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祸》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1) 立春那日,林牧慈上班的路上收到同事李晓红发来的短信,祝他生日快乐。看过短信林牧慈立在原地发了会儿呆,一种说不出的怅惘涌上心头。四十岁的人生犹如日过正午,正悄然向西山落去,怪不得梦里总见到玫瑰色的晚霞。 从家到单位步行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花坛里的月季刚绽出紫色的嫩芽。这一大片土地是前几年开发的新区,市里政府部门半数已迁入。新区街道宽敞,路上的车辆不多,也就没什么限制,轿车、卡车、面包车、农用车信马由缰,但轿车的档次明显比老城区高一些。望着南来北往的车辆林牧慈突发奇想,暗暗想道:如果闭上眼睛数到十,睁开眼最先见到的会是辆什么样的车?不如现在就赌一把——若是轿车,将来定会成就一番事业,车子档次越高,成就越加卓著;卡车和面包车就是打工的命,一世平凡,忙忙碌碌度过此生。 于是,这个刚刚迈入不惑之年的中年人站在初春灿烂的阳光下,闭上眼睛开始赌自己的命运。他默默数到十,猛地睁开眼见到一辆长城皮卡从面前驶过。这个结果让林牧慈不知所措,设定的程序中并无这个选项,无效!重新开始。再数到十时,眼前驶过的仍是一辆皮卡,不过换成了日产,无效!最后一次,无论何种结果都要接受。这次林牧慈并不急着开始计数,他耐心地等到一辆豪华的奔驰驶过来才重新开始。忐忑不安地数到十,睁开眼迎面驶来的仍是辆皮卡,车型却换成了尼桑。不可思议,这条马路上轿车占了七成,剩下的多半是面包车,半天难得撞见一辆皮卡。林牧慈不禁倒吸一口气,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神秘的手在操纵着人们的命运。 穿过带花园的十字路口,对面就是那座新区目前最高的建筑。四层的裙楼包裹在深色的大理石和巨大的落地玻璃中,二十六层主楼浅绿的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远望犹如一棵大葱插在四四方方的玻璃盆里。对面的人行道上架着一台水准仪,一台经纬仪,三五个戴遮阳帽的人正在忙碌着。林牧慈曾听人讲,这座启用不到两年的大厦存在质量问题,行长专程从省建筑设计院请来土木工程专家,正在制定修补方案。林牧慈想,果真出了设计和施工缺陷,大厦存在的问题是修修补补就能解决的? 这座全市最高的金融大厦一直是多灾多难,从图纸就开始难产,立项时市行报二十六层,到省分行给减了八层,裙楼三层,主楼十五层。开挖地基时,当时的行长杨福贵坚持按原图纸施工。楼盖到一半资金告罄,工程被迫停下,这一停就是大半年。停工期间,杨福贵三天两头往省分行跑。凭着与张行长同乡加老部下的关系,省分行竟然又拨给六千五百万,最终在伏牛山脉与黄淮大平原的结合处竖起一根绿色的大葱。就在这棵大葱节节拔高的时候,林牧慈就风闻承建大厦的腾飞建筑工程公司与杨行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人说腾飞公司的真正主人是杨福贵的二儿子杨国庆,也有人说,腾飞公司根本不具备大厦的施工质资,拿到工程暗里又转包给另一家建筑公司。 风也罢,雨也罢,林牧慈权当雨过天晴。只因一次小聚,与他光屁股长大的朋友,如今任行里监察室主任的华青山的一次闲聊,才让林牧慈相信杨行长为大厦沤心沥血的动机并不那么纯洁,在他挚着地培育这棵大葱的时候,已经为自己的引退捞足了最后一桶金。 华青山从部队转业进入这家银行一直在监察岗位上栉风沐雨,查出不少大案,也树下自己都数不清的仇敌。记得那次酒酣之际,他曾问华青山为何不把掌握的情况向分行举报。华青山冷笑道:“老弟你是向我还是害我?依杨福贵与张行长的关系,不等把杨福贵掀翻我就卷铺盖回家了。”林牧慈笑道:“我以为你老兄包公在世呢,原也是个绣花枕头。”华青山也笑了,说:“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林牧慈的办公室在十九层,门上的牌子是金融理论研究室,这是大厦目前启用的最高的楼层。整个楼层实际上只有两人,林牧慈是副科级组长,手下唯一的兵便是那位离而立之年仅一步之遥的李晓红。在机关所有部门中,林牧慈这个组大概最无实权,平日里鲜有闲人造访,是大厦里难得的一块世外桃源。 想到那个短信林牧慈不禁又胡思乱想了一阵儿,打开自己编写的程序,经过几层链接开始向最后的堡垒发起攻击。这几日林牧慈在破译密码上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他已经掌握了远在一百多公里外的省分行数据中心那台大型计算机的加密算法,只待破解后,就可以在那台计算机内畅行无阻。下一步,还可以通过银联网络进入到省内所有联网的银行,就像拿着一张有银联标志的银行卡,可以在任何一家联网的自动提款机上取款一样轻松。 时间在飞速流逝,林牧慈制作的利剑正一步步刺向堡垒的核心,中间虽然也遇到防火墙的抵抗,但已是不堪一击,甚至连警告未来得及发出就被穿透。接近核心时,林牧慈决定退出。每日开始营业的这半个小时,是全省两千多个营业网点的终端机向省分行中心机签到的时刻,林牧慈选择这个时间非法进入不会引起监控系统的察觉。一旦过久,监控系统就会向他发出超时警告,并立即封闭他得之不易的注册帐号和密码。一天中第二个时机是在下午下班前后,当两千多台终端纷纷向主机签退时混入其中,同样也不会引起主机报警系统的察觉。 退出攻击程序,林牧慈突然感到口渴,便去冲了一杯青茶慢慢地品着,随手从计算机里调出一个叫小五张的扑克牌游戏。这游戏赌博用的,以点决胜负。游戏按难易程度分成abcd四个等级,d最易,是入门级,a最难,只有高手才玩得转。这个游戏软件里对家尽是靓妹帅哥,选择的级别越高,妹妹越靓哥哥更帅。开始时每人100元坐底,每输100元便要脱去一件衣服,直到脱得一丝不挂。林牧慈每次玩都要选择a级,而且赢多输少,当对方将优美的曲线袒露在面前,他那破锣般的嗓子忍不住要哼一曲不成调的老歌。 正玩得兴浓李晓红从半掩的门外进来,悄悄立在林牧慈身后。这是一位颇具姿色的女人,林牧慈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机关人力资源部,他为了补办丢失的员工卡来开证明手续,她恰恰拿着调令来报到。她的美貌倒在其次,那亭亭玉立的身段着实让林牧慈眼前一亮,心跳骤然加剧,暗暗喊道:“艺术品,上帝的艺术品!”当下便在心中叹道:若能与这女子同窗共事,真乃人生一大乐趣。没想李晓红竟如愿分在他的麾下,喜出望外不免得意忘形,无意中将满心的欢喜带到家中竟被妻子冀玉察觉,冷笑道:“凭你那老鼠胆,也就当幅美人图看看罢了。” 如今,好东西往往都被有钱人占去了,这件上帝的艺术品也不例外,做了香山市现任市委书记的儿媳妇,丈夫是本市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据说家产已过半亿。由于那个短信的缘故吧,她望着他时脸颊微微泛着红晕。许是条件过于优越,每日不用为生计东奔西忙,信息室的工作又悠闲自在,自迁入大厦这片世外桃源,李晓红越发显的慵懒,袅袅娜娜的身段也日渐丰满起来。不过,林牧慈还是从细微处感觉到她虽是嫁了一个好婆家,想来日子并不如意,淡妆后的美貌遮不住苍白和憔悴,刻意做出的欢笑掩不住丝丝忧郁。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2) 此刻林牧慈玩兴正浓,已将其中一名女郎脱得只剩下三点式,手里这把牌如果赢下来,就要开门直见嵩山雪了。李晓红在身后忍俊不住,卟哧笑了,说:“林主任还玩这啊。”林牧慈吓了一跳,回头见是李晓红,脸上就有些不自在,说:“查了半天资料,累了,放松放松。”李晓红只是抿着嘴笑,林牧慈红着脸说:“既然有输赢嘛,总要下个注,要不玩起来不提劲。”李晓红笑道:“有这么下注的?”林牧慈也笑了,回道:“我想赌美元,可惜她没有。——这牌你没玩过吧?其实挺有意思的。”李晓红问道:“是么?”林牧慈回道:“不骗你,你要是学会了,没准连饭也忘了吃。”李晓红脸颊立马飞上两片红晕,说:“我才不玩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林牧慈说:“还可以押钱呀,麻将桌上不也赌输赢?——其实都一样的。”李晓红想了想说:“倒也是。怎么个玩法?好学么?”林牧慈说:“很简单的,一讲就会。”李晓红说:“若是这样,倒可试试。——你现在就教我吧,” 于是,林牧慈拿一张椅子放在旁边,开始教她怎样进入游戏,如何选择难易等级,有哪些游戏规则。李晓红接受知识的悟性显然不如她的相貌那般出色,上帝在创造这件艺术品的时候大概太注重外貌,却忘了再赋予她出众的智慧。林牧慈耐着性子讲了几遍,总算教她学会了出牌。李晓红平时也是麻将桌上的常客,刚知晓了一点输赢便要和林牧慈赌一把。林牧慈笑道:“算了吧,我若赢了你,让别人笑我欺生呢。——回去对着机器练上几天再玩吧。” 林牧慈找出游戏安装盘,又来到李晓红办公室,在她机器里装上游戏程序,设置完毕说:“玩归玩,别误了工作。这几天也该出一期参考了。” 没出门就听到自己房间里电话响,是吴行长吴德才打来的。吴行长很客气,问他是不是很忙,能否抽空下来一趟。行长问他能否抽出时间那是客套,下级在上级面前应该任何时候都是有时间的。不过,林牧慈来机关掐着指头算也十几年了,却一直不谙世故,若这个时候他手头正有活儿就会如实回答,搞得领导十分尴尬,让他过去不是,不让过去也不是。一次,那时还是在老办公楼,办公室主任正与他议着一篇调查报告,上任杨行长打过来电话,也是客气地问他忙不忙。他想也不想回道:“忙啊,正赶一篇稿子,急着送省行呢。”那边突然没了声,显然也没放下话筒,半响才懒懒地说:“不急不急,你先忙吧。”林牧慈客气地回道:“也好,——要么,一会忙完了我再给您打电话?”放下电话,主任不经意地问谁打来的,林牧慈回说杨行长。主任当时差点没蹦起来,喊道:“杨行长的电话你也敢这样回?”林牧慈说:“他问我忙不忙,我们不是正忙着?”主任跺着脚说:“行长问你忙不忙,那是看得起你,就是你桌上这堆烂稿子着火了也要说不忙。”林牧慈说:“是他问我忙不忙的,我这是如实回答啊。”主任望着林牧慈好一阵儿,叹口气说:“林牧慈呀林牧慈,让我怎么说你呢?你好歹也是北大毕业的研究生,就不会动动脑子?”林牧慈争辩道:“我为何要动这脑子?有话儿直讲就是了。”主任苦笑着摇摇头,扔下正议的稿子匆匆走了。以后,林牧慈依然我行我素,他认为在这上面费脑子挺累的。以后行长有事找他倒也爽快了许多,开门见山直接召见。 吴行长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林牧慈还是礼貌地敲了两下,听到里面发出请进的声音才轻轻推门进去。吴行长站起来,很客气地说:“林主任请坐。” 林牧慈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隔着宽大的办公桌他看到靠墙的书柜里摆满了书,林牧慈学历虽高却不近视,看那书古色古香的装璜就认出是《二十四史》、《资治通鉴》之类的史书。吴行长待林牧慈坐稳,翻着面前的打印稿说:“稿子嘛我看过了,林主任不愧科班出身,这稿子写得我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林牧慈回过神说:“不瞒您,这些年我真没写过几篇讲话稿。” 吴行长哦了一声没再问下去。林牧慈望着头发已经花白的吴行长,不知怎的,突然生出一丝怜悯来,心中便多出一层不平。吴行长来香山市以前在邻省分行机关任办公室主任,叶落归根,人上了年纪自然眷恋故乡,便通过关系调回香山。去年杨行长年龄到站,排在第一位的副行长吕建民最有希望得到这个位置,早在一年前就紧锣密鼓开始活动,据说省行张行长也很器重这位不到四十岁的年轻干部,多次在党组会上提到他。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料到杨行长退休前,张行长突然被调到总行任了一个闲差,而半道上又杀出吴行长这个程咬金来,眼看煮熟的鸭子飞了,升迁变做了黄梁梦,吕建民自是一万个不甘心。班子五个成员,除了分管工会、保卫的副行长崔大成,另外三个全是杨行长一手提拔起来,此时自然拧一股绳。吴行长无论在党组还是行务会上都是少数,他这个一把手只落个名份罢了。 大会议程定下后,写讲话稿的事又让许主任犯了愁。许主任是吕建民的人,吕行长的讲话稿他责无旁贷;小黄呢,就安排写刘行长的稿子,这一来吴行长的讲话稿就落空了。在这座大厦里,公认的三杆笔都在办公室,一杆是许主任,另一杆是从下面支行借调的小黄,还有一杆就是林牧慈。不过,林牧慈只写金融理论和调查报告,讲话稿、工作总结和通讯报道他从不染指。他说一看这些抬桥子、吹喇叭,能把老鼠吹成大象的文章就头疼。像这次将要召开的全年工作会议,是全行每年一次最重要的大型会议。按贯例,会议由一位副行长主持,行长做主题报告,听说在讨论这次会议议程的班子会上,吕建民竟打破常规提议主讲由两人完成,去年的工作总结由主管内部的刘凤娟讲,他讲本年度的工作重点,宣布人事、机构改革方案;会议由主管营销的冯海涛副行长主持,吴行长作最后的大会总结;崔大成更轻松,除了坐主席台外,唯一的任务就是随全体班子成员为先进颁奖。大会议程出来后机关默然,没人怀疑年过半百来自异乡的吴行长不过是一位匆匆过客,捂不热位置便会叶落归根。 但叶落归根毕竟是以后的事情,既然客人已经落座,这茶还是要上的,所以讲话稿必须有人写,还不能写得一塌糊涂。许主任斟酌再三找到林牧慈,又怕他认起真来一口回绝,陪着笑脸好话足足说了一箩筐。林牧慈望着平日见了行长才肯笑出一脸菊花的主任,当下心便有些软了,又想到吴行长初来乍到,受人排挤,自己总不成也做那狗眼看人低的势利小人,于是就爽快地应承下来。 说话间,桌上白色的外线电话响起,吴行长向林牧慈点点头便拿起话筒。林牧慈无意间看到电话机旁边一本已经翻旧的《容斋随笔》,据说这是毛泽东主席生前阅读的最后一本书。再打量四周,林牧慈看到侧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立轴,图中寒山瘦水,秋林萧瑟,意境苍远。见吴行长的电话一时半会还不会放下,林牧慈便起身走近画前。看过题款和钤印,便知是冒襄的《寒山瘦水图》的临摹品。在香港佳士得拍卖行,冒襄一幅尺二横幅已卖到上百万元人民币,像这幅更在五百万元以上,若是真迹吴行长绝不敢挂在办公室的墙上。冒襄字辟疆,号巢民,与侯方域、陈定生、方以智并称明末四公子。冒辟疆与董小宛之间有一段凄婉缠绵,流芳百年的爱情故事,更增加了他的字画价值。画的意境也让林牧慈如痴如醉,虽说出自今人之手,但临摹者也非等闲之辈,细看笔墨古淡萧散,图中淡墨远山,溪水潺潺,茅舍中有两人对坐品茗,望去顿生归隐之意。 不知何时吴行长已立身后,似看画又似看人。林牧慈自觉失态,忙把目光从画上收回。吴行长问道:“这画如何?”林牧慈回道:“挺好,虽不是真迹,但临摹者也非等闲之辈。——瞧这笔法古朴淡雅,深得明人画风。”吴行长笑道:“没想这楼里真的是藏龙卧虎啊。”林牧慈忙回道:“不好意思,胡乱说说罢了,若论书画我是门外汉。”吴行长说:“这话谦虚了,就凭刚才一番评论也足见林主任博古通今,国学扎实啊。” 吴行长这话一箭中的。林牧慈的爷爷民国私塾出身,子乎者也不用说,书画上有极高的造诣,犹其擅长山水,他的字画在古城京古斋一露面便会有人买去。林牧慈刚上幼儿园就赶上文革轰轰烈烈闹起来,不久这把火又烧到爸身上。爸妈还自身难保呢哪顾得上管儿子?老先生便将林牧慈从省城接来,等他长大些找那逃过劫难的老本子让他读。开始是《百家姓》、《三字经》,六岁时读《千家诗》、《声律发蒙》,整日背些“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再大些,已能握笔临摹柳公元的牌帖,画些简单的花鸟虫鱼。又过了两年,林牧慈在大桥局做工程师的爸爸随着大三线建设去了大西南,留在省城的妈又要照顾两个姐姐,林牧慈便一直留在香山读书,闲时就跟着爷爷读国文习字画,扎下深厚的国学功底,直到文革结束后学习突然变得紧张,才将精力转到高考这边来。文革结束爸从西南调回省城,几次劝爷爷搬省城去住,平时也好有个照应,但老人家死活不肯离开小城,说是日近西山的人了,岂可再将这把老骨头抛在外面?这下可难住了爸妈,已读初中的林牧慈说,这好办啊,我留下陪爷爷不就是了。好多年以后,爸妈还有两个姐姐一提起这件事就有无限的遗憾,总感到欠了他许多。 议完了画吴行长说:“只顾了说画,倒忘了正事,还是议稿子吧。”两人就开始讨论稿子。说是讨论,实质上是领导表示意见。这只是一篇初稿,多数情况下秘书写稿都是在摸透了领导的脾性后下笔的,轻车熟路写起来才得心应手。而林牧慈对吴行长的领导作风、工作思路、包括文笔都一无所知、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拿出这篇初稿。翻着手里的稿子,上面并不像吴行长刚才赞誉的那样——挑不出一点毛病,几乎每页上都有改动,林牧慈随手看了几处,感觉这个处处受气,有职无权的行长文学底子不薄,很有自己的见解,怎么看也不像黄叶飘零的过客。 稿子议到最后,林牧慈与吴行长发生严重分歧。吴行长认为林牧慈对末来描绘的不够光明,李牧慈说:“行长啊,就这还是拔高了八度。”吴行长说:“你对我们行的发展形势低估了吧?”林牧慈说:“岂是低估,甚至是悲观。我敢说,换成私人银行早就破产了。” 一直到结束,林牧慈仍固执己见。脸上一直挂着微笑的吴行长在他快要出门时突然说:“牧慈,不要定了稿就不来了,没事常过来坐坐。”听了这话林牧慈不禁愣了一下,他隐隐感觉吴行长对自己态度有了变化。 下午眼看着到了营业网点向主机签退的时间,林牧慈打开机器进入程序,接着上午的战果发起新一轮的攻击。屏幕闪烁,进程在一步步逼近一百公里外那台主机的核心,突然间,像打开一扇厚重的大门,豁然走进一片全新的世界,那里天高云淡,地博水阔,遍地是灿灿的黄金。林牧慈激动地跳起来,攥着拳头在屋里转起圈子。快两年了,他日夜兼程,终于攀上了似乎不可到达的项峰。其实促使他这么废寝忘食,锲而不舍地要破解省分行数据中心秘密的起因既简单又可笑,不过一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的刻薄话罢了。两年前,全省数据大集中,将分散在各市二级分行的数据统一集中到省分行的大型机上。那天省分行的科技人员在营业部对香山市分行的数据进行移植,林牧慈为一篇调研报告也来到营业部,搞技术的人都有一个通病,见到一个新系统试用自然有些好奇,不由自主就凑了过去。人还未站定,操作的年轻人回首瞪着他,轻蔑地呵斥道:“看啥看?让你看你也看不懂!” 衙门大了差役也压死人,谁让人家是上级行下来的?这话若别人听了也就红红脸走开,但林牧慈毕竟是林牧慈,怎受得如此奇耻大辱?从那天起为了一个目标孜孜不倦研究起密码算法,他计划攻克省行数据中心后做一枚逻辑炸弹隐入主机程序中,然后把自己的行踪打扫得干干净净,在受到污辱那一天让省分行数据中心的屏幕上出现一行呲牙咧嘴的大字——朋友,干杯!炸得中心机房那帮目空一切的年轻人目瞪口呆,手忙脚乱,也算出了肚子里那股恶气。也是当初脑子一热没有细想,真的做起来林牧慈才发现破解密码谈何容易?既下了决心又不肯轻易放弃,近两年里林牧慈几乎是做了一次拿不到学历的博士研究生,他先将散列函数吃透了,接着又研究加密算法,六百多个日日夜夜的辛勤耕耘今日总算有了收获。林牧慈又想到另一家银行那个被通辑的营业所主任,为区区一百多万元冒这么大的风险值吗?就算不被抓住,在他剩下的一生中背着这一百多万东躲西藏,终日在惶惶不安中度过,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如今的林牧慈要想过上富人的日子,只要将出国的签证拿到手,再订一张国际航班的机票,然后选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只需鼠标轻轻一点,上亿的金钱就会转到他的名下。等星期一省分行数据中心发现问题时,他已经在某个国家悠闲地喝着咖啡了。 林牧慈一阵兴奋,此刻的兴奋度丝毫不亚于当年拿到北京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兴奋便有些得意忘形,从计算机里胡乱调出一首曲子,手舞足蹈跟着哼起来。刚开始还能控制住音量,唱着唱着仿佛世界就剩下自己。正得意间蓦然发现立在门外窃笑的李晓红,那蒸汽机车爬坡般的歌声便嘎然而止。李晓红望着满脸通红的林牧慈笑道:“曾听机关里流行一句歇后语,林牧慈唱歌——上气不接下气,果然名不虚传。”话语间没有丝毫的嘲讽,漂亮的眼睛里反盈着春日的妩媚,撩得林牧慈心中更是春风荡漾,魂不守舍。 下班回到家,见平日难得提前下班的冀玉正在厨房忙着,桌上摆着包装精美的蛋糕,心下就特别地感动,悄悄来到冀玉身后,从后面将她楼住了,两手就在胸前乱摸。冀玉笑道:“哪里受了刺激,来我这儿发泄。”林牧慈听了忙松开手,笑也不是恼也不是。 饭后林牧慈冲上一杯青茶,打开书房的计算机进入图片库,望着那些上帝的艺术品,眼前又浮出李晓红袅娜的身段。暗想,这图片库也该扩容了。 全行工作会议如期召开,吴行长的讲话稿林牧慈大多按他的意见做了修改,唯有展望未来一条坚持已见,定稿后直接拿文印室印刷。大会发言时,吴行长并没有照本宣科,还是按照自己的观点作了修改。其实,这两年林牧慈已有辞职的打算,只是想着工龄也有十几年了,这么白白辞职一分不拿未免太亏,他要等上市前的股份制改造大量裁员的时候再主动提出,到那时给个五万八万的也是白拾。 工作会议召开之后是一段悠闲的日子,气候也日渐转暖,林牧慈在上班的路上见到一株早开的棠棣枝头已挂上白色的小花,忽然意识到春天真的来了。这日,正在办公室盘算着哪天去西山合适,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是营业部打来的,通知他担保的六万元贷款已经到期,明天再不归还将要从他工资里扣除。真是个杀风景的消息,林牧慈的思绪只好从桃红柳绿中收回,摘下话筒按了几下键又突然停下,看看墙上的电子钟已近中午,便决定下午直接跑一趟。 冀玉在老城上班,中午不回家。儿子中午要来单位食堂吃饭,林牧慈每月初都给他买了饭票,放了学自己过来吃,吃过了再回家休息。该起床时家里的电脑会自动解除休眠状态放出一段音乐,儿子醒后按任意键电脑自动关闭。若儿子睡得太死,音乐会逐渐加大音量,最后播出刺耳的玻璃破碎声,直到键盘被敲击一下才肯停息。 从饭堂回来,与李晓红同乘电梯,到十九层只剩下他们两人。李晓红说:“中午玩会儿牌如何?这些日子我练熟了,兴许能赢你呢。”林牧慈明白她指的“小五张”,回道:“行啊,只是……带钱了吗?”李晓红说:“口气不小,谁输还不定呢。” 两人回到各自的办公室,联上网开始玩牌。李晓红哪是林牧慈的对手,下午上班前结帐,李晓红竟输了七八百元。林牧慈这边刚下网,李晓红就推门进来,真的把输的钱送来了。林牧慈慌了,忙说:“咳,你当真了?”李晓红说:“想让我赖帐不成?”林牧慈说:“这样吧,这次就算正式开赛前的练习,下次再来真的。”李晓红想了想说:“也好。——不过,这次既然输了,就请你吃饭吧。”林牧慈惦记着下午要去催贷款,就说:“吃饭就不必了。我担保的一笔贷款到期,还要过去催催,再不还明天要扣工资了。”李晓红问道:“多么?”林牧慈说:“对你不多,对我不少。”李晓红又问道:“到底多少?”林牧慈说:“六万。”李晓红说:“我以为多少呢,不就六万吗?你先从我这拿六万垫上,等那边有了再还我也不迟。”林牧慈说:“横竖都是一,到头还是要还。”李晓红说:“怎会一样?那边连息带罚再加公示。哼!还北大研究生呢,这帐都算不来?”林牧慈不吭声了。按规定本行职工对外贷款担保逾期,除扣本人工资外一律张榜公示。对林牧慈来说,每月扣工资还在其次,要命的是公示,上了榜也太没面子了。李晓红说:“就这么定了。”林牧慈说:“也好。不过,下了班我还是跑一趟,这钱迟早也要讨的。”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3) 下午下班后,林牧慈坐公交车直奔老街。老街在香山市最南端,明中叶于此地设驿站,南来北往的客商便多了一处歇脚的地方,随后客栈茶肆、酒楼钱庄纷纷开设,西山的药材,东乡的棉麻也拿来交换,到清末已形成一条颇为热闹的街市。后民国政府在此设镇,因往西南三五里有一矮岗,岗上多是桂树,中秋前后正是桂花开放时节,满街弥漫着桂花的浓香,故取名香山。后来京汉铁路修通,在北边五里处建一小站,站名仍称香山。香山站建成后,老城的政治、经济重心逐渐北移,过去的香山日渐衰落。为便于区分,人们称新城香山镇,旧城改叫老街。 百余年的风风雨雨,老街也从如花女子变成苍桑老人,连老屋的瓦檐上都生着一丛丛的狗尾巴草和蒲公英,偶尔还能见到齐腰高的刺槐。谁又曾料到,忽如一夜春风来,风烛残年的老街竟如枯木逢春,转瞬间又见到红颜。四五年前,一位名导演将老街选作外境拍出一部情致缠绵,催人泪下的电影,老街也随着电影红杏出墙,仄仄的街面上不时出现三五成群,头戴太阳帽,脚踏旅游鞋的观光者。 林牧慈是在老街长大的。在他的记忆里老街是永远的宁静,恬淡。走在做成青石效果的水泥路上,林牧慈竟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老街的南边是溱头河。河水从西山蜿蜒流出,与流经老街西头的柳叶河相汇,绕出一个新月形便到了老街东头,然后掉头向东逶迤着流入无垠的黄淮大平原。溢香园就在老街西头,两层的旧式砖木结构,朱漆门柱,方格木窗,望去古色古香。楼下一层销售自家做的点心,楼上设有雅座,客人要一壶清茶,再点几碟精致的点心,就可以边品边聊,或懒懒地浏览窗外的风光。 林牧慈走进一楼,这里窗明几净,柜台上一排桃木匣里盛着各式糕点。溢香园仍保持着传统的前店后坊格局,生产祖传汴味点心,有桃酥、京果、三刀十几个品种,最有名的还是荷叶饼。据说那面是拌着花生油手工和出,馅是桂花、玫瑰、菊花……用枣花密腌了,再加上青红丝,花生,杏仁……细分又有十多个品种。吃起来酥软清香,嘴边流蜜。逢年过节,机关各部门去省分行联络感情,多半要带上溢香园的点心。 正是下午时分,店堂没有顾客。柜后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见到林牧慈,脸上堆起笑说:“哟,牧慈来了。”林牧慈问:“嫂子在啊,力士哥在家么?”妇人说:“兄弟来得不巧,力士给市里几家酒店送点心,估摸着得会儿才回呢。——要么,上楼喝杯茶?”林牧慈犹豫着说:“力士哥不在,我还是下次再来吧。”妇人说:“也好,牧慈公事多就不留了。让你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刚起身冬妹从外面过来,惊讶地问道:“牧慈几时来的?”冬妹与林牧慈在同一家银行,是雪松路支行的一个分理处主任。林牧慈便告诉她来找力士,又问道“你们不是五点就下班么?”冬妹说:“这个月的存款任务眼看又难完成,下班路上跑了几家单位。”林牧慈说:“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冬妹擦着脸上的汗说:“听天由命吧。”又问道:“找哥的吧?”林牧慈回道:“是啊,不巧他出去了。”冬妹便明白他来的缘由,劝道:“大老远跑来了,就上楼喝杯茶,等他人回来嘛。”林牧慈看到妇人脸上堆起的愠色,忙说:“就不打扰了,我还是回吧。”冬妹沉下脸说:“这话就不对了,是你帮我们家做的担保,又让你大老远跑来,该说打扰的是我们啊。”话说到这份上,林牧慈再走就不近人情了,只好跟在她身后沿着陡窄的木楼梯上了二楼。楼上客人不多,只临窗处稀疏地坐着几位茶客。一位身着绿衣红裤,套着绣花水裙的年轻姑娘满面春风迎上来说:“阿姨来了?”冬妹说:“小敏,忙你的去吧,我们随便坐会儿。” 冬妹将林牧慈让到临窗的桌旁,又沏了一杯青茶放在他面前。茶是好茶,茶水碧透,还溢着淡淡的清香。斜阳从西窗懒懒地透进来,在红漆的木楼板上刻下黑白分明的雕花图案。窗外是春日下的柳叶河,稍远处便是溱头河,河谷对面是起伏的河坡,再往西能望到夕阳下横亘的西山。冬妹望着远处,问道:“贷款……是不是到期了?”林牧慈点头回道:“是。”冬妹说:“当初你就不该管我们家的事。”林牧慈说:“你哥既张了嘴,我好意思拒绝?” 一年前,冬妹的哥哥力士找到林牧慈,说是想将溢香园装修一下,扩大经营规模,央林牧慈帮他解决几万元的资金。林牧慈与冬妹家是多年的街坊,冬妹家临街,林牧慈家的后窗对着冬妹家,再往南是冀玉家,一条小巷从东边穿过,几户都在院子东边栽了篱笆,开了院门。几家人从爷字辈就来往不断,一家烧肉几家飘香,所以力士一提出借钱的事,林牧慈想也没想就应承下来。中间冬妹曾打来电话,态度竟有些暧昧,说是贷款的事如果不好办,就不要为难了。当时林牧慈也没多想,硬着头皮跑到橡林支行找到马行长,半天才吭吭哧哧挤出几句好话,弄得五十多岁的马行长大受感动,说:“林主任,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十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听你求人。——就凭这,我也不能驳了你的脸面。” 只是后来林牧慈听说力士爱赌,大把的钱都扔到赌场了,这才隐隐感到这笔贷款有些玄了。冬妹说:“我哥也找过我,我说我一个小分理处主任,哪有贷款权啊,你猜我哥怎么讲?”林牧慈便问道:“如何讲的?”冬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他让我偷支储户的存款,说用过了马上就给补上。——你说,他若将这钱赌光了,我用什么去补这个窟窿?亏他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林牧慈大惊,忙说:“竟有这事?——还是亲哥哥呢,这不是要把你往火坑里推么?”冬妹沉默良久,叹口气问“这茶如何?”林牧慈说“不错,新茶快上市了吧?”冬妹说:“是呀,现时正摘呢,或许这两天明前茶就上来了。”林牧慈这才想起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不由地抬头望向窗外的西山。西山东坡下有一片墓地,早先是不收费的,如今也变成了陵园,林牧慈的爷爷奶奶,冬妹的爸妈都葬在那里。就问:“清明去西山么?”冬妹点点头说“去。” 林牧慈瞅一眼对面的冬妹,见她眼角已生出些许细纹,不觉在心里感叹起流水无情,岁月易逝。在他的记忆中,永远抹不去那个扎着小辫,总爱坐在河边默默凝视着西山的冬妹。而冬妹的目光正望着窗外,清澈的眼睛中流露出孩子般幸福的微笑。林牧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对老年夫妇相互搀扶着缓缓从柳叶河的小桥上走过来,夕阳将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在街石上。两位老人林牧慈也认识,打他记事老人就住在街对面的巷子里。在林牧慈的印象中,老人似乎一直没有儿女,印象最深的是他们院子里有一棵杏树,杏子熟了的时候满街弥着杏香,诱得孩子站在墙外眼巴巴地盯着枝头那些黄灿灿的杏子。有时候夫妇俩便会将孩子们喊进小院,每人送一捧甜甜的,酸酸的,散发着清香的麦黄杏。 说话间听到咚咚的马达声从街东边驶过来,在店前砰砰几声便熄火了。冬妹说:“哥回了,你下去吧。”林牧慈下楼,见力士搬着两只塑料周转箱进来,见到林牧慈扔下周转箱说:“哟,还知道回来看看呀,我以为你把老朋友忘了。”林牧慈笑道:“怎敢忘力士哥啊。”力士说:“也是,谁不知牧慈最讲情义。今儿来了,就别慌着走,街上新开张一家野味店,咱哥儿俩喝几杯去。”林牧慈深知力士的酒德,不喝得人仰马翻决不罢休,忙说:“不行,晚上还有事。”力士哪肯罢手,说:“怕不是会情人吧?”林牧慈笑道:“力士哥还不了解我?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呀。——更何况,就这俩工资,再找个情人我喝西北风去?”力士也笑了,说:“不错,你牧慈若趟了这混水,世上就没干净人了。”不知什么时候冬妹也下了楼,冷笑道:“牧慈哥是想着他玉姐呢。”林牧慈知晓冬妹的心思,只是不自然地笑笑,也不接话茬。力士说:“冀玉也是那通情达理的人,回去晚了不会让你跪槎板。——说定了,今日的酒我请。”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送货的欠条和一叠凌乱的钞票,留下一张大票后全数交给妻子。一瞬间,女人脸上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林牧慈知道今晚儿这酒是逃不脱了,忙说:“哪能让力士哥破费?前些时听说这家的菜做得好,就想来尝尝,今日算我请力真士哥作陪了。”走上街面时,林牧慈与力士商量:“换个地方吧?”力士不解地问:“为何又变卦了?”林牧慈笑道:“力士哥不知道?吃野味要犯法的。”力士突然明白,笑道:“我倒忘了,兄弟不杀生啊。” 两人随便在街上找个小饭店要了几样素菜,林牧慈知道力士爱吃肉,又要了一份红烧肘子,一瓶伏牛白。林牧慈不大喝白酒,只要了一瓶啤酒。力士酒一进肚话便多起来,天南海北,陈芝麻烂谷子全往外抖。讲他们摸黑儿去南地偷西红柿,夏天在有月光的晚上跑到河对岸摘西瓜,暑假里与东街的孩子打群架,讲着讲着又说起他上中学时就喜欢上冀玉,却让你小子占了先。其实,你更应该娶我妹妹,你们俩才是天生的一对。 力士的模样有些像豆芽菜,听了名字再望其人就莫名地感觉到滑稽。林牧慈只是喝酒,听他胡侃,几次想到来这儿的目的却欲言又止,他不知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到钱,总觉得让那阿堵物破坏了儿时的友谊挺不值的。 直到夜深人静力士讲得老泪枞横,林牧慈付过帐,又将他扶回去,才在老街东头寻一辆机动三轮回到家。林牧慈刚进门冀玉就闻到身上的酒味,问道:“去老街了吧?”林牧慈一愣,如实回道:“找力士要贷款,又不让走,非拽着喝几怀。——不过,你凭什么说我去了老街?”冀玉说:“你又不吸烟,身上哪儿来的烟味?还不是小酒馆里醺的,再想想你林牧慈除了老街的小酒馆还能去哪儿?”林牧慈不禁笑了,说:“你呀,做医生太屈材料,应该去干刑警。”林牧慈在这世上佩服的人极少,对冀玉却是既敬佩又有些怵,觉得自己这点小聪明在冀玉面前不堪一击。每每外面回来撒了谎,十有八九要被冀玉戳穿,害得他每次编谎后禁不住心惊肉跳,小便频繁。 冀玉冲一杯牛奶放在茶几上,问道:“见冬妹了吧?”林牧慈回道:“见了。”喝了一口奶突然笑道:“力士今晚儿喝多了,你猜他怎讲?”冀玉回道:“我还懒得猜呢。”林牧慈盯着冀玉的脸说:“他说……他上中学时就喜欢上你。”冀玉脸腾地红了,回道:“呸,别听他瞎掰,酒后胡言!”林牧慈说:“酒后吐真言嘛。”冀玉冷笑道:“算他有这心,我真的就会嫁他?哼!怕是后悔没娶冬妹吧?”林牧慈忙说:“得,得,给你开句玩笑,倒惹来一身腥。”又问:“过几日清明,给爷爷上坟你去么?”冀玉困了,打着哈欠说:“这几日医院里忙,请不下假,你就自己去吧。” 冬妹待林牧慈下楼,又在窗前坐下。文革过后落实政策,街道办事处将占了十几年的这座老楼归还她家,她便喜欢在傍晚倚在窗前望夕阳一点点沉入西山,开始是妈陪着,再后来就剩下她孤伶伶地守在窗前。姐嫁了一位军人,结婚不久姐夫争取来一个安排随军家属的指标,便将姐姐调到远在千里的大连。那年妈去世,姐回来处理丧事,临走前将冬妹和力士召到楼上,说爸去世早、妈又不在了,姐离你们也远,今日就自作主张把这份家业分了。按理说应该分做三份,我的这份就不要了,冬妹小,冬妹先挑吧。冬妹说我只要楼上这几间,别的都给哥吧。姐想了想说也好,力士终归要在这儿娶妻,就让他占些便宜。——不过,这楼上住着也不方便,院里那几间房我作主了,三间堂屋给你哥,那两间厢房就归你了。分完又问力士有没有意见。力士本就占了便宜,那时又没有这个嫂子,自然也同意的。 分过房,姐眼睛红红地说:“你们兄妹俩还小,做姐的本该等你们成家了再走,只是……姐只能狠狠心走了。冬妹还小,最让我不放心。力士,你毕竟大几岁,凡事要多关心妹妹。”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冬妹眼窝浅,早抱着姐姐哭成了泪人。 那年,冬妹十六岁。 姐走后,冬妹更加想妈,想急了就坐在窗前望西山。一次,她听说在月光下不停地奔跑天上的亲人就会看到自己。那年的中秋夜,冬妹独自沿小桥到河对岸。如水的月光下,河坡上是一片微微起伏的草地,冬妹独自在草地上奋力跑起来。一圈、两圈……直跑得汗水与泪水交织在一起。一边跑,一边仰脸喊道:“爸妈,你们看见我了吗?看见我了吗?……”直跑得气喘吁吁,瘫软地仰卧在草地上,望着白云在月旁游走,任由晶莹的泪珠在脸颊上流淌。 正坐着,嫂子引客人上楼来,见到林牧慈喝剩的茶脸色便有些难看,朝迎来的小敏喝斥道:“你整日做什么的!好茶孬茶都分不出?”小敏委屈地愣在那儿,不知何处又做错了。冬妹晓得嫂子是心疼那几片好茶叶,忙说:“不关小敏的事,茶是我给牧慈泡的。”嫂子也不言语,脸色阴阴地下楼去了。冬妹再无心思坐下去,下楼回到后院自己的房间。当年的两间厢房如今依然保持着原样,只是中间经过几次简单的修葺。而哥的堂屋早已变做两层小楼,上面住人,下面是加工点心的作坊。 妈去世第二年,哥进了市机械厂,冬妹也考入省财经学院。那时上学不交学费,每月还有几元的零花钱,简朴一些还算过得去,便将姐每月寄来的生活费都留给了哥哥。后来,哥嫂的厂子江河日下,眼见工资也没了着落,便商议着借那座临街楼做些生意。冬妹说咱家解放前就开了溢香园,小时候过年过节妈也做些点心大家吃,看妈做多了,自己也会做几样,不如就开个点心店吧。反正房是自家的,不交房租,也不怕蚀了本。这事很快就定下来,冬妹白天上班,晚上教哥嫂做点心,借着溢香园在香山的名声,生意虽冷淡些,也总算站住了脚,每月的收入比上班强多了。 自打那部电影播出,老街上的游人渐多起来,哥嫂又找冬妹商议,说是想扩大生意,在楼上再开一爿茶座,只要冬妹肯将房借给他们,租金与别人家的一样,一分不会少的。冬妹说哥嫂只管用好了,都自家兄妹,什么租金不租金的。这几年茶楼的生意还算可以,只是哥嫂再没提一句租金的话茬儿。 婚事更让冬妹心灰意冷。工作后冬妹也谈过一个男朋友,短暂的一段花前月下之后冬妹发现男友脚踏两条船,与她不过逢场做戏罢了。自那次婚姻受挫冬妹再不提结婚两个字,对别人好意相劝也一笑了之。漫漫长夜,她便以绣花打发孤寂。绣花枨是妈做姑娘时用过的,箱底还有妈存放的绣花样子,绣出的图案不外是花鸟鱼虫,最多的便是梅,针法是双面绣,属汴绣技法,不论从哪面看都找不到针脚,图案素雅逼真,摆在那儿栩栩如生,仿佛有暗香在室内氤氲。 今晚儿却有些心不在焉,心里老想着牧慈。这个世上哥是靠不住了,除了远方的大姐,对她最好的也只有牧慈了。小时候牧慈最爱吃妈做的荷叶饼,一次,妈望着一对正吃着饼的小儿女笑道:“牧慈这么爱吃我们家的点心,不如娶了我们冬妹,让她每日做给你吃。”牧慈听了兴奋地回道:“好啊,等我长大了一定娶了冬妹。”听了这话冬妹忙跑开了,心中却又喜又羞,伴着年龄的增长,嫁给牧慈的愿望也日益强烈。世上的风雨偏偏这么难料,牧慈最终娶的却是冀玉。 绣花针几次刺破了手指,冬妹吮着指头还在想,哪儿天再特意做几只荷叶饼给牧慈送去。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4) 第二天上班,李晓红见了林牧慈问道:“那钱……要回来么?”林牧慈说:“不好意思 ,我手里一时也凑不起这多,看来真要麻烦你了。”李晓红说:“虚伪,讲这些客气话当饭吃?”说过便向林牧慈要了信用卡号,回自己办公室,用网上银行向卡上转入六万元。几分钟后,林牧慈从这边的屏幕上查询,那六万元已打到他帐上,便也通过网上银行将这笔贷款给还了。 做完这些,想想应该向李晓红表示感谢,便拨了李晓红的内线电话,说晚上请她吃饭,李晓红那边爽快地应承下来。放下电话林牧慈又后悔起来,在这个地级市,走在街上熟人碰头,何况又与市委书记的儿媳妇单独相处。正想着办公室小黄敲门进来,没开口已满脸卑微的笑。小黄学历不高,农村人,中专毕业,三十多了一直在下面支行呆着,去年秋天办公室缺人将他暂借过来。许是名份不正吧,见人都是矮三分,脸上整日挂着谦卑的谄笑。依林牧慈的脾性,心里自是看不起他,但想想一个农村的穷孩子出来混也确实不容易,便又容忍了他,工作上处处给予帮助,有时写了理论文章在刊物上发表了,后面还缀上他的名字,就是想为他在机关转正增加一些筹码。 小黄最近下到市里最穷的蔡河县支行,写了一篇调查报告,几天前送林牧慈指教,另一层意思是想通过林牧慈的关系送一家金融报社。这篇文章林牧慈已经看过,觉得还是有些份量,便改了几处,给一位如今在那家全国性金融报纸做编辑的大学同学发过去。小黄听说稿子已准备采用,千恩万谢说了不少好话,可又立在那不动身,轻声问道:“林主任,听说行里改制,全国要裁员百分之二十?”林牧慈回道:“裁员是肯定的,咱省是亏损大行,恐怕还不止这个数呢。”林牧慈不想让小黄太灰心,没有再往下评论。香山市分行前些年被杨行长放瞎四个多亿的贷款,一步迈入全省亏损大行,省分行下达的裁员任务只会多不会少,在这个节骨眼上,小黄的关系要正式调入看来更难。 小黄听了神色就有些沮丧,凄凄惶惶离开林牧慈的办公室。林牧慈暗想,什么时候催许主任一次,他是吕建民的人,说话还是管用的,一定要赶在裁员前把小黄的关系调机关来。 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林牧慈又想到死透的四亿多元贷款。那可是四个多亿啊,这些钱若换成硬币打水漂也能将溱头河水堵塞住,连个响也没听到就给扔了?这么想着忍不住拨通了华青山的内线。那边接了电话问有何事,林牧慈说想问几个问题,有时间吗?华青山说你下来还是我上去?林牧慈说不劳大驾,还是我下去吧。 华青山的办公室在十三楼,门虚掩着,林牧慈进去随手将门关上。望着林牧慈略显严肃的表情,华青山问道:“有事?”林牧慈开门见山说:“我还是想问问死掉的四个多亿的贷款都去了哪儿。”华青山说:“听我一句话,——这不是该你管的。”林牧慈说:“我为什么不能管?因为这四个多亿的包袱,香山分行两千多员工不知受了多大的亏,这次多少人又要失去饭碗。”华青山说:“林牧慈,别以为你最有责任感。你就是刨根问底打探清楚了又如何?”林牧慈说:“别的我不管,只想知道这四个多亿的去向。”华青山说:“今日对你讲的,只当一阵风刮过,想都不要想。”林牧慈说:“这个容易,我保证。”华青山见林牧慈摊开笔记本,说:“收起来,听听就行了。”随后也不看材料,报流水帐似地说:“这几年经杨富贵亲手放瞎的贷款共四亿三千七百万,其中一亿三千万在他任上的五年里分别给了市机械厂、汽车改装厂、农具厂、红光塑料厂、食品厂……共七家企业。” 这一亿三千万的贷款林牧慈早已知晓。那七家全是几十年的老厂,职工加起来近万人,前几年陆陆续续都停了产。工资拖久了,工人就会跑市政府静坐,捉襟见衬的市财政又拿不出那么多钱,每次都是市长在最豪华的小南国酒家摆下鸿门宴,将几家商业银行的行长请去,席间软硬兼施,要求每家银行向这几家快死的厂子放贷款发工资。说是贷款,行长们谁不心知肚明?那放出去的贷款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席上,那几家的行长不是装聋做哑就是哭穷,实在躲不过了,才挤牙膏般拿出几十万应应差事。每次只有杨富贵最康概,开口就给上千万,乐得市长大会小会都不忘赞扬几句。 林牧慈说:“杨行长拿国家的资金和职工福利送人情,也太过分了。”华青山冷笑道:“若只为了人情,他杨富贵肯拿出一亿三千万?你知道他得到了什么好处?”林牧慈摇头说不清楚。华青山说:“杨富贵送政府这人情得到的实惠太多了。一是他捞足了政治资本,退休后市人大给他留下个财经委副主任的位置。中国银行的郑行长同样是退休,还不是回家抱孩子?二是为两个儿子的前途铺平了道路,大儿子杨国军如今是竹林区副区长,小儿子杨国庆是腾飞建筑工程公司的老总,光在开发区就拿到好几处大项目。一个从政一个经商,天下的好事都让他杨家占了。”林牧慈忍不住骂道:“这个老狐狸!”华青山说:“你才知道啊。再说第二笔地方铁路贷款,共二亿四千万,工程仍少不了杨国庆承包的标段,如今也黄了。第三笔是山阳县双河村的小康村建设贷款,这是市政府的一项面子工程,不算其它银行,光咱行就砸进去三千万。如今,双河村路宽电通,家家两层楼,成了省、市的一面红旗。你恐怕也调研过吧,这些面子工程会生出钱来?全村唯一的方便面厂产品找不到销路,开工没有停产的日子长。就算它一天二十四小时机器不停,全年也就三四百万的产值,那点利润还不够还这几家银行的利息。就这,还没法打官司,你想,市里会让这面红旗倒下?法院敢接这个官司?”林牧慈说:“明白了,杨国庆一定承揽了双河村不少工程。”华青山哈哈笑道:“毕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林牧慈一时无言,华青山说:“杨富贵个老狐狸,深知狡兔三窟,趁着有权也没忘给家乡一些好处。贷款给村里办了一家挂面厂,一个养殖场……那百十万的贷款嘛,当初就没打算要。有了这份人情,杨富贵在村里也就多了条退路。” 林牧慈气愤地说:“不能白白便宜了他,你不会想个办法将他的狐狸尾巴揪出来?”华青山冷笑道:“你让我怎么做?就算省分行动起真来,人家的屁股照样是干净的。再说了,杨富贵的所有个人关系都脱离了银行,你又拿他如何?”林牧慈无言以对,不甘地说:“泥爪雪痕,我就不信他杨富贵做得天衣无缝!”华青山回道:“不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林牧慈忙问:“是不是找到了什么证据?”华青山说:“是啊,突破口就在剩下的四百万贷款上。你大概也晓得这些款贷给谁了吧?”林牧慈想了想说:“是……鑫旺贸易公司吧?” 这时候电话响了,华青山与对方讲了几句,放下话筒回道:“是,知道这家公司的后台老板是谁?”林牧慈摇摇头,华青山说:“我查过了,公司的法人代表杨福来是杨富贵的一个远房亲戚,早先村里一个混混,既无资金又无社会背景,公司的真正主人是杨国庆。”林牧慈惊讶地说:“杨富贵要玩空手道吧?” 空手道是银行内部行长们常玩的一种骗取贷款的手段。一般是内外勾结,行长的家人或朋友先注册一家皮包公司,然后申请贷款。行长就会在他的职权范围内将贷款化整为零,分几次贷给这家企业。贷款到期自然是不会还的,能拖就拖,实在拖不下去了,便会找出许多理由宣布破产,甚至一夜之间蒸发得无影无踪。上级行真的追究起来,当事人便以审查不严,贷后监管不力检讨一番。事后真正受到追究的极少,退一万步即便被开除了,那好处也是他当行长一辈子挣不来的,值! 华青山回道:“不错,杨富贵这次还是玩露了。”林牧慈问道:“他在哪儿露出了尾巴?”华青山说:“鑫旺公司属企业贷款,通过橡林区支行报到市行审批,按总行规定杨富贵每次只有五百万元的审批权限,所以鑫旺公司这次申请贷款额是四百万元。去年省行张行长意外调总行,杨富贵也提前退休,这事来得突然,他对自己的免职也是头天才得到消息。失去权力前他想再咬最后一口肥肉,给鑫旺公司批了一笔四百万元的贷款。问题……”正议着,响起敲门声。 进来的是公司保卫部的陈主任。陈主任是杨富贵的人,他一来两人自然再无法谈下去,林牧慈便告辞。陈主任笑道:“我刚来林主任便走,不多坐会儿?”林牧慈说:“也没什么大事儿,闲聊了几句。——就不打扰你们的公事了。” 回到办公室还在想着华青山的话,只可惜陈主任来得太不是时候,心里就盘算什么时候让华青山把剩下的那一半给倒出来。 下午下班前,李晓红脱去工装,换了身素雅中透出华贵的裙装立在林牧慈的办公室门外,脸上也似乎化了淡妆。两人下楼,林牧慈在路边等着,李晓红从大厦后的停车场开出她那辆红色的宝马。林牧慈上了车,车子在宽阔的大道上无声地滑着,两人一时又想不起该去何处。林牧慈还有一层担心:他是一个口袋里不爱装钱的马大哈,平时身上也就那么三两张大票子,另加一张员工信用卡。今晚若换了别人,这几张票子也足够应付,但今晚请的却是个花钱不眨眼的的主儿,若那里没法刷卡可就丢人现眼了。 走了一会儿,李晓红问道:“想好了没有?去哪儿?”林牧慈说:“随你了,方向盘在你手里。”嘴上说着心里就敲起鼓来,真怕李晓红把车开到那灯红酒绿,人群熙攘的地方。李晓红想了想回道:“若让我定,去翠微山庄好了。”说着车子加快速度,一会儿就出了城向西南奔去。一路上林牧慈暗暗叫苦不迭,连两旁碧绿的麦苗和盛开的油菜花也没心思欣赏了。车子行了一会儿,前面现出两条路,一条向西直通北泉寺,另一条向南再向西绕到蚁峰的南坡,翠微山庄就座落在蚁峰南麓的山凹里,这时从车窗望去,蚁峰恰似一只南北横卧的蚂蚁。 李晓红把车拐向南边那条路。这是一条才修整过的柏油路,路面不宽,沿着起伏的坡地向山里蜿蜒。翻过一道岗,花木掩映中的翠微山庄便出现在眼前。翠微山庄原是省高招办二十年前在林场的基础上修建的高考招生基地,随着每年招生规模的扩大,招生基地也不断扩张,最终形成了如今占地一千多亩,林木扶疏,设施齐全的建筑群,再衬以背后挺拔的蚁峰,更显得幽森莫测,大气恢宏。每年七、八、九三个月,这里便成了禁地,安全保卫全部由武警承担,全国上千所院校的招生人员和几百名工作人员汇集山庄,幽禁在这座园子里。只是这两年网上招生,省教委又在别处建了新基地,山庄已失去它的功能,闲着挺可惜,每年还要支出一笔不小的维护费用,省教委便将它承包出去。据说承包人的来头不小,连大门处“翠微山庄”的匾额都是京城一位权势显赫的高官所题。 车子开进大门,迎面是一座不中不西的三层白色建筑,早先是办公区,提档和录取都在这儿进行。如今楼下是餐厅,二楼是舞厅和包厢,再上面就是客房了。从右边进入一条遮天蔽日的林荫道,两旁散落着两层的红色小楼,楼下花园里盛开着樱花和碧桃。林牧慈听人讲过,翠微山庄那座白楼是普通消费区,后面才是真正的高档区。李晓红大概是这里的熟客,车子三拐两绕就到了一片弯月形的湖边。已是黄昏时分,太阳早已沉入山后,山崖巨大的影子罩下来,幽幽的有些阴森怕人。两人下车,沿着林荫小道来到湖边一座四面透空的水榭前,匾额上题着“雨荷轩”,题款人林牧慈听说过,现今还担任着省书法协会名誉主席的头衔。进去后两人在临水的一面坐下,马上有服务生送上菜谱。李晓红让林牧慈点,林牧慈推辞道:“我第一次来,不熟,还是你点吧。”李晓红也不客气,就点了两样点心,两个凉菜,又问林牧慈喝点什么,要不要来点红酒。林牧慈忙说喝不惯那玩意,还是来点啤酒吧。其实,林牧慈不要红酒还是因为囊中差涩,李晓红若来一瓶法国的波尔多红或者红颜容,他今晚定要出丑了。 李晓红又问要哪种牌子的,林牧慈愣了一下说随便。林牧慈对吃喝没有研究,除了爱吃甜点,这世上还真没有让他吃后不忘的东西,一碗萝卜汤与一盏鲍鱼汤似乎也没太大的区别,他自己都认为吃饭完全是为了活着。平时在饭桌上他从不点菜,认为那是件挺费脑子事儿。酒也是一样,茅台与老白干到嘴里一样的辣。李晓红听了,笑着点了一瓶墨西哥口味的科罗娜。等上菜的时候天色已暗下来,服务生将桌上的蜡烛点燃。水榭里偶尔有零星的客人进来,来客多是成双论对,情意缠绵,看去有年龄相仿的,也有那能做爷爷的。小菜、啤酒和点心很快上来,服务生打开瓶盖后问要不要杯子,林牧慈说没有杯子让我对着瓶子灌啊?李晓红笑道:“科罗娜是墨西哥姑娘的名字,这么美丽的名字对着瓶嘴才能喝出味道来。”直说得林牧慈脸上发烧。 林牧慈便对着酒瓶尝了一口,与当地一块五一瓶的啤酒比也没喝出甜蜜的爱情味道来。李晓红问道:“喝出点意思么?”林牧慈回道:“又冷又硬,没一点温柔感。”李晓红撇着嘴说:“林牧慈你就这品位?” 两人慢慢吃着,李晓红突然问道:“真的头次来这里?”林牧慈回道:“严格讲,是第二次来了。”李晓红抬起头望着林牧慈,问道:“同谁?不是嫂夫人吧?”林牧慈回道:“少说也有五六年了。”李晓红哦了一声,神情便有些松驰。林牧慈从碟子里拿起点心,只感觉与冬妹家的荷叶饼十分相似,咬一口味道也没什么不同,就说:“这是老街溢香园的荷叶饼。”李晓红说:“不会吧?小茶楼的点心怎会跑到翠微山庄来,那档次差得也太大了。”林牧慈肯定地说:“不会,我几岁的时候冬妹妈就做给我吃,吃了几十年还会错?”李晓红说:“哪天我去溢香园尝尝是不是一个味。” 两人说笑着,也吃得差不多了,撒去盏碟,李晓红又要了两杯果汁,两人不紧不慢喝着。李晓红接着原来的话题问道:“上次来与招生有关吧?”林牧慈回道:“你猜对了。那年大姐的女儿参加高考,一本开始录取了却又想变专业。”李晓红问“你有几个姐姐?”林牧慈回道:“两个。”李晓红说:“你姐一定很漂亮吧?”林牧慈说:“猜的,你又没见过她们。”李晓红笑道:“举一反三呗,你就是样版。”林牧慈也笑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李晓红说:“讲下去,——这里戒备森严,你如何进来的?”林牧慈说:“你肯定猜不出。”指了指远处山崖说:“那边翻墙进来的。”李晓红吃吃笑起来,说:“你也做过爬墙的勾当?我还以为你正人君子呢。哎,讲讲看,一定很刺激吧?”林牧慈说:“刺激说不上,就是有些怕。那日还没黑就沿小路绕到后面,一直等到九点多才爬到墙外的一棵大树上,又攀着树枝下到墙头上,里面一个做后勤的熟人在墙下等着,下去他就带我到招生的老师住处。——那晚亏得没月亮,不然真可能被人给发现了。记得进来时就沿这湖边小路走的,不过那时只有树,还没这些建筑。”李晓红止住笑问道:“后来呢?”林牧慈说:“下面就简单了,我找到招生老师,每人塞两千就摆平了。”李晓红又问:“后来,你怎么出来的?”林牧慈说:“出来容易多了,我坐送货车出去就是了,车辆出去是不检查的。” 说话间,轻柔的音乐响起,周围树枝上缠绕的彩灯也渐次亮起来,有几对舞伴走进水榭前面的空地随音乐扭动起来。李晓红望着他说:“跳一曲?”两人便离开座位来到舞池。这是首慢四,正符合此时的氛围。两人还是第一次跳舞,林牧慈舞步又不熟,跳得就有些生硬。春夜的风从湖那边吹来,柔柔的,夹着醉人的清香,不知是花香还是李晓红身上的化妆品香。舞池边是彩灯闪烁的舞台,几名乐手在麦克风前昏昏欲睡地演奏着舞曲。 跳到第二支曲子的时候,两人配合就流畅多了,林牧慈也不再那么紧张,再看周围的彩灯,竟觉得俗不可耐,在这样的环境下,应该用单一的灯光,营造出春夜月光的效果,只可惜今晚没有月光。跳第三支曲子的时候周围的彩灯全部熄灭,头顶是蓊蓊郁郁的枝叶,只露出一片不大的星空。舞池中跳舞的人不算多,夜幕中能看到一对对舞伴已融成一个整体。林牧慈感觉到与李晓红的距离在缩短,那只搭在她腰后的手也不由地往怀里收了收,两人的身子就在若离若既中轻轻地摇摆着。 这支曲子很长,足有十多分钟。灯光再次亮起,舞池中只剩下两对意犹未尽的舞伴。两人回到桌前,烛光下李晓红脸颊泛着红晕,艳若桃花,林牧慈不禁有些心猿意马,忙把目光投向远处。湖西边几幢小楼的身影若隐若现,而波光鳞鳞的湖对岸则被浓深的树木遮住了,只露出一段精致的建筑来。李晓红见林牧慈盯着对岸看,问道:“晓得那是什么地方?”见林牧慈摇头,李晓红说不晓得才好。林牧慈说:“神神秘秘的,是仙宫还是地狱?哪日带我开开眼界。”李晓红竟冷笑道:“听我一句话,你千万别去。” 林牧慈拿出手机看看时间,已十点多了,望着跳舞的人说:“他们是不是要留下了?”李晓红说:“这里的客人多半从省城来,玩过后都要包房间的。今天人少,若到了周未会更多。你没见那些小楼?闲不住的。”林牧慈望着李晓红问:“你不累吧?”李晓红说:“上了一天班,又好久没跳过舞,今日是有些累了。”林牧慈说自己也有些累了。李晓红仰脸望着夜空说:“多好的夜晚啊,真的不想走了。”林牧慈的心不禁狂跳起来,他看到李晓红眼睛中妩媚迷离的光晕,面对这个艳丽无比的女人,他的心已完全乱了。 这时候,一位留着长发的乐手来到桌前,肩上还斜挎着一支萨克斯管,彬彬有礼朝两人点点头。李晓红显然认识他,略显惊讶地问道:“沈小斌,你怎么在这儿啊?”那叫沈小斌的举着手里的萨克斯说:“混口饭吃呗。”李晓红说,“好久没见过你,想你出去发财了。”沈小斌说:“咱一个卖艺的发财轮不上,哪比你人在家中坐,人民币滚滚来啊。”李晓红沉下脸说:“沈小斌,你何时才不贫嘴?”沈小斌回道:“咱闭嘴就是了,省得打搅了你们的兴致。——点一首曲子如何?看在老同学份上,免费奉送。”李晓红站起来,叹口气说:“多谢,太晚了,我也该回了。” 结账的时候,林牧慈虽然心里早有准备,还是吓了一跳。李晓红有会员卡,八折优惠还是要了五百二十元。好在这里有pos机,林牧慈才算没有出丑。回去的路上,两人似乎有些累,话说的不多,李晓红车开得也快,二十多分钟就进了城。先路过林牧慈住的小区,林牧慈下车后立在寂静的路边,直到车子驶入夜幕才转身往家走。 回到家冀玉正躺在沙发上就着落地灯看专业书,见他进来问道:“几点了?”林牧慈便知冀玉对自己晚归不满,又不敢撒谎,自知衣服上肯定渗入了李晓红那种人才使用的进口化妆品的余香,而那香味虽不浓烈,却经久不散。冀玉听了也不深究,问道:“喝酒了吧?”林牧慈说:“喝了点儿啤酒。”冀玉打着哈欠说:“我要睡了,你洗洗也快睡吧。轻点儿,别吵醒昊昊。”一边说一边回了自己的房间。冀玉自婚后对性生活就有些冷淡,有儿子后对夫妻间那事更是没了兴趣。再加上林牧慈属夜猫子的,又不晓得体贴人,干什么都毛手毛脚,睡觉前不是踢翻了椅子,就是将茶杯摔得比敲锣还响,少不得惊醒了她。后来两人便分室而居,冀玉落得清静,他也换来了自由。 林牧慈草草洗过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还在想着李晓红,脑子里就不由地幻出许多玫瑰色的画面。这一来更加没了睡意,又悄悄起来进了书房,打开计算机进入图片库,对着那些上帝的艺术品欣赏起来。 第二天相见,两人只是相视一笑,谁也没提昨晚的事。中午李晓红又要与林牧慈玩牌,两人在各自的房间对着电脑战斗,下午上班前结帐,李晓红输了五百。下了机李晓红就来林牧慈办公室付帐。林牧慈推辞说:“玩玩罢了,哪儿能当真啊。”李晓红问:“干银行的最怕什么?最恨什么?”林牧慈说:“当然是欠款不还啊。”李晓红说:“这不得了。”林牧慈知道这钱是必收不可了,接过钱说:“这牌没法玩了,照这样下去,要不几年你家的钱全跑我口袋里了。”李晓红笑道:“连人都赢去了岂不更好?”说得林牧慈面颊一阵阵发烫。 这时候内线电话响了,是许主任打来的,让马上去吕行长办公室开个小会。林牧慈乘电梯下到八楼,进到吕行长办公室见许主任与小黄已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林牧慈也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吕行长等他坐定,便直接进入了正题,说:“省行下来通知,要求我们就近几年形成的呆帐写一份调查报告。——许主任,你将通知给林主任看看。” 林牧慈接过许主任手里的通知,迅速扫一眼题目和附件。这是一份以文件形式下发的通知,后面还附着一份总行的文件。吕行长说:“按分工嘛,这件事儿本该林主任来做,我想小黄来办公室不久,正是压担子的时候,决定让他协助你工作。小黄哦,你年轻,要多向林主任学习,多干些也是锻练嘛。”小黄频频点头,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吕行长问许主任有什么想法,许主任表态说领导决策完全正确,坚决服从。又问林牧慈有没有意见,林牧慈摇头说没有。吕行长扫众人一眼说:“既然都没意见,就这么定了。”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5) 散会回办公室的路上,林牧慈直犯嘀咕,不就一份调查报告,至于让领导这么重视?回办公室坐下不久,内线电话又响起,林牧慈说这是怎么了?平时电话可没这么忙过啊。拿起电话,是华青山打来的,开口就问办公室有没有别人。林牧慈回说没有。华青山说你等着,现在就去你办公室。林牧慈放下电话,正纳闷间华青山推门进来,随手又把门关上了。林牧慈笑说是不是中了大奖啊?神秘兮兮的。华青山说:“没办法,这楼内人事关系太复杂。”林牧慈说:“我怎么就没感觉到?”华青山笑道:“世上如你这般清高的有几人?”林牧慈说:“你不是来这儿闲聊的吧?”华青山说:“下午吕行长将我叫去,说是省分行要求写一份这些年坏帐形成原因的调查报告。”林牧慈说:“这是我份内的事,与你无关啊。”华青山说:“吴行长已经知道了,吕行长让小黄协助你写这份调查报告。”林牧慈说:“这很正常呀,小黄也是办公室的人了。”华青山问道:“正常吗?这本是你金融研究室的工作,为什么让小黄插一杠子进来?”林牧慈回道:“吕行长说了,要锻练新人嘛。”华青山忍不住笑起来,说:“你也这么大的人了,就这么好骗?你再想想,为什么要让小黄插进来?”林牧慈想了想,说:“有道理,这份调查报告还要送总行的,他们大概不想说实话吧?”华青山说:“对,若说了实话,别说杨富贵要担责任,吕建民也干净不了。”林牧慈说:“明白了,吴行长找你去定有原因。”华青山说:“看来,吴行长耐不住寂寞了。”林牧慈惊讶地说:“不会吧?我看他平日里不管不问,早已萌生去意。再说,他一外来户,势单力薄也斗不过他们啊。”华青山说:“什么是韬光养晦?我观察了很多久,感觉吴行长这人城府深不可测。” 林牧慈就想到在吴行长办公室见到的那些书,觉得华青山的话不无道理,问道:“吴行长找你怎么说?”华青山回道:“他让我取证为主,以这篇调研报告为辅,在适当的时机同时报省行。”林牧慈沉呤良久,问道:“小黄已经插进来了,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敢讲实话啊。”华青山说:“林牧慈,你知道猪八戒他娘怎么死的?——笨死的!唱戏的有ab角,会计都有两套帐,你就不会来个偷梁换柱?”林牧慈笑道:“小时候跟老兄扒火车,偷西瓜,如今又上了你的贼船,玩起权谋来了。”华青山也笑起来,说:“唉,本不想让你卷进来,只是我孤军奋战实在需要你。——杨富贵那帮人势力太强,听说他那二儿子与黑道不清不白,以后你要多加小心才是。”林牧慈说:“我倒没什么,大不了拍屁股走人。不过,你怎么办?走起来可是没我轻松。”华青山叹口气说:“我又能怎样?只有一竿子捅到底了。——好了,不说这些,上次还有一些情况没向你讲清。” 林牧慈想起上次与华青山谈到一半的话题,问道:“上次你说到杨富贵露出马脚,这马脚到底在哪儿?”华青山说:“还记得当时的信贷规定吧?地市级行长的贷款权限是五百万,在免去杨富贵行长职务的前两天省分行又下了一个文件,把二级分行行长的贷款审批权缩减到三百万。那天文件由省行远程工作站传下来,办公室的公文接收员下午上班来晚了,偏那天的文件多,打印时间又长,办公室主任签过阅文笺送到杨富贵桌上已到了下班时间。面对一堆文件,杨富贵也没细看就匆匆签字传阅了,第二天上午他签了那笔四百万的贷款,下午省分行对他的免职决定就宣布了。如果他看到那份文件,肯定会将这笔贷款压到三百万以下。”林牧慈说:“这样一来,他的行为已属违规操作。”华青山说:“岂止违规操作?按刑法已构成非法贷款罪。”林牧慈说:“构成非法贷款罪必须同时满足三个条件,一是主观上有故意,二是客观上已有违法行为,三是造成严重后果。现在看后两个条件已经满足,那第一个呢?若这一条你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也只能定个工作失误。”华青山说:“对,这就是我们要突破的目标。”林牧慈问:“怎么突破?”华青山说:“最好还是从法人代表资格上下手,那个注册的法人代表肯定是假的,若能找到杨富来与杨国庆的公司有关联的证据,那就更好了。”林牧慈点头说:“也是,查查杨福来的家底,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根本就拿不出一百五十万元的注册资金。”华青山说:“我也是这么想,有了证据他就逃不脱金融诈骗罪,再顺藤摸瓜牵出杨富贵来。不过……鑫旺公司破产后再找不到杨富来。看来,必须去杨家湾一趟,摸清杨家富的踪迹。”林牧慈说:“哪日去了喊上我,一定查他个水落石出。”华青山望着林牧慈半晌回道:“你还不知那里水有多深,这案子你就做个旁观者好了。” 林牧慈突然想到一个细节,问道:“杨富贵在阅文笺上的签字拿到手了吗?纸包不住火,你的秘密调查迟早要暴露的,他会不会先下手在那份文件上做手脚?比如把签名日期往后赶两天?那性质就是天壤之别啊。”华青山说:“这问题我也想过了,——掉包,做一张假阅文笺偷换原件。不过这样做也有难度。按文件批转程序,一份文件先经办公室主任填写阅文笺,行长批阅,分管副行长传阅,再转到相关处室办理,每个环节都有签名,同时摹仿几人的字迹非你我可为吧?”林牧慈说:“这好办,爷爷在世时有一位莫逆之交,临摹名人字画真叫一绝,他临摹的董其昌《山水册页》连京古斋的古画鉴定专家都给蒙住了。”华青山兴奋地说:“天意啊,如今他在哪儿?”林牧慈说:“他老伴去世早,一直也没再娶,后来听说为了一幅画突然搁了笔,如今归隐北泉寺也有五六年了吧。”华青山想了想说:“书法我是一窍不通,还是有些不大明白——中国书法一向用毛笔,公文签名却是硬笔,这两者搭界么?”林牧慈笑道:“这你就不知了,每个人不管用毛笔硬笔都会受性格、生理条件的影响形成自己的风格,那些书法、国画的名家当初又是从临摹入道,张大千仿八大山人的画风和铃印可以说以假乱真。如今有些临摹高手将原作在计算机上放大,专门研究签名者的书写习惯,就连一撇一捺的粗细轻重,转峰收笔这样的细节都不会放过,仿出的字连笔迹专家都难辨真伪。何况古城在历史上便是书法、绘画造假的四大名地之一,列苏州造、长沙造和后门造之首,那里临摹高手多着呢。”华青山听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此事宜早不宜迟,——只是,如何才能将原件弄出来?”林牧慈说:“这简单,我去查资料的时候,用手机将那张阅文笺拍下来就是了。”华青山说:“好主意。得手后给我个回话,明天就去北泉寺。”牧慈说:“我现在就去档案室,——不过,若知道文件的文号查起来就快多了。”华青山说:“这好办,在我脑子里装着呢。” 华青山将文号告诉林牧慈后乘电梯回自己的办公室。林牧慈的手机没有拍照功能,便去敲隔壁李晓红的门,李晓红正歪在沙发上看一本美容杂志,见林牧慈进来忙坐正了身子。林牧慈说:“借你的手机一用。”李晓红说:“拿去吧。——做什么用啊?”林牧慈一愣,竟不知该如何编造这个谎。李晓红见了笑道:“看把你紧张的。好了好了,拿去吧。”林牧慈说:“就一会儿,用过就还。” 匆匆出了李晓红办公室,林牧慈来到九楼档案室。档案室归办公室管理,机要员与林牧慈也很熟的,打开档案室的门便让林牧慈自己查找。林牧慈根据编号在一排排可移动的档案柜中找到那份文件,调整好光线角度迅速拍了两张,又随便取一份无关的文件,在外面房间登记簿上签过字便回到自己办公室。电脑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本来就开着的,林牧慈将手机放在旁边,通过蓝牙将两张照片输入计算机,随手又将照片从手机中删除。 刚做完,李晓红推门进来,林牧慈早有准备,迅速将屏幕窗口进行了切换,李晓红看到的正是一幅上帝的艺术品。李晓红朝林牧慈意味深长地一笑,问道:“用完了?”林牧慈回道:“完了,完璧归赵。”李晓红接过手机,指尖在键上飞快地点着。林牧慈就知道她想找什么,只在心里暗笑。李晓红胡乱按了一通键说:“下班了 ,还不走?”林牧慈说:“还要忙一会儿,你先走吧。”等李晓红走后,林牧慈拨通华青山的电话,两人便约好明日一早去北泉寺。随后,又给许主任打了个电话,说家里有些事儿,明日上午就不来了。放下电话,打开电脑调出那两幅图片,选中一张效果好些的作了几处技术处理,又连通喷墨打印机打出一份彩色图文。林牧慈做事一向追求完美,只有彩色的图片才能更好地还原不同签名者使用的墨水色泽和浓淡,做出来的假签名才会更逼真。 第二天,华青山不知打哪儿借来一辆昌河面包车,林牧慈住的小区单位熟人多,华青山不便开车过来,便从小区对面坐公交走了两站下车,华青山早已在路边等着,待林牧慈上车后从城南直奔西山而去。 北泉寺离市区不过十几公里的路程,说话间便到了山下。转过一片山坡,苍松翠柏掩映中隐现出一座不大的寺院。剥落的门闾,侵蚀的墙垣,都已证明它经历过千年的风风雨雨。 如今晨钟暮鼓是听不到了,殿内喃喃的诵经声伴着轻脆的木鱼声弥散在幽静的寺内,让人感到佛的大慈大悲与无处不在。立于殿前,华青山突然说:“不知徐老肯不肯为我们破这个例。”林牧慈回道:“是啊,我也有同感。猛一下从热闹的市区到了这个僻静的地方,心境好象平静了许多。徐老是归隐之人,必看破红尘,怕不肯再回尘世。” 等里面功课做毕,拦住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打听徐老的住处。老僧问你们是他什么人?林牧慈说他是爷爷的朋友,老僧说既如此你们随我来。两人跟在老僧身后从殿旁的砖路绕到后院,穿过一扇小门眼前兀现一片菜地,有几处开着白色的萝卜花。更远处是一带疏密有致的山林,林间裸露着险石危岩,宛如一幅焦墨勾勒的山水画。山林与菜地间,有座六角茅亭。菜园里一布衣老者正荷锄拢着田畦,望去身板硬朗,步履轻盈。老僧停下脚步说:“徐老虽未皈依佛门,却避世已久,每日闭门谢客,游于山林之间。今日是否见两位,就要看施主的缘份了。”说罢便告辞而去。 两人近前,见老人果华发朱颜,超凡脱俗。林牧慈近前微微鞠一躬,问候道:“徐老您好。”老人停下手中的活,开门见山问道:“客人为何而来?”林牧慈说:“晚辈今日来有一事相求,还望徐老不吝赐几个字。”老人说:“老夫已停笔多日,要让你们失望了。”林牧慈说:“您认识我爷爷,小时候我还跟您习过字呢。”徐老仔细打量过林牧慈,问道:“你爷爷可是林玉璞?”林牧慈回道:“正是。”徐老点点头,眯起眼说:“林老离世也有十多年了吧?唉,真是岁月如梭啊。当年与林老论诗做画,受益匪浅,至今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林牧慈说:“爷爷也常与我提起您,讲你们在学堂偷吃先生在炉子上的烤馍片。”徐老听后朗朗笑起来,说:“就是就是,为这我可没少挨先生的板子。多快啊,转眼间青丝变华发,这些年每到清明,我都在对着你爷爷那一抔黄土前念叨几句。”林牧慈说:“我说呢,每次清明给爷爷扫墓,总能见到坟前烧过纸的痕迹。原来是徐老去过啊。”徐老说:“不过与故人聊几句罢了。——对了,你是叫牧慈吧?”林牧慈说:“是,还是爷爷给起的。”徐老说:“咳,只顾站着说话,怎么忘了请客人喝茶啊。” 三人便在亭内坐下。亭内石桌上有沏好的青茶和现成的茶具,茶水倒入杯中便觉清香扑鼻,林牧慈说:“好茶。——车云山的明前茶吧?”徐老回道:“正是,牧慈很懂茶啊。”又望着华青山问:“这位是?……”华青山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回道:“学生华青山,牧慈的同事。”林牧慈指着华青山说:“他呀,是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犟驴。”徐老也忍不住笑起来,说:“牧慈的旧学很有根基的。——可惜呀,这个年龄有这种修养的太少了。”林牧慈说:“徐老过誉了。晚辈特来求徐老给写上几个字。”随后华青山将原委叙述了一遍,徐老沉吟良久,问道:“牧慈,可知你名字的含义?”林牧慈回道:“爷爷讲过,是要我修身养性,对世人抱一颗大慈大悲之心。”徐老说:“是呀,仁到极处是悲悯,为什么就不能以仁为本,以善化恶呢?”华青山突然插话说:“徐老,这就是您的不是了,今日是法制社会,必须扬善惩恶。否则,恶人就会肆无忌惮地干坏事。” 林牧慈忙用目光制止华青山,徐老并无愠色,仍和颜悦色说:“佛认为万物皆有佛性,就连这一棵树,一片石皆可成佛,更何况人?没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华青山回道:“徐老,我不这么认为,在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度,面对一个刚杀过人的强盗,您还指望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法律的宗旨就是惩戒,做了坏事就必须得到处罚。”徐老突然笑起来,说:“到底是年青气盛,疾恶如仇啊。若世人都如华先生,这乾坤定然清朗了许多。——只是,老夫确实爱莫能助啊。”林牧慈忙问道:“徐老真的不肯相助?”徐老说:“不瞒两位,老夫因一幅仿画至今是追悔莫及,发誓不再临摹他人墨迹,望两位不要逼老夫食言。”林牧慈说:“此一时彼一时,今日是为了惩恶。”徐老说:“我主意已定,两位不要再讲了,——不过,我倒可以推荐一位,他肯不肯就看你们的缘分了。”林牧慈忙问:“此人现在何处?”徐老说:“这位也算我的半个学生,家在古城,如今在省书画界提起宋枫是无人不晓,治印更是他的一绝,他仿前人的印铃连艺阑轩的鉴定专家都看走了眼。”华青山说:“我们与宋枫无亲无故,冒然上门打扰怕不合适,徐老是不是……?”徐老笑道:“是不是想讨一纸荐书啊?此事老夫不便出面,你们还是去碰碰运气吧。” 返城的路上,林牧慈说:“今日没白跑,徐老还是介绍了宋枫。”华青山说:“别高兴早了。就是找了到宋枫,他肯不肯写也是未知。”林牧慈问道:“此话怎讲?”华青山说:“徐老这一代人行事以义为准则,若不是有誓在先,我们晓之以理,也许会出手帮一把。宋枫毕竟年轻,如今的人以利为上,如果我们打着徐老名义求一幅字画或许不难,而冒仿他人签名却要担许多的风险,他断然不肯干的。”林牧慈说:“我们多多给他润笔费不就是了?”华青山说:“你给多少?多少才能让他认为值得冒这个险?” 林牧慈无言以对。突然想到在吴行长办公室见到的那幅冒辟疆的《寒山瘦水图》,又联想到徐老那番话,感觉两者之间有种理不清的瓜葛,便将这种感觉对华青山说了。华青山也有些吃惊,说:“不会错吧?我对画是外行,所以也没留心过。待会儿去吴行长办公室汇报,再看看那画儿,若果真是,这里面就有戏了。” 回到大厦两人同时进到吴行长办公室,吴行长含笑朝两人点点头,示意在对面坐下。趁华青山向吴长行汇报的当儿,林牧慈又来到那幅画前,仔细察看了那枚钤着冒辟疆的印章,不论是风格还是印泥颜色都辨不出真假来,回到座位时朝华青山点点头。华青山说:“徐老虽不肯帮忙,但还是荐了古城的宋枫。”吴行长说:“这人我知道,曾有过一面之交。此人画风还算正派,要价也不怎么离谱。这种事……只怕他不肯做啊。”华青山说:“不能这么算了,还是要试试的。”吴行长说:“这要看缘分了。”华青山说:“有一线希望也要试试,今晚我就坐车去古城。”吴行长想了想说:“还是让牧慈去吧,他懂画,圈内人之间更容易沟通。” 两人就准备告辞,吴行长说:“明日就是双休,牧慈最好早些动身,星期一如果能回来上班,也省去向许主任请假。”林牧慈已明白吴行长的意思,回道:“我爸妈都在省城,双休日去看他们也很正常的。”吴行长哦了一声,说:“宋枫那边,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我这边行长业务经费每年还是有一些的。”林牧慈便请示宋枫那边可以接受的最高要价。吴行长说:“若要个三万五万就给他。现在付出一些,事后挽回的损失绝不是这个数。” 两人出吴行长办公室,等电梯时华青山悄声说:“吴行长的意思,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特别是你们办公室的人。”林牧慈说:“求人的事不好说,尽量往前赶吧。”中午,招呼儿子吃过饭,林牧慈给冀玉打过去电话,说是过了年还没去看望过爸妈。冀玉说她和儿子明日都不休息,你就自己去吧。又问几时动身,林牧慈说就是今晚。冀玉说记着给爸妈带些溢香园的点心过去,走的时候刮刮胡子,换件衣服,别整日穿着单位发的工作服。 林牧慈放下电话,想起卡上余额已所剩无几,犹豫片刻还是打了李晓红的电话。那边李晓红接了,林牧慈说:“不好意思,如果你手头宽裕的话还想再借一些急用。”李晓红问:“多少?”林牧慈说:“五万差不多了。”李晓红说:“你等着,现在就给你转过去。”过了一会儿,林牧慈在电脑上查询见卡上多了五万,忙拿起电话打给李晓红,告诉她钱已到帐,并客气地说了声谢谢。李晓红笑道:“这么客气,也别谢了,就陪我打会儿牌吧。” 两人就在电脑上玩到上班。林牧慈故意把牌打得很臭,结帐时反输了十几元。一会儿李晓红推门进来,得意地说:“能赢林牧慈不容易啊。”林牧慈笑道:“几日不见牌技大长,以后我都不敢和你玩了。”一边说,一边就在衣袋里找钱。李晓红拉一把椅子坐下,问道:“明天休息,准备做什么?”林牧慈只顾着往外掏钱,随口回道:“多日没见爸妈了,这两日想过去一趟。”李晓红又问:“何时动身?”林牧慈一愣,自知说漏了嘴,一时又不知该如何编个谎补这个漏洞,只好如实回道:“下了班就走,晚上有一趟过路车。车上人不算多,到那边家人还没睡。”李晓红说:“姚君这两年把生意做到省城,年后就没回来过,我正想过去看看呢。坐我的车吧,一个人开车怪无聊的,路上多个伴还可以说说话,你也省了进站出站的麻烦。” 林牧慈不禁暗暗叫苦,这次去省城毕竟担负着重要的使命,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谁想没出门就敲锣打鼓告诉了别人,这会儿懊悔的只差抽自己嘴巴了。推辞吧,人家说得合情合理,连个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正犹豫着,李晓红失望地说:”如果不方便,那就算了。“林牧慈见她脸色凄然,心就有些软了,忙回道:”我倒没什么,怕打扰你啊。“李晓红笑道:”你呀,做事总婆婆妈妈的。就这么定了,我还要回去准备一下,你呢?儿子和嫂子去不去?“林牧慈说:”他们星期六不休息,就我自己。“ 两人便提前一会儿下班,约好在林牧慈家的小区外汇合。林牧慈匆匆回到家,妻子和昊昊还没回来,打开柜子找一件夹克衫将身上的西装换下,把几件洗漱用具塞进一只食品袋里,连同那份装着阅文笺的文件袋一起放入一个纸质手提袋里。出家门在马路边等了一会儿,李晓红开着她那辆宝马过来了,见林牧慈手里的纸袋,笑道:“你呀,也该添一只像样的公文包,这打扮活像乡亲进城。”林牧慈钻进后座说:“小城市的人,本来就是土包子嘛。”见李晓红启动了车,又说:“拐个弯,去溢香园买几斤点心带上。” 从开发区到老街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李晓红把车停下,熄了火说:“再走,就只能退着出来了。”正是下班的时间,又是星期五,街面上行人比往常多了不少。到溢香园见一楼点心柜前围了一层顾客,力士和妻子一个收钱,一个称点心,正忙得不可开交。林牧慈见了悄悄退出,沿老街向右拐进巷子里。真的岁月如流水,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一切又变得如此陌生。粘土拌着稻草砌成的院墙已不复存在,上面的竹篱笆也不见踪影,篱笆上缠绕的牵牛花、梅豆花,月亮花呢?眼前是砖砌的院墙,黑漆木门换成了茶色的防盗门。林牧慈犹豫片刻还是按下了旁边的门铃按钮。 开门的是冬妹,见到林牧慈显然有些吃惊,问道:“你怎么来了?”林牧慈回道:“今晚去省城,想买几斤点心,柜上人多,就不好意思打扰他们了。”冬妹说:“这里有才做好的,我给你包几斤。”一边说着,一边将林牧慈让进堂层一楼的制做间,林牧慈挑了几样适合老人的品种,冬妹拿纸盒包好,又用红丝带捆成十字,最后在上面打个漂亮的蝴蝶结。林牧慈接过点心就要付钱,冬妹说:“与你无关,是我送老人家的。”林牧慈说:“嫂子知道了又要给脸色看。”冬妹说:“别管她。借你的钱她付过息么?吃她几块点心也应该的。” 两人默然立了一会儿,院子里那棵槐树已生出淡绿的嫩叶,嫩叶间挂着米粒大的花穗。冬妹说:“早些走吧,见了林叔林妈代我问好。” 出了巷口,李晓红已将车调过头等着他。林牧慈在她旁边坐下,车子沿环城线很快上了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李晓红开车不快,车子在平坦的高速路上轻快地跑着。走了一会儿,天色渐渐黯淡下来,李晓红拧亮车灯,车速放慢了一些,又打开cd机,车厢内便响起一位女歌手沙哑的声音。林牧慈不大喜欢流行音乐,说:“给你讲个笑话吧。”李晓红说好啊,并随手关掉了cd机。林牧慈想了想说:“乡下还实行生产队的时候,有个妇女生了个女孩儿,开始对这女孩子还好,后来又生个男孩儿,娘的心就偏了。女孩子很生气,心想如果弟弟死了娘对我不是又好了?于是,她悄悄在娘的奶头抹上农药。第二天,你猜谁死了?”李晓红回道:“当然是弟弟了。”林牧慈说:“不对,第二天生产队长突然死了。”李晓红开始还没弄明白,琢磨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说:“林牧慈你胡编。”林牧慈说:“信不信由你,反正是笑话嘛。”李晓红说:“再讲一个。”林牧慈说:“好吧,不过应该公平,我讲过之后你也要讲一个。”李晓红说:“行,你讲吧。”林牧慈想了一会儿说:“一个百万富翁死了,留下遗言将他的全部存款做为陪葬。家人就拼命往棺材里塞钱,可是,钱太多怎么也装不完,这时候一个银行家恰好路过,他只讲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你猜,银行家如何讲的?”李晓红说:“再做一个大些的棺材。”林牧慈说:“不对。”李晓红想了想说:“换成欧元?欧元币值高。”林牧慈提醒道:“再想。”李晓红说:“太费神,你告诉我吧。”林牧慈说:“银行家说这很简单,将钱存入我们银行,换成支票放进棺材不就行了。”李晓红听了哈哈笑起来,说:“这银行家真会揽业务,将存款拉到死人头上。”林牧慈说:“该你讲了。” 李晓红就开始搜索笑话,不知不觉车速也慢了下来。林牧慈说:“你就不能开快点?这速度到地方天都亮了。”李晓红说:“你让我想想嘛。”一边就把车速提上来,接着说:“圣诞节前,一位牧师在街上散步,看见一家商店的橱窗里放着几个……怎么说呢,反正很漂亮,穿着很性感的美女模特儿。那牧师看了又看,叹一口气也说了一句话,你猜他讲了什么?”林牧慈想了想回道:“是不是……说天使们如果全这个样子,天堂一定大乱。”李晓红惊讶地说:“林牧慈你太厉害了,张口就猜到那牧师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李晓红又问道:“天堂里应该都是好人吧?”林牧慈点点头说:“应该是吧。”李晓红又问:“好人也挡不住美女的诱惑?”林牧慈说:“好人也是人啊,也有七情六欲。”李晓红继续问道:“你呢,也挡不住诱惑?”林牧慈一时语塞。 两人一路说笑很快就到了省城,街面上灯火辉煌,川流不息的车龙一眼望不到头,李晓红说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也省得到家再惊动家人。两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6) 走过几个街口便到了家,爸妈已经睡了,见儿子这个时候回来,不免有些惊讶,忙问吃过没有。聊了几句,林牧慈见两位老人衣裳单薄,便催他们去睡,妈就要去给他收拾房间。林牧慈说:“妈,您也睡吧,别着凉了。自己的房间我还不会收拾?”妈不放心,又交待了一遍才回自己房里。爸离休后按标准住了三室两厅,老俩口住不完,专为儿子一家留了一间。 林牧慈洗过刚要脱衣休息,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来电显示竟是李晓红的号码。想着离开不久又打来电话,别是路上出上什么事儿啊。心砰砰跳地按下接听键,就听到李晓红那边急急地喊道:“牧慈,快点过来!”林牧慈忙问出了什么事,李晓红说电话里说不清,你快点过来啊,晚了就见不上面了。林牧慈又问你在哪儿?李晓红说了一个地方,林牧慈去过那里,周围是高档住宅区,到了晚上外面马路上静得怕人。林牧慈忙敲了爸妈的门,说一起来的同事出了点事儿,要马上过去。爸说那就快点过去吧,有什么要帮忙的他可以找人。跑到马上路拦了一辆出租车,急匆匆赶到地方,老远就见路边停着李晓红那辆红色的宝马。下了车林牧慈忙跑到宝马车旁,隔着窗玻璃见李晓红坐在车里,不觉舒了一口气,忙问出了什么事儿?李晓红见到林牧慈,哇一声又捂着脸伏在方向盘上哭起来。林牧慈见大门处两个巡夜的保安不停往这边探望,便说:“这儿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 李晓红止住哭,哆哆嗦嗦找点火钥匙,林牧慈知她已开不成车了,便扶她到副驾座上,自己将车发动了,漫无目的地往前开着,李晓红仰靠在座位上还不时地抽泣。往前走了一程,街上渐渐繁华起来,在一家咖啡厅前林牧慈将车停下,问道:“进去坐会儿?”李晓红点点头,对着后视镜将凌乱的头发理顺,又从手袋里拿出化妆品在脸上草草补了妆才下车。林牧慈锁好车门,与李晓红一前一后走进咖啡厅。厅堂里顾客不是很多,一架钢琴孤寂地立在铺着红地毯的乐台上,音箱里正响着一首云南民歌。 两人找一处僻静的位子坐下,林牧慈向一脸倦意的女招待要了一壶巴西咖啡,两份水果冰淇淋。暗淡的灯光下,李晓红已恢复了平静,梨花带雨的脸上更显出摄人心魄的妩媚。细看另半张脸却有些红肿,疑是被人扇了巴掌,心下疑惑又不好讲出来。咖啡和冰淇淋上来,两人慢慢地品着,李晓红笑道:“这么晚儿了又打搅你,真不好意思啊。”林牧慈说:“应该的,别客气啊。”李晓红脸色很快又阴下来,两人默默地坐了一阵儿,林牧慈说:“晚上在哪儿休息?”李晓红说:“不知道,反正不会回那边了。” 林牧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虽说爸妈家房子还算宽裕,但深更半夜带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事回去肯定不合适,去大姐二姐家吧,又怎么解释?李晓红说:“真想回香山啊,省城再好也不是我的。”林牧慈忙说:“太晚了,还是明日走吧。”李晓红说:“看你吓的。算了,找一家宾馆住下就是了。”两人回到车上,还是林牧慈开车,往爸妈家的方向就有一家星级宾馆。路上李晓红的手机响了,她接听了几句回道:“别管我,我正回香山的路上。”说完就将电话挂了。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7) 那家宾馆正接待一个会议,房间已不太多,只剩几间三人的房间,李晓红干脆将一个房间都包了。林牧慈说也好,这样更安全些。房间在b座,乘电梯到六楼,进了房间李晓红趴在床上又哭。林牧慈本想将她安排停当就走,这一来又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反复地说李晓红你冷静点儿。也不知哭了多久,李晓红起身说:“林牧慈你回吧,我要冲个澡。”林牧慈想走又不知她这般悲痛欲绝的来由,怕她真的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李晓红说:“你真不急着走,给我买条毛巾来,我从不用宾馆的毛巾。”林牧慈拿了房间磁卡去楼下买了一条全棉毛巾,回来用磁卡打开门进来,卫生间已响起哗哗的水声。林牧慈隔着门说:“我回来了。” 李晓红将洗浴间的门打开一条缝,伸出半条沾满水珠的胳膊。林牧慈将毛巾塞到她手里,就打开电视机,用遥控器一个频道一个频道地找节目。正看着,李晓红穿一身内衣从洗浴间出来。林牧慈眼前突然一亮,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没有化妆,只穿着内衣的李晓红。与往日一身职业装的李晓红相比,更显得鲜亮妖艳,不由得神魂颠倒,想入非非。李晓红理着湿淋的秀发说:“你也冲冲吧?”林牧慈说:“太晚了,跑了一天,你也该休息了。”李晓红说:“今晚出丑了,真不好意思啊。”林牧慈目光仍停留在电视上,不敢与李晓红那泓秋波相交,说:“我也该回了。明天……准备去哪儿?回香山还是留在这儿。”李晓红说:“这里没了我的位置,还是回香山吧。”林牧慈心中不由地生出一丝怜悯,他担心这个心力憔悴的女人能否单独把车开回香山市,脑子一热说:“明日我去古城一个朋友家,你若没事就一同去吧。”讲完这话他就明白自己又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李晓红惊喜地说:“太好了,有几年没尝古楼夜市的小吃了。”林牧慈说:“明早睡个懒觉,什么时候醒了就打我手机。” 两人在门口分手时,林牧慈分明看到李晓红欲言又止的目光。回到家,爸还在等他,关心地问朋友出了什么事。林牧慈含糊地应着,说爸你睡吧,休息不好血压又要高了。睡在床上,那个鲜亮无比的女人一直在眼前晃悠,直到天快亮才迷糊了一会儿。早上与爸妈吃早饭的时候,手机响了,林牧慈就知道是李晓红打来的。接通后李晓红说正在宾馆餐厅吃早饭,一会儿就过来接他,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吃过早饭,又与爸妈聊了几句,说是今天要去古城,若回来太晚就不拐家了,直接回香山市。妈正要去市场买菜,就一同下楼,扶着妈的胳膊过了马路,直看到妈迈着蹒跚的步子在街口消失,林牧慈鼻子就有些酸酸的。这一年妈明显老了,年前还病过一场,住了阵子医院。 一会儿功夫李晓红开车过来,一上车林牧慈就问:“昨晚睡好了?”李晓红说:“还可以吧,你呢?”林牧慈说:“睡得不好,老是做梦。”李晓红问道:“梦见谁了?”林牧慈笑道:“忘了。” 快到古城的时候,李晓红自言自语道:“我就不明白,那女人若漂亮也就罢了,你看那又胖又丑的模样,怎么就勾住姚君的心?”听了这话,林牧慈大概猜出昨晚哪块云彩飘来的雨,回道:“感情这东西太玄,说不明道不清,人与人之间若有了缘分,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8) 古城离省城也就七十多公里的路程,说话间就下了高速。古城这些年发展缓慢,老城区改观不大,依然是陈旧的房舍,狭窄的街道,宋枫所在的画院处在老城区,距鼓楼不远,再往前走就是单行线,除公交车全部车辆禁行,李晓红到停车线前才发现禁行标志,忙把车拐到路边。林牧慈窃喜,进城后他一直在盘算着与宋枫见面前如何甩掉李晓红,方案就设计了好几套,不料一个不小的难题就这么轻易地化解了。便说:“反正也不远了,我就步行过去。你找个地儿把车停好,随便还可以逛逛商店。” 林牧慈下了车,沿着拥挤的街道走走问问,找到一座不大的院子,院里散落着几座砖木结构的小楼,大门两旁却一溜立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牌子,细看有文联、作协、音协、摄影家协会、戏剧家协会……当然也有书法家协会、美术家协会。林牧慈晓得宋枫在国画界有些名气,书法圈子里也众人皆知,却不知在哪儿个协会。就在门内拦住一个人问了,那人说宋枫么?左边二楼,美协。 林牧慈在三楼找到挂着美协的办公室,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在拆着桌前的一堆邮件,林牧慈没见过宋枫,便上前打个招呼,问宋枫老师可在。那男子抬头打量他片刻,问找宋枫何事。林牧慈说徐老让我来的,那男子便问哪个徐老,林牧慈说省画院那个,宋枫的老师。那男子哦了一声,说宋枫平时很少来的,有事还是去家找吧,又告诉了宋枫家的地址。林牧慈道过谢,走出文联的院子,本想出街口拦个出租车过去,一想这会儿也有十点多了,半响儿不夜的,又人生地不熟,等摸到宋枫家差不多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人家若让你吃饭,吃还是不吃?思量过拿出手机给李晓红打过去,那边接了声音却很杂,想是人还在商场里。林牧慈大声说,没找到人,吃了饭下午继续找。 饭后去宋枫家的路上林牧慈问李晓红要不要去几处古迹看看,又说两个男人谈画论字你也不一定有兴趣。李晓红说:“大老远来,你不是来闲聊的吧?”林牧慈忙说:“其实他与宋枫还未曾谋面, 香山一个朋友想收藏宋枫的画,不知如何探得宋枫与爷爷是莫逆之交,所以就托他来求画。”林牧慈是个不善于编谎的主儿,话一出口就觉得漏洞百出,心里咚咚直跳,脸上也禁不住发烧。 按上午在画院得到的指点,两人边开车边问着路就到了宋枫家所在的巷子,小巷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姻脂巷。林牧慈知道脚下这条街就是姻脂河故道了,据说,当年流经皇宫的小河一早一晚因宫女梳妆而呈现出嫣红。见到逼仄的小巷,林牧慈又差点没乐起来,幽深的小巷仅容两人并行,别说汽车,就三轮车也勉强通过。车子在巷口停下,林牧慈下车后李晓红怕影响交通找地方停车。这巷子有些年头,两旁老屋墙脚的青砖已有些剥蚀。进了巷子,一个门牌一个门牌数着往深处走,终于找到宋枫家。巷子由一户户独立的院落组成,就连院子的大门也极其相似,一律是厚重的涂着红漆或兰漆的铁门,院墙上还残留着去年的丝瓜与葫芦的枯藤。 林牧慈很快在门框上找到门铃按钮,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渐近,随后铁门被打开一方小窗,露出一张已不再年轻的妇人的脸。林牧慈忙说他从香山来,是北泉寺徐老介绍来的。妇人显然认识徐老,说我们家老宋一早就出去画画,至今还没回呢。林牧慈又问宋老师会去哪儿画画,妇人说老宋出门时也没给个交待。又问她宋枫的手机,妇人说老宋是闲散惯的人,压根就不喜欢那玩意儿。林牧慈一脸的无奈,这还不如见到宋枫被他一口回绝了倒来得干脆。妇人已看出林牧慈的沮丧,似乎有些不忍,就说:“你若真有急事儿,不妨去古城八景寻寻看。”林牧慈忙道过谢,妇人热情地邀他进去喝杯茶,林牧慈说还有些事儿就不打扰了。走在狭长的巷子里,林牧慈暗暗将古城八景在脑子里过了一场电影,心下已有了主意。回到巷口,见李晓红正立在路边往这边张望,林牧慈说:“走,城墙上看铁塔春晚去。”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9) 出宋门向北拐是一条夹峙在古老的城墙和护城河之间的一条环城路,路不算宽,但路面平坦整洁,河边已是桃红柳绿。过曹门不远城墙绕一个弯向西北拐去,这里也忽地变得开阔起来,城墙下是一片麦田,其间还杂着零星的油菜花。两人找一处闲地将车停下,沿田间的小路到了城墙脚下。这一处城墙残破不全,早已没了墙砖,夯土上长满刚绽出米粒般大小嫩芽的刺槐。两人沿一条歪斜的小路攀上城墙,眼前豁然一亮,城墙下是大片倾斜的草地,沿城墙脚向下直铺向明亮的湖水边。湖对岸是一带柳树,远望如团团绿烟洇在宣纸上,其间还点缀着几抹红云,想是桃花正在盛开。再远处,琉璃色的铁塔直指碧天。 李晓红将眼前的景色扫一遍说:“这么个破地方,还铁塔春晚呢,我看很一般。”林牧慈只是笑,并不与她理论。提起香山市的西山与溱头河,她也是一脸的不屑,在她眼里不过是荒山野岭,水沟一条,那比得上天下闻名的黄山、峨嵋。林牧慈也去这许多名山大川,那些山水虽然仪态万千,他却感到独少了西山的精魂。立在颓败的古城墙上,竟油生出一见如故,远眺西山的感觉。林牧慈毕竟还有自己的任务,心思也不在看景上,四下里搜寻宋枫。下面草坡上有人在放风筝,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携着篮在挖野菜。城墙上却人迹稀少,不远处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坐一条便携式帆布椅上,脚下堆着背包、食品袋、水杯和颜料盒。男子膝盖上放着一只画夹,却不见他动笔,只是专注地望着那一片烟柳。 林牧慈心想也就是他了。走近前去,打了个招呼问道:“您可是宋老师?”男子抬头望他一眼,反问道:“你是?……”林牧慈忙回道:“林牧慈,香山北泉寺徐老介绍,特来拜见宋老师。”李晓笑见没自己也插不上话,便说:“你们谈正事吧,我下去随便走走。” 两人目送李晓红沿小路下到城墙下面的草地,宋枫的目光一直追着李晓红,问道:“这位是?……”林牧慈回道:“同事,一个单位的。”宋枫哦了一声,这才将目光从李晓红身上收回,问道:“徐老近来可好?”林牧慈回道:“还好,北泉寺的水养人。”宋枫又问:“你怎么认识徐老的?”林牧慈回道:“爷爷生前与他好友,还大他十几岁呢。”宋枫显然有些吃惊,又盯着林牧慈看了一眼,问道:“可是瘦谷老先生?”瘦谷是林牧慈爷爷的字,只有圈内人才知晓。林牧慈忙回道:“正是。”宋枫说:“我说呢,徐老轻易不会承应人。——你爷爷我也曾见过几面,家里至今还收着他几幅画。这么说,你世家出身,书画方面必定造诣颇深。”林牧慈说:“惭愧,小时候练过几天,后来学习一紧便荒废了。”宋枫问道:“专程而来,是索画的吧?”林牧慈回道:“不要画,只求字。”宋枫又问道:“自己收还是送人?”林牧慈说:“不瞒宋老师,今日难为您了,匆匆而来求你仿他人笔迹写几个字。” 见宋枫脸上露上疑色,林牧慈便简要地将实情告诉了他。宋枫沉吟片刻说:“我虽算一个文人,对腐败之风还是深恶痛绝,按理也应义不容辞尽一份薄力。——只是, 这么做不知是否要承担法律责任?”林牧慈从公文包里拿出那张打印的公文处理笺让宋枫看了,说:“这只是一张摹仿他人的公文附件,按最坏处想,我就是拿它行骗又有何用?”宋枫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把东西留下,晚上我再向法律界的朋友做个咨询,若没有问题,晚上我找人给你做出来。” 林牧慈心中一阵狂喜,看来这事儿有门儿。事前估计的那么多困难没料到转眼间竟解决了,而且人家连润笔费的话都没提。于是又将带来的空白阅文笺留下几张,说:“宋老师,你的字向来很值钱的,报酬嘛……我们也不是外人,你就说个数。”宋枫说:“这与求字不同,我不能要的。”林牧慈说:“有什么不同?都是写字嘛,而且这更不易,不熬夜怕仿不出的。”宋枫说:“客气了。” 两人说着话李晓红早已跑到草地上,与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扯着风筝线在跑,在这么一个桃红柳绿的春天,那情景倒也十分动人。宋枫也注意到这个镜头,忧郁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们移动。宋枫执意不要报酬,让林牧慈总感到心里不踏实,说:“宋老师客气了,写字收费,是尊重他人的劳动成果,也是惯例嘛。”宋枫笑道:“若一定要表示感谢,那我也不推辞了。——只是,钱就免了,能不能让你那位同事给我做两个小时的模特?她的气质与春天的气息挺和谐的。”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10) 林牧慈没想到宋枫竟提出这样的要求,仍觉得他的审美很有艺术家的特点,回道:“我这就与她商量,但不知她会不会同意。”宋枫说:“也是,不要勉强啊。”林牧慈从城墙下到草地,李晓红已帮女孩将风筝升上碧空,正仰脸望着那只蝴蝶状的风筝愣神。林牧慈拉她到一边,又将宋枫请她做模特的想法告诉她。李晓红说:“林牧慈呀林牧慈,你这不是拿我做交换么?”林牧慈说:“宋枫可是大画家,别人送钱他还不一定给画呢。哪儿天这作品获了大奖,你可一下子就红透了。”李晓红笑道:“这么说我还要谢你呢?”林牧慈说:“谢倒不必了,赶明儿成了明星别忘了我就成。”李晓红叹口气说:“明星梦这辈子再不会做了。” 两人回到城墙上,宋枫选了一个角度,让李晓红侧坐在城墙边的草地上,支起画夹,揣摸了一阵儿才动起画笔。这时候已近黄昏,满眼是夕阳的余辉,铁塔周身的琉璃在夕阳的余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望着眼前的落日,残墙,涂上一抹红云的烟柳,还有霞光下这个明媚的女人,林牧慈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怅然,这种感觉只有他面对一幅感染力极高的艺术作品时才有。一次,他在北京的中国美术馆看到一幅《晚钟》的油画,心灵竟为之震颤,泪水倾刻盈满眼眶。 宋枫涂上最后一笔,夕阳已完全隐去。林牧慈要请宋枫吃饭,宋枫说免了吧,林牧慈又要用车送他回家,也被他坚决拒绝了。与宋枫分手后,两人驱车回城,李晓红说去鼓楼吃夜市如何?林牧慈说方向盘在你手,随你了。 两人来到夜市时已灯火灿然,广场上热气腾腾,游人如织。林牧慈不大喜欢这种地摊似的场所,总觉得卫生太差,又是在这露天的场合,人声嘈杂,再好的食欲也没了,所以只要了一碗水磨元宵。李晓红却兴致勃勃,吃了一碟炒凉粉,又要了一盘黄焖鱼,最后还来了一碗冰糖红梨。林牧慈盯着凉粉摊煤火灶上沾满油渍的炒锅,真难想象这个进高档餐厅如家常便饭的漂亮女人怎会有如此好的胃口。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11) 吃着冰糖红梨的时候,李晓红问道:“今晚儿住哪儿?”两人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赶回省城,明日上午再开车过来;另一个就是住在古城。林牧慈说:“这就要分析了,回省城少一个人的住宿费,住古城可以减少过路费和油钱。若按机会成本……”李晓红忍不住笑起来,问道:“你们经济学家是不是都这么爱算计?”林牧慈回道:“这叫经济核算观念。”李晓红说:“芝麻大的事儿也要核算,你累不累呀?”林牧慈说“这也算小事?好大的口气,你知道我们开车来古城这一趟的费用是多少?”李晓红回道“我怎么知道?”林牧慈说:“我算过了,来回的高速过路费是八十元,汽油算十二升吧,要二十五元三角八分,合计是一百零五元三角八分。这还只是直接费用,不包括车辆的磨损、停车费……”李晓红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我算是经历了,你们搞经济的是不是都这么神经兮兮的?”说说笑笑间李晓红一碗冰糖红梨已经吃完,林牧慈还没定下回省城还是就地住下。李晓红说:“这简单,咱俩出指头,凑到一块是单就走人,双就住下。”于是两人在一二三中同时伸出手来,林牧慈出三,李晓红出五,两人都笑了。卖冰糖红梨的是个老人,望着这一对大人玩小孩子家的游戏也忍不住乐了。 两人又闲逛了会儿,开车来到一家宾馆,开了两个相邻的标间。两人冲洗后关上房间的门打起小五张。李晓红已把长发挽个髻盘在脑后,望去更有一种少妇的风韵。两人先在茶几上玩,李晓红说这么坐着打太累,不如脱了鞋上床轻松。于是,两人又移师床上继续玩。 一直玩到后半夜,两人互有输赢,李晓红仍未尽兴,林牧慈说:“太晚儿了,明日还要去宋枫家取画。”最后结帐李晓红小输。 第二天一早林牧慈便醒了,醒来也不觉困。自己先到餐厅吃了免费早餐,想来李晓红仍在睡着,林牧慈到外面搭公交车去了宋枫家。到宋枫家院门前,开门的仍是那位妇人。也许是操持家务的原因,看去要比宋枫老相些。宋枫家的院子比林牧慈在老街的院落小些,进门是一架葡萄,左边一棵石榴,右边是两间平房,大概做厨房用的。正房是三开的两层小楼,林牧慈还没进门,宋枫已迎出来,热情地让到左边那间书房兼画室的房里。林牧慈在落座的时候,看到画案上摊着昨日的写生画。宋枫沏了一杯茶放在林牧慈面前,闻到香味,林牧慈便知是香片。北方的人家大多喜欢喝香片,说这茶味好,有茉莉的花香。其实,会喝茶的人从不喝花茶,内行人都知道香片是以不入级的茶叶末用茉莉花薰过的,闻着挺香,后味却是苦的。林牧慈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说:“这次来古城早了些,过几日黑龙潭的毛尖下来托人给你捎一斤。”宋枫说:“不用客气,北方人还喝不惯那种茶呢。” 说到南北习惯的不同,林牧慈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笑笑。宋枫却说:“香山是个很奇怪的地方,那里的生活习惯像北方,也像南方。地理教课书上都讲中国的南北以淮河为界,其实看得见摸得着的分界线就在香山,再严格地说,以香山市南边的铁路桥为准。”林牧慈惊讶地望着宋枫,没想到他对香山竟如此了解。每年冬季,溱头河铁路桥以北的职工可以领到取暖费,桥南的职工却没有这项福利。宋枫察觉到林牧慈的不解,笑道:“奇怪吧?七十年代初,我在西山一个叫秋水的村子插队。有时候一个人挺闷的,就在坐在岗上看风景,初看荒山野岭的没觉出什么,久了,才知道真是一片好山水啊。”林牧慈回道:“我也是看久了,才看出里面的意境来。昨日在城墙上看你画画,竟有一种傍晚看西山的感觉,才明白为什么不是铁塔春晓,铁塔春色,只叫铁塔春晚了。”宋枫笑道:“就凭这句话,你是懂画的,也得了国画的精髓。”林牧慈笑道:“我哪儿里懂画?胡乱说说罢了。”宋枫说:“以前我更喜欢水粉、油画,那时候突然喜欢上国画,觉得只有国画才能将那种苍远的意境表达出来。”林牧慈说:“初中前我非常喜欢国画,感觉上面花鸟虫鱼活泼简洁,后来就喜欢上油画,总批评国画不懂透视,光线和色彩也不如油画科学,气得爷爷直想揍我。后来年龄大了,经历多了,反倒又喜欢上国画,渐渐悟出国画境界的深远。欣赏国画不只是看,更要把自己融进去,甚至对四季变化的感触融进去。”宋枫沉吟良久,说:“我作画多年,附庸风雅的多,真正懂画的如凤毛麟角,今日可是遇到了知音。”林牧慈忙说:“过奖了。”宋枫说:“我奉承你又有何用?你能送我金钱还是官帽?”林牧慈心里热热的,说:“什么时候来香山吧,再去西山看看。”宋枫说:“早就有这个愿望,秋天吧,西山的秋天最有味。” 两人正说着话,林牧慈的手机响了,是李晓红打来的,问他现在何处。林牧慈说你还没吃饭吧,先去吃饭,吃过饭我们再联系。宋枫笑道:“只顾了说话,正事儿倒忘了。一边说着,一边取来仿做的阅文笺,说:“你看看,不知能不能骗过人家。”林牧慈仔细看看,不论笔迹还是墨水颜色,找不出一丝的破绽,忙说:“太像了,两份放在一块儿连我都辨不出了。”正说着,手机又响了,林牧慈看了看显示屏说:“不好意思,问什么时候回香山。”宋枫说:“本想与你吃过午饭再走,既如此,也不留你了。下次吧,下次我们喝几盅。”林牧慈说:“好啊,我等你,秋天在西山喝。” 从宋枫家出来的路上,林牧慈拐到一家书画店随便挑了一张山水横幅,又顺便打了李晓红手机,告诉她在宾馆等着,自己很快就赶回去。到宾馆见了面,李晓红埋怨说出去也不打个招呼,林牧慈说想你晚上没睡好,想让你多睡会儿。李晓红问事儿办完了吗?林牧慈拿出画说行了,回香山吧。李晓红发动着车,刚要启动,说:“夜里没睡好,还是你开吧。”于是两人换了位置,林牧慈开车,李晓红坐在旁边闭目养神。车出市好一阵儿李晓红才睁开眼,懒懒地望着窗外。林牧慈问道:“晚上做梦了吧?”李晓红说:“梦倒是做了,还梦见了你。”林牧慈问:“是么?梦见我做什么?”李晓红脸就有些红,说:“忘了,也没做什么。”林牧慈笑道:“不会吧?是不是梦见我们同床共枕?”李晓红红着脸回道:“不害臊,瞧你有没有那个胆儿?” 路边的墓地里有三五一簇的扫墓人,不断响起零星的鞭炮声,烧过的纸灰随着突起的旋风在田野上空回荡。林牧慈突然记起今日清明,几天前曾与冬妹说好去西山扫墓。看来,这次要失约了,想着打个电话过去解释也没了意义。 有了心事,林牧慈话就少了许多,李晓红挑一块音乐盘插入cd机中。闭起眼睛听音乐养神。车子从省城外环绕过,又拐上去香山的高速路,两个小时后两人便回到香山市。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12) 就在林牧慈坐公交车去宋枫家的路上,冬妹也坐在去西山的公交车上,车子启动的时候她还下意思地往后面扫了一眼,盼着林牧慈这个时候突然出现。昨晚儿她在自己房间绣着一枝梅花,眼睛不时瞄着桌上的手机,到夜深一枝梅花早已绣成,渴望的铃声也没震响。临睡前,她没有像往日那样关掉电源,而是将手机放在枕边。夜已深,月光透过窗帘筛进来,更让她难以入眠。 香山市的公交车数量少,车况也不怎么好。西山离香山市虽不算远,但出香山往西一路漫上坡,骑车非常吃力,没车的市民多数要乘公交。冬妹到发车点时前面一辆刚走,她便随着人群上了后面一辆,找个座位坐下。清明节扫墓的人多,座位很快就没了,后面上来的人只好站着。快发车的时候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带着个小女孩挤上车,就立在冬妹旁边,男子一只手抓着上方的栏杆,另一只手拎着一个长方形的盛水果的白色塑料筐,透过网眼可以看到里面的烧纸、香烛,还有一些点心、水果。小女孩也就十多岁的样子,立在男子胸前,每当车子拐弯时都要趔趄几下,有两次还差点摔倒。冬妹就往里挤了挤,对小女孩招招手说:“过来,坐阿姨这儿。”女孩子有些腼腆,仰脸望望男子,见男子点了头才怯怯地在冬妹身边坐下。匀出的座位太少,孩子有些坐不稳,冬妹一路上都在搂着她。 车子出市区行了一段儿,在一处站点停下不再走了,三十多岁的司机下车趴在后轮下观察一番,对着车上的乘客喊道:“都下来,都下来,——车坏了,坐下趟车吧。”乘客们听了虽不情愿,也只得嘟哝着纷纷下车。冬妹随人群下了车,就见路边一大片乱哄哄的人群,心想后面的车人也少不到哪儿,中午怕是赶不到墓地了。再看那司机与女售票员,却找来一张报纸双双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打情骂悄,身后是金黄的油菜花和浅蓝色的豌豆花。有乘客过去质问为何不修车,司机不耐烦地回道:“等着吧,已经向公司打过电话,修理工随下班车过来。” 等了半个小时,终于将下班车盼来,没见到修理工下车,车厢里却挤着满满一车人,下边的乘客将车门围严了售票员就是不肯开门,最后硬是挤出人群扬长而去。这时候就见那位男子将筐子放在小女孩脚边,来到田边,望着司机问道:“车坏了哪里?”司机回道:“刹车分泵的气管漏气,没有气压谁敢跑啊。”那男子又问道:“如何漏的?”司机仰望着他,不耐烦地回道:“管子老化,有了裂缝呗。”男子听了笑道:“不就是根橡胶管?找来胶带缠上就是了。”司机将脸扭向旁边,冷笑道:“我只管开车,又没拿修理工那份工资。”男子却不死心,又问道:“若是我修好了呢?”司机回道:“谁想在这儿看风景?能修好自然赶我们的路。”那男子便去马路对面的小卖点买来一卷胶带纸,脱去外面的夹克衫交小女孩抱着,将从小卖店讨来的报纸铺在车下,客车的车裙低,就见他面朝上艰难地一寸一寸挪到车下,半截身子却露在车外。不大工夫便见他吃力地从车下退出身子,手上满是油污,连灰色的衬衣袖口也染上油泥,向着田埂上的司机喊道:“行了,你试试气压。”司机听了连个谢字也没提,上车发动着机器,等气压上来又试了一脚刹车,对售票员说:“还行,让他们上车吧。”话音未落车下的乘客便蜂拥到车门前,售票员刚将车门打开,众人便疯了似地往车上挤,就听到大人骂小孩哭好不热闹。冬妹站在人群外边,见那男子半举着胳膊,让小女孩从裤兜里掏出一叠卫生纸,先擦去衬衣上的油污,手上的油没擦尽那纸已变做黑乎乎的一团,男子便从路边抓起一把土在手上翻来覆去揉擦,冬妹见了便找出一方密封的湿巾打开了递过去。这时候乘客已全上了车,女售票员隔着车窗催道:“走不走啊?要关车门了。” 上了车里面已没了插脚的地方,三人只好贴着车门立着。再往前走已是起伏的岗子,车子左转右拐晃得一车人不停地摇摆。那男子一手提着筐还要照管着小女孩,一不小心碰在旁边一中年女子胳膊上,那女子立刻瞪圆了眼喝斥道:“离开点儿,你那脏兮兮的手别染了我衣服!”男子听了也不与她计较,只是将身子往车门这边靠了靠,手指插在门缝里抠紧了,让小女孩抱着他的腰,下车的时候细心的冬妹见他的手指竟被不停晃动的车门磨出了血来。 墓地座落在西山秀峰脚下。在两条公路的交叉处下车,清澈的溪水旁边是一条碎石小路,小路上人来人往不断,前行不远便到了苍柏掩映下的墓地。坟前大人们多半无言地焚着烧纸,脸色略显肃穆,孩子们却如进了乐园,欢快地相互追逐着。 冬妹将一束鲜花放在爸妈坟前,这在香山市的风俗中是不多见的,附近就有人朝这边看。冬妹没有摆供果,只烧了几张纸。爸去世太久,在她的记忆中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妈虽去世也有些年了,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往。而她早已没了眼泪,只默默地望着坟头,坟前纸灰如黑色的蝴蝶盘旋。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13) 冬妹又到林牧慈爷爷的坟前,知道牧慈今日不会来了,也在坟前烧了一刀纸,而后回到公路边等公交车,路边扫完墓等车的人已塞了半条公路。公交车本来就少,从北泉寺那边开过来差不多已是满载,到这里也上不了几个人,车一过来人群就追着往前拥,依然是一片混乱。冬妹静静地立在远处,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走不掉了,便沿小溪往山里走,小路上也有三三两两扫过墓后上山的游人。冬妹走了一阵儿,身上有些发热,便停下,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天气少有的好,阳光灿烂地照着,没有往年清明时节的绵绵阴雨。只是少了牧慈。去年她和牧慈同来,扫过墓也是沿这条溪往山里走。那日细雨如丝,绵绵不断,山里的路并不因为小雨而粘滑。那日两人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默默在走着,无言地感受着霏霏春雨下朦胧的青山。只是在转过前面那座山坳时,两人几乎同时发现了路边山坡上一株野山桃树,枝上开着稀疏的花朵,浅红的花瓣在有些凄冷的雨中分外孤寂。冬妹说:“这花儿本不该开在这儿。”正在看花的林牧慈扭头望着他,脸色有些微红。冬妹的眼泪差点就要流出来,忙说:“我累了,回吧。” 溪水前面就是那座山坳,冬妹抬头望望太阳,已到了午饭时间,估摸着公路上等车的人还不会走尽。既到了这儿,不如再往里走走。溪水对岸是参差的杂木林,这边是起伏不大的山坡,坡上有零星的庄稼地,相间开着蓝色的豌豆花和金黄的油菜花。转过山坳,冬妹又看到那株野山桃树,依然在枝头挂着稀疏的碎花,花辨在春日的阳光下虽有些孤寂,却也多了些明丽。只是少了牧慈,总有一丝无名的惆怅。 冬妹正痴痴地看着花,那边山坡小路上转过两个人来,细看是公交车上那个男子和小女孩,孩子手里还举着一束红得耀眼的杜鹃花。小女孩先看见冬妹,细声细气喊了声阿姨,冬妹也笑着向孩子招招手。小女孩跑过来,举着手里花问:“阿姨,好看吗?”冬妹说:“好漂亮啊。”小女孩兴奋地说:“爸爸爬到崖上给我摘的。”那男子也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些笑来,说:“我女儿,叫楠楠。”冬妹说:“这孩子好乖,几年级了?”小女孩回道:“五年级。”男子立在小路上,点燃一支烟说:“这孩子认生,与生人不大说话,今日还是头一次主动喊阿姨。”冬妹说:“是吗?要经常带他出来走走,以后的社会更需要沟通,不然对孩子的发展不利。”男子点点头,望着野山桃突然说:“这花不该开在这儿。” 冬妹心中一颤,脸上的颜色便有些黯然。男子觉察到冬妹的变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对那女孩儿说:“楠楠,阿姨还有事儿,我们走吧。”小女孩与冬妹道过别,与爸爸一同沿小道往山外去了。冬妹也没了看景的兴趣,过一会儿也顺着小溪往回走,快到公路边时,早过了午饭时间,路边只剩下五六位等车人,那对父子也在其中。冬妹还没到路边,一辆公交车从北泉寺方向过来,车未站稳,人群便向车上拥过去。冬妹最后上的车,已没了座位,便依着车门旁边的栏杆立着。这时候她听到细声细气的孩子喊道:“阿姨,阿姨。”冬妹往车后望去,见那小女孩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向她招手。冬妹沿通道走过去,小女孩往爸爸身边靠靠,腾出一个位置。冬妹坐了,对孩子说:“谢谢楠楠。”小女孩回道:“是爸爸先看见你,让我喊你的。”冬妹望着那男子又道了声谢,那男子脸色微红,忙将脸扭向窗外。车到市区,那对父子先下车,小女孩下车时仍礼貌地向冬妹道声再见。 冬妹在终点站下车。终点站离老街还有一段距离,中间有一座集贸市场,冬妹顺便拐进市场买了一些青菜,又在一家南味包子店买了几种口味的包子。刚走到老街西口,就见到两位老人坐在桥西头的石头礅子上晒太阳。两位老人就那么默默地坐着,也不交谈,璀璨的阳光下时光似乎凝固了,一切都那么静谧、安详。冬妹远远地望着他们,心中升起无限羡意,又不竟想到爸妈,就有一种强烈的跑上去喊一声的冲动。 冬妹来到老人面前,从食品袋里拿出两个包子,一个送给老婆婆,说:“周奶奶,这是您最爱吃的叉烧馅。”另一个给了老翁,说:“周爷爷,这个是香菇馅,很烂,您咬得动。”周奶奶眯起眼,仰望着冬妹说:“丫头,又让你惦记着。”