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君,月》 第1章 阳光洒进屋里,给青石打磨平滑的地面上镀上一层薄薄的光辉。窗户大开,时常有一缕清风探入。大概这风很是醉心于隆冬之中的寂寥,钟爱那份凉意,即使已度三月,它仍倔强地拥着从残冬那儿留下的余寒。可是,那吝啬于温度的阳光还是给我一种心底的暖意,大概因为午后的慵懒。 我趴在窗边,惬意地握着手中那卷竹简。那已经变黄的竹牒上用刀笔刻上的字于我真是一种古老的感觉,即使它刻痕颇新。若不是我学过隶书,偶尔可以从村中富贵又有几分墨香的人家蹭几本书消磨消磨时间,在这要什么没什么的西汉我肯定会无聊得疯掉!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我摇了摇脖子,低得太久,僵硬得有些发酸。“啧啧”了两声,我自言自语地笑道“唉,中华文明博大精深啊!班上那些花花公子怎么就不看看《诗经》,这随便挑一首都比那什么”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强。追女生,多实用啊!”据不完全统计,这大概是我感叹同样的话第一十二次了……真是无聊啊! 嘤嘤鸟语宛若歌唱。缕缕轻风如纱吹拂,撩得那叶儿痒呵呵的,飒飒地响。风声,或许还有别的,反正很是和谐,像是给鸟声的伴奏。声音旋扭在一起,组成一曲安宁的歌。不知四月春风是否把它一并给了河岸柳梢?河边,此时应该翠柳正茵。不过那儿大概不需要这份安祥与宁静,它只要更加的喧闹。 撇了撇嘴,我仰头就看到了天空,没有云,湛蓝湛蓝的。我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揽一怀什么,长叹一声“应该跟去河边的。” 忽然听到木栅门伴着咯咯的笑声被推开,那“吱呀”就如冬日里白雪下不堪重负的枯枝的呻吟,也淹没在那吟吟的笑声中。我随手搁下了竹简,不由笑了起来,轻轻的气息近乎无声。 笑脸映在窗框里,伴着一阵微凉的风,不过风中有春的气息。莫名的,这样的春天总会让我想到两个字——清明。清澈、明朗,那个哀泣连天、阴云蒙蒙的节气,真的不适合“清明”。 “妍姐姐,这回是又捞到了龙鱼还是……”我本想问她是不是“钓到金龟”的,不过很快就想起这不是二十一世纪了,而是古代——汉武帝时期的西汉。住了口,可声音并非有嘎然而止的感觉,没有丝毫急促的不自然。 捞龙鱼。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那“龙鱼”是什么,只晓得每年的春季这村中的韶华少女都爱去河边捞龙鱼。听说每年河里只会出现一条龙鱼,谁捞到了谁就有好运。龙鱼的重点在那“龙”字上,于是传说中的那种好运自然就是每个少女最爱的——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天,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我记得第一听说的时候我在心里就是这么说的,不过旋即我就不说了。二十一世纪那年头,科技已经敢称“发达”了,还不是有一大顿灵异古怪的事情?对此,我最有发言权。 还记得在这里三年前——我在二十一世纪的最后一天,我明明拉着小豚满大街乱晃悠,奢侈地消磨着午后的大好时光。殊不知,诡异就此来临——先是在一家音像店门口听到有人问“有古琴版《汉宫秋月》的cd吗?”我听到那声音就莫名其妙顿了一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可转瞬即逝,剩下的只有对“汉宫秋月”四个字特别的敏感。我对那曲子所怀有的情感是不一般的“深厚”,最初觉得它不一般地好听,可弹久了、听久了总会腻味的。尤其是那年中秋后,我好像一下子就不想弹那曲子了,一弹起来就莫名其妙地心烦。断断续续地练了一年,虽不说是“挥汗如雨”,但每天两个多小时也不是咬咬牙就能过去了,可到了七月份老师突然甩给我一句“直接考十级算了,就弹《林冲夜奔》,《汉宫秋月》只预备着。”谁不知道“考场外一年功,考场里五分钟”,“预备”就等于“不用”。我对《汉宫秋月》立马就变成了幽怨,外加一年以来强忍的心烦……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这首曲子了。 还记得小豚用手膀撞了我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觉得她嗓门不一般地大,说“月儿,独孤月同学,回神!” 我侧头剜了她两眼,一回头就发现眼前多了两个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只是沉默地打量我。而另外一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孩就显得特别激动,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微微张开,我还以为她会狗血地叫一声“月儿”——是那种特惊喜就像看到以为死了几千年的老友又活生生地冒在自己面前的口气。不过那女孩什么也没说,但就摆着一副认识我的表情盯着我,我差点儿没学小豚的作风抛出一句“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的?”给她。 小豚拉着我要走,那那女孩却一伸手就按住了我的眉心,呢喃如同梦呓“你可以选择回去,自己亲耳去听他的回答。” 这人一定疯了!我毫不客气地拍掉她的手,明明是她的无礼逾越,可那脆脆的一声响偏偏让我觉得愧疚。 更诡异的事情在后面,那天晚上我洗脸的时候发现额上眉心处似乎微微地泛白,越瞧就越明显。隐隐的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就好像要长出什么东西来。我心里直发毛,该不是那女孩把什么病给传染给我了吧?我和她可是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啊! 最后,我彻底给逼到崩溃边缘了…… 一睡醒来,还没睁开惺忪睡眼就觉得身体被人抱着上下颠,然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对另一个时不时就发出几声轻微的咳嗽的人说“你代为抚养她吧,她很似……她——伊人于我有恩,是以你定要好好待她。日后……”“日后”的我就没听见了,一阵睡意很是赶巧地袭来,我就什么都不知了。 醒来的时候,我就莫名其妙到了这个西汉汉武帝时期的小村,听说是原来中山国的旧址。这是这里最大的村落,有些人唤作“中山”,而因绝大部分村民为李氏,所以也有人称“李村”。不管叫什么,反正这里不是二十一世纪的我家了!穿越时空?只只记得电视剧《穿越时空的爱恋》曾风靡一时,只是我从不曾想这等“好事”竟落到我头上了?为此,我整整叹息了大半个月…… 李妍才止住的笑声又起来了,好不开心地说“龙鱼没捞到,但她们也别想捞到!”我挑了挑眉毛,示意她别卖关子。她吸了两口气,平息了须叟才说“跑了!” 我晃了晃头,伸头蹭到她耳边,偏生正色地说“你知道你现在让我想到什么了吗?——狐狸。妍姐姐,我怎么就觉得你很像呢?” “反了你!”李妍作势要拧我的脸,我忙缩回了自己的脑袋。这山村溪水清澈,我没事儿就喜欢捞一把洗洗脸,现在我的脸是越来越滑嫩了,可经不起她的“毒手”! 记得我一觉醒来,第一个见到的就是李妍,那时她八岁。她趴在我床边笑嘻嘻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当时就愣住了,正准备踹这个违反我“不许随便进我房间”规定的人出去的时候,突然发现周围那叫一个诡异,完全不是我的房间!我还以为我是在梦中梦醒了,当即就咬了自己一口。咬完了,我一边觉得疼,一边还觉得这动作出奇的熟悉,好像自己原来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天知道,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咬自己、咬别人,不知道咬了多少回!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演戏?”,但鉴于根没没有导演、摄像等,而且没人可能把我从自家卧室给弄出来搞整蛊偷拍,我大脑里就立马闪现了“穿越”两字。那时正值这儿的寒冬腊月,我不觉给噤得浑身一颤,就好像无源的凉风呼呼直往我衣服里钻,沁骨的寒。 不一会儿,李妍就进了里屋来。她并排跪坐在我身边,不满地说“我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姐姐,再怎么都比你年长!” 我扫了她一眼,只是笑,什么也不说地继续拿起竹简看《邶风?;击鼓》。脸上的表情虽淡,但心里笑得很欢呢!姐姐,她哪儿比我大? 那天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找到镜子,然后翻身就冲了过去。古代的镜子是铜的,不像现代的那么清楚。恍恍惚惚,就像看梦里的人,隔着一层琥珀色的雾。手指触碰到镜子上冰凉的感觉仿佛争相往指尖里钻,那依稀可以辨别的轮廓是何其的熟悉——是我!只可惜,这不仅时空倒回了,就连我的年龄也回去了。镜中人,顶多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可我本是准备肆意享受即临的十八岁带来的叛逆和自由的啊!李妍好奇地走到我身边,一点儿也不忌生,大方地说“我父族中山李氏,拟的小字是”妍“,今年虚满八岁。”她说完,就问我多少岁。我不喜欢“八”这个数字,中国人总喜欢“八八八、发发发”的,俗气。于是胡乱答道“七岁。”要是我说自己没多久就要十八岁了,估计她会以为我疯了,或者直接晕过去。不过说完我就后悔了。古人喜欢虚岁,没事儿总喜欢把自己说大些,就好像长不了那么大似的,好好的干嘛要把自己说老?我说“七岁”,用古人的眼光看来,其实也就六周岁。想着那多出来的十一、二年像是白活了一般,曾经那无数的大考小考月考统考联考……我心痛啊!她听了,别提多高兴了,连忙说“那我是你姐姐!”我更后悔了。 除了年龄,如果还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眉心——那儿赫然多了个东西,有点儿像二十一世纪挺流行的立体纹身。我惊惑地摸了摸额头眉心,微微的有点突起,但也并不隆。镜子里看不出那形似坠泪的东西是什么颜色。我侧头去问,一开口就是“妍姐姐”,李妍笑得甚欢。而我真想抽自己两下,还真承认自己是小妹妹了?她仔细瞧了半晌,也说不准,只说是一种莹白的颜色,像是半透明的莹石粉印上去的…… 我正神游太虚呢,李妍蹭到我身边,盯着我手中的竹简看,说“这比去捞龙鱼还有趣?” 不见得! 我收了手中的竹简在怀中,扭头看着她,说“都很无趣。”电脑、电视、空调……真是无法想象我在这个什么电器都没有的时代还能坚持待上多久。现在我唯独想到的就是纳兰性德的那句“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果然是莫名的怅然、无聊。不由自主就把《采桑子》给吟了出来。 李妍眉头微蹙地摇了摇头,问道“未月,你吟的什么?”我说,就是“无聊”。她按着我的眉心,嗔道“才不喜欢你这般文气的人。”顿了顿就变了另一副神色,有几分让我不禁骄傲的羡慕,说“要是我也长得像你一样漂亮,我就一定要嫁一个英勇的大英雄,像……”看着她偏着脑袋很认真地沉思的模样,我实在忍不住想揶揄两句“像魏尚、李广,还是卫青大将军一样?” 她的手指在我眉心轻轻一点,虽然有腼腆之色,可话还是回得直爽“对,就像卫青大将军一样!我与二哥一样,甚是仰慕卫大将军。”钦慕之情溢于言表。 我只是呵呵地笑,觉得她那样子就像小豚见到了海报上的帅哥一样。哪知道,李妍是当真的! 错了,于是一切都开始悄悄错位了。 “妍儿,你真应该学学未月。”一位眉清目朗的帅哥,十九岁的模样,步态稳健地走进我的里屋,脸上不见一点儿笑意。他是李妍的大哥,也是我名义上的大哥。我来他们家半年,李老父——初来那天接我的人就去世了,从那以后就是他支撑这个家的。两弟、一妹,外加我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妹妹,可真苦了他养活我们。一年前,他们的小弟弟得了热病,活活的就病死了,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打击。那么多的苦痛辛劳都要他一个人承受,多少让他有些少年老成。 “延哥哥。”我笑着唤了他一声,换来他一个难得的微笑。 我这个名义上的大哥名叫“李延年”,我似乎在哪里听过,可就是想不起了。还有一个二哥,说大点儿就是“勇大于谋”,说简单点儿呢就是“孩子气”。那个李广利,十四、五岁的,像一般的男孩子一样,总是做着“大将军”的白日梦。好歹是寄人篱下,我不敢笑他;每次看他掏心挖肺地讲些听来的、见来的趣事让我开心,我也舍不得笑他。但谁见说只会舞刀弄棒地杀人却不会纸上谈兵谋划步算的大将军呢? 第一次听到这两位哥哥的名字的时候,我乍是一愣,起先还因为这“李氏”联想到了汉武帝时期最有名的李姓之人——李夫人。不过这中山据说和长安城隔着十万八千里,我立刻给了自己两字评语——能掰! “延哥哥,要不我也随你学唱?”我一边说,一边心里想着:这不交学费的兴趣学习班,不学白不学! 这中山的女孩都会唱歌,个个都像夜莺一样。有几次去河边找李妍,就听到那些女孩对歌,感觉有些像《五朵金花》里的一样。《五朵金花》是很早的电影了,我看的时候还很小,记忆已经模糊成一团乳色的白雾,只依稀觉得那五个金花很会唱歌。不过这些女孩唱的和少数民族的山歌截然不同,词都与《诗经》、《汉乐府》里的一样。总觉得苗、彝那些少数民族的山歌有一种“野”的感觉,浑然就如同自然的声音。而这里的民歌却是另一般的感受,婉转悠扬,就像一个灵秀而文静的小姑娘——连笑都是很轻的,又甜甜的像抹着蜜,感觉一切都漾进了嘴角两个小小的梨窝里。 我也想学唱歌。一来,在这么多歌唱高手中,难保日后不会用来为自己撑住面子;二来,我记得汉武帝的李夫人就是歌女,说不定我也可以用自己的歌声钓到一个富贵之胄的“金龟”……但侯门深似海,想到那历史上的李夫人也没有什么很好结果,只不过比汉武帝的其他几位妃子要强些罢了。还是算了!我还是乖乖地只当多学一门兴趣。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里,我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仿佛我曾经来过西汉……扯淡!虽然等同于胡说八道,但那种感觉还是无法抹去。尤其是汉武帝,也许是因为他是这个时代的皇帝——是这个时代最特别的人,我一直很想亲眼见见他本尊。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皇帝,与秦始皇齐名,大汉朝时匈奴人唯一敬畏、惧怕的皇帝,当见到活生生的他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呢?不过一切臆梦都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跨过中山与长安城的这“十万八千里”。然后,好像还得再越过未央宫的那几尺厚墙……我看,我还是在梦里去见汉武帝比较实在。 李妍的手从后面戳了我一下,她真恨不得瞪死我。她虽然嗓音极好听,却偏偏不喜欢好好地去练歌,成日想着和广利去拿着枯枝当长矛。为此,延年已经说她的次数数都数不清了。他很疼这个妹妹,舍不得说狠话,但又总想着她快快唱好,早日去寻间歌舞坊卖唱赚钱——这年头,女子只有这一个办法去赚清白钱。 延年在我们对面端坐下,说“你想学,和妍儿一起唱便是。” 李妍又在我腰间轻轻拧了一把,并不是很用劲,但还是微微的疼。她一见延年坐下就开始处于警戒状态,忽然听到院中有了大动静,别提多高兴了,连忙叫道“二哥回来了。二哥!”然后一溜烟就跑了。 延年侧头望去,眼神一直延伸到外屋的门那儿,眉心微微地起了三纵条褶皱。这边已经一手捂腹一手捂嘴不敢笑出声来的我,一见他蹙起的眉痕,不由竟想伸出手去。仿佛,几曾何时也有人眉宇间这样皱起,而我会轻轻地用指腹抚平。就像一张揉皱了的白纸,我想把它变为最初的样子,什么痕迹都不曾有。 忽然看到延年望着我,问了一声“怎么了”,我这才回过神来。脸有些微微的发烫,像是正在做坏事而被人逮到了小辫子。 他起身,看着我,顺眼就看到了我一直握在手里的竹简。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没有什么事,我出去了。” 我点点头,微笑。笑得很礼貌,却不乏生疏之意。在这个家里,延年作为大哥,或许照顾我最多,但他与我之间也是最客气的。广利或李妍都会和我和亲近,自然而然就打成了一片儿。而延年对我,只是照顾一个冠有他家“李”姓的小妹妹的责任,仅此而已。 我收回随延年而去的视线,低头看着地上。身下坐垫软软的,但跪久了还是会觉得腿麻,我把身子向右微微一偏,可怜的脚脖子终于解放了出来。我随手放下书简,腾出手来按摩脚踝,一声微弱的叹息溢出嘴角。 第2章 院中桃树下,一方食案,几碟小菜,宁静却幸福。哪怕只有四碗清汤稀粥,哪怕只有白菜萝卜,可是我有家的感觉。从初春开始,每日我们四人都会在落英缤纷下围案而坐,听着院子里的风声鸟唱吃晚饭。此时此刻,我正端着陶碗,饶有兴趣地偷偷打量着眼前三人。 李家的生活比之我在二十一世纪的生活,那简直有天壤之别!虽然说不上富有,但世代知识分子的我家,收入当然也不会差,起码每餐鱼肉是可以供应给我的。但在这里,那些便是奢侈,除非广利下河捞到了鱼或者上山打到了野物,不然我们吃的只有两碟小菜、四碗粥——干米饭也是很少吃的。 起先我是过不惯的,饭菜很难入口,我甚至怀疑他们做菜给不给佐料?初来的那几日,我总是像闹别扭一样地不肯吃饭,任凭他们怎么劝说。后来有一天李妍端着一盘鱼和满满一碗米饭到我屋子里,要我吃,我依旧不肯,她就一口一口地喂。虽然是水煮鱼,虽然我仍不由挑剔地想一下“饭也并非家里老妈买的泰国香米而是糙米”,但都快要饿晕了的我那还顾得这些,吃得别提多香了,而且吃了个底朝天。 再后来,我才知道那鱼是广利一大早去河里捞的——那时正值倒春寒,而那一碗米饭就抵他们一家子人一餐的粮。迟钝如我,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任性,意识到他们一家子都是真心待我,也明白了回到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是一时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并没有很想家,就好像潜意识里知道这只是一场梦。或许这梦会很长,十年、二十年……但一定会有一天梦醒,我一睁开眼——我还是那个我,二十一世纪的家里刚刚睡醒的我。至于遇到这么诡异的事情,我倒没觉得什么恐惧,有时想想未知而遥远的将来,我甚至会由衷地感到几分莫名的喜悦!三年来,我好像只想过三次家,最初的两次团圆节和一次生日,剩下的时候不由自主就把这里当作了家——这儿,就是我的家。 “你在看什么?”被李妍这么一问,我才发现自己端着碗出神了。 