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打工记》 第一章 拘捕 冬去春来花满园, 百花丛中齐争艳。 柳雾桃云随风醉, 早春难免二月寒。 一 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一个数九寒天,眼看就要过春节了。远处还传来烟花市场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这年梢岁尾就更增加了节日的欢乐气氛。那知道,就在这除旧岁迎新春的时节,在白云山电厂的办公楼前却停了一辆抓人的警车,一下子就把这欢乐的气氛冲淡了。 在二楼厂办公室里正在开会,时间已经不短了,而且传出了激烈的争论声。过了一会儿,两个警察押着刚刚晋升为工程师的中年工程技术人员叶世兴从楼内走了出来。谁会想到就是这些技术人员,文化大革命砍断了他们晋升的阶梯,工作几十年还是一贯制的技术员。粉碎“四人帮”后,刚刚得到一点儿实惠,眼看知识分子要吃香了,却遭到了纠缠不清的麻烦。说他贪污了,受贿了。这个不问尘事的叶世兴,都说他心不负人,处事清白,从不与他人论长短,常用和平心待人,怎么这样的人竟摊上了官司,他到底怎么了呢。雨有痕,雪无声,往往这人世间的事情,有时候想说也说不清楚,想道也道不明白,不竟使人困惑不解,说也无奈,不说也无奈了。 他穿了一身劳动布的工作服,外套一件黑色短棉大衣,青癯、寡肉、面带忧郁。后面跟着的是一名头戴大檐帽的警官,警官后面是电厂厂长周文通,副厂长华方亮和保卫科长贺奇,他们一个个都面沉似水,表情十分严肃。在楼外的水泥地面上,还围了一大群抱肘耸肩神情各异的职工。 今天天低云垂,一片阴沉,加上昨晚又来了西北利亚的寒流,真是夜来几阵西风、匆匆偷换人间世,使空气变得更冷了。忽然之间,远天变得浑浊、昏黄,随着风就来了,它像一群失控的野马,疯狂得没有了方向而奋力奔跑,带着那大块大块失去常态的云朵翻滚着、漫卷着、撕扯着,一阵呜呜声后,就从西面百丈高岩山峰顶上狂奔下来,又跨过滔滔兰水河,呼啸、怒吼,在地上刮起滚滚黄尘,势如排山倒海地冲来。顿时人声嘲杂,影子在尘土中乱恍,真是天宇浩大,却不管人间沧桑,让它们任意横冲直闯了。紧接着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只见电厂厂房顶端升起一朵蘑菇似的云团。平常时间,这方圆几十里地都能听到的排汽声响,人们听了并不感到惊恐,而今天在这样的场合响起来就更使得气氛变得紧张而又不寒而栗了。 “我没有贪污,我没有受贿!”在昏暗杂乱之中叶世兴突然高声嚷了起来。 “你说没有贪污、受贿,就行了,恩!”贺奇质问道:“可那钱是从哪儿来的。” “那钱是我劳动所得,不信你们可以去问电建靳长和经理,那钱就是他给我的。”世兴申诉着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贺奇,“贺科长,你们为啥要陷害我,我还有孩子,谁来管他,谁来管他呀!” 听到嚷声,众人把目光从风尘中投射过去,只见贺奇昂首叉腰,板着一副阴冷的面孔,活像一支翘首拍冠的公鸡,噔噔地几步窜到了世兴的面前,板起青筋横胀的脸,双眼射出强烈的光,那目光里好像一点理智都没有了,气势汹汹地吼道:“别他妈的胡说八道,还不规矩老实,看我收拾不收拾你!” “我没有胡说”世兴面向大家摊手诉说:“我老婆曾慧文在文革中是不是你告密诬陷,弄得我妻离子散,孤苦伶仃,你说,你说哇。你这个小人为啥要对我一家进行暗算,我啥时候得罪了你,而下此毒手!” “你不要诬蔑革命干部,”大概是话不投机,而又不合时宜,声音一落却引起了一片嘘嘘之声,要是别人可能就有所收俭,可他从那个疯狂年代走过来,已经威风惯了,加上在众多职工面前又是一个露脸的场面,那能失去面子,进而就使他变得怒发冲冠,不可一世起来。接着他声嘶力竭地高叫:“那是你们自找,反对三面红旗就是反革命,谁陷害你了,嗯!我让你乱咬!”说着抬手就给世兴一个大嘴巴。他会打人,下手也很重,当时就打得对方鼻孔流血,身子一栽歪倒下去了。这时嘘声又起,拌着风浪使场面更昏杂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转眼已是八十年代,社会在发展,时局也在变迁,今昔对比,人们已经不像前些年那样人云亦云,一呼百应。特别是打倒“四人帮”以后,人们对事物都在分析思考,面对一切有了自己的看法和辩别真伪的能力,像贺科长这样横蛮霸道的行为也就有些看不惯了。叶世兴呢,他是一个主管过不少工程而又有业绩的专业技术负责人,经常只与图纸工程和资料打交道,书生气十足,常常与世无争,可他脑子里也装有神圣和尊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和大庭广众之中,无端被人抽打也视为对人身的侮辱,君子可杀不可辱,他能受得了吗。常言道,人不求人一般大,水不下滩一展平,堂堂男子汉,那一点低下了,这口恶气实在难以咽下。他爬了起来,用手擦了擦鼻孔上的血迹,然后把腰挺得直直的,一身凛然,满脸正气,双眼直直盯着打他的凶手,质问道:“为啥要打我,是谁给你的权利!”此时他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冲过去就抓住了对方的衣领,然后就是狠狠地一拳。贺奇没有提防,他噔噔噔地退了几步,脚下碰到了一块破砖头上,站立不稳,一下就摔倒在地上当众丢脸了。他气得像支癞蛤蟆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跳过去举手要打世兴,世兴也豁出去了,他接手相还,两人就扭打起来。四面的嘘声又起,还有“不要行凶”和“不要仗势欺人”的呼喊声。这是群众对弱者的支持,同时也是对贺奇的谴责。今天贺奇不知从哪儿弄了一身警服,又戴了一副墨镜,也不知是哪个单位还授与他一扛三星的警衔,显得神气极了。万万没有料到,他这一巴掌打得这么不得人心,一个臭老九今天却反抗得如此激烈,真使他架子白摆,威风也一落九天,弄得他都有些骑虎难下了。恰恰在这时又从人圈里跑出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来,上前就把他的大腿抱住,哭着,嚷着: “他是我爸爸,不许你打他!”小孩子的双手直往他脸上乱抓,接着又在他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唉哟哟,小兔崽子你还咬人。” 本来就有一肚子气,手又遭咬,刚刚换上的一身警服也被弄得血污点点,墨镜也摔坏了,急火攻心,只气得他五官落移。他大声咆哮:“他妈的,没有王法了,我叫你们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他把身子一扭,又使劲踢了世兴一脚,然后抽出手来照着小孩子的脸蛋就是一个大耳光。看来他是气昏头了,使劲也太大,不但同孩子的父亲一样被打得鼻子流血,而且把孩子一下搧出两米多远,摔在地上老半天都没有爬起来。围观的职工乱了起来,谴责之声此起彼伏。对于这个贺科长,人们不但了解,同时也记忆犹新,在那动乱之年,就是他,给这个戴尖帽子,给那个挂白牌子,经常穿一身绿军装,外面还披一件军大衣,腰系手榴弹,手拿双枪,抓这个,打那个,常常威风凛凛站在疾驶汽车门外挥舞着戴红袖章的手臂向群众大喊:“快闪开,闪开!”伴演鸣锣开道的角色,真是疯狂得一塌糊涂啊。现在又把文革中那种打砸抢的阴森匪气活生生地表现出来,老百姓当然看不惯了,职工们愤愤不平地跑到孩子跟前。 “住手!”一个妇人把孩子抱了起来大声地嚷道:“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下这样重的手哇。” 事态有些紧张起来,看到被贺奇弄成这个局面,华方亮副厂长怕矛盾激化不好收场,无奈地走到贺奇跟前,用手把他推开,然后双手叉腰,威严地对世兴说:“老叶,这是什么场合,你还敢胡闹。”接着又在周厂长耳边嘀咕了几句,然后把手一挥,提高了嗓门儿,铁嘴钢牙不容置疑地叫道:“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定性准确,处理恰当,给抓走!”话音刚落,两个警察把那闪光冰凉的手铐就给世兴戴上,架起来就塞进警车了。车顶上的红兰灯马上闪烁,同时发出呜尔呜尔的怪叫,气氛突然紧张,局面也大张旗鼓起来了。那声音划破了沉云满天而又狂风凛烈的上空,把叶世兴抓走了。车从厂区大门开出来,带着尘土又沿着厂前区的混凝土马路直朝东开去。围观的职工随着又涌到了厂门前,看着远去的警车。 一阵风过,天变得愁眉苦脸更加阴沉了,大块大块的云交错集结,接着就飘起了雪花。人们在飞雪中指手划脚,又议论纷纷,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什么,看样子是在对现实的评说。突然间那个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孩子像支小兔子从妇人的怀中挣脱出来,就朝警车方向拼命地追去。雪越下越大,像鹅毛似的往孩子身上飘撒。他哭喊着:“爸爸,爸爸”这撕心裂肺的哭喊,使得厂门前那些职工也乱了起来。他们都是有儿有女的爷们儿和娘们儿啊,谁没有激情,谁没有感怀,谁又没有爱心呢,于是也朝孩子奔去了。 听到哭喊,世兴在车内请求让他看看孩子,车停了下来。世兴从车窗口回首望去,只见他的庆庆像支雏燕伸开双臂一边哭,一边喊:“爸爸,我要你呀……”世兴泪流满面,心如刀绞,大放悲声:“庆庆不要追了,爸爸很快就会回来的。”他又看着后面那高耸的烟囱,如山的水塔和那高大厂房里面他亲手参与安装的发电机组现在都离开他了,使他十分心酸,两行热泪终于流了出来。 二 警车的速度加快了,最后飞奔进入了宽阔的市区主道远去了。庆庆还在哭,还在追,雪也越下越大起来。眨眼之间就积了厚厚的一层,像晶白的盐花,像绒绒的柳絮,又像一床无边无际的白绒毡把大地盖得严严实实。庆庆在积雪上已经跑到了丁字路口,转身又向南追去了。虽然是雪天,但路上行人不少,车也来往如梭,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有多大体力,实在太危险了。突然脚下一滑,孩子站立不稳摔到了马路之中,也就在此时只听得“嘎吱”一声,一辆载重的大卡车在孩子的身边停了下来,车轮下擦出了两道平滑的车轮印。行人们围了过来,驻足观看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同情地摇首叹息。这时后面的人群也赶到了。一中年男子和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气喘嘘嘘地跑了过去,那妇人抢先把庆庆抱了起来,擦着孩子的泪水,拍打着身上的雪花,问道:“庆庆,摔疼了吗?”然后把庆庆抱到路边,亲了亲冻红的脸蛋儿,柔声地说:“不要追了,过几天爸爸就会回来的。”这就是让贺奇“住手”打孩子的那个女人。她是扩建工程指挥部党支部书记卢欣,又是一个老局长的夫人,人们叫她卢大姐。她穿了一件短棉袄,外套深兰色便服,梳理整洁的短发微微有些花白,看起来安安静静,和蔼可亲,近视眼镜后面有一双含笑的双眼。她已经快进入知命之年了,尽管上了点儿年纪,仍然眉清目秀,显得慈祥而有精神。大概是经历过人生的摔打,也体验过世态的炎凉,懂得感知别人的痛苦,却也算人性慈悲了。另一位梳着大背头,穿戴整齐的是厂科协主席兼设计所主任赵杰。一九五三年郑州电校毕业,也是一位工程师,身材颀长,两鬓斑白,也戴一副近视眼镜,外貌温文尔雅,为人正派公道,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人。他摸了摸庆庆柔软的头发,十分爱怜地说:“乖孩子,不要等爸爸了,今晚就到大大家住。” “不用了赵主任”卢大姐接过话来:“我老伴离休在家看孙子张成,正好有个小伙伴儿,又不耽误上学,庆庆到我家最合适了。” 说话间,跟在后面的一大群人也陆陆续续地跑来了。他们都穿着灰白色工作服,都是电厂的职工,也有刚刚和世兴一同晋升的工程师们,像电气专业周学辉,锅炉专业黄家一,还有汽机于文林和化学张忠明等,都是臭老九们,不但意气相投,在那知识无用论的年月,“四人帮”说他们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他们是同类了,当然就是有同病相怜之感。周学辉喘着粗气,想起和世兴相处的往事,不免有些伤感,怎么一个埋头苦干,競競业业工作的技术人员说抓就抓起来了,他忙问道:“卢大姐,叶子到底犯了啥事儿啦,厂里解决不了,一定要送公安机关。” 卢大姐叹了一口气,把头摇了摇,抬眼望着赵杰:“赵主任,你知道吗”还未等对方回答她又说了:“听说是工程上的事儿,还牵涉到经济问题,是吗?” 赵杰叹了一口气,还把脚一跺,说:“嗨,这都怪我,都怪我哇”他显得自责,同时又有些无奈“我还没把事儿协调好,就让穆木和贺奇向厂里揭发了。在党委扩大会上他们又无限上纲,本来是业余时间帮施工单位出主意,搞咨询收了点报酬,他们硬说成是贪污受贿,书记又不在厂,是周厂长和华方亮付厂长一商量就拍板,开除公职,交公安机关处理。” 人们听着,心里总觉得堵着什么,对这人世之间的事,似乎有时明白,有时又不明白了。 三 忽然间,从人圈儿外面挤进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来,他穿着灰白色羽绒服,天气这么冷还顶着满头大汗,看样子他是跑来的。一进人圈儿就粗声大气地喊着:“叶工没有贪污,叶工也没有受贿,老天在上,我可以作证啊!”大家一看,原来是电建公司项目经理靳长和。他面色显得难看,双眼也闪着强烈的光,急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整个脸型都有些扭曲了。他是听说世兴出了事,特地跑来说个明白的,谁知人已经被抓走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朋友,人家帮了自己的大忙反而跟着受制,一定要为叶工讨个清白“叶工不但没有过错,而且还有功啊,要不是他,你们厂三号发电机能吊起来,能发电嘛。”他是个急性人,说话间激动得像支弥猴跳去跳来,一双粗壮的手也在空中乱抓,“走哇,找他们说理去!”接着一帮人跟在靳长和的后面又跑回了电厂。办公楼前的人还没有散,特别是贺奇,还居功自傲,洋洋得意,正在华方亮副厂长面前摇头摆尾,指手划脚为已表功。见此情景靳长和气得像头发怒的雄狮,一个箭步冲过去一把就抓住了贺奇的警服,愤怒得使他的眼珠都要滚出来了,嘴里喷着粗气,高声地叫道:“老贺,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个人,嗯!”贺奇耀武扬威,正在兴致勃勃摆功的劲头上,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就受到了突然猛烈的攻击,到把他吓了一跳,等他回过神儿来,看到是施工单位项目经理靳长和时他才狠狠地推了对方一把,恼羞成怒地吼道:“姓靳的,你这是干啥?” “干啥,我情愿他妈挨一刀,也不和你秦桧交”靳长和大声地嚷着:“叶工的钱是我给的,你知道为啥要给他钱吗,嗯。”说话间另一支手晃着碗大的拳头“你这头蠢驴,就知道整人,你把我抓走算了。” 贺奇一听,气得眼如鸡卵,脖子血管怒张,嘴也张得收不回来。对峙了几秒钟才回过味儿来,忙奋力掰开靳长和的手,接着对准对方的胸膛就是狠狠地一拳。靳长和站立不稳一下子摔了个仰面朝天,趁此空隙贺奇一脚就踩在了对方的胸脯上,大声咆哮起来:“哈哈,好哇,一个行贿,一个收贿,原来你们两个他妈的都是一丘之貉,真是自投罗网。”他把手一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来人啦,给我抓起来!” 还未等警卫过来,靳长和掀开贺奇的脚,一个鱼打挺蹦了起来,上前抱住了贺奇,两人就撕打开了。几个警卫上来把靳长和架开,他已经气极了,破口大骂起来:“姓贺的,你他妈的好赖不明,黑白不分,就知道抓抓抓,有本事为啥不把你老婆的野老公抓起来,你戴着绿帽子当王八,还冒充他妈的大公鸡,丢死人了。”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靳长和这么一骂,贺奇的脸臊得一下子红到脖子根儿,就如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什么劲儿都没有了,停止打斗,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开始发起傻来,最后垂头丧气了。人群一片哗然,有的在说,也有的在笑,气氛一下子变得昏乱而又复杂起来了。过了很久,他似乎才明白过来,接着是嘶声力竭地叫唤:“你们都愣着干啥,还不把他给我抓起来!”几个警卫听科长一吩咐,一涌而上就架起了靳长和。靳长和拼力反抗又高声嚷着:“放开我,你们有什么权利抓人。” 就在此时,从扩建电厂施工现场跑来了一大群电建公司的职工,一涌而上就护住了他们的经理,眼看一场争斗就要起来,两军对垒人多势强,使气氛变得更紧张了。这时候,一直没有露面的扩建电厂指挥部综合组组长穆木急匆匆地跑来扯着嗓子眼儿高声地嚷:“要安定团结,不要搞武斗!”厂长周文通早就走了,在场的官只有付厂长华方亮比较大一点儿,这个平时有点儿装腔作势的人,不知为什么,听到靳长和对贺奇的辱骂,好像同病相怜,脸也红得像个官云长,不但不出来制止混乱的局面,反而低着脑袋偷偷地溜了。 第二章 乱谈情 大千世界怪事多, 男女隐私怕人说。 疑是他人泄了密, 为了报复把水泼。 一 在看守所里,什么样的案情都有,狱友们一问起世兴来,才知道他是一个落难的秀才。一个真正涉嫌贪污受贿,也是刚进来不久,叫刘云树的公职人员,听了他的事,微微一笑,语气苍凉还有些嘶哑地说:“就你那点儿事儿啦,唉唉,还不够人家请吃请喝的一桌饭钱。”此人年近五旬,看样子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还有些老于世故。他进一步意味深长地说:“老弟,世态炎凉,人世苍桑,现在的人际关系复杂呀。社会上的一些事儿,说起来就是那么微妙,那样蹊跷和无情。虽说人无害虎心,可虎有伤人意哟。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在为人处事儿的某些方面和别人有什么过节儿。”世兴听了摇了摇头。刘云树又说:“古语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要过于优秀了也会遭人嫉妒的。”世兴静静地听着,用手抓了半天后脑勺,仔细回味又觉得十分茫然。自己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以来,只与技术交往,对于工作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从来与事无争,为什么有人要整他呢,难道有敬业精神的人也遭忌妒了,于是他又摇首表示否定。那个刘云树又问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进一步推想,要不就是你知晓人家的秘密和隐私,也就是说你发现了人家见不得人的一些事情。古人说,结交须择善,非识莫与交。一句话,做梦犯小人,你是遭人暗算了。”听这么一说,他才有些恍然大悟了,大海波涛浅,小人方寸深,使他认真思索起来。这些年来总是身披风雨,一路荆棘,一路坎坷,妻子被害流放原藉,至今下落不明,现在自己又遭人暗算,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了什么呢?常言道人在事中迷,就怕没人提,如今,让人家一点拨才心领神会,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上的锁,原来都是被小人猜忌使他们两口子遭祸了,贺奇和他的老婆为啥要加害于他们呢,往事如烟慢慢地从他心底升了起来。 二 提起贺奇,他们原来都是近邻,就是同一排平房的隔壁,可是这个邻居为人处事太阴了。古书三字经里说,昔孟母择邻处,可想而知居住时选邻之重要了。其实在未与贺奇为邻之前,他们的隔壁住的是一对和善的老年夫妻,老头儿姓韩,叫文国,由于年岁较大,长相又苍老清瘦,人们都称呼他韩老,是一位从旧社会过来的老年知识分子,他的老伴是一个热情、善良的家庭妇女。世兴结婚时,老俩口就如他们的家长,忙里忙外的张落,使这对年轻的外地人都感激不尽了。那知道文化革命一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贺奇和他的老婆到处乱嚷,说韩老夫妇是天主教徒,有特嫌关系。加上红卫兵一闹,贺奇一鼓动,就拉起一帮群众给两位老人挂白牌子,戴尖帽子游街了。结果招来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像看耍猴似的跟在后面起哄,还用石块进行追打。从此一蹶不振,加上年高,经不起歧视、羞辱和折腾,未过多久老伴含恨去世,他膝下又无儿女,不久就回老家秦皇岛去了。贺奇把韩老的一间房抢了过来,和世兴就成了近邻。这对夫妻,女的叫柳梦华,是仓库保管员,男的在燃料车间三班倒上运行,说起来都是双职工,生活已经满不错了。可他这山望着那山高总不满足,看到别人以工代干坐办公室,又想从工人岗位下来当干部。只是苦于没有专业知识和特殊的能耐,加上又没有过硬的关系,也只能想入非非了。为此他想了很久,就是琢磨不出个道道来,心比天高,就是命薄如纸,也只有认命了。那晓得一桩心事未了,另一桩心事儿又来了。两口子结婚多年,不知为啥就是没有生养。为此两人经常发生口角,男说女的有问题,女说男的有毛病,后来去医院一检查,结果心都冷了,原来毛病出在男人身上。他家从祖辈起人丁就不兴旺,到他这辈儿已经是三代单传了,如果到他这一辈儿连单传都无望,那就是断子绝孙啊。古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让人悲哀的是,无人养老送终不说,死后连骨灰盒都无人捧,这人生一世又有什么光彩。为此事儿,贺奇两口子也不厌其烦地议论过多少回,就是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来。人生几度秋凉,再不想法儿,黄瓜菜都凉了。想抱养一个,又觉得不是己出,看到别人抱养惹出的麻烦,谁知将来也会落在自己头上。思前想后别无他法,虽然自己无能,可是她会生养,只有在自己老婆柳梦华身上打主意了。老婆呢,长相一般,三十好几,不到一米六的个头,虽然有点儿胖,身材到也圆润,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时候。平时也爱打扮自己,经常穿一条图案红花绿底的裤子,紧绷双腿和两瓣肥硕的屁股,上身呢,是淡蓝色体恤衫,外套一件粉红色翻领细羊毛衫,丰腴的肩膀和最富诱惑的胸脯上撑起一对舒软颤动的乳房,浑身显得丰满圆润,恍眼一瞧到也有几分姿色,而且颇具性感。这一天是休息日,贺奇又不上夜班,晚上满天星斗,一轮明月把家属院照得通亮,也把清光洒进了房中。老婆炒了几样菜,两口子望着月色对饮起来。由于有心事儿,喝的都是闷酒,总觉得缺点儿什么高兴不起来。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身边儿又没有个孩子增加乐趣,就显得有些孤寂。那时侯运动又多,文娱活动少,电视也不普及,吃完饭后参加政治学习,学习完也就八九点钟了,回到家听听收音机,无事儿,不到十点就上床睡了。北方的春天昼短夜长,加上风多,特别是晚上,只刮得屋前的白杨和屋后的那两棵香椿树嚯嚯地响。一阵风后就是落叶沙沙的飘零,听了不免使人惆怅。过了一阵,风停了,落叶也不响了,正眯上眼睛想睡一觉,那知墙外又有猫叫声传来,接着又是一阵撕咬和狂嚎,吵得两人好不心烦意乱,都展转难眠睡不着了。贺奇问道:“这是谁家的猫啊,怎么这么闹人。” 老婆说:“猫叫春了都不知道,这个季节母猫发情都找公猫。” 贺奇一听哈哈地笑了,好像条件反射,他一翻身趴到了老婆的肚皮上,用手摸着女人的胖奶子,心一动突发奇想,就无话不说了。“母猫都找公猫,你为啥不能找个男人顺便借个种呢。”老婆一听,在他的脸上使劲儿戳了一指头:“亏你还是个大男人,这号话也说得出来。” “实事求是嘛。女的不生育可以借鸡下蛋,男的呢,这叫借‘曲’酿酒。”贺奇一使劲儿无奈地说:“谁叫我这个不中用呢。”他又把嘴贴在老婆耳边儿轻声地说:“咱们不能没有一个儿子啊,老了咋办,你就没有想过。” “你呀,你呀,叫我怎么说。”老婆不高兴地在他屁股上扇了一巴掌,说:“男人都怕戴绿帽子,你到好自愿当王八,以后看把你那狗脸往哪儿搁。” “没有办法呀,八字没生正,莫想有好命,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很兴奋,又举一反三地说:“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鸟儿都攀高枝儿,何况人呢。如果你能勾引一个有权有势的主儿,特别是实权在握的人,秃子跟着月亮走,我也跟着沾点儿光,说不定如愿以偿,还会让我以工代干呢。”贺奇越说越高兴,把老婆也搂得越紧“如果能成那就是一箭双雕了,厂长如何,恩。” “你真是,”老婆摇了摇头“人家五十多了,一副棺材瓤子,合适吗。” “赵杰呢?”贺奇又问道。 “不行不行,一个科协主席,又只管文教、权太小了。”老婆还是不同意“再说,人家住在这里,又有老婆在身边儿,不是惹事生非吗。” “那就只有华方亮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副厂长,又主管人事、财务,还兼管后勤,你不就在他的领导下嘛。”贺奇很得意地说:“还有就是家属在天津,他一直住单身宿舍,最主要的是四十刚过,身强力壮啊,哈哈哈哈,这就看你的本事了。” 男人的话说到女人心坎儿上了,她双腿使劲儿一夹,心想,你这头蠢驴,戴着绿帽子,不知道自己当了王八,还用得着你推荐,其实他们早有勾搭了。要使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这种事儿,只有贺奇还蒙在鼓里,外面早就嚷开了,要不人们为啥给他老婆取了一个绰号叫靠背轮儿呢。女人呢,顺水推舟,也就将计就计了。她和男人商量,找什么时机呢,是不是请人家吃顿饭。男人问,以啥名义呢,女人说,过几个月就是八月中秋了,厂里又不放假,就请他到家里来坐坐,吃顿饭喝个赏月酒吧。男人说,是啊是啊,听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嘛,还说什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呢,婵娟是什么东西呀?女人说,我听老华说过,婵娟就是月亮呗。提起老华男人又问道,有一段时间了,怎么不见他了呢?女人说,他去上海学习管理去了,听他说时间是三个多月。两人一问一答,基本上把华方亮副长的情况弄得清清楚楚,三个月后回来正好赶上八月中秋了。 三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几个月就过去了。天气由热转凉、轻风习习吹来了金秋,华方亮副厂长也果然学习归来了。又赶上是个周末,巧得很,正是八月中秋晚上,月亮又大又圆,看来是个好兆头,水到渠成好像一个胖娃娃已经抱上了。贺奇特地在厂里小食堂请了一个大师傅在自己家里做了一桌酒席,一则为华副厂长接风洗尘,二则呢,就是联络感情,再有也就是那个意思了。虽然席面不算高级,可是在当时的市场供应水平来说已经满够意思了。人不多,却都是有头有脑的关键人物。有贺奇车间的主任、书记作陪,还把主任工程师都捎上了,主要人物当然就是副厂长华方亮。他今晚是贵客,当然首席上座。左边主任、副主任,右边是书记,下首呢,除了主任工程师,就是贺两口子了。席上各位首先是向厂长作贺,这学习就是镀金,说不定马上就要高升,难得一起套近乎,那奉承的话就多了。其次就是感谢主人的盛情,敬酒奉菜,说厂里近况,一号机该大修了,什么进厂的煤燃烧不好,又谈社会见闻。听说厂里要办农场改善职工生活,还说要涨工资,甚至谁家的老婆要生孩子的事儿都扯上了。同时少不了激情满怀和热烈感慨。贺奇两口子就显得更加殷情,特别是靠背轮儿,她今天外面虽然穿的是工作服,可是淌开的工作服里面是一件粉红色的紧身内衣,看起来十分显眼,也惹人注意。也一起套近乎,拉拉扯扯都显得有些失态了。眼看你一杯,我一杯,把华副厂长都灌得有些醉了,还拽着膀子非要干杯,华副厂长呢点头带笑,心照不宣,双方也就心领神会了。宴会从晚上八点多钟开始,直到月落乌啼,邻村犬吠,桌面上已是一片杯盘狼藉时,主任、书记才抬手看表,加上贺奇上后夜班,都齐声说太晚了太晚了,多谢多谢,接着拱手告辞离去。只有华副厂长大概是接受敬酒太多之故,已是满面通红,眯缝着眼摊软地靠在椅背上,看样子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客人一走,屋子里显得空了也静了,只有秋虫在墙外喋喋不休地唱歌和墙上挂着的石英钟在嘀嗒嘀嗒地响着。贺奇忙收拾杯盘和桌椅板凳,接着又操起扫帚扫地。靠背轮儿看了挂钟一眼对丈夫说:“都快到点了,你还在磨磨蹲蹲的。”贺奇今晚显得很顺从,听老婆一嘀咕,立马放下扫帚,点了点头,提着装有饭盒的网兜什么都没有说低着头上夜班儿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华副厂长和靠背轮儿两人,时间已近子夜,除了电厂厂房传来转机的嗡嗡声响,整个平房家属大院显得一片静寂,夜已经深了。一缕月光从窗外进来,洒满了房间,更觉得温馨柔媚。华方亮副厂长还坐在那里似乎睡着了,其实他是有点儿不胜酒力,又多喝了几杯并没深醉。常言道,酒醉心明白,几个月未回家,接着又去学习,里里拉拉一折腾就是半年多了。人都有七情六欲、何况一个住单身的老爷们儿呢,可想而知光棍儿难熬啊。见到眼前的这个难得的机会心就痒痒起来,下身也涨的难受了。他把双眼微微地睁开,看着靠背轮儿把外面穿着的一件蓝色工作服脱下,露出一件绷得紧紧的粉红色薄短内衣,里面衬托出了丰满园润的肌肤和高耸舒软的乳房。这一切对男人来说是一个刺激,同时又是一个信号——我在等你了。刹那间一种欲火在他体内猛烈地升腾着,冲击着,最后就如无数的小虫子满身乱窜了。 “厂长,我心里明白,其实你没有醉,一定是在装假了,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靠背轮儿说着笑盈盈地端起酒杯:“就剩咱俩了,来来再对饮一杯,这杯酒你一定得喝啊,要不就对不起人了。”这动情的语言,流盼的眼神,特别是那一举杯提起内衣而坦露出的胸怀,像剥了皮的土豆光滑白嫩而又丰满,已经使他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端杯的手都发起抖来。他动情地笑了,说:“我喝,这杯酒我一定要喝,”说话间他又看了一回对方白森森的肚皮和滚园的屁股,酒乱性,色迷人,条件反射的结果,早把他弄得心猿意马,神魂颠倒了。屋内大灯已关,只剩下桌子上那只小台灯发出微弱的光,使屋子里显得有些浑浑茫茫。他有意地试探道:“老贺呢,今天我高兴,来来来让我踉他再干一杯。” “今晚他值班,早就走了,这杯酒我替他喝。”靠背轮把身子一摇,端起杯来一饮而尽。华方亮也把杯子端起一扬脖子喝了下去,然后将杯子往桌面上一砸:“我今天真高兴啦。”说着又抬手看表“啊啊,都十二点多了,太晚太晚,我、我该走了。”说着起身,谁知刚一迈步身子就朝靠背身上倒。靠背轮儿忙张开双臂扶着,华方亮趁势就倒在她的胸前,靠在了对方那舒软的奶子上了。 “厂长,你醉了,”靠背轮儿也趁势把他搂了过来,淫淫地一阵浪笑:“先在我床上躺躺,我去给你弄点儿醒酒汤喝。” 华方亮拉了她一把,说:“不用了,有你在这儿就是醒酒汤了。” “我就是醒酒汤吗。”靠背轮儿在床边儿挨着华方亮坐下来。这时的华方亮看到靠背轮儿紧靠自己,已经心领神会了。其实男人对于女人,正象女人对男人一样敏感,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把内心世界的全部秘密暴露得一览无余。这时的他魂都被勾走了,一种欲望使他们双方都急不可待起来。他伸出双臂把靠背轮儿搂了过来,女人顺势倒在了男人的怀里,一时之间两人就热烈地放纵起来,这种美妙无比的冲击,使他突然趴到她的身上,她在下面摇摆、喘息,几乎两人都化成了水。一起走向那消魂的巅峰,痴迷和消融把他们带到了另一个境界去了。外面起风了,吹得窗扇哐啷哐啷地响,树叶在沙沙地飘,又似乎有雨点在往下落,嘀嘀嗒塔打着檐下的水涡,也点点滴滴打在老华的心头,这云情雨意虽然感到惬意,可这并不正大,也不光明,毕竟是在偷情啊。雨下得欢了,丝丝凉风吹得窗帘抖动就更增加了他俩的欢情快意,真有风飘飘雨落落阵阵欢情夜唱歌的感觉,一夜风情两人都从生理和心理上得到了满足。当然靠背轮儿还有深一层的意思没有说出来,公鸡打鸣外面显出了蛋清色的晨光,天快亮了,也放晴了。靠背轮儿赶忙把华方亮从身上推下来说,天亮了还不快走,让人看见就坏醋了。这时远处响起了密集的鞭炮声,又是哪家在娶媳妇儿了。华方亮着急起来,黑灯瞎火地一阵乱摸,又胡乱地穿上衣服,慌慌张张就开门儿出去了。昨夜一场雨下得外面湿漉漉的,显得十分清新。华方亮迎着早晨的秋凉不觉打了一个寒战,紧接着又使他打了一个不小的喷嚏。他用手柔了柔发痒的鼻子,左右瞧了瞧,又怕别人看着,慌慌张张刚抬腿起步却碰上曾慧文早练回来。她忙打招呼:“华厂长,你真早啊。” 听到声音把华方亮吓了一跳,一愣神儿见是慧文从他对面走来,一时显得有些慌乱,忙答道:“噢噢串个门儿,你才早呢。”他满面通红,一回头发现靠背轮儿还站在门边儿,又撒了一个慌说:“我找贺师傅有点事儿,谁知他上夜班儿去了还没有回来,再见再见。” 慧文抬眼一瞧,只听得“通”地一声,贺家的门关上了。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哪有这么早串门儿找人的,她早知道这个副厂长的作风,也知道他家在天津,没有搬来,住单身已经很多年了。可她哪里知道,就是因为她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候和场合出现,无意中遭人怀疑发现隐私,给自己惹下麻烦,遭人记恨了。也就是为此,第一颗仇恨的种子埋在了华方亮和靠背轮儿的心中,就在当天中午叶世兴和曾慧文下班回来,自行车还未放稳,靠背轮儿端着一盆脏水就恶狠狠地泼了过来,溅了世兴和慧文一身,他们两什么话都没有说,双双进屋去了。可是靠背轮儿不依不饶,接着第二盆第三盆……,一泼就是很多年,直泼得叶世兴一家妻离子散了。 第三章 情难了 人生哪能全随意, 别拿感情当儿戏。 鸡飞才知蛋也打, 放走之鸟难归去。 一 对于华方亮,曾慧文早有所感触,发现他的行为不够档次。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刚调这里不久的一个晚上遇到的事情。那一天,夜已深了,慧文正在女单身宿舍里整理衣物,书藉和资料,完了正准备睡觉,突然门被“笃笃”地敲了两声,这么晚了还有谁来呢,她已为是一起调来同事找她。忙穿好衣服把门打开,原来是华方亮副厂长笑眯眯地站在门前,右手插在裤兜里,左边那一支扣门的手还没有放下来,一只厚大的罗马表在手腕上闪着晶亮的光。 “啊,是厂长。”慧文很有礼貌地问道:“这么晚一定是去运行班查夜了,有什么指示,快请坐。” “哈哈哈哈”,华副厂长笑得十分随和,笑完了说道:“来找你就是有指示吗。小曾,对不起打扰你了,还没有休息,要注意身体呀。”说着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屋内40瓦的吊灯并不算亮,但还整洁。看到床上的被褥已经展开,明摆着是要就寝的样子。慧文刚到新单位,对人事和环境并不熟悉,只听说他是副厂长,主管人事财务还兼管后勤,是一个实权在握的人物。看起来四十上下,风流倜傥,不为官体所缚。上身穿一件黑亮的鹿皮夹克,里面是白色的确良衬衫,下着浅黄色凡尔丁西裤,脚踏一双锃亮三节尖的黑牛皮鞋。中等身材,大背头,眉目舒展,面色红润,笑起来显得十分自然,看起来保养得当,都人过中年,脸上还没几条皱纹,让人一看就不属于体力劳动者的范畴。就是劳动出身,起码也有多年脱离劳动没有参加过生产了。此人的出现,第一次给她的印象是对女人,特别年轻有姿色的女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那一双不安分的眼睛总是在她的胸上、腰上、臀部和大腿上色迷迷的略有停留,一目了然是一种心存邪念的表现。最后停在慧文那张红润的面颊和秀丽的五官上面了。使她不无戒心地说:“你真是个忙人啊,都下班了还不休息,找我有事儿吗?” “有,有哇,就是汽机安装的一些事情想请教你呢。”华副厂长抿嘴一笑还轻浮地在她肩头拍了一下,说:“本想明天来找,可二号汽轮机就要大修了,要开动员会,会完了还要到修造厂去恰谈加工部件事宜,没时间了。” 不知为什么,她本来是一个性格开朗随和的年轻女人,但是,在这夜静更深之时单独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也感到十分拘束和不安起来。可是对方却很随便,好像和她不是初次见面,而是多年的故交了。他自动地坐下来,半个屁股落在椅子边儿,一支脚踏着另一个凳子的横挡上,身子靠在写字台边儿,随意翻着上面的书籍。慧文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自来熟的人,表面平静心里有些生厌,这么晚了,在一个单身女人的房间,又没有第三个人,这样不庄重,未免有失身份了。这时室内很静,只有电厂动力车间设备的嗡嗡声响和偶尔排汽声。她一言不发坐在床上,华方亮副厂长并不理会,还在滔滔不绝地说:“小曾啊,我早就认识你呀,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时候你还在设计院,就是北京得胜门六铺坑那儿,为了三号机组扩建,我带调查组去过你们院,看到你年纪轻轻的就当设计主持人,使人羡慕极了,真是才华过人,年轻有为哟。”说着他又把椅子朝前落了落,离慧文更近了些,还偏着头就问道:“是党员吗?” 慧文摇了摇头“不是,我一定争取。” “那一定是共青团员儿了,当然要靠近组织。”华副厂长把身子靠了过去:“今年二十几了,有对象了吗?” 慧文回答说:“二十五了。”对于对象问题未置可否。 “啊,好时光,青春年华,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不住地点头,表情轻浮又东张西望,最后把目光落到了慧文的身上。见她身材苗条,肌肉白晳、端庄大方,饱满的天庭,红润的面颊,端正的鼻子上方两侧,双眼皮儿包着一对浓黑的大眼睛,是一个典型的四川妹子,看起来十分妩媚动人。那时候像这样有文彩风华的女人在工厂里还不多啊,就如月亮姗姗地从淡淡云中飘出来,放着光,使人眩目了。看来他是被对方的美丽所吸引,一时半时走不了了。说是有事儿,可谈的都是一些与事儿无关的东西:“你调来厂里习惯吗?有什么要求尽管给我提嘛,这是你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哇。电厂比不了设计院啊,高楼深院,又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相互见解和意气都很相投,电厂就不一样了,工人多,性格直率,这就要求你们改造思想,转变作风,和工人打成一片。不过电厂有电厂的好处,工人条条框框少,相处随和,再说用电,用汽,用水比设计院方便多了,你会游泳么,喷水池,凉水塔就是天然的游泳池,不过女同志就不方便了。”华副厂长说了老半天却没沾到一点儿正题,到把时间白白地占用了。慧文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分针时针已在“12”的地方重合了,副厂长还没有起身的迹象,反而移身坐到了她的床上,翻着她的书籍,身子还一个劲儿地朝她靠近。慧文忙移到了刚才华方亮坐过的椅子上。这时外面有自行车铃和脚步声响,看来是运行工人上下班时间到了,她把戴表的手恍了恍,又站起来朝窗外看去,不觉“啊”了一声“时间过得真快,一恍后夜班都到了,”然后对老华说:“厂长,我是土建专业,我们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同志,汽机专业可以找于文林同志,是不是让他过来认识一下。”说着忙把门打开。华方亮见状忙站了起来看了一下手表不觉也“啊”了一声:“啊啊,不必了,你看我只顾说话连时间都不遵守,太晚了,明天再说,再见再见了。”说完走出门外,又看了看,虽然楼道里的灯还亮着,大部分房间的灯已经熄灭了。他又回头看看慧文的房间,门已经关上,这才一个人慢腾腾地朝外走去。他下了楼,慧文从窗口往下看去,只见在路灯旁边的树影下站着一个女人,华方亮忙走过去把那女人搂住,接着消失在黑暗之中了。从那个女人的体型、穿戴,第二天才证实了那就是贺奇的老婆,绰号靠背轮儿的柳梦华了。 二 真是没有想到,后来慧文居然和靠背轮儿成了邻居。 那一天,天气十分晴和,慧文想晒晒面粉,为了借一个罗筛她去敲了靠背轮儿的家门。他们住的是简易平房,门口没有台阶,也没有雨罩,户门也就是内门了。慧文站在靠背轮儿的家门口,只听得里面有响动,却未开门。她在门口等着,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又咚咚地敲了两下,门才“吱”地一声开了一条缝,只见靠背轮儿一手撑着门框,另一支手抄着红底白花的睡衣,一对十分显眼的乳房还在里边鼓着。下面是淡兰色的肥裤子,吸着一双粉红色的塑料拖鞋,一头油亮的短发显得有些散乱,面色也有些不自然。见是邻居曾慧文,她毫无表情地问道:“曾技术员,有事儿吗?” 慧文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看着对方好像刚睡觉起来的样子,有些过意不去,说:“对不起打扰你了,贺师傅呢?” “他上班儿去了。”靠背轮儿答着话却没有让她进屋。慧文把脚尖一垫,目光越过靠背轮儿的肩头朝屋里望去,看到的是床上的零乱,地下的杂物和桌子上的杯筷。贺奇真的没有在家,只见衣柜的前面挂了一床印花布的帐子,由于后窗开着,外门一开,就有一股穿堂风吹来,掀开了帐子一角,露出了里面一双三节尖的油亮黑皮鞋。听有人说话,那双鞋突然动了一下。慧文心一动,目光正好落在移动的鞋上了。这双鞋好熟啊,一愣神儿才想起来,这不是华方亮副厂长那天晚上到女单身宿舍来找她时穿的那双鞋嘛,为啥柳梦华迟迟不出来,又为啥把住门口不让进去,她这才恍然大悟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居然趁贺奇不在,明目张胆地,大白天偷起人来了。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忙说:“家里面粉长了虫子,想借个罗筛用用。” 靠背轮儿一听脸拉得老长,显得有些不耐烦地答道:“我家可没有那玩艺儿。”说完一转身,只听得“嗵”的一声门被关上了。印花布帐子里面的华方亮这才松了一口气,出来问道:“她走了吗?” “嗯。” “这娘们儿真讨厌。”华方亮生气地说:“可把我吓坏了,要是让她闯进来那就坏醋了。” 靠背轮儿说:“人家可能瞧出来了。” “是吗。”华方亮惊疑不定“那咋办呢。” “怕啥,她又没有看见咱们在干那个。”靠背轮儿到显得镇静自若“以后防着点儿就是了。” “好事儿不出门,丑事儿传千里,就怕她在外面乱嚼舌根儿啊。”华方亮又不放心的说:“要真那样就坏事儿了。” “要不整她妈的一家伙。”靠背轮建议道:“连她男人一起整。” “咋整法?” “你手上不是有权嘛,给他们找个茬儿,置他们两口子于死地。”靠背轮儿咬牙切齿地说:“要不就来个山药蛋搬家——滚他妈的蛋!” 三 有了第一次偷情就免不第二次了,何况靠背轮儿两口子又有他们的目的和用场呢,这大概就叫周俞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男女之间的关系只要突破了同床共枕这条界线,再往前走就没有任何遮栏、那第三次、第四次当然就是家常便饭,甚至连场所都不用选择,哪儿方便,哪儿隐蔽就在哪儿了。 桃红柳绿,春暖花开,又过了那么一段时间一转眼就到了热浪滚滚的炎夏,麻知了叫了,人们摇起了扇子享受着清凉,华方亮又要萧洒走一回了。他特意买了两张票约靠背轮儿去电影院享受清凉。影院里面人不多,可以随便坐。他们两人在最后排靠墙边的两个空位上坐下来。影片名《香魂女》,其中有一个香魂女和情人分别相逢时的特写镜头。当银幕上出现女主人公香魂女与情人上床偷情之事的激情时,条件反射华方亮忘形地也把靠背轮儿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学着银幕上的演员又偷起情来了。银幕上的哼哼唧唧使得他俩也心猿意马,神魂颠倒起来,忘了自己是在大庭广众的公共娱乐场所,只弄得靠背椅子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响声,结果被巡视的服员用手电光一照,两人就大现原形了。靠背轮儿一激灵,吓得从华方亮大腿上滑了下来,忙把裤子兜上,那知道芝麻掉在针眼儿里,巧事儿都让他俩赶上,由于换片,里面的灯光突然全亮了,暴露在灯光下的两人也臊得都无地自容好不羞煞人也。好的是,影院儿里没有熟人,要不然两人的脸今后在众人面前往哪儿搁呢。特别是华副厂长又是一个有头有脑,而又光彩夺目的人物,要让厂里知道了怎么做人啊,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影院把他们两人弄到了一个空房间里,扬言要报派出所,两人一听都吓得跪地求情。还是靠背轮儿有心计,她用电话把丈夫贺奇叫到影院来做保,赔偿影院一千元的损失费,当然这笔钱是华方亮掏了。那时候这点儿钱还管用,对华方亮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损失,有啥办法,谁叫自己不老实,这叫自作自受。可是贺奇呢,心里窝着一团火,难受啊,谁让自己无能,连个孩子都弄不出来,让老婆借种,这一放飞,就如断线的风筝难已收回,自己戴着绿帽子当起王八来了,这,这损失太大了,心里怎么平衡呢,不,一定要让他把这损失给我补回来。 第四章 安了一个心 尽想好事忘了忧, 一念之差不好收。 丢失难忍代价大, 戴上绿帽才知羞。 一 这是一个初秋的后夜,天空云厚没有星月。贺奇提着装有饭盒的网兜早早地上夜班儿去了。为了实现他的意图和达到他难已告人的目的,今晚上他特别安了一个心,找别人帮忙替班,自己却偷偷地溜回了家。家门前树影重重,平房的四围也显得很暗,而且十分静寂,只有风吹房前的大叶杨和屋后的香椿树发出沙沙声响,除此而外就是夜猫和流浪犬无声的漫游。他熟练地绕过叶世兴家的后园,轻手轻脚地来到自家卧室的窗根儿前,把耳朵紧紧地贴在窗玻璃上静静地听着。里面虽然很黑,却似乎有声,加上草丛和泥穴中秋虫唧唧叫声一混杂,到弄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啥都分辨不清了。只有远处传来夜猫子的叫声,好象在哭,又好象在笑,听起来都有些阴森吓人。想起自己的无能和这夜间揪心的作为,不免有点儿凄婉,也有点悲凉。他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虫声似乎停了,夜显得很深很沉。突然他听到自己的钢管床发出了叽叽嘎嘎的声音,仔细听来还有切切私语,不觉心里一楞,原来华方亮这老小子真的来了。顿时他感到浑身血液增快,呼吸急促,心似刀绞,皮肤也如针扎起来。使他的人格、自尊、羞辱、痛苦、得失和愤恨一齐涌上了心头。自己的女人身上压着一个大男人,那酸甜苦辣的滋味儿不好受啊。可是床上的男女,他们正处在逍遥的神魂颠倒之中,那能去体会贺奇内心的感受呢。男人把手伸到女人的乳房上又狂热地用嘴吮吸,又用手摸着问道:“这是啥地方?” 女人浪声浪气地回答:“这是奶头山。” “这儿呢?”男人的手滑到了女人的肚皮上。 “这是肚囊平。”女人又答道。 当男人的手继续往下滑着时,女人扭动身躯,嘴里也哼哧哼哧起来,水到渠成,男人咬着女人的舌头,野性似的把一掬暴涨如潮的男性柔情迫不及待地泼向了女人,两人从容不迫地进入了那自由的颠峰忽悠起来了。霎时只听到他的双人床猛烈地响了起来。随着声响,女人说话了:“你真像一支狼,好久没有吃过东西,馋成这付德性,使这么大的劲儿干嘛,看把我都弄散架了。” 贺奇再也听不下去了,虽然他有他的用意,想方设法达到自己的目的,但这样三番五次地占有自己的老婆,不管怎么说也是男人的耻辱,羞耻之心谁没有呢。他醋意大发,实在无法忍受了。忙又回到北面,来到自家的门口把门锁打开,接着旋风似的冲了进去,把灯绳一拉,屋子里一下子就亮了。灯光下只见华方亮赤条条的压在自己老婆白森森的肚皮上,双目圆睁,嘴唇在不停地抽搐已经吓傻了。还是女人推了他一把似乎才明白过来,忙翻身下来,胡乱的找自己的衣服和裤子。此时贺奇的脸气的如张白纸,他一步冲了过去破口大骂起来:“姓华的你他妈的还是个人,像个干部,像个厂长吗,恩!”贺奇骂着男人,又看着自己的女人,靠背轮儿忙把裸露的身子缩到被窝里。华方亮呢,一支手抱住肩膀,另一支手抓住裤子,双腿夹得紧紧的,已经吓得如泥塑木雕一般了。 二 夜很深很沉,也很黑很静,邻村的鸡已鸣头遍,看来离天亮不远了。在房间里那紧张难堪的局面下,贺奇眼如鸡卵,咬紧嘴唇再也忍受不住了。这个华方亮,三番五次的操自己的老婆,这不是骑在脖子上拉屎吗,真是欺人太甚,这堂堂男子汉的尊严、脸面往哪儿搁、往哪儿放,这,这,这口气如何才能出去啊。人无骨头不成人,就是兔子也要咬一口,他气得肚皮都要爆炸了,跳过去对准华方亮的脸就是一个大嘴巴。老华没有招架,也不反抗,只是把头一低,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任凭血从鼻孔里自由地流出来。这时的华副厂长,就是有权也使不上,他不敢还手,甚至大气都不敢出,谁让自己做出这样不要脸的缺德事儿来呢。就是国法不究,那社会舆轮和党纪也难容啊。这时的贺奇呢,他想再伸手去打,气得已经没有力量了,身子一恍瘫软地坐在地上直喘粗气。过了好大一阵子才又开始骂起来:“华方亮,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在会上嘴巴儿说得呱呱的,原来你他妈的是支色狼,一头老骚驴。你以为是厂长谁的老婆都可以操吗。”说着跳了起来,急步奔向厨房拿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又返身出来。靠背轮儿见状慌了手脚,她忙推了一把华方亮,然后光着身子跳下床来拦腰就把贺奇抱住大声地埋怨着:“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又对华方亮喊着:“你不怕挨刀哇,还不快跑。” 老华还光着身子傻楞发抖地坐在地上,听女人支招,急情之下慌忙要穿衣服裤子想跑,贺奇用力推开老婆靠背轮儿举起明晃晃的菜刀已经把门口给堵住了。老华吓慌了神儿,已经顾不了男人的尊严,厂长的威风,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求起饶来:“贺师傅,饶了我吧,我不会忘了你大德呀。” “哈哈,饶了你,那我脸往哪搁。”贺奇瞪着眼:“说得多轻巧,那我的损失又谁来补偿。” 华方亮趴在地上磕起头来:“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呀。” 贺奇说:“我要你把我从运行岗位上调下来。”老华答应着:“可以。” 贺奇又提出:“我要你把我从工人转为干部。” 老华有点儿勉强:“行、行,我尽量照办。” 贺奇却很坚决:“不是尽量,而是一定。” “一定、一定。” “同时还要赔偿我精神损失三千块。” “可以”在这种局面下脸面第一,只要让他脱身,华方亮什么都答应,因为他已无路可退了。 “那就签字画押,”贺奇给了他一张白纸“你写。” “我写,我写。”老华硬着头皮写下了字据:由于贺奇同志有病,不宜在运行岗位工作,从即日起从燃料车间调组织科工作,锻炼一段时间,以后提干任用。他写完了字据又签下自己的姓名和年月日,然后如释重负才慌慌张张穿上衣裤跑出了门。 三 天虽然快亮了,但还有淡淡的星月,平房大院儿里已经有人走动了。华方亮慌慌张张地跑出平房区,又穿过生活区主道想尽快躲过人们的视线回到自己的单身宿舍平平心境,可事儿与愿违,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华厂长,这么早就起来锻炼了。” 老华一听吓了一跳,一侧身才见是科协主席兼设计所主任赵杰身穿运动衫跑了过来,使他显得十分窘迫,忙答道:“啊,是老赵哇,我早起来跑跑步练练身体,你呢,真早。” “我也是。”赵杰回答着刚迈步又回头哈哈大笑起来:“老华,你,你这是咋搞的,把老婆的衣服都穿上了,是夫人来了吧。” “噢。”华方亮看了自己一眼显得更窘迫了,心想,都是刚才闹的,慌慌张张,忙乱之中把靠背轮儿的衣服给穿上了。此时他站也不是,跑也不是,低头不是,抬头也不是了,加上这个时候又遇叶世兴两口子晨练回来,在这尴尬的场面中真使他无地自容了。他支支吾吾了老半天最后才撒了一个慌:“是是,是我们那口子从天津来了。”他看了自己的一身穿戴,也自嘲的来了一阵哈哈:“哈哈哈哈,真是黑灯瞎火地早起把老婆的衣服都穿上了还不知道。”说完一低头来了一个小跑回宿舍去了。见老华跑了,世兴、慧文和赵杰把头摇了摇都相视一笑,世兴两口子忙打了一个招呼跑回家来。在门口又碰到邻居贺奇双手叉在腰间气鼓鼓地站在门前。世兴忙上前打招呼:“贺师傅你早,天不亮你们家就乒乒乓乓的是不是两口子闹别扭了。”慧文也忙上前劝说:“两口子在一起要相互谦让些才好,千万不能动手动脚啊。” 贺奇没有回答,可是靠背轮儿却端了一盆脏水朝世兴家门口泼了过来,马着脸说:“关你们屁事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从上次的一盆水到现在泼水劫难就从此开始了,仇恨之心无缘无故地把叶世兴两口子也就恨上了。第二年靠背轮儿生了一个男孩,小名叫大宝,加上贺奇又升任为保卫科长,真是双喜临门,一箭双雕,如愿以偿了。两口子喜出望外啊,还做了满月酒,由于贺奇当了中层干部,贺喜的人当然少不了,世兴两口子还送了一套小孩儿绒衣。 岁月如飞,大宝越长越大,可就是没有一点儿贺奇的特征,所以闲话却越来越多起来。人们都在私下议论着:“大宝长得真乖,白白胖胖的,就是长相不像他爸。” “那像谁?” 有点像老华,咱们的副厂长呗。 “哈哈哈哈哈。” 第五章 祸从天降 人生有喜也有悲, 恩恩爱爱几多回。 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难临头各自飞。 一 时间过得很快,三年困难时期一过,转眼又是粮食整风,整风还未有正式结束,紧接着就是四清运动,当人们还没有缓过劲儿来,一场暴风骤雨的文化大革命又来了。特别是到了一九七零年一打三反运动的时候,曾慧文做梦都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言论问题出事了。提起此事,追忆起来那还是与贺奇夫妇为邻的时候,初时相处,相互无争,可她忘了交浅不可言深,说话也无遮栏。一天,无意中慧文和靠背轮儿谈起了三年困难时期的事情,慧文把一九六零年回家探亲时的见闻一五一十地给对方说了,而且说得认认真真。说她一路上看到的都是灾民,特别是农村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连稀饭都喝不上了。没有粮食吃,老百姓连草根树皮都啃光了,到处都是水肿病人,人也死了不少,真是惨不忍睹啊。又说彭德怀说的都是实话。天真的曾慧文啊,她那知道自己说话无意,对方听了却有心,当运动一来,靠背轮儿咬牙切齿在心里说,你不是知道我的丑事吗,我也抓住你的小辫子了。她把这些话都向贺奇学说了。男人都听枕头话,加上他又是一个钻营投机的人,正好表现自己,就把这些写成了黑材料交给了一打三反运动办公室。在那祸及九族的年月一场大祸就从天而降了。那年代斗争盛行,帽子满天飞。林彪,“四人帮”集团,拿着帽子找人戴,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撕了张有照片的纸,上上纲就能让你死,何况她那些言论是反对三面红旗的呀。彭德怀那么大的人物都获罪了,何况一个小老百姓。一上纲,一顶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就戴上了。不久就被专案组召见,接着是批判、斗争。那时候,除了无情打击,还有多少人性的温存,还有几分含笑的目光。慧文记得十分清楚,贺奇和华方亮在批判会上无限上纲,贺奇说:“这不是我在上纲,事实本来就在纲上嘛。” 华方亮也发言:“这种言论就是反对三面红旗,什么性质,一是反党,二是反社会主义,其实就是反革命。”他们就是要给对方找帽子,帽子越大越好,这样他们的用意和目的就达到了。就这样无限上纲,无限扩大,无中生有,在无产阶级全面专政的枷锁下就把慧文专政了。当时周文通被结合为革委会主任,正受到器重,表现当然积极,也显出老成持重,顶天立地的气概。听了批判发言他表态说:“对于反革命我们就要抓起来,该镇压的就镇压,要不就不能把革命进行到底!” 还是当时扩建工程指挥部书记卢欣大姐,大概她也是一个女人,又是一位母亲,出于女人特有的软心肠,大胆地站出来据理力争:“小曾还年轻,同时又是解放后咱们自己学校培养出来的大学生。” 还未说完军代表陶团长把话抢过去了:“二十多岁了还年轻,我十八岁就当连长了。” “那是战争年代,时世造英雄嘛,现在是和平时期。”卢大姐继续说:“她父母都是穷教员,属于无产阶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看是说话不当犯错误了,应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是个说服教育问题。” 参加会的人员听了认为卢书记说得在理,虽没有发言都微微点头赞同。党委副书记阎文泊也努力进言。他饱经忧患刚毅凛然,是一个比较宽厚的人。听其言后,也进行开脱:“我同意卢大姐的意见,再说小曾平时一贯表现不错,是个教育问题,同时又是一个女人,加上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出于人道主义,给她留一个改过的机会吧。”争论去,争论来,迫于大家的意见,军管会最后作出决定,不抓捕入狱,而是遣返原藉了。 二 走的那天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愁眉苦脸的天空显得十分阴沉,不远的树上传来知雨斑九鸟“掏沟等水,掏沟等水”的叫声,看样子怕是要下雨了。秋风也不那么温和,直刮得墙壁上的大字报,大标语飘飘落落,也吹得人心冰凉。曾慧文把大儿子叶庆哄睡了,抱着不满周岁的二儿子叶明走出了平房大院儿的家门,刚走几步,好像想起了什么,忙从衣兜里掏出几块水果糖来,跑回屋放到庆庆的枕头边儿,然后看了一眼,流着泪又走出来。押送的民兵让司机按喇叭催了,就在离别的那一时刻,她和世兴两人搂着小儿子明明都哭成泪人儿了。当民兵押着慧文走出生活区大门口要上汽车时,世兴象疯了似的把孩子夺了过来,在那小小的左手腕上咬了一口。只听得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慧文一看,孩子的手腕儿上留下了一排牙印儿,殷红的血冒了出来。世兴抽抽噎噎地说:“你一个女人,又带着这么小的孩子,这一别离不知何日才能相见,说不定那一天你们有个三长两短,我……”他说不下去了,泪水湿透了衣衫。 马路上一队队穿绿军装,戴红袖标的人去去来来,有的押着牛鬼蛇神,有的挥着语录本儿喊着口号、还唱着语录歌,凶神恶煞,威风极了。慧文凝目,一阵风来使她打了一个寒战,只听得一阵嘎嘎的声音从上空传下来。她抬头望天,原来是一支晚走的大雁在呼喊它的同伴奋力追寻。触景生情,看到孤雁南飞使她想起了自己的行程,也仿佛听到了一首悲凉的歌声。一支孤雁往南飞, 十里八村一徘徊。 不知归途是何日, 伤心泪水洒胸怀。 她又低下头来看着孩子的手腕儿,泪流满面地对世兴说:“这又何必呢。” 世兴清泪长流哽咽着,伤心地说:“留个印记日后好相认啰。” 慧文接过孩子已经泣不成声了:“你,你怎么忘了,他小右耳朵根儿不是有三颗小痣吗。”