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曼珠沙华》 一、初逢他是一个风清云淡的下午 譬如工畫師  分布諸彩色 虛妄取異相  大種無差別 大種中無色  色中無大種 亦不離大種  而有色可得 心中無彩畫  彩畫中無心 然不離於心  有彩畫可得 彼心恒不住  無量難思議 示現一切色  各各不相知 譬如工畫師  不能知自心 而由心故畫  諸法性如是 心如工畫師  能畫諸世間 五蘊悉從生  無法而不造 如心佛亦爾  如佛眾生然 應知佛與心  體性皆無盡 若人知心行  普造諸世間 是人則見佛  了佛真實性 心不住於身  身亦不住心 而能作佛事  自在未曾有 若人欲了知  三世一切佛 應觀法界性  一切唯心造 ——《覺林菩薩偈》 佛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佛说:由爱而生忧,由爱而生怖,若使无爱者,无忧亦无怖。 不知几千几亿年前,我不过是佛前暝目静修的诸多弟子之一,身似菩提,心如明镜。佛陀讲法,妙口生莲,殿外经幡不动、穿堂之风不动、我的心也不动——不,也许我根本没有心。 然而仙乐四起天女散花,我突然被惊扰,一枝花粘在我衣上迟迟拂拭不去,我突然觉得对面一道澄净无波的目光射了过来,刹那间天地失色、大像希行,我什么也看不见、我什么听不见,除了那双摄人心肺的眸子——我感觉到了不曾有过的心悸,和佛祖不易察觉的叹息声! …… 几世几劫之后,我才回忆起那久远的一天,原来没有悭贪、爱欲、名利、嫉妒、计较、悲苦、好胜、邪妄、寂寞、无名隐暗的纯净之日,其实是多么美好——而那眸子的主人之于我,究竟是孽是缘? 很多时候,我都想完整地讲述这个故事,想明白它之于我的最终意义,但是我不能够!我现在所能做的,不过努力地复述这一切,用不再年轻的心和不再鲜明的记忆…… 初逢他是一个风清云淡的下午,翩翩的生日舞会上,我坐在会客室与花园接壤的落地窗前,不时有过堂风穿出,那璎珞繁复的抽纱窗帘与就立即与我的长发纠缠不清起来。 花园不大,却种满了各色香花,阳光自园边的影树叶子中细细碎碎地漏下来,灼得我半边面颊滚烫。暖烘烘的气味里搀杂了蔷薇与柠檬的香气,不知是园里的果木还是他们刚用过的茶点——总之这样的气息拂得人慵懒倦怠,而困意就这么一阵阵袭卷上来。 他站在一株栀子树旁,正和什么人说话,那件浅兰色衬衫格外得体,很有一点“玉树临风”的感觉。然而他散着颈扣且没扎领带,因为热的缘故,袖口也被折成两道挽至肘后,可以看见腕上酒桶状的地舵表——不过是中等价钱的中等货色,配在他身上却十分高雅含蓄。这样的装束很容易显得落拓,在这个衣光鬓影的舞会上。 而我爱上他,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比一朵花开的时间还要短! 他面部的轮廓象极了一个人,一个被我深深埋藏在记忆深处且不愿触及的人——我永远记得那个下雨的黄昏,反常的月光照进我的生命,照耀今生今世我与他仅此一遭的聚首。谁说人不是宿命掌中的玩物呢?天涯沦落如果相逢,便一笑走开。我与他,也许原本不必相识。 他象极了他,然更泰然更端凝也更大气,仿佛落难时的重耳或者微服中的康熙。如此英俊的两张面容交叠在一起,跨越山河岁月、贯穿悲欢离合——我们的一世太过单薄,总想填塞更多内容进去,使其丰盈再丰盈,无论怎样丰盈也还是不够,我们只拥有此时。那些轮回之后的事情,尚不在计划之中——谁说世间情事,无关色相! 我该如何讲述这个故事,我已不再年轻,而不可知的天意又搅乱了其中的脉络——也许,我应该先从叶翩翩讲起: 翩翩是我所有朋友中家境最好的:祖上放过翰林,鸦片战争当过德国人的买办,有个曾祖母是宋美龄在卫斯理学院的学妹,就算是遗留在内地的几支略为不济,遗传的生意头脑也使他们赶上了经济开放的浪潮,堂而皇之地摆起了民族企业家的派头——用一句广告词来形容,那真是“百年老店,经典传承”。 但是有得必有失,这样的人家势必不会太在意儿女情长——翩翩的童年和少年都在孤独中渡过——这也许是老掉牙的情节,但确实对翩翩的性格产生了不可弥补的伤害:翩翩娇纵、懒散、极端自我,和人相处时有一定的障碍。 我小的时候社会阶级还不敢这样公开地区分,高官与富庶阶层的子女也不过和我们一起读公立学校,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优待。班级里同学中能够忍受叶翩翩的并不多,确切一点说是没有,即使有钱,她也不过是个孤独的孩子。而她大约也不屑从同龄的萝卜头中得到慰籍,总表现出很早熟的样子——尽管那时不过是和大自己几届的学长交往,娱乐项目也仅限于滑旱冰、看电影、打电玩,但已在同时代的女孩间很得噱头。大家例牌对她嗤之以鼻,然这轻蔑中包含了深深的妒慕;尤因这妒慕,掀起了少女间无数的流言蜚语;且为这流言蜚语,让她与大家更加疏离。 少年时代的我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镇日醉心于功课,格外落落寡欢,亦显得孤芳自赏,以致凡是物理实验、体育二人组等需要合作的项目便醒目地落了单。任课老师常自以为是地把我俩送作堆——我不是挑剔的人,而叶翩翩,相处久了才知道她其实极之单纯,但是古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太单纯了,反会为大多数所疑忌。 翩翩的功课非常倚畀我,我间或也劝她:“你倒是也看看解答过程,否则如何应对考试?”翩翩嬉皮笑脸,不为所动,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遂不耐地将功课簿子望她面前一推,做放弃状。 略大起来方才顿悟:翩翩虽常常不快乐,但更多的无尽的幸运。与之相比,这“少年维特的烦恼”好比华丽袍子上的虱子,只要有耐心有时间,大可以逐个消除。为沉重功课担忧的只有我辈——其实何止是功课,所有的风霜雨雪还不得布衣芒鞋地独自担当?我拿什么和叶翩翩比呢?她脚上的鞋无论细跟还是浅口、羊皮还是锦缎,从来都不用走出户外。 “湘裙,我只喜欢芭蕾舞鞋。”翩翩常常走神,不知不觉就答非所问起来。而她的小脸永远似栀子花一般洁白清香,一双清水眼冰凉透澈藏不住任何的心事,丰柔的嘴唇粉嫩得无邪无知,一如慵懒的婴儿。 “为什么?”其实我不过是在含糊敷衍,我手中正对付一道极其复杂的几何题——我对空间缺乏想象力,几何向来是我的死穴。 “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样子时,心都痛了:小小软软,白色圆头,系许多带子,华而不实如同初春的蝴蝶……” 翩翩认真地对我说,晶莹的小脸上满是郑重之色,“我一直坚信:灰姑娘初遇王子时穿的就是这样一双舞鞋……”夏日午后蝉声隐隐,阳光透过窗上的格眼透射进来,隔了玻璃,车水马龙都成了无声的电影,教室里安静得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翩翩即使刻意压低的声音在我耳中也稍嫌大了些。 我向是南海紫竹林的侍瓶龙女,静伫观音身边多年且杂念无生,怎允许此时凡心稍动?——于是生生截住翩翩的话,私心下也是为自己提供一个安静的空间,“可是翩翩,童话书里都说那是一双水晶鞋,透明且坚硬,估计是高跟尖头的意大利款……” “但我依然觉得……”翩翩一怔,神色便略见迷茫,然而还在微弱地申辩。 “你说的那种舞鞋离不开舞房,根本走不到大街上去!”我原则性很强地下了结论,不知是对翩翩还是对自己。 “湘裙你身材好,穿裙子特别好看,尤其是小腿,纤细挺拔,真是难得——前天还有外班的女生打听你是不是舞蹈队的呢!”翩翩托着小脸由衷地说,一片乌云闪过,悬铃木的影儿如宣纸上的泼墨,溅到她周身皆是。 再沉着的人也有听好话的爱好,何况是年幼的我——我立即眉开眼笑地合起了钢笔,将那道复杂到无聊的几何作业收进书包,又拿出化学习题来做——化学是我的拿手,绝对能够一心二用,而且尽数将翩翩的赞美收悉耳底。 “湘裙生得美,要是我有这样的相貌就好了。”翩翩继续托着下巴,看不出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我说话。 我虽然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开心,同时也很真诚地说,“但是你也很美啊翩翩。” “还是不如你好看!”翩翩有点赌气有点沮丧,突然又想到什么似地笑起来,“人家说,如果你总是看某人,时间久了,就会象起来——不如我天天使劲看你吧!”说完就滑稽地扮个鬼脸,精灵古怪地盯着我看。 被她这样一看,我寒毛孔都竖起来,只好暗暗下力推她,可翩翩哪肯认输,又推回来,同时在我肋下轻轻一捏,我忍不住痒,又顾及被老师发觉,只好整张脸伏在桌上憋住笑。 “对了湘裙,舞蹈老师也夸过你身体条件好,不去练舞真是可惜。”翩翩见我求饶,也停止了嬉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有些惋惜地说。 “我家境普通,父母才不会拿出这样一笔不相干的款子去成全我的爱好——如有多余的时间,他们巴不得我去多报两个补习班,”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晦暗,逐渐没了底气,“而且高三将至,哪有这个时间?又当着个有名无实的学习委员,周六还要帮补一下成绩落后的同学……真真一点乐趣也无。”然而太阳骤亮,强烈的光线自窗外反射进来,一时间不及挡避,全落在我眼睛里,几乎逼出几星泪滴。 “我还以为你从无烦恼呢,怎会诸多抱怨?”翩翩抬起精致的下巴,微微一笑——她的笑容里满满承载的都是良好的家教与得体的态度,虽然其实无甚欢容。 “哪里哪里,”我客气地自嘲,“我只是缺心少肺罢了,并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对了,说了半天,你怎么不去学舞?” “专业老师说我平衡感不够,不肯收我。”翩翩沮丧地低下头。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翩翩重重地捶在我肩上,“你还笑,真是缺心少肺!” 我不禁“唉哟”叫出来,老师立即向我们这边看来,我轻轻“嘘”一声,对翩翩扮一个鬼脸,又低头继续专心功课。 但这安静只维持了一小会儿,一只纤细白嫩的小手又自课桌的间隙偷偷伸过来,把什么东西在我膝盖上轻轻放下。我本想推却,又怕辜负了翩翩的一番好意,更担心争执间目标变得明显,只好暗暗接在手里。 “这是日本最有名的北野茶屋出产的柏饼,”翩翩压低声音,“我叔叔出差回来带给我的——其实就是柏叶包裹的糯米红豆饼,但是滋味特别又好吃,国内没得买。” 被她的话所吸引,我不由定睛看去——那漂亮非常的包装果然从未见过:不过是一团圆圆的糕点,被雪白的糯米纸包了,再绘上樱花与竹叶图样,旁边装饰着同色的和式图案,全透着隐隐暗纹。 “别光看着,来,尝尝看——尝尝呀!”翩翩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撺掇我,我略一犹豫,正遇上师长端正如神的目光,急忙移开眼睛。 “快吃呀!快点!愣着干什么?”翩翩用胳膊肘来回地捅我,我条件反射地又开始发痒,一连串的笑憋在喉尖,几乎就要爆发出来,只好回手轻搡翩翩,“别!别呀!干吗非着急这一会儿?”正争执间,突听得师长咳嗽了一声,显然是被惊扰了。我一吓,只得匆匆剥开糯米纸,囫囵吞枣地生咽了下去——那柔如雪、软若云的小点心在我舌间略打一个滚儿,就滑进了喉咙,不辨滋味。 而翩翩仍旧不依不饶地取笑我,“如今可见识了猪八戒吃人参果的真实版本了——晏湘裙,你别是没吃午饭吧?饿成这个这样!” 我又气又笑,但是柏饼噎在喉咙里,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得偷偷拧翩翩一把泄愤。翩翩自是不肯吃亏,急着要拧回来,但动作又不敢大张旗鼓,于是活脱脱象个偷油不到的滑稽小鼠——年少的女孩子,不外是西子湖畔青白蛇精,盘卧千年,优游纠缠,不待春雷乍起,惊碎一地细梦,便不知人间何世、岁月几何。而那曾经相濡以沫、莫失莫忘的殷殷情谊,也不过聚集在这记忆中一小块芬芳的糕点上。 二、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翩翩是绝对安静不下来的精灵,安静了不到半分钟,此时又碰碰我的肩膀,“其实湘裙,我倒是很羡慕你周六能来学校呢。” 我白了她一眼,做出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表情,因为黏团哽住嗓子,不方便争辩。 “你可以看见很多高三的学长吧?”翩翩托起下巴,一脸神往的样子。 “看见又怎样?难不成他们是熊猫和朱寰?值得周末也巴巴跑来观赏——浪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呢!”我对翩翩的“花痴”很是不屑,“而且,他们不过是学长罢了,又不是外星人。” “我只问了你一句,就惹出你这么多话来抢白我——”翩翩的脸蓦地红了起来,半晌才欲言又止地嗫嚅道,“当然不是所有的学长都值得费心,如果、如果那个人是孟龙潭的话……” “孟、龙、潭——”我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是不是高三级文科部,被保送到美院的那个?” “对,就是他!”翩翩兴奋起来,大眼睛里盛满的期待被阳光一反射,闪烁出细密的碎钻,而这每一颗碎钻,都透露着翩翩年少的心事——她急切地晃着我的胳膊,“他近看是不是也十分好看?” “谁会仔细研究这个?”我不悦的态度好象一盆冰水,将翩翩的热情兜头浇灭,“你有没有听说过‘非礼勿视’这个成语?” “假道学!”翩翩不满地撅起小嘴,随即面颊上又洋溢起一抹浪漫的粉色,“你不要不承认——他活脱脱就象漫画书里走下来的男主角,更难得的是高大俊朗、气质儒雅……” 我实在忍不住笑意,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这么好的表述能力你应该用在作文课上,老师总是在批语上说你‘逻辑混乱、词不达意’……” 翩翩立即讪讪起来,小声强嘴道:“那是你们的认为!我才不肯花时间精力到自己不感兴趣的闲事上头!” “你的幸福,哈里路亚!”我好气又好笑,在她额头上驱魔样地画一个十字,“这好算是闲事?那什么才是正事?” 翩翩只得没了声响。 我不禁得意而轻松地舒出一口气,心想精灵古怪的翩翩终于被我彻底说服,终于可以安静地写会儿作业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翩翩小贼一样地靠近我的耳边,迅速抽走了我手里的hb铅笔,吓了我一大跳,“我只对盛大的舞会和漂亮的男生感兴趣!” 翩翩的话无异是个炸雷,我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搜刮出一点可以与之抵挡的正经理论——“翩翩,你不是发烧了吧——课业这么紧,还有如此奇怪的想法?而且,学校规矩这么严,不小心触犯一点,都可能被校方抓个正着,如果做起反面教材的典型例子,那可……” “天啊——”翩翩掩着耳朵笑出来,“湘裙你真八股,我才说一句,你就有一大堆说教等着我——哪就这么严重了,我不过随便说说,瞧你如临大敌的样子,还真是‘存天理灭人欲’!不过,”她顿了一下,在白纸上反复画着不明所以的图案,“湘裙,你真的不觉得漂亮的男孩子是一种奇迹,比漂亮的女孩子更加难得?想想看,谁能拒绝他们那种直指心肺的美呢?简直是大自然的完美杰作,比铃兰比百合比玫瑰水仙都更为稀有和清纯,而且只绽放这么一季……”翩翩的声音说着说着便低沉下去,有如醉了一般,眼神迷离得好似校园外池塘里那些朝开暮卷的睡莲。 我的脸蓦地红了——在我们那个时代,“男色”还不是一个可以公开发售的概念,被翩翩这样大胆地一说,真可谓惊世骇俗。而且我立即注意到,翩翩手里戳点玩弄的,正是从我这里抢去的中华铅笔——我很喜欢这种铅笔,墨绿颜色与卷笔刀刨出来的木纹截面相衬,十分整齐漂亮。 “喂,你呆头呆脑发什么愣?有没有听见我说话?”翩翩嗔怪地捏我一把。 我疼得腰肢一紧,急忙按住她的手,忍了气冷笑道:“什么叫‘只绽放一季’?你又知道?年纪轻轻便一副历尽沧桑的口吻——漂亮的男孩子有什么好?他们比漂亮的女孩子更容易被人惯坏,多数成不了气候——社会上也不以这个作为衡量男生的标准,他们要做到的是学识好、人品正、有责任感……” “得了得了!”翩翩不满地白我一眼,“晏湘裙你真是‘煮鹤焚琴’,所有的兴致都被你扫光了——我们讨论的是梦想,你却巴巴地张贴征婚启事——我看你应该再加上几条:为人本分、奉公守法、吃苦耐劳、谨小慎微……哈!” 翩翩有时是很刻薄的,我愣一下,被她的激烈压了气势,但还是勉强争辩道:“可是再美丽的男孩子也会长大变老,谁又能保证一辈子的事呢?况且靠脸吃饭,也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所以我从不追捧那些偶像明星,他们的黄金时段也不过就那么一两年,然后就如刹那坍塌的七宝阁:满眼瓦砾、面目全非……”说着说着自己也兴味索然起来,余下的话淹没在窗外的花樱里,然麻雀自在檐头觅食,不为四周世事所扰,于是我叹气道:“我们不要争执了,翩翩,永明寿禅师有云‘故知空华生病眼,空本无华;邪见起妄心,法本无见。’大家遵从的是不同的‘道’,谁也说服不了谁,何必在这一点上浪费时间呢?” 但是翩翩很容易被分散精力,露出夸张的惊异表情,“怎么湘裙,你开始读禅诗了?——你比我想象中还要博学呢!” 我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也好算博学?翩翩你真应该多读点书——”顿一下又正色道,“其实翩翩,我何尝不向往你所说的那种盛况呢?但那种场景只会出现在安徒生的故事里:《猫皮姑娘》或者《跳舞跳破的鞋子》,我没有那样的背景和条件,所以只好压抑住自己的虚慕之心——但关于漂亮的男孩子,我始终不能苟同你的意见——那是和我们的世界绝无交集的另一种生物,以我们这个阶段,根本近不得碰不得。” 固执的翩翩此时突然沉吟起来,仿佛受了感悟的样子,“湘裙,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漂亮的男孩子好比那些晨露、珍珠,特别经不得岁月。” “又有什么人能逃得过岁月的挫磨呢?古诗说:‘大抵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就是这个道理。”我用三角尺反复度量物理杠杆的受力点,但是心不在此,试了几次都找不到正确的方位,只得作罢,抬头对翩翩苦笑,“看看我们周围的人群,又有谁吃了唐僧肉,可以跳脱六道轮回呢?所以社会上看中的还是家境、教养和自身才识,或者还要加上地位和金钱,那么相貌倒渐渐退了下去——这是自古以来人类的宿命,‘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翩翩呆了一般地咀嚼这两句话,“这是哪里的句子?真好听,再多念两句!” 我笑着接下去,“‘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是昆剧《游园惊梦》里的唱词,我也是偶尔听来,觉得辞藻华丽,就记在历史书背面,上课闷的时候拿出来读一读。” 翩翩还在发呆,“湘裙,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元曲,并且要多买些佛经来看!” “《牡丹亭》是晚明时汤显祖写的,不会编在元曲里,”我横她一眼,又惋惜又无奈,“翩翩,你要是读正经书有这个决心就好了,依你的聪明,考个二流大学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可现在,你看,你的心思全花错了路数……” 翩翩学着我的语气说:“湘裙,你是个聪明人,却是个大俗人!日日过得辛苦如一只工蜂,何曾花少许心思在讨好自己上?况且,”她赌气道,并不肯轻易原谅我,“我又不想做盗贼,干什么要探囊取物?” 我没有答话,翩翩说的对,她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一世做人不用顾忌他人的眼光。而我,不用人家耳提面命地教导“君恩父慈”,自己就先气怯了下去。所以,她是蝴蝶,我是工蜂。 “湘裙,”翩翩还要说什么,台上的老师敲了敲板擦,“那两位同学——”我和翩翩偷偷伸一下舌头,一笑噤声。 三、原来我非不爱她,只我一人未发觉 这样的一季,也不过和其它季节一样,匆匆而过。 接踵而来是冗长的会考、科考、摸底测试……天天同几个成绩相仿的同学一起研究哪所大学把握最大、或是哪个科目最有前途……日日累得头晕目眩、口唇生泡。回到家中连吃饭睡觉的兴致也没有,妈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愈到关键时刻愈要靠自觉,各个科目的老师批阅考卷尚觉时间不足,作业就沦为次选,有时竟然同桌互批。翩翩找到了充分的理由,让自己的功课一塌胡涂且惨不忍睹,只要一没人注意,她就偷偷戴上耳机,听时下最流行的音乐,或者把装苑志放在膝盖上阅读。 与她相反,我日日如同苦行僧,对着繁重的功课修行,所有的青春的岁月被锁在这间小小课室里,象被罩在玻璃罩里胡碰乱撞的蜜蜂,茫然又寂寞,没有出路——自怜自勉尚且不及,就更加没有精力责备翩翩。 夏季才过了一半,就有天牛和花大姐误飞到课桌,引得女生尖叫两声。翩翩自她的漫画零食中抬起头,心虚又得意地吐吐舌头,悄悄在我耳边说,“这季最流行的色彩是杏子黄!”我只有疲惫地微笑。 翩翩见我不做声,又扳过我的肩膀,似真似假地逗我开心,“湘裙,你是天生的文昌运呢!我是多么崇拜你的才华与灵秀——但我只能做一只偷懒的蝴蝶,如果有一天你很成功的时候,不要忘记我,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都会为你骄傲的——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看着翩翩的脸庞,那如洋娃娃一般的细致面容好象盛开在操场边沿那些粉嫩雍容的合欢,而她的眼里,虽然如常藏了些促狭,还是让人觉得天真。而天真到了极处,就有一些神秘,神秘得令人遗忘了其它。我大力拥一下翩翩的肩膀,“翩翩,我其实好羡慕你,这么好的出身却依旧单纯善良——我不能不读书,这是我摆脱现有出身的唯一出路——但是我答应你,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翩翩笑起来,伸出如玉的小手,“来,打勾勾!” 多年后想起来,这一幕格外真切——比亲眼看到还要真切!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恨着她的,象恨真正的敌人那样。但当我象放电影一样无数遍地把这一幕放过心头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错了——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我们的话语、我们的情谊,我们的一容一貌,像电影一样,一部又一部,纵然换过不同的情节和结局,但所有的主角都是她! 光和影子一层一层,叠印得没有尽头——原来我非不爱她,只我一人未发觉! 四、她回我安心的一笑,真如一块玉般无暇 又彼定中,諸善男子,見色陰銷,受陰明白。味其虛明,深入心骨。其心忽有,無限愛生。愛極發狂,便為貪欲。此名定境,安順入心。無慧自持,誤入諸欲。悟則無咎,非為聖證。若作聖解,則有欲魔,入其心腑。一向說欲,為菩提道。化諸白衣,平等行欲。其行婬者,名持法子。神鬼力故,於末世中,攝其凡愚,其數至百。如是乃至,一百二百,或五六百,多滿千萬。魔心生厭,離其身體。威德即無,陷於王難。疑誤眾生,入無間地獄。失於正受,當從淪墜。 ——《愣严经》 其实周末并不是一个风气云朗的好日子,但绝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我如常轻快地踏着单车直奔翩翩家——周末我大半在叶翩翩家度过。她父母很高兴我们相伴,觉得对翩翩的学业和人品都有促进;我父母也很高兴我去那里,他们对叶家景仰已久。其中最开心的是我姐姐,她开始交男朋友,对着我这个半大小妹会时感尴尬。 因为一早和翩翩约好去郊外远足,天不亮我就要赶过来。其实之前我是建议去厦大走走,被翩翩一脸嗤笑地挡了回来,“湘裙你不是这么见贤思齐吧?中学还没待够,要去大学看看,去玩就去得远点,否则还不如——” 怕了她的伶牙俐齿,我忙打断,“大小姐,依你说,我们去哪里?” “依我说——”翩翩也愣了一下,从来批评比做事容易,“市区也没什么好玩的,小时候春游去过一百遍;郊县呢,太远,怕一天赶不回来,家里人着急——”她边说边飞快地想,我几乎可以看见她脑部齿轮碰撞的火星子,不由忍俊不禁,“不然我们去城南好不好?听人说那有一座大光华寺,求神占卜十分灵光,上个月爸爸还为那里的诸天菩萨捐过金身……”翩翩的眼睛突然一亮,大喊起来,似在为自己的聪明赞叹不已。 我终于抓到反击她的机会,戏谑道,“原来又是叶家的庙宇、叶家的菩萨,那我有什么好求?象我这样的一介草民,即使许出泼天大愿,估计也不能蒙菩萨喜悦,何苦争这个没脸?” “你就造口孽吧?看我这回还饶得了你!”翩翩又笑又恨地扑上来拧我的脸,我“咯咯”笑着躲,围着屏风跑来跑去。翩翩家的保姆小云送冰果进来,不妨和我们撞个满怀,冰果弄得大家一脸一身,我和翩翩看着彼此的狼狈样儿,又放声大笑起来…… 到的时候翩翩已经在院子里了,正招呼司机开来一辆半旧的香槟金皇冠轿车,我虽认得这不是翩翩父亲家常惯常的那辆奔驰,还是涨红了脸,僵硬着声音质问,“叶翩翩,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虽小事上随和,原则问题却极有主见。我知和翩翩贫富悬殊太多,就愈加不想占她的便宜,惟恐让人看轻了去。 “南郊的路很难走,我一早央求了堂兄——”翩翩欢快地回答,一扭头被我的面色吓到,不由向后退了两步,“如果坐公车要转三趟呢,我只不过……”叹口气知道拗不过我,“好好好,都依你!”路过我时佯装气恼地拧我一把,“晏湘裙,我真真受够你这种穷酸书生的臭脾气!” 翩翩家住的小区离公车站尚有一段距离,最近这里总修路,白天的余热混杂了焦躁的尘土,没头没脸地盖过来,几要把人吞噬殆尽,翩翩小心翼翼地抬着自己丝绸面料的裙角,时不时撅起小嘴白我一眼,我只好装作没看见。 长途汽车站牌破旧且肮脏,贴满各种歪歪斜斜且不知所云的小广告。站在路边等车,淡淡的日光从惨白的空气中渗透出来,飞舞的灰尘将路边的一点红和八仙草涂抹得毫无颜色可言,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我仿佛能听见身体中水分被蒸发时的微响,嘶的一声。周围有一二个拖着箩筐或者编织带的农民,并不见得特别老,可是全身都是困惑与闷厌,一个个面上出油,歪着、靠着,没精打采,衣服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呼出的气息相当不好闻。偶尔一辆车经过,尾气和尘烟立即扑得满头都是——不用翩翩抱怨,我自己也叹气起来,这样的环境怎么和翩翩家矜持高贵具备空调的轿车相比。 就在这无望又痛苦的等待中,公车倒也终于来了。不是上下班时间,车空得很,翩翩怕晕车,拉我坐在车头的双人座里,又推开一扇窗,于是一股股凉风就趁势跳进车子里,时而拍到我们的面颊眼睛,时而掀起我们的裙子。此时天光正好,空旷的车厢反像一幅宽大的银幕,路树的影子随时落进来、飞出去,有时飘出三五根平行的电线,有时飞快的闪过一个鸟影子,行经大楼旁,银幕随即一片沉寂,像是在放映一部默片,翩翩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真佩服她,任何时间地点都可以睡得着! 我只好沉默地东张西望,越到郊区空气越清新,车速也加快了不少。好象是刚下过雨不久,石栗木厚厚的叶子发出浓重的莽莽味,天气中渗出些许绿绿凉凉,干净的沥青路,两边伫立着密密匝匝的寂静大树。然而车身猛地一刹,我稳不住身形,一下子扑到面前的扶手栏杆上,白漆栏杆立即就冰到我的膝盖和面颊。翩翩也被震醒了,懵懵懂懂地问我:“湘裙湘裙,我们到哪里了?”软软柔柔的微风拂过来,扑得人一头好干爽,翩翩的额前有被汗水濡湿的刘海,我帮她轻轻拨去,她回我安心的一笑,真如一块玉般无暇。 转车的时候我们夹在一群拖着大包小包的人群中等候,翩翩犹自昏昏沉沉,慵懒地依着我臂膀打呵欠。然我蓦地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颈后的神经被突然收紧了一般,待要向后看,又不敢就此冒失,于是作势拢拢头发,假装随意地朝那个方向遥遥瞥去——不想这一瞥间,我整个人都好象都施了魔法,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那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妇人,看得出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周身散发的光彩却如钻石般超越岁月并摄人心魄。她的眼眸如寒星,全神贯注且目不转睛,但是目光却灼热而迫切,并噙满了冰冷的泪水;她的神情如此哀婉寂寞,面容却那样精致曼妙;她的嘴唇棱角分明,骄傲坚定一如大理石雕就,然而稍微一弯,就洋溢着千言万语。见我这样直视她,她也不回避,反而轻轻颔首,但随即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好象在竭力忍住随时便可喷薄而出的呜咽——是什么事情使得一个典雅高贵的女人这样的悲痛欲绝呢?而且,她到底是谁?为何这样盯着我?而我对她也有着莫可明状的熟悉感?