我的对面正好坐着延年,他吃饭慢条斯理的,很优雅,我有时都怀疑他是这个村子里的农人吗?他的骨子里虽不能说像流着贵族一般的血液,但那气质也绝非市井之辈。我放下碗,露出一脸顽皮的狡黠,表情夸张地说:“我啊,觉得延哥哥长得真俊美!” 话刚说完,我就听到广利一口米汤喷了出来,气得他对面的李妍哇哇乱叫。就连延年也被我的话吓得手抖了抖,脸上虽然还勉强镇静,可食案上的那几滴米汤就是证明——他平时总是教育李妍、广利,要爱惜粮食。我的话真的有这么大的威力? 广利举手挡着前方叫骂泼辣的李妍,却对我嚷道:“未月,你平日都文文静静的……” 没等他说完,我就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食案,状似委屈地说:“开玩笑的。”然后轻轻地,轻轻地低下头去。 每天这样吃饭,似乎太安静了。原来在家里总是和爸妈有说有笑的,一家人其乐融融。这儿也是一家人共进晚餐,为什么一个个都要像客人一样拘紧呢? 延年似乎笑了一下,搁下碗筷,说:“吃饭。未月年幼,童言无忌。” 李妍和广利同时闭了嘴,开始吃饭。李妍搅了搅碗中的稀粥,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把小半碗的粥都倒进了广利碗中。广利瞪了她一眼,孩子气极了,惹得我都偷偷笑了起来,他看了我一眼就埋头喝起粥来,像是别扭的小屁孩在生闷气。 “我再去盛一碗。”李妍站起身子,然后又佝腰端去了自己和延年的碗。 我一口一口地啜着米汤,再也不去看任何人,心早就从刚才的小插曲中走了出来,默默叹着:还是很客气。明明处处都流露温情的家,唯独吃饭的时候就这样疏离冷漠。迂腐的旧制家规! 李妍很快就回来了,刚刚跪坐下,就听广利开了口:“大哥,长安城的军官来这儿招兵了,是要去打匈奴蛮子。”他搁下碗,郑重其事地说:“我要去。” 空气一窒,我和李妍面面相觑,好像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可是延年什么也没说,没事人儿一样地夹了一筷子小白菜,不紧不慢地吃着,依旧细嚼慢咽。 “哥,我要去应征!” 一颗翠绿的白菜躺进了广利的碗里。灰褐如土的陶碗,咋一看去,那颗白菜格外显眼。延年不给半分还嘴余地的口气说:“吃饭。” 我眼角余光中看到李妍的身子向后微微挪了挪,连脖子也缩了下去。我紧紧抿着嘴,连嘴边的米汤都忘记了喝,一心只想着:好冷,要下大冰雹了! 果然,延年一口喝干了稀粥,然后起身回了自己的屋子里。我看到广利本来有些发白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还以为广利会对着延年的屋子叫嚷,不过他没有,只是也一口喝干了稀粥,忿忿地冲回了自己的屋子。本来延年和广利是住一屋的,但家里先后少了两个人,房间也空余了些,他们就分开了。现在想想,还真有几分幸运,要是冰川和火山撞到一切……后果绝好不到哪儿去。 偏回脑袋时,我发现李妍的碗里也空了,连忙三口两口把稀粥喝了下去。李妍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皱起愁眉,对我说:“大哥这次可真生气了。”我点点头,觉得无话可说。 这世上有一种人,一生气就火山爆发似的,怒发冲冠、面红脸胀。一般人生气都会发发脾气,广利时常可以作为这类人的代表。但还有一种人——就像延年,本来就沉默少语,一生起气来更是冷到了极点,就算在三伏天里的人都会觉得寒冷。我没见过延年真正生气,只听李妍说过一回,至于什么事情我忘了,只知道他有十来天没说一句话,就像哑巴了一样,而且天天都面无表情。 忽然听到李妍鲜有地叹息了一声,我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每天都快乐得像一尾鱼的李研叹息,有点儿骇人,那延年生气应该就更恐怖了? 李妍端走碗筷,自言自语地甩下了一句:“大哥很少生气,我长这么大也就见过一次。” 天空已经变得晦暗了,远山间最后的一抹橘色也被掩盖。晚风习习地吹起,凉凉地席卷走枝头联系脆弱的花瓣。我仰起头,满眼的落英簌簌,就好像仙子洒下的花雨。粉红是温暖的颜色,真的很漂亮,但也很脆弱。 我回房,在床榻边用台子搁了一盏豆灯,灯油是我用捣碎了的野花泡过的,燃着时就会烘出一缕缕若有若无的暖香。我横趴在塌上,眼下是那卷明日限期归还的《诗三百》。虽然灯烨昏暗,自小大人们就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这样看书坏眼睛,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感觉。 忽然传来幽幽的洞箫乐声,声音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因而闻起有些辽远飘忽的感觉。屋子里本就灯香氤氲,再加上这悠缓的似乎略带清愁的萧声,慵懒的气氛中我更加昏昏欲睡了。眼皮不断地上下打架,竹简上的字也忽远忽近:“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还没看上几个字,我的脑袋就砸在了竹简上,只觉得额上有薄薄的凉意,然后就自愿沉沦入一片黑暗之中,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自己身陷何处,大概是梦幻与现实的或是我的一个与另一个梦间的临界。周遭仿佛是流动的黑暗,我能感觉,仿佛有许多未知的在涌动。远处,仿佛有阵阵乐声传来,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但耳朵又好像听不到。我能感觉到那声音内在的浓切,仿佛是超过了整颗心灵体积的爱的沉淀,遥远的,带着自天际而来的空绝。我害怕,我应该害怕的。可我虽然能感觉到自己的感觉,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所以——这是梦,我无须恐惧。只是,我觉得没来由的悲伤、郁结。 突然,一切仿佛在瞬间停滞。感觉模糊了又清晰,就好像我在这片黑暗中沉浮着,像雨中萍。接着,有无数的声音从耳边划过,呼呼的就像飞速落后的风声。那一定是我心底很熟悉的声音,可我听不清楚,它到底在述说、在怨泣还是在愤号? 安静了,平息了,一切都归集于沉寂。我感觉自己好像抱膝坐在地上,仰头,但只能看到一片漆黑。瞑目中能感觉自己心中的那份苦涩,久久的,我才敢再次睁开眼去面对那片深邃如同无底洞般的黑。 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心! 原来,从何时起,我变得内敛沉默,渐渐没有了多余的表情、没有了多余的举止……变化是瞬间的,也是潜移默化的。我或许已经不是我,不是曾经的独孤月。在这里的三年里,我放任自己这样,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淡得透明然后消失。可是或许我真的错了,在这个我所不熟悉的世界里,未知的前路是那么渺茫,迷蒙的,我无法触及。我以为自己是淡漠,因为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灵异的事情感到恐惧,可是我无力,所以我选择淡然而安静的沉默。可是今天我才知道,我心里不再是孩提时因无知而幼稚的恐惧,我只是孤寂,因为在这个我不属于的世界里。 我小心地封闭自己,把自己严实地藏在这个家里,以为这样就可以安心地过活,可是这个家也是如此的脆弱,它保护不了我——或许它可以保护,可远不及我想的、我需要的那么多。这个家,薄如蝉翼,脆弱得就像花枝上那些摇摇欲醉的桃瓣。现在,无论是延年还是广利,他们都像一阵风——轻,却有力量捅破这片蝉翼,那么轻易地无情地掠走枝头的花瓣,凌乱地散落在空中。我冀求的,这脆弱的安宁,却掌控在他人的手里! 忽然觉得身体在摇晃,先是小心地推搡而后却渐渐变成了剧烈地摇晃。眼前泛出一抹赭红,掺和在一片蒙蒙的灰中,一切宛如潮落般退去,仿佛是骤然间的,又好像是一点点地溯回。刚才梦中的一切也随之淡去,没有刻意地再去回想,因为它早已化为了一团伸手就会消尽的雾气,剩余的只有梦中延续而来的一分愁郁,渐渐化作怅然。 如果不是怕面对自己孤独的心中的那份寂寞却无从回避躲匿,我或许宁愿在这个睡梦中一直呆下去,不必烦恼醒来后会面临什么……我的心里一直在悸动。 我不得不睁开眼,睡眼惺忪中看到一张急迫的鹅蛋脸,细长的淡眉拧到了一起,眼波盈盈仿佛泫然欲滴。我心中猛地一凛,仿佛心被一根细钢丝牵系着,轻轻一拨就颤栗不止。 李妍本如夜莺般的喉咙此刻却异常喑哑,带着恐惧的哽咽:“未月……广利,二哥不见了。” 此刻自我的脸色一定异常惨白。大脑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仿佛整个人又陷入了梦中的黑暗。我翻身下床,地面上的寒凉从脚心直窜上心头。 梦,不是反的么?我在梦中所忌怕的怎么这么快就来了——这个家,真的那么脆弱,会破碎? 恰时,延年也顾不得礼仪,冲进了我的屋子里。他见到我,稍有一顿,窒在了原地。须叟之后他才开口,声音嘶哑,微有薄喘。他虽说“广利私走了”,但我所感觉最强烈的并非焦急与担忧,而是另一种意味……这冰凉的,几乎不着任何感情的声音。 我垂下头去,或许脸上更加没有什么血色了,指甲都快陷进掌心的肉里。旋时我已经走到了延年的侧旁,他很高,我需要仰头才能看到他那乌黑乌黑的眼。握紧的拳头迅疾地袭向他的腹部,力量之大,或许已经是现在的我的极限。整条左臂都在瞬间木麻,一种甚至超过疼痛的感觉一直蔓延到它所临近的胸腔里。在延年闷哼之际,我冷冷地说:“如果厌恶我冠着你家‘李’姓,你大可直说,我绝不赖着。”说完,不顾身后刚刚才明白过来的李妍的叫喊,我头也不回地奔出了李家。 我应该哭的,可我如何也哭不出来。身下的双脚不停地向前运动,没有知觉,就像不知疲劳的机械。直到一块硬石出现,才阻止了我这样亡命般的奔跑。我跌坐在地上,抱住疼痛的那条小腿,此刻的我才渐渐被感觉所刺激。我盯着膝头,那块掺和着泥沙和鲜血的伤口,吓人得让我觉得仿佛要把我给吸进去。莫名的,看到腿伤就让我觉得心里很乱,就好像时间、地点……一切都错乱了一般。隐隐的,脑袋里的某处正蔓延着丝丝疼痛,包围着我的神经。 “不是这个家脆弱,而是这个家不属于我——我不属于这个家。”我双手支地站起来,虽然很疼,但这点小伤还不足以让我难行寸步。拖着微微颤抖的腿,我一步一步往前走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无论方才是不是我太过冲动,我都不能再回那个家了——我也不想回去。可是,我又能去哪儿呢?在这个世界、这个时代,我真的是举目无亲、无家可归。 忽然看到眼前汩汩淌过的流水,我竟然走到河边了!我站在河边,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或许还得过一会儿才会有人来洗衣、挑水。我凝视那河中一个一个间隙排列的木桩,高低参差,一直蜿蜒到河的对岸。那时通向河岸的桥路,可我的路又在何方? 此时此刻,我只会发呆,大脑里好像被填充得满满的,又好像空空如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长叹着摇摇头,“广利,李广利呀李广利,你害得我好苦!你有家、有爱你的亲人,可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旦上了战场,能完整地回来的少只又少。你也许成了英雄,可你置为你夙夜担忧的家人于何地?你……你又置我于何地?因为你的不告离家,你的大哥第一个怀疑到的就是我,因为我本不姓‘李’,我是外人!你很残忍,我只想求一个安生避世之所,静静地等着上天记再次记起我的那一天。而你,害得我连奢望都不行。我,一无所有。李广利,我现在还可以去哪儿?”我真恨不得尾追广利去长安城。可要是真的找到了他,被他大哥知悉后,岂不更认为是我从中作梗、蛊惑广利私往长安的? 看着眼前的河水,如玉的碧色,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谚语,“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就快要感受这种感觉了,也或许我已经感受到了。 忽然脑子里蹦出一个古怪的想法,而后愈来愈强烈,甚至我的身体都被这个想法所控制。我的脚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仿佛心里有一个渴望的声音在呼求着:“去,去,去水里。”就好像我的灵魂已经从这个身体里剥落,这个身体已经不为我所控制,它只是情不自禁地向前挪动着,一步一步走向水中。 闭上眼,充斥在大脑里和心中的那种强烈得几欲迸发出来的感觉,并不让我感觉到害怕——就算这样陷入水中,似乎都不让我觉得有什么可怕的。只是,那像是一种来自天地间某一隅的召唤,牵引着我,缓缓步入一个沉沦的、早已被遗忘的世界。 河水没过了我的膝盖,被磨破的裤子紧紧贴在小腿上,河水的冰凉刺痛了膝头的伤。我不知道自己嘴中在念叨什么,似乎是从心底深处觉醒过来的声音:“回去,我要回去。我不要忘……” “未月!”忽然听到一声呼喝,下一秒我已经被抱在一个温暖的怀里,身边是潮湿的泥土的气息。我睁开眼,看到广利那张略微放大的脸以及一副气急败坏就好像要吃人一般的表情。他大吼着,口中的热气撩动了我的鬓发,无力地摇曳,“你在干什么!找死吗?” 我猛地吸入一鼻子气,忽然像是刚刚从梦中醒来。大脑一点点地复苏,我这想起自己刚才在干什么——我在往河中走!我在自杀?看着眼前咫尺间的人,鼻子在一下一下地翼动,热气都扑在了我的脸上。我猛力推开了广利,侧倒平卧在地上,气呼呼地说:“是的,我找死,是你害我的!” 忽然眼前被挡住了,广利俯视着我,那样近,我都可以感觉得到他的鼻息和自己的心跳。他在干什么!这动作太暧昧了。我正要推开他,他却笑了起来:“未月,原来你也会生气!我还以为你这个小人儿是冰雕的,不哭、不笑也不生气。”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哭、不笑也不生气,我是木头人啊?难不成昨天黄昏逗得他喷饭的是鬼?——一想到昨天以及刚才的事情我就生气,丢了一个广利一个大白眼,“让开。” 忽见广利愣了一下,脸就腾的红了个透,我这下是又好气又好笑。他连忙翻身坐在我身旁,不知道望着前方在想什么,很入迷。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甚至可以听到山上野鸟对唱和鱼尾扫水的声音,其实这本可以是一个十分惬意的早晨。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了身旁的动静,我机警地坐起身子,按住了广利的手。不知道是他的手太热了还是我的手太凉的,与他相较之下,我还真像一块没有温度的冰。可是,也许有人身体是热的,而心是冷的!我死死地压住他的手,几乎是叫嚷地说出:“不许走,不许去应征!” 广利抽了抽,可是奈何就是无法摆脱掉我的手。他每抽动一次,我就多加一分力气,最后我加注上了全部的气力,他也没有办法再抽离了。妥协却还是很生气,他嚷道:“未月!你知不知道我此身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就是像卫大将军一样驰勇疆场,杀敌立功,然后也做一个大将军!” “我知道,所以你更不能去。”说着,我又紧了紧手,无意识地在表明自己的决心,“你的梦想是什么——大将军,名垂青史。那你一定不想在成为大将军前就战死沙场,并且只是一个无名无姓、无纪可颂的小卒。”明显感觉到广利的手在我的手下轻轻颤抖了一下,我适时德说出了重点:“就凭你现在,如何成为卫大将军一般的勇将?沙场之上驰骋杀敌,确实是勇士,可战场之上孰又无勇呢?小兵小卒皆愿为我大汉马革裹尸,可他们也许永远都做不成将军;真正的大将军只在该战时战,他时都只坐镇幕中,运筹帷幄。你——可熟通兵法?可晓畅军事?可应战施计?” 广利木讷,无以应答。一种混合着挫败与不甘的痛苦表情从他的眼底渐渐涌出,刹时整张脸都变得苍白。 这样刺激他,我也很心疼。谁没有梦想,谁又不想去实现梦想呢?纵然是异想天开,可梦想就是梦想,是所有人的坚持的动力。我心中微叹,抓起广利的手,说:“相信我,你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大、将、军!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亚圣孟子曾说过战事三要素为天时、地利、人和,殊不知万事都要讲这天时、地利、人和:你而今去了长安城,也许算拥有了地利;可时机未到,你没有天时;无人推举,你又没有了人和——你拿什么去当大将军?”他本被我稍稍鼓舞起的信心又被我生生地打压了下去,连我自己都想骂自己了。深吸一口气,我郑重地说:“我相信你,所以也请你相信我。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你现在应该先学字习文;等认得些大字后再读《论语》、《孟子》,领悟其‘仁’——战场杀敌并非屠夫杀猪,人非畜生,就算是大将军也应该心中念善怀仁,只杀该杀之人;而后如果你愿意,也可稍读老庄之道和墨子的‘非攻兼爱’,他们都是很有思想之人,明白‘战争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之后再看史料,如《国语》、《左氏春秋传》等;若你既读以上却仍决心战场,那就好好熟读《孙子兵法》……直至简不成册。按我所说,你就成功了一半。”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头一回觉得自己好啰嗦、好能歪掰,估计已经把广利给说晕糊了。 广利愣愣地盯着我看了半晌,那乌黑乌黑的瞳仁里放出的却是陌生的光。呆了好半晌,似懂非懂地,他讷讷地问道:“那另一半?” 我抿了抿嘴,说;“你的天时、地利、人和啊,还有你总需要到战场中真正地历练吧?只有真正身临征场,方知随机应变、御制蛮敌。” 他的头缓缓地垂下去,忽然又猛地抬起来,“可不可以只看兵法?” “不可以,”我笃定地说。要是直接看了兵法,我方才提着半瓢水后脸皮地荡啊荡,岂不是白白开劝了?我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急于求成,只看兵法,最终亦不过纸上谈兵,当不了大将军。” 忽然,我的后背再次触碰到了冰凉而潮湿的土地。广利竟然莫名其妙地把我给扑倒了,撑手压在我的上方。我心里突然一紧,心跳就如步入高潮的鼓点一般愈来愈快,好像随时都会力竭而促停。不是在意这个暧昧的动作,而是我害怕。我说了这么多,简直挖空了心思,眼见的就要说动他了,可一个动作就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我悉心规劝只是徒劳,他依旧要我行我素。 眼前忽然越来越恍惚,心底的“不要”仿佛真的要从胸膛中嘶吼出来。我闭上眼,再次开口声音却变得喑哑不堪:“求求你,留下……不要去长安城。”不要去做什么大将军。平平凡凡,未尝不好。 额头被轻啄了一下,湿湿的温热,我猛地睁开眼,瞧见广利一脸正色。他说:“真好,你不是我的亲妹子。” 神经好像被麻痹了,反应不过来。当我还在困惑于广利刚才的话时,身体却被扯了起来,不觉失声而叫。