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滚滚红尘》 01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的最后一晚,我的母亲围着围裙,站在灶台旁边,预备煮饺子。雪在窗外头下得很紧,人走上去,一步就能踩出十几厘厚的脚印来。风也刮得很紧,不断地把雪粒子吹打在窗玻璃上,砸得噼里啪啦响。 “都下雪了。”母亲背朝着我剁馅,“人家该不来了吧。你赶紧把桌上收一收,等会儿要腾个地方吃饭。” “来的吧,那人是当过兵的,比我们都守时。”我哀求她,“咱们也给他腾个位置吧。” 她不接话了,撂下漏勺回过头看我,眼神里似有些无奈。 “我讲好了的。”我怕她不答应,赶紧又补充道。 “这可是你说的。”她重新提起汤勺,拿勺柄指了指我。 我朝她的后背做了一揖,心底也终于松了口气。 趁着她转过身的当口,我继续查看那些被我摊开在桌面上的相片。有一些是前两天刚从日本寄回来的、重新修复过、手绘上色过的老照片,还有一些是别人赠给我的。前一种已经受过了处理,而后一种大多还是斑驳的,拿起来闻一闻或许还有土腥味,这毕竟是种别样的旧感,我讲不出。 既然已经处理过了,那么我就先不管了罢。我这么想着,把手绘上色过的相片塞进自己书桌右侧的抽屉里,其余的则原样封进塑胶套中。 我在年轻的时候——我是说,比现在更加年轻的时候,那起码是十多年前,那会儿我们的国家发生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回忆总归是包着红布的痛苦,然而我今天并不打算讲那些,因为近年来我终于意识到,在“陈述痛苦”这件事上,我还不配,何况悲痛并不一定就要宣之于口。 两年前,我和别的青年人一样,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台湾老兵要求返乡的消息,可那时候我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你问我台湾是什么?怎么样?事实也怪得很:我们那一代人很少有没喊过“一定要收复台湾”的,可是大部分人或许真的对台湾一点都不了解。台湾的人喜欢说什么样的话?喜欢吃什么?我们几乎全然不知,只是跟着喊几声罢了,仅此而已;而这些声音又随着十年的更迭而渐渐消失了,正如同一泡夜起的尿,来得快去得也快。 少年是红,老年是黑,青年是红与黑,我就是这样的青年,脚站在红里,头却曝露在黑中;温暖是红,冰冷是黑,路就是红与黑,我走得就是这般的路,前脚裹在红里,后踵却还陷在黑中。 抬头是红色,俯首是黑色,在如此 的轮替之间,我们竟也成长起来了,生命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呵! 也是在两年前,也是像今日一样的,一个冬天的晚上。我的父亲突然一反常态,朝家里人宣布他要帮助那些对岸的老兵重返故乡。 我和母亲听得面面相觑。他那时的身体状况早已糟透了,医生说他的肺长成了个蜂窝,随时随地都会要他的命,这点他自己也非常清楚。 有什么是父亲宁愿豁出生命也要去做的呢?我对此不曾有过什么概念。我见过愿意把自己的血涂在红旗上的同龄人,看过片子映的牺牲的英雄,我暗自猜想他也许并不是那几种人。 家里人的看法最终还是落在了我母亲一个人的身上。我预感到她也并不能十分懂父亲眼睛里的感情,但她比我们更加信任他。 母亲就这样点了头。母亲点了头就是我点了头,就是整个王家都点了头。 高校毕业后我就一直在编辑部工作,事情一定下来,父亲就托我在报纸上发布相关的信息,朝别人征求线索、寻人,等等,有愿意造访的,或者愿意接受造访的,他自己身体不好,就会拜托我去替他见人,一来他拜托得方便,二来我见得也方便。 去年深秋的一个清早,我父亲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了。这些年来我从没见他起得这样早过,只看他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裤子,命令我给他拿东西。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要去接人。 “接人?”我想起他昨晚上打得电话,“我去就行了。” 他早年曾经当过兵,如今还保存着一些习惯,在固执这件事上,居然也一板一眼得叫人无话可说。他边系裤带边说:“不成。” “以前都是我去的。” “你不要管我了!”他打断我的劝解,“带我去。” “去哪儿?” “火车站,” 我吃了一惊,“人都来啦?” “是啊——你还站着?”他急性子上头,一路上不免熊了我一顿。 七老八十的老人家,火气还大成这样。我有些不以为意。 我们的消息刊载报上以后,得到的反响竟然出乎意料地多:有寻找儿子的、有找丈夫的、找兄弟的,亲生的和拜把子的都有,拿着相片来拜访我们的后人也不在少数,然而这还是我头一回看到到父亲出来见人。 那也是我头一回看到父亲的眼泪。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车站里的景 象:人不稀也不满,三三两两的走着,有个头上包着红围巾的妇女矮着身子,一直朝她手里牵着的孩子唠叨着什么。唯一的一盘钟孤零零地挂在月台上边,月台上的光白得发灰,照得地上也是湿漉漉的白。满地的烟尘味,满嘴的风沙味,耳朵里飘进不知从哪里放出来的歌曲,我一句也记不得了。 班车还没来。我在国营商店里买了一包烟,远远地蹲在月台里边抽。我父亲不喜欢烟味,肺受不了,更不喜欢看我抽,故而我每回一犯烟瘾只好躲着他。 我蹲在最后边,恰巧看见父亲独身坐在长椅上的背影,那会儿他正面朝着铁轨,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他坐的那把长椅的脚下积了很大一滩水,水面倒映出他一小块侧影——只有那么一小块,小到旁人压根没法从里面看清楚他的表情,可我好像从里面瞧见了他叹息的模样。 我吸了很久的烟,吸得腻了才站起来,抹了抹被吹乱的头发,豁然瞥见我父亲那长着灰白色头发的脑袋来。我羡慕他的头发,他的头发老得比别人晚,但我也在那时迷迷糊糊地想起个事儿:我始终不了解他。不光是我,我母亲也没了解过他,王家没有人了解他,除了他自己;我们会帮助他做一些事,不过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家人,我们对他有无条件的信任罢了。 我们之间便是如此的关系,可真的要问他对我们的了解有多少呢?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心里似乎的确装着什么,以致于他要同我们进行这种心灵上的决裂。 这挺叫人难受的。大约便是这时候起,我第一次有了帮父亲把他的心愿完成的理由:为了瞧见他的过去。 一共等了三个小时左右,火车终于进站了。火车进站以前,我和父亲并肩坐在长椅上,两个大老爷们干瞪着眼睛找那些从火车上下来的人,一个挨着一个地找。让我找是没用的,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也没有照片供我按图索骥。我只好拉着我父亲,好让他站得更稳些,看得更清楚。 终于,在他找了快要三十分钟以后,有个年纪看起来比他轻得多的人走了过来。他两眼盯住那人看了半天,看得都快发直了,这才颤抖着同对方握手。 “老板,您来看我了?”他握着那人红活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您了。” 我看呆了。我从未见过他哭,也再没有听见过他和谁还用这么恭敬的语气讲话。 我瞧了一眼被他喊作“老板”的人:头上压着白呢软帽,眼睛底清澈得惊人 。他的头发有些发灰,听父亲的口气,年纪或许还比他更大一些。 就是这样一个人,令我感到十足地新奇: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人。我们这个时代的很多人,要么是在红旗下生长起来的,要么是在黑夜里生长起来的,黑夜里长起来的眼睛世故而忧郁,红旗下长起来的眼睛则疲惫而迷惘。在见到这个人以前,我甚至不晓得还能有这么样的一双眼睛,既能清澈明亮,又能直逼人心。 他的情绪倒和我父亲不太一样,看不出喜怒,只是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像哄小孩似的,间或抬头瞧我一眼。只是一眼,我就感觉自己已经被他看了个透底,心里不由得发起慌来。 他和我父亲握完了手,过来握我的。“你是王盟的儿子?”他朝我笑了笑,“我叫吴邪,见过你,不过那会儿你还很小。” 我在迷惘中同他握了握手,嘴上惯性地客套:“您好……” 这个叫吴邪的、自称是、并且应该也的确是我父亲朋友的老人,骨子里有很多和我父亲不一样的东西。他说话时的语速甚至比我们这些青壮年人还要快,思绪转得也快,三言两语便能总结出重点。他坦诚自己是看见了报上的消息才来的,一者为看一看从前的朋友,二者是想拜托我们帮忙探听一个人的下落。 他从包里翻出一张相片给我。相片的大半面都被血污盖得模模糊糊的,所幸里面人的大致面貌还看得清,看起来像是位国军的军官 “有更清楚的吗?”我有些为难。 “很遗憾,没有了。”他低头沉思了片刻,又道:“你要不要试试看送去修复?” 我点点头:“也许可以。” 为了郑重起见,我在照片修复完以后又对着它拍了一次,把原件还给了吴邪,并且告诉他我会帮忙。 吴邪走后不久,我父亲就去世了,他生前的心愿还没有达成,我心中的困惑也始终没有得到解答,父亲那天头一回暴露出的情绪,也依旧叫我感到无所适从。 出于很多奇怪的、说不清的原因,我仍旧照着父亲的嘱托进行下去。我本以为事情会更加困难,谁知道几天前竟然有个人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应该知道吴邪相片上那人的下落。 “他还活着吗?”我在电话里问道,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之一。 “还活着,应该。”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兴许跟我差不多。 我们在电话里约了时间见面,就是今天晚上。对方 是个叫黎簇的青年人,年纪与我相仿,也在做着跟我差不多的事情。 不论如何这是一个很大的进展。走去玄关开门的一路上我想,自己多年的疑虑恐怕终于迎来得见天日的时候了。只是,越接近父亲的过去,我往往会更加不安。我知道他那平凡人的一生都流于辗转,可我也想知道它是否也能栖于大地? 02 昨夜我和黎簇谈到了很晚,两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各自了解的情况,交换好了便各自躺下,窗外的夜又深又冷,我留他住下了,一怕他路上不安全,二也方便我们明天早上一起去吴邪以前住过的地方看一看。 我的卧室不大,床也只够一个人躺着。想来想去,我只好摸去父亲的房间,把他留下的钢丝床拖进来,又把去年新买的油汀也翻出来。 “有那么冷吗?”黎簇坐在刚架好的床上洗着脚,笑嘻嘻的脸庞像个高中生,“我们北京零下十几度呢,我从来不点这个。” “您就瞧好吧,”我笑他不懂事,随手把新洗完的几件棉毛衫搭在油汀上,“南方的冬天够你受的。杭州明天一定冷。” 他笑笑,伸了个懒腰,豁下腰去捡盆边上的毛巾。 等油汀把房间里头都烧热了,黎簇懒洋洋地靠着枕头问我:“你睡不睡?” “我可能睡不着。”我钻进了被窝,随手把灯拉掉。 屋内顷刻便被黑暗笼罩尽了,而这黑暗里,只有两点细弱的光在闪烁着,那是黎簇的眼睛。 “恕我直言,你想得好像太多了。”黎簇在黑暗里低声说道。 “差不多是一年多以前,”我慢慢地让自己的双眼适应黑暗,再慢慢地在黑暗里看清楚一切:床头、床尾、台灯、天花板、油汀、黎簇,“那会儿我家老爷子还没走。寻找老兵的计划是他提的,接着,吴邪找到了我们。” “哦?”旁边的钢丝床上发出一点摩擦布料的声音,“他来找你们了?” “是的,他说他是我爸的朋友。”我无意识地笑了两声,“我从来不知道他还能有朋友。” “你爸要是听到这话一定会很伤心的。”黎簇咳了几声。 “可他听不到了,”我说,“他去车站接吴邪的时候,居然哭了起来,可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又说,“我爸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被关了牛棚了,我大学毕业了他才回来,我妈给他写了很多次信,他一封也没回,文革结束了以后也很长时间没回家来,我差点以为他死掉了。” “你恨他?”黎簇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也许还谈不上,我妈都没恨他。”我伸手拽了一下被子,手刚松开,一口气就从我的胸腔里滚出了口。 “没有?”黎簇的声音似笑非笑。 “别问了。” “好吧,行。” “我只是想解释一下你的话。”我掉过头往黎簇的方向看去。 黎簇的眼睛在黑暗那头转了转,“我知道了。” “就算是帮我爸完成遗愿吧,这件事我也做了一年多了,但除了吴邪以外,我没有再发现别的与他有过联系的人。”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我觉得他、他好像,在为什么赎罪似的,可他到死了也不告诉我他经历了些什么,做过些什么,又是为什么要那么做的。” “未解之谜有很多嘛,”黎簇居然也叹了口气,“你的思想负担不要太重了。” “但他不是什么谜,”我不知哪来的执着,竟然同他较起真来,“他是我爸。我却有十年多的时间里一直以为他不在人世,而那之后他又像个陌生人似的家来了,我没法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地过下去。”我顿了顿,“你,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黎簇的呼吸声骤然变得冗长而低沉,末了,他道:“能。” 屋子里刹那间安静了下来,静得连窗外飘雪的声音也听得见。我以为黎簇已经睡了,便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也睡下去。 可几分钟后,黎簇的声音忽然冒出来:“你过去是凭着那种不甘而活下来的吗?” 我吸了口气,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又说:“算了,我不问了。” 我在黑暗里半张着眼睛,任神思在脑袋里头游离,朦朦胧胧地听见马路上传来车辆经过的声音,听见窗外积雪的声音,也朦朦胧胧地产生了幻想:大约我再睁开眼睛时,就能看见雪化的一九九零年了吧。 一九九零年注定要开启一个新的时代,而站在新时代门口的我们还懵懂着,任由日子把不知所措我们又推向新的浪潮中,仿佛也昭示了那以后会发生的那么些个无法预料:苏联降下旗帜,顾城举起斧头,窦唯唱出了《无地自容》,而这一切正如红磡上的余音,就这样接二连三地并入了我们生命的血液中——九十年代。 时代总是这样,来得预见不了,走得挽留不住。而谁又能知道,在预见不了的时代门口,还剩下两个青年人披着灰蒙蒙的清晨去寻找别人的痕迹呢? 我们第二天起得很早,六点钟左右就寻到了六合巷。黎簇指着其中一间已经出租了的平房对我说,那是吴邪从前在杭州住过的地方,当然,他只住了那么几天。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脑海里刹那间涌进了许多他告诉我的 、关于吴邪的过去、关于吴邪和我爸的过去,还有吴邪和照片上那个人的过去,我这才发现人原来也可以一次性记住那么多东西,又能在同一时间内把那么多东西想起来。 黎簇指的是房子,我看见的则是房子的门,门边上躺着一片湿透的叶子,叶子的半面映着朝阳,另外半面则埋在雪中。 “文革那会儿他来这里扫过街。”黎簇说。我的眼前似乎马上又晃出一个穿着的确良藏蓝布衫的背影来,它安静地临在地面上,带着扫帚把湿润的叶片扫除干净。 那时的吴邪一定比我看见过的那个更年轻,再顺着黎簇告诉我的往前想,就越来越年轻了。 我和黎簇沿着六合巷的街边缓缓地走着,正如吴邪当年那样地走着。 湿润的叶子埋在雪地里,仿佛正静静地、静静地候着。 过不了多久,一只手扒在了叶子旁的土堆上,十指深深扣下去。 “我操,你他妈行不行?不行我来了啊。” “别别、您别催我——哎哟!” 凉师爷吃了一顿打,也顾不上他两手血了,抱着脑袋揉起来,边揉边骂道:“姓王的小赤佬!爷们今儿个秦琼落难,好心行个任侠之道给你家小兄弟治招子,你怎么还打人?” “呸!”王胖子唾了一口,“少来,要不是解放军说了要优待俘虏,老子早他妈毙了你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不忘亮了几下腰间的德制手枪,黑漆漆的枪管在阳光下发着亮,晃一晃凉师爷脸就白了。 胖子见状,得意一笑,他故意笑得很无赖:“还不快滚去治?我可是给您提个醒,王盟的招子要是废了,您这对招子也不远喽。”他一讲完,又拍了拍腰间的枪管。 凉师爷在他的威压下硬着头皮去了,这叫他感觉很好。他的感觉一好,他就又摸起那把枪来,摸一摸又看一看。 