——我的脊背上窜起一线寒流,又如同被抛弃在冰极的高烧病人,身上冷热间歇,说不出的难受,几乎要被逼迫得灵魂出壳——于是慌忙摇晃半梦半醒的叶翩翩,“翩翩你看!——快看那边!”翩翩被我这样大力推搡,简直吃了一吓,睡眼尚自惺忪却连然四顾道,“哪里?湘裙你说哪里?” 然而正在这时公车驶来了,我还不及和翩翩细细解释,就已身不由己地被挟拥上了挤仄的车厢,最后的话淹没在无数人头涌动里,只听得翩翩逼尖了喉咙焦急地喊:“湘裙、湘裙,你在哪里?” 我慌忙回应,但是我的声音立即被吞没在汹涌的人潮里。孩子的哭声、男子的谩骂、妇女的大呼小叫如洪水时的江面,任何东西抛至其中也会灰飞烟灭。我只得千辛万苦地在坚实的人墙里努力打开生路,强行挤向翩翩身边,刚被我撞散的人群立即又严丝合缝地并了起来,象船划开的水纹,立即就没了痕迹,唯一的涟漪是依旧喃喃的指责,我也只好充耳不闻。而此时,车已经开出大半站了。 “刚刚,你要我看什么?”翩翩一手扶住栏杆,一手压住裙角,气喘吁吁地问我。 我待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一笑,“算了,是我自己看花眼了!” “你呀!”翩翩赌气地轻轻拧我一把,“非要坚持文天祥式的气节,你看你看,挤成这个样子——我这条裙子可是dior的,这次挂了线,你可赔不起!” 我没心思和她争辩,微笑着连连道歉。 翩翩倒惊奇起来,“咦,你转性了?突然这么温柔?” 五、要过去麽过去便能通碧落 休下来了下来难免入红尘 这么辛苦,也终于到了山脚下。那石阶已经十分残破了,被长年阴冷的露水沁染成温润的苍黑色,拾级而上,隔着多厚的登山靴也能感受到这彻骨的阴冷,一级一级又一级,这阴冷冉冉上升并积累起来,一路走下去,几乎能通达脑门心。 两侧的乔木十分高大,冠首相接几可蔽日,虽然外面的日头很好,但树林里却蒸蔚起湮湮的浅紫色薄雾,仿佛是被疏笔点染的水墨写意,偶尔一阵山风飘过,传送过来清晰的钟声和诵经声。 “快到了吧?”我转头问翩翩。 “早呢!”翩翩一壁拭汗一壁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裙角,生恐被多刺的荆棘勾了边,“山里清净,声音传得远——你以为已经近在咫尺,其实我们这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呢!”又跺脚抱怨道,“晏湘裙,你要是早听我的话也不至如此——开车上盘山公路早到了,何苦非把自己弄成苦行僧的模样!” 我笑着推她,“古人说‘草色烟光残照里’,大小姐,我劝你偶尔也放放架子,领略领略自然风光岂不好?” 翩翩作势要拧我,“湘裙你不要仗着自己读过书就乱用典,现在才不是‘残照’,也没什么‘烟光’,倒是有无穷无尽的青苔,不小心就跌个大跟头。” 我只顾躲她,脚下险些一滑,急忙正色道,“好好走路吧,这荒山野岭的,崴了脚可不是闹着玩的。” 班驳的光线还是会穿过树荫一格一格地跳到石阶上,形成一个小小圆圆的亮点,仿佛擦得锃亮的新硬币。偶尔有山风从林中穿出,将我们的头发、裙子全部撩起来,在地下形成极美的阴影,我又转头问翩翩,“你闻这个味道是不是山苍子?” 翩翩不屑地撇嘴道:“也不知道是谁五谷不分?还一味讽刺人——山苍子的花期早过了,这是了哥王呢!”抽一抽鼻子她又狐疑道,“也许是八角茴香?或者三七?——哎呀,这么香的味道,我倒辨别不出来了……”一瞬间有云挡住天光,路上立即不均匀地暗下来,倒又像是在看一场长长的电影了。 南方庙宇的红砖色都经不得雾气雨气,最后沦为惨淡破败的粉红色,这间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它依山而建、斗拱飞檐,依稀可见当年的规模,惜乎朝代久远,很多地方都失于修整,猛然飞出一两枝山桃野杏,非但不能给寺院填色,反而更让人感到彻骨的苍凉凄清。 寺院后殿的石梯陡峭曲折,好像天女的绸带,一端还地上,另一端却已搭在了云雾中。我突然想起了金庸的《连城诀》,那里面的铁索寒江——第一次感觉离武侠小说这样近,那份悲怆与无奈。我取笑翩翩:“这就是你们叶家赞助的寺庙——也太冷落了吧?与你们的财力不匹配呢!” “看你这张嘴!”翩翩恨得拧我的面颊,“到了佛门胜地也不肯略微厚道些——”又四处打量一番,点头叹息道,“果然还是如此破败,其实叔父他们捐钱出力的费了不少劲呢,但也只能够这样了,据说这个寺院的问题还真是不少——又是被乡政府征用了即成院,又是被附近农民霸占耕地,更不要说法音院和戒光寺的廊柱横梁被拆搬得一塌糊涂……” “怪不得这里的菩萨拼命保佑你们家呢,原来有这般的再造之恩——”我掩嘴笑起来。 “晏湘裙,你就继续口舌轻薄吧,不怕天雷打!”翩翩扑上来追打我。 我笑着跑开远远道,“是谁刚才说佛门静地喧哗不得?你这样大声叫嚣不怕惊扰了众神比丘?” 寺庙的树木花草并没有经过特别精心的修剪,那样的憨态肆意,竟别有一番韵致。静到极处时,从浓密的树影中不时撒落一些红色的小果子,引得山鸟前来啄食。翩翩带路,推开两扇布满铜钉的厚重木门,我看这院落比别个不同,并没有题字楹联之类,于是问翩翩,“这又是哪里?我们不要瞎闯乱撞,如果是和尚们的住处倒又不好了。” 翩翩笑着刮我的鼻子,“晏湘裙平时一本正经,其实一脑袋色情思想呢——你干吗什么都不联想,单往和尚宿舍去打主意?” 我气得直敲她的额角,“叶翩翩真是受不了你,一找到机会就毁谤我——这是常识啊,地处隐辟,又无标识,不是内院更是哪里?” 翩翩急忙用手抵挡,还不忘得意地回望我,“这还就偏不是内院,倒是别有洞天,你只管和我斗嘴作什么?还不快进来看看——” 这样说着,早已跨进了大门,院子里正对大门的是一棵巨大的古槐,被砌在一个类似须弥座的小石坛里,但此时已是叶落枝秃、石残坛缺。就算勉强下剩点苍劲的样子,也不过是为了诉说岁月的沧桑。 再向深处走便都是郁郁茂茂的竹林,只因长得太久太密,连石子路都遮蔽了,光影一地细碎地铺下去,让人几疑身在梦中,我不由紧握了翩翩的手。 一径高大的泥髹瓦房就隐在这竹林中,然这瓦房高大是高大,却非常破旧,兼之无款无形,端的便如孔已己那般久举不仕的落魄文人。瓦房向阳的一面屋檐早已长满了密密的蒿草,不沾人气的样子,只有倚墙的几株木槿还勉强打点起精神来呼应这满山的夏色,但是浅粉淡紫乳白的花掩在这密不见天的竹林,只是越发地寒酸寥落。 木槿花旁斜插着一块不知何年何月从何处移来的石碑,上面的字大都已经模糊不清,努力看才能辨认出一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倒招得我笑起来,“翩翩你看,和尚庙里竟有这等艳词呢!” 但是翩翩不知去了哪里,我的声音空落落地回应这凄清的景色,却恍然有说不出的美好与熟悉,仿佛在哪里,有个什么人,听我诉说所有的事情,相干不相干,也许不过是幻觉,或者在梦里,更可能超越我现世的生命,但我的确曾经身历或者相遇过——那是什么呢?我努力集中思绪想抓住这倏忽一瞬,但那狡猾细微的念头却如海市蜃楼或者天际云霞,定睛看去,其实什么也没有。 其实我也不十分理解这句诗的寓意,却无端生出如许情愫——怕是这景色太过唯美凄楚,却不失和谐动人,所以让人既不忍心打扰触碰,又情不自禁想要沉溺——我摇摇头,怪道圣人说:“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家尊师长一律将课业以外的东西斥为“闲书”,并轻易不准我辈接触这些声色犬马,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一旦心飞了出去,等闲如何收得回来? 正细细寻思,翩翩细嫩的声音却从瓦屋里传了出来,“湘裙我找你半晌,以为你失踪了呢——却原来在这里发愣!”并向我招手道,“别光傻站着啊,快点进来!” 因为屋外的光线太强烈,初到屋内眼睛半晌适应不过来,只管不停揉眼睛,嘴里尚自问道:“这里有什么呢?巴巴儿跑进来,怪阴森的。” 翩翩对我做“嘘”的手势,我也只得将满肚子的狐疑压将下来,待到目可辨物的时候方才大吃一惊——原来这里真是别有乾坤:四周的侧墙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为斜墙,用敲铜件装饰,下半部为汉白玉雕刻,各个罗汉金刚菩萨都表情生动且栩栩如生,最难得是保存完好,正中相依相对红漆石柱,上书一幅楹联十分别致,只道是:要过去麽过去便能通碧落 休下来了下来难免入红尘 翩翩得意道:“我没有唬你吧湘裙,这可是古迹,据说是哪一代主持想出的办法,预防劫难来时抄损毁佚,才把外表做得粗蠢朴陋,不为外人知晓——我小的时候叔父常带我来这里,教我按年龄数,数到哪个,哪个就是当年的庇佑菩萨——这是藏传佛教的观点:他们认为菩萨也象岗楼里的值勤哨兵,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轮值。举个例子:你出生时轮值的那个神灵就是你的守护神!” “那你的守护神是哪个?”我戏谑道,“如果按年龄来,每年的守护神都不一样呢,那菩萨岂不是要打起架来了——怪道你的运气这么好,原来众天神都拼抢着争先卫护讨好你,这神佛的世界与人类的本也没什么区别。” 翩翩着恼了起来,“湘裙你是心理不平衡还是怎的,一遍两遍专捡这些刺心的话说?你凭良心说,我哪一天不把你当作亲姐姐,样样色色和你共享,若你还是不高兴,也太有失厚道了……” 见翩翩真的生气,我急忙打躬作揖地岔开话题赔不是,并千方百计地逗她笑,“翩翩你看,我还认得一些佛像呢——这上半部可能是贤劫千佛,定门十六尊、慧门十六尊和二十天——你知道为什么叫贤劫千佛?贤劫原本音译作波陀劫,指三劫之现在住劫,贤又译作善,劫便译作时分——即千佛内贤劫出世之时分,谓现在之二十增减住劫中,有千佛贤劫出世化导,故称为贤劫。贤劫千佛指贤劫出现之千佛,即自过去拘留孙、拘那含牟尼、迦叶、释迦牟尼之四佛,及将来出现之慈化,师子焰乃至楼至等千佛。崇信贤劫千佛之风,印度自古以来极为盛行,中国亦早有造应千佛之事及记载呢!” 翩翩果然心思单纯,就此诧异起来,“湘裙你还真博学,这些东西自哪里看来?从来你的成绩那么好,却还旁征博引出这么多典故来。” 我笑起来,作鬼脸道,“我只是缺心少肺罢了,不见得真是没心没肺到天天读教科书也甘之若饴——得点空儿不是也看这种杂史野传?” “那你的记忆力真是好,这样深奥的书都可以过目不忘——”翩翩若有所思地看我半晌,即使在阴暗的屋子里,也能见她乌亮的黑发、晶莹的皮肤和闪亮的眼睛所映照出的流辉。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如她一般美貌,但是两个女孩子互相欣赏,即使再美貌又有什么用处呢?——一思及此,我便知道自己走火入魔,急忙分散注意力,“翩翩你看,正对着门口的下方,是不是为宝生如来和他的四亲近菩萨?” 翩翩转过头,撅着小嘴道:“我什么都不懂,可不是由着你说?——不过,什么是四亲近菩萨?” “那只能怪你自己孤陋寡闻,”我调笑一句,又正色道,“四亲近菩萨又各不相同,宝生如来的是金刚宝菩萨、金刚光菩萨、金刚幢菩萨、金刚笑菩萨,简称宝光幢笑四菩萨;西方阿弥陀佛的是金刚法菩萨、金刚利菩萨、金刚因菩萨和金刚语菩萨,简称法、利、因、语四菩萨;北方不空成就如来的又是金刚业菩萨、金刚护菩萨、金刚牙菩萨、金刚拳菩萨,简称业、护、牙、拳四菩萨;大日如来的四亲近菩萨即金刚波罗蜜、宝波罗蜜、法波罗蜜、羯磨波罗蜜;阿閦如来的四亲近菩萨是金刚萨埵菩萨、金刚王菩萨、金刚爱菩萨、金刚喜菩四菩萨,简称萨、王、爱、喜四菩萨……还有西方五天菩萨、北五天、东五天、南五天菩萨;更不要说什么外四供、内四供、定门四摄菩萨……” “哎呀,我才不要听——这么多菩萨金刚,头都大了一圈,”翩翩抚住额作夸张状,“不过我倒是明白了:菩萨就是佛的御林军头目罢了——可是这么一回事?” 我用食指抵住她的下唇,“刚才也不知道谁敬神重鬼的,这会儿就开始亵渎佛门了——别闹了,待我仔细观赏参拜一番这里的佛像,翩翩你不如去数数看——你的庇佑神仙到底是哪尊?” 翩翩挪开我的手指,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正有此心,你一个人慢慢看吧!”随着话音,她轻巧的身影便消失在无数金刚罗汉的拐角中。 六、初遇阿修罗 我一个人伫立在原处,许是竹叶太繁盛遮住天光的缘故,那上山时的阴冷感又自踵至顶地重新升上来,然风穿竹林,竹因风动,婆婆娑娑的叶影透过木窗投射在诸天神佛的面上身上,无端让人打个冷战。 然而忽地玩心顿起,想不如也测测看,谁知哪尊菩萨保佑着我呢——尽管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并且从内心处也未真正相信过这一套。 各罗汉金刚或坐或立,或坦肩或长袍,或持法器或抱一足,或垂目含笑或怒目虬髯,这阴冷的屋子,重重叠叠的泥塑木像,不知怎的却给人似曾相识之感,仿佛什么时候,几世几劫之前,我曾同这一切如此熟稔——那么,我到底是一个忠诚的信徒,还是位列其中的一员?——然此念一生,心里便觉痛苦万分,好象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滚油泼在心上一般焦虑难安。我急忙边稳思绪边细数菩萨,籍以赶走刚才的心魔,但是数到第十七个时我吃了一惊,这尊塑像分明是个女身,但又不似平时看到的南海观音、鱼篮观音或者送子观音像,想较而下,她更象盛唐时代的贵妃:低首垂目,头戴宝冠,手持极乐之花,端然安坐,雍容华贵。但是那樱唇、明眸给悠久的岁月浸染过了,看不出任何的含情脉脉,只觉一股穿越了千年的忧伤和凄冷,从浑圆晕黄的古木上一点点飞散出来。 我急呼翩翩,“翩翩翩翩你快过来,这个雕像好生奇怪——” “湘裙你偏爱这样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翩翩一壁抱怨一壁赶过来,“又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莫非是外星人出现木乃伊复活?——害我连刚记好的数目字也搞乱了,等下还得重新来过……”但是她突然止住话语,啧啧称奇地赞叹道,“好美丽的雕塑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面容——别是什么戏里面的人物吧:九天玄女或着洛水之神?” “又胡吣!”我轻轻戳一下翩翩的额头,“这是和尚庙,哪里会供奉这些人物?不过,”我略一犹豫盯住翩翩的眼睛,“你以前果然没见过她么?可是看这木质,年代已经久远,不象是刚刚搬过来安上的——况且也没有这样正好的位置……” 远远的,隔院里传来和尚的诵经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但是这佛像塑得栩栩如生,腰肢细软仿佛水蛇;“照见五蕴皆空……”昏黄的光线映过来,反射在细腻的手臂上,真觉得珠圆玉润、柔若无骨;“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恍恍惚惚有幽雅奥妙的香气,不知是这木头还是那香膏,清凌凌地飘洒过来;“舍利子是诸法空相……”可是她是如此活灵活现,发散着动人心魄的美色与气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这千古一现有如神笔马良的手艺,换了谁,能不心生爱惜又恍若失神? 翩翩后退了两步,怕冷似地抱住双臂强笑道,“湘裙拜托你,别用这种语气和眼神与我对峙好么?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塑像可能一直就有的,但是屋子里这么多佛像,我那时年纪又小,总不会逐个都记住吧?——也许这就是一尊菩萨也说不定……” 我摇头沉思道:“我哪有吓唬你,你的胆子只有芥子那么大么?——可是依我看这尊塑像雕的并不是菩萨,菩萨普渡众生,心中自有大慈悲,怎会这般眉宇冷艳?这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答不上来了吧!”翩翩蹙起小鼻子轻哼一声,“我看就是菩萨,不然立在这儿干什么?莫不是哪朝哪代哪个工匠思念天各一方的心上人,特特塑了她的像,摆在这里以供日日凭吊……” 我无奈地捏捏翩翩的下巴,“你还真是大不敬,不怕以后下拔舌地狱——就算心里真这么想也不必硬说出来吧,我不和你争下去,扯扯就没谱了——不如我们找个僧人来问问看,也省得这样胡猜乱臆。” “这个主意当然好,可是这里好象很荒凉,去哪里找僧人呢?”翩翩犯难地四下逡巡,突然惊疑道,“咦——这不就是个师傅么?刚才怎么没看见?” 随着翩翩的目光,我正看到进门处的香案,下方铺着个破旧肮脏的蒲团,一位灰衣僧人斜盘在那里打盹。他身量消瘦、须发斑白,竹叶缝里露出的光线将他的睫毛尖漂成极淡的淡灰色,淡成空气里一缕微尘。我们刚才那么激烈的辩论也没有惊扰到他,他还在继续自己那似有若无的清梦——灰色的外罩、灰色的胡须、灰色的面色,几乎和这恍惚的环境形成了极好的保护色,而他自己也和脚下那只斜放的小木鱼一样,是这间陋厦里的一件摆设。 翩翩到底沉不住气,赶过去问讯,“这位师傅,打扰一下,可否告诉我们这尊佛像的来历——” 这僧人并不答话,双手合十,犹自昏昏欲睡的模样。 “这位师傅——”翩翩有点生气,双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在他耳边喊。 我觉得翩翩这样实在不礼貌,不由拉拉她的衣角。 但是翩翩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竟上去摇晃这和尚,“这位师傅,这是个什么塑像?” 谁知那和尚头也不抬,半晌才了无生趣地回答道:“阿修罗!” “什么修?又是什么罗?那是什么东西?该不会也是菩萨吧?”翩翩不耐烦起来。 不想这怪和尚竟拊掌笑将起来,“小施主若是听到‘修罗’二字,便也是一息灵性尚存——阿修罗果然不是菩萨,是‘天龙八部’之一……” 翩翩插嘴道:“我知道‘天龙八部’——是金庸的武侠小说……” 僧人不理会翩翩,自顾自说下去:“当日佛祖向诸菩萨比丘说法,有天龙八部前来参听——《法华经-提婆达多品》:‘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 翩翩又插嘴说:“‘非人’不是骂人的话么?怎的出现在佛经里?《世说新语》里迟到的友人就骂过陈太丘:‘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 但是僧人并未被她打断,“‘非人’是指形貌似人而实际非人的众生,‘天龙八部’都是‘非人’,一曰天、二曰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罗迦,是八种神道怪物。这阿修罗十分特别:男丑女美、性情执拗、处事刚烈,却拥有极大的权柄和能力,凡不蒙他喜悦,必然遭殃!阿修罗又嗜斗,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们称大战场为修罗场。修罗道也是六道轮回之一:此翻无端正,又翻无酒,或云非天。因遍采名花,酝于大海,欲成香醪;但以鱼龙业力,其味不变,故云无酒;因多嗔多忌,虽有天福,而无天德,故名非天;约‘类受’言:此道众生,分别摄属天、人、畜、鬼四道,故楞严经云:三界中有四种修罗,若于鬼道,以护法力,乘通入空,此从卵生,鬼趣所摄;若于天中,降德贬坠,其所卜居,邻于日月,此从胎生,人趣所摄;有阿修罗王,执持世界,力洞无畏,能与梵王及天帝释、四天争权,此阿修罗,因变化有,天趣所摄;别有一分下劣修罗,生大海心,沉水穴口,旦游虚空,暮归水宿,此阿修罗,因湿气有,畜生摄属。既是分属四道,身形寿享等,亦随其类,多有不同。总由因中,虽行五常,却怀忌慢之心,所谓行下品十善,而感此道身。约‘苦厄’言:各随其类,受苦不同。即以天趣修罗而言,除一般苦外,又因常好与帝释斗,或断肢节,或破其身,或复致死;若伤心断节,续还如故;若断其首,即便殒没。其他三趣修罗,其苦更多……”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有这种神灵?” 但是翩翩不耐烦起来,“不听不明白,越听越糊涂——师傅,谁有闲功夫等你讲完这掉书袋的长篇大论?总之一句话,我们选的这座佛像是不是不大吉利?” 又有点惋惜地叹道:“其实湘裙,我刚才想说,这个佛像从某个角度上看,和你有点相似呢——可惜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雕塑。”但叶翩翩是何等乐观的人,神秘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湘裙,我们再去数就是,何必被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唬住?” 待要撤步,突地看见了香案上的签筒,又孩童一般地笑了起来,“湘裙湘裙,这个可比数佛像好玩多了——我们来掷掷看,看能掷出什么来?” 我拗不过她,只得勉强道:“你先来,我跟着做一遍就是。” “先来就先来!”翩翩有意卖弄身手,玩筛子一样将签筒左摇右摆上下翻举,舞出一条龙的架势,我几疑那签筒要脱她手而飞,但到底稳住了——她向我调皮地眨眨眼睛,我正好气又好笑地待说什么,却就此从筒中掉出一根签来。 翩翩忙忙捡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噘嘴掷给我,“这是什么嘛?好奇怪的签子——人家别处的都有‘上平’、‘中吉’、‘下下’之类的写法,为什么这个上面就简简单单一句话,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 我接过竹签,对着暧昧的微光看过去,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工整地写着两行诗,有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由暗暗一惊,然翩翩还在催促,“湘裙你文采好,想必明白这讲的是什么——” 我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措辞,只得老老实实地翩翩解释:“这是唐代著名‘女冠子’鱼玄机的诗句呢——鱼玄机名幼薇,长安人,少年丧父,师从温庭筠,十三岁曾咏过一首很有名的《江边柳》: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初为补阙李亿妾,以李妻裴氏不能容,出家于咸宜观。因与侍婢绿翘争风吃醋而失手杀死绿翘,后被京兆尹处死,死时候仅二十四岁——而处死她的,就是曾经被她拒绝过的男人……” 翩翩吃了一惊,杏目圆睁地看我半晌,“为什么今天的手气格外不好——这个故事太让人齿冷了:错过了最合适的男人(只是让他当老师罢了),又被一个平庸男人的大妻所驱逐(想过一点安稳苟且的生活都不可以),做道士也不安分,与侍婢争宠(女人何苦这样自贬身份),因为嫉妒错手杀人,却被曾经因羞生恨的男人送上了断头台……每个女人听到这种故事心都会死掉一半——仿佛稍不留意那就是自己的前尘后事,一不小心就会失足掉落进去……”稍顿一下她又道,“湘裙,你说,这可就是老师傅所说的‘修罗道’?” 我偷眼瞥向怪和尚,他依然在那里盘坐打盹,似乎一切和他无关的模样,于是轻轻问翩翩,“你刚才求的是什么?” 翩翩脸上倏地飞红一片,好久才要说不说地喃喃道:“是爱情——”又怕我误解似的解释道,“现在不就流行占卜这个么?——谁想竟抽出这种签子来,晦气死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怪道你那么生气,好了好了,我也抽一支看看,就问占前程吧——其实翩翩,这种东西不过是个玩物,当不得真的,抽好抽坏又有什么关系?” 签筒太重,我懒得去掷,随意从筒里抽取了一支,那上面也是两句古诗,却写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翩翩将脸头凑过来,几乎和我脸贴脸,“这又是什么?” 我沉吟了很久,“这个是唐代大诗人李贺的诗,祭奠南朝名妓女苏小小的,据说她貌绝青楼、才空士类,时人莫不惊艳,因偶感风寒而逝,死时不过十九岁,她有一首很有名的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但是这个签和她有关,想来也不是什么富贵吉祥话,不如我们问问师傅怎么解……” 然那老和尚沉思冥想,魂魄飞于须弥山忉利天之上,似周遭四物皆是空芒一片——“喂,师傅,”翩翩唤他,见他不动,遂上前推他,竹签几乎递到了他的鼻子端,“师傅,请为我们解签——” 那怪僧人被打扰,竟老大不悦,一把拂开翩翩的手,喝道:“南阎浮提,五浊恶道,举止动念,无非是罪,还有什么好解的?人生本是动如狡兔,静如处子,分道扬镳,断爱弃欲,若要相见,须问参商——你们这两个丫头,只管缠住老衲做什么?” 说话间这两只签子被登然打落在地——翩翩哪里受过这个待遇,一面和我俯身去捡,一面已经怒斥了起来,“你个老和尚,好没礼貌,尊你年纪大,你倒越发不堪了——留下你的姓名,看我不告诉你们主持——你知道我是谁么?” 可是再抬眼,那和尚已不见了踪影,就如同他突然出现那般神鬼不觉,我和翩翩面面相觑了半天方道:“刚才明明在这里的——”又觉太诡异,急忙玩笑着补了一句,“这老和尚的身手可真称得上‘动如脱兔’——”说出来已然不好笑,又仓皇打了尾子,“估计是被你叶家的气焰吓着了——” 不想翩翩竟突然暴怒:“湘裙你少说两句会死啊!” 我觉得被冒犯,又很为自己的失言惭愧,于是缄口不言。 然而郁郁竹林,朗朗晴空,我竟听到刚才那老和尚渐远渐去的声音,“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想唤翩翩一同听,转念一想又觉多余,只得默默和翩翩走出殿门。 回去的时候我们走了偏门,这一带颇为古旧,也没经过好好的修缮,僧俗杂处、田市不分,草畦陇头,竟还开着几间小店,卖些藤具、神器、茶叶和小食之类,有间铁皮搭就的书报亭,立在当中,不伦不类。我们肚子饿了,在一处油腻粗陋的小摊处要了油炸扁食和沙茶土笋冻,配只芝麻光饼,不知其味地匆匆咬几口了事。 我掏出洁净的餐巾纸,递给翩翩,她倒是一个恍怔,突然认真道,“湘裙,我到底觉得那个阿修罗的佛像很象你——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有人说我们长得象,可惜,我始终没有你好看!” 我低头不作声,翩翩也再无多话,就这样默默下了山。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听见晚钟遥响,知道僧侣们正在开始朝晚功课,不由回首望去——那苍绿的山林中掩映着高高的红色院墙,被天幕五色的云霞蒸蔚渲染,倒又有几分气势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尽是白天经历的种种。眼见无法入眠,我索性坐起身倚靠在床头,专心思索起来。路上遇见的那个美貌妇人最是奇怪,我们彼此的眼神分明发生过某些微妙的交流,可是一旦试图加以追索便又堕入迷茫之中。我又想起大光华寺,那位老僧,卦签,还有奇异的阿修罗佛像,还有翩翩……不知为何,想起阿修罗和翩翩,我忍不住心里一个激灵。 翩翩说我的模样似阿修罗,而她又长得有些像我……两个不经事的女孩子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情谊呢?我还记得白日里为她的美貌而心神微慑的那一刹那——在那片刻间,我对她的欣赏竟然带着许多的心疼与怜惜——我在一个身世背景远远优越于我的女孩子身上看见了我自己的影子,我为此怦然心动。可我又在这个与我一样娇艳明慧的女孩子身上感受着令我难以释怀的现实差距——而我们,偏偏又是那样的亲密无间! 一旦,若我们都如阿修罗般执拗、刚烈、善妒,那又如何?我们如此不同,我们可以永远这般在嬉闹中化解争执与分歧么?我们如此依恋对方,一旦纷争,我们会否非伤害而不能分开?两个聪明、骄傲而敏感的女孩子,不是阿修罗又是什么呢——彼此喜欢与怨恨的距离不过是在一线之间…… 那个晚上,我其实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有点奇怪,而且在感情上并不愿意去确证它们,因为觉得这些想法既不透彻,也嫌武断。我只当这些念头是与翩翩在一起的感受在白天的经历之后变得更为清晰些罢了。 然而不幸的是,我与翩翩后来的相处,一再证明了我那个晚上的想法并不过虑。 七、凡心初动 时有菩萨、辟支、罗汉,众魔驱逐、不预众会,三乘入山福德之地,恬泊自守以为欣快、寿命延长,诸天护卫月光出世,得相遭值共兴吾道,五十二岁首楞严经、般舟三昧先化灭去,十二部经寻後复灭,尽不复现、不见文字,沙门袈裟自然变白。吾法灭时,譬如油灯临欲灭时,光明更盛,於是便灭;吾法灭时,亦如灯灭,自此之後,难可数说。如是之後数千万岁,弥勒当下世间作佛,天下泰平、毒气全消,雨润和适、五谷滋茂、树木长大,人长八丈、皆寿八万四千岁,众生得度不可称计。 ——《佛说法灭尽经》 那个夏末常多雨,连清晨也飘着流苏般的微雨丝。天地间斜织成一张软而密的锦萝网,将丝丝絮絮的雨线吹得如牛毛、如绣针,见缝插针、无孔不入地附着上世间万物:沾上玻璃窗便化为雾珠,沾到发梢就呵气成露。冷风扬起湿气,什么都黏糊糊腻答答,如赤脚踏入湿鞋子般难受——北方人说:“一层秋雨一层凉”,是有点道理的,这么一直一直凉下去,估计就到了秋天。 我们新调了教室,我被换到了靠后几排,座位靠窗——这倒也好,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呆而不被老师发现——大扇的窗户正对街心公园,不下雨的时候人工湖上喷泉连连,竟也弄出一幅烟波浩淼的景象,宛如什么古代名家的水墨画。晚自习的时候我尤爱凝神望远,专看那模糊成一片洇湮开来的紫蓝色天空。 那是1995年的夏末。 