微仰着瞧见广利呆呆地看着跌坐在地上捂着膝头的我,却是一脸的疑惑不解,我有些恼了。嗔瞪回去,气得连话都孩子气了:“你眉毛下的那两儿东西到底是做甚的!没看到这个吗!”我挪开手,嘴巴噘得老高,一副恶狠狠的表情。 广利的眉头少有地皱了一下。身子一腾空,我已经落入了他的怀里。本就因才记起自己是在对一个比自己真实年龄小的男孩撒娇而羞臊,而现在又被他抱在了怀里更别扭了。于是挣扎了两下,却听他威胁道:“聒噪!再动仔细我把你扔下去!”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身子渐渐软了下去,就像一只没了甲胄的刺猬,但依旧觉得安全。不觉闭上眼,耳边仿佛飘忽着一个女童甜得发腻的声音在撒娇: 剑天哥哥,看那朵栀子花! 哥哥,我要吃果冻,黄桃的! 哥,看啊,冰糖葫芦! 剑天——哥哥,我在这儿呢! …… 心,仿佛都变软了。我头微微一偏,正好与他的一搏心跳相撞,那强有力的声音默默地告诉着我:这一切都那么真实。 广利没有听见,在甘自沉湎于眼前那片蒙蒙的黑暗之际,我甜甜地、轻轻地唤了一声:“哥……” 第3章 满屋子都氤氲弥散着花香,馥郁而浓厚,我被禁在这浓香中无法喘息。昏沉的头无力地落在荞麦枕上,每一次稍稍的偏侧都引起碾磨的细响,隐隐刺痛着我脑后的每一个神经末梢。每一寸身体似乎都麻木了,只有脑袋里那不断刺来的隐痛依旧清晰。我想睡去,却怎么也摆脱不了那份疼痛;我想睁眼,奈何眼皮似有千钧之重。 春风似乎满满席卷了枝头的花瓣,飒飒地扬入屋里。黑暗里,满屋落英,飘旋不落。我,被锢在了这纷纷扬扬的花雨。忽然,玫色的花瓣纷纷旋落,坠在漆黑中。刹时,满地落花变得殷红,茫茫宛如彼岸摇曳的曼珠沙华。如血,如火,如荼。我小心翼翼,一步步踏过这被殷红一点点洇染的黑暗,感觉自己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尽的深渊…… 不知从何处一道剧痛笔直扎入我的心里,如同一把利剑将那个充斥着孤寂与无助的梦划碎。我猛地睁开眼,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呼气,稍稍平息,我才突然觉得这个熟悉的房间里却流淌着生疏的气息。我眦目看尽屋顶,眼角被扯得生疼,涩涩的,想流泪。耳膜隐隐地嗡鸣,那仿佛叶落、花开的声音——曼珠沙华。花开彼岸彼岸花。 我举起手,指缝间的屋顶是赤灰的,隐绰于蒙蒙的晦暗中。我微微动了动嘴,却是无声,自问:我在那个纷扬着落花、绵延着黑暗、怒放着殷红的梦魇中拘了多久,一夜、一载、一世还是……千年?我缓缓地阖上眼,不加深究。因为我知道这个问题就像曾经一遍一遍疯狂演算的方程,复杂而繁琐,却是——无解。 稍许的迟钝后,强烈的疼痛直直逼入骨髓,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蔓延——从膝头延至整条右腿。我的腿迅速甭紧,颤抖着试图驱散那份刻骨深髓的痛。 “忍一忍。”此时他的声音略显低沉,依旧的不易觉察出任何感情。我努力地仰着头,几乎是用身体对他吼出的“你,出,去!”,他没有说什么,起身径直离去。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很少哭了。多么悲伤,抑或多么痛苦,都好像没有感觉一般,我不会流泪。可是自从回到这里,我就好像陷入了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再冰冷、再坚韧的心都开始颤抖、融化,哭泣。起初只是在梦中忧伤,身在异处就难免会被寂寞的梦魇所束缚,但平日与李妍、广利在一起时仍旧是开心的。可现在,梦外我一样无力地哀戚、无声地落泪。这个世界不属于我,我不属于这里;而属于我的世间,我本该属于的世间又在哪里呢? 身边有动静,我不予理会,只听见——“疼吧?看你都痛哭了。”李妍用食指挑去我眼角漏出的泪,“你许是误会大哥了。”顿了顿,清凉的气息吐在我的膝头,她说,“让大哥进来吧,不然会生蛆的。” 我的心中一紧,右腿不觉动了动。心里明明是害怕的,却偏偏执拗地咬住嘴唇,倔强不语。 静默片刻,李妍起身,道“那我可权当你是默许了。”说罢就了屋子去唤人。 迷迷糊糊,有一种冷冽挟着尖锐的疼痛直刺膝头,我的全身立刻甭紧,死死地咬着嘴唇,却不让自己哭嚎出来。那样的疼,从小到大我没经历过的疼,我甚至想尖叫“一刀杀了我算了!” 小腿被人死死地按着,他的声音是那样无情的冷“如果不想你的腿废掉,别动!” 我捂着自己的嘴,嘤嘤地低泣,就像一只无助的小鹿。 “疼,就哭出来。”匕首刺得更深,几乎要划碎我的骨,我由此剧烈地颤栗起来。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像一只愠怒的雄狮,让我错觉那不是说的,而是一种压抑的咆哮,是作为王者的命令“叫出来!” “李延年,我恨你!”我失去理智地大叫。猛得抽吸了一口气,呛得喉咙火辣辣的疼,于是我使劲地咳嗽。咳完了,我又咬住牙,就算把牙咬碎了我也不会向他示弱! 他低声吩咐了一旁的李妍。我还没缓过劲儿来,就听到“噗”的一声,仿佛有无数的火星溅到了我的腿上,我张开嘴却连叫的声音也没有了。接着,像雨一样,更多的“火星”下坠。我的口里塞进一只手,抵着我的牙尖。已经没有了思维,我只想通过牙齿来释放自己的痛苦…… 我口里一下子空了,整个人仿佛也一下子空了。满口的甜腥滑进了胃里,翻腾着,一阵阵的绞痛。 最痛,大概就若如是。这人世间还会有更痛的么? 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而我的腿足足一年才好,它终于是没有废掉,没有生出蛆来。被剜去的肉已经长好了,只是嫩嫩的粉色与周围的皮肤有些突兀。我的指尖轻轻地抚摸,仿佛还能感觉当初用酒洒消毒时灼烧般的痛。 听到院子里一阵混乱,我连忙起身,只是行动起来还是得悠缓缓的。我走到窗口,正好看到广利冲进回屋子,大呼了几声却没有回应,反而把李妍给招呼出来了。我只好说了声“没事儿”,再次发扬乌龟精神,自己个儿往广利的屋子“爬”。我知道广利又是怎么了,而这些归根到底责任都在我…… “我叫你,你没听到吗?”我没好气地说。原先还是心疼的,可他这样三番两次的死不悔改,我现在倒是极恨了。那是谁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见他趴在窗上一动不动,又不搭理我,我有些恼了,使劲地戳了戳他。 “我什么时候可以做大将军?” “嗯?”我并非没有听明白,只是不知他如何又这样问了,无论是语气还是神色都带着几分迷离。 “我——什么时候才能做——大将军!”他偏过头来看我,分外严肃,却让我觉得委实孩子气,“未月,你可是说过的,只要我看那些书,就一定会做像卫青那般的大将军。” 我哪有说过“一定”?我在心里应了声,嘴上却说“好啊,那你到底看了多少书?”不待他回答,我就接着说下去“就你那样三天两头地蹭两本书,囫囵吞枣地扫两眼……你到底学以多少,致用多少?”他没有回答我,并非是我这“现代化”的话让他听不懂,而是……他大概无言以对。 我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明知道他总是上集子的书摊上蹭书,每每还是被连骂带打地轰回来,却还是这样纵容他。难得他的锲而不舍,这般的毅力和忍耐,“大将军”绝非他的一时戏言,他是当真了。 忽然听到院外沸腾起来,夹着遮含糊不清的吼骂声。广利几乎是跳起来的,惶恐不安地看着我,“未月,大哥……”我摇头的当儿,他便向我逼近了一步,仿佛是央求“未月,我……我……怎么办?” 这人已经逼到家门口了,我没工夫听他“娓娓道来”,只问得他是——偷了书。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竹册,我接过手时还能感觉到竹册在他怀中残余的温度。本想骂他的,却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什么也没说,我一扬手,竹册就从对面的天窗扔了出去。他先是愣住了,回过神来大叫时却被我堵住了嘴,脸一下子就变得通红,眼睛瞪得大大的,那模样仿佛是想把我撕了。说实在的,我到真想把他给撕了! “你给我找个老鼠洞钻出去,要不就给我上厨室的灰堆里蹲着——最好你就熔在那炊火里!”我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还不快消失,两个时辰内别让我看到你!”说完就把手掌往后一推,他的脸自然是跟着向后仰。我一边龟速前行,头也不会,一边沉着声音警告“没有下次了——二、哥。” 我刚出屋子,就看到院子里保镖似的列了一伙儿人,乌丫丫的,都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除了一个稍稍瘦矮一点的小个子。李妍杵在那群凶神恶煞的汉子前面,一回头就瞧见了我,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我心中微叹:这也是个讨人心疼的主儿。李妍哪见过这架势? ——可我还不是一样! 没法儿,我只要硬着头皮,还算镇静地对李妍说“还不来扶我,要我一个人这样走到明天呀?”她点点头,正要过来,却被身后那个“小个子”给扯住了,吓得尖叫了一声。我也有些急,吼道“只晓得束限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说完才觉,这太像那狗血的武侠剧了! 没经历过开头,不只如何经过,更无法掌控结果。如果不是延年及时出现,我真不知如何收拾。我太高估自己了,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我收拾不了任何小小的乱摊子。我就是这样无能! “放手。”延年的音量与往日无异,却多了一份不怒自威的感觉。“小个子”听罢,手抖了抖,终是放开了。 这件事,有一个虎头,却是一个蛇尾。不只那伙儿蛮汉到底是被延年的什么给震慑了,竟不觉地后退、后退、再后退,然后一声不响地夹着尾巴逃走了。这摊子事儿,也就这样结了。 我实在有些不敢相信,竟是这般轻巧?一个人傻傻地杵在那里,直到整个人腾空——我被延年打横抱了起来,我才大条地稍稍回过神儿来。顿了片刻,才呆呆傻傻地对他说“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只是他没有搭理我,径直进屋,将我放在床上,然后径直去了。没有多余的只言片语,让我恍惚觉得方才一切都只是大脑里胡思乱想的一个片断。 我坐在床上,将腿小心地曲起来,抱住。然后,就是一天。 黄昏日暮时,延年回来了,单凭耳朵听就知他还拧回来一个尾巴。开始还算安静,可不大一会儿就听到广利在院子里“哇哇”地大叫。我本是要起身的,却见李妍进来了,一脸忧色地看着我,道“不要出去,若是大哥怪罪于你,二哥就更惨了。”我不语,只得同她一道做一个旁清着,静静地听着。很快,外面就安静了。轻微的关门声后,只剩下广利一人,在院中,伴着夕阳初月而跪。 *冷不丁,“轰”的一声雷鸣,将我从睡梦中惊醒。轻轻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发现自己和李妍和衣在床边歪了一夜。 天已经亮了,但应为天气不大好的原因,还是灰蒙蒙的,因而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就一点一点从窗口向屋里蔓延。我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挪到了窗口,心中莫名有种酸胀,感觉自己像个废人一样。也许是因为天气不好的原因吧。 说不清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广利,果然是跪了整整一夜。他此时还在庭院里的桃花树下打盹呢,梦中还是一副倔强的神情。狂风骤起,旋即就下起了暴雨来。然而,这般大的雨,广利却依旧跪着,依旧……睡着。 我心中一紧,扭头对李妍大叫“妍姐姐,快去看看广利!”李妍被我吓了一跳,凛然之余带着床板也“吱呀”地响。见她还迷迷糊糊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我急得声音都变调了“还不出去看看,他就这样跪了一夜。现在这样唬人的大雨砸在身上,他却一动不动……快去看看吧!” 李妍的脸一下子就白了,那模样很吓人,像日本电影里的鬼娃娃。她冲出门外,一边叫着“哥”,一边摇晃着广利的身子。可是广利始终没有应声,脑袋重重地砸在了李妍的腹上。李妍依势,也跌到在地上,惊恐而无助地看着窗口边的我。 “扶他进屋。”我又补上一句,“来这屋。” 李妍连忙点头,刚把广利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对面屋子的门就开了。雨中,我只能听见她喏喏地唤了一声“哥”。莫名的,那声音竟在我心头划了一刀,隐隐地痛到心底。 我抬头望去,和他就这样对望。他那样看着我,隔着密密的雨帘,我看不出他的喜或乐。并非心虚,但我低下了头去,那目光却一刻也不曾离开我。 “吱呀”,我关上了窗户。将那束目光阻挡在外的同时,我也决绝地将孤立无助李妍和不知死活的广利关在窗外。一切,都拒之窗外。 然后是关门的声音,既然又是开门和李妍斥责的声音“为什么不帮我,不向大哥求情?” 我看着躺在地上的广利,他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有种近乎透明的感觉。第一次,我会觉得健康得像熊一样的广利,生命是同样脆弱的,轻触即碎。心底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如何也压不下去:他会死么? 他会死么…… 因我而死。 忽然就觉得有一股寒气将我包围,耳边嗡嗡的仿佛是儿时自己的笑声,又仿佛是哭声。我的手合十放在胸前,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不要死啊!已经有那么多人因我而死、为我而死了……”直到李妍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盯着我,才仿佛刚刚梦醒一般,我黯然地说“我不想离开这个家。” 她楞了须叟才反应过来,怪我多心。她说“大哥怎么会赶你走了,你是他的妹子呵!你忘了,大哥那么疼你,去年春天……” 去年春天,繁华盛开的季节。只可惜,本该花团锦簇的,却只见千里落英,簌簌好似凉个秋。一场倒春寒,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春天本该拥有的繁盛,无数个枝头只剩下孕育在芽苞的残碎与破败。 我因为腿伤感染,昏昏沉沉了不计的日夜。我至今还尤记着那时的感觉,仿佛灵魂与肉体在一点一点一点地剥离。我以为我就要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了,可是睁开眼,依旧是陌生而熟悉的一切。 我的床沿边有熟睡的人儿,凌乱的碎发遮住了她姣好的颜色,却生出一种朦胧之美来。我努力地动了动手,竟觉得伸手理她的碎发都是一种无力的奢侈,很费力很费力。我惊醒了看护我的李妍,她惊喜不已,却什么话也没说地跑了出去。当我又要昏沉地睡去时,她回来了,端着一盘鱼——依旧腥味很重很重的水煮鱼。 我记得李妍催我,快快吃掉那鱼。我也记得自己对着那鱼发了好一阵的呆,说不清,就好像那鱼是一盘很大的问题,可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思考不了。我扬手,差点儿将那盘鱼打落地上。李妍护着那鱼,就仿佛护着稀世珍宝一般,直骂我“疯子”。 我大概是真的病疯了! 那时,我就莫名其妙的、不分青红皂白的发脾气“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让广利下水?李广利,他才是疯子吧?这么冷的天,怎么能让他下水捉鱼!” 李妍讷讷地看着我,仿佛要申辩什么。可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就看见我对着外屋的门口骂“你这个狠毒的人!”她回过头去,正是李延年…… “是啊,延……你哥很疼我。你也曾说过同样的话。”我仰起头,任凭自己游离在现实与回忆中,语气都不觉变得缥缈了“可那本就是他的误会,是他真真冤枉了我;这一次,却是我真的隐瞒了他。不一样,不一样。这一次要赔罪的也应该是我,可我拿什么来谢罪呢——我的优柔寡断差点儿毁了广利哥哥。延哥哥……李延年,他会赶走我吧?他会赶走我的!”我把脸埋进了掌心里,身子倚着墙一寸一寸地滑落下去。 为什么?那样温润如玉的一个人,难道只是我的错觉吗?他对我很好,却只是一种父命难违的责任么?我诚心视他为兄长,可如何努力也只是徒劳。像是一层薄薄的砂纸,飘啊飘啊,我想抓却抓不出,我想捅却捅不破。我还要如何努力呢? 那记忆,真的很不真实——立在门框边的延年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如往日地踱步离去。 李妍复杂地看着我,话听来那么的突兀,让人冷不丁心中一颤。她说“大哥,真的很疼你,待你很好。” 房间里弥漫着鱼的腥气,我的胃里一阵阵地翻腾,仿佛要把整个胃都吐出来。她端远了鱼,也不再走近,就那么远远地看着我,沉默。可是,鱼的腥气依旧还在,我心里莫名的愤怒依旧还在。我在恼什么呢,这鱼不是给我吃的吗? “未月,你以为这是二哥下水捞的吗?他犯了过错,大哥正罚他闭门思过,出不去的。”她低头看着盘中的鱼,眉宇间蕴着淡淡的忧伤,“你不能记恨大哥就忘了他所有的好了!这么冷的天,连村里的渔人都罢船。可大哥为了你,一清早就去捞鱼,说是若晚了鱼就躲不见了。整整一个上午,他只捞到了三条。他回来的时候你却还没醒,他就让养着,谁也不许吃,一定要等你醒过来。”她抬起头来,一副想要责备却又舍不得的模样,“未月,我没你聪敏,没你细心,可我这次看得出来——大哥心里不舒服。他为你捞鱼,他天天守着你。可你一醒来只知道心疼二哥,非但如此,你还冲着他骂……” 那天,李妍说了很多很多,唠唠叨叨的像极了妈妈。可是我竟然昏昏沉沉给说睡了过去。再后来就不大记得了,似乎是等腿好利索了些后我才见到了延年一面,差点儿给他跪下道歉。我唤他“大哥”,见到了他久违的笑容,淡淡的,就像冬日午后的暖阳照到了人的心里。 我还记得,延年背着我上集子。那是第一次上街,虽然“坐骑”奇怪了点儿,可是我在他的背上玩得不亦乐乎。他的手头并不宽裕,却花钱买了我最喜欢吃的东西。糖葫芦,这儿的人叫它“棠棣子”。没有用竹签串起,是放在翠生生的竹筒里,一颗一颗,酸酸甜甜的。 往事如烟,就像山楂一样,酸酸甜甜的,或许也有苦…… *广利只是受了点儿风寒,熊一样,四五天的光景就好了。我说,他比我养腿伤好得还快,真是命硬,看来将来很难死哦!他也不生气,反而连连点头称是,说“命硬多好,我会百战沙场,死不成。” 看他笑嘻嘻的模样,我也不接话,只是从身下的软垫下面拿出一册竹简递过去。这就是让他那日差点儿丢了小命的竹简,我看过了,是《孙子兵法》中的一部分。我想他是太喜欢这书了,那天被我从天窗扔出去,却又被他拾了回来。因为竹简陪着他淋了些雨,上面的字迹都淡了,但幸好是用刀笔刻过才上的墨,字还在。我午后无聊时就会为他描几个字,这三四天才把它描完。