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1章 夜半歌(一) 南宛,太明二十八年,暮春。 帝都金平的花都要败了,雾却还没有散。 打从炼器一道的大宗师——点金手林炽仙尊促成“仿金术”下凡后,人间这雾就一年比一年浓,一年比一年呛人。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仿金术造的“镀月金”,那是天赐的神物。用镀月金打的蒸汽火机力大无穷,能吹起百丈长的大船,平趟北冥之海不在话下,催动的尖角大车可以开山填海。南城墙外,大小厂房不知凡几,机器终日轰鸣不息,将上好的布匹棉纱流水似的往外送。沿大运河,往北卖给北历,往西运到西楚,南蜀群山中酷夏绵绵,薄纱与丝绸都不愁销路。 不知有多少人一家老小的生计都压在镀月金上,城西三十里外,“迷津驻”前年才落成,眼下已经是人来货往、好不繁忙了。吞吐着雪白蒸汽的火车民间又叫“腾云蛟”,每天在铁轨上奔忙,早晚各一列。早列拉货,晚列运人。 这岂不是仙人泽被了苍生吗? 金平城上的雾不能叫雾,得叫祥云。 过了年,大批的青壮劳力潮水似的往京城涌,迷津驻天天人满为患。想在城里找房子住可太贵了,哪怕是菱阳河东岸的狗窝,每月没有半吊大子儿也租下不来,够得上一个壮劳力口粮了。 外地来的劳工只好都涌进南城外厂区的窝棚里,城外几乎聚出了个像模像样的镇子。 今年金平城尤其热闹,因为又是十年一度的“大选年”了。 仙门要择徒了。 大宛有且只有一个地方配叫“仙门”,就是国教“玄隐”,当今四大仙门之一。 每到大选年,玄隐都会算好良辰吉时,派仙使到金平来,择凡间英才,引入仙道。金平城从过年就开始热闹,各路英雄豪杰都跟着起哄架秧子——备选仙徒的要烧香拜神、修身养性;举人老爷们要入京会试;镖局武馆们以拳脚升擂;连花街柳巷都不甘寂寞,要跟着票出个“花魁状元”来助兴。 人多,事儿就多,城里招工的地方自然也多,有把子力气的都愿意过来碰个运气,总能找个饭碗端。因此虽然国教只在公卿世家子弟里挑人,没有平民老百姓什么事,人们还是都盼着大选年。 仙使下山,这一年必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五谷没那么丰也行,能进京看一眼菱阳河上的画舫,也算长了见识,要是再能远远听上两声弦歌,回去就 能说自己听过花魁开嗓,够吹小半辈子了。 四月初一,花事将了。 金平城中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醉流华的“鉴花会”,也到了终场。 那可真是艳光逼走春色,胭脂碎扬了满城的红尘,一个雅座的“鉴花柬”万金也难求。 这天后晌,永宁侯爷也被一伙“骚人名流”死乞白赖地拖去了醉流华,见证了新一任花魁夺桂。 今年的花魁是名妓将离,侯爷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瞟了两眼,感觉这“名花”乏善可陈,眉梢眼角往下走,长得不喜庆。 不过醉流华里群魔乱舞了半宿,人人脸上刮着三层大白泥,也分不清谁是谁。侯爷让他们闹得眼疼,见这将离只带了一个乐师上台,素衣,脸也素,甭管唱得怎么样,不吵闹,就先让人有了三分好感。 她唱的据说是首新曲,乐师不知哪找来的,颇有一手,一个人弹琴居然托得住台面,琴与歌都还不坏。众宾客也觉得耳目一新,一曲终了,金银珠花雪片似的往下砸,将升降舞台砸得蒸汽乱呲,小楼里一时仿佛上了汽的笼屉。 这么着,花魁状元的山茶花冠砸到了将离姑娘头上。 将离戴了茶花冠下台谢座,大恩客们叫她敬酒、清唱,她都得应。好在人多,座中不少都是有身份的,不至于闹得太不像话。应付完一圈,她才刚松了口气,正要行礼退场,忽然有不知哪来的闲人起哄:“状元娘子,你今日夺魁,有一半功劳当记在那乐人身上。我看她必是新来的,比你们楼里原来养的都高明,何不叫出来见见,日后大伙也好多关照?” 将离的乐师一直蒙着脸,躲在纱帐后面,只下台的时候露了长裙一角,神秘得让人心里痒痒。 将离先一愣,随后赔笑回说,她自己的乐师不巧伤了手,今天这搭曲子的是临时从外面请的,不便在醉流华抛头露面,请诸位老爷原谅则个。 老爷们哄将起来,不干:什么“里面外面”的?座中这么多贵人,春闱的状元郎来了也得下马作揖,你个半夜的状元娘拿什么乔? 将离是“清丽脱俗”款的,俗脱得太光,也就没有长袖舞了,难免不会应对场面。她正僵在那不知怎么办好,就听有人说道:“来了!见呗——只要您敢看。” 那嗓音质地低沉,却非得刻意高高捏起,吊到高处上不去,走调劈了嗓子,让人听着直起鸡皮疙瘩。 众人一抬头,见那被将离藏藏掖掖的 乐师倒是个爽快人,就这么大方地扛着……抱着琴下了楼。 此人画着时兴的仕女妆面,浓妆艳抹,一脸白泥上还蒙了块半遮半露的纱。 按说,抹成这熊样还能看得出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本人应该不寒碜……就是不知为什么,她浑身透着怪异。 此人过于人高马大,姑娘们大多只到她肩膀,那大白脑袋一枝独秀地压在群芳脑瓜顶上,有点骇人。人高,骨架也大,她那“香肩”上大马金刀的锁骨扎得两膀子肩袖随时要崩,大脚丫子将绣鞋撑成了一对船,扭起来地动山摇……还顺拐了。 这位出来团团一拜,咧嘴朝四面八方展览她那一口白森森的牙:嘴上胭脂抹得仓促,不小心蹭到了牙上,那血盆大口一张,活像刚啃完死孩子没漱干净,多看一眼能中邪,活活把座中一干贵客的酒给吓醒了! 永宁侯这会儿已经低调地离了座。 侯爷少年时掷果盈车,号称金平第一美男子,感觉这帮“名妓”们长得也一般,所谓“技艺”更是稀松二五眼,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回家揽镜自照。他来醉流华就是敷衍应酬,该打的招呼打了,也懒得看这些人散德行起哄,遂整衣冠下楼,要家去了。这一下楼,正好跟那退场的大脚乐人走了个对脸。 侯爷本不肯正眼看风尘女子,无奈这位个头实在太茂盛,不正眼看就得翻白眼了。 他被那张撞他眼里的浓妆鬼脸唬了一跳,正纳闷这是何方妖孽……怎的隐约还有点面熟?就见那应对起流氓们游刃有余的乐师脸色骤变,脸上半斤白泥差点裂开,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她”是琴也不要了,绣鞋也上天了,奔将起来动静非同小可,活像头装了蒸汽火机的大野马,就差尾巴骨上喷白烟了! 侯爷没料到香雾盈盈的醉流华里还饲养了这等神兽,茫然片刻后,他蓦地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把捂住前胸,脸色铁青。 左右家人不明所以,以为老爷又犯了心口疼,忙上前搀扶:“老爷?” 就听弱柳扶风的侯爷从鼻子里哼唧出一嗓子变调的颤音:“拿……给我拿下……” 侍卫家丁们莫名其妙:“拿谁啊?” 侯爷深吸口气,气沉丹田:“给我拿下那孽障!” 整个醉流华都让侯爷这一嗓子吼得没了声,片刻后,所有人都听说了——列位兄台你们猜怎么着?刚才那吓死人不偿命的“乐女”啊,不是别人,正是永宁侯世 子乔装改扮的! 男扮女装,在花街柳巷,还兜头撞上了亲爹,热不热闹! 这永宁侯世子是何许人也呢? 此人大名奚平,据说偌大金平城,万千败家子,未有能出其右者。 世子爷这回荒唐出了新花样,众纨绔还在为醉流华一张雅座的鉴花帖抢破头,人家已经登台自己当花去了,谁听了不得称道一声“会玩”? 当时,醉流华里纨绔们集体醒了酒,脖子人均长了两寸。只恨不会“飞颅功”,竟不能将脑袋抛出去围观永宁侯世子女装夜奔。 世子爷水袖飘摇,被他爹的人碾成了一只大幺蛾子。他将瘦得岔不开腿的裙子撕到膝盖上,光着两只大脚丫子从醉流华飞出来,一路奔西北流窜。 刚跑过画舫渡口,迎面碰上了兵部侍郎之子王保常。奚平不由得暗道一声晦气,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原来这位王公子也是个不学好的玩意,还老觉得自己是怪不赖,堪称英才。该“英才”武举落了榜,让老子娘花钱在禁军里给谋了个差,常到风月之地来吹牛皮,吹高兴了就喝酒,两盏黄汤下肚就找不着北,就要当众表演一番“力拔山兮”。轻则对侍奉左右的姑娘咆哮呵斥,上头了动手也是常事,因此他一来姑娘们就犯怵,人送雅号“王大狗”。 世子爷和王英才臭味不相投,没事就互相拔份别苗头。 此时,王保常正好站在四尺来宽的小路口,这位兄台身形孔武不凡,将那路口堵了大半。可能是喝多了,他手里拎着盏惨白的风灯,一双死鱼眼直勾勾地盯着奚平,也不知道让路。 好巧不巧,就在这时,一阵邪风扫过来,路口的一排蒸汽路灯不知怎的灭了,“噗嗤”一声放出细细的烟。灯下挂的翠鸟木雕给煤烟熏黑了大半,不阴不阳地随风乱摆。 奚平心说他都上了包浆了,亲爹一照面尚且没认出来,何况王大狗? 但为免节外生枝,他还是打算挡一挡脸。遂将水葱绿的长袖一甩,香喷喷地糊了王保常一脸,吊起眼鬼叫道:“负心汉,还我命来——” 大狗兄深夜被女鬼索命,可能是吓傻了,一时间竟无反应,奚平趁机一肩膀撞开他,头也不回地冲过去跑了,直奔庄王府。 庄王是当今第三皇子,皇贵妃奚氏所出。 贵妃是永宁侯的亲妹,奚平亲姑。 奚平小时候在庄王身边当过几年伴读,跟他这表兄很不 见外,一挨打就逃去避难。反正侯爷不能半夜砸王府的门要人。 一口气钻过窄巷,奚平发现追他的脚步声不知什么时候没了。他回头张望了片刻,见他爹那帮狗腿子们没追上来。看来是知道他要往哪跑,追不上,索性放弃了。 于是奚平得意地将跑散的长发往身后一甩,哼着小调,美滋滋地趟着扯烂的裙摆去了庄王府。 初一夜里不见月色,尘埃和水汽掺在了一起,难舍难分。 那灰蒙蒙的水雾爬过奚平沾了金粉的脚印,从菱阳河往外蔓延,与火机喷出的蒸汽混在一起。密不透风地,盖住了整个金平。 且说永宁侯府的人,老远就听见了那嗓子叫魂,追到近前就看见了王保常。 王保常一张脸被手里的风灯照得面无人色,侯府领头的家丁经验丰富,一看对方脸色,就知道自家少爷准又没干人事,忙上前说道:“对不住,王公子,刚才那是我家少爷……他喝多了,要有什么得罪的,明天侯爷必令他登门致歉。” 王保常木呆呆的,一声不吭。 可别真给人家吓出好歹来,那家丁心里七上八下的,只得又上前一步:“王公……” 这时,王保常忽然僵硬地转过了方才被奚平撞歪的身子,整个人像台生了锈的机器,直勾勾的眼珠转了半圈,他把黑眼仁翻到了上面。 永宁侯府的家丁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做鬼脸是几个意思……莫非刚才被他们家少爷的女鬼扮相吓破了胆,打算吓回来报仇? 还没等他们想好要不要配合着做受惊状,就见王保常张开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嚎起丧来:“起棺椁,两棚经,停灵七天整——” 这不是贬损王保常唱歌难听,而是他嘴里嚎出来的词,确实是金平宁安一带乡下人办丧事的《还魂调》。 他声音嘶哑凄厉,好似老鸦夜啼,一时间听得人毛骨悚然。 一边唱着,他一边迈着僵硬的脚步往前走。 “……大道通天……送归……程……昂……喀!” 他唱一个字,往前走一步,到了“程”字,声音也脚步一同戛然而止。直挺挺地“卡”了片刻,他像一块没支撑的门板,整个人平拍在了地上。 一块青玉牌从他身上掉下来,顺着石板路滴溜溜地滚出两尺远,发出一串清脆的撞击声。 人不动了。 好半晌,才有个胆大的家 丁过去查看,伸手推了推王保常的肩膀,举起了手中风灯。 “王公子?这是怎么了,王……啊!” 那家丁短促地惊叫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琉璃风灯摔了个稀碎。 他顾不上心疼东西,腚下如生脚,慌慌张张地在地上蹭了数尺出去—— 他摸到的是个冰凉的死人,死得透透的,人都挺了,朝天的颈后还有一块大尸斑! 第2章 夜半歌(二) 大选年,皇城根,众目睽睽下,朝廷大员之子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见了阎王。 阎王还半夜把他放了回来,让他当众唱了支吉祥如意的民间小调,给帝都的选美之夜添了一抹别样颜色! 恰好有支城防军小队巡逻至此,一见王保常这死相就知道出了大事,立刻挡开围观的人群,通报了天机阁。 所谓“天机阁”,属于国教玄隐的外门。 玄隐山的仙尊们专注修行,平时不大下凡,一干凡俗琐事,都是由天机阁代理,因此天机阁又称“人间行走”。 “人间行走”是一只脚跨入仙门的“开窍期”修士,据说他们能引灵气入体,但没有真正筑基入道,凡间一般叫他们“半仙”,因其公干时穿蓝衣,民间又有“蓝衣半仙”的叫法。 开窍期修士的寿数长达一两百岁,会各种神奇手段,见君王不下拜。他们上承仙门,除魔卫道,是国教派驻大宛保社稷平安的,平时不受朝廷辖制,便宜时,甚至可以调动千人以内的地方驻军。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来得很快——在金平城里,除了天机阁总署,还有七个驻地,对应天上苍龙七宿,据说是镇金平龙脉的,统称“青龙塔”,每夜都有人镇守。 青龙心宿塔正好离画舫渡口不远,当夜值守心宿塔的卫长姓赵名誉,僵尸王保常刚一扯开破锣嗓子,青龙塔檐上的青铜铃就齐刷刷地乱震起来,惊动了正在打坐入定的赵卫长。 赵誉带着两个手下到渡口时,城防军老远就看见了夺目的宝蓝色长袍,纷纷让路,恭敬地称“尊长”。 赵誉目不斜视,大步来到尸体跟前,没等细看,先听见百米外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旁边看守尸体的城防军校尉忙道:“尊长,我们已经将闲杂人等轰走了,这是死者家人来了。” “邪祟手段多,尸体没查清楚,别让凡人过来添乱,”赵誉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声,又问道,“死的是什么人?” 校尉回:“兵部侍郎王大人之子。” 赵誉闻言微微一顿,语气客气了几分:“跟家人说明原委,请他们先到一边稍坐……过会儿我亲自去跟王大人道个恼。” 校尉应了一声,转头嘱咐手下去办了,自己提着马灯,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将一块绢布裹的青玉牌递了上去:“尊长,这是死者身上掉下来的,上面还有字。” 青玉牌磕碎了一角,上面只剩一行没头 没尾的生辰八字。 赵誉还没细看,就有个城防官兵小跑着过来。 “过来回话,”赵誉一掀眼皮,“什么事?” “回、回尊长,”那小兵被领到人间行走面前,话都快不会说了,语无伦次道,“我们找到他家人……小厮,那小子说,我家公……不是,他家公子半个时辰前还在醉流华跟人喝酒,也没什么异常。醉流华那边现在还没散场呢,好多人都看见死者了……方才也只说是喝多了,要出去散散,谁知道这一出去就没回来。” 校尉板起脸道:“胡扯,还不将那小厮拿来严审。尸身僵成这样,少说也死了五六个时辰了!” 小兵哆嗦一下,讷讷应声。 “也不一定。”赵誉听完,让人将王保常的尸体翻了过来,端详了片刻,他从怀中摸出个扳指扣在拇指上,扳指上镶了颗黄豆大小的水玉。赵卫长在尸体关元、气海、膻中轻扣一圈,手指猛地用力刺入尸体天突穴,同时将扳指上的水玉抵在尸体口鼻间。 王保常的尸体“噗”地响了一声,像烧了劣炭的煤炉漏了气,七窍喷出黑烟来,一股脑地,都涌进了扳指上的水玉里。 周围的城防官兵集体往后缩,打灯的校尉也不由自主地一仰脖,拼命屏住呼吸。 只见原本清透如冰的水玉吸饱了烟气,变成了颗煤球珠子,仔细看,那上面还泛起一点铁锈似的暗红。 “血气未散,”赵誉断言道,“人是刚咽的气,还新鲜。” 城防军们不敢出气,只能交换眼神,一致认为这位从品相上看,不像很新鲜的样子。 赵誉吩咐道:“把他头发剃了。” 城防校尉献媚献过了头,正巧这会儿就在旁边,闻言不敢推脱,只好硬着头皮亲自动手。 尸体的头发剃了一小半,那校尉骇然“嚯”了一声,从地上蹦了起来——只见尸体从头顶开始,皮肉变成了鲜红色,像紧贴头皮黏了张胭脂纸,红边已经靠近发际线,眼看就要溢到脸上。 赵誉掂了掂手中写着生辰八字的玉牌,脸色微沉:“‘冥盖头’,有人抢了他的阴亲。” 奚平是第二天一早才听说这件事的。 头天晚上,他翩翩“飞”进了庄王府。庄王殿下天生不足,有“目暗不明”之症,半夜被惊动,披衣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瞎了,连骂了三声“不像话”,叫人将奚大蛾子拖去洗涮。世子爷心有天地宽,洗干净 就干脆赖在庄王府住下了,打算照例睡到日上三竿。 谁知天刚亮,就被庄王从被子里薅出来见客。 奚平五迷三道地被人收拾干净,撵到了南书房,在南书房里见到了一位长得像菩萨的人间行走。“菩萨”兜头朝他丢了个炸雷:体壮如牛的王保常,昨天夜里,“嘎嘣”一下,说死就死了! 奚平一时忘了将打开的折扇收回去,扇面上“国色天香”四个大字横陈胸前,他呆成了一只国色天香的木鸡。 庄王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声。 奚平习惯性地端起茶杯,用手背试了下水温才递给他,这才回过神来,变了脸色:“我们府上的人发现了尸体?那我爹呢?他当时也在?也看见死人了?” 侯爷年轻时,人称“大宛卫玠”,是个男中西施,闲得没事自己还要闹心口疼,大半夜撞见个嚎丧的尸体,不得给他吓出毛病来? 人间行走说道:“那倒不曾,世子放心,侯爷当时落后一步,没和贵府侍卫在一起。” “哦,”奚平“国色天香”地扇了两下风,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您刚说什么?什么叫‘抢阴亲’?” “那是一种邪祟的杀人禁术,”人间行走耐心地解释道,“做法的邪佞会设法让被害人接过一个死人的庚帖,再取走其鲜血一钱、头发三根,混以尸油、香灰、朱砂等物,做成颜料,在一张完整剥落的人皮上写‘婚书’,那庚帖上写的就是人皮原主生前的八字。‘婚书’上写的‘吉时’,就是被害人死期,死前言行都如婚书所写。哪怕让他切下自己的肉吞进肚子,他也会照做。被抢了阴亲的人,人未死、体先僵,死后会从头顶开始变红,三个时辰内,红痕会一直蔓延到下巴上,像新娘子的盖头,所以这种死相又叫‘冥盖头’。” 奚平听完,吃了一惊:“不是,等会儿,那个……尊长,您是说,有鬼捉了王大狗去当女婿……不,媳妇?什么鬼口味这么惊世骇俗……嘶!” 庄王在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打断了他这通没心没肝的见解。 到庄王府拜会的人间行走,正是赵誉赵卫长本人。 头天晚上,天机阁在画舫渡口搜了一宿,一无所获,这才找上了奚平——他是最后一个见到王保常的活人。因听说他夜宿三殿下府上,赵卫长才亲自来走访。 赵誉颇有涵养,没跟奚平一般见识,只问道:“想请问世子,昨天在画舫渡口,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奚平想了一会儿:“没有,我就是整条渡口最异的状。” 赵誉又问:“那世子可知,死者可曾与谁有过恩怨?” 奚平“嚯”了一声,说到这个他来了劲,把扇子一合:“那可多了,就王大……大官人那人缘,您上菱阳河两岸打听去吧,十个人有九个想咒死他……” 眼瞅着他越说越不像话,庄王只好再一次打断他:“家教不严,把他惯的没人样,尊长见笑了。” 永宁侯世子“美名”远播,赵誉早有耳闻,一见这状似山鸡的本人,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有用的,只得转头对庄王说道:“大选年有邪祟混入金平,以尸为媒,谋害朝廷大员之子,所图必定不小。天机阁自然会全力追查这些邪魔外道,也请诸位贵人多保重——另外,死于抢阴婚的人身上往往会带尸毒,听说世子昨夜与死者接触过,我这有张安神辟邪的符咒,世子记得泡水服下。” 庄王挥手令正要上前的家仆退下,亲自上前接过,又转头命人将自己收藏的一副古画请来,对赵誉道:“前一阵机缘巧合,得了这么个宝贝,我这俗人也不知道怎么保管才算不辱没名画。早听说天机阁有位赵尊长是行家,今日可巧碰上您来,少不得厚颜托付了。” 赵誉微微一抬眉:“殿下认得我?” 庄王笑道:“我少时曾跟着宁安赵氏的棠华先生学过画,先生不止一次提起过尊长。” 赵誉一听就笑了,顶着张青年面孔,他却不由自主地端出了长辈姿态,颔首道:“棠华是我三弟之子。” 奚平早起还没吃饭,庄王不让他说话,他一张贱嘴闲着也是闲着,就偷偷从旁边桌上摸点心吃。他听到这,差点让荷花酥噎住,不由得对眼前的蓝衣尊长肃然起敬——那棠华先生老得都糊涂了,他的亲叔伯,可得有多大年纪了? 这也太能活了! 庄王再是金枝玉叶,也是个凡人,赵誉跟他本来没什么话说,聊完公事就打算走来着。谁知被一个“棠华”拉回凡间,他想起做凡人时哄过的幼侄,态度不由得亲切了几分,提点道:“仙使快入京了,乱也就这一阵子,这几天记得少出门,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诛邪除魔都是我们分内事,殿下不必客气,画就不……” 他话没说完,下人已经捧了个木盒来,盒子一打开,赵誉推拒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奚平探头看了一眼,见木盒里放的是一角残卷,只有半尺见方,破破烂烂 的,心说:这什么玩意儿,染缸里腌过的烂抹布? 可是人间行走赵卫长见了这块“抹布”,却用了吃奶的力气,才没让心里的惊涛骇浪露出端倪来,因为过于屏着,他的声音压得有点发紧:“浮山海市图。” 庄王好整以暇地笑道:“书画一道,我只知皮毛,画也只得了这么一角,实在看不出真假,听说尊长有一枚‘观澜’,可以去假还真,还请尊长品鉴。” 赵誉眼角微跳,沉默地伸手一捻,戴上了他那枚水玉扳指。水玉珠才刚靠近画布一臂远,就发起柔和的白光,迫不及待地宣布,这画再真也没有了。 “看来没上当,好悬,要真是假的,今天可算在尊长面前丢人现眼了。”庄王说完,又吩咐下人包好,“尊长千万不要客气,棠华先生是我师长,您又是棠华先生的长辈,孝敬长辈是应该的。” 《浮山海市图》因战祸四分五裂,赵誉苦心搜罗了五十多年,至今也只得了两角残卷,如果是在别处遇到,他能欣喜若狂,付出什么代价都得弄到手。 可姑且不论庄王是怎么弄到的,赵誉之所以惊骇,是因为这张古画是他能否再进一步、成功筑基的关窍。每个修行中的半仙都有这么一个“关窍”,那是绝密。 庄王怎么会送他这幅画? 是巧合,还是…… 那病病歪歪的青年笑容很干净,似乎对那古画的价值一无所知。 赵誉心里惊疑不定,又实在无法拒绝那古画残卷。沉吟良久,他才将微微发烫的“观澜”水玉扣进掌中,拱手低声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了。不知殿下有什么可以差遣……” “哎,”庄王打断了他,“岂敢,不过是想和尊长结个善缘。我等能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金平城里,全靠仙门庇佑与诸位尊长护持呢。” 赵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了画,起身告辞。庄王亲自送到了门口。 奚平懒得琢磨这二位打的什么哑谜,赵尊长一走,他就赖皮狗似的猴到了庄王背后,要给庄王捶背。 “一边去,”庄王转身变了脸,把长在脸上似的笑容往下一扒,“我禁不住你擂。” 奚平就缩回爪子给庄王倒茶:“谢谢三哥收留,三哥喝茶。” 庄王沉下脸瞪他。 大宛国姓“周”,三殿下庄王名楹,生得温润如玉,再加上三分病气,怎么瞪眼也严厉不起来。 反正奚平嬉 皮笑脸的,一点也不怕他。 庄王审问他:“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 “命犯太岁,流年不利呗。”奚平捏了颗冰镇的荔枝,剥开往嘴里一扔,“醉流华一个姑娘,昨儿临上台乐师出了点意外。她要唱的那曲子是我写的,我看她为难……那什么,也是技痒,就乔装打扮给她搭了一出,谁知道那么倒霉正好碰上我爹。就我们家那老爷子,自己也没正经到哪去,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派人一路追杀了我八条街,脚皮都给我磨破了……” 庄王怒道:“成何体统!” “谁说不是呢,”奚平一拍大腿,“撞上就撞上了,这么尴尬,咱爷儿俩互相装不熟不就完事了吗?就他,非得喊那么大声,现在弄得满城风雨,不嫌丢人!” 庄王:“……” 母舅家一言难尽,三殿下太阳穴疼。他敲了敲木椅扶手,让人上了温水,将赵卫长给的纸符化入水中,按着奚平喝了。 “唔唔唔我自己来……嚯……好家伙,这什么味儿啊?这符可别是撕草纸画的。” 庄王:“再胡说八道,就拿草纸塞你的嘴。” 奚平忙摸了把蜜饯,先塞住自己的嘴,让草纸无处可塞。 庄王瞪了他一会儿,眼眶都酸了,目光也没能洞穿那小子三尺厚的脸皮,只得无奈道:“刚没听说仙使将至么,你可消停几天吧。这几天给我好好在家待着,不想念书就睡觉,不许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奚平把果核一吐:“大选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也是侯门之子,又适龄,怎么和你没关系?”庄王正色下来,喊了他的字,“士庸,不小了,自己的前途也该上上心了!” “侯门也有金门槛和木门槛,咱家那不是打龙王庙租来的‘水门槛’嘛。”奚平满不在乎道,“三哥你别快寒碜我爹了,他也那么大岁数了,给他留点脸面。” 永宁侯的门槛“水”,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先帝年间,大宛世家勾连,外戚成灾,一度闹得朝中乌烟瘴气。当今天子是个铁腕的人物,继位后隐忍数年,一朝拨乱反正,将几大外戚削了个祖坟开花,差点连亲皇后也废了。 宫里不少贵人出身高贵,多少吃了娘家的挂落,就这么着,阴差阳错,让奚氏脱颖而出了。 奚氏小门小户出身,有个芝麻官父亲,死得还早,娘家就剩个不成器的兄长顶门立户。她像根牡丹 芍药园中不小心混进来的狗尾巴草,意外入了君王的眼,后来还生了个惊才绝艳的三殿下,一路得宠,升到了皇贵妃。 奚家上下三代,男女老少都算上,没有不漂亮的,也没有不草包的。 不过草包虽然没用,也无害。这家人不惹事不争权,专心致志败自己的家,又不祸国殃民。往朝堂上一摆还怪赏心悦目的。陛下当年为了恶心旧政敌,大笔一挥,封了贵妃他哥一个混吃等死的虚衔“永宁侯”——希望他们不忘初心,永远消消停停的。 他们这种“摆设”侯门,唬一唬平头百姓就算了,想骗玄隐山的“征选帖”可差点意思,毕竟庄王还年轻,没把他太子大哥取而代之呢。 除非家中子弟格外出挑,令名在外。 不过就奚少爷那“令名”……啧,不提也罢。 玄隐山的征选帖可着金平城满街撒,也撒不到他怀里,这两年他娘都惦记着给他议亲了。 庄王:“你自己没出息,别捎着舅舅。” 奚平“嗐”了一声:“犬父无虎子,养出个我来,侯爷还能有什么脸?” 庄王竟一时间无言以对。 奚平擦了手,拽过小瓷碟,剥了两颗荔枝放在庄王面前。 他琴技高超,手指很灵,剥过的果子皮肉一点不粘,干干净净的:“这玩意吃多了上火,三哥,我就给你剥俩放这了,甜甜嘴,可别吃多了。” 这小子犯浑的时候真不是东西,好的时候也是真好,庄王横起来的眉又软了下去。 就听奚平又冒出了新的厥词:“再说我可不想去,玄隐山讲究那么多,什么‘三修三戒’,这不许那也不许的……是人过的日子吗?这样的长生不老还不如英年早逝呢。” 说着,他可能是荔枝吃多了,现场打了个撑出来的饱嗝。 庄王刚要拿荔枝的手又缩了回去,又窝心又窝火:“放屁,说话没个忌讳!我……你……滚滚滚出去。” 奚平麻利站起来:“好嘞。” “等等,奚士庸,”庄王又喊住他,“就算不为别的,最近京中也是多事,都出了人命了,你少出去鬼混,听见没有?” 奚平嘴里叫着“遵命”,脚丫子已经溜出了南书房——只要他跑得够快,三哥的耳提面命就追不上他。 第3章 夜半歌(三) 奚平人是个王八蛋,心硬如王八壳,缺肺少肝的,反正王保常之死一点也没触动他。 在他看来,就王大狗那个品行,哪天让人当街打死都不新鲜。新鲜的是居然有人会用这么离奇的手段杀他,就跟专门为了给金平城添个节目似的。 至于人间行走赵卫长和庄王的叮嘱,他更是都当成了耳旁风——十八九岁的少年郎,火力正旺,心里没个敬畏。 回客房高卧到金乌西沉,这夜猫子醒了。 他伸了个张牙舞爪的大懒腰,爬起来就着燕窝粳米粥吃了三屉水晶饺,混了个水饱——他那表哥年纪轻轻,一天到晚跟个老头似的,王府的饭净是汤汤水水,吃着不痛快——于是奚平打算上别的地方觅点食去。 世子爷在花园里折了朵开得正艳的蔷薇,期间毛手毛脚地踩了庄王养的大黑猫尾巴,大黑猫暴起反击。 这二位徒手干了一仗,奚平胜。 他得意地将花往胸口一别,散发着威风的芬芳,从王府溜了出去,又跑醉流华玩去了。 庄王周楹听见下人来报时,正跟自己的幕僚王俭手谈,闻言毫不意外:“又跑了?” 他接过受了委屈的黑猫,在猫头上轻轻一弹:“你也是,老挨欺负,还不知道躲他远点,傻啊?” 猫欺软怕硬,斗不过姓奚的,就冲主人撒气,一爪子扇了回去。幸亏庄王躲习惯了,没伤到手,只被猫爪勾开了长袖上的丝。 小太监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黑猫却不惧,飞起后爪踹了主人一脚,骂骂咧咧地跑了。 “不碍事,下去吧。”庄王摆摆手,也不知是骂人还是骂猫,“自己惯出来的小畜生,还能跟它一般见识?” 王俭笑道:“殿下待世子可真是……比亲生兄长不差什么。” “兄长?”庄王端起瓷杯,“我觉得我像他爹。” 他用热水压下了几声咳嗽,手指尖被烫出了一点稀薄的血色,像一尊疲倦的雪人。 等小太监掩门出去,庄王才放下瓷杯,看了王俭一眼。 王俭会意,从袖中摸出张纸,低声道:“这是咱们目前拿到的入选弟子名单,总共三十人。玄隐仙使还没到,要是仙使临时看中了谁,或许会临时加一两个人进名单,一般不会大改,我看大差不差,今年大选就是这样了。” 庄王接过去扫了一眼,拈起笔勾掉了几个 名字:“这几人,在仙使到金平前,或德行有亏,或身体抱恙。” 他语气平平淡淡的,好像说的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是。”王俭应道,等着庄王说把谁推上去——大选虽说是仙门择徒,最后选谁不选谁,其实也看朝中博弈。 庄王却没提这茬,别过脸咳了几声,他轻描淡写地说道:“透出点风去给太子岳家,我记得我大哥有个内弟,今年也适龄。” 王俭一顿,忍不住看了庄王一眼。 悬在书房的夜明珠皎如明月,光洒在庄王身上,好似明月映雪。 折出了霜意。 名门望族在玄隐山都有人,能“上达天听”,纵然是皇帝,也不能想削就削、想贬就贬。当年太明皇帝平外戚之祸,其实也是借了玄隐仙门内乱的东风。此事过后,玄隐中几个大姓重新洗牌,太子的母家张氏就是被“洗”掉的,从此仙缘断绝——张家后代子孙再不能入大选名单。 这位占全了“嫡”与“长”的皇太子素有博仁恭孝之名,这些年被母族连累,一直是如履薄冰。要是有机会把岳家栽进玄隐山,他动不动心呢? 他会不会在春秋鼎盛的帝王眼皮底下,朝玄隐大选伸手呢? 王俭没敢往下细想,恭恭敬敬地应了,又略带讨好地说道:“要是太子真的按捺不住先动手,咱们操作得当,或许能将世子也送进去。” 庄王头也不抬道:“我问过了,他说不想去。” 王俭笑道:“年轻人不懂事,不知前途轻重,又或许是世子不好意思向您开这个口……” 庄王“啪”地掷了棋子,撩起眼皮瞟了王俭一眼。 王俭激灵一下,忙把大牙囫囵个地收回嘴里。 “手滑,子谦不用紧张——那混账跟我讨东西,什么时候要过脸?他说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再说玄门又不是什么干净地方,我也还不至于窝囊到指望他替我趟路的地步。” 王俭低声道:“学生想岔了。” “乏了。”庄王道,“棋盘不要收,改日续,你忙去吧。” 王俭眼观鼻、鼻观口地倒退出门,额角微见了汗,走到院里一抬头,见星河晦黯,夜色压人。他不由得暗叹口气:朝中江流暗涌,天上人间两不消停啊。 就连奚平一出门都觉出了金平气氛不对。 菱阳河纵贯金平城,将城区一分为二:西边有九门的 皇城围着广韵宫,达官贵人扎堆;东边则是贩夫走卒聚居地。贵贱之间隔着一条河,河上花酒笙歌,总是飘满了画舫游船。 可是这天后晌,往日要热闹到天明的菱阳河上静悄悄的,蒸汽船都静静地泊在岸边。 没了那些画舫排的云与雾,河上视野一下清晰了不少,能一眼望到东岸,只见往来的城防官兵明显比平日里密集了不少,那些为了省钱露宿街头的外乡力夫怕惹麻烦,一个也看不见了。 连醉流华也一下冷清了。 头天才办的鉴花会,这会儿奚平在大堂逛了一圈,听人聊的却全是王保常,仿佛王大狗才是新科花魁。 还有自称消息灵通人士在那唾沫横飞地描述王保常的死相,什么“面生獠牙”“脸发红毛”……跟亲眼瞧见了似的,说到激动处手舞足蹈,不小心碰洒了奚少爷手里半杯酒。 奚平无端被殃及池鱼,正要发作,忽听楼梯处一阵喧闹。 “是花魁娘子!” “看看看,是将离!将离出来了!” 将离松松地挽着长发,众星捧月地下了楼来,懒洋洋地往大堂里扫了一眼,就知道今日不同昨日,没有能让她开张的贵人,神色立刻就冷淡了——将离一向只接贵客,不贵的连个眼神也欠奉。 按说开门挂牌做生意,大伙都是只跟有钱的玩,但谁也没跟她一样,直白地把“老娘就是势利”写脸上。 不过话说回来,人性本贱,得不到的最高贵,还真有不少人吃她那套。 奚平老远瞧着有趣——将离平时爱穿素色衣裳,今天戴了山茶冠,却特意挑了条红裙,嘴唇上的胭脂也浓了,气焰乍起,像朵欺了春风的血杜鹃。其他那些没事就争奇斗艳的大小鲜花们倒都商量好了似的,个个穿得活像家里有丧事,又把她一枝独秀地衬托了出来。 直到看见奚平,将离那张冷脸上才露出点笑模样:“我还说你今天不来了,袖子上溅的什么?” 她看也不看别人一眼,上前拉了奚平就走:“你昨儿晚上换下来的衣裳我洗净熏过了,没经旁人的手,走,换了去吧。” 扔在醉流华的衣服,奚平本来是不打算要的,但感觉一堆酸气冲天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不由得犯起了人来疯。得意洋洋地将“国色天香”扇面一展,欣然跟着花魁去了闺房。 “拿了山茶冠就是不一样,姑娘这是今非昔比了。”奚平一进将离屋里,险些被闪瞎眼, 只见头天恩客打赏的钗镯环佩在角柜上摊了一堆没收拾,墙角的旧屏风也换了,一对花间孔雀绣工精湛,屏风上面还不甚爱惜地搭了条坠满了珠翠的孔雀蓝斗篷,不知是哪个冤大头私下送的。 将离在外间洗杯泡茶,翻了个白眼:“你也来寒碜我?” 奚平听她又阴阳怪气的,便奇道:“冤枉,美人,这从何说起啊?” 将离说话带宁安口音,宁安离金平百五十里,口音却很不同,那里人尾音会拖长一些,软绵绵的,女子讲起话来尤其悦耳。据说宁安有三绝——“烟笼弯钩桥,叫卖马莲娇,藕花深处胖菱角”,其中“叫卖马莲娇”,说的就是卖花姑娘沿街叫卖,声与色皆动人,是当地一盛景。 将离说话声音好听极了,就是嘴里总没什么好话:“人家都说了,昨夜‘余甘公’亲自弹琴,就是牵头驴上去叫唤两声也能夺魁。” “余甘公”是奚平混在歌女伶人堆里写小曲的花名,一开始是他花钱求美人唱他的曲,后来许是那些小曲与现有曲牌不同,听着新鲜,不知怎么倒受起了追捧,变成一帮美人求他的曲。 这没溜儿的玩意听了将离这话,一点也不管姑娘高不高兴,心花怒放地接了一句:“哈哈,不敢当。” 将离“砰”一下,把茶壶摔在桌上,脸气红了:“奚士庸!” “哎,”奚平换上衣服,从屏风后转出来,美滋滋地整理外袍,敷衍地劝道,“别气啦,都谁说你了?回头告诉我,往后这帮碎嘴子再求我的曲,不先学三声驴叫不给……嗯,这是什么?” 他从新换上的衣服内袋里摸出个绣工精良的锦囊,便要拆开。 “先别打开,”将离叫住他,“回去再看。” “什么东西?” “给你的谢礼,”将离绷着脸,重重地把茶杯往他面前一放,“怕余甘先生下次也让我学驴叫。” “得。”奚平把荷包揣了回去,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皱了皱眉又放下了——茶沏得太酽了,隐约还有股怪味。 “跟我你倒瞎讲究起来了,但凡你平时笼着点身边的人,也不至于临上台乐师出岔子,连个提醒一声的都没有。” “犯不上。”将离一压眼皮,像只骄纵的猫,“我这人,命又不好,运道又背,还是离人家远点好,省得把倒霉传给别人。” “胡说,”世子爷相当不赞同这话,反驳道,“命不好你能遇上我?” 将离:“……” 因为过于理直气壮,这位世子爷常常让人产生错觉,好像他轻狂臭美都是合情合理的。 将离总觉得自己也贱,多少人捧着哄着她,她只觉得讨厌,唯独这比她还骄纵任性的少爷成了她的念想……这“念想”没心,在脂粉堆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从来不拿她当回事。 将离被他堵得接不上话,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我说真的——昨儿夜里画舫渡口出了人命,人又是刚从醉流华出去的……你没见今天就没多少人敢来了吗?我才摘了山茶冠,就出了这等晦气事,也许是老天爷也看不惯我肖想自己配不上的东西呢。” 奚平随口丢给她一句甜言蜜语:“笑话,世上哪有我们花魁状元配不上的……” 将离眼波一转:“你啊。” 奚平面不改色地接上了后半句:“……那倒确实。” 将离表情空白地盯住了他,一时疑心自己听岔了,世上不可能有这么混蛋的男人。 奚平坦荡回视,混得不加掩饰、表里如一。 他皮薄、骨薄,下颌锋利,五官却生得浓烈逼人,夺目得几乎带了戾气,是天生一张负心薄幸的脸。 将离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抬起手指着门口,哆嗦着示意他滚。 奚平觉得她是月事将近,三句话两句无理取闹,也懒得哄她。站起来把折扇往腰间一插,他说道:“你也该想开点,什么都瞎琢磨——你那烧水壶该扔了,浓茶都遮不住铁锈味,也不怕闹肚子,赶紧换个镀月金的吧,我走了。” “世子爷,”他正要推门出去,听见将离在身后低声道,“你连逢场作戏都不肯吗?” 奚平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将离大半个身子浸在昏黄汽灯的阴影里,神色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幽黯:“像别的男人那样哄我,让我镜花水月地高兴一场,往后我可以不见别人,只为你一个人梳妆,不好么?” “哦,嗐!”奚平“恍然大悟”,“说半天你就是想让我出钱帮你赎身,对吧?” 将离:“……” “不早说!这点小事有什么不行的,不过我平时有一个花俩,手头没个数,你也知道,这么着,你等俩月,我攒攒零花钱。”说着,他又抱怨道,“你可真行,想赎身还争什么山茶冠?拿了花魁身价高一倍不知道啊?” 将离能活活让他气炸了肺 ,咬着牙打断道:“我自己赎自己,不劳世子爷破费!” 奚平奇道:“你图个什么?” “图我乐意!我这些年攒的身家……” “可拉倒吧,就你那仨瓜俩枣,还‘身家’,”奚平一摆手,设身处地地劝她,“我要是你,就趁着红好好赚几年钱,将来傍身养老用。天天没事自己钻牛角尖玩,闲的。” “你肯好好骗我,肝肠都剖给你,身家性命算什么!” 话说到这种地步,奚平终于撂下了脸。 他是混惯了的,听个弦音就知道后面什么调,不是不明白将离的意思。 但风月场上的缘分还没有蒸汽厚,收钱卖笑、花钱买乐,大伙出门两清。永宁侯府门槛再水,也不会让他娶风尘女子,他们家又不许纳妾,要他把她摆哪呢?再说围着他转的美人太多了,环肥燕瘦都看腻了,将离也就仗着嗓子好,多得了他几首曲子,要说多稀罕,那真说不上,没必要耽误她,这才耐着性子,装傻充愣陪她打马虎眼。 可这丫头今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就跟吃错了药似的,还没完了! “上赶着要上当,”奚平收起了笑脸,“对你有什么好处?” 将离凄然反问:“对你又有什么害处呢?” “没害处,可也没什么好处啊,我要你肝肠干吗?”奚平一摊手,“我自己又不是没长,那不是损人不利己……” 他自以为是良言相劝,好心好意的,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让将离给推出去了。 奚平一时败兴,便干脆从醉流华里出来了。 转到楼下时,将离房里有零星的曲声飘了下来,奚平驻足听了一会儿,听出她在唱一首古怪的南方小调——唱的是百乱之地的巫女求爱不得,把情郎活活缝成了人偶,一边缝,一边幽怨暗生的自白。 南方是蛮荒之地,好多小曲都鬼气森森的,将离将琴音调低了,三分鬼气被她唱出了七八分,听的人浑身不舒服。 奚平心说:我这一通苦口婆心算白废话了。 遂抬头冲将离窗根吼了一嗓子:“你吃饱了撑的吧?” 诡异的琴歌戛然而止,片刻后,窗户里飞出个花盆,把世子爷砸跑了。 “他走了。” 扔花盆的并不是将离,那是个干瘪瘦小的老人,背几乎驼成个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花魁闺房里,像个阴影里长出来的精怪 。 将离按住弦,神思不属地“嗯”了一声。 “姑娘,”驼子声音像把受了潮破弦子,“他不是咱们同路人,没什么好留恋的。” “我知道,”将离苦笑道,“我也不配留恋。您看见了,人家对我连敷衍都懒得,哪有半点情义?只是……” “嗯?” 将离犹豫了一下:“只是想起来,他虽性情恶劣,确实没有欺负过我,这么害他,到底过意不去。” “君子不忍见禽兽死,是以远庖厨,可也没见他们吃素啊。”驼子冷冷地说道,“菱阳河西没好人,姑娘,想想你父母满门,想想你吃的那么多苦!” 将离一抿嘴,默然不语。 驼背老者压低声音:“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好半晌,将离才几不可闻道:“宁死霜头不违心……四叔,我知道的。” 第4章 夜半歌(四) 庄王是个药罐子,睡得早,这会儿去王府又得把他闹起来,奚平不想连着两天搅他三哥的觉,料想侯爷气也该消了,就回了自己家。 刚拐进丹桂坊南口,他碰上了一辆马车,奚平看见车上挂的马灯上写了个“董”字,就知道这是鸿胪寺卿董大人家的。 董家是书香门第,看不上芳邻永宁侯这种“佞幸”,于是两家虽同住丹桂坊,平时也不怎么来往。奚平犯不上凑过去讨人嫌,路上遭遇,敷衍地一拱手就错过去了,步履匆匆,也没回头。 他一阵风似的经过,马车里的人大概没听清,想问是谁,就轻轻地敲了敲车门。 老车夫抬头,见奚平已经一溜烟拐进了小巷,从角门进了侯府,就慢悠悠地回道:“大少爷,刚过去的是……” 没说完,就听一声咆哮从那关了门的侯府后院里飞了出来——奚平刚溜进角门,迎面撞见他爹中气十足的吼声:“关门!按住!别让他跑了!” 左右应声蹦出十来条彪形大汉,有拿绳扑他的、有锁门的,围追堵截。 奚平经验丰富地左躲右闪,瞄准个空,硬是在重围中插空钻了出去,宛如一条矫健的黄鼠狼。 一边往内院跑,他一边干打雷不下雨地开嚎:“侯爷饶命!饶命!儿子知错了!” 永宁侯正上头,一不小心上了当:“你错哪了?” 奚平抓住话茬,挥起屎盆子就往他爹头上扣:“我要早知道您老捧的是情客姑娘,那天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自上台,帮着将离跟您打对台啊!” 侯爷昨天晚上刚因为去醉流华给夫人跪了半宿,差点没跪出老寒腿,被这赃栽得眼前一黑——倒霉孩子坏出花来了! “给我将这逆子抓进马厩里,打劈了他!” 一墙之隔的小路上,董府的马车辘辘地走过,听见了侯府家丑的老车夫失笑道:“嘿,您听见了,是永宁侯家的。” 但马车里的“大少爷”毫无反应,仍是一下一下地敲着车门。 敲击声均匀而机械,打在微潮的木头上,发出阴森的闷响。 笃——笃笃—— “少爷?” 笃——笃笃—— 车夫觉出不对劲,停了车:“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啊?咱们就快到家了。” 笃! 敲门声戛然而止,周遭一片寂静,只有不远处永宁侯府院里还隐 约地响着喧嚣。 车夫慢腾腾地转过身,似乎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车门上,然而还不等他拉门,那车门便猛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车夫一下没坐稳,掉了下去,紧接着,一大堆白纸钱从马车里飞了出来,索命鬼似的,见活物就扑,劈头盖脸地糊到了车夫一身。 纸钱上满是血字,写的是一行生辰八字。 扑鼻的血腥气冲天而起,车里传来一声嘶哑的嚎叫:“起棺椁,两棚经——” 诡异的纸钱不住地往老车夫皮肉里钻,沾哪哪烂。 车夫身上仿佛长满了白癣,惨叫着满地打滚,却又把更多的纸钱滚到身上,溃烂的皮肉上很快爆开一朵一朵暗红的花,老车夫整个人烂桃子一样,往外流起汤来! 丹桂坊宁静的夜色被这哀嚎声劈碎,南街的风灯成片地亮了起来,惨白的蒸汽染了血色。 奚平刚要翻墙进内院,听见这动静,他骑在墙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街上滚的那团白的是什么,只看见纸钱仍不断地从马车里往外飞,无风自动,快将整条街都占满了,心里还纳闷:哪来这么多蛾子,看着怪恶心人的。 然后他就看见那些白纸钱互相纠缠着,聚拢成有头有脚的人形,迈开“脚”,往有门的地方“走”。 “纸钱人”碰到门,就轻轻拍打门扉,一边拍,身上的纸钱一边簌簌地往下掉,悄无声息地贴附在门板、门缝里。 笃——笃笃—— 大半夜的惨叫声惊动的不止一家,很快就有守角门的门房拉开门缝,自以为隐蔽地往外张望。 可是哪怕是一条瞳孔宽的缝,也足够让纸钱钻进去了。 第一个拉开门缝的门房看见外面白茫茫的一片,还以为是路灯炸了喷出来的浓烟,正要喊人,一张纸钱就从打开的门缝里掉了进来。 门房低头看清那玩意,骂了声“晦气”,打算用脚将它踢开。纸钱却猛地从地面飞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扑向了他的脸! 门房顿时像被迎面泼了一碗滚油,大叫一声仰面倒去。门一下从外面被撞开,更多的纸钱一拥而上,将那门房整个人吞了下去! 目睹了纸钱骗开门到“吃人”全过程的奚平惊呆了。 这时,马车里的纸钱终于都飞空了,写着“董”字的马灯昏昏地晕开,照亮了半开的车门。 奚平循光往里瞄了一眼,脑子里刹那间涌起了他这辈子听过的所有污言秽语。 只见一个男人……男尸端坐在马车里,脸上大片的溃烂和尸斑面具似的扣在五官上,让人一时看不出这位生前是谁,那张斑斑驳驳的脸此时正对着奚平! 男尸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死鱼般的眼珠朝他转去,似乎是想冲他笑,嘴角往上哆嗦了一下,又挤掉了脸上一块皮,嘴里还荒腔走板地唱道:“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莫徘徊,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喽……” 此情此景断然不是阳间风物,奚平脑浆都凝固了。 而这时,侯府的角门也响了! 他看见那些飞蛾似的纸钱在他家门口堆了三尺来高,垂涎着院里新鲜的血肉与活人,正在敲他们家的门! “别开门!外面……娘的!”奚平情急之下喊劈了嗓子,忘了自己还挂在墙头上,大头朝下就栽了下来。 “少爷!”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帮人围住了,方才还要“打劈了”他的侯爷捋着他的后背,连声问道:“摔着没有?磕哪了?磕着头了吗?看见什么了……爹在这呢,不怕不怕——乐泰,快叫人看看外面出什么事了,什么人大半夜瞎嚷嚷还敲门?” 管家吴乐泰刚应一声“是”,奚平就扑棱着摔晕的脑袋一跃而起。 他顾不上解释,挣开侯爷,一条腿还有点瘸,跛着就往墙头上爬:“都都都……给我起开,别站门边上!别往外看!谁有火?给我!” 他说着,撸袖子就准备跟那些妖魔鬼怪干:“小爷烧不死你们!” “你要干什么,刚才没把你摔老实是吧?你给我……”侯爷一头雾水,正要喝令他那倒霉儿子下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铃声。 永宁侯循声望去,吃了一惊。 铃声是从天机阁的青龙角宿塔上传来的! 七座青龙塔中,角宿塔就在丹桂坊。 丹桂坊紧贴着皇城根,“恐惊天上人”,此地楼高都不过三层,于是显得东北角那六层的角宿塔格外突兀。夜里,住在丹桂坊的人在自家院里抬头看一眼月亮挂到了塔楼几层,能大致估摸出时辰。 角宿塔外檐挂满了九寸六分长的青铜铃,但与寻常惊鸟铃不同,这些青铜铃里没有铜舌,从来是只见铃动,不闻铃声。 侯爷在丹桂坊住了二 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见没有舌的铜铃发声! 那铃声有高有低,混在一起,像一阵嘈杂的低语。随后角宿塔顶放出一簇刺眼的白光,比迷津驻的灯塔还亮,刺穿了半空中的雾,笔直地落在惨叫响起的地方。 角宿塔的反应比头天在画舫渡口的心宿塔还要迅捷。 塔檐上青铜铃才刚一动,三条蓝衣人影就随着白光飞掠而出,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南街。 此时丹桂坊的南街一片混乱,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好几户院子的角门和后门都已经被纸钱撞开,家丁和侍卫们像被饿狼撵着跑的羊。喊人的、念咒的、举着火油和火把直接往地上泼的……不祥的火光腾起,已经有四五个人翻到在地,周身裹满纸钱,不知是死是活。 几个蓝衣人落在周围院墙和高高的路灯架上,为首一人装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腰间多了一条绣了仙鹤暗纹的银腰带。 因角宿塔紧邻皇城,是京畿重地,守塔人都是天机阁中的大人物。 当夜值守角宿塔的,正是坐镇京师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 庞大人宽肩窄腰,生得浓眉大眼,脸上镀着古铜色的风霜,庄重的宝蓝长袍也压不住他身上那股子野性。 他看着不像是玄门半仙,倒像个浪迹江湖的落拓剑客。 扫了一眼地上的纸钱,庞戬从怀中摸出一枚哨子,寸余的小哨,吹出来的声音却比号角还低沉,隆隆如闷雷。哨声未落,角宿塔中又一队蓝衣人循声而来。 转眼,六个人间行走齐聚丹桂坊南街小巷——据说每个青龙塔中留守值夜的总共才七人。 正准备顺着内院院墙爬过去烧纸的奚平一呆,目不暇接地看着蓝衣人们结阵,眼珠跟不上那些快成虚影的人间行走们。 庞戬抽出一把两尺来长的旗,猛地掷向地面。 “呛”一声,也不知他有多大手劲,木头旗杆跟切豆腐似的,直接穿透青石地砖,稳稳当当地立稳了。 以那旗为中心,六人所在之处为凭,地面上转起了一个巨大的“旋风”圈,一股脑地将周遭纸钱都卷了进来。 那些纸钱一被卷进阵中,立刻自燃,它们挣命似的往远处飞,拉锯了半天,到底纷纷被“旋风圈”吸了回去。一时间,空中飞满了火蝴蝶,狂舞一阵,最后化作灰烬落下。原本无色无形的旋风卷裹了无数纸灰与烟尘,变成了一根通天的大烟筒,将整个丹桂坊弄得像南城外的厂群 一样乌烟瘴气。 足足一刻光景,散了满街的纸钱才烧干净,声势浩大的狂风暂止,马车里嚎丧的尸体也不知什么时候闭了嘴。 “噗通”一声,那尸体掉了出来,脸朝下拍进了满地尘灰里。 货真价实的,他“尘归尘、土归土”了。 南街鸦雀无声,好像集体被拖进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里,除了侯府院里蹲在墙头的世子爷,没人敢露头,没人敢吭声。 唯有丹桂坊奢侈的风灯亮如白昼,给地上横七竖八的碎尸烂肉镀了银边。 此夜画舫无声,金平沉寂,菱阳河对岸传来遥远而模糊的梆子声。 二更天了。 庞戬瞥了奚平一眼,一拂袖把他从墙头上刮了下去:“谁家的缺心眼玩意儿,什么热闹都看。” 他率先从高处跳了下来,掐了个手诀收了阵旗——那淡黄色的小旗已经黑成了炭,旗上还黏了一片完整的纸钱。 庞戬像只警醒的兽王,凑近嗅了嗅那纸钱,随后隔空一弹指,最后一片簌簌发抖的纸钱也化成了灰,从旗子上落了下来。 庞戬在手上套了一双蝉翼般的手套,将倒在地上的人一一翻过来检查。片刻后,他摇了摇头。 别说活口,这地上保持完整器型的都没几位,稍一翻动就零件乱掉。 “从御林军里叫点人来支把手,再去心宿塔喊赵誉过来一趟。”庞戬一边吩咐,一边迈过烂肉,走到马车里掉出来的那尸体旁,将那尸体翻了过来,“男的,二十来岁……身上带了私印,刻的是……‘董璋’,这是谁,有认识的吗?” “是鸿胪寺卿董大人家的嫡长子,宫里贤妃娘娘内侄。”一个人间行走上前低声说道,“过一条街就到董府了。” “年纪轻轻的,可惜了,”庞戬点点头,又道,“来个人,去府上报丧……说话讲究点,别刺激人家。” 说完,他站起来,又点了剩下的两个蓝衣:“你俩去周围挨户通报一声,就说作乱的邪祟已除,有家人受害的请节哀顺变,但尸骸先不要动,我们来处理。顺便询问一下,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状。” 御林军来得很快,将南半个丹桂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在庞戬指挥下清理现场、收尸驱邪有条不紊。 又不到一会儿功夫,青龙心宿塔的赵誉也赶来了。 “都统,我听说又有人被抢了阴亲?这……”赵誉被 一地的尸体惊了,“这是死了多少人?” “死于抢阴亲的就那一个,”庞戬指了指董璋的尸身,“马车里除了他,还拉了一车浸过尸毒的纸钱,见人就扑,人肉沾上就烂。亏得是夜里,丹桂坊人也少,这要是青天白日在东边闹市区,指不定得出多大乱子。” 说话间,御林军已经小心地将董府的马车拆开了,只见车顶上有一个鲜血画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纠缠的纹路毒蛇似的,盯着看一会儿就让人头晕目眩,直犯恶心。 “飞蓬咒,”庞戬负手看了一眼那尚且新鲜的血迹,“我猜就差不多——纸钱是那个死者……董璋临死前驱动的。” 赵誉神色一凛:“凡人可不会画恶咒。” “自然,”庞戬道,“是抢阴亲的邪祟操纵他画的。” “可是都统,单让人死前开口唱歌,跟操纵他恶咒杀人,这可不能相提并论啊。” “唔,”庞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看来,抢阴亲的邪祟至少得有筑基中期修为,拿来写‘冥婚书’的尸体也不能用新尸,少说得用秘法炼个五十年以上……奇了怪了,这人杀的,也忒破费。” 五十年陈酿的酒都难得,别说五十年泡的尸体,董公子的爹怕是都没有五十岁——谁会用这么高的代价杀个文弱公子哥? 就董璋那没有一掌厚的小身板,一刀捅不死怎的? 这样大费周章,难不成就为了让他临死前给自己嚎个丧,再顺手带走几个车夫仆役? “都统,”这时,一个去周围扫听的蓝衣回来了,禀道,“理国公府上歇的早,老公爷年纪大了,半夜受不了这个,府上人还没敢惊动。礼部孙侍郎、大理寺陆大人府上都有伤亡,尸体已经挪出来了,也给他们布好了驱秽法阵,留了安神符咒。永宁侯府当时倒是没开门,只是他家世子正好刚回来,跟董府的车走了个碰头,方才又机缘巧合目睹了纸钱杀人……” 庞戬和赵誉几乎同时出声,庞戬:“刚才骑在墙头上的那个二百五?” 赵誉:“永宁侯家的?” 庞戬看了他一眼,赵誉犹豫片刻,随后想这事也不难查,隐瞒无益,便道:“昨天画舫渡口那个,死前最后一个遇见的人也是永宁侯世子,我今早刚去见过一次。” “去,上侯府通报一声,”庞戬道,“兹事体大,劳烦世子爷出来见一见。” 第5章 夜半歌(五) “我不喝这个,给我口酒。”奚平推开小厮递上来的安神汤,方才纸钱来敲门,他就想着怎么泼火油跟它们决一死战了,这会儿回过味来,才发出一身冷汗。 画舫渡口王保常的死相,他只是听说,没亲眼瞧见。可那几个大活人被纸钱裹成肉泥的情景他看得真真的,再大的心也没压住肝颤。 这会儿身和心一起冷下来,奚平心里也纳闷——怎么又是他? 头天画舫渡口还能说是巧合,毕竟鉴花会热闹,什么香的臭的都跑去玩了。 可这鸿胪寺卿家的董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这尸早不诈晚不诈,偏偏在丹桂坊跟他打完照面才亮嗓子……莫非他“余甘先生”的美名已经传到了九泉之下,连僵尸都专程在这等着唱一出给他品鉴? 这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进来报:“侯爷,天机阁右副都统带人上门了!” 永宁侯一愣,略带犹疑道:“请。” 他说完,又伸手一推奚平肩膀:“进去看看你娘和老太太。” 奚平还没来得及应声,那小厮又道:“尊长特意说了,还要……要见咱家少爷。” 一天之内,两次被人间行走点名召见,奚平简直怀疑有人往他们家祖坟里插了根号炮,不然哪冒的这么多青烟? 天机阁第二次上门,味道就有点不对了。 清早态度还很慈祥的赵誉仿佛不认识他了,公事公办地将他去了哪、见了什么人、跟谁说了几句话都一一盘问过来,让旁边一个御林军事无巨细地记了,一会儿要对照着挨个找人查证。 那银腰带的庞都统双眼刀子似的,从他身上刮了几个来回,好像要将他五脏庙门都剖开审视。 奚少爷是个顺毛驴,不舒服准尥蹶子,尤其这个姓庞的方才还将他从墙头上掀下来过——于是他面无表情地以目光回敬,挑衅似的直视了庞都统的眼。 庞戬被他一瞪,却笑了。 这看起来挺不好惹的男人居然长了一对笑眼,和颜悦色地问道:“世子与那两位死者熟吗?” 奚平:“王思笃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董子瑞不熟。” “董大人府上的郎君生的丰神俊秀,在国子监读书,从不和这些不肖的东西厮混的。”永宁侯适时地插了话,又指着奚平道,“我总说,但凡这孽障能有人家一分,让老朽少活几年都行,谁知……谁知董家竟能遭这种祸事!都说 他家大郎今年十拿九稳是要入仙门的……唉,这岂不是要坑死爹娘吗?” 孽障奚平把眼皮一耷拉,在眼皮遮盖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董氏家风清正,董大公子是正人中的君子,从来不到处鬼混……人家只不过在城外养了个“红颜知己”而已。 说来也巧,一看今年要大选,该红颜就在年初吹了场风,识相地香消玉殒了。 据说董公子为了她,可伤心坏了,足足戴了三天的白玉发簪寄托哀思。 除了日常做作的侯爷,奚平也没见识过什么正经娇花。反正他想不通大活人是怎么让一场风吹凉的——金平冬天又不冷。 他倒是觉得另一个版本听着更可信:据说那红颜是被一碗打胎的虎狼药送走的。 不过他听出他爹这是把他往外摘,便管住了自己的嘴,没贸然拆台。 赵誉不动声色地顺着永宁侯的话叹道:“确实可惜。” 庞戬却压根没听见似的,仍是盯着奚平,问道:“可否探探世子的脉?” 随便探,奚平伸出手,心说,还能探出喜脉不成? 两根布满薄茧的手指虚搭在了他脉门上,接着,一股极细的热流顺着经脉流过了他四肢百骸,奚平激灵一下。 永宁侯眼角的笑纹立刻平了,沉声道:“尊长,我儿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庞戬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年轻人玩心重,没事老熬夜吧?气血有些虚。” 侯爷神色微松,却听庞戬又说:“不过我也是个半吊子,世子今天毕竟是与一车尸毒擦肩而过,稳妥起见,还是请世子跟我们回天机阁住上一天,彻底检查一遍保险。” 这算什么意思? 是检查还是调查?请人还是拿人? 侯爷脸色瞬间结了冰:“昨天画舫渡口,不少人都与尸体打了照面,据我看也都没什么事。小儿顽劣,便不去叨……” 奚平几乎跟他同时开口:“那行吧,什么时候走?让带小厮吗?” 侯爷:“……” 几道视线一起落在被永宁侯拦在身后的奚平身上,奚平就跟个听不懂好赖话的二百五似的,一点也不明白“去天机阁”是什么意思,还满不在乎地对侯爷说道:“爹,让我去呗,我还没去过天机阁呢。” “胡闹!”侯爷转头呵斥,“天机阁是玩的地方吗?” “住一宿怎么了,我又不尿炕。” 侯爷气得胡子都打了卷。 奚平就说:“我现在一闭眼就想起那僵……那董兄不知道为什么冲我抛媚眼,浑身起鸡皮疙瘩,晚上睡觉非做噩梦不可。您就让尊长们把我领走吧,去天机阁沾点仙气也能壮胆。我带号钟过去,保准不给尊长们添麻烦……铺盖卷用自己带吗,尊长?” 庞戬笑了笑:“总署里有客房。” 奚平听了这话,不等侯爷出声,就擅自一锤定了音:“好嘞,我这就叫人收拾东西去!” 永宁侯府就这么一根独苗,打小就是个混不吝,打不服,劝不住,软硬不吃。 平时侯爷拿着棍棒家法撵他,他愿意跑两圈,那纯粹是给他爹面子,顺带帮他老人家活动活动筋骨,真打定什么主意,谁也管不了。 开口答应完,奚平根本不看侯爷阴如锅底的老脸,雷厉风行就叫人收拾了行李,乐颠颠地上了天机阁的车。临走,他还没心没肺地从马车里探出头,冲侯爷挥手:“爹,明天晌午我回来吃,给我备点硬货啊!三殿下那除了汤就是粥,我这一天都没吃饱!” 要不是有外人在,永宁侯的骂声大概能响彻菱阳河。 庞戬听他提及庄王,眼神微闪,笑道:“放心,不会饿着世子的。” 人间行走们带着火来,挟着风走,只留下一水披甲的御林军,将丹桂坊围了个严严实实,提防再生变故。 南街上,各家都派了胆子大的家仆清扫门前污物,不少人看见天机阁把奚平带走了。只是大户人家的下人,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众人扫了一眼就立刻低头,没人吭声。 一个不起眼的中年人扫净自家阶梯,撒好符灰,与同伴一起去管家那领了赏钱,自告奋勇要留下当守夜门房。 夜又深了些,南街一片寂静,间或有守夜的御林军身上兵与甲轻轻碰一下,“呛啷”一声传出去老远,又不知惊散了多少人的睡意。 那中年人等到院里彻底没了人声,才从怀中取出一块木头的“平安无事”牌。 他细针蘸着水,在木牌上写道:角宿塔闻丧歌声,眨眼即至,六人。奚已被带走。 他的字歪歪扭扭的,像初学的小孩子。水沾上木牌,却不往里渗,等写完最后一笔,他就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将血珠按在木牌上。刹那间,水字和血迹都被木牌吸了进去,木牌表面光洁如初。 片刻后,木牌上微微一热,随后凭空冒出两个水字,是工整的小楷,明显出于另一人手,写道:依计。 这下仆手中不起眼的平安无事牌,居然是一件能和别人通信的仙器! 中年人闭上眼,轻轻吐出口气,这才抹去木牌上的水珠,重新写道:三十二兄如愿殉道。 他顿了顿,用血将这句话送出去,才又努力稳住颤抖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木牌上写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木牌沉默片刻,对面的人回:宁死霜头不违心。 此时,被天机阁带走的奚平还挺自在。 他在哪都自在,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拘谨,在马车上放肆地打量庞戬——据说天机阁的老大闭关去了,这个右副都统现在统领京畿防务,可是个大人物,平时没地方参观去,来都来了,不看白不看。 庞戬端坐时背如钢枪,一双搭在膝头的手骨节突出,缠绕手腕的青筋静静地盘着,指尖与掌心都是茧,手背上还有不少陈年的疤,坑坑洼洼的。旁边赵誉眼观鼻鼻观口地坐着,对他态度很是恭敬,一想起赵誉青年面容后面“赵老太爷”的真身,奚平就忍不住琢磨:这庞副都统多大年纪了? 庞戬:“世子想问什么?” 奚平自来熟地冲他呲牙一笑:“想庞都统往地上扔个小旗能插碎南街石板,看着也没比我大几岁,怎么练的?” 庞戬道:“就是比你大的那几年练的。” 奚平:“几年啊?” 庞戬慢悠悠地回道:“没几年,也就一甲子再拐个弯吧。” 奚平:“……” 失敬,庞老太爷! “我倒是好奇,一般人半夜三更被天机阁带走,多少会有点紧张,”庞戬打量着奚平,“连侯爷都忧心得很,世子一点也不往心里去吗?” “那是我们家侯爷想不开,尊长别跟他一般见识。”奚平坐没坐相地翘起二郎腿,“连着两天,有人碰见我就诈尸,哪有那么巧的事,我要是真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庞戬不料他直接就挑明了,眉梢微微往上一挑。 奚平又说:“要是能跟王大……王思笃一样,悄么声地自己嗝屁就算了,大不了赶明儿我变个厉鬼自己报仇去。可万一到时候我跟今天那董兄一样,临死到处拉人垫背怎么办?我们家侯爷腿脚倒是还利索,家里可还有个七十多岁的老祖母呢。保险起见,我宁可上 天机阁蹲大狱去。” 这就不像话了,赵誉看在庄王的份上,有心想保他,听到这,忍不住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庞戬含笑道:“那不至于。” 奚平眼珠一转,口无遮拦完,又卖了个乖:“我知道,看在三殿下的份上,尊长也不会为难我的。” 庞戬倒真有点对他刮目相看了。 初见这永宁侯世子,以为是个穿金戴银的二傻子,临走时听他有意拉扯庄王给自己上保险,又仿佛是个会耍小聪明的公子哥,才让人起了点恶感,他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坦坦荡荡地耍起赖来,将之前装疯卖傻和小心计都一笔勾销了。 “胆大放肆不糊涂,”庞戬在心里给了奚平一个评价,“天赋异禀的大混混。” 天机阁对奚平挺客气,将他领到了一间客房,果然没饿着他,给了消夜和安神汤。 将他领进去的蓝衣和颜悦色地告诉他:“咱们是修行中人,住处清贫了些,比不上侯府,不过在这睡一宿能清心安神消百病,世子不用担心会做噩梦。” 奚平排开小白牙,冲那位尊长傻乐,心说道:我要有点什么事,我就是那个“百病”。 不过他自信问心无愧,就算真有“病”,那也是别人害的。受害人心虚个什么?遂坦荡地叫上小厮号钟,俩大小伙子,将足够喂饱三四个人的消夜一扫而光。 这主仆二人心都挺宽,吃饱喝足,一个住里间一个住外间,不一会儿就都没了动静。 吊在房顶的蒸汽琉璃灯像是知道人都睡了,自动黯了下去。 朦胧间,奚平觉得周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可他眼皮太沉了,实在睁不开,干脆翻了个身,让那些视线随便欣赏。 四壁发出幽幽的光,像黄昏时分的夕照,然后那墙上渗出了古怪的“壁画”——画的是几头大眼灯一样的怪兽。“壁画”上的怪兽眼珠竟然会动,几道视线随着骨碌碌的眼,一起滚到了奚平身上。 紧接着,怪兽不但眼睛动,身体也开始在墙壁上来回流窜,围着奚平打转。 突然,其中一只像是闻到了什么,猛地从墙上蹿上了床帐,从“壁画”变成了床帐上的“刺绣”。 这团狰狞的“刺绣”很快又顺着床帐爬到被面上,趴上了奚平的胸口! 就在这时,奚平恰好翻了个身。身上什么东西掉下来硌到了他,他不耐烦地拱了拱,把那东西掀到了 一边,又往被子里缩去,直接凑到了怪兽的獠牙下,仿佛是要用脸接怪兽的哈喇子。 跟他鼻尖对鼻尖的大眼怪兽都差点羞涩,往后退了一点,扭捏地闻了半天,脸上怒色渐渐变成疑惑。它呼朋引伴,从被面爬到了床褥上,被它叫来的怪兽们分头在床帐里踅摸,片刻,其中一只“大眼灯”找到了被奚平扒拉到床边的小锦囊。 那“大眼灯”凑过去闻了闻,猛地一仰脖,好像闻到了坨屎,它用力扑棱了几下脑袋,冲奚平“嗤”地喷了口气,怀疑是他屙的。 几只眼大如斗的怪兽都凑过来,围着那小锦囊,无声地交流了片刻,最后断定了这东西虽臭不可闻,但似乎无害。 将奚平上上下下审查了半个时辰,几只怪兽的身影才逐渐从墙上、被面床褥间淡去,诡异的壁画与刺绣消失,昏黄的光黯下去,屋里恢复了平静。 第6章 夜半歌(六) 破晓前后,两道人影落在了奚平住的客房后院,正是庞戬和赵誉。 “死者董璋昨天自国子监回来,就去了城外,名为踏青,实际是去扫墓的。”赵誉将董公子在城外养外室的事简略地报给了庞戬,“御林军的人在他生前坐的马车上发现了一份大红纸写的庚帖,庚帖上的生辰八字与他撒的纸钱上写的一样,都是那位外室的。” “哦,阴间的桃花债。”庞戬凉飕飕地说道,“只怕这位董公子不是去扫墓,是看大选在即,怕自己这一房‘世外金屋’被人发现,特意过去打点的吧?” 玄隐山相比昆仑等其他仙门,更看重弟子悟性,因此大选不选灵智未开的幼童,男子须满十六,女子须及笄。 仙途漫漫,凡俗牵挂多拖累,仙门又规定,参选人士不得婚配。 可那大选十年才一次,这可把金平的世家子弟们坑苦了——每次大选前,无名无姓的私生崽子和他们无名无姓的娘都得死一批,庞戬早见怪不怪了。 “墓……也该是扫了的,”赵誉叹了口气,低声道,“昨天给董璋驾车的车夫,正是那外室女的生父。” 庞戬一皱眉:“你是说那个掀开车门,第一个被‘飞蓬咒’撞死的车夫?” “正是,”赵誉道,“要不是那车夫已经死了,我们必得将此人押进镇狱严查。” “车夫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了。他是个老鳏夫,膝下只那一女,年初没了。他是家生的下人,平时沉默寡言,除了赶车,也不怎么与人来往。住的地方没搜到什么,床底下有不少纸灰,可见能烧的都烧了……都统,我看这确实是那些邪祟惯常的风格。” 身世凄苦,独居,不与人来往。 庞戬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走近客房,听了听屋里的动静:“睡得挺踏实,这小子沉得住气啊。” “能在八匹‘因果兽’眼皮底下安睡,可能心里确实没鬼吧。”赵誉道,“这么查下来,董璋之死恐怕与他那车夫脱不开关系,倘若因果兽也觉得这永宁侯世子没问题,那可能确实……” 庞戬背着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喜怒难辨。 赵誉察言观色,话锋立刻又一转:“不过两次都让他遇见,也是太巧了。属下觉得,还是应该查一查这侯府世子平日里与什么人有来往,好在都是金平城知根知底的人家,倒不难。” 庞戬听完笑了,心说这姓赵 的,不愧是大姓出身,还真是滴水不漏。 他这一番话,看似中立,其实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把那永宁侯世子往外择,字里行间不忘暗示奚平家世清白,即便被卷进了这桩事里,也应该是被动无辜的。 “行,那你牵头查去吧,我就不管了。哎,我是乡下人出身,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丹桂坊里那些姑姨娘舅关系,我老也捋不明白,”庞戬看了一眼黑灯瞎火的客房,又别有深意道,“这小白脸,还挺带人缘。” 带人缘的小白脸奚平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天天晚上不睡早晨不起,好久没睡过这么瓷实的觉了,筋骨都舒展了。正要下床喊号钟进来伺候,忽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奚平迷迷糊糊地摸了一会儿,从屁股底下拽出个小锦囊,这才想起来,将离送了他个礼物来着。 头天后晌过得太魔幻,他都把这茬给忘了。 三下五除二地拆开锦囊,奚平从里面摸出块红玉来,成色够不上血玉,一丁点大,也没什么雕工,看着还不如锦囊值钱。只是玉上浸着股幽幽的暗香,润如凝脂,一看就是女子常年贴身温养的。 拿贴身的东西送人是什么意思?正常人都明白,奚平有点腻歪,刚想丢一边,又在玉的另一侧摸到了刻痕。 他随手将玉翻过来,见那一面刻了行小字:宁安陈氏白芍,丁丑四月初九卯时。 宁安陈氏?谁啊? 这玉上连朵花都没雕,落的什么款?再说落款多是年月,偶尔到日,也没有连时辰一起写的,又不是生辰八字…… 慢着,生辰八字! 奚平激灵一下清醒了。 不……这不是落款,这是籍贯姓名、生辰八字! 大宛有一种旧俗,闺阁小姐从小将一块“生辰玉”挂在身上温养,等到了谈婚论嫁时,走完三媒六聘,女方就会把自己的生辰玉送给男方,男方收了玉,回赠一斛珠,取意“珠联璧合”。 也就是说,刻了八字的生辰玉约等于庚帖。 据说王保常尸体上掉出来的也是一块生辰玉,而之前那位赵尊长在庄王府叮嘱的话言犹在耳——写了八字、类似庚帖东西不要接! 奚平猛地把那玉扔到了床脚,蹦起来在身上乱拍乱打一阵,仿佛活血化瘀能预防变成僵尸。 一宿过去,他本来已经把董璋那张死不瞑目的烂脸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经这疑 似生辰玉的破石头一提醒,他又想了起来。 他连人女婿都还没机会当,就要被强抢去做鬼女婿了?死后还得被剃成秃瓢看脑壳! 这是红颜应该有的薄命法吗? 不行,奚平心说,他绝不能同意这桩婚事! 他鞋也顾不上穿,就要冲出门去,打算撩开嗓门求蓝衣尊长们出手“棒打鸳鸯”。 号钟正在外间收拾床铺,目瞪口呆地看见他家少爷礼炮似的喷将出来,吓飞了一个打了一半的哈欠。 “少爷,怎……” 然后就见少爷一手撑在客房门上,神色凝重地抬手打断他,就着这姿势沉思了一会儿,又撒呓挣似的往后转,回里屋了。 奚平冲到门口突然想起来,那玉是将离送给他的。 将离想害他……这说不通。 一来,他认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男子,断然不信会有女人舍得害他。 再说他够对得起将离了,袒胸露背的女装都大庭广众下穿了,艳压了全金平死不瞑目的女鬼,还要怎样? 退一万步,就算将离对他求而不得因爱生恨,那随便在他酒里弄一勺耗子药,够药死他八回了,没必要先包办好他身后姻缘。 奚平隔着汗巾捡回了那红玉,纳了闷——可如果不是将离要害他,那这玩意是什么? 这时,赵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奚平听见那位尊长问号钟:“你家世子起了吗?” 这是天机阁,不是他家,不方便磨蹭太晚,奚平便匆忙将玉揣好,草草洗漱出来见人。 赵尊长收过庄王的古画,当着人面避嫌,私下里待奚平就和蔼多了,先是好言好语地说了一通瞎话,什么“将他扣在总署只是例行公事,没有怀疑他的意思”云云,随后又递给他一个小瓷瓶:“听说侯爷有心疾,昨天我们深夜惊扰也是万不得已。这几颗护心丹是我家在内门的老祖宗炼的,药性温平,凡人也用得,替我给你父亲带回去,改日必登门赔罪。” 奚平接了道谢,赵誉就又笑道:“你年纪轻轻,临大事不乱,心有静气,他日说不定有大前途。” 奚平听完,没把这片汤话当真,并推断出赵尊长昨天肯定偷窥过他睡觉——他只有睡死过去的时候能跟“静气”俩字沾边,于是问道:“尊长,我嫌疑是不是洗得差不多了?” 赵誉嘴角笑纹一僵,这败家子也不知是有心眼还是缺心眼, 说话不带拐弯的,便道:“你家世清白,本来也没有嫌疑,就像你说的,我们将你留一宿,不过是怕你在不知道的时候着了那些邪祟的道罢了。” 奚平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那尊长,我清白还在吗,没脏吧?” 赵誉:“……” “你……暂时没事了,”赵卫长毕竟有城府,硬是将自己四平八稳的菩萨面孔端住了,柔声说道,“先回家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奚平捏着赵尊长给他的小瓷瓶,心说三哥那天送的咸菜皮似的残卷到底有多稀罕,能让堂堂人间行走上赶着给他卖好? 他一肚子贼心烂肺乱咣当,品了品这事,感觉庄王送的那画对于赵尊长来说,与其说是件珍贵礼物,不如说更像个甜蜜的把柄。于是试探着得寸进尺道:“可是尊长,我还是害怕,您这……那什么,有能护身保命的东西,给我带上吗?” 赵誉一顿,盯着奚平的眼神微沉。 奚平装模作样地抓耳挠腮:“我一想昨天南街上都是纸钱,都不敢回家了,虽说扫干净了吧,可万一有石头缝砖缝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还藏着几片呢?哎,要不我今天还去庄王府蹭饭去得……” 他的话被赵誉递到眼前的一把纸扇打断。 扇骨挺素净,扇面打开,四角有祥云纹,中间画着一只眼睛占了多半个脑袋的怪兽——正是头天晚上奚平屋里的“刺绣”和“壁画”。 奚平刚一打开那折扇,纸上的怪兽就自己动了。它先是前爪刨地,做了个类似猫狗埋屎的动作,然后一溜烟跑到纸扇另一面去了! “这是什么法宝?” “这不是法宝,是天机阁供奉的‘因果兽’,相传是南圣座下神兽,嫉恶如仇。”赵誉说道,“能在纸、绢、墙壁……除了地面之外,一切有书画的地方穿梭——没有画的地方,随便沾点什么写几个字也行。寻常邪物碰到因果兽会如遭火烧。要是再遇到昨夜那种纸钱,大可以用扇子扇开。” 奚平“哎”了一声,将那纸扇揣进怀里:“那我就不客气了,多谢尊长!” 赵誉懒得再理他,就想让这小子快滚蛋:“要是再想起什么事来,派人过来说一声就行。” 这么一说,奚平就想起他揣在怀里的那块生辰玉,正要开口说这事,一个蓝衣飞马从前门闯了进来:“吁——赵师兄,都统在吗?” 赵誉还没答话,庞戬就应声从院墙里直接穿了出来: “慌里慌张的,什么事?” 好家伙,传说中的穿墙术! 奚平眼都直了,盯着庞戬一时忘了词——有这本事,那半夜回家不是想从哪钻从哪钻,肯定不会被老父亲堵着门削了! 便见那蓝衣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花里胡哨的纸卡:“都统,赵师兄,请看这个。” “什么东西?” 奚平探头瞄了一眼:“醉流华的鉴花柬?” “是,就是鉴花会最后一天雅座的票,”蓝衣半仙说着,将那纸卡搓开,纸卡居然是双层的,撕开以后,底下藏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暗红血字,写的是个生辰八字! “拿来我看,”庞戬眯起眼,转头问奚平,“你碰过么?” “没有,”奚平摇头,“我不用柬,靠脸随便进。” “呵,失敬。”庞戬不加掩饰地讽刺了他一句,转头冷下神色,喝令道,“把醉流华老板、鸨母、一干管事的,还有写这请柬的、采买笔墨纸的,全给我带回来,押镇狱候审!” 奚平一呆。 每个大宛小孩都知道“镇狱”,顽童们小时候都是听着“再不听话让人把你关镇狱里”长大的。据说那是天机阁关邪祟的地方,有十万妖邪在里面夜夜哀鸣,凡人只要是进去,就是个有去无回。 这……至于吗? 可是除了他,旁人看起来都没有异议。 赵誉问道:“要查封醉流华吗?” “不封还等什么?这种藏污纳垢的腌臜地方,早该封!”庞戬指桑骂槐完,又不耐烦地瞥了奚平一眼,“世子要是没收到过类似的东西,就先请回去吧,还是你有别的事?” 奚平一点事也没有了,足下生风,卷着小厮号钟走了。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天机阁的“客房”可不是谁都能住的。 没有皇子表兄和贵妃姑姑,不管生意多大、人面多广,沾了邪祟的嫌疑,立刻就得下镇狱等搜魂。 那……就更不用说浮萍野草似的歌伶妓子了。 奚平眨眼间下了决断,玉的事他得瞒住。 这么敏感的时候这么敏感的东西,尊长们知道了准得拿她下镇狱。就将离那小身板,进去一趟还有活路? 他还不知道那生辰玉是怎么回事呢,不能这么草率地害死她。 鉴花会上的繁华如一场烹油的火,繁盛灼眼, 而后去如疾风。前夜的销金窟,今朝的耗子洞,一朝被端,猢狲尽散,连门口的彩绸都褪了色。 据说大小管事的一个没逃过,全下了镇狱。 至于楼里的姑娘们,因为都是贱籍,不太能算人,倒还没跟着一起蹲大狱,只是同醉流华养的猫狗鹦哥一起,关在楼里不准乱走动,以备随时调查——这是奚平从天机阁回去以后,号钟出去打听到的。 奚平问:“将离呢?也给关楼里了?” “将离姑娘不在,”号钟回道,“说来也是巧了,她正好一早出南城了。” “她出南城干什么去了?” “说是之前在南圣庙里烧过一炷香许愿,果然灵,这不就拿到山茶冠了?所以今天还愿去了。” 奚平听完几乎绝倒——“南圣庙”在金平城南十余里处,相传是国教玄隐一派开山老祖宗南圣仙尊飞升的地方。那玄隐山就差把“男女授受不亲”写进天条了,居然有人拜南圣庙求山茶冠! 奚平:“灵个屁!真要是灵,南圣他老人家早作法把她劈熟了!她怎么想的?” 号钟便道:“少爷,要不我路上迎她一下去?让将离姑娘找地方避避,先别回来了,你看醉流华这事闹的……” “也行,”奚平犹豫地点了个头,“这样,见了她你替我问问,昨天她给我的……” 他说到这就住了嘴,半晌没下文。 号钟等了半天,忍不住问:“她昨天给您的什么?” “算了,你不用管了,我自己走一趟。”奚平瞄了一眼天色,这会儿出城,天黑之前准能回来,就一脚踩进马靴,“替我把窗户门都关上,我爹他们问起,就说我在天机阁没睡好,补觉呢。” “不是,少爷……哎,少爷!”号钟细小的五官皱成了一团乱麻,没来得及抗议,奚平就又跑了。 好好的世子爷,真是多余长了双腿。 奚平虽然不信将离要害他,但她这时给了他这么个东西,很难不让人多想:王保常和董璋都是碰见他之后才发作的,出事的鉴花柬恰好源自醉流华,无缘无故给了他一块生辰玉做礼物的将离恰好这时出城,躲开了查抄醉流华。 如果都是巧合,这巧合未免太多了。 换了一般人,亲眼见识了董璋的死状,卷进这样诡异的事里,早把生辰玉交给天机阁了。 然而世子爷在作死一道上成就非同小可, 向来不肯遵循常理。 他决定不声张,自己去找将离,问清楚这块玉的来龙去脉。 就算这玩意真有问题,前两次死人都是深夜,只要他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也还来得及去天机阁喊救命。要是这玉没问题,他因为上面多写了个生辰八字就屁滚尿流地把个活姑娘填进镇狱去,那是有卵的人干的事吗? 就这么着,揣着八斤的胆和自己的道理,奚平独自出了南城。 从南城门出去是大运河,运河沿岸除了简陋的民工房,就是烟熏火燎的工厂,里面的火机没白天没黑夜地“嗡嗡”响,靠近岸边的水里浮着一层绿油,腥臭腥臭的。 沿河有货郎兜售杂合面饼,小贩们半死不活地吆喝着“一文钱俩”,打赤膊的劳工就蹲在岸边,就着污水里返上来的咸淡味啃。 到处都乌烟瘴气的,唯独上南山的“朝圣路”一尘不染。 那条通往南圣庙的山路两侧都是汉白玉的雕栏,一人多高,雕的不是瑞兽祥云,是除尘驱秽的铭文。栏下嵌着浅绿的碧章灵石,与南城外稀罕的春色缠绵在一起,像条不小心落到凡尘的仙路。 奚平出了城门就捂住了鼻子,鼓起胸膛憋了口长气,直到他快马奔上朝圣路,才打开鼻孔呼吸。 要到南圣庙去,一来一回都得走朝圣路,算时辰将离这会儿也该往回返了,正好能在半路碰上。将离的车夫老张是个罗锅,特别锅,隔着二里地都能看见,这会儿路上人又不密,肯定不会错过。 可是没想到,奚平一路跑到了南圣庙山下,也没看见将离的影。 此时日头已经开始往西沉了。非年非节、也不是初一十五,南圣庙没多少香客,庙外落马亭的车马只有寥寥几架,奚平打听了一圈,都说没见过张驼子。 他不由得泛起嘀咕:号钟那狗才靠不靠谱? 这时,旁边有人接茬说道:“驼子车夫啊?我见了,没在落马亭里待。” 奚平一回头,见茶肆不远处,一个老人正在套牛车,准备收摊。 老人一边干活一边嘟囔道:“就是那个背比我还弯的汉子嘛,买完东西就往南走了,没见回来。” 奚平:“买什么了?” “花,”老人双手一拢,朝奚平比划道,“今天带的白花多,我还道卖不出去呢,让人家包圆啦。泉下人今日有客咯。” 泉下人…… 奚平一愣 ,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往南望了一眼——那是城南“安乐乡”的方向。 “安乐乡”是一片坟,修得挺体面,日常也有人看守打理,但那并不是什么正经坟地,墓碑上刻的大多是化名——公子王孙身边失踪的婢女、失节自尽的千金、贵人府上角门里抬出去的侍妾、画舫两边一茬一茬凋谢的“名花”……这些见不得光、留不得名的人,别了阳世三间,都得往这落。 将离谎称去南圣庙还愿,其实偷偷跑到安乐乡上坟去了? 奚平跟卖花老人打听到他们还没回来,便催马奔安乐乡去了。 他不忌讳死人,况且安乐乡也没什么好怕的。那虽然是坟地,却早成了金平一景,每年清明寒衣两节,都有游手好闲的公子哥结伴去安乐乡烧纸,美其名曰“凭吊香魂”。这些人不空手,来了还得留点墨宝,于是老槐古柏上贴满了各种狗屁不通的悼词,牛皮癣似的,有点阴气也都给恶心散了。 奚平到安乐乡的时候,不知返潮还是怎样,树林里起了雾。他拉住马,马打了个响鼻,一双前蹄不停地在地上打着退堂鼓。 动物总是对埋着尸体的地方格外敏感,奚平也没在意,扬声喊守墓人:“六爷在吗?” 六爷是守墓的孤寡老人,住在安乐乡外的小茅屋里,每月领二十斤粟、半贯钱,没事就在自己小院里养鸡种小菜。 这会儿鸡不知道上哪去了,只有老人自己猫着腰给他的菜地松土。 可能是年纪大了,他刨地的动作格外沉重,像架随时要锈住的机器。 “嘿,老头儿,歇会儿吧。”奚平随手从兜里摸出颗碎银,伸手一弹,丢进了六爷的小院里,“打听个事,今天有人来吗?” 六爷盯着那落到脚下的银珠子,动作一顿,迟缓地点了下头。 奚平:“一个大姑娘,赶车的是个罗锅对吧?走了吗?” “嗯,”六爷可能是老糊涂了,说话费劲,“嗯”完半天,才又蹦出俩字,“没走。” “行……哎对了,你知道他们来拜祭谁吗?” 守墓老人耳背,奚平问了两遍,他都没听见,只沉迷刨地。 “啧,老东西。”奚平没了耐心,眼看天晚了,便不再跟老人废话,催马进了树林。 说来也怪,他的马方才还百般不愿意进树林,这会儿却不用主人催,缰绳一松,它就撒丫子飞奔了进去。 雾越来越浓 了,蹿进林中的一人一马很快不见了踪影,像被那雾气吞了。 接着,浓雾从树林里溢出来,环绕过守墓人的小屋。 孤独的守墓人用耙子敲着腥味扑鼻的泥土,“啪”一声,他脸上什么东西掉进了土坑里,落在土里滚了出去…… 不是汗珠,是一颗浑浊的眼珠。 老人依旧一下一下挥着耙子,浑然未觉。 第7章 夜半歌(七) “吁——”奚平手忙脚乱地拽住他突然发疯的马。 马带起的风刮掉了旁边古槐上的“悼亡词”,破破烂烂的白纸臭烘烘地糊到了奚平脸上。他一手死拽住马,一手将那破纸扯了下来,见上面还有大作一篇,写道是: 安乐乡是美人堆,玉体横陈随意窥。 来年青苔绿一片,几个王八几个龟。 奚平:“呸!” 马又往前冲了数丈,险些踩了别人的坟头。高高扬起前蹄,它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破了音,嘶鸣出了驴叫。 可惜主人并非知音,没懂它的意思,还给了它一脚。 “蠢东西,往哪瞎跑!” 安乐乡里地形不复杂,围着墓园有一圈人工修凿的石板路,能过马车,里头都是四通八达的小土路,给那些凭吊香魂的“骚人”们踩踏出来的。 将离的马车没停在外面,肯定是进了园里,车进来只能在外圈的石板路上走,绕着石板路溜一圈准能碰见。奚平这么想着,就连打再骂地逼着马跑了起来。 可是跑着跑着,他觉出了不对。 安乐乡……有这么大吗? 奚平印象里,大路小路加在一起,拿腿逛一遍也花不了三刻,可他快马跑了半天,却连一圈石板路也没跑完——他进来的那个入口也找不到了。 天眼看要黑,雾越来越重,奚平有种错觉,好像眼前的石板路被什么人截断了头尾,围成了个无穷无尽的环。再看周遭,沧桑的古槐与古柏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稠的雾充斥在枝杈间,三尺之外什么就都看不清了,树影都成了幢幢的鬼影。 第三次经过一条岔出去的小路时,奚平勒住了马,嘀咕道:“我总觉得见到这条路好几次了,你觉得呢?” 马拉着张两尺长的脸,尖着嗓子,又回了他一声驴叫。 然而除了这条反复出现的小土路,一成不变的石板路上再没有别的分岔了。 奚平想了想:“走,瞧瞧去……嘿,我说走!” 他勇往直前,他的马玩命往后缩,死活不肯挪。 奚平跟它较了会儿劲,实在是支使不动这没出息的大畜生,只好将马拴在路边树上,宣布今年侯府年夜饭桌上必有它“一盘之地”。 然后他把自己袍角一扎,干脆迈开腿走了进去。 “鬼打墙”的传说,奚平是听过的,在这傻绕, 不定绕到猴年马月去。他倒要进去看看是何方艳鬼垂涎少爷英俊,非得把他困在这。 奚平没打算夜不归宿,也没带灯,身上只有个两寸长的翡翠“火绒盒”(注)——平时给他老祖母点烟斗用的。 他晃了晃火绒盒,感觉快没油了,按下机簧,镀月金的齿轮带着火钢,老驴拉车似的转了半天才有点热度,明火是弹不出来了。奚平捡了根木棍试了试,太湿点不着,就丢在一边,摸瞎往树丛深处走去。 他不害怕,也没把小路两侧的大小坟堆放在眼里。 树丛将墓地遮得终年不见天日,埋着一辈子不见天日的人。她们从生到死,好像只是从一口棺材挪到了另一口棺材,一直沉默,死后还要在漫天荒谬的意淫里继续沉默。奚平一边走,一边顺手将树上吊死鬼似的耷拉下来的淫词艳赋撕下来,心想这些鬼要真是作祟的料,早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还用在安乐乡里受这等鸟气? 用鬼打墙引他过来,多半是有冤情要诉。 不过周围还是安静得让人不舒服,又黑,脚底下老打磕绊。奚平骂骂咧咧地摸索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太暴躁了,在芳魂们面前口吐那么多“莲花”不合适,于是他打算吹首小曲静静心。 一时脑子抽筋,他吹起了王保常和董璋临死前唱的那首《还魂调》。 《还魂调》是民间口口相传的,版本众多,大概有个轮廓,具体细节,还得在嚎丧的时候自行发挥。 “余甘公”版的《还魂调》别的不说,悦耳动听这方面绝对完胜坊间其他。 就在奚平自我陶醉的时候,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口哨声起了“回音”。 他倏地住了嘴,那“回音”却慢了半拍才停,奚平头皮一炸,一把按住腰间装饰用的剑。 有人在树丛中悄悄跟着他,还学他吹口哨! 与此同时,那学他吹口哨的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树丛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人往林深处钻去了! 饶是奚平一颗狗胆能包天,后脊梁骨也有点发麻,本能地想往反方向跑。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缕灯光,扎透了雾气,脚步声随着灯光响起,朝他这边来了。 一头是半夜在坟地树丛里学他吹口哨……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另一头是提着灯沿路慢慢走的人,按照常理,怎么看都是后者正常一点。那说不定是跟他一样困在墓地里的扫墓人,说不 定是将离他们。 可电光石火间,奚平却也扭头往树丛中钻去了。 他天生比普通人耳聪目明,再加上从小爱玩各种乐器,对声音非常敏感,能从几十个乐工琴师的合奏里听出谁错了个音。方才学他吹口哨的人一动,他就从那动静里听出对方体型很小,被发现以后跑得颇为慌张。 但另一边,从那灯离地面的高度就大致能看出提灯人的个头,将离和守墓老人都绝对没有这么高挑,更不可能是那罗锅车夫。 要知道这林中小路可不像石板路那么平整,奚平自己都崴了好几次脚,再加上大雾,就算有灯,脚步声能稳成这样吗? 一边不知深浅,一边听起来至少可以用蛮力克制,奚平飞快地掂量了一下,果断选了软柿子捏。 他往密林里一钻,本来是躲避提灯人,那学他吹口哨的却以为奚平在追自己,开始疯狂逃窜。人在紧张的情况下,腿往往比脑子快,有人追就会本能跑,有人跑也会本能地往上撵。奚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循声追了出去。 他个高腿长,算是非常能跑的了,可追了一会儿,奚平却开始怀疑自己追的是只大马猴……那东西好像只有半个人高,跑的却比狗都快! 他心里不由得打起鼓,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忽然,奚平脚下磕到了一条从地面凸起的古树根,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正好捕捉到了那逃窜的黑影。他顺势拿自己的佩剑一抡,扫到了一具身体,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两人一起扑倒在地上。 然后奚平看清了自己抓到的“东西”,震惊了—— 那居然是个孩子……人孩子! 他抓住的是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站起来可能还不到他的腰,一双葡萄似的眼溜圆,眼与眉相距甚远,是天生一副惊奇懵懂的表情。 半夜三更,一个小孩子,怎会在野坟地里乱晃?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刨地的动静,还没来得及张望,手里的小孩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喊。 奚平一把按住那小孩,捂住他的嘴,然后从密林缝隙里艰难地射出视线。正巧这时来了一阵风,将那雾气吹薄了些,奚平眯细眼睛,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 车夫身影模糊,后背快要弯成圆环,是个驼子。 老张? 车夫在这,主人将离呢?她是在车里还是在附近? 老车 夫的影子似乎也被雾气打湿了,与林间交错的树影纠缠在一起,幢幢的,像只畸形的魑魅。 奚平没来得及细看,就有灯光落进了他眼角,他立刻放低呼吸,往地面伏了伏——方才他追着那诡异的孩子,在密林里转得五迷三道的,不小心又绕回到小路附近。那提灯人也朝这边来了。 沉甸甸的脚步声逼近,提灯人渐渐露出了轮廓。 来人跟奚平估计的差不多,足有八尺高,身上捂着件灰扑扑的大斗篷,不慌不忙地经过奚平藏身的矮木丛,往老张的方向走过去。 他才刚一靠近,老张的马就惊了,前蹄几乎离开地面一尺高,嘶鸣不止。老车夫“吁”了一声,单手攥着缰绳,硬是将马钉在原处。这一拽起码有几百斤的力道,奚平却没有疑惑那老人哪来这么大手劲——他根本没顾上往老张那看。 他缩在树丛间,脖子上的血管剧烈地跳着,逼着全身的血往四肢冲——他看清了那个提灯人的脸。 那人没有皮! 提灯人脸上和手上红白一片,蛛网一般青紫的血管爬在裸露的肉上,正好身在下风口的奚平还闻见了他身上呛人的血腥气,差点没当场吐了! 眼看这“妖怪”朝将离的马车走过去,奚平后脊陡然绷紧。 将离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她那老车夫更是只能当半个人使……这怎么办? 奚平咬牙单手捏剑,定了定神,盯住了那提灯人的后心。他虽然从小爱偷懒,武艺稀松,好歹是练过点花拳绣腿的世家子弟。 再不行,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个头和力气在这呢! 他沉住气,盘算起自己暴起一剑有几成把握捅死那“妖怪”。 然而就在他准备扑出去的时候,却见将离的老车夫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唤那提灯人道:“先生,可算来了!” 奚平堪堪刹住自己,一口气差点哽住。 什么情况,他俩一伙的? 老车夫带着几分急切,一迭声地问道:“时辰眼看快到了,天机阁还没有人来吗?” 提灯人叹了口气:“还不曾,你放心,林中已经布下迷心阵,一旦有修士闯入,迷心铃会响的,不到最后别灰心。” 这二位一问一答,奚平没太懂,但他们好像在等天机阁的人……等天机阁干什么? 将离惹上什么麻烦了? 见老车夫与那提 灯人很熟,也不怕他,奚平就有点犹疑,心说:莫非这位只是相貌欠佳,其实是个好人? 老车夫连连唉声叹气,提灯人就又安慰他道:“‘十八’传了信来,‘三十二’虽殉道,但金平那边一切顺利,咱们的人也都埋伏在青龙塔下了。昨夜那公子哥已经被带到了天机阁,你家‘五十’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必已送达。他们只要没有废物到家,就不会错过你沿路留下的信息。只是那些官老爷们向来怕死,现在恐怕还在林外面打转。” 什么“十八”“三十二”“五十姑娘”的,奚平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觉得,那人口中“昨夜被带到天机阁的公子哥”好像……就是他自己。 “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什么东西? 奚平探手往怀里摸了摸,心说:不会是这块玉吧? 可他没交啊! 奚平不知道自己在里头被安排了一个什么角色,但显然,他没按着人家的台本走。 他一时间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还是坏心办了好事。 老张惨然道:“多谢先生……唉,其实我们早知道,再万无一失的计划也会出变故。昨夜‘三十二’先走一步,我家姑娘她也已经……已经做好准备了,要真抓不到天机阁的狗腿子做祭品,她会用自己的血肉迎神。” 奚平:“……” 不是,等会儿! 这俩“好人”在讨论抓什么?干什么? “三十二兄烈性,五十姑娘高义,实在让我等苟且偷生之辈无地自容。”提灯人用拳头轻轻敲了敲胸口,沉声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老张强忍哽咽,也低低地回了一句黑话:“宁死霜头不违心。” “时辰快到了,太岁将至,我不可再耽搁,得过去给诸位同袍填阵了。”提灯人说着,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雾浓得好像结成了一块,也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可能是没有眼皮的眼睛视野格外敞亮吧。 “对了,”提灯人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老张说道,“我那奴儿又不知跑哪玩去了,刚才听见他吹着《还魂调》,隐约是往这边跑了,这会儿又不见影子。这小东西炼制时出了岔子,总是调教不好。你要瞧见了就帮我捉住,别让它乱跑误了大事。” 吹……还魂调? “奴儿”…… “炼制 ”…… 这几个一听就不像什么好话的词让奚平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他将目光往下移。 只见被他捂住嘴的“孩子”用小手扒着他的胳膊,那双小手触感异常冰冷,上面布满了粗糙的……木纹和木结! “孩子”直挺挺地从中间打了个对折,折完一次又折一次,木质的手指一根一根缩回掌心,从胳膊肘开始“咯吱咯吱”地往上卷,一直缩回到肩头——转眼,这“孩子”脑袋以下变成了一截方方正正的木桩! 奚平:“……” 这他娘的又是什么玩意啊! 小怪物趁这机会猛地一挣,木桩光滑得很,奚平一个没按住,让他……它从手心里滚了出去。 它咧开了嘴——那嘴可不得了,一张开能塞进颗活人脑袋,嘴里有一口钉床般密密麻麻的尖牙! “月黑风高,宜尸变。”这时,不远处提灯人的声音顺风飘过来,“今夜金平城中群鬼夜行,能有多壮观,就全看那位侯府的公子哥了。” 被“寄予厚望”的侯府公子就趴在不远处的树窝里,跟一颗长在木桩上的脑袋大眼瞪小眼。 脑袋深吸一口气,嘬唇作哨,准备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火绒盒——就是打火机。 第8章 夜半歌(八) 金平城已经戒了严,唯有天机阁外灯火通明。 此时,总署门口停了足有二三十辆带家徽的车。世家公子、朝廷新贵乃至于天潢贵胄……膏粱与栋梁齐聚一堂,人心惶惶地挤在院里。 庞戬站在暗处,冷眼看着这一院的青年才俊。 凭这些人的家世,怕是有三四成能上玄隐山的“征选帖”,看这阵仗,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今年大选提前了。 这会儿,贵人们都像贱人一样乱成一团,七嘴八舌,将天机阁的小院吵得活像雨后蛤蟆坑,也看不出贵了。谁也说不清董璋和王保常是怎么死的,但他们既然都摸过类似的庚帖,谁也不知道下一个死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都统,”一个蓝衣快步走过来,“宁亲王和世子也到了!” “叫老赵去接客,别找我,”庞戬说道,“我跟这帮贵人不熟,又记不住人脸,回头认错人多尴尬。” 过了一会儿,又有蓝衣过来报:“都统,翰林院柴大人、大理寺梁大人、新城长公主驸马、礼部尚书之子、英国公之子……” 庞戬:“……” 报菜名呢? 那蓝衣低声道:“被卷进来的人太多了,咱们总署人手不够。” “可说呢,”庞戬一转身,翻书似的,脸上的讥诮和玩世不恭收得一点没剩,他端出一脸正经八百的凝重,说道,“何止人手不够,我看连坐的地方都不够,得叫人上栖凤阁借点椅子去。” 那蓝衣道:“要不……咱把青龙塔的师兄弟们都暂时调到总署来吧。” 庞戬看着那蓝衣的眼睛,问道:“青龙塔镇的是龙脉,你那意思,这些菜……才俊比龙脉重要?” 那蓝衣一滞。 刚安顿完宁亲王的赵誉也走了过来,飞快地说道:“人自然比不上龙脉重,可是都统,龙脉一直都在,眼下当事急从权啊——昨天丹桂坊出事,都统不也将角宿塔值守都调了走?” 庞戬慢吞吞地说道:“昨夜事发突然,恶咒控制的纸钱乱飘,若不立刻处置干净,后果难以预料。今天这些潜在受害人不都已经在这了吗?城中也戒了严,无论如何控制得住场面,你放心吧。” 赵誉脱口道:“场面固然能控制住,可是这些人不一定能保住啊。” 显然,院里的“才俊”中也有赵家人。 赵誉这话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急了,忙将语气 缓和下来:“都统,在场不知多少大选热门人选,此事背后的邪祟必是为了坏我玄隐大选,戕害这些门派幼苗。” 庞戬扫了一眼这些落秧的倒霉“幼苗”,心说:还有这等好事?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绝大部分都是贵族出身,经大选入的玄门,但庞戬不是。 大选门槛太高了,他没有那个投胎神功——他是天机阁里为数不多的“野路子”出身。 其实严格来说,大宛只有玄隐山一处正统仙山,除了玄隐以外的修士都算“邪修”,除非他们足够幸运,能在刚开灵窍后不久,得到玄隐内门里有分量的人保荐,成为“记名弟子”,将身份洗白。 庞副都统,就是这么一个来自民间的记名弟子。 他压根也不关心这些公子王孙死不死,不关心则不乱。在他看来,就这帮除了会投胎之外一无是处的废物们,根本不值当别人大费周章地“害”。他都替凶手心疼那些几十年保存完好的尸体。董璋和王保常,更像是藏在暗处的凶手在测试城中青龙塔的反应速度与行事风格,鉴花柬上的猫腻提前暴露也未免太刻意。 对方想借着这些废物试探什么? “我知道你担心,”庞戬一边琢磨,一边随口推脱敷衍赵誉,“但昨天角宿塔是我值守,丹桂坊又在角宿塔檐下,我们能快去快回,动一塔的布置尚且说得过去。要调动全城青龙塔,我可做不得主,要请示仙门或者总督——师弟,要么你跑趟腿?” 赵誉:“……” 总督停工留职,闭关八年了,还请示仙门……往返一趟玄隐山,回来都不一定赶得上这些人头七。 庞文昌说的这是人话么! 庞戬又道:“再者,我也不信凶手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真有那样的功力,他早就……” 然而,就在他这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毫无征兆的,吵吵闹闹的院中突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莫名其妙地一起闭了嘴。 几息后,仍没有人出声打破沉默,气氛陡然变了。 院里几个护卫的人间行走各自按住了自己的兵器,只见那些方才还坐立不安的老爷少爷们像是全体被施了定身法,在院中定格成了一群形态各异的蜡像。 庞戬脸色蓦地一沉,他刚说完凶手不可能一次抢这么多人的阴亲就被打了脸。 可这院中几十人,一次通过抢阴亲操纵这么多具干尸,那是什么 概念? 凶手怕不得是“升灵”的大能? 玄门将仙品分为几等,入门是“开窍”,又叫“开灵窍”,天机阁的“人间行走”们都是这一等。灵窍开了,有了气感,才算正式走上仙途,绝大多数通过大选迈入玄门的弟子也止步于此。 开过灵窍,只是“半仙”。道心立,仙台筑成,才算真仙,这叫做“筑基”。筑了基的仙尊可以长生不老、腾云驾雾,王公贵族身上常见的护身仙器都是筑基仙尊所赐。 而“筑基”,也几乎是凡人一生或有幸、或不幸能见识到的最高仙品。 筑基再往上,那就真是九霄云上人了。 “升灵”仙尊已经彻底摆脱肉体凡胎,可不进烟火之物。以玄隐为例,升了灵,便可独开一宗,成为一峰之主。 因为一些原因,邪修几乎都熬不过开窍期,偶尔有侥幸筑基成功的,也往往会在筑基初期就走火入魔。 世上根本没有升灵的邪修! 所有蓝衣都紧张地盯着那些被定住的人,提防这些即将尸变的“新娘”们暴动。 然而……一刻过去了,离那些“僵尸新娘”最近的蓝衣腿都快站麻了,“僵尸”们却没有挪动一寸的意思。 他们好像“尸变”了一半,因品相不佳,被那头集体退了婚,没了下文。 庞戬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望向檐上。 是了,他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屋檐上的辟邪铃没响! “让开。”庞戬穿墙大步闯进院里,用佩剑在其中一个“僵尸”身上杵了一下。 那“僵尸”应声而倒,胸口起伏均匀……还在喘气! 庞戬半跪下来,扒开那晕过去的人的头发,朝头顶看了一眼,又道:“纸!” 一个人间行走立刻递过一张空符纸,还不等他取出朱砂,庞戬已经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尖,飞快地在纸上画了一道灵符,一蹴而就。 灵符一抖即着,烧出细细的白烟,钻进了地上那“僵尸”的鼻孔。 只见那“僵尸”忽然打了个挺,四肢抽搐起来,腹中鸣声如雷! 片刻后,他脸朝地,“哇”一声吐出一大滩绿水,臭气熏天……污物里有一只指甲盖大的小虫,见光就要飞。 庞戬一道指风将那虫打穿,钉在地上。 “这……”赵誉上前一步,难以置信道,“这是‘压床小鬼 ’?‘压床小鬼’不是早绝种了么!” 庞戬捏着鼻子,皱着眉没言语。 一个资历稍浅的蓝衣问道:“赵师兄,什么是‘压床小鬼’?” “是南疆一种奇虫,好多年没见过了。”赵誉说道,“虫卵被人或动物误食后,两天在宿主体内发育完全,虫身会散出一种特殊的毒液,有麻痹作用。宿主会全身僵直,呼吸困难,形似僵尸。多发于午夜前后,一般人都在睡梦里,症状同‘鬼压床’很像,所以这种虫就又叫‘压床小鬼’。” 那蓝衣骇然:“难道这些人身上都有这种邪物?那咱们的辟邪铃怎么没响?” “因为这虫并不算什么邪物。虫毒消散得很快,对人体没什么损害,宿主顶多觉得自己做了场噩梦,睡得死的都不会醒。压床小鬼在人身上寄生十天左右,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口鼻中爬走。几百年前南疆人甚至认为这是宝贝,专门抓这虫制麻药,这才把压床小鬼给抓绝了种,奇怪……” “不奇怪,”庞戬刀刻似的下颌绷紧,打断了赵誉,“小鬼是无害,只要别遇到‘驱魂香’。” “嚯,好大一根人形的驱魂香啊。”奚平被人捏住后颈的时候,听见对方这么说。 奚平一个不慎,让小怪物从他手里溜了出去,眼看那小怪物要出声引来没有皮的大怪物,他耳畔突然“呜”一声轻响,周围方圆约莫一丈的范围内,好像被一个透明的“壳子”给罩住了。 紧接着,一颗小土块飞过来,正中小怪物的太阳穴,那小东西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了。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被来人拎了起来。 一只手。 奚平最后一次被人单手拎起来,虚岁才六岁……那回他爹好不容易想“孔武有力”一回,还玩砸了闪了老腰,从那以后再没抱过他。 他回过神来当场奓了毛,猛地往前一蹿,挣脱了那只手,脑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看不见的罩子上,撞出了一声闷响。 奚平恐怕惊动那些怪人,一时都没顾上自己脑袋,忙去往提灯人和老车夫的方向张望,却发现不远处那两位仿佛聋了瞎了,这么大动静一点都没听见。 提灯人兀自往浓雾深处去了,老车夫双手抱拳,弯腰恭送,头顶离地面不远了。 “哎,你这小孩,悠着点啊,”那将他拎起来的人心疼地说道,“我这芥子可是花两颗‘白灵 ’买的——放心,芥子外的人听不见。” 奚平公子哥习气,看见好东西就脱口问道:“哪买的,能卖我一个吗?” 来人诧异道:“一颗‘白灵’要黄金百两,约莫九百两纹银,那可就是九百贯制钱!京郊一亩良田不过一两百贯,够一家老小吃上两三年的。我朝骠骑大将军一年俸银还不到五百两银,两年不吃不喝也就攒一颗‘白灵’。你这后生是谁家的败家子,说话口气这么大,你爹知道吗?” 奚平脑袋撞得“嗡嗡”的,又灌了这一耳朵经济账,头更疼了——关键这哥们儿账还算错了! 奚平:“大哥,一两金是十二两银,百两金怎么就九百两纹银了?再说京郊一亩地,一年没有二十两你租都租不下来,一两百贯买良田……梦里买的吗?” 那人闻听此言怔了怔,抬头望着夜空掐指一算,才喃喃道:“啊……一两金十二两银了,一贯制钱也从千枚涨成了千五……金平的地租居然高成了这样?” 奚平:“……” 不是,怎么这种常识还得夜观天象才能知道吗? 借着马车那里漏过来的微光,奚平看清了来人。 那并不是什么彪形大汉,身量竟同奚平自己仿佛,是个有点不修边幅的青年男子,穿一身半旧的青衫,手里拎着个小酒壶。 他凤眼、薄嘴唇,鼻梁略带驼峰,本来是偏于清正冷峻的相貌,言行神态却十分温润平和,好像一辈子没生过气,眨眼时,眼角还有一点笑纹若隐若现。 “民生多艰啊。”青衫人叹了口气,又对奚平道,“不说这个了——你是什么时候误食的驱魂香?” 奚平捂着头,哼出一声疑惑的单音:“哈?” “驱魂香是一种罕见的果子,气味很淡,只有南疆的压床小鬼能闻见,”天机阁总署,庞戬轻轻地眯起眼,“吸入驱魂香的‘小鬼’会钻进宿主血管里,无害的虫毒也会变成剧毒,毒性随即流向全身,宿主就会从假尸体变成真尸体。然后血管从头顶开始裂开,头皮会泛红。死时浑身僵直,死状恰似被抢了阴亲。南疆还有种不为人知的秘法,用同一颗驱魂香的果汁在镜子上画驱魂符,就能驱使死者体内的小鬼,让死者做出镜前人做的动作——什么生辰八字,根本是幌子,这压根就不是抢阴亲!” 他就说,怎么会有人舍得用年头那么足的陈尸杀这些废物! “可……为什么要让我们误以为这是抢阴亲? ”一个蓝衣顾不上思索“不为人知的秘法”他们都统是怎么知道的,茫然问道,“就为了让这些人都拥到咱们这睡一觉,吓咱们一跳?” “青龙塔鸣钟,开诛邪阵,出了错灵石算我的!”庞戬倏地转身,这回他“做得了主了”,“因为今夜还有一个人本来也该在这,去永宁侯府!” 那永宁侯世子两次撞见僵尸,绝不是偶然,如果没猜错,他身上一定有驱魂香。 而如果“驱魂香”今夜也在天机阁总署,入夜后,压床小鬼成熟的刹那,总署里就不是一院子睡昏过去的活傻子了,而是被什么人操控的新尸! 那场面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到时候群魔乱舞,天机阁必会过度反应。 大部分人间行走其实都在到处追捕邪祟,镇守京师的除了总署一点人,都分散在七座青龙塔,总署人手不够,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像昨天晚上一样,从青龙塔抽调援军。 声东击西,凶手的目标很可能就是镇龙脉的青龙塔! 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岔,“本该在这”的人出了邪祟们也没料到的幺蛾子。 “等等,”赵誉也反应过来了,飞快地掐指一算,“永宁侯世子好像不在城里。” “你怎么知道?” “他中午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只总署供奉的因果兽……” 庞戬:“带路!” 他话音刚落,金平大地就隐隐地震颤了起来,浓重的黑气自南面升起,冲天而去。 第9章 夜半歌(九) “那……那个什么小鬼,一般下在哪?” “我想是酒里,”青衫人听奚平只问虫不问驱魂香,以为他没听明白,耐心地解释道,“驱魂香本身有股轻微的酒味,虫卵也很小,会被当成浊酒里的沉渣——不过你应该只服过驱魂香,没有误食过虫卵,否则二者叠加,早发作了。” 奚平吊在胸口的气吁了出去:那就好,侯爷因为他那不耽误吃也不耽误跑的“心疾”,在外面向来是滴酒不沾的。 “我哪知道,”他这才把注意力挪到“驱魂香”上,苦笑道,“我在醉流华里喝酒跟喘气差不多,问我哪口气喘得不……” 这时,浓雾密布的林间响起号角般的“呜呜”声,打断了奚平的话。 “哗啦”一声,急雨落下,将浓稠欲滴的雾冲散了,好像有一只手抹去了附在琉璃上的蒸汽。 奚平还没来得及适应骤然清晰的视野,一双眼先遭到了重击——只见四个……“人”,抬着口棺材,不知刚从哪个坟头里爬出来。 其中一个抬棺人正是方才那提灯人,他居然还算这一伙里比较齐整的。其他三位中,有一个脸上没有五官,只在惨白的面孔中间开了一条缝,一时判断不出是眼还是嘴;有一个少了半个膀子,头颈摇摇欲坠地戳在三角形的胸口上,像杆旗;还有一位缺了一大块脑壳,凹进去的地方拿破布缠了,脑子上的血管将软塌塌的布撞得一蹦一跳。 这抬棺的四位正与奚平面对面,相距不到百步! 奚平猝不及防直面了这些妖魔鬼怪,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感觉自己活活折了十年阳寿。 “邪修容易走火入魔,外形也往往异于常人,不用怕。”青衫人抿了口小酒壶里的酒,见他后退时踩了个凸出来的树根,差点坐下,就伸手撑了他一把,冲他一扬酒壶,“有酒,喝吗?” 奚平:“喝。” 青衫人:“……” 他本来是随便客气一句,想着这小青年刚知道自己酒里被人加过料,肯定不敢再乱吃别人给的东西,没想到他还真要。可是话都说出去了,他也不好不给,于是有些肉疼地将酒壶递了过去:“没多少了,省着点。” 少爷长这么大就不认识“省”字,接过酒壶就灌了一大口,差点给人干了。 酒极烈,才入口,酒气就割开他的喉咙冲了下去,横扫了奚平的五脏,继而又杀了个回马枪,往上返到眉心。几息过后,火烧火燎的感觉忽然 消散,醇厚的酒香涌了上来。 奚平呵出一口热气,胆又壮了。 于是他注意到,棺材后面还跟着个人。 那人披麻戴孝,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 是将离。 但……她又不像将离。 奚平一时说不出她哪不一样,五官当然还是那副五官,连梳的头都跟平常一样。可莫名的,她看起来不娇了、也不芬芳了。她本来像一朵餐风饮露的花,这会儿却突然长出了热腾腾、会馊会臭的血肉,发出了粗粝的“人味”。 “认识?”青衫人问道,“红颜知己?” “她是红颜,”奚平不错眼珠地盯着将离,想起自己为了袒护她,连自家小厮都信不过,亲自跑过来从阳间找到阴间。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咬着后槽牙笑了一声。“我不是知己——我可不配。” 就听“咚”一声,妖魔鬼怪们将那口大棺材放在了地上。将离和那几个抬棺人踩着某种特殊的节奏,围着棺材转了起来,每一步都齐刷刷地跺在地面上。地面仿佛变成了一张大鼓,那些人跺一次地,地面就会传来一声闷响,一下重似一下。 奚平过于灵敏的耳朵震得生疼,正要抬手捂住,忽然,他捕捉到了一声轻响……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这还有个跟着打拍子的! 紧接着,异常清亮的女声插入鼓点里,惊艳过菱阳河的歌伶开了嗓,优美得让人战栗。 以前有听将离曲的,听到痴绝处,惶然掷杯而走,说“此子歌声不祥,声有惑人之法,人有妖孽之相”。这事奚平当笑话听了,因为将离的曲子大部分都是他写的,他们家祖传的手艺就是当吉祥物,哪有“不祥”的道理? 说这话的人准又是个被美色冲昏头脑的傻子。 现在,他可算知道谁是傻子了。 随着歌声,棺材上升起一盏绿油油的灯,浮在半空,像鬼火;围着灯的人都没什么人样,像鬼。 歌声、脚步、棺材里的敲击声与地面的震颤声交织,越来越响。奚平几乎要站不住,只好艰难地把自己挂在旁边的树上,扭头问旁边的青衫人:“尊长,你还不管管吗?” “尊长?”青衫人本来正在琢磨怎么把酒壶讨回来能显得自己不那么抠门,闻言一挑眉,“你知道我是谁?” 奚平心说他又不傻——他都听见那没脸没皮的提灯人说 了,这林中有专门给天机阁挖的坑,这位看似穷酸的老兄非但没被坑住,还在旁边津津有味地围观,可见比这些相貌骇人的妖魔鬼怪都厉害。 再说他本人作为人形香炉,没好好在香案上待着,一路顺着人家给天机阁留下的“路引”流窜到这,对方却一点也不知道,这事合理吗?必有高人在背后作祟。 这位高人虽然算不过账来,却能脱口说出骠骑大将军薪俸,显然当过朝廷的人。说不定是天机阁高官,甚至…… 青衫人摇摇头:“这不过是个仪式,打断也没用,他们早把自己‘当’出去了。” 话音刚落,北方传来一声长吟,像某种震怒的猛兽咆哮,卷着疾风而来,连那震得奚平耳鸣的鼓点都压过去了。 将离破了音,清丽的女声如裂帛,变成沙哑的嘶吼,那一嗓子甚至不像人声。 奚平头一次知道声音也能变成铁锤,他只觉得自己胸口被交杂的巨响重击,肋板差点当场裂开。他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的时候,七窍已经流出血来。 可他顾不上擦,那一瞬间,没缘由的战栗丝丝缕缕地爬上了他的后背,他感觉到有人……不,有什么东西就在他身后,隔着一层薄薄的“芥子”注视着他! 他对面的青衫人懒散的站姿变了,无声地冲奚平竖起一根手指,陡然凌厉起来的目光越过奚平,射向他身后。 奚平被震出来的鼻血流到了嘴里,一时没敢擦,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极轻的脚步声,“沙沙”地经过,走远了。他蓦地扭头,却见身后空无一物,只有松软的泥土地面上多了一排浅而清晰的脚印,不紧不慢地走向了将离他们。 步幅不大不小,稳稳当当的,但……那脚印上没有人! 奚平从来不信世上有鬼神,此时亲眼活见鬼,天灵盖都快炸了。 再一看,棺材旁边的几位都跪下了,那方才一直在响的棺材板不翼而飞! 棺材里原地起了一阵妖风,朝四周扩散,林间丰润的草木被风卷过,绿叶刹那间干枯变黄,瑟瑟地抖着,落了一地。 将离眼都没眨,干净利落的一刀下去,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奚平不知道她是有多狠,那一刀几乎切断了她半个手腕,血喷了一棺材,脚印已经走到了棺材前。 那些跪伏在地的人山呼:“恭迎太岁——”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一声脆响,像利器打碎了琉璃盏。 紧接着,四五条蓝袍人影从天而降,为首一人手持长剑,一剑斩向那棺椁,天机阁总算来人了! 奚平眼花缭乱,既没看清天机阁来的是哪位,也不知道脚印和剑光哪一道先落在棺材里,只知道人间行走们与妖魔鬼怪们混战成了一团。 金铁之声激烈得像是要砸出火花来,然后“砰”一声,正中间那口棺材突然四分五裂,废墟上站起一个人! 这位方才一直想揭棺而起的仁兄露出了真容。 只见他身材高大,穿一袭五蝠捧寿的深褐寿衣,吉祥如意地戳在棺材板中间,几个邪祟背靠背地拱卫在他身边,与人间行走们对峙着。 奚平却连诈尸都没顾上看,他的注意力全被将离吸走了——就这么一错眼的光景,她那张出水芙蓉似的脸竟已干枯褶皱如老妪,肩背塌陷下去,满头乌丝白了一多半。要不是骨相还撑着五官的大概样子,他差点都没敢认! “让开!”不远处林间传来一声清啸,一个熟人御剑从树梢上擦过,庞副都统亲自赶到了! 庞戬双手虚扣成拉弓的姿势,雨水打着旋地聚拢在他手里,凝成了一支“水箭”,直射向棺材里的人。 将离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以身挡住水箭,张嘴发出一声尖哮。 那位青衫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奚平身边,抬手一巴掌,拍上了奚平的耳朵。 奚平被那手掌轻轻一拍,“嗡”一下,“咕噜咕噜”的水声从右耳“流”了进去,一直流到左耳,让他短暂地失了聪。 他没能听见将离的声音,却能感觉到周围的草木在震,原本停在路边的马车轮子竟然无端开裂,那马“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抽搐几下,竟不动了! 庞戬被这一嗓子吼得脚下长剑打了个晃,燕子似的飞身落地。 奚平耳朵里的水声只咕噜了片刻,很快又从左耳出去了,重新恢复听觉,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他看见了什么? 娇花将离,刚才把天机阁里高深莫测的都统大人喷了个趔趄! 庞戬喝道:“结阵!” 几柄长剑应声交织在一起,蓝衣人的剑阵雷霆似的落下,数条剑光织成了一张网,劈头盖脸地朝棺材里的寿衣男子压了过去。 而就在这时,那死人睁开了眼。 他的眼瞳竟是金色的,目光摄人,一抬手,一股腥风平地而起,几个蓝衣气都没顾上出一 口,就连人再剑一起飞出了数丈远。 庞戬的脸色终于变了。 那双瘆人的金眸垂下,金眸主人轻轻地掸了掸自己寿衣上的尘埃,神色近乎温柔地扫过围着他的几个邪修,僵硬的嘴角上提,露出点笑意。 让人想起悲喜莫测的神像。 没有皮的提灯人浑身战栗起来,喃喃道:“太岁……是太岁啊……” 邪祟们半晌才回过神来,一个接一个地跪伏在他脚边,又哭又笑,形如癫狂。 “太岁!” “参见太岁——” “太岁!太岁真降临了!” 被他们唤作“太岁”的男人看向将离,朝她伸出一只青白如死人的手。 将离跪着,用膝盖抢到他面前。 “陈家姊妹,”他的声音居然十分柔和,也带着淡淡的宁安腔,“多谢你,你的事我知道了。” 奚平却是一愣。 陈家姊妹……将离姓陈?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向他怀里那块生辰玉。 那玉上写的就是“宁安陈氏”,难道…… 这时,太岁身形忽然微微一晃。 将离吃了一惊,叫道:“太岁?” 太岁伸手按住眉心,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庞戬:“庞都统,金平狼狗,名不虚传,果然是铁石心肠,几十条人命躺在眼前也调不了你离山,我们埋伏在青龙塔附近的兄弟姊妹们,看来都殉道了。” 庞戬冷笑了一声:“好说。” 棺材旁边一帮妖魔鬼怪闻声,神色骤变,有人失声道:“不可能!我们没收到事情有变的消息!” 将离蓦地抬头:“太岁,如果他们没拿到龙脉精魄,那您……” 太岁看着她,目光近乎悲悯:“我这身躯,眼下不过是仗着你们的‘供奉’勉强维持罢了。” “我以前单是听说过有妄人夺舍,拿地脉缝合身魂,后来都被天打雷劈了。还是头一次见到把主意打到龙脉上的,这位前辈真是志存高远。”庞戬叹为观止地拱拱手,“今儿晚上这打雷劈您可能是挨不上了,我看这行尸走肉身,也就只能借这几个丑八怪的生机维持一会儿吧,何必呢?怪难看的,快脱下来……” 他话音没落,一道惊雷落下,映出了太岁身后的影子。 那竟是一条龙影! 龙 影在太岁脚下游走,所经之处,没来得及逃走的飞鸟和小虫都被吸干后风化成沙。那影子里的龙仰面无声咆哮,朝人间行走们扑过去! 幸而庞戬嘴虽然欠,弦却一直绷着,雷落下的一霎,他立刻拍出一道符咒。 可是龙影未至,那符已经碎了。 庞戬一拂袖,七八道符咒同时出手,密不透风地挡住身后同僚。 “确实,本座这身体只能维持一时片刻。”太岁好整以暇地挽起寿衣的长袖,“不过对于你们这些小小‘开窍’来说,片刻还不够吗?” 庞戬这会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故作的轻狂都快维持不住了。 他出身寒微,是自己一步一步爬上来的,虽然人间行走只能是开窍,但他平生不止一次遭遇过筑基以上的邪修,仗着多年走南闯北的经验,就算不能以弱胜强,好歹也能周旋到增援赶到。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才跟对方一照面,就被压迫得没有还手之力,好像成了八尺壮汉面前毫无还手能力的婴儿。 这还只是个行尸走肉……这魔头到底是什么境界? 太岁显然没把天机阁众人放在眼里,金色的眼眸一转,他转向奚平的方向:“还有这位神通广大的朋友,看够了吗?” 第10章 夜半歌(十) 奚平可不知道什么境界不境界的,他肉眼凡胎,连方才双方动手谁输谁赢也没看明白,只好依据街头斗殴的经验,数了数在场人数:好,天机阁人多。 于是他得出结论:不用怕,稳。 大魔头扭脸对着这边说话,奚平就自动认为是冲他。正好,他也有话想当面问将离。他一擦鼻血提起剑,将“神通广大”四个字认领了下来,扭头问那青衫人:“尊长,出去的门在哪?” 青衫人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才拍拍他的肩膀:“来,孩子,你往后站一站,酒壶拿好……给我留一口,别都喝了。” 说着,他轻轻拂袖,将奚平往身后一扫。 奚平好像瞬间没了分量,等反应过来,他已经飞到了一丈开外的树丛里,一片羽毛似的轻轻落地。 接着,夜风灌进口鼻,奚平闻到了一股樟脑与楠木混杂的烂木头味,沉甸甸的,像在泥里沤了好几年。 那透明的芥子移开了。 青衫人掀开挡在面前的枯枝,现了身,先冲太岁一笑,又温和地对天机阁众人摆摆手:“辛苦了,诸位,都先退下吧。” 他一摆手,庞戬等人就觉得好像有一座大山挪开了,金瞳太岁的压力倏地消散,惯性所致,众人几乎都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庞戬缓了口气,恭谨地开了口:“请问来的可是内门仙使?是哪位师兄?” “哪位也不是,”青衫人笑道,“你可能得叫师叔。” 庞戬略微一惊——玄隐山每十年开一次仙门,十年对于修行中人来说,可能也就是一个短暂的闭关,一届一届的讲究辈分太乱,所以不管内门外门,统统以平辈相称。“师兄”或是“师姐”,是跟不认识的同门相遇时一个很宽泛的尊称。 只有升灵峰主才有资格开宗收徒,才是“师叔”。 可是历届仙使,不都是想收新弟子的峰主派座下筑基弟子来吗?有敷衍一点的,可能干脆指个资历老些的开窍期就来了,这是哪位峰主,怎会亲自下凡? 不等庞戬细想,那寿衣太岁便撩起金瞳,看向这位仙使。他脚下龙影越发暴躁,像是想冲出地面,张嘴嗜人,但语气却依旧是彬彬有礼的。 “我早知道玄隐山该盯上我了,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舍得派你出来。”太岁说道,“幸甚啊,支静斋……支将军。”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傻了。 庞戬方才端起来的手忘了放下,树坑里的奚平差点没端住酒壶。 不学无术如奚世子,本朝年号他顶多能说出五个,顺序还不一定对。可就连他也知道“支静斋”这三个字的分量。 “静斋”是字,这位支将军单名“修”。 两百多年前,仁宗年间,大宛南面有邻国“阖”,国教澜沧剑派的掌门走火入魔,挑起战火。南阖北进中原,大宛首当其冲。 澜沧剑派倒行逆施,不顾仙凡有别,派了数位玄门高手随军,并用秘法阻断了玄隐山与金平的联系。南阖大军势如破竹,一夜直逼金平,国都倾覆在瞬息之间。 当时,支大帅与一众家将都在边疆,各地驻军已经来不及回救,玄隐又收不到消息。金平城内,只有三万禁军与天机阁常驻的开窍期修士几十人……还有恰好在京城养病的支家幼子。 这位小将军临危受命,将宫中与王侯百官家里一应仙器征调,配合城中铭文法阵,以凡人之身,守了金平一天一宿。一直撑到天机阁八死士突围,传信玄隐山。 后来几大门派围剿澜沧,澜沧剑派覆灭,五大仙门变成了四大仙门;而南阖也从此走向穷途末路,灭了国。因魔气不散,百年凋零,原南阖地界成了现在的“百乱之地”。 支修自此一战成名,后来官拜骠骑大将军,是大宛的武曲星。 可惜天妒英才,支将军方及而立就患了重病。那年本不是玄隐山的大选年,玄隐山的章珏长老不忍将星陨落,破例亲自下山,将他接走收为关门弟子。又过了几十年,凡间亲眷纷纷过世,支将军便隐遁仙门,不再露面了。 仁宗至今,六朝已过。支将军不在人世,赫赫战功却都成了传奇话本上的名篇。他是每个大宛少年都崇拜过的偶像,街头巷尾的小男孩拿木棍玩打仗游戏,谁没有因为抢着要当“支将军”跟小伙伴翻过脸? 现在这位传奇竟然就在他们眼前! 活的! 而且至今念念不忘他当大将军时一年多少薪俸! “一百多年没出过门了,阁下居然认得我,”支修笑道,“失礼,敢问咱们可是有什么渊源吗?” “倒没有,”太岁跟他说话,连自称都谦逊起来,“某早年游历人间时,曾有幸见过将军一面。将军功在千秋,支家军风采让人甚是心折。” 支修客气道:“抬举。” 这一仙一魔比着礼多 人不怪似的,气氛一时和谐得好似在拜年。 太岁便友好提议道:“某不欲与你为敌。支将军从玄隐山到金平,一路辛苦,不如今夜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支修一拱手:“多谢体恤,不辛苦,为师门跑腿应该的。” 太岁脸色愈加缓和:“在下只需借一小段龙脉,保证事后可以修复如初,绝不损国运社稷。然后我们各自带走自己的人,就此别过,可好?” 支修脸上的微笑好像涵容了金平城过期的春风。 然后他说道:“哎呀,这恐怕不妥。” 人们耳朵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地上的龙影已经先一步仰起脖子。 几乎与此同时,天上落下的无数水滴在支修掌中汇聚,冻成了一把巨大的冰剑,朝那金瞳的行尸当头斩下。 太岁瞬间已在十步之外,方圆百丈之内的枯枝上被那冰剑扫出了霜! 太岁双手一张,脚下龙影无声咆哮,一声脆响,支将军手中冰剑被震碎成了无数片,撩断了他一缕头发。 突如其来的寒风将奚平扫了个透心凉:“阿——阿嚏!” 这结结实实的大喷嚏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招了过来。 将离和庞戬注意到他,同时出了声。 庞戬:“原来你在这。” 将离惊呼:“你怎么在这!” 奚平拍拍身上的草屑和冰渣,从树坑里爬了出来。 吸溜了一下鼻子,他嘀咕道:“这话问的,那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不忙叙话,”支修的声音远远传出来,是对庞戬说的,“退开些,你们替我照看一下这位小朋友。” 此时支修也好,太岁也好,形迹都已经不是开窍期的修士们捕捉得到的。 那一仙一魔穿梭之处,细密的春雨随时会冻成冰刃,薄薄的雨水冻成的冰刃竟有削铁如泥之锐。崩在石头上弹出来,直接削断了一个蓝衣带着符咒的腰带! 人间行走和邪祟们被迫集体后撤,给大能让出场地。 庞戬身后一个蓝衣激动地说道:“支师叔亲至,应该没我们什么事了。都统,漏网的邪祟们都在这,趁这会儿抓了?” 说着就要拎起剑往上冲,庞戬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那上了头的蓝衣,将冒失的手下抡了回来:“别找死,闪开!” 他“闪开”两字被 一声震天裂地的龙吟压了下去,只见那地面游走的龙影竟然化成了实体,拔地而起,像一团漆黑的火焰! 火焰深处,黑龙张开了一对金瞳,夜色里亮得惊心动魄,如同两盏不灭的业火。 漫天的冰刃像砸进大火中的毛毛雨,顷刻化为乌有。 整个金平都在那龙吟声中发着抖,南圣庙里响起了不祥的钟声。 庞戬隔空一抓,将不远处的奚平“拽”了过来,另一只手摸出一把长得很像火铳的铁家伙,那“火铳”扳机一按,打出的却是密集的符咒。 火铳喷得飞快,很快形成了层层叠叠的符咒网。但那些符咒脆弱得好似空气,见风即着,飞出去的速度赶不上损毁速度。 庞戬一边眼花缭乱地漫天撒符咒,一边护着众人飞快后退,电光石火间退出数丈之远,他前襟已经焦烂,活像刚被厂房里的酸水泡过! 差点冲出去的蓝衣腿都软了,喃喃道:“这得……得是什么修为啊?” 另一个蓝衣骇然道:“支师叔可是升灵峰主!此人难道竟会是升灵吗?” “别胡扯了!世上没有升灵的邪修!” 奚平被庞都统粗鲁地拎着走,好不容易把脖子挣扎出来:“我说尊长们……喀喀……别‘升灵’了,再凑热闹我看咱们得升天,咱要是打不过能躲远点吗?” 这时,那龙影发出一声诡异的低吼,像是在召唤着什么,周遭山脊“咔咔”作响,地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支修的身影落在黑龙不远处,脸上那温良恭俭让的笑容已经不见了。 “支将军,你虽是不世出的天才,升灵可有百年?我此番既然敢来,自然有倚仗,不瞒你,我已是升灵圆满,离‘蝉蜕’只有一步之遥。一个大境界遥如天地,你不是对手。”太岁的声音从那黑龙身上传来,龙脸如恶鬼,他说话却依旧是好声好气的。 方才还在争辩世上有没有“升灵邪修”的人间行走们目瞪口呆。 如果说“升灵”是“九霄云上”人,那“蝉蜕”可以说就不是人了。 据说,“蝉蜕”期的大能可以引冬雷震震,仲夏飞雪,点沧海化桑田。民间不少节气祭拜的“神明”,其实就是蝉蜕的前辈。 “我不是不能强夺金平龙脉,之所以这样迂回,只是不愿伤及无辜百姓。本想悄悄撬了青龙塔,取一线龙脉就走,诸位何必非逼我巧取不成只能豪夺?若我强行抽走 金平龙脉,必会引起江南地动。仙尊们哪,你们置这城里城外数以百万的百姓于不顾就算了,菱阳河西、皇宫内院的贵人们呢,也不管了吗?” 说到这,那硕大的龙头又转向远处的庞戬:“庞都统,打个商量,为了大局,可否请都统将青龙七塔的封印暂解,容我借一点龙脉,咱们谁也不扰民,好不好?” 庞戬冷笑道:“阁下诈尸都不忘忧国忧民,真让人感佩。” 太岁不理会他阴阳怪气,情绪稳定地回答:“修行之人,自当以天下为先。” 庞戬在金平城憋屈得很,一天到晚得装模作样,唯独到了邪祟面前,他能露出点桀骜不驯的真性情来,当下抚掌笑道:“难得阁下一个邪魔外道,居然有这份胸怀。说得好,修行之人当以天下为先,既然这样,阁下何不立刻自裁?你不在人世间搅合,就算济世救民了。回头庞某一定将阁下功德禀明仙门,让他们给你在安乐乡里立个祠,金平百姓必感恩戴德,年年香火相奉,岂不皆大欢喜?” 龙头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没跟这大放厥词的开窍蝼蚁一般见识,从容不迫地转向支修:“支将军,你看如何?” “现在这些人间行走的年轻人啊,真是牙尖嘴利,我不像他那么会说。”支修也很平心静气地回答,“今天龙脉取不取得,你还是问它吧。” 他说着,伸手一抹,一把重剑凭空落在掌中。 有蓝衣惊呼道:“照庭!” “照庭”——就是当年传说中挡住了数万澜沧妖邪与南阖大军的绝代名剑。 整个金平,没有一棵树的树枝子没让小孩捡去扮过的照庭! 黑龙对照庭反应很大,几乎一照面,凄厉的龙吟声就响彻天地,罩在安乐乡上空的乌云骤然浓稠。 庞戬一把按下奚平的脑袋,同时抬手撑开一把貌不惊人的黑伞,将两人一起遮住,伞撑开的刹那,无数电光就砸了下来。 奚平只觉耳朵里一阵锐痛,一时失了聪。 一时间,伞外的一切……连同大雨都被雷吞了下去,别说那二位仙魔,他连近在咫尺的庞戬也看不清。 奚平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只小小的蚂蚁,在铺天盖地的大洪水中,死死地蜷在一片随时倾覆的叶子下,他万念皆飞,心里竟生出点找不着北的茫然来。 雷暴将安乐乡整个犁了一遍,支修猛地将照庭钉入地面,地面诡异的震颤瞬间停歇,然而与此同时,他整 个人也被黑龙卷了进去! 黑龙蟒蛇一般,与支修周身锋锐的剑气角力,贪婪地盯着青衫男人和他手中的照庭,像是想将一人一剑一起吞了。 耳聋眼花的奚平艰难地恢复了一点五感,感觉到那位不可一世的庞都统按着他头的手在抖! 随后,他听见一声脆响,庞戬手中的伞面从中间裂成了两半,伞骨直接折了。 庞戬方才同太岁照面时已经受了伤,此时再难以为继,脚下一踉跄。 奚平忙撑了他一把,庞戬摔在他身上,不提防吸了一鼻子少爷身上富贵逼人的熏衣香,给呛得扭头打了个喷嚏。 这一喷牵动了暗伤,他一口血紧跟着涌了出来。 奚平:“……” 不得了,他把天机阁的都统大人给熏吐血了! 就在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继续扶着,还是为了庞都统好,把人推一边的时候,奚平听见一个气如游丝的声音:“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奚平撑住了庞都统,循声望去,就看见了披麻戴孝的将离。 方才那阵雷暴中,不管是天机阁半仙还是邪祟,都各自找遮蔽之处,将离被她那些人均缺件的同伴拽到了一扇棺材板下。 雷暴方才一过去,她就挣扎着从棺材板下爬了出来。 她像是被一口奇异的气哽着、烧着,非得立刻问明白了不可。 “你为什么会在这……你怎么会在这?”将离魔障了似的,目光散乱地瞪着奚平,“不、不应该的……” 这会儿人人都很狼狈,只有奚平被庞戬护着,一根毫毛也没掉,无知无畏地呛声回去:“那我应该在哪?这位微服下凡的神姑,要么您给指点一下?” 因为急剧衰老,将离的眼眶骨似乎塌陷了一些,眼窝更大更深了,里面蜷着一对浑浊的眼珠。 她语无伦次地喃喃道:“你分明被天机阁带走了,为什么你没把那块生辰玉交出去?为什么你今夜没有留在天机阁?” 在林中这么久,奚平就是个傻子也听明白了——将离肯定是把那什么驱魂香混在平时饮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腌成了个人形香炉。他本来就是个浪荡夜猫子,半夜三更碰见感染虫卵的倒霉蛋,自然就把人熏死了。死相很像被抢去做鬼媳妇的受害人,于是大家先入为主,认定这些人就是被抢了阴亲。 将离指望他被天机阁带走以后,发现自己身 上的锦囊里装了生辰玉,以为自己也是候选“新娘”,屁滚尿流地将石头上交,然后龟缩在天机阁寻求庇护。 这样一来,人间行走们肯定会派人去查将离。但对付区区一个歌女,来的人绝不会超过一两个,他们会顺着老车夫刻意留下的线索一路找过来,一脚踩进邪祟们的陷阱里,被这些邪祟捉去当祭品——想必那时,放血的就不是将离了。 等入了夜,“香炉”混在一帮虫卵宿主中间,正好能把那帮被鉴花柬上的血字吓得跑到天机阁打地铺的软脚虾一锅熏死。到时候金平僵尸满地跑,人间行走们人手不够,必会手忙脚乱,他们在城里的同党才好趁机偷龙脉! 想得还他娘的挺周全,可是给他安排这么个丑角,事先问过他了吗? “我还没问你呢!”奚平怒道,“你怎么想的?我会因为一块破石头就吓得不敢出天机阁,害别人下镇狱?你凭什么给我安排这种尿裤子喊救命的窝囊废角色!那他娘的是我吗?” 奚平骂上了头,甚至忘了死者为大,脱口一句:“那是王大狗!” 将离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此时绝望极了,并不是因为计划失败——她早就做好了献身的准备,没指望能顺利捉住天机阁的半仙顶缸。 她这一生,愿望必会落空,期待必会被辜负,没有例外。她早认了自己的命。 驱魂香和虫卵都是下在醉流华的,下了驱魂香的酒,她毫不犹豫地端给了奚平。那是她在阳世三间最后的留恋,破灭了,她就“圆满”了。 听说奚平“顺利”被天机阁带走,她就知道这回万无一失了,只等她这个不值钱的“玩意儿”再被丢一次。别人还肯看在美色的份上哄哄她,那冷心冷肺的少爷,连她美色都看不上,还有什么悬念呢? 可是偏偏这一次,“万无一失”的人竟没有扔了她。 让他们所有的布置功亏一篑。 偏偏只有这一次。 就好像她命中注定事与愿违……不管什么愿。 满头白发的将离凄厉地失声尖叫:“可你待我之情,分明比露水还薄!” 奚平这混球狗屁也不明白,还自觉跟她说不通道理,于是理直气壮地吼了回去:“我不爱你,就等于我是个窝囊废吗?难道你是给人试胆用的乱葬岗?” 庞戬:“……” 天上仙魔胶着,整个金平城随时有可能震成一片废墟,到时候他们这些人 无一例外,都得化为齑粉,这二位居然还能抽空吵一架! 还吵得这么驴唇不对马嘴! 第11章 夜半歌(十一) 太岁的人身从龙身中析出,青着张还没活利索的死人脸,他站在龙身后,浑身都被雨水浇透了,在嘈杂的雨声说道:“支将军,你做凡人的时候,曾说过自己是为大宛百姓而战,眼下你归了神山,就把我们都忘了吧?” 支将军没吭声,照庭已经开始颤抖,黑龙的一部分重新落到地面,变回“影子”。那“影子”污水似的“流”向支修,缠上了与大地相连的照庭剑身。 一开始,黑影碰到剑身就像冷水浇入烈火,一下就被烫没了。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黑影从龙身上流下来,照庭的剑光竟开始弱了。 庞戬刚要开口,被喉间没清干净的血卡住,一时没说出话来,于是用胳膊肘杵了奚平一下。奚平不知怎的会了意,正好喷完将离意犹未尽,扭头将大魔头一起骂了:“大宛是有‘百姓’,但是您算哪一姓啊?是跟着爹娘啊,还是凑合跟这偷来的人皮随便姓一姓……” 太岁头也没回,黑龙直接一尾巴砸了过来。 他叹了口气:“支将军,是你背弃我们在先。” 黑龙缠缚住照庭,又顺着剑身继续往地下扎。很快,地面上浮油似的洇出了一片巨大的龙影。 金平城外平静的运河掀起惊涛,水下仿佛有巨龙掠过,十丈高的蒸汽货船差点给大浪撞翻;南山的山脊“喀嚓”一声,崖边不少古树被连根拔起;万年不染尘埃的朝圣路上,铭文忽然黯淡,雪白的石砖竟被雨水溅上了泥印;金平丹桂坊严丝合缝的青石板上生出一道裂痕,蛇似的,自东向西一路爬出去,直逼皇城,将青砖上雕的锦簇花团咬成了两半。 钦天监的地动金蟾吐出铜球,撞响了警钟。 地震了! 龙尾砸过来的时候,庞戬早有准备,一手揪着奚平,一手蘸着血在地面画了个符:“走!” 龙尾轰然落下,两个人却消失在了原地。 奚平见识过庞都统穿墙,这回亲自体会了一把“土遁”。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张纸,五官短暂地失了灵,全身缩成了薄片。约莫一息的光景,他又被放了出来,奚平本能地吸了口气,变成纸片的身体就似乎是被这口气灌满了,重新舒展充盈了起来。 而他人已经在三丈开外,被庞戬从一块墓碑里拽了出来。 神了! 奚平一点也没在乎自己刚才差点被拍进土里,跟安乐乡众红颜一起安息,他跃跃欲试地看向庞戬,等着 庞都统再指示他骂街。 还想再玩一次。 这一看,他却发现庞戬的脸色相当凝重。 照庭已经压不住地面的震颤了,一缕金线破土而出,往天上冲,中途却生生被那黑龙张嘴吸了过去。金线被拉扯到太岁身上,在他袍角上来回穿梭,飞快地形成一串一串凡人看不懂的天书“铭文”。 庞戬咳了两下清干净喉咙:“这可不妙了。” 奚平:“怎么了?” 庞戬没回答,他其实不太相信一个半人不鬼的邪修能升灵圆满,可那魔头竟然真能在照庭剑下强夺龙脉,容不得他不信。 他面沉似水,扭头看了一眼金平的方向——不知哪里起了黑烟,金平的天都浑浊了起来。 太岁说得一点也不对,即使金平地龙翻身,丹桂坊的大人物们也顶多是受个惊吓。整个菱阳河西就没有能砸死人的高楼,况且家家都有躲天灾的大花园、训练有素的家丁侍卫,人家怕什么呢? 死的只会是那些勉强在窄巷、在厂棚里栖身的人……这魔头大概也没见过什么富贵,可能是个乡下魔头。 “尊长,我说咱们是不是也跑远点?”那丹桂坊出身的少爷拉住他,“你手下可都跑了。” “你跟着他们就是。”庞戬拂开他的手,冷静地伸手从腿骨里抽出一把长弓,“我顾不上你,自己找地方躲。” 奚平愣了愣,见庞都统提着弓径直走了上去。 奚平对“升灵”什么的没概念,但他这会儿已经通过蓝衣们的反应看出来了:支将军和太岁动手,即便是天机阁的尊长们也只能退避。就好比龙争虎斗时,家猫和土狗最好连热闹也别看,跑得越快越好,不小心出个声都有生命危险,得靠土遁逃命。 可庞都统这条“土狗”不知中了什么邪,艰难地靠近到那巨大的龙影边缘,悍然拉开没有搭箭的长弓。那空弦中心起了个风漩,庞戬手上青筋猛地暴起,强行稳住颤抖不休的手。碎叶、砂石、雨珠……都被卷了起来。 “半步蝉蜕的邪修”,这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怕是仙门都没料到。支将军如果有援手,不可能现在不出现。天机阁只有开窍期修士,庞戬心里有数,整个金平,除了仙使,他自己那点聊胜于无的修为最高。 “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庞戬心说,“大不了殉职,老子豁出去了。” 长弓拉满,原本空荡荡的弓弦上无端生出一支金红 色的箭,尾羽好像传说中的火凤凰,灼得人睁不开眼。 “呜”一声长吟,箭矢如流星,撕裂了浑浊的雨幕! 然而那惊心动魄的一箭撞在翻涌的黑影中,却像一枚微弱的火星沉入深潭,奚平眼都没来得及睁开,它就湮灭了。 奚平不知道那是把什么弓,但他觉得射出去的箭好像是庞都统的一部分,随着那箭消失,庞戬整个人都晃了晃,脸上血色刹那被抽干,只有那双野狼一般的瞳孔中火光不灭,稳如磐石地盯着太岁身上编织铭文的金线,搭起了第二支箭。 没了庞都统护着,奚平知道自己应该掉头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可不知为什么,他盯着庞戬的背影,一时没动。 腥风血雨中,奚平隔着数丈,看见庞戬精卫填海似的,徒劳地将火光越来越微弱的箭射出去。 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 庞戬惨白的嘴角见了血迹,箭却精准得分毫不差,紧紧追着那金线。哪怕一步一挪,他也要往前逼近。 第十六箭落进黑影的刹那,金线竟被打得停顿了一瞬,就这么一瞬,往袍子上“爬”的金线重新被照庭抽回了一截,支将军与那魔头再次僵持住了。 庞戬再难以为继,腿一软跪了下去。他膝盖没落地,就猛地被人从身后拽开了三尺多远,一道砍刀似的厉风几乎刮着他的鞋底落下,将他原来站的地方砍出了一条深沟。 庞戬愕然回头看见奚平,这会儿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眼神质问:你怎么还在这! 奚平这货,着实是根妄人的好苗子,双手撑着庞戬,他上蹿下跳地呐喊助威道:“尊长,再射一箭,刚才那个管用,我看你行!” 庞戬:“……” 滚你娘的蛋,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兔崽子! “你没箭了?”奚平有如神助地看懂了庞都统的脸色,不知从哪摸出一根大树枝,足有成年男子一双臂展长,上面枝枝叉叉都削下去了,乱七八糟地串了一长串糟烂的纸,都是他从安乐乡里撕的淫词艳赋——他刚才还挺忙活。 然后这神奇的少爷又从怀里摸出一把纸扇,一并串在了大树杈上:“拿这个当箭!那个赵尊长说这什么‘因果兽’是南圣他老人家的神兽,能辟邪,先试试!快快快,趁这会儿风向对!” 嫉恶如仇的因果兽被迫与一堆不堪入目之物共处,硕大的眼睛里冒出凶光,就想先把那姓奚的王八蛋给辟了。 庞戬好不容易缓上一口气来:“你小子是人吗!” 他一把按住奚平的肩,将自己撑了起来,真的接过了那匪夷所思的“箭”。 这次,庞戬没把树枝往大魔头身上射,他略一思量,竭力稳住颤抖不休的手,将那长枪似的大木头枝子射向了天空。 树枝这种凡物哪里靠近得了升灵大能,才刚离开弓弦不远就分崩离析了。上面的纸片也崩成了碎屑,顺着风向,鹅毛大雪似的飘向太岁。 那些废纸上不带半点灵气,太岁看都没看一眼。 然而下一刻,他却陡然僵住了。 缓缓地,太岁歪过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袍角上。 一只两寸大的因果兽从无数碎纸屑中穿过,爬到他袍子上——寿衣上也有画——因果兽落在铭文中间,张大了嘴一口咬下! 小兽的身体立刻被撕裂,消失在虚空,然而袍子上也被它啃出个角,那严丝合缝的铭文线条顿时歪了。 铭文一道博大精深,错毫厘谬千里,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拉扯,那金线堆的铭文瞬间坍塌,被照庭卷了去! 坍塌的铭文胡游乱走,太岁的袍子好像成了个融金池,把半夜的安乐乡照得跟正午一样亮。 与此同时,奚平和庞戬耳边响起支将军的声音:“你俩吃豹子胆长大的吗,还不退下!” 支将军分明在好远的地方,声音怎么会传到他们耳边的?不等奚平想明白,庞戬就毫不犹豫地拎起他的后脖颈,将他拽回了墓碑里。 两人身形堪堪藏进石碑,就听见一声暴怒的龙吟,乱窜的金线就凝成了一张大网,一端缠在太岁身上,一端被照庭扎在地下。 倾盆大雨戛然而止,跟泼下来时一样突然,好像有人拧上了水闸。 周遭陡然一片寂静,各种噪音齐刷刷地歇了声,一时间,好像连时空都凝滞了。 死寂的安乐乡树林里落针可闻。 金色的大网倏地收紧,那被网在中间的巨龙抵死挣扎着,奋力想要甩脱身上的网,继而一道极烈的闪电从天而降,落在照庭剑身上,顺势穿透了龙身。 巨龙像被钉住七寸的蛇,龙头猛地从地面钻出来。整个安乐乡几乎被夷平,奚平他们藏身的墓碑轰然倒下,差点憋死的奚平从石碑中滚了出来,眼看要被那龙尾撞飞! 就在这时,奚平身上突然飞出一道红光,竟将那当头撞过 来的龙尾阻了一下。 轰鸣声中,他耳边响起女人轻轻的叹息,只一瞬,像个幻觉。 庞戬趁机再次拉着他土遁,与此同时,地面“长”出了无数条金丝,追随着照庭的剑光,将黑龙与太岁的人身穿在一起,大卸八块。一道血光从尸块里飞出来,朝天边冲去,尾巴上却黏了一根甩不脱的金线。下一刻,那血光被循着金线追来的照庭钉在了地上。 浓重的血腥气“轰”地弥散开,差点把刚从石头里钻出来的奚平熏晕过去。 恍惚间,他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方才骤停的雨水又重新落了下来。 雨水将那烂木头味冲走了,却怎么也冲不净血腥味。地下传来“隆隆”的闷响,像雷,又像龙吟,与震颤的照庭遥相呼应。 地动山摇停下了,龙脉被照庭安抚着,归了位。 不知过了多久,奚平才回过神来,踉跄着爬起来,他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个“血人”。 整个安乐乡十多亩地,都被不知哪来的血泡透了,让雨水汇成了红河。就好像方才惨遭抄家的芳魂们重回人世,把生前没来得及流的血都狠狠地流了一遍,注满了一个血池地狱。 奚平头重脚轻地扶着树干呕一声,见平时端着丈八架子的蓝衣们一个个比他还狼狈,有几位都站不起来了。远处,几个邪祟本就不怎么健全的四肢好像又有损失,一个全须全尾的都没有,那位本来就剩半拉脑壳的仁兄最是骇人,脖子上不剩下什么内容了,不知还能不能活。 唯独不见了将离。 奚平按住蜂鸣不止的耳朵,心微微地提起来,他想:她跑了吗? “找你那小红颜知己吗?”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伸过来,拎走了奚平方才一直揣在怀里的酒壶——酒壶跟着他摸爬滚打一路,居然没掉。 奚平脱口说:“她不是我红……” “不是就不是吧,”支修叹了口气,“别找了,她在你脚下呢。” 奚平低下头,一双皂靴已经被血水浸透了,看着像刚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可脚下除了烂泥,什么都没有啊。 他便茫然地抬头看向支将军。 支修没回答,随意拿袖子将酒壶上的血水抹掉,也不嫌脏,仰头将壶里剩的两口酒喝了。 旁边有人哑着嗓子接话道:“你没注意自己身上有一道‘换命符’吧。” 庞戬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对支修 见礼:“师叔。” “不必多礼,”支修温声道,“叫人来收拾残局吧。” 张狂如庞戬,见了支将军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拘谨,他将一身的不驯收好,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转头拿出哨子,朝北吹了三声。然后又跟支将军打了招呼,去查看同伴和邪祟的情况。 奚平迈开腿跟上他,问道:“尊长,什么‘换命符’?” 许是方才一场出生入死,庞戬这会儿对他态度好了一点,颇为耐心地回答:“‘换命符’是一种特殊符咒,不用太高的修为就能画,只是要绘在自己多年相伴的贴身之物上。拿了换命符的人,要是有什么致命危险,符主就会取你代之,所以叫‘换命’。她是不是给过你什么东西?” 奚平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那块生辰玉。 它原本接近血玉的成色不知什么时候褪成了斑驳的珊瑚色,显得更不值钱了。黯淡的“宁安陈氏”四个字中间多了一条裂纹。 将离的口音一直没变过,奚平知道她是宁安人,大魔头唤她“陈氏姊妹”…… 这会是她的生辰玉吗? “是有符咒残迹。”庞戬从他手里拎走了生辰玉,闻了一下,“不过这种符是护身符的一种,没害处,总署的因果兽没把它打成邪物。刚才那邪祟的尾巴差点把你拍成柿饼的时候,突然凝滞了一会儿,应该是换命符生效,那一下她替你挨了。” 奚平本能否认:“不是……她不是觉得我会把这玩意上交天机阁吗?” “符主授符的时候,只需让受符者饮下一滴自己的血,将来哪怕换命符载体失落,符咒也会落到你身上,不会失效。” 奚平呆了呆。 对了,将离给他锦囊时,确实倒了杯有怪味的茶给他,他还以为是水壶生了锈。 “啧,”庞戬将玉佩丢还给他,“小白脸生的齐整,就是占便宜。” 奚平伸手接住:“尊长,你不怀疑我了吗?” 庞戬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奚落,又好像没什么恶意,看的是奚平,针对的却又不是他。 “你?要是你们这些权贵子弟互相拔份昏头过界,搬弄巫蛊邪术,你倒是挺可疑的。不过参拜邪神、以身为祭这种蠢事……一般没你们什么事,”庞都统带着点嘲讽笑了,“你们哪是那块料啊。” 奚平有生以来,除了吃喝就是玩乐,他能遇到的顶天的大事就是 侯爷家法伺候。 此时披着血衣站在冰冷的雨水里,他捏着那生了裂纹的玉,被告知将离死了。 他耳朵听说了这件事,心里却还糊涂着。戳在血海里,他仍是下意识地到处踅摸,想找将离出来问明白—— 她看他不是跟王大狗之流一路货色吗? 她不是认准了,他一发现玉上的生辰八字,立刻会不问青红皂白地上交吗? 她不是觉得他不光花心薄幸,还是个混蛋王八蛋吗? 那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唯一的生辰玉给他?还要在他危难时候,把自己的命换给他? 她这辈子,难道再也没碰见过有点人样的男人了吗? 奚平百思不得其解,茫然良久,才反应过来:他找不着将离啦。 仙尊说,她化成了一滩血水,跟安乐乡里众多同她差不多的女子融为了一体。 他没看见她最后一眼,只记得她最后一句留在人间的话,说的是“你待我之情,分明比露水还薄”。 可她的命、她的运、她这匆匆一生踩过的风水,又有哪一样比露水厚了呢? 单单言情……看这傻女人,说的什么胡话。 第12章 夜半歌(终) 大黑猫伸了个懒腰,蹿上庄王膝头,百无聊赖地在他身上来回踩,没收好的爪子将他的锦袍勾得丝线乱炸,还蹭他一身猫毛。 庄王对它没脾气,非但不恼,有时还会纵容地揉揉猫脑袋,让它多踩几下。 可是这会儿,他却少见地没心情哄猫玩。 自鸣钟响了三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扣响了。 庄王倏地一抬眼:“白令,进来。” 就见一张“纸”应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门闩纹丝不动。 进到屋里,那“纸”抖了一下展开,落地变成了个十分削瘦的男人。这人瘦长脸,相貌很端正,却无端让人记不住他长什么样,连瞳色都比别人浅三分。 悄无声息地进屋,他脚下比猫还轻巧。 庄王府的暗卫首领白令,居然是个修士。 没有过过明路的那种! 白令:“王爷。” 庄王摆摆手:“不必多礼,怎么样?” 白令回道:“地动止住了,七座青龙塔埋伏了诛邪大阵,今夜前去盗塔之人一个也没逃过。五更前后,出城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带人回来……” 庄王没耐心听他细说这些,直接打断道:“奚士庸那闯祸精人呢?” 白令道:“世子安好,王爷放心,是跟着仙使车驾一起回来的。” 庄王吐出口气,神色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 自鸣钟一刻不停地走着,他端起粗陶小盏喝了口水,又成了八风不动的三殿下:“那就行——怎么,他真自己一个人跑城外去了?” “仙使修为太高,属下不敢靠近,”白令道,“具体经过不清楚,但世子是天机阁派车送回去的,永宁侯府的蓝衣们也客客气气地撤了,想来不是什么坏事。” 庄王冷冷地吩咐:“告诉门房和侍卫,那小子再敢来,谁也不许放他进来,直接捆起来给侯爷送去,再不臭揍几顿管教不出来了。” 白令眼角浮起笑纹,“哎”了一声。 庄王这才又问道:“玄隐仙使来了?往年仙使提前数月就能透出风来,今年来的是谁家的,怎么瞒得这么严实?” “这位……恕属下无礼。”白令上前一步,与庄王耳语了一个名字。 庄王听完,眉梢微微一跳:“他?” “是,”白令压低声音道,“升灵峰主亲自下山,百年难 遇,不知是什么缘故,可能与这回作乱的邪祟有关。” 庄王拍了拍黑猫,叫它自己去玩,负手走到窗边。 庭中雨打芭蕉,落在蕉叶上的雨水都是泥点子,想是将金平上空飘的烟尘都冲了下来,不知这么洗过一遭,明天的雾会不会散。 凡人们弄出来的乌烟瘴气,最终还是落回凡间。 有件事别人不知道,皇族子弟都是心知肚明的——当年因南面澜沧事变,大宛的龙脉曾断过一次。玄隐山司命大长老章珏仙尊亲自下凡补龙脉,才算续上国运。那也是几千年来,玄隐唯一一位在凡间公开露面的“蝉蜕”仙尊。 补上的龙脉不比原来的,每十年得加固一次,所以玄隐山才会派仙使下山,捎带手主持一下大选。加固龙脉要合天时,每次日子都不一样,大选的日期也就跟着神秘了起来。 每到大选年,龙脉都格外脆弱,这也是邪祟会选在这时铤而走险的原因。 今年“那位”下山,到底是打龙脉主意的邪祟格外厉害,还是……玄隐山暗指紫微黯淡,君王失德,乃至于龙脉不稳? “告诉王子谦,这回我们按兵不动。”庄王沉吟片刻,说道,“升灵毕竟是升灵,别在那位眼皮底下自作聪明。” 白令应了一声,又说道:“此番邪祟作乱,内情不明,整件事从头到尾透着诡异。听说天机阁对昨夜宿在总署的公子们不太客气,大选名单怕是要有大变动。世子要是有造化在仙使那挂了名号,是不是……” 庄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白令立刻闭了嘴。 庄王的长袖从窗棂上扫过,木框上闪过了银色的铭文。 那是“三等铭文”,镶在木梁里,房中便冬暖夏凉,不用冰炭,还能扛住地龙三次翻身。哪怕外面天崩地裂,只要不到把青龙塔震塌了的地步,王府也能固若金汤。 开窍期的半仙是无法成就铭文的,这些铭文得出自筑基以上仙尊之手——也就是玄隐山内门。 按规制,大宛朝中,只有郡王以上,或是有大功、享殊荣者,才有资格用三等铭文。 仙门偶尔赐两笔铭文,都是凡人毕生汲汲所求的尊荣。 可是仙门何其远啊。 就算拿到了征选帖,得以进“潜修寺”修行一年,幸运地开了灵窍,能入内门者也是凤毛麟角。十年一届,内门不一定能看上一个。 黑猫跳上窗台,竖起大尾 巴,冲主人长长地“喵”了一声,贱模贱样地仰起头讨抚摸。周楹被猫叫回过神,重新将自己如玉的温润戴在脸上,淡淡地说道:“棠华先生七十大寿快到了,备一份重礼,托人给天机阁赵卫长带个话,就说永宁侯世子放诞无状,怕妨了仙使的眼,如果可以,烦请尊长照看一二,万一仙使要重拟入选弟子名单,把他从备选上撤下来。” 一张玄隐山的征选帖能让王孙们抢破头,白令还是头一次听说有把人往下撤的,当即一愣。 庄王低声说道:“在金平,有个三灾九难我还能替他挡一挡,进了玄门就真鞭长莫及了。我就这么一个兄弟,他哪怕再……” 他说到这,意识到自己从“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开始就失了言——这样说,把宫里一众真龙所生的龙子皇孙置于何地了呢?遂住了口,将后面一句“他哪怕再晚生十年”咬了回去,只略一停顿后说道:“自家人自家知道,他也不是什么良材,侯府也不少他一双筷子,不用求那些担不起的‘大造化’。我舅舅心里也有数,你只管去办吧。” 第二天一早,仙使进京的消息果然炸了锅。 头天夜里所有的动静立刻都有了解释——那可是支将军啊! 支将军下凡,别说圣庙鸣钟、龙脉惊起,就是九龙柱上的真龙扭成麻花都不新鲜! 一时间,坊间的谣言跟雨后的笋一起往外滋:有说自己那天晚上亲眼瞧见祥云的;有说仙使车驾经过自家后门,枯了十年的老桩子长了芽的;还有人说自己碰见了微服的仙使,闻见仙味立去了沉疴的! 撞仙的地点包括但不限于馄饨摊、点心铺、茶楼酒馆豆腐行……可见支将军不光包治百病,还是个几天之内吃遍了金平的饭桶。 沸沸扬扬的谣言一传,龙脉无端动荡的事倒是给遮过去了,金平城宵禁黑不提白不提地解开,城内升平的歌舞跟城外隆隆的蒸汽机又合上了辙。 画舫渡口唱歌的尸体也只说是被仇家下药,和下毒杀人一案脱不开干系的醉流华彻底关了门,鉴花会的热闹好似一场烟花。 开时满江红胜火,火完只有灰。 “那些拿了鉴花柬的,回去也不敢声张,”庞戬对正在查看备选弟子名单的支修说,斟酌片刻,他又问道,“师叔,放任那些人胡说八道,遍天下传谣,会不会对您声名有损?” 不错,那些吃了一百个馆子的谣言,有一多半是支静斋自己造的。 “总比让他 们传龙脉动荡好,弄得百姓人心惶惶不说,对陛下也不好。”支修说道,“声名……我要那完璧似的声名干什么使?摔地上的时候响声脆吗?” 他手里拎着根小狼毫,一边说,一边用笔杆顺着名单挨个划过,点到谁,纸面上就自动浮出此人面貌、族谱以及是否有过劣迹。 庞戬瞄了一眼,见支将军的笔杆点到一个“赵文宏”上,名字旁边浮起一张挺端正的青年面孔,人像下浮出小字,注明此人是宁安赵氏的嫡系子弟,年岁多少、父母何人、某某仙尊多少代孙之类。 然后最末尾有一句:酒醉淫辱庶妹,女不敢言。 庞戬:“……” 这是什么鸟人? 支将军虽然是武将出身,但可能是多年修行的缘故,他脾气很温和,乍一看,就像个平平无奇的书生。这形象无论是与传说中的大英雄,还是仙门的升灵峰主都大相径庭。 直到这时,庞戬才意识到升灵为什么是“九霄云上人”。 庞都统在天机阁里混了小一百年,除去他在外地公干没赶上的年头,也接待过五六位仙使了——筑基后期、乃至于筑基大圆满的也有,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手段。 凡人一生功过善恶,不管什么阴私、什么“天知地知自己知”的事,在支将军面前都成了透明的,只要他想知道。 他好像就是那个目睹了一切的“天”和“地”。 支修随手将“赵文宏”的名字划掉了,问道:“天机阁里有赵家人吗?” “有,”庞戬都替赵誉丢人,“我这就告诉赵师弟,让他自己回家看着办。”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支将军就将原本的征选名单划掉了将近一半:“还有预备人选吗?” “师叔,”庞戬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触目惊心,忍不住道,“您不觉得……藏污纳垢吗?” “有些确实不像话,”支修十分平和地就事论事道,“有问题的我都勾掉了,好在都是世家子弟,不难查也不难找。该谁管,一一处置了就是。” 他说着抬起头,修长的凤眼好似一双平湖,不偏不倚地映着美丑,不惊也不怒,让人看一会儿,心里就跟着安静了下来。 庞戬沉默片刻:“是,备选名单同僚们应该都整理了,师叔容我去找。” 一会儿工夫,赵誉呈上了备选名单,没敢多说,灰头土脸地回家收拾不肖子孙去了。 支修勾勾点点,很快将三十人的终选名单列了出来,递给庞戬:“后面不用看了,今年就这些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有个蓝衣进来说道:“师叔、都统,那天偷袭青龙塔的邪祟被抓到以后就都自尽了。安乐乡里的几个即便当场没死,也没能挨过一次搜魂,咱们只审出了一鳞半爪。这些人平时用‘转生木’做的仙器传信,联络时不用真名,参拜的邪神名唤‘太岁’。具体情形已经整理成册,请师叔过目。” 支修道声“辛苦”,接过来细细翻看:“这次是我疏忽误判,没料到这邪修竟至升灵圆满,累诸位跟着担惊受怕了。” 庞戬就问:“师叔,邪修不是很少能过筑基关吗?怎么还会有升灵邪修?而且……” “唔?” 庞戬犹豫了一下,怀疑自己这么说话是不是太狂了,但支将军的眼神就是给人一种“在他面前说什么都行,他什么都能涵容”的感觉,于是他忍不住说道:“我觉得这个邪修有点弱——当然我肯定是仰断了脖子也看不见人家脚底下烟的,但……就觉得跟我想象中的半步蝉蜕不太……不太配得上。” 他说完等着支修笑,支将军却没笑,很把他的话当回事似的,思忖了片刻才点头道:“确实。此人身上谜团很多,师门目前知道的也有限。不过你们放心,这样的邪修千年难见,出世都有大动静,师门会提前知道的。” 庞戬立刻听出支修不愿多说,知道玄门中诸多忌讳,长者不告诉的不能随便打听,便识趣地闭了嘴,不再追问。 支修却含笑端详着他道:“文昌啊,那天安乐乡林中,若我没看错,你应该是灵骨已就、道心铸成了吧?既已圆满,想要更进一步吗?” 庞戬倏地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 支修说道:“筑基要入内门,我虽不收徒,但‘接引令’还是能帮你拿一份的。” 跨过筑基,就真正脱离凡尘,得长生了,没有修士不心动,那是无数人间行走一生求而不得的。 庞戬也是人。 可他张了张嘴,脸上闪过了明显的挣扎,却又把话咽了。迎着支修温和的目光,他一低头:“师叔,入内门……就不再是‘人间行走’了。” “自然,”支修道,“规矩嘛。” 庞戬听了,半晌没言语,支将军像是有无限耐心,也不催促。 良久,庞戬才近乎郑重地说道:“多谢师叔,我 当年进天机阁的时候,其实没想过在修行这条路上走多远,就想多学一点本事,给人间做条看门狗,守个太平。登了仙门从此不下山……总觉得……总觉得……” 支修笑了起来:“背叛了点什么。” 庞戬手足无措道:“哎……这……我那个……” “不必局促,”支修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点怀念,“你跟我一个老朋友很像——这样,接引令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入内门了,给我传个信。” 庞戬晕头转向地想:我何德何能啊。 于是更坐立不安了。 好在这时,又一个蓝衣跑进来:“师叔,都统,还有件事,请问那个‘螟蛉’怎么处理?” 庞戬仿佛来了救星,差点把脑袋扭下去:“什么‘螟蛉’?” “啊,”支修一顿,“我倒把它忘了,还活着吗?” 片刻后,庞戬见到了那只把奚平引到安乐乡深处的小怪物。 那小怪物乍一看就是个普通孩子,大脑袋小细脖,瑟瑟发抖地被带到天机阁总署。他老远一看见穿着“碧章青”色长袍的支修就拼命往后缩,像只惊恐的幼兽。 庞戬扒开他的嘴,跟小怪物一口钉床似的尖牙打了个照面,“嚯”了一声:“这是只‘螟蛉半偶’啊?” 孕妇人最容易受邪祟影响,邪祟逗留过的地方,附近出生的婴儿很容易长出畸形身。穷人家伺候不起,就只好抛弃。有的邪祟便会将这些畸形儿捡走,用邪法炼成半人半偶,续上他们的命,养在身边当奴儿宠物,美其名曰“螟蛉”(注)。 “好像有点怕我。”支修没靠近,对庞戬说道,“带灵石了吗,可以喂他吃一颗。” 庞戬“哦”了一声,摸出一颗小指甲盖大的“蓝玉”灵石珠,刚一拿出来,那小怪物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走,贪婪地吞了。 “饿成这样,也不知多久没喂过了。”支修叹了口气,“螟蛉半偶不是活人,不能吃喝,得靠灵石为生——这是哪个邪祟炼的吗?” “是,”那回话的蓝衣道,“原主已经死在安乐乡那林子里了。” “要吃灵石?怎么不干脆以吞金为生呢?”庞戬咋舌道,“反正是邪祟的东西,我看处理了吧。” 小螟蛉没想到他更凶残,吓得直往蓝衣身后躲。 “文昌别逗他,半偶可能因为炼制手法,智力不及普通孩童,也多少听得懂人 话的。”支修将军说道,“灵智未开的小东西,正邪与它不相干。我带去潜修寺吧,看看有没有大户人家子弟愿意收养。” “说起这个,”庞戬“想起了什么”似的,翻了翻剩下的备选弟子名单,“哎?那个奚士庸怎么没在备选名单上?” “你说安乐乡里那个……跟你一样胆大包天的小家伙?” “那是永宁侯世子,宫里皇贵妃的侄儿。大名奚平,按理说应该……”庞戬十分做作地“不甚在意”道,“哎呀,奇怪,可能是奚氏人丁不旺,手下人一时疏忽漏了。” 支修一笑,知道庞戬是故意的,也没拆穿,顺手在纸上写了奚平的名字,奚少爷那张扬出挑的脸就浮在了纸上。 奚平的“罪状”简直罄竹难书:某月某日,伙同某某、某某某等人,为一女伶敲闷棍殴打兵部侍郎之子;某月某日,酒醉,春香楼大放厥词,骂哭鸨母;某月某日,给某某人坐骑下泻药;某月某日在庄郡王府恃强凌弱,撵猫上树…… 庞戬:“……” 这熊孩子可真是个宝藏,太解闷了。 支修笑出了声,在终选名单上将奚平的名字添了上去:“那就多加他一位。” 作者有话要说: 注:螟蛉有“义子”的意思。 