那一年世贸组织成立,与此同时人类从恐龙蛋化石中获得了重要的遗传物质;那一年美国“发现”号航天飞机升空,而东京地铁发生了惨绝人寰的“沙林”毒气案;那一年tom ford成为ci的创意总监并成功引进了70年代流行元素,而英国巴林商业投资银行倒闭,引起亚、欧、美各地区的金融震荡,纽约道-琼斯指数下降29个百分点;那一年法国人民在协和广场庆祝电影诞生100周年,而土耳其军在伊拉克北部清剿库尔德军;那一年国内首例冻融胚胎试管婴儿在北京诞生,然事隔不到半年,南非前总曼德拉就遇刺遭险;那一年英国近代生物化学家李约瑟逝世,俄联邦军队则占领了车臣首都格罗兹尼市…… 那一年法兰西之花苏菲·玛索已经29了,她接拍了好莱坞巨片《勇敢的心》获得巨大成功,同年生下了她和法国导演祖劳斯基的儿子凡尚,而祖劳斯基,比她早生26年。 而那一年我17岁,生活在中国东南部一个平凡的都市里,重复着大多数人都会重复的轨道,周遭一切爱恨纠缠对我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即使事隔多年我仍然反复思索这一年的夏季,企图从里面找出蛛丝马迹的启示或者征兆,但皆以失败告终——可见我并不是一个特别蒙上天嘉许和恩宠的幸运儿,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高中生——虽然我可以将孟子《告子下》中“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背诵到滚瓜烂熟。 所以那一年的夏末,与过去和未来的夏天似乎无任何区别:手表指针缓慢转动、太阳月亮日夜更替,深蓝的地球在太空里转动——转动得太慢了,慢到感觉不出来。陆地沉落、海水翻覆、浮岛长出水面、所有的星系都在离我们远去……我们看不见自身的变化,却时刻都在历练着变化,因为这是个不断膨胀的宇宙,如同欲望。 晚自习一天比一天上得晚,天空暗鸦鸦,分不清是终日雨雾乌云密布,还是早已入暮夜色低垂。路灯很早便亮起来,但那微寒的温暖更加衬托了周围的凄冷,行人们都甚为抑郁地打着伞在人行桥上上下下,偶尔传来荒凉的汽车喇叭声,也随即被这暗鸦吞灭。 因为我们多少沾点“重点中学”的名声,高二那一年突然以莫名其妙的籍口转来许多不明所以的插班生,有的看起年纪比我们大很多,有的还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有的固执自闭,有的过分活泼,老师开始还饶有兴致地让这些新来的孩子们做一番“自我介绍”,但逐渐就没了兴趣,随他们来去,好比这暗鸦的天色,多一根雨丝,少两分水气,并没有多大区别。 让我想想,那天我在做什么来着?——对了,我在看一篇小故事,被印刷在一本极其粗劣的小刊物上,但借了惨淡冷漠的日光灯管和重重叠叠繁琐不清的参考书缝隙看下去,却有如进入到一个新的世界——好象艾丽斯漫游镜中世界那般光怪陆离且新奇有趣,我被功课挫磨到疲惫焦躁的心灵刹那间得到妥帖与安慰,虽然只是一点,虽然不过是暂时——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禅偈故事: 从前,有一座圆音寺,每天都有许多人上香拜佛,香火很旺。 在圆音寺庙前的横梁上有个蜘蛛结了张网,由于每天都受到香火和虔诚的祭拜的熏托,蛛蛛便有了佛性。 经过了一千多年的修炼,蛛蛛佛性增加了不少。 忽然有一天,佛主光临了圆音寺,看见这里香火甚旺,十分高兴。离开寺庙的时候,不轻易间地抬头,看见了横梁上的蛛蛛。 佛主停下来,问这只蜘蛛:“你我相见总算是有缘,我来问你个问题,看你修炼了这一千多年来,有什么真知拙见。怎么样?” 蜘蛛遇见佛主很是高兴,连忙答应了。 佛主问到:“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蜘蛛想了想,回答到:“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主点了点头,离开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千年的光景,蜘蛛依旧在圆音寺的横梁上修炼,它的佛性大增。 一日,佛主又来到寺前,对蜘蛛说道:“你可还好,一千年前的那个问题,你可有什么更深的认识吗?” 蜘蛛说:“我觉得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主说:”你再好好想想,我会再来找你的。” 又过了一千年,有一天,刮起了大风,风将一滴甘露吹到了蜘蛛网上。蜘蛛望着甘露,见它晶莹透亮,很漂亮,顿生喜爱之意。蜘蛛每天看着甘露很开心,它觉得这是三千年来最开心的几天。突然,有刮起了一阵大风,将甘露吹走了。蜘蛛一下子觉得失去了什么,感到很寂寞和难过。 这时佛主又来了,问蜘蛛:“蜘蛛这一千年,你可好好想过这个问题: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蜘蛛想到了甘露,对佛主说:“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主说:“好,既然你有这样的认识,我让你到人间走一朝吧。” 就这样,蜘蛛投胎到了一个官宦家庭,成了一个富家小姐,父母为她取了个名字叫蛛儿。一晃,蛛儿到了十六岁了,已经成了个婀娜多姿的少女,长的十分漂亮,楚楚动人。 这一日,新科状元郎甘鹿中士,皇帝决定在后花园为他举行庆功宴席。来了许多妙龄少女,包括蛛儿,还有皇帝的小公主长风公主。状元郎在席间表演诗词歌赋,大献才艺,在场的少女无一不被他折倒。但蛛儿一点也不紧张和吃醋,因为她知道,这是佛主赐予她的姻缘。 过了些日子,说来很巧,蛛儿陪同母亲上香拜佛的时候,正好甘鹿也陪同母亲而来。上完香拜过佛,二位长者在一边说上了话。蛛儿和甘鹿便来到走廊上聊天,蛛儿很开心,终于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但是甘鹿并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喜爱。 蛛儿对甘鹿说:“你难道不曾记得十六年前,圆音寺的蜘蛛网上的事情了吗?” 甘鹿很诧异,说:“蛛儿姑娘,你很漂亮,也讨人喜欢,但想象力未免丰富了一点吧。”说罢便和母亲离开了。 蛛儿回到家,心想:佛主既然安排了这场姻缘,为何不让他记得那件事,甘鹿为何对我没有一点的感觉? 几天后,皇帝下召,命新科状元甘鹿和长风公主完婚;蛛儿和太子芝草完婚。这一消息对蛛儿如同晴空霹雳,她怎么也想不同,佛主竟然这样对她。几日来,她不吃不喝,穷究急思,灵魂就将出壳,生命危在旦夕。 太子芝草知道了,急忙赶来,扑倒在床边,对奄奄一息的蛛儿说道:“那日,在后花园众姑娘中,我对你一见钟情,我苦求父皇,他才答应。如果你死了,那么我也就不活了。”说着就拿起了宝剑准备自刎。 就在这时,佛主来了,他对快要出壳的蛛儿灵魂说:“蜘蛛,你可曾想过,甘露(甘鹿)是由谁带到你这里来的呢?是风(长风公主)带来的,最后也是风将它带走的。甘鹿是属于长风公主的,他对你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而太子芝草是当年圆音寺门前的一棵小草,他看了你三千年,爱慕了你三千年,但你却从没有低下头看过它。蜘蛛,我再来问你,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蜘蛛听了这些真相之后,一下子大彻大悟,对佛主说:“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刚说完,佛主就离开了,蛛儿的灵魂也回位了,睁开眼睛,看到正要自刎的太子芝草,她马上打落宝剑,和太子深深拥抱…… 这是一个四角俱全的故事,如同许多媚俗的小故事一样,总是大团圆结局,到最后每个人都各归其位,如棋子般找到自己应有的(不是最好的或者希望的)格局——但是不团圆又能怎样呢?我仰起头,呆呆对着不远处空茫的黑板出神,灰色的天空,飘落的树叶,清寒的空气从窗外穿进,光线强烈的白炽灯下所有人所有物体都一览无余但是仿佛鬼影憧憧——这现存的一切并不是我希望的世界——但我希望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呢?难道茫茫宇宙,仅仅只有这样一种并且唯一一个世界存在么?如果没有其他可能,这一定律又是由谁颁布的呢?是上帝是真主还是阶层森严的菩萨佛主?那么他们又是由谁创造的呢?如果还有另外的存在,那会是什么样子?我要经由什么途径才得以进入呢?——但是那个世界,就一定比这个世界更适合我么? 当日在大光华寺内不自在的感觉又如潮水般涌来,似乎有某种残像正在屏息倾听——只要我的思绪一滑过此,便能清晰而又迫切地感觉到那个残像的存在——不知在何处失落的残像,记不真也理不清的残像。 然而此时有人问我:“抱歉,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我旁边的座位空着,那是叶翩翩的座位,她请了病假,整整五天没来上课了——当然高二的课程没什么要紧,但翩翩这次却不是装病——虽然她从前总以这个为借口逃学。 那一年来自日本的时尚杂志《瑞丽》刚刚引进中国内陆,经受了欧美风潮洗礼的小女子们脱下了绣花牛仔和文化衫,纷纷以“小一号”的装束为美:直逼大腿的迷你裙、铅笔式的包腿长裤,并美其名曰“简约”、“中性”。爱美的女孩子都嫌自己还不够瘦,巴不得把饭量减到麻雀那么少,减肥茶减肥霜减肥份餐的广告铺天遍地接踵而来,连可口可乐的宣传里也加进了大量的瘦身内容。那一年又开始复古妆,流行30年代电影明星、上流贵妇做派,表姐去上海,带回一支“迷死佛陀”的口红,价钱在当时是天价。那一年也周星弛拍了《大话西游》,并且没有流行起来。 叶翩翩从来都是领导时尚的先锋,况且她的衣服皆为原版进口,不可与石狮集美那种批发市场的二手货大包货相提并论,所以她穿得就更加勇敢更加彻底。尽管校纪严明律法俱全,但翩翩偏能在众目睽睽的课间操以及所有执法不严的时候暗渡陈仓——那一年所有的服装都是为发育未全的少女们设计的,prada最著名的一款紫色外装上袒锁骨下露肚脐,独被叶翩翩演绎得如此风情万种、欲诉还休,一向以庄严著称的副校长,路过她身边时,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然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且往往不便宜——翩翩的全面节食和穿戴清凉终于让她在第六个淫雨之日病倒,来势还颇为凶猛。 我日日赶去探望,风雨无阻,开始时确实为着补习,但渐渐也就放弃,并被她腐蚀同化。怪不得古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为什么古人总有这样的先见卓识)——边享受好吃的糯米红豆饼,边看平日难得一见的卡通片,任是金刚罗汉也软化下来,况且我不过是个17岁的平凡女生。 当时最爱的传统剧目当然是《樱桃小丸子》、《蜡笔小新》和《机器叮当猫》,连刚刚上映的《风中奇缘》、《玩具总动员》也可以找到正版原声,有些卡通片即使当时看起来较晦涩,我也能压着耐心一一看完,比如《akira》、《老人z》、《小魔女的特快专递》或者《机器人王国sos》……是啊,有什么晦涩得过课本? 佣人们端上来烘焙得当的茶点:有一种蛋塔,间夹着蓝莓或者红豆,放到口里就会化掉,余香却长绕舌间;有一种饼干,做成各类坚果的形状,可可味奶味特别浓郁,但不油不腻无碍食欲;热腾腾的红茶里加的是鲜奶和糖霜,冰箱中刚取出的红茶则要加冰块与柠檬;所有的巧克力都小小巧巧,颜色各异,不是平常超市可以买到;每杯咖啡都有个古怪又拗口的名字,然那发音听着又不象英语;房间里永远暖和光亮,散发着不合季节的鲜花的芬芳;夜宵有时候会是泰式甜品:在浓浓的椰浆香蕉汁里可以捞出芋头、糯米和莲子做的五色圆子,有时候又会是意大利冰淇淋:我的那份是“affogato”,有我偏爱榛子、胡桃、朗姆酒混合着双倍espresso,翩翩永远追求苗条,从来只吃无糖无奶的豆制冰淇淋soya gto…… 有时待得太晚,在翩翩的央求下就住她们家里——我的客房和翩翩的卧室隔一条长廊,但是翩翩经常赤足跑来,到我的床上聊天——那些少女间独有的悄悄话。她穿雪白的睡衣,领口拉至很低,镶满层叠的荷叶边。裙身上的粉红蝴蝶个个跃跃欲生,似乎要飞至人的手背。翩翩的面庞离我很近,她柔软馥郁的长发直垂下来,不时拂着我的睫毛、耳廓,痒酥酥的,带来似有若无的栀子香。而我也就在这溶溶的月光、婆娑的树影和翩翩吁吁的低语中沉沉睡去……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么?”大约等了太长的时间,那个声音似稍嫌不耐。 我此刻才听出,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不由抬起了头——谁想这一抬头,竟将我定格成终身的盐柱,禅宗六祖慧能道:“一念悟,众生即佛;一念迷,佛即众生!”我本不是佛陀,纵然是,也已自三禅三天打入六道轮回,江河的千顷鳞波不及他浩淼,初出的日月光华不及他清澈,他的万好千好我都不及形容,只被他灵山恒河般的钟毓所震撼——我从未见过他,却无比熟悉他,那是在我心里头脑里揣摩了千遍万遍的素描,只待此时此刻此种情形呈在面前,我等待他有三生三世那么长,却非要捱到今日才能真正遇到——谁说红尘缘分,与色相无关。 见我这样目不转睛地注视他,那个男孩也腼腆起来,但双眸仍如宝石般清澈摄人,不笑的时候仿若蕴涵着星子与玫瑰,“我想,这张位子暂时没有人吧!”他边说边把自己的书包放在桌面上——这不过是极普通的卡其布军绿书包,高中男生几乎人手一个,但那根半旧的带子凑巧拂到我的左臂——只是那么轻微不易察觉的一触,我却如同被什么尖锐甜蜜的物体锥刺,感受到极大的痛楚与幸福。这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潮湿的南风从海面上卷过来,但没有了黄昏时的阴冷,反而带来夏季将逝时特有的温馨与倦怠,包括着芳草的气息、沙砾的呼吸和入夜时的虫声,再恬静熟悉不过,而身边正坐着心仪的男生,我觉得世界刹那微缩成一个小小、小小的水晶风铃,凝固着我虔心追求的所有美好,然雨丝拂过,又如秋千或者花蕾般轻轻摇颤起来。 他的声音温和清晰,“我是新转来的插班生,没有遇到班主任,只好先坐这里——这么晚了,不知道该去问谁。”他的睫毛浓密乌黑,带来外面雨露的濡湿;他的嘴唇骄傲美丽,有着极其分明的曲线;他的鼻梁挺拔秀丽,他的下巴俊朗坚硬,他笑起来有女孩子般娟好的酒旋——他是我用夜夜的向往与绮思造出来的,突然自我梦中越出,自此迷失了回去的路径。 偏他此时又说:“认识一下好么?我叫桑子明!” 据说佛陀讲法那日,地中涌出车轮大的莲花,佛在其间,目连侍左,阿难侍右,众比丘及诸天诸龙散于山间。花雨纷纷,落满众人头顶,唯佛身周三丈方圆一片净地,任是天花乱坠,近不得身——他只是告诉我他的姓名,却在我心中起了如此的波澜。 “是否可以知道你的姓名?”他没有看出我的内心的涌动,微笑的样子纯洁如童话王子,他的呼吸拂过我的发端、眉睫和唇角,而我几乎在这一刻魂飞魄散——我多么想回答他,哪怕一个字也好,但我却似受了诅咒的天鹅姑娘,除了默默将写了名字笔记本推给他,甚至连再次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晏、湘、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突然顿了一下,“我好象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世界一下子静默起来,我果然要比故事里的蜘蛛姑娘幸运,他记起来了么?记起我们前世的因缘?记起那些不成篇章的断句?记起,比记忆还遥远的什么东西?——窗外不时有电车穿过的声音,间杂着远处钢琴的旋律,我侧耳凝听,是从学校的音乐教室方向传来。那旋律非常熟悉,曲名已经逼在舌尖,却突然叫不出名。小贩又开始吆喝晚报,那古老的方式,隔了几个世纪也不变。我左手紧紧握着木尺,放不下去,也拿不起来,几乎要掐出水来。而心脏因了这突如其来的甜蜜与震荡,几乎要窒息而亡。 但是他说(他突然说):“我知道,你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我来这里之前就听见许多人传诵你,这次会考又是全省第一吧?” 我的耳中轰鸣一声,击碎了所有浮想联翩——我这才意识到,无论我多么在乎他,多么认定前尘的缘分,对他,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蛛儿对甘鹿说:“你难道不曾记得十六年前,圆音寺的蜘蛛网上的事情了吗?”甘鹿很诧异,说:“蛛儿姑娘,你很漂亮,也讨人喜欢,但想象力未免丰富了一点吧。”)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容易才止住心中的凄凉,却还听得一些断断续续的语句,“他们说你是这个学校教学质量的保证。”“许多插班生转来都是冲着你的名头。”“连我爸爸都觉得……” 我维持这个姿势很久,待恢复平静才缓缓应道,“哪有人家传的这样神乎其神——你不要误信谣言!” 八、桑子明的故事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去了叶翩翩家,脱下湿漉漉的外套和雨靴,并自顾自去厨房倒了一大杯荆苏姜片茶去寒。 翩翩的房间没有开灯,落地窗留着一个小小的缝隙,足够风把星星点点的雨珠送进来,又不至于太过沾湿柚木地板。距窗不远的地方挂一串水晶风铃,正发出好听的叮咚声。宽阔的露台上种着大张芭蕉,叶面光滑,反射出路灯的光晕,一小圈一小圈,好象芭蕉叶微笑的酒漩。 翩翩穿一件marc jacobs的熟褐色缎带裹边宽身毛衣,那颜色几乎让人可以闻到咖啡的苦甜味,偏又与木地板一个色系,仿佛她是地板中央自在生长的一株美丽植物。 翩翩与往日一样赤着足,脚下散落着花花绿绿的众多漫画,膝上还摊着一本——也没见她真的去看。经过这一场大病,翩翩瘦了不少,脸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姣好的前额,更衬得眼睛水灵灵地扑闪,长睫毛阴暗地遮着眼珠,神情有种捉摸不定的忧郁,外面的灯光细粉一样扑在她身周,打了层淡淡的底色,更衬得她象雷诺阿画里那些心事重重的美少女。 我觉得翩翩非常美,而且有大户人家的钟灵毓秀之气,只是不知为什么,面对我时,她总有些妄自菲薄。 “湘裙,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一天,都不晓得做什么好!”翩翩的声音有无数欢欣,伴随着床头一大束姜花的香味,迅速将我笼罩。 我勉强一笑,却怎的也打不起精神来。 “对了,我明天就去学校了——湘裙把你的笔记借我看看,这么久没去,会不会赶不上功课?”也许是没开灯的缘故,翩翩的身影在黑暗中格外孤单,纵然有我相陪也无用——她的袖子掩住手腕,下摆遮着膝盖,长发象新研的墨一样清新乌黑,蓬松地披落在足边。但整个人却有一种无依无靠的透明感,透明到象柔软的糖果,柔软得让人心痛。 “怎会赶不上呢?都这会子工夫了,老师也教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我边说边掏出功课簿子,“还不得靠自己用功——都是些老调重弹!”但是并没有要打开灯的意思。 “湘裙你好象闷闷不乐呢!”翩翩抬起眼睛看我,微微一笑,然而她笑得也很是寂寞。 我别过了头,揉了揉面颊,“没什么,可能老师拖堂太久,有点困倦——喝杯咖啡提提神吧!” “好啊,”翩翩响应道,“我让小云端过来——” “不必麻烦任何人,”我站起身,“我们自己去厨房!” 厨房是蓝白两色,在日光灯管的照耀下显得非常静谧,我走得太匆忙,忘记穿拖鞋,厨房地板的瓷砖冰到了脚底,在这个初秋的晚上格外冷飕飕,不由打个寒战。翩翩用咖啡机煮了两杯卡布其诺,她的长袖子挽到手肘处,柔软而纤细的手轻轻拨弄着咖啡匙的柄。我和她隔着厨房的桌子,面对面坐着,可以听见外面的雨声,我突然想起了一首唐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山欲雪,能饮一杯无?” 尽管翩翩一再请求我住下来,我还是选择了回家,在这样一个雨夜里,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然而却一点也不冷清——我独自怀了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太突然,突然到我自己都无法承受;这秘密又太沉重,沉重到我还想不出应该把它藏在哪里。 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的头发被彻底淋透,雨滴如同泪珠一样顺颊而下——我的伞呢?是落在翩翩家还是丢在教室?但我已无暇去想——其实想也想不起来——有急驰的车轮碾过公路,飞起无数雨珠泥点,思绪即使滑过刚才,心中也只觉空茫一片,仿佛不经意间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然梦的残痕又分明存在——这是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产生了莫可明状的好感,不,不仅仅是好感,其实那感觉让我窒息让我痛苦让我患得患失,让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家住在市立医院的宿舍楼里,如果非要打开厦门地图来寻找,即使用醒目的红圆珠笔进行标识,也会让人产生如掉进乱七八糟的蛛网中那种头绪感。这里和翩翩家的高级小区绝无相同之处,是道地的平民区:公车线、班车线和各种旅游车线路纵横交错,毫无规律可言,几条脏水河也从中凑热闹般地穿过;毫无特色的城市建筑,毫无意义的街心标志,杂乱的道路密密麻麻犹如甜瓜纹路;一下楼就是个菜市场,因为卖鱼卖虾卖海鲜,地面不下雨的时候也湿淋淋,充斥着宰杀动物的血腥味;几家廉价的音响店,天天播放“四大天王”磁带,香港老男人的嗓音如雷贯耳;还有鲜花店、礼品店、花圈店、熟食店……这一切矛盾又协调地并存着,完成了我循规蹈矩毫无冲突的十七年时光。 最近这一带常修路,今天挖明天填,后天又重新挖开。欲遮还休地树几张塑料布,破旧的红蓝颜色,还不如不树。旁边悬挂的阴暗小灯象瞌睡人的眼,努力睁也睁不开,不知道什么人可以看到。修路刨出的阴沟秽物就暴露在路表,混合着水泥沥青的味道,久而久之,让人鼻子也发了盲,反不觉得有何不妥。 在这破烂的道路拐角,总有些不知哪来的人,永远点一只小小的风炉,炖一些莫名其妙的汤罐,很晚了也不熄灭,还留一星小小的火焰,不知炖什么,也不知卖给谁,守炉子的人缩手缩脚、无精打采的模样让人觉得比乞丐还凄惨。 医院宿舍楼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占地还不小,四周围竖有高高的混凝土墙,仿佛要把自己同闹市的喧嚣多少隔离一下,虽说用处不是很大。进门处的花坛从没有人去认真修整,但自然的水土还是将它们滋润得枝繁叶茂,时间长了倒别有一番章法。一条水泥甬道沿花坛迂回转过,再次呈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栉比鳞次地平行坐落着五层高盒状楼房,样式雷同、规格统一,颜色旧、开窗小,远看起来简直有点象监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家家户户的阳台都用玻璃与钢条封得死死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唯一的区别是钢条的颜色略有不同,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后,那点区别也消失殆尽。院子中央有食堂有浴池有篮球场和礼堂,看起来当年好象还很繁盛过一段,然而随着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这些建筑物不仅被冷落下来,还显得多余和滑稽。 回到家已经很晚,爸妈都睡下了,我蜕下落汤鸡一样的外套,搭在浴间的晾绳上,又匆匆洗把脸,才蹑手蹑脚地回了房。姐姐并没有回来——姐姐工作后与我共同语言少了很多,这对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然我只是个普通工薪人家的普通次女,不见得会有多少人将爱心和耐心花在我身上,但我一样得度过青春期——而且显而易见,我度过得十分吃力,脾气变得烦躁不安且古怪乖僻,即使是对最亲近的人,也疏于表达与求助。 我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觉得雨太大天太凉床板太硬,又觉得是咖啡喝多了,刺激得所有神经都敏感灵活了起来,心里不由得一遍遍温习下午的一幕——那个男孩子的微笑出现在即将下课的黄昏里,映衬着窗口飘进的雨光,房间极亮而窗外极暗,两相反射的光线蒙蒙地贴在他身体四周,如同擅用光线的巴洛克风格画家所绘制的肖像——随着光影不同,他的微笑也幻化出无数内容,而无论哪个内容都令人迷乱并且眷恋——《诗经》中的《绸缪》是最烂熟于心的心曲: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做了一宿乱梦,起来的时候略有些感冒,妈妈嘱我喝过姜汤再去上学,晚些不碍的。但是我依然急急忙忙跳进半湿的校服里,三步并作两步向学校跑——我从来没觉得空气这么清新、阳光这么美好、早餐的气味这么香甜,连街头小贩抖开旧报纸的声音也分外清脆悦耳——这条路我走了十七年,这种感觉却是第一次有。 我来校本已够早,然比我更早的却是叶翩翩,这简直比“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更不可想象——然而她此时正坐在我的座位上,旁边她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昨天转来的桑子明,“湘裙你很不应该啊,昨天晚上怎么没告诉我来了新同学?”她的笑容一如往日般灿烂可爱,象崭新的芭比娃娃;她的声音故意压至很低,象甜腻得化不开的绞丝糖,隐藏着少女间特有的暧昧和隐语。 但是我突然变得很笨,对翩翩的种种娇俏暗示都熟视无睹,只是点点头,招呼道,“原来在家窝得太久,发现学校也是有可喜一面的。”边说边走到自己的课桌面前,开始整理书包和文具。 “湘裙你最坏,总是拿人家打趣——就是病了嘛,否则谁会高兴闷那么多天……”翩翩是学话剧的不二人选,一番话说得哀怨婉转荡气回肠。 我笑笑,这番话她绝不是对着我,旁边亦有最佳的观众人选。 “湘裙湘裙,后面这个男生好象休学了呢,你暂时让我好不好?我想坐在你这里啦!”翩翩的大眼睛拼命眨,傻子也看出里面的千般央求与万种风情;翩翩扯着我的衣襟不停摇晃,新织好的毛衣几乎要被她拉大一大号码;翩翩的小嘴撅成很美的弧形,象一个无辜又无助的孩子,让人根本不忍心拒绝。 而我不由去看桑子明的脸,即使是在明媚的晨光中,他依然美得如同遥远的梦幻,而那遥远一切如宇宙大碰撞时代来临,又被冻结在不可知的冰河世纪。四周白石灰墙刹那间溃散,并化作潮水,汹涌而来又悄然退去,教室里所有声音与物体都化作山抹微云,而他的美竟凌越并超越所有之上——即使是因为年少无知见识短浅,我无形中在数倍夸大他的美丽,那我也必须得说:这个男孩子是我有生以来所遇到美的极致——我力图在桑子明面前留下最好的印象——他漂亮到让人手足无措,即使事事关照他问候他,你尚觉得不够,纵容他如同纵容与自己幼年分别的胞弟,并认为这根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说容忍退让,与色相无关。 我默默坐到了他们身后的座位上——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分析自己的举动,这样做是为什么?是对翩翩的成全?是对桑子明的无助?还是自己生性的怯懦?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这确是一个令我耿耿于怀、如刺在喉的举动——如果我的悔意可以变成沙粒,这世上恐再没有沧海,也没有桑田,唯剩茫茫大漠,苍穹中悬一轮滴血的月亮。 可是如果让我再次选择,我怕还是会作同一答复,我已立在它的入口,四顾也别无他路。 九、他,是我先看到的 古语说:女为悦己者容!不知是否因了桑子明的缘故,翩翩的衣着越发绮丽到不可收拾,上课故意借口热,脱掉宽大无趣的运动衫,里面露出的衬衣简直如《聊斋》中巩仙的袖里乾坤,什么雪纺、网绸、乔其纱,还有金蒽与纱丽,叫得出叫不出名目,颜色新异、样式也奇怪,永远不肯好好的两相对称,绑扎缠绕裹,无所不用其奇,将垂坠仿制得如同印度女郎,偶尔再用一条亮箔珠绣的头巾代替棒球帽,年迈的任课老师看了惟有摇头而已。 我因幼年修习古筝,即使功课再紧也不曾荒废,父母也觉得可怡心养性,便也随我去。最近经常弹的是《山之高》: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我所思兮并不在远道,但却比蓬山还远了一万重,当他们的笑语击打着我耳膜的时候,我的心因为凌迟而血肉模糊起来——所以翩翩,无论我们以前曾怎样相爱,也还是徒劳。因为我们注定经不起这个考验,而这个考验的名称,叫作桑子明! 并且翩翩,他,是我先看到的! 翩翩为迎合桑子明的趣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要我借了一沓张爱铃的小说,并肉麻地背诵其间的词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为了配合这清纯哀婉的旗帜,连服装也一改往日的浮华之风,全身色系改用格陵兰岛冰山海雾的冷色彩:冰白、透青、纤绿,细节之处用蕾丝用镂花用流苏,用压褶压烫出的鱼鳍和贝壳纹,偶尔配合一下学校的海军蓝校裙,让人无可挑剔。 