我虽是学过书法,却从没在竹简上写过字,歪歪扭扭的有几分像蚂蚁趴着,他也只能凑合着看了。 “以后不许再去偷书了。”我板着脸,想起了每个星期一在红旗下讲话的教导主任的模样,自己大概略有几分神似吧?我说“儿时,父亲总对我说;”先成人后成才‘。你总不会希望当了大将军后,你的部下在私地下议论你是一个小偷吧?“ “当然不会!”他很激动,所以我相信他以后不会了。 “想看书,我们可以借、可以买的。”我看着自己的手,轻轻地说,不知道是在告诉他还是在告诉自己“会有办法的。” 我告诉延年,我要他将我送到镇上的歌舞坊去。当然,他很生气,因为他沉默、用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盯着我。歌舞坊,我知道那里意味着什么。可我不小了,在这个时空里我这样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何况我的心里年龄还要大?我想,我应该为这个家做些什么,这样才不至于让我自己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而且,我必须学会一种谋求生路的技能。 李妍和广利也不同意。李妍拉着我的手,乱七八糟地说“你会些什么呢?你的腿脚还没有完全好,不可以跳舞,而且你也不会;若是唱歌,这一点你却是真的不如我;你也不会抚琴弄萧……” “我会,”我倔强地看着延年,“我会一定弹琴的。”虽然这里没有古筝,但我知道有一种叫秦筝的乐器,是秦人劈瑟而产生的新乐器,好像就是古筝的前身,只是弦非二十一根罢了。我既然会弹古筝,秦筝应该也没问题吧? “如果你喜欢,我不拦你,但以后再说;”延年起身,俯视着我,“但,如果你是想以此来挣钱,不必了。我可以养活你们,养活这个家。” 我笑了,那笑容看起来有点儿没心没肺“没办法,大哥为什么总是能看透呢?” 延年笑了,浅浅的。李妍和广利也笑了,即使不明白也笑了。 这件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第4章 火光冲天,一切都化为灰烬。 我哭,我哭得不知道再如何哭。我在延年的怀中看着一点点一点点在火焰中离我们远去的李家,仿佛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也有什么在一点点一点点地死去。没有了屋子,家还在吗? 我仰起头,看着火焰在延年的眸子中熊熊燃烧,就像动画片中恶魔化身的妖火,吞噬、不灭。“哥,大哥。”我想我是从来没有这样地叫过他,唯一想到的形容词是“严肃”,我问,“还有何处安身,何处为家?” 他将我抱紧了些,对身边惊震、痛苦、仇恨……的广利和李妍说“天地之大,总有安身之处。天地即为家。” 就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我们再也无法追溯其源,即使是他人纵火所为——让我们踏上了远去之路……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来长安城。抑或说是,我想过无数次,却没有想过它会变成现实,而且是在无家可归的情况下。 当听到“长安城”三个字从延年口中说出时,我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不知自己突然胆怯了什么,只是害怕、恐惧。我甚至想过逃,可往哪儿逃呢?我竟然连逃跑的路都没有。 我们终是来到了长安城,历经了一个月的跋涉,如果不是一路上我的抵抗、吵闹,或许会更快些。我真正愿意乖乖的是因为延年终于有拗不过我的时候,告诉我“我接到了有关你家人的信息……”,他说,我的“父亲”得知中山的李家尽毁于火中,希望我们能赴长安城,他自是会安置我们。 我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有“父亲”,或许还有“母亲”,他们为什么要将我送到李家呢?若是不要我了,为何又暗中盯着我?我很想看看我这位“父亲”到底是什么样子,好奇心让我不能不停止探寻下去,于是我妥协,即使心里有再大的排斥。这一路过的并不算十分艰辛,延年吹萧、李妍卖唱,暗中还有人救济,我们就这样过来了。 大汉都城果然是繁华。 我们一路玩走,好不快活,但也遭了一路的白眼。理由很简单,这儿毕竟是天子脚下,再不济也不会像我们四人这般衣服是补丁缝合而成的。宝盖马车随处可见,也有人骑马,差些身份的骑驴,最次等的便是步行。但无论地位,来往甲乙丙丁的衣着、发束都很规整,哪儿像我们——仿佛是从难民营中偷逃出来的。可见我们一路跋涉也并不好受。 我的腿已经好了,而今不仅可以自己行走,而且步速决不落他们后退。我走在延年一侧,问道“终于到了长安城了,我们如何安置?”想了想,又说“大哥,不如我等先找家客栈息所安顿下来,而后再寻谋生之路。”我虽然在四人中最年幼,但也有十三四岁了,这样说话虽然有点老气横秋的意味,但也并没有什么不得体的。 李妍扯了扯我的手,眼里蕴着笑意并不安,说“傻丫头,我们没有钱了。” 我玩兴大起,学着她的模样,说“傻丫头,自有人为我们付钱。” 广利觑觑我又觑觑李妍,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而延年摸了摸我的头,声音沉沉的“未月,大哥是否该送你归家了?” 我没有说话,心中应着:或许吧。但我那不曾谋面的“父母”真要接我回家,早就接了,还要等到如今? 有时候,我觉得傻笑是一个很好的武器,一般人就看不到我的心里。我笑着,明对这延年一行往后蹦跳着,后退,嘻嘻道“归何处家?若大哥不要未月,未月决不强留,可大哥知道将我往何处送吗?”我这活泼的言行更显这话中的的冷然。我不想回什么家,顶多想知道在这个时空中自己的身世。难道这么多年,他们就一点儿也不会不舍得我么?我可是真的舍不得这个家啊! 他们三人都突然叫出“小心”,广利几乎要冲过来。我被吓倒了,而且吓得不轻,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直退。我知道自己铁定是要跌到的,心里暗暗地叫道:佛祖啊,菩萨啊!这大街上这么多人,千万别让我摔得太难看…… 然后“啊——”的一声,我终于要向后倒了……不过,好像佛祖和菩萨都显灵了,我非但没有太难看地摔倒,而且还被人从后面架住了。前方李妍和广利叫着“未月,没事儿吧?”的声音都从我耳边飘过。我仰过头去,看到一张刚毅俊俏的面庞,应该早已过了而立之年。 当他——我的救命恩人,看到我的脸时,眼睛竟瞪了起来,好像是很震惊的样子。他都忘记了放下我,直到我被李妍扶立的时候,他还是那副表情盯着我。 延年清咳了两声,才让那人从震惊中恢复正常。他说“小妹顽皮,多有冒犯了,还多谢恩共相救。” “在下才是冒犯,对不起。”恩公又瞟了我一眼,说“令妹酷似我的一位故人。”我能看出来,他在说那位故人时,目光都变得十分柔和,应该是深爱的人吧? 他的身边窜出一个男孩来,应该比我要大两岁,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比我大些,那再过两年就要行冠礼了,可他却还是很孩子地打量着我,东瞧瞧西瞄瞄的。我忽然想起了小豚那句经典之语“没见过美女的”,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也回瞪回去。说实话,这个男孩很帅,他给我的感觉很像广利,但有优于广利那种富家子弟的气质,而且模样上也比广利要正得多。他微微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李叔,她长得有些像我姨母!” 那位李叔看了他一眼,大手压上了他的脑袋,说“不,是你姨母长得像她。” 我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一般情况下,但听到两个陌生人在大街上谈论我长得像谁、谁长得像我,还是一件很窝火的事情。我微微翻了个白眼,对延年说“大哥,我们还是快走吧!” 延年点了点头,将我拉回答了自己身边。 延年与那位李叔互相拱手道别,我也颔首道谢。临走时,那个男孩竟然痞痞地对我笑,说以后还会见面的——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貌似很亲昵地叫了我一声“未月”,听得不仅我想杀人,广利更是蠢蠢欲动。我知道,我这是撞灾星了,只要不离开长安城一步,我这一生都要没完没了了…… 可是,多少年以后我回想今日,竟是苦笑:难道离开了长安城就有完有了了吗? 这只是开始。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实在是找不到手下这似筝非筝、似琴非琴的乐器的调,只好弹花指刮奏用流水般的乐音相合。 我的声音虽不是天籁,但只要不跑掉,歌还是听得的,而且我唱的时候已经很用心、很动情了。可尽管如此,我随延年走了好几家歌舞坊,这首《几多愁》唱得我嘴角都要起泡了,却还是没有人愿意收我们。这次还是不例外,眼前那妩媚妖艳的女子摇了摇头,神情有几分不屑,说“不行。”然后摊手送客。 延年没说什么,我亦不语,起身随他走。刚出坊馆,就听到里面那个女子叫道“还不给我把那琴品下了!什么东西,琴不琴、瑟不瑟的。就那资质,如何招徕客官,难道要老娘白养活啊?” 我叹息了一声,说“大哥,我要放弃了。”然后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是玩笑也是自嘲,“现在大哥可要放心了,我想来歌舞坊却没有要我。” 他将手搭在我的肩头,说“未月,何苦呢?大哥定然能养活你们。”他牵起我的手,带我走,以他为兄长的温柔口气说“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受苦,广利如此、妍儿如此,你更是如此。” 我有些惊愕,仰头看他,忽然就想到了一个词——伟大,儿时小学作文写爸爸时我是常用这个词的。延年待我如父如兄,可偶然也有一丝冷漠。不巧我总是捕捉到了这丝冷漠,害怕,于是它就放大,更加害怕,它愈加强烈……周而复始,我就开始敬畏他了。李妍曾说,她总是看不懂我;而我,又何尝不是看不懂他呢? “还有一家。”我绕到他的面前,神色郑重地说,“大哥,听说前面还有一家,如是依旧不成,未月就不再执拗了。” 我们进了歌舞坊,果然是歌舞升平,比别处还要热闹得多。这家坊馆布置得很雅致,借着木的原色,配了粉紫的轻纱帷幔,看起来就让人舒服,难怪对多客了!中间是搭的舞台,而舞台四周设着软垫、方案供客人跪坐。那些垫子自然是占满了,甚至还有人站着。 舞台上的舞女水袖飘飘,领头的歌姬歌啼如泣,那词好像是在哪儿看过的“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那歌姬唱罢掩面,仿佛在拭泪。看着她那副楚楚动人的模样,我愣了愣,突然想起来这词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记得原来读过两次,对最后那句“ 究年岁而不敢忘”记忆很深刻。 我还想看会儿,可是延年已经拍着我的肩头催促我了。我们只好随了那引路人而去,留下身后的一室喧嚣。 过了坊馆的正厅,又经一座小院,便到了坊主要见我们的地方。在门口,我定出了脚,小声对延年说“大哥,若再不成,你就唱吧。这里客官络绎,一定可以赚到很多钱。”说完就进了屋子。 其实,去了那么多家歌舞坊,都只有我一人弹唱。如果延年开口,我想没有哪家坊主愿意放了他的。可是我与他有约在先,他答应我只有我一人唱。我就是这样倔强,他却任由我任性。 坊主是坐在一帘轻纱后面的,我看不清她,不知她看不看得清我。但我听到了茶杯砸地的声音,然后她压抑着颤抖的声音问我“你是谁?” 我行了礼,谦卑地说“小女李氏,闺名未月。本系中山人,奈何家中大火,一切尽毁于灰烬,遂举家北奔,谋求生路。”前几家的坊主是根本不过问姓名的,我也不说。她既然问我,我当然一一作答,并上悲惨的身世,希望可以令她动容。 帘后的坊主命人抱了一把琴,伏羲的样式,漆着梅花断纹,琴上刻的正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看来,这位坊主很是怜惜武帝陈废后的遭遇。 我顺着拨了一把那琴,音色很美。本想着再像上几次那样,向他们要几枚筝码,做个简易的古筝。但想到方才那家坊主刻薄的话,我放弃了。再者说,这琴音更配那首曲子。我即使不会,胡乱地拨两下,有伴奏而不显歌声单薄也就可以了。没有弹琴的“指甲”,我尽量用指尖的指甲触弦,杂音少了,而且音色也不那么低闷了。于是,缓缓唱道“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 “愁在春日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 “当年金屋在,而今空悠悠。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愁……” 我还没唱完,坊主就打断了我。庆幸她的打断,我还真不记得后面怎么唱了,这几句也是听小豚哼了几遍才记下的。 不知为何,坊主的声音都有些变了,复问道“你是谁?”听起来有几分痴迷,仿佛坠入了迷梦中。她身边的侍女唤了两声,她才恢复,说“留下吧。明日起,你得在我这儿学歌舞。”顿了顿,说,“这琴亦要学,唱歌怎能不会抚琴?” 我低下头去,偷偷吐了吐舌头。想到原来学古筝的日子,这往后肯定是不好过的。 “调教出来这般好的妹子,你定然也不差,你也留下可否?”原来,这位坊主是在对延年说。真是一位有慧眼的伯乐,千里马还没嘶鸣呢,就相出来了。 出了门,我深深地呼了口气。这道坎儿总算是过了! 到了坊馆外,坊主的侍女说“未月姑娘,请回去收拾一下,明日你就要住来了。”然后她向延年颔首,说“李公子毋须担心,坊主会好好照顾未月姑娘的。”听她的话的意思,坊主只是要我住过来,不要延年。 我不由自足想到了些不好的东西,心中一慌,躲到了延年身后。那侍女见了,正了正脸色,说“小女乔芷,虽是卑微之人,但敢用性命担保:乔坊决不是肮脏龌龊之地,决不会误了未月姑娘的清白。” 延年盯了她足足有半分钟之久,乔芷毫无畏惧之色,一副“清者自清”的模样。延年点点头,说“我明日就将小妹送到,望姑娘多加照拂。” 走了半路,我心情大好,于是与延年开起玩笑来“哼,大哥就是偏心,人家说没事儿就真的没那回事儿?若是换了妍姐姐,大哥定然是不会送姐姐去冒险!对吧?” 本只想作弄一下延年,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我的话竟然激怒了他。他拽着我的手腕,高高提起。声音不大,但我知道这是他的怒吼“我对你们皆是一样!”见我惊呆了,痛得快要哭出来,他才缓和了口气“对不起,未月。大哥,大哥明日会送妍儿来与你为伴。未月乖,莫哭了。” 我收回自己的手,捂在胸前,很小声地说了声“对不起”便不再搭理他。我知道这些事我自找的,我大白天的就莫名其妙发神经质。或许他不知道,我这样拼命地找工作,不惜到如斯低级的地方,只是害怕他会将我送走。尽管他给了我很多保证,可我依旧没有安全感,我害怕。剑天不是曾也给过我许多保证吗?他说他会永远陪着我、护着我,可他还是不守信地走了,连去的地方都是我找不到、到不了的。 是夜,李妍听说延年要将她送去歌舞坊卖唱,差点儿没把这裕和酒家的客房给砸了。她并非讨厌卖唱,这是她自小就知道的自己无法选择的工作。在这个时空这个年代,女子可做的工作本就很少,重的做不来、轻的人家大概不会让我们这样粗手粗脚的乡下姑娘做,而且都不赚钱。举街四顾,这长安城的大街挺干净,没什么白色污染、生活垃圾的。想来汉武帝刘彻也不会花冤枉钱请人扫大街、看厕所……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活计是不需要技能的。所以啊,李妍有这一点技能,而我也可以慢慢学,我们应该好好把握这点技能。 夜深了,而李妍还在闹腾。我都有些乏了,低下头去偷偷打了个呵欠。抬起头去,借着微弱而闪亮的灯烨,显得我的眼眸湿亮亮的,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软软地唤了声“妍姐姐”,让李妍看得都忘记了发火。我在心里不知道已经作了多少个“v”的胜利手势,暗暗想:李妍,不要怪我!你这么美的金子可不能埋没了。 “哎!”她狠狠地叹息了一口气,算是答应了。 *次日一早,我俩儿就打点好了一些细软随延年去那家歌舞坊。方到厅下,那小跑堂的伙计见我们收拾了包袱,又见先行出了客栈的延年不在,便上前拦了我们。他一脸讪笑,道“二位姑娘这是要打哪儿啊?这店钱?” 李妍有些惊慌,因为我们没钱,自打住到这家裕和酒家开始,我们就没亮出过一个铜板。我随手将鬓上的碎发理了理,一声“哦——”拖着长长的上扬的尾音。再加上我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位伙计也不移目,他着实招架不住了。 “哦!小的记错了,姑娘家的四位是给了店钱的。”伙计躬下腰去,献媚道,“二位姑娘慢走。” 李妍一副短路的模样就被我拉出了店外。她正要开口,估计是要说“可我们真的没有付钱啊”之类的话,我淡淡地笑了笑,说“若是没有付钱,他会让我们走?我们住了这么久,好吃好喝的,你认为那店家白给啊?”顿了顿,我说,“自打我们到的第一天,便有人为我们付好了店钱,或许比我们花的要多得多呢。” 李妍听罢,眼睛瞪得更大了。我也不理她了,自顾自地往前走。李妍本就很美,那杏目微瞪的模样可是很迷惑人的! 才行两步,就有一只手臂挡了我的去路,外带一个痞痞的声音“诶——住店不给钱还如此有理?” 我的头一歪,冷冷地瞟了他一眼,声音也是冷漠的“还真是又见面了。” 他不以为忤,嘿嘿地笑了两声,问“未月,你要去哪儿?” 我瞪了他两眼,可这厚脸皮的家伙还是嬉皮笑脸的痞子模样。,我当初怎么就会觉得他是富贵子弟呢?若是,也定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 我拉起李妍欲走,可这家伙仿佛是跟我们杠上了,我往哪儿走他往哪儿拦。最后连李妍斗忍无可忍,叫道“公子,借过!若是再不跟上,大哥要生气的。你若再阻拦,可要惹恼了未月,她生起气来很……很吓……人……的……”见我一脸不善地盯着她,她的声音是越来越小了,可是还是坚持把话说完。 “呵?很吓人?有多吓人?” 我冷冷地用白眼砸了那家伙一记,也想问他问的话。李妍见过我发火?其实这几年来我一直保持着很淡静的感觉——除了不幸撞到这个家伙的时候,自觉任何感情表现得都不是很强烈。我会发火吗,而且很可怕的样子。想了想,她大概是指因延年误会而捅他肚子的那次吧? “不要理他了,我们走!”说着,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果然是不再拦我们,但就像一根尾巴一样的跟在我们后面,脸皮厚过了铜墙铁壁。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将自己心中的忿忿压了下去。怎么只要碰到这个家伙,我就像是活回去了的,竟像个臭脾气的小丫头? 随延年到了歌舞坊,乔芷为我们收拾了一间房间,虽然布置简单但总比那客栈要好些。 然后坊主也不忙着让我们学这学那的,而是准备让乔芷带着我俩儿四处转转,熟悉熟悉环境。本想着延年一起的,可他被坊主请了回去,命他做些新曲子来。