冬妹说:“应该的,小时候我没少吃您家的杏儿啊。”一边说着,又用塑料袋包了两个,放在周奶奶怀里。走到桥上再回头望时,两位老人正在偏西的阳光下幸福地吃着她送的包子。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14) 公交车到市区陶洪亮带着女儿下了车,这儿离商业区不远,商铺前的人行道本来就窄,又有卖水果,零食的小贩占道经营,常把行人逼到自行车道上。今日却好,人行道上干干净净,小贩们不会都去扫墓了吧?正纳闷间就见前面围着一群人,路边还停着一辆城管的蓝白相间的执法车。走近了,看到几位穿制服的城管人员正在殴打卖烤红薯的小贩,小贩衣服已被扯烂,一只胳膊护着头,另一只手死死抓住烤红薯车。围观的人显然看不惯城管打人,却也只私下愤愤地议论着,却没人敢上前阻拦。陶洪亮本就有些看不上眼,细细一看挨打的竟是池小飞,与他一个车间的师兄。陶洪亮忙对女儿说楠楠你自己回吧,爸爸若回去晚了,就自己做饭。 陶洪亮过去分开人群,抓住一个正打得上劲的城管的衣领一把扔到两三米外,几个城管先是一愣,便放下池小飞一起围了过来。陶洪亮练过几年拳脚,车间外面就吊着沙袋,有事没事总要在上面练练跤把和拳头,再加上一米八的块头,人往那一站犹如一座铁塔。几个城管显然有些怵他,嘴里虽是骂骂咧咧,可也不敢轻易出手。围观的人群本来就对城管不抱好感 ,这时又有了挑头的,那些有正义感的,还有无聊看热闹的便一起将那几个城管围在中间起哄。城管们知道惹了众怒,搞不好就会稀里糊涂挨一顿乱拳,这会儿也只能满面流汗地呆立着。 不知谁打了110报警,不一会儿警察赶过来,问明了事由,问双方怎么解决。城管说我们在执行公务,按市政府文件对占道经营进行清理,被执行者抗拒执法才有了一些肢体冲突。陶洪亮说他占道是不应该,你们说该怎么处罚?其中一个看似小头目的城管就说:“按规定罚款,若拿不出钱也可以没收违章用具。”陶洪亮说:“既如此,你们是罚款还是把烤炉拉走?”一直坐在地上的池小飞急了,忙喊道:“不行!今日还没开张呢,我没钱交罚款。没收也不行,我们全家就靠这个烤炉撑着呢。收走了,我们喝西北风啊。”陶洪亮沉下脸,冲池小飞吼道:“不就一个破汽油桶?赶明儿我给你焊一个!瞧你那个没骨头样,给我站起来!”池小飞虽是师兄,还是有些怕这个师弟兼车间主任,虽有些不情愿,还是乖乖地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市里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扛着摄像机冲这边就拍了起来。那些人不想事情闹大便打算抽身,说:“看在你的面子上,今日就不追究了,下次让我们再抓住就不客气。”一边说着就要上车走人。陶洪亮拦在前面说:“我说你也别看我面子,这钱今日一定要罚的。”城管说:“你这人也是,是你执法还是我们执法?”陶洪亮说:“当然是你们了。”那人就说:“我们放他一马不行?”陶洪亮说:“不行!他占道经营不对,你放他一马岂不是纵容违法?更不对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连旁边两个警察也笑了。那人冷笑道:“今日你真的要认罚了?”陶洪亮回道:“我讲过的话从没让它掉过地上。”那人说:“好,今天就罚他了。”陶洪亮说:“你就开个数吧。”那人说:“按规定占道经营罚款最低五十,最高三百。今儿个你既然认罚,就交三百吧。”池小飞听了,大叫道:“陶洪亮你个王八蛋!我一个月也挣不了三百呀。要认罚这钱你拿了。”陶洪亮望着一脸阴笑的城管说:“这就对了,罚款我现在就交给你。” 陶洪亮衣袋里只有一百多元,路边的烟酒店也算熟客了,过去借了一百多元,回来全交给城管,又让他们开了收据。一切办完,陶洪亮问:“完了?”那人回道:“完了。”一边往腰里装收据和钱,一边向人群外挤。陶洪亮一把拽住那人胸前的制服,指着满脸血迹的池小飞问道:“你那事儿完了,他这事儿也该有个说法吧?”城管猛然一愣,显然没防陶洪亮这手,竟不知如何回答。陶洪亮望着两位警察说:“款也罚过了,这打人的事儿归你们管吧?”一直看热闹的警察这才回过神来,一想也是,处罚占道经营不归他们,但有人挨打受了伤再不管就是失职了,何况还有电视台的人在做着录像。于是对城管说:“只好委屈几位跟我们走一趟了。”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15) 此时那几位城管这才明白掉进陶洪亮设下的圈里,却又无奈地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狼狈地跟在警察后面去了附近的派出所,陶洪亮与其他几个在场证人也一同去派出所录证言。不久城管方的领导也来了,双方便坐下商量这事儿如何解决,陶洪亮做为池小飞的领导坚持要追究打人者的法律责任并赔偿损失。城管方坚持是池小飞先动手打了城管,城管自卫才伤了他。陶洪亮说你们的人伤在哪里?再加上几位证人一致证明是城管动手打了人,池小飞并未还手,城管方才无话可说,但仍坚持不予赔偿。陶洪亮就对警察说:“责任就不用说了,有证人也有电视台的录像,若对方不予赔偿,他们农具厂下岗工人将到市政府静坐。” 陶洪亮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却极富威慑力。在安定压倒一切的大政下,若真为这事儿闹出群访事件来,两边的领导肯定要吃没趣儿。负责处理案子的警官把城管的领导叫到另一间办公室好一阵儿才回来,众人坐定后警官说与城管方领导商量过了,不管是谁的错吧,人既然受了伤,城管方面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愿意拿出五百元钱给予伤者一次性补助。 陶洪亮听了回道:“不行,五百元连检查费都不够,更别说住院费、药费、误工费了,老池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几口就等他一人挣钱养家呢。”双方为赔偿金开始了下一轮的谈判。谈着谈着,两边的对立渐渐消失,城管里有厂子里凭关系调进去的职工,一说起来竟然又都成了好朋友。小城市与大城市不同,就是一个熟人的社会,一个经济学家曾在一座小城市做过一个调查,他一个上午在全城几条主要街道上遇见一个送报纸的中年人四次,一个送牛奶的乡下人三次,一个推车卖煮玉米的老太太两次。小城市就是这样,只要你存心去求一个人办事,拐弯抹角总会找到与他相识的熟人。 最后,赔偿金定在一千二百元,城管又把那张罚款单要去,还了陶洪亮的三百元罚款。出派出所临分手的时候,那位领导对陶洪亮笑道:“让你这么一折腾,我们半个月的福利没了,还要去打通电视台将录像给抹掉。”陶洪亮回道:“老兄你就别哭穷了,你们的福利全城谁能比? 回去的路上池小飞千恩万谢,说是今日没师弟出面,别说赔偿了,我的烤炉连同三轮车都保不住。一千二,可是我们家仨月的饭钱啊。陶洪亮听了,心里就不是味,只说快回吧,下次出摊多长个眼,以后人家真要收你的家伙就给他,哪能这么要命不破财的?若真给打残了,老婆孩子只有跳楼。 处理完池小飞的事已是半下午,才想起女儿楠楠来,陶洪亮倒也不急,知道女儿会照料好自己和姐姐的。回到家,女儿正在做作业,静静坐在他用旧自行车轮子和钢管改制的轮椅上在门前晒太阳。陶洪亮住的还是单位六十年代的平房,一幢房子住了八家,许多人家房子不够住,便在屋前又搭一间,因没有规划,各家的材料、样式都不同,便显得杂乱。唯有住在最西头的陶洪亮门前仍是一片空地,空地中间长着一株还未开花的石榴树,靠墙是一池枝条横七竖八的月月红。陶洪亮喜爱种这花儿,就是因为这花儿好侍弄,不用天天浇水,不怕虫,每年从阳历四月中旬直开到十一月底。有时候冬天来得早,纷纷扬扬的雪花下仍开着鲜红的花朵。 陶洪亮的大女儿静静五年前因一场车祸残了一条腿,提起那场事故陶洪亮心里就有些隐痛,他不明白,不幸为什么总是与他们这些与世无争的人搭边擦界。那天傍晚静静放学,过马路时一辆失控的机动三轮从后面冲过来,静静当场就不醒人事。那场车祸的肇事者姓余,与陶洪亮一个厂,妻子患心脏病又没有工作,儿子在北京的一所农业大学正念大四。余师傅他们车间最先倒闭,下岗后就买了一辆三轮拉客人。事故处理中间陶洪亮去过他家一趟,看看他卧病在床的妻子,再瞅瞅一贫如洗的一间半旧屋,心里就如冰天雪地里又吃了一根冰棍彻底凉透了。在事故科的调解室里,陶洪亮对处理这个案子的警察说,赔偿嘛,我看就算了。警察说还有一辆机动三轮呢,多少也值俩儿。陶洪亮说,除去拖车费、看车费、拍卖费还能剩几个?不如还了他,他儿子大学差半年毕业,给他们留条生路吧。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16) 一场车祸就这样在无奈和酸楚中解决了,陶洪亮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为治静静的伤陶洪亮又花了两万多元。后来,余师傅隔三差五来看看,起初陶洪亮并不待见他,虽知两家无怨无仇,事故是大家都不希望发生的,但现实毕竟是他撞残了女儿,女儿就这么失去了幸福。余师傅每次来都要带些青菜萝卜的,开始陶洪亮坚决不收,余师傅就乘他不在的时候来,放下东西就走,弄得陶洪亮也没了脾气。近几年,余师傅日子渐渐好起来,妻子两年前去世,儿子大学毕业后听说在北京找了份好工作,收入不错,加上又孝顺,常常寄钱回来。余师傅早已卖了三轮车,又找了份工地看仓库的活,白天闲的时候就多了。 桌上扣着楠楠给他留的午饭,陶洪亮草草吃过,碗还没收拾余师傅来了,把手里的塑料袋挂在车架上说:“挺新鲜的小白菜,尝尝。”陶洪亮拉来一只板凳说:“余师傅您坐。”余师傅落坐后看了一会儿陶洪亮说:“洪亮啊,晌午的事儿我听说了。也是,小池多亏遇上你。”静静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听了余师傅的话忙问道:“余伯伯,我爸他怎么了?”余师傅忙回道:“没事儿没事儿。”陶洪亮叹口气说:“难为池师傅了,多好的一个车工,做出来的活比镜子还亮,如今只能卖红薯。现今做什么生意都不容易,车间里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不少,我这个做车间主任的,想想心里就发堵。”余师傅说:“厂子垮了又不是你的错。”陶洪亮说:“话虽是这么说,咱当工人的不能在车间里做产品,却跑街上卖什么烤红薯,焊防盗网,总有些不务正业吧?” 陶洪亮所在的农具厂规模不算大,主要产品是喷灌机和轧花机,经过几年艰难挣扎终于在去年死透了。陶洪亮有技术,车、钳、刨、铣、焊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下岗后与几个工友租了三间背街的门面房,做起了防盗网、防盗门,收入虽说有限,毕竟还能过得去。两人一阵沉默,都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余师傅说:“洪亮,你干了多年的车间主任,有技术有经验,人缘更不用说,何不将大家召集到一块做点事儿?车间里那些设备闲着也是锈,给厂里交点儿租金想来也不会有人使绊。”陶洪亮说:“我不是没想过,租设备好说,只是没资金,拿什么进原料?还有产品,没有对路的产品做出来卖给谁?”余师傅点点头说也是,又坐了会儿便告辞。陶洪亮看看已近傍晚,想着一天没去店里了,不知前几日客户订的几张防盗网做得如何,便将静静推进屋里,又交待了几句,加一件衣服就离开了家。出了家属院破旧的大门到了街上,对面就是农具厂。农具厂刚建国就有了,那时虽在城边,如今随着城市的发展,早被裹在了城里,就处在商业区内。厂子虽说不行了,但临街那一排门面房的租金,每月还能给工人们发百儿八十的救命钱。 陶洪亮望着对面大门紧闭的厂子,想起余师傅的话,心里就起了进去看看的念头。从旁边的侧门进去,守门的是保卫科的留守人员,熟人熟脸地打个招呼就进去了。厂区水泥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枝头已新绿成阴。车间大门全部挂着锈迹斑驳的铁锁,窗玻璃却有一多半破碎。陶洪亮的车间在厂区的最里面,车间外照例是一排高大的白杨,只是在车间的西南角长着一棵姿态婆娑的合欢树,犹如一群健壮的汉子旁边立着一位千般风流的妙龄女子。不论何时,只要望着这棵合欢,一种莫名的激动就会涌上陶洪亮心头。入厂三年后,已能独挡一面的陶洪亮接收了他第一个徒弟,就是后来的妻子刘春梅。每到上夜班两人将各自带来的饭菜合在一处,陶洪亮拿一块耐火砖去前面热处理车间烧红了,用铁锨端回车间,再由刘春梅做熟。像许多文学作品中的情节,两人渐渐有了感情,并且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只是那个令人终生难忘的第一次却是在这棵合欢树下。那晚儿要赶一批活儿,整个车间只他们两人。干到后半夜,两人又做了夜宵在吃,这时候一阵清香从外面飘进来,陶洪亮说:“什么花香?挺好闻的。”春梅也屏住呼吸闻了闻,说:“是不是合欢开了?” 第一章 命运不由人 (17) 合欢每年五月末开花,合欢开花正是收麦的季节,车间里已有些暑气。两人把车床电源关了,来到外面合欢树下。那晚儿的月色很好,如水的月光从合欢树的枝叶间漏进来,柔柔地洒在地上,洒在他们身上。月光下的女人要比白天更好看,陶洪亮眼里的刘春梅就多了许多妩媚,合欢的馨香在月光下溶进心脾。据说国外某位生物学家曾做过一个试验,结论是优美的环境和清新的花香可以极大地促进男人和女人的性欲。那晚儿的事实又一次验证了那位生物学家的研究成果,平时一向严谨、正派的师傅与朴素、恪守传统的女弟子在大自然的诱惑下,第一次走进了人间最神圣,迷人的伊甸园。 合欢算是树木中发芽较晚的,如今枝头上依然如冬天般萧条。陶洪亮在树下发了会儿呆,绕到车间硕大的窗户下,隔着没有玻璃的窗框向里面巡视一遍,车间里光线暗淡,黑乎乎的机器静静地卧在昏晕里,淡淡的铁锈味和甜甜的机油味一同扑过来,陶洪亮贪婪地猛吸了几口,心头便有一股热流滚过。 因为与车间难以割舍的感情,陶洪亮却失去妻子春梅。就在为治静静的伤家里一贫如洗的那个春节,有海南贩水果归来过年的工友劝陶洪亮也到南方闯荡一番,说怎么也比守着这个不死不活的厂子活泛得多。陶洪亮说,我离不开车间,一天闻不到机油味就要失眠。春梅说,你不去我去,总不能这么苦着过一辈子啊。于是,过了年春梅随这位工友去了南方。第二年的春节,陶洪亮苦苦盼回的春梅已属了别人。那位带春梅去海南的工友找到陶洪亮,伸手就给自己两个耳光,说:“洪亮哥,你踹我吧,我不该带嫂子去那个地方。”陶洪亮只淡淡地回道:“不怪你,人的心要是想飞了谁也拴不住。”两人办离婚手续的前夜,春梅哭得很伤心,说:“洪亮,我知道是自己自私。可我不能不自私啊,人生一世有几天好日子?想想快四十的人了,我不能再这么穷巴巴地过下去。”那晚儿的陶洪亮异常冷静,说:“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本事,没让你过上好日子。”听了这话,春梅哭得更加伤心,说:“明日办了手续我就走了,你就没一点要求?”陶洪亮想了想说:“我只想……去那棵合欢下再坐一会儿。”当晚两人来到那棵合欢树下,春节期间厂子放假,厂区静无一人。合欢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树的上方是异常洁静的夜空,正月十三有些扁圆的月亮似乎非常遥远,月光也是冷冷的,只有远处零星的爆竹声还在追忆着新年的梦想。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她给陶洪亮留下三万元,说是给静静治病用。陶洪亮说,你一左一右打我两巴掌再将钱留下。深知丈夫脾气的春梅一声不吭将钱收回,又怨恨地望一眼陶洪亮默默地走了。 从厂里回来的夜里,这个平时沾床就打呼噜的汉子却久久无法入睡,就像无意间触及到痒处,要想解痒也只有在那地方狠狠地抓上几把了。 回到家冬妹才觉得累,拿出袋里的包子就着开水吃了两个,便斜躺在沙发上休息。也不知睡了多久,放在茶几上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冬妹查看来电号码,竟是林牧慈的。忙摁下接听键,传来林牧慈的声音,问是不是在家,冬妹回道在啊,林牧慈说我就在你家门前。冬妹忙下了沙发,出院的时候又顺势把头发整理了一下。打开院门,林牧慈正站在门前,手里还掂着一只黑色的塑料袋。冬妹吃惊地说:“早清明,晚十月一,这个时候了才来,早晚八秋了。”林牧慈说:“对不起,刚从省城回来,路上才想起今日清明。”冬妹说:“我上午去过了,顺便给爷爷也烧了纸,你就不用去了。”林牧慈说:“晓得今日晚了。路上想着清明前后点瓜种豆,也该给院子里种点什么,这就来了。这几年院子一直废着,怪可惜的。”冬妹说:“我也有这个心思,这些年我也懒散,院里的花草没人管,自生自长没个样子。” 于是,两人就立在院里商量种什么菜,栽什么花。冬妹说墙上丝瓜、梅豆角是少不了的,花好看,又能做菜吃。林牧慈说还应该种些喇叭花,要那种蓝色和紫色的。冬妹又说烧汤花少不得,我喜欢那种带点忧伤的水红,林牧慈说我也喜欢,你妈活着的时候,一到傍晚满院子都是烧汤花。一说到妈,冬妹脸上又有些凄然,林牧慈自知说漏了嘴,忙说:“再种一窝马齿苋,那东西耐旱,花一开,红的黄的像满天星星。”冬妹说:“那花最贱,到哪儿都有。”林牧慈说:“管他贵贱啊,只要你喜欢就行。” 两人说干就干,找出铁锨,铲子,先在冬妹院子里翻土,撒种,浇水,完了又转移到林牧慈家的院子。两人在院墙下点种子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儿争执,冬妹要多种丝瓜、梅豆和葫芦,林牧慈却坚持多种花儿,冬妹说牧慈哥你浪漫主义,太清高,林牧慈则说冬妹你实用主义,太俗。最后两人妥协,每一个坑里同时点上瓜果和喇叭花儿的种子。 干完活又洗过手,冬妹说:“上楼喝怀茶?”林牧慈想到她吝啬的嫂子,就有些犹豫。冬妹说:“那就去我屋吧。昨儿送茶叶的来,我给你留了一包新茶。”两人回到冬妹屋里,冬妹重新烧了开水,将新茶冲了两杯。林牧慈闻着茶香说:“好茶好茶。”冬妹说“我不大喝茶,既喜欢这茶就送你了。”林牧慈也不推辞,说:“真拿走了,别后悔的掉眼泪啊。”冬妹说:“这茶我送你的,只许你一人喝!” 林牧慈走后,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冬妹也没心思吃饭,拿起书心里乱得很,纸上一片模糊,又拿出绣花枨,绣了几针又总是扎着手指,索性从柜子里找到一只糊着图案的硬纸盒,里面是十几张毛笔画,有她画的,也有林牧慈画的,还有几张他们共同完成的,看着看着,不知是哭还是笑,眼窝里就盈满了泪水。 (第一章完) 第二章某些情节正在修改,需推迟一日更新,望读者谅解。喜欢我的作品的朋友可以在本栏目欣赏我另一部正连载的长篇《血祭》。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 (1) 进入五月,气温便一天天热起来。其间,林牧慈去老街的旧宅看过几次,在冬妹悉心照理下,丝瓜、梅豆和牵牛花已开始爬蔓,几株向日葵也长到齐腰高,烧汤花更似野火烧不尽的荒草,早已从地下洇出大片的绿茎。林牧慈上班的路上,嫣红、鹅黄和象牙白交替争艳。 这日林牧慈又去老街,在巷子里意外见到冀玉的姐姐冀红。冀红穿一件墨绿色的上衣,林牧慈的目光不禁在她身上多逗留了一会儿。林牧慈最喜爱冀红穿墨绿衣服的模样,感觉那气质从墨绿中透出端庄高雅。冀玉曾说过,墨绿的服装最难搭配,对皮肤、气质要求又极高,不是任何人都能穿的。所以,冀玉也从没穿过墨绿色的衣服。这时,林牧慈目光就落在冀红身上,冀红说:“妈想吃溢香园的点心,抽空过来买几样儿。到了巷口,脚不由己就拐了过来,总想看看以前住过的地方。”林牧慈笑道:“冀红挺怀旧的啊。” 这条巷子的右手从北向南依次是冬妹家,林牧慈家,最南边是冀红家,每家都在东边的墙上开了院门。冀红家的院子在冀玉出嫁后就卖了别人。卖房子的时候冀红是反对的,无奈爸的单位在市里建了集资房,还等着卖了房拿钱去交集资款,曾寄托着粉红色回忆的院子就在冀红依恋的目光中成了别人家的财产。交房前一日,整个下午冀红独自坐在深秋的院子里,院内草木凋零,不时有黄叶随着秋风飘落下来。后来林牧慈过来陪她坐着,落日的阳光洒在院子和他们身上。离开院子的时候,冀红摘下一朵枯萎的菊花说:“以往的岁月就凝固在这朵花里了。” 两人进了林牧慈家的院门,冀红见到院里繁茂的花木又引起无限的伤感,说:“不知怎的,望着自家的房子直想哭。”林牧慈说:“记得小时候你就多愁善感,与冀玉不像一个娘生的。”冀红说:“也是,冀玉性格硬,人家看书看电影从不落泪的,连家里杀只鸡都离不开冀玉。爸那时就说,冀玉做外科医生最合适。没想,这话儿倒真应验了。” 两人来到堂屋西山墙下,这里的矮墙已换成砖墙,但隔墙仍可望到冀红姐妹当年住过的两间厢房。林牧慈突然想到小时候的一件事,不由地笑起来。冀红就问笑什么,林牧慈说:“想你没穿衣服的模样呗。”那时候林牧慈正上初中,冀红也进了市曲剧团,上午排练过节目大汗淋漓回到家都要在自己房里擦一把身子。那日林牧慈去找冀玉讨一本书,走进虚掩着的房门见冀玉还没放学,正在桌上找着书就听到隔壁哗哗的水声。冀红组妹虽然各自住了一间,房子却是通的,上面一架木梁,下面用苇子墙隔开了,墙上贴着白纸和年画,中间却有许多透气的地方,林牧慈便隔着缝隙往那边往望了一眼,没想却见到冀红正赤裸着身子在抹澡。林牧慈还是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身体,只觉眼前白花花一个精灵,当时便神飞魄荡,欲罢不能。偷窥了一会儿,又怕冀玉回来,忙轻手轻脚逃了出来。 回到自家院子那颗心仍狂跳不止,整个晚上脑子里都是冀红白得晃眼的身子。第二日又到了那个时辰,正在葡萄架下做着作业的林牧慈突然感到体内一阵涌动,鬼使神差般又悄悄摸进冀玉的房里,趴在苇墙上刚望了一会儿,没想弄出声响被冀红发现,惊慌失措逃回自家院里,小腹突然一阵尿急,街上厕所来不及跑便立在冀红家堂屋的后墙根放起水,一泡尿没放完冀红已追了过来,揪着他的耳朵扯回自己的厢房。冀红脸色通红坐在床沿上,林牧慈自知理亏低头立在房间的中央。过了好久冀红问道:“老实讲,来过几次了?”林牧慈如实回道:“两……两次。”冀红叹口气说:“你行啊,人不大心倒不小,才十四的孩子就不学好,以后还怎么走正道?”林牧慈低着头,泪水也流了出来,低声道:“冀红姐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冀红默默望了他许久,竟不慌不忙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去,纤毫毕现裸露在他面前。林牧慈却低着头不敢相视,冀红说:“不就是好奇么?抬起头,今日就让你看个够,以后若再让我发现定要告诉爷爷,小心打烂你的屁股。”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 (2) 在冀红姐妹中,林牧慈怵妹妹冀玉却不怕姐姐冀红,虽知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此时得了冀红的允许便将目光大胆地在冀红如雪似玉的身上扫描了一遍,最后定格在冀红那双秀美挺拔的双乳上,不由地想到冬日覆盖着白雪的西山秀峰。冀红见了捉起林牧慈的双手摁在自己胸前,说:“没什么好奇了吧?今后再不可动这邪念,只要一门心思放在功课上,来日考上大学才有出息。”冀红的话林牧慈似懂非懂,却感到他的手指触摸到乳峰时冀红全身震颤了一下,蓦地嗅到兰草的清香,顿时感到心旷神怡,魂飞魄荡。从此林牧慈对人体艺术产生了嗜好,却也安下心来学习,再没起过偷窥的念头。不过,自那日他也落也个毛病——一紧张就尿急。 提起往事冀红红了脸笑道:“你呀,从小就是个情种。”望着冀红林牧慈忽地记起他那一条船也算是杨国富本家亲戚了,便问道:“杨哥老家是在杨家湾吧?”冀红回道:“他是在那出生,不过几岁就随着爸妈出来了。——半晌不夜怎么问起这来了?”林牧慈回道:“单位的事儿,想过去查些情况。要说路也不远,只是太偏,又从没去过。”冀红说:“那里我还认识几家亲戚,你几时想去,我给你带路。”林牧慈听了大喜,说:“今日正闲着,不如现在就过去探探路?”冀红迟疑着说:“你杨哥的中午饭还没人管呢。”林牧慈说:“不就一顿饭么?你就饿他一天试试。” 去杨家湾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出香山往北,沿通向蔡河县的省道过洪河再岔向杨家湾,这条路虽顺畅却要多绕六十多里。所以杨家湾一带村民来往香山多选择摆渡过河,再从雁鸣湖旁的水屯镇坐车直达香山。冀红对这条路还算熟悉,去车站坐上一辆冒着蓝烟的中巴出了城,路两旁水田里有稀疏的绾着裤腿插秧的妇女,齐腰高的麦田也开始扬花。 水屯镇坐落在油瓶状的雁鸣湖的西北岸边,湖岸散落着几处农家饭店。冀红说:“出水屯再找不出一家饭店,眼看离晌午也不远了,不如吃过了再动身。”两人便在岸边寻一家干净些的饭店,拣临窗的座位坐下。从窗口望去,正是休渔季节,湖面上见不到点点船影,岸边却泊着各色的渔船。林牧慈见菜单上仍有许多的鱼类品种,便向老板问道:“不是休鱼期么?还能做出这些菜来?”老板笑道:“如今政策能管住人么?明着不捕暗里不照样下湖?” 饭后坐渡船便到了湖左岸的杨家湾,五月的阳光已开始发威,到村边两人已走出一身汗来。冀红打量着绿荫里的村子说:“几年不见,又起来不少的新房,我都快认不出了。”两人边走边打听总算在村子的东头找到杨国勇的一个本家婶婶。婶婶家也盖了新房,湖边的人家房基都很高,立在院门前可以从树隙间望到不远处波光鳞鳞的湖面。 杨国勇的本家婶婶已过六旬,正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拣着簸箕里的萝卜籽,见到冀红先是一愣,随后试探着问道:“你是……老二国勇的媳妇小红吧?”冀红忙回道:“婶婶还记得我啊?”老妇人笑道:“记得记得,谁不知冀红的戏唱得好?村里人时不时还提起你呢。——红丫头怎么想起来这儿了?是不是给我们庄稼人送戏来了?”冀红也笑道:“不知婶婶要听戏,我们竟空着手来了,婶婶想听戏改日吧。今日来想打听一个人……”老妇人便说:“可惜了可惜了,不知丫头想找哪儿个?”林牧慈忙回道:“杨富来,婶婶认识他吧?”婶婶撇撇嘴回道:“老杨家的富来啊?人家如今发了。”林牧慈便问杨富来如今在哪里,老妇人回道:“听说托关系将湖里的落雁岛租下来,明里开了一家野味店,暗里啊……。”老妇人瞅一眼大门,虽说院子里再没有外人,老妇人还是压低声音说:“听我家三小子讲,岛上就是一个赌窝。”老妇人望着我们突然问道:“你找他做什么?我告诉你们,那不是正经人去的地方。”林牧慈忙回道:“婶婶放心,他欠我们银行的钱,我正到处找他呢。”老妇人听了便低下头拣她的花生,林牧慈问道:“婶婶,我们如何到岛上?”老妇人回道:“杨家那小子承包了岛子,村里人就很少去了。你们真想过去就用我家的船好了。不知……你们会不会划船?”冀红忙回道:“上中学的时候与老杨去湖里划过几次,大概还没忘吧。”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3) 老妇人放下簸箕,回到偏房抱出一对浆来,林牧慈接过来扛在肩上,两人便随着婶婶来到湖边,见柳树下拴着几只小舟。老妇人抬头看看天说:“还行,今日没风。”接着将双浆挂在两边的船帮上,指着湖心隐约可见的两座小岛说:“右手大些的岛子便是你们要去的落雁岛。”林牧慈又问左边那岛上有什么人,老妇人回道:“你是问鸟岛?那是座荒岛,平日里有几户养鸭的人家白天赶着鸭群上去,天黑再返回村里。”等林牧慈与冀红上到船上,老妇人便解开缆绳,又弯腰推一把船头,小船便徐徐离开岸向湖里滑去。冀红忙去船尾撑起双浆,一开始还有些生疏,小船在水中转了一个圈才算稳住,老妇人在岸上喊道:“丫头,稳住点——” 冀红的划船技术显然还欠着火候,操桨的动作望去有些生硬,小船扭着 “s”弯划向落雁岛。林牧慈在船头刚想转个身小船便左右摇摆起来,慌得冀红在后面喊道:“牧慈,你老老实实在船上呆着!”林牧慈笑道:“手不溜怨袄袖,是你自已划不好,与我何干?”随着小船渐渐驶近,林牧慈发现落雁岛面向市区的西岸有一座简易码头,岸边拴着一只渡船,两只摩托艇,那渡船大概是接送赌客用的。林牧慈对冀红说:“码头太招眼,我们还是从东边上岛。”冀红便调整小船的航向,向着岛的东边划去。船到岸边,两人下船后将船匿在一片水柳棵子里,缆绳拴在一棵橡树上。 雁鸣湖是平原湖,岛上比湖面高不了多少,隔着树丛可以望到岛中心立着一座两层小楼和七八间青砖平房。林牧慈掏出手机,见屏幕上的信号还是蛮强的,便稍稍放下心来。这时候耳边传来柴油机的砰砰声,两人寻着声音走近后发现岸边的水泥台基上一座简易的石棉瓦房,里面一台大功率的柴油发电机,看守机器的师傅头发已白了多半,仰躺在树荫下的帆布椅上,脚下放着一只大口玻璃杯,杯子里是浓酽的茶叶水。见到两位不速之客,年近半百的师傅露出惊讶的神色,林牧慈忙上前打招呼道:“师傅辛苦了。”师傅打量两人一眼,问道:“客人是吃饭呢还是打牌?”林牧慈回道:“杨老板约了我来,上岛后没见到他,便四处逛逛。”师傅哦了一声说:“我说呢,老板多日不上岛了,能约了两位,可见两位面子不小啊。”林牧慈细细琢磨师傅的话里有些味道,便问道:“听师傅的意思,好像晓得杨总要来岛上?”师傅指着发电房回道:“刚接到通知,天黑前往三号线送电。”林牧慈忙问道:“师傅的意思?……”师傅压低声音神秘地回道:“胡乱猜猜罢了,三号线是老板房间的专线,平时是不开的,只有老板上岛才……” 正讲着话,眼见那边的环岛林荫道上走来两个保安,林牧慈忙拉起冀红躲在机房的后面,等那两个保安走远了,两人才从房子后面转出身来。躺在帆布椅上的师傅扫他们一眼,不紧不慢问道:“两位不是杨老板的客人吧?”林牧慈已知暴露了身份,尴尬地笑笑算是回答。师傅突然坐正了身子,上下审视了他们好一阵问道:“你们……一定是记者吧?”冀红回道:“师傅,您怎么就认定我们是记者?”师傅脸上忽地变了色,不安地说:“我劝你们还是早些离开这里。前些时一个记者独自摸到岛上,被那些人捉住,打个半死又扔进湖里。”冀红听了望着林牧慈说:“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告别发电房的师傅,两人来到停泊小船的岸边不禁傻眼了——匿在水柳林里的小船已不知去向!冀红脸上立刻没了血色,问道:“牧慈啊,这……这如何回去?”林牧慈忙掏出手机,忽地发现没了信号,心下明白岛上已对手机信号作了屏蔽,心里不由地咯噔一跳。想来岛上已发现不速之客光临,很快就会在全岛展开搜索,一座弹丸大的小岛如何也藏不住身的。冀红一旁提醒道:“别犯呆了,快找船吧。” 两人不敢走正道,只得沿着岸边的小路往码头那边悄悄摸过去。正走着迎面又过来几个保安,林牧慈忙拉着冀红躲在柳棵子里,林牧慈半个身子贴在冀红的背后,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等保安渐渐走远了,两人才从树丛中钻出来,继续往码头那边迂回。转过一个弯见到码头边的木桩上果然拴着他们那只小船,此刻码头上十分安静,只有一名保安悠闲地靠在树身上吸着烟。林牧慈向冀红做个手势,两人弯下腰,借助茂密的草丛掩护一前一后悄悄向码头靠近。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 (4) 离小船只有十多米远的时候,林牧慈做个手势让冀红停下,自己低下身子无声无息靠近小船。望着随波摇摆的小船林牧慈的心又一次沉了下来——船上的桨被人拿去了!再观察那两只摩托艇,连引擎都卸下了船。林牧慈垂头丧气回到冀红这边,冀红看到林牧慈的脸色心下已全明白,一时也愣在那里。过一会儿林牧慈渐渐平静下来,忽地想到在发电房后面曾见到几片木板,大概是搭棚子剩下的,心下便有了主意,轻轻碰一把冀红的胳膊说:“有办法了,走!” 两人顺原路折回发电房,远远地见树荫里只剩下一张帆布椅,这时刻落日西沉,湖面上银波闪烁。两人蹑手蹑脚沿湖边来到机房后面,林牧慈寻到一块两尺多长的木板,掂在手上做了几下划船的动作,感觉还不错。正比划着,立在墙边的冀红发现一群人从湖边一路搜寻过来,忙喊道:“牧慈,他……他们追来了。”柴油机的噪音太大,压住了冀红的声音,林牧慈仍弯着腰寻找第二块木板。冀红忙上前推他一把,又指了指湖边。林牧慈这才直起腰顺她的手势望过去,见那群人散开队形正向这边走来,慌忙扔下手中的木板,拉起冀红便朝房子另一面退去。刚退了几步却被发电房的师傅堵住了去路,林牧慈心中一沉,暗想此番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师傅比林牧慈还高出一块,半截塔似地立在前面,望着两人问道:“鸟蛋大个岛子,你们躲得掉么?”林牧慈猜不出对方的意图,但身处悬崖还是希望脚下有一条路,便问道:“师傅,您凭技术吃饭,不会上他们的船吧?”师傅咧咧嘴算是笑了,指着机房说:“快,去里面避一避。”两人此时也顾不了许多,就算机房是隐井也要往下跳,便一头扎进机房,躲在柴油机的后面。柴油机巨大的噪声震耳欲聋,空气中还弥漫着柴油与机油混杂的气味,林牧慈还好些,冀红胆子本来就小,更没受过这种环境的摧残,脸色忽地苍白,呼吸不由地急促起来。林牧慈见了忙搂住冀红的肩,感觉她在不停地抖动,心下便有些不忍,附在她耳边安慰道:“再坚持一会儿,躲过他们我们马上回去。” 冀红在怀里渐渐安静下来,不久便听到外面纷乱的讲话声,却辨不清讲话的内容。林牧慈心里不停地打着边鼓,他拿不准发电房的师傅会不会出卖他们。过了一会儿,感觉有人进到机房,忐忑不安望去却是那位师傅,身后也没那群保安,林牧慈一颗悬起的心才算稍稍落下。 走出发电房外面已暗了下来,林牧慈去机房后面寻到两片木板刚转到房前,师傅拦住他问道:“你还想划船离开这里?”林牧慈反问道:“我难道游到岸上去?”师傅说:“这阵子他们一定盯紧了码头,你不是自投罗网么?”林牧慈惦量过师傅的话便沉默无语,冀红上前求道:“师傅,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还求您给我们指一条回去的路。”师傅瞥了两人一眼,回道:“他们搜得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们还是马上离开岛子。”林牧慈问道:“师傅的意思……让我们游到岸上去?”师傅点点头回道:“是啊。不过……往西不行,往南往北也不行,这三面他们一定看得紧,若在湖里被他们发现,一定会将你们打晕沉到湖底。你们只有一条路……往东。”往东是雁鸣湖的深处,白日里望去烟波浩渺,水天一色,林牧慈不禁笑道:“师傅开玩笑了,依我俩的水性,游不到对岸也会葬身湖底。”师傅不慌不忙回道:“机房后面有盖房剩下的木料,天黑了你们下湖借着它往东漂,再绕一个弯到对面的荒岛上就有救了。”林牧慈琢磨一遍师傅的话,暗想也只有这华山一条道,忙回道:“多谢师傅的指点。” 不久天色便完全暗了下来,师傅挑一段碗口粗的原木扛在肩上,带他们来到湖边。先将原木轻轻放入水中,又取出喝茶的大口玻璃杯说:“手机怕水,装在里面吧,到岛上也好与家人有个联系。”林牧慈接过玻璃杯,发现细心的师傅已在杯口的螺纹处拴上了一截尼龙线。下水前冀红朝师傅鞠个躬说:“师傅,您是好人。”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 (5) 林牧慈将玻璃杯上的线绳挽个结套在腕上,与冀红小心翼翼下到水中,虽说是到了初夏,还是被冷冷的湖水激得打个寒战,再看冀红上牙磕着下牙已开始打起摆子。告别师傅后两人扒着原木,奋力划着水向湖的深处漂去。 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湖面上反射着微弱的星光,偶尔能听到鱼儿从水面跳出的扑腾声,在寂静的夜空里响亮又森人。林牧慈悄声对冀红说:“冀红,对不住了。与你八竹竿挨不着的事儿,不该将你也卷了进来。”冀红大概快冻僵了,哆嗦着嘴唇笑道:“牧……牧慈,对姐……还讲这些?”听了这话林牧慈更加愧疚,又游了一会儿,发觉冀红划水的动作越来越慢,便说:“冀红,泡在水里体温下降太快,这木头经得住你,你还是趴上面好些。”冀红回道:“不……不行,我上去了……你更划……划不动。”林牧慈劝道:“冀红,你身子骨单薄,冻出个毛病来我怎向杨哥交待?……”冀红回道:“毕竟是夏天了,再冷又如何?我还没这么娇嫩吧?”林牧慈也不与她理论,抱起她的腰就往原木上推。冀红立马变了色回道:“牧慈,听……姐的话,再不听话……我现在就沉……沉入湖底。”冀红将话说到这份上林牧慈不敢再坚持,便腾出一只胳膊将冀红紧紧搂在怀里,待她暖和了一些,两人继续扶着原木往前游。 又游出一段距离,林牧慈发现右前方隐隐现出一片黑影,便知离小岛不远了。再回头望,岛上的聚光灯不停地在湖面上穿梭,还有船只亮着灯光在通向市区的湖面上搜寻,不禁暗暗感激发电房的师傅。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靠上荒岛的东岸。岸边的浅滩上长着茂密的芦苇和白腊条,船头刚刚碰上那些植物便惊起夜宿的鸟群,随着一片啼鸣扑愣愣腾上夜空,毫无防备的冀红不由地打个冷战猛地扑到林牧慈怀里,死死地抱紧他的腰。待岛声渐渐平息下来,两人又踩着浅滩上的淤泥往岸上走,带惊带累的冀红已是筋疲力尽,虽然有林牧慈挽着胳膊,仍几次跌倒在水中,上了岸便瘫倒在草地上。林牧慈绕着冀红跑了一圈,忙喊道:“冀红,这么坐着要冻坏的,快起来跑几圈暖暖身子。”冀红两臂交叉抱在胸前,浑身不停地筛着糠,带着哭腔回道:“牧慈,打……打死我也跑不动了。”林牧慈二话不讲,上去便将她拽起来,架着她原地跑了几圈,待她暖了一些才松开手说:“快脱了湿衣服!” 几步外不是一人多高的白腊条林子,冀红犹犹豫豫了刚走了几步林牧慈警告道:“小心,别让蛇咬了!”冀红听了一愣,立下脚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林牧慈笑道:“姐啊,我不是没见过你的玉体。”冀红尴尬地回道:“那阵子……你还是孩子,如今不同了……”林牧慈摇摇头回道:“我转过身子,保证不看行了吧?”冀红这才慢慢地动手解自己的衣服,林牧慈也手忙脚乱将外面的衣服脱去,拧去水分又重新穿在身上。黑暗中还是忍不住回头偷看了一眼,虽看不清冀红的身子,但那优美的曲线还是让林牧慈砰砰心跳。 裤子刚套上一条腿林牧慈突然打了个激灵,原本放松的心重新吊了起来,忙拨通了华青山的手机。信号接通后林牧慈便急促地问道:“青山,你在哪儿?”华青山在那边回道:“我在雁鸣湖边,牧慈,听你口气……出什么事了吧?”林牧慈一听华青山也在湖边,才算松下一口气来,忙说:“青山,我与冀红在荒岛上,你快过来……刚才在岸边将鸟惊飞了,若对面岛上的人发现,我俩就完了。”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就听华青山说:“好吧,你别乱动,我们马上过去。”断掉信号林牧慈心下不觉疑感起来,这个时候华青山来雁鸣湖畔不是来吃全鱼宴的吧? 林牧慈的担心果然应验了,半夜惊飞的鸟群被湖面上搜寻的船只发现,两只船调转船头向荒岛驶过来,林牧慈见了不禁暗暗叫苦,不久冀红也察觉形势不妙,苦笑道:“牧慈,我俩今晚怕是在劫难逃了。”林牧慈打量一圈周围的环境,盯着岸边的苇子丛忽地来了灵感,过去折下一段,掐去两头试着吹了一口气,中间没有阻隔,便将苇子管交与冀红,自己又去折了一段。冀红叹口气道:“牧慈啊牧慈,姐今晚不被那些人害死也要被你折腾死。”林牧慈笑道:“冀红,躲过了这劫任打任罚由你。——要么,我在小南国摆一桌为你压惊?”冀红听了忍不住笑道:“我怎敢打你?冀玉晓得了还不心疼死?要说罚么……”冀红只是望着林牧慈哧哧地笑,并不讲如何罚。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6) 几句玩笑下来冀红不再那么紧张,眼见着两只快艇一前一后靠到岸边,落下不久的鸟群又被惊飞,随后便见人影纷乱,七八条贼亮的光柱在鸟上乱舞。林牧慈拉起冀红退向岛的另一端,她知冀红再经不住寒冷的湖水浸冻,不被逼到悬崖边上他不会轻易带冀红壮烈地跳入湖中。 那群人排开一条线,从小岛的西岸一步步向这边压过来,林牧慈眼见已无退路,便与冀红来到一片茂密的苇子丛边,沿着浅滩下到水中,猫下身子藏在苇丛深处中,只等最后关头再潜入水中。这时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钟都异常难捱,林牧慈问道:“冀红,如果……能活着回去,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冀红又开始打起哆嗦,上牙磕着下牙回道:“还……还用讲么?钻……钻到热被窝里……暖暖呗。”林牧慈便笑道:“巧了,我也是这么想,不如……我俩钻一个被窝更暖和。”冀红笑道:“回家……先问冀玉同……同意么?” 两人正说笑着,岛上那七八条灯光忽地熄灭,搜索的人群也匆匆退去,随后便是马达渐渐远去的声音。两人怕是有诈,屏住气伏在苇子丛中观察着岸上的动静,时间久了仍不见岸上风吹草动,才疑疑惑惑立直了身子,远远望到湖面上现出一条快艇,船上红绿相间的警灯不停地闪烁。冀红见了长出一口气笑道:“牧慈啊,回家……我不罚你,冀玉也饶……不了你。” 上到艇上林牧慈见到华青山,旁边还立着一位魁梧的汉子,华青山将他们介绍认识了,林牧慈才晓得对方是市局经侦支队的丁队长。华青山扫一眼冀红问道:“你们……从杨家湾上的岛?”林牧慈只得将上岛前后的细节一个不拉讲出来,华青山听了叹口气说:“牧慈,你太莽撞,我与丁队长从中午就在岸边伏着,本计划今晚抓捕杨富来。没想……你打电话前我与丁队长还纳闷呢,这岛上乱纷纷的怕是出了什么事儿?——原来是你们捅了马蜂窝。”林牧慈想起发电房师傅的话,便将三号线的秘密讲了出来,没想丁队长听了冷笑道:“这次惊跑了兔子,只怕他再不肯回窝了。”听了这话林牧慈更觉羞愧,不觉低下头来。 回家后冀红第二日便开始发高烧,在冀玉的医院里接连打了几天点滴才算见轻。一日夜深人静,冀玉突然盯着林牧慈问道:“那日在湖里感觉如何?”林牧慈一时没明白冀玉的心思,回道:“就是与冀红上了一趟岛,中间遇到点麻烦,没……没什么感觉啊。”冀玉笑道:“我不在场也能猜到……好一幕感天动地的生死恋。”林牧慈听了脸色通红,低声回道:“你别胡猜,生死关头只想着逃命了,哪有那份心思?”冀玉意味深长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到了六月初,省分行的裁员方案和指标也下到香山市分行。因香山市分行是全省亏损大户,裁员指标达到百分之二十,就是说五个人就要走一个。省分行文件说得很清楚,裁员期间既不能造成员工上访,更不许出案子,哪个二级分行出现严重问题,领导班子集体免职。这个时期不免人心浮动,那些注定被裁的人往往会在这段时间孤注一掷做出惊天动地的大案来。这几日,九楼小会议室整日烟雾缭绕,几位行领导不断发着牢骚,说是省行的要求根本就做不到,就等着免职好了。牢骚归牢骚,几人还是夜以继日研究裁员方案。 林牧慈却稳如泰山,他倒是希望裁到他头上,能拿到几万元的买断工龄补贴不说,随便找个软件公司搞研发,工资也比这儿强多了。李晓红更是没把裁员放在心上,每日上班下班,还不时来林牧慈办公室坐一会儿,整座大厦就他们这层波澜不惊。若不是这天在单位餐厅发生一件令机关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件,林牧慈会在这种优闲的日子里平平淡淡呆下去。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7) 那日,林牧慈去餐厅吃午饭,见儿子已排在前面,儿子后面是他的同班同学,副行长吕建民十二岁的儿子吕磊,排在吕磊后面的是办公室小黄。因为是星期一,吃饭的人比平时多一些。其间,餐厅服务员端上一盘不常吃的烤饼,等儿子端着不锈钢的快餐盘排到餐台前,盘子里只剩下一只烤饼。儿子刚要去夹那饼,排在后面的吕磊急了,也去抢那只饼,昊昊自是不肯相让,忙用胳膊挡住了吕磊。这时就见小黄一把将昊昊扯到一边,吕磊忙上去将那只饼夹到自己的餐盘里。这一刻林牧慈怒不可遏,几步冲上去,将手中已盛了几样菜的快餐盘迎面扣在小黄头上,随后照腰又是一脚,将小黄重重地踹在地上。小黄被这自天而降的突袭打蒙了,满脸惊恐坐在地上。林牧慈冲上去还想对落汤鸡般的小黄再来几脚,有那突然惊醒的同事忙跑过来拦住林牧慈,那边就有人赶紧扶起小黄,这时候餐厅里已乱成一团。事后林牧慈讲,若是吕磊去抢那只饼倒也罢了,那毕竟是孩子之间的事儿,谁抢到是谁的,但这时候小黄横插一杠子性质就不同了,他毕竟伤害了儿子的自尊心,会给儿子一生带来抹不去的阴影。那时候他没有别的选择,必须狠狠地揍小黄一顿,是教训小黄,更是证明给儿子看,人活在这个世上,只有强者才能生存! 当天下午林牧慈和小黄被叫到分管纪检、保卫的副行长崔大成办公室,安保部主任也过来了。崔大成先问事情的经过,林牧慈说:“你就问小黄好了。”等小黄叙述完经过,崔大成说:“林主任你写份检查吧,交过检查党组再研究处理意见。”林牧慈说:“还用研究?制度上明写着在单位打架斗殴除名。”崔大成比林牧慈大十来岁,平时也不大摆领导派头,笑道:“牧慈说哪儿了?人又没受伤,还不至于就开除吧。不如现在就向小黄道个歉,事情也就算过去了。”林牧慈回道:“检查不会写,道歉更不可能!” 当时就这么僵持下来。林牧慈回到办公室,李晓红也追过来,一进门便嚷道:“打得好打得好,没想你还有这几下子。”李晓红当时不在场,她是听了别人添油加醋描述的场面。林牧慈收拾着桌上的资料说:“不如现在就收拾东西卷铺盖回家。”李晓红说:“我看那,这坑水也养不了你这条大鱼,迟早要走的。”林牧慈望一眼李晓红,笑道:“走不足惜,只是不能每日见到你倒有些遗憾。”李晓红脸一红说:“想不想每日见到我?”林牧慈问道:“想又如何?”李晓红迟疑片刻,笑道:“算了,晓得你心口不一。” 两人说说笑笑打开计算机玩起了游戏。这中间华青山打来电话,问起中午打架的事来。林牧慈就简要将餐厅发生的事重复了一遍,华青山在那头听了也没多讲,只问旁边还有人吗?林牧慈嗯了一声,那边就说我在外面,有些事儿等回去再讲吧。临下班的时候林牧慈又接到冬妹的电话,也是问起中午打架的事来。林牧慈问道:“你怎么知道了?”冬妹说:“好事不出门,下面支行都传开了。”林牧慈说:“没事儿的,放心好了。” 那晚儿子回到家兴奋不已,一遍又一遍向冀玉叙述老爸在餐厅的壮举,无意间林牧慈在儿子眼里又多了一道英雄的光环。冀玉听了笑道:“小心,第一个裁掉的就是你。”林牧慈说:“裁掉更好,我将你和儿子带到省城去。”儿子听了这话立该欢呼雀跃。儿子早就向往着省城,二姐的女儿曾带着这位小表弟参观过她们学校。那是一所省重点中学,漂亮的教学楼、试验室,就连操场上的跑道都是塑胶铺就,而全香山市目前还找不到一条标准的塑胶跑道。开了眼界的儿子对表姐的学校羡慕不已,更加向往着省城。就连冀玉也时时露出对省城的羡慕,说那里的大医院设备先进,接触病人的机会也多,评职称就如坐特快,哪似这里论资排辈,评上主任医师人也老得日落西山了。 第二天上班林牧慈什么也不做,仍是在玩游戏。正玩着许主任来了,许主任说:“昨日这事嘛,按理儿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你总要给领导一个台阶吧?就这么不明不白算了,以后再有人照你的样子做还怎么处理?那机关不就变成拳台了?”林牧慈回道:“领导怎么想不关我的事儿,要我认错呀——没门儿!”许主任自知林牧慈的禀性,劝了几句也算完成了做领导的职责,见林牧慈毫无悔改之意也就走了。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8) 晚上下班,林牧慈正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小黄突然过来了,这倒让林牧慈颇感意外。小黄进门就恭恭敬敬喊了一声林主任,竟让一直板着脸的林牧慈不知所措。小黄又说:“林主任,今日这事儿——怎么讲呢?若不急着回家,我想请您坐会儿,吃个便饭。”林牧慈知道小黄爸妈在乡下,家境也不大好,平时花钱极节俭的,今日挨了打又破费请他吃饭,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林牧慈是那种菩萨心肠的人,这会儿倒可怜起小黄来,细想一个农村出来的中专生,只身一人在外面混也确实不易,昨日自己下手也够狠了些。就说:“好吧,只是别太破费了,随便找个地方就行。” 出门的时候正碰上李晓红,见两人和和气气从办公室出来,漂亮的脸上先是一阵儿惊讶,随后暗暗冲林牧慈向下伸出拇指,林牧慈装作没看见,转身等电梯的时候,在身后向上伸出拇指来。出大厦,两人都不愿这时候碰上单位的人,小黄说去哪儿?林牧慈想了想说去老街吧,老街僻静。两人搭一辆出租很快到了老街,寻一家干净些的小店进去坐了,又随便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两杯啤酒。小黄借调办公室算来也一年多了,除了单位的公款宴请,林牧慈还是第一次与他单独吃饭。林牧慈平时与小黄的关系不温不火,主要是感觉他综合素质不高,也没有业余爱好,除了工作没什么可聊得来,而与林牧慈最不合辙的是他做官的欲望太强烈,在感情上总隔着一条鸿沟。 碰过两杯,小黄的话渐渐多起来,说:“林主任,这杯敬您。讲良心话,这一年多您对我帮助最大,不是您,我不会发那么多的文章,没有这些文章,我黄留群在机关狗屁不是。”林牧慈说:“有这句话就成。”酒越喝越多,面前已摆了五六瓶。林牧慈酒量不行,小黄也不胜酒力,到这时两人舌头都有些发硬。小黄说:“林主任……”林牧慈说:“在这儿别喊主任,喊牧慈。”小黄就说:“牧慈兄,也别记恨我,今日是我对不住你。你说我一个借调人员,在机关容易吗?为了发那些狗屁文章,我自己掏腰包请记者吃饭,每次看着服务员打开一瓶百儿八十元的酒,我的心就在流泪。前几日端午节回家,我只给俺爹俺娘带回去几个单位发的粽子,连瓶好酒都没舍得给爹买,不瞒你说,我口袋里只剩下几块钱,连回家的路费都是借的。”说着说着小黄已有些哽咽。林牧慈心里也酸酸的,端起面前的杯子说:“干,干。”两人端起杯子又干了。小黄继续说:“小时候家里穷,为了供我上学,俺哥俺姐都休了学,一想起那时过的日子……唉,不说这些了,与那时比现在的日子真是进了天堂。如今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好好干,调进机关多拿些工资,有钱了在城里买一套房子,把俺爹俺娘接过来享几天福。——我是家里老小,两位老人年岁也大了,只怕也跟我享不了几天福。”小黄讲着讲着已是泪水纵横,林牧慈默默地望着面前的杯子,他头一次知道了小黄还有这么多辛酸故事。 很快就到了打烊的时间,店里的服务员开始打扫卫生,这就有了赶客的意思。林牧慈趁小黄不注意,暗里将账给结了。等小黄摇摇晃晃去结账的时候,老板冲他摆摆手,马上有服务员过去收拾他们留下的残局。 第二日刚上班,华青山用内线打过来电话,说:“昨日的事我都知道了,不想认错也就算了。我想,最后的结果可能是不了了之。这事儿毕竟是因吕建民的儿子引起,他还要避嫌疑,倒不敢对你拿狠。吴行长那边还要用你,肯定要为你说话。”林牧慈回道:“明白了,谢老兄惦记着。” 放下电话小黄过来了,要还林牧慈昨晚的饭钱。林牧慈说:“都同事,谁请谁不一样啊。”小黄说:“说好的是我请,哪能让你破费!”林牧慈说:“那就欠着吧,等你正式调机关了再请我不迟。”小黄说:“我欠的人情太多,只怕到时还不了,今日的情还是今日还吧。”林牧慈见他坚持,就说:“真要还也好,你给三十吧。”小黄说:“该多少是多少,别把尾数给丢了。”林牧慈说:“就这些了,不信你去查账。” 小黄还了钱刚走,李晓红后脚就进来了,一进门就笑道:“林牧慈你搞什么鬼?头晌刚打过架,后晌就尿一个盆里了。”林牧慈回道:“一点小事,不能记一辈子仇吧?”李晓红说:“我最不待见这号人,见谁都点头哈腰,与哈巴狗没二样。”林牧慈说:“别这么讲,他也挺不容易的。”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9) 两人就打开计算机玩起来游戏。李晓红一边玩着,说:“听说了吗?橡林支行马行长住院了。”林牧慈问道:“几天前还见他蛮精神的,怎么就突然住院了?”李晓红说:“这个老滑头,想溜呗。”林牧慈又问道:“好好的为何要溜?”李晓红将目光从屏幕上收回来,望着林牧慈说:“你挺聪明的一个人,连这都搞不明白?”直看得林牧慈不好意思,问道:“是不是与这次裁员有关?”李晓红说:“你还没傻到摸不着回家的路。听说行里的裁员方案定下来了,橡林支行员工最多,亏损也最大,给他们的裁员指标也最多。到时候裁谁不裁谁?逼急了真有人敢掂刀。你想,老马五十多了,该捞的也捞足了,这时候不退等着挨刀子呀?”林牧慈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我也是要走的人,管他呢。”李晓红说:“你真的要走呀?”林牧慈说:“我正踌躇呢,是现在就写辞职报告,还是等裁员方案下来再写买断工龄申请。”李晓红说:“当然是写申请划算了,买断可以拿几万元工龄补贴,辞职可是分文没有。”林牧慈说:“只怕到申请买断时又走不脱了。” 两人正说着突然停电了。林牧慈的机器安装了ups电源,还能支撑半个小时,但空调马上就没了凉气,屋里的温度很快就升了上来。林牧慈说:“太闷,今日就不玩了。”说着就去开窗户换气。李晓红意犹未尽,说:“玩小五张如何?”林牧慈说:“我这机器也就再撑几分钟。”李晓红说:“玩纸牌呀,比机器更有真实感。”林牧慈说:“总赢你,我都不好意思了。” 这个楼上每个人的抽屉里几乎都有行里做储蓄宣传小礼品的扑克牌,两人找出一副便开始玩起来。玩了一会儿,林牧慈很快赢了几把,就有些心不在焉,李晓红说:”不许让!”林牧慈说:“若不让,你输得更惨。”李晓红说:“一让便没意思了。”林牧慈说:“也是,不玩点刺激的提不起精神。”李晓红就问:“要么把赌再加大些儿?”林牧慈想了想说:“我们换个赌如何?”李晓红就问:“赌什么?”林牧慈笑道:“只怕你不敢。”李晓红说:“还有我不敢的?你只管讲出来。”林牧慈迟疑片刻,说:“就像游戏中那样,赌脱衣,输一百分脱掉一件衣服。”李晓红脸上就有了一层红晕。林牧慈说:“算我没说,你接着出牌吧。”李晓红放下手中的牌说:“林牧慈,今天我倒要看看你是属虫还是属龙。” 于是,两人来到资料室。资料室门外加装了一道防盗门,而且只有两人有资料室的钥匙,从里面反锁之后再没人能发现。资料室里面两间是几排铁皮柜和书柜,柜里是一摞摞的金融杂志和报纸剪贴。外面这间当门放一张办公桌,靠窗摆了一张沙发,一条茶几,沙发上还摊着一条提花毛巾被,想来李晓红平时就在沙发上午休。望着粉色的毛巾被,林牧慈不由地生发出许多的联想,心跳便觉得加快。李晓红拉开窗帘,将窗户向外推出一条缝。站在这座全城最高大厦的十九层向南望,能看到远处闪亮的铁轨和西山坡上移动的黄牛。林牧慈说女士优先,待李晓红在沙发上坐下,林牧慈自己也拉过一条椅子坐在对面。两人将手机关了,玩了一阵儿,林牧慈手气一直上不来,任他牌技再好也难敌李晓红那边姊妹对不断。战到中午下班,林牧慈反被脱下一件衬衣来。下午上班仍没有来电,李晓红说:“我问过了,大厦的供电系统出了问题,正检修呢。”林牧慈:“要修多久?”李晓红回道:“三两天也定不准。”林牧慈说:“这盖楼的也太黑,尽拿伪劣材料糊弄人。”说完了,才意识到这座大厦的建筑商也有李晓红老公的一份。李晓红倒没在意,说:“大热的天,办公室反正也呆不住,不如再玩几把?”林牧慈对上午的牌局也一直耿耿于怀,想寻个机会翻局,便欣然同意。 两人又悄悄进了资料室反锁上铁门,关掉手机重新开局。林牧慈下午的手气仍是不佳,有几把甚至连个小对都没有,李晓红那边却福星高照,三张k,四个q是常事儿,连极少见到的同花顺、一条龙竟也能凑成。林牧慈还没碰上过这么臭的牌,尽管调动了大脑的全部细胞也未能扭转败局,坚持了一阵儿被脱得直剩下一块遮羞布。李晓红笑道:“投降吧,再输可就尽光了。”林牧慈红了脸说:“换座位,这边风水太差。”李晓红问:“是重新开局,还是接着来?”林牧慈哪把李晓红放眼里,说:“重新开局岂不是赖账?”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10) 两人换了座位接着往下玩,出牌时林牧慈的胳膊无意间碰上柔软的毛巾被,毛巾被是热乎的,似乎还含着李晓红的体温,人也就飘飘地如坐船。牌起到手,林牧慈见有两个k,想来李晓红也好不到哪儿,便决定赌一把,再用心理战压垮李晓红。于是便猛地叫牌,想给李晓红一个错觉,逼她不敢跟进。哪知李晓红根本不吃这一套,他叫牌李晓红也叫,他加赌李晓红也跟着加,眼看着双方已押上五百多分。这时候林牧慈看看手中的牌,已凑成两个q,两个k,是最大的姊妹对,于是决定摊牌。李晓红合拢手中的牌,望着林牧慈说:“如今你身上只剩下最后一件,桌上有你押的两百八十分,若再输,我只能扒你的皮了。”林牧慈说:“谁输还不一定呢。”李晓红说:“先君子后小人,定下规距再说。” 这个时刻林牧慈已无退路,硬着头皮说:“你定吧,怎么都行。”李晓红想了想说:“你若是输了,必须按我的要求做一件事儿。”林牧慈说:“可以,只要我能做到。”两人就把手中的牌摊到桌面上。林牧慈扫一眼李晓红的牌顿时傻了眼,对方的五张牌是清一色的黑桃,从九直排到k,这就是同花顺一条龙,而且在点上已达到顶峰。李晓红望着林牧慈笑道:“认输吧。”林牧慈无奈地摇摇头却又无说可话。李晓红冷笑道:“你看着办吧。”林牧慈涨红了脸说:“算了吧,不过是玩玩,也别当真。”李晓红说:“不想脱我也不会勉强,只是别让我小瞧了你就是。”林牧慈又说:“就算我敢脱,你也不敢看。”李晓红说:“你脱了再说。” 林牧慈知道已被逼到悬崖边,前面是万丈深渊也要闭了眼往下跳,两手拉着短裤的皮筋逆水行船般刚拉下一寸,李晓红脸上就飞起红晕,说:“算了,你还是唱一首歌吧。”林牧慈马上回道:“我宁肯扒光了也绝不唱歌!”李晓红叹道:“真是头犟牛啊。”一边笑着将身子背过去说:“脱吧,做个样子就行了。”林牧慈便将短裤上的松紧带用力弹了弹,接着林牧慈穿上衣服两人开始玩第二轮。一边玩,林牧慈发狠道:“看这轮我怎么收拾你!”李晓红笑道:“就看你的运气了。”玩了一会儿林牧慈问道:“讲实话,与你老公比我这形象如何?”李晓红倒也大方,坦率地回道:“线条不错,肌肉也挺匀称,当初没学舞蹈真屈了材料。”林牧慈最欣赏的就是李晓红大家闺秀的气质,接人待物落落大方,不造作不矫情,这在漂亮的女人中也算凤毛麟角了。 第二轮林牧慈的牌运仍不见起色,直玩到暮色苍茫也未能将李晓红的衣服脱下一件,自己又差点当了光杆司令。两人走出资料室才发现早过了下班时间,大楼里的应急发电机也停止了工作,别说没了电梯,连楼梯间也是伸手不见五指。两人拉着手,林牧慈在前李晓红随后,在黑暗里摸索着往楼下走。走到楼梯转弯处李晓红几次踏空扑到林牧慈的身上。每次林牧慈的心都在砰砰跳动,不过,他认为就是拥抱这个女人也不应该在黑暗的楼道里,应该是一处绿草如茵,鲜花遍地的山野。 晚上,林牧慈更难入睡,他一直在想着下午那场惨败。在那场豪赌中不能说他没用心,大脑所有的神经元都被他调动起来高速运转,算牌时连高等数学中的概率学、数理统计,甚至心理学都用上了,却在一个智商平平,学识平平的女子面前输得一无所有。直到后半夜,他在阳台上沐着初夏习习微风时忽如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思索了大半夜的问题竟是如此简单的一个答案——只因李晓红手中有一副好牌。人生原来如此,纵然你在这个世界上奋斗、拼博、挣扎、机关算尽,仍斗不过命!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手里只要有一副好牌,你就赢定了。 第二天上班见到李晓红,两人下了电梯,李晓红冲他一个微笑,向下伸出拇指。 进办公室不久,吴行长从内线打过来电话,让林牧慈放下手中的工作马上到他办公室一趟。林牧慈在下楼的路上就在揣摸领导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儿,想来想去也不得要领,心想总不是宣布对自己的处理意见吧?进吴行长办公室,吴行长很客气地请林牧慈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开门见山说:“行里有个决定要通知你,你也许会感到意外。”林牧慈说:“您也别安慰我,我有思想准备,大不了是除名。”吴行长笑道:“牧慈你想哪儿了?打架那件事儿嘛,就不要再提它了。我今天是想告诉另一码事儿。”林牧慈不知他要宣布何事,就坐正了望着吴行长。吴行长说:“我现在正式通知你,分行党委决定你去橡林支行主持工作。”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11) 这决定确实意外。这些年林牧慈一直得不到重用,副主任也是虚职,从未做过具体领导工作,这次竟然派他去全辖最大的一家支行主持工作,不由地就有一种上错花轿嫁错郎的感觉。没等林牧慈回过神吴行长又说:“裁员工作马上就要在全行展开,橡林支行的职工人数,存款余额,贷款总额都居全行第一位,有一毫闪失都会影响到香山分行的经营业绩。这个节骨眼上马行长偏巧又病了,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呀。”这时候林牧慈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该如何梳理自己的思路。吴行长说:“晓得你淡泊惯了,让你做这份工作可能违了你的本性。这些年也委屈你了,以你的学历、能力就是放在我这个位置上也完全胜任。”林牧慈说:“吴行长您过奖了。”吴行长说:“我说的是心里话。在这次行务会上大家对你的期望很大,希望你以香山分行的发展为己任不要再推辞了。” 吴行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林牧慈心中热热的,若换在昨天谈这个问题,他也许会找出一百个理由拒绝,但经过昨晚儿大彻大悟的林牧慈倒想接过这副牌打下去,看看结局会是个什么样子,回道:“只怕我能力有限,会让您失望的。”吴行长说:“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只要肯干你会有建树的。”林牧慈就问道:“哪天上任?”吴行长说:“越快越好,在这个空档出个案子就被动了。党委的意见,今天下午就去橡林支行宣布你与马行长的任免决定。”林牧慈又问:“银监局那边怎么说?按常规批一个支行行长的任职资格起码要一个月。”吴行长说:“那边我会去疏通,请他们按特例特批,争取一个星期将你的任职资格批下来。你回去与许主任先简单交接一下,等那边稳住了,再回来交割清楚。” 刚回到办公室,李晓红后脚便跟进来,一进门就笑道:“牧慈你要请客。”林牧慈反问道:“为何要我请客?”李晓红说:“还保密呢,这座大楼里是活人都知道了。”林牧慈说:“你以为我想当这个官啊?眼看着大风大浪来了,硬将我往浪尖上推。”李晓红说:“你也会算账啊?好干了老马也不会往医院躲。”林牧慈说:“等哪天我翻了船,妹子你可要拉一把,别看着我淹死就行。”李晓红笑道:“要看你在哪儿翻船了,若翻在女人身上可别找我。”林牧慈笑道:“我可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就说昨日下午吧,脱了衣服在你面前可有什么变化?”李晓红愣了片刻,突然明白了林牧慈话里的含意,红了脸说:“人会变的,常听人讲下面支行是大染缸啊,任何人白着进去黑着出来,久了你林牧慈也干净不了。”李晓红脸上虽一直笑着,可这笑里多少就有些凄然。林牧慈也受到了感染,想到很快就要与这个漂亮的女人分手,倒十分留恋起这处世外桃源,说:“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找你翻本。——昨日输得好没面子。”李晓红说:“若不服现在再玩几把?”林牧慈说:“今儿是不行了,光交接也得半日。”李晓红问道:“谁来接你的工作?”林牧慈说:“我想,小黄吧?我准备建议他过来。”李晓红叹口气说:“唉,这楼上没干净地儿了。”林牧慈说:“没这么严重吧?”李晓红说:“要么,你与行长说说,将我也要过去?到那边做什么都行,就算发发报纸也情愿。”林牧慈笑道:“你啊,老实在这儿呆着吧,下面多少人挤破头还进不了机关呢。” 林牧慈与李晓红又聊了几句,就下楼敲许主任办公室的门,正巧小黄在向许主任汇报工作。见了林牧慈许主任热情地说:“林主任,啊,对了,应该叫林行长了,坐,坐。”林牧慈说:“许主任这么客气,哪天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再回来别往外推就行了。”许主任笑道:“林行长谦虚,你有学历又有水平,哪日高升别忘老朋友就是了。” 两人说笑了几句就归到正题上来,许主任说我正在寻思,你这一走,留下的工作谁接任最合适呢。”林牧慈说:“我看小黄就不错,金融理论笔杆子上不来可不行。许主任哪天不想要他了,去我们那儿做办公室主任倒合适。”许主任笑道:“林行长还没走呢就要从我这儿挖人了。”林牧慈说:“下午就要去那边,上午就让小黄去我办公室做个交接吧。”许主任说:“也好,让小黄先将手头的工作放一放,你给他安排一下。”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12) 与小黄交接完已是中午,下午吴行长、吕行长、人力资源部贺主任与林牧慈一同来到橡林支行。六楼会议室里,除了值班的营业人员两百多员工早已等候多时。一行人走上主席台落座,吴行长、吕行长居中,以下按职务排列。马行长也出人意外地到会,红光满面坐在主席台上。会议由支行副行长何天明主持,先由贺主任宣读香山市分行对马国杰的免职决定,再接着宣读对林牧慈的任职决定,随后是吴行长代表分行党委讲话,副行长何天明致欢迎词,不外是坚决拥护分行党委的决定,全力配合新行长的工作。林牧慈接着也作了一个简短的演说,毕竟第一次作领导讲话,事先虽做了一些准备,会上还是免不了紧张,几次将话给说错了,小腹下也来了尿急,又不好意思马上跑厕所,只得咬牙忍住。再往后,会议内容就有了变化,由贺主任宣读省分行、市分行有关裁员的方案。这正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下面立刻鸦雀无声,当贺主任念到裁员指标和补贴标准时,下面顿时人声鼎沸,议论纷纷。宣读完文件,副行长吕建民开始做报告,报告很长,又要在关键之处做些解释,林牧慈从主席台上往下扫了一遍,台下的员工一律身着白色的行服,打着深色领带,望去竟如一副模子刻出的塑像,但林牧慈还是在这片面孔中找到了冬妹,坐在后排的冬妹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两人目光相遇后冬妹将脸转向窗外。 会议结束后照例要举行一个欢迎仪式,其实也就是支行的几位领导包括马行长在酒店宴请市行几位领导。宴会放在小南国,席间,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拘谨,几怀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小城市与省城又有不同,上下级之间转弯抹角总会找到一些亲戚、同学、战友之类的关系,酒喝到高处,平日森严的上下级关系便逐渐淡漠,开始呼兄唤弟,有人甚至借酒疯做出以下犯上的禁忌来。 快结束时,何天明拿茶杯斟了满满一杯白酒绕到林牧慈面前劝道:“老……老弟,这杯酒……是我敬你的。”林牧慈知道自己已喝多,再喝非要出酒了,忙说:“老兄的意思我领了,只是我酒量不行,再喝就要献丑了。”何天明依然不依不饶,说:“老弟,今日这酒……不干了,就是看……看不起我何天明。”林牧慈平日里就烦这种死磨烂缠地劝酒,回道:“老何,今日不行,哪天闲了我再陪你。”何天明依然端着酒杯,两眼直勾勾望着林牧慈说:“我数三,你若不接我就摔了这杯酒。”旁边几个人见了,忙说今日喝到时候了,散散。支行办公室主任谷宏民忙招手喊过服务员过来结账。何天明将酒杯往林牧慈面前晃了晃,开始喊数。刚喊了一,吕行长厉声喝道:“何天明,林行长从不会沾酒,你这不是难为他!”何天明仿佛就没听见,红着眼喊了声二。林牧慈知道何天明是吕建民的人,这人平时又极鲁莽的,若等他喊到三自己再不接,他真会当场摔了杯子。这么一来大家都会难堪,今后的工作就很难做了。于是接过酒杯,做一个深呼吸,一口气将这杯酒灌到肚里。没等走出酒店的大堂,脚下一软就瘫在地上,连自己怎么回到家的都记不清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儿子已上学走了,冀玉阴着脸说:“上任第一天就喝成这样,以后怕没了清静。”林牧慈脸上就有了谦意。冀玉是极爱干净的人,平日择一条鱼还要洗三五遍手,昨晚清理他的呕吐物一定是捂着鼻子做的。房间里虽是大开着窗户,还点了薰香,但仍残留着醉酒后那股难闻的气味。 林牧慈平时极少喝酒,又是第一次喝这么多的酒,到单位后头还是霍霍地痛。刚进支行大楼,办公室主任谷宏民忙迎上来。因工作的关系谷主任跑市行机关比较多,又比林牧慈大十来岁,林牧慈言语间便多了几分敬重。见面后说笑几句,谷宏民就将他带到五楼行长办公室。因支行昨日上午才接到市分行的通知,临时腾出五楼两间闲房,又匆忙收拾一遍,改做林牧慈的办公室。谷宏民说:“昨日也太仓促,没来得及细整,林行长先将就着,过几天在三楼再装修一套正式的。”林牧慈四下扫了一眼,看到办公桌和沙发都是新置的,电话也已接通,就说:“我看这里蛮好,就不要再折腾了。”谷主任说:“林行长需要什么,再随时告诉我。”林牧慈说:“好的,现在还不好说,等用起来就知道了。”谷宏民又说:“您暂时就用马行长那辆车吧,司机是小肖,什么时候用车直接叫上他就是了。”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13) 谷主任走后,林牧慈在办公桌前坐下了才发觉少了一台电脑。想到机关自己那台电脑的密码交接时虽然没有告诉小黄,但那里面毕竟有许多资料和个人的东西,放在里面也不是办法,上午必须回机关做个清理。一会儿工夫两位副行长过来,林牧慈临时开了一个短会,简单了解一下行里的情况。何天明望着一脸倦容的林牧慈笑道:“娘的,昨晚儿喝多了。——林行长你别介意啊。”林牧慈沉着脸没有回他,只顾听分管内部的副行长于涛介绍情况。开完会,林牧慈叫来谷主任说要回机关一趟。谷宏民喊来司机小肖,介绍两人认识了。小肖开车将林牧慈送到机关大楼前,林牧慈说:“下午不知何时才回行里,你先走吧。” 林牧慈到十九楼办公室,小黄正在里面整理从楼下搬上来的东西,见了林牧慈忙热情地打招呼道:“哦,林行长回来了。”林牧慈说:“计算机里有些资料还要用,我先把它们拷出来。”小黄说:“你先忙,我就不打扰了。”说着就离开办公室,随手又把门给关上。 林牧慈打开计算机,先将有用的东西拷在移动硬盘里,又将那些用不着的信息都给删除了。正干着许主任已知林牧慈回来,马上用内线打来电话,说是今晚儿要给他饯行。按机关的传统,科里的同志调走都到酒店开一桌,大家同事一场也算是欢送吧。林牧慈就问定在哪儿,许主任说老地方吧。老地方就是离单位不远的西山食府,平时单位来客人需要办公室接待的,多是定在这家酒店。 林牧慈将计算机整理完毕,又将平时用的物件放到两个纸箱里,只等哪日用车拉到他的新办公室。看着收拾好的纸箱,林牧慈突然想起应该给华青山联系一下。就拿起内线电话拨了过去。那边华青山接了,一听是林牧慈的声音,有些惊讶地问:“你在楼上?”林牧慈回道:“是啊,中午有空儿吗?”华青山又问:“有事儿?”林牧慈回道:“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想单独和你坐坐。”华青山说:“好吧,下班时与你电话联系。” 放下话筒,林牧慈犹豫片刻又拨通了隔壁李晓红的电话。李晓红猛地听到林牧慈的声音还有些意外,问道:“你在哪儿?”林牧慈说:“在你隔壁。”李晓红忙问道:“什么时候来的?”林牧慈说:“有一会儿了。”李晓红说:“你等着,我马上过去。”隔壁门响后李晓红已推门进来,一见面就说:“来了,也不打个招呼。”林牧慈笑道:“这不是打招呼了。”李晓红望着林牧慈问道:“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林牧慈说:“昨晚儿喝多了,现今头还痛呢。”李晓红说:“做了行长就不一样,头日上班就有酒喝。”林牧慈说:“你以为我想喝啊?昨晚儿就差没把肠子给吐出来。” 两人亲热地聊着,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看着就到了中午,林牧慈说:“晚上许主任请我,你也去吧。”李晓红回道:“那是,请别人不去,请林行长一准要去的。”正聊着,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林牧慈猜着多半是华青山打过来的。拿起话筒听了正是华青山的声音,说他马上下楼,在楼前等着他。 与李晓红告辞,林牧慈乘电梯下到一楼大厅,华青山正看着通告栏的通知等着他。一见面林牧慈说昨晚儿喝高了,这阵儿只想喝又辣又酸又咸的东西。华青山说这好办,就去麻老三糊辣汤馆。两人就乘车到市里麻老三糊辣汤馆,每人要了一碗牛肉糊辣汤,要师傅多放辣椒油和香菜,华青山另要了一个五香烧饼。喝了半碗,林牧慈便觉头痛好多了,便将昨晚儿酒场上的事告诉了华青山。华青山说:“也难怪,老马住院后何天明就等着接班,你这一杠子插过去,人家不记恨你才怪呢。”林牧慈说:“他是吕建民的人,我也不好拿他的错。”华青山说:“一山不容二虎,你早日将他挤走才是。”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14) 林牧慈点头说是,又问当前最要紧的工作在何处。华青山说:“这关口最怕出案子,一个大案出来你屁股没暖热就要让位了。”林牧慈说:“你办案也多,指个路吧。”华青山想了想说:“依我的经验,你把三十五岁以下,懂些电脑,又直接办理业务的营业所主行和临柜人员看紧,要出事儿也多半出在这些人身上。”林牧慈点头说明白了,随后又问了杨富来那边查得如何,华青山说已有些进展,如今你当了行长也是好事儿,以往杨国庆的资金往来多半是通过橡林支行转账,现在查起来会更方便些。 讲到当行长的话题,林牧慈说市行这个决定太意外,他这个权力的局外人是不该来这个是非之地。华青山回道:“说意外也却实出乎人们的预料,消息刚传出机关好多人还以为误传。说不意外嘛,细想这个位置非你莫属。——还是吴行长有心计啊。”林牧慈就问这话怎讲?华青山笑道:“没想到吧?不是那日踹小黄几脚,这个行长还不定给了谁呢。”林牧慈说:“笑话,没听说哪个行长是用脚踹出来的。”华青山说:“不信吧?你这个行长偏偏就是靠脚踹出来的。听说党委会上吕建民提出由何天明主持工作,吴行长却力挺你任行长。你猜他在阐明理由的时候讲了一句什么话?”林牧慈就问如何讲的,华青山回道:“吴行长讲了,他从那天的饭堂事件中发现你具备领导的素质。”林牧慈忍不住笑起来,说:“老兄,你杜撰吧,反正我也没参加党委会。”华青山说:“我何时骗过你?吴行长在会上确实这么讲了,他说从这个事件中看到你林牧慈做事果断,该出手时就出手。事件发生后宁可辞职决不认错,说明你坚持原则。事后那么容易就与小黄化干戈为玉帛,表现出你非凡的协调沟通能力。”林牧慈哈哈笑着,差点将饭都喷出来,说:“竟然连打架也能总结出一二三来,不亏是办公室写材料出身。”林牧慈想了一会儿又问道:“吴行长在班子里不是少数派么?这次的提议……怎么就通过了?”华青山说:“只怨他何天明平日里太狂,没把那两位副行长放眼里,也算是现报吧。” 两人分手后华青山回机关,林牧慈也步行着去支行。在办公室坐了一阵儿,将纷乱的头绪理清,林牧慈给办公室主任谷宏民打了个电话,让他通知几位营业所主任来一趟随便聊聊,其中就有冬妹。 一会儿的工夫,几位所主任前后脚就来了,第一个进来的是营业室的主任杜光洲,年龄不大,挺精干的模样,见了面便熟人似地大大列列打了招呼,又掏出烟来敬上一只,林牧慈忙说不吸烟给谢绝了,无意间瞥到那烟竟是黄鹤楼1013。林牧慈虽不知烟的好孬,却也听说过这烟价钱吓死活人。林牧慈没做过领导,也不会摆官架子,细细地询问了营业室的基本情况便放他走了。后面那几位因是第一次与新上任的领导谈话,不免有些拘谨,问多少答多少,谁也不肯多讲一句。待冬妹进来却又像变了一个人,一进门就怯怯地望着林牧慈喊了声林行长。林牧慈忙说:“什么行长,还叫牧慈。”冬妹说:“你如今是行长了啊。”林牧慈笑道:“不就是科级干部?中国最小的行长。你就还当在老街,就叫牧慈。”冬妹说:“不行,我一进行长办公室就犯怵,你这儿也一样,找不到丁点儿在老街的感觉。”林牧慈便笑道:“若这样,今日的谈话到此结束,改在老街如何?”冬妹忍不住也笑了,回道:“你当是我们小时候做家家啊?”林牧慈反问道:“人生不就是做家家?”林牧慈拿起电话打给谷宏民,问办公室等候的所主任还有几位,谷宏民回说还有两个。林牧慈对冬妹说:“你先走,回老街等我。我这边谈过话马上就过去。” 冬妹走后,林牧慈召来两位所主任问了几个问题,又鼓励了一番,便喊上司机小肖直奔老街而去。到老街西口,林牧慈下车打发小肖回去,过桥便到了小巷里。院墙上已爬满梅豆和丝瓜的秧蔓,在午后的阳光下开着淡紫和艳黄的花朵。林牧慈打开自己家的院门,看到里面收拾得井然有序,窗下大片的烧汤花梢头绽出纤弱的花蕾,知冬妹平日里常来料理。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15) 林牧慈拿出手机,想给冬妹打一个电话让她过来,想了想将手机放回衣袋。冬妹住的厢房南山墙对着林牧慈家的院子,中间只隔着一道矮墙,墙两边是一些花草。小时候,夏日傍晚每人摘一堆花草来这矮墙上来玩,玩法很多,最常玩的是将狗尾巴草编成小狗小羊。林牧慈跳过矮墙,捡起一块半截砖在冬妹厢房的山墙上敲起来,敲得很有规律,是那种“嘭嘭,嘭……”两短一长的节奏。孩子时他们相互联络就是用这种暗号,多少年过去了,林牧慈不知冬妹是否还记着这个暗号。 一会儿的功夫,冬妹从厢房里出来,一见到林牧慈不禁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林牧慈也不顾一身笔挺的西装,翻身就坐到矮墙上,指着身边说:“上来呀。”冬妹望着满是灰尘的矮墙,面上有些难色,林牧慈伸出手笑着:“要不要我拉你一把?”冬妹笑道:“才不呢,别人见了怪难为情的。”林牧慈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冬妹说:“牧慈你变了,不像原来那个牧慈了。”林牧慈问:“是吗?”冬妹点点头,问道:“什么话办公室不好问,非要来这儿?”林牧慈说:“今后你就别去我办公室了,省得你不自在。”冬妹说:“也是,这会儿倒忘了你是行长。”林牧慈说:“找你来,是想了解所里一些情况。”冬妹笑道:“你是行长,随意问。”林牧慈说:“橡林支行十二个营业所、分理处,你们主任之间应该比较了解的。”冬妹说:“那是,都是基层上来的,许多还在一起搁过伙计。”林牧慈说:“你看这些主任中谁计算机玩得好,社会关系又比较复杂?”冬妹想了想说:“依我看啊,营业室的杜主任倒与这两条相符。”林牧慈问道:“他多大?”冬妹说:“二十八了吧,是所主任中最年青、最有前途的一个。” 林牧慈想起那盒黄鹤楼1013,问道:“他与社会上的人接触多么?平时花钱如何?”冬妹回道:“这人朋友挺多,每日里少不了喝酒。花钱嘛,朋友多的哪个不是大手大脚?”林牧慈又问:“你平时就没发现他不正常的地方?”冬妹笑道:“你以为我是反贪局啊?”林牧慈也忍不住笑了,冬妹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知道公安局大门东侧的出入境管理处吧?”林牧慈回道:“有印象,好像几间临街房,里面还有办事窗口,但从没进去过。”冬妹说:“年前我好象见杜光洲从里面出来。”林牧慈哦了一声,冬妹说:“你刚来支行不去拉存款跑清收,怎么问起案子来了?”林牧慈说:“哪儿轻哪儿重你不知?如今,我是坐在老虎背上,不定哪儿日就让掀翻了,临了再被咬上一口。”冬妹就问:“有这么严重?” 李牧慈一眼看到草丛里长着晴雨草,就过去折了一枝,去头掐尾后留下中间三棱的草茎。小时候他们常玩这种游戏,两人分别从小草的两端向中间撕开,草茎由众多纤维组成,撕开后有时像字母“h”,有时又呈距形,出现“h”时预示着阴天,会有坏运气;距形则意味着晴天,将带来好运。冬妹见了笑道:“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林牧慈回道:“试试运气嘛。”两人就一个坐在墙头,一个立在墙下玩起儿时的游戏。动手撕小草的时候,林牧慈根据经验将草茎分得一边粗些一边细些,这样分开的草茎间粘连的纤维就会多些,晴天的机遇也更大。两人小心翼翼将小草撕开,两半草茎间有两道纤维相连,其中一条却细若蚕丝。撕了一半,呈现出一个小距形,冬妹说:“再分就要断了,小睛天也蛮好啊。”林牧慈说:“晴,就要晴空万里。——撕啊。”两人更加小心地撕下去,裂缝随着扩大,眼看着将形成一个最大的距形,那根细若游丝的纤维却突然断裂,林牧慈脸色也随之阴沉下来。 冬妹从墙下又寻了一棵更粗壮些的晴雨草,问道:“再试一次?”林牧慈摇摇头说:“行了,人算不如天算。”两人随后又聊了些别的,林牧慈看看快到了下班的时间,还要去西山食府与机关办公室的同事聚会,匆忙与冬妹告辞,出老街乘公交车往市行赶。半路上手机响起来,许主任问他在哪儿,并说办公室全体同志正在西山食府盼他大驾光临。他回电话说有事儿给耽误了,二十分钟后就到。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16) 晚上的宴会气氛还算可以,许主任点得菜也算丰盛。李晓红脱去白衬衫,藏青色短裙的工装,换了亚白的南韩真丝长裙,上面是一件豆青色坎肩,更显得明丽秀美。两人席上说话不多,只是在林牧慈敬酒轮到她时,暗暗递给林牧慈一个微笑。喝到后面林牧慈说他也该尽地主之谊,哪天欢迎大家去行里坐坐。按机关规距,他喝过饯行酒后还应该回请大家。于是,大家齐声说好。林牧慈说等这几天把手头的事儿处理差不多了,就定个日子请大家过去。 大家都知道林牧慈不善喝酒,所以席也散得快。林牧慈回到家带来的一身酒气让冀玉很不舒服,说:“这可好,上班两天喝了两晚儿的酒。”说着便将所有窗子推开,把厨房的抽风机也打开,又点了一支檀香。林牧慈抱歉地笑笑,冲了一杯茶端到书房,马上打开计算机,熬了大半夜编了几个小程序。刚躺下天已微微亮了,随便迷糊了一会儿,吃过早餐就往行里赶。 到办公室,林牧慈召来何天明、于涛、谷宏民、会计科长王海燕。等众人到齐,林牧慈宣布第一站到营业室检查。何天明说:“省行审计办上个月才查过,把营业室当做重点,篦头发般滤了十多天也没发现芝麻大的问题,再查也是白费劲。”营业室按马行长主持工作时的分工归何天明,林牧慈知他是怕查出问题来自己面子不好看,就说:“光查账不一定就能发现问题,裁员之前我们还是把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再滤一遍。”又问另外几人意见如何。那几人同时说,就听林行长的吧,细心没大错。何天明见大家这么说了,也表示没意见,只当出来散散心罢了。 众人等到九点营业室开门,便下楼来到营业室大厅。见行里几位领导突然光临,几位员工显然有些意外,没有穿行服的,忘了带胸牌的忙往暗处躲藏。营业室主任杜光洲打开两重安全门将众人迎进来,忙说了声林行长好。何天明说:“例行检查,林行长问什么你只管如实回答。”杜光洲忙回道那是那是。林牧慈说:“今天不查账,看看计算机的操作就行了。”何天明突然笑了,说:“就我们几个?要不要把市行科技中心的技术人员请来几位啊?”林牧慈只当没听到,就问了杜光洲每日营业前的开机要求,签到顺序。因这些问题操作手册上规定得很详细,杜光洲倒也对答如流。 问完话,来到公存柜前的计算机前,打开机器后先由坐班主任授权,记账员才可进入程序,输入自己的密码后便可以向省分行数据中心的主机签到,签到成功后这台终端机便进入营业状态。林牧慈在机器前坐下,掏出一块软盘,上面有昨晚儿熬夜编出的几个小程序,插入软盘驱动器后,熟练地把画面退到unix操作系统。林牧慈的计算机已玩到相当高的境界,指法标准娴熟,只听到键盘雨点般一片响,屏幕上已显示出好几段命令行,与刚才那位记账员只见两个指头在键盘上瞎忙活却不见屏幕出字相比,就是外行也一目了然。 何天明看了,惊讶地问道:“林行长,没听说你玩过计算机呀?”林牧慈答道:“谈不上玩,仅了解一点罢了。”查了一遍,倒也没发现疑点,斜目望去杜光洲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林牧慈深知从这台终端上查不出问题并不是说一定没有问题。按会计规定,银行每月定时向公存客户的财务部门发一份对账单,减去在途资金两边的余额应该相同,而这份对账单则是由所主任开出的。若记账员与客户财务部门人员勾结,会计人员收到银行的对账单不核对就是了。若记收员与所主任联合作案偷取客户资金,所主任只要开出一份假的对账单就可以将两边的账抹平,对方财务部门被蒙在鼓里,银行这边复核时仅从账面上也难以发现。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17) 检查过终端机,林牧慈让李光洲打开自己的机器,先看了一遍系统的日志文件,从日志文件中查看了操作过程的记录,从记录中可以大致分析出计算机管理人员都做了哪些操作。要查看这个日志文件必须掌握unix内核技术,杜光洲不是专业的计算机人员,想来还不至于在日志上做手脚。果然,从日志上林牧慈发现了疑点,有些操作步骤在日常工作中是没有必要的。于是,他将带来的软盘插入驱动器,先查看有无隐含文件。因为对账单是通过程序自动打印出的,任何一个所主任若要打印假对账单必须仿照对账单的格式做一份假表,然后手工将数据填上再打印出来。林牧慈分析,为谨慎起见,他们一般不会将文件放在硬盘中,应该是拷在软盘里,需要时再从软盘中调出。 程序将硬盘收索了一遍,果然没有找到隐含文件。这时候就要费些工夫,林牧慈打开另一个程序,开始从前台接口与省分行数据中心的主机相连,接收对账单当日的所有对公存款户的余额数据。因要处理的数据量太大,林牧慈一边望着机器的硬盘指示灯在闪烁,一边向众人说:“大家也别站着啊,坐坐。”何天明找一个座位坐下,拿出烟来想抽,突然想到营业室不准吸烟的规定,只好又放进衣袋里。杜光洲脸上已有些紧张,沉着脸往外走。林牧慈忙问道:“杜主任去哪儿啊?”杜光洲回道:“想上厕所,去去就来。”林牧慈说:“马上就好,杜主任一会儿就等不及了?”杜光洲只好站下,脸色沉沉地望着林牧慈。 十多分钟过去,打印机开始打印对账单,林牧慈让杜光洲拿来已发出的对账单底联,王海燕便一张张与新打印的对账单核对。核了几张,王海燕那边就开始倒抽冷气。林牧慈忙要过看了,也不觉大吃一惊,就是剔除在途资金不算,新旧对账单的差额也是惊人的。林牧慈一边嘱附王海燕继续对账,一边唤过于涛和谷宏民,让他们分头将营业室的男员工组织起来看住杜光洲和记账员秦可。 这时候林牧慈大脑已乱成一锅粥,他不知该先报案还是先向市行汇报,便走到营业室外,想让脑子清醒一些。拿出手机拨号时,神差鬼使竟打给了华青山。华青山听到这个消息也很吃惊,忙问报警了没有,林牧慈回道:“没有,目前连市行也没汇报。”华青山说:“老弟你这次还算聪明,没报警就对了,对外一定要封锁消息,特别是媒体,若让记者闻到腥味你的好日子算到头了。”又说他与保卫部张主任马上赶到,并让他立刻向市行汇报案情。挂掉电话,林牧慈做个深呼吸先让自己冷静下来,接着拨了市行吴行长办公室的电话,吴行长听了这消息更是吃惊,也是先问报案没有,媒体那边可曾知晓。听了林牧慈的安排,他立即表示赞许,随后又作了几条指示,说他与几位副行长尽快过去。林牧慈放下电话,回到营业室不久华青山和张主任便满头汗水赶到了,进到营业室张主任首先安排几位男员工将杜光洲和秦可带到楼上分别看管起来。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18) 随后吴行长与吕建民、崔大成、刘凤娟几位行长也匆匆赶过来。这时候王海燕也将所有的对账单核对并汇总完毕,汇报说两边相差竟然有两千六百万元,这个数字不仅让林牧慈失色,就连经过大风大浪的吴行长也倒抽冷气。吴行长毕竟老到,当即指示营业室所有员工回到自己岗位,各项业务照常进行,不能给外界透出一丝的风声。看着营业室业务正常进行了,众人移师三楼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会议记录由谷主任担任。 紧急会议过了午饭才结束,最后统一认识形成决议:一是严密封锁消息,了解真相的在场人员每人要写出保证,承诺不将事实外泄,对外只宣称正常审计;二是尽快落实已经转出的实际金额;三继续盘问两位当事人,了解更多的案情;因案情重大,还要迅速上报省分行。做出决议后各人按分工迅速行动,吴行长与林牧慈负责做当事人的工作,吕行长向省分行汇报案情,刘凤娟与支行会计人员继续落实涉案资金数额,崔大成与张主任负责封锁消息和做营业室现场人员的思想工作。 吃过饭林牧慈随吴行长来到三楼保卫科旁的一间小办公室,进门见到神色沮丧的秦可,桌上的盒饭原封不动放在那。秦可毕竟年轻,经不住事儿,一见到吴行长和林牧慈便痛哭流涕将案件所有的细节都吐了出来。果然是他与杜光洲勾结,利用电子扫描偷刻了高速公路管理局、马庄电厂筹建处、燃汽股份公司、长青制药股份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和主管会计的印章,并调换了原印鉴,将资金分多笔通过转账转移出去,具体金额是六千一百万。吴行长就问这些资金都转移到何处,秦可说有中行,也有商行,转移过程全部由杜光洲操作,资金的最后去向他也不清楚。林牧慈又问:“你们是不是已经有了出境签证?”秦可回道:“是的,杜光洲在加拿大有亲戚,计划这几天就订去加拿大的机票。” 吴行长与林牧慈来到隔壁办公室商量一会儿,制定了几套询问方案,又来到四楼小会议室。杜光洲这块骨头显然要比秦可难啃多了,不管问什么只是一言不发。眼看天将黑,吴行长派人去外面菜馆要了几个凉菜,还有几瓶啤酒,当下在桌上摆开了,说:“以往太忙总是没时间与你交谈,请小杜谅解,今日既得闲了咱干上几杯。”林牧慈不知他要搞什么名堂,便将酒打开了每人斟上一满杯。吴行长端起酒杯说:“小杜,干了这杯酒我有话要讲。” 杜光洲依然端坐不动,林牧慈说:“杜主任,你平时酒量不挺大的?今日怎么连杯啤酒都不敢喝了?”杜光洲说:“若让我喝酒倒也容易,告诉我,你是如何从电脑里找到我的漏洞?”林牧慈说:“很简单,你以为将装有对账单格式的软盘隐藏起来就万事大吉了?unix操作系统要比微软的复杂多了,你做了什么操作在日志上都有显示,是它暴露了你的行踪。”杜光洲问道:“如果我将这个日志文件修改了呢?”他牧慈回道:“假的就是假的,你能修改省行数据中心主机上的记录吗?”两人讨论起技术问题吴行长插不上话,便友好地拍拍杜光洲的肩,起身去外边透口气。 见吴行长出了门,杜光洲说:“若能骗过你,起码我可以赢得时间,再过几天你可能永远也找不到我。”林牧慈说:“有道理,今天我若是没有发现问题也可能放过你。不过,你也没什么可遗憾,这就像打牌,你没起到好牌又想狂赌一把,输赢都在情理之中。”杜光洲说:“我只想问一句,依你林行长的计算机水平,若放在我的位置上你会做这件事吗?”林牧慈回道:“不会!拿脑袋做抵押的事儿我不做。就算想过富人的日子,我会凭自己的本事出去闯荡一番,虽然没你这么做来钱快,但花得踏实,不会每日凄凄惶惶睡不安稳。”杜光洲听了神色黯然,许久又问道:“林行长,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相信天意吗?”林牧慈回道:“我信,这世上有许多人力不可为的无奈。”杜光洲说:“所以我还是不服,这就是天意,若没你林行长上任,我一定会大功告成。”林牧慈苦笑道:“小杜啊,天命难违,还是认了吧。”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19) 正说着吴行长从外面进来,林牧慈端起酒杯说:“既然是天意,也没什么遗憾了,今日我们能聚在这里喝酒也是天意。来,干杯。”杜光洲也举起酒杯说:“干。”三人各自将杯里的酒干了,吴行长说:“小杜,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杜光洲回道:“今日我都到这份上了,哪有资本与你行长做交易?”吴行长笑道:“有啊,你手里握着六千多万呢。”杜光洲就问:“这交易怎么做?”吴行长说:“你把转出去的资金收回来,我保你无事,最后按自动辞职处理。你看如何?” 杜光洲笑道:“你也别骗我,我迟早要掉脑袋,你让我人财两空啊。”吴行长说:“实话告诉你,我还不想报警。闹得满城风雨对我有何用?——透句实话给你,资金追不回来,行长的位子我也坐不住。”杜光洲望着吴行长有些迟疑,显然被吴行长的话打动了。吴行长将喝空的酒杯举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说:“小杜啊,我的意思你还没明白?那转走的六千万是你一时马虎,走错了账。”杜光洲犹豫片刻,问道:“此话当真?”吴行长说:“我以自己的人格向你担保。”杜光洲笑道:“吴行长,你也是老银行了,有人拿人格作担保你肯将款贷给他?你又拿什么为你的人格担保?”吴行长笑道:“问得好,我真后悔当初没把你调到市行信贷部。——告诉你,今日我就用肩上这颗人头担保如何?”杜光洲沉默了一会儿,回道:“好的,成交。今晚我就通知朋友将所有的资金明日转账过来。不过——”他望着吴行长,眼里透出凶狠的杀气说:“吴行长,我再信你这一次。——不过,我若进了监狱,你就要拿全家人的性命作担保了。”吴行长让林牧慈将每人面前的空酒杯斟满了,举起杯子说:“祝我们合作愉快。——不过,小杜你也是明白人,今晚儿就要在这儿委屈你了。电话嘛,随你打,不收长话费。” 两人出了小会议室,吴行长又向张主任下了命令,让他多选几个政治上可靠的党员轮流值班,务必要看住两位当事人,防止两人半夜脱逃。一切安排妥当,林牧慈寻个机会对吴行长说:“吴行长,怕不妥吧?我知你急着追回那六千万,可你下的赌注也太大,如果省分行坚持报警,杜光洲黑道上的朋友可真做得来。”吴行长意味深长笑道:“放心吧牧慈,我心里有底。”林牧慈不由地感到吴行长颇有大将风度,微笑中似乎已胸有成竹。以后偶然对华青山提起当时的感受,华青山笑道:“牧慈啊,你还不明白?这六千万若一风吹了,省行行长的位子怕也暖不热了。”自然,这是后话。 这个晚上林牧慈没有回去,只向冀玉打个电话,说行里有事就不回了。冀玉那边说不回更好,省得弄得满屋子酒气。 第二天下午结账前大部分的资金都转汇过来,只是有一笔五百万经深圳地下钱庄洗过后已转到香港,很快就要汇往加拿大那边。又隔了一天,这笔款也到了支行的账上,只是地下钱庄收取百分之八的手续费后,损失了四十万。吴行长说四十万损失就损失了吧,调一下会计科目列入坏账就是了。 只三天功夫,一场即将喷发的火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事后省分行对香山市分行进行了表彰,并按总金额的百分之一奖励市行五十六万元。市分行党组会议上,又拿出三十万奖励给橡林支行,其中,奖励林牧慈个人五万元。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20) 事后,冬妹对林牧慈说她都不敢见杜光洲和秦可,就因为自己多了一句嘴,害得两人没了工作。林牧慈说你是救了他们,若再晚些发现,这些款汇到国外收不回来,两人非掉脑袋不可。话虽是这么讲,冬妹心里还是难受了好多天。 这日,心情一直不大好的冬妹没有出去跑客户,就在所里胡乱翻着几份报表。这个月就剩下几天,看来任务又难完成了。正叹气间,外面传来嘈杂的喧闹声,听动静又是有储户在发脾气,冬妹忙放下手中的报表来到营业室。 隔着营业室柜台上的防弹玻璃,冬妹见到一位五十多岁,黑黑胖胖的男子在大声喝斥着储蓄柜上的司小丽。因行里有规定,与客户吵架是要扣效益工资的,本来挺秀气的女孩子这会儿也只得满脸绯红,泪眼汪汪地向他作着解释。见主任过来,隔壁柜上的田园忙拉过冬妹,将经过简要叙述一遍。原来那男子拿一张别人的定期存折要提前支取,司小丽按规定请他出示存折开户人和他本人的身份证,那男子有本人的身份证,却提供不出存折开户人的身份证,司小丽自然不敢将存款支付与他。这男子说我有身份证还不行?司小丽解释道:“按规定代领存款必须有本人的身份证。我们也是为存款人负责。”那男子听了立刻翻脸道:“存折上的人到了美国我也喊他回来?你这不是刁难人吗!”任司小丽再怎么解释,那男子自是不听,咆哮声将街上的行人也引了进来。 冬妹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便从安全门到了外面营业厅里,对那男子说:“师傅,您也消消气,有话好说啊。”这男子瞪起眼问道:“你是不是这儿的领导?”冬妹回道:“是我负责,有什么意见对我提就是了。”那人说:“管事儿的来了更好,你就发个话,将这折上的钱支给我。”冬妹说:“不行啊师傅,这样做不合规定,一旦存款出了问题,您说是谁的责任?”男子听了立马将脸黑了下来,喊道:“这话啥意思?是不是怀疑这存折我偷来的?”冬妹忙解释道:“师傅您误会了,我们这么做也是为您负责。再说了,若我们违规支给你这笔存款,上面查起来就要罚两千。她刚参加工作的女孩子,一个月工资才几百元,师傅您也要为她想想啊。”没想那男子竟是极不讲道理的人,嚷道:“罚不罚她与我无关,存款自愿,取款自由,这可是你们门前写着的。”冬妹参加工作也有十几年了,像这样难缠的客户倒也少见,心里虽是生气,脸上也只好陪着笑说:“师傅,您也体谅我们的难处,有制度在那放着,我们纵是想支给您也不敢啊。”那男子说:“我不在这儿和你磨牙,你咬个牙印——支还是不支?”冬妹仍笑着说:“师傅,您还是将存折本人的身份证拿来了……。”那男子没等冬妹将话说完,便厉声喝道:“什么玩意儿!没见过这么差劲的银行,今后就是喊爷也不会拿钱存这儿。” 这时候旁边有人看不下去,讥讽道:“嗬,你以为你大款啊?不就是前街一卖肉的。”冬妹回头见这位打抱不平的竟有些面熟,细想原是清明那日公交车上带着小女孩的男子。那卖肉的男子回头瞪着他,一脸的不屑说:“谁的鞋子破了露出你来?”陶洪亮也不示弱,冷笑道:“有本事朝检疫站的人吼去呀,跑这儿朝人家女孩子耍什么威风!”几天前陶洪亮见检疫站的检查人员在市场查到这人买注水肉,除没收猪肉外还要罚款一千元。摊主的老婆又哭又闹,就是不肯交罚款。见陶洪亮揭了短,这人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想发火,在人高马大的陶洪亮面前又矮了三分,嘴上说着君子不与小人斗便匆匆出了营业室。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21) 冬妹待围观的人散了,望着陶洪亮说:“真要谢您了,不是您来还不知闹到何时呢。”陶洪亮说:“这人也太蛮,明明自己的不是还要胡搅蛮缠。——也是你们好说话,受了气还要处处陪着笑脸。”冬妹叹道:“我们有制度,不许与客户发生争执。——如今的银行啊,真的越来越难干。我们在服务质量和硬件设施上下了那么大功夫,你说比从前强了多少?”陶洪亮说:“是啊,记的刚参加工作时银行哪有电脑?还拨着算盘珠子计利息。如今呢,取款都用上机器了。”冬妹说:“就这还不满意,一点小事儿就往上投诉,弄得我们整日陪着笑脸还要被罚款。”陶洪亮笑道:“你不讲我还真不知呢,以前总以为你们银行天下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地方,每日上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原来也有这么多难处。”说得冬妹也笑了,说:“如今做什么都不容易,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啊。”陶洪亮忙说:“对对,就如我们吧,为人家做好防盗网,防盗门,也安装上了,偏偏有些人就鸡蛋里面挑骨头,硬是赖着不给钱。”冬妹就问:“哦,你来存款还是取钱?”陶洪亮说:“今儿才收了一家防盗网的钱,放家里也不放心,还是存银行保险。”冬妹问道:“生意还好吧?做多久了?”陶洪亮回道:“还可以吧。下岗前在车间就是干活的,焊个防盗门还不是小菜一碟。”冬妹又问:“你哪个厂子出来的?”陶洪亮回道:“农具厂,晓得吧?”冬妹笑道:“怎会不知道?你们厂还欠我们七八百万的贷款呢。”陶洪亮也笑了,说:“若这样,你倒成了我的债主。” 等陶洪亮办完存款,冬妹一直将他送到营业室外,说:“欢迎常来,有钱一定存我们这儿啊。”陶洪亮说:“嗬,存款拉到我这穷人头上了。放心吧,就是有个块儿八毛也放你这儿。” 与陶洪亮聊过以后,冬妹的心情也好了些。夏日昼长,营业所又是朝九晚五的营业时间,太阳还高高悬着款车便来了。等款车走后营业室落下大门,冬妹看时间还早,又去了一家单位,居然拉到几万元的存款。心满意足从这家单位出来,回家途中又拐到市场买了几个笼包。走到老街桥头没见到两位老人,想来下午天热,老人们还在家里休息,便携了笼包去敲周奶奶的院门。 开门的是周奶奶,见到冬妹裂开没牙的嘴笑了,说:“这闰女,大热的天还惦记着我们。”老人家的院子不大,前面两间临街的房子租了出去做为生活费,本来不大的院子又盖了一间东屋,院子也就剩下几领席的地方。院子中间是那棵冬妹记事时就有的杏树,茂密的树冠将整个院子笼在绿荫中,树叶间露着累累青果。冬妹进来时,有些痴呆的周爷爷正半靠在躺椅上,见了她嘿嘿地笑笑算是打了招呼。周奶奶接过冬妹手里的笼包,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冬妹正准备告辞,周奶奶说:“冬妹不是喜欢绣花么?我这里有些花样子,式样虽老些却是我藏了几十年的,你看看喜欢啵?” 冬妹就随周奶奶进了东屋。因有树荫罩着,屋内光线幽暗。靠山墙的佛龛里供着一尊彩瓷观世音菩萨,案上的香炉里几柱燃着的香还燎绕着丝丝青烟。冬妹帮周奶奶打开一个老式的樟木箱子,从箱底翻出几十张花样子。花样子的纸都已泛黄,粗看多是些牡丹、荷花之类。 再往下翻又找出几束绣花用的丝线,阴暗的光线下看不清色泽,但手感却出奇地柔软、滑腻。周奶奶说:“这线还是我做闺女用过的,一直保存着。你看这丝线,多软啊,真正的苏州货。如今的线真不行了,里面掺了一大半什么……什么人造的东西。”冬妹说:“这丝是不错,绣出的花一定很好看的。”周奶奶说:“闺女喜欢就拿去吧。”冬妹忙说:“那怎行,您老保存了这么多年,我若拿走岂不是挖了您心头肉?”周奶奶笑道:“我眼花早就不做绣活了,不定哪天就随这把老骨头变成了灰,那时不是更可惜?你拿回去绣个花儿啊鸟儿的,就算我这老婆子没了,闺女什么时候拿出来看看也会想起你周奶奶来。”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22) 说得冬妹心酸酸的,忙说:“奶奶,您身体硬着呢,再活二十年也没问题。”周奶奶笑道:“闰女的心奶奶领了,有几人能活到那个岁数?还有你周爷爷,去年冬天就差点咽气,只怕这个冬天更难熬呢。他若去了,你说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心里沉甸甸地从周奶奶家回到自己屋里,脱去工装,换了件棉质的及膝裙子,冬妹拿出丝线和花样子细细品看。线是好线,鹅黄、葱绿,桃红、依然鲜艳如新,那些花样子虽说全是老式,却有浓郁的民族风格和生活气息,若拿这丝线照花样子用汴绣针法刺出一件绣活儿来该是很受看的。正细细地品着,十四岁的小侄匆匆跑进来,说“姑,店里有人闹事儿呢。”冬妹忙放下手中的丝线,问道:“都是些什么人?为了何事儿?”侄儿回道:“有三四个人,可凶了,说是……爸爸欠了他们的债,非要今日就还。” 冬妹急忙随侄儿来到前面店里,见柜台前立着几个讨债人,看衣着神情就知是那不务正业在街面上闹事儿的混混。这时候哥狼狈地缩在柜台后面,只有嫂子在前面档着。只听嫂子说:“他赌光了钱,你们让他走就是了,为何还借钱让他赌?这不是下套让他往里钻么?” 这时一个年岁稍大,额上一块疤痕的男子说:“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问他,是我们拽他去的?——我们老板说了,这钱今儿是再不能拖了。”嫂子冷笑道:“这钱……我若是不还呢?”那人也冷笑道:“按老规距——砸店!”嫂子说:“好哇,我倒要看你们如何砸我的店。”那人眼里散着凶光喊道:“哼!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冬妹进了柜台,到哥身边悄声问道:“哥你又去赌了?”见力士点点头,冬妹气愤地说:“哥,早就劝你,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啊。”力士回道:“如今人家堵到门上,说这些还有屁用!”冬妹就问:“你借了多少?”力士说:“两千。”冬妹的泪都要流出来了,压低声音说:“哥,你早晚要把这个家拆散。” 冬妹回到她住的西屋,从挎包里掏出信用卡,那上面还有两个月的工资没取。又回到店里,来到那个刀疤脸面前说:“不就两千么?我给你就是了,你马上给我滚出去!”那男人被冬妹骂得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喝道:“小娘们,你算他什么人?”冬妹说:“这你别管,我还你钱就是了。”嫂子那边忙接道:“冬妹,这钱可是你情愿还的,与我们无关!”冬妹也不望嫂子,冷伶地说:“你安心睡觉就是了,这钱不用你还。”那男子说:“也好,谁还都一样,拿钱来吧。”冬妹拿出信用卡在他面前亮了亮,说:“你是在这儿等呢,还是随我去取?”男子说:“我们可以跟你去,你若是蹿了呢?”冬妹冷笑道:“几个大老爷们还看不住一个女人,看来老板白养了你们。”那男子脸上就有些挂不住,说:“走!若敢耍我们,看我怎么收拾你!” 几人围着冬妹就出了街口,力士不放心,在后面拉下十多米跟着。出老街往前走一站多路就有一台自动提款机,冬妹取了两千元,向那男子伸出手说:“拿来。”那男子不解地问:“拿鬼啊拿?”冬妹说:“借条啊,我还你钱,你还我借条。”那男子说:“来时走得慌些,忘了带。”冬妹说:“好啊,何时带来了我再还你钱。”一边说着,一边就招呼力士说:“哥,我们走。”这时候旁边一人就说:“三哥,来时我见老板交给你一张条子,你看是不是?”那男子忙说:“哦,对对,是有这回事儿,我怎么给忘了?”一边说着就从怀里掏出那张借据来。冬妹接了,先自己看一遍,又交力士辨认了确是他的字迹,才将两千元交给那男子。还过了钱冬妹说:“回去告诉你们老板,若下次再让我哥进那黑窝子,小心我报警!” 回到自己房里,冬妹对着妈的照片猛哭了一场,直到把心内的委屈全哭尽了,才洗了脸胡乱做些饭来吃。吃过饭天已黑透,走到院内见一弯新月挂在中天,前面茶楼上有嘶哑的歌声传过来。冬妹最烦听这类掐着喉咙大喊大叫的港台歌曲,便皱着眉从南山墙的豁口处来到林牧慈家的院子里。林家的院子只有三间堂屋和一间西灶房,院子就显得宽敞些。冬妹寻一处没有树荫的地方,仰脸望着弯弯的月儿,想妈在天堂会不会看到自己? 自那年妈说让牧慈哥娶她做媳妇,她便暗暗记住了这句话,曾悄悄问牧慈想我做你的媳妇吗?牧慈说想啊,当然想了。听了这话她苦苦地等待,从十多岁的小姑娘直等到十八九的大闺女,牧慈哥怎么就突然与冀玉姐成了亲?十几年来,这怀苦酒一直浸泡着冬妹伤痛的心。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23) 陶洪亮与冬妹分手后想起两天没去看妈了,便绕到市场买了些肉和蔬菜。哥嫂两人原在服装厂上班,四五年前两人双双下岗,便在家做一些内裤、胸罩之类的小东西拿夜市和早市上卖,虽然也算过得去,但日子却过得紧紧巴巴。爸死后,患眼疾几乎失明的妈一直是跟着陶洪亮过,自静静出了车祸,妻子又离家到南方后,大弟洪建说洪亮要管两个孩子,还要忙店里的生意,再照顾行动不便的妈确实难为了他,于是与妻子素贞商量将妈接过来住,毕竟他们的孩子也大了些,两个人总比洪亮自己更容易挤出时间。弟妹也是个极贤惠的女人,大弟这话一说出口便爽快地同意了。妈到大弟家后,虽说家里经济也不宽裕,素珍还是尽心尽力将老人家服伺得红光满面。这让陶洪亮既感动又对大弟和素贞充满感激之情,每次赚了钱有一半都送到大弟这里。 大弟家在服装厂家属院,住的是一套两居室的楼房,房子虽说旧了些,毕竟水卫齐全,妈在这儿住着也方便些。陶洪亮敲门后,过来开门的是弟妹素贞,妈眼睛虽不大好,耳朵却是不聋,听脚步声就问是不是洪亮来了。陶洪亮忙将手中的菜交与素贞,来到妈的房间。妈的房间放了一张双人床,平日里小侄就与奶奶睡。临窗的桌子上堆着还没完工的衣料,妈没事就摸索着干些锁扣眼,缝衣边的活。 陶洪亮就坐在床上与妈拉了几句家常,问些吃饭睡眠的话题便要告辞。素贞过来说洪建去批发市场进布料,想着也该回了,还是再等一会儿,做几个菜你哥俩喝几杯。陶洪亮说下次吧,家里煤气没了,我还要顺路将灌好的煤气罐捎回去。临走的时候,陶洪亮留下三百元钱,素贞说:“哥,你挣钱也不容易,家里还有静静和楠楠,你留着花吧。”陶洪亮说:“都一家人也别客气了,今天我有了也有你们的,明天你若富了再向你们要。”素贞笑道:“等我们富了啊,除非太阳从西山出来。” 从大弟家出来,陶洪亮拐煤气站取了自己家的气罐,放在自行车后货架上就往家走。到家门口见树荫下静静与楠楠对着脸趴在一张小桌上做作业,余师傅自己拎张小凳在旁边坐着,便问道:“余师傅没去值班?”余师傅起身要帮陶洪亮从自行车上卸煤气罐,陶洪亮忙说余师傅您歇着我自己来。 陶洪亮将煤气罐拎到灶间,接好气管,便冲了一壶茶,拿两只杯子出来,与余师傅在石榴树下不紧不慢品起茶来。斟上第二杯,余师傅说:“我那大小子去西北出差路过省城,今日上午回家来了。”陶洪亮哦了一声,说:“好快啊,一晃也毕业好几年了吧?”余师傅说:“是啊,老大毕了业又接着上研究生,如今在北京一家公司,三天两头往外跑。”陶洪亮就问:“儿子有没有告诉你他做什么工作?”余师傅说:“听老大说在学校和老师研究出一种什么滴灌机,还申请了专利。以前咱只听过喷灌机,如今又搞出这么个东西来。听老大说到西北就是谈联营生产这个产品,我就暗自琢磨,洪亮呀,你猜我琢磨出什么来了?”陶洪亮也是个极聪明的人,何况农具厂以前也曾生产过喷灌机,自然就与余师傅说得这个滴灌机联系起来,问道:“余师傅是不是想……我们也生产这个产品?”余师傅一拍大腿说:“对啊,这东西若有销路,我们为何不做几件试试?做好了,兴许还能将厂子救活。” 陶洪亮沉吟半响,说:“想法是好,不过……这产品咱还没见过,更不用说图纸了。”余师傅忙说:“放心,我与老大讲了,他说手头就有全套的图纸和生产工艺。”陶洪亮说:“人家既申请了专利,咱再生产会不会……收不少的转让费呀?”老余笑道:“他敢!儿子说了,他一个子的转让费都不收。”陶洪亮想了想说:“就算你儿子这关过了,你又是懂的,上一个新产品,光设备、模具、刀具,原料就要花好多钱,我们哪来这笔资金?”余师傅说:“这我想过了,设备嘛好说,咱厂就是生产农具的,从铸造开始,车、磨、刨到热处理,再到电镀,每道工序咱还是可以拿下的。我家老大也说了,何不把厂里这些设备租过来?反正闲着也要自然损耗。”陶洪亮说:“是个办法,这么一来厂里多了一笔收入,大伙也有活干了。我找古厂长说说,估计他不会使绊。”余师傅喝尽杯中的茶说:“我家老大明日就走,你是不是见见他?”陶洪亮说:“好哦,我正想见他呢。”余师傅说:“我将他喊来。”陶洪亮忙说:“不好意思,我还是去你家吧。”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24) 余师傅家在南院,与陶洪亮这片家属院只有一路之隔,出了这个门就进了那个门。进了余师傅家,明显感到比往前强多了,最显眼的是当屋一台29英寸的彩色电视机。余师傅的大儿子叫余建勋,见爸与陶洪亮进来,忙起身打招呼。在陶洪亮的印象里还是那个戴着眼镜,又瘦又高的的高中生,十多年过去如今竟成了满身斯文气的知识分子。余师傅对儿子说:“这就是你陶叔叔,没有你陶叔叔的厚道,也没你小子的今天。——快喊陶叔叔呀!”余建勋白皙的脸上就有些微红,张了张嘴却没喊出声。按年龄陶洪亮比余建勋也就大十多岁,还算是一代人,这时候让他喊叔叔实难开口。车间里工人之间称呼相当混乱,不管年龄大小多半以师兄弟相称,有那父子同在一个车间的最容易乱了辈份。比如余师傅在厂里直呼洪亮,称陶师弟;若余建勋也在厂里上班,与陶洪亮自然也称兄道弟,三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会闹出笑话来。比如陶洪亮要请两人吃饭,先对余建勋说:“弟们儿,老兄今晚儿请你吃饭。”又回过头望着余师傅说:“哥们儿,老弟今晚儿请你吃饭,去不去?”如此,余建勋与老爸岂不又成了哥们儿? 陶洪亮自然知晓这里的微妙,笑道:“什么叔叔啊,还是叫陶师傅好了。”余建勋忙说:“也是,叫陶师傅感觉才近呢。”余师傅笑道:“这孩子,没大没小。” 余建勋拿出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后让陶洪亮看了滴灌机的图纸和生产工艺。陶洪亮看了,感觉他们还能生产出来,只是工艺比喷灌机要求复杂,而且还多了电子部分,就问道:“电子控制这部分怎么解决?我们以前生产的喷灌机是纯机械的,全靠水压供给动力。“余建勋说:“这个最简单,这部分不过一块电路板再加一组芯片,一台微电机组成,电子部分由厂家供货,你们只管装上就是了。”陶洪亮就问:“这么复杂?生产成本高吗?”余建勋回道:“看着挺复杂,如今的电子产品非常便宜,我们早就核算过,生产成本比传统的喷灌机只高出百分之二十五。”陶洪亮又问:“使起来如何?与喷灌机比哪个成本更高?”余建勋回道:“它的节水效能非常高,用水量只是喷灌机的百分之三十二,耗电量嘛,喷灌机必须由动力提供水压,没有水压它就无法工作。滴灌机就不同,它有效利用了自流,由于采用了微电路,它的耗电量还比不上一只八瓦的灯泡。” 陶洪亮想了想又问:“销路如何?没有销路的产品再好也是零。”余建勋点头说:“是啊,这才是最关键的。滴灌机在西北干旱地区的优势不用说了,在华北平原、黄淮平原的缺水地区优势也很突出。更何况随着水资源的短缺,水价不断提高,它的优势还会更加明显。而且它的前景也十分光明,在大力提倡环保的趋势下,还会得到政府的支持。”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陶洪亮知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说:“我们关在这儿闭门造车总不是办法,不如去车间看看,哪些设备可以用,哪些必须添置,心里才有个谱。”另两人都说好,不如现在就去车间看看。 于是三人出来,过了马路就到了厂里。陶洪亮去保卫科拿了几个车间的钥匙,就从铸造车间看起,直看到最后的金工车间。三人盘算了一阵儿,感觉依厂里目前的设备还是可以拿下这活,只是设备太过陈旧,无法保证工艺要求。余建勋就说:“我看最低限度要添一台数码机床,一台精加工磨床。”陶洪亮说:“你知道这两台设备要多少钱?就是买七成新的也要二十多万。”余师傅接过话说:“那怎行!钱还没赚呢就先扔出去这些,这钱从哪儿来?“陶洪亮想了想说:“你们看这样好不好?添设备的事儿先往后放一放,我们用现有的设备加工出来的活不是粗吗?就用人工精磨,我想精度还是可以达到工艺要求的。刚开始也不要求产量,等产品打开销路了再想法添这几件设备也不迟。”余建勋说:“也是个办法,这样还可以将风险压到最低。”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25) 说完事儿,陶洪亮将钥匙交回保卫科,出了大门余建勋说:“陶师傅,明日我就要回去,今晚儿想请你们全家吃顿便饭,你看如何?”陶洪亮忙回道:“都自家人,没这个必要了。”余师傅在旁边劝道:“洪亮,建勋回家一次不容易,这个面子你一定不能驳回。还是带上静静、楠楠出来开开心吧。”陶洪亮犹豫片刻回道:“好吧,建勋的情我就领了。——只是不必太破费,附近随便找一家饭店就行。”余师傅说:“这个不是你操心的,只管将孩子接来就是。” 余家父子就在路边等着,陶洪亮回去告诉两个女儿余叔叔请客,楠楠听了兴奋地跳了起来,静静毕竟大些,说:“爸,我就不去了,你还是带楠楠去吧。”