这本是小女儿的把戏,但桑子明未必如我看得这么通透,但看通透了又如何?在他眼里叶翩翩正是狡捷玲珑的小狐狸,正一点点偷取他的怜惜与惊叹——翩翩的这点小手段,对付子明这样的青葱少年是足够了!我黯然想着,心中的不安之情也在一日日堆积起来,像无形的丝线,紧紧束缚,挣脱不了,痛彻心肺,几近煎熬——翩翩,你的爱是阿修罗之爱,自私任性、枭杀偏执,而我,其实比你也好不到哪去!我终于懂得在寺院里所见的阿修罗塑像,我们注定和她夙缘极深——即使曾经如何一同在佛前发誓许愿,也还是不够,只因这个世上,很多东西,不能共享! 翩翩生就一张水晶般的面孔,黛眉蹙起似蕴涵着无限的心事,《诗经》里说: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翩翩纤长的十指、飘逸的眼神、小而柔软的唇,随时一扬睫,便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这不过是做戏罢了,翩翩如果去当演员一定是一等一的卖座,这样的好天赋,演给一个人,不知道觉不觉得可惜。然而只这样翩翩仍嫌不够,衣着上更加不惜工本地张扬卖弄:周末聚会她永远穿和年龄时代不相符的低胸紧身大篷裙,或者是小腰半长袖仿英国王室梨白色日礼服。可以不穿校服的日子,其他女孩子以为一袭白裙就浪漫到了尽头,惟独翩翩的长裙用飘逸的轻纱搭配多层次不规则的剪裁,牵牵绊绊好似再也醒不过来的梦,有种材料穿起来乍一看象曼妙的敦煌飞天,翩翩说叫作嫘萦——听着约略是哪个古代名妓或者皇室宠妃的名字。 我镇日心思恍惚,座位的角度使我避无可避地看到这一切,只好时不时停下笔,装假视觉疲惫向远处眺望——日月如绮,窗前的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影倒映在课本上,仿如是某人颀长的身影。神思游弋间,仿佛那书上一个一个的字都成了乌黑的瞳仁,夹在黄昏疏影里缭乱不定,一层静一层凉。等我自我水光滟滟中抬头,才惊觉自己的成绩是每况愈下,然却无可挽回,仿佛路走到一半突然忘记了所为何来,心里头浮现出的无能为力和悲哀是那么遥远,遥远到似乎发生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星球,跟现实的自己毫不相干。 翩翩娇嫩地背诵敦煌曲子给桑子明听,“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微微摇摇头,这不是敦煌曲,这是词牌令,是晚唐韦庄写的《思帝乡》。只因他是著名的花间派代表词人,用词一贯婉约清雅,一旦大胆起来,反而让人不可置信。但是我并没有去纠正她,就象她的穿着,突然反璞归真起来,谁又纠正的了?那明黄、魏紫、天青……鸢尾花一般的亮色,且一并衍生出湛蓝、绯红、嫣紫,柠檬黄和大溪地橙,用莫奈惯用的光线角度表现出来,遮掩在翩翩身上,雪雯水霁一样的撩人心思。 但是师长们的全副注意力并未被翩翩吸引殆尽,他们扼腕叹息且痛心疾首甚至威逼利诱希望我仍然是重点大学的希望之星,但我蓦地觉得疲惫,好象体内的哪根弦刹那断裂且无法再续——怎样形容才好?这好比是建筑、信仰以及体系一类的东西,一旦坍塌便无法修复——我第一次对那些争第一的日子感到质疑并索然无味,那些过去的、不停地被比来比去的年头——与别人比与自己比,一个接一个的大方向小目标,千难万难又毫无意义,实现了能怎样?不实现又如何?却如井底之蛙般捧着一个个有形无形的奖章窃喜不已——我受够了,这样活着何止象工蜂,简直比一只木偶还不如! 那时候开始流行王菲那华丽颓废又略带童音的叛逆唱腔,王菲模仿的是冰岛歌手比约克,国内所有想出名的女歌手都拼命模仿她——而模仿的最成功的便是台湾女歌手许茹云,她的成名作《突然想爱你》我几乎记得全部歌词:“突然想爱你 在这昏暗的夜里 看着你专注的背影 触动了我的心 突然想爱你 在这拥挤的人群里 哼着你心爱的歌曲 吞没你占领我的心 爱到极度疯狂 爱到心都溃乏 爱到让空气中有你没你都不一样 爱到极度疯狂 爱到(你)无法想像 爱到像狂风吹落的风筝 失去了方向 几乎忘了怎么去呼吸 在每次与你擦肩的瞬息 如今是你让我想起 那停摆已久的心灵……”不过是一首极普通的流行歌曲,伴奏用的也是简单的钢琴和贝司,但是被她用凄婉清丽的唱腔演绎起来却有说不出的美好,仿佛海市蜃楼一般,近在咫尺却又毫不相干。 这股颓废淫靡之风一直延续到服装界,时尚杂志里预告冬装的模特都纷纷做帝政遗风打扮:鲜艳绣花的披风斗篷搭配紧身裤和九分袜,长及膝上的靴子在当年特别受欢迎。各个品牌争相复古,又将这复古推至淫晦——东方式的淫晦:印度风情的麝香黄隐藏在紫绸掀开的香风里,藏青布的绣袄偏用桃红杉子做抹胸,翡翠织锦大领毛衣翻出一截石榴红,而日本设计师将这一切都合理化风格化,有一件天价的大氅,象牙色生丝面生滚出一圈银狐毛,大马士革红织锦的艳丽里子嵌满了紫金线浮雕花。而翩翩就不惜重金地买下来,这摩治哥式的长外衣,颜色尤其稀绝,可以和任何灯光溶成漠漠沙地,领口袖端设计成古希腊的宽敞样式,密密镶着两圈动物皮毛,说不清是水獭还是驼绒,然而一举手一投足,在摺起一角或翻起的袖筒中又能窥见细致的绣工。 我冷眼看着桑子明愈陷愈深的眼神,想起李白的《陌上桑》: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可是就算我等断了肠子,这浮萍一样的男子,怕是和我也没什么相干——我一向自诩聪明,难道连这一点也看不穿么? 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反倒更加难过;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依旧情难自抑;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却更加自暴自弃——我到底是怎么了,失常如此? 人生自古有情痴——谁说痴枉,与色相无关! 十、谁说人间情事,与色相无关 圣诞前后是最热闹的日子,同学们多少受了些西洋教化,仗着学校不明令禁止,都偷偷互相准备起节日礼物来。我本最不屑这等行径,觉得世俗无聊,但今年突然跻身其中——非是被那些离愁别绪感染了心性,乃是我查到了学生名录——桑子明的生日就在平安夜那天。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我借故提早离开了学校,跳上开往市中心的街车。虽然一早在校服外加了件黑外套,但还是被四周的人识破了学生身份,纷纷用诧异的神色打量我——不过也许是自己多心。然而在这样的辰光出来,于我还是第一次,所以纵是烂熟于胸的景色也觉得新鲜:听听四周的市井喧闹,看看人家的花花草草,闻闻熟食的喷香扑鼻,果然比关在沉闷的课室里轻松很多。 因为是起始站,车上没什么人,司机面前的阔大弦窗里,正映照着浑圆绚丽的夕阳,满眼的金光洒进来,充满着奇幻般的宁静。我前面的排座里坐了三个中年男子,正在激烈地讨论什么,而且越说声音越大,伴着手舞足蹈,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突地他们又静默下来,仿佛一致被窗外什么了不得的好景色所吸引,然而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不过是千篇一律的破败店铺和陈旧霓虹灯罢了。 好容易到了市中心,正是下班时分,街头巷口的菜馆已经飘出葱盐的香味,男男女女川流不息,电车象根缝衣针一样在狭窄的街道上蜿蜒前行,交通灯变幻着颜色,公用电话亭前站立着不耐烦的少女,小贩们支起自己的帆布摊,破败的店铺放送出廉价而略显过时的流行歌曲,时而夹杂着平板又聒噪的“晚报”“收废品”的叫卖声。 我象匹被世界抛弃的野马,一个人孤独地踟躇在这条商业街,并且挨家挨户浏览着他们的橱窗——突然,我的目光被一只小小的玻璃球刺痛了——那是一家幽暗而不起眼的礼品店,马上要结业的样子,看摊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老板,连灯泡都舍不得打开。 那个小玻璃球被搁置在墙角展架上,一个最易忽略的角落——仿佛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而刻意摆放。我掂起脚尖,小心翼翼取下来,仔细拂去上面的微尘,拿在脸颊前轻轻摇晃,透明玻璃罩里就立即下起了飘摇的白雪——我居住的这个城市甚少下雪,倒是温热的天气一直漫长无期——雪对我而说遥远又美丽,象藏在桃木书架上的一个童话,轻易触碰不得。 那样的满心眷恋,几乎舍不得讨价还价,立即付了钱。将它环在我的掌心,逃也似的跑出了店——冰冷的玻璃球,蕴涵着所有神秘的惊喜,随着身体的轻轻抖动,温柔的雪片就惆怅零落,美丽而陌生的情形,又奇妙又诡异。 晚上去翩翩家吃饭,在冉冉的薄雾和清寒的空气里,她家大房子亮起一片黄色的灯光,远远望去,暖眼更暖心。 仆佣们准备晚餐,翩翩开了瓶84年份的法国红酒助兴,“我爸爸说,八十年代是法国红酒最美好的十年,支支都值得久藏。”年少的我对“酒”字多少有些抗拒,连连摇头敬谢不敏,翩翩笑嘻嘻地捏捏我的下巴,“湘裙你真老土,这可是上好的苏维翁,大人吃法餐的时候都要点瓶红酒来配呢——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就带我去‘古堡’庆祝,那是真正的法国宫廷菜:雪白的细麻桌布上装点着全套银餐具和当日鲜花,还有提琴手在身边单单为你拉奏,真是有情调呢!”我拗不过她,接过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小口,那酒如最柔软的丝绒,在舌尖打了一个转后滚落下肚——翩翩打开小小的无线电,跳过沙沙的干扰声,隐约听到不知名的电台在放肖邦的小夜曲,真是诱惑啊,不由一口接一口,很快就半瓶酒下肚,整个人从心底暖起来,所有的孤单凄楚都退到世界尽头——原来醉着的时候,我们是这么幸福。 晚饭后我和翩翩牵着手在走廊里看星星,屋里暖气很足,水汽落在巨大的玻璃窗上,呵起薄薄的凝雾,翩翩总是闲不住,拿手指淘气地画来画去,我笑着摇头,正准备戏谑她,蓦然惊觉她画的竟然都是“桑子明”三个字——大大小小、行草隶篆,重叠反复、规整肆意,自翩翩指间流出,时而甜蜜时而滞涩,仿佛那是来自天国的什么密令,而叶翩翩,正是读取参透这密令的得道高僧。 虽是心下已有所准备,然事临亲眼,还是钝钝地痛了——那支会飘雪花的玻璃球被我团在掌心反复地摩擦,几乎焐出和身体相近的温度。我突然想起当时在袅袅的青烟里求取的签语,那不可知不可解的箴言,原是千年修炼的果吧,却偿还在今生这昙花一现的聚散里,到底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呢? 初识桑子明那一天,我正在看那则禅偈故事,“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可是我命里的佛主在哪里?为何我从不蒙他眷顾而前来点化?那么叶翩翩呢?如果她才是可以带走甘露的长风,难道我就注定是那只执迷不悟的蜘蛛?我这样巴巴在世间走一遭,真正的意义在哪里?况且我的命运尚不如蜘蛛幸运,因并没有什么芝草为我做好心的后备! 不知过了多久,翩翩所写的字迹逐个洇淹化开,流下一道道水痕,并终于露出玻璃本色。透过这水色的玻璃,可以看见遥远的猎户星座,它孤独而骄傲地伫立天空之端,对人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仆佣问我们是否要洗澡,翩翩请我先去,我心烦意乱且稀里糊涂,竟将玻璃球也一同带到了浴室,湮湮的水蒸汽很快模糊了视线,玻璃球上也同样蒙了一层,我用手指轻轻划过玻璃球,然而划掉了还有、划掉了还有,于是干脆将它举到花洒下面——在蓬蓬的水流下看冬雪飘飘,简直有种梦幻般的奇异感觉。水顺势流过我的头发和肌肤,发出柔软而干净的声音,这样时间久了,指尖的皮肤起了褶皱都没发觉。 翩翩“嘭嘭”地敲门,“湘裙你好了没有?快出来看我的圣诞新衣——是叔叔从日本带回来的,三宅一生的牌子呢!”我匆匆裹了浴袍,将玻璃球掖在腰间的绸带里,急急应门而出——翩翩层层叠叠披挂好,正在门外静候。那田园风格的衣裙果然非同凡响,浪漫的乡村小碎花装饰着繁琐的荷叶边,一眼看去,翩翩好似十七世纪的牧歌少女。 然而最夺目还是她腕上的一只镀金牌子,翩翩直伸到我鼻子底下,“湘裙你看!”——牌子的正面用精巧的绿宝石镶出一片叶子,反面只得一个字:“明”!“这是送给桑子明的圣诞礼物——情侣牌哦!”翩翩直言不讳且眉目含情。 那个会下雪的玻璃球在我腰间,凉凉硬硬地硌着,使我半晌作声不得。 好容易熬到圣诞前一天,我反复攥着那支小小的雪球,心里惴惴不安如揣了一千只兔子,连物理老师点名都没有听见——他要我画出黑板上直流电与交流电的分析图,我站起来端详很久,除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电线,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的全副心思都聚集在手心那支玻璃球上面,它时而如岩浆,灼烧得我不能呼吸,立时三刻就要随它熔掉;时而又如寒冰,是武侠小说里那种千载玄冰,将我冻结在寒武纪并万劫不复。 班里一阵哗然,学习委员居然做不出如此简单的题目,在这之前是绝不可想象的事情。老师关心地走上前,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血道子,泪水在眼眶里反复打了几个转,始终没有落下来。老师到底不忍心让我受难堪,放我坐下,自己开始讲解直流电与交流电的联系与区别。其实他们不明白,我的伤心,和被罚站、和当众难堪、和题目做不出,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支玻璃球几乎被我攥出水,就是没有机会送至他的手里。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烦躁和忧虑,私底下一遍又一遍演练着台词,象美国总统背诵就职演讲那样尽心尽力,不知练习了几万遍,念着念着突然忘了词,耳边尽是不久以前和翩翩的争论,“漂亮的男孩子始终是和我们的世界绝无交集的,如晨露如珍珠,特别经不得岁月——以我们这个阶段,根本近不得碰不得。” 我这么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依然没有抵抗住诱惑,那惶恐孤独的感觉象被抛弃在宇宙黑洞般的深井中,偶尔就有风灌进来,也是冷的天深的雪,吹成一种调子,夹杂着去不复返的声音。翩翩,他是我的,我的爱意恍如隔世且深入骨髓,与你世俗肤浅的虚荣心决不相同——而且,他是我先看见的! 好容易盼到下课,他的课桌周围都是找借口接近的女孩子;好容易等到上课,古板的老师让人不敢有一点动作。翩翩转过身来真诚地问:“湘裙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我摇了摇头,用沉默拒绝了她的所有好意。 就这样拼命熬到放学,我体力再好,此时也如伤寒病人般虚脱。然而启明星突然亮起来,要是再不和他说话,这支雪球怕不会有送出去的机会了——于是我鼓起勇气,在单车棚旁的电线秆下里叫住他,“桑同学,可以打扰一下么?” 他有点惊讶地点点头,让同路的男孩子们先走,站到了我面前——他的目光就如天边的启明星,他的身影高大俊拔,他的笑容温文尔雅。《诗经》上说:天只母只,何谅人只!天哪,他真是我心仪的人啊,我盼望这样的机会盼望了多少次,如今真正发生的时候,我反而难过起来,“桑同学,我——” 放学的人潮熙熙攘攘,他不妨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书包从肩膀上滑落,我和他同时弯腰去捡,但是我突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镀金牌子,从他光裸的脖颈间跳脱出来,如一道电光,生生刺痛了我的目光(翩翩说:“这是情侣牌哦!”)。 轰雷瞬间从我头上砸下来,天地开始倏然变色,周遭一片寂静,我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内心破碎的声音。在这浪漫的平安夜,充满了星子与青春的温柔,可是一切于我没有任何意义,忽然感觉自己丧失了方向和语言。那种完全绝望的感觉好象被几万柄匕首同时分尸,我还未及觉得痛,就已经死掉——那次和翩翩在山寺里抽的签:“无物结同心!”我开始明白了,不管我们前世有怎样的牵连与羁绊,轮回到这一生,却也只能缘尽于此了——佛家三界有无色界、色界与欲界,为宇宙一切有情所居。物欲众生统在欲界:上达六欲天,中至四大洲,下至八地狱。欲界何所在?声色味触闻!欲天何所指?受欲、交、抱、握、笑、视!生老病死苦痛轮回,皆来自欲!欲天第一重是四天王天,谓之受欲,与俗人无异;第二重是忉利天,较之四天王天淫欲已减,但男女仍要相交;第三重是夜摩天,以莲花开为昼,莲花合为冥,昼夜皆明,男女依恋只需相拥;第四重是兜率天,抱也不用去抱,偶尔一握而已;第五重是化乐天,相对一笑便胜似千般温存;他化自在天居欲界六天之顶,及至那时,只需互视——然而即使只“视”便也是犯了淫心,要炼到淫心全除方可升入色界天! “学习委员,你找我有什么事?”桑子明略有些不安,伸腕看了看表,打破这长久的沉默。 我勉强微笑了一下,“没什么,只是语文老师让我逐个通知男生,虽然周末有足球比赛,也不能作为不交作业的理由!” “知道了!”他毫无心机的面容好象纯洁的百合花(山谷里的百合开得丰茂,在那里我们遇到圣婴耶稣)。 我紧贴着水泥秆站着,维持那个勉强的微笑,一动不动,直待他身影完全消失时才慢慢缓解过来,我看到余辉就这样华丽地弥漫了整个天空,像一场醒不来的宿醉。我觉得累,身子亦完全失去了平衡,紧贴着柱子,一点一点地滑倒,坐倒在了地上——他曾经将我遗弃在遇见他之前的时间洪流里,现如今,他又第二次地遗弃了我! 我逐渐驯服于现在的生活,全区的摸底测验里,我又当仁不让地拿了第一——所有人都如释重负那般高兴:老师以为我悟了,家长以为我悟了,同学以为我悟了,三界众生都以为我悟了——是啊,悟了,但这“悟”又谈何容易!我当初对他的存在是那么的想当然,觉得他一定是为我而出现而出生而历劫的——但即使他是为我而来到这个世界又如何?他依然是我指间的流沙,最终会与时间一同流走——生命给予我们的题解,到最后,往往不是想要的答案。 年幼的我如何想象那份玄妙与朦胧?只得将自己淹没在无尽的背书和演算里,不再挣扎与自怜。只是偶尔思及未来的日子,心里浮出的竟是一种无所谓的自弃和悲哀。 于是我冷落了叶翩翩——甚至是故意的敬而远之,我没有资格成为温莎公爵一流的人物,我现在所有的,都还不是我自己的!于是我向老师请求上调两排座位,并解释前段时间学习下落是因为近视的原因。 这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唯一寥落的只有我,从此以后,纵是良景美景也不过虚设。爱情走了,正如它来的时候一样毫无缘由,无论我怎样不甘、不懂或者不愿,也只有默默接受的份儿。 但是我不能忘记那个落雨的黄昏,雨水砸落在窗棂上,桑子明出现在我面前,四周的布景寂静迷离。 做功课做到肩背酸痛的时候,我会抬头看看遥远的星辰,并任由记忆的残片在心底闪过,我喜爱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和他的气息,但怕是再没有机会和他那样接近了,时间的界限已如此清晰,一切恍如昨天,然而悄悄逝去不留痕迹——这些段落穿插在我少不更事的生命中,愈显得恍惚凄楚。 不,我未曾恨他,他是这样一个美貌的男孩子,美到让人恨意全无,甚至从无生端——谁说人间情事,与色相无关? 十一、我这样苦痛自己成全她,但是她并不珍惜 所有十方世界中 三世一切人师子 我以清净身语意 一切遍礼尽无余 普贤行愿威神力 普现一切如来前 一身复现刹尘身 一一遍礼刹尘佛 於一尘中尘数佛 各处菩萨众会中 无尽法界尘亦然 深信诸佛皆充满 各以一切音声海 普出无尽妙言词 尽於未来一切劫 赞佛甚深功德海 以诸最胜妙华蔓 伎乐涂香及伞盖 如是最胜庄严具 我以供养诸如来 最胜衣服最胜香 末香烧香与灯烛 一一皆如妙高聚 我悉供养诸如来 我以广大胜解心 深信一切三世佛 悉以普贤行愿力 普遍供养诸如来 我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大方广佛经严华经》 七月底薄皮小核龙眼果下来的时候,我拿到了厦门大学医药化学系的录取通知书。班主任痛心疾首地说我的分数完全够得上北京医科大学,填志愿的时候低估了自己,家人亲友也为此纷纷扼腕叹息。倒不是故作姿态,我听后很不在意:我不喜欢离家太远的地方,而且听说北京地方大日头大风沙大,我不认为自己有办法适应那里。 一切都安顿下来才发现:很久没看见叶翩翩了——她在我生活中消失,事先没有一点征兆,等自己发现时才吃了一吓。是,起先是我刻意忽略她,继而也忽略着桑子明,忽略着任何和他们有关的事情——就当一切从不曾发生:他不曾来过,雨不曾下过,而我,也不曾动心过。 高考之路并不容易前行,数个成绩尚可的同学蓦地病倒,又有人关键时刻突然休学,有些条件的家长拼命打听体制外的就学办法,并且有虚虚实实的谣言传来:谁谁谁神秘失踪、又是谁谁谁不堪重负考前自杀……一时间乌烟瘴气,顾影自怜尚且不能,哪有心情关心他人? 后来辗转听闻她去了新西兰——为什么旁人都比我清楚叶翩翩呢?而她为什么选择新西兰那种乡下地方?依翩翩的脾性,应该去法国或者瑞士——她最喜欢童话中的芭蕾舞鞋,那是灰姑娘初遇王子时的憧憬;夏日的阳光里面,她清亮的眸子如碎钻般细碎闪亮,在寂静的课室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递一团温暖柔软的红豆糯米柏饼在我手中,我一喉咙里都是她纯真的情谊——我们曾那样相知相爱,如一枝藤蔓上并蒂生出的两朵蔷薇,艳华独立又彼此相依,但,我们最终抛弃了对方,只为生命中那个突如其来的考验。然而大学生活也不过如此,努力得来的结果却平常得紧,仿佛夏日花叶下一场浅浅的午梦,乍醒后便记不得所为何来。阴天的时候独自逃学去看海,寂静的灰色清澈冷冽。我站在海风里,看乌云聚拢、看海鸥低飞——不知道海的另一端是什么,在那里是否可以看见陆地与幸福?这样过了许久,天空飘起零零星星的雨丝,雨水落入灰色的海水,静谧没有声响。我从袋里掏出那枚珍藏已久的玻璃球,轻轻一晃,看罩内漫天飞舞的雪花,但我触不到它,就象触不到年少的梦想。 耳边突然响起翩翩清呖的声音:“湘裙,你的最终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君子,一个真正的君子,就是《论语》里那个“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的君子。正是因为知道人生的不完满与无常,所以立意要保持自身的言行,用以克制私欲,做到心如明月——而我的心,因这严苛的约束而得到片刻的安宁,暂时逃离阿修罗的阴影。 我与叶翩翩绝不相同,她是占山为王的红孩儿,我是忠心不二的小白龙,终于在命运的岔路口,我们分道扬镳。我力要取回真经,修成正法;而翩翩已享便人间喜乐,何苦再去策鞭远征? 大二的时候收到翩翩的两封信,大约和我一样,忙着应付新鲜的环境和紧张的功课,心境不能从容平静,所以笔迹也格外潦草,满篇充斥着特权分子的优越与空洞,“每周的最大乐趣是去精品店血拼,短短一个小学期,光lv的手袋就有14只——湘裙,我从不会在意打折的日期,当地人都以为我是来自神秘东方的郡主或者大公!”翩翩在一封的结尾这样写——傻子都看出来,她在籍此向我示威,用她的阶层和财势来压迫我,因为我曾自私轻易地回避了和她的青梅竹马。但是翩翩,圣彼得也曾三次不认主,何况我们这些凡人?谁也不可以担负谁的命运,而我们又不是上帝——我并没有急着回复翩翩的信笺,搁久了便懒得动笔,亦不知从何说起,遂就此作罢,最后逐渐没了音信。 好在大三快结束的时候翩翩竟然回来了——她瘦了不少,皮肤晒作蜜合色,象一罐尚未启封的蜂蜜橄榄油,让人总是担心那汁液会随时流出来,无端溅人一身。她的面孔仿佛一只熟透的桃子,脱尽婴儿肥后的面孔尽现青春的姿色,嘴唇与双颊十分丰润,更衬得牙齿如珍珠样洁白。古人讲“修身养性”,果是有些道理,翩翩优渥家境的十几年栽培终于在此时显出了功力,她谈吐随和然而气质桀骜,眉宇间颇有几分“闲花落地听无声”的大家风范。 “留学的最大好处是什么?”陌生的翩翩让我感到压力,不得不找话来打破尴尬的气氛。 “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没有被斥之为‘恶习’,天大的错误都可以推给寂寞!”翩翩笑得恭顺柔和,并不复少年时的偏激,“你呢,生活可好?” “几十年如一日,你大约可以预见三十年后我还是这副样子——离家近,生活没有质的改变,而且,我喜欢读书……”我好脾气地解释,尽量做到不卑不亢。 “湘裙!”翩翩上前一步,亲昵地轻捶我的肩膀,“你真是缺心少肺。” 少年的回忆立即潮水般涌出,当中三年象是从没经过,我握住翩翩的手,前嫌尽释——她还是那个当年等我功课簿子、眼神落寞的单纯女孩,“翩翩,你在那边可好?” “我想我不是可以有资格抱怨留学生活辛苦的人,”长大后的翩翩字斟句酌,很是顾及周遭的人情世故,“但要硬说有趣,也未免牵强附会,”天近日暮,为她轻俏的短发镀了层金色的弧光,“我没有用心去拿学位——看,我一向不是读书的料,随便念个diploma作数——倒是认认真真谈了几场恋爱……”翩翩的小动作多而可爱:时不时甩甩头发、点点下巴、摆弄两下衣角……随着她的身体举止,一缕缕淡雅的花香流溢芬芳,辨不清是铃兰还是茉莉,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一瓶昂贵的香水,积攒了无数花的魂魄:玫瑰、丁香、蒲桃、薄荷、月桂、郁金香、栀子、康乃馨、指甲花、黄水仙、熏衣草、柠檬、百合、豆蔻、橙花、青苔、迷迭香、番红花、天竺葵、紫罗兰、香茅、枫香、香草……细细采了,小心剪碎,慢慢压榨,着意蒸馏,那花的种种好处、一缕寞思,便与它的主人婉转相随,恋恋相依。 “噢?”我扬起一道眉毛,“中国人还是本地人?家境学识如何?” “你真俗伧!”翩翩不以为然,“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世俗法则:不去为阿多尼斯的美貌心折,先关心起这些有的没的身外之物——你简直是贾宝玉口中典型的‘国碌蠢贼’……”天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将翩翩俏丽的脸染作绯红。 我不禁失笑,“我刚说了一句,就被排揎了一大堆——看来你还是积习难改,依旧喜欢水仙花一样的美少年!——‘可否让我来把你比拟作夏日?你可是更加温柔,更加可爱’……” “谁?谁的诗?”翩翩侧耳聆听,“真好听,再多念两句!” “‘每一样美啊,总会离开美而凋落,被时机或者自然的代谢所摧残’……”我笑起来,“莎士比亚——翩翩,你在国外,听他的东西应该更得天独厚。” “真美的诗句,”翩翩叹息,“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莎士比亚——‘可否让我来把你比拟作夏日’,多么贴切的句子,用来吟颂美少年!”又转头乜斜了我一眼,“你这样的人也有浪漫的时刻!——莫非你在恋爱?” 我举双手投降,“我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这学期刚换了导师,一天中大半时间都泡在实验室,盯显微镜盯得生对眼,还有心思恋爱?——纵然我想恋爱,也得有合适的对象——我读莎士比亚是因为今年选修英国文学……”边笑边举起茶杯浅啜了一口,天还没真正暗下去,新月就爬了上来,远处的湖水反映着冷冷亮亮的艳光,虫声如繁雨急落,擂鼓传花般渗入周围的空气。 “但是青春就这样过去了,”翩翩惋惜地看着我,“‘可叹这,青灯古佛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这是《红楼梦》的句子,的确,不过数十年,人生很快就过去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放下茶杯想争辩,突然间意兴阑珊,“可是翩翩,谁能够象你呢?我必须控制情绪、统筹时间,以便给将来做储蓄——相信我,为了前途牺牲一点点嗜好并不是太惨痛的损失!” “生命中的乐趣也这样一点点地被牺牲蚕食掉了,”翩翩温柔地注视着我,纤长的食指轻轻划过茶杯,“湘裙,你真是一板一眼,纹丝儿也不肯错的人。” 我顶受不了翩翩这种痛惜的语气,宁愿她暗喻或是反讽,忙微笑着调转话题,“除却恋爱,阁下还有什么宏愿?” “我会有什么志向?只不过希望此生日日是舞会,我便是脱茧而出的蝴蝶,流连花间不思返。”翩翩自嘲地说。 我莞尔,“对你,这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你一早便已是翩翩起舞的蝴蝶,何需脱茧?”翩翩回来后并没有急着工作,她镇日盘桓在靠海边的小别墅里,并请了三个私人教师轮番教她哈梭、伦巴和古典芭蕾,问时还振振有辞,“我读书的城市靠近大海,每日要听见海水的涨落才睡得着觉。”翩翩至难做到的事对我却是易如反掌:我曾试过在去实验室的公车上睡着的经历——她做她的蝴蝶,我必须尽好一只工蜂的义务。 “湘裙,我愿意相信你的话!”翩翩兴奋起来,大眼睛里有幼年的清纯,“为着这句话,我要爱你一辈子!”翩翩有一只山毛榉树的铁艺玻璃柜,里面展示着各色各样的舞鞋,有一双粉红色的绸缎芭蕾价值四千英镑,由她父亲在苏富比竞拍得来,据说是巴甫洛娃在演出《天鹅湖》一剧中所穿。