今日也落在我的手里!我指报昨日打我那个人做奸夫,现有私娃为证。埋在何处?又可惜不知那人姓名。”老梅道:“自你去后,二娘谆谆求他留名。他说是扬州骆宏勋,私娃在净桶中,特来与你商议。”梅滔大喜道:“你速速回去,莫要惊动他人!我即赴县衙报告。”老梅暗暗回家。 梅滔迈步如飞,跑到县衙,不及写状,走进大堂,将鼓击几下。里边之人忙问道:“因何击鼓?”梅滔道:“小人婶母修氏,寡居一年,昨晚产下五六个月私娃。小人与他争论,不料奸夫扬州骆宏勋,寓居府衙左首普济庵中后边庙楼居住,闻得事体败露,自楼上跳下,反将小人痛打。看看身毙,小人苦苦哀求,方纔饶恕。似此败风伤化,倚凶殴人之事,望大老爷速速差人拿获,以正风化;迟则奸夫脱逃。”内宅门忙将此事禀过嘉兴县吴老爷。吴老爷向签筒取了四根板签,用朱笔标过,差捕快二名,速至普济庵,将骆宏勋并本庙住持和尚、修氏、老梅,并私娃一案拘齐听审,将老梅、梅滔押在外边伺候。 不多一时,众人齐上衙前,余谦早将原差两个巴掌打回。骆宏勋劝道:“今日若不到案,反被他说我畏罪不前,不分皂白了。从来说,‘是虚是实,不得欺人’,不走是真才实料,怕他怎的!”故同原差至县。原差进内,通知人犯俱齐,内宅门禀过老爷。不多时,听得里面云板一响,几声吆喝,吴老爷坐在大堂上,分付将骆宏勋奸夫带上。骆宏勋不慌不忙,走至大堂,谨遵法堂规矩朝上跪下。吴老爷问道:“怎样与修氏通奸?从头说来!”骆宏勋道:“小人扬州人氏,修氏乃嘉兴人,相隔几百里,怎能与他通奸。昨日方至嘉兴,借寓普济庵中,昨夜间闻得修氏喊叫‘救命’,世上那有见死不救之理!遂至其家,走进房门,见一条大汉骑在妇人身上。那妇人赤身露体,卧于地上乱滚。小人用脚将那大汉踢倒,问其由头,方知是他嫡侄欲欺婶母。后被本坊乡保叫门,将梅滔领去,小人即回庙中安歇。他事非我所知。”吴老爷道:“带梅滔上来!”问道:“你这奴才!自灭人伦,反怪别人为奸。”梅滔道:“他被小人捉住,与婶母约定此言,但祇私娃可知了!”吴老爷又唤和尚问道:“你是个出家人,怎么与他牵马?骆宏勋与你多少银子?在你庙中住了多少日子?从实说来!”和尚道:“僧人乃出家人,岂肯做这造孽之事!姓骆的一众人有十数个,昨日午后纔到僧人庙中,通奸之事僧人实不知情。” 吴老爷又唤修氏问道:“你与骆宏勋几时通奸的?从实说来,免受刑法。”修氏道:“小妇人一更天气已经脱衣安睡,梅滔这个畜生推进门来欲行灭伦之事;小妇人不从,他将小妇人按捺在地强而为之。小妇人喊叫,幸亏骆恩人相救。素日亦无会面,那有奸情之事!”吴老爷又唤丫头老梅问道:“你主母与何人往来,自然不能瞒你,从实说来。”老梅道:“家爷在世是有名气的,家业颇有,亲戚朋友往来甚多,婢子那能多记。”吴老爷道:“我不问你那些人。我问你家主母与何人情厚,常常进主母房中走动?”老梅道:“并无他人情厚。”用手一指骆宏勋,“就是见他常常走动。说他是主母姑表弟兄。别事婢子不知。”吴老爷又问修氏道:“你还有何说?”修氏道:“此必梅滔相教之言,老梅依他假话,老爷不要屈人!”吴老爷道:“你丈夫死去一年,此胎从何得的?还敢强辩!”修氏道:“此胎连小妇人亦在惊疑,不知因何而得?”吴老爷大怒道:“那有无夫而孕?若不动刑,料你不招!”分付将修氏拶起来。一呼百应,一时拶起。修氏道:“便将双手断去,也不肯恩将仇报!”一连三拶,未有口供。又问骆宏勋道:“你到底几时通奸?一一说来。”骆宏勋又将前词说了一遍。吴老爷说:“把乡保唤来!”问道:“你等昨夜如何将梅滔领来?彼时他如何吵闹的?”乡保道:“小人并不知道,何有领梅滔这话?”骆宏勋在旁,回道:“昨夜不是这人领去的,老少不等些,有五六个人,称是乡保,小人亦不认得。特的打门相问,闻得嫡侄欺奸婶母,特带了去,今早来禀老爷处治。”吴老爷大怒道:“即此虚言,可知奸情是真了。若不动刑,谅你必不肯招!”分付两边抬夹棍上来,下边连声答应,把夹棍抬上堂上。 正待上前来拉骆宏勋动刑,祇见一人跑上堂前,将用刑之人三拳两脚打得东倒西歪。遂将夹棍一分三下,手持一根在堂上乱打。又听见一人大叫道:“诬陷好人为奸,这种瘟官要他何用?代百姓除此一害!”祇听众人答应:“晓得!”满堂上不知多少好汉,也有拿板子的,也有拿夹棍的;还有将桌子踢倒,持桌腿乱打一番的:欲将酷刑追口供,惹得狠棒伤身来。毕竟不知何人在堂乱打,亦不知吴老爷性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