枪把子已经磨得发亮了,他的眼睛也看得发亮。 那是他四四年在华北平原拿命和一个日本军官赌回来的。他早些年很好赌,每赌必输,却不料自己也有赢的时候;那当口儿他俘虏了一个日本军官,趁着对方气势还盛的时候笑嘻嘻地讲,我知道你们日本人最看重什么武士道精神,我就和你赌一把,你砍得死我,我就放你走;砍不死我,你的枪就归我了。 他那眼见他输了很多年的兄弟差点没被吓死,然而这回他竟是赢了,而且还赢了双倍:他押了自己的命, 赢回了那把枪和那日本少佐的命,这趟买卖总算不含糊,掂量着或许是他那些年输得太多了,老天也终于不忍,白送他发财。 王胖子好赌,好枪,除此之外没什么毛病,二团的人都知道;三七年冬天,他的家在南京没了,二团的人都知道;他对日本人是那样,对蒋中正的人也是那样,二团的人也都知道。 知道的人原来是有不少的,不过现在也没了。胖子握着枪走来走去时,另一双眼睛在很远的地方窥视着他。 那是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头映着这片土坡上几个人各自的神态:西边的凉师爷、躺在地上抓着土哀嚎的王盟、站在他们身旁的王胖子,以及更远的地方背对众人而坐的一个青年人。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衫,两腿盘坐在地上,面朝着东北边,兴许正望着那里起伏的铁青色的山脉,又兴许什么也没看。 眼睛眨了眨,眼睛的主人也皱了皱眉头,眉宇间漾出困惑的神色。 “我弄好喽,你看看。”过了半晌,凉师爷咳了咳,让出位置。 胖子只蹲下来看了一眼,立刻梗起脖子朝东北边大喊:“吴邪!天真!” 他喊了两遍,背对着他而坐的人都纹丝不动。他唾了一口,似是想到了什么,复又大喊:“政委!” 先前没动的人终于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手搭凉棚问他:“好了?” “那算命的说没事了!” 凉师爷一听,鼻子都气歪了,指着他骂道:“你、你说谁是算命的?” “您老人家这仙风道骨的样儿,当个算命的可比当国民党有油水多了。”胖子嬉皮笑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凉师爷本姓凉,年纪并不大,只不过因为参军前家里是大户,其父古董得很,叫他投笔从戎,人竟然还是拖着辫子来的,这才落了个师爷的诨号。除了那条辫子,他人也遗传了他爹的一半古,起先说什么也不肯剪辫子,满口的父命难违,于是别人就半戏半吓地告诉他,国民党的孙先生早就说过要剪辫子了,你再留着,当心连头也给你剪掉!吓得他立时就学了乖,但师爷的诨号却成了一条跟在他脑后的新辫子。 “别再吓唬他了。”胖子正欲再讲什么,被他喊作“吴邪”、“政委”、“天真”的人就走过来,一面蹲下,一面撕开衣襟,仔细地把王盟脸上的血污都擦干净。 “他的眼睛?”他蹲下看了很久,转过头朝凉师爷比划了两下。 “保住了,不 过他需要静养一段时间。”凉师爷擦了擦汗。 “静养个鸡巴,全中国哪里不在打仗?”胖子瞪了他一眼。 吴邪摇摇头:“不成,得找个那样的地方。”他又想了一会儿:“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离合肥远吗?” “依我看,远得很,而且说不定快走到大别山的腹地了。”凉师爷苦笑着抹了抹脸,“我说,咱们好歹都是中国人,看在一起打过鬼子的份上,二位行行好放了我们吧,回头咱们各走各路,谁被个狼啊虎啊叼走了都是自个儿造化不好,绝不怨你们。” 胖子听罢,骂道:“去你妈的吧,现在知道说都是中国人了,要不是你们张团长撂的那梭子,王盟能躺成这样?难不成你们张团长是日本人的……”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就噤了声。这一突然收声,引得吴邪和凉师爷也一齐朝西南边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半旧国军制服的年轻人吊着右臂往他们走来。 这人往王盟身上看了看,又朝胖子看了看,目光有些冷。胖子不由得捏了把汗,以为对方要做些什么。 他有信心赌赢日本人,却不怎么有信心赌赢面前这个青年。 良久,青年向吴邪开口了:“我来背他走吧。” “这……团座……”凉师爷额头又开始冒冷汗,“您和他们走哇?” 青年点了点头:“山区腹地,多一个人比少一个人好。” “哟呵,凉师爷,您可瞧好了,您们团座这联共的觉悟可真高呵!”胖子蹲在一边道。 吴邪却不说话,只抱着双臂,朝青年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半晌才道:“张起灵,你伤都好了?” 03 叫做张起灵的青年军官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垂下头,缓缓地拿荡着的手去解另一条臂膀上的绷带。绷带还是前两天绑的,近些日子都在下雨,沾了血渍和污渍的棉布上浸满了皖南的湿气,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黏糊糊的气味。 张起灵三两下就把绷带扯了下来,他那条吊着的手臂瞬时往身侧漏了漏,还没漏到底,就又被他自己提了上去。他就着这个姿势反复伸展了几下手臂,重新看回吴邪。 “嘿,你好得还挺快。”吴邪看着他手臂上凸起的肌肉半感慨半妒忌地说。张起灵这条手臂是被他一枪子打坏了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三个人加起来大约也不能俘虏张起灵他们两个人,或者更干脆地说,是他们加起来也赢不了张起灵一个。 得到了有效的认可,张起灵点了点头,矮身蹲在地上。胖子朝他翻了个白眼,也蹲下去,把王盟几乎瘫平的身体拉起来放到他的背上。 凉师爷“唉”了一声,胖子一凑近,他就往更远的地方躲了躲,口中不断念着“成何体统”。胖子听了朝他狞笑道:“不然你来替你们团座背?” 他刁精得很,早知道凉师爷又古又胆小,加上早年跟蒋中正的人积了不少怨,逮着机会就有意无意地想作弄一下。 “胖子,”吴邪拍了拍他的右肩,“不要再计较了,赶紧走吧。”他下巴一扬,朝西北边指了指。 西北边恰好是十万大山的一角,天光被山石破成三四块,太阳就嵌在其中一块里,散发出橘红色的光芒。 “天黑的时候最好不要在山里待着,”他补充道,“我们得去找一些隐蔽的地方,夜里一定冷,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狼,再说王盟也要休息。” “他能不能休息还要看你们张团座的。”胖子嘿嘿笑了两下,倒转枪托拍了拍凉师爷的肩膀。 凉师爷吓得脸都白了,眼神怨怼地瞧了他一眼。 胖子笑得更凉了些。他原本打算自己来背王盟,哪想自己背上竟然长了烂疮,前些天遭遇战时跟别人扭打了几阵,把疮打破了,疼得他枪差点都背不起来。 吴邪把他们看在眼里,摇了摇头,转身道:“往南边走走看吧。” 以上这段对话发生在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地点是安徽南部山区里一个很平凡的角落,平凡得叫人想不到五天前这里还发生过激烈的遭遇战。交战的双方如今皆已散去,而另有一些人则一不留神就失了踪。失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吴邪 的记忆里,还没有哪场战役是没人失踪的。然而若这失踪的人变成了他自己,这麻烦就难免要大一些。 好在——他也不是一个人失踪。他跟在背着王盟的张起灵身后走着,心里想,与敌同行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两天前,他的警卫员王盟在撤退时被人打了一枪,枪子贴着王盟的左眼眶飞过去,硬是削开了他的小半边眉骨。等吴邪上前查看时,才发现王盟的左眼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了。 这情景直让他血气上涌,大吼一声掉头就放了一枪,恰好打穿了张起灵用枪的那条手臂。张起灵捂着手臂,枪也被震得离了手,还没来得及拿回来,吴邪就冲他面门上去了一拳,打得他踉跄几下,一个没站稳滚下了坡。他是没站稳,吴邪却是血气上头,怕他跑了,一个翻身也滚下了坡,顺手抄出枪来指着他:“你他娘别动,你被俘虏了!” 吴邪至今也记得当时张起灵脸上的表情。对方的脸上还留着刚刚吴邪揍下的淤青,两只眼睛黑亮亮地看着他,像是没睡醒一样。哪怕凉师爷之后也跟着大呼小叫地被胖子踢下来,也没有说一句话。 见吴邪掏了枪,胖子也走上来,把他那把波波沙上了膛,一下顶在张起灵的背上,顺便还往对方的肩头看了一眼。 “哟,这还真是个大官儿。”他嗟着牙花子说。 胖子这么一讲,吴邪才想起来往对方的肩膀上看。 上校。他心想。 “团座,咱们被俘啦?”凉师爷爬到张起灵身边,脸上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 张起灵这时才缓缓地转过头,轻轻点了两下。他刚点头,凉师爷两腿就软成了面条,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胖子被哭得心烦,气得一个枪托往他脑袋上甩去,砸完了指着他骂道:“你他妈也算是打过鬼子的人了,要死能不能大气一点,何况爷爷还没让你死呢!”结果受了他一吓,凉师爷虽然不号了,眼泪也还是扑朔朔地往下掉。 吴邪揉了揉眉角,示意胖子稍安勿躁,回头朝着张起灵:“姓名,职业,番号?” 张起灵看了他好一会儿,接道:“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五团团长,张起灵。” “啥?”他刚讲完,胖子叫起来,“你就是张起灵?” 吴邪怔了怔,刹那间他有一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然而胸腔里那股热血往外冒的感觉又分明地告诉他自己的现状。 早几年,张起灵这个 名字只是在晋西北一带小范围地流传着。日本人把他当成鬼,国军把他当成神,共军把他当成传说中的人物。但这也仅仅限于那么一小块地方而已,战火烧遍了全中国,一个人的名声与之相较起来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张起灵亦不会例外。在将星闪耀的天空里,他只是很微小的那一颗。 可即便他是那微小的一颗,也曾经照亮过那么几个人,至少吴邪算其中一个。他不仅听说过他,还曾经远远地望见过他骑马的背影,当然这也是早几年的事情。那时候的张起灵也一样叫人难忘:头上压着军帽,马是黑色的,斗篷也是黑色的,戴着皮手套、握着缰绳的手也是黑色的,一人一马在晋西北的平原上驰骋,大雪盖了满身也浑然不觉。 那会儿他在干嘛?吴邪持着枪回忆了一阵,想起他那会儿好像刚到部队里去,带着属于青年人的热血。那一次的远望并未在他的预料之中,事后也没有引起他太多的回想,比起骑马的人,那时的他更关心的是自己那一肚子还不知该怎样抒发的意气。 然后,日军的清缴就来了。 在他还没学会怎么狙击前,他的连长被刺刀捅穿了,肠子被日本人挂在据点前的树梢上;他的同乡们大多数都永远失去了再和他一起回去的机会,有的死于手雷和枪炮,但更多的是死于破伤风和失血过多。 他的同乡走了,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故乡,想起它,他的心和血液都冷透了。抗战前他曾在北平读书,等抗战爆发后,书就念不成了。此间他想过要回故乡去看看,但终究没能找到机会回去,直到有一天,报纸上有个熟悉的地名刺痛了他。 那是十二月十三日,这一天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而在那以后,他再也没有想过回家的事情。 突围时,他在战壕里遇见了胖子。对方知道他是大学生政委,笑嘻嘻地打趣他道:“你个大学生,为什么要参军?” 他也笑嘻嘻地回答道:“我想报仇。” 如果他一开始没有去念书,而是去了军校或者什么讲武堂,他的心还不至于那么难过;他越是难过,就越羡慕张起灵。这个和他同样年纪的青年人,这个晋西北最响亮、最无法回避的名字。 “张团长,”思绪转回到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吴邪看着张起灵黑漆漆的头顶,在心里叹了口气,“得委屈你一阵了。我们优待俘虏,你们都不会死的。” 从这一天开始,张起灵和凉师爷就成了吴邪的俘虏。 “嘿,真是 十年风水轮流转。”望着走在前头的张起灵的背影,胖子无声地一哂,“造化真他妈弄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可是你不能说造化本身不是个好东西。” “别说了吧。”吴邪阻止他,“看看周围,有个山洞什么的都行,最好不要太潮的,晚上得生火。” 他刚刚的确是走了回神。自从知道被自己俘虏的人是张起灵以来,他说不定一直都在走神。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运气是不是太好了一点?过一会儿他又会疑虑起来:照张起灵的本事,就算被缴了械也不该这么轻易地被他俘虏吧? 这些年他心事重,疑心病也就更重了,反正绝不会再相信一切的成功都是因为自己运气好。 狭路相逢勇者胜,管他的。最后,他如此劝解了自己。 刚入夜时,五个人终于在一处裂缝前停下来。胖子拿火石打了一根火把往里一照,发现里头是湿的。 “张团座,你这路带得不对啊,咱们晚上可还得生火呢。”他烦躁地挠了挠头。 张起灵的眉头早已皱成一团,他暂时没接胖子的话,先把王盟放下来,再探身进裂缝里,拿手摸了一阵。 这一摸之下,他竟然叹了口气。 “没别的了,”他道,“凑合一下吧,天黑了。” 怕胖子再有什么发作,凉师爷赶紧接话:“是啊,有总比没有好……” 胖子自然了解个中道理。不过他向来就不喜欢凉师爷,虽然看在吴邪的份上不发作,也还是斜睨了他一眼,瞧得凉师爷脸色又白成一片。 “先进来吧。”吴邪率先进了裂缝,四处摸了摸,“试试看生不生得起火。”他刚说完,右脚竟踏进了一片水洼里。 水声不合时宜地响了几下,火光里,五个人的脸色愈发地阴沉起来。 “没法儿了,把王盟放在高点的地方吧——这里居然他妈的全是水!”吴邪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前两天下雨了,”凉师爷脸都皱得跟苦瓜一样了,“晚上指不定还会再下,又湿又冷……” “你丫能不能闭嘴,讲点好的ok不ok?”胖子放下王盟,一面把自己的枪垫在他的脑袋底下,权当是枕头。“兄弟啊,地方不好,你就忍忍吧,等找到组织就送你去住野战医院。晚上冷你就叫我,千万别自个儿睡过去啊。”他垫完了枪,又不忘絮絮叨叨嘱托了一阵。 见他这样,凉师爷笑着发话了:“ 王老总啊,小王只是伤到了眼睛,而且我已经给他打过青霉素了,烂肉也都挖出去了,不会有事的。” 他不说还好,一说胖子转身就是一瞪:“老子说老子的,干你鸡巴蛋的事啊?” 凉师爷被他讲得又气又怕,又不敢还嘴,回过身把火把往洞口一插就往吴邪和张起灵那边坐去,恨不得离胖子越远越好。 “你也别怨他。”见他过来,吴邪从火石上抬起头看了看他,“突围的时候他有个很好的老乡,被子弹打穿了胸口。大冷天的,晚上一觉就没了,再摸的时候发现连血都冻成冰了。” 凉师爷坐在旁边愣了愣,良久才发现吴邪是在跟他说话。这些天他本来就憋得厉害,吴邪这么一开口竟像开了他的闸似的,引得他禁不住诉苦道:“吴老总,我跟您们不一样,我本来只是个学医的啊,我虽然打枪不怎么在行,可咱们多少人的命是我给救的啊,您给说说看,咱们可不都是打过鬼子的吗?” 吴邪打火石的动作一滞,只是短暂的片刻,他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微笑。“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们的蒋委员长要跟我们打仗?” 凉师爷听得一愣,张了张嘴,下意识拿眼神去找他的团长。 他看向张起灵,张起灵则在看着柴火堆,脸被大半边刘海盖着,表情叫人看不出。 “你看,你也回答不了。”吴邪倏然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前有人跟我说,我们会打起来是因为主义——你不知道什么是主义——我也不知道,你们国民党的孙先生,制定过两次三民主义;而我们的共产主义,这些年也变了不少——也许以后还会变。既然我们都说不清为什么,也没人告诉得了我们为什么,那么就永远不要去问为什么吧。” 他说完,起身去找柴火。刚走了几步,听见凉师爷在他身后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是不知道,可我想回家,我老娘和哥哥嫂嫂也许还在等我……” 这一瞬间,从吴邪的脸上划过一丝痛苦的表情,这个表情被张起灵准确无误地收进眼底,就像一粒火星迸入大山那样地隐没在他的眼波深处。 04 一九九零年的整个春天,我都是在晋西北度过的。我一面按照黎簇交代的线索去寻找当年留下的痕迹,一边试图把一九四八年同各自所属的部队走散了的五个年轻人的行进路线画下来。