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绕》 第1章 一重修版 独自倚栏远眺,夜下光景,寂静悠悠,浮云半闲。 晚风飘荡,隐约中,看得月色莹白,掺和着淡淡金黄洒满院子。 身旁小斯都在说道,梧桐苑的牡丹开了,花团锦簇,艳丽灼灼,香气沁人,一朵胜比一朵美丽富贵。 阳春四五月,是个开花的节气。 容衍笑了,一把纸扇甩开,扇面上的丹青墨色甚是好看。 外边都说,古府有个小公子,性子风流,模样似宋玉之姿,甚是俊俏。但却整日爱呆在自家小楼中,作些艳词曲儿,上不得大场面,被人们私下说成绣花枕头。 闲时,便流连于丫鬟堆中,饮酒作唱,嬉笑玩乐,不成体统。 可大伙心中也只敢心中想想,嚼点舌根,却唯恐说的大声,传到古府当家耳里去。 有什么办法呢?公子容衍乃古府九脉单传,精贵的紧,加上古府的钱财权势,哪里容得下别人说得半句闲话。 以上云云。 此刻容衍赏着月下好风景,可身旁无人陪伴,雅致论谈无人倾听,半响之后,也觉无趣,听下人们说牡丹开了,兴趣上来,想去走上一趟。 独自披上一件早已熏好的衣袍便出了小楼,踏上幽深小径。 花前月下独风雅,兴致正浓。 好一会才走到了梧桐苑,未入其园,便闻其香。 等迈入了园中,见得花连花,叶连叶,舒舒展展,微风摇曳。 好一个繁花,好一个似锦。 容衍连连赞叹,走上前去,正欲从枝头上摘下一朵牡丹,却听得隐隐约约中传来几声泣沥,断断续续,有悲切之感。 闻声寻去,看到了恬静淡雅的花丛里,竟有一团白色的影子依偎在花枝中。原吓了一跳,仔细瞧着,却是一个人。 “我道是谁呢?不料是个夜不归宿的小猫呀。” 一声调侃,惊得呜咽之人倏地抬起头来。 手中牡丹滑落,那惊鸿一眼,使得容衍心中情绪浮沉。 那人眉眼似用最好的墨一点一滴渲染上去的,眉不画自黑,唇红齿白,肤若白玉,墨云青丝倾洒花枝。 一颦一笑像极了牡丹化作的精魂。 愣了半会,容衍独自出了神,口中呢喃不清: “原来是仙子下了凡……” 花丛中人见了容衍,慌张 之情流露脸庞,连忙跪倒在地。 “扰了公子兴致,是奴才的错。” 声调清澈,像滴水之音叮咚作响,一听,不想是个少年郎。 “我原以为是哪处的牡丹成了精,躲在这花丛中呢。” 容衍扶起了他,“你起来吧。” 但却未等得容衍细细问他为何如此在这夜下伤心时,他却赶紧走开了,就像躲着似的。 一会,便是没了影。 容衍叹了叹气,他的臭名怕是在府里传遍,见了只会后怕,何来亲近之举。 一时兴趣全无,于是回了小楼。 第二日早晨,容衍的贴身丫鬟芍药进来伺候洗漱。 见公子面带红光,笑容洋溢,想必心情极好。 芍药顿时忍不住好奇,问道:“公子因何事这么高兴呢” 容衍满心欢喜,吐出一口水道: “我呀,在昨天见着了一个幻化成仙子的人躲在那牡丹花丛中呢。” 芍药听了,“咯咯”的捂着嘴笑,“公子呀,你怎的又犯痴了,一日内总少不得几日痴嗔胡说。” 容衍也跟着笑了。 是呀,怎么又犯痴了。 想必是大梦了一场,梦见哪个画里的神仙跑了出来。 择日。 小荷初露,碧绿满池塘。 塘边枝柳正是旺盛,在微风中摇曳姿态,恰似温柔。 正是一个好时节。 前段时间牡丹花开,艳丽无比。如今初入暑夏,这气候还不大燥热。 趁着天好,容衍踱步出来赏玩,身后带着小童,来到池水边。 手中轻甩纸扇,上面丹青不俗,作样扇摇几下,一双桃花眼里盛满笑意,姿态好潇洒。 “安阳。” 叫唤了一声,后边小童应道,走上前去,朝着公子伸出的手里递上了一个陶瓷小罐。 小罐里头是鱼食。 容衍踩在一青石阶上,在罐里抓了一把鱼食,撒入清水中。 只见迅速有鱼儿向这边游来,逐渐多了,争夺鱼食。 “公子你看,这鱼儿好灵秀,颜色也好看。” 安阳在一旁乐道,容衍听了,又撒了一把鱼食入水中,接而将小罐递给了安阳。 “你也来 玩玩吧。” “谢公子!” 瞧着安阳欢快的接过鱼食,朝水里撒了几把,鱼儿争先恐后的游过来,密密匝匝。 容衍笑了,摇着纸扇,不经意间瞥向了他处,一瞧,甚是熟悉。 远处有个亭子,亭子下边走几步就是池水畔,池畔栽种着柳树。 有个人儿停歇在那,靠着柳树,伸出手折了一截柳枝。 人儿走下石阶,小心翼翼接近了池水畔,然后蹲下身,用手中的枝条轻拍水面,激起圈圈涟漪。 好是闲适。 容衍觉得有趣,不知那人何故拍水面为乐,又觉得身影熟悉。 “安阳,安阳。” 一旁的小童逗弄鱼儿正是欢乐,可是听见了公子的叫唤,也连忙应声答道。 “公子何事?” 容衍手里纸扇遥指远处。 “我们去那看看。” 小童看去,见那里有个人,也不知公子要作甚,就跟随公子朝那儿走了过去。 越是近了,心中就愈发有些激动了,就像赶着要去见自己的亲近之人一般。 不知是那莲叶青绿,晃了心神。 走到亭子处,安阳上前一步,欲开口询问,是何人在此?不料公子扬了扬手,叫他噤声。 安阳见状,乖乖退到了一边。 容衍好兴致,笑容自若,看着石阶下的人。 这人穿着一身素色衣裳,颜色寡淡,一条腰带系于其间,已不是极其普通的服饰了,而是简陋二字可粗略概括。 看着毫无乐趣可言。 可是方才在安阳喂鱼食瞥过这里时,瞧见的身影甚是清瘦高挑。 “不知是何人在此?” 容衍清嗓,朗朗问道。 骤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拍水的少年身形一颤。 没有回过身就已跪倒之势。 站在公子身后的安阳在心底啐道,此人怎如此胆小。 容衍清笑,一步一步走下阶梯,来到这人面前。 “你是谁?” “奴才沉凉。” 容衍乐道,“可是《九歌》中‘吉日兮辰良’的辰良?” “不是,是叶绿碧沉沉,时节好雨凉。” 原来是沉凉,不是辰良。 辰良亦是好时光。 “你抬起头来。” “奴才不敢。” 容衍也不怒,只是好笑,将手中把玩的纸扇忽然伸出,挑起了此人下颌,强迫性的将眼前人的面容抬起。 一看,却片刻恍了神。 这不是那日依偎在花团中的少年郎么? 夜晚时分,月光柔和,见了他以为是牡丹幻化成的精魂,多了三分艳丽。 叫他痴想了几日,害的芍药连连笑话他。 今日再次一见,模样却不似月夜下那般了。 只怕是眼前池水作景,荷花初露,莲叶碧连天的陪衬之下。 少年更是美亦。 一对长眉入鬓,眸似琉璃宛转,菱唇淡红,白衣黑发,生的是灵慧俊逸,像是要平白柔和进身后背景之中,做出一副秀美诗画。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 果真是叫人看痴了去。 男生女相,雌雄难辨。 不知这副好皮囊,祸福焉哉。 娘亲常跟他说过,男子貌好,不一定是好事。 容衍的相貌也是生的极好,面若冠玉,眉目如画,比之眼前少年,却是多了几分男子气。 可是容衍有两大爱,一是爱才,才德之人,令人敬崇;二是爱貌,貌美之人,赏心悦目。 因而外边都说古府公子风流。 娘亲也常为后者之爱斥责他,尽看些皮相之人,不知肚中墨水深浅。 容衍苦笑连连,非也非也,却也不好与娘亲辩驳。 等容衍回神,不曾想到府中竟有如此少年郎,却是为他所不知。 见眼前人仍是跪着,容衍示意了身后安阳,安阳会意,上前欲扶起沉凉。 沉凉却是慌张,说着不敢。 容衍也不急,奈何这良辰美景好时光,也是不及沉凉来的有趣。 在柳树前踱步徘徊,容衍询问着,“我见你在这折枝拍水玩,好是闲适,只是碧水平静,何故惊扰呢?” 沉凉又是低下了头,有些忐忑:“就是因为这碧水平静,少了生动,拍水也本是闲暇之举,见水泛起涟漪,也觉得夏日炎炎多了份清凉。” 倒果真有趣了。 容衍本想与他细细把话谈,只是还未开口,沉凉倒是抢了 先。 “公子恕罪,奴才等会还有事忙,怕是陪不了公子了。” 沉凉说着话时,眸光中闪过一丝厌恶,只是低着头罢了,容衍也未瞧见。 “公子好意,你这……”安阳开口准备责怪,容衍却用眼神只会了他不要出声。 接着容衍的语气满含遗憾。 “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了,安阳,我们走。” “是——” 踏上阶梯,走过亭子,容衍脸上笑意依旧。 路上巧遇一朵花盛开在草丛之中。 万绿丛中一点红,格外显眼。 容衍停下,叫身后小童。 “安阳,这朵花开的真娇艳,摘下来,叫芍药寻一个花瓶□□去,然后放到我房里。” “可是公子,开的再娇艳也只有一朵呀,插入花瓶只觉得小气。”安阳不解的问道。 容衍用扇子轻敲了一下安阳的脑袋。 “正是因为只有一朵了,我才要摘的。” 安阳摸了摸脑袋,仍疑惑,但还是上前将花摘了。 回去的路上,容衍一直在想着沉凉。 沉凉是谁?以前倒未见过,真是可惜了。 不过若是府里的人,以后还怕他找不着吗。 容衍笑的惬意,忽而想到他说过的“吉日兮辰良”。 天空浮云碧透,远来清风,景物勃勃,郁郁葱葱。 今个遇到他,果不辜负了这好时节呀。 作者有话要说: 我保证保证这次不放弃了,这篇文一更完马上更下一篇,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放弃。 【重修版】 第2章 二 晨曦初上,白云悠荡。 容衍睁开眼时,已有日辉投入纸窗,渲染成浅色微黄,投映在一旁的花几上。 花几上摆着一个莹润的瓷瓶,瓷瓶中插着昨日见着的花朵,虽然只有一朵,但仍然清艳好看。 不想他们办事倒是挺快。 容衍起了身,见芍药早已在床边等待,伺候洗漱。 他也不急,只是唤来了外头的安阳。 听到了喊声,安阳急匆匆的进了门,见公子一副初醒的模样,乱糟糟的还未曾收拾,看上去挺没精神。 安阳窃笑,问着:“公子何事?” 容衍挑眉,拿过芍药手中的杯子,含着口茶水漱了漱口,然后吐入盂中,将嘴擦了,再问道,“我要你办的事如何了?” “放心公子。” 容衍勾唇,眼神明亮。 对他来说,在这偌大的府中打听一个人,轻而易举。 “那你且细细说来。” “是——” 事情本是这样: 沉凉原是府中下等的杂役,干着粗累的活。他爹爹也是府中花匠,精益于花草,因而在府中料理好花草树木,以供主子们怡情赏乐。 想来,干的活也是轻松,并不会比沉凉的繁重。 可越是听到后边,也愈加不忍。 他爹叫做沉吴,是粗鄙之人,并无什么大雅之兴对花草感兴趣,只不过是为了养活生计,学了一技之长。 沉吴心胸狭窄,性子粗暴,言语多市侩,常常将在外头所受之气强加于沉凉身上。 这事在下人堆里也是皆知之事,只是大家生存都不易,何苦管他人琐事。 沉凉抵抗不了,也不能抵抗,唯有默默受了他的气,因而身上常是旧痕未好,新痕又增。 可他爹打他时,却从不打脸,说是脸上漂亮,看着赏目,甚是猥琐。 沉凉的爹也不心疼么?可曾还有良心? 可是沉凉是他爹捡来的呀,他心疼作甚。 像他这等泼皮,万万是没有如此慈悲之心的,原是早些年他偶然经过一座破旧寺庙时,突然听得婴儿洪亮的哭声,因好奇寻声找去,看到庙内菩萨座下放着一婴儿,婴儿身上放着块玉坠,玉坠色泽剔透,透光而看,隐有血丝蕴沉,触手细腻润滑,是块难得的好玉,沉吴当下心中喜极,只 想拾入玉坠便马上奔走。 可是步子迈出两三步后,又一琢磨,想着他尚未有过妻室,以后还不知是否有钱娶得起妻房,他上前掀开婴儿身上的小被褥,瞧着是个男娃娃,粉雕玉琢的模样甚是可爱,想到以后也有人养老,就欢欢喜喜抱了回去,后来逢人便说,是菩萨赐给他的,大家听了,也是一笑置之。 那也怕是沉吴此生做过唯一的善事了. 后来沉凉也是跟着他入了府,寻口饭吃。 听着安阳一通说下来,大致也是如此了。 芍药在一旁有些愤然,她虽未见过沉凉,可女孩子家心软,听过之后,止不住惋惜了几句。 安阳看见公子倒是平静的出奇,面容不为所动。 再次吭声时,公子倒是开了口,“你们且先下去,我想再休息会。” 于是将屋内一干人都谴到了屋外。 安阳一脸茫然,问着芍药,“公子这是怎么啦?” 芍药啐道,“你个糊涂,公子自有他的事,我们无需知道,又何须打扰,走吧。” 室内寂静,容衍凝神望向花台瓷瓶,瓷瓶中插着一束花朵,姿态纤盈。 安阳说,瓶中只有一朵花,难免小气了。 可是好看的事物又何必让其他琐碎来陪衬,难免落了俗。 孤芳而要自赏,这正是他的心气。 就如这朵花,就如黑夜白日里巧遇见的沉凉。 偶遇两次,两次都曾有惊艳到他,从言行举止看来,沉凉是个灵性之人,却不料如此遭遇,委实可怜了。 那日梧桐苑,听得他泣沥,颇具伤感,不知为了何事。 只是伤心太多,也就成了心凉。 容衍叹气,走到书案边,铺上了一张宣纸,磨墨,熏染,执笔书写,落笔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苦短,何须烦心事太多,及时行乐,尽其欢,便好。 也恰恰是这理念吧,落得他在外人口中是个绣花枕头,只知风流享乐了。 容衍苦笑,可他欢喜呀,所以何须理会他人口舌之快。 隔日里,容衍得闲,手执一杯酒,酒香清冽,味道柔和醇厚,使人流连其中。 此酒是芍药去年用桂花酿得,芬芳扑鼻,小酌,口齿含香。 小楼东边栽种着四五株桂花树,每年花期到来,开得花 朵细碎,金色灿烂,余香萦绕。 不见其样,便闻其香。 容衍喜桂花,更喜花香。 花香淡雅,沁人心脾,使之愉悦。 可是桂花仅仅几日花期,就凋零落花,很是可惜。 容衍常以桂花联想到昙花,虽然二者扯不上太多相同点,它们花期都短,只是昙花更甚桂花。 他曾邀友人之约去共同欣赏昙花绽放。 昙花多半开放在夜里,开时至花谢,只有两小时之余。 虽是刹那芳华,却叫人难以忘怀。 昙花犹如月下美人,身着薄纱,萦笼银辉。层层片片,洁白无霜,有清香暗许。 可是光景短暂,芳华难留。 对于花儿,容衍一向怜惜,更是珍惜它们的姿态。 桂花每每凋零之际,容衍总叹可惜。 可是芍药却有些得意,轻声笑道,“既然花是留不住了,何不留住它的味道与芬芳呢。” 容衍倒是不解,猜着,“难道用来做香囊不成?” 芍药摇头,走到桂树下,伸出手来,压低了一根枝条,然后靠近了花骨朵,陶醉的模样嗅着,接而放手,转过身来,看着容衍。 “不想公子聪明用在了书本之上,这些女儿家家的琐事倒是不知了,桂花香是香,可若拾掉落之花或强行摘取来收集桂花,不消一日,等桂花干却,味道也就散去了。” “哦?那该如何。” 芍药细细答道:“该用桂花来酿酒,最是妥当不过了,既得其香,又取其味,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容衍释然,大赞此法好。 于是便叫芍药去酿桂花酒。 桂花酒需密封窖藏,一年后方可饮用,若是窖藏时间越久,在五年左右,那便是上好佳酿了,入口清香怡人,醇绵甘甜。 去年方才酿的酒,待到今日一年有余,容衍就迫不及待了,眼前金桂飘香,他就唤芍药取了酒来。 “可是公子这才恰好一年时长。” “无妨,看着桂花也甚是想念的紧。” 芍药暗自窃笑公子贪嘴,取来了窖藏的酒给公子呈上一杯。 可是一杯下肚又接着一杯。 芍药劝公子莫再喝了,可公子不许,说酒香花更香,应时应景。 “来, 再来一杯。”容衍有些微醺,白皙的脸颊浮上红云浅浅,一双桃花眼里盛满了潋滟水光,红唇轻启,碎碎念着,手中握着酒杯向芍药讨酒喝。 芍药无可奈何,低下头刚想夺过公子酒杯,劝说酒的后劲足时,却瞥见了公子醉时模样,一下心中荡漾,倒有些愣住了。 直至安阳过来扶公子回房时,芍药才恍神。 真真是眉目传神。 芍药心中暗想,然后匆匆收拾了石桌上的酒杯。 夜晚,容衍醒了过来,一时头有些酸胀,想到下午之事,直呼不该贪杯欲饮。 站起来脚步还点点轻浮,想着酒劲还未全消,一不小心碰着了凳子。 屋内动静惊到了屋外人。 容衍听到了安阳在外边敲了几下门。 “进来。”开口时的嗓音还有些嘶哑,容衍喝了桌上的茶水润了润嗓子。 安阳进来时手上端着一个碗,说是醒酒汤。 容衍却摇头,要安阳放下,然后说道,“醒酒需清醒,此刻我也是睡不着了,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是——” 一路走来,花草树木的姿态无一不隐藏在了黑夜中,只是偶尔听见虫鸣清脆,很是悦耳。 安阳提着灯笼,问道,“公子可要去哪?” 去梧桐苑。 心中如此想道,嘴上却说,“随便走走。” 最后到达的还是梧桐苑。 今晚没有了残月照耀,夜色更是浓重。 不见白日里的风景,只有漆黑一片。 幸好还有安阳手中一盏灯,不然真是黑灯瞎火了。 那日夜中,有繁花似锦,有明月照耀,更有花下仙子。 容衍嘴角勾勒出一丝微笑。 想着那日果真幸运,碰见了沉凉。 今日趁着微醉之意,心中怀有侥幸,原想还能否碰着他。 如此看来是妄想了。 在冷风中站了稍许,有了凉意。 心怀失落踏出苑,依原路返回,路上在斥责自个。 容衍呀容衍,你真是糊涂。 倘若一个地方被外人知晓了,那他还会来么。 真是被酒给醉糊涂了。 一路上寂静无声,在近小楼之际,容衍忽然顿住,害的低 头步行的安阳差点撞到他。 “什么事呀公子?”安阳慌忙向前询问。 容衍朝他勾了勾手,叫他靠近。 “你帮我去办件事。” “何事?” 容衍在安阳耳边细声吩咐了几句。 安阳边听边点头,吩咐完毕,他连忙对眼前人说道,“一定给公子办妥。” 容衍对此回答甚是满意。 这醒酒呀,还得找对醒酒的汤药才可。 于是主仆二人继续朝着小楼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喜欢,可以收藏一下,后面会更精彩。 第3章 三 翌日大早,安阳便来到一个破落小院,小院的木门泛了潮湿,上面生长了青苔,随着“咯吱”一声推开门,一股晦涩的潮味扑面而来。 “呸呸——”安阳眉头皱起,连忙用手四处扇了扇,朝院落中央的小房喊了几句。 “有人吗?有人吗?” 原本这下人们是无权住在单独小院中,可是这沉凉的爹早几年栽种的一种植物开花了,那姿态清艳无比,芳香醉人,于是他将此植物献给了夫人,恰好那天撞上了夫人好兴致,一个高兴,便想赏些东西,却又不知赏何物才好。 问沉吴,你要何物做赏呀? 沉吴连连磕头谢过夫人后,方才说道。 他称自个已经年老,身子落下了酸痛的毛病,夜里痛起来时总是翻来覆去难以安眠,可唯恐扰了他人好梦,于是想单独和自己的小儿住一破屋便好。 夫人一思索,这也不是什么问题,寻来管家问道,得知东边角落里有个荒废小院,常年无人居住,早就废弃了。 如今有人讨了这赏,管家也不愁那破落地难打理了,索性给了沉吴,让他去打理干净。 于是个顺水推舟,这破落小院便给沉吴父子住下了。 安阳看着小院景致,甚是冷清简陋,倒是边边角落里栽种着一些花草给院子添了点生气。 又接着喊了几声,听到里边屋里有人应答,一会,见人从里面走出来了。 来人正是安阳要找之人——沉凉。 虽说白衣素服,却是眉目如画,神色灼。 怎就比那花容女子的样貌还端正三分呢。 怪不得公子见了难以忘怀。 也不一定是公子了,换做是他,是寻常男女见着,怕都是赞叹。 安阳痴愣了会,忽然被眼前人唤回了神。 “不知有何事?”沉凉问道,他声音淡淡,并无多大起伏。 安阳倏地恍神,连忙说出了意图。 “哦,受公子所托,邀你去小楼。” “我若不去呢?” “这、这……”安阳结巴,不知如何回答。 “罢了,并不关你事,去去就是。” 安阳跟在公子身边,见多了献媚的下人奴仆,却发现在这沉凉身上毫无此气息。 果真与那沉吴是不同的。 当然 ,又不是沉吴那泼皮的骨血。 安阳暗自想道,于是上前去为沉凉引路。 那厢,容衍与芍药在屋里讨论。 容衍说:“男子红衣如何?” “红色过于艳丽,男子穿着,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我又不是没穿过。”容衍忙着争辩。 芍药掩嘴笑道:“公子忘了,公子穿上好看是好看,只是最后还不是被老爷判作了轻浮。” 记得那日宴会上,公子穿着一身裁剪得当的红色正装去赴宴,其间言笑晏晏,大多小姐家被公子吸走了目光,多是三分羞涩,可是古老爷一向不喜容衍穿着颜色过于艳丽,说是本来样貌就不是气宇轩昂,英气勃勃的,没有十二分的男子气概,只有些文人雅士的书儒气,又穿艳丽服饰,像作女子,成何体统。 想起这,容衍就是郁闷至极,可是他不穿便是了,只是换做沉凉来穿,是再适合不过了。 言语间,匆匆脚步声在回廊上响起,接而一阵敲门声。 “公子,公子,”是安阳来了。 芍药去开门,见安阳满头大汗,直呼他莽撞。 安阳用衣袖拭去了额间汗水,向公子称道,“沉凉已在偏屋等候了。” “果真?”容衍喜上眉梢。 “哪能骗公子不成。” “走,去看看,”脚步刚一上前,却又停住,朝着身后二人说道,“你们别跟着了,我一人去就好。” ****** 熏炉精致,里面细焚沉香,香烟袅袅上升,萦绕满室。 一旁等待的人似有了倦意,倚在窗台边,眼神空望某处景色,白布衣衫笼着纤瘦的身子,披洒下的青丝随意用发带束缚住。 屋子里的香气淡雅,直叫人犯了困。 沉凉无意,看者有心。 容衍轻悄悄的推开了门,便看见了沉凉像个小猫似的懒倦,焚烧的香雾萦绕在他周遭,让他以一种清雅的姿态氤氲着。 听见身后有动静,沉凉嘴边扯出一丝嘲弄,未抬头就知来者。 起身作势要跪倒,却被容衍扶住了。 “现在就你我二人,不必这么拘束了。” “这可不妥。” “有何不妥?”容衍凑近沉凉,在他耳边细细说道:“礼数何必在乎形式,倘若此 人表面有礼,而心中无礼,那又有何用?” 沉凉面上一红,不知是否被说中了心头事,还是容衍在他耳边呼出的气息惹致的。 他们间怎的一下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可隐隐嗅得容衍身上的墨香。 沉凉心中厌烦,他不喜这种感觉,不知为何脑海中忽然浮现他爹的面相,慌忙之下推开了咫尺间的容衍。 容衍不防备,被突如其来的力气推的连连退后了几步,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桌子的边角。 “嘶。” 吸了口凉气,腰间猛地作痛,容衍一下面色发了白。 沉凉见状,面露惶恐,一时手足无措,也不知该何办。 容衍额间有汗留下,看来是撞的极重,他朝着沉凉伸了伸手。 “帮忙扶我到床上可好?” 沉凉听了连忙点头,走过来搀扶着容衍到了床边。 想着腰间必有伤势了,可是眼下只有沉凉,不知如何是好,容衍为难的看着沉凉,对他说道,“请你出去帮我把安阳叫来吧。” 话才一落下,沉凉便跪倒在地,声音焦急。 “求公子绕了我,若是安阳进来得知公子被我所伤,必定会告知老爷夫人。” “放心,我不会让他告诉我爹娘的。” 沉凉眼眸墨黑,里面似有水光,湿漉漉的。 “公子需要如何帮忙,安阳会的我也会。” 容衍笑了,不想竟会如此有趣。 心中想要逗弄一番,想着他平常倒是平静异常,今天却是乱了手脚。 “那好,我记得那边柜子里有一盒膏药,专擦伤痛之处,活血化瘀的,你找找看。” 沉凉一听,就马上过去翻找起来,不一会便找到了。 “是这个吗?”沉凉举着一盒小药罐。 “对。” 沉凉走近,靠着床边,听从容衍的吩咐。 “你帮我把衣服解开,将药擦在伤处便可。” 可沉凉听了,却是犹豫,抿着唇,迟迟没有下手,容衍想着算了,刚想从沉凉手中夺过药,却见他坐在了床边,解开了容衍的腰带。 容衍肤色白皙,所以一大块淤青在腰间显得有些触目惊心,还有血块肿起,在里边化不开。 沉凉眼神有些幽深,容衍趴在床上也是看不见。 他用指尖在药罐里挖出一些浅青色的膏状药物,然后仔仔细细擦在伤处,轻轻用指揉开,轻轻按压,反反复复几次。 起初容衍感觉有些疼,龇着牙,忍着痛,后来感觉到药物清凉,有指尖细细为他按压着,边揉边轻轻吹气,凉意袭来减少了痛楚,很是舒服。 阖目想要贪念的睡去。 “你揉的真好。” 容衍呢喃着,带着轻微的沙哑。 腰上的指尖一顿,又接着揉到。 “习惯了。”恍若叹息的声音响起,很轻很轻,却在这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容衍不言了,沉凉亦是。 安阳对他说过,沉吴性子粗陋,常常对沉凉施气,他身上不知有多少旧痕,又添多少新痕。 比之沉凉,他身上这点瘀伤,算不得什么。 可他还有人帮他擦拭瘀伤,那沉凉又有谁能帮他呢。 难怪他说,习惯了。 容衍阖目,趴在枕边,然后开口,“这盒是上好的膏药,擦拭淤痕最好不过了,我叫安阳多拿几盒,赠与你吧。” 身后人并无拒绝,也无接受,唯有沉默,只是手头上的活仍在继续。 容衍原还想问些琐碎,可话到了嘴边还是作罢了。 有些事,须得慢慢来,急不得。 第4章 四 第二日,府中下人们见面就是嗑叨那件事。 说的是眉飞色舞,言语不一。 “听说了吗,沉吴他那儿子派给公子作贴身小厮了。” “听说了,不知道是哪个冤家大早就开始传这消息,估摸呀已经传遍府里了。” “是呀,这一下贴身跟着公子了,以后做事可就比咋们轻松多了。” “话说起来,这贴身伺候的除去打小跟着公子的书童安阳,就是夫人指派过去的芍药呀。” “可不是,这下好了,不用做那粗累活了,也是作孽哟,这些年……” “……” 沉凉一路走来,感受到四处有异样目光瞟向他,接着便是指指点点。 真是不得安生,沉凉心中无奈,却也不得不唯命是从。 也许这次是个机会。 就不知上天给的这条路是好是坏。 好也罢,坏也罢,总之也是拒绝不了的。 想着昨天为容衍擦过伤势后,他便准备回去了,未料刚一站起,容衍竟顾不得伤处,慌忙作势要起来,搁在他腰间的薄布随着动作幅度滑落在地。 容衍扯住了他的衣袖。 眼神真诚,凝望着他。 “你以后来伺候我吧,就像安阳他们一样。” 沉凉低头,一半的面容隐藏在了暗光处。 他想,容衍已经有那么多人伺候了,何须多他一人。 可是像安阳一样…… 这话细细咀嚼,莫不是贴身伺候。 容衍长眉紧蹙,面容急切,可眼神却异常认真,带着恳切。 沉凉好笑,不知公子这次意欲为何,难不成要寻些新花样玩玩了? 还是身边伺候的人看腻了不成。 容衍虽是在问他,但是语气决绝,容不得他推迟。 在这偌大的府中,他也只是个微不足惜的下人罢了,何来的本事可以来拒绝主子呢? “明天就搬到小楼来吧,可好?”容衍再次询问。 “好。”沉凉细细答道,低垂下的面容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容衍听见了回答,忽然像是松了口气,随即笑了,眼睛弯弯,唇红齿白。 沉凉见了,心头好是惊讶,不过是答应了留下便能如此喜悦? 外边流传容衍性子风流,是个绣花枕头。 是真是假?真真假假孰能分辨。 之后,容衍见天色晚了,吩咐下边为沉凉安排了一间房,让他在小楼睡了一夜。 今一早就匆匆忙忙住处赶,说着要收拾些东西。 思索间,沉凉便到了小院,推开残旧的木门,见里边悄无声息。 难道爹还没回来。 沉凉轻悄悄走到了里面小屋,不想一推开门,便是一股酒气弥漫。 他扇了扇鼻尖的气味,连忙撑开了纸窗通风,待气味消散了些,他才转过身去,看清了屋内情景。 屋内简陋之极,一张木桌,三两个木椅竟成了最主要的装饰,木板搭成床,底下用石砖支撑,铺上被褥也可勉强睡人了。 他瞧见了沉吴此刻歪七竖八的躺在床上鼾鸣大睡,脚底零零落落的摆着几个空了的酒壶,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酒,怕是又在外头赊账了吧。 这些年来,沉凉从未积攒下分毫碎银,莫说碎银了,连几个铜板都是空谈。 有了点钱就被沉吴拿去赌钱喝酒了。 沉凉对此嗤之以鼻。 世人说道,养育之恩,当涌泉相报。 可是养育不该是用心对待吗?可是沉吴对他何曾有过此恩大德。 沉凉知他是被捡来的,可捡与生来,他从不在乎,只要沉吴待他好,他也必会用毕生精力奉养他到老。 可如今看了他现在这般模样,只觉憎恶。 他也不知回来这一趟的意义何在?是来看沉吴这副丑样吗! 沉凉心底多少有了庆幸,虽然对公子容衍没有什么好印象,可终究是容衍将他解救出了这个地方,在这富贵人家的地方,人家一句话胜过你千万句。 眼前这破落的小院有多少不堪的回忆,沉凉的手悄悄握紧成拳。 趴在桌上的沉吴鼻间发出难听的鼾声,空气中的酒臭令人憎恶。 更加憎恶的,是这个人。 沉凉退后了几步,出了屋子,原是想来收拾东西,可想一想,他又有何东西可作收拾呢? 罢了。 沉凉静静在原地站了些时间,便掩合上了门,转身依着原路回了小楼,还未近小楼就早早就看见芍药姑娘在小楼回廊口等他了。 芍药手上捧着一叠衣裳,见着了沉凉由 远及近的身影便迎了上去。 两人见面相互笑笑,芍药抬头刹那眼中有掩不住的惊艳。 说起来,这还算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瞧见沉凉的模样,亏得公子夸赞了许久,今儿总算见着了面。 芍药“咯咯”的笑着。 “你就像那入了画的人儿似的,好生精致呀。” 打趣的言语响起,尽管保持了淡然,却还是被红云浮上了脸庞。 “想必你就是芍药姐姐吧?”眼前的少年笑的谦虚。 芍药仔仔细细将沉凉打量了一番,心里想到,公子真是好眼光了。 还记那日早上,公子呢喃,说晚上瞧见仙子了,她直笑公子痴。 眼下见着了,却还是要笑话公子,这哪是什么仙子哟,分明是个清丽俊雅的少年郎。 “不要叫姐姐了,倒是把人给唤老了,你与安阳一样,叫我芍药就可。” 芍药是个俏皮灵秀的姑娘,与人相处起来最是和洽。 沉凉看着她面相和善,言语随和,心中生下好感。 芍药在前方为沉凉一边领路一边交代些琐碎之事。 “瞧你一来,公子便赏了你套衣裳,说是你穿着适合,必定会好看,待会我带你去你的住处,你若换好了,便随我你一同去见公子……” 沉凉跟在后头,偶尔附和应答几句,言语不多,却是认真听着芍药姑娘的话。 只是提到这衣裳,沉凉有些恍然。 容衍怎知他喜什么?随意以个人思想揣测他人喜恶吗。 他说衣裳好看,那是他喜欢,又怎知他欢不欢喜。 走在这曲折游廊上,一路上看见景色怡人,庭院中青石铺路,黄石假山,小桥流水,庭院深深,植物葱茏,应接不暇。 容衍住的小楼真不一般。 所见所闻所想间,芍药也在一处幽静的地方停住了。 这地方是个小院落,院落古朴有致,别具一格,比他原先住的地方好上太多。 “这里是我们几个住的,我与安阳特意为你收拾好了一间房,在东边那处。” 芍药手指东边,说话间将手上的衣裳递给了沉凉。 “我在外头等你,你快些换好,我们就去见公子了。” “好。” 那头,容衍正在练字,安阳在一 旁帮忙细细磨墨。 容衍毫笔一挥,利落干净的写下几句诗。 字体气韵生动,铁画银钩。 安阳赞道,公子写的真好。 容衍看了看,却是不耐,手把薄纸揉成了一团便扔在了地上。 接后,又是几个纸团落地。 安阳不解,公子这不是写的很好嘛。 容衍凝神看着眼前白纸,忽然不知道写些什么了。 