说着把小衣领撩开,世兴看着那三颗园形的紫红色印记时,狠狠搧了自己一巴掌“忘了,忘了,你看我有多混啊。” 雨,终于下起来了,风也在雨中刮着,肆虐地卷起墙上的标语、大字报和落叶漫天飞舞,把树枝也吹得发出阵阵的哀鸣。无情的风雨吹打和煎熬着离人的身心,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世兴只有看着妻子抱着孩子被押上汽车走了。世上万般愁苦事,无如生离死别情,他睁大了惶恐的双眼望着妻儿的身影,一下子都变傻了。人生就怕生离死别,他第一次尝到了离别的滋味儿,这是人之不幸啊。可事到临头也只有硬着头皮去忍受。经过了这场苦难,使他更懂得了生活,领着大儿子庆庆在这潮湿的平房里相依为命地过着,走着一条漫长的等待之路,默默地承受着世态炎凉和沧桑,一过就是十多年了。 三 世兴和妻子都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大学生,带着美好的愿望由学校分配到北京电力设计院工作。那时候国家建设刚刚起步,电力也十分奇缺,所以电力设计任务也十分繁重。但对新中国的大学毕业生来说却是一种光荣,好像他们这一代人都有义不容辞的责任,而心甘情愿地去承担祖国的重任,只讲付出,不图回报,什么工作都走在前头,看到电厂像雨后春笋耸立在祖国的大地上,把光和热送到四面八方时,他们的心才满足了。几年以后世兴和慧文都成了主要设计人员,六十年代初,在刚刚完成北京第二热电厂的施工图设计,接着又到了某大平原上一座现代化的高温高压电厂进行现场设计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到北京。因为他们正赶上六十年代初国家的困难时期,为了备战备荒,北京要精简机构,同时也要精简人员,大批单位也往外迁。参加现场设计的大部人员只有重新组合新院。有的到了基建搞建设,有的就留电厂参加电力生产了。一留就是那么多年,世兴和慧文结婚就是在这一间平房里。新婚时他们没有衣柜,没有桌椅,就连新的衣服被褥都没有制,各自把被褥放到一起就算结婚了。两人呆呆地望着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对于今后的生活如何过,他们想都没去想,因为大家都一样,他们也就知命乐天满足了。当时他们最能吃苦,也最能忍耐,只要足以安身,一身布衣御寒,三顿粗饭充饥,对于其他就没有别的奢望而且想得很少。那时候的人们,特别是工程技术人员,想得最多的就是工作,民族自尊心使他们不计一切而忘我的工作。 一年以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叶庆,生活有些紧巴了,工作又很繁忙,常常是加班加点,加上运动和政治学习,就忙得晕头转向,看到孩子哭着上托儿所的可怜样儿,慧文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哟。主要是工作太忙了。每日下班慧文总是首先系上围裙,然后拳打脚踢捅炉子做饭,一切都要在半小时以内完成。世兴呢,把自行车一撂就到托儿所接庆庆,吃完饭又送回托儿所,真是分秒必争啊。当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叶明出世时,可想而知,就忙得一塌糊涂了。只有看到从他们手上设计施工的电厂耸立起来,把强大的电流送到四面八方,才是他们最大的安慰。 第六章 寻觅 雾里青山也有真, 拨开云雾便是情。 流泪眼观流泪眼, 断肠人望断肠人。 一 打倒“四人帮”是个转折,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是个起点。转眼之间又到了一九七九年,曾慧文的冤案已近十年了。北方的早春,天有些寒凉,但毕竟不是冬天了。这一天,为了电厂两台三十万千瓦发电机组扩建的前期工作,叶世兴去省电力局开会回厂,厂党委就给了他一张妻子曾慧文的平反通知书。那上面写着:关于文革期间对曾慧文同志的迫害,都是林彪“四人帮”一手制造的冤假错案。对于强加给慧文同志的一切不实之词,一律推倒,错误的处理一律废除,并当众恢复名誉。曾慧文同志一贯工作积极,任劳任怨,为国家电力事业做出了贡献,成绩斐然。希望慧文同志一切向前看,更加努力为祖国工作,做出更大的贡献……时间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八日。 接到通知世兴高兴得热泪盈眶。他盼星星盼月亮,盼望了很久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接着他找到了党委办公室李主任,李主任接待了他,并且让他代表厂去找他的妻子,落实党的政策。因为厂多次去函当地政府,都是以此人下落不明而回函,所以为了弄清下落只有派他去了。一切费用由厂里报销。受了厂的委托,他迫不急待地交待了手头上的工作,第二天领着他的大儿子庆庆就出发了。 二 那是一九七九年的初春。世兴领着孩子来到了南方一座县城,它座落在长江和彭溪河交界的山坡上,连接成渝经济命脉,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城史的古老县城——云阳,是一个大的县城。它面向长江,背依青山,绿树遮天,连碧成云,站在千年古刹张飞庙的望云轩上,就可以看到,人烟腾茂,市井繁荣,独胜他处的云阳城,美丽极了。离开十年动乱已是两年多了,但县城郊外街面上还显得有些萧条,除了一些零零星星的国营商店门脸儿外,马路两边就是小打小闹的农民地摊,摆着农产品,像土豆、罗卜、青菜和招揽路人的吆喝声。一些铺面的墙板上还能看到凋谢零落的标语和大字报,除此而外就是朝霞映着抱肘耸肩熙熙攘攘的路人,世兴跟在行人中。这些年来,公事、家事、己事,交织一身,颇有一种疲于奔命之感,加上旅途辛劳使他面色姜黄而且显得十分困倦。他左手提着一个浅绿色的帆布包,右手牵着八九岁的庆庆。穿一身半旧洗白的劳动布工作服,由于长时间未洗,已经显得很脏了。特别是衣服领子的两角都湿了两大片。那是他擦泪和汗水流下来的痕迹,看起来瘦里巴肌,象根枯木已经跟要饭的差不多了。只有那白晳的面颊,文雅的举止,还能显出点儿知识分子的模样来。世态炎凉,人世沧桑,想起往事不免使他凄楚和悲凉。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让林彪、“四人帮”也疯狂了十年,其结果是国家不发展,人民不安宁,一切都被搞乱了。虽然历史已经翻了一页,但动乱年月许多被颠倒的事情,想起来还真让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好的是,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叶世兴就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十年动乱的恶果,使他妻离子散已经快十年了。近十年来,雁杳鱼沉,信音难托,他就是这样飘浮不定地寻着爱妻娇子,心情可想而知了。想起昔日那逃之夭夭,灼灼其华,已是缺多园少人如月,不免使他惆怅迷惘。这时在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十多年前妻子的面影,一个使人眩目的女子,一个聪颖贤熟的贤妻良母,她现何处啊。他记得那时候他们刚到北京,京城里的名胜古迹他们早就仰慕了。就在那年冬天,他和慧文到了颐和园,见到了石坊,长廊,也看到了万寿山上的佛香阁。它们庄严古老,清幽矿寂,又正置隆冬,北京下了一场大雪,一切都披上了银装,就连昆明湖上也积满了雪花,整个北京城都在银装素裹之中,好一派北国风光啊。他俩靠在汉白玉的石栏,飞雪飘在他们的面颊上,又抚摩着他们柔软的头发,虽然是数九寒天,但他们肩并着肩,手拉着手,青春的热血傲视着冷酷的严冬。他们又正值青春年华,正处于恋爱火热之中,爱情给了他们温暖,爱情竟是这样的迷人,这样令人心醉啊。后来他们离开了首都来到了另一座城池,一恍就是几年,六零年的灾害,第一次使他们赏到了生活的艰辛,但最使他想不到的还是文化大革十年里妻子受到冲击,从此落入陷阱,一陷就近十年了。现在他多么希望在自己的眼前出现一个奇迹,妻子归来了,父子团聚了。他自语着:“慧文,我心爱的妻子,明明我的乖儿子,你们到底在哪儿!”他仰天长叹又自语回答:“我离不开你,孩子离不开你,他们不能没有妈妈,我不能没有妻子呀!” 突然他眼前一黑,一头碰到了一个女人的胸前,当他抬起头来,使他一刹那间都变傻了,接着他伸开双臂,一下就把面前的女人抱住了。他大声地叫起来:“你让我找得好苦啊。”他忙把孩子庆庆拉过来说:“快叫妈妈!” 三 见到这一场景,行人驻足惊愕,特别是跟在女人身旁的那个男人更是惊呆了。怎么自己的老婆让一个陌生的男子搂住,这是为啥呢,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才愣过神儿来,激愤之下刹时血往上涌,满脸憋得通红,使他怒发冲冠起来,冲上前去猛力推开男人,接着就朝对方脸上搧了一个大嘴巴。“你是什么人,居然在大街上耍流氓!”紧接着又朝那男人的前胸狠狠地击了一拳。由于那男人身体虚弱,不由得一个趔趄就摔到地上了,跟上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那孩子忙扑到那男人的身上大哭起来:“爸爸是好人,不是流氓,他有病,你不要打他了。” 那男人被打得躺在地上没有还手,也不分辩,已经鼻青脸肿鲜血直流,用手一抹弄得满面通红;衣服也被撕开,从上衣兜里还掉下一个小本本来,从本子中又飘出一张二寸照片。此时人们听到孩子稚嫩的哭声,从围观到同情,从同情又到关心了。都忙上前制止和劝解:“别打了,别打了,看样子他不是坏人,是不是认错人发生误会了。” 这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那个被搂抱的女人一时也被弄得懵头转向,等她醒悟过来才忙把打人者拦住。她弯下腰把那张照片拾了起来,仔细一瞧,不觉使她惊愕心酸,这不是姐姐慧文、姐夫和孩子们吗。她忙用力把那个打人的男人推开,看着那个满脸是血而又十分痛苦的姐夫和可怜巴巴的外甥,亲情连着心情,使她的心都要碎了。忙弯腰把他们搀扶了起来流着泪说:“原来你们是……” 那男人直起腰来,还未等女人说完痛苦地接过话来:“慧文,我是世兴啦,你怎么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认得了!?” 这时女人才恍然大悟,他是把自己当成姐了,刹时抑制不住自己,两眼的泪水像打开的闸门冲了出来,哽噎地说:“闹了半天原来你是姐夫叶世兴啊!姐夫你认错人了,我是慧静,慧文是我同胞姐姐呀。”说着伸手把孩子搂在自己的怀里:“我的外甥儿,让你受苦了。”又责备那个打人的人:“田玉明,快过来看看,这就是我们的姐夫叶世兴,看你多不冷静啦。” 听女人这么一说,那个叫田玉明的人过来搀扶着姐夫叶世兴,偏着头左右看了两眼感到难堪地说:“可不,原来是姐夫,你看我,”他用手拍着自己的额角,“唉,你看我有多鲁莽,误会了,误会了!”田玉明抱着歉意“这是怎么搞的呢,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了,对不起呀姐夫,还有我的小外甥,让你们受苦了。” “不不,妹夫,是姐夫我找人心切,一时冲动太不懂规矩了,不能怪你,不能怪你呀。”世兴一边说一边拉过孩子:“快给姨父姨母磕头。”孩子十分乖巧懂事儿,双膝跪地弯腰磕头:“姨父,姨母。” 田玉明忙把孩子抱起来问道:“叫什么名儿?”“我叫叶庆。”孩子回答:“叫我庆庆就是了。”“啊,庆庆,我的乖外甥。”慧静再一次把庆庆搂到自己的怀中又是亲,又是吻,想起姐姐,她哭了。听到哭声,世兴和玉明也情不自禁地流起泪来。 四 见此情景,围观者们都含着同情的泪慢慢地离去了,只剩下四个巧遇的人。他们相互拉着手,相互拥抱着,真如一首亲情难忘的歌, 雾里青山也有真, 拨开云雾便是情。 流泪眼观流泪眼, 断肠人望断肠人。 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微茫梦一般。他们的相聚都感慨多多。过了很久还是那个叫慧静的女人开口打破了沉默:“姐夫,我听说你在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和庆庆一起不是遇难了吗,怎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啥又到这儿来了?” “你听谁说的” “我姐呀” “见到你姐了,那她现在哪儿呢?”世兴兴奋起来,又着急地问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找她,找得好苦哇。”他拉着慧静和玉明的手诉说:“那一年我出差去唐山办事,由于家中无人,就把庆庆也带去了,那知就在当天晚上唐山发生大地震,我们父子在招待所遇难了,多亏了解放军把我和庆庆从瓦砾堆中救了出来,幸好,我只是左胳膊压断,住了几个月医院,庆庆没有受伤,受了点惊吓,”说着他把左袖筒捲起,手腕上露出了一条三寸来长的伤疤,“单位去过人,没有找到我们,就以为不在人世了,”说着他拿出单位为慧文平反的通知书,“现在好了,厂里已经给她落实了政策,我和庆庆是受了厂的委托特地来找她的呀,可她现在在哪儿呢?” “姐夫,你别急”慧静泪流满面地说:“就在唐山地震那年的秋天,大概是八九月份,姐姐突然来到我家,一进门就哭天抹泪地说,妹妹,你姐夫和庆庆被唐山大地震砸死了,我的命好苦哇,我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怎么知道他们遇难了呢,她说,她去单位了,单位也曾派人寻找,几个月都音信全无,我姐姐说完就昏过去了。我和玉明把她送进了医院,等我们回家拿钱到医院交费时,结果只看到她留的一张我走了的纸条,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听了慧静的叙述,世兴失望地两手抓空,悲切地呼喊:“慧文,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呀!” 五 晚上世兴和庆庆就住在慧静家。慧静和玉明都是西南师范学院毕业,又双双分配到云阳中学任教,说起来已经十多年了。世兴呢,虽然不是土生土长,但他的妻子曾慧文就是在老云阳中学毕业考入重庆土木工程学院的,所以对这里倍感亲切,对一切都感觉欣慰。南方的天,说变就变,白天还是艳阳高照,晚上就突然下起雨来了。那沥沥淅淅的雨声使他躺在床上展转难眠,雨停了已是后半夜,云散月出,一抹清光投进房来使人感到凉意和清爽。该眯一觉了,可是残留的瓦沟水滴落在檐水坑叮叮咚咚,好像在说,好像在唱又使他睡不着了。直到江上传来隐约的汽笛声他才免免强强合上眼睛,那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忽然听到“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苗条的女人飘飘然走了进来,他已为是姨妹妹慧静来了,忙问道:“慧静,这么晚了还未休息?” 女人答道:“世兴,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是慧文啦。” “慧文?!”世兴吃了一惊。 “嗯”她面色忧郁,声音也显得十分悲凉:“听我妹妹说你父子俩没有被地震砸死,所以我就找你们来了,”说着伸出双臂扑了过去。 世兴忙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已为处在梦境之中,可是眼前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和他分别已近十年而又朝思暮想苦苦寻找的妻子啊。只是她比以前消瘦苍老多了。他急切地也伸出双臂去搂抱妻子,可是对方虚无缥缈,若即若离,他也显得十分乏力,使了多么大的劲儿就是搂不住摸不着啊,这是怎么搞的呢,自己还没有衰老到如此地步,为啥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伤心地哭着,又大声地说:“是啊,慧文,我没有死,儿子庆庆也没有死,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呀,我一直在找你啊。” 妻子答道“我不是来了嘛。” “明明呢”世兴问道:“你带来了没有?” “明明他……”妻子哭了,哭得泣不成声起来。这时候孩子庆庆醒了,也从被窝里钻出来一把就把妈妈的脖子搂住了:“妈妈,我多么想你呀”接着就大哭起来。外面好像在刮风,又好像在下雨,直把窗扇吹得咣当咣当的响,霎时又打了一个电闪,电闪一过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妻子不见了,自己却坐在大海边的一块礁石上,一个巨浪打来把他抛向了天空,然后又从天空坠入了茫茫大海,这时传来了庆庆的哭喊:“爸爸!” 他被吓醒了,那有妻子的影儿,原来还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想起破碎了的梦景使他无限的惆怅。身边的庆庆也醒了,他告诉爸爸,他梦见妈妈了,怎么这样巧合,真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此夜断肠人不见,起行残月影徘徊。他再也睡不着了,想起妻子,眼前就出现了她那悽然泪下的面影……,那是一九七零年的深秋,我们的国家正处于混乱,困顿的年月。一天妻子突然提前下班回来,情绪低落,面色显得十分惊恐,一下子扑倒在他的胸前,声音哽噎,清泪长流,说:“世兴,我预感到要出事儿了,你要有思想准备啊!要把事情按坏处着想,要是我被专政了,你一个人怎么带得了两个孩子,要不就送姥姥家,如果我真出不来了,你,你就另找一个吧!” “看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世兴虽然安慰着妻子,但心里也感到恐惧,手上端着给明明喂水的瓷杯落在地上摔碎了,吓得孩子哇哇地哭。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已来,不知有多少人被抓。有的关进了牛棚成了牛鬼蛇神,有的进了大狱,有的甚至掉了脑袋。但他对妻子十分了解,一个出身于贫苦知识分子家庭,从小上学,历史清清白白,是在五星红旗下成长起来的啊。只是单纯,心直口快,无心说了一些禁言,又有啥问题呢……,最后虽然处理较轻,还是流放原藉,公职丢了,一去就是这么多年。这些年来,他一直等待,也为妻子呼吁,可是动乱十年毫无结果。直到打倒“四人帮”,又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前面才出现了署光,有了出头之日,可是她又不知去向了,天啦,命运怎这样捉弄人啰! 六 不知桥下无情水,流到天涯是几时。世兴总是抱着一个希望,也许是他的信念,终会出现一个奇遇。第二天上午,他带着庆庆上街溜达。雨过天晴,街上的阳光显得十分明媚,街景也很艳丽,广告牌,彩灯和一些插在商铺前面的各色旗帜在风中被吹得哗哗地响;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已经不像前些年那样穿戴单一,气氛沉闷了,脸上都挂着笑容;还有隔街说话和自行车的铃声,各式商店的音箱里播着悠扬的歌。原来这里是解放街,人民路和宁河街汇合处,真是一片灿烂,比起刚来时看到的城郊繁华多了,看来是越来越好了。上午一无所获,回到田家已经是中午了。在这里找不到妻子,世兴只有离此再找。走的时候慧静和玉明看到姐夫一个人又要工作,又带着一个孩子十分困难,要他把庆庆留下来,慧静说:“姐夫,这些年你太累了,孩子也跟着受苦太可怜了,我们的儿子田凡已经四岁了,现在奶奶家,让我把他接回来,庆庆就留下来吧,两个小兄弟也有个伴,他还可以在这儿上学,别的事你就不用管了,等找到我姐再来接孩子。” “唉!”世兴叹了一口气,把头摇了摇“她在哪儿呢,何时才是个头啊。”他摸着庆庆的头发,“庆庆还是让我带走吧,要不我的一切都没有了。” 田玉明也劝着:“姐夫,不要太伤感了,什么都得朝宽处想,常言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行桥头自然直,你会找到姐姐的。”“是呀姐夫,玉明说得对。”慧静又进一步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何况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我姐也已经平反了,我和玉明的想法一样,会找到我姐姐的,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但愿如此啊。”世兴感激地说。为了不给姨妹妹家增添麻烦,世兴带儿子走了。慧静又给庆庆买了一身衣服,拿了一些食品,才把世兴父子送到了码头告别了。 七 世兴带着庆庆从云阳乘船到了万州。这里是慧文的老家,她就是一九七零年的深秋被流放到这里的,其实就是原地改造。世兴到了万州,他忙找到了孩子的外婆家,老太太已经七十高龄了,孤身一人,身体也有些虚弱,听到女婿找慧文她泣不成声了。她告诉女婿,一九七六年,就是唐山大地震那一年外孙子明明丢了,也就在那个时候慧文也走了,一去就是这么多年,音信杳无呀,老人家哭了又说,说了又哭,世兴听了这些消息如五雷轰顶,丢了孩子,又失去妻子,使他活着的精神支柱都被砍断,要不是庆庆他就去投长江了。天啦,怎么搞的啥事都让他遇上了呢。他和庆庆,还有老太太,祖生三代哭成一团了。在万州他们只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临走时给老人家留了点钱就洒泪而别从万州向重庆进发。正好和来时乘京广线火车南下,到武汉乘轮船西来相反,而是由重庆到成都再经宝成、陇海线返单位,目的也是为了寻找妻子,多个地方,可能就多条线索,是否真能出现一个奇迹,那就听天由命吧。所以到了重庆,忙到菜园坝改乘去成都的火车又西进了。这一天,车停内江站,世兴从车窗向外看去,一列刚刚启动的客车也速速西行。只见一个窗口出现了一个女人的侧影,她拿着一张图纸正和对面一个男人交谈,似乎在讨论着什么,当她转过脸来使他惊呆了,这不是他千里迢迢苦苦寻找的妻子曾慧文吗。他忙朝她挥手,又高声呼叫:“慧文,慧文!”孩子庆庆也发现了,叫道:“妈妈妈妈”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啊,车流滚滚,去去来来,是一个经常流动的场所,接着又一列火车从中间穿过,把他视线挡得严严实实,他拉着庆庆想下车去找,跑到车门口,车门早已关闭,等他俩回到原坐,再放眼看时,挡他视线的车已经过去,出现在车窗外的是一片绿色的原野,他们要找的那列客车已经无影无踪,真是咫尺天涯,转瞬之间已各奔东西,他要找的人却在眼皮底下错过了。山水苍苍,两脚茫茫,谁知她去哪儿呢?听列车员说那是去西安方向的,经洛阳,郑州,她是去哪儿谁能说清。他看着窗外,柳雾桃云,遍地黄花,一派春光,仰望长空,白云朵朵,放眼看去大地无垠,唉,世事沧海桑田,人生如梦似烟,让他到哪儿去寻找。他想呼喊,他想诉说,他想哭,可欲哭无泪,观彩霞,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只有听车箱内不知名姓旅客们劝说,中国太大了,人口千千万万,长相相同的人也是会有的,俗话说,山不转路转,人不相连水相连,不用着急,天无绝人之路,你们会相见的。是啊,世兴在心里说,可能又认错人了。 第七章 潮湿的平房 人生有如一台戏, 生旦净末丑都齐。 台上顺风人受捧, 逆境台下被人欺。 一 找不到妻子世兴又回到单位,把寻找的情况向领导进行了汇报,又回到他和慧文结婚时就居住的老平房。这一片房子,四十多排,近五百来间,都是建厂初期盖的。那时候一穷二白,搞建设强调先生产后生活,所以房屋造价很低,实际等于临时性建筑,因此显得十分简陋了。有一段时间没有住,这回来才发现比走之前更加脏乱,看来邻居的脏水继续在泼,象垃圾站不说,臭水漫流都无法让人进门,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他一手牵着庆庆,一手提着帆布包,一阵风来只听得屋前那棵高大的杨树和屋后的两株香椿,在风中摇摆发出沙沙霍霍的声音,象叹息,也象呼喊,不觉一股恶气涌上心头,憋得他都喘不过气来。可是平心静气一想,谁让自己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呢,他忍了。与此为邻,一住就是这么多年,颇有度日如年之感。现在贺奇家里两个大人和一个孩子,已经住了两大间,还说父母要从农村搬来不够住。自从慧文出事儿后,他们就想佔用世兴他们的房,于是靠背轮儿就采取了更猛烈、更频繁的泼水、倒垃圾、剪断室外晾衣铁丝和把屋后属于世兴他们的一块地佔为已有的种种手段逼人搬家。在那动乱的年月,打砸抢就是当时的时尚,谁敢管,谁敢说,好些相当大的人物都成了阶下囚,何况老百姓了。世兴打开门,不但一股股霉气扑面而来,而且还有几支耗子吱吱乱跑,把庆庆都吓哭了。由于门外常年积水,室内地面又低,加上外墙根处又有一个公用水龙头,就使室内更加潮湿不堪。床上的被褥已经发霉,用手都能拧出水来,想晾晾又无地点,在这样浑濁的环境中怎么过啊。 第二天早晨,世兴煮了两碗面条正和庆庆吃着,门被轻轻地敲了两下,他忙去开门。原来是科协主席兼设计所主任赵杰站在门前。他一支脚踏在一块砖头上,另一支脚尖点在湿漉漉的泥水里,身子显得有些歪斜,欲进又不好进来。 “啊,是赵主任。”世兴显得有些忙乱,刚从远方回来同时又有些疲惫,想让客人进来,又觉得十分尴尬,这样寒酸的境地怎么让人进啰,于是他又走了出来。赵杰很随和还是进了屋,世兴也返身进屋给对方一个小木板凳,挨着孩子庆庆坐下来,又不好意思地说:“主任,我的条件差,你就凑合凑合吧。” 庆庆红着脸蛋儿也显得腼腆,小声说:“叔叔,你坐。” 赵杰坐下来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乖乖,我比你爸爸大,应该叫我大大。”看到屋里实在狭窄拥挤,他又站起来退到门口说道“不坐了,咱们就在门口说说。” 他靠在门框上问道:“慧文还没有下落?”世兴摇了摇头,愁眉苦脸地说了这次去南方寻找的经过,最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长气说“她都已为我们父子俩被唐山大地震砸死,又丢失了我们的小儿子,已经失去希望,现在都不知去向了,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赵杰也叹了一口气,说:“这叫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哟。”又问道:“下一步怎么办,有想法了么?” 世兴又摇摇头:“没有啊,中国这么大,天南地北,人海茫茫,真比大海捞针还难啦。” “不要急世兴,”赵杰安慰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想只是个时间问题,天无绝人之路,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是的,总有一天,就是因为这个信念在支撑着我啊,要不就垮了。”世兴说:“不过在内江火车站我到是发现了一个女人,真像她呀。”接着他把巧遇的经过一说,赵杰却高兴起来:“我相信你们父子没有看错,吉人自有天相助,不用急,你们团聚的日子不会远了,好人啊,好人会一路平安!” 二 赵杰环视四周,这个家实在太惨了,不但没有家庭主妇,就连吃饭的桌椅板凳都没有,除了两块床板搭成的床,一个装设备用过的木箱子外,四周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再看看门外,一片汪洋,刚才他就是绕着那片臭水进来的。见此情景,他心里发堵,鼻子发酸,双眼潮湿,同时也愤愤不平,脸也胀得通红,愤然地说: “太欺人了,唉,乱事之年产生疯狂,无知和狂暴把社会弄成什么样子了。”他仰望长空,摇首叹息,又低下头来对世兴说:“你忍着点儿,”四人帮“被打倒了,被他们搞乱了东西治理起来需要时间。不过我想,情况会一天天地好起来的,我一定要把你的情况向厂里汇报,尽快给你换个地方。” “主任,又让你费心,我谢谢你了!” 赵杰忙接过话来:“谢啥呢,说来不好意思,关心不够,让你受屈了。” 两人正说着话,只听得“哗啦”一声,一盆脏水泼了过来,不但室外水面浪花翻滚,那水花还往室内溅来,弄得站在门口的世兴和赵杰满身都是泥点。赵杰一回身见一个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穿一身粉红色上衣,藕荷色裤子,体态肥胖,方园脸上长满横肉丝儿的妇人,端着一个空花搪瓷盆子,甩着两瓣肥大的屁股往自家门内走去。 赵杰愤怒地问道:“为啥往人家的门前泼水,又溅别人一身?” 那女人回头瞅了一眼,屁股一甩,扔过一句话来“谁让你赶上了。” “说的啥话。”赵杰抖了抖身上的泥水,说道:“自家门前那么宽为啥不泼,嗯,这也是赶上了吗。” 那妇人的脸马上拉得老长,连眼皮都不抬,十分刁蛮地说:“活该,我爱往哪儿泼就往哪儿泼!”说话间使劲儿朝地上吐了一口绿茵茵的浓痰,还没有住口:“狗拿耗子儿多管闲事儿。” 正在争吵之时,邻居们都围了过来,大概是他们都领教过这位邻居的无知和横蛮,加上丈夫贺奇是革委会排行在末的委员,又是厂保卫科长,丈夫有权妻有势,谁敢惹呢,一个个只是同情地看着世兴,又友好地望望赵杰,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在此时,突然一串铃响,一个四十多岁,身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走了过来。他显得从容自负,但眉宇间却有愁绪,瞧见自家门口围了一堆人,忙把车子一摞就走了过来,发现赵杰一身泥水,又看到自己老婆柳梦华端着盆子横眉怒目站在自家门前,好像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忙陪着笑脸道:“这,这是怎么搞的呢,赵主席,真不好意思。”他显得十分尴尬,忙朝自己的女人一挥手,又示意:“快把毛巾拿出来给赵主席擦擦,”看到老婆没有动劲儿的意思,忙过去把她往屋里推,进了门才小声地说:“这是啥时候了,还这么干。” 老婆把肩膀一抖,气鼓鼓地说:“什么时候,我就这样,看他们能把我如何。” “别犟劲儿了。”贺奇轻声地说:“小道消息,单位要清查领导班子了,凡是在文革搞过打砸抢的人都要进行清理。” “老华呢?”老婆问道。 “他可能也站不住,我的位子也悬,”贺奇说完两口子又双双走了出来。女人端了一盆清水,男人拿了一块毛巾,抱歉地说:“真对不起您。”说着朝女人瞪了一眼:“以后不要再往人家门口泼水了,真不像话。”说完还向世兴致了歉意。 赵杰说:“贺科长,你是干部,要加强对家属的教育。人家小曾已经平反了,又都是一个厂的职工,将心比心嘛,要讲安定团结。” “是是,”贺奇说:“一定加强教育。” 第八章 请你留下来 酸甜苦辣人常有, 人生哪能没有愁。 劝君胸怀能跑马, 老九兄弟不要走。 一 这一天下午,太阳快靠山了,赵杰主任又来了,还未走到世兴家门口,只听得“哗啦”一声,一盆脏水又泼了过来,使他都无法进门了,他只有站在门外高声地叫道:“世兴、世兴。” “哎,”世兴答应着把门打开,踩着门前水面上的砖头走了出来:“主任你来了。” 赵杰看了一眼世兴脚下的地面,那水波还未消失,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里说,这都是什么年月,他简直不敢想象,世兴带着孩子,居然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接着摇了摇头说: “无知的泼妇,”随着又对世兴说:“我找厂里了,领导答应给你换个地方,只是暂时没有合适的空房。”说着把脚一跺,他忘了下面是积水,结果又溅了世兴一身泥,两人都无可奈何地苦笑。赵杰忙掏出手绢:“你看我,你看我,都气得糊涂了,忘了下面是水了。” “不碍事儿,”世兴忙拦住对方说:“习惯了,习惯了。” “习惯了也不行,”赵杰愤慨地说:“赶快搬出这个鬼地方,惹不起还躲不起呀。” “谢谢领导的关心。”世兴把话接了过去,“就不要为我操心了,我已跟外省一家电力设计院联系好了,那里有我的同学和同事,他们把住房都给我找好了,这次回来就是准备办手续的,只要厂领导一同意,我就带着孩子过去。”赵杰忙拉住世兴的手恳切地说:“现在这里正是用人的时候,需要你呀,怎么能走呢。” “不走有啥意思。”世兴苦着脸说:“这些年来我在这里体会太深了,真是妻离子散啊,特别这浑濁、潮湿的环境,连狗都无法呆下去,何况是人呢。唉!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多读了几年书,成了臭老九,可臭老九也是人啊,不走怎么办,赵主任,你给领导说说还是放了我吧。” 这些话说得赵杰心里犯堵,泪花回旋。其实他也是读书人,一九五三年毕业于郑州电校,出校门干了几年技术就转而从政了,所以一路顺风。可他对于技术人员深有体会呀,他们既无职位,也没有权力,常常被人指使,受人轻视,有时甚致受到责难,唉,这就是弊端。马克思说科学是生产力,是科学技术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可要善待他们啦。他十分了解世兴和慧文这两个知识分子,敬职敬业,受人信赖,干过不少工程,业绩多多啊。于是他忙说: “不行啊,世兴,你怎么能走呢,现在全国科学大会已经召开,小平同志说,四人帮肆意摧残科学事业,迫害知识分子的那种情景一去不复返了。”说到这儿他显得很兴奋。“现在全国电力很缺,到处都需要电啊,作为电力生产的人当然就更缺了。你知道吗,厂里已经立项要上两台三十万千瓦的发电机组,一方面发电,一方面供热;同时咱们设计所还揽了一个新疆石河子建设兵团的一个热电联产项目的设计任务,投资上亿元呢,正是需要你的时候啊。” 这些话说得世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晚风吹来撩起他的头发感到阵阵凉意。他抬头西望,一抹夕阳染红了西边的天,已近黄昏了。他望着那片金黄色的彩云缄默不语,若有所思,似乎想说,又没有说出来。见此情景赵杰看了一眼世兴同样想说也没有说出来,说啥呢,只是感慨多多。他们这一代人都是国家技术骨干,特别是他们的才华、经验、业绩和忘我的敬业精神,对电力建设起着多么重大的作用啊。可就是这一代人,外有业务,内有家务,上有老,下有小,都挑着生活和工作的双重重担,可叹的是,有时候还受到无形和有形的非难,像曾慧文那样甚至受到迫害。唉,他们太累了,应该让他们有一个宽松祥和的环境,轻松愉快地去为国家做贡献啊。可自己呢,作为厂科协主席想改变现状真有点儿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尽力而为了。他拍着世兴的肩膀说:“小平同志引用毛主席的话说:”老九不能走‘小平同志还说,对知识分子的名誉要恢复,这一天已经到来了“为了进一步说服世兴,他又说:”为了那个热电联产工程,今晚我请大家到我家聚聚,都是老同事,去了就知道了。庆庆也跟着大大去,我是特意来请你的,还要聘请你当设计所的设总。“ 二 两人虽是上下级,但他们在一起又都说得来,所以又是朋友,加上赵杰古道热肠,世兴把头甩了甩,显得有些无可奈何,领着庆庆和主任一起来到了赵家。赵杰住的也是平房,由于他参加工作早,孩子赵优也比庆庆大一些,所以比世兴多了半间房。室内不潮,室外也干净整洁。房前还种了三棵石榴树和几株木槿,青枝伴着绿叶,而且开着火红和紫红色的花,好看极了,比较起来环境就比世兴住处优雅多了。赵杰的夫人叫田玉芬,比赵杰小一岁,又是同班同学,都是学热工的,所以就一起分到电厂,在热工车间当副主任。今天为了一个工程项目,想找一些技术人员聚聚,一是交流经验,二是联络感情,丈夫一说她就同意了,真是妻为夫想,算得上夫唱妇随了,好不让人羡慕。这是一个别开生面的宴会,相聚的都是一些工程技术人员,就是“四人帮”说的臭老九们,一群书生、秀才。大概是由于从事的职业有关,意气相投,又都是知识分子,正如人们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共同的语言,一见面就相互抱拳、击掌、互道问候,久违久违了。虽然他们的职称还是十多年来一贯制的技术员,可都有十多二十年的电力工程设计生涯和施工经验。论才华和业绩早就是各专业的尖子和高手了。各自都有自然形成的称谓,像锅炉权威黄家一、汽机专家于文林,电气教授周学辉和化学高手张忠明等,现在就缺世兴媳妇曾慧文这个力学高手了。在五六十年代计算机还不发达和普及时,设计计算全靠一双手,她凭着自己深厚的数学功底,渊博的力学知识、手算厂房结构,还编了一套静力结构方面的设计手册,提高了设计效率,做出了贡献。而世兴呢,早就是设总,国家好些动力设计规范的编制都邀请他参加。他们两口子在电力工程设计方面各有千秋了,都可称得上是实实在在的专家。赵杰夫人田玉芬忙招呼客人们坐下,又给庆庆和赵优两个孩子安了一个小桌,才一边敬烟一边说:“真是不好意思,屋子实在太小,多几个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接着就请客人入席。说是客人,其实都是一个单位的职工、大家都是朋友,为了一个发电厂工程设计相聚一起。席面呢,既无山珍、也无海味、只是几盘羊肉片,涮羊肉火锅,外加虾米、百叶、粉丝、豆腐和酌料。酒呢,有的喝白酒,有的喝扎啤,还有的,像田玉芬嫂子就喝饮料了。 多少年没有这样的聚会了,今天晚上大家都高兴,他们把酒杯高高举起,然后相互一碰,当当一阵声响,一扬脖喝了下去,接着是一片笑声。看来主要是心情,在“四人帮”时,人们心情郁闷,业务不好抓,技术不敢学,一天天无所事事,感到生活过得压抑而且很累,那有心情聚聚坐坐哟。今晚赵杰相邀都感到新鲜了。只听赵主任说:“各位专家,各位高手,今晚邀请大家来聚聚,是为了给设计所搞这个工程设计,也算给所里搞点创收。我委托叶世兴同志担任设总,请在坐的各位做专业设计负责人,时间三个月,只能提前,不能后拖。现在改革开放,干什么都要讲个经济效益,不是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嘛。另外呢,请放心,一定按劳分配,不会像以前那样吃大锅饭了,让哥儿几个白干,除了每人每月先付一千元外,工程一完我负责把酬金分给大家,决不亏待你们。”赵杰说完迎来一阵急烈的掌声。周学辉忙把酒杯举过去:“嫂子,给我满上,”然后站了起来,说:“感谢咱们主任揽了一个较大的设计工程,有工程才有经济收入,所以我借花献佛敬咱们主任,还有设总一杯,”他把杯子往赵杰和世兴杯子上一碰:“来来来大家一起干,”喝了下去,接着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来不好意思,在‘四人帮’的时候,岁月蹉跎,什么事儿都不干,白白浪费光阴,就如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才知道青春年华已过,不知不觉消磨了大半生,却一事无成,一事无成啊。”他最后几句话说得有些伤感,双眼泪光闪闪,使得满桌子的人都沉默不语起来。黄家一好像受到了感染,脸憋得通红。他抽出一支烟来点着使劲儿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抬眼看着周学辉“老弟,这些年来你平平安安够幸运的了,能跟老哥哥我比么。”他愤然地说:“就一句话哟,让我蹲了五年大狱,白白浪费时光。”说到此他把烟头掐灭,又把酒杯举起没有喝又砸了下去“五年啦,人生又有几个三年五载。”说完他低头不语了,可能是在回忆那难忘的岁月。是啊,在文革中他就是在小组讨论会上失口说了一句,外国搞建设,我们搞运动,搞来搞去生产上不去,把国家都搞垮了。就是这句话,让人汇报了,说他抵毁文化大革命,被打成了现形反革命,等他出来,已经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一年了,口号是实现四个现代化。他恍若隔世,似乎到了一个新的世界。十几年光阴如流水般地过去,待等改革开放,人人都想干一翻事业时,他已经两鬓斑白,忆往事不堪回首,展望未来又觉渺茫,虽然平了反,又恢复了名誉,补发了工资,前途十分光明,可是过了知命之年,已向花甲攀登,就是有报效祖国之志,精力已经不足了。他好像从荆棘丛生的路上走了回来,端起杯子猛喝一口,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夕阳一抹,天已黄昏,屋内暗了,田玉芬忙把日光灯管拉开,那光一闪照着桌子面上那蒸汽弥漫热火朝天的火锅在汩汩地响,照在人们微红的脸上。除了小桌上那小哥俩在嘻嘻哈哈吃喝外,大人们的脸上都显得肃穆,嘴唇欲动似乎有话想说,又没有说出来,然后是一阵沉默。还是张忠明憋不住了,把屁股微微一抬说:“是呀,家一,你有屈,我就没有冤啦。”他把眼波一横,神态变得重重的,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砸,扭曲着脸冷冷地说:“我一九五七年划成右派,一当就是十多年,挨整、受骂、低头,夹着尾巴生活,想干什么都干不成啰,好容易熬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落实政策时,到市委一查档案,连我的名字都没有哇。落实政策没有我的份儿,让命运给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原来我是一个假右派,这么多年的冤屈,受的苦,白受白吃了。”他仰首长叹一声“哎,人这一生真是难以预料,我父亲是个教授,一生为人谨慎,他的处事格言是言多必失,可惜我没有继承下来。参加工作后却染上了爱说、爱提意见的毛病,五七年弄顶分子帽子戴上,下放,劳动改造不说,文革中又受冲击,成了牛鬼蛇神,我这一生为啥这么苦啊。”说完双眼禽着泪花,不由得抽泣起来。 是啊,这都是时代的悲剧,弄得他们满身伤痕,想起来都是往事。往事就是历史,历史又是那么古怪,近看看不见,远看反而十分清楚。掸去历史的积尘,翻阅一个又一个退色的档案,有那么多变了色的血迹,发黄的泪痕,也潜藏着无形的痛苦和记忆。所以席间气氛显得十分苍凉。可能是人们都经历过那段历史的凄风苦雨,都有过相同的命运和难忘的经历,都停止了吃菜喝酒,各自想着心思,点着烟卷抽了起来。一时间,屋内烟雾缭绕,浊气呛人。赵杰忙把窗扇打开,随着一股凉风吹了进来,时置秋色已经有些凉意了。但天气还是很好,一轮明月在淡云中穿行奔跑,把一缕缕清光泼了进来,沐浴着屋内满怀心思的人们,恰如一付缓冲剂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只听得小桌子上的小哥俩高兴地哈哈大笑,拍着巴掌唱起来:“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竹篓,竹缕提到大门口,碰到两支京巴狗,一个叫叶庆,一个叫赵优,”田玉芬听着又看了一眼孩子,也哈哈地笑着说:“这两个小东西,什么心思都没有,多开心啰。”说完又去厨房炒了几盘菜,什么肉丝豆腐干,西红柿鸡蛋,黄花木耳和辣椒肉片,一下子又把桌子摆满了。 黄家一忙说:“嫂子,菜够了,够了。” 说着他一把抓住赵杰的手“主任,你不要以为我醉了,告诉你我没有醉,心里明镜似的。说句老实话,五五年我就搞设计了,想当年在北京院和于文林专家,啊,还有学辉教授和世兴两口子一起设计501电厂,北京东郊电厂,天津大港电厂和山西河北许多电厂。那时候我是专业组长,”说着话他把胸膛拍得咚咚地响:“不是吹,现在这些小机组,甚至十万以上都是小菜一碟儿哟。”他又喝了一口酒:“主任,感谢你对我的信任,还有世兴老弟,请放心,我会园满完成任务的。别看我老了,年暮心犹在,霜重叶更红,为了祖国的富强,也要提刀上阵冲杀它一阵子。” 世兴说:“家一兄你说得对,我早知你的能耐,要不咱们主任找你来吗。” 外面刮起了一阵风,吹得树枝鸣鸣地响,引起树叶沙沙地落。一直没有说话的于文林这时才昂起头来,几道皱纹显得很深,头发也闪着点点银光,消磨了大半生,也是过五望六的人了。不过他心中满藏历史风雨和处事哲理,这一生波澜不惊,岁月无恙,到也平平安安,但也自暴自弃地叹息:“你说我呢,不幸在于最能出成果的黄金岁月被十年动乱耽误了,就这样,赶不上世兴和他的媳妇曾慧文在学术上有成就,在工作上有业绩,我一生平淡无奇,没有什么作为,这一改革开放想干,也跟忠明和家一样,岁数不饶人,而力不从心了,真是遗憾一生。”他的话虽然不多,却是心里话,使人理解了。 这个小小的宴会虽然都是家常便饭,可情深恭敬少,知己笑谈多,气氛就显得十分融和,大家无拘无束,直喝得满面通红,大汗淋漓,东倒西歪了。走出赵家,园园的月亮已经向西天沉下去了。赵杰,田玉芬夫妇把大家送到门外,相互拱手,又道拜拜,又说再见。 赵杰主任双手抱拳对大家说:“现在好了,向前看一片光明,中央有精神、有政策,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咱们老九们就有用武之地了。”接着是一阵掌声。是啊,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十年的动乱中想干不能干,一事无成,把他都憋坏了,就盼这一天能把自己的力量为亲爱的祖国奉献出来。 第九章 久违相逢 久违相逢人末变, 茫茫岁月摧容颜。 知音说与知音听, 不是知音不与谈。 一 严冬过去,一九八零年的春节来了。今年的春节似乎比去年热闹,到处的鞭炮声辟哩啪啦响个不停,当——通——,单调稀疏的二梯角响更衬托出严冬高远的空寂。 北方的初春还是比较冷,可是今年有些反常,春节一过暖意就好像来了。三月的桃红柳绿,五月的梨花盛开都似乎提前了。加上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和各条战线拨乱反正的重要成果,使得从十年动乱中走过来,都还穿着色彩单一、款式简单的人们眉开颜笑了。那些老九们也喜形于色,他们听小道消息说,要张工资,要评职称,还有的说技术人员在业余时间还可以接受外来咨询,甚至可以收取酬金。天啦,这是真的吗?对于多年来规规矩矩做人,勤勤恳恳办事,每月只拿到六七百毛工资的技术人员真有点儿不可思议和久违了。那时候人们在背后常说,一年又一年光涨胡子不涨钱,看来现在是要涨工资了。这对世兴来说是个特好的消息,七百多毛人民币已经拿了近二十年了,职称还是十多年一贯制的技术员儿。论能力,凭经验按业绩,他们早就是工程师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雨露还没有来得及洒到他们身上已经是快四十的人了。人生半百,展前顾后,忧心忡忡,生活过的较累。可是从那个只讲奉献年月走过来的人,工作一贯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虽然带着重重忧伤,还是一心扑到了电厂三期两台三十万千瓦发电供热机组的前期准备工程中去,同时在设计所兼职,又忙得没有白天和黑夜了。 二 这一天上午,世兴正在办公室里忙活三期扩建工程的准备工作,科协主席兼设计所主任赵杰领进一个人来。此人中等身材,面善,长满微黑胡茬的脸上戴着一付金丝近视眼镜,身穿黑皮短大衣面相已年近五旬左右了。还未等介绍他就张开双手急步走过去把世兴的双肩抱住了,“叶子,是你呀,久别偶相逢,犹疑是梦中,很多年不见了,你还好么。”他偏着头上下打量一翻“怎么搞的,你比以前瘦多了。”他的双眼在世兴脸上热情地滚动着,说:“现在国家正需要你的时候,可要注意身体呀。” 世兴也忙伸出双手把对方抱住:“往事无踪,聚散匆匆,原来是你呀老徐,一走这么多年连个音信都没有了。”十多年不见了,看到老朋友,想起自己,不免有些酸楚和悲凉。 老徐叫华年,是五十年代初期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一直在一个比较大的国营建筑公司工作,由于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复杂,属于屁股后面有尾巴,脑袋后面有小辫的人,虽然才华过人,工作能力也很强,却没有得到重用,二十多年来只是在工地上当工长和在基层单位当技术负责人,文化大革命以后调设计院了。想不到这是他的人生转折,半年后就升为设总,过不了多久又升为设计院总工程师,接着调任付院长,成为享受国家津贴的专家,现在已经是院长了。看起来头已秃顶,但神采奕奕,金丝眼镜后面的三角眼虽然细小却深邃有光,一看就气度不凡,是一个满腹经纶的高级知识分子。简单会见后,由赵杰做东,就到饭馆去了。 饭馆叫口福居,是个体户开的,厅内摆了十几张园桌,还有雅间,道也干净整洁。他们到了雅间要了四个凉菜、四个热炒,还有一个火锅,和一瓶六伶醉酒,三个人成三角形就坐,就边吃边喝起来。都是故交,礼仪客套自然少,也就无话不说了。徐华年端起杯子来望着杯中酒显得十分感慨:“来来,为了赶上国家的好时期,咱们碰一杯,干了。”只听得杯子响却没有喝。徐华年把杯子停在上空看着世兴说:“看你气色不好,是不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儿,现在国家情况好转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可要保重啊。” 世兴一时缄默,仰脖把酒一饮而尽,然后发出一声叹息:“唉,一言难尽,真是臭老九变成穷老三了。”说完摇摇头,显得有些苦涩。 “有那么严重吗?”徐华年也扬脖儿干了杯,又给世兴斟满酒详细询问起来。赵杰同情地看了一眼世兴帮他做了回答,把他妻儿的情况说了说:“这都是十年动乱的恶果,不但搞乱了国家,也伤害了人材,科技人员青黄不接,像世兴和他的媳妇,都是良材,难得啊。好的是国家意识到了,拨乱反正,正在医治十年动乱的创伤。” 徐华年点点头表示同意赵杰的看法。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想起往事他也有深切的体会,沉思也就多于感慨了。自己过去也是一个不得意的人,由于父亲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下级军官,虽然早逝,却背了一个坏名声,长期压得抬不起头来,直到打倒“四人帮”,又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才有所好转。听到世兴和赵杰的话使他也产生了共鸣,都当过臭老九,相逢何必曾相识呢,相似的经历和共同的命运也引起了相互的同情和关爱:“不用急叶子,别看现在有些困难,那都是暂时的,常言道十年河东,十年西,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人生八尺躯。”说到此,徐华年端起酒杯,三个人又碰了一下然后说:“深圳已经试点搞改革开放了。到底改革什么,开放什么,我看首先就是那些不适应的制度,特别是人事制度,开放不但要对外,而且还要对内,那些大单位,大企业,他们把握着大批人才,自己不好好用,也不给别人用。” “这就是弊端。”赵杰接过话来:“院长,你说到根儿上去了,找到弊端,就要加以改进,那种用人静态式任命,应改为动态式的竞争,不能只凭资格的常败将军挂帅老打败仗,有了竞争,社会就前进了。” “你说得对极了,可是我们不是研究社会学的,管不了那么多。”徐院长接着说:“不过最近我和总工一起到西欧考察,到是发现了人家好些东西,他们那才叫搞得活呢。每个人的工作都是满负荷,而且都是自觉自愿,人人都有第一职业,业余时间还有第二职业,只要你精神充沛,有能力,你可以有第三第四职业,也有人用你,因为人家要的是你的才干,为人家做出效益。” 世兴和赵杰都张着嘴巴静静地听着。由于这些年来国家刚刚起步,改革开放也是在特区试验,象徐院长说的这些已感到新鲜了。世兴在听着,也在想着,人生短促,几十年就这样不知不觉过来了。在那平均主义吃大锅饭的年月,他干了不少事,为国家做出了贡献,也得到不少表扬和嘉奖,但总感到步子不快,特别是文革十年,不但未前进反而后退了几十年,现在听了徐院长的一席话,心潮都翻滚了起来。世兴说:“五六十年代,一个战败的日本经济上去了,一个逃跑出去的台湾,一个大批内地移民去的香港都能迅速发展,七八十年代亚洲又出现了四条小龙,可是我们这条第三世界的巨龙还在深潭里睡大觉,作为中国人,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哈哈哈哈,你不是已经觉醒了吗,”徐院长说着跟世兴碰了一杯。 “是呀,中国人已经觉醒了,不再以第三世为荣了。”赵杰也接过话来:“小平同志比咱们站得高看得远,我看咱们中国这条巨龙马上就要腾飞起来了。”他也和世兴碰了一杯“就让咱们跟着一起腾飞吧!” 徐年华又哈哈大笑起来,他抓着世兴的手说:“要不你先飞到我那里去,我向你保证,一定让你英雄有用武之地,一切待遇从优就是了。” 世兴没有回答,赵杰忙摆手说:“不不,现在世兴在这里大有用场,正是英雄有用武之地,你可不能挖我们的墙脚啊。” 徐年华再一次哈哈地大笑起来:“赵主任,开玩笑了,在这关键的时候我怎能夺人之爱呢。” 三 菜已过半,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徐院长看了一眼赵主任,赵主任又看了一眼世兴,最后徐院长说:“主任,还是你跟叶子说说。” 赵杰点点头对世兴说:“就是上次在我家说的那个工程,由于工程量大,我们人员不够,所以跟徐院长他们搞联合设计,”他指着徐华年 “徐院长就是为此事专程由设计院赶来的。” “是的,我一听说叶子在这里就放心了。”徐华年忙对世兴说:“我非常佩服你的才干,原来你在北京电力设计院就搞过不少大型电厂设计,像这样一个小容量的发电厂是不在话下了。” 赵杰也对世兴说:“这个任务包括各专业设计负责人周学辉、黄家一、张忠明和于文林他们都交给你,到时候你拿出设计来就算完成任务了。” 世兴点点头,接着三人一边吃,一边又说了一些具体工作配合情况,等走出饭馆,日头已经偏西了。落日斜辉照着西山脚下兰水河边那片发电厂厂房的剪影,他们望着那高耸入云的烟囱,如山的凉水塔和雄伟的厂房,三个人都陶醉了。赵杰感慨地说:“这都是科学技术的伟大成果。”他在世兴的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五十年代你就参加了这个工程设计,接着又一起参加建厂,一恍几十年过去了,你现在跟它们一样在为我们伟大的祖国默默做着贡献,真是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了。” 说完把世兴的双手紧紧地握着,眼里闪着晶亮的泪光。 世兴的双眼同样泪光迥旋:“赵主任你高抬我了,其实你的贡献更大,一心一意地在为我们亲爱的祖国默默地奉献着。” “你们都是英雄。”徐院长也感慨万千“有了你们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加上小平同志的理论指导,我们伟大的祖国很快就会腾飞起来了。” 第十章 心计 人生有晴也有雨, 秉性那能一般齐。 君子人前坦荡荡, 小人背后常戚戚。 一 深冬,在京广铁路线上的软卧车箱里坐着两个人,一个五十多岁,长得面园耳大,鼻直口方,面颊虽然红润,但显松弛,两个眼袋也微微下垂了。不过看起来还是一个营养良好、气度不凡的人;另一个四十五六岁了,面色微黄,瘦削如鸟,翘着的眉毛下面是一对轱辘乱转的小眼睛,好像总是在窥视他人又按着一颗不肯安分的心。一口白牙闪着刺眼的微光,越显得那薄片嘴皮儿过于缺乏脂肪表现出来刻薄而又不怀好意的感觉。面色虽然不如长者富态,仪表也不如长者威严,微躬着腰显出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到是有点上宠下骄的味道。两人都穿着毛呢制服,只不过长者是银灰色,另一位是海兰色的了。看来都是有人生经历的人,何况列车硬坐车箱都挤得满满当当,而他俩却坐在软卧车箱里,一点不受外面的干扰,悠然自得地享受着比一般干部、工人和老百姓都高得多的优厚待遇,说明身份也不一般,就是级别不够,起码手头也掌握着经济支配大权也就为所欲为了。 火车向北飞速奔驰着,窗外显得十分阴沉,大朵大朵的雪花像三月的柳絮,五月的梨花,把本来冰封的大平原打扮得更加银妆素裹分外妖娆了。 “厂长,来一支。”那穿海兰色制服的人从窗台板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支中华牌香烟敬了过去,接着用手中银亮的打火机躬身点火,那恭敬温顺的样子,就是孝子贤孙也莫过如此了。 厂长就是周文通,是电厂一把手,为了电厂扩建工程,他这是到省城去落实本厂扩建机组资金到位情况的,看样子已经有眉目了。但是接下来要进一步完善扩建工程的领导班子,要落实设备制造厂家,要招标施工队伍,这国家批准了的项目,也不过刚刚开始,以后的工作还不少哇。听到声音,他好像才从沉思中醒过来。 “啊,小穆。”他接过烟来在手上蹲了蹲,又把头一偏,对着小穆递过来的打火机吸了一口,“咱们这四期扩建任务一下来,对厂来说机组容量就要达到百万千瓦了,小穆,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机会,好好干吧。” “是啊,这不但对我是一个机会,同时对电厂也有好处,不是国家对电力部也有要求,两千零五年以前原来那些小机组都要退役嘛,因为成本太高了,这一下就好了,拆了小机换大机,起码每千瓦小时的成本可以降低,因为两台三十万机组容量大呀。”小穆接过话来,“同时也增加了职工收入,这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又何乐而不为呢。” “是,要生存就得抓住这个机遇,所以这也是生命工程,全厂职工都眼睁睁地盼着它呢。同时要抓紧时间,不是时间就是金钱嘛。”周厂长说到此还伸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小穆,人到四十五,正如出山虎,你有才干,要不我把你要来呢,前途光明,这下你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小穆单名木。厂长一拍他,使他显得有点受宠若惊,眨巴着小眼睛嘿嘿一笑,把脸在厂长面前恍了恍,甜甜地说:“还叫我小穆呢。”又把身子朝前一弯“你看我的头发,你看我的脸啰,青春年华不复返,人有几个三十三,连四个都不给我了,一恍快进入知命之年,已经不年轻了。” 一提“年轻”二字,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双眼睛一动不动,突然一下子变得灰淡迷茫,仿佛心中有很多委屈,肚子里也装了不少苦水,真是一言难尽了。 厂长吸着烟,一团团烟雾遮住了对方的脸,在迷离模糊中他看到小穆那张有些扭曲的脸。这种变态这些年来他见得多了,是由于在各种运动和文革中那曲折荆棘的道路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形成的,给人也是感受多多。 厂长同情地说:“我记得你是属鸡的,我比你大六岁还不服老呢,你年富力强正是时候,怎么就老了呢。我欣赏你的能力,有干头,有干头啊。” 二 雪下得大,风也吹得很紧,强劲的西北风搅得棉花似的雪团恣意飞转、盘旋。 穆木叹了一口气,他望着车外只有一片银白,站在道边的枯树在往后飞跑和那欢快的雪花碰撞,在窗玻璃上发出沙沙地响,又无力弹回,然后怏怏往下滑落。触景生情,使他的心好像也在滑落了。两支眼睛泪汪汪的,更显得凄苦、惨淡,甚至还有点儿悲凉。那远去的心酸经历使他心情也随飘飞的雪花,越飞越多,越积越厚,一个久远的回忆又浮沉心头。二十年了,不,甚至是三十年。五三年那时他从技校毕业,被分配到一个不算小的单位,按现在的眼光来看是让人羡慕的国家公务员,好不荣耀啊。由于他善于言表,常常爱在节骨眼儿上下功夫,还不到半年的时光就提拔为一个小单位的头头儿,也就是个副科级吧。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在人前更不一般了。又过了一年多点儿就升为正职。