“我至喜欢盛大的舞会,象六十年代的法国或者意大利的黑白电影,女人都肤如凝脂、云鬓高耸,各个都矜持得要马上去歌剧院的样子,男人都是风衣礼帽,动不动要与人决斗,但即使决斗姿势也分外好看——就象跳舞,或者那本身就是舞蹈:华尔兹、探戈、狐步、快步,配上香槟、鱼子酱、原味奶酪和芝士蛋糕,还有盛大的乐队和华丽的银制餐具……分辨不出来是王子公主的订婚宴还是将军凯旋后的庆功会?”翩翩托腮陷入自己构想的图画里中,继而转头向我微笑,“湘裙,若你能够选择,希望在舞会中饰演哪个角色?——白雪公主、灰姑娘还是小人鱼?” 我凝视着翩翩那些美丽的舞鞋很久,对我来说他们就象丛林仙子的魔棒,只要一经穿上,就能立即幻化作七彩翩翩的优美蝴蝶。然而我从未参加过舞会,也无从设想——如果非要选择,我宁愿做等待王子搭救的长发姑娘,缘分未到来前先安静躲在城堡里。 却只听得翩翩喟叹一声,“湘裙,你生得这样美,本身就已经是童话了。” 我懒于去探究翩翩话里的意思,却想到一个纠缠我已久的问题,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翩翩,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有一个同学,叫作桑子明……” “桑子明?”翩翩怔了怔,大眼睛里略见迷茫,“再多一点提示好么?” “他——”我张了张嘴,又摇头道,“算了!” 星空下有夜航的飞机,夜生植物弥漫着绚烂的味道,窗玻璃上,有只小小的壁虎,身手敏捷地爬过去,无声无息。 想起桑子明,我突然鼻子一酸:对于叶翩翩,他不过是姿色较为出众的小男生罢了;但对于我,却是全部希望的寄予。 我这样苦痛着自己而成全她,但是她并不珍惜,我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我怔怔想着这两句箴语,不由呆了过去! 十二、初见蓝剑 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 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 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舍利子 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减 不垢不净 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 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 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 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 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减道 无智亦无得 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埵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心无罣礙 无罣礙故 无有恐怖 远离颠倒梦想 究竟捏磐 三世诸佛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 得阿耨多罗 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 是大明咒 是无上咒 是无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 真实不虚 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 羯谛羯谛 波罗羯谛 波罗僧羯谛 菩提娑婆可 般若心经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纵然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场舞会,我还是来晚了,第一轮菜肴已经撤下,白制服的工人正将半空的buffet和长餐台抬到后面去。格子桌布被收起来,换上了玻璃或者竹艺的小圆台,随意放上香浓咖啡和精致的小点心,供客人们随意取用——腾出阔大的空间用做舞会场地。 穿红旗袍的主唱女郎退了下去,重新换过紫纱裙走出来,她身型偏瘦,眉眼依稀在哪里见过——好象不久前还大热过,不是登报声明退出歌坛去加拿大读书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沦落到承接婚礼宴会的地步。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他——我注意他是因为他非常象桑子明,尤其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我当时的惊骇,不亚于被人当胸一剑,且深深没入心扉,连悲伤和质疑的时间都来不及有。 我爱上他,比一朵花开的时间还要短,短到自己都未曾察觉。 可是当时我只觉得时空交错,自己还是当初那个敏感忧郁的少女,只能远远膜拜自己的偶像;或者谁在同我开玩笑,故意安排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方式,让我一次又一次促不及防! 然定下心性,发现他又不同于桑子明:他更深沉、更稳重、更从容也更冷峻——不,他不是他。我一遍遍告诫自己,并不停诵持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号,方才略略心安。然而暗自抚胸,那里仿佛还有一个伤口,在偷偷地渗血…… 慈的梵文是maitri,悲的梵文是katuma。何为救苦?救便救心苦。何为救难?难则是情难。所以菩萨的涵义便是同体大悲、涵容消化! 然而这些精深的禅义,年轻的我如何能理解,这冥冥的遥远的智慧,充盈在我心中都是无能为力的悲哀。他正和一位穿杏色短裙的年轻女孩子跳舞。那女孩子极之年轻,所以即使相貌略为平庸,看起来也非常可爱。 他的舞步十分标准,但是太标准了,让人觉得于他而言,跳舞也象是一种科学——那样的全神贯注且纹丝不错。我正为这个特质感到好笑,谁料只一瞬,便因为同样的理由被他所吸引。当时我并没有联想到他和翩翩的交集——翩翩的男友们我不是没有见过,大抵和她出身相当,所以不是目空一切就是荒唐颓废,但是翩翩的好脾气在这里发挥到极致,温和容忍一如《彼得潘》里的小妈妈温丝,“谁会挑剔初冬的第一场雪呢?”翩翩沉静地笑,“他们是那样的美少年!”当然他们如初雪般美丽,却也如初雪般不长久。我最开始也曾认真地去记那些张三李四的姓名,但更替得频率实在太快,我甚至怀疑连翩翩自己都没有能力分清他们黑白曲直——留在她脑海里的,不过是一张张昙花般绚丽短暂的美丽面庞。 但是他全然不同,他一丝不苟的态度好象来自另一个国度,甚至星球。 不久就有其他女孩代替了杏色短裙女孩的位置,他从容赴约不偏不倚,象完成工作那样事无巨细且周到熨帖,我不禁失笑——我突然很开心这次的赴会——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的舞会,直觉告诉我这是个好开头。 许是跳累了,他借着舞曲暂停就近坐在一张镂花藤椅上,趁势将袖口挽到了肘后,并取下箍在手腕上的帝舵表,这才取过一杯矿泉水慢慢地喝——不过是一系列微小的动作,但由于他的姿势格外标准正规,看起来格外有一股魅力。 多年以后再想起他这些举动,正在美国大片《越狱》热播的时候。男主角mike socfield让我第一时间想到他:这个高智商的罪犯,除去相貌英俊,思维缜密,还能将人性的一切情结与漏洞如科学实验般地剖析得清简快利。而实施的时候更如校好发条的指针,干净漂亮,从不拖泥带水。 这个男人就站在我对面:他有天使般的面容,让人温暖安适,不经意间却透漏出因过度自律而带来的危险气息;他有钻石般的眼睛,在光影中闪烁旋转,却在某个时刻,目光突然顿挫。如果再留意一些,会觉得他的瞳孔深处藏着一些东西:一只是修罗,一只却是芬芳温暖的小男孩儿,交错时令人窒息,而侧脸的瞬间,却似蝴蝶停留般的柔软。 “喂,蓝剑!大家找了你半天,你却藏在这里躲闲!——男主人当得不够格啊!”一个条纹吊带长裙、打着黑人散辫的女孩夸张地大叫,一把挽起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就走——他原来叫蓝剑,好奇特的名字。 “喂,手表!”我低低唤了一声。当然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我不禁为自己的举动尴尬一笑。 正在这时,蓝剑又转回身来,若有所思地四下打量。看情形是在寻找什么,但即使是寻找,脸上也不见焦急或者惶然之色。 “是落了手表么?”我迎上去。 “你怎么知道?”他语气里略含讶然。 我朝着他刚才的座位轻轻丢了个眼色。 他顺势望过去,既而抚额笑起来,“多谢你——是我冒失了!” 我回他一个微笑,没有答言。 但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一直没有看见你,是才到吗?”一开口就象老朋友,“认识一下,我叫——” “你叫蓝剑!”我给他接上去,“我已从众人的传诵中得知了——果真是蔚蓝的蓝,宝剑的剑么?” “果真是!”他眼里含着笑。 我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得说,“我并不认识真正有人姓‘蓝’的,那似乎是一种颜色——” 他微微颔首,正要答言,只见刚才那个穿杏色短裙的女孩子匆匆赶来,“蓝剑蓝剑,大家都等你呢?”果然受欢迎程度很高。 “我——”蓝剑应声站起来。 我点点下颚,给他一个“了解”的表情。 他感激地望向我,转身之际却出人意表地走至我身前,“她是我妹妹。” 我“扑哧”一声笑将出来,蓝剑一怔,既而了解地微笑,“她真是我妹妹,”说着便招呼那个女孩子,“蓝星,过来一下!” “哎——”那女孩子娇声应着,“什么事情?等一下好不好?我正拿着东西呢!”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急忙讪讪阻止道,“不要劳动别人——其实,她是不是你妹妹,和我并不相干。” “和你不相干么?”蓝剑温和的眼眸里精光一闪,那里面的内容让人无法破译,“我只怕你误会我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那只跳来跳去的兔子。” 我笑出了声,因为他事事规整、进退有致,突然开起玩笑,有意想不到幽默——他站在树下,雨落如花,花烁如星,仿佛正是好梦停憩的驿站。 “湘裙,你才到!”翩翩拎着塔夫绸裙子,从花园里嬉笑着跑过来,我可以看见她足上一对小羊皮的芭蕾舞鞋。 “到了一会儿,没找到你!”我向她略欠欠身。 翩翩今天格外漂亮,发型完全仿照《茜茜公主》里的罗蜜·施耐特,颈上戴一串钻石扣的珍珠项链,颗颗都有荔枝核那么大。 “为什么不吃东西?为什么来晚了?为什么还穿得这么素?”翩翩在我身旁坐下来,十万个为什么。 我轻轻一笑,正待答言,她却仿佛想好了答案,毫无心机地笑,“湘裙一百年也改不了自己的脾性——不过,你人生得美,穿什么都美。” 我脸一红,正欲答言,翩翩却突然若有所思,凝望我片刻,才说,“我刚才看见蓝剑在这边?” 我觉得这个时候最好是什么也不说,做得体的好奇状,“蓝剑?” “是啊,我现任男友——”难得翩翩这样说的时候有一丝丝的扭捏。 虽然亲耳被翩翩证实,还是无法相信他们俩的关系——他同她?她怎么会同他? “真好!”我滴水不露地掩饰着自己的表情,“是哪位世家公子?” “他家境中等,”翩翩突然被得罪,“湘裙,你一天到晚只在意这些!” 由此可知翩翩看待他与别个不同,我低下头,含笑从蛋糕上拈了一枚装饰用的樱桃——樱桃:又名含桃、莺桃。是莺鸟喜爱的小巧美丽的果子。果熟后深红色者称朱樱;紫色皮中有细黄点者称紫樱,味最甜美;红黄光亮者称蜡樱;小而红的,称为樱珠。樱桃是漂亮和令人漂亮的果子,味甘,性热,益脾气,美容颜,治面黑粉刺,令人色美。但多食则发热,激人暗风,伤筋骨,败血气,且暗藏令牙齿酸颓的因素——谁说暗意杀机,与色相无关? 十三、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自那次舞会后我有一段时间没和翩翩见面,大四加进了实习,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巴不得晚上干脆睡在图书馆,周末连家也顾不上回。在这千忙万忙中,一丝心念不及收敛,陡地一转忆及那日的情景,一颗心竟绵软如绸。 眼前池塘滟滟,流转反映着青草野花的华光,才叫我想起正身处在学校花园,渐渐定下心来。只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面燥耳热,手中的参考资料也随之落地。正要俯身去拾,已有人捡起并交到我手中,“同学,你的书!”我如被人撞破心事,惊惶道谢,顾不得看对方样貌,匆匆离去。 周四接到叶翩翩的电话,“湘裙,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大家都以为你失了踪!” “真失踪倒好了,”我拍一拍疲惫的面颊,“天天都在查资料、做实验、写报告——连上吊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你知道我昨天遇见了谁?”翩翩的声音颇为兴奋,她其实并没有听进我的话。 我对这种三八新闻实在哭笑不得,“张曼玉?还是周润发?” “去你的!”翩翩在电话那端娇嗔地骂,“我遇到孟龙潭了。” “孟——”我的脑海里如同开启了“google”或者“yahoo”的网页,迅速搜索相关词条,但半晌竟也想不出这是何方神圣,只得硬着头皮追问,“孟什么?” “啊?你竟然不记得了?他是我们的学长啊!当年最出名的校草呀!长得最象日本漫画书里的小男生!破格保送进美院的那个……”翩翩用了一连串的惊叹号才勾起了我些微点滴的回忆。 “所以——?”我并没有提起兴趣来应和她。 “你还真是缺心少肺啊,”翩翩不满地抱怨,“跟段木头似的,不解风情!” “拜托小姐,我哪有你这么悠闲?还记得前三年后五代的绯闻韵事。我现在忙得脚不沾地:教室、工厂、实验室支得我团团转,有时候嘴里都塞不进饭粒……”排在后面等电话的学生不耐烦地咳嗽了几声,我连忙长话短说,“翩翩,有什么事你加紧说,我后面还有人排队等着用电话呢!” “讨厌!”翩翩最无法面对的就是这种毫无情调、琐屑局促的现状,遂用懒洋洋的语调结尾,“他呀,完全走了样,年少时的灵秀气消失殆尽——时间真可怕!”顿一顿她又说,“星期天过来吧,有个朋友订婚,借我这里举办舞会!” 翩翩那里举办着永恒的舞会,即使没有生日或者订婚,也会有其他别的名目——是在为“酒底笙歌”现身说法。 放下电话的时候惊觉天色已变作紫红,象一张巨网,繁华练丽地撒下来——那种光亮,瑰丽而不可告人。四周潜伏着未成型的黑暗,七里香的香气一下子浓烈起来,不想白日里平凡普通的灌木,到晚上竟爆出那样大蓬的热情。 我记不得孟龙潭,就象她记不清桑子明,我们每个人的宿命,这样相近又毫不相干。 认真到了舞会那天,我却又迟疑了——这样紧迫的学业,去参加一个无关痛痒的舞会,实在是浪费。且从实验室出来特别的累,于是找到借口蒙头大睡,然而心里无端地烦闷,翻来覆去掉转方向,只助了一身的汗。我突然坐起来,一把掷开将要生苔的被褥,拉开抽屉,生生吞进一颗安定,这才无端睡去,睡来睡去也不踏实,恍惚中惊见桑子明那纯净的微笑,想伸手触及,他突然弃我而去,急切间我忘了矜持,忙去牵他的衣角,待他转过身来我大吃一惊:这不是蓝剑又是哪个? 我整个人如同被梦魇笼罩,出不得声喘不得气,好容易从枕上跃起,以为已经月挂西山,但看看辰光,竟然连午后也没过——真是天意难违——不,也许不是天意:我的意识圈不住我的心,我的逻辑管不住我的脚,也许下意识,我想遇到什么人? 匆匆洗了把脸,我扬起头,看见镜中的自己:脸颊不知被这春色、亦或反常的劳累,渲染成一朵娇艳的海棠;眼睛美丽而饥渴,怀着不被人知也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样子象极了一个人,我凝神细思,是谁呢?莫非是多年前,那个荒芜的寺院里,一尊名叫“阿修罗”的塑像——然而思绪一经滑过此,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我又去晚了——我是那种例牌迟到30分钟的人,这样的脾性大约只好一辈子关在实验室。但这是一个短暂的舞会,我到的时候已经曲终人散,只剩下一堆狼籍的杯盘和不再鲜艳的玫瑰。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湘裙,我几乎以为你不来了!”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伴着这声音,只觉得额上一凉一热——是谁的呼吸,淡淡的拂过,像偶尔落下的芙蓉花絮,“为什么你总是出现在曲终人散的时候……”他走到我身前,迎面是一双乌黑的瞳仁,温润如墨玉,含着轻轻浅浅的笑。 我没有转开头,因为只在那一瞬间,我在那双瞳仁里发现了自己的脸孔。我第一次在别人眼中看见自己,故尔移不开视线。然他突然破颜微笑,那温暖足可以催醒一园的牡丹,这才想到我们的距离已近无可近,心中一慌,理由更是可笑的搪塞,“我又不是舞会的主角,何须在意出场和退场的时刻?” 他突然俯身,凑近我的耳根,低低说,“可我觉得,那种感觉更象‘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混和着青草与池塘的第一阵微风,那属于一切女孩憧憬的气息。他的鼻息吹在我耳侧温润酥痒,他的每一个字,都敲在我心上,而他离我,不过一衣之隔。 “湘裙湘裙,你又迟到了!”翩翩一脸细碎的汗珠,不知从哪里奔来,她的足下是一双鹅黄色的软缎芭蕾舞鞋,被潮湿的泥土污却了颜色,“你拖沓的个性真是一百年也变不了。” 我只得微笑敷衍,一转眼已不见了蓝剑的身影,我几乎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仲夏的午后,僻静优雅的园内,最容易被心魔所魇。 “湘裙,你清瘦不少,”翩翩熟络地捏捏我的脸颊,“一双眼睛都落抠了。”小径上的凤尾竹种得稠密,青色的石子路又才被喷泉的水珠溅湿,看上去十分阴凉,让我没听清她最后一句,“不过,好象更美了。” “忙,没有办法。”我有些心虚地挣脱翩翩的手,取过一杯橘子汁掩饰不安。 “慢慢就快同化成学习机器了。”翩翩不以为然,旋了个圈,那银色丝织舞裙便如招摇的蝴蝶般洒了开来。 我对着阳光晃看只剩了个杯底的果汁,努力想回复她的话语,无奈集中不起精神来,只好求饶地笑笑——四周亭亭的凤凰木挺拔壁立,雍懒的花香缭绕着果香,班驳留痕在过往的客人身上。 “真是越扶越醉,”翩翩点点我的额头,“湘裙的脸上永远是渺茫的微笑,灵魂早已出窍至十万八千里——对了,”她想起什么似的拍拍掌,无心继续指点我,“你还没正式见过蓝剑吧,我来给你们引荐。” 听到这句话,我才猛地一震——原来蓝剑的存在并不是幻觉,原来他确实到过我的身旁。 “蓝剑蓝剑,”翩翩一手拖住我,一手拉住一个埃及艳后发式的女子,“看见蓝剑了吗?” “刚才还在这儿呢,”那女子也犹疑起来,“一晃眼就不见了,不然我帮你找找。” 我觉得三个女子携起手来浩浩荡荡寻找一个男人的阵容实在太恐怖,遂甩脱手躲在一旁。 “翩翩的好处是:多么幼稚的事经她一做都显得郑重其事、理直气壮。”有人在我背后喟叹。 我猛地转过身去抚住心口,“你想吓死我——为什么总是这么神出鬼没?” “你吓我一跳才真,”蓝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和缓了他面部冷硬的线条,“总是伶仃一个人——既然已到了热闹的人群,又偏偏一副孤芳自赏的模样。” 蓝剑的话得罪了我,我飞快地抬起眼看他,“蓝剑,你要小心,不要自以为什么都了解!你懂得什么?” “蓝剑蓝剑!”翩翩的声音由远及近,她的杏眼睁成很妩媚的形状,“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咦?你们刚才一直在一起吗?” 翩翩一句无心的话好象揭穿了我什么秘密,我的脸,立即热辣辣地烫起来。 翩翩继续说,“你们互相介绍过了吗?” 搞得那么正式和隆重,我不由躲闪地回转眼光。 蓝剑则微笑地看着翩翩,似在鼓励她说下去。 “这是晏湘裙,我最好的朋友,”翩翩托着我的手,仿佛在举行舞会时的交接仪式,又转向我,“蓝剑,认识一下。”我原以为她要加一些后缀,比如“我男友”,“未婚夫”什么的,可她什么也没说,倒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象坐着过山车,猛烈下降时心凭空生坠了一下。 “你好,湘裙,幸会!”蓝剑十分配合地对我颔首,“果然是晏殊的后人?”他在这里回我一句。 我哭笑不得,却佩服他们的默契,这样的游戏,由蓝剑如此端正的人做来更加煞有介事——难得翩翩如此热络地张罗舞会,偏有蓝剑这么擅解风情地捧场,按理说我应该高兴,至少是羡慕翩翩:求仁得仁是谓幸福。但是我突然不自在了,硬着头皮勉强敷衍道,“哪里敢当晏殊?太自抬身价了!” “蓝剑,湘裙可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啊——你觉不觉得她生得很美?”翩翩做出一个稚气的笑脸,但是眼睛里却没半分笑意。 “我倒觉得你们生得很象,不知道的人,可能会误认为姐妹。”蓝剑不动声色地说。 我不得不佩服蓝剑的八面玲珑,却无端的有些失落。 “蓝剑,晋玄到了吗?”翩翩突然放下托我的手,娇媚地搭在蓝剑的肩上,那做派非常象《日出》里的陈白露。 “到了有一段时间,”蓝剑礼貌地颔首,“茱蒂拉他去了露台。” “哎呀,你怎么不看住他?”翩翩捏起拳头,碎碎地捶了蓝剑几下,“我特意留着晋玄要与湘裙介绍,如今让茱蒂携了去,恐怕连骨头也剩不下了!” 翩翩一脸懊恼之色可爱在逼真异常,恰似《红楼梦》里失了金麒麟的怡红公子;难得蓝剑这样好耐性地配合,只是不能若湘云那般乍惊则喜地出示宝物,“可是不是这个?”更不知道这“晋玄”是何人,出自翩翩口中更象一个玩偶,可以被人掖藏、丢弃甚至夹带私逃;或者他当真更是一块糖醋小排——我眼前几乎能浮现出那个茱蒂津津有味咀嚼的模样。 “你不觉得他们很是有缘?”翩翩朝我黠了黠眼,藏了天大秘密般靠在蓝剑身边细细密密地笑。 我一阵不悦,转而凝视蓝剑,不想他依旧不动声色,“果然很是有缘!” 我一震,一再再三地看进他眼睛里去,那混合了魔幻与天使的眼睛,希图看到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神色交变。 但是没有,他如此冷静,静如水、静如冰、静如封锁多年的水晶,不容尘世牵扯,又象寺院正庭的井,任何东西投下去,都会涤荡干净。 我大怒,却不知怒从何来,更不知怒向谁指——罢了罢了,我是无法仇视那与桑子明酷似的面庞。 《心经》又称《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般若”为深彻了解诸法实相之智慧;“波罗密多”则是度烦恼苦厄,超脱世间有无生减;“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全译为:得到薄伽梵的传承,超出存有无常的心要。 据说唐代圣僧玄奘法师就日日颂扬心经,以求降妖伏魔脱离苦厄——但我的魔,是心魔! 我凄凉地一笑,站起身来转身就走,“湘裙,你去哪里?”翩翩犹自拉我的手,“舞会还没有结束呢!” 我一僵,生硬地撤回,“呼机响了,怕是实验室要我回去,就不奉陪了。” 十四、初见谭晋玄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 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 断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 随顺世缘无挂碍。涅磐生死等空花。 ——张拙·《悟禅诗》 周四的时候导师要我参加一个座谈会,由几个研究生的学长主持,内容是讨论基因的复制与破译。这种座谈空泛而无聊,听了也不会对现在的课题有什么帮助,但因为是导师指派,我还是不置可否地点了头。 去的时候又迟了四十分钟,原以为几个学长必定长篇大论,不想座谈已接近尾声,人们正三三两两往出走。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呆立门前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我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我的广东室友黄爱娣,不待我上前招呼,她就凑上来熟稔地推搡一下,“晏湘裙你总是这么蒙礤礤,最重要的内容给错过了,多可惜!”我对于这种不分彼此的举动非常抗拒,略微不耐地咯开了她的手。 “你看,学长们出来了,快认识一下!”黄爱娣五短身材,肤色黝黑,行动起来有如蛟龙出海,矫健异常。她紧紧拖着我的胳膊,我连甩数下不掉,心下不禁惊疑是否有一块肌肤被她捏至淤青。 “学长!学长!”她振臂疾呼,颇有五四青年的派头。爱娣是大专毕业工作几年后才续读的本科,年龄已老大,又长得比同龄人略微老相,如果对方是学院派出身的硕士,怕比她还要小许多,她却如此努力地梅子黄熟卖青俏——令人不由得面红耳赤。 “学长,谭学长!”黄爱娣一手拼命携了我,一手奋力推挤前面的人群,惹起一片白眼和怨艾之声,我顿时十分张惶,巴不得就此化作透明人,或者在胸前贴个告示,表明和此人从无瓜葛。 “谭学长,我姓黄,就是刚才提问最多的那个——”爱娣做熟络状,对方只是匆匆点一下头作数。 我叹一口气,想女人何苦自轻自贱,万一遇了个礼仪不周全的男人岂非全军覆没,偏我又被牵连在里头——正努力想办法开溜,不料突然有人招呼一声,“这位同学,你是姓晏不是?” 我一愣,说话的正是爱娣巴结的那位学长,虽然好生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剑眉星目,白衬衣挺刮妥帖,扣子领尖纹丝不乱,一点也没有常年关在实验室里那种呆钝和邋遢的气息。 “对不起,你是——”我略有迟疑,自信优秀的记忆力从不会遗漏任何过往,更何况这般出众的人物。 “我姓谭,潭晋玄。”他笑着用指节轻轻挨擦鼻端,“有点印象了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黄爱娣白白替我着急,拼命提点道:“潭学长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他去年拿到叶氏集团的最高奖学金,直接保送进伦敦帝国理工大学的化学学院……” 但是谭晋玄对黄爱娣的铺陈并不领情,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几步逼到我面前,“我们见过面的,在翩翩家的订婚舞会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然而回音却无限制地扩大,直传至朗郎云天。 不待我答言,黄爱娣已在一旁哇呀呀大叫起来,“好你个晏湘裙,看你平常一本正经的摸样,却原来课余生活如此丰富多彩!” 谭晋玄一把拉过我的手,恳切而认真道,“我就是叶翩翩要介绍给你的人!”顾不得我面红耳赤黄爱娣呆若木鸡,“随我来,我们到外面谈谈。” 我挣脱不开,任由他大力牵着,纵然头颈间热辣浮躁。 生命每分每秒都在进行,带来下一种未知新的谜底,我渴望这世上无限丰富的可能性,比一个初生的婴儿更加渴望。 被他一径拖着,在校园林荫里行走,直走至鲁迅先生的石像脚下。因穿着高跟鞋,谭晋玄又大步流星,我不禁跟得踉跄,于是停住脚含笑问道,“我们不如站站。” 美丽的校园里,铺着的满是碎石子路,两旁种着密密丛丛的热带植物,蓝亮的天穹一片空白,群鸟停留在树枝上,偶尔流露出一两点细碎的叫声,不成曲调。 “对不起,”谭晋玄一点也没了方才的风流倜傥,单独面对时多了几分腼腆与局促,“我刚才只想把你从嘈杂的人群中拉出来——可是却没想好和你在一起的话题。” 一个男人,不管他有多优秀,一旦动了真情,竟也幼稚退缩起来——我被他的诚实所感动,“扑哧”一声笑将出来。 他的脸蓦地红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突然手足无措,“我太着急将底牌全部兜清,逼得自己没有转圜余地。” 我知道他说的是翩翩介绍那回事,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打岔,“你的底牌早已兜清——学校里谁不知道你是名人。” 他微微一笑,似松一口气,“上回翩翩说我们有缘,没想到我们自己相识,果真十分有缘。” 他这“有缘”二字触动了我的心思,我记起蓝剑掩饰得体的笑容,蓦地象冰川跌落的旅人,只觉得险峻且不可回头,立即不悦且冷笑起来,“厦大能有多广阔,又是一个系里,早晚能够遇得到。” “对了,那天你为何早早退席?”谭晋玄低头看我。 然而蓝剑的影子已在我脑中盘桓往复,我顿时慌乱地语无伦次,举止也幼稚生硬不少,似不谙世事的儿童,“导师找,没办法。” 谭晋玄却认为是为着自己的缘故,于是凝神望住我,“那天翩翩招呼我,我急急奔下楼来,佳人却已芳踪渺然。” 最后一句话十分轻薄,若在往日我必定大怒,然而此情此景,我竟然有些感动,嘴上仍然奚落他,“可见你是个登徒子,任何女人都可被称作‘佳人’——彼时你怕是连我面长面短都不甚清楚。”边说边忆起那天的情形,确实有个叫“茱蒂”的女人和他一道,于是越发的理直气壮。 