我,站在世纪末的尾巴上,就这样思考将近半个世纪以前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它们离我并不遥远,就好像是昨天刚刚发生过的那样。 通过黎簇的介绍,我在晋西北找到了杨甸的遗址。半个多世纪前这里曾经是村庄,如今,五十岁以上的人指着那里告诉我,杨甸曾经是日军围剿时这附近伤亡最惨重的几个据点之一,只有百分之四左右的人真正突了围。 百分之四。我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照片,它们分别来自两个不同的青年。虽说是不同——虽说,他们的军服和番号,所属部队都是不同的,可他们的眉目之间依然有一股很相似的气息。 我说不出这股气息到底算什么,但可以确信的是,百分之四也曾经在他们身上真实地发生过,并且也曾为他们各自的生命打下难以磨灭的烙印。在一九四八年穿行皖南的五个人里,这两个年轻人就是被它联结起来的,通过一个漫是硝烟的年份。 ——一九四三年。 这对张起灵和吴邪来说都会是意义非凡的一年。四三年二月,张起灵来晋绥军中就任;六月,吴邪随着部队开进了晋西北。冥冥中,两个年轻的生命像行星和行星那样地交汇了。 从一九四三年起,整整五个年头,吴邪在晋西北、中原、华东、东南一带穿行着,用双脚丈量着中国的大地,用仿佛刚刚苏醒一样的目光去深深地看着他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他的身和心都在经受着一些无法预料的改变,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变野了。 打仗就是打仗,打仗没有课本可以参考,也没有教员去教人操作。他必须要变得野蛮,变得会讲脏话和骂娘,变得会一脚踢开挡在跟前的阿物儿,变得完全不像他当初求学时预备要成为的那一种人,此话暂且别过不题,总之,我们知道的是他的确是变了。他的样子大变了,里头是什么个模样儿,谁都不晓得。 然而,正是这样的吴邪,于张起灵看来却简直像个透明人似的——他的一切,他都瞧得清。他自看到吴邪的第一刻起便知道:对方过的是完全不同于他自己的生活。这种生活是新鲜的,也许又是极端的,它来自另一个崭新的主义或者信仰,又十分不巧地与他自己的主义对立着。可哪怕是这般地对立,命运还是叫该碰面的人碰见了。 命运呵,命 运到底是什么?吴邪带头爬上北坡的高地时忽然想到,他眼下的命运,就恰如那条几百公里之外的扬子江,一旦离去,永不回头。 在裂缝留宿了一夜,之后又往西南方向走,几个互不和睦的人好歹地在雨里雪里并行了几天,到了十一月的尾巴上,天终于舍得放晴了。 这还是两个多星期以来头一回放晴,天空从里到外都透着清亮的蓝。 天是晴了,但人的心未必能轻快起来,这是吴邪要面对的一种残酷的现实。他身后的几个人里,有受了伤奄奄一息的,有畏畏缩缩的,还有两个心迹难循的,就连他自己,也连心无杂念地带着人从北坡翻下去都做不到。 自突围以后,他很少再有这么苟且的时候了。 “我们走到哪儿了?”他回过头问凉师爷。 这是他今天第五次问这句话。 “早就过安徽了吧,兴许……在大别山的哪个地方……”凉师爷四处看了看接道。 胖子烦躁地用枪托在背上蹭了蹭:“真想知道中野开到哪儿了,别胖爷还没归队,咱们都已经打过长江了,嘿,那多没意思。” 王盟听了他的话,趴在张起灵背上哑着嗓子笑他:“得了吧,就您这样儿,就算到了扬子江边那也过不去啊,撑死充个人皮筏子。” “我呸,小兔崽子现在精神了?”胖子举起枪管,虚张声势地在他跟前晃了晃,“要不是看在你还躺平的份上,我他娘能再揍你三回!” 他的枪口晃过张起灵的面颊,后者登时斜过眼瞧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冷的,像极了某种在雪山深处生活的、单独狩猎的猫科动物。 他手抖了抖,声势就虚了很多,又看在张起灵往日的威名上不敢乱发作,只得咕囔了一句:“嘁。” “胖子,”吴邪适时地插话进来,“王盟退烧了没有?”他是带着期许讲这句话的。 胖子眼神肃穆地抿抿嘴,探手往王盟的额上一抚,摇摇头:“没有。” 他的政委并没有立刻回话,只是点了点头,说:“我们走够了,找个地方。”他做了一个休息的手势。刚做完,凉师爷就“哎哟”一声,朝地上瘫去。 “师爷不行了,我看咱们得扎个担架给他。”胖子笑呵呵地蹲在一边挖苦他,“师爷,你长得这么瘦,真的抬出去说不定比王盟那小子还轻。” “哎哟,胖老总,”凉师爷擦了擦额头,大大地叹了口气,“ 您快别说了吧,我比不得您们,这一路上都多少天没吃过正经米了,人实在虚得慌。” “你这才几天。”胖子听罢,笑容就变得冷冷的了,他一拔枪栓,表情半明半昧的,说不清是哪一种情绪,口中依旧是不变的语调:“我他娘都三年多没吃过正经米了。” 他说完,连背着王盟的张起灵都忍不住望了他一眼。 胖子端着枪在原地站了站,脸上浮现着一层浅浅的凄苦笑容。片刻以后,他举起水壶猛灌了好几口,复而说道:“得了,你当我没说过吧。”他矮下身拍了拍凉师爷的肩膀。 凉师爷半软在地上,吃力地睁开眼睛往他,只瞧得见他蹒跚的背影。 天黑以后,暮色像散开的烟似的,缓缓渗透到大山深处来,最后把坐在火堆旁的五个人包围了。最近一个星期以来,他们睡的时间越来越早,几乎一停下就会立刻睡过去。火堆刚点了不久,旁边五个人就已经睡得七七八八了。有几回吴邪自己都要撑不住,只是抬眼看到张起灵才强打起精神坐回去。 “你睡吧。”今天晚上情况稍有不同,是张起灵先出声鼓励了他,“我守全夜。” 吴邪睁着一双疲倦的眼睛看他,那意思他明白了:你不会夜里缴了我的械吗? 他对着吴邪轻轻摇了摇头。 得到了他的保证,吴邪这才安心起来,擦了擦眼角便躺下了。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间,他朦朦胧胧地怨恨起自己来,恨什么呢?恨他自己的蠢,或者说毫无防备。就在刚才他听信了敌人的保证,并且这会儿已然要睡死了,还把自己的后背暴露给对方。 朦朦胧胧里,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自己。 “这是不可取的,我得保持清醒。”他拿着这个想法对自己反复鼓吹了好几次,意识却还是在离他远去。 八分钟以后,火堆旁多了一道轻和的鼾声。张起灵探身去看了看,发现吴邪确实是睡过去了,离他不远的身躯蜷缩着,和夜中的山色融为一体。 他搓了搓手,沉默地朝火堆里加了几根柴枝,坐在原地假寐起来。 张起灵的警惕性非常高,在他的职业生涯里,丧失意识这件事仅仅发生过一次,那是在他前往军中就任的第一年里发生的。那一年,他在杨甸的突围中因为肺部多处中弹而失去了意识,等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睁开眼就瞧见了那张坐在煤油灯后的面孔。 那是突围以后的吴邪,面庞与今天的相 比没有太大变化,眼神里还带着稚嫩,乃至于一些类似软弱的成分。这双眼睛给张起灵带来过很大的震撼:因为它们流泪了。穿军服还会流泪的人,他只见过吴邪这一个。 刹那间,他有些不知所措,连睁开的两只眼睛到底要继续闭着还是就此睁开都拿不准。 那时的吴邪大约并不知道自己救下的人是谁。毕竟突围时倒下的和要救的人都太多了,那会子张起灵自己的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只剩下制服能叫人认得清身份。 张起灵捡起柴枝捅了捅火堆,回想了一番他们前几周重逢的情景,第三次确认了这件事:吴邪真的想不起他了,又或者,那件事本身对吴邪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他沉默地往吴邪熟睡的身子旁靠了靠,间或瞧着对方拧起来的眉心发呆。瞧了好长一阵子,终于还是没忍住,伸出手来把打了结的那处抚平。 手指刚触碰到吴邪眉心的那一刻,一股从心底泛上来的酥麻感霎时间传遍了他的全身。他“啊”了一声,很快就撤回了手,望着吴邪的眼神仍旧是执着而清亮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敌方抱有好感,这实在不知道是不是好事。凉师爷早就醒了,半眯着眼睛,看着他的团长心想。 事实上,用“有好感”来形容可能还不是最准确的——凉师爷重新闭上眼睛想,他的长官瞧着吴邪时,脸上刹那间会产生沉溺似的神情。随军的这些年以来,他从未碰见过这种事,他的团长一定也没有过。 05 雪花在空中飘得安详。吴邪正要抬头去看,眼睛就被一大片白色的飞絮状物体迷住了。他伸手往眼睑上抹了一把,摸下满手冰冷的水。 张起灵回身瞧他时,他也恰好转过头,两只眼睛的睫毛上都沾满了雪珠。 吴邪的睫毛生得很长,以致于眨眼睛的时候也像有两片白色的细扇在上下掀动似的。 隔着相当的一段距离,张起灵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后便活动了一下肩颈,把出来时抄的那把属于胖子的波波沙扛在右肩上。冷风时不时地把雪珠往他的衣襟里灌,他不适地皱了皱眉,两手抄在马裤的口袋里,也抬头去望天。 天没什么好看的,灰蒙蒙,阴昧昧,风卷着雪珠,吹得简直叫人睁不开眼。隔着这层雪珠,有他们看不到头的山区,和望不到边的雪地。 这将会是一九四八年的最后一场雪。这场雪能带给他们什么呢?吴邪对此感到忧心忡忡。 距离他们掉队的时日已经超过了一个月,而目前为止他们仍然没能走出这片山区。他们都是军人,早就有了克服一切困难的觉悟,可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冬天会如何把人带走。 十一月下旬以来,王盟的低烧就时断时续着,几乎没有退过。唯一懂医术的凉师爷对此感到束手无策,而吴邪也不再去怪他。 “怪不了谁了,政委,这就是我的命。” 这是王盟昨夜扯着他说的话,一字一句都讲得很清楚、很淡然。他总是面对血肉模糊的死,却从未想过它也能如此从容。 “我们回去吧。”想起这些,吴邪那颗在雪花飞扬中高昂的头就忽然在张起灵眼里低下去了,连同脖子都压成一个弯,于对方看起来,仿佛是一种默哀的姿态。 “你不找了?”张起灵想了想,拣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说。 “这个天抓不到兔子的。”吴邪答得心不在焉。他的眼睛四处乱看着,神情疲惫而恍惚。他太累了,累得连眼前的东西也全都看不清,只瞧得见一大片白花花的景象,白得眩目又刺眼。 猝然间,他的脚下滑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大半副身子也朝地下歪去。 “坏了,我他妈不会也要跟王盟一样了吧。”头快栽到地面的时候他想到。 使他没有直坠下地的是张起灵探过来的一只手。这只手的速度快得惊人,一把就将吴邪的身子抄了起来,挂在它连着的肩膀上。 胃部冷不 防被肩胛骨顶着,吴邪稍微清醒了一些,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被张起灵扛在肩上。 “你他娘的……放我下去……老子自己会走。”他咳了几声,刚要说话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张起灵竟然真的停下来,一歪肩膀把人放在地上。等吴邪站好了,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又背对着对方蹲下去。 吴邪敲了敲昏沉沉的脑袋,一扭头瞧见张起灵蹲在地上,朝自己弓起后背。他看了半天才懂那是什么意思,脸色登时有些发青。 “我走了。”他敛了敛眸子,抬腿朝西边走。还没走几步就感到脚底下直打飘。 “我操。”他骂了一声,烦躁地踢开脚边的一坨雪。 他这样走了好几十米,张起灵才慢悠悠地从原地站起来。雪花在他的军帽上积了好一层,他一边走,一面把帽子取下来,随意地在肩章上蹭了蹭,等抖干净雪再压回头顶。卷着雪珠的风把他额前的刘海掀了掀,等帽檐把它们压回原位的时候,帽檐下的那双眼睛又变得漆黑无波了。 从吴邪拒绝他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适当地同对方拉开距离:有时候是几十米,最少也是几米。不紧不慢的步伐,简直像狩猎的独狼一样。在某几分钟里,这种又像看护又像畏惧的尾随行为让吴邪感到自己被人小觑了,此等不痛快是他这些年以来都没尝受过的。 耐着性子忍了半个小时以后,他停下了。旋即停下的还有跟在他后面的张起灵。 “你到底要做什么?”吴邪扭过头,烧得通红的双眼看得张起灵一愣。见对方不说话,他心里反而更不快了,索性随手压了几下帽子,几乎烧坏了的嗓音哑声道:“你为什么不开枪?” 张起灵瞪大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扣着波波沙的扳机。 这只是个在战斗中培养出来的习惯,如今看起来好像造成了某种误会。他拧起了眉头,望了望自己的右手,又朝吴邪看了看。良久才吸了口气,朝对方走去。 这回,吴邪没有再回避他。 他走到对方跟前,把波波沙从肩膀上翻下来递给吴邪。 对方空着两只手,并没有接过去,只是用红通通的眼睛瞧着他。 “王连长的。”他又补充道。 “我知道。”吴邪倏地叹了口气,伸手把枪推回去。“我现在根本打不了枪的,你拿着吧。刚才就算我对不住你。” “我并不 喜欢你们,你们也不喜欢我们。以致于我刚刚差点忘了……”他干枯的嘴唇摩挲着说,“我差点忘了……我们……现在是一样的。” 一种强烈的痛苦的情绪传遍了他的全身,他的身子晃了晃,蹲了下来。 “吴邪。”他猝不及防地朝地下一蹲,倒是把张起灵吓一跳。他半蹲在吴邪的身旁,踌躇良久,还是把手往对方的额头探了过去。 吴邪的额头是烫的。他昏了头,断断续续地道:“我恐怕再也不能拿枪了。”呓语般地重复了好几句,他的头猛然一垂,居然砸在了雪地里。 他在雪堆里阖上了眼睛,任由冰冷的疲倦感缓缓地从衣物外渗透进他的体内,却激不起一丝清醒。 他还是想睡了,这期间他曾听见头顶有人在讲话,可眼皮重得睁不开。 “吴邪?” “别再叫我了,”他心想,“老子要归位了。”? 那声音居然真的没有再喊他。许久以后,他迷迷糊糊地听见一声叹息。 他不知道那是军人的叹息,也不晓得那叹息是为何而来;就是一刹那间的工夫,他感到自己的内心满溢着哀伤。 在悲哀中滞了很久,有只手翻过他的肩背,此后他感到自己的膝窝也被一条手臂抬了起来。这会儿他才有些力气睁眼,恍然瞧见一双漆黑的眸子也对着他自己。 “你只是受了点寒。”张起灵看着他道,脸上还留着几分为难似的表情。 吴邪拿烧得昏花的眼睛看了看他,脑子还没筹措出答语,头又向后摔下去了。好在张起灵手快,瞬时换了个手法,在他的后脑处撑了一把,这才不至于抬不动他。 “操,这人丢大发了。”吴邪勉强被支住了脑袋,他也知道自己的四肢都软得快没用了,只是心理上仍然有迈不去的坎。 张起灵抄着他走了好几步,他才拉下脸哀求道:“我操……你,你他娘的别让我这样过去……” 张起灵停下来想了想,把他重新放回地面,又做了一遍先前做过的动作:背对着吴邪矮下腰,意思是让吴邪自己爬上来。 吴邪在雪地里半撑起身子,脑袋里混乱思考了大半天,这才慢吞吞地爬上张起灵的后背。 就当还在抗战时期吧,他琢磨着,自己现在做的就算是保存革命火种了。 “张团长,”他趴在张起灵的背上,沉重的眼皮紧闭着,“我……我没脸见他们。” 张起灵偏头看了他一眼。 “四四年夏天……王盟参了军,理由跟我一样,想报仇。今年他十六岁了。 “昨晚,他没睡着,扯着我唠嗑了很久,他说,政委,我就要死了,有件事我得跟你说一说。四五年的时候我偷过一个弟兄的馒头,后来他中弹死了,我老觉得那是我给害的,如果他吃了那馒头,就不会连跑的力气都没有。 “他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从家里说到连队里,从七八岁讲到十六岁。再往上呢,就没了,他没活那么长。 “十六岁并不应该是这样回首往事的年纪,我去北平读书的时候,才跟他一样大而已,可他现在竟然要死了。” 讲到这里,吴邪把头压了下去。张起灵感觉到他的鼻尖正在刮蹭着自己的后背。 “我也许不适合这里,”他听见对方低声笑道,“以前我见过你,那时候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天。” 张起灵在原地顿了顿。他伫立在雪地中等了很久,而对方却再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吴邪?”他试探性地问道。 “老子这一口气还憋着呢,别操心我。”吴邪接得很慢。他的头依然向下埋在张起灵的背后,感到对方还是没动静,他叹了口气,也抬起头。 这些年他试过很多次,也面临过很多次。他们受到的教育和感召,就是让自己成为坚强的战士,可真的到这样的时刻,他到底该怎么才能说服自己去无视死一个人这件事呢? 所谓的战争——那会儿他脑子里对先前跟凉师爷提过的“主义”仍旧没有概念,只是依稀地认为,战争——并不是死了谁,也许不过是死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情发生了成千上万次。有的人回来了,他的弟兄却不会再回来;在一九四八年,还有很多跟他们一样的人,每一个人都可能会或者正面临着这样的死亡,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像王盟一样抓着谁去告白。 