我正有些为此生气,不愿意随乔芷四处走时,另一名侍女过来唤我去见坊主。 还是上次的那间屋子,只是这次没有打下轻纱帘子。坊主就站在我的面前,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不算绝美但还是很漂亮,大概是三十多岁。 我盯着她看,她也凝视了我许久,然后开口依旧是那句“你是谁?”我没有回答,她便继续说“有人告诉过你,你很像一个人吗?”我心中微惊却却不说话,只静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可她也不开口了。 屋子里很静,静得出奇。偶尔可以听到外面院子里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也有一两声鸟叫,如歌或如泣。 坊主的忽然开口把我吓了一跳,她用喑哑的声音黯然道“你不是她。她死在了那个如同墓冢般的地方,这世上便再也没有她了。那儿或许有很多”她“,可哪一个才是真的呢?就连那一个最得宠的也不是。”她笑了起来,透着几分阴戾,“都不是她,都不过是替代品罢了!” 我真得很害怕,虽然不如小时候那么怕鬼,可见到恐怖的东西还是恐惧的。不觉,便退了两步。 坊主又看了我一眼,静静地坐在了案后。她玩弄着手上的镯子,说“如果我可以让你进宫,如何?” “不如何。”我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她看起来很震惊。是啊,会有多少女子不愿意进宫呢?这可是飞上枝头作凤凰啊!可是我并非是这个世界里的女子——只知道相父教子的女子!虽然也曾与小豚一起花痴、拜金,但真正面对时,而且是用“一入侯门深似海”的自由和“斜倚熏笼坐到明”的自尊去换,我只会不屑。 当然,她问了我为什么。而我的回答,其实很简单,我说“陛下妃子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或许进宫我一生都见不到他;抑或许是见着了,但不过是一夜缱绻,过了便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她反复咀嚼白居易的那句《后宫词》,忽然莞尔,“不会的。若是你,便不会的。” 我见她渐笑渐笑便显苍凉,暗自问道:真的不会?然后扬起下巴,说“我不爱他!我们的陛下,我会敬慕他,但不会爱他!”看到一旁的那把琴,正是上次我弹的那把,我冷然,“”宫殿沈沈晓欲分,昭阳更漏不堪闻。珊瑚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我不想成为第二位陈皇后。”于是拂袖,准备离去。 “慢着!”她起身走到我身边,声音变得很轻,轻到不容第三个人窃听,“或许”不思“但不会是”恨‘,她一生都狠不下心来恨任何人。说真的,你很像她,但比她果敢。“她拉起我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说,”我等着,如若哪日你想入宫了,我依旧会帮你。我……这也是在帮她。“ 我不懂,也不想懂,抽回自己的手径自走了。 乔芷带着我和李妍转了很多地方。走了好一会儿我才记起来这儿时还带着一个“尾巴”,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可早不见了他的踪影。笑了笑,一扫心中不快的阴霾,心中暗暗道:怎么样,尾巴也不是好当的吧? 我现在才知道,这家歌舞坊名为“乔坊”。“乔”其实是“娇”的代替字罢了,因为汉武帝刘彻下诏天下禁了“娇”字,所以才改的。城外还好,在长安城里面,不仅牌坊上不能见到“娇”字,连有名中带“娇”的也不行,如若被查到就会以重罪处置。汉武帝,难道讨厌陈皇后到了这种地步?我的心中仿佛有一阵一阵的抽痛,为这位可怜的皇后而痛。 我还知道这家歌舞坊就像一家妇女收容所一般。那些无家可归或是被家里卖了的女子,年轻的如果愿意可以做歌姬舞女,如果不愿意也可做后院的丫鬟;年老的可以在后院当个老妈子,处理些轻便的杂活儿。若有不愿意留下的,也会得到点儿钱自个儿返乡回家。还有些是坊主捡回来的孤儿乞儿,像乔芷这样的,坊主为她们取名时便附有一个“乔”,如:乔芷、乔菽、乔菸等等有十多个女孩。还有些男孩,若不做乐师便可习武,防止一些醉汉在坊中捣蛋。 至于坊主,乔芷说她也像个谜一般。众人只知她名“楚姬”,为人有几分冷漠但很乐于施善。楚姬很怜当今陈废后的遭遇,所以大部分曲子都是与陈皇后有关的。但这在乔坊中也是一个忌讳,除了台上的曲子,私下大家是不会提及陈皇后的,起码不会在楚姬面前提。 晚上乔芷将那把刻着司马相如《长门赋》的琴送到了我和李妍的房间里,告诉我,坊主说这琴以后就归我弹。乔芷很是羡慕我,说这把琴是坊主特意请人做的,很少让人碰,现在却送给了我,可见她对我的宠爱。乔芷在我们这儿小坐了一下便要走,临走时却不忘提醒一句让我头疼的话“早些休息吧,明日便要早起学琴学歌了。” 第6章 世界变成了浅灰色,许许多多的画面像是无声的老电影,一幅一幅地放过。唯一可辨的只有灰黑两色,其他皆是模糊一片,分不清、看不明。画面时时变换,明明都看不清明,心里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回应着这些画面中无声无形的情愫。 这是梦。常有人说,梦是前世的记忆。这些灰黑勾勒出的场景,是否是我在奈何桥上偷偷少喝了一口孟婆汤而未除尽的记忆?那么那么的熟悉。 ——妈妈,妈妈。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不足身量的小男孩向屋里奔去。虽不见容貌,我却就是知他面容俊俏。是故人,还是肖似故人? 那一声声“妈妈”的呼唤,大概就是出自他的口中,甜甜的,好像每个字都酥了一层蜜。 屋中一切事物都隐于晦暗中,唯见一个席于案后的女子。同于那个男孩,我的眼睛亦看不见她,却能感受到她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她就好似皓空中的一轮婵娟,皎皎月华是她的光彩、浅浅兔钩是她的微笑、灼灼明星是她的诚服者……只有她,是无垠天穹中最闪耀的一颗。她对着飞奔而来的男孩莞尔,那恬静的笑靥让人不敢正视,仿佛那是一种亵渎。 ——这“四君子”是妈妈画的吗?画得真好,妈妈可以不可以教逸儿? ——好啊,妈妈以后一定教逸儿。还教逸儿画花鸟鱼虫、青山绿水,怎么样? 那女子拥着男孩,眼里满是温和的笑意。那便是美的,如楚姬所言的“美而不艳、媚而不妖”,因为那笑意由心思而发、为自然而成。 一切都慢慢隐去,安静地消失,就仿佛一切在沉寂渐渐羽化。 还是那个房间,却不见了那恬静的女子,于是这整间屋子都变得压抑。无法喘息,即使将身子弯得更低,还是无法喘息。 ——妈妈……妈妈…… 撕心裂肺的哭喊,响彻了整间屋子。一声声地呼出,一声声地消失在空气里,听不到回应。 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不甘心,不死心。那般坚持地找你,不惜上天入地。可,你在哪里? 听着那男孩子的嚎哭声、叫喊声,我的心底是那么痛,像有一把刀在一片一片将我胸腔中那最脆弱的东西一点点削去。 ——妈妈! “逸儿——”我猛地坐起,大脑像是在一瞬间开了下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陌生的环境以及……不远处那陌生又觉熟悉的身影。 大概发现我醒了,那人回过头来。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梦中那个小男孩的声音,一声一声呼唤着“妈妈”,从喜悦到悲戚。他走近了几步,让我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脸了——刹那间,我觉得天旋地转,时间永凝。 “剑天……哥哥?”那声“哥哥”很轻,轻得没有声音。 那么像!除了镜子中那个看得见、摸不着的虚无自己,世上还会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吗?我是不是在做梦?如果是做梦,我不奢求许多,只求能稍稍长些,足够我看清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就可以。 他那熟悉的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惊喜。太高兴,他似乎都忘了礼法规矩,一步跨到我的床前半着着,紧紧握住我的皓腕。这样的笑容,我有多久没有看见了?他的嘴,张张合合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你,你还记得我?” 如果这是梦,只要这是梦……一切都可以,对吗? 我挣扎了须叟,手终于覆上了他的脸,顺着他的面庞一点点滑下。这是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 “剑天哥哥,剑天哥哥。”我攀上他结实的胸膛,我听到了强有力的跳动声。“剑天,看啊,我是多么思恋你,连我梦中的你都好像这么的真实。我这样的想你,你怎么就舍得离去?你怎么就舍得呢?哥哥。” 哭够了,我被拉开。他镇定不惊,毫无异色地凝视我,缓缓地一点点击碎我这个短暂而美丽的梦。他说:“你认错人了。” 又是天旋地转,只是在美好的时光也难以定留,时间还是无情地流淌、流淌。 我同样静静地看着他,忍耐着、把持着。可是我终究不是圣人,我的脸还是被沮丧的情绪一分分点染,我的闭上眼,像鸵鸟一样将头一寸寸埋低。 “未月,”猛然抬首,只见他满眼柔情。我本会心一笑,忽而想起他非剑天,再如何的相仿也非剑天,我下意识避开了那眼神。顿了顿,他继续说:“记住,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妹妹。” 我还明白过来,脑袋转不过弯儿来地盯着他。片刻后,豁然醒悟,我翻身下床。 全天下,独孤月也没有第二个哥哥! 这谓为我哥哥的人并没有拦我,任由我乱搭乱撞地出了这座院子。眼见大街上繁华如斯,却没有出来时的那份乐心。找不到霍去病,又不知哪儿才是回乔坊的路,于是一人在路上漫无目的走着。 行人匆匆,我亦匆匆,人生更匆匆。所有的人在我生命中都不过一个过客,匆匆地来,然后匆匆地去。我不该留恋,我也不能留恋! 我如同幽魂般在路人中穿行,轻轻地哼唱着: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无觅处……” 唱着唱着便无声地哭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忽然撞上了一个人,我被弹得后退了好几步。这来往的路人大概以为我痴了,竟然对着撞着我的人连连颔首、连连道歉。肩头一紧,被人捏住,好像是有人在问我“是谁欺负了你”,这声音似乎在那儿听过。我傻傻地抹了抹了泪,发现此人正是那日的救命恩人——去病称呼的李叔。 “多谢……嗯,多谢了。”不知如何称呼,我便含糊带过了。 “在下李……少卿。”大概是泪眼模糊了,我竟看到他在报自己名字时若有所思地遥望天际。听我学去病唤了一声“李叔叔”,他才缓缓地回视看我,一愣又一笑。未等我开口请求,他已经想明白我想说什么一样,温和地笑道:“李叔叔现在送你回宅邸。” * 又有人送来一大堆的首饰。一人端着奁匣垂首不语,另一个年龄稍大于我的女孩微微低首,说:“公子请姑娘收下。”每次来,她都是这一句。 我也回她毫无新意的一句:“请你家公子收回去。” “公子请姑娘收下。” 我不回了,转身,径自回房。 每次都是这样,我的话只答一遍,然后屋子里呆着,听那女孩一遍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公子请姑娘收下”。往往两个时辰后,屋外那两个人就无声离去了。隔三差五就是这样,搞得我在乔芷、乔菽众姐妹那儿得了个与楚姬相当的“冷美人”的名号。 乔芷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边,把我吓了一跳,刚要骂她却见她神神秘秘地笑,笑得我一身汗毛都竖起来了。起身围着她绕了两圈,细细打量,却教她奇怪了。刚开口,忽听屋外的声音变了: “请未月姑娘收下。” 我瞟了乔芷一眼,如老僧入定般在床塌上瞑目假眠。被人撞了撞,我依旧不动,只是懒懒地说:“谁让他把我弄丢了?是该整整他!” 有人偷笑,推门,出去。 我本想再好好享受一番这位伟大的准将军大人向自己低头的虚荣心,可屋外的声音戛然而止了。我往后一倒,气呼呼地砸到了床上,准备以睡解气。 过了一会儿,还不听声,我想他还真是有定力。侧了身子,背向外,未睁眼,只是动了嘴:“怎么,霍公子想在我这儿坐一天?” 终于听到嘿嘿的笑声,像吊儿郎当的痞子一样。他突然挤到我身边坐下,骇得我立马跳了起来,缩在床角,远远地、死死地瞪着他。他愈笑,我愈觉他笑得没心没肺,嗔道:“你若再不滚下去,我就……”还没说完,他就乖乖地“滚”开了。头一次见他这么听话,我一笑,故意说:“我是说——用、滚、的。” 去病俯身凑了来,痞痞地说:“我若滚下去,你就让我亲一下。” 我听罢,想都不想就把他解决了——我直接让他被动地滚了下去。我本心中有些虚,但还是故意拍手叫道“活该”。他敏捷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也不恼,随我一同笑得不亦乐乎。呵,他这般痞,将来有什么人对付得了他呢? 笑完了,他问道:“原谅我了?” 我摇摇头,说:“不合情合理地解释一番,让我原谅你——想、得、美!” 去病想了想,脸色稍有些凝重了,向我解释了他家与这清姬的渊源来…… 霍去病是一个私生子——这我原来知道,后世只要知道骠骑大将军霍去病的都知道他是个私生子。他是卫皇后卫子夫的二姐卫少儿与平阳县小吏霍仲孺的儿子,却奈何他父亲不敢承认与公主的女奴私通一事,所以自小被人在背地中称为“野种”。若不是有一位在后宫中得宠的姨母、在朝堂上风光的将军舅舅,只怕那些顽皮的讨厌小儿会当着面骂他、羞辱他呢!卫少儿与霍仲孺的关系本来就在恶化,所以去病也一直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始终背负着“私生子”的身份。 两年前,他父亲,即是霍仲孺,被一个伶人女子所迷惑。因此,卫少儿与霍仲孺的关系彻底僵化了。若是那女子好好跟了霍仲孺也好,却又不规矩地去招惹去病的大舅舅卫长君。这女子狐媚之术委实不错,竟将两人迷惑得团团转,两人甚至为了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大打出手。这还好,可那女子又去迷惑卫青。虽然卫青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可不巧这女子迷惑卫青的情景恰好被平阳公主撞见了。平阳公主堂堂一公主,自己的驸马却与一个如此低贱的伶人卿卿我我,她怎么能不气、怎么能不闹呢?而且这女子还正是让卫家一家正鸡犬不宁的主儿。后来是汉武帝刘彻出面干预,这事儿才结了的。 一想到这女子让卫家上上下下闹的,霍去病就想杀了她。 我倒了一杯茶,悠悠地品着,说:“这清姬的本事真是了得,那你还要我学她?” 去病夺了我手中的杯子,如饮酒般仰头而尽。放了杯子,他的帅脸在我面前放大,整个花花公子的口气:“只给我看不就行了?” 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用这副神情告诉他:想——得——美! 又倒了杯茶,这次一次性喝完,看他再抢什么。我把空杯子故意摆在他的面前,说:“今天怎么霍公子本尊来了?” “数日前,匈奴蛮子攻入代郡、定襄、上郡,每路各三万骑,杀略——数千人。”他说得咬牙切齿。对这些野蛮的匈奴人,他的恨意更甚于清姬。不过旋即他便换了一副万分开心的模样,说,“我下月就可以行成年冠礼。陛下答应我,待行冠礼后,我就可以随舅舅出征匈奴了。” “你就因为这个而高兴成这样?”我倒了杯水敬给他,说,“那恭喜了!”顿了顿,我故意压低了声音,说,“你终于可以娶亲咯?” 去病当户单膝而跪,门外见天,他拱手一楫,豪情万丈地说:“不破匈奴,誓不娶亲。国不安,何以立家?” 我不言,只是看着他。匈奴与大汉的纠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历史上匈奴最低谷的时期就是在汉武帝在位时期,但不代表匈奴就被彻底灭了。匈奴还是匈奴,并未彻底臣服于大汉成为皇帝的子民。这之后,匈奴又逐渐走上兴盛。若去病所谓的“破”是指彻底歼灭,那他今生今世是注定茕茕一人了。 腰间一紧,这不是“男女授受不清”的家伙又以相当暧昧的姿势对我说:“在我出征归来之前,你不许允亲他人。”语气中暗含着几分认真和阴戾。 明明是大热天的,我的额头上却是一阵冷汗。我一边扒着他的手,一边说:“若是你终生不得愿,我岂不终生不可嫁?” 他“呵”的一声嗤笑出来,仿佛对于我的假设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有什么落在了我的青丝上,密密的,轻轻的,是他的吻。忽然,整个房间都氤氲入了一种别样的缠绵。 和一个古人谈恋爱? 我心中一凛,转身,慌慌张张地推开了他。气氛一下子变得十分尴尬。我退了两小步,粲然一笑,道:“有你这般,孰还想要我、孰还敢要我?” 孑然而来、孑然而归。我绝不可以和一个古人——一个已经成为历史的人谈恋爱,霍去病就更不可以!他很优秀,他是名垂青史的英雄,是古往今来男儿的追求、女儿的闺梦。所以我害怕我会爱上他,无法挣扎地就束手就擒。彼时,只怕纵然我可以回去那个本属于我的世界,一切将恢复原来的正常,我也会……舍不得。如是,我会走不了了的。 * 我理着水袖,自自思量,竟没在意楚姬在一边说了些什么。正想着这“美而不艳”很好办,凭我自身的相貌在这古代称“美”还是可以的,且眉眼间并无天生的妩媚之处,只要不浓妆艳抹的便可做到“不艳”;但既然“不艳”了怎又“媚”呢?若将这“媚”是指一种迷人之姿,跳舞可练出气质来,好的气质自然就迷人了;可又何谈的“妖”与“不妖”呢?“不妖”是否与“不艳”…… “李未月!你可是愈来愈不像话,竟然连我的话的不听。”楚姬勾起我的下巴,不怒却笑。 我一惊,也轻轻地笑了起来,无声。脉脉此情,尽在澄澈如碧空般的明眸中。我并不一直盯着她,而是视线亦远亦近。看远方时只觉邈远飘忽,整个人都仿佛薄雾般,明明这么近却偏偏抓不住;当视线飘然而近时便会与她的眼对视片刻,什么也不想,让她在那对视的短暂中仿佛可以一眼就看到我的心底……在她别目之前,我的眼底似乎粲然地晕开笑意,只是唇角依旧浅浅。一点一点地将视线沉下去,让她在一个较高的角度看着我,看到我盈盈翳动的睫毛、看到我…… 楚姬放下了我的下巴,很满意地笑了起来,说:“明日我来教你抚琴唱曲。”说完就领着乔芷走了,让姒染留下继续看我练舞,为我雕磨细微、摒其瑕疵。 直至是夜,李妍还是么有明白,实在忍不住好奇心,钻进了我的薄衾中偷偷问我。 我本练了一天舞,累得要命。现在才知道乔坊中最严格、最折磨人的不是坊主楚姬而是最初陪楚姬一起起家的姒染,只要有一点点不到位她都会让我重来,才不像楚姬那般纵容我混过去。这才叫“狠的在后面”!瞌睡已是连天,可李妍硬是缠着我要问出了个所以然来,我拗不过她,只好强自清醒地向她解释,但语气还是懒懒的: “嗯……坊主日日念叨‘美而不艳,媚而不妖’,难的不在那‘美’、‘媚’,而是‘艳’和‘妖’。