他听后微微一愣,既而低头微笑,“有一事你可能不知,是我央翩翩介绍的——那天在池塘边偶遇,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已经让我深为注意……”他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仿佛听不真切,我只觉面颊火热耳根滚烫——那天在池塘边为我捡书的,正是他么? 他珍惜与我这独处的机会,眼睛欣喜得发亮,好似池塘里滟滟水光。最美丽的荷花迎风摇曳,上古人形容美男,说“六朗面似桃花”,用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也极为贴切。我能感觉到他的惊喜与热烈,随光影覆盖了全身:软的、亮的、闪动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也可以随着那光影起舞。 但我喜欢的人,不是他! 我的故事,定格在数年前那个微雨的黄昏,他早已来过,且过去久远,你不可能还来得及。 那个男孩子对我说“我认得你——”一语已成箴,我是痴心的蜘蛛,纵然谭晋玄是来搭救我的好心芝草,也还是没用。我已输了一局,这次,无论如何我要扳回来! “湘裙——”谭晋玄紧张地看着我,我面色忽阴忽晴,大约吓着了他,“你身体不舒服么?要不要休息一下?” “没有,”我微微一笑,“谢谢你,我很好——”顿一下我又说,“谭学长要去英国了吧?想必需准备的大小事宜相当繁多,就不多占你的宝贵时间。”说完转身便走,丢下他一个人,手足无措。 谭晋玄,非是我不珍惜你——是我太珍惜,如同珍惜自己多年前同样不被理解的苦心。 但我们的相遇,本不应该,不知是谁安排了这一切?是上天么?或者是上天之上,那上天的上天——那层层的因,层层的果。众生都被更高一层的什么蒙蔽着,忽而茫昧,忽而痴愚。 谭晋玄,这次我是横了心一搏,绝不能再放弃,绝不会再放弃,因而更不愿将你牵扯在内! 正在此时有人在背后轻轻一咳,“你步伐好快,差点跟丢了。” 我吓一跳,猛然回头,只看见蓝剑正远远地负手而立——酷热已渐渐退去,尚未勾勒夜的清幽,而他的身影便在这明冥间流动,仿佛是梦呓的错觉。 “你为什么总是神出鬼没?”我面上强装不悦,但内心的狂喜如原上野火,刹时间吞噬了天地。 “小姐,讲话要有天理,”蓝剑依旧笑得古井无澜,甚或带了几分促狭,“我一早去女生宿舍找你,你室友告诉我你去了实验室;我赶到实验室,你同学说你去了会议厅;我又去了会议厅,正看见你和‘青年才俊’往出走,自是不敢惊动……” 他一路跟着我?我心下略感得意,但最后一句又勾起我的怒气,忿忿扫了他一眼——都是因为这个人,陷我于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我和他在一起原也不希奇,那天就是你大力盛赞我们‘很是有缘’!” 蓝剑的微笑始终淡定从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果然很是有缘!” “你——”我狠狠地看着他,如与帝释对峙的阿修罗。如果目光能化作飞箭,想他此时已是碎尸万段。 蓝剑却含笑不语,仿佛成竹在胸的地藏王。 夕阳照到我眼睛里,我有泪光上涌——这样一个男人,只因我先中意于他,他就可以让我无条件付出自尊,并且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听他百般奚落。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我突然颤抖起来,男人与女人,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消魂蚀骨,不可理喻。 许多的悲愤压抑在心头,我突然大笑起来,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声回荡在熙攘的街集,变成一段空洞渺茫的乐曲,凄惨地四下盘桓,“那我们岂非更有缘,总是能够不期而遇……” “我们当然更有缘!”不待我说完,蓝剑便悠然上前,那一步一步似踏出众生之外,他语声轻柔,他掌心温暖,适时地补上一句,“总是能够不期而遇。” 我一愣,竟是忍俊不禁,一刹那所有的怨愤都化为乌有。仿佛被玉净瓶中的杨柳仙露枝点化过,蓦地在心底,浮起一句古诗的残片:心悦君兮,君知不知? 多年以后认真想来,其实蓝剑并未真正承诺过我什么——蓝剑不是随意承诺的人。但这个世界上,承诺的价值又有多大?连生命也其实没什么意义,痛苦永远多过快乐,沉寂的生活又惨过痛苦,人静下来便是统一的黑暗,我害怕黑暗,因为死亡也是黑暗。 十五、爱情叫人软弱无能,又万念俱灰 教授说我变得厉害,后期的报告越做越敷衍,并错误百出。即使人关在实验室里,也时常挂一个恍惚的微笑——教授不知道:那是我心里留下的种子,已长成了树,且坠满了果,并酿成了酒,即使醉,也让人醉得心甘情愿。 独自做着化学实验,突然忘了正规程序,焰火由于不完全燃烧,颜色都离了谱。管理员气得面色通红(好比遇上生碱的氧化铝),我却置若罔闻,那是测试蓝剑心意的占卜之一:颜色深,是他爱我;颜色浅,是他不爱我;那这中间结的火花又是什么?莫非是他在想念我…… 管理员大喊:“哪天你失手烧了整间实验室我也不希奇!” 有时跑到主楼收文件,半晌也不见来,倚着传真机,蓦地竟糊涂起来,心里头全都是蓝剑的一颦一笑。偶尔自言自语,猛地心不在焉,下手错按了键,于是大叠的纸卷被吐出来,无尽缠绵,神仙八十七卷般迤俪拖下,忽然嘎地斩断,纸卷哗一声跌了下来,整整一天一地。 坐在图书馆里翻看厚厚的药剂配方,看着看着便发起呆来,咬着笔,对着墙壁描画斜阳影子,从这边走到那边,一如梦幻——庭园静好、岁月无惊,是张爱铃对胡兰成的许诺,但愿我的结局要好过这旷世才女! 呀,心灵空虚的女人便有这般可怕,全副的心神只贯注在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分不出其他的心思——可是,我心灵空虚了么? 就算要赶出重要报告,我的生活也不象以前那样安排满当。摊在面前的参考书籍冗多陈旧,时有掉落的书页飞舞如蛾。我呆呆对着它们,隔着冰冷寂寞的落地窗,街景的喧嚣在我眼前一一流过,好象镜中的幻觉世界,与我毫不相干。 手中的铅笔好容易开了头,然而转来转去,画的都是醉生梦死的蝴蝶。 光阴便从中偷偷溜走。 连以前生命中一些必须的环节也大略省去,一个人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真正饿起来,一个方便面就打发掉,食堂也懒怠去;睡觉不再按照正点,越来越有魏晋时期的名士派头,更理直气壮地为一些不太重要的课程和会议找到了缺席的借口。 蓝剑的电话总是在毫无预景的情况下突如其来,被传达室的喇叭传唤,我立即飞身如蝶。听到他的声音,一世界都融化了,只觉得时时有他,处处有他,狭小的空间再也盛不下太多的青春,放任自己带着撒娇的闽语,总是半带不甘心地“那就……”“好吧……”,缠缠绵绵、欲诉还休。 这样轻易放弃我赖以生存的学业,与数年前一色一样——我是在和谁赌气?命运还是自己? 海上薄雾浸染到陆地,周围的一切都清凉阴湿,人象浸泡在月光中——原来白昼也可以象夜晚。 我为自己泡一杯俨俨的玫瑰茶,业已失去水分的花朵在沸水里重又浮沉、飘荡、舒展、回旋,渐次开成一朵朵丰盈的玫瑰花,杯子里浓缩着一园春色。杯底搁了冰糖,此时正有有甜意缓缓上升,仿佛一股不易察觉的清泉。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爱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多么希望永远和他在一起——这爱情真叫人软弱无能,又叫人万念俱灰。 十六、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於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於相,如如不动。何以故。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金刚经》 《金刚经》上说:“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我觉得我在恋爱,但是忧惧远远大于了兴奋。我一面感激生命的赐予,一面期望这快乐的延伸。然而我诚惶诚恐,不能自已——就象明明知道“永远”这样的词语和理性毫无关联,但在每一天醒来,都希望已是地老天荒,而我可以随时穿越时间隧道抚摸他深刻的容颜。 我是不该参加舞会的,那完全是不属于我的世界,但我当不住翩翩的软磨硬泡,还有自己的好奇心——她原是美好的愿望,我平静的生活却已波澜骤起——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有了第二次,便有了无数次:象瘾徒对毒品的渴求、象火柴对燃烧的向往——我的身体深处,时时充满脆弱的愉悦,沉入甜蜜的深渊,眩晕而又美妙。 翩翩绚丽的身影时刻都象舞蹈,柔软的丝绸随着身体旋转,带着一阵香风。时而是探戈,时而是恰恰,偶尔加一段伦巴和狐步,让人眼花缭乱。 我并不是总能看见蓝剑,他似乎来去匆匆,看见我,一愣,晦涩的表情缓敛,又复而亮澈,漾开一个媲美阳光的笑容。走到我晚面前问候两句,影子将我罩去半边,半明半暗间,我也得到片刻的安慰。 我象踏在刀尖上行走的小人鱼,虽被痛楚和渴望折磨得心碎欲裂,表面上还要做出进退有据的样子。这相思的娇娆,如毒如药,如病如伤,待见到他时,又如醍醐灌顶,喜不自胜。就这样,时痛时慰,日复一日,竟连这苦楚都感觉不到了,像与身俱来一般,连痛都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谭晋玄总是要求与我同行,而我总是拒绝。维摩诘说:是身如焰,从渴爱生。我在玩一场逢赌必输的赌局,赔上一生的情动并不足惜,哪能连累他人。 谭晋玄,我们相逢在错误的时间,我停留的借口不是你的存在——要怪,就怪天意吧!层层的天意层层的因果,层层的流转与拨弄,都以为控制的权力属于自己,岂知也不过是更高一层控制手中的棋子……上天之上,还有上天,有谁能看清楚说明白,众生都茫昧。 “湘裙,这样做你是否快乐?”然而谭晋玄并不放过我,每个问题都象利刃,扎在我的心肺之上。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我强颜欢笑。 不要再追问了,谭晋玄,生命本无明,快不快乐于它都只是一个笑话,而我们正在这无明之中,还追问做什么? 谭晋玄微笑着摇摇头,脸上带着痛惜的表情,“薄命怜卿甘作妾。” “谭晋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反弹地跳起来,手指几乎点到他的鼻尖。 他摊摊手,满脸是无辜,“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王心帆对小明星说的。” “小明星?”我狐疑地将手停在半空,“那是什么?” “二十年代非常著名的歌星,艺名就叫作‘小明星’,她一生经历坎坷、佻达任性,用情轻易又过深,晚景幽怨,死时不过二十九岁。王心帆是她的作词人,直恋了她一生……”他琅琅道来。 我俩倚靠着一树玉兰,旁人看来何尝不是亲密的少年佳侣——但旁人永远无法洞悉事实的真相。 “她已经死了,他是否恋她一生根本无从考证——而且,”我顿一下,抓住谭晋玄的语病,极尽全力地冷笑,“如果他真对她那么好,又怎会允许她喟然早逝?” “他对她好,但她根本不接受,”谭晋玄冷静地看着我,“宁愿去选择那些伤害她的人。” “她也许——”我想替她辩解,话到嘴边又觉得颓然,遂疲惫地笑,“晋玄,你不懂,如果你真心爱一个人,就会变得格外卑微!” “你当然可以很有尊严地爱!”谭晋玄的眼光自超然转为痛苦,进而握住我的肩膀,“蓝剑有什么好?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野心家罢了。” “不许你这么说他!”我摔脱他的手,愤怒地与他对视。 谭晋玄软弱下来,难过地看着我,“湘裙,我这样对你,还不够么?” 我摇摇头,艰难地说:“晋玄,你不会懂的——你做得够多也够好,但是你给的不是我要的……” “你到底要什么?说呀,湘裙!”谭晋玄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只要是我能给的,我一定尽力给!” “我到底要什么?”我喃喃自语,突然又兴味索然起来,叹一口气,转身就走。 谭晋玄在背后大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湘裙?我哪里做得不妥?我对你还不好么?” 我站住脚,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他对我够真也够好,但是我要的,他始终没法给。换了是蓝剑,压根不会问我这些话,这就是区别——我低下头,费好大力才装出一个微笑——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晋玄,有些东西是说不清的,”顿一顿我加了一句,“有些东西,还是不说的好。” 《诗经》里说: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你到底在期盼什么?”晋玄的声音绝望如溺水人的挣扎。 我在期盼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这是我的宿命么?但这宿命的起因是桑子明还是蓝剑?再也说不清楚了……这混混沌沌的因果……一切的一切看不见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就像这场懵懂的爱恨。因缘流转,无尽无休,两头都望不见岸…… 不要追问了吧谭晋玄,纵然你是优等生也不要追问,一如不要追问轮回从何时开始,世界何处起源,我们能够拥有的只有混沌……这无始无极的混沌——就是我的宿命! 十七、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 “你毕业后有何规划?”教授苦口婆心地对住我,峙横在我俩之间的,是我江河日下的成绩单。 我张了张嘴,想申辩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晏湘裙!”教授重重地拍桌,痛心疾首到语不成句,“我曾认为你是我所有门生中最聪明最有潜质的,现如今……真是鬼迷了心窍——” 我不敢直视教授,只好将目光调转向窗外那些爬山虎,它们如此繁盛,枝枝蔓蔓伸展得肆意大胆,仿佛将人的心也钻个通透——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伤,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晏湘裙,你现在的样子是无法直升硕士了,你自己想想看……”教授说得太重太急,剧烈咳嗽起来,我忙递茶杯给他——教授是老了,他的一生就这样轻易耗过,在教室、在办公室或在实验室里,象一只循规蹈矩的工蜂,他快乐过么?不,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年轻过? 遇到蓝剑以前,我以为我的生活也会这么过,象姑苏城外的暮鼓晨钟,一任周遭烟尘四起。但现在,我的心成了放逐四野的野马,等闲收不回来——还有其他的选择么?生命的题目没有给我任何答案——爱恨总无端。 “听说你放弃了保研的名额?”刚刚踏出教学楼,就被一脸怒气的谭晋玄斜次拦住。 其实我也很懊悔难过,离开学校后我能做什么?自己尚未有个清晰的打算,就被生生推到了问题前端。可是被谭晋玄用这种语气这种姿态问,不由气不打一处来,“我哪有这个资格——成绩这么烂,找工作都成问题,何况是保研?”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成绩烂?” 谭晋玄冷哼一声,“那为什么还要如此堕落?” 被他这样激将,我只有更加愤懑,“成绩不好就是堕落?这是哪家的道理?而且我只是没有出类拔萃,正常毕业还不成问题……” “生化系的本科生最是无用,你以为你在职场上能做什么?”谭晋玄讶异地看着我,“湘裙,你是教授的得意门生,现在去求他或许还有机会——” 实在受不了谭晋玄这样居高临下地指导我,刚才在教授办公室里积聚的郁闷一并喷发起来,“拜托你谭晋玄,不要拿你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好不好?不是每个人都是你那样的读书机器,我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为什么不能享受一下自己的青春?这样做有罪么?或者妨碍了谁?我可以求教授网开一面,但我近一年的成绩确实溃不成军,落了无数口实给他人,教授目前很有压力,各派各系都有关系,便宜我会得罪一世界的人——而那个人是我敬爱的教授,你说我忍心看他左右为难么?谭晋玄,如果你真心为我好,请不要充当我的训导主任——我们不过是如水之交,有什么资格横加干预相互的生活?” “我横加干预别人的生活?”谭晋玄自尊心被极大伤害,向后退去两三步,难过而诧异地看着我,“湘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谭晋玄从头到尾都在保护我,时时处处替我着想,就是责备我也是应该的,为什么我反应这么激烈? 在他的身后,绽放着满目的蔷薇,攀沿着雕花栏杆,象一道华丽的布景,而不时有风穿行其间,荡起层层花的涟漪。 我无力解释也无法解释,晋玄,一念之差我伤害了你,而很多的一念之差叠加起来,将彼此也逼得无路可退——爱情竟以如此激烈残酷的方式来体现,不是我的初衷。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大珠禅师语录》曾云: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苦。好容易以为脱身了世外,谁知仍在万丈红尘里无奈地挣扎。 看着谭晋玄远去的背景,我忽然很伤心——这个有君子之风的如玉少年,他的人品学识都是我梦寐以求的,然而,我无法爱上他! “不错,一等荣誉生的演讲果然慷慨激昂!”我回头看去——竟然是蓝剑,他怎生总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注视着他刚毅的面庞和深邃的双眸,心理相当复杂——既有一丝说不出的快乐,同时负着道德的阴霾。 “我来没多久,”蓝剑挑挑眉头,眼神仿佛洞穿一切世情,“但刚好听到了该听到的话。” 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多情却被无情恼——原来古人一早说尽所有话,一个人的痛苦竟可以成全另一个人的快乐。蓝剑的到来象酷暑中的冰莲子茶,青翠馨香,连四周都染得沁凉。 “我来,其实是为着另一件事,并不是专门找你,”看我的神色不自然,蓝剑急忙岔开话题,“但看到你,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好象一片羽毛,哪个女人不愿听这样的赞美呢?况且我只是个平凡少女,从无经验与历练,“不过谭晋玄说得也不无道理,生化这个专业确实无用,出了校园能做什么呢?”我咬着嘴唇勉强辩一句,不想让蓝剑这样事事主动。 蓝剑看着我,眼眸里有三分笑意,“知道我是什么专业?” “什么专业?”我讷讷地重复道,说实话,我并不了解蓝剑——在我了解他以前,我已经爱上了他。 “哲学!”他言简意赅。 “是么?”我讶异地挑起一道眉毛,“真看不出来。” “这个也能看出来?”蓝剑笑得高深莫测,“是不是学哲学出身的头上都刻着‘更无用’三个字?” “这倒不是,”我善意地奚落,“闻说哲学系的不是蠢人就是疯人,我倒没在你身上看到类似的气质。” “我还未进化到疯人,但倒也不是蠢人。”蓝剑平和地说,“其实湘裙,你真认为读什么专业那么重要吗?一个专业那么多人学出来,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思考同样的问题、忧虑同样的前景……你愿意加入他们的队伍么?” “我——”我说不出话来,年轻的我并不明白他表述的含义,我不过想做单纯的蝴蝶,即刻随山伯兄翩翩飞舞。 顿了一顿蓝剑又说,“正是因为人性中的恐惧和弱小,所以他们希望求同;而在这求同中若是能高明出一个点两个点,就沾沾自喜起来——这是典型的小市民:不知何时进取、何时退让,没有自控力与驱动力,看不到人生的终极目标,他们永远活在未知与迷惘中!” 蓝剑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极冷,好象德国片子里那些盖世太保,我不禁打个寒噤——用他的方式考核,我也是这是“小市民”中的一员,毫无疑问。 “你怎么了?”蓝剑注意到我的神态,将手覆在我肩膀上。 “没什么,天太热了!”我努力做一个天真的微笑,“请我去‘南洋冰室’吃杯香草爱玉冰吧,我现在好渴!” 他略一迟疑,转而握住我的手,“湘裙,明天我去三亚出差,不然你请几天假与我同行?” 其时我们已经开始毕业设计,这个时候离校是非常不智的,但我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蓝剑的身上似乎天生就有这种乖乖使人就范的气质——这种气质比当年的桑子明还突出。如果说桑子明更多是因为他天使一样的容貌,使人不忍心违逆,蓝剑则有足够的能力站在众人之上并迅速审时度势,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心服口服地言听计从。 这种非凡的气质与生俱来,与出身家世和学历都无关——它就像罗汉金刚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头顶之上,驾驶再驽钝的人也会产生“此君非等闲之辈”的感慨,从而进一步生出敬畏之情。 那个夜晚非常漫长而美好,我们当然不止吃了冰沙,还在一家旧式露天花园里共进晚餐。他送我回家的时候夜风很凉,细细碎碎的灯光透过树影洒在路面上,我时不时停下来,望着他灼人的眼睛。 蓝剑不是多话的人,为了不冷场,倒是我先开腔,“那你说蓝剑,在你至今的人生中,就从不曾有过恐惧感和孤独感?并从不曾为这个靠近人群——你所鄙视所嘲笑的人群?” “没你说得那么极端,”蓝剑被我逗笑了,“我也常对人生感到恐怖,尤其对未来的时光——但不同的是对待恐惧的态度:大多数人因恐惧而认命,甚至沉沦;我则恰好相反,我会百分之百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不达到极限绝不罢休。即使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我也力求十全十美——要么不做,做便要出人头地,这是我的原则。这个社会已如此不公平,先天的出身淘汰了大多数人,若不在以后的日子加以补足,恐怕终其一生都会淹没在碌碌无为之中。” 如果我大些成熟些,绝不会和蓝剑这样的男子交往——他是如此冷静清醒且长于算计,算计的对象甚至包括他自己,多么令人胆寒的一个事实! 可当时的季节多么温馨,四处满布着开花的树,暮色的空气里充满了落花与树叶的清香,有花瓣轻轻落在我们的肩上,那细细的芯柔柔的蕊,拂也拂不掉。 地上有兀起的石砖,我脚跟不歪,身体失重地跌下去,一只有力的臂扶住我,并揽我入怀,我正对上他的眼睛,一双深深眼睛,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我很想转开视线,可不知为何却没有动,只是看着。 他脸上紧闭双唇,一点表情也没有,也只是看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一秒钟,也许有一个时辰。他从嘴角渐渐逸出一丝笑来,然后这笑意慢慢地扩散到脸,最后眼睛里也盛满了笑,“湘裙,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实在是很美丽的女孩子——”他的气息让我温暖让我迷醉,象是微弱的电波流过心脏,麻麻的,酥酥的,我想我真是站不稳了。 远远的,谁家在放一首流行歌曲:“他爱我,他不爱我,拥抱的时候这么温暖,心却离我隔着十丈远;他爱我,他不爱我,对我讲着甜言蜜语,说话时不肯看我的眼睛……” 十八、谁说凡间苦痛,不来源于色相 皆悉与我同行、同愿、同善根、同出离道、同清净解、同清净念、同清净趣、同无量觉、同得诸根、同广大心、同所行境、同理同义、同明了法、同净色相、同无量力、同最精选、同正法音、同随类音、同清净第一音、同赞无量清净功德、同清净业、同清净报。同大慈周普救护一切、同大悲周普成熟众生、同清净身业随缘集起,今见者欣悦。同清净口业随世语宣布法话、同往诣一切诸佛众会道场、同往诣一切佛刹供养诸佛、同能现见一切法门、同住菩萨清净行地。 ——《严华经》 我第一次面对男女间的尴尬,以为蓝剑不会准时赴约,所以也没有特地去请假。多年后我重新审视当日的行为,仍觉得年轻的自己过于自爱,无论何时何地,总留一道后退的底线。 没想到第二天,他亲自来宿舍接我——我顿时手忙脚乱六神无主,人间没个安排处。 “只是个短途旅行,何需把整个家都搬了去?”蓝剑笑着用食指指节擦擦下唇。 我面红耳赤到不能言语。 蓝剑这个人,接触越多,越发被他深深吸引。他的确出类拔萃,无论是骑马还是潜水,甚至只是下一盘棋、添一晚茶,他都做得高雅专业且一丝不苟。而这种氛围构成了强有力的磁场,经常吸引一堆或呆望或喝彩的男男女女——他没有空诺,即使是些微小事,即使只是娱乐,他也能十全十美精益求精。 出乎我的意料,蓝剑十分有才华,他对文学与历史的造诣之深,为我辈所望尘莫及——认识他以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很现实的人,可听他对《红楼梦》与莎士比亚戏剧的诠释,立即惊为天人。 这是个怎样的男子?从他开始,之前和之后的男人统统沦为配角。他究竟是谁,色色样样地符合我心意?难不成我前世做了泼天的善事,佛祖特意塑这样一个男子补偿我所有的亏欠? 而他又对我亲切倍至,如关照脆弱的水晶娃娃。单单注视他深邃而智慧的双眸已浑然忘却世间不快,我开始明白诗仙所描述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意境。 原来这就是被爱宠的感觉——如被供奉,有观音般的端凝。 “在想什么?”蓝剑拍拍我的面颊。 我一笑,不答言,仰望长空——因为天气好,海面又开阔,可以看见满天清冷又灿烂的星子,而且它们离人是那么近,几乎触手可摘。 这样的日子不是不象婚姻的,我们相守相伴,远离人群与物质,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城镇,逗留下来,然后一留就是一生。(小龙女被困毒蜘蛛洞时曾感叹:若是能与我的过儿一道,即使在这狭窄的洞中一世,我也不会烦闷。) 回来的时候我彻底做放弃壮,虽然学校不至于为此等些微小事给临毕业的学生大肆处分,但操行分数、毕业分配可能统统被影响——但,这又算得了什么? 迎接我的是气急败坏的导师,“这几天你去了哪里?” 我打算以沉默对待接踵而来的苛责。 “保研的表格搁在我这里都快发了霉,你父母家的电话也被打爆——全世界的人都以为你大小姐失踪了。”导师用得都是激烈夸张的词语。 “保研?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不能置信。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但好成这样,确实令人感到疑虑。 同宿舍的女生觉得我定是动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腕,对我有意地疏远与排挤,对外又编造出诸多难听的谣言。我沉默惯了,觉得不欠她们任何解释,于是关系更加僵持。 大学文凭只能确认学历,不能保障人品,而毕业的痛苦那样巨大,排山倒海地压下来:回乡、无业、考研失败、劳燕分飞、家庭与社会的双重压力……女孩子本就脆弱善妒,这样一来,桩桩件件都推我作罪魁祸首——她们之前从未这样尽释前嫌地同仇敌忾,原来我也为促进她们的团结做了贡献,我冷笑着。 至此,我开始了解幼年时的翩翩所遭受的种种排挤,并佩服她小小心性中执着与勇敢的一面——即使是为了逃避琐碎又可恶的现实,即使她其实没有我想象中洒脱释然。 我提早离开了学生宿舍,在外面租赁房屋——这在当时的校园是非常大胆的举动,但正值人人自危之际,且我已有太糟的名声太多的绯闻,大家反而不以为意。 “你这样是否在邀约我同居?”这样大胆的话,蓝剑说来也如此不动声色。 我讶异地看着他:他这样做简直是趁人之危,而他无疑就是一个坏人——他和翩翩厮缠,又这样俘获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却一点也恨他不得——我们前生来世是不是有什么纠葛?也许我是一场永恒的舞会约人不至的女主角,而他是那个失约的薄幸男子。但到了这一世,为什么还是他辜负我?难道也许根本没什么因果轮回,我们生生世世、来来往往,只能参加同一场舞会、期待同一支舞曲、等待同一个舞伴?——谁说凡间苦痛,不来源于色相! 十九、我的不作声,只因为怯懦 我选的楼房颇具风霜,但内部十分清爽干净。因为楼层高的缘故,可以时时感到森森凉意,与学校比起来,更加接近“人间烟火”。研究生比本科轻松太多,下午的时候大多没有课。我常常赤足踏在地板上,看浓艳的太阳投透过竹绿色的窗帘,摇曳出一串轻微的笑意。 对门院子里开着白玉兰,偶有几片叶子飘下来,打着了一个半盹的黄色小猫。谁家的阳台上,两个老人坐在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楼下一片矮房,在阴凉的遮蔽里,时不时看到一双劳作的手:绕毛线的、摘菜的、洗着一堆不知名的物件……隔壁女孩好象刚刚开始练钢琴,翻来覆去只是一段音节:叮、叮咚、叮叮咚,击打在人心里最软弱的地方,如玉兰花一般美好。 