张起灵这回真的没有再讲。 “他到底是个很识趣的人,固然叫人琢磨不透,但本人或许意外地很好。”吴邪重新趴在对方的背上想,同时下意识地昏沉着脑袋朝地上看去。 张起灵背着他走过的地方满是积雪,而他似乎就在这片积雪中看见了一条冗长的路。 06 自张起灵把吴邪背回来以后,胖子也好,凉师爷也好,奄奄一息的王盟也罢,加上张起灵和吴邪自己在内,五个人之间开始弥漫出一股异常沉默的氛围。有些词汇被刻意地压低在喉咙里,另一些词汇则会被一而再地提起来,于口头上或者心眼上。 离新年没几天,雪不再下了,只是天气冷得比以前还要厉害,五个人想了想,干脆把子弹里的火药弄出来当燃料。 “当兵的没枪子儿还打什么仗呐。”一顿弹药拆下来,胖子把话给嘀咕了百十来遍;一翻他的脚底,拆下来的却比别人都多。 凉师爷近来也把他琢磨透了,胆子比以往大些,笑嘻嘻地调侃他: “我看您这拆子弹的功夫可好。” “去去去,少拍老子的马屁。”胖子瞪了他一回,“你怎么不拆自己的?你拆,你拆!” “我这不没您快么。” “不成,我拆完了你也必须得拆完,不然你就把子弹给我。”胖子见他动得慢,不由得担心他捣鬼,说时就要去抢他的子弹。 “得得,您不放心我,那您来吧。”凉师爷哼了几声,一把将子弹抛在他脚底下,甩了甩胳臂坐到旁边去了。 诸如这样的对话,也和寒风一样,每日光顾着这间狭小的洞穴。 见凉师爷走远了,胖子坐在原地发了会儿憷,心中想的是他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枪支弹药。他把手抄进衣服内袋里捏了捏,捏到了一个冰凉而坚硬的铁家伙,这才算放了心,那种催促着他尽快拆子弹的求生欲望又开始从他空荡荡的胃里朝外冒了。好家伙,那儿已经空了不少日子了,这些天他也和别人一样,时不时饿得发慌,实在撑不住就出去抓把雪,嚼一嚼不仅能填塞那种空虚的饥饿感,连发麻的意志力都能被冻得苏醒过来。 环境异常艰苦,到了这个份上,本来不该再有人去思考立场问题的。当兵的没了枪,就好像丢掉了尊严;丢掉了尊严,就好像什么都完了,结束了。凉师爷揣着仅剩下的几十发子弹坐在洞口,蜷起来的背影总叫人觉得寂寞。 “你拆完了吗?”他的长官坐在一旁问他。等他扭过头去一望,看见的是一个叫他更加伤心的情景:他的长官也在拆子弹,脱了军帽的头上,黑发都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动作又快又矫健。 “没有。” “拆不动了?”张起灵若无其事地问他。 “拆不动了。”他点点头,神情瞧着 十分困倦,“我们为什么不再走了?” “等天气好点。” “这已经是近来最好的天气了。” 张起灵闻言,抬头张望了一番。“那就再好点。” “再好点是什么时候?万一永远没有再好点的时候呢?”凉师爷紧盯着他,“我们到底能不能走?” “不能。”他的长官看着他,摇了摇头。 “这是谁的命令?”凉师爷不耐烦地站起来,“姓吴的巴不得我们死,现在他自己也快死了,团座,我们不能——” “是我的命令。” 他的话头就这么被堵回去了。 “外面刚下完雪。下面几天一定会比之前更冷,再走出去也是山,你一个人走不远的,师爷。” 张起灵放下枪杆,漆黑的眼睛望着他。 “……您……打算继续当他们的俘虏?”凉师爷的眉心都绞成了一团,他蹲下来,想尽力说服对方: “他们根本不信任我们。” 话一说罢,张起灵的眼神晃了晃。 “一旦出去,我们就是敌人,”凉师爷恨不得上去捏住他的肩膀晃动,“没有谁会对敌人仁慈的,万一我们被俘虏进了共军的营地,我们又该怎么办?”他说到这里,语气急切起来:“团座!现在要下手正是——” 他还没讲完,两只手的虎口均是一阵剧痛。 “闭嘴。”张起灵攫住他的双手,两眼冷冰冰地瞧着他。 “唉!”凉师爷看了他良久,大大地叹了口气。 “咳,我,打断一下你们。” 一道声音适时地插进来,张起灵没有什么反应,倒是凉师爷被吓得一震。 瞧见了对方的反应,吴邪也只是笑笑,他搓了搓手,往两个人中间坐下来,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谁,而是捡起地上的子弹拆了起来。 拆了很久,他才说道: “也许我们都对彼此有些误会,是不是这样?” “就怕不是误会,是——” “司马昭之心?” 吴邪打断了他,也让他的神情变得难堪起来。 “也许不是——那是——猫哭耗子?呵呵,好像也不对。” 他讲完了,耸耸肩,丢开手里的子弹。 “没人替我们想过这些问题,可现在有 个机会,叫我们不得不去想:凉师爷,你觉得我们之间的仗是该打的么?” 洞口周围都安静下来。 吴邪交叠起双手放在膝盖上,头靠在洞口的石壁上,仰望着天际。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胖子的老家在南京没了。守城的是什么人,你应该知道吧?” 凉师爷嘴巴张了张,过不了多久又瘪回去。 “他,的确对你们有些成见。这种成见是对还是错,我说了不算,他说了也不算,因为我们都不足以看见那些事的全貌,你觉得呢?” 隔着冷风,凉师爷静静地望着他。 “我那时候在北平读书,我的老师告诉我,任何一件事都会有前因和后果,它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是唯一的。我相信这句话,并且——我,我也相信,至少在四五年以前,贵军上下和我们是一样的,都为了同一件事物努力过。” “突围的时候,我曾经看过你们打仗,除了军服以外,我……实在没看出你们跟我们还有什么其它区别;何以至此,我——至今也不明了。可是,我知道要一个人改变信仰是很难的,何况有些时候,我们或许很难把什么叫做信仰,至多是心里的某个东西,某个我们可以为之去死的东西,它……很固执,很强大,胖子有,你也有,我也有,你的团长也有,还有……快死的王盟,也有。而且,我们每个人有的,可能都不一样。” “我也知道,你们曾经是驻印部队的一员,你们经历的东西比我看见过的还要残酷得多,朝你们讲这些,我可能还不够资格。”他说到这里,挠了挠头,“虽然有点难,不过有时候还是试着原谅一下别人吧?看在——大家都是中国人的份上。” “当然,这些话我只是出于一个对熟人的态度来讲的,你可以选择相信或者不相信。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谈立场,怎么看都嫌早了。”他踢了一脚地上的子弹,“这些话我也会对胖子说。我是他的政委,自然要负责思想工作。” 他朝对方笑了笑,后者拧着眉毛,转过身去: “希望你记住你的话。” 凉师爷的背影渐渐隐没在洞穴里的黑暗中,吴邪半靠在石壁上,目送他离开。 “你呢?” 张起灵背朝着吴邪,平视洞口的前方问道。 “我?” 吴邪转过身来,靠在洞口,眼眸低敛,新仇旧恨都在他的心中翻滚,使得他的眼底表现出一 种忧郁的、过分压抑的平静。 “我没什么。” 张起灵侧了侧头。 “你……病好了?” “我好很多了,”吴邪坐回洞口的石块上,“谢谢。”他讲这些话的时候,耳根有些异样的红。那天他固然烧昏了头,但经历过的事情总归是没有忘的。 “对了,”张起灵收回目光,又把它投向地面,“你怎么知道我们……曾经待过驻印部队?” “你的枪套里塞的不就是部队的合影吗?” 吴邪朝他的腰间示意了一番,他也领悟了,嘴角浮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张起灵一向没有什么表情,更谈不上爱笑,这还是吴邪第一次看见他笑。他呆了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我不问了。”他讲。 张起灵垂下头。 每当探究前人的思绪,我们都会发觉那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隔着时间和空间的无形之墙,我们的目光往往会缺乏感性的情愫,取而代之的是依靠逻辑进行的猜想。 可人本身并非是只靠着那种东西来活着的。 每每翻着黎簇给我的照片,我都会涌起一股强烈的失落感:这种感觉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来自照片上的人们。 我看着桌上放的那张驻印部队的照片,前几天黎簇把它拿给我,并且告诉我第一排中间站的人就是张起灵。可当我看过去时,总不由自主地觉得那上面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同样的年轻的脸庞,同样的眼睛,同样的慢慢冰冷的身躯。 死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情发生了成千上万次,他们到底是怎么习惯的?我问给我自己,也问给他们,然而无人回答,只有那几十双眼睛始终无言地注视着我。 除了照片,黎簇还带来了一本笔记本,他说,这是张起灵的笔记。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拿到手就掀开了。往常黎簇给我带来的基本是吴邪的口述,或者是有关吴邪的事情,关于张起灵的则很少,我第一次知道他还会记笔记。 张起灵的记录风格非常简洁,乍看之下很像新华社的新闻稿,翻了又翻,大部分都是当天做了些什么,很少有别的东西在,这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固定的印象:这是个很地道的军人,守序,严谨,除此之外,我就猜不出来了,只能继续往下看。 翻了半天,我的动作在某一页上停下了: 一九四九年一月七日。 07 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总有他们自己的事情。一十年代的人们睁开眼睛;二十年代的人高举双手;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的人拿起武器。 天地玄黄间,只见命运的手在其间翻云覆雨。 一九四九年一月七日,正是在四十年代的尾巴上。前一天夜里刮了大风,傍晚前方从凌乱草丛里钻出来的五个年轻人尚不知自己将要被命运使往何方去。 这趟当真是来之不易。五个人站在山坳口,其中虽然有两位由于身体的孱弱而摇摇欲坠。但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朝自己的身后望去。 在他们的身后,大山在夕阳中形成一块青黑色的剪影。这块孤独的、苍凉的、沉郁的,浩荡的剪影,也远远地注视着山坳前的这些年轻人。中国人和中国人之间的征伐并没有感染到中国的土地,它依然包容了这些残兵破陋的身躯,并且最终又把它们送出自己的怀抱。 “我们这是到哪儿啦?”胖子松了松肩膀头,那里被王盟压了五个多小时,已经酸到了极限。 “估计在湖北边上。”凉师爷咳嗽了几声,他是五个人里除了王盟以外最孱弱的那一个。 “我看见了。”吴邪走在最右边,他手搭凉棚往西北边看去,再说话时声音里便带了不少欣喜:“你们看见了吗?那里似乎有老乡。” “老乡啊!”胖子的声音变得欢喜起来,“哎哟,可惜老子的搪瓷杯子没带来,不然这会子可以去跟老乡讨口水喝。” “别了吧老总,大晚上敲门吓着老百姓。”凉师爷打趣他。 胖子“嘿嘿”地笑两声。他现在已经不介意这么地同凉师爷讲话了。 “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把王盟安顿下来。”吴邪朝远处看了看,发现看不清具体的东西,回过头来说。 “那咱们还是赶快走吧,得把这小子送到老乡家里去。”胖子说着,挣了挣肩膀,把王盟朝上托了几下。 “你们先走吧,”吴邪摇了摇头,“我走慢点,看看周边有没有什么情况。” 他说完这句话,在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 他倒是不信佛,只是刚才这话他本不想讲,如今却由不得不说。 果然,这句话一讲完,其他几个人都忽地沉默了。 半晌,凉师爷才缓缓地接道: “吴老总,您这反应得可真快呵。” 吴邪扭过头不再看他,幽幽闭上双眼道: “还困在山里的时候我们彼此就很清楚了——一旦出去,就是敌人。我们当然会优待俘虏,你们会不会就不清楚了,万一碰上的是你们的部队呢……太平盛世尚不可无防人之心。” 凉师爷紧盯着他的后脑勺,倏然叹了口气: “狗日的,你讲得对。” 他说完,往自己的长官那里看了一眼。 半黑的天幕下,张起灵没戴军帽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 “……你们……你们先……先……先……”胖子也突然跟结巴了一样,“先”了良久,“先……讨论着……我带王盟先走一步。” “去吧。”吴邪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胖子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晚霞的余晖中,等到那背影也不见了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给你。” 吴邪猛然叹了口气,挥手把一样东西丢还到张起灵手里。后者几乎是反射性地接住了,张开手掌一看,漆黑的眼睛瞬间晃了晃神。 那是他的配枪,一个多月前刚被吴邪缴走。 “子弹没了,我还不起;枪还是可以的。”吴邪站在离他两米开外的地方,拽着手里的马鞭转了转。他身上的制服早就脏得看不出颜色了,可脸还是擦得干干净净的,这张干净的脸庞刹那间朝他露出一个堪称友善的笑容。 凉师爷也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更叫他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他长官的表情。 该怎么说比较好?他擦了一把沾满污垢的脸,瞧着自己的长官——那个青年人脸上流露出来的某种情绪,或许可以称为感动? 然而张起灵的脸上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表情。凉师爷拍了拍脑袋,告诫自己不要想太多。 “你要放我走?” 他的长官在这时问道。 吴邪没有接话,朝对面的两个人都望了望,那个意思仿佛在说:“还用得着我说吗?” 现在,张起灵的整个身躯都被隐没在夜幕中,吴邪只能听得见他说话声的回响。 “难道你们想当俘虏吗?” 吴邪又冷冷地说: “做俘虏,对军人来说——不论能不能活得下去,都是一种耻辱。” “……你是这么想的?”张起灵的声音低沉地回荡。 “如果你想,你会自己跟我走,”夜色里传来吴邪的叹气声 ,“你不会跟我走,你不会想做我的俘虏,因为你是个好军人,你还有血性的。” “你怎么知道我好不好?”沉默良久,张起灵忽然如此问道。 不光是吴邪,连凉师爷听了也要吃一惊。 “……问这么多干嘛。”大概是觉得没什么话好讲,吴邪耸了耸肩膀,却觉得心上骤然多了一道奇怪的压力,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好转身逃开。 他快步地朝有火光的地方走,心里想得却是要逃开这个充满沉重张力的夜晚。那股张力压得他心悸,压得他颤抖,压得他无法呼吸,而他竟然不晓得那是为什么。 为什么?谁又能回答他为什么? 凉师爷瞅着吴邪的背影,有些为难地说道: “团座,我们……” “你去北边看一看,天亮的时候回这里来跟我汇合。”张起灵说。 “那……团座,您、您是……” 凉师爷还没问完,就看见他的长官往吴邪的方向去了。这一幕看得他有些百感交集,交集过了头反而什么也讲不出,最终只好一声叹息,朝北边走去。 吴邪走得并不快,非但不快,还可以说是十分缓慢。他那怀着心事的背影徘徊一般地前行着,在苍蓝色的星空底下显得十分孤单。 走了不知多久,那影子停下了。 “你跟着我做什么?” 青年的声音从黑暗的那一头传来。 沉默了很久,夜色中慢悠悠地走出来另一道影子。 “你说我是个好军人,”那影子说,嗓音陡然变得有些沙哑。 吴邪扭过头,眸子被微弱的星光映出一点亮。 他正看着对面的人,正如对面的人也一样看着他。 “一九四二年,”张起灵的大半张脸都沉浸在夜色中,“我的兵在缅甸边境遭遇了伏击,因为我的指挥失误。” “我带他们离开了家乡,却没能把他们带回去。” 他说完,风声沿着两个人的耳边呼啸而过。 “你……跟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吴邪幽幽地问道,他不太能想象得到张起灵脸上的表情,也无法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任何情感。 黑暗里,张起灵点了点头。 吴邪垂下眼眸,此刻,在这位自己曾经无比钦慕的军官面前,他竟然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要讲些什么?安慰吗?这恐怕是不用的。 几乎每一个从抗战时期活下来的军人,或多或少都有着带血的记忆。 他自然知道这种记忆会带给人们什么样的伤痛,而这种伤痛又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去愈合:也许很快就会忘了,也许永远都忘不掉。