任何事情都是满则亏、适为宜。要做到‘不艳’、‘不妖’,其实亦是‘艳’、‘妖’,只是恰分而已。”反了身子,我继续解释,“艳者,色彩鲜明也。在物理……嗯,百色则艳,而百色综始于白。是为白色,可引为清、净。只要不怀诡心、以诚相对,清澈如水、清净如镜便是‘艳’,亦为‘不艳’。”我本要睡着了,可她硬是追问那“妖”字的解释,我捏了捏鼻梁,说,“妖者,释为美丽而不端庄。若是‘不妖’,则是端庄有理、进退有尺——既要落落大方,又切不可开放无度;既应有羞有避,又不可躲闪做作。不闻者不闻、不观者不观、不道者不道,该闻则闻之、该观则观之、该道则道之,仅此而已。” 我刚刚要睡着了,李妍又将我推了推,这下又是欲睡不得、欲醒不能,委实痛苦。我迷迷糊糊,语气倍加慵懒:“又有何事啊?大、小、姐。” “我还是不明。” “我真的不会解释了!好姐姐,你饶了小妹吧……”说完,我就睡去了,任凭她再如何打扰我。 这一夜,睡梦香甜无比。 第7章 舞跳了一半,腰就被人环住,我收了手便就那么站着。一旁与我同舞的李妍、乔菽已是见怪不怪了,捂嘴退去。刚开始时,我总是暗骂“这俩儿见色忘义的家伙,怎么一溜烟儿就不见了?动作还真真麻利”,可一晃两载,现在我也是见怪不怪了。 “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果然,去病欢心难隐,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扳过身子,他在我额头上亲了又亲,直到我满脸黑线要发作之时,他又一收手臂,说:“陛下封我做骠姚校尉,我可以随舅舅出征漠北破奴了!” 我一愣,迥于他的欣喜,我则是冷漠得近乎凉薄,毫无同喜之态。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他不是霍去病,虽不能成为让匈奴胆颤的英雄,却说不定可以长寿……如果我没有记错,霍去病是在北击匈奴时病死的。记得……我记得,初中时中国历史的课本中还有霍去病墓的插图,图下有小的楷体字注释,说霍去病墓冢修于汉武帝茂陵的东北方,他病逝时只有——二十四岁。我还记得那时指着那插图对小豚说:“英雄薄命,那个年龄放在现在还只是大学毕业没多久呢!”去病两年前因为贵胄,于十六先行冠礼,现在应该有十八岁了。他,还有多少岁月可活呢? 我的指腹摸了摸他的下巴,那儿已经有细小的胡渣了。我说:“是不是所有的男儿都想做大将军?曾经我二哥为了应征,竟私自离家,欲往长安。若是不我碰巧相遇,又多加规劝,或许……你也非要出征么?” “破匈奴,乃我毕生大愿。”他答得笃定,豪气不减当年。 没想到,我现在要先在他身上使用那套学来迷惑人的功夫。我垂下眼眸,睫毛如蝶翳动,楚楚可怜。鼻息了一口气,我的声音既软又轻,不得扶持。我说:“就算为了我,也不可以?” 知道这句是言情小说、八档肥皂剧中女主惯用的狗血招数,虽是百试不爽,但是每每只换来一个全心却短暂的拥抱,只能留住男主的承诺却仍留不出男主的人……就算如此,我还是要试一试。 这些年,我已经成熟了许多。虽然在思想上我早就不担心能不能早日回去二十一世纪,但心里还是放不下,而如今无论思想上还是心里我都不苛求了。在这里,有疼爱我的延年、广利哥哥和妍姐姐,有暗中帮扶我的亲人,有宠溺我的坊主楚姬和少卿叔叔,有陪我练歌练舞的姐妹们……还有去病。他们都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舍得他们?我来自二十一世纪,自小接受的是无神论的教育,我们不信宿命,只相信自己创造命运。可真的有谁能理直气壮地说“我不信命”呢?偶尔无意说出口的“哦,我的上帝”、“保佑我,阿门”、“佛祖保佑、菩萨保佑”、“愿真神阿拉保佑”等等,不都是人类潜意识中希冀的神祗、命运的眷顾呢?偶尔说不清的东西,还是喜欢用命运来解释。所以我还是希望说命运,我相信来到这里是命运的安排,何时离开也是命运的安排。命运手中自有一杆公平秤,它是否会眷顾我,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只要我乖乖的,它是不会亏待我的。 我现在最大的愿望,不是回去,而是——我希望身边每一个人都好,仅此而已。 去病顿了一下,又笑了起来,说:“等我随舅舅破了匈奴蛮子以后,就求平阳公主为我向你兄纳采。” “好。”我握住他的手,说,“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每一次都要平安回来。” 去病,原谅我混淆了你。 我喜欢去病,所以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但我同样知道,我没有爱上去病,他是朋友而非爱人。因为不爱,所以我任何时候都不会饱受相思之苦、不会夙夜为情神伤。不可否认,为此我利用了他,因他有“不破匈奴,誓不娶亲”之言,我可用他来保全自己,了却嫁亲之虞。 “什么时候走?我这月就要登台现‘初颜’,你来,算是我为你饯行,如何?” 与去病一同在院中信步,听着鸟语蝉鸣,总觉有一种偷来的幸福。偶尔吹来缕缕轻风,撩起我鬓发飘飘。身于这静谧之中,那在漫漫大漠中的铁马金戈是那么遥远。 久久不闻答音,我疑惑侧目,真怀疑是否是他答得太温柔,被这风吹远了。正对上他凝望我的眼,太多平日里鲜少看见的柔情。总觉太不自然,我不敢再与他多对视片刻,只是一声一声的“去病”,低低地唤他回神。 “未月,可否再缓缓,待我出阵立功归来,就可以来赎你。” “赎,赎我?”听到这个字,我觉得特别别扭。想了一会儿,便笑得接不上气来,笑得他一脸的莫名其妙。我一边喘着气,一边告诉他:“乔坊……乔坊是不需……卖身……卖身的……你……你去哪儿……赎我?”他惊异我是自由之身,甚是奇怪我为什么愿意留在乔坊这种地方。我的气息要平稳了些,方才答他:“我留在乔坊是因为乔坊姐妹待我如亲,有种家的感觉。我家世复杂,自幼远离父母双亲,总觉自己是没有家的孩子——我的过往不是一句两句话可以说得清的,你就勿要追问了。我此生最大的奢求就是有温馨的家,哪儿有家的感觉,我就喜栖身哪儿。”当然,这话中的“我”是李未月而未独孤月。 “家?”今天的去病很少显露出那一贯的痞笑,双指夹着我的青丝搔着自己的鼻子,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原以为是你特别——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与众不同——现在才明白更是因为你我有相同之处。” 我扯回了自己的头发自己玩,对他得意地吐了吐舌头。他见了,又像平时那般笑了起来。其实我是很喜欢他笑的,虽不暖心如华阳、温尔若春风,也不知是否真心抑或伪装,但我还是爱看他那样痞痞地笑。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渴望家的孩子,是孩子就应该天天笑着生活下去。 “话归正题,我决定三日后现‘初颜’,你一定要来。”说着又勾起他的小指,念叨,“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小狗——” “小狗为何不叫……” 他话语的余音未收,我就拉过他的手轻轻地咬了一口。我看着他手上的红印压着原来咬他的不灭印记,有几分心痛。那次那样咬他竟都没有叫,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念头:过去的苦痛是他自己吞,希望以后的苦痛我陪他一起尝…… 我忙摇了摇头,对他笑道:“没听说过‘咬人的狗不叫’吗?”闻言,去病立马闷笑起来。我知道他笑的是什么,白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往前疾走了两步,转身,对他叫道:“笑什么?有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你见过喜欢狗的鸡吗?” 因为距离现“初颜”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天,所以这三日我是要忙疯了! 现“初颜”算是我等歌姬舞女出道歌舞界的大事,这次楚姬势要达到一现惊人的效果,这样身价自然就提上来了。于是乎,可怜的我每日公鸡还没起床唱白就得将歌、舞、琴都练一遍;然后待日出之后就得一件一件地试穿衣服,从没想过“万人迷”的宏伟大愿在我身上实现了,现在我可真的有一屋子的舞服;过日中则要泡百花水,然后以花露拍身,弄得我堪比香妃;黄昏将各艺练习一遍后听楚姬亲自讲授礼仪直至转夜。这一一说来好似清闲,可是真正做起来却真是累人,尤其是试衣服,这果真应证了“美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未月——” 我正在试衣服,好像听到了广利的声音,甚是欢喜,提着裙角就跑了出去。果然见广利抱着一个黄灿灿的大柚子站在门外,于是甜甜地唤了一声“利哥哥”。刚叫完就见广利的脸腾的红到了脖子根,嘴巴张了半晌也没闭上。我只当没看见,一低头就抿嘴偷笑,结果了大柚子,只顾着自己往里走。 过了会儿,广利也跟进来了,装作生呼呼地说:“贪嘴的丫头,你只欢迎这柚子,不欢迎我?抱着柚子就自己往里走,把我丢在那儿喝冷风。”我抿嘴笑了会儿,却没发出声来,这便是这两日楚姬与我秉烛夜教的成果。 因为去年延年让广利如愿去了军营,这之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许多。我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又长高了,但是晒黑了不好。他现在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苦怕是吃了不少。世上能有一个像去病那般幸运的人呢,先祖非权非贵非将,却头一次出阵就封骠姚校尉。比于去病,他这苦是定要吞的,只怕去病吞的其他苦楚也不比他少。 看够了,我顽皮一笑,说:“柚子我还是抱得动的,可你……我无能为力。”说得广利是圆目瞪、腮帮鼓的,却说不出话来。又笑了一下,我才正经地问:“这月卫将军就要出征,你可在编次的队伍中?” 他很是自豪地点点头,声音洪亮异常,答道:“当然!” 我为他整理衣襟,奉上妹妹对兄长的祝福:“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要记住,性命总是高于功勋的,只有‘活着’才有‘以后’,否则即便是盖世丰功也不过身后之名,千百年后还会有多少人记得,不过惘然。” “未月,相信我必将荣胜归还。”逊不及防,他抓住了我的手,一句话说得我摸不着头脑,“为了你,我也一定要平平安安。” 嗅出了古怪的气息,我反手握住了他,笑道:“怎可仅为我一人?为了延哥哥、为了妍姐姐、为了所有关心你的人,你都一定好平平安安地回来。你要是回来时缺胳膊少腿……”忽然觉察自己说错了话,这不是在咒他吗?忙捂住了这张闯祸的嘴巴,可见他还是笑看着我,便从指缝间将话补完了:“……的,仔细我找你算账,要你赔我一个完完整整的利哥哥。” 广利哈哈大笑,说真是鲜少看到我这么孩子气的模样。我这样,只是怕他在战场上孩子气。 瑟瑟的秋风吹得呼呼作响,晚秋时节落尽繁荣的枯枝只能在这瑟风中无助摇曳,不是婀娜是怨泣。大漠的风是否也是这样?日,狂风吹来烈阳、黄沙、烽烟;夜,狂风吹来诡夜、雪雹、暗袭……广利可受得住?那,去病呢? “在大漠里,总是啸啸狂风、漫漫黄沙,日有烈阳、夜有寒雪,或有荒草却百里无木、或有烽火却无处炊烟……有时你们要短兵搏杀、盾矛相持,有时又要日夜兼程、忘寝行军,你们夙夜只能与孤独为伍、寂寞为伴,那样很苦——不可名状的苦楚,一定要熬下去啊!”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虽是这样说,但我知道那真正的比这些还要可怖!我怕广利战死沙场,更担心的确是他受不住而死在自己手下。我死死地握住他的手,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字一字地说:“无论如何,你要想着再走一步就是属于你的将军之席、再走一步我们大家就在那里等着你!” 额头突然一暖,轻轻的。他将我死死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差一点儿我或许就要嵌进他的身体里面了。过了好久,漫长却温馨,他声音有些喑哑:“放心,我一定会熬下去。有你这样为我,我怎么舍得……未月,等我回来。”说完就推开我走了。 我在原地站了许久,环臂抱着,没有焦距地凝望着。 说不清、想不明,我方才没有做梦,对吧? 忽然肩头一沉,李妍为我覆上了一层披衣,笑吟吟地看着我。我这才觉得刚才是有点儿冷的,自己又拢了拢衣服,对她俏皮地笑了笑。她拥着我到一旁的案边坐下,以为她想与我聊天,却没想她只是静静地与我同坐。 看着豆灯中的烛焰一跳一跳的,好像很顽皮,偶尔还会轻微的一声就落下一朵灯花。不知不觉,时间就这样过了。 “嗯,我要睡了。”李妍起身,笑容看得让人安心,“明日定会一切顺利的,好好睡觉吧。” 我亦起身,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告诉她:“明天,妍姐姐就能见到你的大英雄了。”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我推着上了她的床,不停地说着“睡吧,睡吧”,也不给她开口询问的机会。 我也上了自己的床,一闭上眼就想到了那日看到的不一样的李妍—— “未月,长安城里正在传呢——卫青大将军要出征匈奴了。”去病刚走,李妍就拉着我说,“你说……卫大将军一定会大胜归来吧?打仗是不是很辛苦,他……他……”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李妍,眼神里盛满了柔情。她的模样,就像每一个关心即将远征的夫婿的女子一样,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温婉。 “打仗当然会很苦,但他会很开心,因为那就是他毕生的梦想,唯有那样他才能成为真正的大英雄。” 李妍的眼睛本异常的亮,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就暗淡下来。以前总听“女人心,海底针”、“变脸比翻书还快”,那时还不觉得,现在看来还真有点。我对上她的眼,询问地看着她。她抿了抿嘴,很小声地问我:“他出征那日,我们可以在街上看到他吗?”这样的她腼腆羞涩,全然迥于往常的活泼爽朗。 这……我可不知道,或许可以,也或许不能。想了想,我问她:“你很像见他?” 李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说:“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卫大将军,知道他很英武,可是中山太偏了,我从没有见过他。我,我一直很想很想亲眼看一看他的样子。”她忽然仰起头,直直地看着我。她的双眸,明亮如星辰,有些灼人。 她仰头的刹那,我的心头猛然一颤。 英雄,是无数小儿的梦,女儿希望嫁给英雄,男儿渴望成为英雄。在偏远的中山,小小的李妍或许不知道哪家外戚势力最大、哪位是当道权臣……甚至不知当今皇帝的名讳!但她知道朝中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出击漠北、震慑匈奴,他一是个大英雄——正是她梦想中的大英雄。她是多么迫切地渴望着,梦想着见到他本尊的那一天、幻想着他的英武倜傥的模样。她就怀揣着一个这样的梦渐渐长大,直到有一天这个梦不知不觉就悄悄变了……敬慕终究变为了爱慕。 “妍姐姐一定可以见到你的大英雄——卫大将军。”我的手覆上她的手,轻轻一握。 她等了那么多年,最终等来的只是看上一眼么?这就够了? 李妍,虽然没有血缘、异域时空,但——她是我姐姐。 * 我撩起帘子,偷偷瞟了一眼,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这些是按我的要求做的,可我并未想到有这般好的效果! 今日乔坊的正厅细细地被装饰了一番,四处都挂着粉莲色的轻纱,习习微风撩得轻纱飘曳,如梦如幻。台下的茶案大多都撤了,为的是多多容纳客人,只余下粉纱缠绕的舞台前的几桌留给长安城中身份最显赫的达官贵人们。 大厅四壁挂着多幅山水国画,皆水雾缭绕、宛若仙居。一幅幅挂卷,细致中多见娟丽、虚白中皆是缥缈、淡雅中呈显宁静……尤其是临客主墙壁上的那副,描在上好的画缯上,用华美的锦缎装裱。那画不同,山水勾勒得更加细致,若说那周围的画重在画形则它重在拟神:近山重墨,巍峨险峻;远山淡青,虚无缥缈;近山有青树笔挺,青花盛而不艳;远山有白云截腰,雾霭密而浅薄;山下有水,清若霁空、静如明镜;水中坻、屿、堪、岩散布,石后似有佁鱼静置,懒于山水,闲雅藏匿;近岸有亭,八角翼然,青顶朱栏;亭中有人,瞑目抚琴,或弹《高山流水》恨无知音,或奏《广陵散》叹心中愤懑,抑或——抑或在抚一曲《汉宫秋月》无声啼唱绵延愁怨、不尽悲凉……谁又知道呢?不知不觉中,画上气氛诡谲,仿佛山水间无形流动着难言的悲凄。 我瞟见那画,嘴上一笑,眼中却是一暗。别目间就见去病在一方茶案侧就坐,他也正瞧着那对面的画微微出神。我看了他身边好似正襟危坐般规矩地跪坐着一个男子,三十出头,浓眉英武,相貌堂堂,只是面上冷然不可亲近。我心中有数,浅浅一笑便放了帘子,怕偷窥久了引人注意便匆匆回了屋子装扮。 柔软顺滑的长发披肩,如瀑布直泻。顶上仅盘一髻,一簪斜插,银色流苏盈盈闪动,为做应配,耳坠、脖颈、手腕、脚踝皆是同类流苏,柔美中便多出几分灵动。一身白纱,殊于端庄娴雅的襦裙,轻纱朦胧中轻柔难言,我自觉有一种往日不见得温婉细腻之美,宛如晨曦晓雾。这舞衣着身,竟让我想到了“女人如水”。 镜中铜黄,不清、不楚。我忽然觉得这仿佛是一个梦——我独自一人茕茕孑立在一个高而远的地方,寂静如月。我睥睨着一切,眼中却只是淡淡的茫然。 庄生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我如梦沉幻,不知置身梦幻抑真实。 “真美。”去病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身后,一句赞美极轻,却还是稍稍吓到了我。铜镜中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是痴迷还是别他。 我取了一块面纱,一边戴着,一边心想:我真的是迷梦了,他什么时候来的竟都不知道。 “怎么美?”隔着面纱,他看不到我微微上扬的嘴角,只能见我如月般的眼眸。 他毫无顾忌地与我四目相视,细细地凝睇,“如出水之芸芝,云掩之璧玉。” 我“呵”的一声轻笑出来,自知他是谬赞了。这乔坊之中,美女如云,怎样的美人儿没有啊,无姿无色的小小独孤月也敢自恃? “谢谢,”我浅浅欠了欠身,说,“我只是想让妍姐姐的没有缺憾。” 说罢,我刚要迈步,手臂却被他拉住。去病与我比肩相背,我只听到他问:“舅舅乃汝姐之闺梦,孰幸为汝梦?”文言文于我一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听来总觉有玩笑的意味,可他的话入耳是那么那么的严肃。 