毫毛沾染上了墨汁,墨汁顺着下垂的弧度渐渐齐聚在笔尖,就在快滴落之际,容衍嘴角上扬,倏然落笔,写下两句:碧叶绿沉沉,好雨时节凉 接着落笔,笔搁置在架上。 怎的这回不继续扔纸团了,安阳细瞧,怎的这般熟悉,脑子里灵光炸闪,不就是那位。 今个要过来作公子贴身小厮的那位。 正想着呢,公子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今天不是叫芍药去接沉凉了。” 对对,就是那位沉凉。 安阳这才记起名字。 当时见着他,只顾着欣赏容貌去了。 那般好看。 “哎哟喂。”只感觉脑袋被敲了一下。 安阳一脸憋屈的看着公子手头的扇子。 “问你话呢?怎的半天呆住了。” 我也是正在想呀。 安阳在心底嘀咕,摸了摸脑袋,口头上应着,“要不公子我去看看?” “也好,”一琢磨,又道:“罢了,等等吧。” 说话间,“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惊到了屋内两人。 来得早不如来的巧,这不人就恰好来了。 安阳屁颠的去开门。 容衍倒是急了,纸扇不停敲打在手心上,之后徘徊了几下,立刻找到书桌前的椅子,坐了下来,敛神吐气,保持平静。 安阳开了门,芍药与沉凉走了进来。 只见沉凉身上原先的白布衣裳换做了一袭红衣。 衣裳里衬用上好丝滑绸缎裁制,领边处绣有精致花纹,外边罩着一件细软的红纱,走步生风,像是笼着层雾气似的。 都说人靠衣装,可平日里沉凉都是穿着朴素无华的白布裳都显得好看。 如今穿着这一身,简单华丽,身上倒是多了些难以言说的贵气。 人是愈发的风姿灼灼,朗朗如玉。 安阳又是一阵憋屈。 低头看了看自个儿身上的衣裳,本想埋怨不公时,却发现自己衣裳料子好像与沉凉那身相差无几。 呜呼,看来是这貌相差了许多许多。 随后心中又是对眼前人连连赞叹。 这哪是来作小厮的。 与之相比,就像个主子似的。 第5章 五 容衍将芍药与安阳遣了下去。 屋里就单独剩他与沉凉二人了。 容衍难得正经一番,他笑吟吟的望着沉凉。 “衣裳可舒服呀。” “舒服。” 恩,这个回答他着实满意,衣裳漂亮又舒服这才能称上‘好’一字。 但是沉凉的模样举止太过拘谨,像是怕犯错了事。 头低垂着,面容都隐藏在了暗光中。 也不是唯唯诺诺,就是给人一种疏离的感觉。 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啧啧,难道是他让人感到可怕? 容衍琢磨,安阳可曾这样?非也,嘻嘻哈哈,没头没脑。 芍药可曾这样,非也,伶牙俐齿,灵活机智。 如此,那也证明了他不可怕呀,为何沉凉要要这般畏惧。 他倒也记不清安阳和芍药初来时的模样了。 可是容衍心中清楚,他们二人不畏惧他,是因为亲近他,熟悉他。 而沉凉恰恰相反。 他畏生,既不亲近也不熟悉他,因而后怕。 是吗? 他不清楚,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吧。 可容衍也不会在乎这点事的。 芍药素日里总称他没个正经的。 安阳总是笑哈哈说,公子待我最好了。 想必,他给人的印象总是好的吧。 想到这里他也就放心了。 于是乎,他朝着沉凉勾了勾手。 “你过来些。” 那边的人挪了挪脚步,近了些。 容衍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善点。 “你再过来些。” 脚步又是挪近了点点。 哎呦,这下容衍可炸了毛,乖乖,怎比那安阳还愚笨些。 “你倒是到我面前来呀。” 声音骤然提高,沉凉心里一颤,连忙再近了些。 不行,看来这需□□一番才好呀。 容衍心里嘀咕,口上对沉凉说道:“你可知作我的小厮可要干些什么?会些什么?” 沉凉摇头。 “你过来些,我与你说道。” 还不够近么,这都到跟前了。 容衍见他不动了,却也不急。 他不动,我动!还不成么。 容衍笑了,笑容里带着三分邪气,五分狡黠,还余下几分尚且不知。 他迅速拉过一旁人的手,把人往下一拖。 沉凉来不及反应,措手不及的被那力道拉了下去。 红纱细软,随风轻飘。 像一团红雾似的跌落在了容衍的身上。 沉凉本能地勾住了眼前人的脖子,俊逸的面容近在咫尺,桃花眼里泛着柔光灿烂。 气息浅浅打在面上,周身似浮上了沉沉墨香。 沉凉心里想被击打了一般,觉得生疼,于是马上想抽身离去。 可奈何容衍力道太大,挣脱不开。 “你,你……” 你我皆为男子,怎么做了同女子一样的轻浮事。 容衍不以为然,看着沉凉恼羞的样子只觉心情大好。 他的下颌搭在了沉凉肩上,附在耳畔细声软语的说了句话。 呼吸温暖,扰的沉凉心底痒痒。 ——你可知,作为我的小厮要干些什么会些什么? 不知。 ——只需会玩乐便可,自然,是陪我玩乐。 就这么简单? 沉凉的眼睫长长,遮住了眼底那抹苦涩的情绪。 可是他怕是最不会玩乐的人了。 下等杂役,从早到晚除却干活,便也只剩吃饭睡觉的时间休息了,何来休闲时光,可容衍此刻想的是那天白日里。 有个如玉少年,在池畔边,手持柳枝,轻拍水面,好是闲适。 容衍边问他,碧水平静,何故惊扰水面。 他却不卑不吭,神情自若的回答他,碧水平静,少了生动,拍水也本是闲暇之举,见水泛起涟漪,也觉得夏日炎炎多了份清凉。 本就就对沉凉有着深刻印象的容衍那时更是将他在心底扎了根。 深深,深深的, 沦陷。 ****** 万里的晴空叫人犯了倦意,近日来,小楼里往来的奴仆也不多,到了午后更是寂静无声。 游廊的角落处,一个落寂的身影显得格外突兀,他手中拿着一朵花,一片花瓣一片花瓣的摘下,口中还念念有词 :“无聊,不无聊,无聊,不无聊……” 啊—— 最后一枚花瓣掉落在地。 “怎么又是无聊呀。” 不行不行,再换一个。 想着又从旁边的花丛里强行摘取了一枝花,再次开始摧花。 地上已经堆满了大片残花了。 “安阳,你好有雅兴呀。” 一道清脆的女音骤然响起。 安阳一个激灵,匆忙把手里的花枝往后一丢,抚了抚胸口。 他望着从远处走来的芍药,声音里充满了抱怨,“芍药,你下次走路能带点声么,轻悄悄的跟飘着似的。” 芍药倒不依了,娇声啐道,“好你个安阳,明明是自己入了神,动不动就摧残花朵,这还怪起我了。” “那成呀好姐姐,”安阳看着芍药手上端着的东西,一脸馋相,忙扶着她在身旁坐下。 “我这不是无聊么?” 芍药看了看一地的花,然后抬起了下巴。 “是有够无聊的。” 安阳可怜兮兮的皱着一张脸,“可不是么,自从有了沉凉,公子天天都不让我跟在他身边了,总是让我在外边候着,什么好玩的都不带上我,我都快闷出病了。” 说着,硬生生的像是要挤出一两滴泪,委屈巴巴瞥了一眼芍药后又接着说道,“别说我了,就连姐姐你也不怎么叫唤了。” “好呀,”见安阳一下子把矛头戳到了她身上,她伸出指头弹了一下他额头。 “平常不见你这般能说会道了,现在怎就跟个小怨妇似的了呀。” 呜呼,安阳摸摸了脑门上的红印,然后靠近了芍药,特么谨慎的悄声说道,“你说公子会不会喜欢沉凉呀,他可是长得比姑娘家还漂亮。” 这下一听,芍药杏眼圆睁,狠狠敲了一下安阳脑袋,“你个呆瓜,真是糊涂话说多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不知道了,这种话以后万万不可对别人说了,不然可有你好看的。” 于是芍药“哼”了一声便走开了,留下一脸可怜兮兮模样的安阳在原地。 安阳欲哭无泪的望着芍药手中的盘子离他远去。 我的糕点呀,糕点。 这边,芍药气呼呼的走着,想起安阳这番话,真是想抽他一下了,真不知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 皆 是男子又怎会心生爱慕?即使长得再好看又有何用?终究是不符合人伦观念的。 就算她曾私底下听说过,有人真有那断袖之癖,有钱人家若有好男风的,那也是偷偷摸摸养着娈童,那都是不耻的,倘若被传了出去,那简直是败坏家风,有辱门楣的。 这也是伦理上所不能被接受的。 芍药想着,一脸愤然的走远,直至转身瞧不见安阳的身影后,她心底才踏实些,可心里始终还揣测着那番混帐话。 至于刚刚被安阳所垂涎的糕点正是打算给公子送去的。 思索间也到了公子门前。 正欲敲门之际,却发现门并无掩合,稍微有一丝间隙敞开。 间隙所对的方向恰好是朝着书桌。 眼明的芍药看见沉凉坐在桌前,手持毛笔,正在练字。 而公子轻轻环着他,手捉过沉凉的手共同捻着笔,细声在他耳旁说着话,姿势好不暧昧。 若是平常,芍药可能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就是寻常的教人练字,可经过方才一事,她只觉得窘迫。 难道是她真把那糊涂安阳的玩笑话放心里去了,还是,她心底很在乎公子? 定不会的,安阳那呆瓜常常说些玩笑话何时是真的。 别乱想了,她摇了摇头,将脑子的杂念努力散去,然后作势把脚步声放重,上前去敲门。 突然的响声让屋内二人皆是惊动,可是容衍却还是保持那个姿势并未改变,但环在手臂中间的沉凉却是不自在了,他立刻推了推容衍,从他的手臂中钻了出来,静静的退到一旁。 低眉顺眼,模样甚是乖巧。 关于这练字一事,其实也非沉凉主动,他不过是在一旁帮忙研磨,只是那求知的眼神被容衍注视到了。 容衍问他: “你可想练字?” 尚未反应过来的沉凉点了点头,然后又忙不迭的摇了摇头。 沉凉眼神清澈干净,就这样轻轻的看着他。 容衍笑着,“这几日我练字时你都是很仔细的看着,我知道你会认字,可是练字却与认识不同,练字需要的是凝神静心,同时也讲究笔下功夫。” 容衍知道沉凉很聪明,所以他也想瞧瞧这几日沉凉看出了什么结果。 最终是在容衍的强势下,写了几个字。 一瞧,竟还很 秀丽。 只是不像常年练字的容衍,那般苍劲有力,笔墨横姿。 于是亲自上前指导沉凉。 再后来的景象就是方才芍药眼中所见的那些。 芍药不知道该对眼前所见说些什么,也不想说些什么。 于是得到公子应允,她走进了书房,将手中的吃食放在桌上。 “公子,夫人叫奴婢送来的糕点。” “恩。”容衍颔首。 屋内一派沉默,芍药知晓这会她是不应该待在这儿的,于是放下了糕点便轻悄悄的退了下去。 出去之时,芍药还特意将门掩合了起来。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些烦闷,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第6章 六 水榭亭台,碧水深深。 瞧得今日天空澄净,白云堆积,微风和煦,真是个极好的天气。 容衍被这天气所感染,于是带着沉凉去梧桐苑那边水榭中央的亭子里作画。 大好秋光,单单用来观看岂不可惜,视线所呈现之美也只是一瞬,若将此美跃然于纸上,就再好不过,方可长久保存,日后想起了,也可拿出看看,算得上是个念想。 其实容衍是有私心的,他所想画的,是以秋光为背景,沉凉作主景。 他不过是想把沉凉入他的画罢了。 去水榭要途经梧桐苑,路遇此地时,发现梧桐开的正欢。 容衍欣喜,他叫来后头的沉凉,指着那葱茏树木。 “你瞧,这梧桐开的可好?” 沉凉上前抬头观看。 “梧桐是四季植物,却不适宜观赏,它形貌不佳,栽种这种树木只是为了给庭院添上更多的绿景罢了。”他轻轻说着。 “比起娇艳缤纷的花儿来说,也只是其貌不扬罢了,”沉凉的神情中透着些许忧伤,“梧桐叶子四季各有变化,春着嫩绿,夏则墨绿,秋为金黄,虽是灿烂旺盛,实则凄凄,在最后的时节里展现出强盛的生命力,也不过是为了片刻的鲜亮,入了冬,叶子掉落入泥,就化作下一年的养料,供养着新一年的梧桐叶。” 四季轮回,生生不息。 听着沉凉的话,容衍有些怅然。 “旧的不去,新的又何曾再来。”沉凉说道,他抬起了光洁的脖颈,凝望着那片金灿。 容衍想起的是,他第一次在这里遇见了沉凉。 他躲在花丛中,细细抽泣,不让人瞧见,独自伤感。 容衍很想去问他,为何如此悲悯。 可是他知道,就算去问了,他也不会得到答案。 他是知道沉凉的心气的,内敛孤傲,性子淡然。 沉凉又呢喃出声,“你知道梧桐的意蕴吗?” 这话是对着自己说道,又实则像是反问着容衍。 “啊?”容衍来不及思考,刚想答道,就见沉凉笑了笑,转向水榭的方向,“秋色正好,公子何必在这里浪费了时间,我们快些走吧。” 容衍曾对他说过,不必公子公子叫了,唤名字即可。 沉凉恭谨,说,礼仪为上,何况我与公子身份有别 ,叫外人听了,总要笑话公子,而斥责与我。 容衍闹着性子,谁敢呀,我叫你这样,他们瞎嚷嚷什么劲。 沉凉笑笑不言了,随后还是公子公子叫着。 容衍无可奈何,便由着他了。 他想着,总有一天会让你脑子开了窍的。 踱步走到水榭亭子中,铺开宣纸作画,怕沉凉一人站着无聊,便叫他放下笔墨,可四处随意走走。 沉凉应允。 容衍装模作样随意在纸上勾勒了几笔,等他走远了,便一个眼光瞅着他的身影。 起初无聊,这边走走,那边逛逛,又看见他站在湖畔边,眼光放远,独自不知沉思什么,一待也待了许久。 见状,容衍赶紧抓住好时机,笔沾了墨,便一点一点勾画起来。 起初送他那件红裳被换了下来,今日身穿一袭青衣,青色温雅,如玉少年。 可惜画作就在快完成之际,沉凉却动了身形,走进了一旁的林间小道。 容衍不解,要走哪里去。 兴许是去玩玩吧,他是这般猜想。 望着画纸,就差最后几笔了,倒也不急,待他回去细细上墨着色便好。 于是他卷好画轴,系好带子,负手站立于围栏一侧,眼前便是一池湖水,夏季盛开的荷花早已消失,就连重重叠叠的碧叶也是落得衰败。 秋色虽好,但也掩不住那哀婉情景,许多植物已快凋零,也唯有那些季节性地花儿草儿在撑着场面了。 就在这时,沉凉过来了,手里端着盘,上面立着瓷壶与杯子。 沉凉看着容衍负手站在亭子一侧,目光沉沉望着湖面,不知在思考什么。 难道画已完成了? 外边都道容衍无才,中看不中用。 实则不然,他跟在容衍身边的这些日子,发现他不仅才思敏捷,诗文俱佳,且六艺之学,大部分拿得出手。 虽说爱玩了些,那也未必有什么不好了,为何就被称作了‘绣花枕头’了呢。 沉凉垂眸,目光深沉,或许在隐藏锋芒也未尝不是。 可是容衍不在意外边谣言,仍就倘然自若,可见心胸宽广。 沉凉讶异自己的猜想,暂且不说真假,公子的事可是他随意猜测的。于是将心中所想放到一边,走向了亭子。 “公子。” 他来了。 听见声音,容衍收回目光,身形转动,面朝沉凉的那刻,笑容灿烂,全不似刚才的模样。 “你可到哪里去了呀,作完了画,正经一瞧,这人就没个影了。” 沉凉微笑,面颊白皙,唇色嫣红。 “公子你瞧,”他将手中的盘子放在了石桌上,对容衍说,“我在夏天时看见花开的多,艳丽缤纷,掉落了也可惜,听说一些花儿可采来泡水,对身体也有益处,趁着花期新鲜的时候多采摘了些,晒干储存了起来,现在拿出来泡水喝恰恰好。” 说着,就拿起瓷壶往杯子里倒了水,雾气袅袅,有花香袭来。 容衍接过杯子,闭眼嗅了口气,清香扑鼻。 接而一口饮尽。 可沉凉不肯了,他说:“不是应该慢慢品尝吗。一口饮尽有什么,进了肚子就浑然不知味了,倒是可惜了那些花朵。” 第一次在沉凉脸上出现嗔怒的表情倒实属稀罕。 容衍嬉笑,“那成呀,这不是口齿含香,我正慢慢回味着呢。”他连忙拿出另一个杯子,给沉凉盛满一杯,“来来来,你也尝尝,想必你比我更加会品味其中精髓。” 沉凉见容衍跟唱着戏似的表情给他满上了一杯,怒中生喜,又笑了起来,眼神埋怨的看了他几眼,便接过他的水。 随后容衍一脸神神秘秘的对沉凉说道:“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好玩的地方。” ****** 夜晚,圆月如盘,星空闪烁。 今日不同寻常,即使入了夜,却是比白日里更加热闹。 十里长街,人声沸腾。 红砖绿瓦,楼阁飞檐,被灯火照的明亮。 街道一片繁盛,车马辚辚,人流如织。 路边酒肆,座无虚席。 小摊小贩用力吆喝,四处人潮密集,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岁岁年年景依旧,繁华如昔。 今晚便是那一年一度的花灯大赏。 无论男女老少皆可上街的日子。 容衍带着沉凉溜上了街。 白日里,容衍对他说过那番话后,他心底自是有期待的,待到此刻见了眼前景象,更是满心欢喜,笑容不 断。 看着一旁的人,眼神炯炯,眉飞眼笑,容衍也是开心的。 好久没出来逛了。 容衍感到自己的心底欢腾,就如同快脱了僵的野马。 “既然出来了,我们就玩的尽兴。” “好。” 既然是花灯大赏,自然是少不了花灯了。 放眼望去,灯火通明,一片缤纷。 观灯的人络绎不绝,花灯也是形态各异,造型优美,一盏盏宫灯做工精细,装饰讲究,让人看了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哇。”沉凉眼底带着孩童般的惊奇与无邪。 别说容衍许久不曾出来逛了,沉凉更是打他从小进府,就甚少见过外边的喧嚣了。 他既不是主子身边的随从,无法跟着进出古府;也不是从事采购方面的琐事。他不过是个苦累的杂役,天天在府内有干不完的活。 如今,他可以大大方方跟着容衍出来。 堂堂正正的玩耍。 多久没有这般自由了。 心底真是畅快至极。 待他要看向一旁的容衍时,却发现容衍不见了。 人呢? 沉凉顿时有些慌张了,目光四处找寻。 正巧后边有人拍了拍他,他连忙转过了身。 一盏明亮的灯瞬间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啊。”沉凉惊呼。 只见一张笑脸从灯后闪了出来,朝他眨着眼睛。 是容衍,他说笑着: “跟我来。” 于是他扯着沉凉的衣袖将他带到了河边畔廊。 “你瞧好了。”容衍一脸神秘。 只见他将灯对着廊上的墙,有灯光投影在上边,惊奇的不是这个,而是那灯光里有东西在跑动。 仔细瞧着,是匹小马驹,后边还有小人影在追赶。 果真惊喜。 “这是什么呀。”沉凉欢喜问道。 容衍把手里的灯放到了沉凉的手上,对他说着,“这灯可好玩了,叫作‘跑马灯’,这活动的影子是小纸片,利用了灯光照在了墙上。” 沉凉凑近瞧着,欣喜看到了里边的灯轴在转动。 “真好看。” “那就送你了。” 容衍毫不吝啬,可沉凉却犹豫。 怎的又是这样,瞧着他这副模样,容衍放大了声,“送出去的东西我可不会要了,要不收着,要不便扔了。” 这么好的玩意儿哪里舍得扔。 于是沉凉笑眼弯弯,“谢谢公子。” “诶,”容衍一听可不乐意了,“府里头,你叫我公子公子的也就罢了,你说的有理,我也就算了,到了外面你还如此,我可恼了。” 他伪怒道,叫容衍就是。 沉凉错愕,竟不想他似个顽童一般,与平日里翩翩形象丝毫沾染不上边。 今日出来玩,性子高兴,于是依着他,轻轻唤了几声。 可在容衍耳里听来竟如蚊蝇声细小。 “太小了,听不见。” “你——”你个赖皮。 “容衍。” “什么?” “容衍!” “啊?” “容衍!!” 见面前的沉凉面色绯红,有些恼怒状了,便也不打算逗乐了。 容衍嬉皮的本性在此刻暴露无疑。 看着沉凉恼羞,他就只觉得高兴。 “走,我们去河边玩。” 这会容衍直接抓住了沉凉的手,准备开走。 可是沉凉马上甩下,冷声“哼”了声走到了前面,面色傲气。 容衍无奈,一定是又气恼了,不过是开个小小玩笑罢了,容衍唉声赶紧追了上去。 “诶,等等,别走这么快呀,还有更好玩的想见识吗。 沉凉听了,反过头来,身后流转的花灯景象将他整个人渲染上了艳丽的风采,人群往来中,他停住了脚步,目光灼灼,问道:“还有什么好玩的?” 看来是感兴趣了。 今日的他倒不是素日里那个谨慎卑微的沉凉了。 容衍在后头笑了笑,便上前拉住了沉凉的衣袖,“跟我走便是。” 夜色渐深,兴致更浓。 第7章 七 河岸边的小街熙熙攘攘,繁华锦绣。 河畔边杨柳依依,月色温柔。 多半相约在此的皆为妙龄男女,或为相思而面见,以诉柔情;或为寻求一心人,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可还有一些为许愿还愿之人。 这也是容衍带着沉凉来河畔边的目的。 “你要做什么?” 沉凉看见容衍手里捧着几盏荷花灯。 荷花灯代表了如意吉祥,每年的花灯大赏,常会有许多人来这里放灯许愿。 大家会在放灯之前默默在心底许下自己期盼的事,然后小心翼翼的将荷花灯置于水面上。 只见平静的河面上漂浮着一盏盏荷花灯,隐约见得有稍稍雾气笼罩着星星点点,颇有朦胧之美。 这些花灯会随着河水的流动越飘越远,最后只见得圈圈光晕消逝在西河的尽头。 容衍叫他看河面,他一看便是许久。 沉凉多愁思,容衍是知晓的。 见他最后开口,说着,花灯不过是人们心中的精神寄托罢了,他们许下愿望,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倾诉罢了,心中有乐也说,心中有苦也说,最后花灯承载着每个心愿飘向远方,消逝在人们眼中。 花灯会归宿于哪里呢? 谁知道。 兴许会捎到哪位仙人那也说不定。 后来沉凉看着容衍,愁绪的脸上又恢复了笑意。 从他手中夺过荷花灯,兴冲冲的往河畔奔去。 啊喂,扯了这么多最后还是要放花灯呀。 当然,每年这么多人来放,说明必定灵验呀。 呆愣间,沉凉已经跑远了,后来叫了一声容衍,在河畔下朝他招手。 至于灵不灵验,好歹也让人们心底有了个寄托与期盼。沉凉是这般想道。 年少期间,最是肆意妄为。 那时风华正茂,所有的青葱悸动不知从何而起。 容衍在许愿期间,眯着眼睛,一个劲地偷偷往沉凉脸上瞅,见他无比虔诚。 随后他动了动,眼睫微颤,似要睁开,容衍便马上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装模作样的默默念叨了一番。 睁开眼时,就看见沉凉笑意盈盈的望着他。 墨云青丝,眉目如画的美人呐。 容衍的心里一下跳的厉害,感觉面上有红云在烧。 为了不显慌张,他压制住心中悸动,眼神东张西望。 嘴里结巴着:“你、你许了什么愿?” “那你呢?”眼前人反问。 “当然不能说。”容衍急道。 “所以呀,我自然也不能跟你说,愿望既然说出来了,那还许什么愿。” 沉凉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容衍此刻心慌意乱,他也不知为何,脑海里只晃荡着沉凉的盈盈笑意。 为了散去心中烦事,他借口去买些东西,让沉凉在原地等候,说速速就回。 看着容衍踏上石阶,走进了小街,身影渐行远去。 沉凉索性无聊,便打望了四周景色。 夜色正好,柳树成荫,暗影之下站着许多璧人,你侬我侬,情意绵绵。 有的甚至躲在了黑处,做着亲密举止。 不看不打紧,一看倒让沉凉红了脸,浑身不自在,只想快些离开。 可是容衍还没有来呀。 虽说了要在原地等,可沉凉还是移动了步子,走向了河畔上的拱桥。 走过拱桥,那边就是有名的酒巷,一座座酒肆接连着,每家悬挂着红彤彤的灯笼,照亮了夜色中凹凸不平的石砖小路,一面面飘扬在风中的酒幌飒飒作响。 各家酒铺里散散落落的坐着举杯畅饮的客人,他们划拳行令,把酒言欢,好不快活。 那儿正是酒水四溢,香气正浓,与外边热闹氛围相得益彰。 沉凉打拱桥西边走去,不料东边来了一群酩酊大醉的人。 打头的一个穿的还颇为讲究,只是那醉气熏人,神情萎靡。 走来的途中不小心撞到一位妇人,结果他便恶狠狠的盯着妇人一眼,后边跟着的小喽啰见状,走向前推了一把妇人,嚷嚷着:“哪个不长眼的!”一声大吼吓着了一旁的孩子,孩子瞬间红了眼睛哇哇大哭了起来。 这一闹,倒是引来了一旁的路人围观,只是大家都晓得厉害,不敢向前劝阻。 沉凉蹙眉,看着那群衣冠禽兽。 围观人中有人窃窃私语: “这不是那小人王霸吗?一天到晚作恶多端,真是不得好死呀。” “是呀,前些天还险些打死了一个老人家,就因为别人不小 心惊了他的马车。” “啧啧,禽兽不如,别人老人家走路慢了些,差点给马车撞死,他倒好,说人家撞着了他的马了,真是胡搅蛮缠……” 沉凉冷冷看着眼前一切,狼狈为奸的一群人正欺负位妇道人家。 “道歉呀!”喽啰再次推了一把,妇人险些站不稳脚,一旁的孩童还在啼哭不止,喽啰打了个酒嗝,然后一脸戾气的看向孩子,扬手准备一巴掌打下去。 “住手。”沉凉实在做不到冷眼旁观,于是及时走了出来,抓住了那高高扬起的手。 喽啰不耐喊道,“谁呀!” 沉凉的举动惊到了带头的王霸,他负手走过来,仔细瞧了瞧这逞英雄之人。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还惨杂了些许恶臭,沉凉心中满心嫌弃。 “哟,好一个美人儿呀。”这王霸看仔细了,神情惊喜,将眼前人视为天人,接而目露淫光,伸出手就打算摸上脸。 可手还未碰到,就被沉凉拍掉。 沉凉怒视着王霸说:“这么多人在此皆可作证,我分明是看你不长眼,冲撞了妇人,却还倒过来说他人不是,哪是君子所为。” 围观的人群唏嘘不已,王霸哪里还是君子呀,只怕良心都被狗吃了! 喽啰们见这斯,冲撞了自家少爷,上前就维护道,“哪里来的,是活腻了不成,我家少爷是容你说的。”一副凶神恶煞的嘴脸,说完就打算拳脚伺候,不料反被王霸一巴掌挥上脸,力气用的足,脸上立刻现了红印。 “美人是容你说的?滚一旁去。”王霸戾声说道,喽啰听了,吓的连滚带爬躲到了一边。 这边对着沉凉便立马换了幅嘴脸,荒淫无耻地笑着,“美人,爷带你去喝酒快活去!” 沉凉看着王霸准备抱过他,于是一个转身,口中冷冷说道,“滚。” “是是,美人说滚,我们马上就滚。”王霸行为举止皆是无赖,手疾眼快的牵上沉凉的手打算带走。 沉凉怒了,果真是卑鄙龌龊,他一个用力甩开了王霸的手。 王霸见着,脸色晦暗,阴狠狠地说,“好你个给脸不要脸。”然后向后一挥手,“给我带走。” 五人成堆,齐声喝到:“是!”走向前就捉住沉凉。 每个人手都在他身上摸着,沉凉慌了,他十分不喜被人碰触的感觉,于是挣扎起来,奈何人多势众,很快他便 占据了下风,逐渐耗光了力气。 那些摸在他身上的手更是肆意妄为,沉凉心中一紧,感觉喘不过气来。 流光溢彩的双眼忽然睁大,大口大口呼着气息,思绪混乱,记忆重叠。 丝丝线线缠绕着心头每处角落。 他记得他曾这样抵抗过,有一个人也是喝的酩酊大醉,后来便胡言乱语。 他看到了酒壶倒在了桌面上,酒水撒落一桌,然后淌过桌角,滴滴答答在地上砸开了水花。 那人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抱在床上,用手摸他,不停的摸他。 他尖叫着,眼里布满恐惧。 可是没人,怎样叫喊都没有人。 空荡荡的屋内除却他二人,就只有清冷的空气,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试图来缓解心中不安。 他就要放弃了,眼神空洞茫然的看着那人模糊的面容。 不曾想到,在绝望之际,还会有人过来救他。 可为何救了他,却是把命也搭了进去。 他恨呀,恨那个人,恨到眼睛都红了。 可最后还是眼巴巴的看着这一切的荒唐散场。 他还尚小,所以无可奈何。 那夜,月色凄凄。 第8章 八 这边,容衍手里拿着买来的东西,走到了河畔,可是不想人却没在这了。 不是嘱咐道,在原地等他么? 一下子,容衍急了,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眼神胡乱四瞟,然后在一处停住了。 西边北面有一拱桥,拱桥之上被人团团围住,那儿动静颇大,好是热闹。 倏地,容衍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不会是…… 容衍匆匆走向了那边。 “让一下,麻烦让一下。”有人在强行拨开人群。 人们埋怨,又是哪个好事人要挤到前头看热闹。 卯足了劲,终于蹿进人群的容衍看了究竟,这一看,还了得! 三五成堆的一群子人竟然抓着一位羸弱少年。 少年清丽的面庞已是苍白,隐隐有大颗汗珠不断落下,眼睛痛苦的紧闭着,没有丝毫血气的嘴唇断断续续说着抵抗话语。 王霸目露yin/光,嘴里说着秽语,“啧啧,果然是我见犹怜,越抵抗我就越喜欢,到时候带回了屋,可要好好享受一番。” “沉凉!”容衍表情阴骘不已,瞬间怒不可遏,快速冲向前就是一脚,踹在了王霸的肚子之上,王霸喝的醉醺醺,来不及做反应,一下就顺着梯子沿边滚了下去。 “哎哟喂,啊——”惨叫声响起。 周围人见了,纷纷叫好。 接着容衍强行夺过沉凉,扶着他。 一群跟班见了自家少爷的惨状,怕到时候主子拿他们问罪,于是把矛头都对上了中间之人,准备对他拳脚施加,也好对上面有个交代。 可奈何中间之人气势太盛,眼神如剑。 容衍大声喊道,“我看你们谁敢过来,明日我古容衍自会加倍奉还!” 听着那人自报名号,旁人皆是大惊。 古容衍—— 京都仅此一府为此姓,那便是权势滔天的古府。 古府家的公子便唤此名。 外头见过容衍的人少之又少,可是看眼前人穿着不凡,模样俊俏,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 那群跟班此刻也是犹豫不绝了。 古家少爷,是真是假? 倘若这打下去,是假的还好,若是真的,那真要去见阎王了。 容衍眼神寒森森的,厉声道:“还不快些滚!” 跟班们思索了一会,知晓了厉害,便恹恹扶走了滚落阶梯的王霸。 “那么你们呢?”容衍看了看四周黑压压瞧好戏的人。 大伙吓到,一哄而散。 顿时拱桥上便只剩了他与沉凉二人。 容衍心中冷哼,即使这作恶的人胡作非为,那围观的人又何尝不是假仁假义呢? 看了这么久,竟也没有一人站出来,可笑至极! 想后,容衍把目光放在了沉凉身上,见他神情戚戚,稍有木讷。 “沉凉,沉凉。”容衍轻轻唤了几声眼前的人。 可是他仍旧眼神空洞,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不闻外界声响。 看来是吓着了,容衍就此作罢,小心的扶着他走去了东边酒巷。 随后选了一家最是安静的酒铺坐下休息。 酒铺门前有道帘子,内堂皆是木桌木椅,酒坛成堆。 见得还有一些人在饮酒,还有些人已离去,但桌面狼藉,未曾收拾,可见离去不久。 容衍扶着沉凉在角落边的桌椅坐下,接着朝掌柜的吆喝了一声。 “一壶酒,一碟牛肉,要酱的。” “好嘞。” 不一会,所叫的酒肉便摆上了桌。 容衍问着一旁的沉凉,肚子饿了吗? 可是沉凉恍若未闻,嘴里喃喃,“为何会这样?为何……” 他神情凄厉,眼眸里有散不开的愁绪。 