哪知道,人心难测水难量,人一升迁就变,不但想法不一样,做法也不相同了。心态一变,就一心一意往上爬,那还有平常心态去联系群众啊。由其是在领导面前,特别爱表现自己,上宠下骄不说,还常常视权为力,使群众特别厌恶,恰恰又赶上了五十年代末期那场全国性的政治风暴,加上群众关系紧张,自己对人又十分傲气、刻薄,说话呢,又不加检点,结果得到的是墙倒众人推的下场,就是有几个知己半知己,或者假装知己,也人情不是债,何必顶锅卖了。大伙把材料一凑,就自取其辱,一顶“分子”的帽子被戴上了。那帽子一上头,别看无形,却重千斤,不但官衔被撸,级别和工资也一降到底,每月只有不到三十元的生活费,从此也就没了风光,走起下坡路来,观眼前一切都淡了。政治压力、生活待遇随之而来,经济拮据,体质下降不说,又得了肝炎,弄得起死回生都没了原气。人们似乎都把他忘却了。六十年代初,国家经济十分困难,特别是粮油副食又很缺乏,为了改善职工生活,单位让他去了东北农场,进行劳动改造。所谓的农场,其实就是住在老百姓家中,时间一长,加上路途又远,花不起路费,熬不住的他就和房东娘们儿私下勾搭,结果被女人的丈夫抓了个正着,弄得精光不说,又送回原单位。那年月,运动接二连三,转眼文化大革命又来了,他首当其冲成了牛鬼蛇神。好的是,他有这些年来的低头生活的经历,知道怎样做人才招人喜欢,即使不必有卑躬屈膝的奴性,也要有标准的服从精神。常常不言不语,与世无争,为人乖巧温顺,对谁都有一副笑脸,说是得到群众谅解了。所以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只是让他去当清洁工,打扫澡堂和公用厕所。一扫就是多年,手上起茧了,脸上打褶了,腰也似乎弯曲起来,转眼之间风华年貌已过,看来此生也只有凑凑合合别无其他的奢望了。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一天,他正拿着胶皮管子冲澡堂,突然有人叫他,而且叫他的人还朝他挤了挤眼睛,又投过一个友好的微笑“老穆,恭喜你了,有一个大厂的厂长,说是你的老乡要见你,看来你要交好运了哇,哈哈哈哈”,他半信半疑,丢下水管忙洗脸洗手,又拿出一个缺齿的小塑料梳子,对着澡堂里的大镜子拢了拢头发,虽然面色苍老,有点儿倦容,却人逢喜事精神爽,浑身却感到轻松了许多。他高兴地来了一阵小跑,到了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外,先静静地站了几分钟,抑制住激动的心态,又整理了一下仪表才轻轻地敲门,然后微微把门推开,诚惶诚恐走进门来,才发现书记对面坐着他的同乡,现任某电厂主管基建的付厂长周文通。周厂长对他很和善,说由于电厂二期工程扩建人员太少,想暂借他去管管计划统计,如果以后工程多,他又干得十分出色,就干脆请示上级把他调到电厂搞工程管理。当时他热泪盈眶,对此机遇十分珍惜,激动得双泪直流,望着周厂长深深地鞠了一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十年九旱逢春雨,万里他乡遇故知,这是知遇之恩啊。只听得书记对他说:“老穆哇,这可是个机遇呀,这些年来,你在这里表现得不错,到了那边更要好好干,争取早日摘掉帽子。改造世界观是一个长期的问题,千万不能有什么反复。” “是是是,”他不住地点头,唯唯是诺。 时间一恍到了八十年代,沉重的历史已经翻了一页,周文通早已经升为一把手正厂长了。小穆呢,的的确确不是小穆而是老穆,只是从同一个时代走过来的人,习惯过去的叫法,在姓的前面加个“小”字,就显得亲切多了。他过去戴的那顶沉重的帽子是不恰当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已经改正,一阵风来已经荡然无存,心酸往事已过,整个身子也就轻松多了。 三 他削了一个红富士苹果给周长厂递了过去,对扩建工程又提了一些建议,然后又吞吞吐吐地说:“厂长,你是我的老上级,这些年来承蒙你多方关照,现在新工程下来了,别老让我管计划统计了,总不能象寺里的菩萨——站就站一生,坐就坐一辈子啊,能不能让我有更多锻炼机会,有所作为呢,让我抓一个完整的工程不好吗。你放心厂长,我会把你交的任务园满完成的。” 厂长知道,他说的完整工程就是到扩建指挥部去当一把手,说白了就是让他提拔。他这个人很爱用心思,似乎从过去的摔跌中跌出了教训,同时也跌出了聪明和伶俐。一边摸索,一边领悟,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对时局风向观察得很准,学会了老艄公撑船——见风使舵的本领,处事十分精明,就是有点儿太阴了。周文通点了点头,只是托着腮邦子深思没有回答。穆木见厂长不吱声,心里有些犯嘀咕,又揣摩刚才自己的话是不是……他记得前几个月,那还是雨季八月的一天,厂长在开会时顺便提了一下,天经常下雨,为了工作方便需要增加一辆小轿车,可是向上面一提就被档了回来,说流动资金紧张,而且他们有一辆小华沙还可以用嘛,把厂长的嘴给堵住了。人们都不在意,可他往心里去了,几天以后他就到厂长那里献计去了,说那辆“华沙”还是一期工程随设备一起进口带来的,已经二十多年了,零件已损,开起来象个老太太。现在新工程要上了,扩建的前期工作太多,办起事儿来实在不便,特别是厂长、书记要同时外出办事,方向又不一致咋办呢。所以他给厂长出了一个点子,可以先买一辆,费用出在扩建工程的设备费用中。厂长一听高兴了,不到两个月一辆进口的奔驰骄车开上了。这些事儿,做到了厂长的心坎儿上,正如癞蛤蟆的脊背,这小子花花点子太多了,而且做到恰到好处啊。想领导所想,急领导所急,是个好帮手,这样乖巧能干的人领导怎能不用呢。 厂长看出了他的心思,他把苹果接过来咬了一口,说:“叶世兴从设计院来,搞过不少设计,又搞过基建,搞过施工,有多方面的工作经验,我想让他全面主抓扩建工程,你呢,不要说着风便扯篷,心太急了,先主管材料,予算和计划当好他的副手,如果干的不错,让职工对你有了共识,我再找机会提你就是了。” 穆木装着笑脸忙说:“行啰,厂长,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我的一切都听你的安排,不过我的情况…过去…我怕别人说……” “怕啥,”厂长把苹果吃完,把果核丢到废纸篓中,回头语气肯定地说:“历史已经过去,国家都已经有了说法,你就大胆地干吧。我让赵杰分管基建,让叶世兴赶快把扩建工程指挥部组建起来。” 穆木听了忙自找台阶说:“是是,头儿,我听你的。”话虽然这么说,可他心里不服啊,干吗让我当老叶的副手,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整下来。 第十一章 陷害 处事交往难认清, 是是非非辨不明。 道貌岸然装君子, 背后使计做小人。 一 电厂三期扩建工程处于尾声该投产了,接下来四期扩建就要开始。说起来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儿,一是小厂变大厂,二是千瓦小时的成本降低,职工的收入也会增加了。可是穆木呢,自从和厂长省局归来给厂长提出的要求未果,使他感到前途渺茫,心事重重矛盾极了。他老于世故,也是一个历经沧桑的人,凄风苦雨使他的前半生过得惨淡凄凉,虽然往事如烟,但又挥之不去,其中一段难忘的感人之事又从心底升了起来…… 那时候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文革时期,乱事之年,自己处境艰难不说,加上孩子又多,三男两女,大的是个男孩,十九岁,响应号召下乡去了。老二呢,是个女孩,也十八了,读到了高中赶上了文革,大学也不上了,下乡又不放心。其他三个呢,有的在小学,有的在初中。老婆的工资也不算高,可自己还不如她,所以生活显得拮据。又由于自己犯过严重错误,头上戴过帽子,,人际关系不佳,对他来说,那是冰冷的年月,孩子也跟着受到影响,找工作都难过家庭出身这一关。那时候叶世兴两口子正在一座大型火力发电厂筹建处工作,又都是专业技术负责人,世兴还是工程科科长,和施工单位是甲乙方关系,相互之间当然很熟了。这一天,世兴从施工单位回来,刚到办公室门口突然眼前一恍,他一抬头,一个身穿工作服,脚踏一双矮沿军用胶鞋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仔细一瞧,原来是穆木身子一矮跪了下来,那张微微发黄而又尖瘦的脸上表情十分凄苦。世兴弯腰忙把他搀扶起来,“老穆,这是干啥呢,快请起来。”他把办公室门打开,把他让到屋里,指着椅子说:“请坐请坐,有事儿你尽管说,凡是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尽力而为。” “多谢了,多谢了。”穆木小心地把半拉屁股放在椅边上,虾着腰感激地说:“叶科,到是有点儿事儿想求你啊。”接着他把为孩子找工作的事和家庭困难情况说了出来“你和施工单位很熟,能不能帮我说句话,给我孩子安排一个工作。”“好说好说,”世兴爽快地答应着“现在工程刚刚开工,他们一定很需要人的,再说电力缺口很大,正是用人的时候,”又问道“今年多大,是男孩,女孩?” “高中毕业,今年十八了。”穆木回答:“是个女孩,身体不怎么壮,如果能当上电工,焊工那就好了。” 世兴说:“行行,孩子有文化,我看在仪表班当学徒也不错嘛。” 穆木一听忙站了起来,高兴得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起,说:“叶科,太好了,多谢您的大恩大德,我替孩子向您……”说着又要下跪。 “老穆,快别这样了。”世兴又忙阻止着“谁家里没有孩子,谁家里没有一点儿事儿呢。赶早不赶晚,我现在就去找工程处的王主任说。”说着他返身出来就朝施工单位跑去了。 晚上,穆木提了两瓶酒,抱了两条烟到世兴家送礼来了。当看到满床堆着图,世兴两口子正在埋头工作时,他微弯着腰,样子有些窘迫。世兴忙放下手中的图,热情接待了他:“老穆,我正想找你呢,你到来了”说着忙拿了一个小木凳儿放在他的面前,“快请坐。” 慧文又搬了一张小炕桌儿放在他的面前“不好意思,条件差,真不像个家呀,屋子太小了,来个客人都转不过身来。”接着又是沏茶,又是敬烟。 这样热情使他有些感动。他忙把烟酒轻轻放在小桌上,欠身坐下来,甩着一片青灰色的鸟脸,双眼在世兴两口子脸上热辣辣地一扫说:“二位领导,实在不好意思,我打扰你们工作了,孩子呢,啊啊睡了。” “工期紧,图纸又太多”世兴说:“在班上忙不过来,所以我们就把图搬到家里来了。” “当领导的就是忙啊。”穆木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鼻子唏呼了两下,热切地说:“我也搞过大工程呢,实不相瞒,大小还是个领导。”说到此他叹了一口气, “唉,都是嘴上出了毛病,言多必矢,出事儿了。”他把头摇了几下,嗓子哼哼了两声“遭人拿捏,墙倒众人推嘛,你看你看,我又言过其实了。”说话间面色显得有些伤感。 听了穆木的言辞,世兴安慰着,说:“老穆哇,这些我都听说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关云长还有走麦城的时候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穆木听了感到愉悦,他微微一声叹息,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又不便说出,忙抬手看表“不耽误二位,我该走了”他把烟酒一推“不成敬意,见笑了。”忙站了起来退到门口。 世兴把烟酒提起:“老穆,这个我不能收啊,还是拿回去吧,再说,人生之路长啊,到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你现在生活并不富裕,两口子一年忙到头剩下几个钱不容易,家里又有孩子上学,花钱得有计划呀。” 慧文也跟着说:“是啊,过了今年有明年,用钱的地方多哇。” “我给你帮那点忙算个啥呢。”世兴又真诚地说“别花冤枉钱了。”他把烟酒塞到穆木的手中,到了门外才说:“老穆,孩子的事已经办成了,工程处答应让你孩子上班,事不宜迟,明天上班就让你女儿拿着户口本报到。” 老穆一听站住了,两眼睁得大大的,直愣愣地望着世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办成了。世间还真有这样热情、真挚的人。一时之间激动得他尖削的脸上肌肉不停地蠕动着,皱纹显得更深了。他忙放下烟酒,双手蒙面,有泪无声,唯有瘦削的双肩耸动和鼻涕唏忽唏忽的抽泣,嘴巴张了几下,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说啥呢,在这艰难的环境中,他身上好像有秽气,人们都嫌弃,不愿沾边儿,可是老叶不忌讳这些,不要任何条件和回报而热情地帮助,使他激情满怀了。他抓住世兴的双手哭了起来:“叶科,恩人啦,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需当涌泉相报,我会记您一辈子啊!” 世兴拍着他的肩膀说:“相互帮助,人之常情,不要太往心里去了。”最后他给世兴鞠了一躬,拖身移步,外面月色幽微,照着他那有些弯曲的腰和细长的影子走了。 二 人生如梦,转眼已过三秋。二十多年了,历史翻了一页,往事已经远去。改革开放,市场经济之潮已经到来,也给世人带来了另一种心情,观念也大不一样了,甚么滴水之恩,甚么涌泉相报,甚么人伦道德都不去计较,都已淡忘,到是把地位,金钱和享受放到第一位了。人生短促,使穆木想得更多的还是现实,他比不得同龄人,也比不过年轻人。岁月蹉跎不觉已消磨了大半生,而自己却一事无成。眼看年过半百,头发都已稀疏,眼袋也微微下垂,快过五望六的人了,人生还有几个春秋。一种强烈的追求,一种向上爬的欲望,一种出人头地亮相自己的人生,使他的心像火在烧燎。现在吃有粮,住有房,钱也存了一大笔,最小的孩子都已大学毕业,还缺什么呢。俗话说,人不出名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难道就碌碌无为一生么,总不能一辈子让别人指派着过光景,不能一见面总是给人先点头请安问好,窄路相逢总是靠边儿给人点头让道,现在与过去打扫厕所澡堂时那窝窝囊囊的处境大不一样了,兔子还有硬脖子瞪眼咬人的时候,何况是一个鲜活的人啰。眼看三期工程已近尾声,四期扩建已经到来,难道当个组长就到头了吗,再不争取有点儿作为,把失去的东西找回来,就没有时间了。可是一想到叶世兴他的心都凉了,无奈之下,他双手往裤兜里一插,弯腰低头,一个人忧忧郁郁到口福居去喝闷酒来消磨填补失落的空虚。没有想到贺奇也是因为心情不顺同样到此喝起闷酒来了。他一个人佔了一张桌子,一支脚点点拍地,另一支脚翘到旁边儿的椅子上,手托腮邦子木然地想着心事。其实也是时局的发展引起了他的不满和不安,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全国科学大会也召开了,一些在文革受迫害的人要平反,落实政策,同时也要清理文革中整过人的那些人,自己是不是呢,对比合计也感渺茫,一但失去权力又丢掉地位,后果如何他不敢想,只感到忧心忡忡。他夹了一块香肠送到口中含着不动,略想一想,又嚼几下,无精打采地望着门外,见是穆木忙叫道:“嘿——是穆老兄,新工程都下来了,你还有闲功夫转游,来来来,陪老弟我喝一杯,小姐,添一付杯筷来。” 虽然两人心境不同,想法也不一样,可都是愁人,也就一起喝上了。穆木显得愁眉苦脸,那下巴显得更长,鼻子更尖,微微地一声叹息,在贺奇的对面坐下来。老贺忙给他斟了一杯酒说:“老兄,扩建工程下来了,你正是日出东方红似火的时候,那扩建指挥部的头头还不是你的嘛,愁什么啊。” 老穆端起杯子,借人之酒浇胸中之愁,他抿了一口,尖下巴一甩,皱着眉头哈了一口气,说:“贺老弟,一言难尽,扩建指挥部的头头厂长早定下来没有戏唱了。” 贺奇端杯未喝,吃惊地问道:“谁呢?” 老穆把后脑勺枕在椅子靠背上,把一双腿伸得老长,有点儿不情愿地答道:“还不是叶世兴嘛。” “啊,是他。”贺奇听了先是一愣,接着把脸沉了下来“怎么能让他当呢,够条件吗。”他跟世兴虽然是邻居,却早有过节儿,明摆着曾慧文的冤案就是他们两口子造成的,现在已经平反,说明他整错了,叶世兴这一升任,对他来说就是威协了。他端杯猛喝一口,然后把杯子朝桌面上一砸,说:“老兄,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不是还没有下文件宣布嘛,赶快去找厂长,如果已经下文,赶快让他收回成命,这对你来说是个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了。” “唉,”穆木皱着眉头“这恐怕不行,现在知识分子吃香,另外我真不好意思和老叶争啊。”他为难地说:“他过去帮过我的忙,我总感到良心上过不去呀。” “哈哈哈哈,你不也是知识分子嘛。”贺奇大笑起来“都什么年代了还提那良心玩儿艺儿,良心值多少钱一斤,我的老哥,你太傻了。你可知道有了权就有一切的道理吗,那工程建设里边儿油水可大哟。施工单位经常孝敬你不说,听说工程招标回扣也不少哇,还有什么合理化建议奖,精打细算节约奖,材料设备差价奖,那都是钱啦。现在不是让一部人先富起来嘛,怎么富,你想过没有,天上不会掉馅儿饼,现在人人都在搞市场经济,赚大钱,不捞别不捞,等待何时,赶快行动吧。”说完端起杯与老穆的杯子一碰,“当”地一声:“干吧,不能让老叶挡道,阻了你的青云直上了。”贺奇的一席话说得穆木心都痒痒了,他抓了老半天脑瓜皮问道: “那你说咋办呢?” “给老叶找点儿事儿,让他当不成。”贺奇搓手咬牙又抬眼望着别处,想了好一阵子,又回过头来说:“现在搞工程的人有几个不贪,我看他在家里也经常和施工单位联系,有时候开着小轿车请他出去,难道他身上就那么干净?” 听到贺奇这么一说,穆木心里又是一动,鸟脸一下紧绷,青筋也在太阳穴边隆起,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三 那一天,穆木从上海出差回来就拿着进度计划本,来到了三期扩建汽轮发电机安装现场,发现发电机已经安装就位了,工人们正在进行找正调整。见此情景他吃了一惊,忙问电建公司项目经理靳长和:“老靳,你不是说发电机静子重量大,现有天车吊不起来,给指挥部打报告要求增加一台天车吗,我出一趟差回来,你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吊装完了。”说着他拍了对方一巴掌,说:“你都在搞什么鬼,给我老实交待,是不是有人给你出了高招?” “唉呀老穆,我们那有能人,还不是你们指挥部的叶工。”靳长和满面春风看着那金光灿灿的发电机露出了感激之情,而且伸出了大姆指表扬“要不是他呀能这么快就装上,做梦去吧,我看你那计划安排也白搭。”最后他感叹地说:“千军易找,一将难求啊,像叶世兴这样的人才真是难得了。” 穆木一听,先是一愣神儿,接着那张鸟脸抽搐了几下然后说:“啊啊,他是熟手,你们找对了,那你们怎么谢人家呢?” “是啊,他现在工资不高,家庭情况也不算好,老婆又不在身边,自己又拖着一个孩子,经济比较困难,”靳长和微微叹息地说:“所以我们打算给他点儿生活补助,就算劳务报酬吧。” “多少?” 长和答道:“按照他创造的价值,最低也得给四五千块。” “不少不少。”穆木感到惊讶,“这下老叶就发大财了。”他没有再说什么,倒背双手围着发电机转了一圈走了。 穆木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贺奇,他一听拍案而起:“好,好,这就是材料。” 两人目标一致,一个阴谋一拍即合了。由穆木写一封匿名举报信投入检举箱,又由贺奇取出,首先报告副厂长华方亮,两人一起又报告了厂长周文通,就这样,把一个本来清晰、明朗、合情合理的事情一下子就弄得浑浊、复杂对立起来。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世兴做梦都没有想到一场大祸就要临头了。 四 世兴参加的新疆石河子热电工程设计已基本完成,本单位第三期扩建工程经过三年多的建设也到俊工阶段,眼看就要投产运行了。这一天他腋下夹了一包试运资料到汽轮发电机间参加试运,突然有人把他叫住了。他一回头,发现是保卫科长贺奇领着几个民兵朝他走了过来。 “老叶请留步,有点事儿找你,请跟我到厂办室去一下。” “什么事儿?”世兴忙站住回答:“我现在忙着机组试运,是不是等等再说。” “不行,”贺奇口气十分强硬,神态严肃,同时两眼射出凶光,显得杀气腾腾的把手一挥,随着两个民兵急步走了过来,一边一个夹持着他直往二楼厂办室走去。世兴顿时头上“嗡”的一声,像响了一声炸雷,从文革中走过来的人都有切身体会,一定有不幸之事临头了。心想,是不是妻子曾慧文的事牵连上他了?不对呀,多少年了她连音信都没有,再说她的事已经平反,那又有啥事呢?他被推入厂长办公室。里面不少人,有纪检书记闰文泊、副厂长华方亮、扩建指挥部书记卢欣、厂长周文通和几个身穿警服头戴大盖帽的公安人员。这时民兵退出,接着两个公安过来把他看住了。室内空气紧张,严肃,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贺奇横眉怒目疾言厉色地说:“叶世兴,你涉嫌贪污受贿,经调查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犯罪事实,今天就是让你来老老实实向组织交待问题的。” 看到这种场面,又听到贺奇尖厉刺耳的声音,世兴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他忙申辩着:“我既不贪污,也没有受贿,贺科长,你从何说起。” 贺奇又问道:“施工单位是不是给了你钱,而且数量还不少呢。” “是的。”世兴一听反而平静了,他说:“那不是贪污,也不是受贿,而是劳务报酬。” “为什么单单给你。”贺奇说:“而不给我呢?” “因为你没有付出劳动,就是找到你还干不了呢。” 这句话噎得贺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一时之间他自悲,痛苦而且尴尬,无奈之下发起火来了。他把桌子一拍,吼道:“就你能耐,拿着国家工资干私活,还收取高额费用,这不叫受贿叫什么。告诉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有人检举揭发,你的收入是不合法的。” “谁检举了请站出来当面说。”世兴环视四周都没有人出来。 “穆工,老穆呢?”贺奇高声地叫着“就是你们指挥部的穆木嘛,”叫了半天却没有穆木的影儿,世兴醒悟,这时好象才明白过来。古人云说“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 原来是穆木在背后下绊儿,唉,物欲横流,人心野了,真是难测啊。他从衣兜里掏出五千块钱来放到厂长周文通的桌子上,说:“三千块是我为施工解决发电机吊装,人家给的奖金,另外两千块是设计院委托我校对图纸和工艺设计的劳务报酬,都在这里你们可以调查。” “哈哈哈哈。”贺奇更加精神抖擞起来,又厉声道:“真是不打自招,闹了半天你还收下了设计院的钱,那就罪加一等了。” 周厂长把桌子上的钱一推,挥手止住了贺奇的话,然后看了一看了世兴说:“老叶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为啥不早交出来还要留一手呢,嗯。” 华方亮也接过话说:“不是留一手,我看他是在观风向,想钻空子。” “主要是想蒙混过关。”贺奇抢着说:“现在人脏据在你想开脱罪责,可是晚了。” 纪检书记阎文泊忙说:“厂长,根据老叶的申诉我看有待进一步调查。” 扩建工程指挥部书记卢欣也说:“我同意文泊的意见,据了解目前社会上确实有一部分技术人员在业余时间私下搞些工程设计和咨询服务,也有收取报酬的,何况叶世兴把收取的钱如数交了出来。” 厂长没有回答阎、卢二人的话,却对华方亮和贺奇说:“你们两个的意见呢?” “什么业余上班”华方亮说道:“他们技术人员成天都在写写画画,谁知是给公家干还是干私活。说业余时间,鬼才知道,这是开脱,现在证据确凿还调查什么。” “华厂长说得对。”贺奇附和道:“我亲眼见他在班上办公室里画图,所以我同意华厂长的看法。” 世兴申辩着:“我给施工单位做吊装方案,电建项目经理靳长和可以作证,给设计院校核图纸,设计院院长徐华年可以作证,钱都是他们主动给我的,这怎么是贪污受贿呢。” “你不要狡辩。”贺奇打断了世兴的话“这些钱是靳长和亲自告诉穆木的,没有告诉的谁知你捞了多少,我已派人找老穆去了,等他来了可以当面跟你对质,再说,五千块,多少年我也挣不到这个数,能赖吗。” 问题越说越大,一上纲世兴顶不住了。他委屈地说:“赖啥呢,我是不愿收的,他们硬塞给我。再说,都八十年代了,在国外只要有本事一个人可以干几个人的工作,可以挣几个人的工资……” “屁话,那是外国。”周厂长脸拉得老长,竖着眼睛,生气地把手一挥:“这是中国,不是资本主义国家,什么年代,什么国家贪污受贿都是违法的。” “你们要主持公道。”世兴大声地申辩,可是厂长已经定调,谁也说不上话了。 “拉下去!”周厂长的手在空中一劈,果断地说:“为了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为了安定团结,抓!” 此时,世兴的头脑中只是一片浑黑,他望着窗外,天显得十分阴沉,大风吹着尘埃似乎天都变得矮了。远处传来鞭炮声响,在这春节将近,每个家庭都将团圆欢聚,可是自己……,想起妻儿,只觉得渺渺茫茫,不由得身子由轻变沉,泪水夺眶而出,这才应了“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那句常言了。唉,胳膊拧不过大腿,只有伸出双手让人铐上,接着就出现了本书开篇那个场面了。 第十二章 打工路 月缺花残莫怆然, 花须终发月终圆。 山高自有客行路, 水深必然有航船。 一 时间来去匆匆,稍微不注意,转眼之间又是来年秋色,金黄的大地,一片丰收的原野。亲爱的祖国在小平同志的指引下,改革之风,开放之潮,使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个纷繁的花期,已经朝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方向向前发展。体制已经从计划向市场经济转移。社会在发展着,人民生活水平开始在提高,国家实力在增强,明显的是社会变得开明、宽松、祥和,出现了工商个体户,万元富裕户,在这蔚为壮观的大好形势下,叶世兴涉嫌贪污受贿的案子,一走司法程序,才发现证据不足了。古语说,法者,引得实以绳,而明曲直者也。加上电建项目经理靳长和的仁义之心,多次上书为世兴鸣不平的正义之举。引起了检察机关的重视,专门组织重审,派出专案人员进行复查。他们找到了靳长和,使他深深地受到感动,激情满怀地和经办人员讲述了当时的情况。 那一天正是金秋时节,还差二十多天就是国庆节了。为了扩建发电机组试运,世兴正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突然电建公司项目经理靳长和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愁眉苦脸地说:“叶工我求你来了。” 世兴忙起身让坐:“靳经理,看你说到哪去了,你们还不是为了发电,谁求谁呢,有事儿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长和说:“就是发电机的吊装问题儿嘛,静子重量超过了现有天车吊装能力的百分之四十,我吊不起来了。上面又把工期催得很紧,真是无计可施,叫我咋办呢,要让你们买一台新天车,资金一百多万不说,可是”十一“投产公司打过保票,时间来不及了。我知道你的本事,劳你大驾跟我到现场瞧瞧,帮我出出点子,让公司闯过难关。” 世兴忙说:“靳经理,别急,别急,走,咱们先到现场看看再说。”说着他拉着长和到了施工现场。 在汽机房的地坪上放着庞大的发电机(静子),机身上捆着几道油亮的钢丝绳,绳的上面挂在汽机房天车的吊钩上,四周围了一大群人,见世兴一到人们都围了过来。世兴忙打招呼:“师傅们辛苦了,请各位不要着急,让我上天车看看,是不是能找点儿窍门儿。” 这里是发电厂的心脏,也是发电机安装的地方,电,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放眼看去,那一台台锃光瓦亮的汽轮发电机都发出嗡嗡声响,使人感到神秘、奥妙而又幻想。世兴与靳长和一起从钢梯登上了天车。两人用尺量了跨度、大梁的高度,又看了天车的标牌,了解了第一手资料,然后下到地面。世兴面色从容,心里似乎已经有数了。他对靳长和说:“经理,我到档案室找点资料,计算后再答复你。” “那就等你佳音了。”长和同工人们还拍了一阵巴掌。几天过去了,长和每天晚上都看到世兴家的灯光彻夜不灭。那是世兴在进行天车吊装能力计算,一张张的运算纸,来回假设试算,又一个个方案的确立,就连天车的加固,钢丝绳的粗细,捆法和着力点都仔细考虑到了。直到第五天世兴才把方案拿了出来。经计算他在原有天车大梁下面贴两根四十号槽钢,天车的吊装能力一下就可以提高百分之五十。根据方案图,对天车进行了加固。试吊那天,世兴亲临现场参加试吊,结果一次起吊成功了。人们欢声雀跃,还把世兴抬起抛向天空,一是对他的火热心肠表示友好,二是对他的功绩表示祝贺。为了感谢世兴,电建公司领导还委托靳长和给他送来了三千元人民币的酬金。 那天世兴正在家里给孩子庆庆复习功课,靳长和推门进来,把钱轻轻地放在桌子上,说:“我代表公司特意来表示感谢的,这点儿钱是你的酬金,真不好意思,按你创造的价值,实在不成敬意,说真话太少了,望你笑纳。” 世兴忙拿起钱塞到长和的手中,诚挚地说:“经理,这点事儿是我应该干的,怎么能收钱呢,我可不是为了钱才干的呀,再说钱太多了,我不敢收,你还是拿回去吧。” “你可不能这么说。”长和又把钱推给世兴:“按劳取酬这是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怕啥呢。都八十年代了,社会上不是也有星期天工程师嘛,他们也在收取报酬啊,叶工你太保守胆儿小了,再说,由于你的帮助,让我们提前完成了任务,你有功啊,公司也给了我一千元的奖励嘛。”他怕世兴再推辞,把钱塞到庆庆的衣兜里抽身跑了……,言不在多与花哨,关键是准确。 办案人员听到这儿都摇头叹息又点头赞叹。接着又去找科协主席兼设计所主任赵杰,从赵杰那里又肯定了设计的两千元同样是劳务报酬的答复。同时对世兴的平时表现和工作态度也做了高度的评价,他是一个勤勤恳恳工作,规规矩矩做人的技术人员,不但工作能力强,业绩也多多。办案人员又对世兴周围的同事进行了调查,结果异口同声,世兴是一个热爱祖国而又奉公守法的好公民。最后根据国家法律认为,业余时间为单位和个人服务,没有出卖国家机密和损害本单位的利益,应当获取报酬,所谓五千元贪污受贿款,属于劳动所得,不是犯罪行为。就这样,在看守所拘押了半年多的叶世兴无罪释放了。 二 出狱那天正赶上下雨,还刮着风。虽然麦收已过,天气转热,但由于心灰意冷,所以感到寒凉。他看了一眼高墙、电网和铁门,想起铁窗之内,人群之外的日子,自己被人诬陷入狱,身穿月白号衣,开口就是报告政府,报告管教,过着失去人身自由和尊严的囚徒生活就感到一阵心酸。那漫长的冬夜和春寒的铁窗日子就是在这里消磨的,一天天望着窗外小小的天空和飘过的片片白云,孤独地等待,盼望着。出来时已是瘦骨嶙峋,面容憔悴,满口胡茬,把一个还不到四十的人遮得模模糊糊,形如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儿了。人生年华又有几个冬春呢。何况又是年富力强,正是为国家出力,创造财富的大好时光,谁又不感到惋惜。现在虽说无罪释放,心里坦然,不管怎么说在他人生的道路上总有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可是让他进入高墙后面的贺奇、穆木、华方亮、甚至厂长周文通,他们反到不受到陷害他人的任何处罚,而逍遥自在又是何道理呢。只有望着长空凄风苦雨下,忆自己人生茫茫岁月愁。他心急如焚,想起儿子,他一分钟也不愿停留,冒着风雨回到了离开半年的那空落的家——潮湿的平房时,全身已经淋湿,头上条条水流直淌,不知是雨是汗是泪了。大概是长时间无人居住,邻居女人靠背轮儿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也就不再泼水了。只是门前地面上长着花花点点的绿霉,加上下雨,人踩上去感到十分溜滑,与邻居贺奇门前那片方砖地面相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们屋前那株高大挺拔的杨树也长得郁郁葱葱,可世兴屋后院那两棵香椿树呢,椿芽已被人採摘,剩下来的只有苍老而又稀疏的残枝败叶,树干上也是伤痕累累,紧临树边,世兴亲手栽的两株美人蕉,虽然开着金黄的花,可能是无人照顾,那本来娇嫩欲滴的阔叶已经残缺而又枯黄了。世兴推开家门,室内显得十分阴湿,照样是霉味儿扑鼻,耗子吱叫。他对发灰的镜子一照,恍若隔世,真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霜了。不尽使他产生一种空落,想起妻儿不在身边,同时也感到孤寂和悲凉。小厨房里还剩下一些煤球,他忙把衣服换了,接着劈柴把炉子生起来,自己下了一碗面条吃了,心情稍稍平静一点,无所事事,又找了几本书放在床头躺下来想看看。听说贺奇一家三口享受公费疗养去青岛了,无人串门儿,所以显得静寂,除了厂房那边传来日夜不停的转机声响外,就是风吹落叶,雨打窗棂。想起自己的处境,他一夜都未睡好,刚眯上眼,火车站的大钟又响了五下,窗外发白,天已亮了。只听上空又传来 “豌豆挂角”鸟的叫声。它们在这里已经叫了很多年了,特别是春夏叫得更勤,记得他和慧文结婚时,就是这对鸟儿不管是早上,还是夜晚总是这样不停地欢叫着,好像是在对他们祝福。时过景迁,现在叫起来如失去伴侣的呼唤与哀鸣,听起来是那样的凄婉和悲凉。世兴还是按以前的习惯,起床后沿着马路跑一圈回到家中,一愣神似乎才发现衣食住行、油盐柴米、生活又开始了。自已该做什么呢,要过日子,还要把庆庆接回来,今后如何过呢,他感到茫然。就在此时,门被敲了几下,他忙把门拉开,只见扩建工程指挥部书记卢欣大姐牵着他的大儿子庆庆走进屋来。儿子见到父亲,一下子就扑到怀里,爸爸爸爸,连声不断地叫起来。又是捏他的手,又是摸他的脸,好像都不认识了。久别重逢,世兴也情不自禁地搂着儿子,父子情深,两人都失声痛哭起来。哭罢,世兴又强装笑脸把儿子推开上下打量起来。半年多的时间,儿子似乎长高了,也胖了。孩子穿了一身崭新的校服,面色粉白红润,一脸稚气,同时还有点儿少年老诚。看完,他心里感到一阵欢悦,这时才突然想起旁边儿站着的书记卢大姐来,一种发至肺腑的感激涌上心头,两眼泪水夺眶而出了。 “卢大姐,让我怎么谢你呢,象我这样一个身陷囹圄之人,您不避嫌疑的帮助,实在是大恩大德了!”他忙招呼儿子:“庆庆,快跪下给大妈磕头,要不是大妈照顾你……”世兴说不下去了,只是哽咽地望着儿子。 庆庆已经十四岁了,上了初中,常言说家贫出孝子,国难出忠良,穷人家的孩子就是早当家呀,所以十分乖巧,懂事儿,听爸爸一吩咐,忙在卢欣面前跪下来,趴在地上磕头:“谢谢大妈!”卢欣忙弯下腰把孩子搀扶起来说:“世兴,你太见外了,谁家没有个意外呢,何况又是一个科的同志啊,再说,我对你的事一直有自己的看法,现在不是已经证明了嘛,好人终究是好人,好人终究会一路平安。” 这些话对世兴来说是安慰,同时也是鼓舞,前面的路还很长,一个新的改革开放时代已经开始了,一定要沿着这新的时代走下去啊。世兴有些兴奋,忙让庆庆端来凳子让大妈坐,自己又通炉子给卢大姐烧水沏茶。卢欣忙说:“世兴,不要忙活了,你刚回来还有很多事儿要办,主要是打起精神来,找厂里组织科,解决上班问题,半年多工资补发问题。咱们都是无产阶级,靠工资吃饭嘛,同时有必要向厂里讨个说法。”说话间卢大姐同情地眼泪也滚了下来,说道:“慧文还没有下落?你一定要坚强起来。”她把孩子拉到自己的怀里,说:“现在你的条件很差,庆庆还是先留在我那里,等你忙完了再说,你看行不行?”“大姐,半年多来您为庆庆操了那么多心,真是不好意思!”世兴十分伤感,拉着书记的手说:“大姐,让我如何报答啊!” “怎么说起报答来了,难道同志之间就不能相互关照吗,何况又是我力所能及呢。你放心,孩子是不会受委屈的。”说着牵着庆庆的手:“跟爸爸再见。”起身朝门外走去,世兴跟着送了出来。外面天晴了,阳光洒满了生活区,也洒在卢大姐、庆庆和世兴的身上。 三 为了家庭,为了妻儿,也为了自己,世兴到了厂里,对自己的公职要讨个说法。他找到了周厂长,厂长让他去找组织科,组织科又推到党委,党委呢,又推到了上级,到了这个时候谁都瞎子剥葱——扯皮,踢起皮球来。这才感到上山打虎易,开口告人难了。谁都不正面瞧他,不是居高临下,就是语气轻蔑。从前那些见面握手,招呼,微笑的人们,现在却冷漠疏远,世态云多幻,人情雪易消,与过去大不一样了。这就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的心好冷啊。难道一个为国家电力事业辛辛苦苦忙碌了大半生的技术人员,就这样失落而被抛弃了么,他去向谁诉说,谁又能理解他呢。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力量是如此单薄。第二天一觉醒来,自己感到无所事事时,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去上班了,这才真正有些寂寞难耐,而又失败的感觉,那种英雄迟暮的空落和一时难以适应的心境,一起向他袭来。工作几十年到今天却丢了公职,丢了工职,就等于没有了工资,没有工资就失去了生活来源,没有生活来源就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寻找妻儿,庆庆上学,现在一切都落空,真是生活不能没有钱,无钱难倒英雄汉了。他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儿,感到一种无奈,又只有从无奈中去寻找新的感觉,这才叫被逼无奈了。说来也怪,他似乎一下子想通了。人生难道都是顺境么?什么样的路不能走呢,那种把当国家干部才是唯一出路的观念应该改变了。在无钱的情况下,决定先把自己学过的课本和工作中买的一些工具书拿去卖了,凑路费出去打工。上午九点多钟,他把心爱的书捆起来放到自行车的后架上,骑车到了人民中路和解放路的交叉口又拐弯的地方。这里是一个跳蚤市场,又是一个自由出卖劳动力的地方。在马路两边长长的道牙子上坐满了人。他们有的低头抱膝,有的抬首望天,都是为了生计走着一条艰难的打工之路。他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工种名称,什么瓦工、木工、电工、水暖粉刷油漆……等等,别看自己是工程师,搞过设计,也搞过施工,真让他去出卖劳动力恐怕就不行了。一是体力,二是手艺,肯定赶不上人家。他在末尾的地方找了一个空场把书摆放起来,自己也学他人,双手抱膝坐在旁边。太阳出来了,知了初鸣起来,已显夏日炎炎,虽然是在树影之下还是有些热了。快到十一点钟,眼看着那些自由劳动者一个一个被人雇走,可他的书摊儿却无人问津,他又等了一段时间,直到日过中天,已经感到饥肠辘辘时,才看到一辆黑黝黝的奔驰小轿车开过来停在路边。接着车门打开,走出一个方头大耳、脸宽嘴阔,唇上有一圈短胡茬,梳着大背头,年纪四十多岁的人来。他戴了一副胶框茶色眼镜,身穿白花格衬衫,还紧紧扎在藏青色的西裤中,腰插大哥大,手戴劳力士表,肩挎照相机,显得有些派头。但仔细看来,这多余阔绰的包装似乎有些迁就,同时又缺乏一种涵养和知识分子的味道。他来到书摊前蹲下看书,而且看得十分认真,他问道:“这些书都是工程上用的技术书,书店都买不到怎么就卖了呢?” “没有办法”世兴回答道:“急等钱花。” 听到声音那人忙抬起头来,四目一对正好打了一个照面“啊,是你呀叶工程师”那人惊叫起来“怎么搞的你也摆起地摊来了?” 世兴忙站立起来,两人面对着面,他似曾相识在那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了。这时一个年轻司机走下车来忙上前介绍说:“这是我们的任总经理。” 这位任总经理朝司机一挥手就自我介绍起来:“叶工程师,你可能忘了,六十年代初你们电厂的大凉水塔施工的脚手架就是我们搭的呀,我叫任连正,想起来了吗?” “啊,世兴忙伸过手去”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时候……“ 还未等世兴说出来任经理忙把话抢了过去:“那时候我还是个架子工,住在郊区,还是位农二哥啊”他随和地哈哈大笑起来,那声浪都有点袭人脸面,“感谢邓小平,感谢改革开放。”说着他指着地上的书“怎么……?” “唉唉”世兴有些脸红,甩了几下脑袋不好意思地说:“一言难尽,落魄了,落魄了。” “我不信啊”任经理连连摇头:“我知道你,大学毕业,学问深,技术又高,一个大才子怎么摆地摊儿卖起书来了。” “总经理,不瞒你说,现在烦事缠身,说来不好意思,真是困难重重”接着世兴简单地说了目前的境遇。 任经理听了拍着世兴的肩膀哈哈笑了起来:“我以为多大的事儿呢,你这点儿困难算不了什么,我的泰山建筑安装公司正缺你这样的技术权威,就到老哥那里去吧,我让你当总工。”说着他让小司机把世兴的书收拾起来放到车上,接着让世兴上了车,他好像找到了一位财神爷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 任总经理已经四十多岁,由于改革开放,一个机会让他承包了一个几百万投资的建筑工程,从此起家,后来工程越来越多,个人资产象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了。买了车,买了房,西服革履一包装,还真是一个人物了。改革前,他当过小组长算是最大的官,没有体验过当官儿的滋味儿,一有钱当起老板来比当官可实惠多了。人们都叫他任总,到把真名——任连正给忘了。人一有钱就有势,常常用钱去打开局面,就是当官儿的也去巴结他,所以一下子就变得威风凛凛起来。过去的长者,老熟人习惯叫他小任,任子,现在不同,见面不是叫总经理,任老板,就是叫老总了。 第十三章 潇洒走一回 高楼林立车如飞 都市灯红酒又绿 有缘千里来相聚 快乐潇洒走一回 一 世兴坐着任总经理的奔驰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还不到一小时就来到了北京。公司在丰台区张家营,车左弯右拐才在一栋三层砖混楼前停了下来。楼门口有雨棚,棚边拴了一支麻黄色的大狼狗,见有人来便张牙舞爪一阵狂吠。听到狗叫,有五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人大声地吼,青一狼不要乱咬,那狗摇了几下尾巴就不叫了。大家见是经理回来,都忙上前恭敬地一字排开弯腰问好。经理忙把世兴介绍给大家,说是特意请来的叶总工程师,人们听了一涌又到了世兴面前,握手问好,散烟。这时候有一个身段苗条,长相标致的女人在经理的吩咐下走了过来,很有礼貌地和世兴握手,说道:“叶总,欢迎您!”她用手一指“你的办公室就在后边,请跟我来。”她领着世兴来到楼后面一排红砖平房靠东面一个十几平方米房间。里面是花瓷砖地面,墙面白色,配有米黄色墙裙,顶棚四周有石膏装饰线,看起来显得高洁淡雅,清爽宜人。靠窗是一张枣红色的写字台,台前是一个黑色旋转椅,旁边还摆了两把折叠椅,靠墙是架单人床,床上叠着崭新的被褥,除此而外是衣柜,面盆,甚至连暖瓶,牙具都安排好了。到了里面那女人说:“听说您来,我们总经理早有关照,”她把“您”字说得很轻很柔,“现在搞经济建设,又正直改革开放经济转型时期,特别需要人才,像私营企业更缺人才了。没有人才就谈不上效益,我们总经理懂得这个道理,也太爱才了,古时候不是有肖何月下追韩信,刘备三请诸葛么,他也有那么一股劲儿呢。” “你把我抬得太高了,”世兴谦逊地说: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我才疏学浅,可能要让你们经理失望的。“ “你太谦虚了,经理说他太了解你了,说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一个学问深,一个工作能力很强的专业技术人才。”说到此,她忙自我介绍:“我复姓上官,叫亚兰,亚洲的亚,兰花的兰,就叫我亚兰好了。” 这时世兴才认真地打量起面前站着的这位女人来。她约莫三十来岁,粉白红润的脸上有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眉不描而黑,唇未涂而赤,梳着燕翅式的短发,虽然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北京的初夏,天还不是很熟,她上身穿着藕荷色女式羊毛衫,半高跟儿鸭黄皮鞋,举止文雅大方,说话声音圆韵,看样子是一个有文化修养的人。世兴看到很吃惊,又觉得好奇,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怎么到私营企业来了。可当问她在公司担任什么职务时,她突然语塞,脸上也飞来一朵红云,“叶总,我有什么职务哇,为了生活混口饭吃”,说话间,她的情绪急转直下,声音也不象刚才那样自然清脆,语音里充满了湿漉漉的哀怨,脸上也呈现出层层忧伤。见此情景,世兴似乎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唐突,触动了对方的什么讳言和隐私,使他感到茫然而又不知所措了。这个从未谋面过的女人立即在他心头产生了一种难己名状的感觉。他侧望窗外,只见天空满是沉云,一时之间使他的心也沉了,一种怜香惜玉之心涌上了心头。两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感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了。这时只听楼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响,同时还有潮杂的人声。亚兰忙说:“是下面各工地的项目经理们来开会,汇报工作了。”说着她拿起茶杯,放了茶叶又沏上开水,放到世兴面前说:“一路劳累,你该休息了,好好睡一觉,开饭时有人叫你,不打扰了,叶总,再见,”说完就出去了。世兴看着地走出去的背影, 一时感到木然。 二 时间来去匆匆,转眼之间已是秋色。塞外的风从八达岭外猎猎奔驰而来,把香山上的枫叶都吹红了。世兴来这里已经几个月了,他几乎每天驱车奔驰在公司所属京城各工地之间。卢沟桥、长辛店、石景山算是近的,象通州、燕郊、顺义,有时还到密云那就更远了。晚上风尘仆仆回到公司要为客户作设计,工地作施工方案,同时还要给公司制定一些规章制度,真是忙得不亦乐乎。可是心境好多了,因为忙,他就没有时间去想自己那些烦心事,一心扑到工程上去了。就是由于他的到来,提出了一整套完整的管理方法,新的施工技术,对公司的经济效益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不管从工程质量、安全、进度和经济效益都走到了同行的前列。更重要的是信誉上去了,客户纷至沓来,工程一个接着一个,把任总经理乐得嘴都合不上了。为了感谢,任总经理亲自开车,两人来到六里桥的一家酒楼。黄昏时刻、酒楼显得十分热闹,这是一个东北女老板开的,由于服务周到,又处黄金地段,常常车如流水人如潮,生意显得十分兴隆,火爆。 “叶工程师您来了”跑堂的小二哥头戴漂白布小帽,身穿花格衬衫,腰系一条雪白围裙,肩上还搭了一块白毛巾,见了谁都是自来熟,何况世兴来过几次就更熟了。 “好久不见您了,又跑到哪儿发大财去了”,小二哥开玩笑地说:“钱一定挣海了”,“是啊,我的钱可海了堆得都从天花板上冒了出来,有的都发霉了呢”,世兴也玩笑地答道:“二哥,还想请你老兄帮我晾晒呢”。 “行,行啰,”小二哥笑了:“那我就是秃子跟着月亮走沾了您的光,也该走运了啊。”说着他喊了一嗓门儿“几位里边儿请,”喊完又与世兴寒喧“你们工程师赶上了好时候,现在可吃香呢,国家搞建设,又改革开放,哪儿不需要技术,哪儿不需要人才,”他把毛巾扯下来擦了一把汗“那像我们端盘子的,成天一身油,一身腥,是专门伺候人的呢,”看到世兴后面跟着的任经理,又开玩笑说“你行啦,还有随身保镖,存了几千万吧。” “保镖,”世兴哈哈大笑起来,别迷里马虎地小看人,告诉你,我才是他的保镖啊,这才是我们的大老板,金票大大地有哇。“ 小二哥一听忙把腰一弯,又喊了一嗓子:“老板里边请,对不起,我是狗眼看人低了,”他忙把菜谱拿过来放在临窗的一张铺着印花塑料布的桌面上,“上龙井一壶,中华烟两包,老板请上坐。” 这里是北京二环路六里桥,离酒楼不远是“八一”电影厂,电影厂的后面不远是高耸入云的电视塔。这些年来,特别是改革之风,开放之潮的到来,使这里变化太大了。过去的“八一”电影厂是在郊外,不知不觉跨入繁华变成闹市区了。几条立交桥一交叉,接着高楼林立,商贾云集,在交叉的几十里街上,人头涌动,喧闹如潮。汽车来来往往像一群蚂蚁在爬跑,去时车尾红灯闪闪,来时车头白灯贼亮;如跳动的音符,在唱一曲改革开放之歌。还有五光十色的广告牌,闪烁的霓虹灯,在配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灯,真比银河落九天还要壮观,似乎没有白天和黑夜,太阳落山,接着新的一天又来了。社会在变,城市也跟着变化,也给这座长期安详平静而又封闭的古城带来了传统难容的东西。人们以前看重权力,而现在是,重视金钱,聪明的人们则更是权钱兼顾,往往把权力看得比钱财还重要,因为用权力可以得到用钱都买不到的实惠。然而,往往权钱交易就会产生扭曲,生出怪胎。生意场上,送礼求托,不用说一到年节,就是平时,公司的汽车也带着钱物往需要的地方送。一家私企能红火地立于经济市场,大概与此也有极大的关系了。其实在现实社会中,这也是一个“普通”的现象。就拿世兴身边这位任总经理来说,过去是一个建筑公司的架子工,文化不算高,可他敢干,头脑也灵活,把社会当成了市场,借着改革开放之机,把经济头脑一用在实际之中,实惠就接二连三地得到了。现在却是一个拥有数千万元资金的建筑安装公司的大老板了。听说他还要搞一条龙服务,要办房地产,商场,要真是实现了他的计划,那他就是一个亿万富翁啊。这不,就是因为任总经理雄心勃勃,他又揽了一个投资几亿的石化自备热电联产工程。经理懂得技术的重要,所以把世兴捧为上宾。他今晚点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两人边吃边喝就聊了起来,经理给他斟了一杯五粮液,说:“叶总,在技术上你是权威,所以我才把这个大工程揽下来,别看我是经理,可在技术,知识,远远不如你啊。因此我把一切都交给你了,就算咱俩有缘吧。你帮了我,我当然不能亏待你,我已经给劳资打了招呼,从下月起给你加薪,每月从三千元到五千,年终我另有红包。为了扩大资产,我还想把它办成股份公司,你可以技术入股,你看行不?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说着端杯站起来和世兴碰杯喝了下去。 “行啰,经理,你看着办就是了,”世兴放下酒杯说:“我现在是困难时期,不怕你笑话,在公家干了几十年反而把公职丢了。” “我知道你的情况,”经理接过来说:“什么公家不公家,我在公家也干了很多年,可一事无成,反而让公家二字把自己捆得紧紧的。告诉你叶总,你们知识分子头脑里的条条框框太多,特别是你们五六十年代出来的人,经历了很多运动,又赶上文化大革命那样的年月,现在应该改变观念了,还不趁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闯它一家伙,在我这儿你就放心的干,国家不是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富比穷好,过去我穷怕了,现在你的收入比你过去每月拿那几百毛工资强多了。 “所以我要感谢你经理啊!” “不能那么说,这是你用本事挣来的,”经理拉住世兴的手有些激动地说:“我现在有今天,也与你分不开,说来我应该感谢你,是你大力帮助了我呀。” 他们两人又碰了一杯,笑嘻嘻地相互看着,皆有几分醉意了。 三 华灯初上,夜幕降临了。酒楼的客人猛增起来。看来这都是改革开放的结果,人们的生活确实好了。这些进来的客人们,穿的都不是过去的单一色彩,打扮也怪异起来,有的长发披肩,有的带着项链手镯和耳环,竟不知是男是女了。而且个个都显得风光,他们没有一个是安静的,有的划拳,有的行令,都高声地叫着,唾沫星子四溅横飞地在激烈争辩着什么;即便那些不声不响的人,也在听着录音机里放出“潇洒走一回”的流行歌曲。特别是那个有开放意识,还不到四十,又人高马大,丰乳肥臀,虽然徐娘半老,却带有几分姿色,常常眉眼带笑,说话甜甜的女老板娘和那几个年轻丰满的女服务员,还跟顾客卡拉ok一回。有的还拉她们喝酒,调笑,甚至动手动脚,乱亲乱摸。人们似乎都疯狂了。他们无所顾忌,放纵大笑,敞开心灵地起哄,真有一种底层生活的气息。任经理也醉意朦胧,似乎被女老板娘迷住了,觉得她更有一种年轻女人比不了的魅力和成熟的味道。他睁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从衣兜里掏出一打百元大钞来往桌子上一放,大声地说:“老板娘,能偿个光陪我们坐坐吗?他指着世兴:”特别是我的这位兄弟,可别小瞧,他可是个大学问家呀。“ 听这么一说,女老板娘笑着走了过来,一甩屁股挨着世兴坐下,还把他的酒杯端起一拍脖儿唱个精光。世兴脸一红,忙把女老板娘推到了经理身边,说:“不必陪我,还是陪陪我们的大老板吧。” 女老板忙把屁股移到经理的椅子上,经理也顺势把老板娘搂到了自己的胸前,接着是一阵乱摸。看来老板娘是一个久跑市面的人物,对这样的举动满不在乎,她笑嘻嘻地说:“我是开饭馆的,和我卡拉ok一回都可以,可不能有非份之想啊,她摇指窗外:”歌舞厅开业了,坐台小姐有的是,嘻嘻嘻嘻“,接着用手在经理的大腿上狠狠揪了一把,低头耳语道:”想那个么,这哪是时候,“一时之间惹得经理心猿意马,火烧火燎起来。 这时街灯全亮,对面歌舞厅果然开业了,彩灯照得街面一派辉煌。这歌舞昇平之景,温柔富贵之乡,招来了一个个时髦的男男女女;与此同时,在酒楼、舞厅外面扑朔迷离的灯影中,一些穿着各色长裙的胖女人和一些穿戴袒胸露不胖不瘦的女人,也转去游来,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又没有找到的神情,还有一些百无聊赖的混混和歪毛淘气儿也穿插其中。 经理和女老板调笑了一回、又侧首一望对面的歌舞厅和廊下那些转游的女人们。世兴笑着问经理“这些女人都是干什么的,游来转去,一个个好像溴到腥味儿的猫咪”。 经理拍了他一巴掌,笑得都弯了腰,“我说叶总,在技术上你是一个行家,可在这方面你就老外了,知道么,这都是一群野鸡,就是走在街上拍你肩膀问你需不需要按摩服务的小姐。” “啊”,世兴好像明白而又不明白“野鸡?” “就是做那种生意的女人,”经理又拍了他一巴掌“你呀,脑子太旧了,”他用筷子点着世兴的脑门儿“你这个高级知识分子就知道设计,写书,对这事儿都不懂啊,哈哈哈哈,这就叫美呀。” 是啊,看到那有光有影,有暗有明的夜晚,世兴恍然大悟了,难道这就是美,是朦胧的美,糊糊涂涂的美,虚无缥缈的美呀。只听得经理在他的耳边轻声地问道: “叶总,想去美一回吗,我请客,咱们也去找个小姐潇洒走一回。” 世兴忙用双手封住了面门:“不不不,还是你自己去吧。” “看把你吓成那个样子,唉,你的思想太不开放了,”经理一边说一边探身窗外,见楼下廊道的灯光下有一个年轻女人的侧影。那若明若暗又若即若离的一种朦艨胧胧,虚无缥缈之美,一下子就把他吸引住了。定睛看去,她穿着一身紫花缎旗袍,淡紫色的底子上洒满了浅绿色的碎花,袖口和下摆外边儿露出粉白粉白的胳膊和大腿;旗袍上面是兰缎做衬的高领,高领上摇晃着一只红玛瑙钻石眼泪滴耳坠。她独坐一隅,尖尖的手指夹着一支粉白香烟,无声地燃烧在唇间,姿态没有丝毫的做作,看起来隐隐约约显得十分悠然,秀媚,那秀媚中又藏着点儿辣味儿和一点儿野气。任经理看了好一阵子,情不自禁地从衣兜抽出三张百元大钞,然后顺窗轻轻飘落下去,不偏不歪正落在女人的脚边。那女人抬起头来用眼角朝上看了他一眼,然后抿嘴挑逗的一笑。这一笑好象就是一个信号,一下子把任经理的魂都勾走了。他忙回身对世兴说“叶总你不愿意去就让老哥我潇洒走一回了”。 世兴也忙说:“经理请便,”说完起身要走。 经理说“开我奔驰回公司”。 “不”世兴把手一抬:“忙你的去,我打‘的’回去就是了”。 四 都市的夜真的朦胧了。就在这夜色深沉之中,任经理领着那个女人在高级宾馆包房了,这就是现代的潇洒,比起旧时的烟花柳巷那灯红酒绿、月色悽迷的风月场中又有什么两样呢。已经置身于香风艳务之中的任大老板,就不管这是合法违法了。一进包房,那女人就脱下外面的旗袍,里面是浅领粉红细羊毛衫,把羊毛衫脱去就是溥如蝉翼而又颇显肉色的白底碎花内衣,最后剩下一条红色三角裤叉,再去了银色乳罩和脱去鞋袜的大腿,白嫩的脚丫子就是赤裸裸的一条了。灯光下,只见她杏眼桃腮,皓齿朱唇,身段高挑圆润,白皙丰满,肌肤柔嫩如白雪凝脂一般、配上两只耸立丰腴的乳峰,女性的那般魅力,那般神韵,有几个男人不被弄得神魂颠倒,何况一个年富力强不安分守已而又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呢。 一夜的疯狂身体都感疲乏,第二天经理醒来看到日影落到窗上已是上午九点多钟。看到身体边雕冰琢玉似的肉体还长睡未醒,条件反射不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回味昨晚的一夜风情还不知道她的身世,只听她说自己叫苗苗,真实姓名,详情如何就不知晓了。看着她睡梦中的脸和柔嫩的肌肤,一种怜香惜玉之心又涌上了心头。他把她搂了过来,使她从睡梦中惊醒,两人又是一翻温存,在相互濡沫之中,她温声细语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来。诉说中引发悲切,悲切里饱含泪水,泪水中又引起了无声的抽泣。 五 原来苗苗是她的艺名,她本名叫祝月英,安徽凤阳人。高中毕业又进戏曲表演艺术班学习,出来后又到了一个地方黄梅戏剧团当演员,恰好那时候国家由计划向市场经济转换,剧团缺乏经济补贴,经营也不景气,后来连工资都发不出来,不得不停业,职工也自谋职业了。在当地就业难度较大,同时工资水平又低,有的人到了上海,有的到了深圳,她呢,听说北京工作好找,就只身来到首都打工。初次来到大城市人地生疏,合适的工作又不好找,只有在京城漫游。可是身上的钱所剩无已了。经常感到饥肠漉漉,连吃饭都感到困难,就不用说安身了。这一天她由北京火车站来到西单,在西单转游了一个上午,下午又到了菜市口一带溜达,最后才来到了丰台区六里桥,天已是暮色苍茫了。她站在六里桥上凭栏望去,京城到处一片灯海,车辆人流去去来来,电视塔耸入云霄,塔身上五颜六色的彩灯闪耀,显得更加辉煌壮观。啊,这京城之夜真是广阔无垠而又深邃,气派得一塌糊涂了。可她自己很穷,穷得连立身之地都不好找,这时她才想起杜甫的那句诗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这灯红酒绿的夜晚,不知有多少富豪阔老们正在花天酒地挥金如土,自己却穷途潦倒不免有些愤然。此时她心灰意懒,又从桥上走下桥来,在桥洞口内的人行道边蹲了下来。已经是深秋了,晚秋风瑟又带着丝丝寒意,由于穿得单薄,就是双手抱肩也控制不住横身的战战兢兢。汽车不断地从洞口去去来来,一会儿明了,一会儿又暗下来,过了好久,不知不觉在她的身旁又坐了好几个人。这些都是外来的打工妹,打工仔,由于跟她一样一时找不到活干而无奈地相互为伍了,他们相互交谈,同是沦落人,相逢都感亲切。夜渐渐深了,身旁的人们又走了几个,正当她左右彷徨也想起身离去之际,一辆白色小面包车在她的身旁停了下来,车灯全开,桥洞里显得很亮,从车上走下穿戴时髦的男女来,女人描眉,抹粉,涂唇显得十分妖气,她在苗苗面前仔细打量一翻,看到她天然丽质,眉目清秀,又有姿色,就忙启齿问道:“小妹,这么晚了天又凉,怎么一个人蹲在这儿,现在改革开放,外来人口又多,一个女孩子不怕出事儿吗,”见对方不搭理她又说道:“再说这儿也太不安全了,要是没有地方去,先到我那儿住一宿行吗?”说完她给同来的那个人递了一个飞眼,于是那个男人忙说道:“不要怕,我们这位槐大姐是个好人,她这是关心你呀。” 苗苗现在处境十分困难,就盼有个好心人帮助一把,她看着这二位不相识的人又心存疑虑。