陶洪亮知道静静是怕自己行动不方便带累他们,就说:“那怎行,将你留家再好的菜我和楠楠也吃不下。”陶洪亮就扶着静静出了巷口,余建勋见了静静问道:“这是静静吧?”陶洪亮回道:“是啊。静静叫叔叔。”静静就腼腆地喊了声余叔叔好。余建勋又问:“都长这么大了,上几年级了?”静静回道:“初二。”陶洪亮说:“再有一年就要考高中,静静想考市一中呢。”余建勋就说:“有雄心,静静要是考上一中叔叔送你一辆电动自行车。” 随后,余建勋又与楠楠打了招呼,众人便商量去哪家饭店。余建勋说:“还是去小南国吧。”陶洪亮一听小南国立马一个激灵,忙说:“别,别,还是换一家吧。”在香山市名气最大的饭店有两家,一个是鹿鸣山庄,一个就是市区的小南国。陶洪亮做车间主任时还曾去过市内几家像样的饭店,但名气都比不过小南国。自厂子不景气,与朋友偶尔喝几杯也是找一家普通的饭馆,要几个凉菜,顶多再炒几个鱼香肉丝、烧大肠之类的热菜。平日里听人说,进小南国没个千儿八百的就别点菜。余建勋听了就问:“陶师傅吃不惯那里的菜?”陶洪亮忙回道:“哪是吃不惯啊,说实话打开业我还没进去过呢。——只是那里的菜太贵,我们自己人,没必要去那里挨宰。”余建勋听了笑道:“没去过就更要去了。静静,楠楠,你们说呢?”静静和楠楠不由地望着陶洪亮的脸色。旁边余师傅就说:“洪亮,又不是天天去,就带孩子们开次荤吧。”陶洪亮说:“余师傅,话虽是这么讲,我做事喜欢讲实惠,那不是咱工人去的地方。”余建勋说:“陶师傅,不,再过几天我也许该称你陶厂长了。自从进了北京那家公司,我每次回来感到香山确实落后了,人们的观念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就说我们公司吧,公司有一条严格的规定,任何人外出与客户谈生意,必须住一流的酒店,出门必须搭出租车。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代表的是公司的形象。我也不赞成衣帽取人,但看到你衣帽不整地从塞满乘客的公交车上挤下来与我谈生意,我敢与你签合同吗?你若是家皮包公司怎么办?” 陶洪亮听了余建勋这番话忍不住笑起来,说:“那是北京,这是香山,一样吗?算了,我也不与你理论,想去哪儿就去吧。”余建勋说:“农具厂为何垮了?香山市那么多企业为什么都垮了?若在平日倒也罢了,如今你要做事业了,我就是要给你上一堂最新的经营理念课,而且第一堂课就从高档饭店讲起。”说得众人都笑了。 小南国也不是太远,余建勋坚持乘两辆出租。陶洪亮问:“有这个必要吗?挤一辆车不挺好?”余师傅说:“也是,大家坐一辆车反而热闹些。”余建勋也不再坚持,望着陶洪亮说:“这次就算了。陶师傅你必须记住,若是请客户吃饭,一定不能让人家挤在一辆车上。”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26) 大家就坐了一辆车,过了两个街口来到小南国华丽气派的店门前。太阳已沉入西山,天色还未暗下来就有各色豪华的轿车陆续开过来。陶洪亮他们乘坐的出租车随一辆黑色的本田在店门前停下,马上有两名身着红色制服的服务生跑向那辆本田,却将这辆车晾在了一边。坐在后座的陶洪亮感慨道:“连个跑堂的也会看人下菜啊。”前座的余建勋接过话说:“你要开个大奔来,没准甩了前面的车先跑这边来了。” 大家也不等服务生过来便纷纷下车,门前有两位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笑脸相对,同时拉开厚重的玻璃门。走进灯火辉煌的大厅,又一位淡妆素抹,身材苗条的小姐迎上来,笑问有没有预定,听说是临客便说包间已满了。余建勋说人少,大厅也蛮好的。小姐又问要一楼还是二楼,余建勋巡视了一遍说二楼吧。小姐就将众人带到二楼大厅,余建勋寻一张临近栏杆的桌子让众人坐了。从这里可以俯视到一楼大厅,一盏晶莹绚丽的水晶吊灯从三楼直垂向一楼。大厅中央还有一座假山,人工瀑布在五彩灯光的映照下变幻着迷幻的色影。假山近旁还有一座铺着红色地毯的小舞台,上面是一台白色的钢琴,一位身着白色晚礼服的女子正在演奏着一支外国乐曲。陶洪亮还是初次进到这么豪华的场所,竟有些不知所措,看静静和楠楠也在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落座的同时又有一位小姐过来,微笑着递来菜单。余建勋接过菜单把目光投向陶洪亮,陶洪亮忙说:“建勋你来吧,点菜我最不在行。”余师傅也说:“建勋,你随便点吧,点啥我们吃啥就是了。”余建勋说:“那好,我就不客气了。”余建勋毕竟是经过大场面的人,一边点菜一边征求众人的意见,还特地问了静静和楠楠的口味,又给姐妹俩要了两杯牛奶。点毕菜,余建勋又问陶洪亮要啤酒还是白酒。余师傅说,来点白酒吧,啤酒味淡我喝不惯。余建勋又把目光投向陶洪亮,陶洪亮知道他们这类知识分子大多不喜欢白酒,就说:“来几瓶啤酒吧。”余师傅听了忙说:“算了,给我也来瓶啤酒。一瓶白酒我又喝不完,怪可惜的。”说得大家都笑了。余建勋就说:“也好,先来三瓶青岛啤酒吧。”陶洪亮听了忙说:“要北泉便可,青啤太贵。”服务员小姐马上回道:“对不起,我们店没有北泉。”北泉是香山市自己的牌子,高档酒店的酒柜上根本见到它的踪影。 一顿饭在说笑间不觉就到了晚上,外面早已夜幕低垂,灯火璀璨。回到家静静和楠楠再也无法入睡,还未从酒店的兴奋中缓过劲来。到后半夜,楠楠直喊心口疼,陶洪亮说没出息,那是吃多了积食闹的。只好起身找来化积水让她喝了,折腾到天将亮才合上眼。 余建勋临走前将滴灌机的图纸和工艺说明打印一份交给陶洪亮。两人对滴灌机生产的全过程都做了通盘论证,还几次告诫陶洪亮一定要另立户头,在产权上必须与厂里分开 ,因为农具厂早已资不抵债,随时都有被银行申请破产的可能。分手时余建勋说你虽是车间主任,却一直处在生产环节,毕竟对经营不了解,何况城市规模越小外部环境越恶劣,若能找一个懂法律的帮帮你风险就小多了。 余建勋走后,陶洪亮与余师傅拟了一张十多人的名单,全部是各工种拿得起放得下,人品好有威信的工友,其中就有池小飞。晚上大伙在余师傅家凑齐了,余师傅又泡了一大壶毛尖茶招待大家。有人就说陶师傅儿子出息了,是不是要请伙计门撮一顿呀?余师傅笑说比请客还好的事儿呢。陶洪亮就将自己的打算讲了出来,众人听了齐声说好,也有人提了几个问题,都在陶洪亮预料之中,便一一做了解释。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27) 下一步就是讨论如何起步了,这时候陶洪亮才真正理解了万事开头难的含义。这些人你让他开车床,拿锉刀都是好手,真搞起经营来全是门外汉,议了一晚上,连什么是注册资金,去哪儿申请营业执照都闹不清,直到散场大伙热情被鼓动起来了,但下面的路如何走却连那一撇还没有迈出。回到家,待静静和楠楠睡后,陶洪亮索性冲一杯酽茶端自己房里,一边不紧不慢喝着,脑子里就想着明儿是不是找个律师问问。可一想头一步还没抬起来呢就往外扔钱总觉得心疼,更何况摊子铺开后,往下的事儿比树叶还稠,总不能事事去问律师啊。这么想着,到后半夜突然想到一个人,就是那个曾两次见过面的女营业所主任。人家在银行工作,与企业打交道多,法律知识懂得肯定也不少。陶洪亮与她两次相遇虽也匆匆,却在心里留下不错的印象。那次从西山扫墓回来,楠楠却突然提到她,问爸爸什么时候还能见到她。凭一个男人的直觉,他认为一个能让从不相识的孩子想念的女人也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热心助人的的女人。 第二天陶洪亮早早来到营业所,快到九点运钞车才将款送到。开门后进到营业室,墙上挂有所有工作人员的照片,每张照片下面都注有姓名、职务和工号。陶洪亮找到那张微笑的面容,又留意看了下面的文字介绍。才知道这女子叫梅雪,所主任,工号0099。 陶洪亮记住这些信息,就到储蓄柜前向一位女职员打听梅雪。那职员抬头看一眼陶洪亮,回头向里面喊道:“梅主任,有人找。”冬妹应声出来见是陶洪亮,先是一愣,随后笑着问道:“哦,我们认识。谢谢你那天帮我们解了围。”陶洪亮回道:“不客气,我们也算近邻了,应该的嘛。”冬妹说:“也算见过几次面了,还不知你大名呢。”陶洪亮说:“姓陶,陶洪亮,你就喊我陶师傅好了。”冬妹就问:“陶师傅今日是不是有事儿?”陶洪亮回道:“没事谁往你银行跑啊。这里说话不方便,能不能借个地儿说话?” 冬妹就打开铁门从营业室里面出来,外面大厅里有几张供客户休息的硬沙发。冬妹将陶洪亮让到沙发上坐了,又用一次性纸杯从饮水机时里倒了一杯温水递过去。陶洪亮谢过,就将准备成立新公司生产滴灌机的打算讲了。冬妹听了说:“好事儿啊,希望你们将账户开到我们所来。”陶洪亮说:“这还用说?今日就定你这儿了。”冬妹说:“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讲。” 陶洪亮一时竟不知如何说好,想了好一阵儿才说:“你知道,我们一帮粗人,至今还不知下步该如何走。”冬妹想想说:“第一步嘛,自然是要先成立一个公司。经过工商注册,税务登记,你们的产品呢,再经过质检所检验合格发给合格证就可以正式生产了。”陶洪亮一听,连说:“天,这么复杂?”冬妹说:“你以为开个公司如你买包烟呀?”陶洪亮问道:“这要等多久?”冬妹说:“看你的企业性质了。若是个人企业、合伙企业快些,两三个月差不多了,若是责任有限公司呢,半年能开业就算快的。”陶洪亮又问:“做个滴灌机还这么复杂?”冬妹就给他讲了有限责任公司、合伙企业、个人独资企业的不同。冬妹讲得多了,任陶洪亮再聪明,毕竟只是生产一线的工人,对这些知识一时还难以消化,便问道:“依你说,我们下步怎么走?”冬妹回道:“若能成立有限责任公司当然更好,它的风险最小,但成立起来非常麻烦。首先要制定章程,成立董事会,最关键的还是注册资金,按规定生产性质的公司注册资金最低要五十万元。” 陶洪亮听了,摇头说:“这一条我就做不到。”冬妹说:“合伙企业或个人企业要容易多了,不过它风险太大。这类企业是无限责任,一旦企业破产,企业的资产不够抵债还要拿你们的家庭财产来还债。这就是说,搞不好会弄得倾家荡产。陶师傅你可是要想好了啊。”陶洪亮寻思了一会儿,说:“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几时有空儿了过去给大家再将这话讲一遍,让大家议议。”冬妹想了想说:“今日怕不行了,明日如何?”陶洪亮说:“就这么定了。”冬妹说:“你手机号给我,等定下时间我通知你。”陶洪亮说:“我没有手机,给你个电话号码吧。”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28) 陶洪亮与冬妹交换过手机与电话号码,说:“打扰你这么久,真不好意思,有情后补吧。”冬妹笑道:“是要谢,你这些话拿律师那儿咨询没五十元说不成事儿。”陶洪亮说:“也是,这客我请了,你说去哪儿?”冬妹听了忙说:“和你开玩笑呢,若要花钱请客还不如去问律师呢,人家比我专业。”陶洪亮笑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又不是问过一次不再问了,麻烦你的也许还在后面呢。”冬妹说:“那就记你账上,等发了财再请不晚。”陶洪亮就说:“好,讲定了。” 下午冬妹去拜访一家客户。这是一家事业单位,离所里又近,以往账户一直在冬妹这儿开着,来回取款存款挺方便的,冬妹在服务上也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几年来两方相处倒也融洽。最近却不知怎的连个招呼也没打就把户头给销了。冬妹过去找到会计科长,科长只是说工作需要已将户转到商行。冬妹还想再讲几句挽留的话,人家立马将脸拉长了。冬妹虽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本是无可奈何的结局,但出了门还是心疼那五六十万元的对公存款。这个月完成存款指标本来就有些玄,这一来更是雪上加霜。冬妹倒不是心疼那几个工资,她独身一人,每月的工资还是花不完的,只是觉得大家跟着自己辛辛苦苦干一个月,到头来工资没长反被扣一大截,心里总有些愧疚。 冬妹走到街上,看到两旁人家院门上插着艾蒿,突然想起今日是端午节,早上泡的糯米、豇豆和红枣还没包,这时候再回所里也是耗着盼下班,便扭头往家赶。走到家门前见周奶奶正向这边张望,一见到冬妹脸上便有了笑容,喊道:“闺女,你过来一下。”冬妹走近前问道:“周奶奶,有事儿?”周奶奶说:“今日我包了几样粽子,你拿几个尝尝。”冬妹忙说:“周奶奶,我泡了米,正要回去包呢。”周奶奶说:“我这是苏州味,你一定要尝的。” 冬妹不忍拂了老人的好意,便随她到家里每样拾了两个,用一只干净的塑料袋装了,临出门周奶奶仍再三交待:“闺女,回去吃时看缠粽子的丝线颜色,一个颜色一种味。” 回到自己家院里,见小侄正趴在树荫里做作业,冬妹就拿出几样放小侄的桌上,说:“对门周奶奶包的,你也尝尝。”正巧被一边的嫂嫂听到,马上跑过来将桌上的粽子收了还给冬妹,训斥儿子说:“什么人包的你都敢吃!不怕得病啊?”冬妹说:“周奶奶挺干净的老人,粽子又是煮熟的,只要不贪吃怎会得病?”嫂子说:“眼花耳聋的,包出来的粽子还会干净了?没准连老鼠屎都给包进去了。” 闹得冬妹哭笑不得,只好说:“也罢,你就吃自家包的干净的吧。”嫂子却不依不饶,追着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冬妹不再睬她,转身回到自己房里。将泡的糯米、红枣摆在桌上,却又没了包粽子的兴趣。想想哥打哪儿找了这么个孙二娘似的女人。以往也有人向冬妹介绍过几个对象,每次嫂嫂比她还热心,品头论足总要将对方批得没一星是处,还没等冬妹表态,嫂子已把人堵在门外。每次拒了人家,嫂子总摆出一副不屑的神态说:“就这模样哪配得上我家冬妹?妹子别伤心,赶明儿我给你寻一个好人家。”可多少年过去了,嫂子也没给她寻过一个好人家。从街坊的片言只语里冬妹也听到对嫂子的不满,说嫂子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是怕冬妹找了人家连同半个家产一同带走。冬妹听了只是一笑了之,她不愿从最坏的角度去揣度嫂子。 发了阵呆儿,粽子还是要包的,但兴趣却再提不起。也不管包出的粽子是否精致,只是将两片竹叶合一片,包出的粽子每只足有半斤的个儿。三下五除二将粽子包完端到隔壁的灶房,锅里添上水再将粽子码齐整了,随手又洗十多个鸡蛋放在上面,打开火就煮了起来。煮粽子要的是文火,水开后香气慢慢就从锅边溢了出来,飘得满院子的粽子香。香味很快就将小侄招引过来,进门就问:“姑,煮啥儿呢这么香?”冬妹回道:“问也没你的份,我这儿的东西腌脏,你妈怕你吃了生病呢。”小侄虽只有十四五岁,也算是耳濡目染吧,嘴上却十分上得来,马上就回道:“姑,别听我妈的。谁不知姑姑最干净,做的饭最香?——我就最爱吃姑姑包的粽子。”冬妹听了笑道:“人不大,嘴倒甜。——回去做作业等着吧,熟了我叫你。” 这时天色也渐渐暗下来,不大会儿功夫粽子的香味更浓。到该揭锅的时候,小侄子准时过来,冬妹忍不住笑了,说:“你掐着表的啊?若上学这么准时老师也不会请你爸去了。”小侄脸上马上挂起阴云说:“姑,吃粽子咋与上学扯上了?”冬妹知揭到他的疼处,便说:“好好,不提了,咱吃粽子。”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29) 冬妹揭开锅盖,随着雾腾腾的热气满屋子都是粽子香。正往外拾着粽子,嫂子从前面店铺过来,闻到香味也跑过来,说:“妹子,做啥好吃的也让嫂嫂尝尝。”冬妹冷了脸说:“我这米可是没淘啊。”嫂子满脸笑容说:“谁不知妹子最爱干净的啊。”冬妹又说:“我这枣没拣,兴许有虫呢。”嫂子说:“有虫的枣子才甜呢。”到这步冬妹真是哭笑不得,只好说:“若爱吃就拾些走吧,只是别让小侄吃坏了肚子。”嫂子一边应着就随手挑一个不绣钢的小盆,拾了满满一盆与儿子欢天喜地走了。冬妹望着剩下的不多几只粽子无奈地摇摇头,把厨房收拾了一遍端着剩下的粽子回到自己房里。 晚上,冬妹又将最新的公司法细细看了一遍,全部看完已到了深夜。很久没这样用过脑子了,反而没一丝睡意,屋里又有些闷热,便熄了灯来到院里。前面茶楼已经打烊,哥嫂住的堂屋也悄无声息。冬妹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忽觉有阵阵幽香扑鼻,便知是烧汤花开了。这花儿温度越高长势越好,傍晚时分水红色的小花儿便成堆地开放。妈在世时最喜欢这花儿,说它的香气持久,香味却又清淡,不像有些花儿香味浓得刺鼻。冬妹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妈就摘几朵烧汤花放她枕边,闻着那幽幽的花香很快便会进入梦乡。今晚儿没有月亮,星空则更加灿然,冬妹望了一会儿繁星,叹口气回到屋里。 第二天刚上班冬妹便将电话打给陶洪亮,告诉他下午可以过去一趟。陶洪亮听了自是高兴,两人又约好时间,陶洪亮说你就在所里等着,我准时过去接你。冬妹说:“几步路就到了,还用着接?”陶洪亮说:“你又没来过,起码要带你认认门啊。”冬妹说:“你拿什么来接?八抬大轿?”说了这话儿突然觉得不对,脸不由地就发起烧来。陶洪亮那边说:“八抬大轿没有,自行车倒是有一辆。”冬妹忙说:“不就是农具厂家属院吗?我去过,你在大院外面等着我就是了。” 下午上班后冬妹与所里坐班主任打个招呼,便步行着过去。农具厂与营业所相距不远,过两个街口再转一个弯老远就见人高马大的陶洪亮立在路边朝这边张望。冬妹与他打过招呼,便随他从搭着各式建筑的平房间穿过,来到陶洪亮家的门前眼前豁然一亮。那蓬一人多高的月月红枝头缀满深红和粉色的碎花。旁边石榴树上挂满难得一见的白色花朵。树下六七位男子或坐或蹲正喝着茶,见他们过来,目光便齐刷刷剜向冬妹,看得冬妹挺难为情的。 陶洪亮向大家介绍过冬妹,问道:“是进屋还是在院里?”众人都说屋里窝憋得慌,还是在院里凉快。陶洪亮听了,又从屋里搜出几张凳子来。大家坐定了,冬妹便详细介绍了合伙企业与独资企业,并拿这两种组织形式与有限责任公司做了比较。不用说,按目前的条件申请有限责任公司根本行不通,只能在合伙企业上动脑子。当冬妹讲到合伙企业的无限责任,并告诉他们,一旦企业破产,企业的资产不够抵债,合伙人还要以家庭财产承担财务,众人的热情却似烧红的铁碇放到冷水里,嗞啦一下便凉了。有人说:“陶师傅,让我们跟你干上刀山下火海都没说的,只这……我们辛苦大半辈子积点家产不容易,万一……我们再折腾不起啊。”余师傅望着这人说:“你说,干啥没风险?想吃肉又怕烫着……” 陶洪亮拽拽余师傅的袖子说:“大家的担心我也想过,都是凭手艺吃饭,挣点钱是不容易。今儿就向大伙说明白了,若想合伙呢我拍巴掌欢迎,若不想入伙也不勉强,等开工时我一定请各位师兄师弟来帮忙,每月再看收益给大家发工资。”大伙纷纷说这办法好,洪亮你什么时候开工招呼我们进厂就是了,保证随叫随到。工资嘛好说,你给个生活费不让饿着就行了。陶洪亮也说了几句客气话,众人便纷纷散去。石榴树下除陶洪亮和余师傅外还剩下池小飞。陶洪亮说:“小飞,你为何不走?”池小飞就说:“我要入伙。”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30) 余师傅说:“你就不怕万一有个好呆连累了你?”池小飞说:“这样下去不照样是穷?到哪儿都被人看不起。咱穷是咱没有机会,今日即有了这个机会,就是倾家荡产也要试一试,就算没弄成我也认了,证明咱确实没本事,活该受穷。”陶洪亮怔怔地望了池小飞好一会儿,才说:“兄弟,你今日总算说了一句有骨头的话,有你这句话就行。——我也惦量过了,不如我自己将这个担子接了。再沉,要压就压在我一人肩上。”余师傅忙说:“这可不成,轿子也要众人抬。今日要干事儿,就得我们几个抱成团上。” 冬妹在旁边听了,却是说不出的感动。她还是第一次与产业工人做近距离的接触,没想到这些整日在车间里与钢铁打交道的男人们竟有如此重的义气,关键时刻也能将自己的心窝掏给朋友。在单位,那些服装整洁,温尔文雅的同事之间永远是那么彬彬有礼,脸上也始终挂着虚伪的微笑,但没人会向你诉说心里话,甚至连对领导的一句牢骚都轻如碧空浮云,游走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而关键时刻为了一个好位置又会在暗中各显神通,施尽手段。冬妹想,这大概就是白领与蓝领最大的区别吧? 几个人直议到楠楠放学回来。楠楠猛然见到冬妹脸上先是惊讶,但很快就显出笑容来,甜甜地喊了声阿姨好。冬妹也笑吟吟地望着楠楠短袖上的两道杠说:“嗬,楠楠还是中队长呢,是不是当了班长啊?”楠楠红了脸,不好意思说:“班副,才是个学习委员。”冬妹说:“学习委员好,楠楠将来肯定能考上好大学。”陶洪亮听了笑说:“您别把她夸晕了,又要骄傲。——楠楠,回屋做作业,我们还有事儿要说。”楠楠悄悄向冬妹伸出食指弯曲成勾形表示友好,冬妹也伸食指向她做了一个同样的动作。 又经过几次商议,合伙企业就算成立了。注册资金共凑了五万元,陶洪亮倾其所有又借了几千元出资三万,余师傅和池小飞每人一万。随后三人在冬妹的指导下对下一步又制定了更具体的办法,决定由陶洪亮与冬妹跑关系,办理开工必须的证照,与厂方签定租赁合同后,余师傅和池小飞便带领工友进入车间检修机器,做好开工前的准备工作。 当晚儿陶洪亮就去敲了现任厂长家的门。厂长姓古,厂里停产前是技术副厂长,也是厂里唯一一个科班出身的大学生,专业是机械冷加工。像多数搞技术出身的厂长一样,古厂长为人正派,在厂里正常生产的时候一门心思也是用在生产上,等那几位厂长捞得钵满盆满将厂子从兴旺拖向泥淖而完美脱身后,古厂长依然两袖清风,当了个看守破摊子的留守厂长,每月拿六百元的补贴过日子。陶洪亮敲开古厂长家的门时,年过五十的古厂长与同样是下岗的妻子正在吃晚饭,每人面前一碗面条,连个咸菜也没有。这光景让陶洪亮唏嘘不已。 古厂长见到陶洪亮略感意外,自打当领导从没见过这个有名的硬汉子来家里找过,忙与他打过招呼,又催老伴快去泡茶。陶洪亮忙制止住了,说:“古厂长您也别忙活,说件事儿就走的。”古厂长说:“别客气,有什么事儿就只管讲。”陶洪亮说:“您正吃着呢,我等等。”古厂长说:“不吃了,这大热的天放凉了吃更爽。”陶洪亮就将想租赁厂里的厂房、设备生产滴灌机的打算和盘托出。古厂长听了在屋里转了两圈,兴奋地说:“好好,这想法好。日后若能成功,我们厂又有希望了。”陶洪亮说:“古厂长,干脆你就做我们的厂长,领着大伙干吧。”古厂长摇头说:“不妥,我代表厂里与你签了合同再去你那边做,这叫双方代理,法律上也不允许的。”送陶洪亮出门的时候,古厂长握着他的手说:“陶师傅,好好干,技术上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就是了。”陶洪亮说:“等我们做成了,您就来做我们的厂长吧。讲句实话, 若是上面有人领着,就是给一个几百人的车间让我负责我都不怯,可就是怕与外面打交道,什么都不懂,做啥心里连个谱也没有。”古厂长笑道:“干什么都要学啊,多经几场事儿自然就会了。”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31) 隔日,古厂长与留守小组的成员商量后,就通知陶洪亮可以签合同了。签约时双方经过协商,每月的租赁费为八千元,于月底一次结清。陶洪亮代表余师傅和池小飞签约时手竟有些颤抖,几次将名字写错。签过合同,陶洪亮与冬妹便开始跑工商、税务。因政府对下岗工人办企业有政策优惠,营业执照办下来也算顺利,省了不少的费用,而且在税收上还享受到一些减免。陶洪亮跑手续的同时,余师傅和池小飞也将原定的几位工友召来,开始检修机器。这期间古厂长也来过几次,提出了不少建议。 与供电公司签订合同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农具厂前些年欠供电部门七十多万元的电费,刚开始人家口气很硬,说是必须清费后才能供电。陶洪亮拿出与农具厂的租赁合同,解释说与农具厂已没有任何关系,又托熟人在酒店请了一桌,人家才答应必须先交三千元的押金,而且是每个月底结一次账。这次牵线的熟人是陶洪亮原车间的一位工友,姓丁,两人关系还算不错,车间之间有蓝球比赛,一个打前锋一个打后卫。那天从酒店出来小丁悄悄对陶洪亮说:“洪亮兄,万事开头难,你摊子刚铺开,资金一定困难,我给你一个节约电费开支的办法,不知你想不想试试。”陶洪亮就说:“能节约电费当然是好事儿,说说看有什么好办法?”小丁说:“我从表外的线路上再给你接一路线不就是了?”陶洪亮说:“哪怎行?查出来可要重罚的。”小丁说:“这你别担心,我就是维护这条线路的带班长,我们几个弟兄不说谁还会知道?”陶洪亮听了就有些迟疑,说:“违法的事儿干了心里总是不踏实。”小丁听了就裂着嘴笑,说:“洪亮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那死脑筋。没听说过吗?在资本的原始积累阶段赚来的钱比煤还黑。若老实本分干,到头发白也发不了财的。”陶洪亮就说:“老弟,相处这些年我还是信得过你,只是你那几位同事?……”小丁说:“这好办,隔俩月你给他们意思意思不就是了?”陶洪亮想了想,成立合伙企业的五万元注册资金这些天买机器配件和原材料已花掉不少,马上要订做模具又得花一大笔钱,那剩下的钱怕已是不够。就说:“好吧,你事儿你一定要办得滴水不漏。等我们资金周转开了,你就把那线撤掉。”小丁说:“那是,洪亮兄的事儿我会当自己的事儿去做。 接下来几天,花钱更是如流水般往外淌,眼看着银行账上的存款所剩无几,陶洪亮便找到冬妹问她能不能帮忙贷些款出来。冬妹就说:“现在贷款很难的,尤其像你们这种私人小企业。不过,若是有抵押倒还可以考虑。”陶洪亮就问什么可做抵押。冬妹回道:“比如银行存款、国债都可以,如果有汽车也行。”陶洪亮马上说:“废话,我若有这些就不找你了。——房子行不行?我听说私房也可以拿来抵押。”冬妹笑道:“你那房子不行,一是太差值不了几个钱,二是法律有规定,欠债人用来维持最低生活的物品不能用来执行。就是说你到时若还不了债,法院也不能把你赶出去。你想,哪家银行愿冒这个风险?”陶洪亮又问:“除了抵押就没别的办法了?”冬妹回道:“有啊,你若能找一家信誉好的单位担保也行。”陶洪亮说:“那更没门儿。亲戚朋友里面除了穷人就剩下要饭的,谁会为咱担保?”冬妹就说:“这就不好办了。只有……”陶洪亮忙问:“还要啥办法?快说啊。”冬妹回道:“按规定银行内部员工担保倒可以贷出一些来。不知你在银行有没有肯为你担保的亲戚朋友?”陶洪亮说:“银行里除了认识你,再没有一个熟人。”冬妹望着一筹莫展的陶洪亮,说:“这事儿急不得,慢慢地想办法吧。”陶洪亮说:“不急行吗?马上要开工,却又缺东少西,这两天我嘴都急出了泡。”冬妹说:“你就是急得浑身冒烟,这钱就来了?”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32) 冬妹也曾想以自己的名义担保为陶洪亮贷一笔款出来,以解燃眉之急。但静下来想想又觉得不妥。自己与他毕竟才相识不久,对他的过去和人品知之甚少,看他家又是那番窘迫的光景,若他生意做赔又拿什么来还这笔贷款?左思右想,冬妹总是拿不定主意,便拿出妈留下的奁匣,这原是用来盛梳妆用品,后来被妈用来放女红工具,也就是些针线、顶针、软尺之类的杂物。奁匣用黄花梨木做成,朱红的生漆已退色,露出原木美丽的纹路。匣子外沿还有几圈紫铜饰条,只有冬妹知道下沿这圈饰条是活动的,抽出来便是一个夹层。 妈临去世前告诉了冬妹夹层里的秘密。文革初期,在破四旧的口号下抄家风从北京刮到省城,很快又从省城蔓延到香山。资本家出身的梅先生自知厄运难逃,将家中几代人的珍藏打一个包裹,半夜悄悄摸出香山来到西山秀峰脚下,攀上山后的绝壁将包裹藏在一条岩罅间,外面用碎石砌封,旁边正好一棵野山楂树做标记。爸将这批祖传珍宝藏入西山回来便遭到批斗,连惊带吓不久便去世了。文革结束后妈年岁已高,也不想再打开尘封的记忆惹起更多的伤心,将这事一搁就是十多年,只到病重时才在一个黄昏拉着冬妹的手说:“孩子,妈陪不了你几天了。妈这一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姐离得太远,想照顾你也只有那个心,你哥呢,我也观察了这些年,这孩子没正性,媳妇又极爱财,你是靠不住他了。” 冬妹握着妈已瘦成干柴般的手早已是泪流满面,哭道:“妈,你不能走,你真要走了我陪你去。”妈无力地笑了,说:“傻孩子,妈老了,你还年轻,路长着呢。——冬妹呀,将那个放针线的匣子拿来。”冬妹就去桌前将那个黄花梨木的奁匣抱过来,妈教她将铜条抽出,便露出一条极狭窄的夹层来,想来以前是用来藏钱庄银票的。冬妹从夹层中抽出一张纸来,上面画着奇怪的图形。妈说:“这就是你爸藏物的地图,那里藏的可是梅家祖传了几代的心血啊。以后若日子艰难了,你就按图上记号去西山取几件来,今生今世也算有了依托。”妈去世后,冬妹无时不在怀念着妈,对藏宝的事儿早忘得如夏日的晨露无影无踪。如今,想到陶洪亮贷款的难处自己又无力相助,便突然想到这匣子中的秘密,心想:应该去西山一趟了。 过了两天是双休日。冬妹换一身便装,脚下是头日才买的登山鞋,肩上背一只旅行包,早早便乘公交车到西山脚下的三岔路口下了车。沿着那条傍溪小道右边就是墓地。阴森森的墓地静无一人,只有不知名的鸟儿娓婉地鸣叫。冬妹先去妈坟前看了,比春天清明来时自是不同,坟上青草萋萋,草隙间还有星星般的蓝色小花点缀其间。冬妹在妈坟前立了一会儿,眼睛便有些湿润。从墓地出来,沿蜿蜒的小道来到山坳口,转过山坳一眼望到的便是路边山坡上那株野山桃树,已是满树绿荫,枝间还挂着青色的小毛桃。 进入山坳后路变得更加陡峭难行,两旁的树木也渐渐显得高大,茂密。冬妹寻一处隐蔽的树丛,钻进去将背包里的男式衬衣换上,头上再戴一顶太阳帽。冬妹本来人就清瘦,胸部又有些平,远远望去还真有些男子的模样。路上,冬妹先碰上几个爬山的年轻人,又遇见一位采药的老农,便勾下头侧着身擦肩而过,他们只是扫一眼这个独行者却也没引起太多的注意。翻过面前这座小山下到山谷,对面便是秀峰陡峭的崖壁,几乎无人能从这儿攀上山顶。冬妹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望远镜,将面前的峭壁细细观察了一遍,在24倍的镜头中,峭壁仿佛拉到了眼前,她分明看到岩罅旁一株虬曲的野山楂树。 冬妹又将悬崖四周观察一遍,心里已勾画出攀爬的路线。依地貌看从山下跟本就无法攀登,只有沿山路攀上崖顶,然后系上绳索从上面下来。一切计划停当,冬妹突然感到十分疲惫,便寻一处通风的林荫坐下喝自带的矿泉水,望着烈日下亮得晃眼的崖壁,冬妹心中一阵儿喜一阵儿悲。 回去的路上,公交车驶近郊外时冬妹看到路边攀岩俱乐部的广告,便临时决定下车,找到那家俱乐部报了名,交过费后当天就参加了训练。教练看过冬妹的训练后,说冬妹虽年龄偏大了一些,但身体条件相当不错,经过正规的训练后,在她那个年龄段参加比赛拿个名次应该问题不大。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33) 星期一早上,浑身疼痛的冬妹刚到所里,陶洪亮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冬妹贷款的事可有着落, 冬妹揉着酸痛的胳膊回说正想办法呢。放下电话。冬妹在心里惦量了几番,最后还是给陶洪亮打了电话,让他到所里来一趟。 一会儿的功夫,脸上挂着汗珠的陶洪亮急匆匆赶到所里。冬妹给他倒了一杯凉茶,说:“我是再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我来为你担保了。行里有规定,员工担保贷款的上限是六万元,再多我可是无能为力了。”陶洪亮听了忙说:“行行,六万元差不多了。”冬妹迟缓一会儿说:“陶师傅,咱丑话说在前面,我为你担保可是冒着风险,你那边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到时还不了款可怎么办?”陶洪亮说:“咱辛苦大半辈子,别的也没落下,你也见过了,只有那套不值钱的房子,——要么,房子抵押给你吧。”冬妹说:“你就那套房,我总不能把你赶到大街上吧?”陶洪亮说:“我立在这儿也是五尺多高的男子汉,说话还是算话的。到时还不上我立马带着孩子搬家,房就给你留下,随你怎么处置。”冬妹说:“那好吧,什么时候办手续了我打电话通知你。” 冬妹送走陶洪亮又拖着肌内酸疼的两腿到支行客户部,先询问了这个月的个人贷款是否还有额度。客户部主任原是与冬妹一个所出来的,好歹这个人情还是给的,便问她是自己用还是别人用。冬妹说是一个朋友要用。主任就说:“冬妹,我还是要劝你一句,如今借钱容易还钱难,与其到那时撕破脸皮不如现今儿就推掉的好。”冬妹说:“这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如今人家有了难处找到我,我若再推就将人推到悬崖边了。——再说,他房子抵押给我了。”主任就说:“若这样更好。不过,你平时也要留份心,夜长梦多,等他有了钱,不等到期便催他将款还了。”主任一边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个人贷款申请表给了冬妹,说:“让你这个朋友来办手续吧。——对了,告诉他带上身份证。” 冬妹出来,把电话打给陶洪亮,又告诉他要带的手续。一会儿的工夫,陶洪亮满头大汗赶过来。冬妹将表拿出来,让他就地将表填了,冬妹也在担保人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因是单位职工自己担保的小额贷款,手续极为简便,也不用实地考察,客户经理便在申请书上签了字,随后主任也签了字,下一步就该分管信贷的何天明副行长签字,最后是行长林牧慈签字。主任签完字后说:“林行长与何行长上午去市行开会,你还是下午来吧。” 出了支行,冬妹对陶洪亮说:“下午你不用来了,什么时候该你来办手续我再通知你。”陶洪亮这边看看日头已上头顶,说:“劳你跑了一上午,真不好意思,随便在街上吃一点吧?”冬妹笑道:“钱还没到手呢,就不让你破费了。”陶洪亮说:“这个人情我欠着你。若果真发了财我请你去小南国。” 两人分手后冬妹回到所里,下午刚上班就拿了贷款申请表去了支行,先上三楼找分管信贷的何天明。冬妹也算支行的老人,做事又一向稳重,何天明只随意问了几句便在表上签了字。冬妹从何天明办公室出来,又上四楼找林牧慈。林牧慈办公室的门半开着,冬妹敲开门见里面有一男一女坐在沙发上。正要抽身,那边林牧慈见了忙问道:“啊,冬……梅主任啊,有事儿?”冬妹忙回道:“不……不急,您先忙着。”林牧慈说:“也好,你先在办公室凉快着,我这边谈完了给你打电话。” 冬妹出来并没有去三楼办公室,就在林牧慈办公室不远处趴在栏杆上漫无目标地望着楼下。楼下是支行的大院,院子中央是一座椭圆形的水池,池中立着片石与水泥构筑的假山,山上依然有亭榭楼台,小桥流水。这片山水显然没有经过专业园林设计人员之手,望去如贴了瓷片的农家大院,排场中还是脱不了俗气。冬妹想,就是仿西山的模样胡乱建一座也比这儿有韵味。就这么一片俗不可耐的建筑,听说还花了十几万。有人私下发牢骚,说是肥水不知又流到哪块田里。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那边林牧慈办公室门响。冬妹回头见那一男一女已出了门,林牧慈在他们身后相送。走到楼梯口,两人客气地请林行长留步。林牧慈就立在楼梯口,等那两人的身影在楼梯转弯处刚消失忙转身往回走,刚走两步就发现依着栏杆的冬妹,笑道:“嗬,怎么自已找上门了?”冬妹回道:“找你大行长签字啊。”林牧慈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进去吧。” 冬妹刚走了几步,林牧慈就发现她走路与往日不同,问道:“你走路怎么了?闪了脚不是?”冬妹回道:“这两天练攀岩,刚开始不习惯,肌肉拉伤了。”林牧慈听了惊讶地说:“半响不夜的,怎么想起练攀岩?你以为还是中学生呀?”冬妹说:“谁规定年龄大就不能练攀岩了?到秋天咱俩去西山比试比试,说不定还被我踩在脚下呢。”林牧慈说:“打个赌,谁输谁请客。” 两人一边说着就进到屋里。林牧慈让冬妹在沙发上坐了,又给她倒了一杯凉茶,冬妹忙说:”林行长,你签个字我就走。”林牧慈望着冬妹笑道:“又生分了不是?”冬妹红了脸说:“不知咋的,一进这屋我就紧张,只觉得你是林行长,眼前哪还有牧慈哥啊。”林牧慈听了哈哈笑起来,说:“冬妹啊冬妹,你几时患了恐官症?今日我定要将你这病给治没了。”冬妹就问:“你又不是心理医生,如何治呀?”林牧慈想了想回道:“我们来剪刀布包锤,输家被刮鼻子。”冬妹听了,差点跳起来,说:“就在这儿?就在你行长办公室?”林牧慈笑道:“这不挺好?反正门关着呢,我们小声点,有人敲门我们就谈公事儿。”冬妹犹豫片刻,说:“行,来就来。”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34) 林牧慈就势坐在茶几另一边的沙发上,两人喊声一二三就将手掌伸出来。仔细望去,林牧慈出布,冬妹是锤子,林牧慈赢。林牧慈伸出食指做出一个勾状伸到冬妹鼻子前,冬妹不由自主往后闪了闪,林牧慈喊道:“不许耍赖!”冬妹只好闭上眼,让林牧慈在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下。两人再出,又是林牧慈赢。第三次是冬妹赢,林牧慈便将鼻子伸了过去,冬妹也将食指做成勾状,到了林牧慈鼻子前却又停下。林牧慈喊道:“刮呀刮呀。你只管想……行长又如何?照样不被我刮了鼻子?明日我还要刮省长、总理的鼻子呢。这一想,多大的官也不怕了。”冬妹就在林牧慈鼻子上也轻轻刮了一下。刮毕,林牧慈问道:“感觉如何?”冬妹笑道:“挺爽,挺自豪的,整个橡林支行两百多员工,哪个敢刮林行长的鼻子?也只有我冬妹啊。”林牧慈说:“多刮几次你的自信就找回来了。” 正说笑着,响起敲门声。林牧慈忙坐正了身子,又随手将冬妹放在茶几上的贷款申请表拿在手里,回道:“请进。”推门进来的是副行长于涛。于涛探头看到林牧慈与冬妹,忙说:“林行长忙着啊。”林牧慈说:“我正向梅主任了解所里的情况。于行长是不是有急事儿?”于涛忙回道:“也不是太急,你们谈你们谈。”一边说着关上门就退了出去。 冬妹听着于涛的脚步声远了,忍不住笑道:“牧慈学会撒谎了。”林牧慈说:“当行长这几日,我发现官场有一条最基本的规则,——冬妹,你猜是什么?”冬妹说:“我又没做官,我怎知道?”林牧慈说:“官场为官,最重要的是脸皮要厚,要学会睁着眼睛说瞎话。而且,这瞎话互相看透别点透。”说得冬妹笑弯了腰,连眼泪都出来了,说:“你呀你呀,还算没黑透,讲了句实话。” 说笑的空歇林牧慈已将冬妹带来的贷款申请表看过,问道:“这个陶洪亮……你与他什么关系?”冬妹就将与他认识的经过讲了,林牧慈沉吟半响儿说:“如今下岗工人确实需要扶上一把。——只是,你这风险冒得也大了些。”冬妹说:“我想这个风险冒得值,若他们的产品成功了,有可能成为我们最大的客户,所里也不再为拉存款犯愁了。”林牧慈说:“话是这么讲,只是如今一个企业的兴亡并不完全由自己决定。国家产业政策,当地政府的态度,法治环境,甚至一个不起眼的环节都会置企业于死地。”冬妹说:“原是他们没经验,只想到筹来的钱按计划花也差不了哪儿去,谁知一路走下去要钱的地方太多。若是这时候打退堂鼓,那撒出去的钱怕要打水漂了。——都到了这个份上,真不忍心看他们倾家荡产啊。” 林牧慈盯着申请表沉思良久,说:“六万元还要不了你的命,我就给你批了。不过……哪日闲了你领我去厂里看看,如不行立马将贷款收回来。”冬妹回道:“这最好,行长亲自把关这贷款死不了。”林牧慈笑道:“你也别给我戴高帽子,贷款收不回扣你工资的时候别哭鼻子就是了。”两人说笑间林牧慈已在贷款申请上签了字。冬妹接过申请表说:“谢谢林行长。”林牧慈忍不住笑道:“听别人喊行长挺自然的,怎么听你喊就这么别扭啊?”冬妹也笑了,说:“我也是,在这里喊行长别扭,喊牧慈哥更别扭。”林牧慈说:“今日事儿太多,我也不留你坐了。钱借了出去,平日多个心眼,别让打了水漂才是。”冬妹说:“知道了,忙你的吧。” 冬妹从林牧慈办公室出来,先打电话告诉陶洪亮贷款已批下来,让他即刻过来将手续办了。陶洪亮听了急忙骑车赶过来,冬妹领着他将该办的手续办妥,下午六万块钱便转到滴灌机厂的账户上。有了这笔钱,必须添置的买来了,生产原料也基本备齐,滴灌机的核心部件芯片由余建勋出面与商家协商,陶洪亮这这边先打过去百分之三十的货款,那边见钱后很快就将货发了过来,并同意他们收回货款后再将剩余的差价补上。开工前一天,余建勋带了一名技术人员过来,双方协商技术人员留下指导生产,直到这边生产出第一批合格产品为止。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35) 终于盼到开工的日子。平日沾床就能入睡的陶洪亮头晚又一次失眠了。天刚亮就爬起来做好饭,又将楠楠喊醒说:“爸爸从今天起要上班了,打今儿送姐姐上学的任务就交给你了。”楠楠听了,一个机灵从床上跃起来说:“爸,姐交给我你就放心好了。”陶洪亮又交代说:“路上别贪玩,过马路时小心两边的车。” 陶洪亮吃过饭早早就来到车间,准备将关键设备再检查一遍。开工第一天必须有个好的开头,正生产着哪台机器突然趴窝也不大吉利。到车间见有人比他来得还早,正在擦试着一台机器,细看是池小飞。池小飞见到陶洪亮,咧着嘴笑道:“反正是睡不着,半夜就过来了。”陶洪亮拿出一双手套扔过去说:“这些机器旧了,干活时要注意安全。”正说着余师傅和其他工友也陆续来到车间。 七点多,余建勋与技术员来了,陶洪亮见人已到齐,望着余建勋说:“开始吧?”见余建勋点了头,陶洪亮大声喊道:“各工序注意,开车!”话音刚落,车间外响起热闹的鞭炮声,余师傅说听个响开工大吉,随后马达声立刻灌满整个车间。众人正忙着古厂长也来到车间,陶洪亮忙放下手中的活迎上去,陪他看了几道工序的生产,离开车间时古厂长抓着陶洪亮的手说:“陶师傅,厂子的兴旺就在你肩了,几百人的饭碗也靠你了。”隔着眼镜片陶洪亮看到古厂长的眼睛竟有些湿润,自己不觉也受了感动,说:“古厂长,希望您常来指导。只要大伙齐了心,我想这个厂子会有活起来的一天。” 傍晚时分冬妹意外地来到车间。那会儿陶洪亮正伏在车床上做着一件活儿,忽见车间的门下立着一位女子,还以为是哪位工友的妻子来找人的。等手头这件活做完才发现那女子身着白衣蓝裙不像是工友的家属,细细望去竟是冬妹,忙摘了手套迎过去。听着车间机器轰鸣,正不知所措的冬妹见陶洪亮过来,笑道:“穿了工作服怎么望去都一个样啊?认不出你来了。”陶洪亮问道:“第一次进工厂吧?”冬妹回说:“进工厂也有几次了,不过像你们这样的车间倒还是头次来。”陶洪亮说:“既是第一次来,就领你见识见识吧。”说着就将冬妹带到自己那台20型机床前,拿起一截圆钢固定在卡盘上,又将自己戴的平光眼镜摘下来给了冬妹,说:“戴上,小心铁屑伤了眼。”冬妹就问:“给了我,你呢?”陶洪亮说:“我有经验,一般不会伤着。”一边说着按下机床上的开关,圆钢立刻随着卡盘飞快旋转起来,冬妹也忙将那只眼镜戴上。定下神望去,只见陶洪亮两手熟练地操纵着进刀架上的手柄,车刀便迅速接近飞速旋转的圆钢,瞬间一条宛若游龙,闪着幽幽蓝光的铁屑从圆钢边缘剥离而出,再细看那圆钢已变出一个优美的弧线。这情景让冬妹看呆了,说:“真是神了,这么硬的铁棒在你手里切面条一般轻松。”陶洪亮自豪地说:“是啊,这正是我们工人阶级的伟大之处。如今人们都瞧不起工人,他们也不想想,这世上的衣食住行哪儿样离得了工人?没有工人的双手,人类不又回到了原始社会?” 冬妹仰望着立在对面操作台上的陶洪亮,笑道:“这话怎么听着不像工人,倒像政治家了?”陶洪亮也笑了,说:“其实,好多政治家就是从工人脱胎的,只是成了政治家就不为工人说话了。”冬妹说:“你千万别当政治家。”陶洪亮就问:“为啥啊?”冬妹说:“你关了机器我告诉你。”陶洪亮就把机器关了,两人来到车间外面的合欢树荫下。冬妹说:“给你讲一个笑话吧。西方某国举行说谎大赛,却注明除政治家外任何人均可参加。一位政治家认为他们受到了歧视,就质问为何说谎大赛不允许政治家参加?你猜主办人如何回答?”陶洪亮想了想说:“不好猜,还是你讲出来吧。”冬妹说:“主办人便回他是为了保证大赛的公平,因为参加说谎大赛的都是业余选手,而你们政治家却是职业撒谎者。”陶洪亮听了,品出其中的滋味,忍不住大笑起来,说:“你放心,只要是我尊重的人,这辈子就别想听到我的谎话。”冬妹说:“好,这句话我记下了。” 第二章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36) 两人说着话夕阳已渐渐落入西山,晚霞为合欢树抹上一层金色,连立在树下的冬妹也笼在流光溢彩的暮霭中,这情景让陶洪亮不由地想到与妻子相处的那些日子。 到了下班的时候,陶洪亮对大伙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为了庆祝我们的工厂正式开工,说什么也要喝上几杯。”众人听了都欢呼起来,有人就忙着洗手换装。陶洪亮望着冬妹说:“既赶上了,你也一同去吧?”冬妹说:“我还是回吧。”陶洪亮说:“怕是与我们这些粗人在一起掉了你身价吧?”冬妹反问道:“我是那种势利的人吗?”陶洪亮说:“既如此,就和大家一快乐乐。”冬妹笑道:“我又不会喝酒,插在中间反倒扫了你们的兴。”陶洪亮说:“不会的,我们能坐在一起也是缘分。” 话说到这儿再推就不大近人情了,何况小城又是个重人情的社会,反正回家也是自己做着吃,随着众人打哄就是了。出了厂子是一条逼仄的人行道,七八条汉子挤在一起竟如一列行进的队伍。有人提议说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唱首歌如何?大家便说你起头,起什么我们跟着唱。那人清一清喉咙突然亮起嗓子吼了起来:“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于是,其他人不管嗓子好孬也一齐跟着喊起来,引得路人纷纷投来惊异的目光。冬妹走在队伍的最后,见路人的目光从前面扫到自己身上,就有些难为情,不觉将步子放慢,与前面的队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一路踏歌来到一处露天的夜市,天还没暗下来摊贩们已将色彩明快的塑料桌椅摆在空地上,远望红绿相间别有一番情趣。夜市的吃食也算丰富,有小菜、砂锅、水饺、面条,有些摊上还有小炒。这里的摊主也格外热情,人未到笑脸就迎了上来,抢着往自己摊上拽。众人在一处较宽敞的摊位前停下,经营摊位的是从农具厂下岗的一对夫妇,见到往日的工友脸上更多了笑容。这里用得多半是矮桌,七八个汉子坐不下,大家便将两张桌拼在一起,每人拉一张椅子围成一圈坐下。冬妹与陶洪亮算是熟人了,自然挨着他坐下。 小菜是现成的,陶洪亮交待说每样端上一碟。菜很普通,除凉拌莲菜,黄瓜腐竹,炸小鱼,鸡丝粉皮外也有几样夏令菜,像爆炒螺丝,水煮花生,红油虾米。倾刻之间便摆满了矮桌。酒是当地生产的啤酒,十瓶一捆的先要了三件。以往冬妹走路时也常见这种夜市,只是觉得不卫生从没光顾过,今日突然置身其中倒有了几分新鲜感,便低声对陶洪亮说:“坐在这儿怎么就有一种水上梁山的味道?”陶洪亮说:“这就是蓝领与白领的差别吧?八十年代厂长还和我们工人一同喝酒,到九十年代他们进大酒店,我们去大排档,厂长与工人已不是一条道上的车了。” 过了一会儿,夜市上的吃客越来越多,摊位上几乎没了空桌。只见昏黄的灯光下烟雾燎绕,人影憧憧,邻近一桌上几位汉子正喝的兴起,全部赤裸着上身,每人手中一大杯冒着泡沫的啤酒。陶洪亮也给冬妹斟上一杯啤酒,说:“这东西少喝些既解渴又挡饥。”冬妹平时不大喝酒,有了应酬也多是一杯饮料或半杯红酒,这时也端起杯子对陶洪亮说:“干…” 结束的时候,陶洪亮问冬妹要不要送她回去。冬妹说:“路又不远,我行。”试着走几步,倒还可以,陶洪亮才放下心来。回到家,正撞见力士从堂屋出来,灯光下还是看出她喝了酒,就问道:“以前从没见你喝成这样,这是?……”冬妹回道:“和几个朋友去了夜市……”哥又追着问道:“你这种人也去大排档?不嫌掉价啊。告诉哥,都是些什么朋友?”冬妹冷笑道:“我的朋友也要告诉你?” 平日里冬妹一向都是敬着哥哥,如今突然出言不逊,倒让力士吃了一惊,只好眼望着冬妹回到自己房里。冬妹一进屋便到在沙发上,身子如坐在船上随波漂浮。就这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妈,眼泪竟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第二章完)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1) 入夏以来,连着几天高温,又赶上支行接连发生的几件闹心事儿让林牧慈心烦意乱,嘴上也急出了燎泡。先是讨论减员方案,拿出的几套方案总是定不下,关键是何天明,成心要林牧慈的好看,班子会上几次研究都被他寻个理由给否决掉。 这期间,一件去年的经济纠纷案子又掺和进来,更将林牧慈折腾得筋疲力尽。案子初看倒也简单,一家在赵州市注册的飞龙贸易公司的分公司在支行营业室开了结算户,帐上日常也保持着两百多万元的余额。让人不解的是这家公司开业才三个多月,帐上竟有二百一十万的存款不翼而飞。后经调查,是被公司的女会计兼出纳用假印章套走,而女会计却一夜间从香山蒸发。分行虽也向公安机关报了案,终因找不到当事人,飞龙贸易公司竟在注册地将支行告上中院,要求赔偿本金二百一十万元,利息八千多。这场诉讼支行从一开始就处下风,毕竟是你的工作人员审查不严,才导致人家的资金损失,明眼人一看就知分行败诉无疑。 面对这么大的损失分行自然不会甘心,从省城请来富有经验的律师积极应诉。先是提出管辖权异议,指出本案的原告、被告都在香山,案件的发生地也在香山,赵州市中院就不该接这个案子。这一申请马上就被当地法院驳回,一审判竹林支行赔付本金加利息共两百一十万零八千多元。对这个结果支行自然不服上诉到省高院,半年下来省高院终审判决下来,维持一审判决。按程序下一步很快便到执行阶段,这期间若再无回天之术,只有眼睁睁望着人家将这笔钱划走。 这些天林牧慈心急火燎,熬了两个通宵又将案子翻来复去琢磨了几遍,越发感到这家贸易公司不地道,从开户到发案的三个月里公司没发生一笔业务,不知老板跑香山做什么来了?这日刚上班正琢磨着,法规部的司主任陪着一位女子来到办公室,那女子也就三十来岁,望去十分清瘦,眉眼倒也普通,再看第二眼便觉她那不大的眼睛深若古潭,幽不见底,经司主任介绍林牧慈才知女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文静,也是这宗案子的律师。林牧慈等两人坐下,又倒了两杯茶过去。文静下身穿一件藏青色过膝裙,上身挺立,两腿优雅地拢在一起,一望便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职业女性。 谢过了林牧慈的茶,文静望着他说:“林行长,飞龙公司的案子败诉,我代表公司深表歉意。”林牧慈忙回道:“文律师也不必自责,你们已尽了力,这个结果也是预料中的。”文静说:“话是这么讲,没能为客户挽回损失仍是我的失职。”司主任笑道:“文律师言重了,市行上下没人对你的辩护有丝毫指责。”文静回道:“输了官司心里总不是滋味,这些天我总在想,即使走到山穷水尽前面也未必就是悬崖。”林牧慈忙问道:“此话怎讲?”文静回道:“我是在反思,法庭上的辩护思路是不是有问题?更不该在账户资金被盗的责任划分上与与原告纠缠不休,如果能跳出来,换个角度看这个案子也许会柳暗花明。”林牧慈心下已明白文静的意思,说:“这几日我也在寻思,这很可能是个骗局,目的是恶意诉讼。”文静回道:“我也是这么想,当初虽报了案,只是针对卷款外逃的当事人,其实早就该怀疑公司的开办动机,剑锋直逼公司的老板。” 两人正聊着,电脑桌上的计算机传来蜂鸣声,屏幕上的qq图标也开始闪烁,林牧慈抱歉地笑笑,过去将自己的qq打开。毕业多年,林牧慈仍与过去的同学保持着联系,平时只要开机qq就一直挂着。关掉qq,林牧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文律师的话有道理,现在想起来,在市行机关的时候曾见类似的案例,与我们这个案子如出一辙。”文静听了脸上立刻明朗了许多,问道:“哪年的事儿?不知林行长还能不能找到这个案例。”司主任马上回道:“林行长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想来不会有问题吧。”林牧慈说:“我试试吧,这类资料更新快,一般不会保存太久。”文静从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说:“有了消息马上给我打电话。”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2) 送走了司主任与文静,林牧慈便给李晓红打去电话,说要过去查一些资料。李晓红听了开玩笑说:“有事儿了才想起老朋友?”林牧慈说:“不白使你,晚上我请客。”李晓红说:“除了请客就没别的了?”林牧慈问道:“你还想要什么?”那边迟疑片刻说:“你过来吧。” 林牧慈放下电话,正要呼司机小肖,办公室主任谷宏伟从外面闯进来,进门就说:“真是越忙越添乱。”林牧慈忙问道:“又怎么了?”谷主任回道:“富强路所的石主任也真是笨到家,又给捅出个大窟窿来。”林牧慈说:“别急,慢慢讲。”谷宏伟说:“有个退休工人半月前在他那取了五百元的工资,昨天抽了一张去市场买东西,回来便说是张假钱,跑所里大吵大闹要求掉换。石主任见他在营业室吵闹,怕影响不好,便自己掏腰包将那张假钞给他换了。没想这老头得了便宜又买乖,竟跑到报社将我们给投诉了。” 林牧慈听了,苦笑道:“石主任也真的不肯动脑子,这不是端起屎盆往自己头上扣?”谷主任说:“可不是,事隔半个月了,谁知那张假钞哪儿来的?这一阵儿小摊贩用假钱掉包的事也出了好几起。这下可好,好心没好报,纵你一万张嘴也辩不清了。”林牧慈问道:“报社那边怎么说?”谷宏伟回道:“记者小刘刚打电话过来。这小刘专跑财经线,与我还算熟悉,我央他先将稿子压一压不要见报,等调查过了再给他回信。”林牧慈说:“既然给你打电话,就是说这事儿还有商量的余地。”谷主任说:“可不是,遇到这样的机会他们怎肯放过?肯定会逼我们在版面上登一期广告。——要么,我们出些血,拿些好处封住他们的嘴?”林牧慈说:“行里经费紧张,哪里挤得出登广告的支出!我马上要去市行,你现在就与财贸版的编辑联系,还有记者小刘,就说中午我请他们在新都聚聚。——另外,再给每人准备两百元左右的礼品,放在桑塔纳的后备箱里晚上一同带过去。还有,别忘了将何行长,于行长也喊上。” 安排完这件事儿,林牧慈又坐车匆匆赶往市行,乘电梯到了十九层。李晓红已打开资料室坐在沙发上等着他,一见面李晓红望着他说:“才几日没见?脸色竟这么难看。”林牧慈说:“这几日行里火烧连营,内火攻心给急的。”李晓红说:“这么下去不折寿啊?我看你还是回来吧。”林牧慈苦笑道:“我是骑到老虎背上,跳是死,不跳也是死。”李晓红笑道:“你也别跳,好歹还是活着吧。”林牧慈问道:“要不要将隔壁小黄喊来一同查?”李晓红回道:“不用,没他我们倒随便些。” 说话间两人开始动手翻资料。这里的资料都已做过归类,林牧慈要查的资料属法制类或同业动态。两人从资料柜里将材料抱出来,每人分了一摞趴在桌上翻起来。林牧慈眼疾手快,首先找到一条。细看是省城一家银行的案子,标的二百万元,案情与橡林支行几乎同出一辙:也是一家公司,开业三个多月便被出纳用假印章将存款套走。接着翻下去,类似的案子竟找到三起,全部发生在本省,一起在省城,另两起在外市,四起案子涉及到四家银行,而且标的都在两百万元左右。林牧慈将这些资料用档案袋装了,一看表到下班时间,说:“这些东西我拿回去看过了再还你。——要不要打张借条?”李晓红回道:“我还信不过你林行长啊?什么时候不用了还我就是。”林牧慈说:“那就先谢了,今天中午我还有客人,哪天闲了再请你吧。”李晓红笑道:“有这话就行了。” 林牧慈在走廊里等电梯的时候先用手机给谷宏伟通了电话,谷宏伟那边说已经与王主编和记者小刘联系过,他们听说你请客倒也给面子,挺爽快就应承下来。林牧慈说你让小肖开车将他们接到新都,我打的直接赶过去。正打着电话李晓红已站在身后,等他挂断手机后说:“外面挺热的,你也别打的了,反正是顺路就趁我的车吧。”林牧慈刚想说谢谢,望着楚楚动人的李晓红突然有了主意,说:“也好,今日就借你的光了。”说话间电梯到了,两人下楼到后面停车场,李晓红发动着车直奔新都大酒店。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3) 新都大酒店就在橡林支行对面,在市区也算数得着,还是支行的签单饭店,从开发区出来车里的冷气刚上来便到了地方。李晓红在马路边将车停下,左等右等林牧慈就是不下车,便望着他说:“还没坐够啊?”林牧慈说:“你自己回去也是吃,不如就一块坐坐。”李晓红冷笑道:“你以为我来蹭饭的?”林牧慈忙说:“别多心,在你眼里新都又算什么?”李晓红说:“你到底下不下?不下我可开车了。”说着就将手放在档杆上去挂倒档。林牧慈忙将手放在她手上,说:“为我忙了一上午,本该谢你的。只当我借花献佛请你了。”一边说着将李晓红的手搦了一下。 李晓红脸上不由地飞上红晕,迟疑片刻还是将车开进了停车场。来到豪华的酒店门前,自有漂亮的礼仪小姐笑脸相迎。林牧慈报上名字,礼仪小姐忙说:“已订了台,在二楼水仙厅,先生请走好。”两人来到二楼包间,见门上是一株浮雕的水仙。推门进去,见谷主任与两个陌生人坐在沙发上喝着茶。三人见林牧慈与李晓红进来,忙起身迎接。谷宏伟先将四十多岁的王主编和年轻的记者小刘介绍给林牧慈,每介绍一位林牧慈都热情地握了手。王主编说:”早闻林行长大名,堂堂北大的硕士生,香山市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你牌子更硬的。”林牧慈忙谦和地笑笑,说:“王主编高看我了,不过是顶着金字招牌的摆设罢了。”当介绍到李晓红,谷宏伟竟有些语塞,只好朝林牧慈这边看了看。林牧慈忙接过话说:“这位是市行办公室的李晓红,听说两位光临,特意赶来感谢贵报对我们宣传工作的支持。”两人望着光鲜照人的李晓红竟有些不知所措,忙回道:“应该的,应该的。”介绍完毕,林牧慈悄声问谷主任:“何行长呢?”谷主任回道:“还在外面,说让我们先点着菜,他很快就赶过来。于行长老家来了客人,过不来了。” 众人便依次入席,几番谦让,林牧慈与王主编并肩坐了首座,记者小刘挨王主编左肩坐下,李晓红虽没有职务,毕竟是上级领导机关下来的,按惯例挨着林牧慈右肩坐下,谷主任要跑前跑后,自然就坐在下席。众人入坐后谷主任便招呼服务员上菜。这边刚上了几个冷盘,何天民便咋咋呼呼从外面闯进来,没等谷宏伟介绍自己就大大咧咧向王主编和记者小刘打了招呼,看来他们已经认识。等何天明同客人寒暄完毕,李晓红便起身让出自己的位置说:“何行长,你该坐这里。”何天明笑道:“上级领导大驾难请,这里自然该你坐了。”又回头望着王主编和小刘说:“晓得她是谁吗?市委姚书记的儿媳妇啊。”两人听了脸上立刻又多了层惊惧,王主编诺诺道:“早有耳闻,今日还头一次相见。” 酒过三巡,刚入席的拘谨便被酒精溶解尽,席上的气氛也开始活跃起来。何天明属于见酒就脸红却又有海量的那种人,这时酒精已烧得满脸通红,敬了一圈酒说:“这么干喝着没趣,还是我给大家讲个笑话助助兴吧。”林牧慈知道他又要讲那些荤段子,若放在平时倒也无伤大雅,但今日毕竟有李晓红在场,忙端起一杯酒说:“何行长,你那笑话先往后放放,我喝了这杯酒,然后再打一个通关如何?”林牧慈来支行后逢酒场都要申明自己不会喝酒,何天明瞧他一身的书生气倒也深信不疑,今日见他要主动打一个通关便有了十二分的惊奇和兴奋,回道:“还是林行长痛快。先从王主编那边走,每关五个酒,红关不过。”王主编说:“我不猜枚,这样吧,我们来老虎杠子如何?”林牧慈说:“行,听你了。” 两人每人手里攥着一根筷子,相互碰了一下便从老虎杠子鸡虫喊起。王主编竟一连输了四杯,若再输就是洪关,还要继续战下去,林牧慈忙端起一杯酒倒入面前的玻璃杯里,一仰脸全灌了下去,何天明起身阻止已是晚了八秋。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4) 下一个该小刘,小刘说我们数明七暗七如何?林牧慈说随你就是了。这种玩法不限人数,第一个数的人可以从任一位数起,下面的人按顺序往下接,但不能将带有七和含有七的倍数的数字念出来,到时只能说过。这游戏看似简单,真要做起来脑子反应一定要敏捷。此时小刘提出数七明摆着仗自己年轻,脑子转弯快的优势。林牧慈笑道:“这办法好,你先来还是我先来?”小刘说:“你打关你先。”林牧慈说:“不客气,我就先数了。”话落音林牧慈老老实实从一数起,小刘也马上跟着往下数。小刘对这套游戏似乎很在行,上来刚碰面两人一来一往便数到六十多,这在酒场上是不多见的,一般情况下能数到三十以上就不错了。众人在旁看得竟有些傻了眼。数到六十七,还是小刘败下阵来,何天明便将一杯酒端到小刘面前。小刘望着林牧慈颇有些不服的味道,说:“接着来,这次该我先数。”林牧慈笑着点点头。小刘一上来便从二十六数起,接下来必须连喊两个过才是,若脑子反应慢些准要掉进去,没想林牧慈竟行云流水般应付下来。这次数到七十多依然是小刘败下阵来,众人都兴奋地拍起巴掌,小刘摇摇头,只得将一只斟满酒的杯子移到自己面前。接下来,小刘又连输两盘,何天明说:“小刘,你喝两杯,再向林行长学一关。”小刘自知再战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忙摆手说:“认输认输,林行长还是往下走吧。”林牧慈也端起一杯酒倒入自己的杯里,站起与小刘碰了,转身落坐时见李晓红正望着他笑。 下面该谷主任,他马上起身说:“我哪是林行长的对手?先认输了。”一边说着将桌上的酒连着端起四杯倒入面前的玻璃杯中,随后一饮而尽。林牧慈也将剩下的那杯喝了。再下面是何天明,林牧慈望着他问道:“何行长,我们也数七如何?”何天明刚见识了林牧慈的厉害,自然不愿往石头上碰,回道:“那些文皱皱的玩意儿没劲,还是划拳痛快。”林牧慈笑道:“就依你了。”哪知何天明转身又向旁边的女服务员要了四只杯子,一并与那五只杯子摆成一排,说:“五杯太少,干脆来个九吧。”众人都知这何天明又要找事儿,存心要林牧慈出丑。谷主任刚要张嘴便被何天明狠狠剜了一眼,立马坐在那保持沉默。王主编和小刘是客人更不便插言。李晓红没事儿人似地只管低头吃她的菜。林牧慈笑道:“行啊,是不是老规距红关不过?”林牧慈这话软中带硬,含有一些挑战的意味,那边何天明听了脸上便有些愠色,回道:“废话!——按老规矩,没过关退场学这个爬。”一边说着,两只手掌叠在一起,掌心朝下做出一个王八状,惹得众人都笑了。这时候李晓红在下面用鞋尖踢了他一下,林牧慈知道李晓红的意思,这何天明在全香山市行出了名的酒篓子,量大拳也划得好,凡与他较劲的无不落得惨败。林牧慈也不理会李晓红的警告,依然淡淡地笑道:“行,都依你了。” 两人便击了一下掌开始划拳。也是这何天明在酒场上霸道惯了,竟不知天外有天的道理,林牧慈在大学的那段日子精力并不是全放在书本上,同学间的聚会断断续续也常有的,那时对划拳突然有了兴趣,这期间他旁听了一位数学教授的大课,题目是《大数定律在中国划拳中的应用》,又旁听了一位心理学教授的《心理暗示在划拳中的作用》。听过这两堂课林牧慈对划拳便有了崭新的认识,又经过一段潜心研究和实践,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刚才何天明将五只酒杯换做九只更让林牧慈暗喜,如果说以五杯酒争输赢何天明还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胜率,到九杯酒他的胜率连百分之十都不到。第一局打到二比五时何天明自知没有了取胜的机会,端起两杯酒喝了,说:“学习一盘。”这样林牧慈虽输了两个酒但不用再喝,自然正中林牧慈的下怀。 第二局何天明输得更惨,五比一又端起两杯酒喝了,继续学习下一盘。此时何天明的心态已坏,伸出的拳也没了章法,竟又连输了两个五比零。林牧慈见时机已到,劝道:“何行长,眼看到了上班时间,今天就到此吧。”何天明正如赌输的赌徒,越输越想翻盘,这时仍是不依不饶,喊道:“再来两盘,我一定赢你!”林牧慈笑道:“改天吧,哪日闲了我一定奉陪。”林牧慈越是谦让反将何天明不服输的内火引得更旺,就见他晃着手里的酒瓶说:“再来,将瓶下酒尽了。”这时候李晓红突然站了起来,将所有的酒杯拢在一起说:“何行长,瓶里还剩多少酒你只管斟上。”何天明就将瓶里的酒依次斟入那一片酒杯,酒尽时正好均出六杯。李晓红先端起一杯喝了,然后每人面前放上一杯,说:“今日到此为止,祝大家愉快,干……”众人听了忙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到此时何天明纵是一百个不愿意也是无奈。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5) 谷主任见酒席已到尾声,忙给司机小肖打了电话。大家刚走出酒店小肖已提了两包礼品迎在门外,王主编接了礼物说:“大家也算朋友了,林行长还这么客气。”林牧慈说:“一点纪念品不成敬意,希望两位以后多多支持我们的工作。”王主编说:“那是那是,这也是我们份内的事儿。”两人握手告别的时候,王主编悄声说:“林行长……今日我算是服你了。”林牧慈笑道:“王主编又客气了。” 送走两位客人,林牧慈说下午要去市行汇报案子的进展情况,谷宏伟说让小肖送你吧,林牧慈回道:“不用了,反正李晓红也要回市行,我搭她的车倒方便。”去市行的路上,李晓红说:“行啊林牧慈,几日不见成精了。”林牧慈说:“冰冻三尽非一日之寒,这不是三天两晌午能练成的。”李晓红说:“何天明那家伙一来我就觉着不对劲,放着客人他不去照应,反过来却来缠你,——也是,没想一跟头裁在你手里。”林牧慈不愿在人面前议论班子间的是非,就说:“今日还要谢你,最后那杯酒你喝得正是时候,不然这会儿还出不了酒店。” 到了市行,在电梯上李晓红按亮十九层的键,又问林牧慈去哪儿。林牧慈说:”先去你办公室吧。将上午找来的资料再看看,理出个头绪,下午汇报起来也快些。”到了李晓红办公室,林牧慈说:“这会儿酒劲上来了,劳驾你给冲怀茶醒醒酒。” 李晓红就冲了杯咖啡端过来,林牧慈接杯子时想起中午车上的情景,乘着酒兴在她柔软的手背上捏了一把。李晓红红着脸说:“小心我告诉嫂子。”林牧慈乜视着李晓红说:“你不会的。”李晓红笑道:“你们男人是不是喝了酒都这眼神呀?”林牧慈便问道:“什么眼神?”李晓红说:“全一个样,色眯眯的望得人起鸡皮疙瘩。”林牧慈卟地笑了,说:“我有这么吓人?”正说着小黄敲门进来,见林牧慈先是一楞,然后笑道:“林行长稀客啊,今日怎么来了?”林牧慈说:“借你们的光,找些资料。”李晓红对小黄说:“有事儿我们去隔壁讲吧。” 两人走后,林牧慈喝了几口热咖啡,感觉酒劲渐渐过去。便将资料打开拣紧要处细细看了一遍,当最后一件案子看过,一个初步方案已在脑子里浮现出来,马上给已回到省城的文娟打过去电话。文娟听了也很兴奋,两人便在电话里又将这个方案翻来复去斟酌一番,直待认为成熟了才最终敲定。从李晓红那里出来,下到七楼去敲吴行长的办公室。进了办公室见吴行长正在看一本书。吴行长见到林牧慈放下书忙请他坐下。林牧慈没等屁股坐稳便说:“吴行长,支行那个二百一十万的案子……”吴行长又问:“省高院不是作了终审判决,就剩下执行了吗?”林牧慈回道:“还没到山穷水尽呢。”吴行长马上听出林牧慈的意思,忙问:“是不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林牧慈就将他查到的资料放吴行长桌上,又将他构思的方案简要叙述了一遍。吴行长一边翻着林牧慈送来的资料,一边听着他的汇报,脸上渐渐有了喜色,说:“谈谈你的想法。” 林牧慈说:“要尽快将飞龙公司女会计胡萍在柜台办理业务的录象复制成光盘,财务会计部将胡萍签字的支票原始凭证复印出来,我们将这些线索整理出来去经侦支队报案,将飞龙公司法人代表陈三全直接列为嫌疑人。办案人员凭这些线索去那两家银行调查,只要能取到证明他们诈骗的证据,这场官司就不用打了。” 吴行长说:“可以一试,反正是输掉的官司,若成了这两百多万真是白拣啊。”林牧慈回道:“我心里也没太大的把握,成不成……也就看天意了。”吴行长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去做了,成不成也就没了遗憾。”林牧慈说:“两例案子一个在东阳市,一个在省城。省城发展银行我有同学在那里,我们自己过去查倒方便些。不过,东阳市那边没有熟人,只能请公安部门的人出面了。”吴行长回道:“这最好,经费问题嘛,该花的地方你尽管做主。公安部门的同志办案也辛苦,回头我与几位行长商量一下,不妨给办案人员一些补助,激发他们的办案积极性。”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6) 林牧慈回去连夜将收集的线索汇成案情分析,第二日上午拉上华青山就以支行的名义向市局经侦支队报了案。经侦支队的丁队长与华青山多年的战友,又在越南战场滚过地雷,接了案子说:“别说是青山来了,只要是你们银行的案子,我们一定尽力去办。”华青山笑道:“别唱高调,你们也是嫌贫爱富罢了,哪次办案不揩我们一层油?”丁队长也笑道:“你个华青山看透别说透,我们也是无奈啊。”华青山说:“你只管去办案,我们老总讲了,不会亏待你们。——不过越快越好,别等人家来执行了,老弟你还在路上。” 报过案林牧慈心情好了许多,下午上班突然想起冬妹贷款那件事,心想也该去陶洪亮那里摸摸情况,便给冬妹打了电话。冬妹过来后林牧慈说:“你告诉陶洪亮,我们马上过去考察。”冬妹拿出手机拨了陶洪亮的电话,接通后告诉他林行长要过去看看,让他将有关手续准备齐全。陶洪亮在那边又问都考察哪些方面,冬妹又将陶洪亮的意思转达给林牧慈。林牧慈说:“只要有的都看,重点是租赁合同,工商执照,产品说明,专利证复印件,另外还要到车间看看他们的设备。“冬妹对着手机又将林牧慈的话传过去。那边说知道了,过一会儿他到厂大门前迎接。 林牧慈等冬妹那边挂了手机,先拨了副行长于涛办公室的电话,说是要去看一个厂子,问他有没有要办的急事。于涛那边说不忙不忙,林行长先办你的事儿吧。林牧慈放下电话又拨了司机小肖的手机,让将车开到楼下。冬妹等他放下电话了,说:“做了官就是不同,才几步路呀还要坐专车。”林牧慈笑道:“还不是为你,怕晒黑了找不到婆家。”冬妹瞪圆了眼道:“再胡说你就别去了!” 两人下了楼,小肖已将那辆桑塔纳停在楼下。支行离农具厂也就隔着两条街,车子子还没跑热就到了农具厂大门前,远远望去陶洪亮已等候在路边。在车上林牧慈对司机小肖说不用等了,什么时候用车再叫你。下了车,陶洪亮见到他们忙迎了过来,冬妹顺便将两人互相介绍了,林牧慈与陶洪亮客气地握了手。 陶洪亮领着他们来到厂区最后一排的金工车间,因为滴灌机的加工多半集中在车、磨、刨几个工序上,简易的办公室就在车间东头一隅,用砖墙隔出一块小天地,上面与车间却是相通的,一点都不隔音,还能看到行车在头顶移动。陶洪亮将林牧慈让进这间办公室,大铁壶里是凉开水,陶洪亮找了几处却没有找到盛水的茶杯,只好将自己用的茶杯拿来,拎起大铁壶正要往里倒水,林牧慈说:“陶师傅你也别客气,我们看看就走。”冬妹说:“电话里告诉你的那些资料准备了吗?”陶洪亮将一摞子的证书,执照还有产品的图纸和工艺说明放在满是油渍的桌上,说:“凡是有的都在这儿了,也不知你想看些啥。”林牧慈就将这些资料随便翻了一遍,有些看得粗,有些看得细些。翻到工商执照时林牧慈留意看了一眼,上面的注册资金是五万元,法人代表是陶洪亮。 看过资料林牧慈说:“再看看车间和设备吧。”众人出了办公室来到生产区,只见六七名工人正在检修机器。这几人冬妹觉得眼熟,细想在陶洪亮家的院子里曾经见过。林牧慈过去看了他们正在检修的那台机器。这是一台老式车床,进刀架上的手柄都没了。林牧慈说:“在生产上我是外行。只是顺便问一句,这些设备做出的产品质量如何?能达到技术要求吗?”陶洪亮回道:“若小批量生产,再经过人工修磨应该没有问题。若要大批量生产就不行了,必须增加数控机床和数控内圆磨床。林行长若肯在资金上拉我们一把,生产规模很快就可以上去。”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7) 林牧慈听后也未表态,出了车间陶洪亮说:“林行长来一次不容易,眼看太阳也快落山了,留下吃过便饭再走如何?”林牧慈说:“下次吧,行里还有些工作等着处理。”陶洪亮与林牧慈毕竟头一次见面,也不好强留,只得将两人送到厂门外。到厂大门处,林牧慈劝陶洪亮留步,然后与冬妹沿着人行道往回走。回头见陶洪亮已隐入厂区,林牧慈拿出手机要给司机小肖打电话,冬妹说:“几步远的路,我看还是省了吧。”林牧慈将手机放回袋里,说:“这时候所里也下班了,你回去也是做,不如找个地方随意吃些。”冬妹笑道:“我一个人习惯了,还是回去陪你的玉姐吧。”林牧慈脸上就有挂不住,说:“还像小时候那么任性,小心我拧你耳朵。”冬妹忙往旁边闪了半步,说:“你敢!” 正说着,一辆红色的宝马从对面过来,突然猛打方向从路那边斜冲过来,将一个正骑车的年青人一下子挤到路边。年轻人正要冲司机发火,开车的漂亮女子已笑着向他赔了不是,年轻人无奈地摇摇头骑上车离去。林牧慈和冬妹几乎同时认出那开车的女子是李晓红。冬妹在林牧慈耳边悄声道:“这更难办了,是回家找姐姐呢,还是留下陪妹妹?”林牧慈红了脸说:“再胡扯让你生口疮。”冬妹喊道:“林牧慈你敢咒我?” 那边李晓红已落下车窗玻璃,探着身子朝这边说:“两位好闲哟,还有时间在这儿轧马路。”林牧慈忙回道:“去农具厂看看,刚从那出来。”李晓红又问道:“都这个时候了,人家就没留你们?”林牧慈回道:“你以为谁都可以白吃啊?吃了人家办不成事儿如何交待?”李晓红说:“嗬,林行长挺有原则性啊。——看来,你们还没吃饭吧?”林牧慈回道:“这不,正商量着去哪儿呢。”冬妹忙纠正道:“林行长,我几时与你商量了?”李晓红笑道:“梅姐,早就听林行长提到你,今日我们有机会多聊聊。”冬妹笑道:“不好意思,晚上我还有训练课,改日吧。”李晓红劝道:“太阳落山还差着一大截呢,吃过饭再去吧。”冬妹那边已走出好远,回头说:“不打扰两位了,祝你们吃得愉快。” 李晓红望着冬妹远去的身影对林牧慈说:“你为何不劝住她?”林牧慈回道:“我们一块二十多年了,我还不了解她?她决定了的事儿牛也拽不回。”李晓红说:“那就下次再找机会吧。”林牧慈问道:“你今日下班早了,有事儿吧?”李晓红说:“你这一走楼上更静了,呆在那儿总觉得时间难熬。”林牧慈便问:“不是有小黄吗?”李晓红一脸不屑地说:“他?见到那副低三下四的哈叭狗样就起鸡皮疙瘩。——上车啊,别老立在那儿。” 林牧慈就拉开车门坐在旁边,李晓红启动车慢慢地在马路上溜着。行了一段,李晓红问道:“刚才……听梅姐说她晚上有训练?”林牧慈回道:“攀岩,才练了两天就腰酸腿痛了。”李晓红说:“你一定要劝住她。女人家练什么攀岩啊,练出一身肌肉来,夏天穿裙子多难看。”林牧慈说:“不至于吧?你舞蹈练了十多年,也没见练出一身腱子肉来呀?”李晓红说:“幸亏我练的民族舞,你看那些练芭蕾的女孩子,身段猛看比那水葱还直,可走起路来全是外八字,一摇一摆和鸭子没二样。”说得林牧慈哈哈笑起来,问道:“没到下班时间就满城跑,这是去哪儿啊?”李晓红回道:“想去看个人。”林牧慈说:“那我还是下车吧。”李晓红说:“一个人开车太无聊,你陪我去如何?”林牧慈说:“你先告诉我去哪儿。”说话间车子就拐到商场前的停车场。李晓红让发动机空转着便推开车门下了车,回头对林牧慈说:“你呆在车上凉快,我买些东西就回。” 林牧慈望着李晓红进了商场,晓得女人逛商场没捉摸,还不知什么时候出来呢,就找了一块音乐盘消磨时光。这次李晓红挺麻利,第二首曲子没听完就见她提着两包塞得满满的塑料袋从商场出来。林牧慈忙下车接过袋子,顺势又扫了一眼,见袋里装的多半是妇女的日常用品。李晓红将后车门打开,两人将东西随手扔在后车座上。两人回到前面座位坐下,李晓红问道:“你去不去?”林牧慈说:“还不知去哪呢,我如何决定?”李晓红说:“水月庵,去过没有?”林牧慈回道:“倒是听说过,北泉寺西边那个吧?”李晓红说:“你还知道那地方啊。”林牧慈惊讶地问道:“没听你信佛呀?又带了这些用品,到底是看哪位?”李晓红回道:“你若是去,我在路上讲给你听。”林牧慈关上车门说:“开车吧。”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8) 车子出了城区,驶入通向西山那条平净的柏油路。偏西的太阳斜着从前面的车窗射进来,李晓红便将遮阳板放下。路两边地里的麦子已收割完毕,新种的秋庄稼蓊蓊郁郁窜出半人高。默默走了一段,李晓红说:“水月庵的慧能师太是我姑妈,年轻时接连受了几次打击,万念俱灰便来水月庵出了家。” 两人说着话车子很快就到三叉路口,李晓红轻轻甩一把方向,车子便拐向右边那条山路。往前走,可以看到乐峰坡下的北泉寺笼在一片树影之中。再前行四五里,车子离开柏油路拐向右边一条砂砾路,路面坎坷不平,仅仅容下一个车身,沿着起伏的岗坡一直伸向山的深处。又往前走了五六里,一座红墙琉璃瓦的寺院傍一片藕塘而立。寺院的规模望去不大,山门不比农家大院的门楼宽多少。李晓红将车停在寺前的一棵茂密的白果树下,熄了火说这就是水月庵了。 沿一条幽僻的青石小道走近庵前,山门半掩,门上的朱漆已多处剥落。两人推门走进庵内,中间是一条青砖铺砌的小路,因人迹稀少上面洇着潮湿的绿苔。走在青砖路上,林牧慈发现这里没有其它寺院常见的苍松翠柏,倒是在墙下有一方青翠的橡林和几排木芙蓉,木芙蓉绿叶间缀着稠稠的粉色花瓣和深色花蕊的花朵。林牧慈暗想,终究是女人住的地方,连佛家圣地都透着脂粉气。因受地势制约庵内面积有限,只正中一座三开间的大殿,两旁连一间配房都没有,大殿一侧的粉墙上开一处月亮门,门内一堵影墙挡住了视线,想来后面便是女尼的生活区。 走到殿前,李晓红接过林牧慈怀中的塑料袋,笑道:“后院不是你去的,在这儿等着吧。”林牧慈望着李晓红闪入影墙,便沿着青石台阶上了大殿,殿内没有灯光,林牧慈立在门外往里扫了一遍。暗淡的光影里有一尊观世音菩萨,面容倒也慈祥,两目透着大慈大悲的宁静。 正观望着,李晓红与一位青衣青帽的女尼一前一后从月亮门出来。林牧慈见了忙从大殿的台阶上下来,李晓红介绍道:“这就是我姑妈,慧能师太。”又望着这边说:“林牧慈,我的同事。” 女尼望去虽有些年岁,身段、眉眼间与李晓红却有许多相似之处,想来年轻时也曾美丽过。慧能师太望一眼林牧慈,双手合十说:“施主既来了,何不烧注香呢?”林牧慈回道:“我对佛是敬而远之。”师太说:“听施主的名字,颇有些佛的味道。”林牧慈回道:“这世上,万物多是名不符实。”慧能师太听了,微笑道:“听施主这话倒像悟过禅的。”李晓红旁边听了说:“林牧慈,不烧香我们就回,我不懂禅,也不想听。” 慧能师太将两人送到山门处便停下脚步,林牧慈与李晓红迈过山门半尺多高的门槛忍不住回首一望,只见慧能师太依然立在泛着墨绿苍台的青砖道上,本来宁静安祥的目光却笼着深潭般的忧郁。 回去的路上,林牧慈仍望不了那双忧郁的眼睛,想来那忧郁不该出现在青灯黄卷几十年的慧能师太眼睛里。李晓红见林牧慈一直呆呆望着窗外,突然问道:“你看师太的气质如何?”林牧慈随口回道:“还行吧。”李晓红冷笑道:“你们男人呀,眼睛只盯着花开,却见不得秋叶。告诉你,姑妈年轻时的照片真是世上无双,没想……却落得如此凄凉。”林牧慈问道:“你既有此心,劝过她下山么?”李晓红回道:“劝过啊,没将她劝回头反倒劝起我来了,要我也入了佛门。我便回她:姑妈啊,你身在苦海中怎劝我再入苦海?”林牧慈听了笑道:“这话问得好,佛家还以为我们红尘是苦海呢。真的是人生如梦,梦中人总以为自己醒着,别人却在梦中。”李晓红说:“你说得什么啊,我一点也听不懂。不过,若将我关在那个没电视没电话没酒吧的破庙里,不出三天我准疯了。——真不明白,这多年姑妈是怎么熬过来的。”林牧慈说:“是呀,佛也不厚道,为了多收弟子赚些学费,竟误了多少人的青春年华?”李晓红兴奋地说:“精彩,哪日我将这话讲给姑妈听,也许会劝她回头呢。”林牧慈笑道:“你千万别讲,佛若有知,嫌我坏了他好事,不将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才怪呢。”话未落音,两人笑得泪花都出来了,李晓红只好将车停在路边,笑够了才重新上路。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9) 进入市区已是灯火灿然。李晓红说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回吧,林牧慈说儿子没人管,还是早些回吧。李晓红听了,将林牧慈送到小区的马路边开上车走了。林牧慈回到家,妻子冀玉已做好饭,正监督着儿子做作业。饭间儿子昊昊突然问:“爸爸,唐僧为什么要去西天取经?”林牧慈想了想回道:“那时候中国的和尚还没有自己的教课书,唐僧为他们领教课书去了。”昊昊想了一会儿说:“哦,我知道了,和尚念经一定是在背课文吧?”说得林牧慈和冀玉都笑了,林牧慈笑道:“对啊,出家人又将每日的诵经称为做功课。你们的作业不是也叫做功课吗?这词儿兴许还是从和尚那儿引进的。看来,你们也是一群小和尚了。”冀玉听得不耐烦了,说:“看你们爷俩都说些啥?快吃饭。吃完昊昊做功课去。”昊昊刚往嘴里扒了两口,听了这话噗地又喷了出来。冀玉呵斥道:“吃饭也不老实,小心呛了气管!”昊昊笑道:“照老爸的话儿,我们班里男生若剃光了头就是和尚,女生剃光头都变成了尼姑。你要是站在讲台往下看啊,明晃晃一大片,那才一绝呢。”话还没说完,一家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吃过饭冀玉又催昊昊做作业,林牧慈说:“明天又没课,让孩子轻松一晚上吧。”吴吴听了这话如得了圣旨,鼓起腮帮对冀玉做个怪脸便跑过去打开电视。冀玉叹道:“没见过你这么怂恿孩子的。”又对着昊昊说:“看一会儿回自己房里睡去。” 林牧慈来到书房,默默坐了一会儿便去那一排书柜前找书。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真的还找到几本佛教方面的书。林牧慈看书比较泛,兴趣上来什么书都看。有次参加单位一位中年同事的追悼会,回到家长吁短叹突然对人生有了感悟,跑新华书店抱回一摞介绍佛教的书籍,废寝忘食啃了一个冬天,春节一过又突然搁下不看了。 都是看过的书,对内容还有印象,读起来就比较快,眼看一本书就翻了大半本。正看着,冀玉推门进来。林牧慈抬头见她穿一件薄薄的细纱裙,半湿的头发散乱地披着,脸颊的颜色也是红扑扑的,就知她刚从洗浴间出来。冀玉立在门口望着林牧慈说:“昊昊早睡了,你也去冲冲吧。”林牧慈说:“早着呢,我再看会儿。”冀玉过来随手拧灭了台灯,说:“让你去你就去嘛,还等着我给你脱衣服?”林牧慈这才想起今日是月初的第一个周末,忙合上书穿过客厅去洗浴间,背后听冀玉说:“洗完来我这儿吧。” 林牧慈草草冲了一下,换上裤头背心就去了冀玉房间。冀玉正坐在梳妆镜前往脸上涂着晚霜,披散的头发已挽个髻高高地盘在脑后。冀玉虽有些发胖,但属于那种丰满但不臃肿的女人,柔和的曲线倒添了几分魅力。林牧慈走到冀玉身后,半蹲着从后面将冀玉抱住,两手还在她乳前不停地揉搓着。冀玉打一下他的手说:“没轻没重的,脱了衣服去床上候着。” 林牧慈三两下便将短裤和背心退掉,冀玉见她上了床随手关掉台灯,又打开一盏淡绿的壁灯,来到床边又将自己的细纱裙解去。刚挨到床边,林牧慈便一把抱住,将她剩下的几件小衣也全部脱去。冀玉的皮肤本来就好,再加上医生的专业知识和善于保养,皮肤依然细腻光亮。冀玉虽说性冷淡,但她毕竟是医生,晓得男人若长期得不到性高潮内分泌会发生紊乱,生理上肯定要出问题,性格也会变得更加粗暴,便允许林牧慈在每月的第一个周末过一次性生活。 林牧慈在冀玉的爱抚下渐入佳境,正眯着眼睛悠悠忽忽享受着,忽听冀玉问道:“下午与李晓红去哪了?”林牧慈这一惊非同小可,立马紧张得全身肌肉发僵。冀玉拍着他坚硬的小腹笑道:“看把你吓的,心里没鬼你紧张什么啊。”林牧慈急忙跳下床回道:“上完了厕所我再告诉你。”到卫生间也就挤出来几滴,心下却暗暗嘀咕,不知哪处衣破露出肉来。回到冀玉房里,只好将下午与李晓红去水月庵看慧能师太的经过和盘托出。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10) 林牧慈从小就不会撒谎,婚后不久,第一次在冀玉面前撒谎便穿了帮。那天大学的一位女同学出差路过香山,中途下车找到林牧慈。两人在学校关系不错,那女生还曾追过林牧慈。女同学来是正逢秋深,林牧慈不过是尽地主之谊,先带她看了西山的红叶,晚上吃过饭就将她送上北去的列车。回家后林牧慈怕冀玉知道了吃醋,便撒谎说省行办公室来人,陪他们转了一天。冀玉听了倒也没再多问,晚上两人依然亲亲热热又说又闹的。正说笑间冀玉似乎漫不经心问道:“主任没让你多喝吧?”林牧慈顺她的话回道:“没,没啊。”冀玉便不再问,小两口脱了衣服继续戏闹,闹到兴头上冀玉又随便问了一句:“晚上人多,吃饱了没有?要么我再给你做碗水鸡蛋?”林牧慈也是无心,顺着冀玉的话回道:“饱了,就两个人,要的菜还没吃完……。”话刚出口林牧慈自知失言,想收回是箭已离弦,当时人就傻那了。冀玉却出奇地镇静,盯着林牧慈看了许久,慢慢穿上衣服下床。林牧慈衣服来不及穿就跳下床,搂着冀玉央求道:“好老婆,不,好姐姐,你听我解释……。”冀玉一把将他推开,说:“你也别拿甜言蜜语来哄我,先讲认不认错?”林牧慈回道:“是……是我的错,下次再不敢说谎。”冀玉说:“既错了,总要认罚才是。”林牧慈忙回道:“该罚该罚,怎么罚都行。”冀玉望着林牧慈好一会儿,说:“我不打你也不骂你,你就对墙坐着将《论语》再细细温习一遍。” 冀玉让林牧慈穿上衣服,两人同去书房,冀玉从书架上将那本《论语》找来扔林牧慈怀里说:“面壁去吧。”林牧慈只好搬一把椅子面对墙壁坐下,将论语放在膝上。冀玉说打开第一页,林牧慈将书翻到第一页,冀玉说念啊,林牧慈就从第一篇第一条读起,当念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冀玉冷笑道:“哪是不亦乐乎?简直是得意忘形啊。”更说得林牧慈汗流夹背。后来又读到“小人之过也必文”,冀玉命再念两遍。等林牧慈念过两遍,冀玉说:“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连孔子都说只有小人才对自己的过错加以掩饰。——明白了吧?你做了错事我可以原谅,却不能容忍你在我面前撒谎。”一本论语,林牧慈只读到天亮,冀玉也陪他到天亮。从此林牧慈在冀玉面前就有了撒谎恐惧症,只要想撒谎必定脸红心悸,语无伦次,小便频繁。 冀玉听了水月庵的事儿也说红尘如苦海,又说只怕李晓红跳出那个苦海又要掉进这个火海了。林牧慈是何等聪明的人,忙说:“你误解了,我有那心也没那胆啊。”冀玉笑道:“心虚了不是?怎知我说得一定是你?”林牧慈嘿嘿一笑便带过去了。冀玉说:“讲心里话,你这个年龄正是性欲旺盛的阶段,我这身子也确实满足不了你,真找个情人我也懒得管你们,只是别往我这儿领就是了。”林牧慈笑道:“你编个圈让我跳呢。”冀玉反问道:“我几时骗过你?”林牧慈便问道:“你就不怕我飞了?”冀玉冷笑道:“你飞得再高,这头的线还在我手里撰着呢。——你还能飞到天外去?” 晚上林牧慈正在计算机上欣赏着上帝的艺术品,挂着的qq突然鸣起来,一位叫“秋心”的陌生女子要求加他。林牧慈不习惯与不熟悉的人聊天,正想拒绝却见那幅头像做得挺别致,还是忍不住接受了。刚接通秋心主动搭话道:等人的滋味不好受吧?林牧慈就问:为何这么讲?秋心回道:你的网名——闲敲棋子呀,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嘛。林牧慈就晓得是位有文化修养的女子,回道: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是为情而愁吧?那边沉默了许久才回道:上网也有些日子了,这名字一直没人能悟透,却被你第一个点破,看来我们有缘啊。这话让林牧慈好感动,对女子也有了好感,两人又随意聊了一会儿,林牧慈便从对方的谈吐中断定这是一位俗尘难觅的女子,不觉便动了情。突然想到今晚正是有月光的日子,便走到南面的阳台上。夜已深,院里的灯已熄了大半,树梢上是将圆的月儿。林牧慈回到机器前敲上一行:你走到窗前往天空看,告诉我看到了什么?过了好一阵儿那边回道:一轮明月。林牧慈写道:知道吗?刚才我们正同时望着那轮明月,心也随着月光溶在一起。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11) 停了好一阵儿也不见对方动静,林牧慈便问道:怎么了?过一会儿屏幕上显示:你猜我在做什么?林牧慈想了想回道:在抹眼泪吧?又过了好一阵儿那边回道:你将我的心都看透了。林牧慈回道:是啊,人们白天只顾为自己的事业去挣扎奔波,甚至是勾心斗角,只有夜深人静独自对着如水的月光时,内心那份善与美才会悄悄冒出来。又过了好一阵儿,那边回道:你的话好让我感动,能不能问一句你是做什么的?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回答。林牧慈想了想回道:可以告诉你,我在一家银行工作。两人一直聊到夜深才恋恋不舍下机,这个晚上林牧慈少不了又是失眠。 第二日上午林牧慈去市行开过会,吃过午饭便带着那只装着重要资料的笔记本电脑驱车直奔省城,快到省城时分别与文娟和在发展银行的钟诚联系上。进城后路上不时堵车,到发展银行那座气派的建筑前见文娟已立在台阶下面。进到楼内门卫要求他们先去旁边的登记室,交验证件后又填写了会客表,然后将内线打到钟诚的办公室。接通后接待人员才开出一张会客单并客气地告诉他们要找的人在六楼。等电梯的时候,文娟说:“人家股份制银行就是正规,哪像你们香山,说来也是银行,上班时间连家属小孩都往楼上跑。”林牧慈回道:“这是放在省城,再正规的银行到香山也要变规距,都熟人熟脸的,谁的客人来了门卫却逼着登记那不是给抹了面子?不骂个狗血喷头才怪呢。” 电梯到六楼停下,钟诚已在电梯前候着。见了面问过好,然后将两人领到办公室。林牧慈这位同学已做到个人业务部经理的位置,仍在大房间办公,只是隔间的面积要比一般员工大些,位置也比较靠里。钟诚给每人倒了一杯矿泉水,望着林牧慈说:“那件事一上班我就与刘总讲过,他听后很感兴趣,只是提出一个条件。”林牧慈就问:“什么条件?”钟诚回道:“刘总的意思,我们这边涉及案件的录像和原始凭证你们可以随意查阅,但双方必须是合作的。也就是说你们也应该将案件的所有资料提供给我们。”林牧慈笑道:“你们股份制银行就是不一般,挺有经营头脑啊。”钟诚笑道:“刘总还希望你们随时将案件的进展情况向我们反馈,若这个案件能定位银行诈骗,你们肯定没有什么损失,但我们毕竟被法院划走了二百四十多万。我们也希望能在案件侦破后挽回一部分损失。”林牧慈回道:“这件事我说了不算,能否给个方便,让我们商量一下?”钟诚爽快地回道:“当然可以。”随后将他们领到隔壁的会议室,出来后又随手将门关上。 等钟诚走后,林牧慈向文娟问道:“你从法律的角度分析我们有多大的风险?”文娟:“刚才你们聊的时候我就想过了,关键看我们有没有损失。若法院没有从你帐上将款划走,在经济上我们与此案就没联系。若是划走并转到飞龙公司的帐上就麻烦了,因为既使破了案发展银行损失的资金也很难全部追回,也许是血本无归,他们若提出诉讼,我们被划走的两百多万可能要在两家,甚至多家银行间按损失的比例退还。所以我们还是存在着风险的。”林牧慈听了说:“有风险又如何?东阳市那边是家商业银行,这种地方银行制度不健全,资料保存也没个谱,丁队长他们就是去了不一定就有收获,这里若找不到证据,那损失的可是两百多万啊。”文娟也说:“这事儿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是以后真的出了闪失,肯定会有人不理解。”林牧慈说:“我想,就这么定了吧?责任的事儿以后再说。就算出了问题追究起来,责任我一人担了,与你没有责任。”文娟听了笑道:“如今像林行长这种肯承担责任的领导不多了。”林牧慈也笑道:“我这职务若算领导,省城大街上一抓一把。” 回到钟诚办公室,林牧慈说:“我们商量过了,答应你们的条件。”钟诚回道:“很好,我这就向刘总汇报。”钟诚出去不久便从外面回来,说:“刘总已向保卫科打过招呼,等开过介绍信由保卫科的同志带你们过去。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12) 林牧慈与文静由保卫科一位同志带着来到营业室,营业室坐班主任验过介绍信才打开两层的安全门放大家进去。陈三全的贸易公司在开发银行的开户日期是前年的最后一个季度,公司名称为中环科技开发公司,法人代表仍是陈三全,但会计却换了人,支票上的签名是张小惠。三人按时间顺序将这一段发生的传票全部提出来,林牧慈细细看去,这几张全是会计胡萍开出的转帐支票,上面的财务印章是假的,连本人的私章也与预留印鉴有极细微的差别。林牧慈就向营业室主任问道:“你们如此规范的规章制度为何也没发现这些假印章?”营业室主任叹道:“也是经办人员太粗心。前几次支票上的印章都没发现问题,来得次数一多人就熟了,所以验章时就没前几次心细,加上假章又是在真章的基础上用电子扫描做的,几乎可以乱真,稍有疏漏便会看走了眼。”林牧慈点头说也是。 复印过传票两人又随保卫科长来到三楼监控室,见他们已调出几段录像,正是那位女会计在营业柜前办理业务的镜头。林牧慈忙将笔记本电脑打开,很快调出从香山市行营业室转录上的一段录像,镜头中那位在柜台办理业务的女会计与这位竟是同一个人,只是姓名不同罢了。林牧慈忙连上网线,很快便将这几段录像拷贝到笔记本的硬盘上,又按照与刘总达成的协议,也将自己这段录像拷贝到监控室的计算机里。 众人兴奋地回到会议室,一进门刘总与几位部门经理已等候在那里。大家又将两家银行的录像重新作了对比,确认两位会计就是同一个人,支票上的签名笔迹也是出于一人之手,只是一个叫胡萍,一个叫张小惠。林牧慈说:“这陈三全也够胆大的,三年至少两起案子,而且全部在省高法终审,他就不怕引起人家的怀疑?”刘总回道:“看破别说破,这里面的奥妙只有陈三全知晓了。” 眼看到了下班时间,刘总要留两人吃饭,林牧慈说:“打搅了你们已不好意思,哪能再让你们破费啊。”刘总笑道:“竞争归竞争,金融一家亲嘛。二十多年前全国就中国人民银行一家。”林牧慈说:“刘总的心意我们领了,只是时间紧迫,必须尽快赶回行里。”刘总说:“也好,等案子有了进展我们再一同聚聚。” 出了发展银行,林牧慈对文静说:“你去哪儿?我开车送你。”文静回道:“很近的,就不劳林行长了。”林牧慈抬头看看天说:“今日劳文律师跑了不少路,你看又到了这个时候,不如……随便找个地方坐坐?”文静回道:“林行长不必客气,我既拿了你们的律师费,就该尽心为客户服务。”文静态度不冷不热,告辞后沿斑马线穿过马路消失在对面的人流中。林牧慈立在路边,只到望不到文静的身影才回过神来,到停车场开上车先去爸妈家,将溢香园的几样点心拿到楼上。爸妈意外见到林牧慈自然高兴,张罗着做晚饭。林牧慈说:“妈,随便做些就行,吃过了我还要回香山。” 当晚赶回香山,林牧慈连夜将证据整理出来,一大早便送到市行,吴行长召集有关部门看过了,便决定向市局经侦队正式报案。 几天后,林牧慈上班的路上华青山来电话告诉他,丁队长已去过东阳市商业银行,录像资料早就没了,倒是发现几张支票的签名与会计胡萍的字迹极相似,丁队长说,从发展银行的证据基本就可以断定这三起案子是同一人所为,他已将这些证据送省公安厅,等笔迹签定报告出来就可以对赵三全和胡萍实行抓捕。 听到这消息林牧慈一块心病总算没了,心里哼着歌刚上楼却见冬妹立在走廊上。林牧慈见了笑道:“冬妹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进了办公室,冬妹在林牧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林牧慈问热不热,要不要开空调,冬妹说大清早的不热,就省些电吧。林牧慈转身取出一只纸杯冲上茶,冬妹说:“就几句话,你也别麻烦了。”林牧慈问什么事儿这么急?冬妹说:“近两天才拉了一大客户,就是养路费征收那块。”林牧慈听了忙说:“好啊,全市两区九县总要有十多万辆车吧?每月滞留的存款不会太少。——前些时我就琢磨着这块。对方是不是提了条件?”冬妹说:“是呀,人家要求必须在两区九县联网征收,问我们能不能做到,若不行就要找别的银行了。”林牧慈说:“这容易,我们区、县支行的网点本身就连着网,只要接口……”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13) 正议着,谷主任领着三个陌生人进来,说:“林行长,这几位赵州市中院的同志找你。”没等林牧慈开口其中一位年龄相仿的男子迎上来说:“我们是赵州市中院执行庭的,今日来执行一项公务。”林牧慈将几位让到沙发上,转身对冬妹说:“你先去办公室等着,回头我们再接着谈。” 等冬妹随谷主任离开办公室,林牧慈随手将空调打开,每人又冲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这时候那男子已将工作证和法院协助执行通知书摊开在茶几上,说:“林行长,你也别忙了。我们今日来是为执行飞龙贸易公司的案子,请你配合按判决书上的金额将款项转到我院的帐户上。”林牧慈俯身看了工作证知他是执行庭的田庭长,忙解释说:“飞龙贸易公司的案子又有了新情况,经过调查应属涉嫌金融诈骗,我们已向公安部门报案,马上就会向赵州市中院提出中止执行申请……”没等林牧慈话说完,田庭长便打断他的话说:“林行长,我们是执行庭不管审案,原告既然申请执行我们就要按法律办事,请你还是配合我们的执行。”林牧慈从桌上拿起装着飞龙公司案件备份材料的档案袋说:“我这里有他们的犯罪证据,你们……”田庭长没等林牧慈话说完,忽地站了起来,板起脸说:“你那证据留着给警察看吧。今日既来了,这笔款我就要如数带走。”林牧慈说:“请您们斟酌,如果就这么划给他们,国家就要损失二百多万啊。”田庭长旁边那位年轻些的男子板起脸说:“我警告你,如果你再不配合我们的执行,我们将按法律规定对你采取强制措施。”林牧慈将档案袋放在茶几上说:“我还是请你们注意此案的最新证据。”田庭长一巴掌拍在档案袋上说:“我再告诉你,我们是执行庭不管审判,有什么不服你们可以继续申诉。但今天必须按判决执行!”林牧慈回道:“抱歉,为了国家财产不受损失,我不能配合你们的执行。”田庭长身边那两位男子听了,忽地立了起来,一人黑着脸说:“林行长,你是执意要拒绝配合了?”林牧慈回道:“我再次恳请你们耐下心将我们的新证据看一遍。” 田庭长冷笑道:“林行长,看来你不见棺材不落泪啊。”一边说着就站了起来,向那两人使了个眼色说:“铐上!”两人听了不由分说掏出手铐就将林牧慈双手给铐上了。林牧慈挣扎了几下却被那两人紧紧夹着动弹不得,只好大声喊道:“你们这么做是违法的……”话未落音只觉腹部被猛地顶了一下,痛得直抽冷气,没等他缓过劲来就被两人挟着出了办公室,田庭长随手将档案袋夹在腋下也跟了出来。到了三楼林牧慈稍稍缓过劲来,刚喊了一声,腹部立刻又挨了沉重的一击。喊声还是惊动了大楼的办公人员,林牧慈见冬妹也随着人群跑过来,便忍着小腹剧烈的疼痛向冬妹喊道:“快,给青山打电话。”林牧慈这时候最盼着谷主任马上露面,至少他可以代表单位与他们周旋一阵儿,给华青山留些反应的时间。 大楼的过道里很快挤满了人,田庭长跑到前面大声威胁道:“谁敢阻拦,我们将以妨碍公务罪拘留他。”这一声威胁果真有效,有那想上来劝阻的也给吓得缩了回去。林牧慈就这么半架半拖地下了楼,被强行塞进停在院内的一辆有着法院标志的警车上。但警车出门时却遇到意外,院内的保安早已趁着混乱将铁门关上,等警车开到大门前发现已落了一把大号的铁锁。田庭长没头苍蝇似地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却再也找不到保安,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给我把锁砸了!”开车的男子跳下车在后备箱里翻出一把轮胎套筒,对着那把铁锁一阵狂砸。费了一番劲总算将锁砸开了,司机再回去开车却见冬妹正轮着一把剪刀在后轮上连戳了几下,轮胎马上就带着丝丝的漏气声瘪了下去。那男子见状几步便冲过去,一把将冬妹摔在地上。田庭长跑过来,望着已瘪下来的轮胎脸色青紫,厉声喊道:“给我铐起来!”一直在车内看守林牧慈的男子闻声跳了出来,将冬妹双手也给铐上了。刚才砸锁的那位男子再次打开后备箱,将千斤顶和备胎翻出来,先用轮胎套筒将轮胎镙丝松了,然后支上千斤顶将没了气的轮胎扒下,又耗了一些时间总算将轮胎换上。一切收拾完毕他们又将铐了双手的冬妹也架起来,与林牧慈并排塞在后座上,只听油门吼叫着冲出支行大门。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14) 出市区往东是一条通往高速公路的引道,平时倒也好走,只是这些天西瓜渐渐上市,路两边摆满了瓜农的机动三轮,其间还夹着套着牲口的马车,引道便变得有些难行,这时警车虽拉响了警笛却也快不起来。路上林牧慈见冬妹左手掌上被蹭掉好大一块皮,鲜血仍在往外渗着,忙并着双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张餐巾纸按在伤口上。停了一会儿见血不流了,林牧慈小声说:“你不该把自己也搭上。”冬妹闭着眼靠在后座上一言不发,林牧慈见了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无声地将她两手紧紧握在掌中。 车子越往前走,林牧慈绷着的心越加紧张。现实中地方法院以这种方法强制执行的先例太多了。如今这一去两人便成了人质,支行不支付那两百一十多万他们不会放人的。不久已看到进入高速公路的入口,警车一旦通过入口驶上高速公路,再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与冬妹,除非支行无条件支付那两百多万。 警车很快就到了入口处,前面一辆微型面包车和一辆中型卡车等着领卡。很快面包车拿了卡驶进引道,卡车驶到收费处的窗前,警车也跟着往前挪。眼见着卡车司机领了一张卡加了油门就上了高速引道。警车到窗前时前面的电动栏杆放下了,按规定警车虽不收费,但这卡还必须带上,到高速出口处再交回收费窗口。警车的司机将车窗玻璃放下,伸手接过那张小小的磁卡。这一刻林牧慈已绝望到极点,他不知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更让他后悔不已的是不该将无辜的冬妹也牵涉进来。 警车司机升起车窗玻璃,手已放在排档杆上,林牧慈无奈地闭上眼睛。正绝望间,突然嘭地一声响,感觉车子猛地震动了一下,众人回头一看,一辆红色的宝马从后面撞到车尾。警车司机恼怒地骂了一句粗话,推开车门就跳下车,刚冲到那辆肇事车前只见从车上款款下来一位靓丽的女子,林牧慈一望到那熟悉的身影又惊又喜,知道此劫已躲了过去。 就听后面激烈地争论起来,田庭长似有所悟,忙打开车窗将司机招了回来,交待道:“夜长梦多,马上给我脱身上高速。”司机不情愿地问道:“就这么放过她了?”田庭长沉下脸说:“与这两百多万比,修车费能值几个钱?只要人弄到赵州修车费一并让他出。”司机拉开车门还没上车,便被后面赶来的李晓红堵上,不依不饶道:“撞了我的车还想跑?”那司机回道:“你懂不懂交通规则?这叫追尾,你要负全责的。不让你修车算便宜你了,怎么还跑来胡搅蛮缠?”李晓红抓着车门说:“谁的责任不是你说了算,我们还是等交警看了现场再判个明白。”田庭长见这么无休止地缠下去怕是难以全身而退,忙从旁边的副驾驶座上下来,沉下脸威胁道:“给你明说了吧,我们正在执行公务,这车上押有罪犯,再这么闹下去就对你不客气了。”李晓红听了冷笑道:“在香山地面上还轮不着你耍横,你动我一个手指头看看。”田庭长毕竟是久经世面的官场中人,见如此一位衣着鲜亮的俊俏女子开了这么一辆名车,口气又如此地强硬,晓得是有来历的,倒也不敢贸然动粗,只得压了火气说:“姑娘,明明是你从后面撞了我们,按理你要负全责啊。今日我们有紧急公务在身,也不与你计较了,不如我们各走各的路算了,你看如何?”李晓红说:“走人也可以,先将车上的人放了再说。” 司机听了再也压不住心头那股无名火,这些人平时骄横惯了,那曾遭受过如此的窝囊?立马喊道:“田庭长,别与这女人啰嗦,将她铐起来算了。”一边说着就掏出手铐来要动粗。这时候旁边有立着看热闹的收费站工作人员小声说道:“我看算了,只怕抓人容易放人难。”一句话提醒了田庭长,忙止住准备动粗的司机,两人来到无人处小声嘀咕了一阵,又双双回到车前。田庭长对李晓红说:“我们有急事儿,不与你计较了,但赔偿也要看看车坏了哪里吧。”三人又一同绕到车后,司机突然将李晓红紧紧抱住,田庭长飞快跑上前面的警车点着了发动机,挂上档就冲出了收费亭。这边抱着李晓红的司机见车子启动迅速丢下李晓红去追赶警车。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15) 一直靠车门坐着的林牧慈在田庭长两人暗暗嘀咕时就已猜到他们要搞名堂,早已在门锁上做了手脚,这时突然推开车门跳下车,与跑过来的司机重重地撞在一起,两人同时摔倒在地上。刚刚缓过神来的李晓红见状忙跑过来,帮着林牧慈将那司机牢牢地按在那里。 警车往前跑了几十米,见放跑了林牧慈,自己人又无了踪影,只好将车又停了下来。田庭长和后座看守冬妹的另一个男子同时下车跑了过来。没等两人近前,一辆警车鸣着警笛狂奔而来,斜刺着冲到宝马旁边一个急刹车站住,只见从车上冲出几个人来,细看是华青山与丁队长,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的男子。林牧慈和李晓红见了长出一口气,双双从地上爬起来,两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双目对视着不禁都笑了。 双方旋既形成对垒,田庭长亮出工作证说:“我们是赵州市中院的工作人员,请出示你们的证件。”身材魁梧,下巴和脸颊上的胡茬泛着青光的丁队长便拿出自己的警官证让对方看了,说:“我们是香山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本案涉嫌金融诈骗,现已立案侦查,按法律刑事案件优先民案,还望贵院多多协助。”田庭长看了他的证件,口气便有些婉转,说:“哦,丁队长,公安法院历来是一家,我们在执行公务,还请你们给个方便。”丁队长说:“别的都好讲,但这人我一定要留下。”田庭长见软的不行,口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说:“丁队长,我明白告诉你,我们是在执行公务,你若再继续阻拦将要承担滥用职权的责任。”丁队长冷笑道:“好啊,我倒要看看谁在滥用职权。你们异地办案,抓人不通知我们香山市警方,身为法院工作人员连这些规定都忘了?” 这边正争执不下的时候,冬妹也从车上下来,抱着档案袋一瘸一拐往这边走来。田庭长见再僵持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便对那两人说:“我们走,今日先便宜了他。”丁队长见他们想撤忙冲上去挡住去路,低声命道:“把手拷打开!”田庭长冷笑道:“你凭什么命令我?”丁队长突然将声音提高了八度,喝道:“把手拷打开!”田庭长旁边那个男子阴笑道:“送他们戴着玩玩吧。”丁队长忽地从腰间拔出手枪,枪管顶着那人的太阳穴说:“你给我听着,数到八还没有把家伙取下来,我以干扰公务罪拘留你!” 丁队长就开始数八,数到六田庭长望着那人命令道:“小王,给他们打开!”那人狠狠瞪一眼丁队长,极不情愿地过去将林牧慈和冬妹的手铐打开。田庭长临上车时又回头对丁队长说:“这事儿没算完,你要为今天的行为负法律责任。”丁队长笑道:“好啊,欢迎再次光临香山。” 林牧慈和冬妹坐上李晓红的车,华青山也随丁队长上了那辆警车,两车一前一后回到市区已是中午时分。路上林牧慈用手机与华青山联系上,说:“丁队长辛苦了,反正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你问他是否有时间,若行我看就安排在新都。”很快华青山就回话说你安排吧。冬妹等他放下手机说:“你看我这狼狈的样子,要回去洗洗再换件衣服。”林牧慈见她头发凌乱,衬衫和裙子又脏又皱,就说:“也好,下午就不要上班了,好好休息。”坐在前排正开着车的李晓红听了,望着后视镜说:“我也免了吧,刚才这一折腾我的头发也不成样子。再说了,我这车也要送修理厂喷漆。”林牧慈说:“今日撞车也是为了公事,修过了车你将发票拿来,行里给你报了。”李晓红说:“林牧慈,你还算有良心。”林牧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和冬妹被他们抓去?”李晓红回道:“也是巧了,我从楼上下来,华青山半道匆匆上了电梯,见我就问开车没有,让我送他去丁队长那里。路上我才听说你与冬妹被他们抓了去,正往高速上走呢。送过华青山我就开车直奔过去,见前面一辆法院的警车,也不知是不是你们那辆,眼看再不拦就没了机会,也没多想就撞了过去。”林牧慈笑道:“这才是瞎猫逮住个死老鼠。” 回到行里,冬妹下车后脚一着地才发觉膝部的关节处不知什么时候给扭了,每迈一步关节就阵阵地疼。林牧慈见了便关心地问道:“要不要用车送送?”冬妹摆摆手说:“快去招呼丁队长吧,今日多亏了人家。”李晓红说:“林行长你坐他们的车去酒店,我送过梅姐顺道就回去了。”林牧慈一边应着一边就下了车坐上丁队长他们那辆警车,李晓红开车送冬妹回家。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16) 进了酒店包间,丁队长说:“我们有纪律,值班时间不准饮酒,随便吃点什么好了。”华青山也说:“牧慈,丁队长是自己人,你就不必客气了。”又对丁队长说:“跑了半晌又热又渴。——干脆,每人一杯扎啤,你喝了回去躺几分钟下午上班没人看得出。” 于是林牧慈就要了四个凉菜,两个热菜,几份面食,每人又要了一杯冰镇扎啤。等菜都上齐了,林牧慈端起酒杯,自然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与丁队长、华青山,还有对面那位年轻的警官碰了杯。酒喝到一半,丁队长望着林牧慈,目光有些嗳昧地说:“林行长你行啊,能让两个女人为你奋不顾身。——这样的男人没白做。”林牧慈尴尬地笑笑,忙端起酒杯说:“丁队长说笑话了,她们也是为了工作。两百多万,毕竟不是个小数啊,也牵涉到她们的自身利益。”丁队长笑道:“未必吧?起码那个李晓红……。”话说了一半又打住了,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华青山忙向丁队长问道:“下一步……是不是该对那个飞龙公司的杨富来收线了?”丁队长回道:“等这两天公安厅的笔迹鉴定出来,我们就对他抓捕。” 每人面前的一杯啤酒很快就见了底。没了酒这饭吃得就快,转眼便风扫残云。在饭店门前送走丁队长他们,华青山小声对林牧慈说:“回去问问你们办公室谷主任,法院铐你的时候他去哪儿了。当时他若出面拦一拦,也犯不着将冬妹也搭上。” 一句话提醒了林牧慈,回到自己办公室先给谷主任拨了一个电话。接通后林牧慈没等对方回话便厉声喝道:“谷宏伟吗?我不管你在哪儿,马上来办公室见我!”不到二十分钟,谷主任气喘吁吁跑过来,望着脸色阴沉的林牧慈自然晓得风起何处,忙说:“林行长,上午这事儿……”林牧慈说:“做为办公室主任,知道自己的失职吗?——若不是冬……梅主任和李行长,这会儿我正蹲在赵州市的看守所,你就笑着划那两百多万吧。”谷主任一急脸上就没了血色,忙解释道:“林行长……你听我解释。其实,赵州市法院的人一来我就担心,明知你不肯将那笔款划给他们,他们进到你办公室我就在外面守着,是……是何行长定要我陪他去灯城一趟。”林牧慈就问:“去灯城做什么?”谷主任回道:“何行长……说他办公室的灯太暗看不清文件,想买一只有视保功能的台灯。”林牧慈听了脸上越发阴沉,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通知小肖将车开楼下,我马上去市行一趟!”谷主任一边应着,诚惶诚恐退了出去。 到了市行,林牧慈本想去找吴行长,在电梯上又突然改变了主意,直奔八楼吕建民办公室。进了办公室见吕建民对面坐着人力资源部的贺主任,吕行长扫一眼林牧慈,说:“马上就完。”林牧慈就到外面走廊上等着。吕行长办公室隔壁是信贷部,以前一个楼办公都很熟的,有人见了忙说林行长进来休息一会儿,林牧慈勉强笑笑全给拒绝了,等到贺主任从吕建民办公室出来,他才阴着脸坐在吕建民对面的椅子上。吕建民从林牧慈脸色上就猜到他来的目的,忙说:“上午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为了全行的利益让你受惊了。”林牧慈说:“吕行长,……何天明做事也太不地道了吧?分明是有意将我往火坑里推啊!”吕建民回道:“我看不会吧?法院抓走你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这何天明也是,老大不小了做事还这么欠考虑……”林牧慈接过话说:“不是欠考虑,是有意而为之,这已经不是工作方法的问题,说难听了是人品问题。”吕建民忙回道:“林行长,你今日受了天大的委屈,心里窝火我也理解。但我还是希望你能谅解他,搞好班子团结。”林牧慈反问道:“让我和他搞好团结,可能吗?”吕建民说:“怎么不可能?就算你们暗里不合,明面上也要做个样子让别人看。否则,这工作还怎么搞?”林牧慈冷笑道:“你让我阴一套阳一套?”吕建民也笑了,说:“林行长,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这也是工作方法。你刚下去,时间久了慢慢就适应了。”林牧慈说:“吕行长,这事儿没商量——橡林支行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17) 从吕建民办公室出来,林牧慈又拐到吴行长办公室,将上午发生的事做了汇报,吴行长听了沉默片刻说:“牧慈,依你的性格与何行长是很难沟通了,我会尽早在党委会上提出一个解决方案。——不过,在市行党委决议下来之前,还是尽量与何行长搞好团结。你去后橡林支行刚有些起色,不能为这事儿前功尽弃吧?”林牧慈点头说:“行,我尽力而为吧。” 出市行大楼,坐进那辆普桑后司机小肖问去哪,林牧慈想了想说:“老街。” 正是下午三点多钟,老街仿佛还没从午睡中醒来,连两旁人家的丝瓜、牵牛花的叶蔓都无精打采地趴在院墙上。天气溽热难忍,无数的晴蜓贴着地面穿梭。林牧慈想可能有一场大雨要来临了。走进自家的院子,再从西侧的矮墙上过去敲了冬妹的房门,不一会儿就见冬妹打开门,林牧慈走近问道:“腿还疼吗?”冬妹回道:“没事儿,就是闪了一下,擦了两次红花油,现在好多了。”林牧慈又说:“手上的伤如何?”冬妹就将受伤的那只手伸到他面前,林牧慈见手掌处一片蹭伤,已用碘酒消过毒,就说:“夏天容易发炎,这几天就不要见水了。”冬妹说:“这还用你交待?” 两人边说就进了冬妹的房间,林牧慈见冬妹走路仍有些不便,就说:“要不要给你揉揉?”冬妹沉下脸说:“回家给你玉姐揉吧。”林牧慈红着脸回道:“忘恩负义,——小时候磕了碰了没少找牧慈哥啊。”冬妹说:“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你有了玉姐就不一样了。” 冬妹住的西屋夏天不抗热,屋内又没有空调,两人说了一阵儿话额上都有了汗珠。冬妹说:“我冰箱里有新做的酸梅汤,你也尝尝?”林牧慈说:“早不说。你这屋里太闷,不如把汤端到我院里树荫下慢慢吃。”冬妹说:“也好。” 林牧慈回到自家院里,开了堂屋拿出一对折叠椅,一张小茶几放葡萄架下。不一时冬妹就出现在矮墙那边,林牧慈忙跑过去,只见冬妹端着一只竹编原色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玻璃水壶,一对细白瓷茶杯。林牧慈隔墙接了,又帮助冬妹越过矮墙。两人在树荫里坐下,冬妹将每人的杯子里斟了大半杯浅褐色的酸梅汤。林牧慈端起杯子尝了一口,又酸又甜又凉,还带着淡淡的酸梅的清香,连连赞道:“爽,爽……”一边说着便将剩下的一口而尽。冬妹笑道:“没出息的样儿,又不是没喝过。”牧慈又斟上一杯说:“好久没喝过了,你再做一壶我带回去喝。”冬妹冷笑道:“冀玉做得更好呢。”林牧慈自知说漏了嘴,讪讪地笑道:“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 天气越加燠热,院子里的树叶和草蔓如凝固了一般,冬妹似乎也受了感染,望着喝了一半的茶杯楞神。