容衍眼神幽暗,内心有种莫名的情绪弥漫开来,他迟疑着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突然间,烦闷铺天盖地向他涌来,他前所未有过这种感受。 拿过酒壶也不倒入碗中就直接往口里灌,酒水冰凉,咕噜咕噜被容衍畅饮着,从嘴角溢出的水顺着修长的脖颈浸入了里衣,润湿了衣襟,令得上边图纹也变得有些深暗。 可是酒水寡淡,如何也浇不灭心头火气。 罢了罢了,容衍眼光潋滟,嘴上扬起一抹笑意,放下了喝空的酒坛,从袖里掏出一包东西。 “沉凉,瞧我给你买来了东西,金玉轩里最有名的糕点,好吃的很。”语气里竟带有讨好之情。 容衍从不曾这样对待过一人,可他自己也未有发觉。 当他小心翼翼将糕点放在了沉凉的面前,不料沉凉却把糕点扫落在地,喊了一声“不要——”就跌跌撞撞的跑出了门。 容衍见状,心中急切,连忙放下一锭银子便追了出去。 沉凉并未跑多远,他没有力气了。 在各个酒铺相连接之处的中间都有条狭窄阴暗的小道,他随意跑进了其中一条小道,在哪儿停住了。 容衍在后头追了上来,他及时扶住了险些倒下的沉凉。 沉凉一愣,轻轻推开了容衍,然后靠着身后有些潮湿的墙面,缓缓跌坐在地。 容衍看了,也跟着沉凉一样,坐在了寒凉的地上。 小道里很黑,黑到容衍无法看清沉凉脸上的任何光影。 他摸索着找到了沉凉的手,接而紧紧握在了手心里。 沉凉的手很柔软,但是带着渗人的冷意。 容衍想,能不能这手给捂热了,可未来得及给他反应,沉凉马上就抽回了手。 这下容衍可不乐意了,他强势的拉过沉凉的手,再次紧紧握着,还一边给手心里哈热气。 沉凉微颤,顿时这狭小的空间里一下寂静无声,好一会他才凄凄开口,“何必,我又不是女子,你,还有他们,为何都把我当作了女子,可惜我不是呀,不是……”声音中有股浓稠的悲伤在扩散。 容衍心里一紧,不是这样的,他急着开口:“不是的,你不一样!” 此刻的容衍丝毫也没有往日从容的神态了,他现在只想像沉凉解释。 “有何不一样!”沉凉的音量骤然提高,“你们都是这样对我,从小便是,从小就是这样。”他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眼眶发了红,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脸颊上,“假若是这副皮相迷惑了你们的眼睛,我宁可毁去!”说着就把手用力从容衍手心里抽走,立刻往脸上抓去。 “不——” 沉凉的动作太快,纵使容衍又阻止了他的行为,却免不得他已经在自己脸上挠出了几道印记。 奈何小道里实在太黑,容衍此时也是看不清的。 为何要对自己这般狠心呢,他实在不晓得沉凉是遭受过怎样的打击才会有此般狼狈而恐慌的状态。 容衍将沉凉带进了自己的怀里,试图安抚着躁动不安的沉凉。 世上人有千千万万,为何就让我遇到了你,为何就让你扎根在了心中 。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可是现在说来也晚了不是,谁也无法预料‘情’之一字,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怎的就情深意重。 “沉凉。”容衍柔声唤着怀里的人,可是怀里的人还在挣扎,但是他显然太累了,没有什么力气了。 容衍紧紧抱住沉凉,下颌搭在了他的肩头,对他轻声说着话语,“我为何要把你当作女子,在我眼中,你便是你,我看的真真切切。” 容衍呼出的气息是热的,温温软软,“世人说法各有不一,若是每个都去仔细斟酌,细细考究,那岂不是太累,外边人怎样说我,我怎会不知,可我又何曾理会,因为我知道,他们即使说了,我再去如何阻扰,也不会就此断了那流言蜚语,索性不理,还乐得快活不是。” 沉凉垂眸,神情也安静了不少,耳边传来容衍的轻声细语,“就比如你,沉凉你可知,你的心太细太小,思索起来会比我想的更加复杂,所以你会在意世人的言辞,在意他们举止,虽然我不知道你发生过什么,但是你现在只需要知道,你有我在你身边!”越说道后边,容衍的声音愈加决绝,“你以后不必担心再有类似的事发生,因为,我会帮你承担下一切!” 沉凉听着,心中五味杂陈,容衍他不懂,他什么都不懂,他不会知道,他心中有道坎,是他这辈子也无法逾越的。 虽然这话不如他意,却也中听,顿时沉凉的心中已轻松了不少。 头一次有人是这般紧张他的。 可是沉凉还是冷淡开口:“放开吧,容衍。”说罢就离开了容衍的怀里。 容衍讶异,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他说的这么直白,沉凉怎会不懂其中的隐晦之情。 沉凉的声音淡淡的揉进了呼啸而过的冷风中,显得格外薄情:“不要再怀揣那份念想了,你我永远都只可能是主与仆的关系。” 都说了他的心是灵透的,就算此刻他思绪有些胡乱,但是他却能清醒的比谁都快。 可是容衍在这点上就无法比得上沉凉了。 沉凉,沉凉,果真薄凉。 容衍讥讽的勾了勾嘴角,“是吗?既然我们是主仆关系,那你也该听我的!”他有些霸道的说着,“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沉凉不言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今晚不应该是开心的吗? 可为何演变成 当下这副模样。 容衍不禁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接而又松开,反反复复好几次,直到手心出了汗。 他一把抱过沉凉,在他垂下的发丝间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拍了拍他的后背,哑然失笑。 “好吧好吧,月色如此好,可惜夜深了,改日再来这儿玩!”容衍松开了沉凉,故作轻松一般,站起身拍了拍衣裳,接着扶起了坐在地上的人,“走吧,我现在命令你,跟我回家。” 回家,这个词可真温暖。 沉凉知道容衍故意避开了之前的话题,既然如此,他应该顺着容衍。 这层莫名的尴尬被打破了,沉凉也符合着容衍笑了笑,然后乖乖被他扶了起来,乖乖跟着他回了古府。 容衍与沉凉并肩走在一起,不知容衍又从哪里摸出了一袋糕点,嬉皮笑脸的呈在沉凉面前。 “饿了吧,快吃快吃,回去再叫芍药给你弄好吃的。” 一旁的人笑的眉眼弯弯,神情自在,仿若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沉凉倒是有些杵住了,好一会才接过容衍手中的糕点,“谢谢公……”话到嘴边却忽然停住,于是马上转口。 “谢谢你,容衍。” 两个人对视一笑,容衍看着沉凉的神态,心中松了口气。 他的悲喜他自知,容衍想着,沉凉心中有郁结,且不是一天两天可化解的,来日方长,有些事得慢慢来。 可殊不知,谁也预测不到将来之事。 就如来日何以方长。 就这样,两人各怀心思的走着,不知不觉也到了古府。 可是容衍既然是偷溜出来的,自然是不能大摇大摆从大门进去。 他拉着沉凉走到了后门,先是四周张望了一下,确定了没人,才悄声对着沉凉说,学猫叫。 沉凉不解,问为什么。 容衍答道,我呀,早已吩咐了安阳在此处接应了我们,喵叫是暗号。 哦,原来如此,沉凉点了点头,可又问道,为何是我叫。 我是公子,听我的!那人理直气壮。 可是你才要我叫你容衍的。 这…… 最终还是容衍妥协叫了几声,随后见后门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一个脑袋瓜子探了出来,望见了容衍那刻都快哭了出来。 “公子你不带 我出去玩,却只带沉凉,还让我守了这么久,忒不公了……”声音里甚是委屈。 容衍讪讪一笑,对着安阳说,“作为奖励,赏你几只烧鹅如何。” “好呀好呀。”安阳立马喜笑颜开,拍手叫好。 容衍扶额,哎,要是沉凉也如这呆瓜一般好搞定就真是要乐开花了。 第9章 九 很快。 离上次的花灯大赏也过去了几日有余,可是经过了那日后,大家都可隐约中可看出容衍与沉凉之间似乎更加亲近了。 也不,谈论不上更亲近,只说亲近便可。 因为之前,沉凉对公子几乎是若即若离,就如公子问一句,他便答一句这般情形。 而现在,沉凉竟会笑问容衍,生活琐碎大小事。 这也是令芍药不可思议的。 可是除却他二人,无人知晓那晚花灯大赏发生了何事。 安阳追问着容衍,公子,那晚你是不是带着沉凉吃了好多烧鹅呀? 容衍笑极,一把纸扇敲到安阳脑袋上,就渐行远去了。 跟在后头的芍药瞪了一眼安阳,口中无声吐出了两字:笨蛋,接着甩头就走。 安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嘀咕着,难道不是么? 不然沉凉怎与公子愈加近乎了呢? 后来安阳无聊,又跑到沉凉跟前。 沉凉正在为花瓶里的花儿换水,听见安阳问他,那日公子可带你玩了什么好玩的?可请你吃了烧鹅? 这斯,沉凉无奈摇了摇头,怎的这几日安阳只要是见了他便反复问这个问题? 实在没有办法了,沉凉领着安阳来到他房间,从一旁的雕花木柜里拿出了一个玩意儿。 瞧这是什么? 安阳见沉凉手里拿了一盏很精致的花灯。 惊呼之后不由在心里念叨了容衍几句,果真公子偏心,只赏了我烧鹅,却赏了沉凉花灯。 沉凉瞧着安阳眼中的羡慕,于是轻扬嘴角,“你可想要?” “要,要。”安阳忙不迭的点了点头。 沉凉朝他解释,“这可不是一般的花灯,要到晚上才好玩,里边的蜡也用完了,得换上新的才是,不如这样,我晚上正闲,教你怎样玩,可好。” 安阳又是连忙点头,心里美滋滋的,还是沉凉最好了。 夜色将至,安阳盼呀盼,总算盼到了晚上。 见那月亮一出来就跑去找沉凉了。 后来沉凉拿着跑马灯带着安阳来到了一处有墙壁的地方,学着容衍教他的方法给安阳重复了一遍。 只见墙壁上被灯照的亮莹莹的,在那中间的灯光处竟有马儿与小人在奔跑。 见状,安阳大呼,欢快的拍起手,模样比那日的沉凉还为激动。 沉凉也高兴,见着安阳如此欢喜,就把花灯递到了他手里,说道,“送你了。” 真的吗? 安阳还不信,连问了好几遍,才确定这玩意儿是属于他的了,于是撇下了沉凉,独自一人欢欢喜喜到一旁去玩了。 恰好此刻容衍来找沉凉,将方才的情景全然看在眼中。 这下倒轮到容衍不喜了,心里一股无名火往上冲,走上前抓住沉凉的手,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沉凉还不知晓容衍就在他后边,只是望着安阳的方向,眼底含着笑意。 但是手腕上突然多了一股力道,牵起他就走。 怎么回事?沉凉蹙眉,看了眼前人,疑惑,他怎么来了? “放手!”沉凉冷声说着,试图甩手,可奈何容衍力气太大。 容衍在前方一脸凝重,表情稍许冷厉。 之后沉凉自知摆脱不了他,便也默不作声跟在了后头。 一路走过花香小径,幽静池畔,来到了小楼一处的凉亭。 凉亭处点着灯笼,莹莹幽光冒出,自是比别处亮堂些,在那檐枋底下还挂有一串风铃,晚风吹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好是清脆悦耳。 这下容衍终于是甩开了沉凉的手,由于紧紧箍住手腕一段时间,上面也有了些红印。 沉凉默不作声,他实在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容衍就这样板正他的身姿让沉凉与他面对面。 “为何将我送与你的东西就这样轻易拱手让人?”容衍直接开门见山的说道,然后冷冷的睥睨沉凉,沉凉被这么一问,反倒愣住,这就样?就这么简单? 沉凉倒是嗤笑,声音清淡,透不出多大的感情起伏,“就是将一个花灯送人罢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着将眼神瞥向了一边。 容衍一下伸出手捏住沉凉的下颚转正,再次面对着他,“我并不是在意一个花灯,只是我送你的东西你可以如此不在乎就给他人了吗?你是知道的,花灯的存在与否我根本不在乎,而是心意!” ——我的心意便被你如此倘然的转赠别人了 我又怎会甘心。 “既然是我的,我赠予他人又与你何干?”沉凉反问,目光一下倔强起来。 “你——”容衍眼神变得尖 锐,“为何?难不成你对安阳有了其他心思?” 话才落下,便听见“啪”的一声,容衍的脸被甩到了一边,上面清晰可见的掌印。 沉凉颤抖着挥下的手,眼底俨然有怒气蕴藏,“你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可唯独这点不行,”他面色已经苍白,却坚定的看着容衍,“我知你不懂,我也没与你说清,但你何苦这般辱没人。” “终究你是公子,我只是个下人,公子说何言论我本不该反驳,今日冲撞是我错,我也没资格待在小楼伺候,自会辞去。”沉凉无畏的笑着。 容衍急了,他今晚是怎么了?沉凉心性他比谁都清楚,怎的就气昏了头,说这样的糊涂话。 他马上拉住了转身就走的沉凉,一把将他带入了怀中。 这般措手不及,沉凉没有丝毫防备的被容衍抱在了怀里。 期间有清风拂过他们的发梢,铃铛叮叮当当的响着,周遭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湿气。 容衍的怀抱是暖的。 沉凉闭上了眼,有泪珠轻悄悄的滚下。 他以为这么多年了,终有一人与他心意相通了,却不料也是惘然。 容衍紧紧抱着眼前人,生怕他会离去。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原先冷厉的声音马上柔和了下来,“我以为我的心意在你眼中不值一文,我是担心,真的担心。” 容衍的下颌搭在沉凉的肩上,手轻缓抚着他薄弱的背脊。 可是沉凉轻轻叹气,此情不知从何而起,却是求不得,于是他搭在两旁的手悄悄怀上了容衍的腰,他也暗自诧异自己的动作,不过是容衍令他心生了依赖。 四周安静,可任谁也没想到,此刻的情形竟落在了一个丫鬟的眼中。 丫鬟本是匆匆而过,自个儿也没想到这边的凉亭还有人影在此,隐约中听得争吵,于是上前躲在了灌木后边瞧个究竟,可没想到这一瞧,竟是令她瞪目结舌。 怎会,公子怎会如此…… 丫鬟顾不上仪容,哆哆嗦嗦的跑开了。 这边,容衍感受到了沉凉的动作,一下子心中又惊又喜,更是加大的拥抱的力道,可是沉凉仅是轻轻抱了一下,然后推了推容衍的身子,容衍会意了,便松开了手。 虽然只是一瞬间,容衍也很开心了。 沉凉低眉顺眼,眸光淡然。 “走吧 ,夜色深了。” 容衍欣喜若狂,显得更是意气风发,牵过沉凉的手,惬意的笑着,“一起回小楼。” 沉凉默默点头,可是手不经意抽了出来。 虽是这样,容衍依旧喜上眉梢。 齐步跟着沉凉往小楼走去。 银月如钩,清风暗许,容衍觉得今晚夜色格外温柔。 第10章 十 不知不觉,入了寒冬,冰冻三尺,呵气如霜。 苍穹之上灰蒙一片,厚厚的云层郁结不散。 外边植物大多已经凋零,枯枝残叶更是为庭院增加衰败之情。 屋内开始烧起炭火,使周遭的空气都带上了暖意,在这个节气里,大伙儿都是愿意呆在房子里,而不愿出去受那冷不丁的寒气,叫人直哆嗦。 可是这会,容衍却是拉着沉凉的手兴冲冲的往外边走。 沉凉惊呼:“你今天不练字了么?” 容衍语气不耐,脸上却是笑嘻嘻的,“改明儿再练,今个有事?” “何事?” “哎呀,跟我来便是。” “可是……”沉凉停顿了下,望了望外边,接而说道:“这天色也有些晚了,出去莫着了寒才是,还是呆在屋里吧。” 说着就要把容衍往屋里拖,可是容衍这会正在兴头上呢,哪里肯依,一个回拽,就又把沉凉拖到了屋外。 一瞬间,冷风凛冽,寒气逼人,容衍抖了抖身子,似想起了什么,忽而顿住脚步,看向一旁问沉凉,“冷吗,可要暖手炉?” 沉凉摇头,眼神清澈的看着容衍。 容衍听了,眼儿弯弯,笑着握紧了沉凉的手,向东边走去。 沉凉原先想甩开容衍的手,可是走到外边实在太冷,风一阵一阵的袭来,脸都吹冻了,恰好手心里传来的暖意令他舒心不少,想想便也作罢。 一路上,沉凉确实是不知容衍要带他去干嘛,只是回想方才一幕,只觉无奈。 刚才在屋里,容衍正手捧一本书籍看得入神,却不知看到何处,兴致上来对着一旁撑腮作画的沉凉问道:“你觉得美酒佳肴何如?” “啊?”沉凉一下摸不着头脑,这是个什么问题?可是细细回神,思索了一会便不疾不徐的回答,“那得看是哪儿的美酒,哪儿的佳肴了,出处不同,自然用途也不同。” “不不不。”容衍看着沉凉一脸认真,倒也笑了起来,“我只是突然看到了一章话说美酒谈论佳肴的闲篇,觉得说得极好,字里行间浑然生香,这不,感到有些馋了。” 沉凉看到容衍一脸惬意笑容,心里只想啐声几句,原来说了这些个,就是想讨些吃的了。 直接明了说,何必拐弯抹角这么多啰嗦。 于是沉凉没好气的说道,我给你去拿吃的。 容衍只摆了摆手,叫他莫去。 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芒,过来便牵住了他的手,往屋外走去。 所以就有了之前的场景。 这想着间,也不知不觉的被容衍带到了要去的地方。 这个地方正是离小楼不远的梧桐苑,苑内栽种着很多观赏性的植物,还设有凉亭,春夏之际来此作乐恰好不过,可偏偏遇着这寒冬,植物皆是衰败,就算雅兴正浓,要看花儿绿叶,可那腊月季节的梅树也没有栽在这,所以来此作甚? 沉凉不解,想问容衍,可容衍却是左顾右盼,眼神四瞟,放开了握住的手,就朝凉亭那处走去了。 这下,突然被松开了手,暖意散去,只觉寒意往手心里钻,沉凉看着空荡的手,感觉心窝都冷了似的。 好笑,方才还不想让他牵自个的手,现在怎还不舍起来。 沉凉杵愣在原地,自个儿想自个儿的,浑然不觉容衍已悄然过来了。 直到身后被人拍了拍肩,才回过神来。 一瞧,发现容衍手里多了把锄头。 这是干甚?沉凉更是不解,眼睛紧紧盯住了容衍接下来的动作。 拿着锄头,眉间带笑的容衍走到了对着拱门西边正数第三棵梧桐树下。 他在哪儿停下,又稍有迟疑,弯腰看了看树干,见上面有自己原先作得标记,这才才开始动手。 沉凉一瞧,不知所云,于是乎走近了看,发现容衍正在挖着土。 真是好生奇怪。 “你到底在干什么?”沉凉到底还是忍不住疑惑,出声问道。 容衍不言,只是更加卖力的挖。 沉凉不耐,见他又不答话,就只得在一旁等待。 只听见“叮”的一声脆响,像似敲中了某样瓷器的声音,这瞧仔细了,看见是个壶状的东西。 容衍一喜,大呼,“挖到了!”接着又挖深了点,然后抛开了手中锄头,跪在地上去拿出那个壶状东西。 待拿了出来才令沉凉见了个真切,是个乌黑溜溜的瓷瓶,模样似酒瓶,中等大小。 这会儿容衍才向沉凉解释道:“这个可是去年年初酿得桂花酒,我向芍药讨了几壶,自个藏着了,虽说还不足年份,算不得佳酿,但拿出个一壶过过嘴瘾也尚可。” 沉凉听着这才释然,原先问他什么美酒 佳肴,早该想到是这贪嘴的瘾又犯了,直到这下,沉凉真不知自己是好气还是好笑。 “沉凉帮我拿一下,”说着将还沾有泥土的酒瓶递到了沉凉手中,然后又拾起锄头把土埋了起来,接着用脚在挖掘处跺了跺,使泥土看上去平整些。 “搞定!”容衍拍了拍手中尘土,把锄头往旁边一扔就不管了,露出一口白牙,走上了便要牵沉凉的手了。 沉凉倒是冷冷退到了一边,红色的裳子穿在身上显得格外艳丽,加上一张精致面容隐约中多了三分傲气;再瞅容衍,因为方才挖泥的缘故,身上少不得沾上了些尘土。 沉凉轻轻开口,说,“脏了。” 容衍听了也不气恼,他知道沉凉是那个脾性,于是俊朗一笑,上去也不理会沉凉的言辞,就牵着他的手朝小楼走去。 沉凉虽是这般说,可也不见得他甩开容衍的手,只是任由他牵着。 因为天气缘故,一路上甚少见得有人行走,所以容衍可以大大方方牵着沉凉,若是换了平常,在路上就算看见那人影还在老远外,沉凉也是不与他近身半分。 这下,可总算令容衍心满意足了一回。 几炷香的功夫,他们便到了小楼,可是容衍并不是先回屋内,而是吩咐了小厨房的人做晚上吃的菜肴,还特意嘱咐了要弄好些,下边人一听也就明白了,公子胃口突然来了,自然是要弄的色香味俱全些。 回了屋,容衍换去了原先那身沾泥的衣,只见此刻他穿着一件月白长袍,外罩貂裘小袄,墨黑如漆的发均被镶玉小冠束了起来,那面色如秋花之月,端是一副俊美的皮相。 容衍从次间走来,脸上笑意盎然,面朝沉凉说道:“酒可备好了?” 沉凉这会倒是看得有些入神了,不曾想过自个会用一种热切的心情看位同性之人。 可沉凉却也不觉得窘迫,反倒坦荡荡,心里想着他与别人总是有些不同的。 于是目光中多出几分欣赏,口气也不由得柔和起来,“再等等,菜还未备好。” 容衍一步步走了沉凉,下巴微抬,眼中盛满浅浅的笑意,嘴上的话语却是多了点轻佻。 “怎么,谁规定了喝酒就得有菜,再说了,有你陪在身旁,何须菜肴作伴呢。” “你……”沉凉恼羞,方才心中点点好印象瞬间化为虚有,嗤笑道,“自己挖的酒,自己叫的菜,这会儿却说只喝酒,不要菜了, 感情下边的人忙得不可开交,你倒寻我开玩笑,那等会上齐的菜你就别沾筷了,遣送给外面的乞丐吃,也算行了善!” 这会倒轮到容衍哭笑不得了,早知道这副巧心利嘴,就不该招惹了他。 可是现在能毫不顾忌对当着他的面说出这些言辞,真不知自己是否在沉凉心目中更加熟谙了起来呢? 想着,容衍再次将脸直接凑到了沉凉面前,现在他俩的距离咫尺之近,呼出的气息温度全然可以感受到,他看见了沉凉一双灵动的眸子睁的老大,淡红的唇轻轻微张,肤色润泽细腻,如此好看。 “哎呀呀。”容衍忍不住捏住了沉凉尖细的下颚,轻佻笑道,“你可真比那佳肴诱人呐!” 他们间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容衍再低下头一毫厘便可亲到沉凉的唇了。 果真诱人。 可是沉凉强硬将脸侧向一边,挣脱了手的禁锢,脚稳稳地退后了几步,低头垂眸轻声说道:“公子,沉凉有事,先行下去了。” 哎呦,这一听,容衍不禁心中叹道,小美人又生气了。 很快,容衍脸上迅速恢复了正经,完全不似刚才那潇洒贵公子的模样了。 现在的他气质一变,又似平日那个温润如玉的文雅公子了。 他一手扯过要走的沉凉,道:“方才玩笑话,别放心里,所谓酒前要暖场不是,若是刚才的行为不佳,笑笑就罢了,等会酒菜就上来了,客人要是都走了,这主人哪还有吃的舒心的道理。” “是也不是。”容衍硬是把沉凉拖回了屋。 沉凉也半推半就的坐在了凳上。 第11章 十一 沉凉心中有过怅然,总觉得容衍对他太好,眸子里的情绪丝毫不加掩饰,他若还看不出个什么,就真是愚蠢至极了。 可是他该怎么办呢?他能怎么办呢? 他总在想着,万一是自己弄错了意思了,那岂非一厢情愿了。 又错了,沉凉嘲弄,哪来的一厢情愿,根本无情何来有情之说。 明里暗里,两个人都没正式说过什么。 情情爱爱之事要是强加在他们身上,那真是太荒唐了。 他与容衍都同为男子呀?若是喜欢上了,就真成了忌讳。 沉凉烦心,思索间也未见容衍说什么了,可能是见了沉凉的面色严谨,也不好开声扯什么话题了。 一时间,室内寂静无声。 可过了好一会,还未见沉凉有什么动作,容衍也是按耐不住了,正欲讲话,却传来敲门声,外边有人说道,公子,酒菜备好了。 容衍释然,总算来了,于是朗声道: “上菜!” 瞬间,便见着丫鬟们推门而入,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端上了桌。 共十道热菜,荤素皆有,其中还有点心若干,看上去色味俱佳,叫人胃口大开。 其中芍药便在其中,她走到容衍身旁,称道:“公子,菜肴全部备好,可要布菜?” 容衍摆手道:“暂且不要,你们先下去吧,我自己来就好。” “是——” 丫鬟们应道就都退下了,芍药在门口神情复杂的看了看公子,又转而看了看沉凉,最后把门掩合好就下去了。 容衍对一桌的菜很是满意,他特意问沉凉,“你想先吃甜的还是咸的?” 沉凉没有回答,于是容衍便夹了酥酪放他碗里,又接着夹了个脆嫩的虾丸,说道:“尝尝吧,看味道如何?” 容衍瞥过碗里的菜,迟迟没动筷,他语气淡淡,“你又为何不吃?” “还不想吃。”容衍据实说道。 “那恰巧,我也正没胃口。” 哦,容衍放下手中筷子,瞧着沉凉神情凝重,眼神不知瞟向何处,俨然一副心神游荡的模样,想来这真要如沉凉说得那般,将菜去赏给外边的乞丐了。 于是容衍拿过酒壶,往里瓷杯沏满,嗅着酒香清冽,就不知这味道如何了。 抬起手腕,一杯醇厚甘甜 的桂花酒下肚,容衍双眼微闭,细白的指尖擦拭掉嘴角的酒水,念道:“果真是不足年份的酒,味道也不大劲厚,来,沉凉你来一杯。” 说着举起另一杯酒放到沉凉面前,沉凉皱了皱眉,“我不喝酒。” 容衍有个坏习惯,沾了酒就喜欢贪杯,三两杯下肚还不肯作罢,非得喝个过瘾才肯作休。 所以他一般是不喝酒的,只是今日来了兴致。 喝酒间,容衍眼神遂见迷糊,见他都喝了半壶有余,沉凉眼中却还是一片清淡。 他痴痴笑着,手里捻了筷子,夹了片葱白豆腐,尝了口,嫌淡了;再挽起袖子夹了块鸡丁,还行。 接着仰起头,又是一杯酒水吞下了肚,“还是酒最好喝。”说罢,勾起了嘴角。 “你也喝呀,你怎么就不喝呢。”容衍朝着沉凉举了举酒杯,“所谓心中有愁,便要借酒消愁。” 沉凉眼底一抹情绪变深,觉得无奈,见眼前的酒水清香,不知是容衍在一旁催促,还是别的,他执过酒杯,抿了一口,细细回味,此酒少了份辛辣,多了份甘甜。 沉凉不曾喝过酒,所以也不懂的品尝,喝了一口,不觉有什么不妥,于是一杯干了。 “哈哈,”容衍见着沉凉喝杯中的酒,又赶快沏满一杯,“再喝!” 又是几杯下肚。 酒水四溢,香气诱人。 沉凉喝到后边愈加放肆,直接拿过酒壶,扬起白皙润泽的脖颈,嘴唇张开,一汩清澈晶莹的酒水酒顺着倾斜的弧度倒入了沉凉口中。 容衍瞧着,笑容更甚。 一会的功夫,就喝了几壶酒了。 想着,倒不是容衍贪杯了,该是沉凉了。 想必心中怕是有烦事,不然何以借酒讨醉呢。 因为酒水的缘故,很快沉凉眼神迷蒙,两颊绯红,唇上沾着水光,嘴上也是笑着,恍惚间身形有些不稳,险些滑到了地上,幸好容衍手快,扶住了沉凉。 细细摸着,感觉手中腰身纤细。 空气中氤氲着酒香,不知迷惑了谁的神志。 沉凉怕是醉了,嘴里嘟哝着,“真难喝,这酒好难喝……”胡语中眯缝着眼睛又要去寻酒杯,很是豪气的说着,“再来一杯。” 可是酒未寻到,身上倒感觉热气袭来,于是扯了扯衣襟,使得衣领处松开了些,隐约里露出精致的锁骨 。 “怎么就没酒了呢?”沉凉像痴了一般大笑,眼中似有水光浮现,看了眼前的人,发现这人正抱着他,于是捶打起他的肩膀。 “滚呀,我又不是女子,抱着我干甚,”眼中的水光落了下来,滑下脸颊,沉凉嘴里嘶声念着,语气悲戚,“叫你滚呀,喝了酒就可以胡来了吗!” 他终于是哭了。 想那日初次见到沉凉时,他便是在花丛中泣沥,容衍还想着,为何会如此伤感。 今天沉凉便在他面前哭了,可他仍不晓何事。 不知怎的,沉凉发带松了开来,墨云青丝均是倾斜下来。 烛光摇曳中,照亮了沉凉如画的眉目。 “你醉了。”容衍细细叹道。 这下传来的声音倒使沉凉清醒了三分,皱起了清丽的眉头,“哪有,我没醉……” “你是容衍对不对,”他浅笑着,伸出手臂勾住了容衍的脖子,“我记得你,你是公子……” 说了借酒消愁,不想却是愁上加愁。 为何世人都爱贪杯,为何心中烦心事太多。 幽幽一声叹息,容衍将沉凉带到了里屋,把他放在了床上。 此刻的沉凉,红裳黑发,肤色白皙,喝了酒的缘故,更是比往常多了些娇媚。 美的不似凡人了。 容衍嘴里呢喃,就算你是男子,我又有何办法。 说罢,就凑到了沉凉面前,吻上那嫣红的唇瓣。 瞬时间,容衍的心跳如鼓点一样,他的气息有些急促,感受着沉凉的唇是那般的柔软,他轻轻啃噬着沉凉的唇瓣。 沉凉轻哼着,嘴里发出细微的啜泣。 两人的唇齿间带着酒香弥漫,不知先醉倒了谁。 沉凉的眼角沾着泪光,眼中一片朦胧,脑袋混沌万分,不知眼前是谁。 容衍一路往下,吻过脖颈,埋首在颈窝处轻轻舔允那细腻的肌肤,又接而啃了啃锁骨。 才想到沉凉怎如此乖巧,任他乱来,就听见头顶处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抬头一望,见沉凉已经睡着。 不是睡着,怕是被酒给醉倒了。 此刻的容衍已然情动,看了沉凉这模样,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突然失笑,想着,若是强上了沉凉,他总是没有好下场的。 于是此 事也就作罢了。 正巧同是喝了酒,容衍也感到脑子有些晕眩,所以最终是满心的遗憾睡在了沉凉的身边。 才一沾枕,就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 寒冬的早晨都是来的格外晚些,即使现在已是快过卯时,临近辰时了。 可是外边的天还不见大亮,只是有朦胧的微光打在窗棂上。 花几上花儿过了几天未换,显得有些恹恹无神。 室内燃着的炭火也快烧完,寒气从各个缝隙里钻溜进来。 有些冷—— 这是此刻沉凉脑中唯一的想法,可似乎身旁就有个热烘烘的物体,他挪了挪身子,凑近了那个物体,然后拥了上去。 真舒服。 沉凉的意识暂且迷糊,脑中一片混沌。 遂而颤了颤眼睫,嘴唇抿了抿,逐见转醒。 恩,旁边真的很暖和。 沉凉紧紧抱住了热源,接着眯开了一条眼缝,感觉视线很模糊,白茫茫的。 然后整个思想处于空白,有些混乱,再清醒一点,就觉得头微微发疼、略酸涨。 鼻尖有一股散不开的酒气弥漫。 怎会这样。 沉凉终是睁开了眼,却是呆了一会,等待着脑中的意识渐渐清明。 终于是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接着就是眼眸瞪圆,百思不得其解。 这是出了何事!! 他为何还紧紧拥着容衍。 此时沉凉与容衍面对面,气息交织,只是容衍睡的正浓,不见有睡醒之意。 这一觉,容衍似乎还睡的很是安慰,看着面色红润,嘴角嵌着一抹浅浅笑意。 不知是否做了好梦,如此高兴。 沉凉却是惊慌了,接而微怒。 只是不知为何心跳的厉害,突然间,昨夜的记忆铺天盖地般袭来。 容衍喝了酒。 他后来也是喝了酒。 然后他好像喝的有点多,说了些胡话,然后,再然后呢,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只有个尚未成形的轮廓在脑子里边兜兜转转。 再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何他会与容衍同共一张床呢。 