就在此时,车上的司机说话了:“大妹子,听哥哥一句话,这么晚了,还是先凑合一宿吧,他们都是好人啦。” 听到熟悉的口音她忙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安徽人?” “老家嘉山,”司机忙问道:“妹子,听口音你好象也是那边儿的人。” “我家凤阳,” “唉呀,原来是老乡啊,”司机按了一声喇叭,高兴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大妹子快上车吧。” 就这样,她毫无戒心地上车了。车没有开多远来到一处装修豪华的门脸儿外停下车来,她随着那女人下车进入大厅。天虽然很晚,但灯光全亮着,大厅的两侧有楼梯,从楼口还听到从楼上传下来音乐伴奏的男女歌唱声。第二天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对外营业的歌舞厅。老板要她当坐台小姐,坐台小姐是干什么的呢,就是陪客人唱歌跳舞,月薪两千元,在她十分落魄的处境下答应了。由于她是黄梅戏演员出身,一支天仙配唱红了半个京城,当然把歌舞厅也唱红了,加上她仪表靓丽,丽质天然,谁不想当卖油郎独占花魁呢,还不到一个星期歌舞厅的顾客风起云涌一般,财源滚滚而来。由于老板的贪心又搞起了三陪服务。在舞厅的后面,还装修了几间暗室,每个屋里留有暗门,里面虽然有灯,但无开关。室内还有通风报信装置,一有风声,外面一按电钮,嫖客就逃了。那些慕名而来又花重金的人们都由她领入暗室,到了暗室另有替身接待,她却金蝉脱壳无声地走了。男人迫不及待地把她压在下面,下面只有扭动和喘息,使那些自己为独占花魁的傻男人们都上当受骗了。这样改头换面术虽然也让苗苗得了一些钱,但绝大部分被黑心老板拿走了。一干就是几年,这不就是变相的烟花柳巷卖俏倚门的生活么,真是女人的悲哀呀。苗苗把这段的打工经历讲完了,她哭了,哭得十分伤心。最后苗苗提出让他解救她的要求,就是做情人也愿意。经理答应了她的要求,他在西城区买了一套住房,每月给她三千元的生活费,从此就当起了经理的第二个二奶了。 第十四章 初识二奶 初时相见一团雾, 桃叶传情情无度。 可怜新月难长久, 惊残好梦无寻处。 一 任经理不但精力充沛,而且还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现实的富有可能会忘记以往的卑微与平庸。回首往事,就难已忘怀那些比平常还要平常的清贫岁月,天天过着比普通老百姓还要普通的日子。为了养家糊口,穿衣吃饭,上班穿一身又硬又厚的小帆布工作服,头上戴着硬帮帮的安全帽,腰系结结实实的安全带,全副武装地出现在建筑工地脚手架上的半空中,不管烈日的暴晒和寒风的吹刮,都像根电线杆子那样戳着。挥舞着长长的杉杆累得气喘嘘嘘,汗流浃背,留下一层凯甲般的汗结盐霜。下班回家坐下来摇摇扇子,歇歇身子,老婆送来一杯热茶,吃一口热饭已经感到十分满足了。可是大潮的冲击,时代的变迁,随着金钱地位的变化,传统的价值观,道德观也就崩溃,到把金钱放到第一位了。都说人离不开钱,可是一但有了钱人往往就要变,钱少少变,钱多多变,当钱多得无法花销的时候就大变了。无节制的钱欲便是贪婪,无节制的淫欲那就是荒淫无耻了。人啊,真是人心高高过天,做了皇帝想成仙,他们的欲望那有满足的时候呢。任经理早有妻室儿女,为了赶时髦和私欲,他在收苗苗为二奶奶时,早就有一个不明不白的第一任二奶奶上官亚兰了。他每隔一个来月还要驱车回到数百公里外的妻子和儿女那里去享受天伦之乐。 上官亚兰和经理就住在世兴的隔壁,进出经常见面,时间一长,加上又和经理的频繁接触就有些了解。原来上官亚兰在一家比较大的机械厂工作,由于厂子产品陈旧,销路不畅,经济效益低下,最后被迫破产,她也就跟着下岗了。一下子出现了生活逆差,丈夫姓孔原来是个负心郎,申请出国留学,结果一去不归,几年后来信,他已在国外结婚定居了。女人的不幸莫过于被男人抛弃,无奈之下,她只有带着不满三岁的女儿孔彬和年事已高的寡母一起过,生活十分窘迫。无钱可能就产生无奈,在生活十分困难的条件下她才来到公司打工,当一名技术员。当时在建筑安装单位打工的女人还是较少,就是有那么几个也是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不是年龄偏大,就是缺乏姿色,更何况都有丈夫。她呢,说来算个单身女人,常常注重自己的仪表,加上身段苗条,圆润均称,正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时候啊。不知为啥,经理一见她就录用了,还不让她跑工地,而是留在公司当了秘书。 这一天黄昏,员工们都下班了,只有上官亚兰在办公室里起草一份关于工地质量安全的紧急文件,写完了马上拿到经理室请经理过目审阅,经理看了两遍,认为写得很好,可以打字下发。因为着急回家,亚兰拿着文件就往外走,经理忙挥手让她止步,亚兰回首望着经理不知还有什么事情。经理从椅子起来,说:“不能坐一会儿吗?” “不了经理,家里还有老人和孩子,回去晚了她们惦记”,亚兰说着就又往外走。 “请等一等,”经理走了过来说“忙什么,晚了我可以开车送你。”说着他抬眼看到亚兰时尚靓丽,风姿动人,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股股青春气息已经痴迷陶醉了。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正好两人近距离的相对而立,亚兰已经感到对方的鼻息,同时散发着一种浓烈的男人味道了,才使她感到羞怯和慌乱起来,心也跳得十分急促。经理呢,他感到兴奋,对方那杏眼桃腮,粉白如玉的脸,就如水满欲滴的春桃挂在青枝绿叶之间,好不水灵鲜嫩,这样送到嘴边的鲜果怎能不尝尝呢。刹那间使他的感官受到了突然刺激,便有了需要进入感情抒发的需求,就进一步开始放纵了。亚兰忙转身要走,他大胆地伸出双手一拦,还未等亚兰回过味儿来,在片刻之间经理就把她紧紧地搂到了怀中。此时的他就如一桶汽油,遇火就着了,誰又能抗拒得了呢。亚兰愤怒了,她拼命地挣扎,乱抓,乱咬,然而对方五大三粗,双手像两把铁钳,她的任何反抗都无济于事。她又高声呼喊,可是前院人走楼空,后院呢,是一个空旷的废料堆放场,这样若大的一个空落场院,除了树上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和几只流浪野狗相互追逐就再也没有什么了。有谁来救她呢,她绝望了。看着一个大男人把自己抱起来又压在双人沙发上,使她不寒而栗横身颤抖起来。就在这强大侵略者的攻击下她被强暴了。唉,一个柔弱而又孤立无援的女人,就是因为无钱外出打工,就无奈地把自己的尊严都丢了,只有无可奈何地受人玩弄,侮辱。最后象只羔羊无力地落到了经理的手中任其摆布,她哭了。外面似乎在下雨,滴滴嗒嗒在落,又好在刮风呜呜啦啦的吹,除此而外就是经理急促的喘息。他的手不停地摸她面颊,摸她舒软的乳房和湿漉漉的下面,他把脸贴在她的脸上,他的嘴吻着她像火一般的嘴唇,那身体内潜伏着的那种东西,就如脱僵的野马一样疯狂发威起来,像遭电击一样,,一股奇特的东西从腹下涌起,随即传遍全身,享受那种美妙无比的快感,几乎使他融化成水了。她呢,仰面摊软地躺在沙发上,尝到的是外来有钱有势有力的征服和自己苦涩心酸的眼泪,她不情愿啊,可又有啥办法,只有认命了。 二事后,亚兰回到家中,一种失去贞洁的空落使她一连哭了好几天。也不去公司上班了,想起自己的处境,人世间做女人怎么这样难啊。她自己才三十来岁,觉得经历人生已经不少了。一出生就是战乱,从未见面的父亲又去了台湾,为了躲避乱世,爷爷奶奶带着她和她的母亲离家辗转南北,从南京到了武汉,在武昌临江路开了一个小杂货摊勉强养活家口,比起从前已是一落千丈了。后来爷爷奶奶相继去世,从此家景更加败落,是母亲含辛茹苦把她拉扯成人,上学读书,高中毕业,后来考入武汉水电学院,预计将来前途一片光明。但是世态的炎凉决定着人世的冷暖,由于家庭出身资本家,自己又是台属,比起他人来就显得低微了,常常受到世人的轻蔑和冷淡,有时还遇到不可预料的风险。 记得那是一个寒假的夜晚,她从珞珈山下东湖路回家,正走在路上,突然一个人影从路边茂密的树林中钻出,拦腰把她抱住了。虽然是上弦月满,但云厚遮月,加上大片拉闸停电,路灯也没有了。又置路两边树影重重,就显得昏黑阴森恐怖,没有办法,她只有拼命的反抗。可她是个女人,在力量上悬殊太大,几经搏斗她被歹徒抱往林中,她想喊,对方的大手却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巴,使她动颤不得,这才感到孤立无援而需要人的保护了。这时已是夜深,路上人静,只有林中夜鸟在叫和湖中水蛙在鸣,听起来像人在笑,又像人在哭,接着一阵风来,刮起冬日的尘屑,吹落片片树叶,就更增加了阴森恐怖的气氛。就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突然路上射来一道水平的灯光,接着是一串铃响。她急中生智,把头使劲一摇大声呼救起来。在这寂静的夜晚,那声音显得十分真切,片刻之间一辆自行车飞驶而来,骑车人跳下车就往呼救点奔去。歹徒见有人来,忙从靴子中抽出一把匕首就朝来人刺去。看来来人已有准备,他闪身,对方刺空,正当要第二次刺来时,来人一个飞腿扫去,只听得“扑通”一声歹徒应声倒地,匕首也掉在地上,来人急忙扑上去抓住对方就扭打起来了,亚兰想过去帮忙可是脚被扭伤怎么也站不起来,于是她大声呼喊起来:“来人啦,快抓坏人!”夜静,那声音传得很远,大概是上后夜班的时候了,路上行人多了起来,听到喊声人们都朝林中冲去。吉人自有天相助,这时天上的云已经散开,缕缕月光射了下来,正照在两个搏斗者身上,人多势强,大家七手八脚把歹徒抓起来送派出所去了。这时亚兰才发现救她的人原来是同系同班的同学欧阳仁清,她好像见到了亲人,感到一阵心酸,哭了。仁清忙把她扶起,又是安慰又是查看伤情,然后用自行车托着到了学校医务所进行上药包扎,完后已经是下半夜了,又打车送回家中。她的母亲担心着女儿的安危还没睡,看到有人送回家来,真是喜重望外了。当女儿说起今晚遇险的经过时,母亲对这位见义勇为的年轻人非常感激,从激情中她又看到年轻人稳重持诚的外表,一个见义勇为的人,必然有心地善良的内涵,做母亲的到有了另一层意思,她喜欢上这个年轻人了。 这个假期仁清没有回家,他几乎每天必来照看,帮她恢复脚的行走功能。亚兰的母亲对他的印象越来越好,真把他当女婿看待了。在假期的最后一个晚上,亚兰的母亲特别烧了几样菜留仁清在家吃晚饭,吃完饭后她就出去了。母亲的心啊,想得太周到了,她是要给两个年轻人留出时间。亚兰也理解母亲的心意,她拿出一把小提琴来对仁清说:“我家庭情况不好,出身高,经济比较困难,无法表达我对你的谢意,我从小就会拉琴,也是我妈妈教的,只有拉首曲子来表表我的心意了。”说着她左手托琴,右手执弓,摇身振臂拉了起来。先是一曲《二泉映月》那舒缓、婉转、深沉、幽怨,如泣如诉的琴声在夜空中回荡。接着又是一曲《梁祝》,听后使人酸楚、凄凉、忧伤。当她收弓放琴时,室内静如失聪,只有窗台上双铃钟在咔咔地响,窗外寒风在呜呜地吹。几多情思在琴音,还有什么礼物比这琴声更贵重更加打动人呢。只见仁清拉着亚兰的手,感动得耸动双肩哭得像个泪人儿了。亚兰把头一偏,埋在仁清的胸前也泣泣地说:“我妈喜欢你,我也……,可是我家庭出身不好,你……” 仁清忙说:“我不在乎那些,人没有贵贱,那都是人为的,我们国家领导人不是也有出身于非无产阶级家庭的嘛,关键在自己呀。”两人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抱得很紧很紧,他们的情谊发生了一个飞跃,感情天秤的法码从友谊向爱情方向滑过去了。那段寒假对她来说因祸得福,情窦初开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温暖,使她迷人心醉,让她简直心花怒放了。……这些往事怎么能忘怀,可是一恍二十多年,仁清,你到底在哪儿呢。 三 一恍,半个月过去了。这一天,母亲带着外孙女儿彬彬到市场买菜去了,亚兰疲惫地从职业介绍所回来。熟悉的工作不好找,繁重的体力活自己又干不下来,看来只有给有钱人当保姆去了。她望着窗外,只见黄叶飘落,同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想起人生,不免有些发呆。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从门外响了进来来,她一抬头原来是任经理迈步走进来了。进门,这位经理就双膝跪在她的面前,又用他那粗壮的手煽了自己一个耳光,低着头显得有些内疚地说:“上官,这都怪我,是我太无教养,太无礼了。真对不起你”他抬起头来,看了看亚兰陈旧的房间,简陋的摆设说:“说实在的,我只不过有几个臭钱,真正说起来没有你富有,没有你文化高,技能强,跟你比起来我是个粗人,请原谅我吧,主要是我太喜欢你了。现在已经这样了,你就跟了我吧,”他手指停在门外的车,“我是专程来接你的。” 亚兰站了起来,生气地说:“你不要来缠我,请走吧,”说完她伤心地哭了,甩下经理,冲出门外走了。 过了几天,任经理又来了,还是开着他的奔驰车,可是门上一把锁,又把他拒之门外了。为了生活亚兰出去当保姆了。深秋的天,昼短夜长,还不到五点天就黑了,回来时才发现孩子孔彬躺在床上。身上盖一床小被子,小脸蛋烧得通红,小嘴唇微微张开,小鼻子吃力地扇动着,一双眼睛也闭得紧紧的,只有姥姥,亚兰的母亲焦急不安地站在床边,看着外孙女儿哭泣。“你怎么才回来,”老太太抱怨地说:“彬彬又发烧了。” “彬彬,妈妈回来了,”亚兰扑到床边伸手去摸孩子的额头,烫得把手缩了回来,坐在床沿哭了。 “还是赶快上医院吧,”母亲也流着泪说:“别把孩子耽搁了。” 亚兰伸手在衣兜里掏了半天把头摇了摇说:“打工的工资未给,我身上只有几块钱,连挂号费都不够哇。” “那怎么办呢,”老太太忧心忡忡,蹒跚地来回走着, “那我去借点,顺便叫辆三轮车来,”说着这就出去了。亚兰未置可否,她越来越受到贫穷的困扰,到了吃饭看病都艰难的地步,一切幻想和希望都被现实的饥饿寒冷的威胁代替了。她看着窗台上的小闹钟已经是傍晚六点了,天已全黑,胡同口的路灯也亮了,同时传来三轮车夫的铃声。也就在此时汽车喇叭声响,任经理又来了。他把车停在门外,下车时正碰到老太太出来,他问明原因忙扶老太太走进屋来。看到亚兰的窘态,什么话都没有说,忙把孩子抱上车,拉着亚兰和她的母亲就上医院了。经诊断孩子是急性肺炎,医生说:“再晚来一个小时孩子就危险了。亚兰陪着孩子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来月,出院时又是经理开车来接,而且住院费都是他交的。亚兰不肯,她已经向人借了一千块钱,全部拿出来给经理,说:”钱我自己交,你就不必破费了。“ “上官,你太固执了,”经理把钱推了回去说:“就算我们之间没有发生那回事儿,我也应该帮你,因为你也是公司职工,公司为职工生活困难进行补助就不可以吗。” “不,我一个打工仔算什么职工啊,”亚兰又把钱拿过来然后塞到经理的衣兜里,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上官,我内疚啊,请原谅我的粗鲁,”经理把她搂了过来,说:“我不愿看到你过这样困难的日子,只要你同意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亚兰从经理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说:“你家里有老婆,我跟你不明不白到底算什么?” “这你就不要多想了,做个情人不行么,现在一些当官的,都在外面包女人,咱们的副经理不也有个二奶嘛,人随大流草随风,我看咱们就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吧,”他又把她搂过来,可亚兰呢,又挣脱他的手,推开车门走了。 过不了几天经理又来了,接着每天都来磨蹭缠绕,亚兰的心都乱如一团麻了。晚上回到家来她又哭了。母亲进行劝说:“亚兰,你要考虑现实啊,我们家境贫寒,你又带着一个孩子,要吃要穿啦,常言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无钱就无奈,加上家庭条件又不好,你又没有力量去抗争,要为现实着想啊,只有把孩子拉扯大再说了。现在有钱有势的人,有几个是正人君子,又有几个不在外面包女人,孩子,认命吧。”母亲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最后她只有无奈地跟经理上公司去了,就这样不明不白,稀里糊涂,一晃就是几年了。 四 入冬了,下了几场大雪,加上寒风的吹刮,使天气变得冰凉。这天晚上任经理到歌舞厅潇洒去了,世兴正在办公室为一个工程做施工组织设计,上官亚兰轻轻地推门走了进来。她穿了一身红色羽绒服,下套紫色运动裤。见了世兴微微一笑,然后把羽绒服脱下来挂在衣架上,里面穿的是一件翻领粉红色羊毛衫,脸冻得红红的。在一身红色的掩映下,显得十分光鲜,滋润和柔和,那苗条的身躯似乎都使满屋生辉了。世兴见她忙搁笔站起来,招呼道:“嫂子你来了,请坐,请坐,”说着拉过一把折叠椅。 她嫣然一笑,显得很从容,大方,见世兴的热情,忙说:“快别这么叫了,”说话间她有些发窘,脸一下也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儿,接着又满面愁容,两眼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忧伤,没有化妆的脸上却写满了沧桑,好像心中隐藏着无限的悔恨和难言的苦涩。她拢了拢燕翅似的短发,脸上挂着难为情的笑,说:“还是叫我上官吧,唉,叫亚兰好了”她揉搓着双手在世兴对面坐下来,又抬眼看着他,关心地说:“你总是这么忙啊,看你比刚来时瘦多了,可要注意身体呀。” “谢谢,”世兴回答说:“没有事的,可能是经常跑工地的原因。哎,习惯了,这不,正在给工地做一个锅炉吊装方案,他们催得紧,今天必须完成。” “啊,啊,知道了,”她显得平静了“就是石化那个自备电厂的锅炉吧。” “是的,”世兴指着一张草图说:“原来是分片组装,耗时耗工,工期就长了,我对它进行了改进,采取整体吊装方法,工期缩短一半,质量也上去了。” “是啊,就是因为你的到来,提出了一整套新的施工方法,公司才揽上了这个投资上亿的工程啊,”亚兰称赞起来“你真是一个高手,什么东西经过你的手,画龙点睛就活了,实话告诉你,公司找了几年,直到今天才找到,人才难得呀。” “亚兰同志,你太夸奖了,”世兴谦逊地说:“其实我只不过是名打工仔,没有多大本事。” “我不信,”她摇着头,又抬眼睛看着墙上挂的一幅山水画,说:“叶总,这是你画的吗?” 世兴点点头,“画得不好,见笑了。” “你太谦虚了,”亚兰说:“我虽然不会画,但我喜欢画哟。从用墨的浓淡适度,笔法轻重得当就能看出,没有功底的人是画不出这样水平的,”她的神态比刚进屋时平静多了。近看笔法,远看画,她又走到画的近前仔细观察,又说:“我从不吹捧人,实事求是嘛,你不但是一个了不起的技术人才,听说你出版过专著,又会音乐,作家贾平凹说过,‘言不尽而歌,歌之不尽就舞,舞之不尽则写,写之不尽只能画了,’你是歌舞书画全能了,我不明白,你这样的人才,为啥要寄人檐下出来打工啊。” “唉,一言难尽啦,”世兴摇了摇头微微发出一声叹息,“人生一世中,一步百险艰。”接着他就把自己为什么出来打工的原因简单地说了出来。她听完了也同情地发出一声叹息,“唉,‘同时天涯沦落人啦,”她没有把下半句’相逢何必曾相识‘说出来,而改口道:“论你的学识,能力,我看你不会长久寄人檐下的。现在改革开放,人人都有一个空间,都有奔头,你会有用武之地的。”说到此,她突然眉头紧锁,“可是我……,嗨,我也是武汉水电学院毕业,由于机遇不好下岗了,”她摇摇头声音变得低沉起来,“同时……我的个人生活情况也很糟,唉,女人难做,女人难做哇。”她把头低了下来,沉吟片刻又说:“你说我现在算啥,要工作不算工作,要明分没有明分,”说着她声音梗塞,泪水也从眼帘中滚落下来,润湿了胸前的羊毛衫,显得十分凄然。她望着窗外,蓝天白云下有一群灰白色的鸽子在高空飞翔盘旋,发出一串串呜呜的哨声。她把头又低下来,回过脸来说:“可是生活困难,又拖着一个孩子,上有老母,要生活啊,一个女人,我能做什么?”她哭出声来了,“只有厚着脸皮做人了!”听了亚兰的诉说,世兴心里也不好受,像她这样处境的女人,受着拖累,又赶上了市场经济,当然有些困难,为了生活,她是在叹息当二奶奶的无奈生涯。可世兴一时又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来安慰她,两人相对无言而沉默,屋子就显得很静了。天空的哨声不响了,只有风吹残枝呜呜地响和败叶在寂寞的飘落。过了好一会儿,还是亚兰打破沉寂,说:“叶总,谁都有一段坎坷的路,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说起来咱们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了,不知你啥时候再去寻找你的妻儿。” 提起妻儿,世兴当然就想起了慧文和明明,不免也有些悲伤,也控制不住泪水在眼中回旋。他对亚兰说:“准备在这里干一阵子,要挣点路费才有行程啰。” 亚兰也流着同情泪“看得出来你们是恩爱夫妻。” “那时离别后,入梦到如今,”世兴有些哽咽地说:“糟糠夫妻心不改呀。” 世兴的话使亚兰又想起自己,她拿出手绢擦了擦眼泪,说:“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唉,是我命不好,当初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叫欧阳仁清,也是像你这样的人,可能我们没有缘分,文革动乱中我们离散了,使我遗恨终身,唉,正如白居易说的那样,‘人言柳叶似愁眉,更有愁肠似柳丝’。我真是认命了。 “亚兰同志,你要想宽些,也许还能找到他呢,”世兴进一步安慰着:“什么命不命啰,一切全靠自己去争取,就凭你的文化水平,我相信你会干出一番事业来的。” 亚兰把头摆了摆,说:“晚了,晚了。” 世兴正想鼓励她说:“有志者事竟成,”时,突然楼外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亚兰站了起来,忙穿上外衣,带着一脸苦涩和淡淡哀愁向世兴点头道:“他回来了,改日在聊。”说完她就出去了。世兴看着她的背影,不免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 第十五章 女人怨 女人处世难如意, 有时遇风有时雨。 待等风停雨歇时, 伊人不知何处去。 一 这是一个秋风怒嚎的黄昏,夕阳一抹就天光将尽了。上官亚兰正在经理办公室灯下聚精会神地起草一份紧急文件,突然一个五大三粗,穿戴十分考究的中年妇人推门走了进来。她左手腕上戴了一只金光闪闪的坤表,右手提着一个棕色小皮包,一抬眼看到经理桌子前面坐着一个漂亮女人就不觉一楞了。她仔细观察,女人不仅身段苗条,胸部也很丰满,大概由于保养得当,本来就很白净的脸上又增加了几分红润,稍加注意就会发现,往往少妇的丰润,有时比起少女来更加显得风姿动人,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不涂自红的嘴唇,整个脸型都好象精雕细刻过,而且轮廓分明恰到好处。她那里见过这样的美人啰,比较起来就自惭形秽了。看着看着,醋意大发,嫉妒之火从心底升了起来。怪不得丈夫两三个月都不回家一次,原来是被这小妖精迷住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霎时间双眼睁大,眉梢都竖了起来,她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勃然大怒起来,高声问道:“任连正呢,他哪去了?!” 听到叫声,上官亚兰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见一个面黄嘴阔唇厚,长得有些男像而又打妆得珠光宝气的妇人,挺胸叉腰,恶狠狠地站在她的对面。于是她忙站了起来答道:“他出门了,” “去哪儿了?”那妇人又问道。 亚兰说:“不知道。” 紧接着那妇人又问道:“你是谁?” “我是秘书,” 那妇人有些不耐烦了,而且提高了嗓门儿:“我问你的姓名?” “噢,我叫上官亚兰,”她回答后又问那妇人:“你贵姓,找他有啥事情?” “我是谁,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嗯!”她的眼神冷漠,阴森,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两块冰凌,又冷又扎人,使上官亚兰从头顶凉到了脚心,一时之间被这两道冷光逼得不知所措了。她瞪了对方一眼说道:“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说着那妇人把穿在身上的淡兰色鹿皮大衣脱了下来往沙发上一扔,然后用手一指,高声地吼道:“原来你就是勾引我男人的那个小婊子,狐狸精啦!”说着一步跨到亚兰的面前抬起粗胖的手巴掌朝着她的脸上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我叫郑舒文,是你们经理的老婆,告诉你,今天我是特意找你算帐来的!” 亚兰被打了一个趔趄,当她还没有站稳,接着对方朝着她的前胸又是一拳,随着双脚跳起,横身颤抖就撒起泼来了。她揪住了亚兰的头发,吼道:“我打死你这个妖精,我叫你勾引我的男人!”她操起一把木椅子就朝亚兰头上砸。亚兰还手,两人就扭打起来。对亚兰来说,对方体壮如牛,她哪是对手,一个弱者,也是一个受屈的人,有生以来第一次遭人毒打,羞辱。可是她能说啥呢,在这强大的对手面前她无力招架,深一层讲,又觉得理亏,的的确确是自己勾引了人家的男人,可这是她的错么。是经理侮辱了她,到现在她是有理也难以诉说,成了一个让人任意欺凌和宰割的怨妇人了。她们的撕打,叫骂,惊动了公司的员工。虽然经理办公室亮着灯,可是门紧紧关着,外面风紧,刮起一片土尘。大家站在门外只是看着窗帘上两个人影晃去晃来,搓着手巴掌干着急。直到经理回来才把门砸开,可是亚兰已经被打得满脸是血,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简直不象一个人样了。她吃力地拖着身子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走出门,又跌跌撞撞地到了院里,一头碰到电线杆子上就昏过去了。一阵呜呜的风吹来掀起她的衣衫和头发,也吹凉了她的身心。经理对老婆大声地呵斥着:“住手!”可是那妇人没有听话,反而朝经理脸上啐了一口,扔下手举的椅子,操起一把明晃晃的水果刀恍了恍叫道:“你心疼了,嗯!我今天非宰了这个婊子才解我心头之恨!”说着她追了出来,眼看要出人命了。经理又急又气,他实在无法可施了,一把抓住妇人那拿刀的手,另一支手抬起来就给对方一个大嘴巴,又骂道:“你这支母老虎,我叫你狂!” 那妇人突然受阻,又在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一个大嘴巴,这还了得。结婚十几年来她在家中一直是说一不二,一把手自居,今天居然被二把手打了,今后自己的脸还往哪儿搁哪儿放。她恼羞成怒瞪了老公一眼,真的疯狂起来了。她跳起脚来大声怒吼:“好哇,任连正,你敢打我,老娘跟你拼了!”她一头就往经理碰去。员工们分分上前拉劝。可那妇人跳来跳去还是不依不饶。 “我今天就打了你,”经理呢,也忍无可忍了,指着老婆骂道:“看你那一身臭肉,还有点儿女人味儿没有。” “什么叫女人味儿,”妇人哇哇对骂:“像你他妈个老骚驴,就知道去闻女人的骚味儿。” “你就知道耍横,温柔,风韵,你他妈的有吗,”经理 指着老婆,“一个汽油桶,就知道不要脸,撒泼!” “嘿—,是你不要脸,还是我不要脸,大家说说,你在外边包二奶到有脸了,”妇人一边大哭,一边数落“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别忘了你当架子工的时候,风里雨里像他妈根电线秆子在外面插着,没有姑奶奶我,你他妈的有今天。” 此时经理心慌意乱,烦躁地听着老婆的嚎叫与数落,心里又惦着被打亚兰的安危。虽然不是合法夫妻,但同床共枕也有时间了,常言道‘一日夫妻白日恩。’他心里怎么不疼呢。他忙对几个保安吩咐道:“你们站着干啥,还不把这个女人给我看起来。”说完他返身到了院外。外面的风还在刮,看到倒在风尘中的亚兰慌忙抱了起来。经理声声呼唤,亚兰慢慢苏醒过来,睁开眼见是经理抱着,她挣扎、她羞愧、她愤怒、她用手无力地打着经理的胸膛,是他欺侮、哄骗了她。可是经理此时能说啥呢,这就是他有了钱后,饱暖思淫欲带来的如此恶果。他从没有想过国家的法律,也没有想过妇女的地位,更没有想过包二奶奶不受国家法律的保护,不用说别的,就是他老婆这一关都过不去呀。 说起来,他老婆郑舒文不但是他的结发妻子,其实也是他发迹的坚强后盾。是他沾了老婆的光,要不,他怎么能有这多的钱,又成了民营企业家,还选为市政协委员,如此风光,荣耀都是因为他的起家完完全全是他老婆的功劳,因为她有一个亲叔叔是某市建委主任,就是有了这层关系,他才能承包了好几个土建工程,又赶上改革开放的转型时机,他才趁此起家发财了。别看他在外面是个大老板,头上又有光环,财大气粗,可是河东狮吼,在家里还是个二把手的头衔,想硬都硬不起来。说来今天他是提高了勇气,第一次在老婆面前充能了。他抱着亚兰急急忙忙跑到院外,大声地嚷着,可是没有人应,也没有车,真把他弄得六神无主起来。就在此时世兴开着公司的上海大众轿车回来,看到倒在经理怀中的亚兰,双眼微眯,头发散乱、血从乱发中直往脸上流淌,不觉一阵惊愕。上午还同她一起去过工地,转瞬之间怎么就这样了。当他听到楼内女人尖酸刻薄的叫骂,似乎有些明白了。正如亚兰自己对他说的那样,女人难做哇,做单身女人可能就更难了,何况她又是一个无钱的弱者啊,无钱就会产生无奈,无奈就会受人欺了。他忙把车开到经理面前,跳下车,二话不说就把亚兰扶上车,又拿出一条新毛巾暂时把亚兰的头包扎住,就要开车。经理忙拿出一叠钱来递给世兴,全权委托他送医院了。 二 对于大奶奶郑舒文的吵闹说来早有根源。经理的家在远离公司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他一到公司,家里就只有夫人和两个上小学的一儿一女,住在一个二百多平米跃层豪华住宅里,家里应有尽有,住起来当然就舒适了。别看任经理是个大老板,可是他的老婆却长相一般,说白了就是既无女人的苗条,也无女人的风韵,更谈不上现代时尚和女人的性感了。上下一般粗,就跟汽油桶差不多少,比起邻居,一个停薪留职,跟一个建筑承包商打工的电气工程师的老婆马秀花就差多了。有时候她看到丈夫色迷迷地跟秀花说话,她就醋性大发,好的是没有进一步发展到那种程度她才放下心来。这天上午郑舒文从超市买东西回来,两人在家门口碰上了。 “哈哈哈哈,嫂子,买这么多好吃的呀,”秀花问道:“是经理大哥要回来吧? “嗯,”舒文笑眯眯地回答:“昨天就来电话说想孩子了,今晚上回来。” “两三个月回来一次,就只是想孩子吗,嗯,我看是想你了吧,嘻嘻嘻嘻。” “看 你大妹子说的,都老夫老妻了,还有那份闲心,”舒文解释说:“公司事儿多,他忙啊。” “再忙也忘不了老婆,经理大哥才四十多点儿,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熬得住吗,”秀花挑逗地说:“我老公在外打工,每个星期六,星期日都要回来过,他还嫌时间长呢,你老公正当年,你就不想他那个吗。”说完两个女人都哈哈哈地笑得支不起腰来了。笑完了秀花又拍了舒文一巴掌“嫂子,你可要瞅住他哟,”又用手在嘴边一遮拦,低声细语说:“床上的事儿要主动点儿,现在市面竞争这么激烈,经理大哥又十分红火,一不小心可能就被别的女人抢走了。”说话无心,可听者有意,郑舒文听了双眼圆睁,嘴也张得大大的,老半天都回不过神儿来。是啊,常言道‘郎才女貌,’她知道知自己的弱点,文化不高,长相也不行。可是她也有拿得住老公的地方,就是她娘家叔叔有实权,权比钱更能得到实惠,但一提到别的女人她还真往心里去了。记得有一次,丈夫坐奔驰卧车回来,她问过开车的小司机,经理身边有什么女人没有,小司机可能是年轻,没有生活阅历,就实话实说了。告诉她,公司有一个漂亮的女人叫上官亚兰,是经理秘书,现在秀花一提起她才猛醒过来。 华灯初上,天黑下来了。只听得外面喇叭声响,知道是丈夫回来了。她忙带着两个孩子从二楼迎了下来,正是经理回来了。三个来月没有见面,大人孩子都很亲热,特别是郑舒文,可能是听了马秀花的提醒,对丈夫显得十分殷情。她弄了一桌丰盛的菜,听说酒能增加食欲也能增加性欲,所以特地买了一瓶五粮液,又陪着丈夫喝几杯。晚饭一完,还不到八点钟就催两个孩子做作业,做完了作业对孩子说,爸爸一路很累,让他们不要看电视了,早早睡觉,自己也铺好被褥让丈夫休息。上床后她总感到兴奋,大概是喝了酒的原故,再说丈夫又躺在身边,加上三个来月没有回来,女人那种东西一直潜伏在体内,实在难以控制。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下身,有一股股湿漉漉而又滑腻腻的东西,她忙搂着丈夫乱摸乱亲起来。大概是丈夫一路开车,又多喝了点儿五粮液,后劲太大,头有些发昏,对老婆的要求没有什么反应,却呼呼地睡着了。她双手抱住丈夫又是一阵摇晃,接着就翻上丈夫的肚皮。被老婆缠得实在没法的经理才勉强让她套上,结果还是不行。最后经理只有对老婆说,今天上午到工地,下午开会,接着又开车回来,实在太累了。老婆说,我不信,几个月不回来一次就不想它,隔壁马秀花的老公一个星期回来两次还嫌长呢。她把男人的那个揪着问,是不是有病了,要不就是跟别的女人那个了。丈夫打了一个哈欠,说,看你都说到哪去了。他在女人背上摸了摸,又在她屁股蛋上轻轻拍了两巴掌,明天早上吧。女人扫兴地从男人身上滑下来了。这一晚,她前半夜没有睡着,后半夜呢,又睡得很沉,以至于凌晨经理秘书给她丈夫打来长途说下午市里要对工地进行安全质量大检查,务必让他在上午十点钟以前赶回公司的电话她都不知道,等她醒来时,丈夫已经发动汽车了。她忙穿好衣服,从窗口往下看去,只见两道白光晃动,车已经开走了。她心里有怨,也有恨,一定是哪个漂亮的女秘书把她丈夫的身子掏空,把魂儿也勾走了。 三 世兴开着车把亚兰送到了医院,由于医院已经下班,只有按急诊处理,完后住进了高级病房,住院的一切手续都是经理委托世兴办的,一切都很顺利。这医院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环境十分幽静,病房外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坪,树丛,几十米外是一池湖水,名叫后湖,水面波光粼粼,水中有鱼,树上有鸟,真是一处治病养伤的最佳场所。亚兰的伤势不算轻,头被椅子划破了两厘米多长的一道口子,右手肘被打成了骨折,都进行了缝合和包扎处理,可是心灵的伤口难以愈合。她的经历使她经不起再折腾了,苦与甜,冷与热,痛苦与欢乐,灾难与幸福,仅仅三十来个春秋就这么强烈地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不能不引起她的惊恐和迷茫,也不能不使她去苦思和冥想。用金钱,物质给爱情罩上的光环,尝到的只能是苦辣和酸涩;以美丽的容貌给爱情涂上的色彩,得到的只能是可怜巴巴的欢乐,真正说起来只是一种无奈性爱的凑合罢了。她本来是有幸福的,那是她在武汉水电学院读书的时候,就和同班同学欧阳仁清要好,两人订下盟约誓言,达到了生不同床死同穴的程度,可是毕业分配没有按她两的志愿分到一起而是一个重庆,一个北京。她们找到学校提出要求,学校没有同意,就此南北东西万里程,候鸟南落,孤雁北飞了。不久赶上了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之年。那时候,时间是风人是云,很快她们被吹散,两人失去联系。她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几经波折,接着就闯入她那个出国不归,把她抛弃了的孔姓丈夫,这大概就叫命运。这些年来她总是想起和欧阳仁清那段青春年华的校园生活。他们在珞珈山上遥望东湖,上龟山望蛇山,又看长江大桥,憧憬未来真是心花怒放,可是现在想起来不免惆怅万千了。他现在哪儿呢,可能人家已经结婚生子了。自从和经理稀里糊涂后,暂时的富裕,短暂的欢乐,把一切都淡忘了,可是当遭到经理老婆毒打侮辱后,她那淡忘的心又清晰明洁起来,想欧阳仁清就更加强烈了。二月落花如梦短,一湖新水比愁多。想法毕竟不是现实,一切都已远去,这几年自己好像在做梦,梦醒了才知道现实的处境,明白了的同时她也悔恨了。今后怎么做人,怎么见人啊。与其这样不明不白而又毫无意思地活着还不如痛快的死去。生命结束了,依附生命的一切,包括她的成败、荣辱、理想、追求,也包括她灵魂欠下的债务也算清了结了。想到这里,她突然从病床坐起来,穿上自己外衣,又整理一翻自己面容和头发,就拖着病体走出病房,来到了茵茵如墨的湖边。今晚天青,银河高远,几抹淡云夹带一轮秋月在云中姗姗地进去,又姗姗地出来。她站在湖边,湖那边是栋栋古老青墙楼房,墙上很多浮雕,檐口勾心斗角,流光闪闪,一个个明亮的窗口内有人影晃动,不时地还传出音乐和笑声,这一切她都应该有,可是远去了。接着一阵风来,吹落湖边树叶发出沙沙声响,惊起几只麻雀吱吱扑腾,除此而外就是泥穴中的虫叫和水中的蛙鸣,好像在争吵,好像在诉说,又好像什么都不是,而是在唱一首悲凉的歌。 月影似园又不园, 颤颤悠悠落水间。 投石不知何处去, 往事回首泪涟涟。 她又看着自己映在水中的身影歪歪扭扭,破破碎碎,好不悲凉伤感。她又想起了年幼的女儿和年迈的寡母,我对不起你们,没有办法,只有永别才能解脱悔恨。深秋的季节本来雷雨很少,可是今晚异常,刚才还是轻风明月,突然乌云密布,接着电闪雷鸣下起了急雨,一道闪电掩映着上官亚兰的身影,她叫了一声,母亲,女儿,对不起你们,我走了!只听得湖面上“扑通”一声,溅起了一堆如雪的水花和一圈圈水波,涟漪。 四 医院的夜晚本来是安静的,今晚的医院并不平静,特别是后湖的边上已经站满了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他们有脱衣服下水的,有找杆子,找人的,有的还把大盆拿来当船用了,他们是救人,因为有人投湖了。世兴刚从公司来,看到亚兰的病床上无人,又听到湖边的嘈杂声,忙来到众人面前,见此情景,他二话不说就跳入湖中,当世兴把亚兰救出来时,她已经面色青紫,昏迷不醒了。医务人员把她抬到急救室进行抢救,直到深夜才脱离危险慢慢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世兴,她好像见到了亲人那样双眼流泪,无限深情。世兴一直照看着她,又在工地找来两个女工日夜陪护。几天来她总是在哭。说起来这一次对她人生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就是因为贫困,贫困使她受人欺凌。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呢,那带着咸味的泪水不但不能洗涤心灵的创伤,反而会刺伤自己的灵魂。经过开导,劝说和半个多月的调养身体基本恢复,她也要求回家所以就出院了。这一段时间,经理被老婆死死地看着,一直没有到医院来看她,多亏世兴的精心照看,使她精神好多了。她激情满怀地对世兴说: “叶总,这么长的时间,是你在无微不至的照顾,真不好意思,我谢你了!” “快别这么说亚兰同志,”世兴说:“同船过渡还是前世修呢,何况一起工作这些年,你太客气了。” “你真是一个难得的大好人啰,”她又叹了一口气:“唉,只是相见太晚了,”说着她两眼潮湿。 “我多么希望你早日找到你的爱人,我那嫂子啊,这样你们就月缺而园全家团聚了,可我呢……,”她说不下去而掩面大哭起来,哭完了又说:“我不再去公司了,如果你还在那里,不,不就是不在那里也能来看我吗。”接着她又说:“我不打算在原地方住了,到了新的地方我会来信告诉你的。” 世兴忙说:“不管我在什么地方,我都会来看你的。”“那就谢谢你了,”她伸出手来把世兴的手紧紧地握着,只感到有一种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心酸。她不要世兴送她回家,也不要世兴把她的去向告诉经理。看来她是要摆脱一切纠缠要走自己的路了。从那以后,她搬家了,除了世兴而外谁也不知道去向。从此也像变了一个人,常常是淡淡的眼神,不喜不忧的样子,走路迈步均匀,不紧不慢看着别人的匆忙。她不再去给人打工,却与小女儿和高龄的寡母相依为命做起小生意来了。 五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由于工程太多,忙得世兴抽不出时间去看亚兰。亚兰经常开的那辆黑色大众小轿车还是孤零零地放在库里,好像经理有什么想法,谁也不让使用。 这天下午经理找到世兴,请他代表自己去看看亚兰,顺便给她捎去三万元人民币以补贴她的损失,世兴满口答应了,同时世兴也有一种想再见她的心情。他按亚兰给他的地址,乘公共汽车来到宣武区菜市口一条很深的金钱胡同,一幢青砖漫顶的老式四合院儿的外面。由于远离街道的喧嚣,附近还有一片古树和人工林,相对起来到显得安静了。世兴走到门前,发现门外边放了一个四轮小推车,车上有货架,由于有塑料布盖着,看不清里面装的啥东西。他正要敲门,只听得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传了出来。在这狭窄而又平静的小巷,那声音缓慢婉转、深沉、幽怨,把人带到了一个迷醉,深沉,忧伤的复杂境界。他静静地听着,一曲《二泉映月》后,就是《阳关三叠》,接着又是一曲《秋风词》。那旋律在空中回旋飘荡。它一时悠扬高吭,一时又低回呜咽,像秋风吹着落叶,又如冬云暗淡地凝聚在天空,渐渐地愈来愈轻,愈来愈细,犹如小溪细流叮叮咚咚远去了,忽然又激昂慷慨,充满了渴望,流露出内心强烈的追求,最后只听得“嘎嘣?一声弦断了,音也停了。可那琴音久久绕梁,荡人心魄,催人泪下。世兴在外面站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敲门了。门未关,只听得一个女人的声音,”请进啦,“声音不高,有些苍凉。世兴轻轻把门推开,原来是一间又矮又黑,进深局促的卧室。大概是经济条件所限,房内除了一张大床和一张旧写字台上放着一台12英寸黑白电视机而外,可没有别的象样东西了。看起来单调而又寒酸,见是世兴进来,她忙起身相迎,”叶总原来是你呀,你终于来了,快请坐,“又用水刷了一个玻璃杯子,放上一撮茶叶,倒上开水放到世兴面前,说:”真是不好意思,这就是我的家庭情况,让你见笑了。“ “亚兰同志,快别这么说了,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难道比你强么,咱们都彼此彼此了,”世兴端杯喝了一口茶水,说:“你可别叫我叶总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叫我世兴吧,我比你大几岁,叫叶哥也行啰。” “行,行,那我就叫你叶哥了,”亚兰高兴起来:“你就认下我这穷妹子吧。” “好,好哇,”世兴欢快地同意了,“我在家是根独苗,早想有个妹妹呢,这一下如愿了。”又问道:“妹子,哥哥一直惦着早想来看你,可是工程上的事儿缠着,这几个月来你的生活过得如何?” “凑合呗,”亚兰用手往外一指“做点儿小生意,勉强维持三口人的生活。” 世兴往外看了一眼,回头问道:“孩子和老人呢?”“带我女儿串门儿去了。”屋子里显得有些暗,亚兰拉开了灯,可能是灯泡度数太小,里面并不亮堂。世兴没有想到她的条件这么不好,一个女人,上有老下有小,两代孤儿寡母,生活也确实困难,一种同情心涌上了心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忙从怀里拿出一打钱来递了过去,“妹妹,这三万块钱是任经理托我给你的。” 看到世兴递过的钱,亚兰脸色突变,变得苍白如纸了,而且把钱推回到世兴的面前,咬着嘴唇,摇着头,看来她是在强烈地压抑着内心的痛苦,就是为了钱让她人身受辱,她能收这钱吗。她对世兴说:“叶哥,这钱太脏了,我不收,今天是你来,如果是他来,我会把他赶出门外。”说完掩面痛哭起来。树无风吹不点头,人不伤心不落泪,人的心是伤害不得的。几个月来,她的心变得越来越脆弱了,那载不动的愁,解不开的结,去向谁倾诉,恰好世兴到来,好像见到了亲人和知己,她要把痛苦和忧愁统统宣泄出来。她越哭越伤心,越哭越悲切,看来她不止哭过一次了,双眼肿得象两颗熟透的樱桃,几个月不见脸也变得苍老,憔悴,神情也郁郁寡欢,就如大病一场后,呆滞木然了。是啊,这样一个往往给人好感,使你忘掉一切不快的女人,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呢。世兴看着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儿,一股同情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他安慰着:“妹子,事情已经过去了,请你不要再去想它。有个外国作家叫萨克雷的说过,‘生活好比一面镜子,你对他哭,他也对你哭,你对他笑,他也对你笑’。还是要坚强起来走自己的路,好人会一路平安。”说着世兴唸起了高适的诗句来。“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唸完了又说:“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多保重身体呀,好日子在后头呢。”他把经理的钱装起来,又从另外一个衣兜里拿出六千元钱递了过去,“妹妹,这是老哥哥我的一点心意,千万别嫌弃,这钱是干净的,请收下。” “叶哥,你也困难,我那能忍心要呢,”亚兰推辞着。 世兴说:“我现在比你强多了,就算我这个老哥哥认小妹妹的见面礼吧,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哥哥我了。再说,你应该接受现实。”世兴的话说得恳切,她不再推辞把钱收了下来。 天近黄昏,外面月色幽微,斜光从窗口射进来,正好照着她低头的身影,她抬起头来轻声地说:“叶哥,那我就谢你了!” “谁没有个危难的日子,”世兴站了起来说:“说来真不好意思,杯水车薪,实在太少了。”说着要告辞起身。 第十六章 远方行 早看日出晚观星, 朝朝暮暮思亲人。 踏破铁鞋无觅处, 数千里外得佳音。 一 花落花又开,冬去春又来,世兴在外打工又是一个春天。这一天下午他在王府井新华书店大楼里正在选书,突然左右肩上同时有人轻轻地拍着。他忙回身,只见赵杰和徐华年两人,穿着整齐的春装同时出现在他的左右两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见面了,大概是工作顺心,心情舒畅的缘故,两人都显得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双双乐哈哈地伸出手来亲热地和世兴拥抱,又把后背拍着,表示友好,表示亲切,一时之间欢乐满怀又思绪万千。他们叹息,摇手,接着相互拉手兴奋地大笑。真有十年久早逢春雨,万里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了。 “真没有想到是你们二位啊,”世兴双眼睁得大大的,兴奋地闪着泪光,问道:“怎么你们也到北京来了?” “找你嘛,”赵杰忙说:“我们找你也有一段时间了,后来听卢大姐说你在北京打工,这不,正想去你打工点儿,却在这儿碰上了,我们也来买几本书,真是机缘加巧遇呀。”说话间他的眉头有些紧锁,脸上掠过一丝苦涩,显得有些自责把头低了下来,“世兴,让你受委屈了,我心里不好受啊,可是我官职太小,真是无能为力呀。” “赵主任,不能那么说:”世兴把手使劲儿地摇着“你为我的事儿已经出大力了,我应该感谢你才对呀。” 赵杰摇着头说:“你这么说我更惭愧了,不过关于你的公职问题,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情况越来越明朗了,组织科已经把你的情况上报局里,你放心很快就会解决的。” “嗨,什么公职不公职,现在改革开放,不少人下海,已经把它看得很淡很淡了,”世兴显得很淡然地说:“我只不过应讨个公道,还个清白就知足了。” “世兴,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赵杰叹了口气,他想得很多,文革动乱,林彪,“四人帮”以言代法伤害了不少人,也把社会风气搞乱了,虽然都被打倒了,可是影响很深。法制也不健全,他能说啥呢,只有好言相安了,“不过我们的国家已经摆脱一身羁绊正在向前发展,一切向前看,什么矛盾都会化解的,相互关爱,感知他人的疾苦,造成社会和谐。” “说对了,说对了,如果人人都感知别人的痛苦,也就是人性慈悲了,”徐华年同情地说:“知人善任,人乐为用,叶子在电力系统工作几十年,有贡献,业绩多多,怎么还受这么大的责难。我邀请他多少次了,还是到我那儿去吧,我保证让你称心如意。”“不,不,徐院长,你可不能挖我们的墙脚,”赵杰有些为难地接过话来,“人才难得呀,说句心里话 ,我要为我们设计所和厂里扩建着想,我们舍不得他走哇。至于他的现状,说来都在人为,我看会改变的。” 一提到现状,就会想到生活,提起生活就会想到钱,对老百姓来说那就是外出打工了。徐华年问道:“叶子,你怎么到北京了呢?” “给人打工嘛,”世兴回答道:“我在一个建筑安装公司干了几年了,一个热电联产工程已经处于结尾阶段,眼看就交付业主使用了。” “好哇,好哇,来得早不只来得巧,”赵杰拍着巴掌高兴地说:“我们俩来得正是时候。” “是呀,是呀,”徐华年忙把世兴买的书收拾起来说:“这儿太吵,咱们还是到外面找个地方聊聊。”说着三人走出大楼,楼外停着徐院长的专车。三人上车,出王府井,沿长安街向西到了西单,因为世兴是四川人,他们来到了峨嵋酒家,三个人加上司机,他们要了几个川菜和几瓶啤酒就畅饮起来。虽然有一段时间未见了,席间他们没有俗人的划拳行令和狂饮,只是浅酌。离情别绪之后徐华年拿出一个红纸包来塞到世兴的手中说:“叶子,这三万块钱是你参加设计的劳务费,放在我这里都一年多了,现在完璧归赵,你好好收起来。” “不不不,”见到钱,世兴面带难色,双手封面好像怕钱烫手,说:“算了老徐,这钱我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又不是偷来的,怕啥呢,”赵杰用手拍了拍世兴的肩膀,说:“这是用血汗,劳苦,艰辛换来的,正大光明,堂堂正正,你就收下吧。” “赵主任说得对呀,该拿的就拿,只是钱太少了,”徐华年把钱塞到世兴的手中:“告诉你,工程设计费是一百三十万元,你是设总,又是主设,给你的还不到百分之三,因为制度限制,我已经觉得过意不去了。” “按劳付酬,理所当然,”赵杰帮腔说:“我光跑腿儿还拿了三千块呢,现在改革开放,吃大锅饭的年月永远不会有了。” “是啊,是啊,”徐华年哈哈地笑起来:“叶子,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都快九十年代了,正赶上好时期,好政策,你的思想怎么还停留在六、七十年代的水平。怕啥呢,我的思想比你开放,只要是劳动所得,不用说几万元,就是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千万我也敢要,何况区区三十万毛。”说着端杯和世兴对饮一回。又问他妻子和孩子的情况,听世兴回答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问起住房来:“你还住在那个平房吗?”世兴点点头,也发出一声叹息。 “不但屋内潮湿,外面还有滩水,该换个地方了,”徐华年又面向赵杰,好像将了他一军“你说是不是主任。” 听老徐这么一说,赵杰感到惭愧,又觉得为难,“本来我已向领导提出给世兴换房,又找过房管科,人家说房子太少,困难大,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又遭陷害,一出事就拖下来了。一拖就是几年,实在过意不去呀。不过请相信,我会拼着老命也要给他解决的。” 一坐来就是一个多小时,等到酒足饭饱日头已经偏西了,最后赵杰才把和徐院长的来意说了出来。徐院长忙对世兴说:“是啊,咱们言归正转,就是你设计的那个新疆热电厂工程,土建施工已经过半,要进入设备安装了,你是设总,又是主设,特请你当机务设计代表,马上乘飞机去进行设计交底。” “行行,”世兴说:“只是我现在是给别人打工,虽然热电联产工程已近尾声,还得给老板请个假才好啊。” 赵杰说,那是当然。徐华年买了单,他们走出峨嵋酒家,乘车去了泰山建筑安装公司,给任经理一说,虽然难舍世兴,而又为了世兴,他还是满口答应了。 二 为了远行,走之前世兴回了一趟家,去看望儿子庆庆,谢过卢大姐,又留下一万块钱做为儿子的生活费用。卢大姐不收, 世兴又执意要留,都是工薪阶层,生活并不富裕,几经推却最后还是留下了。几年来儿子又长大了些,不幸的家庭,总是培养出早熟的孩子,所以人情事故都已懂得了。临行之际,他把爸爸送上火车,在车窗口他对爸爸说:“爸,路上小心,多打听妈妈的消息。” “是的,儿子,”世兴对儿子说:“好好念书,爸爸很快就会回来,咱们一起再去找妈妈。” “哎,”儿子望着父亲,父亲看着儿子,两眼泪如泉涌,火车叫了几声,车轮砸着铁轨,车身启动,父子各自远去看不到了。太阳升得很高、阳光从车窗口射进来照在世兴的身上,已经有初夏的感觉。火车在前进着,微微有些摇晃,发出空隆空隆的声音。以前他也经常出差,走南闯北,东去西来,这种声音已经听惯了,不知为什么今天听起来让人感到单调和空落。突然从他的身后伸过一支手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巴掌,他一回头发现原来是同事周学辉眯着眼睛同情地望着他。世兴好象到了亲人,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直摇晃,说:“教授,怎么在车上见着你了,还有黄家一,于文林,张忠明哥儿几个呢,”说着眼泪都差点儿流了出来。周学辉的另一支忙伸了过去在世兴身上抚摩着说:“你蒙冤出来后我和他们几个一直在找你,不知道你到哪去了?” “唉!”世兴一声叹息,脸上有些苦涩,“为了生存给老板打工呗,”他又反问道:“你呢,是去哪。” “电厂三号机大修,为了备品备件儿的事儿,到电力修造厂去联系点儿工作。” 世兴忙到学辉的身边坐下来问道:“老兄,我有很长时间不在厂了,新机组投产运行如何,经济指标都达到了吗?” 学辉叹了一口长气说:“世兴世兴,我说你这个人啦,不念旧恶,此清者之量,太忠诚了,他们那样整你,还关心它干啥。” 世兴淡淡地一笑,说:“那是个别人,不能代表厂,就跟林彪,‘四人帮’不能代表党和国家一样。说实在的,我对厂还是有感情的。是它培养了我,锻炼了我,只是少数人有点儿那个了。” “你这个好人,真是冰霜历尽心不移呀,”学辉有些不平地说:“可是他们把你整得够惨的,逼得你妻离子散,颠沛流离,外出打工,也太辛苦你了。” “谈不上辛苦,没有工作了,要养活孩子,”世兴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兔靠腿,狼靠牙,各有各的谋生法,还能干啥,只有打工挣钱糊口了。” “是是,不受人遏制,这到自在多了,”学辉又问道:“一个月能挣多少银子?” 世兴淡淡一笑伸出一个巴掌来。 “五百块,” 世兴摇摇头。 “五千块,” 世兴点点头。 “嚯,可以了,可以了,这就是一分为二,坏事儿变好事儿,你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候了。俗话说,十年河东转河西,莫看穷人穿破衣,”学辉感慨地说:“你是前途无量啊,我还想留职停薪呢,每月几千块钱拿着,说不定还会当个大老板去体现人生的价值,可比以前每月拿那几百毛工资强多了。”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车已经过了玻璃河,快到良乡了。今天的时间对世兴来说十分紧张,他必须上午赶到北京东单民航售票处,在那里乘专车去北京机场乘坐北京至乌鲁木齐的班机,学辉在下站下车也就和世兴告辞了。 三 世兴乘坐的是苏制图154客机,能坐一百八十多人,他的坐号靠左舷窗口。今天北京的天气很好,眨眼之间飞机升上万米高空,放眼看去万里无云,地面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太行一过,黄河、沙漠又到眼下。这时,他思绪万千,一是感慨祖国的辽阔,再就是觉得自己的渺小,碌碌无为一生,一事无成,最后成了一个打工仔,东西南北为 生计而忙碌,奔波。正如他在工地大墙上看到无名诗人的那首人生苦难之歌 人生在世天天天, 岁月如飞年年年。 走过一生苦苦苦, 两脚一蹬完完完。 那样使人惆怅。 “先生,请喝饮料,”一个清脆娇嫩而又十分柔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一抬头,只见一位体态窈窕、面目俊秀,身着淡兰色衣裙的空姐,端着上面放有玻璃杯和小食品的瓷盘站在他的身边。一看那鼻高、面白、温和的脸型就知道是一位活泼开朗而又好客的维吾尔姑娘。 “先生,你想吃点儿什么?” “有啥?” “噢,咖啡、牛奶、面包和香肠,” “给我一杯牛奶,两片面包和香肠就行了。” 空姐把世兴要的食品放在他坐位前面的小台板上,又轻声地问道:“是第一次去新疆?” 世兴点点头。 “是出差还是跑买卖?”空姐又问道。 一提起出差世兴就有些不快,本不想回答,但看到她那热情和善而又好客的脸不得不答了。他指着行李架上的手提包说:“我是设计院专门搞电厂设计的,给新疆石河子设计了一座火力发电厂工程,那里全是图纸,我代表设计院专门前去进行设计交底的。” “啊,是工程师,”空姐满脸堆笑说:“我就是石河子人,欢迎你呀。这些年工业发展很快,生活变化也不小,就是缺电啊,特别是生活上经常停电太不方便,这下就好了。” 他们的谈话引起了机舱内好些穿着民族服装旅客,投过去友好的目光,而且还拍着巴掌,世兴知道,这不但是友好,而且包含着深深的谢意,他忙站起抱拳向鼓掌的人们点头致意。这时机身突一阵振动,旅客们显得有些惊恐,世兴从左舷窗往外看去,只见一股乳白色的流云擦着机身飘流而过。空姐忙对旅客们说:“先生们,请不必惊慌,这是气流影响,飞机正在穿越河西走廊,现在我们正处祁连山的上空。”放眼看去满目雪山连绵,张掖下面过去了,酒泉也过去了,飞机继续向西飞行,这时飞机里播放着愉快,亲切,优美的《新疆好》民歌: 我们新疆好地方呵。 天山南北好牧场, 戈壁沙滩变良田, 积雪溶化灌农庄。 来来来来来来, 我们美丽的田园。 我们可爱的家乡。 ………… 远处又出现了雪山。空姐说:“先生们,请往左前方看,那是天山,乌鲁木齐市快到了。广播里又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随着飞机徐徐降落。 走出侯机楼,外面的广场上站了不少人,只见一个人举着用红纸写着,欢迎叶世兴工程师的牌子。世兴忙过去对举牌人说:“同志,你是石河子市电厂筹建处的么,我就是设计代表叶世兴。” 来接他的是电厂筹建处梁处长,四十多岁,一看就是一个精明强干的人。他放下牌子,双手握住世兴的手,说:“欢迎你叶工程师,我们早就盼望你来了。”说着他把手一招,一辆银灰色的上海大众轿车开过来就让世兴上车了。乌鲁木齐与北京的时差将近三个来小时,下午五点来钟太阳还显得很高。他摇开车窗往外看去,觉得另有一翻风情,不少塔尖耸峭的教堂,桃形顶的清真寺,厚重古朴的宫殿和现代化的建筑都代有民族色彩,墙面白色,也有浅黄和其它色彩的装饰线条,还有大型的壁画,一切都使他感到新鲜。坐在司机旁边的梁处长十分健谈,也很随和,东北口音,世兴问他哪里人,他说哈尔滨。你呢,他又问世兴。世兴回答四川人。梁处长又指着身旁的司机,他是新疆当地银(人),可他父亲是陕西银,走西口来这儿很多年了,咱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随着放开歌喉唱起了新疆好的民歌,引起了司机和世兴一阵哈哈大笑声。离开了乌鲁木齐,在向西进发,两条黑黝黝的柏油公路直朝车底滑来。