林牧慈往她杯子里添了一些酸梅汤,问道:“又在想啥啊?”冬妹回过神来,呆呆地说:“上午……若不是李晓红到得及时,这会儿我们在哪了?”林牧慈回道:“这还用说!在赵州市的看守所里呗。冬妹,真要谢你了……”冬妹叹口气说:“我倒希望……算了,都过去的事儿了,不提它了。” 两人紧一句慢一句地聊着,林牧慈瞥见墙下多了几株疯长的野喇叭花,伸出的长蔓与梅豆、丝瓜缠绕在一起,便说:“也没人种,它怎么长出来的?”说着过去要将野喇叭花拔掉。冬妹见了忙说:“别,别。”林牧慈回道:“这花又不好看,还与别的花争养分,留着何用?”冬妹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就算它开得再没颜色,既到了这个世界就该给它开花的权力。”林牧慈说:“嗬,冬妹还是人权主义者呢。”冬妹回道:“人也一样,不管美女丑女都有她们的青春;还有穷人富人,高官农民这个世界都应该给他们公平生存的权力。”林牧慈笑道:“没想几棵野花竟生出这么多的道理,冬妹你应该做哲学家。” 说话间天色骤变,转瞬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两人忙收拾家伙往屋里搬,没等进屋暴雨已倾盆而下。进屋后喘了口气,两人再立在门内朝外望去,院里已是水流成河,水面上还浮着残红落叶。随着一道耀眼的闪电,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爆开。林牧慈不禁打了个冷颤,而身旁的冬妹此时却出奇地冷静,仍默默地望着外面风雨交加的世界,林牧慈不禁暗暗佩服冬妹的沉着。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18) 一阵乱雷滚过便沉寂下来,但雨却越下越大,从房檐上流下的雨水形成一道白茫茫的雨幕。眼看着院内的积水越来越深,几乎要漫过台阶灌进屋里,冬妹说可能是东墙下那个出水口堵塞了。林牧慈就从屋里找出一根铁条,又寻遍了所有房间只找到一把旧伞。冬妹说你撑着伞怎么干活?林牧慈说试试看吧,说着就冲进雨幕中。来到东墙下林牧慈一手撑伞,另一只手拿着铁条去捅堵塞的出水口,无奈风力太大,吹得伞摇摆不定,一会儿的功夫衣服便淋湿了,便索性扔掉伞全力去捅出水口。正干着,只觉雨水小了下来,原来冬妹跑过来将伞撑在他的头顶。林牧慈苦笑着说:“反正衣服也湿透了,再将你淋湿了值不值啊?” 两人合力将出水口疏通了,跑回屋后雨水还顺着衣服往下淌。林牧慈从柜里找来一条浴巾递与冬妹说:“快去里面将湿衣服脱了。”冬妹说:“你也快将衣服换了,小心着凉。”林牧慈在外间把湿透的衣服脱掉,柜里有现成的衣服拿出来换了,就见冬妹裹着浴巾从里出来,问道:“有没有我穿的衣服?”林牧慈在衣柜里翻了翻说:“有冀玉的旧衣服,你穿着可能肥了些。”便挑出两件给了她。换了衣服两人仍立在门内看雨,一阵风夹着雨星飞进来,林牧慈不禁打了个喷嚏,冬妹忙说:“再加件衣服,捂出汗就好了。”林牧慈说:“不用了,哪这么娇贵?”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林牧慈见冬妹抱着单薄的肩有些怕冷的样了,心中便生出无限怜悯,突然有一种想将她拥在怀中的冲动。这让他想起二十一年前同样的一场雷雨,仅仅是出场顺序的不同,但结果却南辕北辙。 他十九岁的那个夏天,第一个暑假从北京回到省城,在爸妈处住了两天就想回香山。前后脚回来的还有南院在省城医学院读大三的冀玉。从大学回来的林牧慈身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肤色暗了,嗓音粗了,脖子上多了喉结,嘴唇上也长出一层绒绒的胡子,似乎一夜之间从一个稚气的孩童变成了帅气的男子汉。以往从没将他和冬妹放眼里的冀玉首先注意到他的变化,没事儿也常来这边坐坐,与林牧慈聊些大学的见闻,对上几句英语口语。就这么平平淡淡过了一段日子,那日林牧慈与冀玉正闲聊着,爷爷说他要去古城参加一个画展,问林牧慈是去省城还是留在香山,林牧慈说不就几天吗?爷爷你放心去吧。爷爷说这几日你怎么吃饭?冀玉说不就几天吗?搭我们家的伙就是了。 爷爷走的那日,正读高二的冬妹也放了暑假。放假后的冬妹兴冲冲找到林牧慈说:“明儿我想去西山看妈,你陪我去吧?”林牧慈当时就爽快地应承下来。那个晚上偏偏从全国各地回来的同学聚会,林牧慈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第二天醒来已是小半晌,忙跑到北院找冬妹,力士说冬妹一大早喊你,见没人回应已走多时了。 林牧慈急急回屋,换了一双运动鞋便要去赶公交车追冬妹。刚出门正碰上冀玉,问他火烧火燎地要去哪儿。林牧慈便讲了陪冬妹去西山墓地的事儿,又说昨晚真不该多喝了那几杯,没准冬妹还以为我骗她呢。冀玉说:“冬妹胆子也太大了些,一个女孩子怎好独自去那里?”林牧慈回道:“就是,那墓地白天也阴森森的,我到墓地边汗毛就竖了起来。” 于是两人匆匆去赶公交车,那时香山市还叫香山镇,去北泉寺的公交车隔两个小时才发一班。到火车站广场等了好一阵儿才坐上车,到三岔口下车,两人赶到墓地只见冬妹爸妈坟前有刚烧过的纸灰和一只用野花编成的花篮,知冬妹已来过了。冀玉说:“这丫头会去哪儿呢?路上没见回城的车,下了车这一路也没见她啊。”林牧慈说:“会不会进山了?”冀玉说:“就算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敢单独进山里。”林牧慈说:“你不知,小时候我们晚上玩捉贼,她一个人就敢跑桥西边藏起来。——今天这事儿也怨我,不该……”冀玉说:“你卖哪门子的后悔药啊,现时是去哪儿找冬妹?”林牧慈想了想说:“既来了,不妨沿着进山的路找找看。”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19) 两人顺着溪边小路往山里走。再往前走岔出两条路:一条通向后山,一条蜿蜓着向山上盘去。两人合计一番便沿那条向山的路寻去。那日的天气也是溽热难忍,爬到半山腰了还是没一丝风。冀玉走不动了,在路边的青石上歇息,林牧慈焦虑地四处寻找冬妹。这时候冀玉发现石头下成队的山蚂蚁匆忙地赶路,就说:“蚂蚁搬家大雨到,我们还是下山吧。”林牧慈仰脸望望天,见蓝天白云,烈日当空,便说:“玉姐,你别吓我了。——往前再找找,见不到人再回也不迟。” 两人又继续往上攀。正行间,山后转过一片乌云,眼看着便将山顶砍去一截。香山人有一句俗话“西山戴帽,大雨来到”,说的就是这种情景。冀玉见了忙扯上林牧慈就往山下跑,跑着跑着,狂风暴雨便从后面追上来,头顶是电闪雷鸣,冀玉突然意识到这样跑下去太危险,忙拉住林牧慈站下,说:“我们还是找处洼地躲一躲吧,这样跑下去要遭雷击的。”两人四处望了一遍,见前面峭壁下面有一块突出的岩石,下面形成一个凹洞。两人忙跑过去,无奈洞内空间太小只能容下一人,冀玉进去后林牧慈只能站在外面。冀玉见了将身子往里靠靠,让出一些空间将林牧慈拉了进来。林牧慈虽然与冀玉从小一起长大的,毕竟已成了大人,这么近靠着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将身子侧着立在那里,但半个肩膀还在外面,任从山上下来的雨水冲刷着。冀玉说:“你就不会往里站站?”林牧慈说:“反正已湿透了,再淋也是湿。”冀玉笑道:“大学生了还这么封建啊。”一边说着就将自己的身子侧过来,一把将林牧慈拉进来,两人就这么脸对脸立着,互相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两人刚刚站稳,一道白光之后又是一声炸雷,就见不远处一棵碗口粗的栎树齐崭崭地被劈去半个身子。冀玉立时脸色苍白,也顾不了羞涩惊恐地抱住林牧慈不放,林牧慈也被冀玉的恐惧传染了,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那一刻苍莽大山间只有狂风、暴雨、雷鸣,两个刚成年的小男女被这场大自然的威力震摄住了,本能地依靠对方来战胜内心的恐惧。后来雷声渐渐远去,大风也慢慢平息,但雨却越下越大,几步之外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西山因地势的原因,温差变化极大,曾有过五月天山顶还披着皑皑白雪的奇观。一会儿的功夫,气温便骤然下降,两人嘴唇发紫,开始不停地颤抖。冀玉毕竟是学医的,知道这时候如何保护自己,忙说:“快脱去衣服。”林牧慈就问为什么,冀玉说:“老师讲了,湿衣服会加速体温下降,当体温长时间处于低温状态就会有生命危险,就算危及不到生命,也常常带来难以愈治的伤病,如气管炎、关节炎……”林牧慈说:“玉姐,你别吓我了,我脱就是了。”两人便将湿衣服除去,林牧慈只剩下一条短裤,冀玉脱成了三点式。除去湿衣服后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过一会儿,林牧慈感到确实温暖了许多。这时候,不管睁眼还是闭眼,林牧慈眼前总是冀玉白皙,优美的裸体。 大雨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林牧慈懵懵懂懂中发觉两人的内裤都掉到脚脖,当他们重新穿上湿透的衣服下山时不禁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再接触对方的目光。下到山脚的时候,太阳出来了,青翠欲滴的松树枝头悬挂着无数颗小水珠,每个小水珠反射着太阳光,晶莹剔透,如无数颗璀灿的珍珠。 回到老街,见到坐在院内槐荫下做作业的冬妹。原来她在三岔口等车的时候没等到返城的公交车,却开来一趟去北泉寺的,便坐上车去北泉寺小游了一番,下大雨那阵儿她正在大雄宝殿内悠闲地避雨。想起在西山与冀玉有了那事儿,林牧慈见了冬妹就有些心虚,说话更多了份不自然。晚上在冀玉家吃饭,饭间冀玉的姐姐冀红问两人大雨时在哪儿,两人支支吾吾说去了西山,冀红又问去西山做什么啊,冀玉就将找冬妹的事儿讲了。冀红又问你们在哪儿避的雨,冀玉回说墓地不远有一户人家,三言两语就将冀红给打发了。冀红狐疑地望望两人,也没再问什么。林牧慈一直红着脸低头吃饭,耳朵却支楞着听姐妹俩的对话,生怕冀玉说错了话将两人给卖了。见冀玉面不改色轻松将冀红骗过,林牧慈不由地暗暗佩服冀玉处事不乱的冷静。饭毕,冀玉在林牧慈耳边悄声道:“晚上别关门。”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20) 听了这话林牧慈一颗心狂跳不己,早早就盼着太阳落山。天黑后冬妹过来问一道数学题,林牧慈心里还想着冀玉那句话,就有些心不在焉,想了好久也没把题解出来。冬妹说:“牧慈哥,你怎么考上北大的?不是作了弊吧?”林牧慈嗔道:“小孩子怎么胡讲!”说了这话林牧慈也觉奇怪,似乎在这一天他突然大了许多。冬妹听了回道:“哼!你与玉姐跑了一天,怎么学会她说话了?”林牧慈自知说错了话,脸上就飞起红晕,忙定下心帮冬妹将这道题做出来。冬妹临走的时候说:“牧慈哥,我今日放了假,你就去我那吃吧?”林牧慈说:“已经定在那边,再改怕不好吧?”冬妹不再说什么,拿起作业本走了。 冀玉要等爸妈睡了才能过来。等人的时光总是难捱的,那时电视在小城还不普及,书是看不进去了,林牧慈就拿出围棋打谱,却又心烦意乱地总是出错。许多年后,林牧慈在qq上为网名绞尽脑汁的时候,突然想到这一段经历,便引用南宋赵师秀的“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为自己起了个“闲敲棋子”的昵称。 到了后半夜,冀玉悄悄从两家之间那道竹篱笆的洞中钻过来,两人已有了西山那段经历,此时倒省去许多言语,风扫残云般除去衣裳便赤裸裸绞在一起。人世间有许多东西不敢有第一次,海洛因、赌博不敢尝,伊甸园的禁果更不能尝,尤其刚涉世的男女青年,只要尝了第一次,便会生出多少感人的或者惨烈的爱情故事。那个晚上两人激情澎湃,风起云涌,天将亮时两人仍麻花般拧在一起海誓山盟,冀玉说:“牧慈,今生今世……非你不嫁。”林牧慈也说:“冀玉姐,海枯石烂……不变心。”两年后冀玉从省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香山市医院做了一名实习医生,等到林牧慈大学毕业时两人才第一次公开了恋爱关系。消息出来周围的人半信半疑,在省城财经学院上大一的冬妹那个暑假没有回来,一个人背着包去了内蒙古草原。冀红私下又问林牧慈道:“是不是那天的大雨成就了你们?……”后来轮到林牧慈毕业,冀玉希望他留在北京,最差也要分到省城,哪想林牧慈暗暗将毕业志愿填了香山,这让冀玉失望了好多年。 二十一年后的今天,仍是一场大雨来临。但林牧慈记得西方有个哲学家说过: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越过同一条河流。这时候手机铃声响了,是冀玉打来的,问林牧慈现时在何处。林牧慈回道:“在老街,与冬妹在一起。”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上午的事儿我听说了,真得谢谢人家冬妹。你什么时候回来都行,就多陪她会儿吧。”冬妹等他挂了机说:“冀玉挂念着你呐。” 说话间外面的雨已渐渐小下来,一会儿的功夫便止住了。冬妹说:“回吧。”林牧慈望着冬妹,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说:“这几天就不要上班了,在家好好养伤。”冬妹点点头,仍是那句话说:“回吧。” 等林牧慈走后,冬妹回到家将冀玉的衣服脱下连同淋湿的衣服一同扔进洗衣盆里,又找出自己的衣服换上,闷闷地发了会呆,突然想到周奶奶家也不知怎么样了。便急急赶过去,一进院门,只见满院子的地上都是被大风吹落的树叶和熟透了的杏子,周奶奶正佝偻着腰费力的清扫凌乱的地面,再看那两间老屋倒没见漏水的痕迹,便松了口气,又寻一把扫帚帮着将院子扫干净了。收拾完毕,周奶奶从屋内端出一只圆形的竹筐,里面盛着大半筐金黄透亮的杏,老远就飘来诱人的杏香。周奶奶说:“闺女,这是从落果里挑的,专给你留着呢。”冬妹拿起一枚尝了,但觉酥软滑润,酸甜间透着清香,忙说:“好吃好吃。”接着又一连吃了四五枚。周奶奶见了笑道:“桃饱人,杏伤人,再好吃也要悠着点啊。——这剩下的你带回去慢慢吃吧。”冬妹忙谢过了连筐端了回去。等再回去还了周奶奶的筐又突然想起陶洪亮他们的车间在这场大雨里还不知什么样子呢,便告辞周奶奶匆匆往市里赶。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21) 一路上,这场暴雨带来的麻烦随处可见。积水退后的街道上一片狼籍,有几处被大风吹倒的树干横在马路上,交通也给堵塞了。到了车间一看,那情景更惨,地面上到处是积水,工人们正挽着裤腿用脸盆往外舀水。池小飞见冬妹过来,苦笑着说:“你看,这儿可以划船了。”冬妹说问:“怎么会这样啊?”池小飞回道:“车间多年没修了,你看房顶都破成啥样,窗上又没玻璃,能不进水吗?”冬妹又问对生产有没有影响,池小飞说:“有啊,大着呢。你瞧这机器,淋了水要生锈的。”冬妹说:“那就抓紧修一修呀,再赶上大雨不是还要受淋?”池小飞仍是一脸苦笑说:“咱是罗锅上树——前(钱)缺啊。”冬妹又问陶洪亮在何处,池小飞说:“出门往东翻砂车间。” 冬妹到了翻砂车间,见陶洪亮与余师傅正在一堆坍塌的砂模间蹲着。冬妹虽不懂生产,但看这阵势也知陶洪亮他们遇到了麻烦,问道:“损失大么?”陶洪亮阴沉着脸回道:“一炉铁水刚出炉,正往砂模里浇呢,这雨不早不晚就铺天盖地下来了。——老天怎么就没长眼呢?”冬妹又问:“损失大么?”陶洪亮说:“原料再加上电费,估计也有两三万吧。”冬妹听了心里沉沉的,劝道:“莫愁,总会有办法的。”陶洪亮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投入这么多,前面是刀山也只能往前闯了。”冬妹又问道:“加上维修车间,如果再开工还要多少?”陶洪亮想了想说:“差不多……七八万吧。” 冬妹又问到静静,陶洪亮说:“这时候也快放学了。……别管她,有楠楠呢。”冬妹说:“刚下过雨路滑,楠楠怕不行吧?”陶洪亮说:“你看这儿一时也走不开。”冬妹说:“静静就交给我了。”陶洪亮说:“总是麻烦你,真不好意思了。”冬妹说:“你一向挺爽快的,怎么也客气起来了?”随后又问了静静的班级就往学校赶。到静静学校的大门口正碰上楠楠,楠楠从车棚推出陶洪亮自制的专用车,然后一同接上静静往家走。路上,冬妹又给每人买一支和路雪的冰淇淋。静静毕竟大些,说阿姨让你花钱太不好意思,楠楠尝了一口,说比爸爸买的好吃多了。冬妹笑道:“等你爸挣来钱买了冰箱,阿姨给你批一箱来,让你天天吃。” 将静静两姐妹送回家,冬妹见屋里乱得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又忙了一通才将屋内收拾得利落些,然后将煤火打开,米淘净了放进锅里,准备走时静静说:“阿姨,您吃了饭再走吧?”冬妹笑道:“阿姨回去还有事儿呢,过会儿让妹妹看着锅,小心别溢出来。” 回到家,院子里满地的落叶与淤泥。冬妹晓得哥和嫂子眼里是没这活的,便换了件衣服将院子打扫干净,这才感到有些累,回到房里往沙发上一躺便睡着了。醒来见天色暗了,这时候感到有些饿,见到茶几上金黄的杏子便拿起来吃了几枚。正吃着就见侄儿从外面跑进来,喊道:“好香,姑你吃的杏吧?”冬妹说:“你鼻子比警犬还灵啊。”侄儿一眼就见到茶几上的杏儿,也不等姑姑发话便伸出一双五指筢去搂那杏儿,冬妹笑道:“这孩子,几辈子没吃过杏似的。——姑姑反正也吃过了,剩下的你全拿去吧。”侄儿听了这话也不客气,兜起衣襟将那剩下的杏儿全都包了圆,乐呵呵地跳着回了家。 冬妹懒懒地起来胡乱做了些饭吃了,又想起陶洪亮他们车间遭水淹的事儿,盘算着该去西山一趟了,便打开电视机调出市电视台的频道,看了明天的天气预报知是多云转阴,正是行动的绝佳时机。于是找出登山用的衣服、鞋子、绳索,与该带的物品一并装入一只大背包里。 一晚无话。次日冬妹起个大早赶头趟公交车在三岔路口下了车,沿溪边的小道进到山里。来到上次观察山崖的岭上,冬妹放下背包取出高倍望远镜,将镜头对准前面悬崖望去。随着镜头焦距慢慢调到合适的距离,那棵野山楂树清晰地显现在眼前,甚至能看到山楂树旁那片呈不规则梯形的岩罅。冬妹目测了一下,那棵野山楂树距崖顶至少有二十米,与山楂树垂直的崖上有几株倾斜的红松。冬妹拿出一根丝线,拴上小石块,丝线垂直正对着山楂树,与山楂树处于同一条线上的那棵红松就可以用来固定绳索。做完这项工作,冬妹心中就涌起一阵儿酸楚,当年爸也许就是将绳子拴在这棵红松上,坠到崖间将宝物藏到那处岩缝里的。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22) 一切准备妥当,冬妹掏出矿泉水不紧不慢喝着,这时候太阳在云层里出来又隐去,还不具备行动的条件。她观察过这一带的情况,常有游人和山野的樵夫、药农出入,晴天白日在崖上很容易暴露行踪。所以,只能在夜晚或者云遮雾罩时才可以行动。 过了中午,云层变得越来越厚,只见团团似烟似雾的云气从山谷间升起,渐渐地弥漫开来,对面山崖也隐入似有似无中。冬妹又检查一遍带来的用具,将背包背在肩后,从岭上下来,沿一条上山的小道开始往上攀登。这是一条樵夫和药农踩出的小路,陡峭隐蔽,越往上走越加险峻,渐渐便没入茂密的灌木丛。冬妹艰难地攀上山顶,这时候山上已被浓密的大雾笼罩,几步外的树木、岩石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冬妹小心翼翼找到那棵在望远镜头里定位的松树,将肩上的背包放下,从里面取一捆专用登山绳索,一头牢牢系在树身上,另一端的金属索就扣在腰间的安全带上。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冬妹仍不放心,又重新将绳索和安全带,甚至连绳扣也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拉着绳索慢慢向下移动。 冬妹虽说在攀岩俱乐部练习了一个多月,对攀岩的技术要领已掌握的差不多,但真刀实枪在绝壁上攀爬毕竟还是第一次。刚从崖上滑下的那一瞬,身体突然悬在空中,上望不到蓝天,下看不见绿地,身旁只有变幻不定,若云若雾,如烟似絮的山岚漂游,一颗心顿时悬了上来。这一刻她感觉自己那么孤独无援,不由地想起爸,不知爸在那个绝望的年代悬在崖上时那份心境是否也这么孤独? 又往下滑了一段距离冬妹渐渐平静下来,心中也不再那么害怕,身边的云仍在不停地游走,似乎伸手就能抓上一把。攀着绳索一寸寸地往下挪着,当一段系着红丝线的绳子从指间滑过时她知道离那株山楂树不远了。不久,那棵在岩石缝隙间顽强生长的山楂树出现在身子的右边,冬妹停止下降,将身子紧贴着垂直的崖壁,脚尖艰难地踏在微微突起的岩石上。 根据图纸上的标注,树的左边是两块呈人字形的岩石,在人字形的下方果然砌着大小不一的碎石,细看能分辨出人工堆积的痕迹。冬妹从衣袋里拿出一只便携式尼龙包挂在树杈上,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碎石抽出来放进袋里。一会儿的功夫,岩石下现出一个下宽上窄的洞来。随着最后一块石条取出来,冬妹斜着身子看到洞中有一团模糊的物件。这时刻她又紧张起来,心脏不由地加快了跳动,便屏住气让自己慢慢静下来,并替换着让有些麻木的双脚休息片刻,然后又取出一只尼龙包挂在腰间的安全带上,这才探过身子将洞里的藏品小心翼翼取了出来。解开外面包裹的帆布,里面又包了一屋油纸,再慢慢地将那层油纸打开,琳琅满目的藏品便展现在冬妹面前,望去有几十件之多。有石岘、古墨、印章,还有一些金银首饰,玉器古玩。其中一块扁圆的翡翠格外引人注目,只见那翠石晶莹碧透,放入掌中犹如一汪绿水。冬妹心想,这定是那块随着妈陪嫁,又伴了妈大半生的翡翠了。此刻,冬妹摩挲着那块碧绿的翡翠又喜又悲,竟忘了自己危险的处境,两眼忍不住湿润了。 悲喜过后,冬妹擦擦泪眼又选了一方田黄石印章放入身后的背包中。冬妹小时候曾随林牧慈听过爷爷讲书论画,耳濡目染知道了一些印石的价值。随后冬妹将藏品重新包装捆好放入洞中,再用原来的碎石将洞口封了,又细细将周围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便开始往上攀登。 向上攀登更加艰难,有些地方的岩石已经风化,每前进一步都要格外小心,就这样爬爬歇歇总算攀上了崖顶。到了山顶雾气依然浓重,不知是刚才的紧张还是吸收了雾中的水气,贴身的衣服都湿透了,而且又感到十分疲惫,浑身像散了架。靠在树干上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几口矿泉水,冬妹将绳索盘好放进背包,顺着来时的小路向山下走去。西面山岭上,一轮血红的夕阳正一点点向下沉去。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23) 法院抓人风波刚过去两天,这日林牧慈正推敲着支行的裁人方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位陌生的男子,声音有些低沉,接通电话后问道:“林行长吧?”林牧慈回道:“是啊,您哪位?”陌生男子开门见山问道:“林行长对杨富来一定感兴趣吧?”林牧慈吃了一惊,余光不由地向虚掩的门外扫了一眼,反问道:“你是谁?”那边回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但我可以告诉你杨富来藏身的地方?”林牧慈听了这话更是吃惊不小,问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那低沉的声音回道:“如果你相信我,晚上八点我们上岛咖啡厅见。记住,我们是单独相见,若十五分钟后我没见到你,你就不要来了。” 放下电话林牧慈抓着脑袋也回忆不出这个声音,便给华青山打过去电话,问晚上要不要过去一趟。华青山听了迟疑片刻回道:“会会他也好,搞清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晚上八点林牧慈准时来到上岛咖啡厅,华青山则远远地尾随在后面。林牧慈刚走近玻璃门,带着职业笑容的女服务员问道:“是林先生吧,有位先生在七号台等你。”进到咖啡厅里,见门面不大,装修得也算上些档次,只是香山这地方人们不习惯喝咖啡,谈生意除了大酒店就是茶社,所以显得有些生意冷落,只靠窗处一对情侣。林牧慈随女服务员来到里面靠墙的桌子,就见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从沙发上起身道:“林先生请坐。”林牧慈在他对面坐下,马上有服务员送来两杯咖啡。趁服务员上咖啡的空隙林牧慈暗暗将对面这位陌生的男子打量了一遍,感觉他身上有一种与香山人不同的气质,眉宇间隐隐透着冷峻与杀气,心下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待服务员走后,林牧慈望着眼前这位男子问道:“先生贵姓?”那男人回道:“你就不问感兴趣的东西?”林牧慈问道:“你为何要帮我?”男子回道:“我想交你这个朋友。”林牧慈笑道:“我们并不相识,哪来的交朋友?”那人回道:“朋友有许多种,有酒肉朋友,也有患难朋友。……”林牧慈便问道:“我们算哪种朋友?”男子回道:“自然是……同舟共济的患难朋友。”林牧慈听了笑道:“我们无亲无故,哪来的同舟共济?”男子也轻轻地一笑,笑中却含着一阵阵的阴森,林牧慈不由地打了个寒战。男子定定地望着林牧慈说:“我占过一卦,要不多久我们俩会搭上同一条漏船,今日我帮了你,你欠我一个人情,人情嘛……迟早要还的。”林牧慈马上说:“违法的事我不干。”男子冷笑道:“如今坏人做了坏事可以逍遥法外,好人呆在家里也许逃不脱牢狱之灾。这话你信不信?”林牧慈听了默然无语,男子从衣袋里掏出一方纸片放在林牧慈面前,付过账,出了咖啡厅便消失在闪烁的街灯下。林牧慈低头看那方纸片,上面写着——临川县峡窝乡采石场。 路灯下华青山看了那地址说:“我有一个战友就在县政法委,将杨富来的情况告诉他,托他暗里打听清楚,若信息可靠,我们不妨跑一趟。 过了几日,华青山突然打来电话问林牧慈是不是正忙着,林牧慈说办公室没人,有话只管讲。华青山说你有车你来我这儿吧。林牧慈就问什么事儿电话还说不清?华青山说陈三全抓住了。林牧慈就有些惊讶,忙说你等着我随后就到。林牧慈放下电话,马上通知司机小肖备车,坐上车就风风火火往市行赶。 来到华青山办公室,林牧慈说:“丁队长办事效率挺高的嘛,公安厅那边……笔迹鉴定的结果出来没有?”华青山说:“出来了,确实一人所为。丁队长在赵州市那边安了内线,陈三全在省城有个情妇,还为她置了房,隔三差五便要去省城小住几日。这次刚到省城就被丁队长的人按住了。”林牧慈说:“这就好,总算从飞龙公司的案子里解脱了。”华青山说:“飞龙公司的案子就不提了。——还有更好的消息,那人给的地址没假,杨富来找到了。”林牧慈听了忙问道:“不会错?”华青山说:“错不了。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24) 临川那边正建着一条高速公路,一条客车专用线,杨富来一个本家兄弟承包了几座采石场,一时顾不过来,正巧这小子又被我们追得没处藏身,便去了那里。”林牧慈说:“临川在山窝子里,随便找个地方一猫是不大好找。——告诉丁队长他们没有?”华青山说:“已经通知过他,抓捕方案也敲定了。我与丁队长的意见,夜长梦多,明日一早便去临川。——人呢,也不宜多,那边丁队带一个助手,行里有咱俩就够了,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林牧慈回道:“时间倒是现成的,随时可以动身。”华青山说:“你随便找个出门的借口,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去了临川。车嘛,用警车太招眼,行里的车也不要用,最好从外面找一辆。”林牧慈回道:“车好办,我借一辆就是了。” 停了一会儿,华青山突然说:“那个神秘的男人不简单,不查清他的来历心里总不踏实。”林牧慈叹道:“我最怕欠债,如今却背上一个连债主身份都闹不清的无头债,这心怎放得下?”华青山说:“你耐下心等着,他迟早还会找上门来。”林牧慈临出门的时候华青山又交待道:“你就找一辆五座的三厢轿车吧,其它车用不上。”林牧慈听了不解地问道:“若捉住杨富来,车上怕有些挤吧?还是三排座的商务车更合适。”华青山神秘地笑道:“你按我的要求做就是了,到时你自然会明白。” 当下两人将细节敲定了,华青山去吴行长办公室汇报方案,林牧慈不知要在那边呆几日,赶回支行找来于涛安排了工作,又去货款单位借来一辆新款的奥迪,加满油后将车直接开回了家。 第二日是星期六,天未亮四人就动了身,临川离香山有四百多公里,出香山就是高速,太阳升起不久便早早到了县城。在县城外的白河桥边见到已等待多时的华青山的战友,身边停着一辆别克商务车。互相介绍后林牧慈知他姓赵,县政法委一个科长。寒喧完毕赵科长说:“你们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吃过饭再说。” 饭后大家来到赵科长办公室,因是双休日,机关大楼里寂静无人。赵科长给每人冲了一杯茶,又从抽屉里找出两付扑克,众人便打起升级,却没人提起抓捕杨富来的话茬,似乎几百里赶来就是与战友打牌。林牧慈心下疑惑,又不好直接打听,只得坐在华青山身后看他们出牌。这牌直打到临近中午,杯子里的茶也早没了颜色,赵科长看看墙上的电子钟说:“行了,出发吧。” 众人来到楼下,丁队长与助手小刘上了赵科长那辆商务别克,林牧慈与华青山回到奥迪车上,两辆车一前一后出了县委大院。出城往西不久便沿着白河拐入一条沙石路,两旁多是矮山,山里有十多处采石场,将本来就不太绿的山包削得满目疮痍,每辆驶过的自卸卡车后面都拖着遮天蔽日的尘土。两辆车就在飞扬的尘土中颠簸了几十分钟,商务车行到一处远离采石场的路边停下,林牧慈待灰尘散去才将车停在车后,右边不远处便是静静流淌的白河。丁队长下了车过来扒着车窗说:“前面便是那家石场,这车挂着香山的牌子,只怕惊动了杨富来。你们去下面河滩寻处树荫凉快会儿,我们那边得了手马上回来。” 商务车走后两人沿一条土路将车开下河滩。岸边长着粗壮高大的白杨,将浓浓的树荫投在河滩上。河滩上是细软的沙子,两人在树荫里躺下,远处的河水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明亮的波光。林牧慈闭上眼却毫无睡意,坐起身问道:“搞么子鬼?警察抓个人还做贼似地偷偷摸摸。”华青山惬意地仰卧在沙滩上,迷着眼回道:“采石场与乡里、村上有说不清的瓜葛,工人又多半是当地村民,若明着抓人怕引起纠纷,只好趁中午人犯困的时候行动。”林牧慈想了想问道:“那个赵科长……是不是在石场收买了内奸?”华青山将衬衣撩起遮住脸部,正想进入梦乡,懒懒回道:“可……可能吧。” 林牧慈面朝天躺在河滩上,也想学华青山小憩片刻,无奈身下的沙子被太阳烤热,就像是呆在蒸笼中,只好坐起身望着耀眼的河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别克商务车从土路冲下河滩,快速绕一个圈停在奥迪车的旁边,发动机却一直转着圈。只见丁队长与小刘跳下车,随后将戴着手铐的一胖一瘦两个男人押下车。刘科长连车都没下,隔着车窗与几位握过手便一溜烟离去。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25) 林牧慈望着两个犯人更是一头雾水,悄悄向华青山问道:“不是抓杨富来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华青山小声回道:“路上没告诉你,瘦子是鑫旺公司的会计,那些骗贷的假帐全是他做的。这些日子见风声紧,也随杨富来藏到这里。”这边两人悄悄地议着,那边丁队长盯着两人突然问道:“两位谁先坦白?”年龄稍大,模样老实巴交的会计显然没经过这阵势,惶惶不安地勾着头,眼角却不时地向杨富来瞟去。杨富来毕竟经过大场面,立在那还不停地晃着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丁队长冷笑一声,说:“杨总,没想今日会请到两位。这车呢,又实在挤不下。——怕是要委屈你了。” 丁队长话音未落小刘已将后备厢打开,杨富来已意识到丁队长的意图,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小刘二话不讲,上前扯着杨富来的腰带便将他掀翻到后备厢里,随手将后厢盖给扣上。随着“砰”地一声,林牧慈分明感到瘦会计哆嗦了一下。起初杨富来还扯着嗓子叫了几声,小刘在后备箱上猛敲了几下说:“老实点,喊娘也没用了。”紧接着华青山上了驾驶座,,林牧慈坐在他旁边,丁队长与小刘夹着会计从后门上了车。奥迪车冲出河滩在滚滚的烟尘中驶向县城,林牧慈此刻才忽地明白华青山为何交待他借一辆五座的轿车。 车到县城外环路上,有两条路可以去香山,华青山不走高速公路,将车拐入那条年久失修,坎坷不平的石子路。华青山平时开车还算小心,此刻却将车开得飞快,奥迪便如浪尖上的小船剧烈地颠簸,为了坐稳两手必须紧紧抓住车厢上侧的把手。这时候正是中午,头顶是一轮白晃晃的毒日头,再加上车子不停地颠簸,后备厢里的杨富来一定是汗流浃背,五脏六肺都要晃出来了。车子行了一会儿,林牧慈已暗暗猜出丁队长他们玩的把戏。 途中担心杨富来中暑,停车放他出来透透风,见到他瘫做一堆的狗熊样,林牧慈心中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又走了多时,眼望着太阳沉向车后,华青山回头对丁队长说:“今晚是赶不到香山了,前面便是丹城县,不如会会多年不见的战友,晚上就住在营房里,你看如何?”丁队长回道:“我正这么盘算着呢,就这么定了。”华青山便掏出手机,一边开着车与那位战友联系上。 不久前面出现一座县城,沿外环绕过县城就见远处山坡上一座部队营房。营房从山脚错落有致地排列到半山腰,远眺倒像一座不错的疗养院。等车子来到军营大门前团长早已带了几名部下在门外候着。下了车,华青山与几年没见的战友少不了说笑几句,随后又将众人作了介绍,这时候林牧慈才知团长姓付 寒喧完毕,付团长命干事上车指引林牧慈将车开进营区,直接驶到团部楼前停下。那边与华青山、丁队长边说边笑,徒步往这边走过来。团部办公楼在山下的一片平地上,前面是球场和训练场,训练场旁边是一排单杠、双杠、木马之类的训练器材。车子停下不久众人也沿着操场外的跑道走过来。丁队长打开后备箱,将戴着手铐的杨富来放了出来。一路的颠簸加高温,杨富来已疲惫不堪,下车便如一瘫泥软在地上。 丁队长望着付团长说:“地方的事儿你们部队不宜插手,只管寻一间严实的房子将两人先关着。”付团长马上喊来两个战士,交待了一番,两位战士便前面领路来到军营后面的禁闭室,小刘将杨富来和瘦会计推进禁闭室,外面又加一把大锁锁了。重新回到前面团部,付团长已命一个战士将落满灰尘的车子开后面车队冲洗干净。 说说笑笑时间就过去了,干事进来说那边已准备好。众人便随付团长下楼,往东来到团部的机关食堂,穿过摆放了十几张餐桌的饭堂进到一个单间,里面已有几位候着,见众人进来忙起身迎接。扫一眼肩上的军衔林牧慈猜想团里的几位首长大概都在场了。随后付团长将众人作了介绍,那位两杠三星的上校是政委,姓傅,另两位是副团长和参谋长。听完介绍华青山说:“老付,你们团完了,没救了。”付团长就问作何解释?华青山说:“团长和政委都是副的,这个团在你们任上只能降格了。”众人听了,细细品过味忍不住都笑了。政委笑道:“就凭这姓,我和老付这辈子是没希望了,永远只能当副职。”付团长说:“说实话我这个团长现在连个副的都不是。以前管一千多人,现在只剩下几百人了,顶多能算个正营。”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26) 众人落座后几位士兵开始上菜。毕竟是部队的机关食堂,不能与城市的大酒店相比,几道凉菜味道还可以,就是在色泽上不大讲究,看去暗暗的不够鲜亮。趁着上菜的机会,林牧慈就悄声问付团长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华青山就告诉他几次军队裁员,多数部队缺编,虽也保持了各级的编制,兵员却差了不少,付团长这个团就是这种情况。林牧慈就问这样的部队能打仗吗,华青山说这是和平时期,若到了战时,中央军委一个动员令,我国有那么多的退伍兵,马上就可以扩成整编师团。华青山又说,其实这也算不上创新,就连美国这样经济发达的国家也没有几支满员的部队,打伊拉克时有些士兵就是临时征召来的。 凉菜上齐后每人面前的玻璃杯都斟了大半杯白酒。付团长端起酒杯说:“今日出生入死的战友来了,心里特别高兴,当然,林行长既来了也不是外人,老傅、老张还有王参谋长你们也放开了,今晚哪个不醉不许离席。——来,一口干。”大家便立起一同碰了杯,只见付团长将玻璃杯送到嘴边,一口便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尽干。众人见了也不敢怠慢,一圈喝下来,每人面前的杯子都见了底。林牧慈还没这么喝过酒,酒下肚只觉胃里翻江倒海,忙拣那凉的酸的挟了几筷子。 随后众人又干了大半杯,两杯酒下肚每人脸上都有了三分醉意,气氛也活跃进来,傅政委望着众人说:“刚才听团长讲与华主任、丁队长是出生入死的战友,那一定打过对越自卫战喽,是不是请团长讲一段精彩的战斗故事?”话音落地副团长和参谋长立即拍手赞成,林牧慈平日里也没听过华青山的战斗故事,自然跟着响应。付团长说:“今日难得与战友在军营里重逢,就给大家讲讲青山战场上救我那段儿。”华青山笑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讲多少遍了?”付团长回道:“这话就不对了,没你一排长舍命相救,我这把骨头早就烂在老山的荒野里。”政委说:“老兄,你也别卖关子了,竹筒倒豆子,你就全抖出来吧。”付团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讲道:“那年我们从步兵学院毕业就分配到这支部队,按规定大专生下到连队就是中尉,职务正排。青山和我分在二营一连,他是一排长,我是二排长,分配不久正赶上打仗,部队的环境还没适应就上了前线。一次接到任务,命令我和青山的两个排插入敌人后方摧毁一处炮兵阵地。那次行动由连长带队,在一位当地老乡的引导下,我们夜里攀山越岭悄悄迂回到战斗位置。凌晨时分,我带二排掩护,青山率他的一排冲了过去。完成任务后与敌人的增援部队意外遭遇,撤退时我小肚子中了一块弹片,当时便血流如注,虽说用急救包做了处理,那血还是不住地往外渗,当时我便泄了气,心想这条小命怕要交待了。” 众人聚精会神听着故事,全忘了喝酒吃菜,付团长举起筷子劝道:“别只用耳朵,来来,嘴巴和手一齐上。”一边说着自己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大家手忙脚乱喝过酒,没等动筷子参谋长说:“当时的处境是危险,付团长刚才讲是攀山越岭迂回进来的,若按原路返回轻装倒还行,抬着伤员便难了。——只怕时间也不允许。”政委便催道:“老付,接着讲。”付团长继续讲道:“老王的分析没错,如果不抓紧撤退,天亮后陷入敌人的重围,两个排的战士全得赔进去。青山当时便向连长建议,由连长带部队原路返回,他带我抄近路回到我方阵地。青山向连长保证,只要他华青山在,就要将一个活着的老付带回去。”众人听了便将目光齐齐投向华青山,华青山解释道:“我当时分析了形势,从原路返回肯定行不通,若抄近路从敌方两处阵地的缝隙间穿过,对面便是我军阵地,倒是可以节省不少时间。不过,这计划也挺冒险的,越军两处阵地中间是一条山谷,据侦察山路上埋了不少的地雷,为了安全只能趟着溪水行进。那时刻离天亮只剩下一个多小时,若不能迅速从山谷中脱身,天亮被敌人发现便成了活靶子。”付团长接过话题道:“我一听便急了,说你也别陪我做烈士,快走你的人吧。青山二话不说,架起我便上了路。”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27) 付团长见众人定定地望着他,忙说:“别闲着,吃菜吃菜。”傅政委说:“老付,你别藏着掖着,痛痛快快讲完了再吃不迟。”付团长笑道:“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进了山谷,没想水路那么难走。当时是夏天,溪水刚涨过,水急不说,溪上全是些大大小小的石头,青山架着我走得又慢,眼看着天色微微亮了,我们还在山谷里一点点挪着。我便对青山说,没必要再陪上一条命,搁下我,趁天没亮你快走吧。青山倒是沉稳,这时刻了还劝我说没到最后就不要放弃。劝不动青山,我心里便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说来也怪,眼瞅着天亮了,谷里却漫起来好大的雾气,几次遭遇越军的巡逻队,听声音就几步远,靠着那雾掩护才算没有暴露。”沉默了好久,众人才缓过神来,傅政委笑道:“菩萨果真灵验,以后再打仗每人发一枚佛像再好不过了。” 随后便是觥筹交错,你来我往。酒喝到一定份上话就多,付团长与华青山继续聊部队的那些日子,剩下这几位也紧一句慢一句聊着。抽闲的时候,傅政委突然问林牧慈他们银行近几年是否进过转业干部。林牧慈想了想回道:“团职没有,营级嘛倒进过几个。”政委又问都安排了什么职务。林牧慈回道:“目前好象还没有,只能算是科员,有的至今还在所里数钱呢。”政委听了目光就有些黯淡,低了头只顾喝酒。付团长显然听到两人的谈话,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我和政委在团职上搁了六年的伙计,今年底……怕都要转业了。”华青山就问道:“找到接收单位没有?”付团长回道:“部队成年累月窝在山里,咱谁也不认识,只怕要回老家那穷市了。若是前些年多个心眼活动活动调到武装部,再与地方政府搞好关系,也许能找个好单位啊。”政委也说:“是啊,还记得班里那个刘大华吧? 当年部队马上要开往前线了,人家偏偏得了肝炎住进军区医院。后来去师政治部,干事没当两天就转业到省里,听说现在已经混到副厅了。”付团长说:“你也别眼红,人家有个在军区后勤部的老爸,你有么?”政委说:“我不和他比。——不过,若回了老家那个市就惨了。给你一个虚职,没权没势,若财政再不好,收入肯定要掉一大块。” 席间好一阵儿沉默。政委的话无意间感染了大家,气氛便显得有些伤感,林牧慈心下也不禁沉沉的。付团长显然对这种沉闷的空气不适应,端起酒杯喊道:“得得,别净给自己找不痛快。——干!今晚谁装狗熊明日我罚他毒日头下面出操。” 晚上睡在团部招待所的床上又失眠了。林牧慈还是第一次在军营中住宿,夜深后这个远离闹市的营区异常宁静,四周没有嘈杂的人语,没有车马喧嚣,甚至连风声都听不到,星光从窗外钻进来,清凉而又静谧。林牧慈躺在床上,眼前总萦绕着华青山架着负伤的付团长艰难地在溪水中行进的镜头。心想,用生命换来的友谊才是这个世界最宝贵的吧? 第二天一早,嘹亮的起床号吹响后华青山腾地从床上跃起,坐起后看到醒来的林牧慈说:“这么多年了,听到号声还会有条件反射。”林牧慈也说:“就是嘛,人的习惯一旦养成可能会陪他一生。”起床后洗漱完毕,通讯员带两人来到餐厅,付团长已在餐厅等候多时。早餐很简单,桌上摆着两盘咸菜,一盘炒青菜,一盘蕃茄炒鸡蛋,还有一盘鲜红的豆腐乳,主食是稀饭、馒头,再加一盘油炸馍片。 饭间付团长劝道:“来一次不容易,就多住几日,我安排去山里打野猪。”丁队长回道:“若没那两个累赘跟着,我倒想留下轻松几天。只是公务在身不由人,下次吧。” 饭后,众人来到团部楼前,那辆满是灰尘的奥迪已擦洗得明光锃亮停在花坛旁边。不一会儿,丁队长与小刘押着杨富来与会计走过来,来到车身后面站下。丁队长盯着杨富来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招呢,还是让我陪你继续玩下去?”经过昨日的折腾,虽然休息了一夜,杨富来脸色依然疲惫不堪,望一眼丁队长又将头低了下来。林牧慈心细,见他对着打开的后备箱不禁哆嗦了一下,知他快坚持不住了。丁队长见他依然无招供的意思,便向小刘使个眼色,小刘上来一把将他按到后备厢里。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28) 离开团部时林牧慈开车,华青山坐在副驾座上。林牧慈坐稳后扫了一眼仪表盘,见油量表的指针又回到了满箱的位置。送行的只有付团长和一位干事,前面操场上一排出操的士兵齐声喊着嘹亮的口号。车子驶到小道尽头将要转弯时,林牧慈从倒车镜中看到付团长依然半截塔似地立在花坛前。 车子出营区渐渐进入浅山区,路旁是连绵起伏的丘陵,山路比昨日走过的路更加难行。这条路自高速公路通车后已基本废弃,路面坑洼不平,走子走过后面便拖着一条尘土的尾巴。林牧慈开不惯山路,加上借来的车有些心疼,只拣好走的地方开,车速也没敢放得太快。跑了一阵儿,丁队长在后面喊道:“林行长,这车开得也太温柔了吧?”林牧慈听了只好将车速加快,不一会便觉得胃里翻腾,头也有些晕,车速不觉又慢了下来。丁队长见了命令道:“小刘,林行长累了,你替他开一段!”林牧慈听了便将车在路边停下。 丁队长下车后活动几下腰身,对小刘说:“放那家伙出来透口气。”小刘打开奥迪的后备箱,将杨富来放了出来。许是在车里窝得太久,杨富来一下车便瘫卧在路边。林牧慈望着蓬头垢面,白衬衫变成了灰抹布的杨富来不禁生出一丝怜意,去车内拿来一瓶矿泉水。丁队长见了要过来,将盖拧开后送到杨富来面前。戴着手铐的杨富来用双手接了,一口气竟将整瓶的矿泉水喝得净光。丁队长等他喘过气了劝道:“老杨,还是如实坦白吧。”杨富来勾下头,一边揉着腿依然保持着沉默。丁队长说:“老杨,做过的事儿怎么也赖不掉的。迟讲早讲都是讲,何必受这份罪?”杨富来抬起头望着丁队长说:“落到你手里,随你好了,我没什么好讲的。”丁队长听了冷笑道:“你呀,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又转身望着会计问道:“杨总累了,要不要与杨总换个位置?” 瘦小的会计两眼始终没离开后备厢,听了丁队长的话迅速扫一眼杨富来,哆嗦着回道:“丁队长,我坦白,我坦白,凡是我知道的……”丁队长拍拍他的肩笑道:“这就对了嘛,做过的坏事又逃不脱,讲出来大家都少了麻烦。”丁队长将杨富来铐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上,与小刘带着会计下到岗下的树林里。林牧慈再观察杨富来,见他神情沮丧,想他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不久丁队长与小刘带着会计回到车上,丁队长盯着杨富来问道:“想好了么?现在坦白还来得及。”杨富来勾下头仍然保持着沉默。丁队长说:“告诉你,前面修路,我们还要绕一段,那路……也许更难走。”杨富来听了嘴唇不由地颤动了几下,两眼已有些迟疑,最后还是低下头一声不吭。丁队长冷笑几声,小刘上前将他按到后备厢中。车子再次启动,小刘到底年轻气盛,也不顾路面坑洼不平,上去便猛踏油门,车子又如像小船在巨浪尖上颠簸。林牧慈心疼地想,五十多万的车子,这么开下去到不了日落就要散架,回去如何向人家交待? 日暮时分车子进到一座小镇,街上的集市还未散尽,车子只能在人群中慢慢地爬。华青山说:“中午饭也忘了吃,随便弄些吃的填饱肚子吧。”车子在一处卤肉店前停下,林牧慈与华青山下车买了些烧饼、牛肉、卤鸡与啤酒,每人拎着两大包回到车上。丁队长说:“晚些再吃吧,现在吃下去还是要颠出来。”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29) 车子走出镇子不久已进入香山地界,路况变得更差,除了一个连一个的坑洼,路边的树也被伐得尽光,炽热的阳光无遮无掩直射下来。车内虽开着冷气,但冷气不均匀,对着太阳光那一面仍被烤着。丁队长对前面的小刘说:“开快些,趁热打铁,天黑前争取将姓杨的拿下。”丁队长话音未落,小刘便加快了车速,车子颠簸得更加剧烈,林牧慈抓着头顶的把手暗想,车子坏了小事,后备厢里的杨富来千万别有个好歹。 就这么一路颠下去,眼前忽地现出一座湖面,阳光下湖波鳞鳞,让人看了浑身透着凉气。华青山说:“姓杨的怕熬不住了,再试试,若是成了跳湖里痛快一番。”丁队长便让小刘寻一处树荫停下,打开后备箱见杨富来脸色青白瘫在车厢里,好一阵儿才将眼睛微微睁开,张了张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丁队长忙与小刘一同将他抬出车厢,放在树荫下的草地上,又打开一瓶矿泉水喂他喝了。过了一会儿,杨富来渐渐有些恢复,望着丁队长说:“我服……服了你,只……只要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丁队长笑道:“这就对了,早知如此何必受这份罪呢?”一边说着取下他的手铐,问道:“来杯啤酒如何?”见杨富来点点头,小刘从那边启开一瓶啤酒送过来,杨富来接了一口气就见了瓶底。丁队长说:“慢些,别噎着了,那边多着呢。”歇了一阵儿,杨富来又吃了些卤鸡和牛肉,接着又喝了一瓶啤酒,脸色慢慢有了红润。丁队长抓紧时机问了几个重要问题,三下五除二便结束了审讯。打开那两人的手铐,几人一同将小镇上买来的食品一扫而净。然后将杨富来和会计铐在湖岸的柳树上,众人便一同跳到清澈、沁凉的湖水里。 返回香山走了另一条路,路况就要好多了。天黑不久便顺利回到香山。将杨富来与会计送进看守所后林牧慈要请丁队长他们吃饭,丁队长说昨晚喝高了,头还在疼,就算了吧。华青山也说出来两天了,还是早些回去吧。林牧慈开车将这几人一一送回去,又去洗车行将车子内外冲洗干净,还掉车后才返回自己家中。昊昊已上床睡了,冀玉见了便要去给他做饭,林牧慈一把抱住了,在脸上吻一口说:“先让我尝一口喧馒头垫垫饥。”冀玉躲过了说:“你也累了,今日就早些休息吧。” 第二日林牧慈来到市行大厦,林牧慈与华青山向吴行长作了案情汇报。吴行长听到杨富来已招供,似乎并不大放心上。随后将林牧慈留下,说:“——林行长,市行党组已决定将何天明调回机关另行安排工作,正式文件明天传达下去。”林牧慈听了便问:“他走后谁来补这个缺?”吴行长回道:“党组决定由办公室的李晓红同志接任。如果……你没有意见,明日就公示,一个星期后就可以上任了。” 林牧慈听了这个决定,不亚于当年在网上见到“9•;11”美国国贸大厦被撞时的震惊,震惊之余又觉得这决定未免荒唐。吴行长显然注意到林牧慈的惊讶,笑道:“是不是有些意外?”若放在机关那阵儿,林牧慈脸上立马会表现出不满。自来基层做了几日的行长,城俯倒比往日深了许多,此时只把不满压在心中,嘴上却说道:“我倒没意见,不妨……就试几日。”吴行长笑道:“保你一试再调走都不会放她的。” 林牧慈是何等的聪明人?一句话便拨去云雾,马上在心中重新评估了李晓红去橡林支行的价值。后来据小道消息传说,吕建民在党组会上的提名是县支行的一位副行长,明眼人都晓得那副行长是吕建民的人。接着吴行长却意外地提名李晓红,让在场的几位班子成员无不瞪目结舌。李晓红一没学历,二没金融专业知识,三没工作经验,按说就是翻遍香山市行所有员工的花名册也轮不到她,而这个荒唐的提名一出来偏偏就获得了通过。事后华青山道出了其中的奥妙:李晓红是整座大厦最逍遥,最洒脱的局外人。她做副行长对吴行长和吕建民都不会形成直接的威协,更何况她的背景太特殊。吴行长的高明就在这儿,他在正式场合一旦提出对李晓红的任命,吕建民他们倒不好再坚持反对意见,因为他们也不想得罪姚书记。不过这个回合吴行长还是占了上风,何天明一走,吕建民彻底丢掉了最重要的一个支行。最后华青山笑道:“你小子倒拣个漏,用好了,李晓红能为你拉来上亿元的存款。”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30) 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昊昊回他房里做作业,冀玉将碗筷收拾了拿厨房去洗。林牧慈多日未与冀玉亲热,心里痒痒的,就过去从后面将冀玉搂住,两手在她胸前揉着。冀玉将他的手掰开,说:“只怕以后有你搂的。”林牧慈就问什么意思?冀玉转过身来说道:“才分开几天呢,又要形影不离了。——哪日你调到省里将她也带去好了。”林牧慈就知道这不满是为李晓红而发,问道:“你哪儿来的消息?”冀玉回道:“磨盘大个香山,烧个鱼全城都能闻到腥。——你以为能瞒得住啊?”林牧慈回道:“这是组织上的决定,与我何干?”冀玉道:“你也太没良心,冬妹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她哪一条比这女人差?你为何就不推荐她?”林牧慈说:“这里面的人事关系太复杂,连我都说不清。”冀玉便威协道:“又想面壁啊?”林牧慈忙回道:“我若说慌,让雷……”冀玉忙捂住林牧慈的嘴,笑道:“与你开玩笑呢,就当真了?” 夜深等昊昊睡去,两人正亲热着冀玉冷不丁说道:“那女人也算是个美人,要身段有身段儿,要模样有模样。”林牧慈不知她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回道:“她漂亮与我何干?我们不过工作关系罢了。”冀玉冷笑道:“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身边多个美女行长,每天看着都赏心悦目。”这话让林牧慈无以对答,身上的肌肉不由地发起僵来。冀玉见了笑道:“紧张什么啊?你俩的事儿我才懒得管呢。” 冬妹从西山回来,将那枚翡翠抚摸了好久才放入妈留下的梳妆匣中,以后每日闲了都要拿出来看一眼。隔一日,冬妹携了那方印章来到老街东口的竹兰轩。竹兰轩的董老先生已过七旬,林牧慈的爷爷在世时两人交往甚密,就是文革期间也断不了在院里老槐树下品茗论画。冬妹家的溢香楼重新开业后,董先生隔三差五也常去挑些喜欢的点心,冬妹记得他要的最多的是荷叶饼与桃酥。 进到店内,见董先生与一位客人立在墙下议着一幅山水横幅,便立在他们身后听着。待那位客人走后,董先生笑道:“冬妹稀客啊。”冬妹就将那方印章拿出,递与董先生说:“您老是行家,想请您……过过目。”董先生接过印章,刚一接触双眼就放出异彩,忙又定下神细细端详了一遍,连连赞道:“好石好石,定是梅先生留下的吧?”冬妹点点头回道:“是爸留下的。——应该是田黄石吧?”董先生说:“千真万确。田黄石只产于福建的寿山乡,乡中有一条两里多长的山溪,这溪又分三段,因上游水源好,出产的田黄石洁净明亮,质量最好。你看这块,在灯光下通体透黄,肌理细密如脂,色泽温润端庄。——难得啊难得。”冬妹问道:“依您老看……这石能值多少?”董先生将目光转向冬妹,半晌才回道:“如今田黄石已绝产,一克田黄石比黄金还要贵二十倍,这么好的章料卖了岂不可惜?”冬妹说:“不瞒老伯,若不是急着用钱,我也不会转给他人。” 董先生想了想说:“若姑娘还信得过老伯,就放在这儿,过几天京古斋来人,我托他们拿拍卖行出手,也可卖个好价钱。”冬妹说:“那最好,谢过老伯了。”董先生将石章收了,问道:“姑娘不是急着用钱么?若不是太多,我这几日刚出手一批字画,也可帮你解燃眉之急。”冬妹回道:“十万……十万就可以了,真不够少一些也行。——只是,不知这块石头可值这些?”,董先生回道:“值,值,远不值这个价呢。”冬妹忙谢道:“老伯……给您添麻烦了。”董先生说:“姑娘客气了。梅先生健在那会儿我们还世交呢。”董先生一边说着,就写下一份收据交于冬妹,又招来儿子守着店,便与冬妹到附近银行将十万元转入冬妹的信用卡上。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31) 告别董先生,冬妹揣着那十万元的信用卡直奔家具厂。到金工车间却不见机器轰鸣,只有池小飞在用砂纸打磨着工件。冬妹就问人呢?池小飞回道:“铸造工序开不了工,这边做出的零件没用了,闲着也是闲着,大家回去做自己的事儿了。”冬妹又问陶洪亮,池小飞回道:“借钱去了,都好几天了,也不知借到没有。”冬妹说:“你告诉他,我这边倒有一些,若他还没借到就先拿去用吧。”池小飞听了一脸的惊喜,忙说:“我这就呼他。”说着就将手洗了准备去外面打电话。冬妹见了掏出自己的手机说:“大热的天也别跑了,你就用我的吧。”池小飞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接过手机与陶洪亮联系上,告诉他冬妹来了,有话要与他说。冬妹接过手机,那边马上传来陶洪亮的声音。 就在冬妹与董先生在竹兰轩议着那方印章时,陶洪亮为筹措资金东奔西走、搜箧拔钗已经是山穷水尽。无奈之下只好咬咬牙通过中人找到一位放高利贷的男子。这男子姓沈,比陶洪亮稍大些,也是下岗后在这个道儿上渐渐发迹起来,见面后听了陶洪亮借钱的用途,第一句话便说:“来我这儿的客户多是生意人,一时资金周转不灵,借个十天半月仨月俩月的,利息高些也无妨。——告诉你,我这儿可是三分的息。你这做产品的生产周期长不说,利润会有多大?再减去我这儿一块,你惦量惦量还能剩下几个?”陶洪亮说:“既到了这一步,我就是不做前面的投入也打水漂了,再往前走一步也许还有生路。”沈老板望着陶洪亮问道:“你用什么担保?”陶洪亮回道:“别的没有,也只剩下两间平房。”于老板便随陶洪亮来到家属院看了那套房,说道:“这房不值钱,出手顶多也就三万。”陶洪亮回道:“这房虽不大好,但位置顶好,今后还会升值的。”沈老板就回道:“这不大好说,没准哪天拆迁,补你仨核桃俩枣还不值这个数呢。” 正议着,余师傅来找陶洪亮。余师傅听了说道:“一套不够,我那还有一大套呢。”陶洪亮忙说:“不行,若到时还不上,我还可以搬到洪建那挤挤。到时你去哪儿?”沈老板听了,摸出一盒烟每人散了一支,说:“不急不急,你们再细细合计。”余师傅回道:“用不着合计,后面就是崖,哪儿来的退路?” 签合同的时候,沈老板又一次提醒道:“陶师傅,我内心也希望你们一帆风顺,只是……咱丑话说在前头……”陶洪亮说:“这你放心,到时还不了款我们立马搬出去,这房就归你了。”沈老板说:“陶师傅既是爽快人,我这边也好商量,这借的钱嘛,你也不必一定到期再还,分批还也行,什么时候有钱了只管送过来,我不收你一分的违约金。”陶洪亮忙回道:“谢谢沈老板的照顾。”签毕合同,每人在上面签上名字又按上指印。正忙着陶洪亮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是冬妹打来的。接过电话,陶洪亮忙对沈老板说:“对不住了,银行那边有人答应帮我们解决……”沈老板听了说:“这更好,那边利息毕竟低多了。”陶洪亮又说:“让你白跑了一趟,真不好意思,吃过饭再走吧?”沈老板回道:“陶师傅你也别客气,我还有事儿要办,先回了。” 前脚送走沈老板冬妹后脚就到了。见了面陶洪亮说:“上次那六万还没还呢,又麻烦你。”冬妹说:“不用客气,我是看你在做事业,才肯伸手帮一把。”余师傅说:“冬妹真是菩萨心肠。这么好心的人,老天有眼,今后定会有好报的。”冬妹笑道:“我也不求什么好报,只是盼着这钱有去有回就行了。”陶洪亮回道:“冬妹你放心,等产品卖出去第一项就还你钱。——还有,利息也决亏不了你。”冬妹说:“我将钱给了你,是为了赚这些利息么?”余师傅听了忙说:“洪亮就是不会说话,拂了姑娘的好意。”陶洪亮忙说:“话是这么讲,我们总不能白使这些钱吧?——就是存银行里也有利息啊。”冬妹说:“你若想给就给吧,最好多给些,谁与钱有仇啊?”说得众人都笑了。当下陶洪亮写了借据,两人又去银行将钱取了。从银行出来陶洪亮要请冬妹吃饭,冬妹笑道:“拿我的钱请我吃饭你不害臊?”陶洪亮红了脸回道:“也好,等我赚了钱再心安理得请你。” 陶洪亮这边有了资金,立刻着手修缮车间,重新进料、制模,车间的机器也开始轰鸣起来。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32) 一个星期的公示期过后,香山市分行对李晓红的任命便下来了。因是副职,也没举行欢迎仪式,市行人力资源部贺主任过来召集中层干部宣读完任命文件就算正式上任了。办公室原打算让她继续使用何天明的,李晓红说,既然林行长在四楼,我也搬上去好了,以后有事儿商量着也方便些。办公室又忙活了一天,将四楼的客户部调到三楼,为李晓红又布置了一间办公室。到了快下班的时候,林牧慈折到李晓红办公室,审视了一遍问道:“支行嘛也就这条件了,你觉得还行吧?”李晓红回道:“将就着用吧,反正也不是自己的家,迟早要走的。”林牧慈说:“这话就不对了,你当这是住店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李晓红笑道:“哟,林行长早来几天啊?也会打官腔了。——你以为我想做这个行长?不是为了帮你我还不来呢。”林牧慈说:“就为这话我今晚也该请你。”李晓红听了忙说:“行啊,就等你这句话。”林牧慈便说:“你选地方。”李晓红想了想说:“城里太闹,这几天心里不净,你陪我去雁鸣湖如何?那里有一家渔村餐馆,菜的味道还不错。” 两人下楼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昏暗,李晓红想开她那辆宝马,林牧慈说你那车太扎眼,还是开我的吧,便向司机小肖要来了车钥匙。这次没走去水屯镇那条路,出了城往东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从防护堤下来沿一条小路来到湖边。近处,几间竹质的茅舍一半座落在岸上一半悬在水面,前面的空地上还停着几辆小车。两人进到里面,寻一处临水的窗子坐下。向外望去但见星光下湖波鳞鳞,远处渔船上的点点灯光与水下的倒影相辉映,还能听到细浪拍岸的水声。 菜单拿上来,林牧慈见不多的几个品种除了鱼还是鱼,便将菜单递给李晓红。李晓红心思也不在菜上,就胡乱点了两个。一会儿的工夫菜端了上来,林牧慈尝尝味道还算新鲜。饭间两人很少说话,李晓红用木汤勺不紧不慢地喝着鱼汤,一脸倾城倾国的忧郁。林牧慈望着这个美丽的女人,觉得眼前就是一幅现代版的《夜宴》。饭毕李晓红说我们去湖边走走。两人沿着湖边的土岸随意地走着,身后的茅舍渐渐模糊,夜色中湖水深邃无边,不时有鱼儿清脆的唼喋声。夜幕下的湖边静得有些阴森,李晓红不由地贴到林牧慈身边,不知不觉竟将林牧慈的胳膊抱在胸前。这时候有清凉的风从湖面吹过来,拂在身上有说不出的惬意。林牧慈突然说:“可惜……没有月光。”李晓红问道:“有月光又如何?”林牧慈回道:“有月光了,我想请你跳支舞。你科班出身,舞姿肯定差不了。”李晓红沉默良久回道:“月亮圆的那天我们赌一把,若是有缘……我就为你跳一曲。” 回到渔村旁边,林牧慈捡起几只石片,侧着身子向湖中掷去,石子掠着水面击出长长一串涟漪,径直伸向湖的深处。 李晓红上任后,林牧慈决定全面推行他的裁员计划。先是在班子会上研究,不管白猫黑猫李晓红那边自然不会有意见,于涛对这个方案的细节提出几点疑问,林牧慈做了详细的解答之后也表示赞同。这个计划有两个最明显的特点:一个是提高被裁员工的补偿金;第二采取公开投票的方式实行末位淘汰,每个员工的命运完全由他们自己决定。林牧慈认为,只要补偿金的数额具备了一定的诱惑力,就可以鼓励一部分年轻人自动辞职。为照顾年龄大些的员工,实行按工龄补贴,资历老些的可以多拿两万元的补偿金。补偿金的来源总行已做了硬性规定,自然无法突破,林牧慈便从发展费用中挤出一部分资金,又提出留下的员工每人捐出一个月的工资,补充到补偿金中。于涛便问大家如果不同意怎么办?林牧慈回道:向大家解释,人员精简后每人的工资肯定会提高,等到我们的经营效益上去了,年底工资还会大幅度地上升,我向大家保证这个损失肯定会补回来。随后林牧慈将省分行奖励自己的五万元捐了两万出来。李晓红见了,忙说:“若这样,我就拿出一个季度的工资吧。”于涛见李晓红这么讲了,表示自己也捐出两个月的工资。会后林牧慈悄悄告诉李晓红道:“欠你那笔钱已转到卡上,你闲了查一下帐。” 第三章 云来也是空,雨来也是空,怎捱十二峰(33) 几天后方案拿到职代会上讨论,经过几番争论,大家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但人却是一定要裁的,便修改了几处细节采用了这个方案。接着是张榜公告,愿意辞职的在一个星期内递交辞职申请。方案公布后,林牧慈便没了安静的日子,每日里电话铃声不断,多是那有脸有面的人物打来的招呼,晚上更是门庭若市,连往日不常见面的同学,拐了八道弯的朋友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行里有几位员工趁着月黑风高晚上悄悄去了林牧慈家 ,多半是坐上没聊几句便匆匆告辞,随手再神秘兮兮地留一个包。遇上这情况林牧慈拦下来客好言相劝,一定要他将那包带了回去。这晚儿,下面储蓄所一位四十多岁的女职工跑到家里,刚落座便鼻子一把泪一把哭得天昏地暗,忙得冀玉又是端茶又得给她递卫生纸。人走后,极爱干净的冀玉又是洗又是涮,直忙得腰酸腿冬。夜深人静,冀玉躺在床上揉着腰说:“再这么下去,我是活不成了。”林牧慈回道:“对不住了,让你跟着我受累。”冀玉说:“算了吧,你抓紧将这事儿结了,还我们娘俩一个清静。” 五天过后林牧慈算了一下,递上来的辞职申请已有二十七份。按照市行下达的裁员指标,还剩下十九个没有完成,只好采用公平投票的方式解决了。因是全行的试点,投票那天市行吴行长、吕建民,人力资源部的贺主任来了,有几位县支行的行长也到场取经。因是全部员工参加,会议便放在晚上,那日六楼的大会议室早早就聚满了全支行的员工。大会开始后自然是领导讲话,进入正题后林牧慈望着台下众人说:“今日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耽误大家一会儿宝贵的时间,我先讲一个故事。去年省行给大家发了两本书,一本是《没有任何借口》,另一本就是《执行力》,记得一位同志私下发了一句牢骚,他说这些书就一个核心——奴役,为什么不发《国际歌》呢?”台下静了片刻哄然大笑起来,有些一时没弄明白的听了别人的诠释也跟着傻笑,林牧慈在笑声中眼睛的余光发现吕建民一脸的惊骇,吴行长也焦急地向他做着手势。林牧慈明白他想说什么,今晚他的讲话几天内准会传到省行,惹得某些领导不待见。但形势如箭在弦上,他也顾不了许多,待下面笑声小了下来,继续讲道:“今天,就是要让你们高唱《国际歌》。我告诉你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得到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一会儿就要投票了,我恳请你们每个人加倍珍惜自己的权力,不结党营私,不凭个人好恶,负责任、凭良心地将那些为人正派,工作踏实,能为我们支行带来效益的人留下。”话音未落便博得长时间的掌声。 投票以每个营业所为单位,支行机关所有科室合成一个投票箱,实行差额投票。投票结束后当场开箱唱票,当场就决定了每个人的去留。投票结果全部出来后,会场突然寂静下来,虽然不时有压抑的哭声,却没有出现林牧慈最担心的大吵大闹,哭爹骂娘,甚至动刀子的场面。再看那被淘汰的人员名单,与班子几位成员预先的估计也基本吻合。 几天下来行里风平浪静,被淘汰的人员多是年龄比较大、能力差、工作又不大安心的人员,虽不情愿按规定却又多拿了不少的补偿金,想想心里也算平衡了。接下来很快便办了辞职手续,另谋出路去了。原以为必将到来的一场暴风骤雨,地皮没湿就这么过去了,却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为此,省分行编发了一期简报,介绍了橡林支行的成功经验。上任仅一个多月,就干脆利落地干成了三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林牧慈在省行名声鹊起,甚至传出省行已将林牧慈定为香山市分行副行长的小道消息。 (第三章完)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1) 日子流水般便到了七月初。冀玉供职的医院派她去省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进修,时间一个月,冀玉直拖到昊昊放了暑假才决定动身。昊昊每年放假都要去省城爷爷家住一段日子,几天前爷爷又来电话,问几日才能过去。动身前冀玉将屋里该做的活都做了,又包了两斤面的饺子放冰箱里,林牧慈见了说:“你就放心走吧,我又不是孩子,还愁吃不上饭?”冀玉说:“我还不晓得你?除了吃现成还做些什么?”冬妹听说昊昊要去爷爷那,特意送来了几样点心,说是请林叔林妈尝尝。 走的那天是双休日,林牧慈说今年不同了,就用车送吧。香山是个农业大市,外出的民工特别多,车站又没有始发车,每次坐车如打仗一般,弄不好连个座位也抢不上。冀玉听了回道:“才做了几天官,就学会了以权谋私。”林牧慈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冀玉回道:“你也这么想的?我可告诉你,这世上该是你的自然归你,不是你的就不要想它。”林牧慈忙回道:“那是那是,娘子的教诲在下记心上就是了。”冀玉笑道:“别的没见长进,小嘴倒学甜了。”不知何时昊昊过来,听说有专车送自是高兴,嚷着要坐爸爸的车。冀玉说:“现在的孩子可不得了,从小就知道享福。” 有了专车就是不同,这次冀玉比往日多带了好多行李。昊昊还是第一次坐爸爸的车,一路上兴奋得又喊又叫。从香山到省城,一百多公里的高速加上市区的路,两个多小时便到了家。冀玉惊讶地说:“这么快?”林牧慈问道:“还是专车好吧?若坐火车现时还在车上挤着呢。”冀玉沉默良久才回道:“是啊,有了钱就是不一样。”林牧慈说:“等有了钱,我也给你买一辆,免了上班风吹雨淋太阳晒。”冀玉说:“下辈子吧,今世没修来这个福份。——这次去省城仍是个进修,何时能调医大附院我就知足了。”昊昊突然插话说:“妈,等我长大了出国挣大钱,给你买一辆进口的大奔。”说得两人都笑了。 到家爸妈自是高兴,迫不及待就将早为孙子准备的礼物拿了出来。两个姐姐听说他们来了,也携家带口赶了过来。这一下真是闹翻了天,大人与大人说话,孩子与孩子疯玩。中午妈要做饭,大姐二姐都说妈那太累,弟弟一家又不常来,不如就近找一家干净些的酒店。大姐二姐家都比林牧慈富裕,大姐夫厅级,二姐夫好歹也是胸外科的名医。大姐夫常劝林牧慈,说是凭着他那学历在省城起码也熬到处级了。林牧慈听了只是笑笑,从没动过来省城的念头。 说是就近找一家酒店,要去的地方又是香山难比的。两个姐姐的孩子似乎常来,一切都熟门熟路。昊昊却很少进这种场所,到哪儿都稀奇,东看看西摸摸的。二姐见了悄悄对林牧慈说:“你大小也是行长了,该去的地方也带昊昊开开眼,对孩子以后的发展有好处。”林牧慈听了只管点头。二姐又说:“你也别不当回事儿,昊昊在香山读书总归不是办法,初中还得将他弄到省实验中学。到时候找人、花钱也不用你管。”林牧慈回道:“我不是在香山读的书?”二姐说:“你还是这么固执。告诉你吧,到时候由不得你,还是冀玉说了算。” 晚上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林牧慈便开车回了香山。还没到家李晓红打来电话,问林牧慈现在哪儿,林牧慈回道:“正往家奔呢。”李晓红说:“快中午了 ,我还没吃呢,一块吃如何?”见了面两人又商量去处,吃饭的时候李晓红问林牧慈中午是不是要休息,林牧慈回道:“你是知道的,我一年四季从不午睡。”李晓红说:“下午我要去水月庵,你去不去?”林牧慈想想回去也是一个人,便爽快地答应了。饭后两人先去商场买了一大堆的食品和日常用具,李晓红说:“去水月庵的路不平,你那车减震又差,还是开我的吧。”两人又一同到了市行,林牧慈将车开进院里,出来坐上李晓红这辆宝马直奔西山而去。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2) 路上的景致与上次来时又是不同,蓊蓊郁郁的秋庄稼和水稻,满眼也由青翠成了油绿。到水月庵李晓红让林牧慈在院内候着,自己从大殿旁的月亮门进到后院。不久就见李晓红与慧能师太从月亮门后面的影子墙后转出。两人上次已见过面,倒也省了李晓红的介绍。慧能师太说:“上次你们来得匆忙,也没留下喝茶。今日就多坐坐吧,我已交待里面送茶过来。”李晓红回道:“也好,喝过了茶,等太阳落山凉快些了再走。”师太便领着两人来到一处院墙下,这里有一扇小门,打开门就见一口池塘月芽状环在寺外,水面上是硕大的藕叶和莲花,空气中还弥漫着莲花的芳香。不大的工夫一位年轻些的女尼托着一只黑漆描金的茶盘过来,上面摆着一套精致的青瓷茶具,女尼放下茶具便悄无声息退去。李晓红望着林牧慈却对师太说:“姑妈啊,以往我来没见你将好茶拿出来,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师太笑道:“我是想招待你,你又只喝咖啡,再好的茶也喝不出味来。” 三人围着石桌坐定,师太在每人面前摆上一只小巧的茶盅,然后又斟了七成满。李晓红见了说:“姑妈也太小气,核桃大的杯还不倒满,解不解渴啊。”师太回道:“你要喝大碗茶,公路边棚子下多着呢。”那边林牧慈细看茶色认出是龙井,端起杯子送到唇边先闻了一下,只觉清香沁肺,心朗目明,啜上一口更是口角噙香,喉底甘润,放下杯子连连赞道:“好茶好茶。”师太见了对李晓红说:“你看人家才是真正的品茶,这叫一望二闻三品。这吃茶的境界也有高下,高者为品,低者为饮。”李晓红便端起杯尝了一口,忙说:“什么好茶,又苦又涩。我还是喝纯净水吧。”师太说:“我这儿只有泉水。”林牧慈忙说:“车上有,我给你拿去。”李晓红说:“不劳你大驾,还是我自己去吧。”一边说着,沿溏边的小路往山门外走去。 两人默默喝了一会儿,仍不见李晓红回来,林牧慈说:“前些时我看到一篇文章,提到点茶与分茶的区别,一时也没弄明白,不知师太如何理解?”师太回道:“我也是晴蜓点水略知一二,不知对不对。”林牧慈说:“不妨,你只管讲。”师太说:“点茶是宋代煎茶的一种方式,而分茶则是茶艺;煎茶是为了饮用,而分茶是为了观赏。记得杨万里曾有一句诗‘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说的就是两者的关系。”正讲着,李晓红从池塘另一边绕过来,立着听了几句说道:“我说你们累不累啊?喝个茶还这么穷讲究。——不就是喝茶么?渴了逮着什么灌上几口就是了。”说得那两人都笑了。 喝茶的时候林牧慈已注意到光洁的桌面上刻着方格的围棋盘,问道:“师太还有弈棋的雅兴?”师太回道:“山中时日漫长,闲了就独自打谱。”林牧慈就想试试她的棋力,说:“前些年闲着的时候我也曾迷恋过一阵儿。”师太就说:“如果有兴趣,我屋里就有一副云子。”林牧慈回道:“行啊,又要向师太请教了。”师太起身离去,一会儿就捧着两个钧瓷的棋罐走来。李晓红见两人要下棋,忙说:“你们玩,我别处逛逛去。”两人对面坐下,师太伸手抓了一把黑色的棋子,意思让林牧慈猜先。林牧慈对围棋虽不是过于迷恋,但还是业余入了段的,在香山也算前几名了,这时见师太让他猜先,竟大度地说:“你就执黑吧。”师太晒然一笑,将白棋放回原处,也不推让就将那罐黑棋归到自己这边。两人刚一交手,林牧慈就深深为刚才的鲁莽后悔不已。师太的棋风轻洒飘逸,功夫极其深厚,面对林牧慈咄咄逼人的攻势不慌不忙,看似处处避让,却又让你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奈,而她又在腾挪中占尽了便宜。棋到中盘,林牧慈见败局已定便投子认输。 第二盘林牧慈自动要了黑棋,棋下到中盘慧能师太突然说:“万物如棋,因因相承,一步自有一步的结果,这便是有因必有果啊。”林牧慈自然听出师太的弦外之音,却又不得其解,便问道:“学生愚拙,还请师太指点。”师太指着塘里的莲花说:“这花开时无比的艳丽,花落之后必有藕生泥中,正所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林牧慈自然明白慧能师太所指,回道:“师太过虑了,我们不过同事罢了。”师太说:“茫茫情海,世上有几人跳得出?”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3) 林牧慈听了对慧能师太的好感顷刻烟消云散,回道:“我听说有个念佛的婆婆,在山中为一位僧人修建了茅庵供他修行,每日里还供他吃喝。二十年过去了,一日婆婆让自己漂亮的孙女来到庵内,抱着僧人问有何感觉,僧人却回道:枯木靠寒岩。婆婆听了叹道:二十年竟养了一个没有慈悲之心的俗汉。立刻逐出僧人,一把火将庵烧了。”师太听了脸上分明有了愠色,继续与林牧慈对奕,招数却明显凶狠起来。数步之间林牧慈见回天无术,只好投子认输,满面羞愧道:“惭愧,师太可以让我三子。”两人收了棋,师太说:“你的棋力并不在我之下,在算棋上还占了上风。只是……你心太浮,处处要强好胜,输棋也就在情理之中。”林牧慈问道:“你是评人还是评棋?”师太回道:“棋风如人。” 正议着棋,李晓红沿塘边慢慢踱过来,立着听了一会儿却似懂非懂,便对林牧慈说:“天晚了,还是回吧。”慧能师太挽留道:“既来了,吃了斋饭再走不迟。”林牧慈就将目光转向李晓红,李晓红说:“我才不吃斋呢,清汤寡水的没一点味道。——我看还是回香山吃吧。”师太听了笑道:“晓红这辈子难成佛了。”李晓红回道:“我为何要成佛?成了佛有啥好处?”慧能师太忙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林牧慈突然拍起巴掌,笑道:“问得好,问得好。”慧能师太抬头望着林牧慈说道:“我看施主佛性极高,怎么也如此地世俗?”林牧慈回道:“佛教在中国本来就世俗化了,百姓拜了佛就要向佛讨个好处,否则那香火钱不是白供了?”慧能师太问道:“此话怎讲?”林牧慈回道:“我每次见到那拜佛的便觉好笑,这些人在佛前烧一柱香,再捐几个香火钱,想发财的便要日进斗金;有病的求菩萨祛除百病,长生不老;想儿子的盼观音给送来个胖小子。还有那急着升官的,信誓旦旦在佛前许愿,若佛满足了他的愿望,来日要么重塑金身,要么重金相谢。——你说,这算不算交易?而且是货到付款,钱物两清。” 李晓红听了忍不住大笑,慧能师太忙不停地念道:“阿弥陀佛,得罪了佛要遭报应的……”李晓红说:“姑妈,这就是您的不是了。他不过说了实话,又没骂菩萨,你何必要咒人家呢?”慧能师太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扔下两人竟拂袖而去。 回去的路上李晓红说道:“姑妈也太小性,真不明白她这些年如何修行的。”林牧慈回道:“虽说入了佛门,深山古寺里呆久了,性格孤僻些也自然的。”走了一会儿李晓红又问道:“刚见面还心平气和的,棋下到后面见你们脸色都不大好看,是不是哪句话得罪了姑妈?”林牧慈就想起师太那句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话,想想又不便讲给李晓红听,回道:“你多心了,许是棋上输赢想的多,太专注了吧。” 林牧慈在水月庵与慧能师太品茶的时候,香山市农具厂的车间里正在进行着紧张的调试。第一台样机在技术人员的指导下已装配完毕,就摆在车间外面的槐树下,水源、电源管线上又分别接了水表和电度表,以测量各种数据,出水口就摆在车间外的那排冬青根下。现场显得格外热闹,不仅参与生产的全体工人在场,冬妹和古厂长也来了,连那些一直关心的工友闻讯也跑来参观。一切准备完毕,技术员向陶洪亮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这边陶洪亮与池小飞同时打开了电源和阀门。一会儿的功夫,出水口那边开始滴水,水珠随着控制旋钮的转动变幻着大小。测试每隔一个小时要做一次记录,需要二十四个小时才能得到完整的数据,那些看热闹的便渐渐散去。古厂长临走时紧紧抓住陶洪亮的手说:“希望你们成功。” 傍晚时分,陶洪亮对剩下的工人说:“今晚没事儿了,你们都回吧,我在这儿守着。”冬妹就问道:“静静和楠楠怎么办?”余师傅对陶洪亮说:“出来一天了,你也回吧,吃过饭再过来不迟。”陶洪亮说:“行,其他人统统回去休息。明日这台样机的指标若达到技术要求,我们就要连夜生产,先装配出一百套来。”众人听了回车间换下工作服,与他们打过招呼便陆陆续续离去。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4) 陶洪亮与冬妹走出厂区,站在马路边陶洪亮说:“你也陪着累了一下午,早些回吧。”冬妹回道:“这大热的天,回去也睡不着,还不如车间外面宽敞凉快呢。”陶洪亮说:“以前夜里干活累了,每人端一只大号的茶杯跑到车间外面聊天,小风再吹着,真如神仙过的日子。”冬妹笑道:“夸张了吧?我今晚倒要体验一次你们的神仙日子。”陶洪亮回道:“行,晚上我陪着你聊。只是……这晚饭就不要回去吃了,去我那胡乱将就一顿,晚上一同过来。” 于是,冬妹在路边的卤肉店买了一块酱牛肉,半斤鸡翅,随着陶洪亮去了他家。进到院里,楠楠已将稀饭熬熟了,正坐在石榴树下与静静一同做作业。姐妹俩与冬妹已经熟悉,见了面先亲亲热热喊了阿姨。陶洪亮回头问道:“喜欢馒头还是大米?”冬妹回道:“随便,越简单越好。”陶洪亮从袋里掏出一枚硬币交给楠楠,嘱咐她买些馒头来,又说:“有刚才买的荤菜,再炒两个素的就行了。”冬妹说我来吧,陶洪亮忙拦下她说:“别别,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要么,你去陪静静说话吧。”陶洪亮既说到这份上,冬妹也不好坚持,便坐下与静静聊些闲话,一会儿功夫楠楠也买了馒头回来。冬妹拿起静静的数学作业看了,见一道题做得不对,马上给她指了出来。静静要回作业本将那道错题改正了,说:“阿姨,我以前做家庭作业从没人检查过,以后你若能给我把把关,我的成绩准能再提高一步。”冬妹回道:“行啊,只要静静不嫌阿姨罗嗦,阿姨会常来的。” 吃饭的时候陶洪亮说:“惭愧,上高中学的那点东西早伴着饭吃了,打静静上了中学再没辅导过她。”冬妹说:“其实课外辅导并不重要,我最不赞成请家教。只要课堂上老师讲的听明白,下来认真完成作业就行了。”陶洪亮说:“还是你们有知识的好,教育孩子也有一套办法。”正啃着鸡翅的楠楠突然问道:“爸,你上了高中为什么不考大学?是不是学习很差呀?”陶洪亮回道:“楠楠没猜对,爸爸还是班里的数学课代表呢。”楠楠马上嚷道:“爸爸你吹牛。”静静毕竟大了几岁,忙喝斥道:“楠楠,阿姨面前不许胡说!”饭后陶洪亮将留出的牛肉和青菜装到一只双层饭盒里,下面盛了几勺小米稀饭,然后又包了一个馒头,说:“余师傅回去也要吃,不如带些过去省了他再做。” 路上,有熟人猛地见到一位女子与陶洪亮同行,打招呼的时候脸上不免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这笑容让冬妹觉得挺不舒服。回到车间,余师傅见两人过来就问道:“这么快就吃过了?”陶洪亮将手里饭盒递与他说:“余师傅,这些你吃了,回去也省了再做。”余师傅接过饭盒说:“洪亮,你还是这么客气。” 趁余师傅吃饭的空儿,陶洪亮招呼冬妹去车间抬来一只带靠背的长条椅,先让冬妹坐下休息。又去车间用电炉做了一壶开水,这才想起没给冬妹带一只新茶杯过来。便将自己的茶杯洗了,连那壶开水一同提了过来,冲了一杯浓茶说:“若不嫌弃,就用我的杯子吧。”冬妹说:“留着你喝吧,我怕失眠,睡前很少喝茶。”陶洪亮看看表,到了抄数据的时候,就过去将水表、电表上的数字抄在表格上,回来又顺手拎了一只角铁焊的方凳,摆在条椅的对面,自己就坐在方凳上慢慢地喝着滚汤的酽茶。那边余师傅吃过饭,将饭盒洗净了,回来说:“回去屋里更闷,还不如这儿凉快呢。”说着也冲了一杯浓茶在条椅上坐下。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正是朔日,头顶只有满天的繁星。虽处在市区,若大的厂区隔绝了外界的暄闹,车间里没了机器的轰鸣,更显的恬淡静谧。晚风夹着机油淡淡的甜味飘过来,拂在身上竟有说不出的惬意。 三人正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聊着,就见通向厂门的林荫路上模模糊糊一个人影晃过来,走近了原来是池小飞。陶洪亮说:“不好好休息,你跑来做什么?”池小飞说:“估摸着你自己怪没趣的,想过来与你做个伴。——早知有人陪还不如待家里看电视呢。”余师傅问道:“吃过了?”池小飞回道:“吃过了。”余师傅说:“既来了,就凉快会儿。”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5) 池小飞跑到车间抱了条方凳,凳面上放着一只装麦乳精用的大口玻璃瓶,又用壶里的开水沏了一杯酽茶。待他坐稳了,几个人又天南海北侃起来,聊了会儿话题不自觉就转向农具厂的历史。余师傅说:“咱这厂虽说规模不大,解放前就有了。”陶洪亮说:“我曾听爸讲过,好像是从资本家手来接过来的吧?”余师傅说:“那也叫资本家?听师傅讲,公私合营的时候,他的全部家当也就两间平房,几台机器。”池小飞说:“那个资本家姓屈吧?我对他有些印象,好象文革快结束时死了。”余师傅回道:“是姓屈,瘦瘦高高一个老头,文革时可没少受苦,我至今还记得拉他游街的场面。”陶洪亮说:“资本家要当就当大的,解放后待遇高不说,还能入政协。像这种小鱼小虾福没享上,最后还落个扫地出门。”余师傅说:“是这个理儿。那姓屈的早先不过是个出力打铁的。”陶洪亮说:“世言三般苦——打铁、撑船、磨豆腐。细瘦一个老头,年轻时吃得消?”余师傅回道:“那是他落了魄才瘦下去,听说年轻时也挺浑实。出师后自家开了个铁匠铺子,打些镰刀、锄头、犁头什么的,因为活做得细价钱也公道,生意自然比别处的好。后来赚了些钱就雇几个伙计,又添了两台汽锤,一台摇臂钻。没想解放时给划成资本家,落得一辈子抬不起头。”冬妹插话道:“按政策,不应该划资本家的。”池小飞说:“谁让咱香山小呢?若放上海他算个球!最多划个小业主罢了。”陶洪亮听了,对池小飞说道:“老兄,嘴上多道把门的!”池小飞这才想起冬妹不是车间的女工,可以吐沫星子乱飞,自嘲地打了一下嘴说:“嘿嘿,忘了,不是以前上班那阵子了。” 陶洪亮看看表,见时间到了就过去抄了一遍数据。回来喝了几口茶说:“真怀念刚上班那些日子啊。”池小飞说:“我也是,那时候唱《咱们工人有力量》真是满怀豪情,如今再唱怎么就变了味?总觉得没了底气似的。”这话戳到了大家的伤心处,突然都没了情绪,只默默地喝着茶。好一阵儿余师傅叹口气说:“我真不明白,好好一个厂子,怎说垮就垮了?”陶洪亮说:“几十年了,对这个厂也真有了感情。记得小时候放学后不回家,和同学爬车间梁上掏鸟窝。”池小飞问道:“还记得朱明礼吧?就是外号屁篓的那个。”陶洪亮回道:“记得,年龄和我们差不多,小时候常在一块玩。”冬妹说:“这外号也太难听了。”池小飞笑道:“这外号还有来历呢。”余师傅说:“你就胡掰吧。”陶洪亮说:”师兄讲的实话,是有那么回事儿。”池小飞说:“这事儿我亲身经历过的。那时候厂区南边还没有盖车间,球场旁边是一片苗圃。有天晚上玩捉贼,我们就躲在树棵子里,那边的人找着找着就到了这边,虽说离得近他们也没发现我们,哪知朱明礼不早不晚偏偏这时候放了个响屁,一下将我们暴露了,被捂了一窝,打那就得个屁篓的外号。”冬妹听了哈哈笑起来,说:“你们男孩子真淘啊。——不过,现在大了,再这么喊他该恼了吧?”谁知那几位却没笑,反而沉默下来。冬妹就问道:“怎么了?”陶洪亮说:“他……死了。” 冬妹突然一愣,说:“这……这……怎么就死了?”陶洪亮说:“是事故。那日他正在车间干活,上面的行车走到头顶偏偏钢丝绳就脱了扣,半吨重的钢件不偏不斜砸在他头上。”池小飞接过话道:“那天我也在场,那样子真惨啊。后来救护车来了,人抬出来就放在……”池小飞四下瞧瞧,指着身边四五米远的地方说:“余师傅,好象就在那儿吧?”陶洪亮听了忙纠正道:“不对,压根就没往外抬,直接上救护车走了。”陶洪亮原是怕吓着冬妹,才这么讲的,偏偏池小飞不理解陶洪亮的苦心,自顾自讲道:“你在场还是我在场?救护车来后,随车医生看了一眼就说不行了,人躺在那儿压根就没拉走。” 陶洪亮也不与他争辩,暗暗向余师傅做了个手势,说:“余师傅当时你也在场,你说呢?”。这手势余师傅没看到,反让冬妹瞧穿,说:“陶师傅,你也别打掩护,不就是死人吗?有什么可怕的。”陶洪亮见穿了帮,回道:“不好意思,怕吓着你。”冬妹说:“以前我也挺怕死人,妈去世时我守着妈直直望了她两天两夜,以后就再不怕了。”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6) 冬妹的话讲得大家心里酸酸的,却又不知如何回她,只好低头默默地喝茶。沉默了一会儿池小飞突然问道:“梅主任,问你一个问题。”冬妹回道:“行啊,尽管问。”池小飞就说:“每次我去银行,隔着玻璃见到里面成堆的钱就想,这些钱若是自己的该有多好啊。”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池小飞接着问道:“梅主任,你讲句实话,每天接触那么多的钱,有没有这个念头?”冬妹想了想回道:“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面对那么多的钱开始是紧张、好奇,后来也曾想过自己要是有了这些钱会做什么。不过……时间一久,再看到钱也就麻木了,只把它当做了商品,就像柜台上的衣服,你们车间的铁块。” 夜越加深沉,白日的暑气已渐渐散去,风中似乎有微微的寒气。冬妹打了个冷颤说:“不早了,我该回了。”余师傅说:“路上不安全,洪亮你送送冬妹。”冬妹忙回道:“谢谢余师傅的好意。路又不远,一会儿就到家了。”余师傅说:“姑娘客气了。要说谢我们更应该谢你。——洪亮,冬妹就交你了,一定安安全全送到家。” 话说到这份上冬妹不好再推辞,与余师傅、池小飞道过安后便随陶洪亮离开厂子。街上行人稀少,路边摆夜市的商贩在收拾摊子。农具厂离老街有五里多路,此时公交车早已停运。陶洪亮说:“你等等,我去推辆自行车送你。”冬妹就立在路边,望着他穿过马路拐入对面的家属院里。一会儿的工夫,又见他推着自行车出来。冬妹说:“我不习惯坐车,咱们走着好说话。” 两人沿着人行道不紧不慢地走。为省电,到了后半夜路灯就隔一根杆子亮一盏,两人便时而进入光晕中时而又没入夜色里。走了一阵儿冬妹问道:“晚饭时……你好像说上学时当过数学课代表,那成绩一定不错了?”陶洪亮回道:“不谦虚讲,没落过班里前三。”冬妹又问道:“为什么不考大学呢?”陶洪亮回道:“这就是爸的眼光短浅了,但我不记恨他。”冬妹就问为什么。陶洪亮说:“我爸有一手绝活,邻近几市都出了名的。”冬妹问道:“什么绝活?”陶洪亮回道:“做大样啊。没听说过吧?”见冬妹摇头,陶洪亮就解释道:“你见过煤炉的烟囱吧?它的拐角处叫弯头,是由两张铁皮对接的。你若将这两张铁皮展开,它的接口处是一条曲线。”冬妹说:“高等数学上讲过,这条曲线称作抛物线。”陶洪亮说:“这是简单的,更复杂的比如轿车的外壳吧,它的表面由不同的曲面组合而成,曲面与曲面的接合更难,要求平滑不能有死角,在设计的时候就需要放大样。我爸只要在纸上画画算算,用洋灰纸剪出样子,拼到一起严丝合缝。”冬妹听了十分惊讶,说:“你讲的那种曲面在数学上可以用积分表达。——不过,你爸又没学过高等数学,他是怎么算出来的?”陶洪亮回道:“要不就叫绝活呢?是爸根据几十年的经验总结出来的,也都是一些算式。那年代,爸可真没少风光,别的厂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都来请他。” 说话间就到了老街西头的小桥边,桥头有供人们休息的石凳。冬妹说:“若不急着回,再坐会儿吧?”两人就在石凳上坐下。”冬妹问道:“你爸是不是想将手艺传给你,才误了你考大学?”陶洪亮回道:“是啊。刚上高三爸得了肺癌,就将他的打算对我讲了,想让我退学进厂接他的班。爸还说,有了这门技术,几辈子不用担心饭碗。——没想到,我这辈子没过完饭碗就砸了。”冬妹就问道:“你上面不是还有哥哥,怎么就选了你?”陶洪亮回道:“还不是因为我爱捣估呗,小时候家里的闹钟、自行车、收音机没一件逃过我的手,全让我拆个遍。”冬妹笑道:“你爸挺会选才啊。”陶洪亮说:“讲心里话,我那时太想考大学了,可是望着将要离开人世的爸,再看着他满头的白发,我怎忍心拒绝他?” 两人一时无语,晚风里有烧汤花的清香飘来。冬妹望着这位铁塔般的汉子,竟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来。两人同样早早就失去了头顶那棵大树,全凭自己在风雨中艰难挣扎,有了眼泪也只能往肚里咽。想着想着心里酸酸的就只想哭。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7) 过了一会儿,陶洪亮说:“没上成大学还不算太遗憾,遗憾的是爸珍如生命的手艺却永远消失了。”冬妹就问为什么,陶洪亮说:“如今在计算机上做设计省时省力,还省去放大样的材料,谁还用那笨办法?没想爸的手艺断在我手里。”冬妹就说:“天下原本有许多无奈,时代前进了,有些老东西总会慢慢消失,你留得住么?”陶洪亮说:“是呀,我也明白这个理儿,可一想起来心里还是堵,像丢了啥似的。” 两人紧一句慢一句聊着,却没人提出分手。这时候有几个巡夜的联防队员沿着河边查过来,到两人身边停下来打量了好一会儿才磨磨叽叽往桥那边走了。冬妹起身说:“前面就到家了。太晚了,你也快回吧。”陶洪亮站起来,望着冬妹像有话要说。冬妹转过身,仰脸望着繁星璀灿的夜空,恰巧有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不知过了多久,陶洪亮突然将冬妹拥入怀中。冬妹闭上眼,任他带着胡子茬的嘴在脸颊上狂吻,泪珠却忽地夺眶而出。陶洪亮吻到苦涩的泪水吓了一跳,忙放开冬妹说:“你……你看,一激动就失了礼。别……生气啊。”冬妹回道:“我困了,你也回吧。”一边说着便上了桥往自己家走。陶洪亮呆呆地立在那,只到那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胡同里了才推上车忐忑不安地往回走。 星期一上班,林牧慈将于涛、李晓红召到自己办公室开了个小会,对班子成员重新作了分工:自己抓全面,兼管信贷和资产清收。于涛继续负责会计、行政那一块,另外将办公室也分给了他。李晓红最简单,负责储蓄,重点抓对公存款。李晓红听了说:“今日才明白为何让我来当这个副行长了。——原来是头拉磨的驴啊。”林牧慈笑道:“这才叫发挥优势。你有客户资源,橡林支行要迅速提高经营业绩就看你了。”李晓红说:“你少给我戴高帽,我尽自己的能力罢了。” 分罢工林牧慈便要信贷科将这些年的逾期贷款和呆账情况报过来。清收贷款也是考核经营业绩的一项重要指标,与每季度下拨的费用直接挂钩,与员工的工资息息相关。林牧慈花了两天的功夫将这些资料研究了一遍,见杨国庆的腾飞建设总公司为旗下的预制构件厂担保贷款四百五十万元,按制度,总公司为自己的子公司担保是严格禁止的,林牧慈摇摇头,就不明白这项贷款是如何审查通过的。再看贷款主调查人是原信贷科长,上个月已被末位淘汰,贷款责任人是马行长,贷款审批吕建民。林牧慈先找马行长了解情况,马行长说:“牧慈,我看还是算了。实话告诉你,这笔贷款是吕建民亲自点的。——就算你想管也晚了,怕早过了诉讼时效。” 林牧慈仍不甘心,回来将信贷员找来。信贷员姓张,已过了五十,干了几十年的信贷工作,说话办事一向比较谨慎,听了林牧慈的问话回道:“我小小一个信贷员人轻言微,上面让咋办咱也顶不住。”林牧慈说:“今日找你来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老张就把预制构件厂的背景讲了,与马行长介绍的没有大的出入。林牧慈听了说:“这合同是过了诉讼时效,你是老信贷了,看还有没有补救的措施?”老张说:“林行长,不是我奉承你,这些天我也看出你是想做些实事。——要说这笔贷款嘛,也未必到了山穷水尽时。”林牧慈听了忙问:“有戏?”老张回道:“这笔贷款当初放出去就没想要回来,逾期后也没人去催过。可我不行啊,我是贷款调查人,上面有我的签字。你也晓得的,我父母都还活着,老婆又在农村,一大家人全靠我吃饭呢,真出了事儿,上面把牛牵走了,最后这橛还要我拔。所以眼望着贷款快过了诉讼时效,心下就暗急,便自己去见了杨国庆。见面后杨国庆不肯在催款单上签字,我就悄悄将当时的对话录了音,只想出了事自己也好有个退路。” 林牧慈听了真有一种柳暗花明的惊喜,激动地说:“谢谢您,若人人都有您这份责任心,行里也不会有这么多的坏账。——如果这笔钱能追回来,我做主,给你千分之五的奖励。”老张忙回道:“不追究我的责任就谢天谢地了,那奖金万万不敢想。若真的拿了,我还想不想在香山混啊。”林牧慈问道:“你就这么怕他们?”老张回道:“我怎敢和你比?我一个普通员工,又没混饭的本事,离开银行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啊。”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8) 林牧慈决定会一会这个杨国庆。一个小城的人,面还是见过的,只是形同陌路从没搭过腔。见面是在杨国庆的办公室。这类人的办公室几乎就一个模子克隆出来的,豪华却又脱不去俗气。两人见面后自然先是一番寒喧,客套过后林牧慈开门见山就说:“杨总,前几年那笔贷款如今总该还了吧?”杨国庆问道:“以前不来讨账,怎么今日想起来了?”林牧慈回道:“今日讨也不算晚啊。”杨国庆倒也爽快,说:“过了白露点玉米,早晚八秋了。——不过,我杨国庆也是讲义气、好朋友的人,林兄若眼下缺钱花,只管张口,要个十万八万的兄弟我还拿得出。”林牧慈说:“谢谢杨总的好意。我只要那四百五十万,另加利息。”杨国庆回道:“你大小也是行长,总该知诉讼时效吧?” 林牧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块u盘说:“杨总听听这个就不会提诉讼时效了。”杨国庆不解地望着林牧慈,还是接过u盘插到计算机上,扬声器里很快传出他与信贷员的一段对话,脸色马上就不自然了,狠狠地说道:“你小子行啊!”林牧慈问道:“这账……是推不掉了吧?”杨国庆久久地望着林牧慈,说:“你开个价吧,要多少?……我们一笔两清。”林牧慈回道:“我讲过了,只要那四百五十万,另加利息。”杨国庆拔出u盘扔到林牧慈面前,冷笑道:“我明了告诉你——要钱没有。你只管告去吧。”林牧慈回道:“也好,咱就法庭上见了。不过,我今天还可以告诉你,再讨就不是这四百五十万了,大头还在后面呢。”杨国庆一时没明白林牧慈话中的分量,等他想明白林牧慈早已离开了办公室。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林牧慈接到杨国庆打来的电话。电话里的杨国庆态度比上午见面时谦躬多了,张口便老兄长老兄短的,并提出要请林牧慈吃饭。林牧慈知道下一步还要牵涉到杨富贵,迟早要与杨国庆撕开脸皮。反正这箭已经离弦,要收已无可能,二话不说便直接拒绝了他。放下电话,林牧慈想了想又接通了华青山的手机,将与杨国庆摊牌的事儿告诉了他。那边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也好,该是向杨富贵算总账的时候了。” 下班回到家,从冰箱里拿出冀玉留下的饺子,等锅里的水开了正要下呢,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林牧慈将燃气灶拧到小档,忙过去接听手机。是华青山打来的,接通后就问林牧慈现在哪儿。林牧慈回说在家,正要下饺子呢。华青山就说:“没听说你会包饺子啊。”林牧慈告诉他冀玉与儿子去了省城。华青山说:“正好,我老婆回娘家也有几天了,孩子又住校,正没地儿吃饭呢。你那饺子弟妹包的吧?够不够咱俩的?”林牧慈回道:“多着呢,再两顿也吃不完。”华青山说:“今日有口福,尝尝弟妹的手艺。”林牧慈回道:“你过来吧,我等你。” 一会儿的功夫华青山便赶了过来,还带了几样顺路买来的小菜。林牧慈等饺子熟了,盛了盘端上来,又倒了两碟柿子醋。酒是现成的,华青山喝白酒,林牧慈开了一瓶啤酒。吃了几口华青山就说:“你今天做事唐突了些,硬是将总攻的时间逼着提前了。”正吃着电话响起来,是冀玉打来的。林牧慈回说正与青山吃着你包的饺子。冀玉那边又交待了几句才将电话挂掉。等林牧慈放下电话,华青山笑道:“弟妹查岗的吧?”林牧慈回道:“她早将我定了特区,享受充分的自由。”华青山笑道:“你就吹吧。看着你挺聪明的,到底还是如来手心里的孙猴子。”说得林牧慈也笑了,问道:“下一步……你准备怎么走?”华青山回道:“今日既然打草惊蛇了,我们也只好找准他的七寸下手。” 第二天上班,林牧慈将已经完稿的《关于香山市分行近几年呆账形成原因的调查》拿出来看了一遍,修改了几处不当的用辞,便将电子文档从内部网传给了总行,又在互联网上给一家全国性的金融报纸发去了一份。这家报社有他的一位同学任编辑,再加上这篇调查报告确实有份量,林牧慈估计发表是不成问题的。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9) 处理完这些事情林牧慈心情也好了起来,想起有一阵子没与秋心聊天了,便打开计算机,刚登录到网上就见秋心的一条信息,是一幅笑脸不停地闪动。心想有几日没与她聊过了,便点了一幅玫瑰花的图案发了过去。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突然接到李晓红从外面打来的电话,说是已经与交通局的谢局长说好,人家已答应将户头转到橡林支行来。林牧慈听了心中暗喜,若李晓红能将交通局的账户拉过来,支行账上就有上亿的存款进来。顶得上两个储蓄所的余额了。李晓红那边又说,人家总不会无缘无故就将账户转过来的,林牧慈忙说那是那是,奖励部分就按规定的比例提成。李晓红说提成的事儿已说过了,毕竟第一次合作,她的意思晚上请谢局长吃顿饭,大家联络联络感情。林牧慈说:“这好办,下班后带上于涛过去就是了。”李晓红那边突然笑起来,说:“林行长,支行行长算哪儿级?”林牧慈回道:“不就科级吗?问这做什么?”李晓红又问:“交通局的局长什么级别晓得吗?”林牧慈这才想起谢局长虽说是管财务的副局长,那也是副处,他这个科级干部做主陪未免小看了人家,忙说知道了知道了。接着又拨通了吴行长的电话,将宴请谢局长的事做了汇报。吴行长听了也很兴奋,忙说:“好事好事,你们定下酒店,晚上我无论如何也要到场的。”林牧慈又接通了李晓红的手机,说吴行长亲自作陪。李晓红说这还差不多,接着又问定在哪里,林牧慈说看谢局长的意思,哪儿方便就定哪儿好了。 又过一会儿李晓红就打来电话,说已定在小南国红菱厅。等到下班林牧慈带上于涛开车来到小南国,进门后礼仪小姐将他们直接带到红菱厅。两人刚在沙发上落座马上有小姐过来问喝什么茶。林牧慈说毛尖,于涛便也要了毛尖。茶送上喝了两口吴行长与吕建民一前一后进来。吕建民屁股没挨着沙发便让服务生去台上拿两副扑克来,当下林牧慈与于涛搭班,吴行长与吕建民搭班就打起了双升。林牧慈这边打到六的时候李晓红陪着谢局长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位不算年轻,身段已开始发福的女人,李晓红介绍后林牧慈才晓得她是会计科长,姓方。 开席众人自然推谢局长先入座,谢局长与吴行长推让一番便含笑坐在上首位置,吴行长随后坐在他的右首,吕建民坐左边,以下众人按职位很自然就找到自己的位置。两位女人挨在一起,虽是第一次见面却谈笑风生,亲热得如多年的熟人。林牧慈仅扫了一眼,就觉得方科长与李晓红坐在一起,真应了一句成语——蒹葭玉树。 谢局长是那种见酒就兴奋的角色,而且是熟醉,酒渴到一定程度再怎么灌也是那种似醉非醉的境界。众人见了,便连酒带高帽一齐往他那送。有时候酒敬得多了,方科长便主动为谢局长挡下,几杯白酒下肚竟无事人一样。俗话说,女人不喝酒便罢,一旦喝起来两个男人难敌。方科长似乎对林牧慈有好感,酒敬到他这儿逗留的时间就长些,交杯换盏中有意无意间在他腕部捏了几把,醉眼朦胧地向他飞来媚笑。这时候林牧慈就紧张得关节发僵,鼻子尖冒汗,小腹下又有了尿急感。偷偷扫一眼李晓红,就见她抿嘴望着自己在笑。也顾不了许多,忙抽空跑了一趟卫生间。 散席后众人在酒店前分手,谢局长自己开着车过来的,开车门时不由地晃了晃。吴行长见了忙问道:“谢局长行不行?要么让林行长他们送送你?”谢局长等方科长上了车打着火说:“老……吴,你放心好了,这点酒搁不倒我。”车子启动倒还算稳 ,走起来也没见跑龙,吕建民说:“放心,没事儿了。”正说着吕建民和吴行长的司机将车开了过来,等他们走后林牧慈对于涛说:“你家远,就开车回去吧,我散着步就到家了。” 于涛走后身旁就剩下李晓红,问道:“你还不走?”李晓红回道:“我喝了酒睡不着。”林牧慈说:“我也是,今晚怕又要失眠了。”李晓红说:“睁着眼躺床上也是受罪,不如再玩一会儿?”林牧慈就问玩什么,李晓红回道:“唱歌如何?”林牧慈说:“你该知道我五音不全。”李晓红说:“那就打牌吧?”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10) 林牧慈知道她想玩小五张,回道:“你又不行,赢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李晓红说:“今晚不赌钱,你若赢了,我给你跳支舞。”林牧慈听了眼睛一亮说:“好哇,你是跳定了。”李晓红笑道:“又吹呢,别输光老本就行了。”林牧慈听了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回道:“那次例外,是好运撞上了你。” 两人到停车场上了李晓红那辆红色宝马,李晓红发动着车问道:“去哪儿?你家还是我家?”林牧慈住的那幢家属楼多半是机关的人,大家又都认识李晓红,何况冀玉又不在家,这么晚过去让人见了怕会落下风言风语,就问道:“你那方便吗?”李晓红回道:“不就是打牌?什么方便不方便的。”林牧慈说:“这么晚了………”李晓红说:“晚了又如何?是你心里有鬼吧?”说得林牧慈脸上一阵发烧,回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你若不在乎我怕啥?——就去你那吧。” 酒店对面就有小卖店,林牧慈过去买了两副扑克牌。车子启动后穿过新区仍向西驶去。林牧慈虽没去过李晓红家,还是知道她住在新区附近,忙问道:“你没喝多吧?”李晓红回道:“你不是要找方便?今晚给你找个方便的地方。”又往西跑了一会儿车子向南拐入一条洁净的小路。这里的地形与西山已一脉相连,眼前是缓缓起伏的岗子,再往南,西山在新月下若隐若现。又走了五六分钟,前面现出一片别墅区,全是独立的两层小楼,楼与楼之间还隔着大片的草地,只是大树显得少了些。李晓红说:“这房子还是去年买的,秋天才装修过,年前家具也添置齐了,姚君一直在省城忙他的项目,至今还没住过呢。” 李晓红的房子在小区的最南端,车子到楼下车库前李晓红按了一下摇控器,自动门便缓缓升起。将车停在车库后,两人便从车库间的小门直接进到一楼客厅。虽然心里有准备,灯光开启后客厅装修的豪华还是让林牧慈吃了一惊。房间装修的整体设计显然是经过专业人士之手,总体色彩是中性的,既不是暖调也不给人压抑感,仿佛进入到一个梦幻的世界。林牧慈笑道:“钱确实是个好东西,让人的品位也提高了。”李晓红听着这话怎么就不对味,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问道:“这话什么意思?是说……我们没有品位?”林牧慈忙回道:“你多心了,瞧你们这房间设计,典雅大方,真是有眼力啊。”李晓红听了笑道:“你不知,这是从省城请人来设计的,光图纸费就花了一万多。” 房间里显然没人住过,还散发着很浓的装饰材料的气味。林牧慈说:“最好将窗子都开了通通风,有害气体才会排出去。”两人先将一楼的窗户全打开了,又上了二楼也将所有的窗子打开,对流后就有晚风从房间里穿堂而过。林牧慈站在二楼宽敞的阳台上,只见前面草坡下便是溱头河,河水在月光下如碎银般流淌。林牧慈指着河坡说:“我若赢了你,你就在河边给我跳个裸体舞。”李晓红笑道:“就看你的造化了。” 等房间的气味小了些,两人将窗子全部关上,窗帘也拉严了,便开始玩牌。洗牌的时候李晓红问道:“怎么定输赢?”林牧慈回道:“正宗的玩法,输一百分脱一件衣服,脱尽了也就输了。”李晓红笑道:“我输了跳舞,你若输了唱支歌如何?”林牧慈回道:“你明知我嗓子不行。”李晓红笑道:“我就喜欢你那破锣嗓子。” 两人便面对面开始玩起来。一晚上造化似乎仍不肯光顾林牧慈,每局的牌都糟透了,林牧慈尽管使出了全身的解数,身上的衣服还是一件件被李晓红毫不留情扒了下来。当墙上的电子钟指向凌晨两点十分的时候,林牧慈最后一件短裤又输掉了。李晓红望着赤身只穿了短裤的林牧慈笑道:“今晚我是不用跳舞了。你也不用脸红,就唱支歌吧。”说着打开了音响,又从旁边拉开一只存放光盘的抽屉,说:“你选一支吧。”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11) 林牧慈本想拒绝,想起上次李晓红已放过自己一马,这次再推就有些耍赖的味道,无奈中从一堆碟片中选了一首《涛声依旧》。李晓红将光碟放进cd机里,林牧慈说:“音量小些,别影响了别人。”李晓红说:“你就是敲架子鼓别人也听不到的。当平板电视的大屏幕上显示出图象,书架式音箱里传出优美的伴奏,林牧慈对着麦克风哼起来,李晓红说:“蚊子叫似的,声音就不会大些?”林牧慈就将声音提高了几度,声调儿一高就接不上气,唱着唱着就跑了调儿。李晓红忙拿起另一支话筒,总算帮着林牧慈将一首歌完整唱下来。放下麦克风,李晓红笑弯了腰说:“算了算了,你让我耳朵清静会儿吧。” 两人闹足闹够墙上的电子钟也指向三点。李晓红说:“天也快亮了,你困不困?”林牧慈回道:“还行,不困。”李晓红说:“你若不困我陪你说话。”林牧慈见她两眼惺忪,说:“瞧你眼都睁不开了,还陪我呢。你睡去吧,我在这儿坐一会儿,上班前还得赶回城里。”李晓红就去洗浴间随便冲了冲,回卧室睡去了。林牧慈坐在沙发上还着想输牌的事儿,他怎么就想不通,每次赌钱总是他赢,当他望眼欲穿想扒尽李晓红的衣服偏偏又总输得精光?想了许久仍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就犯起迷糊。朦胧间,只见一位身着褐衣的清矍老者持一拂尘缓缓走来,林牧慈忙起身问道:“您是何人?”老者回道:“我乃太上老君,特为人间痴者指点迷津。”林牧慈忙请太上老君在沙发上坐下,自己立在老君面前行过礼问道:“学生便有一问——为何每次玩牌总是在不想赢时就赢了,太想赢时却输了?”老君回道:“心中装得太多,就要被物所累。”林牧慈忙说:“还请老君指教。”老君听了举起一根指头问道:“这是什么?”林牧慈想了想回道:“一。”老君笑道:“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混而为一。”林牧慈依然不知所云,说:“学生愚拙,还请老君明示。”老君回道:“夷是平坦之意,因为没有高低,所以也就视之不见;希是最微弱的声音,所以听之不闻;微是空气中最小的颗料,小得以至无法抓住。这个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的所谓惚恍之物,便正是我常讲的‘无’。你若于心中做到无便可无往不胜,无坚不摧。”林牧慈还想再问下去,老君却收起拂尘悄然隐去。醒来,原是南柯一梦,梦中的情景却历历在目,这时窗外已是发白。林牧慈坐定在沙发上,细细将梦中老君的话揣摩了一翻,忽地如醍醐灌顶,大梦初醒。 看着太阳光从窗外透进来,林牧慈忙叫醒李晓红。两人胡乱擦了把脸,便开车往城里赶。 不出一个星期,林牧慈那篇调查报告就在金融日报上全文登出。文章见报后在省行和香山市行犹如引爆了一颗重型炸弹。据说吕建民看后大发雷霆,在临时召开的党组会上指责林牧慈违犯组织原则,不经党委同意随意将行内情况捅向社会,严重损害了全行的形象,并提议对林牧慈做出严历的处分。吴行长反驳道:“文责自负,若林行长在文章中无中生有,诋毁行里的形象,自然要追究他的责任。若文章确有其事,组织上就无权干涉人家写作的自由。”当天省行行长也亲自将电话打给林牧慈,问他敢不敢对文章的内容负责。林牧慈回道:“我可以对着法律向省行保证,文章中列举的事实全部有据可查。” 下午,华青山看过文章来到林牧慈办公室。进门后华青山就说:“文章已引起总行重视,行长也打电话到省分行询问这个案子。”林牧慈说:“这样好,对杨富贵的调查就可以摆到桌面上了。”华青山说:“他毕竟是人大代表,又在人大上班,调查起来阻力一定不小。林牧慈说:“只要有证据,谁也不会冒这个险为他掉乌纱。”华青山说:“话是这么讲。就怕查下去烧到自家后院,就会有人出来灭火。”林牧慈说:“铁定的案子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华青山回道:“还是多做几种设想好,以免到时被动。”林牧慈想起华青山上次去家吃饺子提到他妻子回娘家,就问道:“嫂子回来没有?”华青山回道:“快了,说好周未从学校接了孩子就回。”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12) 华青山的妻子原在塑料厂上班,厂子效益一直不好,前几年干干停停还勉强撑着,自去年就彻底不行了,如今一直在家歇着。林牧慈说:“你该给嫂子找点事儿做,总在家呆着也不是办法,你一人的工资毕竟有限。”华青山叹道:“你也知道,她除了开车床什么也不会。如今年轻的还用不完呢,谁会要一个半老婆子?”林牧慈说:“天无绝人之路,动动脑子也许会想出一条路。”华青山回道:“我不是没想过,像我们这些干纪检的不敢求人,一不小心就会掉坑里。”林牧慈说:“这话也对,你是不大好出面。”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眼看快到了下班时间,林牧慈说:“两个光棍汉回去也是做,不如找个地方喝啤酒去。”华青山说:“去竹园夜市如何?”林牧慈说:“那些地摊平时冀玉不许我去,说是不卫生……。”华青山笑道:“做医生的,都干净过了火。——要么,再换一处吧。”林牧慈说:“不用换,人的命天注定,该有病躲是躲不过的。” 下班后两人也没坐车,走着就到了竹园夜市。虽然天还大亮着,广场上早就摆满了那种统一定制的带着玻璃罩的餐车,摊位上也坐了不少的吃客,有几桌全是些赤着上身的汉子,非常投入地喝着啤酒。与往日不同的是许多摊位前还摆着电视机,林牧慈突然想起今晚是世界杯的决赛。两人来到一处馄饨摊上,要了两个凉菜:一盘石香菜拌黄瓜,一盘芫荽调豆腐,另又要了一大盘带壳的水煮花生外加三瓶啤酒。平时两人都忙惯了,这时倒是难得的闲空儿,两人就不紧不慢,你一杯我一杯喝着。喝了一会儿,林牧慈突然笑起来,华青山就问有什么好笑的。林牧慈回道:“想起小时候一件事儿,现在还觉得好笑。”华青山就问哪件往事,林牧慈回道:“还记得那次扒火车吗?”华青山想了想也笑了,说:“你这一提醒倒是想起来了。好象……你还受了伤吧?”林牧慈回道:“是啊,那次真摔得我刻骨铭心。” 提起往事两人都很兴奋,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年他们正读着初中,文革又刚结束,仍处在无拘无束满世界跑的日子。暑假的一天,林牧慈随老街的五六个孩子跑到溱头河游泳,桥北的铁轨上停着一列等待进站的列车,一群孩子踏上路基返回老街的时候,列车突然启动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爬上一节空车厢。这群孩子中林牧慈年龄是最小的,爷爷平日管教又严,远远不如那帮孩子粗野泼皮,眼看着列车越驶越快,他一直跟着火车跑却又没胆量攀上去,急得小伙伴们在车上对着他又喊又叫。这时华青山立在车厢外的扶梯上,镇定地向他伸出一只手说:“别怕,抓紧了。”林牧慈在他的鼓励下,一只手终于抓住了铁梯,在华青山的帮助下纵身跳上了已经加速的列车。翻过高高的车厢,车内还散发着刺鼻的化肥的气味。这时候的林牧慈兴奋地望着头顶的天空,仿佛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业。按以往的经验,列车驶进香山站时应该给机车加水的,这次却令人意外地越跑越快,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孩子们都有些慌乱,纷纷将目光投向华青山。这时的华青山异常镇静,嘴里只蹦出一个字:跳!