我的心中一窒,有什么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太快,甚至来不及捕捉。觉得有什么声音在耳边轻吟,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仿佛在某一个瞬间世界失去了声音,无声的世界是何等的苍凉? 人生如梦,一朝一暮都恍如隔世,或许一眼便是千万春秋。太快,我不敢奢谈梦——我,至今还没有寻觅到那个属于我的梦,偶尔只敢悄悄地瞻望,却发现每一次都是茫然收场。是否,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经将它遗落? “你说呢?”四两拨千斤。可千斤是那么那么的重,区区四两就可以么? 我想不出他会回答我什么,他也什么都没说。我微微地呼了半口气,说:“快回去吧,我马上也要出去了。” “李未月,我告诉你,你是我——霍、去、病的人!”肩头摩擦,仿佛相触的是一个大火球,灼到了我的心里。他大步流星,先我而去。 我心中暗骂,却不知到底是怎么得罪了他。 我是他的人? 呵,没有人可以禁锢我,无论肉体抑或灵魂。我就是我! 如果爱,我要一个平等的位置。否则,我——不——要——爱—— ……哦,我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在发什么疯? 心,全乱了。 第8章 我匆匆地撩起帘子。这门本是很不起眼的,我的出现大概不会引起什么,可我罕觉厅中鼎沸骤止了。狐疑抬头,正见楚姬一身紫杉,款款迎来。 没顾着舞台最前的达官贵人,反倒是借着楚姬身后可见的非盲区,扫了扫远处拥立挤站的人。乔菽性子直、大脑粗,总是很不屑地说那熙熙攘攘的尽是些讨香影儿、瞧热闹的。虽然他们也无意于歌舞的或婉转或优雅,但那数量觉得很压迫人!我本心情不大好,一见那边像示威游行的势头,心中更是慌乱不已了,连一声“坊主”都唤得仿佛在打哆嗦。 楚姬亲和地一笑,那感觉就像一位温柔的婶婶或姑母,让人一下子舒坦了很多。她执起我的手,稍稍用力一握,仿佛在传递于我勇气和力量。只是,迎目望去,我却觉得她仿佛并非在看我——或者说,她在看的是揉在我身体里面的另一个我……我说不清楚。 我尾随楚姬上台,在众人的裸目顾望下不知如何自处,只好腼腆地垂首,掩饰一份内心的惊慌和尴尬。 “乔坊新姝,当值百金。”楚姬自语不惊,台下却已然一阵唏嘘。 我自是万分惊愕,却没有抬起头去,那样恐怕要撞上一打的探寻和意趣。百金可不是小数目,就算是汉武帝刘彻拥有国库这个聚宝盆,他恐怕也不会轻易为一个小小的歌舞坊女花如此的大价钱。皇帝不过如此,何况世人?去病,他还敢说——他还会说,要“赎”我吗?我的相貌如何我自己清楚,楚姬是狮子大开口,小钱难以餍足,可只怕最后她赌大了会惨败下台。如果说,我是独孤月——一个人,世间无价;如果说我是“乔坊新姝”——一个舞女,百金不值。 楚姬勾起我的下颌,浅浅地笑,忽然让我觉得那笑容是她不曾展露的纯净,如霁雨后的天空,蔚蓝、澄澈。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心中没有芥蒂、没有城府的少女曾经的纯真年华。她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要将一个名字唤出口,却是无声。 我还未看清,四周洁白轻盈的薄纱已经放下——这也是按我的要求设计的,我自己却有些呆愣了。仿佛进了梦一般的世界,不见来路不知出。 厅中的油灯一一熄灭,只剩下舞台后面的五阶蜡烛在暗自流泪。 没有一点儿声音,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离我愿去了,忽然就那么孤独无助。我斜躺下,独臂支首,轻轻地如同梦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曾只知道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被奉为经典情话,却从没完整地读过,甚至不知它出自《诗经》。自从览后,我一发不可收拾,每每想起都不由神伤。偶尔夜半醒来,常常会如痴如醉地一遍一遍念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仿佛一个思妇。如是,奴家良人何在? 一声声叹息,消弭在夜的静谧里,仍不闻他声。我一时恍惚,这——还是真的么? 歌吟悠悠,宛若自天际的轻风飘来,又散了。天地乾坤,何其的大又何其的小?只有我茕茕孤倚,只有我善感清唱: “一杯伤心酒 “两滴相思泪 “到如今 “菱花镜里空憔悴 “莫问当年朱颜戴绿翠 “只怨谁……” 只怨谁?能怨谁? 起身,一步一神伤;仰望,一辰一心碎。 这只是一段歌舞。可——莫名的,我竟然心疼欲泪。仿佛有一段遗落的记忆,我在那儿哭泣,昂首间也是这样的茫茫,傻傻地任由这一层层白纱包裹、迷乱。 一声恣意重叹,我妄自试敲神祗心门,胆大痴责:这都是无情——你的错!原是你—— “错把鸳鸯配 “芳花任谁贪 “凭君枝头占 “无承望 “花飞分谢珠落散……” 有情盛,爱欲盈,终成恨。若是恨不成,又但当如何? 我拨开一层又一层飘曳的白纱,苦苦追寻那“如何”的答案。单纯的傻、可爱的笨,以为只要一层又一层地撩开,就能听到答案。可谁会给我答案? ——这就是思妇,不悔的痴女。 一刻一时地等候,一生一世都东流。千载流年转即便望夫成崖,仍在等、依旧候…… “待得来日霜鬓垂肩乱 “回头看 “不见来时伴……” 双目微瞑,不敢睁也不敢闭,不敢睡也不敢醒。 是谁—— 犹记得黄泉路上齐赴,记得忘川河上共济,记得奈何桥上同跪,还在那三生石上定誓言: 君为妾郎,妾为君妻。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只是,如今谁还记得? 放眼望去,天地恍惚。我竟然就这样坦然地,在皑皑苍茫中沦陷。沦陷。 犹记得彼岸繁华如荼,桥下泪水成川。回首,在熙熙攘攘、苍苍茫茫的阴间,只有黑和灰,只有苦侯来生的孤灵。 又是谁—— 砸碎了奈何桥上那碗忘情水,一地澄亮一地泪。 凉心了亘古的孟婆,凭栏远眺,一眼的幽魂排立到天际,无声。一滴泪,吞进了万人血泪汇成的忘川中,依旧无声。 冷眼世事,凉薄了千万年。怀着一颗如死如枯的心般的人,却将另一碗忘情水倒入桥下泪川中。“喝了孟婆的汤才是真正的忘川河。”是她的叹息,“虽同去,可能同归?”亦是她的叹息。 再次同来这个人间,共徘徊、同等候。而如今又剩了什么?连坚持都所剩乌有。却,还要等、还要候。 ——这就是思妇,不悔的痴女。 歌声渐散,我缓缓睁眼。 世间女子大多如此吧。可有例外?我可是那个“例外”? 还未伸手,不知何处来的微风,推开了那最后一层白纱,细细的半边缝隙。我双手合十地捂在胸前,微垂的头抬起的瞬间不期而遇上了一双深黑而明亮的眼。比夜还要黑,比星还要亮。 忽然,心底有似微微的冷凉在冲撞,不是痛更甚痛。仿佛有水滴坠落碎裂的声音,原来我已一脸冰凉。望着那双眼——陌生又熟悉的眼,一声一声如颤抖的琴弦: “回头看—— “不见——来时——伴……” 静,原来世界可以这般安静。柔弱的白纱在空中飘摇,努力寻到生命的依托,奈何依旧还是飘摇。 不知过了多久,白纱撤去,油灯重燃。人物依然,只觉时空飞转,恍然隔世。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一声响动,世界这才有了声音。台下的掌声并不雷鸣贯堂,只是持久持久的不绝。 我却像个局外人,仿佛不知那掌声是为我而鸣。寻寻觅觅,我的视线细细地停留在每一个角落,一点点希冀一点点失望。许久,我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还压着心口,瞬间有无法喘息的感觉。慌慌忙忙,松手间却又觉得那儿好像被捅了一个洞,很深,就像那双眼眸。多少年来,心里藏了那么多,都在这一刻从那个洞里漏出、下落……于是,整颗心都空了。 掌声终是不甘停下,于是开始有人叫价。我心里本就很不是滋味,空落落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不慎跌入了一个未知的深渊而不知自救,现在又听人像在竞拍一般,更是几欲发作。原来也见过乔坊里其他的姐妹现“初颜”,不喜见却也不讨厌,毕竟与我无关;而今这叫价不觉的争夺“商品”却成了我自己,感觉自然不同了——我乃人类,而非死物! 忽听闻有人已将价码抬至一百二十金,厅中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再轻易叫呼了。一百二十金,有些人家活三辈子都有余了——只为一个蒙面的歌舞女。 我本要开口,却听到一个清朗的男声:“二百金。”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一点——是他? 楚姬并未显露出太多的惊讶,只是淡淡地含笑问道:“还有人愿抬价?” “三百金。”就是那个男子,顶着众人压迫性的目光,眉头都不眨一下。 忽然一声小小响动,我侧目就见去病的手被卫青死死压在案上不能动弹。他憋气地看着我,眼睛狠狠地瞪大,脖子都红透了。见我在看他,他更急了。我微微摇了摇头,淡淡地在面纱后笑着。心里一下子舒服了些,毕竟还有一个这样的人为我。 “三百金只为看一眼奴家,公子不觉太不合算了么?”我歪着头,随手理着鬓边的垂丝。 很多人不可置信地回头看我——这次也包括楚姬,只是她的表情依旧,仿佛我的言行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为了生存,是否会有一天,我也像她这样不可测? 那男子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摄心的莞尔,因为它是那样熟悉。他笑道:“的确不合算。五百金,换你自由之身随我如何?” “我本来就是自由的。” 他沉默了片刻,起身从案后走到台前,问:“不想随我走吗?”可以忽略的短暂停顿,他轻轻唤出一声:“月。” 我倒吸了一口气,前所未有的,多少年我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被一个人激怒。我很生气,气到没有大发脾气,而是冷冷地轻笑。 笑完了,我看了楚姬一眼,面众人说:“五百金,你可以要去整个乔坊,偏偏要不了我。”复望向去病一行,说道,“众人皆可,只要答我一问,我自当免金献颜、三日为侍。”我顿了顿,见楚姬并未阻拦,便问:“世人皆知,漠北匈奴乃我大汉顽敌,肆扰猖獗,边民终日为其所苦。问曰,元光六年汉与奴关市下之战,出兵几路,分率多骑,各经何地,胜败如何,斩杀之数几?” 众人傻眼,窃窃私语。时时有人偷觑卫青,大概认出他来,心中明了我是故意放水。只是卫青镇定品茗,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乎无意作答。 只见那男子正欲开口,却被去病抢了先。他呵呵地冲我笑,口快道:“元光六年有关市下之战,我大汉出兵四路将领各率一万骑兵:车骑卫青大将军直出上谷,至茏城,得胡首虏七百人;骑将军公孙敖出代郡,为胡奴所败七千馀人;轻车公孙贺将军自云中出兵;骁骑李广将军始于雁门,为匈奴所败,匈奴生得飞将军,其道亡归。是以,四役而两败一无功,唯关内侯凯旋。” 我轻笑一声,赞道:“公子甚是了解,小女佩服。”于是施施福身行礼。 去病拱手回礼,不可自持地玩笑道:“姑娘心系国家,实乃巾帼。” 我眼睛微眯,转身又对众人福了副身,宣布:“奴家为是公子献颜,而后三日随侍。”当然,这“侍”单指在乔坊中的表演任凭他选。才侍而非身侍。说完,便缓缓揭去面纱。 顿时一静,旋即喧闹无比,似乎有人要闹事一般。乔坊的男儿们从各处向台周靠拢,杀气咄人,不容胡闹。我没有多顾其他,唯见台下去病惊艳难以别目,以及……另一个人深不可测地静观的黑眸。我自问唱歌时看到了那双眼是否会是他,但我十分清楚地知道——不是。那,会是谁呢? 我的指尖在琴弦上一拨,厅中稍稍缓和些。我软语卿卿,说:“奴家就此献丑一曲,微薄谢意敬献各位客官。”说罢,便指拨悠悠,旋舞于琴弦之上,奏出一曲《梅花三弄》。 泛音三弄,一弹赞梅洁,二弹敬梅谦,三弹叹梅坚。高洁、谦逊而坚韧的梅花,宛若一位独于水中央的纯美少女,别有一番快乐,却与世隔绝。其实,很孤独。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一个念想:有时太过坚持就是顽固,伤了惜花人,最终苦的还是自己。 曲毕,我凝望了一眼像极了剑天的他,转身而去。这一眼算是谢他的错助——他欲“救”我,我却偏偏自甘沉沦一般与他唱反调。现在火消了,再想想,真得很抱歉,他本是好意的。 一人信步月下,前边大厅再如何也与我无关了。抬头见月,只觉今晚发生了好多好多——今日以后,或许还会有好多好多…… 轻轻地哼唱着悠扬悦耳的旋律,原来是方才弹奏的《梅花三弄》,渐渐便沉浸进了那音乐之中,万物不知。 本是赞美高风亮节的曲目,不知何时也受了情爱所托。琼瑶有词曰: 梅花一弄断人肠, 梅花二弄费思量, 梅花三弄风波起, 云烟深处水茫茫。 ——或许我今日不该弹奏这一曲的。 多年后再忆起,我更是这样笃信——闲心时,不该三弄梅花,花美最易谢。 本是无心的,无端之下就伤了三段情。 只是,谁会知道之后的事儿呢?或许,这就是人经相传的“命中注定”和“宿命所归”。 * 暗夜。 无星,亦无月。唯有伤心人。 我站在窗边,倚墙而立,静静地听着那一墙之隔后的低泣。 我们真的都长大了——我,和李妍。她不再是曾经那没心没肺的黄毛丫头,她现在出落得很美丽,也有了很美丽又很悲伤的女儿心事。她不再拉着我长话短话地滔滔大侃,不再抱着我或咒骂或嚎哭……曾经什么也不多想、只要愿意就尽情地表达的她,而今也学会了伪装。这半月来,白天,我总会看到她安静地坐在窗边,仰面感受秋日阳光在脸上的跳动,她会在那儿规规矩矩地坐着绣女红,偶尔对着窗望张望就会仿佛很幸福地微笑——因为正在与我对望;入夜,她却从不点灯,我不进屋,只是靠着窗边的墙听她在漆黑的屋子里压抑地哭泣——因为我不在屋子里。 那荒唐上演“李代桃僵”的三天之后,我就后悔了——我只一意孤行,傻傻得自以为只要李妍见到了卫青,卫青知道了有她这一号人,他就一定会要她,她就一定会幸福……就这么简单。怎么可能就这么简单? 我信誓旦旦地对李妍说,我会让你幸福!可而今,她却被我打入了万劫不复! 现“初颜”的翌日,卫府还是送来了五百金。我收了,毫不犹豫,因为它将是一个绝佳的理由,我正好顺水推舟:我要去病去缠着他舅舅出府游玩,我要李妍以我的名义去随侍。这样就算是李妍在和卫青约会,虽然多了去病这个电灯泡,但毕竟两人终于有了相互接触的机会。李妍那么可爱动人,性格又是活泼爽朗,我就是那么地坚信卫青一定会喜欢她…… 可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竟然被非自己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我低估了——或许是卫青对平阳公主的感情,或许是卫青对权位的欲望,或许是平阳公主对“野花”的能耐……呵,没想到这位鼎鼎大名的大将军竟比柳下惠还柳下惠!他甚至没有正眼看一下李妍,甚至没有发现或根本毫不理会去的不是当日现“初颜”的我而是另一个更加明朗的女孩。每天,去病都可以很成功地将他舅舅拉出府来,而卫青也总能很成功地找到借口而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三天,李妍回来时总是很开心的模样,告诉我她去了哪些哪些地方、玩得有多么多么开心。而我,傻傻地信以为真。直到第三天,她很晚很晚都没有回来,我等候许久来的确是去病…… “怎么只你一个人?”我狐疑地问,“妍姐姐呢?” “她自己没有回来?”他站在远处的阴影中,一动也不动。未等我开口,他已经将三日里的一切一一说清: 没有“哪些哪些地方”,没有“多么多么开心”,没有卫青,没有霍去病——有的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散漫而悲伤的脚步,一隅隅早已破败不堪的遗忘角落,一串串清冷无声的眼泪……末了,却给我一张强自欢颜。 他们根本哪儿也没去!卫青人来即走,去病只得重复地说要送李妍回来,她却一次次回绝。她淡淡地说,“我自己走”,于是她就自己一人走向了无可复加的痛苦和孤寂。 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们不是姐妹吗?为什么不让我陪你一起疼痛、一起孤独呢?李妍。 突然想到了梁静茹的一首歌: 整夜忍的泪,它不听话 我不想去擦,就这样吧 爱让这女孩,一夜长大,一夜长大…… 真的,她一夜长大了。 屋子里的哭声渐渐消湮,我理了理襦裙,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般进去。她不会希望我看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不会希望我看到被衾上遗留的涕迹,我也不愿去看——那是我的过错,或许再也无法弥补的错。所以,我没于燃灯,一倒床便睡下了。即使,我是这么害怕重复那个梦魇…… ——为什么任你舅舅离开,你可以留住他,你本一定可以留住他的! ——他是我舅舅。 那个黑暗中的的身影不知从何时起,让我变得痴迷。我在这可怕的黑暗中为它哭泣,因为走出这片玄色的梦境我就再也无法看到它了。这样,就或许一生。 可是一旦它出现,我就无法自己。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让自己让自己平息,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狮子一般对他力竭地嘶吼: ——是!他是你舅舅! 黑,瞬时变得愈来愈深、愈来愈浓。我的心开始颤抖,那是从某一个深处爬出的恐惧,挥之不去。于是我开始暴躁,开始不可控的疯狂,明明心意不是那样: ——霍去病,是因为你们卫府权高位重,而我们是贫贱的歌舞女,我们不能高攀、高攀不起吗?是啊,论权,我们没有皇帝的姨父、没有皇后的姨母;论位,我们没有大将军的舅舅、没有长公主的舅母……我们怎么比得起?门当何以户对? 我无法制止自己尖锐的狂笑,就像一把刀划破我的耳膜,伤害的明明是我自己,我却无法停止。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暗被黑暗包围,一点、一点。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既然来到了我的梦里,却为什么那么吝啬不能久呆一会儿,不肯多包容我一点、不愿多陪我一下…… 不要走!不要走啊…… ——是!你不配!你们不配! 人,已经无处可寻;声,依旧飘延。一声声“不配,不配”渐渐远去,仿佛回彻在天边的峡谷里,决绝得只教人心碎。 不!去病,你……你明明知道的——我……我…… “醒来,醒来啊!未月。”李妍将我的头搂在怀里,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似乎生怕我会永远被那魔魇镇住,就再也找不到出路。 我没有睁开眼,只是在她怀中像个初生羊儿般哭泣,低微的、细小的呜咽。触手所即,我一把抓住被衾往自己嘴里塞,死死地堵满我的嘴,所有的嚎哭都被阻碍,我怎么大哭大叫都可以了。如何,都可以了! “未月,不要这样,哭出来啊!” ——这不是本该我对她说的话吗?