第13章 龙咬尾(一) 初九那天,不到四更,奚平惊醒。 梦见什么他睁眼就忘了,盯着床帐上挂的生辰玉呆了片刻,看见玉上刻的“四月初九”,就想:将离生日。 他翻了个身,困倦地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盘算:给点什么呢? 最近新得的一串南珠成色不坏,就是尺寸大,瘦人戴着蠢笨;一块金丝珐琅的怀表,镶的孔雀是有点艳俗,不过年轻姑娘倒也不怕艳;还有个麻姑献寿的摆件,玉的质地算不上极品,雕的神女粗看却很有点将离的神韵,“献寿”既应景也吉利,不如…… 忽然,奚平重新睁开了眼。 他想起来了,东西送不着了。 原来这件事在他胸口不动声色地发酵了好几天,此时才终于膨胀到了尺寸,梗住了他那过于宽广的心。 这是奚平有生以来第一次历经生离死别,感触未必深,但后劲绵长。 他披衣起床,填了半阙悼亡词……后半阙没憋出来。写完自己一看,不由得悲从中来,因为他的大作实在狗屁不通,跟安乐乡里那堆“牛皮癣”不分高下。 醉流华没得悄无声息,一时间,金平欢场黯淡,奚平忽然觉得那些温柔乡都好没意思。前两天狐朋狗友得了辆不用马拉的“油汽车”,喊他出去跑,他也兴致缺缺地推了。 他白天或是陪祖母听戏,或是摆个姿势给他母亲画着玩,晚上就住在老祖母院里。老太太睡了,他就自己读书。 虽说两页之内必被放倒吧,那也是真读了。 他还打算听侯爷的话,过一阵就去“少爷营”里补个缺,然后娶妻生子,照着正经日子过。 谁知仙人开怀一笑,凡人的命簿就得清空重写。 玄隐山的征选帖送到侯府时,正赶上侯爷休沐。 辰时初刻,除了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全家都在睡懒觉。一只仙鹤彬彬有礼地飞进了侯府,在书房屋顶上足足等了一刻,等到了朝阳,没等到活人。 使命在身,它也没办法,只好擅闯了后院。 老太太正在浇花,惊见这等祥瑞,还当是自己大限将至,仙鹤来接她老人家西行了,水壶都吓掉了。 奚平听见祖母身边的丫头大呼小叫,以为家里进了贼,眼都没睁开就拎着剑跑出来砍人。杀气腾腾地踅摸了一圈,他没找着贼人在哪,云里雾里地被只大鸟塞了块木牌……还有一封信。 木牌看不出 是什么材质,奚平打了个哈欠,吸进了一口凛冽的木香。那木香让人想起冰冷的晨雾中寂寞了千万年的松涛与竹海,一口涌进肺里,他就清醒了。 只见木牌正面雕着一簇竹,旁边一个“征”字,背面写着行小字:永宁侯世子奚平,四月十五,入潜修寺。 一刻后,睡梦中的永宁侯府沸腾了——天都下起红雨了,还睡什么睡! 他们这闹着玩一样的侯府培育的败家子,居然收到了玄隐山大选的征选帖! 可了不得,人他还没当明白,居然有资格成仙了! 连侯爷都懵了,反复确认了几遍信封上玄隐和天机阁的金印才敢拆开。 信上内容简洁明了,只说备选弟子奚平,当于何时何地,到天机阁祭坛拜圣,然后前往潜修寺,修行期一年。 后面附了三尺长的门规。 其他一干琐事——比如怎么去,带什么东西穿什么行套之类,都没提及。玄隐大选不脱世家子弟的圈子,个中规矩没有不懂的。 震惊过后,全家面面相觑。 一张征选帖能让金平的高门大族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而这奇葩之家突遭天降馅饼,回过神来,脸上居然都没什么喜色。 侯爷把信看了好几遍,凝重地低声吩咐家人去知会庄王。 老夫人则拿丝绢垫着手,找了个锦盒把那木牌供了起来,茫然地喃喃道:“玄隐仙门……给我乖宝的征选帖?” 永宁侯夫人崔氏蹙眉道:“我们家从来没想过……可我都找人去相看儿媳妇了,这怎么说的呢?” 老夫人断言:“仙门今年准是扩招了。” 崔夫人越发忧心忡忡:“好好的,仙门为什么扩招?怕不是要不太平了吧?” 崔夫人善书画、才思敏捷,是全家唯一一个能把风花雪月吟诵顺溜的——其他人都只能充当“风花雪月”,闭上嘴供她吟——当年她就是靠这个把侯爷骗到手的。不过心思过于敏感的人往往容易伤春悲秋,遇事爱往坏处想。 老夫人知道她的毛病,忙劝慰媳妇:“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好事啊。” 说完又慈爱地摸了摸奚平的狗头,“你祖父就是个没出息的,秀才考了八年,举人考了半辈子,家里花钱给捐了个芝麻官。要是知道我乖宝这样有出息,怕是要笑得拾起大牙,从祖坟里爬出来哩!” 奚平:“……” 倒也不必惊动他老人家。 老夫人又叹道:“就是山中无日月,万一在潜修寺里被选入内门,等你脱胎换骨了再下山,祖母早奔下一世去了,可就再见不着我乖宝了。” 崔夫人听了,旧忧未解,又添新愁,眼泪跟着在眼眶里打转。 侯爷心里正嘀咕您二位想得也忒多了,还内门……内门难道是收破烂的? 就听奚平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不可能,我顶多在潜修寺待一年就回来,娘愿意相看就接着相,等我回来娶,耽误不了。” 永宁侯听了这等屁话,当即又要吹胡子。不等他出气,就被老娘和夫人异口同声的“老天保佑,那敢情太好了”给憋了回去。 这家里没他说话的份儿,侯爷没办法,只好使劲拿眼瞪奚平,非常憋屈。 奚平可有可无,他确实不太想去,但这话说出来,未免显得给脸不要。他很快想开了,虽然关进山沟听着挺痛苦,好在也就一年,万一混好了,回来说不定能进天机阁。 那可是天机阁啊! 再不成器的少年也是少年,也知道慕强,大雨夜里庞戬那个拉弓的背影到底还是在他心里烙下了向往。进了潜修寺以后什么情形再说,反正这会儿,他是决心要发愤图强的。 他的意外入选也打乱了全家闲散的步调。 老夫人和崔氏打听到去潜修寺一年不能出山、不让联系家人、没有下人伺候、连能带的行李都有限,齐齐失色,感觉她们的心肝肉这是要被拉去充军发配。 祖母和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奚平耐着性子照单全收。 这是侯爷打小言传身教的结果:畜生都知道回窝里收爪,有脾气出去发,进了家,绝不能对着老娘老婆摆脸色。奚平打小就被这二位夫人搓揉惯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回他还是有点吃不消——崔夫人可能认为进了仙山就得辟谷,恨不能把一年的饭提前喂给他,一天三顿大补六次加餐,好悬没把奚平后脊梁骨上喂出驼峰。 奚平积食积得上火,连着几天,喉咙里老往上返腥味,夜里更是乱梦一团一团的,总觉得有人在他耳边“嗡嗡”地哼那首还魂调。 就在奚平快在家里熬不下去的时候,出发的日子总算快到了。临行,他去了趟庄王府,跟他三哥告别。 庄王像是知道他被各种叮嘱磨得耳根生茧,又或者是天渐热短了精神,罕见的少言寡语,只是简略跟他说了 说入选的大致有谁,临走,拿了个双层的大锦盒给他。 庄王平时得了什么好茶好酒,都会让他顺手带一份回侯府,奚平拿惯了,拎了就走,结果回家打开一看震惊了:那箱子里居然不是什么茶饼糕点,是“降格仙器”! “仙器”——就是仙人才能用的器物。 仙器有不同品级,高手能用低品级的仙器,但反过来肯定不行。譬如开窍期的半仙就算拿到玄隐山的镇山神器,也好比是给婴儿一把大马刀,催不动。 灵窍不通的凡人当然是差遣不动仙器的,但随着镀月金下凡,近几十年,人间蒸汽机械技术一日千里,反过来也影响了玄门。有炼器大师试着将一些低阶仙器装上机芯,使其能以灵石为基、辅以煤油催动,做成了凡人也能使用的“降格仙器”。 不过“降格仙器”在玄门还有争议——据说保守老派的昆仑就禁这玩意。 玄隐倒是宽松许多,毕竟“仿金术”和“仙器降格”的发起人林炽就是玄隐门下。 不过饶是这样,降格仙器仍然稀罕非常。一则仙器降格以后,功能上要比原版简化许多,使用起来有诸多限制,里面搭配的机芯却工艺繁复、成本极高,改装降格仙器并不比打造一件高阶的正经仙器容易。炼器师们个个心高气傲,等闲懒得为凡人费这工夫。 再则,降格仙器除了煤油以外,还烧灵石。 灵石中,最次等、杂质最多的“青矿”石,一两石头也得一两黄金。 下品的“碧章”市价十两金,指腹大的一颗碧章珠能换一匹好马。 中品的“蓝玉”黄金四十两起——永宁侯一整年的薪俸,不多不少,也就这么一两蓝石头。 至于上品“白灵”,那更不用说了,成色过得去的“白灵”珠要黄金百两,够在寸土寸金的帝都城里换一套像样的宅院了。 降格仙器烧的灵石不能杂质太多,至少得是碧章石,个别娇气的甚至要烧蓝玉,否则影响器物寿命,这谁烧得起? 庄王给的双层锦盒里,上层放了一对镀月金镶边的白玉板,还有些驱邪护身的小挂件。 下面一层则是摆得满满的“蓝玉”灵石珠。 木盒一打开灵气逼人,整个书房的空气为之一清,够大功率的降格仙器烧上好几年。 奚平差点被蓝光晃瞎,脱口道:“娘啊,我三哥还没生出闺女来呢,先把人家未来的嫁妆给我了吗?” 侯爷瞪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又是吃的,”奚平说,“要知道是这个我就不拿了。” 侯爷便说道:“这是殿下待你的心意,给了你,你就带走吧,也是用得着的东西。咱们家不会叫殿下手头局促的。” 说着,侯爷将其中一块白玉板捡出来:“这两块板你带走一块,另一块送去给你祖母。” “这是什么?”奚平把玉板拿起来端详,白玉几乎无暇,右上角有一条镀月金雕的小锦鲤,灵动极了,“砧板吗……哎,不是,爹,咱爷俩能好好说话吗,您怎么老动手动脚的!回头我躲快了再闪着您老腰,又成我不孝了。” “这叫‘咫尺’。”侯爷收回无影脚,抬下巴示意奚平把玉板放下。 他在两块玉板底部的凹槽里各放了一枚蓝玉珠,玉板上随即闪过柔和的荧光。 侯爷取来笔,给奚平演示怎么用。他在其中一块玉板上写了个“奚”字,另一块玉板上就泛起水波似的荧光,然后在同一个位置,浮起一个一模一样的“奚”字。 “两块‘咫尺’只要装好了灵石,不管相隔千里万里,都能用它通信。潜修寺不让弟子给家人写信,但并没有设禁制阻断传信仙器,应该是默许你们带的。”侯爷说道,“我和你娘就罢了,老太太年纪大了,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见不得儿孙远游,哪怕你没什么话,每天也别忘了给老人家报个平安。” 奚平:“哦。” 侯爷按住玉板上的镀月锦鲤,那鱼儿活过来了似的,尾巴活泼泼地扑棱了一下,鱼身随着侯爷的手指在玉板上移动,动到哪,哪里的字迹就化作水汽,擦掉了:“坐那,坐好,我再同你说几句话。” 奚平把二郎腿放下,笔杆条直地坐正了,等他老父亲训话。 侯爷说:“我没想到你会接到征选帖,不然这话早该教你。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凡人,在仙门里没有庇护,你要是再像在金平一样惹是生非,可没人给你兜着。” 奚平抗议道:“您听您这话说的,难道我是个闯祸精?” 侯爷:“不然你是个什么?” 奚平正待反驳,便听他爹又冷冷地说道:“姓奚的摸不到仙门的门槛,你此去挂的是贵妃娘娘和庄王殿下的号,就算自己作死,也别连累别人!” 奚平:“……哦。” 侯爷却不知想起什么,说到这里,有些出神,目光落在书房窗 外。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婆娑树影落在他那一度俊绝金平的侧脸上,重新黑了泛灰的两鬓,也深了眼角的沟壑。 光阴雕琢起凡人来,向来是不留情面的。 奚平忽然无端觉得,侯爷对他收到征选帖这事并不怎么高兴,不是祖母和母亲那种单纯的不放心,而是某种……更深远的忧虑。 他又看了看那对白玉咫尺,心里越发疑惑——从小侯爷就告诉他仙凡有别,要对仙家敬而远之。所以他们家与别人家不一样,从来都是只祭祖、不烧香不拜神,家里纸符铭文等物一概看不见……怎么侯爷自己倒好像对这些降格仙器很熟悉? 这时,侯爷回过神来,又说道:“潜修寺里传道的仙尊也好,一起修行的同窗也好,你别轻易得罪人家就是。咱们不想飞黄腾达,也用不着你去巴结那些‘天上’人,记得了?还有……” 永宁侯一句“不要进内门”堪堪到了嘴边,抬眼看见自家那倒霉玩意儿,又咽下去了。 每届备选弟子能有一个进内门就不错,前面多少金枝玉叶还排不上号,内门跟他们家这大宝贝有半个铜子关系?这话说出来显得心里忒没数,跟嘱咐癞蛤蟆说“咱不要娶嫦娥”差不多。 “……去潜修寺里板一板你这轻浮性子也好,平安去,一年以后平安回来,别叫你娘和祖母担心。” 奚平:“爹,您自己舍不得我就直说,老打别人的旗号干什么?越老脸皮还越薄了。” 侯爷:“……” 小兔崽子! 老父亲抹不开面子承认,只好撸起袖子,将这逆子打跑了。 第二天清晨,奚平最后一次衣来张手,让家仆摆弄好,拜别祖母和父母,去了天机阁。 天机阁周围四条街戒了严,太明皇帝亲临,着裘冕,率三公九卿,辰时起便至天机阁祭坛。 备选弟子们排着队跪好,聆听圣训。 今年的圣训格外短,陛下只是简单说了两三句“修戒身心、庇护家国”之类,一点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多话。 据说每次主持大选的仙使都来得很晚,而且修为越高架子越大,大伙儿干等着也尴尬,全靠陛下圣训拖延时间。陛下回回得叫人准备好长篇大论,恨不能变个结巴,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今年一位升灵峰主亲至,大家原想着,这怕不是要等到日头偏西?谁知支将军辰时初刻就准点现了身。 支修来时,既没有御剑,也没有仙鹤开道。他换了身带隐铭文的浅灰长衫,中规中矩,不奢华也不寒酸,要不是天机阁全体驻京半仙起身相迎,老远一看,几乎就像个凡人。 支将军仙隐百年,似乎仍记着为大宛人臣的本分,客气地跟陛下见了礼,又陪着一起祭了天地,给足了人间帝王面子。 午时二刻,三十一辆车在天机阁门口停好,杂役们已经事先将弟子们的行李放上去了。拉车的是一水的白马,白得反光,眼睛呈现出碧章灵石那种特殊的蓝绿色……它们好像也不是活物,是某种仙器。 天机阁总署与城中七座青龙塔上鸣钟三声,太明皇帝将仙使送出东门。支将军踏上照庭,回仙门复命去了。 然后众弟子拜别君父。 奚平混在人群里跟着一起行礼,偷偷看了天子一眼。 他还是年幼时在宫里见过太明皇帝周坤,“天颜”什么样,印象已经模糊了。奚平只依稀记得,陛下似乎有南圣山那么高,有一双厚实极了的大手,对小孩说话很和气,常常有赏。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陛下没有山那么高,甚至还没有他自己高。 太明皇帝背着光,看不清表情,繁琐的礼服在身,隆重得近乎忧郁。他身后蟠龙柱上两条龙须发怒张,让奚平无端想起太岁影子里的怒龙。 礼毕,弟子们要由天机阁护送,前往潜修寺了。 第14章 龙咬尾(二) 庞戬含笑目送备选新弟子们上车——四皇子、九公主,慈溪郡王世子……还有几个宗室,总共三十一个备选弟子,姓周的占了六席。而玄隐几个大姓中,只有林家有嫡系入选,赵家进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旁支,其余都是……挺出乎意料的人选。 到底是这一届的世家子弟们都格外道德败坏,才上名单就被刷下来,还是支师叔故意的? 那就不好说了。 一个蓝衣在他耳边小声问:“都统看谁有潜力入内门?” “看你问的人,我等乡巴佬连内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庞戬漫不经心地回道,“反正不是姓周的,就是姓林的。” 那蓝衣说道:“那剩下的将来就都是咱们同僚了。” “拉倒吧,”庞戬懒洋洋地跟上去,“潜修寺又不是通下水道的‘吉祥如意杵’,进去就能把灵窍给你捅开。每年都有不少除了吃胖十斤之外一无所获的。” 缀在队尾的奚平闻言抬起头,这小子耳朵不知怎么长的,隔着数丈远也能听见别人低语,可见平时没少听墙角。奚平过滤了其他信息,就听出了潜修寺伙食不错,挺高兴,自来熟地冲庞戬挥挥手。 庞戬脸上一刹那浮起难以言喻的神色,忍不住问同僚:“我看起来很平易近人?” 手下不解其意,顺口拍马屁:“自然,都统一向都是和善亲切的。” 庞戬面无表情:“一会儿去医堂领几丸治眼病的药。” 这时,赵誉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 赵家嫡系第一个被支将军勾出名单,连带着赵誉都灰头土脸的,这一阵比平时还低调三分。他也不跟别人有眼神交流,凑到庞戬面前耳语道:“都统,看守的人不尽心,方才来报,那螟蛉半偶跑了……” “跑就跑了呗。”庞戬没往心里去,没开灵智的小半偶危害性还不如流浪狗大,看那品相也不怎么值钱,算不得财务损失。 “这……”赵誉迟疑了一下,低声道,“毕竟是支师叔点名要的东西。” “师叔要他干吗使,本来也是不忍心看着这小玩意活活饿死罢了,你……”庞戬为大选那一堆繁文缛节忙了好几天,这会儿正精神不济,差点把心里实话秃噜出来。 一句“你与其在这些鸡毛蒜皮上揣度上意,不如好好管教族中子弟”险些脱口而出,话到嘴边才堪堪忍住。 “你……不用管他,一个靠灵石活的半偶,不 会在凡间乱窜的,没准是这帮少爷小姐们谁的行李里带了好东西,被勾搭走了。”庞戬生硬地把话拽回来,假模假式地拍拍赵誉的肩膀,“我送小崽子们‘上学堂’去,去去就回,这两天金平就交给诸位兄弟了。” 说完,他嘬唇作哨,脚下浮起一把长剑。 庞戬御剑而起,所有拉车的白马齐声长嘶,迈开马蹄,沿着已经清空的正阳大街飞奔起来。 奚平将头探出窗外,见清空的街道两侧,犄角旮旯的小巷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不少百姓见了御剑的蓝衣半仙,仿佛目睹天神降临,激动地在路边下拜。 庞都统显然已经习惯这场面了,袍袖翻飞,目不斜视。 有那么一瞬间,烂泥扶不上墙的少爷心里也生出了羡慕。 他忍不住想:一年后,我也能穿上这身蓝袍,威风地飞过去吗? 这时,车队经过了合音楼——合音楼是皇商产业,整个金平城最高的酒楼,在东定城门口,来的都是送行的人。 阁楼的雅间窗户半开着,有张熟悉的面孔一晃而过,好像是庄王。 可不等奚平看分明,车队就忽然加速,风一样地冲出了东定门。 奚平一个没坐稳,后背撞在了车厢上,巨大的气流从车窗涌进来,车窗上铭文一闪,自动封死,他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被压在了车座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压力才稍稍减轻了些,奚平才刚爬起来,就听窗外庞都统朗声笑道:“都扶稳坐好了,最好还是别开窗往下看。” 这话可太管用了,话音没落,几乎所有马车窗都打开了,齐刷刷地探出了脑袋。 奚平被掺杂着郊外烟尘的烈风呛得有点喘不上气来,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随即他震惊地发现,金平的大地已经远离了他们,屋舍道路、高阁细水仍在不断缩小……他们飞到天上了! 离他最近的一个少年当场翻了个白眼,直挺挺地栽回车里,厥过去了。 庞戬惬意地御剑于侧,浪得没边,飞到近前,顺手替那位晕过去的兄弟把车窗封好:“啧,怕高还不听劝。” 瞥见奚平被风吹变形的脑袋,庞都统突然目光一凝,察觉到了什么,嘀咕道:“原来是跑你那去了。” “啊?你说什么?”奚平灌了一耳朵狂风,只觉“凭虚御空”的滋味一点也不美妙,吼叫道,“尊长,你不怕脸上吹出萝卜皴来吗?” 还 没等庞戬回答,奚平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脚,他一低头,看见一角桃红衣摆从车座底下露了出来。 白日闹鬼了! 奚平不提防吓了一跳:“呔!” 那桃红衣摆的主人忙往里缩,奚平一脚踩住了衣摆,直接伸手把那“鬼”拽了出来。 只听“哗啦”一声,一匣子蓝玉灵石滚了一车,他从车座底下拽出了个小娃娃。 小娃娃两只小爪子各攥着一颗蓝玉,嘴还不自然地紧抿着。 奚平:“……” 他是不小心拿错行李了,把谁家孩子给顺来了吗?怎么这小东西还有点眼熟? 这时,一道指风从窗外打进来,点在小娃娃胸口上,那小娃娃“哇”一下,又吐出两颗蓝玉来,露出满嘴的尖牙。 “是你!”这口熟悉的“钉床”牙提醒了奚平,这小娃娃正是安乐乡里那剥皮邪祟的“小奴儿”! “嚯,大户人家。”庞戬不知什么时候穿墙进了他的马车里,看了一眼石子一样滚了满地的蓝玉珠,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冷。 螟蛉半偶一见他,立刻吓得不敢挣动了。 庞戬挥挥手,散落的灵石自动滚回了木匣里码好。他捡起来大概一掂,就知道足有一百多两。匣中灵石珠子颗颗晶莹饱满,不带一点杂绿,都是上好的蓝玉。 这一匣珠可谓是天价。 “家底够厚的,”庞戬撩起眼皮审视着奚平,笑容冰冷下来,“永宁侯爷薪俸这么高?” “别提了,就侯爷那一壶醋钱,还不如祖上在南郊留的那点地管事呢。”奚平好像没听出庞戬话里的刺,顺手关好怪风呼啸的车窗,大大咧咧地说道,“哎,尊长坐,吃点心吗?我从家带的,还热着呢。” 庞戬脸色稍缓,谢绝了他的好意:“哦,家里有祖荫。” 南郊现在早就没人种地了,镀月金下凡以后,各种蒸汽火机厂房雨后春笋似的往外冒,尤其是坐拥运河码头的南郊。要是在那有块地,光靠地租就能富得流油,难怪阔绰。 庞戬将灵石匣子盖好,放在一边:“你家有多少地,禁得住这么花?” 奚平掐着手指算了算:“两三百亩吧,谁知道,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地租也就仨瓜俩枣,我们家侯爷主要还是靠脸吃饭。” “哦?” 奚平:“尊长听说过‘崔记’吗?” 庞戬还真听说过。 崔记是江南最大的珠宝行,在金平城里最繁华的地方独占一个闹中取静的大院,那些贵夫人大小姐们身上要是没两件崔记的东西,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字号有名到了一定程度,不买他家东西的人也会有耳闻——比如毛孩子都知道合音楼的状元红,和尚也听说过栖凤阁的桂花鸭,庞都统这么个大老爷们儿,也能认出崔记那割开了全金平贵妇荷包的鲤鱼小印。 奚平在点心匣子里挑挑拣拣:“我娘就姓崔,崔记是我外祖家的买卖,我娘有三成股份。” 此事说来话长:崔夫人当大小姐那会儿,一次跟小姊妹郊游,途中马车坏了。侯爷正好碰上,好心搭了把手。崔大小姐是个花痴,一眼就被他色相蛊住了。 侯爷那时候还不是侯爷,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虽然在崔大东家眼里,姓奚的约等于是穷光蛋,但以世俗眼光看,芝麻官也是官宦之家,也比商人门第高,奚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可能入赘。 反正不是良配。 但大小姐不管,非他不嫁,谁劝也不管用。崔大东家气急败坏,说有本事你嫁,嫁了那小白脸别认你爹。大小姐于是谨遵父母之命,跟崔氏断绝关系,扭头嫁了,一根线头也没带走。 谁知道风水轮流转,后来奚家大姑娘进宫出息了,混来混去,当年那不靠谱的小白脸居然仗着裙带关系混成了永宁侯,“猪油蒙心”的崔大小姐成了侯府夫人。 侯门的亲戚岂能不要?于是大东家和崔夫人的父女亲情自然就续上了。 大东家面子上风光了,永宁侯府、连带着宫里的贵妃也都宽裕了,皆大欢喜。 奚平大概讲了讲侯爷的发家史,点评道:“其实我感觉这更像我娘和我姑喜结连理,我爹在里头就是个添头。” 庞戬:“……” 他听完不知作何评论,反正就是有点羡慕。 奚平往嘴里塞了颗松花团子,挑衅似的吊起眼觑着庞戬,半带嘲讽地一笑:“尊长,想什么呢?我们家这种没根没基的,全仗圣人恩典,御史台八百双眼十二个时辰盯着,动辄得咎。不该碰的东西,一个铜子儿掉地上都不敢捡,你当佞臣那么好当?” 庞戬被他顶撞得一愣。 人人见人间行走如见真神,王公贵族也都客客气气的,何况庞戬还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自打他当了天机阁的掌权人,就没被 人给过脸色看。这感觉可新鲜,庞都统一时竟没生气,好奇地问道:“小子,你知道你就算从潜修寺回来,也得在我手下当差吧?” 奚平:“那可没准,我要是除了吃胖十斤一无所获,大概得去御林军的少爷营当差。” 庞戬:“……” 他难得噎了片刻,随即失笑,想起这小崽子在安乐乡里的光棍行径,确实是头天不怕地不怕的神兽。 庞戬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条小金箔,丢给奚平:“我失言了,送你个小玩意儿赔不是。” “谢谢尊长,”奚平收礼物向来痛快,别人敢给他就敢要,从不虚伪推脱,“这是什么?” “驯龙锁,滴血认主,驯兽用的。”庞戬用下巴一点旁边的半偶,“这小东西要吃灵石,吞金子不带往外拉,等闲人养不起,既然你有钱,他归你了。” “啊?”奚平先是一愣,随后调门凭空高了一截,“不是,这不是邪祟的东西吗?它还咬人!我要它干什么,拿它做法咒死仇家吗!” 小半偶同样面露惊恐。 “半偶身上要是能放恶咒,天机阁早处理了,等你?扣上驯龙锁他就没法咬你了,你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庞戬往后一靠,身体“融”进了车厢壁里,只剩五官浮出来,说,“要不然潜修寺里可没人伺候少爷,你得自己铺床叠被。” 奚平本想断然拒绝,嘴都张开了,听说后半句,又迟疑了。 “行吧,”庞戬的五官下面伸出一只手,“你不要就还给我。” 奚平迅速将“金箔”攥进手心,撑起三尺厚的脸皮一拱手:“长者赐,不敢辞,却之不恭。尊长,那我就不客气了。” 这小混蛋。 庞戬隔空伸手点了他两下,穿墙出去了。 他一走,小半偶立刻面露狰狞,朝奚平扑了过去,要抢那驯龙锁。可是正像庞都统说的,半偶只是模样诡异,也确实没比普通小孩多什么神通,反正奚平一只手就轻松制住了他。 情急之下,半偶张大嘴,一口咬在奚平手上。 那一口钉床一样的牙是真尖,奚平手上立刻渗出了血,血珠蹭到了金箔片上。驯龙锁瞬间伸长,“啪”一下在半空中一抖,分开一人一偶,然后卷在了半偶脖子上,结成了个项圈。 小怪物立刻被控制住了,提线木偶似的退后几步。 奚平则有种奇特的感觉——那 项圈……不,被项圈捆住的小怪物好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类似于猫尾巴:不管它的时候,它会自己动,想管的时候就能随心控制。 奚平试着命令:“你往左边走两步?” 小怪物脸上露出挣扎不甘心的神色,腿却乖乖往左边迈了两步。 “往右。” 小怪物听话得好像奚平自己的腿。 “嘿,”奚平乐了,庞都统给了他个好东西,“这回你老实了吧?给爷作揖。” “倒立。” “再跳个舞。” 小怪物被他折腾出了花,一双黑豆似的眼睛里迸出了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他。 奚平从才不怕被人瞪,别人越生气他越来劲。舔了舔自己的虎牙,这狗东西冒了坏水:“停,别扭了——来,叫声爹听听。” 可是这回,他没得逞,小怪物张了张嘴,嘴里却只发出短暂的气音,像个漏了气的火绒盒。 奚平仔细一看,发现那小东西的舌头只有很短的一截,蜷在几排牙后面,咽喉软腭形态也十分畸形。 他似乎是……发不出声音来。 被驯龙锁制住的小怪物无法完成主人指令,只能不停地发出“嗬嗬”的气音,又怪诞又可怜。 奚平突然有点不舒服,那半截的舌头让他想起了宫里的狗——皇城要肃静,不让狗叫,宫里的狗都要切掉一部分喉咙。奚贵妃原来养过一条狗,从小与庄王要好,庄王自立门户后就将它带出了广韵宫。 那老狗每次尝试与别的狗嬉戏,都只能发出这种“嗬嗬”的气音,慢慢的,它也不怎么爱撒欢了,没过几个月就悄无声息地死了。 为这庄王大病过一场,人差点没了。 “行了,别叫了。”奚平把头伸出车窗,风卷得他睁不开眼,也看不清庞戬在哪,只好灌着风嚷嚷道,“尊长,那邪祟有什么毛病啊?要不干脆别给它安嘴,要不就安条正常的舌头,弄半根舌头算怎么回事?这玩意还能修吗?” 话音没落,迎面飞来一样东西,差点拍他脸上。 奚平双手接住,只见那是半本线装残卷,快散了,还有股馊味。 他“噫”了一声,封上车窗,嫌弃地用手指尖捏开泛黄的纸。 残卷第一页画着几张畸形婴儿,下面写道:修炼半偶十法。 “什么鬼东西……” 奚平一目十行地翻起来,然而看着看着,他紧缩成一团的眉眼沉了下来,诧异地睁大了眼。 又往后翻了十来页,他一言不发地将那残卷合上,目光落到了小半偶身上。 不知为什么,本来气得快要变形的半偶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愣,随后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可能因为……奚平那是看人的目光。 奚平嘀咕了一声:“所以你不是人皮包的木偶,你原本是人?” 半偶被他问得有些茫然,跟奚平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犹犹豫豫地呲出那一口狰狞的牙。 奚平想了想,弯腰端起装灵石的木匣,取出一颗给他:“喏,你要吃这个?” 小半偶一看见灵石,就把什么都忘了,扑上来一把抢走了奚平手里的灵石,直接吞了。 奚平还想说什么,这时,悠长的鹤唳穿透云霄,马车猛地一晃,他顿时有种自己轻了一百多斤的错觉。 他倏地一震:潜修寺到了! 奚平再顾不上别的,随手将那放灵石的木匣往行李里一塞,迫不及待地探头瞻仰仙山……没注意那小半偶紧紧盯着他的灵石匣子,黑豆似的眼睛里射出了贪婪的视线。 第15章 龙咬尾(三) “……飞马落地后化作了白玉马,庞都统也不见了踪影,不知去拜会哪位仙尊。门口有一位半仙迎候弟子,自称杨师兄安礼,新城长公主之子,是上一届大选的师兄。” “杨师兄十分和气,生得有点像三哥,不过自然是比不过我三哥的。” 金平入了夜,庄王府南书房里,周楹捧着一块跟他送到侯府的白玉咫尺一样的白玉板——原来那白玉咫尺竟不是一对,而是三块。 此时奚平大概已经在潜修寺安顿下来了,开始长篇大论地给祖母写信,那白玉板上飞快地冒出一行一行的字。 王俭在旁边若无其事地摆棋谱,假装自家主上偷窥奚世子给老太太写家信这事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奚老夫人早年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没读过什么书,奚平写的都是大白话,还图文并茂的。 比如他写道:“寺门前有青鸾白鹿乱窜,青鸾鸟不过半尺,尾羽长如披风。” 底下就附了一张活灵活现的青鸾图……就是画工糙了点,像只屁股上插扇子的鸭子。 庄王的嘴角翘了起来。 “寺内一应仆从都不是人,是灵石驱使的稻草人,唤作‘稻童’,可以引路、清扫院落、敲锣报时等等,只需将相应纸符黏在稻童脑后,即可驱使他们做事。等孙儿学会做这稻童,一定要给祖母做一群,要一对捶腿的、两个打扇的,还要再凑个戏班子。” 庄王笑出了声:“难怪外祖母偏心偏到胳膊肘,这小子,就是比我会哄老太太。” 王俭凑趣道:“要不怎么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呢,争宠这方面,殿下确实多有不及。” 白玉咫尺上,奚平拍完马屁,又点评了潜修寺的伙食,总体是很满意,只是遗憾道:“一日只供早晚两餐,弟子没有点心消夜。” 点评完吃的,他又说住的:“此处男女弟子分开两头,日常课业、起居都碰不到面,可惜、可惜!女弟子一人一院,男弟子因人数众多,两到四人住一院,孙儿在‘丘’字院,与两位同窗一起。” “一位常兄,常太傅长孙,生得面圆似饼,待人很是热络,就是嘴碎,搬进来不到两刻,传了八个小道消息,仿佛喇叭成精。” 庄王心道:还有脸说别人嘴碎,我看你最该掌嘴。 王俭见他难得心情好,很有眼力劲儿地将他水杯满上,才提起壶,又见庄王脸上的笑容一冷,于是偷偷往白 玉板上瞄了一眼。 只见奚平写道:“另一位姚兄是太史令之子,太子妃庶弟。这位兄台因得知与孙儿同住一院,吓得一晚上跑了七八趟茅厕,险些拉成面条。孙儿甚感愧疚不安,以后定要多多与之亲近。” 庄王手指捻过白玉石板:“太子内弟……” 王俭忙道:“自从承恩侯张氏获罪,东宫便越发低调。太子妃出身不高,那姚家更是谨小慎微。这回送到潜修寺的姚二公子在金平城一直默默无闻,想来不是什么张扬的性情。” 庄王“唔”了一声:“我知道,奚士庸那混账虽然在家讨嫌得很,出门在外倒也不用担心他受欺负……他能忍住了别给我惹是生非就不错。” 王俭笑道:“殿下放心,这回入选潜修寺的弟子里,大姓嫡系很少。除了四殿下、九殿下,便只有林氏一子。林氏是四殿下母家,想必不会与他争什么,九殿下年纪小,性情又柔弱,这回内门人选想来没什么悬念。四殿下为人处世周到,有他镇在那,其他人生不出什么大波澜。再说他在凡间与您交情甚好,想必也会替您看顾世子的。” “甚好谈不上,周樨从小就知道自己要进仙门,不与我等凡人为伍,只是看在他母妃的份上,谁也不得罪罢了。”庄王一哂,“不过他倒确实不是个莽撞人……唔?” 白玉咫尺快写满了,奚平那话唠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好就此收尾,问了全家安以后,他又在犄角上添了一句:“天机阁庞都统跟孙儿颇为投缘,还送了个半人半偶的小仆,此事说来话长,明日再同祖母细讲。” “庞?庞文昌?”庄王看着“投缘”俩字一挑眉——难怪他们明明把奚平从备选名单上撤了下去,永宁侯府却还是接到了征选帖,“是他?” “这位庞大人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软硬不吃,谁的面子也不买,多少大姓的人想巴结还找不到门路。”王俭道,“世子既然已经进了潜修寺,将来回来,十有八九是要入天机阁的。事已至此,若是投了他的眼缘……倒也不是坏事。” 庄王总觉得有点怪,庞戬那样孤狼似的人,听着不像是会送人“小仆”的。 不过话说回来,堂堂天机阁右副都统,捏死个把凡人跟一脚踩过蚂蚁窝差不多,应该也不至于对个小弟子使什么手段……吧? “端阳时别忘了给庞都统备一份节礼。” 王俭答应道:“应该的。” 白玉咫尺上的小鱼自己游动起来,擦 掉了上面奚平留的字和画,老夫人那边开始回信了。 庄王就放下咫尺,对王俭道:“楚国使臣今天到了。” 王俭忙坐正了:“为了火车的事?” “嗯,陛下铁了心要铺陆运,大宛境内的几个迷津驻满足不了他老人家的胃口,这回打算直接通到楚国东衡。”庄王说着,神色冷淡了回去,那图文并茂的白玉咫尺似乎只能将他眉间霜雪驱散片刻,“东衡项家人离经叛道,倒是跟他一拍即合。” 王俭想了想:“漕运怎么说?” 蒸汽的烟尘吹浑了金平的天,也吹鼓了漕运的腰包。一条大运河,多少大世家黏在上面吸血,哪容得下地面上跑的“腾云蛟”来分一杯羹? “漕运?呵,恨不能外使没走就以头抢地,说铁轨‘穿山绕林,妨碍风水,有损国祚’,就差找玄隐山仙尊评理了。”庄王笑了笑,“漕运司的孙禹庆,真是个人才。” 王俭摇头道:“孙家贪得无厌,首鼠两端,先前巴结承恩侯,承恩侯一倒,又恨不能跟东宫撇清关系。” 话没说完,却见庄王眼角浮起冰冷的笑意。 王俭:“王爷可是有什么吩咐让学生去做?” 庄王伸手抵住嘴唇,扭头咳嗽了几声:“当初修金平到俞州的铁轨,闹出过贪官巧取豪夺百姓耕地,高价卖给朝廷的事,记得吗?” “是,后来不痛不痒地处置了几个人,地么,朝廷拿都拿了,自然是不可能还了。”王俭道,“您是说……” “腾云蛟固然威风,可这些百姓没了安身立命的田地,往后靠什么活呢?可怜啊。”庄王像吹去细瓷上的尘埃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给孙大人提个醒吧,别让他天天惦记着找南圣告状了——这不是有现成的‘正路’么。” 王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应完,又说道:“可是王爷,陛下向来心如铁石,一小撮失地百姓,未见得拦得住他……” “我拦他做什么?他愿意通车还是通船,跟我这足不出户的病秧子有什么关系?”庄王疲倦地一拂袖,“那是太子的事。” “太子?太子怎会蹚这浑水?” “那可由不得他,”庄王把玩着指尖的粗陶杯,声音几不可闻,“毕竟太子……除了‘博仁’之名,还有什么呢。” 说到这,他撑着头,无意中扫了一眼旁边的白玉咫尺。 奚老太太已经用巨大的字絮叨了一堆 ,老祖母的嘱咐不外乎就三条,“吃饱穿暖别闯祸”,没什么新鲜的。庄王看了一眼,本来要移开视线,却见老太太写道:“我不要那什么稻草人,妖怪似的,夜里撞见怪唬人的。仙门若教如何炼丹制药倒好,你为着三殿下,可要多留点心。” 庄王愣了愣,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皮微颤,目光像是被老太太那行字烫了。好一会儿,他才把咫尺倒扣过去,冲王俭摆摆手。 潜修寺里,跟祖母通完信的奚平收好了白玉咫尺,逼着自己躺下早睡。 潜修寺在玄隐山脉最外围的山谷中,苍松翠柏连成了滚滚碧涛,没有蜂鸣的机器,也没有聒噪的齿轮,屋里甚至没有自鸣钟。弟子房中只挂着个半尺见方的青玉历牌,是件别致的仙器,每日子夜之交,历牌上会自动更换日期节气、当天阴晴雨雪。 山中太安静了,静得奚平有点择席,做了一宿乱梦,耳边又反复回荡起那支还魂调,吊了一宿的丧。 卯时,墙上历牌突然喷出刺眼的白光,随后,一声惊雷在小屋里炸起,震得房梁直哆嗦。 奚平被这平地一声雷惊得三魂散了七魄,屁滚尿流地爬起来,浑身上下一通乱摸,确定没让雷劈掉什么部件,才惊魂甫定地望向那历牌。 历牌上的日期早滚到了四月十六,“天朗气清、闲云垂碧”下面多了一行闪烁的金字,无声地催促他:“整理仪容,卯时三刻,乾坤塔早课。” 往常这时候,少爷都还没躺下睡呢。 还整理仪容……整理遗容还差不多。 奚平对着那历牌参了会儿禅,直挺挺地把自己往床上一拍,就要接着睡。 不料他脸才刚沾到枕头,历牌上就再次爆发强光,第二声炸雷落下,仿佛直接劈到了奚平脑袋上。奚平的耳朵本来就比别人敏感,差点被这一下震聋了,睡意彻底烟消云散。 “啊——”他暴躁地嚎了一声,捶着床叫道,“来人!来人!” 嚎完,他就张手闭眼靠在床头,等人给他穿衣梳头。 可是等了半天,衣服也没自动往他身上裹,奚平不耐烦地睁开眼,发现卧房里静悄悄的,没有号钟,也没有丫鬟,只有个鬼鬼祟祟的小半偶,蘑菇似的蹲在墙角,正在观察他。 奚平这才想起来,这里是潜修寺,没有小厮了。 小半偶缺灵魂短智慧的,人话不能说完全不懂,可也懂得不深——据奚平看,智力水平跟他三哥那破 猫差不多。 庞戬净瞎扯淡,别说穿衣梳头这种精细活了,铺床扫地也指望不上这玩意。 奚平一时还没想好怎么处理他,只好挟着起床气将那小东西扔到书房:“走开,别碍手碍脚的。” 穿衣洗漱还倒算了,自己梳头可要了他半条命,还没等他弄好,门口就传来同住一院的常钧的声音:“士庸!你走了吗?要误早课了!快快快快点!” 碎嘴常兄都结巴了,奚平摸出自己的怀表瞄了一眼,其实感觉时间还挺富裕。 然而常兄急得要挠门,奚平也只好连怼再杵地将头发胡乱塞进头冠,顾不上揪掉了多少,只恨不能遁入空门,剃个秃瓢干净。 他只来得及抄起地图,就被同院的常钧一把拽了走。 常钧:“带好问路符了吗?” 奚平莫名其妙:带它干什么? 不等他回答,常钧就紧张地说道:“没事,我带了一打,写废了也有的替换。咱们快去找稻童,第一次用符纸,恐怕不得要领,得多试几次……哎,那里!” 奚平顺着他手指方向一抬头,见好几个同窗正七嘴八舌地围着个稻童。 “早课在乾坤塔,‘乾坤塔’得写正楷,工整一点……小心别出框!” “好了好了,快快快!贴上贴上!” “你们都别围着稻童啊,挡着路它怎么领咱们走,散开点。” 常钧一把将奚平拉进人群:“太好了,他们已经找到引路稻童了,咱们快跟上!” 他话没说完,就只见贴上了问路符的稻童缓缓动了——众目睽睽之下,那稻草人迈开宛如大家闺秀的小碎步,好像唯恐踩死一只蚂蚁,端庄地沿着小路往西挪去。 等这位的莲步开到乾坤塔,他们大概能赶上吃年夜饭。 奚平:“……” 弟子们“嗷”一声崩溃了,奚平这才发现,除了自己带了地图,其他人手里都只攥了问路符。 这些人可真行,那么清楚一张地图自己不会看,怎么就这么相信所谓“仙器”? “别指望它了。”奚平飞快地在地图上溜了一眼,拿出他被侯爷拎着家法撵着满金平跑的认路经验,“跟我走。” “敢问这位兄台是哪家公子?” “兄台认得去乾坤塔的路吗?家中可有长辈在潜修寺任职?” “莫非这位兄 台有其他指路的仙器?” 奚平心说你们跟着跑就得了,北都找不着,哪来那么多屁话? 不过才刚来第一天,侯爷“别找事”的叮嘱言犹在耳,他忍住了,任凭常钧在后面絮絮叨叨地给众人介绍他姓甚名谁。 众弟子可能也都听说过“大名鼎鼎”的永宁侯世子,诡异地沉默了片刻,语气各异地“久仰久仰”起来。 不过这群不认路的没头苍蝇此时别无选择,有个屁就得跟着飞。他们缀在奚平身后,乌央乌央地滚向了乾坤塔。 潜修寺清静了十年,招来了这么一帮,群鸟四散惊起,并愤怒地掷下“天粪”几摊,给队尾几个跑得最慢的病秧子施了肥。 就在他们已经看见乾坤塔的匾时,常钧忽然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惨叫:“不、不好,稻童要敲锣了!” 潜修寺里一切循古例,辰时敲钟、申正响鼓、夜半打更、卯初一声雷。其他重要时点——比如卯初三刻早课,由稻童敲锣报时。 山谷拢音,一声锣响能传遍周遭。 说时迟那时快,奚平一个健步过去,不由分说地抢走了稻童的锣锤。 稻童眼睁睁地看着一帮大小伙子山洪似的冲过去,茫然地抠着锣转起圈来。 一伙人惊心动魄地冲进了乾坤塔,主事仙尊还没来,奚平这口噎在嗓子眼的气才喘出去。 他把锣锤往怀里一揣,一边环视周遭,一边随便找了个空位要坐。屁股还没沾上椅子,旁边一位就避瘟似的站起来挪了地方。 奚平抬头一看,哟,是太子那小舅子。 小舅子名叫姚启,亲娘死得早,嫡母也不待见,虽不至于受虐待,也没得到过什么好教养。十几年前,张皇后一脉倒了楣,昔日里风光无限的承恩侯张氏树倒猢狲四散,也吓破了姚大人的胆。 姚大人虽不过是个小小太史令,却是位卑而忧远,总感觉承恩侯滚出三尺远的脑袋就是前车之鉴。自从家里大姑娘嫁了太子,姚大人每天睡觉前都要把张氏灭门的故事拿出来复习一遍。 用永宁侯爷的话说,太子妃全家都神神道道的。 姚启生在神神道道的姚家,长得战战兢兢,瘦小得像个未及笄的姑娘。意外入选潜修寺已经吓了他个半死,来了以后得知自己同奚氏子弟同住一院,更是眼前一黑。 太子是储君,庄王先天不足,俩人都不参加仙选。太明皇帝膝下,只有这两 个留在凡间的成年皇子。一个虽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却被生母牵累,一个是处事圆融备受圣宠的贵妃之子,哪怕他俩没有争心,别人也不会放过他们。 太子妃娘家和奚贵妃娘家之所以没有势如水火,是因为双方都比较废物,没有“势”……并不是能友好共处的意思。 姚启头天晚上半宿没睡,净想象奚平这混世魔王会怎么迫害他了,差点在茅厕过夜,一早肝胆皆虚地爬到了乾坤塔,眼看那不散的阴魂又要向他飘来,反应难免大了些。 可能是太虚了,他笨手笨脚地这么一站,“咚”一声碰倒了硬木椅,众人都被他惊动。备选弟子们窃窃私语突然安静,好几道视线意味不明地落到了姚启和奚平身上。 姚启不习惯成为视线焦点,脸“腾”一下红了,奚平却是个人来疯。 那奚家的纨绔子浑不在意地一笑,流里流气地笑道:“晚啦子明兄,你跟我在一个院睡了一宿,清白早没啦。” 众弟子闻听这等虎狼之言,哄堂大笑,姚小公子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瞠目结舌,羞愤欲死。 “好了好了,”这时,旁边一个锦袍的俊朗青年出面打了圆场,拉住奚平道,“子明年纪小,士庸,快别逗他了。来我这边坐。咱俩也有好些年不见了,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 那青年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的,轮廓和庄王有几分像,正是林氏淑妃所出的四皇子周樨。 四殿下的面子不好不给,奚平顺着他坐了过去,不等开口寒暄,就听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挺热闹啊。” 那是个……没变声的孩子的奶音,却非得要暮气沉沉地拖着长腔,可能是为了表现自己沧桑,还故意带了那种老人特有的颤音,听着格外刺耳,像个净身过早的老太监。 整个乾坤塔中一静,笑出声的都急急忙忙地把露出来的牙床塞回嘴里,奚平被周樨拽了一把。 “别看,”周樨小声提点他道,“罗仙尊不喜人直视。” 奚平一头雾水,心说这“罗仙尊”难道是什么非礼勿视的大姑娘? 他听了劝,按捺住了没抬头,片刻,听见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乾坤塔中间有四五十层石阶,顶上一个高台,走上去能俯视所有弟子发旋。奚平余光瞥见一角天青色的宽大衣袖从他身边经过,袖口几乎垂到地上。 这位罗仙尊甩着疑似“水袖”的唱戏 服,不紧不慢地登上了高台,又捏着嗓子咆哮道:“哪个混账把稻童的锣锤顺走了?交出来!” 奚平的屁股稳稳当当地镶在椅子上,心想:嘿嘿,你猜。 念头才起,他肋骨就被硬物重重地杵了一下,藏在怀里的锣锤直接撕开衣襟飞了出去,差点捅了奚平的下巴。 奚平为躲锣锤猛一仰头,就看见了石阶上的罗仙尊——那位仙尊居然是个看着只有十一二岁的童子,一脸不高兴地耷拉着五官,跟旁边两个给他打扇的稻童一般高! 难怪袖子都耷拉到地上了。 抬手接住锣锤,罗仙尊冰冷的视线落在奚平脸上:“小子,你叫什么?” 旁边的四殿下眼角微抽,露出个惨不忍睹的表情。 第16章 龙咬尾(四) 奚平掂量了一下,心说来都来了,仙尊想必也不能因为个锣锤把他打出去,于是坦坦荡荡地报上自己大名,末了又一拱手,痛快地认了错:“仙尊,我错了,我从小被拘在金平,没见过这么别致的锣,门规上也没说不让拿稻童的锣锤,就想借来开个眼。没想到您也睡过点了,害您差点误早课。” 罗仙尊:“……” 你才睡过点了! 周樨听得牙疼,他还是十年前在老三身边见过这个永宁侯世子,那会儿这小子只有豆大,已经不是盏省油的灯了,一天能把太傅气抽两回。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孽缘作祟,又做了同窗,简直梦回御书房。 “奚士庸,”罗仙尊拖着奶音,恶狠狠地嚼了嚼奚平的名字,“有点意思。” 然后他“水袖”一甩,不再理会奚平,居高临下地对众弟子说道:“本人罗青石,在潜修寺修行百五十年,你们是送到我手里的第十五届凡人弟子。你们中不少废物是靠祖荫混进来的,想必自己也知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修行一途,全靠自己,进了潜修寺也不见得就能开灵窍。” 众弟子家里有点门路的,都知道潜修寺的“矮罗刹”不能得罪,这会儿乾坤塔里寂静一片,谁也不想当出头鸟被他盯上。 “头一天早课,我要认认脸。”罗青石耷拉着眼皮,目光在众弟子身上逡巡一圈,落在奚平身上,“就从你开始吧——这位奚师弟。” 话音刚落,奚平就感觉有只看不见的手一把揪住他衣襟,猛地将他往前一拽,他胯骨轴差点撞桌角上。奚平及时扭了一下屁股,险伶伶地躲开了石桌角,不等他骂娘,他已经被拽到了石阶下的小平台上。 随即眼前一花,他被关进了一条只容一人通过的窄道里。 罗青石和同窗们的声音顿时与他隔了点什么,不那么真切了。 奚平在安乐乡里曾被支将军拉进过芥子一次,一回生二回熟,此时立刻知道自己又被拉进了一个芥子里,心说这可真是“芥似主人”:罗巨仙的芥子都比别人的宽敞! 罗青石说道:“这叫做‘灵感芥子’,能测出你们天生是灵是钝。所谓‘灵感’,就是你们眉心第三只眼,能分辨灵浊、观物鉴气。今日我与诸位初次相见,就用它来摸个底,以便未来一年因材施教。” “芥子里有六个岔口,第一个岔口二选一,第二个四选一,以此类推,最后一个岔路有六十四条路,只有一条路能走出来——就是 灵气最浓郁的一条。走错了,灵气会渐渐稀薄,走到尽头就是死路,须得倒退回去重选;还有几条错路,你们要小心了,里面浊气丛生,遇见什么都有可能,谁要是灵感又钝,运气又不好……”罗青石说到这,冷笑了一声,“那就希望自己命大一点吧——一炷香之内走出不来的,都是天生灵感迟钝之人,每日早课要比别人提前一个时辰来。” 奚平:“……” 卯时三刻还再提前一个时辰,这是要组织他们起来打鸣吗? 罗青石:“稻童点……” “弟子周樨,”四殿下忽然朗声道,“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师兄。” 罗青石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不阴不阳地说道:“哦,四皇子……殿下,有什么指教?” “不敢,”周樨挺直了腰,不卑不亢地说道,“请问仙尊,您方才屡次提到‘灵气’和‘浊气’,还说这芥子只有找到‘灵气最浓郁’的一条路才能出来,可仙尊还没有教导我们什么是‘灵气’和‘浊气’……” 不等他说完,罗青石就“奶气横秋”打断了他:“幼童不会言语,也不知何为‘甜’,何为‘苦’,但吃了糖会笑,舔了药会哭。诸位都是有名有字有身份的人,难道要我从穿衣吃饭教起?” 周樨身份高贵,潜修寺的管事半仙见了他尚且客客气气,同届弟子都让他三分,还没被人这样当场下脸,神色不由得一沉。 罗青石:“点香!” 奚平能听见外面人说话,但看不见别人。 而在乾坤塔中其他弟子看来,奚平就像是被一个透明的琉璃球扣在了里面,他双脚凭空离开地面三尺,悬在半空。 芥子中,天地渊峦都是折叠的,众人只见奚平迈开腿,像是往前走了起来,步子还不小,人却始终悬在原地没动地方,只有芥子里的路一直变化。很快,他来到了第一个岔路口。 什么灵气浊气,听着都不像人话,反正奚平一个字也没懂。 既然瞎琢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干脆别费那脑子,闷头瞎蒙算了,蒙错了大不了再回来。 于是罗仙尊那拖了二里地长的“香”字还没落停,奚平已经毫不犹豫地选了左边一条。 其他弟子见他这样自信,以为稳了,唯独周樨瞥见罗青石不怀好意地笑了,心说:奚士庸准是选错了。 矮罗刹是出了名的小肚鸡肠,灵感芥子全凭他操控,他要是有心 整人,恐怕第一条错路就是所谓“浊气丛生”的险路。 周樨迟疑了一下,想起庄王,他其实怀疑他那三哥的手眼能通到潜修寺来……不管怎么说,他和永宁侯世子,面子上最好过得去,于是就想出声向奚平示警。 可那芥子里的变故却比他想象的来得还快,还没等周樨想好怎么说,就见奚平猛地刹住了脚步。几乎与此同时,透明的芥子毫无征兆地黑了下去,里面的奚平被一片黑暗生吞了! 紧接着,那一片黑暗里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坐在前排的弟子猝不及防,惊得险些靠翻了后面人的桌子。 芥子里的奚平只觉一股瘆人的凉意扑面而来,没等他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就从地下翻了上来。黑暗中突然冒出一颗青面獠牙的脑袋,足有西瓜大,张着血盆大口,鬼叫着迎面撞来,像要一口咬掉他的头! 窄路上,左右根本没地方躲避! 罗青石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些:“我可是叮嘱过你们要小心了,有些人……” 下一刻,他的话被另一声咆哮打断。 奚平乖戾任性,心情好的时候赶上他看对方顺眼,或许还能偶尔退避一回,狭路相逢他可从来不让路。 六岁时候,这货路遇恶犬就敢拎棍上前,何况他现在已经长了一房高。 一看没地方躲,奚平干脆往前硬顶了一步,伸长胳膊抵住了那凶神恶煞的脑袋,整个人被冲撞得倒退了十好几步。 脑袋露出利齿要咬他,那奚平哪能同意?于是他使了吃奶的劲,揪住了它两腮的疙瘩肉! 这脑袋长得肉疮四溢、血肉模糊,根本没法细看,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掐脸调戏,活生生地愣怔片刻,继而怒不可遏地冲这大流氓发出了咆哮。 它的吼声好像能直接搅进人脑浆里,直面咆哮的奚平给声音震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会儿奚平没有手捂耳朵,只好张开嘴卸掉那震耳欲聋的吼声,胸口却仍是又闷又堵,想吐。 于是他干脆撩开嗓门,予以回敬——吼出来总比吐出来强。 这二位在芥子中抱头痛吼了足有半刻,中气都挺足,嚷嚷得整个乾坤塔都在震颤,众弟子目瞪口呆,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罗青石忍无可忍:“都给我闭嘴!” 芥子中脑袋应声化成一缕青烟,不见了。 奚平惯性之下往前一扑, 差点扑了地。他口干舌燥地咳嗽了两声,发现自己已经退回到最初的岔路口了。 芥子重新清澈起来,奚平回归了众弟子视野。 罗青石瞄了一眼香案,就知道这小子肯定走不出芥子了。 往旁边一坐,他闭目养神起来,拖着长腔“唱”道:“一炷香已经过半,奚师弟还没走过第一个岔路……” 芥子中奚平充耳不闻,迅速转向右边的岔路。 他腿长跑得快,不多时就看见了第二个岔口。 奚平停下来,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脚下一眼——凭着过人的耳力,他听出自己脚步声在不同的路上音色不同:走在错路上的时候,脚步声略重,像是起了回音;而右边这条正确的路上,脚步声明显“干净”些。 来不及多想,奚平决定再试一次。他闭上眼,飞快地在四条岔路口上分别跺了一下脚,果然,四条路的脚步声有微妙的轻重差别。 奚平选了脚步声最轻的一条,冲了出去,此后所有岔路他都如法炮制——正像罗青石说的,错路上灵气越来越稀薄,正确的路上灵气越来越浓郁,越往后走,脚步声的轻重区别就越容易辨认。 众弟子见他对错五五分时都能选进最危险的境地,开个头就惨烈地花了一半多的时间,以为后面必定更是惊心动魄,没想到他脱缰野驴一般,一口气直接通到了最后。 好像一开始走进歧途就为了哄他们玩! 罗青石却以为奚平死定了,压根没睁眼。他说话又慢,前面那句还没说完,奚平已经跑过了最后一个岔路口。 罗青石浑然未觉,还在唱独角戏:“……看来是想明天寅时三刻到乾坤塔敲锣了。” 刚说完,就听高台下有人接话道:“啊,我出来了啊,还得去吗?” 罗青石被踩了尾巴似的,一跃而起,就见奚平全须全尾地站在芥子外。 奚平平时就好动,虽然刚惊心动魄地跑了一大圈,但出来站定片刻,他就把气喘匀了。清早时没束好的头发掉出一缕,他满不在乎地往后一抹,不但看不出狼狈,还有种别样的放诞不羁。 罗青石一双圆眼瞪得变了形,看起来想引个天雷把奚平送回祖坟,这时,周樨再一次适时地插话道:“师兄,我们这届弟子比往年人多些,每个人都要测灵感的话,恐怕要快些了。” 罗青石嘴角抿成一条缝,艰难地按捺住了脾气,一拂袖,将奚平卷回他 座位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好,奚士庸,有点意思。难怪还觉得自己挺不错的。” 说完,他苦大仇深地一点稻童:“灵感甲等,记下,下一个——” 看热闹的弟子们再一次齐刷刷地低下头,气氛沉痛得仿佛孝子贤孙哀悼先人。 罗青石一伸手,旁边稻童就窸窸窣窣地转过身来,递上弟子名册。奚平的名字正好是最后一个,罗青石就干脆顺着他倒着点:“姚启,姚子明。” 周樨趁姚启哆嗦着往上走,低声对奚平说道:“罗仙尊已经接近筑基中期,天机阁都统见他也得视为前辈。士庸,虽然他不会与我等未开灵窍的凡人认真计较,你也不该仗着天资好就戏耍他。” 奚平前面几句听进去了,最后一句却不知殿下从何说起了,纳闷道:“我什么时候戏耍他了?” 周樨给了他一个“你自己明白就好”的眼神,没再跟他说话。 方才听见罗青石宣布“甲等灵感”,周樨看奚平的眼神就变了——天生的“甲等灵感”,在人群里万中无一,是传说中“闭眼押注逢赌必赢”的人,要说直觉,他们可能比普通半仙还准。 这样的人,第一个岔路口根本就不可能选错。 所以周樨得出结论:奚士庸绝对是故意的。 早听说永宁侯家的张狂无状,周樨瞥了一眼奚平那张“佯作无辜”的脸,感觉百闻不如一见——真人比传说还不可一世。 这时,姚启已经进了灵感芥子。 可能是晚上窜稀窜的,姚公子那腿抖得袍子外面都能看见。一路提心吊胆地猫着腰,恨不能将肚皮贴在地上爬。每到岔路口,姚启都得闭眼念念有词半天才下决断,不知是在做法还是祈求列祖列宗保佑。 然而他虽然努力,运气却实在不怎么样。 刚走过两个岔路,芥子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又黑了。 如果说奚平是被恶意整治,那姚启就纯粹是自己倒霉了,连罗青石都没想到他撞见个开门黑。 姚启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掉头就跑,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很快,他也被吞进了一团黑气里,相比奚平那闹着玩似的二重唱,这次传来的动静惨烈太多了。黑暗里先是传来了不祥的裂帛声,随后是变了调的惨叫、还夹杂着利器划开皮肉的声音……前几排的弟子已经彻底坐不住了,纷纷将座位往后挪。 直到一炷香 彻底烧完,黑黢黢的芥子才将人喷了出来。 黑气散开,姚小公子投了地。他后背似乎被猛兽撕咬过,几道爪印将皮肉都翻了出来。 姚启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面如金纸,眼看有进气没出气了。 乾坤塔里的窃窃私语瞬间静了。 罗青石捏着鼻子,嫌弃地摆摆手,两个稻童便匀速上前,搬起姚启,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丹药。丹药果然是仙家之物,一入口,姚启背后的伤口迅速愈合,脸上立刻有了血色。及至他被放在石椅上时,人已经悠悠醒转,能坐着了。 然而他一睁眼,就听见罗青石宣布:“明日早课,你提前一个时辰到乾坤塔来,下一个。” 姚小公子听闻噩耗,两眼一翻,又过去了。 刹那间,奚平被四面八方的求救视线包围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把脸往哪转。他只好一低头,小声透题:“错路上脚步声重一点,有回音。” 病急乱投医的弟子们忙记下,周樨却皱了眉,插话道:“你们别随便听别人的,每个人灵感锐钝不同,太信别人的经验反而容易误入歧途。如果实在不知所措,进入芥子后可以试着清空杂念,闭眼往前走。我想测我们这些凡人弟子灵感的关卡不会太难,只要别慌,应该都能出来。” 奚平感觉他说得挺有道理,便点头附和了一句:“是,也对。” 周樨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人的“灵感”之所以叫“第三只眼”,因为它是混沌的、凌驾于五官六感之上。 只有开了灵窍的半仙,才能将灵感附着在具体的视听触味上,这叫做“通灵”。 要是已经能通灵了,还上这来干什么?这奚士庸对师兄前辈不敬,耍小聪明;对同窗信口吹牛、有意误导,可真不是东西。 果然如周樨所说,罗青石虽然脸臭,确实没有故意为难弟子。芥子中灵浊区别小、不好分辨的时候,岔路口也少,容易蒙。后面虽然岔路越来越多,灵气也渐渐浓郁,只要弟子心够定,有六七成的人能卡在一炷香烧完之前闭眼摸出来。 除了被恶意针对的奚平和格外“走运”的姚启,再没有人遇到芥子黑下来的情况,绝大多数错路走到最后也只是死胡同而已,退回去就行了。 其中,尤以林氏嫡系子弟林枕枫和四殿下周樨最稳。 周樨从六岁开始,就会蒙着眼给灵石分级。他大大方方地走进芥子中,闭上眼,在每一个岔路口上伸 出手感知片刻,几息不到就能挑出一条路来。六个岔路口一次过,一步回头路没走,不到一刻就出来了,在众弟子的惊叹中从容不迫地给罗青石行礼。 罗青石却眼皮也没抬,冲他一摆手:“嗯,下去吧。” 周樨不以为意,挂起得体的笑容往回走。然而还不等他坐回去,就听罗青石对旁边稻童说道:“乙等灵感。” 周樨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罗青石:“都测完了,不合格的……” 周樨开口道:“请教师兄,您给灵感分三六九等的标准是什么?弟子知道差距,日后也好以勤补拙。” “我测的是先天灵感,你们从小把玩灵石训出来的不算,”罗青石不耐烦道,“不过你知道以勤补拙,这很好,继续保持。” 这话像是称赞,周樨却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罗青石还好像怕他不够别扭,说到这,又不憋好屁地看了奚平一眼:“补个十年八年,也能补上天生的差距。” 奚平:“……” 这人光天化日之下挑拨离间是几个意思? “忘了说,你们在潜修寺中是有灵石份例的,每月三块蓝玉。不管是日后冲灵窍,还是驱使仙器,都得用灵石。潜修寺所有管事半仙,以及我们这些传道的,都有资格对诸位的灵石份例给予奖惩。”罗青石将弟子名册一合,“早课迟一次扣一颗,方才灵感测试不合格的,明日寅时三刻见,可别晚了。” 说完,天青色的影子一闪,罗青石话音落下,人已经到了乾坤塔门口,扬长而去。 奚平待要找周樨说话,却见四殿下已经转过身去,对姚启嘘寒问暖去了,近在咫尺,却仿佛突然耳背了,没听见奚平叫他。 奚平从来不拿热脸贴冷屁股,感觉到四殿下突如其来的疏离,他也不问缘由,干脆利落地起身走了。 这抠抠索索的潜修寺,一月就给三块蓝玉,还这个扣那个扣的。 “稀罕,”奚平没往心里去,“小爷有的是。” 白玉咫尺平均七八天就要烧一颗蓝玉,灵气干涸的蓝玉会变成浑浊的灰质土石。奚平头一次自己换灵石的时候不得要领,鼓捣了半天才弄好。 换完灵石,奚平吁了口气,随手从匣子里捡了一颗扔给半偶。 驯龙锁据说要用“神识”驱使,奚平现在还没学会怎么控制所谓“神识”,滴一滴血上去,大概能有 三四天的感应。 不过除了第一次不小心蹭上去的血,奚平没再用过驯龙锁——他一向认为“监视”和“控制”都是双向的,“锁”上别人,难道自己就自在了?吃饱了撑的。 只要半偶不咬他,他也不关心那小东西去哪干什么……就是盼着小怪物能像残卷上说的那样长大,早点把人话听明白,给少爷干活。 之前驯龙锁有感应的时候,奚平就没觉出小怪物吃完灵石有“饥饱”的区别,更别说此时感应消失了,他也不知道应该喂多少。不过咫尺灵石快烧尽的时候锦鲤都会变色,小怪物一个活物,饿了自然会有表示,没吭气应该就是不用。 奚平将灵石匣子合上,往柜里一塞,上早课去了……他从小有人伺候,没有随手锁柜门的习惯。 结果当天晚上,刚一推开房门,奚平就觉得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见是一个空木头盒……眼熟。 等等! 奚平陡然心生不祥,三步并两步地冲进屋里,只见半偶躺在地上,肚子鼓出半尺多高,人事不省,身上幽幽地冒着蓝光。 旁边柜门大开,满满一盒灵石不翼而飞! 第17章 龙咬尾(五) 好心的常钧刚搀扶着姚启回到丘字院,就听见最北边奚平住屋门一声巨响。 奚平胳肢窝底下夹着个床褥裹的卷,招呼也没打一声,夺门而出。 常钧叫住他:“士庸,你干什么去?天都快黑了,戌时院门要落锁……” 奚平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风里刮来:“那——我——死——外——面!” 挟着风,奚平有心找块大石头,把那半偶摔个稀巴烂——要是他不知道半偶原来是人,早这么办了。 其实就算真发狠杀人,他自觉也不是干不出来,只是那半偶不单似人非人,还是个指甲盖大的小东西。对着这么个一使劲就能捏死的小东西,他满肚子的狠发不出来。 这破玩意,叠被铺床穿衣梳头一概不会干,除了咬人就会翻白眼,还是个一口气生吞一匣子蓝玉的饭桶! 这哪里是吞金,这是一口吞了好几座大豪宅! 庞戬缺德缺到祖坟里了! 奚平沿着山路往上跑,把一个巡山的稻童撞成了陀螺,径直冲向半山腰的“澄净堂”。 澄净堂是潜修寺管事值班的地方,弟子有什么事,可以在澄净堂找到开窍期的师兄师姐。大概位置不难找,但小院隐于一片竹林中间,奚平人生地不熟,老远望见了澄净堂的屋顶,转了好几圈,没弄明白从哪进去。 他气急败坏地在树坑里挖了个稻童,搜遍全身,摸出张皱巴巴的问路符,正打算“问路”,就听见身后有个耳熟的声音问道:“天都黑了……哎,怎么又是你?” 奚平一扭头,清风从他身边掠过,接着,青衫的活传奇脚下剑影化作无数碎光,尘埃不惊地落了地。 “你是夜猫投胎吗,一到晚上就乱跑。”支修拈下一片落在肩头的竹叶,随后目光落在奚平手里的铺盖卷上:“好浓郁的灵气,什么好东西?” 一刻后,澄净堂的小桌上,支将军看着蓝汪汪的半偶,也沉默了。 澄净堂当晚值班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半仙,名唤苏准,据说是潜修寺中主管刑堂的。虽然司刑,苏长老的面相却一点也不凶,总是笑呵呵的,倒像个和蔼可亲的邻家老伯。 苏准将半偶检视一番,抬头问:“你刚才说,这半偶吃了多少灵石?” 奚平:“差不多有小十斤。” 苏长老头一次听见有人论斤说灵石,一时居然有点算不过账来。 支 将军诚恳地说道:“上次在金平城外我就想问了,小朋友,贵府是不是有灵石私矿?” “那倒没有,”奚平实话实说,“就有几个玉石矿和玛瑙矿。” 支修:“……” 苏长老:“……”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秧子哪来的! “那不重要,”少爷秧子继续发表气死人不偿命的言论,“他把我灵石都吃了,我用什么?怎么给……” 奚平差点把“怎么给家里写信”这种实话喷出来,好在临时想起来潜修寺明面上是不许弟子联系家人的,又生硬地将话音转了回来:“反正就是……尊长,能让他吐出来吗?” “既入了门,就要叫师兄啦。”苏长老和蔼地纠正了奚平这把自己当外人的称呼,“半偶可没有肠胃,虽说是‘吃灵石’,跟我们这些没辟谷的人消化饮食是不一样的,让它吐恐怕吐不出来。不过这么多灵石,我想他一时也消化不完,现在立刻打碎他周身法阵、截断其灵脉,倒是也能剖开肚子拿回来一些。” 奚平:“……” 小半偶身上伤眼的桃红袄已经给灵石撑开线了,苏长老将那破袄往上卷了些,露出他的肚子。半偶的两侧腰和脊梁骨是特殊木料和镀月金做的,上面一圈一圈的法阵被灵石激活,若隐若现,肚皮则是人皮,撑得变了形。肚皮中间还竖着一条歪歪扭扭的疤,仍然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泄露着半偶扭曲残破的生机。 苏长老双手揣进袖中,哄孩子似的对奚平笑道:“去给师兄把墙上挂的那把‘映壁’短刀拿下来。这就给你剖啊,别着急,多少还是能抢回来一些的。” 奚平看了看半偶,又看了看苏准:“尊……师兄,书上不是说,他身上那些木料镀月金什么的,相当于是人身上的骨肉吗?” 那不就等于打碎骨头、切断经脉、再开膛破肚? 苏准点头,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一些:“确实。” “不是……”奚平表情扭曲了好几下,崩溃地指着半偶道,“他一直这么能吃吗?要是把他栽土里,过几年怕不得连玄隐山都给啃秃了?” 苏准本来是逗他玩,听这小子越发口无遮拦,连仙山都敢编排,忙道:“哎,可不能胡说!” 支将军还在呢! 支修笑了:“成年半偶跟修行中人耗的灵石差不多,应该吃不穷你……你家的宝石矿。不过这半偶运气不好,他原主人大概没好好 喂过,常年只给一缕灵气吊命。应该是经年累月饿狠了,才忍不住吞了你一匣灵石。以后不挨饿就不会再这么吃了。弟子月例三颗蓝玉,你没开灵窍之前也用不完,每月匀他一颗就是。” 奚平:“每月就三颗,我还得匀一颗给他?” 怎么用不完!咫尺一个月少说得烧四颗! “确实,”苏长老赞同道,“我看那邪修手艺不行,这半偶品相也很一般,他吞的那一匣子灵石都够换一个营的真傀儡了,要他做什么?不用那么麻烦,剖了他取回灵石,以后买新的。” 说着一招手,墙上的挂的辟邪刀“映壁”就柔顺地落到了他手里。 苏准挽起袖子,推开刀刃:“师兄老迈,眼神不好,我先看看从哪下刀……” “等等等……”眼看映壁森冷的刀光落在半偶的肚皮上,奚平本能地伸手一挡,“师兄,您等会儿。” 苏长老道:“再等灵石可都没了。” 奚平闻言,瞪着那半偶,只觉越看越讨厌。 可讨厌归讨厌,让他为了点东西把一个小孩猪仔似的开膛破肚,他也干不出来。 于是他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良久,他恨恨地拂袖道:“算了!” “啊哟,算了?”苏长老故作惊讶,“百两蓝玉,四五千两的黄金哟,不要啦?” 奚平整天混迹市井,知道一个大子儿能在金平南郊买一对巴掌大的椒盐杂合面饼,也听说过一贯钱够什么样的人家活一个月。 可他虽不至于说出什么“何不食肉糜”之类脑子不好的话,到底没短过没缺过。“百两蓝玉”也好,“千两黄金”也好,在他心里,其实都不如“过几天就没有灵石给祖母写信了”来得紧迫。 他也心疼,但并非切肤之痛,更多的还是恼火。 “我那天就顶撞了那个庞都统几句……还是他先挑的事!他就这么挖空心思坑我!快一百岁的老头子,跟我一般见识,他那心眼多宽敞啊,怕不是得有‘三进三出’!”奚平赌气将半偶往苏长老面前一推,“捐给寺里了,您拿他当稻童支使也行,摆着也行,反正我不要他了。” “那敢情好。”苏长老笑眯眯的,“这半偶一口气吃了这么多蓝玉,待消化完,心智和个头都能长一截,到时候可能就不是个废偶啦。师弟这哪里是捐偶,是捐了座金山啊!” 奚平:“……” 不行 ,太亏了! 他一时间进退维谷,继续养着这东西糟心,捐给潜修寺,他好像又成了冤大头。 这都什么破事,要憋屈死他了! 片刻后,奚平夹着那半偶,怎么来又怎么回去了。 世子爷这摊扶不上墙的烂泥被怒火烧得支棱起来了。他决心要奋发图强,等他厉害了,就把姓庞的套麻袋捶成猪头! 此仇不报,他不姓奚。 庞都统这天不当值,难得清闲,他把脸一抹擦,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立刻变得平平无奇起来。他换下了宝蓝长袍,穿着便装出门吃消夜,来到了栖凤阁。 菱阳河上起了风,雾散了不少。庞戬刚往窗口一坐,就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一抬头,正好看见了不远处的崔记。 崔记离画舫渡口两百步,院落中古木森森。门口没有琉璃瓦,也没有大匾额,只有一段深灰色的石头围墙,雪白的蒸汽灯照着墙角上“崔记”两个字,底下是那富贵逼人的锦鲤小印。 没点家底的,都不敢探头往院里看。 庞戬忽然若有所感,将灵感扩到极致,感觉到一线指名道姓的仇恨从西边——玄隐山的方向飘来。 “背地里骂我。”庞都统立刻就知道是谁了,不在意地一笑,“小鬼,有你谢庞爷爷的时候。” 他是故意顺水推舟,把那半偶塞给奚平,也是故意没提醒奚平把灵石看好的。 玉不琢不成器,去潜修寺还带点心,春游似的,那小子一看就是打算混日子去的。再不给他添点乱,一年以后没准真连灵窍都开不了。 桂花鸭上菜了,庞戬正要动筷子,忽听楼下起了争执。 见店小二正在驱赶一个少年:“您就算不买整鸭,买半只也行——半只雏鸭也行。半只雏鸭才两百钱,我跟掌柜的说送您个鸭头。咱们光听说过不要鸭头的,没听说过专门买鸭头的,要么您上别地问问?” 那少年虽然还算干净,裤腿却已经短得吊在了脚腕子上,穷酸样子与栖凤阁格格不入。周围人听说有人来买鸭头,都笑,有人调侃道:“小哥,你长胡子了么,就惦记买‘丫头’,是不是忒早了点?” 庞戬瞟了一眼,就看出那“小哥”其实是个半大的姑娘。 少女知道自己露了怯,脸“刷”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梗着脖子嘴硬道:“我们家就吃鸭头,人口少,半只鸭也吃不完,不行吗?” 店小二觑着她吊起的裤腿和磨破的袖口:“半只雏鸭连我们掌柜养的大花狸都吃不饱,您是什么金枝玉叶啊,胃口够矜贵的。” 少女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 店小二说:“菜单上没有,我们不卖,您要实在想吃,可以看看谁买了鸭子不吃鸭头的,跟人‘合买’。” 话音刚落,就有好事之徒敲着自己杯盘狼藉的桌子说道:“我这有鸭头,谁要啊?领走吧。” 少女恼羞成怒,一跺脚,大声道:“栖凤阁缺斤短两!” “哎,你这人怎么说话……” “栖凤阁店大欺客!缺斤短两!”眼见店里的护院过来了,少女转身就跑,迎面还撞上一个食客,这没教养的小穷酸也不道歉,一边跑一边大叫,“他们刚才自己说的!半只鸭子连猫都喂不饱!” “哎哟客官对不住,”店小二连忙扶住那被少女撞了个趔趄的食客,“大晚上的,不知哪来的疯子。” 食客嫌恶地掸着前襟:“要我说,就该恢复古制,天一黑城门落锁,谁也别进来!好好的金平城,都让这帮南城外的乡下人糟践成什么样了!” 此言一出,栖凤阁里立刻起了附和。 “可不正是!这两天听说流民还要告御状呢,在南城门外聚集了一大帮!” “怎么说的呢?” “还是当年修腾云蛟铁轨征地的事,”座中有消息灵通人士说道,“多少年了,又不知怎么翻出来了……唉,说来也是可怜,那天我出城办事,看见那帮流民都在运河边上打地铺,蚊子苍蝇‘嗡嗡’地围着,好家伙,老远一看乱葬岗似的。” “我看这回要闹起来,听说宫里太子都上书为民请愿了,可把圣人气坏了。” “圣人气什么?” “圣人想让腾云蛟满地跑呗——前些日子西边楚国不是来人了么……” 栖凤阁是老字号,不便宜,食客们大多有点小钱——倒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大人物的管家在外面嘴都没那么碎。小商户掌柜、车马行管事的……诸如此类,最喜欢扎堆议论些捕风捉影的国家大事,以彰显自己人路广消息灵。 庞戬左耳听右耳冒,不知想起了什么,慢腾腾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他有点出神。 这时,街上一阵喧哗,有人叫道:“快看,星陨了!” 庞戬循声望去,几道流星飞快地从天际划过,坠往地平 线去了。 潜修寺澄净堂中,支将军目送着奚平喷气火车似的背影,忍不住乐了,接过苏长老递过来的一盏茶:“庞文昌可真是个妙人。” 苏长老说:“文昌是我一手带起来的,我知道他,不驯得很。看不起的人当面敷衍完,一扭头他连人家脸都记不住。要不是看重,他不会搞这些小动作的——这小少爷是谁家的?” 这二位看模样,仿佛一个爷爷一个孙子,论辈分,苏准不过是个外门的开窍修士,须得毕恭毕敬地唤支修一声“师叔”。可他俩交谈起来却别有一番轻松自在,倒像是多年的故交老友。 “没什么根基的新贵,背景倒是简单,先前卷进一桩事里,我看跟小庞挺对脾气,把他加进征选名单也是那小庞提的。天机阁应该是想把人预定下……可真有他的,内门都还没挑,他倒先挑上了。”支修笑道,“原来那小庞是你带出来的,我说怎么我问他要不要接引令的时候,他说话那腔调跟你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苏准神色一时有点古怪:“你问他要不要接引令……我说小师叔,你有点过分了吧?” 支修莫名其妙:“唔?” “文昌不是潜修寺出身,是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开的灵窍,我可惜他人才,当年是托你出的内门担保,才让他做了记名弟子入天机阁。”苏准哭笑不得,“你是随手写了封信就抛诸脑后了,那孩子把你的担保书镶起来随身带着,感激得把小命都卖给了天机阁。几次命悬一线被同僚抢回来,烧得稀里糊涂,还攥着你那担保书说‘对得起支将军’了,你可真是……哪有这么考验人心的?” 支修有些尴尬:“我哪知道还有这渊源……他也没说,我没事也不是谁的来龙去脉都窥视的。” “怎么,”苏准看了他一眼,“传言是真的,玄隐山四大憾事要少一桩?” 支修:“传什么?什么‘四大憾事’?” “传言小师叔你终于要收徒了——司命大长老的关门弟子,飞琼峰主,整个门派的剑修为了做你这飞琼峰首徒都红了眼。你倒好,接了飞琼峰,山印三十年不开,自己在山脚下搭个茅屋住,提也不提收徒的事。‘小师叔不收徒’,这事跟‘林大师不炼器、闻峰主不开口、端睿大长公主不着彩衣’一起并称玄隐四大憾,没听过吗?” “哪跟哪?”支修皱了眉,“嘱咐一声,这话不许再传了。我是不值钱,随便编排,可是不该对端睿师姐不尊不重的。” 苏准问道:“怎么,真要收徒?不要满山天资卓绝的剑修,就想要一张白纸,从头教起?” “我自己还没将天地叩问明白呢,哪有资格给别人传道解惑?”支修呷了口清茶,摆摆手,“过几天端睿师姐过来,开堂给弟子们讲《幽玄经》。” “什么?端睿大长公主!”苏准吃了一惊,不由坐正了,“潜修寺里除了常驻的筑基师兄,就只有我们能这些打杂的半仙,接待那位老祖宗可不够分量。” “知道,我这不是提前过来迎候了么。”支修道,“这届弟子是我做主招的,不来作陪未免失礼。” “是大长公主的‘碧潭峰’瞄着这届新弟子?”苏准说,“可我听说那位老祖宗为了冲‘升灵圆满’闭关了?” 支修微微敛目:“嗯,出来了。” “这……她闭关不过百年吧?是不是仓促了点?” “局面所迫,没办法的事,”支修摇摇头,不习惯在背后议论别人,他没有多说,只是沉默了片刻说道,“明仪,现在想想,你当年执意不入内门也挺好的,在人间除魔卫道,快意两百年,再找个清净地方养老……” 苏准笑道:“你可别胡扯了,什么我不入内门?是内门不要我。内门但凡给我一个眼神,我早卷铺盖自己滚过去了……哎,不过话说回来,你不打算收徒,主持什么大选?多少年都没有升灵峰主下山了。你不知道,因为是你主持的大选,罗师兄生怕这届弟子成绩不好伤你颜面,打算把他们往死里逼,非得要他们都开灵窍不可。” “哎……大可不必。我就是奉师门之命去处理一个邪修,顺便把备选弟子领回来,省得劳烦别人再跑一趟。”支修顿了顿,大致将安乐乡里那邪修“太岁”的事讲了,“此人横空出世,惊动了‘星辰海’,非得除掉不可。” 苏准听完震惊了:“你说什么?太岁?世上真有太岁?你还见到了!” 支修一愣:“怎么,你知道?” “我是听说过这名号,”苏准迟疑道,“可……那也不是人啊。” “不是人是什么?” “是个……是个图腾,臆想出来的邪神。”苏准说,“民间邪祟们资源稀缺,好抱团,这你知道。” 支修点头。 “他们走什么道的都有,抱团在一起就是互利互助,很少有所有人都服的领头人,所以往往会捏造个‘西王母’、‘太岁星君’之类的神,聚会时一起拜 一拜……那就是个仪式,拜了代表大家是一路人。我在天机阁的时候,抓到过一伙拜‘太岁’的邪祟。” 支修:“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对,就是这句!”苏准道,“‘太岁’是个木雕的神龛啊!怎么,他们竟把神龛弄活了?”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凝重。 苏准又问:“你说他惊动了‘星辰海’,是怎么回事?” “星辰海”是玄隐群山中一处深渊绝境,据说能窥见命数。 但命数何其玄妙,窥天之人一不小心就会陷在里面,死无葬身之地,所以玄隐山明令禁止弟子入内。除了司命大长老章珏以外,即便是升灵峰主,若无召,也只许十年下星辰海一次,一次绝不能超过半炷香,更不能窥视自己的命。 支修道:“是星辰海召唤了照庭,给了‘龙脉’一个模糊的指向。我带着照庭下去时,见金平附近有浊气动荡……就是出了妖邪的意思。动荡并不剧烈,我们当时都觉得那应该是个筑基中后期,只是既然惊动了星辰海,此人必有邪门的地方,保险起见,我师尊才让我走一趟。” “连星辰海都没看出那邪祟修为?” “不然我肯定不会托大独自前往。我死活无所谓,金平几百万人口不是闹着玩的。”支修说到这,又皱眉道,“不过那个‘半步蝉蜕’水份太大。我见过端睿师姐指点亲传弟子,把修为压到灵窍期,筑基弟子照样没有还手之力——那邪修却能被小庞一个人间行走带着个凡人小孩偷袭得手。可他修为又确实是升灵后期……给我感觉,有点像是丹药堆的修为。” “丹药是沙子,能堆个鸡窝猪圈顶天了,可盖不了楼,”苏准道,“要是丹药能堆出升灵,玄隐得有多少峰主?” “这我知道……”支修正要说什么,突然,静谧的澄净堂中响起细碎的铃声。 小院里,所有闲着的稻童无符自动,集体转身面朝窗户,仰头往天上看。 苏准回手推开澄净堂的窗。 流星似箭,刺破了宁静的夜空。 “怎么好端端的,南天星陨了?”苏准喃喃道,“不祥之兆啊。” 作者有话要说: 快写不动了…… 货币购买力和兑换体系大概是这样的: 一个铜钱俩张饼(死面没肉),就点水够一顿饭,卖不完晚上有折扣。 一贯 钱(一吊钱)有一千五百铜钱=一两白银 十二两白银=一两黄金。 第18章 龙咬尾(六) 第一颗流星落下的时候,阿响跑到了画舫渡口,正好跟一辆运冰车擦肩而过。 她一脑门热汗被凉意冲下去一多半,沉沉地,她吐出了一口郁气。 阿响虚岁十五,爹没得早。早年间家里有几亩薄田,只是实在没劳力。孤老头弱媳妇带着个娃,一年累死累活,也刨不出几颗粮,雇人又算不过账来,于是后来有人来收田建厂,爷爷就把地卖了。 开头几年日子不坏,在厂里做工,怎么也比种地来钱快,只是好景不长,前年厂里突然说五十岁以上的不要了,一家人立刻没了生计。 当年卖地得的钱也越来越不禁花,让阿响娘一场病就用了个精光。 钱没了,人也没留住,只剩祖孙俩相依为命。为了挣口饭吃,力夫、跑堂……她跟着爷爷什么都干过。恰逢大选年,爷孙俩到金平来找饭碗,在南郊的厂区做零工。 阿响这一阵发了笔小财。 一开始,是有人在南城门外鸣冤,好像是说修腾云蛟铁轨的时候,家里田地被狗官贪了去,求告无门,进京讨说法。后来不知是没人管还是怎的,反正那些人为了壮声势,开始雇人跟他们一起鸣。 这活儿简单,只要领份状纸在路边等,看见有漂亮的车马经过,就把状纸举起来,跟着大家伙一起喊词就行,一天能拿五十钱——在码头,最有力气、最能干的力夫,一天可也就能赚三十来个。 爷爷不让她去,老东西么,总有些神神道道的道理,他说“没有冤情去喊假冤,是要折福的”。阿响不听,心说:乡下还有雇“孝子贤孙”帮着哭丧的呢,那晦气活她也不是没干过,帮人喊个冤怎么了?又没伤天害理。爷爷还觉得双日子买“金盘彩”能中大奖呢,灯油钱都让他拿着买那些废纸去了,也没见中过一个子儿。 今年金平热得早,端阳未至,暑气已经浮上来了。阿响爷爷被暑气蒸病了,两天没吃进一口饭,肚子却鼓得像怀了孕的妇人。阿响跟着喊了三天冤,得了一百五十钱,想起爷爷说以前到城里帮工,主人家赏的饭里有栖凤阁的鸭头,他这辈子再没吃过比那更好的东西,就揣着钱,找到了栖凤阁。 谁知道她爷爷“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东西”,居然是人家不单卖的杂碎呢? 阿响一闭眼,就仿佛又听见了栖凤阁里魔音似的笑声。 “小兄弟,快别跑啦,你热不热呀?”见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冰车,路边一个卖冷饮的摊主就见缝插针地揽客 ,“来一碗冰雪丸子消暑,惬意过神仙!” 阿响脚步一顿,扭头看见那冷饮摊上卖的“冰雪丸子”:粘豆面滚的小丸子晶莹剔透,配上各色瓜果与薄荷叶,在闷热的夜色中冒着凉气。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摊主见她意动,就撺掇道:“来一碗尝尝嘛,又消暑,又不伤肠胃,滋润得很哪!” 阿响本来摇头,听说“不伤肠胃”,又犹豫了:“多少钱一碗?” 片刻后,她抱着满满一罐冰雪丸子,又快乐了起来——好心的摊主听说她是要买回去给老人吃,连夸她孝顺,给她盛在瓷罐里,让她带回去吃完了再还。 漂亮的冰雪丸子不比那破鸭头香吗? 她心想:等她有钱了,就把栖凤阁包下来,叫上一百只整鸭,鸭肉都扔出去喂狗。 阿响怕把碎冰渣捂化了,抱着瓷罐一路狂奔。 她跑过东城的闹市区,灵巧地躲过穿行其中的马车,长腿一迈,连蹦带跳地跨过修路挖出来的坑,又朝路边卖花的姑娘吹了声口哨。姑娘回过神来啐了她一口,没啐着,阿响已经跑出了南城门。 南城外依旧臭,卖杂合面饼的小贩准备收摊,折价到一文钱三个。 “叔,不买啦!”阿响兴奋地叫道,“今天吃好的!” 她可太能跑了,小野马似的,一口气没歇,一路跑回了厂区。冰凉的瓷罐外面凝了一层水珠,阿响把湿漉漉的手在身上抹干净,忽然发现厂区气氛不同寻常,围了许多人……个个带着刀,是官兵。 这是出什么事了? 只听一阵喧哗,几个人被官兵连打带骂地押了出来,都是阿响认识的人。她睁大了眼睛,才要上前,旁边有人一把拉住了她,是平时爱跟爷爷一起买金盘彩的咸鱼伯。 咸鱼伯有一双比常人大上好几圈的眼睛,瞪得几乎脱了眶,将阿响拽到一边,小声道:“别过去!” 阿响:“到底怎么了?因为什么抓人?” “说那些在南城门外鸣冤的是反贼,污蔑朝廷,正挨着厂区查呢……哎,你是不是也跟着去过?” 阿响一个半大孩子,那点厉害都在嘴上,听完吓得心“砰砰”乱跳,手比冰罐还凉。 而就在这时,她看见两个兵从厂区里拖出一个人。 是她爷爷! 老人正病着,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官兵架着,两条腿软哒哒地拖在地上 ,像条垂死的老狗。 咸鱼伯也看见了,不住地念叨道:“啊哟,可坏了!可坏了……哎,你要干什么去?” 正要冲过去的阿响被咸鱼伯一手拽了回来:“我爷!我爷没去,我爷冤枉!” “官爷抓人还管你冤不冤枉,闭嘴老实点吧!”咸鱼伯揪住女孩,“一会儿再把你搭进去!” 眼瞅着另一队官兵往他们这边来了,咸鱼伯大惊失色,不由分说地将自己和阿响一起塞进了草垛里。 城防官兵的长靴践踏过南郊厂区泥泞的地面。 流星如雨落下。 “大人,”一个差役跑到京兆尹面前,擦了把热汗,禀报道,“南城门外聚众闹事、造谣‘腾云蛟吃人’的刁民已逮住了六十余人,均已关押候审,您……” “侯谁呢?你们审啊!”京兆尹暴躁地掀开眼皮,“谁指使他们污蔑朝廷的!不说就给我往死里打!圣人今天当庭摔了御笔,跟咱们要背后主使呢!今天交不出主使的脑袋,明儿就得交咱们的脑袋,还不快去!” 差役撒腿就跑,惊飞了一只老鸦。 那不祥之鸟“嘎嘎”地不知是哭是笑,往菱阳河西飞去了。 庄王府的黑猫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飞过的鸟,兴奋地扭着屁股,像是要扑,中途被一只冰冷的手捏住了后颈。 “看着它点,别让它去叼野物,怪脏的。”庄王将猫塞进白令怀里,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在南城门外雇人喊冤,这孙大人哪……唉,备车吧,我进宫给太子求情去——对了,今天咫尺上有信吗?” 白令回道:“尚未。” “说好了每天报平安,刚去几天就乐不思蜀了。”庄王让人帮他换好朝服,“没良心的混账。” 没良心的混账奚平踩着落锁的点,堪堪赶回了丘字院。 进了屋,他把昏迷不醒的半偶扔在一边,又不死心地在犄角旮旯里翻找一遍,想看看有没有“幸存”的灵石。 结果别说灵石,那破半偶连“灵砂”都没给他剩一粒。 奚平徒劳无功,越发恨起了半偶。 可就在他撸起袖子要去找半偶算账时,却发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半偶凭空长高了一掌多长,小袄小裤子局促起来。 半偶因为长得太快,身上不知是骨头还是镀月金,“咯吱咯吱”直响,双脚不停地抽搐着。 奚平小 心地伸手探了一下,隔着衣服,他能感觉到半偶的身体里像有一台高速运转的蒸汽机,“突突”地震着,好像随时要炸。 好,这回别说收拾了,他连摸都不敢摸了。 “这要是真炸了,”奚平心里泛起嘀咕,“我那一匣子灵石不是白糟蹋了?” 他想了想,呲牙咧嘴地扎破了手指,吝啬地挤出一滴血来抹在驯龙锁上。血珠很快被驯龙锁吸了进去,奚平再一次有了那种奇异的、身上多了条尾巴的感觉,这才颇不放心地去洗漱睡觉。 他得留只眼“看着”,万一半夜“尾巴”有什么不妥,他也能及时知道。 驯龙锁吸了主人的血,冰冷的箔片似乎温暖了起来,不松不紧地圈在半偶脖子上。 奚平熄了灯,黑暗中,半偶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眼珠吃力地转动了一下,望向了卧房的方向。 他只是身体不能动,其实一直是醒着的。 半偶自打有模糊的记忆以来,就一直是那半人不鬼的怪物样子。他的原主人从没喂他吃过灵石,每月只拿三钱青矿磨成粉,用水冲了给他喝,勉强让他凑合活着。于是他不长个子,也不长灵智,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是饿。 只有这样,他的灵感才格外敏锐,才能轻而易举地为主人寻到灵气充裕的地方,当一条好“灵犬”。 一次主人喝醉了酒,没有及时将荷包里的二两碧章收好。饿出了熊心豹子胆的半偶实在没忍住,把那二两碧章囫囵吞了。 主人醒来后勃然大怒,当场砸断了他的经脉,豁开他骨头上的法阵,剖开他胸腹,将那两块碧章石取了出来。冰冷的刀刃划开皮肉,内脏被一双粗鲁的手来回翻找。 为了让他长“记性”,主人让他敞着仅剩的骨和肉,在酷暑中暴晒了三天……而他分明是个这样都不死的怪物,为何又与血肉之躯一样疼呢? 幸亏半偶灵智不全,连疯都不会疯。 从那以后,他果然长了记性,看见“碧章青”就肝胆俱裂,连带着江南春色也一并畏惧起来。 可人也好,动物也好,变成了饿鬼,都是悍不畏死的。原主强行给他“戒”了碧章,没教会他恐惧蓝玉。 面对着一整盒没上锁的蓝玉,半偶终于忍不住重蹈覆辙。 奚平拎着他去澄净堂,半偶凭着自己比猫狗强不了多少的灵智,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这次大概是要完了。 好在 他也不懂什么叫后悔。 他活着就是想吃,吃饱了,碎尸万段都行。 可……他怎么没被碎尸万段呢? 蓝玉中充沛的灵气冲刷着半偶停滞了多年的躯体,他身上每一处粗制滥造的法阵都被滋养过一遍。半偶的身体与灵智像迎接春雨的笋,飞快地生长。随着身体破茧似的长大,许多心里糊涂的事也忽然清明了,及至他有力气睁开眼的时候,半偶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有人舍了百两的蓝玉,留下了他这条一文不值的腌臜性命。 剧变的骨肉一寸一寸地撕裂,不等长好就再撕裂……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 半偶浑身颤抖着,将畸形的舌头又活活咬下了一截,满嘴都是血。 他已经浑然不觉,只是拼了命地挣扎着求生:这条命是人家的了。 最后一颗流星划过,星空重新归于沉寂,这一宿,梦乡寂寥,到处都是夜不能寐的人。 金平南城门外,阿响冲进了自己家。咸鱼伯说去替她找门路,看能不能买通一两个城防,先把人弄出来,阿响爷好几天病得没出过门,厂区的赤脚大夫也能作证。他们应该抓的人是她。 可问题来了,拿什么买呢? 阿响把她和爷爷住的小窝棚翻了个底朝天,除了一排将够祖孙俩吃半个月杂合面的大子儿,家里就只剩下一堆过期的“金盘彩”。废纸票上花里胡哨地画着金银珠宝、祥云彩凤,三十一张,每一张都是一个破碎的美梦。 爷爷把过期的金盘彩票子叠成纸元宝,供在简单的香案上,神位上没有神像,只有一块空空的“平安无事牌”,据说那是“太岁星君”的神牌。星君的来龙去脉他也说不清楚,不知从哪听来的,就跟着人家一起信,每次买金盘彩之前都虔诚地过来拜,可也许这位太岁星君不兼职财神,一次也没显过灵。 阿响筋疲力尽,走投无路。鬼使神差的,她也给太岁星君折了一个元宝,病急乱投医地向那神牌祈祷。 天太热了,阿响上了火,这一低头,鼻血就止不住地往下流。阿响一边慌慌张张地擦掉“神牌”上的血,一边语无伦次道:“救救我爷爷,太岁大人,求你救救我爷爷。只要能救出我爷爷,我把命都给你……” 神牌不知是什么特殊的木头,棉花似的,贪婪地将她指缝里的血一点一点地吸了进去。 庞戬大步闯进天机阁总署,劈头盖脸地问手下:“你说那些邪祟的木牌怎么了 ?” “都统,你看。”那蓝衣将他们从邪祟身上缴获的转生木牌拿了出来,惨白的木牌上血迹斑斑,好像有什么人唤醒了那木牌里的恶鬼幽灵,“方才南天星陨时,它突然就这样了。” 蒸汽大货船轰鸣着从码头驶出,掀起了恶臭的巨浪,将一只运河边觅食的苍蝇卷了进去。 正好一束灯塔上扫下来的光落在绿油油的水面上,从垂死挣扎的小虫身上折出去,刺破了稀薄的水雾。 潜修寺里的奚平皱着眉翻了个身,睡得很不安稳,耳边充斥着“嘤嘤嗡嗡”的人声。 有人求他救什么“爷爷”,有人在嚎啕大哭,有人凄厉地惨叫…… 嘈杂中,他好像还“梦见”隔壁的半偶醒了,睁眼爬起来,进了他的卧房。 烦死了,奚平用被子捂住了头。 半偶无声无息地溜进了奚平的卧房,见这人不知在梦里打了个什么把式,全身都晾在外面,把被子卷到了胸口以上,大有要想不开拿锦被上吊的意思。 蹲在床边注视了奚平一会儿,半偶小心地伸出手,想把他从被子里刨出来。 忽然,半偶猛地一激灵,往后退了一大步,削瘦的后背弓了起来。 只见刚才睡得死狗一样的奚平突然诈尸似的,从床上翻坐了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缠在脖颈上的锦被,眼神清明得像从没睡着过。目光抬起来,直勾勾地对上半偶,继而诡异地笑了。 半偶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奚平”缓缓扭了扭脖子,整好衣襟和睡散的头发,然后他将双手举到面前,十分爱惜地摩挲打量着,喟叹了一声:“可真是双养尊处优的好手。” 那确实是奚平的声音,但发音位置与他平时说话大相径庭,以至于听起来不像一个人。低沉的话音里,带了一丝不明显的宁安味! “奚平”站起来走了几步,一伸手,半偶就像是给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吊了起来,悬到了半空,与他视线齐平。 “小东西,”“奚平”端详他片刻,笑了起来,“你这辈子没有做人的机会了,别学人自作聪明,嗯?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吗?” 半偶张开嘴,露出一口畸形的唇齿。 “哦,你说不出来啊,那可太好了。”“奚平”冰凉的手指顺着半偶的嘴唇划下去,半偶狠狠地一激灵——那手指精准地擦过了他身上刻了法阵的地 方,比当年剖开他胸腹的刀还锋利、还冰冷。 “多嘴的偶,可是要被劈成柴,填进灶坑里烧掉的。”“奚平”抬起一根手指抵在自己嘴唇上,“嘘——” 说完,他一弹指,悬在半空中的半偶像是被重重地推了一把,踉跄着飞回了书房。 “奚平”转身走向屋后的小院,挥手设下禁制,趺坐在一棵桂花树下。 惨白的月光被云影推着,从地面扫过,穿过肉眼不可见的禁制,落在“奚平”身上,照出了他的影子。 那影子不是人形,是一条漆黑的龙。 第19章 龙咬尾(七) 寅初,天未破晓,丘字院里亮起了风灯,姚启屈辱地起了床。 因为没能走出灵感芥子,他得提前一个时辰去上早课。才刚一出屋,山风就“咣当”一下将他身后的门拍上,露水糊了他一脸,像是在他脸上黥了个“愚”字。 姚启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眼眶通红。 平时不打雷劈不醒的奚平不知怎么,竟被那一声门响惊动了。 他迷迷瞪瞪地翻坐起来,眯了眼望向窗外,目送姚子明拎灯出门,然后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天——睡觉不知压到哪了,手指一直哆嗦。 正发着呆,他无意中一抬头,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他床头浮了出来。 奚平没有防备,差点咬着舌头——那吃了他一匣蓝玉的半偶一夜间蹿了差不多有两尺,看着像个少年了。 他那小圆脸变了形,仅剩的人皮不够用了似的,干巴巴地贴在脸骨上,白得泛青。小袄小裤已经上下不接壤,肩膀也撑开了线,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跟奚平大眼瞪小眼,不知是索命还是讨债。 “你他娘的……”奚平回过神来,忍不住迸出句粗话,“吓死我也没有灵石给你偷了!” 半偶自惭形秽似的,往阴影里缩了缩。 奚平盯着他那折寿的尊容适应了好半天,才没好气地说道:“过来,干活——先给我把被子收了。” 半偶低眉顺目地走过来,动手收拾起他的床铺。 他长大的似乎不只身体,还有心智,消化了几千两黄金,这货总算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了。 忽然,半偶喉咙里发出“哈”一声气音,从奚平被褥里捡起了一片新鲜的树叶。 奚平的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 半偶捏着树叶,脸色变了好几次,最后他似乎下了决断,转身英勇就义似的将那树叶举到奚平面前。 可还不等他抬起手比划,那喜怒无常的少爷就无缘无故地尥起蹶子,忽然发作道:“你以为树叶从哪蹭来的,还不是因为你这赔钱的东西,害我深更半夜往山上跑!” 半偶被他这疾风似的脾气唬得一呆。 “反正你欠我一百两蓝玉!”奚平不耐烦道,“还不清,你就得给我当牛做马。” 半偶忙伸手拉他。 等等,你听我说,你身上有…… “滚一边去,别挡道!”奚平恶声恶气地推开他 ,“看不懂你在瞎比划,哑巴一个,那么多话。” 半偶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嗬嗬”声。 奚平稀有的耐心告罄,一把捏住半偶脖子上的驯龙锁。 那少年立刻被驯龙锁卡住喉咙、锁紧了四肢,一动不能动了。 奚平冷冷地说道:“我说,走开,别烦我。” 驯龙锁上银光一闪,继而钻进了半偶的脖子里。 “去把我昨天换下来的衣服和鞋捡起来。” 半偶被驯龙锁牵着,机械地捡起他随手乱扔的锦袍和靴子。 奚平傲慢地瞥了他一眼,吩咐道:“衣服我不要了,洗干净自己拿去穿。把你那身寿衣换下来,别出去给我丢人现眼。” 说完,任性的少爷就打了个哈欠,再不理会半偶了。溜达到书房,他伸了个懒腰,摸出白玉咫尺,开始给祖母写信,补报头天的平安。 写了几个字,他忽然想起点什么,一抬头,已经被迫退到卧房门口的半偶就随着他的念头停下脚步。 “对了,你叫什么来着?”奚平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不等对方回答,又霸道地擅自做了主,“算了,邪祟起的鬼名也不吉利。你既然做了我的家奴,以后就姓奚吧……唔,你可以叫奚悦。” 白玉咫尺亮起来时,庄王刚回王府——他在东宫跪了半宿,是侍卫背回来的。 小厮端了热茶和点心在一边伺候,他只端起盏沾了沾嘴唇,点心没碰就推到了一边。 白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药瓶,倒了颗药丸在雪白的锦帕上递给他。 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从瓶口冒出来,飘出窗外,窗口一枝才长出花苞的海棠悄然开了。 庄王脸色不太好,心情却似乎不错,含笑摇头道:“春晖丹难得,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不是这东西能补回来的……咫尺上有信,拿来我看看。” 白令一动不动地端着那药丸,面沉似水。 庄王没办法,只好接过丹药含了:“啧,你这纸人,怎么性子跟石头似的。” 陛下与太子之间的父子情分,不是一次两次政见相左就能消磨干净的——当年张氏脑袋乱滚都还没牵连到东宫呢。他去情真意切地求个情,陛下就能顺着台阶下来了。 事情强行翻了篇,才能让裂痕留在上面。 怨与恨恰如情分,都是要攒的,没有一蹴而 就的道理,一次发透了才是过犹不及。 再说,陛下就喜欢他“情深”。 白令生硬地说道:“属下只是个纸人,不通人情世故,只是还望殿下再用苦肉计前知会一声,省得属下捉襟见肘,寻不到丹药。” 庄王像纵容黑猫撒泼一样点了点他,作势要起身:“你不管,我自己拿。” 白令这才默不作声地转身捧起白玉咫尺,拿到他面前。 “老天爷,怎么又这么长。”庄王大略一扫,见咫尺上又是通篇自吹自擂,奚平已经将自己“灵感甲等,天资卓绝”这事换着花样说好几天了,三纸无驴的废话看得庄王眼睛疼,“行了拿走吧,就知道他没正事……等等。” 他目光忽然停在了咫尺一角,只见奚平结尾写道:“庞都统送的那半人不鬼的小厮,容貌丑陋,不会说也不会写,甚是蠢笨,远不及号钟。但在潜修寺,只好将就了,孙儿给他取名奚悦,盼他能借几分灵性。” 庄王有点苍白的手指捋过咫尺上的字迹:“奚悦……” 他没记错的话,奚平底下本来有个小三岁的兄弟,养到快一岁,没立住。那孩子夭折时已经起了大名,就叫“奚悦”。 怎么好端端的,给半偶取这个名字? 他小厮不都用琴名吗? 这是……想家了? 庄王皱了皱眉——不对,他这表弟每次溜出门都跟脱了缰似的,永宁侯不断他零花钱,都拴不回来这野驴,他就压根没长“想家”那根柔肠。 那小子从小就报喜不报忧,在外面闯多大祸回来都跟没事人似的,不逼到没办法不带说一声,怕是遇见什么事了。 庄王沉吟片刻:“新城长公主最近是不是去南圣庙里小住了?” “是,”白令道,“跟驸马闹得不太愉快。” “去写份拜帖,”庄王道,“我去南圣庙祈福……求家国平安,父兄和睦,顺便给大姑母请安。” 潜修寺里,这天除了姚启等不幸没通过灵感芥子的,其他人都不用一大早去乾坤塔受难——苏长老腾出空来了,要带他们四处熟悉一下环境,讲讲门规。 奚平一路被常钧扯着耳朵灌八卦,才知道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头居然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苏长老是前任天机阁总督,历经六朝,年纪大了才退隐。当年澜沧叛逆围困金平的时候,天机阁精锐都在想办法突围传讯仙山, 他那会儿初出茅庐,留下来跟支将军一起守过城,至今跟支将军交情甚笃。据说他灵骨已成……就是灵窍期大圆满的意思,离筑基只有一步之遥。” 奚平不知是起太早缺觉还是怎么的,心不在焉,连常钧说话也没听太仔细,随口搪塞一句:“那怎么没筑?”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笑道:“哪能随意筑基?筑基得先入内门。” 众弟子忙上前见礼:“苏长老。” 苏准戴着草帽,拎着竹杖,像个貌不惊人的老樵夫。 他慢悠悠地顺着石阶走上来:“筑基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伐经洗髓灵骨成,也只是肉身达到了筑基条件。除了灵骨,你还须得找到自己的‘道心’。我啊,道心不知道在哪个猴山上呢,入不得门,还是在红尘里泡到老死吧。” 周樨跟上来接话道:“长老,道心很难得吧?” “自然。”苏准笑道,“你看芸芸众生,几人不是每日闷头挣命?知道自己奔头在哪、为何而活的何其凤毛麟角。一年到头尚且不知自己始终,何况是要找一颗千百年从一而终的道心呢?” 又有弟子问道:“长老,那是只要找到‘道心’就能筑基吗?” 苏准摇摇头:“得按规矩来,外门弟子不许筑基,你得持仙门某位升灵峰主亲自签的‘接引令’,先拿到内门弟子身份,登记在签发接引令的峰主名下,由峰主分配一处仙山‘道堂’才行……哎,你们看,我们到‘烟海楼’了。烟海楼是潜修寺中的藏书阁,你们闲时可以过来借阅典籍——不过珍贵孤本上有符咒,只能在烟海楼里看,想带出去得自己誊写抄录。” 奚平对高耸入云的烟海楼毫无兴趣,只随便扫了一眼,就扭头问苏准:“长老,筑基必须得在仙山吗?那外面那些邪祟是怎么筑的?” 他这一问如炸雷,正在交头接耳的众弟子陡然一静——刑堂长老面前问邪祟怎么筑基,这奚士庸可真是长了张好嘴,平均三天得罪一位仙长。 苏准沉默了片刻,看了他一眼:“你问我……邪祟?” 就在众人等着看慈眉善目的苏长老怎么发作时,却见他将手中竹杖一扬,点了点路边的稻童:“记下,奚士庸,这月加个‘灵石点’。” 奚平:“……” 加个什么? “你们月例是三颗蓝玉,每月最后一日发放,攒够十个灵石点,就可以去澄净堂兑一颗额外的蓝玉灵石。不过万一被扣了 点,也是要扣罚月例的。” 苏准拄着竹杖,优哉游哉地继续往前走去:“给他灵石点,是因为他提了个好问题。我知道你们都忌讳提‘邪祟’,在凡间,要是有人连日倒霉,就说是‘沾了邪气’,碰过邪祟的东西;时疫流行,就说是‘邪风入体’,此地必有邪祟路过,在上风口放过毒屁。可是不把‘邪’摸个清楚透彻,你们又怎知什么是‘正’?光是讳莫如深干净了嘴,那邪祟又不会因此就不存在了。” 周樨带头低头敛眉道:“是,弟子受教了。” “殿下不必拘谨,”苏准摆摆手,“仙门之所以要弟子入内门筑基,是因为玄隐山有灵石矿滋养。给弟子筑基用的‘道堂’四壁镶满了灵石,身在其中,能引入最精纯的灵气,确保灵台清明无垢。邪修与我们不同,灵石在外面市价几何你们也知道,没有门派依托,寻常邪修断然供不起,所以他们往往是盗取天地灵气为己用。” “长老,‘天地灵气’又是什么?” “花所以开、树所以长、万物所以繁衍不息,所依凭的就是‘天地灵气’。”苏准耐心地说道,“开窍期的修士,只是能引灵气入体,暂为己用,灵气不会在体内久留,还是要归还天地的。筑基后则不同,筑基修士已为灵身,想要提升修为,就要将灵气炼化为己用,灵气是要截留在体内的。打个比方,假如一个筑基初期的修士在凡间闭关,不出十年,他周围方圆十多里地都要寸草不生,生民多灾多病,要是附近不巧有妇人怀胎,生出来的不是死胎就是畸形儿,这叫做‘窃天时’。我们所谓‘邪祟’,并不是说功法出身,是这些以‘窃天时’为生的修士。” 众弟子平时将“邪祟”挂在嘴边,却都还是头一次听说究竟什么是“邪修”。 奚平心想:哦,原来筑基修士就是光吃不拉的貔貅。 周樨脱口说道:“那岂不是祸国殃民?” 常钧恍然大悟:“怪不得天机阁的‘人间行走’只有开窍期的修士!” “不然你当我偌大玄隐,出不起几个筑基以上的厉害人物吗?”苏准笑道,“当年为了终结大乱局,北昆仑、南澜沧、西凌云、东玄隐、中三岳五大门派牵头,给玄门立了规矩:修行虽是逆旅,但正道当以天下为先,不可为一己之私窃天时。幸而老天留一线,赐予我等上古灵石,此物灵气精纯,拿来修行事半功倍,也与众生无所碍。我们正道修行,只能取用灵石中的灵气,开窍期倒还罢了,筑基以上若要下山,须得先向师 门报备,自带灵石下山。就算有随身的芥子能带大量灵石,久留凡间也难免瓜田李下,多有不便,于是‘人间行走’才只用开窍期的‘半仙’。” 奚平关注的事总跟别人不一样:“那万一碰见个筑基升灵的邪祟,打起来,天机阁岂不是很吃亏?” “哪有那么多筑基的邪祟,道心已是难得,绝大多数人长在灵石矿山上都止步于灵窍。侥幸铸成道心,用‘窃天时’的方法修炼,身上也必残留大量杂质浊物。鲜有人能迈过筑基这一关,就算有人心志坚定异于常人,最多到筑基中期,也会走火入魔,神智大乱。” 奚平听到这,心里疑惑起来:既然能筑基的那么稀有,那不就是说,世上绝大多数的“邪修”其实都只是“半仙”吗? 半仙既然不能截留灵气,当然也就不怎么破坏环境。 玄隐山外门的半仙都可以随意人间行走,为什么同样是半仙的邪修就要赶尽杀绝?等筑了基,坐实了罪名再杀不迟啊。如果怕他们伤天时,何不招安到仙门,引入正道呢? 再说……最多到筑基中期就会走火入魔的话,那个升灵的“太岁”是怎么回事? 没容他问,苏长老已经逐条讲起玄隐四十八条门规来。 奚平左耳灌了一堆“不可”,右耳泡了半桶“须得”,总结起来就是:艰苦朴素,吃糠咽菜,勤奋用功,夙兴夜寐,玩个灯笼! 听完,他只觉四大皆空,生无可恋。 苏长老一口气念完门规,轻呼一口气,仿佛将十年的郁结都呼出来了。他老人家脸上笑出了圣光,心满意足地带一脸呆滞的弟子们参观了潜修寺的“松窗大堂”“澄净堂”“戒堂”等地。逛了一大圈,日头沉下去,苏老才意犹未尽地放他们去吃饭。 向来吃饭最积极的奚平却磨蹭了一会儿没走,等别人都散了,他才跟屁虫似的跟着苏长老进了烟海楼。 苏长老摘草帽,奚平就眼色十足地凑上去,掸掉上面的水汽和落叶挂好。 “还有什么事啊?”苏准笑道,“老苏抠门得很,灵石点就给一个,多的没有啦,你找别人去吧。” “我不是来要饭的,”奚平道,“长老,有个事特别好奇,想跟您打听。” “嗯?” 奚平就说:“您说邪修筑基后就得疯,可是我进潜修寺之前,见过一个邪修,自称是升灵后期、半步蝉蜕。怎么,他吹牛的?” 苏准 一听就知道他打听的是谁:“邪修到了一定境界就是灾祸了,内门自然会派大能处理。你啊,专心修行,争取能在潜修寺开灵窍是正理,见识过也是一种造化,就别打听那么细了。” 奚平不依不饶,追问道:“那万一有漏网的呢?” “内门有一深渊,名叫‘星辰海’,可以窥见天机。”苏准笑道,“你没有听说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奚平:“不对啊苏长老,那南阖北进的时候,‘恢恢天网’怎么什么都没说?” 苏准:“……” 苏长老在天机阁积威甚重,时隔多年,居然重温了被打破砂锅的小崽子问得哑口无言的尴尬,噎了好一会儿,才委婉地说道:“澜沧剑派……是当年五大门派之一,并非邪修。” 奚平有时候犯浑,故意不听别人说话,倒也不是真听不懂那些弦外之音。 苏长老这么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几大门派分庭抗礼、和谐共处。“天网恢恢”当然不会互相网,因为大家都是“天”。 邪修是靠“窃天时”修炼的,人人得而诛之,为什么这样损人不利己呢?因为他们没有灵石。 灵石都在“天”手里。 “修炼方法祸国殃民”和“不是名门正派出身”其实是一个意思,只是前者听着更理直气壮一点。 不过历来如此,这也不关他的事。 这些念头只一闪,就被奚平丢在了一边,他问:“别的倒没什么……可是长老,那邪修真的死了吗?” “自然,”苏长老从小书架上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他,“我不反对你们了解邪修,你要是有心将来进天机阁,多看看也不错。” 说完,苏长老拍拍他,自己拿了几本书走了。 奚平定睛一看,那小册子封皮上写着三个字:《邪祟谱》。 那是天机阁出品,里面图文并茂,描绘的是近五百年来,天机阁抓的最罪大恶极的妖邪,奚平一目十行地翻过去,见除了个别开窍期的修士还能保持完整人形外,其他的像什么的都有,反正不像人。 他还以为自己翻开了什么三流的鬼怪志异。 近五百年,修为能达到筑基中后期的邪修一只手能数过来,里面没有升灵。 按照苏长老的说法,如果那太岁没死,内门一定能监控到。 但…… 头天夜里, 奚平用血连了驯龙锁,相当于他有一点意识是留在半偶身上的。然后他“梦见”半偶看见睡着后的“自己”鬼上身似的站了起来,去了后院! “梦”里的一切细节都太清楚了,他醒来后仍心惊胆战。 而让他确定那不是梦的,是半偶从他床上找到的树叶。 不管半偶干过什么倒霉事,奚平都决定原谅他了——那小怪物够意思,被掐着脖子警告,居然还不管不顾地要给他通风报信……就是有点缺心眼。 万一那夜里上了他身的鬼东西还在附近,他俩岂不是都要玩完? 所以他几次故意发脾气打断半偶,没敢“听”。 冷静……不能露出异状。 奚平心里反复叮嘱着自己,将《邪祟谱》放回去,又好似不经意地随便翻了几本别的书,书上的字一个也没入他眼,他盘算着今夜要再用驯龙锁“观察”自己一次。 实在不行,他就告诉潜修寺的管事,让他们带他去找支将军。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烟海楼的时候,奚平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他连眼都眨不了了! 奚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转过身,将方才已经放回去的《邪祟谱》拿回到眼前,重新翻开。 耳边……不,是他脑子里,响起了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绵软口音:“别搁下啊,本座还没看完呢。” “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本座有时候还真是少了几分时运。” 第20章 龙咬尾(八) 奚平整个人都麻了。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喊他:“士庸,怎么还没去膳堂?” 来的正是潜修寺的管事之一,新城长公主的儿子杨安礼。 杨安礼正被不太熟的四殿下一口一个“表兄”缠着,追问开灵窍的秘诀。 可是这玩意能有什么秘诀?玄门公认的笨办法就是罗青石的那一套——每天泡在灵石堆里磨练灵感,只要静得下心,够努力,就算资质稍微差一点,一两年也差不多能“磨”开灵窍。除此以外,虽然灵窍怎么开的都有,但总结其共性只有“机缘巧合”四个字,根本没法互相借鉴。 杨安礼正不知怎么敷衍,一转头看见了奚平,想起刚收到母亲的传信。新城长公主把庄王大夸特夸了一番,什么“深明大义”“情深义重”,看得杨安礼一头雾水,不知三殿下给他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 潜修寺名义上与世隔绝,管事们可没有闭目塞听,他们常年守在仙凡交界处,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杨安礼冷眼看着这些年朝局变化,一直就觉得不显山不露水的三殿下没有看起来那么情深无害。至于结不结交庄王,他还没想好,不过跟永宁侯世子结个善缘总没害处,于是和颜悦色地招呼道:“潜修寺清苦,怎么样,还能适应吗?” 特别不能!有鬼上我的身! 奚平的心恨不能代喉舌之职,自己跳出来嚎救命,撞得他肋骨疼。 可他那支配不了的脸却自作主张地从容一笑,用有一点刻意的金平官话回道:“谢师兄,四殿下好——仙山灵气浓郁,比乌烟瘴气的金平强多了,哪会不适应?” “被说话”的奚平出离愤怒:你爷爷唱戏都不拖那么长的尾音! 周樨假笑回礼。他方才老远看见奚平跟苏长老说话,心说这奚士庸原来不是狂悖无礼,是特别会看人下菜碟:见罗青石目下无尘,就故意激怒他引起注意,苏准是个资深人间行走,就投其所好,追着老东西问天机阁诛邪除魔的故事。 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上不了台面的心机一套一套的,跟那贵妃奚氏一脉相承。 “适应就好,三殿下不放心,托我照顾你呢。”杨安礼比奚平他们大十五六岁,在凡间几乎差出一代人去,也没什么话说,简单问候完,就捡了几本书,带着周樨走了。 奚平心恨不能跪下扒住杨师兄的大腿,身却彬彬有礼地退了半步让路,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走了。 烟海楼安静下来,奚平没了指望。 他对声音过耳不忘,尤其那人的宁安腔很有特点,怎么听怎么像将离他们从棺材里挖出来的那个大魔头。 可大魔头不都让照庭片成卷了吗? 坑人的苏长老不是刚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 奚平那“叛逃”的手抬了起来,在他脸和下巴上摸了一把,摸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那声音又在他脑子里响起:“好,现在没外人了,咱们可以聊聊了。” 奚平一点也不想跟他聊,并开始搜肠刮肚地倒腾他会的宁安脏话。 “你在心里唤我名,就能与我对答,还记得我吗,小朋友?”那声音说,“你可以称本座为……‘太岁’。” 虽然早有准备,奚平听见这俩字,挂在肋骨上的心还是“咯噔”了一下:玄隐山那不靠谱的天网真漏了。 此时距离晚课只有一刻,偌大烟海楼,远近无援,他被不知怎么死而复生的大魔头困在自己的身体里,能自主的只有心跳……与倒竖的汗毛。 奚平只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爹娘不可能给儿女起名叫“太岁”,这应该是个行走江湖的花名,既然这样,随便什么称呼,只要是特指对方应该都行。 对方让他叫“太岁”,他偏不叫,奚平心说:你也配?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于是他试着在心里唤道:“这位……尊长?仙尊?魔头前辈?” “你这小鬼,看着莽撞,心眼倒多。”太岁果然“听”见了,笑道,“‘尊长’什么的就不必了,那是你们名门正派专属的称谓,本座不爱听。” 行吧,那就魔头了。 奚平随方就圆:“魔头前辈大驾光临,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晚辈那个什么……资质愚钝,在天灵盖上楔个孔可能都开不了窍,能办的事也实在不多,但肯定不遗余力给您办。” “不用怕,孩子,”太岁慈祥地说道,“本座不吃人心肝。” 奚平:“那您想吃点什么呢?” 太岁被他逗乐了:“那日安乐乡,本座伤在照庭之下,险些灰飞烟灭……这里头可少不了你的功劳。” 奚平的话来得很快:“不敢当!我那会儿连自己能进潜修寺都不知道,一个凡人,懂个什么,纯粹是跟着天机阁的人瞎起哄。列祖列宗在上,我对前辈您可是毫无恶意的。不瞒您说,我近来左 思右想,怎么都觉得自己不应该不管青红皂白地站队。天机阁就一定是好人吗?我看他们那副都统就不是什么好鸟!幸亏您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大魔头淡淡地打断他的废话:“你是想打探,本座为什么没死吧?” 奚平磕绊都不打一个:“绝对没有,这还用打探吗?必是苍天有眼。” 天网漏的眼。 太岁说道:“本座机缘巧合,跟着你进了潜修寺。潜修寺虽不过是个外门,背靠玄隐山,谷中也有灵石奠基,灵气丰沛。我被他们暗算,拿他们的灵石补回元气,不过分吧?” 奚平:“合情合理。” “放心,本座不会一直跟着你。一年后,你或是能进玄隐内门,或是回归凡间,玄隐山千年底蕴,还是有几个难对付的老鬼的,本座没事不会进去找事,凡间无甚助益,自然也不会相随。你我二人以一年为限,你乖乖的,不必打探本座来路,也不要声张,本座闲来无事也不会夺你的舍。借你栖身潜修寺,不会白教你担惊受怕,本座自然会教导你,保你比同窗都早开灵窍,如何?” 奚平说:“那我可是撞大运了,魔头前辈,您要是能教我几招,让我能把天机阁那姓庞的揍一顿,我就天天给您烧香。” 太岁低低地笑了一声,抬起奚平的手,将那本《邪祟谱》塞回书架。 “身体还你,聪明孩子都知道什么时候不耍小聪明,对不对?” 话音没落,奚平就好像在梦里一脚踩空,从万丈高空下落进现实。他的拳头一下用力过猛地握紧了,整个人几乎抽搐了一下。 那附在他身上的魔头道:“快走吧,当心误了你那晚课。” 奚平依言,面无异色地走出了烟海楼,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问问题。 诸如“庞戬是什么修为”“他那杂货郎似的兜里到底有多少鸡零狗碎”“我得练多久才能捶爆庞狗的头”之类……如果说大道三千,有剑道有丹道还有炼器道,那奚平将来可能得入“暴揍庞戬道”——他就对这个特别执着。 太岁不喜欢“聪明人”,对二傻子的容忍度倒挺高,心平气和地一一作答。 “庞都统是灵窍圆满,灵骨已成,筑基以下无敌手。” “天机阁仙器资源丰富,庞都统是实际掌权人,可以随意取用。” “呵呵。” 就在他听完奚平的“雄心壮志”,忍俊不 禁时,奚平到了乾坤塔门口,罗青石正好迎面走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奚平心里怒骂庞戬的尾音还没消散,他就猝不及防地从怀里掏出火绒盒,要朝罗青石砸过去。 奚平思路很清楚:喊救命肯定不靠谱,喊完把人招来,那大魔头也会占据他的喉舌把事圆过去。 可攻击师兄不一样,苏长老讲门规的时候说了,潜修寺内禁止打架斗殴,对前辈不敬更是大罪。他拿火绒盒炸罗大个儿未遂,这么离谱的罪行肯定有资格进刑堂挨一通搜魂。 豁出去了! 半步邪神的大魔头,得天纵奇才的支将军才制得住,他算个什么品种的小蝼蚁?蝼蚁只有豁出去才有活路。 无论是时机还是动作,奚平炸火绒盒的行动都出其不意到了极致。 然而火绒盒没来得及离开他衣襟,他已经再一次地失去了身体。 奚平听见太岁冷笑了一声,接着,一阵从骨头经脉里传来的剧烈灼痛席卷过他全身。 身体痛苦到了一定程度,人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按说这种酷刑,肉体凡胎早该晕过去了,可他那被窃取的身体却丧失了这功能。 奚平的手轻轻地将火绒盒推了回去,还在他胸口拍了拍,继而站定一整袖子,他朝罗仙尊行了个挑不出毛病的礼,脸上含起了笑:“罗师兄好。” 罗青石瞥了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什么都没察觉到。 奚平在酷刑中拼命扒拉出一点清明:“前辈,我是将离……陈……陈姑娘用……命换……” 太岁轻轻一眯眼,烤着奚平的业火忽然消退了。 奚平身体一松,冷汗一下冲了出来,差点没了意识,骨头缝里仍残留着难忍的灼痛。 他浑浑噩噩地任凭太岁拖着他的腿,将他移动到了乾坤塔内,周遭嘈杂的招呼声、他“自己”的回答……乃至于罗仙尊又说了点什么,奚平一个字都没进耳朵。 直到门口稻童“咣”地敲了一下锣,奚平才激灵一下,三魂落了地。 此时乾坤塔里充斥着一股清淡的香味,吸进去,身心为止一轻,奚平身上的灼痛终于缓和了一些。 太岁近乎温柔的说道:“小惩大诫而已,你现在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奚平像只被突如其来的毒打吓坏的幼兽,气也没吭。接着,他身体轻轻晃了一下,恢复了自主。 这回他 闭紧了嘴,没敢再有任何试探。 “懂事了就好。”太岁轻轻地说,“好好听你们这位……‘尊贵’的师兄教导吧。” 只见高台上堆了各色灵石,幽光照得乾坤塔内白昼一般。窗外鸟声嘈杂,白鹭、仙鹤、孔雀、百灵全都聚在了乾坤塔外。仙鸟青鸾的长羽划过,落下一道细小的彩虹。 罗仙尊居高临下,整个人泛着淡青的光,仿佛准备发芽。 再仔细一看,原来他坐在一把整块碧章石打的椅子上。 “呵。”太岁冷笑了一声。 民间的修士们,为了几两碧章灵石能拼个你死我活。在这,却只是没人爱用的下品杂石,小小一个筑基都敢一屁股坐在上面。 罗仙尊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充满恶意的注视,无端打了个寒战。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左右踅摸了片刻,可能是觉得碧章椅有点冰,他站了起来。 罗青石清了清嗓子,拖着长腔起了韵:“能到潜修寺来的,想必都有点家底,白灵、蓝玉、碧章都见过,我就不废话了。谁知道灵石除了让你们那些‘降格垃圾’烧着玩以外,还有什么用?” 周樨道:“我等修行中人开了灵窍之后,可以从灵石中抽取灵气,洗精伐髓。筑基后,则可以炼化灵石中的灵气为己用,不伤天时。” “筑基后的事就不用说了,离你们远着呢。”罗青石耷拉着眼皮,不耐烦道,“有些蠢材可能是烟灰吸多了,七窍堵成了实心的,灵浊不分,灵石给你们也是糟蹋东西,我这几天,就要在澄净堂发月例前给你们通通气。” 他说到这,一拂袖,每个弟子面前都多了一卷白纸与一套笔墨。 “每张纸上的藏着一幅画,是用隐墨掺了灵石碎渣绘制的,你们这些凡胎肉眼看不见笔迹。今天我要你们根据纸上的灵气,用笔墨将那藏起来的图描出来,不管用什么方法……往哪看呢?看别人没用,每张纸上藏的画都不一样。两炷香之内画完,拔头筹者,这月可以多得一块蓝玉,以资奖励。” 众弟子“嗡”一声——苏长老一整天就奖励了两三个人一“灵石点”,罗仙尊上来就拿一整块蓝玉当彩头! 不等他们喜色上脸,就见罗青石倏地掀起眼皮,厉声道:“美什么?两炷香之内屁也画不出来的扣两块蓝玉,省得蠢气污了灵石!都愣着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画啊?拿笔!” 众弟子不敢再浪费时间,忙各自埋头纸页间。有拿着纸对着 光看的,有大耗子似的趴在桌上闻的,还有人试图舔纸尝尝。 唯有周樨伸手在纸上捋了一圈——他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灰扳指,式样古朴得近乎于寒酸,有些突兀。扳指轻轻蹭过纸面,周樨略一沉吟,气定神闲地拿起了笔,当场就开始描画。在一帮恨不能钻进纸里的弟子间显得格外有气质。 奚平似乎没从刚才的酷刑里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纸发呆,忽然,他发现纸上显出了淡淡的纹路……纹路越来越清晰,整张画都落尽了他眼里。 不知是巧合还是宿命,发到奚平手上的这张纸上画了一条龙。 等等,刚才罗长腿好像说纸上的画肉眼看不见…… “凡人微弱的灵感是凌驾在五感上的,你因本座的缘故,已经通灵……就是灵感能具象到五官上。”太岁淡淡地解释道,“不用惊诧。” 奚平愣了愣,所以上次他在灵感芥子里能“听”见的脚步声差异,也是因为这个,压根不是他天赋异禀? 这时,阴森森的奶声奶气在他桌边响起:“你干瞪眼对着纸相面,能相出画来?” 奚平感觉到身上的肌肉紧了紧,是魔头在警告他,只好不露丝毫异色地拿起笔,照着图慢吞吞地描了起来。 勾完边,他发现纸上的龙更清晰了一些,龙身上呈现出错落有致的光影。 奚平也不知道应该画成什么样合适,于是往浓墨里兑了水,将那些不同的深浅也勾了出来,最后一笔还没来得及离开宣纸,一只手便突然伸过来,抽走了他的画。 与此同时,四殿下透着矜持的声音响起:“师兄,我画完了。” 话音刚落,周樨就注意到了罗青石手里的画稿,脸上热忱的微笑顿时掺了半壶冷水,凉了。 罗青石头也不抬地一伸手,周樨面前的纸也飘到了他手边。 四殿下的白纸上勾出了一个美人,然而罗青石只扫了那美人图一眼,就随手掷在一边,半句评语也没有,只对奚平道:“你,手伸出来。” 奚平心跳骤然加速,发现了! 救苦救难的罗师兄发现他有异了! 第21章 龙咬尾(九) 太岁低声嗤笑道:“小小筑基。” 奚平的心一下沉了下去。 就见罗青石在他脉门上按了半天,抬起眼,慢吞吞地开了口:“奚士庸,有点意思。” 奚平近乎望眼欲穿地盯住他,等着他接下来的高论。 然而罗争气说完就撤回手,趾高气扬地站直了,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走了。 奚平:“……” 不是……“有点意思”然后呢?到底有什么意思啊! 奚平本来以为罗青石体型既然已经这样争气不凡,人肯定也是深不可测,敢情他那“深不可测”是装神装出来的。 他连装都只会用“有点意思”一个词,都不是个成语! 浑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弟子面前玩砸了的罗青石走上高台,一伸手,一枚晶莹剔透的蓝玉就落到了奚平桌上。 他老人家高傲地一抬小尖下巴:“你的了,祝你早开灵窍。” 有了这块额外的蓝玉,要是省着点用,白玉咫尺能撑到月底发灵石了。要是早一天拿到,奚平能乐出牙花子。然而此时,他已经全无心情惦记灵石够不够使这种鸡毛蒜皮了。 耷拉着一张脸,奚平木然地道了谢,仿佛罗仙尊刚才祝了他早死。 “画完的就走吧,”罗青石往碧章椅上一坐,接过稻童递过来的茶,“还在这显摆什么呢?” “师兄,”周樨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弟子与这位奚兄几乎同时完成,可否请师兄指点一下,弟子的画哪里不如别人?” 罗青石用眼角刮了周樨一眼:“你们手中的纸上,作画用的灵石粉有上中下三等,还掺了些不入流的浊沫。我未曾指望过你们这些没开灵窍的肉眼凡胎能把四个层次都画出来。可四殿下既然有‘百岁犀角扳指’引路,是否也该比别人多些洞察?” 周樨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将拇指上的扳指扣在手心里。 “测灵感,是让你们知道自己从娘胎里带来几斤几两,心里有数。不是让你急功近利地向我证明,我给你的那句‘资质平平’是错的。”罗青石不留情面道,“殿下,就算我向你认十次错,你能就地开灵窍吗?你要是能,我也不在乎这张老脸,这就跪下给你磕个头。” 四殿下金尊玉贵,一贯爱端着“没架子”的架子礼贤下士,别人也都配合地给他当“下士”,哪受过这种委屈?一时间脸色惨 白。 罗青石还没完了:“我劝你们有些人,没事还是多专注自己修行,等从潜修寺退回凡间进哪个外门,再拉帮结派不迟。现在到处卖好有什么用?没准别人一步登天进了内门,到时候仙凡有别,可就与你没什么瓜葛了。” 奚平:“……” 就因为四殿下第一天给他打过圆场,罗青石就跟盯上了他俩似的,随时随地公然挑唆。当年王母娘娘要是有他这张嘴,早把牛郎织女搅合黄了,还用得着每年过七夕? 周樨不缺心眼,当然知道罗青石是故意的,可知道归知道,他能不受这个挑唆吗?进内门的路是条独木桥,四殿下视之为囊中之物,岂容他人觊觎? 何况是永宁侯世子这种近乎于“家丑”的货色? 奚平一对上周樨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和四殿下之间没来得及“长大成人”的交情已经夭折,并且死相惨烈,一时间简直心力交瘁——但凡罗大能耐这挑拨离间的本领能匀一点在他修行上,也不至于稀松二五眼到就会说个“有点意思”的地步。 奚平头一次被人当成嫉恨的对象,要不是此时身上有“难言之隐”,他能得意地开个屏……可是一想起他能被四殿下嫉恨,恰恰是因为这“难言之隐”给了他作弊的耳目,又笑不出来了。 他没理会罗青石和周樨之间的口舌官司,慢吞吞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站起来,业火灼身的痛觉似乎仍残留在他血脉里,奚平一想起那酷刑就心有余悸。 然而,就在他走到乾坤塔门口时,耳边忽然想起了压抑的哽咽声。 奚平回头看了一眼,心说:至不至于啊,我还没哭呢。 他找了一圈没找到哽咽声从哪来的,却听到那哽咽声中掺了断断续续的祈求,大约是“求保佑”什么的…… 那好像是个女孩的声音。 声音不是从周围来的……好像是从他眉心响起来的! 奚平伸手按住眉心,闭上眼,将分散的心神集中在那里。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图景……熏得黑乎乎的墙、简陋的窝棚夹出来的小巷、满地的垃圾和废铜烂铁、油污里兴盛蔓延的青苔…… 怎么看怎么像金平南郊。 奚平脚步一顿,全神贯注地往那模糊的画面里看,随着他心神凝聚,画面又清晰了不少。 他看见了一个少女,正飞快地从九曲十八弯的窄巷里穿过。 她说不好多大年 纪,看着个头是不矮,但瘦得三根筋支个脑袋,脑袋上顶着一把乳臭未干的黄毛,一看就是个小丫头。她身上虽然寒酸,但衣裙针脚平整,除了不太合身以外,堪称体面了。 少女脖子上挂着一块木牌,不管她怎么跑,木牌都纹丝不动地钉在画面中心。于是以木牌为参照,旁边人和景都晃动得厉害。 奚平被晃得头晕,一睁眼,藏污纳垢的南郊不见了,他依然身在仙气飘渺的灵山中。 “前辈,”奚平踟蹰片刻,用生硬但客气的语气试着开口问道,“请问您‘看见’了吗?” 太岁“嗯”了一声。 奚平又问:“她是谁?是真人吗?” “是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太岁轻声说道,“转生木乃本座伴生之物,她在供奉吾名的转生木上滴了血,发誓要献出身心,本座这才被唤醒。” 奚平:“……” 三姑姥爷的,原来都是因为她! 本来听见有人哭——特别是小姑娘哭,他好歹是要问一声的。但听了魔头这话,奚平一点过问的想法也没有了。 “什么玩意,爱死不死,”奚平不动声色地把一颗小石子踢开,心说,“小小年纪脑子就坏成这样,药石罔效了,抓紧时间重新投个胎吧。” 可他的眼睛能开闭,能选择望灵山而不见尘世,耳朵却关不上,少女支离破碎的呓语一直在他耳边萦绕不去。 奚平从乾坤塔走回丘字院,走了一路,听她喋喋不休了一路,烦不胜烦,遂阴阳怪气道:“前辈,请问您不打算降个什么神通帮帮人家吗?” 太岁反问道:“你们每年初一国祭,天子亲临南圣庙祈祷,南圣可曾降过神通?” “不想帮您还一直听她说什么?” “爱莫能助,你忍一忍吧,”太岁道,“本座是被她的血唤醒的,只要她心里求神,本座不想听也得听。” 奚平就将这自封“太岁星君”的邪祟和什么都信的傻丫头一起,在心里大骂了一刻钟,骂到他都想不出词了,耳边杂音还没消停。 奚平彻底没脾气了,心想这女的是要干什么,念经把他超度了吗? 他被那杂音干扰得什么都干不下去,实在没办法,只好闭上眼,凝神眉心,看她到底有什么事。 阿响编起了辫子,换了女装——那是她唯一一条像样的衣裙,她娘弥留之际一针一线缝的,说要留给她 嫁人时穿。 可是阿响长了很久,也没长到能嫁人的年纪,撑不起来的裙子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她看起来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 她心里充满恐惧,似乎是为了壮胆,她将那块太岁神牌挂在胸前带了出来。阿响攥住了那木牌,在“老鼠巷”前徘徊着,发着抖,心里反复求神君保佑。 然而保佑她什么呢? 阿响说不出口。 老鼠巷是几排参差不齐的窝棚挤出来的暗巷,阴暗潮湿。暗巷被危房的房檐、晾在竹竿上的床单遮得不见天日,老远一看就像个耗子洞,因此得名。苍老憔悴的女人们衣衫不整,每到傍晚,就拖着仿佛是累赘的躯体,三三两两地出“洞”揽客。客人则大多是那些码头厂房里干重活的劳工,看着跟女人们半斤八两,也没多出几分人样来。 爷爷已经被抓走一天了,咸鱼伯说,城防那边要探出点话来,至少得二十两银子……不保证人能出来。 二十两啊! 她和爷爷就算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不吃不喝三年也赚不出来,这让她上哪弄去? 木匠行收旧家具,当铺收细软,老鼠巷收女人。 阿响身无长物,走投无路,她只能想到老鼠巷。 一只手伸过来,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阿响吓了一跳,惊弓之鸟似的挣开,见来人是个中年男子,手指关节突出,有点畸形,瞎了一只眼,身上却穿了条颇为体面的长袍——在南郊厂区,只有不用亲自干活的工头才会穿这样的长袍。 “妹妹眼生,”他像估量什么东西似的,上下打量着阿响,那视线像粘腻的虫子,“怎么卖?” 奚平方才就觉得怪怪的,这会儿终于看明白了那姑娘在什么地方,一听她哆哆嗦嗦地报价格就皱起了眉:“她求星君保佑顺利把自己卖出二十两?就为二十两?这也太贱了。” “二十两?就你?”老鼠巷口的男人听完也吃了一惊,“我的奶奶,你是广韵宫里的公主还是娘娘啊?” 阿响说不出话来,她手脚冰凉,脸却仿佛要烧起来。她有点想吐,裙摆下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你要是个雏儿,验了货,我给你一千;要不是,到时候得给我打个对折。”男人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怎么样,行就跟了我走。” 阿响本能地挥开他的手。 “整个南郊就没有值一两银子的娘们儿,大哥 可怜你年纪小才肯出这个价。差不多得了,别给脸不要……还二十两,菱阳河边的花魁都要不到这个价,你也配?”那男人骂骂咧咧的,说着要来拉阿响,“就这么定了,走吧。” 这时,窄巷里忽然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哟,今儿可算长了见识,什么地方飞来的小野鸡,毛还没长齐,也敢跑到老娘眼皮底下扒食。” 中年男子飞快地缩回手,脸上堆起笑容:“春英姐姐。”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老鼠巷里缓缓踱出来,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然而晦暗的夜色与浓妆遮住了她脸上的浮肿和皱纹,只露出个朦朦胧胧的影,看起来竟也勉强说得上有几分风姿。 女人啐出两片瓜子皮,翻了个白眼:“滚鸡巴蛋,哪个是你姐姐?” 男人嘴里叫着“姐姐”,涎着脸凑过去,被那女人一巴掌推开。紧接着,老鼠巷里又伸出一只指甲上涂了蔻丹的手,软绵绵地揪住男人的衣领,娇滴滴地喷出一串污言秽语,连打再骂地将他拖进了巷里。 那名唤“春英”的女人这才冷笑一声,粘腻浑浊的目光落到了阿响身上。 阿响好像被蛇钻进了衣服里,不由自主地将那太岁神牌捏得更紧,往后退了半步,臀腿却被一只枯瘦的手死命掐了一下。 “鸡屁股都不够炒盘菜。”掐她的是另一个女人,法令纹垂到了嘴角,鼻子还有点歪,像个作祟的女鬼。 “女鬼”见她呼痛,生生把鼻子笑到了腮帮子上,凑近了阿响:“回去吃点奶,长胖点再来吧。” 阿响一把推开她:“走开!啊!” 春英身边冒出来好几个女人,一把揪住阿响。瘦巴巴的少女哪抵得过成年人的力气,阿响很快被几个女人拉扯着头发拽到了老鼠巷里,她疼得大叫大骂。一股潮湿腥臊的气味扑面而来,暧昧的窄巷中,泛红的灯光像血一样,掠过她挂在胸前的木牌。 她攥着那木牌,绝望地在心里呼唤:太岁星君!太岁星君! 奚平按住额头,只觉此情此景不堪入目,想堵住她的嘴。 阿响猛地被人推进一间小黑屋里,还没来得及适应骤然亮起来的灯光,脸上就挨了一巴掌:“小贱人。” 女人的长指甲在她脸上划出了细碎的伤口,她耳畔“嗡”一声,脸颊肿了起来。阿响转头回击:“老贱……啊!” 不等她骂完,脸上就挨了好几个嘴巴子,有人用力拧她的皮肉,污言秽语劈 头盖脸地灌进她耳目,比南郊的运河水还脏。 春英越众而出,将她往门板上一搡,啐了一口:“不要脸的下贱胚子,我要是你爷爷,能臊得一头磕死了。” 阿响脑子快炸了,也没细想她怎会知道自己有爷爷,脱口道:“反正他也快死了!” 春英听完一愣,抬手挡住嘻嘻哈哈要往阿响身上泼凉水的女人,问道:“怎么回事?” 阿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春英修成一条细线的眉高高吊起,不耐烦道:“哭你娘的丧,你爷爷马上风了?” 阿响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发狂似的跳起来,挣开按住她的女人们,脸红得发了紫,一头撞了春英一个趔趄:“你放屁!我爷爷是被城防狗官抓走的!他是冤枉的!你知道什么!不许你说我爷爷!” 春英后腰撞在桌子上,茶杯瓜子碗倒了一堆。其他女人忙上前扶,春英却似乎没在意,问道:“给城防拿去了?他犯了什么事?” 歪鼻子的女人似乎消息灵通一些,将那些失地农民喊冤的事说了:“城防这两天拿了不少人,说是有人雇他们聚众闹事。” 春英便问阿响:“你爷爷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么?” 阿响听了这话,快要喷出天灵盖的火气突然凉了。 是了,她魂灵出窍似的想,是因为我。 春英见这小姑娘傻乎乎的,也靠不住,就转头问那歪鼻子的女人:“抓了多少人?” “不知道,怕是得有几十上百人了。” “闹这么大?”春英嘀咕了一句,“城防……城防那帮狗娘养的心黑得很,棺材板上都要揩点油。” 说完,她又问阿响:“哪个问你要二十两银子的?” 阿响此时终于回过味来了:“你……你认识我爷爷?” 春英把有点外凸的眼睛一立,样子又刻薄了三分:“再鸡巴废话,老娘打烂你的嘴。” 阿响:“……咸鱼伯。” “哈!”春英尖着嗓子笑了一声,“老瘪三赌输了钱,连亲娘老子都能从坟里挖出来给人操,信他的狗屁,你以前是不是烧坏过脑子?” 她说着,披上外袍,翻箱倒柜地摸出个小箱子,将里面碎银锭子、鸡零狗碎的首饰一把抓起来,往怀里一塞,趾高气扬地对阿响道:“走!” 阿响意识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 春英看着她的傻样,眼角一跳:“对了,你多大来着?十几了?” “十五……” “五”字话音没落,阿响脸上又挨了个结结实实的巴掌,她嘴里尝出了血味。 “十五你就敢打扮成这副骚样子到这来,”春英指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等死吧!见了你爷爷,打不劈你!” 阿响呆愣半晌,突然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春英。 她愿意死,愿意挨打挨巴掌,把她打成两半都行,只要能把她爷爷救出来。 星君听见她的祈愿了,星君派人来救她了。 奚平从让人喘不过气的风尘中回过神来,睁开眼,一时竟茫然不知今夕何夕,耳边只有那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自以为神仙已经保佑了她,于是不再祈告,哭声渐远了。 潜修寺的夜色寂静得出奇,窗外传来稻童打更的声音,院门已经不知何时落了锁。 “前辈然后呢?你还能看她们吗?”奚平一时忘了附在他身上的是个大魔头,急着问道,“京郊闹出这动静,背后肯定是大案子,几块碎银子……哪个城防敢放人?这肯定捞不出来啊!前辈你快跟她们说……” 太岁淡淡地打断他:“本座那日几乎在照庭下形神俱灭,除非有转生木,否则也只能看着。” 奚平二话不说,跳起来就去翻他的行李。 可是转生木十分少见,其木质纹不及楠、味不及樟、硬不及红木,又柴长得又慢,属于“三等材”。即便在民间,也大多只用来做些冥器神位之类不大吉利的东西,这上哪找去? 奚平在半偶惊异的目光下,把自己随身带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倒是翻出了将离的生辰玉。 “前辈,将离也是这样吗?”奚平捏着那块有裂纹的玉,问道,“你……能跟我说说将离吗?” 第22章 龙咬尾(十) 太岁顿了顿,纠正道:“陈氏。” 对了,她本名不叫“将离”,“将离”是醉流华给女孩子插的花签,用来将她们摆在金盘里兜售的。 “她是你的弟子吗?” 太岁沉默了片刻:“不是,要是我,我不会教她。” “为什么?” “你们玄隐的仙尊不是讲过了么?人开了灵窍,周身经脉就会与天地相接。陈氏天生柔弱,少时进了那种地方,又不知吃过多少毁人的药,后天也没长好,经脉早就糟了。开灵窍对别人来说是好事,到她这要命,还不如当个多灾多病的凡人。” 奚平愣了愣:“那她是怎么开的灵窍?” “她没有开灵窍,只是用‘石锥楔骨’之法强行装了一套假灵骨。” “什么……法?” “灵石磨成百二十枚石针,依次卡入骨窍后,灵针就能串联起全身,相当于在凡人体内生造出一副可供灵气穿梭的‘灵骨’。普通修士开窍成半仙后,灵气经灵窍进入经脉循环,须得苦修上百年,方能将‘凡骨’浸成‘灵骨’。而用灵石锥楔了骨的,灵气不过经脉,功成,即有一副完完整整的‘假灵骨’,只要能熬过去,眨眼便有百年的半仙修为。”太岁顿了顿,又道,“只不过等灵石针中灵气耗尽,人就瘫了,活不过两三年罢了。” 奚平的关节里也跟着泛起了凉意。 将离……那个叫白芍的女孩子,不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么?她褪个不合适的镯子都能把手皮搓红……这楔石针、断寿元、生造灵骨的猛人又是哪位疯疯癫癫的豪杰? 奚平一时几乎疑心他俩说岔了,聊的其实不是一个人。 夜风推着桂花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后窗上,大魔头似乎很愿意和他谈将离,心平气和地打开了话匣子。这半步邪神和一个小小凡人交谈,不但没什么架子,言谈甚至颇有教养。他声音低而缓,娓娓道来,一时间倒让人忘了安乐乡中以整个金平为质的癫狂狠毒。 “她出身宁安府陈家。陈家原是种药材起的家,他们家祭田里,有一小块不太肥沃的‘青矿田’……就是土里有一些不成形的青矿矿渣,不过对凡人而言,也算是块宝地了。” “矿田不到一亩,三年能长两茬‘舒云草’——是灵药‘九元丹’中的一味。及至后来白芍之父登了科,他们这一脉便也算是生意兴隆、朝中有人,勉强跻身‘望族’之列了。可惜,宁安府与金平不 过一两天的路程,也是遍地的贵人。在贵人面前,这样的‘望族’什么也不是……世子,你在金平长大,可听说过玄隐四大姓?” 奚平还真知道。 大宛金平的势力格局,其实就是国教玄隐的缩影。 据说玄隐山有三十六峰,世代从勋贵子弟中挑选弟子,千百年过去,内门就形成了四个“大姓”:林、赵、周、李。 其中,除了皇族周氏外,其他三大姓在仙山都有蝉蜕老祖坐镇,每一家都有几位升灵峰主,前来依附的姻亲更是盘根错节……不过好像现在只剩下三个“大姓”了——二十三年前,玄隐山内乱,据说本质是赵氏联手周氏,与李氏之争。 后来李氏落败,李氏一族内门那位大人物是什么下场,凡人不得而知,不过依附于李家的几族都树倒猢狲散——也就是太明皇帝收拾外戚时抄的那一堆家。 奚平之所以知道这些他还没出生时的故事,是因为当年那场大抄家中一处宅院,后来成了永宁侯府。 他小时候在院里挖蚂蚁洞,挖到过不少散落的灵石。灵石长得像糖,他咬了一口,崩掉了颗摇晃的乳牙。侯爷为了哄他,就把那些灵石的来路与侯府的前身当故事讲给他了。 染血的记忆印象太深,奚平至今都记得侯爷说:“那些神仙老祖、云上峰主,是大山的基石,嫡系的修士子弟就是山石间长的树,大姓留在凡间的血脉是大树上的枝丫,依附其上的姻亲与随从,就是枝丫上的露水。露水能折射出七彩幻影、日月星辰,何等风光,然而一阵风来了,也就落了……到了时候,连山都是会崩的。” 太岁笑道:“令尊说话倒是有些意思,山是会崩,可那又怎么样呢?山脊上滑下颗石子都能砸死一窝走兽。” “十年前,也就是上一次大选年,满金平的权贵都在盯征选帖,那年主持大选的仙使恰好是赵家人,一个筑基中期刚出关的药修。赵家在宁安的一个旁支想将自家后人塞进去,要打点仙使,便想着送什么才能脱颖而出……于是他们看上了陈家的青矿田。” “前辈,你刚不是说那青矿田是祭田吗?”奚平插嘴道,“大宛律规定,祭田不可买卖,这连我都知道。” “大宛律,”太岁轻轻笑了一声,“世子爷,大宛律总共四套,仙人一套,贵胄一套,平民一套,蝼蚁一套,你说的是哪一套啊?” 奚平一时哑口无言。 “不久,陈家族长与白芍之父陈知 府,就因‘勾结邪祟、鱼肉百姓’一起下了狱,”太岁漫不经心地说道,“从抓到判不过半月,快刀斩乱麻一般。之后家中男子充军、女子发卖,祖产一概充公。充去了哪里不得而知。而当年朝廷进献仙山玄隐的供奉,‘恰好’就有一片青矿药田,‘恰好’落到了那位赵姓的药修手里,宁安赵家那旁支也如愿以偿地将长房嫡子送进了潜修寺——你说,巧也不巧?” 奚平顿时上了火,拍案而起,脱口道:“然后呢?那孙子叫赵什么东西?他后来是进内门了还是去天机阁了?内门还算了,要是在天机阁,我……” 太岁:“如何?” 奚平张了张嘴,没了词。 太明皇帝尚且撼动不了赵家,他能干什么呢?奚平心知肚明,他不可能顶着庄王母家的姓,明白得罪姓赵的……顶多就是暗地里用点不入流的手段使些绊子捣个蛋,既不能让人扬眉,也不能给鬼吐气。 可他这么一火,却不知怎么取悦了大魔头,太岁的语气更温和了一点。 “我与这个陈家姑娘素不相识。只是机缘巧合,她结识了我的门人,跟许多看不见希望的人一样,供奉我寻些寄托。后来不知哪个多嘴的,让她知道了‘石锥楔骨’之法。她年纪轻轻,竟能以世人少有之血性剜肉挫骨,强求来一副灵骨,这等心志与韧性,比潜修寺里年复年年用灵气灌开灵窍的废物强了不知多少倍。要不是被那些人生生毁了,本也该是良材美玉。可惜巍巍仙山三十六峰,不是一个小小‘开窍’撼动得了的。她就算用尽寿元,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也破不开一块轻薄的铭文。” “莫大的冤屈……”太岁叹道,“求神佛无应,想来也只能委身厉鬼。” 圣人端坐在南山香雾中,一尘不染,“厉鬼”尚且愿意在夜深人静时,为她叹息一声。 “前辈,”奚平静静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太岁说道:“我未曾给过她半分恩惠,她却以性命相托,无以为报,也只好将她的仇与怨都记在心里。” 奚平浸在那叹息的余音里,望向床头荧光温柔的历牌,那一瞬间,他对太岁的戒心似乎就消融了大半。 “前辈,”良久,他又低声道,“你以后会给她报仇吗?” 太岁近乎郑重地说道:“本座降临人世,就是为了将那些沉冤都昭雪于天日下的。” 奚平脸上闪过明显的挣扎。在寂静的夜里坐了不知多久,他说道:“前辈, 你……你当真不会害我吗?” 太岁似乎不屑回答这问题,只是模糊地笑了一声。 奚平:“那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太岁声音越发轻柔:“你灵窍未开,我能借到的灵气始终有限。我说指点你修行,并不是随口客气,你早一天开灵窍,对我来说就是早一天的助益。” “这不用吩咐。”奚平说,随后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前辈,要是谁身上有转生木,你能感觉到吗?我一定想办法替你弄一块来。” “哎,”太岁的声音如一片羽毛,“多谢你。” 奚平行动不比想法慢,下了决心,他立刻爬起来去练习打坐入定了。 他本来娇气又浮躁,打坐不到一刻,必要抱怨腿麻,脑子里要么跑马没一刻安静,要么坐一会人就睡过去了。可是这天夜里,他坚持的时间却出奇的长。 暗处的邪神看着他,感觉在这侯府世子身上看见了“人之初、性本善”一行字。 这小子很容易心软,又出乎意料地念旧。虽然还算有点小聪明,但无甚城府。 他是耍小聪明假装配合,得到教训被迫低头,还是真动了心……一眼就能看穿。 可他还是“人之初”吗? 以奚平年纪,在哪都该能顶门立户了,他却仍是一身的孩子气。这样的孩子气何其荒谬啊,非得是深宅大院里,黄金为土玉为肥的富贵窝里才长得出来。不见天日的烟尘下,多少老弱病残都在泥里挣命,那些侯门相府却把个四肢健全的汉子宠成了特大号的奶娃。 凡可爱,必可憎,世上还有比天真无邪更罪大恶极的么? 太岁冷眼旁观着这位可爱又可憎的永宁侯世子“改头换面”。见他不单早晚知道用功了,还跑到烟海楼里主动借书,大有要悬梁刺股的意思。 翌日晚课后,奚平正在爬烟海楼的书架,忽听耳畔“嗡”一声细响。 太岁:“嗯?” “前辈,怎么了?” 太岁沉默片刻:“附近有转生木。” 奚平一听,猴似的从书架上一跃而下,下楼来探头张望,只见苏长老正带着一大帮管事重新布置烟海楼。 稻童跟着管事们忙进忙出,擦擦洗洗,还改动起烟海楼的摆件。 奚平听见旁边有弟子小声议论:“这是哪位大人物要来讲经吗?” “怎么说?” “内门三十六峰,要是有想挑新弟子的,就会有峰主嫡系……有时甚至是峰主本人亲临讲经,查看新弟子资质。不知今年来的会是谁?” “你们有人知道那些摆件来历吗?” “这……摆件好像大部分都是凡物啊。” 奚平懒得猜,直接朝苏准喊了一嗓子:“苏长老,谁要来啊?” 苏准抬头见是他,便笑道:“碧潭峰端睿师叔,明日将至松窗大堂讲经。” 众弟子“哗”一声,奚平就跑到了乱哄哄的大堂里,一边添乱,一边在心里问太岁:“前辈,哪个是转生木?” 太岁道:“西窗台上那几个小摆件。” 奚平偏头一看,见窗台上摆了一排憨态可掬的木雕因果兽,作者把因果兽的神韵抓得很准,形态各异,妙趣横生的。 奚平抬手给那一排因果兽作了个揖:“哟,这不是我救命恩人吗?” 杨安礼笑道:“那都是当年端睿师叔在潜修寺修行,闲时自己做着玩的,离开时没带走,就留在了寺里。” 奚平眼珠滴溜溜地一转,见稻童们摆了不少类似的木雕、石雕,心说:手可真巧,莫非这位大长公主是个炼器道之类的? 太岁在他耳边说道:“别打歪主意,潜修寺千年积淀,烟海楼里处处是铭文。别说你一个没开灵窍的凡人弟子,就算是筑基、升灵想从烟海楼盗物,也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 奚平“哦”了一声:“前辈,你需要多少转生木?” “一点木屑足矣,”太岁沉声说道,“端睿老怪是玄隐山周氏第一人,据说已经升灵圆满,不要在她眼皮底下造次,至少等她走。到时管事们会令稻童将这些东西撤回库房,我会教你一个偏门的符咒操控稻童,趁机弄一点转生木屑出来。世子爷,就看你敢不敢为了老鼠巷里素不相识的人冒这个险了。” 奚平果如他所料,二话也没有:“嗯,我试试。” 太岁:“千万小心。” 他话音没落,就见奚平走上前去,直接对杨安礼道:“杨师兄,我看见因果兽亲切得很,木雕给我一只成吗?” 太岁:“……” 杨安礼也一愣,脱口道:“这不是仙器。” “知道,仙器我能要吗,我有那么不懂事吗?”“懂事”的奚世子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凑上去跟杨安礼睁眼说瞎话,“我跟因果 兽有特殊的缘分,原来天机阁的赵尊长就给过我一只,它跟我可好了,还救过我一命……怪想念的。” 杨安礼目瞪口呆,还从来没遇到过提这种要求的:“这……” 奚平就说:“不行也没事,明天端睿师叔不就来讲经了吗?我问她讨。” 杨安礼:“……” 不是,端睿大长公主是你家二姨怎么的? “给他拿一只吧,老祖宗当年在潜修寺里留了几百件木雕,都是她老人家不要的,反正也摆不完。”路过的苏准摆摆手,“她不会计较这个的——小子,回去不许四处显摆,不然人人都来讨我可吃不消。” 苏长老听说奚平在人间的“壮举”,早知道他是头天生没长“敬畏”那根弦的神兽,支将军面前都口无遮拦,没准真能干出朝端睿大长公主要玩意儿的事……支修奇了,哪招来这么一位奇葩? 奚平蹬鼻子上脸:“谢谢苏长老!我要最胖的那只。” 太岁:“……” 怎么这也可以? 这时,忽听有人说道:“苏长老,请问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定之龟’吗?” 周樨赞叹地站在一座石台旁边,只见石台上放着个三尺见方的大铁盘,上面悬着弦,有粗有细,弦上悬着一只镀月金的龟,栩栩如生。 烟海楼的弟子们围上去。 “殿下,这是什么?” “此物名叫做‘一定之龟’,”周樨说道,“‘龟’同‘规’,也同‘轨’。图纸是早年端睿大长公主亲手画的,据说能回答人间一切不解之谜,可惜一直没人能成功做出来——长老,这是仿作还是雕像?” “是仿作,”苏准说,“降格仙器,镀月金龟体内设有灵阵,能听懂人话,问它一个问题,弦响三声是肯定,响一声是否定。太复杂的问题自然回答不了,不过你们这个阶段还是可以的。往后在修行上有什么不解,找不到师兄们问,可以翻找典籍,也可以来问神龟……不过这东西毕竟只是降格仙器,只能回答‘是否’,注意不要问太模糊的问题。” 苏长老说着,轻轻地敲了敲金龟的头:“今天膳堂给管事们准备的消夜里有八珍豆腐羹吗?” 铁盘里释放出细细的白汽,金龟闻声而动,轻轻地摆了一下尾巴,一根弦“嗡”的一声。 没有。 “可太好了。”苏长老不知是不吃“八珍”还是不吃“豆腐 ”,总之大大地松了口气,又对弟子们笑道,“都看懂了吧?问题可以大声问出来,要实在不想让人听见,自己默念也可以——只是默念须得心无杂念,集中精神才行。” 有人问道:“长老,神龟都可以问什么?” “什么都行,修行上的不解、日常琐事,甚至凡间亲属是否安好。”苏准说,“可有一条,不得问玄门忌讳的事。要是不清楚什么犯忌的话,你那问题最好只专注你自己——别随便打听别人的事,比如‘罗师兄今天心情好不好’之类,那可是会触碰别人的灵感的。” 奚平插话问:“长老,这怎么界定?假如我问‘我是不是同窗中修炼进境最快、最有希望进内门的’,问的是我自己,但得跟别人比,算是打听别人吗?” 这话简直狂得明目张胆,周樨眼角一跳。 苏长老笑道:“这倒还好,但你要是具体点了某个人,拿来同自己比较,就算打听别人的事啦——有愿意试试的吗?” 奚平刚要说话,想起什么,又将视线投向四殿下,可巧周樨也正好在看他,两人隔着几丈远飞快地打了一场眉眼官司。奚平假模假式地一笑,冲周樨做了个“您先请”的手势。 周樨冷冷地收回视线:“弟子愿意先试。” 他说着上前去,余光扫着奚平,定了定神,心里默念:“我现在是这一届弟子里进境最快的。” 金龟喷出蒸汽,众目睽睽下,轻轻地,它摇了一下尾巴。 铮—— 你不是。 周樨的五官扭曲了一下,但很快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硬是没有掉风度。他冲苏准一抱拳,大大方方地说道:“弟子不才,方才问的是自己是不是进境最快的,神龟否认了,果然还不够用功,不知是哪位同窗领先了一步。” 话音没落,几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就投到了奚平身上——他是目前唯一一个从罗青石手里拿到过灵石的人。 “诸位同窗不如也都来试试,”周樨回过头来一笑,“士庸,你也别站那么远。” 奚平被他点了名,也不推脱,回手将书往常钧怀里一塞就依言上前。 把手放在金龟上,他还有意无意地看了周樨一眼,吊儿郎当地说道:“一样的问题。” 苏准刚要开口提醒他,降格仙器没有那么灵敏,最好还是清楚地把问题问出来。就见那金龟缓缓地在弦上挪动,拨弦三下。 它恰好伏在最细的弦上,弦音极尖,那三声弦动无端让人头皮发麻。 奚平慢吞吞地将手揣回到了袖子里,有那么一刹那,他脸上是一片空白的。 不过那奇怪的表情只一闪,快得仿佛错觉,奚平扭过头来时,就又是那张欠八顿臭揍的面孔了,还堪称挑衅地对四殿下一点头。 饶是周樨再好的涵养,也差点当场崩了表情。 常钧小声道:“你问就问了,默念就得了,不该说出来啊!四殿下这回怕是下不来台了。” “我默念他也知道我问的是什么,罗长腿天天挑拨,我现在喘气就是让四殿下下不来台。”奚平没心没肺地说道,“别啰嗦,他们都去排队了,你再不过去摸不着了。” 常钧“啊”了一声,顾不上再跟他说话,忙上前排队。 奚平拿回自己要借阅的书,将讨来的转生木雕往怀里一塞,没事人似的迈开腿,哼着自创的小调回丘字院了。 没人知道,他方才嘴里说“一样的问题”时,心里默念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 奚平问的是:我是不是只有开了灵窍,才能被夺舍。 第23章 龙咬尾(十一) 奚平爱去他外祖家玩,商人走南闯北,他有时候能蹭着跟出去游山玩水。他见过崔记那些大掌柜是怎么谈买卖的——丁是丁卯是卯,多少钱多少货,钱如何取、货怎么提……连货物上船下船该由谁管、怎样交接,环环都要落到纸面上,定契画押。 他大舅从小告诉他,凡是嘴上大包大揽、说得天花乱坠,就是不提具体怎样安排的,全不是好东西。 奚平随身携带的这位“太岁星君”,一天到晚忧国忧民,满口要为生民立命,关键的地方却都黑不提白不提——到目前为止,他既没说过自己是怎么来的,也没说过何时走、怎么走、会不会对他这“宿主”有损,甚至连一句“不会害你”的口头保证都打算混过去。 奚平怀疑这邪祟是把他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冤大头了。 他方才装作用功,在烟海楼里翻了几本入门典籍。发现果然如那邪祟所说,凡人的“灵感”是混沌的,有点类似于直觉,不像他一样能通灵到五官上。 甚至在一些典籍上,“通灵”就是“灵窍开了”的意思。 那么问题来了,他既然没有开灵窍,为什么能通灵? 大邪祟讲的“石锥楔骨”给了奚平一点启示——人开灵窍后,经脉通天地,就好比是有一条能过灵气的“路”;而假如灵窍不开,但能用别的方法在身上另开一条“通道”,让灵气能从中穿过,也会获得一些灵窍期的神通。 奚平由此推测,他现在能通灵,很可能就是因为身上多了一条这样的“通道”……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进灵感芥子时太岁分明没有醒,却还是能通灵到耳朵上。 也就是说,附在他身上的这“太岁星君”,按理是能自己吐纳灵气的。 那么……邪祟为什么要催他早开灵窍呢?说得真可怜,跟只有他开了灵窍,堂堂“星君”才能蹭上一点灵气似的。 苏长老说,如果用“一定之龟”问别人,会触碰别人的灵感,因此奚平只问自己是不是只有开灵窍才会被夺舍。 仙器坐实了他的猜测……现在奚平差不多清楚了。 这大邪祟打的是“鸠占鹊巢”的主意。 奚平并没有惊慌失措——至少没有他发现自己被太岁附身时慌。 头天在乾坤塔门口,受的灼骨焚身之痛好像仍残留在他百骸中,之后奚平的异常顺从让大邪祟都以为他是被打疼收拾老实了,殊不知那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 奚平喜欢的人,搓他一把揉他一把都没事,哪怕当时奓了毛,事过了他也不往心里去。 但别人不行,一棒子一甜枣那套少爷不吃,谁要敢拿棒子打他,他就把谁种进土里。 “对不住了陈姑娘,”奚平心想,“你们参拜的大邪祟我非除掉不可,要是过后我还能活,你的仇算我的。” 只是这事不能操之过急。 奚平若无其事地试探太岁道:“前辈啊,我今天算是把四殿下得罪狠了,我看他不把我踩下去必不罢休。要不你也别指点我了,干脆替我修炼得了。” 太岁淡淡地说道:“你在使唤本座?” 奚平敏锐地听出他没有多生气,就继续顺杆爬:“四殿下这种仙门嫡系,从小就磨练灵感,奔着进内门去的,他们手里灵石要多少有多少,可磨了那么多年也没开灵窍。反倒是前辈你那些门徒……弟子……还是手下的,唉,爱是什么是什么吧,一个个看着穷得叮咣响,却都那么神通广大,前辈,你们肯定有秘笈吧?” “玄门没有秘笈这种东西,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太岁道,“你没事少看点游侠散仙的话本。” “那你开过灵窍,也是一回生二回熟啊,不比我自己瞎摸索来得快?前辈你不是也说,只有我开了灵窍,才能对你有好处吗?” 太岁见他才“奋发”了一天就涂了墙,又想找歪门邪路偷懒,再想起那些为个“记名弟子”位置能出卖挚友、同亲人反目的散修,看这小子就越发不顺眼起来,不耐烦道:“灵窍长在你灵台之上,与你心神相连,旁人怎能替你修炼?” 奚平失望地“啊”了一声,心里却想:怪不得。 怪不得那邪祟连他心跳呼吸都能控制,却不干脆夺走他身体,还要大费周章地规训他。 也就是说,假如他没了灵智,疯了傻了或者死了,他这肉体保存得再完好,这邪祟也只能寄生,别想夺舍成功。 而在那之前,对方是无法侵入他灵台、窥探他心神与想法的,只有他愿意交流才行。 回到丘字院,奚平一眼就看见白玉咫尺亮了,家里有信。 奚平心里存着事,也没仔细看,只心不在焉地溜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看见信上有个错字——“衣”字少了一点。 老太太眼花,又没读过什么书,写错字不新鲜。但老人家天天叮嘱他添衣加食,不大会连这种字都写错…… 奚平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会将“衣”字少写一点,就是他三哥庄王。贵妃闺名里有这么个字,他要避母讳。 再看那封短笺,除了叮咛以外,结尾还有几句,大意是“祖母老糊涂了,常常说了后面忘前面,你不要嫌啰嗦”。这话乍看是没什么问题,老人都爱说车轱辘话,但他们家老太太是不知道自己有这毛病的,因为就算她嘴里的故事讲过十多遍,全家还是会很有默契地假装第一次听说。 奚平越看越觉得,写这封信的人是庄王。 咫尺是三哥给的,那很可能不是一对,是三块,三哥自己还留了一块,能同步看见他和老太太之间写的信,也能单独和他这边联系。以奚平对他的了解,这会儿自己写信回,祖母那边应该是看不到的。 仿个外祖母的笔迹,对庄王来说是小儿科,特意留下最后几句话,应该是怕真老太太过会儿再写信,提前做好铺垫。 奚平心思急转,知道是他给半偶起名叫“奚悦”的事让他三哥觉出不对了。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随即他怕太岁察觉,动作很大地往起一跳,一惊一乍地朝侍立在侧的奚悦叫唤道:“你!以后不经我允许,不许偷看我的咫尺,听到没有?” 半偶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随后疑惑不解地看过来:这喜怒无常的主人好像忘了他不识字的事。 “出去出去。老太太真是……”奚平朝半偶挥挥手,一边抓耳挠腮地找笔,一边迅速盘算:他应该写什么,怎么把他被附身的事告诉他三哥。 但就在他要落笔的一瞬间,奚平忽然一惊:不对,三哥有什么话为何不直说? 为什么要仿祖母的笔迹,用这么隐晦的方式跟他联系? 他想起烟海楼里那只金龟,苏长老说过,假如和那降格仙器打听别人的事,可能会被对方的灵感捕捉到。 也就是说,降格仙器不是什么安全保密的东西。 电光石火间,奚平就克制住了搞小动作的念头。 他定了定神,权当没看出来写信的换了人,只跟平时一样,东拉西扯地跟祖母撒了一通娇,又照常讲起他身边的奇人异事……今天主要是“奇人”。他先认真地画了个青面獠牙的奚悦,随后又在旁边画了个罗青石——挺形象,只有半偶一半高。 惊心动魄地写完了信,奚平又没事人似的拿出了那只转生木雕的因果兽:“前辈,这要怎么用?” 太岁却沉默了片刻,说道:“本座以为,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写你那师兄的坏话。” 奚平:“啊?” “白玉咫尺是降格仙器,”太岁道,“降格仙器之所以没人爱做,就是因为这些贵重的垃圾漏洞百出。哪怕是开窍期的半仙,只要稍有手段,也能随意窥视,何况筑基?你方才在咫尺上画罗青石的鬼图,与当面羞辱他没什么区别。” 奚平:“……我画的不是鬼图。” 太岁没理他。 “不是,”奚平又“忽然想起了什么”,愤然道,“前辈,那你刚才怎么没告诉我?” “人总要受几次教训才记得住。”太岁冷淡地说道,“玄门不是你们人间,有大道三千,别人会有什么手段、什么法宝,你想都想不到,本座教你的第一课,就是要谨言慎行。” 奚平不吭声了,表情明显是不服。 太岁旁观他作死,故意没提醒,是因为察觉到此时与奚平通信的咫尺与平时来信的并不是一块,起了疑心。 不过现在看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多虑了:那傻少爷完全不知情。而咫尺另一边的人见他这么埋汰罗青石没提醒,似乎对“降格仙器上不能写高手名讳”一事也不太了解,估计也是个不熟悉玄门规矩的凡人……可能是不好意思表达牵挂的父兄之类。 奚平本色出演了委屈无处诉的少爷——他确实是故意用罗青石试探大邪祟,顺便隐晦地给他三哥传信,但真的没有故意“画鬼图”羞辱谁。 哪有明知道人家能看见还故意羞辱对方的,找事么?他画的明明是正经肖像! 他越想越觉得大邪祟没有欣赏眼光,愤愤不平地摆弄起转生木雕。 忽然,他捏着木雕的手指起了微微的凉意,奚平耳边一下炸起了无数杂音,他激灵一下要缩回手……未果。 太岁控制住了他的手,牢牢地握住了木雕。 “平心静气,”太岁说道,“入定,你不是学过了吗。” 奚平努力忽略着耳边的动静,闭上眼,凝神于眉心。他眼前不同的图景飞快闪过,一刹那间,奚平与无数双或浑浊、或黯淡的眼睛对视又分离,最后,停在了少女那双颜色略浅的杏眼上。 找到阿响了。 阿响递给春英一壶水——春英方才不歇气地骂了半炷香的街,把不安好心的咸鱼伯祖宗十八代挨个揪出来玷污了一遍,那老赌棍躲在屋里装死,连 个屁都没敢放。 然而这样畅快淋漓的一场大骂喷完,她俩心里却都没松快多少。 春英带着小姑娘奔波了一天,她人面广得难以置信,整个南郊,好像跟谁都能搭上关系。然而即便如此,她们依然一无所获,只打听到此事由京兆尹亲自督办,抓去的人都已经下了大狱。 春英还找了南郊码头上一个姓吕的工头,那人总吹嘘他有个在城防里当兵的小舅子。此君是个有名的色中饿鬼,见了春英,乜斜着眼将她上三路下三路打量了个遍,却也在听问能不能找人疏通关系时把哈喇子收了回去:“说什么呢,厂区出这么大的事,连大掌柜都一并要治罪,你一个妇道人家,可别去找那个死!” 眼看天色晚了,春英给阿响买了一碗面,自己没吃,坐在旁边皱着眉发愁。 春英对阿响和她爷爷的一切似乎都很熟悉,能脱口叫出爷爷的名字和他在老家的外号,知道他们爷儿俩住哪。可阿响来金平已经大半年,却完全不知道爷爷认识这么个人,便忍不住问道:“春姨,你和我爷爷怎么认识的?” “关你屁事。”春英没好气道,“吃你的饭。” 等她吃得差不多,春英又说道:“吃完自己回去,你爷的事,你不用管了。回家把你那身衣服换下去,你爷既然把你充男娃养,你就继续当男娃——反正你那丑逼样子也瞧不出公母来。” 阿响没吭声,不想招惹她。她感激这萍水相逢的女人,不想对春英有任何不好的想法,可这位春姨实在是不说人话,要想在这张狗嘴下心平气和,非得有佛祖的修为不可。 春英说完,给面摊主放了一排大子儿,又想起什么,回头扔了颗小银珠在阿响面前,一言不发地走了。 很久……记不清多少年前了,那会儿她还不如阿响这小丫头大,爹娘都死了,逃荒逃到了陵县。那年江南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把天地都冻上了,她亲哥为了活命,把她卖了二两银子,给老地主当小妾。 老地主家的二少爷是个读书人……不太聪明,吭吭哧哧地读了小二十年,毫无建树,但心眼很好。碰上这事,傻少爷感觉自己老爹挺不是东西,就支了二两银子叫家人去交差,将她“买”了下来,叫她帮着做了一冬天的杂活,以工抵债。 开了春,傻少爷把卖身契还给了她,跟她说:“老头子快不行了,我大哥不见得能容下我,就不留你了。你伶俐,干活是把好手,以后去宁安、去金平都好,给大户人家帮佣,慢 慢熬,未必不能挣份体面。贵人家的老妈子比咱们乡下的大小姐还金贵哩。” 二少爷大名魏鹏程,俩月背不下一首七律,当地人都叫他“魏二傻”。二傻缺心眼,却生了一双柳叶眼,眉上与眼角各有一颗显眼的红痣,十分俊俏,给了春英这辈子最安逸的一个冬。 时隔多年,他在金平南郊瞪着那双昏花的狗眼跟她打听路时,她一眼就认出了那双红痣……只是没脸叙旧。 放你娘的狗屁魏二傻,“挣份体面”哪那么容易?少爷还不是都晚景凄凉了! 春英打发了阿响,整了整衣襟,又去敲了吕工头的门——工头平日为干活方便,都住运河边,十天半月才回家一趟。他们一般能有个小院,比睡大通铺的苦力强多了。 姓吕的开门一见她,眼里就冒了贼光:“这怎么说的,春英姐姐不是给多少钱都不接我的活么?” 春英没言语,笑盈盈地抹了抹鬓角。 吕工头想起了什么:“你下午说的那事可不成。” 