他记得他是不喝酒的,甚至厌恶酒水。 人一喝酒,就犯糊涂。 世人说道,酒乃解愁散忧的好物,于是有了忧愁想不开的便去贪醉,殊不知,这是好物,亦是害人之物。 沉凉垂眸,轻轻松开了拥着容衍的手。 他与容衍共一枕,两人的发丝均已散开,纠缠在了一起,丝丝缕缕好不暧昧。 他不喜这样,倘若此景此景被他人看到,将会引起多大的非议。 真是荒唐! 他嘲弄般地勾了勾嘴角,只是他不解,为何自己会心跳剧烈。 沉凉从不知喜欢上一个人是何等滋味,所以他此刻亦不知,霎那间的心跳是他此生不可卸除的重量。 沉凉心想,也许昨夜是两个人都醉了,而屋里仅此一张床,所以便躺在一起歇息了。 他掀开了被褥看了看身上的衣裳,也只是有些松散。 果然只是两人都醉了,睡着了而已,仅此。 沉凉心中虽有怒,却也是生不起气来,他想就这样悄悄走下床,然后不动声响的回到自个的房间。 不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有人脆声叫唤了起来。 “公子——” 是芍药! 沉凉一惊,满脸恼意,这该如何是好,一股莫名的尴尬在他心中油然而生,然后他赶紧侧过了头,看着睡着的容衍。 门外的声音毫不见停,连绵起伏,愈加响亮。 容衍眉头开始蹙起,嘴里轻轻哼了几声,一脸不满,似乎在怪有人扰了他的好梦。 哎。 沉凉叹了一声,没有办法了,于是他伸手推了推身旁的人。 “醒醒,公子!”没反应。 “醒醒,容衍!!”那人翻了个身继续酣梦。 该死的容衍!! 沉凉早上起来本就脾性不好,昨夜醉酒之事还未想到如何解决,又遇到当下这种情况,真是气涌丹田,伸脚就踹向了容衍。 这不揣还好,一踹就踹到了要门,直袭下半身。 “哎哟!”容衍呲牙咧嘴痛呼起来,脸上全皱成了一团,瞬间转醒,瞬间清醒。 可见沉凉这一踢可妥实狠了些。 容衍的眼角都挤出了泪光,睁开眼来就看到了沉凉在他身旁,霎那间眼中闪过一丝欣喜,接着 疼痛感仍在持续,嘴上念着:“我的祖宗哇——” 痛呼间瞧着沉凉挑眉,冷笑的看着他,然后倏地想起昨夜对沉凉做过的事,心中讪讪不已,以为沉凉已经记起,于是马上换了副表情,甚是委屈的望向沉凉。 “小祖宗,你又要干甚?”语气间满满的无奈。 沉凉嗤鼻,抬手指向门外。 门外的声响还在继续。 糟糕,容衍一听是芍药的呼喊,再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与沉凉此刻的处境。 心中大是窘迫,总有种要被人捉奸在床的错觉。 他倒也无所谓,只是沉凉脸皮子薄,若是此事传出去,估摸着他又得与自己疏离了。 想着便觉忧心,遂而又是苦涩一笑,他与沉凉本就没什么,不是吗。 而且瞧着此刻沉凉的神情,怕是醉过了头,丝毫不记得最后那点点香艳的事了。 兴许是他自作多情了吧。 这样一通思索下来,就浑然不觉有早起时的神清气爽了。 只是神情恹恹。 门外不断的声音倒是警醒了容衍,他正了正面色,收敛起那些郁结的心情,打算下床去,谁知沉凉伸手拦住了他。 “等会,你先躺下。”说着便走到了离床远些的炕床上,上边立着个炕几,然后沉凉在哪儿坐下,朝着容衍的方向给他递了个眼神,便在炕几上趴着了,似是睡着模样。 容衍瞬间心领神会,接而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进来!” 第12章 十二 天微亮,冷风乍起,寒气肃杀。 芍药在外等待了片刻,就瑟瑟发抖,怨天公不作美。 以往年推算,怕也过不了多少天就该雨雪瀌瀌了,天地间呈莹白之状。 估摸间,门里终于传来一声叫唤。 “进来——” 芍药大喜,顾不上冻僵了的手,兴冲冲的推门而入,脸上挂着娇俏的笑容。 “公子,奴婢来伺候洗漱。” 话语落下,人已到了里屋,然后乍然间脸色变得怪异,好不尴尬,可是如此神情也只是一会,立刻又是笑靥满面。 原来沉凉也在。 不过芍药当然没把此话说出口,只是走近了容衍问道:“公子,昨夜酒菜可好?” 容衍点了点头,露齿一笑,神情看上去颇为满意。 接而芍药又想问道,却见容衍竖起食指放于嘴边,做出噤声的动作,指了指趴在坑几上的沉凉,示意她小声。 芍药脸上的笑容再次一僵,不知怎的心中哽的慌。 后又强撑笑容,悄声问道:“可要伺候公子洗漱?” 容衍回道:“待会吧,我还想再休息会儿。” 听着公子的话,芍药心中有些失落,可还是顺从说道,“外边大寒,公子可睡久些,奴婢待会再来伺候公子洗漱。”于是便轻悄悄的退下了。 才出了门,芍药脸上的笑意便消逝不见,手紧握成拳。 公子何以与沉凉共处一室,昨夜就见他们把酒言欢,莫不是沉凉一晚没回自个儿的屋? 还是他们都贪杯多了,醉倒了? 可也没听说公子昨晚有吩咐其他下人扶沉凉回房呀。 芍药也是个灵秀的丫头,自从打小便开始分到了公子身边,伺候公子的生活起居,一门心思无不是放在了容衍身上。 可如今自打那沉凉出现,公子便把一门心思放在了他身上。 饶是芍药再怎么糊涂,依之前的总总事迹也该看出个什么端倪了。 芍药忧心叹气,心里也在期盼是她想的太多了。 于是打道回去,可在回廊之上被个小丫鬟叫住了。 “你可是芍药姐姐?” “正是。” “夫人有事叫你过去一趟。” 何事?芍药蹙眉,满面不解,跟在 小丫鬟后面走出了小楼。 屋里,容衍见芍药走了,呼气之,连忙掀开被子走到坑边,在沉凉的对边坐下。 容衍撑腮浅笑,眼睛亮盈盈的,对着沉凉那头轻轻吹气,见得沉凉额间的发丝在柔风中翻飞,如飘絮荡荡。 沉凉眼睫颤颤,眉头紧锁,缓缓睁开了眼眸。 他的眼眸很黑,像墨色一般,眼底隐藏着不可探知的情绪,如一潭幽深的水。 容衍此刻的心情兴许是好的,连声音都沾染着满满的笑意,他说:“人已经走远了。” 沉凉垂眸,站起了身,背对着容衍,“如此便好,我先下去了。” 容衍阻止道:“慢些,与我一同吃过早膳再去也不迟。” 沉凉面无颜色,一派沉静,“公子可独自用膳,奴才有事,先行下去了,”话一落下,也不等容衍说些什么就离开了。 这又是怎么了,前头不还好好的,一会儿的功夫,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容衍倒是惆怅了,这厮,依着他的言行作风,倒不知谁是公子,谁才是奴才了?想罢,无奈的摇了摇头。 其实在容衍的认知里,容衍总以为自己是可以看透沉凉的,或说自个可以猜透他,比如他在想些什么,他在笑些什么,他因何事而喜,何事而悲,如此,也可知他心;可惜容衍错了,他猜测沉凉所思所想,是沉凉可以向他透露的,是沉凉愿意呈现的表面之象,若是沉凉刻意隐藏起那些心绪,就算容衍尽其万心,也不可探测其中一二。 就如沉凉此刻。 他看着沉凉走到门边,开门,关门,离去,走远。 他是心有千言,却哑口无言。 烦,真烦。 真不知昨夜一事是否令他与沉凉的关系更近了。 可是,沉凉却丝毫不记得此事了。 是喜?是忧? 容衍心中惴惴不安,总觉有事要发生。 ****** 这厢,小丫鬟领着芍药到了夫人所在之处就自个儿悄声退下了。 芍药站在门口,不知为何感到心口隐隐沉重,于是深呼几口气后,出声唤了句“夫人”,可屋内无人应答着,芍药领会其意,便恭恭敬敬推开了门。 一入门,就扑鼻一阵檀香味,味道极浅,若有若无。 夫人一向不喜太重的香味,说是香气太重,扰乱心神,所以 房里少点香。可夫人常年念经,与之菩萨神佛,点香是少不得的,故而有点檀香,却也是少量。 说起夫人徐氏,她乃容衍亲母,古府又一主子。 提当年,想来徐氏必定是个才貌兼并的美人,不然何以令古老爷如此倾心,至今也只娶徐氏一人,并铿锵发誓,终身不再纳妾侍入府。 即使少不得亲族里边的人反对,说是多纳妾侍,也可早为古府开枝散叶。 可是容衍他爹也是异常坚持,最终是八抬大轿,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将徐氏迎娶进门。 好大的脸面。 至今他们也是伉俪情深,恩爱非常,造就一段佳话。 可惜了外边都说,古府老爷是个情深意重之人,奈何生下的后辈倒是个风流潇洒的公子哥了。 可笑,可笑。 思其间,芍药瞧得夫人正在内堂,于是掀起帘子走了进去。 果真,见的那蒲团上跪着位徐娘之态的妇人。 妇人正是徐氏。 虽说夫人已是三十中旬,却也是风韵犹存,气质天成,不减当年芙蓉姿态,只是少了曾经的少女烂漫,多了份慈目威仪。 毕竟也是岁岁年年催人老,怎样也是经历过了时间磨砺。 徐氏此刻就跪在佛像面前,手持佛珠,念诵心经。 芍药观察着,想来现在也不宜出声打扰,于是一个人静静在旁边等待。 夫人必定是知道她过来了,只是不言,阖目念经。 等了小片刻,夫人才出声,“衍儿最近可好?”语毕,双手合十,朝着佛像拜了拜,目光十分虔诚,满面慈悲。 拜完后方才站起身,看向了芍药。 芍药赶紧过来扶着夫人在一旁坐下,然后回道:“公子最近一切安好。” “哦,一切安好?可我倒是听说了最近衍儿又犯贪玩劲了,整日与小厮混在一起。” 芍药特意烹了茶,热气腾腾,清香沁人,随后递给了夫人,“奴婢并不知晓太多。” 这些日子里,容衍的确常与沉凉作伴,可大多时候都是两人独自待在一块,所以芍药确实不太清楚公子做了何事。 徐氏接过茶水,细嗅茶香道:“不知?那留你在衍儿身边又有何用?”徐氏声音透过氤氲的热气蒸腾到空中,听似轻柔,实则厉害! 芍药一听,面色慌 乱,连忙就弯膝跪地了,“夫人,奴婢说得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分欺瞒,只是公子与沉凉在一块时,多半是散了下人,实在不知他们说何事,谈何话。” 徐氏嘬了口茶,抬眼看着脚下的芍药丫头,望神情倒是真切,于是也缓和了语气,“这好端端的怎又跪下了,起来吧。”接而放下了茶杯,再道:“只是这衍儿贪玩也就罢了,我也随他胡闹几年,只是这要是玩过头,可就不好办了。” 芍药听得心惊,万万不敢站起,她又何尝没听出夫人的弦外之音,于是她小心问道:“夫人明言,奴婢自当尽力而为。” 徐氏笑笑,道:“此事简单,也算是赏你伺候衍儿多年,你过来,我跟你说。” 芍药站起,凑近了夫人。 徐氏轻声吩咐着,“你且这样……” 语毕,果然见得芍药脸上一喜。 “奴婢谢过夫人。”说着要跪,却被徐氏搀扶住了。 “也别一口一个奴婢叫着了,倒把自己叫委屈了,若是办好了此事,就不是这个身份了。”然后朝芍药摆了下手,“你先下去吧。” “是。” 芍药退下后,徐氏轻声叹了口气,随后手捻佛珠,阖目念经,端的是一副菩萨面相。 阿弥陀佛,愿这孽缘早些消去。 起初有个小丫鬟来与她说起这事,她还是不信的。 后来徐氏也派了人去打听容衍最近的行为,但凡派出的人都说容衍与一小厮走的极近。 她知衍儿品行,也晓得之前衍儿所爱;爱才德或貌美之人也就罢了,也贪图个欣赏,若是这欣赏换了个意味,那便是容不得了。 屋外边,芍药出了门,脸上的笑意也就掩去了,更深的是担忧。 担忧自个,担忧公子,还有…… 还有那沉凉! 夫人向来不多加管公子的琐事,只是这一旦管上了,那也并非是公子可摆平的了。 芍药打开始也是认为公子怕是跟从前一般,玩玩也就罢了,可是这琢磨着,怎越发不对劲了。 再到今日,听夫人这一说,心中更是确定万分。 行走在园子里,冷风不停刮过,似刀子般尖锐,芍药拢了拢衣裳,望了望着灰白的天,继而脚步匆匆朝着另个方向走去。 第13章 十三 今日芍药与别日有很大的不同。 为甚? 只因芍药今日面上敷粉黛,身着锦罗裳,发鬓间插了只素色的花式簪子,衬着一张小脸是明艳动人,这一番精心打扮下来,少了平日里的素颜秀丽,多了些娇俏可人之姿。 虽说芍药算不得绝美姿态,却也是个小家碧玉之容了。 芍药今日里特别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莲步缓缓,从游廊上一路走来,旁边但凡有丫头奴才经过,都是正眼打量了会芍药,后又匆匆离去,期间有与芍药交好的几个丫头还与她搭了几句话,问道,姐姐这是去干吗,竟打扮的跟仙子似的。 芍药知道她们是在打趣自己,掩嘴一笑,与她们寒暄了几句便也离去了。 于是这一路来也就到了容衍房前,芍药不知怎的,倒是紧张了,可是心底无不是惦记着夫人的吩咐,所以她再次轻微的整理了一下自个儿的仪容,才叩门问好,直到进了屋里边,一阵暖气袭上身,芍药这才心里舒坦了些。 说来也怪,容衍今日意外闲空,无需练字,无需念书,一向伴随身侧的沉凉现在竟是没个影,无趣的很,所以容衍正准备出门要去找沉凉,奈何芍药上门来,也不知何事。 可是容衍眼神瞥过芍药,起初还琢磨着是哪家的小姐走错了门,可寻思着这府里哪来的小姐,瞧仔细了,倒是春桃美人呀。 好一个娇俏的人儿。 起初倒还没认出来了,因为容衍也从没见得芍药打扮过自己,在他的印象中,芍药是个容貌清丽的丫头,总是素面朝天,玩闹爱笑。 可眼前这染上脂粉的女子却令容衍陌生。 这估量间,芍药走进了些,容衍才眼前一亮,惊声道:“芍药?” 芍药听得公子半信半疑的语气,心中顿时是又气又恼又有喜。 气恼是为公子那份质疑。 喜是因为公子语气中颇有赞赏之情。 “公子。”芍药行了个礼。 容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尽心想着,原来是芍药已经这般拘束了。 对,就是拘束,而且今日还打扮的格外明艳动人,容衍倒有些不喜了,他心底的那个芍药就是平常里与他与安阳一块玩闹嬉笑,活泼机灵,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呀。 如今恍然一变,倒有些不熟悉她了。 可是容衍想了再多,也终究忘了芍药毕竟是个女儿 家,她终有一日会情窦初开,为情而变。 而芍药钟情于容衍呀。 可容衍不解其中意味,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笑道:“芍药今日真美,莫不是看重了哪家的好郎君,今日特去相见?” 正巧容衍此刻也是闲的发慌,这一下得了趣,可就不轻易放过了。 容衍踱步来到芍药身边,微微垂头,一缕墨黑的发丝滑至脖颈,他故意凑近芍药,阖目细嗅,挑唇一笑,模样俊逸,容衍道:“芍药身上可真香。” 芍药一惊,退后了几步,看着容衍的样子,心中跳的厉害,红了脸的她完全忽视掉了容衍眸中闪过的戏谑。 容衍见芍药躲开了,他哈哈大笑,负手站立,如青竹之态。 他打趣道:“放心芍药,假若你有了喜欢的人,不必藏捏着,告诉公子我,我定当许你出去见你的心上之人。” “你……”芍药方才的心慌意乱完全被这句话给打破了,一下气打心上涌,想一股脑把藏着的那些话全然对容衍说出来,却被容衍抢了先,“芍药你不必感动,公子我可是很通情达理的,你从小便跟在我身旁,这么多年来,我把你与安阳也当作了我的姊妹兄弟般看待,若是妹妹真有了令你欢喜的人,我定会支持你的。” 仔细瞧着容衍,他在说这番话时,神情认真,也无先前的调笑语气了,可见他是当了真。 芍药听了,想吐口而出的话全然堵在了舌尖处,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反倒是眼圈见了红,晶莹的泪水瞬间滚落了下来,如何也止不住了。 她以前总是笑话公子犯痴犯傻,如今看来,果真是痴傻不得。 公子呀公子,我怎么会是你的妹妹呢,不可能,此生都不可能了。 容衍看着芍药忽然哭了,泪眼婆娑,样子甚是楚楚可伶,像是被打湿了的花儿。 他以为芍药是感动了,想要出声安慰两句,不料芍药向前几步,抱住了容衍的腰,俏丽的脸蛋埋在他的胸前。 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容衍一时愣住了,感动也不该感动成这副模样呀。 房里突然安静起来,只有芍药嘤嘤哭泣之声。 其实对容衍来说,他甚少见芍药哭过,这也是容衍欣赏她的地方。 提起芍药,容衍的确是感慨颇多,她不比安阳,安阳是古府管家安伯的二子,从小起便安排在了容衍身边作书童伴读,日子安逸 ;可是芍药却是被牙婆买到府里来的,初来府里的她沉默寡言。也是一次偶然机会下,容衍见她被府里一群同岁的孩子欺负,推倒在地上的她使劲将自己抱成一团以此减少身上的疼痛,那样子看上去可怜极了。 那时候的芍药还不叫芍药,她还只是个黄口之年的女娃娃,她不懂得还手,只懂得不停的哭。 容衍看不下去了,他一声叫停,府里的孩子如何不认得这小霸王,瞧了一眼就纷纷跑开了。 容衍扶起地上这个陌生的女娃娃,嘴里头轻轻的喊着:妹妹,妹妹;生怕吓着了她。 他问,妹妹叫作什么? 那时芍药一抽一抽的缓缓止住了眼里的泪花,怯怯的望着面前穿着华衣、长得好是秀气的小小少年郎。 她含着哭声回了他,娘亲叫我丫头。 小容衍当时想,这丫头丫头的可不好听。 他又问,你父母呢? 她听着他一问,才止住的泪珠再次泛滥于眼眶,她哭着,爹爹他们不要我了,我找不到他们了,我好想爹爹,好想娘亲…… 当初日子值五月尾六月头,他俩所在的位置正是花苑处,那时苑里有一种花开的热烈,齐齐怒放。 色彩灼灼,灿烂醉人,徐风袭来,暗香浮动。 红粉相间,胜似一片燃起的火焰。 是芍药花。 小容衍一喜,口里快声道:妹妹就唤芍药吧,人如此名,热烈而生。 自此丫头有了名,名叫芍药。 碰巧小容衍要去徐氏那玩耍,他扶起了芍药,带着她共同去了娘亲那;在容衍的帮助下,芍药在徐氏那待了几年,后来徐氏又指派了芍药去伺候容衍。 芍药聪慧机灵,很快也就做了容衍的贴身侍女。 除了儿时见过芍药因受委屈的时哭啼过几次,后来鲜少见她在大伙面前、在他面前哭过了,永远是幅笑意盈盈的样子,好似没有烦恼,没有忧愁。 可是他错了。 就算如何坚强,到底也是女儿家,难越情关。 容衍不知要安慰什么言辞了,芍药埋在他怀里,泪水晕湿了衣襟上的暗纹。 他伸手悄悄环上了芍药的腰肢,柔声哄着她:“好妹妹,别哭了,到时可就花了胭脂,不美了。” 容衍可从没哄过女孩,这时他只嫌自己嘴笨,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他实在是有些忧愁了,女子心多变,莫测无常,上一刻还好好的不是,怎的这会又是何事哭泣? 按理说来,打扮如此漂亮,去会见自己喜欢的人,为何又不高兴了? 唉唉唉,连连暗自在心中叹息几声,容衍也唯有等怀中的芍药哭完了。 ****** 屋内是温暖似春夏之际,又有佳人投怀,虽说不是个你情我愿的事,可若这场面落在他人眼中,就不晓是什么意味了,怕是情意绵绵,你侬我侬的图景了。 屋外则是风如刀割,非一日之寒气了,连绵数日的冻人天气叫人哆嗦不已。 可不,安阳这会就叫苦连连了,嘴里不停埋怨,叫人在厨房守着个火,出去逛了大半圈,也不见个人影,不晓得大伙都躲在哪个屋内偷懒呢! 说着就气,偷懒谁不会,可待会这为公子特意煲的汤就无人看着了,万一烧干了可怎么办? 若是出了事,后果都得他担待着!!没有办法的安阳只得安安分分守在灶前,时刻盯着火候,靠着柴火取点暖。 也不知怎的,最近的时间里都是沉凉在照顾公子,沉凉心细,事事料到,凡事做的比他好,所以他也是趁着这空隙犯足了懒劲,但是今天一早就不见沉凉人了,不知跑哪儿去了。 莫不是沉凉也学会偷闲了? 怎么可能! 安阳也只是想想,就即刻将此想法在脑中驱除了。 沉凉—— 待公子那般好。 处事更是八面玲珑,面面俱到,怎会偷懒,也许是他有事去了。 在灶前守了许久,就只差最后一点火候了,只要把公子这驱寒的汤煲好了,等着沉凉一回来,他就又可以休息了,想着这事安阳就傻傻笑了会。 温火慢炖的汤终于大功告成,安阳小心的将汤水一点点倒进了汤盅里保温,尽管汤水很香,安阳还是不停的提醒自己,这是公子的,公子的!可没有自己的份,于是咽了咽口水,觉得自己也饿了。 最后安阳还是忍住了香气四溢的汤水,本分的端着汤盅送去了给公子。 路上寒气极重,眼望天色,灰沉的很,若不出所料,怕是过不了多久,便是茫茫雪色了。 安阳走的飞快,步如流星,不肯在路上多耽搁了,唯恐汤水的热气散去。 不过一会就到了公子房前 。 似献媚般,安阳笑意满面,嘴里喊着“公子——”另只手就迅速推开了木门。 “嘎吱”一声。 红木门开了。 话到嘴边还没出口便被眼前情形惊得张大了嘴。 眼眶瞪圆,手托汤盅,安阳只想着的是,怎的回事?芍药与公子为何这么亲密了。 莫非是他看花了眼不成。 要不是手里还有汤盅在手,安阳真要扇自己一个耳刮子,看看自己是不是处于酣梦之中。 可背后灌进的冷风蹿荡在他周遭,寒意是如此真切的贴上他的面颊。 似乎,这不是幻觉。 芍药泪眼婆娑伏在公子的胸膛间,公子搂住芍药的纤腰,屋内温度如春,却不如两人之间火热的深情脉脉,无论如何看去,都是幅情真意切的模样。 怎会这般? 安阳大惊之余也是疑惑,怎的芍药姐姐与公子好上了? 就不知是何时发生的事。 难不成他们一直是瞒着自己的? 安阳好半天都杵愣在门口,但凭飒飒寒风吹散了屋内暖意。 后来终是反应过来的安阳嗫嚅着嘴,含糊不清的说了句谁也没听懂的话就放下汤盅,慌忙关门退下。 他就像是撞破了一个充满着艳色的秘密。 容衍还来不及制止安阳离去的步伐,他就下去了。 这回倒是容衍慢了些。 容衍懊恼不已,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他就不知那糊涂安阳会怎知怎想了,万一这事被传了出去,就真是百口也莫辩了。 何况安阳只是撞见了后来的事,并没看清前头所发生的经过。 再说,孤男寡女最忌处同一房间做些不清不白的事。 就算这是一场误会,可是在别人眼中就全然变了意味不是。 失策失策,没想到他容衍还有比安阳反应更慢的一天。 容衍忽然在心中突生的惆怅变得绵长。 很多事都是他所不能想到的;不能预测之。 若是,他当时阻止了安阳,松开了芍药,再行解释清楚,可能后来的一切都会变样。 可惜,凡事没有重来。 真是被暖香在怀熏昏了心。 第14章 十四 冬季的天总是不见几分白,还没亮上几时刻,就很快黯淡下来。 四周景色憔悴的很,没得精神,就如天地色皆是青灰一般,像病人的面色。 这种气候总是不讨人喜的。 就在这样冷寒交加的天气里,见一方石地上跪着个人。 他腰挺笔直,面色宁静,黑澄澄的瞳仁像一池幽深的水,探不清情绪为何。 跪的越久,地砖上的寒气愈发浓重,沿着膝盖,蔓延至身心每个角落。 真是冷呀,砭人肌骨般。 天,更是阴沉。 似乎就快压垮了那远方的枯枝。 风料峭的吹,带着刺骨的湿冷。 可是,就是这样的灰蒙寡色中,天空中已开始飘下了缕缕白絮。 悠悠荡荡,轻轻柔柔。 沉凉抬眸,黑幽幽的眼中晃开一丝涟漪,他伸出颤抖的手,接住了飘至身旁的白絮。 不想竟是下小雪了。 也许再不过几日,就会大雪滂沱,天地间莹白一片。 沉凉的手是如此冰冷,却不想还有点点温度,那雪絮落到手心中,稍许,就化作了水点。 原来自己身上还是有温度的,不至于冻寒到麻木的境界。 已经两个时辰了。 常人都不会在这种天气下待这般久的。 沉凉在外边地上跪了这些时辰,可是迟迟没听到屋内传来任何动静,他穿的单薄,衣裳里也只加了一层棉,如何也抵抗不过如此大寒。 空中白絮不断落下,白的惨烈,犹如沉凉的唇色,不见丝毫红润色泽。 就在之前,夫人召他过来。 他不知何事,后来才知,原来是问他话。 说是家常,不似家常。 夫人重点问三句。 一则:你与衍儿究竟是怎样? 二则:衍儿与你究竟是怎样? 三则:你们俩究竟是怎样? 话不过三,不离其一,多么简单的问题呀,可是沉凉凝眉,嘴唇嗫嚅张合,可是如何也答不上口。 一听问话,沉凉心中千回百转,闪现过许许多多片段,却不能说出一个。 夫人提到的三句,实则就是同个意思,沉凉一听,怎会不明白。 “怎样” 究竟是怎样?又是指哪个方面? 说起来,他也不知道,又该作何回答。 徐氏等上片刻,不见沉凉出声,便是细细打量这个比衍儿还小上一二年华的少年郎。 少年着白衣,青丝如墨,灵眸淡然,菱唇不点而红,身上肌骨纤秀,姿态更是沉静如水,好一个秀美的人儿。 可惜,拥有这副皮相的却为一男子,真是祸哉! 徐氏盯着沉凉,面色柔和,眼神却凌厉的很。 可再是凌厉,再是威严,沉凉也是迟迟不作答,徐氏盯着沉凉看上许久,最后叹声,看样,这孩子不仅仅是姿态如水,心思怕也是难以探测。 沉凉眸中的光点浅浓交织,忽闪忽暗,心中百言宛转其中,可是万万应不上一个问题。 许久,倒是夫人先开了口。 她用盖子掀了掀茶水,轻轻吹散了氤氲在杯中的热气,眼神透过朦胧的雾水看着沉凉,缓缓说道:想必是屋内太暖,不便于思考,不如你去外边跪上一会,也好清醒清醒头脑,想清楚了告诉我也不迟。 这一跪,便是两个时辰。 饶使身体再好的人也该支撑不住了。 期间,一个唤茗儿的丫鬟时不时来外面看看情况如何,再禀告夫人。 若是瞧仔细了,这个茗儿可不就是那夜撞见了容衍与沉凉相拥在亭子里的丫鬟么! 可是,这一切,容衍并不知,沉凉亦如此。 后面,茗儿再次来看时,见跪着的沉凉晃了晃身子,终于是倾倒在地上。 茗儿惊呼,喊道夫人、夫人。 徐氏从屋内出来,开门就是寒风萧寒,呼呼掠过,突如其来的冷意使得自己身子不由颤抖了下。 灰暗的空中源源不断飘落下白点粒粒,覆盖在地面之上。 徐氏面色诧异。 这下雪了,天可就更是冻寒三尺了。 徐氏问茗儿:“这多久开始落得雪?” 茗儿回道:“落雪已有一时辰有余了。” 雪没下多久,因此不足以覆盖地面,可是比雪还为惨白的是倒在地上的沉凉。 墨发少年,面色赛雪,黑的浓烈,白的明艳。 天地间似乎所有的色彩都在悄然消散,就仅存着这二色相间了。 徐氏掩下自己错愕的神情,她不想这个小少 年竟会如此坚韧,在这种刺骨的气候中跪了这么久。 方才还想说“泼醒他”的话语到了嘴边就改口道:“送他下去吧。” 继而徐氏一声叹息,似在遗憾,又似在惋惜。 ****** 等到安阳再次见到沉凉之时,已经是卯时,不足夜深,却是夜将至。 是夫人那边的人送来的。 安阳还在屋子里就听见了外头的吵嚷,“有人在吗?” “诶——”安阳在里头应着,想着此刻谁还会来此,就出门看去。 见屋外不远处拱门哪儿站立一人,瞧仔细了原是伺候夫人那边人,他认得,是阿丁。 阿丁身高八尺,体型魁梧,与之趴伏在阿丁肩旁的沉凉比起来,着实有种不协调的怪异感,因为沉凉看上去太羸弱了。 而安阳不解的看着眼前情景,心生疑惑。 好端端的怎成这副模样了?而恰好出声的阿丁就替他解除了这个疑虑。 “快扶着吧,送他回屋,在冷风中白白跪了两个多时辰怕是着了寒。” “啊?”安阳吃了一惊,心中越发的矛盾,今天接二连三所发生的事实在有些令他难以消化,可他还是忙不迭地从阿丁手中接过沉凉。 阿丁也是个热心肠,望着沉凉的神情有些怜悯,还特意对安阳嘱咐了几句,方才搓热乎着手离去了。 当安阳从阿丁手中接过沉凉时,心里唯一的感受便是:轻,实在是太轻了。 沉凉怎会瘦弱到如此境界,从衣裳外面摸着,似乎没有几两肉。 安阳心思复杂的搀扶着沉凉一步步朝着他房间走去,直至到了屋里,将沉凉放在床上,安阳才抹了一把额头,喘了口气,接着又连忙把炭火生起,置于床旁,不消一会,屋内才算有了些暖气。 安阳坐着凳子,将手抬高在炭火之上,烤热手,然后一边看着床上的沉凉。 他见沉凉肤白如纸却有显微的潮/红,一对疏淡清浅的眉不安的拧拢,眼睫轻颤,毫无唇色。 不好—— 安阳担忧的将另一只还没烤热乎的手置放在沉凉的额间,一探,果真滚/烫。 沉凉受寒而发温热。 突然又想起阿丁所说,他白白在冷风中跪了两个多时辰。 这外面有多冷安阳又不是不知,何况今日还落了雪粒, 这是大寒聚集才会有的现象,侍婢家仆都不愿在这劳什子的天气里多待片刻,而沉凉何故要受这般罪。 真是替沉凉愤懑不已,说实在,安阳不是个多事的人,若不是平日里沉凉待他很好,他可不愿意管这闲事。 可是顶多安阳的怒气也是在心里想想罢了,就算他再愚笨,也该想到,罚沉凉的人是谁。 夫人,他可顶撞不起。 于是乎,安阳端来一盆热水,把毛巾浸湿,拧干,叠好,平铺在沉凉光洁的额上。 然后反反复复许多次,到了后边,见沉凉面上隐隐多了层细汗,安阳才松了口气,再次将毛巾放在沉凉额间。 这次安阳坐在沉凉旁边,稍显痴迷的望着沉凉。 头回这么近距离的盯着沉凉看。 看他的眼,看他的鼻,看他的唇。 无论怎样看,都是个极美的人儿躺在床上。 安阳心里还有那么一刹那想到,倘若将来自个娶得妻子有沉凉半分姿色都是他修来的福分了。 可是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安阳极力否定了。 周围无人,他却像个被人窥视了心事一般,面色微红。 想什么不该想的,安阳小声在心里责骂着自己。 怎可将男子的样貌与女子相比呢! 真是糊涂呀! 安阳匆匆忙忙把冷了的毛巾从沉凉的额上拿下,后又帮沉凉将被子掖好,之后端着水盆出了房间。 那头,容衍处。 打从安阳撞见了他与芍药的样子,容衍心里就发慌的很,嘴上哄着芍药,心思却早已飘远。 环着芍药腰部的双手也不自觉松开了。 他轻轻抚着芍药的背脊,边在她耳畔柔声说道:“好妹妹,你再这么哭下去,我可真不知怎么办了。” 对呀,容衍此刻是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他现在心心念想着的是,沉凉在何处,若不是芍药突然上门来,他怕是已经动身去找沉凉了。 听着容衍这么说,埋首在容衍怀中的芍药抬起头来,眸中泪光浮现,虽说没有再流泪了,可是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可真是我见犹怜。 一抬眸,容衍俊朗的脸庞就近在眼前,芍药眼神迷蒙,埋藏在心底很久很久的爱恋似要在这一刻全部释放出来,她咬了咬银牙,狠下心来,丢掉了女子的 矜持,凑近容衍,作势要吻上去。 容衍惊愕不已,本能的反应使他稍稍侧过脸,芍药的吻一下落在了容衍嘴角处。 芍药杏目瞪圆。 容衍亦是大惊。 房里暖气微沉,铜炉里香气安神。 容衍先反应了过来,看着芍药半天说不出话来。 芍药似在为刚才的冲动而后悔不已,被容衍过分质疑的眼神盯红了脸。 在质疑什么呢? 在质疑我是喜欢公子的吧,喜欢了很久—— 很久—— 入骨相思知不知?不知,不知。 原来最最痴傻的人莫过于公子了。 芍药想着,窘迫难受,熬不住这份诡异而安静的氛围,而几步退后,然后跑出了房间。 “芍药——” 容衍喊道,就算及时伸出手,可是也只有丝滑的衣绸划过手面。 到了这时,容衍才是真真正正的明白了芍药对他的情感。 这种感觉莫名熟悉。 求之不得,欲语还休。 他有情与沉凉,而求不得。 芍药有情与他,亦是不易求之。 ‘情’之一字,果真害人不浅。 容衍忽觉全副身心昏沉的很,整个人被烦闷所笼罩,早晨的闲适早已消散云烟,他几步走到床前,重重将自己摔在被褥之上。 他多么希望这只是场大梦,醒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多少爱恋终究换来的是相思。 相思亦是一场病。 第15章 十五 夜深,安阳端来一碗药来到沉凉房里。 他坐在床旁,托着沉凉的后脑勺,嘴上唤着沉凉的名字。 “醒醒,起来吃药了。” 接着安阳又伸手盖在沉凉额间,感受手下的温度。 没有下午时发烫了,可是沉凉面容依旧是面色苍白。 连连唤了几声,才见沉凉的眼睛幽幽睁开,可是里边毫无神采,涣散的很。 沉凉睡的并不久,只是几个时辰,照理说来,病人最需要的便是休息,但没办法,若是不趁早将药给喝了,怕是要把病给耽搁就不好了。 安阳起初的担忧在沉凉转醒之后,舒展开了紧锁的眉头。 他轻轻扶着沉凉靠在床头,之后又觉不妥,拿来了垫被枕在沉凉背后。 沉凉好久才把目光聚焦于一点,他不想,在这个狼狈如斯的时候竟会是安阳在身边照顾着他。 素日里,大家总称安阳是个贪玩爱闹的家伙,可没想到,关键时刻,安阳却是一点儿也不糊涂大条。 只是沉凉不知,并非安阳对所有的人好,只是他记得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 人总是相对的,没有白来的恩赐与照顾。 沉凉努力想要自己看上去精神些,可是勉勉强强扯开的微笑却是如此牵强,他也不想为难自己了,也不想别人看得难受,便敛去了笑意。 安阳端着瓷碗,用小勺舀起汤药,细细吹冷了再送到沉凉嘴边。 沉凉凝视着小勺,垂下眼睫,安静的喝下了一勺汤药,可是再等到下一口时,沉凉制止了安阳的动作,自己接过瓷碗,要亲自来。 安阳迟疑了会,想到沉凉还病着,于是不让,可奈何不过沉凉的坚持,便把碗递给了他,自己在旁边看着。 沉凉手臂弯曲,里衣的宽大的袖子顺着滑腻的肌肤滑至手肘处,他一手端碗,一手持勺,很快,药就见底了。 “谢谢。”当沉凉将空碗递给安阳,眼神感激的看着他时,安阳顿时红了脸,他不自然别过脸去,随便摆了摆手,嘴上说着,“谢什么谢,你我什么关系,到时有事记得叫我,我先下去了。” 话说的匆忙,安阳打算马上端碗就走的,没想到沉凉却是扯住了安阳的衣摆处,突然支起了身,沉凉咳嗽了几声,眼睛里瞬时润出了一层水光。 先待沉凉缓和了几下,又听他急切地问:“公子今日可有 事?” 他问的简单而明白,安阳一下懂了,正欲脱口而出,又觉哪里不妥,愣愣站在床边,一脸的无措。 公子今日有事? 可说无事,也可说——有事,只是,无大事;除却他今日撞见的那件事,今日倒是安稳。 问这话时,桌上的灯油突然炸了花,只是小小一下,那簇忽明闪烁的烛光照在安阳晦暗滔滔的脸上,显得意味复杂。 倒是很少在安阳脸上看见如此神情,沉凉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目光认真地凝视安阳。 “这、这……”安阳感受到了沉凉的注视,可是他实在不好说些什么,照理说,这的确没什么事的,再说,就算公子与芍药姐姐真有情意,那也是不关他们的事呀。 所以还是不操心的为好。 况且,沉凉还在病中,就更无需多管这些琐事了。 安阳偏过头,使自己错开沉凉的视线,然后匆匆丢下一句“公子今日无事。”便急忙出了门,瞬间没了影,估摸他是怕自己再晚上一步,就会走不掉了。 倒是沉凉被安阳这一反应给弄糊涂了,仅仅只是问个“公子如何”。 何以见得这幅模样了? 可是越是这样,越有种此地无银的感觉,莫非,还真有事? 自己也不过是离开一日有余,出事也不会有大事,不然凭着府上的口杂之风,怕是早就传开了。 沉凉这样想着,也安心不少,加上喝药过后,脑子昏沉,便也依靠着厚实的叠被,缓缓入眠。 入眠之前,耳边有声响,是窗外传进的。 滴滴答答,落在屋檐,声音杂乱,不见清脆。 下冰粒了,冰粒子夹杂雨点,哗哗啦啦,四处飞溅。 不是雨打枝叶之声,总是会扰乱心神的。 若非实在是太过疲惫,沉凉又如何睡的着,可饶使沉凉睡了,也睡的清浅,睡不实沉。 黑压压的意识里总有噼噼啪啪的声音在吵着他。 他蹙眉,翻了个身,潜意识将自己缩进被子里。 这样,就好像杂音少了些。 ****** 大雪纷飞,天地之间银白素裹,渺渺茫茫,望四周,了无一人,空旷无垠。 就只剩下白了呀,这种白,是苍白,白的没有丝毫生机,白的让人心生绝望。 为何世人赞颂春回大地? 因为这种冷冰冰的大寒季节过去,就会看见色彩了,有绿的、红的、粉的……万紫千红,摇曳多姿,春风花草香。 可是这里又是哪儿?抬头望天,天是灰白的,朦胧一片。 远方又似有雾气缭绕,浓重的很,散不开来,周遭景致全无,看不清任何景象,那些素日里喜欢的明艳色彩统统都不见了。 只有白,了无生气的白。 沉凉□□着脚踩在厚厚的白雪中,一脚一步朝前方迷茫的雾气走去,可奇怪的是,他每一脚所踏及之处,雪都会迅速融化,化作湿冷冷的冰水,回首看去,尽是深深浅浅的坑洼。 那些湿冷的雪水马上浸入了鞋袜,携着股寒气,从脚踝蔓延至全身。 能体会那种冰入骨髓的寒气吗?如同抽丝一般,点点将身体里的温暖剥去,沉凉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被冻止住了。 那颗“扑通扑通”还有温热的心可能随时会停住跳动。 大雪茫茫,满目霜白,□□不见。 不见温煦灿烂。 这,兴许是他所经历最冷的一个冬季了吧。 沉凉孤身在这无垠雪地中,漫无目的走着,一脚一洼,奇的不仅仅是走过的雪化作水,而是愈加到后,水坑越深,渐渐、渐渐,直到沉凉再次迈出下一步,就像不小心失足跌入了一潭深渊中,铺天盖地的雪水涌来,覆盖了他的全身。 霎那间,耳旁无声,鼻腔间咕噜咕噜透明的小水泡不断上升,他却在不停下落,可以真切感受到浑身的骨血正在失去最后一丝温度,忽然,沉凉之前的恐惧、孤单、怅惘在此刻统统消失不见了,连绵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盎然。 沉凉眸中的墨色浓重,他看见水那般的清澈,清澈的可以倒映灰白的天色,他跌入水中的那一刻,他就没有想过挣扎,或许真的太累,也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去进行无畏的挣扎。 白雪铺陈在水面之上,像极了掩埋的黄土。 只是这儿没有阳光,没有莺飞,没有草长,没有活着的生灵呀,有的只是雪雾滂沱。 如果,跌入这浩渺不见底的深水中就可以结束来自外界的苦难,那么,有何不好? 可恰恰,这为何也只是一场梦罢了,南柯一梦,似虚似实,醒来之后所见也不过是锦绣纱幔,雕花柱架。 偏偏那些寒风料峭,大雪纷飞都不 过是臆想云云,取而代之的是一室温暖。 暖和,真的很暖和,恰似阳春三月,暖风和煦,比之梦境中令人心生绝望的冷好上太多。 可终究背后沁出汗的湿了里衣,不想自己原还是害怕的,尽管在梦境中心底盎然,可是梦入现实,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放不下。 沉凉心中忽然杂念万分,不知为何,他觉得有一瞬失望闪过,却也是霎那间,接而相继而来的是不可言说的轻松。 幸而,只是一场梦。 沉凉随之轻轻阖目,凝神想要再休息一时,可忽然才合住的眼皮倏地掀开,黑幽幽的瞳仁变得明亮。 为何,床旁有人? 那细缓绵长的呼吸在格外寂静的空气中显得稍许冲撞。 侧目看去,竟是他—— 容衍趴在床头,静静入眠,那双时常泛滥着醉人□□的眼眸此刻是阖闭着的,素日里总是挂着三分散漫不恭笑容的嘴角也没上扬,此刻的他静悄悄的睡着了,面容温柔,余下两三撮轻垂的发丝遮掩住了散发着润白色泽的脸颊一侧。 窗棂外隐隐透进天色的白,约莫辰时以至。 不想一睡到天晨,还以为睡的清浅。 可是大梦一场,必是酣眠至深。 不想容衍在此,又为何睡在他旁边。 床脚火盆里的炭快燃烧殆尽,空气里的温热已快被各个缝隙里趁虚而入的冷气给占领。 来不及细想,沉凉就支起手肘,赶紧将自己被子挪过去,准备盖在容衍身上,可是被子还来不及盖上,倒是被门外一道惊喊给惊醒了屋里的沉静。 “公子!公子!” 沉凉听见,手匆匆一颤,厚实的棉被就不小心滑下了一角到床下,身旁的人俨然有转醒的趋势,身形晃动了几下,沉凉一时坐在床上,只觉心里慌得很,也不知该做如何动作了。 装睡?那是不可能了,那个呆瓜安阳火急火燎的行动已将大门推开,洪亮的嗓门不停的叫唤着。 唉—— 声声呱噪唤醒了容衍,见他渐而醒来,睡眼惺忪,因还没完全转醒的缘故,看人的目光多了些迷蒙之色,只是这迷蒙的目光好半响也没有停留在沉凉身上,倒是沉凉生硬地将脸撇向另一侧。 “公子公子!”安阳兴冲冲来到了容衍身边,余光稍许看见了坐在床上的沉凉,眼神亮了些,还来不及惊喜沉凉 醒来了,就连连摇晃半睡半醒的容衍。 “公子,夫人找你啦。” “啊?”容衍模样像极了闹贪睡的孩童,被安阳摇晃了一二,睡意倒是驱散了不少,可是这脾性也是随之增大,待容衍眼中的那层迷蒙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砸在安阳额上的弹指。 “哎呀,好你个安阳,本公子才睡得几个时辰,嚷嚷作甚?你不说说出了何大事?看我饶不饶你。”说罢,又打了几下安阳的脑袋,嘴里还碎念着,“饶人清梦的家伙。” 忽然之间,沉凉很想畅笑一番,先前梦里的事导致郁结的心情很快被眼前的欢乐给取而代之。 安阳几声哎哟哎哟,然后连忙转移了话题,伸手一指,说道:“公子,沉凉醒来了,你可就别打我了。” “诶?”容衍一听,果真手里的动作停住了,转身一瞧,脸上欣喜绽放,忙不迭地坐到沉凉身旁,话还没落下,就伸手摸向了沉凉的额头。 但,沉凉却是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躲开了容衍伸过来的手。 手就这样硬生生停留在了半空中,好是尴尬。 安阳在一旁不好作声,倒是自我保护似的,本能倒退了几步。 而容衍脸上的笑意僵在脸庞,渐而消散,怕是方才起床的脾性还没完全褪去,这会倒是利落的收回了伸出的手,眼神也没再看沉凉,反是挥了挥宽敞的衣袖,一身清姿站起,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安阳看着,讪讪笑着,瞧了瞧沉凉,又望了望容衍走出的方向,一时不知如何,倒是门外传来了声响。 “呆瓜,还不快出来!” “诶,好——” 最后,安阳轻声说了句,好好休息,便也追着容衍的步伐出去了。 房里,瞬时回归最初的安静。 沉凉倚靠一侧,静默不语,只是眉睫浓长,在窗棂透进的光线中勾勒出满幅悲伤的暗影。 怎的好好一个早晨的时光,就经历了如此跌宕波折的情绪变化呢。 到头来,依旧是惆怅茫然。 第16章 十六 话说容衍一时脾性走出了房门,可是步子还没迈出小院,就犹疑起来,慢慢吞吞的不肯前行了,随后还不时停下脚步,回头瞅瞅。 可是身后空荡寥寥,冷风乍起,卷起枯枝落叶。 哪有半点人影。 哼,容衍顿时一甩衣袖,原先还侥幸存有的一点点念想都灰飞烟灭,脸庞的冷意渐渐浮现,果断踏出了院落。 安阳小心翼翼在身后跟着,气也不敢大出,生怕又惹了自家公子什么不是。 但,不出数十分钟后,安阳再次出现在了沉凉的屋子门口,手击打着房门,嘴里念着“沉凉,我进来啦。” 之后进了屋子,合上木门,转身看见沉凉依旧如刚才模样,安安静静靠着床头。 说到底,容衍还是放心不下沉凉的,即使一时脾性,可是嘴硬心软,还不是派安阳又返回来照顾沉凉了。 沉凉听见门边声响,侧眼望着走来的安阳,浓黑的眼眸中光点闪烁,嘴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反是安阳从一旁的桌子边搬来个木凳,坐在了沉凉身边,叹气几声,然后特变复杂而纠结的目光看着床上的主儿。 你我同为下人,何故公子待遇差别如此之大,连安阳这个缺心眼的家伙都看明了了。 于是乎,安阳连连叹气,叹气之后用特别慎重的目光看着沉凉,沉凉面色无异,只是苍白少许,面对安阳莫名其妙加之好奇的眼神也并无动容。 安阳憋不住话了,终于开口:“你和公子之间究竟怎么了越想越怪的很。” 问话一出,沉凉置放在厚厚被褥下的手莫名缩紧成拳,一会,又独自松开。 沉凉依旧不说一句话,安阳却像是打开了话闸,滔滔不绝说起了这几天的郁闷。 说到了各种生活琐碎,听来也是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最后东扯西扯也不管沉凉究竟有无在听,反正安阳自顾自的说得情绪激昂,最后一股脑儿吐完了肚子里的话,才发现四周过于安静。 沉凉一声不吭,安阳也说起无味,正独自愈发无聊时,猛然像想起某事,眼珠滴溜溜转动着,目光扫了周围一圈,甚至还起身开门,看门外是否有人,确定无人后,他特神秘的凑近了沉凉,小声说着,“跟你说件事,你可不许跟别人说去。” 若不是实在憋在心里难受,他也不会将这事说给别人听,幸亏沉凉嘴紧,听了也不会把事传出去,这样一想,心里也就舒坦多了 ,于是还不等沉凉发言,安阳就迫不及待说了出来。 “芍药姐喜欢公子你知道吗?他们俩今天还抱在了一起。”安阳对于自己发现这个秘密显得有些得意,虽然他当时瞧见也是大吃了一惊。 似乎怕是沉凉不信,他还特意加了一句,“我是亲眼看见的,亲眼!!真的真的,那房间里只有他俩。” 即使这在安阳看来是个大秘密,即使安阳将话说的信誓旦旦了,可是从沉凉的表情看来,也没有多大波澜,就像安阳刚才只是在说今天天气怎么样。 安阳这会却是显得有些婆妈了,也可能是沉凉太安静,也可能是屋子太安静,安阳索然无味,且只能靠言语来消遣时间了。 “你说公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怎也没见他对那家姑娘欢喜呢,倒是有几家的小姐对咱们公子芳心暗许,都私下委托了媒人来问过几回了,我可是听那些丫头们咬舌根讨论这事好多次了。” 这回沉凉终是开了口,他望着停不下嘴的安阳,说:“我想再休息会儿。” 沉凉显得有些无力,所以声音较小,虽是如此,也成功制止了安阳聒噪的话语。 之后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下,安阳瞧得沉凉眸子黯然,唇色素淡,精神疲倦,看来果真是累了,于是安阳也识相的安静下来,问候了几句沉凉身体就打算出了房间,可是步子走到门边,又停了下来,还是说了出来。 “其实,公子对你是好意的,你也不要恼了公子,昨晚你睡着不久后公子过来找你,听说你病了之后就一直守着你,整整一宿,我说我来照顾就行可公子还不愿意……” 安阳走出房间后,屋里一直保持异常的安静,沉凉维持刚才的姿势就没变过,假若说要休息在听完那段话后也是说不着了,安阳心思比较大条,就算这种种事情都是他亲眼所瞧,可是他也不会联想到其中有千丝万条的情愫缠绕在里头。 而沉凉不言语,往往也是想要掩埋住内心深处的情动。 你说,世上有没有人是无心的? 无心,多好,没有七情,没有六欲,如此一来,便无求之,而不得了。 这一日,灰蒙苍穹之上显现金色日光,过几时之后,厚厚的云层被日光拨开,难得一次天色明媚起来。 今日难得一个好晴空。 可小径路旁还是有残雪,气温依然呵气如霜,但是天色变得明亮也未尝不好,说不定这样的明媚持续个 一两日又得大雪纷飞了。 再等阳光到来,也怕要三月后了。 容衍心情难免有些低落,直至走到徐氏院里,面上还泛滥着失意的情绪。 徐氏早早叫下人备好茶水糕点,见到容衍踏入房里,笑面相迎,温热的手心握住容衍的手,仔细瞧着几日未见的儿子。 走进屋里,温暖如春,徐氏与容衍共同坐在了侧屋里的炕床上边,未等容衍出声,徐氏倒是先开了口,续续断断问些小事,而容衍也是问一句答一句,显然心思不在这里。 徐氏又转了话题,指今日做的糕点味道如何,可是容衍也处于神游发愣时,并不知徐氏再问何物。 “衍儿——” 徐氏从容衍来的那刻起就注意到了他的神情,也只是不曾挑明,却没想到进屋这么久心思还没收回来,说的话不知听进几句,虽不知是何事让衍儿如此上心,但也得注意场合。 言罢,徐氏将手里一串佛珠重重置于炕几上,一声重响拉回容衍游荡许久的心思,容衍双目茫然望向徐氏,嘴里问道:“啊?什么事?” 待容衍看清自己娘亲脸上不悦的表情后,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于是恢复笑容,眼神明亮,又成了之前那副轻佻的模样,他马上从盘子里夹起一块糕点放在徐氏面前的瓷碟子上,嘴里不断应承着,“娘,多吃点,哈哈,这块看起来也不错,诶?还有这个水晶饺……” 不一会,那小碟子上边就堆满了容衍夹过来的点心,徐氏看了,满满的无奈,却也不好再说什么,絮叨了一时半会后终于是回归了正题。 徐氏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端起香茗,喝了几口润润嗓子,接着起身,朝着容衍招了招手,“衍儿跟我过来。” 他们出了屋里,走向西边书房。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疏解不开的墨香气,徐氏踏进书房,走到书桌前,在那桌上放着整理好的画卷,画卷约莫十来幅,不多,却也不少。 容衍此刻倒是纳闷,莫非娘亲好雅兴,约他共赏名画佳作? 非也非也,怕不是,娘亲对画作一向是不感兴趣的。 可是徐氏问的下一句话令容衍着实尴尬了一回。 ****** 徐氏手执其中一卷画,细致的将画卷缓缓打开,面庞带着微笑,仿佛看到惊艳的事物,眼中满意的目光犹然绽放。 从容衍这个角度顺光看去,也 只是瞧见大体轮廓,疑似人物图。 “衍儿,你不是一向喜欢美人吗?”徐氏轻轻道出这句话时,没有丝毫防备的容衍被惊吓住了。 从前,无论是爹还是娘亲,一向不喜他成日呆在莺莺燕燕堆里,只要提起美人,他们就恼,所以他也就不提了。 可今日这真是奇了怪,主动跟他提起美人作甚? 一时间,容衍倒是来了兴趣,主动凑向前去,仔细一看,瞬间便黑了脸。 图上女子纤手执扇,面若桃花,犹抱琵笆半遮面之态,身姿婀娜,亭亭玉立,有小家碧玉姿态,可若论美人二字,却也是沾边罢了。 从容衍过来这一刻起,徐氏就在旁边细细观察自己儿子的神情,明显在看到画卷后表现不喜后,徐氏就趁着容衍开口前连忙接道:“不打紧,若衍儿不喜,这里还有许多幅,可以给你慢慢挑选。” “不必了。”容衍将手中的画卷丢掷桌上,“我暂且未有过成亲的念头,不劳娘亲为我操心。”语罢,容衍大步走出书房。 “诶——”徐氏慌忙叫喊也是止不住容衍的步伐,接连叹息几声,少许后便也安静下来,朝着门外叫了句“茗儿”,茗儿听见夫人召唤自己,赶紧进了门,凑到徐氏身边。 徐氏眼眸微眯,手里抓起容衍方才丢下的画卷,瞬间将一副画卷撕成了碎片,然后往空中抛去,渲染着色彩的纸片就这样纷纷扬扬撒落一地。 “说好是美人,却是这等姿色,最终也是入不了衍儿的眼,那有何用?” 不知为何,徐氏脑中忽然浮现出前几日的景象,那个墨发少年,平白在冷风中跪了如此久,虽说面色苍白,却也是美的。 总之,的确令人过目难忘。 只是说男子貌美,这不白白是个笑话! 徐氏眼中透出的目光越发凌厉,她缓缓走到桌旁,拿起桌上还未拆开的画卷,统统扔在了地上。 “这些,都给我烧了吧,别碍着眼了,”说着徐氏又走向了在一旁的茗儿。 从公子走出门的那一刻起,茗儿就知道夫人不高兴了,只是夫人从来不喜将这些情绪显露在外,可尽管如此,茗儿还是觉得心中惶恐不已。 徐氏说出来的话轻悠悠的,可莫名令人生寒,“现在开始,你给我盯紧衍儿,假若有任何不妥之事,论大论小,都要来告许我。” “是。”茗儿怯怯应答。 今日的日光颇具暖意,要是过了这一日,怕是足足一月多见不到阳光明媚的天气了。 途中路过湖畔,湖畔里的荷花早已在夏日褪去时就已凋零殆尽,此时冬日里也就只能瞧见枯黄的叶柄七零八落的散布在水中央,一眼望去,满是萧条。 要想荷花遍布满池央,也需明年夏日。 容衍想到了沉凉,他俩就是在这池畔间相遇,那日的荷花初露粉尖尖,荷叶碧色满池央,他就站在柳树下,不知被映衬的多好看。 忽然、忽然间,容衍心里异常的想念沉凉,就怕这份想念不知不觉中早已转变成爱念。 只是,当事人却糊涂,不明所以然。 容衍加快了步伐,走过了湖中小桥,朝着小楼走去。 第17章 十七 来到沉凉他们住的院子里时,外边并没有什么人,安静的很,大伙现在都在忙着做事去了,只因沉凉生病了,所以留在屋里休息。 在昨夜里,如果不是他亲自来找沉凉,估计也就没有人会告诉他,沉凉病了。 也是,区区一个下人,谁会放在心上,这偌大的府中,只有伺候好主子了,才是最重要的事。 人心随着趋炎附势而变得冷漠。 而,他问了安阳,沉凉为何生病了? 安阳只是吞吞吐吐、结结巴巴的搪塞了个理由就这么应付过去了,当时他一心想着去看沉凉,也就没纠结过多,安阳倒是趁着他不留意的时候就一溜烟的跑走了。 这样想来,也是有腻味。 当容衍到了沉凉门前时,才想到今天一早因为赌气而出来的事,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回来,还真是有些尴尬,正当他心中犹豫不决时,房里传来瓷器落地的声音,容衍一紧张,急忙推开了门,问着“出何事了?” 屋里头,沉凉偏头看着闯进来的容衍,而他右手还拿着茶壶,脚底是只碎了的杯子。 这下,就成了真尴尬了。 容衍站在门口,再没动过脚步,进退不得,如何是好。 反倒是沉凉显得轻松,他又摆好了一个茶杯在桌上,接着犹疑了会,再在旁边摆上了另一个茶杯,然后右手提壶。一汩清流淌入杯中:“我刚刚不知道安阳帮我烧好了水,所以不小心被烫到了,”沉凉望着容衍解释道,接着坐在了凳子上向容衍示意着,“我这儿没有茶叶,只有热水,如果不嫌弃可以过来喝点水暖和下身子,也比站在门口吹着冷风好。” 听了沉凉的话,容衍心底忽然喜悦起来,看来沉凉温热快退散了,不然说出的话又怎会这般精神。 “进来进来,屋里头暖和,为何要站在门口喝冷风不是。” 容衍坐在凳子上,一旁就是沉凉,房里有丝丝缕缕的沉香气缭绕在鼻尖处,不知是否那香炉里弥漫的香气,还是沉凉身上的,总之,有舒心的功效。 给他倒得水,他迟迟没有端起,只是目光灼灼,一直望着沉凉。 沉凉执杯,温热的雾气润湿了他的嘴唇,一杯水喝下,唇畔沾湿而显红润,像一朵绯色的花,有些,诱人。 但是目光下移,容衍就注意到了沉凉拈杯的手指处微微红肿,估摸是刚才烫伤了,容衍面色忽然严肃,夺过沉凉手上的杯 子,抓住他的手,“你被烫伤了怎么也不处理一下?” 沉凉躲闪了下,抽回手指,慌忙站起身来,“又不疼,也无大碍,为什么要处理?” 容衍颇有些无奈,可他还是坚持着再次抓住沉凉的手带他来到床边,“药呢?” “没有。” 沉凉又想将手继续抽回,可奈何这次容衍抓的很紧,沉凉怎样也挣脱不了了。 偏偏两人的性子都各自有各自的倔强,容衍这会也丝毫不退让,“没有药的话,我就叫安阳去拿,反正一定要上药。” “何必呢?”沉凉低垂着面容,细细软软的发丝流泻在脸颊两侧,遮住了神情,有低低浅浅的笑声响起,更像嘲讽似的,“这点伤也如此坚持,容衍,你是没有受过伤还是怎样!也是,你是大家公子,府邸上下那个不是视若珍宝,生怕病着了,伤着了,有个一点点磕碰也会让大家担惊受怕好几天!” 沉凉再次用力挣脱了容衍手中的禁锢,口中传来的声音有些决绝,“可是我跟你不一样呀,我是个下人,这是一辈子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就这点伤,又算什么?比这个重多了的伤我不知道受过多少回,可是我没有时间理会那些伤口呀,等过几天再去看时,它也就自己好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沉凉举着自己的手放在容衍的眼底下,忽然抬头对视容衍的双眼。 平常中,容衍很少看见沉凉会这般模样的,面上瞧着,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可偏偏的,那双眼眸出现了难以抑制的水光波动,显得不再淡然,而是少见的激动。 反观之下,倒是容衍舒展开了原先颇为紧张的神情,眼底含着轻松的笑意,再次抓过沉凉挣脱出去的手,认认真真地问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我为何会如此在意?” 一句问话,道出多少之前掩埋心底的喜悦悲伤。 两人面面相视,彼此间都各执一词,不知对方心中所思。 沉凉有些躲闪容衍的目光,他是个心思灵秀之人,这般情形之下,如若不是几岁幼儿,怕都知晓眼下之事。 唯有装作不知,也许就是最好的法子。 沉凉不言,独自垂眸。 容衍眸光湛湛,握紧了沉凉的手,“你是与别人不同,不同于在我心中所占分量。” 就是因为在意,所以不愿看见你身上带伤,哪怕一点。 “你相不相信,我有情于你。” 藏匿在心 中以为永远也无法张嘴的话语在说出来那一刻却是无比的轻松,原以为可以将很多事装作熟视无睹,却发现怎样也办不到,因为‘在意’二词就像一根刺,驻扎在心底,然后愈加深陷。 情所起于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泣一伤,从此,一往情深。 世间有情人,开始之时,往往不知心中藏情,只因彼此的言行皆能牵动自己的内心,惊觉之时,才发现早已沦落。 容衍抓住沉凉的手,一个用力,将沉凉带进自己怀中,不晓沉凉是否已被眼前事物惊愣,他的下颌搭在容衍肩头,心中有话,可是嘴唇张张合合,最终无一言吐出。 寂静,突然之间,屋里安静的可怕,只有凑近了才知道彼此之间的呼吸如此沉重。 空气弥散着冷冽的气息。 容衍深深细嗅着沉凉耳鬓间发梢的气味,兴许是生病的缘故,沉凉身上徘徊着清浅的药香。 不知不觉,沉凉的耳根处烧红了似的,发了烫。 容衍将沉凉带出了怀抱,然后凝望着他,慢慢伸出手来,抚摸上了沉凉的脸庞。 他的脸庞带着冷意,微凉,纤长的眼睫之下,一双恰似琉璃般剔透的眼眸正回望着容衍。 不知那漂亮的眼眸中是否含情,容衍也早已没想太多,手指轻抚过脸庞,鼻梁,落在了嫣红的唇瓣处。 低头,盼想已久的念头在今日终于实现,容衍吻住了沉凉,在他知情且清醒的情况之下。 一瞬间,沉凉睁大了眼眸,双手捏紧了容衍的衣裳,他好像已经弄不清眼下是怎样的情况了,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呼吸喷洒在彼此的肌肤上,带着疏散不开的热意,容衍渐渐加深了这个吻,唇齿交错间,湿热的触感迷乱了两人的神志。 可是,容衍不知,沉凉一向不喜他人过分亲密的触碰自己,所以他更不会知,沉凉后来为何会挣扎。 ****** 正当情深处,沉凉开始感到自己逐渐喘不过气来,透过朦胧的眼缝看去,眼前之人的面貌模糊不清。 以往掩埋心底的记忆开始如潮水般袭来,带着肆虐的疼,仿佛眼前人与那个记忆里丑恶的嘴脸开始重叠。 酒水滴滴答答落满一地,那人不顾他的挣扎,用力地按住他的双手,一张臭烘烘带着酒气的嘴直接就亲上了他,他哭喊着甚至求饶,却也换不来那人的怜悯…… 有些人,真是死也不足惜呀! 忽然间,沉凉狠狠推开了容衍,眼底黑幽幽的没有丝毫情感,他用宽大的衣袖擦拭了几下嘴唇,语气冷淡的没有丝毫温度,“脏!” 容衍没有丝毫防备就被沉凉用尽了力气推开,不小心往后连连退了几步,手臂撞在了床柱边,可即使如此,容衍还是听清了沉凉吐出的话。 霎那间,铺天盖地的疼痛直戳心头,手臂上的伤也不及万分之一。 容衍直起背脊,迈出沉重的几步走到沉凉面前,手紧紧按住沉凉双肩,双眼里带着强硬的光芒,“你说什么?” 沉凉瞥开对视的目光,嘴唇渐渐泛了白,“我说很脏。” “你再说一遍!”容衍的眼眶独自发了红,尽管有湿气弥漫在里头,可他还是不甘心的又问了一遍。 沉凉没有吭声了,只是将目光瞥向一旁,没有再看容衍。 “说呀!”容衍发了狠似的将沉凉的下颌板正对他,眼睛瞪得冒出了血丝,“你为什么又不说了!!”容衍恍然失笑般,声音里含着觉察不出的害怕。 沉凉的眼底空洞洞的,此刻再没了往日的神采盎然,与之容衍的戾气,沉凉倒是冷静异常。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脏,很脏!肮脏!”明明就是无法言喻的悲伤,说出口却成了字字见血的利器,硬生生伤了彼此的心。 沉凉说出的话轻轻的,没有了情绪的波动,“我这辈子不会爱上任何人了,无论男女,何况,与之相恋,我们本身也会被世人唾弃。” 装过身去,背对容衍,沉凉垂下眼睫,遮掩住了眸光。 容衍怒极反笑,连连笑了好几声,一步一步走到门边,字字铿锵:“男子又为何不能喜欢男子,我又为何不能喜欢你,如若心中无情,再多言谈也只是借口!”语罢,容衍摔门而去,随着一声重响,屋里再度回归沉默。 沉凉在这一瞬间,像是卸去了所有的防备与伪装,他静静趴在了床榻上,不喜不笑,不哭不闹。 世上有一类人,喜则大喜,怒则大怒,可是伤到极致,也就无声沉默。 天色正在逐渐转暗,难得一日的阳光即将要熄灭最后的光芒。 容衍像是怕自己隐忍住的情绪在瞬间崩塌,所以他走的极快,最后逐渐跑了起来,顺着冷风咧咧,刮的脸颊生疼,可无论怎样,也没有心中的创伤来的猛烈。 从小到大,只要 他欢喜之物,他便誓要得到,即使得不到,他也不会拱让他人;可事到如今,遇此事,他却是脑中空白。 人非物品,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假若用其手段得到人,却得不到心,又将如何。 遥望天色,是灰黑的,因为季节原因,很少有家仆在外面待的,至少还需再等上一时片刻,才会有人出来挂灯,挂了灯,才会照亮路径。 远处有个池塘,天气冷了,所以看上去好似没有了流动性,水面像是结了薄薄一层冰,万一有人不小心,没看清路,失足掉进了池塘,怕是叫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理会。 这种日子里呀,好没有生气,恹恹然,只觉得惨淡。 容衍向来讨厌这种季节,今日更甚。 