在两侧一马平川,他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西北大平原,连片的柏杨和辽阔的茫稼地一眼望不到尽头,正如歌中唱到的那样,麦穗金黄稻花香呵,风吹草低见牛羊了。看到这一切世兴心花怒放,把自己忧郁的心情都驱散了。车沿着玛纳斯河走了一段路,接着跨过河再行,下午八点左右就到石河子了。这是一座新兴的城,不远处有一座小火力发电厂,看来容量很小,新电厂厂房就在它的旁边,高高的烟囱,宏伟的厂房正在施工过程中。 四 由于时差,太阳还在西照,斜光映着一个长队的身影,原来是厂长领着电厂总工、科长们来迎接世兴的,这使他十分激动。这些年来他所见的都是单位的头头脑脑们在厂门前,迎接恭候他们的上司,从来没有见过对一般的工程技术人员如此尊重。厂长先是握手,然后拥抱,说:“叶工程师,亲爱的设计代表,我们太欢迎你了!” “厂长,您太客气了,”世兴激动地说:“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工程技术人员怎么能劳此大骂呢,为了答谢你们的厚意,我们一定要精心设计,积极配合好施工单位,交给你们一个精品工程。” “好,好啊,”一阵热烈的掌声后,厂长拉着世兴的手亲切地说:“小平同志说,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这个工程是科技人员对边疆人民的贡献,也是生命工程,也是全市人民的生命线,谁不用电啦,哈哈哈哈,你们这么快就把图纸设计出来,这就是对我们边疆人民最大的帮助了,你说不欢迎你们工程师,欢迎谁呀,”说话间他忙把一个小伙子介绍给世兴:“这是重庆电力设计院的欧阳仁清代表,我们市的供热管道工程就是他们设计的,我们也一样欢迎他呀。”厂长的一席话说得世兴心里热乎乎的。 晚上还举行了一个欢迎宴会,作陪的除了电厂领导外,还有市政协主席和主管工交的副市长也参加了,这一切都表明,不管厂里、市里对这个工程都很重视,对工程技术人员也很尊重,可见打倒“四人帮”后,国家对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决心和重视了。 晚宴后世兴和仁清回到招待所,已经是十点多钟了,但在这里天还没有全黑,两人又一起到外面散步。他们都是学工的,又都是设计人员,相互之间感到亲切。世兴问道:“欧阳,你是哪一年毕业的?” “一九六六年毕业于武汉水电学院,”欧阳仁清回答道:“只可惜赶上文化大革命动乱,做的工程设计比起你来就少多了。” “设计多少并不能说明水平的高低,你就不要谦虚了,”说着世兴突然把话题一转问道:“我说一个人,是一位女同志,也是一九六六年武汉水电学院毕业的,”说到此,只见仁清面色惊愕,双眼睁得大大的忙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世兴也忙说:“她姓上官,叫亚兰,难道你认识她么?” “唉呀,叶工,何只认识啊,我们的关系还不一般啦,我找她很多年了,”仁清有些激动起来,双眼泪花回旋,说:“她和我是同班,由于工作分配不如愿,后来又赶上十年动乱,我再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就这样我们失散了。一失散就是二十来年,她现在在哪,能告诉我吗?”说着他把世兴的手紧紧地抓着。 世兴也把仁清的手握着,相同的经历甚至是相同命运一下子把两人的距离更拉近了。他对仁清说:“仁清,不要着急,听我慢慢告诉你。”接着他把亚兰的情况详详细细地说了出来,只是把她受人屈辱隐讳了。最后他说:“只是后来就不知去向了。” 仁清听了更加激动,声音哽咽地说:“不管她在哪儿,不管她发生了什么变化,我都要找到她。” 这一夜,世兴听到仁清总是在翻身,看来他一夜都没有睡呀。这么漫长的岁月,他还如此痴情,真是一个忠于爱情的人,如果他与亚兰结合了,那才是理想的一对儿呢。 五 第二天上午是世兴对业主,施工单位进行图纸技术交底。底交得十分详细、顺利,各方提出的问题都一一进行了解答,下午世兴又和施人员一起到现场查看施工质量和设备开箱检验,第三天是仁清交底,也很顺利。晚上回到招待所,仁清对世兴说:“叶工,你们的图纸画得真详细,图面安排也十分整洁,功底很深啦,”他抽出一张来又看了一翻说:“原来是你亲手设计的,画得真棒,既是设总,主设,又是设计者,怪不得你交得详细,也很投入,我比你差得太远了。” “不,不,仁清,你又谦虚了,”世兴把仁清的图也抽出一张来看说:“你这图画得也不错哇,图面清晰整洁,功底也不浅了。” “你真有眼力,”仁清笑了,“这是我们院一位高手画的。” 听仁清一说,世兴忙看标题栏,只见主设一栏签名是曾慧文,设计一栏也是曾慧文,校核一栏的签名是雷文义。他忙把图展开又看了一回身子不觉一震,这图的线条,字迹怎么这样熟悉啊,这设计人也和自己的妻子同名同姓,于是他忙问道:“这设计人是男还是女?” “是个女同志,我们都叫她曾大姐,”说到此,仁清叹了一口气,唉,她的生活道路太坎坷了,听说在文革中受到陷害,一九七六年丈夫和她的大儿子又在唐山大地震中遇难,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行船又遇顶头风,接着她相依为命的小儿子又丢失了,她失去了生活的最后希望,在万州码头投水自杀,可喜的是被我们院的雷文义工程师救了,“他指着图纸的标题栏说:”就是他,好的是在雷工的帮助下心情比以前好多了。由于工作出色,院里还给她晋升了工程师职称,现在是我们室的副主任,看样子雷工在追求她、听说都要结婚了,叶工……“他看到世兴的脸突然变得苍白,又问道:”怎么啦叶工,你认识她?“ 世兴听到最后全身紧搐了,复杂的感情同时涌上心头,使他惊喜、忧伤、痛苦、恐慌和绝望,面色由红变黄,最后已经成了一张白纸。多年来的等待、追求和希望全部倒塌,似乎自己生活着的精神支柱一下也被人砍断了。他把图纸紧紧地搂在胸前断断续续地说:“怎么不认识啊,她,她就是我梦魂相依寻找了多年的妻子啊!”说着手一松图纸落在地下,他呆若木鸡似的坐在床沿,然后又软瘫无力地倒下来了。仁清忙上前弯腰扶起说:“原来曾大姐就是嫂子,叶哥不要着急,我只是道听途说,情况有待进一步查实。” 世兴慢慢地回过神儿来,一下子就把仁清搂在胸前,好像对方就是他的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看到仁清不知如何感激,心情一变,便亲切地说:“仁清兄弟谢谢你给了我信息,帮了我的大忙啊,我,我拼老命也要把她找回来。” “叶哥,情深不言谢啊,”仁清也抓住世兴的手:“你不也帮我传递了亚兰的信息嘛,我应该谢谢你这才是呀,这才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见人了啊!” 外面很静,远处传来犬吠,窗外月亮西沉。仁清看表,已经是后夜两点多钟了,两个人似乎同病相连,都没有了睡意。世兴讲述了这些年来,自己悲苦、辛酸的人生经历,仁清也诉说了他曲折坎坷的生活道路,说来两人都经历了人世沧桑,多少有些相似的经历把两人拉得越来越近了。仁清动情地说:“叶哥,你遭遇了这么多的苦难还这样认真顽强地工作,真是太伟大了。” “老弟,这算不了啥,”世兴叹了一口气说:“唉,已经习惯了。” 这时仁清好像想起了什么,他忙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世兴,说:“叶哥,这是曾大姐的地址,事不宜迟,这儿的事我帮你处理,你应该马上去重庆了。” 世兴接过纸条,激动得热泪盈眶,“兄弟,谢谢你,那就拜托了。” 第十七章 难以承受的压力 女人总比男人难, 过了深涧遇深潭。 吉人自有天相助, 鬼门关前又回还。 一 提起叶世兴要寻找的妻子曾慧文来,她离开丈夫已经有十多年了。回想人生又是多么难以预料,十年寒窗苦读,十年工作艰辛,本应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哪晓得风云变幻,反而落个丧魂落魄,脸上无光了。一九七零年的深秋,天已经冷了,在一个西风紧,北雁南飞的日子,她带着还未满周岁的小儿子叶明被迫离开了工作多年的岗位被遣返原籍万州。那年月,被遣返改造的人实在太多,有的到农村,有的到了工厂,她、一个女人,又带着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哪儿都不好安顿,只有到她出生地父母身边,接受群众监督进行劳动改造。万州,是在苎溪河与长江交汇山坡上的一座古城,虽然城市不大,但地处长江边上,又是通往成渝的交通要道,所以算得上是川东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父母是城市居民,都是中学教师,父亲教数学,母亲教语文。由于年高,父亲在两年前去世,只有母亲住在一个古老安静的四合院里,一人退休在家,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她这失意归来到使寡母有伴,祖孙三代相依为命到也暂时安宁了。好的是市里有一个土木建筑设计所,当时那里又缺设计人员,特别是土建专业,加上她又是大设计院出来的,也有水平和经验,经人一介绍就在这里当了临时工。每月给十来块钱的生活费,成了廉价的劳动力。这里的运动,已经没文革初期那样猛烈,何况群众对她又不了解,而她又温顺,文雅可人,相对比较起来也就不像工厂那样对她凶神恶煞,受的屈辱相对来说少多了,只是受到贫穷的困惑。就这样暂时栖身下来。但她时刻都在思念丈夫、孩子、也等待着对自己的解放平反,真是望穿秋水,度日如年。几度秋黄,又把时间熬到了一九七六年,看样子文化革命没有什么闹头,人们好像也都厌烦了。随着时光的流失,慧文的小儿子明明也已经六岁了,圆脸大眼,长得酷似爸爸,仔细瞧来有些地方又像妈妈。只是由于贫困,缺乏营养,所以长得干巴瘦长,现正在一所小学上一年级。虽然岁月蹉跎,囊中羞涩,履步也有些蹒跚,但是冬去春来,花落花开,迈着艰难的步子走了过来,岁月悠悠,算起来她们母子离开亲人已经五年多了,贫居闹市的生活已经习惯了。这一天炎阳高照,空气显得十分闷热。慧文刚刚把一个工程设计图纸画完,不知为啥总感到有些心神不安,加上树上蝉鸣、热浪滚滚,使她更觉得烦躁不安了。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兆。记得一九七零年她被一打三反运动办公室抓走之前就是这种感觉,是感应么?她预料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幸的事儿要临头了。她到设计所里跟所长请了半天假,跌跌撞撞地走回家来。明明上学去了,母亲也出去买粮未回,家里显得十分空落,她往床上一躺,只觉头昏眼花,心跳急促。可是睡又睡不实在、辗转反侧,心乱如麻。仰望窗外看着奔走的急云,耳听外面人声、车声以及江上汽笛声,声声传来,到是床头柜上那只双铃马蹄表的喳喳声的单调旋律略略使她平静下来,慢慢地眯上双眼,想起这些年来艰难的生活光景,不免有些惆怅。往事不堪回首,未来又渺渺茫茫,何时才是一个头啊。突然她听到有敲门声,还未等她起来,却有人无声地把门推开。她吃了一惊,睁眼看时,原来是她朝思暮想的丈夫,领着儿子庆庆神情悽苦,面色灰黄,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到了她的床前问道:“慧文,怎么搞的你一走就渺无音信了,我们到处找哇,找得好苦啊。你可知道,我和庆庆是多么想你和明明啦。” 慧文忙起身坐在床沿惊喜而又焦虑地说:“世兴,我怎么不想啊,可是我,我回不去呀。”她伸出双手搂着丈夫,然后又推开,搬着他的双肩看着单薄的身子和瘦削的面颊,泪如泉涌,随着放声大哭起来。 “不要哭了,”世兴泪流满面紧紧拉住她的手说:“我这和庆庆不是接你来了哇。”他环视一眼又问道:“我的明明呢?” 慧文忙回答:“他在学校,已经上一年级了,”她又关心的问道:“我的冤屈何日洗清,啥时候才能恢复工作。” “我找过领导多次了,他们说不要急,总有一天要平反的,”世兴用手背擦着眼泪,又把庆庆拉过来,孩子见到妈妈便扑到怀中哇哇地哭喊:“妈妈,跟我们回去吧,还有弟弟呢,我去找他。” 慧文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孩子已经七岁多了,记得离开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哇哇地哭,可曾想到,一别千万里,何日是归期,母子连心好不心酸啦。她捧着儿子稚嫩的脸蛋儿,又亲了一口,“妈妈无时无刻都想回家呀,可是……呜呜呜呜”接着三人抱头痛哭了。 哭罢,世兴说:“是呀,孩子离不开你,我也离不开你,”他拉着她的手“领导让我去唐山出差,家里无人,孩子无人看管,所以特地找你来了,庆庆,领着妈妈走吧,”说完松手,闪身飘然而去了。 “等等我,”慧文大声地喊着,拉着庆庆哭天抹泪地冲出门外。在外面她没有看到世兴,只觉得天有些昏黑,自己也有些恍惚,刹那间天旋地转,好像在波涛上漂浮,又似乎在云头上飞翔和在大平原上奔跑。突然间听到一声巨响,震得大地都颤抖了。她很惊恐,一抬头面前有一道强烈的闪光,接着升起金黄火红的烈焰,那烈焰在怒吼、在咆哮,一条地缝在她面前裂开,自己和儿子都跌落到了无底深渊,她大叫一声醒来,原来是自己做了一个短暂的噩梦。全身都湿透了,想起梦景,她十分惊骇和忧伤。就在这时,外面高音喇叭响起了午间新闻:河北省唐山市,发生了强烈地震。北京、天津有感。这一天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时。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反常态,心咚咚地跳个不停。心想,这一定是感应。在蹉跎岁月的磨难中,使她也迷信起来了。世兴父子俩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她忙到学校去找明明,明明放学已经回家,外婆也回来了,外孙子正亲昵地依偎在外祖母的怀里。她跟母亲说起了梦景,说这是不祥的征兆,又说出自己的思念和担心,要想回单位去看丈夫和儿子。母亲同意了,只是关山迢递,让她一路上多加小心,明明还小,要早点儿回来。她又到设计所去借了点儿工资,然后到街道居委会去请假。自从林彪摔死后,对她们这些流放人员的管制放松了,认为这都是一些冤假错案,平反昭雪是迟早的事情,所以也就听便了。她从万州乘江轮到武汉,从武汉又乘火车北上,几经辗转才到了原来的单位。她来到平房的家,门上挂了一把锁,门外是一摊泥,心里不觉一震,感到一阵悲凉。她忙到了厂长办公室找厂长,厂办室李主任告诉她,周文通厂长外出开会了,并告诉她,她的丈夫和儿子在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地震中遇难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像一个霹雳把她击倒,使她昏迷过去了。经医务室的医生抢救,她醒了过来就放声痛哭,几乎失去了活着的希望。还是卢欣大姐接待了她,这个软心肠的女人,感知人世艰,流着同情泪,对她进了不尽的说服和安慰:“世兴父子的事,我们已经派人去了那里,但是现场很乱,有解放军抢救把守,一般的人都不让去了。党和国家都有统一的救助和安排,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一有消息马上和你联系,对于你个人处理和强加在头上的不实之词,我们要认真查实,现在情况已经明朗,都是林彪反革命集团造成的,等给你平反那一天我们要敲锣打鼓迎接你的归来。”卢大姐看到慧文悲痛辛酸的面色又进一步开导:“对世兴父子遇难的事,直到现在还没有落实,这次灾难太大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生死离别是人生最大的不幸,要挺得住啊。小曾,不要太悲痛了,明明还在等你呢,千万不要有别的想法,只有把孩子拉扯大比什么都强,那是世兴的根,孩子不能没有妈呀。”晚上大姐把她接到自己家里,又耐心地开导,不要多想了,你的儿子在等着你呢。是啊,就是因为她的明明,她强打精神、像被秋风吹打的落叶飘飘转转回到了南方,先到了云阳。中秋的云阳,虽然秋黄遍野,满目金色,一片收获的景象,城里也是中秋佳节气氛浓烈,但是景由心造,在她看来都是满目凄怆,一片萧索,人闻景观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她来到妹妹慧静家,又赶上秋雨连绵,更增加了悲凉和凄苦,诉说起来姐妹抱头痛哭。 “妹妹,姐的命好苦啊,这些年来我都是在痛苦、等待、徘徊,希望和失望中生活,等了这么多年,那知你姐夫和你侄儿又去了!你说,这人世间的苦难为啥都落在我的头上,实在太不公平了,你说我活着还有啥意思,真想死呀,死了一了百了。”慧文泣不成声地说:“死了我也就彻底解脱了。” “姐,你千万别那样想,”慧静流着同情泪劝慰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姐夫和庆儿的事还没有证实,你又没有亲眼看见,说不定是个误传。我知道你心里很苦,身上压力也很大,可是你还有明明呢,那么小的娃儿,怎么能承受这样大的压力,他不能没有妈呀,姐姐你要替明儿着想啊。” 话是开心锁,亲是姐妹情,妹妹的话说得对呀。她突然想起了明明,那稚嫩可爱的小脸蛋儿又出现在她的眼前。离开他快一个月了,外婆年事已高,祖孙二人一老一小都需要她的照顾。想到这儿,她心急如焚,在妹妹家午饭都没有吃,就冒着秋雨乘江船返回万州了。 二 慧文盼儿心切,同时也想起年迈的老母亲,她没有到设计所,而是先回到母亲家。见到了老妈和儿子。外婆和外孙坐在门口的长凳上,面对天井相依相偎好像都在期待着什么。几十天不见,儿子似乎更懂事儿了。他穿了一件用妈妈工作服改制的学生装,由于是旧布,所以袖口和膝盖处都发白了。按理,儿子上学了,应该买套新衣裳,可是经济条件所限,使她囊中羞涩,无能为力啊。她想哭又怕儿子和母亲看见,只有把泪水往肚子里吞了。儿子见妈妈回来,忙跑过去抱住妈妈的大腿,儿子说,妈妈我好想你呀,妈妈说,儿子,妈妈也想你呀,母子那个亲热劲儿啦,让外婆看了兴奋得热泪直流。可是一提起女婿和大外孙的遭遇,祖孙三代就抱头痛哭起来。哭了一阵,母亲说:“慧文,不要太伤心了,事已经出来了,只有往宽处想,你还有后半生,还有明儿,所以要挺得住,要保重身体,”母亲是一个有文化的人,看问题比较客观,也很实际。她打着比方“这些年来连国家主席刘少奇,大元帅彭德怀那么大的官都遭了难,何况我们本来就身处底层的黎民百姓而又打入另册的人啊。再说天灾不可抗拒,遇难的也不止我们啦。” 慧文听着,思量着,母亲说的都是实话,心里到也就平静了许多。她把明明搂到怀中,现在这是她唯一的依靠和未来,母子相依又哭了一回。太阳升高,中午到了,慧文下了一锅挂面,又特别打了几个鸡蛋给老母亲和儿子改善一下生活。没有干的,就让儿子到附近面馆去买几个芝麻烧饼回来。明明拿着五角钱就上街去了,慧文把面条和鸡蛋挑到碗中和母亲一起等着,眼看门外天空一大块乌云飞来把太阳遮没了,接着又刮起了一阵凉风,把面条都吹凉了,时间也过了二十多分钟,可不见明明回来。做母亲的怕孩子贪玩儿,又到附近的面铺去找,却没有踪影。又问店主。老板说,是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儿来买烧饼,可是买完了后就走了。她到远一点的街上去找,还是没有找到,她又跑到了学校,看门的老头说,还没到上学的时间,学生们都没有来,这时她才感到可怕了。孩子从来就是听话的,他不会耍得连家都忘了。此时此刻一个不祥的预感在脑中回旋—孩子丢了。这个想法一出现,就像个青天霹雳把她震昏了。她发疯似的又跑回家来,母亲也找去了。后来到了她上班的单位设计所,也没有孩子。她抱着一线希望到了高笋塘,又到和平路、二马路、一马路、沿江路、和苎溪河的陆安桥去找了,还是一无所获,最后来到了长江码头,结果还是没有踪迹。她绝望了,怎么一切不幸都落到她身上了呢。码头上来往的行人很多,有下船的,有上船的,有背背篓的小贩和挑着行李的脚夫,还有领着孩子的爸爸妈妈们,她一个一个地看,就是没有她的明明。她责备自己丢下孩子一个人回原单位,又责备自己不该让孩子一个人到街上去买烧饼,总之一切都怪自己,她对不起遇难的丈夫,把他唯一的儿子都丢失了,从此以后她回来,远远地再不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倚门相待,饭桌上不再有叽叽喳喳的人相伴,床上不再有儿子的温热。同时自己也失去了活下去的支柱。此时此刻在这个弱女人的身上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呀。她问苍天、大地、青山和草木它们都默默无语,一切都无助了,只有长江之水滔滔东流去。她踉踉跄跄来到江边,江上起风了,江水掀风鼓浪,抬头望天,乌云穿梭般地奔跑,南方的天小孩脸,说变就变了。突然闪电雷鸣,顷刻之间狂风卷着骤雨倾盆而下,此时她不但心灵上受着煎熬,就是躯体也承受着风雨的摧残,现在她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只有一个念头死了比活着好啊。她披头散发,横身湿透,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水从头顶泻下流遍全身,她已经疲惫不堪心已经死了,目光呆滞地望着江水。浅黄的浪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推着沙滩。雨小了些,但还没有停,在雨中她一步一步朝江中走去,喃喃自语,边走边说:“世兴,我对不起你,是我把你的叶明弄丢了。明儿,是妈妈没有把你看管好。我的儿子,我的老母亲,再见了!”江水盖过了她的脚面,接着漫过了她那蓝色的裤子,当江水继续淹没她那已经洗白而有补丁的上衣时,码头上的一大群人向江边奔去了,还有人边跑边喊:“快救人啦,有人投江了!” 三 雨过天晴,江上的雾也散开了。“江陵”号轮船昂奋深沉地鸣着汽笛,从长江下游武汉疲惫开来,经万州后继续逆江而上往重庆进发,已经航行一个星期了。在船的前闸板上,旅客门正围着一个全身湿透的女人。只见她面色如纸,两个嘴还残留着吐水后的白沫,奄奄一息地靠在一个男人的胸前。这男人上身穿着米色夹克衫,下着同色西裤,全身也湿透了。刚不久,就是他在万州码头停靠时跳入江中,奋不顾身地把这个女人托出水面,在船上水手和旅客们的帮助下,大伙七手八脚地才把她抢救上船来,又进了急救处理,看样子生命没有危险,已经慢慢地缓了过来。多少人间怨痛、挣扎,而又无力抗争,只有凝聚一个“愁”字,真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船在继续西行,一缕黑烟从烟囱里冒出,溶散,随后弥漫于江面。已是深秋,两岸枫叶正红,江上季风又紧,使人已感到凉意了。古人说,同舟共济,安危势同,何况遇到人生之不幸呢。旅客们很是关切,纷纷献爱心进行帮助。有的拿出衣服给换,有的把自己的床位腾出来让其休息,最后还是和颜悦色的女船长走了过来进行关照。大概她是船长,同时是一个女人,又已经进入不惑之年,有经历,也感知他人的疾苦,看着那被救的女人徐娘半老,比自己小不了几岁,为啥要投江,一定有轻生难言之隐和不愿谈吐的悲惨经历。出于女人善良的天性,就产生了同情之心。她说:“这些事就不劳烦大家了,让我来办吧,”她对被救女人和救助者又是换衣服、又是找床位,又把船上医生找来对那女人进行身体检查,等一切都妥善安排好后,太阳已经靠西,船已驶过石宝寨,忠州,快到鬼城丰都了。一缕阳光从船窗外射进来,照着床前的人影。女人醒过来了,恍惚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她的床前,他身穿月白衬衫,下着海兰色西裤,双眼闪着关切的光。女人看着她,四目相对都有相见如故之感。那男人揉了揉双眼,刚救上来时,由于救人心切,加上人为的慌乱,没有留心!现在仔细一瞧,才使他大吃一惊起来,一个久远的面目跳在眼前,这不是同窗学友曾慧文吗,十多年不见,怎么在这险恶的环境中邂逅相遇了。要不认真辨认他差点儿认不出来,昔日螓首蛾眉的美人儿红颜已经退尽;额头、眼角也刻满了比她年龄多出几倍的皱纹;从那紧闭一字的嘴唇、紧锁的眉头和衣服上的补丁,捉襟见肘,他已经嗅出了对方贫寒的味道。唉,人生如舟,岁月如流,在外漂泊这么多年,她怎么过得如此寒酸。按理说,在她这个年龄段的人,应该是儿女绕膝,夫妻过着幸福的生活,结婚早的都抱上孙孙了。那她为什么走了这条不该走的轻生不归之路呢?看着她的眉梢和眼底盛满了落寞和凄切,使他的心为之一震。看着看着,两眼不知不觉滚落一串同情的泪珠来了。 可能遇到急流险滩,船擦急浪,溅起水花哗哗地响个不停,船身也突然摇晃了几下,慧文身子一摇晃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想起数小时前她的生命逐渐地枯萎,意识也在逐渐地朦胧,像一片落叶随波而去时,觉得已经死了,现在恍如隔世,怎么会在这儿。侧首望外山影重重,怪石峥嵘,红花绿叶布满其间,窗外还有不少人影,同时滔声不断还伴随着机器轰鸣,床前又站着一个男人。心想,一定是有人把自己救了,是他?她看着他,似曾相识,但记忆又是那么遥远、模糊。那男人见她醒来、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忙弯腰低头轻声地说:“你终于醒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女人惊愕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你,你……” “这是船上,你已经昏迷半天了,”那男人微微一笑,关切地问道:“你感觉身体好了些么,”接着又问:“我看你很面熟,请问你是不是叫曾慧文,曾经在重庆沙坪坝土木建筑工程学院上过学?” 女人一听忙抬起头来,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又看了一回,问道:“你是……” “我姓雷呀,” 女人突然想起来了“你是雷文义吗,” “是啊,”男人兴奋地回答:“我就是,我就是雷文义呀。” “唉呀,原来是老同学啊!”刹时她心头发堵,鼻子发酸,泪水冲开眼帘簌簌滚落下来洒在枕头上了“怎么在这儿遇到你了。”她好像见到了亲人,抓住文义的手就鸣咽起来“老同学,你,你不该救我哟!” 文义也把慧文的手紧紧握着说:“老同学,不能那么说哟,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应该往宽处想,可不能轻生啦,因为生命对我们来说只有一次,怎么一定要走这条不归之路呢。” “不,老同学,你不了解我的处境,”慧文哭着说:“你救了我的身,可救不了我的心啦,因为我受陷害还未解脱,又失去了丈夫和儿子,现在又把我唯一的依靠小儿子也丢了,你说我还有什么,我的一切都没有了,现在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呢。”接着她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和不幸,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了,“文义同学,我已经没有了生活的希望,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肉体和心灵都受着折磨与煎熬,道不如死去为安了。死了就没有悲伤和忧愁,没有烦恼和苦闷,没有颠沛流离,我就可以歇下来,所有一切都解脱了!”说着她翻身下床“还是让我走吧,去找我的丈夫和儿子,我要和他们一起去呀。” 雷文义拦住她慢慢地劝着:“老同学,过去在学校你是个勇者啊,勇者和弱者的差别就是看他对灾难的态度,我相信你是一个勇敢者呀。” 此时,窗外关注的人们走了进来,也耐心地进行开导,劝说,那个女船长也进来了。她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里面窝了两个鸡蛋,上面还放了两个鲜红的泡辣椒。女船长的心是想把慧文的心暖和过来,这真是用心之良苦了。她劝慰着说:“大妹子,你的遭遇我很同情,说实话,我的经历跟你差不多少,我丈夫也是川江轮上的一个船长,前年在抗洪抢险中牺牲了,死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啊。接着我那上小学的八岁儿子放学后又失踪了。也是被人拐走的,一年过后才被找回来,”说着她指着雷文义“这位先生说得对呀,凡是都要往宽处想,人生那能没有七灾八难呢,退一步想,万一你的儿子被找回来了,万一你的丈夫和大儿子没有遇难,你轻生了,他们就不伤心吗,不是我批评你,你这样不为他人着想不是也太自私了吗。所以要珍惜生命,你家里还有老母亲,你能忍心丢下她呀。我相信你的儿子一定会被找回来的,看来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你千万要等待,要有勇气去面对生活啊。”她同时带进一个在万州上船的旅客,看来是个知情人。这人告诉慧文,今日中午刚过,也就是一两点钟,他在万州十二码头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牵着一个男娃儿从浮桥上船,那人说到此时,慧文忙问他那娃儿有多大,啥样子?那人说,也就是四五岁,长得很机灵,就是有些清瘦,穿一身劳动布改制的学生服,娃儿哭着不肯走,那男人开始哄,接着骂他打他,后来就强迫背着上船了。他说,船也是从下游开来,看样子也是往重庆开,什么号船他就没有注意了。慧文听了,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窗外,想起儿子被人拐走的情景,她伤心地嚎啕起来,哭罢,她抹着泪水,强打精神谢过女船长和那个知情人。大概是女船长的现身说法打动了她,精神也好多了,她说一定要到重庆去找儿子,女船长支持她,雷文义也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他满口应承,一定要帮老同学进行查找。 夕阳落山,“江陵”号呜呜叫了几声进入夜航了,第二天上午船在重庆打鱼湾停靠,慧文再一次谢过船长和雷文义一起下船了。 第十八章 人生的起点 离人无语月无声, 明月有光人有情。 正是南国风光好, 落花时节难逢君。 一 雷文义在重庆电力设计院工作,这次他出差到中南电力设计院办事后由武汉乘船回重庆,在“江陵”号轮船上航行了很多天,那晓得在老同学危难之时让他遇上了,说来也是缘分吧。前些年,也就是文革动乱之中,他由于父亲解放前是国民党军队的一个下级军官,一九四九年解放前夕被迫去了台湾,一去如石沉大海,音信渺无。这时代的变迁,造成了历史的心酸,它像一根无形的绳子,把雷文义一栓就是好几十年。文革中他和他的家庭都受到了牵连,生活过得沉重压抑。林彪摔死后,情况有所好转,加上当时技术力量后继无人,又青黄不接,设计人员十分缺乏、一时之间成了可怕的断裂,他又是个熟手,所以院里提他当了设总。当他了解到慧文的遭遇,引起了他的同情,何况又是同窗呢。文义把慧文的情况汇报给了设计院王院长和总工程师夏志和。夏总也是重庆土木建筑工程学院毕业,听完汇报十分高兴。搞技术的人多看重技能、才干和经验,何况又是校友和熟练的设计人员,人才难得呀,和院长一合计就同意收下了,把她安排到土建室结构组。在重庆暂时有栖身之地,文义又帮她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和散发传单,她自己也经常上街寻找,去得最多的地方要算朝天门了。特别是那长长的麻石台阶,台阶下面的水码头、水码上的船台、船台上的浮桥,看那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滩头上的流浪儿们,可是毫无结果。同组的,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大龄青年叫欧阳仁清,武汉水电学院毕业,是文革初分来的学生。他对慧文说,解放碑和七星岗一带,经常有一些拾破烂的流浪儿,是不是去那儿看看,他们一起去了,孩子到是有,就是没有她的明明。后来自己又去了几次,久而久之感到淡然而无望了,相信起生死有定,富贵在天的俗言,常常自语自责:早知道要出事,我怎么让孩子一个人到街上去买烧饼呢。多亏了雷文义和同事们的开导、劝说,精神又慢慢地有所好转。全室的同事对她都很同情,特别是欧阳仁清,想起自己父母在文革中被折磨致死,自己也受到牵连,虽然已经平反昭雪,可是心灵上受到了创伤,对她那和父辈相似的遭遇不但同情,而且对她的学识也很敬仰,虚心向她请教学习,叫她曾大姐,也经常为她做一些事情。她没有户口,生活上的一些票证都是他和大家帮助的,可想而知生活之路的艰难,人们把她风趣地称为流浪工程师。就是这个流浪工程师啊,却有执着的敬业精神,把设计任务完成得又快又好,而且别人干不过来的活她也帮忙干了,为此,赢得了全室同事的赞誉和领导的欣赏。这一天,总工夏志和把土建室的人员召集起来布置一个新任务。内江有两台十万千瓦汽轮发电机组要新建,人们听了既高兴又为难,原来有两个业务上都拿得起来的骨干,又是老设计人员,可是一个去了香港继承父业当老板,一个去了加拿大搞开发,剩下来比较有实力的就是雷文义了。可他又正在搞贵州六盘水电厂扩建设计,还有谁呢?人们把目光落到了流浪工程师曾慧文的身上。特别是同组的欧阳仁清,说:“曾大姐的设计能力很强,是不是把这个任务交给她、让她当主设计人。”夏总看了慧文一眼。慧文忙站了起来从容地说:“那就让我试试吧。” “那六盘水呢?”夏总又问道:“雷文义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呀。” “那就两者兼顾点儿,”慧文还是从容地回答。 夏总关心地说:“工作量大呀,你是搞结构的,知道什么材料负荷太大了都有疲劳和极限问题,何况人呢,你身体很单薄,能吃得消吗? 慧文沉静地说:“谢谢夏总,我会安排好的。” 夏总听了鼓起掌来,不过他是技术出身,虽然慧文那么说,可他知道担子不轻,于是又说:“要不让仁清给你当个助手,顺便带带他。”慧文欢快同意了。 二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又是来年,六盘水的任务完成了,内江的设计任务也完成了。一到任务多,时间紧,人力又不足时,慧文总是说,我来试试吧,慢慢地,她那任劳任怨的精神便成了无形的榜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国家的经济也在好转,设计院的业务更拓宽了,任务接踵而来,云南玉溪电厂设计刚刚完成,新疆石河子市的供热管道工程设计又开始了。辛勤劳累啊,慧文经常自愿地加班加点已经成习惯了。她是想用这种方式,一方面报答危难之时别人对她的帮助,另一方面也有意用这种办法来冲淡自己的忧伤。可是由于内心的创伤,加上年龄的增长和妇女生理上的特殊原因,她已变得苍老了。人有几度秋凉,又能经得起几个回合呢,转眼之间已经是快四十的人了。人们常说,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世修,可人生如舟,岁月如流,她已经艰难地沉浮多少年了,人生年华又有几个春秋。你看她头发银光闪闪,眼角和额头皱纹已现,加上经常怀念,苦思和冥想,使得精神都有些恍惚,工作起来不但不像刚来时那样得心应手,就是工作效率也相差甚远了。甚至有时还出现一些差错,这大概就是材料的负荷加大,引起疲劳和断裂的现象在她的身上找到印证了吧。唉,一个才华出众,一个设计经验丰富的高手,正是大显身手的中年知识分子,身体竟然落到如此虚弱的地步,不免使人扼腕叹息。这些现象,老同学雷文义早就发现了,他同情她,甚至无微不至的关怀,想唤起她对人生的重新追求,唤起她对生活的渴望,把她拉回到现实中来,逐渐走向美好的生活。慧文很感激他,是他把自己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又是他经常劝说自己对生活的渴求,她也看出了对她的好感。他是一个好人。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对她曾经有过追求,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在外事交往中或多或少受到歧视,特别是在各项政治运动中,有时还受到冲击,使他增加了自卑感。后来又发现她和世兴的关系,他那燃烧的激情之火就自动熄灭了。可是岁月蹉跎,两人的情况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那心啦,好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慧文呢,几经波折,生活的磨难,使她对一切都心灰意懒。在丈夫和儿子未出事之前,她经常想的是自己的冤案,只有平反了她才能有重见天日的时候,才有夫妻团聚、母子重逢的可能。她心里十分清楚,彭大将军是新中国的功臣,他的案翻不过来,她是不会有出头之日的,可是现在林彪已死,彭德怀冤案已翻,自己平反昭雪有望,她有出头之日时丈夫、儿子已经离她而去了,就是给自己平了反,出了气又有什么意思呢,因为她的追求、希望和依靠全都没有了。 三 这是一个星期日,晚秋了,天有些寒凉。慧文又来到嘉陵江边,然后向东沿着嘉陵滨江路登上朝天门。这里是一黄一绿两江的交汇点,站在高处可以遥望长江,嘉陵江的船影,看雾起雾落。看江北、看南岸,还可以看到西边的日落和东边的月升。已经是下午了,她一个人凭着石栏远眺,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去思念和冥想,望断浮云,也望穿秋水,就是看不到亲人的踪影。昼短夜长,斜阳快靠山了,她还把目光投向落日染红的江面,看着那愈来愈长血红的投影。当它在水中抖动着慢慢隐退时,她突然感到身子发沉,嗓子发堵,鼻子发酸,心都凉了。想起苦难人生,不觉一声长叹,又自语着,我怨长江水,尽是儿女泪,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归宿么。随着一串泪珠滚落下来洒满胸前,更增加了对亲人的追忆和怀念。 重庆,这座美丽的山城,不但有风味儿美食,还有茶座琴音和奇异的风光。更使她迷恋的还是这里是她和世兴求学的地方,也是他们走向生活的起点。他们上学的地方都是在重庆沙坪坝,慧文在重庆土木工程建筑学院读书,而世兴是在重庆大学求学,两校相距咫尺,算是近邻,一次春游他们两人认识了。接着两校又经常举行演出,相互交谊又多也就熟了,每到星期日,他们不是到歌乐山就是到沙坪公园,要不就是到市内的枇杷山,更多的是到菜园坝看火东,解放碑逛商场,朝天门看轮船。就这样,翠竹林中、松林坡上、花园草坪,相互更加了解,感情更加深厚。她还记得有一次他们在枇杷山上遥望长江、嘉陵江,世兴激情感慨的付诗一首: 初时相见雾一团, 恰似大海一孤帆。 船无东风不能往, 东风无帆也茫然。 世兴吟完两人紧紧地拥抱,那时他们是多么幸福,想起来已是流光远去了。慧文家住万州,世兴呢,祖籍开县人氏,父亲是开县中学物理教师,母亲是国营商店主任,两家的经济条件在当时来说是比较殷实的,称得上门当户对了。他们在一起谈观点、谈认识和见解,都差不多少,所以在上大三时就私订终身,可巧的是一毕业竟分配到了一个单位,这不是缘分么。唉,什么事情都不可预料,谁知十多年后,反而情天恨海,天各一方,孤身去国三千里,一日归心十二时的寄托都没有了。她立栏而视,听江声浩荡,看山色参差,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与空茫。 四 慧文记得一九五六年秋,她和世兴就是从这里乘江轮“民来号”登程的,同船的还有重庆大学电机系的两名应届毕业生,男的叫朱明杰,山东济南人,女的叫吴明月,家住湖北黄石。相互认识时,世兴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我叫叶世兴,家住本省开县,重庆大学动力系毕业,”他拉过慧文,“她是重庆土木工程建筑学院毕业,叫曾慧文,万州人。我们两人都被分配到北京电力设计院了。” “那好,那好,”朱明杰忙伸过手来把世兴的手握着:“真是有缘,原来都是校友,”他指着吴明月说:“我们两个都是电机系的,都被分配到北京电业管理局了。” 吴明月忙过来把曾慧文的手也握着说:“都是首都,有空到我们那儿来玩。”说完四人紧紧握手、拥抱,都是远离家门,人之相知,贵相知心,相互就成知己了。船在江上日夜航行,经过了鬼城、石宝寨、张飞庙,当船过白帝城时已是船上两日了,就进入了长江三峡。这里处处是急流,处处是险滩,船像流星随着怒涛冲走,一下又绕滩迂回浮进。这样的航道他们似乎都想起了大诗人李白的千古名句: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眼观四野,两岸连山,山石苍苍,空谷传响,江水滔滔,看着江轮犁出的浪花好不心花怒放。加上他们又正处青春年华,中华儿女啊,谁没有奉献的拳拳报国之心。他们四人都是第一次走向生活,虽然年轻,阅历并不广阔,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新中国展现出绚丽的画卷,每个人的前途都光明灿烂,憧憬未来,心情无比激荡。他们站在闸板上,话多不如水长,江风、涛声、栈道、险滩、还有两岸光着臂膀弯腰拉纤的船工,看着他们踏着古老风化的山岩,又登着水磨侵蚀的石窝;听着来往船支的鸣叫和江上的船歌,使他们都陶醉了。 山长长哟水弯弯, 一条缆绳闪江边。 纤夫踏着云雾走, 轻舟已过万重山。 走过一水又上山, 蜀道难于上青天。 纤夫拉纤面朝水, 喊着号子背对天。 山苍苍哟水凶残, 川江号子唱不完。 不尽青山眼前过, 不完水吼下险滩。 世兴拉着慧文的手,朱明杰搂着吴明月的腰,四情相依靠在船闸板上,面向江水,看着那些光膀子的船工,心潮起伏,使得世兴词性大发了。他沉静片刻便低声填了一词: 钗头凤 秋风和,船唱歌,一黄东去满河波。 壮志行,未露角,茫茫东去,归途如何。哈、哈、哈! 那时候他们雄心勃勃,慷慨高歌,人人都有一翻事业,都能搞出一些名堂来,都可以富有浪漫色彩和壮怀激烈。可是十年动乱,活生生地磨灭了好些人的志气和骄傲,庸常的日子都过得不舒坦,这都是后话了。 她记得世兴把词吟完,朱明杰笑着说:“世兴同学,想不到你的文学修养还很高哇,是个词人啊。”说着和吴明月一起鼓起掌来。她还记得,他们四人在武汉休息了一天,年轻人精力旺盛,登龟山望蛇山,又到珞珈山下的东湖游玩儿,最后在武昌分手了。朱明杰和吴明月要在汉阳逗留,她和世兴呢就转乘火车北上。临别时握手互道北京见,虽然相处不长,但在分手之际,也有难舍之意,长久挥手,默默相望。 二十多年风雨飘摇都已经远去了,那想到自己却是一路坎坷,一路风波,甚至把世兴也连累了。朱明杰和吴明月他们呢,肯定比自己强得多,说不定一路顺风,青云直上了,甚至是……唉唉,人有长短,气有盛衰,不能同也。 已是下午六时,刚才还是好好的天气,刹时就阴云密布,随着江风四起了。她还站在那里,风撩动她的短发和衣衫,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但她一直未动,如尊塑像抬眼望着不尽的远山,看来她是又想起世兴那首词了。多少年过去,时代已经翩了一页,到今天该是回应补填这阕词的时候了,她随口念道:“ 风凄凄,雨落落,人生有如一首歌。 东边唱,西边合,酸甜苦辣,从何诉说。默、默、默! 呤完子,似乎了了一个心愿,但她泪流满面,内心十分苦涩。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低沉关切的声音,“眼看要下雨了,风紧天凉,时候也不早了,你要注意身体呀,该回去了。” “啊,世兴,你来了,我正在和你那首词呢,”慧文忙回答:“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老同学,你……”雷文义有些窘迫,他知道慧文心事很重,常常若有所思,非所问所答,一定是产生错觉了,忙说:“我是雷文义,你又在想世兴了。” 慧文回转身来,发现是文义,既感怅惘,又觉欣忭。看样子他来了很久了,使她都没有发觉。只见他穿着的米色夹衣被风吹起,身子似乎有些激灵。她叹了一口长气说道:“原来是老同学,你也来了,你看我刚才都想到哪去了,”说话间嗓眼儿里夹着哭声,脸色显得有些凄然。 文义走到她的面前轻声地说:“天不早了,我不放心,怕你一个人遇到危险,所以就来了。”说着他把穿在身上那件夹衣脱下来给慧文披上,说:“不要苦了自己,你身体本来就不好,又穿这么点儿,别把身子冻坏了。” “我不冷,”慧文推辞着说:“你本来穿得就不多嘛。” “不碍事儿,”文义坚持着说:“我身体可比你结实得多了。” 慧文不再推辞,两人离开朝天门往回走了。 第十九章 苦恋 三更醒来点残灯, 卧听萧萧风雨声。 梦魂相依想成伴, 心境不一难同行。 一 雨没有下,江上却起雾了,像乳白色的面纱迅速迷漫开来;上弦的新月像把梳子朦朦胧胧挂在西南天边。慧文顺从地把文义的衣服披在身上,站起身来跟着文义往回走。两人从朝天门,经小什字、解放碑,从解放碑到临江门,顺着长长的麻石台阶下到嘉陵江边,又顺着嘉凌滨江路走着。由于心境不佳,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江上的船支、路上的车辆上上下下去去来来,可是内心却在翻滚着。尤其雷文义,自从和慧文相遇后,他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和心境,长时间的相处和接触,明显地看出对她的态度和过去有些不一样了。常常定神凝目,欲言又止,总是心事满怀。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慧文也了解到雷文义是一个不幸的人。以前由于家庭的牵连,个人问题也不顺心,妻子也离他而去,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打着单身。唉,人世沧桑,世态炎凉,过去了的那些年月,由于经常运动,造成了像雷文义这样随时随地都小心翼翼的人。自从林彪摔死,“四人帮”被打倒以后,情况有了改变,那些狂热的追随者,也由于林彪,“四人帮”的垮台,行为也收敛多了。斗大蜡烛难照后,人生世上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人生难料啊,谁知什么时候自己又会伦为什么样的人呢,历史虽然无声,可它却总是在残酷无情地嘲弄那些威风凛凛而又不可一世的人,纵观大千世界,这样的事儿却比比皆是了。这时候不知是哪个单位的高音喇叭里响起了悠扬的歌,好像是从江北传过来的,细听起来原来是一首康定情歌: 跑马溜溜的山上, 一朵溜溜的云哟。 端端溜溜的照在, 康定溜溜的城哟。 月儿弯…… 康定溜溜的城哟! 李家溜溜的大姐, 人才溜溜的好哟, 张家溜溜的大哥, 看上溜溜的她哟。 ………… 歌声伴着江风,江风吹着船桅,吹着烟囱里冒出的浓烟,响着呜呜的汽笛,好一派繁忙的江上,使两人都停下了脚步,好像想起了什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文义侧首看了一眼慧文,她那清瘦白净的脸庞表现出一幅孤苦模样,心里似乎埋着一腔难以言尽的隐痛和忧伤,一双眼睛也冷凝幽深,顾盼天野,流露出一种挥之不去悲凉,接着双眼闪着光,一串泪珠滚落下来洒在胸前。 “慧文同学,”雷文义终于开口了:“何必要苦自己呢,你可不要对月伤怀,迎风洒泪了,这样下去那是个头啊,失去亲人这是人生之不幸,可是已经这样了,就得九转回肠,反复思量啊,你还不到四十,来日方长,凡是要多为今后着想。” “唉,”慧文一声长叹,“就眼前都很难,我还有什么今后啊,月过十五都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何况我哟,你说我还有啥奔头。” “不能那么说,我的老同学,人到中年,日照中天,正是好的时候,这才是万世‘修’呢。”文义劝着“我也四十多了,比你大四岁,情况并不比你强,多少年来由于有个国民党军队的父亲,四九年又被迫去了台湾,”他坦率地说:“不怕你笑话,我也是眼泪滴如珠,愁事萦如织。就是由于些,前几年,我的妻子带着我的女儿离我而去了。”说到这里,他红着脸低下头来,双眼闪着泪光,好不伤感,男儿眼泪不轻弹,他抑止住没有让泪水流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在校时我们只隔一桌,唉,没有想到出校后隔山隔水,人海茫茫,一隔就是这么多年啰,现在好了,以后还会更好的。” 慧文看了一眼文义,接过话说:“此一时彼一时,人生年华如流水,那个时代离我们已经远去了。” “不啊,”文义说:“多年来的前进、倒退、曲折、搁浅之后我们才找到了现在改革开放之路,让我们携起手来一同走吧。” 慧文摇了摇头,又叹口长气,引起了无限的惆怅。就在此时,只听得一阵叽叽嘎嘎的叫声从上空传来,两人同时遥望长天,只见一队雁群凌空缓缓飞行,它们时而 “人”字,时而“一”字,排列得整整齐齐,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江北的远天,剩下来的是几朵漂流的沉云。过了一段时间,在极远的天空出现孤鸿一点,那黑点由小渐大,原来是一支失群的孤雁在嘎嘎地哀鸣,好像在寻找失落的伙伴儿。江上风紧,万里寒烟,孤雁拍着疲乏的翅膀在他们头顶上缓缓掠过,彷徨哀鸣渐渐远去了。这孤鸿零雁使慧文把头低了下来,想起李商隐诗句“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南水接天。”她叹息不已,好像想起了什么,心里沉甸甸的,接着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江中的小火轮和拖驳发出呜呜的汽笛声,一支支从长江开过来,又一支支从嘉陵江上开下去,好一派繁忙的江上。又是雷文义打破了沉默,他看了一眼江上的船影,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兴奋地对慧文说:“老同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又有一个大的工程设计下来了,设计报酬按工程量计算,所以我首先就想到你了。” “不行,不行,”看来慧文对此事并不感到兴趣:“谢谢你的好意,像我现在这种情况那能胜任得了,不比以前了。” “你只是心情不好,”文义忙说:“人生百年几今日,今日不为真可惜,打起精神来吧,所以我认为你能行,而且正当年啊。人到这个年龄,阅历,知识和经验都有了,何况以前你又有那么多的业绩。你和世兴写的那些书对设计人员可有帮助了,院领导很欣赏你的工作能力,还说要为你提级加薪呢。” 慧文微微摆首,好像对一切都不感兴趣,“谢谢你了,”大概是她还在想着那支失群的孤雁而伤感,不知不觉泪水又涌出眼帘。 “人一生很长,为了身体,你千万要往宽处想,”说话间文义递过去一块手绢。慧文没有接,却把自己的手绢掏了出来,可是没有擦又放回兜里,抬起脚来无声地走着。 夕阳一抹江岸变阴,山城的暮色早于黄昏,街灯亮了。那盏盏灯光映着他们两人时而长时而短的身影。 “阿姨,阿姨,”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慧文一回头,见一个不到三十的年轻爸爸,领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面带笑容,温和可亲;小男孩稚嫩的脸上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你的手绢,”说着跑了几步、把手绢双手递到慧文的手中。是想了叶明还是叶庆,慧文一股股心酸泪终于忍不住冲开了她的眼帘簌簌地往外流了出来。她弯下腰捧着那孩子的小手就哽咽起来,说:“小朋友,谢谢你了。” 那孩子乖巧地回答:“不谢不谢,阿姨你走好,”告别了孩子,慧文和文义继续往前走。这时江上的雾又慢慢拉开,可是天上的云又一层夹一层地跑了过来笼罩了头顶。南方的天说变就变,转眼之间却电闪雷鸣,狂风卷着骤雨呼啦啦地下了起来。沿江的铺面较少,公共汽车间隔又长,出租车更是少见,雨打在两人的身上刹时就变成落汤鸡了。这秋霖乍起,寒意格外刺人。他们只有无奈地相互搀扶,紧紧相依,回到设计院已经很晚了。 二 第二天,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人们发现曾慧文没有上班。大家都很惊诧,她从来就是一个遵守纪律的人,只有早到、经常自动加班加点,没有过迟到早退,甚至无故不到的。欧阳仁清忙去找设总雷文义,两人忙到慧文的单身宿舍。门虚掩着,两人忙推门进去,只见慧文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和衣倒在床上,呼吸也十分急促。文义走到近前,在她略微发青的脸上显出红晕,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他忙用手去摸她的额头,烫得他忙把手缩了回来,吃惊地叫道:“曾工,曾工,”接着又叫慧文,还是没有回音。他忙对仁清说:“欧阳,她烧得很厉害,已经昏迷过去了,要赶快送医院,你看护着点儿,我去找辆车来。” 仁清忙说:“不不,我年轻跑得快,还是我去吧,”说着就飞跑出去了。雷文义坐在床沿,痴痴地望着慧文,昨天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可能她一来思虑太多,二来生性好强,工作累啊,加上受了风雨,身体抵抗力差,一下就倒了下来。看来人不是钢筋铁骨,经不起摔打,想起在学校时她还是女子篮球队队员,一下竟变得弱不禁风,想起来不免有些伤感。 呜呜呜,车喇叭响了。是仁清找来了一辆小轿车,王院长、夏总工专门进行关照,又派了几个女同志,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慧文送到了重庆科大学附属医院。经检查是体质虚弱,又受了风寒、得了重感冒转为肺炎,再晚来恐怕就有危险了。昨天晚上她和雷文义从朝天门回来,路上遇到大雨,把两人全身都湿透了。慧文还对文义关心,让他回去赶快换衣服,熬点儿姜汤喝,可对自己却满不在乎,吃了饭看会儿书就睡了。那知道第二天起来时感到全身发冷,她赶紧穿上衣服,吃点东西准备上班时,就觉得头晕目眩,天旋地转,一下栽到床上就再也没有起来,当她朦胧迷离时,已经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夜已经深了,病房里十分安静,只有墙壁上那盏白瓷罩灯照着铁支架上吊瓶中浅黄色的药液,无声地往她手腕血管里缓缓地流着。她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雷文义一直在她床前守着,由于困倦,他坐在长椅上都睡着了。突然另一病房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才把他惊醒,原来是一个危重病人刚刚去世了。他心情沉重地站起,来到慧文的床前,见她双眼微动,面色有了红润、胸部起伏,鼻息也很均匀,他才安下心来,忙轻声地说:“慧文同学,你终于醒了。”慧文的嘴角蠕动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他俯耳细听又没有说出来,看样子她是渴了。忙提起暖瓶倒了一杯水,还稍稍地吹了吹,又用舌头试了试,然后就用勺子一滴一滴浸入她的口中。只见她的喉头微微滚动了几下,又过了一会才出了一口长气,眼睛慢慢地睁开,脸上露出了笑纹。见床前站着的是雷文义,她全明白了,又是他在默默地帮助自己,一时之间从她眼里滚出两行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流到白色的枕头上了。她把未输液的那支手伸出来,文义忙把手伸过去让她抓住了,泪流满面而又无力地说:“文义同学,让我怎么谢你啊!”说着就要坐起来。 “你这么说就见外了,别忘了我们是同窗,这是我应该做的,”文义扶着她靠在床头,仔细打量,这才几天时间她瘦多了,脸上的皱纹不但增多,小巧的嘴角也弯落下来,唉,人不是钢筋铁骨、说垮就垮了,真像一支燃着的蜡烛,烛油快尽,只剩下一点点光和热了。看着看着文义鼻子有点发酸,但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流出来。他对她安慰着说:“老同学,什么都不要想了,你就安心养病吧,病愈了还有一个大工程等着你,按劳付酬,还有一笔收入呢。” “行,行,”慧文微微点头,抿嘴笑笑,“我会干的,谢谢你的好意了。” 这时外面那个病房的哭声又起,接着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雷文义走到门口,看到从病房里推出一张病床,床上被白布蒙着一个死者的遗体,床边一个十来岁女孩和一个中年男子抓住床沿哭得死去活来,无奈地随着亡人到太平间去了。文义回到病床感到不是滋味儿,看着慧文心情十分复杂,那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时间过得很快,当慧文病愈,文义和仁清开车接她出院时一个星期过去了,经过这场病,无形中使她和文义之间的友谊更深了。 三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慧文一出单身宿舍门,发现雷文义却站在门外。他肩靠门框,双手抱怀,看样子已经站了很久了,见慧文出来却显得眉开眼笑。 “老同学,你站在这儿干啥?”慧文问道:“有事儿吗?” 雷文义显得有些拘谨地说:“重庆的秋天可美啊,树树秋声,山山寒色,明天是星期日,不知你有空没有,如果有的话,我们一起到枇杷山去耍一天行吗。这个工程下来经常加班加点,我看你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实在太累了,出去散散心吧。”说着他呆呆地看着她,好像有什么渴求。 看着他的眼神,慧文没有拒绝,她答应了“好好,我准备点儿吃的,明天早上我等你。” “不用了,应用之物我已经准备好了,”说完他转身高兴地走了。 晚上她看了一会儿书就上床睡了,可是睡又睡不着,眼前总是出现雷文义那双发呆的目光。这目光从他们在万州邂逅后就有了,只是没有象今天这样异常,好像带着强烈的渴求,心想,他是不是对自己有另外的想法了,这才使她进退维谷不知如何是好了。 外面起风了,吹得秋叶沙沙地响,到处散落,有的飞得很远,有的飘在近处窗玻璃上又无力地往下滑落。唉,秋风入庭树,孤客最先闻,引起了她的无限惆怅。想起往事,她又从枕头下面把一个塑料皮小日记本拿出来,那里面夹着一张她和世兴,还有两个儿子的合家照片,她看了看,引起思念,又哭了一回。这一夜她没有睡好,直到凌晨她才稍稍合眼,那知又做梦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丈夫叶世兴领着两个儿子走了进来。眉开眼笑对她说:“慧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冤案已经平反了,厂里两台三十万千瓦的发电机组已经开始新建,厂领导特意让我和孩子们接你来了,赶快跟我们回家吧。” “世兴你别来哄我,”慧文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泪流满面地说:“你们父子不是遇难都不在人世了吗,怎么……”她有些恍惚,用手使劲儿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一巴掌,自言自语地说:“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谁说我们死了,”世兴指着两个儿子说:“我们这不都是好好的呀。” “是啊妈妈,”庆庆哭着说:“弟弟也找回来了,”说着和弟弟一起扑到她的胸前,母子抱头痛哭起来,哭罢,又看着床前两个儿子已长得比父亲还高了,她感到一阵宽慰和喜悦,又把两个儿子紧紧地搂着,说:“好儿子,妈跟你们回家,妈跟你们回家呀!” 咚咚咚地一阵敲门声把她惊醒了,原来是自己又做了一个梦,梦醒后全是一场空喜,一切皆无,想起梦境使她伤心极了。忙穿好衣服下床去开门,原来是雷文义在外面。