春英款款地走上去,朝他脸上吹了口气:“真不成?” “真不成,我……” 春英一只手抵在他嘴唇上:“那我要让你……笞在脸上呢?” 吕工头眼神闪烁半晌,咽了口唾沫,闪身让春英进了门。 “嘎吱”一声,木门关住了运河的涛声。 街角的阿响蜷在背阴的角落里,咬住牙,指甲几乎陷进脖子上的转生木牌里。 奚平蓦地睁开眼,挣脱了暗无天日的人间:“前辈,你有办法吗?没有你就放开我的手,我写信告诉我祖母和我爹……” 太岁:“哦,那你准备怎么和令尊解释呢?” 奚平脑子转得快极了:“就说是在潜修寺里不小心碰了什么仙器看见的,我爹是凡人,仙器什么的他一点也不懂,随便编一个他也不知道真假。” 太岁心想:那想必是另一块白玉咫尺的主人了。 奚平:“前辈你放心,我从小编瞎话糊弄我爹没让他看出来过,快放开我,她们……” “嘘,”太岁封住了他的嘴,又强行令他合上眼,“别吵,等着。” 奚平口不能言,心里还在没完没了地喊“前辈”。 “还等什么啊?你不是说她算你门徒吗?前辈!前辈!再等大姑娘小姑娘就玩完了!” 太岁不再理会他 。 转生木那一头,阿响又开始病急乱投医地求告神明。 离她三十步的地方,男人夹杂着污言秽语的咆哮、鞭子的脆响与间或几声压抑不住的惨叫从门缝里流出来。 诸天慈悲平静地注视着她,不回应她,听她绝望地赌咒发誓。 她耳边似乎传来幻听:你生前命、死后尸、如今身体发肤、将来灵台元神,都给我吗? “都给你,”她想,“我什么都给你,帮帮我啊……” 然而她抬起头,发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阿响终于忍无可忍地抄起一块砖,朝吕工头的木门砸了过去…… 混乱的夜色里见了血,血涂在转生木牌上,将少女“什么都给你”的誓言印在了上面。 血一浸入转生木,奚平就觉得木雕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与此同时,阿响胸前的神牌上闪过一行字: 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奚平眉心的画面分崩离析,阿响不见了,他对上了一双男人的眼睛。 那人高大孔武,身上穿的竟是城防军的甲。奚平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男人脸上闪过狂喜,冲着他喃喃道:“太岁!” “前日从南郊厂区抓的,名叫魏鹏程,”太岁简短地吩咐道,“我们的人。” 那男人激动道:“是!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紧接着,城防兵也不见了,奚平又对上了一双老人带着白翳的眼。 太岁道:“运河码头吕真,辱我门徒,杀了。” 森冷的杀意撞进奚平耳朵,他一激灵。 下一刻,太岁放开了他,奚平掌中转生木落了地,所有杂音、画面都消失了。寂静的丘字院里,只有木雕在地板上翻滚的动静。 奚平手指微颤。 他原想着搞到转生木,借着帮那小姑娘捞人的机会,或许能传些信息出去…… “前辈,”好一会儿,他低声问道,“你这么神通广大,为什么不早出手?” “神迹是要在穷途末路时,倾其所有才能求来的,”那邪祟缓缓说道,“轻易就落下,对别人岂不很不公平?” 第24章 龙咬尾(十二) 奚平没顾上可怜别人。 此时,他心里有了个叫人透心凉的猜测——关于太岁为什么会附到他身上。 那天在安乐乡,除了他,一众人间行走可都是开窍期的半仙。 奚平在潜修寺长了不少见识,已经知道那些天机阁的尊长们只是凡人看着厉害,在升灵大能眼里跟凡人没什么区别。既然这样,太岁当时为什么没选一个可以直接夺舍的“半仙”,非得等他开灵窍呢? 万一他是个“吉祥如意杵”都通不开窍的蠢材呢? 甚至……在当时看来,他压根都不会被选进潜修寺。 这事奚平一度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方才,他听见大魔头让阿响立誓。 门徒的一切都得毫无保留地献给魔头,那么陈白芍的“生前命、死后尸”自然也不例外。她的身体发肤虽是天生爹娘养,自己却只剩下使用的权力,沦为了“租客”。 那么她以一滴心头血为凭,将自己的命换给了奚平,岂不是说……换过来的这条命也属于那大邪祟? 太岁在安乐乡差点被照庭剁成饺子馅,直到阿响偶然把血滴进转生木才唤醒他,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并不是有意选的奚平,而是自动“归位”。 奚平本来以为大邪祟是要“鸠占鹊巢”,谁知道人家只是打算把他这赖着不走的“租客”清退! 这都什么事,跟谁说理去? 他骤然紧张的身体反应没能瞒过“房东”,邪祟那蛇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怎么了,何事不安?” 夜色陷进了雾里。 南郊的大烟筒将惶惶的夜班劳工们吞了下去,要嚼上一宿,清早才会把那些残渣呸出来,住在这地方的人们早习惯了伴着轰鸣声入睡。 春英用头发遮住脸上的伤,点起油灯,回头看了小女孩一眼,堪称好声好气地说道:“仵作都来过了,他就是自己突发急症死的。家人找过来有老娘担着,你怕个鸡巴,过来把汤喝了。” 阿响顶着额上的擦伤,目光还是散的,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她当时拎着砖头闯进了吕工头家,打算和人家拼命。不过她就算拼了命,也没多大力气。哪怕吕工头平时不怎么干活,还被酒色掏空了半拉,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也不是对手。 她轻而易举地就被人制住了,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姓吕的方才喝了两口酒,色胆被手中竹鞭打出了气焰,上了头, 不顾春英的叫骂,眼看来了个鲜儿,肯定是不要白不要。 可就在他将油乎乎的爪子伸向阿响的时候,一只老鸦落在墙头,粗着嗓子“嘎”了一声,不知说了句什么阴间话。那姓吕的手还伸着,僵在那打了个响嗝,他就好似被黑白无常现场点了名,眼睛越瞪越大,瞪到了极致,一声不吭地倒地死了! 那张死人脸距阿响不过几寸,烙在了她眼里……后面春英怎么扑过来给她解绳子、怎么喊人、她二人如何被带走、仵作验了尸说是死于“胸痹心痛”又给放回来……阿响印象都模糊了,这一宿简直是一场颠倒的噩梦。 阿响按住胸口——她把转生木的无事牌藏在了衣服里。 她记得当时耳边似乎有一个声音,然后“无事牌”上闪过了一行字。 星君……真的显灵了? 突然,窝棚的门被人砸响了,阿响吓得一哆嗦,春英一把搂住她:“谁?” “阿响!阿响快快快……开门!你爷爷!你爷爷!” 阿响飘在头顶的三魂七魄一个趔趄栽回她身上,她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老人已经没了人样子,脚丫子肿得船那么大,五官被翻起来的血肉埋了,几个工友用架子抬了他回来。他胸口起伏又急又浅,人叫也没反应,随时能断气。 阿响脑子“嗡”一声,膝盖都软了,被春英薅着头发拎了起来:“还不找大夫去!” 庞戬从南郊浓雾深处走出来,伸手扇开呛人的烟尘。还不待他仔细打量周遭,一个瘦弱的身影就突然从暗巷里冲出来。 庞戬侧身躲开,对方却还是一脚踩在了他的靴子上。 就庞都统那脚,不是钢筋铁铸的也差不离了,他自己还没怎样,踩他的人先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大马趴,把脚崴了。 “喂你……” 没事吧? 那人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姑娘,大概有急事,顾不上跟他说什么,一瘸一拐地爬起来就跑。 庞戬只觉对方有点面熟,因见是个孩子,也没往心里去。隔着画了因果兽的丝绢,他从怀中摸出一块转生木的无事牌。 因果兽毛奓得老高,在丝绢上不停地冲转生木咆哮。庞戬拿出一根炭棒,在旁边砖墙上画了朵花,让丝绢上的因果兽顺着画爬到墙上。 “邪气指向南郊,还请圣兽领路。” 因果兽扑棱了一下脑袋,撒蹄子就在 墙上狂奔起来,庞戬立刻跟上,时不常地在墙上随便画几笔给圣兽当“路”。 同一时间,蓝衣的人间行走们分别落在南郊不同地点,数十只因果兽在斑驳简陋的墙壁上穿梭,嫉恶如仇地搜索着邪气。 灯光与刀剑光照亮了南郊乱舞的群魔。 潜修寺的丘字院里,奚平在大邪祟的注视下,呼吸都停顿了片刻。 突然,他尥蹶子似的冲出了房门:“奚悦!” 奚悦刚把水打回来,还没放稳,便被奚平一把抓住。 奚平划破指尖,不由分说地将血抹在驯龙锁上。 那性情乖张的少爷冷冷地说道:“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得离开这个院,不得与潜修寺一干管事或是内门来的仙尊说一句话、写一个字、比划一个手势。” 奚悦口不能言,只能震惊地睁大眼,绝望地发现他这不谙世事的主人被邪魔迷昏了头。 太岁却笑了:“你的半偶,脖子上戴着你的驯龙锁,不必这样紧张。” “那什么‘用神识操控’我还没学会,一滴血只管几天的事,”奚平看了奚悦一眼,阴沉着脸回了房,对太岁说道,“那东西鬼鬼祟祟的,走路连声音都没有,我时常就把他忘了,得未雨绸缪。哎呀我说前辈,你怎么回事!明天内门有高人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都替你发愁!” 太岁道:“你要是不放心,明日见大长公主,可以交给本座应付,不用怕。” “不是,”奚平似乎是真为他着急,几乎出言不逊了起来,“前辈,你靠不靠得住啊?那个大长公主可比支将军还厉害!你确定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吗?真那么容易,那玄隐山内门不见天让人混进去?” “小鬼,”太岁隐约觉得这话里有刺探意味,凉凉地打断他,“你在教训本座?” 奚平噎了一会儿,想起了方才转生木上透出来的杀意,他好像又怂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前辈,我……我害怕嘛。天机阁当时可是拿到了将离……陈姐姐他们的转生木牌,咱们方才弄出那么大动静,说不定已经惊动了天机阁,那内门肯定也知道了!我今天在烟海楼,还大喇喇地要了人家的转生木雕,这……” 太岁听他吓得语无伦次,语气略微缓和了些:“本座与旁人自然不同。别说是端睿,就算玄隐山司命的老怪章珏来了,你也不用怕。” 奚平睫毛轻轻忽闪了一下——观星占命的人都看不出 来的附身,果然是换过命的缘故吗? “至于天机阁……”太岁笑出了声,“有本事叫他们找去。本座倒要看看,他们怎么在大海里捞针。” 在南城郊外走一遭,白云立马变苍狗,庞戬觉得自己鼻孔都给熏灰了。 他面沉似水地恭送了累得快吐舌头的圣兽,然后糟心地转头,看向这些没用的圣兽们刨出来的“成果”——逮住了一帮挖坟的,端了几个专卖人血馒头、尸油和禁药的黑店,从犄角旮旯里翻出好几具已经发臭的暗娼尸体,在狗窝里捡了一把婴儿骸骨……光腿骨就好几根,还不是一个人的。 整个南郊就像个藏污纳垢的大泥潭,石子滚进去,连一点痕迹都找不着。 庞戬喷出一口浊气,刚要说话,就听见远处窝棚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爷爷!” 半仙顺风的耳力能捕捉到百米外的虫鸣,庞戬愣了愣,听见人们唉声叹气地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废话。 有人死在了天亮前啊…… 他这么想着,刚才到嘴边的话又给忘了。 “撤吧。”好半晌,庞戬一摆手,“这些……这些人交给城防,让他们看着办,我去禀报仙山。” 菱阳河西的温柔乡里,白令钻进了庄王府南书房,纸人轻飘飘地落地,变成了苍白削瘦的男人。他回手在窗口铭文上一拂,铭文上闪过银光,此时南书房的窗户分明是四敞大开,屋里人说话声音却一丝也落不到窗外。 但饶是这样,白令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天机阁庞副都统方才放了‘问天’回仙山,肯定是有大事请示——属下这边的消息是,上次他们从那些觊觎龙脉的邪祟身上发现的木牌突现异状,不知是什么缘故。” 庄王问:“什么时候的事?” 白令道:“星陨那日。” 庄王眉头紧锁——奚平说他给半偶取名奚悦,是星陨那天凌晨的事。 起床的点钟看着就不正常。 “您觉得天机阁的事可能和世子有关吗?”白令又道,“王爷,依属下看,世子爷那封回信并无不妥……倒是应该提醒他别在降格仙器上提筑基高手的名字才是。您会不会……” 太疑神疑鬼了。 “他是老太太跟前长大的,不会看不出来那信是仿的。”庄王摇头,“里面有我家讳,要真没事,他早抓住我‘把柄’来作妖捣蛋了。还有那罗青石,明显不待见他,你 见他几时跟家人讲过不跟他好的人?” 白令:“……” 这么说,倒确实是有点古怪。 “他故意提罗青石,很可能是在试白玉咫尺安不安全……罗已经筑基,还是潜修寺的资深管事,士庸宁可得罪他,说明那小子惹的麻烦不止筑基。” 白令还是觉得他想太多,委婉地说道:“潜修寺虽然只是外门,也是仙山重地,断然没有让闲杂人等随便混进去的道理,除非是夺舍。但夺舍只能在修士之间,世子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玄门,恐怕也很难才入山就开灵窍吧?” “没到那份上,”庄王说,“信应该是他自己写的,他那讨打样子一般人模仿不来。” 白令:“但若只是元神附身,未免太托大了。元神附身者,身心不是一体,连属下都能看出不妥来,何况潜修寺通着仙门,他们那随时会有筑基……甚至升灵峰主亲至讲经。” “常理说是这样,”庄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桌案上,“收到征选帖之前,他就只有安乐乡那一次接触过玄门。今年支将军之所以亲自下山,应该就是奔着那邪祟来的。一个邪修,惊动照庭亲临,还险些引起江南地动,甚至很有可能从照庭剑下捡了条命回来……大道三千,里面门道太多,你那‘常理’未必放之四海皆准。” “如果和安乐乡里那大邪祟有关,天机阁应该已经在查了,王爷,要属下想办法透给天机阁吗?” 庄王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不。” 白令一愣。 “若你是仙门,门下小弟子被这样危险的人物附身,你会怎样?”庄王摩挲着好像总也暖和不过来的手指关节,眉间似乎染上了寒霜,“我不信他们。” “王爷恕罪,”白令一低头,小声道,“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潜修寺中,属下恐怕……” “我没有让你潜入潜修寺的意思,就算你进去也没用。”庄王坐了下来,越到危急时,他神色似乎就越是平静,“那附身的邪祟发现你,肯定比他早,杀他不过瞬息。” 白令放弃了:“请王爷示下。” “等,先看他下一封信怎么说。”庄王敲了敲白玉咫尺,“在此之前,我要你将安乐乡那邪祟的来龙去脉摸清楚。” 白令对他的命令向来没有二话,不管多荒谬,都一丝不苟地执行。 但他遵命归遵命,心里还是觉得这事挺扯淡。 可能再厉害的人也忍不住以己度人,庄王自己一百八十个心眼,也觉得别人肩膀上扛的球里都有脑子。反正凭白令跟那败家子不多的几次接触,他感觉那位小爷着实不像什么心里有数的人……要真出事,指望他配合自救,还不如给他寄张恶咒让他少受点罪。 白令认为,世子爷也许就是稀里马虎的没仔细看信。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没耐心读完老太太的絮叨不很正常么?他可能压根没看见信里有他们殿下的家讳。 至于给半偶起名什么的……谁知道他抽哪门子邪风,大黑猫没事追自己尾巴嗷嗷咆哮也没什么理由啊。 “虚惊吧,”白令想,“但愿……不,肯定是场虚惊。” 他离开院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南书房。庄王的影子被灯光打到了窗户上,像一团凝滞不动的乌云。 白令和奚平没有交情。 只是……君父无情,兄弟相阋,那件事以后,庄王与贵妃也很是疏离,同母舅家不过面上过得去罢了。这么多年,他身边除了朝生暮死的猫狗,也就只有奚平这么一个从小跟屁虫似的陪他长大的活物。 白令有时候觉得,要是那四六不着的世子爷没了,王爷和人世间最后那点交情可能也就绝了。 但这天,庄王没等到奚平的信。 说好了要来讲经的端睿大长公主不知有什么事,推迟了。弟子们又落到了罗青石手里。 可能是因为肖像画不甚合心意,罗青石比平时还残暴,犯了病似的盯着奚平咬。 奚平被扔进了试炼芥子里困了一天,其他管事来说情也不管用。 要不是大邪祟看他还有用,偶尔开口提点几句,奚平险些被里面的妖魔鬼怪抓破相。 好不容易熬到了傍晚,奚平死狗一样地被常钧拖回了丘字院……在院门口碰见了姚启。 “子明兄怎么不进去?”作为“身残志贱”的典范,奚平最后一口气也要留着调戏姚启,“莫非是对我牵肠挂肚,特意……” 奚平说到这,突然闭了嘴——越过姚启的肩膀,他看见丘字院的小凉亭里,两个人正在对弈。 一男一女,男的是熟人支将军。 女子一身素衣,青年模样,一举一动却有种别样的持重。听见动静,她抬眼看过来,目光如青霜,一下能洞穿凡人的三魂七魄。 奚平激灵一下,隐约猜出了她的身份。 “都回来 了?”支修假装不知道姚启方才快把丘字院的台阶踏平了,起身朝他们招招手,“快过来,见过你们端睿师叔。” 熟悉的桎梏感就从每个关节传来,太岁招呼也没打,接管了奚平的身体。 第25章 龙咬尾(十三) 一见端睿大长公主,奚平心先凉了一半——大长公主跟他想象得不一样。 他原本想,这位前辈在潜修寺才一年,也不知都哪来的工夫做那么多小手工,就这样还给她混进了内门,肯定是个偷懒高手、糊弄状元。木雕和布偶每只神态都不同,逼人的灵秀气儿能从旧物里浸出来,奚平看了,都想隔着几百年给她作个揖以示敬佩。 可是眼前这位,她别说“灵秀”,简直连“气”都没有。 说得漂亮点,她仿佛一尊冰雕玉塑的女神像——司管天规戒律,法不容情的那种。 要直白说……她就像根长了腿的降魔杵。 头天半夜三更,奚平抽风似的禁了半偶的言,也难说单纯是做给太岁看的。他心里确实也有隐隐的担心:现在这种情况,那邪祟能不能顺利跟他分开? 如果不能,仙门得知此事,是除魔……还是留人。 奚平“看”着太岁披着自己的皮,跟常钧他们一起进了院,诚惶诚恐地预备行礼。别人看不看得出破绽奚平不知道,反正他自己觉得那端庄样子别扭极了,心说:牛皮吹得山响,你这能不露陷? 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大长公主再次朝他看过来,奚平头皮一阵发麻,只觉她看人跟看死物的眼神是一样的。 电光石火间,他心里蹿起难以名状的恐惧,无来由的直觉直逼眉心:一旦她发现自己身上寄生了邪神,当时就能一掌把他打成碎渣。 “前辈,”奚平立刻下了决断,飞快地对太岁说道,“端睿大长公主跟我想象得完全不一样,我肯定会多看两眼的。你低着头干什么,行不行啊?!” 太岁立刻意识到:是了,这小子常识全没有,狗胆能包天,压根没听说过什么“端睿”“降睿”的,就没见他“眼观鼻鼻观口”过! 下一刻,支修的目光扫过来,太岁立刻惟妙惟肖地学着奚平的神态,“自以为隐蔽”地躲在常钧身后,“好奇”地打量起大长公主。 支修对他笑了一下,简单介绍了端睿大长公主身份——周氏不知多少辈的老祖宗,反正十根手指头数不清,听着比广韵宫的蟠龙柱经历的风霜还多。碧潭峰难得开山门收新弟子,正好大长公主出关,就亲自过来看看弟子资质。 奚平忙对太岁说道:“我就说内门肯定收到消息了——前辈,你管对付她,把嘴还我。” 太岁垂下眼睫,目光微闪。 “快点吧,前辈,”奚平催急了,有点出言不逊,“你说金平话大舌头啊!自己不知道,支将军能听不出来吗?你自己想作死,别连累我跟你‘一尸两命’好不好!” 太岁冷哼一声,随即竟真的将唇舌“还给”了奚平。 奚平猝不及防地张嘴呛了冷风,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支修笑道:“你咳嗽什么,紧张?” 奚平刚拿回喉舌,话却跟早藏好了似的,接得毫无缝隙:“我紧张什么,我又不想入内门,我是替别人紧张。师叔,潜修寺里都不让我们跟师姐妹说话,内门只有更严吧?” 就算年纪辈分差出一条大运河去,这些不老不死的修士们也大多是青壮年面孔,倘若任由男男女女混在一起,没事也得生事。像玄隐山这种清规戒律一丈长的地方,肯定有师徒不得有男女之别的潜规则。 “反正端睿师叔就是来走个过场,又不收男弟子。”奚平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有些同窗吧,本以为自己板上钉钉入内门,结果因为投错胎……哎呀,冤,太冤了!” “就你懂,”支修点了点他,“你先过来。” 奚平“哎”了一声,走到近前,给端睿大长公主行了个晚辈礼,满口的腾云蛟乱爬:“端睿师叔好,弟子昨天在烟海楼看见师叔真迹,惊为天人。那苏长老抠得很,弟子讨了半天,他就给了我一只,您能给说个情吗?我还想要那套鸡翅猫。” 端睿大长公主只在他打招呼的时候颔首回了礼,没接话茬。 再沉默寡言的人,听完别人说话,多少也会有些反应,就算是个面瘫,起码眼睛会眨。奚平却感觉自己一堆废话都撞在了墙上,怎么去的,又怎么弹了回来,一个字也没入对方的耳。 一时间,百尺长舌,他居然有点舞不动了。 端睿道:“手。” 奚平心里叫太岁:“前辈?” 太岁:“不碍事,给她。” 奚平眼珠一转,挽袖子递上自己的手:“师叔,要是资质不好您就别告诉我了,我很脆弱的……” 端睿大长公主没碰他,只在奚平手心上看了一眼,一缕无形的凉意立刻顺着奚平掌心劳宫穴扎了进去,眨眼游过他全身一圈,又从手心钻了出去。 奚平慢了半拍才打了个寒噤。 端睿的神色依旧是纹丝不动,奚平心微微悬起来,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在她 面前失了灵。 端睿大长公主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将常钧姚启叫来,挨个查了一遍……好像翻检了一篮品相平平的地瓜。 三人全查完,她意味不明地看了支修一眼,往外走去。 太岁说:“没事了。” 奚平这才几不可查地吐出一口气,一时间也说不好心是放下去了,还是沉下去了。 然而大长公主走到丘字院门口,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 她蓦地停住脚步,回头一招手。有什么东西从奚平住的北屋破窗而出,几乎擦着他脑袋飞过去,落进了那只冰雕似的手里。 奚平眼角一紧——端睿抓在手里的是那只转生木雕的因果兽! 两大升灵高手的目光同时落在那只小木雕上。 端睿:“……” 支修:“噗……” 只见浓眉大眼的因果兽落在奚平手里才一天,已经改换了头面——奚平给它描了眉、画了眼,拿朱砂涂了个红嘴唇……血盆大口旁边还点了颗媒婆痣! 端睿大长公主与那艳色逼人的因果兽对视片刻,回手递给支修,转身出去了。 支修将木雕放在旁边小石桌上,点了点奚平:“看你以后去天机阁怎么混,圣兽们非得半夜爬出来咬你脚趾头。” 奚平嬉皮笑脸地将他们送出门,咂摸着支将军这句话。 “以后去天机阁”,看来这二位玄隐山的顶尖高手确实被瞒过去了……大邪祟真不虚。 他没心情再跟常钧姚启闲聊,捡起因果兽回了自己屋。 “前辈,端睿大长公主修的什么道?怎么那么瘆人?” “相传是‘清净道’,”太岁对他很满意,和风细雨地说道,“你临危不乱,做的不错。” 奚平叹了口气:“要不是腿给前辈你控着,非得哆嗦起来不可——清净道是什么道?” “清净道又叫‘无情道’,”太岁说,“入此道,不为五感所惑、不为七情所动,勘破生老病死、纲常人伦,绝六欲,归心于天。” 奚平听明白了:“也就是说,她劈了我跟劈根柴没区别。” 太岁笑了。 奚平端详着大长公主手作的因果兽……太灵动了,活的一样,好像随时能打个滚起来跑:“我没想到她那么……” 凶残。 “还以为会 是个炼器道之类的前辈。” “入哪一道要看你有什么样的道心,”太岁说,“你以为道心都是自己的?” 奚平:“……” 不、不然? 这玩意还能拆借别人的? 潜修寺给他们讲入门常识的师兄说过,“道心需要于心无悖,于行不移”。 修士所奉的道心,对其本人来说必须是一套通则,能解释世间万事万物、不断打磨,日趋圆融,什么时候道心无所惑了,就是大成了。而假如修行途中对道心起了疑,那么修行多半就止步于此。 虽然奚平也不明白,为什么苏长老那样通透灵秀的人都说自己没道心,罗青石却能筑基——他感觉罗温柔修的多半是“虐待道”。 “能自己摸索出道心的凤毛麟角,”太岁嗤笑道,“以你玄隐内门为例,绝大多数筑基修士的道心都是照搬师长或者前辈大能遗物的。万一赶上哪位当世大能收亲传弟子,抢破头都还来不及,哪轮得上你挑入哪一道?端睿老怪当时被他们周家一位清净道的峰主挑去做了亲传,清净道艰难,至今没有蝉蜕,她师父止步于升灵中期,她如今却已是半步蝉蜕,心性何其冰冷无情。呵,你虽然什么都不懂,倒也会趋利避害。” 奚平默然不语,他发现自己进退两难。 往前,他可能会被无情仙子当成邪祟的容器,一并除了。 往后,他也只是多苟延残喘一阵,等着被夺舍。 他毕竟还年轻,离活够还远。绝境之下,奚平只想就地蹲下。 比如……他也可以一直不开窍,熬到一年后下山。 奋发图强是难为他,偷懒耍滑他还不会吗? 他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要是大邪祟一辈子赖在他身上不走,他……他估计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你且去调息入定,实在静不下来就给自己找点别的事,早点睡,不要打听那老怪了,”太岁难得好声好气地说道,“半步蝉蜕威压下,筑基高手都能当场走火入魔,无情道锋芒尤利,你再总想她,当心自己心智受损。” 奚平感觉到了,一想起大长公主那双冰冷的眼睛,他就从骨头缝里冒凉气,遂听了劝。他拿起转生木雕,凝神眉心,本想看看大姑娘和小姑娘怎么样了,结果只看见满目冥幡孝布。 他发了会呆,憋闷得很,于是在声声还魂调里倒头睡了。 澄净堂因端睿大长公主驾到,气氛严肃得不行,进出的管事大气也不敢出。 苏准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总觉得呼出来的气冻出了白霜。 “别上茶了,她只喝白水。”支修小声提点道,“让大伙散了,也不用弄那么紧张。” 苏准:“我们怕怠慢……” “清净道到了她这般修为,心早不为外物动了,破口大骂还是盛赞奉承都是耳边风,怠不怠慢她都不挑理,你们不如自在点。”支修摆摆手,抬腿走进澄净堂,“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用围着她转。” 端睿大长公主好像随时能睁着眼入定,旁边人说她什么,她眼皮也不抬。等支修把苏准等一干管事打发走,她才没开头没落款地开口道:“那个接触过邪祟的弟子没有问题,身心一体。” 支修道:“他那日要走的木雕是转生木,那木头呢?” 端睿道:“没有铭文,没有血气。” 转生木这种三等材,富贵人家里确实少见,但在南边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老百姓使木料都是当地有什么用什么,拿转生木打门框定家具做棺材板的都有,并不是木料本身有问题。 邪祟之间要想用它彼此联系,要么是在木头上刻录铭文,把木头做成仙器;要么是通过某些邪术,事先建立好联系,再以精血为媒互相传信。 大长公主的意思是,奚平手里的转生木雕没有动过任何手脚。 “那就好,”支修眉头仍没有打开,“这次是我办事不利……” 他话说一半,抬头碰见大长公主古井似的目光,就感觉自己是在跟树洞道歉,顿时说不下去了。于是支修顿了顿,不再打官腔,就事论事道:“此事疑点颇多,我想请教师姐:就算那邪祟修出了元神,当时也该被照庭搅碎了,为何还能兴风作浪?师姐以为,这背后是换了个人,还是真如苏准所说——他是邪神,能借信徒身体复苏?” 端睿严谨地回道:“鬼神之事,莫须有,但我在人间虚度八百岁,不曾听说。” 民间确实会把玄门修士称为“仙人”“神仙”之类,一些神通广大的蝉蜕大能甚至被老百姓封了神位,逢年过节有香火供应——但那其实就是迷信。 别说区区香火,就算把广韵宫都点了,烟也飘不到玄隐山去。修士再强的灵感,也只能感应到跟自己有因果的人和事,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人点个炮仗叫魂都能“听见”的。 就连传说中飞升上界的南圣,也是象征和寄托意义大于其他,反正凭端睿大长公主的年纪,没见他老人家显过灵。 支修问:“但师姐,我师尊说,星辰海这次异动的位置与上次一模一样?” 端睿道:“是。” 支修眉头皱得更紧:“师姐,这我就看不懂了。” “司命大长老托我转告,人间已清平数千年,诸多历史不可考,但大战的遗迹未必干净了,仍有不少未解之事藏于秘境中。”端睿平和地说道,“只是若真是古降世,星辰海早就海啸了,断然不可能只是起些微澜。” 支修将这话仔细琢磨了一遍:“师尊的意思是,那个‘顶着太岁星君’之名作祟的,可能只是个找到了什么上古遗迹的狂徒?” 端睿点点头,拿出一枚小令牌:“师门有命,此事了结前,你可随时下山,无须再报备。” “多谢。”支修将令牌接过去,客气地朝大长公主一拱手,站起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师姐,要是方才你真查出那小弟子被元神附身了,怎么办?” 端睿不假思索道:“除魔。” “那万一……人和魔不好分开呢?” 喋喋不休的奚平闭了嘴,不是入定就是睡着了,太岁耳根总算清净了。 半偶奚悦照例踩着比羽毛还轻的脚步进来,将主人踢倒的靴子捡走,出去清灰。 忽然,奚平的腿抽搐了一下,太岁感觉到他心率无端快了,应该是做了噩梦。 大邪祟不意外——这小子不做噩梦才不正常。 人性软弱不堪,尤其是奚平这种废物,就算一时被大义感召,三天都没过去,他不又敲起退堂鼓,不想用功了么?太岁知道,此人一时被自己唬住了,但指望这种人在危机四伏的玄隐山跟他同进退,那是天真。 太岁敢肯定,只要让这纨绔察觉到自己比那些玄隐的仙尊弱势,他能屁股尿流地把自己卖了。 倒不是制不住他,只是时时要提防他也麻烦得很,所以星君也只好……用了一点小手段。 奚平全身脏器——包括呼吸心跳这些他自己的管不了的,都在太岁控制下——眼睛自然也不例外。 傍晚走进丘字院大门,他就在奚平那双肉眼上做了一点小手脚。 半步蝉蜕的大能本来就让人难以直视,只需在这小子眼睛上多渲染一点杀意,再操控他心跳 加速,汗毛竖起,手脚冒点虚汗,他就会觉得自己是被蛇盯上的青蛙。 太岁当时放心把喉舌交还奚平,一点也不怕坏事——他知道奚平不敢。 凡人的身和心,从来都是一体的,就算他没能成功夺舍,也不代表他不能控制这废物少爷的想法。 奚悦把掸干净灰尘的靴子送回来,又给主人拉好被子。 一低头,他看见奚平眉头紧锁,嘴角却挂起了诡异的笑容。半偶不由顿了顿,片刻后,他关窗熄灯,又悄悄退了出去,蜷在了外间的小榻上……抬手按住脖子上的驯龙锁。 驯龙锁上光芒一闪,里面传来主人的咆哮。 “他刚才还拿爷的脸笑!你看见了是吧!罗大山都没挠着我脸,活活让这老王八羔子给爷笑破相了!” 奚悦一辈子没说过话,就算此时不用嘴,他言语上的反应也稍慢,接不上茬。他只好乖乖地听奚平骂骂咧咧,努力记一些词,希望下次能附和。 奚平一见端睿大长公主,无端开始心惊胆战,当时他就隐约觉得不对劲。 虽说他确实没见识过“一眼能让筑基高手走火入魔的半步蝉蜕”有多可怕,但端睿师叔当时肯定是收着的——姚子明都没当场窜稀,她能有多吓人? 所幸,他头天把血抹在了半偶的驯龙锁上,联系还在。 于是奚平当时不动声色地借着奚悦的眼,从另一个角度“看”了一眼:大长公主只是不像支将军那么和蔼而已,根本就不是一身凶煞之气! 这邪祟不单能让他说话大舌头,还要玩弄他喜怒哀乐!那岂不是想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 “奚悦,”奚平缓了口气,透过驯龙锁,悄悄问,“你敢不敢替我做件事?” 第26章 龙咬尾(十四) 奚悦终于找到了回话的机会,通过驯龙锁,他不熟练地表达:“解开……禁制,我……这就替……你……禀报仙尊。” 奚平沉默了一会儿:“你不怕死吗?” 奚悦先是诚恳地回答:“怕。” 然而他深思熟虑了片刻,又觉得自己怕得没道理,甚至有些自作多情,于是改了口:“不怕。” 奚平:“啊?你脑子里是不是也有法阵什么的,要是不太好使了说一声,将来我想办法找人给你修。” 奚悦:“……” 就觉得这不是句好话。 “听好了,”奚平说道,“我不但不能解开你的禁制,一会儿还得再给你加固一次。” 半偶茫然不解。 “我今天刚被大长公主‘吓得不能自理’,一觉起来肯定得慌里慌张的,要是连给你加固禁制都不记得,显得不太对劲。”奚平道,“我‘不记得’,那条自称星君的老蛔虫就得替我记得。咱俩加一块,知道的事还没人家后脑勺多,跟这老蛔虫拼手段是嫌命长。所以我不能让他老防着我,不然他白天给我刷幻觉晚上不让我睡觉,这谁受得了?我得铁了心地跟他一伙,替他把该疑的神和鬼都疑了,疑到他自己都烦。” 半偶半懂不懂的。 却听奚平说到这,忽然一顿,自己喃喃道:“你说我能信支将军他们吗?” 如果除魔不易,他能相信仙山会尽力保他吗? 一个外门小弟子,对于玄隐山来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人物了吧…… 奚平初入玄门,还不了解仙尊们的办事风格——反正他知道类似的事要是发生在凡间,那肯定是没戏。 半偶跟仙山更不熟,不过他的命是支修一句话留下的,于是磕磕绊绊地把自己想法说了。 这一次,奚平沉默了更长时间,奚悦几乎以为他真睡过去了。 “爱保不保吧,那是他们的事,我说了不算。”奚平说道,“让这孙子夺舍成功,他顶着我的身份,不定干出什么连累我九族的倒霉事;但我要是有功,就算仙尊们除魔时候不小心把我带走,哀荣跟抚恤也得给齐全,咱们占理。” 奚悦急得都不结巴了:“不会的!” 奚平没理会:“《灵感入门》上说,高手的灵感可能会被有因果的人触动,我刚才在心里叫了一百八十遍支将军的魂,要是那破书没忽悠我,他应该能感觉到。如 果明天我出去以后,他带人来搜我的屋子,那咱们就……就先从长计议;如果他是自己来的,你就按我教你的办,听好了,我知道你记性好,小曲听一遍就会吹,这个一点也不能错……” 太岁趁那聒噪讨厌的“房客”入睡,好不容易能专心吐纳仙山灵气。才入定,就被诈尸似的奚平惊动了。 奚平半夜不知做了什么噩梦,顶着一张魂飞魄散的脸,他突然掀开被子光脚跳下了床,冲向外间的半偶,随手抽出把装饰用的佩剑就往手掌上划。 幸好太岁见他撒呓挣就猜出他要干什么,剑刃碰到皮肉之前,大邪祟堪堪控制住了奚平的手,在他耳边低喝道:“醒醒!小子,手掌上那么大的刀剑伤可不是笨手笨脚能解释过去的。” 奚平用力扑棱了一下脑袋,清醒了。 他大喘了几口气,回过神来,小心地用剑刃在食指上划了条小口,挤出一滴血来抹在驯龙锁上,将之前给半偶下的禁制重复了一遍。 太岁觉得他挺好笑:“不是昨天刚下过吗,你那驯龙锁上的禁制消退得没那么快。” “以防万一,”奚平目光还是散的,惶惶地在黑灯瞎火的屋里乱飘,好像哪会突然冒出个端睿大长公主似的,“内门那二位大人物走之前,我每天都得把禁制下一遍……唉,天天挤血也太麻烦了,要不我割个不显眼的地方,先存一碗……” 太岁心说不好,药下猛了,这废物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血放一会儿就干了。” “哦对,”奚平愣住,“也是,也是……” 太岁好说歹说,把奚平哄回了卧房,重新躺下。 半炷香工夫不到,太岁才刚重新入定,奚平又一个鲤鱼打挺。 太岁:“……” 这回奚平犯了病似的,割断了一小撮头发,给所有门窗缝隙都绑了根头发丝。 太岁:“你又干什么?” “明天走的时候,出去一带上门,这根头发就能拉紧,”奚平神神道道的,“这门得慢慢拉才行,推门力气稍大就会崩断。这样我回来就知道是不是有人进来过了。” 这是什么“东宫娘娘烙大饼”式的自作聪明! 太岁暗自运了口气,耐心地说道:“升灵想查你房,不用亲自走进来……还破门而入,想什么呢?别白费力气了,再说你房中也没什么不妥之物。” 奚平:“……哦。” 这小子第三次“拔床而起”时候,太岁忍无可忍了,不由分说地将奚平钉在了床上,强行不让他睁眼:“你有完没完?” “前辈,你说她讲经要讲几天啊?我怎么才能弄出点病来逃了?唉……愁死我了,我都八年没着过风寒了,你说泡凉水管用吗?吃点什么才能像姚子明一样跑肚?土行吗?” 太岁:“……” 太岁只觉再跟他说一个字,自己得让蠢气给感染了,遂强行将奚平乱蹦的心跳拖缓,急促的呼吸也给他压得又深又长。 奚平:“前辈你干什么,我……喘不上气……来……” 他喘气不自由,脑子越来越沉,片刻后,终于在心不甘情不愿中安静了。 第二天,百般抗拒无效,奚平被大邪祟逼着去听大长公主讲经了——太岁一路控着他的身体,不然这小子为了临阵脱逃,不定又干出什么蠢事。 丘字院安静下来,只有半偶奚悦一边吹着寂寞的口哨,一边擦擦洗洗。 辰正时分,奚悦刚把屋里院里扫干净,将奚平乱扔的衣服拿出来洗,突然,他搓衣服的木手僵在了水盆里。 奚悦缓缓抬起头,只见一人长身玉立,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小院里,正注视着他。 是支将军。 独自一个人。 奚悦定了定神,拘谨地起身行礼。 “果然是我换身衣服你就不怕了,”支修笑道,“过来我瞧瞧,一转眼都长这么高了。” 奚悦将湿漉漉的手背在身后,应声走过去。 有了灵石滋养,半偶长开了许多,看着倒像个真人了。他身上衣服虽有些不合身,但衣料奢华讲究,透着熏衣香,一看就是那少爷的。 “士庸待你还不错。”支修拍了拍他的头,“忙去吧。” 打发了半偶,他隔着几丈远,往奚平住的北屋扫了一眼。 杂物不少,好在有半偶给他收拾,还算挺整洁。没有特别不合理的东西。 想也是,如果有的话,端睿大长公主不会看不出来。要真是无形无迹到了那种地步,大概也只有传说中的上古了。 支修将奚平平时活动的地方一寸一寸地检视过来,也怀疑自己想多了,可他的灵感总将他往这里引。 奚悦一边干活一边吹口哨,因为舌头畸形,他的口哨声很特别。 支修听了一会儿,问 他:“士庸近来好么?” 奚悦口哨声顿了顿,不回答,只是“吭哧吭哧”地搓衣服。 支修看了一眼他颈上金光流转的驯龙锁,心道:有不得透露主人私事的禁制。 驯龙锁起源于蜀地凌云派,凌云擅驯养灵兽,灵兽凶戾桀骜,往往还有一定灵智,为防灵兽们作乱,驯兽师们联合炼器大师,造出了驯龙锁。一把驯龙锁只认一个主,“钥匙”是主人的神识和精血,上古神兽都能锁住。 如果要强行突破,支修也不是办不到,只是这小半偶多半就活不长了……不过驯龙锁上金光很亮,至少说明主人神识清明。 “好吧,”支修对半偶说道,“那你转告你那小主人,师叔们只是平时下山不便,并不是传说中高高在上不通人情的所谓‘仙人’,你们只当是家里寻常长辈就是,有什么困惑……或者难处,可以随时到澄净堂找我。” 半偶听完,也不知道懂没懂,继续低头搓衣服。 支修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忽听身后半偶找不着调了似的,“嘘嘘”几声,口哨吹跑了几个音。 支修脚步忽地一顿。 潜修寺晴好,半偶将奚平的被褥都抱出来晒了,里里外外擦得窗明几净。晚上弟子们回来的时候,他刚把被子收拾好,正在院里涮奚平的笔洗,就见姚启脸红脖子粗地冲进丘字院,看见奚悦,他用恨屋及乌的眼神瞪了半偶一眼,羞愤欲绝地甩上了自己的门。 奚悦见怪不怪——姚公子每天都差不多这样,应该也不会轻易上吊。 片刻,奚平跟姚启脚前脚后地回来了,一路没心没肺地跟常钧嘻嘻哈哈,走到姚启门口,还故意吹了声婉转的长口哨……不知又缺了什么德了。 奚悦听见有人吹口哨,就忍不住“咻咻”地跟着学了两声。奚平好像心情还不坏,罕见地没有呵斥,经过时还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到书房看了看咫尺灵石还够,就从怀中摸出一颗蓝玉扔给半偶:“喏,晚课罗老财赏的,我暂时用不着,你拿去吃。” 太岁冷眼旁观:这小子早晨还恨不能扒着门框不想去,现在又得意了。 端睿大长公主在松窗大堂讲经,纯粹是自说自话,压根不看底下弟子。奚平刚开始找了个角落缩着,还很是做贼心虚地紧张了一会儿,后来见大长公主对他也没有特别关注,渐渐就放松了,心思重新活络起来——进了山就没碰过面的女弟子们终于跟他们一处听经了! 虽然中间隔着竹帘,但架不住奚平耳目灵敏。那边细微的动静、交头接耳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小姑娘们的说笑声仿佛是什么仙丹大力丸,太岁就眼睁睁地看着这瑟瑟发抖的病猫变成了一头兴奋的大马猴。 大马猴的兴奋劲一整天都没过,乾坤塔晚课又靠作弊赢了颗灵石,回来还逮住姚启一通消遣。及至回房写家书,他还在亢奋,字写得又密又快,屁股底下仿佛坐着一根弹簧,随时能把他崩上天。 废物就算了,还贪玩好色。 被他烦了一整天的太岁大略扫了一眼奚平的家书,见半封信都在描述姚启怎么见他就跑的那点破事,无聊至极,遂眼不见心不烦地自行吐纳灵气去了。 咫尺刚一亮,庄王就拿了起来,平时一目十行扫过的信,他来回看了三遍。沉吟片刻,庄王抬头对白令说道:“小白,替我跑一趟姚大人府。” 当天晚上,太史令姚大人已经歇下了,几个小厮将书房收拾干净,把新采购的书一一摆在小书架上,关门走了。 书房里寂静无声了片刻,突然,一本新书震了震,自己从书架里弹了出来,落在地上摊开,掉出一张纸片。纸片落地后变成个鬼魅似的男人,轻手轻脚地将书捡起来放回原位。 白令迅速在书房里搜罗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书桌镇纸下压着一封信,干巴巴的没几句,只是报了个平安,日期还是四月十五,落款是“儿启跪禀”。 白令摸了摸信纸,只觉质地十分特殊,有点像油纸。他思量片刻,恍然想起了什么,从紧闭的窗户缝里钻了出去,在窗口屋檐下找到了一条风铃似的青瓷鱼。 “果然是它。” 姚家给姚启带的通讯用具是“尺素鱼”。 尺素鱼也是一对,鱼腹中有一套特殊的纸,叫做“尺素”。尺素不怕水,写好信后,将信泡在山泉、或是池塘等露天的水源中,纸就会融化在水里,随着水汽飞上云间,飘往另一条尺素鱼所在之处。 等下雨,雨水就会在收信人的尺素鱼身上重新凝成信,由青瓷鱼吐出来。 这玩意的好处是极省灵石,一年一颗豆大的碧章绰绰有余;坏处是写完信多久能收到只有天知道——全看收信人所在的地方什么时候下雨。 幸亏金平入了梅,不缺雨水。 不过这么长时间,姚启只在刚到潜修寺那天写了一封信,可见跟家人关系也不怎么亲密。 白令从怀中摸出一张纸,飞快地折成了鱼的形状,伸手一弹,纸鱼变成了一条与原版一样的瓷鱼。白令将真的尺素鱼换下来揣走,从后院离开了姚府。 夜色沉了下来,远在潜修寺的另一条尺素鱼被一双哆哆嗦嗦的手捧了起来。 姚启得比别人早起一个时辰去罗仙尊那里“受刑”,也不敢太晚睡,草草洗漱就钻进了被子。才刚躺进去,他就觉得被里有异物,伸手一摸,不知谁在他被子里塞了张字条—— 字可能是拿脚写的,斜腰拉胯,横竖撇捺都搂抱成一团,很是不堪入目。 然而内容却言简意赅:奚要害你。 第27章 龙咬尾(十五) 奚平要迫害他,姚启一点怀疑也没有,当场就信了。 在姚家人看来,贵妃奚氏就是妖妃,奚家就是专门出产妖魔鬼怪的妖洞。至于那个奚平,姚启感觉他看自己的表情就没憋过好屁! 姚小公子头天才做过噩梦,梦见那姓奚的在他头上插了根秸秆,嘬他脑浆喝,还嫌没放糖! 这可如何是好? 姚启没了主意,恨不能当场冲到澄净堂里喊救命。可他做不到,姚启从小就是个尿裤子都不敢跟先生说要上茅厕的,平时与管事长老们问个好,他得打上一百个腹稿,这“救命”可怎么喊? 字条上的墨迹像小孩涂鸦,拿着这玩意去澄净堂控告同窗想害他……姚启感觉还不如自己变成厉鬼去报仇靠谱。 肚里一阵蛙鸣,他痛苦地弯下腰,又感觉到了茅厕的召唤。 绞痛过去,姚小公子忙将自己门窗检视一番,最后鼓足了勇气,把书房北窗推开条缝,往外窥视。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奚平正在把茶根往窗外桂花树坑里倒,两人隔着半个院,目光对上了。 奚平老远冲他笑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 姚启“砰”一下拍上窗,欲哭无泪:坏了,狐狸精都开始磨牙了! “啧。”奚平泼了茶,把杯子随手扔一边,拈了颗从膳堂拎回来的青梅吃。 然而一转身看见书桌上的转生木雕,他好像又突然低落了下去,嘴里果核没吐,他眼睛里的笑意已经蒸发了。 “前辈,我昨天好像是看见阿响爷爷死了。” 太岁:“唔。” 奚平:“你不是说要救他吗?” “本座将他放出来了,”太岁平静地说道,“生老病死而已,偌大南郊,有几个年过五旬的?” 奚平不与他争辩,抓起转生木,凝神入定。 眼前又是无数双期冀的眼、耳边又是洪水般的悲声,然后他借着邪祟的眼,将目光垂落到烟尘之下,看到了阿响。 一整天过去了,吊唁的工友陆续走了,春姨出去买吃的,破灵棚里只剩个小孤女,机械地给火盆添着纸。 奚平看她的时候,阿响也若有所感,隔着遥远的时空对上了奚平的目光。 她总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声叹息,没来由地涌起一阵委屈,鼻子酸了。 这时,身后有人轻声问道:“你感觉到什么了?” 阿响吓了一跳,猛地跳起来:“谁?” 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进了灵棚,肩头站着一只乌鸦。 男人没回答,恭恭敬敬地给死者上了香,又沉声说:“家人节哀顺变。” 阿响下意识地回礼,无意中一抬眼,看见了对方斗笠下的脸。阿响陡然失色,差点叫出声来——这人小半张脸好像被酸融了,左脸上只有绷得紧紧的皮,没有眉眼。然而这张骇人的脸上仅剩的一只眼却是温柔而忧郁的,阿响碰到那父兄般的目光,不知怎的,又不那么怕了。 男人温声道:“孩子,你方才是不是感觉到太岁星君的注视了?” 阿响吃了一惊,捂住胸前的转生木牌:“你是……” “那天夜里,就是太岁星君引我去救助你们的。”男人说,“好孩子,别哭,太岁看着呢。你日后必有大作为——你叫什么?” 女孩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该不该道谢,嗫嚅道:“阿响……” 男人看了一眼牌位上的姓氏:“大名是魏响?” “……魏诚响。” 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好,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做你的领路人?” 阿响晕晕乎乎的:“大叔,领我去哪?” “去地下,然后披上羽衣,爬上梢头,不平则鸣。”男人轻轻地说,“你记着这话‘大火不走,蝉声无尽,宁死霜头不违心’。” 奚平倏地皱起眉,眉心的画面碎了:“前辈,我不明白,这小丫头毛都没齐,什么也不懂,你收她做门徒有什么用?还不如收那个跟她在一起的大姑娘。” 太岁顿了顿,语焉不详地答道:“不是本座选了她,是她选了本座——你该做功课了。” 奚平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像头拖延上磨的懒驴。他磨蹭着自己抓转生木时不小心沾的朱砂,洗手洗了足有小半年,还手很欠地给因果兽卸了个妆,又要新茶又吃水果,直到听见太岁一声冷哼,他才不情不愿地坐到书桌前,翻开师兄让他们看的书。 奚平心里琢磨:他第一天听见人说话,最清楚的就是阿响那声“救爷爷”。老蛔虫声称自己是她唤醒的,大概是真的。 这小姑娘肯定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不是八字就是体质。 大邪祟自称“太岁”,还说转生木是他的伴生木,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奚平一个字也不信。 转生木自古就有 ,又不是什么海外引进的新品种。但这邪祟……通过有限的信息,奚平感觉他应该是支将军那个年代的人。 老蛔虫脸可大了,言谈中根本不把凡人放在眼里,他认识支修而支修不认识他,说明他见支修时是“仰视”的,至少那会儿他应该还没入玄门。支将军英年早病,三十来岁就入玄隐山了,老蛔虫在凡间见过他,出生年代应该也不会太晚。 其实奚平还感觉他出身不太高,而且应该是长期隐居避世——他每次讽刺“穷奢极欲”时都要带上栖凤阁,就很离谱。 所以奚平才敢钻空子,让半偶用“蜜音”给支将军传信。 “蜜音”是金平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们互相传消息的一套暗号,捣蛋的时候躲家里大人用的,分为“琴蜜音”“哨蜜音”和“指蜜音”三种。其中,“指蜜音”是用手指敲出节奏传信,传播门槛最低,用的人有点多,容易泄密,所以会定期换规则,琴和哨变动倒都不大。头天夜里,奚平试着教了半偶几句“哨蜜音”。 他也不知道支修能不能听懂,反正太岁应该听不懂,万一那邪祟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放了耳目,也不至于露馅。 至于他让半偶往姚启被子里塞纸条的事,奚平也当成个“好玩的恶作剧”,大喇喇地写在家信上了,大魔头果然嫌他无聊,根本没注意……这样一来,后面就可以在纸条上写点别的了。 “对不住了兄弟,你就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奚平心想,“将来我站那不动,让你打一顿出气。” 不过……没想到,支师叔整个人好像古书上抠出来的君子,年轻时候居然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奚平一边转着满肚子贼心烂肺,一边随便把功课糊弄了——反正师兄问起,有人帮他作弊。 第二天,姚启大清早就在乾坤塔看见奚平桌上摆着那只转生木雕,“媒婆妆”擦了,那因果兽被奚平画成了高低眉,鼻子周围点了雀子斑。 姚启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他自己就是高低眉,脸上有斑! 下了晚课,姚启逃也似的回了丘字院,又心惊胆战地在被子里摸到了第二张字条。 早晨起床在鞋里摸到了第三张…… 那些满纸横尸的鬼画符快把姚小公子吓疯了,终于,他忍无可忍,取出尺素纸,哭着给家人写信求助,半夜悄悄放到了屋后小池塘里。 姚启放完信进屋,半偶奚悦就从树后绕出来,若无其事地将掸 净的鞋拎回奚平房里。 金平阴沉数日,下起了洗尘雨。 “自称‘太岁’?”庄王揉了揉眉心,“你说一个……半步蝉蜕的邪神,被士庸一把扇子搅合了抽龙脉的铭文?” 白令把头埋得很低,不怎么有底气地说道:“这是咱们在天机阁的‘钉子’传出来的消息,属下也觉得不可思议,又特意命人跟赵誉卫长旁敲侧击过,大概能印证上。” 庄王皱着眉,没吭声。 白令:“属下办事不利……” 庄王却摆摆手,几不可闻地说道:“你这说法,倒让我想起了‘那里的人’。” 白令一愣:“您是说无……谁!” 他一声喝问带了劲力,直接撞碎了南书房门窗铭文制造的无形屏障,传到了窗外。 铭文的屏障一碎,风声和雨声“刷”一下扫进了屋,紧接着有人朗声道:“臣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求见庄王殿下。” 庄王一挑眉,飞快地与白令对视一眼。 白令立刻要化作纸人藏起来,人刚纸化了一半,便被庄王打断道:“不用,庞都统‘破障道心’已成,你躲不开他的眼睛——尊长,请进吧。” 庞戬应声穿过院墙,在廊下放了伞,等白令开门。 他脸上八风不动,心里却是骇然:除了支将军,至今没人知道他道心已成,这庄王一届凡人,怎么看出来的?还张口就点破他道心? 还有那些铭文…… 庄王府的铭文没有逾制之处,确实都是玄隐山统一赐的“三等铭文”,换做别的人间行走来,可能看不出任何问题。但庞戬恰好对铭文有些了解,一眼看出了问题。 铭文之博大精深,大概只有混沌中出生、亲手分天地的盘古大神才敢说懂。有人甚至认为铭文是世间风流云动、江流下海之基。 一个铭文字落下,甚至可能改换寒暑,让白雪上开杜鹃,烈日下结霜花。铭文的每一笔必须极精确,长一分短一毫都得出大事。甚至刻录人不同,刻录时间地点不同,铭文字的形态都有变。 铭文需要调用刻录者的真元,只有筑基修士能刻。但九成的筑基修士别说雕刻,能大概看懂三等铭文就不错了。哪怕是专门研习铭文的修士,一学上百年,都可能连个简单的四等铭文字也刻不好。 像郡王府用的三等铭文,必须由专人算好良辰吉时,请左右暂避,按极严苛的手法 和顺序码好,顺序错一点,能把花园炸成废墟。 可这庄王府南书房的铭文顺序完全不对,分明是被人重新排过的! 以庞戬的造诣,看不出那些打乱的铭文是怎么排的,他只知道方才隔着薄薄两座墙,他听不见南书房一点声音。 跟这些一比,庄王身边这严格来说算“邪祟”的暗卫都不算什么了。 庄王见他来,也没起身,腿上搭着一条厚毯子,含笑道:“我自小体弱,一到阴雨天就常犯膝腿疼,恕不能起身相迎,尊长原谅则个。” 庞戬忙客气道:“不敢。” 白令默不作声地上了茶,庄王看了白令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尊长孤身一人前来,想必不是到我这来‘烧纸’的,不知有什么见教?” 对方不知深浅,庞戬干脆也不绕圈子:“我是接了内门支师叔的密令来的,他不让我告诉别人,只让我来找殿下。” 庄王搭在膝头的手指一蜷:“哦?” 庞戬道:“关于永宁侯世子的事。” 庄王脸上春风似的笑容散了,一双黑沉沉的瞳孔看过来,让人想起不见底的井。 “奚士庸又在潜修寺淘什么气了?仙门不用客气,犯了错只管打就是了。”他接过白令递上的茶碗,和缓地,好像经不起疾声似的有气无力道,“再说我哪管得了他?尊长应该去找永宁侯爷才是。” 庞戬就说:“殿下,是世子自己告诉师叔,让我们来找殿下的。” 庄王手里瓷杯和杯盖一碰,“呛”一声脆响。 “师叔说,因我们一时不查,当时在南城外叫那邪祟跑了,不知用什么邪法附在了奚师弟身上,连端睿大长公主的耳目都能瞒过去。好在师弟未开灵窍,人也机警,设法将此事报给了师叔,并说有办法传信于殿下,让我们来找殿下。” 庄王沉默片刻,有些古怪地笑了,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对仙门……很是信任啊。” “是,我们无论如何也会保奚师弟周全,”庞戬道,“殿下神通广大,连我道心都能一口道破,想必已经知道那邪祟自称‘太岁’,升灵圆满,虽然修为与实力不甚匹配,但很有些古怪手段。人在他手上,我们不敢轻易惊动那邪祟。师叔已经回内门请仙器了,但我们先得查出那邪祟真身真名,才能知道怎么将他从奚师弟身上剥离开。殿下,您这边要是有消息,能不能帮我们一把?” 庄王一抬眼 :“尊长,都说道心是修士的命脉,你的道心被我知道了,你不怕?” 庞戬面无异色,磕绊都不打一个:“道心本来就要不断质疑,不断叩问,渡劫才能圆融,怕人问的道心,怕是连自己也信不过,自欺欺人罢了。庞某人不以为短。” 庄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尊长,你的资质,不进内门可惜了。” 说完,他将搭在腿上的毯子一把掀开,站了起来,终于朝庞戬回了个礼:“大选那日本王因小恙没去天机阁,无缘见支将军是何等风采,竟连我们家的混世魔王都收服了。既然那混账都交代清楚了,我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他话没说完,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奇特的水声。 庄王一顿,白令立刻飞身而出,片刻后,他将不断扑腾的青瓷鱼取了回来:“王爷,真的有信!” 尺素鱼? 庞戬一愣,心想怎么这么穷酸,难不成半偶真把那小子吃成了穷光蛋? 就见庄王已经将信展开,飞快地扫了一遍,递给庞戬。 庞戬接过来一看那工整拘谨的字,就直觉不像奚平写的,再看开头落款,发现来信人是一个名叫“启”的小弟子。 信中语无伦次地向家人求救,说了个匪夷所思的故事。 “启”说,奚平手里拿着个转生木做的怪兽,已经画成了自己的模样,甚是诡异——他一看见那木雕,就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来。有匿名的高人告诉他,那木雕是行魇胜之事用的,只等他一开灵窍,就能引妖邪夺他的舍,奚家已经雇了邪祟在安乐乡设好祭坛,要从他下手,谋害太子。 邪祟还有名又姓的,别人一吓唬就什么都信的姚二公子写道:“名叫魏诚响,就藏在南郊城外!” 庞戬:“……” 奚平能跟支修搭上话倒也合情合理,庞戬知道他有驯龙锁。就算那太岁格外缜密,或者奚平行事不谨慎被对方察觉到什么,有支将军在,也会尽量替他兜着。 可那小子是怎么办到让一个明显不对付的同窗替他往外传信的? 传信的这位自己还蒙在鼓里! 庞戬看完信,又忍不住看庄王,心说:奚侯爷不简单。 他就说,太明皇帝怎会因为谁长得好就给谁爵位,陛下又不是断袖!崔大小姐当年唱的那出哪里是“色令智昏”,那是“红拂夜奔”啊! 庄王一看他眼神就知道庞 戬想多了:“士庸小时候在我那住过几年,因是母舅独子,我那会儿也年少气盛,见他不上进,想替他爹娘管教,这都是那时候他不想读书跟我斗出来的小把戏。” “王爷过谦。”庞戬迅速将信过了一遍,挑出了里面的关键词,“安乐乡”“转生木”“开窍夺舍”。 “内门的长辈查验过奚师弟和他手里那转生木,没发现异状,”庞戬是个痛快人,把安乐乡里太岁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跟庄王说了,又道,“支师叔猜,这邪祟应该不是普通的元神附身。之前我们抓到的邪祟们彼此通信时,需要用自己的精血将字迹送入转生木,这个‘太岁’作为他们供奉的邪神,联系他们似乎不需要放血。王爷,你怎么看?” 庄王没插话,仔细听完才缓缓说道:“第一,这伪神应该是个人,年纪不会太大,与支将军相仿。” 庞戬一愣——支修也是这么说的。 “第二,这个‘南郊魏诚响’,很可能与那邪祟有密切联系……至少邪祟应该能随时看见她,你们的人查她的时候不可靠近,否则一定会打草惊蛇。第三,为什么安乐乡夺舍,那邪祟选了士庸而不是其他半仙?听尊长描述,似乎和那女妓的换命符有关,查这个魏诚响的时候,别忘了那个女妓。”庄王顿了顿,又说道,“还有一点,庞都统方才提到了南疆的‘压床小鬼’和‘驱魂香’……这两种东西在黑市上都已经绝迹多年了,对方不仅弄得到,还知道‘秘法’,我怀疑此人可能与南边有渊源——南疆有当年澜沧剑派辖下的灵石矿。” 庞戬深吸一口气,决定坚持自己的判断,不听庄王鬼话——奚氏一系绝对是不简单。 “我们这就去查,王爷这边再有什么消息……” “随时送到尊长案前。”庄王没挂上他那画似的假笑,“士庸就托付给诸位尊长了。” 第28章 龙咬尾(十六) “这魏诚响是个孤女,才十五,祖籍陵县。她与祖父相依为命,祖父叫魏鹏程,祖孙俩一起在南郊城外做劳工,纯凡人——祖宗十八代与玄门毫无瓜葛。唯一不正常的是,天机阁的转生木出现异状的时候,魏诚响的祖父正好被城防官兵抓走了。” 天机阁办事,效率很高,没多久就把阿响的来龙去脉摸得清清楚楚。 庄王在外人面前,天塌下来,眨眼快慢不带变的。 然而他本来好整以暇地端着茶听,至此,脸色却第一次变了:“为什么抓她祖父?” “前一阵有人雇了一帮劳工,在南郊城外喊冤诽谤朝廷,大概是这么回事……殿下应该比我清楚。”庞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 庄王迅速敛去那点异色,摆摆手:“没什么,尊长请接着说。” “没过几天,魏鹏程又给无缘无故地放了,说是有城防查到他是冤枉的。我听着事离奇,城防里居然还有人认识‘冤枉’俩字,就找着了那位学问特别大的军爷,让因果搜了他的住处,果然搜到了灵石和仙器。老头放出来的同一天晚上,小女孩也卷进了一桩案子里,一个吕姓工头吃醉酒耍王八蛋,欲对她与另一女子行不轨之事,未遂,自己犯心疾死了,仵作查明死因后就将两个女的放了。但天机阁重新验了尸,那尸身上有灵气痕迹——推测当时应该是有人隔空卡住他心脉,致其心跳骤歇。” 白令插话道:“同伙的邪祟收到消息帮她?” “对,奚师弟正是那天跟潜修寺讨的转生木雕,那邪祟或许通过转生木才能联系门徒。”庞戬道,“除此以外,魏诚响身边还有一神秘人出没,此人异常警惕,身上带只乌鸦,疑似灵兽,我们暂时没敢靠近。” 庄王问:“魏鹏程呢?” “死了。”庞戬顿了顿,“老头年老体衰,本来就卧病在床,下狱后又挨了几顿打,放出来当晚就不行了。” 庄王缓缓地“哦”了一声:“也就是说,那邪祟其实并不关心这魏诚响怎样,只想骗她入伙。十五岁的孤女,有什么值得别人贪图的?她与那醉流华的女妓有什么交集?” 庞戬想了想:“魏诚响是‘朱雀血象’(注),将离……将离死无全尸,血象不好说,不过应该也差不多,宁安那一片的人,十个有八个都是朱雀血象。魏诚响生辰八字恰好是‘四柱全阴’,将离似乎也是……但四柱全阴的人也挺多的,除此以外,这两人就没什么关系了。” “血象、八字……”庄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心,“身形是不是也有点像?” “小丫头没长开,也难说,看着不像大骨架,她爷爷倒是个细高条扁身胚,”庞戬一愣,突然反应过来,“王爷难道是说……” 庄王:“灵相。” 庞戬:“灵相?”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不同的人绘刻同一个铭文字,想达到同样的效果,铭文字的形态得有差别,玄门有铭文大能认为,这可能就是修士的“灵相”不同引起的。但这“灵相”究竟是什么、有多少种、有无优劣之分、又是由什么决定的,目前没有定论——筑基修士太少了,其中能动手刻铭文的更是凤毛麟角,没有足够的材料研究。 只有一条是公论:灵相相近的人,八字命格相近,轮廓气质上也往往会趋同。 “我同那个主祭将离交过手,”庞戬说道,“她动起手来青涩,但修为与我不相上下。以她的年纪,就算在娘胎里开灵窍也洗不出灵骨,再说她要是早开了灵窍,也不至于沦落到烟花之地。” 庄王:“唔,可能是石锥楔骨。” 庞戬对他的博闻强识已经麻木了,叹了口气:“必死之术,我怀疑她是被人骗了。当时……” 当时那太岁想要的祭品,除了龙脉,恐怕就是将离。哪怕将离他们成功骗到了天机阁的替死鬼,大邪祟最后也不会放过她。他只是装作百般不舍、千般无奈,引着她心甘情愿奉献所有而已。 庄王对一个妨害治安的邪祟有什么冤屈不感兴趣,直接打断庞戬的“当时”:“半仙殒命也不是无声无息的,天机阁很可能有记录,先去查查有没有类似特征死因不明的邪祟。” “我这就去翻查档案,”庞戬识趣地跟着他转移了话题,“从仁宗至今……” “不,”庄王说道,“从后往前翻,我觉得此人作祟时间没有那么长。” 庞戬一顿,随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否则星辰海不可能现在才示警,而就算星辰海失灵,倘若真有个“邪神”真在清平世道下潜伏了两百多年,他窃龙脉时用的人手未免太寒酸了。 庞戬心说:要是让这位庄王殿下当邪神,给他十年,弄不好他能把玄隐内门都渗透了。 庄王目送他穿墙离开,半晌,目光却仍镶在那绿荫遮蔽的墙上,一动不动。 白令不敢打扰,一声不响地陪着。 不知过了多久,庄王才重新活了似的,垂下眼睫:“小白,你信命吗?” 虽然雇人喊冤这馊主意是运河办的孙大人自己想的,但拿失地农民做文章,确实是他周楹暗中煽动的。他搅浑了水,让东宫“称病休养”到现在,借着陛下发作漕运,没少浑水摸鱼……本以为天衣无缝,谁知因此产生的余波转了一圈,竟打到了奚平。 翻云覆雨的恶蛟张开獠牙,一口咬在了自己尾巴尖上。 白令沉声说道:“王爷从无渡海中把属下带出来那天开始,属下就不信了。” “无渡海,”庄王要笑不笑地一弯嘴角,“你又知道无渡海不是歧路之始么?” 这时,白玉咫尺亮了起来,庄王阴霾未散的目光落在上面——奚平找到了姚启这个好使的传声筒,自己的咫尺上就不写正事了。 字迹能看出心情,奚平这神物,把飞琼峰主、整个天机阁、甚至庄王府都搅合得夙夜难安,他自己居然吃得香睡得着,还挺美。咫尺上,他先盛赞了潜修寺里的青梅果和八珍糕,并得意地夸耀,因为书背得好,他从杨师兄那拿了六个灵石点,杂七杂八地又快混齐一颗蓝玉了! 庄王神色古怪地盯着咫尺片刻,不由啼笑皆非:从小背书就跟要宰了他似的,往他脑子里塞几个字比登天还难,到了潜修寺还能转性?这混小子,所有人都为了他投鼠忌器,他倒好,利用邪祟作弊混吃混喝去了! 潜修寺丘字院里,奚平刚把家信写完,一个懒腰没伸到位,太岁突然问道:“你的半偶呢?” 奚平骨头关节“嘎啦”一声。 不等回答,太岁就控制着他站了起来,大步走出去,一把将正在往姚启屋里探头探脑的半偶抓了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他去干什么!” 奚平头皮一紧,刹那间,他骨头缝都凉了。 然而只一瞬,随即他回过味来——不对,姚启都已经把信送出去了,老蛔虫要真察觉到了什么,不可能现在才发作,对方诈他。 于是他在心里理直气壮地叫道:“前辈,前辈手下留情,我让他去的……哎呀,闹着玩怎么了,又没跟你闹!” 太岁将半偶拖到屋里,粗暴地从半偶怀里扯出一团纸。 奚悦连忙伸手去抢,一道指风打中了他身上的法阵,半偶声都没吭一声,直接跪了。 太岁总觉得自己灵感被什么触动了,但“太岁”并非他本名,那灵感指 向模糊得很,见奚平那个半偶老是偷偷往隔壁姚启屋里跑,不由得疑三惑四起来。 奚平眼神一冷,就见大邪祟用他的手三下五除二拆开那团纸,纸团里“啪嗒”一声掉出只手指粗的大肉虫子,一拱一拱地在地上爬,摊开的纸面上画了张鬼脸。 太岁:“……” 奚平叫唤道:“跑了!跑了!奚悦好不容易抓住……” 话没说完,他一条腿猝不及防地自己抬起来,一脚将那虫子踩扁了。 奚平整个人被那条腿拽得趔趄了一下,“嗷”一声惨叫:“恶不恶心啊!” “你还知道恶心?”太岁将纸团扔到一边,冷冷地说道,“再弄这些无聊的事不好好修炼,我看你是想再挨一次烧。” 奚平:“……” 要不是“修炼”和“挨烧”,类似的句型,他从小到大听过好多次。 “背那些破典籍有什么用?你讲讲道理,前辈,你自己的门徒也没事让他们背书吗?不背书他们就不能开灵窍了吗?” “民间散修没有师承,想求别人教一点东西付出什么代价的都有,有人愿意给他们一本正统典籍诵读,他们愿意跪下当狗!” 奚平撇撇嘴,一点也不能设身处地。 大长公主讲完经,就跟支修一起离开了潜修寺,这少爷可能是觉得没危险了,人又放飞了,一天到晚不是捉弄同窗就是调皮捣蛋,无恶不作。 他好像转头就把“为了给像将离一样的人伸冤而用功”的决心抛诸脑后,就像是那些红尘中伤春悲秋完、毫不耽误左拥右抱的浪荡子。 转生木雕也丢在了旁边,没兴趣了。 对了,转生木雕。 太岁心里又一动,他怎么突然不碰转生木雕了? 然而没等他疑心再起,奚平就随手拎起了转生木雕,又天真又凉薄地说:“我都给忘了,那小美人给你当门徒了,怎么样了?” 奚平说着闭上眼,熟练地凝神眉心,找到了阿响,却正好看见阿响拿出个小纸包,盯着里面绿色粉末犹豫片刻,端起来要往嘴里倒。 奚平一眼看见,还以为她想不开要服毒:“喂,别吃!” 阿响倏地一顿,睁大眼睛四处寻觅——她觉得刚才有人叫了她一声:“谁?” 奚平不敢吱声了。 “是……太岁星君吗?”阿响跳起来,捧起自己 胸前的转生木,没听到回答,她念念有词道,“太岁保佑,让我顺利入玄门,不辜负师父期望……还有这么贵的灵石粉。我一定要给爷爷报仇,赚很多钱,带春姨离开这……” 奚平这才明白,原来那绿油油的碎末不是农药,是碧章石粉。 他睁开眼,耳畔阿响的祈求声仍在不住回荡:“她怎么也能听到我说话?” 之前只有太岁才能通过转生木和他那帮信徒搭话,奚平就是个工具,只能跟着看热闹,怎么方才那小姑娘好像听见他声音了? “嗯,对你不是什么坏事。”太岁轻描淡写道,“吞吃灵石粉是散修的惯例,你也不必大惊小怪。外面又没有你们玄隐仙山这样的条件,想尽量多榨一点灵气滋养经脉,只能将劣等灵石磨成石粉吞下去。” 奚平盯着手里的转生木,心里陡然升起危机感,“喜形于色”道:“前辈,我是不是快要开灵窍了?” 太岁说道:“你若能少在别的地方分点心,或许……第一片落叶之前吧。” 奚平心里“咯噔”一下,此时已是盛夏,潜修寺地处山中,冷得又早,岂不是没几日了? 可不对啊,他一直把“阳奉阴违”进行到底来着! 乾坤塔磨练灵感,奚平每天假装跟四殿下别苗头争第一,能早走一会儿是一会儿;“入定吐纳”,他其实都是往驯龙锁里“入”,跟半偶磕牙聊天混工夫;用功……那确实是一点也没用过,完全本色出演。 怎么这样还能让他开灵窍,老蛔虫还知道他的进度? 奚平顿了顿,突然跳起来翻出了《潜修志》——这东西人手一本,里面有门规和潜修寺管事介绍之类的内容。 “你找什么?” “找记录。”奚平“兴奋”得心“砰砰”乱跳,“潜修志里记载了每一届的‘开窍第一人’,后来几乎都进内门了,我依稀记得开灵窍的最快记录是五个月还是六个月……哈!前辈,我不会就是传说中的‘先天灵骨’吧?” 太岁:“……” 你是传说中的“先天没脸”。 奚平得意洋洋道:“那我还用什么功,我……” 太岁为防这自封的“先天灵骨”飘到半空把月亮挤下去,泼凉水道:“先天灵骨万万人中不见一个,近千年来,你玄隐山只出过一个端睿。你要真是先天灵骨,早在入门之前就被内门定下了,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奚平:“嘿嘿嘿,我不信。” 太岁:“……” 正常人没法跟二百五讲理。 于是下一刻,奚平好像一脚踩进火堆里,脚下蹿起灼痛,一直烧到了膝盖。同时他喉舌被太岁封住,惨叫都发不出来。奚悦却立刻通过驯龙锁感觉到了不对,发出一声气音,扑过来扶住他。 奚平冲半偶摆摆手,自己站稳了,脸上的血色也蒸发干净了。 小小的书房里,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会说话,窒息的静谧弥漫开。邪祟轻柔的声音在奚平耳边响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声音比一开始近了一些。 “本座每夜等你睡着,就替你做吐纳功课,又让你接触转生木。借我神力流转,你灵感自然比别人高,灵窍比别人松动,将来一旦开了灵窍,灵骨也比别人成的容易……这是你运气好,遇到本座,遇到陈氏那个傻姑娘,竟肯为你舍命——不是你自负天资,可以好吃懒做的理由,懂吗?” 奚平口不能言。 太岁见“吓住”了他,又温和起来:“让你用功,是为你好。你潜修寺的弟子开灵窍看着慢,是你师兄们有意为之,为的是让你们经脉肺腑、身体发肤都充分浸润灵气,以防开灵窍的时候受苦。进境太快也未必是好事,以前甚至有人在灵窍洞开时瞬间经脉尽碎,你为何不去读读你们烟海楼中开灵窍失败的记录?” 奚平口舌一松,又能说话了,但没敢吱声,只能顺从地点头。 “好孩子,早点休息吧。” 奚平带着点讨好,小心翼翼地为道:“前辈,开灵窍会受什么苦啊?你那些门徒……没有仙山可靠的怎么办?阿响她直接吃灵石粉末没事吗?” 太岁见唬住了他,便十分有耐心地跟他解释常识:“开灵窍时,若是经脉未经灵气充分浸润,可能会被灵气冲毁。散修开灵窍一般是两种,一种是偶然,长期生活在灵气充沛的地方,碰到危及性命之事,死生一线时潜力爆发……” 奚平不经意地问道:“庞戬那样的?” 太岁:“你怎么知道?” “来潜修寺之前听人传的呗。”奚平随口扯了个谎——其实他是从庞都统言谈中感觉到的,天机阁和内门一样,与大宛朝堂千丝万缕,里面尊长虽然个个神仙似的,谁肚子里都有本经,就庞戬没有。奚平感觉他不太关心时局,连贵妃母家来历都弄不清楚。 “他也算命大了,当年南疆灵石 矿难,死了好几百人,就他捡了条命。”太岁只当这些公子王孙有自己的消息来源,也没在意,感慨了一句,又说道,“再一种如阿响,靠吞吃灵石碎末让灵气从肺腑进入经脉……只是始终是以次充好,开灵窍时相当凶险,没有被灵气滋养到的躯体常常会在这时受伤变形。不然你以为我那些门徒是故意人不人鬼不鬼的吗?” 奚平愣住了。 半晌,他嘴里慌张道:“什么?那小美人岂不是要毁容?” 心想:庞都统是南疆人?灵石矿难入道的?这老蛔虫怎么知道? 天机阁民间出身的尊长都不大提自己的出身,一个比一个神秘,因为没过明路之前严格说算“邪祟”,不是什么能光明正大说的事。 奚平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有了计较。 第二天,丘字院里弟子们都去上早课了,原本正猫着腰擦擦洗洗的奚悦一顿。 他好像累了,站起来在院子里溜达起来……不经意间,脚下走出个字。 奚悦用心记下自己的脚步,片刻后,他轻巧地爬上了丘字院中间的一棵古柏,在树冠鸟窝里取出一张尺素纸——这是窥见姚启写信以后,借着“恶作剧”,从姚启房里偷的。 奚悦在尺素纸上将方才死记硬背的几个字画了上去:庞乃南疆人士。 然后他学着姚启,悄无声息地将尺素纸放进了池塘。 “子明兄早啊!”姚启正在乾坤塔抄经,闻声手一哆嗦,被奚平一嗓子吓得在纸上留了一大片污迹。 周樨正好坐他旁边,见状轻轻地喷了口气。 然而过了一会儿,四殿下觉出了不对——姚启一直颤栗着,袖子都抖了起来,脸色惨白,那样子不像是被吓了一跳,倒像是恐惧着什么。 周樨缓缓皱起眉:奚士庸对他做什么了? 第29章 龙咬尾(十七) 刚因为惫懒被太岁罚过的奚平一有空,就“乖乖”去了烟海楼。 谁知《经脉详解》有毒,上来就把他撂倒了,一页没翻完,奚平上下眼皮已经害起了相思病,被太岁轻轻烧了一下才算“棒打了鸳鸯”。他坐在那敢怒不敢言地生了会儿闷气,只好哈欠连天地拣了一本专门记录开窍事故的。 这本看得下去,里面讲了各种骇人听闻的开窍事故。 有不知缺了几辈血德的,开灵窍时正好赶上雷雨天,灵气跟天雷一起挤着往灵窍里灌,从里糊到了外;有异想天开服用筑基级丹药的,打算吃完飞升,不料吃饱了撑得升了天;还有人倒霉,据说是罹患了一种罕见病,骨骼脆弱,本想靠灵石滋养强身健体,结果不知怎的开了灵窍,一下粉身碎骨…… 一桩桩血淋淋的惨案,活活把奚平看精神了。 太岁见他汗毛都竖了起来,便道:“开灵窍是有点危险,倒也不是谁都那么倒霉。潜修寺背靠仙山灵矿,瑞兽环绕,一帮管事照看你们,没那么容易出事故。” “前辈,我见你那些门徒都法力无边的,怎么,开灵窍时受的伤以后不能修复吗?据说天机阁的尊长们就算骨头断了,没一会儿也长好了。” 太岁道:“开窍期修士肉体强健远超凡人,一般皮肉伤确实恢复得快,但开灵窍本身导致的伤去不掉,那是天道给‘逆行人’打的烙印。除非筑基时能脱胎换骨。” 不过灵窍都开得这么凶险,要没有奇遇,筑基一般也就有去无回了。 奚平想了想,指着书上的一个案例问道:“前辈你看,这人灵窍虽然开了,但经脉尽断,这算什么?酒开了封,坛子碎了?” “不错,”太岁道,“灵窍通、接天地,要是经脉毁在这一关,就是‘接天地’不成,不算开窍——你道当年那陈家姑娘为何无缘仙路,以至于走了绝路?” 奚平心说:还不是你这老不死撺掇的。 他合上书,又捡了几本准备带走,目光好像是无意中扫过烟海楼里里外外的避火铭文。潜修寺的铭文跟大宛贵族用的那套,都出自玄隐山,应该是一拨人刻的,铭文字看起来跟庄王府的很像。 奚平走下楼梯,拿两根手指在楼梯扶手上“走路”,木扶手上的铭文随着他的手指亮了一路,好像在骂他手欠。 消息已经传出去了,支师叔人看似不在潜修寺,应该都安排好了。还有他三哥和天机阁他们……假如这些人 靠不住,奚平也想不出世上有谁能靠得住了。 不过凡事总有万一,再靠得住,他也不会躺下等人安排,反正大家各干各的,也不影响什么。 仁宗至今两百多年,世上生死轮回转了无数圈,要找个人跟大海捞针也差不多,他得做好他们来不及的准备。 奚平想:万一真到穷途末路,还有最后一招,就是想办法在灵窍打开时,把经脉搅个稀碎,到时候给大魔头一个“破坛子”。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残就残了,”他轻狂无畏地寻思,“办法总比困难多。有口气在,还能叫尿憋死?” 奚平走出烟海楼,用口哨吹起了低俗的小曲,把一颗石子踢到了巡逻的稻童脑壳上。 “砰”—— 黑猫一爪子把庄王的笔搁掀了,血玉笔搁砸地上滚出好几尺。 庄王头天一宿没怎么合眼,方才撑着头闭目养神小憩,被那小畜生一下惊醒,心悸如鼓,半晌喘不上气来。 白令一片雪花似的从窗口飘进来,忙倒了颗春晖丹给他,将猫祖宗移了驾。 “怎么样?” 白令摇摇头:“两百年来,大宛境内所有涉及‘转生木’的邪祟案卷都翻出来了,摞了整整一库房,庞都统带人挨个查。可是卷宗里,所谓‘太岁’,应该只是这些邪祟们随便捏造的图腾而已,没有实体。血象是近些年才开始区分的,我们试着按生辰八字和体态特征查了,但前者有记录的太少,后者又太模糊……” 庄王:“只查了大宛境内么,南疆呢?” 白令低声道:“王爷,南疆……南疆是‘百乱’之地啊。” 南阖与澜沧剑派覆灭后,原南阖境内就没人管了。各国仙宗瓜分了南阖的灵石矿,也都是各扫门前雪,两百年来,那里魑魅横行,藏污纳垢,实在是无从查起。 白令道:“庞都统让我来问,世子还有没有别的信?” 庄王摇摇头,金平这几天都没怎么下雨。 就算下雨,奚平那边也未必有很多话。他一举一动都在邪祟眼皮底下,每搞一点小动作都是在刀尖上蹦跶,在绝对实力差别下,再多的智计也是“花招”。 花招就是花招,偶尔用一次能侥幸得手,使多了肯定翻车出事。 “端睿大长公主查不出来的元神附身,星辰海疏漏,”庄王站了起来,缓缓说道,“邪祟……真是邪祟吗?” “王爷,”白令顿了顿,将声音压得几不可闻,“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但您只是怀疑,并没有依据啊。” 庄王没回答,沉默半晌,他伸手捏了捏眉心:“我刚才梦见,他在求我救他。” 白令说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殿下,‘那里’不能提,您知道那地方一旦暴露,大宛非变天不可,那就没有宁日了。” 庄王将头扭向窗外,窗口上的青瓷尺素鱼随风轻轻地摆动着,没挂出去几天,鱼身上已经落了一层灰。 青瓷鱼成了泥鳅,周楹眼睛里挂上了血气。 一阵风吹过来,土腥味翻起,乌云终于盖住了日头。 “哗啦”一声雷鸣,山雨砸在了潜修寺的密林里。没带伞的弟子们纷纷抱头鼠窜,到处找稻童要伞。 热心肠的常钧叫道:“子明,士庸借到伞了,一道啊!” 姚启目光落在与他勾肩搭背的奚平身上,瑟缩了一下,飞快地摇摇头。 “哎,快走了。”奚平拉了常钧一把,刻意没看姚启。 他这些日子把子明兄折腾坏了,最近发现打声招呼对方都要哆嗦,于是自觉躲远了点。 奚平只利用姚启传了一封信,摸清了姚启那传信仙器怎么用以后,就让奚悦直接偷尺素纸了。一个是姚兄一紧张就闹病,他恐怕把人拉坏了;再一个那胡编乱造的玩意漏洞百出,也就姚启能信,根本编不长。 奚平寻思:一直收不到家里回信,他肯定已经告到澄净堂了。澄净堂没事,支师叔会帮着圆的。 姚启低着头,等他们走远,才摸向自己的后腰——那里长了一大片红疱,密密麻麻的,像蛇鳞。一到夜里,就好像有细针在他皮下来回挑,难受得他辗转反侧。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中了邪术了。 奚平根本想象不到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告到澄净堂”对姚启有多难。姚启每天清晨鼓足勇气,迈向澄净堂的腿却总在最后关头拐向烟海楼。 他只好日复一日地告诉自己:再观察一天,今天先自己查典籍,查出这是什么邪术,等见了澄净堂的管事师兄,也能把来龙去脉说清楚……不然万一不是邪术呢? 姚启一想在澄净堂说错话的场景,就恨不能当场自尽。 然而他在烟海楼里一无所获,水疱非但没好转,还有继续扩散的趋势,往他胸腹处爬了! 家里那边 不知是一直不下雨还是怎么的,他寄回去的信都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姚启绝望极了。 “子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问道,“我这一阵一直见你精神不济,黑眼圈都出来了,功课心不在焉,去膳堂也不好好吃饭,怎么了?” 姚启绷到极致的心弦被这一句话敲断了,都没看清谁跟他说话,他眼泪先下来了。 “不是……你怎么了?”只是随便搭个话的周樨吓了一跳,“腰?你腰怎么了?” 仙山灵气充裕,鸡来了都不生瘟,因此压根没设药堂,弟子们偶有小伤小病,一颗丹药也就解决了。一炷香以后,周樨不由分说地把姚启送回丘字院,掀开他的衣服看:“不行一会儿我替你去澄净堂拿点药……嗯?我还以为你腰扭了,这怎么好像缠腰龙(注)?” 姚启哽咽道:“缠、缠腰龙是什么邪术?” “什么邪术?”周樨莫名其妙,“就是一种疹子,我奶娘就是生了这个出宫的,我还偷溜出去看过她,养一阵就好了。” 两人面面相觑半晌。 周樨皱眉道:“太医说长这种疹子的,要么是年老体衰,要么是思虑过重,子明,你到底怎么了?谁告诉你这是中了邪术的?” 姚启吭哧半天,也没把话说清楚,最后他自暴自弃了,将这一段时间收到的鬼画符催命函都拿了出来。 周樨挨个展开看完,越看脸上越热闹,最后他愤然一拍桌子,扭头往奚平住的北屋走去。 半偶被奚平支使去烟海楼还书了——两大升灵走了以后,奚平不但自己“活”了,对半偶的禁制也跟着松了,除了不让他跟别人乱说话以外,偶尔会让他跑腿打个饭还个书。 这会儿听见有人敲门,奚平只好自己出来应,开门见是周樨,他愣了一下:“四殿下?” “你欺人太甚了吧,奚士庸?”周樨一把推开追过来的姚启,猝不及防地将姚启那拿来的纸条往他身上一扔,冷冷地说道,“你最好有个解释,不然咱们就去澄净堂分说清楚!” 奚平毫无准备,他知道姚启肯定不是会当面对质的人,料到姚启会写信回家、会到澄净堂告状……可万万没想到这平时跟谁也不来往的姚启会告诉周樨! 等反应过来周樨扔的是什么东西时,奚平头皮都炸了起来。 他第一反应就是回手将门拍上,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像个牵线 木偶,动作和表情生硬地中止,后退的脚步猝然刹住,打了个旋。 周樨只见“奚平”抽了筋似的,转身到一半又转回来,头微微一歪,目光垂在地面的纸条上:“啊……” 他用一种有点古怪的腔调说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奚士庸,你……” “奚平”俯身捡起了一张字条,抬头冲他一笑,不知为什么,周樨突然说不下去了。隔壁常钧也听见动静,三步并两步地跑出来:“怎么了?士庸子明……哎,四殿下也在,你们有话好好说,别吵啊。” “奚平”用蛇一样的目光从三人脸上爬过:“没什么,我跟子明兄开的小玩笑,过头了,多有得罪,改日定给子明兄负荆请罪。” 周樨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后脊蹿起凉意,他忘词了。 常钧却抓了抓头发:“士庸,你好好说话,怎么突然大舌头了?” “奚平”听了,有些不协调地扭过头看向他:“哦?有这么明显吗?” 又一道闪电落下,将奚平那张他们熟悉的脸扫得煞白,雨下大了。 庞戬比历牌还准,几乎跟着金平的雨一起落在了庄王府:“庄王爷,你这里有没有……哎,有了!” 灰头土脸的尺素鱼在大雨中“复活”了,摆着尾,喷出了一堆信——大部分是胡言乱语。 “什么‘中了邪术……腰生红疮’……我说殿下,这也是你们商量的什么暗号吗,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 庄王飞快地扫过那一堆陌生的字迹,目光一凝,一把接住最后一封信。 信上的字缺横短竖,六个字写错了仨,好像狗爬的,只能老远辨认出个大概形状,写的是:庞乃南疆人士。 庞戬瞳孔一缩,表情空白了一瞬。 庄王蓦地扭头看向他:“尊长,你想到了什么?尊长!” 庞戬回过神来,牙关紧了紧:“我确实生在南疆灵矿——大宛矿区,家父曾是矿工……但此事只有当年将我送回大宛的驻矿半仙管事、以及几个天机阁的老前辈知道。前天机阁总督苏准师兄替我拿到记名弟子身份后,百年来再没有人提起了。” 庄王一把按住他:“我们只查了邪祟,没有查自己人,是不是?” “不可能!”庞戬先是本能反驳,“驻矿管事和天机阁都是外门,只有开窍期修士,就算有个别不守规矩的,也顶多是筑基初期,怎么 可能到半步蝉蜕还不被人发现!” “但你也说了,那邪祟修为与实力并不匹配。” 白令插话道:“如果是外门半仙,出生籍贯、生辰八字都有记录——仁宗年间的半仙应该已经现了五衰之相,现在在世的不多了。” 庞戬飞快地摸出一张符纸,三下五除二在上面勾了一道符咒,往书桌上一拍,符咒瞬间化作一片金光,桌面上出现了一本名册的虚影。 “天机阁右副都统庞戬请问外门名册,”庞戬喝令道,“仁、孝宗年间出生,世宗永兴十八年在外门的开窍期前辈都有哪些?” 名册翻开,无数人的身影浮到半空。 庞戬一眼扫过去,见一大半都是熟人。 “现仍在世。” “祖籍宁安或早年有宁安居住史。” 他每报一个条件,人影就蒸发一些。 庄王:“问血象和八字。” 庞戬:“朱雀血象……八字四柱全阴。” 图册上人影乱飞,终于尘埃落定,只剩下了一人。 一个削瘦颀长的男人,中年模样,面无表情的从图册中射出目光,冷且严厉。 庄王倏地抬起头:“这是谁?” 庞戬盯着那人像半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的……上峰。” “闭关八年的天机阁现任总督。” 第30章 龙咬尾(十八) “梁宸?”闪电照亮了苏准凹陷的眼,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梁勉之?!” “梁宸?”支修手指一搓,传信的字条灰飞烟灭,他一闪身从星辰海崖上消失,留下一句喃喃自语,“怎么这么耳熟……” “这个梁宸梁总督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好好的仙门正统成了这样?还有,他既然是天机阁总督,为何四月初盗龙脉要那样迂回,直接下令青龙塔撤防不行吗?” 金平城里,一蓝一白两条影子比电光还快,穿透晦暗的雨幕,直扑天机阁总署。 庞戬摇摇头:“他来天机阁是挂名的,实务不归他管。唉,这事说来话长了,他本来是南疆的驻矿管事。” 南阖被几大仙宗瓜分了灵石矿山,天高路远,矿山重地要派专人看管,因此仁宗之后,就衍生出了一个特殊的外门,叫做“驻矿办”。 “梁大人在矿上干了一辈子,劳苦功高,本该跟我苏师兄一样荣养,结果前些年押送灵石路上遇袭,受了重伤,据说人可能……他一辈子无妻无子,也没什么愿望,一说起来,只有年轻时想进天机阁没成是个遗憾,一直念念不忘。正好那时苏师兄要归隐潜修寺,上面便来问我,看能不能给梁大人挂个副都统的闲职,也没几年了,权当是抚恤。我说梁大人是老前辈,当年矿难时还救过我,挂在我一个后辈手下像什么话,给他挂正职吧,反正他常年闭关疗伤不管事,‘问天’和‘青龙印’都在我这,正副的虚名又不耽误我办事。” 白令顾不上恭维庞都统办事讲究,追问道:“这么说,他到天机阁之后就一直闭关疗伤,没露过面?” “嗯,是,我就刚来时见过一次,形销骨立的,看着都快不行了。”庞戬道一声“得罪”,探手将化成纸的白令捏在手里,带他穿墙进了天机阁总署最里面的院子。 那院里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园林,假山都粗制滥造的,草木也不修边幅的瞎长。 然而随着庞戬迈步进去,白令眼前一花,发现花园中竟藏着一个小世界——里面山清水秀,花林树海一眼望不到头,一条小溪穿过其中,连起错落的亭台小院。入口处一块数丈高的山石上画着只巨大的因果兽,正在打盹,睁开一只眼见是庞戬,就撒娇似的将肚皮翻了过来。 白令:“这里是……” “我们住的地方,”庞戬带着纸人轻车熟路地穿过花海,“总署的人间行走,来京述职的同僚都住这。” 白令一瞬间 觉得有些古怪,因为这恍若仙境的“秘境”明显是个由高明法阵撑起来的芥子,再灵秀,也是浮在那里的镜花水月。 不等他多想,庞戬已经身如疾风穿过大片聚居的宅院,落在溪流尽头的山谷中。 山谷中,被风吹过来的花瓣铺了厚厚的一层,盖住了久无人走的路,垫起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离群索居。 庞戬朗声道:“属下庞戬,有急事求见梁总督!” 奚悦在大雨中狂奔,紧紧地捂着怀里的木头块,那木块上竟有一个三等铭文字,是他方才借着还书,从烟海楼的避火木柱上取下来的。 铭文字的位置和形状,奚平分不同的时间考了他六次,谨慎到了极致,确保他绝对不会记错。即使这样,方才他偷铭文的时候,奚平还不放心,通过驯龙锁一直看着他。 铭文是一种绝不能乱动的东西,奚平从小到大闯过那么多祸,他三哥都没跟他翻过脸,唯一一次气到动手揍他,就是他十四五岁时候把庄王府的一块铭文抠了。 那回连王府的神秘暗卫都给惊出来了。后来那位暗卫大哥告诉他,家具建筑上的铭文因为要拆卸,所以有个特殊的设计,叫做“活动铭”,是最后装、最先拆的一块,也是整段铭文中唯一一块能被凡人抠下来的。 卡上活动铭,铭文立刻生效。 奚平运气好,避火铭文是三等铭文里最安全的,单颗的活动铭忌讳也不多。 奚平亲手拿过,这才敢让奚悦去烟海楼“借”一颗,以备不时之需。 奚悦在他注视下顺利拿到了铭文,回程路上,奚平刚嘱咐完“千万收好,别让火绒盒碰到铭文”,驯龙锁那头就来了客,奚平说了句“等会儿”就去应门了,这一等就再没了声息。 半偶莫名生出不祥的预感,不由加快了脚步。一路从烟海楼的山坡上跑下来,老远看见丘字院的石墙,驯龙锁里突然传来奚平急促的声音:“回来,快!” 奚平眨眼功夫冷静下来:“前辈,咱俩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你先把他们仨打发走,好不好?” 太岁不理他。 奚平又说:“一码归一码,让这仨坏事精继续纠缠,对你对我都没好处。就算是姚子明也不是什么无名无姓之辈,何况还有四殿下。我反正是谁也赔不起,你碰坏了一个,以后就算夺了我的舍,也别想用我的身份混进仙门正统……” “仙门……正统。”这四个字不知怎 么,把太岁逗笑了,“小鬼,之前确实是我一时疏忽,小看了你,你也不要忒自作聪明,你的身份现在还有什么用?” 奚平心里一紧——对了,老蛔虫看出他已经把消息传出去了。 这哥仨怎么还在这大眼瞪小眼?四殿下!四殿下你的慧眼呢,你不是摸灵石长大的吗! 周樨确实觉出了不寻常,于是抬手将姚启拦在身后,质问奚平道:“你言行怎么颠三倒四的?” 奚平:天爷啊,祖宗你可算看出来了!还不快跑! 只听摸灵石长大的四殿下又义正言辞规劝道:“士庸,既入仙门,就该一步一脚印努力修行才是,你是不是从哪看到什么旁门左道迷了心智?” 奚平:“……” 他真是恨不能跪下给周樨磕个头,摸鸟屎长大的也比这机灵!四殿下跟他三哥这俩人必有一个是捡的,不可能是一爹所生! 太岁大笑:“一步一脚印,哈哈哈哈,四殿下教训得很是啊。” 这时,奚平心里有根弦一动,他感觉到驯龙锁在靠近,奚悦回来了! 奚平还记得,庄王府暗卫大哥把那活动铭安回去的时候,动作很轻缓。那大哥说,避火铭的活动铭没别的忌讳,只是单独的铭文字不能碰火,木头摩擦力道大了也会有火星,一旦火星蹭到铭文上,铭文就会被激发,单颗铭文字连不成行,活跃起来就会脱离木头,往周围最有灵气处“流”,那就出事故了。 这颗铭文字本来是奚平为了自己意外开灵窍准备的——人开灵窍时,会变成一个“灵气漩涡”,把周围的灵气都揽进来,到时候用火撬开那铭文字,活跃的铭文字就会顺着灵气一起“流”进他灵窍,只要时机把握得好,应该能在一刹那把他经脉打碎。 这会儿奚平虽然没开灵窍,可也差不多了,他身上有那邪祟在,肯定是这院中灵气的焦点。 于是他果断在驯龙锁里下令:“把火绒盒和铭文字裹在一起,砸我!” 奚悦是跟过邪修走南闯北的,自然知道铭文的厉害,吃了一惊:“不!” 此时迟钝的周樨听了那不似人声的大笑,总算有了点危机感——怀疑奚平有走火入魔的意思,于是果断对常钧道:“去喊管事……” 他话没说完,太岁已经一抬手,将周樨整个人吸了过去。 奚平在驯龙锁里朝半偶爆喝一声:“快点,别废话!” 驯龙锁 在主人的强横意志下,再不顾半偶微弱的反抗,不由分说地操控起奚悦的四肢,跑了过去。 太岁早知道奚悦在靠近,可朝夕相处数日,他太知道这小东西没用了,力气还不如这些养尊处优的少爷大,因此丝毫没将奚悦放在眼里,一抬手扼住了周樨的脖子。 常钧失声道:“士庸!” 姚启已经吓跪了。 驯龙锁拖着奚悦跑到近前,三步之内,逼着半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铭文字和火绒盒卷在一起,狠狠地朝奚平后背掷去! 奚悦眼睛都红了,脖子上的驯龙锁却在东西出手的瞬间,将他拉扯到了大树后。 火绒盒撞到奚平坚硬的肩胛骨上,直接炸了,引燃了布包,着火的铭文字刹那间脱离木材,钻进了奚平后心。 混乱中,奚平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 有什么东西直接洞穿了他胸口,像是要将他五脏六腑头从肋骨间隙里推出去。 坏了,奚平立刻知道,他低估铭文字了! 这不是炸断他周身经脉,这是要让他粉身碎骨。 时隔多年,奚平总算明白了,他当年在庄王府里挨的那顿臭揍不冤! 电光石火间,一切都好像变慢了,奚平脑子里刹那间过了无数事,神智竟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五感敏锐到了极致,他仿佛能听见山谷外、甚至更远处的鼓声与人声。人间无数悲喜浩渺成风,卷裹在他身上。 他似乎变成了无穷大,散在万物中;又似乎蜷缩成了一颗尘埃,东西不辨地,被放逐到无涯之境。 周樨敲门时,他心在驯龙锁中,手在擦转生木雕,出门就顺手揣在了身上。透过木雕,他竟不用凝神就看见了太岁那些丑陋卑微的信徒。只一个闪念,他就捕捉到了阿响。 奚平已经来不及说话,最后关头,他将一个念头传了出去: 别信那帮丑八怪的!别跟着他们炼毁容神功! 随后玉石俱碎,烟尘四起—— 庞戬一道符咒炸开了总督府的大门,白令刚要落地,就见庞戬从腿骨中取出长弓,一支无形箭矢射向总督府的虚空。箭光过处,金平盛夏的花鸟树木分崩离析,一股阴森的凉意将纸片白令吹开了两尺。 院中画皮破碎,露出真容——那院里早没了活物,腐草蔫耷耷地垂在地上,死气沉沉的,结了层霜。几片不长眼的花瓣从远处飞过院墙,落进院里,还 没落地,已经枯得打了卷。 院子里铺满了层层叠叠的法阵,以房门为终。两大高手竟一时眼花缭乱,不知哪里是头绪。 庞戬还没来得及细看法阵,突觉有异,从怀中摸出一块转生木牌。 只见那牌子上隐隐现出不祥的红光,庞戬伸手一摸,当时就觉得无数人呼唤“太岁”的声音顺着他的骨头敲进了脑子。 他们还不知道奚平那边已经露了陷,但“太岁”不是真名,“梁宸”可是刻在灵相上的真名,天机阁和玄隐山同时锁定这个人,梁宸的灵感必已动了。 白令:“他察觉到了,事不宜迟,庞都统,借你破障弓!” 庞戬出生入死多少年,临阵反应无比迅捷,白令一句话没说完,他已经会意。 抻开符纸将转生木牌裹住,他一把拉开弓:“老兄,让你冒险了。” 白令整个人卷成一张纸,粘附在他无形箭上,“咻”一声随着那箭直穿法阵群。 法阵遭到挑衅,立刻爆出强光,破障弓射出的无形箭强行突破,临到尽头方才力竭。 无形箭消散,白令被迫落了下来,法阵的尾巴上卷起飓风,风中无数利刃绞肉机似的卷起白令,他好像被碾碎了,碎纸片飘得到处都是! 庞戬瞳孔倏地一缩,然而下一刻,一片被风刮出去的纸片飘到了房门口,粘到门上后迅速拉长,变成了完整的人身。白令脚没沾地,手中一把纸折的刀已经回手劈了出去,纸刀落地竟成真刃,从里面劈裂了法阵群。 庞戬人影一闪跟了上去,总督房门洞开,两人一前一后地闯了进去……愣住了。 白令:“……这就是你们总督?” 只见屋里端坐着一个男……骷髅。 他一身干瘪的皮肉紧紧地蜷在骨头上,整个人趺坐在一块巨大的转生木上,须发、皮肤呈现出转生木特有的惨白色调,一眼看过去,分不出哪是人哪是木头! 而胸口竟还在微微起伏着! 转生木座上,无数人脸浮现又消失,都在呼喊着什么,那场景既诡异又震撼。而他们口中的“星君真神”藏在神位之后,看着比风干了几百年的干尸还有嚼劲,浑身散发着一股沤糟了的烂木头味! 庞戬:“元神出窍?” 白令提着纸刀:“人应该是筑基初期。” “人是筑基初期,元神是半步蝉蜕?这……元神嫌弃肉身 ,劳燕分飞了?”庞戬说完,自己也觉得自己是胡言乱语,“不对,筑基初期哪来的元神?” 白令:“不管了,来不及了!” 话音没落,他直接动了刀,劈向转生木上的人。 纸刀寒光一闪,“呛啷”一声,劈开了一打法阵的利刃竟滑开了,落在了转生木座上。木座上所有的人脸都被激怒了,齐齐冲他发出咆哮,纸刀分崩离析,白令横着就飞了出去,及时化纸才没被砸进墙里,落地吐出口血。 而此时木座上密密麻麻的人脸中,飞快地闪过一张少女的面孔。她一脸茫然,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阿响看着周围的同伴中了邪似的嘶声喊着“太岁”,捂住胸前的转生木。 她的“神谕”怎么跟别人不一样…… 星君刚才好像喊了这些人是丑八怪! 第31章 龙咬尾(十九) 潜修寺里,风向突然变了。 山谷中本来刮的南风不等撞到山崖就掉头回来,以丘字院为中心,盘成了一个漩涡。打着旋的风途径之处,点着了青涩的花苞,卷来了青鸾鸣叫。白鹿的幼兽报喜似的在门口探头探脑,院中池塘、小溪的水涟漪浮起,无穷无尽地荡开。 奚平在仙山中被灵气浸润了数月,死生关头,强烈的求生欲望打开了灵窍,仙凡之间那道门槛给他抄了近路,就在眼前了!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地落在潜修寺丘字院中。 苏准一拂袖将目瞪口呆的弟子们带开:“端睿师叔!” 另一位来的居然是“早离开了潜修寺”的端睿大长公主,她好像从地底下凭空钻出来的,一道无形符咒打在奚平后心——铭文字渗进去的地方。 奚平就像个行将炸碎的水瓶,被极寒冻住,堪堪保持了将碎不碎的“完整器型”。 大长公主掌中结出复杂的手印,奚平周围凝成了一个半透明的茧,喝令道:“退下!” 苏准想也不想,卷起三个年轻人并一只半偶就跑。 紧接着,整个潜修寺的灵气山洪一般地卷过来,撞在了那裹着奚平的“茧”上,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聋了,丘字院里房舍假山顷刻间被扫成了一堆废墟。 唯独大长公主的手印纹丝不动,硬是将整个山谷的意志拒之在外。 支修曾问过她,要是奚平真的被元神附身了怎么办,端睿的回答是“除魔”。 如果人和魔不那么好分开呢? 端睿当时回道:“不知道,那并非我所长,应当避免打草惊蛇,先回内门请教其他高手。” 支修说:“可是在此期间,一旦弟子开了灵窍,立刻就会被夺舍。这邪祟不知道有什么古怪,之前‘穿着’一具尸体已经是半步蝉蜕,任凭他夺舍成功,后果你我恐怕担待不起。” 大长公主理所当然地说道:“不碍事,真到那时候,我可以暂时将潜修寺灵气挡住,等内门的办法,要是内门实在没办法,再议如何处置不迟。” “可是师姐,江河入海是自然,瀑布倒挂是逆天,有人跨仙凡之交,天地都会拉他入玄门,你要以一己之力挡住整个山谷的灵气吗?能撑多久?” “行将八百年,”端睿大长公主不管说什么,语气永远跟点菜一样,“不多这一会儿。” 有这一句话,支修把潜修 寺交给了她,回了内门请命。 奚平身边方圆一丈,大雨逆行,已经落到地面的积水重新化作雨丝,往天上飞去。 群山“隆隆”作响,像是要崩。方才凑过来的祥瑞们一个个有多远跑多远,奚平僵在那里,愤怒的电闪雷鸣下,他的影子一会是人形,一会儿是龙影,黑龙与人影死死地纠缠在一起,像一场实力悬殊的搏命。 苏准为了护着弟子,被那暴虐的灵气扫了个边,发冠都散了,骇然回头。 支将军临走时跟他说过,这姓奚的小子心里有数得很,行事谨慎,往往有出人意料之举,让他帮忙看顾一下,不必过分干涉。所以苏长老见那半偶在烟海楼鬼鬼祟祟,才睁只眼闭只眼地由了他去。 好家伙,这可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支静斋怕不是老糊涂了,他管作死叫“有数”?! 和奚平一起被困茧中的太岁低低地笑了起来:“端睿大长公主,呵,看来我是落在你们手里了。还有谁?支将军呢,去仙山请什么法宝了?殿下……端睿殿下,天地洪流,你敢一个手印挡住,却违不得仙山的意志,以稀世罕见的先天灵骨之身走了‘清净道’,困于囹圄八百年。周氏真的感激你吗……哈哈哈!” 大长公主好像听了声犬吠,睫毛都没动。 太岁用奚平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茧外化为实质的灵气——只要泄露进来一丝,只要…… “殿下,你不觉得此情此景很微妙吗?”他毫不吝惜奚平就快分崩离析的身体,强行抬起奚平的手。 这一动,那胳膊上将碎未碎的骨头立刻撑不住了,关节处直接从皮肉里刺了出来。 太岁举起这条软塌塌的手臂,将流了满手的血印在了奚平怀里的转生木上:“我在顺应天命,而你在负隅顽抗,你以为我要的灵气只能从这山中拿么?” 大长公主目光落在他手上的转生木上,终于皱了一下眉。 “我本不愿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是你逼我,周雪如,是你逼我——” 天机阁诡谲的总督府里,转生木座上张张面孔齐齐扭曲,那些或丑或残的脸上七窍流血。肉眼可见地被什么东西抽干了,就像当时安乐乡外的将离一样! 阿响胆寒发竖地跳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师父”和同伴们一边狂热地大喊着太岁,一边七窍流血地捧着转生木,皮肉枯槁、黑发褪色…… 白令蓦地扭头:“庞 都统,转生木给我!” 庞戬立刻将自己怀里那块用符纸包着的转生木牌扔给他,就见白令又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纸刀,刀尖飞快地在木头上刻了个特殊的字符。 庞戬瞳孔骤缩——那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铭文字! 可这白令分明只是个开窍修士,修为甚至不见得有自己高,他不可能看错! 开窍期连真元都没有,用什么刻铭文字? 但情况危急,这会儿不是问问题的时机,庞戬立刻把身上所有的灵石都搜罗出来,连袋一起扔了过去:“灵石接着!” 白令单手接住,足十多两的碧章石才一沾到他掌心,灵气立刻被吸干,隔着钱袋碎成了粉,强撑着他刻下最后一笔,指骨已经变了形! 转生木牌上铭文一成,白令就反手甩了出去,打在那木底座上:“断!” 铭文字爆出刺眼的白光,转生木的主人与疯狂信徒之间的联系被生生打断,木座上七窍流血的脸定格在那里。 太岁耳边陡然一静,他随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暴怒:“鼠辈!” 庞戬吐出口气:“白兄,有这神通你不早用……” 白令:“不行。” “什……” 只见木座上被定住的人脸极缓慢、极艰难的挣动起来,脸上浓重的仇怨愤懑呼之欲出,那铭文字竟开始颤抖。 庞戬悚然一惊。 不过片刻光景,铭文字抖得越来越剧烈,终于,它像一道单薄的堤,在万心所向的洪流下一溃千里。 刻着铭文的木牌碎了,白令一下力竭,变成了纸,要不是庞戬捞得快,他险些一头栽在那血色的木头里。 再没有什么能阻挡为一点微末的念想献出一切的绝望信徒。 太岁纵声大笑。 而就在这时,潜修寺上空一声巨响,强光毫无征兆地砸碎了未央的夜空。 那响动将大长公主覆在奚平身上的“茧”都震出了细小的裂痕,奚平几乎沉到深渊的意识一下被唤醒了。 他被刺眼的光弄得有点迷茫。 天怎么这就亮了? 他居然见到了第二天的太阳? 这么大的太阳……雨怎么没停? 不等他理出个头绪,奚平就听见太岁用自己的声音,轻如叹息似的说道:“我何其有幸,竟请动了劫钟。” 苏准一把拦下赶来的同僚们:“别过去!” 杨安礼被突然亮起来的天色晃得睁不开眼,大半夜的手搭凉棚,问道:“苏长老,到底出什么事了?刚才是什么响?天怎么亮了?” “是劫钟。”罗青石一脚踩在一个稻童肩膀上,也不怕劈叉,终于成功将脑袋浮在了众人之上,“玄隐山三大镇山神器之一,亿万年压在星辰海底,无星辰海许可,司命大长老都请不动,非大妖邪降世不得出……幸亏这里是潜修寺。” “啊?” “哎呀,玄隐山铁律,劫钟绝不可越过仙凡交界。不然它响一声,能让凡间大旱三年,”罗青石恨不能把脖子伸出二里地,“院里那是奚士庸?有点意思!” “别‘意思’了罗师兄,”苏准的声音从数丈以外传来,“快——走——” “噫,也是。”罗青石踩着“高跷”也不耽误他灵活地转身,一对“高跷”替他撒丫子狂奔,他自己还能抻着脖子继续往后看,能多长一分见识是一分。 当—— 奚平脑浆都快被那钟声从耳朵里敲出去了,神智又清醒了三分。 “劫钟要刻在灵相上的真名,”他听见太岁用一种奇异的语气,喃喃问道,“将军,你想起我是谁了?” “梁宸,”支将军的声音从云上传来,那向来温和的嗓音被钟声的余波带出了冷意,“天机阁现任总督,仙门正统,行邪祟之事,你可知罪?” “还有呢?”那腥风血雨的大邪祟追问道,他话音里竟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急切,任是谁都能听出那里面的期待,“还有呢?” 支修皱了皱眉,也觉得古怪,但没工夫让他深究了——就算大长公主扛得动整个山谷,奚平那离崩溃只差一线的凡胎肉体也不一定撑得住。 “你自己出来,我可以做主留你性命候审,否则劫钟三声,你必形神俱灭。” 太岁听完,沉默片刻,笑了:“是了,你早不记得了,贵人多忘事。支将军啊,我灵相上挂着‘黵面’,一个字也交代不出来的,你竟看不出来吗?候审,呵……” 说话间,他猛地一挣,似乎打算强行突破大长公主的禁制,那年轻人脆冰似的身体哪禁得他这么折腾? 支修心里一紧,别无选择,只能再次催动劫钟。 当—— 潜修寺上空一片肃杀,奚平脑子里被惨叫灌满了。 下一刻,他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惨叫。 他的身体陡然一松,一道血光从他天灵盖冲了出去,附在他身上的伪邪神被劫钟锁定,生生从肉体里拔了出去! 那大邪祟癫狂的笑声断断续续地混在惨叫里,洒得漫天都是。将大雨也染成了血色,凄厉得让人毛骨悚然。 当—— 无情劫钟响了三声,余波将笑声、惨叫声都压了下去,钟声在拢音的山谷中久久不息,印证着冰冷的天道。 天机阁总署,转生木上密密麻麻的人脸无端消失得干干净净,刀枪不入的骸骨突然裂开,在庞戬和白令惊骇的注视下滚落在地。 那方才还有清浅呼吸的身体就像被吸干了灵气的灵石,一砸在地面上,登时碎了,扬起来的灰让那二人忌惮地退后几步。 温柔的灯光从窗外斜扫进来,目送着那尘灰……或是骨灰寂寞地游荡了一会儿,无依无着地落了地。 形神俱灭。 不知过了多久,奚平才从钟声里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仍是一动不能动。 “奚士庸,”略显低沉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你被铭文所伤,筋骨本该碎尽,我用符咒将你强行定住了。” 奚平:“……”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个碎渣堆的沙子人,喘气都危险。 端睿大长公主又道:“但你死生一瞬时灵窍已开,现在邪祟已除,我将放开禁制,让灵气冲过你的经脉,你做好准备。” 奚平:什么?他现在风一吹就攘了,还要给灵气冲? 那怎么不干脆拿壶开水把他沏开呢!没准种地里明年还能长个小的。 支修恭送了劫钟,与夜色一起落在废墟上,先是冲大长公主一点头,随即对奚平道:“我与你端睿师叔会保你身不溃,但灵气穿入,必比别人痛苦千百倍。你须保住灵台清明。要是熬不过去……” 端睿大长公主打断道:“别说了,拖越久越凶险,我放了。” 奚平:不!等等,还能不能想点别的办法抢救…… 大长公主已经不由分说地松开了手印。 奚平身上裹的“茧”一下被山风卷得没了踪影,端睿整个人虚脱了似的往后倒退了三步。 他耳朵里“嗡”一声。 那一刹那,他身上每一寸血肉都被反复撕裂,痛觉比潮水一样的灵气更汹涌,一下就 湮没了他的神智。 他只是个脾气不太好的少爷而已,又不是什么刮骨疗毒的壮士,除了在太岁手里吃了点苦头,他这辈子受过的最重的伤就是骑马摔断腿……师叔们太高估他了! 要真有那么坚强的意志,他早成材了,还能轻易被几页佶屈聱牙的书放倒? 大长公主低声道:“这孩子恐怕不行。” 支修脸色微变:“士庸!” 然而外界的声音这时候根本传不到奚平耳朵里,他像是千丈海啸中,一只蜷在树叶上的小虫,连朵水花都挣不起来。 人力是有尽的。 麻雀再有胆气,还能飞过昆仑山巅么? 要不……要不就算了吧。 奚平想:他这辈子吃也吃过、玩也玩过,温柔乡里泡了小二十年,金粉都腌入味了,够本了。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遗憾,于是放弃了不值一提的反抗。 任凭灵台寂灭下去,神识消散…… 突然,一个微弱的声音穿过了风暴:“太岁!太岁星君……” 转生木仍被血粘在他手上。 南边有无数转生木,长在地上的、做成木料的、供在神龛里的……阿响不间断的呼喊把奚平随波逐流的神识拉进了木头里,他一沉入其中,就好像长出了一具不知几千几万里的身体,方才差点把他拍死的剧痛一下被稀释了不少。 奚平一震,下意识地抓住了那遥远的呼唤。 阿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弯弯曲曲的小巷,钻进自己家里,一屁股坐在地上,回想方才还是后怕得不行。 她不知怎么就迷糊了,失了神智似的,差一点就跟着师父他们一起发疯。阿响记得她当时心里就一个念头:朝拜下去,只要她诚心诚意,失去的一切都会回来,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 要不是那道“神谕”叫醒她…… 阿响一把攥住她胸前的转生木,惊魂甫定地想:我听见的才是真神的声音吧? 于是她虔诚地感激起又救了她一次的太岁星君。 大运河的灯塔不知疲惫地喷着蒸汽,在滂沱的大雨中,奋力将灯光打向远方。 疾雨下了一宿,洗透了金平的天,竟现了罕见的蓝。 少女的祈告中,“呜”一声,蒸汽大船掀开浪,缓缓地驶进了港口。成群的劳工们穿着草鞋跑过去,吆喝着 抢起活来。 潜修寺的风停了。 第32章 龙咬尾(终) “潜修寺有史以来,开灵窍动静最大的,没有之一。”苏准焦头烂额地抄着手走进澄净堂,“丘字院反正可以改名‘谷字院’了,旁边湖字院也被波及,连刑堂都给我震塌了一角……唉,人怎么样?” 支修放下奚平的手腕:“比预想的强。” 苏准:“没死没瘫没残也没傻吧?” “你盼点好。” “谢天谢地,全须全尾的,”苏准大大松了口气,“这就好,可以扣下人让他们家赔钱来赎了。” 支修又说:“只是恐怕得躺上几个月。” 苏长老“啊”了一声,第一反应是:“那他功课怎么办?” “功课好说,”支修摆摆手,“师姐,你看他这灵骨是怎么回事?” “灵骨?”苏准听完,白胡子差点卷起来,“什么灵骨?他?身上有灵骨?!” 别人求索百年,才得一副灵骨,这小子眼睛一闭一睁,《经脉详解》刚学两章,怎么就有灵骨了? 苏准不由得看了大长公主一眼:“难道是先天……” “不是先天灵骨,灵感甲等也是罗青石误判,这弟子根骨资质算中上。”端睿道,“他身上那具灵骨不是自己的。” “那、那是谁的?” “那梁姓邪祟的。”端睿说道,“天机阁传信,这邪祟不过筑基修为,本不该有元神,若我没猜错,附在这弟子身上的应该是一具灵骨。奚士庸身上有这多出来的灵骨,即便不能为他所用,灵感还是具象到了五官上。” 这话要不是端睿大长公主说的,苏准肯定以为自己听了个不高明的鬼故事:“骨头怎么附身?” “确实有这样的先例,”支修起身道,“我在内门查到,上古林立时,曾出过一魔神,相传是南圣的宿敌。此人修的道非常诡异,相传是以‘粉身碎骨’渡劫的,每跨一个境界,就要身死一次,人称‘死道’。” 苏准感觉这比“骨架附身”还离谱:“死人能复活?还能跨境界?” 除非真的飞升上界,不然就算是玄门高人,也终究是人。 人死了,那就是尘归尘、土归土。 而所谓“元神”,也绝不像民间想象的鬼魂那样,能自由自在地作祟。再强横的元神最多也只能禁住一次夺舍,否则玄门真成“鬼门”了。元神还得依托身体,就算是升灵大能,肉身损毁后,逃逸的元神也禁不住开窍 级的仙器轻轻一敲。一旦身毁,哪怕是成功夺舍,在仙途上也将止步于此,再无法前进一步。 “‘死’是个比喻,不是真死。”支修说道,“我找到的那本残卷上说,这位死道大能修出了一具特殊的‘隐灵骨’,能藏匿于万事万物中。他本体其实是那具隐骨。每次骨肉分离,都如一次‘蛇蜕’,保存完好的隐骨会长出新的血肉……直到那隐骨被南圣抓住,这位‘不死’大能才就此陨落。” “上古的事就算了,好多记载跟‘女娲补天’也差不多,比民间传说还邪乎。”苏准道,“小师叔,你说的那魔神和这孩子有什么关系?” 支修抬起眼:“巧的是,传说中这位死道大能的伴生之物就是转生木,‘转生木’本身也是因他得名。” 苏准一愣。 端睿大长公主点头道:“我将谷中灵气隔绝后,那邪祟曾想通过转生木吸人气血冲灵窍。可见他确实可以通过转生木行‘鬼神之事’,隐骨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小庞那边说,他们找到的邪祟真身中的骨不是灵骨,才八年,就已经放糟了。”支修道,“一个筑基修士,不可能没有灵骨,那他灵骨去哪了?” 苏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就是说,梁勉之……很可能是机缘巧合,得到了一部分上古魔神的隐骨,与自己的灵骨相融后,像元神一样脱离了肉身?怪不得这孩子身上怎么都看不出元神,身心全然一体。” 支修听见他叫了“梁勉之”,略挑了一下眉,随后说道:“我猜‘身心一体’,跟安乐乡里那主祭小姑娘的换命符也有关系。她应该已经将生前死后都献祭给转生木了,再使换命符,虽说是救了他一命,想必也把他当出去了。” 大长公主问道:“我听说,那梁姓邪祟很执着于灵相和他相似的人?” “唔,他灵相上有黵面。”支修沉吟片刻,“虽然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打算的,但我猜,他应该是想用什么办法除去自己的黵面。” 苏准感觉自己入道两百多年,算是白活了,这会儿脑子里“嗡嗡”的:“小师叔,灵相上的‘黵面’又是什么?” “早年间,我朝天机阁初立,外门制度并不完善,为了降妖除魔,招安过不少民间修士。这些人虽然有本事,但往往不驯,为防其有异心,便有大能设了‘黵灵相’之术。”大长公主淡淡地说道,“这是旧例,六百多年前就废除了,你们年轻人大概没听过。黵于灵相,须双方自愿,此后携黵面 者终身不得叛主,那黵面也和名姓一样,会跟随他一生,哪怕将来元神夺舍也无法摆脱。” 苏准头皮发麻,失声道:“他一个朝廷命官,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谁给他打的?” “是,我也想知道。”支修缓缓说道,“我还纳闷,此人一生看起来循规蹈矩,究竟是在哪弄到上古魔神遗物的……又是怎么在天机阁藏匿八年之久,青龙塔、乃至于星辰海都毫无反应。” 他说着,垂下视线,其他两人的目光也随着他一起,落在人事不知的奚平身上。 苏准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那么说,劫钟将梁勉之……那半具‘隐骨’就留在了这孩子身上?” “他开灵窍之前被铭文炸伤,师姐为了让灵气通过经脉,将他经脉骨架强行捏在一起……幸亏不是‘灵窍伤’,不然什么灵气也修不好,怕是得瘫一辈子。灵气穿过他受损的筋骨,自发修复,应该是将邪祟遗留的东西与他自己的骨搀和在一起了。” 支修说着,隔空一弹指,奚平的手指被灵气轻柔地扫了一下,发出“铮”一声琴弦似的响动,竟震裂了床头一只粗瓷茶杯:“虽还没长好,但确实是灵骨。” 大长公主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要是女孩,我就收了。” 支修明白她的意思,犹豫了好半天,叹了口气道:“罢了,我带回飞琼峰吧。” 苏准目瞪口呆地转向他,仿佛听见历牌说天要下红雨。 “也好。”大长公主一点头,“那我回去了。” 苏准忙把嘴闭上,起身恭送,等端睿大长公主人影一闪不见了踪影,他才迫不及待地转向支修:“静斋,你真要收徒?” “我在星辰海崖边报上那邪祟姓名后,星辰海立刻把劫钟给了我,可见这事不是小风波。”支修有些心事重重地说道,“这小鬼机缘巧合得到了那半具隐骨,一步登天到了开窍圆满,不是什么好事。在我门下不见得有什么出息,但至少遇上心怀不轨的,不会被欺负得太惨。” 苏准干巴巴地说道:“小师叔,凭良心说,我感觉你还是好好管教令徒,别让他把别人欺负得太惨吧。” 支修好脾气地笑了笑,轻拿轻放地把奚平的手塞回被子,又问道:“我方才听你喊了那梁宸表字,怎么,有交情?” 不知是灵相黵面还是隐骨的缘故,梁宸的来龙去脉上蒙着一层雾,支修也算不清楚。 苏准听问,用 古怪的眼神看了他半天:“静斋,我看你修的才是清净道吧……你没印象了吗?两百年前?” 支修:“两百年前的事谁还能记住?” 苏准:“……” “你……你……行吧,”苏长老抽了把椅子坐下,叹了口气,“就是南阖打到皇城根底下那回。” “当年全城十六岁以上的壮丁都上阵了,有一次咱俩经过一个临时卫队,我看见有个小子骨龄细弱,不太对劲。你就把人抓来一盘问,果然,还不到十四岁的一个小豆子。你本来说让小孩子一边玩去别捣乱。那孩子就哭说,他来金平探望重病的族叔,赶来时人就没了,吊完丧正想回去,不想被困在城里。听说宁安老家已经被南阖铁蹄碾过了,他全家恐怕都凶多吉少,小孩子一个无依无靠,也不知道能干点什么。你看他可怜,就把他留在身边当了亲卫,没事帮着跑个腿传个话什么的……反正也不知是他护卫你还是你护卫他,那孩子就是梁宸,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支修茫然地“啊”了一声。 澜沧高手围城,金平龙脉都挑了,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他忙得昏天黑地焦头烂额,哪记得住那么多琐事? “后来呢?他怎么入的道?” “可以说是打仗打的。那仗太惨烈了,连你都……”苏准顿了顿,又说道,“为抵御外敌,咱们动了太多的仙器,第二年金平方圆三十里,没一个娃娃出生,更不用说守在仙器旁边的兵卒了。后来仙山专门拨了一批丹药给幸存者疗伤,大部分人吃完就没事了,但其中就有十几个人以此为契机,意外开了灵窍。他们于家国有功,虽不是正统入道,当然也不能算邪祟。只是这种丹药催开的灵窍太损根基,这一批人资质都不行,进不了天机阁,后来都给安置在了驻矿办。梁勉之八年前因公伤病退下来,才回金平闭关。” 支修听完点点头:“原来如此,驻矿办常年驻守南疆,看来问题很可能出在‘百乱之地’。” 苏准看着他,欲言又止。 支修:“怎么,有什么不对?” 一点问题也没有,支将军思路清晰,永远不跑题。 苏准看着他那张什么都没想起来的脸,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后来……听说支将军重病,梁宸在南疆到处求医问药,找到他认为有用的东西,就寄到天机阁请苏准他们掌眼……当然都是不怎么靠谱的,直到知道支修被玄隐山接走才消停。 自此,梁宸励志努力修炼,将来调进天机阁,像他崇拜过的英雄一样,为民立命,保万世太平。功勋卓著的“人间行走”会在仙门挂号,说不定能再见支将军,当面告诉他自己不负栽培。 然而丹药灌顶开灵窍,损伤会伴随终身,苏准不忍浇灭少年心气,便在问候老朋友的时候和支修提了。支将军随手鼓励了一句“勉之”,让苏准誊给了那远在南疆的少年。 从此,梁宸有了个表字,叫做“勉之”。 然而重逢时,寄语已同那人轻浅的记忆一样烟消云散,信誓旦旦的少年也如他表字一般,被遗落在了……渺茫的岁月深处。 也是,两百年了,故人都面目全非了,也不怪支将军忘性大。 支修很快转移了注意力,嘱咐道:“哎,对了,明仪,别忘了让小庞给这孩子家里报声平安。” “遵命,这就去。”苏准把叹息咽了,“小师叔办事可真是太周到了。” “多谢尊长专程跑一趟。”庄王客气地把来报平安的庞戬送出去,又将姚家的尺素鱼和一小袋蓝玉递给庞戬,“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烦尊长将这青瓷鱼交还姚大人?” 庞戬是根老油条,立刻会意,圆滑地说道:“哎呀,明明是天机阁借东西,还让王爷破费补偿他们……那我就厚颜替姚大人谢谢了。” 两人客套一番,庞戬把蓝玉往尺素鱼的锦盒里一塞,拎着走了,提也没提庄王私自调换铭文、养修士的事——郡王爷有的是钱,肯定不会让手下窃那都是杂质的“天时”,养个筑基升灵都碍不着别人;铭文没逾制,塌房的风险自己担,反正王府庭院深,玩砸了也崩不着邻居——老庞草莽一个,这些贵人们私下里怎么勾心斗角,他才不搀和。 庄王送走庞戬,就听身后人说道:“庞文昌这老狐狸。” 南书房桌案边放着个锦盒,盒盖自己翻开,盒中竟铺着一层叫人眼晕的白灵,价值连城的白灵石中夹着一张白纸,几乎和灵石顺了色。 “你又出来做什么?”庄王轰走探头探脑的黑猫,回手将盒盖盖好,“卷着去。” 盒里传来白令的声音:“王爷,那日在总督府,我打断梁宸的铭文是‘错金铭’,他和他那转生木,果然带着无渡海里的味。” 庄王一挑眉:“那是让我说着了,无渡海还真是‘歧路之始’。” “庞文昌说,梁是八年前在押送灵石路上遇袭,”白令语速 快了些,“那时不正好应该是……” “嘘,”庄王敲了敲盒盖,“养你的伤,不干你的事。” 说着,他坐在旁边,拎过一把琴架在膝头:“我没把天机阁的视线往那边引,已经仁至义尽,剩下的……应该是别人操心的事。” 白令在锦盒里,听他信手拨了一段小调,野趣十足,就是有点聒噪,连猫听了一会儿都嫌烦跑了。 实在不像庄王的风格。 “王爷,这是八年前世子弹的那首小曲吗?” “嗯,”庄王压住琴弦,眼角带了一点淡淡的笑意,“也不知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学来的,唱词更是荒唐,奶声奶气地灌了我一耳朵淫奔不才之事,害我爬回人间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他爹告状……” “小白,这回多谢你了。” “属下惶恐,是世子吉人自有天象。” “吉人”奚平躺了整整半年。 他偶尔被疼醒,会听见口哨声,吹的都是他平时改良的小调;有时也能听见少女絮絮叨叨的声音,讲她师父和同伴都被什么蓝衣捉去了,她担惊受怕,幸好星君保佑,讲她继续买金盘彩,依然中不了……还有其他一些琐事。 直到金平的隆冬盖住南郊,一场冻雨瑟瑟而落,奚平终于粘起了自己七零八落的意识。 他一时想不起自己是死是活,只看见阿响又在一边干活,一边在心里喊他,忍不住插嘴道:“我真服了,你怎么还在信这玩意?” 阿响差点被机器碾了手,她猛地站了起来,震惊地四下张望。 “别找了,木头,就那木头。” 阿响心狂跳起来,魂不守舍地找了个借口溜出厂房,捏住转生木:“太岁?” “你才太岁,你全家都……”转生木里的声音停顿了片刻,似乎想起阿响全家都没了,又生硬地转了个弯,“我问你,那些丑八怪们呢?” “都被‘蓝衣’抓走了,多亏太岁保佑,我才……” “太岁”打断她:“没事,你也帮了我一把,咱俩就算扯平了。 阿响:“……” 不是,这位星君怎么还跟信徒算账? 转生木那头传来一声痛哼,阿响吃了一惊:“太岁?” “说了别叫我太岁,我才不是那老蛔虫。”转生木里的声音骂骂咧咧了几句,“哎,我说你,南圣那么大一个庙许愿都不 灵,你到处瞎信什么野鸡神?被人卖了还发血誓,上赶着给人家当粮仓,什么毛病?” 阿响终于觉出不对劲了:“你……你是谁?” “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听好了。等我说完,我劝你赶紧把那破木头烧了,不然你一叫‘太岁’我就能看见你。你也不是什么小丫头了,不觉得不方便吗?” 接着,不等阿响拒绝,转生木里,那有点虚弱的声音就有条有理地把事从头说了:从少女阿响的血唤醒贪婪的邪祟,到守在暗处的邪神冷眼旁观,诱她献祭身心…… 阿响嘴唇哆嗦着,靠着墙根缓缓蹲下。 仙山中,把自己“唯一信徒”的信仰掀翻在地的奚平讲完,突然好像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 他喜出望外,无暇再管阿响,深吸口气,异常丰沛的灵气一下子涌入肺腑。 奚平倏地睁开了眼。 第33章 琼芳瘴(一) “砰”一下,奚悦把水盆摔了。 半偶愣愣地盯着奚平看了半晌,张了张嘴,掉头就要往外跑。 “等会儿,回来!”奚平脑子里刚闪过这么一个念头,就见奚悦的脚步生生刹住,被驯龙锁牵了回来。 奚平愣了一下:多久了,驯龙锁里的血还没失效? 他晕头转向的,想撑着床坐起来,手才一使劲,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胳膊抽筋了! 奚平好像一下回到了十三四岁长个子的时候,有那么几个月,他个头蹿得太快,皮肉跟不上骨头,天天半夜抽筋抽醒——只是那时候抽的只有腿,这会儿全身都抽。 与此同时,疼痛像是也削尖了他的感官,奚平的耳目前所未有的敏锐起来。 他一闭眼,能听见千丈外的山林中,积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等等……积雪? 奚平一边呲牙咧嘴地抻筋,一边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北风卷着鹅毛大雪,抱着团往下砸。金平长大的人这辈子见过的雪一只手能数过来,奚平看得目瞪口呆,心说:我是谁?我在哪?我还活着吗?我怎么活的? 这时,他耳朵捕捉到了一片特别的“雪花”,飞得极快,而且方向跟其他雪花不一样——奚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听出雪花的方向——转瞬到了屋前。 他眉心微痒,心里灵光一闪:有人来了。 果然,下一刻,门“吱呀”一声开了。 支修提着照庭走进来,斗篷上缀满了细碎的冰渣。他将兜帽往下一拉,毫不意外地笑道:“醒了啊?” “可算不用我喂灵气了,快别哭了,先去给他弄点吃的,”支修拍了拍半偶的头,回手将寒气关在外面,又嘱咐奚平道,“要出去玩自己多穿点衣服,飞琼峰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冷。” 奚平梦游似的点头,点了一半,脑袋卡住了。 什么峰?您说这是哪?! “飞琼峰啊,一年有大半年都在下雪。”可能是到了自己的地盘,支修比在外面自在得多,解了斗篷,他往铺着雪白毛毯的小榻上一坐,没型没款地翘起二郎腿,掏出一袋松子,“吃吗?” 奚平:“……” 支修难得见他一脸找不着北,觉得挺好玩。打从他第一次在安乐乡见到奚平这小子,就觉得这货满肚子主意,而且发挥不太稳定— —有时候是好主意,有时候是馊主意,是好是馊,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得等他最后关头自己揭,比赌场揭骰盅还刺激——于是就有心逗他。 “我说,”支将军冲奚平打了个指响,猝不及防地说道,“你以后就入内门,给我当徒弟吧?” 奚平好不容易把筋抻开,脑子还没醒,脱口道:“我不。” 支修:“……” 饶是支将军一代传奇,也险些没维持住表情。 大雪包裹的小屋突然安静,一时非常尴尬。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奚平总算趁这时候倒回了自己的记忆,忙问,“先不说这个——师叔,那个谁,不、不在了吧?” 支修放下二郎腿,庄重地坐正了些:“劫钟下都死不透,天早就翻过来了,你放心吧。” 奚平听了他确准,整个人一下松懈下来,脊梁骨当场短了三寸。 他往被子上一扑,想起自己在潜修寺的步步惊心,只觉郁结难抒,遂拖起了罗青石式的长调,嚎道:“啊!可算走了!我这造了什么孽!” 支修强压住往上翘的嘴角。 奚平一朝重获自由身,恨不能出去跑一圈撒欢,散了半天德行,他才想起自己刚才拒了个什么。 “师叔啊,您是不是听信谁的‘谗言’了?跟您说实话吧,我在潜修寺就没干什么正事,灵感全靠作弊,背书全靠魔头,本想吃胖十斤,结果膳堂一天就管两顿饭,魔头还天天折腾我……唉,您收我干什么呀?我都跟我爹娘说好了,开不了灵窍就进少爷营……呃。” 他一边说话一边掀被下床,脚刚一踩地,一个没控制住,把雪白的木头地板踩裂了。 奚平一脚踩住了那道裂缝,假装无事发生,冲支将军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支修一拂袖,一道清风卷过来。 奚平迅速把脚缩回床边,坐在了屁股底下。只见方才被他踩裂的地方结出一串冰花,冰花转瞬升华,地板上的裂痕也不见了。 “你忘了,”支修点了点他道,“你灵窍已经开了。” 奚平愣住了。 披散的头发随着他动作滑开,奚平突然发现,他能分辨出每一根头发丝的走势,甚至能预先判断到它们会落到哪。全身上下,他能锁定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包括五脏。 他低下头,颠过来倒过去地观察自己的手,发现手上细碎的茧 子全消失了。手指轻轻动了动,“铮”一下,声如琴弦。 奚平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碰响了什么,到处乱踅摸。 “别找了,”支修说道,“就是你的手指在响。” 他成了一把琴? 奚平纳闷地回忆他好不容易看的入门典籍——书上也没说开灵窍还有这后遗症啊。 “开窍修士身体条件远胜于常人,但那些武艺稀松的,在外行走还是都得靠法阵和仙器这些外物。直到灵骨修成,开窍修士才算有了自己第一个神通,”支修道,“比如你庞师兄那腿骨中抽出来的长弓。” 奚平不敢乱动了,刚染了指甲似的,把指缝张得开开的:“我哪来的灵骨?” “捡的。”支修简单地将“太岁”在他身上遗留的隐骨讲了,又安慰道,“你根基不牢才一碰就乱响,将来学会控制灵气就好了。” 奚平恍然大悟:“怪不得!” “唔?” “怪不得大魔头没了,那丫头一叫‘太岁’,我就还能看见她!” 支修眉心一蹙,正色下来:“什么?你能通过转生木看见呼唤‘太岁’的人?‘魏诚响’是你亲眼看见?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还能看到吗?” “从大魔头醒过来到现在一直可以,不过只能看,要想跟他们联系,得靠转生木……哎,师叔,我那转生木的‘大眼灯’呢?”奚平从潜修寺到飞琼峰,衣服早换过了,血淋淋的转生木雕当然也给奚悦拿去清洗了,不在他身上,奚平找了一圈没找到,嘀咕道,“奇怪了,转生木也没在我身上啊,那我刚才靠什么跟她聊的?” 支修:“你详细说说。” 奚平就从他第一天听见阿响求救开始,一直到他跟阿响怎么“互相帮助,帮完两清”,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一遍。 支修本来是越听神色越凝重,直到最后一段,他脸色古怪起来:“你对她把实话都说了?” “也没有,”奚平道,“没具体说我是谁,大家都是金平人,万一以后大街上碰见了多尴尬。” 支修打量了他片刻:“有人只剩一具骸骨,尚且不肯走下神龛,那小姑娘朝参暮礼,大概是真心实意拿你当真神崇拜……你为什么要戳穿?” 奚平莫名其妙道:“一个傻了吧唧的柴禾妞崇拜我,对我有什么好处?” 支修一挑眉,竟无从反驳。片刻后,他摇头笑道:“难怪 你端睿师叔说想收你,你这心性,确实适合她的道。” “啊?端睿师叔?”奚平激灵一下,“就不……不了吧,要拜她为师,那我不得先割点什么……哎哟!” 支修隔空弹了他个脑瓜崩。 “南圣都不显灵,让我显灵?”奚平捂着脑门道,“吃饱了撑的,我不干。” “这里是玄隐山,劳驾管管你那张嘴。”支修瞪了他一眼,又严肃地叮嘱道,“此事不要再和别人说。” “我又不傻。”奚平摆摆手,“师叔您这不是刚救过我狗命嘛,我感觉还是都交代清楚比较好,省得再埋下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患。” “‘死道’不是梁宸的道,他虽然得了半具隐骨,到底没法像当年那位魔神一样凭骨生身。从安乐乡到潜修寺,我看他打的一直是附身夺舍的主意。”支修想了想,说道,“我猜要想向信徒传话,应该是得通过灵台,他那时控制不了你的灵台,这才需要转生木……难怪你进境这么快,你一直跟着他偷窥信徒,等于是把灵台冲他开放,他趁这机会,应该没少引灵气‘帮你’冲灵窍。” 奚平:“……” 这老王八羔子! “现在隐骨在你身上,身心合一,所以就不用了。”支修道,“你不要再看那些邪祟,也不要跟他们搭话。” 奚平:“那他们以后老来烦我怎么办?” “你自己的灵台,当然自己学着控制。”支修看着这才入门几个月,常识都没捋顺的小弟子,也有点愁,便道,“我的资历可能不像别的峰主那么深,也未必能教你什么。不过那些桃李满山的师兄师姐们都不收亲传弟子了,去了也只是分个住处,跟着同峰的师兄修行,喊峰主、不喊师父。我这飞琼峰上就我自己,山印都没开,你要是拜入我门下,本门就只有你一个,飞琼峰上所有资源都可尽你使用,你不考虑考虑吗?” 这话要是让内门中没有师承的剑修们听见,能哭出来。谁知奚平真就心里很没数地“考虑”了起来! 支修其实不想收徒,多个人嫌乱。他再随和也是个剑修,一个在冰天雪地里独自修行了几百年的剑修,心性能有多合群? 再说收徒得“传道受业解惑”,尤其“解惑”,哪句话说错了误了人子弟,他还得负责,一想起来脑袋都疼。实在是当时端睿殿下都开了口,他不接话不合适,再加上奚平这小子也不讨厌,才勉强愿意“牺牲”一次。 谁知 遇上这么一位给脸不要的。 人性本贱,支将军突然发现自己也不能免俗,奚平这么一勉强,他反而不勉强了,还真就有点想收这徒弟了,便又道:“你灵骨已经不是问题,等你适应了,把修行补齐,就可以考虑筑基,我的道心可以传你。” 奚平请教道:“您道心是?” 支修:“我是剑修。” 奚平有点打退堂鼓:“那是不是得天天练剑?” 支修笑道:“放心,我自己也稀松得很,待晚辈自然不会太严苛,一天有三四个时辰就够了。” 奚平倒抽了一口凉气,惊恐道:“多谢师叔,我学不了!” 支修奇道:“你不想成仙得长生吗?” 奚平更惊恐了:“还长生?一天练三四个时辰的剑,练它个八百一千年?师叔,我要是犯了什么错,您就揍我一顿吧,我感觉我罪不至此!” 他真情实感的惊恐把支将军逗乐了:“我是喜欢剑才练,你要是不爱,倒也不是非得走这一道,你喜欢什么?” 那可多了…… 奚平顺着他的话想了半天,一时居然捋不出个头绪。他喜欢美食、美酒、美人、美景,有什么新鲜东西都愿意试试;喜欢跟着商队天南海北到处流窜,走一路玩一路;喜欢北历的雪、西楚的山、南蜀的异兽满街颠;喜欢搜罗好玩的土特产带回家,再在归途给他娘捎一盒新鲜胭脂。 于是他总结了四个字:“吃喝玩乐。” 支修大笑。 奚平却没笑,这么一回想,他思路清楚了。 支将军说要收他为徒,不飘是不可能的,奚平没当场上天飞一圈,也就是惊喜太大,震得他有点回不过神来。 但他暗地里欣喜若狂之余,却又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隐隐硌在那,不让他贸然点头。直到把话聊开,奚平才忽然意识到:原来打心眼里,他还是想回家。 潜修寺的点心再好吃,满山跑的祥瑞再好玩,他也觉得这只是一段有意思的旅程,回去能吹一辈子牛的那种……但总归得回去。 于是他难得正经八百地说道:“师叔,其实我好像不太想成仙。” 支修一抬眼:“舍不得红尘?” “那肯定舍不得,不过倒也不全是。”奚平往窗外看了一眼,飞琼峰的大雪一眼望不穿,将山与云连在了一起。小院与仙、仙与人、人与走兽飞鸟……都渺如一片雪 花,没什么差别。 假如是凡人,出去转一圈,大概要雪盲了吧。 “苏长老说,筑基成仙得有道心,我不想要道心,我就觉得到什么庙烧什么香就挺好的。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问天地,我要是天地,肯定都被烦死了。” 支修微微一愣,那一瞬间,他道心忽然若有所动。 奚平等了半天不见他吭声,便问:“师叔?” “你课误了大半年,得了灵骨,自己灵气也控制不好,放你回凡间是添乱,”支修回过神来,说道,“这样吧,在我这把该补的课业补上,到时候我跟你庞师兄打声招呼,叫你跟着他在天机阁学点东西。” 奚平睁大了眼睛。 “入我门下,筑基之前,可以自由人间行走。”支修温声道,“道心你自己去找,找到了就回飞琼峰,找不到么……到时候寿元尽了,我可不管你,怎么样?” 这还能说什么呢? 奚平虽然一贯对自己讨人喜欢一事颇有自信,一时也不由得受宠若惊,他指骨撞得“叮当”作响,差点碰出一首夕阳箫鼓,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叔,您当年在凡间真没留下什么……后来改姓奚的私生子吗?” 支将军涵养绝佳,笑意不减:“我看你这张嘴留之无益,不如换给奚悦吧。” 就这么着,春天还在跟金平女鬼选美的永宁侯世子,在隆冬将近时,成了飞琼峰首徒,做梦似的。 不过半个月以后,师徒相得的梦就破碎了。 “师父,”奚平已经习惯这个称呼了,先孝顺地给支修温了一壶酒,又愁眉苦脸地不孝道,“我感觉您还不如罗大明白讲的清楚。” 支修:“……不许在背后对师兄出言不逊。” 支将军也很纳闷,别人的弟子他也不是没见过:有格外懂事乖巧的;有特别善解人意的;有虽然沉默寡言,但师长指东不往西的……哪怕是他自己当人弟子的时候,对师尊也是恭恭敬敬、奉若神明的。 哪像这个? “师父真厉害,松子又烤糊了。” “师父您也太懒了,茅屋里塞个芥子,假装自己有个院……我看您还不如干脆把芥子摆外面,也别搭那茅屋了,房顶快让雪压塌了!” “师父您这坛酒跟昨天那坛不一个味啊,酿酒水平太不稳定了。” “师父啊,内门伙食怎么还不如潜修寺啊!” “师父……” 这小子也太麻烦了,不知哪来那么多事儿! 支修:“我哪没说明白?” 奚平:“哪都不明白。” 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中间好像隔了一道楚河汉界,谁也看不出对方脑袋里装了什么玩意。 那日聊起仙路时,惊鸿般撞到绝代剑修道心的东西好像只是个美丽的错觉。 支将军无奈,把手里的《经脉详解》一扔:“算了——你灵骨适应得怎么样?” “啊,挺好的,”奚平道,“宫商角徵羽,调我都找着了。” 支修便道:“到外面去,我看看。” 奚平莫名其妙,不知道弹个琴为什么还得出去,不过师尊既然吩咐了,他就裹了件大氅遵了命。 支修便将他领到自己平时练剑的地方,周遭都是披冰被雪的巨石,锋锐无双的剑气在上面留下了一道一道的痕迹,肃杀之意扑面而来。 “不用紧张,师父在,你且试试。” 奚平毕竟是上过醉流华鉴花会的,一点也不怯场,将袖子一挽,信手弹了一支“余甘公”的得意之作。 本想看看他灵骨属性的支将军听完沉默半晌,问道:“这是什么?” “一首曲子,”他的高徒回道,“讲逃婚大小姐与马夫私奔的故事。” 支修没说什么,颇有耐心地点点头:“是挺熟练了,再试试别的。” 金平著名私奔专业户余甘公于是又演奏了“仙女私嫁凡人”、“寡妇怒砸牌坊”等一系列名作。 把支修听得,头一回在自己的剑阵里胸闷气短,第一次生出把这小子逐出师门的念头。 第34章 琼芳瘴(二) 一开始为了保护奚平,查“太岁”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潜修寺里只有苏准长老一个人心里有数,天机阁中,也就直接和支修联系的庞戬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其他蓝衣都只是“奉内门密令”,一头雾水地给庞都统跑腿而已。 最后查邪祟查到了总督府,这事就更不能往外说了。 好在另一个目击者白令比转生木座上的干尸强不了多少,也见不得光,庞戬不担心他泄密,就干脆跟支修请了一道封,将总督府重新糊上了。等把“太岁”的事查清了,再看以什么名目上报朝廷。 对外只说那天有要紧事请示总督,破门而入是迫不得已。 至于什么“要紧事”……众人都以为跟天机阁行“代辖”权,在城中大肆搜捕邪祟余孽有关系。据说光城防军里就揪出了七八个人,丹桂坊的贵人家后院更是“热闹”非凡,一时间满城风雨,人心惶惶,诸多古怪的细枝末节倒也没人追究了。 永宁侯府就像暴风眼,卡在风浪中心,平静得一点消息也刮不进来。奚平的通信突然断了,要不是后来庄王隐晦地报了个平安,侯爷在老夫人面前几乎要编不下去了。 时隔半年,白玉咫尺再次亮起来,侯爷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看清上面写了什么,眼前先一黑。 奚平那不要脸的混账,先在咫尺上把自己夸开了花,然后宣布:因为他这么好那么好,所以被飞琼峰慧眼识珠挑走了,成了支将军的亲传弟子。 夭寿,史书上也没说支将军有眼疾啊! 侯爷一宿没睡,庄王府南书房的灯也亮到了天明。 远在雪山上的奚平一点也不知道家人牵肠挂肚,拿回咫尺之后,他每天话更多了。 “因孙儿来了,飞琼峰每日也有仙兽送饭(后来才知道仙兽是要上灵石的仙器,难怪都不偷吃)。内门餐食没油没盐没滋没味。师父说,内门以修行为重,不耽于口腹俗欲,所以餐饮潦草。孙儿问,难道不是因为大能都辟谷了,饭做再好也没人赏识吗。吃喝是俗事,拍马屁倒超凡脱俗了……被师父罚上屋顶扫雪。” “师父教孙儿用神识解驯龙锁,原来灵窍一开,神识即可外探,神奇!只是师父说,神与身一样,碰见厉害修士,探神跟探头在人家眼里无甚分别,省脖子罢了;身进不得之处,神识也进不得,只因那驯龙锁认了孙儿为主,孙儿才能随意探入。” “孙儿学会了,解了驯龙锁,奚悦那蠢材却如丧考妣。孙儿 弹了一首小曲哄他……哭得更厉害了,晚上趁孙儿不注意,还将驯龙锁偷走扣了回去。孙儿以为,这蠢材心智还是不太全,问师父如何让他聪明些。师父说须得由修为比他原主高的人改写偶身法阵。他原主倒也不很厉害,只是法阵一道,令人甚是头大,愁。 又及:孙儿还用神识探了师父的酒窖,酒窖里有好东西,改天弄来尝尝。” “祖母尊前,孙儿平安,因偷喝师父一杯‘迷津’,醉了五日,不多说了,师父罚我扫屋顶雪。” “今早,师父经脉详解又说得叫人云里雾里,孙儿疑心他自己也早忘了,便直言问之。师父哑口无言,罚我上房扫雪。” “今日不扫雪,孙儿将茅舍房顶踩塌了。” “茅屋塌了,师父只得开了山印,原来飞琼峰并非只有荒山野雪!山上无数珍奇草木依灵山而生,灵兽遍地,见峰主毕恭毕敬。有一青面猞猁还会作揖,师父指其赞叹:比劣徒通人性。岂有此理!峰主大殿中琼楼无数,典籍成山,卷帙浩繁,更有前辈大能搜集的仙器异宝无数,看花人眼!师父说以后就搬到山上住,令孙儿用神识清点大殿中所有宝物,整理造册,以便记账。孙儿不干,记它作甚?师父也不干,以为无条理不像话。奚悦字尚未认全。争执半晌无果,我三人只得封印下山,又盖了座茅屋。” “孙儿的指骨近来乖顺了不少,至少夹菜时不乱响了。师父说,旁人灵骨成,一般会得一个本命法器,独我与众不同,自己变成了法器。剑修拨弦,就能打出剑气,自己瞎弹,只能弹出小曲。孙儿以为,此必是我天赋异禀之故。师父同意,说孙儿将来能走卖艺道,肯定饿不着。” “……初八将至,敬叩姑母颐安。仙鹤所携‘金露养心丹’可安神养心、除烦助眠,丹药所用仙草皆侄采集,求金霞峰座下师兄炼成,遥贺姑母寿辰。吉祥如意,福寿安康。 又:寒冬腊月,三哥此去南山上香,务必保暖珍重。” 腊月初八是奚贵妃芳诞,仙鹤送来了奚平的贺礼,似乎也带来了仙气。永宁侯府里老夫人栽了好多年都没动静的金梅突然开了花,大伙都说是吉兆。 老夫人高兴极了,觑着一双花眼挑了半天,剪了枝开的最好的,叫侯爷和崔夫人带进宫。 广韵宫太大,老人家腿脚走不了了。这些年记性也越来越不好,提起宫里的贵妃,老太太脑子里总是模模糊糊的,女儿在她心里仍是小囡未嫁的模样,比待放的金梅还娇嫩。 贵妃把花插在了玉瓶里,跟兄嫂说了几句话。侯爷没有久留,例行公事地贺了寿,把老母亲的叮嘱带到了,就将夫人崔氏留下,自己去面圣了。 男人一走,贵妃便命人撤了纱帘,给崔夫人换上庄王新送来的果子露,将侍女们都打发了。 崔夫人道:“殿下来过了?” “一早来的,”贵妃说道,“去南山了。” 崔夫人便说:“殿下有孝心。” 贵妃笑了笑,没言语。 细看五官轮廓,贵妃和侯爷好似一个模子刻的,可动起来,兄妹俩却一点也不像了。 虽说金平的闺秀贵妇们没有言行粗鄙的,但也少见端庄到这种地步的。她几乎没有多余的小动作,连眨眼、眼珠移动都有规矩,像个上了发条的假人。 崔夫人好像被她四平八稳的笑容烫了眼,倏地低下头,从地上捡了个话茬,勉强笑道:“平儿昨日给老太太写信,还在问娘娘丹药用了可好呢。” “甚好,这孩子有心。”贵妃道,“玄隐山三十六峰,各有势力,唯独司命大长老一脉超脱其中。平入支将军门下,既可得长生,又可不避为其他琐事烦心,岂不是先祖有灵。” “娘娘……” 贵妃轻轻竖起一根手指,打断崔夫人。 静谧的宫室里,陶壶里水声翻滚,自鸣钟发出清越的“咔哒”声。 “是好事啊。”贵妃用好像飘着云烟的声音说道,“母亲康健,孩子们也都好,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锦锦,你劝劝我哥,叫他别想不开。他这人,脾气又硬人又闷,一把年纪了还不懂事,亏你担待,幸好平不像他……当年要是听他的,咱们这会儿大概尸骨都化没了,哪里还有这等福气?不说这个,今年城外施粥,还是你娘家帮着操办吗?” “……是。” “哎,”贵妃假人似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点不一样的笑容,“多谢你,那很好。” 因为生日赶上腊八,奚贵妃每年都会到城外施粥。 朝圣路的白玉栏杆底下,天没亮就起了一溜熬腊八粥的大锅。操持此事的崔记财大气粗,下锅的都是真材实料,也舍得放糖,雇了几十个壮劳力拿大勺不停地翻搅,卯正起就有人来排队。这天卖杂合面的商贩们出摊都懒洋洋的——没生意做。 阿响混在人堆里,跟着别人一起说:“贵妃娘娘吉祥如意。” “吉祥如意,”盛粥的见她瘦弱,在她碗里放了满满一大勺,“小心烫。” 阿响道了谢,双手捧着走到一边,浓郁的米香和豆香熨帖了她的五脏,手上的冻疮暖洋洋地发起痒来。 她就着冰渣似的冻雨喝了几口,却不知怎的恍惚起来,端着那粥发起呆来。 去年此时此地,就是这碗粥把她和爷爷留在金平的。 他们刚来时人生地不熟,见厂区人满为患,老弱病残不一定有好活计,正在踟蹰,恰好赶上了贵妃施粥。阿响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的甜粥,舌头上烫出俩泡。爷爷看她那馋样,就说:“咱爷儿俩以后就在这过吧。金平贵人满街,手指头缝里撒一点,够咱们吃饱喝足了!” 可不么,贵人随便撒一点就管饱。可……贵人脚下一不留神,也会把他们踩死啊。 突然,阿响激灵一下,惊梦似的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方才怎么睁着眼做起梦来。 这时,有人猛地将她往后一拉,粥都洒了出来。 只听“呜”一声,一辆镀月金汽车几乎贴着她飞驰而过。 这种铁怪物是刚时兴起来的,菱阳河东修了新路——河西还不让跑——只是都比不上运河旁运货的大道平整宽阔,近来老有败家子驾着这玩意出城撒欢,跑起来也没根缰绳,出了好几起事故。 阿响惊魂甫定地站稳,见那镀月金汽车后面还拴着只不知是狗还是马的动物,应该是南蜀来的奇兽。它脖子上一圈金锁闪着刺眼的光,被车拖得吐了白沫,撞翻了果子摊。车窗打开,一只手伸出来,在摊主的哀叫里攘沙子似的往外撒了一把钱,喷着烟尘跑远了。 阿响怕糟蹋粮食,忙先把洒了一手的甜粥囫囵舔了,才回头对拽了她一把的人道谢。 来人虽骨架异常高大,但白得有点晃眼,连眼珠颜色都比别人浅几分,再加上脖子上一圈厚绷带……简直像个女扮男装的大姑娘。 “小心点吧,”那人懒洋洋地说道,一开口就不姑娘了,他声音粗粝低沉,嘴里还有股酒糟味,“满街都是灌饱了‘雪酿’的疯子。” 据说未经开采的灵石上会附着着细小的石晶,远看像覆着一层雪,又叫“石雪”,能做成一种特殊的“雪酿”。饮下便可使人成一日仙,醉而忘忧……常常也忘了德行。 “穷鬼烂醉,朱门饮雪……哎,小兄弟,打听个道,”那男人问道,“运河办怎么走?” 阿响: “进了南城门往河边看,最气派的楼就是。” “哦好,哎,等等,还有个地。” 阿响抬起头:“嗯?” 那人猝不及防地凑近了她,压低声音道:“太岁神位哪里找?” 阿响心里“咯噔”一下,棕中泛黄的眼睛盯住了她,无声地用口型一字一顿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奚平当时正在飞琼峰北坡学御剑。 那本《经脉详解》,师徒俩已经放弃了,烤栗子时候让师尊顺手填火坑里了。 支修说,这东西就像洑水骑马一样,抠那么多书本没用,不如直接上天飞一圈。 御剑要随风调整灵气,御剑会了,如何吐纳调用灵气自然了如指掌。 奚平往坡下看了一眼,白茫茫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师父,山坡下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支修道,“北崖容易雪崩,活物都避着这边,你在这里玩也尽量别大喊大叫。注意了,我带你一圈。” 说完,他轻轻一拍奚平后心,奚平只觉得一股柔和的灵气顺着掌风钻入自己经脉,脚下冰雪凝成一把冰剑,摇摇晃晃地将他托高了两尺。 “凝神,记住刚才灵气如何行走经脉的。”支修教婴儿走路似的,耐心地带着他贴地转了一圈,见他保持住了平衡,才说道,“我将灵气一点一点撤出来,自己试着来,你行吗?” 奚平说:“没问题!” “好,大胆一点,”支修道,“飞不稳为师也能拉住你,摔不着。” 然而很快,支将军就后悔自己多嘴了,就不能对他这高徒说“大胆一点”! “你给我下来。”支修第三次把奚平从高处拽下来——只要他稍微撒手,这小子就跟炮仗似的往上窜,根本控制不住,“循序渐进不知道吗?” “师父,”奚平大言不惭,“我感觉我学会……嗷!” 支修倏地把灵气一撤,“感觉学会了”的奚平脚下冰剑裂开,他一脚踩空栽了下来,离地几尺高处才被照庭接住。 支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感觉什么?” “嘿嘿,”奚平四脚抱着照庭,在半空打了个滚,讪讪道,“错觉。” 片刻后,支将军坐在山石上入定,灵台里练剑去了,让奚平自己折腾。 照庭就悬在离地大约一丈高处,只要奚平的脑袋超过这个高度 ,就飞过去把他拍下来。 奚平贴着地玩起了花样,摔了七八次,也不疼,渐渐找到了御剑的感觉,他又感觉自己行了,开始沿着雪坡往下飞。 一开头还算谨慎,他保持着离雪地两尺的高度上来下去。照庭一直尽忠职守地跟着,以防他再飘。 第三圈回到坡顶,奚平抬头看了照庭一眼,突然一个坏笑。然后他一脚踩上冰剑,从大雪坡上一跃而下,抛物似的直接落到了坡底。 冰剑一个急刹,旋风似的带着他打了个旋,倏地定住。 照庭一时没反应过来! 奚平想放声大笑,想起支修说北崖容易雪崩才忍住了。 不让往上飞,他还不能往下跳吗? 不等照庭追上来,奚平又踩着冰剑继续往下蹿去。他疾风似的掠过大雪覆盖的松林,连冰封的树冠都给刮歪了,中途还俯身捞了颗挂着雪的松果,“呼”地冲过松林——修仙可真好玩。 松林下竟是个悬崖,奚平自我感觉好得不行,悬崖也不在话下,毫不减速地就冲了出去。 就在这一人一剑散德行散到了悬崖上时,猝不及防的,奚平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太岁!” 奚平顿时分心,脚下冰剑倏地裂开。 “娘的!”他一下失了重心,无依无凭地横着飞了出去。 好在奚平对玩砸闯祸经验丰富,人在半空,一点也不慌。他灵光一闪,在半空中以指为弦,飞快地拨了一段危且急的琴音。 曲声合了心声,登时有如实质,打在雪山岩壁上。一整块冰被他“切”下来卷到了脚下,载着他在空中一滚,堪堪停稳。 奚平一屁股坐在冰上,打了个指响,认为自己绝了! 就在他打算飞回去弄明白刚才那嗓子“太岁”是怎么回事时,忽然听见了不祥的轰鸣。 雷声? 奚平蓦地抬起头,见大雪坡上起了烟尘,像有成千上万头白马奔腾而下。紧接着,雪山哆嗦了起来,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 要死,雪崩了! 倾倒的雪山飞流而下,碎冰乱石飞溅,都如飞刀。 奚平眼前一黑,下一刻,照庭流星似的从崖边划过,支将军甩出一截前一阵搭茅屋剩下的草绳,卷起倒霉徒弟,堪堪擦着白雪洪流冲了出去。 等奚平回过神来的时 候,整个飞琼峰北崖已经变了形状,松林没了一半。 万丈深渊下回响绵延不绝,龙吟似的。 奚平呆呆的:“师父……” 支修深吸一口气,感觉明天“飞琼峰主放风筝把北崖放雪崩了”的新闻就得传遍整个玄隐山! 奚平:“我好像掉了只鞋。” 支修:“……” 逐出师门!必须逐出师门! “还有啊师父,您不是给我灵台下了清心诀吗,”奚平没顾上看他师父铁青的脸色,按着眉心疑惑道,“我怎么又听见有人喊太岁了?” 第35章 琼芳瘴(三) 当年那位修死道的隐骨主人近乎于,转生木和隐骨的联系别说支修,就是南圣来了也切不断。 所以支修在奚平灵台上点的是一道“清心诀”,省得他没学会控制神识之前被烦得走火入魔。 “清心诀”是给心性不定的小弟子用的,能帮他们忽略外物,专注修行。除了阿响和金平那几个已经被逮走的邪祟,奚平没接触过其他“太岁门徒”,那些人呼唤的“太岁”在他看来也是指梁宸,因此都算“不相干的声音”,会被他灵台上的清心诀滤掉。 能越过清心诀的,目前只有魏诚响。 奚平一边凝神眉心,一边想:她怎么还没把转生木牌烧了? 阿响确实没听劝,转生木牌还带在身上。 远离了那些邪祟和暗潮,她的生活已经趋于正常。神龛碎了,可她依然无法将木牌一把火烧了。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扮成男装,孤独地在轰鸣和烟尘下讨生活,她本能地想抓住一些恒常的东西。比如永远中不了的金盘彩,嘴里永远不干不净的春英姨,以及能偶尔联系另一个人的木牌。 她知道转生木那一头没有神。 是人也行,她不怕人看,毕竟能“看见”她的人太少了。 上了年纪的人都说,邪物就是疫病、是劫难,不能沾,染上就甩不掉了。阿响本来不以为然——厂区的大夫都说了,疫病是不干净的风水带来的。 此时才知道老人的经验之谈不像听起来那么无稽。 她一边在心里叫太岁,一边装傻道:“什么?” 男人要笑不笑地看着她。 “你说的是南圣神位吧?好找,顺着朝圣路——就是山腰上闪绿光的那条,一直走就到了。”阿响伸手一指,借着低头喝粥避开对方的视线,转身往人多的地方走,含含糊糊地说道,“今天就别去了,宫里三皇子要给贵妃祈福,朝圣路那边封……” 她话音哽住,那缠着绷带的白脸男人不知怎的,一晃眼又挡在了她面前。 阿响汗毛竖了起来:此人是邪祟! 她在心里连连喊“太岁”,转生木牌却死了似的,一直不吭声。 “别紧张啊,这位小‘兄弟’?还是小姑娘?我是令师的朋友。这回咱们损失了不少兄弟姊妹,唉,他那时大概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临走时特意传信我来照顾你。” 阿响往后退了一步,警惕道: “你是谁,想干什么?我没师父,我也不认识你,再要纠缠我可喊人了!” “喊谁?你爷爷吗?”男人笑道,他嘴咧成瓢,眼却睁到了最大,浅棕色的眼中好像有涟漪散开,一下将紧绷的阿响吸了进去。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长夜里,爷爷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就在她眼皮底下断了气,到死眼都没闭上。 紧接着,她眼前的画面像一幕幕倒流的时光。 她看见爷爷突然出现在门口,工友把他搬进来,他不知是不是认出了阿响,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小孙女,努力地倒气,想活下去。 再往前,是阿响眼看着城防官兵把爷爷带走,她和春英求告无门。 再往前,爷爷生了病,好不容易领了工钱却不买药,又去买金盘彩,一无所获后讪讪地对气急败坏的孙女说什么“老天爷不能总可着一个人欺负呀”、“有志者事竟成,总有一天能中”之类的鬼话。少女转身出门,决定自己去找门路弄钱,接过了那张“狗官还地”的状纸。 再往前,更年幼一些的阿响和爷爷埋了她娘,爷爷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阿响不哭,爷爷带着你闯天下去。燕雀上天,蛟龙下海啦,哪里不能给我乖孙再赚一份家业呢。” 再往前…… 阿响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她的命运,像被洪流冲垮了巢穴的蚂蚁,一路往无底的深渊滑落。她忍不住抓着那根不怀好意的蛛丝,贪婪又徒劳地逆着时光往上爬。 直到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炸开:“醒醒!魏诚响!” 阿响瞳孔几乎收缩成了针尖那么大,虚伪的蛛丝破裂,她滚回了深潭之下。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恨上了那个再度砸烂了她虚假安慰的声音。 下一刻,她理智回笼,看见一辆镀月金车朝她飞驰而来! 奚平本来没想出声——只要他装死装得够瓷实,阿响就是个毫无特异的凡人,身上没什么值得别人图谋的。 就算那刷了漆的大白脸看上她年轻的身体,想把她拐走卖了或是自己图谋不轨,那也得先把她弄到隐蔽的地方,奚平暗中盯着她的位置,可以让天机阁帮忙捞。 谁知那大白脸贱出了花样,用摄魂之术把阿响领到了厂区后面的运河大道上。 一伙明显喝多了的败家子正在那跑镀月金车,眼看铁怪物风驰电掣而来,阿响在摄魂术的控制下突然跑到了大道中间! 奚平不出声也 得出声了。 电光石火间,阿响猛地往前扑了出去,感觉厉风刮擦着她的后背而过。车里大声的笑骂飘出来,阿响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沾满了风尘的靴子停在她面前,一只白得发惨的手抬起她的头。 “果然,”白脸男人盯住阿响,直接将手伸进她衣服里,搜出了那块转生木牌,“我就知道您在,太岁星君。老朋友来了,怎么能避而不见呢?” 奚平:“……” 这语气听着可不像老朋友。 接着,那白脸男人一把将转生木从阿响脖子上拽了下来,扣进了一个写满铭文的小盒里,奚平眼前一黑,看不见阿响那边什么情况了。 奚平倏地睁开眼。 支修手指一捻,一张字条在他指尖碎成一把光,飞往金平方向:“我通知你庞师兄了——是邪祟余孽?” “不像,来者不善,我看像债主。”奚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头发里都是碎冰渣,“师父啊,您快给我算算,我是天生‘还债命’吗?一个个人走了,都把债留给我,大姑娘的债要我还,糟老头子的债也要我还,凭什么!” “确实,”支将军深以为然地叹了口气,拍拍奚平的狗头,“谁让你是讨债鬼托生呢。” 奚平:“……” 支修龙飞凤舞地在雪地上划下“魏诚响”三个字,用照庭点了点,雪地旁边浮起小字:东南…… 后面的字没出来,雪地上突然浮起一个铭文字,将雪地上的字炸没了! 支修缓缓地皱起眉:“不得窥探……这是二等铭文。” 各大仙门往凡间下放的最高规制铭文是“三等”,保护重地要人足够了,再往上没必要。 二等铭文太危险,成文难不说,一旦成文,一小段就几乎能将一个普通的筑基高手抽干,得升灵亲自出手。 相应的,二等铭文的影响也是升灵级的。如果支修此时人在金平,还能仗着剑修的锋锐无双强行突破,眼下却是鞭长莫及了。 与此同时,接到支修传信的庞戬带人赶到了南郊,只看见一辆撞在树上四脚朝天的镀月金车,放出去的因果兽到处闻了一圈,困惑地追起了自己的尾巴。 阿响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漆黑一片,她眼睛没来得及适应黑暗,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 “老泥,”白脸男人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人带回来了。” 阿响一激灵,紧接着,一样东西砸到她身上,她手忙脚乱地接住,摸出是转生木牌。 飞琼峰上的奚平倏地坐正了。 白脸男人从怀里摸出一颗夜明珠,阿响循着微弱的光看过去,见他正对着角落里的一个人影说话。 还没等她找到影子的主人,那影子突然自己动了! 它泥水似的落到了地上,一直流到阿响脚边。 阿响毛骨悚然地僵立着,让那黑影围着她转了一圈,随后,一个干涩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凡人。” 阿响攥着转生木猛一回身,连累奚平也看清了她身后的人,脱口道:“夭寿!” 那人驼着背,看着跟阿响差不多高,脸上的皮像件不合身的衣服,紧巴巴地绷着,盖不住牙,鼻孔也给拽得撅了起来,一双闭不上的眼凸着,眼珠与眼白好似打散的蛋,让人看不出来他目光落在哪。 怪不得藏影子里,以这位仁兄的风姿,要是在金平大街上走一圈,够吓死一打娇弱侯爷! “太……呃……”阿响的破棉衣都给冷汗浸透了,指甲几乎掐进转生木里,心里问奚平,“他们是谁?” “反正不是好东西,救你的人在路上了,警醒点,注意到什么都告诉我。”奚平这缺德玩意,这时候还顺口占人便宜,“叫我什么都行,叔伯随你便。” 阿响虽然觉得他声音有点年轻,但三四十岁声音年轻的也不少见,也没起疑:“叔,这地方有点潮,很香。” 潮而且香? 方才师父卜出来的方向是东南,东南方向是大运河,莫非她被带到了货船上? 香料? 不等他细想,“老泥”就冲阿响笑了一下……虽然看着只是呲了个牙:“太岁阁下,你可算知道谨慎了。我早劝过你,不要操之过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前一阵被蓝狗们追得挺狼狈吧?连‘乌鸦二’都下了镇狱,唉。” 奚平问阿响:“乌鸦二是你那便宜师父不是?” 阿响努力站直了,不让自己哆嗦:“应该是,我听别人叫他‘二兄’。” 是了,将离他们都用数字当花名。 这个“二兄”除了二以外,花名前还比别人多了个“乌鸦”,在邪祟们中间地位应该不低。 对方显然不知道“太岁”死了,消息还滞留在将离他们四月份盗龙脉那次。他们很可能是来找那 个叫“乌鸦二”的邪祟的,不料“二”被捕,现在生死不明,这才顺藤摸瓜,盯上了最后和他联系过的阿响。 阿响:“叔,我怎么回?” 奚平:“就说关他屁事,让他有事说事,少废话——你给我描述一下香味,花香?还是什么香?” 阿响一边沉住气转述了他的话,一边仔细分辨着周围浓烈的香气:“不是花,特别甜……”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这才发现自己唇齿生津:“像好吃的果子。” 果子? 奚平一头雾水,金平冬天确实有南方运来的鲜果,但一般得用冰镇着。 什么果放冷库里还能馋得人流口水? “老泥”听了阿响不客气的回话,也没生气,依旧慢吞吞地说道:“‘白豚老五’突然失联,我们也不知道他是出了意外,还是故意躲着我们。没有他,咱们联系不到太岁你啊,实在是担心太岁的安危,才一时冲动找来,还望太岁见谅。” 奚平心里迅速转念——这“老泥”知道太岁密谋盗金平龙脉的事,应该也通过某些迹象知道他失败了,以为太岁还躲在金平附近避风头。 那所谓“白豚老五”,应该是太岁与这些人长期联系的门徒,很可能是之前太岁抽信徒精气时被波及了,要么死了,要么被天机阁拿下了。 那么……姓梁的老邪祟为什么会让这些歪瓜裂枣、又明显不是信徒的人知道自己盗龙脉的计划呢? 奚平抬头问支修:“师父,‘压床小鬼’难得吗?有多难得?” 支修道:“以前还好,现已绝迹多年,据我所知,玄隐山都没有活的。” 奚平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 “卖虫子给老魔头的黑市卖主来了,老魔头准是赊了货没给钱!哎呀,不要脸。” 支修将一张写了“运河货船,疑似南疆人”的字条传出去,就见奚平摩拳擦掌道:“他们交易的肯定不是钱,等我套个话。” 说着,便叽叽咕咕地教起阿响来。 支修:“……” 难怪庞戬老早就想把这小子弄到天机阁,这等搅屎棍人才,放在鸟飞绝人踪灭的飞琼峰真是委屈了,难怪只能拆房子炸山头。 阿响可能是雏鸟情节,对转生木那头告诉她真相的“大叔”有种无来由的信任,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 得自己不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胆子也大了。依言对那“老泥”说道:“我家太岁星君说,上次的事,承蒙诸位朋友帮忙,但真没料到玄隐内门竟动了那位峰主。连我师父也……五先生现在恐怕凶多吉少。风声太紧了,诸位能不能再给我们一些耐心?” “老泥”又呲了一下牙:“小妹子,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兄弟们耐心大半年了,从春天等到寒冬腊月,这批灵石再不到,难道真让我们去窃天时吗?苍生何辜啊。” 差点被镀月金车撞死的阿响被他这“苍生何辜”哽了一下。 “小丫头,”这时,旁边那一直没吭声的白脸男人开口道,“告诉你家太岁,我们也知道你们的难处,‘无常一’跟在那姓赵的身边这么久都没敢下手,怕是人手不够吧?” “姓赵的”? 这是玄隐大姓,奚平心想,这说的又是谁? “这样,兄弟们再免费帮你们个大忙,”白脸男人说道,“叫‘无常一’配合,咱们趁货船没出百乱之地,把货船劫下来,灵石我们九你们一,如何?” 奚平一边令阿响讨价还价:“告诉他不行,五五分,否则免谈。” 一边迅速把这话跟支修学了一遍:“师父,这说的是什么?” 支修听完脸色微沉:“南矿押运灵石的货船每年年初会从南矿北上,算日子,近期就该装船点数了,他们难道是想劫灵石?” 第36章 琼芳瘴(四) “好家伙,”奚平目瞪口呆,“这两位骨骼清奇的朋友,千里迢迢从南疆跑到金平来,就是为了给仙山通风报讯啊!师父,这是咱家细作吗?” 支修看了他一眼:“我看可以是。” 这搅屎棍,闲着也是闲着,人家都送上门了,没准真能让他掏出点什么。 奚悦默默将收进陶罐里的雪水煮了泡茶,看这师徒俩刚迫害完北坡,又凑在一起迫害邪祟,感觉飞琼峰的确是冷。 支修蘸着水,在桌上写了“驻矿办”“灵石押运”“南矿灵石失窃”几个关键字,随后食指轻轻叩了叩,桌上的水珠就自行滚动起来,飞快地聚散出一串串小字。 群仙在玄隐深山,根基却都在人间,唯有支将军孑然一身,是三十六峰中少见的真清净人,不问世事已久。要不是星辰海,还不见得能把他从冰窟窿里挖出去。他还真不知道驻矿办现在的情况,得临时抱佛脚地算一算。 这一算,就看出了猫腻:南矿一年往北运四次灵石,每次都有一支堪比海军的护卫队随行。押运船上布满铭文,满载仙器。 船队过处,提前一个时辰会放“除秽水龙”清道,警告路人退避,民间修士别说劫灵石,靠近都有被铭文误伤的风险。 虽然百乱之地的土特产就是亡命徒,这些年也不是没人打过劫灵石的主意,但实力相差悬殊。押送人员偶尔会有伤亡,灵石可一块没丢过。 直到最近几年……也就是梁宸卸任后。 新一代驻矿办的管事们押送灵石路上开始频繁出事故——总有贼人趁守备松懈下手,偷一小船就跑,损失都不大。一般出了这种事,为免中调虎离山之计,船队会加强防备,不会一味死追,因此失窃的灵石大多找不回来。 奚平一边指挥着阿响跟邪祟周旋,一边一心二用道:“如果不是新管事们特别废物,就是老邪祟走之前,把自己信徒安插进了驻矿办。他一走,没了责任,就开始遥控手下人偷鸡摸狗,弄南矿的灵石养信徒……师父,庞师兄他们到哪了?” 庞戬已经依着支将军指的路,追到了运河边。 年节将至,正是金平城里走货最快的时候,码头上停的大小货船下饺子似的,一大早就排出了好几里地去。 庞戬试着将神识往外放了一圈,果不其然,一无所获——支将军的字条上语焉不详,就说明连他都算不清具体位置,对方手里一定有能屏挡升灵高手灵感的东西。 “都统,这么多船,怎么搜得过来?”一个蓝衣问道,“内门密令让我们找一个被邪祟绑走的小姑娘?这小姑娘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绑走她的邪祟有几人?” 庞戬其实也纳闷。 魏诚响他有印象,曾经因为灵相相符,被梁宸盯上,诓骗进了邪祟里。但这女孩命挺大,及时抽了身,没成邪祟,也没成邪祟养料。始作俑者既然都死成了渣,金平周围的大小邪祟也已伏法,庞戬也没打算为难一个凡人。只留下一只因果兽在她身边盯了一阵。魏诚响每天除了做苦工,就是穿上邋遢的男装去老鼠巷帮工,给那些懒洋洋的女人们清扫帮厨、做点木工之类——每次被一个叫春英的老妓女看见,都会凶神恶煞地轰她出来,她也不在乎,第二天还去。 总而言之,是个能吃苦、品行还不错的小女孩。庞戬就让因果兽撤了,没再去打扰她。 这都大半年了,支将军怎么还在她身上留了眼线?莫非将军早料到了会有邪祟余孽找上这小姑娘? 九霄云上的升灵峰主果然高深莫测! “内门密令,不要多嘴,”庞戬摆摆手,“等着,我来打草惊个蛇。” 他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块龙鳞,弹入了运河中。 只听“哗”一声,平静的运河码头无端起了惊涛,鳞片入水变成水龙,从众货船下面游过。大运河水面暴涨,所有货船都给水波温柔地举起,又倏地放下。 