我是多么胆怯啊,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所以我宁愿假以“任她发泄”的理由也不愿迈出一步进屋去安慰她。最终,却是她来安慰我。 我翻身,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鼻音厚重,我几乎是疯狂地叫喊出来的,一遍一遍单薄的“对不起”。 李妍,真的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如噬的黑暗中,她没有说话,轻轻拍着我的背,哼起了无名的小调。那是中山妇女哄儿入睡时哼唱的歌儿,我曾听过,它是我听过世界上最安详的曲调,就像“母亲”这个词一般温柔。小调出自李妍的口,比记忆中更加清悦,就像山溪涓涓,细细地淌过我的胸膛。 我渐渐睡去,一切杂乱的思绪都一一沉没。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滑落,因为我的心还在淌血,疼痛着。 那天,我那样决绝地说,“霍去病,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再无干系。” 是的,是的。我给他无情,他才回以残酷。 当他说出“你不配,你们不配”时、当他拂袖转身时,我听到了匕首划过血肉的声音。心,被生生切开了一道口,细密的一道伤,却淌血至今。或许永远都不会好了,永远的永远。 没有机会,再也没有机会了。我还没有告诉他: 我习惯了你。 我喜欢你。 我、爱、你! 我爱他,一切却就这样过去了。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第9章 我为李妍上好药,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安静地看着被笼在薄薄的阳光下的她。那个在无声中哭得撕心裂肺的李妍在月离日出之后又不见了,现在的她只会时不时地侧首对我微笑。 我凝视着她那裸露在外的小腿,长长的一道伤疤仿佛正对我笑得狰狞,提醒着我曾经的愚蠢,还有我心底那份不可触摸的痛。 我以为自己会很难去爱,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爱上了,后觉时又是那么那么晚了。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李妍不会因心神恍惚而被马车撞伤,我也就不会气急攻心地将一切都归咎为去病的错,当然就不会说出那些愚蠢至极的话—— “霍去病,是因为你们卫府权高位重,而我们是贫贱的歌舞女,我们不能高攀、高攀不起吗?是啊,论权,我们没有皇帝的姨父、没有皇后的姨母;论位,我们没有大将军的舅舅、没有长公主的舅母……我们怎么比得起?门当何以户对?” 那么,现在就不会这样糟糕了,是吧?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啊,一切都发生了,我已无力挽回。 乔菽在窗外,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未月,有客官要见你。” 自从现“初颜”以后,我名声大噪,凭的是“月女”的名号。我成了乔坊的新招牌,同于古代妓院的花魁,与现代的“玉女掌门”同级。而招牌是用来供,不是用来卖的——这是商家的真理。是以无论任何人,出金亚于五百者一律退回,因而至今也未有人来请见我。月女,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即。 我看了李妍一眼,方才狐疑问道:“有谁这么痴笨,竟不惜五百金就为见我一面?”我不满有人来骚扰我的清静,啧啧絮叨道,“我又不是美色惊世的天女。” 李妍和乔菽都捂着嘴娇笑,然而还是很小心。须叟平息后,乔菽才说:“他一金未出。” “啊?”李妍惊讶地叫出声来。我的震惊绝不亚于她,但神色依旧,抿嘴回应了一声。李妍突然抓住我的手,似乎在她的心底生出了莫名的恐惧,她瞪大了眼睛说:“小心。” 我的心被那两个字重重地撞了一下,有一种伤在蔓延。如今的李妍比我还要安静,更像淡薄的空气,也许有一天她消失了都不足为奇。她,而今脆弱得如同初生婴孩一般。 “放心,我是去见客官,又不是去见无常使、阎罗王。” 我说了一个很冷很冷的笑话,而且很失败。李妍在听罢后的一瞬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泛着青灰。我摇摇头,示意她放心,然后尾随乔菽而去。 乔菽小声地说:“妍儿好像变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却是多余的——我走在乔菽的身后,她看不见。我环视周遭的枯败萧瑟,那是光阴流逝、季节交替的痕迹。心中默念:是的,变了。我可怜的李妍。 我的面前站着一位临近不惑之年的男子,他盯着我一动不动的眼睛让我想到了猫头鹰,那样深沉而犀利,但只是片刻他的眼神就变了,继而转过身去不语。我肆意打量着这个男人的背影,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很阴沉,但缺少了几分阳刚之气。 气氛僵持在我们之间,有明显的异样的味道,我一点点警惕起来。也许我必须先开口,可如何才能以进为退、成功逃离这里呢? “月女?”还是他先开了口。我从没听过这样的男声,有些尖细得刺痛着我的耳膜,很难受的感觉。我知道他在刻意压沉声音去掩盖这种古怪,可并不是很成功。他的话就像一声叹息:“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像……皇后娘娘吗?” 我惊得连退了好几步。我捉摸不透这个人的身份,他可以不花一分一毫就见到我,而且语出惊人……到底是谁? 他侧身背手,眼锋却扫着我,让我觉得每一寸皮肤上都有灼热的痛。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他对我有敌意。 “有。”我记得……去病第一见到我时,说我像他姑姑,而他的姑姑正是当今的皇后卫子夫。我冷漠地说:“虽世上并无完全一样之人,但肖似者不胜枚举。是人,便有两眼一鼻、双耳一嘴;是色,不过喜怒哀惧,万人如此——这,何足为奇?”稍顿片刻,缓缓吐字:“皇后娘娘貌美若谪仙、贵气非常人,奴家卑贱,何以媲及?不过同为女子罢了。” 他冷哼了一声,转身再看我时却又没有了最初的那份敌意。这人真是瞬息万变,绝不容小觑。他似笑,似自语:“你的确像娘娘。” 我见他的眼神并非在我身上,而是更加邈远的地方。那眼神很熟悉,就像李叔叔看我时一眼。 那时,我为什么没有觉察到异样,没有问自己:他们的凝睇后面,是否藏着一个谜?——是啊,我迟钝了,终究没问。可问了就会改变什么吗?前世错过的今生依旧,前世的疼今生依然痛。也许,有些东西是始终无法改变的。 “客官并未见到月女私容就这般笃定?”我说着,将面纱往耳后扯了扯。言下之意:你不是身份特殊,就定然有病。 他嘴角一挑,带着命令小喽罗的口气:“明日此时,我会在啻舍等候。”我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他已离去,脚步无声。 我默默伫立原地,眼睛不自觉地眯成了一条线,细细回味方才的一切。我忽然觉得脊背凉凉的,似乎连心跳都偏离了原来的节奏。猛然闭目,感觉自己一霎那遁入了一个黑洞般的世界里,无法呼吸。也许下一秒我就将被撕碎,连痛苦都来不及。 “这个世界更可怕,是吧?如果我一无所知,依旧傻傻地活在自己的世界,总会有一天遍体鳞伤……总有一天。”这一刻我的脸色也许是骇人的,似若皮笑肉不笑的冷,呢喃着如同一个痴疯者。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变成了这样,只是觉得心底有一种痛楚在悄悄复苏——仿佛,那是我曾经的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痛还未弥散,我已经感到恐惧了。我害怕,我不要再那样痛,我不要!所以,我的心,又开始武装了。 我决定去找楚姬,她一定知道很多,起码她肯定知道这个古怪男子的身份。可是乔坊里每一个都没有见到楚姬,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时出去又将何时回来。 月华如霜,树影藻荇。 我站在庭院中,也许那轮冷月中的美人也正同我一般孤独。仰首望月,对着她一遍一遍地喃喃自语:“不可以幼稚,不可以,不可以了……” 我蓦然发觉:在这个异域时空里,每一个人其实都是那么神秘。我无法感受到一丝丝安全。 翌日我如约去了啻舍。 一入门,就见一群群人有说有笑的,或是举杯闲话或是划拳豪饮,好不热闹。我脚下一窒,立在堂中,已是凉泪盈眶。满脸苍凉。 我的世界,要坍塌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霍去病,望及之处全是他的脸,听闻之声都是他的音……我的心、我的世界,要被一个叫“霍去病”的名字压塌了! 不—— 我逃似的奔出啻舍,站在密集的流群中无声落泪。我从来没有这般疯狂,不顾行人怪异的目光、不闻路人指点的私语,只想发泄,只想将那烙在心底的三个字深深剜去。 “月?”有人扶住我的肩,从惊异到惊乱,不厌其烦地询问着“为何?为何?” 我抬起头,眼中还溢满了泪,嘴巴却裂得不能再大了。我傻傻地笑,话语中的骄傲教人莫名其妙:“我就知道!只要我哭,不论在哪里你都会出现!哥,哥哥……剑天哥哥……”然后我在掌心里泣不成声。 他的手一紧,然后缓缓地松开了。 我蹲下身子,将痛苦的声音都捂回了嘴里。于是那痛苦就在我身体里一点点膨胀,也许我会爆炸,就不会再被它折磨了。 我知道,我知道啊!剑天走了,他死了!就算是一个模子里可出来的,他,也不再是最爱我、最疼我的那个剑天哥哥了……可我要如何面对他?我不想承认他,不想承认自己此时此刻看到的——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仰头,眦目地瞪着他,眼前重影晃荡。我歇斯底里地叫喊:“为什么是你,而不是他?不是他……知不知道我的心现在有多痛多痛啊?我想他,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想得发疯了。满脑子都是他,满世界都是他,可那些都是幻想——他,在哪里啊?”我跌坐在地上,没有了一丝气力,茫然望天,声音如风:“我想见你,你在哪儿——霍去病。” 身体被人抱起,我就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依附在他的怀里。我眼神空洞地扫过人群,他们,一个个如逼瘟疫。最后目光落在了这个最贴近我身体的人的脸上,那张脸好像忽远忽近,远时如坠梦境,近时是百分的清晰。 就在他低首看我时,我冷冷地别开脸,没有做一点点挣扎,只是说:“让我下来。”如同命令。 猝不及防,眉心的“坠泪”被印上了一记湿热,温温的。我气狠狠地瞪着他,却没有开口破骂的力气,只是觉得很虚脱。心又开始痛了,曾有一个人也会这么孟浪……可那个人如今身在何处呢? 手压上胸膛的那一刻,眼泪又如洪涌。因为——我和他,和我的爱情、我的心,走散了。 我的脚又触碰倒了大地的坚实。身体被他的手臂禁锢在一个略有些单薄的胸膛前,生命跃动的声音是那么清晰。我死死咬着下唇,耳边有细细的热气扫过:“我答应过一个人——她告诉我,如果哪一天你不快乐,我拼死也要为你重铸快乐。——未月,如果李家无法再让你幸福快乐,我会要回本属于我东方氏的珍宝。” 当我被推离那个胸膛时,第一反应就是去看他的眼。我一直相信,眼睛不会骗人,无论一个人的表演天赋有多高、心机城府有多深,他或她心中的一切都会在一个不可控的短暂瞬间里裸露无疑。我还没来得及去品味他的那番话,却先被他的眼睛给震住了。那眼神很可怕,一半温柔似水如煦日,一半却阴戾莫名若寒冰……可怖的矛盾。 这世间,可怕的有许多。于我,最可怕的就是矛盾。 我向后退了退,只说“我有约,必须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将他摞在了一个不可触及我的地方。我总是这样抗拒他,甚至到了我与他两人短暂交际的最后……最后还是一如而今,无从改变。 我是一个恶魔,总是不断地在伤害周围的人。愈是对我好,被我伤得愈深。我此时还不知道:上一世的我还未还,而此生又相欠……何年何月才能一一还清?我的余光瞥不见身后,努力着,却最总还是没能回头。 ——对他于斯,没有理由。只是,直至最后我还是那句话: 他要的,我不能给,因为给不起、给不了。 熙攘的人群,喧嚣的街市,繁华的长安……我没有在做梦。是啊,梦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梦里怎么会觉得这么心痛?我的视线从一个个陌生的脸上扫过,发现自己真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一月败风嚎,二月哀雪啸。三月不见春风度,四月尤觉天篾笑。五月……”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歌声,哑哑的,哀戚不已。我茫然四顾,才发现身边正围立一群人,歌声正是从中而来。听词,大概与那唱《凤阳花鼓》的歌者一样吧? 我站在那个憔悴女子的前面,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到这人群中来的。似乎每一步都走得很轻松,总有人在看到我后愣一下,然后立刻让步。脸色苍白、泪痕尤在,也许我这副尊容酷肖女鬼吧? 唱歌的女子声音渐低,最后哽咽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声呜咽。我觉得她连哭都是那么小心,不敢高声嚎啕,一下子就对她生出了怜悯。可周遭之人就与我大不相同了,许多人看罢了只是摇头,不过叹息两声便如未尝遇见般地离去。 我听见有人压低了声音感叹道:“又是赵地流民。而今可是皆称‘汉人’啊……”那人虽然可怜这赵地的女子,却也知这当儿是天子脚下,便住了口不说下去了。 亦有人说:“而今流民似雨,有的没的……”那人重重地喟叹了一省,道着“这世道”挤出人群去了。 我一一悉听着那些陌生人的感叹,心里如白味交杂:卑微的人就是如此,连哭、笑都不得由心,再三思量了才慢慢演来。也许,见多了,辨不得真假了,才会这样铁石心肠。 我虽理科出身,但对西汉历史还是略知一二的,回首西汉历史:高祖刘邦建汉而中国被称首次“中兴”,继而却经懦弱惠帝刘盈,时有吕后垂帘掌权,外有内患,西汉王朝似乎落入一个低谷;幸而后有文帝刘恒、景帝刘启皆不喜武好以德政,虽屈于匈奴,却轻徭减税、与民养息,使得国外虽不足而国内逐渐恢复繁荣,开创了著名的“文景之治”……现是西汉最负盛名的皇帝武帝刘彻当政,除外戚而集皇权、“推恩令”而制藩国、“独尊儒术”而罢黜百家、丝绸之路而通国际盛都……一件件都是那么漂亮,他雄才大略不容小觑啊!此时应该正值壮年,大展宏图之心绝对有增无减,为将帝国推上一个更高的巅峰,灭匈奴辖漠北定是刘彻当前大愿。 然而,而今大汉看似强大,根基却不知有多么的脆弱!私下已是哀声载道,面上百姓们却是敢怒不敢言。老子有言“抗兵相加,衰者胜矣。”,即是“哀兵必胜”。一想到那“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豪情壮语,我竟有些不安、有些慌恐,却不知——是为民,抑或为君?我不知道。 为民,这不过是一种无力的怜悯。为君,为汉武帝刘彻?——为什么呢? 曾经年少,我如一切少女一样渴慕英雄,我喜欢历史上许多伟大的君、王。一如开创第一个帝国秦的始皇嬴政、乌江自刎的西霸王项羽、一封再封直至“关圣大帝”的武圣关羽、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铁木真、假以十三副铠甲和三十部众建国的努尔哈赤、无情亦多情的皇太极、大清入关第一功臣的义皇帝多尔衮……汉武帝,不过其中一个。 不知为什么,我那本空茫的心竟然还觉得烦躁了。没想过竟会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与那位后世褒贬不一的伟君。只是,我是民、他是君,不可争的事实,也无从改变——就为这一个民与君的单薄身份,我心里竟生出烦躁来,莫名其妙。汉武帝,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不可否认,我真的很好奇,但再多也是奢想,我与他永远都不可能站在同一个阶梯上…… 忽然,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充满了蛊惑:“你我有相同之处……” 我捂住耳朵,痛苦的声音在心底默念着,像是在无力地呻吟:“不一样!我和你一点也不一样!我们也不可能站在同一个阶梯上!” 我将头仰了仰,再看去那赵地女子的时候才发现周围的人早已少了许多。我将手伸入了袖中的暗袋中,又收了出来……看着那些来了又走了的人,我自嘲地微微摇头,方才还鄙视这些人的铁石心肠而我又与他们有什么不同——不过多站了一会儿,多发了一下呆。我和那些往来的人无异,转身欲走,只因为……我没带钱,我也徒有悲悯、无能为力。 衣角却被人拉扯住了,我无法动身。并无憎愤,只是悲愁,我无奈扭头。只听那女子用喑哑的声音乞求:“姑娘,好心的姑娘啊!求求你,看在女娲娘娘的份儿上,救救哀妇母子吧!” 我本想着绝然而去,不予理会。我没有钱,所以我做不成悲天悯世的观世音菩萨,没有资本假装大慈大悲。我真的无能为力啊!可是我看到她佝偻着近乎匍匐于地的身体里裹着一个襁褓,我知道那里就有一个生命!不自觉地蹲下身去,她将孩子抱给我看,依旧不停地肯乞着。 小小的脸蛋儿只有巴掌大小,像一只小猫咪一样,那病态的潮红、冻紫的乌唇,真叫人心疼。小家伙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瞳孔就像成熟的葡萄一般,滴溜溜地转了转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了。应该是充满了好奇吧?我看到了印在小家伙瞳仁中的自己,嘴角不知在何时勾起了弧度。 我犹豫着,拳握的指甲几乎快要陷进掌心里。最终,我的手松开了,随即满头披发。看着手中的珠簪,心颤抖着疼痛。 朴素无华,只余恬淡静雅。那珠簪远看没有什么,近看了才会知道其中奥秘——那银簪上镶的不是一颗普通的珍珠,而是一颗浅蓝色的随珠,即是世间珍宝夜明珠。虽然不大,但那颜色极净,蓝得无暇。 我记得自己不屑地扫过盒中的众多首饰,金钗、珠链、玛瑙、珊瑚……各式各样的,都是时兴的样式。只是,我不爱好这些。我说:“你的道歉我听了,你的赔礼就拿回去吧!”腰间的手箍得紧紧的,有人不依不饶。我没有办法,就随手从那盒子中挑了一支珠簪,是最素淡的了。身后笑容深深的,声音都仿佛有惊叹:“未月,你可真会挑啊!与这支随珠簪子相比,盒中他物皆城糟粕,不值分文了。”我有些愣,不相信,他要我待到夜黑后再看。夜深之后,他将那如天上皎月般的珠簪插入我的发髻中,说:“以后一直带着!” 我别过头去,将簪子递上,声音中不知是绝然还是绝望:“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