蓝剑的工作十分出色,这一点我早有耳闻,他头脑聪明、进退有度,关键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几个重要客户,老板正准备升他做部门主管,更不用说他出手慷慨且仪表堂堂这些细枝末节的好处。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市场总监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蓝剑有时回来吃晚饭,我便如小妇人一般挽着篮子与菜贩讨价还价。买来青翠的扁豆、鲜艳的柿子椒、鲜活的龙虾和肥厚的乌贼,再一样样指引给蓝剑——这甘愿庸常的生活,充满着自得其乐的乐趣,就象居住在上海市井间的张爱铃——去趟菜场也能写出两首情诗。 没有人主动去触及敏感的话题:比如婚姻、比如永恒,我们的生活和将来无关,要求也是无济于事。瞬间的快乐得到满足,就该感谢万能的上苍——想想看,如果没有身边这个人,日子将会多么寂寞! 宇宙间的一切都不确实,即使微笑,即使流泪,即使美好或者更加美好,都在渐渐远离我们。正如天文学家所说,我们自身也在远离自身。那我们能把握什么呢?“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固知难以永久,不若珍惜片时。 要不是谭晋玄的突然来信,我几乎要忘却了他的存在——也许是故意忘却。继那次激烈争执之后我们就很少见面,后从友人那里听说他孤身去了英国——看来他是要彻底抛弃一切和叶氏有关的人或物,包括我在内。 我觉得这样对他只有好——我很惭愧,他这样厚待我,而我除了祝福之外,什么都不能给他。 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断了联系,只在彼此心中保留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但我还是估计错误,这种关系是一些人断不起的,对他们来说那已是一种感情——人活着就是为了不停的接受感情,然后放不下这些感情,直到死去。 所以我收到了他的信,那一份毫不掩饰的真挚,即便隔着千山万水,即便承载在一张薄薄的纸上,也让人觉得炙热扑面,“如果你需要,湘裙,我总是等着你的……”在信的结尾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说。 晋玄,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明白:我的爱从无历练,也没有尽头,更无所谓什么开始与结局——那庙里的箴言,是阿修罗吧!阿修罗素以执着心强而著称,于是她什么也放不下;既然根本放不下,所以无从得自在! 即使你是好心的芝草,也还是无法解救我,因我比那蜘蛛更浅薄无知——而且这一次,我一定要赌一次,看甘露究竟会为谁留下! “谁的信?”看我迷惘的脸色,蓝剑放下手中的茶杯,耐心地问。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恍惚间,竟然把信递了过去。 蓝剑轻慢地将信翻来掉去,然后笑道,“谁会一直等着另一个人呢?” 突然感到气不过,不知是为晋玄还是为自己,“我不就一直在等着你?”既而黯淡下来,却也只好自嘲,“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就是等你时的写照。” 蓝剑一愣,蹲在我面前,牢牢望住我的眼睛——他的眼眸似两颗黑玉,深不可测又洞穿一切,“湘裙,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知道,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如果和我在一起你不快乐,我不会霸着你,你自己选择……” 的确,他最大的美德就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不文过饰非,即使是在于己不利的情况下——但是他用这种态度对我,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苦笑,在这五味陈杂中,巨大的委屈突然排山倒海地袭来,好象眼看着一列急驰的火车迎头奔来,却避无可避。 我连让他离开翩翩这样的要求都不曾提出,还是被他深刻伤害! 桌子上放着几只糯沙柏饼,那是自翩翩处带来,蓝剑敷衍我是朋友的好意——朋友?也许真的是朋友——可是他并不知道,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两个纤弱如花中精灵的女孩,曾怎样地在课室里窃窃细语。小手里传递过来的柏饼,柔如雪、软若云,被绘着樱花与竹叶的薄纸包裹着,象包裹着一轮小小的太阳——少女间所有贪恋红尘、聚散好合的殷殷情谊,也不过证明在这一小块芬芳的糕点上。 “这是日本最有名的北野茶屋出产的柏饼,”翩翩稚嫩清甜的声音犹在耳畔,“我叔叔出差回来带给我的——其实就是柏叶包裹的糯米红豆饼,但是滋味特别又好吃,国内没得买。”蓝剑不喜甜食,我亦心中有事,那几只柏饼如被人抛弃的秋日纨扇,搁置一久,过了保质期,便硬如铅块,入不得口。但也没人丢掉,任由它在一旁暗暗生出霉点。 我俩都不曾点破,这样心照不宣地遮掩着。人家说: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我在这点上决不聪明,更不知道何为适时的一刻——我的不作声,只因为怯懦! 二十、这次,我不能再让给你 很快就是初秋了,那个时候品牌意识刚刚在这个南方城市兴起。我和蓝剑去商场的时候看见一家叫名叫“巴克利”的法国水晶店,里面的陈设美伦美涣,全用维多利亚时代的奢靡装修风格,人一踏进去,几疑走错了年代——仿佛置身在一个透明的、易破碎的梦境当中。 “这条项链很配你呢!”蓝剑指着一条蔓藤状人工水晶项链,“取下来试一试。” 我看了看标签,价值一万二,其时国内礼品店里的天然水晶也不过百十块人民币左右——做工当然差天共地。 “太漂亮啦!”乖巧的售货小姐拍着手称赞。 “但是——”我想到昂贵的价格,只好尴尬地笑笑,匆忙地取下来,还给满心期待的售货小姐。 第二天因为没有课,所以我睡到很晚,蓝剑已经上班去了,恍惚间他好象忘记什么匆匆回来取,“是什么?”我迷迷糊糊地问。 “乖,多睡一会。”蓝剑轻轻拍拍我的面颊。 不知道是不是非常安心,起身的时候已是下午,我打算找面膜来敷脸,却蓦然发现梳妆台上多了一只精美的首饰匣——迟疑地打开来看,竟就是昨天那串水晶项链——纵然蓝剑的收入不算低,这也绝不是可以轻易得来的奢侈品。 我反复抚摩,抚着抚着竟然泪盈于睫。蓝剑,你知不知道水晶项链并不重要,我希翼的是你全部的爱——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想与所爱的人经营一段简单的感情,何以艰难若斯? 水晶项链就被我湿淋淋地攥在手里,分不清是我掌心绵绵的汗,还是生将水晶捏出的汁水。我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变动,然而也就此忘记了时间——时间是什么呢?当一切归为虚无,我们还要计算什么时间? 我曾经仅仅企盼蓝剑的顾怜,可当愿望得到了满足,我却依然如此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女孩练琴的声音提醒了我,我仰起头,啊,原来已是这样的黄昏了,世界回光返照一样雍容地闪亮起来,瑰丽的晚霞以可怕而又迅捷、不容置疑的速度淹没过来,而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一场急雨。紧接着周围传来电视剧的声音、打字机的声音、中年夫妻的互相埋怨、小孩不甘心的哭泣……渐渐压过了虫鸣,并不绝于耳。 人间烟火,一切都是俗世的荣辱,但和我毫无相关。 整整一个秋天,我都未从颈上取下这串项链,脚下落叶沙沙作响,胸前珠链玎铛相撞,仿佛蓝剑在我耳边的吁吁低语——然而蓝剑与我相伴的次数却是越来越稀疏了。 我知道他非常忙,开会、做方案、争取资金……但是他总是要睡觉的吧!他夜宿在哪里呢?我做好晚饭,默默等着他归来,等到夜色渐暗,连滚热的粥也渐渐没了热气。而他一个电话,只一声简短的“抱歉”,我便坐在屋角,一坐一个晚上,连灯也忘了开——将近黎明的时候,远远可以看见一海疏散的渔火,我突然想起四个字“郎心如铁”。 不,我并没有抱怨、哭诉,我甚至不会稍事暗示。这好比一首舞曲,每个人都恪守着自己的规则,我无法背离舞场的规则生生将他拉开——即使他一个月只来看我一次,我一个月也还可以见他一次。如果思念和惶恐多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我会对着墙壁大哭一场,或者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然而整条街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男人,我只好又心灰意冷地回到原地。 有时候我想养一只猫,或者别的什么,只要会呼吸就好,这样,我就不会在夜深人静时,梦魇惊醒时,只听见空调机的水滴,一滴、又一滴,全打在心头上,太清晰。 “蓝剑,你——”对着镜子我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说着说着就忘了词,心里头浮现出的无力与悲哀,与多年前送不出礼物的小女孩,是一色一样。 而我的性格亦愈陷孤僻,即使白日,也坐在房间里,静静等楼下的女孩子练琴。 蓝剑有时会说,屋子太空旷,不如添置些什么。 我点点头,说,好。 但是并不真去做,因为搬起家来会很麻烦,如果人常常需要搬来搬去,就不应该携带太多东西在身边。就像古代江湖漂流的人,只需随身携带一柄剑。 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不详的预感:认为和蓝剑的生活,终是当不得久的。 对他来说,我不过是定数里进入他生命的错乱算题;而我,来此一遭却只是为了他! 对着翩翩,我不是不抱愧的,但心里总残存着一丝侥幸——翩翩是流光溢彩的蝴蝶,翩翩是童话里的公主,翩翩有众多男友,翩翩夜夜笙歌……即使我再次牺牲了自己,也未必成全她一世的幸福。 翩翩,对你来说蓝剑不过是路过的风景,对我来说却是全部的意义,这次,我不能再让给你! 当时的我并未想到,那其实是一种纠缠,这纠缠是自桑子明起还是至蓝剑止,我却不曾得知。 这乱七八糟的命数……不可预知的结局……轮回流转的原由……层层的层层的众生因果。 二十一、初遇戚安期 佛言:人有二十难:贫穷布施难,豪贵学道难,弃命必死难,得睹佛经难,生值佛世难,忍色忍欲难,见好不求难,被辱不嗔难,有势不临难,触事无心难,广学博究难,除灭我慢难,不轻未学难,心行平等难,不说是非难,会善知识难,见性学道难,随化度人难,睹境不动难,善解方便难。 ——《四十二章经》 翩翩家的舞会延续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且不分白天夜晚,总有阵阵的音乐传来。在她的海滨花园里,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们在无数的流言蜚语、上等的香槟酒和清澈的天空下象蚊呐一样飞来飞去。自助餐桌上永远装饰着最琳琅满目的冷盘,精心烤制的火腿和五颜六色的色拉、糕点陈列其中,没有一样不是出自五星级酒店行政总厨的亲自监督。柳丁和柠檬都被保证是新鲜榨出,间或还穿插各种时令水果,比如木瓜、西柚、芒果和番石榴。咖啡杯全是真正的英国骨瓷,小托盘里配合维多利亚的洛克克样式。 偶尔,我会在下午的小会客室里见到蓝星。她是个没心没肺的年轻女子,神色在热情与矜持间拿不定主意。但因为行事单纯、性格可爱的缘故,总让人在某处觉得格外动心。跳舞跳累了的时候她会躺在欧式沙发上休息,风从两边的落地窗户对流而过,所有的布饰都象海洋那样溢出优美的波纹。而蓝星,就象漂流在无垠大海上的一束丁香。 我不知道她对我和蓝剑的事知道多少,但每次她看到我,或者翩翩,就露出惋惜又惭愧的神情。躲避易碎物品那般,从我们身边蹑足溜走。 翩翩是童话里永恒的女主角,她的舞鞋华丽且繁复,我有一次看见她穿着此季最流行的范思哲桃红翠绿绣花高跟鞋——这么郑重其事的舞鞋仿佛她自身。 她是在告召天下?还是叫我知难而退?只是她何苦依旧不露声色,还能继续谈笑自若? 我暗自疲惫: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如何会演变成这般局面? 然而见蓝剑的渴望最终压倒了一切——那简直是一种毒品,我已上了瘾,并根本戒不掉! 蓝剑的脸色依旧正大光明,蓝剑的舞步仍然规矩端正。蓝剑和我隔了无数的人和音乐——无形的音乐象绵绵的丝络流苏,却也宛若森森密密的石瓦高墙——我们之间的墙,他在墙内,我不在墙中(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多情却被无情恼)。 但只倏忽一睐,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仿佛千载之前的玄月,命中注定地落在我身上。 花园里的梧桐得不到及时修剪,自然而然地浓密,并挤在一起,遮住了整个天空。有时候雨下得不大,站在下面的人几乎感觉不到雨丝,就在这个时期我遇到了戚安期。 翩翩有个女友从尼泊尔回来——那场舞会的由头就是借了她的名义。但是我直到第一场舞会结束才看见她:也不过刚刚二十,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厌倦与寂寞,好在相貌上的娟丽多少弥补了这一切,却偏偏穿不合时宜的粗布外套,头发掖在帽子里。 “这是紧那罗,”翩翩向我介绍,“她父亲是前驻印度使节,因此叨光在尼泊尔学了几年宗教。” 我心下奇怪:真是莫名其妙的名字,不过可能是印度名吧!这些张扬的小留学生,到哪个国家就取哪个国家的名字,反而把自己原来姓氏遮盖起来,真是孩子气的游戏。不过若她自己快乐,也随她去——这个叫紧那罗的女子,无论是家境还是学科,和我都隔着两个世界。 我不做任何置评,客气而隔膜地点点头。 紧那罗对我也不感兴趣,只和翩翩微笑——她有着美丽的浓眉、郁气的双眼、苍白的皮肤和过分薄的嘴唇,“你大约什么时候订婚?希望我在国内的日子可以赶上你的订婚宴。” 翩翩有些尴尬,然而忽然苦笑,“订婚?早着呢!” “哦?”紧那罗有些意外,并随手脱下帽子,那长而黑的直发有如为保洁公司代言的模特,倒是让人吓了一跳,“我以为你这次是认真的。” “只有我认真是不够的,”翩翩自嘲地笑,有意无意转向我,“紧那罗你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一个人就说了算的!” 她的话似乎合情合理,但是字字都有深意,我别转了身。 “叶翩翩也有认命的时候?”紧那罗仰头笑了起来,用手拨了拨头发,她手指雪白纤长,耳朵像纤美的贝壳,戴一付小小的金珠,十分细巧秀气,“我以为你是战无不胜的罗摩耶那——长吁短叹太不符合你的气质!” “罗摩耶那就不会长吁短叹?难道他不曾为悉多走失而苦痛?”翩翩乜斜了一眼紧那罗,既而感慨起来,“谁会不宿命呢?就连神猴哈努曼也有张皇失措的时候——况且爱情,更是捉摸不定,付出真心的那一方反而会十分卑微、处处隐忍……”翩翩没说出的话飘至花间,化作一个个精灵,但随即旋成跳舞的鬼魅,张牙利爪地扑向我。 紧那罗微微一笑,不知道是因为没听懂还是格外懂。她笑的时候放荡不羁,甚至略为邪气,与秀气纤细的脸不相称。一只腕上挂满了银戒子银手镯银链子和细细碎碎的玻璃珠子,随着身体的轻微颤动,发出一连串的撞击声。 我在她们之间,局促不安又进退维谷——戒备与警惕之心都被提到不能再高,像一只猫似的,鬃毛微微扬起。 正在我左思右想,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突听远方有人招呼:“紧那罗——” 我们一起回头,却只见一位翩翩佳公子自远处分花拂柳而来,她们两个一起惊喜地尖叫:“安期?你怎么来了?” “我又不是尼斯湖的怪兽,你们干吗那么惶恐?”他笑得十分逍遥,顿一顿又道,“人人都来得,却独见不得我来。” “你不是移民了么?几时回来的?”翩翩亲昵地捶他,不料被他一把攥住,继而轻轻一吻手背,一本正经道,“舍不得你们呢,自然回来了!”又转向紧那罗,“这么久没见,你益发出挑得漂亮了——说吧,有多少男子为你心碎而亡?” 紧那罗被他逗得笑将起来,冰霜美人的神情立即溶化,却又流露一丝幽怨,“油嘴滑舌的劲头一点没改,我们两个月前才在斯里兰卡见过面——早忘了吧?倒有脸说‘这么久没见’?” 只见他稍一窘,立即露出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两个月也足够长,没听古人说;‘窈窕淑女,晤寐求之,求之不得,展转反侧’——这多亏是两个月,若是再久一点,你们怕是见不到我,因我早已相思成疾。” “谁信你?”紧那罗轻蔑地笑出来,但眼神却偷偷地又溜向他,那一双清碧妙目,已泄露少女的无数心事。 “我对你的心,惟有天知道罢了!”戚安期轻车熟路地套用着怡红公子的路数,讨喜的便宜话俯仰皆是,逗得人即使愁肠百结也能笑将出来——真是天生情圣! 我这样凝神屏息地观察他,他似有所觉悟,一笑便调转注意力,“紧那罗,好久没见你跳印度舞了,不趁这个机会让我们这些乡下人开开眼界?——前段你游历了不少地方,怕是学问上也精进很多吧?” 紧那罗依旧一副冷冷的气势,刚才软化的语气重新冻结,“印度舞有什么稀罕?难道你大少爷没见过?我又不是你家养的舞娘?可以随便支使!说到学问,更好笑了——对我来说,生活不是陌生便是不快,只好躲进庙宇里,不过是因为宗教安静,不聒噪罢了,传说中的人与事,只要与你不相干、只要隔了书本,都觉得可爱,比现实中的人可爱太多!所以我就这么打算读下去——好在读一辈子家里也供得起!” “谁说宗教不聒噪?它们是最聒噪的——几千前来闹出的或桃色或血腥事件还少?谁不知道你大小姐家世显赫,可是巴巴专门拎出来说,未免就显得小气了。”那男子毫不动容,笑得也轻松自在,偏又出口成章。让我想起戏折上的两句词:论雅致似竹露清风,看风姿是明珠玉润。 翩翩轻轻撞撞我,无奈地低语,“以前紧那罗的父亲曾有意撮合他们,但被这小子四两拨千斤给推掉了,紧那罗觉得没面子,又寻不出什么错处,所以……” 我心下暗暗想,紧那罗这般的漂亮,又这般的古怪,怕不是每个人都消受得起。不由又多看了这男子两眼,他一身淡青色西装,不知什么牌子,说不出的合体熨贴,衬得身材格外颀长闲雅。扣门上别一朵小小的黄玫瑰,娇嫩如金,比配一条手绢或者领带甚至钻扣感觉都别样,更映得他脸色晶莹,眉目清朗。不说话的时候嘴角也有个似有若无的笑,虽略显阴柔,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看他看得失了神,待翩翩推我,才想起来是要我解围,不得不硬了头皮,“天这么热,我好想喝点冰红茶——” 翩翩立即机敏地接上来,“好啊,是‘祁门香’还是‘大吉岭’?不然,我这里有锡兰高地的汀布拉,3月份才收下来的上好红茶,是紧那罗当时专程给邮寄过来的,加新鲜的柠檬或者牛奶,喝下去最解暑!不如我打发人去煮——”见两人仍不做声,只得推紧那罗,“下人掌握不好火候,还是我们亲自去吧。” 明明走了出去,翩翩却突然紧两步返回,突兀地一笑,大有深意地俯在我身边,“湘裙,你果然是十分美,我是越来越赶不上了……” 我呆呆愣在当地,正待说什么,翩翩却已和紧那罗携手走远。 那男子一扬眉而笑,露出两颗稚气的虎牙,“我叫戚安期——‘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戚’,‘又误心期到下弦’的‘期’。”他隽秀闲逸的身姿好似海边的一株孤独而丰盛的芭蕉,展现着自得其乐的优越。 “名字是好名字,只是读起来有点拗嘴,”我回过神来,感谢地望着他——面对他,任何人都会放松下来,“我叫晏湘裙,叶翩翩的高中同学。” 他略略颔首,谈吐间很有文采,“一早听说过你,我不会错过你这样的美女!”他的身上有清新的香水味,他的衣着保守而笑容佻达,他每有轻薄之举却不唐突粗俗,他令人矛盾令人迷惑令人印象深刻。 我正不知如何反应,突听得花园深处有释它的声音,开始十分轻微,好象清湛的溪流从哪里汩汩钻出。然后逐渐强烈,伴随着细碎的脚铃声,传来阵阵曼妙的天竺歌声。戚安期转向我,“那边已经跳起舞来,我们不如看看。”说罢不待我答言,便大方地携起我的手,向着音乐的源头走去——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紧那罗嘴那么硬,到底不忍心拂了戚安期的意。她早已换过艳丽的民族沙丽,浓密的长发结成厚厚的辫髻,直垂到膝部,末梢挂着一串小小精巧的银铃。光洁的前额点一颗朱砂,左侧鼻翼饰颗小小的钻钉,缓和了过于挺拔的曲线。赤着一双脚,上面蘩蘩络络地系绾着各色镯链,手臂如同灵蛇或者丝带,柔软到令你不相信,以不同的角度拗来拗去;一双眼睛放任顽皮,又无时无处不在勾婚摄魄;颈脖亦推波助澜,扭动出翻飞的花样……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然而她的神情却不合时宜的哀伤,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无论高兴和哀伤都很独特,但她到底不是我了解的人,所以隔膜地去看她,反倒觉得影影绰绰不甚分明。 她是喜欢他的吧!所以她每每语出幽怨,可他的话里却全不见真心。只是女孩子又偏偏吃这一套,哪怕明知他说的是假话,也飞蛾扑火地当了真——谁说苦思单恋,与色相无关? 二十二、紧那罗为‘疑神\’,似人非人,似天非天 “紧那罗,这个名字虽然怪,怎么听着那么耳熟?”我转头问向戚安期。 只见他从容一笑,娓娓道来,“紧那罗是梵文kinnara的音译,天龙八部之一,似人而非人,额有独角,妙歌音,散香气。男性马头人身,女性则姿容出众——敦煌的飞天就是以此为形象。不过,”他微微顿住,沉吟片刻才说,“又有一解,紧那罗为‘疑神’,因似人非人,似天非天,总令人疑惑不定……” 正叹息间,音乐却突然换过,夏日欢快的圆舞曲响起,一众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潮水般涌入舞池,又骤然分开,好似一个美丽的仪式,中间领舞的正是翩翩和蓝剑。翩翩穿着白色的希腊舞衣,衣摆松软而飘荡。头上顶一个粉紫色花环,脚上是同色的镶蕾丝皱纱芭蕾舞鞋。蓝剑浅色燕尾服,英俊的面庞是他最好的装饰。她跟着他旋转,轻盈得好象一片羽毛,白裙子飞扬开来,仿佛夏日盛开的风信子。 但那是我的蓝剑,我的笑时如夏花吻时如蝴蝶的蓝剑,我陷在他的爱里,朝生暮死。我们的生命是这样短促,我即使用一生一世来爱他,也还是不够——可他为何永远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和我咫尺天涯? 我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抓住了戚安期的手。 戚安期善解人意地握住我的掌心,“我们不如到泳池边走走。” 我点点头,没有反抗,也许是没有听见。 泳池边种着高大的凤凰木,树影婆娑,红花落在濡湿的青石路上,象一瓣瓣碎掉的心。 戚安期拉我进阳伞,坐在他身旁,微笑着逗我说话,“我一早看到的是你的背影:穿着很好看的裙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我小时候也有把手藏在口袋的习惯,人家说这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两只手往口袋里一插,仿佛一了百了,什么问题解决了。我当时就想:这个女孩子哪里来的?为什么以前没见过呢?” 然而我的心疼痛如被群蚁咬噬,挣扎逃脱自身的疾厄尚且不能,更不能为安期的温柔所分心,只是固执地追寻自己的答案,“你认识翩翩很久了么?你和她是——” 安期立即一顿,脸上的微笑稍殓即绽,认真思索半刻,方才正色道:“抱歉湘裙,我只是他的堂兄,并不是他的前男友——即使是,我也无意用这种方式帮助你……” 我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又因他的话语更加伤痛,禁不住泪落如雨,大颗大颗砸在安期的手背上,象我胸前的水晶珠子,“对、对不起!”低声道歉。 他沉默了半晌,恢复了先前的优雅,“我对翩翩的认识,也许尚不如你——我见她时,她已十多岁,正是满怀心事的少女时期。但她怪癖甚多:喜穿芭蕾鞋、为人桀骜不驯、不笑的时候表情淡漠,平日里非常难相处——好在她面容尚算得上清秀芬芳,倒也抵得一些性格的缺陷……”说着说着便陷入深思,两只拇指轻轻支着额头。 我碰碰他,轻轻地“嗳”一声。 他似被我惊醒,抱歉地一笑,顺手轻轻理一下我的头发,象个负责的兄长,“可能我当时并不懂得欣赏,你想想看,一个青春期的大男生怎么会理解一个叛逆期的小女孩?况且我们也不是什么青梅竹马,各自的烦恼又一大堆,不把对方视为怪物已经很好,更枉谈什么交情!——但这几年叶翩翩渐渐大起来,又放洋很吃了一点苦,我才觉得她有了些好处,比如说:人变得妩媚,有点小聪明,性情也随和了不少,如果要求不大高,倒是一般男人的理想女友……” 我垂着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半晌不作声,“戚安期,你是否觉得我可耻?与翩翩莫逆多年,却非要破坏她的感情,和她争抢一个恋人,而且,确是翩翩认识他在先……” 戚安期温柔而宽容举起一支食指,掩住我的嘴,“你为什会这样想,可怜的湘裙?没有人责怪你啊!你的道德观这么强,对人对己都毫无意义。想想看,人类轻易老去或死去,而我们一路挣扎跌撞,却总不见尽头,在这艰难疲惫的过程中,爱情是唯一的救赎,那么谁不想争取一点快乐呢?——难道因为快乐的缘故就罪该万死么?这是谁家的法律?” 叶家的孩子歪理都一大堆,偏偏他们的歪理又那么动听、合情合理,让人不知不觉就做了他们的俘虏,但是我仍然嗫嚅,“快乐不应该是自私和非分的,如果我们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那便成了犯罪……” “犯罪?”他轻蔑地笑起来,“人岂不是因为获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圣经》上说:我们都是罪人——罪人哪有不自私不非分的?所以罪人间相互欺骗、伤害以至辜负,我不觉得有任何可耻——磨人的,不过是生活罢了!” 我仰起头,看见他的脸,因为迎着阳光,他的睫毛尖端被晒作金黄,象一只憩在枝头的蝴蝶,时不时扇动翅膀——那么美丽的面孔、那么动听的理论,象叶翩翩曾向我灌输的那样。 我拭干了泪,微微一笑,靠在他肩膀上,因为很安心,竟然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戚安期仍在,沉静温柔的目光,仿佛酷夏里一支盛开的莲。时不时,他抚抚我的发梢,象安慰童年时的一个梦境。 我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撼,“我是不是很傻?” “你傻?你才不傻!”戚安期的笑容刚打开的加度葡萄酒,有着醇香和复杂的内容,“你和翩翩都是太聪明的女子,逼急了,一个是斯佳丽,一个是卡门,谁敢去招惹?” 我低下睫毛,象乌云倏忽遮住艳阳,“你在嘲笑我?” “我才没有,”戚安期轻轻拉拉我的头发,“湘裙,你真是一只小刺猬,一有风吹草动,先将自己卷成一个刺球,以期不被伤害——聪明人都是这样的吧!但是女孩子聪明未必是好事:太聪明了,便容易事事仰仗聪明,到头来反被聪明所误。” “你在警告我?”我扬起头,凝望着他。 “不,我并不敢,”戚安期的笑容好象面具,遮住了他心中真正所想,“我不曾警告任何一个女子——尤其是聪明的女子,哪听得进别人的劝告呢?自恃聪明的人一生都在走捷径,然而捷径危险泥泞,又往往依傍悬崖。这就好比没有任何经验的人下场与狂牛角力一样,也许用巧劲斗赢几个回合不成问题,但时间一长,稍有闪失,便终会撞得个肚破肠流、死于非命——” 安期的话是对的,但我们究竟还是无法避免,象看不相干的电视剧本那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往这条路上走。可是,到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是感情还是命运?亦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点? 四周寂静如许,我听见我的泪一滴滴落在石板上,一声声“叮、叮、叮”,仿佛是些细小的破碎声,疼痛而微弱。 戚安期心软地替我拭泪,拭着拭着我突然扑进他的怀里,不能自抑地呜咽起来,让我的泪渗进他的心底,把我的悲伤传给他。 他拥紧我,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后背,如保姆安慰受伤的幼童——这般的肌肤相亲,却只觉得明净。 “聪明人轻率,容易自取灭亡。愚拙的人反而小心翼翼,终换得些安稳——所以聪明未必是好事,古人说‘女人无才便是德’,不是没有道理的。”安期还在低低劝慰。 难道我没有良知?难道我不曾爱过翩翩,就象爱自己的手足?为了桑子明,我们已互相失去过彼此,难道我还能担负一次背叛她的危机?我们曾在佛前许下重愿,事事都要共享——难道佛在同我们开玩笑么?他让我们共享的,偏偏就是最不能共享的!——那一定不是悲天悯人的佛,那是执拗善妒的阿修罗——难道被那老僧说中了:我们的守护神,偏偏就是阿修罗? 见我不做声,戚安期轻叹一口气,“其实我也理解,每个人都不过想维持现状而已,你也是,我也是,翩翩也是——比如北极冰川溶化,未必对大家没有好处,但是人们还是恐惧,一旦现状被改变,我们要多大的心理来调试这一切!”