那些孩子如得了将令,相随着翻过车厢,一个接一个勇敢地跳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林牧慈和华青山,林牧慈紧张地抓着梯子,望着身边快速后退的景物两腿在不停地颤抖。华青山下到他身边,仍是那么镇定地望着他说:“别怕,脚着地时跟着车跑几步。”受到他的感染,林牧慈也渐渐平静下来,抬头望去,只见一轮血红血红的夕阳正沉向西山。便横下心来,闭上眼纵身从车上跳了下来,脚刚一着地便重重地扑在地上,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那次冒险让林牧慈遍体鳞伤,而又暗暗感谢那次冒险,从此他才少了一些懦弱,多了几分无畏。 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不知不觉到了深夜,身边的吃客却不见减少。华青山说:“今晚是法国队与意大利队的决赛,这些人怕要熬到天亮了。”林牧慈说:“别在这儿凑热闹了,还是回家看吧,” 结账的时候林牧慈见不远处的桌上几位工人模样的男子仍在喝着酒,昏黄的灯光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与华青山分手后林牧慈搭上一辆出租车,车子转过两条街林牧慈对前面的司机吩附道:“去老街。”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13) 在老街桥西头下车,走到桥上就见老街只有几盏不死不活的路灯在亮着。走进巷子,见冬妹家的院门紧闭着,便找出钥匙打开自己家的院门。几日不来,院内的花草更加茂密,竟有些阴森森的。林牧慈不知冬妹是否休息,就站在院子的树影下先用手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睡了吗?手机屏幕上就收到一条信息:没有,你在哪?林牧慈这时候突然想起《西厢记》中的一首小令: 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便将这首小令改了几个字编成短信发了过去。又过了一会儿,屏幕上显示: 待月南屋下, 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 却是玉姐来。 全诗只动了四个字,却让林牧慈尴尬万分。时间不长就见冬妹出现在矮墙边。矮墙下是一片密密的烧汤花儿,这时分花儿开得正浓,清新的空气中洇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两人见面后冬妹隔着墙问道:“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林牧慈回道:“想你了呗。”冬妹听了转身便走,林牧慈忙喊道:“冬妹冬妹……人家找你有事商量嘛。”冬妹这才停下,转身问道:“什么事儿不等明天再说。”林牧慈回道:“刚才……我见到陶洪亮了。”冬妹问道:“哪里见的?”林牧慈回道:“竹园夜市。”冬妹说:“你见你的,与我何干?”林牧慈问道:“他们干到哪一步了?”冬妹回道:“样机倒是成了,正在抓紧出第一批产品。”林牧慈说:“第一批产品销售后,他们可能要扩大生产规模,到那时你能不能向他推荐一个人?”冬妹问要推荐的人是谁,林牧慈就将华青山妻子下岗的情况讲了。冬妹听了回道:“行,应该没问题。” 两人面对面隔着矮墙站着,冬妹问道:“这么晚了还不回?”林牧慈回道:“一个人在哪都是睡,今晚就不走了。”冬妹望着他欲言又止。林牧慈赶着耳边嗡嗡的蚊虫说:“这里草多净蚊子,你过来我们坐院里说话吧。”冬妹脚下套了一双拖鞋,过矮墙的时候下面一滑差点摔着,林牧慈忙将她扶稳。 来到院里,林牧慈从堂屋拎出两把折叠椅,又找出一只旧莆扇,两人对面坐在槐树下,林牧慈摇着扇子既是驱赶蚊虫也是为了凉快。有月光从高处浓密的树隙中透过来,将斑驳的光影撒在他们身上。冬妹的颧骨和额头本来就有些高,月光下一双大眼睛便如深邃的潭水。林牧慈想起那首被冬妹改动了的小令,不知是她信口胡诌还是真的在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撞到那个秘密,心中便惶惶的,可又不便挑明了问。再看南边那道篱笆墙,自冀玉全家搬走后早变成青砖院墙。沉默了一会儿,冬妹突然问道:“牧慈,你信命吗?”林牧慈想了想回道:“信,你呢?”冬妹说:“我以前不信,现在是半信半疑。”林牧慈说:“那还是信了。”冬妹说:“有时候我决心与命抗争一番,但每次都拗不过命。” 林牧慈一时不知如何回她,那份歉疚又只能深深葳在心中。又沉默了一会儿,冬妹说:“我们做一道测试题如何?”林牧慈问道:“怎么测试?”冬妹回道:“很简单,我问你答,然后按结果判断你的性格和爱好。”林牧慈说:“从小到现在多少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啊。”冬妹望着林牧慈说:“人会变的。你以前是溪水,清澈透明,如今怎么看都像湖水,望不到底了。”林牧慈回道:“你不懂,这叫成熟。”冬妹笑道:“你也玩起深沉来了?”林牧慈也笑了,说:“只管试吧,我倒想听听你的评价。” 冬妹将椅子往林牧慈面前挪近些,说:“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问题时不许旁视,不许思考,否则结果就不准了。”林牧慈回道:“好吧,就听你的。”然后坐端正了身子,将目光直接投向冬妹双眸上。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14) 冬妹盯着他问道:“准备好了么?”林牧慈回道:“好了,可以开始。”冬妹就问:“喜欢什么树?”林牧慈忙回道:“槐树。”冬妹不等他话音落地又问道:“喜欢什么花?”林牧慈回道:“烧汤花。”冬妹问:“喜欢什么红?”回道:“粉红。”又问:“喜欢什么车?”回道:“轿车。”又问:“喜欢马路还是山路?”回道:“山路”又问:“喜欢姐姐还是妹妹?”林牧慈略一犹豫,冬妹马上说道:“本题作废。继续——当你开车走出一座黑暗的隧道时最希望见到什么?”林牧慈回道:“一块路标。”冬妹又问:“喜欢新月还是残月?”林牧慈回道:“新月。” 冬妹问过试题,沉吟许久只是不提结果。林牧慈笑道:“题也问过了,总该给个答案吧?”冬妹说:“答案存档。”林牧慈说:“好啊,你耍我。”说着起身就去捉冬妹,冬妹却早有防备,笑着跑到槐树后去了,两人围着树转了两圈,冬妹说:“别闹了,都什么时候了。”林牧慈停下来说:“今天的账先给你记下了。”冬妹说:“明早你过我这边吃吧。”林牧慈说:“行,多年没吃过冬妹做的饭了。” 两人在矮墙边分手的时候,林牧慈说:“冬妹,我可以……可以……”冬妹就问:“可以什么?”林牧慈说:“我……可以吻你么?”冬妹默默望着林牧慈一会儿,指着自己的额头说:“这儿……”林牧慈就探过身子,隔着矮墙在冬妹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说:“我解出刚才的答案了。”冬妹略一沉吟,笑道:“猜到便好。” 早上,林牧慈过去吃饭,冬妹已为他备了江米甜酒和煎糍粑。两人正坐在厨间的餐桌上吃着,冬妹的嫂子从堂屋出来,扭头望到林牧慈,颇感意外地说:“哟,牧慈兄弟啥时间来了?”林牧慈忙回道:“昨日晚上。”女人脸上就有了意味深长的笑,说:“还以为你将这里忘了,怎么想起回来住了?冀玉呢?怎么就放心你一个人出来?”冬妹突然接过话说道:“为哥担保的那笔贷款到期了,昨晚想过来讨呢,因太晚不想打扰你们就在自家房里住下了。今儿正巧嫂子过来,将话说给嫂子也一样的。”女人脸上眼见就有些不自然,忙说:“牧慈兄弟,按说这钱是早该还了。只是……我们生意又一直不见起色,这钱嘛……”林牧慈没料到冬妹会来这一手,只好顺水推舟说:“不急不急,嫂子若真的拿不出,缓缓也行。”女人忙说:“不好意思,那就先谢过牧慈兄弟了。等我们生意好了,一准连本带息还了。——哎,吃好了没有?要不嫂子再给你送些点心过来?”林牧慈忙回道:“已经吃好了,就不劳嫂子了。”女人就说:“那好,你们先吃着,店里还等着我去照应。”一边说着便匆匆走了。等那女人走远了,林牧慈笑道:“还是冬妹有手段,看把你嫂子吓的。”冬妹回道:“就她那张嘴,再说下去不定多难听呢。” 从老街出来林牧慈就直接去了办公室,坐下不久接到冀玉的电话,冀玉问晚上打家里电话,为什么一直没人接。林牧慈说:“你为何不打手机?”冀玉问昨晚去哪儿了,林牧慈说去老街家里住了一晚。电话那边迟疑片刻,说:“夏天老宅子潮湿,最好不要去住了。”放下电话林牧慈暗暗将冀玉的话回味一遍,不由地苦笑起来。 正看着市行发下的一大堆文件,李晓红过来了。李晓红说她正与平正线高速公路建设指挥部接触,若办成了可以有近一亿元的资金留在账上。林牧慈听了说:“李行长辛苦了。”李晓红说:“也别在嘴上练功夫,如何谢我啊?”林牧慈回道:“晓得你不稀罕,但按奖励方案还是要发给你奖金的。”李晓红说:“发了奖金我请你,但这人情可是要还的。” 李晓红走后林牧慈继续翻那堆枯燥无味却又不得不看的文件。快下班的时候来了一位客人,却是方科长。林牧慈见了忙满面春风迎上去,又是让座又是倒茶。方科长说:“路过这里,就拐过来看看林行长。”林牧慈忙回道:“不好意思,方科长对我们的支持太大了,本该我登门道谢的。”方科长笑道:“好呀,哪天欢迎林行长光临。”林牧慈说:“一定一定。”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15) 方科长四下看看林牧慈的办公室,说:“你这里面积还可以,就是摆设简单了些。”林牧慈回道:“支行这几年一直亏损,费用紧张,也只好将就着用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林牧慈见已到中午,说:“方科长中午就不要走了。”方科长听了说:“那就不走了,正想与林行长叙叙呢。”林牧慈就拿起电话要通知李晓红与于涛。方科长说:“我这人喜欢静,找个僻静处说说话就行了,何必要劳师兴众的?”林牧慈听了只好放下电话,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听方科长安排了。”方科长说:“西边有一家素菜馆,还是寺里做斋的和尚还俗后进城开的店。”这家店林牧慈也曾听说过,只是对吃斋不感兴趣从没进去过,便笑道:“如今的和尚不得了,庙里盛不下又跑出来搅俗尘了。”方科长也笑道:“林行长不愧文化人,讲话也云里雾里。” 林牧慈问小肖要了车钥匙,上了车直奔城西而去。进到店里便见一色的和尚尼姑妆扮,背景音乐也是节奏平缓的佛家音乐,再看店内有七八间的门面,一式的古典家具,倒也简朴清静,只是客人不多,就见稀稀拉拉散坐着三五位。这时候一位眉目还算清秀的女尼迎上来,施礼后女尼先将两人领到大堂中央的一座半人高的彩塑菩萨前。菩萨面前的香案上摆着一座青瓷香炉,香炉里还插着一柱柱青烟燎绕的残香。方科长先从案旁取下三支香来,点燃了插入香炉内,然后伏在莆团上对着菩萨虔诚地叩了三个头,又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默祈祷了许久。做完这些仪式,方科长转身对林牧慈说:“你也许个愿吧,听说这里的菩萨挺灵的。”林牧慈笑道:“方科长既拜过了,也算替我烧了香。”方科长回道:“我每次烧香都要许一个愿,谁知你想什么?”林牧慈说:“就算和你一样吧。”方科长笑道:“若想到一处便好了。” 烧过香女尼又引两人来到一处本色的木桌木椅旁,待两人入座女尼施礼后便悄悄退去。一会儿的功夫菜便上来了,不过是些青菜、豆腐、香菇之类的素菜,吃起来也未见与别的饭店有什么区别。佛家不许喝酒,只能以茶代酒。饭间方科长突然改口喊起牧慈,问道:“你好像没我大吧?——属什么的?”林牧慈回道:“马。”方科长惊喜地说:“我也属马,你几月的?”林牧慈回道:“三月。”方科长更加惊讶,说:“这么巧?我也三月。——你几日出生?”林牧慈回道:“初六。”方科长笑道:“我初三,比你大。”林牧慈就说:“看不出,倒像三十岁样子的。”方科长笑道:“别假惺惺了,你们男人见了女人差不多全是这句。——今日你实话实说,方姐不生气,——我看着有多大?”林牧慈便将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只见她如许多这个年龄段的女人一样该丰满的地方都长了肉,该有的皱纹也出现了,便说:“就算是……名符其实吧。”方科长听了哈哈笑起来,说:“还是牧慈诚实,不像那些男人口是心非。”林牧慈说:“我不大会说话,方科长听了别往心里放。”方科长笑道:“哪会呢,我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牧慈啊,以后不许喊科长,听着怪生分的,就叫我方萍吧。” 说笑间林牧慈注意到店内生意清淡,这中间就没见一位客人进来,问道:“这店开了多久?”方萍回道:“也有三五年了吧。——怎么想起问这来了?”林牧慈自言自语道:“如此大的门面,就这几位客人,除去房租、人员工资肯定要赔的。几年的时间,老板也撑得住?”方萍听了笑道:“你也是多操心,又不是你开的店,管它赔赚?”林牧慈摇头道:“不大合乎常理啊。” 一顿饭直吃到上班时间已过。结账的时候林牧慈吓了一跳,几碟青菜豆腐,外加两份大米竟要两百多。回城的路上林牧慈还在想着“静心斋”那尊温柔的菩萨,宰起善男信女们竟丝毫不手软。 进到城里林牧慈问方萍去哪儿,方科长说回单位吧。林牧慈将方萍送到单位再返回行里,上了四楼来到自己办公室门前,掏钥匙的时候李晓红听到声响从办公室出来,见到林牧慈便问中午去哪儿了。林牧慈回说方科长中午来过,陪她吃饭去了。李晓红就随着林牧慈进到办公室,坐定后说:“以后你还是少招惹她。”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16) 林牧慈就问为什么,李晓红说:“我看她不地道。”林牧慈说:“有凭据么?”李晓红回道:“没有。不过,她看你的眼神总是怪怪的。”林牧慈说:“那天晚上在小南国,看你俩那亲热劲我以为你们挺熟的。”李晓红说:“那天才认识的。听说她男人因为经济问题至今还呆在监狱。”林牧慈说:“好吧,再与她打交道我小心些就是了。” 李晓红走后林牧慈继续看上午没看完的文件,正看着杨国庆打来电话,说:“那篇文章老爸看后很生气,连血压都升高了。林行长,你我平日无冤无仇又本乡本土,何必非要与一个离了休的人过不去?”林牧慈回道:“不是我与你们过不去,那些事实你不否认吧?”杨国庆说:“过去的事儿了,再纠缠还有什么意思?”林牧慈说:“若是我从你口袋里掏去那么多的钱,你会怎样?”杨国庆说:“林行长,我这人向来随和,在香山还没人说过我杨国庆不够朋友,今晚我还是想请你坐坐。”林牧慈回道:“杨总,就不必了吧?”那边沉默片刻,说:“兄弟,冤家易解不易结,多一个仇人就少一条退路。”林牧慈说:“杨总,你在威协我?”那边突然怪怪地笑了,说:“话儿已说到这个份上,底下的林行长细细惦量吧。”说毕就挂了电话。 林牧慈默默坐了会儿,拨通了华青山的电话,将刚才与杨国庆的对话告诉了他。华青山说:“终于跳出来了,证明已经打着他们的要害。不过,以后你要加倍小心,晚上不要单独出门。” 第二天一上班,华青山打来电话,说如果有空就过来一趟。林牧慈喊上小肖匆匆赶到华青山办公室。一见面华青山交给林牧慈一件小玩意儿,看去像女士常用的唇膏,只是略大些。林牧慈就问:“做什么用的?”华青山说:“防身器,别小瞧它,里面的瓦斯气释放后歹徒马上就会失去攻击能力。另处它还有两个功能:一个是染色,喷在身上除非特殊的溶剂很难洗净;另一个就是气味,十二小时内,不论歹徒走到哪里警犬都可以将他找出来。”随后华青山将使用方法告诉了林牧慈,又说:“平时就放在容易触摸到的地方,遇到危险时才可以快速反应。” 傍晚下班后林牧慈回到家,草草吃过晚饭后便将门锁牢了。然后冲一杯青茶,又找出应氏杯上常昊对李昌镐的棋局细细研摩。一局棋终了,咖啡也凉了,一时又不知做什么好,这才想起该给冀玉打个电话。电话响起那边是爸接的,林牧慈忙问爸、妈身体可好。爸连连说好,只是天越来越热,你妈头有些晕,也不常下楼了。林牧慈忙说:“总呆在楼上也不好,早上凉快时还是要下去走走。”爸说:“冀玉也这么讲的。——这些天多亏了冀玉在这儿,我们没少得她的照应。”爸接着又说:“牧慈呀,你什么时候将全家都调来算了。”林牧慈回道:“爸,省城不是说去就去的,要费许多精力。”爸在那边说:“我不过是说说,又没真的让你搬来。”林牧慈还想说什么,爸在那边说:“冀玉过来了,你与她说几句吧。” 冀玉接了电话自然是先问林牧慈每日怎么吃饭,衬衣是不是每日都换。林牧慈嘴上只管嗯嗯地应着,心里却在想着别处,等她交待完了才问昊昊睡了没有。冀玉说昊昊白天去堂姐家玩就住那了。说完这些就问林牧慈还有没有话,林牧慈哼哼唧唧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冀玉说若没话就挂机了。林牧慈忙说:“别别,这些天没见,怪想的,夫人给个吻吧?”冀玉那边听了却说:“我还有衣服要洗,没事儿挂机了。”没等林牧慈回话电话就被挂断了。 林牧慈打开计算机,见秋心在网上。问过好后秋心问他这些日子做什么了,林牧慈便敲上一行:单位事情多,咳嗽未好喘就跟上了。秋心回道:如果想干,单位的事情永远也干不完。林牧慈说:多日未见,今晚可以畅开了聊。秋心就问道:平时难得碰到你,今日怎么得闲了?林牧慈回道:不好意思,让人一黑唬夹着尾巴不敢出门了。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17) 秋心传过来一个笑脸问道:做了对不住人的事儿吧?林牧慈回道:你看我是那种人吗?——不过一篇文章罢了。秋心说:什么文章?能告诉我么?林牧慈笑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儿,若告诉了你,岂不是扒光了衣服站在你面前?秋心回道:聪明。 林牧慈知道今晚的聊天时间不会短了,便将座椅往下落一落,两条腿放在计算机桌上,问道:平时难得上来一趟,今晚怎么有空儿了?那边回道:今日心情不好,什么事儿也不想做,便想到上来看看,没想我们还是有缘的。林牧慈说:天意,今晚与妹妹共度良宵。那边迟疑了片刻回道:不害羞,你何时就成了哥哥?林牧慈回道:就算今晚吧。那边没有再表示反对,大概算是默许了,林牧慈又说:不如将各自的手机关了,电话线也拔了,索性聊个一醉方休如何?秋心马上回道:好主意,今晚就属于我们两人的。 林牧慈真的起身将手机关了,电话线也拔了,回来后问道:妹妹那边怎样了?秋心回道:该做的都做了。林牧慈说:哥哥有一个建议,不知妹妹肯不肯接受。那边回道:讲,只要合理。林牧慈就说:今晚聊天必须讲真话,实在不想说可以沉默。秋心听了回道:好啊,我先问,哥哥你有情人吗?林牧慈没料到秋心会先发制人,来个请君入瓮,手指放在键盘上不知如何作答。那边接着说:讲过的,你可以沉默,但不许撒谎。林牧慈想了想回道:也算有吧。秋心就问:什么是也算有?林牧慈回道:梦里有过。林牧慈的回答也算机敏,既讲了真话也避免了尴尬。秋心回道:滑头!你这般优秀的男人,现实中就没有女人对你有好感?你也没有喜欢的女人?林牧慈回道:好感嘛……倒还行,只是……我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那边沉寂片刻回道:是啊,感情的十字路口从来没有路标,走哪条凭自己的感觉,没准儿你认为正确的那条走着走着才发现铺满荆棘,——想回头却再找不到来时的路。望去字里行间透着丝丝不断的忧郁,林牧慈说:明白了。秋心回道:我大学的时候与一位男生曾经相爱。他非常优秀,可以说不在你之下。那些日子里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满以为上天送给自己一个如意郎君。谁知将毕业的时候风云突变,他竟找了一个北京的女孩子。我原谅了他,因为他太渴望留在北京了。回到省城有人给我介绍男朋友,也见过几个,可是,再也遇不到他那般优秀的男人。林牧慈说:是啊,因为你第一眼见到的是主峰,下面的群峰自然就低了。屋内的灯没有打开,有月光从窗外透进来,洒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如水一般。秋心没有得到他的回话,说:你稍等,我去倒杯茶。随后又送来一个邮包,林牧慈打开后是一幅静谧的夜色动漫,弯月在柳丝间穿行,不时还流出一行感人的祝福词。欣赏过一会,林牧慈跑了趟卫生间,回来坐下仍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后来呢?你与那男同学见过面吗?秋心回道:十年了,每年春天他都要从北京来看我,而每次见面我从不让他去家里。林牧慈问道:为什么?秋心回道:因为我们太相爱了,若在家里相会,我想一定会做出傻事来。林牧慈又问道:那……你们又在哪儿见面?秋心回道:公共汽车上。每次我们坐上环城公交,车子绕城转一圈回到终点站,我们下了车接着坐下一趟,在车上我们并肩坐着,互相拉着对方的手,话不多却感到无比的幸福。就这样从傍晚坐到深夜最后一班车,我才送他去火车站搭那趟去北京的列车。 林牧慈默默地听着,叹道: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竟还有如此痴情的女子,难得难得。林牧慈说:不好意思……你那男同学就没向你提出过……比如说……性要求?秋心回道:以前也曾提过,只是我拒绝几次就不再提了。去年春天他又来了,在车上他抓着我的手说,他想拥抱我吻我。我说不行,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做了那傻事儿。他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18) 林牧慈就问道:能讲给我听么?秋心回道:他说,从前有一个人在山间行走,一只老虎突然冲过来,他就拚命地往前跑,跑到悬崖边抓着一根枯藤往上爬,爬着爬着猛抬头见一只老鼠已将那枯藤啃断了一半。这时下面是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上面是将要断掉的枯藤,你说他此时的处境有多危险?正当他心惊胆战,无比绝望的时候,突然看到身边一棵鲜红的草霉,便将那棵草霉摘下来放入口中。他顿时忘掉了面临的险境,幸福地品尝着草霉的鲜美。林牧慈听了故事哈哈笑起来,迅速敲上一行:他在引诱你。秋心回道:那晚我差点就被他说动了,在终点站换车的时候我几次想带他回去。林牧慈说:那个时刻还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真佩服你清醒的理智。秋心听了却说:至今,我仍在为那晚的理智深深懊悔。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成了我们的永别。林牧慈听了心中一沉,忙问道:他出事了?那边没有立刻回话,话筒里只有唏嘘的声音,过一会秋心才回道:他回去不久,同单位的人开车去大连做一项工程,路上车子翻入沟里,没到医院便…… 屏幕上沉默了很久,两人仿佛都没了话说。过一会儿林牧慈才说:有时候我也在想,两人相爱时,是不是只有肉体与灵魂的融合才算达到爱的极致?秋心稍一停顿回道:我想……是吧。林牧慈又问道:如果……你爱的人活着回来了,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交给他?秋心马上回道:我想会的。 地板上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已偏向东墙。秋心说:谢谢你让我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林牧慈回道:能使你愉快是我最大的心愿。秋心说:你真好,如今像你这样的男人不多了。 这日冬妹接到竹兰轩董先生的电话,请她方便的时候过去一趟。冬妹想着可能与那枚印章有关,便抽个空儿赶了过去。因不是星期天,竹兰轩只有董先生独自坐在店内。见到冬妹董先生说:“那枚田黄石印章让出去了,因章料小了些,只得了四十二万。”冬妹忙说:“谢谢董伯,这就不少了。”董先生说:“冬妹又客气了。——钱是昨日到账,你的卡号给我,今日就转你账上吧。”冬妹说:“按规距您老也该有一份佣金的。”董先生忙说:“冬妹是抽我的脸啊,拿了你这钱让我怎么去见地下的梅兄?”冬妹说:“董伯若不肯要这份佣金,冬妹也不敢收下这笔钱了”。董先生摇摇头说:“这闺女还似小时那么倔。——好吧,老伯就拿你千分之一的佣金。”当下冬妹将自己的信用卡账号给了董先生,道过谢后先回了自己屋里。 坐在沙发上,冬妹却有些茫然。一生中还是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的钱,反倒高兴不起来,无缘地又想到妈,心中酸酸的直想哭。休息片刻,直到心里渐渐平静了冬妹决定先替哥将林牧慈担保的那六万元还了。还有,自己为陶洪亮担保的那六万元也一并还了,还能省出些利息来。 下午,冬妹查到那四十二万扣除四百多元的佣金和已经预付的十万元,已全部打到了卡上,便直接去家具厂找陶洪亮。 冬妹先去装配车间,池小飞正操着一把板锉对着老虎钳上的工件进行加工,见了冬妹说:“洪亮在金工车间,你去那儿找他。”冬妹又来到金工车间,车间里有几台机器正同时工作,显得有些嘈杂。陶洪亮正与余建勋派来的技术员围着一台磨床讨论着什么,见冬妹进来显然有些惊讶,忙对着技术员说了句就迎着她走过来。两人来到车间外面,冬妹觉得突然清静了许多。陶洪亮开门见山问道:“有事儿?”冬妹回道:“我想……将那笔贷款还了。”陶洪亮一时没明白冬妹的意思,忙说:“怕是还没到期吧?再说,这批产品还没出来,手头一时也拿不出这多钱。”冬妹听了忙说:“是我没讲清楚。最近呢,我手上宽裕了些,想替你将那贷款还了,也省下些利息。”陶洪亮笑道:“都是让这钱给闹的,我现在是一提钱就头疼。”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19) 冬妹也笑了,说:“样机出来也有一段日子了,这批产品还没做出来?”陶洪亮回道:“你来时我正和技术员商量呢。车间这些机器太旧,加工精度达不到要求,必须用手工再研磨一遍,所以就慢了。”冬妹就问:“你不会添几台吗?”陶洪亮听了苦笑说:“你以为上街买包烟那么容易?买新的要上百万呢,就是砸了骨头卖也筹不够啊。” 冬妹望着陶洪亮,见他比前些日子更瘦了些,便说:“创业阶段困难是多了些,迈过这道坎就好了。”陶洪亮说:“以前没干过,真干起来想不到的难处就来了。若不是你肯帮助,我早就干不下去了。”冬妹说:“别说这些没用的话了。明天你带着手续过去,我帮你将贷款还了。” 从农具厂出来,冬妹又去了林牧慈的办公室。进门见李晓红坐在林牧慈对面,一时犹豫着不知是进去还是退出。林牧慈望见立在门前的冬妹,忙说:“冬……梅主任来了,进来啊。”李晓红回过头望着她笑笑,说:“梅主任先坐着,我马上就完。”冬妹说:“我还是外面等吧。”说着便回到走廊上。不大工夫李晓红就出来了,说:“你进去吧。” 林牧慈等冬妹坐下了,笑道:“不请自来,一定有事喽?”冬妹说:“你为我哥担保的那笔贷款该还了。”林牧慈说:“几次去你哥没提过那回事儿,你嫂子又总哭穷,弄得我也不好意思讲了。”冬妹说:“眼下我手里倒有些,准备替哥还了。”林牧慈就问:“你哥知道吗?”冬妹说:“我没告诉他。”林牧慈说:“怕是白白替他们还了。”冬妹说:“自家兄妹,算我帮他们了。”林牧慈笑道:“我若有你这样的妹妹也要白揩的。” 说完了正事冬妹便要告辞,林牧慈说:“刚来就急着走?坐下再聊会儿。”冬妹说:“这儿不行,感觉着压抑,也没情绪。”林牧慈问道:“也不是一日半晌了,怎么还有这种感觉?”冬妹回道:“在这里咱俩不平等啊,你是行长,我是小兵。”林牧慈叹道:“地位这东西……害人不浅。” 晚上,冬妹下班回来拐到溢香园,刚巧哥和嫂子都在。冬妹说:“哥,明日你带上手续将那笔贷款还了吧。”力士瞪着眼说:“我没钱。”嫂子也接着说:“这钱与妹子什么关系?就是还也该牧慈过来才是。”冬妹也不会理会嫂子,只管望着力士说:“当初牧慈哥是为了帮咱,如今又当了行长,总不要让人家为难。”嫂子马上回道:“哟,冬妹如今也会心疼人了。只是……人家做了行长,不知心里还有没有咱冬妹。”这话让力士也听不下去,喝斥道:“你不说话能把你当了哑巴卖?”冬妹却不愠不恼,一副大度的样子,边往楼上走边说:“是啊,谁让咱贱呢。本想帮哥哥一把,哪知人家不稀罕。”听到这话女人忙搡了力士一把,脸上顷刻间阴转晴天,笑道:“妹妹慢走,嫂子不过与你开个玩笑,怎么就当了真?”冬妹回道:“嫂子的话也没错,除了妈,这世上哪人心中还有冬妹?” 上了楼,小敏迎上来问道:“阿姨好多天没上来了,您先坐,我沏茶给您。”冬妹说:“小敏,你就不用忙了,我坐会儿就要走的。”说着就在临窗的桌前坐下。还不到上客的时候,茶楼上客人不多,倒是难得的清静。冬妹刚落座力士跟着就上来了,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妹子,你嫂子那烂嘴你还不晓得?别和她一般见识就是了。”冬妹说:“和她一般见识?我还没这份闲心呢。”力士就问:“刚才妹子说要帮哥一把,啥意思啊?”冬妹回道:“我本想替哥将那贷款还了,谁知你们不稀罕。”力士忙说:“恁好的事儿,哥可没说不稀罕啊。”嫂子不知何时也上楼来,听了这话说道:“冬妹咱丑话说前头了,你替我们还可以,但我们可没钱还你的。”力士也跟着说道:“妹子,咱家的生意你也晓得,只怕……拿不出钱还你的。”冬妹冷笑着回道:“哥,你也别怕,既是妹想帮你,就没打算让你们还。”听了这话两人自是喜出望外,笑吟吟下楼去了。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20) 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刻,西山那轮血红的夕阳正慢慢吻向黛青的峰顶。冬妹怔怔地望着渐渐暗下去的西天,拚命地忍着才没让泪水流出来。小敏见了,冲一杯凉茶过来说:“梅姨,您喝茶。”放下茶杯,小敏在她旁边坐下,将目光也投向西山的落日。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直到夕阳全部沉入山后。小敏问道:“梅姨,你喜欢看太阳落山?”见冬妹点点头,接着说道:“在家上学的时候,我喜欢看太阳刚出来的样子——那时的太阳又红又大,走着走着心里好象充满了希望。晚上放学回来,还要顺路给家里的羊割草,背着一捆青草走在山路上,我最怕看太阳落山。”冬妹听了就问为什么,小敏说:“也不知怎的,每次望到太阳一点点落到山背后,心里就堵得慌,肩上的草捆也沉甸甸的,觉得自己这辈子就没了希望。”冬妹回头望着小敏,将她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手中,说:“小敏,你还小,日落不是你看的,以后还是多看日出的好。” 吃过晚饭,冬妹正在看一本介绍中小企业管理的书,力士轻轻推门进来。冬妹放下书问道:“店里不忙了?”力士走近冬妹,神秘兮兮地说:“妹子,怎么突然有钱了?”冬妹就知哥要问替他还款那件事儿,回道:“哥,你放心,我那钱干净着呢。”力士忙说:“妹别多心,哥不是那意思。哥的意思……”冬妹说:“哥,你也别遮着掩着,有话直说好了。”力士就说:“妹子能一把拿出那么多的钱,手上一定还宽裕。哥是想……”冬妹说:“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想从我这讨钱是不是?”力士忙说:“不是讨,是……借。”冬妹冷笑道:“一样的。是不是嫂子让你来的?”力士回道:“今日妹子虽是帮我们还了借款,毕竟我们没见到一分。这些日子生意清淡,我与你嫂子合计着将茶楼再装修一遍,添置些用具,档次提高了客人自然也就多了 。”冬妹望着力士,灯光下见他穿着一件不白不黄的和尚领汗衫,一条大裤头,脚下趿着裂了帮的拖鞋,四十刚过的人已显出老相。心里当下便软了下来,问道:“还差多少?”力士想了想回道:“三万……三万差不多了。”冬妹说:“好吧。只是……别把这钱拿去赌了就行。”力士脸上立刻现出猥琐的笑,忙说:“那是那是,哥早就不去那地儿了。”力士走后冬妹再也无心看书,拿出那枚翡翠对着灯光,流着泪定定地看了许久。 华青山送林牧慈的防身器很快就发挥了威力。那日林牧慈回来晚了些,司机小肖将他送到楼下便开车走了。车刚走,林牧慈就发现楼梯口外面立着两个陌生的男子,每人手中还拿着一卷报纸包裹的东西。若放平时林牧慈是不大放心上的,毕竟前些天遭到杨国庆的威协,此时不由地警觉起来。进到楼梯间,那俩男子也前后脚跟上来,林牧慈想起华青山送的那只防身器,便将左手伸进裤兜,悄悄将保险打开,拇指顶在按钮上。 林牧慈家在四楼,每层楼梯间装有感控灯,一路跺着脚电灯便渐次点亮。到三楼林牧慈加快步子,那两人也随着加快了脚步,快到自家门前时那俩男子距离林牧慈也就三两步远了。林牧慈左手仍然放在裤兜里,右手从腰间取下钥匙准备开门,这时就见那俩男子突然从报纸中抽出一尺多长的钢管,气势汹汹朝林牧慈扑过来。林牧慈见势忙往下一蹲躲过前面那男子横着抡过来的钢管,却没躲过后边的袭击。幸亏钢管先砸在楼梯上减了力,然后才不轻不重击中林牧慈的右肩。这时林牧慈也将防身器掏了出来,对着两人喷了过去。倾刻间楼梯上弥漫起令人窒息的烟雾和瓦斯气呛鼻的怪味,林牧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时候林也顾不了许多,转身就往楼上跑。等跑到六楼,烟雾也追了上来,但浓度要小多了。稍稍定下神来,林牧慈拨通了华青山的手机,告诉他自己遭到袭击,并问要不要报案。华青山说你只管报案,但防身器是禁用品,若出警的警察问起你就说市行保卫部已在公安部门备案。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21) 林牧慈回到四楼,那俩男子早已没了踪影,林牧慈随即向110报了警。很快两名巡警便赶了过来,查看过现场又让林牧慈做了笔录,中间自然就问到防身器的来路,林牧慈照着华青山交待的说了,巡警听了也没再往下追究。 正询问着华青山也赶了过来,等那俩警察走后问道:“伤着哪儿没有?”一句话提醒了林牧慈,这才觉得右肩疼得厉害。华青山将他衬衣脱去,见肩上一道紫痕,抓起胳膊晃了几下,见林牧慈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便说:“算你走运。没伤着骨头,过几天就好了。”林牧慈说:“既来了,喝会儿茶再走吧。我这有黑龙潭的云雾茶。” 林牧慈沏了两杯茶,两人在客厅坐下,林牧慈问起鑫旺公司案子的进展情况,华青山说:“他们大概与杨富来串了供,杨富来如今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先前的口供全推翻了,大事小事全揽在自己身上。这一来,注册资金的来历也不好查了。”林牧慈说:“麻雀过去还留下影子呢,他当初一个种地的哪来一百五十万的注册资金?总该有人出这笔钱吧?”华青山说:“话是这么讲,真要查起来难如上青天啊。”林牧慈说:“我想,一百五十万换成现金可是老大一摞,杨富贵最有可能是通过杨国庆账户直接打到杨富来账上。若查到这笔转账的凭证就行了。”华青山回道:“这办法我也想过,只是——杨国庆一定在其他银行,甚至外地也开了账户,全省这么多的银行,你又怎么查?”林牧慈说:“也可以倒查。从杨富来的账户中也可以查到那笔注册资金的来源。”华青山说:“查过了,对方开的是临时账户,转过款后就销户了。”林牧慈说:“真是条老狐狸。——也是,没一点线索还真不知从哪儿查起。”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华青山便告辞了。华青山走后,林牧慈又将杨富来的案子琢磨了一遍,费尽心思也没想出好办法来,索性扔一边不想了。拿起一本书来看,注意力又总是进不到书里面,便扔下书与冀玉通了电话,在电话里林牧慈几次想告诉她晚上发生的事情,想想又怕她担心最后还是作罢。放下电话将计算机打开了,见秋心不在线上,就从加过密的文件夹里打开了一组人体艺术,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望着画面上那些女子优美的曲线,不由地就想到李晓红。 第二天上班,林牧慈接到杨国庆的电话,杨国庆在电话里依然客气地邀请林牧慈坐坐,林牧慈回道:“我们会有机会坐在一起,不过不是现在,也不在酒店。”杨国庆就问:“林行长,昨晚睡得可好?”林牧慈回道:“还好,一觉到天明。——杨总,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杨国庆说:“林行长既有雅兴,不妨讲来听听?”林牧慈说:“你听着,——一日释尊坐在花园的井边,偶然看到井内烈火熊熊,无数的人在火中苦苦挣扎,其中一人见到释尊大声喊叫着求命。释尊看那人前世作恶多端,才会在地狱受此苦难,但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便向井内垂下一条蜘蛛丝。那人抓着丝线往上爬的时候其他的人也抓到了这根丝线。这时候,那人突然从怀里拔出刀来向脚下胡乱砍去。随着下面的人纷纷坠落,丝线突然断了,那人重新回到地狱中。当他再次呼喊救命的时候,释尊已拂袖而去。”那边杨国庆听完故事突然大笑起来,说:“谢谢林行长指点。只是,林行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天堂和地狱你我还辨得清吗?”随之便挂断了电话。 转眼又到了周末,这日快下班的时候林牧慈正盘算着是不是该去省城一趟,突然接到方萍的电话。方科长在电话里说上次让牧慈破费,今日该她请客了。林牧慈忙回道:“方科长太客气,不就一顿便饭么?与你的支持相比太微不足道了。”方萍回道:“牧慈啊,怎么与大姐客气起来了?今日方姐请你,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方姐了。”话说到这份儿上,没给林牧慈留下一丝的回旋余地。林牧慈犹豫一会儿,回道:“恭敬不如从命,听方科长安排就是了。”那边方萍笑道:“这才对嘛,想来牧慈也会给方姐这个面子。”林牧慈就问安排在哪家酒店,方萍回道:“酒店也没什么好吃的,我已经在家里为你特意准备了几个拿手菜,只等你过来尝尝。”听方萍说在家里待客,林牧慈又有些犹豫,说:“还是在外面吧,只怕打扰了方科长。”方萍说:“牧慈啊,你怎么婆婆妈妈的?让你来就来嘛。”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22) 林牧慈见再推不掉了,只好问了她家的住址。路上,林牧慈想想第一次去客户家总不好空手,但又不知方科长的家庭情况,便买了一盒巧克力带上。 方萍的家在郊外城乡结合部。小城市的土地管理比较松,政府一些有脸面的人在郊区买了农民的地,自己盖起独门独院的房子。这些院落连在一起不伦不类,既不像别墅区,更不像村落,院门也做得宽大气派,可以开进去汽车,有些人家的大门两旁还蹲着一对张牙舞爪的石狮。林牧慈找到方萍的家,按了门铃不久方萍便迎了出来。方萍见到林牧慈脸上立刻现出灿烂的笑容,说:“牧慈好难请哟。”林牧慈回道:“不是我架子大,实在怕打扰了方科长休息。” 方萍关上院门,又从里面插上了,前面引着林牧慈沿一条青砖漫的小路走过来。方萍家住的是一幢两层小楼,朝南上下六开间,门前是一大片闲地,中间种着几畦黄瓜、蕃茄、豆角,地边上开着些细碎的月季。 进到楼下客厅,林牧慈将手中的巧克力递与方萍说:“不好意思,还不知方科长的孩子是千金还是小子呢。”方萍接过礼品说:“来就来了,还买东西。我那小子秋天该上初三,刚放暑假便去姥姥家玩了。姥姥家在雁鸣湖,门前有水有船,还没放假就惦记着。”林牧慈入座后见仿红木茶几上摆着切好的西瓜和葡萄。方萍待林牧慈在沙发上坐下,将水果盘推到林牧慈面前,说:“尝尝这葡萄,自己家种的,绝对的绿色食品。”林牧慈从葡萄串上摘下一枚放入口中,说:“挺甜的,与市场上的是不一样。”方萍说:“喜欢就多吃些。”林牧慈只好又尝了两粒,方萍说:“你先坐着,我去弄几个菜。”林牧慈忙起身说:“要么,我给你打下手吧。”方萍笑道:“哪有让客人下厨房的道理?若闲着没事儿,先着着电视解解闷。”林牧慈问道:“还有别人吗?”方科长回道:“没有……今晚就咱俩。”林牧慈犹豫片刻,说:“既如此,越简单越好。”方萍说:“不过几个现成的菜,马上就成的。” 方萍走后,林牧慈也没开电视,见灯的架子上胡乱摆着几本书,拿起来看了书名,竟是《如何看k线图》、《股票指南》。再翻开书页,有些章节还用铅笔划了记号。正翻着,方萍腰间系着水裙从西边那扇门出来,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林牧慈放下书,忙回道:“方科长客气了。”方萍一边解着腰间的裙布,一边说:“瞧这身打扮,是不是像家庭妇女?”林牧慈笑道:“都一样的,下厨房总不成还穿着皮尔卡丹吧?”方科长笑道:“牧慈会说话,听着就让人舒服。——你稍坐,我去去就来。”一边说着就沿楼梯上了楼。 好大一会儿工夫方萍才从楼上下来,只见她穿了一件真丝的无袖低领衫,薄如蝉翼的面料后面两只丰硕的乳房若隐若现,仿佛要挣破花苞迎风绽放。一条短裙更让林牧慈不敢正眼相看,裙子下面两条丰硕的大腿令他几乎窒息。方科长望着局促不安的林牧慈笑道:“等急了吧?”林牧慈忙回道:“不急不急。” 方萍又将他引到餐厅。餐厅与厨房相连,中间隔了一扇磨花玻璃拉门,中央是一张小巧的实木餐桌,上面已摆了两个凉菜两个热菜,还有两只高脚酒杯。方萍关掉明亮的壁灯,打开餐桌上方的一盏水晶吊灯,房间里立刻弥起粉色的光晕。两人入座后方萍望着对面的林牧慈问道:“红酒还是啤酒?”林牧慈回道:“啤酒吧。” 方萍从镶在墙上的酒柜里取出两瓶罐装的青岛啤酒,每人杯里斟满了,端起自己的酒杯说:“来,为我们有缘坐在这里干一杯。”林牧慈也端起酒杯与方萍轻轻碰了。方萍说:“就这么碰了?——总该有句话吧?”林牧慈想了想回道:“祝方科长心想事成,万事如意,孩子不断进步。”方萍笑道:“这话我爱听。——只是,人前人后叫方科长还行,就我们俩的时候还是喊方姐更亲切。”林牧慈也笑了,说:“才早了三日。”方萍说:“早半天也是姐。——喊方姐。”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23) 林牧慈红了脸半晌没喊出声来。方萍放下酒杯笑道:“真喊不出口就叫方萍吧。”林牧慈说:“方萍这名字好,萍花开时一塘的芳香。”方萍立刻高兴起来,与林牧慈一连碰了三杯。 三杯过后,方萍脸颊已泛起红晕,问道:“牧慈啊,人与人最讲究的是个缘份,常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只是,这缘又如何解释?”林牧慈回道:“还请方……方姐指教。”方萍说:“我想,此时此刻我们能坐在一起就是缘吧?”林牧慈笑道:“这话从佛语而来,方姐平时一定常烧香拜佛了。”方萍说:“上次在静心斋烧香,晓得我许了什么愿?”林牧慈说:“不好猜,是不是……”方科长说:“与你有关呢。”林牧慈说:“这更不好猜了。”方萍想了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算了,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又喝了几杯,方萍似乎不胜酒力,脸色红似五月的芍药,眼光也渐渐有些迷离起来。墙角的空调还在嗡嗡地响着,她已热得将真丝衫上面的扣子解去,一对雪峰更加大胆地暴露在粉色的灯光下。据说,各种灯光中粉色最容易引起人们的性欲。林牧慈突然觉得心跳加快,竟有些心猿意马般的慌乱,忙将目光从对面移开,说:“不早了,我该回了。”方萍听了,望着林牧慈说:“你走吧。看来我们之间的缘还浅啊。”林牧慈回道:“太晚了,别人见了………”方萍说:“这是在我家,我不怕你倒怕了?”一边说着将杯里的啤酒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间两人面前摆了一片空酒罐。灯光下,方萍醉眼惺忪,上衣的第二枚扣子不知何时也解开了 ,丰硕的双乳从真丝衫中绽出。林牧慈的目光刚接触到那片神秘地便猛地心跳加快,浑身发热,慌乱间竟将面前的酒杯碰翻,酒杯砸在盘子上,啤酒与菜汁一部分溅在衬衣和裤子上。林牧慈手忙脚乱拿起餐巾纸想擦试干净,不想擦了反而更脏。方萍见了笑道:“擦是擦不掉的,还是脱下来让方姐给洗净了吧。”林牧慈忙说:“一点菜汁,不碍的。”方萍说:“你就穿这身衣服出门呀?不怕警察将你当了逃犯?” 林牧慈犹豫片刻,便将衬衣脱了。方科长说:“裤子呢?不是你的?”林牧慈回道:“裤子颜色深,不大显眼。”方科长笑道:“你阿q吧。”一面说着,过来不由分说就去解林牧慈的腰带。两人面对面的时候,方萍那对高耸的峰尖几次顶在林牧慈赤裸的胸前,诱得他浑身酥软,意识也有些渐渐模糊,眼前仿佛有一枚鲜红的草莓在跳动。 迷乱之间,林牧慈不知何时随方萍来到隔壁的客厅,身上的衣服如秋风过后的落叶飘零而下,方科长身上的真丝衫和超短裙也不知去向。那枚鲜红的草莓忽地变做盛开的牡丹和白皙的大腿。这时候林牧慈突然惊醒过来,忙抱起落在地上的衣服捂在自己的羞处,小腹下便有了强烈的尿急感,忙说:“我要去……厕所。”方萍见了苦笑道:“算了,是我与你没这个缘分。”随后方萍要过林牧慈弄脏的衣服在洗衣机里洗净、甩干,熨平后已是深夜。望着林牧慈穿上衣服,方萍懒懒地说:“我也困了,你回吧。” 打的回到家中,打开门走进客厅便觉得有些不对,明明记得沙发上扔着几本书,茶几上还有没收拾的茶杯,如今都不见了,地板却比往日洁净了许多。正诧疑间,见冀玉的房间透着灯光,跑过去一看,见冀玉穿一件宽松的睡裙半躺在床上看书。林牧慈这一惊立马魂飞魄散,一阵尿急上来忙往卫生间里钻。好不容易挤出几滴回到冀玉房里,冀玉望着窘迫的林牧慈笑道:“几天没见不认识了?”林牧慈才这回过神来,忙上去与冀玉亲热,冀玉说忙了一天又坐火车太累了。林牧慈问道:“怎么不打声招呼就回来了?”冀玉回道:“昨晚的事儿我听说了,心里放不下便过来看看,随便再带几件衣服过去。” 林牧慈便知冀玉已知了昨晚打闷棍的事儿。这也不奇怪,昨晚的事件已惊动得单位人人皆知,传到冀玉那边也正常,便将经过简要叙述了一遍。冀玉听了沉吟半响说:“早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你就不该招这个事非。”林牧慈说:“就这么便宜了他们?——若还在市行机关也就罢了,如今既当了行长就该做份内的事儿。”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24) 冀玉说:“你犯不着拿自家的安危与这种人计较。”林牧慈说:“箭都射出去了,哪儿还有回头的道理?”冀玉又说:“白老师做过你的班主任,又是杨国庆的妈,这关系你如何摆平?”林牧慈说:“白菜豆腐,虽都是菜做法却不同。”冀玉说:“前几时大姐夫还说帮我活动,就留在那家进修的医院,昊昊的学校他也包了。二姐夫还说,以你的能力,在省城找个更好的职位也不是太难。要么,我们搬省城算了,也就势离开香山这个是非之地。”林牧慈说:“我好办,拍拍屁股就走了。青山那脾性他肯撒手吗?干了这么多年的纪检,得罪了多少人?离开单位他能去哪儿?妻子、孩子又怎么安排?”冀玉冷笑道:“我就知你不肯离开香山,舍不得你那姐妹。” 林牧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想起忘了问冀玉可吃过晚饭。刚张嘴冀玉就说:“什么时候了?等你关心啊早饿昏了。回来见冰箱里有剩下的饺子,就煮着吃了。” 洗过后两人上了床,林牧慈一边与冀玉亲热着,脑子里却不由地想到方萍,那一双丰乳与冀玉相比,这边只能算是小儿科了。正胡思乱想着,冀玉突然问:“晚上去哪儿了?”林牧慈一愣,忙回道:“与……一个朋友喝酒去了。”冀玉又问道:“只怕是女朋友吧?”林牧慈听了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强忍着尿急回道:“你别……别乱猜,当然是男的了。”冀玉听了冷笑道:“这男朋友待你真够心细了,还帮你洗衣服啊。”林牧慈一时竟懵了,不知冀玉怎么就知方萍为他洗过衣服,顿了顿回道:“这话什么意思?”冀玉突然沉下脸来,命道:“穿上衣服!” 林牧慈乖乖穿上衣服下了床,冀玉又喝道:“面壁去!”林牧慈立在原地没动,可怜巴巴地拿眼睛瞟冀玉。冀玉却不正眼看他,喝道:“面壁去!”林牧慈接了经纶佛语般退到书房,搬来椅子对着墙壁坐下,这面墙上是一连三张大幅的世界、中国、本省的地图。随后冀玉也跟着进来,将一本《论语》扔在他怀里,依旧冷冷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林牧慈打开书本,从第一页念起,一直念到最后一页,冀玉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命令道:“继续!”林牧慈只好将书翻到第一页,继续念下去,直到后半夜念完了第二遍,冀玉才问道:“知道为何让你面壁?”林牧慈已知在劫难逃,只得承认去了方萍家。冀玉说:“林牧慈啊林牧慈,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就要敢当,我最瞧不起的就是撒谎的男人。”林牧慈此时更是面红耳赤,汗如雨下,感觉裤子下面有些潮湿。冀玉叹口气说:“算了,昨晚肯定没休息好吧?如今又折腾了半夜,你也早些睡吧。” 两人各自回到自己的卧室,林牧慈躺在床上依然百思不得其解,冀玉如何就知道方萍为自己洗了衣服?直到天亮他也没找出个答案来。 第二天上午冀玉就要回省城,说下午有一个上海专家的手术,机会难得不可错过。林牧慈忙说:“别坐火车了,我用车送你。”冀玉说:“你也别讨好我,看你眼圈都黑了,晚上没睡好吧?我走后你再睡一会儿。”林牧慈说:“不碍的,走高速俩小时就到了。”冀玉说:“不行,你没休息好,返回时反让我为你揪心。” 冀玉收拾了一下两人便去火车站,等火车的时候冀玉说:“牧慈啊,要说做妻子的我也有责任,能坚持到今日也难为了你。”林牧慈忙回道:“是我错了,你在羞我啊。”冀玉说:“我何时对你讲过假话?从医学角度看,长时期不过性生活对心理、生理都会有不良影响。所以嘛……我也不多责怪你。”林牧慈默默地听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冀玉又说:“要说,冬妹真是个好姑娘,又没有爸妈,你如今又做了她的领导,平时要多多关心她。”林牧慈嗯嗯地应着,只是不说话。 等到火车进站,冀玉准备上车的时候林牧慈怯怯地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有人给我冼了衣服?”冀玉冷笑道:“还想总结经验不成?”林牧慈忙说“没这个意思,就是想知道谜底。”冀玉说:“这么聪明的人也会犯糊涂,你回去瞧瞧咱家洗衣粉的牌子就明白了。”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25) 出了车站林牧慈还在琢磨着冀玉的话,抬头看看时间还早,顺路就到拐到菜市场。在菜市场林牧慈意外见到白老师,忙将身子隐在菜贩身后。白老师是杨富贵的妻子,在老街小学教了三十多年的书,前几年有了病才退休,林牧慈和许多老街的孩子都做过她的学生。在林牧慈经历的众多老师中,白老师是他最尊敬的,正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林牧慈才要躲着她。林牧慈知道杨富贵迟早要进监狱的,虽说是杨富贵罪有应得,毕竟是自己亲手送他进去,在感情上还是愧见白老师。 躲过白老师,林牧慈愣怔了一回,胡乱买了几把青菜,一兜黄瓜和西红柿。出了菜市场见白老师弯着腰,靠在路边的桂树上休息,林牧慈止住脚步,想等她走后再过马路。远远望去,白老师憔悴了许多,人也更加消瘦,因为长期做化疗,头上只剩下稀疏的白发。又等了一会儿,林牧慈见白老师脸色苍白,扶着树身蹲了下去,便感觉情况有些不对,几步赶到白老师身边,就见她喘着粗气,神志已有些恍惚,但那眼神也分明认出了林牧慈。林牧慈不敢怠慢,脱了衬衣铺在地上,双手将白老师轻轻平放在上面,随后拨通了120的急救电话。 救护车很快赶到。林牧慈又随车来到市医院,等白老师推进急救室,又被护士催促着一路小跑去划价、交费,正忙着杨家父子先后赶了来。林牧慈已有些日子没见过杨富贵,以前油光发亮的背头变做了花白的平头,人苍老了许多,背也微微驼了下去,完全一副街坊老头的猥琐相,全没了当日做行长的春风得意,颐指气使。杨国庆立在几步外,望着林牧慈几次欲言又止。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医生说不碍的,病人身体亏,大概走路急了些一时虚脱,再观察几个小时就可以回家了。听了这话众人松下一口气,林牧慈便要告辞。杨富贵说:“牧慈啊,今日多亏了你。若是没事儿,不如去家里坐坐?白老师平时常提到你,能陪她多说说话她一定很高兴。”话音里倒也透着几分真诚。这话若别的人家讲了,林牧慈倒也不会拒绝。一想到当前与杨家箭拔弩张的局面,这时刻各人再违心做出笑脸来,一向不会演戏的林牧慈自然感到尴尬,马上回道:“白老师需要休息,今日就算了吧。” 慌慌张张逃出医院,林牧慈做了亏心事似的总觉得对不住白老师。回到家林牧慈还在想着上学时白老师对自己的关怀,一瞬间还想到辞了职离开香山这个是非之地。可转而一想,若真的那么做了岂不是出卖了华青山?左思右想全是无奈,忽地感到人在这个世上活得太累。佛也许闲来无事,将人间的爱与恨掰碎了再揉在一起,然后津津有味地笑瞰着男男女女们在红尘中挣扎。发过一通感慨,猛抬头见阳台上有冀玉昨晚洗过的衣物,随便找一件闻了,再与身上这件做个比较,气味果然有些细微的差异,林牧慈顿时大梦初醒,如此简单的道理他想了半夜竟不得要领,心中便不由地佩服起冀玉,再复杂的问题,答案到她手里为什么竟如此的简单? 吃过午饭林牧慈正懒洋洋地坐在计算机旁欣赏着图片,手机的铃声突然响起,接通后传来李晓红的声音,问他今日有没有别的安排。林牧慈笑道:“国家大事暂时没有,小事又懒得做。”李晓红说:“不与你贫嘴。姑妈那的太阳能热水器水管坏了,托我买了一卷新管。想着要爬上爬下换管子,你是上过房爬过墙的,拉你趟官差如何?”李牧慈回道:“不就是做小工啊?回头要请客的。”当下两人便约了见面地点。 林牧慈刚下楼,李晓红已开着那辆红色宝马过来,两人先去水暖器材商店买了一卷耐热塑料管装上后备箱,李晓红说:“好事就做到底,昨晚儿没休息好,这车也交你开了。”快出城的时候李晓红说:“油不多了,加了油再走吧。”来到加油站却见一辆运油车正停在储油罐旁卸油,李牧慈说:“这时候的油太浑,容易阻塞油路,还是换一家吧。”李晓红说:“往西再没加油站了,要加还得拐回去。”林牧慈敝一眼油量表说:“跑一趟水月庵足够了,还是回来再加吧。”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26) 这时候外面太阳热辣辣照着,路上少见人迹,西斜的阳光从前窗照进来,亮得晃眼,林牧慈不由地眯起了眼睛。李晓红见了说:“别皱眉,时间久了要增加皱纹的。”林牧慈回道:“光线太强,由不得人啊。”李晓红听了便将自己的墨镜架到林牧慈眼睛上。林牧慈:“给我戴了,你呢?这么漂亮的脸蛋多几道纹不是更可惜。” 李晓红笑道:“你总算知道关心人了。算了,我又不开车,就当午休好了。”一边说着闭起眼睛仰在靠背上,胸脯便更加挺拔地耸立着,撩得林牧慈心慌意乱,目光便不停地在公路、山野与李晓红胸前穿梭。 车子到了路口拐上去水月庵的砂石路,路两边是蓊蓊郁郁的洋槐和栗树。车子行了几分钟,前方突然出现一群农民,簇拥着一辆毛驴车风风火火跑过来。小道只容得下一辆车通行,林牧慈见了忙将车停下,打算寻一处宽敞些的地方让出路来。当毛驴车半碾着庄稼从汽车旁边走过时,林牧慈见到车上躺着的一位女子,乱发下一张苍白的面孔,便问旁边一位男子出了何事儿。那男子匆匆回道:“车上躺的是才嫁了两个月的新娘,因与丈夫怄气,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林牧慈听了忙说:“这样的驴车什么时候能赶到城里?快,抬我车上。”讲过了这话才想起车的主人是李晓红,便将目光移向她脸上。李晓红说:“你为何望着我?救人要紧啊。”众人听了千恩万谢忙将那女子抬到后座。林牧慈说:“你们跟上两个管事儿的,其他人再想办法往医院赶。”很快一位年轻男子与一位中年妇女上了车,林牧慈忙寻一处宽敞的地方将车调过头来,加大油门向城里急驶。 很快便到了城里医院,林牧慈与李晓红帮着将病人抬进急救室。病人在里面抢救的时候那位年轻人坐立不安,点着一支烟刚吸了两口,便被路过的护士猛训了一通,忙将烟熄了。中年妇人告诉林牧慈和李晓红,年轻人是女子的丈夫,自己便是她大嫂了。李晓红就问,年轻轻的有何想不开,非要寻死?那妇人张了张嘴欲说又止。这时候一名护士从急救室出来问谁是病人的家属,妇人忙回道在这儿呢。那护士递过一张化验单说:“去收费处交钱。”男子接过单子磨磨蹭蹭沿走廊去大厅交费。妇人显然也是位肚里存不住货的主,望着年轻人的背影又说:“要说这事儿也怪小叔子,娶媳妇前就与村里一个大他十来岁的女人有一腿,如今新媳妇刚娶到家,你就好好过呗,他又偏偏不忘旧食。也活该今日出事儿,平时这媳妇除了去瓜田送饭全是在家忙活,今日去塘里打猪草返家的路上鬼迷心窍,不知怎么就弯到瓜田,没想在瓜庵里见那两人正闹着。这种事若放我这个年纪倒也罢了,也是年轻人气盛,一时想不开就喝了农药。”妇人讲完又补充道:“你说,这是不是命?若她不去瓜田也就没了今日的事儿。” 林牧慈还记惦着去水月庵,便掏出手机瞧了瞧时间。那妇人见了凑过来说:“同志,俺想用你那玩意儿给家里报信,说我们到了医院。”林牧慈问清楚电话号码,接通后那边是村里小买部的公话,接了机又去喊人,好一会儿人才过来,讲上几句手机没了电便自动关机。 刚收了手机就见那年轻人哭丧着脸回来,说是带的钱不够交费。林牧慈问还差多少,年轻人说差着一百多吧。没等林牧慈掏出钱来,李晓红已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两百元交与他,说:“救人要紧,这钱就不用还了。” 那男子交过钱回来,也不提找回的零钱,与妇人说道:“交了恁多的钱,救不活冤不冤啊。”妇人懒懒回道:“听天由命吧。真的救不回再娶一个嘛。”男子说:“加上彩礼我可是花了三万多,再娶还不知攒到猴年马月。” 林牧慈听了心下一颤,悄悄拉一把李晓红,李晓红低声说:“再等等。”傍晚时分急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一位医生过来神色凝重地告诉他们病人抢救无效已经死亡。那两人听了只是木木地立着,倒没见太多的悲伤。随后被白床单蒙着的女子也被推了出来,送往太平间去了。这时候,林牧慈见泪水从李晓红眼睛里流了出来。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27) 路上,两人仍被死去的新媳妇的阴影笼罩着,一直保持着沉默,李晓红总是将脸对着窗外。车过北泉寺已完全暗下来,很快又到了路口。拐下小道后不久便到了病人上车的地方,依稀能听到李晓红的抽泣声。想到一个年轻的生命这么容易就消殒了,林牧慈也禁不住一声叹息。 车子又行了一段儿突然熄火了,林牧慈再看油量表不禁朝自己脸上打了一巴掌。李晓红见了就问怎么了,林牧慈回道:“该死,忘了加油。”一边说着就掏出手机,才想起早没电关了机,苦笑着说:“真的是山穷水尽了。”李晓红说:“我心里堵得慌,想下车坐坐。” 两人下车后,林牧慈面对眼前的景色不禁惊呆了。这是他一生从未见过的最美的夏夜,美得让人心悸。他们的车正停在一处平缓的岗子上,一轮皓月刚升起不久,四周没有一星的灯光,没有人声杂语,一望无际是起伏不大的山峦,更远处是一带淡淡的山影。林牧慈将车门锁了,与李晓红穿过路边一小块豆田,坐在田边的青石上。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不久林牧慈听到李晓红低低的抽泣声,后来这抽泣声越来越大,变成了悲痛欲绝的哭声。林牧慈望着身边这女子梨花带雨的动人模样,一时竟不知如何劝慰,忙说:“这大概就是命吧,不要想她了。”李晓红极力压抑着哭声,说:“我不是为她,是哭自己。” 哭了一阵儿,李晓红渐渐安静下来,林牧慈去车上取来一盒餐巾纸,抽出一张递与李晓红擦了泪眼。李晓红说:“我今日才明白,以往的眼泪都算白流了。”林牧慈说:“是啊,今日那新媳妇算是白死了。”李晓红将脸扭过来,望着林牧慈问道:“为什么受伤害的总是女人?”林牧慈无语。月光下李晓红的眼睛里溢满了忧伤。不知过了多久,李晓红突然问道:“如果每人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你最想做什么?”林牧慈想了想回道:“我想有世上最好的嗓子,能唱出最动人的旋律。”李晓红听了冷笑道:“人啊,真的是贪无止境。上苍给了你那么多你还不满足?”林牧慈说:“每次听别人唱歌心里就羡慕得要死,就算减掉我一半的寿命给我一副好嗓子也认了。”李晓红说:“人的本性如此,总渴望得到自己没有的。”林牧慈说:“这话有禅的味道。——只是,你的愿望呢?”李晓红说:“高中的时候,班里一个男孩在追我,那年我考上省城的艺校,为了我他放弃去北京上学的机会,毫不犹豫选择了省城。遇上姚君后,我还是狠心拒绝了他。后来他结了婚……他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爱得那么真诚。真的,尽管他们不富有,却是幸福的,我常想,那个幸福的妻子本该是我啊。如果可以重新选择,我会毫不犹豫选择他做我的丈夫。”沉默了许久,林牧慈叹道:“可惜,我们都没了重新选择的机会。” 不知不觉间夜更加深沉。林牧慈说:“也不知几点了。”李晓红抬头看看月说:“过十二点了吧?”林牧慈说:“不止。”这时候远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李晓红显然没听过种声音,如今山野间忽地听到这阴森的哀叫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林牧慈也不是那种泼皮胆大的男人,在李晓红面前又必须保持着镇静,便说:“你的手机呢?给小肖打个电话,让他送油过来。”李晓红回道:“太晚了,就别打扰人家了。——这里真好,你陪我多坐坐吧。”林牧慈说:“也好,今晚的月光山色在城里是望不到的。” 黎明时分,月儿已倦倦沉向西方,露水却渐渐上来,两人衣服都有些潮湿。林牧慈说:“小心着凉,还是上车吧。”李晓红默默望着远方回道:“别说话,仔细看着天边。”林牧慈便将目光锁向朦胧的远山,山那边依然是天地一色。蓦然间山峦与天空交界处裂开一条浅淡的缝隙,随后这缝隙不断地扩大增亮,渐渐就占据了东方的天空。不久这片天空被染成浅红,再由浅红洇出绚丽的玫瑰色,最后,一轮鲜红欲滴的旭日从山顶缓缓升起。两人立在山岗上,肃穆地望着整个日出过程,因激动眼眶中都盈满了泪水。 天亮之后两人意外地发现岗下绿树掩映的小村,袅袅的炊烟从村子上空升起。李晓红掏出手机说:“让小肖送些油过来吧。”林牧慈忙劝道:“还是晚些再打,别人知道我们在山上呆了一夜,不定怎么想呢。”李晓红冷笑道:“林牧慈,你怎么也如此虚伪?我们是在山上呆了一夜,你说,我们之间做了哪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28) 林牧慈红了脸,讪讪地笑道:“人言可畏,我是不想惹那些麻烦。——真想打,你就打好了。”李晓红想了想说:“算了,过会儿再打吧。”两人便沿着小路下到村子里,敲开村头的小卖店买了几包饼干。走在村里,两人听到村民正议论昨日死去的新媳妇。 回到车旁就着矿泉水将饼干吃了。到了大半晌时分,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刚想给小肖打去电话,这边铃声响起,却是姚君打来的,说他刚从省城回来,问李晓红去了哪里。李晓红回说去水月庵的路上,没油了,正找人送油呢。那边大概又问与谁在一起,李晓红便告诉他抓了林行长的苦力,要去给姑妈换水管。姚君听了告诉李晓红他马上送油过来。李晓红放下手机笑道:“刚讲过的话,又要打自己嘴巴。”林牧慈问道:“姚君来了要不要如实告诉他?”李晓红问道:“告诉他我们在山上坐了一夜?他相信吗?”林牧慈说:“撒谎我不行,一开口准露馅。”李晓红说:“还有些时间,我们圆圆谎吧。”林牧慈说:“砍的没有削的圆,是谎话总归要穿帮,到那时被揭穿……真话也变做谎言。”李晓红说:“林牧慈,你不是幼儿园大班刚毕业吧?如今的官员台下刚收了你钱,台上就敢面不改色大讲反腐,那谎话讲了三遍就是真的,你就相信他是清官了。”林牧慈听了哈哈笑道:“这话有些味道。”接着两人便像演员背台词,现编现练预演了一遍,演练完毕林牧慈盯着汽车突然说:“还有一个谎必须圆。”李晓红忙问哪里又出了纰漏。林牧慈说:“车子停了一个晚上,发动机是凉的。若是抛锚不久,这大热的天发动机应该有余温。姚君若是有心,这谎肯定要穿帮。” 李晓红听了忙催他想个办法出来,林牧慈想了想拉起李晓红就往山下跑,到了村头小卖店,见到墙角下堆着冬日烧剩下的木炭,两人便讨来几块,乘着厨房里的火引着,寻一只破铁盆盛了,又匆匆赶了回来,将烧红的炭盆放在发动机上。过了一会儿,等发动机仓的温度升上来,林牧慈忙端起炭盆送回小卖部。 这边刚刚收拾停当了,就见姚君开着一辆丰田越野赶了过来,车后放着一只盛了大半桶汽油的塑料桶。林牧慈以前没见过姚君,只见他高挑个,白白净净戴一副近视镜,模样倒也斯文。姚君与林牧慈握过了手,对李晓红说:“也太粗心了,出门不看看油表?”李晓红回道:“只想趁早上凉快赶路,一时疏忽给忘了。”加油的时候姚君四处打量了一番,暧昧地说:“这里风景不错,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见两人没反应,姚君过去打开宝马的发动机罩,将手探在发动机上,说:“这机器跑了多少公里?是不是该保养了?”李晓红回道:“才换过三芯,下次保养要到秋天了。”姚君听了扣上发动机盖没再讲什么。 去水月庵的路上,李晓红前面开着她那辆宝马,姚君却请林牧慈来到他车上。开车后姚君说:“听说杨国庆请林行长吃饭,林行长不给面子?”林牧慈回道:“他找人砸我黑砖没告诉你吧?”姚君听了一惊,问道:“不会吧?这些下三烂的事儿他也做得出?”林牧慈说:“你有空儿问问他就知了。”姚君说:“林行长,虽说你只算一个科级,但我还是很敬重你。整个香山市只有你我两人才算得上名校出身。”林牧慈说:“哦,老弟哪儿毕业?”姚君回道:“人大,国际贸易专业。”林牧慈回道:“是个好专业,在香山却无用武之地。”姚君说:“过几天我还要回省城,不如今日兄弟作东,你与杨国庆都过来,本乡本土的,握手言和算了。”林牧慈回道:“若姚总请客我是一定到的,但杨国庆在场就别怪我不给面子了。”姚君说:“何必呢?林行长若怕业绩上不去影响了前程,那一切好说,我和杨国庆一定会鼎力相助,锦上添花,我们的前辈也会利用他们的影响力助林行长步步高升。”林牧慈笑道:“谢谢姚总的关心。只是眼下这个小小的科级对我也没有吸引力了。”姚君回道:“俗话说‘听人劝,吃饱饭’,做为朋友我只是想为你们和个稀泥,若林行长一意孤行,姚某也只好退避三舍了。”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29) 说话间到了水月庵,见了慧能师太只说昨日买过了材料看看天色已晚,等到今日才来。进到寺内,穿过月亮门来到后院,就见风景与外面又是不同,小道两旁肥硕的美人蕉绽得正艳。见到两个男人来到后院,众尼自是纷纷回避。换过了水管,慧能师太要留众人吃过斋饭再走,姚君说:“匆匆从省城赶回香山,有许多事要处理,就不打扰了。”见姚君执意要走,林牧慈与李晓红也没了留下的理由,自然与姚君一同赶回香山。 星期一上班,李晓红见林牧慈就说:“那日好险,亏你想的周全,不然还真的要穿帮。”林牧慈笑道:“真遗憾,早知要圆这个谎,还不如那晚真做了。”李晓红撇嘴道:“你呀,也就是嘴上耍勾当,若来真的又没了那个胆。”两人正说笑着,机关法规部的司主任与文静来到办公室,几个人又将起诉书的细节推敲了一遍就算最后定稿,决定向市中级法院起诉杨国庆欠款一案。议过了案子,林牧慈望着文静说:“大老远跑来,吃过饭再走吧。”贺主任说:“林行长请客,我是没有意见。”文静却不冷不热回道:“谢谢林行长好意,案子要紧,我还要赶回去做起诉书。”贺主任与文静走后,李晓红笑道:“可惜,热脸贴上了冷屁股,人家不领情啊。”林牧慈尴尬地笑笑,被一位女子拒绝了两次邀请,心下却实有些不是滋味。 下班有事儿晚了些,回到小区上楼前林牧慈警觉地扫了一眼,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上了楼开门时钥匙怎么都插不到锁孔里,弯下腰细看才发现锁孔已被人堵死了,而且是用金属丝堵的,清除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况且到了这个时候,修锁匠也早已收了摊。林牧慈慢慢下了楼,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这晚该怎么过。下了楼拐向小区大门的时候,楼下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也悄悄跟在他后面开过来。林牧慈出小区大门沿人行道往东拐,白色面包车也远远地随着拐过来,保持着距离慢打似悠跟着他。林牧慈想了想,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司机问去哪儿,林牧慈回道:“只管往市里开。”出租车前面走,拐了几个弯那辆白色的面包车依然不弃不舍跟在后面。林牧慈心里不禁发怵,猜不准面包车上坐些什么样的人,又有什么企图,想了几种应付的方法最后也放弃了。 出租车到了市中心,来到支行门前林牧慈让司机停下,等出租车走后林牧慈立在路边还在寻思着应付的办法,那辆白色面包也熄了火停在不远处。林牧慈这时候若进了支行,想那车上的人也拿他无奈,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驱使他想弄明白面包车上那些人想做什么。 单位不远有一家经营北方饺子和馄饨的小饭店,有时候中午不想回家,也常来吃碗混饨,与老板也算熟人了。进了店,中年老板见到林牧慈立刻笑脸迎上来,问道:“林行长加班啊?”林牧慈回道:“有些事儿耽搁了。”老板招呼他坐下,不大会便端来一碗鸡丝馄饨。已到了打烊的时间,店里早没了客人,林牧慈坐在临街的桌前,能看到街对面停着的那辆白色面包车。老板坐在另一张桌前看着电视说:“不急,你慢慢用。”林牧慈用一只瓷汤匙慢悠悠地吃着,白色面包就无声无息停在对面马路边,车厢里不时有明灭的火光,想是车里的人在吸烟。 一碗馄饨吃完,白色面包车依然待在路边,似乎要与他比耐心。林牧慈从店里出来,立在路边沉默了一会儿才掏出手机打给行里的值班室。按规定支行每晚必须留人值班,以应对突发事件,所以机关人员就要轮流值班。接电话的是一位科长,听到林牧慈的声音还以为是突击查岗,忙说:“这里一切正常,请林行长放心。”林牧慈说:“我被人跟踪了,就在对面的马路上。”那科长听了忙问道:“要不要报警?”林牧慈回道:“抓不住证据报了警也没用,反闹得满城风雨。”副科长忙说:“林行长不要动,我马上带保安接你。”一会儿功夫就见对面支行的大门打开,科长带着几名保安出现在灯光下。白色面包见了立刻发动着车,一溜烟开跑了。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30) 夜里,林牧慈就在办公室睡了一晚儿。第二天上午林牧慈找来修锁匠,修锁匠看了被堵塞的钥匙孔说,这活儿可不是孩子能干的。随后修锁匠用电钻将锁孔钻了一个洞,才将门打开,又顺便换了一把新锁芯。晚上下班,门上的钥匙孔又被堵死了,下了楼仍见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林牧慈立了一会儿,依然如昨日出了小区大门,那辆白色面包也忠实地跟在后面。林牧慈叫了一辆出租到了市里,在车上给华青山打了个电话。等华青山接了电话,林牧慈问他吃过饭没有,若没有就来竹园夜市坐坐。华青山问出什么事儿了,林牧慈回道:“你过来就知道了。”到夜市广场下了车,不久华青山也赶过来。一见面华青山就问:“不是想喝酒了吧?”林牧慈用目光指了指那辆白色的面包车说:“被那家伙跟上了。”接着就将这两个晚上的遭遇讲了。华青山说:“先找个地方坐下,看看他们的反应。” 两人就寻一处干净些的位置坐下,要了啤酒和小菜慢慢吃着。过了好一阵儿,估计面包车上的人熬不住酒香,下来几个汉子围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坐下,也要了啤酒小菜吃起来。华青山将那几人打量了一遍,说:“看样子他们还不打算对你下手,目的也就是吓吓你。”林牧慈说:“我也这么想,若下手,反不会这么大张旗鼓明着干。”华青山说:“总拖着也不是办法,每日这么绷着,时间久了神经就会崩溃。过些天弟妹再回来,对她的心理影响会更大。”林牧慈说:“杨国庆是急了,连流氓的手段都用了。”华青山说:“当初真不该将你卷进来。”林牧慈说:“与你无关,是我做行长的职责。”华青山不再说什么,捧着酒杯想了一会儿说:“得想个办法治治这帮家伙。”林牧慈就问有什么好办法,华青山说:“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两人正慢打似悠吃着,林牧慈的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冀玉打来的,问他在哪儿。林牧慈回道:“你还听不出?”冀玉说:“乱哄哄的听不清,——是不是在夜市喝酒了?”林牧慈说:“算你聪明。”冀玉马上在那边警告道:“那腌脏地方也是你去的?得了病后悔就晚了。”林牧慈回道:“没事儿,酒精消毒。”冀玉说:“再过几天我和昊昊就回去了 ,你就不能将就几天?”林牧慈这边听着,不住地点头说是。挂了手机,华青山说:“弟妹不放心了吧?”林牧慈说:“听了医生的话,这饭就没法吃了。” 两人吃到深夜,那边桌上的几个汉子仍未有离去的意思。华青山问道:“今晚住哪儿?”林牧慈回道:“还住办公室吧。” 晚上林牧慈又在办公室将就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要听几位营业所主任汇报,轮到冬妹进来,林牧慈忙离开办公桌,与冬妹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冬妹汇报完工作,望着林牧慈说:“你瘦多了,脸色也不大好看。”林牧慈说:“可能吃饭不大正常吧。”冬妹又问道:“冀玉姐快回来了吧?”林牧慈回道:“昨晚还打了电话,说这几日就回。”冬妹说:“你回老街住吧,搭我的伙。”林牧慈说:“就这几日,养不胖了。”冬妹说:“还是过来住吧,晚上做红烧肉给你催催膘。”林牧慈笑道:“我又不是猪,还用催膘?——今晚怕不行,明晚吧?”冬妹说:“就这么定了。”林牧慈望着冬妹,突然想起陶洪亮来,便问道:“陶师傅他们的滴灌机进展如何?”冬妹回道:“第一批产品已经交货,下月初货款大概可以回来。”林牧慈说:“太好了,若顺利发展下去,这个农具厂就能救活了。”冬妹说:“是啊,还能将下岗的工人再吸收进来一批,帮了好多困难的家庭。”林牧慈说:“别忘了青山的事儿啊。”冬妹说:“我记着就是了。”林牧慈又问道:“好像……听你说过,陶师傅下岗那阵儿曾做过防盗门生意?”冬妹回道:“他们是自产自卖。——奇怪,怎么问起这儿来了?”林牧慈就将这两晚上钥匙孔被人堵塞的事讲了。冬妹听了忙说:“多吓人啊,怎么不早讲?”林牧慈说:“又没出事儿,免得大家都不得安宁。”冬妹说:“明白了,想找陶洪亮看看你那防盗门吧?”林牧慈回道:“正是这意思。想个办法让那些家伙没法捣乱,也省了冀玉回来了心烦。”冬妹说:“你算找对了人。”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31) 冬妹当下就拿出手机与陶洪亮联系上,先将堵钥匙孔的事儿讲了,又问他有没有办法防住。陶洪亮说这好办,将普通的明锁换成遥控锁就是了。冬妹又问他何时能过去看看,陶洪亮那边开玩笑说,第二批产品还没开工,反正也是闲着,随时听从党召唤。冬妹说:“这些年你交过党费么?说不定是个脱党分子呢。”陶洪亮说:“放心,这点觉悟咱工人阶级还是有的。虽说工资没了,党费咱还是一月不拉。”冬妹说:“行啊,你就随时听从党召唤吧。”放下电话,冬妹问林牧慈时间安排,林牧慈说:“我上午出不来,不如你带了他们先过去。”冬妹说:“也行,我先带他看了门的结构,还要量尺寸,备料,今日争取做成了,也免了你再住办公室。”林牧慈听了笑道:“嗬,不简单,交了工人朋友连生产流程都这么清楚。”冬妹说:“哪像你们行长高高在上,只与当官的、有钱的打交道?每日里迎来送往,花天酒地。高兴了,再公款陪客人去舞厅找个小姐解解闷儿。”林牧慈笑道:“这丫头,我没说你一句呢,你竟来了这么一车,看我如何教训你。”说着就去拧冬妹的耳朵。冬妹迅速跳起来闪到一旁,笑道:“嘿嘿,你别急啊,我又没告诉冀玉姐。”林牧慈说:“我怕你告么?你几时见我找过小姐?小心我告你诬陷罪。” 两人正闹着,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是李晓红。冬妹走到林牧慈面前,向他伸出一只手说:“拿来。”林牧慈突然一愣,问道:“你要什么?”冬妹回道:“钥匙啊。”林牧慈这才明白过来,从自己的钥匙串上摘下两把钥匙交与她。冬妹拿了钥匙又向李晓红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便出门去了 。林牧慈望着李晓红说:“你呀你呀,什么时候进来也敲声门。”李晓红笑道:“心虚了?”林牧慈说:“不与你理论,——这么急过来,有事么?”李晓红说:“我家的计算机不知怎么了,一开机就死,昨晚的游戏也没玩成,闷死了。”林牧慈就问:“姚君走了?”李晓红回道:“那边又催了,这两日就过去。他走后你去帮我看看。” 中午下了班,林牧慈匆匆赶回去,见冬妹与陶洪亮正在那儿忙着。陶洪亮已用电钻将钥匙孔钻开,用一把尺子量着门框的尺寸。林牧慈一边与陶洪亮打着招呼一边就要与他握手。陶洪亮伸出沾着尘土的手笑道:“正忙着,就免了吧。”林牧慈又问冬妹:“给陶师傅冲茶了么?”冬妹回道:“还用你交待?”林牧慈又问陶洪亮怎样才能防住堵钥匙孔,陶洪亮说:“若防孩子淘气倒好办,将锁去了,利用汽车上的摇控器在门后装一把锁,门外不留钥匙孔就是了。不过……”林牧慈就问:“有困难么?”陶洪亮回道:“从技术上倒好解决。只是,我也听冬妹讲了,你这钥匙孔可是大人给堵的啊。他们要成心整你,外面不留钥匙孔也没用的。”林牧慈又问:“还有哪些手段?”陶洪亮回道:“办法多了。如今的新型工具层出不穷,像小偷常用的已炔气微型切割机,火焰调小些,轻松就将你这门焊死了。”林牧慈苦笑道:“算了,也别换什么摇控器了,真逼他们给焊死了更麻烦。”冬妹有些不甘心,问道:“你还高级扳金工呢,就一点办法也没了?”陶洪亮回道:“你们银行的金库够牢固吧?还不一样给盗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阻止他们。” 林牧慈下楼去小区外面修锁匠那里买一把锁芯,回来让陶洪亮给换上了。换过锁陶洪亮收拾完工具就要走。林牧慈忙说:“那怎行,这饭一定要吃的。”陶洪亮说:“林行长别客气,以后我们还要请你帮忙呢。”林牧慈说:“那是以后的事情,今日给你添了麻烦,就这么走了,心里毕竟过意不去。”见陶洪亮还在犹豫,冬妹笑道:“洪亮,你也别客气,反正不是吃他的,人家开了票拿去就报了,咱不吃白不吃啊。”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三人搭一辆出租进了市区,找一处清静的饭店进去,点过菜林牧慈问陶洪亮喝什么酒,陶洪亮说啤酒就行了。一会儿的工夫酒菜端上来,三人正吃着,华青山打来电话,问他现在何处,林牧慈回说正吃饭呢。华青山说那就等你到办公室再讲吧。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32) 挂了电话,冬妹说:“那帮家伙也欺人太甚,洪亮,喊几个徒弟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林牧慈忙说:“你以为打架啊?就算想教训他们也要讲个策略,不能让人抓了把柄。”陶洪亮说:“林行长,你敢向这帮恶人叫板,是个男子汉。若有用着我们的时候只管讲好了。”林牧慈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林牧慈回到办公室不久,华青山也过来了。见面林牧慈就问:“想出孬招了?”华青山就将他的计划讲给林牧慈听,林牧慈听后笑道:“有你的,可以申请今年的最佳创意奖了。”华青山说:“晚上回家不要太早了,夜深了才做得更像。” 下班后林牧慈就在旁边小饭馆吃了一碗馄饨,又折回楼上办公室摆弄电脑,看看很晚了才搭辆出租回去。走到楼下,又见到那辆熟悉的白色面包车。上了楼,见中午换过的钥匙孔又被堵死了。林牧慈仍如以往那样出了小区,再拦一辆出租,从车窗往回望,见那辆白色面包车仍是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出租车进入市区林牧慈让司机继续往东,一直开到快出城才让出租车停下。下了车林牧慈沿偏僻的人行道慢慢走着,侧目望去,左边人行道的树荫下停着一辆银灰色的金杯面包车。 再往前走就到了城东支行门前。城东支行是个老行,历史较久,一座五屋楼上面是职工住宅,下面是营业房。一楼正中间开一扇大门,进门后一处院落,院子用砖墙隔成两块,左边供职工放自行车,右边就是金库,金库的院墙上拉着铁丝网,装着厚重的铁门,穿过院子再通过几扇防守严密的安全门才可以进入地下室的金库。支行的两扇大门敞开着,林牧慈拐入后那辆白色面包车上也下来两个男子,尾随着他进了支行的大门。林牧慈装做不知,推开半掩着的铁门来到院子里。那两个男子见了也悄悄跟着进到院内。这时候院内突然灯光大亮,如同白昼,警报器也急促地鸣叫起来。那两人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搞懵了,等发觉不对想跑时已被冲过来的保安团团围住。金库内的值守人员闻讯出来,拿枪指着那两人的脑袋喝道:“好大的胆,抢起银行来了。”两人一听此地竟是银行金库,知道闯了大祸,忙辩解道:“我们找人,走错了门。”暗中就听有人说:“警察来了你再辩吧,——给我打!”众保安得到命令立刻将那两人踹到地上劈头盖脸一顿猛揍。外面等候的那辆白色面包车听到警报声知道情况不对,发动着车就想跑。此时停在人行道上的那辆金杯面包突然冲过来抵在车前,车门打开后迅速跳出七八个保安就将车围了起来。 十多分钟后,几辆拉着警笛的警车急驶过来,开到支行门前车还没停稳就从车上跳下一群全副武装的防暴队员,先将白色面包车上的人控制了,又冲进金库院内将那两个鼻青脸肿的男子也控制起来。经过简单的询问,警方将所有涉案人员押到车上带回局里,支行的保卫科长和一名守库员也随同过去做笔录。事件临结束时,楼上不知情的住户纷纷下楼看热闹,将狭窄的过道挤得水泄不通。黑暗中华青山轻轻拉一把林牧慈的衣角,两人便悄悄退到外面,拦一辆出租车返回市里。下车后华青山说:“只顾了忙活,晚饭也给忘了。你先回吧,我去地摊上随意吃点儿也该休息了。” 林牧慈回到办公室,想起华青山导演的这场好戏令人拍案叫绝,兴奋得睡意全无,索性冲一杯酽茶,又将计算机打开,发现秋心正在线上,忙送过去一束鲜花。很快秋心就有了回复,问道:这些日子没上网,一定很忙吧?林牧慈回道:岂止忙啊,简直是焦头烂额了。对方便问怎么了,林牧慈就将被人堵了锁孔的事讲了,对方回道:这事儿不大好办,证据很难抓,你不能天天在家里守着吧?就是抓到了损失也无法界定,索赔都没处入手,对方最多道个歉再象征性地赔几个钱便算完事儿。林牧慈这才想起秋心的角色。便说什么时候哥哥做东请妹妹游西山。秋心回道:哥哥不只一次提起西山,西山是不是很美哦?林牧慈回道:寒山瘦水,关键你如何看了。那边停了片刻回道:明白了,别人是用眼睛看风景,哥哥大概是用心看吧?林牧慈面对屏幕百感交集,许久才敲上一行:知我者,妹妹也。 第四章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33) 两人一直聊到了后半夜,那边依然兴趣盎然,全无睡意。林牧慈说:妹妹不困么?秋心回道:机会难得,再聊会儿吧。林牧慈回道:行啊,就陪妹妹共度良宵。秋心回道:你就贫吧。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微明,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分手。林牧慈靠在沙发上迷糊了一会儿,便觉有上班的人在院中说话。醒来后几把将脸洗了,抽屉里找出一包夹心饼干,就着一盒鲜奶正吃着,李晓红从门外经过,见了过来问道:“昨晚没回去啊?”林牧慈便将这几天门锁被堵告诉了她,只是将金库一幕给瞒了。李晓红听了劝道:“我看算了,那笔贷款又不是你贷瞎的,追究不到你头上,不过是行里的任务少完成一些罢了。这些天我再跑几家,多拉些存款也就补上了。”林牧慈回道:“这是两码事儿。一个人赚的钱再多,被人欠了钱总不能白送吧?”李晓红说:“你还是不要招惹那个杨国庆。听说他从小就爱跟人斗狠,中学时因为拿刀子捅了人才被开除的。——我想,堵你门锁十有八九是他使得坏。”林牧慈说:“谢谢你的提醒,以后我会加倍小心。”李晓红迟疑片刻说:“姚君回来这几日,与杨国庆的电话就不断,好像……他们要在香山开发一个大项目。你若将他逼急了,只怕姚君会暗中助他,这一来可就乱了。”林牧慈笑道:“是不是怕我与你伤了和气?”李晓红说:“这我倒没想过。”林牧慈望着李晓红问道:“若那时我真的和姚君闹翻了,你站在哪儿边?”李晓红想了想回道:“真到了那份上,我想……我会辞了职找一个地方躲起来谁也不见。”这话让林牧慈十分感动,只是无言地望着李晓红。 李晓红走后,林牧慈先给华青山打了个电话,问昨晚的事进展如何了。华青山回道:“这不明摆着?双方谁也拿不出证据,打就白打了。”放下电话,林牧慈喊上司机小肖跑了一趟市行,法规部的司主任告诉他起诉杨国庆的事法院已立案,择日就要开庭。从法规部出来在电梯上意外撞见吴行长。吴行长说:“正要找你呢。”林牧慈来市行本来没打算找吴行长,此时也只好随他进了办公室。落座后吴行长先赞扬了林牧慈几句,无非是这段时间橡林支行各方面都有了长足进步,效益也有了大幅增长。林牧慈说:“希望吴行长按考核奖励办法,给我们增加费用。”吴行长说:“那是,效益好了就应该多得嘛。”谈完了费用,吴行长又谈起案件来,说:“当初向杨国庆违规发放贷款,支行信贷科的袁科长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么大的漏洞他就没看出来?” 吴行长的话让林牧慈很为难。杨国庆这笔贷款审查人虽是袁科长,但签字人是马行长,又经过现任副行长吕建民审批,真的要追究起来恐怕连吕建民也脱不了干系。从吴行长办公室出来,林牧慈拐到华青山办公室,见了面先将吴行长的话向他学了。华青山说:“这个老狐狸,想搞吕建民,又不想自己出头,在拿你当枪使呢。”林牧慈就问该如何办,华青山说不理他,办了这两宗案子再说。 从市行大厦出来,林牧慈抬头见日上中天,回到小区在大门外找一个修锁匠将原来的锁换了,进到屋刚坐下休息一会儿,还没想到午饭该吃些什么,手机便响起来,一看来电显示便知是方萍打来的。接通电话后方萍在那边亲热地问道:“牧慈啊,在做啥呢?”林牧慈回说刚到家。方萍就说:“知你爱吃甜食,方姐特意为你做了桂花米糕,快过来尝尝吧。”林牧慈虽心里提醒自己一定要拒绝了她,却鬼差神使般回道:“那……就谢谢了。” 在去方萍家的出租车上,林牧慈几次想让司机将车停下,心下又不忍拂了人家好意,最终还是按响了方萍家的门铃。进屋就见餐桌上果然放着一盘雪白的米糕,上面浇着用蜂蜜腌出来的桂花汁。林牧慈刚吃了一口,连连赞道:“好吃好吃。”方萍又问道 。“吃了我做的糕,该如何谢我?”林牧慈回道:“哪日请你吃西餐。”方萍说:“谁稀罕你那西餐!你就不会动动脑子?”林牧慈想了想回道:“猜不出。” 第四 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34) 两人说笑后方萍说:“请你来有一件事想与你商量。”林牧慈就问什么事儿,方萍说:“我哥死得早,留下一个侄女,前几年高考没考上,就去技校学了计算机,回来想开一家复印店。你懂经营,听说电脑也好,就想问你行不行。”林牧慈想了想说:“社会上的复印店已不算少。不过,若能开在学校、政府部门附近应该还行。像我们市行遇上大型会议,大批的材料都是拿出去打印。若能拉上几个关系单位,那生意一定更好了。”方萍说:“这好办,凭我的关系拉几个单位还不容易?首先,你就是一个。”林牧慈说:“行,有生意我先送给你。”方萍说:“你说行,我就下决心开这个店了。只是……大概有多少资金才能办起来?”林牧慈又盘算一番回道:“既开了,规模不能太小,至少也要两台电脑,一台复印机,一台彩打,一台黑白激光打印机,最好再添一台传真机,加上装修……九万左右可以打住了。”方萍听了,脸上露出难色,说:“一时半会儿怕拿不出这多的钱。”林牧慈听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说:“要么,咱俩合伙做这个生意如何?每人一半的资金。”方萍听了笑道:“好主意,有你入股不怕这复印店撑不起来。” 两人又将开店的细节商讨了一番,议完后林牧慈继续吃糕,方萍问道:“甜不甜?”林牧慈忙点头道:“甜,甜,不过,怎么与我家的桂花蜜味道不一样?”方萍说:“也怪不得你,如今假蜂蜜太多,遇上真蜜倒尝不出味来了。”一边说着用小勺挑起一些挂在糕上的蜜汁,用双唇轻轻沾了一下,指着自己的嘴唇笑道:“你尝尝这里,保管有桂花的香味。”林牧慈红了脸只是望着她笑。 下午,林牧慈正与会计科长谈着工作,突然接到冀玉的电话,刚接通便抱怨道:“搞什么名堂!门上的钥匙也给换了。”林牧慈几天前就知道冀玉要回来,没想到竟在这个时候到家。忙回道:“别急啊,我马上回。”会计科长见了,忙说:“林行长您忙,我这事儿也不算急,明日再汇报不迟。”林牧慈笑道:“不好意思,我那位刚从省城回来,没钥匙进不了家。”会计科长忙回道:“哟,这是大事儿,您快回吧。” 林牧慈出办公室喊上司机小肖,急急忙忙赶回家。上了楼见冀玉立在楼梯间,脚下堆着一地的行李。见了林牧慈沉着脸说:“还没离婚呢,就扫地出门了?”林牧慈忙将门打开了,又将行李搬进房内,问道:“昊昊呢?没随你回来?”冀玉回道:“等不及你,只好找同学玩去了。”林牧慈又问这么多的行李,怎么带回来的。冀玉说大姐夫单位的车去南边山阳市,就搭了顺道车。等冀玉洗过脸安顿住了,林牧慈迫不及待将冀玉搂在怀中,冀玉一把将他推开了,冷笑说:“你也别假惺惺,几次晚上往家打电话都没人接,这些日子没少风流吧?”林牧慈红了脸,忙将堵钥匙孔的事儿讲给她听,冀玉听了沉默半响却将话题一转说:“来时大哥给医大附院的领导打过招呼,他们同意我调过去,看来……我只好做一次主了。不管你态度如何,我和昊昊都要过去,免得随你担惊受怕的。”林牧慈听了抗议道:“你还讲不讲民主?”冀玉冷笑道:“你要民主?行啊,昊昊我们三个投票,少数服从多数。”林牧慈知道昊昊早就向往着省城,若投票他肯定没戏,回道:“你们真要去省城我也拦不住,话先讲明了,若拉着我去可是没门儿。”冀玉回道:“知你心中有人放不下,哪儿还有我们娘俩?” 正争论着,昊昊从外面回来,两人脸上立刻换了笑容,冀玉换了衣服打扫卫生,林牧慈检查儿子的暑假作业。 吃过晚饭,又熬到昊昊睡了,林牧慈才轻手轻脚摸到冀玉房间,手刚接触到冀玉胸上,冀玉便问道:“洗过没有?”林牧慈忙回道:“一激动,给……忘了。”冀玉低声呵斥道:“出去,洗过了再来。——记住,用硫磺皂在身上多打几遍。”林牧慈乖乖来到卫生间洗了好一阵子,再折到冀玉房间。多日未见,冀玉似乎对那事更加冷漠,任凭林牧慈在身上不停地揉摸,依然如冬日雪地里的温度计不见升温,一会儿的工夫林牧慈的欲火没了底薪,眼见得渐渐熄灭下去,好没趣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上部完) 下卷 第五章 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 第一节 失踪 下部更精彩,盼喜欢的朋友多多支持,点击"推荐",谢谢! 立秋以后,白昼便日日见短,虽然秋老虎依然肆疟,晚上却凉爽了许多。这日早上,冀玉坐在镜子前一边扯着刚冒出来的几根白发,一边说她晚上梦见了失火。林牧慈就问哪儿着的火,冀玉说:“老街咱家院子。”林牧慈回道:“失火好啊,红红火火,你该有喜事儿了。”冀玉问道:“哪儿来的喜事儿?”林牧慈回道:“进修回来,职称是不是要提了?你这主治医师也干了些年头,早该提副主任医师了。”冀玉说:“不可能,论资排辈还轮不上我。”林牧慈说:“反正是个好梦,你就高高兴兴上班去吧。” 晚上冀玉回来对林牧慈说:“今日你那梦算得不灵,一天下来平平淡淡没见动静。”林牧慈回道:“平淡好,无灾无祸便是福。”冀玉笑道:“解梦原来如此,左右逢源啊。”两人说说笑笑将晚饭做好了,等了一阵儿还不见昊昊放学回来。冀玉说:“按往日早该回来了。”林牧慈说:“小孩子贪玩,也许回家的路上拐了弯儿。”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儿子回来,林牧慈说:“别等了,养成了坏毛病倒不好。”两人便将饭吃了,涮过碗筷后林牧慈去书房摆弄他的程序。刚看了一段程序,冀玉进来说:“不对啊,昊昊从没这么晚回家。”林牧慈看看表,已是九点多钟,也感到有些不对劲。机关里也有孩子与昊昊同学,林牧慈便将电话打过去,那边孩子家长接了,回说孩子天不黑就回了家。冀玉又用手机给爸妈打了过去,爸接了也说没见到昊昊。挂了电话再打给冀红,电话是杨哥接的,他说没见昊昊来家里,等冀红赶场回来再问问她。林牧慈这才慌了,不由地想到杨国庆。 夫妻俩忙下楼兵分两路,林牧慈沿昊昊放学的路线一路寻找下去,冀玉去昊昊的同学家挨门询问。折腾了半夜,该去的地方找了,该问的人也打听过了,连老街冬妹那边都问到了,仍未得到昊昊的一丝消息。两人从外面回来,见冬妹正在门外立着,林牧慈忙开了门将冬妹让进屋内。冬妹进屋便问道:“是不是杨国庆干的?”林牧慈回道:“现在还不能确定。”冬妹又问“报警了没有?”林牧慈回道:“再等等,保不准别处玩得高兴忘了回家。——这事儿最好不要闹得满城风雨。”冬妹又说:“是不是听听青山的意见?他经历多,知道该怎么做。”林牧慈说:“也是,一着急倒把他给忘了。”说着就去拨华青山的手机。这时候,冀玉反倒镇静下来,给冬妹倒了一杯茶说:“别瞎忙活了,昊昊自己会回来的。”林牧慈问道:“你这么有把握,凭什么啊?”冀玉反问道:“你大小也算领导了,遇事儿就不会动动脑子?——杨国庆为何要弄了昊昊去?”林牧慈回道:“废话!还用我讲?”冀玉说:“他们若害了昊昊,反倒逼得你与他们拚命,划算么?他们就是要不死不活吊着你的心,让你做起事来瞻前顾后,缩手缩脚,目的不就达到了?”冬妹说:“冀玉姐讲得有道理,我们不如再等等。”正议着冀红也从外面赶了过来,听了情况问道:“若他们不放人呢?”冀玉镇定地回道:“你们只管放心,昊昊肯定能回来。”见冀玉如此镇定,林牧慈稍稍宽下心来。 又等了一阵儿,林牧慈见她们三个女人聊起别的话题,没自己插嘴的空儿,便起身去了书房。只是心神不定,拿起书没看两行注意力便分了岔,再看计算机屏幕也是一片模糊。正这么心烦意乱着就听外面客厅有了响动,似乎有人从外面进来。忙三步并做两步冲出来,就见儿子被冀玉搂在怀里。众人惊喜过后将昊昊拥在沙发上,冀玉忙着问儿子饿不饿,昊昊说吃了好多不饿了。林牧慈听了呵斥道:“你行啊,自己会出去混饭了。”昊昊听了突然大声哭了起来。冀玉瞪一眼林牧慈,说:“有你这么做家长的?事情还没问清楚呢就训起孩子。”接着又对昊昊说:“告诉妈去哪儿了?”昊昊这才止住哭回道:“放了学正沿着路边回家,碰上两个叔叔问路,旁边还停着一辆小车,话还没回呢那两个叔叔就捂住我的嘴把我抱车里了。”林牧慈这才知道错怪了孩子,脸上便有些愧色。昊昊继续讲道:“刚上车我怕极了,也不知车往哪儿开的。后来我就哭,喊着要回家,两个叔叔就说是爸爸的好朋友,带我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后来……就到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湖边,还有一座木头的房子,上面写着………写着……”林牧慈忽地想到与李晓红曾去过的雁鸣湖,忙问道:“是不是……芦花渔村?”昊昊回道:“我也没看清,好像是吧。” 下部更精彩,盼喜欢的朋友多多支持,点击"推荐",谢谢! 第五章 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 第二节 妥协 冀玉给儿子倒了一杯凉茶,说:“别急,慢慢讲。”昊昊喝过茶继续讲道:“两个叔叔问我饿不饿,带我进去要了几盘鱼,又陪着我吃,一点都不凶,那鱼做得好吃极了,吃着吃着我也不怕了。吃过饭天全黑了,他们又带我上了船……”林牧慈就问:“带你上船做什么?”昊昊回道:“我也不知道。反正就在水上划,黑咕隆咚的四面全是水,我又害怕了,想回家。那叔叔说,这水里淹死过好多好多人。有发大水从上面漂下来的,有翻了船淹死的,还有让人绑上石头扔到湖里的……后来,我就哭了,他们说与爸爸好朋友,不会害我的。再后来,他们把我送到小区外面就开车走了 。” 听完昊昊的述叙,冀玉说:“好了好了,那叔叔就是爸爸的朋友,喜欢你才带你去玩呢。没事儿了,洗洗去睡吧。”等昊昊进了洗浴间,冀玉说:“听到了吧?下次不是请昊昊吃鱼,该是拿他喂鱼了。”四人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冀红和冬妹便要告辞,冀玉对林牧慈说:“你辛苦一趟,骑车送姐回去。”又对冬妹说:“都这个时候了,也没了公交车,你就睡我房里吧,好多年没在一处正正经经说过话,我还正想与你聊聊呢。” 林牧慈送冀红回去的路上,冀红说:“冀玉说得对,你不罢手他们不会放过昊昊。”林牧慈回道:“就这么罢手,输得也太窝囊。”冀红说:“人活在世上,没什么输赢,能平平安安过日子才是福。”林牧慈说:“若是争强斗胜,我还真的没那份心劲。这是原则问题,我若退让行的损失就大了。”来到剧团家属院门外,冀红说:“太晚了,我也不让你上去坐了,快回吧。”等林牧慈转过身冀红又叫住他说:“你自己也要多些心眼才是。” 第二日吃过早饭,林牧慈与冬妹下楼等车的时候,问道:“冀玉与你讲悄悄话儿了吧?”冬妹回道:“冀玉姐想让我劝劝你。她说,我的话你也许还能听进去。”林牧慈问道:“你如何回她的?”冬妹说:“我拒绝了她。”林牧慈惊讶地问道:“为什么?”冬妹说:“其实,冀玉比我更了解你。那年暑假你为了一道题,不知怎么竟发起狠来,发誓说做不出来就不吃不睡,你从上午做到后半夜,中间没吃一口饭,没进一滴水,硬是将那题做了出来。”林牧慈笑道:“这事儿我早忘得没一点影子,亏你还记这么清楚。”冬妹也笑道:“冀玉当时还说,看他那一头撞南墙不知拐弯的牛脾气,谁嫁了他没准生一辈子的气。”林牧慈说:“真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到头来还不是嫁了我?”冬妹笑道:“这才是囟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以为你挺有能耐啊?偏偏就有人治得你面瓜似的。”林牧慈也不好意思笑了,说:“不信就讲了这些。”冬妹红了脸说:“多着呢……” 正聊着小肖开着那辆桑塔纳过来,两人忙将话打住。 晚上下班回家,进门便见到大姐坐在客厅。林牧慈马上就明白定是冀玉搬来的说客。果然,大姐见面就开门见山提起昊昊被绑架的事儿,说:“爸讲了,昊昊是咱林家的独苗,绝不许出一丝的差池。——这事儿你就看着办吧。要么你与人家讲和,要么我将冀玉娘俩带到省城。”林牧慈过去给大姐杯子里续上开水,回道:“大姐,我想过了,你带他们走吧。”大姐说:“冀玉和昊昊都走了,香山再没一个亲人,你还有什么留恋的?”林牧慈回道:“谁说没有了亲人?爷爷还在西山下躺着呢。”大姐叹口气说:“小弟啊,叫我怎么说你?留下你自己在香山我们就放心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姐说着说着突然落起泪来。搅得林牧慈心中也乱起来,忙坐到大姐身旁,扳着肩劝道:“姐,你放心,平日里我多加小心就是了。再说还有青山呢,谅他们也不敢太过份了。” 等昊昊回房睡了,三人一直议到半夜林牧慈才与她们达成协议:明日便开始办理冀玉与昊昊去省城的手续,在他们娘俩离开香山之前林牧慈暂时将起诉杨国庆的案子缓一缓。冀玉的调动大姐夫起了关键作用。毕竟是在位的厅长,再加上冀玉多年的临床经验,冀玉进修的医大附院爽快地同意调入。香山这边的医院虽说花钱培训了冀玉,院领导也不愿抹下脸得罪省厅的领导,何况每人心中都装着一本帐,谁不向往着飞向省城,那时也许还得求人家,何不做个顺水的人情?冀玉紧赶慢赶总算在昊昊开学前将调动手续办妥,随后又忙着办户口迁移和昊昊的转学证明。 第五章 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 第三节 锦囊妙计 临走的那日,要带的行李太多,林牧慈向贷款单位借了一辆商务车,亲自将冀玉和昊昊送到省城爸妈家中。到了家见大姐、二姐也来了。爸妈见到林牧慈一家自是高兴,劝林牧慈住一晚再走,林牧慈说借来的车,人家等着用,还是早些还了的好。吃过午饭又与爸妈聊了会儿,林牧慈便要返回香山。冀玉说还要去超市买些零用东西,也一同下了楼。二姐见了笑道:“嗬,看人家两口,还没分开呢就舍不下了,小弟啊,你也早些过来吧,省得弟妹心里总是牵挂着。” 出了小区,冀玉让林牧慈将车停在路边树荫下,嘱咐道:“回去后就住老街的宅子吧,反正冬妹也是自己做饭,你就搭她的伙好了。”林牧慈疑惑地望着冀玉,不知她话中有几成水份。冀玉见了笑道:“那晚我与冬妹聊了一夜,她答应了照顾你。——你是聪明人,还用我点破么?”林牧慈将目光移向车窗外,路边有一辆进城卖瓜的农用车,车上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孩子。有人刚买了一编织袋的瓜,瘦弱的女人正帮着男人将满满一袋瓜掀上肩头。肤色黝黑的男人微笑着扛起沉重的袋子随买瓜人进了小区。林牧慈便对冀玉说:“你也买几个瓜带回去吧。”冀玉望着那辆瓜车说:“这些瓜农是不容易,一车瓜不知多少天才卖完。白天吃不好,晚上还有蚊虫咬,再碰上雨天没人买,一车瓜就算糟蹋了。”林牧慈说:“光讲没用,买几个回去才算帮了人家。”冀玉回道:“几个瓜能帮他改变命运么?”林牧慈想反驳,自知语言苍白,也只得作罢。 冀玉临下车的时候望着林牧慈说:“若要早早与杨家的官司了断,我送一句话。”林牧慈问道:“怎么讲?”冀玉回道:“既然小雨是湿,大雨也是湿,索性扔了那不遮雨的破伞,早跑到地方倒少挨了雨淋。”林牧慈说:“这话有道理,只是……”冀玉说:“四个字——釜底抽薪。”林牧慈想了想恍然大悟,笑道:“就凭这四个字,牧慈甘拜下风了。” 回到香山,林牧慈将这四个字告诉了华青山,华青山愣了许久,叹口气道:“也亏她做了女人,不然…… 这官场又多出个枭雄。”有这四个字指引,林牧慈也加快了对杨国庆的起诉步伐,决心将杨家的经济基础彻底掏空。 这日,余建勋代销的滴灌机货款如期汇到银行账户上。见到一贫如洗的账上一夜间生出许多的钱来陶洪亮自是喜出望外。与余师傅、池小飞一起,又喊来冬妹在车间前的合欢树下将几个月来的账目结了出来,扣除各项直接成本算下来竟有七万多元的盈利。毕竟是头次挣这么多的钱,陶洪亮竟有些不大相信,几次问道:“不会算错了账?”冬妹回道:“这几笔流水账我都算不清,还做什么所主任?” 众人便商量如何处理这笔利润。余师傅说:“有几笔私人的借款再不能拖了。还有冬妹姑娘那十几万白使了几个月,也该还了。”冬妹笑道:“这么点钱,三还两还也没了。那些工人的工资还怎么付?总不成让人家白白流几个月的汗啊。”池小飞说:“冬妹这话也对,伤了伙计们的心,再拢到一处就难了。”陶洪亮说:“只好对不住冬妹了。”冬妹说:“我那钱又不急用,啥时资金挪腾开了再还不迟。” 接下来又商量发多少工资是好,余师傅说:“每人每月就八百吧。”八百元的工资在香山已是中上等的水平,陶洪亮说:“要给就给个整数,一千,也显得我们没有亏待了往日的朋友。”余师傅说:“恐怕不妥吧?马上第二批产品是三百套,还要再招些人。听说我们产品有销路,车间不少的工友都放出口信想过来,到时要谁不要谁?我想还是多招些人,工资给低些,大家都有口饭吃。”冬妹马上回道:“余师傅,我也很同情那些下岗的工人。不过,我们是在办企业,不是救济院。就是招人也要按岗择优录用,否则,非将企业办砸了。到那时反害得大家都没饭吃。”池小飞说:“冬妹的话在理儿。我们这些粗人以前只会在车间干活,也不懂啥叫管理,冬妹……你就做我们的顾问好了,每月也发你一份工资。”冬妹忙回道:“不成,我收了你们钱那叫收贿,要犯法的。”陶洪亮说:“你帮我们做事儿,这钱该得的,与那收贿沾不上边。”冬妹说:“这钱我断不会收的,还是多想想这工资怎么个发法。” 第五章 人皆嫌命窘,谁不见钱亲 第四节 见佛就得拜 最后定下来每人八百,三个股东也与大伙一样领八百元的工资,剩下的钱便做为资金再添些必须的设备。定下方案后已近中午,余师傅与池小飞走后厂区一片沉寂,只有枝头连绵不断的蝉鸣。望着空旷的车间陶洪亮叹道:“又可以听到机器声了。”冬妹说:“每次等货卖出去资金回来了才开始做下批活,也太浪费资源了吧?”陶洪亮叹道:“是呀,这些日子那么多人没事儿做仍要发工资,车间租金又一个不少,这些钱都是枉花的。如果资金充足,保证连续生产效益就出来了。”冬妹想了想说:“若这样,我再给你添十万如何?”陶洪亮听了忙说:“不行,做产品风险太大,真的亏了我拿什么赔你?不如就这么慢慢地做稳妥。”冬妹说:“机不可失,如今余师傅的儿子可以帮你销售,可这总不是个办法啊,哪日这条销售渠道断了你如何应付?还有,如今侵权成风,一旦旁人见你这个产品有市场,很快就会模仿跟进,会有更多的产品进入市场,到那时就是你死我活了。”陶洪亮听了,回道:“这……我倒也想过,手上若是资金宽裕,我也想抓住这个机遇将规模做大了,先站稳市场,以后才会有竞争力。”冬妹说:“就这么定了。回头你打个借条,我给你账上汇十万元,就是日后赔了我也不会追着你讨账。” 陶洪亮听了望着冬妹,这个一向坚强的汉子眼里竟也湿了。两人就这么默默相视了片刻,陶洪亮猛地将冬妹拥入怀中疯狂地吻着。冬妹闭上眼睛,任他坚硬的胡茬在脸上揉搓。陶洪亮一边吻着冬妹一边说:“冬妹……我一定要娶了你。”冬妹眼角突然流出了泪水,回道:“让我……再想想。”陶洪亮反将冬妹拥得更紧,不知不觉间竟伸手到腰间将裙子的拉链也打开了,蓝色的短裙忽如落英般飘落地上。这时候冬妹突然从懵懂中清醒过来,一把将陶洪亮推开了,急急地将裙子拉上,羞红了脸道:“你……你……,我是将你当做了朋友啊。”陶洪亮面对羞怒的冬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半响回道:“对……对不起,我一时激动,以为你答应嫁给了我,才……”冬妹将衣服穿好 ,沉下脸问道:“我答应过嫁给你?” 冬妹走后,陶洪亮想起刚才的鲁莽,将自己的头在树身上狠狠撞了几下,直撞得眼冒金花才罢手。等脑袋不疼了,陶洪亮在车间转了转,抚摸着静静卧在水泥基座上的机器,叹道:“伙计,再帮哥儿们扛一阵子吧。” 发过了工资,陶洪亮又将水电费,车间租金结清,开始购进原料准备第二批产品的生产。下午正在车间忙碌着,来了两位税务局的工作人员,见面就提出查账。陶洪亮问道:“按市里政策,下岗工人自筹资金办企业,可以享受一年的免税。既然不收税,为啥还要查账?”其中一人回道:“按政策可以免你们的税,并没有说不让查账呀?”陶洪亮就将平时记的流水账与存放所有凭证的纸袋找出来一同交给他们,那两人看了便说:“这不行,不符合财务规定,必须有正规的账册。”陶洪亮说:“我们没有会计,哪儿来的账册?”那人又说:“没有册账按规定罚款八千元。”池小飞听了,说:“你们也太狠了吧?张口就罚八千,我们一批活下来才挣多少?”那人回道:“你们赚多少与我无关,我只按规定办事。”陶洪亮冷笑道:“我要是不交呢?”那人也冷笑着回道:“行啊,我们就按抗拒检查封你的车间。”余师傅见了脸上笑成一朵菊花说:“两位消消气,有话好说,晓得两位也是为了公事。你看呢,我们这些下岗工人也不容易,大伙凑几个钱才找了这些活做,挣几个养家糊口的小钱。你们张口就罚那么多,我们确实也拿不出啊。” 那两位听了,脸上才有些正色,说:“这位师傅还算通情达理。——知道你们也有困难,算了,就不罚你们了,只是……”余师傅忙问道:“两位的意思?……”其中一人就说:“你们订一套书吧,罚款的事就不提了。”余师傅听了忙回道:“行行,这事儿好说。——这套书多少钱啊?”那人说:“不算多,一千六百八。”池小飞听了,直着嗓子喊道:“啥子书这么贵?金子打成的?”那人斜望着池小飞说:“你懂个啥?这是精装本,专为你们这些法盲辅导税法出版的。” 第五节 得罪不起的爷 陶洪亮还想顶上几句,被余师傅拉到了一边,劝道:“花钱免灾,这些爷你得罪的起么?”陶洪亮说:“这可是一千多啊。那次进圆钢为了省六十块钱的运费,我和小飞硬是拉着板车,顶着毒日头自己给拉回来的。”余师傅说:“我也知你委屈,可咱的命在人家手里攥着,你不服不行啊。”一番话说得陶洪亮没了一点脾气。最后,余师傅从银行取了一千六百八交给两人,取回两本精装的《纳税指南》。 税务局的人前脚刚走,办事处的一群大婶、媳妇后脚跟了进来,进门便要卫生费。陶洪亮晓得对她们更没理可讲,说:“想要多少报个数吧。多了没有,少了还可以商量。”一群人便七嘴八舌说:“知你们不容易,咱也不多要,每年一次交清,六百就行了。”陶洪亮从口袋里掏出还没有暖热的的工资,数出六张扔给她们。那些大婶媳妇们给开了收据便欢天喜地走了。刚送走这群人,派出所片警也来了,张口就要治安费,并说不想交钱也可以,但要出一个人做治安协管员。陶洪亮就问要交多少,片警说:“不多,一年两千四。”陶洪亮盘算一下,自己雇了人去做协管员比这花费还要多,不如交了钱省心,将剩下的工资全拿出来,又对池小飞说:“你的工资呢?先借六百。”池小飞望望那个片警,又瞧瞧陶洪亮,极不情愿地数出六张交给陶洪亮。陶洪亮接了与自己的一并给了片警,片警收了钱仍是给开了收据,临走说:“大小也算家企业了,保安是少不了的。今后若需要了可以与我联系。” 送走了片警还没消停住,消防检查的也来了,看了车间说:“你这灭火器全部过时,该换了。陶洪亮诉苦说:“车间是我们租用的,前些时刚花钱整修过,再花一笔钱添灭火器我们确实亏着呢。您看,车间里全部是铁家伙,我保证一个火星都不让带进来。”那些人立刻沉下脸,训斥道:“你这人还有没有一点消防意识?出了事儿你担待的起?限你三天,下次检查发现灭火器还没换,我封你车间。”那人当场便签下一张消防整改通知书,临走又说:“灭火器必须到我们指定的专营店购买,否则视为不合格产品。” 检查人员走后,池小飞说:“这些人鼻子真他妈的灵,哪儿有腥味立马就叮上了。”陶洪亮说:“我做防盗门的时候虽说这费那税也不少,还没像今日这样狮子大开口的。”池小飞说:“你那磨盘大的地儿,榨干了也挤不出四两油来,人家还嫌脏了手呢。如今你开厂做了老板,人家不榨你榨谁?”余师傅阴着脸说:“若只这几家倒也算了,只怕明日仍不清闲。” 第二日,余师傅的担心果真有了应验。上午机器开起不久,质检局的人就来了。陶洪亮从未与质检局的人打过交道,还不知这个部门具体做什么的,就说:“我们没请你们做检验啊。”人家听了,笑道:“这是国家的规定,所有生产企业的产品都要经过我们的检验才允许出厂销售。”陶洪亮说:“只是……这检验收费么?”其中一个人回道:“我们本着服务企业的原则,只收工本费。”站在旁边余师傅问道:“这工本费又是多少?”那人说:“这要视检验产品的结构和价值而定,像你们这种产品就比较复杂,既有机械的,又有电子的,检验成本很高的。因为是涉农产品,对你们格外优惠,交四千二就行了。”旁边池小飞听了,咂舌道:“妈呀,四千二还说不多。”那人听了笑说:“师傅,你懂行情么?我们去宾馆年检一台电梯还要八百呢”余师傅突然记起余建勋交给他的那一套资料,忙拿来从中找到一份北京市质检局的产品生产许可证,递与他们说:“这不是有许可证么?”那人接过合格证看过了,又还给余师傅说:“这没用的,在香山的地盘上就归我们检验。”池小飞听了,嚷道:“你们也太不讲理了吧?香山就不归中国管了?”人家听了依然不生气,笑道:“我们是按文件办事,你如果不服可以向上级申诉。”池小飞说:“如果我不交呢?”那人冷笑道:“好办啊,我们依法查扣你们的所有产品。” 第六节 病急乱投医 一直冷眼旁观的陶洪亮过来拍拍池小飞的肩说:“你干活去吧,这事儿我来处理。”转身又对那几人说:“既然几位坚持检验就让你们检验好了,不过,丑话讲在前头,眼下呢手头紧了点,也只好欠着诸位了。”对方有人说:“你们的货款不是刚到帐上?听说每人工资发了不少。”陶洪亮说:“货款嘛,对方又不是一次付清,过来这点钱连工资都保不住。——这样吧,等下次货款来了,我马上转到你们帐上。” 连说带哄总算将这些人送走了,余师傅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到头还不是要出血的。”陶洪亮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正议着,供电局的小丁来到车间,一照面陶洪亮便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千元钱拿了出来,说:“几个月来多亏你的照顾,这些钱你也别嫌少,拿去与弟兄们喝几杯。”小丁回道:“陶哥这么客气,我们兄弟间这个忙还是该帮的。”一边接了钱,高高兴兴走了。 送走小丁,陶洪亮正往刀架上装刀具,池小飞过来说:“45号圆钢快用完了,是不是再进一吨?”陶洪亮说:“没有了你就去进货啊,问我又怎样?”池小飞说:“是我们自己去拉呢还是雇车送过来?”陶洪亮听了喊道:“雇车!省下那几个小钱,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呢。” 池小飞走后陶洪亮将机器启动了,心思却不在机器上,没走上几刀便将一具崭新的风钢车刀给崩了。一气之下索性关了机器,独自来到车间外的树荫下抽闷烟。等脚下扔了一地烟头时,便去车间将比他小两岁的娄师傅喊了出来。两人仍回到树荫下,陶洪亮递他一支烟,开门见山说:“你去将安保国找来。”安保国是娄师傅的姨表弟,早先是农具厂的翻沙工,此人身材不高,却练过武术,结实得铁疙瘩似的。厂子还行的时候,一次与厂长闹了别扭,竟当场操起脚下的灰铁铸件将厂长砸了个满脸开花,并扬言要将车间给烧了。后来自然是被判了刑,前两年才从监狱出来。在监狱安保国认识了一帮黑道上的朋友,回香山便干起黑道上的生意。娄师傅听到陶洪亮的话自是意外,问道:“喊他做啥?这号人……到了车间净给你添乱。”陶洪亮笑道:“我不是找他干活儿的,有些事儿还非他不可。”娄师傅就问找他何事儿?”陶洪亮回道:“你只管喊了他来,中午我请他喝酒,那时你自然就晓得了。” 娄师傅疑疑惑惑离开车间去找安保国,临近中午居然将安保国请到陶洪亮面前。见面安保国问道:“半夜起来撒尿,陶师傅怎么想起兄弟来了?”陶洪亮回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大热的天,我们找个地方边说边聊。”陶洪亮又叫上刚进货回来的池小飞,四人一同来到外面不远的一家饭馆,进去后陶洪亮又要了一个包间。安保国说:“我们这些粗人,向来是哪人多往哪儿凑,今日陶兄也文雅起来了。” 进包间入了座,随后凉菜也上齐了。陶洪亮等女服务员将每人面前的酒杯斟满了,便对她说:“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你外面待着,我们有事儿自会叫你。”等那女孩儿出去又随手将门关上了,陶洪亮端起酒杯说:“来,大家将杯里的酒干了,我有话要对安老弟讲。”众人纷纷端杯,一口气都将杯里的啤酒喝尽了。放下酒杯,陶洪亮望着安保国问道:“听说在安老板的地盘上,做生意的要向老弟交保护费,怎么将陶兄给忘了?” 安保国听了忙起身说:“陶哥在拿小弟开涮呢。好歹我也是厂里出来的,怎会与自家兄弟过不去?”