一声龙吟从水下传出,“嗡”地敲过每一个藏在水下的船舱与货厢。 “除秽水龙,”透过转生木,奚平听见那“老泥”沉声说道,“天机阁的蓝狗在搜这片水域!” “不可能,他们怎么知道的?”白脸愕然道,“‘禁窥’铭文下,别说庞戬,就算筑基来了也断然扫不到我们的踪迹!” “天机阁背后有玄隐山,玄隐山什么底蕴,你又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最近风声紧了。”阿响结合奚平教她的话术,与多年菜场讨价还价的本领,一口气说道,“你们连天机阁的追踪都防不住,还想去劫灵矿?好笑,我就问你们,这些年谁成功过?你们要是有本事就自己干去,什么五五一九二八的,成功了都是你的,咱一分也不要!这位老伯伯,灵石能不能拿到,关键在我们,不在你。我们就算缺人手,也有的是人愿意来合作。是你非我们不可,不是我们非你不可,要我说,五五分还要少了呢!” “老泥”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确实不 比别人高明,也没有什么筑基升灵当靠山,但我们是有道心的人。你抬头看看不染尘埃的朝圣路、酒肉发臭的大宅门!我们求取灵石、苦熬修为,为的是砸碎这些压在百姓头顶的神仙石像、贵人金身,给泥里爬的人们争一片天!那些鼠辈算什么?你们不是口口声声‘宁死霜头不违心’吗?” 奚平立刻抓住重点:百乱之地名不虚传,够乱的。梁某人果真勾三搭四,跟不止一拨邪祟暗通款曲……而且什么叫做“他们没有筑基升灵当靠山”,那意思就是说别人有了?指的是谁?难道眼下邪修里升灵筑基满街跑,天机阁还不知道? 阿响却忽然词穷,“给泥里爬的人们争一片天”这话不轻不重地砸在了她心上,将她年幼却风霜遍布的胸口砸出了一片尘埃。 就在这时,龙吟声再次响起,更近了! 奚平心里一动,他刚问过支修什么叫“除秽水龙”,师父说是一种开路仙器,水龙过处,能在海里掀起潮。 那在运河里动静应该更大,他们这里怎么看着晃动这么轻? 难道他们不在水里? 不对,不在水里的话,应该根本不会晃。 是了,那白脸拿来照明的东西是枚夜明珠……奚平一开始还没留意,这会儿才回过味来,这些邪祟不是要省吃俭用攒灵石吗,有必要这么摆阔吗? 他就飞快地问阿响:“你说的那股香味,是不是有股熟烂了的荔枝味,还有点覆盆子的药味?” 阿响还没回过神来:“……荔枝什么味?” 奚平哑口无言片刻,搜肠刮肚地描述道:“就是……甜得发腻,但仔细闻,里面有股微酸微苦的药气。” 阿响依言悄悄吸了口气,品了品:“好像是有股药气。” 奚平立刻抬头对支修道:“师父,我觉得他们应该在一艘运雪酿的船上,他们船上好像有‘不动舱’。” 雪酿贵得离谱,堪比金液,也异常娇贵。火气、烟气、强光、剧烈颠簸……据说都会让上好的雪酿变质。大宛境内只允许销售南矿出的雪酿,水路漫长,为防路上颠簸损坏,货船里往往会装一种特殊的降格仙器,叫做“不动舱”——有点像芥子,但不像真芥子那样可以折叠时空,只是一个可以悬在船体里货舱,不管船身怎么折跟头打滚,里面的不动舱都几乎不受影响。 支修皱眉,难得严肃:“你喝过雪酿?” “啊,喝过一次,也没味,跟 泡了三四水的茶末子似的,就是个贵,后来他们再叫我就懒得去了。”奚平道,“师父,怎么了?” “既然不好喝就别再碰了,”支修没细说,只道,“那是灵石瘴,损道心,对修行有害。” 他这次连纸条都省了,直接打了个指响。 庞戬眼前一花,空中冻雨迅速凝结出“雪酿”两个字,在他眼前一闪,又重新崩成碎冰渣落地。 庞戬目光如电,一息之间,他从无数船体中穿过,精准地锁定了那金贵的降格仙器。 与此同时,阿响听奚平说:“天机阁的人到了,你装害怕一点,不要好像他们是你叫来的!” 说时迟那时快,庞戬锁定不动舱的刹那,两个邪祟的灵感同时被触动。老泥好像一盆污水,当场“泼”在地上,转眼渗进地板里不见了。白脸则回手朝虚空中一抓——原来“不动舱”的舱门就在他身后! 阿响见机很快,将转生木揣好,她就地抱头蹲下,口中叫道:“救命!有妖怪!” 眼看那白脸男人就要顺着船体和降格仙器之间的缝隙钻出去,下一刻,他却正好跟穿墙进来的庞戬撞了个满怀! 白脸倏地一僵——他下巴上顶上了一柄符咒枪。 “哟,什么好日子,”庞戬笑道,“一大早有人投怀送抱?” 白脸那双诡异的眼睛里立刻泛起惑人心智的波纹,庞戬的目光已经来不及躲闪。 旁边阿响被摄过一次魂,见这位蓝衣大人也中了招,正犹豫着要不要跳起来叫喊一声,就听庞戬疑惑地问道:“就这?没有别的花样了吗?” 白脸:“……” 阿响又默默蹲了回去。 “哪来的没见过世面的邪祟,”庞戬面无表情地扣了扳机,“毛还没齐,也敢来金平闹事。” 符文直接镀在了那张白脸上,进而向全身蔓延,那白脸男人好像成了一只被蛛网裹住的大白蛾。 与此同时,几个蓝衣联手从水中拉起一张布满符咒的大网,捞鱼似的,将化得不成人形的老泥兜了出来。 庞戬反手将符文抢插进后腰,伸手扯过“大白蛾”:“带回镇狱,搜船!” 他话音没落,一张来自支将军的字条险些拍在他脸上:“小心铭文。” 庞戬登时一惊,就见那白脸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胸口有什么雪亮的东西一闪。庞戬来不及细想, 蓦地将人一抡:“闪开!” 那白脸人高马大,竟被他扔一颗小石头似的单手抡上了天。与此同时,庞戬摸出一把伞,伞面在他掌中无限扩大,几乎将大运河中所有船和人都罩在了其中。 大伞笼罩下的人们只觉头顶一黑,还不等看清什么飞上去了,只听一声巨响。 凌厉的二等铭文将白脸炸成了碎末! 巨伞的伞骨齐刷刷折断,撕破的伞面软绵绵地落下来,运河水掀起了比方才水龙经过时还剧烈的浪,天上下了场血雨。 网中的“老泥”已经找不着嘴在哪,竟还能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道:“古凿岩居人,一廛称有产……虽沾巾……覆形,不及……不及……贵门……”(注) 他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了一摊僵硬的石灰。 一双凸起的眼正对着阿响的方向,脸上模糊的五官像小孩子信手捏出来的,阿响心像给什么揪住了,下意识地攥住了怀里的转生木牌。 然后“噗”一下,成了真泥的“老泥”裂开了,化作一把石粉,落进了涛声依旧的运河水中。 奚平猛地从眉心的画面中挣脱出来,睁大了眼睛:“师父……” 支修不用看,也能猜出那边是什么情景:“死了吧?” 奚平刚才只是觉得好玩,像赌场里跟不认识的人打牌,对面两个歪瓜裂枣被他当成了游戏对家。牌局终了,他正准备抖一抖嚣张气焰、说几句得意话,对方却突然给他表演了个粉身碎骨。 他孤独地被撇在了胜利的牌桌上,血肉糊了一眼,懵了。 支修缓缓说道:“我朝对邪祟用重典,一旦抓住就是入狱搜魂。搜魂刮骨三分,不死也得傻,因此他们有机会就会自尽。这些年天机阁的仙器更迭了一茬又一茬,依旧赶不上他们花样百出的求死手段,没办法。” 奚平一时有点茫然。 话本里的坏人总是形容猥琐,五毒俱全。凡是上法场前狂呼大笑的必是英雄。他年幼时与祖母听戏,吵着嫌千篇一律,老祖母就说:“不是话本先生不出新意,你想,那作恶的既是为了私利,干什么自然要先掂量得失,账算得多了,可不就成了小人么?为忠义赴死,骨头里有股英雄气在,哪怕人成了泥,精气神也是要散出来的。肉身自有男女老幼高矮美丑,气性却都长一个样,你可不见了就觉眼熟。” “师父,”他有些讪讪的,“他们慷慨赴死,我倒觉得我像坏人了。” 飞琼峰主用望穿了两百春秋的眼睛看了看他,忽然觉得将他留在飞琼峰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温柔乡里的人长得迟缓,悲喜都没长全,求个什么道?那不是闹着玩么。 他便温声说道:“世上少有作恶的人,为义赴死者,也不见得会干好事。” 奚平:“……” 怎么一会“少有作恶人”,一会又“不干好事”了?师父好端端的,又跟讲《经脉详解》似的,不说人话了。 支修没再多说,只嘱咐道:“一会儿跟你那小姑娘对好口供,把驻矿办有邪祟同党的事透给天机阁,别让她把你漏出去。” “哦,”奚平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道,“师父,能不能求庞师兄给那丫头弄个别的身份,有一个邪祟盯上她,没准还有其他的,以后老来找她可怎么办?那丫头麻烦死了,能绕过清心诀,再让她把北坡弄雪崩就不好了。” 支修:“……” 这不要脸的东西说谁把北坡弄雪崩的? “哦对了,刚才那邪祟说,太岁余孽跟在‘姓赵的’身边。”奚平又想起什么,“驻矿办姓赵的是谁?这是不是算线索啊?” 支修顺手掐指一算:“驻矿办,姓赵……应该是叫赵振威。” 奚平:“京城赵誉尊……赵誉师兄的亲戚?” “也不算,姓赵的太多了,他应该是赵家在宁安的旁支,你上一届的师兄。此人……” 支修不知算到了什么,一皱眉,他住了手,也不往下说了。支将军君子做派,背后不议论人短长,突然打住,后面准不是好话。 奚平一愣。 上一届师兄,也就是十年前,宁安赵氏…… “赵家在宁安的一个旁支想将自家后人塞进去,要打点仙使,便想着送什么才能脱颖而出……于是他们看上了陈家的青矿田。” 嚯,又一个意外收获。 “师父,”奚平舔了舔自己一边的虎牙,贼心烂肺转了起来,说道,“驻矿办有太岁余孽,没准还不止一个,这帮余孽看着还是香饽饽,一帮邪祟排着队,想通过他们偷灵石,听着都觉得忧心……” 支修:“有话直说,有你什么事?” “有啊,”奚平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太岁啊!” 第37章 琼芳瘴(终) 支修实在好涵养,听了他这脸大如缸的发言,竟能忍住了没出言嘲讽,只是心平气和地摇摇头:“不行。” 奚平就腆着脸大言不惭:“师父,我这是为国为民——您说我哪不行?您不是说开窍期的行走江湖主要靠外物吗……” 支修好脾气地纠正道:“靠经验和见识。” “那跟着师父您也长不了什么见识啊,”逆徒又开始上房揭瓦,“我看您早忘得差不多了,问您点什么您都得临时观天象。” 支修:“……” “再说我还有灵骨呢……” “还有脸提你那半吊子灵骨,你就说它‘灵’过几次?”支修叹了口气,一抬手。 奚平眼前一花,被他师尊扔进了一颗芥子里。 奚平顿时觉得脚下坠了千钧的分量,他试着抬了一下脚,使了吃奶的劲儿,抬起的高度钻不过一只耗子:“师父,您要把我沉塘吗?” 支修的声音从“天外”传来:“抬头。” 奚平一抬头,看见自己头顶上由近到远悬着七根蜡烛,最近的一根离他一丈来远:“连灵堂都布置好了……” “恁多废话,此芥子中不得登高、不得御剑、不得抛物,符阵铭一概禁止,你只能用骨琴灭烛。什么时候你能控制好骨琴,一弦灭掉七根蜡烛,什么时候我放你下山。”支修悠然道,“放心,奚悦给你送饭,饿不着你——当然,你要是答应不再跟我胡搅蛮缠,在飞琼峰上好好修炼,为师也能随时放你出来。” 奚平:“……” 金平南郊,庞戬收回了破损的仙器,虽然已经习惯了,还是郁闷地出了口长气。 “收拾了,检查一下有没有伤亡——那个小丫头,你跟我走。”庞戬把阿响喊过来,又对蓝衣们说道,“查查船上这批雪酿……不,以防万一,把最近市面上的雪酿都给我留神一下,不行就都追回来。” 庞戬自然不会跟个半大孩子为难,对阿响蛮客气,先把她领回去给了顿饭吃,又好声好气地问了几个问题,阿响都照奚平教她的话说了。庞戬其实一听就知道她有隐瞒,但支将军都没说什么,只让他帮忙安置一下这女孩,料想她隐瞒的事飞琼峰应该有数。 明察秋毫有的是机会,该糊涂的时候倒是也不必急着聪明,于是庞戬轻飘飘地把提心吊胆的阿响放过了,只说道:“有邪祟找上你了,以后这种事少不了,你别在那乌烟瘴气的厂区里瞎混了。 这么着,一会儿你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就把你送到乡下去,给你安排个身份。” 阿响没资格有意见,小心翼翼地问道:“尊长,让我干什么?” “你能干什么?”庞戬哈哈一笑,“我找人收你做养女,你就给人当闺女吧,以后改个名,好好过日子,过几年找个好人家。只是你自己警醒一点,过去的事别提了。” 阿响愣了好半天,不敢相信还有这种好事。 她……连工人都不用当了? 阿响不是怕卖力气,她会写会算、新机器一学就上手、能做一点粗木工、几十人的大锅饭也可以操持,出力吃饭,这挺好。 可在大宛,“女工”是什么名声啊?说出去别人都觉得那是言行粗鄙、跟一群男人朝夕厮混、人尽可夫之辈,与暗娼也差不多。 所以爷爷才一直让她扮男装。 阿响张了张嘴,差点喜极而泣。 忽然,她又想起什么,忐忑地嗫嚅道:“尊长,我能不能带我‘娘’走。” 庞戬:“你什么娘?” 阿响紧张了起来,尊长说要找人收养她,那她要不是孤儿,准是就不行了。可自从爷爷去后,她和春英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几乎有了点互为寄托的意思,她清清白白地走了,把春姨自己留在那种地方吗? 于是她咬了咬牙,依然不识好歹道:“就是……一直照顾我的姨,她在……” “随便,”庞大人甚至没听完,不甚在意地一摆手,“你自己看着办,嘴严实就行。” 这时,一个蓝衣快步走过来,对庞戬耳语了句什么。 阿响年轻耳朵尖,依稀听见那尊长说什么“雪酿……不妙……不少人……”,想起那白脸男人跟她说过“最近小心喝雪酿的人”,心说道:莫非雪酿被他们掺了东西。 不过她没多想,反正也没她什么事,把她按斤卖了也买不起一杯雪酿。贵人们就算喝坏了肚子,还能像她爷一样没钱吃药怎么的? 庞都统听完就步履匆匆地走了,只安排了一个蓝衣送阿响。 车上,阿响慢半拍地回忆起这一天惊心动魄,暗自唏嘘了一会儿,便放在一边。 人啊,能把自己日子过好就不错了,想那么多干什么?且顾当下吧。 蓝衣敷衍了事地把她扔在南城门就不管了:“今日运河上刚闹出那么大动静,邪祟们一时半会应该 也不敢来了,没什么危险,你自己回去吧。” 阿响懂事地道谢下车,往厂区跑去。踩着人家快打烊的点钟,她用省下来的饭钱买了一张金盘彩。中不中的无所谓,反正她也等不到开奖了,可以留个念想。 她打算先去老鼠巷里找春姨,要是遇到嫖客,今天就要痛快地破口大骂一回,反正她们就要离开这鬼地方了!阿响不太会骂市井粗话,将她带大的爷爷毕竟是读书人,恐怕临场发挥一激动忘词,她在路上就开始一蹦一跳地备着。 不知谁家又在赶什么工,南郊的烟尘比往日还大,阿响不由得咳嗽了几声,心说:这都快过年了,怎么还没日没夜的…… 忽然,她意识到了不对,听见风中传来狂呼与怒骂。 一阵北风卷来,焦臭气息劈头盖脸地扑了阿响一脸。 南边的天变了颜色。 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厂房着火了!” “快跑!快去……” “轰——” 一声巨响,地面震得人腿软。 阿响有点懵,老远看见一朵巨大的黑云平地而起,捏出了蘑菇型,往天上冲去。 有一身是血的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别看热闹!那边炸了!” 阿响被四散奔逃的人们推搡着,抻着脖子问:“哪着火了?哪炸了?出什么事了?” 有人回道:“不知道,从棉纱厂那边起的……” 又一声巨响将对方的回话盖住,热风卷来砂石,狠狠地扇在阿响脸上。她一把捂住火辣辣的脸颊,耳畔嗡嗡的,摸到了血。 “熔金炉也炸了!镀月金的熔金炉炸了!” 棉纱厂……岂不是离老鼠巷很近? 阿响抬腿就要往火光里冲。 被关在芥子里的奚平正百无聊赖地抠手,奚悦在旁边陪着。 半偶就像个忠诚的小尾巴,玩的时候陪他玩,总让他赢;挨罚的时候陪他挨罚,大部分活都给他干了。送完饭他也没走,奚平练骨琴,半偶就捡了根树枝在芥子里,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起大字来。 “缺德啊,也就剑修跟杂耍艺人能想出这等损招。”奚平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似的,一会儿鼓着腮帮子往天上吹气,一会儿探头给奚悦捣乱,“我说悦宝儿,你这字……嘶……” 他还没来得及点评,耳畔突然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眼前火 光冲天。 奚平一激灵。 南圣庙鸣了警钟。 天机阁的蓝衣们御剑从城里冲了出来,运河水被半仙们直接调用,朝大火砸去。 而那仿佛是末路的业火,顶着狂风疾雨,仍狂舞不休。你死我活的水火交锋处涌起浓烟,飘去了金平城里,在晦暗的金平上空蒙了一层厚厚的华盖。 菱阳河西,隐藏在各处的铭文渐次亮了起来,本来睡眠就轻的庄王被微光惊动。 一片纸从窗口飘进来,连白令身上都蹭了灰。 “怎么了?” 白令咳嗽几声,飞快地说道:“南郊棉纱厂,老板小舅子还是谁的,喝多了雪酿,带着一帮人在厂区放烟花,点了民工住的窝棚。火势一下没止住,蹿到隔壁的仓库,那仓库管理不善,一堆‘银粉’(注)积在那没人管,遇明火就炸了。正赶上附近镀月金熔金炉加班加点,一路连锁过去,整个南郊的地皮都给炸掀了。” “替我更衣。”庄王知道今夜睡不了了,推衾而起,“雪酿?那玩意不是两杯下去就只会傻笑了吗,怎么还致疯?” 白令一边替他整理外袍,一边说道:“今日一早有邪祟通过雪酿货船混进金平,天机阁及时将人拿下了,但之前已经有一批货流进了市面。这些雪酿用了双倍石雪,更浓郁,异香会诱人饮用过量。雪酿庄老板们那验毒手段堪比天机阁,心里其实都有数,只是见生意好也乐得顺水推船,还以‘不醉人’为噱头抬价……这种特浓的雪酿喝多了,人言行确实与清醒无异,只是损伤神智,常有放诞惊人之举。这一阵南郊车祸比平时多了一倍,恐怕都是因为这祸根。” 庄王心念转得极快——南郊厂区的窝棚人满为患,有“银粉”的仓库必是该清理没清理,厂区逃不过一个管理不善之罪。京兆尹满头包不提,那一片厂子可都跟漕运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京城最大的雪酿供货商背后是兵部……这倒有得好撕扯了。 这时,庄王放在床头小案上的白玉咫尺亮了。 庄王回头瞥了一眼,见上面浮起了没开头没落款的一行字:家里如何?烟气太重了,三哥和祖母千万别出门! “哪都有他,还不够他操心的……”庄王心里正装着一千个人一千件事,没细看,只百忙之中笑了一下。 然而嘴角还没放下,庄王忽然又一顿:他怎么知道?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高来 高去,镇龙脉打妖邪,万万想不到,一群半仙竟会被败家子们的炮仗弄得这样狼狈。 南郊厂区里易燃易爆的东西太多了,风向也是天不作美,一个火星下去,直接来了个火烧连营七百里! 大运河中所有蒸汽船紧急避让,半条河的水都被盖在厂区了,整整一个时辰,大火才止住。 而人间行走们搬来的大雨还没停。 奚平的视角只能跟着阿响走,看不见南城全貌。他一会借阿响看金平,一会看他的白玉咫尺上有没有回信,眼睛要忙不过来。 劫后余生的人们顶着花脸,也看不出谁是谁。阿响踉跄着,看见形貌与她熟人相似的就拉住。没人嫌她唐突,灰烬上游荡的都是丢了人的魂,同她一般凄凉神色。 不知哪里飘来嚎哭,推着她,一路游荡到了老鼠巷。 站在老鼠巷口,阿响几乎愣了一会儿,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那条记忆里阴暗潮湿的小巷子不见了,周遭视野一下敞亮起来,一眼能看见大运河。 几个收拾残局的城防官兵不客气地推开她,捏着鼻子在废墟上乱犁。 “这有一个……五十四,”他们找到尸体,就会大喊报数,“过来搭把手。”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这都黏一块了,就算五十七吧……噫,这暗门子,玩得还挺开。” “五十八……五十九!” 官兵们一开始还抬着尸体,后来忙不过来了,都偷懒将烧焦的尸体在地上拖来拖去。不知哪位大人让他们统计伤亡人数,那些蜷缩的尸体于是各自有了个数。 一具名叫“六十”的女尸被扔在阿响脚边,面孔已经烧糊了,张着嘴仰面朝天,接着雨水。 生前想必很渴。 她可能是春英,也可能不是。 运河水是臭的,天上落下来的雨也是臭的,到处都是臭烘烘的。 阿响没到跟前去,就在大雨中,她顺着女尸的视线,也朝天上望去,手里捏着转生木牌。 奚平叫了几声,她不应。 奚平焦躁地扭过头,正看见奚悦忧心忡忡的脸和他那一地烂字。 奚悦本来在写自己的名字,“奚”笔画太多,他怎么都写不好,一堆身首分离的字满地爬,就像老鼠巷口的焦尸。 而白玉咫尺还没有回信。 女人们在暗巷 里挣扎求生,他冷眼旁观;末路之人叩拜邪神,他怒其不争;自称大义的邪祟大声疾呼,他茫然不解。 然而满地的残骸与焦尸,到底让少爷知道了物伤其类。 阿响抬起头,奚平于是也和她一起,看见了压在众生头顶上,那不可琢磨也不可违逆的天命。 这时,一个一身尘埃的乞讨老人敲着板子走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唱道:“菱阳卫,菱阳卫,祥云高飞,银月下坠。朱门饮雪,穷鬼烂醉……列位,赏两个铜板欸,小老儿给您供长生牌位了……赏两个铜板欸……” “走开,”焦头烂额的官爷上前驱赶,一脚踹了他个趔趄,“哪来的老叫花,什么地方都钻,昨儿后晌怎没连你一起火化了呢,晦气!” 老乞丐唯唯诺诺的,那官爷啐了口,又脚不沾地地走了。 “赏两个铜板欸……”老乞丐面朝泥、背朝天,跪在地上一边作揖,一边喃喃道,“朱门饮雪……穷鬼烂醉……朱门饮雪……” 阿响听了这两句耳熟的话,缓缓扭过头,隔着雨幕,她对上了老乞丐精光外露的目光。 “阿响,”转生木里传来“大叔”的声音,那人第一次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话,“此人不对劲,跟那些邪祟是一伙的,天机阁就在附近善后,你喊人来,马上!” 阿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老乞丐,良久,她静静地说:“叔,那个庞大人说,要送我去乡下改头换面,过好日子。” “我知道……” “可我不想去了。改什么、换什么,头顶的不还是同一片天么……没有用的啊。” “魏诚响,你要干什么?上过一次当你怎么还不长记性!那些邪祟什么样你没看见吗,跟他们混在一起,你小心跟那个‘老泥’一样毁容弄一脸花!你想跟个阴沟里的耗子一样,被天机阁追杀到死吗?你们家没准就这些鸟人炸的!” “我长记性了,真长了。”阿响喃喃地对他说,“叔,就算是他们炸的,我也得跟他们一样,才能报仇啊。” 行人走在泥水边,总得担心被泥水溅一身……除非自己也跳下去。 反正她又当不成蓝衣大人,不如都跳下去吧。 “魏诚响!” “叔,你说得对,南圣都不显灵,世上哪来的神仙。”阿响果断把转生木牌塞进了怀里,不再念诵她臆想中的神仙名姓,奚平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心 里郁愤难纾,猛一砸地面,手指骨发出裂帛般短促的尖鸣。 呛! 崖上打坐的支修倏地睁开眼,下一刻,他落到了茅屋门口的芥子旁。 芥子上有一道充满戾气的划痕,竟破了。 奚平骤然落在雪地里,差点没站稳:“师父!我……” 支修收回芥子,冲他摆摆手,在那划痕上摸了摸,突然有所觉,他皱眉看向飞琼峰上澄澈而寒冷的天。 破晓前的夜空将此时金平南郊的人间地狱告知了他,支修脸上掠过阴影。 好一会儿,他才转过头来对奚平说道:“你家人安好,菱阳河西地下埋着避火铭。” 奚平听完没觉得好受。 有避火铭,那避水吗?避震吗? 当年澜沧北犯,还不是满城猪狗,什么铭都不管用? 那些焦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假如他跟阿响易地而处……奚平没敢往下想。 “我知道你的骨琴为何时灵时不灵了,”支修说道,“你以骨为琴,弹的是心音,心不动,弦也不动。” 所以剑修拨“弦”,弹出来的就是剑意。 奚平本人大多数时候没心,乱拨骨琴只能扰民。 别人的灵骨一成,都有本命法器出世,奚平的本命法器藏在指骨里不出来,恐怕是在等他的道心。 飞琼峰上千里冰封,凭空长不出心来。 “北历昆仑以剑道著称,弟子都是几岁大就上山苦修,剑修一道,无意无心也能走。”支修背负双手而立,有那么一瞬间,这甚至很少高声说话的男人与周遭石壁上的剑痕一般锋锐孤绝,“入剑道,你的骨琴大概会变成琴剑。剑如明灯,能让你隔绝外物。你可以不用旁顾、不用回头,毕生只追求更利、更深的剑意,直到破苍穹、碎虚空——士庸,你确定不随为师入剑道吗?” 奚平没听进去他话中深意,很功利地问:“我把剑练厉害了,能庇护亲朋好友吗?” “亲朋好友,”支修笑了,回头看了年轻的弟子一眼,他眼神晦涩难懂,话音里带了一点怜爱的轻柔,“士庸啊,大道通天,路上没有亲朋好友。” “那我干嘛去?”奚平断然道,“师父,您还是教我点用得着的吧,我要下山弄死这帮邪祟!” 支修看着他,很奇异的,感觉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罢了,” 他叹了口气,“你跟我来。” 照庭携着主人往飞琼峰上去了,奚平一愣,连忙操持起他刚学的御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便听一声轻响,他师父开了山印。 “开窍期修士只能用开窍级的仙器,高等的你使唤不动,你拿颗芥子,捡有缘的,挑几样带走。仙器之间也有对脾气的和相冲的,你挑的时候留神些,别让它们将来在你口袋里打架,也不要超过五件。” “才五件……” 一颗松果滚下来弹了奚平的头。 支修的声音从山顶上传来:“你以为谁都能和你那庞师兄一样,一身鸡零狗碎不乱套?他那是百年出生入死的积淀。就你这半吊子,四五件仙器摆弄得过来就不错。东西带多了,真遇上事,还不够你挑仙器的,等你长点本事再来讨。” “刻铭文需要筑基,但常见的铭文字你要认识,拿本书路上看。” “法阵可以视作低等铭文,只是需要灵石、容易删改罢了,也没有铭文那么大威力。不过运行规则虽有不同,大体思路类似,你功课不要放下。入门没别的捷径,背就是了。” “至于符,剑修不常画符,符咒一道我也稀松,《符咒典》你带走,用得着哪个就照着画,忘了再查。失败了就是灵气没控制好,多试几次就会了。画在符纸上容易些,熟练了也可以直接凭空打。” “还有这个,接住了。” 支修话音没落,奚平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下一刻,一道剑气直逼他眉心,半个飞琼峰都跟着战栗起来。 然而那睥睨无双的剑气却没伤他分毫,只是钻进他眉心,化入了他百骸中。 奚平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 “这道剑气你带走,化入骨琴,危急时可以弹出去唬人。只是半仙没有真元,升灵剑气也不是凡间那点灵气撑得起来的,弹一次得抽两颗白灵。省着点,别把你家那几座矿山弹破了。” 奚平:“……” 崔记的表少爷也听得膝盖一软。 “下山令我尚未交还,你带去,只说我派你去追查邪祟余孽。”支修说道,“士庸……” 他像是还有什么想嘱咐,然而终于化在一声叹息里。 金平城依旧不见天日,飞琼峰的旭日已经染红了莽莽雪原。 第38章 魍魉乡(一) 太明二十八年以喜气洋洋的玄隐大选年开局,不料那一点仙山飘来的吉祥气这么快就见了底,竟没能撑到年尾。 腊月初八夜里,南城郊外一场大火震惊朝野,浓烟连日不散。 第二天后晌,大火起源的棉纱厂中,大东家吊死在自家梁上,脚下铺着“血债血偿”四个大字。 两天后,漕运司孙禹庆郊外祭祖途中遭人刺杀,虽有侍卫拼死保护,受惊过度的孙大人仍是一病不起。运河办大厦外面被人画了爆破法阵,未遂——邪祟给法阵埋碧章石的时候被青龙塔察觉,天机阁赶到时自爆身亡。 民怨声起,妖邪猖獗,人间行走们疲于奔命,各地天机阁分部频繁上报损伤。 太明皇帝震怒,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漕运司数位重臣下狱,惊动玄隐山四座峰主联合发函垂问。 腊月十五,大朝会上,太明皇帝下旨,令太子周桓主审雪酿之祸,庄王周楹彻查运河沿岸厂房盘剥劳工一事,不等过年,即刻出京。 谕令一落下,连太子和庄王本人都愣住了。两人罕见地面面相觑了片刻,心里都嘀咕:老爷子这什么意思?考校? 散了朝会,太明皇帝跟太子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令其回去琢磨章程,将庄王单独留了下来。 庄王不意外——雪酿的事其实不难查,不用太子示下,底下人早准备好了替罪羊,烹羊宰牛好过年。漕运的水可就太深了,更不用说陛下不止剑指南郊,大有要在全境大动干戈的意思。 “今日熬了银耳雪梨汤不是?去给老三端一碗,”太明皇帝吩咐内侍道,“银耳挑出去,这小子毛病忒多,他不吃那个。” “不用麻烦,”庄王冲太明皇帝笑道,“儿子都什么年纪了,早不挑嘴了。” “在你老父面前说年纪!”皇帝点了点他,“岂有此理。” 皇帝没真生气,庄王就半真半假地告了个罪,等着他说南巡的事。 老皇帝朝堂上风雷似的暴怒好似一张面具,下了朝会一摘,他又成慈和的“老父”了。正事不谈,他不知什么毛病,拉着庄王说起家常,琐事没完没了地数了一堆,末了还提起了奚平。 “正德家那个小子,我听说投了支将军的眼缘,提前进了内门?” “正德”就是永宁侯爷的表字,庄王便道了声“是”:“谁也没想到,舅家受宠若惊,又怕他到内门还那么不知轻重,惹峰主烦。” “支将军出了名的好性情,哪会跟小辈计较。”老皇帝想起什么,又笑道,“那个小混蛋我可记得,小时候路还走不稳,第一次抱来给我看,就敢动手揪我胡子,胆大包天……三岁看老,我就说,他将来没准有大造化。” 内侍奉上梨汤,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铭文保护下一尘不染的暖阁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庄王打心眼里不愿意跟他聊奚平,赔了个笑,就要将话岔开,却听太明皇帝忽然又说道:“当初你还要把他从备选名单上拿下去,幸亏又给仙使阴差阳错地填上去了。我看哪,那会儿支将军就跟他有缘。” 他怎么知道的?赵家走漏了风声? 庄王摩挲着瓷碗的手指尖一顿,神色却纹丝不动,若无其事道:“外祖母年纪大了,不愿与儿孙分离。舅舅也觉得他不成器得很,人又懒散,恐怕送到仙山招祸,这才托儿子设法把他拿下来。” 老皇帝注视着他,眼角的笑纹深了些,不往下说了,只催着庄王趁热喝了梨汤。 庄王敷衍了两口就放下:“父皇,南巡一事……” “不忙,那个等会说,你先过来品鉴品鉴我新换的画。”太明皇帝顽童上身似的,兴致勃勃地喊庄王跟他去赏画。 庄王只得耐着性子从命。 暖阁为了过年应景,换了一幅《迎春图》。那是副古画,笔法有点稚嫩,不像什么名家手笔,用色却非常活泼大胆,即使经年日久有些褪色,上面扑蝶的小童与灿烂的春意还是活泼泼地透纸而来。 “怎样,你猜这是谁的真迹?” 大宛以素雅含蓄为美,对过于张扬外露的东西其实颇不以为然。 庄王见那落款写的是“陶然翁”,感觉这画者不超过十五岁,心说这什么小孩子涂鸦也配称“真迹”,难道还能有谁仿它不成? “这倒看不出来,画风独具一格,看着有点南地风情。” 吵得人眼疼。 “猜错啦,此人可是土生土长的金平人士。”老皇帝笑道,“想不到吧,这是端睿大长公主少年时留在宫里的画作。” 庄王一愣。 端睿大长公主? 周氏在玄隐山的老祖宗……修清净道的那位? “相传这位老祖宗少时活泼顽皮,很受宠爱,常常穿上男装与父兄出游,能书擅画。十来岁的时候,仁安皇太后寿宴上,她贴上胡子扮作伶人,学那 市井艺人说书,逗得满座捧腹,太后叫人来赏,才认出是她。” 庄王一时疑心他是老眼昏花,看什么野史看串了行,把人名看错了。他懒得陪老头子扯这些闲篇,便又要将话拉回正轨:“确实没想到——父皇,南……” 太明皇帝却转过身来,说道:“她跟你一样,是先天灵骨。” 庄王瞳孔倏地一缩。 “玄隐山许周氏坐稳皇位,就绝不许姓周的蝉蜕,她只能入无情清净道。想进一步,她就得变成无意无私的草木,彻底忘了‘周雪如’这名字;要不然,她就只能任凭诸多杂事纠缠撕扯,修清净道不得清净,终身止步于升灵……不过她还是比你幸运一点,”皇帝抬头看向那稚拙的画作,轻声说道,“她只有先天灵骨,没有天生来的顶级灵感,对身边人的诸多杂念不像你一样敏感,所以少时倒是过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不像你心那么重。” 暖阁里刹那间鸦雀无声。 庄王轻轻将袖中露出的一角白纸推了回去,摆出一副“虽然不知道父皇陛下在说些什么胡话,但圣人放个屁都正确”的姿态,他以不变应万变,没吭声。 “行啦,别再装啦,这么多年,你不嫌累吗,只有你母亲会以为你‘情深体弱’,什么都不知道。”太明皇帝嘴角牵起古怪的笑意,一摆手,露出些老态,“楹,朕膝下六子五女,都不像朕……除了你。” 庄王站直了,坦然自若地回道:“臣有幸。” 太明皇帝又问道:“奚平是你母舅家独子,进仙门于你大有助益,你为何要拦?” 庄王鸦羽似的眼睫往下一压,沉默片刻,他说道:“陛下坐拥天下,天下都是陛下的棋。臣生来一无所有,二十余年,身边就这么几只猫猫狗狗,舍不得拿出来摆。上不了台面,陛下见笑了。” “那可由不得你啊,也由不得我,天命半点不由人。”老皇帝有点浑浊的眼睛亮得吓人,大马金刀地一坐,他说道,“朕命你南巡,你可知是什么意思?” “臣愚钝。”庄王公事公办地回道,“请陛下示下。” “朕要你不遗余力。”老皇帝将方才那黏黏糊糊的“老父”皮囊一把掀开,森然道,“查那些个脑满肠肥、把人往铁熔炉里填的妖魔,把那群贪得无厌、欲壑难填的畜生都开膛破肚,不管他们背后主子是谁,你办不办得到?” 庄王回道:“谨遵陛下圣命,臣必将此事彻查到底,等陛下裁定。” 您老就算把我舍出去,自己还能摘干净怎么的? 二十多年前老皇帝大作特作,是仗着仙山三十六峰内斗浑水摸鱼,这回玄隐山可没给他默许。 太明皇帝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伤口已经烂了,要截一肢保命。楹,朕要把这把刀交到你手里。” 庄王一皱眉,倒有点摸不准太明皇帝的意思了。 怎么,陛下这是打算造反? “天就要崩了,太子过于仁厚优柔,他……他担不住,只有你心够狠。” 不知是不是庄王心有所想,他总觉得自己在皇父的笑容里看见了几分癫狂意味。 太明皇帝道:“奚家的小子进仙门,拜在司命一脉下,这里面必有端睿大长公主的手笔。楹,仙门已经选了你。” 庄王心说:所以呢? 姑且算玄隐真的偏向于他,那一点偏向能让仙山容忍这种挑衅? 老头子不会也喝过那些加了料的雪酿吧? 太明皇帝却不再说了,只叮嘱道:“你去吧,别让朕失望……临走前记得去看看你的母亲。” 直到华灯初上,庄王才从广韵宫里出来,钻进马车,铭文立刻将烟尘隔绝在外,纸片白令从他朝服袖子里钻出来:“王爷,陛下刚才……” “别吵。”庄王摆摆手,用力压住太阳穴,“我静一静。” 白令就不吭声了,从怀中取出一瓶春晖丹放在庄王手边,无声无息地陪在一边。 马车缓缓朝庄王府走去,铭文外下起不成片的小雪,像撒了漫天的骨灰。 庄王一直闭目养神到庄王府,车还没停稳,忽然听见琴声。 他蹙了一路的眉目倏地展开,问道:“哪来的琴声?” 白令侧耳听了听:“好像是府……” 不等他说完,庄王已经一把推开车门,几乎是跳下了车。 白令飞身化成纸片,黏在他袖子上,家仆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撑开伞追上去:“王爷,下着雪呢,小心着凉!王爷!” 庄王三步并两步地进了院,一抬头,就见南书房屋顶上一人一猫,一对冤家。 大黑猫疑惑地在来人身边转,凑在他袍角闻来闻去,大约是觉得熟悉,又好像哪不太对。 而那阔别了几乎四季的人一抬头,冲庄王一笑:“三哥,我又来蹭饭啦!” 好像他从没离开过一样。 庄王轻轻吐出口气,肩背一松,将从广韵宫里带出来的一身阴霾脱在了门口。 他先是想笑,嘴角提起一半,又强行板起脸:“你在仙门大半年就学会上房揭瓦了?成何体统,还不下来!” “好嘞!”奚平猝不及防地把黑猫夹起来,在猫的惨叫声里,挟持着它从房顶一跃而下。 黑猫当时就想起这妖孽了,新仇旧恨交加,毛奓起老高,横过一爪就要挠花奚平的脸。 然而“旧恨”今非昔比,脚下踩着风似的,奚平人影一闪,已经轻飘飘地落在庄王身后,踮起脚探出头,冲黑猫做了个大鬼脸。 庄王:“……” 好了,潜修寺里惊心动魄一场,原来惊的都是别人,这位自己一点心也没长。 “师父让我下山办点事。”奚平像进自己家一样钻进了庄王府的书房,轻车熟路地自己泡茶——他常用的青玉杯还在原来的小茶盘里放着,“我刚回了趟家,本来不想大晚上过来找你,结果听我爹说,陛下让你出远门……我说陛下是不是亲爹啊,有这么使唤人的吗,年都不让过!” 庄王只好挥手让家仆退下,感觉支将军的好脾气确实名不虚传——把这东西惯得越发不像话了! 家仆一走,奚平就眼珠一转,朝庄王的袖子打招呼道:“你好,暗卫大哥!” 庄王一顿。 被他点明了藏身之地的白令只好飘下来,化作人身,寒暄道:“世子爷——飞琼峰果然底蕴深厚,世子才开灵窍半年,已经强过大半天机阁了。” 奚平道:“那是。” 白令:“……” 这话他不会接了。 幸好庄王救了他,庄王问道:“你何时知道白令不是凡人的?” “小时候就知道,”奚平说道,“暗卫大哥还教过我一个铭文字。我感觉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附近,但是以前一点动静也听不见。” 纸人隐匿技术绝佳,能被个凡人感觉到,白令心态差点没绷住:“世子如何感觉到属下在附近的?可是属下露了什么马脚?” “没有啊,”奚平道,“看我三哥脸色就知道。” 庄王捏着茶盏,静静地问道:“你不觉奇怪我身边为何会有修士做暗卫吗?” 奚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直白地把“关我什么事”挂在了五官 上:“哎,对了,三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你……”庄王看见他拿出来的东西,一愣,只见那是一颗指腹大的白玉坠,借着玉上天然一点绿意,镂空雕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 奚平没用手碰,还不太熟练地隔着一层灵气,从芥子里抓出白玉坠,险象环生地放在了庄王手里。 玉坠碰到人,那豆大的雪莲竟缓缓地绽开了,庄王顿时觉得一股清风从他身上扫过,连日来胸口的闷痛消减了不少。 白令像怕惊了那花瓣似的,放轻了声音:“这是传说中……林炽大师亲手雕的护心莲?” “对,师父命我下山前在飞琼峰捡几样仙器带走,我看见这个就讨来了。这玉在飞琼峰吸了一百多年灵气,都腌入味了,哪怕没有修士催动,也够它开一百年了。带在身上能祛病除秽,百毒不侵……反正喝上三斤加料的雪酿什么事也没有。” 庄王听见“雪酿”两个字:“南郊厂区的事,是支将军告诉你的?” “嗯。”奚平一点头,好像并不太关心这些事,他快得有些不自然地把话题揭过去了,又低头从身上翻出一沓厚厚的符纸,“还有这个……哎,不对。” 他翻了翻,见不小心把画废的也掺进去了,又往外扒拉出一多半:“你可着上面的用,上面这几张是好的,下面的多少都有点问题,不过反正也有点效果。” 白令看了看:“都是避尘符咒啊。” “我现在就练会了这一个。”奚平抱怨说,“我师父除了剑,其他都不靠谱,扔给我一本符咒典让我自己查,说得就跟查《说文解字》似的一翻就会,哪那么简单啊!” 庄王将那护心莲握进手心里,一时间,他竟仿佛隐隐有些局促,说道:“我身边有白令,不缺符咒使。” 奚平想也不想地说道:“那不一样,这我画的。” 好像“他画的就是比别人画的有意义”是什么不言自明的真理。 庄王哑然片刻,扶额笑道:“还长了什么本事,挨个拿出来显摆吧。” “还有琴。”奚平说着,勾了勾手指,好像有根隐形的琴弦,发出了清越的响声。 白令说道:“飞琼峰果然底蕴深厚,这是什么法宝?我倒孤陋寡闻了。” “这叫‘骨琴’。”奚平没多说,“三哥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吧,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啊。” 庄王怕了他的曲子,忙道 :“不忙,先用膳,吃饱了再弹。” 本以为他吃饱喝足能忘了这码事,谁知奚平今天打定了主意要登台献艺。庄王也不知道支将军给这货一把琴是安的什么心,只好将耳朵豁出去了,调整了一下状态,洗耳恭听余甘公的大作。 然而奚平却没弹他那些不知所谓的浪曲,坐下来手指轻扣,他拨出了一首《空明安神咒》。 庄王听着,他那“骨琴”应该是一把有疗愈作用的仙器,琴声平和沉静,越过王府院墙,传出好远。寒鸦与麻雀在南书房外落了一墙,看见奚平就哈气的黑猫也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了,在书房找了个角落,竖着耳朵卧下。 中间琴声停顿片刻,几乎快要入定的白令回过神来,见奚平冲他竖起一根手指。 庄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撑着头睡着了,毫无心事似的。 白令轻手轻脚地上前,把人放在小榻上,盖好被子。 安神咒又响了下去。 阿响——魏诚响在天将破晓时,来到了南郊大火烧过的废墟里。沿老鼠巷口原址,往南走了五十步,掀开一块焦烂的木板,果然找到了一个荷包。 包里是满满一袋蓝玉。 她咬破手指滴了滴血上去,荷包上蓝光一闪,隐没在了她手心里。魏诚响背上行囊——里面装了两块牌位、一块转生木牌、一打杂合面饼、一把零钱……与一张没开奖的金盘彩。 然后她往渡口走去,一艘小船在那等着她。 船上已经挤了五六个衣衫褴褛的人,都是青壮年,都是在南郊大火后无处可去的,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茫然麻木。 撑船的正是那日在火场废墟上击板而歌的老乞丐,长篙一摆,小船划开水波,像是要载着这一船人过那人鬼交界的忘川去。 驶过渡口换蒸汽船,蒸汽船上下来一个接引他们的人。 魏诚响目光一扫,就见好几条差不多的小船停在旁边,就知道像她一样被这群邪祟招揽的不止一船人。 蒸汽船上下来的接引人跟每个上船的静默施礼,轮到魏诚响的时候,那接引人对上她的目光,不由得愣了一下——好像有个生魂混进了死鬼堆里。 魏诚响不躲不闪地冲他一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接引人愕然道:“你是……” “老泥殉道前,正在与我家太岁谈灵石的事,不料突遭蓝 衣搜捕。”魏诚响隔着包裹,紧紧地抱着怀中两块牌位,那牌位是她的血和魂。 “我代号六十,太岁命我与诸位同往百乱南疆。” 第39章 魍魉乡(二) 腊月十七,三皇子庄王南巡。 这位三殿下身体不好,平时不大离开京城,众人摸不准他什么路数,只知道体弱多病的人大体有两种:要么是因病柔弱多愁,要么是因病乖戾无常。不知道这位是哪一种。 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庄王出发挺急,走得并不快,人还没离开金平城门,行程路线已经公之于众,给众人留足了准备时间。 各地官与商都松了口大气——庄王是体面人。 是体面人就好,王爷体面,底下人才有余地妥帖,两好合一好,不就皆大欢喜了么。 “太子那边果然和起稀泥了。”船里太晃,庄王看不了字,便让白令将各路传上来的密报念给他,“陛下没有表示。” “唔,”庄王有些迟缓地一点头,“不意外。”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罕见的有些没底。 太明皇帝和玄隐之间既暗潮汹涌,又有种微妙的默契,他没能完全把握。 周楹是习惯藏在迷雾后面,事事洞若观火的人,此时猝不及防地被推到前台,他隐约有种要失控的感觉。 白令觑着他的脸色,话音一转,又道:“世子今天跟天机阁庞都统离了京,青龙塔暂交赵誉统筹,做什么去了没说。” 闭目养神的庄王睁开眼,想了想,他说道:“应该是去百乱之地了。” “查梁宸的事?”白令立刻反应过来,“跟着庞都统,又有飞琼峰注视,这一路应该是没什么危险。只是那百乱之地可不比大宛,世子有的历练了。” 庄王揉了揉眉心:“我估计他不是支将军派来的,派他出来能干什么?庞文昌手上有‘问天’,真有事又不是联系不到飞琼峰主。” 白令:“那是……” 庄王道:“准是他自己吵着要下山玩。” 白令刚想说“怎么可能,那成何体统”,随即想起永宁侯世子那奇人,又把话咽了——那货也不是办不出来。 “支将军在星辰海边练成个剑修,不到两百年升灵,剑心尤胜铁石。我看士庸未必接得住他的道心。那小子当修心求道是好玩,每天净是弄些旁门左道……”庄王说到这突然打住,不由自主地扣住他颈间绽放的雪莲,半晌,叹了口气,“叫他去那里,亲眼瞧瞧无力之人是什么下场也好。” 百乱之地,一队蒸汽客船驶过寂静的河道,“呜”一声长鸣,抛出滚滚的浓烟。 船舷上镶着紫铜的百花浮雕,团团围着两排兽头炮口,下面压着成排的四等铭文,一看就是大宛官船。 卯初二刻,天还没亮,早晚班的船员已经开始交接,这些“船员”个个披着甲,船上甚至有一支火铳队。 原来这不是普通的官船,是大宛边境开往百乱之地换防的。 南阖灭国后成了所谓“百乱之地”,被四国瓜分——主要是分灵石矿,那魔瘴丛生的破地方没人稀罕管——美其名曰“共治”。 各国都有辖区,辖区中有自己的驿站和驻军,协助灵石运输、安置本国商旅等。除了灵矿区,凡人在这待太久容易损伤身体,因此驻军采用轮换制,大宛辖区两月一换防。 百乱之地虽然危险,也多奇珍,尤其是一些相传能壮阳的奇花异草,在金平那帮闲出屁来的有钱人中间很受追捧。要钱不要命的商人趋利而来,找得着门路的,就花钱在换防船队上买个客房,蹭驻军的船,贵是贵了点,至少安全无虞。 不过正值年底,出来走动生意的人也不多,蹭船客都住在队尾的一艘蒸汽船上。 卯正,三层最角落的一间客房就亮起了灯。 一个手脚轻如狸猫的小仆推开窗户,将晨风放了进来,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的主人,面露无奈。 只见一卷书卷闹鬼似的飘在半空,正隔着被子不断戳着底下那颗脑袋。 裹在被子里的脑袋装死到底,怎么戳都不动。 文雅的方式叫不起,书卷倏地抬起三尺,准备要动武抽他。床上那位好像一条千锤百炼过的蛆,每次都在书卷堪堪要抽到他的时候扭开,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小仆叹了口气,将床帐挂起,毕恭毕敬地把那书卷“请”了下来。 卷中先掉出一页纸,满纸不完整的法阵,上面一行小字:昨日功课考校,补全纸上法阵——奚悦不得代笔。 小仆——正是奚悦,按住颈上隐形的驯龙锁,把考卷传到了床上那条蛆脑子里。 片刻,被里伸出一只暖烘烘的爪子,摸瞎爬了一会儿,抓住了奚悦的衣摆。 奚平:好悦宝儿,替我做了。 半偶:少爷,这是你的功课,峰主说不让我代笔。 少爷埋在被子里不吭声,揪着他衣摆的手晃了晃。 奚悦义正言辞地拒绝:峰主知道了肯定会治你的,快起来吧少爷! 名叫奚平的大蛆裹着被子往床里蹭了一尺,表示他看见法阵就想吐,挨打也不起,死也不起。 奚平人下了山,阴魂不散的功课并没有放过他。 支修自己从来不睡觉,也不让徒弟睡,每天卯正前后传一个小书卷给他,接驾稍不及时,那玩意就开始打人。 书卷里注明他这一天的功课,并附一卷考题,考他之前学过的。 天天得学,天天考,丧心病狂。 早知道,他宁可把自己埋飞琼峰里也不闹着下山了。 奚悦禁不住他三求两赖,只好乖乖给他代笔。 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少爷得了逞,把脑袋钻出来,心满意足地翻了个身,睡起回笼觉,并美滋滋地做起梦来:奚悦要是将来能自己给自己改法阵就好了,他什么都不用管,让半偶自行长成个大能。 奚悦过目不忘,字虽然还没练好,但画法阵挺快,不到一炷香,就将考卷上的法阵都补全了。然而没等他把笔放下,考卷角落里就浮起一行小字:注入灵气。 奚悦:“……” 还得注灵气啊,他不会注灵气。 于是半偶拿着那纸去找奚平,不等他走到床边,那行心平气和的小说明就消失了,考卷上换成了狂草:我就知道,逆徒! 奚悦目前的偶身,还没高级到可以像修士一样运用灵气的程度,因此他没察觉到考卷背面还有一个隐形的法阵,正好与他补全的那阵连在了一起。由于没有及时注入灵气阻断,那法阵纸登时暴走半空,卷成了一把纸剑,一道灵气朝做梦的奚平劈了下来。 半偶:“……” 正打坐的庞戬一睁眼就感觉到隔壁有灵气乱窜,知道支将军又开始训徒弟了。 太岁一事至今秘而不宣,这回去南矿又要处理内鬼,因此庞戬带着奚平秘密来到大宛边境,乔装作行商,混上了换防船——主要是庞戬乔装,奚平怎么都行,反正没人认识,他看着也不像什么正经人。 蒸汽船虽快,横穿百乱之地去大宛驻地也得几天,于是庞都统每天早晨都能围观一场鸡飞狗跳的大戏。 师徒二人可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斗争起来精彩纷呈,颇有看头。 纸剑里打的灵气不知有什么神通,只追活物,碰到门窗墙柜就会温和地反弹回来。反弹的灵气不消散,转头就跟着加入追打逆徒的退伍。奚平越躲越弹,越弹越 多。 披头散发的奚平被满屋的灵气逼的上蹿下跳,往手心一抹,手上多了一卷蚕丝似的细线,蛇信似的探出去,一下打散了三四道穷追不舍的灵气。 这是奚平在飞琼峰上挑的五件仙器之一,名叫做“缠灵丝”,柔若无骨、细如发丝,单根的丝线肉眼几乎看不见,打人不疼,但专门能打散灵气。 师尊说,这东西就好比是一根撬锁的铁丝,放在那什么用也没有,落到神偷手里就成了破门神器。它能发挥多大作用,全看主人。主人不行,拿它上吊都死不了;但要是主人对灵气够敏锐,下手时机够精准,这开窍级的仙器能在筑基、乃至于更高的战局中偷鸡摸狗。 奚平显然还不太行,追他的灵气太多了,他一个才学会御剑的半吊子没有“神偷”的水平,很快左支右绌起来。 庞戬幸灾乐祸地在隔壁听热闹,间或听见几声抽气,就知道奚平挨了揍,简直想抚掌赞叹一声“教训得好”——就没见过开了灵窍还睡懒觉的货,该打。 奚平正被灵气追打得满头包,听见隔壁一声轻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说:看小爷笑话,给我等着。 他将缠灵丝一抖,打掉逼至眼前的几道灵气,趁隙从怀里摸出另一样仙器——那是一枚田黄闲章,刻的是“天涯共此时”,作者不详,奚平一眼就看上了。 他愿意给这玩意取个诨名叫“祸水东引章”,是这么用的:拿它先在甲地盖个印,趁那印灵气没散干净,再在乙地盖一个,只要甲乙两地相距一里之内,就能被这章连到一起。 奚平头天刚假借到处参观,给他庞师兄留了个戳。 “既然师兄这么高兴……”奚平纵身一跃,人几乎贴在了屋顶上,密集的灵气擦着他过去,撞在墙上,反弹回了双倍。他落地时头也不回,“啪”一下在墙上盖了个“天涯共此时”。 灵章即刻生效,两个房间瞬间打通。 奚平:“那就有福同享吧哈哈哈!” 庞戬正优哉游哉地隔岸“听”火,猝不及防被一个戳盖到了“对岸”,汹涌的“灵气箭”劈头盖脸地朝他砸了过来。 夭寿了! 说时迟那时快,庞都统不愧是筑基以下第一人,人影一闪已经退到了门后,不知从哪拽出一把长剑。 剑身“呜”一下挡住漫天灵气,庞戬手背上青筋一跳,挥动长剑,扑面而来的灵气被那剑卷了起来。来自飞琼峰剑修的真元灵 气天然与剑亲近,缠在剑刃上镀了一层寒意逼人的霜,消停了。 庞戬深吸一口气还剑入鞘,一抬头,就见那祸水东引章连通处,姓奚的混蛋冲他呲牙一笑:“早啊庞师兄,送你一道无双剑气,不用谢!” 话音没落,灵章灵气耗尽,两个房间各归各位。 庞戬:“……” 竖子! 庞都统不惯着他,火速将屋里被灵气掀起来的东西归位,撸袖子穿墙去隔壁,准备收拾那小兔崽子。 奚平披上外衣,正一边让半偶梳头,一边人五人六地翻看支修给他的新功课。见庞戬闯进来,他一点也不慌,将那书卷往前一推,笑道:“师父让我多谢庞师兄相助。” 庞戬定睛一看,见书卷上支将军工整的字第一条写的是:熟悉“缠灵丝”与“共此时印”用法,灵气已寄到。若收拾不了,去找你庞师兄即可。 庞戬:“……” 庞都统还没成功在杀气腾腾的脸上挤出个微笑,忽然,大船一个疾停,桌上的水泼了出去。 奚平眼疾手快地将书卷端了起来,听见一声低低的兽吼。 此时尚未破晓,启明星孤独地悬着,河水两岸水汽未散。奚平从船上探出头去,看见晨雾深处有一个巨大的身影,正横穿大运河。 那巨兽形如穿山甲,尖头长尾,背后布满金鳞,四肢悠然地在水中滑动,仅露出水面的部分,就跟换防大船差不多高! 一队小船跟在它身边,随着巨兽划出的水波起伏。船上用长杆挑着特殊的雾灯,夜色中发出温柔的乳白光晕,照亮了巨兽的背,优美如连绵的山脊。 从船上看过去,此情此景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奚平听见外面有人说话,想必是其他船客被突然抛锚惊动,出来探问。 船上的换防驻军回答:“此处乃蜀国驻地,时常能碰见他们放牧灵兽。我们船上有仙门赐的四等驱兽避瘴铭,不靠太近就没事。” 蜀国教凌云,擅驭兽之术。 奚平曾跟着崔记的商队去过蜀国都昭业城,见的“灵兽”都像寻常猫狗那么大,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么壮观的。 “你说的那是商贩拿一点异兽血统配出来的,哄孩子玩的宠物,不是‘灵兽’。”庞戬听说,便对他道,“驯龙锁就是他们那边传来的控制灵兽的,你想,拴条猫狗用得着那么隆重的仙器么?” 少年人得匹好马都能高兴半个月,罕有不爱异兽的,奚平也不例外。 他几乎要把上半身都探出窗外,一迭声地问庞戬:“庞师兄,这大灵兽叫什么名?看着脾气很温驯啊,它有多灵?通人性吗?话说回来,蜀国是地方不够吗,怎么大老远的把灵兽弄到这养……” 这时,那悠然自得的巨兽朝他扭过头来。 奚平眼前一亮,然而还不等他看仔细,那巨兽突然亮出一张血盆大口,咬向旁边一艘小船! 它满嘴丈余高的利齿,寒光竟穿透晨雾,连人带船不过一口。奚平猝不及防,覆盖着灵感的耳朵一下捕捉到了大牙穿透血肉的声音! “不是地方不够,”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里,庞戬负手站在窗边,平静地答道,“是百乱之地的‘人工’比较便宜。” 奚平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按在窗棂上的手猛地一紧。 庞戬一把扣住他的肩:“此乃别国驻地,这是大宛官船,你做什么?” 蒸汽船上的客房纷纷亮起灯,尽管有铭文,甲板上的驻军还是悄悄端起火铳。 灵兽像山羊嚼了片叶子似的,不紧不慢地吃完了人,又接着往前游去,小船们依旧跟上,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那些雾灯远去,大宛的蒸汽船队才鸣了声笛,继续往前走。 “那灵兽叫做‘金甲狰’,一身是宝,几乎半数的护身仙器都会用到它的鳞,血肉可以入药,值钱得很。”庞戬缓缓地说道,“确实不算太凶,除了偶尔吃人,其他倒还好。不过澜沧覆灭后,南阖国破两百年,‘百乱民’也不大算人。” 庞戬放开他:“欢迎来到魍魉乡,年轻人。” 一声兽吼将刚入睡没多久的魏诚响吵醒,她睁开眼适应了一会儿阳光,透过破破烂烂的车窗,看见远处走过一只庞然大物。那大家伙背负金甲,在晨曦中灿烂极了。 “那是金甲狰,蜀国驻地养的。这一片灵兽多,那些畜生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的,都小心点。”一个人说着,隔着车窗看了魏诚响一眼,拖起马车旁边凉透了的尸体,要笑不笑地冲她一点头,“‘不平蝉’,有两下子。” 魏诚响没吭声——她嘴里含着颗灵石。 那颗蓝玉里的灵气已经耗尽了,石头变成松软的灰,舌头一压就碎了。她没浪费,将石末吞了,伸手摸了摸马车里破损的法阵。 转生木里的“大叔”说,就 算她铁了心要跟那些邪祟走,也绝不能跟那些没名没姓的难民一样。这帮邪祟拿扫帚扫落叶似的往回扫人,遇到事肯定就把这些人往外一攘,是死是活全看命。她买那么多金盘彩一个铜板都没中过,哪偷那保命的好运去? 她必须得装,装有靠山有同党,叫人不知道她虚实,不会说话就别说,实在憋不住对着转生木偷偷说。 她是“客人”不是信徒,那些号称“昭雪人”的邪祟果然对她还算客气。在船上,魏诚响有一间单独的屋,到了百乱之地上岸,别人露宿,她有马车……马车上藏了不少法阵。 据魏诚响猜测,法阵可能是一门单独的学问,反正转生木里的大叔号称自己是“剑修”,也不太懂这玩意。 头天夜里上了这马车,大叔通过转生木,对着书死抠了半宿,才算将车里的法阵研究了个七七八八——有监视她的,用攻击杀人的。后者没有连通启动,应该是备用以防万一的。 车里放了这么多只“眼”,那些邪祟准得试探她,大叔问她敢不敢按着他的指点调换修改车里的法阵。没开灵窍的凡人,即便做法阵,效果也很有限,只能利用现成的。 大叔说,就他自己那点法阵底子,纯属现学现卖,不保准灵,弄出岔子不用等别人动手,他就能把她跟车一起炸成渣。 “那有什么不敢的。”魏诚响心想。 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头天半夜,他俩一个动嘴一个动手,惊心动魄地重构了法阵。然后魏诚响赌命似的一咬牙,给那法阵装了一颗灵石。 法阵静静地流过蓝光,没有当场炸死她。 清晨,改过的法阵破了,给她留了两具尸体,法阵用过的灵石眼下进了魏诚响的肚子。 马车外,露宿的难民死了好几个,据说是昨夜被百乱民袭击。 魏诚响没细看那两具死在她手上的尸体,也无暇唏嘘命比土贱的同行者。 趁邪祟收尸,她抓紧时间靠在马车上养精蓄锐。 又苟活了一天。 第40章 魍魉乡(三) 在百乱之地,尸体得尽快处理,否则不知道会引来什么东西。 几十具百乱民的尸体被堆在一起,用化尸水化了,几乎都是领路的三个“昭雪人”杀的。 马车里那个半男不女的“六十”整宿没有露面。 偷袭他们的“百乱民”身形矮小,四肢畸形,但动作奇快。他们个个手持利器,疯狗一样见人就捅。新信徒们都是大宛来的,大宛富庶有序,总体来说民风偏柔弱,哪见过这种疯子?一照面都傻了。 头天夜里,几个尊长为了保护他们拼了命。然而怪物太多,尊长们难免顾此失彼,还是将两个怪物漏了。人们没看清怎么回事,就有同伴被开膛破肚。惊恐的新信徒们虽然平均比百乱民高一头壮一倍,第一反应却是四散奔逃,有人慌乱中冲出了昭雪人的保护圈,被几个百乱民活活咬死了。 那两个冲进来的百乱民像被什么吸引着,顺手杀了人,直奔“六十”的马车。有人好心正要出声提醒,就见那百乱民才刚靠近马车,车上就射出两道寒光,将那一对杀人不眨眼的怪物钉在了地上。 干净利落,连百乱民都给震住了。 那“六十”,难怪有马车坐,多大本事!杀怪物比杀鸡还容易,却在车里睡大觉,眼看着人死。 一开始,见她年轻脸嫩,还有人上前搭话,经此一役,昭雪人的新信徒们都自发远离了她。 唯有一个名叫张大郎的汉子依然毫无芥蒂,走过去敲了敲马车,说道:“尊长要带咱们给走了的同伴送行,你来吗?” 魏诚响悄然睁开眼。 她记得这个张大郎,说话带陵县口音,那是她的乡音。此人为人仗义热情,落到了这步田地,还是一天到晚瞎张罗,一路上几乎要把身边所有人都关照过来,像极了她那没事就替人咸吃萝卜淡操心的祖父。 她听见他说话,又恍惚回到家没破、人未亡的少年时。 但她没吭声,张大郎敲了几次,没人应,就自行走开了。 昭雪人将新信徒的尸体放在一处空地上,举行了一个简单的送葬仪式。 魏诚响听见一个昭雪人挨个介绍道,这殉道的同伴是谁,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在人世间有什么遗恨、有什么牵挂。然后令众信徒跟着他,将死者遗恨与牵挂诵上两三遍,跪下给尸体整理遗容,在尸体上洒了特殊的香水,口中说道:“你安心走,你的事我们记住了。” 那香味随 风飘来,魏诚响警惕地将袖子浸湿,捂住了口鼻。 她冷眼旁观,见这些新信徒本来惊惶迷茫接近崩溃,但随着一遍一遍诵读别人的恩与怨,活人和死人之间似乎起了共振,他们渐渐像中了蛊似的,伴随着香气,融入到某种难以名状的悲怆氛围里。 假如不是她知道南郊厂区大爆炸背后那瓶雪酿是哪来的,几乎要跟着一起陷进去了。他们这些一辈子没有名姓的人,谁能拒绝这种悲喜都有人念诵的归属感? 那三个昭雪人中,有两个正在服食灵石粉,应该跟她一样正在修炼。还有一个,一路戴着兜帽蒙着脸,时而御物而行,明显是个开窍期的半仙。 半仙的本事她亲眼见过,在凡人看来,不说通天彻地可也差不多了。那些百乱民长得再像怪物到底也还是人,半仙挥挥手就能杀灭。要不是为了试探她,怎会有百乱民被漏进来?只要不想着找地方寄托自己,心里就能存住怀疑,再看那些人,处处是漏洞。 果然,人若不自欺,无需太聪明。 百乱之地,百年荒凉,无人打理的官道只剩遗迹,被疯长的野树砍得断断续续。昭雪人的新信徒们按大宛旧俗,齐声唱起了还魂调。 往西行——往西行喽—— 魏诚响又含了颗灵石,按她那便宜师父和转生木里那位前辈教的办法,打坐入定,疯狂地用灵气冲撞着自己用了十几年的凡人躯壳。 早一天开灵窍,她就能早一天脱离这种任人宰割的境地。 傍晚,大宛的换防船队在南蜀与楚国交界处补给,那里有个小小的码头可供停靠,属于西楚。码头上有官驿,能上岸歇一宿。船上驻军挨个通知,叫搭船客不得离开码头驿站,否则生死自负。 外国驿站不收大宛通宝,只要金银。楚国人不知是不是想钱想疯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糟烂面条,五个大子儿都嫌多,要卖二两银子。 简直离谱,栖凤阁置办一桌席面都花不了这个价! “不吃也没别的,除非自己带。”一个同行的老行商颇有经验地拿出了自带的干粮泡水,“百乱之地么。” 奚平问:“那当地人平时吃什么?” 桌上一静,庞戬从桌子底下给了他一脚:“吃饭呢,别乱问。” 奚平:“……”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看着汤里浮尸一样泡着的面,更咽不下去了。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尖 锐的哨声。 驿站中三三两两的大宛驻军都站了起来,紧接着,灵兽的咆哮声响起,“轰”一声巨响,驿站的蒸汽灯都跟着晃了起来! 大宛换防船下令,让所有驻军与船客立刻上船。 蒸汽船上所有铭文都亮了,将紫金雕花照得变了颜色,兽头炮口旁站好了严阵以待的兵。 “说是南蜀驻地的灵兽池传来的,”奚平听见有人说小声说,“灵兽都是仙器原材料,总有邪祟来偷鸡摸狗。” “这么大动静?百乱之地的邪祟多大胆子?” “听说是刚来了一批‘绵龙’。” “啊,那难怪……” 绵龙! 奚平清晨遭遇金甲狰之后,就从庞戬那借来一本灵兽谱来看,天黑前正好看到过这种灵兽。 据说那是一种水生灵兽,龙角磨成粉,专治目暗不明。 成熟的龙身能长三丈来长,心脏却只有核桃大。成熟的绵龙心脏质地如金石,能像大能修士的“真元”一样,反复吸收贮存环境中的灵气,是筑基丹中必备的一味,一颗何止万金。 同时,它也是“窃天时”的神器。用绵龙心可以直接窃天时来驱动降格仙器,一颗灵石也不用花,是邪祟们的梦中情兽。 “你自己回船,”庞戬推了奚平一把,小声说道,“我去看看。” 奚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别国驻地,关我们什么事?” 他一早见识了灵兽放牧的场面,以前对昭业那点好印象全蒸发了,乐得听说那边倒霉。 庞戬一瞪眼,正色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啧,你这年纪轻轻的,怎么门户之见那么重?” 奚平:“……”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庞师兄一脸正气下,眼神却像只闻见了鸡味的黄鼠狼,不像要行侠仗义,倒像是打算趁火打劫。 绵龙角专治目暗不明…… 奚平一把拉住庞戬:“不行,师兄,你没听说过‘吃独食者窜稀’吗?” 庞戬:“……” “奚悦回船上别出来。”奚平兴奋地吩咐了一声,摩拳擦掌道,“庞师兄,带我一个。” 庞戬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你堂堂一个世家公子,跟着我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干这种拔葵啖枣的破事,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奚平一点也不觉得,以 为庞师兄不拘小节真丈夫。 “行吧,你带了乔装改扮的东西吗?” 奚平还真有一件,除了护心莲、缠灵丝、共此时印之外,他带的第四件仙器叫做“千叟皮”——是一张面具,顾名思义,就是戴上以后能变成个老头。这件开窍级的仙器遮盖的不但是脸、连气味、灵相一并可以改,至少筑基以下修士看不出来。 夜色掩盖下,两道人影越过楚蜀边境,御剑朝蜀驻地灵兽池方向飞过去。 当年去潜修寺路上奚平就发现了,庞戬在地上走的时候挺稳重的一人,一御剑,就仿佛中了什么邪,能变成个浪里白条。 他乘风疾行,快如闪电,根本不等初出茅庐的小师弟。 不到片刻,刚学会御剑没多久的奚平就跟丢了。 奚平暗骂一声,正艰难地辨认方向,庞戬又从天而降,嘲笑道:“我说,你御起剑来怎么跟个大家闺秀似的,小碎步跑快了掉粉怎么的?” 说完,又故意甩下他,脱缰似的往前蹿去。 奚平:“……” 他感觉自己确实是学艺不精,十分惭愧,但也不好意思出声让师兄等他,怎么办呢? 只好勉力追随,同时取出缠灵丝,轻轻一弹。 缠灵丝比剑快,悄无声息地追上庞戬脚下重剑,猛地往下一绞! 庞戬脚下重剑上的灵气登时被那缠灵丝绞断了大半,他得意的笑声没散,已经连人再剑掉了下去。 庞戬倏地提了口气,腰在半空中几乎对折,一翻身握住剑柄,挣开缠灵丝,人几乎已经落到距离地面一丈高处,重新御稳了剑。 奚平:“漂亮!好身法!” 庞戬:“……” 小王八犊子! 这时,奚平忽然若有所觉,蓦地一回头,见一处密林中有隐约的篝火。 “行商。”庞戬追上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有门路的搭船,没有门路的走险。” 奚平皱了皱眉——他感觉到了魏诚响的转生木。 原来那些所谓“昭雪人”走到这了。 奇怪,往前不远就是西楚驻地了,虽然宰人狠,但至少没有吃人的灵兽满地跑,他们为什么要在灵兽牧区露宿? 不怕变成饲料? 魏诚响此时喉咙一阵发干。 她被哨声惊动的时候,心里就 有了点不祥的预感,就听车窗被人从外面敲了几下,那个开窍期的昭雪人轻声道:“六十姑娘,贵门今夜造访蜀国驻地,你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呢?这么见外。要不是路上看见你们‘不平蝉’的记号,就要错过了呢,敢问今夜来的是哪位啊?” 不平蝉的记号是什么? 魏诚响缓缓探手摸到转生木:叔,完蛋,装鬼遇上真鬼了! 奚平正跟着庞戬落到了灵兽池边的树林里。他一走神,脚下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他灵感倏地被危机触动,已经来不及反应,他当机立断,头也不回地朝庞戬一跃而起。 庞戬回手一剑斩向他,奚平一低头从剑锋下钻了过去,蹿出一丈多远才回头,见庞戬剑下戳了一条四五尺长的动物。 “‘隐獐’,”庞戬道,“善埋伏、善隐藏,行动快如闪电,利爪可掏人心。反应挺快啊,小子。” 说着,他把摸出符咒枪,回手往自己和奚平身上打了一张隐迹符咒,两人身形立刻与周遭融为了一体:“跟上,别从剑上下来,别碰林子里的任何东西。” 奚平一心二用地御剑跟上他,朝远处的火光看了一眼,眯了眯眼,告诉魏诚响:等着,咱们把真鬼收了。 第41章 魍魉乡(四) 魏诚响咽了口唾沫,脑子里滑过一堆念头——什么意思,谁收谁?转生木里这位不知名的“神圣”难道就在附近?他到底什么身份,靠得住吗? 昭雪人就等在外面,来不及想那么多,她问道:“我该怎么说?” 奚平想也不想:“就说他们是假的。” 魏诚响一惊:“真的假的?怎么看出他们是假的?” 奚平理所当然道:“你是真的,他们当然是假的。” 魏诚响:“……” 不是,这位前辈,你是不是有点离谱? 假货撞到真的,不想着怎么避开,你还要鸠占鹊巢!还要理直气壮地说别人是假的!这都谁给你的自信? 魏诚响急道:“可是穿帮了怎么办?” 奚平:“这不是还没穿嘛,穿了再说。大不了污蔑他们是叛徒。” “六十姑娘?” 那敲马车的声音附骨之疽一样,焦灼之下,满脑子“真的假的”的魏诚响脱口道:“假的。” 昭雪人一愣:“假的?” 魏诚响:“……” 完了,她怎么就说出来了。 可是事已至此……没办法了。 小姑娘把心一横:爱他娘的怎样怎样吧,她都已经从金平南郊女工变成百乱之地的女鬼了,离谱万里,还差这一万零一里吗? “记号是假的。”她舔了舔嘴唇,听见自己用平静得出奇的声音说道,“我不曾听闻太岁指示今夜行动,这必是有人在冒我等之名。” 顿了顿,她不知怎的福至心灵,又超常发挥了一句:“真神神隐,魑魅遍地,现在什么人都敢冒名行事,欺人太甚。此事我定会告知各位同伴。” 奚平隔着火光与乱局,遥远地给她叫了声好。 他和庞戬藏在高处往下看,将蜀国驻地那巨大的灵兽池尽收眼底——灵兽池可能得有宁安名胜长寿湖那么大,能看出明显的人工痕迹,一条长廊通往湖心年久失修的亭台,虽破落了,当年雕栏风华犹在。 池中烟云缭绕,巨大的灵兽身影若隐若现,像象又像狮虎的吼声顺着水波起伏。 一条通体月白的灵兽被卷在大网中不住挣扎,乍看像条吃多了蓝玉的大蟒蛇,头顶却生着一对蔚蓝的角。 两拨高来高去的修士打斗正酣。 其中一边人蒙着脸、穿 着黑衣,应该就是来非法捞鱼的邪祟;另一边人没有遮掩面孔,穿的也都是蜀地那种袖口裤脚扎紧的衣服,想必是灵兽牧场的人。 庞戬就听奚平抱怨了一句“也分不出谁是谁”,随后见他从芥子里摸出一副眼镜……别说,跟他现在披的这张猥琐老头皮还挺般配。 庞戬看得眼疼,问道:“这又是什么玩意?” 奚平道:“这叫‘不见光镜’,戴着这个镜子,筑基以下,只要是不如我修为高的,不管怎么乔装打扮,我都能看见他们灵相上的真名。” 庞戬莫名其妙,心说你没事看别人真名干什么,相亲吗? 他这会儿离近了才发现,奚平脚下踩的佩剑压根就不是什么仙器,那还真是把“佩”剑,剑鞘上布满了完全没必要的雕花,镶了一对老庞看不懂的宝石,柄上一个华贵的锦鲤标昭示了此物性质——那剑鞘是件崔记出品的男装“首饰”。 配上奚平现在披的皮,就像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老不正经。 至于剑鞘里那“瓤”,大约是块随盒附赠的破铁片吧。 庞戬忍不住说道:“你从飞琼峰都拿了些什么?有没有正经东西?” 奚平:“有一件林炽师叔手作。” 庞戬:“哪呢?” “治病的,我没病,送人了。” 庞戬:“……” “那什么威风凛凛的宝剑长弓,我也想带走啊,”奚平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仙器有属性嘛,一个个脾气都那么大。我拿完缠灵丝和祸水……共此时印以后,飞琼峰上的仙器都躲着我,我有什么办法?” 他说着,将“不见光镜”架在鼻梁上:“人生总是得有取舍啊……咦?” 魏诚响的心跳快把她肋骨砸折了,但她不敢大喘气破坏自己的“高人”形象,说完鬼话,只好面无表情地憋着。 就听那开窍期的昭雪人拖着长音“啊”了一声:“竟有这种事,连我都被他们骗了,若不然,今夜我们本应到西楚驻地露宿的。” 魏诚响小心地把气吐出去。 算混过去了吧…… 昭雪人笑道:“六十姑娘也不要生气,我先代你联系同伴。” 什么?! 魏诚响的心给卡在两根肋骨条中间了。 “说来也巧,”那昭雪人缓缓道,“我早年在南疆游历,认识了一只‘不平蝉’,大 家虽信仰不同,但目标总是一致的,后来联系也一直没断。这位朋友如今也在南疆,待我传信给他。” 许是这段日子一直吃灵石粉末,魏诚响的五官比之前敏锐了不少,隔着马车,她清楚地听见那昭雪人折纸、纸片放飞的声音。 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衫。 不知灵兽牧场里的修士使了个什么神通,大晴天里,一道惊雷落下。 奚平将不见光镜往鼻梁下一拉,目光从镜框上面探出去,又透过镜子看了看。 “我这张嘴真是神了。”他心说,“这帮人还真是假邪祟!” 奚平之所以拿走“不见光镜”,就是为了到南疆查太岁余孽——太岁余孽他谁都不认识,即使取下师父的清心诀,他也只能听见一堆七嘴八舌的杂音,根本分不出来谁是谁。来个余孽亲自站在他面前晃一圈,他不见得能认出来。 除非奚平能锁定具体人。 就是像他师父用劫钟对付梁宸一样,拿到对方灵相上的真名。 邪祟们许多面貌损毁,亲娘老子都不见得认得出来,彼此之间也都是假名代号,要想迅速知道真名,以他现在的修为见识,还是得依赖仙器。 奚平一眼扫过去,那些偷灵兽的黑衣人真名就一目了然,然而当他试着用转生木定位这些人的时候,却发现查无此人! 更离奇的是,黑衣人里还有一位,名字显示不全,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林”字。 用镜子看不见对方全名,说明那人比他修为高……好歹有个字,应该差距不大,只高一点。 “庞师兄,”奚平拽了拽庞戬,把“不见光镜”递过去,“你替我看一眼中间指挥的那个黑衣人叫什么?那人修为比我高,我只能看见他姓氏。” 庞戬正在盘算怎么坐收渔利,接过来随手戴上,瞳孔骤然一缩。 奚平感觉他放松的身体一下绷紧了,忍不住朝他递了个疑问的眼神。 庞戬惊骇交加,下意识地将那眼镜摘下来检查了一遍,怀疑东西坏了。 他惊骇在两点:第一,奚平指的那人,他也只能看见一个“林”字,所以对方很可能是个筑基修士。庞戬自己离筑基只差一封内门接引令,戴着顶级的开窍期仙器,能看见筑基修士的姓不稀奇,可奚平不才是个刚入门半年的小弟子吗? 第二是,那些他能看见的名字里,有好几个他认识……如果没记错,那几人都是南 矿的驻矿管事! 庞戬第一反应是:难道这就是矿里的邪祟内奸? 但他没声张。 这罪名太大,一旦坐实,是要株连家族的,必须慎重……毕竟人重名重姓也不是稀奇事。 庞戬转过头,透过不见光镜打量着奚平——他倒是能看见奚平的名字,只是十分模糊,“平”字只有大半边:“你什么修为?” 奚平眉梢一扬,反应快得惊人:“所以你也看不见那姓林的全名?那难道真是个筑基?” 庞戬震惊了:“你难道真是先天灵骨?” 奚平跟他对视片刻,眼皮也不眨地说道:“啊,是啊。” 庞戬听完,真恨不能顿足捶胸——捶奚平的胸。 怪不得这么个不靠谱的东西,在潜修寺没受完一年训就能进飞琼峰! 怪不得他连御剑都御不利索,支将军也敢放他下山乱跑! 先天灵骨,一旦开灵窍就有别人百年修为的先天灵骨! 上千年不见一具啊,怎么就生在这么个货身上,天理何在! 奚平见他脸色精彩纷呈,越发人来疯,顺口吹牛道:“我刚进潜修寺那会儿,罗棒棒师兄还判了我个甲等灵感呢。” “放屁!”庞戬道,“先天灵骨和甲等灵感凑在一起,那不成妖孽了,凡人身如何能承受?要真二者兼备,你早二十年就死你娘肚子里了,还想到处散德行!” 奚平反正不要脸,牛皮吹炸了也就一笑而过,问道:“师兄,筑基自己不就能‘窃天时’吗?为什么也要偷绵龙心?” 庞戬沉吟片刻,皱眉道:“我看这事儿水有点深,趁机揩油你就别惦记了——离筑基修士远点,别以为你有灵骨就算半步筑基了,筑基和开窍之间有如天地之别。” 奚平乖巧得很:“哎,听你的。” 庞戬:“镜子借我,顾好你自己,就在这等着别乱动,我过去看看。” 那林姓筑基甚至都没放开打,灵兽池中的战局已经在一边倒了——蜀国灵兽牧场的修士明显不敌。 凌云一派主修驭兽,外门修士也一样,临阵战斗力有一多半是靠灵兽。此时灵兽池中的灵兽们不知都吃错了什么药,一个个病恹恹的,走路都晃。 庞戬靠近了才发现,那些低吼更像是悲鸣。 显然,这些黑衣人手里有克灵兽的法宝或者药物……庞戬知 道几种,但那可都是天价——既然能克灵兽,自然比灵兽本身要贵。 那么问题来了,这么贵重的东西都弄得到,这些财大气粗的黑衣人为什么还要来偷这几头灵兽? 那不是拿金网兜捞河螃蟹? 况且既然能控制灵兽,为什么不悄悄地摸进来揩个油就走,非得弄出这么嚣张的动静? 庞戬透过不见光镜,目光再次落在那几个熟悉的名字上。 心里惊涛平复,他仔细琢磨,只觉得此事越发蹊跷:假如那几人真是他知道的驻矿修士,应该也都是世家出身,怎会与穷酸邪祟为伍?这不合理。 这时,一个蜀国修士一脚踩空,摔进了灵兽池里,身背驯龙锁的灵兽昏了头,竟甩了那修士一尾巴。驯龙锁上寒光一闪,人飞出去了,兽也发出一声垂死的尖鸣。 眼看不妙,蜀国修士再次吹起长哨。 哨声在驻地上空盘旋,数十条影子御剑而来,落地后迅速结阵。 那姓林的筑基修士长啸一声,再不压抑修为,原本缠在绵龙身上的网兜倏地扩大,竟像要将整个灵兽池都网走。 庞戬躲在旁边,数着蜀国修士人数:三十七、三十八…… 整个灵兽牧场,能有多少修士? 他心里明白过来:这些黑衣“邪祟”恐怕根本不是来盗灵兽的,就是为了弄出动静,将灵兽牧场的蜀国修士都聚集过来。 调虎离山吗? 魏诚响靠在马车上,几乎虚脱,薅出转生木:“叔,那个昭雪人居然认识不平蝉里的邪祟,我差点露馅!” 奚平正盘腿坐在他那金贵的佩剑上,眯着眼思考庞戬为什么借走他的“不见光镜”——他有太岁留下的隐骨,需要看那些太岁余孽的名字。 庞师兄借走眼镜,又是想看什么? 看他方才的反应,那些黑衣假邪祟里,肯定有他认识的名字。 还有那看不清名字的筑基修士……姓林,这可是玄隐大姓。 难道…… 奚平对魏诚响说道:“不会露陷的,这些邪祟真是假冒的。” “你早知道不告诉我,吓死我了……”魏诚响抱怨了一声,又飞快地说道,“先不说这个,叔,跟他联系的那个‘不平蝉’要见我!” 奚平道:“不奇怪,‘太岁’已经销声匿迹半年,他们这些人都成了没头苍蝇,你突然冒出来 说自己接到太岁指示,他们自然要来盘问的。” 魏诚响:“我见不见?” 奚平:“你能跑吗?” “不能,看着我的昭雪人是个开窍修士。” “那你还说个屁,见。”奚平道,“转生木挂脖子上,我给你看着。” 太岁本人都是他亲自忽悠死的,手底下几个余孽算什么,少爷来者不拒。 魏诚响感觉这位前辈时而靠得住,时而靠不住——教她改法阵的时候说一句话憋半天,难产似的,自己还老一惊一乍,能吓死个人。撺掇她一起招摇撞骗的时候,底气却足得仿佛干回了老本行。 她定了定神,挂好转生木,下了马车。 昭雪人已经在地上画好了一个法阵,四角装上了碧章灵石,那闪着绿光的法阵中间,浮现出了一张很平淡的男人面孔。五官长得让人转脸就忘,是修士隐藏自己面貌时常见的伪装手段。 男人招呼道:“大火不走,蝉声无尽。” 魏诚响清了清发干的喉咙:“宁死霜头不违心。” “我代号‘一’,”那男人打量着魏诚响,似乎惊异于她的年纪,飞快地说道,“六十小姊妹,敢问你师承?” 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无常一”。 魏诚响端着下巴,将拳头攥紧,以防别人看出她手在抖。照奚平教的,她高傲地说道:“我没有师承,不过太岁星君曾命二先生照顾过我一阵,算是领我入门。” “二先生”早拎着鸟笼见阎王爷去了,死无对证,无常一便道:“原来是他——你说太岁联系了你,可是真的?他老人家可还好?” 魏诚响冷笑道:“有劳挂怀,他老人家不太好,还想命我请教诸位:他当年将南矿这么重要的据点交到诸位手上,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矿区那些玄隐走狗今夜为何会假扮我们,偷袭南蜀灵兽牧场?” 维系法阵的昭雪人听得都愣住了,心道:那些偷袭灵兽池的“假蝉”是大宛驻矿的人? 可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朝廷命官假扮“邪祟”,到邻国牧场里偷摸鱼! 等等,这小丫头一直在马车里,连头都不露,她怎么知道的?不平蝉的神秘太岁果真有诡谲之处。 无常一听完确实一惊,再顾不上怀疑魏诚响身份,脱口道:“师……太岁,他们在找‘那里’!” 奚平搓了搓自己的下巴。 哎哟,有意思了,给他套出来了,那假邪祟居然真是自己人。 “那里”是哪里? 梁宸在南矿除了发展了一帮信徒,还里通外国,跟蜀国私相授受? 还有这个“无常一”……第一个太岁信徒,跟别人果然不一样,他好像知道梁宸的真实身份。 “无常一”自知失言,飞快地看了昭雪人一眼,又道:“半年前,咱们不少弟兄暴露,旧联络记号也被他们据为己有。走狗们自然不能顶着玄隐外门的身份夜袭南蜀,想来是觉得冒充咱们最安全……” “不。”魏诚响虽然肝颤,心里追着奚平吼了三遍“前辈你是不是疯了”,嘴上还是完整地将奚平教她的话学了出来,“天机阁瞒得紧,你不知道也是正常。金平狼狗……已经和我真身打过照面。” 无常一的表情一刹那间让奚平明白,他不单知道梁宸的真实身份,恐怕还知道梁宸“真身”是个什么德行。 紧接着,这位“一先生”仔细看了看魏诚响的形貌特征,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压低声音道:“所以太岁现在……是与我们同在吗?” 魏诚响面上四平八稳地颔首道:“不错。” 心里问:“他什么意思?” 奚平不慌不忙地说道:“他以为太岁那糟老头子附在了你身上,你不用再半夜抠法阵了,准备享受邪神待遇去吧。” 魏诚响:“什么?!” 就听“无常一”对那昭雪人说道:“六十姑娘是我门中圣女,多谢昭雪人兄弟将她护送过来,我立刻派人接应你们。” 迫害完邪祟,奚平扭头看向几乎沸腾的灵兽池,还是惦记绵龙的犄角,眼珠一转,这搅屎棍心说:既然是玄隐外门的师兄,应该也不介意我搭个车带点特产走吧? 他大老远来的呢。 第42章 魍魉乡(五) 奚平在随身芥子里翻了翻,翻出了一套夜行衣。他各种家伙式儿带得很全,长袍短打不提,乞丐服夜行衣、各国特色服饰应有尽有……连寿衣都带了,不知打算在什么场合穿。 他将那夜行衣往身上一套,鹤发鸡皮一藏,看着就跟底下那群黑衣人差不多了。 奚平又想了想,收好自己那招摇的佩剑,准备周全地在一棵大树后面盖了个“天涯共此时”——万一情况不妙,他能及时溜走。 然后他就感觉万无一失了,兴奋地踩着根树枝从密林中穿过,奔着灵兽池去了。 刚和不平蝉的第一信徒通过气,凭空捏造了个“圣女”让他们请走,现在又要假冒“假冒成不平蝉的黑衣人”,可太刺激了。 等将来他成了大能,剿灭了邪祟,一定要把这故事大书特书一番,供后人传颂。 得意忘形的奚平飞远了,没看见他方才盖灵印的地方,树枝无风自动起来。少顷,一条形如四足蛇的小灵兽渐渐显形。 小灵兽方才看见有个人在树上鬼鬼祟祟地弄了个什么东西,好奇地爬过去查看,什么都没发现。它有点疑惑,伸爪在树干上挠了一把。这小东西分明只有巴掌大,看着憨态可掬的,爪伸出来,却弹出了根半尺来长的指甲,利刃似的,将树桩砍出一道寸余的缺口! 灵印顿时泄了灵气,被那四足灵兽伸出长舌一吸,“天涯共此时”几个篆书在树干上闪了闪,随后消失了。 灵兽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 奚平还不知道自己被一头“四足蛇”抄了后路,他已经混到了灵兽池边。 两拨修士将灵兽池里的水汽搅起老高,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一个黑衣人正好被蜀国修士的符咒击落,眼看要落在灵兽池边的法阵里。 奚平缠灵丝悄悄脱手,在法阵上轻轻一勾。法阵中畅通的灵气瞬间走岔,将旁边的碧章石都崩了起来,阵废了。 奚平看准时机上前,在废阵上轻轻借力,伸手捞起那受伤的黑衣人,小声道:“师兄小心。” 那黑衣人听了他地地道道的金平城西口音,黑灯瞎火的也没怀疑,只说道:“多谢,去坎位帮忙。” 奚平:好嘞,没问题。 他游鱼似的,顺势插进战局,不着痕迹地混进了黑衣人堆里。 摆着架势随便摸了会儿鱼,他混到了大网旁边。 大网里兜的灵兽太多,绵龙被挤 在最中间,够不着。奚平试探着伸手拽了一把那捕灵大网,才刚一拉,就有一道冷厉的视线朝这边投过来。 不行,乱碰捕灵网会触碰那位筑基前辈的灵感。 正好这时有南蜀修士提刀冲他冲过来,奚平飞身闪开,任由对方的刀落在捕灵网上又弹出去,假装捕灵网是他“艰苦御敌”时不小心碰到的。 夜色中,近乎隐形的缠灵丝悄然缠住南蜀修士脚下御剑,那凶猛冲杀的南蜀修士只觉脚下一空,循环不止的灵气忽然被打断,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他一头往下栽去。奚平趁机将对方手里的长刀捞了过来,“嘿哈”着乱挥一通,“奋勇”得相当逼真。 落到他周围的视线这才走了。 奚平松了口气,寻思道:水面上还是太明显了,不如我下去试试。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在又一批南蜀修士袭来之时,没等对方碰到他,就浮夸地往后一仰,“被击落”进了灵兽池水中。 惨遭碰瓷的南蜀修士愣了一下,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回事,又被一道符咒抽飞了出去。 庞戬没有轻举妄动,他躲在暗处,正仔细研究那几个熟悉的名字出什么招——开窍期修士有了灵骨以后,会得到独一无二的神通,比如庞戬的穿墙和白令的化纸。这些神通不是凭空出现的,早在修士还只能依赖外物时,就会流露出不同的偏向、亲近不同的仙器。这些偏向是遮住灵相也掩盖不住的。 他越看越觉得,这些“邪祟”就是驻矿办的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跟大宛驻矿办联系,突然从不见光镜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庞戬:“……” 奚士庸这狗东西什么时候混进去的! 奚平跳进水里,从晕晕乎乎的大灵兽缝隙中挤了进去,看见某不知名的大灵兽丈余的尖牙,还忍不住手欠摸了一把。 灵兽们一部分被兜进了捕灵网,一部分彼此磕磕碰碰地乱飘,果然将奚平人挡得结结实实。 他踩在一只灵兽背上,看准了捕灵大网,悄悄拉出缠灵丝,从大网孔隙里探了进去。 绵龙的心脏就像一个天然的灵泵,缠灵丝很快锁定了它,柔软的细线从密密麻麻的灵兽中间穿过,轻轻勾住了绵龙的尾巴。 奚平压琴弦似的,按着缠灵丝稳了稳,神不知鬼不觉地割断了捕灵网缠在绵龙身上的一点灵气,将龙身往下一拉—— 正这时候,捕灵网被人猛地往上提起 ,奚平“啧”了一声,正待追上去,南蜀修士们便齐刷刷地一把符咒丢下来,又将大网重新砸回水中。 缠灵丝禁不住这么重的拉扯,倏地断了,兜着一打大灵兽的捕灵网朝奚平头顶压了过来。 为免被灵兽们一屁股坐死,奚平回手抱住一条游过的灵兽的大腿,躲到了那灵兽肚子底下。 灵兽池里水浑得奚平一时看不清东西,幸好开窍期修士不比凡人,一口气在水下潜上半个时辰不算什么。他摸瞎扑腾了半天,这才发现自己抱的大腿上布满金甲——循着那柱子似的大粗腿往上一看,那居然是头半昏迷的金甲狰。 这只金甲狰比他早晨见的那只小一圈,可能是只小狰。 它不知中了什么药,眼睛半睁半闭的,呆呆地看着奚平这只抱住自己大腿的“动物”。 运河里吃人的那个也不知是它爹还是它娘……奚平心道:不管了,父债子偿吧。 他坏笑一声,抽出那把从南蜀修士手里抢来的灵刀,猛地往狰的金甲罅隙里戳了进去,同时将灵气一并灌进了伤口! 本来快要翻着肚皮飘起来的大家伙激灵一下,发出暴怒的狂吼。 庞戬还没来得及找到奚平那小子掉哪去了,就见一头暴怒的巨兽鲤鱼似的从水里打了个挺,直接跳了出来,六亲不认地张开血盆大口,向缠斗在一起的双方修士咬去。 修士们像被大风卷过的蒲公英,瞬间飞得漫天都是,连捕灵网都震了一下,瞬间松了! 绵龙倏地入了水,它身上缠的灵气已经被割断了,因此从其他灵兽的缝隙中滑了出去。 紧接着,它身形一顿,滑落的方向不自然地转到了另一边,像被根看不见的绳拉住了。 暴怒的金甲狰在灵兽池里山呼海啸地扑腾,与此同时,一道身影电光似的从它搅起的波澜中穿过。 与绵龙错身而过的瞬间,那倒霉绵龙头上的犄角就短了一截。 搞到手了! 奚平将龙角往芥子里一扔。 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捕灵网追了过来,他手里所有的缠灵丝打了出去,半透明的缠灵丝随着波光闪动,他整个人好像成了一只突然绽开的水母。 密集的缠灵丝蓦地将捕灵网绞出了个洞,不等那位筑基前辈的目光再投过来,奚平已经飞身从那洞中钻了过去,整个人像脚下坠了铅一样,往灵兽池底沉下去。 灵兽池 中养的多是水陆两生的灵兽,水不太深,约莫四五丈而已。 奚平一落到池底,再不耽搁,直接将共此时印按在了池底,准备跑路。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奚平:“……” 他来不及细想什么原因,方才被他戳了一刀的金甲狰就被双方修士联手按进了水里,朝奚平砸来。 奚平忙飞身躲开,然而灵兽是有灵智的! 好不狼狈的金甲狰立刻认出擦身而过的贱人就是刚才捅了它的凶手,这大家伙在水下灵活得不可思议,倏地一转身,朝奚平咬了过来。 不好,苦主来讨债了。 奚平恨不能长条鱼尾巴。 他在水里走转腾挪,几乎游出了整篇《逍遥游》,几次感觉那巨兽獠牙擦过他后背。 而这时,好巧不巧,方才被他弄破的捕灵网一起追了过来! 奚平浪了一晚上,几乎忘了自己姓什么,这回算是遭了报应。 情急之下,奚平再一次被巨兽逼到池底时,又盖了一个“天涯共此时”。 两个共此时印相距不过百步,两印相合,灵兽池底的空间瞬间扭曲。 因为只是开窍级的仙器,共此时印合上后,两个交汇的空间十分有限,大约只能容几个人从一处穿到另一处,像金甲狰这种尺寸的仁兄是绝对过不去的,奚平想借此机会甩脱那四脚的食人鱼。 谁知“轰隆”一声,池底闪过了不祥的银光。奚平眼皮一跳:这灵兽池底怎么有隐形的铭文? 共此时印将两地重合,也把两块地方的铭文交汇到了一处。那奚平从来没见过的神秘铭文一下被惊扰,巨大的气流从池底呼啸而起,当头给那穷追不舍的金甲狰撞毁容了。 奚平四肢并用地滚了出去,忽然身下一空——这破池子居然不是实心的! 铭文一炸,它漏了! 灵兽池面上起了飓风,水里张开巨大的漩涡,不光是水中灵兽,连水面上的南阖旧迹、水边草木砂石、乃至于半空中的修士……都往里吸去。 黑衣人也好,灵兽牧场的南蜀修士也好,一时间都顾不上对掐,全体屁滚尿流地四散奔逃。 筑基大能在此,好几十号人打得电闪雷鸣,愣是没有他奚士庸一个人弄出来的动静大。 庞戬服得五体投地,不是服奚平,是佩服永宁侯那两口子——将这么个 东西养活了二十年没秃,这是什么天赋异禀,不是天仙转世他不信! 就在这时,西天蹿起一簇烟花,有一队飞马迎风而来,隔着老远便朗声道:“我等乃西楚驻地修士,特来相助友邦,何方妖孽在此造次?” 庞戬皱皱眉,怎么楚人也来凑热闹?越来越乱了。 他犹豫了一下,纵身跃入乱成一锅的灵兽池中,往那大漩涡深处扎去。 奚平一时间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脚下巨大的引力给抻长了,要不是开窍期修士身体强韧远超凡人,他估计自己已经被拽成两截了。 他试着弹骨琴,然而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削掉了半个飞琼峰的琴音却微弱得自己都听不见——他根本凝聚不起灵气,好像经脉又断了一次。 不对…… 奚平忽然意识到,不是他经脉断了,是他周围涌动着狂暴的灵气,洪水似的冲过他不够宽广的经脉,他没法自控。 突然,将他往下拽的坠力消失了,奚平被水流团成一团,跟一堆与他一样晕头转向的灵兽一起随水流往前滚去。他抱着头躲开一头灵兽甩过来的尾巴,闭着眼揪住,借着灵兽的体重稳住自己。 又不知过了多久,水流渐渐慢了下来。 奚平这才发现,自己揪住的还是那头金甲狰——鼻子还是歪的。 不要脸如他,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给狰兄笑了一个。 金甲狰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人老可着自己祸害,冤家路窄,回头就要把他嚼了。 然而那巨兽的大嘴没来得及扣下来,就被一支无形的金箭射穿了上颚。 巨兽撞在旁边石壁上,涌出来的血把奚平喷成了血人。 奚平被人一把提起后颈,拎了起来。 奚平一回头就看见庞师兄气急败坏的脸,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庞戬就挥起大手,一巴掌糊在他后脑勺上。 奚平在水里喷出了一个圆滚滚的气泡,被庞戬拖着,穿过旁边的石壁。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石头里几进几出,姓庞的穿山甲进出石壁如履平地,钻得他找不着北。约莫有一炷香时间,他耳畔“哗”一声响,被庞戬从水里拎了出来,两人到了一处有人工痕迹的地洞中。 半仙也快憋死了,一口久违的气息滚进奚平的肺里,他咳了个惊天动地。 “庞……喀喀……师兄你卡着我脖子了……” 庞戬冷笑道:“我要是能顺手勒死你,能得个泽被天下的生祠。” 奚平话来得可快:“以后逢年过节,人人参拜,庞老爷保佑娇妻美妾、三年抱俩,包治百病,心诚则灵。” 混账! 庞戬实在没忍住,将他揪住捶了一顿。 捶完,庞都统也觉得匪夷所思,奚士庸这小子总有办法把别人的心智水平拉到同他一样的高度,让每个打定了主意“不和他一般见识”的人破功,便道:“过来,我不打你了。” 奚平不上他的当,穿着湿漉漉的夜行衣,他蝙蝠似的盘在地洞顶上不下来,控诉道:“你恃强凌弱……跟你好才不同你来酸文假醋那套,不识好人心。” 庞戬奇道:“你才认得我几天,这么自来熟?” 奚平探出一颗老不正经的头颅,冲他弹了下舌头:“方才我一不小心砸穿了灵兽池底,师兄你跟下来做什么?” 庞戬嗤道:“少自作多情,我那是看在你师父的份上,怕把你小命落在这,没法同支将军交代。” 奚平就说:“难怪我师父可喜欢你,说什么都‘问你庞师兄’‘叫你庞师兄带你去’。” 庞戬:“……” 有那么一时片刻,这嘴比箭利、不羁又不驯的汉子汗毛都奓起来了,竟卡了壳,差点结巴起来:“你……你这……” 这小子绝不是什么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公子哥儿,庞戬早看出来了,他就是小白脸没好心眼,故意卡在“无礼”和“坦率”的边界上溜达,专门踅摸人软骨戳。 庞戬:“……你师父真那么说的?” 娘的,还一戳一个准。 “那还……嘶!”奚平往后一仰,不提防后脑勺碰到个硬东西,他骂骂咧咧地回手一摸,将一样东西从墙上掰了下来,“这是什么玩意?” 以半仙的视力,黑暗里是用不着点灯的。 奚平认出自己掰下来的是个壁灯底座,有些年头了——现在早没有人再用这种油灯了——那底座不是镀月金的,有些锈了,依然能看出雕工繁复精致,近乎奢华。 他将灯底座凑近闻了闻,闻到一点浅淡的花香。 玄门没有赐下镀月金的时候,凡间冶金技术不足以支持机器,那会儿工人主要是手工艺。将工艺做到了极致的其实是南阖,此地曾经出过无数能工巧匠,至今工部典藏的古老技艺中,一半 是南阖本。 据说当年南阖王室会用一种特殊的灵鲛脂混在灯油里,叫做“月融香”,点上一碗,宫室中香气百年不散,丹桂坊曾经时兴过这种月融香蜡。 奚平凭着临出发前补的那点地理,想起蜀国驻地似乎在原南阖国都。 “师兄,这里怎么有南阖时期的古董?” 庞戬接过那灯座看了看,听他讲了灵兽池底下匪夷所思的铭文后,又大致掐算了一下方位,嘀咕道:“别是当年南阖皇城有密道……” 奚平:“啊?” “灵兽池就是当年南阖皇室行宫里的‘一线瑶池’旧址……我天,你怎么这么不学无术。”庞戬道,“我们方才穿过灵兽池底,一路被水流往东冲,我算着,应该是离当年南阖皇城不远了。” 奚平立刻想起“无常一”那句“他们在找那里”:“难怪他们——我是说今天晚上假扮邪祟的那帮驻矿的师兄,在灵兽池弄出那么大动静,原来他们在搜蜀国驻地!他们在找什么?不会就是这吧?” 庞戬一眯眼:“你怎么知道那帮黑衣人是驻矿的?” 奚平:“看你脸色猜的,过去一试,果然都说金平话。” 庞戬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声东击西,在蜀国驻地找东西?” 奚平一点磕绊都不打:“我混进去听说的呗——再说咱驻矿办的师兄都什么身家,哪会惦记那几头破灵兽?” 庞戬直觉他说话有水分,这小子特别真的大实话跟鬼话混在一起说,中间毫无过渡痕迹,让人防不胜防。 他便盯着奚平问道:“你不也惦记人家的灵兽?我还没审你,你混进去干什么?” “找这个。”奚平摊开手,将他方才收进芥子里的一段绵龙角亮给庞戬看,“好看吧?像蓝玉雕的。” 庞戬:“……” 好看个屁!就为这玩意,你震塌了整个灵兽池? 庞都统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老庞啊,一百多岁了,要有人样,不能跟小兔崽子动肝火。 他尽量拖慢了语速,稳住了语气,问道:“你拿绵龙角干什么?” “绵龙角能治目暗不明之症。”奚平道,“我刚从书上看的,带回去给我三哥治病。” 庞戬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三哥”是谁,心说:治什么病,周楹那小子不是装的吗? “绵龙是稀罕,可稀罕的 主要是心,它那角一百年换一次,没那么难得。”庞戬说道,“庄王要用绵龙角,皇宫大内弄不到吗?用你冒险?” “嗐,我没想冒险,来都来了,顺手牵只羊而已,刚才那不是意外吗。”奚平一边顺着壁灯往前走,一边说道,“用不用得着再说——我三哥那人,师兄你之前也打过交道,又内向心事又重。得让他知道别人心里时常惦记他,才能哄他多说多问几句,要不我都怕他把自己闷出毛病来。” 庞戬无言以对,只能报以冷笑。 说话间,两人飞快穿过密道,越往前走越宽敞,走了约莫百丈许,却是山穷水尽,到了死胡同。 然而有庞戬在,不怕死胡同。 “不是故意设计的,应该是通路被震塌了,经年日久也就堵上了。”庞戬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确定那一头没有铭文法阵的灵气波动,就一扣奚平肩膀,带他穿了进去。 奚平才一落地,脚下就“喀嚓”一声。 塌方的通道另一边趴着好几具人的骸骨,一扇肋骨被他一脚踩折了。 “罪过罪过。”奚平忙撤了脚,冲那白骨作揖,“实在抱歉,真没看见,都赖老庞。” 老庞给了他一脚:“应该是当年四国围城的时候想从密道里跑,结果被困在这的人。” 奚平问道:“没有仙器脱困吗?” “都是凡人,”庞戬道,“那会儿降格仙器还没流通……况且当年围城的有四大门派的升灵大能,地下有灵气波动,那不立刻让人发现了?” 两人绕开骸骨,顺着一段小石阶往下走,视野豁然开朗。 只见此地有一座地宫,高百米,虽已经塌了半边,剩下的地方也够容纳千人。 尘土落了寸余厚,那些雕栏壁画的气象分毫未减,广韵宫多有不及。 地宫的遗迹中有半局没撤的宫宴——另外半边被压在塌方的巨石埋了。 席中人俱已化作白骨,有些甚至被压在了石头底下。 末路的南阖贵族们逃难至此,却因地宫塌方被困。 绝境之中,有些人挤在出口,徒劳地试图挖开生路,有些人却在此摆起了宴。 奚平在遗迹里看见一把断琴:这些人当年应该是死到临头,在摇摇欲坠的地宫中歌舞升平,席间不断有人被落下来的石头砸死……弦歌一直响到琴断时。 宴席中间有一个石台,本应是舞 台,那里祭品似的摆着一个塑像,是个跪在地上的男人形象,身上打了足有十多种酷刑,栩栩如生。塑像身上写满了血字,经年的尘土也盖不住那扑面而来的憎怨,叫人毛骨悚然。 奚平看不懂南阖文,便问道:“庞师兄,那写的什么字呀?” 第43章 魍魉乡(六) 庞戬皱着眉,盯着那血字看了半天,神色古怪起来。 奚平:“哦,你也不认识。” “滚蛋,”庞戬眼皮也没抬,“那写的是‘镀月金吃人’。” “啊?”奚平愣了愣,“那会儿有镀月金了吗?” “此乃凡间第一座镀月金的‘熔金炉’,始建于孝宗康宁四年,王爷请看!” 苏陵知府、陵县知县与当地一干大小官员陪着,风度翩翩的陵县商会会长一边领路,一边唾沫横飞地讲着陵县的光辉历史,卖力地讨好着年轻的三殿下, “那年啊,咱大宛有两件喜事:支将军上山,镀月金下凡。”苏陵知府笑呵呵地插话道,“康宁爷大笔一挥,将这第一尊熔金炉给了咱们陵县。那之后,咱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就成了‘金月之乡’,可不是天恩吗?” 庄王礼节性地颔首,站在高阶上,他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 只见熔金炉周围没有人,炉身、炉底布满了繁复的法阵,无数齿轮在法阵催动下不停地转着,将一炉一炉凡铁化作带着凡人飞天遁地的镀月金。 庄王轻轻掩住口鼻,漫不经心地问道:“防火、降尘的法阵都开了吗?南郊那个熔金炉就是法阵没开全闹的。” “那怎能不开!岂不是拿人命开玩笑吗?”陵县知县义正辞严,“都是那些贪便宜图侥幸的枉法之徒,为省那几颗灵石,草菅人命不说,还害王爷大年里辛劳奔波,应当重重地治罪,以儆效尤!” “咱们陵县的郑知县素有爱民如子之名,”苏陵知府笑道,“我听说前一阵还有老百姓要给他立长生牌,廉之再三推脱才作罢。” 陵县知县忙道:“下官岂敢僭越,岂敢……工人宿处都在前面,王爷说要看实情,特意没告诉他们。咱们陵县田薄,这些工人以前在家种地,饭都吃不饱。厂区建起来以后,就都归了厂里,都说可算过上好日子了!他们年轻时候给厂里干活,上了年纪,厂里给养老送终,子孙倘有出挑的,厂里还出钱送去读书科举……大伙都说,是得了镀月金的济啦!” 庄王一垂眼,半带玩笑地说道:“南郊都说镀月金是吃人妖魔,怎么到了陵县,又成救苦救难的神仙了?” 商会会长接话接得快,立刻回道:“可不,按说风雨雷电皆神赐也,是天罚还是天恩,全看凡人德行啊!王爷这边请。” 庄王道声“善”,抬脚由着他们引路,走马观花地视察了工 人居所,欣赏了一折表演逼真的“岁月静好”。 走过拐角时,正好来了一阵风,他广袖掩盖下飞出了一块小纸片,粘在了会长的鞋上。 “去过陵县?我听六十姑娘说话有几分陵县口音。”百乱之地,领头的“昭雪人”虽然没明白“六十”和“无常一”打得什么哑谜,却知道了这小姑娘在不平蝉中地位超然,对她更客气了,主动提议蜀国驻地不太平,去楚国官驿住一宿。 魏诚响当过村姑当过女工,突然让她当“圣女”,她全无经验,谨慎得像只刺猬,迫不得已才答话,能答一个字不说两个字,只道:“陵县有亲,年幼时候住过。” 昭雪人笑道:“陵县是好地方啊,金月之乡,镀月金下凡之地。六十姑娘见过那第一座熔金炉吗?” 魏诚响见过,因为法阵太费灵石,厂区能用人力代替都用人力,反正人不值钱。她祖父以前当过翻炉工,那活得卖大力气,整日吸烟尘,还会落一身病,人病体衰了,就会给厂区一脚踢开。 她眼神冷了冷,口中却道:“不曾。” “也罢,大啖人肉的熔炉没甚好看。”昭雪人说道,“姑娘可知那熔金炉是哪一年落地的?” 魏诚响没吭声,旁边的张大郎忍不住插话道:“大宛人都知道,康宁四年。” “正是,南阖灭国六年后,”昭雪人叹道,“南阖不灭,镀月金下不了凡。” 张大郎问道:“尊长,这是为何?” 魏诚响强行憋着不好奇,等别人问,她竖起耳朵听。 便听那昭雪人冷笑道:“镀月金是厉害,腾云蛟几天就跑遍大宛全境,南边的鲜果带着水珠,就能送到贵人盘子里——可是造这些镀月金得费多少灵石?若是没有南矿,玄隐怎能允许镀月金下凡?” 新信徒们认字的没几个,听他讲史,便都凑过来听。 “你们可知,仿金之术本是古法。”昭雪人道,“乃是八百年前,玄隐林炽年少时与另一人合创。那人名叫惠湘君,本是楚人,因离经叛道被三岳逐出师门,游历至南阖。南阖人自古擅奇技淫巧,惠湘君凭其神鬼莫测的炼器之术,成了澜沧的记名弟子……直到她结识林炽,两人创仿金术,闯了大祸。” 有新信徒问道:“尊长,仿金术为何闯了祸?” “那会儿还没有蒸汽机,但镀月金设计之初,就是为了承载灵气,做凡人也能使用的‘仙器’用的。八百年前远 不像如今——就算是现在,在北方,降格仙器也犯忌——当时玄门大能震怒,凡人使用仙器,岂非仙凡不分了么?以为此二人玷污仙门,大逆不道。林炽乃是玄隐林氏嫡传,自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禁闭百年就放出来了,惠湘君却给剔去灵骨,打断经脉,废为凡人,不多时便陨落了。玄隐山与澜沧联手封了仿金术,再不许门下炼器修士提及。” “直到南阖一异人做了个诡异的蒸汽机。” “那时大宛得济于运河,富庶风光,金银水似的北流。南阖与之相邻,精血几乎要被那运河吸干,国内银价飙升,半吊铜钱买不来两斤劣等粟,连灵石都在外流。为国计民生,孝怀帝杨邹便与澜沧剑派合谋盗走了仿金术——你们如今所见大宛遍地厂房,都是南阖旧景了。” 张大郎问道:“既如此,南阖当年又为何北犯呢?” 昭雪人诡异地一笑:“哈,这就是仙门正统不告诉你们的了。” 众信徒求他快说,魏诚响一听他这措辞,就感觉他又要往信徒脑子里灌邪说,警惕起来,同步转述给转生木。 那昭雪人的声音在百乱之地的旷野中回荡:“因为啊,南阖风光没几年,国内商贸方才‘出超’,就发现境内——特别澜沧山附近,山川农田有被‘窃天时’的迹象。几年内接连发生几场大疫,天残的婴孩越来越多。一开始以为是有妖邪作乱,澜沧派了高手下山彻查,一无所获。仙门百思不得其解,掌门亲自摸了地脉……发现凡间灵气流失,是涌到了澜沧山。‘窃天时’的不是别人,正是仙山。” “这是为何?” “灵矿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南阖之前灵石流失了不少,镀月金又大量消耗,仙山灵石亏空,到了某一临界点,灵山就会从凡间抽走灵气。”昭雪人缓缓地说道,“南阖的灵气不够用了……怎么办呢?” “五大仙门,实在太多了些。如果只剩四门呢?多出来的灵山起码能烧上几百年,到时候镀月金也许就不需要那么多灵石了。” 他话音刚落,忽听不远处响起一声惨叫。众信徒吓得挤做一团,昭雪人却不慌不忙地甩出了一张符咒。 只听“嘎”一声,一只满嘴尖牙的有翼灵兽被符咒打了个趔趄,踉跄着跑了。地上留下了一具百乱民的尸体……那些百乱民毛发稀疏,身量都与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仿佛,脸上却斑纹横行,皱得像核桃,根本看不出男女老幼。 灵兽一跑,就有一大一小两个百 乱民冲了出来,围在那死者身边哀哀地叫,像是一家子。那跪伏在地的褴褛背影看着倒像人了。 有信徒面露不忍,正要说什么,却惊恐地看见那大百乱民一边嚎哭,一边伸出尖牙利爪,将尸体撕下一块肉来,吞了! 魏诚响倏地将目光收回车里,胃里一阵翻滚。 恐怖的咀嚼声在旷野上回荡着,昭雪人的新信徒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百乱民很快将尸体分食一光,地上只剩血肉模糊的残迹。 “这……这不是人……” “怎不是人。这就是‘多出来的灵山’脚下,多出来的人。”昭雪人一弹指,驽马就拉着车,辘辘地往前走去,“镀月金,腾云潜海开山峦,生金生银生宝船,把人啖,哈!” 魏诚响和地宫里的奚平一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走出很远,血腥气依然顺着夜风往人鼻子里飘,一同送来的还有个尖细稚嫩的童音,听不清词,含含糊糊的,调子学的是他们那日送葬同伴时唱的还魂调。 莫徘徊,一世悲喜似泡影。 往西行…… “那些年我大宛富庶,灵石价格都比其他地方低不少,澜沧掌门曾向玄隐求助,愿与大宛共享镀月金收益,求购灵石。玄隐怒斥澜沧私自动用禁术,背信弃义,拒不合作。杨邹丧心病狂,隔年便大举北犯。”庞戬伸手敲了一下那塑像,“这个,雕的应该就是南阖孝怀帝杨邹。” 奚平从魏诚响那“听见”了百乱民的丧歌:“可是后来,我们不也……” “后来澜沧山成了灵矿,各国都对觊觎已久的仿金术下了手。洪水开了闸就收不回去了,你动作慢,被别人抢了先手,百年后南阖就是下场。”庞戬说道,“你以为当年南阖北犯,轻易就截断仙山与金平的通路,没有其他三国手笔吗?走了,找出口去。” 奚平没动,庞戬以为不谙世事的少爷被玄门背后的龌龊镇住了,便不耐烦地挖苦道:“崽子出了窝,可算知道外面有虎狼了不是?家国财力不足,国教仙门不够强势,今天你王公贵族,明天你父母兄妹就是百乱民。当年要没有支将军,广韵宫就如你脚下废墟。你有工夫唏嘘别人,不如回去多用功,玄隐山才是大宛子民立命的底气,别磨蹭了!” 奚平却忽然问:“那我师父来过百乱之地吗?” 庞戬微微一顿。 飞琼峰上,大雪几乎将剑台埋了,端坐其中的负剑人 灵台微动,剑意倏地散了。 支修睁开眼,朝南看了一眼,那里茫茫的白成了一片,他不知看到了什么。 只有刹那走神,他随即收回旁顾的视线,又独自顺着无边无际的剑道走了下去…… 叩问他诸多不解的一天一地。 奚平说完那句话就不吭声了,气氛陡然沉闷下来。 两人心里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掐着南阖皇宫的大致方向,在那些旧迹里钻来钻去,时而踩到骸骨。 忽然,走神的奚平一顿,两个半仙的灵感同时一动,有风! 他们已经离开了封闭的塌陷区。 奚平很快觉出了不对,风中灵气好盛,快赶上玄隐山了! 他想起自己撞破灵兽池时在水里遭遇的磅礴的灵气……那得是多少年浓郁的灵气浸透了错综复杂的地宫,拥堵在密道里攒的,便问道:“师兄,咱是不是摸到蜀国矿区了?” “当年澜沧与南阖皇室关系密切,他们皇宫确实是依着仙山建的。”庞戬也皱了皱眉,沉吟道,“可就跟潜修寺一样,是仙凡交界处,怎么这地下灵气这么厚?” 奚平:“看看去不就知道了。” “哎,等等!”庞戬一把拉住他,拿出符咒枪来,无声地在奚平眼、耳、手上打了个符咒。 被人拿枪口指着,谁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奚平本能地晃了一下,忍着没躲,小声抱怨道:“师兄,你怎么连个提醒也没有?被你用符咒枪打习惯了,以后你要是真冲我开火,我岂不是都不知道躲……这什么符?怎没见过?” “‘分骨符’,不常见,你要是没有灵骨,这符还用不了——三刻之内,把我灵骨的神通分一半给你,你自己穿墙,我恐怕顾不上你。”庞戬道,“灵石重地,守卫森严,穿墙时记得闭气屏息,用灵气压住心脉,会吗?” 奚平点点头。 难怪之前庞师兄带着他穿墙的时候,他都有种快憋死的感觉,原来是被迫龟息。 “管好嘴,别出声,声音在墙里传得更快更远,在墙里碰见东西不要乱碰,跟紧我。”庞戬冲他一挥手,率先隐入石墙里。 奚平深吸一口气跟上去,再没有之前被带着穿墙时给压成扁片的感觉。他这才知道,原来庞戬在墙中地下是能睁眼的。坚实的墙壁对于庞戬来说,就像个半透明的通道,人在其中穿梭,比在水里阻力稍微大一点,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墙外有什 么。 他俩循着灵气在墙里走,很快,模模糊糊的看见了蒸汽灯的白光,那竟是一处地下仓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森严堪比皇宫。 庞戬眼角一跳:驻地矿区有的是仓库,这地下仓库是存什么的? 第44章 魍魉乡(七) 此地处处透着蹊跷,要是只有他自己,庞戬二话不说就往前探了,可是身边还带着个累赘。 虽然奚平自称“先天灵骨”,但有修为不代表有本事,庞都统越级杀过的筑基数都数不过来。 在老人间行走眼里,入门半年的先天灵骨就跟手持火铳的婴孩差不多,遇到什么事不把自己崩了就算挺冷静。 然而还没等他犹豫出结果来,奚平见他不动,直接要越过他往前钻去。 庞戬一伸手将他薅回来,虎着脸瞪他:把你能耐的! 藏在墙里并不是就一定安全,天下能用各种手段穿墙的修士不止庞戬一个,连庄王的南书房都有禁止穿行的铭文,何况这种藏着神秘灵石的地方?庞戬警告性地点了点奚平,自己走前面。 果然,随着灵气丰沛到能浸润石头,外面的蜀国守卫也越来越森严,密密麻麻的铭文挡在了他们面前。 从墙里看,铭文就像从墙壁那一头打过来的光,深入墙里,不衰减,形成了一道光栅。 破坏铭文也无从出手,因为字从侧面看,实在看不出那都什么铭。 此路不通。要钻过去,除非能缩地成豆。 庞戬心说:白令在就好了。 外面都是都是蜀国岗哨,也不通。 奚平看了庞戬一眼:师兄,兜里还有什么法宝,别藏着了。 庞戬还真有,想了想,他从那什么都有的兜里掏出了一只拇指大的因果兽。 平时跟着天机阁公干的因果兽都像画一样在纸面、墙上穿梭,此时奚平他俩在墙里,因果兽就成了立体的。 奚平头一次见立体的活因果兽,看那大眼灯臀比头圆,就忍不住想摸一把。 谁知因果兽居然认得他,见他来犯,蹦起来就要给他一口。庞戬忙捏住圣兽的后脖颈,同时拍开奚平的爪子,分开了这二位。 奚平非常遗憾,比划道:怎么是这只记仇的熟兽? 庞戬翻了个白眼:天下因果兽都是一只圣兽的分身,你没有重新做人的机会了,以后去天机阁小心点吧。 他伸手拂过因果兽的眼睛,无声地念了句什么。奚平就见庞戬的瞳孔变成了与圣兽一模一样的兽瞳。 随后庞戬摸出一块碧章石给因果兽,小圣兽叼起石头冲他摇摇尾巴,灵巧地从铭文缝隙里钻了进去。 奚平仔细观察庞戬的眼睛,见他 那兽瞳中不断闪过变换的铭文倒影,就知道庞师兄是能借因果兽的眼睛往前探。 庞戬的本命弓叫“破障”,人能穿墙遁地,视一切障碍如无物。敲一敲墙,他就知道那头有没有灵气涌动……他所有的神通似乎都合了那“破障”两个字。 师父说,自己修出来的灵骨,往往与道心相合,庞师兄不管是使长弓还是使大刀,都有种诸魔勿扰的一往无前之态。 奚平就不一样了,他那灵骨捡来的,而原主苦大仇深,是个热爱定期把自己粉碎的老疯魔……再不配套也没有了,也不知道将来有没有机会换。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庞戬忽然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兽瞳像被强光扫过,猛地一缩。 因果兽穿过铭文区了! 奚平戳了戳庞戬:看见什么了? 庞戬沉吟片刻,在他手背上写了“灵石”两个字。 灵石荧光把因果兽的瞳孔都晃小了,这是得有多少? 庞戬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他一时也点不清。 那些厚重的铭文防护后面是一片大得惊人的仓库,有整块的白灵,墙砖似的摞着,一眼看不到头。要是碰见个支将军那种喜欢算账的,目睹此情此景,估计能当场算麻过去。 蓝玉处理就马虎很多,碧章更不用说,随便一堆,上面石雪都没清干净。 矿工处理灵石绝不会这么敷衍,各大灵矿对灵石开采的监控都非常严格,如何处理灵石、处理成什么标准、称重入账都有规矩,层层把关,一点错也不能有——况且石雪是有人来收的,矿上对此一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石雪都是矿工自己的收入,谁也不会跟钱过不去。 所以这些灵石是哪来的? 这时,因果兽突然扑棱了一下脑袋,像感觉到了什么,它又跑了起来。 那小因果兽头顶着无数价值连城的灵石,在镶着恒温恒湿防火铭文的中间钻来钻去,跑了足有一里地,它停了下来。 那里有个大坑,地面凹进去足有百尺,坑底是个规整的正圆,直径有数十丈,打磨得很光,明显是人工修造。 因果兽除了嫉恶如仇之外,还因为自己常在书墙画壁里穿梭,对法阵格外敏感。 这是个隐形的……法阵? 庞戬一皱眉——法阵是用灵石驱动的,在灵石仓库里放法阵,就相当于是往油罐火药桶里放火绒盒。一般来说,灵仓重地 ,除了几种特定铭文,什么都不能有。 这火……这法阵是干什么的? 小因果兽顺着坑沿跑了下去,谨慎地在坑底转了一大圈,不时小心地避开什么,随后它似乎摸清了那隐形法阵,量着步子走到阵中央,将叼着的碧章吐出来。 因果兽是行走在地面里的,吐出来的碧章相当于直接镶在地里,法阵立刻被激活。 紧接着,一道快得让人和兽都反应不及的光洞穿了因果兽的身体,因果兽一下消失在了原地。 庞戬眼前一花,然而紧接着,因果兽又被重新放了出来——它方才被卷进了一个传送法阵。 庞戬只来得及在因果兽冲出法阵时看了一眼,他与圣兽之间的联系就因距离断了,兽瞳倏地变回人眼,庞戬整个人晃了一下。 奚平还从来没在他庞师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茫然中夹杂着说不清的东西,有那么片刻光景,他觉得庞戬的魂都飞散了! 然而还不等他问,奚平的灵感蓦地报警,不知是不是那小因果兽触动了仓库中法阵的缘故,他俩眼前的铭文给惊动了,铭文字涌动起来。 仓库门口守卫陡然警醒,隔着一道墙,齐刷刷地转向两人藏身的方向。 奚平一把拉住庞戬,撒腿就跑。 背后铭文涌起潮水一般的蓝光,那光汹涌地追了过来,替守卫点明了小贼所在。 守卫们隔着一道薄墙聚集过来,符咒法器不要钱似的往墙上扔。 庞戬不知方才被什么野狐狸精摄去了魂,完全是被他拖着走。奚平头一次经历这种场面,见守卫围过来,他本能地往墙里跑,没留神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一块藏在石墙里的石块上竟刻了铭文,藤似的将他两人困在原地。 几乎与此同时,墙自里向外传来“隆隆”声,那声音迅速由低变尖,像是迎面开来了一辆腾云蛟。奚平朝墙里一扭头,见一个足有一丈高的庞大黑影朝着他们碾了过来。 他眼角一跳,而脚下被捆着,寸步难行! 奚平迅雷不及掩耳地将掌心一翻,摸出共此时印。然后他伸长了胳膊,手腕往回勾,顺着那黑影撞过来的方向,在石壁中间朝自己盖了个戳——他遭遇第一个南蜀守卫的时候,就在墙里留了这么个戳,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正用! 两印合在一起,那黑影也正好逼到近前——那是个人头蝎身的大石像,顶着一张狰狞 的面容,在墙里横冲直撞。 一声清清楚楚的骨头碎裂声唤回了庞戬的神,他骇然回头,见奚平没来得及撤回来的手自手腕以下,被那石像碾了个稀碎。 随后,那石像一头撞在灵印上,直接给传送到了另一个印记处。 那少爷居然真就一声没吭! 庞戬手快成了一片残影,甩出一把符咒,短暂地压制住地面的铭文,随后一把捞起奚平脱困,沿着那人头蝎身像的方向飞掠而过。 此时,三刻正好到了,奚平身上的符咒陡然失效,他再次进入看不见也听不见的龟息状态,被庞戬拉着在地下穿梭,再见天日时,已经到了南蜀与楚国驻地交界。 奚平从地里钻出来,踉跄了一下,摔在庞戬身上,后脊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庞戬往他嘴里塞了颗灵石,单手扛起人,一翻手掌在两人身上打了道“潜行符”,燕子似的飞掠回大宛官船上,直接落在三层,穿墙而过。 还没落稳,一道身影猛地扑过来,一把抢过奚平,撞开了庞戬。 奚悦平时看着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此时脸上一现怒意,顿时露出了妖相,尖牙要刺破嘴唇似的……然后又被奚平的抽气声给惊得缩了回去。 奚平完全是不着力地靠在半偶怀里,眼前一阵一阵发黑,饶是这样,他还是用仅剩的一只好手把灵石吐出来看了一眼,几不可闻地哼唧了一声:“……碧章,抠死你。” 庞戬皱着眉查看奚平那被压碎的手:“你的手不是灵骨吗,怎么回事,这么脆?” 奚平的灵骨是附在真骨上的隐骨,这具隐骨还以炸碎真骨为好,闻言苦笑道:“它可……可能……就好这口……” 灵骨各有各的怪脾气,这就跟屁股上的胎记一样,跟别人再熟,也不宜扒着过问细节。庞戬便没再追问,在芥子里翻丹药。 就听奚平突然骂了一声,整个人几乎痉挛起来——那遭瘟的隐骨开始表演“生死肉骨”了,长回来居然比压碎还疼! 有那么一会儿,奚平意识断了片,然后很快又被疼醒。他嘴里灵石一下被舌头压碎,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化成了粉。 戴着驯龙锁的奚悦不用他张嘴吩咐,立刻取来一颗白灵喂给他,手忙脚乱地把他放在榻上。 “骨肉在愈合了,问题不大……哎,这小鬼。” 奚悦应激的幼兽似的打开了庞戬的手,喉咙里发出尖锐 的气音。 好,当年看见他直哆嗦,动都不敢动,现在都敢上手挠他了,个头没白长。 庞戬没跟半偶一般见识,“啧”了一声,他缩回手抱臂站定,对奚平道:“你小子可以啊,这都没哭,够有种的。” “操……嘶……我……我娘要是在这……我保证……嚎得方圆三里的鸡都、都不敢打鸣,”奚平咬牙抽出条汗巾,将血肉模糊的伤手缠住,“跟……跟你哭,对我有什么好处?哎……悦祖宗,你行行好,我都这样了……还让我哄你?” 奚悦闻言咬住牙,强行把眼泪憋了回去。 奚平眼神疼得发散,气息短得过不了嗓子眼,呓语似的胡说八道:“太不靠谱了……你太不靠谱了老庞……我以后出门偷鸡摸狗再也不带你去了……” 庞戬:“……” 耽误您正事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奚平手腕上那一团碎骨肉才勉强有了点手的轮廓,锐痛过去,他渐渐习惯,总算能把气吸到肺里了。 奚悦小心地喂了他半盏清水,奚平喝了两口就摇头躲开:“不要这个,给我倒杯酒——我说老庞,你那会儿到底看见什么了?” 庞戬顿了顿,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蒸发了。 他一言不发地在门窗上打满防隔墙有耳的符咒,坐在一边截胡了奚平的酒,一口闷进去,这才缓缓开了腔:“昨夜假扮邪祟夜探蜀国驻地的,是我大宛驻矿办的人,你已经知道了。因为你搅合,也因为旁边楚国驻地听见动静过来凑热闹,他们大概是没达到目的就急忙撤了。” 奚平眨掉睫毛上的冷汗:“他们在找什么?那个写满了铭文的地下灵石仓?” “那仓库里装满了处理得很糙的灵石,石雪都没刷干净,”庞戬沉声道,“仓库里我没见出口,只看见一个传送法阵。” “传送法阵?连的灵石来源地?”奚平的思路被疼痛削得无比锐利,立刻问道,“所以因果兽探进法阵里了?灵石哪来的?” “因果兽脱离法阵就跟我断了联系,我只看了一眼。但这一眼,我绝不会认错……它被传送到了南矿上。”庞戬抬起眼,一字一顿地说道,“灵矿上有人里通外国,把大批灵石偷运到了蜀国驻地。” 大宛的南矿真热闹,不光邪祟惦记,还有邻国虎视眈眈。 但比起这些国家大事,奚平最先关注的永远是身边人说话的神色和语气,他发现庞戬说“ 南矿”两个字的时候,是咬着牙关的。 什么地方会让人匆匆扫一眼就“绝不会认错”? 要是三个月不回家,换了几盆花的侯府后院他都不敢保证一眼认出来。 奚平突然想起太岁梁宸无意中对他透露过,庞戬是南矿矿工之子——全家死于矿难! 他激灵一下,连伤手都临时放在了一边,问道:“矿上的灵石能随便偷吗?没数吗?” “有,”庞戬的脸色更沉了些,“灵石上常常有杂质,石雪也并不是均匀分布的,倘若只是清点重量,很容易有误差。为防灵矿上发生监守自盗的事,计数灵石开采量是按涌动的灵气情况来的——灵矿灵气活跃程度与灵石出矿量严丝合缝,做不了假,少一块下等碧章都查得到……只有一种情况除外。” 奚平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 庞戬道:“矿难。” 矿难时,矿区坍塌,灵气乱撞,监控会失效。 奚平屏住呼吸:“矿难多发吗?” 庞戬嘴角一扯,露出一个未成形的冷笑:“隔三差五。” 灵矿不比其他地方,除了那堪比玄隐内门的大阵以外,矿上不能放别的法阵,连铭文也必须慎之又慎。对矿工来说,防护措施其实还不如镀月金熔金炉旁的厂工——假如厂子舍得开法阵的话。 矿工们没经历过三五场矿难,都不配叫“老矿工”。他们只能随身携带各种护身符咒,在小矿难发生的时候尽可能地苟住……遇到大灾时听天由命。 饶是这样,每年还是有大批劳力做梦都想南下开矿,遴选之严堪比武试。矿工钱多,加上石雪补贴家用,干上几年就能买房置地。哪怕运气不好死在矿难里,妻儿老小以后都有靠……何况百乱之地,大宛矿工也算“上等人”了。哪怕拿着一样的薪俸,在坊间听人吆五喝六,怎么比得上在矿上端着面碗唏嘘百乱民有尊严呢? 可是这么看,那些隔三差五的矿难有几回是天灾,几回是人为呢? 窗外传来船员的吆喝声,换防船要离开楚国驿站了。 第45章 魍魉乡(八) 蒸汽船瓮声瓮气地长叹一声,庞戬回过神来,压下纷乱的心绪,对奚平摆摆手:“此事我会禀明仙门,你不要管了,你师父叫你来是帮我查邪祟余孽的。” 奚平立刻道:“师兄,所以你觉得勾结蜀人的不是邪祟?” 庞戬:“……” 不好,一跑神嘴瓢了。 带孩子不可怕,他挺喜欢年轻人的,熊点其实也没事,毕竟他自己也不严肃。 可就这种,一句话没仔细斟酌就得让他抓住的漏洞的崽子真是太讨厌了!奚士庸这种货就适合跟哑巴过。 “你……”庞戬哑然良久,无奈道,“不该机灵的时候,反应不用那么快。” 这件事,要按正常的思路捋,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这样的:自称太岁的邪祟梁宸表面是驻矿管事,实为国贼,多年来不但行邪祟之事,还人为制造矿难,勾结外国暗度陈仓。八年前梁宸因故离开南矿闭关,将他一位心腹——身份未知的“无常一”留在了矿上,此人继续吃里扒外,秘密将灵石传送到南蜀驻地地宫。 以上因果兽都能作证。 这样一来,只要抓住以无常一为首的邪祟余孽,这桩横跨数百年之久、骇人听闻的灵石盗窃案就水落石出了。到时候该诛的邪、该除的恶一目了然,对数百年来飘在南矿上的矿难亡魂自有交代。 可是显然,庞戬不准备接受这个“合理解释”。 “我懂,长期挪用那么大笔的灵石,人为制造矿难,一直无人深究,不可能是一小撮邪祟能办到的,要真那样,金平都该改朝换代了。”奚平飞快地说道,“再者我看那些邪祟大多穷酸得很,吸纳新信徒只给一些青矿末子吃,弄得手下修士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姓梁的邪祟如果有本事弄来这么多灵石,还用跟那些泥腿子混?” 庞戬沉下脸来,喝住他:“你懂个屁,别瞎说。” 奚平又说道:“最奇怪的是昨天夜里,驻矿办的人居然冒充邪祟去探南蜀驻地,简直匪夷所思,说出去邪祟自己都不敢信。如果盗灵石的事真是几个邪祟内奸干的,驻矿办大可以把人控制住,先把自己家贼查清楚了,再去找别国要说法,何必费这么大劲舍近求远?” 庞戬:“就你有嘴!” 奚平:“所以跟南蜀勾结的,肯定是他们不敢明着查的人。” 两人最后一句话几乎同时出口,庞戬的表情就好像刚宿醉完又让人砸了一顿闷棍, 指着奚平半天说不出话来:“……你行行好,给老夫省点事吧。” 奚平把碎手揣在怀里,又选择性地“听不懂人话”了,眼睛亮得像金平不配有的星星,他一身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意气。 让庞戬想起了他才刚及冠。 庞戬看了看他,语气不由自主地温和稳重了几分,耐心地说道:“士庸啊,世上有些事,不像捉拿邪祟一样痛快。谁伤天害理就拿谁,大家痛痛快快地斗一斗法……做人间行走没那么容易。” “我知道,像梁宸他们这样没根没底的,要是查出他做了什么缺德事,那可是皆大欢喜,拿下就行了,仙门和朝廷都没二话。别人么……”奚平睫毛一垂挡住视野,“比如那些姓赵的姓林的就不行。要上上下下勾兑一番,大小仙会开它个百十来次,再上请星辰海。等星星月亮神仙凡人都点头了,事情才能盖棺定论。” 庞戬:“……你师父怎也不管管你。” 奚平问道:“师兄,你打算怎么办?” 庞戬不是嘴碎爱解释的人,本来不准备跟奚平细说什么。可支将军交给他的是条没挂绳的野狗,一时片刻看不住就不知搞出什么事来。便只好明明白白地说道:“我会追查到底,秘而不宣。” 追查到底是为破障道心,秘而不宣是为大局。 他是天机阁都统,不再是百年前矿难中捡命的小小苦主了。 “然后禀明玄隐仙山,由仙山裁定。” 奚平问道:“那仙门要是裁得尺寸不对呢?” “你给我好好说人话,我知道你会说。”庞戬快让他磨得没脾气了,顿了顿,他又近乎于语重心长地说道,“士庸,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觉得世上只有我最急公好义、我最有道理。但其实玄隐三十六峰,筑基以上的大能都是有道心的,道心无邪,违此意者天地有刑。仙门……自然有仙门的道理。” “哦,”奚平不痛不痒地说道,“知道了,庞太爷。” “若有朝一日,你心里的公道,有悖于家国师门,有悖于父母恩师,你当如何呢?”庞戬叹了口气,“你老实点,不要瞎搅合,心里实在有不解就写信问你师父……老子都快成你娘了。我看你那骨肉有一天就能长回来,自己好好休养,不许喝酒。” 说完,他起身要回自己房里,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南郊厂区命犯邪祟的小倒霉蛋,叫魏诚响的丫头,你有印象吧?” 奚平:“……” 印象特别深,刚出发上邪祟大本营当圣女去了。 庞戬没注意他突然僵住的脸色,只说道:“支将军托我安顿她,我见她年纪也不大,本想在镜花村里找户人家收养了——哦,镜花村你可能不知道,那是人间行走的地盘,用芥子改造的一个小村。修行寂寞,家族负累又重,有些人间行走会假装凡人成家,家眷后代都聚居在那,便于保护,那算是……人间行走喘口气的地方吧——结果那天赶上南郊厂区爆炸,天机阁也是一团忙乱,手下办事不利,把人丢了,我已经让人去寻访了。” 奚平面无异色道:“没事,找不着算了,许是自己回老家寻亲去了。” 魏诚响要但凡有个有人样的亲戚,别管是老弱还是病残,她也不至于孤身一人混在南郊,每天钻到臭气熏天的老鼠巷里取暖。 庞戬心细如发,按理说立刻就会觉得不对,然而他听了这话,却只是点点头,喟叹似的说道:“还有亲戚啊,也挺好。” 奚平目送着他的背影,心说:庞师兄飞走的魂还没回来。 半仙……仙那一半道心与大局两全,人心里到底意难平。 他那伤手倏地一抽,奚平“嘶”地抽了口气。却见奚悦抱着一卷没皮的旧书跑过来,翻到中间,指着一个怪物给他看。那怪物双肩高高耸起,应该长手的地方变成了一对利刃,脸和头皮上都是法阵,将五官也挤得没地方待,旁边注解写道:侍剑半偶,可日行千里,不知疲惫,一息尚存,杀敌不止。 奚悦:我想改成这样,法阵我都记好了,少爷跟着我驯龙锁里的念头走就行。 奚平一挥手:“滚蛋。” 奚悦哀求他:我想变得有用一点。 奚平对小半偶的志向嗤之以鼻,他自己就是个有趣且无用的人,一点也不理解人生在世为什么非要追求“有用”。 “蒸汽机最有用,我把你送厂房里喷气去得了。唉,我让你查怎么改能让你说话,长高点、再有点人样。你给我查怎么变成个丑八怪!” 奚悦不吭声了,他一点也不想说话,跟别人没必要,跟奚平“说话”有驯龙锁就够了……他总怀疑一旦自己能说话了,奚平就会把驯龙锁撤走销毁。 奚平道:“敢照着这鬼样长就不要你了。” 奚悦“啪”一下将那书册合上了,惊恐地背到了身后。 奚平想笑,笑 容拉起一半就疼变了形,碎裂的指骨开始往一起聚拢。 十指连心,他那哆嗦的手指尖好像四通八达的勾起了全身的痛觉,连后背都开始发麻。但他还是尽量忍着没吭声,因为有奚悦在。 奚悦在他看来,是个灵智没长全的小东西,除了赖床赖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少爷也是要面子的。 他咬牙将呼吸放得又轻又缓,靠在榻上闭眼假寐,一会儿想头天晚上十八层地狱一日游,一会儿想师父。 今天卯时早过了,师父没给他留功课,准是知道他那会儿在蜀国驻地的地宫里。奚平想:师父的神识是能注视到这里的……这个危机重重、妖邪丛生的鬼地方。 那个人这么多年,独自在冰天雪地里磨剑,时而将视线投到百乱之地,看人人都在为百乱民血肉凝结的灵石勾心斗角,看百乱民在苟且地活……心里是什么滋味呢? 奚平忽然有点后悔,他不该急着下山,至少应该在飞琼峰陪师父过个年。 这时,奚平灵感一动,感觉隔壁庞师兄放出了“问天”,朝玄隐仙山的方向去了。 若有朝一日,你心里的公道,有悖于家国师门,有悖于父母恩师,你当如何呢? 奚平咂摸了一下庞师兄的话,心说庞师兄看着像个土匪,真是正直得不打弯,让人感佩。 但感佩归感佩,他不信服——把天地君亲师都悖了一遍,那不成邪祟了吗? 既然这样,还不行邪祟之事等什么。 比如他这回就是奔着那姓赵的来的,这点小事,用得着宣传得满世界都知道吗?在他看来,此事既没必要向师门求公道,更不必跟朝廷求平反……反正陈姑娘家里别说活人,连骨灰都凑不齐一捧了,千辛万苦求个公道也不知以后便宜谁。 只要确定那叫赵振威的是冤之头、债之主,那就悄悄做掉,完事嫁祸给邪祟。 九泉之下,宁安陈氏全族恭候多时了,有什么阳间未了账让他们自己算去。 “呃……”就在他脑子里转歪主意的时候,又一根手指的碎骨猝不及防地合在一起,奚平好像从肩到手被铁鞭抽了一下,给他疼卷了,“奚悦……奚悦……” 奚悦听他声音都不对了,手足无措地戳在一边,想碰又不敢碰。 奚平几不可闻道:“给我拿酒。” 奚悦犹豫了一下:刚才那个庞都统好像说…… 奚平用他那 好手砸床:他对还是我对?你向着他还是向着我? 奚悦唯恐他动作大了牵动伤处,忙一把捂住他砸床的手,慌忙点头:你对你最对,给你拿。 他飞奔着跑去拿了一小壶酒,交给奚平才隐约反应过来不对劲——谁有道理跟向着谁……这是一码事吗? 奚平一口灌了半壶酒,陡然热起来的血似乎将他疼麻了的经脉冲开了,他这才长出了口气,心里忽然升起个疑惑:对了,庞师兄刚才怎么突然想起阿响了? 庞戬发完“问天”,就将脑子里一应杂念清空了,端坐入定。 传说八百迷幻阵,没有一个困得住天机阁庞戬。因为破障道永远求真,永不为迷障所困,破障道心,就是一次一次险象环生地挣脱幻境中磨练出来的。 他那磨练道心的识海里一片云山雾绕、迷幻丛生……就像他开灵窍时,南矿上累月不散的琼芳瘴。 灵矿上发生矿难的时候,灵石之间乱窜的灵气往往会将石雪激发,形成一种特殊的瘴气,叫做“琼芳瘴”。那些价值连城的雪酿原料在未经处理的时候是有致幻作用的,比什么雪酿劲儿都大。 庞戬其实不算矿难的“幸存者”,塌方的灵矿将矿工驻地埋在下面的时候,他正好跟伙伴去码头接商船了,没在里面。 那场史无前例的矿难崩起了小山似的琼芳瘴,瘴气月余不散,而那些珍贵又致命的灵石还在不断往下滑,连驻矿的半仙也不敢靠近。只有他疯了似的趁管事们没注意闯了进去。 一开始,他还知道用润湿的衣物捂住口鼻,抱着一线希望在瘴气和废墟里找人。 然而找到筋疲力尽,手指磨得血肉模糊,只扒出了一具一具扭曲的尸体,生前都是他认识的人。 少年庞戬将已经看不出原样的父母拖出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呼救:“大哥……” 庞戬激灵一下,他底下有个小两岁的妹妹,个子长得比一般女孩晚,十三岁了还是孩子样。因为瘦小,她被门梁和石块卡在了一个大人进不去的角落里,活了下来。 活下来的女孩给他打了一管精气神,庞戬一下就从绝望的失怙少年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哥。他花了整整两天,顶着随时可能砸下来的石块,冷静耐心地用手将她挖了出来。 此时琼芳瘴已经变成了迷障,外面进不来,里面人也出不去。 庞戬说:“没事,再大的瘴也有散的一天,我带你出去。以后爹娘没了,哥养活你。还有两个月我就到岁数了,可以下矿……管事们都认识我,不会不要我的。” 他带着幼妹艰难求生,从废墟里艰难地找吃的,没几天就颗粒不剩。少年只好背着小妹,悄悄在死于矿难的尸体上割肉,假充动物肉带回去吃……琼芳瘴里,尸体不腐不烂。 最后连尸体都快没得吃,瘴气还没有散,庞戬正一筹莫展,却发现了一头不知怎么跑进来的活鹿。 他从身上摸出一副弓箭,欣喜若狂加上饿昏了头,他没有心力细想那弓箭是哪来的。搭弓射箭一气呵成,一箭将那小鹿射了下来,欢欢喜喜地跟妹妹分食了鹿腿。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在琼芳瘴里看见模糊的月影,心里乐观地想:有活物跑进来了,瘴气肯定就要散了。 庞戬的预感没错,那场持续了两个月的琼芳瘴,终于要被灵矿大阵消化了。 两日以后,修士们戴着驱瘴的符咒与面罩冲进来,很快有人发现了他,惊叫道:“快看,这有个人!有个活人!” “不对……”庞戬迷迷糊糊地想,“有两个呢。”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琼芳瘴灌开的灵窍”,有人往他嘴里塞了颗丹药,不停地向他问话,问他叫什么,父母是谁,家里还有谁,喊他不要迷糊,保住灵台清明。 庞戬不懂什么叫“灵台清明”,只觉那丹药苦得人舌根发麻。他艰难地咽了,丹药开始驱他体内堆积的瘴气,他七窍涌动的都是石雪那种特殊的花果香。 香喷喷的庞戬抓住对方的衣角:“我妹妹……” “什么?” “我妹妹……也在……她小,尊长先救她,她就在……” 那驻矿管事听了,神色变了变,诡异地沉默片刻,支支吾吾地说道:“你……你放心,同僚已经……”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就在这时,两个不知情的矿工将一具小小的尸体抬了出来,正好撞到了庞戬眼睛里——而此时,残酷的仙丹已经将蒙着他眼的甜梦吹散了。 小女孩的尸体早就僵硬了,头变了形,一块灵石还镶在她颅骨里。但其他地方保存完好,衣裳甚至堪称整洁,有人一直将她当作活人照料……只是那尸体上少了一条腿。 熄灭的火堆旁边,有一条干净的腿骨横在那,人的。 原来小妹、小鹿、一击即中 的长弓……都是琼芳瘴里的一场梦啊。 梦醒了,他的灵窍通了天地,从此发誓不再为任何幻境所惑。 可是这天他险些破功,入定后,他在灵台的瘴气中怎么也走不出来,就在庞戬开始心生焦躁的时候,琴声忽然洞穿了他眼前迷雾。 是一首不太吉利的还魂调。 庞戬循着琴声,睁开了眼,却没动,他静坐在那里,听隔壁那能洞穿人灵台的琴声。 夜幕落下,船身微微颤抖了一下,客舱的小窗被灯塔扫过,他们终于抵达了大宛驻地。 与此同时,走陆路的魏诚响一行也被接到了大宛驻地——大宛商路发达,往来百乱之地的行商最多,驻地里比别处都像人间。码头附近几乎发育出了一个热闹的小镇,不少客栈还应景地挂起了春联。 虽然与国内相比多有不及,但也算有样子了……反正是魏诚响住过的最好的客栈。 来接她的神秘人将她安排在了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客房中还备了茶水和果子。 她研究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那果子怎么剥开,咬了一口却吐了。 雪酿味——她知道了,这是荔枝。 第46章 魍魉乡(九) 山中无日月,直到逆徒寄来的功课里掉出一张红彤彤的“福”字,支修才反应过来,太明二十八年就要翻篇了。 那一大卷功课里,正经东西都不用看,什么一板一眼的法阵、工整的手抄铭文,准都是奚悦代写的。奚平那小子腚下有钉子,要让他老老实实地坐一个时辰,得先打折他的狗腿。 支修大致翻了翻,忽然觉得里面夹了东西,抽出来一看,在一张纸卡上邂逅了只暴跳如雷的因果兽。 因果兽被困在纸卡上,已经气成了膨胀的毛团,呲着一双三角的小獠牙,正在无声咆哮,不料头上废纸一揭,它见到了支修。小兽瞬间老实了,大眼睛里的凶性荡然无存,它乖巧地摇了摇尾巴,坐了下来。 支修不用伸手摸就知道纸卡上画了隐形的法阵,那法阵奇特得很,并不是任何一个制式的,它居然是个自创的东西。 法阵不是不能自创,只是每个经典法阵自诞生伊始,都是经过无数高手修正,才得以流传后世的,要精、简、妙,才会将灵石节省到极致。自己瞎改动,运气好倒也不一定会炸,但一定费钱。 奚平那冗余的灵线看得支修头疼,心说要想催动这玩意,怕不得耗一颗白灵? “爬都爬不稳他就想跑了,纯粹是糟蹋东西,该打……”支修叹了口气,问因果兽道,“他让你给我演示什么?” 因果兽示意他把纸卡放在雪地上,果然从嘴里吐出一颗白灵,看得支修眼皮直跳。 纸卡上的法阵慢半拍才被激活,跑了一半又卡住不动了。因果兽和支修面面相觑片刻,好像也十分无奈,它又跑到法阵中间,放了颗蓝玉。 支修:“……” 居然还低估了这玩意的败家程度。 这次,法阵终于活了,让人眼花缭乱的灵线缠在了一起,纸卡上突然喷起一串细碎的火光。 禁锢消失,因果兽立刻撒开爪蹿到了另一张纸上,随后只听“咻”一声轻响,一团灼眼的火球流星似的与漫天大雪逆行,撞碎了阴霾的天,在半空炸出一朵金灿灿的烟花——是条歪歪扭扭的锦鲤图。 紧接着,法阵上又飞出了不知名的花团、脸上只有眼睛的因果兽、照庭剑、把支修拳头看硬了的飞琼峰主半身像……烟花流光溢彩地泼在皑皑白雪上,轰轰烈烈地,在飞琼峰上空现了足有半炷香的眼。 最后以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收尾:给师尊拜年! 支 修伸手捂住额头,就听“轰”一声,北坡又崩了一角。 过往修士听见动静,无不驻足围观,因果兽无地自容,将脸埋在了前爪里,哭了。 “唉,别哭啦,好好的北坡让那猢狲震塌两次了,我还没哭呢。”支峰主摩挲着因果兽藏身的纸,温声安慰道,“我这就给他包红包去,里面装一顿臭揍压岁。” 圣兽受不了这个委屈,顺着支修袖子上的祥纹爬进去不出来了。 支修捡起那昂贵的法阵纸,看见已经碎成粉的蓝玉和黯淡的白灵,还是又肉疼又好笑。他捏着边,小心地保持着纸卡平整收进芥子,不经意间挂起淡淡的笑意,不想练剑了。唤回照庭,他打算回小茅屋里温一壶酒喝。 这时,照庭突然自己动了,指向北天。 支修倏地一扭头,皱起眉——正在下雪的浓云被撕开了一角,露出了几颗亮得异常的星星。 星辰海有召。 星辰海在玄隐仙山深处,是一道伤口般的深渊,无论玄隐山阴晴雨雪,这道“伤口”正上空永远没有云,永远能看见一线的星空,星辰海由此得名。 从崖边往下看,深渊里迷雾重重,山岚从中穿过时发出洪钟似的回响,像命运喋喋不休的警告。 支修赶到的时候,三十六峰峰主几乎齐了。 除了司命一脉,没有人敢随意下星辰海,因此众人都只是在崖边等着。 姓赵的与赵氏一系峰主八九个人,足能凑两幅牌桌;姓林的贵精不贵多;李氏一脉残留的几个峰主自己抱团,与姓赵的和姓周的泾渭分明;其他人不成气候,跟投脾气的站一起。 锦霞峰(注)是飞琼峰的邻居,峰主闻斐朝支修招招手,揶揄地看了他一眼,折扇在空中一晃,闪过一行金色小字:刚蹭了你家的烟花看,好热闹。 支修叹了口气:“你喜欢热闹,要么你领走?我是没什么,飞琼峰快吃不消了。” 他说着,环顾周遭,忽然一皱眉,只见有两位不与任何人为伍:端睿大长公主不必说,向来是生人勿近,周家人都围在她不远处,又小心地跟她保持着一定距离。与端睿几乎站了个对角的,是个赭衣男子,中等身量,长得细眉细眼,清秀得带了点女相。 支修压低声音:“林炽师兄也来了?” 在人间,老百姓未必说得出玄隐大长老有谁,但肯定都知道林炽——林家嫡系,镀月峰主,镀月金创始人,炼器 一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天生一双点金之手。然而即使同为三十六峰主,支修见这位林大师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林炽常年闭关,有人求仙器,一概交给弟子做,比端睿大长公主还“清净”。 闻斐摇摇头,扇面上又一行字:三十六峰峰主到齐,就没出过好事,上次人来这么全,还是李月兰剔仙骨那回。 支修:“乌鸦嘴……乌鸦扇子。” 这时,众升灵同时抬头,只见一簇白霜从星辰海中浮了起来,随风飞到崖上落在支修身边幻化成人。 那是个闭着眼的男子,人也像霜结的。修士除非五衰,不然一般不显年纪,但这人眉间却有几道很深的皱纹,憔悴得倒像个中年人。 此人一现身,那深谷中的风声陡然静了片刻,随后山风扶摇而起,直接将星辰海上一线的天撕开了。周遭都在下雨,只有峰主们头顶星河万里,清楚得仿佛近在眼前。 众人都见礼道:“司命长老。” 支修:“师父。” 司命大长老侧耳转向支修的方向,很浅地冲他笑了一下,眉心的刻痕只淡了一瞬,很快又结上了。 他不与人寒暄,直接开口道:“荧惑守心,紫微黯淡,二十九年不祥。” 子夜之交还没过,司命大长老一句话,这年没法过了。 大长老转向端睿:“周氏怎么说?” 端睿道:“周氏永远以社稷为先。” “上古时,周氏祖宗以身饲魔,封无渡海,才有人间数千年清平岁月。苍生铭记在心。”司命大长老朝她略一颔首,“周氏很好。” 说完,司命大长老又转向支修:“星辰海异象,南方祸起。” 支修眼角一跳:“天机阁前几日确实飞了‘问天’上山,说南矿恐有人勾结蜀国,私吞灵石,尚未查证……莫非同此事有关?” 擅法阵与铭文的九问峰主立刻说道:“弟子会请下山令,这就派人巡查西南边境大阵。” 司命大长老摇头道:“请诸位峰主准备好,星辰海起了瘴,大劫将至,恐怕不止边境一点龃龉。” 众峰主面面相觑,只听“铛”一下遥远的钟鸣—— 子夜之交,太明二十九年如期而至。 星辰海一声长叹。 庄王被年夜的爆竹声惊醒,心悸如雷,很快又被胸口的雪莲花压下去了。纸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在他床头,倒了杯水给他。 庄王一挑眉,白令就低声禀报道:“属下去了王爷指点的地方,时间仓促,只查到一鳞半爪……” 庄王“唔”了一声:“说说看。” “仅去年一年,苏陵一地厂区就出了大小事故十多起,都按下去了。最过分的一次,一条人命只赔了二两银子。伤亡人数不详,往少了估计,至少也有上百号人,人证物证都能找到。苏陵紧邻金平尚且如此,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更不用说……”白令说到这,犹豫道,“王爷,您这次真该带王先生他们一起,这些政事非属下所长。” “没必要,又不是什么错综复杂的事。”庄王懒洋洋地说道,“他们就是在秃子头上盖了张纸,揭开看一眼就知道有几只虱子。” 白令一低头,欲言又止。 庄王:“怎么?” 白令轻声道:“属下今日还经过了一个‘活死人村’,那一片本是坟地,如今却被活人占了。那些或老或残的劳工无家可归,都借宿冢边,靠蹭着死人的祭品过活……” 庄王听得心不在焉,眼睫垂得很低,像是快睡着了,白令便住了嘴。 直到又一阵喜气洋洋的爆竹声响起,庄王才被惊扰了似的皱了皱眉,带着几分倦意对白令说道:“怎么你这些年回了人间,倒学会多愁善感了?” 白令暗叹口气,将那话题揭过:“王爷,各地厂区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一旦追究,必然惊动玄隐山。此次南巡,难的不是查案,是怎样结案上报,按惯例……” “按惯例,应该选几个替罪羊充数,其他地方不痛不痒地挑点毛病,敲打一番便是。要是问王子谦,他会连夜给你列一个名单。哪些要拉、哪些要打,都给你捋得条分缕析。” 庄王漫不经心地说道:“一点新鲜的也没有,这么无趣,岂不让陛下很失望?” 他起身推开窗户,一股爆竹味随风飘来:“你知道此时苏陵上空在我眼里是什么样的吗?” 白令低声道:“世上没人有殿下这样的灵感,您所见所闻,我们无从揣测。” “怨愤浓得化不开,至少有两三股邪祟混迹其中,随时把人往他们泥潭里拉,我觉得一个火星就差不多够了。”庄王道,“明天我就离开苏陵府,临走我会将陵县那个假厂区嘉奖一番,叫大家都来听。” 白令心里诧异道:故意搓火加重民怨吗…… 庄王:“知 道我为何带你出来,不带王子谦?” “请王爷指点。” “咱们出来是搅腥风的,带那些没用的白脸书生作甚,”庄王转过身来,“明天容他们吃顿断头饭,后天子时之前,我要那位商会牛会长和郑知县的脑袋从身上移驾。” 白令吃了一惊:“王爷,什么罪名?” “哪里话,哪有罪名。邪祟作乱,暗杀朝廷命官还要什么理由。”庄王脸上露出个古怪的笑容,“厂区里混的邪祟游手好闲太久了,本王看着都替他们着急,就给他们做个示范吧。那几个邪祟的老巢一目了然,我告诉你放哪,你到时候把尸体好好分拆一下,功劳平摊在这些人头上,记得一碗水端平,不要厚此薄彼。” 白令:“……” “这些破事查起来烦得很,陛下失心疯了,我懒得陪他疯,也没打算吃力不讨好地到处平衡……既然起了民怨,那叫‘民怨’自行处置不得了。” 仙山又能说出什么来呢?顶多责难他无能——他一个没怎么出过金平的病秧子,无能不是很正常? 庄王愉快地笑了起来:“就是不知道这些以民怨为食的邪祟,吃不吃得消这为民除害的英雄名声。” 有那么一瞬间,白令看着他玉琢似的侧脸,心里突然想:殿下其实不关心江山社稷,也不在乎民生疾苦。 他就是讨厌所有人。 王俭他们兢兢业业地追随他,替他出谋划策,都以为庄王野心勃勃、城府深沉,辅佐好他,将来或有从龙之功……只有白令感觉,殿下翻云覆雨也好,挑拨离间也好,根本就不是为了那储君之位。 他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变着法地折磨父兄,制造闹剧,从中获得一点短暂的快意,像醉生梦死的人喝雪酿。 陛下这是把什么放出京城了啊。 这时,一道温柔的白光滑过周楹的眼角,两人同时回过头去,见白玉咫尺亮了起来——奚平自从开了灵窍,控制这些降格仙器容易得很,一块白玉板通两边,他随时想联系哪边就联系哪边,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写一个字三块板都显示了。 只见白玉板上欢天喜地地写了一串吉祥话,隔着国境都能感觉到写字人的尾巴讨好地竖了起来,果然最后一句点了题:灵石花完了,三哥江湖救急! 庄王:“……” 白令就见自家主上脸色变了几次,好像是想张嘴骂人,话没出口,又被爆竹声打断,活活噎 了回去。 半晌,噪音平静下去,殿下也忘了词,只好无奈地摆摆手道:“……拿传送阵给他寄点。” 奚平失败了六七次,才在奚悦的帮忙下把法阵弄好,只有这种时候他后悔没多用点功。刚一启动,一个大锦盒就凭空跳了出来,直接将他那半吊子的法阵压碎了。 充沛的灵气一下在屋里荡开,奚平往后一仰,大松了口气:“哎哟可算续上顿了,嘶……我的老腰……” 他花钱没数,花灵石也没数,手伤了一回,更是给岌岌可危的财务雪上加霜。 不过…… 奚平低头看了看自己重新长好的左手,这手跟以前感觉不一样了,很微妙——以前骨琴对他来说就像一把附在身上的琴,虽然勾一勾手指就能拨,但就像邪祟梁宸一样,始终是外来的,隔着一层什么。 这只新长出来的左手就完全是他自己的了,自如得仿佛娘胎里带出来的。 头天他试了试,发现他的左手现在能弹一种无声的曲子,只有魏诚响能听见。而她听见琴音时,心随弦动,本来孤身一人到了陌生地方有些辗转反侧,听见琴声里隐约的安抚意味,很快平静下来睡着了……不过也可能是有些人天生对音律敏感,如果有机会,还是再找其他人试试。 客房门被人轻轻敲了敲,有人恭恭敬敬地说道:“奚世子,驻矿使来了,请您和庞都统一见。” 第47章 魍魉乡(十) 庞戬本来是打算低调行事,没想一到南矿就惊动驻矿使——怕劫船的邪祟们不敢动手了。 但现在,他要查的显然已经不是邪祟那点事了。 “不要乱说话,”庞戬事先嘱咐好了奚平,“你是个刚入门的后辈,自己管住嘴,一问三不知就行,没人会追着你打探什么。见了驻矿使,只说因邪祟作乱,酿成南郊大祸,天机阁奉命南下调查雪酿商,核对矿工身份,以防灵矿重地混入邪祟。” 奚平表面说“好”,一副“都听师兄的”乖巧模样,心想:邪祟可知道咱们是来干什么的——我透的风。 这个“无常一”很有意思,首先他不见得是“太岁信徒”,因为他不但知道梁宸的真实身份,还知道梁宸身负特殊的隐骨,可以夺舍别人肉体。把“太岁”老底摸这么清要是还能信下去,那奚平敬他是条汉子——他更像是梁宸的合伙人。 同时,无常一显然还知道家贼勾结外国,从矿上偷灵石的事。 也就是说,现在的大宛南矿,有三拨心怀鬼胎的人:首先是主导矿难、勾结南蜀的“家贼”。这是一帮源远流长的贼,在矿上已成势力,树大根深。 其次是察觉不对,偷偷摸摸调查家贼的人,也就是夜探南蜀驻地的那些“假邪祟”。这些人中虽然有筑基修士,但被逼着干出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一看就是根基不深。 第三拨,就是太岁梁宸及其余孽。别人不好说,梁宸和无常一显然隶属于“家贼”阵营,同时肯定没在其中捞到什么油水,到处赊账不说,还起了异心,开始勾结一些诸如昭雪人之类的泥腿子。 奚平在里面一搅合,把魏诚响打入了邪祟内部,同时,也让无常一得到了两个信息:一个是太岁梁宸的身份已经暴露在天机阁那里,庞戬来者不善;一个是“假邪祟”已经摸到了事情的轮廓,开始暗中调查“家贼”。 至于无常一会不会把后面这个信息透露给“家贼”呢? 奚平认为一定会:假如他自己是“无常一”,他不知道庞戬阴差阳错地发现了传送法阵,只知道天机阁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他一定会将庞戬的来意添油加醋成“天机阁是冲着灵石盗窃案来的”,让“家贼”方面如临大敌,对上天机阁,隐藏自己。 现在整个牌局里,最无知的是“假邪祟”,“家贼”方面如临大敌,“真邪祟”自以为一切尽在掌中,准备坐山观虎斗。 还有,当时梁宸曾在劫钟下面说,自 己灵相上有“黵面”。师父后来给他解释过什么叫“黵面”,此事会不会与家贼偷灵石有关呢? 驻矿使统领整个南矿,是属于“家贼”呢,还是无可奈何的“假邪祟”呢? 准备押送灵石北上的赵振威又是哪边的人呢? 奚平一边在心里不停地转着牌面,一边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跟在庞戬身后问东问西,看什么都新鲜。 驻矿使府相当有“南味”,没有金平那么深的宅院,一进门就是一片奔放的紫藤花海,仗着南疆暖和,开得异常嚣张。穿香风走小径,里面花园套着花园,蜂蝶忙得不知道往哪落。奚平就数,打从进门,庞师兄一路打了三个喷嚏了。 他心里正嘀咕:这驻矿使别是个花痴吧? 然后他就在一片牡丹园里见到了驻矿使,奚平想:呸,花不配。 驻矿使是个女修,一张薄施粉黛的脸将满庭芳压得灰头土脸……反正那骂姑娘拒名花、气得侯爷满街爬的奚世子突然就彬彬有礼了。 连土匪似的庞戬都多了几分拘谨,声气低了三度,恭敬地唤道:“安阳殿下。” 奚平恍然:哦,周家人。 果然,能在外门碰见的师姐,十有八九都是公主。 大宛对女子限制很多,哪怕近年来开始有女工女商,也都得被大儒们当做“世风日下”“礼乐崩坏”的证明,都得背着一身的流言蜚语挣命。仿佛一个女人长大了,就只能有做夫人和做娼妓两种营生,其他都是娼妓的遮羞布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人间行走耐不住寂寞,就只能隐姓埋名,在镜花水月中跟凡人凑合。他们在同僚中几乎不可能找到道侣——征选帖何其难得,公子王孙都分不过来,哪有闺阁小姐的份?还得留着联姻使呢。玄隐门下女弟子非常稀少,不是天赋异禀早进内门,就是出身极高,哪里高攀得上。 话说回来,奚平隐约觉得“安阳”这封号听着有点耳熟…… “庞大人,一路劳顿,辛苦了。”安阳公主客气地说道,又看向奚平,“这位是?” 奚平端出他最人模狗样的笑容,一本正经地上前见礼:“师姐好,我是……” 还不等他说完,安阳公主一眼看见了他腰间佩剑,便道:“你姓奚,是士庸不是?” 奚平眉梢一动,心说:我的美名都传这么远了? 于是他越发人来疯地装模作样起来:“师姐竟听过 我吗?唉,得以到尊耳一日游,不管好名声还是坏名声,我都三生有幸了。” 庞戬在背阴的地方瞪了他一眼:注意你的嘴脸! 就见安阳公主倏地一笑,整个牡丹园都黯淡了,说道:“哎呀,还真是你,都长这么高了。锦锦可还好?” 奚平:“……” “锦锦”是奚平母亲崔夫人的闺名。美人这不是正常的聊天角度,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安阳公主笑道:“我年少时微服出宫逛崔记,看上了一套钗,一问才知道是崔记给自家大小姐定的及笄礼。那会儿我也是骄纵任性,硬是要买,正好锦锦来取,与我一见如故,将那套钗连同全套的首饰都让给了我。她才华横溢,性情极好,年轻时与我最要好了。” 奚平突然想起来了,“安阳”不是公主,是长公主——当今陛下的胞姐! 长公主慈祥地笑道:“你就别跟着叫师姐啦,叫晴姨吧。” 奚平自认风流倜傥的笑容还没散,就被一个“晴姨”糊在脸上。 庞戬一低头,肩膀都耸了起来。 片刻后,奚平生无可恋地接了长公主给的见面礼:一小包灵石和一把长命锁。 世上还有比长命锁更戒色的东西吗? 还真有,长公主把这破玩意包在红包里,说是压岁钱。 奚平四大皆空地跟在庞戬身边,听这两位“长辈”聊爆炸案和南疆邪祟,感叹邪祟猖獗百姓多难。 “别的是没什么,”庞戬不动声色地说道,“矿工和押运船上的船员要是有问题,那就麻烦了。” “唉,可说是呢,头疼死了。”人的神与态往往会随着年纪相貌变化,周晴貌如少女,随口抱怨一句,也带着说不出的天真娇嗔,怎么都让人想象不出,她有个头发都花白了的兄弟。 庞戬:“殿下可有难处?” 周晴苦笑道:“不瞒师兄,打从我二十年前调来南矿,就没有不难的时候。都说我是资质不行,进不得内门,仗着姓周才当上驻矿使。我资历浅,又是女流,矿上十大管事表面对我客客气气,真遇到事,别说听我号令,连个跟我商量的都没有。” 庞戬和奚平隐晦地对视了一眼。 这憋屈的驻矿使,又是二十年前才来的,听着不像是底蕴深厚的“家贼”那伙。 “我早说雪酿虽好,石雪却致幻,矿上应该严格管制,他们却说 我不食人间烟火,不体谅矿工辛苦,只知道为了自己的名声削别人生计。”周晴叹道,“自梁师兄离任,押运船事故频发。他们一方面指我无能,一方面又阻我停运彻查,说什么‘灵石押运船须得合天时,不可延误’,眼看押运船又要北上……唉,我可能确实是无能吧,调回潜修寺修稻童去算了。” 庞戬想了想,说道:“押运船倒不必延期,让士庸随船护送就是,我留在矿上帮殿下彻查内鬼。” “那倒好,”周晴对后半句毫无异议,只将犹疑的目光投向奚平,“让士庸自己去啊……他能行吗?” 奚平干咳一声,下意识地坐直了。 周晴咬了咬嘴唇,伸手摸出一张符咒,弹指燃了,说道:“请押运提督赵振威、总兵吕承意师兄……还有驻矿管事林昭理师兄过来见我一趟。” “林师兄算是驻矿管事里唯一肯帮我忙的了。”周晴道,“只是他年纪大了,之前又因伤病现了五衰之相,不得已在矿上强行筑基,现正在内门补接引令,也差不多该离开南矿了。我再求他一回,让他这次跟着押送船一起走。多事之秋,有筑基高手压阵,怎么也安全些,顺便替我照看故人之子。” 奚平:“……” 反正长公主就是觉得他不靠谱呗。 不过林姓筑基修士……不就是那天灵兽池边吸引火力的黑衣人头头? 这么看来,安阳长公主确实是“假邪祟”一伙的。 “事不宜迟,”庞戬对安阳长公主道,“我想这就去矿上看看,殿下稍后能否将矿工名册……包括已经死了的人,管事出入矿记录,灵石出矿量等一应记录借阅?” 周晴这驻矿管事实在窝囊,闻言愁眉不展:“我尽量去问各驻矿管事要,他们若要推三阻四……” 庞戬:“只说天机阁查案,阻挠者以邪祟同党论。” 周晴眼睛一亮,像拿到了尚方宝剑的小女孩:“如此便全仰仗师兄了!” “不敢,”庞戬一拱手,“还请殿下许因果兽沿南矿大阵搜索邪气。” 周晴一口答应:“没问题。” 天机阁和在自己地盘上惨遭排挤的驻矿使一拍即合,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奚平却暗中皱起眉:恐怕没那么容易,长公主被蒙在鼓里,“家贼”们却应该已经得到了无常一的警告,痕迹肯定已经清理干净了。 就听周晴一边引他们到南矿 ,一边说道:“当初听说金平南郊出事,我就令人去查了雪酿商人,不料还是晚了一步。那在雪酿中做手脚的邪祟已经跑了,当初冒用的是他人身份文牒……邪祟伪装隐藏花样百出,真是让他们混进来都无从查起。” “身份好说,”庞戬说着,不等奚平阻止,就掏出了“不见光镜”,“此镜可观灵相名,跟他们身份文牒上的名姓核对一下就知道。” 奚平:“……” 亲师兄啊!“不见光镜”就是不能见光,这么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他还怎么偷偷查看邪祟真名! 但这事现在是他最大的秘密,不能说,奚平还没法阻止庞戬。 就在这时,奚平灵台里忽然传来魏诚响的声音:“叔,你能控制转生木吗?” 奚平眼神一闪。 魏诚响面前坐着个中年男子,是奉“无常一”之命来安顿她的不平蝉。 那男人自称“老九”,长得像个发面馒头,用的也未必是真面孔。一双小眼睛里闪着贼光,对魏诚响恭敬客气地说道:“自从太岁不再降神谕,我等也不能再用转生木彼此传信了,连此番联系圣女,都要靠外人。” 奚平立刻说道:“我不知道那个怎么弄,你别接话茬——就说……圣女是能随便联系的吗?他们不配。” 魏诚响已经习惯了他这到哪都“反客为主”的霸王风格,当下冷着一张小脸没吭声,倨傲地审视着眼前的白面男子。 老九眼珠一转,讨好地笑道:“我们这些人,无召自然是不配和圣女说话,只是‘一’前辈身在矿上,出入不便,且常有要紧事要向太岁和圣女禀报。可否请太岁特赦他用转生木与圣女通信?” 这就没法用“他不配”拒绝了。 魏诚响暗地一咬牙,绞尽脑汁地想如何应对。 便听老九又说道:“一前辈说,太岁知道他的,肯定会答应。” 魏诚响:“……” 奚平:“……” 考验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魏诚响喉咙发干,不由自主地躲开那白面男子的眼神:“太岁说……” 就在这时,奚平的左手的手心忽然微微一热,喊住魏诚响:“等等。” 他抬头望去,见三个男子朝这边走过来。 同一时间,庞戬透过不见光镜,见为首方脸男子身上的名字是个模模糊糊的“林”,正是那日在灵兽 池边的筑基。 另外两人,一个很年轻——不但是脸,他仪表堂堂,整个人就给人一种“鲜衣怒马”的感觉。不见光镜尽忠职守地透出了他的名字:赵振威。 最后缀着的那位文士打扮,已经有一点五衰之相的先兆,皮肉松弛下来,看着是中年人的模样了。 奚平一时都没顾上打量赵振威,直接对上了那中年人的视线,对方从容地冲他一笑,奚平左手心的感觉更明显了。 这代表什么? 奚平心思转得极快,对转生木里的魏诚响说道:“你告诉那个老九,就说等无常一应付完天机阁的人,我自有安排。” 魏诚响镇定下来,依言转告,那老九吃了一惊,眼睛里的疑虑顿时散了,他近乎低声下气地问道:“圣女怎么知道……一先生去探天机阁了?” 魏诚响举一反三,这回不等奚平教,就自行摆出了“你不配知道”的脸色。 另一边,奚平用舌尖抵住了上牙床才没表现出异状来——无常一,抓住你了。 “林师兄!”周晴忙起身给众人介绍。 点到赵振威的时候,奚平的笑容灿烂得好像失散多年的亲兄弟重聚,点到那中年人时,奚平像流浪半辈子的孤儿找到了亲爹。 “这是吕师兄,”周晴道,“也是矿上的老人了,一直跟着跑押运船。” “不敢,下官吕承意,见过二位金平使者。” 奚平轻轻扣住左手的手心,心念一动:“吕承意。” 下一刻,他眉心多了一个奇特的视角——奚平这个“太岁”好像成了吕承意背后的一双眼,从另一个角度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一无所知的“信徒”。 第48章 魍魉乡(终) 魏诚响一口气没松,房门被人突然敲响,她差点当场崩溃,脑子和脸一起空白了一瞬。 这空洞的眼神却让老九冷汗流得更快了:这是鬼神的眼神啊! 老九只觉少女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里,射出的是神明的冰冷目光。他一时为他的自作聪明后悔不迭,忙恭敬地一低头,起身去开门。 来人是那个将魏诚响带到百乱之地的昭雪人。 昭雪人笑容可掬地问道:“九兄好——不知贵教圣女可休息好了,在这里住得习惯不习惯?” 老九不能让太岁觉得他鲁莽还没用,于是努力定了定神,又成了混迹南矿的老油条:“甚好,多谢昭雪人兄弟。” “不平蝉不平则鸣,昭雪人沉冤铲净,大家都是同路人,不必言谢。”那昭雪人简单寒暄后便开门见山道,“是这样,我家主上听闻圣女驾到,特意在望南楼设宴,想给圣女接风洗尘,不知圣女可方便?” 魏诚响倏地回过神来——昭雪人的主子……那不就是把南郊变成焦土的幕后黑手之一? 老九不敢自作主张,回头用眼神请示魏诚响。 魏诚响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攥紧了,这一次,她没有问转生木里前辈的意见,只对奚平道:叔,这个人我得去见。 “把脸遮上,天机阁的人见过你,免得撞见。”奚平盯住了吕承意,对魏诚响说道,“去吧,我给你兜着。” 倒霉的吕承意不料自己一照面就把老底漏了个干净,他只觉自己灵感毫无征兆地被触动,突然有种被高手锁定的感觉。 那强烈的危机感来自身后,还不是眼前这两个天机阁的人。 奚平就看见他后背一僵,神识迅速小范围地探了一圈——是的,奚平能感觉到对方的神识,即使吕承意探出的神识没有碰到任何一个人。 难怪梁宸只剩一具枯骨,也要赖在转生木上装神。 原来做“神明”是这样的滋味。 在奚平眼里,吕承意一举一动都放大了无数倍。奚平一抬头能看见对方的正脸,垂下眼,眉心却能“看见”吕承意的任何一面:细微的小动作,眼神的落点,探出的神识……甚至隐约能“看”见他周身经脉中灵气涌动的方向。 奚平又新奇又震惊,同时,他心里升起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这个“无常一”……知道自己在梁宸的监控下吗? 一定是不知道的。 只要还是个人,就不可能受得了这种监控,哪怕这俩老头有一腿。 无常一此时以为一切尽在掌中,却不知道自己完全在别人的掌控下。 那么……这世间会有真鬼神么?他此时此刻又在谁的注视下? 这事往深里想,简直能让人走火入魔。幸亏奚平天生心大,很快放在一边——反正他不拜神也不信鬼。 他试着收敛心神、平心静气,压住自己逮到无常一的兴奋。果然,吕承意很快就感觉不到他了,疑惑地放松下来。 随后奚平见此人收回神识,隐晦地看向了一个人。 唔? 正常情况下,这时候不应该观察一下林昭理的脸色吗?毕竟筑基修士的灵感强,假如方才不是他的错觉,附近真有未知高手,筑基应该是最先感知到的。 但……“无常一”为什么看了安阳长公主一眼? 这一眼其实很可能是无意的,毕竟长公主是南矿第一把手,人又长得好似视线磁石,下属心神不宁的时候扫她一眼也正常。 可不知为什么,奚平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便开口问道:“吕师兄什么时候开始在矿上跑押送的?” 吕承意压下心里不安,回道:“这说来话长了,有快两百年啦。” “哇,”奚平感慨了一声,“没心没肺”地扭头问庞戬,“师兄,那不是跟咱们梁总督的资历差不多了?” 吕承意心里一突,一抬头,正对上庞戬那双刀锋似的眼,他又忍不住看了安阳长公主一眼。 不过狗活两百岁都能学会打算盘,人自然也成了精怪。 吕承意猝不及防地挨了奚平一个敲打,却只是一顿,随后便滴水不漏地笑道:“不敢当,梁师兄是南矿第一批驻矿管事,早年为家国牺牲过的。我资质差,道行也低微,哪里配和他比——梁师兄调回金平可也有几年了,近来可好?” 庞戬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多谢关心,我前些日子刚去看过他,挺好。” 三人一番寒暄暗潮汹涌,旁人却不知道梁宸已经被劫钟收了。赵振威热情地说道:“一听殿下召唤,我就知道是天机阁的大人到了,早在思北楼定了桌酒席给二位接风洗尘。矿就在这,也跑不了,庞大人,奚世子,咱半仙毕竟没辟谷,还是以食为天?” 安阳长公主半开玩笑道:“倒显得我不周到了。” 赵振威长袖善舞,一点磕绊也不打地接了长公主的玩笑,三言两语就张罗了起来。庞戬已经放出了因果兽,无可无不可地随了主便,摘了不见光镜,让赵振威领着,往“思北楼”走去。 “这百乱之地,鸟都不来,唯有咱们大宛驻地车水马龙,”赵振威一边走一边介绍,“尤以‘望南思北’二楼闻名,做的都是从孤本古籍上抠下来的南阖特色菜——望南楼更地道一些,思北楼按着咱们宛人口味稍有改良。不少别国人费尽心机弄一张通关文牒到咱们矿上来,就是想来尝尝这南国旧味……哎,诸位师兄,咱们到了。” 只见热闹的驻地小镇上,离码头不远处有两座酒楼,一座朝南,一座朝北,中间隔着一条街。 二楼檐牙相对、露台相望,飘出来的酒香混在一起,是传说中的南阖花酿。 这时,奚平灵感一动,一辆马车正好与他们在路口相汇。 魏诚响含着灵石,正见缝插针地打坐吐息,忽然听见转生木里的前辈说:你现在往马车外看一眼,小心不要露脸。看一个穿灰长袍的中年人。 魏诚响一惊,倏地睁开眼,依言将车帘掀开一角。 第一个撞进她眼里的却是个锦衣青年,虽然只露出侧脸,五官却几乎晃花人眼,那人与苍茫破败的百乱之地格格不入。 魏诚响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心道:“哪里来的金贵人,这样好看?” 然而这念头只匆匆一闪,她怀抱血仇、步步惊心,能轻易吹皱少女心的杨柳风已如过眼烟云,魏诚响很快便将视线从那青年身上拔开,搜寻穿灰长袍的中年人。 缀在一行人最后的吕承意只觉怀中转生木一热,他不动声色的回头看了一眼,对上了一个少女的目光。 魏诚响冲他一笑,吕承意几不可查地一点头,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车与人擦肩而过。 “叔,”魏诚响兴奋地在心里问奚平,“穿灰衣服的就是你吗?” “放屁,”奚平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我让你看的是‘无常一’!给我记住这张脸,这是他真脸。” 魏诚响:“……” 不早说,白笑了。 老九只见“圣女”挂上车帘,一张小脸上笑容迅速消散,又绷成了冷若冰霜的样子,不由得一阵胆战心惊,心说:“圣女现在还是凡人身,方才要不是她掀开车帘,我都没察觉到一前辈就在附近……太 岁果然在她身上!” 他越发恭谨,到了望南楼门口,先一步跳下车去,以手搭阶,伺候圣女。 魏诚响不客气地踩着他下车,就听门口迎他们的昭雪人低声道:“望南楼是咱们兄弟的产业,安全,雅间早备下了,请。” 马车挡住了魏诚响瘦削的背影,一街之隔的思北楼,大掌柜亲自出来接贵客进门。 赵振威介绍道:“思北楼是咱们驻矿办匿名出的资,自家地盘,咱们要用,便不接待外客,没有闲杂人等。” 一街之隔,仙人往南,邪祟朝北。 街上人来人往。 行商带来货物,就地出手,再将南疆奇货带走,因此到处都是摆摊的。离望南思北楼不远处还有个杂耍台子,两个百乱民在那台上的铁笼中卖力地互相撕咬。然而本地人早不觉得新鲜,驻足者寥寥,收赏钱的伙计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矿工的孩子们不知从哪弄来一个风筝,牵着线一通疯跑,风筝却还是往下掉,砸到了一个清河泥的苦力身上。