不知不觉中,他竟游荡到了小门,小门一向少有人把守,况且冬日里,大伙都在屋里头围着炭火,怎会有人出来,容衍在以往只要想出去玩,都会让安阳引开把守门前的人,然后自个跑上墙头,偷溜出去;不想今日,哪还需偷偷摸摸,大摇大摆、高声呐喊地一路出去都不会有人阻拦他的。 不知怎的,容衍勾起嘴角,失声的嘲笑起自己来,活像街边失常的疯子。 男子为何不能钟心于男子?假若有情,千军万马也是阻扰不得的,不是吗? 沉凉、沉凉,果真薄凉。 第18章 十八 夜幕将至,恰逢华灯初上。 冬日夜里,尽管街上已是人烟杳渺,但是有一处却是极其热闹的,或说一年四季下来,也不见得冷清。 这地儿是都城中的一条巷,名唤春风巷。 所谓其中深意也饱含旖旎,不是春风雨落花初开,而是春风一度美人怀。 再说白了些,就是条花柳巷,风尘之地。 这春风巷,容衍曾来过几次,多半只是为了听曲儿,不为别的;要说都城之中的才艺双绝的女子向来很少,多为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是这些闺阁小姐都是二门不出,难以见面,还何来欣赏之说?容衍有两爱,一是爱才,二是爱貌,倘若才貌兼得,那是最好不过。 于是听说了,除去大家小姐才艺精湛,还有一地的美人对琴棋书画也是信手拈来。 容衍迷糊,问道:何地小姐? 友人笑称,亦非小姐,只是美人,美人就在那春风巷中。 容衍听后,兴趣大增,隔日就偷溜出去,见闻见闻;果不其然,哪儿歌伶妓子众多,说起容貌,虽然不算上乘姿色,但也是花容难掩,秀色可餐。 初次溜到春风巷时,天还未冷,巷口有条流经的小河流,见河面之上有画舫几艘,容貌昳丽的歌姬立于船头,婉转清唱着缠绵的曲调,曲调悠荡在灯影粼粼的水面里,显得格外柔情。 可惜,彼时非此时,现在看来,地面上有薄雪,河面之上早已结霜,河畔两岸,不见枝条飘曳,各家楼阁院坊的门前已挂上了各色彩灯,灯光投射在雪面上,乍现冷意。 心境不同了,看物也就不同了。 早早之前听友人说道,春风巷中,美人多种多样,不仅仅限于女子,说这话时,友人神神秘秘的模样,愣是让容衍凑近跟前,才继续说了下去。 在众多前来的人群中,少许为雅士,为求艺而慕名前来;可大多就是为俗而来,简言之,求色,亦为嫖客。 嫖客之中少不得有个别癖好的,这个别中,就有断袖之癖的。 所以大多勾栏妓院中,总是会有一些的娈宠,男子比不得女子,没有纤柔的腰肢,水化的柔情,所以与之比较,让人挂怀的也只剩才貌二者,往往娈宠都是貌相俱佳,有时胜过女子;才德方面,诗词歌赋也算精通一二。 若在以往,容衍顶多就是好奇罢了,不打算探知究竟;可置于如今,心中有了牵挂,有了不解,当容衍走进 春风巷时,却是怀揣了目的性。 按前几次习性,他走进了最常待的一家,近水楼;提到其名,也是有讲究,其一在俗,所谓‘近’通‘进’又化音为‘金’,便是进金,寓意财源广进;其二在雅,诗曰:近水楼台先得月,‘月’一字暗指楼里的美人;其次就是‘近水’讲明位置,邻近小河,窗棂面朝河水,视野宽广。 如此说来,近水楼属春风巷里最大的一家勾栏院,也是有原因的,不仅仅在名,雅俗共赏,生意之上也极其有门道,可再论门道为何,那也就不得而知了。 容衍才踱步走到近水楼门口,步子还未踏进,门那头招呼客人的老鸨儿就一眼瞧出他,只是从前容衍从没表明过自己的身份,所以就没人知道他是古府的公子,只晓得他次次出手阔绰,于是老鸨儿脸上也是满面笑意,嘴里喊道“容公子”。 容衍诧异,怎的小半年未踏进此地,鸨儿竟还记得他? 老鸨儿见容衍没作答,便自顾自又接道:“许久不见容公子了,近来可好?是否叫的歌姬去房里?” 容衍心情不大好,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走到春风巷?或许是街上行人颇少,没地方可去,又或许是心中寂寥,向往一处热闹地;听鸨儿说话,恍然之间忆起友人说过的话,于是面容有些许紧张,凑近鸨儿才悄声作答:“盼美人兮,却焉非女子?可让我见识一二?” 容衍说的隐晦,鸨儿一听,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却精光乍现,点了点头,看着容衍,“各色姿容任公子挑。” 容衍摇头,“鸨儿帮我选个,不算差的便行。”语罢,走上台阶,进了楼上一间房。 房中布置倒算别致幽静,各样摆设虽说多半是仿制出的赝品,却也是有心之举。 在房里有一面四扇的屏风,隔开了主屋与内室,容衍坐在屏风这头喝着备下的酒水,酒水不知用何酿制,嘴里回味,有浓郁的果香,呵气之间,散漫在了空气中。 过少许,就有人在屋外敲门,声音清脆,“公子可在里面?” 容衍听得是个少年音,嘴边笑笑,执手倒入一杯酒,仰首喝下,眼中乍现迷离之色,“进来。” 隔着容衍目光的是面屏风,屏风上绣有鸟雀花朵,滕蔓枝叶,缠缠绕绕,恰似呼之欲出。 容衍坐屏风里边,透光望去,在锦绣花样中看见身姿挺拔的少年推门而进,一抹剪影印射在屏风上化作模糊的暗影,随着步伐的走进,画面渐渐清 明。 那位少年站定在屏风那头,容衍坐这头,几杯酒水下肚,容衍抬头看去。 他身穿秀雅的青衫,身形清瘦而显高挑,发如墨玉披散肩侧,一双清丽的眼眸好似含情,望人便觉得温柔,面色白皙浮现光泽,唇色绯红。 整体瞧去,宛若渲染了一层艳色,自带旖旎。 容衍勾笑,又是几杯酒水下肚,后朝着少年招了招手,“过来坐着吧。” 少年听了,却还是原地站定不动,问着容衍:“公子可要听戏曲?”说着甩了甩外衣的水袖。 “罢了,今日不想听曲。” “那弹琴赋诗也可?” “都不需要了。” 少年听后,脸上犹疑之色愈发浓重,但也只是片刻,他便依着容衍的话走了过来。 容衍眯着眼睛,又抿了口酒水,味道甘醇清冽,接而他问少年,“可会喝酒。” 少年嘴角弯弯,眉眼十分隽秀,“会,但喝的不多。” 容衍打算拿出另一个酒杯,却被少年止住了动作,“我来就好。” 眼见少年拎起酒壶,沏满一杯,狭长的眼眸恰似含着春水,轻轻瞥了他一眼,于是仰首喝下,容衍见他唇畔沾上酒水,显得愈加红润,之后又沏满一杯,这会却是没有喝了。 容衍停下酒杯,面上似乎显得满意,接着问道:“你唤何名?” “单名一字藜。” 少年倒是说得简洁,不过容衍听了也不做多问,相遇即是有缘,说不定一面之缘过后就难以相见了。 容衍寒暄了几句就不再言语了,期间只要酒杯一空,藜就赶沏酒满上,喝到后头,容衍有了醉意,脸腮绯红,眼里泛着潋滟水光,狭长的眸子微微眯阖,眼中所看的景物似乎都有了重影叠加。 “再、再来一杯。” 面前有人劝阻他,声音听着轻柔,“公子醉了,再贪杯就不好了。” 容衍揉了揉眼,恍惚之间仿若看到心中思念万分的人就在眼前,他局促的笑了笑,伸手就抚上了眼前人的脸颊,手中的触感温热细腻,“沉凉,沉凉……” 容衍醉了,所以呢喃,却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但是藜一开始对于容衍嘴中细语听得不大真切,倒是贴近了些,才可听得清楚,可当藜真真切切,反复再三听着容衍念叨的名字,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神情却变得恍惚,眼中似乎一 下放空了般,陷入某种深远的思绪里。 沉凉—— 公子嘴里可是唤得此名? 这让他突然想起了一位故人,但是那位故人已经尘封在他心中,变得渐渐模糊,如果不是再次听到公子的呼唤,他怕也快忘了…… 藜感受到容衍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就像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般,小心翼翼,生怕破了碎了,藜倏然醒过神来,眼神逐渐清明。 什么故人,世间广阔无垠,同音之人多之又多,或许只是碰了个巧呢。 再说,可怜自己都来不及了,何须想那么多不切实际的事。 容衍嘴里叫唤的名字听着深情,却也不是他,藜微微叹气,还是忍不住出声喊道:“公子,是我,你现在醉了,扶你上床休息可好?” 耳旁传来与之不符的声调,容衍刹那间从另一个世界抽离,看着眼前逐渐清晰的画面,心中思念入骨的人也转变成了另一人的面貌,瞬时,容衍呆滞了会,愣愣望着藜的样子,忽然反应过后,脸上出现狰狞之色,容衍站起身来,用力抓住藜的手臂将他拖到软榻边,随之推倒在被褥上,容衍眸子里似乎发了红,双手紧紧与藜十指扣住,嘴里低声咆哮,“你说呀,你为何不能喜欢我,说啊!!” 语音刚落,容衍就堵住了眼前人的唇,发烫的呼吸喷洒在彼此的肌肤上,唇齿之间带着弥散不开的酒香,酒香不知是否晕红了藜的脸颊,藜轻哼了一声,伸手悄悄环住了容衍的腰,嘴上渐渐回应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容衍的手慢慢从藜的领口处探入,摸着手下细腻的触感,最后停留在细瘦的腰肢处。 又不知怎的,情到深处的容衍忽然停下,继而埋首在藜的脖颈处。 一会儿,藜便感受到有湿热的水珠滴落在他的皮肤上,容衍喃喃自语,“不一样的,你怎么会是他,不可能是他呀……” 沉凉怎会如此乖巧,任由他胡来?自欺欺人又有何用,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嗤笑着自个,不知不觉中,眼角溢出的泪花缓缓淌落脸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当初在写藜这个人物时,我就很喜欢他,可是文笔渲染的不多。 第19章 十九 翌日,清晨,没有阳光,天空之上,阴霾堆积。 昨日夜里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像被撕破了的棉絮。 早日起来,大雪止住,遥望四周,皑皑白雪,小路上全是堆砌着一层厚厚的雪,一脚一小坑。 古府小楼中,安阳端着药敲响开了沉凉的房门,稍等片刻,无人响应,安阳又敲了几下,“沉凉,在里面吗?” 依旧无人应答,安阳试推门,发现从里并无锁住,于是推门而入。 室内昏暗,寂静一片,起初安阳以为沉凉早已起床出去了,可想想,也不应该,天寒地冻,加上病患在身,又何地可去? 安阳将手上的药碗放在桌上,找寻到火褶子将蜡烛点燃,随即,室内亮堂,安阳寻光望去,发现沉凉可不就在内室的床铺上,安阳被吓一跳,安抚了心神,埋怨起来,“沉凉,我可在外边敲了许久门,你在里边倒也应一声呀,还以为你出去了。”安阳端碗走近他,可发现沉凉睁着双眼,眼神放空盯着前方,神情看着也没精神,倒是一头乌黑细软的头发还略显光泽,脸色、嘴唇皆是素淡苍白。 安阳瞧着,又不放心了,怎的昨夜还褪去了温热,莫非今日又复发起来?这可是好,昨日公子就叮咛嘱咐道,务必照顾好沉凉。 啧,一个个都是小祖宗。 安阳伸手探额,感受到余热尚存,说道:“你现在病还没好全,赶紧喝了这药。”于是端碗递给沉凉,沉凉听声才惊觉,身旁有人过来了,缓缓瞥目,看着安阳。 一双灵动的眼眸此刻全然无神,空洞洞的,仔细瞧着,含有伤悲,颇为凄厉。 这、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两日为何大伙都如此不对劲了?安阳着实纳闷。 沉凉盯了一会安阳,就推开了那碗药,开口的声音不似以往清澈,仿佛疲惫至极才有的低哑,“我想去找公子。” “什么?”好半响,安阳听着这句话,不解其意。 “我想去找容衍!” 这会沉凉说完了这句话也不管安阳反应如何,就直接下床,鞋袜也来不及穿,赤着脚踝踩在地上只觉寒气入骨。 “喂。”这下安阳倒是手疾眼快,赶紧把药放在一旁就拉住了沉凉,“别找了,公子打昨日下午就没在府上,夫人早就派人去寻了。” 安阳的话才落下,沉凉就仿佛被定身了一般,原地不动,安阳劝阻着他去床上边,别再 着了寒气。 沉凉的神情已经有些麻木了,愣愣转过身任由着安阳扶着上床,嘴里却还念着,“那又能去哪里呢?” 安阳老实答着:“我也不知道公子会去哪里,你也别担心了,说不定公子等会就自个回来了。” “呵。”沉凉这会却是恍过神来,话里道不尽的薄凉,“他回不回来与我何干?他是死是活又与我何事?” “这——”安阳一下确实答不上话了,怎么这会沉凉与之前判若两人,先前还说找公子来的,真是把他弄糊涂了。 沉凉话落下,随即又走到床边躺下,拉扯过厚实的棉被遮盖住自己,整个人卷缩着,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你走吧,药搁桌上就好。”之后就无声响了。 安阳有些不解的摸了摸脑袋,听话将药放下,“你可记得吃,冷了就不好了。”说罢就准备走出屋子,可没想到的是,出门时迎面走来一人,近了些才瞧仔细了,竟是他,沉吴——沉凉的父亲! 安阳虽是疑惑,却也马上拱手问好,“怎的今日闲情,沉花匠来此可有何事?” 沉吴天生一张小人面相,印堂狭窄,两腮无肉,尽管此刻是笑着的,可是那双吊眼梢总让人觉得刻薄。 “我今日听得沉凉病了,心中担忧,便前来看看。” 安阳暗里嗤之以鼻,面上却不表露,于是随便与沉吴念叨了几句,就匆忙走了。 沉吴见安阳一走,嘴边的笑声便戛然而止,眼中精光逐渐扩张,两手拍了拍衣袍,翘着下巴敲响了屋门。 沉凉闷在被中,以为是安阳又回来了,说了句“推门就是。” 沉吴在外听见,换上一嘴脸的笑容推开了门,“儿呀,是我,听说你病了,心中牵挂,特来看看你。” 沉凉愣了,眸子一暗,手不自主地拽紧了被子,反应过后,马上便是掀开被子,脚踩地上,向门口迅速跑去。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快些锁上门,可无奈,来不及了,沉吴早进来了一步。 沉吴身体挡住了门口的光线,投落下一片阴影在沉凉瘦弱的身子上,沉凉肩膀微微颤抖,瞳孔莫名放大,发了白的嘴唇支吾着说不出话来,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一切,皆是因为看见了沉吴。 他为何会来这里!!果真也是巧了,前不来后不来,偏偏挑在此刻,以看望为由! 沉凉心中告诫自 己要万分冷静,可是还是控制不住的伸出了手,指向门外,“出去。”因为尚在病中,声音听着也是虚弱。 倒是沉吴咧开嘴,故作怜惜道:“儿呀,我想你万分,听说你病了,心中伤感,马上就过来瞧你了。” 哼,想我?关心我?来看望我?可笑呀,沉吴这厮还会这套。 沉凉似乎听到了今年最大的笑话,嘴边冷冷讥笑着,指着门外的手微微发抖,怒目瞪圆盯着沉吴,“再说一遍,出去!!” 沉吴不退反进,步步靠近沉凉,沉凉步步后退。 说话间还试图触碰沉凉,沉凉一个激灵,用尽力气趁着沉吴还在门边,立马狠狠踩了沉吴一脚,然后使了劲将他推了出去,沉吴虽吃痛,可也反应快,面上伪装的慈爱瞬时成了阴狠,“老子来看看你,你还反了不是,养你这么大,还不如当初喂了豺狼,也好比如今在这反抗老子来得强。” 沉凉卯足了劲,细密的汗珠布满额间,一口银牙紧紧咬住,使劲把门合上,插上了门闩。 沉吴在外阴狠狠地叫唤着,不停的敲打着门。 沉凉在内大口喘气,眼里是藏不住的厌恶,待气息稍稍平复之后才冷言对沉吴说:“方才你在来的路上可是遇见安阳,安阳告知与我,公子约莫还有片刻便会来我这儿,到时见了你对我如此,定会袒护我,而怪罪你,还不快走。” 府里早些前,就有传讹说,公子很是宠爱一位小厮,吃穿住行无一不是按最好的来,甚至还说他就是公子偷偷在小楼中养着的娈宠。 人道:“貌相如何。” 见过的人唏嘘不已,“的确极佳。” 想来,沉吴必是听说了这些,所以在门外瞎嚷嚷几句,就骂骂咧咧的走了。 沉凉贴着门板,背脊缓缓下滑,最后坐在了地上,贴耳听外边的声响,渐渐消失。 门缝透进光线几许,打在沉凉侧面,沉凉眼里愈发湿润,在光线中,显得亮晶晶的。 方才,就像经历了一场劫难,而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心有余悸。 而比余悸而为恐怖的,是恨—— 恨沉吴,为何不早些死去;留在世上,枉为人! 第20章 二十 这日下午,没有等来公子回府,反是传来另一个消息。 近水楼的杂役带着一块温润剔透的玉佩敲开了古府大门,告诉守门的家仆,府中公子歇息在楼中,因身上未曾带够银两,特意给此玉佩做凭证,令我来府中取得银两。 消息先是传到徐氏哪里,徐氏先是大怒,后又平静,不知作何想,谴派心腹前去送银钱。 府中之主是老爷,因前些日子被朝廷派遣去南下巡查水患之事,归期未定,所以府中大小事皆由徐氏掌管。 所幸老爷不在府中,不然容衍定当被严厉惩罚,这是丑事,尽管此事在一时辰内传遍府邸,可由于徐氏告诫,大伙都闭紧了嘴,但毕竟事已传开,不知有多少人在暗里嘲笑。 当沉凉知道这事时,还是从安阳口里听得的。 安阳说出来后,再三告之,切要噤口,不然夫人知道,严惩不怠。 沉凉听了,表情没见多大波澜。 只是不知噤口有何用,安阳告诉他这件事,估摸他算得上是府里最晚知道的人罢了。 他不骄不躁,反问安阳,“公子为何要去近水楼?” 安阳摇头,也不见得多惊讶,“以前公子也去过几遭,只是都不曾过夜,这会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或许是贪玩。” 贪玩?玩乐。 后来安阳走了,沉凉一个人静静的趴在桌上,桌上放着药碗,碗中冒着热气,氤氲着白雾。 沉凉浅浅笑了,他将手指伸进药水里,一圈圈的搅拌,感受温热。 时间一点点过去,门窗缝隙中钻进冷风,渐渐使药冷了。 药冷了,加热便可,可药性就不复之前。 若心冷了,还可以再度回温吗?沉凉不知道,他只在惊诧眼眶为何湿润了。 眸子里水雾弥漫,继而泛起波光,然后一颗一颗水珠,似三月雨霏霏,淅淅沥沥。 “我又为何会哭呢?”沉凉喃喃自语,手轻轻一推,药碗砸落在地上,溅起水花,碗碎了一地,气味散落空中,微苦。 沉凉在夏日时,总是会怜惜凋零的花朵,芳华将逝,于是总趁着花期最后几日,把花瓣摘下,晒干收集,置于干燥的器皿中,等秋冬之际,还可热水泡制。 他泡给容衍喝过,容衍囫囵饮尽,他说,要细细品尝,方得其中韵味。 沉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回忆这件 事,不知是否心血来潮,他拿过装着花瓣的器皿出了房门,走到小楼开外的池畔,但见水面上结了冰,可是不厚,沉凉折了根枯枝蹲在岸边,将临岸的冰戳了个洞。 这潭池水是从外面小河引进的水,引进来,自然也会流出去,故而是活水。 冰层之下,水依旧流淌着,沉凉把器皿中的干燥的花瓣全部倒入冰洞里,一层薄薄的冰面晶莹剔透,还可以看见红的粉的花瓣沾了水便慢慢舒展,花面变得柔软,顺着水势流淌。 花瓣就算凋零,也是要回归自然,就算暂时的凄凉,可明年依然会缤纷绚烂,艳丽灼灼。 可是沉凉那时不知,以为收集了即将枯萎的花瓣,至少还可以留住余味。 罢了,也是他多心,逝去的总是强留不住,谁知明年是否会更好。 年年景相似,岁岁人不同。 之后,沉凉一路返回,回到房里,备好了纸墨,低头沉思一会,书笔写下,也只是三两行,并不多,落笔处,是他的名字。 仔仔细细装好了信封,沉凉依着夏日花灯节夜里,沉凉带他偷溜出去的回忆,来到小门,小门依旧无人把守,沉凉把门闩拿开,很容易就出了府。 算算日子,已快邻近新年,午时出街,人还算多,大多为购置粮食新衣,放眼望去,红色遍布,都是讨个吉利。 这个时刻里,沉凉却是迈进了一家药铺,药铺门厅冷清,甚少有人进出,新年之际,没人愿意买个晦气,再过不了几日,药铺打样,也等初春再开张了。 沉凉走进药铺,瞧见前头的伙计直挺挺站着靠着墙边,可是人是站立的,眼睛却眯着,再走近了,发生可以听见绵长的呼吸声,这,怕是在偷懒打盹。 沉凉轻咳了几声,也不见得伙计睁眼,心中觉得尴尬,可也不好叫醒。 正巧了,从内堂走出一位中年男子,留着小撮黑须,看到了自家伙计的模样,立即眼睛瞪圆,双眉倒竖,拿起手中一卷书,走到伙计面前就朝着脑门拍过去。 “啊哟。”伙计浑身抖了几下,口中连连呼叫,忙用手掌护住了脑袋。 “不错呀,我前脚才走开一会,你就犯懒,客人到眼前了还不知情况。”男子教训完伙计,转身看沉凉时,眼睛笑的眯眯,嘴里问着:“不知公子买些什么呀?” 沉凉看的一愣一愣的,伙计在一旁揉着脑门。 “我……”沉凉微微低头,嗫 嚅着嘴唇,“这年底了,我想买些除虫鼠的药,图个干净,不知有否。” 男子笑笑,赶紧走向药柜,瞬间摸出了药,问道:“那能没有呀,这年前扫屋子,很多人都买这药,我这还备了许多,就是不知公子需要几包了?” 几包?沉凉也不需要这么多,他比划出一根手指,男子见了笑意也敛去不少,“这一包也不好卖,除个虫鼠,少说屋子撒遍,也得不下十包起呀。” 沉凉掏出一块碎银放药柜面上,从男子手里夺过一包,说声“不用找了。”于是转身打算走出药铺,可弥留之际,沉凉特意问道:“药效可好。” 男子收了银两,眼睛笑眯眯的,连忙直说:“绝对药效猛烈,保管屋内干干净净,只是切要将药收好,莫让家中顽童不小心碰了。” 这下沉凉听后,迈出药铺,走在路上时,他手里拽紧包装粗陋的药包,这药粉是专除虫鼠的,掌柜话虽说的好听,也不知药性强不强,除不除的透彻。 但凡只晓得,药粉之中有一味料,乃□□,只是量极少,可效果也是足够了。 当下沉凉还有一事,他逢人询问:不知春风巷何去? 行人瞧他,是个模样隽秀的少年,啧啧几声,眼神怪异,却还是指了路:依街直走,尽头处左拐,见小河一条,小河右旁有条巷子,进去便是。 沉凉拱手称谢。 不知多少年了,街上风景还是如此陌生,从幼儿至年少到如今,出街的机会少之又少,大多处地方是不知的。 ——容衍呀,这条通往春风巷的路,你可是熟悉,我却是头回走一遭。 沉凉心中弥漫了苦涩,犹如一条条细细的丝线缠缠绕绕,千回百转,解脱不得。 依着行人所指方向,很快看见了春风巷。 如果不到春风巷,以为是条小巷,实则不然,到了巷口前,才觉别有洞天。 巷口极为宽敞,像是一条街道,两旁楼阁紧密排布,高低矗立,各家门前布置华丽,犹如官人宅邸。 可是白日里,巷子十分安静,想必大多人还在酣梦之中,偶尔吹拂过的冷风还夹杂夜里遗留下的胭脂香。 倒是个活色生香的地儿,在这玩乐,想必也很开怀。 沉凉挨个楼阁找寻,在巷尽头找到近水楼,近水楼偏偏处于路道中央,走到这儿也算到了巷尾,巷子后面抬头相望,有座青山,青山虽然不高,可也 不低,此刻说是冬季,可是山上仍是可见树木众多,绿意少许。 若不是这儿干的勾当羞人,倒真是个好地。 出来久了,忘了时辰,不知不觉也快入了夜,冬日的夜黑的快,沉凉在巷口时,觉得安静,走到里边,就隐隐有嘈杂声纷扰,偶尔见得几个杂役在门前扫灰,开始点灯。 沉凉在近水楼前徘徊几下,见门前安安静静,不曾有何动静,直到许久,上前敲响了门,无人响应,又敲了几声,之后窸窸窣窣声音传来。 一会,有人开了门,那人尚打着哈欠,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沉凉,遂而正经起来,笑问道:“天色还如此早,公子就赶了过来,可姑娘们还没打扮,不如先帮你叫鸨儿过来,可好?” 沉凉否认,犹豫片刻,从袖里掏出一份信,递给了那人,“我家公子在此,因有事不便打扰,恳请帮忙将信交给他。” 那人称道:“你家公子贵姓?” 沉凉想到早上还有楼里的杂役到府里取银钱,想来也不会陌生,就随口说:“古府家的公子。” 那人瞬间反应,“原来是容衍公子,我定当传达。” 沉凉将信递了过去,嘴里话未说尽,想再问上几句,可想想还是作罢,于是转身离开。 两旁的楼阁开始点上了灯,挂在门前,红艳艳的,照出的光也是红的,就是不知怎么得,这红的让人心里不舒服,仰望了夜空,漆黑无星,怪是沉闷。 沉凉只想快点走出春风巷。 近水楼的人等沉凉走开后,望了望天色,也到了开门的时间,想去找鸨儿,不料转身就瞧见鸨儿从阶梯走了下来,那人笑着问好,鸨儿发髻上插满了珠钗,每下一个阶梯,步摇垂珠就摇晃作响,鸨儿听见有人叫唤,慵懒轻瞥一眼,好似还没睡醒,嘴里应了一声。 “鸨儿,方才有人送信过来,说是给容衍公子的。” 古家公子?瞬时间,鸨儿眼眸睁大了些,下阶梯的速度也有所加快,来到那人面前接过信封,没想到就明目张胆的拆开了信。 “诶,这信——”那人已来不及制止。 信上字体清秀,寥寥几行,也是不多: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注一] 最后落笔处还署了名,只是这人是谁,鸨儿也不认得。 “啧啧, 瞧这写的,相思长相思短的,也是有情,只是不做当事人,也难解其中深意。”鸨儿将信纸细细折好,眉目之间柔情满溢,正当身后人想趁机应和几句,却见鸨儿款款走到明亮的烛火前问道:“送信的人可报了古府夫人的名讳?” “不曾。” “那便是了。”鸨儿两指夹信,伸到摇曳的烛火上,纸张碰到火焰就立即着燃了,以蔓延的姿势吞噬整封信,鸨儿笑的艳丽,把那团燃烧的纸丢在了地上,很快,就化作了灰烬。 那封信,就像从未出现过。 “古夫人说了,让容衍公子好好在这休息两天,若是自个想回了再说。”鸨儿嗤笑了一声,“没夫人的命令,不许别人打扰了公子听到没?” “是,是。”杂役连忙应道。 “行了,准备开门吧,叫姑娘们动作快些。”说罢,鸨儿一双绣满杜鹃的鞋子轻悄悄地踩过那堆灰烬,走向了里边屋子。 此时,夜幕完全降临,巷子里蹿荡的冷风依旧冻彻心扉。 —————————————————————————————— [注一]:此处出自李白的《秋风词》 第21章 二十一 夜深了,近水楼里来来往往皆是恩客,热闹异常,一盏盏通亮的纱灯照射在每一张笑靥上,显得面若桃花,空气中发散着愈加浓厚的熏香,缭绕了朦胧的烟气。 引来送往的是客,笑靥相迎的是妓,看似深情款款,又有谁猜透了何人真心?何人假意。 楼下喧嚣,楼上却是雅静。 房中少年身影修长,穿着水色的衣裳,手中轻甩水袖,脚下碎布慢移,口中咿咿呀呀清唱曲调,声音婉转,唱到最后,一声嘤咛,水袖寸寸叠起,站定身姿。 一双修长的眉眼,光华流转,与容衍四目相对,曲罢。 “好!”容衍端起酒杯仰头喝下,招手叫藜过来,藜褪去外面唱戏的衣裳,乖巧走到容衍身边,容衍扯着藜的双手往下拉,藜轻呼跌入容衍怀里。 曾几何时,容衍也是如此,轻轻这么一扯,拉过沉凉的手臂,他就像一团雾跌落在自己身上,那时自己还想呢,可算把他留在了身边。 但是,一切总是自作多情,并非你情我愿。 容衍带了醉意,两颊绯红,笑的十分轻佻:“小美人,再多喝几杯。” 藜眉头不由紧蹙,却也是一下,便笑的十分娇艳,接过容衍递过的酒杯,袖子掩面,装作饮酒,实际是把酒悄悄倒在地上。 容衍喝醉了是不会察觉的,见藜喝了,就很是开心,连忙斟满下一杯,“来,再喝……” 藜这会手执酒杯自己却没有喝,反是声音轻柔哄着容衍,喂他喝进了这杯酒,容衍醉的双眼迷蒙,笑的痴痴,也不知究竟是谁喝了酒水。 这一日来,容衍不知喝了多少酒,醉昏了便躺着睡,醒了再接着喝,喝的酩酊大醉才肯罢休。 一杯杯酒水下肚,容衍感到脑袋昏沉,不由扶额,手肘支撑在桌上,他眼里柔情四溢看着眼前重影的幻像,另只手捏住藜的下颌,嘴里呢喃着胡语。 “我好喜欢你呀,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藜不知道容衍半夜里总在呼喊谁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欢谁,可是藜清楚,容衍口中所痴情的一切,皆与他无关。 但藜还是勾住了容衍的脖子,轻轻呵气,“知道呀,我怎会不喜欢公子呢。”说完,藜嘴角弯弯,笑的声音清脆,润红的唇慢慢贴近容衍,与之厮磨。 房里烛光摇曳,显得温婉柔情。 同是在这个夜里,沉凉一路心事重重 回了府。 偷偷顺着来时的路返回,不想才到小楼院里,推开了房门,便早已见安阳气呼呼的坐在凳子上,听见了声音,眼神直扫门前,见了是沉凉,才大呼起来,“我的小祖宗呀,你跑哪儿去了?” 沉凉一句“有事”就打算应付过去。 安阳倒是精神,问这问那,生怕沉凉那个瞬间就不见了,“公子可是交代了,定要照顾好你,不然又得拍我脑袋了。” 不知情者,倒真以为容衍有心。 可有心,何故跑那地方去做什么。 沉凉显得无精打采,眼皮一直跳动不停,兴许是累了,应答了几句安阳便说要休息,叫安阳出去了。 安阳出门时,还嘱咐着,不要再乱跑了,不然又找不到人。 沉凉笑了笑,说,好。 安阳才满意的走了,走之后,沉凉像似累了许久许久,躺在了床上就不想动弹,不喝水,不进食。 可为什么累极了,睁眼到三更天,夜色浓厚,也无眠入睡? 沉凉在床上辗转反侧,心中像有东西堵着一般,怎样也不舒坦,喘不过气似的,脑子里总反反复复冒出很多以往的回忆,像梦又不似梦。 后来如何也睡不着了,沉凉掀开了被子,点亮烛火,莫名其妙拿出了纸墨,他总是记得容衍跟他说过,练字,往往就能把浮躁不安的心渐渐静下来。 这话,他一直默记心中,或说曾经以为不在意的言语举止,现在想来,竟然历历在目,没有落下一点。 当一张张洁净铺平的宣纸上被写满容衍的名字时,沉凉惊觉过来,一下慌了神,半响没落笔的墨汁凝聚在笔尖处,‘啪嗒’低落在纸上,染上了一圈黑印,平白脏了整张纸。 沉凉嗤笑,拿过那张纸就撕的粉碎,之后再无心情写任何字体,熄灭烛火独自爬上床。 直到五更天了,人依然是清醒着的,窗外仍旧不见微光,黑色一片。 到了第二日,没有任何关于容衍回府的消息传来,其实容衍在外也才两天,不算多的。 可是沉凉却觉得时间过的缓慢,无事可干,除了安阳偶尔来问候几句,他便发现府里再没有一个可以亲近的人,想想也觉得可笑。 日子接近了年末,府里总该是热闹的,不然怎会总有丝竹喧闹声从远处传来,也常常可见别的院子里下人们忙前忙后,张灯结彩的,若不是容衍没有回小楼 ,他想,小楼一定会是府里最热闹的地儿。 沉凉无所事事,于是出了房门在府中四处溜达,换做以前,总有一堆干不完的活,让人歇口气的机会都不给,如今,有大把的闲适时光呀,还觉得孤寂。 府里转悠着,到了热闹的地儿,别人见了你,也不拦,冲你冷冷一笑也算打了招呼。 是呀,谁拦你,有了容衍这道附身符,还怕什么呢。 不知不觉,步子迈进了梧桐苑,这里离小楼近,附近那个水榭小湖,站到那,望着一片结了冰的湖面,只觉得心里生寒,更加没趣,而梧桐苑里还有开的正盛的梅花,一朵朵,一簇簇,争相吐艳,给这样寒冷的日子里,也添了些生气。 