戚安期替我拂去额前一缕汗湿的幼发,递一杯香槟酒过来,“我第一眼看到你,就为你的美丽所震惊:玲珑绰约的五官,略略忧伤的大眼睛,眼神似水如烟,难以言说难以捉摸……我在想:是什么让她满怀忧伤呢?——原来不过是个男人,一个如此平常的男人。” “你不了解,他并不是一个平常的男人——”我忍不住争辩,象面对谭晋玄那样坚决。 “我当然不了解,可是你又了解多少?”戚安期带着戏弄的眼神,“恋爱中的男人都被美化成王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籍爱之名——那他接近翩翩是为什么?翩翩刁钻古怪、难以讨好,虽容貌与你有相似之处,但高下还是一目了然,唯一强过你的,不过是比较懂得投胎!蓝剑跟她在一起,纠缠不清,不见得是为了爱吧?——他果然是个不平常的男人!”他顿一下,眼睛轻蔑地一闪,仿佛暮色初合,天边第一颗星,“女子便都是这般盲目,无条件的容忍,无原则的包涵,不信他会变心,怜惜他的失察,忘记他所有不好——不,是不舍得承认他不好!”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拖得很长,我觉得被侮辱,于是决定不作声,大口大口地咽下香槟。做女人便是这样,若爱,便是一世界的男人追捧你;若不爱,便是一世界的男人排揎你——戚安期到底不是谭晋玄,他才没有必要忍受我的乖虐脾气。 我的确是罪人,是贪心不足的罪人,我责怪自己,也折磨他人,有如推翻了一系列的多米诺骨牌,不可抗拒亦防不胜防,一失手便一败涂地,从此万劫不复。 但是我整天都空着肚子,此时这样凶狠地喝酒,胃里突然绞痛起来。我俯下身,一头一脸都是汗。 “你怎么了?”戚安期紧张起来,一连串地催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湘裙,你到底怎么了?”看我痛苦的模样,他急忙掏出手帕,一边为我抹汗水一边焦虑而不失温柔地安慰我,“你别急,湘裙,别急,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二十三、我们努力逃避,只为了更加靠近 这件事以后,我反而和戚安期成了莫逆,他经常拿开玩笑,“为了你,我错过了上好的锡兰高地红茶!” “我补给你!”我惭愧道,“我没有那样精致的东西来招待,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我才不稀罕去外头吃,油多酱多味精多,吃久了舌头都木了——真有心请客,你自己做给我!”他故意挑剔——他的确是有资格挑剔的人。 我笑起来,“那就在舍下吧,如你不嫌简陋的话!” 款客的菜要头天准备,我早早地买了海鳗、黄螺、青蟹、牡蛎、竹蛏、鸭脯和鸡片。洗的洗、切的切、泡的泡、腌的腌,想想又怕不够丰盛,单单蒸了葛粉包和核桃酪做甜点,用保鲜膜封在冰箱里,到时候隔水蒸过便可上桌。 约的是下午六点,戚安期四点一过就找了上来,我蓬头垢面地去开门,以为楼下收水费的阿婆,边转门钮边说:“这两天回来得晚——” 戚安期正悠闲地倚门而立,笑着接去我的话茬,“这两天回来得晚,都跑去了哪里?” “安期?”我既笑且惊,急忙向屋里让,“怎么来这么早?看我这副样子——” “自是主雅客来勤!”戚安期微笑,顺手把一束安静娇嫩的郁金香交到我手里,“可有瓶子灌点水来?这花开得时间长。” 在厨房呆得太久,被油烟浸染,真等饭端上来,我反而没了吃的胃口。倒是戚安期,象饿了两三顿的孩子,一大桌足够五六个人的菜他吃得不亦乐乎。他直赞白蜜黄螺够味道,又说佛跳墙与众不同,感叹太极芋泥和红焖海鳗完全不腻口,但是指摘糟片鸭以及醉蚌肉太过清淡,怕是腌制的时间短促,没有完全入味的缘故。我在他头上轻轻打一下,“那么多废话干吗?有的吃已经很好!” 他握住我那只打来的手,轻声笑道,“湘裙,你知道自己是个多美好的女子?和你在一起总是惊喜不断,可惜那个有眼无珠的人……” 我忙忙打断他,“快些吃吧,菜都凉了——” 他似笑非笑地瞄我一眼。 唐朝最著名的传奇故事当属蒋防的《霍小玉传》:霍小玉的父亲原是唐玄宗的霍王爷,但母亲只是其侍妾,霍王爷死后,母女流落人间,霍小玉不得不当了歌舞伎。然而此时名重一时的状元李益在京城等待官职,两人就此邂逅并籍由此发展出一段于社会阶层与道德观念所不容的恋情。分别时也曾许下重誓、泪湿鲛帕,但李益回乡后还是娶了管宦人家出身的卢氏为妻,把小玉忘记得干干净净。至此,这个故事也该结尾,象无数个苦情戏的女主角一样,用灰心甚至死亡来默默对抗,比如秦香莲、步非烟或者杜十娘——对着如此薄幸又怯懦的男人,她们能说什么呢?但是霍小玉的方式更加决绝,她请黄衫客将李益挟持到将死的她的面前,并发下毒誓:我死以后,定要变为厉鬼,让你的余生用不得安宁! 那个李益,就是那个写下“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陇西才子。 我一早知道自己的命运,但是我无力抗争,好象那特洛伊那个可怜的公主卡姗德拉:她说预言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永远没人相信她。所有人就生生看着她睁着一双巨大的眼睛,里面装满着惶恐和不安,时时等到着悲剧。她算到自己嫁给阿喀琉斯后会被他的妻子杀死,她却不逃避。 我也一样! 安期,你不明白,有的时候,我们所做的一切逃避命运的努力,只是为了向我们注定的命运更靠近而已。 晚餐过后,戚安期提议散步,我嘱他略等,自去洗了头、通了发、换了长衣长裤,沉吟片刻,又选了流苏围巾和明蓝彩石耳环来搭配。 天还没有黑透,有很薄的阳光,照得影子也清浅,如含冤的鬼魅,飘忽而不甚清晰,恍惚间甚至不辨怎样的时分。 戚安期的呼机蓦然响起,他到街角的电话亭回电话,我立在原地等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打烊的影楼门口。这影楼是何时开的?怎的我进进出出从未发觉?它门面很小,装修也寒碜,所以在玻璃橱窗里加倍地贴了大红大绿无数新人的照片来弥补底气。那婚纱倒还看得过眼,反正哪里的都差不多,无论材质多廉价,都力要塑造出如云似霓、锦衣龙凤的效果。但背景就可笑多了,巴黎街头、故宫天坛和加洲枫叶,各个都透着虚假粗糙,然在这草台班子的朴陋里,可以看见新娘眼中的斑斑碎金,她们靠向新郎的姿态无一不是全心全意、满怀信赖之情——这样的情形,使我心碎。 戚安期的电话不知讲了多久,待他回来,月牙儿都上来了,我的泪水和头发都尚未干透,象晴天里捂着一件郁闷的湿雨衣。他转过头,用口哨吹起一支轻快的曲子,假装没看到我的一切。 我低下头,水银泻在我身上,黑发烁了森森的光,脉络分明,象一切被洞悉的世情。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戚安期的伴奏乐队,或者另一场急雨。 他淡泊俊秀却飘逸潇洒,让人几疑他是刚至凡间的谪仙。 二十四、最值得珍藏的时光 和戚安期交往没有心理负担,他十分懂得进退,我们之间磊落坦荡,不比谭晋玄,须时时刻意回避微妙的尴尬。 不等蓝剑的日子,我约了戚安期去逛街,购物、就餐、嘻笑无讳。实验室泡得太苦,便和安期看新上映的爱情片,走过闹市僻巷,芙蓉花粉红的丝蕊飘零我一身。银幕上缠绵悱恻、爱恨纠葛,我轻轻扯扯安期的袖子,在他耳侧絮絮细语,“这次的学术讲座教授选我做助理!”“是么?那真好!”戚安期嘴角微扬,拍拍我的面颊,一副鼓励有加的样子。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年华,总让人错觉良多:一下子觉得生命太长,长到没有尽头,简直凡事都不必指望;一下子又觉得日子仓促,稍纵即逝,于是更不必指望了…… 安戚真是个绝佳的玩伴,他告诉我最贵的男装衬衣其实不是阿曼尼登喜路hugo boss这些成品,它的名字叫做“夏尔凡”,位于巴黎凡登广场28号,一口气占据了巴黎最尊贵大厦中的好几层,屋顶挑得极高而店面极空阔,可以任意挥舞银头手杖而不至打了人。这里每一件衬衣都是量身定做,而且要亲自定布料、颜色、领端和袖口,甚至是否要加护手扣这样的细节也会同你反复磋商。这样的一件衬衣,大约要花去一个半月,然而时间尚在其次,一般一件的定价是1900法郎。这昂贵的店面历经战乱冲击、经济萧条和时尚变迁,却依然以151岁的高龄屹立不倒,连威尔斯王子也选他为自己的御用裁缝。 安期告诉我,最不可思议的帽店是在伦敦,名字叫作赫伯·约翰逊,自1970年以来,就专卖上流人士的帽子。然而其中最奢侈的,价值1000美金的,不是丝质高顶大礼帽,不是粗花呢防弹狩猎帽,更不是带流苏的天鹅绒吸烟帽,而是巴拿马草帽——但巴拿马草帽并非来自巴拿马,是厄瓜多尔丘陵地带的居民用 托奎拉草茎手工编制成的。它有许多迷死人的特质,最令人叫绝的则是它的柔韧性——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对折成一个小圆锥,小到从戒指里穿过也毫不费力;但是当你重新抖开它,它就立即完美如初,连一丝的摺痕也不留下。 安期告诉我,世界上最豪华的三大食品是藏红花干粉、黑松露和鱼子酱。而真正的鱼子酱不是鳕鱼不是鲑鱼不是大马哈鱼,那是里海、黑海和法国吉隆德河的雌鲟鱼。鱼子酱的加工则更为精细,需要十多道工序,却必须在5分钟内完成。取鱼卵不能杀死鲟鱼,而是把它敲昏了;品质最好的鱼卵,用盐要最少,不超过鱼卵的5%。这样的鱼子酱,最终只会被送到纽约的彼特罗逊或者伦敦的佛特南姆。 安期告诉我,他最喜欢的一家餐馆叫作“老友路易”,位于巴黎一条毫无特色的狭长小街,店内破旧磨损且拥挤嘈杂,但是大小政客、宫廷要爵和娱乐明星都视它为至爱宝地,纵然这里也充斥着下流社会的成员和刚偷情完的男女。它的招牌菜可不是一道两道,且都压着时令,每次去心里都憧憬着不同的可能性:是油浸老鸭?蒜茸扇贝?烤雉鸡还是葡萄烧鹌鹑?它最为人称道的肥鹅肝,曾征服了不少资深的老饕,甚至令他们吃到兴头处,竟然喜极而泣。 偶尔会陪安期去看海——那美丽的海,是小人鱼的故乡,里面有水晶的宫殿、鸟儿般的飞鱼和火红的太阳花,夹着星子坠落和海豚舞蹈的声音。 趁安期不在意的时候,我会偷偷掏出那个会下雪的玻璃球,贴在颊边许久,再轻轻一摇——那浪漫的雪,存在于北方的中国,是蓝剑的出生地:那里山野一片清幽,那里冰挂粉琢玉砌,那里有风的呼啸与熔熔炉火,那里有快乐的小松鼠,躲在温暖的树洞里,做一个有关来年的梦…… 海边有一家越南人开的咖啡馆,很有情调,我和安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消磨一整个濡湿的夜晚。那咖啡馆十分自来旧——或者就从来没有崭新过,总是淡黄淡黄的停在雨里、雾气里和淡淡的海腥里,象是备受摧残的面容。水彩绿的吊窗放一小盆不知名的白花,琉璃一样影影的透明。 那店主也是自来老——或者就从来不曾年轻过,背部有轻微的佝偻,衣服也沾染风霜。三杯酒下肚,我开始信口胡诌,说这店主也许老得见识过二战——那时胡志明市还叫作西贡,有“亚洲小巴黎”之称,湄公河畔住着有钱的法国人和中国人,他们挥霍无度,度过自己最后的黄金岁月,年轻貌美的杜拉丝与她的中国情人就在这样一间咖啡馆里对坐,喝一杯西贡咖啡:他惊艳她的身影在床上横陈,他许诺将爱她一直到死,他说对她的记忆会终生不朽——他现在只要一点点时间。但是无声岁月流走,他终于抛开她、忘掉她、把她还给白人和她的兄弟们。因为离开了他的身份、他的金钱和骄傲,他什么也不算! 安期揉揉我的头发,对我安慰地笑笑。我打一个喷嚏,他急忙脱下外套给我披上,而我依旧手不离盏,就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刚好赶上开日出,看那天色一点点变幻:从藕紫到暗紫,到淡金色,到银杏黄,到深海蓝,到薄蓝,到最后,太阳就如一只硕大的金球般飞跃而出。 那些,竟是我学生时代最幸福的时光了! 二十五、深情在睫,孤意在眉 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覃氏、相氏、郑氏,皆生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于黑穴。末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之子务相乃独钟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皆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女神,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数十日,廪君视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 秋很快就被冬取代了,厦门的冬天也比别处暖和许多,一件海军领马海毛衣已经足够。 一个微雨的早晨,我在去图书馆取资料的路上,买了束小小的太阳菊,正低头付钱,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了我的面前。 “翩翩?”我惊讶地看着她,不由向后倒退几步——是翩翩,只不过一季没见,她清减了不少,眉宇间竟有几分俊朗——有人曾赞明代女伶楚生“深情在睫,孤意在眉”,怕就是翩翩如今这番样子,而她合体而高贵的淡米色皱纱风衣长襟炔炔,正如临水照镜的夕颜花。 “湘裙,”她冷静地看着我,“没想到我会来,是么?” “的确没想到——”我勉强应酬,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那散佚的语句象失神的花瓣,四处飘零飞落开去。 “湘裙,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你可好?”翩翩的样子越是庄重我越是心虚——莫非是她察觉了什么?可是她又能察觉什么呢?蓝剑是瞒天过海的好手,但是我为什么要充当他的同谋?——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仿佛持续已久,又似乎刚刚发生,多么可怕和滑稽! 翩翩端详我半晌,突然苦笑,“湘裙,有的时候我想,我们认识简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低头,略略放松,而雨丝儿晶莹冷漠,窥探着我俩话里的虚实曲折。 “我了解你就象了解我自己,”翩翩声音略微高扬,“我热爱你也象热爱我自己,我待你如姐妹如手足如生命还嫌不够——湘裙,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来了,都来了,我一直希望躲避的还是没能避开——我和她,无可避免地面面相对,中间隔着凉薄的空气和混淆的爱恨,我深深垂下头,做着最后的微弱抵抗,“翩翩,你说的我听不懂——” “起先我也不相信——背叛我的竟然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吧?”翩翩冷笑起来,逼近了我,她的身上搽着一种不知名的香精,浓郁、忧伤而诡异,象月亮下邪恶的精灵,“湘裙,明人前面不说暗话,我希望你放过蓝剑。” 有一个故事是关于古时的窦玄:窦玄据说长得很潇洒,可称绝异,天子就让窦玄休了原妻娶公主——这种故事在旧时代里本也常见,结局便是形形色色。不过窦玄夫人留下了一首《古怨歌》:“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然而这个故事,好象没有结局。 其实在《世说新语》里有另一个讲法:那个公主见了夫人后,感叹这样的女子我都心动,何况男人,然后知趣而退。但是我不是那知趣的公主,而翩翩也未必如窦玄原妻般隐忍退让。 “我没有不放过蓝剑,我——”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躲闪,希望翩翩又是临时起意,很快就会把蓝剑丢在脑后——象多年前对桑子明那样,我就不用再躲躲闪闪。但是蓝剑怎同桑子明,他会任由人将他丢在脑后么?——到底,是谁不放过谁? 翩翩没有耐心等我嗫嚅,一古脑地恶言相向,“你明明知道蓝剑和我的关系——我此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请你参加我的舞会!湘裙,你是故意的吧?” 事情既已挑明,我反而比预想当中要镇静,“翩翩,你是误会了——” “我误会?”翩翩放声大笑,似座将要爆发的火山,“晏湘裙,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呢?你才不是甘于平凡的女子——只是你无力抗争,只好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协让步。” 我深觉难堪,但决定不做声不反击。 然而翩翩不到赶尽杀绝誓不罢休,“你嫉妒我,你羡慕我象蝴蝶般优游自由——你做不到,你只是一只寂寂无为的工蜂,所以你使尽浑身解数抢夺我的幸福——你这卑鄙的小人!” “如果你非要这样认为,我也没办法!”我的忍耐到了极限,不想再被她谩骂下去,欲从她身侧夺路而逃。 而翩翩抵住所有通路,皮笑肉不笑,“有本事别走啊——晏大小姐一贯会装纯情玉女,我倒想亲耳听听她有什么解释!” “翩翩,你想表达什么?”她这样侮辱我,我倒镇定下来了,略带歉意然毫无畏惧地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蓝剑不是个物品,我便是想让与你,你也要有福分拿得走!” “听听,”翩翩笑得狰狞,做好殊死一博的架势,“抓贼的不做声,做贼的先喊起来——热闹不是么?可是湘裙,自古吃饭的地方不拉屎!你还真别逞嘴硬,我有办法让你和蓝剑都在厦门待不住——到时候就真实现了你的夙愿:贫贱夫妻百事哀呀!” “怕你是么?”我嗤之以鼻,不仅不计较她出语粗俗,反更与她唇枪舌剑,“整个世界就你一家开公司的?莫非你就是传说中金融寡头或黑市老大?离了厦门这小破地方,全天下就没有一处可容人么?” “你固是如此想,怕蓝剑不会同你一般有志气,”翩翩嘴角轻蔑地撇在一旁,“你觉得厦门小而破,只是因为你不过是个小市民罢了,以你和你的家庭那种层次,看哪里不是小而破或者大而破或者新而破或者旧而破——一个人在自己的出生地都无法出头,很难想象在别处会如何……”她这样贬损我,仍嫌不过瘾,依旧不饶不弃地尖酸刻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傻,也一定会得选择——名不虚幻,利也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即使在这激烈的场面下,我依然记得少年时叶翩翩,她有着水晶花一样可爱的面容和羊脂玉一般精致的下巴,她曾那样认真地对我说,“湘裙,除了爸爸妈妈,我最爱就是你——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都会为你骄傲的,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我苦笑了,雨突然停住不下,仿佛时光也为我们凝滞不前,天气极冷,而我觉得浑身燥热。我们怒目相向,前缘尽逝,如撕杀恶斗的阿修罗——都只为这一个男人——他象一柄浮动着幽蓝色暗光的锋刃利剑,轻易割开了我们的总角之角。 桑子明只是个开始,从此后我们便在互相报复,以无法觉察、无法逃脱的形式——甚至连自己也无法察觉,纠缠在生命的每一时刻。 我早该知道,一个人的命中,总是会有些什么,是无法规避与摆脱,这就是注定!而我们不过是飘忽渺茫的风筝,高天上艳色一闪,去住都不由人。 多年前的故事重新来过,却改写了情节,这一次,被主动追求的人是我而不是翩翩——翩翩比我更清楚这点,所以如此切齿痛恨! “人人都说我们生得象,你哪有资格和我象呢?”翩翩凑近我,格外恶毒地低语,“你大约不知道,湘裙,你那个硕士根本就是我叔父公司捐的——蓝剑求了他多日……” 我嘴角上扬了半日,想无论如何都要维持一个较好的形象,却终究抽搐起来,她点中我的要害!眼前一黑,险些晕倒过去,头脑中似有千钧列车驶过,轰轰轰轰轰,经过黑漆的山洞时忽然爆炸、粹不及防——而我是那个受到极大震荡、缩成一团求生的旅客。 翩翩眼睛不曾扇动一下,我所有细节暴露无疑,她笑起来,满意而诡谲,象开战的阿修罗。 我提醒自己万万撑住,故意发出轻快的碎笑,虽笑得如此破绽百出,还是赢来翩翩疑惑的眼神。我故意娇媚地说:“人人都说我们生得象,但是我是校花你不是——倒真没想到蓝剑会为我鞠躬尽瘁,他几时这样待过你呢?” 翩翩又气又恨,咬牙道:“湘裙,你以为我会上当么?你当真这么想?你从来没有男朋友,小的时候死不肯做我家的汽车——谁不知你又臭又硬的书生脾气……”翩翩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那个夏季的山寺,小小的翩翩如玉石一般明净,在佛前和我们一起许愿,“相裙你凭良心说,我哪一天不把你当作亲姐姐,样样色色和你共享,若你还是不高兴,也太有失厚道了……”我一怔,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但翩翩咬牙切齿的话语将我拉回现实,“晏湘裙你还真是人穷志不短啊,有种你就横到底!” 翩翩镇日风度翩翩,此时却失尽姿态,立定意偏偏不把这个男子让与我;我虽名为湘裙,倒无古时女子裙琚之德,山穷水尽一如力战法海的白娘子。我们的影子被风吹到墙垣上,拉成不能想象的巨大,仿佛谁饱墨书写的“情”字,但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象他这么明理的人难道会放着经营已久的战场不要而去和一个诸事无依的穷女子牛衣对泣?”翩翩虽然语气凶狠,可虚脱的冷汗早已渍湿了薄衫。 “你说什么并不重要,”我咬破嘴唇发狠道,“这,可要他自己来选!” 翩翩盛气凌人,维持姿态对我冷笑,然而她笑着笑着突然泪如雨下,“湘裙,我已经不能再让他‘自己来选’了,我是第四次怀孕,医生说如果这个再打掉就再也没有怀孕的机会了,而且,我的老父催我结婚——他心脏不好,如今又住进了特护病房,念在他待你如同已出的份上,请放弃蓝剑吧……” 我呆呆望着蹲跪在地上歇斯底里的翩翩,半晌不能作声——她先辱的我,她先求的我,可我此时已无谓悲喜。只是预想中再寻不出这原由,怕是一世也猜不出来。 她心中的根源,自己也未必知晓罢,我更不必寻了,只是红尘中无情有情。 我俩自小纠缠,每次落泪,终是为着他人。一朵花落在我脚边。无声的,溅起一点尘埃,尘埃,也有香气。 晚风吹来,已是日暮时分。因为雨停了,反而看见满天霞光,但是慢慢慢慢暗下去,如一匹紫红色早已不大明艳的织锦,然后被光怪陆离的水面所吞没,连太阳也疲乏了,只将残红映照一个女人的悲剧——不,是两个女人的悲剧——人言落日是天涯,原来望极天涯,真的是永远都看不见家。 二十六、那破除魔法的王子,其实并不存在 观音菩萨的六字大明咒是一个密咒,象征一切诸菩萨的慈悲和加持,可去除无始以来的业障,如同十方三世一切诸佛亲临灌顶。 嗡 吗 呢 叭 咪 哄 吽(om mani pémé hung),以六种智慧对治六道烦恼: 嗡:白色之平等性智光,净除天道中骄傲执着,断除堕落变异之苦。 吗:绿色之成所作智光,净除阿修罗道中忌妒,断除斗争之苦。 尼:黄色之自生本智光,净除人道中无明贪欲,断除生老病死之苦。 叭:蓝色之法界体性智光,净除畜牲道中愚痴,断除喑哑苦。 弥:红色之妙观察智光,净除饿鬼道中悭吝,断除饥渴苦。 哄:黑蓝色之大圆镜智光,净除地狱中嗔恨,断除热寒苦。 om是佛四身、是五方智慧,ma ni是珠宝,而pe me是莲花。若持诵,可以回遮并寂灭世间邪魔损害。 嗡:能回遮并寂灭天魔损害; 嘛:能回遮并寂灭鬼女损害; 呢:能回遮并寂灭邪王损害; 叭:能回遮并寂灭土地神损害; 咪:能回遮并寂灭死魔损害; 哄:能回遮并寂灭鸠磐荼损害。 嗡字,能清净天之业障,并遣除其死堕苦; 嘛字,能清净非天之业障,并遣除其战斗苦; 呢字,能清净人之业障,并遣除其生老病死苦; 叭字,能清净旁生之业障,并遣除其役使苦; 咪字,能清净饿鬼之业障,并遣除其饥渴苦; 哄字,能清净地狱之业障,并遣除其寒热苦。 嗡字,能消除傲慢心所引转生天趣之业力,关闭转生天趣之门; 嘛字,能消除嫉妒心所引转生非天之业力,关闭转生非天之门; 呢字,能消除贪心所引转生人趣之业力,关闭转生人趣之门; 叭字,能消除痴心所引转生旁生之业力,关闭转生旁生之门; 咪字,能消除吝啬心所引转生饿鬼之业力,关闭转生饿鬼之门; 哄字,能消除嗔心所引转生地狱之业力,关闭转生地狱之门。 我颤手泡了两杯茶,上好的杭白菊。沸水一滚,那死去多时的枯花,又在盏中复活,浮浮沉沉的花,白中带一丝淡绿,怒放竟还胜于生时。只因积攒了无数的萎靡和寂寞——生的尽处是死亡,死亡到了极至、死到不能再死,也能够返生么?这便是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人非人! “你打算怎么办?”明明是我在质问他,可声音却如游丝一般黯淡无力,“你愿意解释吗?”很恨自己这种态度,在这个关键的谈判时刻,我倒用起了乞求的语气。 蓝剑垂下眼帘,昔日清朗的目光在浓密的睫毛下面阴晴不定。 “蓝剑——”我悲愤地扳过他的脸,“你倒是看着我!” 蓝剑匆匆一瞥,立即又将面孔别转开去——蓝剑的侧面比他正面还要漂亮,但是美得很邪恶——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人的侧面和正面截然不同:他的轮廓很硬,眼角微微上扬,嘴角有意无意总带一丝调侃而漠视的笑意,与他正面的诚恳、庄重绝不相同。 我突然不寒而栗,想起了日本著名小说家三岛由纪夫的一篇随笔,那是他对古罗马雕像“安提诺乌丝”所发的感慨:“眼前的这尊雕像是这么年轻而有朝气、这么完美、这么声誉卓著,这么健美的肉体,内里蕴含的难以言喻的阴暗思想,是通过什么途径以至可以潜藏起来的呢?说不定只是这个少年的容貌和肉体就象阳光似的光辉灿烂,从而浓重的阴影自然接踵而至……” “湘裙,”他沉默良久,好象在看如何组织语言比较恰当,“我从不曾向你讲过我的出身,总觉得时机不凑巧,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你就当我无家吧,反正甫出生便是修罗场,所以我无不舍,因为无人不舍我——你和我的世界观不同,你怨我也罢恨我也罢,我都理解——可四周社会阴险卑鄙、身边人物凶残龌龊,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我不会容忍他们长居我上,若要胜利,必须以暴制暴。诚然我是爱你的,湘裙,我爱你如己、爱你如四肢百骸——可你知道,我纵然对待自己的四肢百骸也极其苛刻:我早已抛却性格中的敏感、同情和世俗道德,换句话说,除了智慧,我注定麻木不仁——我爱你湘裙,但我并不因此而纵容自己……” 我愣愣地听着,翻来覆去竟不明所以,然而就此便华灯初上。灯光一星星一点点亮起来,继而接成一片——火红色、深棕色、杏黄色,如飘摇的树叶落了满天满地,暮色的余辉依稀的勾画出楼房婆娑的身影,幽暗的灯光透过沉重的窗帘诉说着久远的故事,我惘然抬头,窗外落寞的夜色已经可以当作背景,我看见窗户映出的自己,满脸的泪痕。 “我怀孕了!”我掩住脸,长发自两鬓滑落,也掩住了深深浅浅的泪痕,“蓝剑,你总得给我个交待……” 蓝剑眼神里刹那间既惊且喜,握沙发的手力道突然加重,然而只一瞬便幻作黯淡。他默不作声,盯着远处的眼眸里闪动着某些情愫,既深沉又执着,偶有些许柔情,似乎无处发泄,使面色变了又变。风吹过窗棂,路灯漏了进来,从他脚下延出影子,漆黑如夜,修长错影的一抹黑,孤独而又遗世。 他挣了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湘裙,这不在我的规划之内——我寻求的,是无限机会——就象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周围充满无数可能性的时候,你不可能对其视而不见!况且,”他顿一顿,“翩翩也为我堕过胎。” 我静静看着他——我突然有种错觉,蓝剑就是那冥冥上天的化身:一样的冷酷、一样的漠然,一样的高深莫测,谁生、谁死,他根本不在乎,只让生灵各安天命相较手段——那锯齿般的暴戾无情,对着自己的亲身骨肉也不能例外。 楼下的女孩又弹起钢琴,四周有柴米油烟冉冉升起,而那一束太阳菊,此时在黑暗里静静枯萎了——我闭上眼,忽然明白什么叫“身外物”,从今事事都是身外物。 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蓝剑痛下决心地抬起头,“湘裙,我记得你的每一点好处,但那是从前的事了,这次是我的机会——不见得我就要庸碌一生。” 无爱无恨,无忧无怖,无喜无乐,无人无我,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过今世唯一一次擦肩而过,因果自有定数,纷纷扰扰,又如何找寻?佛只能点化,不能身历,一切缘分终有尽头,缘尽人散,与佛无关! 外加当头明月——这是什么月亮?简直跟太阳差不多!分外的近,分外的大,分外的亮,让人根本无法逼视! 我突然大笑起来,原来伤心到极处,人是不哭反笑的;就象滚水泼了手,才觉奇痒钻心,方知痛不可抑。倾尽了一颗心,却原来不过如此,栏外暮色苍茫,青山妩媚,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蓝剑上前几步,伸出手来,但到底攥紧了拳,停在半空。 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翩翩、翩翩,原来我们都错了,谁也不是舞会的主角——那能够破除魔法的王子,其实并不存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