陶洪亮说:“今日请兄弟来,就是想给你交保护费。”安保国听了哈哈笑道:“陶哥开玩笑,这酒刚喝起,不至于醉了吧?”陶洪亮说:“不开玩笑,这费是一定要交的。”接着便将这两日厂里前脚跟着后脚来收费的事儿讲了,安保国听后说:“陶兄别讲了,不就是将这些人摆平了?”陶洪亮笑道:“正是老弟的业务范围。”安保国说:“好说好说,小弟一定帮你摆平了,让他们不敢上门找你的碴。”陶洪亮说:“公归公,私归私,老弟你就开个价吧。” (敬爱的读者朋友,写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的心在不停地流泪。无数的工厂被贪官折腾垮了, 我们工人得仨核桃俩枣的遣散费便没人管。好不容易自己找点事做,向国家纳税了,却得不到国家的保护,反过来却再次向黑道纳税,祈求他们的保护。这个社会怎么了?我也只有无奈地在这里发出几声微弱的呐喊。盼有同感的朋友点击“我也来投票推荐”,将此文介绍给更多的读者,唤起社会的良知和共鸣。谢谢!) 第七节 咱们工人有力量? 安保国想了想说:“晓得你们也不容易,那边的兄弟们呢也要吃饭……我看,你就给八千吧。”这个价正在陶洪亮的预计中,说:“我提醒你一条,到时唬唬他们就行了,尽量不要动武。真的非动手不可,伤伤皮肉倒行,千万不可出了人命。”安保国回道:“你只管放心就是了,做这活儿我比你内行。真的伤筋动骨要性命,你那八千还不够呢。”陶洪亮说:“行,成交。不过……我还要提醒一句,你们做活儿的时候万万不可提到我们。”安保国说:“你放心好了,我们也有自己的职业道德,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儿也决不牵连客户。”陶洪亮说:“这……我就放心了。”安保国说:“我也要提醒陶兄一句,我们与警方是井水不犯河水,你们之间的事儿我决不插手。” 交过保护费后,厂里的日子果然渐渐安静下来。当然,这是后话。 一直到傍晚,登门讨钱的才算绝了踪迹。第一次发工资本来是应该庆贺的,陶洪亮昨日就放风晚上带大家去夜市痛饮一番。让这几拨讨钱的一折腾,弄得也没了兴趣。可是话却放出去了,又不愿失信于朋友,还是阴沉着脸与众人来到夜市。心情不好就爱喝闷酒,不大的工夫地上空酒瓶便摆了一片,有几位工友说话舌头也开始发硬。酒杯碰撞间有人说:“余师傅,我看冬妹对你有意思,不如就向她挑明了。”陶洪亮只管闷头喝酒,一点儿反应也不给。池小飞说:“讲句不中听的话,也不怕洪亮生气,我看玄。人家知识分子,在银行大小也是个主任。洪亮这边呢还有静静、楠楠,虽瞧着冬妹挺喜欢她俩的,可真的要嫁过来就不大好说了。” 这话犹如在热炭上浇了一盆冷水,有人说:“是啊,若洪亮做了阔老板,别说有两个孩子,就是二奶也巴结着做呢。” 余师傅怕这些人再说出难听的,忙说:“散散,明日还要干活,今日点到为止。” 众人有的光着膀子,有的将衣服解开了敞着怀,一路摇摇晃晃沿人行道往回走,走到人迹稀少的地方不知是谁扯起嘶哑的嗓子吼起“咱们工人有力量”,大家便借着酒劲一同跟着吼。陶洪亮听了喝道:“闭上你们那乌鸦嘴!咱们工人的力量哪儿去了?我看该改做咱们工人最软蛋!”众人听了立刻止住歌声,个个禁若寒蝉。余师傅忙说:“陶师傅今日心情不好,大伙先回吧。” 等众人散了,余师傅与池小飞半架半拽将陶洪亮送回家去。穿过两排低矮的平房间仄仄的通道来到陶洪亮的院子前,意外地见冬妹陪着轮椅上睡熟的静静坐在石榴树的荫影下。 见了冬妹陶洪亮马上清醒了许多,局促地望着冬妹不知如何是好。余师傅见了,悄悄碰一把池小飞的胳膊,两人便无声无息离去。见那两人走远了,冬妹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两个孩子扔家里,自家却去醉酒。”陶洪亮也不分辩,与冬妹一起将静静推到屋里,又安置到床上睡了,两人又重新坐在石榴树下。陶洪亮望着树影里冬妹不甚分明的面孔,迟疑了片刻说:“上午一时唐突,还请你原谅。”冬妹说:“过去的就别提了。下午我给你们帐上打了十万,过来就是想告诉你。”陶洪亮说:“真不知如何谢你。讲句实话吧,我都有散伙的打算了。”冬妹听了忙说:“万事开头难,前三脚都踢出去了,再大的困难还不能克服?”陶洪亮叹口气,将收费的事儿讲了,冬妹听了也是一脸的惊讶,问道:“竟有这事儿?”陶洪亮说:“你们银行没人敢去封门,当然不知道我们的难处。”冬妹说:“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扔了也太可惜。就不能忍忍?”陶洪亮说:“想着辛辛苦苦赚下的钱眼看着别人抢了去,你忍得下这口气?”冬妹说:“如今就这风气,咬碎舌头咽到肚里你也要忍。” 这时候,从树隙间可以看到一弯细细的新月,陶洪亮说:“快七月七了吧?”冬妹笑道:“是不是想你媳妇了?”陶洪亮回道:“早已是人家的,不想了。”冬妹说:“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陶洪亮定定地望着冬妹,好久才说:“冬妹,我……我要娶你。”冬妹说:“太……太突然了,你让我想想嘛。” 第八节 再遇神秘男人 就在冀玉忙着办理去省城的手续时,方萍也紧锣密鼓忙活起文印店的筹备。租房子,装门头,添设备,办执照,跑税务登记,全是她一人揽下来。林牧慈送冀玉从省城回来,该办的手续都有了,万事俱备只等选了好日子便可开业。开业的日子方萍选在农历的七月初六,眼看就剩下几天。这日林牧慈找到华青山,将与人合伙开文印店的事儿讲了,华青山听了说:“开玩笑,小小的文印店岂能容得下你?”林牧慈说:“我自然不会做,想给嫂子找一个做事儿的地方。”华青山说:“她没学过电脑,年龄又大了,只怕做不来。”林牧慈说:“又不是做程序,就敲敲字,复印些材料,好学的。以后若生意好,规模扩大了,再雇几个年轻人,嫂子只管收账就行了。”华青山说:“按说是好事儿,先干几天试试,不行就让她卷铺盖回家。”林牧慈说:“我那一半的股份转给你们,嫂子就是老板,谁敢炒老板的鱿鱼?”华青山说:“这怎行?我一时半会可拿不出那么多的资金。”林牧慈回道:“我眼下又不缺钱,等店里盈利了再还不迟。若生意做好了,我想在省城再开间图片社,直接与广告公司联系,嫂子仍做老板,我搞策划,以后有个风吹草动,也算是你一家的饭碗吧。”华青山点头说:“这一来,我倒没了后顾之忧。” 开业那天,林牧慈的意思一切从简,不显山不露水开门营业就是了。方萍却说那也太污霉了,起码要放挂鞭炮热闹热闹,以求生意红火。最后,还是在太阳从屋顶升起的时候燃了一挂万头的鞭炮,硝烟过后留下一地的纸屑。放鞭的时候林牧慈远远地看着,路边也有行人和附近的商户看热闹,不经意间林牧慈在人群中发现一张似曾见过的面孔,细看是那晚在上岛咖啡厅见到的陌生男子,目光阴郁地望着方萍和复印社。鞭炮声沉寂下来,两个男人相互点点头便转身沿马路相反的方向走了。 晚上林牧慈与方萍来到一家酒店算是对开业的庆祝。自那晚林牧慈拒绝了方萍,方萍不但没恼反倒对林牧慈更加敬重,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饭间方萍说:“若能将你们市行的打字复印活儿揽过来,我们的生意就好做多了。”林牧慈回道:“青山的媳妇在店里,我和他都不便出头。”方萍说:“那是,我会找人疏通办公室许主任。”林牧慈又说:“我们支行文印活儿虽少一些,送给别人也确实可惜,回头我对谷主任说明了,让他将活交你们做。”吃了一会儿方萍说:“嫂子一走,你孤身一人也没个着落,不如常来我家吃吧。”林牧慈说:“不妥,香山就这么大,传得满城风雨不是招惹是非么?”方萍笑说:“原以为牧慈文化人接触新事物多,一定很开放,没想仍这么传统。”林牧慈说:“传统的东西不也挺好的么?”方萍说:“牧慈人长得帅,身边又不缺美女,怕是看不上方姐吧?” 林牧慈听了只是红了脸低头不语。方萍望着林牧慈悄声问道:“那日也是见了方姐的身子,还不算老吧?”林牧慈眼前就浮出那一双丰乳,忍不住笑了。 方萍说:“我只得你一句实话,——印象如何?”林牧慈想起韩愈的一句诗,便回道:“芭蕉叶大栀子肥。”方萍听了哈哈笑道:“你啊,倒不是那满嘴谎话的男人。”林牧慈又想起开业那天见到的陌生男子,问道:“实话告诉我,以前……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方萍听了一脸的困惑,反问道:“牧慈怎想起问这话来了?”林牧慈还不知那男子的底细,此时又不便告诉她,回道:“随便问问,开业那日看热闹的不少,怕有心人盯上你。”方萍听了哈哈笑道:“我一个小店,还怕强人打劫?牧慈一定听到什么风声吧?”林牧慈忙掩饰道:“别多心,随便问问罢罢了。”方萍笑道:“算了吧,你谎都不会撒,看脸都红了。”一句话将林牧慈说得不知所措,幸亏方萍不再追究,轻轻将话题转向别处。 下午上班后林牧慈因中午与方萍喝了酒,上班不久就开始犯困,强撑着听了几个汇报便瞅个空子趴在桌上打起盹来。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进来,激灵一下便醒了,细看是李晓红,就说:“进来也不敲门,吓死人了。”李晓红说:“平日里总见你精力旺盛,今日怎么也犯困了?”林牧慈解释道:“晚上没睡好,中午又忙着应酬,趁着没人打个盹。”李晓红说:“姚君今日一大早去了省城。”林牧慈说:“行啊,正愁晚饭没着落呢,今晚有蹭饭的地儿了。”李晓红就问什么时间过去,林牧慈回道:“现在走还早,快下班的时候我喊你。” 第九节 做一次黑客 李晓红走后林牧慈的瞌睡也没了,将几份当天市行传过来的文件签过,又与客户部主任议了会儿工作,眼看快到了下班的时间,便去隔壁敲李晓红办公室的门。进门后见她电脑屏幕上还挂着游戏,便说:“快退出来,上班时间玩游戏,别人见了影响多不好。”李晓红回道:“装什么正经,在机关你玩得还少?”林牧慈说:“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大小你也是领导了,该做出榜样来。”李晓红说:“哼!如今的官场,哪个将上班时间拿来正正经经做事儿的?我玩游戏又怎么了? 有人上班还算计着收贿玩女人呢。”林牧慈说:“笑话,人家收贿玩女人还敲锣打鼓告诉你?”李晓红冷笑道:“收贿的咱没见到,找情人嘛……眼下倒有一个,老婆不在家,连家里钥匙都给了人。”林牧慈就知道她在说那日托冬妹修防盗门的事儿。笑道:“你呀,说你傻吧你又不服,就算我们有那事儿,什么时候交钥匙不好,非要在你面前露丑?”接着,就将修防盗门的事讲了,李晓红听了便不再言语。 林牧慈回办公室拿上自己的移动硬盘和工具包,与李晓红从行里出来,开着那辆宝马直接去李晓红在彩虹小区的家。林牧慈还是头一次进李晓红家门,房间是复式结构,装修依然典雅、舒适,李晓红的电脑摆在自己的卧室里,书房还有一台,李晓红说是姚君的。林牧慈打开李晓红的电脑,开机后自检通过,启动操作系统时却总是死机,先用自己带来的移动硬盘里的修复工具试了一遍仍没有效果,便告诉她操作系统的启动文件坏了,若能从别的机器上复制一份,就免了重装的麻烦。李晓红说她没有姚君机器的密码。林牧慈说这好办,不知道密码也能将文件拷出来。李晓红说:“你试试吧,只是……千万别留下痕迹。若让他发现我动了机器……”林牧慈说:“你放心好了,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 两人来到书房,林牧慈从工具包里抽出一把锣丝刀先打开主机的机罩,又用笔将硬盘的电源线,数据线的位置画了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将硬盘卸了下来。回到李晓红卧室,林牧慈将硬盘安装到李晓红的机器上,开机后将丢失的文件恢复了,重新启动后便顺利进入操作系统。李晓红见了,惊喜地说:“行啊,真的是手到病除。”林牧慈说:“你这机器里病毒太多,不清除老毛病还会再犯。”李晓红听了忙说:“是吗?你就给杀杀毒吧。”林牧慈不想费时间在网上下载,就在硬盘里找杀毒的软件,找到姚君那块硬盘时发现数据占用的空间与硬盘的实际空间有很大的差异,再往下查发现姚君竟然对一块逻辑盘做了隐藏并加密。若放到平时,林牧慈到此就会罢手,毕竟窥视别人的秘密是不道德的。这时候偏偏想起分行那座出了问题的大厦,又想到杨国庆与姚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天赐良机此刻怎可轻易放过? 凭经验林牧慈知道一时半会儿是解不了密的,便将隐藏区做了镜像克隆到移动硬盘上。一切做毕,又试了李晓红的机器,见没有问题了才将那块硬盘卸下,重新装回到姚君那台机器上,又按照已画的草图将电源与数据线按标注摆好,最后将机罩再原封不动装上拧上锣丝钉便算大功告成。回到李晓红卧室,见她正在试网上游戏,便指着移动硬盘问道:“这里有几个挺不错的游戏,要不要?”李晓红回道:“行啊,有小五张没有?”林牧慈便将几个游戏拷到她硬盘里。李晓红将小五张打开了,说:“玩几把如何?谁输了今晚的饭钱谁掏。”林牧慈笑道:“不讲理了,今晚本该你请客的,真是输了不亏赢了倒赚啊。”李晓红也笑了,说:“我这人向来只论米不讲里(理)的。——你玩不玩?不玩算你输,饭钱你掏了。” 两人开始玩牌,灯光下李晓红的脸色很是憔悴。林牧慈便笑道:“还是头次见姚君,样子蛮潇洒的嘛。”李晓红听了竟半响没有吱声,眼眶里反倒亮闪闪地噙着泪。林牧慈见了不知自己错在哪里,愣在那一时竟不知如何劝慰她。过一会儿李晓红说:“别提他,玩我们的。”接着又玩了几把,是李晓红赢,两人便出去吃饭,饭钱自然归林牧慈付。李晓红笑道:“你今日亏大了,掏力又出银子。”林牧慈回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就知我没收获?” 第十章 意外收获 两人分手后林牧慈回到家先将计算机打开了,又从移动硬盘里调出从姚君机器上克隆过来的分区,将隐含属性去掉后发现分区已被加密。毕竟有了解密省行数据中心的经验,林牧慈一眼就看出姚君不过是利用网上下载的加密软件对分区进行了加密。这种加密软件算法简单,破解起来要容易多了。到了后半夜,姚君设置的那道脆弱的防线在林牧慈的进攻下土崩瓦解,一个个用英语标注的文件夹暴露在林牧慈面前。林牧慈先将这些文件夹浏览了一遍,首先打开一个 ount (帐户)的文件夹,进入后发现里面放着许多银行帐户。再细看林牧慈更是欣喜若狂,这些银行帐户有姚君本人的,也有与他生意上有来往的单位和个人,里面竟有杨国庆在几家银行开立的帐户。凭经验林牧慈很容易就辨认出帐户所在的城市和开户行,从这些帐户中就可以找到杨国庆汇往那个临时帐户的证据。 激动之后林牧慈更没了睡意,索性又打开一个 project (工程)的文件夹。里面放着姚君公司的有关资料,林牧慈粗粗扫了一遍文件名,一条题为《香山市花园广场施工方案》的文档引起他的注意。打开文档刚看了几页便惊出一身冷汗。原来姚君、杨国庆与另一个合伙人要在农具厂现有的厂址上建香山最高的商厦,下面是大型商场,上面是写字楼。方案中连拆迁和施工的细节都考虑到了,开工日期就定在明年的五月。林牧慈看看表,几次想给冬妹打电话的念头都被打消了。 林牧慈起身将杯子里的剩茶倒掉,又重新沏了一杯新茶。回到计算机前又打开一个注着picture(图片)的文件夹,文件夹下有又十几个子目录,也是用英语字母标注着,细看又像是人名的汉语拼音。林牧慈随手打开一个,里面全是一些图片文件,这一看更惊得林牧慈眼都大了。每张图片的主人都是一位相同的女子,有裸体的,也有含情脉脉与姚君在青山绿水,花间柳下的的合影。林牧慈又随便打开另外的文件夹,里面仍是相同的内容,只是图片的主人变成了另一位女人,想来这些不同的女子都是姚君的情人。无意间一个标着“lixiaohong”的文件夹引起林牧慈的注意,进去后全是李晓红的照片,依然有全裸的,半裸的,这些照片虽未达到专业的水平,但用光,构图也算讲究,将李晓红优美的线条很好地表现出来。对着这些照片细细端详,林牧慈发现李晓红脸上的笑容却隐隐透着艾怨和无奈。再往下看,出现一组李晓红全身赤裸被捆绑的照片,画面中光线的处理还有些专业的味道,背景采用了蓝色的冷光,却又有一束橙色的光射在人体的某一部位,美得让人感到窒息和恐惧。望着这些照片林牧慈久久无语,做梦也不曾想到那个名牌大学毕业,戴着超薄近视镜,一身书生气的家伙竟然是虐待狂,而李晓红在这个魔鬼的阴影下竟然苟且到今日。 第二日上班,林牧慈见了李晓红心中就有些怜悯,特意到她办公室多坐了一会儿,李晓红问道:“你今日倒不忙了?”林牧慈问道:“周末了,想去哪儿散心?”李晓红笑道:“不想嫂子啊?还是去省城陪嫂子吧。”林牧慈说:“明日才去呢,我是想着今晚怎么过。”李晓红说:“若放在平日我倒可以陪你,只是今晚不行。”林牧慈就问:“姚君今日回来?”李晓红默默点了点头。 晚上下班前难得有一段空闲,忙了一天的林牧慈什么也不想做,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机,不知不觉竟拨通了冀红的电话。冀红接了电话问哪位,林牧慈吭哧半晌没有回话,冀红说:“不说话我就挂了。”林牧慈这才回道:“我,牧慈。”冀红忙问道:“有事么?”林牧慈回道:“没……没事拨着玩呢。”冀红听了哭笑不得,只得说:“你若闲着无聊就来我这吃晚饭吧。” 林牧慈到了冀红家,冀红穿着一件墨绿的衬衣在自己房里做着绢花,见到林牧慈问道:“冀玉这一走是不是丢了魂?”林牧慈回道:“回到家空落落地是不大习惯。”冀红说:“若是这样你就多往我这跑吧。”林牧慈一边应着问杨哥去了哪儿,冀红回道:“这时候不回,大概又找他那酒友了。” 第十一章 七月七 说话间林牧慈瞥到床上放着的一把精致的团扇,突然想起杜牧的一首诗,忙问道:“今日初几了?”冀红回道:“七月七了吧。”林牧慈叹道:“人家牛郎织女今日鹊桥相会,我们却是劳燕分飞。”冀红说:“想冀玉了吧?”林牧慈回道:“有冀红在就不想她了。”冀红笑道:“你越加会贫嘴了。”林牧慈嘿嘿笑道:“小时候听爷爷讲七夕可以看到萤火河。说那场面啊真叫壮观,成千上万的萤火虫搅在一起,就像是一条闪闪发光的河。”冀红就问:“爷爷没说在哪处看的?”林牧慈回道:“说过,好象……在岗寺村一带。”岗寺村在溱头河上,却不临公路。冀红放下手中的绢花说:“我也听人讲过,单只的萤火虫儿不难见,要看萤火河却千载难逢,那要看你的缘分,一生中能见过一次的人就没有几个。还听老人讲见到萤火河的时候,若心中许下一个愿就一定能实现。——我看你闲得无聊,去看荧火河怎样?”林牧慈听了虽是兴奋,但一想到冀红每晚要去茶楼赶场,便说:“算了,别误了你的场子。”冀红回道:“钱何日挣个够?七夕却不是日日有啊。” 计划定下来林牧慈说:“还有两人,今晚儿一定要去的 。”冀红笑道:“不用猜,一定是冬妹与青山了。”林牧慈回道:“还是冀红最了解我。小时候我们就一同去看过,可惜没那个福分,今晚不如将他们也喊上。”一边说着林牧慈先接通冬妹的电话,问她晚上有没有安排,冬妹那边回道暂时没有。林牧慈说:“你马上来我办公室一趟。”冬妹就问:“天塌了?这么急。”林牧慈回道:“紧急会议,迟到了扣你奖金。”放下电话,冀红笑道:“才当了几日行长?也学会满嘴胡言了。”随后林牧慈又拨通华青山的手机,告诉华青山说有急事,让他速速赶到自己的办公室。”放下电话,林牧慈说:“快下楼,到支行等他们。” 冀红听了就要换件衣服,林牧慈说:“这件就挺好,墨绿最适合你。”两人匆匆赶到橡林支行,华青山已在楼下等着。见到冀红华青山一脸的狐疑,问道:“冀玉不在家,你是放羊了吧?”林牧慈板着脸,一本正经回道:“上了楼再讲。” 不久冬妹也一阵风赶过来。见人到齐了,林牧慈才将晚上看萤火河的计划讲出来。冬妹听了,拉长脸道:“林行长,你太过份了吧?”华青山却拍着巴掌笑道:“牧慈毕业了,居然连我也蒙过去。”林牧慈笑道:“先道个歉,怕你们推辞,只得出此下策。”见冬妹依然板着脸,林牧慈说:“还记得上次与青山一同去看萤火河?跑了一夜的路,腿也走痛了,却一无所获。那时看到你失望的样子,就想约你再看一次,没想一等就是二十年。——这次机会不是来了么?”华青山也在一旁劝道:“那时你曾说对着萤火河许一个愿,今晚若有缘就补一个吧。”冬妹叹道:“晚了,都过去了 。”冀红笑道:“叹什么气啊,这就像坐车,错过一站前面还多着呢,站站都有自己的风景。”说得冬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下了楼众人同乘一辆车,两位男士坐在前排,华青山开车。大家先在城里找一家干净的饭馆简单吃了,又买了些零食与瓶装水带上。车子出了城一路往西,离三岔路不远有一条土路通往溱头河。香山离西山虽只有十几公里,但溱头河从西山流出后却九曲十八弯,在香山与西山的岗洼间魂牵梦绕迟迟不肯离去。上次与青山、冬妹去看萤火河,中午从城里出发沿着弯曲的河道走到日落,回头还能看到香山城里那座最高的水塔,而西山依然不远不近保持着那段距离。这次还好,有了车省去了许多弯路,沿小路直接就到了岗寺村。 到岗寺村天色已渐渐暗淡下来,华青山将车开到村头一户人家门前。见了男主人华青山掏出烟敬上一支,又用打火机为他点着了,两人随便聊了两句很快便熟了。华青山将剩下的多半盒烟给了那男子,男子答应为他们照看汽车,以免被村里好奇的孩子给划了。 第十二章 萤火河(1) 男主人听他们要去看萤火河,指着村南的溱头河说:“顺河岸还要翻两道岗。路不大好走,只有放羊的小道儿。”林牧慈又问他见过没萤火河没有,男子回道:“那景致只在七月七后半夜才能看到,还不是每年都有,庄稼人哪有那份闲心?村里也有人见过,那是夜里寻走丢的羊瞎撞上的。” 离开村子,穿过一条树木茂密又有些阴森的小路就到了河边。这一段河谷很深,河水静静地在谷底流淌着。河两岸是缓缓起伏的岗子,一条小路在岗间蜿蜒,路两旁是青草地和零散的秋庄稼。走了一程西山顶那片亮光便完全消失,而半轮淡黄的月亮却从背后的岗子上升起,所以脚下的路还算分明。华青山毕竟有丰富的行军经验,这样的路对他如走平地,自告奋勇将装有食品和纯净水的旅行袋背在肩上在前面带路。这么停停走走,翻过一道岗月亮已升上中天。这时候月光半明半暗,远山如烟,谷间的河水闪着鳞鳞波光。 上一次看萤火,也是到这儿走不动了,林牧慈提出返回,华青山说这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放弃了岂不可惜?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最后华青山说:“投票,少数服从多数。”于是,三个老街的少年为自己的毅力举手表决。想到这儿林牧慈来到冬妹身边,悄声说:“还记得么?那年在这里你投了我的反对票。”冬妹说:“我也正想着这码事儿。记得岗那面的坡上有一片坟地。” 歇了一阵儿众人又动身往前走,坡上果然有一片长满荒草的坟地。当年走到这儿,三人被坟地上幽幽飘忽的鬼火吓坏了,华青山掏出水果刀先将自己的手指划破,鲜血马上就流了出来,说:“鬼怕血,只要自己的血流出来鬼就不敢近身。”冬妹听了要过刀将自己的手指也划出了血,轮到林牧慈,刀尖对着手指哆嗦着就是不肯往下落,喊道:“不行,我……我怕疼。”冬妹夺过刀在他指头肚上轻轻划了一道口子,问道:“这也算疼?”华青山在旁边笑道:“你呀,这辈子当不上兵了。” 小路在坟地边绕过,突然见到坟地上绿荧荧的鬼火,冀红顿时紧张起来,不由地贴近了林牧慈,林牧慈心下也发虚,便紧紧撰着冀红的手。出了那片坟地,两人才松开了手,林牧慈感觉手心竟是湿的,回过头,见身后的冬妹正望着他笑。林牧慈便悄悄碰一下冬妹的胳膊,冬妹心领神会与林牧慈放慢了脚步,待那两人走远了,冬妹笑道:“姐姐在前面呢,怎么落下了?”林牧慈说:“今晚是不是醋喝多了?”冬妹冷笑道:“有冀玉呢,这醋也该不上我喝。”林牧慈说:“我怕你落下,想帮帮你,没想热脸贴上个冷屁股。”冬妹回道:“不稀罕,就算我走不动了还有青山呢。——我是请你了还是求了你?”这话真让林牧慈哭笑不得,回道:“我不与你拌嘴,有句话想告诉你。”冬妹说:“你讲好了。”林牧慈说:“听了你别急,有人要打农具厂那块地的主意。”冬妹听了大吃一惊,忙问这消息是否可靠,林牧慈简要地将消息的来源告诉了冬妹,见冬妹不语,林牧慈笑道:“急了吧?可见冬妹心里只有那位陶大哥了。”冬妹已没心思琢磨林牧慈的玩笑,只是怔怔地立在那里,林牧慈见了忙过去拉她一把。 翻过第二道岗月儿已偏西,众人也走的又困又渴。于是停下喝水吃东西补充体力。这里是一片平坦的草地,中间夹杂着黑森森的玉米地。冀红筋疲力尽坐在草地上说:“不是说翻过第二道岗就到了,怎么一只萤火虫儿也没见?”华青山笑道:“那些虫子正吃着晚饭,过会儿就该出来散步了。” 众人歇过又继续沿着岗上的小路往前走。这道岗平缓却又漫长,林牧慈走在最后,望着月下众人的身影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念头,能否见到萤火河已无关紧要,只希望脚下的小路在如水的月光下永远没有尽头。此时,走在羊肠小道上的冬妹却心事重重。那个晚上陶洪亮向她表达了爱情,回到老街家中她躺在床着望着天花板,不知该不该接受他的求婚。而更让她为难的,却是冀玉与她彻夜未眠的肺腑之言。冀玉当时叹道:“当初是我们懵懂,其实……你俩才是天生的一对啊。”冬妹红了脸默不作声,冀玉又说:“我讲的心里话,你也别不好意思。你们俩打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感情也有了,将来成了夫妻一定比我幸福。”冬妹听了脸上更加热起来,冀玉说:“你也别推了,我和昊昊去了省城,牧慈又不肯离开香山,我们迟早要分手的,……你是聪明人,我就不多讲了吧?”冬妹听了仍不做声,脸颊却越加滚烫。 第十三节 萤火河(2) 不知是心情沉重还是路太长,冬妹突然感到很累。心想转过这道岗再见不到萤火河,自己这辈子再不嫁人,就这么平静过下去。若真的有萤火河出现,就答应了陶洪亮,明年春天就嫁给他。牧慈呢,仍当做一颗最亮的星星放在心里。 翻过岗弯又见到明亮的河水,只有月光洒在两岸的草坡上,却没见到一只流萤。所有的人似乎都累了,再加上失望,半晌竟没一人讲话。冬妹绝望地注视着碎银般的河面,耳畔只有哗哗的流水声。突然,华青山喊道:“看,看啊……”大伙随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几点微弱的荧光在河面上飘移,林牧慈惊喜地喊道:“萤火虫,萤火虫……”说话间萤火虫越聚越多,先是零星的荧光忽明忽暗,忽远忽近,后来这点点荧光变成了簇簇光团,不知不觉间光团越聚越大,成千上万的萤火虫汇成了一条晶莹剔透,连绵起伏的光的河流。冬妹望着眼前的景色不禁惊呆了,眼眶里忍不住盈满了泪水。林牧慈立在稍远处,静静观望着岸边的冀红与冬妹,游离的萤群不时飘到她们身边,飘忽不定的荧光中两位女子雪白的肌肤也闪着剔透的光亮,整个人便似玻璃做的雕像。 瑰丽宏伟的萤火河持续了十几分钟,忽地又如天空炸开的烟花,灿烂地绽放后又突然归于沉寂。转瞬间河面上只剩下月光,再见不到一只萤火虫淡黄的光亮。许久,众人还沉浸在已逝去的梦幻中,最后还是华青山提醒道:“该回了。” 转眼又到了周末,华青山来市区办事儿,路过支行特意跑到林牧慈办公室,告诉他杨富贵非法贷款案的调查报告已送市行党委,只待在党委会上研究后便可移交检察院了。林牧慈想起党委班子有三个都是杨富贵的人,问道:“会不会在党委会上给挡住了?”华青山说:“崔行长毕竟分管着纪检这一块,若真在党委会上搁浅,他有权直接绕过市行向省分行监察室递交材料。这一来惊动了省行不说,很可能惊动了省检察院,反而对他们更不利。我想,他们更希望在香山市内部消化。”林牧慈说:“报告在党委会上一公开,你手中的牌就全部亮出了。”华青山说:“是啊,这点是有些担忧,杨富贵签字的阅文笺我没有附在材料中交上去。”林牧慈问道:“杨富来的录音呢?”华青山回道:“我还保留了一份复制件。这两件证据太重要了,我没敢放家里,更不敢放办公室,暂时委托一个不起眼的亲戚保管着。”林牧慈说:“这样最好,他们就是想到了也猜不出放在哪里。”华青山又说:“杨国庆那几个银行账号还真用上了,丁队长在省城商业银行查到汇给杨富来一百五十万注册资金的证据。林牧慈一听,说:“太好了,这一来,所有证据构成完整的证据链,完全可以将杨家父子送进监狱。”华青山说:“别得意早了。没听说狡兔三窟?他们自会有脱身的路子。” 华青山告辞的时候,林牧慈说:“我与杨国庆打官司还只是要他的钱,你如今却是要他老子的命,你才是他们最大的威胁,平日更要小心才是。”华青山苦笑道:“这……人家早想你前面了,我家昨日下午被盗了。”林牧慈听了大吃一惊,忙问道:“冲那份阅文笺来的吧?”华青山回道:“这倒不清楚,家里给翻了个底朝天。我和你嫂子拾掇了一夜。”林牧慈说:“下一步有可能轮到你办公室了。”华青山说:“啥时得闲了,你去我办公室装一个隐蔽的摄像头,割草打兔子,不定还能多一份证据。”林牧慈回道:“这个好办,下午我就给你装上。” 华青山走后,林牧慈抽空去附近的科技市场买了一个微型摄像头,下午去华青山办公室,将摄像头藏在空调的出风口处,走线路时却费了不少脑子。走明线肯定不行,暗线又不能破坏墙体,只得将天花板的石膏板揭开,横穿到窗帘处再拐到书柜后面沿墙脚与电话线一同走到电脑桌下面。走完线启动计算机,装上驱动程序,又将摄像头的角度调整到最佳位置。试过效果后将使用方法教给华青山,看他会用了才离开这座大厦。 第十四节 探视白老师 出了大厦,林牧慈仰头看看太阳还高高悬在西天,回单位吧呆不长又该下班,忽地想起在老街自己家院子里摘的半篮葡萄,便回去将葡萄提了下来,然后又坐车去了冀玉爸妈家,进门意外地见冀红穿着裤头汗衫正满头大汗打扫卫生。 冀红见了林牧慈并不回避,说快完了你先坐。林牧慈坐下喝了一会儿茶,又聊了几句便要告辞。冀红说:“我还要去医院,就一同走吧。”冀玉妈说:“这葡萄蛮甜的,我们老俩口又吃不完,你就拿些过去吧。”冀红听了就摘下两串用纸袋装了,去里面屋里换上一件墨绿色的裙子。裙子的质地较厚,就有舞台上金丝绒做的大幕那种华贵的感觉,再配上墨绿的颜色更显得典雅超俗,林牧慈的目光少不了在冀红身上多逗留了片刻。两人来到楼下,冀红说:“白老师快不行了,我正想去医院看她,你也去吧。”七、八十年代白老师在三小教语文,还做过一届林牧慈的班主任,那时老街的孩子几乎都在这所学校就读。林牧慈是回香山工作后才知道白老师就是杨富贵的妻子,当然,那时候的杨行长还只是支行的行长。林牧慈听了忙问道:“白老师顶多也就六十吧?怎么就不行了?”冀红说:“胃癌,前年在北京做的手术,这些天突然转移了,医生说无法再做手术,只能捱日子了。”林牧慈听了不觉黯然。 等冀红打开了车锁,林牧慈骑上车,冀红就坐在后座上抱着那只纸袋。路上冀红问道:“冀玉一走就剩下你自己,还过得惯吧?”林牧慈回道:“还行吧。工作一忙倒也不觉得空落。”冀红说:“冀玉那丫头太精明,做事又极有主见,连个商量的余地儿都没有。我看那,是她想去省城了,正巧又碰上昊昊出事儿,这才是正瞌睡呢有人送上个枕头。”林牧慈说:“去省城也不是坏事儿,那里医院的设备、技术香山可没法比,对她的事业会有帮助。再说,昊昊过去也可以增长见识,对以后的成长更有利。”冀红说:“有了机会你也过去吧,这么一个人过着终归不是办法。” 路上两人又买了几样食品,经过一家花店时林牧慈要花店的姑娘用康乃馨、满天星和太阳菊装只花蓝。冀红说:“这些花白老师肯定喜欢。”林牧慈说:“我至今还记得,每到春天,白老师布置的作文几乎都与花有关。” 快到病房时林牧慈放慢了脚步,他是不想在这里撞上杨国庆,进到病房时却见杨富贵守在病床前。一段时间没见,杨富贵明显老了,已没了往日颐指气使的霸气。见林牧慈与冀红捧着礼品进来,杨富贵愣了片刻,竟忘了打招呼。倒是半躺在病床上,胳膊上还插着输液针管的白老师看看林牧慈与冀红,又瞧瞧他们手中的鲜花,脸上现出恬淡的笑容。林牧慈将花蓝放在窗台上,过去将白老师瘦若枯枝的手放在自己两手间轻轻搦着。夕阳将金色的光线一并酒在鲜花和白老师身上,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单,还有白色的桌椅突然都有了生命的温馨。这时候林牧慈分明看到几滴泪珠从白老师眼角淌出。冀红也将带来的葡萄摘下几粒,去了皮放在杯子里,用汤匙搅成汁喂了白老师几口。杨富贵默默立在旁边,直到两人告辞才在走廊里紧紧握了握林牧慈的手。 出了病房大楼,楼前是一片绿树和草坪组成的小花园,花坛里的美人蕉与月月红正开得灿烂。冀红说:“心里堵得慌,坐一会儿再走吧。”两人在一张石凳上坐下。冀红刚坐下眼泪就开始流,林牧慈就问:“怎么了?”冀红回道:“白老师刚过六十岁,又这么好的人,都瘦成那样了,还能撑几天?想想这人活着有什么意思?”林牧慈问道:“你是悲白老师呢还是为自己伤心?”冀红回道:“也许都有吧。”林牧慈说:“这就是命吧。人们面对自己的命运,更多的是无奈。”听了这话冀红泪水反倒更多,林牧慈便掏出一方纸巾去给她擦泪,冀红忙夺过纸巾说:“人来人往,碰上熟人多难为情。” 第十五节 落魄的杨大哥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李晓红怀里抱着一束鲜花,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什锦水果篮款款走来,见了林牧慈只是抿着嘴笑。林牧慈红了脸将冀红与李晓红介绍过了,问道:“看病人的吧?”李晓红回道:“是啊,杨行长的老伴病了,过来看看。”林牧慈一脸的惊讶,问道:“白老师?——你怎会认识她?”李晓红回道:“我与她还没见过面呢。杨行长在任时没少往姚君爸妈那儿跑,如今人家夫人病重,按理儿也该来看看,姚君又不在家,婆婆便让我代他们跑一趟,也算是还了人情。” 李晓红一边说着,却不住拿眼睛瞟冀红那件墨绿色的裙子。林牧慈望着两个楚楚动人的女子,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扳着冀红的肩将她拉在李晓红身旁。李晓红望着林牧慈一脸的不解,林牧慈笑道:“别动,我给你俩看看相。”冀红却明白了林牧慈的意图,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笑。林牧慈细细望去,两位女子各有千秋,一个艳如桃李,一个质若秋兰。李晓红一米七的个子,身材修长,要比冀红稍高些;冀红却更加清瘦,皮肤也比李晓红白些,透着林下之风的骨感。 李晓红立了一会儿问道:“看出什么名堂了?”林牧慈回道:“你先去看病人吧,以后我再告诉你。”望着李晓红走远了,冀红笑道:“她对你有些意思。”林牧慈红了脸回道:“别胡猜了,没有的事儿。”冀红说:“她的眼睛已经告诉我了。” 经过这场插曲,冀红的泪也早干了,拿出纸巾擦了擦脸说:“这会儿心里好受多了。”两人出了医院,走在路上冀红说:“你回去也要自己做,不如就去我那儿,与你杨哥喝几杯。”林牧慈说:“杨哥那身体,还是少喝些吧。”冀红说:“我是管不了他,不让喝就摔东西。” 老杨还是李富贵的一个远亲,年轻时是团里的台柱子,生得浓眉大眼,再加上戏唱得好,身边又簇拥着如花似玉的女演员和痴情的粉丝,少不了做些拈花惹草的风流事来。在他最火的那几年将冀红娘俩抛在脑后,明着就在外面租房养起了情人。只是后来年岁渐大演不了主角,再往后连配角也捞不上,只好做些拉幕、跑龙套的杂活,那些当年与他海誓山盟的情人也一个个远走高飞。落泊失魂的杨勇无奈之下只得又搬了回来。心地善良的冀红倒也没拒绝他,只是两人的感情如那磨破的衣服再也补不平了。进入九十年代剧团渐渐少了演出,强撑了几年还是散了伙。失业后老杨开始还试着找了几次工作,连连碰壁后便整日窝在家中,不知不觉肚子如吹气般发了福,脾气却变得暴唳无常,动不动就摔东西。后来又爱上那杯中之物,更是一天三喝,几年下来肺气肿、胃溃疡、高血压、脂肪肝积了一身的病。平日里油瓶倒了不扶,喝酒之外便是呼朋唤友打麻将。冀红对他早已灰了心,家里活也不攀他,只当没了这个人。 两人骑上车很快就到了冀红家。冀红仍住在曲剧团家属院,房子是七十年代的建筑,楼梯更是又暗又窄,过道里堆满了杂物。进门便听到有曲剧的音乐传过来。这是一套老式房子,没有客厅,一间住房既是卧室又兼了客厅与餐厅。进门就见老杨穿一件碎花的大裤衩仰卧在竹躺椅上听收音机,躺椅就放在客厅的南门,面对着狭小的凉台。 杨哥见到林牧慈点头笑道:“牧慈今日怎么想起串门了?”林牧慈回道:“冀红让我陪你喝酒呢。”老杨听说有酒喝,脸上立刻堆起灿烂的笑容。冀红对林牧慈说:“你先与杨哥聊着,楼下就有商店,我提瓶酒再让他们做几个菜。”林牧慈忙说:“我又不是外人,千万别麻烦,随便俩小菜就行了。” 冀红走后林牧慈便与杨哥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望着眼前这个不到五十便已老态龙钟的男人,林牧慈真有一种流水无情,岁月易逝的伤感。上小学那阵儿老杨与冀红一个演郭建光一个演阿庆嫂,晚上排练,冀红常带了林牧慈去看热闹,那时的杨哥在林牧慈眼中高大英俊,能拉会唱是何等的潇洒。 第十六节 杯中之物 正聊着冀红拎着几只塑料袋上来,进厨房不大功夫就将一盘酱牛肉,一盘芥茉拌黄瓜,一盘水煮花生米,一盘五香猪蹄端上桌来。杨哥迫不及待将酒打开了,先给林牧慈的杯子斟上,斟了半杯林牧慈忙捂住杯口说:“这就够了,再多可要醉了。”杨哥抱着酒瓶问道:“真的够了?”林牧慈回道:“我这酒量,杨哥还不清楚?”杨哥说:“也行,真不能喝就不攀你了。”一边说着,就将自己面前的杯子斟满了。两人碰杯后,林牧慈不大喜欢喝白酒,只用嘴唇碰了一下酒杯,杨哥却一口气将足足可以盛二两的酒杯喝得露了底,随后抹了抹嘴喊道:“痛快。” 喝着酒林牧慈就问他们的女儿放暑假为何没回来。冀红回道:“放了假在一家公司实习,这又开了学,只好等过年回来了。”林牧慈说:“也好,既增加了实践经验又挣了钱。”冀红叹道:“话是这么讲,该回没回心里还是想的,以后在外地参加了工作,见面的机会更少。”杨哥说:“如今从香山出来的学生,凡有些出息的再没一个肯回来。”冀红说:“你这话就不对了,牧慈不算一个?”杨哥说:“我就弄不明白,香山有啥好恋的?堂堂的名牌大学生哪儿找不到一份好工作?看人家冀玉,牌子比你差远了吧?省城有了地儿头不回就走了。” 说到冀玉林牧慈一脸的无奈。节前林牧慈去了趟省城,晚上儿子昊昊睡在书房,等夜深人静两人上了床,林牧慈迫不及待脱了衣服就要与冀玉亲热,冀玉却问道:“洗过没有?”林牧慈愣了一下,回道:“一激动,忘……忘了。”冀玉板起脸喝道:“去,洗过了再来。记住,多洗几遍,别沾沾水就出来。”林牧慈只好下床去卫生间,回来时冀玉仍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林牧慈脱尽了衣服挨着她躺下,仍不见她的动静,便伸手去揭她的睡衣,却被冀玉一巴掌打下,说:“今日累了,下次再玩吧。”说毕转身给林牧慈一个背便自己睡去。这一巴掌闹得林牧慈好寒心,睁着眼一晚上没睡。 冀红见林牧慈不说话,也给自己斟了一小杯说:“来,干了这杯。”一瓶酒很快见了底,大部分都灌进老杨的嘴里。吃过饭外面也暗了下来,冀红将桌子收拾干净,又去厨房将碗筷洗净了,对林牧慈说:“你们先聊着,我去换件衣服。”一会儿的工夫冀红换了装出来,只见她化了淡妆,上面一件开领短袖衫,下面一条浅色长裙,显得年轻了许多。冀红的皮肤细腻白嫩,就如在牛乳中浴过一般,再加上身段修长,看去比实际年龄小了许多。一次久未见面的姨妈来香山,当着众人的面竟将冀玉当做了姐姐。这让冀玉好没面子,也幸亏她大度,淡淡一笑也就过去了。回到家冀玉埋怨道:“爸妈偏心,优点都给了冀红。”林牧慈笑道:“老天还是公平的,将天下的聪明给了你一人,你还不满足?” 林牧慈知道冀红每晚要去一家戏曲茶座赶场,便起身说:“一起走吧,我也该回了。”两人来到楼下,冀红望着林牧慈问道:“晚上有安排?”林牧慈回道:“目前还没有。”冀红就说:“回去也是自己呆着,不如跟了我去茶座散散心,——好多年你没听我唱过了吧?”林牧慈想了想,说:“好象……上了大学再没听过。”冀红说:“是吗?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茶座租用市文化馆的二楼,原来是展厅,稍加改造便成了茶楼。进去见大厅尽头是半尺高的小舞台,下面是十几张方桌。时间尚早,大厅里灯光黯淡,下面的客人稀疏地散布在四处。进门冀红对一位五十多岁的胖男子说:“钱老板,这是我的客人,晚上的茶水记我账上。” 两人在墙边的一张桌前坐下,马上有一位女孩子送来一碟瓜子,两杯青茶,还有几小片切成三角形的西瓜。这时候陆续有人进来,不大的工夫,下面的桌上已有了六成客人,舞台的灯光骤然亮起来,一位袒胸露背,已不算年轻的女主持人手持麦克风笑容可掬致欢迎辞,话没落音下面便有人点了曲子,女主持人操着香山普通话说:“三号台的田先生点我省著名豫剧演员崔莹的《陈三两爬堂》中的《尊姑娘稳坐在绣楼以上》,有请崔小姐上台。” 第十七节 点一出冀红的戏 随后一位身穿吊带装的年青女演员走上台来,向台下鞠过躬,乐池的锣鼓家伙便齐声响起来。调音师大概没受过正规培训,高音震得对面说话都听不清。冀红俯在林牧慈耳边说:“不害臊,还省著名演员呢,你听她那唱腔,再看坐派,草台班子都难要她。——不过仗着年轻漂亮罢了。”林牧慈望去,见那女人长得还有几分姿色,笑起来媚态可掬;身段也不错,袅袅娜娜倒也招人怜。只是戏唱得不怎么样,若隔了墙听,一曲未尽准会走人。 冀红用下巴指着舞台下面那张桌子说:“那个留寸头的,也不知哪儿来的大款,听人喊他田总。不来便罢,一来就是十曲八曲。——就这样的唱家,一曲还要八十呢。”林牧慈隔着人头能见到那个留着寸头的田总侧影,下首两个大概是他的随从,老总每次叫好也卖力跟着起哄。林牧慈回头问道:“点你一曲多少?”冀红回道:“姐老了,又学不来那港式坐派,一曲也就三十,茶社还要抽走一半。” 崔小姐下台后陆续有人点了别的曲子,上台的有女角也有男角。这时候不断有演员拿着节目单在桌子间穿梭,也有人请林牧慈点曲,林牧慈都笑着拒绝了。冀红又坐了一会儿说:“我那几个老熟人来了,你先坐,我过去照应一下。” 就见冀红绕过几张台子到了那边,在几位客人中间坐下。台下的灯光太暗,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只感觉已经不年轻了。隔了一会儿,那张台上就有人点了冀红。冀红微笑着走上台,唱的是曲剧《卷席筒》中的一段,林牧慈不懂戏,也不知唱得哪一段,只觉得如行云流水,珠圆玉润,台上的冀红更是面若桃李,比白日妩媚了许多,隐隐透着当年的风姿。冀玉在学校宣传队演阿庆嫂时正豆蔻少女,没有样板戏中的阿庆嫂成熟,却多了几分清纯。林牧慈从少不谙事的童年走来,懵懂中第一位暗恋的异性不知是冀红扮演的阿庆嫂还是扮演阿庆嫂的冀红。 冀红下来先去那边坐下说话,这时候林牧慈意外地见吴行长从外面进来,在隔了一张桌的十一号台落座,马上有服务员送去了青茶和瓜子。十一号台已坐着几位客人,吴行长与那几位打过招呼,环顾四周发现了林牧慈,便笑着向他点点头,林牧慈也朝他挥了挥手。冀玉随后也过来在林牧慈旁边坐下,说那边几位全是以前的老同学,有一位还在学校宣传队拉过京胡,如今退休的退休,下岗的下岗,大家每晚来都要点一曲,既是老同学叙旧,也算是给她捧了场。林牧慈说:“真羡慕你们,如今我那些同学各奔东西,就是在香山的也少有来往。”冀红说:“你在笑我吧?这个年龄了,为了一口饭仍没日没夜地奔波有啥可羡慕的?——哪像你,正头顶的太阳。” 嗑了一阵儿瓜子,除了零星的几位演员上去偶尔露一面,仍是那几个年轻的女子把持着舞台,林牧慈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便拿起桌上的铅笔在纸条上划拉了一行字,交给来来往往穿梭的服务员。冀红见了,问道:“搞什么名堂啊?”一会儿功夫,就听那位主持人念道:“下面是九号台的林先生请冀红女士演唱《沙家滨》‘智斗’一场中阿庆嫂的‘垒起七星灶’,请冀红女士上台。”话音没落冀红倒吃了一惊,嗔道:“你疯了!多年没唱早生了,你出我丑啊?” 这边正埋怨着,那边主持人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台下就有人拍巴掌,拍得最响的还是远远那张台上的几位客人。冀红见再不上就要冷场,只好硬起头皮上了舞台,向观众鞠过躬说:“林先生给我出了道难题,多年不唱词都记不清了。”说完了清清嗓子就等那边乐队奏过门。等了一阵儿却不见开锣,下面的客人便开始窃窃私语,一位敲梆子的中年人起身解释道:“这哪年月的段子,没谱怎么演奏?”话音刚落,那边就有一位客人离座说:“我来试试,一把京胡就够了。”就见一位近五十的男子快步来到舞台旁边的乐队,马上有人递过来一把京胡和一张椅子,那男子坐稳了操弓试了试音,又将音调准了便开始拉过门,过门之后冀红亮起嗓子唱起:“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这唱段腔林牧慈既亲切又遥远,依稀又回到少年时代。 第十八节 智斗 一曲终了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那边的几位更是不停地拍着巴掌。冀红向台下观众鞠躬道谢完毕,与拉京胡的男子去那边谢过众人才回到林牧慈这边。林牧慈等她喝过一口茶说:“这不蛮好的?字正腔圆一气呵成。”冀红仍处在兴奋中,脸上红扑扑地说:“我也奇怪呢,这多年没唱,还能一字不拉唱下来。” 似乎与冀红刚才得到的掌声赌气,三台那位留寸头的田先生一口气点了崔莹三出儿戏,后面才听到十一台点的戏。又听了几曲再不见有人点冀红,林牧慈问道:“晚上点你戏的多不多?”冀红回道:“也就一两出儿吧,三出儿就不错了。”林牧慈说:“一晚上也挣不了几个钱啊。”冀红叹道:“曲剧本来就争不过豫剧,有些客人点过戏又要邀你吃夜宵,拒绝了几次便不再捧你场。” 林牧慈拿过冀红的戏折子看了,也不懂哪折好,便问道:“哪几出儿你最拿手?”冀红说:“何必呢,有钱也别往这儿扔。”林牧慈说:“你不知,小时候我就是你的粉丝,今日再过把瘾。——再说了,这月的行长费用还剩些,正不知如何花呢。”冀红望着林牧慈笑道:“哟,牧慈做了行长就是不一样,嘴也练出来了。”林牧慈说:“你不信?那时我最喜欢你扮的阿庆嫂,逢演必看。”冀红说:“原来是喜欢台上的角儿啊。”林牧慈说:“你也别管台上台下了,只管报几出上来。”冀红笑道:“今晚真要出血了?”一边说着就用指甲在上面划了几出,林牧慈便填了单子交与服务员。 过了一会儿,轮上冀红上台,正唱着钱老板过来,一脸的谦意道:“林先生,实在抱歉,那边三台的田总也点了几出儿。你看,冀红的戏是不是往后……”林牧慈盯着他那猥琐的笑脸说:“总要有个先来后到吧?”钱老板忙说:“按说……是这个理儿,只是……人家出的价高……”林牧慈立马明白了他的用意,问道:“那边给多少?”钱老板忙回道:“八十。”林牧慈盯着田老板说:“行,我每出儿也给你八十。”钱老板听了自是欢喜,说:“不好意思,我们毕竟是做生意的,还请林先生海谅……” 林牧慈挥挥手将钱老板打发走了。就见钱老板折到三台那张桌前,弯腰躬背与田总解释着什么。不一会儿,钱老板又回到林牧慈这边,依然一脸谦卑的笑说:“林先生,不好意思,田总已加到一百二,非要点崔小姐的戏。”林牧慈冷笑道:“钱老板啊钱老板,你没白姓这个钱啊。”钱老板一脸和气生财的宽厚,笑道:“咱做生意的人,谁与钱有仇?您说是不是?” 正僵着一男子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又指指十一台,就见吴行长向这边摆手。林牧慈对钱老板说:“你等着,我去去就来。”林牧慈随那人来到吴行长这张桌前,吴行长指指空下的椅子让他坐下,厅内音响的声音太大,吴行长便在纸上写下一行:怎么回事?林牧慈也在纸上写道:三号叫板,加到一百二。吴行长马上写道:跟,费用列招待费。林牧慈回到七号台,对一直候着的钱老板说:“行,这个数我跟了。” 第二出刚唱上,钱老板又跑了过来,说那边已加到一百六,林牧慈扫一眼吴行长那边,见他朝这边点点头,马上回道:“行,下一出儿我也出这个数。”这时候全场再没第三人敢点戏,所有的人是既听台上的戏又看台下的戏,钱老板更是在两张台之间不亦乐乎地穿梭。叫到三百八的时候,冀红已开始唱第五出儿了,就见田总带着手下愤然离席而去,临走还向林牧慈这边狠狠剜上几眼。 十一点茶楼打烊,冀红的几位熟客过来说:“好戏好戏,今晚是台上台下都有戏看喽。”两人来到街上,路过夜市时林牧慈说:“吃些东西再回吧。”两人寻一处清静些的位子,要了两个凉菜,两碗鸡丝混饨,又要了两瓶啤酒。酒喝了半瓶冀红脸颊便飞上桃红,说:“牧慈,太谢谢你了。”林牧慈说:“冀红太客气。”冀红说:“今日怪了,恍恍惚惚总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林牧慈说:“我也是,脑子里总闪着你排练的镜头。” 第十九节 小院往事 冀红眼里突然现出晶莹的亮光,说:“真想念做姑娘的日子,那时候无忧无虑,整日做着没边没际的幻想。”林牧慈说:“幻想嘛,哪有不美的?”冀红说:“那时候人就常发呆,心里有好多的幻想。再大了,又开始想爱情,将爱情想得比花园里的玫瑰还绚丽。到头来……真的全都变成了梦。不怕你笑话,至今我还没出过省呢。——唉,有时候想想,觉得这辈子活得挺冤的。”冀红讲的是实话,曲剧是小剧种,只在香山和西边几个县流行。 吃完了夜宵,林牧慈送冀红回家,路上冀红突然说:“回到家里,今晚的感觉就全没了。”林牧慈笑道:“明日再找回来嘛。”冀红说:“可能吗?就像天上的闪电,你可以看到它,却永远抓不住它。”林牧慈说:“你没做过哲学家的梦吧?”冀红就问怎么讲,林牧慈回道:“这话挺有哲理的嘛。”逗得冀红也笑了,说:“陪姐去老街看看吧,有些日子没去挺想的。” 两人步行着到了老街,又蹑手蹑脚进了院子,怕惊动了人两人说话几乎贴住了耳根。夜已深,四处是秋虫的唧唧声,院子里树木茂密,将两人全罩在树荫下,只能看清对方明亮的眼睛,微风中不时有烧汤花的清香飘过来。 沉默了一会儿,冀红说:“岁月若能凝固该多好啊。”林牧慈便问道:“假如岁月真的能凝固,你最希望停留在哪个年代?”冀红不假思索回道:“当然是学生时代了。特别是在学校宣传队那阵子,连做梦都是鲜花盛开。”林牧慈又笑着问道:“你与杨哥……是他追你呢,还是你追他?”冀红想了想,回道:“怎么说呢……他演郭建光的形象真的很帅,唱得又好,当时有许多女同学追他。我呢,也有男生在追……真是看花了眼,稀里糊涂就嫁了他。”林牧慈说:“每次看你们排练,见你与杨哥又说又笑,我心里都快妒忌死了。”冀红说:“那时你才多大?毛孩子也学会了吃醋。”林牧慈说:“你还不知呢,后来见你们恋爱,心里更恨他,有几次还将他的自行车胎放了气。”冀红听了笑道:“没良心的,姐对你那么好,你还这么坑姐。”林牧慈回道:“那时就怕他将你娶走,再见不到你。”冀红听了这话,踮起脚在林牧慈耳边说:“这话嘛还算有点儿良心,当初姐也没白疼你。” 冀红这话也是有根据的。那时候几家的关系极为融洽,林牧慈从小就将那两个院子当做自己的家,遇到开饭就吃,玩累了不定谁的床就睡,北院那里冬妹妈待他自然如亲儿子,缝缝补补几乎都担了起来。南院这边冀红妈在工厂上三班倒又经常加班,家务活冀红做得更多些,再加上冀红性格温柔,待林牧慈似亲弟弟一般,去哪儿林牧慈都影子似的贴着,冀红也乐意带着女孩子般秀气的小牧慈,有那不知的还以为是姐弟俩呢。那时候林牧慈就莫名其妙怕冀玉,冀玉虽只比他大了两岁,见了他和冬妹却是一脸的不屑,张口便称毛孩子。一次冬妹和他缠着冀红教唱歌,教完后冀红出去买菜,两人就在院里练习,没唱几句趴石桌上做作业的冀玉吼道:“唱什么唱!烦死了。” 这一吼吓得两人禁若寒蝉,待他们正要离去,冀玉又将两人喝住,说:“都是你们吵的,害的我写错了字。——去,给我买一块橡皮回来。”一边说着拿出五分钱来。林牧慈乖乖接过钱冬妹却不乐意了,问道:“我又不是你的丫环,凭什么使唤我们?”冀玉说:“毛丫头,字还不识呢竟敢和我顶嘴!”冬妹说:“也别说我们,你才认得几个字啊?”冀玉说:“黄毛丫头,我出个题你若答得上来,这趟差事就免了,要是答不上……你得被我使唤两次。”冬妹说:“行啊,你出吧。”林牧慈忙拉住冬妹说:“别上她当,你赢不了她。”冬妹说:“我偏不服她,好象这世上就她最聪明。”冀玉说:“行,你听着——树上有十只鸟,打死一只还有几只?” 冬妹撇撇嘴说:“就这题啊?——一只也没了,剩下的全吓跑了。”冀玉说:“不对,还剩下一只,那只被打死的鸟挂在树杈上没掉下来。”冬妹听了喊道:“这……这,这么巧就挂树上啊?”冀玉冷笑道:“谁让你这么笨?今日偏偏就挂树上了。”自那日林牧慈对冀玉是既佩服又发怵,连一向不服人的冬妹见了她也避让三分。 第二十节 烧汤花开 正想着这段往事儿,冀红在耳边问道:“发什么呆啊?”林牧慈便将这段故事讲给她听。冀红听后笑道:“冀玉那丫头平日里话不多,心里却明镜似的,若论斗心眼,你与冬妹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按说做姐的也不该乱讲,我思衬着你与冬妹才更班配。”林牧慈一时不知如何回这话儿,只默默地听着秋虫的孤寂的鸣声。沉寂了一会儿,冀红又问道:“我至今还纳闷儿呢,神不知鬼不觉你们怎么就好上了?”见林牧慈欲言又止的神情,冀红说:“又不是外人,姐面前还害羞啊?”林牧慈犹豫片刻,还是半抱琵琶将那日在西山暴风雨中的经历告诉了她。冀红听了沉吟半响说:“那日见你们雨中回来,我心中就疑疑惑惑的,果真还是有了这事儿。” 秋夜的风里除了烧汤花的清香还杂着桂花的浓香,夜是那么静,两人都不敢大声言语,细浪拍岸,风摇花影间两人几乎就是耳鬓厮磨,林牧慈又闻到冀红身上那种亲切的兰草的幽香,这时候禁不住心猿意马,猛地将冀红揽入怀中。冀红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极力想从林牧慈怀中挣脱出来,无奈林牧慈紧紧搂着她的腰,任她百般挣扎也是无用,又惊又急之下低声喝道:“别胡来!我要生气了。”此时林牧慈反倒将她拥得更紧,又将自己的嘴唇贴在滚热的脸上。冀红在他怀里又羞又急,低声喊道:“牧慈,再闹我要告冀玉了!” 一提到冀玉林牧慈突然没了激情,手一松冀红便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笑道;“怎样?还是怕冀玉啊。”林牧慈说:“冀红,你也别瞒我,我晓得你每日过得并不愉快。” 冀红叹口气说:“讲心里话,这种日子过着是没啥意思。可命中如此,硬着头皮也要过啊。——还好,与你在一起心里就畅快了许多,还能找回点过去的感觉。” 不知不觉秋夜的寒气袭来,冀红忍不住打个冷颤,说:“太晚了,我们回吧。”林牧慈将冀红送到楼下,转身欲离时冀红将他拉住,在他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回到家躺床上林牧慈仍无法入眠,眼前总晃动着冀红憔悴的面孔和艾怨的目光,想起分手时那个吻又不禁幸福得直想飞。 次日刚上班李晓红便来到林牧慈办公室,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隔着桌子开门见山说:“林牧慈,我今早才悟过来,你昨日拿我与那个冀红比呢。”林牧慈忙回道:“没那意思,我是给你们看相。”李晓红问道:“看出点什么?”林物慈回道:“你木命,须找土命的男人才有幸福。”李晓红说:“你就胡掰吧,姚君就土命,算卦的也说我们夫贵妻荣,结果又如何?”林牧慈知她心中苦,偏偏又触痛了她的伤口,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她才好。李晓红很快换上了笑容,说:“冀红挺有气质的。”林牧慈笑道:“你还算有眼光。”李晓红说:“那件墨绿的裙子配在她身上挺合适。我也曾试过几件墨绿的裙子,穿在身上总觉得别扭,以后再没敢试过。”林牧慈说:“你谦虚了,就凭你那底子,任何颜色放身上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李晓红说:“林行长也会奉承人了?”林牧慈便笑了笑,李晓红突然俯过身说:“你们……关系不一般呢。”林牧慈听了猛地一惊,忙回道:“你多心了。”李晓红笑道:“我远处观察了你们好久,比恋人还热乎呢。——还有,我也是过来人了,就你俩那种默契的眼神,说文明点是心灵相通,难听些呢,至少也是嘴贴过嘴的。”林牧慈听了脸腾地飞红,没等他回过神李晓红已悄然飘走了。 林牧慈将李晓红的话细细品味了一番,暗想李晓红都能看出的秘密,冀玉不会木然不知吧?正胡思乱想着,谷主任进来告诉他市行有一个会议。会议休息的时候吴行长悄悄问林牧慈道:“看昨晚那光景,你与冀红挺熟的?”林牧慈回道:“妻姐,能不熟么?”吴行长哦了一声不再言语,林牧慈问道:“她的戏如何?”吴行长想了想回道:“唱腔和坐派倒还原汁原味,人也有气质。我不常去那地方,隔三差五去了也会点她的戏。” 第二十一节 白老师的礼物 散会后林牧慈掏出关闭的手机,见未接来电有两条信息,全是相同的电话号码,看去眼熟又想不起谁打来的,便试着拨了这个号码,接通后竟是杨国庆的声音。杨国庆在电话中说:“谢谢你昨日去看我妈。”林牧慈回道:“你也别客气,看望有病的老师是应该的。”杨国庆说:“你走后我妈念叨了一晚上,又让我转交你一件东西。”林牧慈就问道:“什么东西?”杨国庆说:“见了自然就晓得了,你过来吧,我在小南国等你。”林牧慈说:“我不与你吃饭,你定下地点我去取。”札杨国庆说:“你放心,咱们之间的事儿保证一字不提,这顿饭纯粹是替我妈谢你。”林牧慈想了想回道:“好吧,我马上过去。” 林牧慈赶到小南国,报上名字服务生便将他带到一个包间,进门见杨国庆独自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只普通的纸箱。杨国庆属于那种不显山露水的人,望去平平常常。林牧慈说:“又不是举行什么交接仪式,何必搞得这么隆重?”杨国庆说:“你不知,你是我妈的骄傲。她常说,她一生中教出的最有出息的学生就是林牧慈。昨日你去看她,真是少有的高兴。这时刻能给她带来这么大的快乐,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林牧慈发现杨国庆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的真诚,不大像做戏能演出来的,便说:“要讲感谢,我更该谢白老师,她的恩泽我铭记在心。” 说话间凉菜已端上桌。杨国庆将面前的纸箱轻轻推到林牧慈面前,说:“这是我妈保存了一辈子的心血,她说,这些东西放你那才是最好的归宿。”林牧慈狐疑地看看杨国庆,慢慢将那纸箱打开,纸箱里又衬了一层防潮的塑料布,揭开上面的保护纸,原来是装钉成一册册的本子。看去这些纸张十分粗糙,上面还能见到没粉碎的稻秸。林牧慈拿起一本从头看起,全是一篇篇的作文,少则一页,多的也就两页,上面还注着班级和姓名,而且每篇作文的题目都是一样的——“我的理想”。杨国庆说:“我妈从做班主任那年起,每送走一个班都要布置一篇作文,题目就是“我的理想”。然后将这些作文剪下来,每班装订一本。我妈做了三十二年的班主任,积下这三十二册的作文本。” 林牧慈翻着手中这些碣色的纸张,忍不住笑了,说:“给你讲一个笑话,想不想听?”杨国庆说:“想来一定有趣了。”林牧慈说:“有次考语文,头天我只顾玩忘了背书,只好将书上的内容用钢笔写在纸条上。”杨国庆听了笑道:“你也作过弊?我以为好学生从不作弊呢。”林牧慈说:“做学生哪有不作弊的?——考试的时候我正抄着,白老师发现了。当时也算急中生智,忙将笔碰到地上,趁着弯腰拾笔将那页纸揉成团塞进嘴里,压在舌头下面。白老师过来一言不发就站在我旁边,等考试结束了,白老师说同学们不要走,听林牧慈同学朗读一段课文。你想,那纸放嘴里时间久了,上面的墨水全化了,又一股怪怪的味涌上来直想吐,我一张嘴蓝色的口水就流出来。”杨国庆听了哈哈笑道:“妈教了那么多年的书,你以为这点小聪明能骗过她呀?” 杨国庆斟满两杯啤酒,端起酒杯说:“不为别的,只为同一个敬爱的人干了这杯。”林牧慈端起杯子与杨国庆碰了,然后一饮而尽。杨国庆又斟满了杯子,想了想说:“为我们考试作弊被罚干杯。”两人又将这杯酒喝了。 中午回到自己办公室,林牧慈将三十二本作文全翻了一遍,居然找到了自己的作文。作文中自己的理想是做建筑师,造一座世界上最高、最结实的大厦;华青山是想当一名将军,率领千军万马去解放地球上那四分之三仍处在水深火热的劳苦大众;冬妹想做园林设计师,在西山建一座大花园;冀玉最现实,要做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冀红最浪漫,想做旅行家,去西双版纳看原始森林,去东海看日出。望着这些幼稚的作文,林牧慈突然觉得命运无时不在捉弄着人,禁不住苦笑着摇摇头。 第二十二节 放一马 下午刚上班林牧慈先给华青山通了电话,说若有时间就过来一趟。华青山来后林牧慈将白老师病重的消息告诉了他。华青山听了沉默片刻说:“这病不该找上白老师,放杨富贵身上才公平。”林牧慈说:“正所谓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华青山问了白老师住院的病房,说:“一会儿从你这出来,我直接去医院。只是……在班里我成绩一般,只怕白老师记不住我了。”随后,林牧慈又将与杨国庆吃饭的过程讲了,又将白老师装钉的作文册拿与他看。 华青山看了自己的作文,叹道:“惭愧,只当上小小的连长便退伍了。”林牧慈说:“更惭愧的应该是我,连座平房也没盖过。”华青山说:“我倒有个想法,等我们与杨家的官司了结,你从这些作文中找出几十篇来,看看这些人如今都在做什么,这一比也许会比出好多的故事来。”林牧慈说:“我正琢磨着呢,如果能出一本书,将每人的人生轨迹与他小时的理想做个对比,会生出许多值得思考的东西,也算让白老师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纪念。”华青山说:“这倒是报答白老师最好的礼物。”随后又胡侃了一阵儿,眼看到了下班时间,林牧慈说:“我陪你去吧,告诉白老师出书的打算,再听听她的意见。” 两人来到街上,先买了礼物,拐过几条街就到了市人民医院。进到白老师病房,见杨家父子都守在床前。白老师听到他们的声音,睁开眼看看林牧慈又望望华青山,低声说:“这……不是华青山么?”华青山上去握着白老师的手,忙说:“是我,谢谢白老师还记得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白老师吃力地说:“别……别这么说,全是……好孩子啊。”杨国庆说:“妈,你最引为得意的学生考试不也作过弊?”接着,他重复了一遍林牧慈中午讲的故事,听后一屋子的人都笑了,白老师脸上的笑容更是久久不肯散去。接着,林牧慈又将为她出一本书的打算讲了,听着听着白老师眼角就有泪珠滚下来。 出了病房华青山说:“坐会儿吧,这一时脑子太乱。”两人坐在昨日与冀红曾坐过的石凳上。林牧慈说:“如今白老师病成这样,我想是不是……将案子搁一段?”华青山摸出烟来,想想医院不让抽烟又放回衣袋里,说:“看白老师的气色也不会撑太久了,去世前就让她安安静静度过这一段日子吧。”林牧慈回道:“是啊,也算我们对得住白老师了。”华青山叹口气说:“到头来,只怕应了农夫和蛇的寓言。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好这么办了。” 秋分过后,气温没转凉反倒热了起来,余师傅说“该冷不冷,满地蝗虫。”小城虽没见到蝗虫,倒真有些虫灾的味道,院里的蛐蛐就显得比往年多,一到晚上聒噪得心烦意乱,还有树枝上垂下的“吊死鬼”,只见一根根丝线从枝上垂下来,半空里高低错落着用枯叶包裹的纺缍形的虫茧,一不小心缠在身上让人恶心半日。陶洪亮虽不大迷信,心下却也有些忐忑,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外兆头。自那日冬妹告诉他农具厂将变做商场,便去找了古厂长。古厂长听后也觉吃惊,说眼下虽没见到动静,但无风不起浪,更何况厂子正处在市区黄金地段,被人垂涎着也是免不了的。随后古厂长又告诫陶洪亮不要再往设备上投资,勉强维持着生产就行了,免得到时资金打了水漂。从古厂长那里回来陶洪亮心中更蒙上一层阴影,干活、睡觉总记挂着这件事儿。 这日晚上,陶洪亮和车间的工人正在加班,冬妹过来了。见陶洪亮愁眉不展的样子,冬妹笑道:“大晴天的,脸上怎拧出水来了?”陶洪亮指着操作台上的一堆工件说:“没办法啊,设备太旧,精度达不到要求,只好用手工修补了。”冬妹也瞧见那堆返修的工件,说:“这么磨下去,这批活几时才完工?”陶洪亮说:“赶呗,赶一时说一时。”冬妹说:“我刚去家里,见楠楠饭做好了,还在等你呢。”陶洪亮回道:“别的人也没吃,正要招呼大家下班呢。”冬妹说:“也好,你快些回去吃饭,我将这些日子的会计帐补上。” 第二十三节 要卖厂了 陶洪亮便将这些天购进原材料的发票和收据交给冬妹,回头又对加班的工人喊道:“今晚就到此吧,大家回了。”等众人陆续离开车间,陶洪亮对冬妹说:“我先回去,吃过饭就过来。”冬妹说:“你若太累就别过来了,我记完帐锁了车间门就走。”陶洪亮说:“这怎行?你自己走我还不放心呢。”冬妹笑道:“你怕鬼吃了我?”陶洪亮也笑道:“阴间的鬼不可怕,就怕阳间的鬼。”冬妹说:“你也别贫嘴,快回去吃饭,我等你就是了。” 陶洪亮走后,冬妹就在车间一角的小办公室里将这些天的会计帐做了,冬妹以往学的银行会计要比工业会计简单多了,特别是成本核算这块根本就没学过。自打给陶洪亮做起业余会计,去书店买了几本这方面的书,有空儿便啃上几页,遇上不懂的去问有经验的会计,毕竟有专业基础,总算可以将这些账完整记了下来。记过了帐,冬妹关了小办公室的灯来到外面。车间外面的空气要好多了,感觉有桂花的香味从远处飘过来,突然想起离仲秋节不远了,该做些月饼给周奶奶送去,还有牧慈,今年又多个陶洪亮,也该送些给静静、楠楠尝尝。 正胡思乱想着,陶洪亮急匆匆走来,见到槐树影下的冬妹,问道:“做完了?”冬妹点点头,说:“银行账户上的流动资金不多了,这批活要快些送出去。”陶洪亮说:“我比你还急呢,这些日子就没消消停停吃过几顿。” 正说着就见一个人影慢慢悠悠从车间那边移过来,陶洪亮瞥了一眼便说是古厂长。冬妹说你这么有把握?陶洪亮说:“我的眼睛比贼还尖,你信不信?”冬妹说:“你就吹吧。”两人屏住气等那人影走近了,果然是古厂长。冬妹笑道:“果真是贼眼,老实坦白做过贼没有?”古厂长眼睛不大好,走近了才认出两人,说:“洪亮啊?这么晚还没走?”陶洪亮回道:“刚忙完,正准备走呢。”古厂长叹口气说:“也忙不了几日了。”陶洪亮听出古厂长的弦外之音,忙问道:“古厂长听到什么风声?”古厂长说:“你也别叫我厂长,今日起我就不是厂长了。”陶洪亮忙问道:“好好的,怎么就不是厂长了?”古厂长说:“前几日局里让我在一份财权转让协议上签字,我没签,说是好好的一个厂,怎么能一百多万就贱卖了?”陶洪亮问道:“因为这儿就将你厂长给免了?理由呢?”古厂长苦笑道:“想免你还要理由?正常人事变动不就行了呗。” 三人发一阵儿呆,陶洪亮说:“我就不知这些个当官的脑子里如何想的?至今我们已有三十多个工人,打算年底增加到八十多,明年就可以达到三百多,不出三年厂里的工人全有了饭碗。——政府天天喊着要解决下岗工人的困难,如今我们没要政府一分钱,自己想办法解决了,他们却横插一杠,不鼓励反倒为难起我们来了。”古厂长说:“这话我也讲了,没用的。我还提了临街那幢门面房,不管怎样每年还有十几万进帐,起码可以解决一部分老工人的药费和生活费。日后没了这点儿收入,你让他们喝西北风呀。” 又是一阵儿沉默,好久陶洪亮才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卖厂子?”古厂长说:“估摸着下星期吧。”随后古厂长又说:“你们该怎么忙就忙吧。我四下转转,明天就要去局里上班。以后呀,可能再见不到这些车间和机器了。”望着古厂长渐渐远去的身影,陶洪亮好久才从从天而降的打击中清醒过来,说:“冬妹,我先送你回去,回来将这些消息告诉了余师傅他们,大家也好想个办法。”冬妹说:“我倒不急着回去。就想看看你们能拿出什么好主意来。”陶洪亮说:“冬妹,这事儿与你无关,你最好不要牵连进来。”冬妹笑道:“怎么与我无关?别忘了我那十几万你还没还呢。” 两人从厂里出来先去找池小飞,池小飞已经吃过上床了,又被淘洪亮从床上猴起来一同来到余师傅家。余师傅见三人这个时候敲门便知有重要的事情,听了陶洪亮的叙述也是一惊,说:“这不是将大伙往死路上逼么?” 第二十四节 念菩萨显灵 池小飞骂道:“娘的,刚开始见利这路又给断了。”陶洪亮说:“现在不是骂娘的时候,关键是想个办法将厂子保住。”池小飞说:“我看难!厂子一卖那就是人家的,还不是扫地出门?”冬妹说:“是不是可以召开一个职工代表大会?只要半数的职工代表反对,这个转让协议就应该无效。”陶洪亮了听眼前一亮,说:“这道理我以前好像也听说过,怎么一急就忘了?”余师傅说:“别高兴的得太早了。法律虽这么规定了,可咱工人的话几时又当了真儿?职代会也不过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陶洪亮说:“那是咱没有较真儿,若全厂工人团结起来,这道坎他们绕不过去。”池小飞说:“这些人国家政策玩得透熟,又贼精,肯定有办法绕过去。”陶洪亮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到时总会有法子的。”余师傅说:“洪亮的话也对,不管有没有希望,还是要试试,好好的厂子不能就这么白送了人。”陶洪亮说:“你不去争,就是案板上的死鱼,人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大家若联合起来抗争一番,起码也让他们看到咱工人的力量,就算最后失败了,也要给他们添几道坎。”余师傅说:“这话在理儿,明日我就找退了休的师兄弟,厂子若没了,影响最大的该是他们。” 商量到深夜,总算制定出一套应对的方案——召开职代会抵制上级部门的决议,同要时发动全厂工人保护自己的工厂。 从余师傅家出来,陶洪亮对冬妹说:“都这个时辰了,我送你回家吧。”冬妹就坐上陶洪亮的自行车,不大工夫便来到街西桥头。陶洪亮说:“没几步路了,你自己回吧。”冬妹下了车,黑暗中望着陶洪亮,想着命运对这个坚强的汉子也实在不公平,事业才刚刚开始就突降这么大的一场暴风雨,不知他能不能挺过来,心中顿时涌起难言的感情。陶洪亮见冬妹只是无言地望着他,问道:“没事儿了吧?没事儿我先走了。”冬妹说:“你站下!我有话还没讲呢。”陶洪亮本想骑上车就走,只好又下了车。冬妹停了片刻,才轻轻说道:“祝你好运。” 第二日冬妹仍惦记着陶洪亮他们的事儿,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给林牧慈打过去一个电话,说:“晚上若没有应酬来我这儿,我给你做茄汁鱼。”林牧慈回道:“行,只要没特殊情况一定去。” 放下电话,冬妹提前一会儿离开营业室,先拐到市场买了两条林牧慈爱吃的草鱼,让卖鱼的贩子给宰杀了,又去附近的包子店买了几个笼包。回到老街,先去对面周奶奶家将包子送过去。周奶奶见了冬妹,脸上立刻笑成了一朵菊花,说:“我这儿有乡下亲戚送来的烘柿,还给闺女留着呢。”一边说着踮起小脚就回屋拿柿子。冬妹见了忙说:“奶奶您慢着。”随着周奶奶进到屋内,房内没开灯,刚开始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过一会儿才看分明。就见周爷爷坐在竹椅上,隔一阵儿就要咳几声,周奶奶说:“天刚转凉一点儿他的病就见重,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周爷爷多年的肺气肿,一到冬天就喘得厉害,去年冬天在奈何桥前转了一圈总算捱到春暖花开又回来了。冬妹听了周奶奶的话一阵儿心酸,忙劝道:“奶奶放心好了,您念了一辈子的佛,行了几十年的善,爷爷一定长命百岁。”周奶奶听了,裂开没牙的嘴笑道:“有了冬妹这句话,奶奶的心就放下了。” 说话间冬妹瞥到墙角神龛里的菩萨,说:“奶奶,我想给菩萨烧柱香。”周奶奶说:“闺女有文化的人也信这个?”冬妹说:“病急乱投医,只要平平安安,不就是多磕几个头,烧几柱香?”周奶奶说:“这世上菩萨肯定有的,只要心诚,感动了天上的菩萨一定会保你一生平安。”冬妹点了一柱香插在香炉里,又跪在那张磨烂了边的蒲团上向菩萨叩了几个头,心中默默念着菩萨显灵,保佑洪亮他们平安无事。烧罢了香,周奶奶端出一只方竹筐,里面盛着七八个柿子,个个红如灯笼,说:“我们那里叫大火罐,里面一嘟噜的蜜呢。” 第二十五节 泼盆冷水 冬妹提着鱼,捧着那半筐柿子回到自家院子,偏偏就碰上小侄放学回来,见到筐里的柿子立刻大呼道:“姑姑,柿子给我的吧?”一边说着就动手去抓筐里的柿子。冬妹见了忙说:“小心,别给碰烂了。”话音未落小侄两手早伸向筐里。怎奈那柿子皮又薄又脆,平时吃还要小心翼翼双手捧着,此时怎禁得起五指乱戳?眼见着就烂了两个,鲜红的浆汁流了一筐。冬妹见了又气又急,喝斥道:“你也不小了,做事该懂些规距,多些礼貌。总这么莽莽撞撞的怎行?”没想这话偏让嫂子听到了,系着水裙从楼下跑出来,一脸不悦地说:“哟哟,不就几个烂柿子,值得这么训斥孩子?”冬妹懒得与她纠缠,一边往自己屋里走,一边说:“磊磊,你过来,姑给你拾几个。”小侄听了跟着冬妹屁颠屁颠就走了,根本不听他妈在后面骂了些什么。 进了屋冬妹从筐里拾出两个搁在一张硬纸板上,那小侄也不是省油的灯,又从筐里拣出两个来,双手捧着乐呵呵走了。面对着剩下的两个,冬妹苦笑着摇摇头,便换了衣服去厨房做鱼。饭做了一半林牧慈来了,冬妹说你先坐着喝茶,我这边马上就完。林牧慈说:“又不是外人,我来给你当下手吧。”两人一边做着饭,冬妹问道:“眼见就是八月十五,冀玉回来么?”林牧慈回道:“今年八月节没赶上双休日,冀玉说医院忙,就不过来了。我准备这几天去省城一趟。——说好了,今日不但白吃,还要带几斤点心走。”冬妹说:“应该的,算是我看了老人。” 做好菜端到客厅,林牧慈见到鲜红欲滴的烘柿,说:“这么好看的柿子,吃了也太可惜。”冬妹说:“舍不得吃,拿回去每日看着。”林牧慈说:“是呀,看着看着就想起了妹妹。”冬妹笑道:“不害羞,回去想你的玉姐吧。” 吃过了饭,林牧慈望着灯笼似的柿子说:“带回去也是一滩泥,我还是吃了吧。”一边说着揭开柿子上端的蒂托,双手捧着哧溜溜就往嘴里吸,吃罢了连声说爽。冬妹见了笑道:“看把你馋的,剩下的你也吃了吧。”林牧慈就说:“那是你的。”冬妹回道:“我早吃过了,这俩特意为你留的。”林牧慈说:“若这样我就不客气了。”说着一口气将剩下的也给吃了。 等林牧慈吃完柿子又洗过手,两人说笑了几句,冬妹便将农具厂转卖的事儿告诉了他。林牧慈说:“如今地方政府做事也真胆大,借改制之名将银行债务逃避了,又肥了个人,几千万的厂子几百万就敢卖。”冬妹说:“听陶洪亮讲,厂里的设备就是砸了卖废铁也值三五百万。再说,还有那么大一片地,又处在市中心,那价钱更没法估了。” 接着,冬妹又将陶洪亮他们准备召开职工大会,抵制卖厂的打算讲了。林牧慈听了叹道:“实话告诉你,陶师傅他们压根就没有取胜的希望。”冬妹还有些不甘心,问道:“明明是上面不按政策办事,你凭啥就断定洪亮他们输定了?”林牧慈回道:“很简单,因为他们既要与政府斗还要与富人斗,他们斗得过政府?”冬妹仍不死心,说:“好端端一个厂子就这么贱卖了,他们就不怕工人告状?”林牧慈笑道:“你也太幼稚。远的不说,就香山也能举出几个例子来。塑料厂、仪表厂当初改制工人不也闹了?结果又如何?还不是给贱卖了?据说那些人对付闹事的工人很有一套办法。先是诱惑,你不是带头闹吗?给你个万儿八千,得了利益你总该退了吧?若碰上那较真不吃这套的,更简单,雇人猛揍你一顿,打你个腿断胳膊折,又不要你的命,就是报了警你去哪儿找凶手?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冬妹听了,真如三九天又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忽地从头凉到心里,神情也更加阴郁。林牧慈说:“话又说回来,陶师傅他们闹闹也是对的,事情一旦闹大了,惊动了市里,省里,那边总会做一些让步,工人还是能多得些实惠。你见了陶师傅将这话告诉他,让他们也有个心理准备。” 第二十六节 保卫工厂 望着默默无语的冬妹,林牧慈心中突然涌出个奇怪的想法,这场事件的主角姚君若单打独斗三个恐怕也不是陶洪亮的对手,而现实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姚君却处处是强者,别说一个陶洪亮,就是农具厂全体工人齐上阵,在这场搏弈中也注定是失败者。为什么——那就是手里的牌,姚君生来就起了一副好牌。 星期一,亚星公司的代表接管农具厂时被义愤填膺的工人堵在门外。厂子大门前静坐的全是退了休的老工人,大门的上方还挂了一幅白底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虽过了上班的时间,拥来看热闹的人还是堵住了半条街,整个交通也处在瘫痪状态。不久,警察和全副武装的防暴队员火速赶到,将静坐的工人与看热闹的市民隔离开来。 随后来了一位不知哪个级别的领导,对着静坐的工人发表了一通讲话,大意是讲转让农具厂的产权是改革的需要,你们要相信政府,政府一定会妥善解决你们生活问题。工人中就有人回道:“梁局长,我们的困难自己能解决,谢谢政府关心。”话音未落,警戒线两边的人群哄笑起来。梁局长擦擦汗,将嗓门提高到极限,喊道:“同志们,希望你们冷静,有什么意见可以派代表协商,采取堵门的方式解决不了问题,而且也是违法的。”工人中又有人大声喊道:“请他们回去,没什么可谈的,我们不卖自己的工厂。” 一直相峙到傍晚,亚星公司的代表也没能进入厂区的大门。待那些人走后,陶洪亮忙请老人们回家休息,留下一些年轻力壮的工人晚上换班巡逻,以防亚星的人夜晚突袭。全部安排妥当了,陶洪亮才回去将静静、楠楠送到弟弟家,悄悄对弟弟说:“这场风波我挑的头,俗话说‘枪打出头鸟’,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前我不会离开厂子。静静和楠楠只好劳累你们了。”临走又嘱托道:“妈那边先瞒着她,只说我去外地出差了。”弟弟脸色凄然说:“哥,你听我一句,我们斗不过他们,还是算了吧。”陶洪亮说:“工厂是我们的命根子,没了厂八百人的饭碗全给砸了,就算没希望也要争一争。”陶洪亮走后,妈还问洪建:“咋不留住你哥吃了饭再走?” 次日一早冬妹就在街头报亭买了一份当日的《香山日报》,翻遍所有的版面也没见到有关农具厂的报道。在小小的香山市这已算特大新闻,敏感的记者不可能闻不到,唯一的解释就是上面已向报社下达了封杀令。后来冬妹才从一个记者口中了解到,凡牵涉到拆迁之类的群体事件,别说香山的媒体,就是省城也没一家报纸电台敢见新闻。当然,这是后话。下午公司代表又来到厂区门外,要求与工人代表谈判,陶洪亮派人传出话来:厂子我们不卖,没什么好谈的,你们死了这份心吧。傍晚的时候梁局长出面与陶洪亮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谈话。梁局长开门见山问道:“你是不是党员?”陶洪亮回道:“是。”梁局长说:“是就好,请你以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不要将自己混同与普通的老百姓。”陶洪亮反问道:“我这么做有错么?”梁局长说:“国资局代表国家,有权处置农具厂的产权,你们这样闹下去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陶洪亮说:“国家给了你们权力,是让你们保护国家财产,一个三千多万的厂子一百多万就给卖掉了,你们到底是保护还是出卖国家财产?”梁局长说:“政府的事儿你做工人的也不懂,为了招商引资做出一些牺牲也是应该的。外资进来了,香山市的经济发展了,大家都能得到实惠。“陶洪亮说:“真正能得么实惠的,梁局长恐怕比我还清楚吧?不就那几个吗?而做出牺牲的却是全厂八百多工人。” 梁局长毕竟是经过大世面的,听了这话只是嘿嘿一笑,说:“转让农具厂的产权国资委根据市委发展经济的精神,征求各方面意见,经局党委集体研究做出的决定,与任何个人无关。陶师傅啊,听说你做过多年的车间主任,又是一名老党员,怎么会听信这些谣言?”陶洪亮笑道:“梁局长,你也别打官腔,农具厂若是你家开的,这个价钱你卖不卖?”梁局长脸上依然是宽宏大量的笑容,说:“我是国家公务员,政策也不许我有这么一个厂子。”陶洪亮说:“我是打个比方,假如是你家的厂子你卖不卖?”梁局长回道:“你这个假设根本就不存在。” 第二十七节 不做工贼 两人的谈判无果而终。晚上陶洪亮意外地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接通后那边开门见山说:“陶师傅,我是亚星公司的闫总,早就听说你的大名,如果方便的话,我想找个地方与你聚一聚。”陶洪亮说:“先谢谢闫总了,有话还是来厂里讲吧。”那边仍不肯放电话,说:“听说陶师傅也是个爽快的人,这个面子总要给的吧?”陶洪亮说:“你也别兜圈子,明说了吧,我不会去赴你那鸿门宴。”对方听了哈哈笑起来,说:“你放心好了,我们就是想交你这个朋友,大家日后在生意上也好有个照应。”陶洪亮说:“闫老板,不敢高攀,我们出力做活能养家糊口就心满意足了。”那边说:“陶师傅,看你也是爽快人,咱就将话挑明了吧,——如果你帮助我们顺利接收了厂子,公司保证给你留一个令你满意的位置。”陶洪亮说:“我一个人不行,全厂八百工人你能全部安排么?”对方说:“洪亮啊,咱不开玩笑,如果你想单干也行,我们接收后厂里的设备任你挑几台去。这总可以了吧?”陶洪亮听了笑道:“闫总啊,你这不是要坏我名声,逼我做工贼么?我是宁可要饭也不会做这种小人。”说完,便将电话挂掉了。 转眼便到了中秋节。前一日方萍便打来电话,说她几天前去乡下买了两只春天才出壳的小柴鸡,又去豆田里摘了一兜毛豆角,要烧毛豆辣子鸡给他吃。林牧慈说明日不行,冀玉爸妈那一定要去的。在香山中秋节是仅次于春节的节日,媳妇回娘家是古来就有的风俗,虽说今年冀玉没在身边,但这程序还是要走一走的。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话,林牧慈骨子里还是想在岳父家见到冀红。方萍说:“你这女婿还算有些孝心。”经过几次接触林牧慈感觉方萍并不是想像的那种风流女人,便说:“要么晚上过去吧。”方萍说:“晚上不行,儿子在家。中午怎样?有空你就过来。”林牧慈当下便应了下来。 电话还未放下,就响起敲门声——客人是那位神秘的男子。望着对面的男子林牧慈好一阵紧张,早就知这世上没白送的午餐,如今该是人家上门讨账的时候了。男子随手将门关上了,彬彬有礼道:“不请自来,打扰林行长了。” 林牧慈这才回过神,忙请他在沙发上坐下,又倒了一杯茶端过去。男子点点表示谢意,问道:“临川县城没白跑一趟吧?”林牧慈迟疑片刻反问道:“你为何要告诉我杨富来的行踪?”男子冷笑道:“夏日里你去杨家湾做什么?敲锣打鼓早告诉了别人。”林牧慈又问道:“你与何人结下了仇?要借我的手达到你的目的。”男子突然笑道:“林行长不愧聪明人。其实啊,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将杨富贵送进监狱。” 林牧慈听了一楞,问道:“你是何人?”男子回道:“只要目的达到了,又何必知道我是谁?”林牧慈说:“这是我们银行内部的事,你就不要插手了。”男子说:“杨富贵的事有你们代劳,我自然不会插手。不过,你欠了我一个人情,这人情账总该还吧?”林牧慈说:“将杨富贵送进监狱也是你的目的,那时我们之间的账也就抹平了。”男子回道:“在我眼里,杨富贵不过一条河沟里的小泥鳅。”林牧慈听了更是一惊,半晌回道:“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你做什么我不管,——以后,各走自家的路。”男子听了冷笑道:“上次的债你还欠着,再帮我做一件事,我们的账才算抹平。”林牧慈望着他回道:“如果……我拒绝呢?”男子似乎早有准备,从西装衣袋里掏出几张照片来扔在林牧慈面前。林牧慈只扫了一眼腹下便有了尿急感——竟是在方萍家客厅被脱去脏衣服的那些镜头,再细看照片的分辨率极差,像是从录像中截取下来的。 放下照片林牧慈说:“卑鄙!你讹诈我。”来人却不愠不恼,笑道:“这个世界不就充满了卑鄙?”林牧慈说:“直讲了吧,你想让我做什么?”男子回道:“事不算大,对你林行长不过举手之劳。——帮我查一个账户,还有账户上资金的去处。”林牧慈马上回道:“私自调查客户账户违法的,我不做!” 第二十八节 被人拿了七寸 正讲着李晓红推门进来,见到陌生男人便望着林牧慈笑道:“哟,来客人了。”林牧慈就问:“有事么?”李晓红便提醒道:“明日就八月节了,谢局长那里也该走走吧?”林牧慈说:“你若有空儿,替我跑一趟算了。”李晓红撇嘴道:“我算老几?你行长不去,只怕人家要较真了。”林牧慈回道:“知道了,今日我就抽空跑一趟。” 李晓红走后,林牧慈给司机小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要出去一趟,那意思也是告诉来人要送客了。男子却没起身,隔着桌子对忙着收拾公文包的林牧慈低声说:“如果……我将这照片公布了,林行长的家庭、事业……”林牧慈听了笑道:“不就是一段录像?不瞒你,那日的事儿早就对老婆坦白了。至于事业嘛,明了告诉你,这个破行长我还不想干呢。”男子依然不急不躁笑道:“林行长大概还不知吧?方萍挪用上百万的社保基金放贷,又挪用几百万的公款炒股,凭这几张照片,方萍到了反贪局再咬上你一口,身上的屎你怎么擦得掉?” 听了这话林牧慈真如当头一棒给打晕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说:“你也别诈我,方萍不是那号人。”男子冷冷地望着他说:“还要我拿证据么?”林牧慈放下正收拾的公文包,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男子回道:“过些日子会有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去你们那存款,到时我告诉你,你只要将她的帐号和资金告诉和就行了。至于怎样查,林行长该不用我教吧?”林牧慈平生还是第一次撞上这种事儿,脑子里一片混沌,挥挥手说:“你走吧,让我想想。” 男子什么时候走的林牧慈竟然不知,一个人默默想了许久,也没琢磨透那人的来历。想起当初听了李晓红的劝告不去招惹这个女人,也没了今日的麻烦。胡思乱想了一阵儿,抬头见小肖立在门外,便上嘱咐小肖将纪念品拿了两份装上车。到统筹办先将小肖打发走了,上楼找到谢局长的办公室,将一套银质纪念币送给他,又坐下聊了一会儿便要告辞。谢局长将林牧慈送到门外时拍着他的肩说:“听人说林行长枚猜得好,哪日领教一回?”林牧慈回道:“别信他们胡吹,与谢局长比我道行还浅着呢。——不过,过了节倒是想找个日子与谢主任再聚聚,喝上几杯。”谢局长听了笑道:“行啊,我心里总想见识林行长真刀实枪拚一次呢。” 从谢局长那里出来林牧慈又去找方萍。方萍显然没料到林牧慈这个时候进来,惊讶之后立刻兴奋地起身道:“牧慈稀客,怎想起方姐来了?”林牧慈将那套银质的纪念币拿出来说:“明日过节,送你件礼物吧。”方萍接过礼物看了,笑道:“拿公家的东西送人情,不稀罕。”林牧慈说:“你是我们的贵宾客户,我们公是公私是私,自然该拿公家的东西送你。”方萍说:“你就是拿了金币来我也不稀罕,我要你自己的礼物,就算是一束花也是你的情意。”林牧慈笑道:“早知你不稀罕,我不如拿去卖了将花店的花都买了来送你。”方萍听了笑道:“这话嘛我倒爱听。” 林牧慈不是那种会逢场作戏的人,有了心事又不会掩饰,脸上自然就流露出一些来。方萍很快就察觉到他脸上的阴郁,过去将门关上悄悄问道;“怎么了?有不顺心的事告诉方姐。”林牧慈忙挤出笑回道:“没……没什么大事,单位……有些事让人心烦。方萍听了笑道:“嘿,我当什么大事儿。牧慈啊,你虽是行长,也别将单位的事儿太当真,人到外面了,就当没那回事儿。”见林牧慈只是笑,方萍又说:“今日约你去家里吃饭,我正准备早些下班,给你做几样菜。你既来了,就一块走吧。” 方萍一边说着,拿起包与林牧慈一同下了楼。方萍是骑了车来的,心里虽想两人骑一辆车,毕竟是丈夫不在身边怕人说了闲话,便将车留在雨棚里,两人搭一辆出租回去。路上方萍的手机却响了起来,是谢局长打来的,说是几位局长商量了,节前再发一些福利。明日就是十五了,最好今日就买了东西发下去。方萍接过电话,望着林牧慈苦笑道:“别的事儿都可以推一推,唯有这事儿不敢耽搁,否则会招众人骂的。”林牧慈回道:“今日不行,改日吧。” 第二十九节 计算机里的秘密 下了车,方萍说:“买了一堆的东西,我又吃不完。不如你先去家里,想来单位的事儿也不会太久,办完了我就赶回去。”一边说着从钥匙串上摘下两枚钥匙来。林牧慈见了忙说:“这……不大合适吧?”方萍将钥匙塞到林牧慈手中说:“怕什么?我还怕你偷东西不成?”林牧慈接过钥匙说:“我路上也许要拐个弯,若回去晚了你怎么进门?”方萍回道:“这好办,我办公室抽屉里还备着一套,回头我带上就是了。” 方萍走后林牧慈本想等中午了再去她家,忽地想到那几张照片,忍不住想弄明白如何录下的,便直接去了她家。 楼下客厅隔壁就是书房,书桌旁边一台半新的计算机,键盘旁放着带麦克风的耳机,林牧慈拉开电脑桌见机箱后面多出两根线来。顺着线路往前查,一条通向隔壁的客厅,另一条傍着电话线走到楼上。林牧慈打开计算机电源,发现方萍没有设置开机密码,进入操作系统虽有用户密码,那道防线对林牧慈形同虚设,只要在键盘上按几个键便进入超级管理员用户,这里方萍仍未设密码,林牧慈当下心中暗喜,便知她是外行,摄像头的安装定是别人给安装的。打开程序,林牧慈发现客厅和卧室都安装了摄像头,只是卧室的摄像头被遮住了,画面一片漆黑。林牧慈又挨着文件夹搜索,发现一个隐含文件被加了密,一眼便看出是用网上下载的加密小软件做的加密,心中自是窃喜,立刻从网上下载一款解密软件给破解了。进到文件夹里,果然有那段在客厅被方萍脱去衣服的录像,看过心里又恼又气,虽知这段录像已被复制,但还是毫不犹豫给删去了。 正忙着听到院里有动静,林牧慈隔着窗帘见方萍从外面进来,到客厅四外看了一遍,似乎又唤了几声,见她脱去外衣,掏出手机拨了号码,不一会林牧慈的手机便响了起来,细看正是方萍打来的。接了电话就听方萍问道:“牧慈啊,你在哪儿?”林牧慈压低声音回道:“在外面呢,还要待一会儿才能过去。”放下电话听到方萍的脚步声转向客厅另一端的厨房。林牧慈关掉计算机正想悄悄摸出去,客厅的门铃声忽地响起,忙又退了回来,就听方萍从厨房跑出来,穿过院子去开大门。林牧慈来到窗前,隔着窗帘见院门打开后一位留着长发的男子进来,随手将大门关上,就在方萍脸上和胸前乱摸。方萍一边躲闪着,一边带他穿过院子过来。走近了李牧慈看那男子十分面熟,大脑里迅速搜索了一番,想起是在鹿鸣山庄吹萨克斯的李晓红的同学。 两人进屋后在客厅落座,书房与客厅仅一门之隔,林牧慈重新打开计算机,过去将门错开一条缝隙,两人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过来,不一会儿客厅里的画面也出现在屏幕上,林牧慈按下录制键,随手又将录音功能打开。就听沈小斌说:“方姐,明日过节,怕你有客人,今日招呼没打就来了。”方萍冷笑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直说了吧,找方姐到底想要什么?” 沈小斌嘿嘿地笑道:“方姐,上次不是讲了……银行一位朋友完不成存款任务,月月被扣着工资,便找到我帮忙,我呢自然就想到方姐……方姐一定帮小斌这个忙啊。” 沉默了许久才听方萍回道:“沈小斌啊沈小斌,你以为我是财神?”沈小斌回道:“方姐,你该谢我才是,若不是我口严,你早进监狱了。——再说了,横竖是公款,放哪家银行不是存?” 方萍叹口气道:“也罢,你那朋友在哪家银行?我给他挤出八十万转过去。”沈小斌听了却说:“方姐啊,八十万太少了吧?离朋友的任务还远着呢。”方萍回道:“沈小斌你不要得寸进尺,说好了就八十万,多了没有。要么,你去检察院举报我好了!”沈小斌忙陪着笑说:“行行,方姐别生气,我又没说不要。”一边说着就将那家银行与朋友的名字写给了方萍,随后又问道:“那个林牧慈,我不信他是柳下惠再世。摄像头为你装上了,迷幻药也给你了,你哪日才能搞定他?”就听方萍求道:“小斌啊,积点德吧,人家也是有老婆孩子,何必要拆散了人家?”沈小斌冷笑道:“嘿嘿,没想方姐还是菩萨心肠。他是行长,控制了他我手里才会有更多的资金。”方萍突然哭道:“不行!我做了太多的孽,不能再害人了。”听了这话林牧慈感觉方萍这人还不算坏,但那几张照片如何到陌生人手中仍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十节 方萍的秘密 说完了正事儿方萍见沈小斌仍没动身的意思,便问道:“还有事么?”沈小斌说:“方姐,晚上……我想邀你去歌厅。”方萍马上回道:“不行,儿子该考高中了,晚上还要监督着做作业。”沈小斌又说:“既然晚上没空儿,不如……现在我们就做了。”一边说着就去扯方萍的衣服,方萍忙挣脱了,躲在沙发后说:“沈小斌,你不要逼人太甚,惹急了我去检察院自首,拨出萝卜带起泥,你也揩不清的。”沈小斌忙陪着笑脸回道:“别别,开个玩笑方姐何必当真。”一边说着,悻悻退了出去。 等沈小斌走后方萍趴在沙发上哭了一回,擦干了眼泪正想去厨房,林牧慈却意外地立在眼前,不觉愣住了,好久才问道:“你……全听到了?”林牧慈点点头回道:“我早就来了,一直在你书房。”方萍叹口气说:“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你坐下,我全告诉了你。” 待林牧慈坐下,方萍说:“牧慈啊,实话告诉你,别看方姐整日乐呵呵的,心里苦着呢。”林牧慈不回话,只一声不吭盯着她,方萍又说:“俗话讲,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只怨当初我选错了对象。——牧慈啊,方姐将你当做自己家人,家底的话都对你讲了吧。前些年我家老公是厂里的销售科长,一边干着公家的一边跑着自家的生意,有时候资金周转不开了,我就偷偷将帐户上的钱取出来交给他。不知不觉就捅了五六十万的窟窿。后来,确实也赚了些钱,心想将那窟窿堵上吧,没想他开始抽大烟嫖女人,窟窿没堵上,家里的老底也让他糟蹋尽了。没了钱他又去挪厂里的销售款,最后将自己折腾到监狱才罢休。那些日子我是又急又怕,每晚躲在家里哭。”林牧慈就问道:“后来呢?”方萍回道:“后来我求过爹娘求亲戚,求过朋友求同学,挖西墙补东墙总算将这些窟窿填上了。”林牧慈说:“既然补上,该是没事了啊。”方萍说:“我是这么想的,也不知我家老公何时与沈小斌有了交往,一次喝多了将我挪用公款的底也泄给他,算被他抓住了把柄。老公入狱后他又来威胁我,也是我胆小,当时给他一唬便吓软了,又挪了几十万公款给他,从此便成了他手中的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沉默了一会儿,方萍擦干泪说:“只顾说话了,忘了给你做菜。不如我们一边做一边聊吧。” 两人来到厨房,林牧慈为方萍做下手。干了一会儿,林牧慈说:“这沈小斌也不容易,为帮朋友真是费尽了心机。”方萍回道:“他哪是为朋友?明里是当乐手,暗里却在跑着资金的生意。就今天这八十万存银行,按千分之三的提成吧,他也得了两千四,赶得上工人仨月的工资了。”林牧慈说:“这种人在我们银行里有个术语,叫……金融掮客。”方萍说:“对,他吃的就是这碗饭,凭着能弹会唱,人又风流,专找大女人下手。听说……有些女人还真被他迷上了。”林牧慈听了笑道:“原来是吃软饭的角色。”方萍说:“他若仅仅拉些存款倒也罢了,也算不上违法。——你知他还做些啥?”林牧慈便望着方萍,方萍继续讲道:“他说我们的存款搁银行利息太低,不如放出去收了高息大家分些钱。我说那可是上亿啊,万一收不回还不是进监狱?你猜他又怎讲?”林牧慈回道:“这还用猜?劝你将款存到银行,然后他们给你一份存单,存单和上面的印章都是真的,但这笔存款他们并没入到银行帐上,他们与银行内部的人勾结拿去放贷,吃中间的利息差。——这叫存款体外循环。”方萍听了笑道:“忘了你是行长,业务比我还熟呢。” 两人说着话辣子鸡很快就做成,方萍又炒了一个板栗红烧肉,一盘蜜汁糯米莲夹,另加一碗甜玉米羹——全是林牧慈喜欢的。望着桌上的菜林牧慈笑道:“你算是将我的口味摸透了。”方萍说:“喜欢吃就经常来呗。”接着两人又开了一瓶红酒,喝了一半林牧慈噗哧笑起来,方萍望着他问道:“笑我的吧?”林牧慈说:“刚才那光景,沈小斌倒也喜欢你,他还想与你……”方萍听了脸上立刻飞上羞红,望着露了底的酒瓶问道:“再来一瓶?”林牧慈已感觉脚下发飘,回道:“够了,下午还上班呢。 第三十一节 悬崖救人 吃过饭方萍望着林牧慈说:“你还没上过二楼呢,要不要上去看看?”来到二楼见朝阳一条封闭的宽敞的走廊,并排一溜三间房子,林牧慈笑道:“这些房你娘俩打着滚住都够。”进到方萍的卧室见家具不多布置得倒也素雅,一张样式有些过时的实木床上罩着一条月白底粉色碎花的床罩,想起刚才没完的话题,林牧慈问道:“若沈小斌是个正派的男人,你会不会……爱上他?”方萍坐在床上迟疑片刻回道:“我想……爱倒不至于,喜欢……也许会吧。方姐也是女人,丈夫出事算来也有两年了,每日守着空房,特别是夜深人静面对孤灯的时候,也真想有个男人在身边。那天在酒店见到你,不知怎么就动了心。” 林牧慈听了脸上不觉地发起烧,一时不知如何回她。方萍问道:“牧慈啊,这会儿……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方姐?”林牧慈忙回道:“你多虑了,林牧慈还没那么封建。”方萍又问道:“是方姐老了还是人不漂亮?”林牧慈忙回道:“不是这意思,是……是……”方萍笑道:“你紧张什么啊?来,坐下说话。”一边说着就将林牧慈拉在身边,一只手便自然地搭在他肩上,林牧慈感觉到那双多肉的手渐渐滑到胸前,又一点一点通过小腹在他两腿间游走,突然一陈紧张,小腹立刻有了尿急感,忙起身说:“我要去厕所。” 从卫生间回来,方萍笑得趴在了床上。林牧慈正尴尬地笑着,方萍突然收住笑容,一脸凄容望着林牧慈说:“牧慈,救救你方姐。”林牧慈忙问道:“教我如何救你?”方萍说:“今年春上见股市回暖,狠狠心又挪了两百万去炒股,想赚了钱将借亲戚朋友的钱,还有沈小斌诈去那几十万一同还了,谁知命偏偏不济,买来的股票不涨反跌,如今这两百万又亏了许多。眼见到了秋天,若年底再凑不出这两百万,年终审计露了馅,我只好扔下儿子去蹲监狱。”林牧慈听了叹道:“你好糊涂,自己的钱拿去玩玩倒也罢了,怎可挪用公款炒股?股市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口啊。”方萍哭道:“如今说什么也晚了。那晚宴席上听说你是金融专家,就注意到你,又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知你是好人……才敢将这话告诉你,想来你一定会救我的。” 林牧慈这才明白前面几场戏都是方萍在考验他,心下不由地佩服这女人的心计,问道:“你想……让我帮你炒股?”方萍回道:“不是帮助,我将所有的资金交给你,全权委托与你。”林牧慈问道:“你就这么放心?不怕我抹下脸昧了这些钱?”方萍擦干泪回道:“牧慈啊,如今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也只有你能救我们娘俩了。”林牧慈说:“太突然了,容我……再想想。”方萍说:“想想也好。真不想干,方姐也不会强按牛喝水。” 临走的时候林牧慈从衣袋里掏出那几张照片,方萍看了变了色问道:“从哪儿来的?”林牧慈反问道:“不是你给沈小斌的?”方萍回道:“摄像头虽是沈小斌装的,勾引你也是他逼我做的,但那日我左思右想不肯拉你下水,所以迷幻药没给你下,录下的镜头也没给他,只告诉他你不恋女色,这照片……怎么就跑到别人手里?” 林牧慈见她也是一脸的迷茫,不像做戏,便讲了那个陌生男子。方萍想了许久也没回忆出与那陌生男子何时谋过面,林牧慈问道:“家里除了你还有谁可以接触那台机器?”方萍回道:“儿子功课多,又不常回家,平时很少用机器,此外……也就沈小斌摆弄过了。——不过,我将录像藏了起来,又加了密,他不该看到啊。”林牧慈听了哭笑不得,说:“就你那小伎俩,玩得住谁呀?唉,千错万错你不该留下那些东西。”方萍听了哭道:“牧慈,我不是故意的。讲心里话,我真心喜欢你,想放在那儿没事瞧瞧,没想……”林牧慈见了自己心里先软下来,劝道:“算了,既然落到别人手中,就听天由命吧。” 回到家,林牧慈坐在书房里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是方萍祈求的目光。入夜,林牧慈立在凉台上,仰望着明月突然想起那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名句,便将电话打给方萍,说:“我答应你,但仅此一次。”方萍那边听了好半天才回道:“谢谢你牧慈。”林牧慈又说:“只剩下两个月了,能不能捞回这两百万,我心下真的没一点底。”方萍回道:“牧慈,能不能挽回这两百万方姐都要谢你。就算进了监狱,那也是命中注定。” 放下电话,林牧慈便打开计算机将近期的股市状况研究了一番,初步定下捞本的计划。 第三十二节 中秋节 次日林牧慈一大早醒来,从阳台上看到天空少有的湛蓝,偶尔飘过的浮云也如棉朵般洁白。面对难得的好天气林牧慈心旷神怡,心中盘算着一天的安排。若不变天晚上的月光该是不错的,更不能白白错过。可惜不能喊上冬妹,凭感觉林牧慈知她心中已有了陶洪亮。踌躇片刻,一时又想不起该如何打发晚上的时光。 上班后办公室比平日冷清了许多,在网上看了一会股市行情,抽空往省城爸妈那里打了电话,问过好后爸说:“冀玉和昊昊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你那俩姐姐也忙着自家哪头,哪还有半点过节的味道啊。真不如在香山有意思。”林牧慈就说:“想过节的气氛容易,爸妈搬过来住就是了。”爸说:“不过说说罢了,住惯了省城再回香山更是别扭。”放下电话又与方萍联系上,方萍那边马上将她在证券公司的股东帐号、密码和持有的几支股票代码都告诉了他。放下电话林牧慈在网上先将方萍买的那几支股票细细研究了一番,心想方萍将股票交与他操作还算聪明,她买的几支股票压根没戏,到年底也没翻本的希望。 不到十点便有人陆续离开办公室回家。香山一条不成文的规距,逢节机关、单位都要在下午放假半天,实际上不到中午人就走的差不多,这个时候想找人办事儿多半是人去楼空。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隔壁办公室门响,随后就见李晓红过来,探头见他还在办公室坐着,立在门外问道:“还不走?”林牧慈回道:“再等等吧,做领导要注意点影响。”李晓红笑道:“不就是个科级的行长么?你还真把自己当一盘菜?”林牧慈也笑了,说:“就算是碟小菜也该摆那做做样子吧?”李晓红进了办公室,问道:“媳妇不在家,中午还去岳父哪儿?”林牧慈回道:“不能人走茶凉啊,该去还是要去的。”李晓红说:“姚君能胜你一半也好,自打嫁了他就没踏几次我们家门。”林牧慈听了问道:“姚君回来了?”李晓红回道:“是啊,农具厂那边的事不顺心,整日板着个脸。”林牧慈说:“人啊,有多少钱才算满足?依我说姚君就不该趟农具厂这个浑水。厂里八百多工人,加上家属就是几千人,都巴着厂子吃饭呢,这么做不是端大家的饭碗?”李晓红说:“也就在你这讲了,我可是不敢劝,也劝不回头他。” 李晓红走后不久,林牧慈也离开办公室,下楼见小肖与人围着一辆三菱帕杰罗越野车在观赏,信贷科长见到林牧慈便告诉他是从逾期贷款单位抵债来的。林牧慈还没开过这种车,想到下午也是闲着,倒不如开出去溜溜,便对小肖说:“这车我用半日,下午放你的假。”小肖听了自是高兴,忙向信贷科长要过钥匙,又将车检查了一遍说:“车况还行,只是手续不全,出不了香山市。” 去冀玉爸妈家的路上林牧慈又拐回家里,将从省城带来的月饼和前日准备的水果捎上,到楼上见杨哥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与两位老人聊天,见到林牧慈杨哥说:“还算有良心。正议着你呢,想着冀玉不在家,不定就给忘了。”林牧慈说:“本想早些过来,路上拐个弯就来晚了。”两位老人忙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正说着话,那边冀红喊道:“牧慈啊,来了也别闲着,过来打个下手。”林牧慈忙进了厨房,见冀红束着水裙还在厨房忙乎,见林牧慈进来,头也不回说:“油锅热了,快洗几棵葱来。”林牧慈手忙脚乱按冀红的吩咐做了,冀红又吩咐道:“再切几片生姜来,我要做鱼了。” 闲下来的时候,林牧慈冷不防在冀红面颊上亲了一口,冀红只是笑笑,将刚出锅的一盘茄汁鱼递过去,林牧慈用手接了,冀红紧跟着又递过去一盘糖醋排骨,林牧慈又用另一只手接了。冀红突然拧着他的耳朵说:“我让你乱来!”林牧慈手中的盘子里带着汤汁,立在那一动不敢动,忙求饶道:“冀红,下次再不敢了。”冀红随手在他脸上轻轻抽了两个嘴巴说:“这次饶了你,下次再放肆我要告诉冀玉。”冀红说着伸手做出又要抽嘴巴的架势,林牧慈一慌,碰翻了旁边一只空盘子,就听一声脆响盘子落地上摔了个粉碎。外面客厅听到忙问道:“怎么了?”两人忙停了玩笑回道:“没啥,不小心摔了盘子。”就见老太太蹒跚着走过来,见两人正蹲在地上拾盘子的碎片,嘴里念道:“岁(碎)岁(碎)平安,岁(碎)岁(碎)平安。” 第三十三节 女人香 吃饭的时候冀红自然挨着林牧慈坐下。自那年夏天林牧慈抚摸过冀红的秀乳,不知不觉喜欢上她身上散发的兰草的清香,几日不闻竟丢了魂似的无精打采,昏昏欲睡。说来也怪,只要到了冀红身边,嗅到幽幽的兰草香,立马心旷神怡,耳聪目明,连思维也变得异常活跃,学习成绩直线上升。这秘密后来被大家发现,众人好奇地在冀红身上闻过了,都说没什么香味。冀红回家问杨勇可曾闻到兰草香,杨勇凑在她身上嗅了许久也直是摇头。以后家里聚会,冀红有意无意总会挨着林牧慈坐,众人对此反倒习以为常,就连冀玉也不甚放在心上。 大家开始吃菜,冀红拣林牧慈喜欢的挟了一些在他碗里,却见杨勇望着满桌子的菜不肯动筷子。冀红爸见了忙说:“老糊涂了,一高兴酒也忘了上,怕女婿喝似的。”说着起身去贴墙的矮柜里找酒,冀红听了忙阻止道:“爸,一会儿还要回去,喝多了我可背不动。”冀红爸说:“只喝一杯行吧?”冀红说:“你拿出一瓶来,不喝个瓶见底他肯罢休?”冀红爸又说:“今日牧慈也来了,连杯酒都没喝也说不过去吧?”冀红听了便不再作声。一瓶酒打开,果真如冀红所说,冀红爸与牧慈不过喝了两杯,剩下的全进到杨勇肚里。饭还没吃完杨勇已舌头发硬,东摇西晃了。冀红说:“爸,他都这份上了还怎么走?”林牧慈:“有我呢,我帮你送他回去。”冀红问道:“你下午就不上班了?”林牧慈说:“香山的规矩你也清楚的,谁还去上班啊。”冀红犹豫着说:“也行,只好辛苦你了。” 吃过了饭,冀红先让杨勇在沙发上歪着休息,将桌上狼籍的碗碟拿厨房洗净了,又将客厅弄脏的地板擦了一遍才与林牧慈扶着杨哥离开爸妈家。下了楼,冀红见到那辆帕杰罗自是惊奇,说:“几步远啊还开着车来。” 到剧团家属院,林牧慈直接将车开到楼下,两人一边一个挽着胳膊连扶带架才算将一百八十多斤的杨勇弄上楼。等将杨勇安置到床上呼呼睡去,两人才擦擦汗松了口气。 一会儿的工夫杨勇便鼾声大作。冀红说:“他这一觉啊,不到后半夜是不会醒了。”屋里的酒气太重,两人退出来到冀红的卧室。冀红这间果然多了些脂粉味,最扎眼的是靠窗的写字台上放着一堆艳丽的绢花。林牧慈曾听冀玉讲过,剧团散伙后冀红晚上去茶社,白天就给工艺美术厂做绢花,一枝绢花加工费三毛钱。 冀红给林牧慈沏了一杯青茶,自己坐在那堆绢花旁说:“就剩下几枝,做完就可以交货了。”林牧慈说:“你只管忙,我随便找本书翻翻。”冀红说:“书柜下面那一排是我的书,喜欢什么你自己挑吧。”窗户对面的墙下是一只老式书柜,里面塞得满满当当,一多半是初中和高中的课本和辅导书,甚至还有成摞的作业本。下面一层整整齐齐摆着一排已有些泛黄的书籍,细细看去几乎清一色的文学名著,有小说,也有散文集,还有几本诗集,国内国外的全有。 冀红中学时泡在宣传队的时间要比在课堂上多,学习成绩一直平平,业余时间最大的爱好就是看文学作品,进剧团当了演员这个爱好仍没变。冀红看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感情格外投入,眼泪几乎是现成的,随着故事情节忽急忽缓。照冀玉的话说,连幼儿园孩子编的故事也能骗来冀红的泪水。 冀红看书时专注、优雅的神情也给林牧慈留下难忘的印象。那是初中的一个夏天,正做着午饭的爷爷让林牧慈去厢房的南墙下摘一把苋菜。林牧慈跑到园子里刚掐了几片叶子,无意间透过两家院子的竹篱笆瞥到正在树荫下看书的冀红。冀红穿一件及膝的连衣裙,半坐半躺在一张藤椅上,修长的双腿垂在空中轻轻地晃悠着。正午的石榴花开得正艳,冀红将打开的书本放在胸前,痴痴地望着头顶的石榴花愣神。那画面恬静、优美,让林牧慈看得如醉如痴。正出神地望着,不防被冀玉瞧见,走过来对篱笆墙这边的林牧慈问道:“小孩儿,做什么啊?”林牧慈吃了一惊,一时红着脸不知如何回她,忙将手中的苋菜晃了晃。冀玉疑惑地望望林牧慈,又回头看看石榴树下发呆的冀红,脸上现出一丝暧昧的冷笑,喝斥道:“毛孩子,心不小啊!”打那儿林牧慈总感到心底的秘密被冀玉窥到,碰面便如鼠见了猫心惊胆颤。 第三十四节 山溪童年 书本间还夹着一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林牧慈打开后见书页间夹着一朵五瓣的潺弱的小花,白色花瓣透着极浅的淡蓝。第一行写着——1975年7月12日,蚁峰山北坡春水村。再往下翻,每页都是极简单的一行字,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去某地演出,书页间也必定有一朵干枯的花,有些林牧慈认识,有许多却是林牧慈不认识的野花,连不起眼的槐花,野菊花都收了进来。 又看了一会儿冀红抬头望着窗外的蓝天说:“这么好的太阳, 别总在屋里呆着,也出去散散心吧。”一边说着,冀红将做好的绢花放入一只纸箱,说:“路上拐个弯,将这些花交了。” 上了车,两人先去工艺美术厂。冀红进去交过了绢花,出来望着林牧慈笑道:“刚领了工钱,牧慈想吃啥姐请客。”这话儿听了让林牧慈感动不已,二十多年前冀红参加工作领回头一个月的工资,曾对牧慈说:“姐发工资了,牧慈想吃啥姐请客。”此刻林牧慈说:“还是……冰淇淋吧。”冀红听了笑道:“牧慈还是老样啊,一盒冰淇淋就打发了。” 两人在路边的冷饮摊上买了两份冰砖,就立在车旁吃着。吃完了冰淇淋林牧慈问道:“晚上还去茶社么?”冀红想了想说:“今晚月光好,就不去了。”林牧慈笑道:“演出费可是没了。”冀红说:“钱嘛,总挣不完的。”林牧慈说:“好久没听过你唱歌了,不如……我们唱歌去?”冀红说:“那些乌七八糟的地方我不去。”林牧慈想了想打开右边的车门,等冀红上车后便将车开上通往西山的那条公路。望着路两旁密密匝匝的秋庄稼,冀红笑道:“你要敢使坏,小心我告诉冀玉。” 帕杰罗的性能确实不一般,动力强劲,一般的岗子不见减速,很快便到了三岔口,林牧慈往左拐向往南的那条柏油路。这条路初春时林牧慈与李晓红曾走过一回,才几个月的功夫,已从桃红柳绿变做漫山遍野的油绿,油绿中还不时见到已割过穗的高梁。又走了十多分钟,远远地望到浓绿掩映下红墙青瓦的翠微山庄,山庄背后是黯淡下去的晚霞。冀红说:“我想下去走走。”林牧慈将车停在路边,两人下车后冀红走上旁边的矮岗,深情地望着那一带黛色的山影。三十年前,学校宣传队来林场演出,放了暑假没事做的林牧慈也想跟着来,冀红拉上演郭建光的杨勇便去向队长撺掇,音乐教师出身的宣传队长说:“这孩子徒有一副好形象,可惜没嗓子,也罢,就让他管拉幕搬道具吧。” 那日中午到了林场,下午布置舞台林牧慈跑前跑后比谁都卖力,快结束的时候不小心划破了裤子,而且那三角的口子正处在一边的屁股上。冀红见了,便去林场家属那里借来针线要将划破的口子缝上,林牧慈捂着屁股就是不肯让冀红下针。旁边有人笑道:“小家伙还知道害羞呢。”冀红叹道:“不让你来吧,你哭鼻子,来了又拖累人。”一边说着,抬头四下望望便领着林牧慈向场部后面的林子走去 。 刚走进林中就听到淙淙的流水声,两人寻声穿过林子忽然见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水中是从山上滚落的巨石。石头的空隙间还夹着粗细不匀的松树。冀红来到一块平坦的石头旁,喝道:“裤子脱了。”林牧慈听了绕过冀红想躲到石头后面去,却被冀红一把抓住,笑道:“小不丁点儿的,鸡鸡还没长成就知道害羞了。”林牧慈无奈,只好忸忸捏捏将裤子脱下来,原来里面没穿裤头。冀红就坐在石头上将裤子上的口子给缝上。 林牧慈穿上裤子,两人并没有马上离开小溪,先脱了鞋在溪水里跑了个来回儿,又在石缝里捉了几只螃蟹,临走的时候林牧慈突然拾起两块鸡蛋大的石块,四下里张望了一遍,在溪边寻到一棵齐头高的马尾松。一握粗的树干上成品字形分出三条枝杈,林牧慈就将两块石头并排放在树杈间,冀红就问什么意思,林牧慈说:“一个是姐姐一个是我。”冀红笑道:“等你一走,风吹雨淋这石头早没影了。”林牧慈却说:“不会,不管多大的风雨我都要和姐姐在一起。”冀红笑道:“将来牧慈娶一个俊媳妇,便把姐忘脖子后了。”后来,冀红出嫁那日林牧慈望着远去的冀红突然想到那棵松树,便坐上公交车在三岔口下山,又徒步行了九公里找到那片林子,沿着小溪上下寻了个遍再没见到那棵夹着石头的松树。 第三十五节 贼心不死 不知不觉间夜色渐浓,西山只剩下一带若有若无的墨痕,一轮浩月却从东边的平原上缓缓升起。两人回到车上,林牧慈将车开进翠微山庄,绕过那座白色建筑,沿着林荫道直接驶进湖旁的停车场。进到雨荷轩,幸亏来得早,临水的栏杆旁还有几张座位,刚坐下不久,陆续进场的客人便将剩下的几张台子坐满了。对着服务生送来的菜单,林牧慈问冀红想吃些什么,冀红显然不适应这里的环境,略显不安地回道:“随便,只是……别太破费就行。”林牧慈知道冀红不习惯西餐,便点了一碟汴京烧麦,一碟稻香居的锅贴,另外有点了两份热菜。随后又要了两杯红酒,两客哈根达斯的冰淇淋。冀红见了笑道:“下午的冰淇林还没吃够啊?”林牧慈说:“不知为什么,和你在一起就想吃冰淇淋。” 不久要的菜点上来,两人对面坐着,中间玻璃缸的清水中漂浮着红色的蜡烛,闪着令人心眩的光晕。冀红虽小家碧玉出身,平日里也没有上大场面的机会,在这里却表现出与她的年龄十分相附的端庄优雅。这时刻,心静如水的冀红眼睛里便如秋日下明静的湖水。望着这再熟悉不过的目光,林牧慈感觉身子要飘了起来。那边舞池边响起慢四的舞曲,这边成双成对的客人纷纷离座走向舞池。林牧慈问道:“想不想跳一曲?”冀红只是摇头,林牧慈又问:“要么上去唱一曲?让那些三流歌手今晚全吓趴到台下。”冀红俯过身,轻声说:“今晚儿我只唱给你一个人听。”这话让林牧慈好感动,血管里顿时涌起澎湃的激流。 正有一句没一句说着,一位留着长发,手拿萨克斯管的年轻人突然立在他们面前,原来是沈小斌。沈小斌已认出两人,忙说:”哟,林行长与冀红老师难得光临,点一支曲子吧?”冀红笑道:“你那现代派我享受不了。”沈小斌回道:“这里与茶楼不同,现代派营造的气氛才是谈情说爱的好去处。”冀红听了依然笑道:“沈小斌,本来我还想点你的曲子,听你这话,想来也点不到合适的。”沈小斌听了意味深长笑道:“两位想听的,也许不在这里。”等沈小斌走远了,林牧慈望着冀红笑道:“耳福不浅,又听到一出儿《智斗》。” 结过账,去那边休闲区开了一间包房,要了一壶咖啡,咖啡送上来同时又奉送两碟甜点。选曲的时候,冀红说:“最好是二重唱,半道儿你顶不上我还可以带带。”两人先唱了一首《敖包相会》,这是一首典型的男女声二重,林牧慈唱第一段,这支曲子难度不大,但音调比较高,林牧慈虽万分喜欢这首歌,却没有一回囫囵地唱下来,每次第一句还勉强能哼出来,第二句便觉气短,好似破竹子敲在瓦罐上,到第三句已经是气若游丝,连呼吸都困难了。这次在冀红带唱下,对着屏幕的提示居然一气将全曲唱完。 放下话筒,林牧慈兴奋得喊过服务员,让再送两瓶啤酒来 。冀红见了忙阻止道:“你酒量不行,再喝就多了。”林牧慈说:“今日我特有成就感,你也该祝贺我啊。”一会儿啤酒送过来,林牧慈斟上两杯,一杯放在冀红面前说:“干!”碰过杯先将自己这杯干了,冀红端起杯子,放唇边喝了一小口又放在桌上,说:“趁热打铁再点一曲,兴许唱得更好呢。”林牧慈又点了一首黄梅戏《天仙配》中的《夫妻双双把家还》。见到曲名冀红笑道:“贼心不死,你就装坏吧。”林牧慈也笑道:“这是演戏,你别当真啊。”刚唱了两句,无奈林牧慈心猿意马,一口气上不来卡了壳。冀红望着林牧慈说:“你休息一会儿,姐唱给你听。”林牧慈连选几屏,见到一首《情深义长》,便说:“就这只了。” 伴奏的音乐响起来,冀红一会对着屏幕一会儿望着林牧慈动情地唱了起来。冀红唱歌本来嗓音就甜,再加上今日又是拿出心来唱,那歌声中的感染力真的是情深意长,林牧慈听了更是神魂颠倒,人如羽化,恍惚间就见冀红面颊绯红,艳如桃李,刚灌下的洒精顿时燃烧起来。