他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带隐条的西装,打了一条红缎子领带、头梳得光光的,脚踏油亮黑皮鞋、看起来神采奕奕‘似乎年轻多了。他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旅行包、带着兴奋的神色说:“吃的我都带好了,我们一起走吧。” 第二十章 决心难下 人言柳叶似愁眉, 更有愁肠似柳丝。 早知相思霜如剑, 后悔当初莫相知。 一 枇杷山是重庆的一座山顶公园,北观嘉陵江上水,南望长江波涛滚,三面临水,一面连山,在临水环抱的山坡上是依山而建,栉比鳞次,高高低低,各式各样的屋顶和山腰交错缠绕的道路,远看起来就如一盆微型的景观,真是好看极了,这就是山城重庆的特征。 慧文和文义两人从两路口到中山路,然后登上枇杷山。秋天的重庆,四面青山三面水,红黄点点处处绿。特别是山顶公园,金黄银白的桂花,碗口大的玉兰,红色的玫瑰、月季,还有漫山遍野的菊花、竹丛,真成了花的世界,绿叶的海洋。文义选了一条曲径的回廓,两边有各式的鸳鸯坐椅,两人在一个小石桌边坐下来。这里很有特色、棚架上面绕满了紫藤和蔷薇,在它们的枝条和藤蔓上挂满了紫色和白色的花,微风吹来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文义赞叹地说:“这环境是多么幽静安谧,这花又是多么清香、平凡而又高雅,在设计院里一天总是写呀、画呀、算呀,生活单调,太没有意思了。” 慧文似乎在想心思,听文义一说才回过神儿来,“是啊,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可是……” “老同学,我知道你的心情,这些年来,你一直这样忧忧郁郁地过着,这样下去哪是个头呢。” 雷文义说着,他把一张报纸铺在石桌子上,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包点心,里面有面包、芝麻饼和桔红,接着把水壶、果酱放在慧文的面前。一切摆好后他才拿起一块面包,在上面抹满了果酱递给了慧文。慧文没有接又推过去,文义执意不肯又推过来。他们推去推来,两支手无意中碰到一起了,文义突然感到一阵紧张,一种异性的吸引力一下子就传导到了他的全身,好像一个信号,一个期待了很久的信号终于到来了。此时他那久温之火,一下就燃烧起来,顺势一把就抓住了慧文的手,心似乎都要跳出来,手也直颤抖,两眼射出灼人的光芒,脸涨得红通通地说:“慧文,”他亲切地直呼其名了“我等你很久了,难道你就没有看出来。自从我们相见后,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都在想你呀,不怕你见笑,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是魂不守舍哟。”说到此他长长得叹了一口气“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你就答应我吧,”文义说着,两眼闪着期待的目光。 慧文没有马上回答,她的内心同样在燃烧着,但也煎熬着。喜悦和忧虑,欢乐和烦恼,希望和痛苦都在她心里交织着,眼中的泪光也在闪烁,另一支手伸过去抓住了文义的另一支手,双方沉默着,又同时望着江上的雾霭。重庆的雾就是多,只见江北和南岸都在雾中时隐时现,朦胧中又传来山下汽车喇叭和江上轮船的汽笛声。山上的游人多了起来,那一对对情侣,那一双双牵着孩子的年轻夫妇,还有老年们,青年们,少年们都在花丛中上上下下去去来来、闻着花香,观赏绿叶,又欢声笑语,这就是人生美丽的年华。可是慧文和文义呢,他们就不向往么,特别是雷文义想得十分激烈、深沉、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已经是几个春秋了,人生又有多少个春秋哇。此时上空传来叽叽嘎嘎的叫声,两人同时抬头望天,残暑蝉催尽,新秋雁带来,又是一支失群的孤鸿从头顶飞过,不知归途如何。见物思情,让她想起了昨晚梦境好不悲凉、惨然。她低下头来,一桩往事又从心头升起了…… 二 那是一个下班后的黄昏,家属区大院的路灯亮了。世兴匆忙回家,首先是把大儿子叶庆从托儿所接回家来。小儿子叶明还在襁褓之中,什么也不明白,但会笑了。两个小人儿虽然给家庭增加负担,带来劳累,同时也有乐趣。他们两人一个哄孩子,一个做饭,真是拳打脚踢。那时候没有电视,他们唯一的高档商品就是结婚时花了一百多元买来牡丹牌收音机。儿子涂鸦后又乱扭一阵收音机就睡着了,这时才是两个大人的天下。蜗居的小屋有张大床,又有一张小床,加上吃饭的小桌子小凳子几乎没有容身之地了。他们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小饭桌上,开始学习和做一天来未完的工作,这也算是一个安静绿洲、果真天天如此,谈何容易啊。 “慧文,”丈夫关照着说:“你在班上忙了一天了。我知道你工作很累,下班后又要奶孩子,休息时间太少了,还是早点儿睡吧,” “你呢,”她又关心丈夫世兴“班上事儿更多,也该早点儿休息了,”说着话,叶庆醒了要撒尿慧文忙抱起来,尿完了放进被窝,才又想起第二天没有吃的要去发面,明天早起要蒸馒头。 “我来我来,”世兴忙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走到床前,吻了一下妻子的脸,发面去了。这样的生活虽然过得清贫,也很单调、可是相亲相爱、融合温馨的在一起,到把一切不如意的事情都忘掉了…… 想到这儿,她看了一眼雷文义又把手抽了回来。此时她没有激情,也没有欢悦,只有内疚、痛苦和惶惑。她摇着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同学,不能,不能啦!” “为什么呢?”雷文义又把她抽回去的手抓住了“难道我……” “不不,不是你,是我自己,我真失悔当初不该结婚啦,你看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也就产生了思念,痛苦,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得如此艰难,”慧文说:“再说患难夫妻真情在,说实话我与世兴的感情太深了,如果我答应了你,就实在对不起他呀。”说完双手蒙面痛哭了起来。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文义进一步说:“难道还要你去殉情守节么。” “不是那个意思,”慧文抽泣地说:“他们父子只是失踪,从报纸上看,在那次大地震中不是有一些人失踪后又找回来了吗,所以我总认为他们还活着,如果我们结合了,造成了千古恨,我就成负心之人了。” “这么多年了,真要像你说的那样,他早就找你来了,到如今,音信全无,”他把头摇了摇,说:“说个不该说的话,就是活着也可能把你忘掉了。” 雷文义的话使慧文心里一震,她又沉思起来,我这样东奔西走、行踪不定、他连我的踪迹都不知道,如何找啊,我又如何得到他的消息呢。 这时,雷文义正被爱情之火燃烧着,他等的就是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又怎能错过呢。他又紧紧地捏住她的手说:“不要折磨自己,你想得太多了,慧文,我离不开你,一天也离不开你呀,我爱你的人品,爱你的才华,你现在孤身漂泊,到底要飘到何时,我现在也是孤身一人,让我们在一起生活吧,说真的,三百六十病,惟有相思苦,我是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老同学,你别逼我,”慧文收回手,站了起来转身朝北,她望着雾蒙蒙的嘉陵江,又侧身向西看着歌乐山下同样雾气蒙蒙的沙坪坝那片大学校园,想起了许许多多。她又回过头来,看到雷文义那双火热而又祈求的目光,心里不好受啊,最后她一狠心缓缓地说:“对不起老同学,我心里好像堵着什么不好受哇,那些事儿还是以后再说。”她满面愁苦,双泪直流“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着台步要走。 慧文的举动使雷文义心里凄楚,头脑发昏,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了。环视周围,都有点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切心情都没有了。一个想爱,而且爱得激烈,爱得深沉却不能得到,那种心情是何等的凄苦。可当他看到她比自己更加凄苦,甚至悲惨的样子,他反而把自己的凄苦忘掉了。感情的事儿不能强求,生拧的瓜不熟啊。古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何必相逼呢,看来是自己太自私,一时之间使他愧疚极了。他上前用双手搀扶着她,问道:“老同学,你是不是病了?” “没有,”慧文嘴是这么说,可她感到极度疲劳,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他们走出藤萝花架,又见浓浓的雾涌上山来,把眼前的一切弄得迷迷茫茫隐隐约约,好像人在云中走,雾在人间飘,两人踩着浮云漫步下山去了。 三 时间来去匆匆,几度秋黄,转眼之间八十年代到来了。我们的祖国摆脱了十年动乱的束缚又焕发了青春。继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在小平同志的主持下全国科学大会又召开了,同时提出了“科学技术就是第一生产力”的论断。特别是小平同志在开幕式上的讲话,打动了亿万科技人员的心。“今天能够举行这样一个在我国科学史上空前的盛会,就清楚地说明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肆意摧残科学事业,迫害知识分子那种情景一去不复返了。” 慧文听到这里激动得热泪长流,使她心潮起伏,不竟想起了王安石的“泊船瓜洲”那首诗来: 京口瓜洲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几年来国家好转,她的心也慢慢复苏起来,她又想起了丈夫,想起了儿子,想起了流放前那些日日夜夜,同时也想起了原来的工作单位。根据国家现实的政策,应该给她平反了。她又想起了这些年来自己漂泊的孤独生活,连一封信都没有和单位联系,就是落实政策,进行平反也找不到人啦。 这天下班了,她回到单身宿舍,正想给单位写信,雷文义却轻轻地推门走了进来。他腋下夹着一包图纸,手上又拿了一张红字头文件,一进门就眉开眼笑。他挨着慧文坐在床沿,说:“老同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工程技术人员要提级晋升了,也就是要涨工资,这是中央提出来的,”说着把文件递给了她,继续说道:“院里认为这些年来你为院里出了不少力,做出了贡献,要晋升你为工程师,名单都拟定出来了,还要让你留下来呢。这下就好了,起码我们会长期在一起工作,你说,这个消息不好吗。”说着他看着慧文的脸,好像要分享她的快乐。 慧文淡淡地一笑,脸显得微红,最近一段时间来她的心情好多了,虽然没有看到平反通知,起码身上的政治压力没有了。心由境造,一念之间,天地日月,山川草木,都变得和美起来了,似乎她的体态容貌都在慢慢恢复,可是还有心中事意中人,眼中泪,还是渺渺茫茫。 慧文被雷文义看得有些羞涩,她点了点头答道:“道是个好消息,不过对我来说似乎有点儿奢望了。我现在一未平反,二没有公职,就连正式户口都没有,一个黑人,一个流浪人啊,你说……” 慧文没有说完,雷文义就把话抢过去了“这些事儿都好办啦,说不定你们单位早就给你平反了。自从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标志着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你看这几年国家的变化有多大呀,全国科学大会召开,提高了知识分子的地位,就连一九五七年被划成的右派都几乎全部改正了。彭德怀元帅、刘少奇主席都平反昭雪了,何况你哟。”说着他靠近了慧文,又抓住了她的手说:“冬天已过,春天到来了,趁这样的大好时光你就答应我吧。” 慧文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把手收回来,她心里在激烈地跳动,脑子也在斗争着。这些年来,特别在她的生死关头,病痛之中,总是他从死亡中拉了回来,在工作和生活上又是他的大力帮助,使她这个走投无路,一贫如洗的人,到现在每月能拿到百来元的工资,生活过得去了。可她一想起世兴又犹豫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啊,一切都是言传。再说,这些年来一切联系都失去了,就是活着人家如何来找呢,说不定他早就在寻找了。想到这儿她又把手收了回来,还是摇着头,轻轻地说:“老同学,不忙、不忙,还是让我静静地想想。”雷文义没有强求,他顺从地站起来,双手来回地搓着,低沉地说:“你不要折磨自己了,不要身与心为仇,要保重身体,你还有后半生啰。”他转身开门出去,到了门外他又返回身来说:“啊,有个重要事情差点儿忘了,”他把图纸包一拍“内江电厂的土建图纸以交付业主,院里让你和我后天去电厂进行图纸交底。” “知道了,” “那你好好休息,”雷文义说“我准备去了。” 第二天她给单位,也就是原来工作的电厂去了一封信,又试探地给世兴也去了一封,第三天一早就带着图纸资料和雷文义一起去内江电厂进行技术交底了,两个星期后才风尘仆仆地回到院里。自从与单位和世兴去信后慧文一直惦着回信,一回来她就到了收发室,结果没有一封回信,却看到她给世兴去的那封信原封退了回来。那信封皮儿上贴了一张盖有邮戳的纸条,上面写着:查无此人,原信退回。她看后,头顶上象响了一声炸雷,感到一阵昏眩!多年来的等待如肥皂泡破灭了,似乎生存的支柱被砍断、精神也随之崩溃,一切希望都没有了。身子一晃倒在了收发室,当时就昏厥过去了。又是雷文义把他送到医院抢救,等她出院时,天已变冷,一向无雪的重庆竟下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第二十一章 回归 一别四十渺无音, 两岸相思各有情。 青山不老人亦老, 叶落归根一家亲。 一 自从深圳、珠海,厦门经济特区宣告成立,中国改革开放的步子就进入了一个新阶段,突破了计划经济同商品市场经济对立起来的传统观念,步子就迈得更加大了,改革开放也全面展开。随着时间的推移,国门向外更大的开放,随着环境也宽松,祥和。为此外商纷纷云集,祖国宝岛台湾同胞也来大陆经商了。 这一天祖国南方的天空特别湛蓝,在香港机场1102航班飞机的机枪里,走出一老一少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后面跟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后生。穿的都是西服革履,满面容光焕发,只是老人更加精神矍铄,到有老当益壮的劲头。两人同旅客们一起兴致勃勃地走下舷梯。这位老人叫上官文松,祖籍六朝金粉之都江苏南京人氏,曾在夫子庙大石坝街居住过。他的父辈在那里开过绸缎铺,相邻的还有经营管弦乐器的秦家,两家都是生意人,但不是同行、没有商业上的竞争,因此互相之间处得十分融和。秦家有一女名叫玉莲,年方十八,长得容貌秀丽,举止也很端庄,也和上官文松一起上学,她会拉琴,他会吹箫,又是街坊,青梅竹马,爱好促进了他们的情感,情感又衍化成了爱情,双方老人也同意,就订亲了。一九四八年正是激烈的解放战争,上官文松高中毕业,被抓去当了国民党的青年军,被迫打内战去了。那时候他刚刚结婚,临走时妻子秦玉莲已经怀孕,他们难舍难分地抱头痛哭,哭罢,他对玉莲说,如果生下是个男孩取名叫上官亚良,如果是女孩呢就叫上官亚兰好了。又一再叮咛要等他回来,说完就洒泪而别了。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没想到后来被逼去了台湾。从此人为相隔,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音信全无,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一愁就是四十来年的时光。虽然相距不远,却大海茫茫,人为相隔,有如万里之遥,岁月悠悠,年龄也随着增长,他回乡也无指望,就在外又结婚生子了,跟在后面那个年轻人就是他唯一的儿子,叫上官亚良。后来退役经商,由于生财有道,又有经商的头脑,几年功夫就发了,接着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挣下一份不小的家业。在美国、加拿大、日本及东南亚国家都有他的资产,已是世界上颇具影响的富豪了。只是年老丧妻,从此心灰意懒,也把财富看淡,想起故土,想起结发之妻秦氏的深情厚意、不免常常落泪思念,如果健在,又没有改嫁,就有一种落叶归根的想法,都是炎黄子孙,龙的传人,浪迹天涯这么多年了,同时又有意向在大陆投资,安度晚年,所以就带着儿子回到大陆观光了。一来寻找他的妻子秦玉莲和未曾见过面的孩子,二来也准备办厂或找投资伙伴。他感到对不起妻子,几十年来她教育孩子辛苦一生,为孩子做出了牺牲。孩子是男是女全不知晓,要是长大成人,那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他要对她们进行补偿,尽到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到南京去寻找,可是几十年了,世事沧海桑田、过去的熟人已经作古,又几经战乱,后来又城市建设,拆的拆,迁的迁,原貌已不复存在,往事又如梦如烟,让他又如何寻找呢。他只有求当地政府帮助。户籍民警热心地帮助他寻找老住户,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还健在,她告诉他,原来是有一户姓上官的老年夫妇和儿媳秦玉莲,孙女上官亚兰在这里居住过,后来家境败落,早在三十年前就搬走了,走的时候那小孙女才几岁,什么都会说,怪招人喜欢的。去到何处呢,谁也不知道,线索一下就断了。山苍水茫,又人流滚滚,这么大的国家,到哪儿去寻找呢。为了寻找亲人和寻求投资意向,台资办接待的工作人员张先生建议他去北京,同时建议他在央视做个寻人广告,上官老人同意了。 二 到了北京,上官文松老人和儿子上官亚良住在长城饭店,张先生又帮他在中央电视台的黄金时间做了寻人广告。阳春三月的北京阴晴不定,但比在台北凉爽多了。他们在北京住了一个来月,可是做了寻人广告,并没有人来找他们,所以显得十分悠闲,同时也觉得有些失落,几十年了,人世沧桑,是不是他们贫困潦倒,远离他乡和已经不在人世了,想起来十分伤感。每天在张先生的安慰和陪同下,游故宫、北海、景山,看长城、十三陵、香山、八大处心里感到暂安。这一天他们来到了颐和园,看了佛香阁、昆明湖、父子俩感慨不已。由于他们穿戴不同,认定他们来于港台,所以不少人对他们投射过来友好和善的目光,也向他们挥手致意表示好感,老人心中十分愉悦,也感到祖国大家庭的温暖,似乎投资意向都定了。他们在园里玩儿了整整一个上午并不感到倦意。待走出颐和园大门时已经是十二点了。大街上人来人往,个个显得匆匆忙忙,就在这匆忙的人流中,上官文松老人突然发现一个不到四十的女人。上身穿着粉红女式翻领羊毛衫,下套深蓝色运动裤,牵着一个也是穿一身红毛线衣裤大约四五岁的女孩朝他的方向走来。老人看了那女人一眼不觉一愣,他迅速地转脸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上官亚良,不觉一愣,心想,怎么这个女人和自己的儿子长得这么相啊。他吃惊起来,忙让儿子也瞧。儿子亚良一看,也一时呆傻了,她和自己真是一模一样,是不是自己的姐姐呢。父子两人忙向张先生说明原因,是不是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张先生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也看傻了,天下那有这样的巧合,这大概就叫无巧不成书吧。直到那女人牵着小女孩儿慢慢走近才醒悟过来。忙上前把母女拦住,微微把腰一弯,很有礼貌的说道:“同志,请您留步。” 女人停下脚步,也彬彬有礼地问道:“您是问我么?” “是的,”张先生忙说:“请问您是外地来京旅游,还是本市人?” “您是记者同志?” “不,不,”张先生用手一指“是有一位老先生要找您呀。” “啊,老先生,”她随着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一老一少朝她急步走来。老人头发稀疏、眼袋下垂,颧骨上尽是老年色素斑。但和蔼慈祥,满面笑容,紧走几步说: “是呀小姐,我们太贸然了,”老人拉着他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上前微微把腰一弯说:“我们是台湾来祖国大陆观光寻亲的商人,”他把身边的那个年轻人介绍给她 “这是我的儿子,叫上官亚良,生长在台湾,我叫上官文松,原来也是大陆人,去台湾近四十年了,”说到此不觉凄然泪下,用他干瘦的手背抹了一把泪眼,悲凉地说:“我在大陆也有亲人啦,只是时间久远,一时找不到了。” 听到老人的诉说,又看了看那个年轻人的神态和长相,那个女人也吃惊了,怎么他和自己长得这么相象啊,山高水长,机缘巧合,难道他是我的弟弟?她想起了上个月十五日晚上她和母亲一起看到的那个电视寻人广告节目,那登广告的人不是也叫上官文松么,难道他就是自己的父亲?想起这么多年来母亲的等待,自己的孤独苦闷,不觉心头发堵,鼻子发酸,止不住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须臾之间喉头滚动,苦水吞咽,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有抽抽泣泣了。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这是人间常有的,可是情深意切,几双泪眼相互直愣愣地望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见这场景,引来了不少好奇的人们,不知不觉在他们的外面围了一圈又一圈。女人声音哽咽地问道:“老伯,上个月十五日在中央电视台的寻人广告是您做的吗?” “是啊是啊,”老人显得十分兴奋了,又问道:“小姐,你姓什么能告诉我么,这些年来我寻亲寻得好苦啊。”说着说着老泪纵横,好不动容凄楚。女人听了又朝前走了两步靠近了老人,她身边的小女孩把妈妈的大腿紧紧地抱住,也眼巴巴地望着和善的老爷爷。女人摸了摸孩子的头发,又对老人说::大伯,我也姓上官,叫亚兰,今年三十六岁了。“ “你母亲叫什么呢?” “您是问我那苦命的妈呀,”亚兰哭了,“她叫秦玉莲,今年六十九岁,她她她等我爸爸已经一辈子,等到快古稀之年了。” “老家什么地方听你妈说过吗?” “说过,”亚兰想了想说:“听我妈说原来住南京夫子庙大石坝街,后来和爷爷奶奶一起搬到了武昌,是爷爷奶奶供我上学……” “再后来呢?” “爷爷奶奶去世了,母亲含辛茹苦供我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分到了北京,我把母亲接到了北京,一住就是这么多年了。” 上官老人静静地听着,那泪水有如泉涌,听完了他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抓住亚兰的手大放悲声地哭了起来:“唉呀,原来你就是我的女儿啦,我终于找到你们母女了!” 亚兰直愣愣地望着老人,她又惊又喜有怨有恨、几十年来她们母女经历了多少酸甜苦辣,坎坎坷坷,特别是她的母亲,四十多年来活活地守着,好的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最后父女两人抱头痛哭,亚兰把头埋在老父亲的胸前,泪水湿透了老爸爸的衣衫。接着亚良抱住了姐姐,又搂着小外甥女儿,四人哭住一团,哭罢,又高兴地傻笑。后来还是亚良说:“姐姐,不要悲伤、应该高兴呢,还是让我和爸爸去见玉莲妈妈吧。” 只听得一阵阵的掌声,这都是围观的人们发出来的,他们之中有兴奋的目光,也有伤心的眼泪,他们是在同情这酸甜苦辣的悲戚,也在分享着团圆的欢聚。 第二十二章 兴与衰 人生财富本无定, 有时输去有时赢。 失去不流伤心泪, 得到保持平常心。 一 叶世兴自从在欧阳仁清那里得到了妻子曾慧文的消息后,他从乌鲁木齐又乘苏制图154客机,经过了3个小时的飞行又返回了北京。下飞机正是北京秋色,凉风吹来觉得舒爽,到把旅途疲乏吹没了。看到那些奔忙的人群,使他想起了,为了生活而奔忙的自己。想起了在泰山建筑安装公司打工日子相处的上官亚兰,他要把见到欧阳仁清的消息告诉她,让她有个惊喜;同时也想起了任连正经理,因为他在最困难的时候是任经理帮助了他,对于一个身处逆境的人来说,危难时刻的真诚帮助,要比顺境的慷慨解囊珍贵得多了,那恩情怎能忘怀呢。走出候机楼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钟,天空晴朗,太阳也不那么晒人了。行人们也轻快地去去来来,有一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太平气氛。他乘坐民航的汽车从机场到了东单,又忙乘公共汽车到丰台区张家营公司所在地。数月不来了,这里与他离开前似乎有些异样,楼前不但杂草丛生,花木凋零,就是大院里的汽车也少多了。好象时过境迁,一切都显得十分冷落萧条。似乎人员也少了许多,原来办公室张主任,计划员周工,预算员裴工和女财务员小刘都没有露面,也可能是下工地去了。门口只有那个没精打采的看门老头低头不语,世兴进门时他都没有发觉,看样子是睡着了。门边拴着的那条叫青一郎的大狼狗还认得他,见了面不停地摇着尾巴和脑袋,嘴里哼哼唧唧立起前脚爪子,热情地扑到世兴的身上,还用舌头舔他的脸和手表示友好亲热。看来狗是通人性而不忘旧情的,世兴摸了摸青一郎的头就往后院去了。来到了他原来住过的地方,那房间没有另住人,门上的锁还是他走时留下的那把,他从窗外往里看去,光线较暗,似乎一切依旧,连他那幅山水画还在墙上挂着。再看周围寂静无声,比起惜日的兴旺,似乎远去了。正当他左右徘徊,踌躇不决时,只见原来任经理住的哪个房间走出来一个俏丽的年轻妇人来。她体态苗条,肤色白嫩,看样子是南国水乡人,只是腹部鼓起,看样子已经怀孕,脸色显得有些憔悴无色。她来到世兴面前轻声问道:“先生,有事吗,请问您找谁?” 世兴忙把头一点回答道:“啊,我找任经理,” “请问先生贵姓,”那妇人又问道:“找他有啥事儿?” “啊,免贵姓叶,”世兴又回答道:“我在这里打过工,和经理是老相识,”世兴还要往下说,只听得“嘎吱”一声,门被打开,任经理披着一件紫色睡衣,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面色显得疲乏。一见是世兴忙热情地招呼道:“声音那么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叶总来了,”说着话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又用手巴掌轻轻在嘴上拍了几下,“怪不得这两天眼皮总是跳啊,原来是贵客到了。”他急步上前伸出一双胳膊就把世兴搂住了,还一个劲儿地说:“兄弟,想死哥哥了,想死哥哥了,”又对那妇人说:“月英,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我经常给你叨念的大学问家世兴兄弟呀。” “啊,原来是叶总工程师,”月英也热情地招呼着“只是听他常说起您,没有见过,果然是个读书人,气度就是不凡啦,快请进。” “您太过奖了,”世兴谦逊着进了门。一进门是客厅,室内没有装修,只是墙上挂了几幅字画,里面还有一个套间,门上挂着浅蓝色绣花门帘,看来是卧室,进到门里经理介绍着:“兄弟,这就是你嫂子,叫祝月英。” 世兴看了一眼月英,长相很标致,比上官亚兰年轻,经理大太太郑舒文更不能比了。世兴微微把腰一弯说:“嫂子您好,”说着就从手提包里拿出了两个哈密瓜,两包无核葡萄干和三斤枸杞来。 “不好意思,这是新疆特产,东西轻微,实在拿不出手,只是一点儿心意,请嫂子尝尝。” “叶总,您太客气了,”祝月英收过礼物。经理忙接过话说:“兄弟,见外了,常言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何况千里迢迢,这么远捎来,实在太珍贵了,她现在怀孕,这正是好东西。” 听这么一说,世兴看了一眼经理,使自己满脸狐疑,心想,上官亚兰走后经理连二奶奶都没有了,怎么又出一个嫂子呢,而且又怀了孕,那他的太太郑舒文呢?再看看经理的脸色显得有些郁闷和疲惫,还带着病容,比以前清瘦多了。于是又说道:“经理,可要保重身体,几个月不见你瘦多了。” “谢谢老弟的关照,”经理摇了摇头显得无可奈何,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唉,兄弟,不瞒你说,时运不好,自从你走后哥哥吃了两场官司,真把我弄得焦头烂额了。” 晚上世兴就住在他原来的屋子,里面原封未动,看来经理还要留他。经理感慨地说:“世兴兄弟,常言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象你这样的人才,象你这样的心,真是难得呀。“ 他们两人你知我知,滔滔不绝,世兴说了这些年来自己的感受,他找回妻子后一定要和单位讨个说法,佛为一炷香,人争一口气啊;经理呢,也把世兴走后他遇到的麻烦也说了出来。两人从月上柳梢一直聊到月华西沉,差不多天都快亮了。 二 自从上官亚兰走后,任经理就把祝月英从西城区接到了公司,住在他和上官亚兰住过的房间。两人情投意合过得如胶似漆,到把太太郑舒文忽视而淡忘,基本上连家都不归了。这一天吃罢晚饭经理突然接到太太郑舒文打来的电话,说孩子们想爸爸了,让他回家一趟,经理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公司的事情太多回不去了,说完就挂了电话。郑舒文一听不但上火而且又起了疑心,上次她去公司毒打亚兰的那一幕又浮在眼前,一定又是那个上官亚兰把他迷住,想起来太可恨了,一气之下就坐火车到北京兴师问罪了。几经转车,来到公司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她风风火火走进了公司,熟门熟路来到了后院,又轻手轻脚地到了经理门前。夜很沉,外面明月高照,满天繁星,室内也显得明晃晃的。她没有敲门,只听得屋内有女人说话的声音,但又听不真切,忙掏出钥匙轻轻地开门锁,又轻轻地把门推开。里面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外射了进来,把光洒到了屋里,借着月光她发现床上的经理旁边躺着一个冰雕般的人儿,正搂着她丈夫不停地扭动,两嘴焦渴的相互濡沫,使床架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她一瞧,不是上官亚兰,年龄比上官年轻,身段比上官苗条,脸型也比上官柔嫩多了,这是另外一只狐狸精啊,她又是谁呢?她气急了,忙把灯打开,灯光下露出两个男女赤条条的身体。见此尴尬场面使她激愤、伤感而且羞辱,只觉得血往上涌,心头发颤,四肢麻木冰凉,须臾之间就晕倒过去了。只听得 “咕咚”一声倒在床前。经理和祝月英正在欢快之时,听到响声双双吃惊不小。任经理忙穿上衣服,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太太倒在床前,他忙下床扶起她来。又让祝月英往她口中灌凉白开水,自己又用手掐她的人中,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苏醒过来。舒文看到面前的祝月英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个婊子,还我老公,你还我老公啊!”说完又昏过去了。她是太受刺激了,结婚十多年来,他们夫妻的感情一直很好,丈夫每月把工资领回一交,她在家中处于支配地位。虽然生活清贫,但过得还是温馨和谐。后来有了孩子,干脆把在工地上当机械维修工的工作辞了,一心一意伺候老公和孩子。哪知道后来发家了,老公有了钱后心就花了,两次包二奶奶,情被她人偷走了,这就是女人的悲哀。可是这能怪上官亚兰和祝月英吗,也不能怪任经理,主要是怪钱来得太轻松,同时也是一些人的钱太多了,钱一多了人就要变,变得没有了真情没有了良心,夫妻之情最宝贵的就是心,心就是情,特别是夫妻之情,别人是偷不得的,偷情就是情敌,对被偷者来说,一是辱,二是恨,这种事搁在谁的身上都受不了哇,何况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种事儿,更是一种无情的打击,使她心里的火一下就被点着了。她像一只母老虎一跃而起,上去就把祝月英的头发揪住,两人就扭打了起来。任经理奋力拉架、可是他左右为难,一边是妻子,一边是二奶,手背手心都是肉,他向着谁呢,真是力不从心。郑舒文呢,这一次可没有像上次打上官亚兰那样得心应手占便宜,主要是她把形势估计错了。虽然自己五大三粗,可人已到中年,又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加上旅途劳顿,已感精力不足了,那比得了对方祝月英三十不到,正是身强力壮之时,何况又练过功夫。已是久经江湖之人,场面见得多了。几个回合下来只打得郑舒文连招架之功都没有,那来还手之力,最后被打倒在地,要不是经理阻止吃亏就大了,使她丢了面子,威风也扫地。她只有把一腔怒火往经理喷发,拳头雨点般地朝丈夫身上打、打完了又哭,哭了又闹,又要抹脖子,又要上吊。这样的闹腾把公司员工门都吵醒了,大家都起来跑到经理屋内进行劝解。这一个晚上谁都没有睡好,第二天郑舒文又找街道和张家营派出所,可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儿,谁也不好解决,弄得那一天下属工地项目经理来公司的例会都没有开成。任经理心头窝着一团火,老婆三翻五次到公司来搅和,把一切都打乱了,今后怎么过,看来情末了,只有离婚不可。郑舒文开始不同意,去找她那个在建委当主任的叔叔来处治她那瞎搞的丈夫,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由于贪污受贿她那有权有势的叔叔已被上级部门双规,而且立案侦查,她这才感到自己孤立无助了。一个人在家中发呆,静静地坐了一个晚上,感到了有钱无情的冷落,还不如无钱有情的热火。想起这些年来受到丈夫的冷落,他偷偷地不知流过多少泪水。她又扪心自问,都说郎才女貌,归根结底还是自己长相不行,论文化初中都没有毕业,已经拢不住丈夫的心了,这样的活寡守到何时,晚散不如早散,到不如散了的好,心一横就同意离婚了。使经理没有想到的是,法院接受了女方的要求,又根据法律的条款,经理现有的财产是夫妻双方共同所有,离婚应该分给女方一半,同时还要承担未成年子女的抚育权,也就是说,任经理的财产,特别是近年来良好效益挣下的将近亿元的资产要拿出一半给女方。剩下来的已不足五千万元了。 其实在离婚官司上对经理来说,虽然有经济上的损失,但他心里慰藉,十几年夫妻双方都付出了艰辛;另一方面呢,他得到了祝月英,老夫少妻,生活过得融洽,再也没有郑舒文的搅合心也安了。主要是第二个官司,就是他的下属一个姓林名冬,外号叫林教头的项目经理给他惹的麻烦,让他赔了两千多万元。其实林教头也是为了一个五千万元工程让公司在竞争中能顺利中标,他找了两个贵州民工,晚上偷偷地在实力很强的竞争对手,浙江宏力建筑公司工地上,把脚手架的紧固卡子螺丝帽拧松不少,致使工人上工和材料上去后使脚手架坍塌,造成一死五伤的人身安全事故,使对手失去投标资格,让任经理的公司中标了。那晓得后来事情败露,原来那个摔死的民工也是贵州人,赶巧了正是林教头带去作案其中一个民工的爹,他哭天抹泪地说出了真相,这就是第二场官司的原委。为了保护项目经理林冬,任经理承担了责任,花了将近两千万元才把官司了结,结果剩下来的资产已不是三千万,而且大部分是固定资产,流动资金已经不多了。男儿眼泪不轻弹,可他一说起此事儿,想起这些年来行贿官员,宴请权贵,战胜同行,他实在太费力用心思了。眼看年岁一天天增大,商海茫茫,市场竞争又这么激烈,今后挣钱就比不得以前那么容易,已感危如累卵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世兴说:“经一事长一智,现在才体会到人在山外觉山小,人在山中觉山深了。” 唉,看来穷人有无钱的苦,富人也有有钱的愁,真是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了。 第二天下午世兴要走了,临行时任经理把他送到公司大楼外面,世兴一再让他留步,可经理还是又送一程,真有点难舍难分,在告别时经理说:“兄弟,老哥本想留你,可是你有你的前程,望你早日找到弟妹,并代我祝福了。”说着经理好像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兄弟,你知道上官亚兰现在什么地方吗?说实在的,我总觉得对不起她呀。她很困难,还带着一个孩子,又有年迈的母亲,我很想帮助她,就是找不着,连个地址都没有,真是无能为力呀。” 想起亚兰对经理的反感和不让他把她的情况告诉经理的承诺,世兴没有实话实说,只是对经理说,从她离开医院后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了。经理听了带着苦脸,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双眼湿润和世兴挥手送别了。 三 提起上官亚兰,世兴和她也有二年多不见面了,想起她的困难处境不免有些惦记。所以告别经理后他马上乘公共汽车来到了菜市口,到了那里才发现亚兰原来住的地方已经建起一片新住宅区了,这时才想起他们失去联系已经很长时间,一切近况都不知晓,她是否搬回来呢,可是房价这么贵她承受得了吗,如果未回,她又住在哪呢?茫茫北京城让他如何去寻找哇。时间已是下午六点多钟,天色将晚已感到饥肠辘辘,才到饭馆要了两菜一汤吃了一顿晚餐。出来时街灯已亮,夜已经来了,无奈之下又来到住宅区漫游,是不是能打听一点消息。他左右徘徊,又努力回忆,可就是找不到一点原貌的痕迹。抬头望天满是星斗,低下头来是一片灯海,在路灯的掩映下他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朝他走了过来。他忙上前躬身打听:“请问大娘,您知道原来这地方有个金线胡同,胡同里住着一个叫上官亚兰的女同志吗,三十多岁,还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母亲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 老大娘看了世兴一眼和善地反问道:“你是她的亲戚还是朋友?” “不啊,大娘,”世兴忙解释:“我们原来在一起工作过,是同事。” “啊啊,她现在可发大财了,”老太太很感兴趣地说:“她老父亲从台湾回来了,一个大资本家,她现在是一个大型超市的总经理上官老板,谁不知道她呀,”说着用手一指“她就住在那片别墅区里,鼎鼎大名,一问就知道了。” 世兴一听感到一阵惊喜,想起前些年,亚兰身居陋室,穷困潦倒,无人问津,没想到人走时运马走膘,正应了古人之言,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了。世兴谢过老太太忙朝那里走去,近了才发现四周都有围墙,墙上有景窗。他又忙问路人,人家回答说,你是问上官总经理吗,她就住在从南往北数第三栋小楼里。来到围墙大门口,门内有身穿警服,头戴大盖帽的警卫把守,看来里面住的都权贵和阔人。只见围墙里都是一栋栋设计新颖别致的独立小楼,外观豪华,也显得古色古香。从景窗看去,里面有花坛草坪,常青树、水池、建筑小品和健身设施,要与他住的平房区相比真是天上地下,就是与一般富有生活区相比也是超前了,多么阔气的小区啊。正当他惊疑之际,随着一股轻风拂面而来,一阵悠扬悦耳的小提琴声从第三栋小楼二层窗口也随风飘了过来。他静静地听着,先是一曲《良宵》,接着又是一曲《春江花月》。那琴音有如春天的雾,秋天的云,迷茫而又高远,使他听得如痴如醉了。好熟的琴音啊,他几年前就听过了,只不过那时候的音域深沉,幽怨,而现在变得宽广高亢,而又激昂慷慨了。常言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十五分外明,在这里得到了应验。世兴好像也受到感染,随着琴音看去,只见一个女人在窗口摇身振臂拉琴,那娴熟的手势,苗条的身段不正是上官亚兰嘛。一时之间,他紧跑几步,忘乎所以地对着窗口高声大叫起来:“上官亚兰,上官亚兰……” 琴声嘎然而止,那身影在窗前一闪也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突然从大门口飞出一个女人来,他一看正是上官亚兰。她还是穿着那套蓝色运动裤和粉红色翻领羊毛衫,大概由于生活、地位的改变,脸色已变得白嫩红润,而且神采奕奕,虽然徐娘半老却丰韵犹存啊。 “叶哥,原来是你呀,”亚兰跑到世兴跟前抓住他的双手,两眼噙着泪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世兴见到亚兰,恍若隔世,虽然穿戴未改,人的精神面貌可不大一样,她只是笑着一时不知说啥才好。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泪眼巴巴的,可能是太动情了,笑起来还是那般甜悦动人,婀娜多娇。这得天独厚的美,与生俱来,随着岁月的流逝更加绽放出夺人的光华,越来越具有成熟的风韵了。从她的穿着看没有迟到的虚荣,更没有过去那些载不动的愁,解不开的怨了。 “是我呀妹妹,你变得哥哥都认不出来了,”说话间就被亚兰拉进了小区院内。小楼外墙满贴乳白色瓷砖,有个小门楼,进门后是个大厅,有自然的采光通风井,右一拐是一个客厅,看样子有五十来平方米。里面是硬木拼合地板,吸音墙面和灯池顶棚,摆设是红木家具,真皮沙发,加上玲珑剔透五光十色的玩物和器皿,恍若进入了一座豪华的宫殿,气派、豪华,讲究到奢侈了,把世兴弄得呆呆地站在那里都不敢坐,手上提着的两个帆布包也不知往哪儿搁了。 “叶哥,请坐呀,”亚兰热情地招呼“怎么到了妹妹家到拘泥起来了。” 听到亚兰的招呼,世兴好像才回味过来,忙坐在沙发上,又从帆布包内拿出几包东西来,说:“妹妹,我的外甥女儿呢,”他打开纸包“我从新疆回来,给你们带了点儿特产,这是吐鲁番的无核葡萄干,这是哈密瓜,还给外甥女儿带了一套小毛衣裤,唉呀,真不好意思,实在拿不出手,不过不是外人,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人义重啊。” “叶哥,快别这么说了,我是你的妹妹呀,别看我现在如何,我还是我啊。”她忙接过礼物,说:“我有的这些都是我父亲给的,他现在年岁大了,回到大陆,已定居北京,和我弟弟,还有我妈和小外孙都住在昌平忙他的投资意向,有一些工程都开工,有的都投产了。”接着她把这两年的变化向世兴简单地做了介绍,世兴又把自己的情况说了说,然后才把欧阳仁清的消息告诉了她,亚兰一听就哭了,哭得像个泪人,她动情地说:“难为他了,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苦苦地等着我哟。” 世兴对她说:“妹子,仁清兄弟是一个可靠的人,他说了,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要等着你呀,事实已经证明他的诚意了。” 这时候小保姆送茶来了,她把杯子放在世兴的茶几上,又对亚兰说:“总经理,公司来电话找您。” “你就说我有客人,有事找他们处理就是了,”亚兰吩咐完对世兴说:“公司还经营了一个超市,说实在的营业额太大,人手太缺了,要是仁清能来帮我一把就好了。” “妹妹,明天我就要去重庆了,见到仁清我会告诉他的,:世兴又说:”等我找到你嫂子后,我们一起再来看你。“ “谢谢你了叶哥,”亚兰说:“应该是我去看嫂子,还有我的侄儿才对。我现在才感到亲情和友情比什么都重要,要没有这些我哪能有今天哪。” 他们谈了很多,一直到夜里十二点才休息,一夜无话,第二天世兴要走,亚兰一再挽留,可世兴寻妻心情急迫,亚兰只好同意了,告辞时亚兰给他八万人民币做路费,世兴不收,亚兰执意要给。 “叶哥,你把我当外人了,将心比心嘛,人心换人心啰,过去你对我的帮助能忘么,再说,你又是我的救命恩人,”说着她就哭了,“你不收下我能安心吗!” 情深意挚,话说到这份儿上世兴只有收下了。早上天有点阴,吃罢早点就下起了秋雨,点点滴滴撒在路旁的梧桐叶上发出了噼壁的响声。亚兰实在留不住了,才给了他一把雨伞,把他送到小区出口,难舍难分,接着又送一程。前面就是菜市口大街了,公共汽车来往如梭,她才停下步来。两人无语望着雨丝,流着眼泪,这患难之交,同志友情已经胜过男女之爱了。亚兰挥着手,一曲离歌两行泪,更知何处再逢君。她深情地望着叶哥上了公共汽车走了。 第二十三章 尴尬的婚礼 好事难成必有因, 违心之事办不成。 有心栽花花不发, 无意插柳柳成阴。 一 重庆的雾白茫茫的,像一层乳白色的面纱把山城包得严严实实的。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澈在浓浓的雾霭之中,溅起了一朵朵晶亮火红的花,这是一对新人正在一个饭店里举行婚礼。说是新人,其实人到中年已经不新了。各自的孤苦、相同的命运,阴差阳错的机遇把他(她)们联系到了一起。对于新婚的感受已经没有青春年华的要求,举行婚礼也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应酬、真正目的还是相依为命结伴同行了。新娘头戴花冠,身穿洁白淡雅的长裙,还从头顶披下一方薄如蝉翼的雪白绸纱、长长地拖在地上:新郎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西装,油亮黑皮鞋,分头梳得亮亮的,在音乐、彩色碎纸和亲朋友好的簇拥中双双步入礼堂。虽然身披锦绣,表情愉悦,可岁月的风霜使他(她)们退尽了红颜的光彩,既没有春华之容,也无秋实之貌,到是各自的脸上写满了沧桑。正是月过十五光明少,人过四十已无春了。此时鞭炮又骤然响起,音乐也更欢快齐奏,特别是那欢快的唢呐,高亢而嘹亮,乌尔哇啦把喜庆的气氛掀入了高潮。这是一个迟到婚礼,一个难得的春天,往事沧桑、岁月茫茫,它会给这对新人带来什么呢。突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旋风般地从门外跑了进来,在新娘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双手抱住她的大腿,然后大声叫道:“妈妈—”接着就哭了起来。鞭炮不响了,音乐不奏了,唢呐也不吹了,只有江上传来轮船的汽笛和街道上汽车奔驰的喇叭声、刹时婚礼一片哗然,一束束目光几乎同时投向那个孩子。新娘、新郎,包括亲朋好友都惊呆了。这时只有主持人比较镇静,他见多识广,意识十分清醒,凭感觉他认识到,一般在这个年龄的婚姻都是走过了一段曲折的道路;都有一个酸甜苦辣的经历,甚至是有那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必然有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还未等主持人说话,一个风尘仆仆,身穿米色休闲装、脚踏黑白相间的旅游鞋,面色灰黄,身子又有些虚弱,年龄四十上下的男人也跟随走了进来,而且面对新娘直挺挺地站住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新娘见了那个男人刹时目瞪口呆了,这是十年后第一次两人面对面地站着,望不够地站着啊!是喜是悲是忧一下子都凝固在她那苍白如雪的脸上,过了很久很久,突然她伸开双臂大叫一声:“世兴!”就把他抱住了“你,你,你还活着哇,为啥现在才来呀!”新娘大哭起来,“呜呜呜呜,太晚了,太晚了!”其实世兴来得并不算晚,自从在亚兰家走后,他忙回家把庆庆从卢欣大姐家接了回来,告诉孩子,要和他一起再去南方找妈妈,把庆庆都高兴得手舞足蹈了。看到庆庆的高兴劲儿,世兴说:“儿子,你妈走的时候,你还不到两岁、啥也不知道哇,见到妈妈认识吗?”庆庆天真地回答:“妈妈不是长得跟姨一样吗。”“不啊,孩子!”世兴有些伤感,都十多年不见了,世事沧桑,谁知她变成啥样了?他把慧文的一张半身相片拿出来给庆庆看,说:“这才是你的妈妈”庆庆接过相片,叫了一声“妈妈”就伤心地哭了。父子两人从北京乘三叉戟客机直飞重庆,下飞机马不停蹄忙打“的”去电力设计院,一打听才知道曾慧文和雷文义两人正在饭店举行婚礼,这才慌了神、拉着庆庆就赶来了,那知道却遇上了这个尴尬难堪的场面。相逢若梦,往事如烟,又泪水若帘,接着大人小孩三人抱头痛哭起来,脑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他们已经欲哭无泪又无声,慢慢地新娘就昏厥过去了。亲朋们都围了上去,安慰、询问、关心和劝说。见此情景,新郎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此时也惊呆了。他蹲下来看着面色如纸,双目紧闭的新娘,悲声地叫道:“慧文,慧文你,你这是怎么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哇,我,我不该……” 有人找来了医生对慧文进行了急救,她慢慢地苏醒过来,睁开双眼指着哪个瘦弱疲惫的男人说: “文义同学,他,他就是我的丈夫叶世兴啦!”她又摸着那个娃娃的头“这是我的大儿子叶庆,对不起,我,我不能跟你……”还未说完又闭上了眼睛,胸部不停地起伏,四肢也不停地抽搐起来。医生忙给她打针吃药才又慢慢地睁开眼睛。雷文义见状忙说:“慧文同学,是我对不起你,这都怪我,是我在逼你,逼你和亲人分离,逼你犯重婚罪呀!”文义看了一眼那个叫叶世兴的男人把头低了下来,内疚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人生场面,生活舞台,就如忽聚忽散的云,经常会出现一些戏剧性的变化,历历往事又引出一串串意想不到结果,真是芝麻掉到针眼儿里,什么样的巧事儿都让他们赶上,这就叫无巧不成书了。就在这时只听得外面一阵哭囔,一个十多岁的女娃娃拉着一位年近半百而又清瘦的妇人也奔了进来,上前就把雷文义抱住了。 “爸爸,你跟妈妈复婚吧,我妈等你好多年了!” 这不,一桩烦心事还未过去,另一桩烦心事又接踵而来了。 二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可是子女需要父母,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啊。那个抱住雷文义的女娃娃是他的亲生女儿,名叫雷青,已经十五岁了,她拉着的那个妇人就是他的前妻,姓冉名为琼,比他小一岁,是重庆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内科主治医师。本来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就是由于文革动乱之年,丈夫受到父辈的牵连,家被抄了,文义成了牛鬼蛇神,每月只有十几块钱的生活费,生活过得十分清苦惨淡。一个女人又怎能经得住这样波折,加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同时又有人从中挑唆,另外也为了孩子的前途,她违心地与文义离婚了。十多年来拖着一个女儿没有再嫁,一是没有合意之人,另外使她揪心的还是她和文义有很深的感情,被迫离开,反而情深,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几经波折她也瘦了,体质弱了,加上又有雷青,同时打倒“四人帮”后,国家情况好转,特别是改革开放,又有宽松祥和的环境,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文义恢复了工资,又提为设计院土建室的副主任!情况就变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又有好心人的牵线搭桥让他们复婚。一个单亲女人,又拖着一个孩子,生活道路走起来十分艰难,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哟,这后半生漫长孤单的日子怎么过,特别是她的女儿青青也懂事儿了,问起父亲来做母亲的怎么说呢,单亲家庭的孩子也受人歧视。前不久她听说文义和别的女人好,心里才有些着急,要真的结合了她那复婚的愿望就会破灭了。可她又没有勇气提出来,直到后来文义已经和曾慧文要举行婚礼她才大吃一惊,在女儿的请求下她才下决心来了。冉为琼蹲下来把雷文义的双手紧紧捏着叫了一声文义,又叫一声孩子她爹,泪水就如断线的珍珠往下滴落。文义此时心如刀绞,一桩事儿未了,另一桩事儿又来了。此时此刻他悔恨,内疚,自责之心一齐涌上心头,他伸开双臂把母女两人紧紧地搂在怀里,泣不成声地说:“为琼,我同意,我同意复婚啊,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他们抱成一团也哭得像泪人儿了。 两家人的悲欢离合感动了苍天,外面云开,雾也散了,阳光射下来洒满了礼堂;也感动了亲朋好友,又是同情,又是赞叹,人生恩情本无价,只因处处有真情,使悲凉的气氛化解成了喜庆和欢乐。那位有经验的主持人,顺理成章,此时此刻认为应该怎么做了。 他了解了两家的实情,又征求了双方的意见,接着进行调解、协商,把矛盾化解融合了。婚礼照常举行,只不过把内容变成文义和为琼的复婚典礼(当然要到政府补办复婚证书)和世兴与慧文的团聚了。 在人生的长河中,既有一帆风顺,也有坎坎坷坷,眼前的情景说明了这一切都有一段历史的根源,悲苦的一幕,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们都是从那条荆棘坎坷之路走过来的,谁又没有凄苦,谁又没有心酸。接着世兴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听完了雷文义走到世兴的面前,又重新认错,最后两对男女相互握手,又向亲朋好友及主持人鞠躬。 三 这天晚上,月亮又大又圆,世兴夫妇还有他们的孩子庆庆就安排在设计院的招待所里。过不了一会儿欧阳仁清一手拿着鲜花,一手提着一个大礼包走了进来。他也是刚刚从新疆出差回来,脸上还有旅途的风尘之色,见了世兴和慧文忙说:“曾大姐,叶哥,我向你们祝贺道喜,祝贺你们,终于团圆欢聚了!”他把鲜花递了过去“我刚刚下飞机,唉唉,我来晚了,来晚了。” 世兴忙鞠躬施礼,“不晚不晚仁清兄弟,”世兴忙对妻子说:“慧文,就是仁清兄弟告诉了你的下落,要不我们怎能有今天的团聚呀。” 慧文听了忙拉住仁清的手,说:“仁清,多谢你了!”说完夫妻二人就要拜谢恩人。仁清慌忙扶起,说:“二位老师使不得,使不得,叶哥不是也帮了我的大忙嘛。” 世兴忙拉过庆庆给仁清磕了三个头代为致谢了。接着雷文义又带来不少同室的朋友前来祝贺,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钟人们才慢慢散去了。 夜已经深了,嘉陵江上传来了夜航轮船的汽笛声,孩子庆庆也睡了,最后只剩下世兴和慧文夫妻两人,这是一个难得的团聚啊,相逢不是梦,犹如在梦中,这个梦做了十多年了,也找了十多年了,真是凡所难求皆绝妙,即能如愿又平常,今天才真正等到,找到了。夫妻俩面对面地坐着,说着,就如长江、嘉陵江的水滔滔不绝,倒不完的苦水,说不尽的心酸,莫问别来多少苦,低头看取白髭须。 现在好了,再也不会天各一方颠沛流离了。这时世兴从怀里把平反通知书拿了出来放到慧文的手上。慧文拿起来,又展开,多么沉重的一张纸啊,又是多么珍贵的一张纸啊,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灵上的枷锁,她边看边落泪,看完了才感到一阵轻松,身上压了十多年的包袱,重担这才真正的卸下来。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她从容地走过来了。她把通知书贴在胸前,两行热泪又簌簌滚落下来,要感谢党和国家,感谢小平同志。 世兴忙用手给她擦眼泪,说:“慧文这是你的高兴时刻,不要哭了。” “嗯,”慧文点点头“这是兴奋的泪,激动的泪呀,”她又笑了,两口子相互搂抱着都开心地笑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啊,他(她)们最容易满足,给他点儿阳光就灿烂了。这才是真正的笑,开怀的笑,灿烂的笑啊。笑完了世兴认真地看着妻子的脸,已经两鬓如霜,眉目和体态虽然还保持着当年的一点儿秀气和修长,可眼角的鱼尾纹、额前的抬头纹,嘴边的面颊纹,还有原来漆黑的美发已经夹杂着银丝,润泽的肌肤已经松弛,一个曾经漂亮得使人炫目的姑娘,曾几何时变得如此衰惫了,这都说明几经磨难、岁月的痕迹过早地出现,她却却实实地老了。他望着妻子,这笑容已经有十多年没有看到了,他把脸贴在她的脸上,两人泪水交融又滴滴答答落在胸前,湿透了衣衫。过了很久很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半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什么都不想,只有一种酸甜苦辣混在一起的爱,情感的波涛上下起伏,左右振荡。这时她推开他,又把他的头放在眼前,观察着,审视着,看着他点点白发,而且从前颊已经向头顶退去,她又摸着他那皱纹叠起而又有些粗糙的面颊和像黄土高原上沟壑又深又密的额头,这是苦难的印证和爱情的络纹啊,一个眉目清秀的小伙子现在竟变成一个年过半百而又苍老的人了。世兴被妻子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忙说:“慧文,别看了,别看了,我们都是快过四望五的人了,常言道,少年夫妻老来伴,一日不见问三遍,我们现在也算白头到老,应该心满意足了。” “是啊,我已经感到满足了,”慧文把手从世兴的脸上放下来,显得若所思,嘴唇有些颤抖似乎有话还想要说,但还未说眼泪就涌出来了。世兴猜着她是要说丢失明明的事,他不想在这高兴的时刻提起这事儿让她又伤心,可是又不得不安慰。世兴一边抓住她的手,一边给她擦眼泪,又一边说:“慧文,关于咱们明明的事,在新疆时仁清就告诉我了,这不能怪你。在那年月,一个女人又带着一个孩子,还奔波在一条坎坎坷坷的路上够艰难的了,你身上的压力太大呀,这不是你的错,我能怪你吗,你怎么办傻事,连命都不要了。”说着夫妻两人又抱着痛哭一团。哭罢又说,说了又笑,这一夜大部分是在哭哭笑笑中度过的。最后世兴止住悲声看表,夜已经很深了,远处传来了江轮的汽笛和菜园坝火车的叫声。 四 慧文要走了,可她忘不了这些年来在设计院打工生活的日日夜夜,也忘不了大家对她的关爱和帮助。人在艰难中最能体会人事冷暖和世态的炎凉,在危难中的帮助往往要比顺境时慷慨解囊要珍贵得多。在这临别之际她来和院领导及同事们辞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掉不完的泪水。领导和同事们也恋恋不舍地把她们一家三口送到设计院门外很远,慧文和世兴一再请求留步大伙才停下来。两人与王院长、夏总工告别,慧文流着眼泪说:“谢谢王院长,谢谢夏总工,”她又面向同事们,“是你们不嫌弃我这个流浪人,在危难中收留了我,是兄弟姐妹们真诚地接纳了我,关心我。院里还给我评定了职称,又涨了工资,要不我曾慧文能有今天吗。在这里我和我的丈夫,还有我的儿子向大家致谢了!”说着三人面向大家鞠躬。大家都围了过来,王院长说:“慧文同志,你太客气了,五湖四海皆兄妹,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说来不好意思,我们做得太少了。