那苦力背着重物,未及躲闪,脏兮兮的帽子给风筝砸了下来,露出一张畸形的面孔——也是个百乱民。三成的百乱民生下来就像没有神智的疯狗,其他虽然长得没有人样,但多少还算是人,可以自愿拔去牙齿指甲,去各国驻地干苦力……或是牧灵兽。 矿上的顽童们见惯了百乱民,也不害怕,抢回风筝,撞了那苦力一个趔趄。苦力蜷缩着不吭声,等顽童跑远,才小心翼翼地捡起帽子戴上,目光落在此时胜负已决的铁笼里。苦力与喘着粗气的胜利者对视了片刻,又麻木地背起东西,继续往前挪去。 顽童们兴高采烈的声音沿街传来:“贱民!贱民!” “唉,这帮没家教的恶童。”望南楼的店小二殷勤地对魏诚响说道,“姑娘留神脚下台阶。” 魏诚响没理会,目不斜视地走了上去,有人替她拉开雅间门,一股澎湃的灵气汪了出来,四壁、地板、屋顶都画满了繁复的法阵,瞬间消弭了南疆淡淡的暑气。 一个颇为富态的男子起身相迎,笑道:“不平蝉,神交久矣!” 昭雪人们恭敬地低头行礼,口称“主上”。 “在下‘千日白’,”那富态男子道,“九先生,六十姑娘,快请入座。” 老九代替圣女寒暄道:“白老板一杯雪酿灌醉了金平城,给这年节添了好喜庆的一把烟花,好大手笔、好大气魄啊!” “不值一提,”千日白“哈哈”一笑,连连摆手,“不值一提——辛苦六十姑娘了,大老远护送我门徒南归……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你家太岁可好?” 魏诚响睁大了眼,恍惚间,她透过眼前一身贵气的男人,看见了烧焦的女尸闭不上的嘴。 少女的五官像锈住的车轮,在面纱下面缓缓推出了一个……有点鬼气森森的笑容:“多谢,太岁让我给白老板带好。” 再送你上路。 思北楼里,奚平三言两语成了赵振威的亲师弟,分享了“罗仙子不做人轶事”八百条,相见恨晚。 两人抱头痛陈潜修寺清修之苦后,奚平随口栽赃庄王:“我说我就不是那块料,都是我那表兄,死活要把我塞进潜修寺。” 赵振威自然顺着他说,也摇头叹道:“世子肯定比我强,我才不是那块料。只是家父为了让当年的大选仙使看我一眼,真是绞尽脑汁,又是搜罗名株又是遍寻青矿田……我在灵石床上整整睡了一年,天天做恶梦,唯恐仙使看不上,辜负父母期望。” 奚平闻言,倒了杯酒,杯口放低三分,亲热地与赵振威碰了下杯:“唉,师兄,咱俩可真是同病相怜,有缘!” 都欠了姓陈的人命呢,你说巧不巧? 充满南阖特色的菜肴流水似的上席,奚平嘬着花酿,一边听安阳长公主痛陈南矿苦邪祟已久;一边听千日白针砭时弊,大放厥词。 赵振威起身敬酒,表示开年第一趟押运船,也是他调来南矿后第一次带船队北上,惶恐不已,全仗林师兄和奚世子。奚平这混子是个场面人,顺势跟着一起敬林昭理,表示自己就是个凑数的。 安阳长公主也叹道:“林师兄这一走,我以后更无人仰仗了……我也敬林师兄吧。” 吕承意见状忙起身作陪:“矿上真离不开师兄。” 林昭理被一群人高高地捧着,其中还有安阳长公主这样的绝代佳人,飘得一塌糊涂,很把自己当回事地说道:“殿下放心,我去内门走个手续,走完自会向师门请下山令,怎么也会把矿上的事帮您料理妥当再走。” 然后就指点起江山来。 奚平垂下眼,就听见那一边,不平蝉的老九对千日白道:“这次的押运船比往常更要森严,还有筑基大能随行护送。” 千日白脸上笑容浅了几分:“九先生的意思,是我们不对这批货下手,从长计议?” “不,”老九正色道,“一前辈让我问白老板,敢不敢险中求富贵。” “怎么说?” “南矿的玄隐外门狗内斗,那姓林的筑基目下无尘,得罪人不自知,”老九一字一顿地说道,“有人想在途中要他的命。” 千日白眼角一跳。 “白老板要是有胆量,咱们里应外合,趁水浑,摸了这条大鱼。”老九往南看了一眼,像是能看穿墙壁,跟对面的“无常一”接上头,“得的灵石按之前太岁与诸位商量的比例分,灵契为证。若是合作得好,咱们不平蝉和昭雪人以后不妨结义金兰。” 奚平像是被齁甜的花酿腻住了,低头灌了口茶水,余光瞥见正高谈阔论的林昭理,只觉林师兄的鼻子长得很妙,心说:“百米内两座酒楼,足有一个巴掌的人想要你命,老哥你都不打个喷嚏吗?” 得罪人不自知——也就是说,林昭理在查矿上内鬼家贼,但这“家贼”显然是个他没想到的人。 有人想在途中要他的命——他是被某个人点名护送灵石的…… 这时,被庞戬派出去搜矿山的因果兽回来了,十多只分身凑成一只,顺着庞戬剑鞘上的花纹爬了上去。 庞都统和圣兽不知交流了什么,因果兽懊恼地摇了摇头,随后消散了。 奚平毫不意外,人家连怎么做掉林昭理都想好了,罪证看来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他一垂眼,从眉心“看见”吕承意隐晦地望向了周晴,这一次,周晴的视线刚好和吕承意对上。 安阳长公主长睫往下轻轻一压,用眼神点了下头。 那眼神冰冷极了,哪还有半分“六神无主”? 奚平恍然:原来如此。 他那被美貌冲昏的头醒过神来以后,就一直觉得安阳长公主身上有什么不对劲。这会儿终于知道是什么了——周晴话里有个矛盾。 梁宸他们最早一批的驻矿管事都是经脉有损,进不了天机阁才给安置在南矿,从他们之后,算是给南矿定了基调——虽然同属于外门,但驻矿办是低天机阁一等的。 这样一帮驻矿管事,就算集体失心疯,吃了熊心豹子胆合伙排挤长公主,周晴能忍他们二十年? 这性情未免也太柔弱可欺了,跟她自己讲的那个“看上了什么就必须要得到的刁蛮公主”对不上。 她迫不及待地答应庞戬搜矿,根本不是憋屈久了,是做 好了准备,有恃无恐。 那么吕承意方才看长公主的两眼就有解释了:第一次他察觉到自己被未知高手锁定,怀疑天机阁还带了别的帮手,用眼神询问长公主来了几个人。 第二次他听他们猝不及防地提起梁宸,又去看长公主脸色,是担心天机阁和长公主一对来意,拆穿他的谎言。 奚平吃了一口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感觉这一桌菜里没几道不是甜口的,腻得人倒胃口。便懒得动嘴了,挟了块荷花酥给安阳长公主,卖乖道:“我娘就爱吃这个,只是怕食多动少衣带紧,不敢多用,晴姨天天为矿上的事操劳,多吃点。” 周晴欣然接过去,顺势问候起永宁侯府。 奚平拿出平时哄他母亲的本事,将长公主哄得眉开眼笑。 晴姨啊,你还不如不套这层关系,单纯色诱呢。 第49章 山陵崩(一) 为了给金平那没见过世面的金枝玉叶做戏,陵县轰鸣的机器停了好几天。烟筒闭了嘴,一场雪下来,就立竿见影地现了蓝天。 太明二十九年,初二清晨,群星隐没,只剩启明。 朝阳在东方泼了一碗血,它就跟熔金炉上的法阵一样虚伪,光是冷的,洒在霜雪上,霜雪纹丝不动。 陵县是苏陵最后一站,庄王从此地离开,就下了沽州。临走时,殿下应付差事似的,随便挑了苏陵漕运司和商行一点小毛病,改不改两可,然后盛赞了陵县商会表明态度,曰:义商良贾,泽被乡里。 陵县县令与商会一帮骨干喜不自胜,当天就要叫人将这八个字制成匾。 谁知乐极生悲,这匾到底没能挂上。 当天夜里,陵县知县与商会会长的尸体就被切成了一堆碎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他俩缠绵在厂区里难舍难分,血溅了一整条街。 别说,“泽被乡里”也算名副其实了。 死的这两位按说都不是普通人,看家护院的侍卫恨不能比县衙的衙役都多,更不用提房前屋后那些昼夜不歇的防秽驱邪法阵——反正比熔金炉上的法阵勤快多了。 郑知县府上甚至逾制用了铭文。 然而法阵也好,铭文也好,全被那不知名的刺客干净利落地一剑破坏,现场找不出第二道利器痕迹。别说家丁侍卫,郑知县当夜和小妾厮混罢休,几时没的,枕边人竟一无所知。 这岂是凡人手段? 虽然民间一直有邪祟活动,可从来民不与官斗。玄隐山还没倒呢,这些邪魔外道竟敢如此猖獗! 一时间,整个苏陵的高官与巨贾惶惶。苏陵知府震怒,派人请当地天机阁分部彻查,圣兽很快将嗅到了邪祟的痕迹。然而天机阁去拿人时,那些邪祟却事先收到了消息,望风而逃。 “英雄”的故事悄然在百姓间口耳相传,平时为了三俩铜板能把脑浆都挠出来的人们一致缄默。 沉默的人们渐渐明白了真相: 有仙家庇护的深宅大院那么坚不可摧么?并不是,原来那些神乎其神的铭文字也是能被人破开的。 树大根深,皇子来了都撼不动的权贵真那么高不可攀么?非也,原来脑袋满地滚的时候,多高的帽子也是枉然。 那两人的死相很快被人画成小册子,在不太识字的人们手中流传。 环顾周遭,每个人 都自愿给邪祟当同党的时候,别说区区几个房前屋后的逾制铭文,就算是玄隐镇山大阵,也是要瑟瑟发抖的。 反正苏陵的权贵们是慌了。 初三后晌,衙役们开始挨家挨户查抄,搜检邪祟余孽,稍有嫌疑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拿下。 阎王发了昏,小鬼自然猖狂。衙役明里秉公执法,暗地趁机揩油,有钱放人,没钱下狱,竟连七旬老翁与十岁幼童都一并当做了“杀人邪祟”拿走,哀嚎惨呼声震天。 本就离炸膛只差一颗火星的民怨终于沸了。 初五,一伙衣衫褴褛的工人手持铁棍、铁锹等物,冲进了县丞与巡检家。 此事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谁家里没点保平安的仙器法阵呢?那东西可比什么看家护院的都管用,一道仙罚打下来,管是什么狮子老虎也成熟肉,凡人何足道哉,岂不如牛马? 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些胆大包天的邪祟竟混在了工人之间,帮他们破坏仙器和法阵。 这回牛马可算噬人了。 苏陵府驻军赶来时,陵县三位巡检无一幸免,厂区火光冲天,大宛第一熔金炉给大年破了五。 有的时候,缺的就是大堤上的一道口子、敢为天下先的一刀。 有人开头,后面一发不可收拾。 本应下沽州的庄王神秘失踪,各地天机阁分身乏术,连奚平那里都只接到了庄王一句简略的“安好”。 奚平此时已经在船上。 他合上白玉咫尺,喘不上气来——为了分辨太岁余孽,他早将支修打在他灵台的清心诀抹了。本来奚平已经能控制自己神识,初步“不为外物动”了。可就在这几天,不知为什么,呼喊“太岁”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那些杂音昼夜不休,就算他摒除杂念入定,仍一浪一浪地敲打在他灵台上,搅合得他心浮气躁。 “不行,我快憋死了,出去透口气。”奚平和奚悦交代了一声,走上甲板。 此时夕阳已经西下,甲板上能听见水龙的长吟,淡淡的咸腥气扑面而来——他们已经到了海上。 北上的灵石押运船与奚平来时行程不太一样,他们从大宛驻地出发后,往北走了一小段,就拐进了春秋河,东去直接入海,要等进入大宛境内,再经潦水码头入港,回内陆运河。 这一来是因为押运船队堪比一支海军,要再加上水龙开道,他们一下河,别 人没法过了。除了本国地盘,没人会给他们清河。 再者官船押运灵石,封箱、统计、贮存……每个环节都极为严苛——那可不是庄王给奚平寄零花钱,被法阵损耗个一两成也无所谓,他俩谁也不在乎——灵石数量错一点对不上,整支船队的修士和船工都得问罪。走内河不安全,就算没人在陆地上架个轰山大炮等着他们,途径别国辖区时,别人在河道底下埋点法阵他们也受不了。 “世子。”一个送饭的小厮殷勤地跟奚平打招呼,“入海以后船上晃,您晕船不晕,小的回头给您送一杯南葡萄酿?” 奚平忙摆手道:“饶了我吧,再不给我吃点咸的,我这肚子里的酸水池子供得上一个厂房使了——这是伺候林师兄的?” “哎,是!” 奚平:“那还不快去,晚了他又发作你们。” 林昭理刚跨过筑基关,境界不太稳定,也还没辟谷。这位先生毛病奇大,餐具只用他自己带的,碗筷盘叠摆放位置也必须是固定的,说几时几刻送饭就得是几时几刻,早一会儿晚一会儿都不成,只差没规定碗里有多少颗米了。 奚平疑心他修的是“事儿精道”——此道也没别的好处,就是方便别人给他下毒。 与那小厮擦肩而过的时候,奚平藏在广袖下的左手轻轻一勾,那小厮眼神茫然了一瞬,像被短暂地摄了魂。 奚平用少年时赌色子练出来的手,飞快地挟起一张符咒,在饭食上扫了一圈,符咒消散在他掌中。紧接着,那托盘里的茶水中冒出了一股极细的白气,化在半空不见了。 这一番动作只在转瞬,小厮散开的眼神很快凝聚,扑棱了一下脑袋,嘀咕道:“什么响了一声……”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去,一点也没察觉刚才发生了什么。 奚平游手好闲地靠在栏杆上瞭望大海,“听”见那小厮心里唤着太岁祈愿:“太岁保佑此行顺利。” 奚平心想:去你的吧,不保,我还得咒你呢。 他这会儿虽然还是拿那些杂音没办法,但要是当面遇见太岁信徒,那只碎过一次的左手可就太灵了,一抓一个准。这押运船上,除了无常一吕承意之外,其余“不平蝉”都是凡人。奚平试探了几次,发现他左手拨出来的弦声只能影响凡人——有一次趁宴上有乐师,他试着在吕承意脑子里拨了一次弦,结果非但没能影响对方的神智,反而碰了吕承意的灵感。 奚平推断,这应 该是他自己修为不够。 好在吕承意这回脚踩两条船,做好了死遁的准备,就没打算让这一支船队的人活着回去,没舍得带不平蝉中的其他修士。 林昭理给送饭的小厮开了门,瞟了不远处吹风的奚平一眼。想必是听见了奚平方才埋汰他的话,林昭理没赏好脸色。 这位老兄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反正押送船队中,连提督赵振威在内,都不值当他老人家将叩问青天的黑眼仁翻下来——他就只对安阳长公主上心,临走时候反复安慰周晴,殷殷地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快回来,不会让殿下一个人陷在南矿里。 奚平冷眼旁观他那难舍难分的劲,简直想叹气:就你那柔弱无依的好殿下,开船才三天,都安排人给你下两回药了,她可太怕你回去了。 可见林师兄一个林家嫡系出身的筑基修士,连个南矿也摆不平是有原因的。依奚平看,这种人才留在人间可惜了,还是趁早回内门闭关清修去吧。 他用来解毒的符是一种特殊的清瘴术,一听这名就知道是庞戬教的。 庞师兄说了,医毒一道博大精深,临时抱佛脚别惦记了,想防别人暗算,只要记着一点——凡人不可能给修士下毒,姑且不说毒吃了有用没用,只要那玩意端进去,立刻就会触碰修士的灵感。 想给修士下毒,一定要另一个玄门中人,用灵气编出毒瘴才行。 他不用管毒是什么毒,只要用清瘴术将毒里的灵气逼散就行,以修士的体质,鹤顶红断肠散随便喝。 奚平一开始还在琢磨,怎么编个瞎话,才能将他听来的消息透给老庞。谁知思北楼一日游当天晚上,庞师兄就穿墙去找了他,盯着他将清瘴术练熟了,便嘱咐道:“安阳给的东西,你记着用这个过一遍。” 奚平:“……” 对了,这庞都统在金平城里都快修炼成精了,他都看出来的事,老狐狸早闻出味不对了。 他俩虽然平时互相坑,但一致对外的时候还挺有默契,一对眼神就能搭。 庞戬正色道:“你师父应该给你保命的手段了吧?” “给了,”奚平也严肃地回答,“大砸钱术。” “滚蛋,”庞戬踹了他一脚,又说道,“林昭理是个二百五,那个赵振威,我看心思都在旁门左道上,这俩玩意都不靠谱。那个姓吕的是你先提醒我注意的,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出来的,但我觉得你的想法对。” 奚平坐直了,就听庞戬说道:“我查了此人出身,跟我一样,矿上长大的,成年后自己也做了矿工。他应该是天生灵感极高,经年日久在灵矿上泡着,机缘巧合冲开了灵窍。虽然不少驻矿管事都是这么入的门,但矿工开灵窍并不是什么好事——上面首先要怀疑你是不是监守自盗了,要捉起来严查好几轮,证明没问题,才能以记名弟子身份留在驻矿办……至于你是被搜魂搜成傻子,还是过关当半仙,主要看矿上有没有说得上话的人保你。当年保吕承意的人是梁宸。按理说这种大恩重逾山,认人当干爹都使得,但奇怪的是,这两人后来就没交集了。” 同在南矿小两百年,关系疏远如普通同僚,甚至交接灵矿时的签章记录显示,十大驻矿主管中,吕承意与梁宸交接的次数最少。他俩像刻意避嫌。 “如果安阳真有问题,这一趟可能就凶险了,”庞戬道,“这么着,你找个借口,跟我留在矿上……” 奚平一听就不干了,心说那我不白来了吗? “险中求富贵,没准还能摸到对方老底呢。”奚平道,“师兄,兹事体大,你手下人间行走们基本都是大家出身,身份背景盘根错节。如果安阳殿下都有问题,你说你现在信得过谁?” 庞戬:“……” 他确实没人可以用。 “还得靠我吧。”奚平舔了舔嘴唇,“放心师兄,没人知道我是天生灵骨,就算听说我拜入飞琼峰,我刚入门没几天,他们也不会把我当回事的。实在不行我还能出卖色相,这点比你强,你承认吧?” 庞戬:“臭美什么,小白脸。” 他皱着眉忖度再三,实在也没别的办法。 “如果这里面真有安阳的事,我想不通她图什么。大宛就是她们家的,她失心疯了么,伙同别人偷自己东西……”庞戬又皱眉道,“咱们已经知道,这伙‘家贼’通的是南蜀。” 奚平反应很快:“他们要有什么事找外援,肯定要借用南蜀的力量。” “南蜀好说,你都祸害过他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庞戬摆摆手,“我要提醒你,小心楚国和北历——尤其楚人,那天灵兽池边就有他们搅合。” 奚平对家国天下事一窍不通,茫然地“啊”了一声:“为什么?” “因为南蜀与我国不接壤,你个不学无术的东西!”庞戬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道,“虽然凌云那帮驯兽的也不见得是什么好货,但他 们肯定不希望看到我大宛国内动乱。如今阖已成‘百乱之地’,蜀国国力对上楚国项氏没有任何胜算——路上给我好好读点书吧,少爷!两百年内的历史起码知道一下吧?” “唉……” 奚平想起“读书”俩字,就跟中了诅咒似的,全身的懒筋一抽一抽的疼。他死狗似的在栏杆上赖了半天,见大海全是水,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船上的邪祟们这会儿也消停了,只好无所事事地游荡回屋,拿出庞戬给他的《西行散记》。 一翻芥子,他顿了顿——芥子里有一堆东西。 点心、特制的胭脂、小玩意……那是安阳长公主让他带回去给崔夫人的。 东西他都很小人之心地检查过了,没问题。甚至奚平大略一扫,胭脂的颜色都是他母亲平时偏好的。因他随口提了一句荷花酥,周晴让人在思北楼给他包了好几大盒。 临走时,那位殿下还特意拉住他嘱咐说:“你林师兄要巩固修为,没有大事不会轻易出面,路上都听你吕师兄的就行,他跑了一辈子灵石押送了,什么都知道。” 奚平叹了口气,周晴不是胡说,她年轻时应该确实和崔夫人有交情。让他“都听吕师兄”的,是因为她以为吕承意是自己人。 她还自以为在这条杀人船上,给他指点了一个安全区。 “晴姨,”奚平当时没忍住,试探安阳道,“你在矿上干得又不开心,憋憋屈屈的,干脆回潜修寺呗。当几年管事,以后进内门多好,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根本配不上你。” 周晴当时笑容一下淡了,那张少女面孔突然就染上了风霜,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这天下姓周,陛下尚在殚精竭虑,我能抛下他,自己遁入深山吗?只是本领有限,能帮他的不多而已……你小孩子家不懂。” 所以你就“帮”他里通外国,盗窃自己家的灵矿? 奚平确实没听懂,此时想起来仍百思不得其解。 他带看不带看地随手翻着书,又“听见”船上被他标记过的太岁信徒在求神明保佑,便用灵台“看了”过去。 只听那信徒对吕承意道:“‘蜃气散’第二副已经给那姓林的吃了,后日一早下最后一副,当天即可见效,到时候咱们正好到返魂涡,兄弟们都做好准备了。” 第50章 山陵崩(二) 奚平倏地坐正了,凝神眉心,船队中,所有角落里邪祟的窃窃私语都落到了他耳朵里。 “……四更……” “……盟友回信确准无误,蜀人以邪祟身份……”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到时候除秽水龙……” “蜃气散毒发……” “放心,水龙能控制住……” “铭文与大阵……” 来了! 奚平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膝盖,琢磨他应该怎么办。 他双手的骨琴比以前好用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 除了师父那贵死人不偿命的剑气外,他的骨琴还是只有在“人有心”时,曲才有意。比如生死一瞬时的琴音才有削山震石的锐气,平时想用琴音打个靶,那肯定还是时灵时不灵。 只有他左手能直接在人灵台上响的无声弦才有“他弦一动,别人就懵”的拍花子效果。但这也是有限制的:首先,对象必须是用血浸过转生木的“不平蝉”;其次,对方修为必须远低于他,凡人……他估计刚开灵窍的修士或许也行,但天生灵感特别高,或是修炼过几十年的老半仙他肯定控不住;最后就是,他一段弦音只能影响一个人。 也就是说,对上吕承意,奚平这个“初级太岁”最有效的武器只有坑蒙拐骗。 而这船队中除了无常一,船工和随从中少说还有十几只不平蝉,分散在不同的运石舰和护卫舰上,奚平或许能在他们动手的时候伺机搞一点破坏,不可能控住全场。 除此以外,奚平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劣势:尽管这段时间他自认为非常用功了,还是不可能像那些老半仙一样熟悉护卫舰上的各种铭文和法阵——他每天被师父满纸圈错的功课也能帮他打消幻想,踏实做人。 那就只能……祸水东引了。 第二天傍晚,奚平算准了赵振威例行巡视主舰的时间,开始在屋里温酒,酒里加了一滴他从飞琼峰上摸来的“迷津”。 凡酒立刻成了琼浆,异香让每个经过他门前的人都忍不住吞口水,果然就把赵振威给勾来了。赵振威热衷于到处拉关系,早有心结交永宁侯世子,上赶着搭讪了一句“好香”,被奚平邀请同饮,立刻就欣然玩忽职守,喝酒去了。 “你问返魂涡啊。”赵振威砸吧了一下酒味,摇头晃脑地说道,“那是海上一大片因潮汐而起的漩涡群。 起旋时,海面上能有成千上万个旋转的深渊,最大能达百丈,又骇人又壮观。不过咱们看不见,咱们押运灵石北上,都得有高手算好良辰吉时——不是黄历上说的宜动工、宜破土什么的,算的就是返魂涡的平静期。” 奚平一边引他喝酒,一边闲聊:“那怎么不干脆避开这一片?” “能避早避了,不是没办法么。大漩涡出现的位置不固定,范围非常大,绕不过去。再说这边是百乱之地,上哪补给去?”赵振威说到这,摇了摇头,“其实有时候想想,人就是人,还是不能与天争啊。” 奚平见他话里感叹句多了起来,知道是上头了,又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杯酒,不食人间烟火地说道:“赵师兄,你老说这些丧气话我就不爱听,不都说人定胜天吗?” 赵振威摆摆手:“你还年轻呢。” 奚平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 赵振威在南矿上没什么资历,一边是见了谁都得叫师兄师姐,一边是手下都不服他,难得碰见比他年轻、还要向他讨经验的人,立刻起了给人当爹的瘾。 “人定胜天?”他笑了几声,不知不觉又一杯酒下了肚,“我跟你说,人哪,打从娘胎里出来,这辈子什么样,基本就没什么悬念了。是贵是贱天注定,要我说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你就比如说那些老百姓吧,是屠户的儿子,长大了就当屠户,娶隔壁木匠的闺女,一辈子几十年,踏踏实实过完了,大家都好,我都羡慕。你要非得‘胜天’,隐匿灵田,私藏邪祟……或者干脆自己变成邪祟,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对这人世间有什么好处呢?” 奚平正剥葡萄皮,不知怎么劲大了,呲了一手水。他便犯了少爷脾气似的,丢在一边不碰了。 奚悦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将果盘拿过来,给他剥好,又用细签捅出籽。 奚平盯着赵振威笑道:“赵师兄在矿上,也能接触到邪祟吗?” “哎,怎么没接触过,不说远的,就……就去年,我们家都被邪祟盯上过。”赵振威舌头已经有点大了,“窝……嗝……额们家啊,宁安府,天子脚下,你说他们多大胆!” “嚯,”奚平“大惊小怪”道,“还有这等事!” “修为还不低,得有开窍后期了。幸亏那天来灵药田里收苗的内门师兄正好借住在我家……哦,灵药田你可能不知道,就是散落在人间各处的青矿田,对咱们没什么用,药修倒是常拿来种灵药。宁安那片有块青矿田,是 咱们赵家同宗老祖宗的。”赵振威说起门楣,难免有点炫耀的意思,眉飞色舞道,“那邪祟,逼得内门师兄使了师门赐的仙器。肚子给仙器掏了个洞,还不依不饶,最后是被自己同伙扛走的,你说凶不凶?” 奚平趁他不注意,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倒出去了,喃喃道:“真凶,疯了吧?” “谁说不是,”赵振威一拍大腿,感慨道,“什么世道!” 奚悦将一小碟收拾干净的葡萄推到了奚平面前,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奚平没看他,用驯龙锁传过个念头:我没生气。 奚悦又把碟子往前推了推:唔,没生气,你吃呀。 奚平拿他没办法,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把葡萄吃了……还是甜得发腻,噎人。 “师弟,你这酒哪弄来的,好东西啊!” 奚平笑道:“家里长辈自己酿的,要不是明天咱们就进返魂涡了,不敢耽误赵师兄正事,定要再邀你不醉不归。” “那有什么,”赵振威大着舌头一摆手,“今夜子时六条水龙下水,护卫舰上防护全开,龙王来了也得绕道,耽误不了咱哥俩喝酒。” “好啊,”奚平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就说定了,我可等着师兄。” 你活得过今夜子时的话。 海上圆月从波涛中升起,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钻进第一护卫舰里的水龙大阵。 海上开路的除秽水龙跟庞戬在运河码头扔的那条可不一样,下水后与上古传说中的神龙无异,龙吟声能让三十里内的鲸鲨海怪退避,六条水龙同时出动,围拢成一圈,甚至能让船队在海啸和风暴中平稳穿行。 此时两条水龙开路,大阵里还有四条龙,在三丈见方的阵中,大鲤鱼似的互相嬉戏。 吕承意站在法阵边上,口中念念有词,一道漆黑的符咒在他双手中渐渐成型。 水龙们躁动起来,张开嘴,无声地冲阵外不怀好意的男人咆哮。 吕承意眼皮也不抬,猛地将符咒往下一按,水龙阵中震荡了一下,所有灵线水波似的颤抖起来,四条水龙先是剧烈挣扎,随后清澈的眼中起了阴翳,渐渐浑浊,片刻后,竟都不动了。 吕承意舒了口气,咬破手指,在转生木上写道:“一切顺利。” 字很快被木头吸了进去,继而停在了奚平灵台上——这也是奚平让魏诚响帮忙试的。 他 不知道以前梁宸是怎么让信徒用转生木互相联系的,反正奚平锁定过某个信徒后,不但能分辨出对方祈愿的声音,还能收到对方用血送进转生木里的信。他看完,就可以将这信原原本本地传到其他信徒的转生木上。 这样一来,“无常一”和“圣女”就以太岁为信使联系上了。 现在“圣女”和老九跟着昭雪人他们,作为双方的联络人。昭雪人已经埋伏好了,吕承意这信是给“圣女”报进度的。 奚平正摽着赵振威在甲板上散德行,俩人一样脚底下拌蒜——还唱歌。 林昭理往外看了一眼,骂了一声“成何体统”就甩上了门,经过的船员也不敢管,只能小心守在甲板边上,不让这二位贵人掉下去。 好在这两位没有下水醒酒的意思,荒腔走板地下了楼,往船舱里走去。 吕承意的信触动奚平灵台的一瞬,船舱里走到背人地方的奚平毫不犹豫地拖着赵振威往墙上撞去,同时,他在墙上盖了个共此时印。 护卫舰上,水龙阵外的小走廊中事先预留的灵印刹那间被激发。 两地瞬间联通。 奚平将赵振威往里一推,脸上半分醉意也没有了,看着赵振威和灵印一起消失在了主舰上。 然后他透过眉心盯住吕承意,只见刚刚神不知鬼不觉给水龙大阵做完手脚的吕承意从水龙舱里钻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跟一身酒气的赵振威撞了个满怀。 那两人都愣住了。 “啊哟,”奚平自言自语道,“这回可是‘捉奸在床’了。” 他好整以暇地在灵台中默念“魏诚响”的名字,将吕承意的信传了过去,顺口说:“别着急,他一会儿还得给你写别的信。” 魏诚响睁开眼,嘴里的灵石已经碎了,她抽了口凉气,呲牙咧嘴地活动着身体,把粉末就着血咽了。 她一开始是怕说错话,憋着不吭声,现在不用憋她也不想说了——长期含着灵石,她的上颚和舌头被磨得破了好、好了又破,都快烂了。别说让她长篇大论地讲点什么,喝口水都恨不能撕开喉咙直接往里倒。 反正在老九等人眼里,圣女越发高深莫测了。 魏诚响还没来得及回答,耳根忽然一动——可能是灵窍松动的缘故,她近来开始隐约有灵感附到五官上的感觉,耳目越来越灵敏了。 门口的人才靠近,她已经听出了是谁,连忙将撇 出去的腿收回来,歪斜的腰胯扶正,摆好冷若冰霜的姿势。 片刻,就听门响三声,老九低声道:“圣女。” 魏诚响敲了一下桌子,示意他进来。 老九低着头走进来,不敢直视圣女的脸,说道:“圣女,白老板他们为表诚意,已经先一步签好了灵契,内容属下都看过了。圣女看看,若是可以,可否请圣女代太岁签一下灵契?”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团“金线”,老九伸手展开,一行行金字像是写在透明的纸上,跳进魏诚响和奚平的眼里,只见上面列明了双方如何合作、怎样分赃等。 魏诚响一目十行地扫过来,落到触目惊心的最后一条上:如有违约,灵台破碎。 魏诚响:叔,这是什么? 奚平:“……” 他隐约听谁提起过“灵契”,但当时消息太多太庞杂,他没注意。 奚平迅速通过驯龙锁问奚悦:灵契是什么? 每天替他读书的奚悦很快回道:是一种打在灵相上的契约,双方自愿应允后,以心头血诚心按在契约上,灵契方成。 奚平:毁约呢?违约呢? 奚悦道:不能毁约,违者的话要看约定。轻则损毁经脉,重则灵灭道消。即使一方死了,若灵契内容里没有约定人死契灭,灵契也不会消失,另一方还是要履约。 奚平:“……” 魏诚响:“……” 坏了,怎么没提防还有这种东西。 而就在这时,奚平后脊忽然一凉,灵感被触动了。他一惊,循着灵感找过去,愕然发现吕承意和赵振威那两人没按他的剧本演。 赵振威喃喃道:“……老吕?” 吕承意被人当场撞破在水龙阵上做手脚,竟没慌,抬手一道符咒拍在赵振威额头上。 赵振威猛地一扑棱脑袋,醒了。 “怎么回事,”吕承意沉声道,“你不是在主舰上巡视吗?” “我……是……”赵振威茫然片刻,蓦地意识到了什么,“你刚动完水龙阵?” 两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不好!” 奚平:坏菜,没想到姓赵的虽不是邪祟,竟是家贼! 第51章 山陵崩(三) “奚悦!” 奚悦本来正在收拾酒桌残局,驯龙锁里突然传出这么一嗓子,半偶吓了一跳,打碎了一只琉璃杯。 两道人影——吕承意和赵振威,旋风似的从第一护卫舰上卷回了主舰,一个冲向船舱下层,一个直奔奚平住的客房。 给林昭理下毒顺便送饭的“不平蝉”船工正好经过,惊讶地看着向来温良恭俭让的吕承意落在奚平房门口,招呼都没打一声,神识一扫,就直接破门而入。 “一……吕尊长,怎么了?” 吕承意没理他,面沉似水地站在门口——奚平房中已经空无一人,地上只有一个碎杯子,酒香还没散。 会是巧合吗?会是年轻人闲的没事用仙器恶作剧,刚好把赵振威送到护卫舰上吗? 吕承意眼角“突突”地跳。 可如果是那样,为什么连他身边的哑巴小仆都不见了,甚至没来得及收拾碎杯子? 吕承意倏地转过身,嘬唇做哨,船队正前方,一条开路的水龙从水中一跃而起。吕承意指尖夹起一张符咒,指尖在上面划出了“奚平”两个字,随后将符咒一弹,碎成一束光的符咒散入海水,掠向水龙。 水龙长吟一声,钻回水下,掉头回到船队周围。 “奚平那小子发现东窗事发,”吕承意心说,“第一反应肯定是躲进水里,要把他堵在船上。” 奚平本来已经掏出了庞戬给他应急用的“避水珠”——珠子扔进海里,能装两三个人,在海底潜伏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珠子都脱手而出了,听见这么一嗓子,奚平伸长了胳膊一捞,又将避水珠捞了回来。 娘的!姓吕的瘪三! 他灵感忽然又被触动,一边是驯龙锁,一边跟他左手有感应——奚悦在附近,遭遇了一个不平蝉的内奸。 奚悦这半偶一开始做出来,就是为了给主人搜索灵物的,对灵气异常敏感,因此轻松躲开了船上的修士。可船工却都是凡人,他运气不太好,听见拐角处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正好被卡在一条细窄的走廊里。 不能让人看见自己,奚悦立刻就要回头上甲板,船身却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身后甲板方向传来水龙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他一时进退维谷。 就在这时,船工的脚步突然停了。 下一刻,熟悉的气息快速逼近,奚悦还没来得及转过身来 ,就给人一把捞起来。奚悦眼前一花,被人挟着,风一样的掠过细窄的过道,与一个呆若木鸡的船工擦肩而过,继而钻进了一个杂物间里。 约莫一息光景,船工的脚步声重新响起来。不知不觉中了某初级太岁“梦游音”的不平蝉船工毫无察觉,频率都没变地继续往前走去。 奚平陡然松了口气,在奚悦后脑勺上胡噜了一把:你小子差点没了。 奚悦感觉他手都凉了:少爷,怎么回事? 奚平这会儿脑子里“嗡嗡”的,先嘱咐魏诚响:阿响别签,你先拖一会儿,我想办法。 随后对奚悦说道:“无常一”方才对水龙阵做手脚,我顺手捅到了赵振威那里,没想到姓赵的是安阳的人。 奚悦一呆。 奚平把气喘匀了:这见了活鬼的押运船队,提督是家贼,总兵是家贼家的家贼……呸,我他娘的舌头快系上了。 林昭理以为自己抓到了矿上家贼的尾巴,准备给他安阳殿下肝脑涂地地除了这一大害,狗屁也不知道,是纷繁复杂的南矿上的“底层”。 安阳本人就是家贼头头,收到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讨好,大概十分感动,随手给老林安排了一趟去西天的奢华客船。但她也只是“中层”,因为她也没料到,派去护送林昭理上路的人是个货真价实的邪祟,早勾结好了同伙,等做掉老林这个筑基就出来端锅包圆——吕承意这个无常一才是这场黑吃黑游戏里的“高层”。 奚平成功地混进了真邪祟总坛,一边假装神像吃供奉,一边偷听他们密谋,自以为是一屁股坐在了众生头顶,一览众山小。谁知飘太高,反而被遮住了视线。 他对奚悦说道:这事赖我,我疏忽了,以为盯住了不平蝉就万无一失。我早该想到,安阳在矿上一手遮天,每天还要在林昭理面前装模作样,要不是姓林的大傻子舍不得劳动她,估计她都混进对方内部自己查上自己了——这么个人才,怎么可能只给林昭理安排吕承意一个勾魂使。 奚悦从来没有见奚平这样焦躁过,连上次在潜修寺,他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命自己去偷铭文,态度都跟没事人一样,害得奚悦以为真没什么事,险些抱憾终身。 奚悦正直地提议:不如我们干脆出去,和他们对峙! 奚平将他脑袋往下一按:你可别出馊主意了。 跟林大傻说赵振威和吕承意都是安阳的人,这俩人磨刀霍霍,准备把你沉海,这不 是扯呢吗?老少男心哪禁得住这么赤裸裸的真相,非得恼羞成怒不可。再说他既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总不能说“我就是太岁吧”……对方搞不好却有。 既然赵振威是安阳的人,这船上其他修士又都是什么成色呢?奚平不知道。 耍小聪明如迎风玩火,稍一忘形就会反噬焚身,奚平在潜修寺受过一次教训了。可那回毕竟只有他自己,碎就碎了,躺半年好了,他也就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回他身边带着个奚悦不说,还把一个小姑娘陷在了邪祟窝里。 那吕承意现在是还没反应过来,等过一会儿…… “阿响,”他急躁地在转生木里叫魏诚响,“听我说,别管了,有仇咱们以后再报——我帮你报,事情有变,你先尽快脱身!” 魏诚响一边装作仔细审视灵契内容,一边偷偷对他说:“叔,我们没在船上,你忘了?我们在昭雪人的仙器里,海底下沉着呢,我往哪脱?” 奚平闭了闭眼,咬了舌尖逼迫自己冷静,凝神盯住吕承意。 只见水龙的动静将林昭理也惊动了。 “什么事?”林昭理就住奚平隔壁,出来见站在奚平门口的吕承意神色不对,便皱眉阴阳怪气道,“这金贵世子又怎么了?” 吕承意抬头看向他。 林昭理自命不凡、目光短浅,可他也是个筑基修士。从开窍到筑基,“半仙”变成“仙”,中间差距犹如鸿沟。不是每个人都有天机阁庞戬那种本事和资源的,吕承意和赵振威捆在一起,怕是都不够林昭理一拂袖的。 吕承意面露难色,故意模棱两可地说道:“具体什么事属下也不清楚,但永宁侯世子手上有个仙器,我觉得有些不妥,想来问问。” 林昭理:“什么仙器?” “有点像传送法阵。”吕承意为难道,“押运船上禁传送,但世子第一次来,可能不清楚规矩。方才他与赵提督玩笑,不知用了什么东西,直接将赵提督传到了第一护卫舰上。赵提督也觉得不妥,这才叫属下来问问。” 这时,赵振威满头大汗地跑了上来,正要跟吕承意说奚平不见了,不提防对上林昭理寒星似的目光。他做贼心虚,吓得当场腿一软。 林昭理却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酒醒了?” 赵振威讷讷不敢吭声。 林昭理哼了一声:“两个传送点在哪,带我去看。” 共此时印的灵印 早就没了,然而那毕竟只是开窍级的仙器,在筑基修士还是能捕捉到一丝残余气息。 林昭理伸手抚过灵印的残余气息,总觉得熟悉……他最近好像在哪感觉过一样的气息,是在哪来着? 跟上来的吕承意和赵振威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吕承意忽然说道:“赵提督,你被传送过来的时候,可检查过第一护卫舰上有什么不妥?” 赵振威结巴道:“没、没有,我当时酒都吓醒了……” 林昭理一愣:对了,第一护卫舰上有水龙大阵,水龙今夜要下水! 他扭头转向水龙舱,一把推开赵振威这个废物,闯了进去。 只见那阵中原本灵动的四条水龙像被下了蛊,四条龙首位相连,机械地转着圈。 林昭理挽起长袖,在一条水龙游过边缘时,隔空一抓,捏起了龙身。 那水龙离开法阵,抽搐了一下,随即面露狰狞,六亲不认地掉头冲林昭理咬来! 林昭理扣住水龙七寸,同时轻叱一声,将一道符咒打在水龙身上。 水龙僵硬地打了个挺,随即,一股黑气从它口中喷了出来,腥臭扑鼻。水龙身体软化下来,浑浊的眼中阴翳退散,眼珠重新清澈起来,茫然地看着林昭理。 林昭理阴沉着脸将它扔回法阵中,其他三条水龙似乎觉得来了异类,立刻不转了,充满敌意地围住了那干净的水龙。不等它们发作,林昭理就猛一拍水龙阵,将另外三位龙脑里糊的烂泥也“洗”掉了。 水龙入海后,身长可达百丈,呼啸成雨,吐息成雾。如果这四条被人做过手脚的水龙今夜被放进大海里,非得把船队翻在水里不可。 这不是恶作剧,这是恶毒至极! 吕承意故作震惊道:“这……这是什么?” “一种来自蜀国的迷幻之术,捕猎大型群居灵兽用的。”林昭理冷冷地说道,“可令灵兽们自相残杀,水龙在被南圣收服前也算灵兽。” “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会蜀国的迷幻术?”吕承意先是喃喃自语了一句,又道,“等等,他身边那小仆脖子上戴的好像是驯龙锁!” 林昭理听完先是一皱眉,随后神色骤变——他想起方才那熟悉的气息是什么了。 那日他带人夜探南蜀驻地,他负责吸引蜀人的注意,让手下人去搜矿上丢的灵石,就在属下快要摸到门路的时候,灵兽池突然塌了,还引来了唯恐天 下不乱的楚人。 当时,那翻覆的灵兽池底有一缕隐约的古怪灵气,同方才他感觉到的一模一样! 弄塌灵兽池的是奚平,他当时就和蜀人混在一起! 吕承意趁机又说道:“林师兄,蜀国凌云向来喜欢弄些阴损招数,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那永宁侯世子隔壁,可觉不妥?” 林昭理闻言一惊,迅速将神识沉入四肢百骸,将自己从头到尾反复检查了几遍,心里默念了三四趟清瘴术。见无异状,林昭理才放心下来,依旧端着高傲狂妄的架子,嗤笑道:“我能有什么不妥?区区一个刚入门的小子,我就算站在这让他随便暗算,他能奈我何?” 目睹此情此景的奚平:“……” 可求求您老了,别吹了。 奚平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果然傻子都如崔记上架的限定孤品,得抢。先到先得,你不下手就要被别人骗走了! “谢天谢地,”吕承意再次和赵振威对视了一眼,口中道,“那可真是万幸……” 低级修士给高手下毒,必须得是对方没有防备才行,蜃气散前期毫无症状,一般人也不会没事拿清瘴术在自己身上扫,等三副药下去发作了,已经药石罔效。但假如这筑基真的神神道道的,每天都觉得有人要害他,每天查自己有没有中毒,那开窍修士编的毒瘴绝对能查出来。 按理说,林昭理这会儿应该已经服下两次“蜃气散”了,他说“无不妥”,就是压根没中毒! 看林老那鼻孔接雨的傻样,绝不可能是自己避开的,肯定是有人暗中给他解了毒——也就是说,奚平打从上船开始,就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赵振威简直不敢细想,一想就肝胆俱裂,酒囊饭袋快兜不住五脏了,他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吕承意却心道:“那永宁侯世子这么深的心机,竟没看出姓赵的废物和我一样,也是安阳的人,说明天机阁果然是不了解南矿上的猫腻。他们盯上的始终是我们不平蝉。” 但消息是从哪泄露的? 怎么那么巧,他刚在水龙阵上做完手脚,赵振威就被扔到了第一护卫舰上,对方好像盯着他一举一动似的…… 吕承意眯起眼,当时他只把消息透露给了一个人:六十姑娘,他们的新圣女。 那小丫头知道的太多了,而且叫老九提了之后,当天他就能用转生木和她通信了,这绝对是太岁的手段 ,太岁的神识和隐骨附在她身上应该是没错的。 但他们都疏忽了,她没开灵窍,还不能夺舍,自己是有意识的…… “圣女”可能已经叛变了。 虽然不知道她一个小小凡人,是怎么在太岁眼皮底下做到的,但显然,眼下的情况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 天机阁,庞戬,奚平……好手段啊。 可谁知老天爷只帮好人呢? 吕承意转身对赵振威说道:“请赵提督下令,全队停航,搜捕邪祟。” 赵振威:“我……” “等等,”林昭理却打断他道,“不妥。” 吕承意才一皱眉,便听林昭理又说道:“我是说你说他‘邪祟’不妥——你们离仙门太远,可能没听说,那奚平本是这一届潜修寺的弟子,除了他以外,其他新弟子都还在潜修寺里修行,他能提前下山,是被内门挑走了。” 吕承意心里“咯噔”一下。 赵振威直接傻眼道:“内、内门?哪一峰?” 林昭理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似乎是又无奈又不解:“飞琼峰,支将军——也不知道此人是压根不是什么好东西,用了什么邪法蛊惑支将军才混入内门;还是年轻弟子没经验,下山途中被邪祟盯上,不知不觉中了别人什么招……总之,我先用神识把他扫出来,你们将此人控制住,不要伤他,待我写信奏禀仙门与天机阁。” 话音没落,筑基高手的神识已经铺天盖地地将整个船队笼在其中,海底的水龙不安地钻了出来,绝对实力下,奚平顿时无处遁形! 林昭理一道符咒拍出去锁定了奚平,气定神闲地收回神识:“将人拿来。” 赵振威蓦地扭头看吕承意:死定了,这怎么办? 吕承意没理他,一低头,口中应承道:“是。” 随后吕承意迅速转身,亲自带人去抓拿人,一离开林昭理的视线,他藏在袖子里的手就搓出了一团符咒,神不知鬼不觉地扔进了水里。 “没办法了,”吕承意心想,“只能把这些人提前埋在这了。” 与此同时,等着圣女审灵契的老九只觉怀中通讯用的仙器微微一热,他愣了愣,心说:“一前辈不是已经和圣女联系上了吗?怎么还私下联系我?” 为防圣女多心,老九告了个罪退出魏诚响房中,在门外飞快地摸出通讯仙器看了一眼,只一眼,他激灵一下。 那上面写道:圣女疑似叛变,逼她签灵契,设法告知太岁。 第52章 山陵崩(四) 林昭理的神识扫过来之前,奚平已经当机立断,将芥子塞给奚悦,自己只留下一小袋灵石。 奚悦立刻意识到了他要干什么,蓦地往后退了一步。然而朝后的脚还没落地,驯龙锁就将他定住了。 奚平:你躲进避水珠里,跳海。 奚悦急了:我不!少爷,我不要…… 但驯龙锁剥夺了他说“不”的权利,奚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像个真正的提线木偶,被驯龙锁强按着跳进海里。他拼命地反抗,可是驯龙锁卡着他的脖子,他甚至连头也不能回。 有那么一瞬间,奚悦恨起了自己,恨起了他亲手捡回来的驯龙锁,甚至恨起了奚平。 避水珠温柔地包裹住半偶的身体,继续往水面下沉去,粘附在大船船底,它幻化成了一大片藤壶,藏在船底群贝中间。 奚平这会儿只能先保住半偶小命,无暇顾及那小鬼心情。避水珠入水,林昭理强横的神识已经扫了过来,紧接着,奚平被一道符咒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那符可不太客气,奚平感觉自己好像陷进了蛛网的苍蝇,连五脏都给裹住了。他没管,闭上眼,无视奚悦怨怒交加的语无伦次,通过驯龙锁,奚平感觉到水龙从船底游过,龙须几乎扫到了避水珠。 水龙似乎有些疑惑,在奚悦躲藏的附近转了几圈,硕大的龙眼对准了避水珠。 奚平手腕被符咒黏得一动不能动,手指还可以,升灵的剑意已经扣在了弦上。 下一刻,来追捕他的人声传来,水龙一摆脑袋,不感兴趣地转身游走了——它是除秽水龙,奚悦不是秽。它收到的命令让找的也不是这个人,匹配不上——避水珠里的奚悦被它当成了船底的海鲜。 奚平手指陡然一松,先放下一半的心。 幸亏奚悦内向谨慎得很,平时不怎么跟外人交流,这船上的人都以为哑巴半偶魂魄不全。除了脸长得像人,他看着就跟潜修寺里的稻童差不多,没人把他当回事。 奚平瞄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符咒。他不是不能用剑气打掉这符咒脱身,只是那样一来,林昭理那边必定会分神搜捕他。不远处还有南蜀盟友和昭雪人等着,他们内耗太不划算。再者一个人脑子就那么大,他要费心应付追捕,肯定就顾不上魏诚响那边——那边更凶险。 反正林昭理不敢杀他,保命的杀招得用在刀刃上。 奚平这边安置奚悦,放在吕承意身上的注意力始终 没撤回来,就在这时,他正瞥见“无常一”和“老九”之间的私信。 他方才因为奚悦暂时安全落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不好,吕承意那老狐狸反应速度比他预想得还快! 没容他仔细想,通过转生木,他已经看见老九神色诡异地回到了屋里。 老九虽然面对圣女还是一样恭敬,手却是藏在袖子里的。 其实老九一出去,魏诚响就知道情况不妙了——不是她灵感优越直觉准,是因为转生木里那位前辈方才唤了她“阿响”。 那位前辈平时对她说话都是“你”来“你”去的,偶尔连名带姓地喊她“魏诚响”,每次一叫她“阿响”,保准没好事。 但她居然也没慌。 小时候,她爷爷说人的性情决定举止,举止也会反过来影响性情,因此不让她学那些野孩子打架骂街,说是会“移了性情”。她不信,当面不敢,背着爷爷可没少捣蛋。直到这时,她才忽然发现,老人的话虽有时迂腐,但不无道理,原来举止真的会影响性情。以前她是个小孩子样,人也是孩子脾气;现在她含着满嘴血、端着冷若冰霜的圣女架子,那架子端久了,居然真就像长在她身上了一样,镇住了她的魂。 百丈海水下,群魔环伺中,魏诚响没有坐立不安,她方才已经沉下心将灵契内容看了一遍,推断这东西应该是昭雪人拟的。 昭雪人生怕自己被用过就丢,关心的重点都在事成之后,事后如何分配灵石、双方互不背叛等等约定得很细。关于如何行事却一带而过,只说了“双方都得尽力,里应外合”云云——想劫大宛押运船队,不尽力是不可能的,昭雪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家这阶段利益一致,自然齐心协力。 走进来的老九笑容可掬道:“圣女,灵契看完了吗?” 魏诚响还没回答,转生木里的前辈就急促地示警道:无常一刚才私信老九,要逼迫你签灵契。 魏诚响瞳孔微微一缩,心里问奚平:“无常一怀疑我什么?” 奚平道:“怀疑你虽然被附身,但因太岁夺不了舍,你在他眼皮底下钻了空子,正在给天机阁当内奸传消息——叔这回对不起你,是我玩砸了。” 这时,追捕奚平的修士们冲进来,却不敢靠近,先大呼小叫地往他身上扔了足有十多件缚灵的仙器——捆一头金甲狰都够用了! 奚平双手被反剪到身后,每一根手指都被蚕丝似的细线 勒住了,只要他稍一动手指,那些锋利的细线就能卡进他指骨。 魏诚响:“……” 你也不用承认得那么痛快。 一根手指就能按死她的邪祟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魏诚响却离奇地并不紧张,反而有点想笑。 她觉得非常神奇,转生木里这位前辈绝不是什么“以诚待人”的好人,每次教她坑蒙拐骗就跟娘胎里带来的本事一样,闲聊时也是满嘴腾云蛟。但不知为什么,关键的事上,他从来不对她装神弄鬼。比如第一次跟她说话,就直接拆穿了太岁的神位,一点也不想骗她把他当神明膜拜;这回无端暴露,她才刚起了点疑惑,还没往对方身上想,那边就干净利落地领走了责任。 为什么呢?他不稀罕骗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柴禾妞么? 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她才敢带着块转生木牌孤身上路。她是浮萍,脚下没有根,人世间于她,就是一场永无止息的暴风骤雨,命运永远指向“突如其来”的方向。 只有这块转生木是真实的。 是她起落不定的流亡途中,仅有的定盘星。 “既看完了,圣女怎么还不签啊?”老九揣着手笑道,“这一条一条的,可是太岁亲口指点你谈下来的。怎么,可是他老人家又有什么疑虑?” 气氛陡然变得有点危险。 老九眼角的笑意消失,压低声音说道:“别让昭雪人兄弟们等急了啊,茫茫沧海九万里,咱们可全仗着人家的仙器……保命呢。” 魏诚响不躲不闪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心里对奚平说到:“实在不行,也不是不能签。” 灵契里,劫灵石这一部分的约定非常少,有很多空子可以钻,不影响她把邪祟们引入歧途。至于后面杀千日白被灵契反噬……罢了。 她自愿走上这条复仇路:不怀好意的邪祟、欺男霸女的爪牙、一手遮天的漕运司、压在众生头顶的天……能走多远是多远,假如她拼尽全力,也只能止步于此,那她认了,真能拖死这群妖魔也是好的。 “胡说八道,”奚平扫灵契条款比她还快,一听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呵斥道,“签你个头,给我把刀放下!” 老九笑了:“圣女果然还是听太岁话的。” 奚平被人蛮力推上甲板,脚下一踉跄差点跪下,他气急败坏道:“你们这些女的都怎么回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懂吗,怎么就这么爱走绝路?” 魏诚响的目光落在那闪闪发光的灵契上:“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不过我猜……可能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没有‘青山’吧?” 奚平一呆。 这时,赵振威御剑而下,正落在奚平眼前。这事发后吓得膝盖再没能直起来过的懦夫一眼看见奚平,懦弱顿时发酵成了暴怒。假如不是顾忌林昭理,奚平感觉他能毫不犹豫地过来把自己捅了。 转生木里,魏诚响心平气和地和他解释道:“女人的路总是少一些,可能一不小心就只剩下绝路了,难怪我爷爷以前总让我扮男装。” 她还一直怨他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真不懂事啊。 不知为什么,有那么一瞬间,魏诚响的声音不像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了,听起来微微有些低沉,像菱阳河边又唱了一通宵的疲惫歌伶。 奚平脑子里诸多念头暴风似的乱卷,在与赵振威目光相接的瞬间,他心里忽然一动,用口型冲赵振威无声道:里通外国,证据确凿,你完了。 赵振威脑子里“嗡”一声,本来就紧绷的弦断了,理智崩盘。 他一步上前,猛一拉奚平身上的缚仙索,周围修士猝不及防。 奚平整个人几乎让他反折了过来。赵振威裹挟着劲力的手泛起血光,一把卡住奚平的脖子,同时狠狠跺了一脚踩中奚平的膝窝,膝盖应声折了! 与此同时,魏诚响将自己的手指往刀刃上按去—— 电光石火间,奚平左右手同时一收,左手拨了“无声弦”,右手骨琴一声尖鸣,紧贴在他手上的丝线像快刀刮油一样卡进了他的手指关节。魏诚响只觉神魂被一声巨响震了一下,她全身一时麻痹,卡在刀刃上的手一分也推不下去了。 同时,琴声也惊动了别人,林昭理一拂袖将赵振威弹了出去,奚平单膝跪在地上,脖子上多了一道血印。 奚平从搭满了冷汗的眼睫缝隙里看向赵振威,许是太紧张,他一时没顾上疼,只是冲赵振威那张无能的暴怒脸笑了一下,成功地将赵振威笑得面无人色。 “将……魏诚响,我还没死呢,怎么你就一不小心只剩绝路了。”奚平一字一顿道,“按我说的做。” 老九就见圣女拿起刀以后,整个人突然僵住了——不是自愿不动,是全身肌肉一下被外力锁死,人不能动。接着,魏诚响颤抖起来,下颌角绷得死紧,她像是在努力挣脱什么,浑身都较着劲。一个人身体有两种力量抵死对抗, 一方想放下刀,一方想将她的手往刀刃上按,少女身上本来不太明显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老九看得惊心动魄:“圣女?” “呛啷”一声,刀掉在地上,被魏诚响一脚踩住。 不过片刻光景,她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身的大汗。 魏诚响抬起头来,她整个人眼神都变了,像卸了张面具似的,冲老九一笑:“抱歉,你们太岁啊……这会儿在我这说话不太管用。” 吕承意收到消息,陡然一惊——太岁竟已虚弱到不能完全控制一个凡人了! 难怪那小贱人能在太岁眼皮底下联系天机阁,这就解释得通了! 看来真身损毁对太岁的伤害远比他想象得大,这些天杀的蓝衣狗,到底把那个人逼成什么样了! 这样一来,他们非但不能杀那小贱人,还要保护好她的身体,否则太岁那虚弱的隐骨未必撑得住再动荡一次。 老九低头看着被他捏晕过去的少女,也是进退两难——捏他都不敢使劲捏,唯恐把那一把就能攥碎的小脖子碰断了。灵契肯定没办法了,这玩意必须得人自己签才能印在灵台上,那丫头晕过去了,他就算把她的血都放出来涂在契书上也不成立。 “一前辈,怎么办?” “别慌,我想想。”吕承意也是出了一身白毛汗,“别惊动昭雪人,一会儿你把她弄醒,将灵石粉和丹药给她灌进去,有多少灌多少,逼她开灵窍给太岁让位!” 交代完,吕承意暗骂了一声姓赵的废物坏事精,慌忙追着林昭理去了。 奚平松了口气——他第二条软肋暂时也安全了。 他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对付眼前这帮人了。 你还想“想想”,奚平目光扫过匆匆赶来的吕承意,心说:没门。 林昭理一看奚平那狼狈样子,就皱起了眉,狠狠地瞪了赵振威一眼。 不过眼下不是跟废物同僚算账的时候,他大步上前,往奚平身上拍了七八道符咒,什么异状也没检查出来。 林昭理不由得脸色微沉,审视着奚平,冷冷地说道:“你是要我搜魂,还是自己说实话?” 奚平一条腿膝盖碎了,他不客气地往拖着他的修士身上一靠,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有恃无恐地冲林昭理一笑:“我听说半仙被搜魂倒不至于变成傻子,可那伤灵台啊。伤了灵台,以后在修行上可没法再进半步了…… 啧,好吓人,我师父就我一个亲传弟子,才刚把他的道心传给我,这是要失传啊——林师兄,你做得了主吗?” 林昭理:“……” 吕承意:“……” 吕承意早准备好了堵他各种自辩,一时没转过来。说好了唱一折“百口莫辩”,怎么就临时改戏成“仗势欺人”的? 底层散修的出身限制了他的想象力——内门弟子都这么跋扈吗? “哎,别生气,”奚平给飞快愈合的膝盖骨调整了一下姿势,好整以暇地笑道,“您都筑基了,以后在内门肯定‘大有作为’,在同门面前,要注意涵养啊。” 林昭理眼角直蹦,他就算再直,也听得出这话里的威胁,当下冷笑道:“怎么,就以你的所作所为,若是我上报仙门,支将军和司命大长老还能包庇你不成?” “我干什么了?”奚平无赖似的,不等林昭理控诉,他就直接挑明道,“林师兄是在第一护卫舰上感觉到什么了吗?哎呦这残留的灵气好眼熟,在哪遇见过……在什么地方来着?” 林昭理:“……” 对了,他私下假扮邪祟,去南蜀驻地那事也没那么容易说清楚。 奚平又道:“还是说我是偷窃了什么东西?敢问赃物何处?好歹有个人赃并获吧?” “你……你里通外……邪祟,”林昭理差点让他气结巴了,“你破坏灵石押运船上的水龙大阵,意图不轨,该当何罪?” 奚平眼皮也不眨:“谁看见了?” 吕承意本能感觉不好,往后退了一步,奚平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眼角流出一点冰冷的笑意:别害怕,不找你,老狐狸。 随后他目光径直落在了赵振威身上。 “人证是赵师兄吗?”奚平舔了舔方才摔倒时嘴里磕出来的血,“对哦……赵师兄几时看见的?” 赵振威做贼心虚,在林昭理的注视下腿肚子转筋,只能仓皇地按吕承意教他的说法:“不、不是我看见的,是林师兄自己查出来的……” 奚平死死地盯住他:“那你抖什么?” 林昭理一愣。 奚平一垂眼,目光落在自己的伤腿上,意味深长地笑道:“我还以为,赵师兄是怕我交代出咱俩是一伙的,要灭我的口呢。” 赵振威:“你血口喷人!” 林昭理一皱眉,怀疑的目光落在了赵振威身上。 是了,那伙家贼在矿上一手遮天,难保押运船上没有他们的人。这赵振威……确实奇奇怪怪的。 奚平轻笑一声:“搜我的魂,林师兄做不了主,搜这位……驻矿办的‘外门’赵管事的魂,您应该可以吧?” 谁还没有软肋了? 不过他的软肋都是心肝,无常一先生的软肋么…… 第53章 山陵崩(五) 没人敢随便处置飞琼峰主的弟子,吕承意要是早知道,方才就不会惊动林昭理,把事情闹成僵局。 他已经让赵振威联系了南蜀盟友,示意计划提前。可眼下他们船队距离预定动手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对方必定也是措手不及,赶过来需要时间。 昭雪人那边,圣女和太岁又临时出岔子…… 此事毁就毁在驻矿外门离玄隐太远,最关键的信息他竟不知道。可恨赵振威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整日里与那“亲师弟”厮混喝酒,连人家是内门还是外门都没弄清楚! 吕承意的原计划是:先对水龙下手,废掉船队的“水中盾”,再等蜃气散发作,削弱林昭理这个打不过的筑基修士。等赵振威他们伙同埋伏的南蜀外援做掉林昭理及其手下,船队的战力也十去六七。那时应该是赵振威等人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正好可以让昭雪人过来,给这桩闹剧收一个圆满的尾。 可眼下显然不行了,林昭理根本没中毒,水龙咒被他轻易解了! 吕承意当机立断,决定舍弃灵石——单靠蜀人,杀不了林昭理。 他本想借着审奚平拖延时间,转移林昭理的注意力,容他将太岁那边的事打理好,等蜀人一到,就把千日白提前骗来——千日白作为昭雪人的领头人,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筑基,三方混战,他才有机会在暗中捅刀子,护着太岁离开。 谁知这金平城里长大的公子哥根本不按牌理打,面对这口突如其来的黑锅,他居然毫不含糊地背在了身上,然后逮谁往谁身上蹭! 吕承意一看赵振威那个德行,就知道这局面控制不住了,悄无声息地捏碎了一张潜行符咒,让人注意不到他。赵振威根本禁不住审,搜魂……不,可能都不用等搜魂,他自己就能吓得把什么都抖落出来!怎么同样是公子哥,分到他手里的就是这路货色? 现在看来,蜀人一时赶不过来,没办法了…… 此时奚平半残,还被五花大绑,表情却最轻松;赵振威眼珠乱转,满头大汗地想找吕承意,被潜行符迷了视线找不着,急得活像憋了三年的尿;林昭理寒着一张谁也不信的脸,三人刚好站成了一个三角,两两对峙。 不远处一个船工忽然像有什么事,嘴里嘀咕着什么,朝林昭理小跑过来。 船工都是凡人,凡人能有什么要紧事?林昭理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然而就在那船工经过赵振威身边的时候,异变陡 生,他猝不及防地从怀中摸出了一把火铳,在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怼着赵振威的后心就扣了扳机! 赵振威正满地找肝胆,一时间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唯有奚平那分明已经被细线卡进指骨的左手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这么一弹,船工顿时好似被迎头敲了一闷棍,卡住了,回过神来的林昭理一掌将刺客船工拍开。火铳掉在地上,砸出一片银色的火花,竟是一把罕见的杀伤类降格仙器。 刺客船工一击不成,毫不犹豫地咬碎了嘴里的毒囊,毒囊见血封喉,人没来得及倒在地上,已经没气了! 赵振威腿一软侧歪在地上,吕承意的心陡然沉了下去:不好! 奚平的目光竟绕开了潜行符,好似他举头三尺的神明一样射过来,意味深长道:“赵师兄,有人怕你供出什么,这是要杀你灭口啊。” 潜行符这东西,一旦被人道破,立刻失效。林昭理骤然反应过来,怒喝一声,横掌做刀,朝吕承意劈了出去。 吕承意是个跑船的,没在潜修寺待过一天,更没有家学渊源,如果修士也像凡人那样分“文武”的话,他绝对就是个“文弱书生”,这样近的距离根本躲不开筑基修士一击。 然而就在林昭理的掌刀快要将他一分为二的时候,吕承意整个人影虚了一下。 下一刻,强横的掌刀从他所在之处砍了过去,吕承意那么大一个人……凭空不见了。 林昭理吃了一惊,连奚平也愣了。 筑基修士没有感觉到灵气波动,说明那东西既不是法阵也不是仙器;奚平因为转生木,能感觉到吕承意就在附近,可……无法锁定他。 有什么阻断了转生木和无常一之间的联系! 而本来围着船队悠闲打转的除秽水龙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从水中蹿了出来,险些将几艘躲闪不及的护卫舰掀翻。水龙怒目圆睁,长须都战栗起来,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一时勾动了天雷。 甲板上的人几乎被这一嗓子震聋,连昭雪人也听见了。 百丈深海下,一条巨大的“乌贼”正小心缀在押运船队后面,保持着约莫一里的距离。这庞然大物的眼里闪着幽幽的碧章色,竟是个仙器。 不怀好意的邪祟们就藏在乌贼肚子里。 老九正要将灵契传给无常一,听见动静,一阵心惊肉跳。他只觉怀中通讯仙器一热,忙拿出来查看,见上面赫然是:“ 事情有变,我已暴露,带太岁走,我接应你们。” 老九不敢耽搁,一把拎起魏诚响,伸手探入随身芥子。还不等他将应急用的仙器和符咒掏出来,他背后的房门“刷”一下打开了,站在门口的千日白将折扇一合:“二位,动静不对啊……哎,圣女这是怎么了?” 老九见避不开了,只好一抱拳,说道:“白老板,实在抱歉,船上现在出了意外,圣女受伤,一前辈提前暴露,我们这回……” 他话音没落,就听海里传来一声更响的龙吟。 这回不光是龙吟,连海水都搅动起来了! 海面上,吕承意消失后,先是围着船转的水龙有些不安,还不等林昭理弄明白怎么回事,另一条在前方守卫的水龙也突然狂躁,以咆哮示警。 林昭理赫然回头,见北天涌上了一层不祥的阴霾,腥风扑鼻而来。 “放开我蠢……”奚平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位是师兄,敷衍地把那句骂人的话咽了,“师兄,那是蜀人!” 可惜筑基修士的耳朵没那么好糊弄,林昭理扭头怒视向他。 奚平估计他这会儿心里已经回过味来了,语重心长道:“唉,师兄,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为情所困咱不寒碜,美人计都没中过,这辈子岂不是过得很惨……” 林昭理一掌拍下来:“给我闭!嘴!” 奚平身上所有的捆仙锁应声脱落,他右手几根手指被细丝卡断了半截,血肉模糊地垂着,左手却不知有什么神通,细丝只是卡破了一点皮,从骨头上滑开了——敢情这小子始终有一只手是能活动的! 两句话的光景,北天那“乌云”已经飞到了他们头顶,奚平拖着一条惨烈的伤腿,吃力地抬起头,见那飞过来的一团竟是只巨大的鸟,水龙在那巨鸟面前好像猛鹰喙下的蛇,难怪蜀人来得这样快。 林昭理瞳孔一缩:“大鹏……” 大鹏和水龙一样,并不是现存活物,也是被先圣降服后压在法阵里的兽灵——那是南蜀凌云派,天波老祖留下的。安阳长公主这是铁了心要杀林昭理,连起码的隐蔽都顾不上了吗。 可是……为什么? 奚平蓦地扭头看向林昭理:“林师兄,你到底查到了什么?” 林昭理要是知道,也不至于被船上一帮家贼内鬼耍得团团转:“让水龙全部下水!护卫舰开大阵!所有修士……” 话音没落,原本在 他身边的奚平已经化作一道残影,单腿踩着剑滑了出去。林昭理神识紧随其后,就见奚平一把抓起一个船工,不由分说的一张符咒贴上去,那凡人船工毫无还手之力,被符咒捆了个结结实实。 林昭理定睛一看,挨捆的船工眼熟——就是天天给他送饭的那个! 奚平好像早知道都谁有问题,根本不犹豫,途径之处随手甩出符咒,连见势不妙已经藏在杂物间里的人都给“贴”了出来。 林昭理一阵心惊,传音给他:“这些人都有问题?你怎么知道的?” 奚平崩溃道:“大哥,外敌在前,你一会儿自己审不行吗?贴错了我给他们磕头赔罪!” 他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尖唳,大鹏俯冲了下来。 那庞然大物双翅一展,几乎能将整个船队罩在下面,在船上的人有种天塌下来的错觉。 护卫舰将运石舰团团围在中间,大开的法阵一瞬间爆出强光,那鸟猛地一扑,遮天蔽日的翅膀擦着法阵边卷了过去。两条水龙一跃而起,咬向大鹏鸟的翅膀。 大鹏掉落的翅羽如小船……不是,翅羽里真的夹着一条船。 那船迅速逼近,数十条黑衣的影子御剑而来。 海上电闪雷鸣,大鹏鸟和六条水龙惊心动魄地滚在了一起。 奚平正好将最后一个不平蝉揪出来,见这阵仗,掉头就跑——亏他单腿御剑居然能保持平衡,还挺优雅。 他“优雅”地一溜烟地钻到林昭理身后:“打架我不行,师兄你快上。” 林昭理:“……” 这种货色也能继承支将军的剑心?! 只见林昭理大喝一声,从掌中抽出一把足有一人高的重剑,剑锋所指,竟犹如猛兽咆哮。这位孤傲的筑基高手根本也不组织船上其他修士抗敌,直接自己提剑迎了上去。 奚平坐在他那花哨的装饰佩剑上,左手手心里盘核桃似的,飞快地转着两颗白灵,右边吊着一条腿和一只伤手,神识一刻不停地在周围扫着。 吕承意……无常一到底躲到哪去了…… 林昭理一道剑气将大海劈出了一条“缝”,直抵那南蜀船,船上的防护法阵挨了这一下,顿时摇摇欲坠。不等对方挪动,林大力士又接连劈了三剑,每次砍的都是同一个位置,分毫不差。 奚平给那巨剑的动静震得耳骨发酸,感觉这位林师兄使剑真是委屈,就应该把盘古大 神的开天斧给他! 只听一声脆响,敌船上的防护阵被他这么一通砍活活砸裂了。林昭理一剑荡开朝他围过来的南蜀修士,剑势未老就回手一摆,剑风“呜”一声,削风断浪,直接将敌船一分为二——像大鹏和水龙这种兽灵,都是人用法阵控制的,法阵必不能离开太远。半仙只能搞些奇技淫巧,筑基的剑修却能直接破坏法阵。 那敌船应声碎了,与水龙缠斗的大鹏却并没有消失。 法阵不在船上? 林昭理一愣,就听奚平传音道:“水下!” 下一刻,尖锐的笛声刺破了海面,一条蒸汽船似的大鱼从水下钻了出来,那灵兽头上站着个黑衣人。 大鱼硬撞上了大宛主舰,主舰上的防护铭文骤然激发,险些倾覆。 来人是个驭兽的筑基修士! 奚平毫不犹豫地从剑上一跃而下,拖着伤腿跳进水里,一伸手将避水珠从船底捞了出来,险伶伶地避过大鱼一撞。 奚悦狠狠砸着避水珠的内壁,愤怒地瞪着他。 奚平:“庞师兄给的符咒里,有没有能让人变成浪里白条的,快快快给我找一张,芥子也给我……对了,你刚才是不是还骂我来着?” 奚悦忍不住朝他呲了牙。 半偶显然没少用功,掏出一打奚平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符咒,迅速从里面抽出三张,一并塞进芥子里。 奚平伸手探入避水珠拿芥子,奚悦趁机稳准狠地给了他一口。 奚平:“嘶……” 了不得,小兔崽子造反了! 然而身侧主舰翻船就在瞬息间,此时没工夫给他教训半偶。 “你给我等着!” 奚平抽出自己带着牙印的手,看也没看符咒内容——反正他也不认识——抬手用灵气打了出去。 那居然是三条小号的除秽水龙,脱手入海,侧身一撞,合力将行将翻覆的大船撞了回去。 符咒幻化的水龙时间有限,体型也小很多,此时也只能凑合了。 奚平伸手一指那驭兽修士脚下的灵兽大鱼:“干它!” 两条水龙应声扑了过去。 最后一条成了他的坐骑。 奚平自己一口气能在水下待个把时辰,只是怕奚悦溺水,因此并没将他从避水珠里放出来。避水珠被他捏成了个袋子形,正好方便手拎,奚平在 自家半偶的狂怒里一把拎起避水珠跳上了龙脊背。 剑修就是剑修,同等级中最能打的,林昭理挥着大剑,将对方一个筑基修士并一帮开窍半仙拍得满天飞。奚平看了一眼,心说好壮士,难怪吕承意他们要先把他药趴下。 就在这时,他灵感忽然一动,魏诚响醒了。 魏诚响不动声色地保持住自己的呼吸继续装晕,联系了奚平。 在修士眼皮底下装晕是不太容易的,幸亏此时没人顾得上她。 千日白的眼睛亮出了贼光:“哪能事事如意,总有意外,既然咱们赶上了,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富贵险中求了。” 他说完一弹指,魏诚响没来得及签的灵契在他掌中灰飞烟灭:“只是还请转告太岁,我们这可全凭自己本事,不是靠贵方配合,先前约定的灵石分成可不作数。” 大乌贼风驰电掣地在海底穿行,避开大鹏与水龙缠斗之处,在灵气乱窜的海域中疯狂上浮。 魏诚响几乎觉得自己被压在了地上,下一刻,乌贼载着一肚子的不速之客,凭空插入战场,腹部大开,一排灵炮的炮口对准了缠斗在一起的双方修士,猝不及防地开了火。 轰—— 奚平和水龙骤然分开,水龙载着奚悦钻进海底,奚平御剑而起。 林昭理和南蜀刺客都猝不及防,大鱼上的驭兽者笛音跑了调,林昭理的大剑被震得脱了手。 虽然那剑是他本命法器,心神一动就能回来,然而仅就这么片刻,一团白雾便将他裹住了。林昭理连忙闭气,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手脚瞬间麻痹。 林昭理悚然,半仙不可能有这样的神通,又一个筑基! 白雾深处,一把长钩直接钩向林昭理天灵盖,昭雪人千日白笑容狰狞:“剑修围猎起来……最过瘾了!” 与此同时,水中南蜀大鱼灵巧地转了个身,趁机封住了林昭理退路。 巨大的鱼身在林昭理身上落下一大片阴影,他眼前一黑:不好,吾命休矣!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不知从哪钻出来,落在了他身侧,林昭理还没看清是敌是友,就听见一声弦动。 一瞬间,这筑基剑修高手的后脊战栗了起来,那弦声中无双的剑意几乎让他跪了下去,有种自己再提不起剑的绝望。 两颗白灵应声化作粉末,石破天惊—— 奚平整个人都麻了,他周 身经脉似乎都给撑爆了,要不是左手新长出来的骨头比以前坚固得多,险些连一个完整的弦音都弹不下来。浩瀚的剑意喷薄而出,两大筑基高手并一只巨型灵兽都成了蝼蚁,大鱼连头顶驭兽人一起被劈成了两半,在海上下了场血雨。 “千日白”成了“千日红”,这向来藏头露尾的邪祟头头身上足有百十来件护身法宝,在升灵一剑下,全部化成齑粉,他大头朝下栽进了海水中。 灵兽含在嘴里的鲲鹏法阵破碎,将六条水龙啄得乱爬的大鹏鸟瞬间消失,剑气落在海里,本应是平静期的海面竟被激起了大漩涡。 奚平:“……” 他要给师尊跪了,他居然还琢磨过要不要用这剑意砍捆仙锁脱身……真是太无知了。 这叫“保命”的剑意? 这叫排山倒海大闹天宫! 第54章 山陵崩(六) 照庭的剑身上忽然划过冷光,剑身周围飞雪一滞,惊动了沉浸在剑意中的飞琼峰主。 支修倏地睁开眼,表情居然有点懵:他放在奚平身上那道剑气被打出去了……完完整整的升灵剑气,他自己都没在凡间使过! 支修给奚平的剑气其实相当于一个护身符,平时存在他灵骨里,以奚平的修为,辅以两颗白灵,大概能激发出一点剑意。若是使得出其不意,越级压制住一个筑基初期还是可以的,能给他争取足够的逃命时间。反正他钱够花,这招可以反复使,只要那小子下山后别浪去单挑三大门派,那剑气至少能存个三五年不消散。 可就在方才,那理应存续三五年的剑气竟被一次性地打出去了! 那怎么可能?! 别说使出去,要不是奚平在上古魔神那捡了个漏,寻常开窍修士的灵骨根本都存不下升灵的剑气。 打个比方,支修的剑气对于半仙来说,就像一座大山。半仙背靠大山,可以从山上采石砍树,会玩的话,拿来布个迷阵装神弄鬼也不是不行……可没听说过谁能扛起山砸人的。 支修倏地站了起来——不对,这会儿再想那小子是怎么做到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毫不收敛的升灵剑气足可以在人间引发一场局部地震,山崩地裂不在话下……奚士庸还在世吗? 他那逆徒绝了,怎么老能闯出他意料之外的祸! 他一拂袖,一道剑气打上云霄,正下着雪的厚云层被他劈开一条缝,亮出星空。支修飞快地掐算着奚平的所在,渐渐面露错愕——他算不出。 星辰海,司命大长老章珏皱眉望向深渊谷底:起雾了。 奚平还在世,不过离“就此别过”也差不离了。 这事坏就坏在他右手指骨勒断了,眼下只有左手能用。 他那左手是真骨碎裂后,由神秘的隐骨新生的,正好暗合了当年那上古魔神的“死道”……除了魔神本人,没有人了解的死道。 由隐骨再生的左手能直接“弹”进别人灵台,这是奚平拿一船的“不平蝉”试出来的。这货心大,就觉得“左手比以前好使,多了个功能”,其他没什么。但凡换成个前辈知道了都能惊个倒仰——当年梁宸上身都无法侵入他灵台,只能等他开灵窍夺舍——那迷人心智的弦声非不能弹,只是碍于他自己的修为才效果有限。 但支修存在他灵骨里的那道剑气不“有限”…… 而更倒霉的是,这片海域不知为什么,跟他的左手起了共鸣。 升灵一剑堪比天灾,传说中吞噬一切的返魂涡被剑气惊动了出来。 那漩涡越卷越大,而萦绕在周遭的肃杀剑意仍逡巡不散,海风都成了利刃。 被大鹏啄得伤痕累累的水龙迅速回转,试图拦在船队前方。 南蜀刺客也好,邪祟也好,大宛押运船也好……方才混战成一团的三方谁也顾不上谁了。 林昭理回过神来,一声长哨,示意船队全速后退。 他焦头烂额地飞出数十丈,一回头,发现那惊起东海“海怪”的奚平还在原地临水照影,一动不动,也不知自己跟自己相的什么亲,便冲他大吼道:“奚士庸,别臭美了!还不快走!” “林大人!” 返魂涡只要起旋,就不止一个漩涡,最大的漩涡被水龙们拼命拦住,其他地方很快转起了飞速移动的小漩涡,凶险之处比大漩涡不遑多让。一艘防护铭文被大鹏刮坏的灵石运载船被卷进了一个小漩涡里。 那漩涡里有不散的剑气,很快在船身上刮出了触目惊心的剑痕,林昭理只得先救船。 等他左支右绌地将运载船护住,勉强用硕果仅存的护卫舰围住时,再一看,奚平已经不见了。 奚平是被漩涡搅起的风暴从剑上刮下去的。 他那皮囊似乎毫发无损,内里经脉却已经不知崩成了什么样,此时真成了个“风一吹就跑”的纸人,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左手也不行,毕竟胳膊不听使唤。 好巧不巧,他坠海的地方正好有个漩涡,一口将他吞了下去。 漩涡中乱窜的剑气一下打碎了他的白玉头冠,幸好那剑气在他骨中存了许久,“认得”了他的气息,碰到他身体的时候会忽然轻柔下来。 正好跟他卷在同一个漩涡里的“大乌贼”就倒霉多了,这么一会儿工夫,那仙器上已经被砍出了无数剑痕,密集得堪比下锅油炸前切的花刀。 乌贼主人千日白不见踪影,仙器已经失控,船上的昭雪人们都只能自救。 魏诚响这会儿已经不是装晕了,她整个人在高速旋转的漩涡中连眼都睁不开,四处涌动的剑意好像在跟她灵台共鸣,搅得她脑浆快沸了。 她死死地咬住牙,保持着那一线的清明。 老九慌里慌张地在自己芥子中摸了半晌,摸出一枚避水珠,想了想不放 心,他又在避水珠外面加了一个防护法器,一把拎起魏诚响钻进避水珠,从大乌贼中脱身。 然而有道是“倒霉不在德高”,背字落处,正义之士与邪祟妖人谁也逃不掉。 老九运气显然也不怎么样。 才刚脱离乌贼,避水珠就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道剑气上,区区开窍级的防护法阵登时分崩离析,剑气直入避水珠,一下划破了魏诚响的脚踝。 魏诚响只觉一阵剧痛从伤口处往上蹿,那剑气好像钻进了她身体,将她浑身的经脉、血管都豁了开。 与此同时,随着避水珠碎裂,冰冷的海水无情地灌进了她口鼻。 老九忙伸手抓她,可就在这时,又一道剑气不知从哪飞出来。老九吓得抱头鼠窜,漩涡却将毫无还手之力的魏诚响往水底拉去! 危急时刻,那漩涡中凭空伸出一只手,一把拉住魏诚响——正是方才不知所踪的吕承意。 吕承意一手拎着魏诚响,一手朝着老九打了个手势,两个半仙全速往上游去。 魏诚响的五官都被高速旋转的海水打麻了,意识渐渐模糊,眼前闪过许多人的面孔:娘、爷爷、春姨、老鼠巷里浓妆艳抹的女人们、满面焦灰的工友…… 奇异的,他们的表情都不痛苦,看着她微微地笑,像是来接她脱离苦海的。 可苦海并不肯放过她。 就在魏诚响想拉住亲人的手时,一个正在水里挣扎的人影闯进了她余光。 魏诚响涣散的意识瞬间收拢,所有可亲的面孔陡然消散——她看见了千日白。 千日白被剑气斩断了半个膀子,灵基已废,但那一身的护身仙器没白花钱,到底给这大邪祟留了条狗命。 魏诚响目眦欲裂,他居然没死,他怎敢不死? 为什么无辜者只能听天由命,作恶的人却总可以逃过一劫?难道是好人不值钱,死了一茬还有一茬吗? 她耳边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 混杂着剑意的灵气骤然冲进她百骸,撑破了少女眼角与颧上娇嫩的皮肉,又顺着侧脸往下颌处撕开。她疼得想放声大叫,海水却捂着她的口鼻、压着她的心肺,让她哭不出、叫不出、只能徒劳无声地吐出她肺里最后一口气。 轰—— 惊涛拍岸,欺人太甚的海水死命地涌向陆地,将那原本卑伏着任万人踩踏的陆地挤压得变了形。 土石裂、地脉断、平地终于隆起成山。 魏诚响吃进去的灵石似乎都成了燃料,要将她凡人的身体一把火化了,她灵台忽然一片敞亮,同那被夷平的老鼠巷旧址一般—— 灵窍洞开。 她在深海中睁开眼,小半张脸上,被灵气撑破的肌肤还在滴血,灼灼的目光对上了吕承意。 开灵窍这样大的动静吕承意自然不会感觉不到,那机关算尽的老狐狸一瞬间露出不加掩饰的喜色。 一道剑气打过来,吕承意毫不犹豫将魏诚响拉到一边,用自己后背挡了一下,像他杀人灭口时一样果断。剑气虽只擦着他掠过,仍将他后脊划得皮开肉绽,血一下喷了出去,吕承意哆嗦着咬住牙,硬挤出个微笑,安慰似的拍了拍他臆想中太岁的手臂。 下一刻,他倏地睁大了眼,先是往后一仰,随即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被他护住的人。 魏诚响在他撞过来的瞬间,一把抽出他腰间护身的短刀,将那把开窍级的兵器从他丹田气海捅了进去。 吕承意张了张嘴。 梁师兄,你…… 然而他只喝进了一口又咸又苦的海水,仿佛是报应的味道。 魏诚响不想知道邪祟有什么遗言,双手握住匕首,她狠狠地往上一划,一路将这大邪祟开膛破肚,从丹田豁到了脖颈,继而被刀背上破损的法阵弹开手,将卷刃的短刀留在了吕承意咽喉里。 她没有恐惧,也没有愧疚。 被万丈深渊压出最后一口气的半仙,与那瑟缩惶恐的少女一刀两断。 海水被血和漩涡搅起的气泡弄得浑浊一片,但复仇的眼睛总能看清仇人的方向。 魏诚响不等老九反应过来,就奋力摆脱漩涡,冲了出去。三方修士混战过的地方灵气充沛,仍在不断冲刷着新生的半仙,给了她挣脱宿命的力量。 金平南郊的弱者安息了,闭不上眼的人背起长眠者的遗恨。 她没有回头看一眼被漩涡拖向深渊的吕承意。 魏诚响身上的血污很快被乱转的海水涤荡一空,靠近了那奄奄一息的邪祟头头。 千日白,自称昭雪人,在百乱之地有几十个身份。他走私灵兽,私贩雪酿……钱多到足以支撑他这样的废物安全跨过筑基关,养着近百个美貌少女。每每提及,他还要用万般无奈的语气,说什么“都是没办法的事,跟那些权贵打交道,就 是得浑俗和光”,可叹一世光风霁月的真君子,活活被美少女们逼良为娼。 千日白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连漩涡中四起的剑气都躲不过去,一眼看见向他游过来的“盟友”,大喜过望。 六十姑娘!圣女! 圣女冲他笑了一下,拉过了他硕果仅存的手臂。 得救了。 千日白整个人一松,几乎要散在她手里:以后昭雪人跟不平蝉就是过命的亲兄弟,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们…… 然后漩涡中一道剑气扫过来,那柔柔弱弱的“六十姑娘”突然按住他的脑袋,死命往下一压,千日白脸上的喜气还没消散,大好头颅就被魏诚响按在了那道剑气上! 锋锐无双的剑气洞穿了他的眉心,戾气仍不消,直接刺透了魏诚响的手心。她一身的血,疼得眼角抽搐了一下,却浑不在意,松开手,将这一具尸体也送进了深渊里。 老九被这变故惊呆了,一时间,这修为分明高于她的老半仙竟胆寒了,对上魏诚响的视线,老九连交手的勇气也没有,掉头就跑。 不等她追,慌不择路的老九就被漩涡搅进来的南蜀破船拦腰撞了出去,晕头转向地打了个滚,一道剑气把他和破船一起穿成了串。 魏诚响愣了片刻,然后她用沾满血污的手攥住胸前转生木,朝着海面冲了过去。 “叔,”她睁大的眼睛里流过海水,“我报仇了,可我心里不痛快,我……” 转生木里悄无声息。 “……叔?” 奚平只来得及在驯龙锁里给奚悦下了一道命令:“上主舰,不靠岸不许下来!” 随后就在奚悦撕心裂肺的声音里被漩涡拽了下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返魂涡将生灵与死尸一起拉向了海底,甩了出去。 奇怪的是,海底竟然是平静的。 奚平悬在水中,随波逐流,片刻后,他撞上了老熟人吕承意。 这斗心眼斗得东海炸锅的两位祸害彻底消停了,和平地一触即分。 相撞时,奚平的左手忽然轻轻抖动了一下,吕承意的尸体朝他左手低下头,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狰狞的黵面。接着,尸体眉心缓缓析出了一团银光,从尸身上飘离后,往海底坠去,正好被奚平散乱的头发挂住。 刺眼的银光消散……那竟是一截指骨。 海底有什么东西发出 一声轻叹,吸着那截骨头往下走,指骨被奚平水草似的头发缠着,只好连着这个大累赘一起带了下去。 骨碰到海底的瞬间,海底现了奇景: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的铭文阵暴露出来。 假如有个精通铭文的修士在此,一定会目瞪口呆——因为那不是世上现存的任何一种铭文字! 奚平和指骨就一起陷入了那铭文阵中,继而像是被什么吸了进去,人和骨一起消失了。 远在沽州的庄王灵感陡然被触动,右手拇指好像被烫了一下。 庄王一皱眉,将拇指缩进手心……奇怪了,他的灵感已经八年没被“那边”触动过了。 第55章 山陵崩(七) 灵感被触动,现在只可能是与他有密切因果的人,这样的人实在不多。 庄王一抬头,白令就像他的影子似的落在他身边。 庄王没称谓没落款地问:“你上次给他寄灵石的时候,他在什么地方?” 白令在他耳边低声道:“已经到南矿了。” 庄王摩挲着自己拇指:算日子灵石押运船确实到东海了,可眼下不是返魂涡的平静期么? 而且……为什么只有拇指? 他耐心地等了片刻,却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方才那一下好像是错觉。 “一会儿回去问问你家世子人在哪。”庄王嘱咐了白令一句,继而按了按眉心,站了起来,“走吧。” 他俩此时身在一片刚砍伐过的树林中,地面遗留着车辙与大大小小的木桩,枯枝败叶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一地的残肢。 夜幕低垂,许多人聚集在这,有本应上晚班的工人,有失业失地的流民乞丐,周围摆了一圈棺材。 有些明显是刚入土不久又扒出来的,里头的死人大概还没烂完,透着股阴间的腐臭味;还有些经年日久,棺木已经腐烂,破木头渣滓掺着散碎的骸骨,摆起来着实寒酸,只好用破布兜着。 庄王披着件月白的旧斗篷,穿梭在死鬼与活鬼中间,像个冷眼旁观的幽灵。 一个披麻戴孝的汉子站在一口新棺上,正嘶吼着控诉道:“……他们先要占耕地,耕地占完了占坟地,使活人无片瓦容身,祖宗也要变成孤魂野鬼!为平民怨,又出阴损主意,美其名曰另划一片荒郊供乡亲们迁坟,暗中却挑唆大伙为占地与阴宅风水反目!诸位,诸位!开眼看看谁是兄弟谁是豺狼吧!” 人群中起了呜咽,有人跨过棺材握手言和,有人烧着纸。一阵风吹来,纸钱和纸灰漫天飞,火星照亮了骸骨的眼眶,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法事。 不断有抬着棺材的人在往这边聚拢,庄王背着手,迎着飞舞的纸钱,逆着人群往外走。 他和白令身上都带着符咒,凡人看不见他们,唯有几个混在人群里的修士不动声色地往这边瞥了一眼,颔首让路,以示“同道中人,并无恶意”。 庄王不与任何人“同道”,目不斜视,远离了人群,才对白令说道:“我原没想到,在沽州,这些‘民间散修朋友们’竟也这样猖獗。沽州烂了,才是烂到根里了。” 沽州一带民风 保守,百姓多迷信,自古最忌妖邪。 孝宗八年,几个云游的野僧行至此地,恰逢时疫流行,因度牒不全,被恐慌的村民疑作邪祟,围殴至死。 类似的事层出不穷,史书上记载,仅孝宗年间,就有上百人因被疑使“魇胜之术”,被扭送衙门,酿成无数纠纷和冤假错案。天机阁怕有人利用百姓恐邪,借机诬陷他人生事,特别在沽州一地成立了南北两个分部,以便宜从事。 此地方言中,骂人最重的话就是“秽生子”,意思是“妖邪之后”。 庄王伸手夹住一张飞到他肩头的纸钱,唯恐天下不乱地笑道:“五代而已,恨不能每天拿香灰洗澡的沽州人自己站在棺材上,等着秽生子来救苦救难了,热闹。” 白令道:“属下已按您的吩咐,将那几套常见制式铭文的拆解方法传出去了……只是殿下,现在越闹越大,天机阁左支右绌,倘若惊动玄隐山,我们在其中做的手脚是瞒不过去的。” “不碍事,玄隐山不敢插手,”庄王悠然道,“民怨既起,他们现在也只能假装‘仙人不问凡俗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后捏着鼻子出来给各家的不孝儿孙收尸罢了。” 白令奇道:“这怎么说?只是为了名声吗?” 不说玄隐内门,就是那些半仙,抬抬手也能压死一堆凡人,会在乎这点民怨?至于名声好不好听,全看粉饰得认不认真了,仙门若是在意,还能拿不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怎的? 庄王笑了起来:“那就只能怪南圣了。” 他难得愿意讲仙史,白令总觉得听一次有一次进益,不觉聚精会神起来。 “几千年前,仙门格局未成,高手如云。那些呼风唤雨的蝉蜕们,一些成了‘先圣’,开山立宗、享百代香火;一些成了‘魔神’,身与神俱灭,永堕无渡海。”庄王一边说着,一边远离了人群,火光在远处愤怒地跳着,他淡淡地问道,“你可知是为什么?” 白令迟疑道:“可能是技不如人,成王败寇吧?” “到了他们那种境界,早就不是术法之战了。”庄王不紧不慢地说道,“‘升灵’脱凡,‘蝉蜕’登仙,蝉蜕之上,还有‘月满’。月满则成神成圣、入主灵山。” “那时蝉蜕大能们争夺月满神位,是‘道心’之战,最后只有五个人脱颖而出,才有了后来玄隐、昆仑、凌云、三岳与澜沧五大门派,并依此分化出五国——这五位先圣中,有长于驭兽的、精 研法阵的,还有剑道高手……总之,所擅之术大不相同,但道心竟然相近。” 白令问道:“是什么?” 庄王略带讥诮地一笑:“庇佑苍生。” 白令一瞬间疑心他在背正统仙家史书。 “这是真的,并非修史之人的粉饰。”庄王好像脑后生眼似的,不用看就知道白令的表情,“天道至公,有自己的平衡。蝉蜕之前修为靠个人,过了蝉蜕,就已经不是修为的事了。想要月满,道心须得融入天地,被天道接纳。我怀疑三千道中,只有合了‘众生所望’,才有月满的资格。” 白令一阵战栗:“所以蝼蚁朝生暮死,众仙不屑一顾,然而仙人还需依托在神圣门下,神圣却是由万万只蝼蚁决定的!” “不错。道心不可违逆,道心碎则修行废。我有时候觉得,很难说当年五圣是‘入主’了灵山,还是被押在了灵山,直到给人间开了太平,羽化至‘无尘’境,方得解脱。”庄王说道,“玄隐之基就是南圣的道心。四大长老、三十六峰主虽然明面上各有自己的道心,但玄隐始终是他们的根——也就是说,他们每个人的道心中,都有一部分是袭承自先圣的。平时那些蝉蜕升灵们为了资源争权夺势,你说等民怨沸腾的时候,他们敢不敢为了自家几条阿猫阿狗,忤逆先圣的道心?” “他们只能眼看着这把火烧起来,盼着风小一点,火灭得快一点。”庄王朝远处看了一眼,喃喃道,“我现在怀疑我被周坤算计了,那老东西早知道我会干什么,故意放我出来点火。” 支修裹着霜雪从飞琼峰上滑下来,照庭掠过碧潭峰时,见终年绿树成荫的碧潭峰上烟云缭绕,将漫山碧涛盖得严严实实。 碧潭峰封山……端睿殿下闭关了? 这个时候? 不待多想,照庭剑一摆,支修已经落在了玄隐山主峰上、守心堂前。 往来守心堂的内门弟子们惊见支将军,纷纷站定了喊“师叔”。支修有天大的急事也不忘礼数,一一点头还礼:“司礼长老可在?我想请一张下山令……” 话音没落,就见一人匆忙御剑落下,飞太快,落地时脚下踉跄了一下。支修隔空扶了他一把,来人忙道:“多谢小师叔。” 支修见那弟子衣服上绣着缥缈峰的标记——缥缈峰是林氏嫡系的山峰之一,便说道:“何事这样匆忙?” 那弟子道:“一个新入我峰的外门师弟,原是南矿驻矿管事,此 次护送押运船北上卸任入内门,方才传了‘问天’上山。说灵石押运船在返魂涡遇袭,有南蜀金翅大鹏出没,押运提督赵振威、总兵吕承意里通外国,吕不知所踪。” 支修一愣:“押运提督赵振威?” 奚平问起的时候,他随手算过这个赵振威,见此人是宁安赵氏旁支,家风不太正,当年进大选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除此之外倒也没别的。里通外国这么大的事他怎会算不出? 这时,又一张“问天”飞来,那缥缈峰的林氏弟子伸手一抓,见问天上写道:押运船已脱险,退回返魂涡外,搜魂赵振威,未果。赵之灵相上印有黵面,灵台已崩。 林昭理一身海水的咸腥气,袍子被升灵剑气的余威波及,划得破破烂烂,头发上几乎能析出盐粒来。他狼狈不堪地瞪着烂泥似的赵振威——还有气,只是灵台崩塌无法修复,这人只剩一具皮囊了。 林昭理狠狠地砸了一下船舱的墙。 押送提督与总兵合谋,背后还有谁?驻矿使吗?这偌大南矿,还有谁干净? 旁边的修士们只见林师兄神色几变,最后竟狰狞又凄惶地低低笑了起来,吓得不敢吭气。 林氏很少出剑修,林昭理也并不是从家族中取得的道心。 他们家在内门,人向来贵精不贵多,甄选后辈子孙很是严苛,资质差一点都不要。林昭理生性孤僻懒散,不爱动心眼,懒得搭理人,也没什么野心,反正南矿人人敬他三分,稀里糊涂地混日子也不错……直到他遇见安阳。 安阳啊…… “为情所困”,听着比奸淫掳掠还丢人现眼,林昭理一向主张为情所困的女人都是蠢货,男人都是废物……然后他就因狂妄遭了报应。 安阳就是他的报应。 周家人横空夺了他板上钉钉的驻矿使之位,他却一点埋怨也没有,反倒是安阳开玩笑似的一句“对不住啊林师兄,抢了你的正职。你放心,我可能干不了几十年就回潜修寺了”,将他刺激得不轻。 是了,周家的女孩子,最后大多会进内门的,变成他高攀不上的仙子。 于是他开始疯狂地修炼灵骨、遍寻古代高手的道心。许是愿望不多,他偶尔祈求上天,运气一向还不错。二十多年过去,他堪堪赶在五衰之前刷成了灵骨、拼齐了巨阙——一个已故剑修高手的本命法器,得到了其中的道心。 林昭理甚至等不了内门下接引令,因五衰将至 ,他面容松弛、发丝泛白,身上已经隐约能闻见臭烘烘的老人味了……为此他自惭形秽,躲了安阳整整五年。他迫不及待地在安阳长公主芳诞宴的前一天违规筑基,哪怕内门降罪,他太想像别人一样亲自上门给她贺一回寿,见她穿一回盛装了。 灵基筑成的瞬间,他的神识一瞬间铺满了整个南矿,而那天夜里,那些偷矿的家贼正好启动了传送法阵。秘密法阵与违规筑基撞在了一起,双方的秘密暴露得猝不及防。 家贼们连夜转移了法阵,等他去查的时候,已经杳无踪迹。满脑子花痴的剑修这时才知道南矿的水有多深,不料自己竟是个睁眼的瞎子。 他立刻将此事告诉了安阳,见她花容失色,立刻起了满腔的英雄意气。他宁可不入内门,做她的犬马死在这,也要替她将南矿理干净。 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多可笑,恐怕她只觉得这是烂桃花误她吧? 长公主府满园花海怒放,紫藤花架上几乎溢出了紫色的薄雾。安阳长公主周晴坐在秋千架上,裙摆铺在地上淌了一丈远,环佩隆重得仿佛要赴一场宫宴。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素白的手中竟闪过了几十张黵面——其中三张,梁宸、吕承意、赵振威黵面均已破碎,刺杀林昭理之事败了——她比吕承意还先知道天机阁来者不善,从梁宸死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种种安排,看来都是垂死挣扎,抵不过命。 “你也做好准备了吧?”周晴轻叹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支蝴蝶金簪。 庞戬一脚踹开长公主府的大门,恼人的花海被他一巴掌拂开,见秋千随风轻轻摆动,安阳长公主嘴角含笑,眉心一只金蝴蝶,振翅欲飞的样子——她用蝴蝶簪刺穿了自己灵台,带走了所有的秘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庞戬愣了半晌,突然想起来:当年周晴乘飞马去潜修寺的时候,那一趟的弟子也是他送的。 他本来就有点脸盲,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方便盯着女弟子细看,四十年前不过匆匆一瞥,没记住周晴人长什么样。但很奇异的,他记得那枚蝴蝶簪。 备选弟子们临上马车前,有一个少年飞奔过来,将这枚蝴蝶簪塞进了一个女弟子手中,别人告诉庞戬,那少年是五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明皇帝。 别人去潜修寺路上都喜气洋洋的,充满好奇和兴奋,飞到天上从不听老人劝,肯定得把头探出车窗,看晕了算。 庞戬送过不知多少届弟子,只有那个姑娘,握着蝴蝶簪哭了一路,远不及她的死相从容。 就好像她十八岁时就预见了如今的歧途。 “我不信她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庞戬信手一道符咒封了公主府,放出因果兽在那些雕花的墙上,蓦地转身对一干目瞪口呆的驻矿管事道,“从现在开始,驻矿使印鉴扣留,南矿所有港口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我要南矿开矿以来所有矿难记录。” 玄隐山主峰守心堂前,几乎与林昭理的消息前后脚,支修收到了天机阁的问天。 庞戬的字几乎要起飞:士庸随押送船队北上,不知吉凶,安阳长公主自尽! 不知吉凶的奚平耳边充斥着窃窃私语。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浑浑噩噩不知多久,渐渐恢复了一点意识,只觉身下的“床”硬得硌人。 等等……什么床? 他不是掉海里了吗? 奚平倏地睁开眼,愕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水都干了。 他在一片转生木林中,那些虬结的树枝彼此交缠,编了个吊床裹住了他,还有不知名的树藤小心地固定住他受伤的腿和右手,见他一动,又有些恋恋不舍地撤开。 他的伤手和伤腿居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地方灵气充沛得堪比飞琼峰。 就连险些被升灵剑气撑炸的经脉也修复了许多,奚平试着动了一下——他能挪了。 奚平从芥子里摸出备用的剑,推开想阻拦他的树枝,往下一跳。 “嘶……” 要不是有树藤钻过来接住他,他那没好利索的腿差点又摔瘸一次。 “怎么回事?”奚平惊魂甫定地抱住树藤,心说,“我不能御剑了?” 接着,他还发现自己不能使符了,不能控阵了……骨琴倒是还能弹,只是跟市面上三两银子一把的普通琴没区别——他在这灵气异常充沛的地方,一丝灵气也调不动了。 这是哪? 奚平仰头望着参天的古树,茫然地想。 奚悦,奚悦? 没回音,与他心神相连的驯龙锁感觉不到了。 奚平又凝神眉心,唤魏诚响……依然没有回音。但这一回,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周围这些转生木中弹了一圈。 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他头发上掉下来,从领口滑进了他衣襟,奚平伸手摸出来一看 ,差点直接给扔出去:“见见见活鬼了!” 那竟是一小截人的指骨! 然而他捏着那截骨头端详片刻,灵感却隐约被触动了……总觉得这骨头主人好像跟他有点关系。奚平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将骨头收起来,捡起了根草把头发随便一捆,在转生木丛中打起转来。 转生木林不知几千几百年了,密得不见天日,奚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好碍事……” 话音没落,神奇的事发生了。只见所有转生木集体扭动起笨重的树身,唯恐惹他不高兴一样,东倒西歪地硬是在他周围挪出个方圆一丈的空地。 奚平震惊了,这不比奚悦听话? 他迟疑了片刻,又试探道:“这是什么地方,能给指条明路吗?” 转生木们继续你推我搡,要不是树不能离根,恨不能迈开长须走几步。片刻后,树丛中挪出了一条通路。 奚平顺着那条路走了约莫几里,出了转生木林,视野豁然开朗—— 他在一个巨大的山谷中,谷底满是废墟,像古战场。四壁山岩上到处都是山洞,里面有什么看不清,只听风从其中进出,挟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山岩上、地面上,充斥着他一个也不认识的铭文。 奚平在铭文罅隙里看见了一排脚印,胆大包天地试着往上一踩,什么都没发生,于是踮着脚、踩着脚印往前走去。 脚印尽头是一个高耸的祭台。 奚平仰头往那祭台上望去,心说:亲娘啊…… 只见那祭台上或坐或站,全是人骨。骨架形态各异,姿势近乎是优雅的,灵气逼人,让人一时间分不出是真人骨头,还是白灵雕的古怪塑像。 奚平突然福至心灵,从芥子中摸出走之前庞戬还给他的不见光镜戴上,透过镜片往上看。 见离他最近的一具站立的人骨上有名有姓:周烨。 再往旁边看:周素心、周绮、周圻…… 周圻? 这名字有点耳熟,是谁来着? 还有这些骨头怎么都姓周? 奚平绕着祭台走了一圈,突然,他看见了一具撑着头端坐的骨架。不知为什么,那骨架的姿势给他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奚平心里无端一跳。 然后他看清了骨名:周楹。 第56章 山陵崩(八) 好神奇,这有个死人跟我三哥同名同姓。 奚平自己对自己说:这么有缘,是不是应该拜拜? 可不知为什么,他拜不下去。 他的脚像镶在了地上一样,心越跳越快,后背起了层薄汗,甚至没法把目光从那具骸骨上移开。 那骸骨略微歪着头,左手食指和中指蜷着,并在一起托着颧骨,拇指抵在下颌线边缘。那双空荡荡的眼眶中似乎射出无奈的视线,隔着几步远注视着他,像是活的。 奚平几乎有种错觉,好像下一刻,那骸骨就会开口说一句“你又闯什么祸了”。 他猛地将视线移开,狠狠一咬舌尖,背过身不看那骸骨,就地趺坐,在满嘴的血腥气里凝神。 他想什么呢……这鬼地方肯定有古怪! 罗师兄教过,五官脱胎于肉身,最容易被幻象侵扰,心浮气躁的时候切忌冲动行事。要首先关闭眼耳鼻舌身,内视灵台,检省方才所思所想,记住诸多幻象源于心,算来无非贪与惧。“贪”他不至于,长到这么大还没吃过“求不得”之苦,那么是“惧”么? 是了,奚平迅速找了一套理论解释自己的“幻觉”:肯定是因为他近来听说到处都在闹事,一直隐隐不放心南巡的庄王。 想到这,奚平微微松了口气——他掉进海里之前不久,才收到过三哥报平安的信。 自从开了灵窍,奚平很容易分辨出来信人的气息,虽然字迹像,但哪些是三哥亲手写的,哪些是他犯懒让白令代笔的,奚平一眼能看出来。 那个光秃秃的“安好”绝对是亲笔信——白令大哥至少会很像那么回事地写几句叮嘱。 满地的铭文里肯定有致幻的,可惜他一个字也不认识,这时候要是奚悦在就好了。 奚平虽然“想明白”了这都是幻觉,但不知为什么,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具名叫“周楹”的骸骨。偏头去研究身边另一具骨架。 那骨架名字叫做“周圻”,身量高大,宽肩、髋部略窄,奚平感觉此人生前是男子的面大。骸骨站着,头颅微垂,沉默地“看”着坐在他脚边的奚平,无端给人一种温柔又悲伤的感觉。 这里真奇了,一堆骨头怎么那么多悲欢离合? 奚平与他对视片刻,忍不住在那骸骨上摸了一把,只觉一股很淡的灵气掠过他指尖,继而风中细沙似的散了。 继而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在他 耳边响起:“阿晴,坤,二哥走了,你们好好的……” 话音落下,那好像白灵雕成的骸骨上,隐隐闪烁的灵光散了,露出惨白的凡骨质地。 像死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尘归尘土归土,方才那种“它是活的”的错觉也烟消云散了。 可是这句普通的遗言却好像平地一声雷,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奚平惊得面无人色——安阳长公主名“晴”,太明陛下名“坤”…… 他好像知道“周圻”是谁了! 奚平慌忙从芥子中翻出那本庞戬逼他读的《西行散记》,那不是什么正经书,是一本北国大历给小修士开蒙用的仙史,以游记的方式描绘了各国风物传统,顺带出各国近代发生的大事与要人。 奚平三下五除二翻到“南宛篇”,查阅附录中记载的皇族图谱——因这书出了有些年头了,只记录到了太明皇帝那一代…… 圻,显宗第二子,宛昭熙二十四年夭折,宛太明二年追封睿亲王。 睿亲王周圻,是当今陛下早夭的亲哥。 太明皇帝摆摆手,有些疲惫地说道:“退下。” “陛下!沽州告急,今日暴民围攻了沽州芸山县衙,揭竿立号,苏沽总兵无虎符不敢擅动,此事……” “朕说退下。”皇帝猛地掀起眼帘,松弛的眼皮折叠出锋利的弧度,像头余威与爪牙犹在的老狼王,“明日朝会再议。” 那老臣以头抢地,见陛下无动于衷,到底没敢再说,默默退下,临走时看了戳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口的永宁侯一眼,只差将“佞幸”俩字从眼里喷出去,糊在永宁侯脸上。列祖列宗在上,都什么时候了,陛下还有心情与这老白脸饮酒作乐!姓奚的就算以前是个男中卫玠,都这把年纪了,到底还有什么能惑主的? 简直离谱! 永宁侯泰然地当着装饰,眼皮都没抬一下。 太明皇帝屏退了闲杂人等,闭着眼揉了许久的太阳穴,才给永宁侯赐了座。 侯爷让坐就坐,一点也不惶恐,都没敷衍地随便劝陛下一句“正事要紧”。 内侍们将温好的酒送上,就退出了暖阁——每年正月十八,陛下都要与侯爷喝上半宿的酒,这时候是不让人打扰的。 早些年,这君臣二人的关系流言蜚语很多,染上皇权,所有的事好像都能变成宫闱秘事,供人津津乐道地咀嚼许久。 但贴身的老奴知道,陛 下从来没好过南风。那永宁侯爷也不是个合格的佞幸,他甚至不大会凑趣,除了有副好相貌,内里就是个寡言无趣的中年男人——不过再俊俏也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凡人年过五旬,有头发没肚子的都是潘安。 他俩喝酒就是纯喝酒,寒暄的片儿汤话都不怎么聊,而且喝得十分克制,俩人分一小坛,喝完就“臣告退,陛下保重龙体”。年年如此,也不知是个什么仪式,让人十分费解。 不过今年,这“仪式”稍微变了些章程。 太明皇帝遣散内侍后,就取出个锦盒递给永宁侯,里面是一套首饰,中间拥着一颗流光溢彩的大宝珠。除了那珠子,永宁侯一看就知道是岳家出品,而且是有些年头的孤品了,他都不曾见过,保存得很精心。 “这是……” “听说这一套,现在能在菱阳河西换个大宅子。”屏退闲杂人等,陛下的语气缓了不少,“这是安阳前一阵托人寄回来的。我那四姐,年轻时最是骄纵任性,夺人之美的倒霉事没少干,现在想来,很不应该啊。东西给你夫人拿回去吧,四姐托我物归原主,再替她赔个不是。那海珠是她偶然在东海得的,自己稀罕得不行,一直没舍得镶,当做赔礼了。” 哪有让皇帝赔不是的,天子永远正确。 永宁侯不知他抽的什么疯,只好道:“陛下与长公主折煞贱内……” 太明皇帝摆摆手,半带抱怨似的,他说道:“她寄回来的东西不止这一件,叫我挨个给她送……唉,这把年纪了,好多故人都不在世了,上哪送去?也是难为我。可有什么办法?她这一辈子,也就做小姑娘的时候快活过几年,临走想把念想安置了,我不能不答应。” 永宁侯倏地一惊:什么意思?这话怎么听着怪不祥的。 便见皇帝眯着昏花的眼,看向暖阁一角:“今日暖阁里那株好些年没动静的牡丹突然开了,你说世上哪有正月开的牡丹呢?我就知道啊……安阳肯定是走了,这是她回来看我一眼呢。” 永宁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果然有一盆牡丹开了花,在萧瑟的大座钟旁边不合时宜地鲜艳着。 正好到了整点,座钟鸣钟报时,花团在钟声里轻颤,看得人无端心惊胆战。 老皇帝老糊涂了似的,凝视着那牡丹,喃喃道:“你也选今天,跟二哥一起,是怕我老了,记不住那么多日子了吗?” 永宁侯心里飞快地转念:听这意思,安阳长公主没了?可 她一个半仙,离五衰还远着呢,在南矿上又没不用整天跟邪祟斗智斗勇……到底出了什么事? “陛下……” 然而不等他问,老皇帝又打断他道:“对了,这几日贵妃身子不大爽利,你有空去瞧瞧她吧。” 永宁侯道:“是,臣明日便让内子进宫给贵妃请安。陛下方才……” “我说你,没说你夫人。” 永宁侯沉默片刻,恭恭敬敬地说道:“虽是亲兄妹,到底男女有别,也当避嫌。” 瞧什么瞧,他又不是大夫。她少喝两口雪酿比什么不强?他进宫一次,除了跟她大眼瞪小眼,也无话好说,回头她一憋屈指不定又自己烂醉去,哪天喝成活死人拉倒。 “这把年纪了,你避的是嫌吗。”老皇帝道,“奚正德啊,你这老东西……说实话吧,你是看见她就难受,就不能原谅自己。我知道,我知道……谁不是呢?” 永宁侯心里一跳,感觉话题在往危险的地方滑,安阳长公主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把老皇帝刺激成这样。 就听皇帝说道:“这么多年,老三只跟你关系还不错,因为他也知道。” 侯爷皱起眉:庄王殿下?他知道什么? “他知道你当年勾结了北历邪修,倾家荡产,打算叛国出逃,”太明皇帝一字一顿地说道,“宁可带着一家老小流亡北绝山,叫他胎死腹中,也不要躺在一个没出生的孩子用灵骨换来的荣华富贵上苟且。” 永宁侯脸上瞬间一片空白。 暖和里一时鸦雀无声,只有蒸汽暖炉和钟摆没眼色地聒噪不休。 片刻后,永宁侯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膝盖,缓缓地在旁边跪了下去。 “你那才是不声不响捅破天,现在这些小兔崽子们,一个个咋呼得欢,哪比得上你当年杀伐决断?”太明皇帝一摆手,“快起来吧,二十多年都过去了,我要想追究你还等现在?我当时……其实是想放你一马的。奚正德,你有种,干了我们几代人敢想不敢干的事。” 永宁侯面无表情道:“臣惶恐。” 太明皇帝“哈”了一声:“还真是外甥似舅,你那外甥被我揪出他狐狸尾巴的时候,跟你现在这德行一模一样。” 永宁侯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盘算道:反正庄王翅膀硬了,奚平现在在玄隐内门、司命门下,老皇帝还能挑现在这时候秋后算账吗?哪怕皇帝老儿吃错药了,也只能跟他一个 人算账,他不信皇帝敢闹大,株连他全家。 既然这样,侯爷没再怕的,连敷衍的认罪和狡辩都懒得想词,干脆遵圣命平身,还给自己倒了杯酒。 太明皇帝果然没怪他失礼,轻叹口气,还很遗憾似的说道:“结果居然是紫衣临阵退缩,为这,你二十多年没单独跟她说过一句话吧?哎,你怎么自己喝上了,给我满上。” 永宁侯依言给他倒了一杯,太明皇帝端起来一饮而尽,低声道:“别怪她了,她不是软弱,是那会儿刚好月份到了,宫里的半仙秘医告诉她,她这孩子不单身负灵骨,还恰好生了顶级的灵感,开眼便如半仙……那不是凡人之躯受得了的,不取走一样,恐怕留不住。” 永宁侯这回可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什么?!” “她从来没告诉过你,对不对?” “她为什么……” 要是为了保孩子,那这事肯定得另当别论,奚紫衣是个什么没嘴的葫芦成的精吗,别的不说,这也能瞒着? 太明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告诉你了,你会怎样?” 侯爷略一怔,思量片刻,随后坦然道:“仍是依计。孩子能保就保,保不住也是他投错了胎,胎里带病的孩子养不活,不也是顺应自然么。再说这边有秘法,北边也未必没有会取灵骨的高手。长大了能入道就还给他,不成器就做个摆件放着辟邪,好歹干净。” 太明皇帝抚掌大笑:“带着万万人中无一的天生灵骨叛国出逃,把灵骨摆着辟邪,奚正德,你可真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啊,真有你的……可你妹子是凡人,她忧心老母亲风烛残年流亡荒野,忧心这不知养不养得活的孩子从金枝玉叶变成叛国邪祟怎么办,忧心你们奚家满门前程。” 永宁侯却没笑,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重:贵妃那满心的杂念他虽不赞同,但也觉情有可原,血浓于水,他又不是太明皇帝那说一不二的暴君,她为何二十多年不说开? 之后必是出了什么事,让她悔不当初。 侯爷忍不住问道:“陛下,天生灵骨和顶级灵感凑在一个人身上,臣闻所未闻,请问陛下,这样的人活下来会怎样?” 太明皇帝轻声道:“灵感和灵骨之间会藕断丝连。” 永宁侯整个人一震,失手打翻了酒杯。 “在他以前的先天灵骨们,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周家的那一代牺牲,都以为自己只是先天不良。”皇帝说 道,“唯有楹……甲等灵感堪比半仙,而顶级的灵感,据说天生可以洞穿阴阳,能观万物气——我不清楚,楹从未与我说过他眼中所见的人世间是什么样的。这样的人,即便取了灵骨,与自己的灵骨也是‘身分意不分’,也就是说,他这二十多年来,肉身在人间,心……一直有一半,被压在万丈无渡海下。” 老皇帝说着,又给自己倒了酒,接连三杯,他一饮而尽,凭着酒气,他似乎捡回了一点少年意气:“你说得对,正德,这孩子当年哪怕是拖着个病弱身,去荒无人烟的北绝山脚下放羊,被通缉一辈子,哪怕根本活不下来——也比在金平当金枝玉叶强。” “天生灵骨,那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诅咒,本来是几百年才出一个,到后来几乎每一代都有……你可知为什么?”不等面色煞白的永宁侯说话,太明皇帝就自顾自地笑道,“因为那个天生灵骨的废物亲兄弟往往会被选为下一任太子,血缘相近,一代一代这样选下来,先天灵骨越发成了我们的附骨之疽……被剔了灵骨的人,只能依仗秘法替换的伪骨苟延残喘一生,几乎都活不到盛年——我母亲不过是个五品官之女,这把龙椅下垫的是我亲生兄长的血肉。” 永宁侯将倾倒的酒杯扶起,重重地放在桌上,冷冷地说道:“恕臣无礼,陛下,但凡有一代人想清了这疽,它也不至于流传至今。” 第57章 山陵崩(九) “海可枯石可烂,江山怎么就能千秋万代呢?四季草木尚且轮换,大宛总姓‘周’,它不腻么?”庄王此时兴致颇高,“大宛动荡,南蜀姑且不论,楚与北历必定按捺不住。玄隐山为了挽回民心,想必也巴不得外敌进犯……当年周坤盗走心魔才挑起玄隐内乱,做儿子的这回孝顺他一次,免费教他怎么空手引一场仙战——哎,对了,你别忘了问奚士庸那小子跑哪去了。” 白令默不作声地取出白玉咫尺,暗叹了口气。 这就是天生的乱世妖孽,仿佛传说中龙漦所化之子,见漫天烽火才肯一笑。林大师手作的护心莲,不见得有一场流血冲突长他的精神。 可谁又能苛责呢? 反正白令这条命是他的,他要成仙,就做登仙石,他要成魔,就做噬魂灯罢了。 庄王看了他一眼:“叹什么气?” 白令低声道:“只是觉得乱世将起,民生多艰。” 庄王笑道:“南北运河通达,腾云蛟驾雾而行,民生就不艰了么?不艰哪来的这场动乱?” 白令犹豫了一下,说道:“殿下,既然玄隐山不敢与民怨相抗,殿下为何不干脆自己出面,为民请愿,亲自带着他们讨回公道……也免他们被那些邪祟利用。” “我为他们发声请愿,他们自己干什么去?我带他们讨回公道,我难道知道他们要的‘公道’是什么?”庄王淡淡地说道,“我不知人苦,人也不知我怨,你说‘民生多艰’,艰在何处?你过过失业劳工的日子么?既没过过,也不过是冷眼旁观以己度人,为何要越俎代庖,凭什么要当别人的救世主?难道他们是羊不是人?” 白令哑口无言。 “就算他们宁可当羊,我也不是羊倌,我不过是无渡海底的一个魔物罢了。”庄王摩挲了一下右手拇指,“嘱咐士庸办完事早点回仙门,这一阵乱,叫他不要在外面乱跑。” 白令依言低头写信。 行吧,这“魔物”总算还有根弦,牵着凡心。 奚平差点把书翻散了。 他将身边白骨与书上的故人一一对上:周烨,世宗第六子;周绮,显宗二年,追封长平长公主…… 书上说,这位长平长公主夭折时才八岁,所以竖在那的灵骨也是小小的一具。她双手撑在身后,吊着脚坐在一块石阶上,像是个还在调皮捣蛋的小孩。奚平在她的颅骨上轻轻碰了一下,听见小女孩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 ”……很疼的样子。 他穿过那些人骨,无数残存的灵气划过他耳边,他听见灵骨主人们压在千丈海底、无人知晓的遗音。 奚平头皮快炸了:这都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肯定不是幻觉,幻觉因心而起,没有幻觉会生造出他不知道的事,逼他翻书解谜! 终于,他咬着牙站在了那具名叫“周楹”的骸骨面前。 奚平小腿的筋几乎隐隐抽搐起来。 近距离看,他才发现那骸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各少了一个指节,但这会儿他已经无暇琢磨这些细枝末节,周围所有书上查得到名字的骸骨,都是大宛皇室的早逝之人……而周家人几乎是不可能跟祖宗重名的。 但万一呢…… 万一三哥起名的时候,礼部疏忽了,毕竟那么多代了;或者万一以前有哪位风流皇帝,生过没入过谱的私生子…… 他抱着最后一线侥幸之心,狠狠地在手腕上捏了一下,屏住呼吸,朝那骸骨伸出手。 探一探灵气就知道……他肯定会听见一段不相干的遗言吧? 写完信的白令忽然皱起了眉——咫尺上没有灵气涌动,也就是说,两块咫尺之间的联系断了。 怎么回事,仙器损坏了?还是那位小爷灵石又花完了? 也不至于这么快吧…… “殿下,世子那边好像联系不上。” 庄王“啧”了一声:“败家不等天亮的玩意,又没有灵石……” 可这话没说完,庄王突然像被人捅了一刀,右手哆嗦了一下,他眼前闪过奚平那张惊骇欲绝的脸。 不知名的祭坛上,奚平鼓足了勇气,抓住了那骸骨搭在一边的右手。可是骨上的灵气却没像其他骨上的一样消散,反而朝他触碰的地方流动起来,浓郁的灵气带起的光泽让那骨更像白灵雕塑了……奚平没听见这具骸骨上附的遗言,他碰到那骸骨的瞬间,周身灵感骤然被调至眉心灵台,在灵台上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白玉咫尺断了联系的两人隔着一具白骨,灵感猝不及防地相撞。 白令只见庄王方才脸上的闲适荡然无存,一把捂住额头,他眉心隐约闪过一道铭文。这“不当羊倌的魔物”瞬间降格成了凡人,几乎有些语无伦次地一迭声追问:“你在哪?你怎么会在无渡海底,一个人吗?你怎么进去的?” 奚平腿一软,直接跪在了那 端坐的骸骨脚下:“……三哥?” 那骨上盖着一层薄薄的灵气,会吸附周围盘旋的灵气。奚平好歹是个半仙,在潜修寺里也学了一些常识,他知道这是什么——只有灵骨才会吸附灵气。 假如这具灵骨是修士的,哪怕只是个开窍期修士,也有开窍巅峰的修为,对于奚平来说是修为接近的人,透过不见光镜,名字应该会模糊不全。然而悬在骸骨头上的“周楹”两个字清楚得他想不看都不行,说明这是凡人的骨头……传说中的先天灵骨。 像端睿大长公主一样,玄隐山千年才出一个的先天灵骨。 白令倒抽了一口凉气:“世子在无渡海底?他又不是周家人,怎么进去的?” 庄王最初的震惊过去,立刻想起了之前无端被触动的右手拇指:“应该是拿了我一截拇指骨。” 白令说道:“可世子从小在您身边长大,与您因果甚笃,他若是碰了您的灵骨,您不可能不知道的。” “是,所以那截拇指骨之前应该在别人那,”庄王思绪何其敏捷,飞快地连起了前因后果,“灵骨被盗而我不知道,应该是八年……九年前我切断与灵骨联系之后的事。当年你带走我一截指骨,盗骨之人应该是凭这个推测一截指骨是能安全带离那里的,所以效仿了你。九年前……九年前……之前天机阁那个吃里扒外的总督是不是就是九年前闭关的?” 白令惊道:“他身上确实有那里的气息,难道……” “九年前大地震,在返魂涡一带勾起了罕见的海啸,我们打开无渡海封印,趁乱逃离,梁宸很可能是那时候阴差阳错地掉进了无渡海底,借我一截指骨脱身。那指骨后来应该是落在了他同党手里,士庸此去南矿调查邪祟余孽正好对上……”有那么一瞬间,清晰的因果线暴露在周楹眼前,他一时喘不过气来,只觉自己像被那些线缠住的小虫,好像无论怎样都挣不脱恶毒的命运网,“该死!” “王爷!”白令一把扣住他砸向墙面的拳头。 庄王深吸一口气,迅速按捺住自己,冷静下来:“士庸,你仔细听我说……” “谁……”奚平打断他,声音艰涩得几乎要刮破喉咙,“谁干的?”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那地方不能久留,你回来我再跟你细说好不好?听话。无渡海这会儿还没起风,趁现在,拿好把你带进来的那截指骨,回你进来时的地方,在那找一个铭文,你记好了。” 他在奚平 灵台上具象出一个铭文:“找这个,找到以后用那截指骨穿过去,快走。” 奚平没动,半跪着抓着白骨的手,他目光没离开那骸骨,表情有几分木然,问道:“起风会怎样?现在好像也有风。” 这小子从小好奇心就重,不满足他绝不善罢甘休,庄王只好说道:“不是这种微风——你抬头看山谷两侧山岩石壁。” 奚平牵线木偶似的抬起头,见围着山谷一圈耸立的石壁上,无数黑黢黢的山洞像一只又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垂涎三尺地盯着他这血肉之躯。当他往那些山洞里看的时候,疯狂示警的灵感几乎戳疼了他的眼球。 “那里镇的是群魔,”庄王语速明显比平时快三分,“‘起风’的时候,山洞中的魔物会被震醒过来。这鬼地方风起风停没个定准,群魔随时会醒。此地有十方封魔印,以你现在的修为,在里面使不出灵气,不要再耽搁了!” “哦,知道了。”奚平听完,很镇定地一点头,“那你在我芥子里委屈一会。” “什……”庄王的灵骨上几乎划出火星来,奚平只听他声音里竟带了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别乱动我……我的灵骨!你看不出那封魔印是我镇着的吗?你没见你之前的人只敢取一小截指骨吗?你……” 他这话音没落,两人就同时听见山谷中呜咽的风声微微变了调。 庄王陡然变了脸色:“奚士庸,你快点给我离开那!” 奚平依旧没动:“这些魔有多厉害?传说中大战的那种吗?” 庄王让他问得几乎要心梗——这小子读书的时候教八遍不开窍,人送绰号“气煞先生”。用不着他那么机灵的时候,永远能稳准狠地切中要害。当下只好含糊地说道:“差不多,知道厉害还不快走。” 奚平:“我不信。” 庄王:“……” 奚士庸怕不是九霄云上派给他的天谴? “天谴”缓缓说道:“大战我听师尊讲过,是蝉蜕老祖宗散尽修为,以身饲魔,才得以封群魔于无渡海。三哥,你就算有先天灵骨,也是凡人,这里面关的魔头不是远古魔神那种级别的。” 庄王头痛欲裂:“什么级的也能捏死你……” “捏死我没什么了不起的,蜀国养的金甲狰都能一屁股坐死我。可玄隐山有四大长老三十六峰主,”奚平根本不管音调越来越不对的风声,“我不信你一具凡骨就能镇住的群魔放出去, 能让这些大能束手无策。你之前,最近的灵骨是睿王殿下的,你不要骗我,我从书上查到了。睿王殿下过世的时候还没有你,就算你没出生他们就取走了你的灵骨,中间也相隔了近二十年。封魔印二十年没人镇也没事?” 庄王:“……”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种时候听说“奚士庸会读书”了。 “呜”一声,风中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尖而细,在山谷中起了回音,地面隐隐地震动起来,原本刻在地面上的铭文凸起,腥味弥散开,天色浑浊起来,起了血雾。 “封印不能二十年没人镇,但祭品可以,这些魔物二十年想必也饿不死。”奚平现在可以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充耳不闻这足能吓尿一打赵振威的笑声,探手从芥子中摸出他备用的佩剑,“是谁在这鬼地方豢养魔物,是谁抽了你的灵骨,把你押在这的?我要出去砍了他。” “知道是祭品你还要虎口拔牙,奚士庸你……”庄王一句话还没说完,与自己灵骨之间的灵感陡然断了——他九年前设法挣脱了自己和灵骨之间的联系,是因为灵骨被奚平这个有深邃因果的人触碰才重新感应到,此时又断,代表奚平那混账一句人话不听,直接把他的灵骨塞进芥子了! 奚平从祭台上“强抢”了灵骨的瞬间,山谷的天就变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响起,千丈海底下饥饿的群魔被他激怒了。 奚平神色纹丝不动——今天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要把这具灵骨带走。 金平的天沉得好像快砸在人头上,广韵宫上起了浓云,忽然一声反常的冬雷落下,将宫墙与大殿檐上的瑞兽都映得狰狞起来。 “停不下来的。”太明皇帝缓缓地摇摇头,“周家停不下来了。” 永宁侯讥诮道:“周氏老祖宗舍身饲魔,用自己填了无渡海,功在千秋,难道非但不能荫蔽子孙,还要将‘以身饲魔’变成家族使命?若你们不自愿,我不信玄隐仙山会公然要求你们拿人来填无渡海——陛下,你们就这么舍不得这把身不由己的龙椅吗?” 太明皇帝愣了愣,随即摸着下巴笑道:“正德……正德,你可真是……正得人如其名啊。” 永宁侯一愣。 “诸神之战早过去了,五大仙山……哦,如今剩下四大,格局已成,世间清浊分开。上古魔神都已经陨落,什么魔窟是我玄隐三十六峰荡不平的,要凡人去镇守?被压在无渡深渊几千年,魔神也该 饿死了。” 永宁侯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后脊突然冒出丝丝凉意。 “这把‘身不由己’的龙椅,你说得对。”太明皇帝低低地说道,“我周氏,自古是伏魔一族,几千年来,百代先辈为这社稷殚精竭虑,夙夜难安。当年,是我周氏让出玄隐仙山给南圣,舍身填了无渡海,这江山我们坐得名正言顺,如今却要处处为那些所谓‘玄隐大姓’掣肘。” “八百年前,天生灵骨的端睿大长公主横空出世,全族欣喜若狂,以为周氏在仙山终于要有一席之地,可结果呢?周氏算什么,玄隐掌控人间的一条狗么?” “仙人们都忘了,伏魔人必有驱魔法,解药都是生在毒物旁的。”老皇帝说到这,脸上露出些许癫狂神色,“无渡海是玄隐仙门的星辰海唯一一处照不到的地方,是我族反抗天道之基……安阳既已准备好后事,说明玄隐山已经查到了南矿灵石亏空……你猜那些灵石去哪了呢?” 永宁侯瞠目结舌,良久,对上太明皇帝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你们疯了吗?” “历代被选为祭品的‘先天灵骨’,都只有在死到临头时才知道自己的命——这也是为他们好,好歹在人间短短一生是快活的,就算他们知道,千丈无渡海压在身上,他们也无法对外人泄露出一个字,岂不太痛苦了?这些痛苦是由我们这些……这些厚颜无耻、靠亲人血肉上位的卑劣之人来背的。我们只能背着这弑亲之罪走下去,否则就是让他们的血肉枉然。” 太明皇帝叹息似的说道:“楹没有亲兄弟,你猜为什么?” 第58章 山陵崩(十) “因为压在我族身上的诅咒终于到头了。”太明皇帝说道,“当年诸神之战,胜者为圣,败者为魔,被斩杀的大能尸骸永堕无渡海,身死道消,怨气不散,这才在无渡海底催生出了无数真魔。而群魔之首,就是……” 永宁侯只看见陛下嘴唇动了,可最后那个词脱离了说话人的喉舌后,就好像被虚空吞了,连个气音都没传到他耳朵里。 太明皇帝顿了顿,笑道:“果然,你我皆凡人,我说不出那个名字。” “这个‘群魔之首’以魔物为食,甫一出世,星辰就大乱,圣人们联手未能将他绞杀,最后是我周氏先祖舍身成就十方封魔印,将那大魔打散在无渡海底。从那之后,无渡海底不受仙门监控,非周氏血脉不得入。玄隐山背叛我们,高宗皇帝冒险穿过返魂涡,下了无渡海,最初是想在那里养一支私兵,结果意外地发现,无渡海底散落的魔种还活着,不成气候,但……隐含着当年那大魔的气息,高宗皇帝那老疯子,做了件将周氏百代拖进噩梦的事——他使亲信修士剔了自己的灵骨。” 老疯子说别人是老疯子…… 永宁侯一时也不知作何感想:“高宗是端睿大长公主同胞兄弟之子,所以他也是先天灵骨?” “不错,他们那一支人的血脉似乎是返了祖,高宗亲眼见了姑姑的路,不肯再入玄隐,盛年时剔灵骨,自此百病缠身,两年后撒手人寰,在无渡海底留下了一个白骨祭坛。”太明皇帝说道,“魔种就像这天地抛弃的废料,是魔物的残尸,不能同万物一样享灵气滋养,除了伏魔一族灵骨中灵气所化的骨髓……你说天道给万物留一线,是不是很玄妙?” 四季如春的暖阁里,永宁侯的老寒腿在太明皇帝的话音里隐隐作痛。 “灵骨非开窍圆满不可得,抽取修士的灵骨必被玄隐所觉,幸好我族有先天灵骨。那些灵骨一出生……甚至尚未出生,就与肉身分开,落到无渡海底,不停地吸附灵气,凝成灵髓,滋养魔种。群魔不断从魔种中复苏,再被吞入虚空,化成那位群魔之首的养料。托南矿的福,仁宗以来,无渡海底魔息一日千里。” 永宁侯听了他这措辞,只觉寒气从肝胆里往上涌:“陛下,当年南阖北犯,当真是因为澜沧掌门走火入魔吗?” “当真,”太明皇帝说道,“阖贪得无厌,私引镀月金下凡,以至于灵山亏空,损百姓天时。要不是澜沧掌门走火入魔,比起悍然打破五大宗门格局,出不义之师以至道心破碎、天下共讨 ……他们当年其实可以悬崖勒马,高价从别国周转灵石,慢慢休养生息。只是……澜沧掌门那样的蝉蜕大宗师,道心本该坚固如铁,又是因何走火入魔呢?” “因为什么?” “因为那年嘉德长公主没了。嘉德长公主是仁宗那一代的祭品,体弱多病,终身未嫁,一直幽居深宫。但有秘闻,说她并非因病过世,而是因难产而死——仁宗长子就是那时出生的,兄妹相奸之子,下一代的先天灵骨。” 这都什么事……永宁侯被自己脖子上狂跳的脉搏震得耳鸣。 “十方封魔印镇压下,魔物是离不开无渡海的。只有新祭品沉入,群魔狂欢时,封魔印才会松动……呵,可能是祖宗被不肖子孙气坏了吧。仁宗将自己长子的灵骨沉入无渡海时,趁封印松动,从里面带出了一颗心魔种,种在了澜沧山。”太明皇帝叹道,“疯的不是澜沧掌门,是仁宗啊。” 永宁侯呆坐良久,感觉周家黑泥倒出来能把大运河堵半年,这一衬托,眼前这位都开明理智了起来:“……臣快不认得‘仁’字了。” 太明皇帝静静地说道:“那是人为蓄意的。” “什么?” “我出生后不久,母妃便去了,安阳才两岁。宫里没娘的幼子一般是交给皇后或是其他后妃照看,但我与安阳却几乎是兄长带大的。后来他出宫建府,郡王府就是我们家。否则安阳年少时哪有那么多机会出宫闲逛?”太明皇帝说道,“在宫里,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确实会比别人亲厚一层,可也不像我们一样相依为命,这种异乎寻常的亲密都是上一辈人有意培养的。” “为什么?” “为的是把白骨祭台延续下去,周家不出像你一样的妄人,宁可让死者白死,全家流亡,也要把这附骨之疽刮了。我们每个人,从父辈那里得知这个秘密的时候,就已经罪孽深重,再也离不开那个祭台了……千百年来,只有楹一人,以生受群魔吸髓之痛洞悉真相。就算无渡海封着他的口,让他无法将这秘密对外人道出,他也注定不会受这种摆布。你道贵妃后来的几个孩子是怎么没的?”太明皇帝叹了口气,“真是个天降的魔星啊……可巧,就到他这里,百代白骨上,大魔终于将成。九年前,返魂涡海啸就是大魔睁眼酿成的,那次无渡海群魔被他吞了一半。近来玄隐山应该很紧张,因为星辰海无端示劫……封魔印就要破了,正德,你说这岂不是天意么?” “陛下,恕臣无礼,若真有天意……若苍天真有 眼,早该降罪于周氏了。” 太明皇帝低低地笑了起来:“苍天有眼……” 无渡海的山谷深处,祭台哆嗦了起来,上面那些白骨的骨节与牙齿随震动撞得“咯咯”作响。紧接着,诡异的笑声变成了呼啸,“嗡”一下——山谷中凭空起了罡风。 那风似乎能一下穿透人双耳,奚平才刚收好灵骨,就直接被风卷上了天。 他本能地像那回从飞琼峰北坡坠崖一样,拉响了骨琴,然而急促的琴声在山谷中起了回音,却丝毫没有撼动布满铭文的山岩,他甚至对抗不了风。 暴虐的风狠狠地将他往山壁上砸去,与此同时,正对着他的山洞中露出了一双猩红的眼,眼珠一尺见方,不怀好意地等着这口大风刮来的零嘴! 幸亏半仙身体强韧远胜凡人,奚平借着那风的推力,在半空中猛地转过身,抬手拔剑。只听“呛”一声,他的剑撞在了硬物上。 那血红眼睛的主人是只巨大的人头四脚蛇,粗重的身体上盖满鳞片,脖子上顶着一颗足有四人饭桌那么大的人脑袋。 奚平的剑正好戳在了那“人”脸上,好像砍了块石头,顺着罡风的力道挥过去的剑刃与那魔物的脸擦出了火花。紧接着,凡铁完败,剑应声折断,奚平被弹到了旁边石壁上! 那魔物活动起来也如四脚蛇一样迅疾无比,一眨眼就从洞中扑了出来,利爪拦腰抓向奚平。奚平一把抽出缠灵丝,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切向山壁上的铭文。那铭文字上通顺的灵气被缠灵丝阻了一瞬,承载铭文的山岩直接崩裂,洪水似的灵气喷出来,挡住了那魔物利爪,也让罡风一缓! 风一滞,奚平这被吹起来的“风筝”立刻顺着山岩滚了下去,石壁中,山洞里探出无数魔物,有人形、有影子、有形容起来得花一篇纸的怪物…… 震动中,所有白骨缓缓转向他,开合的牙齿似乎在愤怒地说着什么——无知竖子,怎敢擅动这百代怨魂累出来的基业! 奚平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目光如铁石,心说:“关我什么事?你们怨不着。” 他险象环生地避开一串手和爪子,看准了一块铭文稍显稀疏的巨石,滚到那里的时候一把抓住石块止住下落,抬手将一枚共此时印扣在了铭文罅隙中间。 奚平到陌生地方之前,会习惯性地在出发的地方预先盖一枚灵印,用不用得上再说。 封魔印中,他自己灵气虽用不了,灵印却好像还行! 两印瞬间重合,奚平提着半截断剑,单手将自己荡了上去,就在这时,一只枯枝似的爪子攥住了他的脚腕,要将他往下拉! 奚平低头一看,下面有无数张血盆大口等着将他分而食之,不过几息的光景,“起风”的无渡海底已经被血雾填满了。 魔物充满恶意的眼像是从噩梦底层浮上来的,看一眼能灵台动摇。 奚平不躲不闪地直视着那双眼,心里却想:这么多年,三哥的灵骨就和这些东西在一起? 他牙关狠狠地往下一咬,反手用断剑砍向自己的脚踝:“滚你娘的,送你了!” 半仙的手劲干净利落地将踝骨割断,血肉与魔物一并掉了下去,伤处喷出的血被烈风卷了奚平一身,他裹着血雨穿过共此时印,横着滚回了转生木树林。 转生木树林好像被他的血肉惊动了,古木战栗了起来。 几头魔物在灵印消失之前紧追而至,奚平再无力攥住断剑,剑脱手,他整个人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帮、帮个忙……” 转生木落下树藤,一把捞起这血人,叫扑过来的魔物抓了个空。随即树藤将奚平往身后密林里一扔,将他扔到了另一棵树藤怀里。 魔物们愤怒地咆哮声在整个转生木林中回荡,参天的古树在利爪下轰然倒塌。 奚平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专注过,而人专注到了一定程度,居然真的能淡化疼痛。 他从小就觉得三哥和贵妃怪怪的,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偷偷问过娘一次,他娘的脸色像是要哭出来一样,他就不敢再问了。 此时,他似乎终于看见那些至亲至疏的暗潮下藏着什么,隐约地猜到了一些,这会儿却不敢细想。 奚平记得三哥少年时总是出宫,却也不是贪玩……他做什么都很容易倦,贪不动。只是借着探望外祖母的名义,在奚老夫人后院里一坐一整天,听那些听过了一百遍的折子戏,喝泡得比水还淡的茶,比古稀之年的外祖母还年迈似的。 奚平想:难怪他宁可跟老夫人在花园里除一天草,也不肯回广韵宫。 难怪他才十五岁,不等成年就早早出宫建府,离开的时候只带了条狗。 奚平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随手从芥子中掏了件里衣,勒住伤处,又在隐蔽的树丛中又盖了一枚灵印备用。 他今天必须要带着三哥的灵骨离开这,死也得出 去有机会再死,否则三哥以后跟奚家没法处了,他还怎么去老太太的花园里喝茶拔草? 要是老太太的花园都不能去了,他还能去哪呢? 奚平把手上的血在身上擦干净,探入芥子中抓住庄王的灵骨:“三哥,你说的那个铭文出口有几个?” “只有一个,”事已至此,庄王来不及骂他了,除了帮他尽快脱身,别的都是废话,“但位置不固定,它连着返魂涡,和返魂涡的海水流动有关系,你只在里面待一会儿还好,耽搁越久,出口移动越远。” 他话没说完,与奚平那边的联系再次中断。一个一团影子似的魔物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过来,身上伸出头发似的魔气裹住了奚平,越挣越紧。奚平一把抽出缠灵丝,蛮力搅了上去,活活把裹在身上的“头发”搅出个洞,落地时再次盖下共此时印。 人穿过灵印,背后的转生木好像跟他心有灵犀,在他消失的瞬间就倾倒下来,将要追上去的魔物压在了下面。 奚平甩脱追杀他的魔物,从先前留下的灵印里钻了出去……却兜头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长身玉立,嘴角含笑,坐在一截倒下的转生木树干上,一双温润如玉的眼睛看过来,熟得不能再熟。 三哥? 奚平蓦地刹住,听话的转生木树藤猛地将他卷起来,往后一拉,戒备地退开了一丈多远。 “唔?”那“庄王”微微有些诧异,“你这小鬼好敏锐,也是甲等以上的灵感吗?居然一照面就被你识破了。” 奚平心说他哥真人在这,早大耳刮子扇过来了,还能对他笑?做梦去吧。 与此同时,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现方才山呼海啸追着他咬的魔物们都在不远处咆哮,似乎不敢贸然追过来,顿时更警惕了三分:“好说。” 那“庄王”面貌缓缓变化,脸颊肌肉微丰,骨骼的痕迹变弱,眉目距离拉开……五官略一调整,他就不像庄王了,带了些女相。奚平一晃神,一时又从那张雌雄莫辩的脸上看出许多熟人的特征。 “我叫做心魔。”那“人”坦率地说道,弯起眼冲奚平一笑——笑眼跟他娘一模一样,“不用怕,你太年轻了,风霜不曾见,五味不曾尝,灵感又敏锐,我倒怕你这样的人呢。” “是哦,”奚平毫不迟疑,“那不打扰了,有缘再会。” 话音没落,转生木猛地将他抛出了数丈之远,另一根树藤伸过来接住了 他,就在他第二次跳树的时候,原本乖顺的转生木不知怎么发了疯,树藤陡然扭住奚平的脖颈,要将他绞在里面,奚平几乎听见自己骨头错位的声音—— 下一刻,他耳边响起一声惨叫,一道黑影被心魔从转生木中抓了出来,直接吞了下去。 转生木树藤软塌塌地将少了一只脚的奚平送到地面,不动了。 “那是‘寄生’,”心魔背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无渡海底,到处都是这种东西,你确定你自己出得去?” 奚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艰难地摸索到自己脱臼的肩关节上,“喀”一下推了上去。 “我与周楹是旧识,不信你问他,他的铭文都是我教的。” 奚平一愣——这个心魔知道自己能联系三哥。 心魔笑了起来:“九年前,无渡海动荡,还是我帮他带着自己的小朋友从此地逃离的……倒是他辜负了我,太让人伤心。” 奚平不用他提醒,早偷偷摸进芥子问了庄王。 庄王:“心魔满口鬼话,别信。” 心魔却适时地插嘴道:“阿楹,你在说我坏话。” 庄王闻言一皱眉。 心魔笑道:“不要那么紧张,我只是想跟二位谈一笔交易而已……阿楹,你这小兄弟现在啊,灵气用不得,路都走不了,惨得不能再惨,身边还没有个忠心耿耿的纸朋友帮衬,你让他独自从群魔口中逃出生天吗?” 庄王灵骨在芥子里,只有奚平接触他的时候,才以奚平为介听见无渡海的声音,什么也看不见,闻言一惊:“你怎么了?” 奚平:“好着呢,砍几个碎嘴子小白脸不成问题。” 第59章 山陵崩(十一) 心魔“啧”了几声,故意不说了。 庄王:“奚士庸!” 奚平没吱声,从芥子里找到庞戬和支修塞给他的丹药。这两位一个赛一个正统,除了一小瓶灵窍修士们时常带着当激励的筑基丹,他俩给的丹药基本都是凡人也能吃的清心疗伤之类,治不了病也要不了命,因此没有什么禁忌。 奚平随手抓了一把,当糖豆嗑了。 锦霞峰出品不同凡响,丹药入口即化,效果立竿见影。 从喉间滚下去,奚平登时灵台一清,随后,一小片扎根不深的阴影被清心丹从他灵台拔了去。从进了这鬼地方开始就浮躁的心绪迅速沉淀下来,奚平冷静了。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心魔已经在他身上做了手脚。 让肝胆挤得无处发挥作用的灵感缓过劲来,恨不能捏着奚平的脖子死命摇晃几下,警告他眼前这人形怪物危险。 心魔一点也不尴尬,用崔夫人那双常含春水的笑眼看着他:“别误会,我的心魔种可不是一颗开窍级的丹药能拔除的,世上大部分的困顿都是庸人自扰,唉,人们却总要来怪我。” “可不,”奚平皮笑肉不笑道,“睡不着觉怨枕头,六根不净怨心魔,反正自己没错,他们太不是东西了。” 这个心魔和那帮上来就咬人的不一样,他能说会道,而且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东西,给奚平的感觉更像个人。奚平恰好是个“人来疯”,没人看着他的时候,他脾气上头了没准自己作出什么死来。但只要有个外人在,他再崩溃、再冲动,也能迅速把摇摇欲坠的理智撑起来。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奚平把断脚往回一收,丹药临时缓解了他的痛觉,他将伤脚搭在好腿上,“你刺激他没用,他人不在这,我也不听他的。来,咱俩聊。” 庄王:“……” 这混账,从小修理少了,没打出来,废了。 心魔眯起眼,打量了他片刻,说道:“若我没算错,返魂涡最近本该是平静期,平静期无渡海与外界不相连,你既能进来,说明平静期起了意外,是不是?” 奚平——搅起了返魂涡的罪魁祸首——毫不犹豫地点头装傻:“我们押运灵石北上,出发前自然早算好了返魂涡的平静期,结果刚到这,也不知哪来那么一阵妖风,好好的海突然就起漩了。好死不死碰上劫灵石的邪祟,我就莫名其妙一路被卷下来了。” 同时,他悄悄在庄王灵 骨上写了行字:能否联系庞?在南矿。 庄王:“联系我可以想办法,但我无法给外人说出无渡海。” 冷静下来的奚平脑子重新转起来,没觉得意外——他三哥又不是什么隐忍的受气包,这么多年只字未提,那肯定就是不管明示还是暗示,他都说不出来。 而且不管是庄王还是他,跟庞戬都没有熟到心有灵犀的地步,那怎么才能把消息传出去…… 奚平写道:试试请他发‘问天’,转告我师父不要收回剑气。 庄王:“……” 好,他现在知道平静期的返魂涡为什么无端起漩了。 白令就见王爷脸上一瞬间浮起难以言喻的神色。 庄王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他不是我的天谴,是周氏的天谴……当年周坤留下奚氏,莫不是忘了合八字?” 说着,他取过一张纸来,一蹴而就地写下奚平的话,然而“不要收回剑气”几个字无论如何也落不到纸上。 “不行,”庄王说,“封魔印不是你耍小聪明能骗过去的,再想别的。” 奚平心里暗骂一声,不等他仔细思量,就见心魔叹道:“果然,‘他’就快要回来了。” 奚平:“谁?” 心魔一拂袖,将奚平捞了起来:“阿楹说不出此间秘密,我带你去看。” 奚平猝不及防被他带飞起来,给那长袖卷到了古木树顶,视野骤然开阔,奚平从高处一眼看见了一座灵石堆出来的小山。未经仔细处理的灵石还带着石雪,汹涌的灵气与无渡海群魔呼出的血气混在一起,简直像沉香里混了狐臭,让人不知道该不该喘气。 这时,一只趴在山壁上的魔物正好对上他的目光,扭头冲他嘶吼一声,然而下一刻,奚平却看见那魔物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住了,紧贴在山壁上,挣扎了几下后……凭空消失了! 奚平睁大了眼睛。 哪去了? 心魔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道:“你往山谷里看。” 奚平顺着他的目光朝山谷望去,无数失去了祭品的魔物们焦躁地围着祭坛打转,贪婪地在那些已经死去的灵骨身上闻来舔去,乱成了一团。但不时有魔物与别的魔物掐架掐一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消失了,徒留下茫然的对手……以及怀疑自己眼花了的奚平。 “消失的那些,就是被‘他’吞了。”心魔叹了口气,“你看不 见‘他’,但‘他’无处不在,整个无渡海都是他予取予求的养料——这就是大宛周氏花了近八百年养回来的……当年被他们祖宗打散的群魔之首。小公子,你准备好听一听,你们菱阳河下面累累尸骨的故事了吗?” 庄王忍不住出声分散奚平注意力:“就那点破事,不用他说你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奚平攥紧了他的腕骨。 庄王:“一颗心魔种能让升灵蝉蜕的高手道心破碎,我让你不要听他的鬼话!” 没关系,奚平想着:我没有道心。 转生木林随着他的心绪发出焦躁的窸窣声,奚平抬头对心魔说道:“你讲。” 庞戬此时正一目十行地扫着所有矿难记录。 他像一条天生的猎犬,能以最快的速度嗅出字里行间的蛛丝马迹——矿难记录中,事故原因不用看,都是搪塞,他主要关注当时主理出事区域的驻矿管事是谁,并迅速按事故负责人给两百年来所有矿难记录归了堆。 很快他就发现了端倪:矿难中死伤人数与矿难的塌方规模没关系,但跟当时主理矿区的负责人关系很大。 梁宸他们那一批最早因金平保卫战开灵窍的驻矿管事手下,不管塌了哪、塌多大,矿工伤亡人数都非常少。而诸如赵振威等人,虽然在矿上待的年头短,经手的矿难不多,伤亡人数却显得触目惊心。 不…… 庞戬皱起眉,不是后者伤亡多,金矿铁矿也会出事故,依庞戬的常识,后者的伤亡人数才是正常的,是前者有问题。 而所有记录中,尤以梁宸经手的矿难记录最诡异——他主理区域只出过一次大矿难,就是将庞家全家埋在琼芳瘴中的那一次。 而那之后,梁宸主理的矿区虽然仍时常有塌矿事件,却没再死过一个人。因为那场大矿难之后,他主理的矿区就有了严格的作息规定,每次塌矿地点必是作业区,时间必是工人下工后。 多通人性的灵石。 庞戬仔细看那些记录,发现最绝的一次,有几个矿工因贪图石雪擅自延长工时,正好被塌下来的灵矿砸在了里面,居然就给卡在了矿石中间,毫发无伤。 有这种运气还当什么矿工,去买金盘彩早发家致富了! 庞戬将那离奇的记录看了几遍,蓦地一合,久远的记忆突然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当年他浑浑噩噩地被人抬出琼芳瘴,那一直陪在他身边,真情实感得不 知谁丧亲的修士好像就是梁总督……梁管事。 庞戬简直想冷笑,“砰”一下将矿难记录砸在桌子上——原来这些家贼是这样偷偷安慰自己的,一边制造矿难,一边保护矿工……怎么,他们也有良心?他们玩脱了酿成惨剧,也会负罪深重、哀痛欲绝? 他忽然又想起什么,去翻看所有开窍矿工出身的驻矿修士,迅速筛查了其中由梁宸担保的人——还不少,以吕承意为首,有近四成。 而包括吕承意在内,所有这些由假太岁“梁宸”引入仙门的,都在押运船队之类的地方跑腿,没有一个是负责采矿的。 梁宸居然在保护这些后辈,不让他们手上沾上矿工性命。 “数百年来,只有周家人能进来。有嫡系,也有旁支,灵相上都带着黵面,能让他们守秘如死人。他们用特殊的仙器从蜀国驻地下水,潜行至此,将灵石送来,给盟友留下‘过路费’。”无渡海底,心魔觑着奚平一片空白的脸,卷起他一缕散在一边的头发,细细地搓揉掉上面的血污。 那心魔好像知道这年轻人对整个世界的信任都崩塌了,显得格外温柔:“这些人很防备我,进无渡海之前,会用伏魔人的秘法将灵台和神智封闭,将自己变成个提线木偶,只按预设计划僵化行事。很多人运气不好,进来的时候正好赶上无渡海‘起风’,就折在这了——阿楹身边那个小纸人是怎么来的?可不就是魅魔强占人身所生的半魔么。小可怜……扒开生父的内脏和肚皮出世,一出生就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真是的,宁可冒着被魔物分尸的危险,也不肯跟我聊聊天。” 奚平回过神来,一把将自己的头发拽了回去,躲开心魔摸他脸的爪子。 心魔不以为意地一笑:“除了你,唯一一个外姓人,就是你身上这具隐骨的前主人。他是九年前无渡海地震、阿楹和小纸人逃出去那一次,正巧赶上十方封魔阵动荡时误入的。” 奚平:“那回你怎么没跑?” 心魔耸了耸肩:“问你那忘恩负义的好兄长咯。” 庄王冷冷地说道:“心魔可以控制人灵感,只要有一丝罅隙,就能顺着灵感侵入人灵台。他当年答应将我附在灵骨上的灵感逼至一根指骨上,再让白令折断那根指骨带出无渡海。封魔印难得松动,他要只想趁机逃离无渡海也就算了,还贪得无厌,意图侵入我灵台。要不是这样,白令也难偷袭得手,自作自受,怪谁?” 心魔虽听不见他说话,却好像知道他 在说什么:“阿楹啊,你算准了我不能像那小半魔一样,顺利从封魔印的缝隙里溜走,故意引诱我借你灵台脱身,再让那小鬼偷袭我……你说说你们一家人,你那不知是天祖烈祖还是太祖的老东西,拿走我的心魔种,谋夺别国灵山;当年你父亲送你来的时候,又顺手牵羊一颗,也不知拿去害谁;你呢,无事时拿我解闷,从我这偷学铭文,诱我帮你,回头就捅我一刀,你们姓周的不愧是伏魔人,心比魔脏。” 庄王:“彼此彼此,半斤八两。” 奚平插嘴问道:“后面那个老魔……梁宸不也逃出去了么?你怎么没顺势寄生在他的灵台里?” 心魔叹了口气:“他啊,别提了,那人根骨太差,快五衰了,灵骨都没成。我本来是想请他带我一程,结果才与他说了几句话,他道心竟碎了,道心一碎灵台就废了——谁能想到灵骨都没有的人居然会有道心?要说还是怪阿楹,当年若不是他伤我在先,我必不会那么急躁疏忽。” 奚平一愣,梁宸曾有过道心,碎在了无渡海底。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那个可悲的歧途之人临死前癫狂的质问与笑声。 他为国为民而战,九死一生,意外开了灵窍,曾得过遥远仙山上飘来的“勉之”……他的道心会是什么呢?他打上黵面,为周氏做那些腌臜事的时候,是否以为自己在为了什么大业牺牲呢? 不得而知。 反正他看见心魔的一瞬间,就知道了两百年前那场战争的真相,知道了他这一辈子的奋武与罪孽,都是别人股掌中的笑话。 而他的初心已经不记得他了。 奚平不动声色地说道:“可我后来见梁师兄,他已经筑基了。” “谢天谢地,”心魔好像真心诚意地为梁宸松了口气,“看来是他从这片林子里带出去的半具隐骨带来的奇遇,不愧是上古魔神的遗物。我还道这人因此就毁了呢,愧疚了好久。” 这人确实就因此毁了。 奚平抬头看了一眼无渡海的天色,长长地呼出口气,他起了杀心……两百年前那场战争影响的不止一个人。 返魂涡的漩涡是他用师父的剑气搅起来的,现在押运船出了这么大的事,师父很可能会亲自下山探看,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到返魂涡上面了。 奚平面无表情地想:绝对不能让这个心魔出去。 心魔大概也万万想不到,一个近乎于凡人的开窍蝼蚁,此时 竟敢异想天开到用捕猎者的眼神打量自己,这都不是“蛇欲吞象”了,这是蚂蚁想屠巨龙。 “现在‘他’就快要醒了,‘他’不复苏,封魔印破不了,我们都得被扣在这。而‘他’一旦回归,我们就是他的养料,做一个有灵智的魔太难了,幸亏天不亡我,把你送了进来。我送你出去,你帮我逃离此地,如何?” 奚平说道:“我不会破那个封魔印,我能背全的开窍期法阵一只手能数过来,连自己是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这位大人,你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不需要你破印,”心魔很甜蜜地笑了起来,嘴角的笑弧是将离的样子,“你是个大活人。我最喜欢活人了……只要你让我在你灵台上寄住片刻。” 奚平盯着他的笑容,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缓缓地说道:“我觉得我似乎不能说不行。” 他话音没落,脚下就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奚平垂下眼,见大树底下,无数魔影不知什么时候将他团团围住了,此时齐刷刷地抬起头,各种奇形怪状的脸上都带着与那心魔一模一样的笑弧。 奚平差点吐了,倏地闭上眼:“你再侮辱逝者,我就死在这,让你没车好搭。” 心魔笑道:“我才不信,你要是舍得将阿楹的骨头留下,方才就不会胆大包天地从群魔嘴里抢食。” “想都别想,被心魔污染过灵台,以后你最好的结果是变成行尸走肉。”庄王飞快地对他说道,“听好了,一会儿你想办法带着这心魔靠近群魔,趁其不备,将我灵骨推到他身上。心魔压不过本能,饥饿的群魔必会拼死争抢灵骨,你能控制这些转生木是不是?到时候借机脱身。押运船在返魂涡出事,玄隐山不会不管,你撑一会儿,我想办法……” 奚平闭着眼听完他的主意,就对心魔道:“也不是不行。” 庄王:“……” 心魔笑盈盈地看着他:“阿楹没意见吗?” “哦,”奚平言出必行地践行了“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他说让我把他灵骨扔下去,我刚不是说了么,我不听他的。” 白令就见自家主上青筋都跳了起来,一把捂住胸口,被什么气得连咳都咳不出来。 第60章 山陵崩(十二) 照庭擦着乱作一团的海面划过,在返魂涡上空停了下来。从高处看,大大小小的漩涡像不怀好意的眼睛,“眼”中不时有逼人的寒光刺出来,是将这一片海域搅得天翻地覆的剑气。 支修的神识扫过整片的返魂涡,沿着沉船与尸体,他一路搜索到了狼狈撤出漩涡区的押运船队。吕承意黵面凸起的尸体被吸附在海底,南蜀灵兽与驭兽人的残尸虽已不全,但气息犹在——筑基初期的修士陨落,气息至少半月不散。 而这里独独没有奚平。 支修一边放出问天,告知庞戬此时东海的大概情况,一边皱起眉:他那徒弟好歹是个有灵骨的半仙,怎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这时,他的神识在浩瀚的大洋中扫到了一个小小的活物。 魏诚响抱着一截浮木,在漩涡的罅隙里艰难地保持着平衡。开了灵窍,她体力是够的,只要警醒一点躲开漩涡中的剑气,在这里飘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十分茫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她的心与身一样,在沧海横波中不辨东西,而她本以为会来指路的那个人消失了。 忽然,魏诚响眉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她猛一抬头,看见个穿着灰色旧长衫的男人御剑而下,烟云似的落在她面前。那古朴的长剑上记满了经年的旧伤,剑上的男子背着光,五官看不分明,甫一落,却连返魂涡的气焰都压了下去,横冲直撞的剑气轻轻擦过他荡起的衣摆,乖顺地环绕在古剑周围。 魏诚响略微睁大眼,这位灰衣仙尊和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修士都不一样。假如真如她年幼时的想象,世上有能实现凡人一切愿望的神仙,想必就是这般模样。 然而魏诚响没有许愿,她紧紧地扒住木板,后背弓起来,戒备地盯着那灰衣仙尊。 她篡夺了手刃仇人的力量,自不量力地去抓了命运的缰绳,就没资格朝仙人许愿了。 她已经不是凡人,是邪祟了。 仙尊却好像并没有看出她的不妥,只是很和气地问道:“小姑娘,我向你打听个人可使得?” “谁?” “那个在转生木里一直和你说话的人,他现在何处?你能联系到他吗?” 魏诚响一惊,心道:他怎么知道的,他是什么身份? 她不由自主地将大半个身体往海水下沉去,只露出鼻子以上,干巴巴地说道:“太岁自有去处。” “他不是什么太岁。”灰衣仙尊说着,叹了口气,“你是不是也联系不到他了?也是,他但凡有办法,也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海里。” 魏诚响听了这话,鼻子无端一酸,心里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来,然而那灰衣仙尊的目光随即落在她的左脸上。魏诚响一惊,本能想将脸遮住——她左脸从眼角到下颌,有一道泪痕似的伤疤,是灵窍开太急落下的。要不是她夜以继日努力,睡觉都不忘含灵石,几乎将前辈给的一袋蓝玉尽数生吞下去,受的损伤恐怕还要更重。 “半仙之体的强韧远胜过凡人,只要不致命,普通的刀剑伤都能慢慢恢复,除了开窍伤。那会伴随你终身,除非你将来能顺顺当当地筑基。”灰衣仙尊缓缓说道,他虽然御剑悬在半空,却不知为什么,丝毫没让人感觉到他居高临下,“只是那一步比开窍更难。” 魏诚响破罐子破摔,粗声粗气道:“不错,我就是个邪祟,你要收了我么?” 灰衣仙尊的目光很温和,甚至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悲意,他问道:“你知道什么叫‘窃天时’吗?” 魏诚响什么也不懂,无知无畏地摇了摇头。 “那我收你做什么。”灰衣仙尊说道,“秋虫虽然过不了冬,但一放悲声,即有回响,一呼能有百应;可走上茫茫仙路,你就只剩下自己了。孩子,等你长大了,不会后悔吗?” 魏诚响初生牛犊不怕虎:“我才不后悔,我把我的仇人们都杀了!” 灰衣仙尊似乎笑了:“好吧,相见是缘,我送你一件东西。” 魏诚响没来得及反应,那仙尊就弹指打出一道光,没入她眉心。少女往后一仰,只觉自己眉心多了一卷书,她一闭上眼就能看清书上的字,随心能翻页。 她惊奇地翻开,见那书里讲了修行品级怎样分、如何调用灵气、符法铭三大体系都是什么等等……这是世家子弟们牙牙学语时就知道的常识,却都是魏诚响闻所未闻之事。 她如获至宝,不由自主地从水里浮了起来。 灰衣仙尊道:“再深就是仙门典籍了,须得你自己去摸索,门规所限,我不能给你了。” 魏诚响阴差阳错走上了歧路,本质上却还是好人家的孩子,看出对方没有恶意,于是她也有礼起来:“多谢……多谢尊长,您也认得转生木里的叔叔?是来找他的?” 灰衣仙尊听了她这称呼,愣了一下,脸上浮起古怪的无奈,含糊道:“这混……唔,有 些渊源。” 魏诚响说道:“他本来一直在的,可突然没了声音,我也很担心。” “什么时候?” “就海上起漩后。” 灰衣仙尊想了想,问她:“你能帮我个忙吗?” 魏诚响先是一点头,随后又道:“得是我能做到的。” “不难。”仙尊温声说道,“你用转生木可以直接透过灵台喊他,只要他还有一丝清明,就能听见你的声音,我送你离开此地,你帮我多喊他几声好不好?” 他不嘱咐,魏诚响也会这么做的,自然没有不答应。仙尊便轻轻在海水上一点,海水像沙土一样顺从地拱起,随即结冰,凭空冻出了一条冰船。魏诚响从未见过这样的神通,看得目瞪口呆,紧接着,她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从水中浮起来,落在那冰船上。 “去吧。”灰衣仙尊一摆手,海水凝成的冰船横冲直撞地从返魂涡里穿了过去,原本水中乱窜的剑气乖顺地帮她将那些拦路的大小漩涡都拽走,那小船越走越快,渡着她,朝无边的大陆飞驰而去。 庞戬接到支修的问天时,一时没来得及细看,他正在南矿追踪几个百乱民。 他以天机阁的名义,将一干可疑人士都控制了起来,查抄抓人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百乱民探头探脑。 南矿上的人习惯了拿百乱民当缺智短情的畜生,不大在意他们,庞戬却没声张,几道符咒神不知鬼不觉地黏在了那几个百乱民身后。见他们凑在一起,结伴往南走去。穿过一片让人眼花缭乱的迷阵林,那几个百乱民到了一处隐秘的小村里。 百乱之地被四国瓜分,但大部分地方都没人管。最繁华的大宛驻地,也只是围着南矿和运河码头一圈形成了镇子,不过千十来亩,剩下的还是荒地。 那小村口有一座充满南阖特色的庙,村里其他百乱民在庙门口将那几人围住,用掺杂着大宛官话的南阖土话七嘴八舌地交流了起来。 庞戬从小在南矿长大,这种杂交的南阖话还算熟,隔着老远,他听出这些人在议论南矿上抓捕修士的事,言语间,对一些被捕修士似乎十分崇敬,不由得暗暗吃惊——这些百乱民穿着颇为干净体面,在村落中长期聚居,像是还各有分工……要不是相貌畸形,简直跟普通百姓没什么不同。 其中一个村长模样的百乱民说道:“咱们这里多年来一直承蒙几位尊长照顾,以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了。唉,这 坏世道,怎么都朝好人下手啊?” 另一个百乱民道:“现在可如何是好? 领头的百乱民沉默良久:“也只好祈求神明了。” 庞戬心说:祈求谁?南阖灭国前,参拜的好像是澜沧剑圣……那村口的庙是剑圣庙? 然而随即,他听见村民们含含糊糊求神保佑的低语,这些村民拜的竟是“太岁星君”! 庞戬一愣:梁宸变成“太岁”后,一直在偷偷收容百乱民,还嘱托自己的手下照顾他们? 还不等他奇怪梁宸怎么这么好心,就见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从村中小路上溜达出来,庞戬看清来人,后脊上陡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那人是吕承意! 等等,他刚才好像看见…… 庞戬迅速摸出问天确认了一遍:支将军确认了吕承意已经死在了返魂涡,支将军不可能看错,那这又是谁? 返魂涡上,支修送走了魏诚响,低头看着逆徒留下的烂摊子——就是他的剑气搅得返魂涡平静期起漩,只要他把剑气收回来,返魂涡一时三刻就能平静,押运船队就可以走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的灵感在隐约阻止他收剑气,又偏偏什么都算不出来。 正在他犹豫时,庞戬的问天送到了,竟是好长的一封信。 支修一目十行地看完,眼皮跳了起来。 庞戬信上说,他在南矿发现了一种特殊的傀儡,气息、言行、相貌与真人一点差别都没有,要不抓来搜魂,连天机阁副都统都没看出它们不是人。而这些傀儡除了特别逼真之外,并没有别的作用,似乎只是主人不在矿上的时候给主人当替身。吕承意就有这么个替身,不少与梁宸有牵扯的修士也有,就藏在一个百乱民的聚居村里。 庞戬拆卸了其中一个替身傀儡,找出核心法阵,在整个南矿上搜检类似的东西……结果挖到了坟:南矿建立至今两百年里,不少驻矿修士或自然五衰、或因伤病在南矿上殉职,南矿专门开辟了一小片地方供这些前辈安眠,叫做“千秋林”。千秋林里有无数法阵残留痕迹,庞戬直接土遁查看,发现那地方埋的尸体中,居然有将近一半是替身傀儡! 也就是说,两百年来,南矿上近一半的修士不是死亡,是失踪,留下替身傀儡替他们在南矿活动一阵子,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寿终正寝。 这些失踪修士大部分都姓周,都是宗室子弟。 支修迅速掠过庞戬摘录 的几个周氏宗室子弟的名字,依旧是什么都算不出来,而当他试着触碰这些人命运的时候,脚下返魂涡陡然汹涌起来。 周氏…… 世上只有一个地方,星辰海照不到,而且和周家人关系匪浅。 上古传说中,不知被封在何处的无渡海。 汹涌的漩涡下,魔物们呼出来的血气让人不适,奚平的脸色白了些,方才被丹药压下去的剧痛有卷土重来的意思。他抓了一把疗伤清心的丹药在手心里,对心魔道:“你要有诚意,就先让它们走开,熏得我快吐了。” 心魔摆摆手,树下的群魔们乖顺地退进了转生木林,只睁着幽暗的眼,觊觎着血肉之躯。 奚平继续卖队友:“我三哥说,要是被你污染过灵台,我以后最好的下场是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这我不能接受。” 心魔笑道:“他那人防备心太重,会错失很多朋友的。我只是想借你脱身离开这鬼地方,脱开封魔印,外面花花世界,五国亿万人,颠倒于七情葬身于六欲者不知凡几,哪个不比你这人性没通全的少年郎有味?我何必放着满天下的珍馐不尝,非要喝你这碗清粥?” 奚平转着眼珠:“你就算不一饮而尽,舔一口我也受不了。” 同时,他悄悄在芥子里写道:三哥,你上次怎么脱身的,给个指导。 庄王的话直卡嗓子:“别叫我,当不起。我小小凡人,不敢让心魔踏足灵台一步,比不上仙尊艺高人胆大。” 奚平对付他远比对付心魔驾轻就熟:那你不管我了? 庄王:“……” 来这套是吧?好。 透过芥子里的灵骨,奚平听见灵台中那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声音突然虚弱了下去:“我没出生就被剥去灵骨,这么多年早习惯了。就算你真将那灵骨搬出来,我现在也承受不起,要它何用?今天把你折在这,你让我以后在舅舅和外祖母面前如何自处?” 奚平不料这一向内敛自持的人突然掏心挖肺,愣了愣,争辩道:我用师父的剑气引返魂涡起漩,我师父现在应该已经找来了,只要…… 庄王打断他:“你能肯定支将军会亲自来吗?” “我……” “你不能,就算飞琼峰主亲自来了,他也摸不到无渡海,几千年来,只有周家人知道无渡海的入口。当年我能脱身,是因为我真身尚在人间,心魔只能死咬住我的灵感,只要我灵 台清明不晃神,他就无计可施。他为了扰我神智,在我离开无渡海时突然发难,想用幻境困住我……是有人守在我高烧不退的真身旁一宿,响了一宿的琴声把我带出去的,此事……此事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奚平呼吸一滞。 “小宝,”庄王喊了他好多年没叫过的乳名,“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你……你就不能可怜一下你三哥?我要那把烂骨头做什么,拿出来埋一处凑个全尸吗!” 幼弟耍赖是扎人软肋,强者示弱就是剜心。 他俩内讧起来虽无声,也见血。 心魔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奚平,见他将清心丹咬得“咯吱”作响,笑眯眯地问道:“那你要怎么样?” 庄王:“把我灵骨留下,你全须全尾地回来,给我留一条活路行不行。” 一时间,奚平仿佛被里外两个心魔逼迫,进退维谷。 庄王把他捅了个对穿,语气才略微缓和,嘱咐道:“想办法让他带你到铭文出口,心魔多疑,你须得让他相信你在绞尽脑汁防备他,有防备才有合作的诚意。” 奚平一颗一颗地往嘴里填着镇痛的丹药,嘴唇发麻。 片刻后,他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对心魔说道:“你得先把我安全带到出口铭文那里,心魔前辈,你神通广大,能号令群魔,眨眼能弄死七八十个我,肯定不会担心我在你眼皮底下跑了,是不是?” 心魔笑盈盈地颔首道:“合理,还有吗?” 奚平依着庄王教他的话,又说道:“当年白大哥用伏魔咒打过你,我要在灵台上附上伏魔咒。他是半魔,又有周家人血脉,在此地受的限制很小,我不一样,我只有出去才能用符咒,你不用担心我偷袭你。我只答应将你带出无渡海,若是出了无渡海,你还赖着不走,伏魔咒就不客气了。” 心魔眯起笑眼:“那东西我可真是记忆犹新,你那兄长太缺德。” 奚平:“你答不答应?” 心魔故作为难,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说道:“看在你讨人喜欢的份上。” 庄王道:“夜长梦多,别耽搁,这就走——对了,你受伤了是不是?吃点苦,让伤口流些血,这样就算心魔在,其他魔物也会暗中随行。到时候你在我的灵骨上附上伏魔咒,将灵骨抛出去的时候,穿过我骨头的灵气能将伏魔咒激发出来,效果有限,只够挡他一瞬。” 奚平不吭声。 “快点,”庄王催促道,“伏魔咒怎么画我教你了。” 奚平最后挣扎道:我师父真的一定在外面。 庄王:“你还要让我怎么求你?” 心魔忽然凑上来,捏起奚平的下巴:“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吗,怎么看起来还那么伤心?” 庄王:“士庸!” “我还有一件事。”奚平眼圈倏地红了,语无伦次道,“我出去以后必要将此地禀报仙门,昭告天下,我三哥和梁师兄……” “哎哟,嘘……好了好了,别激动,镇定一点。”心魔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笑眼里闪着愉悦的光,像魔物抵御不了血食的诱惑,心魔也抵御不了人们万念俱灰之下的怨恨与绝望,他贪婪地在奚平身上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日子长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见更龌龊的事,只要你把我带出去,这鬼地方啊,我巴不得看着它毁了,我帮你啊。” 第61章 山陵崩(十三) “我不是人,只要离开封魔印,就不受此间禁制影响,”心魔眼睛里陡然爆出精光,像是对无渡海外的什么垂涎三尺,那张每个角度都让奚平亲切的脸因为馋样,露出了一点非人相,“你放心,我一出去,就会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的。” 奚平一皱眉,心魔立刻又变脸如翻书。把眼皮一垂,他贪婪的神色荡然无存,又人似的了。心魔长袖一卷,带着奚平从大树上翩然而下。 不敢靠太近的魔物们不甘心地缀着,瘆人地骂骂咧咧,咒那吃独食的不得好死。 许是众魔物咒得情真意切,没等落地,心魔忽然感觉到了什么,生硬地刹住脚步,把奚平往旁边一拐,随手抓了一只魔物挡在自己身前。那被他抓来顶缸的魔物不等发表意见,就猛地被什么定住了,垂死似的挣扎了两下,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奚平眼前。 被心魔甩出去的奚平腿一软,要不是心魔拽着,差点就地跪下——意识到他方才跟无渡海说不出名字的大魔擦肩而过。 