事实上,直到战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还会在梦中听见炮火声,还会被窗外的车喇叭声惊醒,以为那是谁扔的手雷。 至少有一点他比较好,那就是没有太多的良心上的负担,而这点意味着他并不能对张起灵的遭遇感同身受,何况—— 对方也许并不需要他那么做呢? 他不晓得要讲什么好,思索之间,夜色中猛然炸出一声巨响。 “嘭”的一声,北边爆开一个橘红色的庞大火团,橘红的光芒霎时间亮满大半个天际,也照亮了吴邪满脸愕然的神色。 “我操,什么玩意儿!”他瞪着眼睛大喊道。 张起灵的反应更快,响声一起就朝北边冲了过去。他一冲,吴邪居然也不顾多想了,跟着冲了过去。 北边巨响还没有散却,东南方向里突然斜扫来一阵密集的子弹声: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吴邪头皮一紧,身体本能地做出反应,就地一滚,同时朝张起灵喊到: “趴下!” 用不着他喊,张起灵动作比他更快,不知何时居然摸到了他的身边,一只手伸过来,将他的手捏得紧紧的。 “你——”吴邪光顾着听枪声,手冷不防被张起灵一抓,这一把力气不小,疼得他“嘶”一声。 “你他娘的干嘛?”他大声吼道。 张起灵却接得牛头不对马嘴: “凉师爷在那里。” 他说着,伸手朝北方指了指。 吴邪一愣,脸被炮火的亮光映得忽明忽灭: “他?” “我叫他去看看的,在跟你说话之前。” “嘭——” 又是一阵巨响。火光霎时间照亮了张起灵的整个脸庞。 从对方那双映着火团的眼睛里,吴邪好像也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和对方彼此互看了几分钟,居然不知不觉就开起小差来,心下感到惊异:张起灵的眼睛好像是透明的一样,里面装着一汪流动的黑墨。 黑色的眼睛映着火,也装着夜色和他自己。一九三九年,它们也曾经装过很多边境线上的人们。 “凉师爷……死了吗?”吴邪的眼神动了动,哽咽声几乎要从话尾露出来,“我们不会在老百姓的家门口随便开枪的……这、这是你们的部队,是不是?” 太荒谬了。十万大山没有杀死凉师爷,他的袍泽弟兄却杀死了他? 张起灵好像压根不顾那些似的。他握紧吴邪的手,握得很紧,用下达命令似的口气说: “你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这是什么意思? 起先,吴邪还有些不解;二十分钟以后,他晓得这是什么意思了。 他被俘虏了。 准确来说,是他跟张起灵一起被俘虏了。 08 吹了不知道多少天的冷风,总算不用再这么被吹下去了,人却身陷囹圄。 吴邪歪着头,老老实实地靠在草垛边上。天边上没有月亮,星星点点,一片一片地洒落在他的眼中,模糊成一整块。 ——我还是太累了。 他想。 实际上,这几个字在半个小时以前就随着他的被俘虏而清晰地自他的脑海深处显现了出来。而今,他固然意识模糊,那些字却像信念那样愈发坚定了。 “还不知道胖子他们怎么样了。” 他嘀嘀咕咕的语言如同梦呓。在这句梦呓以外,听的人苏醒了。 听见的人说: “他们走得早,不会有事。” 吴邪随手揉了揉眼睛,面上浮现出惆怅的笑容。 与他相对的是坐在里面的张起灵。对方看起来比他更加精神一些,就连方才的小睡也好像在养神似的——假设可以让人忽略他脸上那些伤痕的话。 “那——你呢?” 闻言,张起灵偏过头来,任吴邪偎在墙根的影子深深落进自己的眼中。 他对吴邪摆摆手,那意思是自己不打紧,重新眯起眼睛,大约是要继续养神。 “呵呵,”他听见吴邪自嘲地笑笑,“一朝沦为阶下囚还能这么精神,看来您老才是真幽默。”说着,还朝他拱拱手。 他徐徐开眼,朝着天花板道: “我身上没证件,他们因此对我有误会。” “这是你觉得,在我看来,你他妈简直是挨了顿冤枉揍。” 吴邪说完,哼了一声。张起灵的眼睛在夜扫了他一眼。 二人间又是一顿沉默,沉默狠了,吴邪倏然垂了头: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他扭头朝张起灵看了一眼: “你不是挨打了么?”他叹了口气,“本来应该被揍的是我……” 于是,黑暗中传来一阵悉悉簇簇的声音,像是布料在摩擦稻草那样。 “别说这种话。”张起灵声音幽幽地回了他。 隔着一段黑暗,吴邪瞅着彼端张起灵的影子,影子的头颅部位在刚刚随着讲话的频率轻轻晃着,他忽然觉得这个场景里有一种十分罕见的、柔情的味道。 然而,这也只是刹那间的想法。 “我不需要谁帮我……帮我挡。”他说着,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张起灵听不见。他本人也就这么陷入了沉思之中,脑海里回放起他们被俘虏之后的情景。 被俘虏的两个人就像忽然哑了一样,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不过,按照当时的情况,开口这件事也用不着他们太积极。 吴邪在山里染上的伤风原本还没有好透,被俘虏以后不久便再度发起烧来,就连走路都是被人拖拽着去的。等拖到某个军官模样的人跟前,他又被晕着脑袋扯过去。 然后是预想中会发生的搜身,期间他的后背被挨了好几脚,有两回他怀疑对方差点把他肠子给踹出来。 虽然从头到尾他都像个沙袋一样被人拖来拉去,但他的心中却由此生发出了一股不合时宜的纾解感。一想起自己可能很快就要去死,他身体里那颗流着血的、跳动的、疲惫的心脏就会感到无比舒适。 早在参军之前,不……可能是更久以前,久到他还没有任何青年人该有的志向和梦想以前,他总认为死亡是一件离自己非常遥远的事情。尽管如此,抗战期间,那些在中国的土地上能够为了同一个信念去赴死的同袍们依旧无比自然地点燃过他的斗志,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正是这种斗志使得他能把死亡看成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甚至是一个起码的归处。 可那样的感受,毕竟很少,或许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抗战的那些年里,连地上的白雪都像太阳一样炽烈。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去死的时候,有道声音唤醒了他: “我是他的上级,有什么事情问我岂不是更合适吗?” 他晕着脑袋,努力让自己站直身体,拿昏沉沉的眼睛去找说话的人。 “呵,你不说老子还没发现,瞧你这样儿,倒还真是个大官。”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没有军官的样子吗?他疲惫地想到。 房间里霎时间传来一阵很低沉的交头接耳的声音,吴邪睚开眼睛,四处望了望,发现房间正中央站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穿着国军的制服,站在张起灵的对面。 张起灵呢?他似乎也受到了跟自己一样的对待,只不过脸上完全是一副不痛不痒的神情,一双黑眸子间或朝自己这边望一望。 吴邪还抽空朝那国军军官的肩头看了一眼:没有张起灵高,估计最多是个连长。 倘 若张起灵有可以自证的东西,起码他自个儿不必沦落到这个地步。 而那些东西都在凉师爷身上,吴邪也晓得这一点。 ——“砰!” 还在思考之间,碰撞声突兀地扎进吴邪的耳朵深处。他那只还没有被污物遮挡住视线的右眼骤然间仿佛被惊扰了似地张开,一个令他不得不震惊的景象也随之涌入: 张起灵的胸腹处吃了那连长的一脚。擦得锃亮的皮靴尖目前还在一下又一下地踢在他的肋骨上。 “部队?番号?”对方恶狠狠地问道。 ?张起灵还是半闭着眼睛,不曾发过一语。? 他脑子里是怎么想的?虽然没有证件,但起码的自辩不至于没有吧?亦或是,他根本不屑告诉对方?抱着这样的想法,吴邪那双被绞在背后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呸!”连长脸上的肌肉迅速地变着形,整张脸也在变得通红。 “少他妈给老子装蒜,你们手里还有我们三团的血债呢。” 张起灵的两只手也被绞在了一块儿。他闻言拧了拧眉头,半晌,不再接话。 他的沉默无疑是激怒了对方。只听那连长吐了一句脏话,竟然直接挥拳朝张起灵的脸砸了过去。 报仇这件事——大家都不想的,可大家也总是不得不做。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循环?吴邪来不及去思考,骨头和骨头间剧烈的碰撞声震得他头顶都在发麻,可是,在他的双眼中,明明还有更令他难以接受的—— 张起灵为什么不躲开? “好啊,是条汉子。”连长打累了,换了一只手,大笑起来,眼睛里的仇恨闪得发红。 那种可怕的拳头还在继续朝张起灵的身上下落。等落到第六拳的时候,吴邪终于挨不住了,扯着烧得发哑的嗓子冲房间中央大吼道: “混账王八蛋!你他妈的连自己人都打!” “自己人?”连长暂时停了手,瞥了一眼张起灵,后者往地上吐了口血沫。 他又转向吴邪。 “谁是自己人?” “废什么话,当然是我们。” “你们?共产党在徐州差点把我们三团的弟兄都打光了,你他妈套个屁近乎。” 吴邪顿了顿,短暂的一顿。这以后他体内的血突然沸腾了起来: “谁他妈稀罕跟你套近乎?” 他竭尽全力地瞪着对方,吼得像头受伤的郊狼: “你他妈敢说不是吗?日本人才走了多少年?” 那男人听了这话,猝然愣住了,连着把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些兵也愣住了。 “我来告诉你,三年零五个月。” 吴邪咬着牙,喘了口气: “三年零五个月,才过去了三年零五个月。” “你们难道已经忘了吗?中国人之前是怎么活过来的?你们就算真的忘了也罢,难道你们连日本人是怎么对待南京守军的也忘了吗?” 他说到这里,头一晕,向后砸在墙上,双颊上慢慢流着泪: “难道非要等那些事情再来一次,你们才会知道要怎么团结……” 后来他晕了过去,直到现在,他醒来了。 抱着膝盖,张起灵在暗处缓缓望着他 “你……你为什么要主动挨打?”吴邪靠在窗边问他。 他在黑暗中愣了愣,复而靠回墙壁上,似乎并不打算作答。 张起灵有张起灵的理由和选择,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吴邪总算能稍微了解那么一点了,可惜得很,由于语言交流上的匮乏,他至今也无法对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有什么更多的了解。 除了那张站满了兵的驻印部队的合照。 张起灵的兵。 张起灵说过,那些兵没有再回来。 他朝张起灵那边望了望,发现对方此时也在看自己,漆黑的眼眸中映着一点点星光,平静无波。 这是双明亮的眼睛,吴邪也分明知道,它们有多深刻:既能看见黑暗,又能像勋章一样附在吴邪的胸膛上,跟着他走向光明、走向温暖。 09 下半夜凉得发透,吴邪辗转了很久,快到五更天的时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张起灵就睡在他的背后,跟他背朝背地躺着,不论吴邪怎么动都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打扰到的模样。他也比较累了,再加上身上有伤,睡得比吴邪早得多。 面朝着一地的稻草,吴邪打了个呵欠。纵使他再睡不着,也得逼自己睡过去,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有足够的力气去应付第二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就在沉沉睡去之间来到了。第二天的清早,关着他们两个人的马槽门口来了个人。 碍于昨夜睡得晚,人又还在病中,吴邪一时睡死了,张起灵则立时便醒了过来。他的警惕性原本就非常强,何况目前为止一切的情况还由不得他放松。 “嗨,哑巴。”压着军帽的男人似笑非笑地扣了扣板棚,马上惊醒了几匹正在打盹的牲口。 瞧见他,张起灵的眼里浮现出一丝惊异的神色。很快地,他就不再觉得奇怪了——那人肩膀上挂着的肩章正告诉他对方可能拥有的军职。 他收起原来的目光,侧头往身旁看了看,发现吴邪还是没醒。清晨的阳光都漫到他的眼皮上了,人还是一动不动的。 那人见张起灵没有想搭理自己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讲话了:“我听警卫员说,有两个共产党的奸细踩入了我们的雷区,给抓起来了,今天特地来看看——怎么?你这是要——” “别说话。”张起灵侧着头,没看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回轮到男人惊诧了,不过他脸上压着一副神色眼镜,远看像盲了似的,没人晓得他脸上会是什么神色。 张起灵终于瞧完了,起来整了整外套,仍旧把自己那件被烟和污渍搞得看不出色的制服整齐地扣好,边走边朝那黑眼镜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出去说”。 得,他倒跟俘虏一样了——黑眼镜心想,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张起灵没有往外走多远,走了一百米左右就停下了,这回他看向了那男人,估计是要等对方开口。 黑眼镜好整以暇地拍了拍军裤,拍掉上头沾的草屑才开口:“我不来看看,你们今天可能都已经——”他说着,在颈间做了个开刀的手势。 张起灵朝他的肩章上望了望,才说: “我也没想到这里是你的部队。” “哈哈哈,两个月前我也没想到。”黑 眼镜点点头,随身掏了一根东西出来。张起灵看过去时,发现那是根雪茄。 “洋玩意儿,以前我在上海的时候弄的。”他颔着脑袋点起一根,架在手指上,“如今这行情,怕是不能再回去了。” 他话音刚落,张起灵那双先前还很漠然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波澜。 “怎么了?”他问,复又想了一番,“难道我们并没有赢?” “你居然这么问我?”黑眼镜从墨镜底下瞅了他一眼,“共产党出动了整整两个集团军群,华东和中原的野战军。”他说着,吸了口烟。 “……他们……人并不多。” “对,可,我们……就是没赢。”黑眼镜自嘲地笑了笑,“当初白长官不同意指挥,因为他觉得不能赢,这,可真是应验了啊……” 张起灵听罢,拧起了眉头,脸也暗自沉下去。 “别介啊,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看着对方又抬起头,黑眼镜想了想,“新五团编制还在,目前大概已经在北上了。” 可张起灵并不如他预想的那样高兴:“北上?还要打么?” “呵,那是自然。我们要北上,他们要南下。”黑眼镜说到这里,猛抽了一大口烟。 “你老兄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说说看。” “你们听见了什么?”张起灵望着他,眼神有些发冷。 “放心吧,我们接到的消息,大部分是说你们在徐蚌会战中失踪了,也有说牺牲了的,总之,应该不会有那种让你操心不已的言论出现。”黑眼镜斜了斜嘴角,忽而压低声音,朝马槽点了点:“那位是什么人?” 张起灵瞟了他一眼,接得不假思索: “我的警卫员。” 他刚讲完,黑眼镜就闷声笑起来。 “你需要这种警卫员?我看这小郎君怕是连枪都不会打吧。” 这话不免叫张起灵神色一凛:“你不用多说。” “我自然不会多说,可是,你还是当心点的好。”黑眼镜说完,单手把雪茄掷在地上。临走的时候,他拍了一下张起灵的肩膀: “通共的罪名你是担不起的。” 张起灵微微偏过头,又听见他说:“可咱们周围应该没人不通共了吧,哈哈哈哈。” 黑眼镜的话说得很深,也很冷。 结 束交谈,张起灵很快就回到了马槽边上,意外地发现吴邪还在沉睡,神情一点也没变。这个情况让他有些不安。根据以往的经验,他认为吴邪不太可能会在这种情况下睡得如此放心。 他快步凑上前去,蹲下来察看的身影一下子遮住了直射吴邪双眼的阳光。 那张平日里看起来时而欢快、时而严肃的脸庞,此刻的的确确只剩下了疲态和污垢,乍看起来不像个青年人,却像个孩子一样。他蹲在吴邪跟前,蹲了片刻,伸手去探对方的头。 五分钟。他的眼睛陡然睁大了。 张起灵没事了。跟他一起没事的自然是吴邪,只不过后者莫名其妙变成了自己敌对方里的一员。若是换了平常,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逃走。 但现在他不行,他得接受治疗,无论他到底愿不愿意留下,这是张起灵向医生一再坚持的事情。野战医院床位很紧张,他甚至叫人把吴邪的病床搬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这个说不上是大是小的举动曾经在军营里掀起过一阵小小的波动。一方面,别人都想看一看张起灵到底是什么模样,一方面,他对待自己警卫员的态度似乎又很难叫人不侧目。就算是再怎么礼贤下士,似乎也没有必要把自己的房间都让给下属吧?有那么一段时间里,每个经过第五岗哨的人都能看见一道挺拔的、站在山坳边上的背影,背影往西的几米远搭了一个简易的帐篷,那就是张起灵和他的住处。 连张团座都是这个态度,底下的人自然而然地就把吴邪当成了什么大人物。然而即使如此,也没有人有什么献殷勤的机会——机会都是医生的。 