一曲终了,林牧慈再也控制不住瞬间喷发的激情,突然冲过去将冀红紧紧拥在怀中。冀红在他怀里气急败坏喝道:“牧慈,你醉了,快松手!”林牧慈并不理会她的喊叫,反将她抱起来放倒在沙发上,疯狂地在她脸上亲吻,一边就去解她衣服上的扣子。冀红又气又羞,挣扎中抽出手来在林牧慈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将林牧慈从酒精中打醒,不觉从冀红身上滑下来无力地坐在地板上。冀红从沙发上起来,一边整理着凌乱的头发和散开的衣服,一边板着脸说:“送我回去!”林牧慈惶恐地从地板上站进来,先招来服务员结过账,然后满面羞愧跟在冀红后面下了楼, 第三十六节 凄冷的中秋 林牧慈与冀红在翠微山庄的水榭边喝着红酒的时候,冬妹拾了几个容易消化的月饼去了周奶奶家。进院见两位老人正在祭月。香山的老人们似乎对中秋节更为重视,只见一方矮桌上摆着月饼和瓜果,桌上的香炉里两柱并排的香还燃着袅袅的青烟。周奶奶说:“闺女来烧柱香,月姥会保佑你一生平安。”冬妹见周奶奶如此真诚,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点燃一柱香,跪在莆团上拜了三拜。从周奶奶家出来,回到店里将刚做出的月饼每个花样又拾了几个。嫂嫂见了沉着脸说:“香山又没什么亲戚,拿去送谁啊?”旁边力士忙说:“大过节的,不就几个月饼?冬妹单位人多,拿几个尝尝也应该的。”冬妹将挑好的月饼装在一个手提袋里,回头道:“我不白拿你的,记我账上好了。”嫂子说:“这可是你讲的,我只管记了。” 去农具厂的路上,大街上的车辆行人比往日少了许多,路两旁的商店也格外地冷清,只有酒店门前车来车往,霓虹灯不知疲倦地变幻着俗气的大红大绿。路上冬妹用手机与陶洪亮通了话,问他在家还是在厂里,那边回道在厂里。冬妹问道:“过节也不回家?静静和楠楠呢?”陶洪亮回道:“静静和楠楠还在她们姥姥家。今晚过节,值班的人我全给打发回家了。”冬妹挂了电话直接去了农具厂,到了农具厂门前见两扇铁门紧锁着,便抓起门锁上的铁链子敲了几下。 门卫出来见是冬妹,取来钥匙将一扇小门打开,说:“陶师傅在车间,你过去吧。”冬妹进到厂里,厂区前些日子已被断了电和水,惨白的月光下高大的厂房如一尊尊静卧的怪兽,一排排黑洞洞的窗户便似怪兽恐怖的眼睛。也亏了是冬妹,若换了别的女子早吓得魂飞魄散。冬妹趁着月光来到后面五金车间,见合欢树下的长椅上坐着陶洪亮,从这边望去陶洪亮侧对着她,一动不动似凝固的雕塑,只有在吸烟时才偶尔有微弱的光亮闪动。 冬妹过去不声不响在他身边坐下,陶洪亮却没有反应,依然闷头抽着烟。自车间电源莫名其妙被断后生产便停了下来,厂里虽说有一台陈旧的柴油发电机,但功率太小,有些设备还是开不起来,如今柴油顶得上香油的价格,发电的成本也确实让他吃不消。陶洪亮曾去找过供电公司,人家却告知他供电线路老化正在检修,至于什么时候送电就不好说了。还是厂里那个调去的工友私下告诉他,鬼的线路老化,这全是局长的命令,你找谁也没用的。一局棋走到这个地步,明摆着姚君要拖垮陶洪亮他们,当然还有租借了临街房那些做生意的客户,没有了水电他们更熬不起,要不了多少日子便会乖乖搬家走人。 就这么无言地坐了许久,冬妹说:“认命吧,你斗不过他们。”陶洪亮叹口气说:“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若是我陶洪亮没能耐将这次的活儿做砸了,就是拖上打狗棍去讨饭也认了。偏偏正走着上坡路,就有人将我们往深坑里推。”冬妹说:“总不成一棵树上吊死,离了农具厂就没别的路可走?”陶洪亮说:“冬妹啊,大家砸锅卖铁才凑了这些钱,哪是说丢就丢的?就说池小飞吧,连房子都抵押出去才凑了这些钱,真的血本无归他不拿根绳子上树才怪呢。” 冬妹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吃过晚饭么?”见陶洪亮摇摇头,冬妹说:“我也没吃,今日是十五,我给静静、楠楠带来几样月饼,不如先给她们送过去了,再找个地方你陪我吃一些如何?”陶洪亮听了便起身与冬妹一同离开车间。两人先去陶洪亮弟弟住的家属院,到楼下冬妹说:“我在下面等你,就不上去打扰大家了。”一边说着将手中装着月饼的纸袋递与陶洪亮。陶洪亮上去时间不长便从楼上下来,仍提着那个纸袋,说:“月饼妈收下了,可她非要把自己腌的咸鸭蛋送你几个尝尝。”冬妹就问:“你告诉她我在楼下?”陶洪亮回道:“说了,妈还说怎么不上楼坐坐。”冬妹望着陶洪亮说:“你呀你呀……就不会撒个谎说我没来?” 从家属院出来,两人沿人行道走了一段,路边有一家门面不大还算干净的酒店,冬妹说:“就这家吧。”进去后里面还有几张空桌,两人拣靠墙的桌子坐下,冬妹一口气点了两个凉菜两个热菜,又给陶洪亮要了瓶二两装的白酒,给自己要了一瓶果汁。陶洪亮见了忙说:“就我们两人,吃不完岂不可惜?”冬妹说:“你啊,让我怎么说才好?” 第三十七节 月光似水 冬妹话不重,却似潭水深不见底,陶洪亮忙自嘲道:“得得,打铁的就是打铁的,上不了台面。”冬妹卟哧一声笑了,说:“我可没轻视你的意思。只是……我们难得吃顿饭,又逢着十五,情绪正高呢让你这句话搅得好心情也没了。”陶洪亮也笑了,说:“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们做工人的穷惯了,花个钱都要惦量几惦量。哪日我有了钱比你还会摆阔气。——你信啵?”冬妹说:“我当然信了,别说在大酒店吃顿饭,二奶也包得来呢。”陶洪亮一听这话急了,忙指天发誓道:“冬妹,我若是娶了你,将来有半点不忠天打五雷轰……”冬妹听了忙捂住陶洪亮的嘴说:“讲个笑话你也当真?我信不就是了。” 两人接着不紧不慢地吃着,结果还是剩下不少的菜,冬妹说吃不完兜走。陶洪亮听了脸上便现出窘色,冬妹笑说:“我们又不是阔人摆什么谱?这些菜拿回去你也少做了一顿。” 出了酒店便见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婆婆迎上来,向他们伸出一只瘦骨鳞峋的手。冬妹摸摸衣袋没有找到零钱,便将一张十元的票子给了老人,老人感激地接过了,不停地向他们拱手作揖。走出一段后陶洪亮说:“世上的穷人太多了,你接济得完么?”冬妹说:“这道理我也明白,就我这点工资不吃不喝也打发不了他们。可我又狠不下心拒绝,一见到他们头上的白发我就想到妈,就想落泪。”陶洪亮说:“若想帮助他们,就要多做产品,扩大厂子的规模。大家都有活干了,穷人才会真正减少。”冬妹说:“可惜了,就凭这话你该做市长,省长。”陶洪亮叹道:“惭愧,我一个工人,就是有天大的抱负也是句空话。” 走了几步陶洪亮要回去推自行车送冬妹回家,冬妹说:“今晚的月亮不错,你陪我走走吧。”两人在月光下沿人行道慢慢地走着,从市区到老街五里路直走到月上中天。来到老街桥头,陶洪亮望着冬妹说:“想好了没有?也该给个回信了。”冬妹就知道是问她婚事,心想也该给他个交代了,沉默了片刻说:“我想过了……明年春天,我们结婚吧。”听到这话陶洪亮惊喜地一把将冬妹揽入怀中,说:“就今年吧,为何非要等明年春天?”冬妹说:“你的事业才刚刚上路,还需要好多的钱……。再说,我喜欢春天,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婚礼应该放在春天。”陶洪亮说:“行,到那时我们办一个最浪漫的婚礼。”一边说着,捧起冬妹的脸,轻轻地将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如水的月光下,冬妹任他疯狂地吻着,晶莹的泪珠却从眼角滚出。 这时刻,林牧慈开着那辆帕杰罗正驶向翠微山庄的大门。两人从上车再没说过一句话,冀红坐在旁边脸色阴郁望着窗外。车子驶出山庄大门的时候冀红突然喊道:“停车!”声音虽然不大,林牧慈还是吓了一跳,忙将车停在路边,问她是不是将东西忘在房间。冀红似乎没听到他的问话,只管将眼睛盯在车窗外面。林牧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车窗外有一条土路沿着山庄的围墙伸向密林深处。沉默了许久,冀红说:“我想进去走走。”林牧慈望着夜色中的小路却有些犹豫。小路似乎很少走车,两道车辙长满了青草,加上路又不熟,虽然有月光毕竟是在晚上,真怕进去不好出来。正犹豫着冀红又说:“算了,想来也不会有了。”林牧慈就莫名其妙问什么不会有了,冀红回道:“那两块石头啊,三十年了,我想看看还有没有。”林牧慈说:“你结婚那天我找过了,怎么找……也没找到。”冀红叹口气说:“是啊,都过去了。——开车吧,也该回去了。” 林牧慈发动着车,将要驶过那条小路时神差鬼使般猛将方向打向右边,车子颠簸了几下便驶上那条长满青草的小路。一路上林牧慈小心翼翼驾驶着车子,生怕路中心的青草里藏着一块石头将车子剐了底。小路在山庄围墙外面绕一个弧线进入密林深处的一片空地便到了尽头。两人下了车,见到空地边有几间已废弃的砖房,但房顶已被揭去,只剩下一圈残垣断壁。冀红说:“就是这儿了,记得场部不远就是这几间放工具的仓库,那天去溪边曾路过这里。” 第三十八节 一轮月下两种情 两人就在旁边仔细寻找,月光下果然见废墟旁边一条掩在青草下的小路若隐若现,渐渐隐没在夜色中。两人沿着小路继续往前走,隐隐地听到潺潺的水声,越往前走这水声越大,在空旷、寂静的山间格外响亮。穿过密林眼前忽地开朗起来,就见一条小溪呈现在面前,流淌的溪水在月光下丝缎般明亮,遍布小溪间的石头也如素描中的景物,黑与白,光与影界线分明。冀红立在溪边,望着林牧慈说:“再试一次,看命吧。” 两人便分头逆流而上。林牧慈的目光虽然在小溪岸边的松树上往返搜寻,但心中已不抱任何希望。三十年间的狂风暴雨,山洪激流,再加上人为破坏,那棵松树纵然立在溪边,但枝桠间的石头早就不在了。不知不觉到了山脚下,早已超出搜索的范围。往回走的时候林牧慈说:“冀红,今晚是我太莽撞,伤了你的心……”冀红笑道:“我早就忘了,你怎么还放在心里?” 说着话又到了来时的路口,冀红说:“回去吧,这就是岁月啊。”林牧慈失望地仰起脸望着头顶那轮皓月,月儿也冷冷地注视着他,在目光收回的瞬间,林牧慈忍不住向较远处的一棵松树投去最后一瞥。惊鸿一瞥中,林牧慈的目光被这棵不起眼的马尾松吸引住了,惊疑的目光足足在树枝间凝固了十几秒,突然喊道:“冀红,看……” 毫无防备的冀红吃了一惊,忙跑过来哆哆嗦嗦问道:“见……见鬼了?”林牧慈拉着冀红走近树旁,仔细望去渗着松香的树干上方分出三条枝杈,隐隐见到枝杈间嵌着深色的石块,因时间太久石块已被深深嵌入树身,只露出一小部分来。冀红踮起脚尖想抚摸那石头,伸出手却差了一截,林牧慈从后面抱着冀红的腰,向上一举冀红终于摸到那两块石头。冀红又抓着石块晃了晃,没想那石头已牢牢长在树身里丝纹不动。林牧慈将冀红放下,两人久久注视着这棵刻下岁月标记的松树。 此刻,在同一轮明月下同一条河流的另一处,冬妹独自挎着竹篮行走在溱头河南岸的小路上。 往南是一望无垠的缓缓起伏的平原,往东是铁路桥,一列客车正从桥上疾速通过。冬妹在河坡的草地停下,空旷的草地另一端立着两棵树冠如盖的梧桐树,月光下如两个情人在窃窃私语。冬妹放下手中的竹篮,揭掉蒙在篮子上的纱巾,取出一碟月饼,一碟糖果,另一碟是葡萄和石榴,随后又拿出一壶酒和三支酒杯。冬妹将这些碟子依次摆放整齐,酒杯里斟满了酒,跪在草地上双手恭恭敬敬将一杯酒举过头顶,低声说:“爸,妈,今晚十五,你们来看我啊……。”然后杯口朝下,杯子里的酒划一条孤线洒在草地上。三杯酒祭过,冬妹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祭过了爸妈,冬妹默默地坐了一会,慢慢地脱去外面的外套,绕着草地没命地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仰脸望着皓洁的圆月,嘴里不停地喊着:“爸,妈,你们看到我了吗?看到我了吗?……” 一圈、两圈……也不知跑了多少圈,直跑的两腿发软,气喘吁吁,终于瘫倒在草地上。就见圆月外围挂着好大一圈光环,团团如烟似雾般的薄云从西北方漫过来,明月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后半夜,一场凛冽的寒流从北方刮过来,横扫了这座处于山脉和平原交汇处的香山市。 早晨香山市民从家门中出来,突然感到气温凉了许多,院子里已铺了一层枯黄的落叶。有人叹道:“真是秋天了。” (第五章完) 第六章 光,千古照沧浪 第一节 难言之苦 一场北风过后,香山市的气温骤然下降,接着又是令人郁闷的连绵不断的秋雨。这日临近中午,林牧慈送走最后一位请示工作的科长,办公室里总算有了片刻的宁静,便到外面趴在栏杆上欣赏秋雨。细细的,带些凄凉的小雨从早上就没断,支行院里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本来落叶就早,再经这几日苦风凄雨枝头只剩下稀疏的残叶。正看着,李晓红从办公室出来,见了笑道:“哟,林行长挺悠闲啊。”林牧慈回道:“刚得闲就让你见了。” 李晓红过来也趴在栏杆上往下望,院子中央花坛里的菊花在秋雨中开得正浓,便说:“菊花好命苦,自开花不是雨就是霜,最后还是枯死在寒风里。”林牧慈知她心里的苦楚,回首默默望着她一会儿,突然说:“我感觉……姚君并不适合你。他这人心理有问题,你与他在一起不会有幸福。”李晓红愣怔了一阵儿,略显吃惊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林牧慈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回到办公室,林牧慈便将他在姚君计算机硬盘里看到的图片讲了。李晓红听了,晓得自己的隐私已被林牧慈窥到,脸上不由地泛起潮红,好久才说:“既然你都知了,我也没啥好隐瞒的。姚君他……他简直不是人。别看他表面斯斯文文,却是个性变态的虐待狂。”一边说着眼圈便有些红,林牧慈见了随手从桌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方纸巾递到她手里。李晓红擦过眼泪后将纸巾拧成一长条,下意识在手指上缠来缠去,一边说:“你不知,我们结婚不久姚君又多了一个嗜好。”林牧慈就问什么嗜好。李晓红说:“还记得上次去翠微山庄,湖对面一圈围墙?”林牧慈便想起围墙里若隐若现的小楼,回道:“还有些印象,望去神神密密,也不知里面搞些什么名堂。”李晓红说:“告诉你,那是……换妻俱乐部。”林牧慈听了吃惊不小,半天没说出话来。李晓红说:“也难怪你不知,那里不接待香山人,加入他们俱乐部审查极严,收费又高,不是想进就进的。” 林牧慈在网上也曾见过这类俱乐部的消息,据说成员大多受过高等教育。沉默了一会儿,李晓红说:“告诉你这些,你不会嫌弃我吧?”林牧慈说:“你多虑了,其实在国外这也算一种生活方式。不过,它毕竟与我们的伦理道德相差太远,而且……也不合法啊。”李晓红说:“其实,第一次我也不知有这个地方,是姚君把我骗了去。后来……我不想去,他……他就打我。”林牧慈说:“你就没想过离开他过自己的日子?”李晓红叹口气说:“我能不想么?只是……他的钱在哪儿,有多少我全不知。说实话,离了婚再过穷日子,我怕一天也活不下去。”听了这话林牧慈忍不住笑了。李晓红说:“你也别笑,若能从姚君那掏出几百万来,我还会囚在笼里熬着?” 林牧慈想起冀玉那句釜底抽薪的话,突然有了主意,说:“也许我能帮你做到。”李晓红说:“你真帮我拿到钱,不如咱俩远走高飞,过一辈子的舒心日子。”林牧慈笑道:“我这人穷惯了,钱多了反倒不自在。再说……我也不想离开香山。”李晓红说:“你这人文化不低,年龄又不算大,怎么也乡下人似的恋家,就没有一点雄心壮志?”林牧慈笑道:“这辈子难成气候了。”李晓红说:“你准备如何帮我?”林牧慈说:“姚君不在家时,我在他电脑里做点手脚就成了。”李晓红说:“机会倒不少,他如今是两边跑,省城的生意还要打理,隔一段总要回省城住几日。” 两人正说着,屋里电话响起来,林牧慈忙过去接听。是华青山打来的,华青山在那头说:“昨晚儿……白老师过世了。”白老师的去世虽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但听到这个消息林牧慈还是吃了一惊,半晌才问道:“追悼会……放在哪天?”华青山回道:“明日,上午八点半在市殡仪馆。” 第二节 为白老师做点事儿 林牧慈没放电话,接着给冀玉打了过去。冀玉接了说:“正忙着呢,有话快讲。”林牧慈便将白老师去世的消息告诉了她,并问她白老师的追悼会是否参加。白老师也曾做过冀玉的班主任,冀玉在那边听了回道:“医院这边实在离不开,你就代表我好了。没事儿了吧?那……我就挂了。”没等林牧慈再问昊昊的情况,冀玉已将电话挂断。自冀玉去了省城,两人通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通话的时间也呈递减趋势,说话的语气更如秋后的气温一天凉似一天,那些卧室内的悄悄话更是听不到了。凭着林牧慈的感觉,冀玉正渐渐远他而去。 发了会儿呆,林牧慈又给冀红打了电话,告诉她白老师去世的消息。冀红声音有些嘶哑地回道:“也是上午才听到。没想……白老师这么快就走了。”说完了追悼会的事,林牧慈说:“有件事想与你商量,你有时间来家一趟如何?”冀红说:“多大的事电话里不能讲?”林牧慈说:“不是一两句能讲清的。而且,我还要让你看一样东西。”那边停了片刻回道:“好吧,我将老杨的午饭做了就过去。”林牧慈说:“午饭就来我这儿吃吧,我最喜欢冀红烧的菜。”冀红说:“我变成佣人了,伺候了这个再服伺你。”林牧慈笑道:“能者多劳嘛。说好了,我开车去家接你。”冀红说:“你就不要上楼了,赶到饭茬上老杨准会要你陪酒,一喝上又就没了头。”林牧慈说:“也行,我就在对面马路边等你。” 挂了电话也到了下班的时间,林牧慈开车到了曲剧团对面的马路上。正是下班放学的时间,来来往往的行人塞满了人行道,将几个卖熟食的手推车挤到了马路上。也许是香山太小了,只十几分钟的功夫周围便安静下来。只有那几个摊贩孤零零地立在雨中。又等了一阵儿,就见冀红打着伞从家属院的小门出来,立在马路边向这边张望。林牧慈忙向她摆摆手,冀红见了便向这边走过来。上了车冀红说:“怕你等得急,饭没吃就出来了。”林牧慈说:“我也没吃,回家一块吃吧。” 说话间车便到了林牧慈家的楼下。两人上楼进到房间,冀红又问有什么话要讲。林牧慈说:“先让你看件东西,看过了边做饭边谈。”说着话将白老师装订的作文册拿了出来,又找到冀红那篇作文让她看了。 冀红刚见到自己的作文还有些茫然,但看着看着便伤感起来,说:“也亏了白老师,几十年前的作文还保留着,今日再回过头看,小时候真够天真的,总以为前面就是一条铺满鲜花的路,没想一路走来磕磕绊绊,尽是荒草荆棘。”林牧慈笑道:“听你这一席话,赶得上诗人了。今日找你来,就是想让你做件事儿。” 冀红就问做什么,林牧慈将为白老师出书的打算讲了。冀红听了说:“想法挺新颖,关键是选哪些人入书,选对了可读性还是蛮强的。”林牧慈说:“是啊,我想过了,这工作交你做最好合适。”冀红听了笑道:“就我这高中没毕业的文化,还出书呢,你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林牧慈说:“谁不知冀红的人缘最好?要调查的人物又千人百面,也只有你能与他们沟通。”冀红想了想说:“收集素材还可以,但我笔杆子不行,后期的稿子还得你来写。”林牧慈说:“行,就这么定了。——当然,做这些事肯定影响你做绢花,等书出来得了稿费都是你的。”冀红笑道:“还没插秧呢就想吃米了,钱到手再说吧。”林牧慈回道:“有位同学给介绍了一家出版社,过几天去省城就将出版的事定下。” 议完了出书的事儿,两人才觉肚子饿了,忙到厨房里做了几个菜,吃过了林牧慈又开车将冀红送回家。 晚上,林牧慈打开计算机在网上等着秋心,这些日子林牧慈与秋心的关系已进入热恋阶段,一日不见便平生出相隔三秋的失意。但热恋归热恋,两人谁也不提约会的话题,更不打听对方的隐私。等到九点多秋心才上来,一见面秋心便说:不好意思,下了班又开会,闹到现在才回来。林牧慈忙问道:还没吃饭吧?秋心回道:刚做好,正吃着呢。林牧慈说:小心,别噎着了。秋心说:噎着了也不找你。 第三节 文静之谜 那边正吃着饭,林牧慈便将敲字的速度慢下来,无意间发现硬盘指示灯在闪烁,起初也不在意,以为系统正从硬盘往内存调数据,可是久了硬盘灯仍不见暗下来,便觉不妙,细细观察发现有黑客已潜入自己硬盘里,正一个文件夹一个文件夹搜索。林牧慈忙一番操作,将黑客的ip地址给锁定了,很快便查出黑客就隐身在香山。 林牧慈冲了一杯新茶放在电脑桌旁,望着屏幕苦笑着摇摇头,没想玩别人的也被别人黑了一把,便一边与秋心聊着,一边进入系统查病毒来源。聊了一会儿秋心发觉林牧慈有些心不在焉,问道:速度这么慢,是不是有事啊?林牧慈忙回道:抱歉,机器好像中了病毒,速度上不来。秋心便说:不急,不急,反正是聊天。 忙了一阵儿,林牧慈总算将病毒的元凶找到,一看源文件不禁楞住了——竟是秋心送给他的那幅夜色动漫。林牧慈本想告诉秋心将那幅动漫删去,转而一想黑客若是外地的倒也罢了,为何偏偏来自香山?秋心与香山这位黑客又是什么关系?这么一想才觉秋心来历可疑,便将自己以前编的一段黑客程序嵌入一幅鲜花图案中,又写上祝福词发了过去。过一会儿秋心很快发来一行:真美啊,谢谢!林牧慈看了感叹道:人啊,为何总是将毒箭看做了鲜花? 又聊了一会儿,那边的病毒已将系统的后门打开,林牧慈长驱直入进到秋心的计算机里,看过了里面的内容更让林牧慈惊得目瞪口呆——秋心与文静竟是一人。林牧慈在一处文档里还看到一幅照片,中间是位年近花甲的妇人,学生模样的文静与一位帅气的小伙子分立两旁,林牧慈将照片放大了,发现男子的相貌与气质与文静有许多相似之处,看来是一对兄妹。林牧慈再细细观察那男子,感觉与香山那位神秘的男子脸庞与五官虽有些差别,但神情却隐隐有几分相似。只是两人的眼神差异太大,一个明朗恬静,一个却阴森冷酷。望着屏幕林牧慈感觉文静这女人不简单,似乎早已将一张看不见的网罩在他头上。 心情不好聊天便没了兴致,往日的谈笑风生,幽默风趣也不知丢到哪儿。秋心很快觉察到林牧慈的变化,问道:今晚怎么了,变了个人似的。林牧慈回道:昨晚没睡好,头有些疼。秋心忙说:别陪我了,早些休息吧。 下了机林牧慈想起前几日发展银行的钟诚打来电话,让他最近抽空过去一趟。盘算着明日要参加白老师的追悼会,后天是星期五,不如就那天去省城,会过钟诚再去出版社谈稿子的事儿,星期天也好回爸妈那见见冀玉和昊昊。 第二日天空难得地见到蓝天。殡仪馆在市区北边十多公里,一大早林牧慈开着那辆普桑先去接了冬妹,又拐回城里拉上冀红。路上华青山打来电话说他搭了别人的车,已经先走了,林牧慈便驱车往殡仪馆赶。进到殡仪馆,参加追悼会的人比预期的还要多,除了教育界代表,白老师在香山的学生几乎都来了,连早已落户外地的学生也来了一些。因杨家父子在香山市显赫的地位,商界、政界的名流也来了不少,大大小小的车子竟将不大的停车场塞得寻不到插脚地方。 追悼会开始前大家站在吊唁厅外面三五成群地闲聊,这时众人的表情就有些微妙,追悼会特有的沉重气氛下,对白老师的哀悼之外大家似乎更乐意抓紧这个难得的机会叙旧,有些多年未见的老同学更是表情轻松地回忆着往事。 林牧慈悄悄对冀红说:“这是个机会,你联络几个过去的同学收集些素材。” 上午八点半白老师的追悼会在第一吊唁厅举行,追悼会临近结束,当人们列队瞻仰过白老师遗容从死者亲属面前经过时,林牧慈感觉杨富贵明显地老了,以往红光满面的脸上也如霜打的茄子蔫了许多,心中不由地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第四节 崔三 杨富贵右边是戴着重孝的大儿子杨国军,二儿子杨国庆。当华青山走到杨家兄弟面前时,林牧慈明显感觉到那兄弟俩的目光阴阴地望着华青山。走出吊唁厅,人们脸上凝重的表情也随着蓝天烟消云散。吊唁厅与停车场之间是一段长着冬青的小道,路上华青山等身边没人时对林牧慈说:“杨富贵爷俩的案子也该收网了。”林牧慈说:“白老师刚去世,是不是?……”华青山说:“你以为人家等着挨刀呀?暗地里早有动作了。” 说话间便到了停车场,华青山说:“我还是搭原车走吧。回去后你抓紧准备,两翼齐攻效果会更好。”林牧慈说:“我这边好说,怎么也算民事诉讼,大不了冻结他的银行帐户。你那边就不同了,一立案就要动刑法,赶紧了可是狗急跳墙。”华青山说:“晓得了,我会加倍小心。” 林牧慈找到那辆普桑,就见冬妹与冀红说着话在车前候着。四人刚要上车,冀红昔日的一个男同学笑吟吟走来,说:“阿庆嫂,没想这多年了仍这么漂亮。” 这人林牧慈认识,当年也住在老街,因家里兄弟八个,他排老三,喊习惯了大家都叫他崔三。在学校宣传队的时候他演胡传魁,曾不要命地追过冀红,直到郭建光打败忠义救国军将阿庆嫂娶到手他才死心。 冀红见了崔三略感意外,回道:“崔老板啊,听说前些年跑南方发了大财,香山这小地方盛不下你了……”崔三说:“发财谈不上,不过赚几个小钱罢了。以后别老板老板的,还是叫老胡吧。”冀红笑道:“胡司令春风得意,手下定是兵强马壮,今非昔比啊。”崔三也笑道:“那是那是,想当初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闯天下,几次全军覆没,总算大难不死又熬出头了。” 林牧慈见两人聊得投机,暗里向冬妹使个眼色,望着崔三说:“崔老板,我们有事儿就先走一步了。”崔三忙拦在前面说:“我认识你,小牧慈吧?听说当行长了。当初跟着你冀红姐在宣传队我可没少教你唱戏,可惜枉有一副好脸蛋却没嗓子,登不了台。”林牧慈笑道:“过去的事亏你还记着。”崔三叹道:“一晃就是三十年。我这大半辈子啊,就那段日子记得最牢。”一边说又望着冬妹问道:“这位……也是老街来的吧?”冀红回道:“冬妹啊,溢香园就是她家的。”崔三说:“我说怎么看着眼熟。溢香园的茶好,点心也好啊,哪日闲了过去坐坐。”冬妹说:“崔老板尝遍了天南海北的美味,只怕吃不惯我们家的茶点了。”崔三说:“到了南边,我没一天不惦记着你家的点心。”林牧慈说:“崔老板多年在外还记着香山,不容易啊。今日相见本该一同坐坐的,不过……我和冬妹回单位还有事要办,恕不相陪了。”崔三说:“林行长有事崔某也不强求,改天吧,一定请大家聚一聚。” 望着林牧慈与冬妹上车,冀红随着他们刚要上车却被崔三拦住,说:“你回去也没事儿做,多年不见总该叙叙旧情吧?”冀红笑道:“谁与你有旧情?共产党与忠义救国军本来就势不两立。”崔三说:“谁说没有旧情,当初水缸里面将我藏才躲过一劫,这救命之恩怎敢忘记?”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冀红说:“你也别贫嘴,我回家还要给老杨做饭呢。”崔三说:“我送你回去,正好与老杨喝一杯。”话说到这份上冀红没词再推,林牧慈说:“也好,你就搭崔老板的车,我和冬妹先走了。” 回城的路上林牧慈说:“听人讲,崔三这次回香山可能要搞一个大项目,这些日子没少往政府跑。”冬妹说:“我也听说了,好像要投资北泉寺,将北泉寺建成全国最大的寺院,还要成立什么北泉实业公司。”林牧慈说:“这家伙,打起佛的主意来了,也不怕佛祖惩罚。”冬妹说:“听说一期工程就要一亿多,这个户若能开在我们所,也不用愁任务了。”林牧慈说:“这家伙的虚实还没搞清呢,等摸清底细了再说吧。”冬妹说:“等你摸清他的底细,别的银行早动手了,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林牧慈说:“急不得,还是看看再说吧。” 第五节 歌声悲壮 回到城里,快到农具厂的时候路口比平日多了几位交警,指挥向南的车辆一律绕道行驶。往南望去,就见农具厂那边的马路上黑鸦鸦拥满了人群,交通已完全阻塞。冬妹对林牧慈说:“我就在这儿下吧。” 等林牧慈将车在路边停下,冬妹下车沿人行道往农具厂那边走,越往前走路上的人越多,好不容易挤过去就见武警和警察已将农具厂前面的道路拦起了警戒线。农具厂临街那排两层的门面房前些时便停了电和水,再加上亚星公司对租房的客户软硬兼施,那些胆小怕事的人家得些仨核桃俩枣的赔偿早早便挪了窝。几家生意不错,又不知天高地厚的老板开始还想扛一阵儿,但经不住地痞流氓日日来捣乱,也只得忍气吞声,自认倒霉陆陆续续搬了出去。眼前,本来火红的一幢营业房只剩下一幢缺窗户没门的空楼,此刻空楼前竟如箭拔弩张的战场。楼下墙根是一排静坐的老工人,楼前的马路上停着一辆大型挖掘机,周围是众多穿戴着不同制式服装的人群。冬妹过来的时候,一位法庭的工作人员正举着手提高音喇叭向静坐的工人宣读法院执行庭的公告。 很快就到了正午时分,那些穿制服的也三三两两离去,一会儿的工夫只剩下空落的马路。对面人行道上围观的群众见没戏了,才想起该吃午饭,也渐渐散去。只是警戒线依然没有撤掉,道路交通管制也没有取消。 冬妹又守望了一会儿,没见到陶洪亮,正准备离去的时候突然从南边过来三辆大卡车,冲到这边吱吱地刹住了车,每辆车上都有几十名身着迷彩服,头戴安全帽的年青人,这伙人跳下车,冲到临街房下,两人架起一个静坐的工人不由分说便往外拖。情况来得太突然,这些老工人还没反应过来,稀里糊涂全被架到了马路这边。停在路上的装载机迅速发动起来,开到楼前举起竖硬的钢爪便砸向空楼。一阵烟雾中楼顶被砸掉一角,敲下的水泥块吊在钢筋上忽忽地晃悠。没想这时刻楼顶的平台上突然冒出一个人来,就见他脱去工作服露出腰间插了一圈的棒状物体,这些物体间都有电线相连,并延伸出来与手中握着的一个黑色的开关连接着。冬妹望去不禁愣住了——是池小飞。 池小飞又向前跨了一步立在楼的边沿处,半个脚掌悬在空中,高举着手里的开关向下面喊道:“王八蛋听着,敢再来一下我就与你同归于尽!” 装载机的驾驶员被这气势震住了,钢铁手臂高高举在空中却久久没敢落下,抓住这个空隙,被拖到马路上的工人又趁机跑回楼里。对峙了片刻,大批的警察闻讯赶过来,重新将整条道路封锁起来,并开始清理人行道上观望的群众。冬妹放心不下,趁乱钻进附近一家饭店,匆匆跑到二楼,那里有许多趴在窗户上观望的人群。冬妹也顾不了许多,只管挤进人群,就见下面的警察越聚越多,连消防车都赶了过来。 很快见陶洪亮从厂区大门那边跑过来,对着楼顶喊道:“小飞,小飞,千万别胡来!”立在楼上的池小飞见被架走的护厂工人全部回到楼内,不慌不忙解下腰间的炸药包扔在脚下,仰头吼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 那一刻,现场被这悲壮的歌声震住了,所有的人都鸦雀无声望着楼上的池小飞。沉寂了片刻,楼里的工人也齐声跟着吼起来,随后被驱赶到更远的警戒线外面的人群中也有人附合着唱起来,雄浑悲壮的歌声此起彼伏,回荡在深秋蔚蓝的天空中,歌声中冬妹两眼不知什么时候湿润了。过了一会儿,楼下的警察纷纷拥上楼将池小飞控制住,当两名警察架着他再从楼内出来的时候,见他两腕间已带上手铐,衣裳和头发也乱了。走近警车时,池小飞昂起头又唱起那首“咱们工人有力量”,一句没唱完警察便按着他的头塞进警车中,随后警车便在刺耳的警笛声中匆匆驶去。接下来装载机也调头离开现场,警戒线很快撤除,眼前的现场渐渐平静下来。 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候警察发现有人用摄像机拍录现场,立刻拥过去将那人团团围住,当场就要收缴摄像机里的磁带。 (朋友们,看了此段有何感想?请发表评论。) 第六节 不怕死鬼就怕活人 冬妹望去见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外地游客,正大声与警察争辩道:“记录新闻是每个公民的权力,凭什么没收我的磁带?”那些警察哪管他的抗议,有人从他手中夺过摄像机将磁带取出后才将摄像机还了他。那游客仍不服,大声喊道:“平白无故抢走我的东西,你们是执法犯法,我要告你们!”警察中就有人冷笑道:“知道什么是法?告诉你吧——这身衣服就是法!”旁边就有好心人劝道:“自认倒霉吧,你告警察告得赢么?” 冬妹从饭馆出来,楼下已见不到陶洪亮的身影,见厂子大门前仍聚着一些人,这时候去找他显然不大合适。便回去胡乱吃了一些,下午上班时心里仍恍恍惚惚打不起精神。好不容易捱到晚上,吃过了饭先去陶洪亮家,见房门紧锁着便拐到了厂里。车间里机器全悄悄地趴着,静得有些怕人。 在车间办公室冬妹见到满脸胡子茬的陶洪亮正与几位工友在惨白的电石灯下劝着一位面容憔悴的女人,余师傅见冬妹进来,悄悄告诉她说这就是池小飞的妻子。冬妹无声地立在灯影下,见这女人已止住哭泣,但两眼仍红红的,便从随身带的包里抽出一张纸巾递与她。女人抬头看看冬妹,迟疑着接过纸巾。等这女人平息了下来,陶洪亮说:“嫂子,小飞与我二十多年的交情,我会扔下他不管吗?你放心,要坐牢我陪他去坐。” 女人歪歪地走后,几人又闷闷地坐了阵儿,余师傅说:“今日这架势你们也瞧到了,如今小飞先赔了进去,往下局势还不定怎么发展呢。”陶洪亮说:“是啊,我也在琢磨,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以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那些老工人总不成整日呆在空楼里吧?那排房子迟早也要被他们推掉。推掉了临街房,车间也保不住了。”余师傅叹口气说:“命啊,就认了命吧。下一步该想想小飞咋办,小飞若坐了牢,他老婆不急死也会疯的。” 陶洪亮抬头望望冬妹,问道:“你说,他们将小飞弄去,会定个什么罪?”冬妹回道:“经济法我了解的多些,刑法就不大清楚了,但他肯定是犯了法的。我知道有一条私藏枪支弹药罪,私藏炸药应该也是犯罪吧?再一点他将炸药带到公共场所也算是犯罪。”陶洪亮又问:“你看……会判多少年?”冬妹回道:“这……我就更说不好了。要么明日我找个律师问问?”陶洪亮说:“也好,又麻烦你了。” 几人又商量应对的办法,议来议去议到电石灯里的乙炔气将要燃尽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余师傅望着渐渐弱下去的灯火说:“洪亮你将灯灭了,任它耗干了不吉利。”陶洪亮便从脚下拿起一块钢板下脚料捂在火苗上,倾刻车间里一片漆黑。余师傅说:“今晚就散了吧,洪亮,连熬了几夜你也该早些休息了,明日还不知他们会变出啥花样来。” 送走了众人,冬妹问道:“静静和楠楠还在叔叔家?”陶洪亮回道:“这些日子也没顾得上管她们,你看我这爸当的。”冬妹说:“那边有她们奶奶呢,用不着你操心。” 两人沿着死寂的厂区小路走了一段,冷古丁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陶洪亮见冬妹依然镇静地走在她旁边,说:“我就奇了,你怎么就不怕呢?”冬妹回道:“不就是没灯嘛,有什么可怕的?”陶洪亮说:“听老人讲,这里早先是一片乱坟岗,公私合营后扩建厂子,就将坟平了盖上这些车间。以后厂子里就经常闹鬼,风雨交加的天气,有人后半夜加班还见过披头散发的鬼呢。”冬妹说:“其实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倒是活人,坏事都是活人做出来的。”陶洪亮说:“这话有些道理。厂子闹了几十年的鬼没有垮,今日却要毁在活人手里了。” 秋日的夜空似乎更加高远,沁着铁屑般的幽蓝。两人走到金工车间,陶洪亮望着车间里黑黢黢的机器影子叹道:“我总有种预感,今年又要出事儿。”冬妹说:“你呀,总是疑神疑鬼,会出什么事啊?”陶洪亮说:“文革时期这里是老保组织的大本营,那年造反派攻打老保,听老人说两边加起来死了五六个,受伤的更多,那场面谁看了几天都吃不下饭。” 第七节 驴推磨 冬妹停下脚步说:“我小时候也曾听说过,这么多年了,怎么又提起来?”陶洪亮说:“那年武斗是六六年,以后车间每隔十年准出一件死亡事故。——还记得那晚提到的屁篓吧?”冬妹想了想说:“就是让行车给砸死的那个吧?”陶洪亮说:“是他,出事那年是八六年,九六年模具车间漏电又死了一个,至今正好十年了。”冬妹听了回道:“不过巧合罢了,你也当真?”陶洪亮说:“信不信由你,反正今年是多事之秋,还是防着点儿好。” 两人又从车间返回到厂大门处,冬妹说:“太晚了,我该回去了。”陶洪亮推出自行车将冬妹送到老街的桥西头便停下了,支起车子将冬妹拥入怀中吻了一阵儿说:“你回吧,我就不过去了。”冬妹一边理着头发说:“你也要小心才是。”目送着陶洪亮消失在夜色中冬妹才过桥回到小巷,摸出钥匙轻手轻脚打开院门,悄悄回到自己房间。晚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听着秋风裹着雨丝敲打窗玻璃的声音,冬妹身上涌起阵阵寒意。 第二日冬妹找了一位曾见过几面的律师咨询,律师昨日曾耳闻发生在农具厂的那场事件,如今又听冬妹细细介绍了经过,便说池小飞的行为至少触犯了两条刑律:一是私藏炸药罪,另一条是危害公共安全罪。冬妹忙问会判多少年,律师什么样的案件没见过?一副饱经世故的神情回道:“我们国家的法律本来就是橡皮筋,何况又是在香山这样的小地方,说你有罪呢判个十年八年也不为过,说没罪呢关上几天也许就放了。”冬妹又问如何才会没罪释放,律师面露难色却不肯开口。 冬妹见了知再问也不会有结果,谢过律师便往回返。路过支行门口,不由自主就拐到楼上林牧慈办公室,到走廊上见林牧慈正往外送两位客户,侧身让过后立在走廊的栏杆边等着。林牧慈将客人送到楼梯口,等客人刚消失在拐角处忙转身回来,见了冬妹笑着问道:“你先别开口,让我猜猜,是不是……有难求牧慈哥来了?”冬妹惊讶地望着林牧慈问道:“你如何猜到的?”林牧慈回道:“你不知我会算卦啊?”冬妹说:“骗谁呢,只晓得你会解梦,几时又成半仙了?” 两人进到办公室,林牧慈等冬妹坐下说:“你若不信只管闭上嘴,我算上一卦就知你为何而来?”冬妹半信半疑望着林牧慈,说:“行,你只管蒙,蒙对了算你得道成了仙。”林牧慈想了片刻,说:“为昨日农具厂那件事来的吧?”冬妹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呼道:“你成神了啊。”林牧慈说:“我还算到你一定为池小飞而来。”冬妹说:“算你猜对了。我刚从律师那儿来。”接着将律师的话向林牧慈重复了一遍。林牧慈听了说:“可能你们不大熟悉,有些话不好讲得太明。这样吧,中午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将青山也请了来,他搞纪检的,法律知识不比律师少,而且他那拿不上台面的歪点子最多。”冬妹说:“就依你了。我们所附近有家新开张的‘开口笑’饺子店,那饺子才叫奇呢,每只包好的饺子都张着口,还能看到皮里的馅呢,煮熟后却不泄不烂,每只饺子都是严丝合缝,不如就去那吧?”林牧慈说:“真有这事儿?青山最爱吃饺子,那更该喊上他一同去尝尝。” 两人商量过林牧慈便给华青山打电话,那边听了爽快地答应下来。等林牧慈放下电话,冬妹说:“刚才说到解梦,我夜里做了一个梦,也不知何意,你就给批讲批讲吧。”林牧慈说:“你先将梦讲出来我才好批。”冬妹说:“你说奇不奇?梦里我在碾房推磨,一圈一圈地转啊转啊,两条腿迈不动了还在推。”林牧慈沉吟良久说:“这梦没什么大意思,也许你睡觉姿势不合适给魇着了。”冬妹说:“也是,这阵儿我睡觉总不踏实,梦好象也多了。” 从林牧慈办公室出来,冬妹心中总有些疑惑,不知林牧慈为何不肯将梦解给她听。回到所里,怕饺子馆中午没座儿,提前就定下一个小包间。到了中午,林牧慈与华青山前后脚便到了。都是熟人也不分主次,落座后冬妹拣萝卜羊肉馅、香菇鸡蛋馅、大葱牛肉馅各要了三两,随便点了几个小菜,又为他们要了两瓶啤酒。 (敬爱的读者朋友,我们做个互动游戏吧:谁解出冬妹的梦,奉送后面10小节的稿子预阅。) 第八节 开口笑 客人多,饺子一时上不了桌,三人便一边说话一边吃着小菜,喝酒吃菜的空儿冬妹便将池小飞的事儿讲了。华青山听后想了想说:“若要池小飞放出来,农具厂是保不往了,只有拿厂子换人。”冬妹就问再没有别的办法放他出来?华青山回道:“还会有什么办法?就凭对方的来头你拿钱去摔有人敢接?况且池小飞也确实犯了法,告状都没胜诉的可能。”冬妹说:“你的意思,他这监狱是蹲定了?”华青山说:“话也不能这么讲,池小飞判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也不希望将事态闹大,只要厂子搞到手,他们不会将池小飞往死里逼的。”冬妹说:“好端端的厂子……就这么白白送与他们?”林牧慈说:“冬妹,农具厂那快肥肉迟早要被吃掉,今日他们不吃,明日还会有别人吃。”华青山说:“眼下将厂子换池小飞是有些吃亏,你可以暗里告诉他们,这时候反不能让步,一边护厂,一边去市政府、省政府反映问题,先给他们一定的压力,等市政府出面协调的时候就可以提条件,尽量多争取一些实惠。不过,一定要记住适可而止,拖得过久那边费用一旦吃不消反倒什么事都会做出来。” 正说着,服务员将包好的生饺子端上来让大家过目,林牧慈与华青山望去果然饺皮没有捏严,留下一半就像老头撮着没牙的口在笑,华青山说:“这样的饺子放滚水里煮,馅不会跑出来?”等饺子煮熟盛盘端到桌上,果然一个个肚子滚圆,没有一个破皮露馅的,挟起咬上一口满嘴流着鲜汁,丝毫没有灌进水后那种寡淡。华青山说:“真是奇了。”林牧慈琢磨了一阵儿饺子,说:“大概用了热胀冷缩的原理,包饺子的面粉放入沸水中突然膨胀,没等水进去便将豁口合上了。”冬妹说:“有道理,能将物理原理用在饺子上也够用心了,听说发明人还申请了专利。” 饺子吃到一半,华青山望着林牧慈问道:“听说市行领导的变动么?”林牧慈回道:“没有,又动了哪位行长?”华青山说:“你消息也够闭塞了。听说……吕建民走了,去商行仍做副行长。”林牧慈说:“这是平调,商行又是地方小银行,他怎么就肯去了?”华青山说:“是啊,我想这里面就有文章了。”林牧慈说:“你又多心了,也许人家几天就提了行长呢?——反正他这一走,吴行长在市行的地位巩固了,我们起诉杨富贵又少了一道坎。”华青山摇头说:“牧慈啊牧慈,你这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就没一点政治敏感?思路总这么胡同里背竹竿直来直去。”林牧慈回道:“这话怎讲?”华青山说:“一时还说不大清楚,吴长行这人城府太深,若论起玩人,你我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林牧慈是何等聪明的人?经华青山这么一点化,再细细琢磨一番,便不再言语。冬妹听他俩人说话自己又插不上嘴,只管低头慢慢地品着饺子。结账的时候,林牧慈将冬妹拉过一边,悄声说:“我的招待费还没用完呢。”没想冬妹竟不领情,坚持自己结了账。结过账临出门的时候华青山又说:“吕建民走后市行留下的空缺,机关几个主任和支行行长都盯上了。”林牧慈笑道:“谁喜欢这个行长让他干好了。” 从饭馆出来,送走了林牧慈与华青山,冬妹便去农具厂找陶洪亮。进到厂区,冬妹见陶洪亮正坐在厂区南边一座废弃的高炉上抽着闷烟,冬妹便沿着角铁焊成的简易扶梯攀到炉顶,挨着陶洪亮坐下。从这里望去,北边所有的车间尽收眼底。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陶洪亮指着东北角的一排车间说:“那车间里吊死过一个女工。”冬妹问道:“为什么寻短见?”陶洪亮说:“放现在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与徒弟有了关系让男人捉了奸呗。——这种事儿在车间一掬一捧。你想,男女之间一同干活一同吃饭,感情渐渐就深了,若轮到后夜班空落落的车间里只剩下俩人,保不住就出事。”冬妹扭过脸望着陶洪亮,半晌问道:“你呢?车间里也呆了二十多年,就没摊上过这些浪漫的事儿?”陶洪亮立时窘得脸色通红,回道:“正讲着别人怎么拿我说事儿?”冬妹笑道:“心里没鬼脸红什么啊。”陶洪亮尴尬地笑笑,指着另一排厂房说:“那里是热处理车间,冬天夜里干活冷了,每人拎一根铁棍到巷子里,见了狗两头一堵就是一阵乱棍,打死了挂在车间前面的杨树上剥皮,再拿炉子上炖烂了就白酒吃。特别是下雪的日子,满车间飘着狗肉香,那滋味……” 第九节 同学相会 冬妹忙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说:“罪过罪过,你们就不怕报应?”陶洪亮说:“人啊,年轻的时候只顾了调皮,掏鸟窝、扎青蛙、摸泥鳅,将残害生命当做了乐趣。如今土掩半截才晓得一条性命到世上都不容易,再好的狗肉也没胃口了。” 这时候西边的云彩渐渐散去,显出几片瓦蓝的天空。冬妹抱着双膝,下巴支在膝盖上默默里望着那片车间。陶洪亮说:“我不能眼看着池小飞坐牢,这个厂……只好放弃了。”冬妹便将律师和华青山的话全告诉了陶洪亮,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想了,农具厂没了,我们还可以另建一个厂,重新添机器。”陶洪亮苦笑道:“想着是轻巧,地皮、资金打哪儿来?还有,全厂几百人的饭碗谁给?”冬妹说:“你也不用愁,我们仍从头做起,以后再一步步扩大规模。”陶洪亮说:“你是怕我想不开,拿这话来开导我?”冬妹说:“我是认真的,我也盘算过了,车间么好说,郊区好几家倒闭的小厂正急着往外租厂房,机器也不难,农具厂这些设备拍卖的时候你拣有用的买一些,最多再添几件新机器就可以生产,我算过了,有四五十万也就差不多了。”陶洪亮听了哼一声说:“四五十万,——讲来好轻松,将我们的骨头榨了油也不值。”冬妹说:“资金的事你不用管,交给我办好了。”陶洪亮回头望着冬妹,问道:“没有抵押你可以贷来款?”冬妹回道:“不用你操心,到时我会将这笔资金交给你。”洪陶亮望着冬妹久久才说:“冬妹,谢谢你了。” 下午下了班,林牧慈拐到老街溢香园买了几样爸妈爱吃的点心,结账的时候力士说:“自家兄弟还收什么钱啊。”林牧慈说:“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我怎能剥削你们?”一边说着就拿出钱来。冬妹嫂子忙接了,笑道:“牧慈做事就是认真,我们多年的邻居吃几样点心还不应该呀。” 晚上林牧慈冲了一杯酽茶,将自己的qq挂在网上一边品茶一边欣赏着硬盘里储存的人体艺术图片,等到九点多钟才见秋心上来,两人仍像往日卿卿我我,并不时开些玩笑,但林牧慈已明显少了激情。 星期五上班后林牧慈自己开着那辆普桑去了省城,下了高速便遇上堵车,先与钟诚联系上,钟诚接到电话说你过来吧,我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你。林牧慈说你也别等,路上车多还不知何时能到,到了楼下给你打电话也不迟。 一路上走走停停,耐着性子来到发展银行楼下又用了一个小时,便将车开到停车场,下车后给钟诚打过去电话。钟诚接了电话忙说你等着,我马上下来。林牧慈锁了车来到楼下接待室,刚坐下便见钟诚从电梯间出来,见到林牧慈笑道:“你来得巧,咱班的米粮川还记得吧?他昨日刚到省城,说好了今日中午设宴为他接风呢。”林牧慈说:“就是那个疯子诗人啊?我们一个宿舍相处了四年,再过二十年也忘不了他。”钟诚说:“人家早不做诗了,如今是京城一家基金公司的米副总裁。”林牧慈笑道:“行啊,这家伙在学校就是个混家,这世界也偏偏给了这类混子太多的机会。”钟诚说:“反正也快到了中午,我就不上楼了,一同去酒店吧。”一边说着就用手机给米粮川打过去,说:“猜猜我请到了谁?” 那边大概猜了几个都没猜对,钟诚说:“你小子也太没水平,算了,等见了面再罚你。” 要去的红珊瑚大酒楼离钟诚的单位不算远,两人步行着便到了。上楼后自有服务员引到事先定下的包间,两人坐下喝了会儿茶就见米粮川从外面进来,米粮川一眼就认出林牧慈,忙说:“抱歉抱歉,以为你隐居山林再不会出世,没想也来到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林牧慈笑道:“想当初你疯疯癫癫发誓为诗而献身,绝不做凡世的俗子,如今倒好,怎么也一身的铜臭气?”米粮川说:“这些年我算活明白了,现在的中国不需要诗,更不需要诗人,人们追求的是金钱和权力,我若再不改行只有要饭了。”林牧慈一本正经道:“可惜可惜,中国又少了一个诗人,多了一个奸商。” (亲爱的读者朋友,猜猜小说的背景城市也是很好玩的。我去品尝过开口笑的饺子,有些意思。谁能猜出香山市在哪儿?继续猜猜冬妹的梦) 第十节 读不懂的山水 两人这边开着玩笑,那边钟诚已将菜点齐,问道:“两位喝什么酒?”林牧慈说:“我开着车呢,下午还有事要办,就不喝了。”钟诚说:“不喝也好,出了事故我也有责任。我们行有个规定,午餐不许喝酒。老米,喝什么自己说。”米粮川说:“两位不喝我自己喝也没趣,要么来几杯青茶,以茶代酒就是了。” 待服务员下去,钟诚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老米才算见风转舵,直挂云帆济沧海了。如今他们的基金业务已做到我们发展银行。”林牧慈说:“股市将老百姓的血吸得差不多了,你们基金再掺和进来,老百姓的钱袋子早晚要被你们掏空。”米粮川笑道:“老弟你看破别捅破,世人都像你一般明白我们喝西北风啊?” 说笑间菜已陆续上桌,三人是随便惯的,也不讲主次只管围着半张桌子坐下,让另一半闲在那里。茶过三巡林牧慈望着钟诚说:“几次催我过来,一定有话要讲吧?”钟诚说:“上次你来行里查诈骗案的资料,曾与我们谢总见过一面,你走后他对你很感兴趣,这半年委托猎头公司将你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下决心要将你挖到我们行来。”林牧慈听了略感吃惊,说:“有意思,一个小小的支行行长会引起你们老总的注意?”钟诚说:“不瞒你讲,谢总说了,支行行长并不适合你,因为你过于重感情,做事太理想化。”林牧慈说:“这更奇了,明讲了吧,你们老总葫芦里装的什么药?”钟诚说:“谢总说了,你不仅在金融理论与实践方面无人可比,就是在计算机技术、文学、书法、绘画方面造诣也颇深,而且创新能力又强,这些优势综合在一起,你最适合做金融产品的开发。你也明白,一家银行开发出一种客户乐于接受的金融产品,在同业的竞争中就领先了一大步。” 林牧慈听了忍不住笑起来,说:“谢总抬举我了,我若有他讲得那些优点不早就高飞了?”钟诚说:“今日谢总就给你一个高飞的机会。牧慈你讲实话,你现在的工资是多少?”林牧慈想了想说:“大概……有三四千吧?”米粮川卟地笑出声,林牧慈说:“你也别笑,我们那里一个普通员工每月还不到一千,我挺满足了。”米粮川说:“我以为多少呢。你知道我一个月拿多少?——两万八,零头都比你多。林牧慈啊林牧慈,咱这一届同学如今出国的,做教授的,当老总的,任厅长的都有,最不济的也混上个二级分行的行长,你呢?同学中你最聪明,知识最渊博,可数你混得最惨,至今才小小一个支行行长。你寒碜不寒碜啊?” 钟诚接了话说:“谢总发了话,你若肯来,任我们新产品开发部的经理,年薪不低于三十万,而且年底还将根据新产品的效益给予奖励。”林牧慈听了举起杯子说:“替我谢谢你们老总,感谢他还看得起我。”说毕送到唇边就要饮下,钟诚忙伸手按下,说:“我不想听你的感谢话,你只给我一个答复——来,还是不来?”林牧慈说:“抱歉,今日没给老同学面子。明讲了吧,今生今世……我是离不开香山了。” 钟诚显然没料到林牧慈会拒绝,忙说:“机遇如白云过隙稍纵既逝,老弟你要三思。”这时候,却见米粮川一旁暗自冷笑,钟诚说:“米兄,你笑什么?也帮我劝两句嘛。”米粮川说:“我们上下铺睡了四年,我还不了解他?——你也死了心吧,劝不回的。” 钟诚叹口气,举起杯三人碰了继续喝茶,喝到一半钟诚问道:“林牧慈,香山到底好在哪里?连金钱、事业都打不动你的心。”林牧慈回道:“也没什么特殊,一片寒山瘦水罢了。”钟诚说:“哪日我过去看看,什么样的寒山瘦水竟让你割舍不下。”米粮川听了忙说:“你最好别去,去了也看不懂。”钟诚说:“这就奇了,什么样的山水我看不懂?”米粮川回道:“我去过那里,山不高不奇不险不峻;水呢,不深不宽不秀不媚,若看了必定失望而归。”钟诚问道:“这么说你看懂了?”米粮川笑道:“我不行,我们外乡人永远读不懂那片山水。”钟诚笑着问道:“该不是哪位女人拴住了你的心?”林牧慈不置可否地笑笑,只管举着筷子吃他的菜。 第十一节 撩起你的裙子 饭吃到最后,林牧慈问米粮川的基金公司重仓囤积了哪些股票,米粮川听了惊奇地问道:“你林牧慈不食人间烟火,还会玩那些阿堵物?”林牧慈说:“你也别多问,只管告诉我几只两个月内能翻番的股票。”米粮川问道:“你是不是挪用了公款要赌一把?”林牧慈回道:“有点这个意思。”钟诚听了正色道:“牧慈,劝你快断了这念头,那是玩火啊。”林牧慈笑道:“火已经烧起来,我不过是为别人救火罢了。” 钟诚与米粮川都是过来之人,自然读懂了林牧慈的文章,米粮川也不多问便告诉他两支股票的名称,又说:“炒火一只股票要多家公司合作,还要有基本面做势,不确定的因素太多。老弟,玩砸了可别记恨我啊。”林牧慈笑道:“赔了不找你,赚了我请客。” 这顿饭吃到两点多才结束。回到发展银行大厦下面,钟诚邀林牧慈上楼坐一会儿,林牧慈说:“下午约好与出版社的编辑见面,就不上去了。”钟诚说:“今后来省城了,常过来坐坐。”米粮川也与林牧慈交换了手机号码,自然也要邀请林牧慈多去北京看望老同学。 开上车林牧慈直接去了出版社,将书稿的提纲交给同学介绍的那位编辑。编辑随手翻了翻,又听了林牧慈对中心思想和整个框架的简要阐述,两人又互相交流了几句,便说:“这稿子倒有些创意,选择调查对象时最好将社会各阶层的人士都涵盖进来,这样才更有代表性,读者群也会扩大。你尽快将书稿写出来,我们看过了也好做市场评估。” 从出版社大院出来,林牧慈坐在车内突发奇想,决定会一会文静。文静供职的律师事务所在一座豪华的写字楼的十六层,一间大办公室又隔出几个小间。林牧慈进来时,文静正回应一位老者的咨询,见到林牧慈不免有些吃惊,向他点点头说:“抱歉,外面厅里有纯净水,林行长请便。”林牧慈回道:不客气,文律师先忙着。” 林牧慈退到外面不大的厅里,自己用一次性纸杯倒了半杯纯净水慢慢喝着,喝到第二杯就见文静微笑着送客户出来,待老人消失在门外,晴朗的脸上立刻阴云密布,冷冷望着林牧慈说:“林行长请吧。” 林牧慈刚在文静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文静望着他说:“开庭前我会提前到香山,林行长对案子还有不放心的地方?”林牧慈忙回道:“来省城办事,顺便过来拜访文律师,也算是对文律师的感谢吧。”文静扬扬眉说:“谢谢林行长的关心。” 林牧慈望着眼前这位冷若冰霜的职业女子,怎么也无法与网上那个柔情似水,纯真无暇的秋心联系起来。文静侧过脸,略略避开林牧慈的目光说:“林行长若没事儿,我要下班了。”林牧慈说:“文律师,向您打听一个人。”文静问道:“不知林行长要打听哪位?”林牧慈望着她说:“秋……心,文律师可曾见过她?”文静听了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惊疑,脸色却不由地变得苍白。林牧慈接着说:“我与她虽不曾见过面,心却是通的,也许是今世的缘分吧。”文静扭过头说:“秋心……死了,你再见不到她了。”林牧慈说:“请你转告她,做为最真挚的朋友,我想陪她在环城路上坐最后一班公交车。” 文静的眼睛里微微有些湿润,回道:“林行长,你回吧……我替秋心向你真诚道歉,她欺骗了你,请你忘掉她吧。”林牧慈盯着文静的眼睛问道:“我只想知道,秋心她……为何要欺骗我?”文静垂下头说:“也许……有她自己的难处吧。”林牧慈说:“我还想弄明白,她是不是有一个哥哥。”文静突然变脸道:“林行长,你算她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打听人家的家事?”林牧慈笑道:“这话你该问秋心,她解开了我的衬衫,我才撩起她的裙子。” 文静脸上刚刚升起怒色,却又渐渐平静下来,懒懒地回道:“林牧慈,我们扯平了。你走吧,我累了,要休息一会儿。” 林牧慈说:“你转告秋心,如今我们还是朋友,有需要我时候,我会尽力帮助她的。”文静望着别处,眸子里却如晴空飘过一缕阴云。 第十二节 不一样的红叶 从文静那里出来天色已暗了下来,回到爸妈住的小区,上了楼,开门的是爸,见到林牧慈先是愣了片刻,看清楚了回头喊道:“他妈,看谁来了?”进到客厅见妈正坐在沙发上犯困。这些日子妈的听力越发地背了,眼力也大不如前,爸的喊声没听见,连进来的林牧慈也一时没看明白,问道:“你下午刚来过,这么晚怎又来了?”林牧慈听了不觉心酸,忙在旁边坐下,说:“妈,是我——牧慈啊。” 这次妈才看清是林牧慈,忙说这里刚收拾过碗筷,又问吃过饭没有,张罗着要给儿子做吃的。林牧慈忙将妈拉回沙发上说:“妈,我还不饿,说会儿话再做不迟。”妈说:“怎么这晚才回家?”林牧慈解释说:“与朋友谈些事儿,耽搁了。”正说着,做作业的儿子听到林牧慈的声音从里面跑出来,老远就问:“爸,你开车来没有?”林牧慈回道:“开了,儿子想去哪儿啊?”昊昊说:“我们看红叶去。我同桌说他们全家明天去看红叶呢。”林牧慈回道:“行啊,明日带着爷爷奶奶一同去。”昊昊听了兴奋地一头扎到沙发上。这时候冀玉也从书房出来,默默望着林牧慈,在另一只沙发上坐下,爸在旁边说:“你们都坐着,我去厨房给牧慈做碗面。” 吃过了饭,爸又说:“昊昊该睡觉了。牧慈跑一天累了,你们也早些休息吧。”两人回到卧室,林牧慈就想去吻冀玉,冀玉躲过了说:“你去洗过了再过来。——记住,用硫磺皂多擦几遍。”林牧慈到卫生间胡乱淋了一阵儿就出来了,回到卧室冀玉问道:“几时从香山过来的?”林牧慈忙回道:“一早就出来了。”话说过知道必须有个解释,便将中午去发展银行与下午去出版社的事讲了。冀玉听了沉吟半晌问道:“你铁了心要在香山呆一辈子?”林牧慈无言以对,拿起一本书,将台灯拧亮了便对着灯光看书。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冀玉说:“我已经看过了一处房子,准备交了租金就与昊昊搬过去住。”林牧慈放下手中的书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冀玉说:“我与昊昊在这边住着,你又不肯离开香山,我们这样两边耗着总不是办法。所以,我想……我们不如离了。”听了这话林牧慈真如五雷轰顶,忙说:“我不明白,这样有什么不好?香山离省城又不远,以后你有了车,星期天想回去散散心不也很方便?外国人上班好多也这样的。”冀玉说:“外国好你怎么不去外国?”当晚两人虽在一张床上,却分出了两个被窝。半夜林牧慈醒来再也睡不着,又怕惊醒了冀玉,睁着眼熬到天亮。 第二天全家去看红叶,冀玉爱静不爱动,再加上昨晚一席话,林牧慈原担心冀玉不会同去,没想倒爽快地跟着来了。一路上林牧慈开车,冀玉不时地将削了皮的酥梨切成片往林牧慈嘴里送,全然不像拿定了主意要离婚的女人。 看红叶的那片山离省城八十多公里,离高速公路不远,加上出城一个多小时便到了。到山脚下的停车场见来看红叶的车子在进口处排成了长龙,进去后好不容易才找个空位儿加进去。上山还要买门票,妈一看门票竟要四十五元,说:“不就一座山吗?上去是看呆在下面也是看,我与你爸就不上去了。”爸说:“你呀,好不容易大家聚一起了,别为了几个钱扫大家的兴。” 往上爬了一会儿是一片缓坡,从这里可以看到满山的红叶,爸说:“这里不错,我和你妈就在这儿歇着。你们只管往上爬,累了再下来。”冀玉说:“我走得慢,别成了你爷俩的累赘,就在这儿陪着爸妈,你带昊昊上去吧。——早些下来,一块吃午饭。”林牧慈将随身带来的饮料、食品放下,拿了两瓶矿泉水便带着昊昊沿小路往上走。一上路昊昊兴奋得哇哇大叫,连蹦带跳窜到前面去了。林牧慈怕他出危险,只好紧跑着跟上去。 山不是很高,很快便到了山顶。林牧慈坐在一块岩石上,打开瓶盖一边喝水一边欣赏着四周的风景。正是看红叶的最佳季节,漫山遍野都是那种深浅不一的殷红。看红叶的人太多,身边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林牧慈粗粗算了一下,光门票收入一天就不下二十万,自然又要感慨一番,同是一座山,竟也有不同的命运?与香山比这里的红叶就差远了,却如同生在富贵人家的小姐处处光鲜照人,招人青睐,若放在香山不同样衣衫褴褛,不为人知? 第十三节 麦子发芽了 感慨罢还是要下山的,好哄歹哄才算将昊昊带下山来。这时已是错午时分,一家人便将带来的食品摊在一块塑料布上,秋日的阳光灿灿地照着,红叶淡淡的清香似有似无地飘过,妈高兴的笑容从没离开眼角。下山的时候,冀玉将塑料布与吃剩的垃圾一同卷起来,带到山下的垃圾筒内,林牧慈望着停车场万国旗般飘舞的塑料袋说:“人人像你,这世界真要干净多了。” 星期天吃过午饭林牧慈在客厅陪爸妈说话,冀玉说休息一会儿早些回去,摸黑赶路不安全。临走的时候,妈说反正要下楼买些东西,就一同走吧。到了楼下见路边那几棵大叶杨的叶子已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片半绿半黄的叶子在树梢招摇。林牧慈开车快到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妈仍立在杨树下向这边望着。林牧慈眼睛酸酸的,忙加速离开了小区。幸亏天气出奇地好,驶上高速就见秋阳高照,蓝天白云,田野里刚出苗的小麦泛着新绿,跑了一阵儿,林牧慈的心情才渐渐好起来。 下午早早到了香山,林牧慈将车交给小肖便去曲剧团家属院,上了楼见到冀红,老杨却仍在床上睡着,房间里还弥着难闻的酒气。冀红说:“中午崔三请客,又喝多了。”林牧慈问道:“给白老师开追悼会那日不是请过了?”冀红说:“你不知,这些天崔三日日都请我们,不去吧赖在家死活不走,去吧整日的烂醉,这不是折老杨的寿么?”林牧慈说:“小心,醉翁之意不在酒。”冀红笑道:“他图我啥?要钱屋里这些家产值不了仨核桃俩枣,为色吧我人老珠黄,世上年轻漂亮的女人多的是。”林牧慈说:“这话就不对了,成熟也是一种美嘛。”冀红笑道:“再成熟就是结满穗的稻谷该弯腰了。” 林牧慈也为这比喻笑起来。望着卧室里沉睡的老杨,林牧慈说:“杨哥的酒该戒掉了,整日被酒精泡着也太伤身子。”冀红说:“他闻不得酒味,见了酒命都可以舍去。” 两人来到冀红的卧室又闻到那种勾魂摄魂的兰草香,便要吻冀红。冀红红了脸让他吻过了,便问何时从省城回来。林牧慈将出版社的情况告诉了冀红,说:“要抓紧时间,先将素材收齐了再说。”冀红说:“还是那句话——收集素材我行,真动笔我的文字功夫就难拿出手。”林牧慈说:“我想过了,撰稿就交给冬妹,我有时间也帮着写几篇,争取明年春上将初稿拿出来。”说完稿子的事儿屋里光线已暗淡下来,冀红拧亮了灯说:“到了吃饭的时间,你在我这儿吃了再回吧,也省了回去现做。”当下两人便来到厨房,林牧慈择菜冀红配菜,厨房面积本来就小,两人挤在一起少不了摩肩擦背,林牧慈总是有意无意间将手触在冀红的胸前。 吃过饭林牧慈问冀红是不是还要赶场,冀红说:“戏还是要唱的,不过我想将做绢花的活儿辞了,腾出时间收集素材。”林牧慈说:“难为你了,这些日子的损失我会想办法补出来。”冀红说:“你这话就见外了,这活儿是我情愿做。”两人说着下了楼,林牧慈将冀红送到茶楼便搭车回了自己家。 在冀红家吃过了饭,回到家反倒不知做什么好,便冲了一杯酽茶,将计算机打开登录到网上,已知文静再不会与他网上相见,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空空地望着那只头像盼到深夜,莫名其妙便有一种深秋般的惆怅。夜深躺在床上,林牧慈不免叹息了一番才渐渐入梦。 第二日林牧慈刚上班,市行办公室便打来电话,说是吴行长请他过去。到了吴行长办室外面,就见立着好几个等着汇报工作的支行行长和机关部室的主任。林牧慈心想,人啊最会见风使舵,吕建民一走,门可罗雀的吴行长办公室转眼间便门庭若市。 轮到林牧慈进去,吴行长依然客客气气,先聊了几句闲话,然后便转入正题说:“崔总投资扩建北泉寺的项目我们行营销过来了,行务会上研究决定,账户就开在你们橡林支行。”如今多数银行的体制,二级分行只是管理机关,不设立对客户的具体业务,客户必须在支行营业柜上办理业务。林牧慈听了便问:“扩建北泉寺的资金是全部来自投资方还是需要我们的贷款支持?”吴行长说:“他们前期资金将投入六千万,当然,整个工程下来需要一点六亿的资金,你们支行是香山所有支行里资金最宽裕的,这就需要你们的大力扶持了。” 第十四节 佛像的价值 林牧慈想了想问道:“这么大的贷款,他用什么担保?”吴行长说:“北泉寺啊,北泉寺的全部资产包括大殿里的佛像。我调查过,大雄宝殿里那尊释迦牟尼像还是宋朝的古董,若拿去拍卖也值几百万。”林牧慈说:“佛像也拿来抵押,这不是玷污了佛么?”吴行长说:“在我眼里那不是佛,是固定资产。”林牧慈说:“佛是一种宗教文化,若拿来抵押也太商业化了吧?”吴行长说:“牧慈啊,你学识丰富,观念也挺新的,这个账怎么就算不过来?北泉寺建成后将是亚洲最大的寺院,每年的旅游和香火收入就不会低于三千万,还怕还不了你的贷款?再说了,这么多的资金放你行里,又会生出多少派生存款?橡林支行的效益将会有一个大的飞跃,你为何放着河水不洗船呢?” 林牧慈心下还是不想咬这口肥肉,辩道说:“经济帐好算,文化帐、环境帐呢?寺院扩大规模又要毁掉多少山林?每年成千上万的香客涌进来,西山承受得住吗?还有,寺院走向市场那还是寺院吗?”吴行长叹口气说:“牧慈啊,没想你还是理想主义者,做事追求完美,这一点确实让我敬佩。可眼前的事实我们还是亏损行,员工的工资少得可怜,只有效益上去了,摘掉了亏损帽子,大家的福利才能改善。你这话要传了出去,几千名员工那里怕不好交代吧?再往大处看,北泉寺规模扩大,吸引更多的香客,对香山的经济也是促进,增加更多的就业机会。” 吴行长这话说来平淡,却有极强的威慑力,林牧慈想了想说:“这事让我回去想想。”吴行长说:“没什么可想的,必须加强一级法人的观念,对上级行的决议坚决执行!”话说到这份上,林牧慈说:“若是这样,我保留自己的意见。” 议完了这件事儿,林牧慈准备告辞,吴行长说:“杨富贵的事儿行长办公会也研究过了,杨行长毕竟当了多年的行长,对香山行的贡献也不用讲了,工作中一时的疏忽也免不了的,所以不再追究他的责任。”林牧慈听了又是一惊,问道:“几亿元的资金,就这么算了?”吴行长说:“这些资金损失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现在的金融环境太差,企业没有信用,再加上司法腐败和地方保护,贷款出现失误也在所难免。况且全国都一样,又不是香山一家。”林牧慈说:“问题恰恰不是失误,明摆着是贪污。”吴行长说:“这话太过份了吧?”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吴行长说:“你先出去,我们的事儿还没说完。”等那人关上门出去,吴行长笑道:“牧慈啊,你学识渊博,又聪明,在所有科级干部中对你我是最欣赏的。你也到了这个年龄,大小也是行长,政治上也该成熟了。就说杨行长这件事儿吧,不过在失职与失误之间,你拚死将他往监狱推对我们行有什么好处?就算将他判了刑,那些钱也会以赃款收缴国库,我们落不下一分不说,反被媒体炒得全社会都知道了,到那时全行的形象也会受到影响。”林牧慈说:“这不是放他一马的理由,任何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一个失去公平、法制的社会还算得上社会么?”吴行长深深叹一口气说:“牧慈啊,我也只能劝你到这个份上。回去了再往深处想想。” 从吴行长办公室出来,林牧慈又拐到华青山那里,将吴行长与他的谈话全盘倒给了华青山。华青山冷冷地望着林牧慈,等他讲完了才说:“林牧慈啊林牧慈,你是个白痴!”林牧慈被骂得摸不着南北,便问道:“我又怎么了?”华青山回道:“你猪脑子啊?也不拍着脑瓜想想,吕建民为何刚调走吴德才对杨富贵的态度便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吴行长明明与他们做了交易,你对他讲那么多大道理累不累啊?”林牧慈想了想问道:“吴行长与你谈过话没有?”华青山回道:“谈过了,我一声不吭就出来了。” 两人默默坐了许久,林牧慈望着华青山问道:“就这么……算了?”华青山反问道:“还记得我们寻找溱头河的源头么?”林牧慈点点头说:“记得,那日我们沿河从太阳出走到月亮升上来也没接近西山。你的意思……还要干下去?”华青山说:“那是我做的唯一一次有开头没结果的事儿,但也是最后一次。” 第十五节 冬妹的手艺 林牧慈已知华青山决意要来个鱼死网破,回道:“他们那张网太复杂了,一个关系扣着一个关系,你就不知这扣在哪儿系着,想捅破谈何容易?”华青山说:“杨富贵任他势力再大,毕竟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只要被阳光照到一样的是死。”林牧慈便问道:“下一步棋你准备如何走?”华青山说:“从香山市突破这张网太难,我准备将材料直接送省纪委和省高检。”林牧慈说:“也只有走这条路了。” 又议了一会儿林牧慈便要告辞,临走时华青山又说:“吕建民走后市行班子就少了一个人,上星期省分行派人来行里考察,考察对象有你,机关办公室徐主任,还有汝河县支行的张行长,准备从你们三个人中任命一个副行长。虽说民意测验你的呼声最高,但也不可大意,听说徐主任星期天跑省城呆了两天,许是与这事有关。”林牧慈笑道:“谁想干就让他干吧。”华青山说:“谢谢你为嫂子找的那份活儿,如今生意渐渐好了,等杨富贵这个案子结了我就买断工龄,与她守着那店度过此生。”林牧慈说:“你若不干了,我也辞了这行长,到西山包一座荒山种树去。”华青山说:“你不行,你有学历有知识,种树岂不是太可惜?” 回到支行,将近中午时分李晓红从隔壁过来,进门就说:“姚君一早去了省城,说不好今晚还是明日才回。”林牧慈说:“那就中午过去吧。”等到下班,林牧慈带上他的移动硬盘,两人驱车去李晓红家。路上李晓红说:“反正也到了吃饭的时间,还是吃过了再回吧。”林牧慈说:“中午就这一会儿的时间,回去你胡乱做点啥填饱肚子就行了。”很快便到了李晓红家,进门李晓红脱了外套说:“我随便做些吃的,你过去捣估吧。”林牧慈已经来过一次,也算熟门熟路了,便直接进了书房。先将计算机主机的机罩卸了,然后拔掉硬盘装在李晓红的机器上,启动机器后又插上带来的移动硬盘,将自己编的一个小程序移入姚君的那块硬盘里。这时候李晓红饭也做好了,不过是下了两包方便面,碗里多放了几大块五香牛肉。林牧慈一边吃一边干着,最后仍将硬盘装回姚君的机器。检查过姚君的机器,确认没有留任何的蛛丝马迹,林牧慈才说:“下次我再过来,那时就可以做手脚了。” 回到办公室,林牧慈将崔三扩建北泉寺的事儿寻思了好久,决定还是接纳为好,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就算这边顶住了也没用,吴行长依然可以安排在别的支行,贷款资金也可以通过调剂集中过去。想通后先给冬妹打了电话,让她来办公室一趟。冬妹接了电话先问公事儿私事儿,林牧慈说你尽管过来,好事。 不久冬妹便来到办公室,一见面林牧慈先问道:“这个季度的存款任务完成得如何?”冬妹摇头说:“不理想,一家大户不知怎地突然销户,一下子走了三百多万。”林牧慈说:“我若帮你完成了任务怎么谢我?”冬妹说:“你拉来的存款,按比例奖励的费用都归了你呗。”林牧慈说:“这可是家大户,若给了你全年的任务都不用发愁了,这点太少了吧?”冬妹变了脸说:“林行长,你别太贪了,你做行长的吃了肉也要让下面人喝些汤啊。”林牧慈笑道:“钱我一分不要,你说……做些什么好吃的谢我?”冬妹说:“这个容易,我给你做豌豆糕。” 溢香园早年有一种豌豆糕的点心,但做起来十分繁琐,先要将汝河县产的上好豌豆泡上一天一夜,洗净了用手工磨碎,用水洗出淀粉勾成芡,然后再选西山秋水村的柿子去皮煮熟切成片,用新郑枣花蜜腌上两个月,再辅以蜜糖煨出的冬瓜条、海棠果,最后兑入豌豆芡才算做成。制出的豌豆糕鹅黄中透着碧绿与胭红,望去便让人赏心悦目,咬一口更是甜酥可口,满嘴盈着清新的豌豆花香。只是文革中溢香园废了十多年,因太费工冬妹妈平日里也极少做,只有逢年过节才做一些送邻居几块尝尝。冬妹给妈做下手时无意中也学会了做,后来溢香园重新开业,只因豌豆糕做起来费工费时,又卖不上好价钱,嫂子本来不大放心上,做起糕来便偷工减料,所以也只有冬妹会做出正宗的溢香园的豌豆糕 第十六节 推不开的崔三 听林牧慈要吃豌豆糕,冬妹笑道:“这个容易,今晚我就洗豌豆给你做。”林牧慈说:“这只是一,第二嘛……”冬妹说:“你不要得陇望蜀。”林牧慈说:“我的条件不难,件件不要你花钱。”冬妹就催道:“有话你一同讲出来。”林牧慈说:“早就见你花绣得好,你也绣一件方巾送我吧。图案嘛……雪梅最好。”没想冬妹冷色拒绝道:“不行,我一针一线辛辛苦苦绣了,你拿去不定送哪个姐姐妹妹呢。”林牧慈急分辨道:“你可以定期稽查,若少了你尽管罚我。”冬妹说:“你的私事儿也轮不上我管,别的好说,这条万万不行!” 林牧慈碰了一鼻子的灰,讪讪笑道:“算了,糕不吃刺绣也不要了,你还是做一件正事儿吧。”接着将为白老师出书的打算,甚至去省城联系出版社的过程都讲了,冬妹说晚上也是闲着,撰稿的事儿就交她办好了。 冬妹前脚走崔三后脚便跟上了。林牧慈给他冲了杯茶说:“崔总若对佛教感兴趣,干脆捐一笔善款扩大规模,功德牌上至少还流芳百世,何必冒着风险投这个资?”崔三笑道:“我是商人,商人的本性无利不起早,赔本的买卖我不做。”林牧慈也笑道:“你将生意做到了佛的头上,不怕下地狱遭报应?”崔三回道:“只要现世有钱赚,我管他后世报应不报应?”林牧慈又问道:“北泉寺方面……什么态度?”崔三回道:“我与释言方丈谈妥了,将来的利润二八分成,我拿八他拿二。你想,不用出一分钱,日后财源便滚滚而来,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他肯放弃?”林牧慈听了叹道:“原以为释言方丈晨钟暮鼓修行多年,早已四大皆空,世间的任何诱惑都攻不破他那金刚之身,没想你崔三几个臭钱便将他拉下红尘,罪过啊罪过。”崔三笑道:“这世上的人,不管他出家还是做官,但凡沾了钱色二字,没人能挺过去的。”林牧慈说:“你不是想从我这儿要钱么?行,只要你手续齐全,先在我这开个基本帐户,等前期的资金到帐,我们考察过你的项目便向省分行申请贷款指标。”崔三马上说:“那是,还望林行长鼎力相助啊。” 两人眼看到了下班时间,崔三说:“林行长,上次就说一同坐坐,今日就给个面子吧?”林牧慈说:“吃人家的嘴软,你那贷款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到时真拿不出钱给你,不是白欠了一个人情?”崔三说:“你放心,哪怕你不给我一分钱,就为我们老街坊,这饭也要吃的。”林牧慈知他是极爱面子的人,再推便如同打了他耳光,只好与他一同下楼。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崔三问道:“要不要喊上那几位行长?” 林牧慈想了想说:“你账户还没开呢,算不上我们的客户,等手续办齐了再请他们不迟。”崔三说:“也好,今日只算私宴,过几日账户立上了,将吴行长也一同叫上,大家再热闹热闹。” 来到楼下崔三的车就停在院里,是一辆全新的桑塔纳2000。上了车崔三说:“两人喝酒冷冷清清太没劲,再喊上俩凑个热闹吧?”林牧慈说:“那要看请谁了。”崔三说:“你那一条船如何?”林牧慈说:“他的肝快被酒精泡烂了,你就饶了他吧。”崔三说:“同学中论交情,也就是杨勇和演刁得一的张建设最深。如今张建设不在了,可以交心的只剩下杨勇。”林牧慈说:“既如此,就喊上他吧。” 当下崔三就往杨勇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冀红,一听请老杨赴宴马上就给辞了,崔三忙说:“你别搁电话,牧慈也在呢,让他给你讲。”一边说着就将手机递给林牧慈。林牧慈接了电话,刚说了声是我,那边冀红说:“牧慈,你也嫌杨哥死得慢么?”林牧慈忙说:“我也是逼上梁山,崔哥他跑我办公室来了,你说推得掉么?”冀红说:“你们想酒了泡到酒缸里喝都行,为何要拉上老杨?你不是要他的命么?”林牧慈说:“冀红,我借花献佛,你也一同来,我有办法让杨哥少喝。”冀红说:“他肚里有酒虫,见了酒便没命,你有啥办法让他少喝?”林牧慈说:“这你就不要管了,到时自然知晓。” 第十七节 蹉跎岁月 放下电话,两人开车到了曲剧团家属院,大家见了面林牧慈说:“也不是什么贵客,找个差不多的酒店就行了。”杨哥说:“牧慈这话有理,不就是喝酒聊天?我进了大酒店就犯悚,酒量也放不开。”崔三说:“其实我们这些做老板的,除了请客谈生意,平时吃饭也不去大酒店,反倒喜欢去小饭馆,觉得那里才有些家常味。”林牧慈说:“这么说就附近找一家吧,也省了跑路。”曲剧团附近就有一家还算上些档次的酒店,众人进去要了一个包间,崔三说:“林行长委屈你了。”林牧慈说:“这里好,说话也方便。” 等菜的时候,杨勇望着崔三说:“老胡做了老板,我以为不是奔驰也一定是宝马,没想还如此简朴。”崔三说:“回了家相互间知根知底,我何必要摆那个谱?再说了树大招风,香山磨盘大个地方,开一辆豪华车不是招人恨么?”林牧慈说:“就凭崔总这句话,倒也像做一番大事业的。”崔三反问道:“为什么是像?”说得林牧慈笑起来,说:“崔总倒也喜欢咬文嚼字。”崔三说:“以为只有你们文人才喜欢抠字眼?我们谈生意一个字,一句话也要惦量再三,有时候一字之差,那损失就要论万了。”冀红笑道:“胡司令向来是张飞绣花——粗中有细啊,不然怎会成了今日的气候?”杨哥在旁边插话道:“若论心细,张建设不比老胡差。” 林牧慈对张建设还有些印象,他在《沙家浜》里扮演刁得一,听说死得早,下乡插队的时候修水渠被炸山飞出的石头给砸死了。提起张建设崔三叹口气说:“一晃就是三十多年,这岁月真是快啊。”冀红说:“那次去部队演出,刚结束你就与他打了一架,听说为了你姐姐?”崔三说:“就是《定计》那场戏,刁得一设计要诱新四军出芦苇荡,演到该他在我耳边说计,然后我的台词是‘对,老刁你真行,就按你的办。’你猜他在我耳边混讲些什么?”旁边杨勇哈哈笑起来,冀红疑疑惑惑问道:“如何讲的?”崔三回道:“他说‘我想……亲你姐姐。’那会儿台下坐满了人,翻脸吧要砸场,忍了吧这戏真他妈没法往下走,吭哧了几声还是按台词演了。下了台,到后面我就与他干了一架。”大家听后全都笑了,冀红说:“真淘啊你们男生。” 说笑间凉菜很快上来,酒过三巡林牧慈指着桌上的白酒说:“今日就这两瓶,我与杨哥定个新规距,赢了的喝酒。”杨勇望着林牧慈问道:“你是不想让我喝酒了?”林牧慈说:“没这个意思,这才叫公平,能不能喝到嘴全凭指头挣。”崔三说:“林行长,你就这么有把握?”杨勇冷笑道:“行啊,我老杨喝的酒也能淹死你,就不信枚上会输你。” 两人说着便比起指头来。林牧慈虽说与杨勇一条船,逢年过节在岳父家少不了喝酒,却从不与杨勇较劲,杨勇还没领教过林牧慈划拳的手段,此时两人交起手来杨勇几乎就没赢几把,开始还不服,接下来几回合仍是输,这才叹口气说:“牧慈,我算是服了你,几时练就了这一手?”崔三旁边见了惊奇之外也是一脸的不服,说:“老杨今日手背,咱俩也划上几拳,我就不信你得道成了仙。”林牧慈回道:“行啊,不过到咱这儿规距得变,谁输谁喝。”崔三捋起袖子说:“那自然是,这酒全是掏钱买来了,却又费尽心思让别人喝。” 两人几番大战下来,依然是林牧慈占了天大的便宜,三成酒崔三要喝去两成半。转眼间两瓶白酒只剩下半瓶,杨勇见了忙将瓶子揽过去为自己杯子斟满了,说:“今日没喝到酒,心里空落落的,这剩下的就归我了。”冀红见了忙起身去夺杯子,杨勇侧身闪过了,端起杯子送嘴边竟一饮而尽。林牧慈望着冀红说:“没料他来这一手,回去了你尽管罚我吧。”崔三还有些不服林牧慈,催服务员再来一瓶,冀红喊道:“老胡你还有完没完?”崔三忙说:“行行,今日没尽兴。牧慈啊,哪日我还要寻你再战。” 第十八节 梦中玉人 走出酒店外面街灯全亮了,一阵儿凉风吹来林牧慈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冀红过去搀起他说:“牧慈酒量不行,又为杨哥喝了不少,不如先回我们家休息一会儿。等酒醒些再回不迟。” 崔三酒量大,三人中虽说他酒喝得最多,这会儿还能支撑住,便说:“行,你们自便,我就先回了。”冀红见他连脖子根都红了,就问还能不能开车,杨勇说:“他熟醉,再喝半斤也能将车开到家门口。” 望着崔三的车子驶远,冀红与杨勇扶着林牧慈上了楼。走了一半杨勇的酒劲也上来了,脚下一滑,跌坐在楼梯上不动了。冀红只好扶一个挽一个继续上楼,等回到房内放下两人自己也累得喘不过气来。 两个男人酒虽喝高了,但神志还算清醒,便坐在沙发上聊天,冀红去厨房冲了两杯酽茶送过来,林牧慈说:“冀红不去茶楼了?”冀红在旁边坐下说:“你在这儿我还怎么过去?”林牧慈说:“没事儿的,你只管去。我坐一会儿头不晕就走了。”冀红说:“那怎行,半道真出了事儿,冀玉问我要人我拿什么赔她?” 杨勇还记着酒桌上划拳输给林牧慈,说:“牧慈啊,你那枚……有啥秘笈,告诉哥……也……也学一招。”冀红说:“看你那心思,学会划拳就可以当饭吃了?”杨勇回道:“咋……咋没用?酒摊上……横……横扫一切……”杨勇最后那半斤酒劲渐渐上来,一边说着已昏沉沉软在沙发上。冀红费力地搀起杨勇,林牧慈刚想起身帮一把,没想脚下一软又瘫在沙发上。冀红忙说:“你别给我添乱,摔伤了又是我的罪过。”林牧慈只好坐在那看着冀红将杨哥送到卧室床上,脱去鞋子和外面的衣服,又拿一床被子给盖上。这边冀红还没走出房间便传来响亮的鼾声。 冀红出来随手将门关上,鼾声便如天边若有若无的闷雷。冀红望着林牧慈问道:“感觉如何?”林牧慈说:“还行吧,就是头有些疼。”冀红说:“你睡一会儿就好了。”林牧慈说:“行,你去茶楼吧,你不回我保证不走。”冀红便将林牧慈扶到她房间躺下,临走时再三交待不许离开房间。 冀红离开后林牧慈只觉得头依然霍霍地疼,便闭上眼休息,身上盖着的薄被散发着熟悉的兰草的幽香,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醒来时听到屋外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关闭的房门被轻轻推开,借着窗外微弱灯光见冀红蹑手蹑脚进来。林牧慈眯起眼躺着一动不动,冀红来到身边,俯下身子默默望了他一会儿,便转身来到旁边的衣橱前,轻手轻脚脱去外面的衣服,身上只剩下乳罩和短裤。然后取出一件宽松的睡衣套在身上。夜色中林牧慈看不分明冀红的身体,朦胧中优美的曲线让林牧慈心旌摇曳,全身也燥热难禁,忙屏住呼吸,将内心一阵儿骚动强压下去。 第二天早上林牧慈在厨房帮冀红做早餐,冀红问道:“昨晚儿睡得如何?”林牧慈回道:“还行,就是梦多。”冀红笑道:“梦见冀玉了吧?”林牧慈说:“冀玉没见到,倒是梦见一个人黑灯瞎火换衣服。”冀红望着林牧慈,一脸的疑惑问道:“你都看到啦?”林牧慈回道:“衣橱前赤条条一个,不过……也没有全裸,还留着三点呢。”冀红立马羞红了脸,说:“你呀你呀……” 转眼又到了周末,下午林牧慈接到宋枫打来的电话,说是明日来香山,不知有没有时间同去西山一趟。林牧慈忙说:“早盼着你来,坐哪趟车明日我去车站接你。”那边报来车次后林牧慈拿铅笔记在台历的空页上。下班前冬妹打来电话,问他晚上有没有活动。林牧慈回道:“想去访问一家客户,也没什么要办的事儿,你若有事儿就将那边推了。”冬妹说:“那好,你过来一趟吧。”林牧慈问道:“做啥好吃的想到哥哥了?”冬妹说:“来了便知。” 第十九节 宋枫来访 下班后林牧慈让司机小肖将他送到老街西头,又告诉他双休日有客人要来,恐怕休息不成了。过桥到了自己院门前,见院墙上枝蔓的叶子多数已枯萎,黄叶中却有星星点点梅豆角白色的小花。进到院里,看到院里的花草枝叶凋零,只有墙下那片烧汤花顽强地开着凄美的胭红。 林牧慈跳过矮墙来到冬妹的厢房,就见桌上摆着一盘豌头糕,便说:“前几日不过是开个玩笑,你又当真了。”冬妹说:“答应过的怎能不算?”林牧慈说:“做这些糕不知又耗你多少时间,不好意思了。”冬妹说:“你不知剥削过我多少劳动力,再多点儿也不在乎了。”林牧慈笑着拈起一块放入嘴里,那糕甘甜滑腻果然好吃,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不大工夫一盘糕见了底。冬妹笑道:“又没人与你抢,慢慢吃不行?”吃过了糕,林牧慈又要茶,冬妹沏了一杯茶端过来,说:“没见过你这样的,来了又吃又喝连个谢字也没有。”林牧慈说:“该你谢我的,我给你拉来那么大一个户,省了你多少心?”冬妹说:“我还没见到一分的存款呢,若是黄了,我这糕不是白请了?” 吃过糕,林牧慈问冬妹稿子写得怎样了,冬妹回道:“人选嘛,我与冀红姐商量后基本上定下来了,觉得你就够典型的。依你的学历去大城市很轻松的事儿,却偏偏窝在这个小城市里。过了四十却又得不到重用。哎,牧慈哥,你实话告诉我,为什么恋着香山不走?”林牧慈笑道:“当然是舍不得冬妹喽,我走了,谁照顾你呢?”冬妹撇撇嘴说:“刚吃过我的糕嘴就是甜。”林牧慈说:“等冬妹啥时找到了婆家,我就放了心,也许会离开香山。”冬妹默默望着林牧慈许久,问道:“此话当真?”林牧慈回道:“我何时骗过妹妹?” 冬妹听了便不再问,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发愣。林牧慈喝过了茶说:“还是将我撤了吧,我做策划的反将自己写进去岂不是老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冬妹回过神来回道:“撤掉你也行,冀玉一定要写上。一条街上的人,真正实现自己的理想的也只有她一人。”林牧慈想了想说:“也行,最好将所有人的真实姓名和工作地址隐去,书稿对事不对人,避免以后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林牧慈走后冬妹面对稿纸半天写不下一个字,回想着他刚才那番话心中有一股暖流在涌动,嘴里默默地念着:“你既有这份心思,当初为何偏偏娶了冀玉?” 宋枫乘坐的火车星期六上午十点多到达香山车站,林牧慈在出站口迎到背着旅行包的宋枫。见面后林牧慈打算带宋枫去宾馆休息,宋枫说:“时间还早,趁天好先去西山吧,晚上走到哪儿住哪儿。”林牧慈笑道:“这两日也是闲着,正好随你转转。”宋枫说:“先去北泉寺看徐老,有时间了再去下乡插队的村子看看。你地儿熟,怎么走就凭你安排了。”两人说笑着来到停车场,小肖见了忙下车打开后备厢将宋枫的行李放在里面。两人在后排位子上坐下,林牧慈对小肖说:“去北泉寺。” 临近北泉寺,偶尔能见到北泉寺出来的香客,小肖说:“每逢初一、十五北泉寺的香特别灵,今日初一所以香客就多,平时就少多了。”宋枫说:“插队那年月破四旧,记得就有村民偷偷跑来烧香。”小肖说:“北泉寺的香灵远近闻名,省城也断不了来烧香求佛的。听说有个厅长退休,几位副厅长打破头争这个位置,排在最后那位心下也想试试,却又没什么后台,无奈之下就来北泉寺烧香,许愿说若能保佑他当上厅长,一定向寺里捐两百万为佛重修金身。没想才过几天,那三位副厅长接连出事儿,一个被双规,一个翻车送了命,另一个平时好好的却突然检查出癌症住了院,最后这厅长还真让他做了。”林牧慈听了说:“这佛也不厚道,为了区区两百万竟害了两条性命,还搭上一个人进了监狱。”宋枫听了哈哈笑道:“岂是不厚道?简直是草菅人命。”林牧慈又说:“还要查查那两百万怎么来的!” 第二十节 佛的尴尬 说笑间便到了寺前山坡下。见山丘腰上有一条香客踩出的小路,小路上走着三两个抄近路的香客。转过山坡便到了停车场,三人下车沿着那条石阶路进到寺中,但见寺内烟火缭绕,殿内佛像前跪着烧香的善男信女。宋枫看了梁柱与飞檐上剥落的油彩说:“路上的话不可信,若有两百万也不会破败到如此模样,看来定是杜撰了。”绕过大殿穿过红墙下的小门,便到了后面的园子。放眼望去,菜畦修整得平展干净,间插着碧绿的萝卜和白菜,更远处的林子是一团团错落的深红、浅红和苍绿。远远的见徐老与一位穿青衫的僧人在茅亭下对弈。 小肖立在田头,两人沿小路走过去,走到半道徐老已认出他们,放下手中的棋子立在亭下候着两人。等两人进到亭内,先将身旁的老僧介绍了,原来是北泉寺主持释言方丈,不由地对他多望了几眼,竟是上次与华青山在寺里问路的那位老僧。宋枫的到来让徐老有些吃惊,问道:“怎想起这荒寺野岭?”宋枫回道:“闲着无事,一来看望老师,二来也去插队的村子看看。”徐老说:“来的正是时候,看过西山的红叶才真正领会了秋天的韵味。”林牧慈说:“是该看看,怕到了明年,这片红叶再看不到了。”徐老问道:“此话怎讲?”林牧慈就拿眼睛望着释言方丈说:“听说北泉寺要扩大规模,这片菜地和林子还能保住?一旁的释言方丈说:“你们先聊着,我这就去安排斋饭。”释言方丈走后徐老问林牧慈刚才那话什么意思,林牧慈便将崔三投资北泉寺的规划讲了,徐老听后沉默良久,叹口气道:“世上又少了一片净土。” 斋饭就设在厢房的餐厅,专为接待贵宾而设。林牧慈打量一番,见与平常的房间也没什么两样,一样砖木结构,青砖漫地,厚实的实木桌椅。斋饭上来满桌一色的素菜,香茹花茹、山菜干笋倒也丰富。两人忙起身谢过方丈,方丈回礼道:“见笑了,荒山野寺也拿不出什么,不过一些家常菜罢了。”徐老笑道:“几位面子大,平日释言方丈难得以如此丰宴招待客人。只怕……吃了人家嘴软。” 饭后方丈又将众人引入禅房,命一个年轻的僧人送来新沏的青茶,茶过一巡释言方丈望着宋枫说:“早闻宋老师的山水与墨竹,今日能否让老纳一观大师的墨宝?”徐老在旁边笑道:“我才讲过吃了人家嘴软,这会儿后悔了吧?”释言方丈毕竟是上了年岁的高僧,就凭这桌斋饭人家的请求也不好驳回。见宋枫点了头,那边马上有人送来笔墨纸砚,宋枫略一思索便在宣纸上飞龙走凤,画了一幅写意山水,寥寥数笔便泼出一片竹林,远山古寺,池塘宿鸟,随后又在空白处题上王维的一句“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下面的落款是闲人宋枫。搁下笔宋枫说:“抱歉,远道而来钤印只好缺下了。”释言方丈说:“不妨的,有大师的墨宝足矣。” 撤去笔黑纸砚众人又重新坐下喝茶,徐老望着释言方丈说:“宋枫那句‘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好哇,只怕以后北泉寺再没这种空灵的意境了。”释言方丈自然明白徐老是远打周折,指山说磨,回道:“还望徐老理解,这些年政府就没给过一分钱,小寺大小三十几位僧人,全靠后面一片山林和菜园补贴,额外的香火钱也只够每人发几十元的津贴。您也见了,大殿的油漆早就脱落却一直没钱修缮,如今有人愿意出钱扩大寺院规模,宏扬我佛的精神,这也是好事啊,我何乐而不为?”徐老说:“无利不起早,世上只有唯利是图的商人。”释言方丈说:“这我明白,人家来投资为的啥?而北泉寺不花一分钱就可以建成一座宏伟的寺院,这也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心愿。照崔总的话说,这叫……双赢,初秋我们去嵩山一座寺院参观,寺里彩电、空调,连互……互连网都用上了。”林牧慈笑道:“你还没见呢,人家经都不用念,光盘一放多省心啊。只是……佛由心生,这机器念的经不知佛能否听到?” 徐老和宋枫听了都笑起来,方丈说:“现在不是提倡与时俱进?当初佛教刚传入中国并不为老百姓接受,也是经过不断变革,积极融入中国文化和习俗才渐渐被老百姓接受,没有变革佛教在中国早就灭亡了。”宋枫说:“大师的话有道理,而今就是一个世俗的社会,人们只崇尚金钱、权力,佛教如果不能在精神上满足世俗的欲望,早晚要遭到遗弃的命运。”林牧慈说:“不是说佛法无边?原来佛不媚俗也无法生存啊。”释言方丈听了忙念声阿弥陀佛,说:“年轻人,这世上万物看破却不可捅破。” 第二十一节 秋水(1) 茶罢宋枫说时间还早,不如就赶到山那边的秋水村吧。两人与徐老和方丈在山门处告辞,下山的路上林牧慈对宋枫说:“今日这顿饭真可谓一席万金啊。”林牧慈自然指的那幅画,以宋枫的名气那幅画拿拍卖行绝对可以拍到万元以上。宋枫听了笑道:“随他吧。释言方丈七十有余了吧?没想观念倒挺前卫。”说着话便来到山下,上车后林牧慈对小肖说:“去秋水。” 秋水在西山的深处,出北泉寺往西,过水月庵路口再往西行,平展的柏油路延伸到一座早已废弃的军营下便算到了尽头,再往前走是一条曲折的沙石路,夹在两山间与山溪为伴。林牧慈突然记起有关秋水的一些新闻,问道:“早就听说西山有个叫秋水的村子,村里人最重教育,光大学生就出了几十个,还出过一个全省文科状元,不知是不是这个秋水?”宋枫说:“有可能,下乡那阵儿我就有这个感觉,村里好多人能赋诗写字。” 车子跳跳跃跃行了半个小时路左边出现一条沙河,沿河走了几分钟有一座漫水桥没在河上,清澈的河水就从桥面上流过。车子从桥上涉过河,前面红叶丛里便显出一座村落,宋枫望着窗外说:“秋水,是秋水,”进村的路更加坎坷,路面上散布着裸露的岩石,还印着两条深凹的车辙。小肖扶着方向盘不时地左右猛打,行了一会儿就听到车下喀嚓响了一声,小肖说:“不好,怕是刮底了。”几人忙下车检查,果真是车子底盘与下面的石头发生了磨擦。小肖检查后说:“还好,只是与护板擦了一下,没事儿的。”不过再往前走已不大可能,小肖便在路边坡上寻一处较平坦的空地将车停下,又打开后备厢取出宋枫的旅行包,锁好了车三人徒步向村里走去。进到村口,但见山坡上错落的房舍、院墙全是用石头砌成,户顶是黑色的瓦片,宋枫说:“真如时光倒流,又回到插队那个年代。”林牧慈说:“隔了一座山,没想还有这么落后的地方。”宋枫说:“毕竟三十年了,就算遇上熟人,怕也是‘笑问客从何处来’。 再往前走就见两头黄牛拉一辆四个轮子的车子慢腾腾地从对面晃来,细看这车也够原始的,轮子是木头做的,外圈箍着铁条,轮轴上连轴承都没有,走起来吱吱呀呀地响,在寂空的山里听起来真有一种沧桑感。宋枫说这叫太平车,三十年前插队就使它,以为早就是古董了,怎么至今仍使着啊?”赶车的是位肤色黑红的老人,风雨苍桑的脸上也不大好判断年龄。宋枫迎上前问道:“老人家,请问这就是秋水村?”斜坐在车辕上的老汉扬起手中的鞭喝停了牛车,望着宋枫回道:“不错,正是秋水,不知要找哪户人家。”宋枫说:“具体找谁嘛……我也说不清楚了。当年在这儿插队五年,想见的也不知可在。”老汉盯着宋枫望了许久,问道:“你可是当年古城来的小宋?”宋枫惊讶地望着老汉问道:“您是?……”老汉哈哈笑起来,回道:“我就是当年的民兵队长谢得文,你还跟我进山打过狼呢。”宋枫说:“想起来了,你家住村西坡上,院里一棵百年的柿树,到了秋天满树的柿子红灯笼似的。”老汉说:“正是正是。”当下老汉跳下车,将牛车费力地转过头,与两人沿着弯曲的碎石路往村西走。到了村头便见到谢老汉的家,远远望见如冠的柿子树,树梢还结着没摘尽的红柿子,真如一个个灯笼悬在空中。 进到院内,扑鼻而来的是麦秸与牲畜混杂的气味。谢老汉卸下牛牵进东厢棚下的石槽边,便将三人邀进屋里。进门是一间堂屋,摆着彩电、沙发,看来现代化的进程还是影响了这座看似止水的小村。宋枫的到来让谢老汉格外兴奋,说:“今日来了就住我这儿,我去弄些酒菜来,再将那几个认识的叫来,大家也好聊聊旧话。”宋枫忙回道:“不好意思,来了就麻烦你。”谢老汉说:“这话就客气了,你难得回来一趟,这酒嘛自然是免不了的。你们呢,如果嫌屋里闷不妨出来走走,看看秋水红叶也算散散心。”宋枫说:“你忙去吧,村子变化不大,我还认得路。” 第二十二节 秋水(2) 众人走出院子,小肖说:“车放在那边坡上怕孩子顽皮给划伤了,我过去看看。”林牧慈说:“今日看来是走不掉了,住在这儿怕你也不习惯,不如先回香山 ,明日动身时我再给你打电话。”小肖说也行,便沿着原路先走了。谢老汉指着房后一条小路对林牧慈和宋枫说:“顺这儿走就是河滩。” 两人便沿着谢老汉的指点绕到院子后面的小路,翻过一座矮丘两人不禁被眼前的秋色惊呆了。只见秋日的夕阳下,漫山遍野的红叶呈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在山的阳面与阴面渲染出深红浅红,苍绿与葱绿来。沙河水从山后绕过来,水面平滑如镜,倒影更是梦幻般地五彩缤纷。这一刻,林牧慈突然明白了秋水村的来历。宋枫大概也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沉默了许久才说:“画笔才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根本调不出这些色彩。” 两人默默走下矮丘,沙河岸边的红叶丛中突然现出一座白色的两层建筑,山墙上洁白的瓷砖在阳光下亮得耀眼,院子不大的操场上有几十个游戏的孩子。宋枫说:“这就是秋水的学校。多漂亮的房子,插队那阵儿还是几间破茅屋呢。”林牧慈说:“秋水……真是名符其实。” 学校没有围墙,周围全是林木,伸出无数蜿蜒的小路。走在前面的宋枫在小路间仔细地寻找着什么,最后在一座不大的坟前停下。这坟望去已有些年头,坟边一棵黄栌有碗口粗,坟前那块不起眼的墓碑在风雨的侵蚀下格外陈旧,碑上也只有四个字——“柳青之墓”。 宋枫在坟前静默了一会儿,才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林牧慈也在他对面坐下。宋枫掏出香烟,从衣袋里摸出打火机正要点燃又望着林牧慈问道:“这里不禁止烟火吧?”林牧慈说:“一路上没见到禁止烟火的警告,何况前几日刚下过雨,湿度又大,想来不妨的。” 宋枫便将手里的烟点着了,一边吸着烟一边注视着那座孤坟,林牧慈暗想,三十年后宋枫重返秋水定是与坟里那个叫柳青的人有关了。宋枫也猜出了林牧慈的狐疑,说:“柳青是我在古城的同学,当年我们班四十多个同学分在公社十几个村子里,也算是天意吧,在学校我就暗恋着她,到这里又分在一个村。”林牧慈问道:“她一定很漂亮吧?” 宋枫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与林牧慈,这是一张全身的黑白照片,已经有些发黄,外面做了过塑处理,林牧慈看到照片上的女子第一眼就觉得那眉眼、身段与李晓红竟十分相似,这才明白宋枫那日在城墙上望着李晓红时忧郁的目光。宋枫说:“来秋水两年,学校缺老师,柳青普通话讲得好平时又喜欢看些古诗文,便做了语文代课老师,不久我也过去了,教美术兼地理课。秋水由四个自然村组成,我们刚去的那个村子姓谢的占了多半,叫谢秋水,大队部就在村里。山后两个叫前秋水、后秋水,河那边是王秋水,平时河对岸的孩子往返都要趟着水过河。” 林牧慈的目光从坟茔移向树梢,斜阳透过红叶暖暖地照在身上,仰脸望去,片片红叶晶莹剔透。 下山的时候,林牧慈问道:“那些日子,你们是合伙还是分开做饭?”宋枫回道:“在村子里干农活的时候住在贫下中农家里,到了学校就在一个锅里吃了。柳青出身不好,招工上学轮不上她,后来也灰心了,死心塌地要在这个小山村里做个民办老师。那年冬天她父母关到学习班到春节也没放出来,柳青又没有兄弟姐妹,说在哪儿都是一个人过年,不如就留下吧。见她不肯回城,到年三十打好的行李我又解开了,托人捎回话说要在乡下过个革命的春节。那个年啊……真是我一生中过的最凄冷,最辛酸,却又最难忘的。” 第二十三节 秋水(3) 转过山坡,学校那座两层的教室在红叶里只剩下零碎的白墙,宋枫停下脚步,深情地望着那片林子说:“年三十晚上,整个校园空落落的只剩下我们两个,听着外面的鞭炮声我们就特别想家。后来是她先哭,我便跟着她哭,哭够了她突然说想喝酒,我说没有,她说公社供销社有。那晚儿风真大啊,裹着雪花抽在后背上推着你往前跑,出门就见白茫茫一片。冬天的沙河水很浅,又结了冰,我们踏着雪过了河,沿公路走了七八里路来到公社。不大的一条街上除了白雪和几条流浪狗再见不到人的踪影,供销社也早早关了门。我们敲开门软磨硬泡买来一瓶白酒,一包花生仁。没想返回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林牧慈忙问:“怎么了?碰上了狼?”宋枫回道:“狼倒没遇到,那样的天气狼恐怕也钻窝了。是风太大,夹着雪片打在脸上真似刀割一般。走在公路上,西北风顺着山谷刮过来吹得人直往后退。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柳青坐在路边雪地上哭着说再走不动了。那时刻我也是筋疲力尽,心里却明白这里不是休息的地方,呆久了没准会变成两座冰雕。当时咬着牙将柳青扶起来,磕磕绊绊往回挪。雪地的夜晚还算明亮,走了一阵儿见到路边场上陈年的麦秸垛,便跑过去掏出一个窝,两人就缩拳在麦秸窝里,用麦草盖着腿。那个晚上我俩用眼泪伴着花生,将一瓶白酒全喝干了,直到初一的中午才被远处的鞭炮声唤醒。” 夕阳渐渐沉入山后,红叶与学校便没入暮色苍茫中,身后听到谢老汉在屋后岗上唤他们。返回的路上,林牧慈忍不住问道:“柳青……是不是出了意外?”宋枫回道:“是啊,那年月读了书没用,小学校里除了谢秋水的孩子还坚持上课,眼见那几个村的孩子一日比一日来得少,柳青便跟了老村长挨村挨户去动员。山里家家养着狗,柳青本来就怕狗,躲着躲着还是被咬了。当时也没在意,回学校用碘酒消了毒又接着上课。过些日子便开始发烧,浑身无力,强撑着上了几天课,便开始畏光畏水,不断地呕吐,我看她实在撑不住了,强拉着来到香山医院,医生检查后悄悄告诉我她得了狂犬病,又说这号病人还没一个能从阎王那里拽回来,听了这话我当时就傻了。最后的日子,柳青也知她没几天好活,便求我带她回秋水。回到秋水她已处在昏迷状态,那天下午她突然清醒过来,平静地对我说她想去看山上的红叶。我便背着她到了刚才我们呆过的山坡上。那日的阳光真好啊,天空瓦蓝,她躺在我怀里,安静地望着漫山遍野的红叶,还有红叶里隐隐的小学校,不停地要我将她再抱紧些……到了傍晚,她望着我说,这里真好,死后……就将我埋在这里吧。”山影里林牧慈暗暗望去,见宋枫两眼已盈满了泪光。 回到谢老汉院子,见村支书、村长都来了,还有几个当时在水利工地上一同住窝棚的同龄人,今日再见却似曾相似满头白发。一阵问候之后,宋枫将林牧慈介绍与他们,又望着满桌的酒菜说:“放到过去那年月,过年也见不到这样的菜啊。”大家都感慨地连声说是,岁月苍桑今非昔比了。落座后宋枫从旅行包里取出两条古城产的香烟与大家分了,众人品了都说味道不错,烟味足却又不冲。 山里人喝酒都是有量的,见宋枫与林牧慈不胜酒力也不太强劝。村主任是年轻人,支书却是宋枫那个时代的人,问道:“是不是去学校那儿看了看?”宋枫回道:“没想村里还有那么漂亮的一所学校。”支书听了便是一脸的自豪,说:“别的不敢吹,咱这学校除了香山城里,附近百儿八十里绝对找不到第二个。”宋枫说:“听说村里出了几十名大学生,你们的钱花得值。”支书说:“老宋你如今也是艺术界的名人,一字值千金,不知肯不肯为我们学校写几个字?”宋枫笑道:“老谢你客气了,别说是几个字,就是写上几十张也应该的。”说得大家都笑了,支书说:“你那字值钱,我也不多要。一会叫人把纸墨送过来,你给学校题几个字便行。” 第二十四节 秋水(4) 一会儿工夫果然有人将笔墨和白纸送来。撤去桌上酒菜,宋枫摊开普通的白板纸说:“这纸吸墨差,拿来印书还行,写字就不尽人意了。”支书说:“乡下哪来的宣纸?你来前若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准备。”宋枫说:“就这吧,我走笔慢些就是了。”接着又问写什么字,支书说:“学校里小学初中都有,就写两幅吧,一幅‘秋水小学’,另一幅写‘秋水中学’。”当下宋枫将毛笔润饱墨汁,运足了气在白纸上写下四个碗口大的行书——“秋水小学”,等墨迹稍干些拿起端详片刻问道:“还行吧?”支书在旁边忙回道:“好好,真是字如其人,这字端庄有力恰如大师的人品,做我们学校的匾额再合适不过。”宋枫说:“若是还中大家的意,我就写下一幅了。”一边说着又润满墨将“秋水中学”四个字一气呵成,大家围上来欣赏一番,少不了一片赞叹。接着支书与村长说既来了就多住两日,宋枫说:“不劳众位了,随便住一晚明日一早还要赶回去。”村长说:“急什么,来一次不容易,赶明儿带你们去山里打野鸡。”宋枫笑道:“如今比不上年轻时候,心劲不足了,见不得杀生。” 晚上就住在村委会。林牧慈与宋枫喝不惯老白干,都觉得头有些昏沉沉的,盖着的薄被还散发着霉味,两人说了会儿话迷迷糊糊就进入梦乡。 第二日醒来,谢老汉已在隔壁的的房间候了多时,桌上摆着半夜新点的豆腐做的豆花和炸油馍圈,支书也从家里带来一碗野兔肉干。宋枫说:“倒忘了,我插队那阵儿你家就做豆腐,有时候馋了就跑来讨一碗豆花吃,给钱吧你却只收豆料钱。——这多年还没丢啊。”谢老汉说:“祖上传的手艺,哪儿肯轻易丢了?” 宋枫喝着放了白糖的豆汁,望着林牧慈问道:“感觉到没有?秋水人祖上并不在香山。”林牧慈想了想回道:“大概……来自燕赵之地吧?”支书回道:“是啊,家谱上说是嘉庆年间从河北正定逃避瘟疫而来。”宋枫便问道:“你如何猜到的?”林牧慈回道:“我听他们说话,筷子不叫筷子却称‘箸’,香山归楚地,劝人吃菜叫‘挟’,这里是‘掮’,叫小孩出去玩是‘耍’。筷子在商周时期称‘箸’,只是后来才演变为现在的称呼,如今只有燕赵之地还保留了这些古词汇。”支书听了说:“林先生不愧有学问的人,讲得极是。” 饭后支书与谢老汉将两人送到村头,两人走出好远还见他们向这边摆着手,转过弯不见了他们的身影,林牧慈才用手机与小肖联系上。这时候太阳已从东边的山顶升起来,四处的红叶在上午的阳光下与昨日傍晚又有不同,处处透着清新与明亮,宋枫说:“这里一年四季,阴晴雾雨,甚至同一天都是千差万别。”林牧慈叹道:“我今日才知什么叫钟灵毓秀。” 两人走走停停,一路看着风景,不觉间过了漫水桥来到公路边。宋枫说:”我们只管往前走,碰上了再上车不迟。”两人便沿着依山傍水的公路往香山方向走,路上林牧慈突然想起在北泉寺隐居的徐老,就问起他辍笔的缘故。宋枫说:“讲起来也有我一份责任,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一次酒后看了徐老中年时期临摹冒辟疆的《寒山瘦水图》,多说了一句话没想却引来一生的悔恨,更害得徐老隐居山野。”林牧慈便问道:“一句话会招来如此大的后果?”宋枫回道:“我当时讲,这幅画再钤上我仿他的印章便可以假乱真。许老说没那么容易,冒辟疆的字就是那么好仿的?也是我酒后争强好胜,便说若不信可以打一个赌。”林牧慈笑道:“你也行,敢与徐老打赌。”宋枫说:“徐老平时就没架子,我们平时相处也极随和的,何况又酒后失态。”林牧慈又问:“你们怎么赌的?——徐老德高望重怎肯轻易与你打赌?” 第二十五节 寒山瘦水 宋枫停下脚步,目光停留在路边清澈的河水中,许久回道:“你不知,徐老的犟脾气也是可以的,再加上喝了酒,没想当时就应承下来。于是我将仿冒辟疆的印章再加上仿后期几个名人的印一同钤上去,拿京古斋按冒辟疆的真品标价上了墙。京古斋陈老板与我们有多年的交情,当时我们还是如实告诉了他,约定若有人认出是赝品算我输,如果有人愿意出真品的价格呢,就是我赢了。当然了,这画不会真正成交,事后将实情告诉人家再收回赝品。”林牧慈说:“后来……谁输了?”宋枫正要回答,就见那辆普桑从山后转过来,两人上了车便不再提此事。 进了香山市区林牧慈欲留宋枫吃过了午饭再走,宋枫说“赶早不赶晚儿,还是早些回的好。”林牧慈也只好依了他,帮他买了票从候车室旁边的一处小门提前进了站。 进站口放行前站台上人很少,两人沿着站台往北走了一段便站下了,林牧慈还想着那幅画儿,又问宋枫赌画的结果。宋枫说:“过了一个月,陈老板说有行家认出是赝品。徐老就说我输了,当日便在第一楼请了一桌。回头再向陈老板讨那幅画,陈老板却说偏偏那天他不在店里,又没交待小徒弟收回画,人家既然认出了,就按您平时的价格给卖了,说着还拿出八万元来。”林牧慈说:“就有这么巧的?不是陈老板那里有什么猫腻吧?”宋枫回道:“我当时也有这个顾虑,这画要流出去当真品卖就麻烦了。陈老板却说不会,在我店里有人能认出来,拿拍卖行那些专家还会辨不出?徐老想想这话也有道理,过后就将这事儿给忘了。” 这时候进站口开始放行,大批的旅客纷纷涌入站台,林牧慈又问道:“是不是……有人将这幅画当真品拿去卖了?”宋枫叹口气说:“是啊,后来我们才听说,一位从台湾回来定居的老先生在拍卖行见到这画儿非常喜欢,用一生的积蓄拍到手,后来才发现是赝品,一气之下,心脏病……突然犯了……”这时候列车已从南边开过来,站台等候的旅客开始乱了起来,林牧慈忙问道:“是不是?……”宋枫已将旅行袋挎到肩上,回道:“没救过来……死了。”望着宋枫上了车,等车徐徐驶离站台,林牧慈依然望着远去的列车发呆。 星期一上午刚上班,法规部的司主任打来电话,问林牧慈哪里得罪了文律师。林牧慈就问怎么了,司主任说也不知船弯在哪里,文律师将杨国庆的案子推掉交给了别人。林牧慈自知船弯在哪条河汊里,却又不好讲明了,支支吾吾将司主任应付过去。 这边正寻思着文静与那个神秘的男子,华青山又打来电话,说是省分行任命文件下来了,办公室许主任任市行副行长。放下电话林牧慈心中沉甸甸的,虽说对这个职位并不在意,但落选后的失落感还是有一些,再加上文静推掉杨国庆的案子,情绪便有些低落,寻个借口回到家中,先将手机关了,面对自己精心选择的一只股票与米粮川提供的两只股票资料细细研究对比了一上午,也没做出最终决定。按理说鸡蛋不应放在一只蓝里,而这次偏偏时间紧迫,若分两只以上买了,只要其中一只不肯涨全部计划就要泡汤。如今摆在林牧慈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将宝押在一只股票上,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方萍的命运也就悬在他一念之上了。 下午开市后林牧慈仍犹豫不决,方萍买的那几只不死不活的股票林牧慈几日前已卖掉,资金也到帐上,时间不允许再拖,今日必须做出决断。眼看快到了收盘的时间,林牧慈便将这三只股票分别写在三张纸条上,揉成了团撒乱在桌面上,然后双手合十,闭上眼默默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摸索着拾起一个纸团,打开看了是一家叫商投的银行股。林牧慈进入自动交易系统,倾其所有的资金买进这只股票。 第二十六节 友谊 关掉计算机,林牧慈发觉手心不知何时沁出汗来。打开手机的电源,就见到好几条未接电话,有两条还是华青山打来的,忙将电话拨了过去。华青山接了说:“搞什么鬼?打你电话总是关机。”林牧慈便问道:“有事儿吗?”华青山就问:“晚饭吃过没有?”林牧慈回道:“还没,正不知吃什么呢。”华青山说:“我在家也没吃呢,你过来吧,让你嫂子做几个菜。” 林牧慈赶到华青山那里,华青山见到他问道:“不是赌气了吧?”林牧慈说:“我累了,也该放松放松。”华青山说:“也是,这样老黄牛干下去也没什么结果。”林牧慈忙说:“你以为这次副行长没我的份,我搁挑子啊?”华青山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到里面吧。”华青山家的房子面积不大,房间里布置也很简单,但收拾的十分干净。 华青山的妻子与林牧慈也是熟人了,与林牧慈打过招呼便去厨房忙乎。两人在客厅坐下后华青山说:“上午吴行长找我谈话了,让我与保卫部的张主任对调,杨富贵的案子自然就不归我管了。”林牧慈说:“这个老狐狸,真的上了他们的船。”华青山说:“我当初就猜到他热心办这个案子的小九九,如今目的达到,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也该偃旗息鼓,与人家握手言和了。我和你算什么?不过他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林牧慈问道:“既然心下明白,为何还帮他做?不如当初我们隔山观虎斗呢。”华青山说:“我不是想办杨富贵的案子嘛,没有他的支持我怎么收集杨富贵违法的证据?”林牧慈听了笑道:“你倒想双赢,如今真正的赢家是吴得才,你案子一交,还不是白辛苦一场?”华青山说:“这个吴德才手段够辣,杨富贵在位的时候我没少逆着他,还没敢将我这个监察室主任换掉,如今他翅膀刚丰满就拿我动了手。”林牧慈说:“今日才懂得为什么咬人的狗不叫。”华青山听了笑道:“就凭这话你大长进了。叫你来就是想告诉你,经过这些事儿我也灰心了,今年行里有新政策,工龄满二十五年的买断工龄可以拿到八万,算来加上军龄我也够了。不如买断了,与你嫂子再守着那个文印店,收入也不比上班差。” 林牧慈想了想说:“也行,如今这体制,前途看不到一丝光明,挪开这不死不活的窝也许更好些。你走后我提前做些准备,到明年也辞职办一家软件公司。”华青山说:“你好说,到哪儿都少不了你的饭吃。”林牧慈说:“依你华青山的脾气,我不信………就肯这么算了?”华青山笑道:“还是牧慈最了解我,我这边办着买断手续,那边就将掌握的证据交给省纪委和高检反贪局,相信他逃不脱法律的惩罚。” 说话间华青山的妻子已将炒出的几盘菜端上桌,华青山晓得林牧慈喝不惯白酒,便为他打开一瓶啤酒自己依然喝白酒,一边喝着华青山说:“也许我不该问,这些日子感觉你与冀玉的关系有些疏远。”林牧慈便将冀玉打算与他离婚的事儿讲了,华青山想了想说:“冀玉也不是那朝三暮四的人,关键是你对香山的情结太重,若真的调到省城,你们夫妻还会和好的。”林牧慈说:“若是这样,这次如果搬不倒杨富贵,你在香山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们再一同去省城,想来我们都会有口饭吃的。”华青山听了这话,默默望了林牧慈许久,端起酒杯说:“干了!” 第二天一上班,林牧慈想到有几天没见到冬妹了,该打个电话问问,电话接通后冬妹说:“正要告诉你呢,崔三的账上到了一千万,真要谢谢你,今年的任务不用愁了。”林牧慈就问怎么谢,冬妹回道:“豌豆糕你也吃过了,别不知足啊。”林牧慈又问身边有没有人,冬妹回道:“没有,有话儿尽管讲。”林牧慈说:“送我一幅绣花巾吧。”冬妹断然回道:“做梦!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冬妹挂断林牧慈的电话,也到了下班的时间,在单位对面小吃店胡乱吃了些便直接去了陶洪亮家。农具厂门前已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人行道上一台装载机正在清理拆除的那排临街房。来到陶洪亮家见楠楠与静静正在吃饭,见了她忙齐齐喊了声阿姨。冬妹笑道:“几日不见,静静又长高了。”静静问道:“梅阿姨吃过没有?要不,和我们一同吃吧?”冬妹回道:“谢谢静静,阿姨吃过来的。”静静说:“您找爸爸的吧?他去厂里还没回来。”冬妹说:“你们慢慢吃,我去厂里找他。 第二十七节 出拳 从陶洪亮家出来,冬妹轻车熟路来到后面车间,就见陶洪亮与几位工友蹲在一堆半成品前说话,走近了见池小飞也在里面,忙问道:“池师傅啥时回来的?”池小飞咧嘴笑笑回道:“昨日就出来了,冬妹啊,老池这次也尝到蹲大牢的滋味了。”冬妹打量他一眼说:“比前些时瘦了些。”陶洪亮说:“你以为住度假村享清福去了?”冬妹又问:“最后……怎么谈的?”陶洪亮说:“市里出头调解,他们答应商场建成后安排五十名下岗工人,另外再给三百平方米的营业面积,租金用来解决老工人的生活费和药费。我和余师傅他们议过,再挺下去也不会比这条件更高,就接受了。”池小飞说:“洪亮,不是我说你,闹了这些天我们得到了什么?安排下岗工人,解决老工人生活费,还不是为别人做的菜?”余师傅说:“小池,洪亮也是为了你啊,再僵下去,判你个三年五载,扔下老婆孩子还怎么活?”池小飞说:“我回来有又何用?车间扒了,设备没了,这些铁疙瘩你拿牙啃?我们还欠着冬妹的钱,就是砸锅卖铁你还得起?”冬妹听了忙说:“池师傅,我问你逼债了?我让你砸家伙还钱了?我还不急呢你急什么!”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余师傅说:“小池的话也有道理,这零件不装配成产品终归要生锈的。”陶洪亮站起来拍掉手上的铁锈说:“这几日趁着车间没扒,设备还在,将大伙找来连夜加班,能加工出多少是多少。” 说话间一辆白色的商务车停在车间大门外,车上下来一群人,带头的是亚星公司的一个姓陈的部门经理,三十来岁,也不知在哪儿个部门任职。陶洪亮以厂方工人代表的身份参与谈判的时候已认识了他,对方的谈判代表里就他最招嫌,桌前桌下对这边的代表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气势。这时候陶洪亮权做没看到他,翻翻眼又继续与余师傅他们说话。陈经理见陶洪亮如此无理,喂了一声说:“都给我听着,农具厂归我们亚星公司了,你们收拾收拾马上给我离开!”陶洪亮说:“哟,哪儿来了一条会叫的狗。”陈经理听了差点没跳起来,喊道:“你……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陶洪亮冷笑着果真又重复一遍,陈经理没等他话落音扬起拳头就砸了过来,这边陶洪亮早有准备,顺势接住伸过来的胳膊一个擒拿便放翻在地,那边几个随从见了忽地围了过来,池小飞随手操起一根铁管举在头顶喝道:“谁敢过来我让他开门见红!”几个随从顿时被这个气势震住了,愣在哪儿竟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躺在地上的陈经理缓过劲来,忙爬起来退出车间,临走指着陶洪亮喊道:“你小子等着!” 