可是,沉凉走进苑里,最先瞧见的,反而是枯枝成堆的梧桐,梧桐的叶子落光了,遥遥看去,一片缭乱的疏影,细细密密的干枝孤零零的伸展着,显得和他一样,孤单寂寥。 沉凉仰着脖颈,梦呓一般,“又要等来年了……” 他记得清楚,他曾经在这里问过容衍,你可知道梧桐的意蕴? 问着最后却没有让容衍作答了,他实在认为梧桐是令人感伤的植株,那时阳光正好,景色宜人,何必让这个破坏了雅致。 儿时,沉吴还没带他来到古府之前,是在一家私塾里打杂役,私塾里有位教书的夫子,他的夫人身子虚弱,时常大病不断,小病加身,终有一天,他夫人没熬过去,死在了深秋之时,夫子悲痛欲绝,失声痛哭,沉凉一直敬崇那位夫子,可是那时他太小,不懂夫子为何伤心。在他夫人下葬那天,夫子折了一株梧桐的枝条放进棺木里,沉凉匪夷所思,不得其解。 再后来,夫子遣散了一干杂役,从别口里听得,夫子之后不教书了,从了商。 其他零散的记忆倒不是很清晰了,唯独折梧桐的那段回忆一直在脑海中徘徊不去,可能是当初太过好奇,所以便记得深刻。 ****** 天色的白,白的不透澈,总是掺杂着一层灰似的,这种灰白渐渐转为灰黑。 沉凉最终也来不及看梅花了,独自望着那些枯枝发了呆,一看就忘了时辰,总说美好的事物令人向往,殊不知,伤情的事物更令人缅怀。 远处没有银盘高挂,没有星光灿烂,出门时也没提灯,黑压压的小路只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与近处的暗影,一步一步走的小心翼翼,总觉得心中不时冒出森森的寒意,好在近了 小楼,有了闪烁的微光,窗棂里面的烛火跳动,隐约看清了前方的路。 可是,沉凉却在走近自己的屋子时,看见纸窗上勾勒了一抹窈窕的人影,心中突兀,分明是个女子在房里。 沉凉疑惑着推开了门,瞧见的是张多日不见的面庞,沉凉犹豫片刻,才慢慢喊道:“芍药姐。” 芍药就坐在桌前,手里把玩着茶杯,不知是才来,还是等待已久,在听见了沉凉回来的声音也不急躁,反是淡淡瞥眸,盯着沉凉看。 沉凉回望着芍药,心中顿时觉得芍药浑身上下所带给他的感觉与以往有所不同,从眼睛里就透出一股陌生的冷意,仿佛两个人是初次见面。 一时之间,沉凉没有再开口了,房里沉默少许,芍药看了几眼就收回了目光,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来靠近沉凉,“觉得很意外吗,是我这等你,并非公子。” 沉凉也觉得好笑,他并不认为容衍这时会突然造访,况且,容衍一旦回府,消息会立刻传遍,何须他来费神。 “是呀,觉得意外,十分想念的人就出现在我面前,我为何不惊喜?不意外?只是我这儿简陋,也无备茶水点心,怠慢了芍药姐也真是我的错。”沉凉幽幽开口回道。 芍药冷哼一声,面若冷霜,仿佛从前那个温婉可人的芍药早已消失殆尽,“不饶弯子了,我今日来是告诉你,这屋子你暂时不能居住在这了,每逢年节,依府中规矩,公子会去夫人那过年,小楼的人将会分配到各院户里帮忙,到明年初春季节便可重回小楼——”芍药顿了一下,再看着沉凉淡然的面容,轻声笑了,“当然,你是公子特别照顾的人,自然不会让你去别的地方,夫人准许了你跟你父亲一起过个团圆年。” 起初沉凉并不在意前面的话,只是提到了沉吴,沉凉脸色就不由自主的阴郁起来。 半响无言,房子再次陷入寂静,芍药嘴边冷冷勾笑,瞥了一眼沉凉。 自从一个月前公子拒绝她后,她便连连伤心了几日,心中懊悔不已,怪自己太过冲动,连最后一次机会都错失了;她时常会想起公子看着沉凉的眼神,充满了柔情。 那日里,撞见了公子教沉凉认字,就早该发现其中的端倪,她开始还不相信安阳的话来着,以为只是句玩笑,没想到成日里说安阳呆瓜,最后傻的反倒是自己。 如今呀,只要一看到沉凉,她就莫名的心中起恨;只要……只要让沉凉消失在公子身边,就什么都解决了。 芍药缓缓走到门边,才打开了门,又突然转过头,盯着隐匿在背光处的少年,语气故显轻松说道:“还有一件你必定不知道的事。”芍药原想让沉凉好奇,可是话说出口,等了好一会,少年也不为所动,芍药也没了耐心,急切说了:“夫人已经将我许给了公子,等到来年初春之时,便会成亲!” 即使夫人给她的身份只是个妾,可她也心满意足了。 有生之年,若是不能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必会遗憾终身;而夫人给了她这个机会,她为何不紧紧抓住。 冷风在开门的刹那就争先恐后的拥挤进来,使得芍药的衣袂飘荡起伏,她多看了几眼沉凉,他还是宛如刚才的沉默,并不说话,芍药不想多加理会了,于是就继续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房里,回归了最初的平静,沉凉的的眼眸幽黑幽黑,又带了些许闪烁的亮光,像一块黑玉石。 此刻,沉凉的表情有些木讷,芍药最后说的那番话好像在耳里形成了回声,反反复复,不断响起。 芍药与容衍,明年开春便会成亲,是吗? 如果他没有听错,应该就是如此—— 只是可笑不可笑,芍药告诉他作甚?他本就与容衍没什么瓜葛了,如果说是主仆一场,难不成还要他贺喜一声? “哈哈哈哈哈哈……” 许久后,沉凉身子才动了动,他似乎被这个笑话给逗乐了,嘴里笑声不断,笑的有些痴狂,以至于后边笑的肚子作疼,蹲在了地上。 记得初次来到府中,听得最多的是便是有关公子的,名声最臭的,也属公子,那时沉凉不曾见到容衍,就想呀,公子究竟是何方人士,值得大家如此津津乐道。 后来见着了,看他纨绔模样,可是言语算不得轻浮,加上身上有书生气三分,不如自己想象中的模样;但是有关古府公子的事迹听多了,他心中始终是憎恶的,看人,不能只看表象。 这层表象在容衍与他日益接近,层层剥离后,发现外人口中的公子与他眼前的公子为何截然是两个人。 果然呀,看人,不能只看表象;听话,不能全部信以为真。 沉凉想了许多以往的事,之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走到床边躺下。 也不知是不是几日没睡,抑或是太过疲惫,这次躺在床上闭眼,就脑袋里漆黑一片,再后来就是昏昏沉沉,渐入梦境。 梦里不 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如此,也好。 第22章 二十二 芍药说的不错,隔一日清晨,小楼就有人过来催促大伙,而沉凉早早起了床,只是坐在床上半天没有动静,从门外传来的嘈杂声愈加响亮,很多奴仆都开始着手收拾东西了。 屋子里透进的光都是黯淡的,所有的物品像是盖了一层阴影,冬日的早晨还需点燃烛火才可看清屋内摆设。 床上,沉凉垂眸沉思许久,犹豫再三,终于是下了决定。 下床之后穿好衣裳,环视了房里一圈,发现并无东西可作收拾,当初来时,就是两手空空,到这之后,除了容衍时常赏他一些有趣的玩意儿,用上等绸缎为他做过几件华服,此外,再无任何真正属于他的物件。 所以沉凉走出屋子时,也是两手空空离去。 走出小楼的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着招呼,笑笑点头,还有甚者,竟会主动与他搭话两句。 沉凉性冷,并不多言笑,点头示意便算得上回应了他们,他实在不懂,明明就不认得他们,他们为何还会搭理自己? 只是,明明嘴上打着招呼,看着他的眼神却多了几分不明的意味。 沉凉撇嘴,怕是他也成了那些私底下乱嚼舌根之人的闲暇话题了。 府中一隅,是个常年发潮的院落,总是伴随着一股晦涩的气息,好在现在大寒,空气冷冽,时常刮风,晦涩的潮味减去不少。 沉凉踱步徘徊,心中不断劝阻自己,思考良久后,终于推开那扇木门,‘咯吱’一声,他又回到了曾经居住多年的小院。 还记得,前不久,才将那个憎恶的人拒之门外,如今,倒是眼巴巴送上门来。 老天,从来没有施予他半分怜悯。 沉凉踏进了院子,就扑鼻而来一股酒肉的香气,细细嗅着,倒是美味,仿佛香味绕于舌尖,入口即溶;酒是好酒,肉,是好肉,可奇的是,是谁的酒?谁的肉? 莫非屋里头还来了别人? 沉凉匆匆几步上前去,推开了里面的门,刚想一探究竟,一双粗壮的臂膀的就把他拥入了怀中。 “哎呀,我的好美人,你可终于来了,不好好伺候我一番,可怎么对得起我如此等待……”那扑鼻的酒气浓烈的很,话里也带着毫不掩饰的欲望,关键的是声音,他听了多年的声音,瞬间令他白了脸。 眼前是空无一人,只有处在中央的的一方木桌上摆着的大鱼大肉,上等佳酿,可是沉凉身后正抱着他的人正是他的 父亲! 沉凉的心如鼓点般跳动,背后不断冒出虚汗,搭在两旁的手微微颤抖,发白的嘴唇嗫嚅着发出声音:“我不是……不是……” “怎么是你!”沉吴听了也似醒悟过来,沉浸在方才的惊喜就这样破散,貌似沉吴也很奇怪,推开了沉凉后,就小声嘟囔着:“明明那管家就答应好了,办好了事情后就赏个美人给我……” 沉凉被沉吴松开后立刻就躲在了一旁,不停使自己冷静下来,反之沉吴一脸疑惑后,就慢慢黑了脸,先是嘴里咒骂了几声,随后眼神阴狠狠的看向了沉凉。 “小畜/生,次次都坏我好事,养了你个赔钱货后,就再也没见得运气好过,赌什么输什么……”沉吴一步步走向沉凉,他的步子迈的不大,可是他们之前的距离也不远,门早就在沉凉进来的那一刻被沉吴关上了,无论如何,沉凉也无法走到门旁,然后跑出去。 “上次好不容易去看你一次,你也不顾这么多年亲情,毕竟我是你老子,你还把我推出去,好呀,好得很!”沉吴字字咬牙,步步逼近,眼神如毒蛇:“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我儿呀,你就这么拒绝我,可是伤了我的心!” 这次,恐怕逃不出了。 沉凉心底颤颤巍巍的绷紧了,过往那些压抑许久的记忆瞬间翻涌在心头,阴暗的令人作呕。 但是,此刻害怕又有何用,沉凉深吸几口气,在脑海中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之后故作了镇定,面上盈盈一笑,迎了上去。 这下,满嘴秽话的沉吴突然止住了嘴,但见沉凉走来,拥抱住了他,好听的声音轻轻在沉吴耳边响起:“父亲,是你误会我了,我如何会不想你。”沉凉靠在了沉吴的肩头,暖暖的清香环绕着他们,“当时,我病的不轻,神志恍惚,根本不知是您来看我了,换做他人,我皆是如此;夫人待我好,特意允许我回来与您团圆,她还赏了我银钱,可是太多我搬不过来,还留在小楼,我这不是太想您了,所以就先过来看您了。” “真……真的?”听到有关银钱的事,沉吴眼睛就冒了贼光,顿时语气也软了下来,可还是有些疑心。 如此纰漏百出的话,也只有说给愚人听才会信呀;即使不愚笨,可是话语戳中了弱点,那便是最好的利器。 沉凉从沉吴的肩头抬起头来,嗔怪的眼神看着沉吴,“您是我父亲,我还能骗您不成?只是现在肚子空了,没了力气,正好瞧见父亲准备了佳肴,不如吃了之后您再陪我去趟 小楼。” 沉凉本就长的极好,貌相胜过女子,此时一笑,荡漾的沉吴连连点头,看向沉凉渴望眼神更加深切了。 他们共同走向桌子,可沉凉走快了一步,故作撞在了桌上,身子挡住了沉吴的视野,沉凉趁机将桌上的杯子碰到了地上,立即听到了瓷杯碎地的声音。 沉凉伪装惊讶,扶着沉吴坐到凳上,就说去一旁拿备用的酒杯。 这个屋子本就不大,除了中央的木桌,旁边用木板搭成的床,就余下最西边的灶台,灶台上摆着碗筷茶壶水杯,走到了那边,沉吴背对着这个方向,不易察觉这儿的动静,可是沉凉还是谨慎的用身子遮挡了些,然后从怀里掏出那天在药铺里买的药,虽然掏药时手微不可察地轻抖,可沉凉还是动作迅速,打开叠好的纸包,用指甲扣了一些粉末藏在指缝中,又利用略微发汗的手指尖抹了抹粉末粘在皮肤上,之后马上把余下的药塞进了怀里。 “好了没呀——”沉吴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沉凉赶紧应了一声,匆忙拿起两个酒杯就往桌子走去,可是去的时候余光撇到了灶台,见灶台并无油烟,也不见水,锅子像几天没有用过了,这就怪了,那一桌佳肴是打哪来的? 心中虽然疑惑,却还是赶紧过去了,沉凉有多么讨厌此时的自己,对着自己厌恶至极的人笑的满面柔情。 杯子放好,沉凉主动提起酒壶,倾斜一倒,汩汩清酒淌进杯中,酒香四溢,可酒倒好了,也不见得沉吴动手,一双炙热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沉凉看,沉凉乐道:“有酒有肉,若不快吃,可就吃不完了。”语罢,撩起袖子夹起一块酥皮鸭放在了沉吴的碗里。 沉吴心情似乎大好,大手一伸,搂住沉凉的腰,随后拿起酒杯大口干了,沉凉眸光晦暗,眯起眼睛,嘴里却是笑的欢快,“好酒量,千杯如何!”于是提起酒壶又沏满一杯,沉吴也是大口干了,随后每次倒酒时,沉凉总是会不经意摩挲壶柄,指缝间的粉末就会悄悄散落。 沉吴越到后面,加之喝了酒,手里的动作更加猖狂,不时撩开垂落在沉凉脸颊两侧的发丝,莹白的肤色晕染浅浅的绯红,显得诱人,沉吴二话不说,对着脸颊就亲了一口,沉凉没有抗拒,反之贴近,眼神淡然,惬意笑着。 心中不断上涌的记忆让沉凉有些屏气。 这样的他,就像是哪家深府大院里豢养的男宠一般。 这样的沉吴,就是他痛苦的源头。 有些人,本就死不足 惜。 既然痛苦不早日解决,他便永世不得安心。 第23章 二十三 酒杯碰撞,撒落下晶莹的酒水,沉凉斜睨着眼睛,边喝下杯中的酒,边注意沉吴的神色。 快了。 沉吴眯着眼,使劲甩了甩了头,胡乱说着:“怎么这么晕?” 沉凉嘴角上扬,笑容带着三分勾人,垂眸斟酒,这次他使劲将手一擦,细碎的粉触酒即融。 “父亲,再喝一杯,喝完这杯,酒壶便空了。” “空了?怎么这么快、快就空了呀?还要一壶接着喝。”似乎沉吴晕乎的很,说出的话迷迷糊糊。 沉凉细声软语接道:“父亲虽说酒量好,可也莫贪杯,一壶足矣了,不像我,喝了几杯醉意就上来了。” 沉吴听后,闭着眼笑了笑,夺过沉凉手中的酒杯仰头一喝,酒水马上见了空,少时,还来不及瞎扯上几句,就见沉吴双目瞪大,咧嘴咬牙,手猛然抚上胸口,“痛!!”话音才落,沉吴就猛地喷出一嘴的血,桌上四处,无不是沾上了血水。 啧啧,真是浪费了一桌好菜。 沉凉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统统隐匿消失,随之是近乎淡漠的神情,他轻轻一个转身,避开了那些喷出的血。 最后那杯酒,已经将所有藏起的药末都洒下了,加上之前喝的酒,量应该足够了。 可是,沉吴还在挣扎,手臂四处乱挥,一碗碗菜肴不断落地,瓷器摔在地上的声音,凳子砸地的声音,最后沉吴撑着身子,用力翻倒了整个桌子。 “砰嗵!”一声,空中飞扬的灰尘宣告着这一切的结束。 不够,还不够——沉凉冷冷看着这一切。 沉吴近乎癫狂的喊道:“怎么会这样?有毒!谁给老子下的毒!”他一手撑着墙壁,整个面庞极度扭曲,双目眦裂,嘴唇瞬间褪去所有的血色,他瞟到了站在近处的沉凉,另只手颤抖着伸出,指着沉凉。 “你这个畜生,是不是你给我下了毒!!看我不宰了你。”沉吴怒极攻心,嘴角又溢出血来,他试着往沉凉的方向扑来,可是失去了支撑力的他还没迈出两步,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沉凉轻蔑笑着,脸上很是无辜,“父亲,你可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呐,我就算自己死了,也不可能会下毒来害您,您如此说我,我还真有些伤心。” 沉吴在地上喘着粗气,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发出了怎样的声音。 沉凉一步一步走到沉吴的面前,循循诱导:“不过父亲,您仔细想 想,说不定想要杀害您的人正是为您准备这一桌好酒好菜的人,会是谁呢?” “是——是夫人!!”在听了沉凉一番话后,沉吴用尽力气呐喊道,可是又一会,他使劲扬起他的头,看见了居高临下盯着他的沉凉,又觉得匪夷所思。 “不、不会的,为什么你没有中毒……为什么……” 沉凉冷冷嗤笑,“原来是夫人呀。”轻轻说出这句话后,沉凉蹲下了身,拾起脚旁碎了的瓷片,紧紧握在了手中,这一刻,他没有紧张,没有不安,没有恐惧。 这一刻,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悦。 “父亲,黄泉路上走好。” “不——” 沉凉扬起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沉吴的胸口插了下去,一霎那间,迸出的血花的激溅在他的脸上。 他看到了最后,沉吴目眦欲裂望着他,直至死去那刻,眼中任然充满了不敢置信。 不敢置信什么? 不敢相信是死在了小畜生手上吧! 沉凉似乎用尽了一生的精力,完成了他渴望多年的愿望。他跌坐在地上,看着双手沾上的血,忽然就落下了泪。 他一直知道,泪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他去哭泣,可是他还是有忍不住的时候,而这一次,他开心呀! 可是为何,他却笑不出呢,好端端的,哭作甚 十岁那年,他记忆尤深。 当时沉吴还没带他进古府,而是在另个乡镇上的私塾里打杂役,当杂役一月中挣不了几个钱,零零散散就十多个铜钱,都被沉吴买酒赌钱了,月头不到几天,钱便用光。 那时沉凉惧怕沉吴,总是躲他远远的,与之亲近的倒是在厨房做饭的婶婶,她有一位孙子,名唤任玺;任玺聪明伶俐,嘴甜讨巧,私塾上下,大多数人,无不称赞于他,喜爱于他。 沉凉很羡慕他,总是会受到很多人的欢心,当初私塾里孩童甚少,夫子的内室因身子欠佳,多年未曾养育,因而很快他俩就玩到了一块,时常一起趴在书院的窗口,偷偷听夫子授课,夫子不是不知,只是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朗朗之音传来: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 沉凉窃笑,小声说着:昨日夫子有讲过,你说下一句是什么? 任玺翘着下巴,自信笑道: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他们相互一笑,又是认认真真听夫子后面念道的论语。 那样的时光里,沉凉感到很满足,即使沉吴总是待他不好,可他认为有婶婶在,有任玺在,他便是幸福的。 可谁又知道,十岁生辰那日,沉吴犯下了怎样罪孽深重的事。 沉吴根本不会记得他的生辰,沉凉问他,爹爹,我生辰在何时? 沉吴伸手就捏着他的脸,语气颇不耐烦:你想哪日就哪日,老子怎么记得。 可能由于当时沉凉的眼神太过恳切,沉吴后来支支吾吾随口说了个日子,沉凉听了,满心欢喜的笑了,沉吴挥挥手说:一边玩去。 每个孩童,有几个是对自己的生辰不期盼的,所以沉凉也不例外,他欢欢喜喜等来了十岁生辰,沉吴根本就不管这事,只有婶婶还记得,那日里特意为他做了肉馅的饼,下了一碗阳春面,还有亲自腌做的蜜饯,他与任玺共同吃了,婶婶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他俩。 夜晚时,还余下一个肉饼和几个蜜饯,沉凉特意包好回去给爹爹吃。 不料推开了屋子的门,就闻到熏鼻的酒气,沉吴又喝的酩酊大醉,几个喝空了的酒壶散乱在脚底下,沉吴在屋子里大喊大叫,胡言乱语,当时还小的沉凉十分惧怕这般模样的父亲。 可是那日是他生辰呀,他白天有婶婶与任玺陪他一起,他十分开心;所以他卯足了胆,巴巴的将手里捧着的食物放在了沉吴面前,想与爹爹分享这个喜悦。 但,沉吴那刹那看他的眼神令沉凉心中重重一颤。 那种眼神就像看见了美酒,看见了银钱似的,满怀渴望。 你是谁呀? 沉吴打着酒嗝,迷糊的问道。 沉凉天真懵懂,口里叫着:爹爹,爹爹…… 那时沉凉眉目长开了些,可不似男子的英气,反倒是秀美,唇红齿白的,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一眨,好令人怜爱。 沉吴当即借着醉意,一把抱过沉凉,沉凉顿时害怕极了,小手乱挥着,怀里油纸包裹好的肉饼蜜饯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地的灰尘,桌上还未喝完的酒壶也被碰触倒在了桌上,酒水撒了一桌,慢慢淌过桌面,顺着桌角,滴滴答答在地上砸开了水花。 沉吴把他抱到了床上,嘴里的酒气臭的熏人,他不断念着:不想输钱反倒赢了个小美人,值了…… 沉凉不断尖叫着,眼里充斥着掩饰不住的恐惧。 当初沉凉才及沉吴肩高,无论如何也是抵抗不了的,空荡荡的房里除了冷清的空气,就无他人,沉吴的嘴一下一下落在他脸上,手中不停扒着他的衣裳。 就算沉凉再怎么愚笨,也该知道沉吴此刻正在对他做何事。 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试图来缓解心中恐惧、不安。 可是,没有人呀,无论他怎样嘶声叫喊,也没有一个人前来解救他,第一次,他体会到了绝望的心情。 木讷的他感受沉吴渐渐脱下他的亵裤,可恰巧此时,“砰”一声,门被重重踢开,哭的稀里哗啦的沉凉看到了婶婶就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套新的布衣裳。 后来他才知,婶婶早为他做好了一套入秋的衣裳,准备在那个生辰送他,不想他包好食物后走的太急,婶婶也是在他走后才突然想起,于是趁着天还没黑,赶紧给他送了过来,不想遇到了这事。 沉凉以为是苍天开了眼,却没想到是一命换一命。 他亲眼看着婶婶满脸震惊,之后怒目而视,骂了几句畜生后,冲到床边想要拉开沉吴。 可没想到沉吴疯了呀,瞪大了眼眶把婶婶恶狠狠推倒在地,放下床上的沉凉,走到桌角旁敲碎了其中一个酒壶。 如果说,前面沉吴侵略他的算是沉凉一生的阴影,那么后来发生的事,将阴影演变成了浓烈的恨意。 沉凉眼睁睁看着沉吴竟然将那个砸碎的瓷片扎进了婶婶的肚子,还嫌不够,他又拾起一块扎在了婶婶的胸口。 沉凉不停哭着,明明婶婶都没气了,为何还要一下又一下的扎在婶婶身上。 那时沉凉对死亡这个概念还不深刻,他只是觉得,婶婶不会再睁开眼了,不会再给他做好吃的了,不会满面和蔼与他说话了。 而满手是血的沉吴,当夜将死去的婶婶埋在了后院的土地下,后院里栽种着一大片梧桐,可是处于深秋,梧桐都开始掉光了叶子,夜深了,月亮挂在树梢头,院子里显得萧瑟寂寥。 之后,沉吴连夜带着沉凉逃去了另一个地方。 沉凉永远也不会知道那里发生的任何事了,不会知道婶婶多久后才会被人发现?不知道失去婶婶的任玺该如何是好,谁又会可怜孤苦无依的任玺呢。 沉凉直到今日还不解,当初沉吴是真的将他当作了自己的亲儿,还是大发了善心,以为幼儿心中纯良,必不会有其它邪恶心思,竟然没有把他一同杀掉。 他是不是也该感谢沉吴,当初留下了他这个祸害。 可惜呀,那日所见,将深深烙印于心中,时时铭记,永不覆灭。 …… 此时屋子里已经一片狼藉,沉凉茫然望着手上斑驳的血迹,安安静静的坐在地上,身旁就是死了的沉吴,沉吴双目瞪圆,像是死不瞑目。 有什么不瞑目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只是他杀了人,谁又来偿他的命? 沉凉从地上爬起,一时间感到身子有些虚晃,站的不稳,可是他并没停住步子,仍然一步步走到了门边,打开了木门,门一敞开,外面白色的光瞬间照进他的眼睛,有些刺目,沉凉眯了眯眼,再睁开时,发现外面又下起了小雪,纷纷扬扬,撒落地面,远处的景物看上去好像笼着一层飘缈的白雾,朦朦胧胧。 沉凉走的有些踉跄,出了屋子,雪飘落在身上,冷冷的在吹,却也不觉得有冷意。 现在不过未时,天还大亮,沉凉不知为什么,他很想去看一次梅花,这个季节里,只有梅花开的艳丽而娇柔,朵朵簇簇争先开满枝头,灼灼其华,像是绝世孤清的美人。 他步履徐徐到了梧桐苑,苑的里头就有小片的梅花树,还没接近,就飘来阵阵清新淡雅的幽香,隐隐瞧见粉红点点;近了,才看见傲然怒放在凛凛寒风里的雪梅,别的植株恹恹无神,也只有梅花如此精神。 可是梅花盛开也不过寥寥数日,过了花期,春初之时,别的花骨朵竞相冒出时,它便落地无声,化作春泥。 沉凉不知为何,独自惆怅,有种绵长的悲伤环绕心中。 他兴许见不到春日,花草摇曳了。 第24章 二十四 安阳从大雪里走来,披了一身的白雪,好不容易到了屋檐下,赶紧抖了抖身子。守在门前的丫头得趣,问着安阳:“雪下的大,为何不打伞?” 安阳拍着身上的落雪,笑着回应:“这伞不知道被我搁哪儿去了,临时要借伞,大伙又都在忙,不就算了。”见身上的雪拍的差不多了,安阳才抬起头,从大门走了进去。 穿过回廊,安阳来到徐氏门前,门前隔了到厚厚的门帘,挡着外头的风,安阳要里面的丫头通报,少顷,就瞧见徐氏身边的大丫头茗儿过来领着安阳进了门,一到了屋内就觉得暖和,铁盆里燃着的炭烧的明红,不知不觉安阳身上的寒意就减去不少,徐氏在隔扇那头,不见人影,就听见温和的声音传来,“各院的东西可是派发好了?” 安阳连连点头,“夫人放心,新置的物品都发给各院了,一件不少。” “嗯。”徐氏很是满意的笑了,然后又道:“今日叫你来,还有件事,记得在衍儿身边有个安分的小厮叫沉凉的,衍儿对他倒是挺好的。” 安阳很赞同的继续点头,“那是,公子待他非常好。” “有多好?” “这,就是——”忍不住侃侃而谈的安阳话到嘴边,才猛然意识过来,及时止住了嘴,虽然不知道夫人突然问这个干什么,但是安阳只知道,只要他少说话就不会出错。 徐氏见安阳突然止住了话,却也不恼,于是转了话题,淡淡吩咐后面的事:“我是见着那孩子伺候衍儿十分用心,到了年底,也想着赏赐一番,准备了一些礼品,你带过去给他吧。” “是!” 于是茗儿手里捧了个精巧的盒子递给安阳,安阳喜笑颜开,连忙接过。 等安阳走后,徐氏出言问道茗儿:“你可去检查仔细了?确定是没气了?” “千真万确。” 徐氏声音更显无情:“这也是出乎了我意料,原本只想借着他对他父亲的恨意,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好让他有把柄握在我手里,也不想他会这般偏激,干的真好,这次倒可以一次性除去了。” 一路上,大雪纷飞,方圆十里霜白茫茫。 安阳手上的盒子沉甸甸的,光是凭感受,就觉得赏赐不少,看来沉凉果真是个讨巧的人,就连夫人都如此喜欢他,安阳心底多少是有些羡慕的。 小楼里的人已经差不多到了指派的院落,就连沉凉也早早回了以前的住的地方 。 不过那个小院子还真是偏僻,绕了几条小路,走了一刻钟才到,没有撑油伞的安阳身上再次披满落雪,鼻子和耳朵都冻的有些红肿。 若不是跟沉凉关系好些,他可不想来这个地方。 到了小院,远远瞧着院子的小门并没有合上,安阳早早喊了几句“沉凉”,也无人应声,于是只得走近了,可到了院落里,就见那一方土地面上堆了厚厚的积雪,屋子里面没有光亮,也没有声响,黑幽幽的,怪是渗人,安阳斗着胆子又叫了几声,依旧无人应答。 该不会是没人吧? 安阳畏惧的走到里面屋子的面前,试着用脚尖踢了踢门,可是门并没有关紧,“嘎吱”一声,就这么轻悠悠的打开了。 外面的白光透进了屋子,就见那门口躺着个人,瞧仔细了,见那人身子僵直,脸色青白,目眦瞪圆直勾勾的盯着前方,地上还有干涸的血渍。 这、这分明是个死人呀! 沉吴……沉吴死了…… 安阳嘴唇瞬间发了白,手里的盒子“啪嗒”掉在地上,背后一阵凉飕飕的风刮过,安阳一瞬间掉头就狂跑,“救命呀!死人啦!!!” 都感觉这是他平生跑的最快的速度了,就算腿在打颤,还是坚持不懈的往回跑。 一路上,就听见安阳扯着嗓子,不停呐喊,直到了徐氏院外,看见了来往的丫头们,安阳这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一脸惊魂未定的样子。 安阳后来跪在了徐氏房里,仍是心有余悸,嘴里结结巴巴说着:“夫、夫人,那沉、沉吴死啦!” 徐氏听了,声音微微起伏,“死了?你怎知道?” “我亲眼瞧见的,夫人你不是让我去送东西吗,我去了沉凉以前住的小院,进门就看见沉吴躺在了门口。”安阳还怕夫人不信他的话似的,又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 安阳是个糊涂脑袋,直到这刻,也未曾发觉哪儿不妥,所以有什么便说什么。 徐氏伪装大怒,“真是放肆至极,我等古府大院,哪容出这等事!到了年底,都是要讨个吉利,不想却惹了个晦气!茗儿,我们看看去。” 其实,偌大的府邸里面,一条卑贱的人命真是算不得什么,就算被主子责罚至死的下人,一年到头,少说也有十来条,主子想要这事藏起,那它便可永埋地底;若是想要闹大,也可以使之掀起波澜万丈。 待到隔日清晨 ,疑是有人亲眼目睹了沉凉昨日巳时回到了小院,之后再无人进去。 后来根据种种迹象表明,加上有奴仆若干人出面作证,指出沉凉嫌疑最大。 不到几个时辰,此事便传遍府邸,下人们嗔目结舌,啧啧作叹:没想到平日里看上去瘦弱无力的沉凉竟会如此狠毒,杀害了养育自己多年的父亲。 一切讹传愈加厉害,指控唾骂沉凉的人越来越多。 最终,夫人派人在容衍的小楼里找到了沉凉,并且抓住了他,沉凉被抓时,就在容衍的书房里,众人见他一声不吭坐在那儿,手中捻笔,正在落笔练字,他的眉眼疏淡,侧面秀雅,整个人看上去平静的出奇。 就像这所有的纷纷扰扰皆与他无关。 带头人有些看愣了眼,直到反应过后,双颊微红,颇不自在,右手一挥,后边的人冲上去抓住了沉凉。 恰好,沉凉笔墨一撇,完成了最后一句。 可是,也不会有人在意他写了什么,只知门外吹进的风呼啸一刮,纸张就悠悠扬扬飘到了某个角落。 当天,沉凉被夫人琐在了一件空置了的屋子,门外守着两个魁梧的护卫。 等这一切发生之后,安阳还没理清思绪,好端端的,怎么闹成了这个结果,似乎所有事都是因为是他亲眼撞见了沉吴之死而造成的。 冥冥中,安阳心中怀有愧疚,他总觉得不妥,依平日他对沉凉的了解,安阳十分相信沉凉是无辜的,可是他却被夫人扣押起来,这可怎的是好? 