再说主要还是你自己有实力,就是因为这样,你对院里也有很大的帮助,对于职称和工资,也是大家一致的意见,论功行赏,按劳分配嘛,一切都是应该的。” 夏总工忙接过王院长的话说:“我们院长说得对,这几年院里的经济效益好,这与你的工作努力是分不开的呀,要说谢,我们应该谢谢你了,王院长,你说对么。” “是是,”王院长又把话接了过来,说:“不要客气,我们就相互致谢了。院里本来想把你留下来,但现在处处阳光灿烂,一派大好时光,古语说‘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美好的前程在等着你,希望你今后更加努力工作,为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做出更大的贡献。”院长说完是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从寒冬走过来的人,特别珍惜春天的温暖,在危难中建立起来的情谊比顺境中的慷慨要更加真诚,相处久了,情也真了。人们围了过来,相互握手、相互拥抱,难舍难分,最后只有洒泪而别了。在这分别之际,慧文一直没有见到雷文义,大概是内心交织着情感的矛盾和纠葛没有露面了。 院里准备了一辆红色面包车,由欧阳仁清陪着,送慧文一家去朝天门轮船码头。车沿着嘉陵江路南行,慧文从左侧窗口望去,嘉陵江上船支来来往往,抬头望着嘉陵江大桥也是车、人如潮,比刚来时繁荣多了。她又望着路边各式穿戴的行人,各种颜色的车辆都是那样的忙忙碌碌,就如一条花的河流在流淌。心情变了,一切都变了,亲爱的故乡——重庆,再见了。此时她又想起了雷文义,他是救命的恩人,在几次的危难中是他给了她关怀同情和援助,要不是他就没有今天。她想起了她们两人在宾江路上冒雨的行走,想起了高音喇叭中的康定情歌,又想起了枇杷山上的野游,这一切她都难以忘怀,情义难以抹去,直到仁清把她们送到码头趸船上回首遥望,才发现在朝天门石栏旁站着一个人,他扬着一件红色毛线衣在向她挥舞,这才知道雷文义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她久久地望着他,直到船上响起起锚的铁链响和开船的汽笛声,她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入船舱。在船舱里又和欧阳仁清告别,这些年来在一起工作,相互帮助,关照,也如姐弟之情了,在这分别之际也不免泪花回旋。仁清下船时,世兴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兄弟,不要忘了亚兰,她在北京等你,现在她是一个大公司的经理,又一个人经营着一个大型的超市,又是一个女人,太忙了,你要帮她一把呀。” “是,叶哥,你放心好了,”仁清说:“等我把手头一个工程忙完了马上就去北京。” “那就早点儿,”慧文想起自己的磨难,特别是做女人困难,所以也真诚地说:“她一直在等你,世态炎凉啊,特别要理解一个单身女人的沧桑,不要辜负了人家一片忠心啦。” “是啊大姐,”仁清点着头走下船闸板,挥着手说:“再见,再见了,以后我和亚兰一定要去看望你们的。” 汽笛声声,船起航了,江水拍打着船身哗哗地响,溅起如雪的浪花。慧文一家三口站在船闸板上,回头望去,还能看到朝天门上的雷文义还在挥动着他那件火红的毛线衣。 第二十四章 归心似箭 时光犹如手一挥, 人生能有几多回。 昔日受伤南去雁, 春回大地又北飞。 一 世兴一家三口随船顺江而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这山水都有的长江两岸青山依旧在,江上风正清,正是巴山蜀水的好地方。已经是晚秋了,江上风紧,有些寒凉。船过长寿,船过涪凌,丰都鬼城又过去了,当忠县一过就要到万州了。此时三人同时想起岳母、母亲、外婆、儿子和弟弟。他们来到船闸板上,世兴望着山石苍苍的江岸,秋山红叶的山野,虽然山河依旧,可是人生岁月不复反了;慧文呢,更多的是想起了丢失的小儿子明明,现在何处,母子团聚找不回来了。还有她的母亲,已过古稀之年,身体状况如何啊。还有就是怀念高笋堂,怀念弯弯曲曲的石板路、树影婆娑的黄桷树和安静的四合院了。船到万州码头,三人下了船,慧文见到江岸,见到水浪冲打的礁石,加上江风吹来带着的深深寒意,把她心都吹凉了,不免又有一种失落和伤感,触景伤情,不愿久留,就急急忙忙打“的”去了母亲家。十多年了,漂流在外,正是弧身去国三千里,一日归心十二时,她等的就是这一天啦。来到家门口才感到光阴一去不复返,一去就是许多年,一切都好像在变,小街变成大街,小树长成大树了。 她站在门前心潮起伏,往事历历,一股股心酸泪冲出眼帘洒满脑怀。小时侯她和双胞胎妹妹慧静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正如梁上雏燕黄口无饱吱吱求食一样依赖父母。当时父母工资微薄、生活困难,为了家庭生活,父亲常常代课挣点儿钱补贴家用。母亲呢,回家要做饭,还要到托儿所接送她们姐妹二人,晚上还在灯下缝补衣服,含辛茹苦把她俩抚育成人,又培养上学,养育之恩未报,大学毕业后双双飞了,后来父亲去世,母亲也老了。牛羊有跪拜之情,鸟儿还有反哺之心,做女儿的当然要抱养育之恩了。她看着门两边贴着的“开门大吉,对我生财”的红纸都发黄了。门虚掩着,慧文推开门走了进去,从门厅往左一拐是一间卧室,没有挂门帘,在一张老式床上坐着一位身穿深蓝夹衣,体态清瘦,头发全白了的老婆婆,她一脸皱纹,眼袋下垂,嘴唇干瘪,颧骨上尽是老年斑,已过古稀到了风烛残年正是七十瓦上霜,八十风前烛了。她依靠床头,看样子是在闭目养神,以至于进来了人她都不知晓。慧文忙叫了一声“妈”,接着“咕咚”一声双膝跪在老婆婆的面前,然后就把脸埋在老人的两腿之间。一听到声音,老人似乎没有回过神儿来,直到有人伏在她的腿上才慢慢地睁开模糊的双眼,用哆嗦迟缓的手摸着她的头发,才问道:“你是哪个?” 慧文答道:“我是您的女儿慧文啦。” “是慧文女儿啦,”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这,这些年你都到哪儿去了,还有我那外孙儿呢?” 听到老人提起外孙儿,慧文大放悲声:“妈,是你女儿把外孙儿弄丢了,没有脸回来见你老人家呀。” 老人听了百感交集,声泪具下,泪水滴落在满是筋络的手背上,又从指缝浸入到慧文的头发上了。她似乎想起来了,那年外孙儿去买烧饼未回,女儿跟着去找,母子俩就再也没有回来,从此她就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是二女儿慧静把她接到云阳住了些时间,后来又执意回到万州,就这样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直到如今。现在女儿回来了,可是她的外孙呢,她多么想她的外孙啊。老人大放悲声哭了起来,又问道:“就你一个人吗,明明找回来了没有?” 听到老人这么一问,接着又是“咕咚”两声,世兴和庆庆也在老人面前双双跪下了。 “妈,我是世兴,您的女婿,还有您的外孙庆庆也来了。” 老人伸手去摸庆庆,庆庆叫了一声外婆扑到了老人的身上,屋子里哭声一片了。最后还是慧文止住了哭声,她安慰母亲,说这些年她一直在找明明,又说她的冤案已经平反了,说一阵,哭一阵,又苦乐一回。按理说亲人团聚应该是欢乐的,可不知咋的总也乐不起来,因为明明丢了很多年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下落。从五岁开始到现在,又是十来年了,她只能在梦里相见,又从梦中哭醒。人嘛,是有感情的,就是因为感情也就会产生人世间悲欢离合的事情。唉,恰恰是这些感情在折磨人啰,使人痛苦悲伤。可是话又说回来,什么都没有情意,也就不是人类社会了。他们一一重诉前尘,说到心酸处都热泪齐流,言罢哭,哭罢还笑,一齐沉浸在欢乐与悲痛相交织的情感境界中。 第二天慧文把母亲的房屋进行了大清扫,又拆洗被子和衣物。这些年慧文在打工中存了一些钱已经不是以前那样捉襟见肘了,世兴呢,这些年来的打工加上亚兰赠送,已有一定的经济实力,现在市面供应情况已经好转,买布买粮都不要票了,眼看深秋已到,寒冬马上就要到来,所以给老人做了几套衣服,换了新棉被,又把房屋进行了装修,高兴得老人嘴都合不上了。在这些年的漫长日子,老人过着孤独的生活,突然母女,孙儿,女婿相聚,屋里有了喜庆与活力,觉得满屋生辉,心里确实感到热火。时间随着地球的旋转在走着,文革动乱时代过去了,又来了一个改革开放的新时代,老人说: “要是我的孙孙明明在身边该多好啊。”她用手指掐算着问女儿:“慧文啦,明明今年是十五岁了吧?” “是的妈,”慧文回答着:“庆庆今年都十六了,明明比他哥小一岁,可不是十五了嘛。” 慧文和母亲正说着,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声响,接着有人在外面高声喊着:“走哇,高笋塘广场在审人贩子,那一家丢了娃儿的赶快去找啊。” 听到这声音慧文急忙跑了出来,紧接着世兴和庆庆也跑出来了。他们心思纷纭杂乱,含含糊糊抱着一种希望跟着前面的人跑。好的是去高笋塘不算太远,走得快的二十多分钟就到了。天显得高远晴和,老远他们就看到了《公审拐卖人口犯》的大字横幅,横幅的下面站了一长串被法警押着的犯人。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穿着的衣服七长八短,显得土里土气,有的显得有点儿洋气,穿得西服革履,最老的都到花甲之年了。一个个都低着头,表情木然呆板。就是这些伤尽天良的家伙,拆散了多少温馨合美的家庭,使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慧文见到这些犯人就想起了明明,那个满脸稚气活泼可爱的儿子,他现在哪儿。这些年来母子梦魂相依,使她眼泪都哭干了。一九七六年九月的一天,就是在这个城市里儿子被人拐走了,转眼之间十年了还是下落不明,到底把她的儿子弄到哪儿去了呢。她请求法官要求对犯人进行询问,法官答应了她的要求。那个年近六旬的犯人说:一九七六年旧历八月,中秋已经过去了,他在二马路上见到一个四五岁的娃儿,问他叫明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他就哄着说去找他妈妈,把娃儿拐走了。从万州十二码头上船准备到重庆去卖、哪知船到涪陵停靠时,从码头上来十几个戴红袖章的人,说是要清查人贩子,他吓得丢下娃儿就下船了。法官问犯人,后来呢?犯人说娃儿丢到了船上,以后的事他就不知道了。在公审大会上慧文没有得到明明的下落,一家三口又怏怏地返回。慧文世兴和庆庆在母亲家里住了一个多月,她和丈夫还带着孩子又去了开县世兴的家,回来时已是来年春色了。慧文想把母亲接到北方一起住,可是老人故土难离,所以他们给老人留下不少钱,怕老人孤单,又雇了一个乡下小姑娘当保姆与她做伴,就回单位了。他们在万州乘江轮顺江而下,在武汉停留,由于心情舒畅,特地去了龟山、长江大桥,又到了黄鹤楼、蛇山、最后还在武昌市面观光和东湖一游。一家子很少这样开心过,特别是慧文,身上没有了压力,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还每个人都买一套新衣,又在长江大桥上留了影,只是没有明明算是最大的遗憾了。他们在武汉玩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在武昌车站买了北去方面的火车票,后还特别给单位的卢欣大姐发了一个电报。因为这些年来在他们身处逆境时大姐对他们的热情帮助难以忘怀,已经把她当成可敬可亲的人了,所以才把已经找到慧文和一起返回单位的车次时间告诉了她,让她也分享这一快乐。 二 走出火车站检票口,慧文一眼就看到了卢欣大姐。十多年不见已经不是过去的卢大姐,她已经老了,不但头发银光点点,脸上皱纹增多,看得出来,那眉角的皱纹还深藏着十多年来岁月洗涤的艰辛。慧文知道她的年龄,按国家规定最多能有五年的干头,唉,时光犹如手一挥,人生能有几多回啊。只听她亲切切地叫道:“小曾,我接你来了,”说着伸出胳膊把慧文搂到了怀中。 “大姐,谢谢您,”慧文说着就哭了,“你可是我们一家两代的恩人啦!这些年来多亏了大姐,挑着一担同情,而又崇高的给予,不嫌弃帮助了世兴,带着庆庆受了不少累,还招惹背后恶言,”说着忙让庆庆给大姐磕头拜谢。 卢大姐忙扶起庆庆来说:“小曾,你太见外了,谁没有个意外,谁又没有艰难的时候呢,何况一起工作多年啊,只是形势所逼做得太少了。” 慧文说:“那都是‘四人帮’搞的,在那种环境下你已经做到力所能及了。” 两人说着又都流着眼泪,卢大姐说:“这些年来,一个女人受着磨难漂泊在外,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沧桑,真是不容易,也太为难你了。”说着用手抹着泪水,又把厂长办公室主任介绍给他们:“这是梁主任,是厂长特意派他来接的。” 梁主任陪着笑脸忙把蓝鸟小轿车司机招呼过来,慧文一家三口才上了车。半小时后车开到厂门前,副书记阎文泊把慧文一家三口接下了车,下车后,她站在厂门前,回首往事感慨万千。 岁月苦短,人生匆匆,峰回路转,经过十多年流浪漂泊生涯的曾慧文又回来了,看到西边百丈崖还是那样艰险起伏,南北延绵数百余里;从群山中流出来的那条兰水河还是那么蜿蜒曲折,碧绿河水滔滔东流;春回大地,一群南来的大雁排着整齐人字队形,在长天向北飞行。啊!春风拂面,山水含情,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只是厂前区有些陌生了。以前那条经常上下班的混凝土马路进行了重修加宽,两旁的国槐已经换成了阔叶的梧桐树,它们枝连着枝,叶重着叶,像一把把大伞成了遮阴的长廊。路两旁新盖了许多住宅、商店,两边灯杆上装着各种广告牌和音箱,音箱里播放着香港张明敏唱的“我的中国心”和奚秀兰唱的“阿里山的姑娘”的歌。听起来悠扬清新。回首西望,那是宏伟的厂大门,在大门后面几百米地方原来的几台小发电机组已经拆除,四台三十万千瓦的大型发电机组露天锅炉和厂房一字排开,在西山前面映出高大的剪影,好不宏伟壮观。改革开放这才几年光景,它的发展已经超过了二十多年前的总和,一个原来发电容量不到二十万千瓦的小厂一下变成百万大厂了。她激情满怀,望着那耸入云天而又常冒不息的烟囱,里面冒着清淡的烟尘,感到一阵舒爽。改革了,开放了,不但重庆在变,这里也在变,香港、澳门削去百年耻辱也快回到祖国怀抱了。心情一变,一切都变了,看山山青,看水水绿,看人人笑。多少年来这条路上总是平平淡淡,人们按部就班上班下班,搞运动,写大字报,贴标语,闹腾得热火朝天,实际上生活过得单调清苦,没想到时代一变,生活环境也变了。人们穿的不再是那种一贯的绿灰蓝黑,而是五颜六色,花花绿绿。吃的呢,要啥有啥,想吃啥就买啥,囊中也不羞涩了。这都是时代的浪潮把人们打扮得花团锦簇,红光满面了。一到上班下班,那如潮的人流就如一条河在流淌,好不绚丽多彩;分手时喊着“ok”和“拜拜”,好不祥和温馨。抬头望天又高又蓝,就连太阳都是新鲜的。环境一变,人的心情也变了,虽然十多年的风霜,那无情的岁月使她退去了红润的光彩,在她的前额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头发已经黑白参半,但那柔美的线条,秀丽的五官却还一如既往显示出动人的魅力。 三 世兴和慧文领着庆庆回到了平房老屋自己的家。有一段时间不来了,特别是慧文已是久违了。十多年前她就是从这里被迫离开亲人流放,有她太多的心酸。那时候,门口一片汪洋,到处污浊不见光彩,那受人欺凌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啊。大概到了改革开放年代,时代不同,气候变了,其他一切也在稍稍地变化着。门前地面干了,凉衣服的铁丝不知是谁又重新拉了起来,只是他们的邻居贺奇家门前杂物乱堆乱放不如以前兴旺,显得满目萧然,屋前那棵大杨树和屋后那两株香椿树到是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突然间,只听得隔壁邻居家门口“哐啷”一声、一个搪瓷面盆带水扔了出来,接着又是衣物鞋袜直往外飞,随着一阵女人的叫骂声也传出来了。 “要不是人家操了你老婆,你他妈能耀武扬威当上科长,”这是贺奇老婆靠背轮儿柳梦华的声音:“现在老华出事儿了,周厂长也快退了,我看你也就快出溜下去了。” “你他妈个骚娘们儿,让你老头儿戴着绿帽子,还有他妈的脸囔,”这是贺奇的声音,“想当初我要把老华宰了就好了。” “我就要囔,让大家都知道你那鸡巴不好使,让自己的娘们儿去偷男人,”柳梦华又进行回击,“没有良心的东西,别忘了你是靠人家红火起来的,要不你能有儿子传宗接代,就当你的老绝后吧。” 接着就听到屋内乒乒乓乓一阵山响,大概是发觉门外有人,慢慢地就无声息了。过了几分钟,只见贺奇两口子双双走了出来,表现出没事儿一样,见了世兴一家三口先是满脸愧色,然后装笑,都把腰弯得像对称钩,贺奇忙招呼道:“叶工、曾工、庆庆你们回来了。”说话时显得十分尴尬,表情萎靡彷徨,时过景迁,过去的威严、傲慢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举止却变得卑微平庸,仔细瞧来,贺奇双眼都有些发直,说话语无伦次,看样子精神都有点儿问题了。靠背轮也规规距距地站在丈夫的后面,虽然满脸横肉未减,但已经不是丈夫有权妻有势时那样横蛮了。特别是有人举报,丈夫当保卫科长时以权谋私,在电厂扩建工程中给施工单位设卡,收取各种保护费和受贿,又和老婆一起倒卖材料库的紫铜,钢管和电缆等物被查已经停职检查,加上文革期间逼死了原材料员门中仁和被打致残的刘二会,家人要讨个说法;又赶上复查文革中三种人,他原来的靠山副厂长华方亮已因贪污、受贿数额较大和乱搞男女关系影响太坏,已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移交司法部门处理,厂长周文通眼看已到岁数不大管事儿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土壤变了,环境变了,一切也不适合他的发展了,谁来管他呢。始作俑者弄巧成拙,这才感到想占有一切到头来什么都失去,包括自己的权势、地位尊严和人格,昔日的飞黄不再有、日后的腾达也不会再来了,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具往矣,已到势力单薄之境,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忧忧郁郁回到家来,昏昏沉沉,已觉山穷水尽。自从华方亮出事后,老婆也出了问题,不适合在库里工作,暂时被调去职工澡堂当保洁工,等待处理。一个女人没有了靠家,看来公职也难保,弄得不好就会跟靠家华方亮去了。此时她不但心里空落,肚子里也窝着一团火,看到丈夫贺奇回来就想发作,两口子话不投机半句多哟`,就此发生了刚才上演的一幕。 只听得贺奇巴巴结结地说:“叶工、曾工,过,过去我……啊啊,”他指着自己的老婆靠背轮儿“还有她,她……”举止十分委琐。 看来人势跟着权走,靠背轮儿低着头忙把丈夫的话接了过去:“过去,过去实在对不住你们,唉唉,那那都是‘四人帮’搞的,是他们挑动群众斗群众,咱们老百姓懂个啥,就如跟屁虫一样瞎哄哄。” “不,不;主要还是我们,”贺奇十分内疚地说:“是我们迫害了叶工、曾工,欠了债呀。俗话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是我们无力偿还,只求你们的宽恕了!” 世兴和慧文看到两人那副德行,想起他们从得势,趋炎附势,到失势的表现过程,除了痛恨,那就是恶心。说实在的,要不是眼前二位,他们能历经十多年的风霜雨雪,颠沛流离和妻离子散吗,要不是他们,世兴能进入大墙后面去吗,直到现在公职还未恢复,明明还下落不明,这些事儿搁在谁的身上都伤心惨目。可是这些年来虽然受尽了磨难,同时也遇到了不少好人,受到过像卢欣、赵杰、靳长和、雷文义和欧阳仁清的帮助,使他们一家人从艰难困苦中走了过来,有时是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的。在他们的感召下两人的心变脆弱了,变软了,变成了菩萨心肠了,性格被磨练得已经没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之心了。己所不为,勿施于人,过去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不能以牙还牙了,这是多么宽广的胸怀啊。 世兴宽宏大量地说:“老贺,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正如柳师傅说的那样,一切都是‘四人帮’搞的,你们也不必过虑,只要把事情说清楚了也就是了。” “是是,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记小人过,谢谢你们的宽宏大量,”靠背轮儿说着又用胳膊拐了一下丈夫,说:“他把过去整你们的交代材料都写好了,还不该给叶工、曾工看看。” “是是,”贺奇哆哆嗦嗦忙伸手从衣兜里拿出一叠写有密密麻麻字的纸来,双手恭恭敬敬递到世兴和慧文的面前。世兴和慧文都没有接那份东西,虽然里面的内容给了他们太多的磨难,可是现在真相大白于天下啊,他们拿不拿出来已经与已无关了。 世兴对贺奇说:“这东西你把它交给纪检书记吧。” 见世兴不接,贺奇伸手抓住世兴的衣袖,接着“咕咚”一声,身子一矮双膝跪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说:“叶工,我们错了,你还是收下吧,你还是收下吧,你……”然后趴在地上像捣蒜似的磕头。看来内忧外患,思想压力大,就如伍子胥过昭关—一宿头发都白了。使他的目光骤然呆滞,精神都有些不正常起来。 此时前后左右的邻居听说走了十多年的邻里曾慧文回来了,都走过来看望。时代不同了,没有文革中那些火药味儿了,邻里的关系也变得亲和起来,他们表示同情,也热情地问候。从人群的脚缝中还钻进一支尖嘴小脸小狐狸狗来。这只小狗是前排平房邻里家养的,名字叫豆豆,十多年前不到一岁的时候就经常到慧文家来玩儿。那时候庆庆一岁多他们就成了好朋友,好邻里,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它还恋着老朋友。它来到慧文面前立起后脚伸出前爪、翘起洁白如雪像把刷子一样的尾巴摇晃着直朝慧文身上扑。好一个有依恋和情意的狗啊。慧文把它抱起来摸了摸说:“豆豆,你还认得我哟,”豆豆好像懂得人言,它“汪汪”地叫了两声跳下地又往庆庆身上扑。好一只懂得人情事故的狗,慧文不尽一声叹息,比起那些加害过他们的人邻居来,到人不如狗了。人们看着那只仁义的小狗,又看了看贺奇和靠背轮儿,虽然都没有说啥,可他们有的在撇嘴,有的在咂舌,已经表明他们的心态是什么了。 第二十五章 机遇 阳春三月气象新, 日月星光格外明。 十年九旱逢春雨, 万里他乡遇故人。 一 阳春三月,莺歌燕舞,天也显得高远、湛蓝。世兴把妻子慧文找回来了,感到非常高兴,可是自己的公职还没有恢复却是一腔愁怀。为了这事儿他去办公楼找厂长,不巧厂长出差未回,他又去找组织科,还是没有结果,又怏然不悦地往外走。刚走出厂大门口,只听得“嘎吱”一声,眼前一闪,一辆银灰色的上海牌小轿车一横,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正在愣神儿之际车门打开,一个身穿黑皮甲克的年轻司机跳下车来。他脸型瘦长,戴着一副变色眼镜,嘴唇上留着一圈小黑胡子儿,刁着一支过虑咀香烟,双脚一叉,又伸手一拦,“嘿!”地一声叫道:“你们厂办公室在哪?”那神态就如上级派来的专员,口气十分傲然。 世兴突然受阻,身体朝后一闪,往后退了两步还没有回答,只见车的另外两扇侧门双双打开,同时走下一男一女和一个少年来。男的穿一身线条毕挺的银灰色西装,打着蓝缎子领带,脚踏三节尖黑皮鞋,四十上下,仪表堂堂。既有知识分子凝重端庄的气质,又有领导干部严谨威严的风度;女的年龄和男的差不多少,只是个头比男的稍矮,身穿枣红女式短皮大衣,蓝色裤子下面是一双半高跟浅黄皮鞋。体态轻盈修长 微胖,满头青丝已经掺合着闪亮的白点,眼角已有细密的鱼尾纹丝,虽然徐娘半老,到也风韵犹存,还有那个少年,穿一身深蓝色学生服,脸粉白稚气,个子一米六七也不算矮了。 和煦的阳光从树梢顶上斜射下来,投射着几个长短不齐的身影。世兴抬起头来,四个人正好站在他的面前。除了司机,其他三人都似曾相识,但恍然若雾,又显得十分遥远。他们相视而立,几双眼睛交替闪烁,都在愣神儿,似乎在搜寻久远的记忆。看到这局面,那个司机忙上前对世兴说:“这是省电力局朱局,”他又指着那个女人,“这是局基建吴处,”接着又指着那个少年,“小兄弟是朱局的公子,叫朱家明,”介绍完后又吩咐道:“快通知你们厂办室,就说朱局来厂视察工作了。” “别,别,”局长瞪了司机一眼说:“不要麻烦别人,自己跑一趟嘛,你到传达室说一声就是了。”说着上前就把世兴的双手握住了:“久违了老同学,看到对方楞着的神态忙又说:”怎么,不认识了,唉,二十多年了,也难怪呀,“他把头摇了摇,有些感慨”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我们的形象都变了。“ “是啊,”世兴眯着眼抬着手,觉得对方是个故知,可时间久远,他还是没有把对方认出来,只是应付着对方说:“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老了。” 可是局长却早就认出他来了,说:“我记得你比我还小两岁,怎么就老了呢,”他上下打量着世兴“怎么在这里遇到故人了。” 世兴还是楞楞地望着他,似乎还是没有想起来,“你……” 朱局“唉呀,”一声,然后是一阵哈哈大笑“老同学,还记得五六年在长江轮船上你的那首词吗,”说着他就背诵起来,“秋风和,船唱歌,一黄东去满河波。壮志行,未露角,茫茫东去,归途如何。哈、哈、哈!”背完了他又对世兴说:“想起来了么,我就是那次同船的朱明杰,她是吴明月呀,还有曾慧文同志呢,你们不是都分配到北京电力设计院了嘛,怎么?” “唉哟,我的天啦,是觉得面熟嘛,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被狗吃了,”世兴拍着自己的脑瓜皮这时才想起来了,“真是穷事儿太多,都把我弄得糊涂了,”他看了自己一身旧工作服显得有些苦涩,又装着笑脸说:“往事茫茫,变化多多,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啰,你们不是也分到北京电业管理局了嘛,怎么?” 还未等朱局长回答吴明月就把话接过去了“我们两个都是分到电业管理局,七十年代初被调省电力局了,一去就是这么多年,想不到我们属于一个局,却毫不知晓,这才是十年久旱逢春雨,万里他乡遇故知,只是相见太迟了。”接着又问道:“还有你的那位曾慧文同志呢?” 一提起慧文,又想到自己,再看看人家,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了。此时世兴心乱如麻,心里像堵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使他百感交集、满面愁容,难以回答出来。 朱局长见状,心里好像明白了许多,这些年来,特别是从文化大革命中走过来的人,谁没有一翻感受,谁又没有一翻难忘的经历,有的一帆风顺,有的坎坎坷坷。一晃二十多年了,悠悠岁月,人生难料,自己也曾有过坎坷经历,只是机遇好些罢了,何况别人呢。他又看了一眼世兴,从他的举止、表情和穿戴看来,他猜测是不是有什么不幸的经历沉淀在心和有什么为难之事,想说又不便说出。于是他问道:“世兴,我的老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跟我说,这么多年了,谁都有一翻经历,同时也有一本难念的经,特别是经历了十年动乱,就是十年过后,就没有执行政策不当的地方么,何况我们现在法度还不健全。我这次来,一方面了解改革开放的情况,另一方面就是进一步落实党和国家的政策,特别是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第三方面就是,由于缺电,两台60万千瓦新机组要在你们这里异地扩建,这不,明月就是为此事来的,第四呢,就是调整领导班子,这样才能适应改革开放的需要,我们就是要聚精会神地搞建设,一心一意求发展。”说到这里局长拉住世兴的手又问道:“晚上有空吗?” “有,有哇,”世兴有些激动地回答:“朱局长,我还真有点儿事儿想跟您说说。” “嗨,世兴,怎么还叫我局长呢,”局长把世兴的手捏得更紧,“我们都是同龄人,又是老同学,叫我明杰吧,要不叫老朱算了。”他指着那个女人“她是我的老婆吴明月,也叫老吴好了,哈哈哈哈。” 世兴感到一阵轻松,人不求人一般大,水不下滩一展平,作为一般职工,有时也找过领导,总觉得对方高高在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今天不知为啥那种上下级别扭的关系就如一股春风被吹散了。 “是啊,”吴处长上前一步说:“都是老同学还叫什么官衔,分个上下呢,”接着她把那个少年叫过来又吩咐道:“这是叶叔叔,快叫。” 那少年很腼腆,也很乖巧,他把腰一弯向世兴鞠了一躬,叫道:“叶叔叔好!” 世兴抬起头来对那孩子一瞧,使他楞住了,这孩子怎么长得和叶庆一模一样啊,不觉使他突然想起了丢失的叶明,心头掠过一道身影。他忙拉住孩子的手说:“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小伙子看了一眼母亲。吴明月忙接过话来,应该是十六岁了,高中一年级,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 世兴一听心里又是一楞,做母亲的不了解自己儿子的岁数,怎么应该是十六岁呢,难道不是亲生?于是忙问道:“你们几个孩子?”局长忙回答:“一共两个,老大是个女孩,今年十八岁了,在华北电力大学上一年级。” “你们一儿一女好福气啊,”世兴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叶明,不觉涌起一阵伤感。 就在这时,厂长办公室梁主任带着一帮人迎了出来,把局长一行人接走了。临走时局长拉住世兴的手说:“记住老同学,我等着你,晚上到招待所来,咱们好好聊聊。” 二 晚上在招待所,局长朱明杰接待了叶世兴,而且进行了长谈,世兴谈了妻子在文革中的蒙冤;谈了自己的受屈,直到如今公职还没有恢复;捎带把妻子在一九七六年在万州丢失儿子明明的情况也说了说。局长听了十分同情和关心,特别对丢失孩子问得非常详细和公职问题也十分认真。最后局长有些动情了,他长叹一声,人生如春华,美好知几时。接着又气愤地说:“黄金累千,不如一贤,人才难得呀,怎么对人就这样漠不关心呢。” 送走了叶世兴,找局长的人又来了,一般都是头头脑脑和一些中层干部,他们汇报生产,谈扩建工程。最后是一个叫姜万年的老师傅反映了第四期扩建工程在招标中,单位负责人穆木,利用手中权力带头吃回扣的问题引起了局长极大的注意。 ……那一天正是旧历端午节后,天半阴半晴显得有些闷热,扩建工程指挥部主任穆木在办公室里拨拉着算盘珠子正在分配第三次工程招标回扣金,突然材料库的姜万年师傅气鼓鼓地推门走了进来,随手把两张五元人民币票子扔到他的桌子上。穆木戴着老花镜抬头看了一眼,不高兴地说:“老姜,你这是干啥,嗯。” “干啥,我没有兴趣,”姜万年愤怒地说:“你不是对吃回扣有兴趣吗,我这一份给你算了!” 听这么一说,穆木把算盘哗啦一推,像根木桩子站了起来,瞪着一对小眼,梗着细脖颈、扬起鸟脸,问道:“嫌少吗,嗯,告诉你老姜,这不是吃大锅饭的年月,奖金的多少是根据职务的高低,贡献的大小来分配的,谁让你不当干部呢。” “工程还未破土动工,一分钱的效益都未有就先忙着分吃国家资金,”姜万年不服气地说:“你的贡献在哪,再说那一条规定可以吃回扣,而干部就应该多分?” “我有权确定分配原则,”穆木显得理直气壮地说:“改革了,开放了,这叫搞活经济,懂吗?” “不懂,活是大家干的,我也有一份,”姜万年指着那两张伍元票显得十分愤懑“每次分配我都是十元,而你算最高,每次最少二百元,难道你的贡献就比工人大二十多倍?” “哎,老姜,你别不服那个气,这就叫竞争,”穆木用手指头使劲儿把桌边儿敲得咚咚地响,然后两支胳膊像木棍儿似的撑在桌沿上盯着姜万年说:“现在不是以前了,一要讲学历。二要论知识,三要看能力,四要比贡献,别的我都不说,就领导这一点,难道贡献能力就不如你。说句老实话,我用手指头轻轻一拨拉就是上万,提个合理化建议就要为国家节约上百万,上千万,你,你行吗。” “别吹了,我的大领导,”姜万年是从生产运行岗位下来的老工人,听穆木这么一说,他有很深的体会。就是他,为了讨得上司的欣赏,巩固自己的地位和经济利益,什么合理化建议,什么材料设备节约,一下子几十万,几百万从建设资金中扣出来划为单位所有,又以奖金的形式划给单位和他本人,既得到上级的表扬,又得到了实惠,真是一箭双雕了。可是后遗症是什么呢,他对穆木质问道:“四期扩建工程,有好些生产需要的项目,让你以合理化建议砍掉了,结果生产上不去,反过来又搞填平铺齐工程,第二次重复花钱真是老鼻子了,可是奖金你拿了,国家受损失,难道这就是你当领导的贡献,真是铁拐李把眼挤,你糊弄我,我糊弄你了。” “老姜,你怎么能这样跟领导说话,”可能是老姜的话说得太直了,常言道:“矬子面前不说短,秃子面前怕说光,不能那把壶凉提那把壶,怎么能揭人家的短呢,直把穆木气得横身直哆嗦,他的脸也变得苍白了。伸手按住自己的肝区,看样子都有些支持不住了”你,你这是在诬蔑领导,都像你这样斤斤计较,看到别人多拿了点就眼红,这算什么工人阶级。“ “放屁,你这是诬蔑工人阶级,”姜万年也气极了说:“你这是借改革开放之机亢国家肥自己。” 这时门外招来了不少人,看到这个场面,穆木觉得自己在人前丢净了面子,丢净了威严,今后在众人面前还怎么工作。一时之间他气得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的风度,忘了自己是一个小单位的一把手,他伸出巴掌用尽全身之力对桌面上的玻璃板就是狠狠一击,只听得“当”的一声,玻璃板碎了,渣子四溅横飞,有一块正好飞到了姜万年的左脸蛋上,一下就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马上流了下来,姜万年由于一支手捂住脸,另一支手伸出来猛力推了穆木一把、对方没有站稳,身子一仰就朝后倒去,后脑勺正好碰在一个凳子角上,当下就起了一个大包。他爬了起来啥都不说,上去就给姜万年一个大嘴巴,姜万年一支手捂住脸,另一支手刚收回来找东西擦脸上的血,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突然袭击,所以被打得在原地上转了一个圈儿,一昏眩也倒在地上了。他慢慢地爬了起来,一下子就把穆木抱住,接着两人就扭打、撕扯起来。穆木是个管理人员,平时肩不担担,手不提篮篮,那是姜万年的对手,没有几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刚刚换上的一身西服被撕破,一条蓝缎子领带也扯断了。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但是他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嚷,有话好说,何必要动手呢,就是没有人上前去拉架,一个个抱起一双胳膊,做起观棋不语真君子来了。最后还是扩建指挥部支部书记卢大姐赶来才拉开了。穆木被打得躺在地下直哼哼,又大声地嚷:“这还了得,简直是无法无天了,领导是随便让人打的吗!”他被人扶起来后,马上打电话通知保卫科,接着又拨打110报警。不一会儿来了几个警察,在保卫科长贺奇的配合下不由分说把姜万年铐上了,姜万年大声地嚷:“为啥要铐我?” 保卫科长贺奇说:“你殴打国家干部,破坏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不抓你抓谁,”“是他先动手打人,我是自卫还击,”姜万年吐了一口鲜血“大家看看,老穆一巴掌打掉了我两颗大牙。” “你掉牙,那我呢,”穆木也用手抹了一把鼻血又擤了一泡鼻涕,还不依不饶,趁姜万年双手被铐,急步上前抬腿朝对方小肚子上就是一脚,老姜弯着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姜万年有气无力地骂着:“当官的打人,算什么干部。纯粹是一个借手上权力取巧豪夺国家资财的腐败分子。” 最后姜万年被拘留了半个多月放了回来。可怜的姜师傅啊,他盼了多年的涨工资资格被取消了,盼了很久的疗养资格也被取消了。人啊,有些人其实很残忍,他过去被人踩在脚下,受着煎熬,觉得可怜了,但当他有了权势踩起别人来反而更加凶狠毒辣。 局长听完了姜万年的诉说,点点头,然后站了起来,拉住他的手说:“姜师傅,你反映的情况我知道了,谢谢你。” 三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局长走进招待所临时办公室,一封举报仓库职工柳梦华监守自盗和人民道派出所在废品站查获厂里盗卖的赃物通知摆在案前。经审查,原来是柳梦华在主管厂长华方亮的纵容下和其丈夫保卫科长贺奇一起盗窃仓库电缆、铜管、紫铜、仪表、阀门和电动机,其数量已经不少了。当时局长脸都气白了,他摇了摇头,拍案而起,大怒道:“暴戾恣睢,贪得无厌,这还了得,华方亮一个国家干部,不洁身自好,自爱自勉,太不象话了……”局长话未说完,只见门被推开,一个中年妇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来到局长面前,只听得“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哭着说:“局长,您要给我做主啊!”局长抬头一看,跪在地上的是一个女人,人长得高挑白净,一头短发,胸部丰满匀称,穿一件深蓝色中式便服,外套淡红细羊毛坎肩,虽然有几分姿色,但人已到中年了。由于病痛折磨面色显得憔悴,表情十分凄楚。她就是华方亮的妻子,叫李玉珍,是天津某钢厂财务会计。局长忙把她掺扶起来,和颜悦色地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这个,快起来说,起来说。”说着拉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来,服务员又给她倒上一杯茶来,局长用手托腮静静地听着,李玉珍语气唏嘘,泪眼婆娑地说下去了。 ……那一天李玉珍由天津乘火车来厂看丈夫,下火车正是下半夜,什么车都没有了。她经常来这里,知道一条小路,便摸黑到了厂里生活区,又来到丈夫住的单身宿舍楼。天虽然没有亮,整个大院里也很静谧,还有几颗路灯亮着,可是东天边上已经有些泛白了。她忙顺着楼梯到了二楼。半年多没有来了,楼道里显得很脏乱。有几个门口放着液化气炉灶。这都是单身职工家属来后临时做饭的地方。自己也曾在这里做过。很多年了,她一直要求丈夫把她调来厂里,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办。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有几个春秋,所以还是两地分居。一恍又是几年,这样下去哪是个头呢。她心情郁闷地来到了丈夫的五号房间门口,正准备抬手敲门,却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她贴耳一听,女人说:“家里清汤寡味儿的,把我都憋闷死了。” “我也憋得慌啊,”华方亮说:“老贺呢,他还没有回来?可别象过去那样把咱俩堵在床上,让我有多难堪啦。” “不会的,他出差去大连了,还得几天才能回来。”女人大概在兴头上,说话也不避讳了,忙接过话说:“还提那挡子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其实那不是他的本意 “那他是啥意思?”老华又问道:“为了敲诈我?” “你这个傻瓜,这么多年了还蒙在鼓里,”女人用手去捏他的下身,说:“还不是他的这个不好使唤,” “啊,原来如此,”老华大悟了,忘乎所以大喊起来:“原来大宝是我的儿子,我和老婆结婚这么多年没有孩子,到给你种上了。”接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李玉珍听到这里才真正明白过来,为了这些丈夫不把自己当个家。几个月,甚至半年不回家一次,也不让自己调过来,原来他的心被这个女人偷走了。她知道这个女人叫柳梦华,绰号靠背轮儿,是丈夫管辖下的仓库职工,每次来都见到她,和丈夫很熟,没有想到她们之间还有这样的关系,唉,古人说,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想起来不觉一阵心酸,与此同时一股怒火升了起来,她再也忍受不住了,抬手就去打门。也就在这时附近安各庄村的鸡突然叫了,接着又是一阵犬吠,随着屋内女人一声惊叫,把华方亮从身上推了下来,胡乱地穿衣,穿裤,又穿鞋子,说:“坏醋了,一定是你的那位来了! 屋内的忙乱,促使门打得便紧了,只听嗵嗵嗵地响,使门都有些摇晃,大概是门锁振坏,只听得“咣啷”一声,门推开了,靠背轮儿正要往外跑,冤家路窄,正好让李玉珍堵在门口了。上一次他们偷情遇到女人的丈夫,这一次又遇到了男人的妻子,这才叫芝麻掉在针眼儿里,什么巧事儿都让他们赶上了。靠背轮儿吓得慌不识道,忘了楼梯在南,却一个劲儿地朝北跑,碰了北墙又折回来,一下就被李玉珍抓住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个女人就在楼道里撕打起来。听到楼道里的扭打,职工们都被吵醒,一个个披衣起床开门看热闹。靠背轮儿更慌了神,她猛力推了一把李玉珍,李玉珍被推跌在楼道上,等她起来时,靠背轮儿已经冲下了楼梯往家属院跑去了。 “骚货!”李玉珍也冲下楼梯,大声囔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直朝靠背轮方向追去了。 天已经大亮,生活区楼房和平房居住的职工和家属,有的已经起床,人多了起来,有的早练,有的去早市买菜,有的已经准备上班了,看到两个女人的奔跑,,也都跟着看热闹。靠背轮儿慌慌张张跑到家门口,刚把门打开正要进门时,李玉珍也赶到了,上去就一把把她揪了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就骂道:“你这个骚娘们儿,这些年来你一直勾引我的男人,弄得他一年半载都不回家一次,我们结婚都快二十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到是给你种上了!”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把平房外面不大一块地方像看打把势卖艺的围了一层又一层。这些年来关于靠背轮儿和华方亮的风流韵事已经不少了,对生活区大院的人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也就是窗户纸一捅就破了,只不过像今天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数落,张扬到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了。好的是她男人贺科长不在家,要让他看见了这个场面,那脸该往哪儿搁哟。不过一切都往靠背轮儿身上推也不公平,那华方亮身为干部,干这种事也是难逃谴责的。人们正在议论着,只见华方亮气鼓鼓地跑来了,他什么话都没有说,走过去朝自己老婆脸上狠狠地就是一巴掌,血一下就从女人鼻孔流了出来。男人打女人,在人们看来这是家务事,谁也没有去拉,眼睁睁地看着把女人拖走了。华方亮把妻子李玉珍拖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是一顿暴打,造成女方手脚骨骨折和腰部受损,住院半年还没有痊愈。 局长听完,站起来在屋内走了几步说:“李玉珍同志,这些我都知道了,你应该拿起法律这个武器来保护自己才对呀。” 第二十六章 访问 月有圆缺人悲戚, 花落草枯鸟空啼。 相逢不知何时有, 待等飞雁传佳期。 一 落日靠山,余辉一抹,就天光将尽了。世兴和慧文刚刚吃完晚饭,只听得门被“咚咚”地敲了两下,世兴忙去开门。门打开,只见局长朱明杰,处长吴明月和他们的孩子朱家明三人站在门外那潮湿而又有些坑坑洼洼的土坪上,脸上都带着红润的光,使他感到惊讶和不安起来。这场所,这条件怎么能……一时之间显得不知所措了。到是局长看出了世兴的心思,忙说:“老同学别把我们当成外人,入乡随俗嘛,”说着他领着老婆孩子很随和地走进了世兴的家门。屋内显得低矮,光线也很暗,所以两眼有些发黑,比起楼房来确实条件差多了,不觉使他心里一震。 局长来访使世兴十分感动,忙叫道:“慧文,你看谁来了,”接着他又说了出来:“这是朱局,这是吴处,还有他们的公子。” 慧文正在收拾碗筷,听世兴一叫她忙转过身来,由于房屋进深太小,只见局长一家三口已经来到了她的跟前,咫尺之间,相看十分清晰,特别是看到局长身后跟着的那个少年,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细条匀称,唇红齿白,一脸稚气,一下就使她惊呆了。记得世兴第一次见到局长,回来说起他公子长相的事,她还不已为然,天下那有这样长相相像的怪事,今天一见果然如此,高矮也和庆庆差不多少,只是穿戴比庆庆考究一些,可面貌一模一样啊,难道他真是自己丢失的明明,她正在想入非非,只听得局长爽快得招呼道:“久违了慧文同志,还认得我吗,二十多年前在川江轮船上,船过三峡,过巴东,过秭归,又到武汉,唉唉,久远了,久远了。” 慧文忙用围裙把手擦了擦回答道:“朱局,吴处,记得呀,只是年事已经久远,我们都……”她笑着摇了摇头“唉,高歌一曲掩明镜,昨日少年今白头,老了。” “是呀,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局长凝思,回首往事,人世沧桑,使他感慨叹息地说:“彼此、彼此,当年戏言身后事,而今都到眼来,咱们都老了嘛。” “可不是,年轻人都变成了老头儿老太婆,孩子们都赶上咱们的当年了。”吴明月说着忙把家明介绍给慧文:“这是我们家老二,叫家明,”又对孩子说:“这是曾阿姨。” 孩子忙给慧文鞠了一躬,叫了一声阿姨好,不知为什么,此时这么一叫,突然有一种激情倏地一下充满了慧文的全身、,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她拉住家明的手,紧紧捏着又久久不放,感到一阵心酸,过了好一阵又把庆庆叫过来,向朱局、吴处问候和家明拉手。 还是女人心细,吴明月一见庆庆也觉得心里一愣,这孩子和家明怎么长得这么相象,真像一对亲兄弟啊,想起丈夫曾给她讲过,曾慧文曾经在一九七六年秋天丢失孩子的事,一时之间使她心慌意乱起来,神志也有些恍惚了。接着她又突然想起,就在那一年秋天,她和丈夫从武汉乘长江轮船出差去重庆,船经过涪陵时发生的事情……十多年过去了,家明也都长成半大小伙子了,母子情深,相依为命,十几个冬春知冷知热,就是一块石头也暖热了,何况是……。屋子里显得很静,大概两个女人各自都在想着深一层的事。机缘巧合,人之常情,两家人啊,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两家人的事儿又无形地牵动着两家人的心。六个人之中,除了两个孩子,四个大人都预感到了什么,但一时之间又感茫然。唉,人间烦恼本常有,何须处处去苦思,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屋子里三个主人,面对三位客人,他们站在一间十六七平方米的房间里,加上又有床铺、桌子、板凳、就显得拥挤不堪了。庆庆忙拿了三个小木板凳让三位客人坐。局长没有坐,他看着屋子里连一张写字台都没有,书籍堆在床下,竟然空如旷野,回想世兴给他谈的情况,使他感到要比世兴说的糟糕得多。说来这个厂的住房条件太挤了,他也到过厂长、书记和一些中层干部家中访问过,一般都是三室两厅的楼房,就是住在平房的也是两间或两间半,像世兴他们这样的居住条件,说来是比较差的了。三口人挤在一个房间里、连吃饭和孩子做作业的地方都没有,外面一个不到两平米的厨房还是自己搭建的,这,这怎么行啊。局长双眼有些潮润,他环视了一下整个居室,纸板顶棚,泥抹的墙皮,外面罩了一层白灰,由于墙壁潮湿,不少地方已经掉皮儿了,白一块,黄一块,花花垯垯难看极了。靠窗口是两块木板搭成的床,床下面塞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看样子有的像书,也有的像衣物;另一边也是用木板搭成的单人床,大概是孩子睡的地方,除此而外就是一个小炕桌和几个小木板凳,看起来显得十分寒酸。 局长看完了,然后坐下来,他也让妻子孩子都坐下来,这样就显得随和些了。慧文忙着刷杯子泡茶,一边对客人说:“这些年来我们像风筝一样居无定所,颠沛流离,实在顾不过来,所以这屋子又脏又黑,又窄又小,简陋得实在不好意思,有屈朱局吴处了。” “慧文,我已经告诉世兴了,别叫什么‘局’呀‘处’的,我们都是国家工作人员,又是老同学,要讲技术能力,你们设计过不少工程项目,理论和实践都比我俩强啊,我是瞎猫碰上了笨耗子,只不过机遇不同罢了。所以只是岗位不同,分工不一样而已,叫老朱老吴多顺口,再说咱们之间还要分个大小和上下么。”局长说罢又自责起来:“说来我是身在其位,其实工作没有做好,特别是对下属的电厂、网局,我不下来又怎能知道这些情况呢,唉,关心不够哇,又特别是对你们这些身处基层又有业绩的工程技术人员,要说屈,是委屈你们了。工作几十年,还遭非难,又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真是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你们才是好样的。”局长十分感慨,他望着门外,路灯亮了,前面一栋栋宿舍楼的一个个窗口也灯光全亮。局长好像想起了什么,站起来走出门外,看到各个窗口,听到传出的音乐声,除了运行职工在上夜班外,上常白班的都已经下班了,他们已经吃完晚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音乐,这也算是安居乐业的小康生活吧。转了一圈,局长走到兰水河边望着对面的厂房,就如一座座灯山,云蒸霞蔚好不壮观,接着局长又回到平房,拉着世兴的手说:“我已经给厂长说了,也和你们组织科打了招呼,明天你就到生产技术科上班,最终去向我自有安排。现在我想去厂里生产车间看看上夜班的职工,和他们见见面,能陪我走一趟吗?” “当然可以,”世兴忙说:“只是我有很多年没有下车间,生产情况已经不那么熟了。” “没关系,”局长说:“我现在就让你熟悉嘛,何况你原来就是一位熟手呢,”又对吴明月和家明说:“你们娘俩儿和慧文娘俩儿好好唠唠嗑,”不知局长是无心还是有意地说:“相互理解,增加感情,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二 局长和世兴来到了电厂厂房,他们从1~2号锅炉之间的电梯登上高达70来米的大型露天高温高压锅炉炉顶平台,站在高处如置身于半个天空,举目远眺,四面茫茫,只有天上星光闪闪,人间灯火荧荧,密密麻麻一片,分不清天上人间了。好一个生机勃勃的夜晚,真有疑是银河落九天之感,使人心旷神怡了。世兴手扶铁栏遥指西边说:“老朱,那是高薪产业开发区,原来是一片荒野,经过十多年的改革开放,现在已经初具规模了,有中美、中日和西欧的合资,还有台资企业,产值超过改革开放前全市的总产值还要多。” 局长随着看去,夜幕中看不见高楼林立,只是一片灯海,一眼望不到尽头,数不清的探照灯光柱像层层光网晃动着,交织着,好不新颖壮观。他感慨地说:“十多年前我来过这里,那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城市也显得很乱,昨天我抽空到街面上转了转才发现变了,群楼连绵,玉宇参天,霓虹闪烁,光芒万千,真使人变得眼花缭乱,一切都认不出来了。”他拍了一下世兴的肩膀又兴奋地说:“这都是由于改革开放的结果。但也由于生产的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高、电力就跟不上去了。” “这是发展中的矛盾,”世兴接过话来说:“必然现象,迟早都要发生。” “说得对,这是发展中的需求规律,”局长用手一指说:“同时这个城市的供热也很紧张,为了解决电力和供热问题,我想在东北郊建五台20万千瓦的供热发电机组,不但增加了发电容量,供热问题也解决了,你说行么?” “当然行啰,”世兴忙回答:“这不但是能源的需要,也是环保的要求。” “是,这是我国的国策,今后建厂首先要考虑环保问题,”局长把手一挥“因为我们只有一个地球嘛。” 这时候从电梯又上来了几个工人,他们身背工具,拿着手电,是夜班巡视的,他们不认识局长,却与世兴很熟,忙打招呼,世兴又把局长介绍给他们,接着世兴领着局长从钢梯下到除氧间,又从楼梯间到了汽轮发电机车间,来到运转层平台,从北向南看去,四台30万千瓦汽轮发电机组由北向南一字排开,所占位置起码有三百多米了。那沙沙的气流声和嗡嗡的转动声响震动着整个空间,听起来有些动人心弦。局长看了一会,趴在转机壳上静静听了一回,又沿着3号汽轮发电机转了一圈儿,才在世兴的陪同下走进了主控制室。这里是发电厂的指挥中心,值班人员都坐在东西两面电脑显示屏面前,集中精力地监视着,调整着,一个个就如守卫的战士,目视各种仪表显示器、耳听异常、虽然不是荷枪实弹的战场,但这自动化程度高、技术复杂,不但要用眼睛去看,要用耳朵去听,还要用手去操作控制盘上那有如繁星的按钮,开关和眼花缭乱的荧屏,稍一疏忽就会出现异常,导致大的事故,这比参加一场真的战斗又紧张多了。局长和世兴没有惊动他们,到是专责工程师周学辉看见了。他忙和世兴打招呼,又抓住他的手问道:“原来是你呀世兴,这一猛子扎下去可有一段时间见不着了,银子挣海了吧,”又惊讶地问道:“公职问题解决了吗?” “马上解决,”跟在世兴后面的那个人随口答道:“不能再往下拖了。” 周学辉吃惊地看了那人一眼,只见他穿着米色夹克衫,里面是月白衬衣,下着深蓝色休闲裤,脚踏一双白边儿旅游鞋,满脸和气,给人一种自来熟的感觉。世兴忙介绍道:“学辉,这是朱局,接着又对大家说:”同志们,咱们省局朱明杰局长来厂视察工作,今晚特地来看望大家。“ 朱局面向大家问好,又握住周学辉的手问道:“什么专业?” “电气专业,”学辉回答, “六十年代我们一起从设计院调过来的,”世兴进一步介绍说:“他的工作能力很强,在设计院都是尖子。” “啊啊,很好,”局长点着头又问道:“你们一起来的还有谁呢?” 学辉忙答道:“还有锅炉专业黄家一,汽机专业于文林。” “听说化学专业还有一个叫张忠明的吗?”局长又问道。“他一毕业就分到厂里了,”学辉说:“都是臭老九,”说完引起了一阵笑声。 “是啊,”局长没有笑,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在回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同志们,过去我也是臭老九哇,那都是林彪‘四人帮’搞的,小平同志说‘四人帮’肆意摧残科学事业,迫害知识分子的那种情景,一去不复返了。” 局长话音一落引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大概都是知识分子,局长的话引起了他们的同情和共鸣,那种自古官与民、领导与群众之间居高临下,道貌岸然的别扭和拘束一下就没有了,气氛也变得亲切和融洽,都把局长围住了。局长都一一握手,问生活,问工作,甚至对于年轻人处对象的情况都问了。他又到各表盘,显示屏前进行查看,询问。看来局长虽然有点累,但精神一直很好,还鼓励大家,风平浪静不丢桨,形势大好不丢枪,要向安全的最好成绩进发。接着又让世兴领着他到各副属辅机值班点进行看望,回到招待所午夜已经过了。 三 局长夫人吴明月从世兴家回到招待所已经十点多了。儿子家明和司机住在另一个房间,已经睡了,只有她心事重重坐在床沿。按理说,像她这样的年岁,膝下已有一双可爱的儿女,够满足了。可是又出现了曾慧文丢孩子的事,无形中又和自己的儿子家明扯到一起了。谚语说,十个指头连着心,提起葫芦也动根,要真的家明就是十多年前慧文丢失的明明,十多年后有可能改变孩子的归宿,这在她感情的天平上如何平衡呢。十多年了,想起那十多年来辛勤劳累的抚育和那寸步不离的母子之情,一股股心酸泪,情不自禁簌簌地流了下来,接着一个久远的回忆又涌上了心头…… 那是一九七六年秋天,还没有过国节,她和丈夫朱明杰因工从北京乘火车到武汉,又从武汉转乘江轮去重庆母校学习了解发电厂发电效率问题。那时候川江轮船吨位太小,上水船航行也慢,而且沿江城市都有上船下船的旅客,船到涪陵靠岸已经是第七天了。突然听到一阵嚷嚷声,接着是一群戴红袖章的人涌上船来,说是要清查拐卖儿童的人贩子,船上还有几个乡下打扮而又神色慌张的人被他们揪下船去了。停船的时间不长船又起航向重庆进发,江上起风了,接着下起了秋雨,已经快到晚秋时节,虽然她和丈夫都外套秋装,内穿毛衣,但是江风吹来还是感到有些寒意。她走出船舱,站在船闸板上看着雨落江面,看到江岸秋黄的山野,又看雨中飞翔的水鸟,想起自己在幼儿园中长托的女儿家琼,不免有些牵挂,才五岁多点儿,实在不放心啊。突然她听到一个叫妈妈的稚嫩声音从闸板楼梯口传了上来。不知是女人心细,还是做母亲的心慈,那声音就如一根纯子套住了她的心,扯得她疼啊。她走到楼梯口顺着往下看去,见下面五等舱的闸板上有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孩,穿一身洗白的劳动布学生服。圆圆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闪着泪光,唇红齿白的小嘴在不停地叫着妈妈,那叫声把她的心都撕碎了。她忙顺着铁梯下去把孩子抱了起来,小声地问道:“小朋友,是找妈妈吗,妈妈哪儿去了?”是冷,是饿还是胆怯,孩子有些横身发抖,流着泪只是一个劲儿地叫着妈妈,嗓子都有些沙哑了。她忙抱着孩子在五等通舱转圈儿,询问却无人认领。她又把孩子抱回到自己的四等舱床位,看着哭啼惊吓的孩子,她预料这可能就是刚才被人贩子仓皇丢下的孩子了。她和丈夫哄着孩子,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大概女人的心温暖了孩子的童心,孩子才说自己叫叶明,妈妈叫会文,问到其他什么都不说了。她和丈夫抱着孩子去找船长,船长又让广播,谁家丢了孩子,正在寻找父母,请到船长室来认领。几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无人认领,眼看天色已晚,终点重庆又快到了,船长看着他们都是国家干部,经济条件可以,所以就征求他们的意见,是不是留下他们的单位和地址,先让他们代养着,如果没有人找孩子就算他们的了。夫妻俩认真考虑和商量了一回,最后同意了船长的意见,暂时把孩子留在了身边。第二天凌晨终点重庆到了,船在四码头停靠,他们夫妇领着孩子下船,又从朝天门乘公共汽车在沙坪坝下车,找招待所住下来。两人一边在母校办事,一边带着孩子,又买了一身新衣服给孩子换上。经过几天的忙碌,办完公事就匆匆坐火车经宝成、陇海、京广赶回北京了。回到北京他们又给孩子报户口,取名朱家明。一晃就是几年,他们工作的单位是北京电业管理局、住的是局家属宿舍,孩子家明和姐姐家琼就在白广路小学读书,每天比他大一岁多的姐姐带着弟弟,他们姐弟手拉手去去来来,比亲姐弟还要亲热。有一次在上学的路上弟弟家明被自行碰了脚,姐姐哭着把弟弟背回家来,还挨了妈妈一顿骂,说没有把弟弟看好,其实姐姐又有多大呢,大概是妈妈移情弟弟身上了。骂虽骂,可姐弟情却深深印在做父母的心里了。一九七九年朱明杰和吴明月被调省城,一双儿女当然跟着去了,有一天晚上,都半夜了家明突然发起高烧,一试表39.8c,两口子抱着孩子到了省里第一医院,经检查是急性肺炎,孩子需要住院治疗,吴明月只有陪着孩子,寸步不离开他,孩子也妈妈妈地叫个不停,说实在的比亲生的还要亲啦。这些年来就是一块石头也被吴明月妈妈暖热了。现在突然出了这样的事,她感情上怎么过得去呢。 夜已经很深了,夜空中传来电厂转机设备的嗡嗡声响和排汽的沙沙声。