前所未有的恐惧差点压碎他的肝胆,那恐惧来得无缘无故,所以无法用理智克服,奚平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周家这是养了个什么? 他们真的相信自己能控制住这东西?真信这玩意能给他们讨回公道? “好险。”半男不女的心魔拍着胸口,笑嘻嘻地说道,“差点被‘他’抓住了。” 奚平难以理解地看了他一眼:“一天到晚被困在这种地方,你怎么一直这么欢喜,还笑得出来?” 心魔笑道:“不欢喜哪有资格做魔物?悲喜无常者凡俗也,长太息者神佛。我们魔物,生来一无所有,过一天有一天的快活,见你们生老病死悲喜怨,如见琉璃生七彩,为何不欢喜?” “你不怕死?” “人不死绝,魔物就永生。”心魔“哈”了一声,“大不了变成魔种沉寂个几百上千年,总会有妄人来浇灌的。你猜这无渡海里的群魔,究竟是上古遗迹呢,还是周氏的怨憎所化?” 说着,他挟着奚平落在转生木林深处,一阵腥风扫过,地面上浮起了个一尺见方的铭文。 “叫你兄长看看,是不是这个铭文,”心魔转过身来,舔了舔嘴唇,对奚平说道,“我不会骗你的,毕竟我跟别的魔物不一样,不忍心见生灵涂炭……” 奚平正要将手探入芥子,就听心魔压低了声音:“……和阿楹受苦。他虽然对不起我,毕竟也算我看着长大的。” 奚平的手陡然一顿,背着庄王,他飞快地问心魔道:“受什么苦?你什么意思?” “无渡海的大魔就快要复苏了,必会祸乱苍生,这罪孽,所有供养大魔的周家人一个也逃不掉。其他的灵骨主人早就身死魂消,可不就剩下他了?他要是幸运呢,能在大魔复苏之前走,少受点罪……” 奚平奓了毛:“你胡说什么!” “我可没胡说,祭坛上那些白骨,小的不过七八岁,有幸长大的也只不过二十出头。人没了灵骨,本来就是活不长的……你肯定也感觉到了,不然不会一时冲动,在御剑都御不了的地方抢走他的灵骨。他啊,哎呀,我估摸着,也就是这一两年光景了。”心魔叹了口气,竖起一根手指,“嘘——别说是我说的。他要知道我告诉你真相,一定恨死我了。” 奚平一把握住芥子中庄王的腕骨,还不等他开口,庄王便道:“心魔以玩弄人心为乐,不管他跟你说什么,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心魔站在奚平面前,点了点奚平挂在脖子上的芥子,无声地摇了摇手指,用口型道:没实话。 奚平:“……” 庄王怒道:“千丈魔窟下,你信个心魔不信我?” 心魔反正听不见他俩私下的对话,只是感慨着什么似的,背着手摇头叹息。 奚平简直快让这俩玩意折腾疯了,都欺负他初入玄门,没常识又好骗! 庄王直接图穷匕见道:“按我说的做。我在人间无亲朋无故旧,除了讨债半分牵挂也没有,你要敢让他碰你灵台,我即刻自绝于此。” 奚平失声道:“三哥别……” 心魔饶有兴致的目光投过来,奚平即刻闭了嘴。 他像是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哆哆嗦嗦地将庄王那截指骨取出来。指骨一脱离芥子,地面上立刻闪过一层地毯似的铭文,附近的魔物瞬间躁动,有一只昏了头,竟不顾心魔在场,悍然扑了过来。 心魔看也没看,回手一弹指,那魔物顿时身首分离,随即消失不见,被无渡海“吞”了。 “是这里吧,”心魔道,“你可以画符了。” 奚平从芥子中捞出一整瓶清心丹,狼狈地吞了半瓶,只觉这玩意还不如浓茶提神。他将自己灵台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确定心魔没偷偷在他身上做手脚。这才沉心凝神,以神识在灵台上画伏魔咒——这是他第一次在符纸以外的地方画陌生符咒, 大概形势所迫时,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奚平这避尘咒都能画废半打的半吊子竟一次成功。 无法催动的伏魔咒轰然落在他灵台上,肃穆而阴森,随即隐形。 庄王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练熟了,就用指尖血在我灵骨上画下伏魔咒。” 奚平手在抖。 心魔好整以暇地问道:“好了吗?” 庄王:“快点,别让我催第二遍。” 奚平咬咬牙,点破手指,在庄王的灵骨上落下符咒——无论如何,先稳住三哥。 他想:我一定把这里灵骨带出去。 那一刻,城府不够的青年心里想什么全挂在了脸上,与此同时,许是因为走神,符咒中途就乱了笔画。 庄王的灵感立刻感觉到了:“错了,重画!” 重压之下,奚平终于崩溃,猛地将流血不止的手指缩了回去,他一把抱住头跪在了那绝望的铭文边上。 守在一边的心魔却像个忠诚又可靠的战友,在群魔环伺中将他保护得密不透风,善解人意地说道:“伏魔咒是周家的不传之秘,你又没有周家血脉,很难一次成功,多试几次,我等你。” 奚平没理会,将剩下的丹药吃了。 过量的丹药堪堪定住了他的魂,奚平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等等,他三哥那种一点罅隙就能撬开百年魔窟的人,真会自尽吗? 就算他真在灵骨上画好伏魔咒,决定要不要将灵骨推出去,还不是一念之差的事?三哥远在大陆上,根本控制不了他。他路都走不利索的时候就会阳奉阴违,三哥能不知道他的尿性? 奚平脱离灵骨,背着庄王,他飞快地问心魔道:“他让我在他灵骨上画伏魔咒,伏魔咒会对他灵骨有损吗?” 心魔先是一怔,随后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 奚平急道:“你笑什么?” 心魔抚掌道:“我笑他周楹,生在暗无天日之处,长在无渡海,六亲不和,薄情寡义,比我们这些真魔物还少几分人性,当个祸世的荧惑星君不知有多痛快,偏偏多个你……你把他拉回人间。” 做人非但不快活,还得死。 心魔狡黠地眯起眼,随即面色一正,说道:“他是不是还说,他灵骨上的灵气能激发伏魔咒,效果有限,只能给你挡一瞬?” 奚平不用说话,脸上什么都写了。 心魔道:“他灵骨上的灵气确实能激发伏魔咒,只是这些年,他一直挂在供奉群魔的祭坛上,灵石灵气穿过他的灵骨才能变成群魔的养料,你说这滋养魔物的‘灵气’碰到伏魔咒会怎样?只要你在灵骨上将伏魔咒画成,他那灵骨立刻会直接炸穿你的芥子,引爆群魔。” 奚平目眦欲裂:他就知道,三哥从一开始就在给他下套! 他再不去听庄王的鬼话,猛地站起来,直接将那截指骨戳在了出口的铭文上,期盼已久的心魔化作一片飘渺的烟,钻进了奚平眉心,直入他灵台。 “阿楹,你这小兄弟不好骗啊,”落进奚平灵台的心魔纵声大笑,翻脸毁约,一拂袖,他就要将那灵台上的伏魔咒抹去,“我赢了!你……” 然而他这话没能说完,就在心魔碰到奚平灵台时,隐形的符咒陡然露了出来,心魔看清了那符咒,笑声戛然而止。 那压根就不是什么“伏魔咒”! 奚平根本不知道伏魔咒长什么样,庄王教他画在灵台上的是一个启动法阵的引子,勾连的是封魔印。心魔一掌挥上去,相当于胆大包天地拍在了他千方百计想逃离的封魔印上! 周、楹! 无渡海中,十方封魔印立刻察觉到有魔物企图逃脱,瞬间与奚平灵台上的引子连在了一起。 心魔就像一把沙子,声都没吭一声就被封魔印卷走了。 奚平只觉脑子里“嗡”一下,暴虐的气息冲过他灵台,将他整个人穿透了,却并没有伤人分毫,一时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与此同时,没有了心魔压制,周围悍不畏死的魔物立刻要朝他扑过来。 “三、三哥?” “还不快走!”庄王这回气急败坏不是装的了,“我就知道,你要能听话你就不姓奚。你给我等着奚士庸,出来我就打劈了你!” 奚平布满血丝的眼睛都被出口的铭文照亮了,他纵身跳下去:“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后悔!” “哦?”就在这时,一个低而轻柔的声音在奚平毫无防备的时候响起,方才分明已经被封魔印卷走的心魔竟重新出现在他灵台上,“小宝,我要是你,就不会把话说这么早。” 奚平瞳孔骤然一缩——心魔怎会知道他乳名?! 难道他方才一直“听”得见…… “阿楹,你将自己的灵骨扔在我手里九年啊,”心魔一伸手,将一颗枯萎的种子收进手心— —方才封魔印打散的竟只是一颗心魔种,“我因为太思念你,忍不住在你灵骨上放了一点小小的神识。兄弟情深,真是感人啊。” 此时奚平灵台上已经再无任何防御,被心魔轻而易举地登堂入室,奚平整个人顿时成了心魔手里的牵线木偶。 心魔纵声大笑,操控着奚平的手,一把抓住芥子中庄王的灵骨:“阿楹,你嫌弃自己这幅骨头很久了是不是?既然你这么想玉石俱焚,不如我帮你……” 无渡海洞开,大海的咸腥味灌了进来。 心魔欣喜若狂,他已经闻到了升灵的气息。 奚平和庄王私下里的交流他“听”得清清楚楚——此时无渡海外,有一位无知无觉的升灵,是两百年前“补天剑”的主人。 这些十几二十来岁的小崽子不过开个胃,生死在他们看来已经算是大事,口感缺少层次。 百年打磨的升灵道心才是心魔的珍馐…… 然而就在心魔要借奚平的手捏碎庄王灵骨的一刹,心魔忽然一僵。 他卡在无渡海出口,睁大了眼睛,生了锈的机器似的缓缓低下头,看向奚平的手——奚平的皮肉在一寸寸皲裂,耳畔响起“隆隆”声,灵台震动了起来。 “你……刚才……” 做了什么? 灵台是人神识之基,奚平自从被他侵染了灵台,就没了声音,因此没有回答——他的芥子里,吉祥物一样摆在那的筑基丹已经空了,混在大量的清心丹里,直接穿透了他的经脉与灵骨! 奚平已经有灵骨,无渡海底因为周氏百年积累,灵气丰沛如飞琼峰,正好合了筑基的条件,只要服下筑基丹,他立刻会强行筑基。 整个无渡海山谷掀起了一场浩瀚的灵风,冲进了奚平的灵骨与灵台中。 可他没有道心,道心才是筑基的关键! 世上怎会有没有道心就敢筑基的妄人! 没有足够坚韧的道心镇着,哪怕灵骨成得不能再成,万事俱备,灵台也会在强行筑基的刹那被震个粉碎,他不活了吗?周楹的灵骨不要了吗? 然而那自以为大获全胜的心魔再也不会知道这答案了,半仙筑基时勾来的足以让天地变色的灵风死死堵住了心魔逃逸的路,没有道心的灵台破碎,跻身在灵台中的心魔声都没吭一声,跟着灰飞烟灭。 远在沽州的庄王神色骤变,整个人竟没站稳—— 庄王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奚平“私下”的对话心魔能听见:他与灵骨之间的联系断了九年,心魔要是不做点手脚,它也不配叫心魔了。 庄王一听见奚平反复说“师父就在无渡海外”,就知道奚平打的什么胆大包天的主意。 越是高手,遭遇心魔就越危险。假如支将军这极少下凡的人,真的因为一道剑气就亲自到乱成一锅粥的东海里找人,那么依奚平的脾气,他是宁可自己碎在无渡海里,也不肯把师父拉下来的。 庄王本以为他有什么克魔的法宝,这才配合那小子演,谁知他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当众吃了筑基丹! 这是什么馊主意! 第62章 山陵崩(十四) 心魔是这世上最古老的魔物之一,它曾像瘟疫一样在修士们之间流传。 只要一句让人稍有动摇的话,只要一个罅隙,心魔种就能无声无息地侵入任何人的灵台道心中,管是飞天彻地的升灵还是蝉蜕,都有可能自此走上反复与自己搏斗的死循环,直至万劫不复。 这也是奚平猜到支修很可能已经到了无渡海,却绝不肯将这魔物带出去交给他师父解决的原因——支将军师从司命大长老,这么多年过去,以他的聪明,未必猜不到当年宛阖之战背后的阴云。两百年他未曾踏足过百乱之地一步,连调查南矿都只让不靠谱的徒弟跑腿,足见心结未解,简直是心魔完美的靶子。 奚平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三山流水拽他不住,天天想上天,这回难得给了对手一个有数的估量,庄王还以为他终于能靠谱一回。 远在无渡海的灵骨再次与主人失去了联系,不知哪里突然炸开一声火铳开火的动静,庄王猝然往窗外望去,那双稀世罕见的眼睛看见黑沉沉的烟雾中起了血气。 这一天的凌晨,是恐惧的差役朝抬棺的劳工开的那枪撕破了晓,凄厉的嚎哭声让人想起无渡海底饥饿的魔物。庄王晃了晃,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呛得他咳得停不下来,在白令惊恐的目光中,手指间渗出了血沫。 灵台,灵感之心,神识之源,传说中人魂所在。 除了自己,只有天地可以抵达,是狂人夺舍的终点——被奚平给大心魔当了陪葬。 但他神识却没消散,奚平立刻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第一次从心魔嘴里听说梁宸道心破碎之后,就动了这个心思——心魔既然无法附身梁宸,说明那位前辈道心破碎后,灵台肯定是毁得没地方下脚,奚平自我评估了一下,认为自己的情况比梁宸当年还强一点。 梁宸都能活着从无渡海出去,他会不行? 笑话,奚少爷脑子里就从来没长过这种念头……剩下的就是怎么分散心魔注意力,炸他个出其不意了。 他的神识无处容身后,有一多半散在了转生木林里。 这也没有出乎他意料。 奚平刚落到这里时就试着喊过阿响,人没喊到,他和阿响的联系被无渡海阻断了,但当时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周围的转生木林里转了一圈——也就是说,这些转生木跟他灵台有某种联系。 此时他神识完全融入树林,奚平有了种奇异的 感觉,好像那些树就是他的手足躯干。他心意一动,转生木就有节奏地逆着灵风晃起四肢,将靠近他肉身的魔物抽飞了出去。 但奇怪的是,无渡海出入口分明已经被三哥的指骨打开了,他的身体却卡在铭文中间,进不去也出不来。 “我进来时候挺顺利的,怎么出去还能卡住?就嗑了点丹药,也不至于长胖这么多吧?”奚平一边莫名其妙地寻思,一边控制着转生木,用树藤强行将他的身体往无渡海外杵。 这时,木林深处,一股巨大的引力拉住了他的神识。 奚平有种后脑勺被吸盘吸住的错觉,逡巡在转生木中的神识猛地被拉进地下。他眨眼间穿过四通八达的根系,只觉心眼都被那些越来越细的根须挤小了,一直落到了转生木根的终点…… 遇见了半具尸骨。 奚平乍见转生木林底下埋的尸骨,吃了一惊,只见那骨架像是被利器一分为二的,骨上还存留着锋利的断口。原主不知死了多少年,骨上的灵气居然还没散。一只白骨爪手心朝上,托着无数转生木的根须……他好像是这一片转生林的源头。 奚平来不及多想,他神识与那白骨对上的刹那,就被骨头吸了进去。耳边一声巨响,恍惚间,无数散碎的画面从他眼前划过——崩裂的山脊,暴怒的洪峰,海啸与巨漩、鲲鹏与龙、神与魔、无主的灵山隐藏在重重秘境之中,先圣们以双手搅动漫天星辰…… 那里面每一道身影都那样巨硕,让人除了顶礼膜拜,生不出别的想法。 八荒罗列在前,千古自他脚下穿流而过,时间与空间混乱无序,所有已知与未知,都在这一片混沌中都灰飞烟灭,化入无常,足能将渺小的凡人逼疯。奚平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颗不知何去何从的细小尘埃,一时失了神志,直到他被风推着,落在了一道模糊的神像面前。 在此之前,奚平只听前辈讲过什么是“道心”,但那玩意离他太远,他一直没太明白。 这一刻,站在那看不出男女老少的神像前,他忽然无师自通:所谓“道心”,就像是能将这一切无序与混沌收拢的框。 人可以摸索出自己的道心,造一个很小、但很坚实的框架,然后不断磨练道心,不断将那框架往外推,直到将万事万物纳入其中,成为三千大道中的一条。这是成神成圣之路。 也可以因循着前人已经开好的道,接受一个既定的框架,在前人道的保护下慢慢摸索领悟,这是绝大多数 人的路。 林昭理师兄拼齐了古剑,得到了古剑前主人的道心,当年金平城里的赵誉尊长寻觅的道心则藏在古画里……而眼前这无数转生木下的白骨中就有一份道心,勾着奚平上前。 他试探着触碰了那模糊的神像一下,顿时好像陷进了无边长卷中。奚平只浅尝辄止地一瞥,甚至来不及仔细思量,已经觉得神魂被都被那道心占满了,极度的舒适卷裹住他:这世上的一切彷徨都能从这里找到解释,一切动荡和不安都有了安身之处,他想永远归属于此地…… 等等,不对,他还有事没办完呢! 三哥的灵骨还没送出去。 奚平激灵一下回过神来,神识猛地挣脱那模糊的神像,退开一段距离。 这里只剩半具灵骨,他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另外半具应该是九年前让梁宸带走了。 那位南矿最资深的管事误入无渡海,目睹了蒸汽王朝下见不得人的暗流,把道心和灵台碎在了这里,神识无依,应该也是沉入了上古魔神的隐骨里。“死道”的奇诡之处就在于此,除了隐骨,身上什么都可以换——这就能解释梁宸为什么把自己的肉身往木台上一供,披着隐骨遍天下找尸体穿了,他原身的灵台恐怕存不住神识了。 那半具神秘的隐骨让碧潭与飞琼两位峰主都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它在梁宸身上和在奚平身上差别太大了:梁宸披着隐骨,别管水平境界到不到位,修为是可以冒充半步蝉蜕的,甚至能隐隐压制不敢在金平城外大动干戈的支修。 结果这样的大神器到了奚平身上,竟也跟主人一样退化成了半吊子货。它既没能提升奚平的修为,也没给他额外的神通,哪怕是对付那帮将自己血肉献祭给转生木的傻子,他的骨琴声也只对凡人好使——开了灵窍的半仙跟凡人本来就是天差地别,这也没什么好光荣的。 奚平迅速总结了自己和梁宸之间的差别:第一,他得到隐骨的时候,恰逢开灵窍,经脉被铭文冲毁了,端睿师叔为了保他的小命,不分青红皂白地将隐骨和他捏在了一起——但这只能说明他和隐骨融合得比梁宸更好……融合得更好反而什么用也没有吗?哪有这种道理? 第二个差别,就是奚平没有道心。 梁宸本来有道心,至此碎了,所以他的神识在上古魔神的隐骨上安身,顺便继承了那位魔神的道心吗? 这位大能当年走到了蝉蜕巅峰,因循他的道,前途不可限量,对于无人领路的外门修士 来说,简直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可奚平不是外门修士,他连支将军的道心都拒过,也不认为破骨头里捡的道比他师父高明——修死道……这听着可太吉利了,还不如每天跟师父在西北风里练四个时辰的剑呢。 “我不要它。”他心说,“反正我一时半会死不了,大不了寄生在树里当树妖去,没准还能捞几个想不开上吊的积点德,剩下的让师父想办法。” 思及此,奚平果断将神识往外抽,打算循着树根上去,要是他身体实在是脱离不了无渡海,就先想办法把装着三哥灵骨的芥子弄出去。 那大能道心从未遭到过这种忽视,顿时被这骄狂无知的小子激怒了。那模糊的神像陡然扑过来,要将他神识强行融合。好聚好散还倒罢了,奚平这辈子最讨厌强买强卖,心说:你还想强抢美男怎么的? 他灵台碎裂,本来多少有些倦怠恍惚,这回可来了精神,叛逆之心比生灌一瓶清心丹管用多了。 奚平强行将自己神识从那半具隐骨中薅了出来,冲进周遭转生木中。缠绕在骨头周围的转生木随他心动,猛地绞上了那半具魔神隐骨。 奚平:“滚蛋吧你。” 他本想用树根将那隐骨阻一瞬,不料不知是努力大发了还是怎的,那半具骨居然被缠上来的树根绞碎了! 奚平:“……” 他不是故意的…… 不,这怕不是搞错了,上古魔神的隐骨这么脆弱?这转生木不还是他老人家的伴生木来着吗? 没等他反应过来,被树根绞碎的骨就化成一把青烟,渗进了转生木的根须里——神识分明已经游离出身体外的奚平顿时有种脚腕发痒的感觉,他一时分不清是他那双脚还是树根给了他一种脚丫子的错觉! 古怪的痒意很快顺着他的脚踝爬遍了全身,奚平简直不知道该往哪抓。 随后他胸口一空,原本散落在转生木丛中的神识陡然被拧成一股,抽回了他的身体,当头与那击碎了他灵台的浩大灵气撞在一起。 奚平险些被撞晕,与此同时,他卡在出入铭文上的身体不自然地挣动了一下。 浑身每一寸骨骼都在不断碎裂,又重组,骨骼再生时彼此咬合,“咯吱”作响,周围转生木疯了似的长。 此时整个无渡海的魔物已经无法靠近了,连封魔印都在这样的声势中颤抖不休。 隐藏了近千年的魔气从铭文的 缝隙里泄露出去,返魂涡中,每一个漩涡下面都出现了黑影,逆着漩涡往上卷去,天上突然浓云密布,紧接着,一道惊雷直接劈到海面上。 遥远的玄隐山,雾蒙蒙的星辰海一下乱了套,主峰一声巨响,竟是劫钟无风自动了! 返魂涡上的支修堪堪躲开那道天劫,心悸如雷。但紧接着,他神识过处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奚平的气息! 剑修毫不犹豫地掐了一道手诀,直接分开翻涌不祥的巨漩,逼退水中雷光,循着那气息追了过去。 乘风破浪的冰船上,魏诚响突然感觉到了什么,拿出了贴身保存的转生木牌。 只见那木牌一会儿好像被烧焦了,黑乎乎的一片,一会儿又恢复如初。随即,从焦黑中恢复的木纹里长出了细小的枝芽,抽成细条,缠住了木牌。眨眼光景,嫩叶变绿,继而泛黄脱落,木牌再次光洁如初…… 魏诚响已经跟木牌絮叨了一路,把连日来当圣女时憋回去的话都说完了,也没得到任何回应,此时见转生木异象,她不由得欣喜若狂——有反应就比没有强:“叔!叔叔!” 木牌上不断轮转的生死轮回裹住少女这一声呼唤,冲向群魔窟。 奚平差点被盘旋灵气撞散的神识立刻被她叫醒了。 阿响…… 阿响的声音传进来了,无渡海出口是不是彻底打开了? 三哥的灵骨…… 存续了近八百年的无渡海封印被他挣得摇摇欲坠,奚平不断抽动的骨节响了最后一声,他那亲手砍断的脚踝处竟长出了一只脚……虽然只有白骨。 接着一声巨响—— 他保持着一线清明的神识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什么上,那将他灵台和心魔一起打得稀碎的灵风轰然落地,灵基铸成。 奚平只觉全身经脉被拓宽了无数倍,所有冲进来的灵气都被纳入那灵基之中。 然而灵基上依旧没有道心。 紧接着,他身下铭文彻底崩溃。 无渡海……上古时代就被封至未知之处的无渡海,八百年的大魔眼看成型,封魔印提前被奚平撑破了! 被困其中的万千魔物重见天日,灵气和魔气一起冲了出去,东海起了数十丈高的海啸。 奚平筋疲力尽地落进深海,周身灵气被破碎的封魔印打散了。 被镇压了不知多久的群魔一朝自由,张牙舞爪地扑了 上去,打算享用这第一口血躯的滋味。 这时,一道雪亮的剑光划过,照庭落下,密密麻麻的魔物被撕开了一条缺口。 支修一把接住他那捅破了“地府”的徒弟。 永宁侯还没来得及离开广韵宫,他只觉得这天格外闷,让人喘不上气来,就听一声巨响。 侯爷被强光晃得睁不开眼,悚然回头,见广韵宫的金銮大殿竟被一道雷劈中,周遭所有蒸汽灯一同湮灭,蟠龙柱上起了火。 金平城中七座青龙塔同时响铃不止,菱阳河上突如其来的一个浪头掀翻了游河画舫,龙脉在震! 第63章 山陵崩(十五) 广韵宫乱成了一锅粥,几个天机阁的蓝衣半仙破空而来,越过烧成了烟筒的大殿,直闯宫禁。 赵誉脚还没落地,就见一个内侍扑倒在地。这一跤摔断了门牙,那满脸血的内侍连滚带爬地往外跑:“陛下……陛下他……” 赵誉一把推开暖阁的门,带着焦糊味的风先他半步涌了进去,将不应季的牡丹吹谢了一地。 太明皇帝周坤端坐室内,上半张脸惊怒交加、目眦欲裂,下半张脸上却凝固着一个扭曲又释然的笑。他裸露在外的面颈与双手上布满阴森的铭文,像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刺青,将周氏这最后一个弑亲献祭、供奉魔物的罪人公之于众。 赵誉后脊凉意遍生,愣了半晌,惊觉暖阁中的人已经没了气息,忙从怀中取出一副护身的手套戴好,上前查看。 不等他碰到周坤,那人身上皮肉便寸寸崩裂,半生翻云覆雨的暴君轰然倒下。 一同彻底崩裂的,还有返魂涡下的封魔印。 支修一手拎走袒筋露骨的徒弟,一手提剑,将成千上万头魔物死死堵在东海之下。百忙之中,他还迅速探了奚平的伤……然后飞琼峰主差点被一口海水呛进肺里。 筑基?! 哪跟哪这就能筑基?他是一闭关不小心忘了春秋,睁眼已是百年后了吗? 这小子哪捡来的道心? 不是,就算有道心、有灵骨,就奚平那一甲子背不完《经脉详解》的德行,他知道筑基应该怎么引灵吗? 玄门历史悠久,间或也会出几个二百五,为防这些一天到晚不知在想什么的玩意儿误食,所有不温和的丹瓶封口都会设有禁制,筑基丹尤其是。理论上,只有那些将灵气控得炉火纯青、经脉灵骨都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的开窍巅峰,才有能力破开筑基丹瓶的禁制。 这混蛋逆徒到底是用哪颗牙把丹瓶啃开的?! 支将军活了两百多年,头一次这样摸不着头脑。 但此时此地已经不容他细想,无渡海中的魔物们都疯了,顶着照庭凛冽的剑光,悍不畏死地往外冲。 所有禁制消失,剑修的神识荡开群魔,长驱直入,扫过千年不见天日的无渡深渊,他看见了已经崩塌的祭坛。 支修瞳孔骤缩。 以升灵的灵感,是不用像奚平一样又查书又瞎猜的,只一扫,支修就将那些无名白骨掩埋在旧迹下的生平尽收眼底。 他看见了盛世背光处难以直视的斑驳污渍,与那些活活夹死在无渡海的金枝玉叶们挨个打了照面;看见了前仆后继的疯子,走投无路的祭品,白灵雕塑一般诡异优美的尸骨下、矿工的怨魂与奴隶的良心散碎一地……也看见了一个连符都画不好的小小半仙,为了维护他,不知死活地单挑心魔。 好像玄隐唯一一座雪山的主人也会受伤、也会死一样。 有那么一时片刻,支修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神不稳。 他想:要是心魔还在,这回可能真的是在劫难逃。 支修闭了一下眼:照庭! 随着他心念一动,照庭剑洞穿了破损的封魔印,剑气直接打进了那片转生木林。上古魔神毕竟死了上千年,残迹被照庭一剑扫了个灰飞烟灭。 支修将手掌搭住奚平眉心,以司命一脉之名,打下一道“不可窥视”的禁制——从此以后,除非有人能压过星辰海,否则没有人能窥见奚平的经历和来龙去脉。 借半具隐骨开灵窍也就算了,半仙没有道心的问题,别人最多说一句这后生命格奇诡。 但在魔窟筑基、还卷走了死道魔神的隐骨,就太过了。 支修其实并不认为魔神道心会有什么问题……所谓“上古魔神”,也就是争夺月满神位中落败的大能罢了。既然达到了蝉蜕巅峰,他们的道至少不会比如今现存的绝大多数“正统道心”恶。 可他管不了别人怎么想,入门不到一年筑基,四大仙山中从未有先例。所有奇迹都是异类,未必能为世所容。 禁制落下,隐约的剑意从奚平那瘆人的白骨上掠过,盖住了他身上略显诡谲的气息,奚平给人的感觉立刻像个正统的剑修了。 这时,照庭发出警告似的蜂鸣声,支修蓦地感觉到了什么,一道问天打回仙山。 然后他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片叶子,往奚平身上一卷:“送他回飞琼峰。” 那柳叶形的仙器展开到一丈见方,尾端流光过处,露出一个小小的“林”字——竟是一件升灵品阶的仙器。它蚕茧似的将奚平严丝合缝地卷了起来,器身上泛起白光,周遭魔气也好、剑气也好,全都退避三舍,裹着奚平全速往海面冲去。 方才送走徒弟,无渡海中的群魔就沸腾起来,搏命似的往照庭剑光上撞。 剑气泼了出去,早已撤出返魂涡外的水龙惊得腾空而起,冲撞起自家船队。 林昭理是 最先感觉到的,筑基剑修的灵感疯狂示警。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打颤的牙,一拂袖将要往水里跳的奚悦扫回来打晕:“找死的小东西……全速往南撤!” 喊到最后几个字,他声音竟劈了。 向来面子比天大的林昭理顾不上在同僚面前掩饰自己的惊恐:“快走!” 魏诚响和冰船一起被巨浪高高地抛了起来,这方才自觉“握住命运,不配再向仙人许愿”的新半仙瞬间给打回原形,她又成了风雨飘摇中的小蝼蚁。 魏诚响睁不开眼,只能四肢并用地紧紧抱住冰船,被巨浪掀得乱滚。 一道无形剑气从水下溢出来,将大海一分为二,魏诚响眼前一黑,随冰船往剑气上栽去。 所幸冰船与剑气出自同源,剑气没有伤她,“呛”一声脆响,冰船被全须全尾地弹了出去,落在了海面上。剑气似乎有意送她一程,搅起的罡风猛地将那船往外一推。 魏诚响腿一软跪了,仓皇回头看了一眼,她这才发现自己有多无知无畏。 要早看见这一剑,她都未必敢直视那灰衣的仙尊! 就在这时,风起云涌的海面突然凝固,继而剑气砸出的水沟与巨浪像被一只手强行抹平了。 时空一时静止,东海不自然地平静下来。 冰船在镜面似的海面上飞速滑了出去,翻了船,将魏诚响甩到了海里,幸亏她一直没撒手。 而就在她艰难地往冰船上爬时,胸口忽然一闷。 那一刻,整个东海,所有活物都听见了“噗通”一下,像心跳。 那心跳声宏大又清晰,仿佛从深海中传来,又像响在了每一个人的胸口。 修士也好、凡人也好……甚至半偶奚悦,全被那一下震得要窒息。 水龙兽灵直接就地消散,被这声心跳震回了法阵。 昏昏沉沉的奚平被梦魇击中了胸口似的,在仙器中惊跳而起。 无渡海底,支修只见眼前密密麻麻的魔物像被集体释了定身法。 紧接着,他们像石板上的轻薄水汽,被绢布轻轻擦过,就成片地原地消失。魔气、灵气、剑气……乃至于海底一眼看不到头的神秘铭文、停不下来的返魂涡,也一起被抹去了。 无渡深渊像是从未存在过。 某种无形的压力将玄隐山最出类拔萃的剑修死死按在了海底,支修一时有种错觉,好 像浩瀚东海都压在了他肩上。升灵那雪山一般坚硬的脊梁骨发出不祥的响动,竟仿佛要被压碎了。 然后他听见东海里荡起一声叹息:“没想到世间灵气黯淡了这么多,还能出你这样的人物。” 封魔印里的那个当年让月满先圣束手无策的东西……醒了。 海水轻轻地震荡起来,水波在他面前拼出了一张百丈高的人脸,垂目注视着渺小的人。 那张脸支修怎么看怎么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两百年的升灵剑修,这样的剑意,你若早生几千年,月满神位当有你名。” “惭愧,”支修脚下将海底踩出了裂纹,人却依旧彬彬有礼,“刚送走一个入门不到一年的筑基,晚辈可能也就是被拍在岸上的前浪。” “那个小鬼啊,”水中那张熟悉的脸轻轻说道,“命里带劫,合该他带走元洄的道。” 支修眼皮一垂,知道师门收到消息赶来需要时间,便有意拖延,问道:“‘元洄’就是那位修‘死道’的前辈吗?” “‘死道’?”那被封了数千年的魔物果然被他勾起了谈兴,笑声扬起了海波,“这是谁起的名字,可太失格调了。” 这笑脸……支修脑子里陡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他在哪见过这张面孔——这是南圣的脸! 支修对各种繁文缛节向来是礼数周全,随便糊弄,各种参拜先圣的仪式祭典他压根就没走过心,哪天香案上神像换人他都未必能看出来。要不是方才那大脸低头一笑的姿态跟玄隐主峰供的南圣像一模一样,他居然没认出祖师爷! 群魔之首为何要用南圣的脸?这里面隐约的暗喻让人毛骨悚然。 支修定了定神:“请教前辈,不叫‘死道’,应该叫什么?” “他的道没有名,”海水中,与混沌共生的魔物用南圣的脸说道,“我倒更愿意称之为‘不驯’。” 支修:“……” 这听着是比平平无奇的剑道适合他那崩天裂地的逆徒。 南圣的脸上浮起怀念,像是在追忆一个老朋友:“元洄是个妙人,修为堪比月满真神。他没有月满,是因为他的道不在三千大道之中,不为天地所容。” “为什么?” “因为此道没有道心。” 支修:“什么?!” 奚平胆大包天,毫无常识,因为师父还没教到那——哪个 师尊也不会在弟子千字文都没背完两行的时候讲《四书》。 修士筑基时必须有道心,因为这一步,人要脱胎换骨,原本存着神识的灵台一定会被引入体内的灵气冲垮,直到这些灵气重新聚合成灵基才算大功告成。这个过程中,修士必须保持清醒。 道心就是在灵台碎裂以后,供神识临时跻身的。 没有足够完整的道心镇着,神识会直接消散,人当然也就去见先圣了。因此那些道心因袭自师长的弟子们筑基前,必须经过长辈“三叩三问”,确保其道心足够坚定——这也是几乎所有内门弟子都会跟随师尊道心的缘由:自己摸索道心、或是在外门搜罗先人道心的没有这一步,风险得自己承担。 没道心奚士庸怎么筑的基? 就算魔神隐骨特别神秘,这回短暂地容留了他神识,那筑基以后呢? 没道心他以后叩问什么去、打磨什么去?下一步往哪走?升灵往哪升? “元洄的道啊,每往上爬一步,就要粉身碎骨、抛却前尘一次。粉身碎骨的时机必须准,否则破茧重生与身死道消也就是一线之隔。那时机是什么,除了他自己,怕是没有人知道。他的遗骨在无渡海底与我作了这许多年的伴,我从未看懂过他的道。” “周家人来了又走,都以为那片转生木林只是上古遗物。只有将自己置之死地的,才能触碰到转生木林下的隐骨。九年前有一人,机缘巧合地进来,遭遇心魔,道心破碎,让他在绝境中遇见了隐骨传承……可他没抓住机会。” 支修立刻知道他说的是梁宸:“可他不是带走了半具隐骨,还得到了新道心成功筑基了?” “他是被那隐骨上的假道心诱惑,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投身其中。”魔头笑道,“这样的心志,怎会被不驯之道接纳?他不是带走了半具隐骨,是那半具隐骨借他离开无渡海。” 支修是在星辰海崖上入玄门的,对因果线极其敏感,闻言悚然一惊:难怪奚平情急之下,能机缘巧合地撬开筑基丹瓶禁制! 难怪他吞下筑基丹,就好像本能知道应该引灵去哪! 所以……不是梁宸盗取了上古的隐骨,是那半具隐骨寄生在了他身上,利用他找新的传人。 那么奚平在返魂涡意外掉进无渡海,真的是“意外”吗? 还是说,从他得到那隐骨……不,从他一念之差,没有将那块生辰玉交给天机阁开始,就注定了 今时今日? 那因他强行筑基,提前撕裂的无渡海封魔印又算什么? 周氏布局八百年,将玄隐山星辰海都瞒得死死的,临到最后被他撞破,以至于功亏一篑,难道也是冥冥中谁的安排? 那一瞬间,支修有种第一次沉入星辰海,见诸天因果相连,自己渺小如棋子的战栗感。 “只差一点,我的魔魂只差一点就能完整,”海中的南圣脸又叹了口气,“看来这是周家人的命,也是我的命。不过你玄隐也只是多了一线生机而已,你一个小小升灵,就不要螳臂当车了。你身上有熟悉的气息,蛮亲切,死在这可惜了,退下吧。” 支修一抬头收回全部思绪,好一会儿没吭声。 随后他握着照庭的剑柄,竟缓缓站直了。 怨毒浇灌了八百年的魔物用南圣的脸看向他,心平气和地说道:“剑修,魔自人心起,你今天就算拼了命把我留在东海,人间就能因此清平了吗?” 当年你舍生忘死护住金平龙脉,自觉为国为民,到头来,你是谁手里的剑,又护住了什么呢? 这供养着无渡深渊的灵石,当有一半记在你功名之下。那些追随过你的人,如今又都是什么下场? 大将军,无数人传颂你名,可你听见百乱民们啃噬亲人尸首时不绝于耳的哀歌了吗? 你听见他们夜以继日的诅咒了吗? 支修仰头望向那张先圣的脸,直面了天地的拷问。 然后他缓缓笑了:“晚辈只是区区一个剑修,资质不佳,非神非圣,为何要自不量力去兼顾大局?” 他目光悠远而宁静,像是在回应自己的道心:“且顾当下能问心无愧就不错了,无暇后悔来路,也无力周全结果。” “你此时又待如何?” 支修轻声说道:“此时人在东海,剑在东海罢了。” 飞琼峰主剑在手时,身后永远是悬崖。 拜入司命门下两百年,星辰海只教会了他忘记琐事的时候临时观天象,以免在后辈面前丢人现眼。 到底没教会他瞻前因顾后运。 照庭还是照庭。 那魔物大笑道:“司命门下,竟出了个不看来路不论因果的!” 奚平此时已经飘到海面,那无渡海底近距离遭遇过一次的恐惧透过仙器,细针似的扎在他脊背上。他第一反应是伸手探入芥子 ,查看三哥的灵骨,见灵骨安好先松了口气。 然而来不及跟庄王报平安,奚平那口气又吊了起来——他方才分明感觉到师父了,人呢? 圈着他的不知是个什么,奚平东摸西摸也没找到出口,只听见仙器外的水声:“师父?” 他的声音在仙器里震起了回音。 奚平砸了仙器一下:“这玩意怎么出……” 话没说完,东海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奚平猝不及防地被海浪抛起,脑袋撞上了仙器。 然而那卷着他的仙器却温柔地托了一下他的头。 “士庸,”他听见支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通过那仙器传来的,师尊用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求道一节,我还没跟你讲过。这么多年,为师自己叩问天地并无结果,实在不好贸然误人子弟。” 奚平小半个身体都是没长出血肉的白骨,重心有点不稳,他扎着四肢,艰难地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心却忽然漏跳了几下。 这话怎么听着…… “你入门的时候说,‘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问天地,天地肯定都被烦死了’,”支修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笑意,“稚子无邪,说得没错,反倒是我们这些人走太远,时常忘了来路。” “师父不着急,咱们回去再讲,”奚平喉咙干涩起来,“先……先放我出来好不好?” “为师没有什么能传授你的,只有一点弯路,倒可以做你的前车之鉴。”支修没理会,径自说道,“不要问天地,哪怕你的道不为天地所容——问你自己。还有……” “师父!” “不要让别人窥视你的道。” 第64章 山陵崩(十六) 奚平慌张地在仙器上找出口:“师父放我出去……师父!” 支修没了声音。 照庭织就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自不量力地要将那魔物扣在东海。 “师父……”升灵品阶的“叶子”也只是片叶子,在沧海怒涛中被吹打得东倒西歪。 里面的奚平好像猫爪下的绣球,滚得找不着自己头在哪。隔着仙器,他感觉到东海下蚍蜉撼树一般微弱而坚定的剑气。 奚平陡然闭了嘴,任凭仙器将他不辨东西地抛来抛去。 他双目中泛起血丝,刹那间心里万念皆空,只剩一个:我不。 心念一起,一把七弦琴凭空从他双手中浮现。不知是不是受剑修留在他身上的剑气影响,那琴身偏于细窄,乍看也像把剑的形状,尚无琴铭,尾端幽幽地泛着白光,像是在等主人的第一首问道的曲,为其弦音定性。 你是沛然中正,还是剑走偏锋? 或者…… 只见奚平面无表情地与他这本命法器面面相觑片刻,然后他一把抄起那无名琴,狠狠地抡向困住他的仙器。 问你娘个道,放我出去! 琴身与升灵仙器撞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嘡”一声,七弦巨震。 奚平自己胸口也好像被大锤砸了一下,喉间泛起了腥。 但他毫不理会。 这骄纵坏了的少爷从来不肯老实听话,他爹举着家法二十年都没打出来,何况是再气急败坏也只会罚他扫雪的好脾气师父? 本命法器与主人心意相连、息息相关。有些是与主人命数纠结的器物,到了某个境界就会被炼化成本命法器,譬如照庭;有些则是由道心而生,向灵骨中长,像庞戬的破障弓,勉力射出去的每一箭都是他自己的精气神。 世上还从来没有本命法器刚一出世,就惨遭主人这样对待。 奚平知道,只要自己人不死,本命法器不会破损。虽然以他的修为肯定是砸不开升灵品阶的仙器,但这绿油油的仙器灵性温和,跟他给三哥的那件护心莲似乎出自同源,明显是件辟邪护身的东西,它不太可能任凭自己保护的人困死在里头。 于是他毫不吝惜,一下接一下地用那琴砸向困住他的仙器。 无渡海冤有头债有主,数千年来,是仙山培的土,八百年前,是武帝种的因。 阖灭国又怎样,心魔种难 道就能无中生有么? 南阖为镀月金所惑,澜沧自作自受,仁宗才不是东西! 凭什么这个恶果要他师尊来收拾。 就凭那些疯子都吹灯拔蜡踹锅台了? 什么欺软怕硬的宿命,有本事你们鞭尸去啊! 他一时理不清前因后果,也不知该去仇恨谁,只好将激愤一股脑地发泄在困住他的仙器上。 弦音乱溅,奚平一口血吐出来,琴身沾上了斑斑的血迹,白光倏地消散,琴尾浮出了铁画银钩一琴铭。 铭曰太岁。 那琴再次撞上护身仙器,“嗡”一声不绝于耳的弦音竟穿透了升灵仙器、穿透了万千困顿者的灵台。 魏诚响耳边一声巨响,瞬间压过了大海的咆哮,差点把她震聋了。 那仿佛裂帛的弦声钩子似的探入她胸口,一下将她的心血淋淋地吊了起来,哽在咽喉,点燃了她满腔悲愤。比南郊昼夜不休的烟筒还呛人,比那将老鼠巷付之一炬的大火还呛人。 与此同时,那一下一下砸琴摔弦的动静往人间荡去,所有摸过转生木、祈求过恶神显灵的人同时听见了。 他的怒火经过成千上万人的灵台,也被放大了成千上万倍。 有人痛苦地捂住耳朵,嚎啕大哭,也有人双目赤红地握紧手中凶器。 沽州僻静的小镇里,一个满脸污渍的少年扑在一个被衙役火铳打死的劳工身边。死者可能是他的父兄师长,甚至母亲……头给火铳轰掉了一半,早看不出人样了,碎了一半的脸上只剩下一只不肯瞑目的眼。 少年张着嘴,呼喊不出来,转生木做的“平安无事牌”滑出衣襟,沾上了血,没能保佑他平安无事。他听见愤怒的心跳,不知来自胸膛,还是和别人起了共振,耳边乍起的砸琴声像落进油中的火星。 少年大叫一声,朝开枪的衙役扑了上去,举起手中的铁棍。 开枪的衙役不由自主地气虚,慌张后退,胡乱扣动了扳机。走火的火铳打飞了砂石,随即被铁棍削脱了手,复仇的铁棍抡在了那衙役头上。 “嘡”的一下,穷苦少年的铁棍与东海上的太岁琴一起砸在困住他们的囹圄上。 升灵的仙器纹丝不动,凡人衙役却倒了下去。 衙役的同伴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朝那持铁棍的少年开了一枪,少年一言不发地扑地。 “嘡”— — 无休止的嘶吼中,一个铁铲飞过来,砸跑了凶手。 随后有人捡起那死衙役的火铳,朝另一边开了火。 魔要上天,劫要落地。 群起的牛羊举起铁蹄,虎狼也瑟瑟发抖。 沽州暴民反了。 东海上的太岁琴在仙器上擦出了火花,苏陵厂区一颗信号弹在半空拉出血痕,打着赤膊的劳工们潮水似的涌向高高的门槛。 无法逾越的铭文黯淡无光,破损的法阵上半成灰的灵石乱蹦,被无数只草鞋毫不吝惜的踩进泥里。 然后是渝州、靖州……乃至宁安。 金平城的龙脉岌岌可危。 太岁琴乱响的弦音甚至传到了东海海底,被照庭荡平的转生木水鬼一样,梗着脖子死而复生。 上古魔物轻描淡写地拨开几乎难以为继的剑,无从抵抗的魔气朝那胆敢绊住他脚步的剑修碾了过去。 “两百年前,你一声令下,万万人跟在你鞍前马后,因此以凡人身在澜沧大剑下守住金平城。”那魔物带着悲悯说道,“两百年后,你还是你,别人却已经散场了。”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支修同时听见了那触目惊心的砸琴声,他本来已经涣散的神识忽然在那暴躁的乱音里恍惚,一串画面迅疾无比地从他眼前闪过,那是未来! 司命一脉跟剑道格格不入,本来也不出剑修。支修特立独行,除了年轻刚入门时应付一下师父传的道授的业,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摸索自己的。观气运、断吉凶那一套他一直就不太行。 然而许是飞琼峰唯一的活物与他牵扯太深,支修竟在那一刹那窥见了奚平的命。 那是一条触目惊心的歧途,他背负着不为世所容的邪道,一生都在渡劫,为劫难打碎重塑,最后自己变成劫。 没有人能把他拉回正轨。 不行…… 你小子给我回来。 困住奚平的仙器终于在他可怕的挣扎中退让了,被琴尾砸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琴铭“太岁”针似的扎在了支修灵台上。 我说不行! 那大魔一掌扫出,甚至懒得再给一个眼神,转身往海面去了。 然而他倏地一愣。 无渡海中封存的灵石山突然倒塌,成千上 万斤灵石不等落地,已经和石雪一起碎成了灰,海水中剑光暴涨,直逼魔物眉心。 海水中,那张南圣的脸居然被这一道剑气打散了。 那是升灵中期……不,升灵后期,几乎能越级逼退蝉蜕的一剑! 照庭剑身上现了裂纹。 支修的经脉被灵气冲得几乎麻木,但他脸上不见痛苦之色,持剑的手纹丝不动:“混账!” 下一刻,返魂涡再现东海。 无数漩涡将支修围在了中间,每个漩涡上都有一张魔物的脸。 众多南圣的面孔惊奇地注视着海底的剑修,异口同声道:“咦,剑意竟变了。” 他本是末路的英雄,直面质对,但求无愧于心。 不论成败地殉道而去,来往坦荡。 然而方才那一剑,他竟重新捡起了执念,那一剑像是斩向笃定的命数,有了不死不休的意味,意外合上了“司命”的辙。 人的修到了升灵这一步,不说变成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也早定型了。他临阵竟能改换剑意,强提一个境界! 一双仰望的目光居然有这样的力量么? “有意思。”一千张嘴同时出声,上古魔物将这小小的升灵剑修看进了眼里,“你叫支静斋。” 支修在水中的人影蓦地也分作成百上千个,照庭的剑气随之无处不在。 漩涡不断地往外扩,又被角力的剑意逼回。海水卷起千重杀机,将正面相抗的人影与剑影一同撞碎。 支修的剑影不断灰飞烟灭,然而湮灭了再新生……人影身上伤越来越多,剑身上裂痕越来越密。 整个东海海底布满了剑痕,被刮成了雪山上孤峰的模样。 那无视境界、孤注一掷的剑意透过仙器被奚平砸出来的缝隙,迎头撞上逆徒,奚平一震,戾气逼人的太岁琴消散在他掌心。 奚平一下失去平衡,脸朝下摔在了仙器里,被渗进来的海水泼了一身。 他本能地伸手一撑,残余的剑气仍在海水中仍打着旋,将他手心割了一条又轻又浅的伤口。 方才几乎将自己胸骨都砸断的奚平却觉出了疼,他“嘶”了一声缩回手,愕然抬起头……好像被师父打了手心。 谤与誉、恩与怨、师友与仇敌、平顺与颠簸、痛快与不平,都是命数强加于人的刀斧。 不管你被它卷向哪里 ,都当如铁石,不为所动。 这是他师父亲自引给他看的路。 奚平沸腾的神识被海水泼醒,沿着转生木,呼啸的杂音灌进了他耳朵。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自己和转生木间隐约的隔阂……师父在那打了一道禁制。 奚平太会解人意了,只与那禁制打了个照面,他就知道了师父的顾虑和保护。 他想:既然不管是什么命,都应该心如铁石,那么坦途与歧途有什么分别呢? 爱与憎又有什么区别呢? 谁也别想安排他,梁宸和心魔不行,将离和三哥不行……师尊也不行。 太岁琴响第一声,奚平直接从里面打碎了支修的禁制,耳边的杂音骤然变大了无数倍,与此同时,他的神识畅通无阻地勾连了所有活的死的转生木。 几乎是一瞬间就有人察觉到了,司命大长老章珏随白烟落在一棵转生木前,面色凝重地伸手摸了一下树干。 几条虚影随即落在他身边,一人沉声道:“元洄?” 奚平直接将共此时印纳入灵台,盖在了灵基上,共此时印一下碎成了渣,奚平整个人像被胡乱捏碎成了一团。 转生木易生长、不成材,喜欢乱长在峭壁石缝间。共此时印在奚平灵基上只存留了一下,世上所有的转生木“共此时”了一瞬,对蝉蜕而言已经足够了。 东海上劫云翻滚,漩涡们聚成了一股。 八百年的怨气冲天而去,所有死在祭坛上的人脸都出现在了漩涡上,嘶吼着撞向照庭剑。 照庭剑应声而碎,剑光却不散,拦腰将那漩涡砍断。 行将挣脱海水的魔头身形一阻,下一刻,死而复生的转生木林接住了剑修沉下去的身体,玄隐山现存的三大蝉蜕长老从转生木林中飞出,同时出手,生生将这一片海域从人间短暂剥离开。 时空凝滞,劫钟响了。 第65章 山陵崩(十七) “天涯共此时”印不能盖在大活人身上,这就跟火铳照着脑袋来一下能把人送走一样,属于不言自明的道理,师父甚至没多嘴嘱咐。 可奚平他不但盖了,还盖在了自己灵基上。 飞琼峰上剑嫌甲不待见的共此时印没得善终,而其将全天下的转生木重叠在一起后,奚平的神识也被打散成了细沙,攘得遍天下全是。 他才筑基,神识远没有那么强悍,很快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一会儿徘徊在田间,一会儿游荡在废墟上。荒村与焦土上到处都生着转生木,到处都散落着他模糊的意识。 不知飘了多久,奚平在东海之滨看见正往礁石上爬的阿响。 阿响言出必行,一直在喊他,她随身带着的小木牌将奚平的神识引来。奚平一震,忽然想起了她是谁,也才想起自己是谁。 于是无数呼喊“太岁”的声音扫帚似的,将他的神识扫成一堆一堆。奚平来不及与阿响说句话,神识就又从海边被拉回大陆。 他就像个拾荒的,循着那些声音,一路走一路捡自己的脑子,每找回一分,神智就清楚一点。 拜“太岁”的人很多,大部分都不是“不平蝉”。 当人们不愿意再拜南圣的时候,野狐妖鬼之流自然就登堂入室,上了香案——奚平这“太岁”跟“黄白大仙”等尊位肩并肩,被一些招摇撞骗的人架上神龛,供病急乱投医的人们稀里糊涂地拜。 他听有小孩问大人“为什么要拜黄鼠狼,以后看见黄鼠狼偷鸡是不是得作揖恭送”,正觉好笑,就听那小孩又问:“那太岁是什么?” 大人回答:“都说是肉灵芝。” “肉灵芝又是什么?” “是一朵吃了能长生不老的大蘑菇。” 奚平:“……” “大蘑菇”倒霉兮兮地捡了自己的神识就走,并骂骂咧咧地诅咒这些二百五以后吃蘑菇拉肚子。 反正他说什么也不灵。 他在人群中越走越深,捡回了更多的记忆——玄隐山、南矿、无渡海……一桩桩一件件,每想起一点,他脚步就慌一些。 三哥的灵骨他还没还回去。 师父怎么样了? 最后他再无心听人们说什么,急得恨不能插翅飞回去。 可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嘤嘤嗡嗡”地祷祝, 纠缠着不让他走。 奚平想求求他们拜别人去——他又不会显灵,他要是能显灵,第一件事肯定把这帮没完没了的人都咒成哑巴。 然而虔诚上香的人听不见他的心声,他的神识从一群人中被弹到另一群人中。奚平也听不清人们都在说什么,在那些不似人语的噪音里挣扎得筋疲力尽。 快被烦死的“大蘑菇神”实在没办法,抱着头捂着耳,找了个相对安静一点的地方蹲着,愁眉苦脸地想办法。 这时,他听见旁边有人自言自语道:“雪青好看还是靛青好看?” 奚平恹恹地瞥了一眼,见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在浑水摸鱼。别人都在虔诚地拜神,她跪坐在旁边悄悄打络子玩……难怪这里怪清静的。 奚平心说哪个青也不正,懒洋洋道:“选蓝的。” 少女选了雪青的线,藏在袖子里打。 奚平“啧”了一声,又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嘀咕:“太岁保佑我找到个如意郎君嘛。” 奚平焦头烂额地揉着太阳穴:“爱莫能助,你自己慢慢找吧。” “也不用很漂亮,大成哥那样干净利落的就行。重要的是心地得仁厚,孝顺友爱。话不必多,但是人靠得住。求他什么,他都能办……” 漫天的愁苦中,少女轻快的絮语像一勺清露,奚平听了一会儿,快要炸开的头疼居然缓解了少许,便撑着头打量起她来。 那姑娘自己把自己说得不好意思了,“哎呀”一声捂住脸。 穷苦人家的女孩子素面朝天,骨肉略嫌局促,也不像那些小姐贵妇们一样细皮嫩肉,可她一点也不灰头土脸。自己用碎布头簪朵花,戴着也美、也别致,泛着红霞的脸上生了双葡萄似的眼,又黑又水灵,看向哪里,哪里就闪闪发光。那眼神叫奚平想起小时候祖母养的小狗,觉得她格外亲切可爱起来。 “你挺好看的,”奚平道,“看上哪个找人说一声试试,我看问题不大。” 少女双手合十,捂着一捧彩线摇了摇手:“太岁保佑我心仪之人也心仪我。” “行吧,”奚平捏着手指道,“我夜观天象,见你……那管事的星熠熠生辉,在那个哪……反正是个不赖的位置,能走三年大运,必姻缘顺遂、平安发财……” 少女听不见他说什么,不等他话音落下,便又叹了口气:“可是大成哥也去‘忠义大帅’那了,他们说‘忠义大帅’以前是 个响马,根本不想为了谁讨公道,就是想趁机起兵谋反……那不是掉脑袋的事么,我劝他不要去,他不听我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奚平入鬓的长眉飞了起来,“你管这叫‘靠得住’,看人怎么跟配色一样瞎?” 少女嘀咕道:“一天到晚兵荒马乱的,太岁,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自身难保的假太岁愣了愣,无言以对,只好坐在一边,跟她一起发呆。 忽然,少女像是被什么吓了一跳,慌忙收起了手里的彩线,跪正了。 奚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一个蒙着脸的人前呼后拥地走进来,身上带着股腐臭味。奚平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灵窍开毁了的邪祟。 那邪祟也不是不平蝉,“宁死霜头不违心”那句话好像都不知道——这些散装的邪祟随便捡个名目就到处鬼混,变几个戏法就会被当成救苦救难的仙尊座下弟子,还不如不平蝉呢。 奚平只见这货进来就开始胡说八道,当着“太岁”的面讲“太岁”的道,胡扯白咧一通。人们听得五体投地,都管他叫仙使。 天机阁迎回来主持大选补龙脉那位才叫“仙使”呢!什么臭狗屎也配? 奚平看得拳头都硬了,只恨不能作祟。 狗屎的“仙音”喷得告一段落,享受了众人朝拜,一个后背佝偻的瘦小男人两眼冒着狂热的光,虔诚地给他倒茶,刚要亲手奉上,又自惭形秽似的缩回来。他在自己身上来回擦了几遍手,忽然看见了那偷偷打络子的少女,眼睛一亮,招手道:“阿花,快过来!” 奚平皱起眉,伸手一拦:“慢着。” 可他身体远在东海,碰不到真人。 少女局促地站了起来,打了一半的彩线掉地上都没注意,径直越过奚平的手上前,嗫嚅道:“二叔。” 瘦小男人把茶盏递给她,命她伺候那臭不要脸的老邪祟:“快去,给仙使奉茶。” 然后又涎着脸,一脸讨好地对那邪祟道:“这是我大哥家的侄女,模样还算齐整,也机灵,没许人家呢。” 邪祟的目光从蒙面的破布下伸出来,蛇信似的在少女身上舔了一下,像是笑了。 瘦小的男人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推了少女一把。 她无助地一踉跄,瑟瑟地发着抖,落到了邪祟身边,被一只冰凉的、生满蛇皮疤的手抓住了。 岂有此理! 奚平猛地站了起来,可别处又响起了呼唤太岁的声音,他被牵着飞了出去。 等等,爷没要走呢!爷先弄死这王八蛋! 可这由不得他,他只是一团被虚伪的神龛甩来甩去的神识。少女仓皇的目光四下求助,麻木的旁观者们欣慰地朝她露出空洞的笑容,她方才打了一半的彩线络子被无数只脚踩过去……廉价化工染的便宜线头贱如尘土。 奚平目眦欲裂,然而他不灵。 他的诅咒不灵,祝福也不灵。 大风将他卷了起来,奚平试图记住这地方、记住那个胆敢冒太岁之名的邪祟,将来好一剑劈了那货。可他很快发现这是徒劳的,他根本分不出来哪是哪。 哪看着都差不多,哪里都有那股邪魔外道的腐臭味。 来自上古魔神的隐骨修复力惊人,重新筑好的灵基开始将奚平流浪的神识往回拽。 那些烦不胜烦的杂音越来越远,奚平好像在梦里踩空,一下摔回自己身上。 他倏地睁开眼,还在那叶片形的仙器里,仙器上裂痕遍布,一碰就碎。 奚平爬出来,发现自己在东海海底。 说是海底,他却没泡在水里。周遭海水好像被一堵看不见的高墙隔绝在外,不时有漩涡靠过来,碰一下就走。有外物撞来时,隐形的“墙”上有铭文闪过,那些铭文让人不敢直视。奚平悚然一惊——师父讲过,只有传说中的一等铭文才会让人感觉到威压。 对了,师父呢? 奚平蓦地撒开腿,顺着那铭文跑起来,他依稀记得师父掉进了转生木林里…… 他很快找到了那片转生木林,但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支修踪迹。 “师父!师……” 奚平倏地刹住脚步,只见转生木林另一边,神秘一等铭文围出来的空地中间,有三人席地而坐,中间围着个一尺见方的深坑。 那坑好像直通地心,因为太深邃,呈现出了某种纯粹的黑,盯着看一会儿就让人头晕目眩。 围着那深坑环坐的三人,有一个闭着眼的中年人,一个相貌平平的圆脸男子,还有个用白缎封着口的清秀青年。 奚平突然闯进来,三人同时往他的方向侧了一下头,两双视线落在奚平身上,刹那间,他仿佛被人照穿了肝胆。 对了,奚平想起来,他突破师父的禁制之后,感觉到了某种强大的气息 。当时他想都没想就用共此时印盖穿了自己的灵基……所以招来的是谁? 闭着眼的中年人朝他招招手,唤道:“来。” 这三位比南圣庙里的神像还没有人气,奚平有种想在他们三位面前摆香上供的冲动。他没敢造次,用上香的姿势团团一拜,问道:“这位前辈,晚辈玄隐飞琼峰奚平……” 中年人一笑:“我知道,静斋是我弟子。” 奚平一惊:司命大长老! 对了,传说中镇守星辰海的司命长老在星辰海外不睁眼,那么其他两位和他平起平坐的…… 圆脸的男子颔首道:“我司礼。” 说着,他又指向那封着口的青年道:“此乃司刑。” 玄隐山主峰大殿后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司礼长老赵隐,还有据说一直在闭关的司刑长老林宗仪。 奚平胸口吊着的心“咣当”一下落了地,玄隐山三个蝉蜕长老! 别说无渡海大魔,天塌地陷也稳了。 他便眼巴巴地看向司命长老:“长老,我师父没受……” 司命一伸手,一把碎得不成块的剑在他枯瘦的掌心浮起。 奚平看清剑柄和剑铭,脑子里当时“嗡”的一声:照庭! 无数次在他打瞌睡的时候拍打他后背、初学御剑时悬在他头顶、师尊一只手一样的照庭! 照庭是师父的本命剑,本命剑碎了,那…… 奚平一时喘不过气来。 便听司命长老说道:“静斋最后一剑的剑意触到了蝉蜕的边,剑意到了,修为还差得远,这才震碎了本命剑——你知道蝉蜕意味着什么吧?” 奚平其实是知道的,只是此时说不出话来:罗师兄在潜修寺就讲过,“蝉蜕”与“升灵”最大的不同,就是蝉蜕的道已经被天地接纳,成了三千大道中的一条。过了蝉蜕境的修士都已经半身融入天地——比如支修是司命大长老的亲传弟子,司命一脉基本是单传,按理奚平其实应该喊司命长老一声“师祖”。但对着眼前这中年人,“师祖”这词压根就没出现在他脑子里,他本能地就叫了“长老”。要是他师父说话这么大喘气,奚平早出言不逊了,可他此时分明急得恨不能在大长老的话后面抽一鞭子,却愣是没敢催。 司命长老用匀速缓缓地说道:“这一剑已经在剑道上留下痕迹,他命不该绝,也算因祸得福。” 奚平只听 懂了“命不该绝”四个字,心情大起大落,一口气差点松断了脊梁骨。 他这才有心思倒回去,重新琢磨司命长老的话,努力地理解了半天,唯恐会错意地问道:“所以您是说,我师父一剑在三千大道里挂上了号……就像那个在银庄对印留款,银票损毁也能挂失补录,对吗?” 宛人自古讲究含蓄,书画得留白,说话则不是高谈阔论,就是点到为止。只有幼童或是大字不识一筐的下等人才会这样掰开揉碎地求证。司命长老却没嫌他将修行解释得这样浅薄,耐心地一点头,顺着他的话说道:“只是这‘挂失补录’有些繁琐。他本命剑破损,神识重伤,我已将他送回飞琼峰闭关了。” 奚平想了想,问道:“那……那个名字谁也说不出来的魔头呢?” “在这里。”圆脸的司礼长老赵隐点了点三人中间那漆黑的深渊,“这就是魔种。” 司命章长老虽然颇为和颜悦色,但就长了张很悲苦的脸,司刑的林长老直接用布条封着嘴,大概也不准备跟人交流。 唯独司礼的赵长老比这二位多一点人气,笑起来还挺慈祥。 赵长老道:“这魔头的原身是大战时怨气所化,五大门派高手奈何不了他,还填进了一个伏魔人。若是让他魔魂长全脱印而出就坏了。如今人间再没有月满大宗师和伏魔人了,到时候必是一场浩劫。你机缘巧合提前撞破封魔印,就好比是……提前撕开了蚕茧。里面毒蛾尚未能起飞,给我们争得了一线生机。孩子,你居功至伟啊。” 奚平人五人六地假笑了一下,口称“不敢”——赵长老明显在学方才司命章长老同他说话的口气。 但章长老是顾念他牵挂师尊大喜大悲,赵长老这两句话说得就让人不太舒服了,好像纡尊降贵地给傻子解释。 奚平问道:“那还有隐患吗?” 司命章珏长老说道:“无渡海下,群魔乱舞八百年,无数天生灵骨葬身其中,怨憎难消,东海恐怕要消化一阵。我三人会在此镇守。” “哦,那就好。”奚平应了一声。 他方才让碎剑照庭吓得腿有点软,这会儿站着,膝盖还控制不住地发抖。 三位蝉蜕长老面前,他就是只缺魂短智的蚂蚁,奚平料想仨老爷子也不会挑蚂蚁的理,便干脆不讲究地盘膝坐了下来。 “那就该说到我了。”奚平道,“三位长老打算怎么处置我?” 第66章 山陵崩(终) 玄隐山平时是三十六位升灵峰主管事,而就算是这帮峰主们,没有门派内斗、星辰海动荡之类的大事,一般也是见不到蝉蜕长老的。 师父都被送回飞琼峰了,长老们却将他独自留下来。奚平想不出这三位跟他有什么好聊的。总不会就为了亲口夸他“铲周家祖坟铲得及时”吧。 突破师父禁制的时候,奚平就知道自己得面对什么,这会儿早做好了准备。 自己的选择没什么好后悔的,他拿到上古魔神隐骨纯属被迫,没有一点主观故意,长老们要治罪,他有的是话说。说破了天,奚平除了私自给了魏诚响一袋灵石,放任她走了邪祟之路外,没什么亏心的。想杀赵振威又怎样,证据确凿,那货也不是什么好枣,哪怕赵振威亲爹来了,也没脸跟他讨债。 司礼赵长老一顿,看了章珏一眼。 章珏常年闭着眼,也不知道醒着还是睡着了,没吱声。 赵隐便和颜悦色地问奚平道:“你身上那上古魔神隐骨的来龙去脉,自己清楚吗?” 奚平猜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就支修那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性格,不会直接给他下禁制。 “不太清楚,”他毫无负担地说道,同时不动声色地把师父往外择,“在飞琼峰上,我师父都试不出这玩意有什么用——除了能偷听邪祟说话,所以这不是把我派下来查邪祟嘛。谁知道在无渡海里又碰见半具骨头,二话不说,上来就追我,差点死在它手里。” 赵长老像是没听出来,一点头道:“多少年的旧事了,离你们小辈人确实有点远。” “你身上这隐骨原主人名叫做‘元洄’,相传是南圣斩落无渡海的。其实不然,我年少时,曾听南圣他老人家亲口说过,他当年并无胜过元洄的把握。这位上古魔神,当年是为天地所不容,死在天劫下的。他生前修为极高,与南圣不相上下,道却走邪了,自隐骨现世,劫钟已经响了三次,比过去数百年都多。你从金平城外被它盯上,到如今,每一步都可以说是机缘巧合。以我辈的修为,参不透上古魔神之道,只知道它肯定是在暗中影响天地气运。” 奚平点点头,他通过转生木把长老们拉来,他身上这具隐骨怎么来的,现在长老们肯定已经研究透了。 赵长老又叹道:“百年筑基已经算资质佳,就算是你那先天灵骨的端睿师叔,开窍入内门后,接道心也花了小十年。入门不到一年筑基,闻所未闻,揠苗助长从来是祸不是福 。你误入魔神之道,灵基上没有道心,绝非长久之计,所幸为时尚短,还有抽身余地。” 奚平愣了愣,他转着一肚子贼心烂肺,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赵长老说话句句在理。 “请长老指点。” 赵隐道:“将这具灵骨剔去。” 奚平:“……” 奚平听人讲过澜沧惠湘君剔灵骨废修为的事,剔灵骨一向是玄门最重刑罚,赵长老这话约等于是说,“你这脑袋上生了个瘤,看着不太好,所幸为时尚短,现在斩首还来得及”。 他一个冷笑已经快要浮到嘴边,却听司命章珏忽然插话道:“他身上半具隐骨在开灵窍时就已经与其真骨融为一体,更不用说此时已经筑基。筑基修士已立了心、定了道,剔灵骨则本命法器破碎,轻则终身再不得入玄门,重则心毁灵灭。” 赵隐道:“他与旁人不同,旁人筑基是立心定道,他这道乃是隐骨强加,他自己都说不出这是什么道,‘立心’从何说起?抽了灵骨也未必会损伤灵台。” 章珏摇头道:“此事未有先例,只是‘未必’,上古魔神之事,不在星辰海中,剔除灵骨后到底结果如何,你我都不知道。就算他无道心,修为也在,天生灵骨的凡人失了骨尚且天不假年,何况是他?” “涉及上古魔神,星辰海看不清走向,但‘顺天则吉,逆天则凶’总归是公理。”赵隐虽与他争辩,眼却是看着奚平的,说道,“例如强行剔除凡人天生长的灵骨,这就是‘逆’,受害者自然会早夭,除非将其灵骨归位,回归‘顺’……” 奚平听到这,心狠狠一跳,顾不上别的:“凡人失了先天灵骨,还能归位吗?” 赵隐点头:“只要人没死。” 奚平:“那要怎……” 章珏打断他道:“那是题外话。” 赵隐面不改色:“士庸本无心,被魔神隐骨强行加身,对他来说,有灵骨才是‘逆’,将其剔除才是恢复自然。顺逆一目了然,不论剔灵骨后结果如何,必然比他误入歧途好,难道不是吗?” 章珏扭头问林长老:“司刑怎么说?” 章、赵两位长老的目光都投过来,林长老将嘴上的封条往下扯了一点,原来他老人家不是哑巴。 林宗仪一字一顿地说道:“元洄隐骨不祥。” 他一张嘴,奚平就觉得全身的骨头跟着狠狠震了一下,几乎立刻就要脱体而出 。 难怪林宗仪封着嘴,他嘴里吐出来的话落地就是一道判决,即刻生效。奚平有种感觉,林长老要是判他罪该万死,说完他可能就得挨一顿五雷轰顶。他一声也吭不出来,只听见全身的骨头“咯吱”作响,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捏在掌心。 章珏眉心褶皱更深了,赵隐淡淡地垂下眉目。 却听林宗仪微微一顿,又说道:“该弟子有功无过,不可强加剔灵骨之刑。” 这句话一出口,奚平周身的压力荡然无存。他毫发无伤,却已经脱力,狼狈地双手撑住地才没趴下。 林长老惜字如金,两句话说完,他就重新封上了自己的嘴,眼观鼻、鼻观封条地哑巴了。 “林师兄一锤定音,那么此事便有定论了,”章珏道,“士庸,灵骨留存与否,看你自己。” 赵隐也转向奚平,颔首道:“本该如此。” 奚平沉默良久,好一会儿才问道:“弟子刚才话没说完,想请教赵长老一件事,您说凡人被剔除先天灵骨后还能归位,要怎么做?” 赵隐答道:“只需像你当年一样,开灵窍时由一位升灵以上的修士替他护住经脉不断,灵骨就能趁此时机融回自身。” 要升灵以上…… 奚平略微仰头,朝不远处的转生木林张望了一眼,海底的转生木林正无风自动,木叶颤抖不休。他倏地一咬牙,转生木们顿时如他紧绷的脊背,安静了。 “别的没有什么,我三……庄王殿下是周氏镇进无渡海的最后一具灵骨。他不是自愿被群魔吸髓的,这么多年叫无渡海封着口,不是不想将那鬼地方捅出来。” 赵隐道:“我知道。” 奚平心想:你知道没用。 他转头看向司刑林宗仪。 林长老却不置一词。 “也是难为这孩子,此事确实难以抉择。”赵隐叹了口气,转向章珏道,“我看这也不急于一时,不如这样吧,章师兄先将他灵脉封住,等静斋伤愈出关再做决策,毕竟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奚平缓缓看向赵长老那包容慈祥的脸,穿过心口的血冻成了冰——显然,在蝉蜕面前耍小聪明没用。 赵隐明显知道支修做过什么。也是,他算个什么东西,大长老多看他一眼都是损失宝贵精力,两百岁一剑触碰蝉蜕境的剑修才值得多费几口唾沫。 有那么一瞬间,奚平莫 名其妙地想起了端睿师叔。 她是周氏殉道的老祖宗后,全族第一个先天灵骨,从小会有多受宠不难想象。这样金尊玉贵的公主被按头逼进清净道,她又不是什么披着人皮的受气包,当年竟不反抗吗? 她当年应该也是在这样一个平和的氛围里,接受了来自师门的慈祥诘问:你是大宛的公主还是周氏的公主? 周家坐拥天下,背靠玄隐山,肯定是要千秋万代的。以皇家的势力,很容易把持玄隐大选,若无掣肘,久而久之必会一家独大。到时候是否还能遵伏魔一族古训,以社稷为先?若你说能,那你周雪如是否要先证明给仙山看看? 玄隐山,人人有道心,有人勇、有人纯、有人心怀天下,林长老公正,赵长老讲承天顺势……总之,不可能出话本里那些卑鄙无耻仗势欺人的丑角,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现在是“有功无过”,但要舍不得修为,执意不肯放弃上古魔神的隐骨,还算“有功无过”么? 教不严师之过,支修在无渡海就想一道禁止盖住隐骨,等他来,这纵徒养魔的罪名他逃得过去么? 到时候把师尊置于何地呢? 更不用提师父闭关不知多久,百年也没准……就算只有三年五载,有人也等不了那么久的。 从他瞒下将离的生辰玉开始,一路走过来,他没听过任何人的意见,为何要让别人来做主收摊?就算是棺材,他也是自己躺进去的。 奚平忽然笑了:“不必。” 三个长老同时朝他扭过头。 奚平深吸了一口气坐正了,说道:“庄王殿下体质特殊。” 赵隐接话道:“不错,天生灵骨与顶级灵感不可共存,除非开灵窍成半仙。我朝历来没有人间帝王入玄门的,但他的情况,即便成半仙,也难有旁人那样长的寿数。若他肯接受一些限制,倒也不是不能通融。” 奚平立刻从这话里听出了好几层意思。 “那倒也没必要,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坐那把龙椅了。”说着,他将安放着庄王灵骨的芥子取出来,“多谢长老,我没什么好说的。” 去年这时候,他还顶着余甘氏的名头在醉流华鬼混,父母在发愁怎么让他人成家立业,一家老小,谁也没打过那张征选帖的主意。 一年过去,他上过潜修寺,下过魍魉乡,粉身碎骨过,也过了一把筑基的瘾,恍如南柯一梦。 做梦都梦不到他能得见支将军,在飞琼峰御剑,还机缘巧合撞破了三哥的死局,这一年可也太不白过了。 仙路…… 他抬头看了一眼,深海中不见天日。 其实陆地上也不见天日,那些传说中飞升的圣人们都不言语,剩下一帮……呵。 这仙路有什么好留恋的? “这玩意本来就不是我的,死皮赖脸非得跟着我,”奚平收回目光,满不在乎地一摊手,笑道,“剔了呗。” 魏诚响蒙住了脸,在东海沿岸的一处小渔村里落了脚。 午夜时分,她正被一团乱梦纠缠,耳边忽然响起清冽的琴音。 她不懂音律,听不出好坏,只觉得那琴声撞在耳朵里,心里隐忧和惶惶都平静下去了,还不习惯被天地灵气冲刷的筋骨忽然不疼了。 魏诚响倏地睁开眼:“叔,你回来了!” 琴音一顿:“哎。” “你前一阵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我……” “去挖了个坟,破地方有封印,联系不上外面的人。我知道你开灵窍了,很好。”那人声音直接在她灵台响起,语气跟怂恿她去邪祟窝里冒充人家圣女时一样轻快,“这琴怎么样?” 魏诚响对外人像只刺猬,对熟人却永远和她当年容忍春英一样,不管对方是个什么鸟脾气,她都只会说好话,毫不犹豫地夸道:“好听,我听着比菱阳河里的琴声都好!” 转生木里那位大言不惭道:“废话,那帮乐师算个屁,我一把琴能把叫驴捧成名伶。” 魏诚响:“……” 却听他又说道:“不过可能就这一回了,坟里刨出来的琴怪不吉利,给你听个新鲜,以后不弹了。你如今也是半仙了,天机阁人间行走不过如此,再没人能随便欺负你了。” 魏诚响一呆,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叔叔,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早说了嘛,你也不是什么小丫头了,随时随地落我眼里不方便,”转生木里的人笑了起来,“我也懒得看你。之前情况特殊,现在你坎迈过去了,往后好自为之吧。” 魏诚响睁大了眼睛:“叔叔,等……” “往后自己的路自己走吧,不再会了。” 魏诚响蓦地起身,一把抓起转生木。 她喊叫、祈祷,最后无计可施,再一次把血滴在转生木牌上。 可是没有回音。 那个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此时,奚悦已经随着灵石押运船一起返回了南矿,驯龙锁里突然传来奚平的声音,半偶蓦地翻身而起。 “好着呢,回内门了。”那混蛋少爷对他说道,“不过我还有别的事,顾不上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累赘。那什么,我把你托给庞师兄了。吃他灵石不用客气,让他回京城找侯府或者庄王府要。” 奚悦:“……” 这是人话? 他被担忧压过去的愤恨顿时卷土重来,又想咬人。 “奚悦,”混账少爷忽然正经了起来,“奚悦是我弟的名字,他没长大,你……你也差点夭折。不过比他幸运一点,别管胳膊腿是木制还是铁打,你都活下来了。我都没拿你当过稻童人偶,以后谁敢,替我弄死他。” 奚悦瞳孔倏地一缩:你在哪?你在说什么,你…… “喀”一声,奚悦脖颈一凉,他那混账少爷不知从哪精进的道行,远隔千万里,竟隔空打断了驯龙锁。 驯龙锁被主人粉碎,再没有修复的余地。 运河的波涛撞开南矿的阴霾,他没有主人了。 第67章 不平蝉(一) 奚悦和阿响这两个小东西走到现在,多多少少有他的原因,奚平得给他俩一个交代。别人还轮不到他操心——奚平有点庆幸当时大魔头要破东海,他什么话都没顾上跟三哥说,要不然还真不好圆回来。 他用左手在白玉咫尺上写了封歪歪扭扭的信:“健在,保重勿念,回飞琼峰去也。” 短信看起来像是重伤下写的,至于什么伤,为何不通过灵骨直接用灵台对话,随三哥猜,他多说多错。 反正凡人都有共识,只要没断气,仙门就能给捞回来。有这个前提,三哥怎么猜也不会太不放心。 这样一来,要是灵骨剔得顺利呢,他就回去做凡人,先去庄王府领顿揍,然后继续做他的纨绔子弟,将来娶个不辱门楣的大美人,也省得奚家绝后。等师父出关了,可以领他的儿孙回飞琼峰当花瓶。 万一……有个什么“万一”,他可以假装被师父捞回内门闭关了。仙人么,一闭关就是一百年,刚好装得下凡人一个念想。 剩下的玄隐山摆得平,他也算进退得宜。 章长老取出一颗只比蚕豆略大的石子,灰不溜秋的,奚平仔细一看,见那石子其实是透明的,只是表面上布满了打磨得光溜溜的六棱面,像镶了成百上千面小镜子。每个镜面都在反光,石头就显得浑浊了起来。 “这是星石,出自星辰海。”章长老道,“剔灵骨之刑一般落在高手身上,你开灵窍时日太短,神识恐怕不够强韧,可以借星石暂避。” 赵隐说道:“神识躲进星石中,就切断了六感,不会痛苦。我三人护法,会暂时封住你灵窍,绝不伤你经脉,用北绝山极品‘骨玉’代替灵骨,比真骨更加坚韧耐磨,日后你行动不会有任何不便……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没了,”奚平看似没心没肺地说道,“之后劳烦长老们送我回金平老家……幸亏我修行时日短。” 幸亏他还不是百岁仙,家里古稀之年的祖母还在世。父母怕耽误他前程,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是盼着他回去的,侯爷临行时那句“仙门无倚仗,不要惹是生非”言犹在耳。幸亏这些人拴着他的脚,能把他拽回红尘里安心做凡人。 他大逆不道地想:否则他就算今天无能为力,将来也必要捅穿了那什么狗屁星辰海。 “正是,”赵隐这次没看穿他那张少爷皮下的邪气,“这是对家国和你本人都是隐患,早除早好。” 章珏暗叹了口气, 轻轻一点他眉心,奚平眼前一黑,神识立刻涌入了星石里。 星石上无数面小镜子映出了无数个他,从小到大——幼童时期奚平自己的记忆都模糊了,撒尿和泥那点事却被星石一五一十地呈现出来。他好像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一觉醒来,又在刚被春风点化过的永宁侯府,他迷迷糊糊地一翻身从石凳上滚下来,摔进了一地落花里,给呛出个喷嚏……也不知哪个缺德鬼专门扫在那接着他的。 崔夫人身边的胡妈忍着笑跑来喊他,说夫人叫少爷去尝新做的点心。奚平只好一身香喷喷地爬起来,对他娘这个二十年不变的糊弄人套路颇有微词。他每次还得假装上当,被“哄”过去,再给他娘按住装扮成各种鬼样子供她作画……就不能换套词,弄得他跟个吃货似的。 见星石稳稳当当地将他神识裹住,赵隐点头道:“星石里的前世今生,就算是升灵也挣脱不得,这就开始吧。” 章珏没理他,坐在一边,掌心托着那颗容纳了奚平神识的星石护法。 黯淡的星石自他进去以后,就镀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荧光,像金平城的雾灯——非得是初出茅庐年轻人才能将星石激出这样的光:刚长大不久,心还在家里,爱恨都浅,星石清澈得像山泉。 玄门久未曾见。 赵隐不再多言,凭空捏出几个铭文,打在奚平周身关窍,随即手心中多出一具逼真的人体骨架。 奚平浮在半空,那骨架就在他身边飞快地调整尺寸,不到片刻,就与他本人的骨架如出一辙了。随即,骨玉化成的骨架变成一片白光,平“铺”到了奚平身上,顺着皮肉缓缓渗进去。与此同时,奚平后背“流”出了刺眼的银光,他像长出了一双水银的翅膀。 随着身上灵骨被骨玉逼开,渐渐露出骨骼的形状。 赵长老果然很精细地避开了他的经脉,足足过了两刻,地面的魔种都缩小了一圈,奚平的灵骨才完全被骨玉完全替换。 他看起来没什么不妥,只是气息陡然变了,身上不太稳定的灵气随着灵骨而出,成了个凡人。 赵隐查看了他的灵台:“没有道心,灵基失去真元自然废除,其余无损。一时三刻便可令其神识归位。” 一般剔灵骨可没有这么温柔,这是玄隐山给“识大体”的弟子的体面。 章珏眉心褶皱微松。一伸手,司命长老将浮在半空的奚平拉了过去,好像怀疑赵隐会做什么手脚似的,打算亲自查看奚平 经脉。 赵隐不与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眼皮一垂,假装没看见,目光落在那句上古魔神的灵骨身上。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骸骨脸上好像带着一点诡异的笑意。 骸骨怎么会笑? 然而章珏才一碰到奚平手腕,就像不小心抓了一把七弦琴。 琴弦一拨就响,“嗡”的一声。 这人形琴一出声,整个海底封印都跟着震了一下,被三大蝉蜕高手联手镇住的魔种顿时膨胀了一圈! 章珏像被什么烫了,倏地将手缩回来。赵隐毫不犹豫地将剔出来的灵骨打碎。 却听见奚平身体里“喀拉”作响,皮肉一寸一寸凹陷扭曲,又恢复原状,好像全身的骨头自己碎了一遍,又重新长上!接着他整个人仿佛成了个灯球,细小的白光不断地从他身上往下漏,白光落地,就变成一块一块的骨玉碎片。 赵隐花了两刻将他灵骨用骨玉替换,他就花了两刻将那极品骨玉震碎后“吐”了出来。 骨玉和地面的灵骨渣混在一起,奚平身上又重新长出了一副灵骨! 那年轻人身上的气息陡然大变:这分明刚筑基没几天的年轻人将东海残余的灵气卷入新生的真元,突破了筑基中期! 林宗仪蓦地站起来,亲自挽起袖子露出一双枯瘦的手,将奚平的灵骨重新剔了一遍。 他动手比赵隐果断粗暴得多,剔灵骨只花了一刻钟,直接将奚平灵基震碎了。 剔出来的灵骨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下颌处骨骼弯曲的角度太大,跟奚平本人的相貌已经对不上了……那骨才一离人,不等林宗仪出手就自己碎了,而后方才的事再次重演,奚平身上又长出一具新灵骨。 这次只花了一刻,他身上的气息直接逼近筑基后期! 与此同时,仿佛是反弹了林宗仪方才粗暴的剔骨,躁动的魔种中魔气暴涨,四下铭文若隐若现,远处转生木林疯长! 奚平的神识分明在星石里好好待着,身体却在半空中缓缓转过来,冲林宗仪露出了一个与那灵骨如出一辙的嘲讽笑容。 赵隐一时有种错觉,好像他们不是在剔灵骨,而是在亲手帮上古魔神重返人间! “元洄的死道没有道心,每一次以粉身碎骨为契机,粉碎后隐骨会重生骨肉。”赵隐飞快地掐指算着什么,“为何他正好相反,血肉之躯会重生灵骨?难道灵骨并非真正的 隐骨……那魔神的隐骨藏在哪?” 三位蝉蜕大长老面面相觑片刻,林宗仪突然毫无征兆地出手,一掌挥向奚平。 章珏猛地站起来,已经来不及了。 奚平此时就算是筑基后期,毕竟也只是个筑基,被这几乎与天地同寿、开口如念天条的蝉蜕长老一掌打了个灰飞烟灭,血肉来不及散就直接化成了尘埃。 章珏:“你做什么!” 林宗仪和赵隐却同时看向他手中的星石。 修士的神识能短暂地找地方躲一下,不过也只是临时,其实就跟凡人吸了麻沸散差不多,一旦肉身损毁,神识立刻会跟着湮灭的。 也就是说,星石这时应该会重新灰下来。 可章珏手中的星石依然熠熠生辉。 章珏也意识到了什么,一把将那颗星石攥进手心。 赵隐沉声说道:“章师兄,那隐骨……若我没猜错,应该是附在他神识上的。” 死道向死而生,没有道心,看得见摸不着。他们之前都以为这年轻的小弟子只是被魔神隐骨附身,却不料他居然得到了完整的传承。 也就是说,奚平根本不是误入“死道”,他本人就是“死道”。难怪他一道“共此时印”震碎了自己的灵基,神识却能在灵基复苏后不慌不忙地自动归位,魔神那能生生不息的隐骨与他神识同在。 章珏冷冷地说道:“所有你们现在要杀人?司刑亲口说过,此子有功无过,难道顺应天道就是无故杀有功之人?二位,道心可稳?” 赵隐抿了抿嘴,脸色一时也难看起来。 就在这时,魔种里的魔息忽然大炽,一道黑雾冲天而起,险些将海底封印撞碎。 三大蝉蜕一时来不及内讧,联手将其镇住,只觉那魔种反抗之激烈,几乎与活生生的八百岁大魔不相上下。 而与此同时,周遭漂浮的灰尘重新聚拢在一起,在三个焦头烂额的蝉蜕长老眼皮底下,要汇聚成人形。 赵隐:“你看见了,章师兄!” 林宗仪一把拉下口封:“魔神必除。” 他判决落下,章珏手中的星石陡然一震。 而几乎是同时,司命长老蓦地在星辰海外睁开了眼,他一双眼瞳竟也是白的,与星石的白光如出一辙,一眼将林宗仪的判决挡在了星石之外。 “司刑,”章珏压着声音,一字一顿地 说道,“你除魔不论罪,还配司刑吗?” 赵隐轻声说道:“章师兄,你难道没注意,林师兄的判词是‘魔神必除’吗。” 章珏雪白的眼瞳微震。 林宗仪沉声道:“司命,你看看人间。” 他话音落下,海底封印的四壁、伤痕累累的铭文间突然闪过无数图景:砸琴的声音四下回响,听见那愤怒弦动的人们像被什么引爆了仇恨,不计后果地杀出去,又成片地死在火铳与刀箭下。 “是,能抵达蝉蜕境,道心无有对错,这咱们都明白。别说这方才及冠的娃娃,就算当年元洄,典籍中也未曾记载他有什么丧心病狂的劣迹。”赵隐说道,“但魔神重现人间意味着什么,静斋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 章珏沉默不语。 “当年五圣得月满,其余高手纷纷被天道淘汰,自此玄门以五圣为基,分划灵山,人间也清浊分离,有了秩序。有这秩序在,玄门凡间才能太太平平。”赵隐道,“南阖挑起战火,五大灵山已失了一足,自那以后,无渡海底魔物暴涨。这两百年来,人间多了多少动荡,有多少生民枉死,甚至如今这场镀月金引的民怨——归根到底,不都是因灵山失序而起!这道理司命大长老难道要别人教?” 林宗仪道:“被天道所弃之人重回世间,必损伤正道,此间因果勾连,非人力能破。司命,不是‘无辜’那么简单。” “来日静斋出关,若他真能问道蝉蜕,必定也能看到这一层,你要他作何选择?”赵隐伸手一指,“章师兄,你看那。” 只见被蝉蜕们镇住的魔种不住地往外溢着魔气,丝丝缕缕的魔气像被什么勾引着,朝那聚拢的人身涌去。 “我信当年之战的大能们都不想见生灵涂炭,但你别忘了,无渡海魔物就是因他们而生的。” 奚平此时人已经成型大半,隐约透露出了筑基圆满的气息,再来一次他可能要直接升灵。 青年逐渐清晰起来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像是在嘲笑世上一切天规铁律:日月东升西落、十二时辰分开昼夜、人畜生死轮回繁衍不息、水往东流、树往上长、立心方能筑基、正道才能成神…… 章珏终于重新闭上了眼,一颗星石从他掌中脱离。 司命大长老袖中“呛”一声轻响,照庭带着剑铭的那块碎片笔直地飞了出去,没入了奚平的眉心。 在飞琼峰上的时候,补天剑被支修支 使成了个“铁看护”,无奈地围着逆徒团团转,以防他把雪山作没了。 如今剑已碎,护着小弟子的本能似乎还在。 星石碎了,那里面纯白的神识、懒洋洋的侯府与金平暮春也一同烟消云散。 而恰好就在这一刻,奚平的身体刚好完全聚拢成型,他脸上嘲讽的笑容不见了,周身气息黯淡。 东海平静下来,魔种重新沉寂,魔神已除。 第68章 不平蝉(二) 峡江西,陶县。 此地乃西楚边境,过江就到南宛了。两地离得近,人来人往、商贸通婚常有。再加上前几年南宛内乱,还有不少宛人逃难过来,混在一起日子久了,此地越发“宛声宛气”起来。 人们语言都混着说,婚丧嫁娶那一套也互相学。 陶县的十七里镇上,一户颇为殷实的人家正出殡。死者祖上可能是宛人,请仪人唱的是大宛还魂调,吹拉弹唱着绕老宅却都是楚地风俗。 “起棺椁,两棚经,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 操持的仪人自称是土生土长的南宛人,打小干这个的,门儿清,结果也不知是哪来的野路子货,一把破锣嗓子,还跑调。 他胡子拉碴,看不出多大年纪,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风吹日晒过的腱子肉,将好好的还魂调嚷得活像砸夯号子,听得抬棺的那几位爷脚步格外整齐划一、铿锵有力,恨不能把棺中人颠起来翻个跟头,向天再借五百年。 棺材得绕镇子三圈,算是拜别父老乡亲,这才送去祖坟。 那野路子仪人砂纸似的嗓子差点把全镇父老一起磨走。他一边领着棺走,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这十七里镇的地形风物尽收眼底,见上风上水处横陈着一“仙宫”。将仙宫开着几个门、大致方位等看了个清清楚楚,仪人朝抬棺的同伴使了个眼色。 抬棺的在棺材上有规律地敲了几下:每个门口就一对看守,内里必有机关法阵,还是得找人领路。 仪人不甚明显地一点头:知道。 这伙人就是奔着这十七里镇的“仙宫”来的。 陶县这一带,不管对哪国来说,都是天高皇帝远。 边陲历来为众多妖魔鬼怪钟爱。 这些年,大宛天机阁庞戬的头衔从副都统变成了总督,人也好像从狼狗变成了疯狗,对付邪祟手段酷厉,大有宁错杀不放过的意思,逼的不少民间散修往国外跑。 相比起来,楚国三岳对民间散修的态度就宽容多了,只要不出明显的窃天时之事,黑市灵石交易之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举官不究。 于是十七里镇这个水路陆路都发达的地方,逐渐聚集出了个交易法器灵石丹药的黑市,人送绰号“野狐乡”。 “野狐乡”的地头蛇人称“蛇王”,因其全身上下布满了蛇皮似的疤得名。 这位蛇王神通广大,特别能混,早些年趁着大 宛内乱,他到处招摇撞骗,攒了不少家底。玄隐山使雷霆手段出手平叛,蛇王又转头投奔了楚。 楚与宛最近的地方只隔一条江,楚国项氏一直对富得流油的邻居垂涎三尺,自然要趁乱浑水摸鱼,蛇王便是当时楚国渡江南下时的向导。玄隐山三十六峰主有十多位下凡,老牌仙门底蕴何其深厚,一出手就将这伙鬣狗炖了,三岳毕竟不敢公然跟玄隐翻脸,后续不了了之。 楚没讨到便宜,混在其中的小人们却好似野草,乱世的风一吹就迎风乱长。经此一役,蛇王搭上了楚国正统。 此人很有些古怪手段,极擅左右逢源,将三岳外门打点得十分熨帖,同时在陶县收留了一帮没地方去的邪祟。没几年,真给他混出了名堂,在这野狐乡里当起土皇帝来。 据说整个十七里镇,连一虫一鸟都是这位蛇王耳目,他坐拥一处占地百亩的“仙宫”,宫里到处都是三等铭文,红衣大炮都轰不碎。 仪人盯着那气派的仙宫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垂下浓重的睫毛挡住眼睛里的杀机。 他从腰间摸出破酒壶,润了润喉,用“送入洞房”般喜气洋洋的语气吼道:“生人借过,本家赏——钱咯!” 纸钱随风飘散,送葬的队伍吹吹打打着往西走去。 棺材里那位老先生,据说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好几年前就说要死,老也不死。本家孝子早烦了,可算是熬走了老东西,糊弄完事拉倒,特意挑了个比别人便宜一半的仪人。 这仪人看着不太靠谱,一套下来倒也没出大毛病。至于还魂调跑到了北绝山——北绝山都没意见,老爹有什么不能凑合的?孝子十分满意,埋了爹,照例给仪人塞红包去晦气。 仪人接了红包往里瞄了一眼,见里面孤零零地横着几个大子儿,忽然心生一计。 他毫无预兆地“嗷”一嗓子嚎了出来,吓人家孝子一激灵:“不瞒兄台,今日替你家送葬,我想起了自己家乡的老父亲。” 孝子惊奇道:“怎的,难道令尊也是寿比南山?” 那仪人就拉着孝子的手,声情并茂地说自己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仪人,只是老家老父西行,他在外面讨生活没赶上下葬,抱恨终身。恰好途径此地,正好碰见贵府办丧事,忍不住想弥补遗恨,给别人老父唱上一圈还魂调,也就当是送自己爹了。哪还有收本家红包的道理?不倒找就不错了。 一边说,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在铜钱上做了手脚。 孝子一听,还有拿这玩意过瘾的,那敢情好。 再看那仪人,虽然邋里邋遢,露出来的眉目却颇为齐整,而且长了一身好肉。大孝子于是美滋滋地把红包收了回来,顺势在仪人筋骨分明的手上摸了一把,认为此人连手背上的月牙疤都充满男子汉气,“嘤嘤”啼道:“哎呦喂,那咱哥儿俩真是同病相怜啊!” 这位大孝子以前是个小旦,唱得如何不晓得,相貌当真不坏。他是男生女相,比女还女,花名叫做“烟云柳”。 蛇王好色,荤素不忌,尤其爱不荤不素的,见了他便喜欢,听说他花名,更是大呼有缘,当场拍板收在身边——“烟云柳”是楚地民间对转生木的称呼,蛇王不知为什么,对转生木情有独钟,据说私底下还供奉了一尊转生木雕的邪神像,说是他开运之物。 烟云柳因此成了蛇王面前的红人,人都称其为“柳娘娘”。 柳娘娘得宠好几年,钱有的是,人还是很抠。头天老父出殡的仪人还回来的红包,他也不嫌晦气,随手将钱收进自己荷包,第二天照例进仙宫伺候。 进宫前,他先深吸了口气——就蛇王那副尊容,半夜睁眼一看能吓掉人魂。烟云柳平时跟在蛇王身边,见那些远道而来的“仙尊”各有各的神通,也各有各的吓人。容貌还在其次,世上没有荣华富贵盖不住的丑脸,再说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习惯了,可仙尊们的“丑”不一样,个个带着非人的气息,烟云柳老觉得自己是在伺候一条会说人话的四足蛇。 他熟练地调整好心态,端了端鬓角,挤出笑脸,款款地往里走去。 一缕微风扫过他的衣襟,在他脚下踩过的路上烙下隐形的标记。 是夜,无星无月。 仙宫中巡逻的刚换完岗,门口的凡人守卫只听“哗啦”一声铃响,顿时仿佛被摄去魂魄的人偶,一动不动了。几条人影悄无声息地落下,正是给烟云柳他爹出大殡的仪人一伙。 几个刺客径直越过直眉楞眼的守卫潜入仙宫,为首的“仪人”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咒打碎在半空,地面多了一排若隐若现的脚印。他朝同伴打了个手势,顺着脚印飞掠进去,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摸到了仙宫主殿。 主殿里香雾袅袅,充斥着莺歌燕语,“仪人”伸手探入怀中,抓住了一根打了一半的雪青色络子,闭了闭眼。 同伴安慰似的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 “仪人”咬牙定定神,将灵 感全附上双耳,凝神细听。 主殿里一个醉醺醺的男声正高谈阔论:“……南边这两年去不得,缓一缓吧,玄隐绷着弦呢。老太明晚年入了邪道,弄得到处民不聊生不说,还在东海搞出了大事,当年那阵仗啊,嘿,你们都没看见!要不怎么说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呢,本座这点家底都是那会儿攒下的……” 蛇王在自己的地盘上摆宴,连遮都不遮,袒露着一身蛇皮,他在宾客们凑趣声里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酒嗝,乜斜着眼望向舞池,指着最水灵的一个舞女道:“你过来。” 琴声一下停住,那小舞女吓了一跳。 烟云柳忙在蛇王身后冲她使眼色,教她笑。小舞女看懂了他的脸色,战战兢兢地露出个僵硬的笑容上前福了福,不等说话,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拽了过去。 她只觉自己贴在了大蟒蛇身上,近距离地看清了蛇王那张可怕的脸,她难以抑制地哆嗦了起来。 “抖什么?”蛇王轻轻地捏起她的下巴,阴恻恻地贴着她耳朵说道,“你刚才跳舞,一次头也不抬,怎么,嫌本座相貌丑陋啊?” 小舞女抖得更厉害了,本能地闭上眼。 那冷血动物一般粗糙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皮:“见了本座真容就闭眼的蠢女人,你知道她们后来都怎么……” 他话音没落,就在这时,一道雪亮的刀光劈开了主殿门,小舞女一声憋在喉咙里的尖叫终于划破了靡靡的琴声。 “大胆狂徒!” 从天而降的刺客让席间一帮醉醺醺的妖魔鬼怪集体醒了酒,烟云柳见势不妙,二话不说钻进了桌子底下。 只见这帮刺客居然也不是凡人,一时间屋里仙器符咒交映,惨叫与怒骂齐飞。 烟云柳小心翼翼地从桌子底下冒出个头,正见蛇王对着为首的刺客喷出一口白烟。那白烟他可记得,之前有个胆敢在蛇王面前哭的小丫头就是被这一口烟喷掉了半张脸,五官都融了! 却见那刺客悍然不惧,从怀中抽出一把没有刀柄的砍柴刀,手心在刀刃上一抹,顿时激发了刀背上的符咒,刀风“呜”地一下将那吃人的白烟劈开,直取蛇王。 那人手背上有一道月牙疤——他头天刚摸过! 这不是那不靠谱的仪人吗? 烟云柳吃了一惊,屁滚尿流地缩回桌子底下。 蛇王口中一声呼哨,七八个开窍期的邪祟跳进屋里,截住刺客, 他自己转身钻进墙里。 那“墙”竟是一道隐形的门。 几个刺客结了个阵,将蛇王的援军拦住,朝为首之人道:“徐兄快追!” “仪人”说了声“多谢”,纵身追着那蛇王钻进那隐形的门里。 一进一出不等站稳,便听四面八方传来“隆隆”声,一头脱了锁链的巨大灵兽迎面朝他扑过来。 “仪人”手中砍柴刀不躲不闪地迎了上去,一刀捅进巨兽的血盆大口,巨兽惊天动地地咆哮了一声。随即他低喝一声,甩出一张符咒,直接塞进巨兽嘴里,灵气炸开,给巨兽开了膛。 他依着惯性往前一扑,从怀中摸出一颗杂质很多的碧章石化入掌中,等他推开巨兽的身体。再一看,蛇王已经不见了。 此地是一间密室,中间供着一尊怎么看怎么猥琐的转生木神像,牌位上写着“太岁”俩字。 四下闪着凶险的铭文和法阵。 “仪人”握紧柴刀,指间搓出一张符咒,符咒静静地烧着了,蓝光扫过梁上地上,扫出了无数隐藏的法阵和铭文……以及一排仓皇的脚印。 “仪人”血气冲头,正要顺着脚印追过去,忽然,他余光扫见了什么,蓦地扭头——他总觉得那转生木雕的神像动了,似乎还微微摇了摇头。 “仪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起符咒,用蓝光照着那太岁神像的脸,神像脸上端着诡异神秘的笑容,静静地注视着他。 “仪人”低骂了一句:“装神弄鬼。” 随后他收回视线,毫不犹豫地循着脚印追了过去,一刀劈向脚印消失处的墙。 刀锋未落,他已经感觉到了不对,那墙上竟有一道反弹灵气的法阵,囫囵个地将他的刀反射了回来。 仪人往后一折,闪开那道刀光,刀光弹在墙上,却触碰了另一个法阵。 转眼间,整个密室里刀光剑影,“仪人”情急之下一把抓住转生木神像挡在身前,翻滚中,他腰间一只打了一半的雪青色络子掉了下来,正好缠在神像手腕上。 就在这时,他耳边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告诉你不是那边了,小心头顶。” “仪人”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见梁上有一个巨大的凶兽图,所绘凶兽从画中脱出,一口咬向他。男人来不及细想,狼狈地抱着神像滚开,又听那声音笑道:“密道口在那玩意嘴里,你信不信。” “你是什么东西? ” 那声音回道:“你这人好无礼——你是什么东西,我就是什么东西。” 第69章 不平蝉(三) 不等问就上赶着搭话的人尚且没几个良善之辈,何况这邪祟老巢里的怪神像? 那声音带着点没睡醒似的惫懒,一听就不像什么好东西。 假仪人显然已经是个老江湖了,知道不该有的好奇心害死人,抬手就要将那诡异的神像扔出去。可那缺德木头上也不怎么那么巧,裂了道挺深的纹,正好将络子卡了进去。打络子的线本身就不是什么结实的好线,好几年过去已经有点糟了,假仪人投鼠忌器不敢硬往下拽。 这一拉扯,那画中冒出来的凶兽已经扑到他眼前。 耳边那声音幽幽地说道:“眼前所见都是虚……” 假仪人不听他扯淡,猛提一口气,横刀迎上。这一刀好像砍在了金石上,柴刀险些崩了,他连人再刀横着飞了出去,眼看要撞上墙上法阵。 那假仪人临阵反应很快,本能想把手里这尊神像甩出去当垫背,谁知那神像又是缠着络子的一面向墙,眼看那一小截彩线已经快要被法阵卷进去,假仪人低骂了一句,当空一拧身,将神像护在身前,硬扛了一下。 激发的法阵里骤然冒出一头一模一样的凶兽,一口咬向假仪人肩膀,獠牙在他后背留了一道血痕。 要不是他躲得快,那东西能嗑碎他肩膀。 “啧。”神像感慨着,打了个“一波三折”的大哈欠,听着更欠揍了。 一头凶兽都够他受了,更不用说一对,假仪人没法硬扛,只能满屋乱窜,各种符咒不要钱似的往外甩,打在凶兽身上,那俩畜生却能毫发无伤。 “不听老人言,吃亏不花钱,”神像慢吞吞地发表了新的见解,“你就没发现它俩像一个娘生的吗?” 假仪人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见那两个朝他包抄过来的凶兽确实长得一模一样,身上的花纹都好像是拓下来的! 神像说道:“现在明白了吧?” 假仪人:“……” 明白了什么? “啊,”神像叹了口长气,仿佛是在感慨一觉醒来,世上竟又多了这么多脑子不好使的,这人间真是没救了,“咱俩到底谁没睡醒啊,我说你是来当刺客的还是来梦游的?这地方满墙的法阵像镜子一样,反射刀光反射凶兽,既然是镜像,花纹自然也是左右相反的,怎会一顺边?是因为你听了我的话,先入为主以为它们一模一样,它们在你眼里就变成了一模一样。这是幻象,幻象!还要我怎么解释明白啊 ,大成兄弟。” 假仪人听到这,突然呆住了,“大成”是他乡下乳名,已经多少年没人叫过了:“你怎……” “看着点,还走神!” 假仪人险伶伶地矮身往前一扑,柴刀横在胸前,先后躲过两头巨兽夹击。 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人撞在法阵上,有限的空间里立刻又多了两头巨兽! 假仪人果然见那新冒出来的凶兽花纹都是镜像的,他一时被神像里的邪神带跑了,心里有些混乱,才冒出念头“怎么方才不是镜像,这会儿又变成了镜像”,那四头凶兽的花纹就又变了,晃得人心乱眼也花。 神像道:“五色令人眼盲,我要是你,就不看。” 假仪人:“闭、嘴!” 这时,他耳骨上夹的一个小金环震了起来,里面传来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尖锐哨声——是他同伴的警告。 一串急促的短音,意味着对方又来了帮手。 野狐乡是蛇王的地盘,往来进出的邪祟都是他的人,所谓“仙宫”里面错综复杂,他们能混进来全凭运气,要是不能速战速决,再混进来可就难了。 这回他们主上要拿下宛楚交界的野狐乡,派来的不止一支队伍,同僚想必已经混进了野狐乡的交易局里。这种大事,他本不够格参与,是那位先生记得他血海深仇,特意关照给了他这次机会。他自知阅历修为都不如别人,难以像同僚那样计划周全,这才走了直接刺杀的路子……要是这回失败了,连累跟着他的兄弟们不说,怕是还会影响别的同僚和主上全盘计划。 假仪人豁出去了把心一横,倏地闭上了眼。 但他眼能闭上,口鼻耳却没长盖,依旧闻得到腥风,依旧能听见那些大畜生的喘息,假仪人汗毛集体起立,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就快要葬身兽口了。 要死!一时急躁,被那来历不明的邪神蛊惑了! “邪神”却冷冷地说道:“好好的大姑娘图什么,怎么看上你的,唉,小小年纪就瞎了……闭了肉眼不闭心眼,还在这傻戳着回味你刚才看见的幻觉,蠢材啊!” “你在说谁?”假仪人一时心神巨震,那能杀人的幻觉竟刹那间被他遗忘了,“什么姑娘?” “我在说,”邪神一字一顿道,“此地有条密道,出口就在那凶兽嘴里。” 假仪人蓦地睁开眼,眼前是一张凶兽的血盆大口。 那一刹那,他离奇地冷静了下来——以这些畜生移动的速度,如果是真的,跑过来一口咬掉他的头不过是眨眼的事,绝不会容他与那邪神说这么多句话! 这确实是幻象。 信念坚如磐石地镇在了他灵台上,假仪人面不改色地抬脚走进了巨兽的血盆大口中,獠牙几乎已经碰到了他的天灵盖! 然而下一刻,腥味倏地消散,他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身在一处狭窄的通道里。 邪神怂恿道:“谢天谢地,总算开窍了。追,宰了那丑八怪!” 假仪人:“……” 不是,这位自己长成这副尊容,怎么有脸嫌弃别人是“丑八怪”的? 假仪人一边飞奔,一边飞快地将那络子从转生木神像身上解了下来:“你不是那蛇王供奉的邪神吗,为何吃里扒外?” 这话可把懒洋洋的邪神激怒了,神像用地道的本地方言骂了一通街:“你才邪神,你才吃里扒外!爷吃他什么了?” “……香火?” “香火用哪个部位吃,吃完能多长二两脑花吗?我看应该在你鼻孔里插根香。”骂街异常顺溜的“邪神”怒道,“那丑八怪每次有大交易局都要把我搬出去,活生生把我折腾醒,看他们卖爹卖娘卖身。逢年过节更不得消停,找一帮废物吹拉弹唱,拿他那破香炉熏我一整天,再拿一堆生肉恶心我,还有脸让我保佑他来年行大运。呸,老子保佑他早死早超生!快去,报应,敢让我失望,我以后连你一块咒。”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丑八怪喊我‘太岁’,破名字听着怪不吉利的,不过我也习惯了,你也可以叫。”邪神道,“本人乃是老树成的精。” “放屁!”假仪人将神像夹在胳肢窝底下,“世上三千道,典籍成山,没一条记载过树能成精!” 太岁用他那欠十顿臭揍的腔调笑道:“失敬,敢问这位壮士,您看完了几本?” 假仪人:“……” “那典籍是成山还是成海,跟你有什么关系?孤陋寡闻,留神偷袭吧,小成成!” 他话音没落,假仪人脚底下打了个滑,正好避开一记冷枪。 假仪人将神像往旁边一扔,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咒,身前即刻凝出一张隐形的盾,挡住了密集的冷枪。 打过来的有火铳还有符咒,火铳穿不透灵盾,但密集的火力中裹挟的符咒却 在透明的灵盾上打出了一道道裂纹,眼看难以为继。 假仪人大喝一声,逆着冷枪,身形快成了一道风。 灵盾破碎! 火铳直接炸在假仪人身上,那火力纵然炸不死半仙,却也几乎将他肩头掀掉了大半。假仪人浑似毫无痛觉,满手的血激活了刀背上的法阵,刹那间,它仿佛成了把一往无前的神兵利器。 被主人狠狠地逆着符咒来的方向掷了出去。 蛇王见狙击成功,心刚一松,不提防被那飞出来的刀直接穿透前胸! 太岁看热闹不嫌事大,喝了声彩:“好刀!” 假仪人披血似的冲上去,一把抓住柴刀刀柄,借着惯性往前一推,将蛇王钉在了墙上! 太岁纵声大笑。 假仪人死死地盯住蛇王那张形容可怖的脸,声音压在喉咙里:“五年前,你在渝州,冒充‘太岁仙使’骗人。跟着你、信你鬼话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平民百姓,被你骗得倾家荡产不说。你榨干了他们的骨髓,回头将他们卖给了楚人,叫他们当了两国交战的炮灰。你还……你还糟蹋过一个姑娘,年方十七,你记得她吗?” 太岁笑声陡然一顿。 柴刀切断了蛇王周身灵脉,他像个凡人……不,像个被小刀钉死在墙上的壁虎一样,四肢并用地拼命挣动着,独目瞪得像铜铃。 “她不堪折辱,从你手里逃了出来……被你的狗崽子逮回去。一个遍体鳞伤的凡女竟也敢不顺从,你怒不可遏,竟当众叫人喊着‘太岁降罪’,在父老乡亲面前,活活将她烧死。” 那假仪人脖筋爆了起来,双目赤红,低吼道:“记得吗?!” 太岁忽然打断他道:“喂,人家法阵快成型了。” 假仪人倏地回过神来,目光往下一瞥,蛇王看似乱画的手印已经连成了完整的法阵,正要抬手将什么东西按进墙里。 假仪人反应极快,抬脚踩断了蛇王的手肘,一颗白灵从那冷血动物似的爪子里滚了出来,法阵激活到一半,熄火没了下文。 “讨债别着急报账,小成子,他左上那颗门牙是个芥子,小心他暗算你。” “我有大名,你放尊重点!”假仪人忍无可忍朝那太岁神像吼了一嗓子,同时手也没闲着,一拳打碎了蛇王下巴,正好避过一口毒烟。 伪装成门牙的芥子滚出数尺,落在太岁神像下。 眉 开眼笑的神像对上了蛇王惊骇欲绝的目光,假仪人听见太岁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先废了他,他家底厚得很,精通旁门左道,你这傻货别再阴沟里翻船。然后你告诉他……” 这时,假仪人才陡然意识到,蛇王原来一直听不见他供奉的太岁的“神谕”。 供奉多年的邪神居然真能显灵,显灵的第一件事就是帮着外人弄死他,这是什么离奇的因果报应! 信徒听不见的“神谕”道:“就说‘冒牌货,太岁降罪了’。” 假仪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太岁方才说的一直是本地那种宛楚杂交的土话,骂起大街尤其地道,以至于他竟不知不觉中放松了警惕,甚至回起嘴来。 可这几句话却是字正腔圆的金平官话。 “顺着这条密道一直走,能找到他私藏宝物和灵石的地宫,那地方我没去过,但估摸着地方够用。”太岁森然道,“够一把火送他上路了。” 假仪人没听,双手一紧,他手中砍柴刀的刀光大炽,直接将蛇王一分为二,劈开了灵台。 死得透透的。 太岁“啧”了一声:“无趣。” 假仪人杀了蛇王,喘了几口粗气,随后取出一支哨子,凑在嘴边用力吹了几下,哨子没有声音,只有带着特殊物品的人才能听见。 通知了外面的同伴“得手,快撤”,他将蛇王的尸体从墙上解下来,拿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布”,盖在尸体身上。 那布落在人身上立刻融化,下面盖的蛇王尸体变成了假仪人的样子。假仪人端详片刻,又上前将尸体身上的刀伤捏上,用手指尖在尸体头肩部画了几笔。 刀伤消失,尸体头颈处多了野兽抓咬的痕迹,看着就像被猛兽啃掉了脑袋。 随后假仪人又拿出另一张蝉翼,披在自己身上,一转身,他就变成了蛇王的模样。 “啊,”冷眼旁观的太岁说道,“原来你不单是来报私仇的,胃口不小啊,还挺敢想。” 假仪人态度恭谨了不少,自报家门道:“晚辈徐汝成,敢问前辈与我有何渊源,为何知道我老家乳名?” 太岁半晌没回答,他好像真的是一棵老树,被太过久远的回忆卡住了。 直到徐汝成以为他不在那神像里了,耳边才又响起那邪神的声音:“听阿花说过,猜的。” 徐汝成蓦地抬头。 太岁轻声道: “所以阿花已经死了吗?” “你……你怎会知道她?” “唔,见过一次。”转生木里的邪神声音低了下来,听得人跟着他起了倦意,“我睡太久了,除了那丑八怪偶尔能吵醒我一会儿,也就是你……你身上那丑络子把我叫醒的。” 徐汝成从怀中将那络子取出来:“这是她被那些人卖给邪祟的时候,她娘偷偷捡回去的——阿花是凡人,至死也没接触过玄门。她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前辈为什么会记住她?” “不记得了。”邪神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道,“老梦见她。总觉得她求我点什么事,我还没给办。”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声音越来越含糊:“那可能就是报仇吧,一梦见她我就睡不好,现在可算办完了……” “等等,前辈!”徐汝成一步上前,单膝跪在那神像前,“你刚才说过‘好好的大姑娘图什么,怎么看上你的’……前辈,阿花生前对你说过什么,前辈?” 神像再没有声音了,徐汝成低头一看,只见分明是同一个木雕,方才那诡异神秘的气息却骤然消散了,这会儿只剩块木头。 “前辈?” 徐汝成等了好久,又试着把络子挂在木雕上。 但这次没有回音了。 他披着一身蛇鳞疤,跪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听见密道里传来人声,料想是邪祟的同伙来了。只得小心地将雪青络子收起来,打起十二分精神,先去应付那些人。 “天意吧。”他想,将自己肩头的伤捏成刀伤模样,一直拉到脖颈——这样一时半会就不用说话了,以防露出破绽——随后他躺倒在地,将神像请了起来。 冲进来的邪祟大呼小叫地跑向他们的“蛇王”,连人再神像一起抬走了。 徐汝成假装重伤,深夜一干闲杂人等走了,陪护的烟云柳也迷迷瞪瞪了。徐汝成这才悄然释放出一点迷香,烟云柳一声不响地栽了下去。 徐汝成看了他一眼,从芥子中掏出一块很小的玉咫尺,在上面写道:“蛇王已死。” 片刻后,咫尺上的字消失了。 对面回道:“已通知其他弟兄,会配合你。” 徐汝成松了口气。 便见咫尺上字迹又一变:“先人可瞑目了。” 徐汝成盯着那行字呆了许久,嘴唇微微颤动了起来——白先生记得他因何入门的。 潜修寺送走了弟子,就越发幽静起来,是个理想的清修处。 五年多,新修的丘字院里竹与树已经长了起来。 稻童在院里打扫着落叶,北屋的静室中,一双眼睛悄然睁开,看向眼前展开的“问天”。 纸卷上面是白令熟悉的字:十七里镇已拿下。 第70章 不平蝉(四) 周楹回道:知道了,不日下山。 才把这卷问天发出去,他就听窗外“嗷”一声惨叫,黑猫从院墙上一脚踩空,翻滚了下来。 周楹一拂袖,袖口风从窗缝里飞出去,稳当地托住了傻猫。 把猫逗下来的青鸾鸟扑腾着翅膀跑了,屁股后面留下一串彩虹。黑猫奓着毛跑进来,急赤白脸地告起状来。 它老了,在猫里已经算很高龄,眼周嘴边的毛稍有褪色,表情看着严肃了不少。随主人在潜修寺住了五年,它泡在漫山的灵气里,如今还算硬朗,也许能活个小二十年。不过它活三十年也没什么长进,依然是只战斗力旺盛的缺心眼,满山的祥瑞没事都爱跑来招它——尤其那青鸾,天天扎着尾巴过来逗猫,风雨无阻。 周楹才要将它抱起来,手伸了一半,目光往外瞟了一眼,抬起手指竖在嘴唇边:“有客来了,安静点。” 说完,他起身迎出来,一推门,端睿大长公主正好落在丘字院门口。 周楹客气地拱拱手:“端睿殿下。” 论血缘,端睿大长公主是他姑……不知多少辈祖母,但周楹从来不其他周家人一样喊她“老祖宗”,也不叫“师叔”,口气就像个平辈论交的外人——他不算拜入玄隐门下。 五年前,无渡海阴谋破产,周家几十代疯子们筹谋了八百年,落得个功败垂成。魔魂不全的大魔被玄隐三长老联手打散,重新镇住,无渡海里最后一具灵骨祭品得以保全,回到了主人手上。 不过大宛没有因此改朝换代,目前还姓周。 一是因为碧潭峰稳稳当当地在玄隐山上镇着,端睿大长公主这个半步蝉蜕还支撑得起周氏;二来是无渡海事发时,大宛民怨已经积攒到了一定程度,正好炸开,将各大世家诸多龌龊炸到了台面上,玄隐三十六峰主,除了支修这样少数几个几边不靠的,就没有不灰头土脸的。大伙一起丢人现眼,乌鸦哪有脸嫌猪黑,追究周氏也就没了底气。 反正封魔印破碎后,灵相上打过黵面的,灵台都随那黵面一起毁了,没给玄隐山剩下一个活人。 周坤被封魔印反噬而死,这一把掀牌桌带走了一票人,黄泉路上他老人家可不寂寞——光是死在暴民叛乱中的就不计其数,这回仙山也压不住朝野动荡,事后为了平民愤,只能捏着鼻子将自家不成器的后辈推出来挨刀,又倒下一大帮。 五年来,各地商会换血,几乎成了一些人私产的漕运司大权 收归朝廷,“南厂法”、“土地法”等一系列法、税改革雷厉风行地推行开——这些都是现成的,是太明皇帝生前想推、最后却都不了了之的政令,文稿几经修缮已经十分完善,稍做调整照抄就行。 失地农民未必能拿回地,祖坟总归是保住了;厂房中劳工未必能居者有其所,但因不舍得填灵石就填人命的破事暂时没人敢干了;小商小贩在商会里自然还是没有说话的份儿,不过好歹能混进去有个座。 大世家一手遮天的局面被太明皇帝暴力破开,再也没人拦着腾云蛟满地跑了。 其实回过头来再看,太明皇帝那个时候借南郊大火一事,将自己唯恐天下不乱的皇三子放出金平四处点火,倒像是预见到了这一切,有意为之。 否则金平电闪雷鸣的那个夜里,周坤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周氏的秘密对永宁侯和盘托出呢? 他是周家最后一个走火入魔的伏魔人,是注定了要图穷匕见的一位。 冥冥中,他是否已经预见到了周氏命中注定的败局? 他那时候,是不是已经不在乎东海大魔能否替周家讨回公道,只想好好清一清这大宛的沉疴? 他死相上那割裂的表情,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 太明五年,周坤将亲生儿子的灵骨放在祭坛中,偷走了心魔种,用在哪,至今不得而知。之后不久,玄隐山就发生了一场内乱,四长老之一闭关,一位升灵峰主被剔骨。当时尚且年轻的太明皇帝趁机在朝中掀起了一场腥风。 二十四年后,他送走了胞姐,彻底捅破了天,把碍事的人都带走了,让玄隐被迫出面打扫残局,他一生看似徒劳的尝试,死后居然都成了。 这位暴君在位二十九年,好像一直都在挣扎,一直都在找机会捅穿他头顶华盖。 然而人死如灯灭,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得而知。他的手足生离的生离、死别的死别,他不亲妻子,也谈不上心腹,只有永宁侯每年陪他喝一杯苦酒——俩老男人也不聊天,话都在酒里:永宁侯愿他早日暴毙。 世上没有人听过周坤的心里话,于是他到底是个负荆的圣人,还是个罪孽深重的疯子,恐怕都要九泉之下的鬼神去评判了。 这五年来,大宛虽经内乱,却比先前有活力了不少。六部九卿一多半都换上了科举出身的文臣,新皇是个宽忍仁和的守成之君,听得进劝,人也勤勉,一点也不像他那老疯子父亲——继位的是太子周桓。 当年三大长老将周楹灵骨带回来,司礼长老赵隐亲自在玄隐山主殿见了他,给了他两个选择:要是他想继位,就得在开灵窍拿回灵骨后封住灵脉,终身不得动用灵气,半仙之体只是让他能活下来,自此过凡人一生;要么他脱离凡尘入仙门,与朝堂再无瓜葛,只是灵骨被剔除二十多年重新放回去没有先例,他将来能在仙路上走多远没有人知道。 周楹听完,哪个也没选,只是很平静地问道:“晚辈被困无渡海底二十年,性情偏执狭隘,宽和仁爱的明君肯定做不成。况且人心不足,我如今答应为江山稳固封灵脉,百年后野心膨胀,难保不去寻些旁门左道延年益寿,到时候八百年前的事重演怎么办?怎么,仙山这样放心我吗?” 仙山当然是不放心的,可是大长老道心在上面看着,逼他不得不言出必行,答应了奚平让庄王选,也只能捏着鼻子担这个风险,以后再想办法严加监管罢了。 “至于入内门,”周楹笑了一下,“端睿殿下天生灵骨,入了清净无情道,我除了灵骨外,灵感也异于常人,仙门又打算怎么安置我呢?大长老,任谁从生下来就被押在无渡海底,都不想再受拘束了。” 赵隐问道:“你想留在外门?哪一门?” “哪一门也容不下我,”周楹道,“我听说这场乱局里,许多平民百姓受邪祟蛊惑,吞吃灵石成了半吊子邪祟,仙山打算拿这些人怎么办?” 这始作俑者还真有脸问! 赵隐也确实让他问住了。 要是依大宛前律,都得按邪祟拿下。 可是法不责众,这回卷进来的人实在太多。而那些吃灵石入邪道、带头叛乱的人,在民间被视作英雄,要是把他们都一杆子打成邪祟,那些浑水摸鱼的真邪祟可乐得接收他们,刚勉强压下去的民怨又得起。 收容更是不可能,往哪收? 玄隐内门何等森严,王子皇孙尚且要为一张征选帖抢破头;天机阁对门下资质要求极高,蓝衣半仙们越级杀筑基修士都不稀奇,当年梁宸等人就是因为能力不足才当的驻矿管事;以前这些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修士都是放在南矿,结果南矿出了这么大的事,玄隐山可不敢再让外门修士瞎搀和了,直接将驻矿办裁撤,以后由玄隐三十六峰轮流派专人监矿。 周楹气定神闲道:“这些人间接因我入歧途,也跟我一样无处容身,这不是缘分么?仙门要是放心,可以交给我来安置。” 于 是就这么着,有了现如今的“开明修士”。 玄隐山颁布新律,民间修士需登记注册,身上打下玄隐灵印,成为“开明修士”,不再算邪祟。打了灵印以后,开明修士每打出一道灵符,仙山都能严格监控到,要是犯了事,就算跑到天涯海角,玄隐山刑堂一道符咒也能直接通过灵印打散其灵台。 这些合法的开明修士依据其户籍所在,分派到各地,由朝廷分派任务,做一些凡人力不能及的事——修补铭文、维护镀月金熔金炉法阵、照看灵药田、逢自然灾害救人等等,每月可按劳领一到两块碧章石。 除此以外,开明修士也是修士,真逼急了有渠道“上达天听”,再要有借仙门势力无法无天的奸佞,怎么也得顾忌他们,算是父老乡亲们的一道保护符。 这样一来,大宛境内不肯登记的“邪祟”就成了真邪祟,越发没有容身之地,因为“开明修士”一旦同邪祟有牵扯,立刻会被灵印察觉盯死,以“邪祟”论处——千百年来,玄门终于纡尊降贵,给了平民修士一块狭小而贫瘠的空间立足,太珍贵了,任何一个开明修士都不舍得拿身家性命冒险,到后来,他们反而成了对抗邪祟最积极的人,唯恐被打为同类。 一味打压只会激起反抗,分而化之才是正理。 庄王周楹不愧是碧潭峰一开始就看上的皇位继承人,人在潜修寺养灵骨,也不见他怎么忙,光靠“问天”遥控,便将大宛境内的民间修士整得清清楚楚,无数趁内乱疯狂扩张的邪祟组织一夜间没了容身之处,一两年内几乎被天机阁除了根,能跑的都跑了。 于是“开明”之外,周楹又一手建立了“陆吾”——混在逃亡国外的邪祟中,悄悄往周遭渗透,比天机阁那些不做伪装根本出不得国门的蓝衣们方便隐蔽得多。 周楹干什么都不着急,在潜修寺住了将近两年,没有灵骨的身体快崩溃,他才不慌不忙地开了灵窍,端睿大长公主亲自下山帮他护法融合灵骨,稳得连窗前新长的花苞都没惊动,可把潜修寺一干管事感动坏了——他们提心吊胆两年,都做好再把丘字院重修一遍的准备了。 周楹打出生开始,身体就没好过,与灵骨融合需要适应,端睿在他身上打了三百骨钉,隔一段时间拆一点。 五年后,端睿大长公主检查过他灵骨的情况,终于将全部的骨钉收回了:“你灵骨已经归位,可以下山。” “多谢端睿殿下,”周楹道,“这些年有劳您亲自护法。” “不必,这里面本就有我的因果。”端睿道,“周家的事,与小辈无关,你回去好自为之,仙山会秉公处事。” “是。”周楹虚心受教,见端睿要走,又叫住她道,“不知晚辈离开仙山之前,能否替外祖母见士庸一面?他五年没写过家信了,老人家十分挂念。” 端睿大长公主一摇头:“我来时途径飞琼峰,仍在封山。” 周楹闻言垂下眼,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起身恭送她,笑道:“是么,那不巧了。” 这时,端睿大长公主忽然瞥见窗台上摆着只木雕的因果兽。 周楹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便说道:“士庸之前在潜修寺,不懂事讨来玩的,是殿下所作吧?” 端睿大长公主:“苏管事说的?” 周楹摇摇头:“不曾,是我能感觉到它与殿下气息相连。” 端睿大长公主脚步一顿,转头看了周楹一眼,罕见地主动问道:“你眼中所见,是什么样的?” “顶级灵感么,”周楹一挑眉,摇头道,“与生俱来,晚辈也无从比较。没什么稀奇的,也就是比普通半仙耳聪目明些吧。若是有很强的因果纽带——譬如这因殿下而生的小把件放在您身边,我能感觉到一点。” 他眼里,憨态可掬的因果兽摆件和高不可攀的端睿大长公主一样,身上蒙着一层清清楚楚的阴霾。 周楹眼也不眨地笑道:“都有同源的中正无尘之气。” 这种拜年一样的恭维话端睿向来不往耳朵里听,只一摆手,嘱咐道:“寻常修士灵感与修为相符,独你不同。五感乱人心,灵感太强未必是好事,你虽拿回灵骨,不至于早夭,也比同等修为之人体弱,维养丹药不可少。” 周楹点头应是,目送着她的背影,笑容四平八稳,心想:“半步蝉蜕,道心蒙尘。” 大长公主常年闭关,二十三年前,周坤偷走的心魔种不可能种在她身上,但眼下连她都受了影响,可见那魔种在仙山上长起来了。 他轻轻点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像司命一脉观天象一样掐算着自己的计划:不着急,半仙的日子长着呢。 黑猫凑过来,本想蹭他的腿,一抬头看见他的笑容,不知怎的往后缩了一步。 庄王一低头对上猫瞳,脸上好似刻印上去的笑容就消失了。 十四年前,他挣脱无渡海,九死一生,肉身在人间大病一场,有个小混蛋以 己度人,以为他是为死了条老狗伤心,不知从哪捡来了这只小东西,偷偷塞进了他书房。 幼猫吓得要死,尿了他一套前朝大儒手注的四书……净糟践东西。 “把你托付给苏长老吧。”周楹一俯身抱起猫,“在灵山上你能多活几年,我不用你陪了。” 十四岁的老猫多少能听懂一点人话,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周楹弹指打出一道符咒,几个稻童应召进来,给他收拾东西。 “别碰那个。”一个稻童端起桌上锦盒的时候,忽然被一道符咒打开,周楹冷冷地说道,“别碰有锦鲤的东西,收拾别的去。” 掀开盖的锦盒里是一打避尘符咒。 笔法稚拙,一看就不很熟练,保存得十分精心,灵气一点也没流失,同五年前一模一样……在常人看来。 然而顶级灵感的眼睛里,避尘符咒上,那个人的气息早就消失了。 第71章 不平蝉(五) 大宛各地都设有“开明司”,因人员众多、琐事庞杂,开明司的数量比天机阁分部足足多出三倍。 金平城里的“开明司”就设在南城,此时,院里有一小撮准备加入漕运的开明修士正笨拙地学画水龙符。 这些开明修士们衣着打扮都很光鲜——光鲜得过于隆重,个个跟要参加什么封禅大典似的。穿得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在炎炎夏日里“吭哧吭哧”画符,不一会儿就一身热汗。 但没有人笑话他们,开明司主簿进来看了一眼,只是悄悄让人在院里加了些冰。 开明司里常驻的人大多也是开明修士,刚洗干净一身的泥,还没忘了出身,自然不会笑话这些跟自己一样出身的兄弟们……哪怕过些年忘了本,应该也不敢,他们头顶的庄王殿下可不是什么活菩萨。 开明司刚成立那会儿,人少事杂,忙不过来,正好玄隐山裁撤了驻矿办,原来南矿的外门修士们就给调进了开明司。 南矿的水被周氏兄妹搅得浑浑的,能从中全身而退的,基本都是大家族子弟、正经潜修寺出身,当年开了灵窍但没能入选天机阁的。这些人不因自己是废物而屈辱,反倒因为被迫与这些乡下贱民为伍不痛快,在南矿有安阳长公主压着还好,来了开明司,鼻孔都翘到了天上,里头能栽几排向阳花。 这帮“向阳花盆”这辈子跟筑基是没什么关系了,也不打算精进修为,平时奢侈放纵,拿雪酿当水喝。吃多了迷人心智的琼芳瘴,行事越发没了人样。开明司刚开局,就有几个“前辈修士”喝多了,欺负了一个开明女修,致其吞符自尽。她的同乡同伴悲愤地讨说法,没人承认,高人一等的“前辈”们抱团。当地开明司无可奈何,只好一边上报,一边徒劳地命人查。 结果才报到上面,当天夜里,几个涉事的南矿修士就被人咸鱼似的吊在了院里,全体被挑了灵脉。尸体们脚边竖着一面因果镜,上面真真切切地录着罪行,镜子背面贴了张纸,将几人所犯大宛律条条列示。 庄王殿下做事讲究“事缓则圆”,不紧不慢的,杀起人来可是雷厉风行。他左手杀完人,右手就发了问天上玄隐主殿,并客客气气地致函邀请了几家派人领尸。 内乱刚结束,三十六峰主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几家在玄隐内门的人集体到司礼大长老面前请罪,屁也没敢放一个。 说来也有趣,当年梁宸口中四套大宛律,竟在白令这半魔刀下合而为一了。 教符咒的 “管教”见他们加冰,这才意识到什么。他也没用符纸,凭空在半空画了一张十分冷门的符咒,手指轻扣。蝉声嘶吼的小院中立刻原地卷起凉风,一瞬间将金平酷暑吹走了。 四脖子汗流的学员们集体松了口气,开明司主簿对管教连连拱手——除非是在灵气特别充足的地方,否则开窍期修士画符都得烧灵石。说白了,方才那一下,是管教自己掏腰包请他们吹凉风。大家族出身的修士们从不在意这个,毕竟他们自己吃个便饭都敢进栖凤阁,开明修士们却都是要精打细算的,除了公务能用“公款”,私底下没人舍得随便画符,很承这个情。 管教摆摆手,他青年模样,一身天机阁的宝蓝长袍,好像还是秋冬装,手上还戴着手套,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不知有什么神通,居然一点也不热。 这是开明司从天机阁请来的,大宛最会画符的人都在天机阁。 管教刚来的时候,可把开明司紧张坏了——此人非常不随和,一双黑眼仁比别人大一圈,整个人黑白分明的,那冷冷的眼神一扫,任是多长袖善舞的人也扯不出闲话。他从不应酬,来了别说酒宴,茶水都不沾嘴唇,话少得像个哑巴,别人长篇大论的寒暄一通,他顶多点个头,教符咒时能演示就不吭声,一个词能表达完意思,绝不说一句话。 再说那可是总署的蓝衣半仙,据说是跟着庞总督的,比那些驻矿的肯定不知高明到哪去了,大内都闯得,怕不是个祖宗? 可是时间一长,大家却发现这位管教异常好相处。 他好像只是不大习惯“人长嘴是要说话的”这件事,不是不搭理人。别人恭维他的时候他不笑,乡下土包子闹笑话他也没反应。许多开明修士都不识字,学起符咒来吃力极了,有时候主簿在旁边看着都捏把汗,管教却一次也没不耐烦过,一百次教不会,他就依原样演示一百零一次,态度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毫不勉强。 一个水龙符咒教了三天才拆解完,主簿大松了口气,正要将管教恭送出去,忽见一个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主簿!大事!白、白……” 主簿皱眉道:“什么大事,你别大喘气。” “白白白先生!白先生来了!” 话没说完,就见一个人头戴斗笠的人走了进来,开明司所有资深管事安静了一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学员们不知来的是个什么大人物,忙也跟着起身,紧张得不知手往哪放。 便见金平开明司的司长 也得了信,小跑着迎了出来:“白先生!” 只有开明司的元老们见过庄王殿下身边的白先生,开明司步入正轨以后,他就去陆吾那边了,越发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 大气也不敢喘的学员们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这位开明司的奠基人,见他二三十岁的模样,身形瘦削,极利落,斗笠下露出一张刀凿斧刻似的脸。 “不必兴师动众,我没有公务,刚回金平,替主上见个亲戚家的小兄弟,”白先生随口与司长寒暄几句,熟稔地抬手招呼那位蓝衣管教道,“奚悦。” 司长吃了一惊:“怎么,奚管教是……” 白先生笑道:“永宁侯爷家的。” 奚管教——奚悦见了他,向来平平板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模样,快步走过来,朝司长拱手道别。 白先生轻掴了他后背一下,无奈道:“说话。” 奚悦这才开口:“司长,我先走一步。” 司长头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句子,受宠若惊得都结巴了:“哎哎,好,管、管教慢走。” 奚悦随着白先生出了开明司,立刻迫不及待地打了一串飞快的手势。 白先生道:“是,主上下山了……不过飞琼峰还在封山,没见到世子。” 奚悦愣了愣,眼睛里的光黯了下去。 五年前,他被奚平那混蛋丢在了南矿,驯龙锁破碎,别无他法,只好跟了庞戬。他身上的核心法阵还是庞总督亲自改的,从此能像开窍修士一样调动灵气。有了这个底子,剩下的法阵都是奚悦自己动的手。他过目不忘,将下山时支将军塞的那一打书吃得透透的,学法阵触类旁通。庞戬惜才,便替他瞒下了半偶身份,带回金平,留在了天机阁。 五年来,奚悦将自己的偶身翻新了一遍,他看着更年长、也更像个人了,只是虽然可以说话了,大部分时候还是习惯打手势。 沉默了一会,奚悦的手语慢了下来:我知道,总督刚写信问过林昭理仙尊,林仙尊也说飞琼峰还在封山……可是老夫人寿辰快到了。 白先生叹了口气:“也没办法,来日方长吧。” 奚悦急道:今年不一样。 老夫人今年八十了,是整寿,凡人一辈子能有几个整寿? 白先生道:“老夫人长命百岁,还得有下一个十年呢。开窍修士闭关没有超过十年的,到时候世子怎么也回来了。” 奚悦落寞地一低头:那殿下回来了也好…… “主上不回金平。” 奚悦一愣。 “唔,陆吾有点事,”白先生顿了顿,笑容忽然有些勉强,“等……等你家世子下山吧,说不定那会儿主上能腾出工夫来。侯府就继续劳你照应了,这个你带回去。” 说着,白先生拿出一枚芥子给奚悦:“老夫人寿宴,庄王府的寿礼是下人按制准备的。这里面是主上亲自挑的寿礼。我乃半魔之身,好日子登门不妥,就不去了,提前给老夫人贺寿。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享福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奚悦只好勉强一笑,白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又像个老大哥一样,同他交代了几句,化作一片纸,随风飘走了。 奚悦攥住那枚芥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一转头,见庞戬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了他身后。 “没什么事,”庞戬道,“白令那半魔最近应该是过了筑基境,他一来青龙塔就紧张,我出来看一眼——怎么,听说周楹下山了?” 奚悦点点头。 “天爷,那个魔星,我这眼皮跳一个月了。”庞戬揉了揉眉心,叹道,“陆吾前些日子刚在北边搞出动静,渝州天机阁分部又报说他们至少下了四支队伍过岐江……显得我们天机阁这么多年来好无能啊,难怪仙山真敢用他,到时候可别被反噬。” 奚悦皱起眉。 “哎,行吧,我不说了,”庞戬举起手,“白令让你给奚老夫人送礼不是?快去吧,寿宴那天我也去讨一杯酒喝。” 打发走奚悦,庞戬眯起眼,扭头往北看了一眼,见一道白影从半空中闪过,远远地冲他点头致意。 庞戬一拱手,目送白令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大约是回庄王府料理什么事了。他脸上玩世不恭的神色便淡了下来。 方才白令和奚悦说话,他基本都听见了。 周楹那小子在潜修寺五年没出门,也没耽误他翻云覆雨,什么事能劳动他亲自料理,陆吾要刺杀东衡三岳掌门怎么的? 就是不想回金平见人罢了。 这么看来,奚士庸可能真的…… 当年东海连支将军都险些折在那,何等凶险,也就那一根筋的半偶还在这傻乎乎地等着人回来。 庞戬心想:等他们侯府老太太过完寿,还是多给这半偶找点事干吧。 这时,他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天机阁令牌,一看来信又是宛楚边境的渝州天机阁分部,头先大了一圈。 他伸手在传信令牌上一抹,见渝州天机阁上报道:项肇确已陨落,为秋杀所害。 庞戬眼神一沉。 西楚和玄隐不同,楚国姓“项”,国都东衡是建在灵山脚下的,国教“三岳”由皇族把持,是一言堂。 同样是修行,在三岳可比在玄隐松快多了。三岳没有那么复杂的权力结构,当然也就没那么多清规戒律。 在玄隐,哪怕支修想下山,也得去主峰请令,内门筑基以上,任何人不得非法越过潜修寺,三十六峰主互相别着苗头,都唯恐落人口实。三岳就没人管,别说筑基,他们前些年甚至闹出过升灵高手下山厮混,不小心动了情劫娶妻生子的破事。升灵的孩子压根就不是凡胎,一尸两命都是轻的,那升灵自己也因此道心受损,没多久就陨落了,简直成了四国的笑话。 三岳对自家弟子放任自流,对外也是稀松二五眼,举国上下都自由散漫。楚国灵石黑市几乎是半公开的,有不少权贵混迹其中,家底厚的,甚至敢在凡间堆一座灵石小山私开灵窍——反正事后找人通融一下,再朝仙山进贡点灵石,三岳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余三国都觉得他们这么瞎搞下去迟早出事,但只要东衡龙脉没断、三岳大阵还健在,别国除了隔空打打嘴仗,也管不了人家内政。 后来果然就出事了。 两年前,三岳这养蛊似的大小黑市里终于养出了个大毒物,一个升灵邪祟横空出世——不是梁宸那种靠魔神灵骨强提修为的水货,是真真正正的升灵。此人自称叫做“秋杀”,升灵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四国都眼睁睁地看见那硕大的满月染上了血色。 这前无古人的大妖邪让几大门派集体紧张了起来,要不是她,周楹的“陆吾”怕是没那么顺利取得仙山首肯。 三岳现了这么大个眼,声势浩大地抓了两年,连大妖邪一根毛都没逮到。 去年年底,东衡三岳第一剑修项肇亲自下山,之后不久却神秘失踪,那么大一个升灵音讯全无,没多久就降了异象——东衡山脉竟地震了,当时就有人说是项肇陨落。 那可是项肇啊……支将军没升灵前,号称“南剑”的。就这么死在了一个才升灵两年的邪祟手上! 与此同时,刚在十七里镇扎下根的徐汝成也收到了消息。 徐汝成回复同僚一句“收到”,组织了一下语言,又写道:蛇王秘密地宫中有一转生木雕神像,自称“太岁”,极其诡异,能口吐人言,蛇王之死乃他一手促成。 徐汝成顿了顿,又补充道:所言之事虚虚实实。 那太岁一会说自己老树成精,一会说自己见过阿花。见过阿花,那就应该是渝州的树了,渝州的树怎会讲高贵的金平官话?按那太岁所说,他在神像里一直沉睡,只偶尔被蛇王的供奉弄醒,他那一口地道的杂交话又是打哪学来的? 太岁头一次跟他说话时,虽然骂骂咧咧的,口音一直串,但总体挺正常,讲道理能沟通,还救了他小命。后来突然不说话了,徐汝成为了弄清它是怎么回事,每天学着蛇王烧香参拜——正好野狐乡大集快到了,一年一度的大盛会,各路邪祟都会来这交易,按常理真蛇王也会没完没了地烧香求保佑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天半夜,真让他把太岁“拜”醒了。 然而这一次,那太岁却不知怎的极其暴躁,只喷了他一个“滚”字,杀意几乎从木头里透出来。 徐汝成想了想,又写了一句:行事乖张,喜怒无常。 然而他笔迹尚未落停,信上的字忽然一个也没剩,大风卷过似的消失了。 太岁不知为什么有些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在给谁通风报讯?” 第72章 不平蝉(六) 这就好比是偷偷告诉别人“此地有鬼”,然后对方一回头,露出张鬼脸,并问他“哪呢”。 要不是徐汝成年轻力壮,心脏能当场震裂开。 他全身的血往四肢呲出去,肝胆拔凉,瞳孔都放大了,却听那太岁用异常疲倦的声音说道:“开窍级的仙器上不能写修为比你高的人名,没人教过你吗?” 徐汝成当然知道,可陆吾的通讯仙器虽然只是开窍级,却做过特殊的铭文处理,或许比不上“问天”,但只要不是离太近,连升灵修士的大名都可以直接谈。那太岁却能轻易窥见,甚至招呼都不打一声地直接抹去他写的字,这得是什么修为? 徐汝成闻所未闻。 而且他天天又烧香又叫人,太岁几乎不给他一点回音——不是听见了不想搭理他,是那转生木神像本身就像死了一样,神识似乎根本不在里面,他这才放松了警惕。 谁知道这邪神有什么毛病似的,当面怎么叫也叫不来,背后一议论就来! 而且这会儿太岁神像根本不在他身边,邪神是附在哪说话的?他能无处不在吗? 这样神鬼莫测的存在,看蛇王不顺眼,怎么不早动手除掉那邪祟? “晚辈无意冒犯,”徐汝成谨慎地回道,“只是晚辈见识短浅,有不少疑问,前辈那日一见之后就神隐,实在没办法才想跟同僚讨教,不知犯了前辈忌讳,多有得罪。我以后不经允许,绝不会再同别人提起一个字。” 太岁好半天没吭声,然后他恹恹地“嗯”了一声:“说也没事,反正你说不出来。” 徐汝成心里一动:什么叫“说不出来”? 怎么这太岁还能直接封他的嘴? 但他敏锐地感觉到对方没动怒,话音里那种迟缓和爱答不理不像起床气,倒有种筋疲力尽式的虚弱感。 太岁又沉默了半晌,声音比方才清楚些:“喜怒无常从何说起的?我上次不是冲你。” 那是冲谁?这还有谁? 徐汝成正待要问,忽然灵感一动,捕捉到了微弱的脚步声,只好暂时按捺住。过了一会儿,烟云柳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在门口一亮相,就朝他露出个风情万种的笑容,又把徐汝成风情出一身鸡皮疙瘩。 烟云柳略微捏着小嗓,柔声道:“仙尊,该换药了。” “放那,”徐汝成看他就别扭,憋出蛇王那破锣似的嗓子,冷冷地说道,“你出去 。” 烟云柳笑容一顿,不敢再说什么,只好一扭八道弯地行了个礼,磨磨蹭蹭地往外撤。 徐汝成正看着烟云柳纳闷:人身上有这么多可以打弯的地方么? 便听太岁猝不及防地说道:“他早看出你是冒牌货了。” 徐汝成:“……” 他心里“咯噔”一下,恐怕自己迟早得让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邪神吓死。 徐汝成下意识地脱口道:“你站住。” 烟云柳僵硬地停下了脚步,徐汝成目光一沉,见那男旦腿颤得隔着衣袍都能看出来——他在害怕。 太岁又道:“你自己算算,来了多少日子了?这么长时间既不用他,也不打他,还不把他送人,你对劲吗?” 徐汝成心说这都什么人,不挨折辱就觉得不对劲,便压着嗓子问道:“你哆嗦什么?” 他不问还好,一开口,烟云柳腿一软,直接跪下了。他膝盖重重地在石板上撞了一下,撞得徐汝成也跟着一阵心惊肉跳。徐汝成怕他乱出声,忙一道符咒封住他的嘴,将他五花大绑起来,烟云柳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太岁道:“烟云柳身上几天不带伤,蛇王身边那几个邪祟心腹也会觉得不寻常,你要是还有同伙,我看不如将他们一并处理了。” 徐汝成一愣,对方说“邪祟”一词的时候,语气自然得简直像个天机阁的人间行走,可是与此同时,他嘴里杀几个人又好像比杀鸡还简单,听得徐汝成这良民出身的修士后脊梁骨冒冷气。 太岁话音一转:“不过烟云柳可以留,给他口饭吃,他不会出卖你。” “此乃邪祟豢养的妖人,”徐汝成立起眉,低头打量着烟云柳,“此人分明也是七尺男儿,偏要以色侍人,柔佞谄媚,不孝不悌……” “他那毛病不传染。”太岁不耐烦地打断他,“他爹也不是亲爹,是从小买了他的班主,来回把他卖了有百八十回了,可真一本万利。孝什么孝,换作是我,早把那老王八蛋剁了喂狗了。” 徐汝成听完更不可思议了,这邪神怎么连个小小男宠的来龙去脉都知道? 太岁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话冲了,充满戾气的语气刻意一缓,又说道:“先甭管他了,算日子,大集应该快到了吧,这几天,蛇王的大客人们陆陆续续都该到野狐乡了。你装伤病不见人肯定不行。” 徐汝成确实在发愁这件事,忙道:“请 前辈指点。” “好说,他有一个秘密记账本,要没有这个,你可应付不了这些老客人。”太岁道,“告诉我你的来历和来意,我告诉你账本在哪……你家长辈应该嘱咐过你,不要想着对修为比你高的人胡说八道吧?” 徐汝成滞了滞。 “半仙,身上没什么灵窍伤,说明开灵窍时灵石资源充足,仙器符咒随便用,你背后财力不容小觑啊。”太岁慢悠悠地说道,“这么有钱,何至于还兴师动众地图谋这鸟不拉屎的野狐乡,我看你们八成是冲那传说中的大妖邪秋杀来的吧?各路邪祟们对其避之唯恐不及,不会上赶着往前凑,你是……大宛派来的眼线?” 徐汝成被他三言两语猜得八九不离十,眼皮直跳。 “行吧,我不打听别的,只是好奇你怎么开的灵窍。”太岁道,“你不像邪……‘民间修士’,如今大宛仙门开始征召平民百姓了?” 徐汝成只得道:“是,晚辈是开明修士。那所谓‘蛇王’当年引楚人入境,害死我父老乡亲数百口,我当时冲动之下,吞吃了大量灵石,险些没命。谁知好不容易活下来,尚未来得及开灵窍,仙门便平了乱,仇人也跑到了西楚。后来仙门垂怜,在乡里登记开明修士,我当时虽未开灵窍,但吞过灵石,身体已与常人不同,便也上了名单。后来得贵人指点,有幸全须全尾地入了门,确实并非邪祟。” 太岁一时被他说懵了:“……什么修士?” 开明修士也不是什么秘密,大宛人人都知道,徐汝成便细细解释了。 那太岁听完,半晌没言语,徐汝成便忍不住道:“晚辈已经回答了,请教前辈,您说的账本何处?” 太岁笑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是贴身放着——他缝在肚皮里了。” 徐汝成:“什么!” 他伪装尸体、顶替蛇王身份用的是仙器,自己披在身上的还好,放在尸体上,仙器长时间没有灵气供应,肯定会脱落,到时候万一有人看见那具尸体,立刻就会知道野狐乡的蛇王是谁假扮的。 周全起见,徐汝成早叫人将尸体偷出来烧了! 难道…… 不……等等,不对。 徐汝成迅速按捺住自己,心中暗暗提醒自己,小心提防这满嘴没一句实话的邪物。 “前辈未免也太拿人当三岁小儿糊弄了,那邪祟这些年在野狐乡里两头捞好处,攒下灵石与异宝不计其 数,怎会像个凡人一样,将重要的东西缝在肚皮里?” 再说陆吾的同僚个个都谨慎得很,烧尸之前怎会不仔细检查? 太岁毫无诚意地笑道:“反应还挺快,嘿嘿,逗你玩的。” 徐汝成:“……” 他察觉到自己心境不稳,决定不再与这来历不明的太岁对话,这东西太诡异了,简直像传说中的魔物,稍不注意就会被带进沟里。 徐汝成已经看出来了,这太岁现在肯定被某种规则限制着,而且出于一些原因,他连说话都只能跟自己一个人说——否则光这一张嘴都够杀人了,蛇王肯定不能在野狐乡逍遥那么久。徐汝成甚至怀疑,他无法对同僚发信提起太岁,很可能也不是因为太岁神通广大,而是限制他的那规则让他不能被人提起。 只要他不听不动摇,就算是心魔也奈何不了他。 太岁看出了他的防备,笑了一声,不再试图扰乱他心智。 徐汝成定了定神,在心里默念起清心诀,将晕过去的烟云柳拖进密室,没打算杀人——他虽然心里膈应,但确实不了解这小旦是行过善还是作过恶,那就轮不到他动私刑。 只是怎么处理此人也是个问题,徐汝成便将潜伏在野狐乡里配合他的几个骨干叫来,商议对策。 为首一个陆吾是他们中最有资历的,名叫“老田”,要不是徐汝成报仇心切,直接走偏门撞大运行刺,老田才是进度最快的——假身份已经在野狐乡扎下了根。他最熟悉野狐乡。 老田一进密室先愣了,指着晕过去的烟云柳道:“你把他捆起来做什么?” 徐汝成道:“不得已,田叔,我被他发现了。找诸位就是来商量这件事,看怎么……” “慢着,”老田一摆手,沉声道,“你说你被他发现了,怎么发现的?就蛇王那个反复无常的脾气,晚上做个噩梦能把枕边人拖出去活埋,办出什么癫事都不稀奇。你假扮他,就算行为举止与先前稍有不同,也不那么容易被人怀疑掉包,他一个凡人自然不可能看穿仙器……你且不要急,先细说说,我们到底遗漏了什么?” 徐汝成:“……” 对啊。 他蓦地想起来,当时是他被太岁突然一嗓子震得有点懵,自然而然地信了那邪神说的“他发现了”。 至于烟云柳被他叫住的时候哆嗦……那蛇王没事就打他折腾他,哆嗦也正常啊! 耳边响起了太岁可恶的笑声,不好,还是上当了! 徐汝成脸色骤变,抢上前一步,飞快地用神识扫过烟云柳全身,转眼在这男宠身上搜出了三四件监控用的仙器。 蛇王手下众邪祟见蛇王受伤,心怀不轨,对蛇王身边男宠做了手脚,结果他受惊后贸然打晕烟云柳,还将同僚喊来……这才是暴露! “野狐乡这种金矿谁不想要,”太岁轻声说道,“狼王受伤了,底下群鸦蠢蠢欲动,当然想取而代之。只有鸠占鹊巢的小贼,才会傻乎乎地只担心别人发现自己是冒牌货。年轻人,给你句忠告吧:人啊,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老田一看就明白了,一把按住徐汝成:“别慌!咱们反正也是要将这些邪祟慢慢替换成自己人的,大不了提前动手!” 太岁却笑道:“想得美,人家早跑啦。这会儿大概已经快逃出野狐乡了,不知他们走之前又给谁送过信呢?” 徐汝成忍无可忍:“你到底想怎么样!” 老田只见他嘴动了一下:“你嘀咕什么?” 徐汝成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吼出来的那句话竟没有声音……不对啊,他杀蛇王的时候跟这太岁说过话,当时还把蛇王吓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汝成头皮都奓起来了,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踩进了层层蛛网里的虫子,只能任人摆布。 “简单,我缺个跑腿的,我要你以灵台发心魔誓,以后供我差遣,我现在就告诉你这几人身在何处。”太岁好像能一眼看进他心里,“我差遣你的事,第一不伤你同僚伙伴,第二不害你道义良心,第三不坏你主上布置,有违以上三条,你可以不做。” 徐汝成一边浑浑噩噩地跟着老田指示,一边紧咬住牙关。白先生教给他们的第一课,就是管好自己的血和八字,不要被人轻易拿到,也绝不可轻易应允内容有半点含糊的誓约。 太岁:“不好,有个人好像已经离开野狐乡了。” 徐汝成太阳穴“突突”的。 太岁:“完了完了,那人已经联系野狐乡外的同党了,天地茫茫,这上哪追杀拦截去……” 徐汝成:“第一不能伤我同僚伙伴毫发,第二不能有违我道义良心一分,第三不能对主上布置的任务有任何妨碍,若不违以上三条,我以灵台起誓,供你差遣,违此言身与灵俱灭!行了吧!” 太岁顿了顿,不知为什么,他语 气里的轻慢和戏谑淡了些:“我以为你会加一条,不得伤你身家性命。” 徐汝成怒道:“老子早没有家了,性命豁给你!” 邪神轻轻地叹了口气,像在他灵台上盖了个章:“成交。” 两天后,午夜时分。 徐汝成独自一人乔装改扮,悄悄离开野狐乡,来到了陶县县城的一处屠宰场,并怀疑那太岁又在整他——上次逼他发心魔誓的时候,太岁让他误以为火快要烧到眉毛了,结果其实那几个往烟云柳身上做手脚的邪祟根本还在野狐乡里。 徐汝成跟太岁的对话他们听不见,“看见”他将烟云柳五花大绑塞进密室,也只当他是要玩什么新花样。徐汝成找老田他们进密室商议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那几个做手脚的邪祟都醉醺醺的鬼混去了,没注意这边!不到两炷香,就被陆吾同僚们悄悄拿下了。 徐汝成恨得牙根痒痒。 他至今不知道太岁是附在什么上跟他说话,反正那将他玩弄得团团转的男声一直如影随形,想取乐就诓他玩! “……小心地上铭文。” 徐汝成应声收住脚步,发现自己险些踩在一个相当隐蔽的铭文上——他神色一正,牲口屠宰场里怎会有铭文? “有的是。”太岁懒洋洋地说道,“别走神,留神你小命。往前五十步,有个法阵,激发后底下是条密道。当心点,要是被人发现了,就及时杀人灭口。” 徐汝成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太岁道:“屠宰场。” 徐汝成:“……” 废话! 然而他依着太岁的话往前走去,还不到五十步就被太岁喊住了:“吁,走过了,我说成宝儿,你步子迈那么大干什么,劈叉?” 徐汝成只好往回退了一点,果然发现一个法阵。 这法阵他在陆吾学过,确实是个出入口。 徐汝成一边小心地激发法阵,一边腹诽:他虽然算高大,但也未脱成年男子的正常身量,又不是什么巨人,量步子时自然也是正常步幅……这太岁会不会计步子?莫非他本体是个矮子? 悄悄撬开法阵,徐汝成往自己身上贴了张潜行符咒,游鱼似的溜了进去,一股香气扑鼻而来。 那香里夹杂着腥气和油脂的味道,一口吸进去叫人恶心。徐汝成的灵感疯狂报警,手探进怀里,握紧了他的柴刀。 太岁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哪里有陷阱、哪里有守卫,门儿清,好像已经来过无数次。 徐汝成一路有惊无险地潜了进去,就听太岁几乎带了点解脱似的叹了口气:“就在前面。” 徐汝成将灵感附在眼上,在一片黑暗里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呆住了: 只见这牲畜屠宰场地下,竟有一间深深的地牢,里面关着足有二十多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少女,十二三到十五六的都有,蜷缩在一起。 一圈地牢中间有个石台,台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刀具和绳索旁边……还有一对残肢。 第73章 不平蝉(七) 徐汝成脱口一句渝州土话:“丧板板的……” 他想起太岁方才那句好似废话的回答——这里是屠宰场。 徐汝成加入陆吾,即为报国,也为报仇,早知道自己以后会和各路邪祟打交道,已经做好了混迹地下的准备,此时仍是一阵毛骨悚然。小时候大人讲来吓唬孩子的鬼故事此起彼伏地翻了上来,什么人肉包子、心肝药引…… “别动。” 徐汝成一步就要迈出去,被太岁喝住了。他回过神来,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努力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扑棱掉。 无稽之谈……那都是乡野村夫的无稽之谈…… 人肉又不比猪牛羊肉好吃,谁会吃人肉?再说这些小孩身上哪有肉?南蜀那么多灵兽灵药难道不比凡人好用? “这些是什么人?” 太岁道:“野狐乡黑市的特产之一,叫灵相娃娃。” “……什么娃?” “灵相娃是一种保险。”太岁在阴森的地牢里,不慌不忙地说道,“楚国贵族都想延年益寿,百年不老,私自开灵窍的很多,反正到时候每年给三岳交点保护费就行。可凡间灵气稀薄,而且分布不均,经脉没被灵气浸透,运气好的会留下灵窍伤,倒霉或者身体不好的,别说延年益寿,当场就得去见列祖列宗,开灵窍如赌命。贵人们都惜命,所以即使做好万全准备,也会给自己备一道保险——就是灵相娃娃。” 徐汝成闻所未闻,问道:“怎么保?” “买一个灵相与自己接近的活人,一般是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太小的不结实,太大的不干净,然后用一种西楚秘法将买家和这少年的灵窍相接,就是灵相娃娃……你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替身。买家开灵窍的时候,涌入体内的灵气会被娃娃分走一半,这样一来,即使买家身上有灵气浸润不全的地方,所受冲击也会小得多,几乎不会留下灵窍伤。” 徐汝成一时目瞪口呆。 邪祟算个屁,邪祟自己还一身灵窍伤疤呢,哪有这些东衡权贵会玩! “嘴合上,别一副乡巴佬样,”太岁“啧”了一声,“野狐乡大集上灵相娃供不应求。蛇王因自己开灵窍的时候没听说过这么好使的禁术,留了一身灵窍伤,一直耿耿于怀,这买卖他抽成最高。这是你大金主。” 徐汝成心说:狗日的大金主。 “买家开完灵窍,这些小孩呢?” 太岁不耐烦道:“一点准备也没有的凡人经脉被大量灵气冲击,你说会怎样?死相要是好看,花了那么多钱的买主至于把这些灵相娃留在屠宰场里不带走吗?” 徐汝成脑子里“嗡嗡”的——也就是说,被被当成灵气容器的孩子还会被关在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突然就爆体而亡了。 “买主……买主还知道不忍心看?” “废话,”太岁道,“你没听说过‘君子远庖厨’?” 徐汝成——五年前就参与过造反活动的一莽人——听得简直想在西楚重操旧业,他目光缓缓落在那地牢中间的石台上。 “哦,那个,处理尸体用的。灵相娃娃受大量灵气冲击至死,尸体是好东西,不能浪费。”太岁道,“血肉里混着大量灵气,可以做灵兽饲料;内脏可以炼丹,比用灵兽便宜;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解出一小块灵骨,炼器极品,还有……” 徐汝成开始反胃:“还有?” 太岁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压抑着古怪的笑意:“逢年过节时给邪神上供用嘛,灵气充足,不比牛马肉有面子?” 徐汝成一把捂住嘴,把干呕堵了回去。 太岁以前说过,蛇王会用“生肉”供奉转生木神像……他现在百分之百确定,这所谓“太岁星君”就是被困在转生木里了,但凡他有一片指甲能动,早把那蛇王挠成腊肉条了。 “用人肉当贡品,他不怕天打雷劈?还是他默认自己供的就是妖邪……不是,前辈我不是说你……” 太岁喜怒莫辨地说道:“那倒没有,那丑八怪认为不管哪路神仙都吃人——神仙不吃人吃什么,难道跟人一样吃五谷杂粮?” 徐汝成:“……” 舅姥爷的,那邪祟说得还挺有道理,他居然一时无法反驳! “死也不行吗?” “大成壮士,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扛把柴刀就能劈金断玉吗?你看这些小鬼长成这样,生下来就没吃过几顿饱饭,好的时候都不见得有力气捅死自己,何况饮食里还有药。就算能弄到利器成功抹脖子,血总得喷上一会儿才能断气吧,一剂灵药就捞回来了。”太岁说道,“死不成的下场你还想让我细说吗?” 徐汝成一点也不想:“前辈,你要是早告诉我,没有心魔誓我也在所不辞,你说让我怎么做?” “你?”太岁顿了顿,继而无所谓道,“哦,你随便,我都 行。” 徐汝成一口气泄了:“……你不是派我来救人的吗?” “我派你来送菜好不好?”太岁叹了口气,“大兄弟,这里眼下至少有一个筑基坐镇,开窍的邪祟估摸着也有十来个,你连二十多个馒头都偷不出去,还想偷人。” 徐汝成没计较他的虎狼用词,飞快地盘算起来:他已经将来时路记住了,倘若回去请救兵的话,他们有多大把握能掀了这邪祟老巢?筑基……对方居然有筑基……要实在不行,给这些孩子一个痛快也是好的,也算积德行善…… 太岁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杀光这一批,他们会做新的灵相娃,或者你够神通广大,把这伙邪祟都做掉也行……呵,这帮人垄断了野狐乡的灵相娃娃生意,你把他们弄死,那些眼红的邪祟没准能乐得给你立长生牌位。” 徐汝成被这一盆凉水浇得找不着北:“不是,前辈,那你到底叫我来干什么的?” 太岁说道:“左数第三个光头小子,还有最右边坐着发呆的丫头,他俩身上各有一块转生木做的神牌……哦,屠宰台桌子底下还掉了一块,你都取来给我毁去,就这点事。其他与我无关,你爱干吗干吗。” 徐汝成听了他这莫名其妙的指示,更摸不着头脑了。仗着身上有潜行符咒,他来到屠宰台,目光避开台上那双没长开的残肢,果然从石台底的缝隙里摸出了一块转生木牌。 木牌上雕着个颇为粗糙的神像,名曰“太岁”——是太岁神牌。 转生木喜潮喜阴,是峡江沿岸、宛楚交界处常见的树种,因见野狐乡的地头蛇供奉太岁,当地不少人盲目地跟着学,祈求这不知来路的神明能像保佑蛇王一样保佑他们。十七里镇不少卖杂货的摊位上都能买到太岁神牌。 他才将神牌翻到背面,便像被刺痛了眼一样抽了口气,只见那木牌背面有一颗很小的血手印,手印上是一道深深的指甲划痕。徐汝成简直能想象到,灭顶的灵气拍下来时,那惊恐的孩子无处可逃,只能将全部的求生欲灌注在这块木牌上……期待有人能来救他。 一个人死到临头,能爆发出多大的力量呢?那只小手甚至在木牌上留下了疤,至死没松手,直到尸体被拖走肢解,才混着血迹滚落在无人在意的石台下。 这邪神为何要毁自己的神牌? “前……” 不等他问,那太岁便打断他:“不关你的事。让你毁几块木牌,总不伤你那一堆道义良心吧? ” 心魔誓悬在头顶,徐汝成尽管如鲠在喉,也只好依言照办,去取另外两块木牌。 他瞒过这些凡人少年的耳目不费吹灰之力,从他们身上摸东西甚至不用靠近铁笼,很快隔空从睡着的男孩身上取走了木牌,然后来到了那小姑娘面前。 不知是巧合还是怎样,隔着铁笼,女孩子那双放空的眼睛正好直勾勾地盯着徐汝成的方向,两人的目光一虚一实地对上了。 徐汝成探出去的手停在半空。 太岁:“昏睡咒不会么?” “会,”徐汝成不错眼珠地与女孩子对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喃喃说道,“前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毁自己的神牌,但你要拿走他们唯一的寄托吗?” 太岁冷笑道:“把自己寄托给一块糟木头,蠢不蠢?” 徐汝成嘴角倏地绷紧了。 太岁:“别废话……” “蠢。”徐汝成倏地将视线从女孩那双干涸的眼睛上拔出来,仰头望着地牢顶上寒意森森的铭文。 怎么不蠢?当年他的父母、叔伯、阿嬷、乡亲故友……摆在心肝上的女孩,不都是这样愚蠢的、妄想着有神佛来渡的可怜虫么? “蠢死了,走投无路的人没有不蠢的。我知道我发过心魔誓,木牌我给你拿,催你板板!你不就是恶心一个信徒拿着另一个信徒的血肉给你上供吗!”徐汝成将只有他和邪神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蓦地提高了,“你知道什么是走投无路?你知道生下来就不能自主是什么滋味?你什么都不知道,能不能至少在嘴上给他们留一分体面!行行好吧,神君!” 太岁心如铁石,闻言毫无触动:“心魔誓。” “操!”徐汝成怒骂一声,眼眶红了,凭空捏了个昏睡符咒打进小女孩眉心。 女孩保持着抱膝的坐姿,头一歪,就这么睡着了。 徐汝成隔空一勾手指,一枚转生木神牌就从女孩身上飞了出来,落在了他手里。他手背上暴起青筋,三块木牌顿时化作齑粉:“行了吗!” “乖。”太岁像是长长地吐出口气,片刻后,他又恢复了那种可恶的腔调,“就算你回去搬救兵,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灭了这一伙邪祟也是不可能的。你们要是暴露了,你家主上在十七里镇的布置就没戏唱了。 徐汝成把牙咬得“嘎嘣”一声:“不牢尊驾提醒。” 太岁没跟他计较,轻轻地笑了 一声:“西楚这鬼地方啊,多山多歧路,天灾频发,鲜少有全国无事的年份。这些小孩都是从受灾的地方弄来的,便宜的一把铜子就得,做成灵相娃娃,一个娃却至少卖一盒白灵,这样一本万利的买卖,谁不眼红?筑基修士在凡间都是横着走,你几时见他们这样藏头露尾过?” 徐汝成倏地顿住脚步。 “这里是‘逃县’,最不缺的就是亡命徒,你不抓紧时间将消息扩散出去,借刀杀人,还等什么?等他们到了十七里镇再出事,那可就是砸你手里了。”太岁用一种恨木头不开窍的语气说道,“你上次说你主上是什么殿下?他到底从哪把你这活棒槌挖出来的,来之前怎么没人教你怎么当个邪祟?” 徐汝成拔腿就跑。 “喂,看着点,踩了陷阱我可不捞你。刚给你免费上了一课,你再替我办件事不过分吧?” 徐汝成:“什么?” 便听太岁道:“我要你把野狐乡方圆百里内的转生木全给我砍了,以后整个陶县,任何人不许拜太岁,不得私藏太岁神牌。” 徐汝成目光一闪,寻思道:果然,他就是被困在转生木里的,这么听来,他要脱困,恐怕得毁掉周围所有的转生木才行。 他心里有了猜测,便试探道:“那仙宫里供奉的那座也……” 太岁语重心长地打断他:“成儿啊,你那大好头颅还是摆在脖子上勾搭小姑娘用吧,别在我面前耍小聪明。不然我一笑话你,你又要哭,我忍着不笑也累啊。” 徐汝成:“……” 狗娘养的邪神。 “那个怎么处置随你便,怕神像没了我会出来作祟,你就接茬摆着它烧香呗。”太岁无所谓道,“只是烧香的时候,你记着焚香沐浴,身上不许带伤带病……不许吃辣,不许吃蒜,不许吃腌肉腊肉,违一条你心魔誓反噬。” 徐汝成一头雾水,不知道这邪神都什么毛病。 三天后,新月夜里,没人知道的地方,陶县屠宰场亮起了血光。 屠宰场中保密铭文用的是二级,升灵仙人亲至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破开,屠宰场里的邪祟万万没想到这万无一失之地会泄密,猝不及防。而在几方修士激烈的冲突中,有人浑水摸鱼,卷走了全部的灵相娃娃。下手的早有准备,不等追踪,就立刻切断了灵相娃娃身上的灵印,逃之夭夭。 野狐乡黑市严禁斗殴,但进入野狐乡之前可就各凭本事了。邪祟们 每天都在为夺宝厮杀暗算,这场屠杀只是动静格外大、被劫掠的一方格外肥而已……以及心心念念着打算就此开灵窍的贵人们,大概要期望落空了。 与此同时,十七里镇的蛇王突然毫无理由地下了一道命令,不许任何人再拜太岁。 在野狐乡一带,蛇王的话不说是圣旨,可也差不多了。 当地人传说他有一种特殊的神通,能听懂鸟兽虫语,连蚊子都是他的斥候。只要他想,被窝里的私房话也别想瞒过他老人家的耳朵——不过这当然是以讹传讹,就算蛇王真能听得懂蚊子说话,恐怕除了“叮你叮你”也听不见别的新闻——蛇王只不过是狗腿子众多,在野狐乡的大街小巷中设了百十来个监听法阵而已。 总之,蛇王说了不让拜,百姓们再不愿意,也不敢违抗。命令一下,他们立刻就连私下口头祈祷都不敢了;蛇王不让留太岁神牌,一夜之间,十七里镇——乃至于整个陶县的太岁神牌都几乎销声匿迹。 而在徐汝成的提心吊胆中,那神秘的转生木神像毫无变化。 狡猾的邪神将他用过就丢,再也不找他说话了。 太岁说自己是“树精”,不完全是诓那棒槌。 他确实生于转生木,自从意识萌芽,就一直被困在其貌不扬的神像里,每天对着蛇王那张看着就来气的丑脸。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说不好自己算死算活,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大部分时间都迷迷糊糊的,偶尔梦见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不等他看仔细,便又泡影似的消失。 在大宛渝州的时候,蛇王常领着一帮大傻子“嘤嘤嗡嗡”地冲他顶礼膜拜,他们叫他“太岁”。 他无端讨厌这俩字,可是讨厌也没用。后来别人老这么叫,他也习惯了,渐渐将“太岁”当成了自己的名。 渝州兵荒马乱,太岁被困在木头里,不知今夕何夕。直到后来那些拜太岁的人开始时兴将转生木刻成神牌,挂在家宅和自己身上。 神牌们似乎跟他有感应,渐渐的,太岁发现自己的“神识”能顺着神牌“流”到那些人身上,尝一尝做人的滋味。 做人的滋味不怎么样——渝州虽是大宛属地,但与楚国只一江之隔,饮食习惯更像楚人,爱下重盐重料,尤喜腌物。太岁被迫与他们“同甘共苦”,刚开始还新鲜,没几天就被各种腌料熏得想吐。 于是他就此得出了关于“自己”的第一个结论:他不喜欢像 人一样吃东西。 木头没有眼,太岁就像个盲人,只有蔓延到别人身上的神识水波似的弹回来,他才能慢慢摸索出自己是什么。 神识附在戴神牌的顽童身上,就跟着一起挨打,顽童挨了打嗷嗷哭,他则从中感觉到了自己没有的“屁股”和“手心”。比起打屁股,他比较怕被打手心,也不知道哪来的想法,他就是觉得大人打手心的时候才是动真火。 神识要是落在成年人身上就更痛苦一点,他们日复一日做重复的事,那些人还没怎样,太岁的神识却会时不常地断片。暗无天日的厂房和田间,他感觉到了手腕、肩背、腰……还有针扎似的膝盖。 他知道人们高兴的时候,身体会轻飘飘的;期待什么的时候,胸口会发痒;愤怒的时候头发热发胀,心脏会捶肋骨;他跟着一起轻、一起痒、一起捶,情绪却不能感同身受——没办法,他注意力老被那些人身上疼痛难忍的部位引走。 不过虽然折磨,凡人尚能忍耐,他倒也能凑合活,至少让他把人身上的器官认全了。 这位转生木里生出来的太岁一开始什么都不懂,神识与这些人纠缠得深一点,他就清醒一些,学了一口渝州方言的同时,他莫名其妙地“会”了另一种口音,还模糊地想起了许多常识…… 直到那一身蛇皮的丑八怪将楚人引过峡江。 那时候他还没弄清楚世上有几国,不知何为仙、何为邪,也不知道那个“供奉”他的人为何有一身怪物似的蛇皮疤。 楚人东渡,玄隐平叛,神仙动武,蝼蚁尸横遍野。 “信奉”过他的人,被他的“仙使”出卖,死者将死亡与怨恨毫不留情地弹回他神识上。他反复挣扎,反复“死”,持续数月之久,再睁眼时,已经到了楚国。 经此一役,他那懵懂如幼儿的神识一夜长大,无师自通地知道了“玄门”、“邪祟”、“玄隐”、“三岳”。 那蛇皮的邪祟以前只是利用他招摇撞骗,后来大约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保佑,不知怎的,也真心实意地供奉起他来。于是太岁的神识终于通过蛇王的神识尝到了百味,他这才发现自己不讨厌吃东西,甚至觉得楚味也还行……他只是讨厌那些肩痛腰痛膝盖痛的人吃的东西。 神识附在蛇王身上痛快多了,尤其那丑八怪在野狐乡扎下根后,要什么有什么——太岁跟着一起纸醉金迷,有时会想起一些更精致、更讲究的情景。 但那些破事没用, 他对蛇王那条宝石腰带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不感兴趣,什么崔记姚记的,他只想要那丑八怪的命。 在渝州时他就发现了,他的神识越是放出去,弹回来时自己就越清醒,越清醒就越强大。太岁有种感觉,神识强大到一定程度,他说不定能有办法影响到真人。 野狐乡拜太岁的人越来越多,他开始疯狂地将神识往外放——惊弓之鸟似的陶县百姓,胆战心惊的侍从,争斗而死的邪祟,穷奢极欲的楚国权贵……以及他们箸下“牛羊”。一开始是主动,到后来,他的神识开始不受控制,只要有人拿着神牌参拜,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他原本虚弱的蜷在神像里的神识越来越强大,却也越来越混乱,常常陷在不知名的人身上,庄生梦蝶似的颠倒我他。幸好杀意够坚固,五年来,“杀蛇王”成了一根清晰的路标,稳稳地镇在那里,无数次把他从疯狂边缘拽回来。 直到那伙刺客闯进来。 傻大个一进来,太岁混沌的灵感陡然被触动,乱散的神识瞬间收归原位,然后他惊愕地发现,那傻大个身上的络子上竟有他一部分丢失许久的神识! 络子缠在神像上,神识融合,一段遥远的记忆清清楚楚地浮了出来。他想起了一个叫阿花的少女,想起自己的神识曾“行走”在转生木中。 他想起自己不是一棵树,似乎也是个修士。有人将他灵基上的神识收入了一个幻境里。但他当时游历过无数转生木的神识远比常人强悍,清楚地知道那是幻境,虽然还算配合地进去了,始终记挂着前途未卜的阿花,开小差偷溜出来一点,顺着转生木逆流而上去找她。 他找到了少女被踩进泥里的雪青络子,没看见人,正在神像中团团转,神识却突然像被打碎了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年被震碎的神识合而为一,那一刻,太岁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本体被扣押在某个无法透露的地方,重重规则枷锁似的扣着他。 但他没顾上细想——那傻大个同络子因果线深得入骨三分,还把血溅在了转生木神像上,他终于能和人说话了! 他终于能杀该杀的人了! 五年来夙愿,一朝得偿,然而他神识中的“定海神针”也消失了。 太岁神牌早成了陶县特产,居然连灵相娃娃也跟着乱信,附在灵相娃娃身上的神识随娃身一起分崩离析,连滚带爬地卷回神像里,他受够了。 好在傻大个好使又好骗,借他 的手,太岁清理了周围不断牵拉他神识的转生木,终于将四散的神识收拢,能睡上一觉了。 也许这一次,他能梦见五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梦不见也随便,他这些年当人当得太够了,一点也不好奇自己的本体,就想歇一歇。 “哗——” 朦胧间,太岁忽然被水声惊动,有什么东西牵动了他的神识。 他越过寂静的十七里镇,朝水声“看”了一眼,“看”见一艘飘在峡江上的小船。 什么玩意,傻大个这是跑哪烧香去了? 不等他“看”清楚,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里就是西楚啊。” 第74章 不平蝉(八) 唔,这是谁? 太岁涣散的神识微微凝聚起来,穿透江上水雾,他“看”见小船上没装蒸汽轮,也没人划桨,却能无视峡江湍急的水流,兀自走着直线。 一个削瘦高挑的“男人”立在船头,手指上挂着个小壶。 “他”破衣烂衫,脸上薄薄的一层皮肉盖着骨骼,鼻梁高得近乎陡峭,左脸从眼角到下颌有一道圆弧伤疤——大喇喇地晒着,叫风霜一盖,反而不怎么明显了——脖子上缠着几圈绷带,可能是太瘦,一仰头,颈上似乎真有点凸起。 要不是太岁方才“听见”她说话,乍一看也险些走眼。 她那相貌谈不上很好看,是“活泼明艳”、“珠圆玉润”的反面,从头到脚都挂着“颠沛流离”四个字,带苦相。 可是莫名其妙的,太岁一见她就觉得亲切。 只见这能以假乱真的男装女人喝了口酒,从怀中摸出一块转生木牌摩挲了几下——与野狐乡流行的神牌不同,那是一块什么都没刻的“平安无事牌”。 她这人邋里邋遢的,木牌却擦得很干净,连绳结都很新。 太岁“听”见她说道:“灵山有界,楚国可不是百乱之地那种无主地,过了峡江就是三岳地盘了,你神识怕是过不来,有什么交代我办的吗?” 转生木里的人回答了什么,太岁没听见,只见那女子等了片刻,一挑眉,将木牌重新收了起来:“知道了,好吧。” 太岁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她嘴里有酒,方才并没有直接开口说话。 这是直通灵台,用神识对话? 通讯联络用的仙器一般是没有地域限制的,但神识可不能随便跨国。 现如今的国界不是人定的,是灵山定的。五大灵山之间相互呼应,也相互排斥,配合几大门派的镇山阵,将人间分割得明明白白。倘若有谁无视界限,随意将神识探入他国国境,就得做好了被人家镇山大阵反噬的准备。否则升灵蝉蜕们个个神识放出来能洞穿千山万水,要是能随便窥视别国秘辛,岂不是要乱套了? 听她的意思,转生木里跟她神识沟通的人并不在楚地——依口音是宛人的面大。 “奇怪了,”太岁心说,“这大姑娘在两国边界上跟一个宛人说话,我为什么会听见?就因为他们用的联络载体是转生木?” 这感觉怪微妙的,他好像不小心拆了别人的私信。 太岁没有 贸然搭话,只是暗中注视着那男装女子。 她不慌不忙地渡了江,混在往来两国的生意人里上了岸,文牒假得有点敷衍。不过临近野狐乡大集,陶县这边各路邪祟来往频繁,边境守卫们不敢管太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能是嫌贵,她没在十七里镇投宿,住在陶县一个相对偏远的地方。那里其实已经过了太岁神识能抵达的极限,但不知为什么,太岁总能轻易锁定她。 能让船无风自动,脸上疑似有灵窍伤,她肯定是个修士,却没什么修士的样子。太岁注视她几天,没见她画过一张符。 