吴邪最终得了肺炎,高烧了很久才算退下去。烧得最厉害的几天里,每个晚上,他所在的那间院子里都会有个人打着煤油灯去看他。 那人就是张起灵。 这个青年军官,背着手,很严肃地站在房门口,等着医生从外面赶过来,间或朝房门里头张望一眼,只消那么一眼,又把头缩回去了,谨慎得像在巡视战壕一样。等到医生来了,他就朝里面指一指,命令对方治好那个兵,医生呆多久,他也会呆多久,每夜都是如此。 第五个晚上,吴邪终于醒来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神智还有点不清,直觉里感到边上有个影子晃了过去。待他扭过头细看,门口却什么都没有。 他并不晓得张起灵就藏在那里,如果他有力气下床、出门,脸朝右就能立刻发现他,发现他紧贴在门口右侧的墙壁上,浑身 都绷得死紧。 这件事看起来挺傻气的,反正张起灵自己也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是这个反应。假如说他希望吴邪能好好留下来,难道不是更应该走出来,让对方知道他欠了自己一个人情吗?那他为什么不这样干? 他想不通,但直到最后想通了,他也没后悔这么干过。 除了这件事以外,他对其它的很多事也都讳莫如深了,每当吴邪问起,病中是谁照顾了他,或者他自己什么时候能离开时,张起灵都用一种很特殊的沉默的态度一笔带了过去。 他不想说,不想回答,那就谁都逼不了他,就算对方是吴邪,也不例外。 可私下里,他和吴邪一样,也在盘算着那个要互相道别的日期,那必定不会很遥远,但也没有那么近。 起码,他可以等到吴邪身体完全康复的那一天。 开春后的第二个周末,天气比以往都要好。在医生的建议下,吴邪终于能出来散散步了。 此时已是一九四九年的三月。他想起自己离队伍确实很久了,连带整个人仿佛都生了病似的,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觉得欢畅,觉得妙不可言。长满了青草的山拗口是美的,张起灵临时搭起来的简易棚子好像也是美的。一种年轻求学时才有的心理状态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这不能不说是因祸得福。 而他的心却因此更加向往归队了,谁在这时看着他的眼睛,谁就能明白这点。 出来散步的整个过程里,张起灵的表情都透着点阴郁。他的神情永远只会给人感觉,真实的样子却总也不会有。吴邪还以为他是为国军的前程忧虑着,仔细想了想先前对方给自己的待遇,他感觉不开导一下对方着实说不过去,便追上去拍了拍张起灵的肩头说: “你放心,你对我这么好,我吴邪会一辈子感激你的。” 他的手按在张起灵的肩头上。后者瞧了瞧那只手,又扭过头看了看他。 过不了多久,张起灵缓缓地摇了摇头,眉头皱起来,想把他推开。 “哎?他生气了?”吴邪被他推得踉跄了一步,眼睛里有些不解。 他在张起灵的身后望着他,叫他的名字,但张起灵并没有理会。 10 尽管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张起灵最后还是没能把一切都宣之于口,很显然他做不到。他从军校那里学习了规划作战线路的方法,可人心的路终究比图纸上的要更难走。在吴邪离开前的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人们只知道他仍旧是沉默的,而且越来越沉默。 在军队里,突然之间多一个人和突然之间少一个人,两者或许没有太大的差别。来的人可能是被抓来的,也可能是被征调来的;走的人自不必说,要么是死了,要么是失踪了,再不济就是开小差跑了。 在如今这个时日上头,连开小差都不再那么大逆不道,每个人的心中仿佛都或多或少有着这种心思。 “溃败之兆。”黑眼镜叼着草根道。自从断了烟,他就只能这样地过过瘾。 张起灵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眼神平静地巡视着高地以下的驻点。人、马、车炮,青黄的和铁黑的,杂然交错在高地以下,远远地看过去,像一条黑色的河流。 “又或许,咱们早就败了。”黑眼镜自嘲地一笑,“兵败如山倒啊。” 草根从他的唇间坠下,连同他那对日常里显得很松懈的肩膀也脱力般地垂下来。 “你相信吗?” 他偏了偏头,把目光投向站在张起灵身后的吴邪。 吴邪没想到他会问自己,思考得有些无措,顿了顿才说:“我不知道。” “哈哈,你还蛮诚实的。” “我总不能骗您吧。” 黑眼镜怔了怔,他倒是没有预料过,吴邪比他想得要更加诚恳。他站在原地,搓了搓手。三月的风没有那么热,吹多了未必不会冷,他在这样的风里又回看了一遍自己的营地,倏然道: “我是旗人。” 他的嘴唇在墨镜底下一开一合地讲着。 “孙文说的‘驱除鞑虏’,大概针对的就是我这号人。我们旗人统治了中国两百多年,而今,眼看就要江山易主了。” 他转头向吴邪道:“既然你们汉人都能接受旗人的统治,那么这场仗,或许谁赢都一样。呵呵,这只是我个人的理解。举出一个新的统治阶级,这件事本身可能和人民关系不大——” 他一边说,一面挠着头走远了。快下坡的时候,他听见吴邪道: “人民会有人民自己的选择。” 这个回答叫他骤然停住了。片刻后他干笑了两声。 “好啊,我等着。” 黑眼镜的背影茕茕消失在山坡的尽头,坡上风刮得很大,幸好是春天的风,不至于叫人难受。 吴邪在风里抬起头,看向山坳以外的地方,那儿的草被吹得东倒西歪的,一片平凡的景色,却让他的心感到莫名的悸动。 “小哥,你相信吗?” 张起灵应声回头。 “人民有人民自己的选择。”他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讲过的话,脸上洋溢着异样的神采。就连张起灵也不由自主地被他脸上那种认真的神情吸引了,于是,他转过身来,注视着对方。 发现张起灵在这样地听自己说话,吴邪吞了一口口水。临着快要说出话来的当口,他又把自己缩了回去:“其实,我有时候也不能太相信自己的话。” “我只是,在那一瞬间,就是那么想的。” 他低垂下眼眸。 “我们的旗帜上,是镰刀和锤子,意味着我们是工农的武装。我们,是想建立一个自由、和平、民主的新中国。”他抿了抿嘴,“人民一定会选择我们的。” 他讲完了,心却坠得更加沉重。沉寂了半天,无人应答,而他所期望的应答对象,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他也看了对方半晌,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低下头:“对不起。” 张起灵的双眼瞪大了,里头有些不解。 “我不该对你讲这些。”吴邪叹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忽视掉心里的失落,“即使我不讲,你肯定也知道得很清楚。对你讲这些,是我,忽略了……” 可他一定是有一些——的确是有一些,只要不讲,就永远不能让对方明白的东西,他自己说不清那是什么感情,但他晓得自己是真的舍不得就这样离开。假如他能够说服张起灵,劝他跟自己回到解放军的队伍里去,这些问题就不再会是问题,然而这又怎么可能呢? 忠诚永远都是军人的职责之一,说服张起灵背叛自己的部队,他做不到,他相信对方也不会那么做。 他还准备继续抒发那种歉意,肩膀忽然被适时地按住了。 张起灵的手。 张起灵望着他,说:“没关系。”眼神看起来好像既热切又温和,看得吴邪面颊发烫。 吴邪皱了皱眉头,心里想的却是:他对我是不是太宽容了?一种久违了的难堪使他讲不出话来,张起灵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还是反 应缺缺。 最终,张起灵舒了口气,朝吴邪身后背着的那条枪杆子上一敲。 吴邪这才回了神,扭头看了一眼背后。 张起灵缩回手,掉头便走,示意吴邪跟上。 春日的午后,云在风上缓慢地游动,把日光衬成破碎状的投影,晒得人身上懒洋洋的。 走了没几步,吴邪扛着枪,打了个哈欠。 “困了?”张起灵在他的前边走着,一边放慢了脚步。 “没,就是觉得舒服。”吴邪说着,果然在阳光下眯起了眼睛。成年以来,他从来没觉得春天有这么美好过:到处都洋溢的鲜嫩,到处都蓬勃的生气。 原来这就是苦寒以后的春天,是暖,是阳光,也是希望。 “你要带我去干什么?”吴邪问道,脚下走得一深一浅。如今的山坳边上虽然已经发了绿,但草根底下的雪水还没有干透,走上去茸茸的、软软的。 张起灵没做声,表情有些神秘。 两个人走出三四里远,张起灵停下了。吴邪发觉他把自己带到了一片更为广阔的山坳边上,从这里看过去,他们的据点只是很小的一块,大约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蹲下来。”张起灵边讲,边用脚在草地上拨开一处。 “好啊。”吴邪照着他的话,在那边蹲下去。 他一蹲下,等了很久,都没听见下一句,不禁很疑惑地扭过头,发现张起灵在打量自己。 “怎么了?然后要干什么?”他发觉对方在自己和草丛之间看来看去,疑惑就更深了。 “不是这样。”张起灵摇摇头,单膝跪在他边上,伸出左手,把他的脖子扶正。 “不要看我,看那里——” “哪儿?”吴邪吞了口唾沫。张起灵的手指还留在他的脖颈间,他能感觉到,对方的食指和拇指弓成八字形,为自己校正方向。 “把枪拿到前边去。” 手指抽开了。吴邪点点头,把枪端在胸前。 “不对,”见他这样,张起灵又拧起眉头,“竖着端——”过了片刻,他侧过头:“你不会打枪?” 吴邪的脸霎时间就红透了,良久他矮声答道:“我不会开这种枪。”他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四四年我第一次碰这种枪,结果枪杆子走了火。” 他指了指自己左肩往肋骨去的一个部位:“打 在这里,那以后我就怵这玩意儿,后来只碰过手枪。我是政委,不会打这种枪关系也不大。” 他越讲越低。在张起灵面前讲这些话,他感到非常难堪。对方曾经是什么人,他也再清楚不过;政委也是兵,当兵的不会打枪,这实在不像话。 果然,张起灵的眉头拧了起来,看得他嗓子发哽,就算待会儿对方会奚落自己一顿,他也认了。 可对方并没有。 “走火怎么会打到自己呢?”张起灵皱着眉头,把枪从吴邪的手上取过来,一节节地拆开给对方看,“一定是你当时拿枪的姿势不对。” 他把那节枪杆上的部件统统拆卸下来,排在吴邪跟前的草地上,一个一个地给对方讲解,时不时投过来的眼神里带着责备。吴邪起先觉得很不好意思,怎奈对方讲得认真,叫他感到无法拒绝,只好直起身听讲,不知不觉竟然听得入神。 那时候他心里隐约地想,张起灵待他是真诚的,无论对方说过些什么,那双眼睛里的善意都显得那样不可磨灭。 对于两个人的立场来说,这未尝是一件好事。可能得到对手的信任和友善,这在他以后的人生里,都是弥足珍贵的。他这样想,先前压下去的情感又沸腾起来,终于出言道: “小哥,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闻言,张起灵的手顿住了。 他缓慢地抬头,看着吴邪。 “跟我回去,回我们的队伍里去,一起建设那个自由、民主的新中国。”他迟疑了片刻,依然如此地说了。 对方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他的心陡然慌张起来,连带之后的解释都像掩饰一样虚浮。 “溃败之兆,你们的人也是那么说的吧?”张起灵的眼神让他感到压抑,他站起来,刻意地逃避了那个目光,“那个……我们中国的古话怎么说的……良禽择木而栖……”他越说底气越不足,越想不出要讲什么话来,在心里恨不得骂自己一千八百遍:吴邪啊吴邪,你平日里不是很能说的么,怎么现在一个屁都憋不出了! “咔哒”一声,回过神,吴邪发现张起灵已经把枪装回去了。 张起灵装完了枪,点了点枪杆,就把枪举起来—— 这个动作惊得吴邪后退了几步,那一刻他简直以为对方要开枪打死自己。 他刚刚说了一些不得了的话,而这些话很可能让张起灵身为军人的尊严蒙羞。更坏的……或许张起灵会 想,我这么待你,你却满脑子只想策反我? 一想起这些,吴邪的呼吸就粗重起来,心房里也一阵又一阵地钝痛。他不希望被对方这样地误解,那几乎比杀了他还难受。 谁知张起灵却什么也没做,只是做了个端枪的动作,又把枪还给吴邪。 “就这么瞄准。”他补充道。 “啊?”吴邪看着伸过来的枪托,脸上浮现出介于尴尬和惊诧之间的神色。 “还需要我再做一遍吗?”张起灵问他。 “不……不了。” 他心惊胆战地把枪接过来,喀拉拉地拉开保险,凑上去瞄准,但他似乎没什么这方面的天赋,即使听了这么久的讲解,拿上手以后还是觉得手臂和肩膀都在颤抖。 我没有害怕,我不是因为害怕才这样——他在心里催眠自己。发着抖的手还是连扳机都扣不好。 就在他差点要说“我不行”的时候,另一只手覆着他扣扳机的手背盖上来,轻轻松松地圈住他的食指。 那只手连着的手臂也把他的肩背一起圈住了。这一切都来得很快,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一道炽热的呼吸就随之附上了他的耳后。 “别紧张。” 张起灵在他的耳后说。嘴唇几乎是贴着他的颈侧蠕动的,弄得他有点痒。过了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不仅是耳朵后面痒,喉咙里面也觉得痒。 “我说过的,三点一线,这不难——” 张起灵的声音依旧在指导着他,他的指骨都被对方圈住了,再在对方的带领下慢慢地扣动扳机。 他游离的神思也在片刻之间闪烁起来,跟着那根圈住自己的手指一起念着: “一、二、三——” “砰!” 响亮的一声,震得他整个人都颤了颤。他还没来得及去看打中了什么,那条揽着自己的手臂忽然改了方向,从自己的身前圈了过去,一下把他揽入了身后那人的怀抱。 接着,他就忘了该怎么说话,也忘了自己是谁、做了什么,他以为时间过了很久,而实际上只有几分钟。在那几分钟里,他整个人被拖在另一个人的身子底下,那人不仅圈着他,还凑上来咬他的舌头和嘴唇,口舌相吮的声音听得他身和心都在发抖。 这是张起灵?他没法说话,粗着喘息,朦胧地睁开眼看对方,发现张起灵也在闭着眼,睫毛是颤抖的。 ——他在害怕?吴邪判断不了,他也躲不开,一道青年人的炽热身躯正热切地抵着他,他挣扎了几下,发现根本没用。张起灵的身子柔软得像女人,但只有近距离触碰以后,你才会发现那副身躯的骨骼上到处都覆盖着均匀的肌肉。 吴邪就恰好在这个近距离以内。 兴许是习惯了平时的张起灵,他直到现在都反应不过来眼前是什么情况。 激烈的亲吻终于以一个渐缓的力度结束了,在对方的舌头退出来的当口,那张嘴唇似乎还恋恋不舍地又凑过来,对着刚刚亲过的唇瓣轻点了点。 吴邪喘得没比对方好多少。他张开眼,看见张起灵背着光的面庞正对着自己,眼神清亮无匹。 他忽然有点说不出话,不如说,他根本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情况。 张起灵却敛下眸子,脑袋也垂下来,嘴唇轻轻地在吴邪左肩的某个部位上隔着衣料摩挲着。 “很疼吗?”他靠在那里问道。 “……啊?”吴邪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他偏过头,发现张起灵正靠在自己那个受过伤的位置上。 “……不……早就好了……” 听了他的话,张起灵的脸埋得更深。 吴邪的身上有一道这样的伤口,这个伤口在他看来,就好像还长在那里似的,甚至还能长到他自己的身上来,叫他没法忍受。 周围突然变得很安静。吴邪仰头看着天上,阳光恰好被浮云挡住了大半,柔柔地覆盖在他的脸上,他伸出一只手,拂过自己的眼睛。 “吴邪。” 他听见张起灵的说话声。 “你,走吧。” “走吧,去你觉得光明的地方。” 那道紧抱着他的身躯又把他抱得更紧了一些,这以后,他感到那个身躯离开了。 11 他轻轻地起身。 “你讲的什么?” “——离开这里吧。” 他再看过去时,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已经没了先前的情绪。他愣在原地,刹那间感到手足无措。他应该说什么? 可是,提出来要走的分明也是他。 “你……还是决定留在这里吗?”他虚弱地问道,而答案已经不用再讲了。 张起灵半蹲在地上,凝视着他,良久,他点点头。 “别傻了,”吴邪突然闷声道,“国民党的败局已定,你看不出来?”他的话身不由己地冲出口,“你会被俘虏,或者,你、你会死……” 他起身,双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都这样了你还不离开?” 对方仍然没有回答他,双眼敛着垂了垂,薄唇也抿得紧紧的。 “也是,我没法理解你……”见他这样,吴邪的两条手臂都松开去,垂在身侧。接着,他站起来。 “张起灵,”他转过身,眼看是要走了,偏过头看了后头那人一眼,“你得活下去,不要让我们的枪口找到你。” 他保持着探查后头的姿态,而身后的人始终没有任何应答。 奇怪了,他为什么要等待对方的回答?这件事情叫他感到矛盾。他像刚入伍的列兵那样朝后转,微仰起头,狠狠地吸了口气,感觉自己的胸腔里都被那种气充盈得发胀。 “我走了。” 他讲。迈开步伐,沿着山坳边上往西走去,他来的时候两手就是空的,走的时候自然也不用带什么。西边尚有老乡住着,他记得清楚。 “我得去找胖子他们……”吴邪一面走,一边打算之后的事情,脚底下湿软的草地却总是胶着地黏住他的脚步,几乎让他迈不开腿。 