招待所外面的混凝土路又响起了夜班工人上下夜班的自行车铃响和脚步声,更引起了她无限的惆怅。就在这时门被推开,局长朱明杰走了进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未休息,”局长问道。 她好像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见是丈夫也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看看生产情况,又跟运行人员聊了聊,”局长看了她一眼又问到:“怎么,你哭了,” “没有,”明月用手擦了擦眼睛。 “看你眼睛都肿了还说没哭,是为了家明的事儿吧,”见妻子低头不语,他忙陪坐床沿,温存地拉着她的手说:“其实我心里也难受哇,可是更难受的还是曾慧文和叶世兴两口子,听说就是由于儿子丢失曾慧文还投江自杀过哇。” “可是现在他们也没有提出来,更没有确认,”妻子埋怨着:“你到把家明和慧文他们当成一家子了。” “这是迟早的事儿嘛,还记得当初船长的话,不是暂时让咱们代养嘛,现在既然知道他的爸爸妈妈是谁了,当然应该还给人家。”丈夫语重心长地说:“按佛家的学说,做人应该善念为怀,慈悲为本,古人也说,己所不为,勿施于人,将心比心嘛,” “可是你就不替我想想,”妻子说着倒在了丈夫的怀中抽泣起来,“这么多年了,就是一块石头也抱热了,何况是人呢,”她越说越伤心,最后竟号啕起来“这让我怎么受得了呢!” 局长把妻子搂得紧紧的,像孩子似的百般哄着:“我们都是国家干部,胸怀应该宽广,再说男女都一样,我们不是还有家琼嘛,说心里话,我更喜欢女孩儿,心细更会疼爸爸妈妈,”外面起风了,附近安各庄村的狗又叫了,月光西斜映在窗台,已经是下半夜靠近黎明了。局长把声音放低了些说:“明月,咱们休息吧,别把家明吵醒了。”这一夜,局长碾转反测,难以入睡,刚迷合眼睛,村外鸡鸣,天已亮,又是第二天早晨了,家明在门外叫妈妈,爸爸该吃早点了,他们才吃惊地醒来。 第二十七章 不在其位了 有权有势有人抬, 丢了权力人走开。 虚情假意人常有, 人间恩怨谁来裁。 一 自从叶世兴无罪释放,曾慧文政策落实归来,加上朱局长来厂检查工作临走时和周文通厂长的个别谈话提出的:一是要安全生产,说他在位的这些年事故不断,如:汽机油箱着火引起管道保温燃烧,导致临时端山墙起火;火车挂掉卸煤沟螺旋给煤机,影响进煤,接着值班电工在主控室走错间隔,造成人身伤亡;二呢,有个别干部在扩建工程中搞不正之风,明目张胆地吃回扣搞腐败,还有人贪污盗窃和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败坏道德,影响极坏;第三就是认真落实党的政策,拿掉文革中的三种人,纠正冤假错案。就拿叶世兴来说,既然无罪,直到现在为啥公职还不恢复,没有工资人家靠啥生活。住的地方又如何呢,一个恶妇人天天向他门前泼水,都快成养鱼池了,你们就不下去看看,这不是太官僚主义了嘛。这一席话说得厂长周文通心神不安,大汗淋漓,使他内疚得都无地自容了。也说得他心服口服,这都是他在位时,受过“四人帮”的影响,工作没有做好,留下不少遗憾,就拿曾慧文的蒙冤,叶世兴的受辱,闹得人家妻离子散,颠沛流离,一折腾就是十多年,十几年啦,人生几度秋凉,又有几个十多年呢。而且造成事业无成,一切都别别地耽误了,难道跟他就没有关系,起码是他听信谗言,点过头,挥过手,下过令,以言代法做过错误的决定啊。这都是由于自己的经历决定了作为。文革前他是厂长,文革中被三结合当了革命委员会主任,文革后呢还是厂长。时间的积累便是资力,经常开会、出差、外事交往当然就是阅历了。自己觉得这就是资本,身边从来没有公开的反对者,也无人监督,自认为一贯正确,所以常常个人说了算。就这样在这个单位他高高在上,一干就是几十年。生平只说别人短,从不知道自己有多长,差不多一生都在做官,一帆风顺不倒翁式的官场生涯,他又如何去体验处于逆境弱势之人的悲苦呢。根据这些年来自己的作为与不作为比较,不但局长有看法,就是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既然如此,为啥自己不找个台阶下来让有作为的年轻人上去呢,再说自己已经到岁数了。他把这个想法提出来,想不到局长并没有挽留就同意了,说,周文通同志,你忠心耿耿为国家操劳了大半生,该下马休息了,回家享享清福吧。又对他说,在新领导班子未调整之前、他的工作移交给阎文泊同志,华方亮一职暂时由赵杰担任,局长还征求他的意见,新领导一把手推荐谁为好,他未置可否只是微微一笑,就这样他退下来了。 人间岁月如流,不知不觉已三秋,岁月不饶人他老了,再说这个官也当够了,现在撒手权力也感到心安理得,可是一退下来,他的家就安静了,许多常客,熟人不登门,一张张恭维的笑脸和求助的苦脸不见了。这才体会到人世沧桑和世态的炎凉,按老百姓的大实话说,这就叫人走茶凉了。 离开了官场,也就离开了权势、名利、是非,使他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凡夫俗子,过着一种平静无扰的清闲生活,成了闲看青山、大地、浮云、星月,与世无争的人,才感到自己也是老百姓了。才体验到职工的喜、怒、哀、乐,了解到底层的疾苦和需求,可是相知恨晚了。 今晚的夜静得出奇,他站在生活区前面那片茂密林带的兰水河边,听着夜鸟的鸣叫、秋虫的低吟,好像在唱着一首秋天的歌。同时也隔河相望沿河两边的灯火映在水中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灯影,真有银河落九天之感。那都是电厂的生活区,随着夜的深入灯一颗一颗地熄了,大概是忙了一天的职工们都休息了,只有前面兰水河水在潺潺不息地东流,发出微微的汩汩之声,再和对面发电厂那些动力设备的轰鸣声一配搭,到成了奏不完的小夜曲了。他又低下头来,只听得一阵沙沙声响,侧耳听来原来是风吹树枝引起了落叶的飘零,这才感到有些凉意了。他把衣服整了整,扣了几颗扣子就想往家走,谁知刚抬腿走了几步,突然感到两个膝关节又疼痛起来了。唉唉,云烟过眼尽,更觉岁月老,一头白发,满脸皱纹、步履也蹒跚起来了,使他不得不在林间的一块石板上坐下来,双手扶着膝盖轻轻地揉着,思绪万千,一次难忘的车祸又浮现在前,不但在他肉体上留了伤痛,而且在他心灵中也留下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 那是几年前深冬阴沉的一个晚上,他在省电力局开完会乘自己的专车回厂,车在107国道上由于道路结冰、加上司机又喝了酒,酒后开车就没有把握,突然前面一辆小货车超速开来,为了躲车,司机忙打方向盘,由于路面局部结冰很滑,旁边又有一个陡坡,车子一偏就翻到沟里了,司机被挤在驾驶室,而他却被车的惯性甩了出来,肇事司机开车逃逸,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谁来管他呢。他只有孤独地躺在土沟里呻吟。这时他才想起了亲人,想起了朋友,同时也想起了他提拔起来的那些干部。天已近午夜了,又狂风四起,刮起尘土,刮起残枝败叶,打在他的脸上感到很疼,就更增加了夜晚的恐怖气氛。此时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鸣,孤立无援,只有等待死亡的到来。就在这万般无奈时,叶世兴坐着设计院的小卧车正好经过此地,发现一辆银灰色小轿车翻在路边沟里。他忙让司机停车,自己拿着手电下车查看,只见司机满脸是血被挤在驾驶室里,已经奄奄一息了。他又听到坡下有呻吟之声,忙走过去,发现沟里也躺着一个人。他吃力把伤者扶起来用手电一照,不觉大吃一惊,这不是周文通厂长吗。 “周厂长,你这是怎么搞的呀,”世兴忙招呼司机:“小王,快帮我一把,”两人把周厂长搀扶到自己的小卧车上。厂长像见了亲人一样,有气无力地问道:“叶子你好,怎么这么巧遇到你了。”“我也是去省里办事回家,”世兴忙说:“真是巧了。” “你去省里干啥?”厂长又问道:“是不是扩建工程的事儿。”说完闭上了双眼。 “我已经不在厂里干了,还管什么扩建呢,”世兴说:“我这是给人家打工。” 厂长无力地睁开双眼又吃惊地问道:“你,你打啥工啊?” “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儿,我不是被厂开除公职了嘛,”世兴回答着:“不打工怎么生活。” “啊啊,”厂长听了心头一震,闭上了眼睛,内疚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两个眼角不住地流出泪来。 世兴见状忙说:“厂长,不用急,你在车里好好躺着,我们马上送你去医院,不会有危险的。”接着世兴又打电话报警,等警车开来抢救出司机,一起送二0三医院了。世兴又通知了厂里,又开车把厂长的家属接来医院看望…… 那一夜他是死里逃生,要不是叶世兴他可能早就拜拜不在人世间了,世兴啊,是我过去听信谗言整过他呀,让他受屈这么多年,人家为啥不计个人恩怨还救了自己,说明了人家胸怀宽广,是个好人。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应当涌泉相报,可我是病好打医生—恩将仇报了。为啥叶子的公职问题还在相互推诿,得不到恢复,自己就不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呢,想来还不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堂堂的厂长,不经调查、研究就随随便便的抓人啦,开除啦,要不是个人成见,那就水平太低,说穿了还是自己的虚荣心太重,脸面在作怪啊。他又从石板上站起来,抬头望天,只见一轮明月在云中穿行,那光一会儿淡,一会儿明,把大地弄得模模糊糊了。四野一片哇声,不时传来林中鸟鸣,它们好象在私语,在争论,在诉说,一切都显得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唉,他发出一声叹息,其实在生活中有些人和事不也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嘛。在位时,他是全厂瞩目的人物,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一些熟悉的、半熟悉的,甚至弄不清对方尊姓大名的人,向他点头哈腰、注目致敬,他心里明白,有朝一日他不在其位了,谁也不会向他阿谀奉承,他们不是尊重他周文通,而是畏惧他手上的权力,谁都知道有权就有一切了。不用说别的,有权时,他的家事从没有让他和他的家人操心过,粮油菜有人给他买,液化气有人给他灌。特别是筹建指挥部主任穆木,在他衣服兜里就经常装着一个小本本儿,里面记着庞大的关系网络,特别是厂长,书记和他用得着的领导的生活档案和家事录。可是这一退下来不用说办事儿,就是平时连照面都不打了,原来是个虚情假意的势利之徒。最使他寒心的还是刚退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情:那是他由北京看病回来,下火车天已经晚了,公共汽车已停运,出租车也没有了,他对陪护的家人说快给筹建处小车司机打个电话,让他们开车来接。司机接电话后忙请示主任穆木,穆木一听,甩着鸟脸生气地说,这个老家伙都不在位了,还摆什么谱。他跟司机说,小车另有任务,让他打“的” 回来。对方说出租车没有了,穆木冷笑了一声说,那就让他在车站呆一宿,等天亮坐公共汽车回来吧。听了这些话他鼻子都气歪了,这个平时甜言蜜语,鼓舌如簧的人,原来是个势利之徒。他把脚一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权一切都没有了。唉,海水易量,人心难测呀,小人,小人哪,这才叫人走茶凉了。这时才想起别人对他的忠告:厂长,你提拔了他将来会落个东郭先生的下场,是啊,现在想起来真是应了,应了。不过他又来回思量,调整自己的心态,现在自己是普通人,就是群众啊,何必自己拔高呢。他又从青石板上站起,拖着隐隐发酸,发沉的腿,步履蹒跚地低着头走到厂前区的主道上来了。嘴里还哼着京剧杨五郎出家的戏文“痛恨奸臣才出家,五台庙内削了发,不愿在朝陪枉驾,脱去蟒袍换袈裟,哐—扯—哐”突然眼前一黑,一头碰到一个肉鼓囊囊的东西上,只听得一个火暴暴的声音吼道: “你那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这么宽的道、偏要往人家身上撞!” 周文通抬起头来仔细一瞧,原来骂他的也是刚刚退休的原厂办室主任李有才。 “唉哟哟,你不是有才嘛,”周文通有些生气地说:“你看我是谁,我的李大主任,噢,是看我不是厂长了才发这么大的火呀。” 李有才忙退了一步也仔细一瞧,才哈哈地笑了起来:“对不起呀老厂长,我还以为又是哪个愣头青呢,亮堂堂的路灯硬往身上撞,谁知是您老人家呢,”又忙问道:“十一点都过了,你一个人还转悠个啥?” “你呢,” “我是上床早了想事儿睡不着,”李有才说:“不过已经习惯晚睡了。” “想啥呢?”厂长又问道。 “嗨,其实我都退了还想啥,”李有才边说边答:“大事让你们头头去想,我只不过是围着你们屁股后头转罢了。” “我都退下来了,还围着我转个啥,”周文通顶了他一句:“我看你是昏头昏脑了。” “我说的是过去,”李有才把头甩了甩,好像在清醒自己的头脑,说:“说实话,现在有些事儿我就看不惯,为啥有些单位把头头的工资和工人拉得那么大呢,一个年终奖下来就是几万,几十万,产值是广大工人干出来的,他们为啥要多得。” 周文通看了他一眼,虽然他有相同的感觉,但却口是心非地说:“有啥看不惯的,这不是吃大锅饭的时候了,谁让你没有赶上好的时候,所以我说,你就躺在扁担上睡大觉—朝宽处想吧。” “是是,”李有才又反问道:“那你呢?” “我,”周文通哈哈一笑“早想开了,退休在家从劳动中争健康,由知足里寻快乐。这就叫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了嘛。” “不谋其政,”李有才用手指点了点说:“就没有人理你了啊,你提拔的那个老乡穆木呢,早把忘到九州外国去了。”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快别提他了,人应有自知之明,头上没有头衔,人家理你干啥,”周文通拍了一下李有才肩头说:“说实在的呀老李、做了平头百姓、回过头来才旁观者清,过去在位时总有那么一些人,围在屁股后头转,吹牛拍马,阿谀奉承,群众看不惯啊,不但败坏了社会风气,也污染了人的灵魂,这种丑恶现象不清除怎么行呢。” 一串铃声和一阵脚步声响打断了两人的说话,一看,原来干道上人流滚滚起来,这是电厂职工上下夜班的时间到了,两人一抬头,月亮已经西沉,又相互看了一眼,同时“啊”了一声,说,太晚了,太晚了,明天见,就各自分手回家了。 二 厂长周文通退休了,说句良心话,他和一般退休职工相比,退休后的失落感太多了,就跟李有才说他的那样,主要是无人理睬,感到空落。不过也换来比一般退休职工优厚得多的待遇、也够意思应该知足了。只是门庭冷落,应酬少,打扰少,老伴的烦心也少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比在位时悠闲多了。每天早上到附近的早市上去转转,也帮老伴买点蔬菜,副食水果什么的,早饭后又到老干部活动室下下棋,玩玩儿麻将,晚上到兰水河边林带散步,星期日就骑一辆小三轮车到市里兰水河滨河公园那一大片林子中的猫市,狗市和鸟市玩儿。为了打发退休生活还特地养了一支会叫的画眉,那支十分乖巧的鸟儿,似乎也通人性,一见着他就亮开嗓子给唱悠扬婉转的歌,太招他喜欢了,使他十分开心,好象找到了新的伙伴和依托。 这一天,他又带着爱鸟骑车到鸟市去了,刚到林子边儿就听到李有才在叫他:“老周,你来了,”都成了退休人,头上也没了官帽,所以就改口叫老周而不叫厂长了。 老周呢,心态已经平衡,所以也毫不在意,随和而又高兴地答道:“哎,来了来了,我以为早呢,谁知你比我更早,” 李有才又问道:“把你那宝贝鸟儿带来了吗?” “带来了,带来了”老周答应着,却又听到有人说:“带来了,带来了。” 老周一瞧,原来是李有才那支鹩哥在笼子里说,“厂长你来了,厂长你早。”老周笑了,说:“这个小东西,你主人都不叫我厂长,你还这样叫,真是个马屁精,”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鸟市林密人也多,他们把鸟笼一排排地挂在树枝上,或放在草坪中,有画眉、百灵、八哥,鹦鹉……等等。鸟儿们都受过主人们的调教,一到这儿就都争先恐后地展示自己的歌喉叫个不停。你就听吧,有的如流莺啼转,有的如燕子呢喃,有的学人口舌,有的又如喜鹊噪枝,相互争鸣,十分嘹亮,一到这里就如进了百鸟林中,高兴得把一切烦恼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周把自己的画眉也往树枝一挂,给它喂了几只小虫子,嘴里打着口哨“吱吱吱……”地叫了几声,只见那画眉扑打一阵翅膀,又用嘴梳理了几下羽毛,就开始发出唧唧哝哝低沉的声音,接着慢慢地把音调提高。这时老周给水杯里添了一些水,鸟儿也喝了几口水,他又观察林中其它的鸟鸣。就在此时他突然听到自己的画眉站在杆上抖动着翅膀放开歌喉唱了起来,它时而抵缓,时而高吭,低缓时如幽泉鸣咽,如泣如诉,高吭时如飞流直下长落九天,又如吹奏一支横笛,声音清亮地在林中萦绕回旋,在这半里多长的林中谁的画眉也比不上他的画眉叫得那样动人。那声音凄婉、荡人心魄、催人泪下,像在倾诉人间悲歌和儿女恋情,把别的鸟声都压下去了。众人们都围了过来,望着那一展歌喉的小精灵无不点头赞叹,拍手叫绝。真是一鸟入林,百鸟压音。这时林中的百鸟都不叫了,只有这支画眉还在引颈高歌。似乎把人都唱得神魂颠倒、飘飘欲仙了。这就是闲人们的乐趣和享受,比在音乐厅听交响曲舒服多了,同时也是老周的骄傲和自豪,甚至是他生活的依托了。退休了,不就图个快乐延年,益寿么。今天天气显得十分晴和,上午十点来钟,闲人们更感快乐,缕缕阳光从蔬林往下筛落,洒下无数的光点,有的落在人的身上,有的落到画眉的笼上,人们定睛观看都舍不得离去了。突然那画眉停止了叫声,站在笼内杆上眼一闭,头一低,双翅一扑腾就从站杆儿上摔跌下来了。众人一阵惊呼,都涌了前去,只见画眉硬嘴角黄肉边渗出一股血来,已经奄奄一息把眼睛闭上了。老周忙把鸟笼从树枝上取下来心疼地说:“唱了一个上午、它累了,累了。”他打开门儿把鸟儿拿出来托在手心叫着、摩着,鸟儿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好像是睡去了。李有才忙走过来,看着鸟儿双目紧闭,同时也看了一眼周文通,只见他脸色青紫,嘴角在微微抽搐,可能是年老了,感情脆弱,同时泪腺也松驰了吧,两眼不禁潸潸泪下,一支发抖的手托着画眉,另一支手弯着腰紧紧地捂住胃部、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看来厂长一退下来成了老百姓,也有了平常人的心,为了一支鸟儿如此伤情。李有才过来忙扶着他说:“厂长,你是胃病又犯了,”他把画眉接过来,然后把外衣脱下把鸟儿放入笼中盖上,一起放在厂长的三轮车上说:“要不要给厂里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一辆车来接。” “不,不要打电话,退休就不要摆谱了,我能骑车,”周厂长摇着手说:“老毛病,过一会儿就好了。” 三 周文通艰难地骑车回了家,可心情一直不悦,心爱的鸟儿死了,与此同时他也病了,一病就起不了床。家人把他送到医院,经检查是胃癌,已经是晚期了。家人没有让他知道,说是动动手术就好了,可是医生考虑到病人体质虚弱还是让他慢慢静养一段时间再说。又是一个月,谁知昨日病情突然恶化,看样子不久于人世了。病床的四周站满了人,有他的子女,老伴亲朋和友好。子女和老伴都低着头,双眼噙着泪花,带着即将告别亲人的悲切之情发出一片哭声。周文通面色如纸,似乎停止了呼吸,但他身子还是暖暖的,心脏也在微弱地跳动,嘴唇和手指在微微地动颤,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天棚上,似乎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不能瞑目,不愿离去,久久地停留在阴阳界上。医生忙进行输氧抢救,病房内出现暂时的静寂,哭泣的亲人们眼睁睁地望着病人,仿佛刚刚睡去,谁也不愿去打扰他的安宁。渐渐地病人的脸上泛起回光反照的红光,胸部在微微地起伏、接着嘴唇动了几下,是想喝水还是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眼角流着泪,象有什么心事表达不出来,使他感到很累了。老伴和子女们都含着泪水看着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他没有说,是在想事儿。就在前一时刻的迷离之际,他感到眼前模模糊糊地有很多人在晃动,但他一个都不认识,又无力地闭上眼睛,只觉很累,也很热,好像汗水把内衣都湿透了,想说话也说不出来。就在这时突然眼前有一束激烈的光,顺着一条宽阔深邃的隧道朝他射来,那光雪亮雪亮,一点儿也不刺眼,而且显得十分柔和。从光线中好像有一双巨手把他托起,接着眼前出现一尊洁白如玉的高大神像,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周文通,这些年来你做了一些好事,但也有不少遗憾,那就是善恶不分,真伪不辩,做了一些错事,所以你还有一些债务未了,” “什么债务啊?”,天神说:“那曾慧文的冤,叶世兴的屈你就忘了么,你暂时还不要来,先回去吧,把债务了结后再来,善哉善哉,”说着轻轻地拍了他一巴掌,把手一松,他只觉得被一片浮云托起,时浮时沉,飘离不定,眼前也忽暗忽明,耳边有阵阵风声顺着隧道轻飘飘地落下尘埃,这时才听到一片哭声。他似乎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梦醒之时他微微把眼睁开、无力地说:“我刚从远方回来,你们在哭啥呢,” 听到微弱的声音,大家来到病人跟前,只见他嘴唇在动,老伴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只听得他说:“给我拿张纸和笔来。” 老伴忙让儿子拿过纸笔,但他无力接,只是望着儿子流露出期盼的目光,儿子又把耳朵贴在父亲的嘴边儿,只听到他气息微弱地说:“天神说我还有一桩债务未了,让我回来,”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手微微地动了几下,“这,这事儿我,我想了很久,一直挂在心上,我怎么能违背天神的意志呢,” 儿子问道:“爸,什么事儿你就说吧,” 周文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写…你写…就是曾慧文的冤,虽然已经平反,但我有过错,可叶世兴的受屈,我更有责任,是我听信了贺奇、穆木和华方亮他们的谗言,冤枉了好人,让叶世兴背着黑锅,虽然无罪释放,可是直到如今还未恢复公职。人家找过我呀,可我未办。他救过我的命,他是一个好人。不但才华过人,而且胸怀宽广,工作成绩突出,业绩也很多。你一定要把我的话转告厂里,转告朱局长,要把世兴请回来,如果能让他当厂里一把手那是最好不过了”。说完他好像完成了一个重要任务歇了下来,又微微地闭上了眼睛。 鸟之将死,其声亦哀,人之将死,其言亦善。他的生命结束了,依附生命的一切,包括理想追求,成败荣辱也都了结,灵魂欠下的债务也已还清。他告别世人无遗憾地走了,留下给后人的是无尽的思念。人们来和他道别,看着遗容,没有寒暄,在灵前三鞠躬和他安静的离别。 第二十八章 真情在 人生好比一床梦, 十年河西十年东。 虽然二十岁月阻, 情深能把冰雪融。 一 自从世兴和慧文离开重庆后,欧阳仁清想起临走时两人对他的嘱咐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上官亚兰。他和亚兰都是六十年代初考入武汉水电学院的,都是水工专业,又是同班同学,哪知道,专业课程刚刚结束要进行毕业实习,写毕业论文时,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时之间,运动在全国闹得风起云涌,社会上掀起了排山倒海的打倒之风。一些文化人被打倒了,一些当权人物也被打倒了。仁清的父亲是一所理工学院的资深教授,并兼任该院副院长,也被打成黑邦分子和反动学术权威关进了牛棚。消息传来他犹如五雷轰顶,从阳光扑面的山巅一下跌入寒气逼人的深峪,把他由优越的高干子弟行列一下打入了无底深渊,成了黑邦子女,而与牛鬼蛇神后代为伍了。不久他被学校革委会主任召见。那主任摆出一副领导、长者和革命家的姿态,对他进行了严肃的谈话,好像他也是黑邦分子了。要求他一要站稳立场,和父亲划清界线,二要努力改造世界观,清除烙印的影响,三是老老实实地做事,规规矩矩的做人,争取群众的宽容和谅解。 世俗的炎凉,决定着人世的冷暖,人世的冷暖又如一股股阴冷的风,把他的骨髓都吹凉了。谈话的结果在他的周围也起了不少的变化,到处是阴冷的目光,古板的面孔,红卫兵的资格被取消,参加闹革命也与他无缘了。加上报纸上,广播中那些充满火药味的舆论影响,使空气变得既紧张而又严肃,一切都压得他喘不气来。他怨恨自己的父亲,但他又不相信父亲是反党的黑邦分子。思想上的矛盾和精神上的压抑使他实在受不住了。为了解脱压力,忘掉苦闷,他一个人跑到教室里去写他的毕业论文。武汉的盛夏,室外骄阳似火,室内有如蒸笼,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他发疯似的写着,画着,一连就是几个晚上。头昏了,手酸了,汗水从各个部位冒了出来也不停歇。直到有一天黎明他实在支持不住了,才提着书包往宿舍走去。南方的天说变就变,后半夜还是朗朗星月,待到天明就突然恶云满天了,一串闷雷响在头顶,还没走到半途就大雨如注,好像捅漏了天河,一场特大暴雨下了起来。那雨里带着风,风中掺着凉,不一会就把他的全身淋透了。回到宿舍一躺下就没有起来。只感到浑身发冷,口干舌燥,头爆裂似的疼痛,使他昏昏沉沉,似乎置身于浮云之中和浮沉于水波之上。又恍惚听到风吹窗扇哐啷哐啷地摇和雨飘床前噼里啪啦地响。他想起来关窗,可是全身无力,似乎身子不属于自己,只觉得朦朦胧胧慢慢的就啥也不知道了。过了很久很久,外面没了声音,大概晚上了,这样的夜晚啊,对他来说十分想念亲人,所以显得漫长,孤独而又恐惧。就在这时门被轻轻地敲了几下,没有回音,又敲了几下,还是没有。接着门被推开了,走进一个体态苗条的姑娘来。她来到床沿俯身下看,只见仁清面色苍白枯瘦,颧骨高高撑起,双眼深陷阴黑,就如一只倒放的鸭梨,两腮似乎都没有了,这才几天,他竟病成这副模样了。姑娘轻轻的叫道:“仁清,仁清。”对方只有急促的呼吸,那两片像枯叶似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回答。她用手去触摸他的额头,像火似的烫人,她缩回手来,心里说他是高烧了。姑娘急得哭了起来,焦急地望着窗外,雨又下了起来,而且很大,片片黄叶恍恍悠悠在雨中飘落,使她感到无限的怅惘和悲凉。仁清啊,他曾经是学院团委委员,又是学生会常委,家庭比自己优越,怎么一下就落到底层的底层了。想起他对自己危难时刻的帮助,只感到阵阵心酸,热泪也跟着滴落,她忙开门冒雨就往学校医务所跑去了。等她跑到医务所,门紧闭着,值班医生已经下班了。她又忙到值班医生王大夫的家,王大夫见她浑身淋透,身上的白衣素裙被雨打得湿漉漉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面色显得苍白无血,还以为是她病了,忙问到:“上官你病了?” 亚兰忙说:“王大夫,我没有病,是有一个重病人昏迷不醒已经一个晚上了,病得不轻啊。” 王大夫看着夜空中齐刷刷的雨却问到:“病人是谁?” 亚兰回答说:“是欧阳仁清,” 听到回答王大夫面带难色,一种自身的防卫感使他有些迟疑,说:“现在正搞运动,他父亲又……。” 亚兰见状忙说:“大夫我求你了,人都快不行了能见死不救吗,”说着她哭了。 见此情景王大夫没有再说什么,背起药箱冒雨就去了。经过诊断,仁清是过度劳累,后又突遇风寒引起感冒,而导致急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疗,而且要快啊。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业道德,王大夫打消一切顾虑,和亚兰一起找到学校的救护车,司机二话没说就把欧阳仁清送医院了。在医院亚兰一直守护在病床前。仁清还没有脱离危险,他一直处在恍恍忽忽的神志不清的状态中,一时觉得在云里,一时又感觉在水中,漂啊浮啊,眼前忽暗忽明,什么也听不着,直到经过一个晚上的抢救后,他好像才从空中跌落下来,睁眼一看自己躺在一张洁白的床上。看到仁清醒来,姑娘才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轻轻地叫道:“仁清,你醒了” 仁清这时才发现床前坐着一位洁白如玉的姑娘,再仔细瞧时原来是他的同学上官亚兰,刹时之间突然觉得一身轻松,似乎病都减轻一半了。他轻声问道:“亚兰,我这是在哪儿?” “医院,”亚兰说:“你已经昏迷几天了。” 来打针的护士说:“是啊,这几天多亏了你爱人救你,要不是她……” 亚兰听了羞得满脸通红,而仁清却幸福地笑了…… 往事历历,使他想起了许多,记起他们一起在龟山看长江大桥,在蛇山望水,在东湖划船的情景,双眼噙着泪水,伸出手来捏住亚兰的手深情地说:“亚兰,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亚兰低着头凄然泪下,一句话都没有说,伸出另一只手把仁清的手也捏住了。这两双手不知捏过多少次了,但千次万次也比不了患难之中的真情交融,这无声的行动胜过有声的语言,都说情深似海,恩重如山,其实都是从患难中来,心心相印,一种感情唤起了另一种感情,这种情谊如水一般流长,如山一般永恒,深深地埋在他们的心中了。 仁清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由于家庭遭到冲击,父母都失去了人身自由,他又是一个独生子,所以没有人来看他,只有上官亚兰一直陪护着,一天天看着吊瓶中的药液在无声地一滴一滴缓缓地输进仁清那青筋凸起的血管里,俗话说万两黄金易找,真情一个难求,在困境中有知己,在患难中才有真情。 二 想起亚兰的情意,仁清再也待不住了,马上向院里请假由重庆乘火车经成渝、宝成、陇海,京广线到了北京。按照世兴给他的地址,他到了宣武区菜市口找到了亚兰的家门前,可是门上一把锁,让他吃了闭门羹,这才后悔没有把亚兰经营超市的地址留下来。 找不到亚兰,便觉日头悠长,仁清只有到街上去转悠,眼看夕阳西下,一天的时间不多了,忙在果子巷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吃罢晚饭已是华灯初上,他又乘车来到亚兰别墅门外。屋内灯亮着,看样子她已经回来了,忙上前去按门铃。门开了,里面出现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看样子是保姆,她开口问道:“先生,您找谁?” 仁清忙答道:“这是上官亚兰家吗?” 姑娘看他一身风尘,两手提着大包小包警惕地问道:“请问先生贵姓,您找――” “噢,我叫欧阳仁清,是她的老同学,”仁清看出姑娘的不信任,忙回答:“我由山城重庆特地看她来了。” “啊,原来是欧阳先生,”姑娘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热情起来:“我们董事长经常提到你呢,快请进,我这就给他打电话。”说着把他让进客厅,又把大包小包拿进屋来。仁清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看到室内全是现代化的摆设,玲珑剔透,光华流丽,只有放在书橱中的一把小提琴比较古老。他走过去看了看,认出来了,这就是二十多年前在武昌亚兰家中给他拉过曲子的那把琴了,它就是他们爱情的牵线人啊。见物如见人,使他倍感亲切,流光易逝,情意难忘,一恍二十多年,岁月沧桑,谁知它的主人变得啥样了呢。一阵喇叭声响,一辆黑色丰田小轿车在别墅门前停了下来,上官亚兰一下车就急急忙忙走进了客厅。欧阳仁清忙从沙发站起,抬眼看去,只见她穿了一身有点像工作装似的蓝色夹克衫,手上戴块小石英表,脚穿半高跟黑皮鞋,还是过去那样的短发,不涂脂,不抹粉,既无珠光宝气的修饰,也无花枝招展的打扮,一点不像腰缠万贯的贵妇人、大老板样子,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只是岁月催人,告别了“窈窕淑女”,走过了“娇媚少妇”,经过岁月的打磨,青春容光远去,已是“徐娘半老”了。亚兰也双眼看着他,无情的时光把他们两人南北相隔了这么多年,想起往事不免有些伤感而又恍如隔世了。见他穿一身藏青色西装,月白衬衫的领子上打了一幅蓝缎子领带,脚穿一双油亮的黑皮鞋,虽然面色红润,头发黝黑,但是岁月悠悠,青春妙龄的光彩经过了人生长途跋涉之后,已经从过去的小年轻变成现在的老年轻了。他们相互对视了几秒钟,都有一种年华如水的惆怅涌上心头,她在想什么,他也在想什么,可是泪水遮住各自的双眼,激情卡住了各自的喉头,鼻子一酸,两人迅速移近,都把对方紧紧地抱住了。 她用手使劲地拍着他的背,泣不成声地说:“你怎么才来,我写过多少次信啊,又托人找你,可是石沉大海,音信全无,你,你来得太晚了!” 仁清紧紧地搂着她,朦朦胧胧似乎一切如旧,但仔细想来恍恍惚惚又好像有点异样,说不清道不明了。他忙说:“亚兰,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在想你呀,可是天不从人愿,就是不知道你的踪迹,一找就是这么多年,要不是叶哥告诉你的消息,不知,唉唉……”他摇头叹息“这些年来,梦魂相依,我一直在等着你,除了你我还去找谁,怎么说就晚了呢。” “你的情意我领了,”亚兰悲切地说:“可是我已经结过婚了,又有了孩子,同时经历复杂,生活坎坷”她把自已这些年来的不幸一一进行了简单的诉说,边哭边跺脚悔恨,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了。仁清一边听一边流泪,到后来也抱着亚兰失声痛哭起来,“亚兰你不要说了,这都不是你的错,不管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在乎,我要的是心,这颗心让我找了二十多年,要紧的是我们不能再离开了。再说人生之路哪能那么一帆风顺,谁没有坎坷,谁的路上没有荆棘,人生之路我们都走了三十来年了,人世沧桑,世态炎凉已经深有体会,有些事是身不由已呀,你一个女人又哪有能力去抗争”。 听了这些话亚兰放声大哭了,这么多年来被人抛弃,当人玩物,这样的知心之语何时听到过啊,她把他搂得更紧,生怕久别难寻的爱情又飞走了,“仁清,我是你的”她觉得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存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她靠在他的胸前,这震撼人心的幸福渗透到他们全身,灵魂深处凶涌起伏潮水似的柔情把他们一起溶化了。仁清哭得更伤情,他何偿没有亚兰的心情呢,想起往事,想起千里的寻求,他同样把亚兰也紧紧地搂着,说:“我也是你的,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他簌簌泪下,声音哽咽“亚兰,我们结婚吧。” “嗯,我同意,”亚兰同样泪洒胸怀,说“咱们先看咱爸咱妈,回来就去登记。”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来又说了很久很久,直到夜深了仁清要告辞回旅馆时,亚兰才想起该招待仁清吃晚饭了,她忙吩咐保姆上茶,做饭。 仁清说:“不用忙活,我已经吃过了” 亚兰说:“你今晚上就住在这里吧” “不了”仁清忙回答:“我还是先回旅馆,等我们结婚登记后再住吧。” 亚兰只有把他送出门外,看着他走出去的背影,在心里说,他还是像学生时代那样单纯。 三 第二天亚兰亲自开车和仁清一起到了昌平父母住的地方,在开发区的翠园,亚兰把仁清介绍给了自己的父亲上官文松老人,坐在旁边的还有母亲秦玉莲老太太和上官亚良弟弟。仁清给两位老人请安,又和亚良弟弟亲切握手拥抱,显得十分融洽亲切。亚兰的女儿孔彬已经十岁了,在小学上四年级,见到妈妈非常亲热,又介绍给仁清也很融合,还领着她在街上,公园玩儿了一个下午。晚上吃饭的时候亚兰把和仁清的婚事提了出来。秦玉莲老太太二十多年前就早有此心,只是经历了太多的沧桑,文松老人呢,从一见面就有一个好印象,仁清不但忠厚纯朴,长相清秀结实,这么多年一直未娶等待,说明对爱情也是忠贞不渝了,真是难得呀。听女儿介绍,才华也很过人,同时心地善良,对待原女婿遗弃的外孙女孔彬也很好。对于一个从坎坷路上走过来的女人,能找到这样的男人也就心满意足了,何况他们不但同窗,还是患难之交呢。在家人的同意下第二天两人就到区里领了结婚证,婚礼在一个较大的饭店举行,由于上官文松老先生有投资意向,所以特别请了台资办的张先生,张先生又带来了省电力局驻京办事处的王主任。亚兰从王主任那里打听到了叶世兴的情况,他现在不但把妻子找回落实了政策,同时又被任命为一个百万千瓦大型火力发电厂的厂长,目前正在为扩建两台60万千瓦发电机组的部分资金来源发愁。她听了这个消息,想起叶哥在她危难时刻的帮助,当然应该帮他一把了。她忙把这个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在她和仁清的鼓动下高兴的同意了,亚兰和仁清两人好像完成了一个光荣的任务,他们要把资金尽快地投入到工程中去。 婚礼一过,两人忙回到市里去度蜜月。以他们的年龄来说已经是迟到的春天,头一个夜晚当然很热烈了,一个孤独地错过了弱冠之年,也熬光棍儿二十多年了,当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焦渴;一个呢,在两性关系上尝尽了无奈与被迫的苦果,领略过人生苦难的心酸,这么多年从未享受到心爱男人真诚的温存,家庭的温馨,何况两人情窦初开已过,又是男女旺盛之年,就可想而知了。一连几十天两人形影不离,如胶似漆,等他们一段的狂热之后,两人都有些疲乏,感到累了才突然想起叶世兴和曾慧文他们了。于是亚兰和仁清两人到亚兰的超市料理了几天,又到父亲上官老人那里办理资金转移手续,就开车到世兴任职的发电厂去了。 第二十九章 亲友情 儿童失家少年归, 茫茫岁月难追回。 双亲黑发霜雪染, 同胞兄长显须眉。 一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些年来,曾慧文被人恶意中伤,陷害,使她失家又颠沛流离,走在一条坎坎坷坷的路上,历尽磨难和艰辛。那漫长贫困的路啊,一刻也没有让她停留下来,对于人言可畏体会最深了。叶世兴呢,同样经历了一场凄风苦雨,也在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上艰难的跋涉。他进过看守所,他走过打工路,尝遍酸甜苦辣,对于什么叫梁上君子,什么叫市侩小人的阴险毒辣,居心叵测的感受并不比妻子少。林彪,“四人帮”对他们这一代人造成的偏见,虽然心有余悸,但毕竟过去,光明已经到来了。不过,,这么多年来,他们的人生,经历了太多的艰辛,回首往事,抚摸流逝的日子,乏了,累了,多么想停下来好好休息,在没有烦恼,没有忧伤的人生中去探索走过的足迹,大彻大悟,获得灵气去寻找未来的道路。就在前不久世兴还接到徐华年的来信,老徐已经由设计院院长升任省建设厅厅长了,特别邀请世兴去接任他原来院长的职位,让慧文去当总工程师,可是朱局第二次到来进行电厂新领导班子的调整组合,让叶世兴任电厂厂长,曾慧文为扩建工程处处长的决定时,使他们俩进退两难了。朱局拉住他们两个的手,激情满怀地说:“老同学,老学友,我知道你们这些年来受了不少苦难,屈辱和责难,实在委屈你们了。现在呢,好了,可是国家要发展,特别是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离不开人才,特别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专业人才,常言说得好,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哇,为了电力工业的发展请你们俩双双留下来吧。” 世兴夫妇毕竟在电力系统干过几十年了,古人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马为策者驰啊,加上局长诚恳的挽留,使他们的自尊得到了尊重和慰籍就同意留下来了。 在新班子中阎文泊还是任党委书记,原华方亮一职由科协主席赵杰正式接任,总工一职,由于马总退居二线,世兴建议让周学辉担任了。扩建工程处呢,卢欣大姐仍然担任书记。穆木呢,在以往工程的招标中,吃回扣搞不正之风,同时群众关系也很紧张,不宜做领导工作。同时年岁大了,他自己也感到时乖运蹇,大势已去,只有十年河东而无十年河西,干了几十年连个副厂级都没有混上,还把人得罪了一大遍,最后靠边儿站了。看到叶世兴两口子后来居上,时过景迁,想起自己,有一种年华如水流的惆怅涌上心头,好不心酸,还偷偷掉下几滴失落的泪水来。人的处境一变,世俗的目光也在变化着,当世兴和慧文升任的消息一传开,到处都是笑脸,相遇时叶厂,曾处的叫声喊成一片,那声音甜了,那表情媚了。特别是那天他们两无意中见到了扩建工程指挥部原主任穆木,他先是有些发窘,然后他一反常态,大概是隔世的风雨在鞭挞他的良心,老远就热情地挥手致意,接着一阵小跑过来,笑得鼻子眼睛都挤到一起了,躬身抓住世兴的手道: “叶厂,曾处,祝贺您俩高升了,还有叶厂过去对我的帮助我说啥也忘不了啊!” 世兴和慧文双双驻足,世兴忙回答道:“快别贺了,我们无能,受之有愧啊”世兴还拉住他的手,不免忆起前尘往事,在那开始经济转型,面对改革大潮的冲击之时,谁不受金钱所感,地位所动,谁又不为名利所求呢。按他们处事的气度,为人的风格,那昨日的伤痛日月逝去,往事淡漠已逐渐变成明日黄花,不怪了,好像他们之间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穆工,过去区区小事儿不值一提了,凡事都往前看啊”。 “惭愧,惭愧,”穆木面带愧色微微眨眨眼睛,看得出来眼袋已经松坠,面色也泛黄衰老,底气也有些不足了。他忙说:“快别那么说,论能力,你们当之无愧了,应该祝贺。这些年来你们在艰难的环境中走过来,还保持着高尚的心态,真算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实在让人佩服了,”说话时那个亲切热情劲儿,好象十年九旱逢春雨,万里他乡遇故知了。接着就是感慨,随之又愤愤不平起来:“唉,我知道你们被贺奇两口子坑苦了,啊,还有华方亮,说句实在话,那死去的周文通就没有责任吗,”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老华罪有应得,劳改了几年,已经回了天津老家,贺奇呢和老婆双双解除公职,可能是思想压力太大,男的已经疯疯癫癫,女的也搬回农村老家,唉,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害人终害已,这才叫遭报呢”。 说话间不知不觉在他们外面围上来了一群同事和朋友,一个个都朝世兴和慧文投过来一道道友好的目光。其中就有电建项目经理靳长和,老同事周学辉,黄家一和张忠明他们。自从慧文归来,又落实了政策,十多年来的工资补发将近一万多元,在八九十年代这些钱已经可观,加上他们两口子这些年在外打工收入和朋友馈赠,已经不是前些年那样捉襟见肘,襄中羞涩,生活拮据了。虽然这些年来世兴两口子苦难重重,走着下坡路,古人说,泥泞识马,患难识人,所以还是有不少好心人在帮助他们。像卢欣大姐,靳长和,赵杰,徐华年和周学辉他们都伸出了援助之手。二 今天是星期日,天也显得十分晴和,午后的斜阳投射人们簇拥着世兴和慧文朝平旁涌去的身影,到把穆木甩在一边了。已经是晚秋时节,秋高气爽,片片金黄,猎猎风来吹得树枝摇摆,落叶飘零,已感到秋凉了。但景由心造,心情一好转,一念之间,天地日月,山川草木都变得十分融和美丽,人们代着美好的心情来到世兴和慧文居住的平房一聚。 现在的平房和慧文刚回来时又不一样了,他们的邻居贺奇,靠背轮儿,加上他们的儿子大宝已经搬走,无知的大叶杨叶落枝抖。房屋已由房管科接管,门上一把锁显得人去屋空十分冷落。人们在世兴房外已经干涸的地上围了一个大圈儿,说着,笑着。最后还是电建项目经理靳长和提议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叶工的夫人,咱们的弟妹慧文已经归来,政策也落实了,叶工呢,这一升任,当然公职问题,技术职称也就迎刃而解了,大伙说是不是值得一贺啊,又赶上星期日,咱们一起聚聚好不好呢”,还没有得到大伙的回答他就从衣兜里掏出五百块钱来一举“咱们也不去饭馆,就在叶工家里办,这样气氛就热闹多了。”大伙一听拍着巴掌同声赞成。世兴忙摇手说:“靳经理,还有大家,我看就不必破费了,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时间。” 不行,不行,大伙异口同声地反对,听到大家的声音,世兴又接过话说:“就是要聚一聚,又怎么能让靳经理出钱呢,理所当然应该是我和慧文请大家,一是报答这些年来大家对我们的关照,其次才是祝贺回归,至于调任,就不值一提了。”说着他也掏出一打子钱来说:“谢大家,也要劳烦大家一齐动手准备了。”靳长和把世兴的手一推,说:“把你的银子收起来吧,是瞧不起老哥哥我么,现在不是前些年了,我每月工资加奖金都一千以上,金票大大的有哇,”说完大伙都笑了。 在这个场合卢书记和赵主席都算是老领导了,可是二位都很随和,也善解人意,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在文革动乱年月中体验过人世沧桑和世态炎凉,特别是卢大姐,随和得已经和大家打成一片了。她说:“好好,为了向世兴和慧文祝贺是应该的,咱们今天既不要靳经理出,也不要让世兴他们掏,既然是聚会,我建议每个人拿出一百元,咱们就共产主义一回了。” 大家一听都欣然同意,这个心血来朝的决定,使大家兴高采烈,特别是孩子叶庆,赵优,还有卢大姐的孙子张成小哥儿几个高兴地拍着巴掌,啊啊地笑得嘴都合不到一起了。大人们即刻解囊,各就各位分工协作行动起来。有的买酒,有的买菜,慧文还把多年没用过的煤球炉子升起火来。女同胞们,像卢大姐,田玉芬嫂子,还有慧文就张落菜肴和桌椅,男同胞们呢,就是买东西。一时之间人们忙里忙外,把一个冷落而又潮湿的平房院儿一下变得热火朝天起来了。不知内情的人还已为是给庆庆娶媳妇儿呢。这里是平房的边沿地带,人少车稀显得十分寂静,只有隔墙外的学校和托儿所传来孩子们的喊声,笑声和哭声。不一会儿周学辉提着大包、小包和酒瓶,又牵一条欢蹦乱跳的小京巴狗来了。他已经接任了总工,这叫知能善任,各得其所。他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米色夹克衫,戴着金丝近视眼镜,显得风度翩翩,精神也饱满多了。六十年代初,由于家属户口不能入京,他就和世兴,慧文他们一起由设计院调来,在一个单位里工作十多年,已经是相知相交心心相印了。他把买来的东西往桌上一放说:“卢大姐、田玉芬嫂子,慧文,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来的事儿就靠你们了。” 慧文一笑,忙说:“周总,没有事了,到屋里听听音乐,”说着把他让到屋里,“不怕你笑话,要多来几个人连站都站不下了”。 “没关系,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学辉推了推眼镜说:“改革开放了嘛,生活会很快好起来的。” 说话间,黄家一提着一兜尼罗非鱼和一支退了毛的白条鸡也来了。在周学辉的举荐下他提任为生产技术科科长。人逢喜事精神爽,职务一变他也显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似乎人也比以前年轻了好几岁。他把兜往桌面上一放说:“小曾,这是我买的鱼,还有啥任务请赶快吩咐,” 慧文笑道:“老黄,学辉在屋里听音乐,你也进去坐坐,有事儿再说,”又问道:“于文林张忠明呢?” 黄家一答道:“老于到上海出差去了,老张一会儿就来”。 语音未落,张忠明喊了一嗓子:“慢回身,我来了,”只见他的后面跟着一个身穿白大褂,提着一个竹蓝的小伙计,里面放着由附近桂花餐厅买来的鱼香肉丝、宫宝肉丁、豆瓣海参、四喜丸子和溜腰花,人们把这些东西都摆在一张借来的大园桌上。煤球炉子也熊熊地燃烧起来,用大蒲扇一煽更加彤红透亮,接着形形色色的食物陆陆续续摆上桌来,再加上酱小菜、蒜泥、香油、味精和齑粉一配搭,香味儿就冒出来了。再在油炸花生米、酸辣粉、香油罗卜丝的上面撒上孜然,又在水煮肉片上撒上香菜、回香粉,胡椒面,被四面轻风一吹真是异香扑鼻使人直打喷嚏。特别是那只小京巴狗,也高兴地摇着白刷子一样的尾巴跑去跑来,有时还汪汪地叫几声,把大人和孩子们都逗乐了,真是别有一翻风味儿。一切初步就绪,卢大姐又端来了自己腌的糖蒜,赵杰两口子把自家做的酱黄瓜也拿来了,整整摆了一大桌子。 这是一个别开生面的聚会,谁会想到昨日还是天南地北,今日却团园欢聚,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今天的天时地利与人和了。情深恭敬少,知已笑谈多,席上世兴和慧文被推为上坐,三面围着亲朋好友,大家无拘无束举杯开怀畅饮,说到高兴处满桌生辉,开心大笑,说到沉闷时又低头不语,惆怅迷惘,特别是世兴和慧文,经历了大悲大喜又反过来大智大悟,已是千缕情丝,万种情怀,此时此刻激情油然而生。这些年来,颠沛流漓,走在一条坎坎坷坷的路上,可是吉人天相,总有好心人帮助他们,终于走过来了。在席上他们两双双站起,把酒杯高举齐眉,世兴说:“我们能有今天,首先要感谢党,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和邓小平同志提出了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再有就是在坐的各位了,特别靳经理、卢书记、赵主任和在坐的各位,在这里我借花献佛,代表我的妻子曾慧文、还有孩子叶庆,向大家致谢了。”说着把庆庆拉到身边,三人向大家弯腰鞠躬,然后一扬脖喝了下去。人们都忙举杯站起,靳长和也端杯站起来说:“这是团圆酒,祝贺叶工一家团聚了,这杯酒应该喝,当然应该喝了,”说完和大家一起喝了下去。他放下杯子,兴致勃勃准备斟酒时,突然感到满桌沉默,再看看世兴两口子,特别是慧文,双眼泪花回旋,还在低声抽泣,使得气氛由阳光扑面的山顶一下跌入阴气沉沉的低峪,一阵风吹过,惊起树上一群麻雀吱吱喳喳和片片黄叶飘落,使人感到有些失落。见此情景,靳长和提壶在手,双眼直愣愣地不知所措,忙说:“叶工,弟妹,是我说错话了吗?” 世兴忙让长和坐下,声音低沉地解释着:“不不靳经理,不关你的事儿,是我们这位想起她丢失的小儿子明明了。” 慧文忙掏出手绢擦着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靳经理,实在对不起,是我的感情脆弱,太没有出息失礼了。” “母子情深人之常情,”卢大姐说:“慧文,你不要太伤情了,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我相信好人会有好报,你们会找到儿子的,”说着端杯站起,“慧文,世兴祝愿你们的儿子早日归来,干!” 世兴两口子双双站起答谢卢大姐的祝愿干杯,桌面上的气氛又活跃起来,人们轮流敬酒,相互道贺,直到酒足饭饱,杯盘狼藉,已是日落月升,华灯初上了。 三 世兴和慧文都上任了,为了工作的需要,他们一家三口也由住了几十年而且有过难忘心酸的平房搬到了兰水河边的楼房二层三室一厅了。这一天早晨,世兴和慧文走出宿舍的单元门正准备提前上班,只听得一阵喇叭声响,一辆银灰色的上海小轿车开了过来,“吱”地一声在他两面前停住了,接着三扇车门同时打开,走出三个人来。世兴和慧文一看,原来是朱局的夫人吴明月在司机的掺扶下,领着她的儿子朱家明走了过来,两人忙双双迎了上去。慧文握住吴明月的手说:“吴处,您好” 她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忙说:“扩建工程的设备定货资金还有一部分到不了位,正要请示您,您到来了。” 吴明月好像心事重重没有回答有关定货资金问题,却把孩子朱家明推到两人面前,说:“世兴同学, 慧文同志,我,我是给你们送孩子来的。” 世兴一听感到十分突然,也惊疑不定地看了自己妻子慧文一眼又看着吴明月,只见她眼睛里的泪水像喷泉般地冒了出来,孩子朱家明呢,也紧紧地搂着吴明月的脖子叫了一声“妈”眼泪也如断线的珍珠簌簌滚落。这相依相离的情景使一些正要上班的职工和家属都好奇地驻足相望而且慢慢的围了过来。书记卢欣,副厂长赵杰由于有事儿要找世兴和慧文商量也走了过来。吴明月看了一眼世兴夫妇,又望望围观的职工和家属,接着就把她和丈夫朱明杰一九七六年在川江轮船上巧遇孩子和收养孩子的亲身经历说了出来。她说那时侯孩子已经记事了,虽然不知道父亲是谁,家住什么地方,但他知道自己叫叶明,妈妈叫慧文,还有一个外婆。无巧不成书,天下竟有这样的巧合,上次我们来厂检查工作,无意中遇到世兴,通过对他的了解,丢失孩子的时间、地点、长相、大小等特征,这才证实了。其实我和明杰早有承诺,只要找到孩子的亲生父母,一定无条件的归还。她一边说一边流泪,慧文和世兴听了也泪流满面耸肩抽泣。众人们听了都被吴处朱局的伟大胸怀所感染,流着同情泪赞叹不已,吴明月讲完自己也泣不成声了。她再次把家明推到世兴和慧文的面前说:“孩子啊,这才是你的亲爸、亲妈呀,快跪下磕头叫爸叫妈呀!” 家明“咕咚”一声双膝跪下,紧紧抱住慧文的双腿叫了一声“妈”,又抱住世兴的双腿叫了一声“爸”。 世兴和慧文恍若梦中,也太感突然了,特别是慧文,十多年来魂牵梦绕,谁会想到正如卢大姐说得那样,祸中有福也,孩子真的平安归来了。她和世兴抱住孩子痛哭,哭罢又把孩子推到面前左看右瞧起来,比起同龄的孩子他似乎高了许多,跟哥哥庆庆高矮差不多少,起码也超过一米七了。他双眉如云,两眼似星,粉红的脸颊,菱形的小嘴,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灵气,一眼就能看出既有父亲的倔强、母亲的秀丽,同时也有养父母至善至美的神韵,看着看着母子父子又是一阵拥抱,哭声和泪水都交融到一起了。突然慧文把儿子推开,推到了吴明月的怀中,泪流满面地说:“吴大姐,不能,不能啦,你把他抚育了这么多年,又送他上学读书,要不是你和朱局,孩子可能不在人世间了,他应该是你们的儿子,你还是领回去吧。” “是啊,吴处,”世兴也流着泪说:“慧文说得对呀,这么多年来是你们屎一把尿一把,把他拉扯成人多不容易啊,就是一块石头也捂热了,何况人呢,人心换人心,天理良心啰,我们怎么能抢走呢。” 吴明月又把孩子推回去说:“不行不行,把孩子给你们送来也是明杰的意思,我们早就做了决定,只是送得太晚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是骨肉团聚,我们那有权利再拆散你们呢。” 准备上班的职工和家属们都被这悲欢离合真实故事的一幕所吸引,越聚越多了。在这亲情、友情、人之常情的面前,道德、伦理和高尚胸怀的推让中,人们对双方进行说合,特别是卢大姐,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了,又有阅历,处事,为人,说情说理都有依据,她走到吴明月的跟前,说:“吴处,首先我要对你和朱局的伟大胸怀表示敬意,以你们的身份在仁德、仁爱、道德、伦理上都给世人做了一个表率,让我们钦佩了。”接下来她又对世兴和慧文说:“吴处和朱局他们无怨无悔,又无任何条件把孩子送来,他们于情于理的高尚情操和宽广的胸怀,又有这份真诚的心,你们不要推却,应该接纳啊。” 赵杰也进一步说:“卢大姐说得对,你们也不要太过意不去了,赶快把孩子接过来,同时这也是大喜的日子,应该祝贺哟,” 就在这时世兴的大儿子叶庆从楼上跑了下来,他已经看到这激动人心的一幕了,快步上前给吴明月鞠了一躬,叫了一声“吴姨”又喊了一声“弟弟”就把家明搂住了。一时之间父子情、母子情、手足情、亲情和友情都交织在一起,三个大人,两个孩子都激情满怀地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了。世兴撩开家明的左手腕儿让慧文看,只见那一排牙印,虽然十多年了还清晰可见,又翻开衣领,右耳朵根儿那三颗朱砂痣也一目了然,更引起了慧文的心酸,她放声大哭起来。围观的人们也动情了,都陪着流下了同情泪。其实这都是高兴的泪呀,不知是那位职工还点燃了一挂鞭炮噼哩啪啦响了起来,更使得激情高涨,一浪高过一浪了。 四一阵喇叭声,从兰水河边的混凝土马路上又开来了两辆黑色的小轿车。也在世兴的宿舍楼前停住了。只见前面一辆奥迪车门打开走下几个人来,他们胸前挂着照相机,肩上扛着摄像架和摄像机直奔欢乐的人圈儿而来。原来他们是省电力报的记者,不仅是采访局长夫人送子回归的激情和高尚的仁者胸怀,同时把一桩新的喜讯带来了。吴明月忙把世兴和慧文领到第二辆丰田车跟前,还没有开门就眉飞色舞地说:“告诉你们一个特大喜讯,扩建机组工程急需的那部份资金有人给你们送来了。”说着她用手一指,接着把车门打开说:“你们看他(她)俩是谁,”闪光灯一晃,车内出现了一对熟悉的笑脸。世兴和慧文定睛一瞧,同时惊喜地叫道:“仁清,亚兰,原来是你们俩,欢迎,欢迎啦!”说着掺扶两人下车。亚兰一把抓住慧文的手对世兴说:“这就是嫂子了,” 世兴忙回答:“是的,她就是慧文,”又对慧文介绍道:“这就是常给你提到的上官亚兰妹妹。” 两个女人又是一阵亲热的拥抱。 上官亚兰对世兴和慧文说:“叶哥,嫂子,多亏你们的帮助,我和仁清已经结婚了,谢谢你们,所以我们特别表示感谢;另外呢就是前来道喜,一来祝贺你们夫妻团聚,二来祝贺儿子归来,”她又抓住吴明月的手,说:“还有就是对吴处和朱局的伟大胸怀表示敬意了!” 吴明月忙摇着手,说:“不好意思,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你太夸奖了。”她又忙对世兴和慧文说:“咱们的扩建机组不是还缺十亿资金吗,她就是财神爷啊,她代表她的父亲,台胞上官文松老先生投资来了。所以我们应该感谢上官亚兰女士和欧阳仁清先生。” 话声一落,人群里响起了爆竹般的掌声。世兴和慧文十分激动,这不但是锦上添花,也是雪中送炭。两人抓住亚兰的手说:“妹子,太感谢你们和你的父亲了!” 亚兰忙说:“叶哥,嫂子,首先要感谢你们省局在招商会上把你们的情况告诉了我们,我和仁清才告诉了父亲。爸爸听了叶哥和嫂子坎坷经历、工作经验和业绩十分欣赏。我爸说:”他自己的经历就很坎坷,所以他相信从坎坷路上走过来的人必然有所作为,让人信赖,台湾和大陆都是炎黄子孙,一家人啊!身为中国人,有机会为国家尽一点微薄之力,是他一生最大的愿望,把资投在这里放心。‘所以我和仁清到了省局,朱局就让吴处和省电力报社记者同志一起来了。“ 正说着,庆庆和家明跑了过来,世兴忙把两个孩子介绍给欧阳仁清和上官亚兰,接着孩子、世兴、慧文,还有吴明月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太阳升得高了,天空湛蓝,舒云漫卷,兰水河边那片茂林也郁郁葱葱,鸟儿吱叫。记者忙着摄像,闪光的照相机也咔嚓咔嚓地进行抢拍。不知什么时候,河边树林中飞来了几支喜鹊,它们也点头翘尾叽叽喳喳地叫着,久违的布谷鸟也在上空掠过,传来了“豌豆挂角,豌豆挂角”的叫声,真是喜上加喜,欢声一片,好一个秋高气爽的丰收季节。又是一阵喇叭声响,这是厂长办公室梁主任带着厂里的“奔茨”小轿车来迎接贵宾们。职工和家属还有孩子们也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朝厂里涌去了。这才是: 酸甜苦辣都尝过, 人生有如一首歌。 西望百丈崖在笑, 东观兰河水在乐。 2004年5—10月初稿 2005年3—7月修改(乙酉年六月十九日头伏第十天写完) 2006年春节誉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