她每天就挑着个小担子在陶县走街串巷,卖“银盘彩”,奖品是糖块、便宜果脯、荷包之类的小玩意……不拘什么,反正彩票没有落空的,都能中点奖。她那货架上还戳着几个精致的小木雕,刻的是各种灵兽,栩栩如生,放地上就会跑似的,据说一千张里才能抽到一只。不几天,就勾搭了一帮小破孩追着她到处跑,都喊她“魏老板”,生意还挺好。 十七里镇就像风眼,周围气氛越来越紧张。唯独这个异类岁月静好,每天在不同的地方吆喝着“开盘见彩咯”。 太岁从来没见过这种买卖,他好不容易从无尽神牌的折磨中短暂地挣脱出来,五年来头一回这样松快,一开始只是神识被惊动随便看一眼。结果旁观了几天小孩开奖,看得有点上头,觉也不睡了,恨不能亲自去买一把。 银盘彩卖了好几天,一直也没人抽到限量木雕。 这日傍晚,魏老板收了摊,找了间茶寮歇脚。旁边一桌坐了三个裹得很严的人,一看就是挡灵窍伤的,看了这穷酸小贩一眼,也没在意,继续聊自己的:“以往从未出过升灵,大家伙都没往那边想过,千辛万苦找个道心筑基,这辈子也就到头了。以后能成一方靠山,剩下的就是想办法多活几年,把走火入魔往后推推,谁知出了个……她这一出来不要紧,四国的民间修士都疯了,就我知道的,这几年就有几个大势力的筑基高手去闭关……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将来岂不是要升灵到处跑?” 另一人说道:“那就离谱了,以凡间的灵气和资源,能撑几个升灵?” “可说是,”他的同伴忧心忡忡道,“以前筑基高手轻易不出面,就怕以后他们为了更进一步争抢资源,我们这些人岂不是更没有活路了?哎,你们听说了吗,她放出话来,要在这次野狐乡大集上卖项……那位剑神的灵骨。” “太狂妄了,三岳 这都能忍?” “这回野狐乡大集怕是有热闹看了……” 魏老板一边慢吞吞地喝着茶水,一边听旁边人聊那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妖邪,一碗茶没喝完,一个总角小儿就叼着根茅草,蹦蹦跳跳地跑到她面前:“老板,我买一张银盘彩。” 说完,他说着,眼珠转了转,目光越过魏老板,往上瞥了一眼,好巧不巧,正好对上太岁投过来的视线。 太岁一愣,那小孩脸上长着一双狭长上挑的眼,像把一双狡黠的成年人眼强行贴在了儿童身上,怎么看怎么诡异……最重要的是,他好像在哪见过这双眼。 魏老板收了他十文钱,将银盘递给他。那孩子挑挑拣拣半晌才摸出一张票:“快开奖。” 彩票打开,里面却是空的。 太岁看魏老板卖了上百张彩票,这是头一次见空票。 “哎呀,空头票,空头票妙,”诡异的孩子手舞足蹈起来,“写什么是什么,要什么有什么。” 魏老板一口将剩下半碗水喝了,收起银盘叹出口气:“遵命,债主,走吧。” 小孩蹦蹦跳跳地牵起她的手,跳了两步又回过头,手指扒着下眼皮,他冲隔壁桌三个无知无觉高谈阔论的民间修士做了个鬼脸:“略。” 太岁陡然想起来了——他记得那也是一次野狐乡大集,他的神识被困在一个准备出售的半偶身上,正浑浑噩噩地暴晒在大太阳底下,供人查看成色。正有些迷糊时,他突然对上了一双狡黠的眼睛。 只一眼,太岁几乎和半偶融为一体的神识就醒了。 那是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混在人群里让人过目就忘,唯独一双眼睛像哪个深渊里爬出来的鬼怪,看人一眼,便让人遍体生寒。那中年男子当时隔着人群,一手扒着下眼皮,远远地冲他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鬼脸。 假如那人不是脑子有病,就喜欢给摆在那的半偶做鬼脸……那他恐怕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与太岁神识有过接触的外人。 太岁正待追上去,神识却忽然像被什么阻住了,不能再往前探一步。 就在这时,转生木神像耳边传来杂音,火烧火燎地将他神识往回拽。 太岁放出去的神识骤然撤回到神像里,一睁眼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料味,顿时想把烧香的那货给刨坑埋了——徐汝成心魔誓高悬头顶,果然不敢怠慢,真就“焚香沐浴”了,也不知用了几千斤香料, 他倒是没吃腌肉,他把自己给腌入味了。 徐汝成披着蛇皮,面色凝重地给转生木神像上香,心里默念邪神的名字,香还没插进香炉,耳边就听见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成宝儿,你现在要是暴毙,尸体能五百年不腐。” 徐汝成手一哆嗦,把香插折了。 “去去去一边去,别点了,有你就够驱虫了,”太岁暴躁道,“有话说有屁放。” 徐汝成定了定神,说道:“前辈,麒麟卫方才来见了我。” 麒麟卫就是三岳的外门,相当于楚国的天机阁。 “干什么,受了惊吓让我给你顺毛?”太岁爱答不理地打了个哈欠,“麒麟卫有什么新鲜的?野狐乡每年都给麒麟卫交不少保护费,每次大集都有麒麟卫的人乔装改扮过来淘东西,他们那总督最不要脸了,看上什么钱都不给,直接拉张条子寄过来。你打点到位不就得了,人家麒麟卫也懒得多看你这张丑脸,大家都是钱权交易,没有深交,轻易露不了陷。” 徐汝成说道:“他们带来了一个三岳的升灵大能,要我交出整个野狐乡的铭文法阵图。野狐乡只不过是民间邪修们交易的黑市,来个筑基顶头了,为何会有升灵修士亲至?莫非传言是真的,秋……” “嘘。”太岁突然出声打断他,“知道她有可能已经奔这边来了,你还敢提升灵的名字。” 升灵的名字平时是可以提的,但假如秋杀真想来野狐乡,她的神识这会儿很可能已经扫过来了——所以即使是来见蛇王这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麒麟卫也是在他们内门高手陪同下过来的,防的就是秋杀“听”见。 徐汝成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此地是边境,三岳内门肯定不会让她活着离开楚地,到时候怕是要出大乱子……前辈,你见过秋杀吗?我们应该怎么应对?” 这时,太岁却突然奇怪的沉默了,徐汝成等了半晌,忍不住道:“前辈……” 太岁迟疑了一下,问道:“你身上是不是有能联系你家主上的东西?” 徐汝成一愣,按住怀中芥子所在的地方。 太岁叹了口气:“傻宝儿,你为什么不拿出来看一眼?” 徐汝成莫名其妙地将通讯仙器拿出来,登时一惊:“这……” 只见原本好好躺在他芥子里的仙器正无人自动,似乎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当着他的面,用他的仙器给陆吾总部传信。 而他要不是 被邪神提醒了一句,居然一点也没察觉到。 那人根本没有费心模仿他的字迹,一手大宛字写得支楞八叉,一勾一顿生硬得如同刀斧凿上去的,被徐汝成发现,笔迹只是略微一顿,随后嚣张的字继续往外冒,一气呵成地写道: 七月初七,野狐乡助我一臂之力,事成后借你“望川”一次——秋。 徐汝成手一哆嗦,差点没拿住手里仙器。 他们此番潜入楚国,是在玄隐山过过明路的,考虑到楚国太乱,他们带出来的仙器都是“超品阶”的。 徐汝成身上披的这身皮看着不起眼,其实是正经八百的镀月峰出品——卖了他也买不起的东西。那皮下镶嵌着六十四个二等铭文,只要他夹好尾巴不用灵气,而对面高手没有恶意,不主动对他搜身搜魂,即使是升灵也看不出什么来。 三岳那位内门的升灵面对面都被他糊弄过去了,这边却有人把他们老底都摸透了! “秋杀准备在野狐乡大集上露面,现在野狐乡肯定不止南宛玄隐的人,她是要在凡间挑起升灵之战么?”太岁想起那鬼脸,漫不经心地琢磨道,“这回野狐乡谁是狐狸?还有……‘望川’是什么玩意?” 金平城郊,朝圣路,落马亭中。 周楹斜靠在一辆灰扑扑的马车里,目光在“望川”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把仙器一扔,冷笑道:“好舍得下本钱。” 白令皱眉问道:“陆吾的伪装甚至能瞒过三岳内门,为何会被她轻易看穿?她到底是什么人?” “陆吾带的仙器大多出自镀月峰,林炽那帮弟子们做的东西脱不开他的路子。”周楹缓缓说道,“这秋杀相传与当年澜沧惠湘君关系匪浅,镀月峰出的小玩意,被她看穿了正常。” 白令吃了一惊:“八百年前因镀月金被剔去了仙骨的惠湘君?” 周楹没吭声,他忽然微微坐直了,将车帘掀开了一条缝。 只见一支车队正好朝这边过来,要在落马亭换轿。 骑马引路的正是永宁侯爷,侯爷亲自下马,从车上搀下一个老太太。 老人家头上已经找不到几根青丝了,好像比记忆中又矮了一截,颤颤巍巍地下了地,她几乎连侯爷的胸口都不到了,马上就要缩没了的样子。 下车换轿这几步路也走得气喘吁吁,她拐杖点地的声音很急……腿脚这样不灵便了,不知还大老远地亲自跑到南圣庙求什么。 白令很有眼色地闭了嘴。 等周楹一直目送老夫人坐上轿,背影消失在了一尘不染的朝圣路上,白令才低声道:“老夫人精神不错,看着还硬朗。” “回了。”周楹面无表情地放下车帘,自然地衔接上方才的话题,好像中间没有沉默过,“她既然找上门来了,我们不妨去搀一脚。人家这么有诚意了,我也帮她个小忙——发问天给玄隐内门,告知各位仙尊,秋杀准备在七月初七野狐乡大集上出售项肇遗骨,并且联系上了陆吾。” “是,”白令应了一声,又问道,“她这信是什么意思?恕属下无知,‘望川’是什么?” 周楹轻轻地笑了:“是惠湘君当年最神秘的遗作之一,相传能渡人下忘川,潜入世上任何一个禁忌之地。” 比如无渡海。 陆吾的问天很快到了玄隐内门主峰,收信的弟子看完,正要往上报,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拿走了“问天”纸卷。 弟子回头一看,吃了一惊:“林、林炽师叔?” 玄隐内门最深居简出的峰主摆摆手:“替我禀司礼长老,我要请下山令。” 第75章 不平蝉(九) 魏老板——魏诚响从“小孩”那抽回了自己的手。 “小孩”也不以为意,领先她两步,一边走一边抽条。那身骨肉迅速膨胀起来,个头很快超过了已经算很高挑的魏诚响,还继续伸长。 又十步之后,她变成了一个将近九尺高的女人。 这位要是站在人群里,怕是得单独浮起颗头! 光那一头长发就足足六尺有余,黑得仿佛已经不会反光。孩童的小衣服给这大骨架撑成了碎布头,她毫不在意,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直接将那些布头扯了下来。 路人们好像都瞎了眼,擦肩而过时头也不抬,谁也看不见这里有个大姑娘当街裸奔,如此“风景”只有魏诚响独自欣赏。 可惜这等“眼福”魏诚响有点消受不起,眼皮狂跳几下,她别开视线,低头看土。 大姑娘不慌不忙地从芥子里摸出件浅灰长袍裹上,手指一搓,那头看起来沉甸甸的长发就自己卷成了个发髻,挂在了一支光秃秃的桃木簪上,这身打扮素净极了,背影一看,就像个出家了好几百年的道姑。 然而她一回头,却露出张艳丽得近乎妖异的面孔:双眉极细,眼角斜飞,嘴唇不知是天生长的还是抹了胭脂,猩红猩红的,脸与头发过于黑白分明。这脸乍一撞在人眼里,非得要把人撞得眨上几下眼才行。 “你低什么头,”那艳丽道姑笑道,“我有的,难道你没有?” 魏诚响贫苦人家出身,年少时也就杂合面就凉水能管饱,个头能长起来就算祖坟冒烟了,哪还有余力长别的? “秋杀前辈,”她只好无奈地一拱手,“抬举了——我真没有。” 这艳丽道姑,居然就是以一己之力将正邪两道搅得天翻地覆的秋杀。 此时,三岳不知多少升灵和蝉蜕的神识在野狐乡一带紧张地逡巡,甚至派了升灵高手亲自下山,东衡大阵都恨不能长腿跑来一屁股坐在陶县,这位众矢之的竟大喇喇地在陶县大街上裸奔,一众楚国高手逮她不着! 第一个升灵邪祟果然不同凡响。 魏诚响能认识她,此事说来话长了。 五年前,她趁东海大乱,手刃了昭雪人头头千日白,被那群疯狗追杀了整整两年多。 那两年太难了,开窍期修士在磨出自己的灵骨之前,主要还是靠外物,没有仙器傍身约等于手无寸铁,而“符法铭”三大体系博大精深,多少灵山中被师长 按头灌的都记不住几个,何况她没人教,甚至指导她如何招摇撞骗的那个人也不再了。她也不想加入开明修士——都说“开明修士”是要替父老相亲们说话的,爷爷若在,大概很乐意她有这么个前途。然而爷爷全身没一块好皮地走了,她没有父老乡亲,也就无话好说。她只好在魍魉乡的百乱之地躲躲藏藏,对她来说,活着就是修行。 两年前,她被昭雪人伙同另一波邪祟围剿,逃到澜沧灵山附近,走投无路,经脉尽断,摔进了百乱之地的一处秘境。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掉进了一片“晚秋红”里。“晚秋红”是一种高山上长的奇树,大宛少见,因此没有学名。这种树多寄生,立秋后才发芽,树叶长出来就殷红似血,传闻晚秋红一“着火”,就该落下霜雪了,常被人视作不祥。 这种连“秋”都没有的潮热之地怎么会长“晚秋红”?魏诚响没来得及想明白,被那些不怀好意的树藤缠住了,紧接着她头顶一阵锐痛,那些火红的树藤钢锥似的开始钻她的脑壳。 她只见一大帮人从晚秋红树丛里幽魂似的冒出来,每个人天灵盖上都插着支长着血红树叶的藤条,这些被树夺舍的人整齐划一地戳在旁边,也不知是围观她,还是等着给她这新同伴接风洗尘似的……而她经脉尽断,一动不能动,满脑子里回荡的都是颅骨“滋滋”响的动静。 那情景简直了,直到现在都还没事就进魏诚响的噩梦里客串一下。 可就在那些树藤钻开她的脑壳往里探时,她身上沉默了多年的转生木牌突然发烫,将那些纠缠她的晚秋红树藤弹飞了出去。 “嘶……”晚秋红树丛里回荡起一个撒娇似的声音,“灵台上居然已经有别的树的印记了,讨厌。” 那鬼地方是魏诚响去过的最诡异、最恐怖的秘境。 秘境主人秋杀是她认识的最喜怒无常的大妖怪。 那大妖怪寄生在澜沧灵山下竟不知几百年了,还在南阖灭国前,因此瓜分了澜沧灵山的四国一无所知。偶尔有误入的倒霉蛋,脑袋上都让她插了根树枝。 大妖怪也没急着杀她,据说是出关在即心情好,留着魏诚响聊天解闷来着。 魏诚响每天提心吊胆地跟她周旋,伤势稍有起色就开始找机会逃。大妖怪顶不是东西,猫玩耗子似的任她挣扎,专门等她自以为快逃出生天的时候一爪子按住。 魏诚响耳边响起她笑声的那一刹那,心里的绝望简直无法形容,然而就在晚秋红藤条缠着她往下 拽时,树藤间突然掉下来一个镯子,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正好套在了魏诚响手腕上。 所有的树藤瞬间松弛,将魏诚响掉在了地上。 她摔得七荤八素,就听见身后有人幽幽地说道:“我找了它八百年,它一直不肯出现,竟然看上了你这个小丫头。” 那手镯叫做“破法”,是世上唯一一件无品阶的仙器,诞生时就连澜沧山大阵都瑟瑟发抖。是一代传奇炼器大师惠湘君除了镀月金之外,最为澜沧垂涎的东西。可惜它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只在有缘人面前现身,随着主人身死道消,破法镯就失踪了——秋杀自称是惠湘君的亲传弟子,魏诚响认为她吹牛,这姓秋的多半是头脑子不太好的坐骑,成精八百年不开化的那种。 因为破法镯意外认了她为主,魏诚响成了八百年来第一个在大妖邪手上幸存的人。 大妖邪非但没杀她,还顺手替她治好了伤,送了她一整套当年澜沧剑派内门用的典籍,并臭不要脸地以半师自居。 魏诚响离开澜沧山没多久,就听说了妖孽降世的事,那大妖邪出关后故意跑到楚国境内高调升灵,狠狠扇了三岳的脸,诱他们派高手下山,反杀项肇。 此时她满世界宣传自己要卖项肇灵骨,魏诚响感觉她又要故技重施,不知道这回目标是谁。 秋杀打量了她片刻,“啧”了一声:“你看着也没什么长进啊。” 魏诚响客客气气地回道:“彼此彼此。” “死丫头,真不招人待见。”秋杀翻了她一眼,“你知道这十七里镇会变成升灵战场吧?你一个开窍蝼蚁,居然还真敢来爬过来。” 魏诚响便道:“修为低微跟言而无信是两码事,当年拿了前辈的东西,欠了因果,如今前辈有召,我过来还债也是应该的。” 秋杀便说道:“你看,无依无靠地做‘邪祟’要吃多少苦头?莫名其妙背一身债,还要千里迢迢地跑来还命,早说叫你做我徒弟。” 魏诚响面不改色地说道:“敬谢不敏,前辈虽对我有恩,但您为人处世,恕晚辈不能苟同,咱俩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不必了。” 秋杀柳眉一竖:“魏诚响,敢挑我的毛病,你好大胆子。” 魏诚响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回道:“若是晚辈有求于您,自然要讨好您,现在虽然是我自愿供前辈差遣,那也是前辈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秋杀顿时像个无 理取闹的幼童,把脸一撂,发脾气道:“我讨厌你!” 魏诚响料她不能一掌拍死自己,丝毫不惯着她:“那可不是巧了,我也是啊。” 秋杀:“……” 她愤愤地生了半天闷气,眼珠一转,忽然又神秘地笑了:“你会后悔的,小鬼。有一个大秘密我本来想告诉你,你这样气我,我不说了。” 这反复无常的大妖邪嘴里没几句人话,被她带跑就输了,她嘴里的“大秘密”多半是“你牙上有片菜”之类,魏诚响经验丰富地将自己的牙检查了一遍,一点也没往心里去:“晚辈这点微末修为,给前辈助拳恐怕不够格,不知您叫我来有什么差遣?” 秋杀摆摆手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我要用破法镯。” 魏诚响一愣,扣住自己手腕。 一枚隐形的镯子在她瘦骨嶙峋的手腕上露了面,夕阳下泛着融融的光,因过于精致,与她那一身破衣烂衫格格不入。 镯子是内外两个环嵌在一起的,外圈刻着繁复的镂空花纹,正好能透出里圈上的铭文,仔细看,那铭文在不断变化,盯一会儿就让人头晕目眩。 “项肇死在我手里,三岳这回想必不敢轻敌,大概准备倾巢而动。我势单力薄,干不过这些仙尊,所以已经给昆仑、凌云的人都发了信。玄隐么……呵,玄隐应该会比较防备我,不过好在他们自己养的魔头会替我将林炽那贱人引来的,到时候此地四大门派齐聚一堂,岂不热闹?” 魏诚响皱了皱眉,便见秋杀近乎温柔地捻起她的手腕,抚过破法镯,指尖轻轻一拨,破法镯里圈就飞快地转动了起来。片刻,一个铭文从里圈浮出来,正好透过外圈的镂空现身。 魏诚响的灵感立刻被触动,隐约感觉周遭涌动的稀薄灵气不自然地旋转了起来。 秋杀一笑,回手从她的银盘里摸了一张彩票,拆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张几百个小孩都没抽出来的“绝品”签。 “我的了。”秋杀不客气地从她货架上挑了一头金甲狰木雕揣进怀里,又对魏诚响道,“他们都垂涎湘君遗物,各自不安好心,到时候场面一定要多乱有多乱,但这还不够。我要你将整个陶县圈进破法镯中,让这鬼地方再乱一点。” 魏诚响道:“破法镯能改变一地的风水气运,被这镯子笼罩的地方,哪座灵山的目光也投不进来,哪里的星辰也算不到。此地会发生各种常理以外的事,一切天规铁律在此松动——铭文会突然失 效,法阵会在人意料之外的地方泄灵气,一个修士周围的灵气可能突然流到另一个修士身上……我可以打开破法镯,但打开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控制不了。” “废话,”秋杀不耐烦道,“那镯子还是你从我这偷的,我不比你明白?” “我没偷,是破法镯自己选的我。”魏诚响平静地反驳道,“毕竟谁也不想落在一个疯疯癫癫的主人手里——前辈,您先不要动怒,我的意思是,它到时候不一定选择帮您还是帮您的仇家。” 秋杀听完,却没有发火。一拂袖,她负手而立,往天上看了一眼,有那么一瞬间,她身上妖邪气息尽去,竟隐约有了些渊渟岳峙之态,终于像个升灵的九霄云上人了。 “丫头,”秋杀道,“灵山外不许出升灵修士,你道为什么?” 魏诚响一挑眉。 “因为这就是‘天规’,别说升灵,就算筑基后期,你们大宛玄隐的星辰海、楚国的观天台都必有感应。‘天命’那王八蛋一边催着它的狗腿子下山拿人,一边自己也不闲着,会在极短时间内,将所有灾祸都降在胆敢违反天条的蝼蚁身上,不让一只蝼蚁跨过升灵关。”秋杀冷冷地说道,“若不能打碎这狗屁‘天规’,野狐乡就是我的埋骨之地。” 魏诚响本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叹息一声,咽了。 “我管它站在谁那边,”秋杀道,“老娘就是来豪赌的,废他娘的什么话,死了又不要你殉葬。” 第76章 不平蝉(十) 野狐乡大集从六月十五开始,到七月初七止。 虽然已经恨不能成了当地一个节,但“黑市”到底还是“黑市”,野狐乡大集都是晚上。 六月十五满月夜,蛇王的仙宫开始办“夜宴”,每日限入场五十人。席间,除了菜单,每个宾客还会收到一份“宝单”,上面列明今日出售的宝贝。宾客看上什么,就把自己要的东西勾出来,把灵石和宝单一起放进夜宴准备的置物芥子中,出多少钱自己看着办。 等夜宴结束,人偶侍者会将芥子返还给众宾客,要是成交,东西就已经在芥子里了,要是出价不如别人,灵石如数奉还。买家和卖家互不见面,席间众买家也不必竞价竞得脸红脖子粗,虽然这样一来,蛇王这中人能抽的钱不如竞拍高,但能省去许多争端。 夜宴的宝单花点钱能提前买到——只是不见得全,有些人卖的东西见不得光,往往是进了夜宴才亮出来。 当天夜里的入场费会随着有没有“大件”高低浮动,一般是一二两碧章。 进入六月中旬,陆续“入场”的卖家们就开始往仙宫里发“条子”——他们自己选哪天挂牌,谁先占上算谁的,当日宝单满了,就按次序往后延。“条子”要先把定金预付给蛇王,挂牌当天夜宴前,东西要交给仙宫验货,倘若货不对板,就会被撤下宝单。定金概不退还,用于偿付勾选此物的买主们交的入场费。 这都是大买卖,也有小买卖。 大部分人玩不起夜宴交易,大集期间,每天太阳一落山,野狐乡沿街就会起夜市,夜市里鱼龙混杂,交易各种鸡零狗碎的小玩意,也有当地百姓兜售楚国特产。每个摊主都得从蛇王手里买当年的“鬼市文牒”占位置、保平安,一二两银到一颗碧章不等。 小钱锱铢必较,能坑一文是一文,大买卖规矩认怂,宁可不赚也绝不敢贪,蛇王靠坑蒙拐骗发家,一手建起野狐乡,也还算有点玩意——若不是徐汝成那二百五乱拳打死老师傅,陆吾想渗透进来,恐怕还真得几年。 这一年野狐乡热闹得格外早,才刚进六月,没等夜宴开席,各路摆摊的就陆续进来了。徐汝成出去溜达一圈,都能感觉灵气逼人。他一时不由得更焦虑了,与同僚老田偷偷商议道:“能不能想个什么法子,让凡人撤离此地——万一那谁真现身,升灵高手在这打起来,那些要资源不要命的邪祟也就算了,十七里镇的老百姓可怎么好?” 老田委婉地提醒道:“十七里镇的老百姓是楚 人,我以为渝州来的兄弟最恨楚人?” 关你什么事,你还记得你是别国细作吗? 徐汝成沉默了片刻:“是,我全家都是死在楚人手上的。可那都是麒麟卫带着的楚国官兵干的,没有老百姓的事。麒麟卫那帮孙子顶不是东西,压榨凡人的事也干得出来。” 陶县这一片来自各国的民间修士很多,做生意的凡人手里或多或少都有点灵石,麒麟卫隔一段时间就会统一收购,价格据说连灵石市价一半都不到。不想卖也行,别看麒麟卫对真邪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那些企图走黑市卖灵石的凡人监管得可严了。 老田便说道:“放心吧,她这么早就放出话,真不一定会来——来了岂不是自投罗网?近来咱们收到可靠消息,楚国好几个地方出现那一位的踪迹,三岳内门高手正在全国追捕她。我感觉她声东击西、另有所图的面大。” 徐汝成听完也觉有道理,迟疑着点点头,又疑惑道:“不是说那谁无朋无党吗?怎么还能到处分身了?” 老田摇摇头:“无朋无党也是她自己放出来的消息,这人神秘的时候太神秘,嚣张的时候又太嚣张,传言不可尽信。不过三岳内门毕竟是名门正派,跟那帮不讲究道心的麒麟卫不一样,哪国的内门高手都忌讳影响普通百姓,到时候就算真起冲突,他们也会将战场控制在芥子里,你没见那些邪祟都敢来凑热闹吗?陶县这鬼地方,种什么什么不长,江渔也得看天,仗着野狐乡才算有点起色,那些小商小贩得用这一个月把一家老小的嚼谷赚出来,你不让他们来,剩下的日子叫人家喝西北风去?”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这说不好,看问谁,各人的命标价也是各不相同。 徐汝成太明白这个道理了,闻言叹了口气,只不再提。 随着六月十五临近,他们这一帮陆吾已经连打坐日课都不敢做了,因为仙宫里足足进驻了大几十个乔装改扮的麒麟卫,光徐汝成看出来的,就有十多个内门筑基,四五个疑似升灵。徐汝成贴在身上那层蛇皮内侧,铭文每天烫得人发疼,非到万不得已,没人敢动用灵气。 例行汇报更是小心再小心,至少三四个人护法,带出来的一套备用的二等加密铭文已经用上了,每天都换法阵换地方。 六月十四,天上蓝月离满月只差一笔。头一天夜宴的宝单已经先流出去了,入场费炒到了一颗蓝玉。 蛇王仙宫除了日常运转,基本已经被麒麟卫控 制了,宝单、宾客单……都是先经麒麟卫的手,才轮到徐汝成这“蛇王”。 像徐汝成这种平民出身的开明修士,使灵石的时候总算数,忍不住在脑子里将灵石换算成金银铜钱,再自动浮现出这些钱得在厂房里卖几百年力气、够几口人家过多少年好日子。 拿到宝单,徐汝成看了一会儿,人都麻了:什么估价百两碧章的蛟龙筋、三十两蓝玉的极品丹药、十两白灵的金缕护身甲…… 白灵!亲娘,他都没摸过白灵! 众卖家报单都挤在夜宴的前几天,怕后期撞上压轴的大人物。 唯有一单孤零零地挂在七月初七:升灵贱修灵骨一套,炼器佳品,总共估价白灵千斤,骨重二十斤六两,按重量拆分卖。 楚字与宛字接近,不少文字都通用,那卖家报单写的是楚字,但徐汝成一眼就看出这是那天用他仙器的人的笔迹。 正这时,老田跑来对他说道:“仙宫的升灵方才走了一半。” 徐汝成忙问道:“怎么回事?不是才收到秋……那个谁的报单?” 老田道:“升灵死后,析出来的灵骨至少几百斤,不会只有这么点。听说是各地突然出现项肇灵骨踪迹,三岳内门想必人手不够了……太邪门了,这个人太邪门了,她手下党羽难道比三岳内门高手还多?此事你一定记得禀报主上。” “唔?”这时,徐汝成耳边突然想起那太岁邪神的声音,“七月初七?” 这些日子以来,不管他怎么烧香,邪神都懒得理他了,徐汝成难得听他说话,等老田一走,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前辈,这日子有什么不妥?” 太岁沉默了一会儿。 那个神秘的宛人姑娘卖了那张空白银盘彩以后,就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以前他是心念一动就能找到她,现在却不管怎么搜,眼前都像蒙着层什么似的,有人在干扰他的视线。 当然太岁也不是非得看,不让看拉倒,野狐乡再人心惶惶也碍不着他。他本打算收回神识继续养神来着。谁知随着野狐乡大集临近,突然有什么东西猛戳他灵感,他怀疑自己要是个人,这会儿眼皮已经跳成一曲《十面埋伏》了。 “没什么,”太岁缓缓说道,“送你个免费的主意吧,今天开始,给你主上通信的时候,你最好写上日期。” 徐汝成疑惑道:“为什么?” 通讯仙器就那么大,平时多几个字少几个字的 还倒罢了,一次写不下,按轻重缓急多发几封信也行。可近来所有陆吾都得夹着尾巴谨慎行事,尽量缩减信件往来,每次发信,几人都得绞尽脑汁在有限的篇幅里塞更多消息——哪有地方写日期? 就隔一条峡江,楚宛两地过的不是同一天怎么的? 太岁不耐烦道:“你爱听不听。” 这位“神君”特别不是东西,只有诓他玩或者要支使他办事的时候才好说话,平时就是这个德行。 徐汝成再想问,那边又没了动静。 徐汝成虽然大惑不解,但鬼使神差的,当天,他还是依着邪神的话,在角落里写了个日期。 信发出去他就后悔了,怀疑白先生会觉得他脑子有病。 此时大宛渝州一个小小的农家院落里,一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男人已经在院里晒了一天。 渝州暑气重且潮,六月的太阳尤其毒辣,那男人却好像几千年的冰雪冻成的,灼人的日光在他身上落不下一丝痕迹,鸣蝉声嘶力竭中,他连汗都没一滴。 此时夕阳西下,他正闭目养神。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从天而降,正好落在小院里。 藤椅上的男人睁开眼,见那坠地的风筝上飘下一片白纸,化作人形:“主上,陆吾来报。” 藤椅上的男人——周楹几不可查地冲他一点头,听白令复述了信件内容。 “来信是小徐的字迹和语气。”白令道,“主上,秋杀自从那封信之后,再没联系过我们。眼看大集要开始,楚国各地又都冒出项肇灵骨的不同部分,她到底打算干什么?” 周楹漫不经心道:“林已到南海,她会来的。” 白令道:“现在三岳派了一帮升灵,到处追捕她,北历和南蜀也都有人来,多半是图谋惠湘君的遗物,不是为了帮她,属下实在想不出她要如何脱身。” 周楹沉吟片刻:“峡江这几日水雾很重,那雾气甚是古怪,对岸的气象我竟也看不清了……陆吾在那边,没注意到陶县有什么异象吗?” 白令谨慎起见,将徐汝成的信重新检视了一番:“没什么……哦,小徐不知为什么,在结尾写了今天的日期。” 周楹听完一愣,竟微微坐正了:“日期?” 白令:“是……主上,怎么了?” “拿来我看看。”周楹饶有兴致道,“这写信的陆吾是什么人?” 周楹待人是一 视同仁的凉薄,从不费“没用”的心——他压根也没几两心。只有算计别人的时候才会关心别人想什么。陆吾交给白令,他觉得十分稳妥,平时就只管使用,要不是白令拦着,他能给每个陆吾起个数字当代号,这还是头一遭有兴趣打听谁。 “叫做徐汝成,渝州人士……”白令能把每个陆吾的生平都背出来,见问,便简单跟他说了说徐汝成的出身来历。 周楹随意点了下头,也不知听进去几个字:“记日期……他怎么想出来的?小白,你调教的这批陆吾不简单。” 白令:“……” 不简单吗? 他觉得徐汝成还挺简单的,那小伙子长得宽鼻阔眼,连嘴都比别人大一圈,心里有点什么想法都得从五官里漏出来,为人过于忠肝义胆,其实不太适合潜入别国当“邪祟”。只是白令看他背着血海深仇太可怜,才特批给他这个机会……难不成走眼了? 殿下虽然自己不怎么做人,但看人还是挺毒辣的,白令自知不及,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没敢多说什么,只问道:“主上,记日期有什么用?” 周楹笑道:“你且等着。” 第二天,也就是六月十五当天,按理说蛇王仙宫应该已经忙成一锅粥,但徐汝成的信似乎比平时送得还早一些。他事无巨细地将第一天夜宴情形、楚国麒麟卫布防等事情说了,夜宴似乎十分顺利,没什么异状。 然而六月十六开始,野狐乡里的陆吾们突然音讯全无。 六月十七、十八……整整三天,陆吾们就跟一夜之间死绝了似的,没有传出只言片语。 白令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这是暴露了?出事了? 可是潜进野狐乡的陆吾确实不止一批,还有一些人是连徐汝成他们都不知道的,混在普通邪祟里各自行动。就算徐汝成他们暴露身份,被人一锅端,其他陆吾怎会一点消息也透不出来? 白令忍不住对周楹道:“主上,要不我过江看看?” 周楹摆摆手:“不是今天。” 白令一愣:“不、不是今天?那是哪天?” 怎么这还得选个良辰吉时? 而与野狐乡里眼线断了联系的显然不止他们一拨人。 六月十九,观望的各国高手开始有人按捺不住,陆续往野狐乡里进。 与此同时,楚国各地都传出找到项肇一部分遗骨的消息,那价值连城的升 灵剑修灵骨被秋杀到处乱攘,拼拼凑凑,刚好差了二十斤六两。 六月二十开始,到处追捕秋杀的三岳修士从四面八方赶到陶县集合,准备围剿那胆大包天的大妖邪。 诡异的是,后来进入陶县的人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不管是筑基还是升灵,一进去就杳无音讯。 除了周楹,所有人都观望不下去了。 六月底,连林炽也从南海上了岸,只身前往陶县十七里镇。 而此时身在暴风眼的陆吾们只觉得自己在做梦,野狐乡里,从六月十六开始到七月初六,整整二十天,消失了。 日子消失了! 第77章 不平蝉(十一) 六月底七月初的二十天,横跨了一个由夏到秋的节气,野狐乡——乃至于整个陶县,分明无风无雨,可是好端端的,突然就凉了一茬,连峡江水汽都变淡了。 对于普通人来说还算没什么,大概也就是觉得哪飘来块云彩带起了冷风,眼睛一闭一睁过一天。今天是叫“六月”还是“七月”,不影响大伙一日两餐吃什么。 可那些正好卡在“生死”线上的人就懵了。 将死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一应日常物品都在原位,有居所的,被窝里都还有个人形痕迹,唯独人没了。 将生之人毫无准备地摔进人间:临盆的妇人一觉醒来,孩子不知怎么出来了,连眼都睁开了,正好能跟他们的娘大眼瞪小眼! 而对于玄门来说,日子就太重要了。 天地宇宙一时一霎都会影响人间灵气,人的灵相都跟生辰八字关系很大。丹药、仙器等何时何地出炉都有严格限制,绝不能错乱,一些特殊的铭文甚至要随日期微调,所以大多数人会随身带“历牌”。 徐汝成——不敢在麒麟卫和三岳内门高手眼皮底下打坐入定的半仙,只好跟凡人一样蒙头睡觉——一睁眼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没等他醒过盹来,耳边就传来太岁幽幽的声音:“我刚才在想,是不是得请个九天神雷来才能把您劈醒。可以啊徐大宝,金刚钻都没你这觉结实。” 徐汝成舌头还没顺直,含糊道:“前辈有什么吩咐?” “傻宝儿,看一眼你历牌吧。” 徐汝成茫然地顺着他的话一抬头,见那本该是“六月十六”的历牌上赫然写着“七月初七”! 徐汝成:“……” 这历牌吃错什么药了? “前辈……” “嘘,闭嘴!” 他刚要说话,就被太岁喝止了,只见一个陆吾的同僚近乎衣冠不整地闯进他卧房:“你历牌……咦,你刚才在说话吗?” 徐汝成激灵一下,彻底醒了:等等,外人不是听不见他和太岁说话吗? 好在同僚很快将注意力转到了他的历牌上:“……你这里也是七月初七。” “怎么?” “仙宫中没该续灵石的法阵有小一半因灵石耗尽‘死’了,还有不少铭文无端损毁,蛇王豢养的灵兽有几头无故消失,后院青矿培育的鹊桥花昨天还没长骨朵,今天花多得人 起鸡皮疙瘩……那玩意七夕当天才开啊!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无缘无故丢了二十天?” 徐汝成跟同僚面面相觑片刻,突然叫了声“不好”,掀开被子就跑。 宝单!七月初七,那不是秋杀要露面的时间吗! 陆吾、麒麟卫……甚至三岳内门来的高手,谁也没见过这等阵仗,措手不及,一时乱成了一锅粥。 太岁其实才是最早注意到异状的——不是通过看历牌。 他捡回遗留在徐汝成络子上的神识后,才想起自己曾经是个人,随着记忆一起来的,还有种奇怪的压抑感:他的本体在某个绝密之地,无法违抗的规则束缚着他,似乎要抹杀他的存在,除了有因果纠缠的人,任何人无法提起他。 可就在刚刚,那种压抑的束缚感消失了。 那感觉很难形容,不是束缚他的力量不在了,是他和遥远的本体之间断了联系,他没着没落起来,却也在一定范围里“自由”了。 他逃出来的神识一部分在蛇王手上的神像上,一部分在阿花的遗物——也就是那条络子上,所以原本他只有这两个地方能去。 除此以外,太岁的神识一直只能在活人身上流转:人们信太岁,拿着神牌跟他嘀咕的时候,会将太岁的神识吸到自己身上,因为参拜本身也是一种“关系”,只是比较微弱,那些人们口中的“太岁”毕竟是自己臆想出来的。这种微弱的关系里,太岁只能单方面地感知他们的喜痛与诉求,无法回应,也不能自主。 徐汝成把神牌都毁了以后,人们遇到难处嘴里不说,心里还是会念叨“太岁保佑”,这种关系就更微弱了,连他的神识都吸不过去,只相当于耳边一点杂音。 而此时,太岁突然发现,自己的神识可以像模糊的记忆里那样,在转生木里随意移动了! 而比记忆中更强的是,他不单可以随便串,还能将转生木当成自己身体控制。 他能动了! 这孤独的神像太久不知道“自主”是什么滋味了,他在转生木里伸“胳膊”伸“腿”,恨不能原地跑上几圈,一时忘形,不留神把一棵转生木连根拔了,差点压着旁边村民的房子,这才不敢随便浪了。 唯一一点不太方便的,就是他不再是“不能提起”的存在,要是再肆无忌惮地跟徐汝成说话,那大傻子怕是要被人当成真傻子。 太岁有种感觉,这时要是再有人拿着神牌跟他说话,他或 许可以直接回答……怕吓着别人——今天陶县人民已经饱受惊吓了,因此还没来得及尝试。 他的神识眨眼光景就在周遭转了一圈,发现自由边界以陶县为限。 有什么东西将陶县和外界隔绝了。 “这秋杀有点东西啊。”太岁心说。 提醒徐汝成写日期的道理很简单:一个人不可能干得过整个三岳门派,她敢来野狐乡,必得做好挨群殴的准备。被修为接近的人群殴,最简单的思路就是控制好敌人数量,确保自己只应付能应付得过来的对手,不能让他们聚集。而不让对方聚集有两个办法:要么是空间上将对方分开,要么打时间差。 在空间上做手脚不容易,即使做,她也避不开“蛇王”这个地头蛇,但眼下显然没有,那么就只能是时间上的了——她特意提前报单,不等大集开始就预约下七月初七,也笃实了这个猜测。 太岁原本以为“七月初七”是个障眼法,她手上可能会有某种高明的仙器,能让人产生时间上的幻觉,这才随口提醒了一句,让徐大傻跟外界联系的时候记得标日期,以防着道。 谁知这好像根本不是幻境。 她真的打乱了陶县的时间! 如果这也是仙器,那得是什么品阶的?蝉蜕?还是镇山神器,劫钟那种级别的? 奇怪了……“劫钟”是什么来着?他脑子里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个东西。 太岁一边放风似的在全县的转生木里溜达,一边琢磨“劫钟”,忽然,他灵感一动。 一片转生木林随着他心意无风自动,集体仰起树冠,往天上“张望”,只见才刚亮起来的天色迅速变化,东升的太阳就跟屁股后面安了蒸汽马达似的,一路火烧火燎地“跑”到了西天,纵身跳下地平线,留下漫天星河如洗。 仙宫一帮找不着北的修士脸还没洗完,门口夜宴的灯笼已经亮了! 太岁忽然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说道:“破法镯所在之处,需要一条规则做准星,此地准星是‘秋杀将在七月初七夜里现身野狐乡夜宴’。除了这一条,此间一切听天由命,你自求多福。” 破法镯? 太岁神识一扫,就找到了那天那个卖银盘彩的神秘姑娘,她身上阻断他视线的禁制也随着陶县错乱的时间消失了。 只见那男装姑娘对面站着一个女“铁塔”,太岁在树里,目光居然刚好与她齐平,与那双妖异的 眼睛对上,太岁一下明白了阻断他视线的是谁:原来这人就是秋杀! 秋杀:“谢了,自己藏好,你死了不要紧,别坏老娘的事。” 那男装姑娘又叫住她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我不管你是要猎杀蝉蜕,还是想砍‘点金手’,捅破天也捅你自己头顶上那块,不得波及无辜。” 秋杀做作地“啧”了一声:“听听,你这是‘邪祟’该说的话吗?你怕不是那个……南宛叫什么玩意来着?哦,‘天机阁’——天机阁什么不领薪俸的编外人士吧?” “‘邪祟’是他们强行给我取的名,我管不了别人怎么想,但我认为自己不是邪祟,为何要说邪祟的话?”那男装姑娘道,“你是升灵高手,言出则录入天地,胆敢背约,小心破法镯反噬。” “屁大点人,好生啰嗦。”秋杀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她舔了舔嘴唇,狭长的眼睛里冒出饿狼似的光,整个人化成了风暴,嚣张地卷过,将旁边那棵转生木的半个树冠都给掀掉了。 好家伙! 藏在转生木里偷听的太岁叹为观止,当场有种被她揪秃了的错觉,“头顶”从绿油油变得凉飕飕的。 此人言行举止,完全就是照着民间传说中大妖怪的样子长的。太岁听那男装姑娘说什么“猎杀蝉蜕”“砍点金手”,也不知是真的还是随口夸张,听得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他还没见过活蝉蜕呢! 太岁毫不犹豫地穿过路边丛生的转生木,追了上去。 风暴中却露出一双眼睛,要笑不笑地转过来,朝那些无风自动的转生木看了一眼。 只见那大妖邪伸出根比别人长一个关节的手指,扒拉下自己的眼皮,冲他做了个鬼脸:“窝、囊、废。” 太岁:“……” 不是,老子一个路过看热闹的,招你惹你了? 秋杀骂完他,纵声大笑,笑声雷鸣似的在整个陶县上空回响,吓哭了一帮本应在娘肚子里的婴儿……以及婴儿的娘。 徐汝成耳边响起太岁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声音:“妖怪来了,叫上你同僚,躲远一点。” 徐汝成趁别人都被那笑声惊住,无暇注意他这边,飞快地小声问道:“前辈,到底怎么回事?” 太岁没来得及回答,升灵高手能缩地成寸,就这两句话的光景,秋杀已经落到仙宫门前了。 仙宫那 低调又气派的大门口被她一衬,高度上几乎有点局促,她要是迈腿跨门槛,怕是得稍微低点头! 可惜她压根不认得“低头”俩字,对着门口的琉璃灯相了会面,她一拂袖,巨响后,仙宫的石门分崩离析,三等铭文也禁不住她一巴掌,集体灰飞烟灭。 “这不敞亮多了。”秋杀笑道,转头冲不远处惊呆了的小贩招招手,“今天夜宴不限人数,不来凑个热闹吗?” 小贩一大早出来,根本没注意今日与平常有什么不同,照常踩着辆三轮小车卖早点,结果没开张天就黑了,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此时猝不及防地被大妖邪点了名,小贩一脚把车链踩下来了,吓得两腿并用在地上紧倒,人力拉着车跑了。 秋杀清了清嗓子,学着那小贩吆喝道:“排骨便宜嘞,五百两白灵一斤——” 一嗓子没吆喝完,便听一声断喝:“妖人尔敢!” 留守仙宫的一个三岳升灵也是剑修,话音没落,一剑便如雪亮月光,当头朝秋杀泼了下来。 那一剑简直仿佛要将整个十七里镇给劈了,不说剑锋所指,光是那剑气余波过处,徐汝成等一群半仙就都被迫祭出护身法器。 方才那倒霉催的小贩还没跑远! 一棵支楞八叉的歪脖子转生木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一根树藤,一下卷起那吓尿了的小贩,往远处一抛,堪堪将人扔在了剑风之外。 合抱粗的树身与三轮车一起被那剑气余波扫断,烧饼和着蘸料,滚得满地都是。 小贩摔出数丈之远,耳边依稀落下一声嫌弃的抱怨:“嘶,兄台,你这几天有点上火啊。” 七荤八素的小贩呆呆地抱着一截转生木,一脸血地滚在地上,喃喃道:“太……太岁?” 几乎是同时,留守仙宫的另一个三岳升灵出了手,一颗升灵级别的巨大芥子转瞬铺开,在那石破天惊的一剑落地前,将剑气与几个升灵都裹进了芥子中,以防他们把整个陶县都给夷为平地。 剑锋过处,秋杀化成风沙,在芥子中散得无处不在:“你这还不如项肇呢,看我的。” 紧接着,风沙卷成了一个漩涡,一道凶戾逼人的剑气暴起,直取那三岳剑修。剑修面露惊愕,仓皇间提剑一扛,“呛啷”一声长吟,他那本命剑竟被崩掉了一个齿! 那三岳剑修蓦地退后几步:“项师兄的修罗剑!” 剑是项肇的本命法器,剑法是如假包换 的修罗剑法……方才那一瞬,他几乎以为和他对招的是项肇! 风沙凝聚出女人高大的身形,她一招手,一把漆黑的长剑落在她掌心里。 “是啊,”秋杀笑道,“我吃了,修罗剑现在归我了。” 太岁已经从方才那被劈开的转生木移到了另一棵稍远些的树上——幸亏蛇王在的这几年,当地人都时兴种转生木,他现在才有腾挪余地。那丑八怪办的也不全是坏事。 不过大妖邪这修的什么道? 天狗道吗? 怎么什么都能吞,还吃什么补什么? 不等太岁看明白,一个他很熟悉的莽撞人就从仙宫里跑了出来。 徐汝成那货将身上的蛇王皮扒了,敷衍地随便改扮了一下,换了一身仙宫下人的衣服。 这倒霉蛋才到门口,恰好那撑芥子的三岳升灵中了秋杀一掌,芥子倏地松动,骇人的灵气只泄露出一丝,对徐汝成这样的半仙来说也仿佛是当头砸下来一座山。 他呼吸都滞住了,只来得及本能地撑起柴刀,抱住头。 就在这时,一道极有西楚特色的符咒凭空出现,挡在他面前,正好将那一线升灵的灵气打散化解。 徐汝成耳边传来太岁的声音:“不想活了去找根梁上吊不体面吗,非得被他们分尸?!” “不是,”徐汝成狼狈地从升灵战场边界滚出来,“野狐乡夜市太阳落山才开始,所以周围那些做小生意的人一早出摊,天黑才走。谁知道今天这鬼天黑得这么快,他们反应不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撒腿往外跑去,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号弹往天上一扔,尖锐的呼啸声炸出了一大片火红的烟火——这是仙宫紧急驱人的意思,要闲杂人等立刻闪避。 然后徐汝成一脚踩上自己的柴刀,御刀飞出去疏散周遭人群,飞出去足有百丈,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震惊道:“等等,前辈,刚才那是你?你……你能使符咒?” 太岁:“……现在是研究我的时候吗?” 他自己也很震惊。 那符咒是他无意中看来的,东衡三岳的“符法铭”冠绝天下,其余三大门派多有不及。这边不管正邪修士,多少都会点古怪的符咒法阵。太岁混迹野狐乡,见多了也无意中记住不少。他虽然忘了许多事,但似乎本能地知道怎么使灵气,方才一时情急,竟真将一道符咒打了出去。 这些转 生木身除了不能撒腿跑,居然像真正的人体一样,能容他调用灵气! “我一道符咒打散了升灵的灵气余波……然后本体还被封在某个不能提的地方?”太岁心说,“我不会也是个什么跺跺脚能让地动山也摇的大妖邪吧?” 他抬起目光,看向眼前的升灵战场,一时愤愤不平出了“徐腔”:“丧板板的,那姓秋的婆娘那么威风,我怎么混成这样?” 太岁怕徐大傻折在这——此人堪称奇珍,再找个这么缺心眼的不容易了——神识紧跟上他,见他连吆喝再赶,符咒都用上了,玩命将来不及撤走的小商小贩往远处轰。 不多时,另外几个陆吾受他影响,也跟着出来了。 太岁却突然一皱眉,转生木中飞出道灵气,打散了徐汝成的一道符咒。 那符咒方才居然打出了筑基的力量,真落到凡人身上,就不是把人推出去,是把人压扁了。 徐汝成他们这批陆吾,不管脑子在不在脑壳里,符咒水平是相当稳定的,来之前应该下狠功夫训练过。可是此时,这些人打出的符咒时灵时不灵,偶尔还会出个匪夷所思的越级水平。 徐汝成自己也发现了,倏地缩回手。 “当心,”太岁说道,“陶县现在乱的可能不止是时间。” 第78章 不平蝉(十二) “相传惠湘君手上有三件东西,一名‘仿金’,一名‘望川’,一名‘破法’。”周楹背着手,在峡江渡口的石板上缓缓踱步,广袖上的潜行符咒随风若隐若现,凡人都对他视若无睹,“仿金术已经落入人间。秋杀在四大仙山眼皮底下升灵,一直没被发现,这期间她躲在哪里?我猜很可能有望川的功劳。现在看来,最不可思议的‘破法’也是真的。” 此时,峡江蒸汽船都回了港,江边这会儿是禁区,拉起了封条不让百姓靠近。渡口成排的大钢炮被日头晒得锃亮,炮兵两个时辰一换岗,防备着对岸。万一有异动,随时可以开火。 这差不多是每年楚国野狐乡大集,大宛这边的固定节目了。 白令听完,怀疑自己陆吾的差事没办好——陆吾们混迹四国,理应耳听八方,他却听都没听过什么“破法”“破戒”的,还要主上来告诉他,这不像话了。 他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是潜修寺烟海楼中典籍记载的吗?” 周楹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当然不是,除了仿金术,那两样像仙门正统能说的东西吗?惠湘君是你老家无渡海底魔物们最爱议论的人。” 白令:“……” 白令这半魔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人味过重,七情比一般的人还全,与无渡海格格不入。他一方面被群魔排斥,一方面也排斥魔物。遇到三殿下之前,他就没开口说过话,心魔都不搭理他——话不投机,还不能吃。只有殿下能让他在无渡海风停、群魔隐没后,从离群索居处出来,陪那个饱受群魔吸髓之苦的小小金枝玉叶待一会……现在看来,殿下可能觉得跟他说话才无聊,他一开始话都说不利索,还什么都不懂。 不过……白令心里升起了淡淡的疑惑:无渡海的封魔印破后,被玄隐三长老重新修复,这回封得更死,连周家人也别想进去了。“无渡海”三字虽可见于典籍,但“封魔印”不行,印下所有人、物、事都不可提,就只有他俩这种与无渡海渊源极深的人才能聊起,才能互相听到。 但那毕竟是受难之处,殿下私下里也会避讳,此时为何刻意提起“无渡海群魔”? “主上,所以眼下陶县的异状是这件仙器造成的?” “别仙器了,叫‘魔器’吧。”周楹说道,“相传这‘破法’所在之处,只有一条公理,其他所有因果定数不复存在。升灵邪祟的路是死路,想挣出一条活路,只能靠乱,‘破法’还真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世上真有这样的仙……魔器吗?” “不然惠湘君当年为何落得仙骨被剔的下场?难不成真是因为仿金术么?那林炽怎么能全身而退?” 白令犹豫了一下:“因为林大师是玄隐林氏嫡系,有靠山?” 周楹让他逗乐了:“你这……凡有不解之事,一概用‘靠山出身’解释,听着怎么跟那帮穷酸邪祟一个口气?” 白令摸了摸鼻子:“属下见识短浅了。” 他接管陆吾后,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一堆小道消息确实都是从民间听来的。 “不着急,慢慢来,你才到人间十四年。”周楹摆摆手,“三岳修罗剑与昆仑晚霜、玄隐照庭并称三大名剑。晚霜和照庭都是跟着主人从凡间历练来的,唯独修罗是把残破的古剑。当年项氏的天才被古剑中残存的剑道吸引,神识陷在其中,险些陨落,除非能将古剑修复,让他得到完整道心。不少炼器大师看了都说不行,三岳病急乱投医,向西楚特产——‘民间散修’征求邪门办法,以内门位相许,惠湘君就是凭那次机会进的三岳,那会儿她才刚筑基。更不用提后来在澜沧山升灵,一手修好了澜沧三大上古遗物。我要是澜沧掌门,她要挖我祖坟,我给她清障,她要杀人放火,我亲儿子都能扔出去替她顶罪,林氏嫡系算什么东西?” 白令:“……” 所以说您这样的枭雄还是别成家了。 “你细看她生平,她在三岳两百多年,连个正经师承都没有,一入内门就泯然众人。后来到澜沧,不过五十年就能升灵,可见虽然是‘记名弟子’,澜沧山其实待她不薄。我相信当年澜沧掌门不是不想保她,是实在保不住。” 白令吃了一惊:“澜沧山都保不住一个升灵?” 周楹意味深长地抬头看了一眼天:“是啊,为什么呢?” 都说惠湘君邪门出身,离经叛道,可翻遍典籍也找不出她有什么狂悖言行,甚至有传言说,此人性情温厚,温到了有点好欺负的地步,当年被迫离开故土,就是因为项肇求娶不得仗势相逼。 她所有的出格都在作品上:让无渡海魔物津津乐道的“破法”,相传能载人三次来回不可抵达之地的“望川”,使凡人飞天遁地、仙器降格的‘仿金’…… “只是我一直在想,如果真有破法,秋杀会用什么做‘公理’,还是你手下那陆吾提醒的我。” 白令:“时间?” “嗯, 时间,她给我、给三岳……应该也给昆仑和南蜀分别发过消息,反复提及七月初七。要是我没猜错,破法中的公理很可能是‘七月初七,秋杀现身仙宫夜宴’之类的。”周楹缓缓说道,“这样,只要她在,陶县就永远是七月初七。” 白令听得头大了两圈——永远是七月初七是什么意思? 他忍不住往对岸看了一眼,峡江上没有任何异状,可是江对岸却笼着一层雾,筑基半魔的目光竟透不过去:“您是说……陶县……那么大一个陶县,现在……” “很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周楹说道,“在七月初七。” “不是,那对岸……” “原本陶县所在的地方,现在应该只是破法笼罩下的一个秘境通道。” 白令听得云里雾里,就是觉得江风有点凉。 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法器,他就说徐汝成那小子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真有这脑子,他爹娘砸锅卖铁也得送他考科举去,至于到了陆吾才开蒙? “里面的人发现异状时,会第一时间往外传信,但我们在外面的人得等到初七,日子追上他们了才能收到。在此之前,秋杀用了某种方法,将项肇的灵骨攘得到处都是,把一帮三岳高手溜得全国跑,恐怕也是为了让他们错开杀回陶县的时间。” 白令沉吟半晌:“只要每个人踏入陶县的时点有一瞬一时的不同,从他们自己的时间‘去’到七月初七的‘路’就不一样长,不在一条‘路’上的人不能互相联系,而不管他们进去以后做什么,时间都会以一个速度推着他们前往‘初七’……她等于是把每个追杀他的高手困在了不同的传送法阵上,任是升灵还是蝉蜕都挣不脱。” 周楹喟叹一声:“不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升灵第一人,真够疯癫的。” 白令:“……” 虽然有点不敬,但您二位还挺心有灵犀的。 又琢磨了半天,忽然,白令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等等,主上,那等我们过了七月初七,陶县会怎么样?” “好问题,”周楹笑了,“有两种情况,要么秋杀没撑到最后,被谁杀了。主人死,破法除,陶县会落回凡间——以我们的视角看,就是整个县城在七月初七那天全须全尾地回来,一切如常,里面的人大概会觉得自己做了场怪梦。” 白令有点肝颤:“‘撑到最后’是什么意思……” 周楹反问道:“陶县跟 外界断了联系后,第一批进去的人是谁,你在陶县周围布置的眼线看到了吗?” 白令道:“应该是三岳项竟,号称‘一笔倒阴阳’。此人是项肇亲兄弟,被一处出现项肇颅骨的地方引走,没逮住秋杀,立刻回了陶县。咱们在陶县附近的眼线说,六月十六凌晨,陶县刚起雾,他们还没来得及上报,‘倒阴阳’就闯了进去——他是升灵的铭文高手,一般精通铭文的人都自觉看得懂山川语,不管什么秘境都有恃无恐。” “‘倒阴阳’,名号还怪应景的。”周楹说道,“陶县里的人一直在七月初七,不知外面今夕何夕。但破法开启后才进入陶县的人,在他们抵达七月初七前,时间与我们是一样的。如果这个‘倒阴阳’是最早进去的,他离七月初七最远,去陶县的‘路’最长。等他到了陶县遭遇秋杀,就是我们也快到初七了。秋杀只要再撑一时片刻,外界时间会超过陶县……那时候,呵,陶县就再也回不来了。” 白令只听懂了最后一句,骇然变色:“什么?!” “破法里万法皆废,但破法之外,因果铁律依然不可违逆。光阴不可倒流,没有人能回到自己的过去。等我们过了七月初七,外面的人就再也不能进入陶县了。而错过了那个时点,破法里的陶县也会永远与人间失之交臂,里面的人对外发的信再没人能接到。即使破法解除,他们也只能停在那一天了。岂不是就同从人间消失一样吗?” 周楹笑了起来:“光我们知道的,三岳半数升灵高手都进去了,昆仑去了三人,南蜀……呵,驯兽小岛,拢共也数不出十个升灵,来了四五个,还有我们玄隐的宝贝点金手。秋杀以一己之力,将三岳的根都给挖穿了,重创四大门派。打从五圣分灵山起,玄门挨过这么大的嘴巴么?当浮一大白。” 白令脑子里“嗡嗡”作响:“那她……那她自己不是也出不来了?” “那可不一定,”周楹道,“她还有‘望川’呢,望川渡一切,渡不渡得了光阴呢?咱们可以在这见证一下,是惠湘君的‘矛’厉害,还是‘盾’厉害。” “当——当——” 白令一激灵,蓦地抬头——镇上的大蒸汽钟报点,暮色至,酉时了。 现在是七月初六的酉时! 殿下早就知道“破法”,早就猜出秋杀的打算,却一直等到现在才说。 破法破一切天规地则,想必各大灵山的目光都会被阻隔,但破法外却没有。 周楹 话一出口,就等于将破法隐藏的秘密带到了人间,各大门派或多或少都会有感应,星辰海之类的地方一定会起波澜。 他是故意等着四大门派把一众高手都填进去,也是故意在这时候戳穿破法的秘密,回过神来的三岳一定会地震,甚至会招来蝉蜕下山。这样一来,如果秋杀赌赢了,利用望川回到人间,明天她一出来,就会当头遭遇三岳大能。正方便隔岸观火的人浑水摸鱼。 而他方才先将“破法”和无渡海群魔联系在一起,封魔印下的“不能提”反而成了他的保护伞,被封魔印一干扰,各大灵山只能感应到消息,追踪不到他俩的对话! “这位秋杀前辈算无遗策,利用我帮她引点金手过来,到时候不兑现承诺,我一个开窍的蝼蚁拿她也没办法,只好问别人借点力自己想办法拿望川。”他听见周楹用有点无奈的语气叹道,“那东西只能用三次,希望她没都用完,不然我就只好……送她一程了。” 暮夏闷热的傍晚,白令浑身发冷,说不出话来。 可是……全县的凡人呢? 那些卷进去的陆吾呢? 白令蓦地抬头看向周楹,那位的眼睛就如此时的峡江一样平静无波。 他的心忽然狠狠地沉了下去。 五年来,白令早有不祥预感,至此都成了真——三殿下那温文尔雅的皮囊下,盖的是无渡海淬过毒的骨。 而世上能拉住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不一定,”白令干巴巴地从嗓子里挤出一线声音,“就算是这样,秋杀也才升灵两年,她一个境界不稳的升灵初期跟一群三岳……甚至四大门派的高手车轮战,虽说确实比被人围攻强些,也未必能……” “未必能活到最后,唔,谁知道呢。”周楹不置可否地笑道,“明天不就揭盅了么,耐心点嘛。” 永远七月初七的野狐乡仙宫门口,已经没有凡人敢逗留了,彻底成了升灵战场。 徐汝成带着陆吾疏散了凡人,依太岁的话,快马加鞭地赶往陶县边界。 此时陶县边界起了浓雾,陆吾老田试着往外扔了一颗石子,他没听见石子落地的声音,清瘴除雾的符咒出手,也如石沉大海。 “外面恐怕是……小徐!”老田扔完符咒,面色凝重地摇摇头,正要跟徐汝成说什么,一回头,发现那莽人已经抬脚走到了浓雾里,当场吓出了一身冷汗。 徐汝成试着往里 伸了伸脚,收回来见脚丫子还在,就壮着胆子闯进了雾里。 走了一段,他捏住怀里一小截转生木——太岁让他把血抹在转生木上,就能暂时通过灵台对话,省得他自言自语瞎嘀咕引人疑惑。 “前辈,边界外什么都没有啊。” 转生木那一头的太岁说道:“你回头看看。” 徐汝成一回头,蓦地睁大了眼。他是知道自己脚程的,感觉自己方才分明已经走出去半里地了,一回头,陶县却仍在身后不远处! 徐汝成迈开腿往回走,数到十,已经脱离了浓雾,回到了陶县里。 老田一把揪住他肩膀,把他臭骂了一顿,却见徐汝成充耳不闻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接了一会儿老田的唾沫星子:“田兄,外面不见了……” 老田:“什么玩意?” “陶县边界十步以外,是一片虚空。” 太岁心里微沉,跟他估计得差不多:人间日起月落,其他地方按部就班地过日子,唯独陶县自己着急,一步迈到了七月初七,将别的地方远远甩在了后面。 听那男装姑娘的意思,这里似乎永远是七月初七,那陶县怎么“回去”? 太岁将放在陆吾身上的神识抽回仙宫门前,迎面被泼了一头血雨。 此地刚刚上演完一场碾压级的升灵之战,第六具升灵高手的尸体化作一片血雨,将秋杀那身素色道袍溅得斑斑点点。 一剑劈了转生木的三岳剑修已经死得透透的,这会儿自己的脑袋滚到了另一棵树底下,要是没人铲,不久就得变成树肥,很有点风水轮流转那味。 隔开升灵战场和十七里镇的芥子还在,芥子主人却已经放凉了。 其他四个死在秋杀手里的升灵,都是一开始不在仙宫里的,除了玄隐,剩下三大门派的人都有。 至于筑基什么的,太岁没来得及数——通常都是他还没看清楚来人是圆是扁,人就让秋杀送走了。 太岁发现,这些人似乎都是凭空出现在仙宫里的,第一句话不是“动了”,就是“能碰到东西了”,跟什么提前商量好的黑话似的。 也就是说,他们之前不能碰到此地的任何事物,周遭一切在他们眼里都是静止的。 看得见摸不着。 太岁琢磨了一会,大致明白了这些外来者的情况:六月十六,陶县从人间消失,去了七月初七。这中间二十天里 ,每天会有人赶到,并决定冒险进陶县来查看,他们进来后看见的应该是破法镯发动那一刹那、静止的陶县。由于不在同一个时间点上,这些外来者看陶县如同海市蜃楼,触碰不到任何东西。 这时,正常人的思路一定是秋杀捣鬼,他们发现自己被困后,会奔野狐乡仙宫来,并以为破局的关键在仙宫。升灵高手们动辄闭关百年,有的是耐心——而此地根本不需要那么多耐心,很快,他们自己的时间就会流到七月初七,来到真正的陶县。 在这些外来者眼里,陶县突然“活了”,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会落在秋杀手里。 对于他们这些陶县里的人,越是临近七月初七进来的外来者,出现得越早,六月十六最早进来的人反而会最晚抵达,等所有人都到了,意味着陶县原本属于的那个人间也到了七月初七。 之后呢?会怎样? 太岁毛骨悚然——他突然意识到,秋杀说要猎这个杀那个很可能不是大言不惭。 刚开始抵达陶县的人是最后几天进来的,那时外面的人应该已经意识到陶县问题很大,敢冒险入内者越来越少;从陶县里面的人视角看,越到后来,落到仙宫里的外来者越多,到时候秋杀恐怕不像现在这样好应付。 但她根本不必赢过这些人,只要尽量撑到最后一人进来,陶县就再也回不去了,所有进入此地的高手等于被她一锅端! 正这当,秋杀若有所觉,拎着剑抬起头,她对上了太岁从转生木里射出去的目光,意味深长地笑了。 这疯婆娘! 太岁骂了一句,迅速用神识搜索起那拿着“破法”的男装姑娘,很快锁定了对方:喂,那镯子是你控制的?你能停吗?大妖怪承诺过你什么?你看着心眼挺好的,怕不是被她骗了! 然而就在他要开口叫住那姑娘的时候,太岁突然顿住了。 等一下,陶县从世上消失……对他有什么害处? 他本体不知被关押在什么地方,压迫得他神识也几乎一动不能动。 而陶县脱离人间,他至少能在这县城里当个自由自在的“树妖”。 太岁的神识静静地停在了一棵转生木里,与那男装姑娘相隔不过几尺,对方毫无察觉。 他恍然大悟:难怪秋杀知道他的存在,却丝毫不避讳他。 那大妖怪笃定了他的屁股会坐在谁的板凳上。 第79章 不平蝉(十三) “太岁保佑……” 不远处的民居里传来絮语声,勾走了他一缕神识。 一处破败的民居门口,佝偻的西楚老妪戴着花镜,正借着星光在转生木板上雕太岁神像。 “太岁保佑这乱局快点过去吧,怕死人了。”老婆婆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道,“这些仙君神君们啊,每年都来,来了准能闹出人命,叫人恨不能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才好,等他们走了再爬出来……” 她家窗口正好有一棵转生木,太岁便在其中,树枝倚着人家的窗棂,心想:这么害怕,怎么不搬走? 随后他打量起老妪的家,家里只有一间屋,里面有一套破破烂烂的桌椅床铺,都缺脚,用泥巴垫了。桌上有油灯,她不舍得点,在门口借光。房梁上吊下个防耗子的筐,筐里有半块杂米糕,还有颗黑乎乎的腌物……是当年在渝州把他吃得痛不欲生的东西。墙角摆着些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还有一摞柳条筐,手工很糙,比机器压出来的差远了,也不知道谁还会买。 哦,他明白老太太怎么不搬走了。 “上次老婆子快病死的时候,就是求着太岁给救回来的。我谁也不信,遇到事就信太岁。神牌得偷偷摸摸刻,蛇王不叫拜……唉,惹不起那些仙尊,太岁勿怪……” 转生木质软,适合动刀,她很快做好了一块神牌,将上面的木屑吹干净了。 神牌成型的瞬间,奇异又微弱的吸引力传来,但太岁的神识今非昔比,再也不会被强行拖到别人身上了。 “前一阵听说有人要收柳条筐,天天盼,老也不来,太岁保佑收筐的快点来……保佑今年能从野狐乡里捡到点好东西,去年去晚了,今年一定赶早……粮食要是能再便宜点就好了,牙不中用,四等米快咬不动了呀……” 太岁在老妪的唠叨中,神识继续沿着小巷扩散,又看见一个赤膊的汉子在打孩子。 那是个楚戏班子,峡江一带人最爱的本地戏,不怎么讲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事,都是逗乐的滑稽戏。特色是最后一幕,所有角色——包括戏里刚被唱死的——一块起来翻跟头。 以前蛇王那瘪三不知什么志趣,就爱看人折跟头,非得把十来岁的半大孩子翻得吐了白沫,他才大笑着打赏,于是整个峡江沿岸的楚戏班子都开始玩命练翻跟头,还得钻研怎么翻出花样来。赤膊的汉子大约是师父,将一帮七八岁的小孩子打得吱哇乱叫,师父红着眼恨铁不成钢,边打边喊:“跑 什么!打你难道是害你?不懂事的东西,你们能干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不明白吗!” “人上人”仨字他高音没上去,一激动喊劈了嗓子。 太岁从戏班门口路过,一哂。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好像嗓门大就能成真似的。 陶县消失了,玄门损失惨重。 那凡人呢? 地上有腾云蛟,峡江有蒸汽轮船,不过那都跟手停口停的凡人没多大关系,大部分人就像野草,赖赖唧唧地在荒地里凑合活,风吹就长、秋凉就枯、一动就死。八成人一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陶县在不在人世,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差别呢? 唔,可能也有一点,陶县邪祟横行,耗灵石的工厂会避开这一带,这里没有那些大机器压出来的玩意,老太太的生意也许能好一点。小小一个县城,短时间之内死这么多升灵,灵气散不出去,种什么不长什么的土质也许会变好。 这岂不是皆大欢喜么? 那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他难道想被关回神像里不由自主,神识随时被别人的喜痛押解走吗? 太岁的神识散到了全县的转生木上,伸展到了极致,他一端在徐汝成身上的络子上,一端在陶县峡江渡口的转生木栏杆上,把自己拉得跟整个陶县一样长。心念一动,树梢就以同一种幅度轻轻地摇摆起来,细心的百姓发现了异状,大为惊奇,纷纷朝那些树顶礼膜拜。 他许久未曾这样痛快过了。 然后太岁翻了个身,神识飞快聚拢收缩,经过某一处时,打出一道很细的灵气。 灵气精准地划在了虔诚老妪刚刻好的神牌上。 老妪“啊呀”一声,吓得将神牌掉在了地上,再一看,神牌上的太岁左右两边脸上对称地多了几条胡子,太岁神君成了太岁神猫! 然后她耳边响起一个地道的本地口音:“别赖老子,你有病自己好的,与我什么相干哦?今日有好事栽到老子头上,明日不顺意了又要栽到老子头上,老子满头让你们栽满草,混账!” 话没完全落稳在凡人耳朵里,他已经回到了那大宛姑娘的院子。 秋杀,区区一个升灵,一脸自己都没活明白的倒霉样,还安排起别人的命来了。 他想:她还真把自己当五圣了? 再说五圣又怎么样,月满后成无尘神,踏 碎虚空自己走了,留下的人间还不是成了这幅熊样? 板板! 他开口喊了那怎么看怎么眼熟的男装姑娘一声:“喂。” 男装姑娘——魏诚响倏地睁开眼,整个人如遭雷击。 “没有恶意啊,别紧张。”太岁面对宛人,本能地换回了他最熟悉的口音,“就是问一句,你知道那个姓秋的傻大个准备利用你,把陶县弄没了吗?” 魏诚响瞠目结舌,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是…… 她一把扣住破法镯,第一反应是这神鬼莫测的仙器搞了什么鬼:“……叔叔?” 太岁:“……” 嚯,大宛那边现在都什么习俗,姑娘说话这么客气? “哎,”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他顺口应了下来,“叫伯伯也行。” 咦? 话一出口,太岁就愣了愣:这话也有点熟,他以前是不是也说过差不多的…… 他仔细端详着姑娘那张消瘦的、带一点风霜意味的脸,看见她眼角泪痕似的灵窍疤,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上次我都没注意,”他听见自己脱口说,“怎么还是落下灵窍疤了?” 他为什么要说上次? “上次”是哪一次? 魏诚响眼圈一下红了。 五年了。 当年他只留下一句“往后的路自己走”,说不再会,就真的“不再会”了。 她惶恐过、怨恨过,后来又一度梦见转生木里的前辈不是不理她,是伤了死了,于是她又开始担心。 她每天对着转生木牌自言自语,伤心难过的时候说,遇事不决的时候说,穷途末路时候也说……然而除了晚秋红林中那一次,转生木牌从未给过她任何反应。 只是就这么说着说着,她就真的习惯“自己走”了。 那块转生木好像成了她少年时的一个梦、一点稀薄的慰藉。 “我在做梦吧?”她想,“要不然这声音怎么还和当年一模一样,连说话的腔调都没变呢?” 魏诚响用力一闭眼,削薄的嘴角颤动了几下,努力地提起了一个微笑的弧度。 她得表现得人似的,不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了。她是个寻道的修行者,不能让前辈失望。 然而魏诚响一开口,声线却到底没稳住,一个趔趄滑出了哭腔:“我……咳,失礼,叔……前辈……” 她的脑子和嘴似乎分开了,各管各的。脑子里茫然地发散着:我怎么能哭呢?金平南郊那场大火不是把我的眼泪烧尽了吗? 嘴里却语无伦次道:“我只是……只是有点意外……” 太岁有些无措地看着她:“你别哭啊。” 你认识我吗? 这么说,我在被封在某个地方之前,原来真的曾经存在过吗? 我是谁? “没有,没、没哭,”魏诚响粗手粗脚地抹掉顺着灵窍疤流了一下巴的眼泪,“我就是想起来,前辈说,菱阳河边的乐师都不算什么,你一把琴能把叫驴捧成名伶……是真的,没吹牛,我后来听过好多名琴,没有比得上你的。” “太岁”脑子里“轰”一声:对,他好像是有过一把琴。 琴铭是…… 此时偌大陶县中,楚民的低语声从路边高高矮矮的转生木中传来。 太岁…… 太岁保佑…… 太岁帮帮我们吧…… 琴铭是“太岁”。 魏诚响摘下脖子上挂的转生木牌,手指上沾的眼泪不小心浸到转生木牌里,几步以外跻身于转生木中的人一刹那间尝到了咸味。 像东海的怒涛一样咸。 恍惚间,他被咸腥的海风卷起,卷回到千丈的返魂涡间、不见底的无渡海底,在一叶中,被补天剑割破了手心。 那里,群魔末路,圣人背信,劫钟不知为谁而鸣。一声巨响中,菱阳河满波的歌与飞琼峰漫天的雪俱往矣,他在锦绣丛中一步踩空,摔在了峡江边、荒村里,摔成了个八瓣的孤魂野鬼……搅在凡人堆里,与他们充斥着腌菜味的魂灵难分难捡。 他想起来了,他不是秋杀那样的大妖邪,差远了,他不配相提并论。 他只是个不着调的少爷,生在金平城西丹桂坊,永宁侯府深院中。 他叫做奚平,字士庸,号余甘氏,是烟花之地里最负盛名的私奔专业户,玄隐飞琼峰上最能丢人现眼的逆徒……都恍如隔世。 他曾忤逆三千大道,以不驯自居,而今唯此不变,竟也勉强够用了。 “阿响啊,”时隔多年,奚平叹息似的叫出了故人的名字,“你这品味分明也没变差 嘛,怎么和那种妖魔鬼怪混在一起?” 魏诚响带着眼泪笑了:“可是你俩贬损别人时候语气很像啊。” 无时无刻不流露出毫无根据的自信。 奚平:“……” 会还嘴了! 他俩缘分很奇妙,一方面纠葛很深,能跨越生死;另一方面关系又很薄,只有一块寸余的转生木板维系,叙起旧来,自然也写不下许多的离愁别绪。无论是流浪在宛阖正邪的夹缝中,还是辗转于峡江两岸的众生里,都重逾千斤,轻飘飘的话带不动。 奚平一言以蔽之:“我闭关来着。” 魏诚响:“我主要在百乱之地活动。” 转生木“沙沙”作响,魏诚响慢慢地收起情绪,讲起大宛的变化与澜沧山下的晚秋红。 奚平很少插嘴,一边不动声色地听,一边将他五年来得到的零碎信息往一起归拢:太子登基,姚家应该松口气了,不知道子明兄还窜不窜稀了。 家国平安,三哥也平安……这开明修士搞的,花玄隐山的钱养自己的人,取众多自以为有情怀的邪祟之长,不比周家列祖列宗在无渡海里抠索高明?现在是七月了,老太太过寿,他应该回金平了。 五年,那老太太八十了啊…… 奚平这念头只一闪,就果断打住了——他回不去,惦记也没用,白添愁绪,不如专注眼前:“你说秋杀能操纵晚秋红杀人,还能和那些树融为一体?” 魏诚响道:“所以我一直怀疑她是个树妖。” 奚平:“……” 阿响算是转生木领着入玄门的,所以她不觉得“草木有神通”是什么稀奇事。 其实所谓“妖怪”只是民间幻想,世上最接近“妖”的,应该是蜀人豢养的灵兽,普通草木禽兽是不可能“修炼成精”的——天天拿灵石灌也不行,顶多变异出点丹药原料,仙草和凡草的区别就是“能不能吃”和“怎么吃”,灵智不会凭空长出来。 能把一种草木当自己身体一样操控,只有一种情况,就是“伴生木”。 这是奚平融合了元洄的正副隐骨后才知道的。 一些高手在蝉蜕时,会催生出一种世上原本不存在的草木,叫做“伴生”,比如元洄的转生木。即使人死了,草木也能找到适宜生存的环境,一直生生不息下去。 后人机缘巧合得到了某些关键传承,就能“继承”这种伴生木 。 然而古怪之处在于,各大门派都有蝉蜕祖宗坐镇,但奚平从来没听说过谁有“伴生木”,所以他以为这是元洄特殊。 现在看来,转生木不是孤例,晚秋红很可能也是一种“伴生木”。 怪不得秋杀能感觉到他存在,原来真是同类。 怪不得她的道看起来那么诡异——奚平围观了几场,她好像没有自己的法器和杀招,但能将死在她手上的人真元整个“吞”下去,以假乱真地使出来。对方的本命法器毫无凝滞,根本不知道主人换人了……直到她把别人遗留的真元耗尽。 晚秋红是寄生藤,这么看,还真有点那个意思。 奚平:“先不说她,那个‘破法’认了你为主?你可以关吗?” 魏诚响摇摇头:“它号称无品阶,谁都能用,但我觉得是品阶太高,也许现存的修士参不透。我只能打开它,设好‘公理’,我和她约定,‘公理破’或者‘公理实现’,则破法终结——叔,你放心,我有分寸,陶县是不会消失的。” 奚平愣了愣:“什么叫‘公理破’或者‘公理实现’?” “此间公理是‘七月初七,秋杀在仙宫夜宴’,秋杀一到仙宫,此地时间就是仙宫夜宴时,若她死在那或者中途离开,夜宴在人不在,‘她在仙宫夜宴’一条就不成立了,这叫做‘公理破’。‘公理实现’,是说破法外也实现了这条公理,破法内外相通时自然解除——也就是人间真到了七月初七仙宫夜宴时,秋杀如果还在仙宫,破法正好能在那个时候把陶县放回去。” 奚平听完却没放心,总觉得有什么事不对。 第80章 不平蝉(十四) 毋庸置疑,人都是要以己度人的,不然就没有理解别人的依据。但有两条,一个是身份性格差异太大,以己度他人之好恶喜悲须三思;一个是见识能力差异太大,以己度他人之行动思虑须慎重。 秋杀无疑属于后面这种情况。比如奚平之前稀里糊涂的,就完全想象不到世上还会有“破法”这种东西。 这会儿奚平神魂归位,要不是树没那个功能,他得出一身冷汗——他居然自以为是个跟秋杀差不多的大妖邪,拿他那一瓶底的见识去琢磨人家几百岁的老妖怪! “不,阿响,你我想不出怎么破的局,不见得能困住别人。我们都不知道她手里还有没有类似‘破法’的神通。”奚平沉声道,“你要看她目的。越往后,她对手就越多,只要有一个高手令她苦战,后面进来的敌人就会越攒越多,这时候破法破,陶县重回人间,外面还不知道有谁等着要她的命,她被不被动?秋杀如果真心想把陶县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她不会不考虑自己的处境,不会答应你这坑她的终结约定。” 魏诚响闻言怔了片刻,随后悚然一惊:“是,前辈,我托大了……我是不是不该来?” “确实。”奚平心说。 不是他冷心冷性,主张有恩不报——而是在他听来,秋杀当年放过魏诚响就很不对劲。 阿响没有觉出不对,因为她性格本来就那样,刺硬肚子软。 可是奚平琢磨了一下,易地而处,要是他师父不在了,照庭躲他八百年不见,然后当着他的面跟个陌生人跑了,他能气成葫芦,非得当场把狗剑人一起砸成渣才解恨。 秋杀当然不是他,但她身上血气从跟前一过都熏得人头都疼,难道在这方面能比他还大度? 奚平说道:“来都来了,再说该不该的没用。” 突然之间,他俩谁也没心思感伤颠沛的命运了,凑在一起,迅速将“破法”规则梳理了几遍,一无所获——魏诚响是破法镯的主人,她虽然不能完全控制破法,但类似于“仙宫夜宴范围如何界定”、“秋杀的本体不在,她神识控制晚秋红去了算不算”之类模糊的问题都是按她的想法来的,她甚至不会告诉秋杀,所以对方肯定没法利用规则玩文字游戏。 其次,破法“公理破”和“公理实现”两条,任意一条成立就行,同时成立当然更没问题,魏诚响简直把秋杀的路堵死了。 就在奚平开始怀疑是自己小人之心,疑神疑鬼时,突然,他灵 感被触动了。 有高手靠近这里! 奚平立刻分出一半神识,顺着转生木飞出小院,见几丈远处站着一个赭衣男子,俊秀得有些女相,文质彬彬的。 唔? 居然有人进入时空静止的陶县之后,没有依着本能去找仙宫? 奚平没见过这人,只是觉得他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便在神识中对魏诚响说道:“玄隐的人。” 魏诚响一愣:前辈以前说起“玄隐”,会说“玄隐山”或者“玄隐内门”,以便跟天机阁之类的外门区分,偶尔还会漏出一两次“仙门”的说法,一听就是玄隐的仙尊——只有玄隐自己的人才分得出这门那门。 可方才,从他嘴里吐出“玄隐”两个字,却带着说不出的冰冷疏远。 发生什么事了? 没容她细想,那男子已经来到小院门前。却没动手敲门,先从怀里摸出了一副眼镜架在了鼻梁上。 恰好他身后有一棵转生木,奚平悄无声息地将树枝压下,从那男子眼鼻间隙中透过镜片看了一眼,惊见院门和院墙上布满了不可见的铭文。 是秋杀留下的禁制。 奚平在楚国地下黑市混迹五年,古怪稀奇的铭文不知见过多少,却居然不太能看懂那些铭文字,只隔着镜片感觉到了字里行间森冷的杀意。 来人盯着那些铭文相了会儿面,大约也是无计可施,便叹了口气,后退一步朗声道:“在下玄隐山林炽,求见破法主人。” 什么,点金手?! 奚平:“是他?” 魏诚响:“是谁?” 奚平:“……” 不是刚说完吗? 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等等,你听不见他说话?” 魏诚响莫名其妙:“他说话了?” 一人一树面面相觑片刻,魏诚响的脸色微沉。 奚平将才滋生出来的侥幸抹了——秋杀不单保护她,也将她与外人隔绝了。唯一不受限制的就是他这转生木里的“树妖”,同样有伴生木的秋杀知道他能直接通过灵台与阿响说话,外物阻拦不了。 毫无疑问,秋杀认为他这个“同类”利益一致,甚至指望他暗中帮忙。 林炽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不见回音,便又说道:“我在南海听说了陶县的异状,当时觉得很像‘破法’,却一直不敢相信。因 为破法是我见过最挑剔的法器,能改换周遭一切规则,不想现身的时候,就算蝉蜕来了也逮不住。当年……” 他说到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将话别开了:“她绝不会选择秋杀那种残忍嗜杀之人。这位道友,破法选择你,我相信你不管是什么身份,必持身清正,凡事问心无愧。我没有恶意,不知可否出来一见?” 奚平一字不落地将这话转述给了魏诚响。 天杀的晚秋红,害他在这当学舌八哥。 学完,奚平本想说点什么,忽然看见魏诚响的样子——她手腕搭在膝头,天生的长手长脚,垂下来的手指关节微微凸起,上面有很多茧。 他一愣,忽然意识到她不是小女孩子了,便又把话咽了。 果然,魏诚响也没像少女时那样,慌里慌张地征询他的意见。她很沉得住气地用手指敲打着膝盖,没吭声,等着听林炽怎么说。 半晌得不到回音的林炽抿了抿嘴,脸上露出不堪的神色,好像被迫唱可笑的独角戏在折磨他,看得奚平都替他尴尬起来。 片刻,林炽叹了口气,又硬着头皮说道:“尊驾选择站在秋杀那边,自然是要防备我的,大概也不信我。我进入陶县之后这几日四处观察,发现此间‘破法公理’似乎与时间有关,不知我揣测得对不对……我只是想告诉尊驾一声,时间非常危险,一旦出岔,陶县可能会永远消失。秋杀是不是从来没有透露过,除了‘破法’,她手里还有‘望川’?” 望川! 奚平突然想起来,秋杀借徐汝成给三哥写信,也提到过这个东西。 魏诚响轻轻摇了摇头,敲打着膝盖的手指停下,她一开口就是熟练的低沉男声:“请教点金手,望川是什么?” 奚平本想替她转述,却见她话出口的刹那,院门上两个铭文字就那么蒸发了,她的声音畅通无阻地透过门缝传了出来。 是了,破法中没有法度,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非常随机,能挡住镀月峰主的铭文被小小半仙一句话戳破自然也不足为奇。 奚平知道仙器之间可能会因属性不合互相排斥,升灵级以上的仙器甚至可能排斥属性不合的人。可他从来没见过破法这么……灵得活见鬼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奚平甚至感觉它是活的,有自己的意志。 林炽终于得到回应,如蒙大赦似的,他松了口气:“‘破法’是在一定范围内破坏天规地则,‘望 川’则能把人渡到任何地方。” 魏诚响坐正了:“包括‘破法’内外吗?” “没有人试过,”林炽低声道,“‘望川’只能用三次。” 破法也有使用限制——撑到极限,基本也就能管陶县这么大的地方,但它好歹是可以反复用的,望川却只能用三次。这两样仙器都是动了底层规则的东西,近乎之物,无法用品级区分,一定是使用条件越苛刻的越高端。 也就是说,望川能穿透“破法”的可能性极高。 魏诚响定了定神,通过灵台,飞快地对奚平说道:“不,那应该也只是她给自己留的后手,万一破法对她不利,她可以随时逃出去。望川应该不会危及陶县,破法到了点一定会终结,因为不管秋杀人在哪,只要公理不破就是实现,实现不了就是公理破了,哪怕她能用‘望川’卡着那个时点离开。” 奚平却缓缓抽了口气:“阿响,不是那么算的……娘的,这惠湘君到底是什么人?难怪八百年前五大仙门联手杀她一个升灵。” “什么?” “‘望川’如果真能带她去任何地方,她是可以既不让公理破,又不让公理实现的——她只要在那个时点之前一瞬发动望川,带着她把那个时点跳过去。仙宫夜宴不会在一瞬间结束,她还在夜宴上,公理不破,但时点交汇的那一瞬间没有秋杀,公理不能实现。” 魏诚响听得脑门疼,在林炽面前保持着沉默高深的形象,悄悄对奚平道:“望川还能带她跳时间?不是,前辈,我乱了……那不可能。望川要是这么神通广大,她干吗不回到过去,惠湘君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人救下来?或者干脆回到五圣建灵山之前,那她岂不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可以为所欲为了?” “望川肯定不能,时间是因果铁律,但……” 奚平后半句话几乎和林炽重合在一起。 奚平:“这里是在‘破法’内。” 林炽:“而且这里可是在‘破法’内啊。” 破法内,除了“公理”,一切铁律皆无效。 两者叠加,真能逆转阴阳与光阴。 林炽轻声说道:“事后她可以用望川回到人间,如果我没算错,望川以前应该用过一次,正好还剩两次。” 而陶县从人世间消失,带走半个玄门……以及背叛了她的破法镯。 魏诚响脚心都开始冒凉气,一口咬住自己舌 尖。满口血腥味中,她闭了闭眼,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对奚平说道:“是我的错,陶县真没了,我万死难赎其咎。但破法镯一旦启动,没有人能停下来,除非我死……前辈,百乱之地和大宛边境上,原南阖跋靖县往南十六里有个小村,我收留了一些有神智的百乱民,因我缘故,他们崇拜转生木,种了好多,你……” 奚平打断她:“瞎壮烈什么,我管不了。” 在“破法”外,他根本离不开神像,她还一杆子给他支到百乱之地了,真会派活。 “除非你死是谁说的?”奚平幽幽地问道,“你自己试过吗?” 魏诚响:“……” 对了,是秋杀一直在暗示:她这破法镯主人要保重小命,她一死破法就得终结。 “你活着都控制不了那破镯子,它还管你死不死?”奚平道,“快别扯淡了,你就是个镯子架,想得倒多。快问姓林的怎么办。” 魏诚响依言转向林炽,将破法镯的公理和终结条件说了一遍:“林大师,你有没有办法?” 林炽听完良久没言语,半晌冲天苦笑了一声,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魏诚响:“林大师?” “我不是大师,”林炽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同她相比,我不过是个手工匠人……她的遗作我参不透,没办法。秋杀要杀的名单上,我大概还排在项肇之前,既如此,我就不要耽搁了。” 魏诚响:“等……” 奚平:“……” 这俩玩意绝了,有问题不解决问题,自杀倒都挺积极。 他情急之下,路边几棵转生木的根集体冒出来,绊在林炽脚下,与此同时,一道符咒从转生木里飞了出去,直拍向林炽后心。 “给我站住!” 第81章 不平蝉(十五) 林炽猝不及防遭了偷袭,仓促间,只来得及回手撑起薄薄一层灵气挡在身后,那道来历不明的符咒洞穿了他的防护,拍到了他护身法衣上才消散,将他整个人搡了出去。再加上脚下被树根一绊,堂堂镀月峰主差点摔个大马趴。林炽踩着醉酒步踉跄出一丈多远,撞在了墙上。 只能透过铭文缝隙听声的魏诚响:“……” 什么动静? 奚平:“……” 林大师这四肢怕不是头来时候刚换上的,怎么看着这么新? 他简直有些恍惚起来:他是不是还忘了点别的?他确实是个筑基来着吧……筑了个空虚没道心的那种? 当年东海上,他拿着师父的一道剑气把林昭理腿都削软了;方才那些误入升灵战场的筑基修士也都像滴在热锅里的水,落地就蒸发——怎么就他,不光能在升灵战场里自由穿梭,连镀月峰主都敢打? 林炽狼狈地扶着墙站住了:“尊驾何方神圣?” 林大师不是太岁信徒,也没往转生木上吐过血,奚平不能直接跟他说话,便收回杂七杂八的念头,用灵气在地上划道:“林峰主留步。” 林炽低头一看,见那字是正经八百的宛字……不知为什么,字迹还有点眼熟。 不等他追忆,便见那撇捺乱飞的字工整文静了一点,又写道:“我或许有办法可以试一试,阁下若是投胎不太着急,能否帮个忙?” 十七里镇仙宫—— 分明是盛夏六月……不,七月初的天,仙宫周围却缠起了漫山遍野的晚秋红。错乱了季节的寄生藤条霸道地将仙宫周围一应花草树木都给清了,转生木也不能幸免。 要不是那些晚秋红好像顾忌着什么,只在芥子笼罩的范围内活动,恐怕这会儿整个陶县都给它占满了。 此时,一个来自北历昆仑的剑修赤红着眼,一剑斩向那些晚秋红。 这昆仑剑修名叫做成玉,也是北边成名许久的人物,被师门派到楚地来“诛邪”,本没太将秋杀当回事——才“两岁”的升灵初期,境界都不一定稳了。项肇阴沟翻船,只能证明南人确实没几个拿得出手的剑修罢了——他这回来,还带了几个百五十岁以内筑基的好苗子来历练,都是下一个五百年的昆仑名剑,谁知一代英才,都因他一时冒进折在了这里。 成玉一剑将地面劈开数十尺之深,诡异的晚秋红被他连根翻起,他看清了那鬼藤的根,头皮都奓起来 了——只见那些寄生藤不是扎根在草木上的,凸起的根系缠的是人尸,里面有不少熟面孔! 死在这里的筑基修士已经只剩灵骨,肉身尚在的都是升灵以上。成玉一眼认出不远处的一具尸体正是他一位同门。 可他进陶县之前收到消息说,这位同门还在路上,怎会赶在他前面死在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等他把乱成一锅粥的脑浆平复下来,那扎根在他同门身上的寄生藤条就凶猛地朝他扑了过来,声势浩大的剑气迎面拍下。成玉大喝一声,狼狈抵挡,本命剑上震出了裂纹。他连退数尺,惊骇交加——方才那道剑气他闭眼也不会认错,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昆仑九剑。 那吸附在同门身上的寄生藤好像吸走了人全部的真元与修为! 成玉瞳孔微微放大,扫过漫山遍野的晚秋红:如果每一簇藤条都长在尸身上,那等于说……所有之前死在这里的人都成了秋杀的傀儡!她有一支升灵护卫! 怎么可能? 就算世上真有能吞人修为的邪道,她也是升灵阶,怎么可能容纳下这么多同等级的真元? 这时,略微有些低沉的女声哼唱着《楚女渔歌》,从那些微微颤抖的红叶上传出来:“峡水南去兮,东望渝渚;细浪靡靡兮,与公子同渡——” “我不信!”成玉蓦地握紧了手中剑,悍然迎上漫天藤条,“给我出来!” 藤条中应声走出一个人,秋杀满身满头都被血染过了一遍,手中提着死人的本命剑,两把同源的昆仑九剑撞在一起,她的歌声骤然尖锐,尾音变成了哨声。成玉再要反应已经来不及了,他背后的藤条陡然撕开一条口子,一只被哨声操控的南蜀灵兽一口朝他咬了下来。 成玉把心一横,剑锋出则不回头,一丝神也不往身后分,双手将重剑往下压去。剑刃几乎压在秋杀鼻尖上,几缕长发被剑风扫了下来,灵兽的獠牙也要碰到剑修的天灵盖。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断喝,一道极亮的火光破空而来,竟不落地,正好插在灵兽和成玉之间。 秋杀手中剑断,被晚秋红缠住的昆仑剑修尸身上真元耗尽,转瞬分崩离析,而她像只锈色的大蛾子往后飘去,错开剑风,暴起的晚秋红树藤仓促地挡在她面前,都被逐霜破雪的昆仑剑削断,那剑气堪堪逼至她身前,在那张妖异的美人脸上落下一条血痕。 她操控的灵兽落地时鼻尖擦在火苗上,疼得大吼一声往后退去,再不听 哨声指挥,蜷在火焰圈里不敢动了。 “火灵笼……”秋杀伸出舌头舔去脸颊上血迹——她连舌头都比别人长,能轻松碰到自己鼻尖——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映着火光,要烧起来了似的,她灼灼地盯着一个方向,“胆小鬼,你可算是敢露面了,怎么,挑到你愿意抱的大腿了?” 成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一个赭衣男子坐着一只两人高的青鸾鸟从天而降,脸色比满地的死人还白。 成玉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青鸾,再一看,那祥瑞鸟双目是一对透亮的白灵……它竟是个足可以假乱真的仙器。 “多谢,”来自北方的剑修迅速把气喘匀了,朝来人一拱手:“多谢,昆仑成玉。” 赭衣男子目光与他碰了一下,迅速移开,只冷淡客气地一点头:“玄隐林炽。” 成玉吃了一惊:“点金手?” 秋杀大笑:“他也配?” 林炽没有反驳,手指尖夹了张符咒在自己喉间一抹,他的声音瞬间在整个芥子中扩散开:“诸位……” 他一开口,秋杀立刻像闻到血腥味的隼,扑了上去。青鸾载着林炽扶摇而起,烧白灵的仙器果然不同凡响,真青鸾都不能这么飞! 秋杀身法有多快,青鸾仙器就有多快,它竟不用人控制,会随身后的追踪者自己调整速度和方向,林炽背书似的,声音平得好似盛夏的峡江:“我等此时都在一个名为‘破法’的法器中,法器将我们所有人拉到了七月初七,若在外界时间过了七月初七仙宫夜宴前,秋杀不死,陶县将再无法回到人……” 他最后一个字没说完,芥子里的晚秋红已经暴动起来,十多处藤条冲天而起,每一根合抱粗的藤里面幻化出一个秋杀,不知从哪个倒霉剑修那里吞噬的剑气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林炽没慌,座下青鸾翅膀伸长变形,花苞似的将他包裹起来,堪堪扛住了秋杀的剑。 “你个,缩头,王八!”秋杀不依不饶,话音每一顿,便掀起一拨山呼海啸的剑风,砸向裹住他的仙器,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这哪里是个升灵初期! 林炽躲在黑布隆冬的仙器里,眼看仙器被那大妖邪砸出了缝,白灵越来越黯淡,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也不着个急,就幽幽地给那裂缝相面。 “你害她身死道消,还有脸拿着她的东西欺世盗名,大言不惭点金手,给我滚出来!受死!” 林炽又叹了口气— —奚平怀疑这位林大师是打铁打多了,肺有点问题,唉声连着叹气,活像个刚死完全家的小鳏夫。 此时,奚平分出了一缕神识,就躲在林炽袖中的转生木牌上。 这位镀月峰主乃是奚平这辈子见过的最好欺负的升灵,没有之一。让他滴一滴血到转生木牌上,奚平还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跟他讨价还价,谁知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林炽就取血滴了,坦坦荡荡地摆明了态度——随便你暗算,明算也行,反正我活腻了。 这会儿奚平忍不住开口道:“林峰主……” 林炽:“唉,她说得对。” 奚平:“……” 谁管她对不对! 你先把我让你说的话说完再死啊,能不能有点出息啊林峰主,求你了! 只听“喀”一声,护着林炽的仙器生生被秋杀砸裂了,凛冽的剑气扑面而来,幸好此时被困在仙宫中的其他修士回过了神来,昆仑成玉率先一剑飞来,替林炽挡了一下。 紧接着,一头不知名的南蜀灵兽和符咒同时飞过来,符咒荡开张牙舞爪的晚秋红,灵兽接住了半空中掉下去的林炽。被晚秋红困在仙宫各处没头苍蝇似的修士们纷纷聚拢过来。 奚平快没脾气了:“快说!” 灵兽载着林炽与一缕腥风擦肩而过,那林大师总算想起了自己要干吗,接茬“背书”道:“破法不在她手上,破法主人是她同伙,修为不高,就藏身在陶县边缘,被铭文隔绝了。” 说完,他报了魏诚响的地址:“诸位道友有擅铭文的,请去看看。” 修士中几个铭文高手立刻对视一眼,退出战圈,剑修们和符咒随即补上空缺,颇有默契地挡住秋杀。 魏诚响被院里陡然亮起来的铭文惊动,就知道“救她”的人来了。 奚平计划第一步,就是要把她从那小院里放出来。 奚平猜,虽然魏诚响死了破法镯不一定会停,但没了主人,对仙器肯定也有影响,否则破法镯一启动秋杀就杀人灭口了,根本不必留着她泄露破法公理。圈着魏诚响,肯定是为了保护她直到仙宫夜宴时间点。 秋杀将阿响放在一个远离十七里镇的小院里,仙宫那头打起来,两头兼顾肯定够呛。那么万一魏诚响藏身之地被人发现,或是她自己叛变要出去怎么办? 秋杀一定做了别的准备。大妖邪太狡猾,奚平主张不贸然行动,先让这帮名门正派给趟 个雷。 此时,几个来自三岳的铭文高手围住了小院,神色都十分凝重,只觉这院墙外的铭文之古老见所未见。 几人谨慎地合计了片刻才开始破铭,奚平透过转生木看见,就在院墙外铭文才刚破开一条缝隙,院中突然卷起了灵气暴风。墙里、地面、包括魏诚响身上全是层层叠叠的铭文,什么时候布下的,他俩竟然谁也没察觉到! 只听一声巨响,几大高手猝不及防地被炸飞了出去,不知是死是活,院门口的地面几乎碎出口井! 如果魏诚响是自己要出去,此时正好站在门口,以她这小小半仙的修为,人应该已经被搅碎了。 下一刻,魏诚响凭空消失,奚平暗道一声“侥幸”,在转生木里的神识紧跟上她。 果然,他猜得八九不离十,魏诚响没了会对破法有影响,但不可能让破法停下。要是有别人想抓她,她当时肯定不会往门口凑,秋杀的“后手”会把她转移到别处;而要是她自己叛变,那留着她这破法镯主人弊大于利,秋杀会干脆弄死她“断尾”。 逃过一劫的魏诚响被传送到了陶县另一处边缘,几乎到了与十七里镇仙宫相距最远的地方,她踉跄着站稳,身上铭文消失了,手还在抖。 奚平神识一扫,此地正好距离徐汝成不远。 天意! 他立刻给徐大宝传了信:“过来替我接应个人!” 仙宫中,成玉抓着林炽躲开了一条晚秋红树藤,飞快地问道:“林大师,请问怎么知道外面时间走到哪了?” 林炽道:“越早进入陶县的,到的越晚,若我没记错,陶县是六月十六凌晨消失的,那天天亮之前进来的人就是最后一批,见了他们,留给我们的机会就不多了。” 话音刚落,就有一个三岳修士骇然变色:“我……我是十六夜里进来的!” “什么?!” 一时间,连林炽也微微一滞。 奚平忙问道:“怎会这么快?” 按他预想,即使他们在破法里面无法准确感觉到外面时间流逝,那也是整整二十天,总不会是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的。林炽是六月底才进入陶县的,他找到魏诚响时,外面应该至少还有一多半时间才对! 林炽思量片刻:“恐怕还是因为‘破法’,她不喜欢被强行突破,喜欢‘实现’。因此她会不动声色地修改规则,有利于自己‘实现’。六月十六那会儿 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天误入陶县的修士很多,对秋杀来说,是临近‘实现点’就越危险,所以破法会极力压缩这段时间。还有……恐怕也是因为你我。” 奚平崩溃道:“这里面怎么还有我的事?” “那位小魏兄弟将此间公理说给了你我,无形中增加了公理被破的风险,恐怕导致破法镯进一步压缩了时间。” 奚平:“……” 一个破仙器,居然还有自己的好恶!怎么这么事儿啊! 他被人活生生地强行供奉了五年,讨厌吃腌物这事谁在乎了? 林炽话音没落,不远处就传来人声和叫骂声。 六月十六当天误闯陶县的人是最多的,大批的修士到了,而那暗处的破法镯还在加速时间! 大宛渝州,金乌西沉,夏末秋初的蝉声聒噪得仿佛要沸腾。 周楹摸出块怀表看了一眼:“里面的人应该快见到项竟了……‘项肇’、‘项竟’,这兄弟俩,名字还挺有意思,名里带命似的。” 白令有些坐立不安,反复将通讯仙器掏出来看,准备了一打白纸替身:“主上,林大师也在里面,据说他也曾与惠湘君交情甚笃,他必定知道破法的事吧?他能猜出破法公理吗?” “或许,炼器道很少有特别蠢的。”周楹颈间护心莲一闪,似乎不愿意他这样说自己的制作者,周楹没理它,继续道,“所以秋杀要是还没死,里面人现在应该已经疯了。” 陶县里的修士确实已经疯了,陆续进入仙宫的人自报是六月十六戌时、申时……转眼过了午时,继续往前。 瞬息之间,就有一个时辰指间沙似的溜过。 而秋杀仿佛知道破法在帮她,干脆“化”在了满仙宫的晚秋红里,到处都是她,到处都不是她! 裹着升灵战场的芥子一直在膨胀,此时几乎已经到了十七里镇的边缘,被撑得摇摇欲坠。无意中,杀红眼的成玉一剑没收住,剑风刺破了芥子边缘。 而此时,除了探边的徐汝成等人,另一拨陆吾方才将最后的老弱病残撤出十七里镇,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晚秋红为躲昆仑剑修的剑,从芥子里探了出去,将一棵转生木的老树缠断了根,往一个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头上砸去。 奚平:“你娘的秋杀!” 阴影压下来,老人愕然地抬起头,却见眼看要砸在自己头顶上的转生木竟以 一个诡异的姿势卡在了半空。 老人呆呆地瞪大了昏花的老眼:“太岁……” 奚平:“走开!” 赶来的陆吾忙将人拽走,大树轰然倒下。 下一刻,陶县上空却有一道惊雷闪过,直接劈在了脱离芥子的晚秋红树藤上。 一众升灵高手被这炸雷吓了一跳。 破法又在闹什么幺,怎么突然有天劫? 奚平抬起头:对了,秋杀发过誓,不得伤及无辜,否则必遭破法反噬。 林炽喃喃道:“原来她伤及凡人会遭破法反噬……” 奚平厉声喝道:“林炽!” 可是晚了,林炽已经说出来了。 “嗯?怎么……”林炽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南蜀和三岳同时有修士朝那芥子边缘出手。 芥子撑了这么久,本来就快不行了,哪遭得住这么多升灵群殴?顿时崩了,升灵战场的余波把十七里镇的地脉都掀了。 林炽变了脸色:“诸位道友!” 你们这是干什么?道心都不要了吗?! 他灵台里传来那“太岁”的冷笑:“反正过了点弄不死秋杀,陶县也得消失,在人家看来,牺牲这一点十七里镇周围的蝼蚁救全县天经地义,哪里有违道心?道心挺好的。” 成玉别过头不往外看,一剑斩向仙宫里的晚秋红。 与此同时,众多升灵高手的法器落雨似的砸在秋杀容身的树藤上,十七里镇内外跟着地动山摇,天劫悬在头顶“隆隆”作响,警告秋杀不得违誓。 秋杀大笑,笑声在整个仙宫回响,几乎与雷鸣起了共振:“好!名门正派!漂亮!” “轰”—— 她不管天劫,悍然反击,要震裂人耳的雷笔直地落在了晚秋红上。 升灵的灵气撞在一起,横扫出去,要将整个陶县夷为平地! 就在这时,整个十七里镇周围的转生木突然疯长起来,整个仙宫里存的灵石都朝那些转生木涌过去。 晚秋红本能地想争夺灵气疗伤,秋杀却心念一动,止住了蠢蠢欲动的树藤:“咳咳……哎哟……咳,热闹看够了,你终于也按捺不住出手了?” 只见那些路边斜腰拉胯的转生木活了似的,从树根开始爆发,粗壮的根系一缕一缕地顶破地面,堪堪堵住了裂开的地缝,扛住了摇摇欲坠的房舍,而树身在 疯狂地吸着升灵战场中外泄的灵气。 秋杀笑道:“得了,让给你。” 在人们目瞪口呆中,转生木这种原本最多只能长丈余高的糟木头树成了精似的,长成了参天巨树,将升灵战场围了起来。 紧接着,不知哪棵树的树冠一晃,一道符咒毫无征兆地飞了出来,直接将附近一个三岳修士从半空砸了下去。 除了剑修之类的修士会锻体,走其他道的修士不见得精通武艺。与人对战,都是靠自己灵感指挥,因此大部分修士动手就是比拼修为品阶罢了。 可在破法中,那些树打出来的符咒却好似天谴,完全不触动修士灵感。 一时间,众升灵都像差点被绊了个大马趴的林炽一样,根本反应不过来,方才打出去的灵气全被转生木“退还”了回去,好不狼狈。 一只蝉大约是吓傻了,趴在转生木树干上,这样都没飞走,振翅叫了一声。 回过神来的楚民不知是谁先喊道:“快看,烟云柳!是太岁!” “太岁!” 劫后余生的人们跪了下来。 “太岁显灵了!” 晚秋红从有意避开转生木,秋杀抬头看了一眼仙宫永远酉时的天,笑了:“‘太岁’……呵,这地方马上归你了,以后你就是陶县的真神,真让人羡慕啊。” 她话音刚落,一个找不着北的人出现在了仙宫里,震惊地望着一片废墟和满地妖藤。 六月十六凌晨进入陶县的项竟到了。 最后一个人。 第82章 不平蝉(十六) 在无声无人之处,三岳项竟从六月十六一直困到了七月初七,若非升灵高手心志坚定,非得疯了不可。此时骤然落在血腥气冲天的晚秋红中,项竟来不及有任何反应,熟悉的剑气已经靠近过来。 大哥? 不,不对! 项竟飞身躲开,一个看不清的人影手持修罗剑,朝他连砍三剑。 他一边仓皇闪避,一边竭尽全力想要看清对方,快如闪电的三剑落下,修罗剑毫无征兆地粉碎,项肇的真元耗尽,灰飞烟灭。 项竟脑子里“嗡”一声,心神巨震,不提防耳边突然一声巨响,一对来自南蜀的大钹几乎将他三魂七魄敲了出来,项竟的身形顿时卡在了那里,下一刻,几根晚秋红同时穿透他胸腹及眉心,直接夺走了他的真元。 然后他听见一个低而柔和的女人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的晚秋红看得上你,是你不知积了多少世的福份,你还敢跟我拿乔?说句不中听的,一个小小项氏旁支,还不知刮着何人膏脂、借着何人东风入的道,因果报应真追究起来,你来路干净么?” 那是…… 项竟目眦欲裂,五官都张开到了极致。 那是很久以前,他亲口吐过的狂言:“我项家人看得上她,是她不知积了多少世的福份,她还敢跟我大哥拿乔?说句不中听的,一个小小民间修士,还不知走的什么邪路入的道,玄门真追究起来,她来路干净么?” “东衡三岳姓项,大楚姓项,这江山是我家的,灵山也是我家的。” “陶县姓秋,七月初七也姓秋,”一张嫣红的嘴唇凑近他耳边,秋杀得略弯下腰才能够到他,被打散的长发蛇似的垂在项竟身上,“你的真元是我的了,你的命也是我的……哈哈哈。” 秋杀一露面,升灵修士们的攻势就山呼海啸地朝她招呼了过来。 她浑不在意地将项竟的尸身拉扯到地下,把她在晚秋红里积攒的所有真元都朝那汹涌的灵气撞了出去。 此时仙宫,半空中的升灵修士雪花似的陨落,地下被晚秋红缠绕的尸体一具接一具的灰飞烟灭。她不管周围转生木林能不能接住这么多灵气,也不管破法中的天劫会不会将她烤成焦炭。 天地可破,诸神可杀,众生自求多福去吧,关老娘屁事! 可惜林炽那缩头乌龟躲在他的壳里,藏在转生木林中不出来。 成玉被晚秋红的藤条抽飞了出去,眼 睁睁地看着旁边一个南蜀修士被蜀国自己的灵兽咬掉了一半,他经脉剧痛,真元已经行将耗尽。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林炽的传音:“让开。” 成玉想也不想飞身闪避,海啸似的灵气与他擦肩而过,来自昆仑的剑修骇然抬头,见一道赭衣身影一闪,林炽双手结印,一道符咒脱手。 周围转生木林从升灵战场上吸的灵气全顺着那道符咒盖在了晚秋红身上。 十七里镇的大地陡然塌陷,那盘踞在全镇的晚秋红被林炽这一道符咒砸进了地下! 成玉骇然——这片诡异的转生木林竟是点金手操控的! 玄隐山点金手鲜少露面,成名八百年,果然深不可测! “深不可测”的点金手整个人晃了晃,脸色更白了,转生木里的“太岁”在冲着他的灵台咆哮:“杀招!林大师!你这不是封镇符咒吗?你把她镇住干什么,圈起来养大吗?恕我直言,她再大就有你两个高了!” 林炽经脉都快给符咒余波冲断了,虚弱地说道:“升灵级的攻击符咒我就能想起这一个……” “罗青石到底怎么让你从潜修寺毕业的?!” 还不如用他那些从邪祟那学来的野路子符! 林炽:“谁?” 奚平:“……” 忘了林娇羞岁数了,八百年前罗大个还不知道在哪座猴山上扯旗呢。 这时,奚平耳边响起一声冷哼,他悚然一惊,周转在树林里的灵气突然凝滞。 只见成片的转生木林突然毫无征兆地枯死了,枯死的树身上滋出了寄生的火红藤条。奚平分明没有身体,一时间却有种自己被扒皮吸髓般的错觉……大妖邪什么时候把晚秋红的种子埋进转生木周围的?! “在陶县里做真神不够吗,你还想出去?姓林的给了你什么承诺?”寄生藤不断地将根系扎进转生木中,秋杀阴恻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贪心不足啊元洄后人,不过……你真当我对你毫无防备么?” 这时,渝州边境小镇上,报时的大钟“铛”一声响了,钟楼顶上冒出滚滚蒸汽。 白令猛地站了起来。 “别急。”周楹看着怀表,头也不抬——边陲小地方设备年久失修,镇上的破钟一上弦就快,大概得五下响完才是整点。 “铛——”第二声。 十七里镇的魏诚响已经到了转生木 林边上,一时却寸步难行——林中参天大树都被晚秋红藤缠上了,她从上空一过就得被藤条扫下来。 坏了,这怎么过去? “这鬼地方就要消失了。”秋杀想,“以后这些大人物们可就永远脱离五圣庇佑之地,要在传说中的邪神手下讨生活了。” 有意思,反正陶县就这么大,就这点灵气,好像养蛊,若干年以后,会是谁吃掉谁呢? 她感觉到怀中的望川在微微发烫,就烙在她胸口正中微微偏左的地方,好像她的心也是热的。 就在这时,她忽然“嘶”了一声,骤然将神识投到十七里镇外。 一缕烟升起,随即,她感觉到尖锐的刺痛——一个楚民点着了晚秋红的藤! 等等,她的藤怎会被凡人点着? 那火为什么只烧她不烧转生木? 绝望的凡人们很快发现那缠住了神树的藤怕火,不顾陆吾阻拦,纷纷围拢过来。 “烧它!烧它!” 奚平一愣之后笑了起来:“因为这里是破法啊。” 破法中,时空倒转,实体化虚,升灵与蝉蜕一文不值,凡人的愤怒能点着白灵和蓝玉。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冷热不均的转生木林起了风,奚平当机立断加了一道符咒,乘风将大火推高丈余,往缠在身上的妖藤上卷去。 大宛渝州的报时钟响了第三声:“铛——” 魏诚响扣住了手腕上不可捉摸的破法镯,她感觉不到时间,但是作为破法的主人,她感觉到破法的“实现点”快到了,那唯恐天下不乱的镯子已经高兴了起来……这事简直不能细想,一个镯子居然会“高兴”! 魏诚响再顾不上别的,一头往大火和浓烟的方向扎了进去:“前辈,来不及了!” 话音没落,一棵身上火苗乱窜的转生木突然挡在她面前,魏诚响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交给他,不减速地撞了上去。 转生木上浮起一个法阵,将她整个人吸了进去! 跟在她身后的徐汝成目瞪口呆:“这也行!” 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也跟着一头扎了进去……没留神旁边一根树枝从他怀中勾走了他的芥子。 大宛渝州的报时钟响了第四声:“铛——” 秋杀脸色先一冷,随后又松了,随便,反正时间就要到了。 一缕轻烟从她胸口 涌出去。 轻烟很快勾勒出了一个人的形象,清瘦、削肩、脖颈修长,一条纤细的手腕上隐约叠着五六只玲珑的手镯,是古老传统的楚女打扮……八百年过去,现如今早就不时兴了。 秋杀抬起头,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起烟处。 就在这时,一样东西飞了过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血痕。 徐汝成刚从传送法阵中冲出去,就见那位自称姓魏的大兄弟眼都不眨,直接将自己的手齐腕剁了下来,旁边转生木上一道符咒将那断手送了出去! 徐汝成只来得及说了个“你”字,就给喷出去的血逆风溅了一头一脸。 疯了吗? 这是什么“伤敌一个自损八千”的神技! 魏诚响断手被符咒卷着,笔直地砸向秋杀,秋杀的五感都被烈火和浓烟遮蔽了,竟不及反应。 那一刻,秋杀眼睁睁地看着断手穿透了半空的薄烟。 “秋杀只是看着疯,一个精通法阵的人不可能癫,仔细想,她布局其实很周密,”片刻前,魏诚响藏身的小院里,奚平通过灵台对她和刚滴完血的林炽说道,“别看此人嘴上吹得厉害,要是没有绝对把握,她不会拿自己赌命,要杀她恐怕不容易。这样,林峰主先过去,告诉他们破法是什么,先让那些名……那些闯进来的人合力对付她试试。但你记着不要提望川和‘公理实现’,这事他们没必要知道,万一他们杀不动那妖邪,我们再想办法从秋杀身上夺走望川。” 林炽不嫌丢人地坦白道:“恐怕不行,我这些年在炼器道上越走越偏,修为没有寸进。要是别的道友都打不过,我就更没用了。至于望川,在不同人手上形态不同,她当年在湘君那里是一朵‘永春锦’花,现在就不清楚了。很可能摆在面前我都认不出来。” 魏诚响也说:“杀她可以一试,要从她身上拿东西就太难了,别说我们,蝉蜕长老都未必能行。” 奚平便问林炽:“林峰主,仙器有自己的属性,不合的仙器放在一起,反而会互相掣肘,是不是?我记得有些仙器一拿出来,周围同等级之物都退避三舍……” 林炽听完皱了皱眉:“确实有这一说,但‘相互掣肘’也只是效果稍打折扣而已,没你说的那么严重。让同级别退避三舍……这么讨人嫌的仙器也挺罕见的。” 奚平:“……” 合着当年整个玄隐山猫嫌狗不待见的开窍仙器就那么几件,都让他 挑走了。 “我身上的仙器都没什么脾气,”林炽又叹了口气,“唉,就算有,也不配和‘望川’相提并论。” 奚平也没指望过他,林大师的护心莲,跟当年“共此时印”与“缠魂丝”两大贱器都能友好相处,东西跟人一样好欺负。 奚平道:“那破法呢?” 林炽和魏诚响异口同声道:“破法?” 林炽踟蹰道:“这……我不知道,她……她当年没说过望川和破法不合。” “我有一点想不通,”奚平道,“秋杀这样周密,为何要把破法主人放在这么远的地方,她不怕打起来兼顾不到?这里已经接近陶县边缘了,她应该不差那几个买房钱吧——还有,林峰主,澜沧惠湘君当年是怎么死的?” 林炽脸色当时就变了,像被人一嘴巴抽在了脸上。 奚平怕他现场寻短见,忙找补道:“不是,我不是打听她为什么……我的意思是,破法和望川叠加之后太逆天了,秋杀管不了破法,都能利用它送走半个玄门的人。这位惠湘君……呃,前辈,她可是破法和望川的亲主人,逼急了把五座灵山都送走也未尝不可,她是怎么被玄门逮住处决的?” 林炽沉默良久,才把刚才那口气倒上来,中气不足地问道:“你是说,破法和望川很有可能王不见王?” 奚平:“你见过这两样东西在同一场合出现吗?” 林炽一愣。 奚平:“咱们不如也赌一把试试。” 大宛渝州的报时钟响了第五声:“铛——” 魏诚响断手上,一只古朴的手镯乍现,没能完全成人形的轻烟倏地被它惊散了。 两样法器彼此避之唯恐不及似的,轻烟慌不择路地飞了出去,瞬间蹿到魏诚响身边,又仿佛是被破法主人身上讨厌的气息惊到了,先是在半空中急刹,又避开她,一头撞在了傻愣在旁边的徐汝成身上。 徐汝成:“……” 什么玩意?发生了什么事? 他本能地伸手一抓,发现落到他怀里的是一枚小小的人像,质地像琉璃,透明的石头里却仿佛滚着轻烟。 那人像把看得徐汝成一哆嗦——五官分明同大妖邪秋杀一模一样! 然而不等徐汝成看仔细,他就被转生木树藤卷起来扔了出去,耳边忽然响起“太岁”的声音:“这是你主上要的东西,拿着快走!” 陶县里,破法镯落地,陶县外,钟声消散,周楹手里的怀表一下跳到了酉时。 他提起的嘴角还没形成一个微笑,神色突然凝固,猛地抬头看向白令放在一边的通讯仙器。 白令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见他那很少动用灵气的主上人影一闪,一把抓起那仙器。 那一刹那,仙器上有一行熟悉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字一闪而过,然而只一个影,没能完全浮起来,就又被什么抹去了。 峡江对岸一阵狂风涌来,几乎吹散了周楹的发髻。 岸边炮兵哗然,徘徊了二十多天的浓雾骤然散开,陶县重现人间! 刚才那是什么?那到底写了什么字?! 周楹眼睛里瞬间要滴出血来。 陶县陆吾传出来的信里为何有他的气息? 他不是…… 周楹脑子里万千思绪一时齐刷刷地断了片——他怀疑自己疯了。 “主……小心!“ 白令一把护住丢了魂似的周楹,大宛边境上所有铭文大亮,遥远的玄隐山大阵沿南宛地脉扫过来,挡住了峡江对岸大部分的冲击。 只见峡江水无端起了几十丈高的洪峰,像有巨龙过江,朝两岸拍了过来,被国境上的铭文挡住。 白令百忙之中往那仙器上扫了一眼,见上面是陆吾发现陶县异状之后有些慌乱的汇报。慌归慌,但字仍写得横平竖直,公文似的规规矩矩、有条有理,一看就是靠谱的老田写的。 这怎么了? 白令心里讶异,也没有超出殿下预料的内容啊。 下一刻,半魔的灵感陡然被触动, 白令猛地抬起头,见天上升起一对月亮,一轮上弦月,一轮满月。 而满月上烙着一道人影。 “三岳这是……动了‘银月轮’?” 三岳银月轮恰如玄隐山劫钟,随意下凡必引发天劫,若没有蝉蜕老祖护法,绝不能出现在人间! 真有蝉蜕降世! 奚平早有准备,将徐汝成扔出去的同时,他毫不贪恋从升灵战场上吸来的灵气,将剩下的顺着庞大的根系散进了地下。 陶县——土地出名贫瘠的陶县一下发达了。 连杂草都长出了一人多高,南蜀古瘴气林也没有这样郁郁葱葱过。撂荒多年的土地上,砂砾闪闪发光,竟呈现出 类似青矿的质地。 转生木混在其中立刻不突兀了! 他才刚把灵气散出去,熟悉的桎梏感和压迫感再次传来,奚平立刻知道,破法实现,陶县返回人间了! 他自由自在的神识立刻被拘了回去——只是这一次,除了徐汝成的络子和仙宫地下密室里的神像,他还多了阿响和林炽身上的转生木牌可以跻身。 奚平其实感觉经此一役,自己的神识比之前强悍了不是一点半点,但他丝毫没有试着反抗,乖乖滚回去关禁闭——他的灵感在声嘶力竭地喊他快跑,有大人物来了,这会儿自由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他的神识刚从转生木中被拽走,随后,一道“月光”便从天而降。 那“月光”落下时,所有狗命尚在的修士都在温柔的“月光”中闭上眼。 “月光”如水扫过,异常生长的草木全部枯萎,闪闪发光的青矿田变得比之前更加黯淡,整个陶县几乎被这月光扫成一片大沙漠! 最后,那“月光”来到蛇王仙宫,漫山的晚秋红登时被霜冻住了似的,张牙舞爪的藤条都僵在了半空,一簇皎洁的光落在九尺高的女人身上。 周围一片黯淡,只有她的身影定格在了光里,让人想起金平最繁华的歌舞场中,追着名伶的舞台光。 此时,天地就是她的舞台,这一出是她的独角戏。 她仍伸着手,抬着头,大睁着双眼,似乎在够着什么可望不可即之物,周遭一片寂静。 片刻后,天上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女人的身影像沙子堆成的一样,散了。 陶县一片死寂,只剩蝉声。 第83章 不平蝉(终) 峡江的水好似被月光牵引的潮,悄悄提起,又叹息似的落了回去。 水下鱼群呆呆地悬浮着,被半魔事先种下的替身纸人从张开的鱼嘴里飘出来,不等浮上水面,就纷纷消失了。 不光陶县,陶县周遭方圆百里全被“月光”扫过,悄悄潜入楚国,附在凡人身上的纸人也渐次灰飞烟灭。 对岸的白令好像被火烧着了,要不是国境阻隔,他这污秽的半魔能被银月轮一瓢月光带走。 他强忍灼痛没吱声,拦腰拽住周楹:“主上,若来的只是蝉蜕,我们还有机会。可银月轮乃天道,三岳请下天劫,道外通杀!不管您想拿什么东西,来日方长啊主上!” 还拿什么东西…… 周楹蓦地转头:“他在陶县。” 白令一呆:“谁?谁在陶县?” “士庸……士庸……你放开!” “啊?不是……”白令情急之下,双瞳陡然变白,贴在周楹身上挡灾的替身纸人化开,趁周楹心神震荡时迅速钻进他心口。 周楹一下被定住,百骸中好像被灌了桶凉水。 “属下万死。”白令把他捞回来,飞快地说道,“世子爷要是还在,他怎会五年不回侯府?您怎会一点都感觉不到?就算是他遗……遗留下的什么东西,那也不会在陶县这种穷乡僻壤啊,这地方与他有什么瓜葛?别说楚国地界,他都未必知道大宛渝州在哪!” 周楹充耳不闻,死死地盯着对岸。 他身不能动,人不能及,那一瞬间,仿佛回到了无渡海底——被命运玩意儿似的拿捏着,心有摧山之怒,只是无能。 只是无能。 白令刹那间看懂了他眼睛里深重的杀机,闭了嘴,一言不发地跪在一边。 而绝望的“月光”就那样扫过去了。 三岳的银月轮与玄隐劫钟是一个级别的镇山神器,同属于灵山的化身。 奚平曾“有幸”见过劫钟两次,都没看仔细:第一次他自己玩砸了,全靠端睿大长公主给捏着才没化灰,只恨不得那钟能敲快点;第二次他人事不省,睁眼时,劫钟已经只剩余波,周氏数十代养出来的魔物被那大钟敲入了土。 直到这一刻,他的神识仓皇脱离转生木时,与那“月光”擦肩而过,奚平才明白,为何百代以来,古今狂徒们没有一个人敢明目张胆地挑战天道。 为何周氏出了一代 又一代的天才和疯子,却只能想出在海底养魔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馊主意。 它不可违、不可逆、不可捉摸,像雷雨落地、逝水不归。 它又无处不在,无声无息。 生在其中的人习惯了一切,以为日月星辰皆属理所当然,轻狂不知敬畏。可是原来真正的天劫落下时,最傲慢不羁的灵魂也提不起丁点的反抗念头。 秋杀影子似的,被月光抹去,在场所有人都跟着恍惚了起来,仿佛陶县惊魂二十天是一场梦。 升灵尚有神智,筑基目光迷离,半仙们则几乎人人都一脸空白。 一把火烧了妖藤的凡人们和夜色一起闭上了眼。 破法是一场诞妄的梦,他们在梦里握住了自己的命,狂欢一场,等醒来就会忘了一切,依旧同牛羊一般温驯。 唯独徐汝成,方才被他攥在手心里的人像化作一缕烟,渗进了他手心里,像是在他手心戳了根冰锥。“月光”一扫过去他就醒了,不明所以地看着同伴们呆滞的面孔,他才要爬起来叫人,耳边就传来太岁一声低喝:“别动!” 与此同时,一片薄纱落在魏诚响身上。 林炽的声音透过转生木敲在她耳膜上:“藏好,别看,别好奇!” 魏诚响激灵一下,神智和记忆骤然回笼,伤处这才钻心地疼了起来。 但终日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邪祟”都知道轻重,魏诚响硬是一声没吭,蜷在林大师给她的“纱”里一动不动。 天上那轮多出来的满月好似被天狗吃了,一点一点黯成了古铜色,还挂在陶县上空。 最后一缕月光烟尘似的落下,化作一个人影。 随后“沙沙”的脚步踏过满地的枯草,那人缓缓从林中走出来,伸手在每一棵枯死的转生木上拂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此人身量颀长,看体型约莫是个男子,身上好像没有颜色。他一头毫无杂质的白发披散着,露出袖外的一双手跟惨白的衣袍不分彼此,脸上扣着张白纸质地的面具。 那面具可太诡异了,上面没有出气和往外看的孔,就那么严丝合缝地扣在人脸上,像个贴了加官而死的活鬼。纸面具上用夸张的笔法画着五官,画上去的五官竟会动,时嗔时喜,表情一直在变。 “他在找我。”奚平毛骨悚然,刹那间他有种本能的冲动,想将全部神识撤回仙宫地下密室中那个神像里,藏起来不去面对这可 怕的蝉蜕。 可是他的神识附在凡人身上“死”过太多遍,那时候挣脱不了,只能活生生地被拘在那等着承受,“逃”的欲望跟行动在他这里是分开的,习惯成自然了,奚平愣是没想起来这会儿他已经能自由收走神识了。 一个只剩半口气的三岳修士颤声唤道:“悬无师叔……” 升灵们听了这名字,不动声色地集体倒抽了口气——此人居然是东衡三岳的悬无长老,三岳掌门的亲师弟。 悬无长老带着银月轮来了,基本就等同于是三岳灵山亲自从东衡溜达过来了。陶县一带地貌和气候都会剧变,来年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而这样兴师动众,就为了诛一个“两岁”的升灵! 悬无长老摆摆手,飘渺的灵气从他浮着风似的袖子里卷出去,升灵们只觉胸口一缓,方才被逼得几乎干涸的真元顿时重新流转起来。 悬无这才平平板板地开口道:“诸位前来楚国,助我诛邪除恶,是三岳待客不周,还请诸位见谅。” 一句话把三岳以外的众升灵都给说得抬不起头来。 外国升灵神识探出国境都是大忌,别说他们真人过来了,还灰头土脸地被三岳的蝉蜕大长老逮了个正着。 这事要是说严重了,能挑起四国战争。 悬无长老大概也不想搅合得天下大乱,因此一开口给此事定了调,说他们是“来帮忙诛邪除恶”的,这话虽然是为了平事,此时听着却越发刺耳——今天要不是三岳出了镇山神器,还不知道谁除谁呢。 “不提这个,”悬无长老面具上的表情落在一个怒容上,冷冷地说道,“此地还有异物。” 异物奚平:“……” 升灵们虽不知道方才那些转生木是哪来的,但都看见林炽借那些转生木吸来的灵气打出了一道符咒,于是目光集体落在林炽身上。 悬无长老身形一闪,几乎和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同时,落到了林炽跟前。 林炽身上登时有护身法器一闪,隐约流露出他背后司刑长老的气息。 两大蝉蜕隔空对上,悬无长老微微一顿,停在林炽几步之外,缩回了那只死人似的手。 纸面具上的五官浮动片刻,怒容变成了一个有点诡异的微笑,悬无缓缓地点了点头:“点金手大驾光临,幸甚。” 林炽规矩地行了个晚辈礼:“悬无长老。” “林大师不必多礼,”悬无长老道,“你似乎知道异物是什么,请教?” 奚平心里疯狂盘算着:用封魔印封了他的是玄隐三长老是蝉蜕,三岳这“见不得人”长老也是蝉蜕,三长老加封的封魔印不见得瞒得住同级。况且徐大宝只是个刚开窍的半仙,半仙和升灵之间的差距……那也就相当于是百十来个人和蚂蚁的差距吧——徐汝成说不出来他的存在,升灵林炽可未必。 怎么办? 奚平简直麻了,刚对付完大妖邪和那一对逆天的法器,一口气没喘上来,又来了个蝉蜕长老。他疑心自己前世是不是烧杀掳掠屠过城,要不是缺了八辈子血德,天道何至于追着他赶尽杀绝? 情急之下,奚平总算想起他的神识现在相对自由了一点,当即就想慌不择路地撤回地宫,然而就在这时,却见林炽将扇子似的睫毛往下一压,从怀中摸出了一样东西递给悬无长老:“可是此物?” 奚平:“……” 嗯?什么? 林炽拿出来的是一支笔,笔杆是一种奚平从未见过的木材,光滑如石,莹如碧玉。不知被摩挲过多少回,有些地方已经亮得反光。 悬无长老一伸手,那笔就落到了他手里。他面具上的五官露出惊讶神色,说道:“永春锦木?这可是个老物件。” 便见悬无长老在那笔尖上轻轻一弹,一缕灵气顺着笔尖扫出去,旁边一棵本已枯死的转生木陡然死而复生,成精了似的随着笔尖轻轻摆动,乱颤的树枝上灵气缭绕。 奚平吓了一跳,一时间有种错觉,好像自己神识还在里面。 这是什么仙器?让三岳的白毛老鬼都称奇……还有,林炽为什么要回护他? “好巧思,”悬无长老赞叹道,意味深长地说道,“用永春锦对付晚秋红,点金手果然是不世出的奇才,这都能想出来。只是不知道,此物勾不勾得出传说中的‘破法’和‘望川’呢?” 不等林炽说什么,悬无长老冰冷的灵气就顺着那笔尖流淌了下去,地上分明已经枯死的晚秋红残枝诈了尸似的,僵硬地被那根笔“点醒”,水波似的层层翻涌起来。 然而,整个十七里镇被那死去的妖藤犁了一遍,那逆转时空的两大神器一点痕迹都没有。 林炽这才将眉目一垂,半死不活地说道:“此物乃晚辈所炼,不配与破法相提并论。” 悬无颇为遗憾地“啧”了一声,说道:“东西虽然是 好东西,但永春锦不祥,它在,银月轮都不安宁,这玩意不该留在人间,林大师没意见吧?” 林炽没吭声,藏在衣袖下的拳头攥紧了。 悬无就是随便客气一句,才不管他有没有意见,面具上画的嘴角往上一挑,那根笔就灰飞烟灭了。 林炽一动不动,本就稀薄的神魂像又散了一部分。 “两大魔器出现又消失,不知于人世是缘还是劫了——麒麟卫办事不利,陶县鱼龙混杂,让诸位见笑了。今日热闹已尽,十七里镇已成废墟,想必没什么好买的了?银月轮不便在人间久留,我就不送了。”悬无朗声说着,整个人化作一团光,原地消散了。 他与天上的银月轮连在了一起,那轮满月好像又被狗吐了出来,“月光”毫无征兆地朝四面八方涌了出去,一时间晃得人睁不开眼。 一刹那,几乎所有人都被拓印在了那强光扫过的剪影里。 奚平心里一紧,硬是顶着蝉蜕长老的威压,将神识分到了魏诚响和徐汝成身上,只见徐汝成倒不知为什么十分安全,混在凡人堆里,被那雪亮的月光轻易放过去了,想必是望川的缘故。那强光却几乎要穿透阿响身上的薄纱,魏诚响一动没动,瞳孔剧烈收缩。 薄纱仿佛要被那光侵蚀了,从表面开始消散,越来越薄……就在光马上要穿透薄纱透进去时,悬无大概觉出了这只是个开窍蝼蚁,还有林炽护着,懒得较真,放过了她。 奚平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见一样眼熟的东西从地下飞了出来——是仙宫地下藏的那尊太岁神像! 月光中传来悬无长老的声音:“边境愚民供奉的邪神。” 奚平浑身一冷,那神像在月光中碎成了渣。他来不及后怕,银月轮已经和悬无长老一起消失了,只留下满目疮痍的陶县。 三岳大长老亲口下逐客令,没人敢有意见,众人只得以最快的速度收了弟子同伴的尸,灰溜溜地各回各家,留下东衡三岳的人打扫残局。 当天夜里,徐汝成混在十七里镇大集中劫后余生的邪祟堆里,屁滚尿流地离开陶县。混入港口时,一张纸人悄无声息地黏在了他身上,徐汝成身形一闪,片刻后,纸人替身代替他接受盘查,徐汝成本尊已经无声无息地透过半魔纸人,穿过楚宛国境,回到大宛渝州。 然后他和他身上的络子,一起见到了传说中开明和陆吾背后的人。 第84章 羁旅客(一) 他们是“望川”从忘川边上渡来的,因此一见那熟悉的身影便如隔世,徐汝成和奚平几乎同时恍惚了。 “白先生!” “白令大哥……” 尽管奚平已经知道陆吾背后的“白先生”就是当年庄王府的白令,乍一见了真人,还是不由得百感交集。 可惜他不能说,不能打招呼。 一过宛楚边境,奚平就觉得身上隐形的桎梏又紧了三分。在楚国还只是他跟徐汝成聊天别人听不见,可到了这边,只要有第三人在场,徐大宝跟他说话的声音就会消失,他说的话也传不到徐汝成耳朵里。 转生木也不能作为媒介——再深的因果,也只有用承载着他神识的东西才能跟他建立联系,而陶县一回人间,奚平就没有在转生木里乱窜的自由了,神识只有那么几个去处。 奚平以前诓傻子玩的时候,故意不告诉徐汝成自己的神识在他那随身的络子上,现在却发现这事其实想说也说不出。别说直接告诉徐汝成,哪怕他想拐弯抹角地提醒络子有问题,或者让徐汝成拿着络子取别人的血试试,相关的话徐汝成都“听不见”。 封魔印封口封得还真是严实,就是不给他留余地。 奚平端详着白令,白令大哥再不是那个不出现在人前的纸片暗卫了,身上气息内敛了许多,乍一看几乎与凡人殊无二致。奚平却一眼看出他已经筑基……真好。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会儿白令眉间皱出了褶,看着有些心神不宁。 徐汝成上前要拜,白令不等他膝盖弯下,便将他托了起来:“兄弟这回辛苦了。” 徐汝成眼泪差点掉下来,想着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没说,又强忍住了。简短见完礼,他便说道:“属下斗胆烦您渡我回国,是要……” 结果这话都还没说完,就见原本耐心听他说话的白令突然脸色骤变,倏地站了起来。 奚平:唔?怎么五年不见,白大哥反而不如以前做暗卫时稳重了? “先……先不急。”白令焦躁地朝院里看了一眼,勉强对徐汝成说道,“陶县那边兵荒马乱,观其气象,东衡三岳至少留了四五个升灵徘徊,这几天你就先不要急着回去了。今夜已过子时,我先叫人给你收拾个地方休息,咱们明天慢慢说。” 初七酉时在江边,白令不知道他家殿下因为什么,突然就跟走火入魔似的,认定了世子就在陶县,当时就要迎着银月轮直接御剑 穿国境。谁也不知道顶级灵感能看见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们抓住的是真蛛丝马迹还是自己颠倒的执念,总之白令不能看着他找死,便仗着周楹不防备他,用纸人封了他的心脉,把人暂时制住了。 谁知银月轮扫过陶县的时候,周楹竟不顾自己心脉,想强行震碎封他的纸人。白令吓得肝胆俱裂,只好打晕了他。 然而就在刚刚,他感觉自己的纸人被殿下消解了! 奚平在大宛境内,神识受限,不能往外探,心里奇怪——陶县这么大的动静,按说白令应该迫不及待地追问徐汝成到底发生了什么,修士又不是非得睡觉……什么事比东衡三岳出了镇山神器还重要? 徐汝成也是摸不着头脑:“哦,可……” 就只见徐汝成话没说完,白令神色陡然变了。 殿下方才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防身纸人都捏碎了! 这是不让他跟着的意思,殿下要去哪?对岸吗?他可是大宛亲王……三岳的升灵们还没走呢! 奚平看着他的脸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不、不会吧…… 他冲徐汝成喊了一嗓子:“叫住他!快!” 徐汝成没听见——有人在,他俩没法交流。 奚平:“……” 杀千刀的玄隐山! 白令再顾不上徐汝成,只来得及匆匆交代了一句,便飞身追了出去。 晚了就来不及了。 开窍期修士灵骨成,便是“开窍圆满”,会得到本命法器和神通。但周楹不知是先天灵骨在群魔堆里泡久了还是怎样,他很特殊。他似乎没有本命法器,灵骨带来的神通也异于常人:他可以凭空消散在任何地方,随意混淆别人的感官,同级别、筑基……甚至一些灵感不是很敏锐的升灵都能被他糊弄过去。 这会儿奚平要是有心,大概已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了——这世上能让白令惊慌失措的会是谁?还能有谁? 可是……可是已经初八了,三哥怎会还耽搁在这里? 这哪还赶得及初十回金平? 大宛可没有晚辈风尘仆仆地上门的规矩,那是奔丧,他怎么也得留一两天沐浴休整吧……难道他不打算回去了? 奚平忽然浑身发冷:老太太一辈子还能有几个整寿?她是已经糊涂得不会伤心了,还是…… 他下意识地叫出了声:“白令!” 等等,你告诉我…… “嗯?”白令一走,禁言没了,徐汝成正好“听见”他这一嗓子,“前辈,你认识白先生?” 明明之前还好像没听说过开明修士,也不知道庄王殿下是谁么。 “废话,你气死我得了,快给我追上他……” 奚平这话说一半,突然又断了。 徐汝成先是一愣,随即陡然意识到:周围来人了! 以他这半仙的灵感和耳力,竟毫无察觉。 徐汝成猛地站了起来,四下张望:“谁?” “唔?”他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又是谁,怎么知道我路过?” 徐汝成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奚平却如遭雷击。 他七上八下的心“嘎”一下停住,随着徐汝成一起转过身,对上了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五年光阴对于半仙来说,并不比一缕清风重多少,周楹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他似乎只是路过随口搭讪,神色轻松愉快,可那眼神却陌生极了。一眼看过去,他竟让奚平想起了无渡海底、说着“不欢喜哪有资格做魔物”的心魔。 奚平愣住了。 怎么回事,灵骨归位,他不是应该都好了吗?为什么他身上的活气比之前病病歪歪做凡人的时候还少? “三哥,”他困在络子里的神识出声道,“你……” 随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如此空旷,落到哪都没有回响。 茫茫天地间,谁也听不见。 三哥分明近在咫尺,却只用冰冷厌倦的眼神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徐汝成……打量着他。 奚平茫然地闭了嘴。 以徐汝成的级别,是见不到庄王的。他只见落在自己面前的青年男子是一身读书人打扮,看着笑盈盈的,相貌十分可亲。可不知为什么,徐汝成本能地畏惧对方,总觉得一个字说错了就有性命之危。 “我……”徐汝成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却自动消了音。 糟糕,又不让说了。 周楹分明是和颜悦色的,徐汝成却觉得自己好像被毒蛇盯上的雏鸟,冷汗都下来了,就在这时,一道白影闪过,纸人仓皇落下,拦在两人中间:“主上!” 徐汝成:“……” 谁?主上? 庄王殿下?! 亲娘了!徐汝成腿一软。 白令飞快地说道:“这就是之前在信里写日期的陆吾小徐,我叫他回来面禀野狐乡的事,主上请先听……” “哦,你的人,那不必了,”周楹将藏着刀的笑意敛去,面无表情地一摆手,不再搭理徐汝成,淡淡地说道,“我自己过去,亲手杀的人,也该自己去收尸。” 奚平锈住了似的神智终于在慢了一百年之后转回来了:这是在说谁?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等……等等,不会是因为那封信吧? 野狐乡里,奚平最后把阿响送出去,已经尽了他能算到的所有“人事”,剩下就是天命了。当时他顺走了徐汝成的通讯仙器,以最快的速度写了句话,这样万一陶县回不去,他或许有机会留下只言片语给白令,提醒对方望川已经用尽了,千万小心秋杀。 以白令的分寸,就算看出写信人是他,就算知道……应该也会妥善处理的。 难道那封信落在三哥手里了? 可后来陶县落地……破法一破,那封信不是应该被抹掉了吗? 他知道了什么?现在又误会了什么? 不是……玄隐山那三个老不死难道是废物吗?这点屁事都处理不好,居然会让一个开窍看出端倪! 不等奚平从诸多纷乱的念头里理出个头绪,就见白令单膝跪下了,近乎哀求地低声道:“属下以下犯上,罪该万死,请主上责罚。您就算要亲自前往陶县,至少也再等上十天半月……” 徐汝成懵懵懂懂的,听了个音就开始心惊肉跳:白先生犯事了? 每个“开明”出身的修士都感激庄王,平时在外面都自称是庄王殿下座下走狗,但要说不怕他,那是不可能的——庄王一直以来给他们最深的印象就是杀人刀特别快。 不行,白先生对他有恩。 徐汝成想到这,一攥手心,一枚琉璃般透明的小石头就从他手心里跳了出来,石中有轻烟涌动,形状似乎一直在变化。 “主上,”徐汝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道,“白先生接我回来,是让我将您要的东西呈上。” 他年少时十里八村喊人喊惯了,一张嘴就是大嗓门,白令被他吼得一哆嗦。 周楹可有可无地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目光却忽然在那石头上凝固了。 下一刻,他鬼魂似的飘过来,一伸手拿走了望川石,不知在石 中烟里看见了什么,周楹瞳孔倏地一缩。 白令:“小徐你……这是什么?” “哦,说是叫‘望川’,”徐汝成其实压根就不知道望川是什么玩意,无知无畏回道,“就是秋杀给主上写的信里提到的东西。” 白令:“……” 兄弟,是你脑子坏了还是我耳朵坏了? 三岳蝉蜕长老携银月轮降世,四大门派十多位升灵在场——天下第一妖邪身上的望川,被你一个小小半仙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了?你谁?天道的干爹吗? 却听周楹忽然带着几分急促问道:“谁说的?谁告诉你这就是望川的?” 徐汝成张了张嘴,舌头却像是卡住了,片刻,他泄了气:“回主上,我说不出来。” 白令气结:“你……” “说不出来,说不出来……”周楹低低地将他的话重复了几遍,眉梢一动,黑沉沉的眼睛里忽然泛起惊心动魄的光,“让你带东西回来的人,有没有告诉你,说不出来的时候怎么办?” 徐汝成回道:“能说什么说什么,其他让白先生自己看着办。” 白令听了这熟悉的语气,蓦地扭过头,也意识到了什么,就见周楹嘴角难以自抑地哆嗦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不欢喜了,没资格做魔了。 周楹看着徐汝成,像是怕声音大了惊到什么似的,轻声问道:“你一直能和他联系吗?他还好吗?” 徐汝成张了张嘴,又无奈地闭上。 奚平的神识附在络子上,静静地回望过去。 周楹将望川攥在手心,沉默片刻,哑声道:“我知道了,你有机会告诉他,家里都好,不要担心。” 奚平:“那你怎么不回去?” 周楹听不见,只几不可闻地说道:“我很快放他出来。” 奚平忽然意识到他要望川干什么,还不等他回过神来,周楹就像一阵风,在他眼前消散不见了。 等等,三哥!五年了,我早习惯了,不差这些时日,可是祖母等不了你啊! 你先回去看看她,我五年没写信了,你再不回家,老太太会知道的,老人家没那么糊涂啊……求你了,哥! 可他叫不住任何人。 金平秋天来得早,才刚过七月,早晚已经有了凉风。 永宁侯府老夫人八十大寿,因着开明 主人庄王和传说中拜在飞琼峰门下的世子,侯府门庭若市,一直热闹到了金乌西沉。 陪老夫人听戏的夫人小姐们都走了,小旦一声长叹,曲终人散,老夫人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方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她年纪太大了,听一折戏,能睡过去好几次。崔夫人见老太太睁眼,忙上前道:“娘,回屋歇吧。” 老夫人摇头道:“让她们再唱一会儿,我不困。我看看,再点一出什么呢……” 崔夫人:“娘……” “天还没黑呢,早着呢。”老太太老眼昏花,将蒸汽灯认做了天光,絮絮叨叨地嘱咐道,“宝儿和楹还都没到家呢……楹……殿下胃口不好,先把粳米羹热上,小宝……嘿,不用管他,他什么都吃……” 侯府后院的戏一直唱了通宵,直到丹桂坊的蒸汽灯也黯了下去。 无渡海底,封魔印下,无人可及之处,被望川打开了一条罅隙。 周楹终于亲自到了这曾经禁锢过他二十多年的地方,一时间,骨缝里好像又涌起熟悉的疼。 满眼的转生木成了林,仿佛知道来人是谁,那些树通人性地让出了一条路。 周楹一眼看到树丛深处,脚像黏在了地上。 第85章 羁旅客(二) 那天奚平沸腾的脑浆还没晾凉,周楹就直接在他面前消失了——说没就没,灵感根本捕捉不到。 奚平简直服了,不是化风就是化纸,庄王府出来的有一个算一个,怎么都是这种悄无声息型的? 他们府上安门就是个装饰! 奚平在那条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的络子里急得团团转,要不是封魔印限制,他怕是能把阿花姑娘没打完的络子拧成个团锦结:担心老太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三哥明显是想去无渡海里偷他的尸体。 那不是扯淡呢么!望川能开门渡人,又不管拉货……呸,拉人。 无渡海底那么大一个封魔印,总共镇着俩样东西,一个魔种一个他,三哥伸手就要拿一样……奚平甚至怀疑他没准两样都想拿。 那玄隐山三尊大佛能不知道? 他一个半仙,难道想直接叛国,被劫钟追杀到天涯海角? 就他们这帮姓周的,平时吃饭七成饱,汤都不多喝一口,规矩得跟上了弦似的,办事又周全又靠谱,然后说走火就走火,爆炸前连个预兆都没有。 奚平头皮发麻,周楹凭空消失的样子像极了秋杀被银月轮抹掉。他气急败坏地扔下徐汝成,神识追着林炽身上的转生木牌去了——他得上玄隐山。 他没有望川,下不了无渡海,连跟人说话都受限制,只能通过设法观察玄隐山的反应推测三哥做了什么。 希望林峰主没把那转生木扔了。 林炽不知是忘了还是怎样,没扔那块木头,他正坐在“受伤”的青鸾仙器背上,拿树叶吹着不知名的小曲。然而奚平的神识才落到他袖中转生木上,曲声就突然一顿。 林炽毫无征兆地说道:“此地离玄隐仙山已不过百里,你胆子未免太大了。” 奚平本想跟着他偷偷混进去,不料再没出息的升灵也是升灵,他神识一到,声都没吭,就被对方灵感察觉到了,只好硬着头皮出来打招呼:“林峰主,那天在野狐乡多谢你。” “不必,”林炽道,“若不是你,我们早随陶县一起不在人世了,抵了。” 奚平心说这账算得可真简单,便嘴欠道:“你不怕自己救下个秋杀一样的邪祟,将来再把哪从地图上抠走?” 林炽沉默了一会儿:“司命一脉行事慎重,我虽与支将军不太熟悉,但听说他为人不错,两百多年就收了一个亲传弟子,应该不会看走眼。” 他一句话差点把奚平从转生木里送走。 阿响不知奚平真名,徐大宝更找不着北,连他神识藏哪都不知道……怎么到了林炽这,连他师承都清清楚楚的! 姓林的到底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 奚平瞬间起了戒心。 却听林炽道:“我后来想起来在哪看到过你的字迹了。” 奚平:“……啊?” 林炽便说道:“太明二十八……还是二十九年?年纪大了,记不太清了——那年除夕,在飞琼峰上放烟花的人是你吧?” 奚平愣了片刻,太明二十九年的除夕对于他来说,已经真是“隔世”了。他有些吃力地回忆了半天才想起来,当时好像是他这没见过世面的金平公子第一次南下,见百乱民水深火热,不知所措,突然觉得雪山上的师父很孤独,所以托因果兽送了个小烟花上山,给师尊拜年解闷。 怎么那么巧被林炽看见了? 奚平便没承认也没否认,只道:“林峰主不是深居简出啊,听这意思,没事还会去别的山头做客?” “那倒不曾。”林炽一板一眼地说道,“只是你那烟花过于招摇,飞起来百丈高,玄隐三十六峰当时都看见了。据说飞琼峰北坡都给震雪崩了,镀月峰上弟子因看烟花走神,还废了一炉快成型仙器。” 奚平:“……” 百……百丈高? 他在野狐乡的邪祟堆里混迹了五年,耳濡目染各路邪魔外道的符咒法阵和阴损手段,该会的不该会的都会了,实在想不起自己五年前那半吊子法阵里都画了些啥。 但飞琼峰北坡听不得太大动静他是知道的,那烟花明明应该是悄悄铺在雪地上的,怎么飞起来了? 还带着他的“大作”飞了百丈高?! 有那么一瞬间,奚平庆幸他已经“死”了。 他再也不想活着上玄隐山了! 林炽又说道:“我很少出关,很多事不太清楚……但你现在这样,应该是转生木的缘故吧?伴生木不祥,是玄门禁忌。” 奚平迅速从难以言表的羞耻中回过神来:“请教林峰主。” 林炽便道:“灵山落成前,蝉蜕大能频出,按理他们蝉蜕时道心应融入天地,成为三千大道中一条,供后人效仿,但也有极少数人道心不为大道三千所容。每一条不容于世的道诞生时,都会出现一种‘伴生木’。” 奚平微微吃了一惊——只有道心不容于天地的蝉蜕才有伴生木,难怪四大灵山那么多站在蝉蜕巅峰上的大人物都没有! 但他听归听,没全信,不动声色地说道:“林峰主年纪也没那么大吧,怎么知道这些秘辛的?” 林炽半晌没吱声:“……她也有。” 谁? “湘君的炼器道与我们每个人都不同,她在民间筑基,道心来自其中一位上古魔神,那位魔神的伴生木就是永春锦……你可能不知道,晚秋红其实不是寄生藤,它本来是与永春锦共生的。晚秋红有毒,能从永春锦身上吸取养料,也能护着它不受鸟兽虫害。” 奚平:“永春锦一般生在哪?宛楚阖三国似乎都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因为早没了。”林炽注视着遥远的地平线,那里已经露出了一线天。 着囚服的镀月峰主轻声说道,“永春锦啊……是一种很娇贵的树,只生在百丈以上、灵气充裕的高山上,不能随便移栽。要是拿到污浊尘世中,哪怕是放在青矿田里也种不活。春来琼花如雪,开过春夏两季,等秋霜落下,晚秋红复苏,就又在霜雪中穿上了‘红裙’,一年四季颜色秀于周遭,木材珍贵,扎眼。永春锦所在之处必有祥瑞与仙草,很容易找到……也很容易毁光。” 奚平:“……” 难怪三岳的悬无都说永春锦木是“老物件”,他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庆幸转生木好养活,什么犄角旮旯都能长。 奚平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你那根笔岂不是……” 再也做不出一样的了? “没什么,那根笔用了永春锦,我本想给她取名叫做‘惠湘君’,后来没好意思,因为它是个废物。” 林炽大概是活太久了,不管说什么都慢吞吞的,同他那被秋杀砍得破破烂烂的青鸾一样。 东行奔着朝阳,烧着残余的暮气。 “它可以将灵气通入草木,扫去草木中的神识遗迹。只要修为够,还可以让方圆百里内的草木都随心而动……这是我想了很久才做出来的,当时如果有这个,或许就可以把永春锦是她伴生木的事瞒住了。”林炽道,“不过已经没用了,我做出那支笔的时候她已经被剔了仙骨走了。我没有你那样的急智,只会马后炮,拿它来幻想光阴倒流罢了……这回用了就用了,也算它没白来世上走一遭。” 惠湘君也有上古魔神传承,她是因此被剔的 灵骨?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奚平等了半晌,林炽却不再往下说了,他也不好追问——他还记得陶县时他提到惠湘君时林炽那个表情。 青鸾又飞了一会儿,周围浮烟和浓雾就散了,看见了玄隐三十六峰的轮廓。 林炽便说道:“我虽然会尽量避开人,但玄隐山可是有星辰海,还有镇山大阵,我也不知道三位长老会不会察觉到什么,你确定不走吗?你冒险上玄隐山干什么?” 奚平心说:监视那三个老不死的反应。 嘴上却道:“我想看看我师父。” 对不住了师尊,反正烟花那事也欠一顿臭揍呢,虱子多不痒账多了不愁吧。 林炽丝毫没怀疑他的鬼话,镀月峰主以诚待人,别人说什么都信,闻言很温柔地感慨道:“果然亲传弟子就是不一样,镀月峰上就没有……唉,我会从飞琼峰上过,只是雪山封山了,支将军还未出关,你恐怕一时半会儿见不到。” 那不是正好么——奚平刚想说什么,灵台忽然被人扣响,阿响的声音传来:“叔,你见过这个吗?” 魏诚响独自留在了陶县。 一个是破法镯找不着了——按理说,以半仙的灵感,无论是认她为主的仙器还是她自己的断肢,都应该很容易锁定,但那破法脾气实在是太大了。主人临阵强行抛弃它这事可能把那镯子激怒了,破法挟着魏诚响的断肢一起“私奔”,不知所踪。 另一个也是她认为陶县的乱局有她之过,她得留下帮着安置那些被这事影响的楚民。这姑娘是傻童生养大的榆木君子,小时候还叛逆过,越大越照着她爷爷长,一个铜子的账也不会赖,奚平劝不动她,只好随她去。 透过转生木,奚平看见魏诚响抓着一个孩子的小手,那孩子手背上起了一小块鱼鳞似的硬痂,乍一看跟纹了个满月似的。 “这是员外家的孩子,零花钱多,没事老来买银盘彩,我认识他,大集之前他手上没这个。”魏诚响沉声道,“这不是凡人伤病……我觉得里面有三岳银月轮的气息。” 奚平一皱眉,没见过,便以自己神识为媒介,叫她问林炽。 林炽仔细听完,叹了口气,说道:“魏小兄弟感觉没错,确实是受银月轮影响。” 魏诚响问道:“请问林峰主,可会危及性命?” “难说,玄隐山劫钟非万不得已,绝不能越过潜修寺 ——五年前,三长老携劫钟下了一次无渡海,至今长老们还在闭关休养,蝉蜕尚且如此,别说凡人。”林炽沉声道,“银月轮也是一样,这回因为秋杀现身凡间,祸事恐怕不止这一样……” 他话没说完,突然被钟声打断。 此时青鸾仙器已经进入玄隐山脉,奚平顿时有不祥的预感:“什么动静?” “主峰传来的,”林炽喃喃道,“司礼赵长老出关了……你这来得也太不巧了。” 奚平:“……” 与此同时,他心里无来由地“咯噔”一下,灵感分明被触动,却没有指向。 奚平蓦地朝东南方向望去:三哥是不是已经到无渡海了,他干什么了?! 五年前。 玄隐山三大蝉蜕长老在无渡海,将一个相信他们才肯乖乖投入星石、任凭剔骨的筑基弟子神识打碎,只剩下一具半步升灵的诡异躯壳。 魔神的传承至此中断,无渡海底的魔种也一并沉寂了下去,浩劫尘埃落定。 赵隐打碎星石后,顺手一掌朝奚平的身体拍了过去。 只听“呛”一声,那气息黯淡的躯壳眉心弹出一道剑风——照庭碎片的遗韵,微弱却锋利。 补天剑因太早触碰到蝉蜕境而碎,剑意融入天地,残留人间的剑风刚好刮破了赵隐那一掌,也刮开了司命的眼。 章珏闪身挡在奚平之前,雪白的瞳孔睁开,一下震开赵隐,厉声道:“赵师兄,他犯了什么天条,你还觉得不够吗?” 赵隐回过神来,倏地缩回手,长袖被照庭碎片撕开了一条寸余的裂口,手背上见了血。 他悚然一惊,冷汗涔涔。 赵隐神色几变,片刻后敛去杀意,低声道:“惭愧,劫钟离开灵山确实凶险……我竟不觉心神动摇,方才又因魔神遗物生了忧惧,险些移了心性,多谢章师兄。” 章珏冷冷地说道:“你回去闭关吧。” 林宗仪重新封住了嘴。 三人重新把封魔印封死,临走,章珏长老犹豫了一下,本想将照庭的碎片从尸体上拔走,伸手盖在奚平额头上的时候,灵感却忽然被触动。 司命大长老眼前忽然出现了星轨混乱的星辰海,里面缠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一时看不分明,只觉得照庭在抗拒他。章珏不由得叹了口气,到底撤回了手。 大道三千,天留一线。 也许照庭的碎片就是那一线吧,只是不知道指向哪,司命看不清了。 章珏一挥手,地面洞开,将奚平的尸身收殓进去。随后封魔印落下,无渡海一片死寂,重新成为人间禁地,只剩那些半死不活的转生木。 转生木是一种“不成材”的树,柔软的木质用指甲能掐出印来,不防蛀,也不大耐腐蚀,除了别无选择的穷人没人愿意用,常做些不值钱的摆件、祭祀之物。可是它不挑地方,冷点热点都不在乎,江边、山上、旷野、甚至废弃的屋檐上,都能生根发芽,野火与天雷也烧不尽。 在空旷贫瘠的无渡海底,倒伏枯萎的转生木很快从烂根中滋出新芽,不依不饶地挣扎着、长着,五年,竟又成了林。 从地底伸出的树枝就这么一寸一寸地,将被章珏埋进土里的人托了起来。 周楹见到奚平时,那尸身的四肢被柔软如柳条的树枝缠着、裹着,大概是因为身体曾在瞬息间跨过一个大境界,他那头发比周楹印象中长了半尺有余,同树叶一起,帘幕似的垂下来。 那片转生木林好像将整个无渡海底残存的灵气都掘地三尺地挖来了,供养着这具半步升灵的躯体,它们固执地不相信自己会死,也不相信这人会死。 它们随风随水、天生地长,不听任何规训,只认自己的道理。 草木有根,果然比容易浮动的人心坚定得多。 周楹方才碰到那具身体,周围转生木就无风自动地“哗啦”一声,随即,奚平的眉心蓦地飞出一道剑光。 大概是没感觉出什么恶意,照庭只是警告性地轻轻一扫,但那毕竟也是照庭。 周楹手心里顿时血流如注,他眼都没眨,执意将那具身体从树枝中间“摘”了下来,手一直在颤——不是疼,是那具身体竟还有余温。 血从他掌心顺着手腕滴到地上,被满地横七竖八的转生木吸了进去。刹那间,整个无渡海“嗡”一声,满地的封魔铭文被伏魔人的血脉惊醒了,周楹目光一沉。 当年周氏祖宗能找到魔种,将那东西放出来,他也可以。 他曾在封魔印下关了二十年,对这里每一个铭文都熟悉得像是自己的手足。 他可以……让魔物现世,从里面毁了封魔印,趁乱把人带走。 第86章 羁旅客(三) “他们仗势欺人,是不是?”周楹自言自语地对奚平的身体说道,“为什么?” 空荡荡的躯体没有回答。 周楹忽然笑了:“仙门……仙门……” 假如奚平因无渡海魔物而死,那么他死得再光明正大也没有了,玄隐山不会隐瞒这件事。此时看见转生木难舍难分地缠着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周楹灵骨被封在祭坛上时,大概听魔物提起过转生木林里的上古大能之骨。那时他只当是个逸闻,一听就过了,不料多年后,它竟以这种方式纠缠住他。 原来他从未逃离过无渡海。 望川的轻烟时聚时散,如影随形,散开时如云雾,聚集时,里面会有个若隐若现的人影,落在周楹身边,比他从树上放下来的那个更像活人。 周楹没回头,冷冷地说:“滚。” 望川的烟被他惊散了。 望川会随使用者化形,这多此一举的特性让轻烟裹着周楹下无渡海时,几乎给了他错觉,好像领路的就是士庸本人,又不知在哪淘气闯了祸,拉他去救命。只要他去得及时,就能全须全尾地在初十之前把人给侯府还回去。 来不及确实遗憾,但也什么,错过了老太太的寿辰,大不了让那小子自己扮上,给老人家补一出,反正他也不要脸。 然而…… “在陶县帮我拿到望川的真是你吗?你要是还有一点灵在人世,给哥一点反应好吗?” 可是周楹在一地封魔印中等了不知多久,周遭只有寂静。 半步升灵的躯壳一直有灵气供养的话,保持原貌,甚至有余温、有心跳都是正常的。然而周楹感觉不到一丝属于奚平的气息,那具身体是“空”的,神识碎得无影无踪,只有那谁靠近砍谁的剑意还有点活气。 周楹闭上眼。 “怪我当年没把那张征选帖拦下来,是吧?没事……没事,怪就怪吧,反正你在我这向来是有脾气就闹。”他跟尸体轻声商量道,“哥给你砸了这鬼地方,带你回家,你到时候托个梦给我好不好?” 空壳不言不语。 “两句话也不行吗?” 连转生木们也不动了。 周楹像是谈判失败,有点无奈,轻轻把那具温暖的身体放进树丛中,他用力在奚平头顶揉搓了一下:“混账。” 然后他沿着封魔印往前走去。 刻铭文跟写字不一样,谁刻都得按制,绝对不能发挥自己的“字体”。有时候肉眼看一模一样的两个铭文,可能因为哪一笔稍长一分,或者干脆是摆放位置不同,作用就完全相反。所以满地的铭文字看着都像一母所生。 像封魔印这种罕见的一等铭,当世许多自称铭文高手的——比如三岳倒阴阳之类的水货——别说伸脚踩,从上面三丈高的地方飞过去他们都不敢,周楹却浑不在意。 世上只有一种人眼里,铭文是不同的。 端睿大长公主问过,顶级灵感的人,眼中所见世界是什么样的。 就是这样的:在他听来,别人的瞳孔变化、血流、心跳,嘈杂得像拿着大喇叭嘶吼自己的欲求;开了灵窍后,修士们探出的神识与流转的灵感对他来说都是可见的;在他眼里,所有铭文字都是立体、动态的。 哪怕周楹一个铭文也不认识,也不用担心乱动会把什么炸了——他能“看见”铭文和周遭是怎么相冲相融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敢跟着无渡海底的魔物学铭文,在这方面,什么魔也骗不了他。 周楹径直走向当年被三大长老封印的魔种,危险的一等铭文在他脚下纹丝不动,仿佛只是地上的花砖。 封魔印上的铭文是玄隐三长老一起刻的,周楹能看出每个字是谁写的——因为他眼里那些铭文泾渭分明,上面还残留着不同人的气息。 一部分属于他见过一次的司礼长老赵隐;一部分与奚平身上的剑气有一点微弱的呼应,可能是司命章珏;剩下的铭文多写在句尾段,隐约有压阵决断之威,像是林家那位“无判不言”的司刑手笔。 不同人刻的铭文,交界处都有微妙的互斥,尤其以赵隐和章珏之间最明显。 更微妙的是,三长老留下的铭文字气息或多或少都有些驳杂,尤以赵隐情况最严重,一部分靠近魔种的铭文几乎到了“虚弱”的地步。 果然…… 周楹在魔种旁站定。 五年前他见司礼赵隐时,就在赵隐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只是那会儿他只是个灵骨没归位的凡人,没看清楚。而他发现端睿大长公主身上有道心蒙尘的迹象,则是在开灵窍之后。 这也就是说,赵隐情况比端睿这升灵严重多了,心魔的影响是自上而下的。 周坤曾在二十九年前下过无渡海,那之后不久就是玄隐山内乱。一般人可能会怀疑那场内乱 就是心魔种引起的。可是后来周楹仔细追溯那段历史,感觉内乱归根到底就是赵家和李家人太多,玄隐山只有三十六座山头,资源不够分了,这才给周家人浑水摸鱼的机会。牵涉其中的人都十分理智,没有当年澜沧掌门那种失了智的角色。 以周楹对他那老疯子亲爹的了解,他当时就有了个猜测,现在证实了:从封魔印的铭文看,玄隐山三长老都受到了心魔的影响。这三个老东西,章珏长期潜在星辰海,林宗仪大半辈子都在闭关,赵隐坐镇玄隐山主峰,露脸机会相对多些,也是个升灵峰主们才能偶尔见一面的稀罕物件——周坤一个凡人,有什么机会集齐这三位呢? 只有一个,就是他被天打雷劈,无渡海大魔的存在公之于众的时候。 那时劫钟一定会响,玄隐山三大长老一定会下返魂涡。 所以当年那颗心魔,周坤应该根本就没带走,而是通过某种方法留在了封魔印……甚至很可能是那位名字说不出来的群魔之首身上。 劫钟一旦敲响,护法的三大长老道心必遭拷问,心魔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趁虚而入。 其中以赵隐受害最深,很可能是因为劫钟平时就陈列在玄隐山主峰。 这是周坤感觉到冥冥中天命的束缚时,作为一个凡人最后的反击。 也是他留给后人的真正“遗产”。 周楹一手建立开明和陆吾,本想在四国慢慢埋好棋子,等周坤种下的心魔长大结果,就效仿仁宗挑起战乱。 他要用四国与天下大乱去撞响那玄隐主峰上的劫钟,看那钟声先送走哪位生了心魔的圣人。 封魔之人被心魔吞噬时,就是他再开封魔印、撕碎了这天的机会。 谁知秋杀给了他一个意外惊喜,让他不用兜那么大圈子,提前被一捧望川渡到了这里。 这岂不是命运在催促他么? 周楹半跪下来,伸手碰了魔种一下。 伏魔人后代的血刺激得魔种像心脏一样搏动了一下,周围几个铭文字立刻被那魔种淹了过去,其他铭文字自动镇压,逼退魔种。 而周楹就趁魔种将那几个本就气息脆弱的铭文淹没时,不慌不忙地将灵气灌注指尖,把其中两个铭文切下,飞快调换了位置。 精妙的铭文字就像两股自动听话的麻绳,在他一推一拽间,错位的铭文接在一起。这一波魔气褪去,封魔印那张严丝合缝的“网”上,已经多了 一条微小的缝隙。 周楹手上的伤口再一次被撕裂,魔种贪婪地吸着他的血,顺着缝隙膨胀了一圈。 他从芥子中摸出颗丹药吃了,脸上血色补回来一点,调息片刻,专挑赵隐的铭文下手,巧妙地避开了另外两人的铭文。 而因那分别出自三人之手的铭文各自为政,另外两位的铭文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心魔种、劫钟、再加上这一次邻国出动了银月轮,赵隐长老还好过么? 此时玄隐山主峰上,扫洒的内门弟子还没从钟声里回过神来,就见一道烟从身后飞了出去,直奔星辰海方向。 弟子呆愣片刻,回过神来,扫帚都掉了:“司礼大长老?” 蝉蜕不能窥探邻国,但边境附近被银月轮一扫,不会不惊动玄隐山。银月轮的月光在陶县落下的刹那,玄隐山主峰的赵隐就睁开了眼——再一次,他“看见”了五年前从劫钟缝隙里窥得的“未来”:人间礼乐崩坏,灵山势微,曾被镇在各地的魔神纷纷浮出地面,搅得山崩地裂。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隐忧,灵山落成之后几千年,第一个升灵邪祟横空出世。继玄隐山劫钟一年之内响了数次后,三岳银月轮又被迫下凡。 赵隐五年前就知道自己被劫钟震得道心不稳,闭关这么久,非但没有丝毫好转,还有加重趋势。 他身在主峰,总觉得耳边传来劫钟的絮语,反复在他耳边说:无渡海的风波并没有真正平息,他当年向司命妥协,留下那具魔神元洄传承过的尸体是大错特错,迟早要酿成大祸。 而不早不晚,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封魔印被人触动了! 铭文落成就会脱离刻录者,只有一等铭这么性命攸关的东西灭失时,才会惊动刻录者的灵感。 赵隐惊怒交加:什么人?! 星辰海因蝉蜕的进入躁动起来,被惊扰的司命章珏皱起眉,压下起伏的雾气:“赵师兄?” “有人闯了无渡海,”赵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封魔印上的铭文被人触动了,我算不到,借星辰海一观。” 章珏诧异地看向他。 “快,事关重大,不可耽搁!” 章珏仔细端详了他片刻,没吭声,掐指打出一道灵气。星辰海中再起波澜,司刑林宗仪的虚影投入其中。 章珏问道:“林师兄可觉出无渡海封魔印有异?” 林宗仪没摘口封,声音却透过星辰海传来:“不曾。” “我也不曾。”章珏转向赵隐,“赵师兄,你……” 周楹像解绳结一样,沿着赵隐的铭文,又巧妙地调换了两个字。 随后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一时有些站不稳。周楹又含了一颗丹药,见赵长老留下的铭文晃得比自己还厉害,边缘处竟有种与魔种同化的趋向。 周楹凑近那些铭文,低声说道:“劫钟才刚响过,银月轮又亮,灵山震动了,赵隐,感觉到了吗?” 赵隐…… 赵隐…… 不怀好意的魔物的声音从深渊下扎进赵隐的灵感。 感觉到了吗…… “赵师兄?赵师兄!” 赵隐转身就走。 “等等,”章珏从星辰海深处出来,拦住他:“赵师兄,何处去?” “东海除魔,”赵隐执拗地说道,“当年我们留了隐患,如今已成祸端,不除不行。” 林宗仪和章珏隔空对视一眼,面色都凝重起来。 “慢,你且先看看。”章珏一拂袖——无渡海本是星辰照不到的地方,但五年前重新落下封魔印的是玄隐山大长老,因此星辰海勉强以章珏留下的铭文为线索,往无渡深渊里窥视。 “星光”一落下,望川立刻化作一团雾,盖住了封魔印下的不速之客。 而章珏留下的铭文都安稳地待在原位,“星光”一扫,无渡海呈现出好一片宁静。 章珏:“你看见了吧?” 赵隐茫然片刻,倏地闭上眼睛,用力掐着自己的眉心。 周楹调息片刻,睁眼就看见分属于三人的铭文更加泾渭分明,其余两人铭文对赵隐的排斥比方才更明显了。 东衡三岳项家一家独大,因此搞得乌烟瘴气也没人管;玄隐讲究制衡,四长老共事,虽然如今只剩三人,还是有隙。 封魔印就如同千里长坝,被他这小小蝼蚁从缝隙里爬进去,蛀得危机四伏。 周楹强提一口气,把手伸向了第三对铭文字,低声挑唆道:“玄隐三十六峰中,有九峰以你为尊,另有三个半步升灵等着成峰主,赵氏嫡系千秋万代,旁支遍布九州。灵山是你的长城,司命那孤家寡人懂什么?” 与此同时,司命长老章珏挥手撤回星光:“司礼,五年前你受劫钟余波影响,差点毁尸, 怎么闭关五年,道心不见丁点稳固?一具筑基的尸身竟都能成你心碍?” 周楹转瞬替换了第四对铭文字:“四大姓氏中原以林氏为首,李氏败落后,赵家却因人多势众而崛起,你说司刑怎样看你?” 星辰海里,林宗仪的声音从虚影中传来,说道:“司礼,若你道心动摇,可暂时退出主峰,劫钟由我与司命轮流看管。” 赵隐倏地一抬头,眼珠周围微微泛红:“先是劫钟,再又是银月轮,四方群魔已起,二位就算有私心,此时难道不该以大局为重?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主峰话事权!” 人一走入偏执,就与外界错位了。他自己坚信不疑并认为一目了然的事,别人看来都是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 章珏和林宗仪这会儿就觉得赵隐跟有病似的:银月轮下凡是大事,但那是人家楚国的大事,跟无渡海挨着么,怎么就能混作一谈了?星辰海都照出封魔印里安安静静,仨人里有俩都认为赵隐没事找事,林宗仪感觉他道心不太稳,好意建议他离劫钟远点,怎么又成“惦记主峰话事权”了? 章珏道:“司礼,你这是什么话!” 赵隐冷笑起来。 本应先去主峰交还下山令的林炽陡然一顿,飞得比爬还慢的青鸾倏地一跃而起,躲开了一道灵气的余波。只见玄隐三十六峰上空骤然风起云涌,一道黑气从星辰海冲天而起,往主峰卷来。 林炽本来就不爱凑热闹,尤其此时身上带着转生木,多少还有点做贼心虚。见苗头不对,他下山令也不还了,催着青鸾就颠:“司礼长老?这是怎么了?” 赵隐之后,两道身影先后从星辰海与玄隐云天宫——刑堂飞出,紧追至主峰。 奚平神识藏在林炽袖中转生木上,都已经感觉到那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压迫感。 “嚯,怎么打起来了?”奚平先是莫名其妙,随后一转念——打得好,打得再热闹些,最好是这仨老头忙着互相挠脸,就没人顾得上无渡海了。 奚平的本体被封魔印封得死死的,否则五年来也不至于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可是随着封魔印被周楹磨掉了一个边,他开始跟自己被扣在无渡海底的身体产生了一线微弱的联系。 奚平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不是什么好事。这说明三哥真的不是只想偷尸,搞不好他从一开始垂涎望川,打的就是攘了封魔印的主意! 林宗仪长袖一拢,将主峰附近升灵以 下的内门弟子全笼进袍袖里,章珏睁开眼,一道手诀截住赵隐:“筑基与升灵要下山,须得从主峰请下山令,蝉蜕无故不可擅离玄隐山一步,除非其他长老一致同意,更别说再动劫钟——司礼,你连祖宗规矩都不要了吗?” 赵隐森然道:“让、开!” 奚平一边努力地沟通着无渡海底,一边一心二用地纳闷:几个意思?赵隐要扛着劫钟下山,另外两位不让?怎么只有赵隐一个人着急? 三哥这封魔印是怎么摆弄的? 还有,那司礼赵隐不是挺能说吗?仨人里嘴最碎的就是这主峰敲钟的,话术一套一套的,怎么突然不会说人话了? 他是吃错什么…… 奚平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无渡海底心魔曾经说过,太明五年,老皇帝周坤盗过一颗心魔种,不知种在了谁身上。 就在这时,闪电落下,照亮了玄隐山主峰大殿的雕栏与石柱,石刻的祥瑞们在刺眼的白光下面目模糊,唯有一条蟠龙怒目仰望苍天,一刹那间让奚平想起他离家前往潜修寺时,太明皇帝身上的礼袍。 奚平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魔?不会吧! 周家这父子俩也玩太大了! 周楹一鼓作气调换了第五处铭文,他开窍期的修为再难以为继,经脉剧痛,耳畔轰鸣,一口血吐在手心方才缓解些。 他却只觉得畅快,一把灵石化在掌心,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看向自己下一个目标。 可就在这时,他那耳鸣声中忽然掺进了一声幻听。 “三哥!” 周楹的笑声戛然而止,玄隐山主峰上的雷好像隔着十万八千里,劈在了他头上。 身后的转生木们簌簌作响,好像在急切地说着什么。 周楹身形一闪,转瞬落到奚平身边,一把抓住奚平肩膀。 可那身体被他从树枝上“摘”下来许久,灵气维系的虚假温度已经散了,触手冰凉。奚平毫无生气地顺着他的手垂下头,连碎剑都懒得给他反应了。 周楹呆了呆,后脊空了,撞在旁边血迹未干的转生木上。 随身带的灵石缓慢冲刷着他枯竭的经脉——他做凡人的时候久病,至今身体也比别的半仙恢复得慢,他有一点筋疲力尽。 于是周楹靠着树干滑了下去,眼里的疯狂与期冀一起灭了。 然而下一刻,他僵住了似的,一寸 一寸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后的树干。 那转生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遥远而模糊,还断断续续的…… 兔崽子好像在骂他。 第87章 羁旅客(四) 奚平躲在林炽袖子里,一边听着这边玄隐山蝉蜕大能打得惊天动地,跟三十六峰一起瑟瑟发抖,一边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束缚在减轻。 他整个人都麻了。 奚平其实可以想办法利用林炽,让玄隐山知道封魔印出了问题,可那样就把三哥陷在里面了;但就此袖手旁观,姑且不说三哥以后会怎样,他还有什么脸见师父? 苍天了,他只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破木头精,为什么要被卡在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里? 就因为他一时没多想,让徐大傻把望川带给了他的败家主人! 赵隐是走火入魔还是老年失智,奚平都挺喜闻乐见,但拆封魔印不行……那可是他师父差点把命都搭上的地方! 就没人来管管他吗? 奚平从小跟屁虫似的缀在周楹身边,闻着他身上一年重似一年的药味长大,骂他也不忍心骂重话,只好调转炮口,先把不太熟的太明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养不教父之过,自己六亲不和,生个儿子不好好教,扔在无渡海里让心魔给他启蒙。 什么他娘的狗爹,今天他炸封魔印,等着,明天他把你家祖坟当炮仗放上天也活该! 周楹:“……你说谁败家?谁是狗?” 奚平脑子里正疯狂地盘算着各种念头,一时没注意是谁在接他话茬,脱口道:“除了周楹还有谁?” 周楹抽了口气,抬手在那转生木树干上轻轻一碰,忽而惊觉自己一手的血,又怯懦地缩了回来。 他一双眉目似乎不知该怎样摆了,似怒还悲地扭曲了一下,无所适从。 太狼狈了,周楹……太狼狈了。 于是他迁怒似的,一低头给了奚平那无辜的身体一脚:“你放肆!” 封魔印被撬开一个角,那边的画面和声音对于奚平来说也是时断时续,正好看见了这一脚,他半带辛酸地冷笑道:“嘿,你猜怎么的,根本不疼。” 周楹:“……” 奚平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等会儿,我不是乖乖在那躺尸么,就算姿势不雅那也不是我的错啊,为什么要说我“放肆”? 难道……他能听见? 玄隐山风雨飘摇,奚平的神识炸成了奚结巴:“三……三哥?” 周楹将呼吸压得极缓,好像无渡海底气不够用,他得一口一口地省着:“不是周楹吗?” 他真能听 见! 一时间,两个人同时哑巴了。 太明二十八年年底,奚平奉师命前往百乱之地的南矿,临行前在金平落脚,去了庄王府一趟,迫不及待地显摆自己刚学会的神通。 那时他符咒只学会了一个避尘,御剑飞得比林大师的青鸾还慢,太岁琴还混沌地长在他手指骨里,每天就会弹些有辱门楣的低俗小调……那时他还以为世上最凶险的境遇,就是被一个名叫梁宸的可怜虫欺负。 