等这帮人走后,余师傅说:“洪亮啊,这些人都不是好惹的,说话难听你不用理他就是了,犯不着动手。”陶洪亮说:“不知怎的,见他们心里就来气。”冬妹笑道:“其实啊,他们不过是些小鬼,你在他们头上撒气是找错了地方。”陶洪亮说:“既交过手再说也没用,厂子都没了,眼下最关键的是赶紧给这些半产品和原料找个落脚的地方,若能租个车间将这些半产品加工成了,还能减少一些损失。”余师傅说:“洪亮的话有道理,据我所知,香山城里和乡下还是有些小厂停停开开,兴许能租一处有设备的来。”冬妹听了忙从挎包里掏出几份报纸来,说:“这几日我也在琢磨这事久,报纸上面就有租赁、转让厂房的广告,你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那几人忙将报纸接了,将上面发布的广告翻个遍,里面也有几条适合他们的信息,陶洪亮便将联系电话和地址记了下来,说:“我和小池现在就分头摸情况,回头再碰信息,若有合适的抓紧定下来,明日就将这些家伙搬过去。” 当下陶洪亮便与池小飞分了工,两人以铁路为界,池小飞跑东边,陶洪亮跑西边。分完了工陶洪亮便要回家推自行车,与冬妹走近厂大门时,见外面停着一辆挂着外地牌照的面包车,冬妹笑道:“亚星公司那帮人吃了亏,不会来寻你报仇吧?”陶洪亮说:“不怕,我撑着他们。”冬妹说:“这会儿我右眼皮总是跳,你看门前那车,我望着心里怎么咚咚地跳?”陶洪亮也笑了,说:“你一向不是挺胆大的,怎么也疑神疑鬼来了?”冬妹说:“不管怎样,还是小心为好。” 第二十八节 寻找新厂(1) 说话间两人便出了大门,刚行了几步面包车的车门忽啦一声打开,突然从里面窜出几条汉子挥舞着钢管饿虎扑食般冲了过来,也亏得冬妹的提醒让陶洪亮暗里做了准备,发现情况不对拉起冬妹便往回跑,冲进大门前胳膊上还是重重挨了一下。那几个打手还想尾随着追进来,恰巧池小飞与门卫也赶了过来,那些人见了不敢恋战,调转头匆忙跳上车就跑。池小飞冲出去追了几步,眼望着白色的面包车没了踪影才转回来。冬妹这边忙查看陶洪亮的胳膊,就见上面那段已肿了起来,疼得陶洪亮直吸冷气。冬妹对池小飞说:“你留下报警,我先陪洪亮去医院做个检查,看伤到骨头没有。”陶洪亮说:“人都没跑没影了,还报鬼的警,你以为警察来了会当个菜儿做?”冬妹说:“还不知伤得如何,先立了案再看检查的结果吧。” 冬妹也不管陶洪亮反对,当下便拦了一辆出租直奔市医院,拍过x光片后两人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结果,这时候余师傅和池小飞带着两名派出所的民警来了,两位民警与陶洪亮都是一个辖区的也有些面熟,先问伤得重不重,陶洪亮说正等结果呢,接着又问两人事情经过,一边问一边就将稿纸衬在公文包上做笔录,做完了笔录让两人签过字检查结果也出来了,冬妹听医生讲没有伤着骨头才松下一口气。两位民警说没有伤就构不成案件,按规定可以撤案了。冬妹说胳膊上的瘀肿还不算伤啊?陶洪亮说随你们便吧。 出了医院冬妹要去附近的药店买瓶樟脑酒,陶洪亮说:“当工人的砸着摔着常有的,还没这么娇贵。”余师傅说:“我家有用白酒泡的藏红花药酒,专治跌打伤,要比药店的樟脑酒强多了。”众人便一同来到余师傅家,余师傅取出药酒在陶洪亮的伤处擦了一遍,陶洪亮举起胳膊试了试,果然轻松了些,便说:“小飞,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抓紧去东边看看那几家租赁的厂房,我这边也也马上行动。”池小飞问道:“你那胳膊能骑车么?”陶洪亮便举起右胳膊试了试,还是有些不便。陶洪亮说:“胳膊疼又碍不着腿,我走着去还不行?”冬妹说:“不如我骑车带着你,总比你走路快多了。”陶洪亮就问:“下午你不上班了?”冬妹回道:“你也算我们的客户,为客户服务就是我的宗旨。”陶洪亮笑道:“我这样的客户账上又没钱,只会给你们添累赘。”冬妹说:“你看我是那嫌贫爱富,拣佛烧香的人?” 从余师傅家出来,两人去陶洪亮家推出自行车,冬妹骑上带着陶洪亮先按广告上的地址去了最近的一家,到地方一看陶洪亮先凉了半截。广告说的厂房不过几间民房,设在一条小巷里,设备也只有两台不知哪年出厂的车床再加一台陈旧的摇臂钻,陶洪亮只扫了一眼便拉上冬妹往回走。路上陶洪亮说:“就这样的设备做个简单的零配件还凑和,做咱的产品压根不行。再说厂房也太小,连台磨床都放不下,往后添了机器摆哪儿?”接着往下看了两个地方仍不如意,最后只剩下郊外一处还没去,陶洪亮说:“想来希望也不大,不去看看吧又不死心。”冬妹说:“为了让你死心,还是跑一趟吧。” 按广告上的地址出市区往西再往南五六里到了溱头河边的小李庄,冬妹说:“是不是离城远了些?”陶洪亮说:“这个时候也顾不了许多,只要租金便宜,厂房合适就行。”说话间到了村头,老远就见村子西边的河坡上一座院落,院墙的砖新旧不一,一看就是用陈砖砌就的,院墙上还残留着枯黄的豆角和丝瓜秧。两人来到锈迹斑驳的大门前,铁门上一把大锁,隔着门上的栅栏见到院子里杂草丛生,草丛间还散着一群鸡,不过望去那排厂房倒还有个模样,放几台大型设备不成问题。正张望着一位已穿上棉袄的老人一步一喘从门房后面转出来,喘着气问你们找谁?陶洪亮就问:“大爷,我们看了广告来的,想看看里面的车间。”老人大概有哮喘病,一边掏钥匙一边呼噜着说:“行,你们进来吧。” 进大门是一条煤渣路,车间在路北,门敞开着,走进车间见靠南窗一排五六台机器,细看有剪板机、弯管机、点焊机,另外还有一套喷漆和电镀设备,陶洪亮说:“这些家伙做钢木家具挺合适。” 第二十九节 寻找新厂(2) 冬妹向看门的老人一打听,几年前果真是做钢木家具的厂子,只是销路一直上不去,不温不火撑了一年多还是关了门,这几年老板法子使尽也没能将厂子救活。广告上就有老板的电话,陶洪亮当下便与老板联系上,那边接了电话说:“厂房、设备你也见了,如果真心想租价格好说。”陶洪亮说:“若没诚心我大老远跑来看风景了?你就报个价吧。”那边又说:“虽说厂子离市区远了些,那么大的院子市里哪儿找去?还有设备,当初多半是新添的。”陶洪亮说:“院子再大我又不开体育场,再说你那设备我看了,除了电镀池和那套喷漆的家伙用得上,别的都是废物。”那边停了片刻说:“电话里一两句也讲不清,我马上过去咱还是面谈吧。” 放下电话,两人便在院子里转悠,抬头间冬妹见到初冬的夕阳已吻到西山顶,这里距西山仿佛就近在咫尺,山上的小路大树清晰可见,连坡上缓慢移动的黄牛都分辨得出。 冬妹正凝神望着西山的时候一辆摩托车从外面冲过来,熄火后骑车人摘下头盔,与陶洪亮一打照面两人不禁一愣,随后忍不住笑了,齐说香山太小了抬头就是熟人。原来陈老板就是从农具厂出来的,两人虽不在一个车间却是上下工序,相互间还算是熟识的,陶洪亮很快就想起他叫陈军,便问道:“你小子几时搞了这个厂子?”陈军回道:“五六年了吧,打建成就没赚住钱。”陶洪亮又打量了一遍车间和院子,说:“这样的规模没个百十万建不成,你自己的还是与别人合伙做的?”陈军回道:“与一个亲戚合办的。”陶洪亮就说:“你那亲戚一定有钱喽。”陈军笑道:“和我一样,白手起家,资金从银行借的。”陶洪亮说:“看你这车间就没正常生产几天,哪儿来的钱还银行?”陈军说:“事情都过去了,我也不对你保密,这钱呀一分没还。”陶洪亮问道:“这就奇了,就算你没钱还款,银行也没起诉你?”陈军笑笑说:“老兄,这你就不知了,当初借款的时候压根就没打算还。”陶洪亮说:“我更不明白了,当初银行怎么就肯将钱借给你?” 陈军神密地笑了笑,说:“你知道贷这一百万我送了多少礼?连本带利只有贩大烟才还得清,银行那边不比我清楚?这么一拖稀里糊涂就过了追诉期。如今呀,银行就是想要也晚喽。”陶洪亮望望冬妹说:“我以前还纳闷你们银行咋会亏损,原来这么亏的啊。”冬妹说:“你为何望着我?好象这钱我拿了似的。”陶洪亮笑道:“何时咱也开你的后门弄些钱花花。”冬妹说:“你想送我进监狱啊,就死了这份心吧。”说得众人都笑了。接下来两人便谈到租金,陈军说:“咱一个厂里出来的,我也不留虚头让你讨价,车间机器任你使,一年你给我六万好了。”这个价钱要说够低了,虽说厂子离市区远了些,毕竟有这幢厂房和机器,就算是折旧也不只这个数。陶洪亮回道:“行,回去与大伙议议,三日内给你个准信。不过……这段时间你别再应承别人就是了。”陈军说:“你放心,冲着咱们在车间里滚打的交情我也要给你留下。” 陈军走后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冬妹立在院子里望着一点点溶进暮霭中的西山仍不肯离去。陶洪亮说:“喜欢这儿?啥时搬过来了给你留个房间。”冬妹说:“行啊,晚上我给你们看门,还不要你工资。”陶洪亮说:“放你自己在这荒岭上我还不放心呢,到时候我来陪你。”冬妹红了脸说:“谁要你陪?一个人更清静些。。” 回到市区已是灯火辉煌,陶洪亮在后座上说:“我胳膊好多了,你就近回家吧。”冬妹停下车,陶洪亮活动几下受伤的胳膊确实好了许多。冬妹见路边一家包子店,说静静和楠楠不知吃过没有,买几个包子带回去吧。将自行车交给陶洪亮,冬妹来到包子店窗前,将买来的包子分做三份包了,走过来将一包最大的放在自行车前的筐子里,说:“路上多个心眼,就怕那些人还找你报复。”陶洪亮说:“又没大的利益冲突,只是一时斗气,估计不会再来了。”冬妹说:“话是这么讲,还是小心些才是。” 第三十节 菩萨心 与陶洪亮分手后,冬妹回到老街先拐到对面周奶奶家。虽然天黑不久,周奶奶两口已吃过晚饭,屋内灯光暗淡,周奶奶刚在神龛前烧过香,香炉里还萦绕着几缕青烟。接过冬妹带来的包子,周奶奶说:“闺女,你还没吃吧?我给你烧碗粥吃过了再走。”冬妹忙说:“奶奶您不方便,就别忙了。——这些日子没见您们出来晒太阳,爷爷哪儿不舒服了?”周奶奶叹口气说:“你周爷爷的身体明显不如往年了,刚入冬就喘得厉害,大门也不敢出了。这不,我正烧香求菩萨保佑呢。”冬妹说:“奶奶,只靠菩萨可不行,你这屋里太冷,明日我给您装个取暖炉,再加个烟囱,屋里温度高了爷爷的病自然就好些。”周奶奶说:“闺女,又要麻烦你,怎么谢你才好?”冬妹说:“奶奶你就别客气了,明日早饭后我就过来。” 回到自己屋里,感觉比周奶奶家更冷。冬妹冲了一杯热茶就着包子胡乱吃了,斜靠在沙发上仍想着下午看过的那个家具厂,心想那是个好地方,抬头便可望到青山绿水,应该说服陶洪亮将那厂子租下来。第二日冬妹吃过早饭给所里坐班主任打了电话,说上午有事儿要晚些过去。放下电话冬妹去周奶奶家将上个冬天使过的炉子清扫干净,看看烟囱确实蚀得不行了,便去街上土产商店买来几截新的,爬高上低给装上了,又在街上拦了一辆送煤车搬下几百块煤球,随后将炉子引着,又用胶带纸将漏气的地方缠严实 ,摸摸烟囱发热了,又交代了几句才离开周奶奶家。 冬妹从周奶奶家出来刚回到单位,公存柜上的小张就急忙告诉她,一家帐上余额经常保持在两三百万的客户要销户。冬妹听了忙问销户的原因,小张回道:“你也晓得的,原来的会计科长是我叔叔,这个月刚退休,新提拔的科长老婆就在市商业银行。” 冬妹这里虽说有崔三那一千万垫底不愁完不成任务,还是不愿失去一家客户,听了这话知无力回天,心里不免沉沉的。再看小张的脸上更是阴云密布,这家客户原是小张拉来的,平时就算做她的任务,如今单位一走她业绩肯定下滑,下个月效益工资怕要泡汤了。小张的公公刚做过心脏介入手术,花了三四万,眼下正用钱的时候。冬妹见了心里便有些不忍,说:“你就从北泉实业公司那笔存款里分走两百万吧,算你的任务。”小张听了忙说:“那是你拉来的,怎好分你的任务?”冬妹说:“那笔存款呀,细究起来也算天上掉下的馅饼,你分走些也不为过。——就这么定了,别哭丧个脸,有人办业务了,快过去吧。”小张脸上立马现出笑容,忙谢道:“梅姐,真不知如何谢你,您真菩萨心肠。” 小张走后冬妹苦笑着摇摇头。在全行九个分理处的排名中,她这个分理处的业绩一直徘徊在五、六名的位置,一次林牧慈帮她分析原因的时候,就曾告诫她做为管理者菩萨心肠千万要不得,该扣工资的扣工资,排在末位的就得下岗,否则就是变相的大锅饭,员工会失去动力。冬妹反驳道:“讲得轻松,每月就那几百元的工资,再扣让人家喝西北风?”林牧慈说:“光靠同情心就能生出效益来?”冬妹冷笑道:“你是行长,若看我不胜任就将这个主任换掉好了。”当时就将林牧慈噎得半响回不过话来。 冬妹随手翻了一页台历上的记事本,见上面写着一位客户的儿子今日举行婚礼,去柜台上换了两张崭新的百元钞票,用一个红包封了写上祝贺的话,便赶到酒店参加婚礼。这家客户做大棚种植的,虽说是个体户,平日里帐户上也有三二十万的余额。如今大单位越来越牛,经办人员的胃口也越来越大,冬妹这一级根本就够不上说话,也拿不出更多的钱送礼,便在这些小客户身上打主意,心想积沙成丘也会将业绩提上来。公关做到位还是有效果的,那客户见冬妹来参加婚礼十分感动,表示就凭这种敬业精神和无微不至的服务,也会与你们银行保持长久的关系。 随过了礼冬妹寻个借口离开酒店,刚走到酒店门外听到身后有人喊道:“梅主任留步。”冬妹回过头见门厅处立着一位留着长发的年轻人,忙回道:“沈……沈老师啊。” 第三十一节 金融掮客 冬妹与沈小斌是在去年冬天认识的。春节行里组织联欢会,每个所都要参加一个节目,冬妹说既是联欢大家一个不拉就跳集体舞吧。是舞蹈就要有指导,正巧所里田园与沈小斌是同学,便将他拉了来。见了面冬妹说:“所里经费紧张,你也甭想从我这里发财。”沈小斌听了笑道:“我是看老同学面子才来的,什么钱不钱的。” 沈小斌人看去懒散舞教得还算用心。选舞曲的时候又提议跳藏族舞,说这个舞跳的人多,容易编排,服装也好借,可以省去不少的费用。经过一个多月的练习,在支行的春节晚会上冬妹她们的舞蹈竟拿了一等奖,得到一千元的奖金。事后冬妹拿出八百给了沈小斌,又请他吃了一顿饭。沈小斌望去与去年没什么两样,依然是宽大的夹克衫,牛仔裤,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洒脱。 两人见门前人来人往有些碍事儿,便移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沈小斌望着冬妹问道:“随过了礼怎么就走?”冬妹回到:“又没熟人,勉强坐了别别扭扭不舒服。”沈小斌说:“原来你们不熟啊。——为何要随这个礼?”冬妹便将随礼的原意讲了,沈小斌听后说:“如今各家银行拉存款真是用尽了心机。”冬妹苦笑道:“就这还日日为任务发愁,月月被扣工资。”沈小斌望着冬妹许久说:“我倒有办法让你完成任务。”冬妹说:“你若能拉来存款所有的奖励送你。”沈小斌就问如何奖励,冬妹说按规定千分之一点五,沈小斌听了笑道:“你们行也太抠,商行还给三点五呢。”冬妹说:“我们没法与他们比,制度卡得极死,没一点回旋的余地。”沈小斌说:“所以你们竞争不过股份制银行了。” 冬妹已知沈小斌就算能拉来资金也不会放她这儿了,笑道:“谢谢,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别忘了我们。”说完了便要告辞。沈小斌说:“话还没讲完就忙着走?”冬妹便望着他等他的下文。沈小斌想了想问道:“行里……今年春节还上不上节目?”冬妹回道:“才换的领导,还没信儿呢。——若是上节目少不了请你做指导。”沈小斌说:“不客气,保证你们再拿个一等奖。”一边说着掏出一张名片来,说:“给你留个电话,需要的时候与我联系。”冬妹双手接了,见上面印着——西山文化传媒公司副总经理沈小斌。冬妹笑道:“沈老师做老板了。”沈小斌也笑道:“算不上老板,不过为别人打工罢了。” 回去的路上见到初冬的阳光格外灿烂,到老街桥上仍没见到周奶奶老俩口出来晒太阳,河边柳树上的叶子已落尽,只剩下干涩的枝条。 冬妹到家胡乱做些吃了,心下仍惦记着租厂子的事儿,马不停蹄赶到陶洪亮家,见余师傅和池小飞也在。池小飞昨日将东边几家也看过了,有一家做来料加工的小厂还行,七八间厂房,有五六台车床、磨车,刨床,位置也行,就在市区边上,又邻着马路,只是要价稍高些,磨烂了嘴皮才将租金压到每年七万。 一大早他们三人便赶去考察,出来后又一鼓作气跑到溱头河边连家具厂也一起看过了,这会儿正商量着租哪儿家合适。陶洪亮说:“东郊的厂子交通是便利些,将运费抵消了租金还是比西边家具厂贵。关键是设备,家具厂有一套电镀设备。以后添设备时又可以省些。那里厂房也宽敞,规模扩大了放设备也不受限制。”余师傅与池小飞齐声说他们也有此意,陶洪亮说:“大家没意见我就给陈军打电话定下了。”余师傅说:“还有一步省不掉,风水必须看的,没有好风水累死也聚不来财运。”冬妹说:“我才不信呢,国家建一个项目还要请风水先儿看看?如今那一汽啊,宝钢啊不都挺红火的?也没见倒闭一个。”余师傅说:“那是瞎猫撞上了死老鼠。别说我们老百姓盖间房,修个墓要请风水先生,就是市政府盖新大楼不是先看了风水才奠基的?” 第三十二节 风水 余师傅这话讲得也确实有鼻子有眼,香山坊间广为流传的一个版本,西区的新政府大院是风水先生给选的址,据说风水先生走到那里一眼就看出脉气好,地势南低北高,气势开阔,又与西山遥遥相望,断定将来定会出一十二位高官。新的政府大院建成不久,好消息便接踵而来,先是香山升格为地级市,再是当时的地委书记升了副省长,姚专员自然也如愿坐上了市委书记的交椅。只是姚书记任上几年却没见升迁的迹象,反熬到退居二线的年龄。民间又流传说姚书记上任后不该将市府大门扒了重建,重建的大门看去气派了,却动了下面的气脉,有鼻子有眼地传说重建新大门时风水先生就在不远处,眼看着挖土机在旧大门旁一铲下去,只见一股紫气腾空而起,先生便摇头说香山二十年内将无魁星。 池小飞说:“风水这东西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有个好风水心里也踏实些。”冬妹说:“愚昧,租厂子这样的大事儿也让风水先生牵着你们鼻子走?”陶洪亮说:“小飞的话也有道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陈军那厂子办了几年为何总旺不起来?还是让先生过去看看,真不行给人家个话儿,再去谈东郊那个。”冬妹说:“你们呀,真是有钱没处花了。”池小飞听了犹豫着问:“要……不少钱吧?”余师傅说:“先生也是看人下菜,像我们这号没钱的主,百儿八十也应付得过去。况且,我与他下过几盘棋,也算是老相识了,想来不会亏了我们。”冬妹见三人已组成共同阵线,也不好再坚持。余师傅说:“我这就去找先生,赶紧将这事儿给办了。”冬妹说:“何时去也给我个通知,我倒要看看风水先生花言巧语如何哄你们的。” 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冬妹顺便在路边书摊上花五元钱买了一本介绍风水的书,吃过饭后在灯下粗粗浏览了一遍才睡去。第二日在营业室里接到陶洪亮的电话,说是下午看风水,若有空儿就一同过去。中午吃过了饭,冬妹按时赶到农具厂门前,见他们三人已在门前候着。不一会儿又开来一辆微型面包车,原来是陶洪亮从一位下岗后做生意的工友那借来的。 众人上车后先去接风水先生,见到风水先生冬妹竟有些意外,在她的想象中风水先生一定白发长须,穿一件青衣长袍,真的见了原来也如此平常,走到街上与平常人没什么两样。出了市区十几分钟的工夫便到了溱头河北岸的家具厂。 车到村头大路上先生便下了车,先绕着厂子转了一圈,又拿出一只罗盘东测测西量量,最后退到远处眯起眼将村子、溱头河与与远处的西山打量一翻,开口道:“你瞧,厂址选在溱头河之左,虽不如河右吧,但《易经》讲‘润万物者,莫乎水’,而且这溱头河为有源之水,注财源生生不息。只是……先人道‘屈曲环绕,聚注深缓为佳’门前这段河水又太直,无遮无拦,一切努力岂不是付之东流?而且厂子后面太空阔,地势又低于河岸,意味着没有靠山可依。再看财气吧,本应是紫气东来,却给东边的村子遮住了,西边山上的祥云又日落西山,渐行渐远。” 冬妹听了只是冷笑,余师傅听了却不免慌了神,忙问道:“先生的意思……这厂子要不得了?”先生说:“若按目前的格局,确实不宜建厂,不如另寻宝地。”陶洪亮听了叹口气说:“哪找这么现成的?真是命啊。”池小飞说:“这里不行,就去东郊那家再看看?”冬妹这时候望着先生说:“风水风水,它随自然而变化,并不是一成不变,先生既是看风水多年的高手,总该点出破解之法才显出高明来,怎能一走了之?”余师傅听了忙说:“冬妹的话有道理,先生是不是?……” 陶洪亮和池小飞这时也齐齐望定了先生。先生忙解释道:“妹子讲得也是个理儿,只是……我们行里的规距向来只看不破的。再说了,风水又岂是轻易就可改变的?”冬妹笑道:“先生若能改了它,才显出你的手段来。”余师傅就说:“刘先生,你若给指出个破解之法,我们一定重重谢你。”刘先生说:“你我之间的交情,什么钱不钱的,只是……”余师傅说:“刘先生就破次例吧,他们下岗工人,做点事儿不容易,能指条道儿也是做了天大的好事,就是神仙也不会怪罪下来。” 第三十三节 紫气东来 刘先生犹豫片刻说:“好吧,为了你们我就破次例。”随后又将东边的村子,南边的溱头河和西边的寒山又细细审视一遭,然后进到院中观察一番,指着无塔供水罐说:“你将这玩意架到北边,一定要高出车间一截。另外将大门改在东边,门前再立一对石狮,便可望到紫气东升,既得了溱头河的滋润又避开财运直接流入河中白白淌走。”陶洪亮听了,心中暗暗算了一遍,说:“行行,虽花些钱,还是比租东郊的厂子划算。” 回到城里,余师傅一定要请刘先生吃饭,冬妹说单位还有些事儿便先回去了。到傍晚见到天空阴沉沉的,却没有一丝风。吃过饭冬妹灯下正写着稿子,忽听到院子里小侄嚷道下雪了。冬妹放下手里的活忙跑到院子里,小侄子见到她兴奋地说:“姑,下雪了,明日你帮我垒个雪人吧。”冬妹仰脸看看天空,灯光里见到细碎的雪花飘洒,就说:“行,雪落大了给你塑个圣诞老人吧。”小侄便问道:“姑姑的圣诞老人送我什么礼物?”冬妹笑道:“磊磊耐心等着,过年了礼物就飞来了。“ 两人正说笑着,嫂子掀起门帘喊小侄回去睡觉。小侄走后院子里更加寂静,冬妹独自呆了一会儿又回屋写稿子。直写到夜深感到一阵腰酸,才起身活动了几下腰,突然想起外面在下雪,便将一条鲜红的围巾披在肩上来到院子里。这时候细碎的雪花已变成漫天飞舞的大雪,只是地表的温度还未完全降下来,落下的雪花刚一接触地面便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只在一旁的冬青叶上留下薄薄的残雪。冬妹仰起脸,飘洒的雪花打得眼睛难以睁开,便索性闭上眼任凉凉的雪片悄悄落在脸上。 此刻,林牧慈正在李晓红温暖如春的卧室里摆弄着她那台计算机。墙角古色古香的花架上摆着一盘葱绿的水仙。林牧慈已将姚君机器上的硬盘拆下来装到李晓红这台机器上,调出上次植入的程序,很快就查出姚君使用过的银行卡密码。林牧慈望着屏幕说:“公司的银行帐户动不得,动了就是犯罪。个人帐户的钱怎么用就是你们夫妻间的事了。”李晓红说:“你就查查他私人帐上还有多少存款。”林牧慈便试着用截取的密码进入姚君的几个私人帐户。一会儿的工夫便将那几个帐户摸了个底朝天,合起来算了算大概有一百多万。李晓红说:“这点儿钱我还懒得动他的呢。”林牧慈将那几个私人帐户的密码给了李晓红,提醒道:“动不动是你的事儿,与我没半点儿的瓜葛。再说了,妻子知道丈夫的存款密码也很正常的。” 李晓红虽说在智商上不算很高,但关键时刻还是一点就透,忙说:“那是那是,这也算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就是他报了案,我一口咬定这密码他亲口告诉我的,他又拿我如何?”林牧慈笑道:“对啊,这些钱与他公司的财产差远着呢,就算你们离了婚,分割财产时也不止这个数。”李晓红说:“凭他家在香山的地位,离婚我占不到半点便宜。” 关掉了机器,林牧慈将姚君那块硬盘放回他的计算机里,一切恢复原位后反复检查没留下任何痕迹,两人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李晓红又重新给林牧慈沏了杯青茶,望着他说:“该怎么谢你?”林牧慈喝着茶回道:“你说呢?”李晓红想了想说:“还是请你吃饭吧。”林牧慈说:“上次在雁鸣湖边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李晓红想了一会儿说:“不就是跳支舞?行啊,只是这客厅小了些,有些跳不开。”一边说着就去光盘柜里找舞曲的音乐。林牧慈说:“ 舞蹈有好多种了,你给我跳哪种?”李晓红回道:“我是跳民族舞的,这还用问?”林牧慈笑说:“你再仔细想想,当时怎么答应我的?”李晓红想了一阵儿,脸上突然泛起红晕,回道:“不害臊。”林牧慈说:“说话要算数的。”李晓红迟疑了片刻说:“你真想让我跳那舞也行,我们打牌定输赢,赢了我是你的造化,若赢不下只怪没这个缘分。”林牧慈晓得她要来小五张,便说:“行啊,这最公平。” 第三十四节 牌运由心 李晓红马上拿来一副崭新的扑克,洗均匀了摊在茶几上,又去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几度,不多时室内便暖如暮春。真的玩起牌来,这世上偏偏就有那绕不开的命运,两人平日里交手林牧慈只要想赢几乎就没输过,偏偏那两次用尽全力要脱去李晓红的衣服,而每次的牌运却糟透了。这次仍不例外,运气似乎又在捉弄他,每局起到手的牌连个小对都组不成,李晓红的思维偏偏又简单了些,心理战对她几乎不起作用,几轮下来林牧慈仍未占到便宜,身上的衣服在李晓红微笑的目光下一件件脱了下来,眼看将要一丝不挂。屋里虽说开足了暖气也不过二十多度,心里却越发地急躁,额上竟沁出细细的汗珠来。李晓红见了问道:“是不是到此结束?再玩就要输光老本了。”林牧慈却有些不甘,回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李晓红说:“好吧,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玉碎。” 随后两人开始起牌,林牧慈再看手中起到的牌,仍是糟得一塌糊涂,李晓红看看自己手中的牌,笑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林牧慈眼见已逼到悬崖边又不肯后退,便说:“世上没有铁打的江山,就不信这风水永远不变。”李晓红说:“这次再输就没机会了,脱掉这一件仍欠着我咋办?”林牧慈说:“听你的,怎么办都行。”李晓红望着林牧慈好一会儿才说:“行,你别后悔啊,那时你人都是归我了。” 林牧慈这时反倒冷静下来,突然想起上次输牌后睡梦里老子那番告诫,便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也不再将输赢放在心上,渐渐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却腾云驾雾般飞出窗外,蓦地他看到漫天飞舞的雪花,一望无际的白色的原野,原野上溱头河水依然静静地流淌,连原野那头的西山也是白色的。这时候耳边响起李晓红的声音,问他换不换牌,林牧慈便伸手起了一张,是张小三,点虽小与手中另一张三总算组成了对子,接下来又换了两轮,竟连起了两张三。摊牌的时候,李晓红望着林牧慈说:“最后一次机会,还可以悔牌。”林牧慈说:“我讲过了,江山总有换代的时候,亮牌吧。”话毕,两人同时亮出手中的牌,林牧慈急忙看去,李晓红手里有三张老k,比不过自己那四张三。李晓红看过了牌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风水真要倒转了。” 人生也许就是如此,一个坎迈过去,面前会突然显出一条阳关大道。接下来风水转到了林牧慈这边,再加上他的牌技明显高于李晓红,很快将自己的衣服全部赎回,随后风卷残云般便将李晓红脱得只剩下三点式。见到李晓红窘迫的模样,林牧慈心下便不忍,笑道:“算了,还是留些悬念的好。”李晓红放下手中的牌说:“没想到就差那么一点点,竟让你翻了盘。”一边说着起身将音响打开了,又将舞曲光盘插入cd机中,倾刻便响起《梁祝》如梦似幻的旋律,李晓红光着脚,半裸着优美无比的身子在客厅地板上旋转起来。林牧慈惊讶地发现,李晓红象牙白的肌肤充满着张力,身体各部位的曲线都恰到好处,真不愧上帝的一件艺术品。美中不足的是这件上帝的艺术品上竟留下几处红肿,看去倒像新添上的。 一曲下来,李晓红坐在林牧慈对面已是气喘吁吁,额上也渗出细细的汗珠,叹道:“岁月不饶人,又多日没练过功,真的跳不动了。”林牧慈问道:“你也为姚君跳过吧?”李晓红说:“没有,他除了精通玩女人,哪有你如此高的欣赏水平?今日我还是第一次跳这种舞。”林牧慈顺手拿起衣服披在她身上说:“小心着了凉。” 曲尽舞歇,李晓红一边说着开始穿衣服,穿了一半突然问道:“林牧慈,你是不是有病?”林牧慈听了忙问道:“这话什么意思?”李晓红望着他继续问道:“你如实回我,是不是有阳痿啊?”林牧慈听了惊讶地反问道:“莫名其妙,半夜三更问起这话来了?”李晓红红了脸说:“两次见你只剩下短裤,怎么就没见你那……有半星儿的反应,刚才我赤着身子跳舞,多少也总该有些反应啊。”林牧慈忍不住笑起来,捉起李晓红的手放在自己两腿间说:“你试试,有没有病便知了。” 第三十五节 青山之死 李晓红果真大方地将手按在林牧慈那地方,刚一接触便立刻勃了起来,吓得李晓红忙缩回了手,疑惑地望了林牧慈好久,眼睛里渐渐多了哀怨,说:“是不是……嫌弃我啊。”林牧慈说:“你误会了。怎么对你讲呢?就像一朵鲜花独自开在那里,越是爱就越发不敢摘了。” 李晓红听了吸着鼻子说:“哪儿来的酸味?是不是醋瓶倒了?”林牧慈也不禁吸了吸鼻子,说:“我怎么没闻到?”李晓红说:“你哪儿里闻的到?酸啊,一身的酸气。”林牧慈突然明白过来,笑道:“没想被你给耍了。”李晓红说:“记得春天去古城的时候你劝我多看书,回来我就买了几本看,记得一本书里说为什么同样的产品同样的市场,中国人就不如外国人会把握机会?”林牧慈说:“这问题提得好,书里如何讲的?”李晓红说:“书里说,有天路边墙角下突然开了一朵野花,路过的中国人见了都要停下多看几眼,然后说句‘这花真漂亮’就走了。接着又来了一个外国人,见到这花也忍不住停下脚步,第一句也像前面中国人那样说‘这花真漂亮’,然后摘下花带回去插到花瓶里。第二天,路过的中国人再也看不到那朵美丽的野花,而那个外国人每日都可以在自己家欣赏到那朵野花。”林牧慈听了哈哈笑起来,说:“这比喻妙极了,不过……那毕竟是朵野花,若开在花坛里想那外国人也不会摘了。”李晓红叹口气说:“我讲不过你,以后……你不后悔就行。” 林牧慈离开李晓红的家已是深夜,两人分别的时候李晓红说:“你就不能留下么?”林牧慈从李晓红的目光中感觉到深切的期盼,心一软差点就留下了。下了楼忽地发现下雪了,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走到大街上,哪儿还有出租车的影子,头顶纷纷扬扬的大雪却一直下个不停,好在自己的家离这儿也不算远,林牧慈就踏着咯咯吱吱的积雪行在寂静的马路上。 回到家已走得浑身发热,头上冒着汗气。回到房间还没喘过气来手机就接到一条消息,心想这个时候了还有人发短信,打开一看是李晓红的,只短短几个字——“你会后悔的”。林牧慈无言地坐在书房里,灯虽关着,外面的雪反光射进来,还是能辩出房内模糊的景物。其实,回来的路上林牧慈已后悔万分,他想,以后再以任何借口摘这朵鲜花都显得那么虚伪。 第二日上班,路上积了厚厚的雪,所有的车辆都战战兢兢地爬行。好不容易赶到支行,坐下不久就接到市行小黄打来的电话,说是华青山跳楼自杀。猛一听到这消息林牧慈如当头挨了一闷棍,只觉脑袋嗡地一声炸了,放下电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马上又将电话打到市行办公室,那边确认华青山从他第十二层的办公室跳下去的。 放下电话林牧慈马上喊来司机小肖,出门不久又遇上堵车,林牧慈干脆下车步行了一段路,看看道好走了才拦下一辆出租直奔市行。到了开发区月季大道远远地就见市行大厦前停了五六辆警车,林牧慈还没跑到楼下就见一辆救护车鸣着笛从楼后冲出来,上了大道便疾速离去。随后守卫的警察开始撤警戒线,几辆警车也纷纷掉头撤离现场。当最后一辆警车离去围观的人群便拥入出事的现场。现场原是大厦背阴的一片空地,如今上面的积雪已被踩得一片狼籍。林牧慈细细看去,那片几平方米的地方积雪已被除尽,水泥地上还残留着大片深色的血痕。 现场的人几乎都是市行的员工,大家纷纷说华青山平时挺开朗的,又没遇上变故,怎么就会想不开自杀呢?林牧慈转身回到大厦,来到十二楼华青山的办公室。保卫部在十二楼,华青山几天前才办过交接搬过来,仍是独自一间办公室,旁边就是监控室,负责整座大厦的监控录像。林牧慈赶到十二楼的时候调查的警察已做过例行检查,一张封条也将办公室的门给封了。林牧慈又匆忙找到保卫部的人,他们掌握的情况不比林牧慈更多,只说上班时还见华主任有说有笑,没到十点就听楼下喊有人从楼上掉下来,下去一看竟是华主任,听说来调查的刑警在他打印机上发现一张遗书,若不是遗书在,谁也不相信华主任会自杀。 第三十六节 致命的错误 林牧慈紧接着又跑到九楼办公室,听说行领导正在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转了一圈没打听到更有用的信息。看看到了中午,林牧慈无奈地下了楼,不由自主又来到华青山出事的现场,就见一个人蹲在那几平方米的水泥地旁,不时地抬头观察上面那一排窗户。林牧慈走近了,认出是丁队长。经过上次那件案子两人也算熟人了,丁队长盯着林牧慈问道:“青山最近遇到什么烦心的事没有?”林牧慈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可以肯定告诉你——青山绝不会自杀。”丁队长说:“是啊,青山也是从大风大浪中闯出来的,再难的坎比得上越南战场的枪林弹雨?打死我也不信他会自杀。”林牧慈说:“青山不大喜欢用电脑写东西,平时也就在电脑上看看通知、报表什么的,怎么想起在电脑上写遗书?”丁队长想了想说:“一时还讲不清,等刑警队那边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再说吧。” 林牧慈回到家胃口全无,冲杯青茶一边喝一边还在分析着华青山的死因。下午刚上班便来到市行大厦十二楼,找到监控室的杨国强,提出要看看上午十点前的录像,没想竟被杨国强一口回绝,坚持没有市行领导和保卫部主任的的批准任何人不许调阅录像资料,林牧慈这才想起杨国强是杨富贵的一个本家侄子,前些年才从县供销社调市行机关。 从保卫部出来,林牧慈又来到档案室,借口查文件暗暗将那份调换了杨富贵签字的文件找出来,发现那张偷梁换柱的假公文处理笺已没了踪影。出了档案室,想到再呆下去也不会得到更新的消息,便决定去华青山家看看。下了楼在外面拦了一辆出租急急忙忙往那边赶。到华青山家就见一屋子的人,有单位派来的,更多的是夫妻两家的亲戚。进到卧室一眼就见华青山的妻子半坐在床上,头发凌乱两眼呆滞,旁边几位女人不停地小声安慰着她。林牧慈自知这个时候话再多也没用,呆了片刻便悄悄退了出来。在楼下又意外地遇见丁队长,刚照面丁队长就说:“已经通知付团长了,他正在路上,天黑前估计可以赶到。”林牧慈说:“你告诉他,刚下过雪路滑,别急急忙忙再出了事。”丁队长说:“这话我也交待过了,只怕他急火攻心一时难听进去。” 回到支行办公室,林牧慈刚刚坐下,隔壁李晓红听到响声便折了过来,进门便问:“华主任跳楼的事儿听说了?”林牧慈忽然想起去古城找宋枫李晓红也曾跟了去,问道:“春天去古城的事你都告诉了谁?”李晓红想了想说:“姚君啊,前些天在婆婆家见他与吴行长聊起一幅寒……寒什么图?”林牧慈忙问道:“是不是‘寒山瘦水图’?”李晓红回道:“对对,他们还说那画是假的,印也是假的,吴行长还说那印仿得太逼真了,是古城一个叫宋枫的人刻的,我听了就说宋枫我见过,与你去古城找他讨过字画。”林牧慈听了忍不住冲李晓红发火道:“你……怎么可以将咱俩的事儿扯出去?”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无意间让最好的朋友送掉了性命。此刻狠不得揪住自己的头发将脑袋撞到墙上,再往李晓红脸上一左一右撑两记嘴巴。 李晓红不知此事与华青山之死有关,依然笑着说:“我没对他讲住宾馆的事儿,只说咱俩当天去当天便回了香山。”这话更让林牧慈哭笑不得,说:“李晓红呀李晓红,此地无银三百两,你还不如实话实说呢,这可好,反倒越描越黑。”李晓红说:“姚君听了也没见啥反应啊。”林牧慈叹道:“算了,我也累了,今日就早些下班吧。” 下班之后林牧慈并没有离开办公室,他在等丁队长的电话。直到天色暗了下来,肚子也感觉饿了,才想起中午饭还没吃,便从抽屉里找出一包饼干,就着热茶压压饥。正吃着丁队长的电话打来过,说付团长已经到了香山,他正陪着付团长从青山家出来。林牧慈说:“付团长一定还没吃饭,不如找个地方坐坐,边吃边议。”丁队长说:“也行,你就定地方吧。”林牧慈说:“今日这情况小南国也不大合适,不如就新都酒店吧?” 第三十七节 疑云 放下电话林牧慈穿过马路去对面的新都大酒店,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雪花。入冬的第一场雪并没有冷冻香山人的食欲,更没人在意有一个叫华青山的人在上午凄惨地死去,不论大厅还是包间全部热气腾腾,觥筹交错。林牧慈定下包间便立在食府门外等候付团长他们,头顶纷纷扬扬的大雪很快便将马路上的车辙印和人们的脚印覆盖了。林牧慈想,大厦下面那几平方米的水泥地此刻也一定落满了白雪吧? 正胡思乱想着付团长他们开车过来了,除了丁队长后面还跟着一名战士。林牧慈上去与他们握手,众人脸人上都带着凝重的表情。在包间落座后付团长说随意点几个菜吧,今日不喝酒,也没心情喝。林牧慈说那就不要凉菜了,点过菜又嘱咐服务员上几杯热茶。等菜上齐,热茶也端上了,丁队长对身后的女服务员说你外面等着吧,我们叫了你再进来。女服务员也是受过培训的,很知趣地退了出去,又返身将门关严实了。 以茶代酒喝过一轮,林牧慈望着丁队长问道:“刑警那边调查得如何?”丁队长回道:“我已问过,初步结论是自杀,估计明日就会通知家属领尸。”付团长望着两人问道:“你们相信青山会自杀?”丁队长说:“疑点很多,起码青山不具备自杀的动机。”林牧慈说:“是啊,青山几日前还说要将杨富贵案子的材料递交省高检和省纪委后他就辞职,与妻子共同经营那个复印店。”接着他又将下午去监控室看录像被拒的情节讲了,丁队长听了忙说:“林行长,你还是没经验。这一来岂不是打草惊蛇?”林牧慈说:“当时一急昏了头,哪儿还想这么多啊。”丁队长想了想问道:“你肯定杨国强是杨富贵的人?”林牧慈回道:“他们一个本家的,与他儿子同属国字辈,五服还没出呢。”丁队长说:“明日我只管以调查经济案件的名义开一张介绍信,看能不能从录像里找出点线索来。不过……别抱太大的希望,没准人家正在删这段录像呢。” 没有酒这饭就吃得快,再加上几人也确实饿了,风扫残云便将桌上的菜吃了个底朝天。饭店上面便是宾馆,林牧慈说:“上面设施还可以,不如就住下了。”付团长说回去可以报销,你就不用管了,忙了一天你也快回去休息吧。林牧慈说不忙,直到付团长在宾馆登过记,将他送到房间后才踏着积雪疲惫地往回走。 回到家更觉得累,胡乱洗了洗便上床靠在床头上休息,脑子里还在梳理着白天发生的事情,想想丁队长在西山食府的话,觉得自己下午做事确实欠考虑,若华青山活着事事也可向他讨个主意,如今剩下自己,遇事要更加谨慎才是。一晚上林牧慈都没睡好,天微微亮时刚合上眼又梦见华青山鲜血淋淋立在面前,望着他欲言又止,这一惊睡意马上又全无了。 第二日起来见雪已停住,但天仍阴沉沉的。上班不久林牧慈便得到消息,公安局那边最后的结论已出来——认定华青山自杀身亡,听说已通知家属领尸火化。林牧慈将手上的事情草草处理过了便赶往华青山家,到那里见到付团长与丁队长坐在外面客厅里,林牧慈先去里面看望华青山的妻子,见她神经已彻底崩溃,嘴里就重复着一句话——“怎么会自杀啊?怎么会自杀啊?……”林牧慈悄悄退回客厅,只见丁队长向他做个手势,便与付团长一同离开华青山的家。到了楼下丁队长说:“这里讲话不方便,还是去宾馆吧。” 三人一同来到西山宾馆的房间,没等坐稳丁队长便告诉林牧慈他和付团长已陪家属去殡仪馆看过华青山的遗体,除了与地面接触的外伤,没再发现其它的致命伤,身上的衣服也完好无损,与法医那边的检查确实一致。付团长说:“这就奇了,凭华青山的身手,三两个人要制服他不是那么容易的,按理身上总该留下博斗的痕迹。”丁队长说:“昨晚我想了一夜,如果排除自杀,青山应该是被人扔出窗外,那么……最好的解释,跳楼前他应该处于昏迷状态。”付团长说:“老丁的分析有道理,只是……他们又如何将青山弄昏迷过去?” 第三十八节 雪夜来客 这时候林牧慈的手机响起来,林牧慈拿出手机看也没看便将手机给关了。丁队长说:“刑警那边既然出了结论,青山办公室的封条也该揭了,林行长,你借陪家属取私人物品的机会进到办公室,看看能否找到有用的东西。还有,监控室的录像还要看,我这就回去,开一张调阅录像的介绍信,下午过去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下午林牧慈陪着华青山的儿子来到市行,汇同人事、物管和保卫部的人员一同来到华青山办公室门前,封条揭去后,众人又一同进到办公室,将所有桌柜打开后先对华青山留下的遗物分类,属公家的物品交物管部的人登记,个人的物品归到另一处,林牧慈就借着这个机会将华青山的计算机打开,发现硬盘竟不翼而飞。再抬头看看为他安装的摄像头依然隐蔽在墙上。 晚上在宾馆与丁队长碰面,丁队长说下午去过监控室了,也是一无所获。林牧慈说:“一楼大厅与每层电梯间都有摄像头的,怎会找不到?”丁队长说:“管监控的说那天上午机器出了点问题,没有录上。”林牧慈说:“就会这么巧?一定是他们删掉了录像。”丁队长说:“明知他们干的你也没辙,拿不出证据啊。”林牧慈说:“我看了青山的计算机,里面的硬盘没了。我了解华青山,他对计算机一窍不通,连硬盘和光驱都分不清,不可能将硬盘摘掉。”丁队长说:“仅这一条还不能做为它杀的证据。”林牧慈说:“做为疑点总行吧?是不是让家属向警方提出,要求他们立案?”丁队长说:“仅凭这点儿怀疑他们不可能立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见年底了,立了案会影响结案率。——何况我们还不知杨富贵与办案人的关系。”付团长这时候插话说:“丁队长的话有道理,公安那边是指望不住了。林行长,你与青山平时接触多些,了解的情况更多,这事儿还靠你与丁队长私下里暗暗打探,也许会得到新线索。” 晚上回到家,林牧慈胡乱吃些东西,便坐在书房里琢磨华青山的案子,半天仍没理出个头绪来,忽然想起这事还没告诉冀玉,都一块长大的,也该让她知道。电话先打到家里,是爸接的,聊了几句说冀玉的夜班,你打到医院去。正说着儿子昊昊一听爸爸的电话也要讲几句,昊昊说再过半个月就要放寒假了,放了假接他回香山玩几天,林牧慈说行啊,又问了一些学习的情况才挂了电话。接着又将电话打到医院,正是冀玉接的,便将华青山的事告诉了她。 冀玉听了沉默好久才说:“牧慈啊,香山那池水太浅,动一动水就浑了,还是来省城吧。”林牧慈说:“省城又如何?水深了更险恶浪更大。”冀玉叹口气说:“我是劝不动你,——青山的追悼会定在哪日?”林牧慈说:“还没定下,等定了日子我告诉你。”放下电话林牧慈想冀玉会不会借这个机会告诉爸妈和姐,逼他回省城?若真的告诉了他们,爸妈着急上火不说,两个姐姐一定会轮番过来做他的工作。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响起敲门声,林牧慈忙披上衣服,趿着拖鞋过去开门,打开门就见伴着冷风立着一个人,林牧慈定睛一看不禁愣住了——竟是冬妹。冬妹显然在雪地走了很久,手里虽拿着一把合着的伞,眉毛、发梢却是湿的,脚下的运动鞋倾刻就将地板洇湿了一片。林牧慈见了忙招呼着进来,冬妹说你拿条干毛巾来。林牧慈忙回屋找到一条新毛巾,冬妹接过将身上的雪掸净,又换了一双拖鞋才进了客厅,还没等林牧慈发话冬妹便没头没脑问道:“一整天你跑哪儿了?手机关机,打家里电话又欠费停机。” 林牧慈这才想起上午在宾馆与付团长他们议事时将手机关了一直忘了开,忙将手机拿出来一看果然是关着的,摇摇头说:“我还纳闷呢,今日为何这么清静。”冬妹便问道:“电话呢?是不是忘了交费?”林牧慈说:“哟,这一忙上个月的电话费是忘了交。”一边说着拿起电话听筒,里面果然是哑巴的。冬妹说:“你这一粗心倒好,害得人家提了一天的心。”林牧慈问道:“就为这冒着雪又跑来一趟?”冬妹说:“可不是,见不到你这心就是放不下。” 第三十九节 肺腑之情 这话林牧慈听了真如一股暖流通过,忙沏了一杯青茶放在她面前,冬妹喝了一口,问道:“青山自杀你信不信?”林牧慈反问道:“你呢?信不信?”冬妹回道:“我了解青山,比钢还硬的人也会自杀?”林牧慈说:“我也不信,杨富贵违法贷款的证据青山已收集齐了,正要向省纪委递交,偏偏在这个时候自杀,可能吗?”冬妹说:“一定是杨富贵指使人干的。”林牧慈回道:“没有证据,也只是瞎猜测罢了。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青山这么不明不白地送命。”冬妹说:“你也要小心,杨富贵一家在香山可以呼风唤雨,他们能对青山下手,若逼急也一样不会放过你。”林牧慈说:“目前想来不会,青山刚出过事儿,我再出事儿目标也太大了。但我记住你的话,平时小心就是了。”冬妹说:“这我就放心了。——太晚了,我也该回了。”林牧慈望着冬妹说:“这么晚了,又没了车怎么回去?”冬妹一边穿着外套回道:“不碍的,走回去就是了。”林牧慈说:“七八里呢,路上又难得见到人,还是送送你吧。”冬妹说:“算了吧,送过我你不一样走着回来?你那兔子胆呀还不如我呢,别吓掉魂就是了。”林牧慈说:“凭你怎么讲,我不会放你一个人走夜路。”冬妹见林牧慈执意要送,只好说:“行,你加件衣服,别冻着了。” 两人出了小区雪花仍飘个不停,空旷的大道上果真见不到一个行人,偶尔才有一辆车子在雪地上缓缓驶过。人行道上已积了没着脚脖的雪,寂静的夜空里只有两人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走了一段,冬妹说:“回去吧,再送就远了。”林牧慈说:“再送几步,出了开发区行人会多些。”又行了一会儿,到了开发区与市区结合处,马路变窄了许多,不时地也能见到匆匆而过的行人。林牧慈说:“行了,你自己回吧。”冬妹停下来望着林牧慈说:“好事做到底,既送了就送到家吧。”林牧慈说:“你这人就怪了,刚才赶着我回去,这会儿又不让走了。”冬妹说:“此一时彼一时,这会儿我改主意了。” 来到老街桥头,林牧慈说:“行了吧?我要回去了。”冬妹说:“你自己走我又不放心,要么我再送送你?”林牧慈忍不住笑了,说:“行啊,返回来我再送你,今晚再俩也别睡了,就在雪地里压马路吧。”冬妹说:“回去又是七八里路,你就别回了。”林牧慈说:“我那屋连个火都没有,冰窖似的如何住?”冬妹说:“这好办,我屋里有小煤炉,生着了放你屋里熏熏就是了。”林牧慈想了想说:“也行,今晚就听你的。” 林牧慈回到许久没住过的老院,见满院的积雪将残花剩草全埋住了。进到屋内,觉得与外面的温度没什么两样,便打开灯,撤掉蒙在床上、沙发和桌椅上的罩单。正忙着冬妹从外面拎着彤红的煤炉进来,冬妹说:“你烧一壶开水,我去拿茶叶咱沏茶喝吧。” 林牧慈便去找来不锈钢的水壶和茶杯,将壶洗净了接上大半壶水放在炉子上,不久冬妹也拿了茶叶折回来。两人坐着说了几句话水便开了,冬妹等壶里的水落了滚再冲进杯子,倾刻间屋里弥漫起茶的清香。这时候房间的温度也升上来,两人将外衣脱去,围在熊熊的炉火旁不紧不慢地品着茶香。 喝了一阵儿,冬妹问道:“晓得今日我为何急着找你?”林牧慈回道:“是不是想哥哥了?”冬妹说:“昨晚儿梦见你死了,竟像真的一样,我伤心地哭啊哭啊直到哭醒,呓怔了好一阵儿才突然明白是个梦,那会儿的心情啊,真是又惊又喜,就像你死里逃生又重新活过来一般。”林牧慈望着冬妹被炉火映红的脸说:“哪天我真的死了,你会不会这么伤心?”冬妹捂着茶杯,低头望着炉火说:“平日里倒也没啥感觉,今日电话里总找不到你,急得五脏六腑都要出来。”林牧慈听了这话除了感动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她。 炉子里的煤添了两次,只聊到后半夜林牧慈催了几次冬妹才回自己房睡去。 第四十节 忠魂不散 两天后华青山的追悼会在市殡仪馆举行。头天林牧慈通知了冀玉,冀玉当天便请了假赶回香山。这是个雪后初霁的日子,去殡仪馆的路上阳光照在银装素裹的原野上,天地间是一片素洁的白色,这白色遮住了往日的丑陋和阴暗,林牧慈望着窗外,突然悟出白色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却又最圣洁的色彩,它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色素。 因交通的原因追悼会比预定的时间推迟了十几分钟,林牧慈随着人群步入追悼大厅的时候意外地见到付团长与另一名士兵身穿军装,斜挎着半自动步枪一动不动守卫在盛放华青山遗体的水晶棺和鲜花两旁,再细看水晶棺上竟覆盖着鲜红的军旗。这场景不仅让林牧慈,更使现场所有的的人吃惊不小。在香山殡仪馆的历史上接待规格最高的是一位早已归乡,曾做到副省级的老红军,按规定水晶棺上覆盖着党旗,省里许多部门都送来了花圈。如今华青山的水晶棺上覆盖着一面绣着八一徽章的军旗,并且有两名持枪的军人守卫着灵柩,竟给人一种烈士的感觉。 这场面顿时让追悼会的主持方乱了手脚,忙停下仪式一级级向上面汇报请示,拖了近两个小时才有军分区的首长匆匆赶到,付团长似乎早有准备,主动将自己的军官证亮与他们看了,正色道:“躺在军旗下的,是一名为了保卫祖国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的军人,如今他为国牺牲了,他的战友不该为他守灵吗?”付团长这话讲得滴水不漏,军分区首长一时也无话可讲,退出去与有关部门商议了许久。这中间又让无孔不入的记者得到消息,几家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也前后脚追到殡仪馆。记者的到来更让市里的领导担心事态扩大,急忙决定追悼会按计划举行。追悼会开始时已接近中午,因为意外追悼会的内容也临时做了调整,要比原计划简短了一些。 最后向遗体告别的时候,林牧慈意外地在悼念者中发现了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神秘男子,在离去时又向华青山的遗体深深鞠了一躬。瞻仰过遗容林牧慈最后走出吊唁大厅,到外面见到冀红、冀玉和冬妹,四人无言地立在覆着积雪的冬青旁。 不久就见付团长与那名士兵出来,马上有几名记者围上去拍照提问,林牧慈听到一名记者问道:“你相信你的战友是自杀吗?”付团长回道:“不!这是谋杀。”记者又问:“凭什么你认为这是谋杀?有谋杀的证据吗?”付团长回道:“很简单,因为他没有自杀的动机。而且做为一名无畏的纪检人员,他肯定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又有记者问道:“你认为是什么人谋杀了他?”付团长回道:“如果找到凶手早就将他绳之以法了。但我相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谋杀他的凶手早晚会受到严惩。” 这时候就见殡仪馆后面火化炉的烟囱升起一股白烟,轻轻飘向洁净如洗的蓝天。一直被记者包围的付团长显然也见到这缕依附着华青山灵魂的轻烟正渐渐远去,突然推开身边的记者,举起手中的半自动步枪,接连向空中鸣了几响。清脆的枪声划破沉寂的雪原,那轻烟似乎受到感染,竟也久久地凝固在那片蓝天中不肯散去。 第二日林牧慈注意到香山的媒体对追悼会事件集体保持着的沉默,倒是在一份南方报纸上见到对此事的报道,标题就是——“自杀还是谋杀?”记者对华青山自杀的疑点做了分析,其中几条与林牧慈的观点竟不谋而合。 第七章 人间,几度黄梁梦 第一节 冬至 转眼便到了冬至,冬妹头晚就忙着包饺子。冬妹不喜欢吃超市卖的速冻饺子,她嫌工业化生产的饺子没味,街上私人包的饺子用馅又不明不白,不如自己包吃着放心。 冬至这日冬妹一大早先将生饺子送到街对面周奶奶家。自上次冬妹给安了煤炉,屋里便暖和多了。周奶奶接了饺子,感动地说:“总让冬妹惦记着,心里怎过得去啊。”冬妹说:“奶奶又客气了,中午煮的时候小火多煮会儿才会熟透,也好消化。”交待过周奶奶,冬妹又去里屋看周爷爷,见他喘得更加紧迫,简单问候几句忙退了出来,在外面房里对周奶奶说:“爷爷的病一日比一日重,还是送医院吧。”周奶奶说:“我也是这么劝的,他却死活不肯去。”冬妹问道:“爷爷是不是怕花钱?”周奶奶叹口气说:“是啊,老头子说自己反正快死的人了,去医院将钱花光了,他走后剩下我怎么过?还是挺吧,挺到春天就好了。” 冬妹听了忙将脸转向一边。停了片刻,周奶奶望着冬妹迟迟疑疑问道:“闺女,明日不知你得闲不?”冬妹回道:“奶奶您有事儿只管讲,明日双休,我在家也是闲着。”周奶奶裂开没牙的嘴笑道:“那更好。打入冬你周爷爷病重我就有这个念头,想去北泉寺求菩萨保佑你爷爷平安,只是……我年龄大了,腿脚不便,想……让闺女陪我走一趟。”冬妹说:“爷爷的病还是去医院的好,求佛没用的……再说,路上雪还没化完,上山也不方便啊。”周奶奶听了忙打断冬妹的话,战战兢兢说:“闺女,佛的坏话讲不得,讲不得,要遭报应的。”冬妹笑道:“看奶奶吓的,行了,明日我陪您去就是了。” 离开周奶奶家,冬妹走过小桥,河边上有几位老人在晒太阳。冬妹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立了一会儿,想到周奶奶老两口几十年风雨中同舟共济,相扶相将走完了大半生,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了些,却是世间最完美、最幸福的婚姻,若自己能摊上这么一位与自己同甘共苦,白头到老的伴侣也就满足了。 到单位冬妹给李牧慈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去家里吃饺子。李牧慈听了问道:“怎么想起吃饺子来了?“冬妹回道:“你忘了今日冬至?”李牧慈在那头说:“原来是冬至啊,这日子过得都不知哪年哪月了。中午有应酬过不去,要么晚上吧,晚上去你那。” 中午不等下班冬妹与坐班主任打声招呼,先回家从冰箱取出饺子,然后直接去陶洪亮家。一进门果然只有静静与楠楠在,静静正在厨房洗菜准备做饭,冬妹过去吩咐道:“静静就别忙乎了,你去火上坐一锅水,等开了锅我们下饺子吃。”正下着饺子陶洪亮意外地从外面回来,提着的塑料袋里有从外面买回来的饺子。冬妹见了问道:“那边不忙了。”陶洪亮回道:“哪能不忙呢。今日冬至,大家惦记着回家吃饺子,没干一会儿人就跑光了,我寻思着不如回来也与静静、楠楠吃顿热乎饭,路上就顺便买了饺子。”冬妹望着塑料袋里的饺子问道:“又是在街上小摊买的吧?”陶洪亮回道:“就是,那里的饺子现包现卖,比超市的速冻饺子新鲜好吃。”冬妹就说:“里面什么馅你知道吗?又没人化验,吃出病来就不值了。”楠楠也说:“阿姨讲得有理,爸就是不讲卫生。”陶洪亮不好意思说:“你们也太小心,小摊上的生意好着呢,买的又不是我一个。——你们嫌不卫生,煮熟了我自己吃就是了。”冬妹笑道:“锅里的快熟了,也不缺你这一口,大家一同吃吧。” 正吃着饺子,陶洪亮在广东打工的那个工友来了,陶洪亮见了问道:“张强,你妈的周年办过了?”前几日是张强妈去世三周年祭日,按风俗他特意从广东回来办丧事,见陶洪亮问便回道:“办过了,今晚就准备回广东,有件事儿……想告诉你。”一边说着一边拿眼望着冬妹和两个孩子。陶洪亮就对静静和楠楠说:“吃过了回自己屋里做作业去。” 第二节 花了灯钱 两个孩子很懂事,吃过后静静推上楠楠就去了另一间屋。陶洪亮说:“冬妹自己人,有事就讲吧。”张强迟疑片刻说:“我也不知这事当不当讲,憋在心里几日了,想想还是该让你知道。”陶洪亮就问多大的事让你这么犯难。张强说:“是嫂……嫂子春梅的事儿。”陶洪亮听了忙问道:“她……怎么了?”张强说:“她嫁的那老头秋天里突然死了,老头的儿子没几天就将她从家里赶了出来,除了几件衣服,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没落下,更不要说钱了。如今……又染上肝炎,连房子也租不上,住在郊外的棚子里,就靠着捡垃圾过活。” 陶洪亮一听更急了,问道:“外面混不下了,为什么就不回来?”张强说:“你又不是不知,她这人死要强,这个样子了还有脸回来?”陶洪亮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里还有几百块钱,准备进些煤用,你拿去吧,让她先治病。”一边说着将口袋里所有的钱掏了出来,看看也只有几张,便将零钱留下了,剩下的都给了张强。冬妹一旁说:“这些钱哪里够用?不如先从我这拿些去。”陶洪亮回道:“那怎行,这事儿与你没关系。”又望着张强说:“你待会儿,我出去再借些回来。” 等陶洪亮出门后,张强对冬妹说:“这院子里一家比一家穷,借也是有限的。”冬妹说:“他若借不来,一会儿你随我去银行取些钱带过去。”张强说:“这……这合适么?你们一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冬妹说:“你只管带钱去,别的就不要问了。” 好一阵儿陶洪亮才从外面回来,数了数也就五百多元,一把交给张强说:“钱不算多,看个中医也能撑一阵子,你留个帐号,等我有了钱再汇过去。”张强接过钱将自己银行卡上的帐号留下来,说:“你就汇我帐上吧,啥时接到钱我立马就给她送过去。”张强见陶洪亮将帐号记下了,就要起身告辞。冬妹说:“时间不早,我也该上班了。”一边说着取过外套与张强一同离开陶洪亮家。 两人来到附近的储蓄所,冬妹取出两千元交给张强。张强接钱的时候犹豫着说:“凭良心讲,难得遇上你这么好心的人。我也听厂里弟兄讲过,你与陶洪亮明年春儿上结婚?”冬妹说:“也没定死,只是有这个打算。”张强说:“凭我与洪亮哥的关系,有句话本不该讲,可还是忍不住想告诉你。”冬妹说:“没关系,你讲吧。”张强说:“这个世界上……好心人不一定有好报。”冬妹笑道:“我没想图她的报答,只希望她治好病,好好活着就是了。”张强迟疑道:“只怕是……花了灯钱,站在黑处。”冬妹便问道:“这话怎讲?”张强回道:“洪亮那里你也见了……我刚提到春梅有病,他急得恨不能立马飞过去……”冬妹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人家做了这些年的夫妻?听了着急也是应该的,——否则是他陶洪亮没心没肺了。”张强望着冬妹摇摇头,装好钱便离去了。 晚上冬妹在饺子之外又备了几样热菜,冬日昼短,林牧慈进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黑透了,一进门搓着手说:“今日好冷。”冬妹说:“一九二九伸不开手,今日交九第一天,冷是应该的。——看你冷成这样,没坐专车吧?”林牧慈在炉子上烤着手回道:“坐公交来的,什么破车啊,车窗都关不严,八面乱透风。”冬妹说:“那是,坐专车惯了,也该尝尝挤公交的滋味。”林牧慈说:“不与你贫嘴,有什么好吃的只管拿来,我可是饿了。” 转眼间冬妹将菜端上来,林牧慈尝了几口不停地赞道:“好吃好吃,还是冬妹会做菜。”冬妹说:“中午不是有应酬,怎会饿成这样?”林牧慈说:“今日崔三请客,又非要吃狗肉,说什么冬季里狗肉大补,我闻着那味就恶心,狗肉压根没尝,别的菜也只动了几筷子。”冬妹笑道:“你这哪是去吃饭,受罪去了。”林牧慈回道:“可不是,不知的还以为陪人吃饭多大的享受,其实那才活受罪呢。”冬妹说:“既然不乐意,这行长也别干了,喜欢啥干啥才符合人的本性。”林牧慈说:“再不行也要干够一年,总不成虎头蛇尾。” 第三节 朝圣 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林牧慈问道:“什么馅的?”冬妹回道:“当然是白菜馅了。你呀,人家都喜欢什么海鲜、香茹、韭黄馅,偏你喜欢最不值钱的大白菜。”林牧慈说:“人要活得自然,喜欢什么就吃什么,我看那些人未必就不喜欢白菜馅,不过场面上点了白菜馅怕人家说品味不够罢了。”冬妹笑道:“一个饺子馅你还讲出这些大道理来。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吃过了给你商量件事儿。”林牧慈说:“什么事儿现在就讲。”冬妹说:“明儿将你的专车我用半日。”林牧慈说:“看来这饺子不是白吃的。——用车嘛没问题,不知你用车做什么?”冬妹说:“若是我啊还不想占你这便宜呢,是周爷爷病了,周奶奶要去北泉寺烧香,这么大年龄坐公交也不方便,刚才说到车我才想沾你行长一次光。”林牧慈说:“有病就赶紧送医院治,求佛烧香治得了病?”冬妹说:“老年人信这个,就陪她去免免心里的病。”林牧慈说:“行,反正我明日也没安排,这些日子心里也烦,权当陪你们出去散心吧。”吃过了饭林牧慈用手机与司机小肖联系上,定下明日的用车时间。 林牧慈打过电话,冬妹也将桌子收拾净了,又沏了杯青茶放在桌上,坐在他对面问道:“青山那件事儿有些眉目么?”林牧慈回道:“腿跑细了,还是找不到一丝的线索。”冬妹说:“就是云彩飘过也要留一些痕迹,耐下心总会找出些蛛丝马迹。”林牧慈说:“话是这么讲,找起来还真不容易。”冬妹又问道:“今年春节行里还办不办联欢?”林牧慈说:“青山的案子还没着落,也没心思办了,谁知吴行长今年倒有了兴趣,要求每个支行最少出两个节目。”冬妹说:“这样也好,集中支行的力量花钱少,节目质量也高。”林牧慈说:“这几日我还寻思呢,你们所的舞蹈不是挺好的?好像还拿了一等奖吧?”冬妹笑道:“那是碰巧了,我们请了指导,编舞上倒有一套,——听说还是李晓红的同学。”林牧慈听了问道:“你们请的编舞是不是叫沈小斌?”冬妹回道:“是他,你们认识?”林牧慈说:“见过两次面却不熟悉。”接着便将话题转到别处。 又喝了会儿茶冬妹说再晚没车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送走林牧慈冬妹拐到周奶奶家,见已将香烛和鞭炮都准备下了,便告诉她有专车,山上冷,衣服也要穿厚些。周奶奶听了,感激地说:“冬妹啊,真不知如何谢你才好,等你周爷爷病好了,我一定为你烧柱香,保佑你一辈子平平安安。”冬妹听了笑道:“奶奶您可别,我晚辈儿的承受不起啊。” 第二天是个阴霾的日子,车子到北泉寺前的公路边周奶奶便喊停车,小肖不知出了何事,忙将车子刹在了路边。冬妹说:“奶奶,到寺门前的停车场还有一段路呢。”周奶奶说:“今日来进香,对菩萨要有诚意,怎可投机取巧?” 林牧慈见老人家执意下车,便先下了车与冬妹将她搀扶到车下。周奶奶头一次坐轿车不大适应,下车后迷糊了一会儿才定下神,接着从带来的竹篮里取出一柱香,冬妹帮着点燃后老人家举过头顶朝着北泉寺恭恭敬敬一拜,向前走了一步又是一拜,三拜后突然趴到地下叩了一个头。周奶奶的举动让一直随在身后的冬妹和林牧慈大吃一惊,冬妹曾听说过三拜一叩的大礼,那是重病者的家属为了挽救亲人的生命,以虔诚来感动大慈大悲的万能菩萨。冬妹曾看过一部记录片,苍茫的青藏高原上天高云淡,一位肤色黧黑,面容沧桑的老妇,一步一叩向遥远的圣地缓慢而又坚毅地移动。没想到传说中的顶礼膜拜竟活生生在眼前重现,冬妹忙弯下腰想搀起老人,却被老人拒绝了,周奶奶瞪着冬妹说:“闺女啊,你若想周爷爷多活几日,今日就不要拦我!” 话说到这份上,冬妹一时没了主意,搀起她吧老人家肯定生气;任她磕下去吧,这么长的路难得磕到佛前。万一再发生意外,救不了周爷爷反倒再赔上一位老人。正犹豫间林牧慈从后面拉她一把,劝道:“你拦不住的,这时候她心里只有菩萨。” 第四节 羞杀佛 这日是十五,正是进香的日子,香客们也被周奶奶的虔诚所感动,很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进香的方式,何况又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三拜一叩艰难地蠕动在山道上,有人欲劝阻却被老人拒绝了,旁边就有人喊道:“老太太的家人呢?大冬天的,出了问题你们担待的起?”也有人说:“老人家心好诚,今日菩萨定要显灵了。” 这时候也惊动了释言方丈,就见他身穿袈裟,身后跟着几位僧人步出寺门,见到这情景也不禁愣住了,忙上前对老人行了一个合手礼,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说:“老人家,心中有佛既可,不必拘泥形式。起来吧,到佛前烧柱香,佛会保佑你家人平平安安。”周奶奶抬头望望方丈,回道:“我既行了这礼,岂可有始无终?大师你也别劝我,为了我那老伴,豁出这把老骨头也值。”方丈见劝不住老人,忙命几位僧人道:“快,清扫前面的道路,大开殿门迎接施主。” 就见那几位僧人忙碌起来,不几时出来七八个僧人匆忙清扫路上的残雪,老人每次下拜都会有一位僧人将蒲团放在膝下。时间渐渐接近中午,铅灰色的浓云越加低垂,寺后的山峰也在似有似无中。 过了正午,周奶奶在众多香客和僧人敬佩的目光下终于三拜一叩走完了寺前那段不算远,却又十分艰难漫长的路程,拜在菩萨的脚下时额上已磕破了皮,上面渗着殷红的血迹和泥土。当她捧着香柱抬头面对高高坐在莲花上的佛祖诉说着心中的愿望时,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信赖和轻松。一旁,释言方丈手持木鱼,亲自为老人诵了一段经文,望着肃穆的大殿和袅袅青烟,冬妹的眼睛湿润了,心中暗暗祈盼周爷爷的身体快快好起来,与周奶奶相互搀扶着走在温暖的阳光下。 烧过香,释言方丈又特意为周奶奶备了斋饭,可惜周奶奶在众僧的挽扶下没走到斋房便昏了过去。林牧慈忙过去指挥着众人将老人抬到车上火速赶到市里医院。到了医院周奶奶已渐渐清醒过来,闹着非要回去,说是出来了多半天扔你周爷爷一人在家她不放心。冬妹说:“既来了总要做个检查,没事儿了马上送你回去。” 接下来冬妹与林牧慈跑前忙后,又是划价交费,又要背着老人楼上楼下做检查,几番折腾下来两人已是筋疲力尽。当初接诊的医生看过检查结果,又听冬妹介绍了情况,说:“没有大碍,休息一晚,再输两支葡萄糖水就好了。你们两口也真不懂事儿,寒冬腊月的怎忍心老人受这个罪?”两人红了脸也不好解释,只是陪了笑脸等医生开过了处方,再一次排队交费取药,等挂吊针的时候周奶奶护着胳膊死活不肯让护士扎针,冬妹说:“你留不住的,她惦挂着爷爷呢。也好,拿了药回去,老街有一家诊所,不如请他们去家里给奶奶挂上,也省了她闹。”林牧慈说也是个办法,当下便带周奶奶出了医院,院门外就有等着拉客的机动三轮,冬妹说:“坐三轮好,可以直接到巷口。” 回到老街周奶奶家,果然周爷爷那边已尿湿了褥子,冬妹要去给换,周奶奶死活不肯,林牧慈说:“我力气大,还是我来吧。”周奶奶忙又拦住了,说:“别别,太腌脏,你们都是干净惯的,怎好让你们做。”就见她取来一条尺半见方的干棉褥,爬到床上用尽全身的力气艰难地给老伴翻过身,撤去尿湿的褥子,又将干褥子垫在身子下面。 做完这一切,老人更是气喘吁吁,几乎要晕倒了。两人忙扶老人躺下,冬妹说:“中午饭还没吃呢,奶奶一定饿了,我随便做些什么,你去诊所叫个医生来,把吊针给挂上吧。”林牧慈听了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老街西头的小诊所请来坐堂的医生,招呼着先将吊针给打上,一会儿的功夫冬妹也将两位老人的饭做好,一边喂着他们吃一边对林牧慈说:“让你也跟着受累,这里没你的事儿了,你吃饭去吧。”林牧慈说:“过了饭茬倒不觉得饿了,等忙完了中午饭带晚饭一同吃算了。”周奶奶听了忙说:“孩子,我好多了,你们都回吧。”冬妹说:“奶奶,还有一瓶呢,等输完了我们再走不迟。” 第五节 砸店 输完第二瓶外面天色已暗了下来。两人立在周奶奶院子里,林牧慈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说:“我今日才明白人们为什么疯了似地赚钱。”冬妹便问为什么,林牧慈叹道:“钱啊,真是个好东西,有了钱命才值钱。”冬妹说:“今日这事儿又动了你哪根神经?”林牧慈说:“周大爷那病是肺气肿,这病最怕冬天,越冷病越重。如果有钱跑海南买一套房子,一入秋就搬过去住,到春暖花开再回来,保他可以多活几年。”冬妹想想这话也有道理,叹口气说:“人比人气死人,人穷了连命都不值钱。” 刚走出院子就见对面溢香园传来噼哩咣当的响声,接着又是清脆的玻璃破碎的声音,两人仔细看去原来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正在店里砸东西。冬妹说:“不好,有人闹事儿。”林牧慈掏出手机就要报警,却被冬妹止住,就见她冲入店里喝道:“什么人在这里撒野!” 那帮人正砸在兴头上,冷不防见外面冲进来一位神色严历的女子,竟一齐停住了手脚。一个四十来岁,额头有块疤痕的汉子从暗处走来正要发威,冬妹已认出是上次来要赌债那人,心下便明白了几分,冷笑道:“又是你,是不是催债来了。”那汉子也认出冬妹,嘿嘿笑道:“你哥欠了债竟敢给我玩起失踪来了,不给一点小小的教训他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冬妹说:“上次来我就警告你,不许再拉我哥去赌。你们是开了赌场宰人啊。”那人阴笑道:“怪不得我,是你哥没记性自己跑去的。” 这时候冬妹在人群中发现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过去一看竟是耿五。耿五是安保国的手下,曾去冬妹那里取过两次保护费。冬妹心里更有了底,说:“你们砸吧,砸过了给我换新的。”耿五见冬妹认出他来,不好意思地望着她嘿嘿笑了几下,忙跑到刀疤脸耳边嘀咕了几句,刀疤脸不禁又打量冬妹一眼,说:“回头你给力士捎个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明日我们还会来找他。”说完带上众人扬长而去。 随后店堂里安静下来,茶楼上受到惊吓的客人这时才战战兢兢下了楼作鸟兽散。坐在柜台里早已吓傻的力士媳妇也突然还过劲来,扯开喉咙嚎了起来,骂力士没良心,骂自己嫁错了夫,更骂那帮没人性的家伙。冬妹望着一片狼籍,掏出手机给陶洪亮打了过去,将这里的情况全告诉了他。陶洪亮那边一听急了,忙说:“你等着,我马上过去。”林牧慈这时不等解释已明白了起因,便过去劝嚎啕不止的力士媳妇,谁知一劝反倒哭的更凶。冬妹正在气头上,忍不住吼道:“别哭了!外面还以为死了人呢。”女人被冬妹的气势震住了,这才止住了哭,喷着满嘴的吐沫对林牧慈诉起苦来。冬妹对林牧慈说:“牧慈哥,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你还没吃饭呢,早些回吧。”林牧慈也知在这儿再帮不上忙,又劝说了几句便走了。 一会儿的功夫陶洪亮与安保国前后脚赶到店里,陶洪亮望着被砸得一埸糊涂的店面,沉着脸对安保国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冬妹这边欠下的钱你只管问我要好了,这……这是做给谁看的!”安保国忙陪了笑脸说:“误会误会,弟兄们若知你们的关系绝不会做出这事来。”冬妹问道:“我哥欠了你们多少?”安保国回道:“我也不大清楚,要么打个电话问问?”力士媳妇这时插话道:“刚才他们讲了,一万二呢。”陶洪亮望着安保国问道:“不知……能不能一风吹了?”安保国回道:“这不是我一人说了算,再说……按道上的规距,这钱免不掉的。”冬妹说:“行,明日我一分不拉还你,可是,我这店的损失……”安保国忙说:“按道上的规距,你估个数,从欠款里扣。” 欠债和砸店的事儿处理完毕,安保国说:“今日对不住洪亮哥了,明晚我请客,也算与冬妹陪个不是如何?”冬妹说:“请客倒不必了,以后安哥别再派人来砸我这小店就是了。”安保国说:“洪亮兄也不是外人,今日给你讲句实话,——回头劝你哥别再赌了,那玩意上了瘾……真的会让人倾家荡产,说重了,家破人亡也不是没有的。”冬妹回道:“安哥这话倒是真心,谢谢你了。” 安保国走后陶洪亮要帮着收拾凌乱不堪的店堂,冬妹说:“留着,我要让哥瞧瞧他造的孽。”当下众人各自散去。冬妹回到院里,将院子的大门用杠子顶上,胡乱吃了些东西便在店里坐下。 第六节 血浓于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冬妹又困又乏迷迷糊糊正在打盹,就听到有人敲店门。冬妹过去隔着栅栏门见是力士,便开了门放他进来。力士进到店内忽见四处一片狼籍自知是自己惹下的祸,更不敢与冬妹的目光接触,招呼也不打便想溜回后院。冬妹见了气更不打一处来,吼道:“力士,你给我回来!” 力士只好立定了,脸却望着别处。冬妹走到力士面前,突然朝他跪了下来。力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忙说:“冬妹,你这是干啥?有话起来讲不行?”冬妹说:“哥,你听我一句行不?”力士跺着脚道:“行行,你起来讲嘛。”冬妹说:“不行!我心里的话今日非要跪着向哥讲了。”力士见劝不起冬妹,只得点头道:“行,你讲吧。”冬妹说:“哥,爸妈走得早,我又是做妹的,按理也论不上我管,可今日这事我不管行吗?”力士忙回道:“我晓得,你是想劝我改邪归正不去赌了,对吧?”冬妹说:“哥,你怎么还不明白?那赌场是杀人不见血的地方,你见过几个风风光光从赌场出来的?哪一个不是血本无归,家破人亡?哥啊,你再如此下去,不仅将爸妈留下的财产败尽,连嫂子侄儿你也留不住。如今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可我也这么大了,总不能一辈子陪着你,哥啊,你就听妹妹一句劝,别去赌了啊,以后踏踏实实做你的生意,平平安安过日子行么?” 此时冬妹已是柔肠寸断,泪流满面,哽咽得再也讲不下去了,纵然铁石心肠听了也要为之动容。力士不禁也跪在冬妹面前,流着泪说:“妹妹,哥若再进赌场一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冬妹忙捂住力士的嘴说:“别,你有这决心就行了,明日我将你欠的钱还了,你就安心做生意吧。”随后兄妹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又连夜将被砸的店堂收拾干净。 第二日冬妹将损失列了一份详细的清单,算下来还欠六千多元的赌债。嫂子却在一旁说:“有你这么实诚的,多报点损失不是少还了他们?”冬妹也不理她,接着给安保国打电话说:“你过来清点一遍,扣除损失剩下的我今日就还了你。”安保国在那边说:“别人不相信我还信不过你冬妹?损失多少你说了算,余下的钱我马上派人去取。”嫂子听冬妹肯为他们还这笔债自是满心欢喜,忙去找人修理柜台桌椅,添置用具准备开张。 上午冬妹刚将哥的欠债还掉,又接到林牧慈的电话。林牧慈先问力士那事儿如何了断,冬妹便将结果告诉了他,林牧慈听了说:“这钱花得冤,但也只能这样了,与那些人没道理讲。”接着又说:“还有件事想问你,电话里又不能讲,不知你中午有没有空儿?”冬妹说:“有啊,你过来吧,昨日拖累得你饿了一天,今日我做些好吃的补补。”林牧慈说:“那行,我马上过去。 林牧慈过来前陶洪亮也意外地来找冬妹,见面就说:“一大早安保国又向我解释,他确实不知溢香园是你家开的……”冬妹说:“这事也过去了,别再提了,我们以后不再招惹他们就是了。”陶洪亮说:“现今的世道,有时候你还真离不开他们。”冬妹说:“我劝你,还是少和这些人打交道,不定什么时候也给陷进去了。”陶洪亮说:“这你就放心好了,违法的事儿咱绝对不做。”冬妹说:“一会儿牧慈过来,说是有事儿找我,你们又认识的,我看你也别走了,中午一块吃饭。”陶洪亮似乎不大情愿,说:“静静和楠楠在家,中午饭……”冬妹说:“她姐妹俩还没来过我这儿呢,你正好接了来认认门嘛。”陶洪亮犹豫着说“我和林行长也只是见过几面,算不上熟,何况人家是行长,怎肯与我们工人坐一起。”冬妹听了便有些不快,说:“陶洪亮啊陶洪亮,你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人家何时看不起你了?明明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再说了他行长算什么?芝麻大个科级干部。”陶洪亮听了忍住笑说:“行行,我现在就去接她们过来。” 陶洪亮走后冬妹抽空儿去对面周奶奶家看了看,见周大爷仍是不停地喘,周奶奶气色倒是好多了,正坐在床沿上给周大爷喂饭,便放下心来。 第七节 欲闯龙潭 回到自己院里见林牧慈已经到了,冬妹便问:“天大的事儿电话里不好讲?”林牧慈反问道:“昨晚那些黑道上的人物你怎么认识的?”冬妹笑道:“为这事你跑来一趟啊,你是警察还是检察院来的?”林牧慈说:“我哪儿的也不,就是想问问。”冬妹说:“这就奇了,怎么对这事有了兴趣?”林牧慈回道:“是为青山那案子。昨晚回去怎么也睡不着,突然就开了窍。——你想啊,青山的死杨富贵肯定脱不了干系,不过,他和儿子断不会亲自跑市行大厦加害青山,唯一的办法就是雇凶杀人。”冬妹说:“明白了,你怀疑是昨晚这伙人害的青山?”林牧慈说:“这倒说不准,不过……从他们那里也许能探出点线索。”冬妹说:“我怕……若真是他们干的,你这一问会不会让他们怀疑你在调查那个案子,对你再下毒手?”林牧慈说:“也就这一条路了,冒这个险还是值的。” 正说着陶洪亮领着两个女儿过来,楠楠一进门见比自己家门前那空地大多了,喊了声阿姨便跑园子里玩雪去了。冬妹望着院子里厚厚的积雪,便对静静说:“这雪化了怪可惜的,不如堆个雪人立着。”楠楠听了马上回道:“好呀,阿姨你快拿工具来。”林牧慈也是极爱孩子的,笑道:“今年狗年,还是堆只小狗新鲜。”楠楠一听自然乐得满脸春光,冬妹从屋里找来工具,先是与楠楠两人干,起初静静只是笑着在旁边看,不一会儿也忍不住拄着拐过去帮着铲雪,堂屋里正做作业的小侄子听到外面的热闹声,掀开棉门帘见了忍不住心下痒痒的,哪儿还有心思做作业,也跑过来加入到他们中间。 林牧慈与陶洪亮站院子里一边聊着,一边笑着看一群人忙乎。很快一条白色的小狗便立在院子里,冬妹拨开雪,找到两颗黑草籽做眼睛,又拿来一只红辣椒当鼻子,一条可爱的小狗立刻活灵活现立在众人面前。 欣赏过小狗冬妹将众人带到溢香园二楼,正指挥着工人修理桌椅的力士嫂见了,碍着冬妹今日为她家花了许多的钱,脸上倒没现出阴天,难得地挤出一丝笑请大家上楼,又嘱咐小敏送茶上去。众人沿窄窄的木楼梯来到二楼,因施工楼上静悄悄没有客人,楠楠上楼后先跑到窗前,这时候天色已渐渐转睛,披着白雪的西山在阳光下闪着银色的光辉,忙喊着姐姐快快过去。静静和冬妹刚走到窗前也被这绮丽的景色迷住了,立在窗前一动不动望着西山。这时候小敏用托盘端了几杯沏好的茶过来,冬妹又亲自去楼下挑了几样点心,也用一只素色木盘端上来,说:“你们先压压饥,等我菜做好了再喊大家下去。” 趁着孩子们吃点心的空儿,两个男人坐在另一张临窗的桌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林牧慈先问了滴灌机的生产情况,陶洪亮说:“虽搬到那边新厂,设备却差得太多,暂时还没法恢复生产。”林牧慈就问:“设备添齐还要多少资金?”陶洪亮回道:“我算了,如果买新的,差不多得两百万,如果再将运费,安装费算进去两百万要出头了。”林牧慈说:“是个不小的数目。”陶洪亮说:“如果林行长肯帮这个忙?……”林牧慈回道:“如今对个体、私营企业的贷款全部停了,我就是有心帮你这个忙,贷审会上也通不过。”陶洪亮听了脸上就有些失望,说:“我也知林行长的难处,只是说说罢了。”林牧慈说:“农具厂设备很快就要拍卖了,想来也拍不出太高的价格,你不如借这个机会淘几台。”陶洪亮说:“我是有这个想法,就怕那时瞅便宜的人多,反倒将价格抬得不低。”林牧慈说:“这里有个技巧的问题。你找人问问便知了” 陶洪亮也不是那愚笨的人,心下自然明白了林牧慈的意思,说:“谢谢林行长的关照。”林牧慈说:“先不要说谢,我还有事求你呢。”陶洪亮说:“林行长有什么事只管讲,只要我做到的绝不推辞。”林牧慈便问道:“昨晚砸店那些人是不是黑道上的?”陶洪亮回道:“不错,有几位我还认识。”林牧慈说:“能不能介绍一个与我见见面?”陶洪亮不禁满脸的惊异,问道:“林行长是不是有仇人啊?”林牧慈听了笑道:“陶师傅你误会了。”接着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陶洪亮,陶洪亮听后也笑道:“原是这样。这好说,我现在就安排你们见面。” 第八节 佛道与黑道 当下陶洪亮掏出手机与安保国联系上,说有位朋友想与他见见,安保国说:“陶兄是不是要给我介绍一笔买卖?行,只要不是杀人放火都行,事后还会给老兄一笔介绍费。”陶洪亮说:“什么买卖!见了面再说吧,你什么时候得闲?”安保国在那头说:“我每日每时都得闲,陶兄你看着定吧。”陶洪亮举着手机将目光投向林牧慈,林牧慈醮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既”字,陶洪亮告诉对方说:“那就现在见如何?”安保国说:“行,在哪儿见啊?”陶洪亮捂住话机将眼睛望着林牧慈,林牧慈想了想说:“城西静心斋素面馆。”这边陶洪亮刚说出静心斋就听那边喊道:“陶兄你搞什么名堂?那可是吃素的地方。”陶洪亮说:“你只管去就是了,管他吃不吃素?” 林牧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离中午也不远了,说:“路上不好走,现在就得出发。”陶洪亮过去对楠楠姐妹俩说:“爸与叔叔有事先走了,你们在阿姨这儿吃过就回去。”两人下楼到冬妹那里,见她正系着水裙忙着炒菜,听两人说要走竟是一脸的雾水,问道:“去哪儿?我这儿菜都配齐开始炒了。”林牧慈便将见安保国的事告诉了她,冬妹说:“也行,路上雪滑,你们一路小心些。静静、楠楠你就不用管,吃过饭我送她们回去。” 两人便搭了出租赶往城西到静心斋,进门仍是一女尼上前问是否烧香,林牧慈回道:“我们只吃斋。香就免了吧。”店里客人不多,两人在一隅坐下,不久安保国便赶了过来,见到陶洪亮说: “路上真难走,就这几里路敢要我二十的车费。”转脸又见到林牧慈,便望着陶洪亮问道:“这位是?……”陶洪亮忙介绍道:“这就是想见你的那位朋友。”安保国听了便向林牧慈点点头,笑道:“本人姓安,就叫安哥吧,大家都是朋友,好说好说。”很快菜上来,林牧慈说:“这里是吃素的地方,酒也只好免了。”安保国说:“不必客气,不过是借个说话的地方罢了。” 以茶代酒喝过三巡,林牧慈说:“今日请安哥来就是想请教几个问题,若方便的话就给提个醒,若不便呢只当我没讲。”安保国说:“行,都自家兄弟,也不用客气,有啥只管讲就是了。”林牧慈便问道:“假如……我有一个仇家,想请你将他做了,这价钱怎么谈?”安保国看看林牧慈,又转向陶洪亮,回道:“我早就申明过,若是帮朋友砸个店,吓唬个人,就算给个皮外伤都行,只是杀人放火弄残人的活儿咱不做。我老安上有老下有小,再不想进监狱、掉脑袋。”陶洪亮说:“你为何总望着我?我请你杀人放火了?” 林牧慈见安保国说出这话儿心中更有了底,看来华青山的死与他无关。便说:“你放心,我不找你做违法的事儿,就是想问你几句话。”安保国听了这才放下心,回道:“这倒行,你讲吧。”林牧慈说:“我一个朋友被人害了,在心里搁着一直放不下,总想查个明白。”安保国说:“原来这事儿啊,——你那朋友如何死的?”林牧慈回道:“自然是被雇了人害的。想着你对黑道的路子比我熟悉,所以第一个问题就想问在香山雇凶杀一个人要多少钱?”安保国笑道:“这没定规,要以货论价,关键要看被做的人值多少钱。比如杀一个普通人一两万也就够了,若杀的是厂长经理、局长科长,五万元也能打住,同样是局长,若换成公安局长呢,这没个四五十万怕不行,毕竟担得风险不一样嘛。” 林牧慈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第二个问题,比如我想杀一个仇人,雇人杀他的路子应该怎么走?”安保国回道:“一般雇主与杀手不见面,他们之间只有一位中人,为的是一旦失手,杀手并不认识雇主,也就无法供出雇主,追到中间人那里就打住了。一般中间人与杀手之间也不见面,有事也是通过手机联系。就算中间人暴露了,按道上的规距中间人是不会出卖雇主的,因为他供不供都是死罪,没必要临死再拉一个垫背的。” 第九节 拍卖会上 林牧慈想了想又问:“最后一个问题,事成之后,那酬金又是如何付给杀手的?”安保国回道:“如今有了银行卡方便多了,自然是雇主将钱打到中间人帐上,中间人扣掉他的提成再按谈好的价转到杀手提供的帐号上。杀手一般做一次活开一次户,开户的身份证自然是假的,收到钱那帐号马上就废了。”林牧慈听了笑道:“听你一讲才晓得请个杀手程序竟这么复杂。”讲得安保国也笑了,说:“掉脑袋的事不安排周细行么?” 谈过了正事儿安保国便要告辞,林牧慈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八百元塞到他衣袋里说:“就算是安师傅的车费吧。”安保国走后两人又坐下吃斋,吃了一会陶洪亮突然笑起来,林牧慈便问他为何发笑,陶洪亮回道:“你也会选地方,黑道上的事儿竟跑到佛家净地来讲。”林牧慈听了只是笑。吃过了饭拿着结帐单,林牧慈让陶洪亮看了,陶洪亮笑道:“原来是一个道上的啊。” 回到家林牧慈先打开计算机,从拷贝姚君硬盘的信息中找到与他往来的资金帐户,从中一连查出四五个杨国庆的银行帐户,有私人的也有公司的,林牧慈冲了一杯新茶,兴奋地哼起跑了调的小曲。 拍卖会定在下星期二。有了林牧慈的点拨,陶洪亮也多了个心眼,交押金前一天的预展期,陶洪亮没事就守在车间旁边,有人来看设备他就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到了他需要的设备旁边,就格外留心他们对机器的性能、新旧与价格的评价。一天下来,心中便有了数。 按规定星期五以前必须交上三万元的保证金。陶洪亮先是改造小李庄的厂子,又将原料、半产品和后期添置的那些设备搬过来又花了不少,手里已没有多少剩余,还是冬妹又帮了些才算报上名,取得竟拍资格。交过钱后,连余师傅、池小飞也禁不住发愁,拍卖会后拍得的设备支付款没个三五十万怕是拿不走,银行贷款已没了希望,向亲戚朋友举债更不可能,陶洪亮说:“到那时真拿不出钱,连这三万的保证保证金也要打水漂。”只有冬妹不放在心上,回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日子。” 星期六一早,冬妹便带着攀岩工具去了西山。前一场雪停后,经过几日晴天香山市区的积雪已化得差不多,只有背阴的墙角下还能见到小片没来得及化的残雪。出了市区,冬妹见路上的雪已无踪影,谁知下车后走到墓地积雪竟渐渐多起来,到山口前面的路仍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冬妹试探着走了一段,几次都差点滑到沟里,望着白雪皑皑的秀峰,冬妹叹口气也只能无功而返。 拍卖头一天一位买家带着两个虎背熊腰的保镖找到陶洪亮,开门见山说:“你就是陶师傅吧?农具厂那些拍卖的设备我全要了。”陶洪亮不动声色望着他问道:“这话怎讲?”那人道:“不瞒你说,我就是要便宜买下那些设备,再转手卖出去,那几家想来淘便宜货的全让我封了口。”陶洪亮冷笑说:“是不是也想将我打发走?”那人却笑道:“误会了,做事不可太绝,我听说你是厂里的工人,那些设备你又一直用着,所以嘛,是想打个招呼,若是自己用呢,三台五台,七台八台,你列一份清单给我,我不与你争,便宜了送给你。若也想揽了全部的生意,我就不客气了。”陶洪亮问道:“先生不是香山本地人吧?”那人回道:“是不是与你无关,你只回我的话。”陶洪亮冷笑道:“我倒不想与你争,只怕强龙不压地头蛇啊。”那人不耐烦地说:“你就别瞎操心了,想要就将清单列出来,我可没时间听你罗嗦。”陶洪亮也不与他计较,便将自己需要的那几台机器列给了他。 拍卖那天会场就设在翻砂车间空旷的厂房里。陶洪亮细数了一遍,来参拍的买家也有十来家,只是每报出一台机器,举牌者总是持着七号的一个中年人,举牌后下面商量好似的竟没一人与他相争。轮到陶洪亮叫价,果然那人不再举牌,好几位竟拍人虽跟了上来,却也不大较劲。就这么拍了十多台,会场的组织者感觉不大对劲,有人在拍卖师耳边嘀咕了几句,那拍卖师便宣布:“因特殊情况,拍卖会暂停。” 第十节 家贼难防 随后拍卖师与拍卖方的人匆匆走出会场,参会的人不知出了何事儿,议论了几句便有人开始吸烟,也有人出去溜踏腿脚。过了一会儿,拍卖师与组织者又回到会场,拍卖师说:“今日的拍卖受到人为的操纵,我宣布拍卖重新开始。”话音刚落那人不情愿了,喊道:“不行!怎能说变就变。落过槌那东西就是我的!”就见拍卖师旁边的一个人使了个眼色,马上从外面涌进一群手持木棒的打手,过来便将那人围住。旁边几个保镖还想还手,也是一边一个架着胳膊拖出了会场。清理了这些人,拍卖师宣布拍卖继续进行,并对着麦克风说:“为了保证拍卖会的连续性,三号陶先生拍得的两件标的有效。” 再往下众人情绪便热烈起来,而且又多是熟悉的面孔,只要有人举牌别人也不怎么跟进,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陶洪亮看中的机器虽然也被别人抢走了几台,但多数还算争到手里,价格也没突破最高价位。拍卖会结束,回到家里几人坐下来一合算,总共十一台也需三十多万。余师傅说:“你只顾往自己怀里扒,也不怕撑着了?”陶洪亮说:“我不扒拉行吗?缺了哪件机器咱这产品也玩不转。”余师傅说:“东西是争到手了,这钱呢?八字还没一撇。”池小飞说:“拍卖会上我就划算过,就是将咱三家的房子全卖了也凑不起这个数。”冬妹说:“不就是三十多万?总会有办法的?”池小飞说:“你以为银行是你开的?我看那,除非抢银行才交得清这笔款。”余师傅听了训斥道:“你小子有几个脑袋?还想抢银行!”陶洪亮笑道:“过过嘴瘾还差不多。” 按规定竟下标的后三日内必须付清全部款项,否则按违约没收保证金。冬妹想,经过这几日晴天,西山的雪融化的也差不多了。冬日昼短,下班回到老街天已黑透了,进到自己房里,感觉房间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床上的被子不像往常那样端端正正摆在中间,枕头也偏向床的里边,忙又拉开写字台的抽屉,也明显有被人动过的迹象,而随手放在抽屉一角的几百元钱却不见少。 冬妹坐在那迷茫了一会儿突然打开妈留下的梳妆匣,揭开下面夹层发现那块翡翠不翼而飞。冬妹忙走到门前仔细观察了一遍,也没找到被撬的痕迹,心下便明白定是嫂子所为,却又不知嫂子怎么就知道了那块翡翠。这时候冬妹反倒镇静下来,没有马上去找嫂子,知道嫂子那种人找了也讲不出理儿来。冷静下来先做碗面吃了,便去老街东头找董老先生。 到了竹兰斋见已关门打烊,董老先生家冬妹也是熟悉的,就去敲另一条街上的院门,出来开门的是董老一身书卷气的儿子。一条街住着,又与冬妹年龄相仿,自然是认识的,便说:“找我爸的吧?进来吧。”冬妹进到堂屋见到吃过饭正在喝茶的董先生,董先生一见到冬妹就说:“京古斋的朋友托我打听还有没有上次出手的田黄印章,中午你又没在家,就托你嫂子捎个口信,——是她告诉了你吧?”冬妹问道:“您是不是……将印章的事告诉了她?”董老先生回道:“是呀,看你不在,我本想走的,力士媳妇追着我打听找你何事儿,还说她一定转告你。我就将……印章的事儿告诉了她。——是不是……出了啥事儿?” 冬妹听了心下便如镜子般明了,脸上依然挂着微笑说:“没……没有,谢谢董先生关照,我记得还有一只,过几日给您送来。”董先生说:“那么好的田黄上次的价格低了些,这次一定帮你出个好价钱。”冬妹说:“那就更要谢谢董先生了。”董先生说:“冬妹不用客气,那边人家等着,最好早些送来。” 回到自己屋里,冬妹坐下想了一会儿,便去前面溢香园,见嫂子正立在柜后。嫂子见了冬妹忙将脸扭向一旁,冬妹隔着柜台问道:“我哥呢?”嫂子回道:“在堂屋与磊磊吃饭呢。”这时候小敏正从楼上下来取点心,冬妹说:“小敏,你去喊力士过来。”嫂子听了说:“没见小敏正忙着生意?”冬妹突然提高声音说:“听到没有,喊他过来!” 第十一节 亲情如烟 小敏见女人将脸别到一旁没再吭声,才放下盘子急忙跑向后院,一会儿的工夫就与力士一前一后进到店里。冬妹目送着小敏取了点心上楼,望着哥嫂说:“拿我的东西还给我!”嫂子脸望着别处没有吭声,力士却不解地问道:“讲清楚,谁拿你东西了?”冬妹说:“你问嫂子。”力士便望着女人说:“你怎么可以拿冬妹的东西?”女人说:“冬妹,讲话要有凭证,你门上有锁,我如何进去拿你的东西?”冬妹道:“我屋门上的钥匙你们也有一把,进去还不容易?”嫂子回道:“这丫头,有你房里的钥匙就一定拿了你东西?”冬妹望着哥哥冷笑道:“不是嫂子拿的更好,那准是贼进了我房里,我这就报警,到那时就要按盗窃定罪了。” 冬妹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就要报警。力士见了忙捂住冬妹的手机,向女人喊道:“到底是不是你拿了妹的东西?不是便罢,若你拿了赶快承认,惊动了警察你就是贼了。”女人将目光从别处转过来,望着冬妹说:“就是我拿了又如何?是你妈偏心眼,儿子闺女为何不一般对待,偏偏将许多的宝物留给了你?”正争论着有客人进到店里,冬妹说:“我等你们,今日非给我个说法不可。” 夜深人静关了店门,哥嫂回到自己的堂屋,任凭冬妹擂破了门也只管睡他们的觉。第二日晚上冬妹再见到他们,嫂子却一副成竹在胸的自信,说:“你去报警吧,今日物件在我手里,也只能算做家庭财产纠纷,警察才懒得管你家庭闲事呢。” 冬妹知她已咨询过律师,昨晚如果直接报警,警察勘查了现场嫂子的盗窃罪是跑不掉的,只是自己心慈手软不忍嫂子坐牢,一夜之间才演变成如今的经济纠纷。冬妹忍住泪说:“世上……竟有你这般的不讲理。”又将目光盯着力士说:“昨晚我为何不报警哥心里也该明白,那是我还念着兄妹之情,不忍拆散了你们。哥啊,那块石头跟了妈一生,是妈留下做纪念的,你还是还了我吧。——要钱,我可以给你们。” 力士听了冬妹的话自知理亏,低了头不吭声,嫂子那边却不愿意了,说:“给钱?讲吧,给我们多少?”冬妹眼望着力士回道:“你想要多少?”嫂子说:“我打听过行情,这块石头起码值三十万呢。”冬妹说:“给你十五万行了吧?”嫂子却撇起嘴说:“还有呢,那块印章怎么讲?听东头老董说你得了四十二万。那是遗产,也有力士的一份。”冬妹懒得与她理论,望定了力士问道:“哥,你说该怎么办吧!”力士抬头望望女人,又看看冬妹,犹豫了好久说:“我想……那印章也该有我一份。” 冬妹听了这话,仅存的那丝亲情倾该间荡然无存,一滴不易觉察的泪水悄悄流向眼角,说:“行,行,不就是钱吗?我给,我给你们行了吧!”女人一旁却说:“冬妹呀,如果现金不够,溢香园二楼也可以抵给我们。”冬妹冷笑道:“做梦吧,那二楼我烧了也不给你。” 回到自己房里,冬妹暗自哭了一回,洗把脸又胡乱吃些东西,静下心来盘算着怎么处理眼下的困境。陶洪亮那边本来就差着近四十万,力士这边又凭空添了三十万,上次虽说卖田黄印章拿到四十多万,但前些时帮着还力士和陶洪亮的贷款花了十几万不说,又往陶洪亮那里投了十多万,再加上工作这多年的积蓄,要填满眼下这两个窟窿还差着四十多万。躺在床上望着屋顶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冬妹向坐班主任打过去电话,说是上午有事儿就不过去了。随后背起装着攀岩工具的背包坐上公交再去西山。 在三岔路口下车,路过墓地见进山路上的积雪已化得差不多,心下便略感放心些,等穿过山坳踏上那条上山的小路却发现这里的积雪依然很厚,心下又不禁沉甸甸的。沿着被人踏过的山道一路小心翼翼往上走,艰难地爬上一道岗,秀峰的崖壁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那条通往山上的路却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除了几只野免爪子留下的印痕再也见不到人的踪迹。在大雪封山的季节里别说游人,连当地的山民也不会轻易踏上山。山里不似平原,狂风会将大雪踅入沟壑,被填平的沟壑望去与白雪覆盖的山路没有区别,人一旦失足跌入沟中,等待他的将是灭顶之灾。 第十二节 雪中遇险 冬妹虽不是山民,这些常识还是知道一些,望着前面积雪的山路一筹莫展。此刻回去吧等到何时山上的积雪才能化尽?何况时间不等人,那四十多万的窟窿急着填上;继续往前走吧,自己单枪匹马万一遇上险情连个接应的都没有,岂不是白白送掉性命?犹豫了许久,冬妹还是换上登山鞋,踏上了上山的路,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雪窝。下了岗小路仰头向上蜿蜓而去,冬妹不敢大意,砍了一截比姆指粗些的树枝不停地探着前面的路,这么走走停停,仰头望去峰顶依然与她保持着那段总不见缩短的距离。这时候冬妹看到一只活泼的松鼠在近旁的一棵马尾松的枝桠间跳跃,褐色的皮毛如锦缎般明亮光滑。冬妹停下脚步,举起手中的树枝向着小松鼠扬了扬,小松鼠似乎并不怯她,伏在松枝上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望着她。突然小松鼠抽身跃向另一棵松树,枝叶上的积雪被震得纷纷落下,迷住了冬妹的眼睛。冬妹摘掉一只手套想拂去落在眉上的雪花,不料脚下一滑失去平衡,虽然在摔倒的瞬间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身边的树身,却一把抓了空,整个人便如雪球般沿山坡向下滚去。翻滚的过程中,冬妹感觉到身子的各个部位不时地被积雪下的石头猛烈地撞击着,每撞击一次便是剧烈的痛疼,而此刻她的的脑子却异常敏捷,每翻滚一圈她便看到身下的深渊,又看到湛蓝的天空,她清晰地意识到死神离她越来越近,嘴里默默念着:“妈,我来了,我来了……”突然又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便昏了过去。这昏迷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又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棵茶杯粗的橡树脚下。 冬妹醒来便觉到左脚踝骨处钻心的痛疼。再看身上的羽绒服也被划破多处,露出里面白花花的鸭绒,再找身上的背包已不知在滚落时丢失在何处。冬妹试探着站起来,每动一下左脚处便如万箭钻心,翻起裤腿一看明晃晃肿了许多,心想可能是骨折了,便从羽绒服的面料上扯下一缕,将受伤的左脚包扎上。坐在雪地上仰望着开始西斜的太阳,冬妹决定凭着双手和另一支脚爬也要在太阳落山前回到山口,否则天黑后不被狼吃掉也会被活活冻死在山里。歇息了一会儿,冬妹咬紧牙忍着巨痛向上攀登,左脚用不上力,只能靠两臂支撑着往前爬,爬一会儿就要停下喘几口气。雪下面是石头和干枯的灌木丛,不时地扯拉着已是千孔百窗的羽绒服,没有手套的那只手也被划满了血痕。从救了她命的像树到失足跌下的山路,不长的一段陡坡似乎比她一生都要漫长,不知爬了多久,眼望着夕阳一点点沉向西边的山峰。半路上她发现丢失的背包静静地躺在雪窝里,信心立刻增加了许多,借助背包里的攀登工具,艰难地爬到失足跌下去的地方。坐在雪地上,望着脚下的深涧冬妹忍不住哭了。只哭了几声冬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脱离险境,看着太阳将沉入山后,天黑后别说遇上野狼,如果失足跌下山再不会有救命的橡树。冬妹抓紧时间就着保温杯里的热水吃了几块带来的饼干和巧克力,感觉体力恢复了许多,就近砍了一截树枝探路,拖着受伤的脚沿来时的山路吃力地走着。天黑不久冬妹凭着顽强的毅力终于回到山口。 出了山口路便平坦了许多,一钩残月也不知什么时候升起,冷冷的月光映在雪地上异常明亮。冬妹掏出手机想打给林牧慈,想了想又放入背包中,雪光中她看到山窝里一户人家的窗口亮着灯光,便拄着树枝一步一瘸移向那户人家。 院子里住着一大家子,开门的老伯见到衣裳褴褛,脸上带着血痕的冬妹大吃一惊,急忙问道:“闺女,你这是咋了?”冬妹在敲门时已想好了托词,便回道:“老伯,我进山想拍几张风景照片,不想滑到山下。”老伯忙将冬妹让到屋里,说:“真不知深浅,大雪封山的日子怎敢到山里乱跑?亏得山神保佑,不然你早没命了。”已经躺下的大妈也披了衣服起来,见到冬妹走路的样子问道:“你腿怎么了?”冬妹回道:“疼得厉害,不知是不是骨折了。”老伯听了忙说:“闺女你坐下,我给看看。” 冬妹便坐下来,将裤脚捋上去,就着灯光就见脚脖处已肿得发糕般大。老人蹲下身子搬着冬妹的脚上下左右摆动了几次,又在脚脖处拿捏了几下,还不停地问冬妹疼不疼,然后直起身子说:“闺女放心吧,不过崴了筋,我这有樟脑酒,涂上几遍,过些日子自然就会好的。” 第十三节 逼上梁山 冬妹听了忙向老伯道谢,大妈说:“闺女啊,这个时候你也回不到城里,若不嫌我们这儿脏,就住一晚,明日天亮了再走吧。”冬妹知这时回城也不大可能,便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大妈说:“闺女就别客气,谁没个困难的时候?”见冬妹答应住下,老伯披上棉袄准备出门,冬妹说:“我一来,总不能让大伯……”大妈笑道:“别管他,他搂宝贝孙子睡去了。” 次日一早冬妹便起了床,感觉左脚脖好了一些,临走时将自己的登山鞋和那把瑞士军刀送给好心的老夫妇,便瘸着腿往路边的公交车站赶。 回到老街家里,冬妹先对着镜子将脸上的血痕仔细擦洗掉,但划伤的几处口子却无法掩饰。便重新换上工装,外面套一件大衣,出门的时候又捂上一只大口罩。到了单位,同事见了她瘸着腿来上班,脸上又有几条长短不一的伤口,脸上都露出夸张的惊讶,问道:“梅主任这是咋了?遇到了劫路的?”冬妹将早已准备好的话拿来应道:“昨晚踩着椅子擦玻璃,不小心跌了一交,玻璃划伤了脸不说,还将脚给崴了。”同事们都说够吓人的,梅主任应该在家歇着,怎么还来上班。冬妹笑道:“离年关近了,业务比往日多,心里放不下啊。” 冬妹坐了一会儿,找出沈小斌的名片,跑到外面按上面的号码打了他的手机。很快电话接通,那边撇着香山普通话问是哪位,冬妹回道:“我是众生银行的梅雪。”沈小斌忙问道:“梅主任啊,难得你打电话,——有事么?”冬妹压低了声音问道:“不知沈经理手里还有没有闲置的资金?”沈小斌听了忙回道:“有啊,不知梅主任何用?”冬妹说:“电话里不好讲,我们见了面再议吧。”沈小斌说:“可以,我现在就有时间,你说在哪儿见吧。”冬妹想了想回道:“上班路上见一家刚开业的火锅店,上次还欠着你人情,顺带着请你吃火锅吧。”冬妹将火锅店位置告诉了沈小斌,便瘸着腿往那边赶。到了店里见位置不多了,进去在靠墙处找一个空桌,刚坐下服务员便过来问要哪种汤,冬妹不知沈小斌的口味,便要了一个鸳鸯锅。 火锅上来汤还没滚起来就见沈小斌立在门下往里面张望,忙起身向他招了招手。沈小斌过来在冬妹对面坐下,说:“梅主任客气了,该我请你才是。”冬妹说:“一样的,今年春节不定还要请你做指导,算我提前请你了。”沈小斌这时见到冬妹脸上的伤,便问怎么回事儿,冬妹说:“在家擦窗玻璃不小心给划了。”沈小斌说:“你也是,爬高上底的活该是男人做的。”冬妹听了也只是笑笑。说话间点的菜送上桌,汤也滚起来,冬妹挥挥手说:“不提了,吃菜。” 两人吃了一会儿沈小斌便改口叫起梅姐,问道:“不知梅姐……想要多少?”冬妹说:“四十万足够了。”沈小斌一脸的不屑说:“就这点啊,还不够磨鞋底的钱。”冬妹说:“你那钱要不付息有多少拿多少来。——若嫌少就算了,我再另想办法。”沈小斌忙陪笑道:“我也是替别人跑跑腿罢了,这钱若我自家的梅姐只管拿去用。”冬妹笑道:“也就是张八哥嘴,真是你家的钱更不敢这么讲了。”随后两人商定了利息,沈小斌说:“梅姐啊,来时这笔款子的东家讲了……存单和印章必须是真的。”冬妹说:“你放心,验过了存单再交钱好了。”吃过了饭,沈小斌说:“梅姐晚上若没事儿,我们去唱歌散散心如何?”冬妹说:“不好意思,晚上还有事儿,改日吧。” 回到所里,冬妹寻个机会在事先准备好的空白存单上悄悄盖上业务章,沈小斌验过便将四十万转到指定的帐户。冬妹回到所里见钱已到帐,先给陶洪亮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钱已转到他帐上。陶洪亮听了自是喜上眉梢,连这钱来自何处都没顾上问便匆匆填了张转帐支票,赶去将设备款转入那边指定的帐户。晚上下班刚走出营业室就见陶洪亮在外面候着她,陶洪亮见了她刚要开口,冬妹说:“我饿了,你陪我去吃饭吧。”陶洪亮说:“两个孩子在家,要么买些东西回家吃吧。”见后面的同事都走远了,冬妹说:“算了,你还是回家做了吃吧。”陶洪亮不解地问道:“你是怎么了?一会儿一个主意。” 第十四节 山穷水尽 冬妹也不回话,两人沿着路边走了一程,陶洪亮说:“真不知怎么谢你好。”冬妹说:“算了,客气话你也别讲,抓紧搬迁设备吧。”陶洪亮说:“客气话不讲可以,这欠条还是要给你打的。”一边说着将事先打的欠条掏出来,冬妹接了看也没看便塞进手提包里,说:“这笔款对外面人只管讲是你筹来的,不要提我一个字,就是余师傅和小飞也别告诉他们。”陶洪亮想了想说:“行。就按你的意思吧。” 回到家冬妹直接进到溢香园,见力士和嫂子都在,说:“你们到后院来一趟,我有话要讲。”力士说:“啥话不能在这讲,非要去后院?——没见我们忙着。”冬妹说:“几句话能误了你多少生意?”倒是嫂子脑袋瓜转得快,说:“让你去就去嘛,罗嗦个啥!” 三人从后门进到院子里,立在没了叶子的老槐树下,冬妹从挎包里拿出那张活单说:“这是给你们的三十万,妈那块翡翠你还我吧。”力士接了存单左看右看一脸的疑惑,嫂子又接着细看了一回儿说:“想冬妹也不会骗我们,——不过,等明日我们去银行验过了,见了钱一准将那块石头还你。”冬妹冷笑道:“真不亏生意人啊,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信不过。”就见力士极不自然地笑笑,嫂子却一脸的不在乎,回道:“如今这世上为了钱,兄弟姐妹结仇的还少?”冬妹的目光一直就没在女人那边,只望着力士说:“哥,你好自为之吧。” 第二日嫂子去银行验过了,回来便将翡翠还给冬妹。冬妹回到屋里,找出一块丝巾将那碧绿的石头擦了又擦,捧在手里细细看了一阵儿,重新放回首饰匣的夹层下面,转身去五金店买来一把新锁,回来自己动手换掉门上的旧锁。换锁的时候嫂子正巧从店里出来,见了鼻子里哼一声,说:“仔细着啊,如今的贼是越来越胆大了。”冬妹不屑与她磨嘴,只低头干自己的活,女人见冬妹不理不睬,只得无趣地走开了。换过了锁冬妹又将院子打量一番,寻思着春天暖和了用篱笆将院子隔开,再从东边重新开一座门。想着想着,心中酸酸的,忙收拾工具回到屋里。 此刻,林牧慈正与方萍揪着心坐在计算机前。开盘后商投的股票仍冬眠般不温不火,而方萍家的土暖气烧得却旺,室内温暖如春,两人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自林牧慈将资金全买了商投的股票,一个多月了这只股票却丝毫没有启动的迹象,这几日连林牧慈也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而中途换股却又是犯了大忌,方萍就是频频换股才导致了亏损。昨日方萍又挪来三百万要追加进去,林牧慈说:“你是赌红了眼吧?”方萍回道:“一只鞋是湿,一双鞋也是湿,两百万是偷,五百万也是偷,不过多住几年牢罢了。” 林牧慈听了也只好将那三百万又买了商投的股票。今日离年终算来也就剩下四天,而卖股票的资金第二天才到账,所以三十号以前必须卖掉所有的股票,实际上只剩下三天。这三天必须连续三个涨停才有可能将损失的钱赚回来,想来只能盼着奇迹出现了。 中午收盘,方萍做了满满一桌的菜,桌上还放了一瓶红酒。林牧慈见了说:“惭愧,没脸坐下吃啊。”方萍笑道:“还男人呢,不就是坐牢吗?我还不怕呢你怕什么?尽管放开了吃。”话是这么说,林牧慈哪还有半点的胃口,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下午开盘后两人仍坐在计算机前,方萍凄然说:“今日若没起色我也就死心了,明日租一套房子,将妈接来照顾儿子上学,然后就去自首。——丈夫没了,房子没了,唉,这个家也就彻底散了。”林牧慈听了,无言地盯着屏幕,也是一脸的凄惶。 方萍将目光从屏幕移到林牧慈脸上,突然说:“牧慈,能不能答应方姐一个请求?”林牧慈低声回道:“你讲,只要我做到的……。”方萍脸上便现出灿烂的笑说:“瞧你严肃的样子,又不是让你杀人放火,你轻易便做得来。”林牧慈就问如何去做,方萍将椅子挪近些说:“自丈夫坐了牢,男女间那事儿也淡忘了。过两日进到里面,再出来人老珠黄,怕也没人要了。牧慈啊,今晚能不能与方姐?……” 第十五节 再会神秘人 林牧慈听了脸腾地红了,半晌才点了点头。方萍见了哈哈大笑,贴在林牧慈耳边道:“牧慈还害羞呢。方姐虽算不上漂亮,人也没那个李晓红标致,总也有几分姿色吧?牧慈啊你不知,瘦女人不过是好看不中用的花瓶,丰满的女人才更有韵味,晚上……方姐定让你尝尝什么是女人的温柔。”听了这话林牧慈头垂得更低,羞得脖子根都红了。 到了两点,商投股票突然发力,很快达到涨停,一直到收市都以地量封在涨停上,林牧慈对方萍说:“这股明日还有戏。 果然,第二日一开盘继续涨停。到了第三日开盘,仍封涨停。两人立马将股票卖掉,仔细算来赚到的利润除了弥补前期的亏损,再还去债务,还剩下十多万元。看到这个结果,方萍热泪盈眶,猛地扑到林牧慈怀里,哭道:“牧慈,你救了方姐,救了我们全家。”室内暖气烧得很足,两人热得将毛衣都脱了去,兴奋地在拥抱着转起了圈子。待两人渐渐平静下来,方萍说:“这些钱你赚的,你拿去吧。”林牧慈回道:“这钱咱俩谁也别要,最好做为利息悄悄入到单位小金库里,就算哪日纸包不住火了,不过是挪用公款为单位谋利,说重了是职务犯罪,轻了不过是违犯财经纪律,给个处分罢了。”方萍叹道:“牧慈,我……我都找不到赞美你的语言。”林牧慈望着方萍笑道:“你也别给我戴高帽,其实我没那么高尚,肚子里也有见不得人的坏肠子。你那女人的温柔?……”方萍却隐去了笑容,庄重地回道:“牧慈啊,你就是那玉雕雪做的圣人,不能在方姐这儿染上一丝的污点。” 两人正说笑着,林牧慈的手机响起来,一看来电号码林牧慈立刻严肃起来。方萍见了问道:“有事么?”林牧慈向她摆摆手,接通了电话,果然是那个神秘男人的声音,问道:“林行长吧?”林牧慈回道:“有话请讲。”那边说:“晚上我想请林行长在上岛咖啡厅坐坐。”林牧慈犹豫片刻回道:“行,下了班我就过去。”挂断信号林牧慈望着方萍问道:“你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而且这人还要置你于死地。”方萍回道:“我做会计科长也有这么多年,得罪人嘛……自然也有的,只是……还没到非置我死地的地步吧?” 下班前林牧慈回单位打了个卯,打开计算机将那幅从文静机器里下载的照片拷下来,马不停蹄又赶到方萍家。方萍见到额上冒着热气的林牧慈笑道:“这是怎么了?不是中了邪吧?”林牧慈也顾不上回话,将那幅照片在方萍的机器里打开了,指着那位男子问道:“这人你该认识吧?”方萍对着照片细细看了一会儿,脸色忽地变得苍白,林牧慈便问他是谁。方萍沉默半晌突然落下泪来,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出一份陈年的报纸,指着一处标题说:“你看过就知了。” 林牧慈望去,版面下方一条不起眼的消息,标题是“我市中院对记者文卫涉嫌诈骗案一审维持原判”。看过标题林牧慈立刻回忆起案情:十多年前行里有一笔联合国粮食署的贴息贷款,专项用于西山小流域改造。贷款额下到香山支行(那时香山还是县级市,归香山专署管辖),如今的姚书记,当时的姚市长与支行行长杨富贵却将那笔贷款截留,打算利用山里的磷矿在秋水建一座化工厂。当时厂址已选定,征地工作也紧锣密鼓行动起来,却有人将内幕捅给了报社的记者,记者悄悄下来调查一番,随后将香山市挪用专项贷款建化工厂的内幕在省城见了报。不久,记者被抓了起来,罪名是涉嫌敲诈。庭审是不公开进行,当时来了许多媒体的记者,全被挡在了审判厅外面,记者文卫二审被判十年徒刑。这些年,文卫的案子不时在媒体上提起,听说她母亲这些年也一直上访不断,从市里、省里一直到中央,惊动了国务院和各级人大,甚至有法律专家出面要求重审。而每次雷声振振之后不见雨湿地皮,挪用专项贷款的责任人姚书记却青云直上,从副专员贵为如今的书记。杨富贵也从支行行长升上了市行行长;而文卫继续在监狱劳动改造,他白发苍苍的母亲仍年复一年在省城与北京之间奔波。只是到了前年,服刑八年的文卫出狱,在媒体上欣起一阵涟漪后又渐渐静了下来。今日见方萍收藏着昔日的报纸,大概与案子也有着扯不断的瓜葛。 第十六节 揭开谜底 方萍似乎看透了林牧慈的心事,低声说:“这是起冤案,我猜幕后策划必是姚书记。”林牧慈听了一惊,问道:“此话怎讲?”方萍说:“挪用专项贷款建厂的消息在省城见报后引起上面的重视,检查组也来了几茬。但工程前期已投入不少资金,如果停下来这笔贷款肯定要死,那时姚书记正瞄着副专员的位置,一心靠这个项目做资本,市委会上决定顶着任何压力也要按期建成投产。”林牧慈听了问道:“那时候你在哪里?”方萍回道:“工程上马的时候成立了临时指挥部,将我从财政局抽去做了财务组长。”林牧慈哦了一声,方萍继续讲道:“一日,杨行长找到我,说是那个记者又来了,就住在县委招待所。姚书记的意思,让我们与他见个面,送些红包和土特产过去,将他们的嘴给封了。到了文卫的房间,我们将封了五千元的红包和一箱状元红白酒拿了出来。要说我见过的记者多了,不爱财的有几个?偏偏那个文卫是正派人,死活不肯接红包,临告辞的时候我见杨行长悄悄将那个红包塞在他枕头下面。谁想出门杨行长就报了案,告发文卫以报道工程要挟敲诈钱款。” 林牧慈听了这话已明白了七分,问道:“你大概也出庭做了证?”方萍突然捂着脸抽泣道:“他们……不许我讲真话,给我写好了证词,让我在法庭上……” 林牧慈脸色忽地沉了下来,喊道:“你……你良心过得去么?八年啊,一个好人就这么在监狱中度过了八年的时光。”方萍听了哭道:“林牧慈,你站着说话不腰痛,换了你该怎么做?一个女人,谁不想保住工作、家庭,我得到这一切容易吗?十年了,我一直忘不掉离开证人席时那个年轻人憎恨的目光,常常睡到半夜突然被惊醒。”林牧慈听了黯然无语,良久才重重叹了口气。 方萍又看了那张照片,问道:“今晚约你见面的人与文卫什么关系?”林牧慈回道:“还不清楚,今晚是撩开他神秘面纱的时候了。”方萍说:“这人……会不会就是文卫?”林牧慈回道:“我仔细对比过照片,文卫是单眼皮,鼻梁没这人高,下巴也没这人尖,气质上……差别也不小。”方萍说:“如今美容技术非常先进,单眼皮可以割,塌鼻梁可以做人工隆起,影响美观的骨胳还可以取掉一部分,气质嘛……一个在监狱中度过了八年的人一定成熟了许多,气质能不改变么?”林牧慈听了拍掌笑道:“有道理,你是见过文卫的,今晚先去咖啡厅找个合适的位置隐住身,等人来了你看仔细是不是文卫。” 两人当下定了行动方案,林牧慈下班后见时间未到,磨蹭到天黑才动身。冬日的香山人们更爱去热闹的地方,咖啡厅里比往日寂落了许多。神秘的男子已在角落处订下了桌,林牧慈一踏上台阶,门后的女孩子便打开门将他领到桌前,就见那男子穿一件黑色的夹克坐在沙发上。两人相见打过招呼,林牧慈在他对面坐下,服务员马上端来一壶咖啡,为每人面前的杯子斟上,便悄悄退去。此刻方萍坐在林牧慈身后靠窗的地方,隔了两张桌背对着他们独自悠闲地喝着咖啡,不时对着一面镜子整理着头发,镜子里可以观察到那个神秘男子。林牧慈抽空去卫生间返回的时候方萍朝他点了点头。 两人默默喝了一会儿咖啡,男子俯下身低声说:“林行长,你的聪明博学令我佩服,但论玩计谋还显嫩了些。”林牧慈听了一惊,不知哪里又露出破绽。男子斜望着方萍的背影道:“是不是请方科长过来一坐?”此时林牧慈才知露出马脚,尴尬着将方萍唤了过来。方萍踌躇着走来,并没有马上落座,先朝对面的男子鞠了一躬,说:“文先生,实在对不住,方萍向你陪罪了。”男子并不回话,望着面前的杯子沉默不语,弄得方萍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林牧慈见了便有些不忍,望着男子说:“文先生听我一句劝——男子汉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该体谅她当时的处境,她也是身不由己啊。这十多年里,她日夜忍受着良心的折磨,每月都要去寺里烧香,为你消灾祝福。——就为这,你也该原谅她。”文卫听了叹道:“我也知她是被人所逼,就算为良心她不肯出庭,利益诱惑之下他们还会找来第二个、第三个作伪证的小人。”林牧慈说:“听了这话,知文先生也是明白事理之人。” 文卫冷笑着掏出几张照片来,放在林牧慈面前。林牧慈拿起照片看了,见上面一白发老妇当街而跪,背景除了法院便是人大、政府,再细细观察,照片上的老人就是文卫的母亲。 因出版的原因,小说更新到此结束。谢谢热心的读者这些日子的大力支持。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