好不容易走了几十步,他的心也没有先前那么沉了。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肩膀僵得厉害,惯性地耸肩,发现自己的双手也捏得紧紧的。 我在想什么?他迟疑着张开手,背后猝然一惊,也就是刹那间的事情:他掉过头,瞧见张起灵还站在原处,望着他的双眼沉沉郁郁的。 被这双眼睛看了好几分钟,他后退了几步。山坡上的风越来越大,天东的乌云也被吹得聚拢在了一块儿,缓慢朝他们的头顶漂动。 下雨了。 春天的雨,不急不徐,一点一滴地落在他们的头顶和肩上,吴邪于焉察觉到了 ,这场告别是不可挽回的,跟以前那些告别,恐怕也截然不同;眼前的双眼,既不属于他的战友,也不属于他的亲人和朋友,它们属于一个新鲜的、刚闯入他世界不久的个体,而他尚不知道要把这个个体安放在心里的何种位置上。 如果对方能朝他走过来——就这么几十步的距离,他愿意再等待一次,等张起灵走过来。 双方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了一会儿。吴邪忽然想起了什么,带着他的心弦也猛地一震,他骂了自己一句,掉头朝西边跑去了。 吴邪身影离得很远了,张起灵才阖上眼睛。他孓孓的身影立在山坡上,仰面朝天,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脸。 吴邪从来没有预料过自己的第二次被捕。他刚进了村子,只想着找老乡问有没有见过胖子和王盟,屁股还没坐热,人就被扭了起来。 “你他娘的按我干嘛?”他叫到,双手都被扭在后面,肩背也被人按住,使不上力气。 “哼,带走。”那人阴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抽出绳子一把缚了他。 吴邪被人抓着丢上了车,车是那种他曾经在战场上见过的样式,看起来很像是支了大蓬的货车,里面可以站很多兵,也可以用来运送物资之类的——但他不是物资,他是个兵,而且和这辆车所属的阵营敌对。 他挣扎着起身,又被人按回去,如此反复了几回,他虽然是学乖了,嘴上还骂个不停: “你们他妈的要干嘛?” 他的腿脚被人按着,关节都被绑了起来,动弹不得的感觉磨得他极其难受,只能蠕动着挣踹。 马上,他的腹部就被人踢了一脚: “兔儿爷,您省省吧,”先前捆了他的那人躲在黑暗里,一张脸冷笑着,“等送进去了,有的给您玩。” 那人刚说完,围着吴邪的几个人也都笑起来。借着微光,吴邪还是辨不清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没有穿国军制服,浑身上下也没有佩戴任何可以昭示身份的东西,唯有他们坐的车来路分明。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吴邪想到。他被之前那一脚踹得狠了,缩成一团,疼了半天才缓过劲来。眼看硬拼无用,他挣扎着靠坐起来,望向车外。 这回他瞧见了:熟悉的景色都在朝自己远去。 这些人似乎是要把他带向一个地方。他想不出是什么地方,然而,突如其来的棘手情况让他平白多生了一份疑心:张起灵会怎么样?他的直 觉告诉他,这恐怕不是偶然。 与此同时,离他相隔愈远的地方,张起灵的配枪开响了。 “砰!” 应声倒下的是个平民模样的人,头上包着白毛巾,毛巾上头已经渗出了血。 “我被跟踪了。”张起灵的眉尖簇紧了。 “我就说吧,少不了有这种事,这群人简直无缝不钻,他妈的连自己人都不放过。”黑眼镜骂道。 他站在离张起灵不远的地方,蹲下来查看那具尸体,末了,也掏出枪,又朝尸体放了一梭子。 “这人一少,他们指不定还要查。”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站起来说道。 张起灵仿佛毫不在意似的,两眼望着别的地方。 “你在看什么?你……”黑眼镜朝他看的地方望了一眼,“你在想他?” 张起灵转过头来:“这里到底还有多少?” “这个嘛,呵呵,谁知道……如果能让你知道有多少,那还当什么军统。” 黑眼镜说着,冷冷地扫了扫脚旁的尸体。 “哑巴,你仔细一点,他们指不定早就盯住你们了。哼,一群老鼠……” 张起灵却摇摇头:“吴邪会不会被盯上?” 这话一问,两个人霎时间都沉默了。 “很可能,会的。”片刻后,黑眼镜沉声道。 闻言,张起灵脸色一变。他刚想说什么,话头被通讯兵倏然打断了: “长官!”通讯兵朝他敬了一礼,“您的调令下来了!” 一九四九年四月四日,张起灵被调往重庆。 也是这年同月,吴邪被押往重庆白云洞。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个地方日后会成为诸多共产党人黎明前的葬身之地。 12 无论何时,一个人遇见另一个人,都不会只是为了让彼此的日子混杂一处。 再度醒来时,天色已经亮开了。他撑起身子,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痛的。熹微的光自高窗外射下来,并不那么温暖地安抚着他、安抚着他这里的一切。他是在别人睡过的稻草上醒来的,而那人恐怕已经不在了,只剩下血迹还在。 他疲惫着眼睛望向四周:凌乱得让人找不出一丝希望的情景。牢槛的东西两边,除了他之外,还横躺着两个人,两个青年人,都没有醒来,脸上的伤痕青肿着,面目甚是狼狈。可谁又能说他自己不是那样呢? 他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挪着身子,由原处坐起来,尽量不让布满鞭痕的背部碰到墙壁上,但这个动作无疑又让他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实际上,不论他现在要怎么坐,他都不能得到真正的休憩,他的背,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早已被打烂了,连背部的衬衫也都破得一干二净;他的手臂则因为被捆时间太久而磨出了一大片青伤紫肿。 肉体上的折磨,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时常经受的;而也有不那么时常经受的,譬如门外的偶然一瞥。 他半眯着眼睛,回忆起了几天前的事情,那时他正在被送往这里的路上。 “你听说了吧?” 把他押上车的人一觉醒来,眼神惺忪地朝对面的同袍问道。 “什么?” 那人“嘿嘿”一笑,笑容里带着不明的意味,伸出食指对他点了点。 对方立刻了然,神色也一样暧昧起来:“他的调令应该早就到了吧,今天指不定就能见到,陈长官还特地叮嘱过了,不要打草惊蛇,耐心点。” “嘿嘿,就你还耐心?你想想昨儿个你,你那个样儿……”坐他旁边的人也低着嗓子笑起来,右手往外送出食指和中指,二指一开,“急不急?” “嗨,我那不是烟杆子不等人么……” 车厢里的几个人短促地笑起来,笑得不长,脸上即刻又绷了回去。他们平日里的营生决定了他们绝不是那种善于嬉笑打闹的人,再说了,也没有那么多可以让人开怀的事情。 他的手被捆着,丢在车厢的最里边。押他上来的人不讲话了,坐了一会儿,扭头看着他道:“你——叫、叫吴邪,是吧?哎,说实话,张起灵的大名我们几个早就是如雷贯耳了的,要不是陈长官的命令,咱们哥儿几个还真的不敢动你,但我们也不想太为难你,你就行行好, 当成全哥儿几个,到里头听点话服点软,就什么事情都没了,中国人何苦为难中国人。” 他一席话却叫吴邪有点哑口无言。默然了半晌,他倚在边上,委顿地一笑:“你多言了——这到底是谁为难谁呢?” 他的心憋得难过极了,扭头朝车厢外看,眼见一辆奔驰车开了过去。吴邪本来只是靠在那里发呆,奔驰车快要溜过去了,他才猛然察觉到里头坐的是何人。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缩了起来,喉头发紧,猝然间几乎要喊出一个名字。 “张——” “他,”把他押上来的人突兀地一笑,勾着食指朝前,很冷酷地敲了敲车厢壁,冰冷的铁皮发出响动,“自身难保。” “你最好考虑清楚了,当心别让他死得更快。”那人阴险地笑道,“陈长官有的是办法料理他。” 吴邪拧紧眉头,下唇咬得出血。 张起灵为什么会被调往这里来,他也不清楚。印象里,对方跟军统很显然是没什么干系的。 此刻,吴邪把脑袋(他只能用这个姿势休息了)侧枕在砖墙边上,想道,他自己是无路可退了。张起灵那样的人,也会有危险么? 想到这里,他阖上眼睛,感觉自己的左胸膛里,心脏在突突地跳动着。今天早晨被压到审讯室以前,他曾经见过张起灵,很勉强的见法。他瞧见张起灵在两三个人的跟随下往军统的办公处去了,他只能这么看着,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押送他过来的那人讲过的话,他还记得很清楚。 张起灵已经被盯上了,他要尽最大的努力不叫对方发现自己,更不能让别人发觉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最好的,就是当什么也没有。 这真是戏剧化的一幕。张起灵恰好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脑袋上刚破了两道口子,深倒是不深,就是血流得多,一脑袋都是,再加上他的脸颊因为饥饿和青紫而浮肿得厉害,对方居然根本没有认出他来,而是像原先那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如今他稍微有暇自问:遗憾?感慨?还是不甘?又或者这些都是。然而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仍然会那么做。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一定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再往后,他说不定就会在张起灵的眼皮底下,在对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悄然离世。 并不是怕死,也未必是要贪恋生命,仅仅是想起了这些事而已,他就感到十 分悲哀,诚然,这些事,这些遗憾,感慨,这些他受过的伤害,这间他待过的牢房,这片他嗅到的、来自山城的潮湿气味,所有的一切,都正好代表着张起灵一个人。 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吴邪叹了口气,很轻很轻,他一叹气,喉咙深处冒出来一股血腥味,沤得他难过得要命。 “喂——” 一道女声从他斜对面的牢房里传出来,紧接着,他的背后、牢房间的走道内,响起一阵军靴踢踏地面的脚步声。 “干什么?怎么又是你?” “你管是谁呢——把这个给那个牢房里的,去。” “你——” 那个特务瞪大眼睛,不知是喜是怒地望着跟前的女子。女子也一样,叉腰看向他,举着字条的手上笼着玉钏子。 隔着牢门,空气里静默了良久,牢房里陡然传出一阵哄笑声,于吴邪听起来,尖尖细细的,似乎都是女孩子们的声音。 这里也是关了女犯人的,不过她们跟自己都没有什么关系。吴邪咳了两声,饥饿、缺水和伤口让他发起烧来了,他几乎动不了,只好挨在墙边恢复体力。 这回他没能挨多久,背后“砰砰砰”传来敲门的声音。 “起来!” 吴邪阖着眼睛,听出来了,这是今天早上才把他架到审讯室去的人。 “哼。”他心说,甭管来的是谁,他这回都必须得休息一下。 “这、这位小兄弟已、已经睡、睡着了,您有、有何、何贵干?”坐在西边的青年发话了,他平日里总是大着舌头,吴邪听得出他的语调。 “嗬,解子扬,你行啊,刚吃了多少下?这就醒了?看来是打得不够。” “你他、他娘的少、少给、给老子屁、屁话,手、手上是、是什么?” 站在牢房门口的那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像嫌弃似的把纸团丢到他腿上。 看着对方离去的背影,解子扬扯动腰身(他的肩背早就被打烂了,比吴邪肿得更高)往外头恶狠狠地“呸”了一声。 “王、王八羔子,狗、狗眼看、看人低……” 他骂完,才把纸团拾回来,还没打开,就听见西北边的牢房里有个高亮的女声喊道:“结巴子!你自个儿别打开!” “嘁,小、小丫、丫头片、片子,谁、谁稀罕看、看你、你的情、情书……” 那女声顿了顿,复道:“别瞎说!把东西给他!” 解子扬也烦了,仰头结巴着道:“你、你甭、甭急啊!人、人正、正……”他一面“正”,一边挪到东边的墙根底下去看吴邪。 吴邪的脸上,血渍都干透了,面庞五官一律瞧不清楚,乍看起来跟他自个儿也没什么两样。解子扬一边看,心里直嘀咕,那霍秀秀被捕前曾经是十里洋场最有名的歌女,怎么还能看得上这小子?他打量了吴邪良久,才想起还有正事来,琢磨着对方这么久都没醒,莫不是死了?拿手背过去一靠:好,还没死。 他想下手把对方摇醒,考虑了半天都想不出怎么摇比较好,吴邪身上瞧着没比他好到哪儿去,肩膀上的皮肉早就绽得发紫了,踌躇良久,他蹲下来晃了晃吴邪的手。 这里的人大多都睡不死,不然就是被折磨得昏迷过去,吴邪属于后一种。他晃了二十几下,吴邪才算醒过来,迷糊地见到是个熟面孔,问道:“还要审吗?” “不是。”解子扬说着,把纸团塞到吴邪手里,“你、你看、看吧,人、人家给、给你的……” 吴邪垂下脑袋,看见手里多了一团脏兮兮的纸,看起来是从报纸边上撕下来的。他把纸团展开,上面画了一个人,人瘦瘦高高的,五官都很愁苦。 这幅画的底下配了一行字:“像不像你?” 他盯着这张纸条发了会儿呆,就听见解子扬在一旁喃喃地道:“哟,还、还真、真不、不是情、情书……” 他话音方落,先前的女声又响起来:“结巴子,你是不是偷看了?” “你、你恁小、小心眼儿……”解子扬接道,说完扭头朝着吴邪,又晃晃他的手,“同、同志,你、你别误、误会,她、她那意、意思是,你、你这样,是、是不是,不、不太、太好……你、你得、得振作呀……有……有、有那、那什么……什么……信、信念……”他好不容易讲完,又重复了一次:“信念!” 信念?吴邪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瞥了一眼窗外。高窗以外,只有灰白色的天际。 “信念?”他看着字条,低语道。 “信念……能放我出去吗?” “能让你自由。”他对面的人悠然醒了,道。吴邪认得他:解雨臣,四四年和自己在晋西北打过照面,那会儿他差点把对方认成女的。 “自由?自由……”他吸了口气,“真的……有自由吗?” 蓦地,他想起自己在山坡上与张起灵讲过的那些话。 “当你相信的时候,它就在你的心中。”解雨臣说着,咧嘴朝他笑笑。他伤得也不轻(他们之中没有伤得轻的),右臂折着,被他自己撕开衣襟捆好了吊在脖颈里,吴邪记得,解子扬一开始还打趣他,讲他捆得跟绑猪蹄一样。 “这……”吴邪失笑道,“太唯心了……” “简而言之,是要有信念。” 解雨臣瞧着高窗外说道。 吴邪扬起头,看见他带着血的侧脸,不禁茫然:“到底什么才是信念?” 对方摇摇头,笑道:“这个问题,我答不上来,我只知道,我们每个人的信念,可能都是不一样的。” “但是,它一定可以,让你顶住所有的痛苦和犹豫,说‘不’……” 13 “你跟吴邪?” “唔,对啊?”黎簇抬手看了一眼表,“我是一九六五年生的人,跟吴邪碰见的时候,我才八岁。”他讲完,一扭头把吃剩的果皮丢在街角。 “哦……我跟你一年生的。”我挠挠头。 理论上来说,我跟黎簇也算是经历过文革的人了,不过,我们那种经历都不算什么。闹起来的时候我俩才多大,几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黎簇上个月刚去过重庆,他在那里采访一位作家。他干的营生跟我很类似,成天价地做些笔录。我问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说,总有个人要记下来。 记下来?我又问他,记什么? 他深深抽了一口气,眼睛望着巷口被电线杆切割成数条的天际:“那个时代。年轻的人仿佛对这些不感兴趣,但那些日子,必须要被记下来。人的一生并不是你活了多久,而是你记住了多久。总有个人得留下,如果真的有,为什么这人不能是我?” 他今年二十五岁,与我一般年纪,面目俊挺,头发理得很整洁,笑起来很腼腆。激情和压抑都在他身上拐了个弯,归隐于青年人的外表以下。说来也很有趣,他明明是青年人,望着天空的目光有时却带着莫名的哀愁。 他把这一切叫做“伤疤”,它们是隐形的、看不见的,就像你的灵魂那样,藏在你窥不到的角落,但,它们就是存在。 时代改变了中国,时代改变了青年,时代改变了我们。没有改变的,或许,是藏在罅隙里的“信念”。黎簇的信念是记录,我的信念则是追寻。 我买了糍粑,跟他并肩走着。他的右肩上斜挎着一只褡裢,里面装着一摞用防水布包好的笔记本。 “说真的,你不是真的打算就这么晃来晃去吧?”黎簇推着自行车,一面走,一面“叮铃铃”地摇车铃,叫那些行人全都避开。 “就当旅游。”我接得漫不经心。二十五岁的单身男青年,干点什么都行。 “不,我的意思是,你该不会只会晃吧?”他按下车龙头,很是痛心疾首地看我,“你知道你错过了多少好素材吗?加在一起都够你写本书了。” “别,这些事情能写个什么玩意儿出来?”我连连摆手,吴邪和张起灵的故事,别说以前,放到现在都可能不太为众人接受,我不希望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感到为难。 