太明二十九年初,奚平阴差阳错掉进返魂涡,从群魔之口强夺祭坛上的祭品,他打碎了周氏八百年的阴谋,然后宿命似的,自己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埋在了这里,给周氏枉死的灵骨们陪葬,临行时,还自作聪明地留了封报平安的家信……原来没能骗过任何人。 至今,五年多过去了。再见周楹,奚平一时间忘了怎么跟他说话。 他是野狐乡的地头蛇,是狡猾又暴躁的邪祟,是立场成谜的太岁……几张平时切换着游刃有余的面孔同时掉出来,他手忙脚乱,感觉哪张都不适合拿出来给他哥看,差点脱口蹦出句陶县学来的杂交话。 就在这时,“轰”一声,赵隐被章珏和林宗仪两人联手拍下主峰悬崖,平时隐形的玄隐大阵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主峰大殿簌簌作响,与劫钟共振起来。 奚平一激灵,回过神来,勉强找准了金平官话的调,干巴巴地找补道:“刚、刚刚刚才怎么了?我我我正要跟你打招呼,还什么都没说呢。” 周楹似乎是太累了,趺坐在转生木下,他靠着带血的木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奚平的空壳身体:“不用拘束,畅所欲言,反正挨打你也没感觉……‘根本不疼’是吧?” 奚平:“……” 嘴欠自有天收,民谚诚不我欺。 “你当时在这片转生木林里,用筑基丹震碎灵台,得到了魔神传承,所以他们才要杀你,对不对?”周楹顿了顿,“这些年在哪里?” 奚平本是天生的三寸不烂之舌,此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哑然片刻:“我……我在西楚……嗐,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 周楹打断他:“受过委屈吗?” 奚平被他问愣了。 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也没人问过他。 阿响、徐汝成、林炽、秋杀……要么听他调配,要么把他算进局里。有人信任他,也有人防备他。他是藏在诡异神像后面的“太岁”,不 可说、不可写、与上古魔神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被晚秋红视为同类,跟“委屈”俩字有什么关系? 那是形容小孩的话啊。 奚平思量了好一会儿,回道:“那倒也没有。” 这是实话。五年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侯府世子,也就不觉得每天跟渝州的苦劳力们一起吃糠咽菜有什么委屈,不觉得遍布的暗伤与沉疴有什么稀奇——人人都有。 他附在那些流亡的难民、地牢里的灵相娃、黑市中被买卖的奴隶身上……跟着他们生生死死,饱尝虐待与凌辱,却知道那并不是什么东西强加给他的磋磨,那是别人的命运。 他只是个徘徊在朽木中,伴生陪死的人。 既然大家都习以为常,他自然也就跟着一起习以为常。 可见世上哪有什么天生的公子王孙,“娇贵”都是自怜而已。 “嗐,”奚平没心没肺地说道,“我就是在大宛受限制多点,在西楚还挺好的。白令大哥手下那徐大傻能在野狐乡夺位成功,还不都靠我?嘿嘿,我就是蛇王背后的太……” 他这牛没来得及吹上天,便被山谷中一声近乎于龙吟的长啸打断。 紧接着,几条身影落在林炽身边,主峰附近的几个升灵峰主全被长老们动手的动静惊动。 锦霞峰主闻斐“刷”一打开扇子,上面浮着一层仓促的草书:“怎么了?” 林炽摇头:“司礼长老突然出关,神色有异地下了星辰海,然后又突然动起手来,我也不知道……” “章珏!林宗仪!”主峰下,赵隐宛如嘶吼的声音传来,“我早就知道你二人觊觎主峰已久!” 章珏道:“一派胡言!你糊涂了么……司刑,云天宫请荆条!” “荆条”是玄隐山司刑大长老手中第一神器,相传是当年南圣见生灵在大战中受苦,自觉罪孽深重,披挂在自己背上的荆条。南圣离开凡尘后,便将荆条留在了云天宫刑堂,那东西一鞭下去,扫个边就能让筑基以下的弟子魂飞魄散,下可以诛升灵,上可以捆蝉蜕。 林宗仪应声一抬手,半空中一道紫电横着劈了过来,闻斐与林炽这俩一个炼丹的一个炼器的,同等级里都属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人,忙各自躲开,青鸾身上逼真的毛都竖了起来! 林炽拂袖荡开周遭“噼啪”乱响的电火花,捏了个手诀,袖中一块薄云般的仙器飞出去,盖在了镀月峰上,护住镀 月峰上众多他根本叫不出名的内门弟子。各峰主这才回过神来,纷纷给自己山头布防。 九个赵家势力下的峰主先后赶到,一看这情景就想多了——毕竟离上一次玄隐内乱还不到三十年。为首一个赵姓峰主按捺不住,质问道:“请问司命、司刑二位长老,这是做什么?” 没得到回答,只见荆条落下,山谷里一声裂帛似的炸雷响,随即那电光卷着一团浊气飞了出来。 赵家峰主们惊怒交加地交换着眼神,虽说玄隐山是三十六峰主理事,但背后没有蝉蜕撑腰——譬如周家——就是处处掣肘,低人一等。司礼长老要是倒了,别说赵家有九峰主,就是三十六峰都归他们管,以后也只是沦为管家之流罢了,还有什么前途? 为首的赵峰主一咬牙,不要命似的带人冲了上去。 九大升灵同时出手拉扯住荆条,司刑的封口飘落,怒喝道:“让开!” 荆条电光怒涨,九个人被秋风扫过的落叶似的飞了出去,然而这一滞,荆条中捆着的浊气中陡然凝出一人影,转瞬膨胀几倍,挣开荆条往东去了! 九霄云上,惊雷掠过,晃出来的都是私心。 闻斐将扇子一扣,一道灵气打入离主峰甚远的飞琼雪山,撞上山封——剑神,快醒醒!后院都着火了,还睡! “三哥!”奚平顾不上别的,“你赶紧从封魔印下出来,快走,有蝉蜕会降临东海!” 周楹不慌不忙地将最后一颗丹药吃完了,提起玄隐山,他身上那种略带厌倦的冷漠就又回来了:“你还有神识在玄隐山上,二对一,他怎么跑的,有升灵搅进了蝉蜕战场?” 奚平:“……” 猜得还真准,这些大能们一脱裤子就让人猜出尿性,是不是也该闭关反省一下? “没事,没那么快,另外两位会追上来的,”周楹道,“再说他来了岂不正好,我们到时候就可以见证,被自己心魔吞噬的蝉蜕长老如何亲自拆了封魔印。” 奚平的心沉了下去。 从小他就听过下人嚼舌根,说三殿下亲缘淡薄、先天不足,恐怕是长不大的。人都是奔着来日活的,三殿下没有“来日”,壮志也好、野心也好,便都如浮云。别人体弱多病,或许也有别的快乐,能同亲朋好友续一世缘,给人间留下点什么,有人就觉得不枉此生。可是周楹能留下什么呢?他一出生,就只是个灵骨上附带的……多余的皮囊罢了。 他是个没有意义的人,没有意义的人都如传说中的混沌,吞噬天地不为壮大自己,只是想把一切美的丑的都拖进混沌里罢了。 以此证明他是存在的,且存在得有理有据。 “三哥,”奚平努力定了定神,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五年没去看过祖母了?” 周楹神色不动:“看了,老太太挺好的。” 奚平这会儿不比陶县命悬一线时轻松,话音却依然放得很轻柔:“可我没看过,三哥,你从那棵树里削一块木头给老太太吧,带我去看看她,求你了。” 周楹道:“等封魔印破了,你就自由了,哪怕不能重回真身,也能穿梭转生木吧?到时候叫白令往侯府送棵转生木盆景,你自己去吧。” 奚平:“……” 要是他还在金平烂泥扶不上墙,跟他往庄王府强塞的猫狗一样麻烦,一没人看着就捣蛋闯祸,三哥是不是能多顾念一些? 奚平后悔不迭:板板的,他刚才就应该嚎啕大哭,能把自己说多惨就说多惨,不惨硬编也成啊,瞎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他当年就不该接那封征选帖。 周楹手指捋过转生木粗糙的木纹:“我执意要破封魔印,搅起乱世,你是不是会恨我?” 奚平一滞,一时没接上。 周楹等了片刻,笑了:“哟,长大了,都会藏话了。” “我不恨你,”奚平沉默片刻,声音微微沉了下去——那是他做“太岁”时候的语气,“我知道你。” 要是连我都恨你,岂不是证明你是对的吗? “你的灵骨是我拿出去的,望川是我托徐汝成给你的,你现在在那,是我机缘巧合促成的。”奚平缓缓说道,“反正就跟我留在陶县的朋友一样呗,天漏了我去补,有报应我等着接,你……你爱怎样怎样吧。” 周楹眼角轻轻一跳。 “早知道我应该把望川沉塘……但就算这样,再让我回到五年前东海返魂涡,我还是会把你灵骨带出去。三哥,你打死我,我也不后悔。” 周楹倏地别开头,虚假的平静破碎,他忍无可忍似的。 “王八蛋,小时候教你的话术都用在我身上。” 周楹一拂袖,将那棵血迹斑斑的转生木砍下来,木头卷进芥子,一抬手拎起奚平的身体,将他拖到了转生木林深处,从芥子中取出一颗珠子,拍进奚平心口。 珠子融入躯体中,立刻在那身体表面凝出了一层光华——这是大战前,水龙没被南圣收服成兽灵以前留下的“龙珠”,它们一族在大天灾中保护幼兽用的,哪怕东海天塌地陷,大概也够给他留个“全尸”。 然后周楹掉头回去,一袋子白灵在他掌中消散,他一个接一个地将封魔印中错位的铭文推了回去。 谁也没看见,周楹背后,奚平安静的躯体眉心上剑光一闪,旋即又归为了平静。 第88章 羁旅客(五) 赵隐挣脱荆条,不管不顾地朝东海飞去。 冲动其实就跟大喜大怒差不多,都不会很持久,那股邪火过去就过去了。赵隐未必没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有不妥之处:就算章珏碍于支修,说什么都要维护他们司命一脉的后人,林宗仪总该赞成除魔的。 荆条加身那一刻他还在纳闷,他是怎么把那两人都捅到对面去的? 然而,有些冲动是写错的字,划掉就行,有些冲动却好比是误杀的人,人死不能复生。 当着三十六峰,赵隐欲动劫钟受阻,喊出“你二人觊觎主峰”那句话,他就覆水难收了。 以德压人者无德,以仁唾人者卑鄙,控诉他人私心,必已被私心所迷——赵隐身为玄隐山司礼大长老,不会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 所以他今天必须证明封魔印有异,他是对的,否则凭那句话他就得身败名裂。 转瞬间,赵隐就越过三十六峰,抵达了仙凡交界的潜修寺。 蝉蜕圣人搅起的风云非同小可,赵隐途经之处竟现出了“龙吸水”的异象。潜修寺里正在例行修缮弟子房舍的稻童们还保持着干活的动作,已经集体身首分离地上了天。 罗青石听见动静,还以为谁在瞎搞符咒,从乾坤塔中探出头正待骂街,不料抬头一看,惊了。识时务的罗真人纵身一跃,从椅子上跳下来,人没落地,已经钻进了护身芥子里,从乾坤塔中高高的石阶上往下滚去。 下一刻,只听一声轻叱,一道雪亮的长鞭将赵隐带起来的黑云劈裂了,天光似的漏下来。 那骇人的“天光”一扫,潜修寺乾坤塔被厉风拦腰斩断,塔身上三等铭文连亮都没亮——端睿大长公主到了! “幸亏滚得快……我的奶奶,怎么在这动手?”平时很好长个见识的罗青石这次围观都没敢观,麻溜逃离乾坤塔,卷起了一打摔得缺胳膊短腿的稻童,开始狂奔。 端睿毫不留手,上来就是杀招。她本命“无憾鞭”过处,潜修寺还绿油油的草木登时枯萎,半个山谷一片肃杀之色。 赵隐猝不及防,被她一顿鞭抽得身形一阻,身后司刑与司命两位长老趁机追了上来。 大长公主知道自己再是蝉蜕以下第一人,也是“蝉蜕以下”,因此不逞强,卷起无憾鞭便抽身而走。 赵隐怒喝一声,脚下龙吸水在潜修寺里横扫出去,每年都让弟子们为赶早课跑断腿的巨大山谷顷刻间就被地盖住 了。 章珏雪白的眼珠里,比眼珠更白一层的瞳孔斗转星移似的移了位,潜修寺里所有人和祥瑞耳边都“嗡”一声轻响,连风都凝固了。 那一刻,正在动的人和物都没了来路、也没了去处,与自己的前因后果割裂开,随机被抛到了各处——原本正在往下滚的石子上了天,被风卷上天的稻童半个身体埋进土里;罗青石无端与他的护身芥子“劳燕各飞”,一眨眼就相隔了丈余;端睿大长公主的身影凭空被移动到乾坤塔断裂的塔尖上;赵隐僵在了半空——地面上的人几乎要仰断脖子,才能看见他巨大的袍袖,他那身影宏如南山。 山将崩。 天雷卷着山呼海啸般的铭文砸在他身上,赵隐被两大蝉蜕长老砸下云端,荆条缠上来,直接抵住了赵隐眉心灵台。 司礼大长老双颊凹陷,脸上竟带了可怕的老人相。他目眦欲裂,瞪着乾坤塔顶的端睿。 端睿大长公主在三大蝉蜕重压下,气息颇为不稳,人却很稳。卷起无憾鞭,她远远地朝林宗仪和章珏一颔首。 周家…… 赵隐心想:被仙山压制了上千年的周家,真是好手段。一边在无渡海养魔,一边在碧潭峰闭关,仙与魔两边不误。玄隐山四大姓,为平衡,千百年来,唯独周氏没有蝉蜕,但他们一代人之内,便直接或间接地将两个蝉蜕长老拉下灵山,何等心机! 长了五年,已经在他灵台上深深扎根的心魔垂涎三尺地笼罩住蝉蜕长老的道心,将赵隐脑子里所有风马牛不相及的巧合,都囫囵个地归拢到阴谋里。抵住他灵台的荆条泛起了黑。 无渡海底,周楹来到最后一对被他打破顺序的铭文处,耳边奚平的声音暂时听不见了,于是他趁机伸手在那虚弱铭文延伸的灵气上刮了一下,自言自语似的,他几不可闻地低声道:“势如潮水,仗势强洗的恶名,等潮退了,都会被晒在耻辱滩上。” 赵隐双目中血色翻涌——大战前,世上没有灵山、没有仙门,当然也没有所谓“家族庇护”,每个修士都是迷途客,道心都是自己辗转摸索出来的,能走多远纯看个人际遇与资质。 唯独赵隐走了捷径。 那时他只是个小小的开窍半仙,卡在两百岁的槛上,人已经露了衰相,修为仍无寸进,希望越来越渺茫。一次出海寻找机缘,他碰巧被卷进了一场大能的争斗中,赵隐九死一生,但运气还不坏,在暴风骤雨中活了下来。 醒过来时 ,他发现自己被冲到了一座无名小岛上。和他在一起的是半具大能尸体,与其完好的本命神器。赵隐很吃惊,因为那个年代,修士很少有好死的,人死器存的情况非常稀有,便好奇上前查看。 这一看,他发现本命法器竟像最完备的墓志一样,尽忠职守地刻录了主人生前走过的所有路——是打磨过的完整道心! 苦寻摸不到筑基门槛的赵隐心狂跳起来,他想:道心为何不能用别人的? 他也想寻觅自己的道,可半仙的寿数太有限了,比朝生暮死的凡人强不了多少,他快没时间了! 然而他苟活下来,成功筑基登仙,却也一度成为了玄门笑柄。 同道都知道他的道心是“偷”的。 现如今几千年过去,早就没有所谓“偷道心”的说法了。从长辈或者故去的大能那里继承道心已被视作理所当然,自己摸索的反而稀奇……甚至有点离经叛道的意思,其师长要是没点心胸,脸上恐怕还多少有些挂不住。 对于最早践行这种方法的赵家来说,当初的隐忍都得到了回报,他们从玄门笑柄变成了如今的南宛大姓,甚至仗着人多势众,敢同天才辈出的林氏分庭抗礼,人人争相效仿,挖空心思想投入赵氏门下。 可人心又不是浮萍,就算风向变了,深深扎根的耻辱还是会留在原地。 爬过的路,哪怕被粉饰成通天的仙路,也骗不了一步一步匍匐上来的自己——他的道心是偷的。 司礼大长老几千年来固若金汤的道心裂了一条缝,恰如溃于蚁穴的千里长堤。 章珏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失声叫道:“司礼!” 端睿大长公主毫不犹豫地从乾坤塔上避开,与此同时,她甩出一个巨大的芥子,将她自己和潜修寺中一众半仙全裹了进来。 下一刻,巨大的冲击力当空砸下,罗青石等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天好像塌了。 大长公主以半步蝉蜕的境界撑开的芥子一击即碎,她一下跪在了地上,姿势非常不自然——灵骨折断了! 然而她已经顾不上。 端睿仓促地用灵气拧住自己断裂的胸椎和肋骨,扭过头去,瞳孔骤缩——方才撞碎她芥子的是一团罡风。 司命和司刑两大蝉蜕长老按住了赵隐,没有按住他道心破碎的余波,那昏天黑地的风以“龙吸水”之态,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到潜修寺山谷边缘,眼看要带着不可消解的 执念飞出去……飞到掉块青砖都能砸出几条人命的凡间! 糟了! 就在这时,只听“嗡”一声,悬在玄隐山主峰的劫钟被一道带着霜雪之意的剑气打中,响彻了三十六峰。 钟声刹那间将怨气冲天的“龙吸水”打碎了大半,那好似要毁天灭地的罡风登时降格,变成了普通的飓风,可怜可鄙地仍往东去了。 同时,东海封魔印归位,雀跃的魔种不甘心地落回深渊。然而属于赵隐的那一部分铭文虽然尽忠职守,上面涌动的灵性却陡然失了主似的木讷起来,只会被其他两人的铭文卷着,机械地运作了。 周楹一伸手,任凭望川的轻烟将他笼罩住,最后朝着转生木林的方向看了一眼——如果没有天下大乱遮掩,二十几岁的半步升灵未免骇人听闻,此时就算把士庸强行带走,他也不过就是下一个被天道擦去的秋杀。 还不是时候…… 此时玄隐山上,闻斐和藏在林炽袖子里的奚平同时认出了那道撞响了劫钟的剑气。 奚平惊喜:“师父!” 闻斐却惊吓得折扇脱了手。 林炽眼疾手快地用青鸾尾巴挂住了他的扇子,见上面一堆缺横少竖的字飞也似的爬了过去:我给你跪下了支静斋!让你出关照应一下,没让你出来收蝉蜕战场的摊啊!劫钟直指蝉蜕,支将军您老南圣转世吗?什么修为啊这是,真拿自己当月满级的镇山神器…… 最后一个连滚带爬的字刚露出一笔,扇面上的杂乱的字陡然一顿,继而被人抹去了。 随后闻仙尊那特殊的扇面上很缓慢地浮起几个字,看着就像行将就木的人强提一口气留的遗书,每一笔都在哆嗦。 那字几乎散了架,只勉强剩些筋骨,依稀能看出笔迹,写的是:师父在。 林炽微微一惊,转生木里的奚平像被玄隐山上空的劫雷扫到了。 唯有闻斐莫名其妙,心说他这跟谁自称师尊呢? 完蛋,这怎么都开始说胡话了。 闻斐拿回自己的扇子,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立刻雪花似的融化了。锦霞峰主有些焦虑地扇了两下,朝林炽一亮扇面:林师兄,照庭你可有办法? 林炽摇摇头:“照庭是当世三大名剑,没那么容易修复。况且章长老带回来的时候就缺损了一块,抱歉,我不行。” 奚平被困在转生木插不上话,闻言一脑门问题:照庭缺了 一块,怎么回事?司命大长老整天闭着眼摸瞎,没捡全? 不……不对! 方才闻峰主折扇上,师父明显是在对他说话。 可……东海封魔印没落下,师父就被送走了,五年没离开过飞琼峰,应该不知道三长老赶到后的事啊。 按常理推断,假如他当年接魔神传承的事没有暴露,应该是被长老们扔回玄隐山,现在不过才是个小小筑基。这种场合,他要么是被哪个大能拢进袖子里,要么就是好好躲着不敢冒头,怎会在升灵峰主们身边看热闹……还专挑这二位最不能打的? 师父怎会知道他在这? 奚平突然想起他三哥手上的血迹,不像沾的,倒像利器划伤的——难道那缺损的照庭碎片在他尸身里?! 那方才师尊被闻峰主惊醒,要是他没劝住三哥…… 这时,便见闻斐扇子上继续蹦字:五年前他重伤,失了本命法器,被迫闭关,五年可能也就攒了这么一剑的力气,作死啊! 不等奚平看完,闻斐突然掉头就走。 “等等!我师父他……”奚平心里一哆嗦,匆忙对林炽道,“林峰主!” 林炽倒是非常善解人意:“我带你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玄隐三十六峰上空突然传来林宗仪的声音:“司礼道心破损,此事有异,我与司命将下山探看,玄隐三十六峰封山门。” 周楹方才被望川带出无渡海,尚未离开东海海域,便听他身上那转生木里传来奚平火烧眉毛似的声音:“三哥,玄隐蝉蜕长老马上到!” 周楹“啧”了一声,正打算收望川的手缩了回去:“看来赵隐是真去见先圣了?” 返魂涡中一个漩涡卷过来,将望川和里面的周楹一起卷了进去。望川盖住了他一切的形迹与气息,与东海融为了一体。 紧接着,望川上缓慢涌动的轻烟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影,落到他身边,冲他伸出一根食指竖在嘴唇边——安静,小心。 蝉蜕的神识扫了过来。 周楹惯常过河拆桥,不理会它,只是懒洋洋地往轻烟上一靠,对奚平说道:“初十赶不上了,风波过去,我切一块转生木,叫白令送回侯府。” 奚平:“……你不去?” 周楹沉默了一会儿,不回答,只自顾自地叮嘱道:“你那半偶仆从眼下在侯府,我到时候叫白令同他交代一声,叫他设法取 到老太太的血——存过你神识的转生木滴血就能通灵台,是不是?你说话小心点,别吓着她,只说是新做的仙器就行……对了,似乎还不能对外人提起你,这倒麻烦……” 他这话没说完,目光陡然凝固——望川轻烟里的人影清晰了起来。 这一次,望川化的人不再是奚平,满头银发的老夫人端坐在不远处,笑盈盈地看着他。 第89章 羁旅客(六) 望川发动的时候,里面那些烟会乱跑,变换各种形态,镜子似的映出人心里杂念。 不过它到底只是件仙器,不会说话,效果怎么样得看变谁——照着奚平变就有点晦气,活奚平没那么多“仙气”,太仙了看着不像本人,像音容笑貌。变成奚老夫人却意外逼真,因为在周楹的印象里,外祖母就是这样的。 只要他去了,不管什么时候回头,她都是这样注视着他。有时候在关照他,有时候也在透过他,看他那困在广韵宫里的母亲。 老太太忘性大,说过的话老重复,可是不招人烦。大概因为她从来不抱怨,只会念叨好事乐事。就像春花千篇一律,年复年年都开得差不多,人也不会厌倦一样。 她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老太太,却能在自己的小花园里编出个芥子与幻境似的世外桃源来,可祛忧解百毒。周楹小的时候很好奇,等人老了,都会被磨砺出那样坚硬的壳吗?可惜他恐怕活不到老的那天。 不过后来他又不遗憾了,因为发现人还是有千百种老法——也有不少人是老成精、老成贼、老成祸害。 周楹神色变化了几次,这次,他没跟望川计较。 五年没去看过她,逢年过节的礼单都是白令代写,他冷漠成了个白眼狼,连老人家八十大寿都逃。周楹其实是不敢登门,只是不方便在小崽面前露出来罢了。 这一手将玄隐三十六峰搅合得封了山的魔头在蝉蜕大能神识底下、风起云涌的海上坟场中,凝神除杂念,闭目入定。 最后一个从他灵台上滑过去的念头,是一个微弱的意动,他想:要不……要不此间事了,还是去一趟吧? 然而,蝉蜕大长老走火入魔的余震哪能那么快平息。 司刑林宗仪第一道命令就是封山,正赶上奚平一颗心分两边,一边牵着师尊,一边挂着三哥,焦头烂额,一时没反应过来林长老是什么用意。 直到林炽被人拉住。 “子晟别乱走了,”另一个姓林的剑修升灵低声对林炽说道,“快回镀月峰,封山。” 林炽这时才惊觉不对。 除了个别几个跟他一样不会看气氛的,此时聚集在主峰附近的升灵峰主已经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拨,一拨姓赵,一拨不姓赵。 玄隐山名义上是“三十六峰”,其实就是个大概叫法,也不是每座山头都有主,还有原峰主殒落后空置,等着分配给新升灵的 。另外李氏一脉还剩下三四个人,常年封山,一般没有大长老召唤,他们不出来凑热闹。刨去这些,以及现在恰好在闭关的,过来的升灵峰主也就二十个上下。 赵家九峰到齐,两拨人几乎是分庭抗礼——赵家人明显更紧绷,另一拨则还混着林炽之流找不着北的。 奚平跟着林炽往场中一扫,心说内门峰主是这个比例,底下弟子应该也差不多,还有外门人间行走。 这……怕不是要哗变? “林峰主,”奚平在一片剑拔弩张中,干巴巴地建议道,“我感觉你还是躲他们远点。” 这话不用他劝,林炽二话不说,头也不回地就跑了:“他们难道真要与同门动手不成?” 奚平沉默片刻:“内门峰主都是体面人,倒是未必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可能还得僵持几天,但……” 林炽:“什么?” 奚平缓缓说道:“我就怕司刑可能封山封晚了。” 他说着,想尽可能地把神识探出去,在心里唤他师尊。 师父你怎么样了? 司命长老去东海了,你遗落的照庭碎片要真在我身上,就让他带回来啊,万一林大师有办法修复呢。 你顾好你自己吧,账都算不过来,哪那么多心要操。你不要管他们,也不要管我了好不好? 然而封魔印已经归位,他枷锁在身,再没法让师父听见他的话。 奚平乌鸦嘴,一语成谶——赵隐挣开荆条往潜修寺方向飞出去的时候,就有赵姓峰主暗暗将消息透了出去。 玄隐山“问天”沟通内外门,受镇山大阵保护,提及升灵或者蝉蜕的灵相真名都可以免于被窥探,镇山大阵不是谁家私有物,按制,“问天”只能用于公务。 但玄隐大家族中,私下里都有“问天”,能联系身在内门的祖宗,有事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赵家的“问天”瞬间传遍了玄隐内外门,同狂风骤雨一道,朝人间刮了出去。 庞戬本来说要去侯府给老夫人贺寿,没去成,来自各地天机阁分部的消息已经把他埋了: “玄隐山潜修寺飞出无源风,途经岚川,撞响辟邪铃。” “风过沧浪,烈可飞石,撞响辟邪铃。” “宁安暴雨,宁安赵氏灵气异动,闭门不出。” “沽州北部赵纬、赵齐山等人盗走仙器,残杀同 门!” 衅发萧墙,祸延四海。 最先乱起来的又是沽州,跟五年前一样,沽州那鬼地方也不知道是被谁诅咒了。 沽州天机阁北分部中,两个姓赵的半仙毫无征兆地“发了疯”,监守自盗,非法调走大量仙器,当天看守库房和听见动静前来支援的人间行走一死一重伤。 邪祟们都是亡命徒,人间行走常年与这些人斗智斗勇,同伴战友之间都是脊背相抵、性命相托的交情,朝同门动手可以说是丧心病狂了。 沽州北分部都统得到消息后勃然大怒,下令通缉,死活不论。 因果兽顺着残余灵气,一路追到了沽州的赵氏旁支。赵家树大根深,除了在金平的本家,宗亲遍及整个大宛,几乎各州府都有赵姓旁支,何等势力。气昏头的北分部都统当即要搜检,眼高于顶的沽州赵氏哪里肯依?双方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仙器与降格仙器乱飞,意外暴露出了沽州赵氏私自豢养的未登记修士。 这不是邪祟,什么是邪祟! 沽州北请求别处天机阁分部支援,但此事难办就难办在,人间行走中赵家人太多了,沽州这一冲突,各地分部不管有事没事,都开始分裂紧绷。 庞戬正焦头烂额时,七月初十夜里,狂风刮到了金平城。 金平城新修的车道上跑过拉脚的人力车,车夫顶风累得气喘如牛,醉醺醺的寻欢客被这怨气冲天的邪风抽了个嘴巴,茫然地睁开眼。 天机阁总署中,门上历牌在“晴好”和“大风”两个状态里来回乱跳,打盹的因果兽都奓着毛站了起来。 庞戬沽州那边的破事还没理清楚,就听说苏陵天机阁分部联系不上了——苏陵天机阁分部的都统就是赵家姻亲! 抵达金平的狂风扫过天机阁总署,“哗啦”一声,房檐上的青铜辟邪铃响了一声。 庞戬心头一紧,却听辟邪铃只动了一下,随后那些无舌的青铜铃也在犹豫当响不当响似的,只“沙沙”地晃动,好像不祥的絮语。 “总督!” 一个蓝衣人间行走横着飞进了院里:“心宿塔赵卫长不知所踪!” 庞戬:“不是之前就让你们暗中盯着吗?” “是,”那蓝衣道,“但他身上有内门来的未登记仙器……” 庞家一摆手打断他,这时候就别解释了:“青龙塔不容有失,你去永宁侯府,把奚悦叫出来,让他先去 给我镇着青龙心宿塔。报朝廷,立刻找几个兄弟进宫护好陛下,金平赵家给我围了,金平护城法阵全开。叫开明司能动的都出来支援,还有……” “是。” 庞戬斟酌片刻,沉声道:“致信庄……致信白令,陆吾那帮搅屎棍不管在干什么,都给我暂停,回来平事!” 那人间行走应声走了。 庞戬深吸一口气,从芥子中摸出一盒筑基丹以及他的护身符——当年他进天机阁时支修给他写的担保书——他借此定了定神,又揣回怀里。 庞总督在天机阁百年不是白混的,除了明面上的消息,他其实还收到了两封叫人倒抽口凉气的密信,不知真假。 “传闻内门封山,个中情况不得而知。” “传司礼大长老殒落!” 蝉蜕长老殒落,如果是真的……如果是真的…… 庞戬打了个寒噤,大宛灵山落成、国立之后,上千年来闻所未闻。 东海那事不是五年前就平息了吗? 奚悦接到命令时,正独自坐在侯府的门房里。 老夫人的寿宴散了,宾客早就各自告辞,除了后院还在唱戏,府上已经安静了下来。奚悦叫守门房的下人去休息了,自己拿着一卷法阵典籍在灯下看,半宿没翻一页,他把书页一角卷成了蒜皮。 感觉到有人御剑而来时,奚悦猛地抬起头,脸上喜色还没浮出来就看清了来人宝蓝色的长袍,眼神又黯了下去。 听完那蓝衣传话,奚悦习惯性地一言不发,只淡定地点了个头。然后他从摸出一把灵石,飞快地在侯府内外布了一圈法阵,布阵布到角门的时候,却看见侯爷独自一人站在那。 永宁侯爷头发已经花白,肩背却依旧挺拔,韶华早走了,他留下了风姿。夜风暴躁地荡开了他的广袖,他正抬头望着角门墙头。 奚悦走过去,朝侯爷一躬身。 永宁侯没回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道:“你那不成器的大哥以前每次半夜鬼混回来,都只敢走角门,我就带人在这堵他,一堵一个准……今天没堵住,怕就是不来了。” 奚悦长眉轻轻一抖,平静的表情差点没维持住。 “有事是吧?”侯爷转过身来——他动起来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老态,行动不像以前那么果断了——侯爷拍了拍奚悦的肩,“去吧……去吧,我就觉得这股妖风味不对,自己当心点啊,忙完 给家来个信报平安,啊。别照着那混账长……” 奚悦正要说什么,突然感觉到一阵诡异的灵气波动。 半偶以灵石为食,比人……甚至寻常修士对灵气都敏锐得多,他倏地抬起头,见整个金平城的灵气正在往一个地方急速汇聚——广韵宫! 奚悦来不及多说,将身上芥子解下来,多年来收藏的降格仙器一股脑地塞给侯爷,循着那灵气汇聚之处追了过去,结果半路上就被庞戬截住。 庞戬单手抓住半偶的后颈,将那比同等身形的凡人轻三成的身体轻飘飘拎起来,拍向心宿塔:“让你去守青龙塔,别过去,有人违规在凡间筑基!” “啪”一声,狂风吹碎了一盏蒸汽风灯,广韵宫上空浓云浮起,隐约有电光闪过。 青龙心宿塔卫长赵誉此时就在广韵宫内库中,他拼齐了《浮山海市图》的最后一块残卷——当今天子克己勤俭,唯独爱收些文玩古画。先帝在的时候不敢,如今继位才算微微松了口气,各地马屁精知道了,常常替他搜罗,这幅残卷就是今年的靖州贡品之一。 那画在凡人眼里,只是个值点钱的古董而已,周桓赏玩过几次就扔进了库房。赵誉虽然可以轻易潜入天子内库,却一直没敢动——庄王知道他在找这幅画。 幸亏老天爷助他,庄王一直没回京。 赵誉深吸口气,用自己的灵气将四分五裂的残卷缝合在一起,灵气扫过千年古画,图中所绘的天光云影流动起来,飘渺的浮山上闪过怪影妖踪,整幅画“活”了起来,大能本命法器被他据为己有。赵誉深吸几口气,拿出早准备好的筑基丹,一口吞下。 他不能再耽搁了,内门传来消息,赵家的天——司礼大长老塌了,这必是赵氏一族的大劫。老祖宗让他们早做准备,能筑基就筑基,平日里私藏的灵石不要吝惜。 宫里降格仙器很多,皇帝内库里有许多蓝玉,被赵誉一口气吸干了,贵人们一应养生的仙丹灵草也没放过。 他的神识前所未有的强横,顺着广韵宫扫了出去,堪堪赶到的天机阁蓝衣半仙一照面就被他从剑上掀了下去。一时间,赵誉产生种错觉,好像整个人间都只是一副画作,而他高高悬在画布之上,提笔就能生杀予夺! 金平…… 下一刻,他飞快地在“画布”上锁定了皇帝周桓。 筑基修士一个转念,已经欺到了被狂风惊醒的新皇身边! 就在这 时,一道挟着火光似的箭射穿了赵誉伸出去的手,箭矢擦过凡人皇帝身边,惊呆了的周桓毫发无损。 庞戬一声长哨,几个蓝衣落在赵誉周围,将他团团围了起来。 赵誉微微一甩手,被破障弓射穿的手心毫发无损地自己长了回来:“总督大人。” “赵誉,”庞戬先一个芥子护住了凡人,这才背着手转向昔日同僚,“你与我脚前脚后进的天机阁,都是苏长老一手带出来的,如今也算资深了,未经接引,擅自在凡间筑基,险些伤及凡人,你该当何罪?” 赵誉一笑:“庞大人,别装糊涂啦,我知道你耳目灵得很,内门出了什么事,各地赵氏出了什么事,你不知道?” 庞戬:“那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赵家宗亲姻亲到处都是,别说沽州,就是宁安赵氏的九族都牵连不到你,你疯了吗?” 赵誉听完,只是笑了一下:“你懂什么?” 他庞戬只是一条无牵无挂的看门狗,父母都不知道是哪个山旮旯里出的乡巴佬,族谱祖坟都找不着的货色。他眼界一辈子被局限在凡间,与那苏准一样,名为玄隐外门,实际连玄门的门都不知朝哪里开。 朝菌不知晦朔,他根本就理解不了“蝉蜕”对一个家族意味着什么。 “多说无益,”赵誉摇摇头,“我知道你手段多得很,不止一次越级杀过筑基,你来试试。” 话音没落,两人已经都不在原地,庞戬猝不及防地遁地,从赵誉方才站着的地方钻了出来,赵誉也早知道他要干什么。庞戬一露头,灵感就被触动了,只觉周遭一切都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微地扭了一下,被他护在芥子里的皇帝身后陡然多出个深渊,周桓面露惊恐,眼看就要掉下去。 庞戬瞬息之中锁定了赵誉所在,砸出去的符咒却纷纷在半空中被赵誉打散。 几个蓝衣相当默契,有人去保护周桓,有人配合庞戬,然而周遭随即浮起浮山海市图中的山与雾,赵誉游刃有余地将他们全圈在了画中。 他们以前越级杀的筑基都是邪祟,就算修为高,有本命神通、资源终究是有限的,比不上天机阁每年有来自镀月峰的杀器供应,然而这一点对赵誉来说不存在。并肩驻守青龙塔百年,人间行走们对彼此的修为和手段比自己还熟悉,争斗起来简直像左右手互搏——左手还刚吃过大力丸! 与此同时,各地天机阁都将本地护城铭大开,赵氏作乱的消息雪片似的往京城飞;被封死 的玄隐山内门里,林炽见主峰两路人马暂时还算平静,回镀月峰猫了一天,在奚平的辗转反侧下到底没忍住,又悄悄溜了出去,才刚绕道飞到飞琼峰后山,就听见主峰一声巨响,青鸾的毛险些吓掉了。 那边对峙了两天,到底是动手了。 第90章 羁旅客(七) 乱局像迸溅的火星子,炸遍了九州,三大州府先后失联,沽州天机阁和当地赵氏旁支打起来不要紧,当地引发了地震,把一段京沽蛟轨震变了形,拉满了人或货的腾云蛟都给堵在了路上。南方未褪的酷暑很快融了冰,发臭的海鱼摊了一地,贩鱼人敢怒不敢言。 很快,就连渝州边境也被波及,奚平存在徐汝成身上的神识“看见”,半仙们动起手来灵气乱窜,周遭镀月金的熔金炉法阵都遭到干扰,无数工厂被迫停工。人们像闻到了暴雨前土腥味的小虫,全都找地方躲了起来。峡江上的渔船与蒸汽船一夜间消失了。 “这些姓赵的是不是有点丧心病狂?”奚平将仙山内外乱象看了个遍,“难道凡是拜入内门的,用的道心都是从赵隐那来的,一人心碎全家寻短见?” “大多数确实是。”林炽稳住青鸾,叹了口气,“所以赵氏升灵相对多些。” 奚平:“啧。” 怪不得,量产的机工厂货。 林炽又朝主峰附近的升灵战场看了一眼,说道:“司典长老李凤山道心没碎,人还在世,只是名为‘闭关’,禁闭一千年而已,李氏、以及依附于李氏的张、齐、吴、汤四家便都就此衰落,大厦倾颓。何况司礼长老殒落。赵长老究竟因何事走火入魔道心破裂,目前不得而知,但他死后残魂还被劫钟打散,总归是不那么光彩,他们这也是怕。” 奚平道:“怕什么?太……皇上他娘不姓张么,也没耽误她当太后。先帝那么凶,不也没逮谁砍谁。” 林炽顿了顿:“虽无明文,但仙山已有默契,那五家后人自此不入玄隐大选,也算日暮途穷了。” 奚平听完“哈”了一声:“林峰主,不让修仙就算‘日暮途穷’了?敢情列位仙尊也知道仙山脚下,做人不如做狗么?我还以为你们觉得自己怪不赖的。” 林炽从不与人争辩,只说道:“唉,你说得对。” 奚平找茬未果,而此地已临近飞琼峰,他虽然明知道师父听不见,还是闭了嘴,将满腹偏激与刻薄往下一咽,憋着气,掉头去挠他三哥的灵台。 周楹前脚刚收到白令传信,就听奚平说道:“三哥,天机阁里赵家人太多了,你杀完人能不能埋一下?” “开明司量力支援,可以听庞文昌调配,陆吾不给动。”被蝉蜕神识暂时困在东海的周楹不紧不慢地同时回两个人,说道,“赵家人走到绝路,难保不求援国外,蜀历楚三虎狼在侧,巴不 得爬过来舔剩饭,我做事不是给他们检便宜的。” 奚平一愣,突然意识到,三哥可能早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周楹又问白令:“庞戬道心灵骨俱全,资质万里挑一,还不肯筑基?他有这么缺钱?” 广韵宫中的庞戬:“你爷爷的。” 电光石火间,他替皇帝挡了一下,一只《海市图》里穿出来的鬼爪差点在他胸口掏个洞,因果兽从他蓝袍衣襟上绣的暗纹中钻出来,张嘴怒吼,鬼爪堪堪刮破了庞戬的外袍,因果兽灰飞烟灭,而“鬼爪”也变成了只软塌塌的人手——庞戬道心“破障”,早看出那《浮山海市图》中的妖鬼都是被赵誉随机抓进来的凡人,因此动起手来越发束手束脚,还不如看不出来! 赵誉实在太了解他了。 “总督!” 危急时刻,一个人间行走隔空扔过来一枚芥子,庞戬记得那小孩叫周樨,有江湖谣言说是什么……周楹他弟,一个爹生的,就他娘的离谱。 庞戬:“干什么?” “芥子里是灵石,还有筑基丹!”周樨拽走他屁滚尿流的皇帝大哥,冲庞戬叫道,“赵家想仗着人多势众,趁仙山反应不过来挟持大宛,逼迫仙山妥协!庞总督,他们都说你离筑基就差一步,非常时期便宜从事,快别犹豫了!” “非常时期便宜从事。”庞戬将这八个字咬了一遍,露出雪白的牙冷笑一声,回手将那枚芥子挡了回去,“小崽子,作乱的赵家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话音没落,《浮山海市图》笼罩下,筑基修士明显高出一个层次的符咒雪片似的当头压下来,四下法阵此起彼伏,在真实与虚幻之间迅疾无比地切换。赵誉一把捏碎了天机阁的令牌,本命法器判官笔猝不及防地伸出来,点向庞戬后心。 庞戬豹子似的,一矮身,敏捷地躲开这一下,下一刻,他竟抓住了那画虚实切换的刹那,挣脱了出去。人未落地,他已经以身为弓,将一支箭射了出去! 迎面一阵罡风当头压下,赵誉怒喝一声,仗着修为,强行撞散了这一箭。 “我以前是不如你,”赵誉冷笑道,此时,他感觉到古老的《浮山海市图》已经完整地融入他灵基之中,内里浩瀚的上古遗韵冲刷着他拓宽了百倍的经脉,“可是一力降十会!” “行吧,正人君子。”遥远的返魂涡下,周楹朝金平最尽忠职守的守护者递来一声嘲讽。 与此同时,庞戬眼前 突然闪过白令一板一眼的字,白令送信道:开明司尽可调配,但四境不稳,陆吾恐怕脱不开身。另送一帮手与庞总督,收好,善用。 帮手,谁? 庞戬一时没反应过来,心说:周楹要敢说“帮手”是他那缺心眼的弟弟周樨,等他熬过这场劫,他非去把庄王府砸了不可! 然后他就看见逼至眼前的赵誉中了定身法似的,停在他面前不到半尺处,突然不动了。 片刻,赵誉眼珠卡了一下似的,重新流转起来,冲庞戬一笑。 庞戬:“……” 吃错药了? 只见赵誉眉心处,《浮山海市图》闪过,妖魔鬼怪与迷雾假山一同蒸发,被赵誉抓进来的宫女内侍七荤八素地晕了一地,因庞戬一直不肯下狠手,这些人几乎毫发无伤。 那鬼图一角剥落下来,落地变成个纸人,彬彬有礼地朝庞戬鞠了一躬,随即与图一同消失在了赵誉的眉间。 赵誉整个人都气定神闲了起来,礼数周全地对周桓道:“臣有罪,让陛下受惊。” 说完,不等陛下回答,他掌中就冒出一缕轻烟,不由分说地把陛下放倒了。 庞戬这才瞠目结舌地回过神来:“你是……白令?” “赵誉”冲他笑了笑:“倒也不是,属下还是赵誉。只是我方才没看仔细,筑基时融的本命法器里掺了个替身纸人,不小心将那替身纸人融进了灵基里。” 他居然还在用赵誉的身份和口气说话! 此情此景简直了,一帮人间行走集体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白令人长得瘦削端正——正经的正,不吭声就几乎没有存在感,平时又常板着张白脸,连字迹都比别人严肃三分,浑身上下透着股无欲则刚的气质。 庞戬还是头一次发现,一旦换下那张极端的禁欲脸,白令举止做派中那股子深藏不露的诡异邪气就露出来了……妖气森森的! 庞戬给自己顺了顺气:“什么本命法器?” “赵誉”笑道:“我一直在收集的道心,就在一幅名叫做《浮山海市图》的法器里,六年前调查压床小鬼一案时曾登过三殿下的门,殿下与我一见如故,当时就赐了我一张残卷,如今让我在靖州贡品里借到了最后一张残卷,正好凑齐。” 庞戬匪夷所思:“周楹当年动那么大手脚,赵誉他不知……不是……你不知道?娘的,舌头都打结了,你到底算个 什么玩意?” “属下是听命于纸人的筑基修士赵誉,”“赵誉”不慌不忙地说道,“六年前的残卷不曾动过手脚,一则那时候殿下还是凡人,白令也未曾筑基;二来萍水相逢,我也是要防备的嘛。纸人是贴在最后一片残卷上的。我搜寻这古画残片已经近六十年,不急于一时,殿下既然知道我寻找的道心,碍于他,我当然不会贸然行动,一定是万无一失或是逼不得已才进来取。不问自取,还是皇宫大内,见古画融合自然又喜又愧,一时疏忽来不及仔细查看,也是有情可原的,对不对?可见万事确实是‘行百里者半九十’。” 庞戬听得天灵盖乱撞,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别跟我说,这幅画能进宫也是你们家殿下做的手脚。” 赵誉笑而不语,不让说他就不说。 庞戬:“……” 把画卖给马屁精讹一笔,送进宫来,诱赵誉到内库来偷……连赵誉筑基的灵石都要花他大哥的钱! 里外里两头揩油! 不对,那么早开始埋线,说明周楹对今日一乱早有准备。 大姓作乱,天机阁内讧,左支右绌,走投无路时必定得求助四方不靠的开明司,开明司正好扩张! 庞戬想起百乱之地的一种油杨,山火越旺、它不怕火烧的优势越凸显,周围草木凋敝一圈,它就能趁机壮大一圈,有时候据说那树甚至会故意引雷来烧树林。只要一根幼苗,它迟早能壮大出一整个山头! 庞戬:“你还是人吗周楹!” 老天爷到底什么时候能开眼,来道雷收了这个大祸害?他愿意茹素十年,栖凤阁的鸭子都可以不吃! “有机会一定给总督转达,”赵誉说着抬起头,这把替身纸人融入自己灵基的筑基躯壳认认真真地将记忆阅读一遍,又感叹道,“唉,我家里果然还是等级森严,这时候各地旁支还是要以金平主家马首是瞻的,难怪我要急着筑基啊。” 庞戬脑仁疼:“白兄……不是,纸兄,你行行好,能用正常一点的方式说话吗?” “属下遵命。”被纸人替身支配的赵誉一拂袖,怀中一支问天飞了出去,“那么烦请诸位配合,一起装个死吧,就说金平已经尽在掌中。我们来看看,这树大根深的名门望族有什么底蕴,死到临头,和蝼蚁有什么区别。” 金平神秘封城。 狂风卷过,砸坏了菱阳河两岸十来盏蒸汽灯的琉璃、敲碎了几块没挂结实的匾 ,留下毫发无伤的金平城,又往东海方向去了。 周楹不光砍了树,还在树底下铺好了网,等着将一哄而散的猢狲和他们多年来攒的家底一网打尽。 人不露面,一赵三吃。 奚平冷眼旁观,感觉无渡海的假主又没名又没脸,神神道道的,其实就是个八百年填不饱的饭桶,“早产”出生动静倒大,没浮出水面就吹灯拔蜡;无渡海的真主大名挂在玄隐山,定期从玄隐要灵石、要丹药仙器,已经悄然扎根在人间。 幸好……幸好三哥是人不是魔。 正巧这时,锦霞峰主闻斐落在飞琼峰脚下,奚平遂收回神识,等着听这位丹药大家的高论。 闻斐冷漠地朝大打出手的主峰看了一眼,眼神没有逗留,拉开折扇,飞快地往雪山脚下扫了一行字:升灵的破事,让他们自己掐去,不劳您老大驾,你可别多管闲事了。 奚平:闻峰主说得对! 雪山被他一扇子搅起了细雪,好像有人轻轻叹了口气。 闻斐继续舞扇子:支静斋我警告你,我观飞琼峰山气,有油尽灯枯之势,你再挣命,我倒要看看你是先蝉蜕还是先死球。照庭不是你本命法器吗,你给扔哪去了?人还没断气,把本命剑碎片收回来不行吗! 奚平:什么?! 可闻斐这会儿站得太近了,奚平说话林炽听不见。 奚平恨不能从转生木里爬出来,一脚将闻峰主踹到雪山山崖底下——你又不能说话,往这一戳还耽误我说,碍事精! 林炽抬头看了一眼飞琼峰,对闻斐道:“你回去翻丹方了?” 闻斐无奈地一点头:没用,这些牲口一样的剑修跟“符法铭丹器”全都有缘无分,什么丹对他们也都只是辅助。何况他如今这境界已经不是我能理解的,我看捞他还得靠你。 “照庭破碎是有原因的,他瞬息间跨过一个大境界,剑身已经承载不了剑意,即使拿回全部碎片原样修复,真到他手里恐怕也是再碎一次……否则我想支将军也不至于放弃照庭,事倍功半地独自闭关。” 闻斐扇子一摇:那依你看,把他境界打下来管用吗? 被迫封口的奚平牙根开始发痒:放屁,这臭哑巴什么馊主意! 林炽:“不要说笑。” 小心点,他徒弟听着呢。 闻斐冥思苦想片刻,忽然又扇道:想起来了,我听说三岳那修 罗剑被修复之前也只是残剑,那上古神剑的剑意凶戾得很,压根不是当年项肇匹配得上的。但正因为是残剑,才有被项肇炼化成本命法器的余地,那一对人和剑最后也凑合上了,支静斋跟照庭肯定也行啊!你说得对,照庭碎了是有原因的,缺一块正好,也许就是让他重新融炼呢! 林炽看见这话,脸上凄风苦雨又卷土重来:“不是照庭不行,是我不行,我只是个照本宣科的……” 闻斐见自己一不留神,把林大师给扇自暴自弃了,连忙找补道:不是,我不是那意思。哎,对了,听说当年那位……大师修复“修罗”时,用来锻剑的是个神器。 林炽:“化外炉。” 闻斐:对对,那东西在哪呢? 林炽沉默片刻,点头道:“化外炉是她的东西,她……走了以后就落到了南阖澜沧剑派手里,澜沧灭门后,东衡以此物原属西楚为由,将化外炉带走了,现在应该在三岳。” 闻斐:听说那神器可使天人合一,窥见天外之道,你看用它修复照庭,有没有希望? 奚平耳朵又竖了起来。 林炽摇摇头:“我……我不知道,我不配动化外炉……” 闻斐:你不配,三岳那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逼婚狗就配吗?! 奚平:闻师叔说得对! 他神识已经迫不及待地跑了一半回陶县,一半到了周楹那里:“三哥,求你件事!”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当年,他在魍魉乡里惹是生非,灵石糟蹋完了就写信嚎穷要钱。 三哥要带他回家,以后只要操作得当,他就又可以给老祖母“写信”了,可以随时看见侯府四季的花园。 不知为什么,永宁侯府分明只是凡尘中的一个小院落,里面既没有神仙,也没有神器,不能救他出无渡海,也不能让他一夜间蝉蜕化神、不惧劫钟银月,可它就是能让他自我感觉格外良好。 好像只要魂魄安放在那里,他就无山不可攀、无处不可去一样。 只要他想,东衡三岳的化外炉也算计得到。 第91章 羁旅客(八) 周楹很耐心地听完了奚平说什么,然后神色有些古怪地问道:“你在西楚陶县的时候,亲眼见过银月轮吗?” “见过,”奚平道,“可别提了,还差点让那唱戏脸给逮住送走。” 周楹:“……” 他一时居然分不清这小子是终于知道避讳蝉蜕名了,还是单纯嘴欠。 见过了银月轮之威,与悬无擦肩而过,还这么敢想……绝了。 也是,想当年他刚开灵窍没多久,会的符咒还没潜修寺的弟子多,就敢从群魔嘴边抢祭品,在无渡海底跟心魔斗心眼。如今九死一生,依然无所畏惧,敢当着杀他的蝉蜕长老往玄隐山里混。 周楹对着望川里的轻烟叹了口气:“我当年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接那张征选帖。” 奚平心说:不接征选帖,就没机会下南矿,更摸不到无渡海,谁去捞你灵骨?你早没了。 遂心平气和地当三哥在夸他。 奚平又说道:“伪装的工具我找林炽想办法,不用他那帮挂名弟子们出的破烂——徐汝成他们那张皮只能糊弄糊弄民间邪祟,见高手容易穿帮。” 周楹皱眉:“你何时与点金手这么熟了?” “我人见人爱呗,”奚平道,“当然是因为他比我还想拿化外炉,要不是他跟人说话跟不上趟,没准都想亲自去。” 周楹语气淡淡地泼了他一碗冷水:“就为了修复你那师父的断剑,助他蝉蜕?我可提醒你,升灵虽然也叫‘九霄云上人’,但终究还是算‘人’,到了蝉蜕……呵。你运气奇差,到如今见过不少蝉蜕了,可见谁有人味的?他们被天道束缚,几乎也成了天规的一部分,百年后出关的那一位,可不见得是你熟悉的人。故人面目全非,你后悔了可别哭。” 奚平想也不想道:“我悔个什么,那是他的事。” 周楹一顿。 “我师尊传了道授了业解了惑……唉,虽说教得确实不怎么样,但他照庭都碎了还护着我,师父对得起我了。”奚平说道,“至于他愿不愿意归于天地,愿意走到哪一步,将来是不睁眼还是不开口,那是他自己要问的道心。师父都不干涉我离什么经叛什么道,我管得着他老人家吗?再说那都是后话了,现在不是赶上这么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么,不用白不用,三哥你不觉得浪费机会很可惜吗?” 周楹被困在漩涡里,听那混账说他“不用白不用”,顿时一阵胸闷:“滚。” “好嘞,那就这么说定了三哥。”奚平蹬鼻子上脸,“我跟林大师合计去!” 周楹:“……” 奚平走了很多年,成了块逆鳞,风吹一下都能引起恶龙暴怒。除了咀嚼仇恨的时候,周楹一般不去想他,耗神。 所以这货原来这么烦吗? 望川的轻烟落下来,变成奚平……比现在更年少些的模样。 周楹和他面面相觑了片刻,那些禁忌一般、不能提及的记忆轰然归了位,心平气和地摊开在他面前,拂去烟尘。 灵骨归位以后再没咳嗽过的周楹突然感觉喉咙发痒。 对,他想起来了,就是这么猫嫌狗不待见! 是夜,遍布大宛九州的赵氏一族都收到了金平封城的消息,遂弹冠相庆——控制住了龙脉与皇城,他们已经拿下天元! 洪阴天机阁分部都统赵熙登上城楼,居高临下。 洪阴位于大宛北境,紧邻洪江,过江就是北历。此地与苏陵、宁安一起,是最早落在赵家人手里的三州。 此时,洪阴全州临时宵禁,所有人不得随意外出。府衙、驻军都已尽在他们掌中,半仙面前,凡人就是任人捏的泥人,谁先抢占先机就是谁的。眼下各县、郡的法阵改写完毕,五十门大钢炮炮口对准洪阴府,只要一念,就能把此处夷为平地。 赵熙是半仙,不在乎什么道心不道心的,将来想往上走就将来再说——毕竟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嘛——他不信内门的蝉蜕和升灵峰主们也不在乎洪阴八百万凡人。 星月隐没,天机阁总署来信飞到面前。赵熙一打开就看出那是本家青龙心宿塔卫长赵誉的字迹,定睛一看,只见第一行就是:庞已拿下,京城安。 赵熙脸上笑容未成型,便见金平本家又在后面冷静地写道:内门封山,蝉蜕在人间,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务必做好两手准备。 赵熙忙内视自检,果然是有点忘形,忙定了定神,拆开后面一封密信。 密信中指点了他将一部分家人和家资送往北历,以备不测,后面是一份北历地图,上面几处用特殊铭文标注——全是赵家自己的铭文。 别看图中地点标注得明明白白,没有接头铭文,别人就算把那地方踩平了也什么都找不到。 人间权贵也分三六九等:有钱有门路的,往往会拐弯抹角地请人在家里绘制法阵,不管有用没用,反正要 彰显家底不凡,譬如京城崔记大宅院里就有好多这样花里胡哨的东西;与仙门沾亲带故、甚至有半仙亲戚的,则自以为是更“上等”的人,视这些玩法阵的是“外行暴发户”,虽于家国无功,却会逾制弄来铭文——诸如之前被周楹南巡时玩死的地头蛇们,他们那些偷来的铭文跟仙山赐给皇亲功臣的大同小异,有些还更粗制滥造些,都是仙山没赏完剩下的,所以周楹闭着眼都知道怎么破坏。 而真正的大姓嫡系,却对这些都嗤之以鼻。 他们自诩是所谓“有千年传承的真贵族”,家学渊源,底蕴深厚,院里每一块旧砖都有历史,破瓦都曾被九霄云上人踩过。一族中出过无数铭文高手,一代一代构建出了一套绝密的、只有自家人才使得的铭文。 也就是说,世上有一系列隐秘的铭文不属于天地,它姓赵。 这些特殊的铭文才是托着大姓嫡系们骨子里高高在上的底气,将他们与蝇营狗苟的凡俗们区分开。 赵熙一见密信,心神一凛,心道:本家果然思虑深远,是了,再顺利也应该留好退路。 遂去命人准备,同时请族长亲笔致信赵家在北历与昆仑的故交。 各地赵氏旁支几乎都收到了差不多的叮嘱和密信,靠西的渝州一贯有通楚的密道,靠北的朔州与洪阴赵氏约好在北历汇合,靠海的沽州则已经准备好大船,一旦事情有变,就前往南蜀三岛。 与此同时,玄隐千年大姓叛逃,北历昆仑,西楚三岳与南蜀凌云都在密切注视,一接到信号,立刻像闻到了肉味的鹰鹫,纷纷围拢上来。 双方一拍即合——无形无迹洒进三国的陆吾们披好人皮,拿起金平传来的赵家秘密铭文,做好事不留名地,他们给双方高贵的“仙族”们当起了鹊桥。 “好家伙,‘姓赵的铭文’,多谢纸兄,老庞这土包子算是开眼了。”庞戬眼看“赵誉”一通调配,跟着好好长了一番见识,笑道,“刚穿上长袍的,要勒紧裤腰带学丹桂坊饮食,每日到栖凤阁高谈阔论;真富贵的早不屑在吃穿用度上做文章,都想跟玄隐大姓攀亲道故,抢破头来做那升天的鸡犬,使那几个驴唇不对马嘴的边角料铭文……嘿,闹了半天鸡犬就是鸡犬,嬖妾效主,徒增笑尔。” “赵誉”客客气气地捧道:“总督教训得是。” 庞戬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但陆吾本可以做得更隐蔽。” 赵家这样有组织地将大笔灵石与仙器流向国外 ,仙山事后肯定能察觉到,这么直白的手段不像周楹——除非他不想浑水摸鱼捞一笔。 “赵誉”义正言辞地说道:“陆吾做的虽是阴私事,却也是为国为民,对敌隐秘就够了,我们自己是很坦荡的,岂会贪图罪人那点家财?遵天机阁庞总督之命,开明与陆吾协助天机阁平乱,拿了这些东西,事后必将如数上交仙门——陆吾在海外活动,也是靠仙门支持的。” 庞戬“哎哟”一声:“失敬,令主上真是忠肝义胆。” 好不要脸。 “赵誉”八风不动:“分内而已。” 庞戬说:“怎么,你们在国内扩张开明不够,陆吾也跟着趁火打劫?灵石看不上了,此番借赵家人出逃海外,你们是想趁机混进哪?周楹惦记上哪门哪派的什么东西了?” “没准就是个炉子吧。”“赵誉”笑道,“总督说笑了,殿下自然是为了我大宛江山社稷。开明与陆吾愿为家国看门狗,只要大宛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我辈还有何求呢?” 庞总督评论道:“呸。” 而赵家人在狂欢之夜里,正悄无声息地顺着别人挖好的沟往深渊里滑。 他们似乎已经掌控了天机阁总署,一宿光景,就逼得开明司与天机阁无还手之力,节节败退,暗地里,又趁机将家底送了一半出国,做双重保险,以为万无一失。 楚国,最早一批渡峡江的赵家人上岸,悄无声息地潜入峡江中游人烟稀少的山区里,对上自家的秘密铭文。 群山之中,应声出现了一处移动的秘境,张开嘴,将他们吸纳进去。 紧接着是一批又一批的灵石、让人眼花缭乱的仙器,东衡三岳的灵山大阵很快被惊动,三岳很快派了升灵前往。 东海下,周楹传讯白令:“可以了,收网。” 七月十一清早,金平与各地赵家势力的通讯陡然中断,所有信件自燃。与此同时,志得意满的赵家人突然发现那些泥腿没洗干净的开明修士好像从地底下长出来的,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他们固若金汤的铭法圈里,与天机阁里应外合! 赵家人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人扼住喉咙,夺去灵石仓库。 仓促间,他们只来得及将最后一批人送往国外。 第92章 羁旅客(九) 挟持凡人自然是针对玄隐山内门,蝉蜕长老与升灵峰主们道心所在,不可能眼看百万凡人枉死无作为。赵家势力遍布九州,响一声大旱三年的劫钟也断然不能从洪阴敲到沽州。 中下层修士、人间行走是玄隐山的根基,他们占了这“根基”的半壁江山,自信只要操作得当,能仗着千年积淀与内门掰腕子。 至于开明修士……谁也没考虑过开明修士。 “开明修士”能算修士?能算人? 那些力夫农工出身的乡下货色,女粗男鄙,用的法器一个比一个荒谬,官话也说不利索,看着就跟傻子似的。开明司办教习班,教的头一样不是符咒不是经脉,是幼儿启蒙的《千字文》!真是多看他们一眼都折辱自己。 听说庞戬求助开明司,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笑掉大牙,以为金平疯狗走投无路,连屎都吃。 他敢叫,开明司竟真敢来。 开明司加入战局,双方人间行走脸上都有点挂不住,就好比是两个高士手谈较量,突然有腌臜愚民开着蒸汽推土机进来,乌烟瘴气地一通乱铲。 因通讯无端中断,人人都以为自己这边只是孤例意外,听说有开明修士不知怎的摸进了灵石仓,洪阴赵熙给恶心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像听说米仓里闹了耗子,一时觉得米都脏了。 随后他勃然大怒:灵石仓不是粮仓水库那种有形的仓库,它类似于看不见摸不着的“秘境”,只有用特定方法、携带特殊“钥匙”——通常是法器或铭文——才能打开进入。赵家灵石仓库至少需要三层钥匙,内里机关重重,一步都不能走错,他们怎么进去的? “给我严查!各家丫鬟小厮车夫婆子,行为有异者,一概抓起来搜魂!” “都统,那灵石……” “你们没有私库吗?”赵熙扭过头,冷冷地瞪着问他话的人,眼中红光闪过,隐约有走火入魔的意思,“先垫一下,等杀干净这些耗子,让他们把灵石吐出来……” 他话音没落,就见眼前跟他说话的“赵家人”眼神诡异地闪了闪,赵熙忽然发现,此人抱拳时一双手掌厚实得与精瘦的体型不符,中指关节被老茧挤得有些变形…… 赵熙反应极快,大喝一声,灵剑已经出鞘。那假冒的“赵家人”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大圆铁锯,“呜”一声锯片转了起来,刃没到,厉风已经卷了出去。那玩意以前应该是伐木用的,嗓门奇大,鬼哭狼嚎地撞开了灵剑。 “赵家人”将脸一抹,抹下张蝉翼似的皮,露出了一张敦厚黝黑的四方脸,笑道:“都统,那灵石吐不出来啦,开明司先替仙山笑纳,多谢保管。” 话音没落,他落在地上的影子骤然晃动起来,无数条藏在其中的身影露出来,将赵熙围住了。 金平城中,“赵誉”手指一捻,将看过的战报碾碎了,转身对庞戬说道:“‘仙族’也得吃喝拉撒,也得有人给种菜赶车擦洗伺候,没什么神秘的。各地驻开明司的修士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最擅见缝插针,庞都统放心,他们不会让那些对准自己父老乡亲的炮口响的。” 庞戬神色却有些凝重,摇头道:“你们不要托大,开明司固然无孔不入,玄隐大姓千年积淀也不是闹着玩的,不然周家能八百年抬不起头来?” 玄隐山上,奚平正在对林炽提出各种无理要求,把几百年没亲自炼过器的林峰主听得愁眉苦脸,突然,示警的灵感打断了奚平的话音。 林炽和远处单方面跟雪山掐架的闻斐同时御物而起。 两人惊疑不定地隔空对视一眼,只见封山的飞琼峰上有积雪滚下来,小范围的雪崩正好砸在他俩方才站的山谷里。 闻斐震惊:哎呦呵,支静斋你闭关五年,脾气见长啊! 奚平诧异:“我师父终于忍不住抽那碎嘴哑巴啦?” 林炽侧耳听了片刻:“不……不是飞琼峰,好像是三十六峰在震。” 洪阴府,被开明修士包围的赵熙目光扫过周围或明或暗的影子,天机阁的因果兽都不再听他调配,混在开明修士中间,嫉恶如仇的大眼睛瞪着他,像瞪一个邪祟。 “赵都统,”为首中年模样的开明修士说道,“灵山庇佑万民,赵氏作为玄隐四大姓,在凡间的旁支理应守护一方,你们这些不肖子孙竟祸国殃民到这般地步,未免让人齿冷。” “你是什么东西?”赵熙几不可闻道,“配教训我?” 一个年轻气盛的开明修士忍不住嘴快道:“丧家之犬还吠那么高的调。” 赵熙低低地冷笑起来,眼睛越发红得厉害:“丧家之犬……” 就见他那养尊处优出来的白皙皮肉上,青筋根根爆起,那本该是青紫色的血管透出诡异的嫣红,活过来似的在他身上乱爬,越来越粗,像是要将他薄薄的人皮顶破。 因果兽“嗷”一嗓子跳上一个开明修士的衣服,奓着毛弓起后背 ,一个船夫码头工出身的开明修士无端觉得那些血管的走势非常眼熟,他睁大眼睛,忽然失声叫道:“那……那好像是洪江这一片的川流走向!” 赵熙神色狰狞如活鬼,只听“噗”一声,一根血管真的将他皮肉顶破了,血喷出数丈,与此同时,他血管破裂处对应的洪江水流暴涨,竟无端决堤,冲向两岸! 林炽蓦地抬起头:“舆图!” 奚平:“什么?” “大宛多水,传说中当年灵山落地,划分国境时,灵脉流过全境,在河道川流中映出倒影,形成了一张天生地裁的图,叫做‘舆图’。南圣见它映射灵脉地脉而生,恐其会引起山河动荡,便要将其封印……” 奚平:“明白了,赵隐监守自盗。” 林炽:“不,舆图自川流而生,天生不肯被困在一处,激烈反抗,还将一个途径的弟子卷进图中。南圣不得已将其毁去,护法多日,助那弟子参透图中玄机,脱身时成功升灵。那弟子就是赵……赵长老。赵家人居然得到了一部分舆图权柄!” 他话音刚落,青鸾便哆嗦了一下,连转生木里的奚平都觉出了周围灵气紊乱,不光玄隐山封动荡,连自行闭关封山的飞琼峰山封也岌岌可危。 九个姓赵的峰主联手撼动了玄隐山封,乱窜的灵气让其他峰主一时难以近身。 眼看脆弱的飞琼峰北坡又岌岌可危,雪山晃得奚平心头火起,唯恐支修再勉强出手,奚平飞快地问道:“林峰主,劫钟真身在哪,怎么撞?” 林炽:“劫钟逢魔才能响,九位师兄并未走火入魔……再说撞钟人修为也得够啊!你道谁都能用劫钟打碎蝉蜕余威?” 奚平怒道:“疯成这样还不够走火入魔?!你听我的!” 林炽被这位名义上的师侄馊主意惊呆了:“……啊?”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巨响,九个赵家峰主生生撞碎了玄隐山封,当下便要往人间跑。 与此同时,大宛全境都在晃动,这本是难得风调雨顺的一年,雨水适中,江河湖海平静地滋养着万物临近秋收了,此时却像被激怒的猛兽一样咆哮起来。 世上最无礼的师侄又直呼其名:“林炽,别磨蹭!” 林炽从芥子中摸出一根蒲公英似的仙器,见风便散,正好此时升灵峰主们拆山封打得罡风乱飞,仙器上散碎的“种子”立刻被卷得到处都是。 林炽在灵台里对奚平道:我不曾 见过南圣。 奚平:哎呀谁见过,见过的那两位不在家! 林炽:这……这也太大逆不道了! 奚平:那你就看着他们祸国殃民! 林炽倒抽了口凉气,下一刻,一个足有百丈高的南圣神像山一样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那“蒲公英”仙器四散的“种子”同时发出声音:“赵隐走火入魔,道心不容于天地。” 四面八方的声浪叠加在一起,在三十六峰中来回震荡,好像一万座洪钟同时响起,一时间宛如神谕天降,让人魂飞魄散。 赵家几位升灵峰主回过神来,听清了“神谕”说了什么,一时面如死灰:赵隐道心不容于天地,那么继承了他道心的弟子岂不都成了魔?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钟声回荡起来,与方才刚响过的劫钟如出一辙,足能以假乱真! 升灵品阶的仙器自然能将升灵震得头晕目眩,九人道心巨震。 唯独从潜修寺赶回来的端睿大长公主,她清净道修到离极致只有一步之遥,不为外物所动,充耳不闻地一记无憾鞭扫了过去。 奚平:“唉,还是端睿师叔靠谱。” 你们这些废物。 林炽简直说不出话来。 飞琼峰北坡终于在假劫钟声里又雪崩了一次,好像师尊被逆徒惊掉的下巴。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了过来。 那风并不比菱阳河初春的微风强多少,可莫名地,在场所有修士心里都跳了一下。 高来高去的升灵们一时竟都御不稳剑,纷纷从半空中掉了下去。风吹过玄隐山,又往外蔓延开,所有铭文全黯了下去,所有法阵上的灵石骤然脱离开。 开明修士们手中参差不齐的锛凿斧锯形仙器变成了真正的锛凿斧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赵家嫡系陡然失去修为,有人被一榔头砸在头上,竟当场给砸了个脑浆迸裂。 被砸的愣住了,到咽气都没明白自己脑袋发生了什么事。 砸人的也愣住了。 庞戬手中破障弓一下消散,纸人操控的“赵誉”僵在了那里,成了一具傀儡。 那一瞬间,大宛全境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凡间,修士成了凡人,仙器成了破铜烂铁,灵气没有了! 唯有返魂涡里的望川根本不理那一套,自顾自地保护着主人。 通讯仙器失灵,周楹骤然和白令断 了联系,他却丝毫不慌,只是变换了个坐姿——着什么急,两个蝉蜕一下山,神识便能铺平大宛全境。那二位老人家现在都没到东海,必定有需要他们去忙活的事。 赵家底蕴深厚,可哪个蝉蜕还不是从大战时期过来的,谁还不知道谁? 蝉蜕圣人不方便插手凡间的蝼蚁争斗,但眼看蝼蚁要咬断树根,他们难道还能不出手? 这时,东海返魂涡里,原本十分宽敞的望川陡然缩小,轻烟几乎贴在了周楹身上,那些烟不安地微微晃动着。 周楹心念一动,蝉蜕亲临。 林宗仪和章珏几乎一前一后落在东海,他两人是一起离开的玄隐山,此时却是从南北两个方向分别过来。 章珏道:“灵脉已截断,完全恢复需十天,叫他们凡间事、凡间毕吧。” 林宗仪一点头,指了指东海下。 两个蝉蜕便不再去聊这场惊天动地的叛乱,迅速将无渡海底的封魔印检视一番。 “无异状,司礼确实走火入魔。”章珏叹了口气,说道,“林师兄,你也感觉到了吧?” 林宗仪摘下口封:“有人为迹象,但我遍寻北方四州,追踪不到幕后之人。” 幕后之人周楹此时恰好就在林宗仪脚下的漩涡里,这亡命徒好像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做贼心虚,从容地躺在望川里,听两位蝉蜕长老商量怎么抓他。 “南边也一样,”章珏道,“赵家人这次未免太不像话,幸而有开明司支援。” 林宗仪沉默了——这话他不能接,不然不管他是赞同还是反对,话出自他口,后面都是判决了,须得格外谨慎。 好一会儿,他问道:“周楹何在?” 司命大长老闻言,便掐指算起来。 星辰海之主的神识一动,望川的轻烟立刻紧张地渗进周楹的身体,他整个人都呈现出某种半透明的质地。传说中的化外魔器无声地对抗着玄隐山的窥视。 周楹就像藏在巨兽毛发里的蚂蚁,听见那沉重的、能瞬息间将他吹散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脊背下意识地绷紧,眼睛却亮了。 此人仿佛赌徒烂酒鬼,越是死生一线的刺激,越是能让他打起精神来。 他像期待揭骰盅一样等着司命的决断。 片刻后,他听见章珏说道:“在靖州——从渝州回金平的路上。” “那就好,”林宗仪 道,“此子与无渡海因果匪浅,我总怕他不妥。” “开明和陆吾野心确实不小,幸好此人只是半仙,还算能控制。” 周楹“啧”了一声,半带遗憾似的,他摇头笑了起来。 灵气消散,人间平静了,惊天动地的修士之争变成了各地驻军抓捕叛党。 青龙塔瑟瑟抖了几天的辟邪铃不动了。 留守心宿塔的奚悦总算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侯府小厮号钟的声音。 “悦少爷!悦少爷!” 奚悦被他叫得耳根一麻,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不好的感觉。 号钟不敢靠近青龙塔,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乱转。 奚悦抬手打出一道手诀,灵气调动不起来,这才想起自己一身法阵都变成了雕花,只好走到窗前,伸手推开窗。 菱阳河上的金平城是周楹小腹上的半根软肋,平时藏得很深,看不出来——主要表现在哪怕他想搅得天下大乱,也会下意识地保下金平这颗璀璨的珠。 这一回,除了皇宫内院里一场悄无声息的偷天换日,金平一切如常,外面有蝉蜕殒落,有暴徒挣命,螳螂和黄雀在角力,侯府的日子却是按部就班。 可是,人力能撼动狂风与地脉,却不能让一朵悄然落下的花回到枝头。 奚老夫人寿辰时,任性听了一宿的戏,第二天就没起来。 家人先是以为老太太乏了,叫了几声没人应,进去一看,才发现人都烧迷糊了。老人家的病说来就来,家里人连忙翻出这几年庄王殿下寄回来的丹药。 然而能让人一夜回春的仙丹也同被禁用的法器灵气一样,失了灵。 凡人,终归有凡人的命。 第93章 羁旅客(终) 靖州最北端的延阳,刚从官驿里接到消息的白令正驾着马车狂奔。 州府间车道还没修通,腾云蛟被舆图掀起来的地震震断了几处铁轨,水路阻塞、陆路也不畅,大宛境内交通几乎全线崩溃。仙器与降格仙器又失灵,等白令从驿站中辗转接到奚悦消息的时候,都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了。 而他就算插翅能飞回去也没用,因为马车里那位“周楹”是个纸糊的。 以白令的修为,纸人本来能以假乱真,至少同等级以下一眼看不出跟真人有什么区别,可是此时大宛境内一切神通失效,纸人也被打回了原型,虽然比普通义庄随便糊的精致不少,但到底不是那么回事——风一吹它“稀里哗啦”乱响,一不留神,脸会拧到后背那边。 这纸人是白令给他家殿下糊的替身,刻录了灵相,里面有周楹一滴心头血,有应酬不想去——比如皇上登基之类的无聊场合,就让纸人过去糊弄一下,反正金平也没有筑基。 这种时候白令拉着个纸人到处跑,不是他有什么奇怪的癖好,而是周楹走了以后,他留在替身纸人身上那滴心头血上突然“吐”出了望川的烟。轻烟越滚越多,最后正好严丝合缝地将那真人等身的纸人罩住了。 此时半魔都只能亲自当马车夫,罩着纸人的望川却纹丝不动,难道它不用灵气驱动吗?难道它真能遮挡住蝉蜕的眼吗? 白令不知道,他这会儿表面四平八稳,心里焦躁得快烧着了——他与周楹彻底断了联系,金平的一切消息传到他手里都已经凉透了。 而仍在人间的蝉蜕可能会随时从天而降。 要是纸人还能用,被望川这么护着,白令心里或许能有点底。可望川也不能让纸风吹不响,离近了一摸,别说蝉蜕,凡人也能看出那不是血肉之躯。 生来就能吞吃灵石的半魔头一次发现,原来凡人的路这样长、马这样慢、音书是这样渺茫。 突然,白令一拉缰绳拽住马:“吁——” 没路了。 靖州一带是大宛最多山多水的地方,前面路给滚落的山石堵住了。 “主上,”白令深吸口气,像对周楹一样,他毕恭毕敬地对纸人说道,“主上请稍安勿躁,属下这就去想办法。” 没有灵气撑着的纸人不会回答,白令戴上斗笠,像凡人一样撒开腿跑了过去。 从靖州北上,腾云蛟一断,只有这段路还能走,此时受阻的不 止白令。有腾云蛟停运以后迫不得已走陆路运货的、有上京求学寻亲的……还有奔丧的。 三教九流混在一起,面前是难以逾越的高山与巨石,白令赶到的时候,人们正用手清着路。筑基的半魔在爆土狼烟中愣了半天,也只好卷起袖子下了凡。 没了灵气护体,灰尘对众生一视同仁,白令那比纸还干净的飘逸衣袍很快沾满了尘埃,不多时又下起雨,雨水给尘土和了泥。白令满鼻满口沙子,都不知道怎么进去的,舌头一碾磨牙。 他在无渡深渊里都没这么狼狈过! 足足耽搁了大半天,延阳府那行动迟缓的蒸汽铲车才慢吞吞地开到,“突突”乱窜的蒸汽喷得视野所及之处一片虚,声势浩大地跟雨和泥混在一起,白令感觉自己都快化成烂纸浆了,搬石头过力的手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不多时,听说路通开了,可还不等他面露喜色,对马车里的“主上”汇报,就听一声巨响,不长眼的雨水又将一堆山石冲了下来。 蒸汽中,轮廓模糊的人们大声吆喝着,白令被卷裹在人潮里,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他给周楹做暗卫、做杀手、做陆吾里行踪诡秘的“白先生”,从来没有和凡人这样靠近过,被一堆陌生的手来回推搡拖拽,他一时简直有点茫然。 一个约莫三四十岁的汉子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嗓门震得白令一激灵。那汉子跪下来,以手捶地,在地上“咣咣”地磕着头,口中道:“我要见不着我老娘了,路通开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了……” 他病急乱投医,也不知在求谁。 周围人便只好避让着别开视线,不去直视,悲从中来。 白令和艰难的行路人们一起,将无处安放的目光望向那冷漠地、朝着天际延伸的山川。 就在他不知何去何从时,一道视线从天上投了下来,与天地同在、不受人间灵脉限制的两位蝉蜕圣人回仙山,居然正好途径此地。 此番玄隐逢劫,四大姓中一支被连根拔起,全境一片混乱,章珏和林宗仪神色都很凝重,一路无话。 章珏忽然若有所感,睁开眼,将雪白瞳孔射出的视线投向人间,一眼看见了混在凡人中的半魔。 唔,周家最后一具灵骨在这? 不知为什么,司命大长老总觉得东海上算的那一卦哪里有问题,那位庄王殿下的灵骨在化外魔窟里泡了二十多年,星辰海总是照不太分明。大宛东西逾千里,南北更长,可谓 幅员辽阔。数万万人口中,却刚好让他此时此地遭遇周楹,冥冥中似乎有什么触动了司命大长老的灵感。 章珏正待细看,结果一眼扫下去,正好看见雨水崩断了山。拉车的马有点惊了,白令一个没拉住,马车一震,车上“周楹”狼狈地扑了出去,半个身体滚落到了座椅下。 章珏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目光便被那马车旁边死命磕头的汉子烫了出去。 司命大长老一时不忍睹目,叹了口气,一挥衣袖,大雨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住了,拦路的泥沙与巨石分开了一条路。 神圣到底显了灵。 “民生多艰啊。”章珏收回视线,重新合上眼,对林宗仪道,“走吧。” 大宛灵脉断,境外的仙魔妖鬼都退避三舍,金平富贵人家里养的变异灵兽都要冬眠似的,昏昏欲睡起来。 就奚平最忙。 他的神识不但要在玄隐山和西楚之间来回穿梭——徐汝成换了个身份,低调混进了西楚“接应”赵家人的队伍里,当了个不起眼的使唤小厮,魏诚响也在楚国伺机行动——没事还怕他三哥寂寞,要去东海转一圈骚扰周楹,实时告诉他“蝉蜕长老回山了”“内门开始清算”“端睿大长公主要暂代司礼一职”等一手消息,并提出一些很不长眼的问题:诸如“三哥你那里都安全了,怎么还不从望川里撤出来,是不是不会水”之类的,一般问完就会被轰出周楹灵台,并收到免费附赠的一声“滚”。 周楹虽然不能动用灵气,人被困返魂涡出不去,但他在玄隐山的“眼线”却始终在最高处给他览着全局。 让他有种自己无所不知、一切尽在掌中的错觉。 除了偷听见蝉蜕说话的周楹,没有人知道灵脉何时能恢复,白令只能一边夜以继日地赶路,一边几十几百次地试着用仙器给周楹发信。 马累倒了,仙器毫无反应。 一直到灵脉断绝后第九天。 这天金乌西沉,死寂的铭文上终于有了隐约的光华,凝滞的灵气重新开始流转。 周楹正听见奚平说赵家九个峰主集体“被闭关”了,具体处理容后再议,可能是要等“问天”恢复,听听天机阁和朝廷的意思。 “要是赵家人不想动舆图,此事或许可以当一场误会揭过。”周楹随口说道,“不过他们底牌掀得太快了……唔?” 一张纸人从他身上跳了出来,不等张口说话就又 灵竭,软趴趴地躺下了,周楹捻起纸人,感觉到指尖稀薄的灵气:“灵脉开始流转了,问天应该马上到,你等着看,我也好奇陛下怎么决断。” 奚平听说,心道:看什么看,让玄隐山玩蛋去吧。 他甚至连西楚的徐汝成和魏诚响都暂时搁下,将神识一股脑地撤了回来,专心致志地等着三哥带他回金平,只差自己叼根狗链过来了。 周楹笑道:“人没有传消息的低级仙器那么灵敏,御剑也好,白令与纸人替身也好,想畅通无阻,我看至少得等天亮了。” 他说到这,忽然一顿。因见那纸人软软地趴下,又挣扎着起来,四肢扒在他衣袖上,几乎有点挣扎的意思……白令这是有什么事? 周楹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安。于是他没和往常一样入定,一边等着通讯恢复,一边反复将这一段时间以来的事过了几遍,打量其中疏漏之处。 纸人上先是有模糊的字迹闪过,不等人分辨就又消失,随后一遍又一遍……白令不知给他发了多少消息,累得纸人筋疲力尽,四肢卷着边,滚到了周楹把玩的一小块转生木上。 “哎,三哥,”转生木里的奚平说道,“白令大哥是不是把正面写烂了,字都跑背面去了,写的……” 他话音戛然而止,周楹同时捡回了纸人。 这一回,字迹终于清楚了,纸人说的是:奚老夫人病危。 金平第一场秋雨下来,桂花就提前备好了花苞,早晚凉了。 灵石不能用,南郊围着熔金炉而起的厂房至少有三四成开不了工,天空明显澄澈了起来,雁群就快要从北历飞回来了。 应皇命,太医署院判亲自带着几个老御医登了永宁侯府的门,又开药又针灸,到了这时,药再也喂不进去,老夫人也不认识人了。 侯爷亲自送院判出门,胡子花白的老院判一拱手不叫他远送:“要换的衣裳都备下吧,扎针也疼,别叫老太太受罪了。” 侯爷便说道:“老太太等着人呢,依您老看……” 院判摆摆手:“听说外头路都断了,信也送不出去,赶上这时候,没法子……唉,没法子。” 院判已经准备告老,年纪也很大了,说到这,他略微出了神,不知在萧瑟的早秋里想起了谁。半晌,老院判颤颤巍巍地拍了拍侯爷手臂,不知是劝他还是自言自语:“亲缘一场,也有厚有薄,有时候来生还能续,有时候今生没过完就尽啦,你我 皆凡人,强求不来,罢了!” 说完,他扶着自己的徒弟,一步长一步短地走了。 侯爷目送着老院判,良久,他认了什么似的低了头,喊来家人:“叫人送信进宫……给贵太妃说一声吧。” 广韵宫西内,玉英宫。 奚贵太妃年纪愈长,愈忌喧哗,玉英宫里的人平时都穿软底鞋,衣料若是容易磨出“沙沙”声,就得扎紧袖口裤腿,彼此间交流近乎耳语,此时一个小宫女却在狂奔。 她柔软的鞋底在青石地砖上敲打出闷响,那脚步声听着不痛快,像宫里叫不出声音的狗吠。 她一把推开内殿的门,雪酿气息未散,沁人心脾的香阴阴冷冷地卷了一脸,宫女一脑门热汗瞬间散了,给激得打了个寒噤。 她“噗通”一下,跪在了醉眼婆娑的贵妃面前。 琼芳瘴里,奚贵太妃正做着无忧无虑的少女。他们家向来是这样,男孩愿意建功立业当然很好,不成器也没事,别出去作奸犯科就好;女孩子反正想作奸犯科也难,更是随意,精明人有精明人的活法,傻就傻点。 在家里,三年不开花的歪脖子梅花树、不知从哪捡来的杂毛猫狗待久了都是宝,何况冰雕玉琢的小女儿呢。 她女红瞎糊弄,书也不好好读,除了变着法地从大哥兜里混零用钱,就只管美,肆无忌惮。满金平的闺阁小姐都喜欢学她,崔记的大小姐也赶着来结交……虽然后来发现崔大小姐别有用心。 那是多好的日子啊。 贵太妃睁着眼,魂还沉在琥珀似的旧时光里,就听人说“陛下许贵太妃出宫省亲,见老人家一面”什么的。云里雾里的,她没太明白,便糊里糊涂地让宫人服侍梳妆,心想:让回家了吗? 当年陪她进宫的宫女小松如今已经成了“松姑姑”,一把年纪又冒失起来,不留神打翻了一瓶香露。玉瓶砸地上碎成了八瓣,脆生生的响动把奚贵太妃惊醒了,琼芳瘴里的小少女猝不及防地和镜中年过半百的女人面面相觑。 受了惊吓似的,她一把将妆奁上的镜子扣了过去。 宫女和内侍在浓郁的香气里跪了一地,贵太妃呆了片刻,疲倦地摆摆手:“我不去。” 松姑姑用膝盖蹭地追了她几步,急道:“娘娘,府上说这回恐怕不好,再不见,就……” “不见,不去。” 见什么?让母亲见见她当年精心养护的小娇兰是 怎么给雪酿泡烂了根吗? 贵太妃扯下发簪,长发决了堤似的从肩头冲下去,她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道:“再给我温一壶雪酿来。” 在琼芳瘴里看看也是一样的,反正丹桂坊也不是家。 一世悲喜似泡影,人何必要醒来呢? 何必要醒来呢? 有那么一刹那,奚平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若他还是陶县中不知自己来龙去脉的“太岁”,做个无根无本的糟木头精,便不必饱尝煎熬之苦了吧? 周楹一把扣住转生木,像是能透过那段糟木头抓住奚平。 “别急,士庸,”他那声音低得不知道是说给谁听,“未必就……你等我想办法。” 之前玄隐山的老匹夫说了“靖州”,那会儿白令还耽搁在靖州,灵脉被截断之后他不能御物飞,赵家人擅动舆图,也不知把路震成什么样了,白令未必赶得回去…… 周楹捏着转生木的手背青筋跳了起来,定了定神,飞快地给白令传信道:令半偶做传送法阵,等接一样东西,取外祖母一滴血点…… 可最后一句话没写完,字就凭空从纸条上消失了。 此时就在他脚下的封魔印上传来隐约的束缚——不可泄露。 该死! 周楹将纸人扯坏了一角。 “三哥。”这时,奚平的声音在他灵台里响起,出乎意料的,奚平竟然十分冷静。 他在峡江辗转五年,冷静惯了,“温柔乡里的小少爷”反倒像一件旧衣服,他穿上重温个旧梦罢了,回过神来一把扯下来,他眨眼间又变回了陶县邪祟堆里的太岁。 “你别急,灵脉夜里能转开,你就夜里带我回去,明日能转开,你就明日带我走,实在赶不上那也是……” 周楹充耳不闻,转眼又通过纸人传了一条更语焉不详的消息:半偶,传送法阵。 这次消息递出去了,周楹“镇定”地说道:“白令应该大概能猜出我的意思,那半偶之前一直跟在你身边,也知道转生木的事,对不对?” 奚平叹了口气:“封魔印在,存了我神识的转生木不可能通得过法阵,你别白费……” 周楹似乎是聋了,不等奚平说完,传送法阵已经成了型。周楹迅速从转生木上切下一小块,然而还不等放在法阵上,那木头便分崩离析,凭空消失了。 周楹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里一瞬间 闪过戾气,奚平怀疑他在后悔没有砸碎封魔印。 “三哥,”奚平迅速把扰人心神的忧虑和焦躁都藏起来,说道,“我们一起等一会儿,没有仙丹还有太医署呢,老太太吃碗酥酪都给我留,还能不等我吗?哎,三哥,要不你跟我说说家里……” 周楹没理他,突然又切下一块转生木,另一只手上传送法阵成型,没等奚平反应过来就戳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卷在他身上的望川上一捻。 望川刹那间随着他的心意缩进他手心里,裹住那块不应当存在的木头,轻飘飘地掉进法阵中。 与此同时,失去了望川保护的周楹一下落进了返魂涡里。 “三哥!” “走,我死不了。” 周楹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自己灵台中驱逐出去。望川卷着转生木和奚平的神识,飞向遥远的金平,落在奚悦手里的那一刻,望川里的轻烟消散了,周楹将最后一艘珍贵的“渡船”用在了凡间。 奚悦盯着那块边角还带着血迹的转生木愣了片刻,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撒腿就跑。 是你吗?你回来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熟悉的房舍院门在奚平眼前划过,可是雕栏依旧,青苔的形状却在变,草木生长凋敝,人会老,一切又陌生起来。 “祖母……祖母!” 当年分明说好了一年就下山的不孝子孙敲响了家门,将死之人的灵台像摇摇欲坠的沙屋,在光阴的催促中不断崩塌。 奚老夫人茫然的眼睛回光返照似的亮了:“小宝……” 封魔印盖住了她的话音,家人只看见她嘴动了动,不明所以地凑上来,却什么都听不见。 奚老夫人道:“你怎么来得这样早啊?” 奚平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老太太是糊涂了,还是在说反话嗔怪他。 便听奚老夫人又温声细语地同他商量道:“祖母知道你自己寂寞,再等等吧,等等你姑姑和哥哥,乖宝最懂事了……” 就像他小时候眼巴巴地看着崔记叫人送来的南蜀糖果和小灵兽,老祖母一边叫人去请孤独的外孙出宫玩,一边哄他等一等。 老太太以为他是从“那一边”过来接她的。 深宅大院里的凡俗老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知道。 奚平蜷在她那不断崩塌的灵台上,想给她讲些趣事,想了半天,发现没有趣事,只 好胡编乱造,听着她回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低。 然后天亮了,奚平眼前一花,神识回到了转生木里,像他野狐乡中无数次被弹回神像一样。 他听见压抑的哭声、有条不紊的人声,知道家里已经都准备好了。 墙上挂着的历牌灵气流转,重新亮起来,跳出了字,说今日晴好——真是奇怪,侯府怎么也用起降格仙器了呢? 周楹差点被侯府的门槛绊倒,他不知从什么鬼地方爬出来,身上有血迹,头发还没干。 这整个金平城里最克己守礼的男人没有沐浴更衣,风度全无,看见迎出来的侯府家丁时,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扶了一把院墙没扶住,缓缓地跪了下来。 这世上曾有一双不识天地的目光期盼着他,不是殿下、不是祭品、不是开明陆吾之主、不是乱世的魔物,只是周楹。 可是望眼欲穿,没等到他。 第94章 化外刀(一) 灵脉恢复以后,玄隐山大动荡的风终于吹到了凡间,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着眼大局的,有人说这是周氏的阴谋,有人说是李氏的报复,还有人想得挺多,说怕不是有新的月满神位腾出来了,蝉蜕圣人们在勾心斗角?而更多的人关心的是,这回玄隐山主殿的大柱子倒了一根,谁能填上去,仙山会不会扶植新的宗族,天机阁塌了半边,缺的人怎么办,大选年说话没几年又要到了,会不会扩招。 每空出一个位置,就有成千上万个屁股蠢蠢欲动,等着往上贴,一时间,有点钱的、有点权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以为万象更新的春风吹到了自己家,赞颂这蒸蒸日上的盛世。 但那都是别人的热闹了。 外面鲜花着锦,沸反盈天,与此时的永宁侯府毫不相干。 周楹醒过来的时候,最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甘菊味,他一偏头,就见枕边的小暖炉上温着一壶甘菊水。 老人怕夜间走了觉,过了午就不大喝茶了,日常只用晒干的小甘菊泡水,再放一点冰糖调味。 久不见的人眼生,久不闻的声乱耳,唯有味道,好像硬是能在人心里扎根三尺,伴随终身。一闻到那股味,周楹闭着眼都知道自己到了侯府。 他把自己撑起来,倒了一碗甘菊水,没尝出味来。 半仙的顶级灵感附在味觉上,饭菜一入口,能知道这道菜从做到端都谁经过手……怎么会尝不出一杯甜水的味?于是他又喝了一口,仔细分辨,麻木的味觉与灵感慢慢苏醒过来,水里花味、甜味、器具味、人味……渐次浮现,唯独少了她手上丁香脂的气息。 周楹扣紧了那晶莹剔透的小玉杯,低声道:“白令。” 屋里没动静——白令方才受侯爷之托,以下犯上,出手打晕了他,这会儿不敢露面。 “我知道你在,”周楹道,“出去。” 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不远处灵棚里《还魂调》远远地飘了进来,片刻,那还魂调里混进了一支特殊的口哨声,悠长而寥落,周楹听见,就知道白令走了。 “士庸。” 口哨声停了。 奚平道:“白令走了啊?我跟你说几句话,我也走,我知道你想自己待着。” “唔,”周楹今天反应似乎总是要迟一会儿,没头没尾地问道,“赶上了?她说什么?” 奚平没吭声。 周楹瞳孔微微一 缩,有些仓皇地摸出他挂在脖子上的一小块转生木:“……没有吗?” “赶上了,”奚平这才说道,“我先跟你说别的事,过会儿告诉你。” 周楹一愣,像是人赶太快,神魂落在路上还没到,他心里空荡荡的,不太清明。 “转生木要是还有多余的,你替我给奚悦留一块。这样下次再有消息受阻的情况,金平这边有人帮你盯着。”奚平道,“至于落到我爹娘手里那块转生木,你跟他说是我贴身的东西就行,他们会保存好的,家里有事我也能看见。其他……其他前途未卜,再说有封魔印限制,你想透露来龙去脉也难,要么就干脆别说了。” 周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交代白令去办。” “嗯好,林大师说能给你几张灵相面具,戴上以后遮挡灵相,升灵以下问题不大,蝉蜕难说,他不敢保证,”奚平道,“蝉蜕是众升灵都碰不到也理解不了的境界,除了惠湘君……我要去三岳搜搜她的遗迹,不光是为了拿化外炉修照庭。” 仙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凡人仰望仙山,总觉得他们高高在上、无所不能,多看一眼都僭越——可仙人不也会死于恐惧么?不也有爱恨贪嗔么?望川外、破法内,天规不也是能被扯烂的? 他不信山不会崩。 “想要化外炉,叫林炽和闻斐过‘明路’,报请主峰后联系白令,不要偷偷摸摸的。”周楹喝了小半壶甘菊饮,悬空飘着的眼神沉下来,“林炽别觉得炼器是举手之劳,升灵级的仙器几乎都会用到稀有原料,他动了手,镀月峰的账可没那么好平。再有就是赵家这回事后,仙山恐怕会监控问天。你也不要自觉隐秘就忘形,封魔印可是玄隐山那两个老匹夫封的。” 奚平就知道他“醒”过来了。 周楹说完,沉默半晌,似乎在刮骨挤髓地搜罗一点勇气,奚平也没吭声,耐心地等着。 反正他们不赶时间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楹才轻声问道:“老太太……都跟你说什么了?” 听说人死时,能想起自己一生的人和事,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有那么一时片刻想起自己,也一直不敢仔细思量他老不来,老太太会不会猜到什么,会不会怨恨他。 他像个榜还没张,但已经知道自己考砸了的童生。 奚平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道:“三哥,那我去看看我爹。” 周楹捏着 空杯子,独自坐在客房床幔的阴影下,锈住了似的冲他摆摆手,然后将转生木摘下来封进芥子,隔绝了奚平的神识。 青玉杯碎了。 灵堂里守夜的侯爷反复摩挲着手里那颗只比棋子大一点的转生木。 那是老太太临终时攥在手心里的,半天抠不下来。听奚悦说,他家小宝以前同这种木头关系匪浅,用这东西做过联络仙器,是殿下用法阵跟一块裂口的琉璃一起寄过来的……想是旧物。 这里面会有什么呢? 侯爷想了想,也把一点指尖血迹抹在了上面,静静地等着。 他看不见的地方,奚平的神识一直游荡在旁边,见状,轻轻喊了一声:“爹。” 火盆里烧着的纸钱发出“噼啪”声,灵棚外人来人往,于是侯爷什么都没听见。 大宛就是大宛,除了将死之人行将归于寂灭的灵台能收留他一会儿,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也难怪老太太把他当成了黄泉另一边的人,人临走的时候,大约是有些异于常人的灵性的。 “三哥说,您老当年勾结了北历人,打算逃亡北绝山放羊去,失敬,真人不可貌相啊亲爹,听得我下巴都掉了。”奚平自顾自地说道,“啧,怎么就没去成呢?大碗奶酒大块羊肉管够,想想都痛快,北绝山长出我这么一株稀世奇葩,什么百年千年的雪莲灵芝都得一边去,以后跟别的山头攀比起来腰杆都得硬三分。” 灵堂内外自然没有人大声喧哗,侯爷也不吭声,于是此情此景让奚平有种错觉,好像侯爷真在静静地听他说话。 于是他一股脑地说了很多,基本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闲话和废话——奚平一进家门,一般就把脑子摘下来跟外衣一起挂上,满嘴不知道跑什么,反正没半句正事。 一整盆纸钱烧完了,外面唱起了还魂调。 “起棺椁,两棚经,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 奚平话音打住,忽然想起来,将离他们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邪祟在青龙塔搞事,让尸体们开口唱的就是这个调。 当时他觉得半夜嚎丧的尸体不是阳间风物,现如今他自己也不是“阳间风物”了,再听一遍,居然还有点淡淡的亲切。 “陈白芍那有眼不识泰山的傻妞要是还在,现在得跪着给我烧香。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太岁’,比她当年瞎拜的那位纯种多了。”奚平对侯爷说道,“她要是在天有灵,这会儿应该痛快了 ……能看在我给她报仇的份上照看一下咱家老太太就好了,祖母估计喜欢听她唱。” 侯爷有些出神,侧耳听着还魂调,手里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块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转生木。 “爹,我又要出远门了。”奚平忽然正色下来,对侯爷说道,“您跟娘能多等我几年么?” 正好这时,一个小厮进来,对侯爷请示了点什么事。侯爷回过神来,跟那小厮点点头。 “行,答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话不算数是小狗。”奚平道,“我膝盖和脑袋现在都不在身边,磕头不方便,先欠着,总有一天……” 之前,他幻想三哥把存了他神识的转生木送回家,做几个小摆件,爹娘和祖母的卧房里各放一只。这样,他就可以像因果兽一样给他们当吉祥物,镇宅辟邪,没事过来溜达一圈。每天睡前,等他们屏退了闲杂人等,他就来吱一声,撒个娇、请个安。 现在不想了。 凭什么? 凭什么他生来堂堂正正的人,要做一个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的鬼魂? 他将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丢在了无渡海底,要怎么解释? 衙役规定阿响的祖父是刁民,仙族规定陈家的青矿田改姓赵,玄隐山的劫钟高高在上,规定谁是神、谁是魔。 岂不可笑么? 衙役和当年漕运司运河办的狗腿子已经被先帝清算干净,而今,赵家树倒猢狲散,等着被垂涎的秃鹰扑上来饱餐,也该轮到劫钟了。 奚平深深地看了奚老夫人停在一边的灵位一眼,把她的样子刻在了心里,然后狠心将神识撤了出去。 爹娘祖母,恕孩儿顾不上撒娇了。 他胸口有四大灵山那么瓷实的块垒,有饮不到血就蜂鸣不休的万古刀。 他得先去撒个泼。 偷偷摸摸的,当什么自欺欺人的吉祥物? 吉祥个屁。 总有一天,他要不全须全尾地从大门走进来,给祖母灵位跪下磕几个响头,再让他爹拿家法抽他一顿——为他远游不孝。 要不然……那就是他回不来了。 灵感微微被触碰,熟悉又陌生的人在抓他转生木里藏过的神识,奚悦攥着一块血浸的转生木追了出来。 当年被他半路抛下的半偶双目赤红,语无伦次地把他从头骂到了尾。 “哟 呵,小哑巴还学会骂街了。”奚平笑了一声,把奚悦笑得跪在地上捂住眼,不知接血还是接泪。 奚平便不去打扰他,撤回神识。 “莫徘徊——” 在没人听见的地方,他放开嗓子,合上了那首《还魂调》,不是拜别祖母,他给自己送行,中气十足,显得喜气洋洋的:“一世悲喜似泡影,往西行,往西行喽!” 往西——他往楚国方向去了。 七月底,峡江中下游要秋收了,魏诚响背着她那银盘彩的行囊从陶县边缘的田埂上走过。 按理江流两岸都应该是沃土,然而峡江一代每年来往的修士太多,纵然绝大多数人自备灵石,难免个别邪祟穷酸要“窃天时”,久而久之,地便一年薄似一年,只能稀稀拉拉地长些半死不活的秧苗。 今年连稀稀拉拉的秧苗也没有了,银月轮一照,陶县的生机都快断了。 魏诚响放出目光,只见满目疮痍,不远处一家人在地里仔细地翻着,盼着能收回一点粮食——今年连野狐乡大集都没能赚到钱,怕是要靠讨饭过冬了……也不知有多少人过不了冬。 一边翻,他们一边念念有词地求着本地被禁止的邪神。 “太岁保佑……” “太岁……” 半仙的灵感附在耳朵上,能听见百米外的低语,魏诚响心道:“他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要生气的。” 就在这时,有人叩响了她的灵台,她听见前辈在她耳边说道:“忙什么呢?” “量陶县的地。”魏诚响眉目不惊地回道,“我想算算需要多少灵石,才能把这些地养回来。还想看看多少人受灾……前辈,大宛灵脉恢复了吗?” “唔。”奚平应了一声,一过江,他就“自由”多了,不管周围什么环境,跟人说话的时候他都不用担心突然变哑巴,而经过野狐乡大集,陶县的转生木里几乎都存过他的神识,奚平虽然不能像破法里那样操纵灵气,但起码在陶县范围内,他的神识是可以随着人们呼唤太岁四处游走的。 “别量了,量你也没那么多钱,准备跟我走吧,我们去东衡三岳弄钱。” “可他们今年怎么过?” “今年是银月轮夺天时,三岳会拨款赈灾的——正好接赵家人也让他们发了一笔横财,拿出点皮毛来就够熬一冬的粥了,别急,我会照看。” 拿走什么留下什么,以后他发 现谁窃天时,就把谁留下当肥料。 魏诚响不太清楚这位大宛的前辈为何要照看楚国人:“前辈,他们叫你太岁……” 奚平道:“那我就是太岁。” 魏诚响愣了愣,想起自己刚开始叫他太岁时,这人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叽燎乱叫:“前辈,你怎么不生气了?” 奚平淡淡地说道:“称谓而已。” 假太岁死于劫钟之下,如今他做真太岁,要砸了劫钟。 第95章 化外刀(二) 楚国,余家湾县。 余家湾位于陶县东北、峡江上游一点,夹在群山之中。 打从高处放出目光,全县看不见几块平地,有十亩地够凑个镇。当地人去邻居家借根葱可能都得爬上几十阶,线一样细且蜿蜒的山路沟通四方,看得人心惊胆战,风一吹就会断似的。人们大多会在房前屋后搓出几块空地,见缝插针地种点口粮,生计则主要靠两矿:余家湾西边是铁矿,依矿有一大圈熔金厂,据说大楚三成的镀月金都是出自此地;靠北则有一大片青矿山,开成了梯田,每年出产大量灵药。 世上除了劫道绑票和搞邪术,比熔金厂和青矿田再有油水的行当实在不多了,余家湾就是这么一块乌烟瘴气的宝地。 余家湾西南角上,有座比其他山头高出一点的小山,叫做“寿星峰”,也不知谁起的缺德名字,仿佛暗示着什么——此山是个秃顶。 约莫是风水有点问题,这寿星峰没事老挨雷劈,隔三差五一场火,半山腰以上烧得坑坑洼洼的。巅上还有个破庙,只剩焦黑的残垣,门口挂着的破幡黑乎乎的,风一吹就“呜呜”响。附近村民会绕开这里,尤其晚上,都说破庙闹鬼。 此时夕阳已经沉入群山之中,晚风有些凉了,一个背着大木匣的年轻人独自沿着长满荒草的石阶走上来。 年轻人摘下漏孔的破斗笠,抬头看了一眼那破庙上的匾,徒手在半空中画了几笔。灵气在这人指尖搅动起来,一枚没有载体的符咒成型,利落地飞了出去,只听“哗啦”一声,眼前的破庙好像水中月,一下被符咒撞碎了,焦黑的院墙尽去,露出一座颇有西楚风情的小楼来。 小楼门口站着一对三尺来高的侏儒半偶,也不知是真双胞胎还是后天给雕琢成了一个样,他们吐着蛇似的细长舌头,垂涎三尺地盯着来客,齐齐叫道:“客官来啦,客官里面请。” 这居然是一个专门接待修士的驿站,还挺傲气——西楚不少暴发户会用丹药和灵石灌个几十年,把灵窍灌开,那些人不修行,开灵窍纯粹为延寿驻颜,符法铭一窍不通,比凡俗还凡俗,小楼外裹着个障眼法,得有能耐破开才能窥见真容,摆明了是不欢迎这种假修士。 “半偶要打赏灵石。”年轻人——魏诚响耳边响起奚平的声音,“你多少也给点。” 魏诚响进门画符已经觉得浪费灵石:“不给,此地民风不正。” 奚平笑道:“不怕他们给你饮食里加料?” 魏诚响一低头,假装没看见半偶的脸色:“没钱,药死我也不给。” 这铁公鸡进去找了个黑灯瞎火的角落坐下,将装银盘彩的大木匣放在身边,那玩意又笨重又占地方,很快招来旁人侧目。她也不在乎,让奚平帮着她把看不太懂的楚文菜单通读了一遍,记住不少字,点了套最便宜的面。 专门招待修士的驿站中,一般饮食都会加灵草,便宜的没有,纯果腹。没捞到赏钱的半偶看出这是个穷酸,便翻着白眼道:“先给钱,本店只收灵石。” “半钱四等青矿。”魏诚响点着菜单上不熟悉的楚文,皱眉抱怨道,“怎么不去抢?” 于是她在众目睽睽下摸出个药铺里用的小秤,从一块指甲盖大的劣等青矿上徒手抠下来点碎屑,一称,不多不少,正好半钱,小心地拢进纸包里递给半偶:“喏。” 半偶:“……” 奚平:“……” 在抠门这方面,庞文昌都得甘拜下风。 半偶回过神来,抢走纸包,骂骂咧咧地走了。 “魏老板,”奚平叹道,“你好歹也是吃蓝玉入的道。” “年少无知,你也不指点我。我当年要是清楚蓝玉什么价,烂成花瓜也不用它。”魏诚响还在肉疼,“前辈,你约的人哪见不行,非得上这么贵的地方来?” 要是她自己,一兜子馕够啃到东衡了,这顿饭钱能买一车面! “对方点的地方,是个金贵人,谨慎得很,不在自己地盘上不露面。”奚平慢悠悠地说道,“赵家余孽是在余家湾上的岸,咱们混进东衡还得靠他们,正好也顺路。” 魏诚响便问道:“什么人?” 奚平:“听说过‘虫师’吗?” 魏诚响闻言,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在小店里忙忙碌碌的侏儒半偶。 走南闯北,她当然知道什么叫“虫师”——那是一种特殊的炼器道,用的材料不是灵兽灵石,而是活物。 邪祟长期在一个地方窃天时,会影响周围凡人,特别是孕妇和小孩,新生儿往往畸形,幼儿也会生怪病,要是放着不管,不久就会夭折。便有一种偏门将这些半死的孩子制成半偶,做得好的半偶甚至一出世就带着修为和神通。 因为这种半偶又叫“螟蛉半偶”,所以这种炼器师人称“虫师”。 使活人炼器损阴德,虫师这一行当中讲究很多,头一样,就是不能故 意害人,只能用“阳间鬼”,也就是被邪气侵染的必死人。一方面,虫师把必死的人捞回人间,生死肉骨,一方面这些半偶又只能靠吃灵石活,往往被人当成昂贵的奴隶作践,生不如死,就像奚悦小时候那样。所以也很难说虫师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他们老跟各路邪祟勾勾搭搭,在名门正派眼里都是一丘之貉。 魏诚响心里一紧,想起她在陶县小孩身上发现的满月痂:“怎么?” “你上次说过以后,我就在附近留意了一下,发现陶县来了不少虫师,”奚平说道,“银月轮过处寸草不生那劲儿当时就让我想起窃天时,我怀疑他们都是来找‘材料’的。” 魏诚响:“可‘窃天时’不是要长期影响吗?” 凡间灵气本来就稀薄又不均匀,哪怕银月轮一口气将整个陶县抽干了,天上又没盖,风很快也会把别处灵气吹过来,除了地里脆弱的秧苗死了不好复生,凡人应该不那么容易受影响才对。 “我不知道……来了,你问他。” 奚平话音没落,魏诚响就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松香,随后她眼前一花,一个人好像凭空出现,落在了她对面。 这人戴着手套,身上穿了条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锦袍,隆重得有些古怪。人长得高挑、骨架舒展,五官无一处不精雕细琢,组合在一起却不知为什么……不太好看。 挑不出毛病的那种不好看,盯久了还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原本要给魏诚响上菜的半偶一见来人差点跪下,掉头就跑,不敢把加了料的饭菜往上端了。 来人朝魏诚响一笑,五官好像分了家,笑起来只有嘴动。他眼神直勾勾的,一出声雌雄莫辩:“幸会,姑娘,代我向你背后那位蛇王殿下和‘太岁星君’问好。” 魏诚响一挑眉——已经很久没人一口道破她身份了。 “好,”奚平道,“你也代我向这偶背后的‘没心没肺’先生问好。” 魏诚响吃了一惊,偷偷问他道:“这是假人?他就是楚国最神秘的虫师步之愁?” “淡定点,”奚平道,“他来野狐乡大集淘东西,还得给蛇王仙宫交保护费呢。” 魏诚响:“……” 她猜得出蛇王仙宫里渗透进了大宛官方势力,而且似乎与这位太岁前辈关系匪浅,便冷冷淡淡地朝那人偶一点头,依言客套了几句。 那人偶便说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错 ,我们都是为着银月轮留下的‘阳间鬼’来的。” 魏诚响眼角一跳。 人偶道:“银月轮戾气深重,它扫过的地方会变成‘月影’,起码半年之内,周遭灵气流不过去,到时候三岁以内的娃娃怕是都得变成‘娃娃’了。” 魏诚响脱口道:“东衡三岳……” 就不管了? “别说傻话,”奚平在灵台上打断她,“灾荒年间小崽子死得多了,年景不好易子而食、或是闹起时疫来被亲爹娘活埋都不新鲜,这算什么?你告诉步之愁,以后他来仙宫夜宴,不管买卖什么,给他抽成减半,问他怎么办。” 人偶听说,脸上笑出了两块瘆人的疙瘩肉,早有准备似的,他从袖中摸出一卷香喷喷的绢:“我早说,邪祟未必比父母官心肠硬——喏,聚灵阵。” 魏诚响刚要伸手接,那人偶却又按住:“不过我提醒阁下,这可不划算。” 魏诚响朝他假笑了一声,将那丝绢拽过来展开,只见绢上详细地画了个法阵,对方怕她看不明白似的,还十分贴心地将陶县地图贴了上去。 她只大略一扫,心就沉了下去:这里头需要的白灵是天文数字。 “聚灵阵聚灵也需要时间,最晚中秋之前,阵法得成。”那人偶轻声地说着风凉话,“唉,已经七月底了,从三岳仙山运灵石怕是都来不及了——不管怎样,我主意是出了,开出来的条件不带往回收的。” “你……”魏诚响一抬头,对面的座位上却已经空无一人,人偶消失了。 这时,侏儒半偶老老实实地把饭菜端了上来,盆似的一大碗,配一碟牛腱子肉、半斤火腿、小菜若干、外加一壶上等花雕,香气扑鼻。 魏诚响却没了胃口,两人一时沉默。 正这当,只听不远处有个修士低声道:“……据说大宛有一支子赵家人就在余家湾,余家家主亲自接待,三岳内门都来人了。” “这么大排场?” “玄隐四大姓之一,走到哪自带秘境,好家伙只有赵家人自己能进去,往里一钻谁都找不着。赵家在余家湾露面就是有意结交,这么大一块肥肉谁不想吃,几千年积淀的名门望族,得有多少好东西?” 魏诚响深吸口气,强打精神,风卷残云地吃起饭来。仿佛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接着别人的话音,问奚平道:“余家是什么?三岳大姓?” “楚国除了项家,没 有所谓‘大姓’,”奚平道,“这说的是本地的地头蛇。” 楚宛是邻国,虽仅一江之隔,山川地理却大不一样。 宛国除靖州衔接玄隐山脉,北边的洪阴、朔州各有一点山地外,其他地区多为平原。国内总共九大州府,州下又有郡县。一条运河纵贯南北,交通发达,一处起风,不几日就能吹遍全国。有些势力——比如当年的漕运司,就是沿运河水系铺开的,有些则是跨州的官商勾连,各地盘根错节,勾连八方,说上一天一宿也不见得捋得清。 而峡江这边的楚国民风却闭塞许多。 此地多山、多丘,以前没有蒸汽机开山造路,一山之隔的两地恨不能赶好几天大车才能到,沟通传话都不便。因此楚国自古不设大州府,只依山势划为不同郡县。不同县之间往来常要翻山越岭,阻碍重重,地头蛇势力很大。 上有西楚项家把持东衡三岳,在天做神圣、承运做天子,各地又有各地的土皇帝。 余家湾的土皇帝就是当地大族余氏,占着这块宝地,富贵逼人,族长就是个私入玄门的半仙……不修行的那种,但不耽误人家比玄隐山的升灵蝉蜕都有排场——余家湾一个县,光是供奉族长老人家的生祠就好几座。熔金炉门口族长大像一丈多高,不知道的还以为仿金术是他创的。据说这位族长还有个孙女嫁到东衡做皇子妃,生了个据说极有出息的儿子,入了三岳“东中西”三主峰中的“西座”。 奚平补充了一句:“那骨头不知凑没凑齐的项肇好像就是西峰出身。” “懂了,前途无量。”魏诚响道,随后又叹了口气,“陶县怎么就没有这种富贵逼人的地头蛇呢?” 有的话,说不定就能想办法就近打劫了。 奚平心里一动:陶县穷乡僻壤,隔壁不是啊,隔壁还来了一帮财大气粗的玄隐大姓。 此时蛇王仙宫中,“蛇王”换成了老田,徐汝成则奉命与另一拨陆吾混进了赵家人藏身的秘境。 今日余家湾的族长宴请赵氏族长,族长带着几个天机阁的半仙去赴宴了,徐汝成趁他们不在,迅速在各处布下隐形的窃听符咒。 不料赵家人比他预想的回来得还早。 赵家大小姐赵檎丹勉强用五官钉住了脸皮,一回他们临时栖身的赵家秘境,人还没站稳,脾气就爆发了:“爹,他们什么意思?” 赵檎丹是渝州赵氏族长之女,渝州赵氏跟主家隔着十万八千里,虽 然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己在族中没少偷偷养半仙,但也没敢打过玄隐山大选的主意。六年前大选,族中照例随便填了几个适龄子弟的名字就报了上去,其中就有赵檎丹。 报归报,谁也没当回事,哪知那一次大选居然是支将军亲自主持的,没人知道那位剑神到底是以什么标准挑的人,反正征选帖送到渝州的时候,全家就跟当年的永宁侯府一样傻眼。 赵檎丹家世、相貌、资质……甚至运气,无一不出挑,她当年在潜修寺里,是前几个开灵窍的弟子,直接上了天机阁名单,下山就顺理成章地进了渝州分部。 渝州分部中赵氏同族不少,副都统就是来自金平主家的前辈,突然来了这么个小姑娘,万千宠爱自然不必说,谁都捧着让着,平时内门来的好东西尽着她先挑,脏活累活从来不让她沾手。 她曾以为自己是万中无一的天之骄女。 谁知世事竟这样无常,赵家老祖宗倒了,昔日的“大姓仙族”人人喊打,成了过街老鼠,她跟着天机阁中几个前辈西渡峡江,从此成了没有根基的他乡之客。 楚人何等无礼,区区一个县城的井底之蛙,竟当面同她爹娘说叫她嫁给他们余家那位不知是圆是扁的内门皇孙! “什么东西,他们也配……” 赵族长摆摆手打断她:“不管母家是什么出身,那也是大楚皇孙,咱们家也不过是个边陲之地的旁支,要说门第,咱们还算高攀的。何况殿下是三岳主峰内门弟子……” “哈!”赵檎丹冷笑一声,“在仙山待了八年开不了灵窍的内门弟子?” 有这一嘲,是因为仙门内门高不可攀——东衡三岳除外。 玄隐山十年招一届弟子,不管是谁家子弟,潜修寺只让待三百六十天。这期间开不了灵窍就得从哪来回哪去,没下回。管你是郡王还是公主,来了都得起五更爬半夜。 三岳却没有所谓“大选”,收徒靠“缘分”——也就是看门路。弟子去了以后,得交钱供养自己师尊,比如“钟灵毓秀”的西峰弟子,筑基以上不交钱,随便做点杂事还能领灵石使。筑基以下的弟子按资质分四等,甲等每人每月要白灵三两,每下一级,束脩翻倍,越废物交钱越多。 只要花得起钱,在仙山赖到寿终正寝都行。 余家那皇孙外甥是个“丙”,每年要往三岳交白灵将近一百五十两——这是什么概念呢?按市价换算成金银,隔壁陶县全县的财税收入可能 也就这点——交了八年,青葱少年进去的,如今胡子一把了,还是凡人,何等定力。 赵族长却顿了顿,委婉地说道:“我们毕竟是外来的,要想在三岳扎下根,跟项家结亲是最好的选择。” 赵檎丹听出父亲的言外之意,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所以你同意?” 第96章 化外刀(三) “你让我嫁给一个凡人。”赵檎丹尖锐的嗓音陡然落了下来,“族中其他人呢?我那几位师兄呢?” 赵族长不自觉地躲开了她的视线,嗫嚅道:“谁也不会当一辈子凡人……” 确实——也就是猫狗寿命不够长,要是能活个五六十岁,每天不计成本地喂白灵,拿丹药生灌,没准被丹毒药死之前也能入道。 赵檎丹看着她陌生的父亲,忽然不着边际地想:龟寿命倒长,不知道有没有人喂过,看看东衡三岳这些所谓“内门”弟子的修为抵得上几王八。 “要进天机阁,得经三轮大考,我没有,因为我是这一届潜修寺中开灵窍第三人,金平天机阁总督亲批的免试。”赵檎丹低声说道,“内门碧潭峰不会收咱们家的人,但端睿师……端睿大长公主前来讲经时亲口说过,若我能找到道心,碧潭峰可以给我接引令,我不够好吗?” “我们丹丹自然……” “那你们为什么觉得我不能靠自己庇佑家族,还不如趁高价卖给张‘饼’,换一份三岳入门帖!” “檎丹,”族长脸色一撂,喝道,“放肆!” 赵檎丹梗着脖子盯着他。 赵族长需要拿主意的事多了,焦头烂额,顿时没了耐性跟说不通的女儿掰扯。 要是他们家还在大宛,还如日中天,她爱怎样怎样,放什么厥词也没人跟她计较,反正都宠她,但现在情况一样吗?他们要是不能尽快在西楚扎下根来,祖宗庇佑、百代积攒的家底马上就得变成“怀璧其罪”! 年轻人骨头比纸还轻,不过在那仨俩同龄人中稍稍拔点尖,再给人客气地捧几句,还真能忘了自己姓什么。还“庇佑家族”,这是什么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别说她,玄隐山的端睿大长公主敢说这样的话么?一众升灵大师,没准也就飞琼峰支修敢——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牛随便吹。 赵家是因蝉蜕老祖走火入魔倒的,除非再起一个蝉蜕老祖,否则什么都没用。等她蝉蜕,世上还有蝉没蝉都不好说了。 “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哪有你说话的份?你的灵印与庚帖已经交由余家送去东衡了,此事为父与族中几位尊长已经商定。你最近没事就不要出去乱走了,明天我会叫你娘安排,请人过来教你楚文和项家的家史规矩。” 赵檎丹的眼神由怒转怨,一字一顿地说道:“大不了我把这身骨肉还给你们。” 赵族长 才不理会她这小小的威胁,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姑娘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有点养废了。 赵檎丹脑子里有根血管“突突”地跳,她提起剑便要往外闯,迎面却被两个以前在天机阁的师兄拦了下来。 按玄隐的规矩叫“师兄”,其实人家在族中辈分比她爹还大,其中更是有一位西渡途中已经筑基,一个大境界,压制她就是抬抬手的事。 “丹丹,不要钻牛角尖,”那筑基修士百年修行,心境语气都比凡人平和多了,一边毫不手软地在赵檎丹房门前划下禁制,一边和颜悦色地劝她,“你这也算入了三岳内门嘛,以后可以在内门继续修行,岂不比在天机阁条件更好?咱们既然有捷径,何必要舍近求远,你说是不是?” 他态度温和,给了赵檎丹可以商量的错觉,于是赵大小姐苦苦央求道:“师兄,咱们何必要攀附项家这些乱七八糟的旁支?守着咱们自己家的秘境不行吗?求求您了,跟我爹说,我以后一定好好修炼,夜以继日……” 那筑基摆摆手,像平时一样笑盈盈地说道:“说什么呢,咱们家丹丹哪是吃苦的人。” 赵檎丹忽然愣住了。 她刚进天机阁的时候,正赶上大宛动荡,到处都是不怀好意的邪祟与被邪祟蒙蔽的老百姓,师兄们伤药灵石一袋一袋的消耗,天机阁人手紧缺。 人人都狼狈,只有她被师兄们护着。 当时他们就是用这种语气说“那地方腌臜,别让丹丹去”“刁民棘手得很,这种脏活别叫她”…… 原来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宠爱,当了娇花享受了呵护,担待她的人心里都有笔账,时机到了,是要偿的。 那筑基一弹指,一道清心符并一道昏睡符叠加在一起,飞进了赵檎丹眉心,不由分说地将她放倒了,收了她的灵石和剑。他很轻柔地摆摆手,风便卷起赵檎丹,将她妥帖地送回房,神识周到地在她房中一扫,香炉、冰笼便都自动点燃掀盖,连自鸣钟的动静都微弱了三分。 然后他又在外面加了一道禁制,保证里面人插翅难飞,冲旁边来给大小姐送东西的小厮比划了个“安静”的手势。 “灵石就别给她了,她暂时也用不着,”那筑基怕惊了谁的好梦似的,声音压很低,“水果交给丫鬟,让人用冰上镇上,这鬼地方太热了。” 呆头呆脑的小厮——徐汝成回过神来,忙应了一声,眼观鼻鼻观口地跑了,心里唏嘘 不已,感觉这一段跟他小时候看的戏文情节对上了,闹了半天不光戏里的大小姐没自由,天机阁的大小姐也没自由。“大小姐”这仨字就不是什么好话。 这时,他耳边毫无预兆地响起了太岁的声音:“赵家人还挺有眼光。” 徐汝成面无表情:不速之客又来了。 大宛那边给他们发了一种神秘木片,铜钱大小,不能用任何东西传送,是有专人亲自送过江的,把血滴在上面,就能在灵台上随时沟通一个神秘莫测的“前辈”。还能在不方便动用灵气的时候,通过这位前辈联系其他带着木片的同僚——当然,只能在国外用。 木片有限,总共只给了几个管事的,徐汝成刚拿到的时候觉得荣幸极了,特意沐了浴更了衣、把准备好的自我介绍背了好几遍才滴血,就听见了一个让他脑仁疼的熟悉声音:“你再磨蹭我都快等睡着了,惊不惊喜啊,徐香香?” 徐汝成没有惊喜,惊呆了,当场觉得天灵盖被一道雷劈裂了:期待了半天的前辈怎么是这个骗他发心魔誓的糟木头精?主上和白先生居然也被他迷惑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同僚们都被这邪神灌了迷魂汤,私下里说那位代号“太岁”的前辈如何靠得住,什么“虽然寡言少语,但有问必答、高深莫测”……神他娘的“寡言少语高深莫测”! 这缺德带冒烟的邪神给他起了八百个外号,一闲了就跑来消遣他,专挑各种尴尬时候出现,徐汝成小解一半被他一嗓子吓得把尿呲鞋上好几次,活生生锤炼出了一张听见什么都能不动神色的脸。 徐汝成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问道:“有什么眼光?” “看上余家了,”奚平道,“不瞒你说,我也看上他们家了。” 徐汝成心说:怎么着,你也想嫁丙皇孙? 奚平感叹道:“全国三成的镀月金,外加灵药,你说他们家得有多少钱?” 炼镀月金的熔金炉是要灵石的,国库会拨款,这里面猫腻多了;而灵药要卖给仙山,当中虚报、抬价、以次充好都不必说,仙山之外流到黑市上的药材更是血赚。 而钱多还是一方面,能玩得转镀月金和灵药的,在东衡三岳的人脉绝对超出一般人想象。 赵檎丹她爹说得没错,要不是余家自卑于没有底蕴,老惦记找个“清贵血脉”装点门面,赵家还真是高攀了这“穷乡僻壤”的暴发户。 徐汝成没跟上他乱弹的歪脑筋,只说道 :“多少钱也是折辱,那可是堂堂天机阁的人间行走啊……我说前辈,她一会儿醒了,可别想不开真寻了短见吧?” 奚平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倒不至于,你没听她说还要‘好好修炼庇护家族’呢。” 再放狠话,只要她还没动“恩断义绝”的念头,愤怒也不过是应有的宠爱没得到,撒娇耍赖而已。 撒娇能有见血的阵仗么? 奚平话音一转:“不过赵家这样卖姑娘,确实难看。” 徐汝成感觉这太岁虽然人品约等于没有,偶尔也能说几句公道话:“听说是免试进的天机阁,唉,十年一届潜修寺,能免试进天机阁的一巴掌数得过来,可惜了。我看她凡间爹娘正当壮年,她必也没多大年纪,赵家宗族作的孽怎么也怪不到她头上,倒让个小女孩子替他们担苦果。” “可不是,你说这叫什么事?”奚平浮夸地附和他,语气不憋好屁地轻柔了下来,“英雄,我有一个主意,能救美人于水火,你要不要试试。” 徐汝成:“……” 他有不祥的预感。 赵檎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楚国的秋老虎凶猛,临近八月,鸣蝉依旧在聒噪地叫嚣。然而暑气却一点也浸不到她的小院。她这里冬暖夏凉,舒适极了,像个金丝笼。 她是笼中鸟、盆中花,他们还收走了她的剑和灵石。 半仙没有灵石,画个符都只能从周遭环境里抽灵气,效果怎样都还另说,此地是赵家秘境,她这头灵气一动,秘境立刻会把所有人都通知到。 她寸步也难行。 这时,“吱呀”一声,她的贴身侍女闷不作声地走进来,将冰镇的果盘放在她手边——那“丫头”今天不知怎的,含胸低头,走路还顺拐,放果盘的时候“咚”一声,格外笨手笨脚。 幸亏大小姐魂不守舍,没注意到。 赵檎丹面无表情道:“他们叫你来给我浇水喂食了?” 平时伶俐得要命的“丫头”被她突然出声吓一跳,嗫嚅着没吭声。 赵檎丹懒得跟下人一般见识,冷笑一声:“出去。” “丫头”没动。 赵檎丹不耐烦地扭过头:“我说让你出……” 就见“丫头”突然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袋灵石:“大小姐,你跑吧!” 赵檎丹惊呆了。 “丫头”道:“灵石是我偷偷藏下来的,够你用的。大小姐,我知道你的志气,何必为他们屈就?快跑吧!” 她声音捏得又尖又细,说话还快得走了调,赵檎丹硬是没听清:“慢……慢点说,秀玉,你嗓子怎么了?” 与此同时,奚平在伪装成丫头的徐汝成耳边低声道:“再捏着嗓子说话,我咒你变不回来。” 徐汝成:“……” 人生实难。 赵檎丹打开那袋灵石,见其中白灵到青矿俱全,能应付各种场合,想得还挺周到。 大小姐不由得心里一酸:潜修寺里九公主都得自己梳头,她习惯了,回家也不大需要人贴身伺候,看见人多还烦,再加上她一个心高气傲的天机阁半仙,跟这些没离开过深宅大院的小丫头们没话聊,一直是个好伺候但不亲近的主子。 她没想到,自己正眼都没看过的小姑娘竟肯为了她冒这么大风险。 然而赵檎丹沉默片刻,还是将灵石口袋压住藏进怀里,她仰头看了一眼困住自己的小小院子,苦笑道:“好丫头,多谢你,可是你再给我偷一屋子的灵石,我也破不开门口筑基师兄的禁制,更别说进出秘境也不可能不惊动别人。” “我听说仙人们的铭文若是胡乱摆放,可能会炸开,咱们这屋子里外可有不少铭文,大小姐,你看。”小丫头——徐汝成按着奚平给他出的馊主意摊开手,掌中是一块他从墙上抠下来的三等铭文,“到时候院里一着火,你就趁乱跑,我们下人平时进出有特殊手令,你拿着,可以从秘境里混出去。” 赵檎丹被他惊得跳了起来:“快放下,铭文是玩的?你不要命了!” “嘿嘿,”徐汝成傻丫头似的说道,“抠下来也没事,我从小运气就好。” 赵檎丹正色道:“铭文这东西我只学了皮毛,用不好会害人害己——当年在潜修寺里就有一位同窗师兄,本是我们这一届里头一个开灵窍的天才,就是胡乱摆弄铭文出了岔子,要不是正好有内门前辈在,潜修寺半个山谷都得被他一个铭文夷为平地——你这字从哪抠下来的?” 奚平被这口意想不到的飞来横锅砸懵了一下,心说放屁,那就是个普通的避火铭,苏准不是人,梁宸干的破事也往他头上栽! 徐汝成听完,对奚平感慨道:“啧,怎么哪都有这种从小打少了的熊孩子?” 奚平:“……” 徐大傻你完了 。 “恁多废话,”突然喜怒无常的邪神在徐汝成耳边冷冷地说道,“动手!” 徐汝成便做作地惊慌失措起来,好像捧着个烫手山芋似的将那铭文来回倒手:“那……那怎么办……小姐,我……” “情急之下”,他猛地将铭文扔了出去,一把捂住耳朵原地蹲下。 听说这东西能炸毁半个山谷,居然有人第一反应不是轻轻放下,而是抬手往外砸,赵檎丹万万没料到世上还有这种想法异于常人的傻子,猝不及防:“不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徐汝成和奚平虽然对铭文都是一知半解,但转生木背后还有庄王殿下,那位连蝉蜕长老的封魔印都能拆解,何况赵家小院的三等铭文? 奚平早按着他的指点支使徐汝成将院中铭文位置调换过了,这一砸便如同火烧连营,赵檎丹院里陡然起了一条火龙,却连屋里挂的风铃都没碰响,咆哮着冲向门口筑基的禁制。 徐汝成:“哎,大小姐你看,它往外炸,我运气果然好!” 赵檎丹:“……” 徐汝成迅速将准备好的侍卫衣服并一张刻着进出铭文的令牌塞给她:“快,别磨蹭了!” 赵檎丹此时反应再迟钝,也知道这侍女不对劲了,可是外面人声已起,灵感告诉她师兄们已经来了。 千钧一发间,她来不及想那么多,遵从了自己的本心。 徐汝成感觉自己办了件大好事,一片混乱里,他暗中护送着赵大小姐混了出去,问奚平:“前辈,然后呢?” “你换张脸。”奚平不慌不忙地说道。 徐汝成:“换谁?” “准新娘子。” 第97章 化外刀(四) 准什么? 徐汝成一时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这也是主上的命令?” 主上绝对不可能这么荒谬。 “那倒不是,”奚平理直气壮地说道,“八月十五之前,我要弄到白灵十万两。” 徐汝成:“……” 这天已经是七月最后一天,中秋礼的月饼临时换馅都来不及了,有个邪神慢悠悠地指着月亮说他要吃那个! 恕他见识短浅,当年南矿往大宛押运一次灵石,半打水龙护送的水师,船队上蓝玉碧章甚至青矿渣都加在一起,总价可有十万两白灵? “你呢,行事谨慎一点,之后还要想办法混进三岳内门,”那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邪神还在指点江山,“这身份你可以继续用,直接嫁进去就是西峰人,方便得很。” “你怎么不……”徐汝成七窍生烟,差点让他带跑了,努力定了定神,把话拉拽回来,“你要那么多灵石干什么?” “哦,我要在陶县布个小聚灵阵。”邪神说道,“陶县的转生木群是我根基,托秋杀的福,我本可以在陶县中不受限制,谁知被老匹夫一道光照过来搅黄了。据说银月轮照过的地方会留下‘月影’,起码半年之内灵气都不畅,到时候我那些转生木不得烂得根都不剩?得聚点灵保住它们,法阵花灵石。” 徐汝成脑门“突突”的:“你是不是以为我傻?你之前还说让我把陶县的转生木都砍了,现在好不容易三岳蝉蜕给你省事了,你又说怕树烂,要灵石?” 奚平向来是随口糊弄他,一时忘了自己之前扯过什么淡,卡了一下壳:“此一时彼一时呗——我还没说完呢。要驱除陶县月影,中秋之前,聚灵阵必须得成型,从东衡三岳弄灵石恐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现在只能靠你了。” 徐汝成一耳朵听着邪神打得“啪啪”响的算盘,一耳朵听着院外喧哗的人声,把小丫头一双杏眼瞪成了铜铃:“靠……那他娘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满嘴没实话,我为什么要帮你做这种事?” “嘿,”奚平不慌不忙地吐出三个字,“心魔誓。” 徐汝成:“……” 操你八辈祖宗! “大小姐!” “丹丹!” “檎丹师妹!” 说时迟那时快,徐汝成一缩脖转到秋千架后面,飘起来的裙角还没落下,便听一声低喝:“破!” 三等铭文上的火苗被筑基修士用灵气强行压灭,所幸大部分铭文已经烧模糊了,一时倒也看不出被做过手脚。 筑基修士迅速截断铭文灵气,人和神识几乎同时闯进小院。 捂住脸的徐汝成别无选择,一颗碧章催动了身上的仙器,袖子放下来时,他长高了三寸半,圆脸略微拉长成椭圆,变成了赵檎丹的模样。 可惜仙器能模仿灵相,徐汝成却学不来大小姐仪态。这大兄弟实力演绎何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高挑的美人本来像仙鹤,里头装了个他,不知怎么就成了骆驼——腿还是一样长,看着就很不是那么回事。 奚平:“……” 连闯进来的赵家人都一愣。 徐汝成立刻知道自己把大小姐弄成隔壁村傻大个了,电光石火间,他颇有几分急智,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他便一道符咒朝人群砸去:“管我死活做什么,我把血肉还给你们!” 果然,寻死觅活到位了,众人一时间顾不上挑大小姐仪态。徐汝成怕说错话,不敢自由发挥,只将偷听到的赵檎丹的话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方式重新嚎了一遍,为免像个说车轱辘话的鹦鹉,他还知道把原话调整词句顺序。 赵家秘境中,大小姐的小院里一片鸡飞狗跳。 奚平大笑:“徐有才,你倾城绝代了!” 徐汝成暗地里磨牙:太缺德,你断子绝孙了! 成功将徐汝成安插进了赵檎丹的身份里,奚平不担心他演砸——这陆吾平时缺心少肺的,关键时候还算靠得住。 但他神识一撤出赵家秘境,就不是很笑得出来了。 奚平跟徐汝成说得轻描淡写,心里的焦躁就别提了。 所谓“十万两”,其实是他大半夜骚扰林炽和奚悦,让他们分别帮忙看了聚灵阵,然后跟阿响对照着那份图纸,拿算盘打了个通宵估算出来的最底线。像这种笼罩一整个县区的大阵,什么法阵高手来了也不敢说没有个两三成的灵石损耗。 他不知道余家湾有没有那么多钱,也不知道能弄出多少。 半个月…… 就像阿响说的,还不如把陶县人都轰出去更现实一点。 奚平神识一晃,已经回到了陶县。 据说三岳山答应给陶县赈灾款和粮食,过冬是没问题的,于是人们一边刮着地皮做两手准备,一边安分地翘首期盼起来。 这鬼地方看着跟往年没什么区别。 说归说,人们是不可能走的,西楚交通不像南宛那么发达,从自己住的镇子去趟县城都算是出远门。各地的地头蛇和土皇帝把持工厂农田,大伙都得在他们手指缝里抢食,所以各地都排外。 哪怕来个德高望重的人将“月影”的事公之于众,人们也顶多是更绝望,不会想着离开。因为历次大灾年,一旦背井离乡成了流民,最后能活下来的远不到半数,留在月影里——根据多位虫师的说法,反正身体没什么大毛病的成年人多半能挺过去,折个十几二十年的寿罢了。 奚平掂量了一下,是他,他也不走。 转生木被银月轮扫过,他在木头里很不舒服。银月轮的光似乎还残存在里面,细针似的扎着他的神识,提醒着他悠悠天道在盯着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筑基蝼蚁。 “随便看。”奚平被扎得有点冒火,顶着银月轮的余威,他天生的那点不羁被激成了偏执,心说,“爷就是要在这待着。” 一群小童了无心事地在旁边追跑打闹,其中一位大嘴一张,打了个豪放的喷嚏,鼻涕喷出半尺长。这位豪杰浑不在意地把大长鼻涕往旁边的转生木上一甩,“嗷呜”乱叫唤着朝同伴扑了上去。 奚平:“……” 银月轮余威都不惧的“邪神”屁滚尿流地飞走了。 路过另一个树坑,又看见一帮小孩,正围着一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奚平看见娃娃就想起鼻涕,本想敬而远之,路过时无意中瞥了一眼,却见那众星捧月的小姑娘正拿着花汁染料,在别人胳膊上画小动物。 奚平一顿——她是在满月痂上画画,瘆人的满月痂被她涂成了小动物圆滚滚的肚子。 “我也有,我也要!”旁边的小孩抬起手,亮出手背上有蛇鳞似的痂,“给我画一朵小花!” “我要猫。” “嘻嘻,猫算什么,我这块最大,我要大老虎。” “我先要的老虎,你不能要!我这块比你的大,不信比比!” 不懂事的幼童们叫嚷推搡着,把满月痂当成了勋章。 奚平灵感忽然一动,放出目光,见不远处站着个蒙面的老人,是个虫师。 正垂涎三尺地盯着这帮小小的“阳间鬼”。 奚平将神念送出去,叫驻守蛇王仙宫的陆吾过来驱赶这些闻着腐臭味来的秃鹫。 蛇王仙宫 那边,家底本来还算厚实,结果被秋杀这么一折腾,灵石抽干了至少一半,现在就算砸锅卖铁,顶多能凑出一两千两白灵,杯水车薪。 三哥那边所有账都得过明路,再说他要点零花钱就算了,大笔灵石过境也不现实。 时间太紧,数额太大,他也不可能把全部宝都压在徐汝成身上。 还有什么地方能迅速弄到钱? 奚平的神识一边在满目疮痍的野狐乡里逡巡,一边以大宛律为线索,将那些抓住了就得秋后处斩的罪名挨个琢磨了一遍,算计哪个来钱最快。 突然,他想起陶县被破法镯笼罩时,升灵们泄露出去的灵气差点把荒地变成青矿田的事。 是了,修士“窃天时”,是将周遭灵气偷走藏在自己的真元中,这些人殒落以后,真元中的灵气也不会凭空消失。 修士的尸体也可以当灵石用。 这念头一出现在奚平心里,就一发不可收拾地长了起来:至少在转生木彻底腐烂之前,野狐乡还是他的地盘,没人知道墙头路边长的野树里遍布他的眼线,只要操作得当,那些踏入野狐乡的修士都可以是他的猎物…… 一个筑基……一个升灵,能抵多少白灵? 就在他思绪越来越往危险的地方滑,奚平耳边“嗡”地响了一声,神识像是被一张极细的金属片弹了一下,余音震颤不休。 奚平蓦地回过神来,那触碰到他神识的冷意里有熟悉的气息……照庭! “师父?” 没有人回答。 奚平的神识便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转了个遍,然而眼前只有茫茫山丘,一眼看不见地平线。 他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一点落寞,挑了一棵长在河里没被小崽抹过鼻涕的转生木,奚平将神识蜷缩了进去,沉下心绪。五年来,他头一次像个正统的仙家弟子一样入定。 随着他起伏焦躁的心绪定下来,奚平“看见”了他神识上封魔印的束缚,沿着那枷锁般的封魔印逆流而上,他和无渡海底的本体产生了一点联系。 然后他听见了长剑的低吟,从遥远的东海叩着他的神识,奚平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微弱的声音找寻过去:“师……哎!” 又有剑气轻轻打了他一下,这次他发现,照庭好像生气了。 接着,清晰的剑意传到了他的神识上,奚平接受得十分茫然:师父这是干什么?传剑?他没手啊。 但除了闻斐扇子上那几个字,他太久没从师尊那得到只言片语了,忙凝神细品。 在飞琼峰上的时候,支修没教过他剑法——小弟子刚入门,差太远了,教也白教,对牛弹琴。但此时,奚平身是筑基巅峰,神识在峡江两岸辗转磨砺,更是可能比一般升灵还强横,早已经今非昔比,奇异地,他发现自己能“看懂”师尊的剑意了。 那剑一开始平和中正,随后越来越凛冽、越来越放肆,剑本就是因血而活的杀人利器,没了限制,凶戾之气扑面而来。奚平毛骨悚然,要不是打心眼里认定师父不会伤他,差点掉头就跑。 随后那剑的煞气触碰了什么,将奚平心里方才捕猎修士的种种念头清晰地映照出来,一股脑地打回到他眼前,越来越快、越来越模糊,最后“轰”一下,他眼前只剩一片血光。 奚平悚然一惊,剑气消散,只有一点凉意点在他眉心,像飞琼峰上的细雪。 他的神识蓦地从入定中惊醒,有那么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为何不为天地所容——他确实没有道心。 哪怕是拿人炼器的虫师,都有道心在头上三尺悬着,不让他们朝“阳间鬼”以外的普通人下手。 而没有道心的人,万事万物都牵制不了他,就像没有人能拷问无渡海上的飓风。 他可以横行天地,全凭一己喜恶行事。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奚平惊觉,他们说他是邪祟,他就越来越像真正的太岁邪神。 陶县的烂摊子是秋杀留下的,他如今觉得秋杀是祸国殃民的大妖邪,可……也许迟早有一天,也会有人看他如看秋杀。 人蒙上眼,就是走不了直线的。 所以师父一直在看着他。 奚平长长地吐出口气,幸亏楚国天热不下雪,不然全县的屋顶怕都得归他扫。 “可还是没钱怎么办啊,师父。” 这回他神识里沉寂了,照庭碎片也不吭声了,师尊是个两颗白灵心疼一百年的穷酸,爱莫能助。 魏诚响风一样在陶县飞快地穿梭着,太岁前辈说灵石他去想办法,她要在十五之前把法阵布好。她在符咒法阵方面下过功夫,但这么大的法阵还是头一回经手,一点神也不敢走,恨不能将那聚灵阵的图纸吃进肚子里。 就在她在陶县边缘一笔结束,刚吐出一口气的时候,灵感忽然被惊动。 魏诚响一惊:她感 觉到了破法镯! 魏诚响的左手明显比右手白一号,用的是林大师给的一件仙器。她没有“死道”隐骨,人也不是壁虎,伤固然是能好,断肢可不会再生,除非她有机会筑基。 不过点金手就是点金手,这假手装上跟真手没什么区别,画符做阵都没有半点凝滞——还比她真手皮肤细。这些日子过去,魏诚响已经把那仙器当自己的手了,这会儿她才突然想起来,她还有一截断肢被缺德的破法镯偷走了。 那镯子好像现在正在跟踪偷窥她。 第98章 化外刀(五) 魏诚响第一反应是:破法镯能当多少钱? 不……不对,她扑棱了一下脑袋:这玩意真拿出去,大概只能换一缕“月光”。 她挣扎出一点理智,心却还是狂跳起来:破法镯能罩住的地方刚好就是陶县这么大,它连时空规则都可以变,难道不能变点别的?比如点石成金……成个灵石什么的。就算不能凭空捏造出灵石,定一条公理消除银月轮的月影总可以吧?没有月影,陶县的灵气就能重新流动起来,也就不需要聚灵阵了! 一时间她顾不上谨慎,探出蛇信似的神识,又稳又准地锁定了破法镯的气息,同时割破手指,飞快地在半空中画了个捕捉法器的血契符咒:“回来!” 可这符咒还没成型,惊悚的一幕发生了:半空中突然伸出一只惨白的手,齐腕断开,手上有魏诚响再熟悉也没有的茧子和伤疤。 那断手一爪子将那半个符咒拍碎了,径直抓向她脖颈。 魏诚响反应极快,鸡皮疙瘩都还没起来,她人已经滑开半尺多,堪堪躲开那断手,颈间挂的芥子却被断手勾走了。 芥子就是修士的荷包,上面一般都有主人的禁制,除非主人许可,哪怕是修为更高的人来了,也得先抹去前主人的痕迹才能打开。可那手却畅通无阻地伸进了她芥子里,手腕上若隐若现地露出个镯子……因为那就是她丢了的左手! 那断手贪婪地在芥子中摸索着灵石,手上虽然依旧毫无血色,皮肤却润泽起来。 魏诚响目瞪口呆:她自己的手,在偷她的灵石! 下一刻,断手不知摸到了什么,突然一哆嗦,芥子脱手掉在地上,带出了张转生木的平安无事牌——太岁前辈虽然说话口无遮拦的,做派却十分“宛人”。按理说魏诚响已经是半仙,不方便的时候自然会将转生木封起来,但即使这样,只要不是性命攸关,他的神识还是几乎不会主动来。要么是她这边唤他,要么是他先像通信一样老远递个话,等她答了,他神识才会过来。 这样一来,反而逼着魏诚响在需要全神贯注的场合封存转生木,因为前辈传话的时候看不见她在干什么,有时候会一嗓子分她的神。 魏诚响为了画法阵,临时把转生木封进了芥子,这会儿正好被那断手摸了出来,断手好像被木牌蛰了,丢下她的芥子,掉头就往陶县外跑。 魏诚响隔空伸手一抓,将自己芥子和转生木拽回手里,紧追了过去:“站住!” 奚平远在陶县的神识也被那断手惊动,木牌一回到魏诚响手里,他便隔空问道:“阿响,怎么了?” 魏诚响神识在自己芥子里一扫:“我的手偷了我四两五青矿和碧章!” 奚平刚从师尊那领完训,满脑子剑意还没消化完,“嗡嗡”的:“……啊?” 这怎么穷得说起胡话了? 魏诚响:“破法镯出现了!” 奚平声音一沉:“我过去。” 话音没落,他的神识就流进了魏诚响身上的转生木牌里。 然而,就在他神识落下的瞬间,破法的气息陡然消失了——消失的方向刚好有一个人。 魏诚响刹住脚步,翻了个身,从半空落下。 对方头戴兜帽,穿着劲装,是个开窍期的女半仙。邪祟之间杀人夺宝的破事太多了,荒郊野外,两个素不相识的修士乍一遭遇,就好比是二虎相逢,气氛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那劲装女修不知道怎么回事,身上连个芥子也没有,灵石就大喇喇地装在个布袋里。 魏诚响下意识地往她放灵石的地方瞄了一眼,对方立刻敏感地抬肘挡住灵石袋,手按在腰间佩剑上,两人隔着几丈远,一时僵持住了。 奚平“咦”了一声:“是她?” 魏诚响问道:“前辈,你认识?” “渝州赵氏的大小姐,以前天机阁的,刚从家逃出来,可能是慕名想去野狐乡,找几件趁手的仙器使,”奚平道,“不用管她,怎么回事?” “不管她可能不行,”魏诚响盯着女修,将破法镯突然出现袭击她、还偷灵石的事说了,“想必是这么多天过去,我那残肢上的灵气散光了。别人的灵石都藏在芥子里,它只能来找我,方才被转生木惊跑,谁知转头遇见个把灵石挂外面的冤大头。前辈,我怀疑那破法镯钻她灵石口袋里了。” 奚平:“……” 好么,离家出走,钱花完了,这都什么孽缘。 “这位……”魏诚响见赵大小姐有些不自然地在男装里含着胸,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这位兄台,在下没有恶意,只是见你灵石挂在外面,忍不住想多句嘴。再往前走就是野狐乡了,鱼龙混杂,你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那女修——逃家的赵檎丹倒是也想把东西放芥子里,问题她身上东西都被收走了,灵石还是丫头给的。眼前这“男子”在赵檎丹看来 ,明显就是个穷酸邪祟,一身破衣烂衫不说,脸上还挂着灵窍疤。伤疤牵拉着眼角嘴角,破坏了原本清秀端正的格局,将那张脸定格在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上,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赵檎丹心里戒备又拔高两度,面无表情地一点头,怕声音露陷,她也没说话,敷衍地一拱手便要往前走去。 魏诚响忙又叫住她,端出自以为最热情亲切的笑容:“我在野狐乡倒是有些熟人,兄台若不嫌弃,我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便听奚平喝道:“小心!” 只听厉风打来,魏诚响忙飞身退开,一道符咒追着她连炸了三次。天机阁毕竟是天机阁,魏诚响手忙脚乱地狼狈闪开,再一看,那女修人影已经不见了。 “我好心好意的……”魏诚响莫名其妙,“前辈,我不像个好人吗?” “你有空也照照镜子吧。”奚平叹了口气,他一凝神,将神识散入整个陶县的转生木中,很快追踪到了慌不择路的赵檎丹,将她位置知会给魏诚响,奚平说道,“看着她,我去见林炽。” 玄隐山的升灵峰主中,人缘最好的是支修,他几边不靠,脾气又好,再加上是玄隐山最后一个升灵,稍微资深一点的筑基弟子都比他年长,弟子们便都没大没小地喊他“小师叔”;最神秘莫测的是林炽,镀月峰上没有亲传弟子,炼器道修士们都是记名在他门下的,只有蝉蜕长老才能给他发问天。镀月峰的人也好,林家人也好,见林大师的机会都跟其他人差不多——都捞不着人影。 不过飞琼峰是三十六峰中最清静的,镀月峰却反而是最喧闹的。 镀月峰东西两百余里,名册上有炼器道筑基修士百五十人,每人管着一个或多个“仙炉”。每个筑基手下又有几十到上百个半仙。从半山腰往下,大大小小的仙炉昼夜不停工,星罗棋布,夜里也灯火通明,繁华得像座城,比盛夏的金平有过之无不及。 整个玄隐山内门外门用的仙器几乎都出自这里。 半山腰往上则是另一番光景。 那是峰主居处,镀月峰的禁地。 茂密厚重的树林中布满法阵,除了主人以外谁也不许乱飞,山间也没留路。只在法阵最外圈放了几只因果兽雕塑,弟子或访客有什么事,就站那跟石头说,因果兽雕像会将声音与影像存起来,等林大师什么时候有空了才看一眼,勤快的时候三五个月回几张字条,有时闭关了,一年半载没个音讯。 幸亏升灵殒落时必得地动山摇,否则林炽什么时候沤烂了恐怕都没人知道。 奚平神识才刚潜入,就见镀月峰上乌云密布,随后一声炸雷当头劈下。 被封在无渡海底的“大邪祟”做贼心虚,还以为雷在劈他,差点跑路,定睛一看才发现天雷劈的是林大师的仙炉。 林炽习以为常地从仙炉中闪了出去,避开天劫,掌中托着一团黑乎乎的烟雾。灵感被触动,他抬起头,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来了。” 奚平一晃神,还以为自己看见了晒黑了的望川:“这是什么?” “一个粗制滥造的仿品。”林炽盯着那团黑雾,非常悲观地摇摇头,“她说过,‘望川’如水如烟,可以无声无息地融入万物之中,销声匿迹于万物……我自然是做不出望川的,本想借望川的思路,给陆吾做一件伪装,让他们的气息能与原主融为一体。这样不光外貌和灵相,言行举止都会与原主无限接近,就算是蝉蜕也不容易看出问题来。” 好东西!奚平眼睛一亮,这仙器上写了徐汝成的名字! 然而还不等他出声,就见林炽一抬手,将那刚炼好的仙器毁去了。 “喂你……” 灵气在周遭散开,反季节的花迫不及待地开了一大片,好像四散的不是一件仙器,而是个至少筑基以上的修士。 奚平心肝肺都被他拧了起来,痛惜道:“你毁它作甚?你……” 败家啊! 炼这么个玩意花了多少灵石啊! 林炽招招手,一个锦盒落在他手里,里面有一打薄薄的半透明面具。他敲了敲盒盖,一个推小车的稻童就应声沿着轨道滑过来,点清了锦盒中面具数量,用灵石封好,装小车运走了。 奚平虽然也不太懂炼器,但修为和眼界在,一眼看出那东西跟徐汝成他们之前用的面具差不多,没一点新意。只是出自升灵大师之手,仙器品阶高一点,戴上后,同等级的升灵修士不容易看出来。 “一个人,身份相貌与言行举止都变成另一幅样子,他还剩什么?”林炽低声说道,“人心如水,躯壳什么样,心就是什么型。若是筑基以上有道心镇着,或许能抵御一二,陆吾都是半仙,这是害他们。” 奚平一愣,他不知道山下这会儿有多少人翘首盼着林大师开仙炉,林大师几百年来头回炼器,就拿出这种东西,用脚都能想出人们会有多失望。 “林大 师江郎才尽”不知要被人嚼上多久了。 林炽听了,臊眉耷眼地说道:“才尽就才尽吧,人家说得也对——什么事?” 奚平沉默片刻,再开口,语气不由自主地恭敬了一点:“林峰主,我想请教一下破法镯的事。” 林炽皱了皱眉。 奚平便三言两语将那镯子突然出现的事说了一遍,问道:“认了主的仙器为什么还能这么叛逆?” “破法和望川虽然没有品阶限制,什么人都能用,但遇到低阶修士肯定是要‘欺负’人的。”林炽想了想,说道,“魏小兄弟虽然是破法主人,但除了开启破法公理外,看来是根本控制不了她。他当时情急之下砍断自己的手才能将镯子掷出去,应该也是因为镯子摘不下来。” “……我就说她是个镯子架。”奚平叹道,“林大师,怎么才能把破法镯抓回来?” 林炽却迟疑半晌,好一会儿才答非所问道:“破法跑了未必是坏事,你若是想利用它驱除‘月影’,我建议你不要。你有没有想过,月影这样歹毒,为何三岳的悬无长老不设法补救,难道他不怕自己道心受损?” “怎么说?” “‘月影’并非银月轮的留毒,反而是一种保护。”林炽道,“银月轮扫过以后,当地会留下巨大的灵气亏空,亏多少,想必你与那位魏小兄弟能通过聚灵阵算出大概。若是没有‘月影’阻隔,陶县本身立刻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窃天时’空洞。到时候,楚国周边县镇会怎样?” 奚平倏地一愣,想起劫钟一动,三年大旱的传说。 “只是陶县一地,朝廷拨一点米粮救济几年就是了,陶县妖邪横行、府衙软弱,本来就是个乱地方。若是牵连到其他地区,西楚要死多少人?升灵邪祟出世,天下大乱,两害相权,西楚出了银月轮。要将银月轮的危害降到最低,只有牺牲陶县。”林炽说到这,轻轻地叹了口气,“破法不是没有限制的,她能从陶县拿走二十天,却不能还给陶县二十天,她不会给你凭空变出灵石来。还有……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破法……破法有的时候像是一簇镜花水月,有点不祥的意味,你越是想用她追求什么,就越是得不到。” 魏诚响借破法给秋杀,报恩是一方面,其实也是想牵制大妖邪,尽量将影响降到最低,以免殃及无辜,最后却险些把陶县送出人间。 破法框住的陶县本来有希望被升灵们的尸体滋养成一片沃土,结果却反而成了月影下的腐烂 之地。 秋杀想利用破法,最后却阴差阳错地事败于破法。 林炽又顿了顿,似乎在犹豫当讲不当讲似的:“其实……我那天还想告诉你,聚灵阵你最好也放弃。聚灵阵是要在一瞬间将十万白灵打散,填上陶县月影,这么大的动静根本逃不开三岳灵山的视线,到时候你待如何?” 奚平不假思索道:“先填上再说,大不了再被悬无老鬼连根薅一次。” “三岳都放弃了,你……” 你为何要接这个烂摊子? 奚平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却没吭声。 因为…… 陶县人虽然被银月轮一扫,什么都不记得了,但破法笼罩下,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曾经为了他,动手烧过晚秋红。 陶县的转生木,是扎根在人们房前屋后,同人们一起挣扎着生、挣扎着死的。 “还有,”林炽见他不答话,也便不追问,“破法既然出现,不管落到谁口袋里,必会生乱,你要小心。” 第99章 化外刀(六) 林炽说话比常人轻缓,有些话从他嘴里一出来,就显得神神道道的。 奚平也不知道是因为听了这话,还是灵感被什么触动了,下意识地,他将神识投向了陶县。 而恰好这时,魏诚响和蛇王仙宫里的陆吾几乎同时传过信来。 “前辈,”魏诚响纳闷地说道,“这赵姑娘身上是不是贴了什么找揍的符咒?” 坐镇蛇王仙宫的老田传了条消息:“前辈,有赵家人进了陶县。” 这么一会儿功夫,赵檎丹身份都暴露到蛇王仙宫了? 奚平头皮一奓,用转生木追踪到了赵檎丹。只见这从来没有行走过人间的“人间行走”此时异常狼狈,正被好几个邪祟围追堵截,便忙问魏诚响:“怎么回事?” “不知道,”魏诚响不远不近地缀着赵檎丹,暗中观察,没有贸然出手,“她就跟撞邪撞坏了灵感似的,走错路就算了,还一头扎进邪祟堆里,孤身一人,还带了那么多灵石,别人哪能不起歹念?那些野路子邪祟本也不是人间行走的对手,结果不知怎么那么寸,她身上赵氏的令牌掉了出来,上面还带着赵家秘境的出入铭文,正好给一个邪祟瞧见,那帮人都疯了……都知道赵家人身负异宝流亡国外,消息不胫而走,我看现在整个野狐乡的邪祟都要来堵她。要不是我一路跟着知道她没后援,还得以为她故意钓鱼——那令牌真像她自己扔出来的。” 奚平就见赵檎丹轻叱一声,甩出一打符咒。以他现在的修为和神识看半仙,能看出对方的灵气流动轨迹,一眼看见她用灵石甩符咒的时候,灵气少说流失了一半,那灵石袋上有只若隐若现的人手鬼影似的一闪而过。 奚平:“……” 令牌可不是故意扔出来的么,遭瘟的破法镯干的。 随身携带的灵石被盗,修士不会察觉不到,唯有打起来符咒乱飞时花灵石没数。所以那破法镯在故意引人围攻赵檎丹,好趁他们动手的时候,神不鬼不觉地从她身上偷灵石。 奚平一阵毛骨悚然,这破镯子成精了。 问题是赵檎丹暴不暴露不重要,徐汝成还顶着她的身份呢! 此时,赵家秘境里的徐汝成一时撒泼痛快了,很快尝到了苦果——他这辈子没什么接触大家闺秀的机会,本以为像赵檎丹这样的大小姐都是“掌上明珠”,就算忤逆,家人罚她顿饭、收走灵石或者封住经脉就是极限了。 谁知赵家人对“明珠”也能 这么狠。 那筑基修士倒是没打他,直接出手封住了他的灵台,将“大小姐”神识困在了一处幻境里,连醒都不让醒了! 赵氏“家法”远超出了徐汝成想象,他才一落进去,就被血和大火包围了。恍惚间,徐汝成好像回到了五年前渝州大乱,他接到消息,拼了命地往家赶,却连尸体都来不及收…… “徐汝成!”奚平一声断喝将他喊醒过来。 徐汝成激灵一下回过神来,汗毛倒竖地骂了一串粗话——这种手段叫“知悔诀”,是天机阁一种刑罚,能把人的神识困在他这辈子最恐惧之处,比“搜魂”轻点有限。 要不是他们不能把个傻子嫁给丙皇孙,没准真能上搜魂。 幸亏他有往鞋袜里藏钱以防万一的习惯,事先将转生木片和备用灵石都藏在了陆吾面具底下,要不他今天没准得不明不白地折在这。 徐汝成喘了口粗气:“这他板板的,赵檎丹是捡的吧?” “叫赵家秘境里的陆吾接应你,撤出来。”奚平没跟他贫嘴,沉声道,“赵檎丹在陶县,身上的赵家令牌被人发现,可能已经暴露了。” 徐汝成本来就是被他连哄带骗穿上大小姐人皮的,奚平本来以为他会松口气,谁知徐汝成在知悔诀里沉默了片刻,却说道:“没关系,我给她的令牌是下人令牌,就算消息传出去,赵家一时半会儿也怀疑不到这里——我立刻脱身他们才能反应过来不对劲呢。” 奚平刚想说“关你什么事,英雄救美你还救上瘾了,大世家的美人一个打你俩”,便见徐汝成睁眼看着知悔诀中回不去的故乡,呓语似的轻声说道:“当年,阿花也是被他们这样逼迫么……阿花连大小姐都没当过呢。” 奚平一怔,随后不再废话劝他,果断转向魏诚响:“鬼镯子使坏,帮我个忙,捞她一把。” 随后,他又给蛇王仙宫的陆吾发信:“设法封锁消息,咱们的人在赵家秘境,别让这事离开陶县。” “林峰主,”安排完陶县,奚平跑回来问林炽,“破法镯为了偷灵石,不惜故意挑起修士争斗,它要干什么?” 林炽闻言正色下来:“偷灵石?它偷了多少灵石?你且细说。” 以赵檎丹的家世,破法镯偷偷从她身上蹭几块碧章,她未必会察觉,发现了大概也会觉得是自己不小心掉了,不一定往心里去。可徐汝成借花献佛,偷来给赵檎丹的那袋灵石什么都有,折合白灵差不多能 有二三两,破法镯现在附在上面,大有不吸完不罢休的意思。 奚平问道:“给一只断手保鲜,需要那么多灵气吗?” 林炽瞳孔微微一缩:“仙器不动的时候,一般是不需要灵石的。” 奚平:“你是说它想凑灵石给自己启动?等等,等等……它主人不是阿响吗?阿响不在,谁启动它?” 那只断手吗? “魏小兄弟断腕抛出破法以后,她就感应不到破法了,仙器可能那时就已经失控。”林炽说道,“仙器失控一般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主人死了,留在上面的神识消散,要么是有修为更高的人强行抹去前主人的神识痕迹——后者对于破法和望川这种能抵抗蝉蜕的仙器来说,可能性不太大,破法要是有新主人,也不至于到处去‘偷’灵石。” 奚平:“你是说那镯子自己造反,抹了阿响神识,自己启动……它启动的公理是什么?” “仙器没有思想,”林炽道,“要看它失控那一刻,场中谁的意念最强。” 魏诚响把破法镯扔出去的时候,正好是七月初七、公理实现点之前,在场的有各国不认识的升灵修士、找不着北的陆吾、还有大妖邪秋杀。 那可坏菜了,当时三岳蝉蜕尚且在破法之外,在场所有升灵废物加起来都干不过一个秋杀,最强的意念除了她还有谁? 破法笼罩范围内,公理就是一切,任是升灵还是蝉蜕,都绕不开它的规则。鬼知道按着秋杀当时的意念,破法镯会发育出个什么公理来——她能盼着什么好事。 一旦破法启动,陶县也不用等八月十五了! 好家伙,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陶县什么鬼地方,是不是应该找个风水师改改地形? 奚平:“林峰主,依你对仙器的了解,现在怎么办,你有章程吗?” “必须在启动之前抓住破法,”林炽的语速几乎快到了常人范畴,“然后要一个足够强悍的神识压制住她,将破法封存起来,等公理一出就什么都晚了。” 奚平一边同步将“抓破法”一事传给魏诚响和陆吾,一边把自己能求助人点了一下,对林炽说道:“陆吾里,现在我能联系到的最高修为是筑基,恐怕不行,林大师,你帮个忙!” 那一刹那,林大师平时不怎么有动作的五官愣是没藏住惊恐,脱口道:“不行,我学艺不精!” 奚平:“……” 镀月峰 改名叫“不行峰”好不好? 奚平:“师叔,现在能帮忙的升灵只有你一个,那是西楚境内,通报到三岳黄花菜都得凉了,难道你要见死不救?” 林炽:“……” 奚平:“秋杀都上先圣那挨打去了,你一个活的点金手会压不过她,你肯定行!” 林炽既说不出“我要见死不救”这样的话,又绝不认为自己行,快被他逼死了。 奚平直接以自己为载体,将林炽的神识拖进了转生木中。 没办法,他资源太少,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奚平冷静地盘算:万一林炽指望不上,就让他去试试那让破法失控的意念有多强,要真是秋杀…… 这位猖狂自信程度永远领先于自己修为本领的“太岁”想道:“她是升灵,我比升灵差一步,但别人的神识都依托于身体,我比同等级都强,未必不能拼一拼。” 他便对林炽大言不惭道:“师叔你尽力而为,实在不行,我接着。” 林大师一时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更惊恐道:“谁、谁接着?慢着,我没记错……你什么修为?” 奚平谦虚地回答:“算是筑基。” 林炽:“……” 秋杀在陶县一手宰了两位数的升灵高手,一个六年前入道的小小筑基说“实在不行他接着”? 现在的后辈都有什么问题? 赵檎丹险些被一把偷袭的弯刀抹了,血溅在旁边草木上,她纵身闪开,长袖一摆,叫人眼花缭乱的三道符咒飞了出去。赵檎丹灵气有些难以为继,一把抓向自己腰间灵石袋,却刚好握住了一只人手。 下一刻,那鬼手好像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手指似乎还在她手背上摸了一下。 这可太瘆人了! 要不是赵檎丹头发太长,大概能集体在她头顶起立。 就这么片刻的凝滞,枯树丛里突然翻滚出一个邪祟,手中拿着根短笛,吹出一声尖鸣。 赵檎丹整个人一震,被那笛声定住了。 不好! 那邪祟狞笑着朝她伸出手:“赵家秘境的出入‘钥匙’,我就笑……” 他一句话没说完,一颗骰子突然迎面砸了过来,邪祟猝不及防伸手一抄,正好见那骰子六点向上。 只听一个声音低声笑道:“客人好手气。” 话音没落,一道电光从骰子中飞出来,直取那邪祟下巴,邪祟下颌骨瞬间被掀了上去,一片焦黑。 骰子落地,化作飞光。 魏诚响将斗笠往下拉了拉,背着她巨大的银盘彩箱子走出来:“……抽中了头彩,赏一道雷。” 周遭的转生木枯树应和似的响着,紧接着,七八颗骰子从四面八方滚过来,邪祟们见识了她那骰子的诡异之处,忙盯着那骰子躲闪。 被躲开的骰子们撞在一起,一阵足以把半仙晃瞎的强光炸开。 除了闭眼的魏诚响和被她一手遮住眼睛的赵檎丹,所有人都被那光晃得看不见了。 魏诚响将灵感完全交给了奚平,让转生木中的神识带她精准地锁定了每个对手的位置,她手掌一晃,一把银盘彩盒里的彩珠从指缝间闪过,彩珠上符咒闪过,飞入了一众邪祟气海——包括一个一直躲在暗处没露面的。 一阵人仰马翻后强光方才消散,魏诚响放下盖着赵檎丹眼睛的手,刚要说话,脸上礼貌的笑容还没成型,一道符咒就当头砸了过来。 魏诚响要不是被昭雪人活活追杀了好几年,非得被符咒拍个大耳刮子。 电光石火间,她整个人拦腰截断似的往后弯去,一颗骰子弹出来,正挡住那符。 骰子最上一面定格在了一点上,“刷”一下,符咒融成一片水汽,与骰子一起消失了。 魏诚响单手一撑地,将自己弹了起来,赵檎丹再一次甩下了她,风中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无耻,我记住你了!” 魏诚响:“……” 她怎么又无耻了?千古奇冤! 赵大小姐是见过好东西的,魏诚响一露面,她就看出那穷酸邪祟的左手是只相当高明的仙器。那邪祟可能这辈子没吃过几顿饱饭,干巴瘦,手长得很有特点——比同等身量的男人薄几分,骨头没长开似的,手指细得有点显尖,跟方才从她包里摸灵石的鬼爪子一模一样! 赵檎丹忖道:这人太猥琐了,居然有三只手,还妄图骗她信任! 魏诚响跟奚平打了声招呼,利用无处不在的转生木,再次锁定了赵檎丹。 “她看出那是你的手了,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奚平对她说道,“别解释,直接抢她灵石口袋,抓破法镯,陆吾马上到!” 徐汝成太大方了,赵檎丹包里灵石太多,再让那镯子吸下去,它就要攒 够自己启动的灵气了。 魏诚响胸口发闷,感觉自己一世清白都让那鬼镯子毁了。 赵檎丹踩着一把路边买的破铁剑,飞得比风还快,她是罕见的甲等灵感,在潜修寺,连罗阎王都对她和颜悦色,此时明显感觉到了有一道视线如影随形地锁定了她。 “留步!”那猥琐的三只手小贼又追了上来,对方明显抄了近路! 赵檎丹心里飞快转念,有人在暗中盯着她,是谁?视线从哪来的? 下一刻,她余光瞥见随处可见的转生木。 赵檎丹的灵感像被细针刺了一下,她明白了:这些树被人做过手脚! 大小姐当机立断,看准了一条河方向,虚晃一招,再次甩开魏诚响,往那湍急的河里跳了下去——那河里水流湍急,附近没有转生木。 她一道符咒拍在水面上,整个人融入河水中,消失不见了。 魏诚响立刻丢了她的踪迹,眉心一跳,就在这时,一张大网陡然从水里浮出来,四角被四个潜行符咒遮掩形迹的陆吾牵着,“哗啦”一声,将赵檎丹从水里网了出来。 “多谢前辈相助,”领头的陆吾对奚平说道,“抓住她了。” “巧合。”奚平说道,“破法在她灵石袋里。” 赵檎丹被邪祟追杀的时候,不小心把血溅在了转生木上,奚平正好直接在灵台上给她个压迫,诱她往水里跳。 “前辈放心,我们已经将二十张仿造的赵家铭文令牌放出去了,假令牌的消息很快会混淆此事。”领头的陆吾一边说,一边跟同僚三下五除二制住赵檎丹,夺下她的灵石袋,看向飞身落下的魏诚响。 “太岁叫我来帮忙。”魏诚响来不及多说,只简单和陆吾打了个招呼,便割开掌心飞快地画了个符咒,“回来!” 灵石袋被她一掌中蕴含的灵气逼开,里面的灵石滚了出来。 她的断肢和破法镯却不翼而飞了。 远处,被魏诚响撂倒的一众邪祟尸体上,尸身眉心上凭空出现了一只惨白的手。 肆无忌惮地,那断肢将手心贴上去,吸走了尸体上的灵气。 黏在手腕上的破法镯亮了起来。 第100章 化外刀(七) 奚平暗道一声不好,最先反应过来——毕竟他是真动过杀人取灵气的歪脑筋。 灵窍修士本身没有真元,不禁“消化”,奚平先众人一步投过去的目光眼睁睁地看着那断手掠过之处,半仙的身体都成了干尸。然后因主人神识消散,他们随身携带的芥子熟透的香瓜似的,一个接一个掉下来。 破法镯照单全收,连人再石都不浪费,它还挺会过。 挂着它的断肢比长在魏诚响身上那会儿莹润百倍不止,也不知谁是亲生的! 奚平可以瞬息之间在树里跳转,其他人不行,陆吾们和魏诚响再顾不上赵檎丹,掉头狂奔。 陶县此时灵气空洞,万物萎靡,破法镯搅动起偷来的稀薄灵气,周遭转生木的枯枝跟着无风自动,突兀地冒出细芽。 御剑的魏诚响快成了一道残影,人没到,她一把骰子已经扔了出去。 十多枚骰子将破法镯团团围在中间,都是六点朝上,围着那镯子一通电闪雷鸣。 谁知破法镯“吃饱喝足”了,根本不惧半仙那点微末道行。笔直的电光靠近它半尺之内就会自己拐弯,以破法镯为中心,拐成了一颗刺眼的雷电球。破法从容地让那断肢拾起最后一个无主芥子,偏移的电光将一具干尸燎着了,火光嚣张得仿佛在挑衅。 魏诚响一把将左腕上的假手拧了下来,那只被破法镯挟持的手毕竟是她亲自长的,本能被主人吸引,卷着破法镯朝她飞了过去。 “阿响,”奚平喝道,“灵台交给我!” 魏诚响比其他用转生木联系他的人都特殊一点——她小时候受梁宸诱骗,曾作为“信徒”,将自己的灵台与肉身都供奉给了转生木主人,严格来说,她可以做一棵人形的“转生木”。 被奚平卷过来的林炽闻言一愣:“可灵台是……” 修士根基啊。 然而下一刻,魏诚响毫无保留地朝奚平开放了自己的灵台,像多年前一样,任由他的神识进入。 与此同时,她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断手。 就在她碰到破法镯的刹那,魏诚响耳畔“嗡”一声,近乎浩瀚的意念涌了过来,轰然淹没过开窍蝼蚁的神识。 魏诚响只来得及朝同伴传出最后一个念头:不好,破法镯启动了! 林炽和奚平同时一惊:秋杀再厉害,她也已经死了,一个被银月轮抹去了近一个月的人残留的神识怎么会这么强? 电光石火间,林炽已经来不及多想,以升灵的神识强行撞了过去。 点金手成名数百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是一回事,但不管林炽平时是个怎样支不起来的姿态,他修为都绝不弱——秋杀一剑挑一个升灵的时候,几次三番在他面前受阻,奚平怀疑他至少已经到了升灵中后期。 如果说,剑修同等级通杀,那炼器与炼丹这俩守着锅台火炉转的道,就是同等级中神识最凝练的。仙炉火一起,一件法器可能要炼数月、乃至于几年,修士一个走神就得前功尽弃,因此炼器道与丹道修士的专注无人能及。 何况假如世上还有人敢说自己了解这诡异的“破法”,也就只有点金手了。 那小小的镯子中像是有另一套山川沧海,在灵山之外……甚至在天地之外,里面万花筒似的,卷裹着三千界。 奚平一时眼花缭乱,要不是林炽带着他,他一个照面就得陷在里面。 林炽轻车熟路地无视周遭一切,神识直抵破法核心——望川的核心是水雾质地的轻烟,破法的核心却是一团暴躁的火。 那“火”一口吞下了最后一袋灵石,火苗暴涨,火焰的轮廓勾勒出了个优美的女体。她双臂展开,一条纤细的手腕上挂着一串细镯,尖削的下颌扬起,是个睥睨的姿态。 林炽的神识蓦地变成一个奚平不熟悉的铭文符号,悍然砸进了破法暴涨的火焰中,那火焰狠狠一晃,被当世炼器道的绝顶高手强行压了下去。 奚平分神到周遭转生木里,见枯木上方才长出来的嫩芽又萎缩了回去,一时也不知是该苦笑还是该放心。 他这才有暇打量周遭无数的小世界,只看了几眼,神识就有种要被吸走的感觉,忙收回视线,凝神静心。 “林峰主,”奚平道,“这仙……神器能毁吗?它也太危险了。” 林炽没回答。 奚平忽然觉得不对劲:“林、林师叔?” 林炽变了调的声音在他耳边炸起:“闪开!” 话音没落,林炽封印火苗的铭文四分五裂,破法方才被按下去的火苗霎时间弹了回来,跳得竟比一开始还高。 火苗中心亮起一簇金光,不用问林炽,奚平直觉那就是破法即将成型的新“公理”。他已经隐约感觉到了破法将整个陶县拽到七月初七时那无法抵挡的规则之力。 修士因道心而筑基登仙,仙器因意念而失控。 “不行,”林炽在愤怒的火舌下仓皇道,“这真是秋杀的遗念吗?” “不是她还能是谁,难不成是我?你看它理我吗?”奚平回道,“不行也得行,不管是谁的,这公理绝不能成型!” 林炽:“我压不住了!” 奚平将分散到各处转生木中的神识一股脑地收回来,林炽被破法镯生生甩出去那一刻,他仗着自己被峡江锤炼过无数次的神识“皮糙肉厚”,无视暴虐的烈火,长驱直入,撞向那道金光。 敢在玄隐山主峰敲假劫钟糊弄九大峰主,林炽本以为见识过顶级的胆大包天了,此时眼看奚平神识被卷进火舌中,林炽还是忍不住失声道:“奚士庸!” 那未成型的公理被奚平一把攥在手心里,他神识随即被火舌舔没了人形,只剩下模糊的一团。 然而他意识还是清醒的,还能口出狂言:“爷的神识被蝉蜕圣人打碎过,区区一个破镯子……” 破法镯中被压抑的意念更加愤怒地挣扎起来,狂躁地撞碎了他的话音。 然而奚平已经是“粉身碎骨”的熟练工,碎而不散,按着那金光公理,硬是没松。 今天就算五座灵山当头压下来,他也要把这个牛皮吹完:“……算个灯笼!” 金光公理被他神识死死咬住,竟扭曲变了形。 林炽被这后辈神识之强悍惊呆了,他几乎疑心破法镯中骇人的意念真是奚平的。 未成型的公理被奚平那恐怖的神识搅成了碎光,林炽下意识地往后退——炼器大师都是在烈火中沟通天地的,有时他们能感觉到其他修士察觉不到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林炽仿佛听见三千大道在震颤,灵山压不住的化外之道,桀骜一如当年。 盘旋在破法镯中的强烈意念凝滞住了。 奚平“哈”了一声,他有种自己有身体、并且浑身被油炸了一遍的错觉,冷笑着咬牙道:“趁现在,封了它!” 林炽不敢迟疑,一把铭文再次成型,逼入被奚平压制住的破法核心中,那熊熊燃着的业火再一次被两大高手联手压制下来。 这时,奚平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声悲鸣。 奚平一愣,疑心自己神识受伤出现了幻觉——那声音嘶哑极了,疲惫极了,几乎带了点筋疲力尽的绝望,不像那把所有人遛得团团转的狡猾魔器,也不是秋杀,依稀……有点耳熟。 可还不等他回忆,奚平的神识就陡然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撞开了。 他好像是行将崩溃的长堤上一只蚂蚁,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被悲鸣的洪峰冲了出去……没比方才魏诚响强哪去。 林炽是货真价实的升灵,奚平身体虽不够格,神识坚韧却已经不在林大师之下。此时这两个升灵级的神识毫无还手之力,被破法镯中爆发的意念拍了出去。 奚平:“……“ 这确实不是秋杀。 她有这么厉害,早直接提刀杀上三岳山了! 这是蝉蜕吗?蝉蜕有这样的威能吗? 刚才被奚平捏碎的金光势不可挡地凝聚起来,它像初升的朝阳,一把撕扯开晨曦,将晨光泼了下来,笼罩住整个陶县。 不可违背的公理生效。 林炽那边传来走投无路的念头:完了。 然后他们听见无数絮语重叠在一起,冲进耳朵,汇聚成洪钟海涛般的巨响。 奚平是个不认“不行”和“完蛋”的浑人,向来不见棺材不落泪,此时眼看公理生效谁都无力回天,他短暂地震撼过后,便立刻转换思路:他要在自己失去意识前,拼命捕捉公理内容,尽可能收集信息。 实在不行,他们只能想方设法钻漏洞让公理破了,他倒要看看,何方神圣意念这样强大—— 奚平伤痕累累的神识凝成了一把利刃,“快刀”割开诸多杂音,直抵那金光深处……破法公理飞快地在他眼前闪过,奚平看清了,却呆住了。 那金光四散的公理写的是:太岁星君庇佑,我等不做砧上鱼肉、风中飘蓬。 “轰”一下,什么开窍筑基升灵……人与仙的神识都被破法碾压了过去。 那让破法臣服的意念,不属于任何一个九霄云上的升灵。 它是当时在陶县升灵战场夹缝中瑟瑟发抖、生死不由自主的凡人们的。 七月初七,他们焚烧了上古妖邪晚秋红,做了场英雄梦,随即被“月光”抹去。那一刻的奋武却并非虚妄,它永远留在了破法中,一经点燃,便强悍到无人能挡。 邪祟不行,仙尊不行,他们自己捏造、自己笃信的“神明”也不行。 正一目十行浏览各国陆吾线报的周楹眉心好像被细针扎了一下,顶级的灵感触碰到了什么,手指一搓,周楹扣住了一块转生木片:“士庸?” 没有 回音。 而此时陶县中,一切好像静止了,每个修士的神识都被洪流卷过,刹那间没了知觉。 神秘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公理飞过大街小巷,卷过男女老幼心头,被银月轮洗掉的记忆轰然归位。人们想起了那个天总也亮不起来的七夕夜,想起了那场怒不可遏的大火,全县枯死的转生木齐刷刷地“沙沙”响着,像是在允诺回应着什么。 蛇王仙宫的地下密室里,原本供奉的太岁神像被三岳悬无打碎了,香案上已经积了一层灰。 烛火却无端自己着了起来,飘起来的轻烟幻化成许多转生木的形状。那烟里的树影和县城里枯死的真树彼此应和着,烟雾里,渐渐出现了一个人形。 与此同时,千丈返魂涡下,同魔种一起被封印在无渡海底的奚平身上突然浮起火焰色的光,他整个人缓缓融化在了光里,从蝉蜕禁地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陶县供桌上,香雾轻烟里的人形凝出了实体。 望川载着无渡海大魔头都没能偷出来的身体,就这样出现在千里之外,被一个愿望渡回了人间。 “士庸,士庸……” 奚平觉得自己恍惚中听见了支修的声音,心里自嘲了一句:怎么一挨打就想起师尊啊,我还没断奶么? 他神识却本能地循着那声音追了过去。 “跟着我,这边来。”支修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语气却并不紧迫——他好像就是那种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把一切安排妥当,笑一笑再走的男人。 奚平迷迷糊糊地嘀咕道:“您老不好好闭关,操心倒多。” 支修:“因为哪个不争气的孽障……我说,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多少钱?” 奚平:“也没多少,可能就两颗白灵吧。” 支修笑骂了一句:“滚蛋!” 那笑声太鲜活,奚平激灵一下清醒过来:“师父?!” 支修没有回答,奚平便只觉师父的声音将自己引入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地方,一个……没有道心的灵台,上面只有一把琴。 不等奚平回过神来,他好像在梦里一脚踩空,“摔”进了那灵台里。 陶县中,同频震颤的转生木一棵接一棵地停了下来,从陶县最外围一路传到蛇王仙宫,最后一股脑地扎进地下密室中。 供桌上的烟一股脑地钻进了奚平身体里。 “噗 通”一声,沉寂了五年之久的心脏跳了一下。 整个陶县的大地深处,也好像有一声沉沉的心跳敲进人们神魂中,敲碎了破法制造的短暂凝滞。 人们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这一切发生得无形无迹,三岳仙山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