思来想去,唯一上上之策,也就只有靠他偷偷溜出去找公子回府了。 ****** 屋内,丫头婆子们都恭敬站立两旁,屏气凝神,周遭安安静静,徐氏就坐在卧榻上,卧榻上摆着个红木小几,小几上边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燕窝羹,徐氏用瓷勺拨了拨汤羹,热气匀散开来,反反复复了几次,却没有动上一口。 离徐氏近些的婆子悄言开口:“夫人,这燕窝羹怕是要冷了,老奴再去为夫人换上一碗?” 徐氏掀了掀眼皮,缓缓说道:“不急。” 婆子闻言,就静静退在一旁,而此时,门外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到了门边才稳住步子,调好了呼吸,这才见茗儿撩开帘子,走了进来。 “不出夫人所料,抓住了。” 徐氏放下了手中拨弄的瓷勺说:“明目张胆在府里这般害人 ,若不严惩,他日让其他下人学了去,那可就危险了。” 丫头婆子们连连附和着,徐氏拿着手绢擦了擦嘴,轻声说道:“你们都下去吧,这儿有茗儿伺候就行了。” 众人称“是!”便都规规矩矩告退了。 茗儿跪在地上抬头看着徐氏,见徐氏朝她招了招手,她才乖巧的从地上起来,走到了徐氏跟前,徐氏又再次反复问了她一句:“你那日夜里看的可是千真万确?” 茗儿一听,生怕夫人不相信自己,笃定说道:“奴婢敢用性命发誓,若是有半点虚言,奴婢就不得好死,那日夜里,我就躲在树木后面,亲眼瞧见公子与那沉凉搂抱在一起……” 不说还好,一听就恼火,徐氏铁青着脸,左手手重重一挥,小几上的燕窝羹就被扫到了地上,顿时惊响让茗儿心中一颤,她马上闭嘴不言,脚下缓缓移动了几步站到旁边。 徐氏脸上之前的平静全然打破,这会怒气冲天,“这等丑事若是传出,必定有辱门楣,若是说衍儿到了年纪有这方面的需求,先为他找上几个年轻貌美的通房丫头伺候着也未尝不可,再是急切,为他着重挑个大家小姐,何苦败坏自个,与个小厮偷偷摸摸!” 显然气急的徐氏意识到此刻自己有损仪态,缓和了神态后就看着茗儿,茗儿在一旁连大气不敢多喘,只听见耳边传来徐氏的吩咐:“今晚,叫那些力壮的婆子们去准备准备,到时给我办的干干净净再回来……” “是——”茗儿诚惶诚恐的应下了。 从安阳发现了沉吴死在屋中,到有人出面指控沉凉杀人,再到沉凉被抓,这一切的行动堪称迅速,就像有针对性似的,若是个明白人,都会觉得哪儿有不妥,可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夫人在命令,就算有了明白人,也只能暗下与旁人议论一番了,哪还敢搬上台面呐。 从夫人大丫头那传出话来,此事做个教训,让府里下人睁大了眼,好好看清,明白自个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一时间,整个古府气氛低沉,人心惶惶,就怕出个差错,撞上了夫人的忌讳。 而沉吴被发现后,徐氏马上令人清理了尸体,简单找个地埋了也算对得起沉吴为府里劳累了几年。 只是,这沉吴的事刚清理完,徐氏就让人把沉凉关进了那个才死了人的屋子,大伙也是冷言相对,他都杀人他还怕什么。 总之,又是一场好戏。 屋子里只清理了尸体,并未擦除血迹,就连那些被 砸在地上的酒水残羹统统遗留在那,总是莫名有股恶臭,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沉凉被后面押着他的人推倒屋子里的的那刻起,他就心底恶心,可是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没有丝毫波澜,静静的,像一潭死水。 背后的门慢慢地被人合上了,屋子里偏向阴处,唯一可以透进来的几缕光亮都被厚重的门板给遮盖了,忽然间,沉凉觉得自己的身子很冷,整个屋里也没有蜡烛,灰蒙蒙的,寒气极重。 他知道门口一定会有人守着他,所以他就贴着门边缓缓蹲了下来,坐在了地上,靠着门板,外面守着他的人仅仅与他只有一门之隔,这样,他也会安心一些,而他坐着的这地,昨天还躺着个死人。 沉凉问自己,你后悔吗? 他怎么知道,可他心底开心,这就是答案。 他做过一个梦,梦中大雪茫茫,满目霜白,一眼望尽,渺无人烟,那是个没有一丁点生气的地方,令人心生了绝望。 偏偏的,反观这尘世,四季轮回,年复一年,芸芸众生如此多人,却没有可以供他归宿之地,他不愿意呆下去了。 如果一捧黄土,能结束这所有来自世间的苦难,那又有何不好。 他本就生来无父无母,匆匆走过人间十几载光阴,酸甜苦辣,基本尝尽,他只是没有命再享有普通人平凡的一生了。 生老病死,人间常情,如今了无牵挂…… 不过,说起真无牵挂,他心底总是浮出一人的面相,那人年少轻狂,风华正茂,微微上勾的桃花眼眸里总是盛满了荡漾的柔情,不知要吸引哪家姑娘的芳心。 只愿他这一世平平安安,与相爱的人白头偕老。 下一世,望他还是个翩翩世家公子,而沉凉不愿再做那个卑微又懦弱的小厮了,他想做个剑客,仗义勇为;做个侠士,锄强扶弱;做个武者,打抱不平;或者做个浪人,行走天涯…… 总之,他不想受约束了,整个人都要是自由的。 这一世是他欠了容衍的,如若凡尘真有轮回这一说,那便希望下一世不愿再与容衍有所牵连。 这所有的纷纷扰扰,爱恨别离,总该结束了。 第25章 二十五 这天本就这般冷,还偏偏撞上晚上,安阳本可以置之不理,可是跟公子久了,长了知识,增了阅历,愈发知道正义为何物,况且,此事也是因他而起。 他昨日里被夫人逼迫,作了头个证人,说了撞见沉吴死在屋子里的经过,之后他心里越来越不舒坦,于是趁着傍晚巡查松懈之时,安阳就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溜到了后门,本以为可以顺顺利利出府,谁知这次后门把守之人还比平时多了几个,好似要预防谁逃跑一样。 安阳躲在假山后面急的不得了,平日里公子总叫他把守门的人引开,自个大摇大摆的出去,可是这会就他一人,而且小门前的人看着也面生,这叫他如何出去? 着急了片刻,安阳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公子还教他了一招,于是他蹑手蹑脚来到靠小门不远处的高墙边,哪儿是一块灌木丛,扒开枝叶后,就见里面藏着个狗洞,狗洞不大,他身板也还瘦小。足够他爬出去了。 安阳缩着身子,忍受异臭,艰难的钻出狗洞,之后挺直了腰杆,“呸呸”了几声,就立马拔腿快爬。 春风巷的路,安阳跟着公子去了好几趟,可以算得上熟悉了,不一会儿就到了近水楼的门前。 门前高高挂着各色纱罩的灯笼,灯笼里的柔和的光亮晃晃的撒落门庭,华丽的车马停作一旁,三两个模样俏丽的姑娘嬉笑着招呼来往的客,空气中的酒香胭脂气弥漫,说不出的纸醉金迷。 安阳好奇打望了一圈,才止住喘息,平复了心神后,低头遮面混在一个看着富贵人家的少爷后边走了进去。 进去之后人声喧嚣,各色莺莺燕燕看的眼花缭乱,客人们络绎不绝往来。 安阳进去倒是比较轻松,可看着眼前一切,却是犯起了难,他并知道的公子在哪间屋里呀? 恰巧这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肩,这下可是吓的安阳一哆嗦,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只觉得背后发虚,可哪知身后人吩咐:“你还在这偷懒,还不赶紧的把这坛子就送到陈大爷屋里去!” 听了话后,安阳心底猛地松了口气,原来是把他当这儿的杂役了。 安阳赶紧低了低头,绷紧着身子接过了酒,可是又觉得哪儿不对劲? 他可是对这里的环境一概不知呀! 也可能是急中生智,豁出去一把对吩咐他的人拱了拱身子,说:“方才容衍公子屋子差人说没酒了,要我送去。” 那人一听,忙不 迭说:“那你赶紧的先把手里这坛送去再说,陈大爷的稍后我去送。” 安阳趁机问道:“那容衍公子屋在那间?” 那人貌似还没来得及反应,脱口就说:“不就二层最里边嘛!” “多谢!” 那人转身杵愣了会,口中“诶?”了一声,霎时反应过后,喊着:“奇怪?你怎会不知道呢。”可这下安阳早就一溜烟跑上了楼梯。 安阳也该庆幸自己竟遇上了个比他还糊涂的人。 上了楼,就幽静了许多,除了个别屋里头隐隐传来叫人脸红不已的呻/吟令安阳不自在外,他倒是很快就找到了公子所在的屋子。 屋子里有闲谈声,随后一阵悠扬清韵的琴声,轻轻柔柔,犹如山涧微风,触之生情;后又琴声一转,渐而低沉,好似柔情郁结心中,缠缠绵绵,令人伤感。 是公子在弹琴!安阳一听就知,他心中瞬间倍感喜悦,准备立刻推门而入时,脑后却被重重一击,顿时眼前一黑,手中的坛子“哐啷”砸在地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早就觉得异常了,果然是打算靠近公子。”穿着一身劲装的男子对身旁另一个同伴说道。 “我认得他。”同伴盯着晕了的安阳说:“他就是经常伺候在公子身边的小童。幸好夫人谨慎,特意嘱咐我们事情没办完前,要守在这里……” “管他是谁,现在赶快拖走才是!别让公子发现了” 门外传来异声,容衍抚琴的手截然停住,一根琴弦发出道利耳的尖声,他心中不知怎的,忽然间忐忑不安,总觉得有事发生,但也一时半会说不上来是何事。 藜靠在容衍的身旁,本是静静欣赏公子绝佳的琴艺,可也不知为何就突然止住了,只听见公子淡淡的声音响起:“今天是第几日了?” 藜瞧了瞧窗棂外,见微光消失,黑幕降临,心中动容,“明日到来,就算第四日了。” 容衍微微恍神,竟然在这儿……待了三天…… 过的可真快呀…… “你刚刚可有听见什么声音?”容衍轻声问着,面上显得疲惫了许多。 藜摇头表示:“琴音悦耳,只专心听去了,未留意过其他。” 心中不安逐渐强烈起来,就像有双无形的手正在紧紧掐住他的心头,叫他难受,使之悲戚。 容衍将藜搭在他腿上的手臂轻轻拿开,随后他缓缓 站起,走到了门旁,打开大门,还来不及迈出步子,就看见地上一滩撒落的酒水和滚落在门边上的酒坛子。 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他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出事了!! 容衍快步穿过狭窄的过道,急急下了楼。 身后两个躲在暗处的男子悄悄看着眼前场景,之后互相交替了眼神,“回去禀报夫人。”随后跃窗而下,步如疾风,比容衍更快了些。 鸨儿老远瞧见的容衍,马上娇笑着上前,想打趣阻拦住容衍的步伐,谁知容衍面色冷厉,沉声怒道:“滚开!”说罢到了门边也不顾阻扰,登上一辆马车,坐在前头拉住缰绳,重喝一声:“驾!”马儿嘶鸣甩开蹄子就徐徐狂奔起来,旁边的马夫一愣一愣的,半天没缓过神。 而就在楼上边,藜独自打开了窗户,眼里所瞧底下发生的一切。 公子就这般走了,如此一别,怕是再也不见,直到那马儿的奔驰的影子再也消失视野,藜才默默关上了窗,心中一番滋味觉得怅惘。 古府中,徐氏方才接到消息,说公子正着急往回赶,徐氏倒是镇定自若,叫上了茗儿出了门,后面陆陆续续跟了些婆子。 而在沉凉那个小院外,早就有人在院内的屋子前后一圈都堆上了柴火,只等着徐氏过来。 沉凉听着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透过门缝望去,就看见了干燥的木柴一堆堆搭在墙边,就怕到时候火烧起来不够旺。 何必呢—— 沉凉笑了笑,命以至此,挣扎不得,再活下去,不过苟延残喘,对着所有是是非非,也是倍感沧桑。 外面已有人开始扔火把了,刚开始跳跃的火苗遇见了干燥的柴,火势立即蔓延开来,逐渐呈现熊熊烈火攀附屋子每个角落,由外至内,滚滚浓烟扩散四周,霎那间,漆黑的天空像被撕开了一道暗红的裂口。 沉凉在火燃起的那刻,就摸索着怀中,把那日还余留下的药末全部倒入了口中,不过一刻,屋内烈火熊熊,屋梁上的横木铺天盖地砸落在地,体内的疼痛也渐渐接踵而来。 弥留之间,眼前一片火光,身前种种虚晃而过。 那时容衍目光灼灼,问:你信不信,我有情与你? 沉凉心中不是没有悸动,可是面上任然平静,不言不语,即使心中有无藏情,都应杜绝所有的祸果源头。 容衍,今生今世,你我无缘,必将别离,当初 不予你承诺,只是心中揣测,我此后命途中必有大劫,或一生坎坷,不想跟你牵扯过多,到时反之被我拖累。 人世间,他最贪念的也只是平淡安宁的生活,有个小院,一池睡莲,几根青竹,清风拂面。闲时,可养花看书,饿时,有粗茶淡饭,若是遇上有缘之人相伴终身,也是一大憾事。 如此,为何不可? 冥冥中,想来易,做来难,今生遭受苦难,已是作罢,盼来生,佛能倾听心声。 徐氏就站在不远处,凝视前方的瞳孔深处闪烁着明亮的火光,面上笑的明艳动人,“入冬来,这是最暖和的一次了。” 当容衍驾马疾奔于此,只见府邸众人争相奔走,四处叫喊:“走水了,走水了,速速救火……”话虽如此,也只听见叫唤,不见众人慌张,甚至没人提水,只是使劲的喊着,像在装腔作势。 容衍心中重重一击,抬头望天,漆黑的空中,浓烟上升,火光冲天,可是火势之地却不是古府中心处,而是最东边一隅,那地方偏僻无比,多荒草空地,就算烧着了,也不会蔓延开来。 可心中咯噔一下,想到了什么,容衍急忙拉住从身边跑过的一位下人,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哪儿着火了!!” 下人一瞧,是大公子站在面前,嘴上结结巴巴,不知所谓何云,说不出个所以然,容衍急不可耐丢开了手里扯住的衣领,就匆匆朝着火源地跑去。 一路上,容衍又问了几人,其中有知道事由经过的奴仆告示容衍,是位花匠住的小院着了火,不说还好,一说之后容衍瞬间明白,那个小院容衍从未去过,以前也只派安阳到过哪儿,可是他也知道那就是沉吴住的院子呀。 刹那间,容衍脑中闪过沉凉的名字,心中像是被重击了般,即使反复在心中强调沉凉这会是在小楼,就算被烧了,也伤不到到沉凉的。 就是不知为何,不好的预感强烈逗留在心里,郁结不散,容衍脚下的步子如风似的,用尽了力气跑到那个偏僻小院。 只见那儿一堆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徐氏站在小院前,熊熊大火不断升腾往上,明黄的火焰辉映着众人的面庞,来来往往十多人提着木桶装水扑火,火势猛烈,水源稀少,根本是于事无补。 有丫鬟瞧到了容衍,故作大声叫唤了句,众人听到声音,目光齐齐望向容衍,而容衍看到此情此景,整个面色变得阴沉,一身不吭站在后方。 徐氏悄悄使了眼神给身旁 的茗儿,茗儿领会意思,轻咳一声,凄凄说道:“好端端的年底,本是喜气盈盈,吉祥如意的,何苦出了这等错事,也不知怎的疏忽,就莫名走水了。”周围其他人皆是唏嘘哀叹,茗儿更显伤心,接着说道:“夫人日日佛前祷告,就望家宅平安,一团和气,真是老天作恶,愣是触个霉头……” 话里话外都不在大火,而是褒赞夫人仁慈,老天作恶,更深的意思显然就说了这场大火是个完完全全的意外,不管他人的事。 徐氏心中尤为满意,可是面上却是严肃,怒言喝到:“住嘴!眼下情景不赶紧叫人过来扑火,还在这胡言乱语,埋怨不停,若是让旁人瞧去了,还不是叫人笑话了去。” 茗儿怯怯一惊,连忙住了嘴,周围的下人们统统开始散开,纷纷提水扑火。 可是眼前大火哪是一时半会灭的了的,只能任由大火烧了院子。 容衍面色阴晴不定,走了几步上前,不看徐氏反倒是沉声问茗儿,“院里可有别的人?” 茗儿一时不知怎办,眼神瞟了瞟徐氏,可徐氏压根就没瞧她,她眼神飘忽了几时,就悲悯说道:“可怜了沉吴父子二人葬身在火海中,火势冲天,无论如何也是救不出人了。” 此话一落,容衍骤然一惊,瞬间便红了眼眶,愣愣再问:“你可说的是沉凉也在里边?” 茗儿迟迟点了点头,还来不及作声就见得容衍整个人猛地往大火里冲去,还好徐氏反应过快,厉声喊道:“还不速速拉住公子!” 容衍已经快跑到了大火中,滚/烫的热浪迎面而来,阵阵浓烟呛人口鼻。 几个牛高马大的家奴听见了徐氏发话马上就扑了过去,抓住了容衍,防止他再往里边跑,徐氏拿着手绢擦了擦眼睛,很是伤心望着容衍:“衍儿,你看看你在作何傻事?前面可是大火滔滔,你要是出了何事,让为娘可怎么办才好?” 容衍满心怀的只是回绕着茗儿方才的话,如此说来,沉凉必定在里边,如果不去救他,那就是必死无疑,但是眼前大火已经将院子烧的差不多了,远远传来坍塌的声音,就像重重砸在容衍心头。 眼前人嗡嗡说话之音早就被心中巨大的悲痛隔开,满眼中只有大火熊熊,明红的色彩充斥眼眸,容衍如何挣扎,都被身旁的人禁锢了行动,动弹不得,最后力气用尽了,只余下嘶声力竭叫喊着。 “沉凉——” “沉凉——” 沉凉, 你是不是死了? 你只要应一声,我就是拼尽了命也要将你救出…… 容衍眼睁睁看着院子里的大火燃烧不断,整个屋子烧成了灰烬,那冬季里的枯枝树桩早就变成了炭木。 男儿向来不轻易落泪,容衍亦如此,可此刻容衍的泪无声的淌落脸颊,既无哽咽,也没出声。 恍然大片大片的明红中,容衍想起了头一次见到沉凉的时候,他就藏在那牡丹花丛中,疑是有了伤心事,一人独悲戚,容衍当时以为是哪家猫儿躲在花丛中呢,原想调侃几句的,不晓惊了花丛中的少年。 少年抬眸,望向容衍,周遭艳丽灼灼的牡丹硬生生沦为了陪衬。 却是那一眼,万丈红尘中,至此心恋一人。 …… 当夜,徐氏命人将公子关在了房间,时时严守,守门的侍从见公子神情恍惚,不言不语,呆在了房中就静静坐在凳上,一坐就是几时辰,屋内烛火燃至三更,徐氏派人偷偷查看,发现公子三更之后便自动躺到了床上。 之后几日,伺候的丫鬟禀告徐氏,公子除了不言笑,此外作息时间皆是规律,虽然进食少,却也是三餐不落。 徐氏忧心忡忡,想得衍儿只是气在头上,再过几日,淡忘了便也好了。 之后,守着公子的人逐一减少,只余下照顾日常起居的丫鬟小厮们,所有人开始放松了对公子的戒备,都以为公子仅仅只是少言谈了。 可是七八日后的某天,丫鬟照常在公子晨起之时推开房门,却发现屋内空荡荡的,未见有人,方以为公子在府中散心,徐氏派府中下人一一找寻,可是找寻无果,未曾发现公子身影,一夜之间,公子就像消失了一般。 徐氏大怒,派人在都城搜查,依旧未果,徐氏仿若苍老了数岁,日日派人出去找寻,可结果次次一样。 此事动静太大,闹的大街小巷闹的人尽皆知,大伙众说纷坛。 有人说,古公子不想待在古府,便逃了出去。 有人说,古公子为情所困,心中有郁结,一人独自找了个地儿,了却此生。 还有人说的更是荒谬,那个原本要死在大火中的小厮竟逃了出来,不知用了啥法子见到了公子,公子欣喜若狂,与其携手,找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避开尘世纷扰,从此隐匿起来,共度此生。 …… 就算讹传如何夸大与不实,也只是贪嘴舌 之快,总之以后,再也没人见过古府家的公子。 市井言谈在日复一日中又被新的稀奇事给掩埋过去,此事也很快被众人给渐渐淡忘。 【完】 第26章 番外 (一) 容衍一向自诩是个闲人,私下爱做闲事读些闲书,闲书中多是些俗世故事,故事中有很多悲欢离合的爱情,可这些爱情中却从没看见男子之间相恋,所以起初遇见到沉凉时,容衍以为自己心底的欢喜也不过是缘自欣赏罢了。 在此之前,容衍不是不懂情爱之事,凡是到了一定年龄总少不得族人们的操心,而他对这方面的事向来不关心。 当有一日母亲告诉他家里来了个妹妹,那是舅舅家刚及笄不久的次女,当然这一点母亲并未与他说过,这也是容衍后来才知晓的。 他这人素来喜爱的事物甚少,欢喜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尤为看重的有两者。 一是喜皮相昳丽之人,二则心悦才情满腹之人,看似有些苛刻,所以友人择其一便可,若是二者结合自然是欢天喜地,融洽相处。 容衍见到那位妹妹时也算不得巧合,是母亲私下就安排好了的。 那日安阳为他引路,走过回廊,穿过假山花苑,最后停在了湖畔边,他站在那处远远就瞧见了湖水中央的亭子里有位窈窕身姿的姑娘家,只是他与那姑娘距离远些,容貌看不大真切。 眼里只有桃粉色的软纱裙在风中招展飘摇。 容衍用纸扇敲了敲安阳:“你带我来这做甚?” 安阳摸着头,面上也是无辜:“夫人一早寻我过去,要我带你来的。” 说安阳脑袋榆木倒真不假,凡是说话都不经思量就一股脑儿说出,为此容衍不知训斥过安阳多少遍了。 其实安阳大可装作不知,于容衍假说道,是带他来此赏湖光水色的,可“碰巧”遇见了这位姑娘。 若是母亲听了方才的话怕是又得气着了,白费了母亲一番心思了。 自容衍行了弱冠礼后,母亲总是少不得为他操心这方面的事,总想为他寻得佳人陪伴身侧。 可缘分冥冥中自有天意,急不得。 容衍责备几句后,留安阳默默一人在原地等候,于是他悠悠踱步过去见着了母亲特意为他安排的佳人,佳人姿色端丽,眸若秋水,顾盼生辉,身上华服的颜色也衬的肤色白皙,整体看去,温婉可人,挑不出错处。 容衍吟诗三两句,佳人对答流畅,还能说出其中典故。 如此知书达礼的美人有幸遇到,是该往心尖上捧的。 往后几日,母亲家族里的那个妹妹在容衍 的小楼里住上了几日,他们之间相处也融洽,凡事以礼相待,客客气气。 这样一个大家族里养出来的女儿,处处谨言慎行,言行举止都是大方得体,凡事都做到了滴水不漏。 可这样的女子在容衍看来却是可悲,命途不能自己掌握,郎君不能自己找寻,爱情于她更是奢望。 与之相处几天后,也是索然无味,比较起来,还不如他楼里的丫头,个个天真烂漫。 容衍就寻了个理由,叫那妹妹回去了。 母亲为了此事还与他说了几番家常道理,容衍认真听着,虽不还嘴,心中却是敷衍反抗。 终于经过此事后,容衍又有一段清闲时光。 (二) 容衍遇见沉凉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误认为那个画里的神仙溜达了出来。 那俏生生的模样也跟画里的神仙毫无二致,容衍心中当下欣喜,急切想要认识这般玲珑的人。 可心急总是做不成事的,步子还没迈开两步,就吓得人家连忙奔走,一会就是没了影。 容衍难免会失落,后与芍药说起此事时,那丫头还笑话了他好几日,叫他窘迫不已,直到容衍真真切切再次看见沉凉时,才知自己并非看花了眼。 他和沉凉见过仅两面,交流不到十句,心中就有了一番悸动,就如戏文里唱道般:你我前世缘未尽断,今生续得前世因果,堪堪真是情深意切呐。 容衍向来不是个因为看了两三眼就因而对他人产生其它想法的人。 沉凉却是他的意外。 可容衍认为自始至终也只有他一人在多情罢了。 他因为在意,所以极力想知晓有关沉凉的所有事,于是派安阳去打听了,可总结下来,也不过是别人口中讹传,他知晓的也是表象,更深一层的估摸着也只有沉凉一人最为清楚。 不知是因为想要更接近沉凉,还是有份怜悯在心中作祟,或许二者皆有,容衍叫沉凉来了小楼贴身伺候着,就跟安阳一样。 但即使容衍这样做了,沉凉对他的态度并没有多大改变,这一点令他十分不爽快,为此容衍独自郁闷了几天。 沉凉的双眸像千尺潭水下最幽深的暗色,无波无澜,不能轻易看穿蕴含的情绪,让人很难琢磨透,与沉凉接触越多,容衍就越渴望去了解他,试图从他身上,从他言语,从他眼睛里读懂什么,哪怕一丝一毫也好, 可是没有,完全是白费了心思。 为此,容衍又苦恼了几天。 后来容衍就干脆放弃。 容衍不知他曾经遭遇过什么导致了他如此谨慎卑微,明明一张极佳的皮相却始终难露笑意。 容衍心中头次有了这样的悸动,如夜间的风,凉丝丝的拂过他的心怀。 他想寻找稀奇玩意想逗沉凉开心,容衍与沉凉说趣事,时常带沉凉在假山湖畔周遭溜达,赏花赏水,以此作乐。 有日,容衍寻着机会带沉凉溜出去赏花灯,街上可热闹了,四处灯影斑驳,看得人眼花缭乱。 那次,沉凉就笑了,跟个孩童模样似的,容衍还想着,为何这些简单玩意就能使沉凉开怀? 容衍试着买了个跑马灯送给他,果然,沉凉非常惊奇,随后笑逐颜开,容衍见着沉凉笑了,所以他也跟着笑了。 后来他们还跟着众人一起放荷花灯,容衍趁着沉凉闭眼时一个劲儿的偷看他,以至于沉凉睁眼望过来时,容衍才慌张地赶紧闭眼装模作样念叨了一番。 沉凉心情不错,笑着问,许了什么愿望。 容衍心虚着瞎掰,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其实,他当时真是什么愿望也没许,如果能让他再许一次愿望,他希望沉凉能一辈子陪在他身边。 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他没有许下愿望,所以沉凉也永远不能陪在他身边了。 凡事,没有重新来过。 【番外未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没有写完,但是由于强迫症,不发出来不开森~~就酱紫啦。 第27章 番外 (一) 又是一年霜雪茫茫。 满目苍白。 因天寒缘故,近水楼下的小河被冻住,久久不听见水流澹澹的声音了。 藜推窗眺望远方,寒气袭入也浑然不冷。 近日来都城里有件事闹的沸沸扬扬,古府家的公子失踪了,接连寻了十几日也无音讯,市井言论就此夸大,说的愈加诡谲怪诞,叫人啧啧作叹。 藜不相信这些讹传,只是哗众取宠罢了,至于失踪的真正原因恐怕是无人知晓。 此事不过是为这寒冷的日子里徒增了悲凉。 身后有人推门而入,娇俏地声音传来,“藜公子站在窗旁竟也不冷?” 窸窣声响过,身后人拿着狐裘披在了藜的身上,那雪白的滚边使得藜的面容更加清隽,秀气的下颌掩在了毛绒里,整个人就宛如窗外簌簌飞雪般盈透。 果真,外边所传并非虚言,近水楼里中梨月公子的容貌果真是好看的很。 身后人走到了藜的身旁,探身去拉上了木窗,藜所见的不过是张陌生而平凡的脸,奇怪着:“你这小丫头又是谁?” “我自是来伺候公子起居的。” 藜稍作愣神,前几日还是别的人在伺候着,如今又是换了一个,身旁总没人呆的久,因此说话的也没得人。 后来与这丫头简单聊了几句,才知道这丫头叫闰荷,是被家里人卖到楼里来的,来了也只五天左右。 藜轻松乐道,“既然是被卖进来的,你可曾恨过他们?” 闰荷十三四岁的模样,满面天真,似乎很懂事,却又像不谙世事,“家里把我买了,弟弟便有了钱治病,并且我在这吃饱穿暖有何不好。”她转身去燎炉添了炭,嫩生嫩气地说,“就我这般模样也只能做个伺候的。” 命途如何,无人从之,谁也无法测得,就如闰荷,藜也不知道她将来会有怎样的结果,就如身边伺候的小厮丫头,总是频频换人,之后楼里也少见他们的身影。 每个人初来时,眼里明亮。 到后来身囚楼中,双目灰暗,神采不在,脸上再无真心笑意。 屋里寒气减退,暖意升腾,闰荷丫头在屋里转了一圈,都打点了清楚后就笑盈盈退下了。 藜独自一人静默坐在床边,猛然心中气闷,清咳了几声,屋里明明添了火,身子倒觉得寒冷起来,喝了杯热茶也不 觉得缓和,这样的情况反复有几次了。 他解下身上的狐裘,躺在了床上,即使有厚厚的被褥,可手脚仍然冰冷。 白日,近水楼里一片寂静,大家都在梦乡里。 夜里,活色生香,醉生梦死。 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他多么希望自己一觉醒来,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梦。 一场风花雪月的梦。 在做这场梦之前,没有人叫他藜,称他梨月。 他有另一个名字,只是太久太久没人唤起过,他都险些要忘了那个名字。 原来的名字消失在心里,记忆里伶俐讨巧的小少年早已在他脑海中模糊。 若非…… 若非不是那日里听见了公子容衍呢喃痴语,他真要认为自己什么都忘了。 他听见容衍叫唤:沉凉,沉凉…… 这是位故人的名字。 思绪纷纷流转八载春秋。 在哪之前,他不叫藜,所有人都叫唤他,任玺。 任玺—— 任玺—— 这个名字仿佛是他的前世。 (二) 如果有的选择,谁愿意沦落风尘,作一位比妓还卑微的娈宠。 年龄幼小时,天下硝烟四起,正处战乱,百姓食不果腹,饿死人的情况时有发生,就连父亲病重危急都无钱医治,眼睁睁的望着父亲被病疼折磨也无能为力,那浑浊的双眼在临死那刻竟有了几丝清明,也许那对父亲也未尝不是种解脱,母亲趴在父亲身上嚎啕大哭,任玺见母亲哭了,他也就跟着哭,俏生生的脸蛋上布满了泪水。 后来,父亲下葬也只是黄土掩埋,甚至连个棺材也没有。 母亲接连哀伤沉默了一段时日,就算任玺怎样乖巧讨好,母亲始终不见笑容。 细语淅沥下了几日,任玺不能在外边玩,只能独自坐在草屋下,看着雨滴落下的瞬间,在地上砸开了雨花。 雨停后的那日,天气意外的好,阳光和煦,惠风和畅,几里外山坡上的合欢树开花了,伴着秋风,总少不得飘来合欢花絮,毛茸茸的,落满了草屋前。 任玺欢喜雀跃,跑到屋前,推开门。 “娘亲,合欢开花了快来看看。” 家徒四壁的屋里静静悄悄,阳光扑在地上可以看见激起的灰尘。 他亲眼看见脸色素白的母亲用粗布捆成的绳结上吊在房梁下。 母亲她再也不会对着他笑了。 任玺在门前静立良久,眼里灰暗一片。 而屋外,万里晴空,阳光普照。 冗长的悲痛沉淀在心里,许久许久,莫大的委屈宣泄而出,任玺疯狂跑到房梁下抱着母亲的腿,嚎啕大哭,就跟当初母亲趴在父亲身上一样。 也不知就这样哭了多久。 这哭声惊扰了邻居李婶,李婶的屋子连着任玺家的草屋,都是在同一个院子里的,李婶无儿无女,丈夫也死于战乱中,就一人生活着。 李婶到了屋前见到眼前情景也是瞠目震惊,向来心善的她怜悯那小小年龄的孩子,于是她收养了任玺。 任玺的母亲最后是与他父亲合葬在一起的,就在几里外的山坡上,山坡上种满了合欢树,毛绒的花絮飞扬到处都是。 来年春立,长达五年的战争终于结束,几国合并逐渐统一,百姓生活开始好转,镇子上也终有人开始摆摊。 【番外未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番外比较长,只写了一点点,没有写完,如果有小天使看的话我以后再补齐,没人就算了吧。其实这篇短文里我很喜欢藜这个角色,可是我写不出心里想要的感觉,我甚至想要为他单独开一篇文,可也只敢想想,文笔不好实在下不了手,所以自己脑洞一番,想想就好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