看着一些饱受时代创伤的人再度陷入窘境,于心何忍。 “为什么不能?”黎簇诧异地看了看我,倏而“哦”了一声:“也对,估计会有人担心它不够纯粹,不够像样,不够、不够——烟士披润(inspiring)。” 我被他逗乐了,笑了一阵,还是摇摇头:“我跟你不一样的,我把他们记在心里。” “那有什么用?” “吴邪他们说的,‘信念’。” 他闻言,又沉默了一阵,渐渐地舒出一口气:“很久以前……七六年以前,吴邪告诉过我一句话。” 我们已经走到了人少的地方,他推着车,漫不经心地晃着,“那会儿他还没被关牛棚呢,成天被红卫兵堵在家里头,日子枯燥得快冒烟了,只能靠翻译字典来打发时间。我那时候也是闲得慌,我们那个胡同口,就我一个家里没有兄弟姊妹,别的同龄人都被大的牵出去玩了,我一个人在家,有一天我趴在阳台上玩,恰好看见吴邪开着窗户,在我家对面朝墙打乒乓球玩。” “我家大人不许我跟他来往,不过我毕竟年纪小,就是觉得他这人蛮好玩儿的,他估计也是太无聊了吧,就教我,那个,打乒乓球……” “后来我跟他熟了,隔三差五就翻墙到他家里玩儿去。嗨哟,我跟你说,他家里头,说谁走资我都信,说他走资我真不信,他家里除了书啥也没有哇,他家的墙上——当然我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啊——反正那个时候,我一进他家都惊呆了,他家里那个墙上,画满了——”他一面说一面腾出手挥来挥去。 我脑子一抽:“春宫?” “啧,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他皱着脸朝我后脑勺刮了一下,“算式啊,都是公式。” “他画那个干嘛?” “我起先也不知道,我还以为他是一百二十九中教数学的呢,谁晓得他只是在演算《资本论》上的公式啊。”他回忆得摇头晃脑,“我的印象里,这个人吧,就是老油条,你说说看,那个年头,多少等级比他还高的,都被逼成啥样了,我看他好像一直跟没事人似的,心态好得简直不正常,没事儿还能给我念几段故事书听听。哎,我差点讲漏了——他跟我说的那句话,就是一本书上的,一个苏联人写的,叫、叫……叫肖、肖……” “肖洛霍夫?” “对对对……毛子的名字特难记,不过他那书我记住了,叫《静静的顿河》。”他呼了口气,“吴邪那会儿朝我提了里头一句话,‘人是为了自己的希望而活着的’。” “他说,‘希望’,就是一个人的信念。” 他讲完,我一时无言。我走了一阵,揣着口袋问他:“我们两个在干的事情,说不定只为了一个信念,就是‘铭记’。”讲到这里,我叹口气,“可是,为什么要记住?为什么要把看似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压在肩膀上?我……有时候也很困惑。” “我倒觉得没什么好困惑的,我们毕竟还比较年轻,除了掏鸟入窠以外,很多事情随性地做一做也没什么,你怎么感觉就怎么去做,不是蛮好的,千金难买爷高兴。” “我操……你就不能讲得稍微文雅一点?”我赶紧扭头去找刚刚路过的两位女青年,还好人家没注意到我们。 “我跑火车惯了的,”他挠挠头,“拿我自己来说,为什么要记下来,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促进我的深刻和自省。” “深刻和自省——这两样东西,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效果。”他眯起眼睛,“我给你讲讲我一个语文老师吧,小学的,驼背,粉笔字非常好看,课文讲得很好,他的儿子很早就死了,孤家寡人活了大半辈子,文革一来,他遭了批斗,我十岁那年,他跳井了。” “那会儿我感到很懵。死个人对我来讲有什么意义?可能……也就是,第二天醒来,发现没人给你讲课了而已……然而如果仅仅是这样,为何那段记忆能让我记到现在?”他朝我晃晃手,“我们有时候老说,‘我错了,我要反省’,可是光讲是没有用的。一个时代的错误,需要这个时代里所有的人一起去反省、去记住、去把那些东西写进他们的文献中,最重要的,是记在他们的心里,只有这样……才不会再来。只要还有一个人是记住的……悲剧就不至于重演。” 黎簇自嘲地笑几声,往地上吐了口痰,“我他妈其实是个浪漫主义者,很根深蒂固的那种。” “我看出来了。”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发现他肩颈上的肌肉都缩得紧紧的。 “其实,刚接触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并不理解吴邪这个人,”他推着车的手握成拳,“他的所作所为,从晋西北到大别山,再到白云洞、杭州……我想来想去,总觉得他不过就是个好人,身上有那种朴素的善良。你放心,这种善良,你也有,我看得见;我也有……嘿嘿……”他笑了笑,很快又板起脸,“吴邪并没有为此而后悔过,他有那种信念,并且一直都在坚定地贯彻自己的善良,我很佩服他。只有最真实的善良,才会有最真实的悲悯。” “也只有最真实的 善良,才会有最真实的愤怒。” 解雨臣讲完,朝吴邪笑了笑,手上又忙活起来。 吴邪蹲在墙角,面庞上似笑非笑。他肩背上的伤口已经好多了,不过难保接下来不会再有,无论如何,此地都不是宜人之所。 “最真实的善良,才会有最真实的愤怒。”他重复地咀嚼了一遍这句话,感觉嘴巴里好像还留了一种气味,像山城的雨季一样潮湿。 “你好样的,这政委当得比我成功多了。”他打了个呵欠,找个位置躺下,望着高窗边上。那里渗漏着新鲜的雨水,淅淅沥沥。 “再成功不也还是这样。”解雨臣哼了一声,继续拽自己的衣角。吴邪看见他已经把衣角拉开很长一段线出去了,便说道: “你拽那个做什么?衣服不会坏吗?” “你等着,咱们的自由,可就系在这东西上呢。”解雨臣扯了扯嘴角。 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簇簇的脚步声。此间的几个人立刻浑身一震,迅速挪回原位去。 过不了多久,门外凑过来一个特务,还是先前那个,对方往里头扫了扫,看了半天问道:“你们哪个叫吴邪?” 吴邪心里一紧。 “是我。”他直起身道。 “是吗,出来。”特务说着,把门锁打开。他伸头进来又看了看,发现在墙角假寐的解雨臣,右手朝他一勾:“你也出来!” 解雨臣缓缓睁开眼。他这人很讲卫生,脸上前些天留下的血渍已经被他蘸着雨水擦干净了,如今面色固然苍白,看上去却尤其无害。 他慢慢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头颈,眼神里浮起一种说不出的嘲弄。这种情绪只在一念之间,他藏得很深,照例是顺从地让人架着自己出去。 吴邪也是被人押出去的,他走得比解雨臣晚一步。手上刚被铐牢,就听见西北边女牢里传来一声喝骂:“吵什么!” 他扭头看去,发现霍秀秀在跟押送解雨臣的特务争执着什么。这个点上牢里大多数人都醒了,声音比以往要嘈杂一些,霍秀秀声音也不高,他听了老半天也没听见什么,只是眼看到她伸出带了玉钏子的手出来,要把钏子褪给那名特务。 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想明白,人就已经被押了出去。 特务走了,牢里声音比以往安静了些,须臾中,有个女孩子悄悄摇着霍秀秀的手问她:“姐姐,你怎么把玉镯子给那坏蛋了?你 不是说了,这个是你的嫁妆么……” 霍秀秀一把捏紧了她的手,眼里浮光闪了闪。 “若是要嫁的人都没了,我要嫁妆有什么用。”她说。 吴邪这回被押到了别的房间,跟他上一次呆的不一样,具体在哪里他也形容不出来,毕竟他总被关着。 他只记得自己被人丢进审讯室的时候,里面的灯亮得刺眼,他的面前端坐着一个穿着制服的老头,双眼的眼皮打着褶,从底下射出冷谲的寒光。 他舒了口气,心里悄悄打起鼓。 老头的周围围了好些人,脸上都绷得死紧的,他一个个扫过去,看到其中一张脸的时候,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那是张起灵。 14 张起灵也看着他,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在这群军统特务之间,他的存在显得非常突兀,这不奇怪。特务们自有一段气质,而张起灵则是张起灵自己的气质,这一点无疑决定了他只要站在那里,不出声都能意味着一句响亮的“我存在”。 不止是气质,在打量别人这件事上,特务们也有他们自己的方法,当他们朝你打量的时候,你绝不会想到他们看的是你,这也是长期以来的职业习惯养成的,直到战后,吴邪都还记得他们看人时是个什么模样。 在这些不着痕迹的特务里,突兀的除了张起灵,还有方才他看见的那个老人。这个老人如何,吴邪不太能形容得出来。这个仿佛很快就要行将就木的老人,眼神里透露着难以掩盖的锐气,而这在老年人中是十分罕见的。 吴邪并不想跟这号人物对上、 “坐吧——给他端个椅子来。”;老人踱了几步,走回原处,在自己的桌前坐下,伸手朝门外挥了挥。片刻以后,有人给吴邪搬来了椅子。 吴邪扭头一看,发现那真的只是普通的椅子。他怔了怔,惯性地拿眼神在四周绕了一圈,很快地掠过张起灵的脸庞后,终于坐下了。 “要喝水吗?”老人抬手整了整军帽,一面给自己倒茶,“你想喝什么?水还是茶?老夫这里没有咖啡。” 吴邪拧了拧眉头,这时他有个小动作:舔舐自己干得发裂的下唇。 放下茶壶,老人回过头来看他,唇角勾了勾。在他的特务生涯中,窥察人心一直都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凭借着细致入微的观察,他往往就能对一个人的心理活动了若指掌。 何况,这些天来,他们是怎么对待那些共产党的、吴邪他们过的是哪一种日子——他比谁都清楚。 “要不要?”他又倒了一杯,接着把杯子推给吴邪。 敢接那就好办,他心道。 吴邪盯着那杯水发了会儿呆,这么做使他看上去好像很想喝似的,其实不是那样。在那杯水里,他瞧见了张起灵的倒影。 张起灵在看着他,仿佛双眼被盖住了一样地看着他。 最后,吴邪率先扭过头,结束了这样的窥视。“不用了。”他对老人说。 老人眯起眼睛,他看起来仍旧不疾不徐:“真的?没有下一次了。” “真的。” 杯子被沉默地拉回去。 “你不认识我,不过 你很快就会认识我。”老人举起右手给自己整了整衣领,“我姓陈。” 他就是陈皮。吴邪在心里把他同一个名字画了个等号。这个人他听解雨臣讲过,然而真正见到还是第一次。 还有些别的,他也没忘:自己会到这里来,基本上是拜陈皮所赐。跟解雨臣不同的是,这些年来他始终都在前线,而不是在后方,就算是把他的嘴巴都给撬开,也决计掏不出什么来。 他很快就认识到了一件事:这是场戏,而且是陈皮专程演给张起灵看的。对他而言,揪出张起灵通共的把柄才是第一重要的事情。 令人压抑的询问还在继续。作为一个老特务,陈皮身上有一种惊人的特质,那就是,不论他是否用了那种强硬的语气跟人说话,他本人的身上都会散发出一股沉闷的压迫感,他向来自负地把它当作天赋,并且非常善于使用它。 “四五年的时候,老夫曾经见过你的名字,登在——在——哪个日报上,”陈皮揉了揉眉心,“年纪大了,记不住事情。” 他的双手十指交缠地放在桌前:“我记得,你发表了一首诗,这首诗我倒是记得很清楚。”讲罢,他果真念了出来:“曾教干戈指瀛洲,疆场信马志难酬。八年泣血挣孤勇,几载春秋对白头。风雨数尽天下泪,汗青铁鉴万古秋。一朝烽烟寥寥去,愿掷宝剑不封侯。” 他念完,伸手拍了几下:“果然是青年壮志,老夫近年来愈发力不从心了,对这份志气却是佩服得紧。” “……呵呵,”吴邪干笑了两声,“那时毕竟不太懂事,都是些狂言,难为陈长官还记得住。” “哪里,依老夫愚见,稚气或许是有,可这豪气,也不在话下嘛,尤其是这最后一句——”陈皮眯起眼睛,“依吴政委之见,但凡不要打仗,就是最好的么?” 吴邪吸了口气。他尚不知对方想问什么,陈皮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和别的特务一样。对方突然向他提起过去的事情,他也感到有些无措。 一个似乎很平凡的问题,在熟练的人手里,能具备这样几种功能:削弱听者的戒备、埋伏陷阱、诱人深入,或者,刺探情报。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吴邪几乎是想都不想地回答道:“是的。” 他话一说完,忍不住向张起灵看了一眼:还是那个模样。 陈皮敛着眼睛,“那么,不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吗?” 吴邪看了他 片刻,神情里划过一丝不解。 “我们老祖宗有句古话,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强者。”陈皮微微颔首,点了一只烟,“自我党孙先生以来,共和制度日趋完善,中华民国更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有多少人,自此挣脱了满清的枷锁,往平等的自由之国而去。” 他讲到这里,看上去尤为激动,整个人都站起来,转身面朝身后的旗帜。 “这是我们的旗帜,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吴邪愣了愣,摇摇头。 “青天白日,”他伸手缓缓地抚摸它,“这是革命先烈陆皓东绘制的,在我党的历史上,曾经有很多人想换掉它,但都被孙先生拒绝了。” “孙先生说,陆皓东、惠州起义众将士等都曾为此旗献血,断不能改。” “日后民国成立,青天白日为章,红色为底,它也就成了国旗的一部分。我们叫它‘青天白日满地红’,红色的底,都是鲜血染成的。” 他掉过头:“这面旗帜,就是我们走过的路。我们走过的路,并不比你们的好。我们流过的血,起码也和你们一样多。” “这些年来,我们栽过很多跟头,冒过很多险,一步又一步地要把中国带出来。只是,这个国家太沉重了。” 陈皮踱着步子,慢慢朝吴邪走来。 “为什么沉重?这,还要细说从头。满人进来了,然后是俄国人、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光是为了建成这个民国,我们就费了多少心血?更不用提把它带出来了……老夫入党之时,已过而立之年,照理说……一腔热血早就该散尽了,可这心呐,一年年地,静不下去。” “你……”他朝吴邪眯起眼睛,“知道为什么吗?” 吴邪还是摇头。 “因为难啊。”陈皮阖上眼睛,“这也难,那也难。上面的难,下面的,更难。一国之内,积贫积弱,无所不难,这些,岂是一朝一夕间就能解决的么?况且,不论要走哪条路,资产阶级也好,无产阶级也罢,过程必然会有所波折。再者,日本人的狼子野心,也更加加重了这种苦难。” 他说罢,一声叹气。 “我们过去所做的很多事情,其实都只是为了减轻这个国家的痛苦而已呀!你可想而知——这里尚是民国的辖下,哪有人希望看见自己的国家内乱不断的?我们所做的很多事情,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为了不战,我们付出了如此沉 重的代价——吴政委——” 他的突然点名让吴邪浑身一震。 “你的理想若真是希望不战,那么,你更应该友同我们才是啊!” 陈皮讲完,抬手擦了擦眼睛。 吴邪看着他,两眼瞪大了,静默半晌,他笑了笑。 “陈长官,我有两件事要告诉您。” 闻言,陈皮抬了抬眼睛。 “第一件是,这场仗,并非是近两年才起的,一旦溯源,便是由来已久,而最开头的地方,到底是谁先放的枪,您熟知贵党历史,您应该比我更清楚。” “第二件是,我吴邪最反对战争,这是不假。您应该知道,我的老家南京都发生过些什么,我讨厌打仗,这太正常不过了。可是,我反对的,是不义之战。您说,您们的牺牲不比我们少,那么,从一八四零年开始,中国人民为了自由所做的牺牲难道就少了吗?” “我们,在您眼中、与您们对立的我们,就站在中国人民的这一边,受他们的支持,受他们的鼓舞。说实话,有时候我觉得这种对立根本是不存在的,也不应该存在,您觉得呢?” 他紧盯着陈皮的眼睛,感觉胸腔里有什么开始翻滚: “再说回打仗吧,仗,不能随便地打——可是,在不义之战的跟前,每个人都能变成主战派,每个人都有还击的权利。如果连这样做都是错的,那么一个人去争取自由就是错的;如果一个人争取自由是错的,那么自由就错了吗?如果自由是错的——那中华民国写在共和上的‘自由’,也是错的——” “砰”的一声,陈皮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他站起来:“老夫奉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罚酒是什么,我早就知道了,敬酒?我不太了解。难道照您说的去做,我就能吃到敬酒了吗?” 吴邪缓缓摇头。 “您们的主张、您们的立场,我不做评判;同样,我所处的立场,您也不应该去评判。历史会有历史的评定;然而,倘若我吴邪今天遵从了您的话,您认为那是友同吗?我认为,那是背叛。叛逆之人,贵军恐怕也不敢收留吧!” 两人之间的气氛刹那间几乎凝固了。陈皮的脸上也浮现出震惊的深色,少顷,他松开眉头。 “来人。” 随着他一声令下,吴邪很快就被人在椅子上按住了,食指被夹在两块冰凉的东西之间。他扭头去看,脸白了:那是 一把铁制的剪子。 “认识他吗?”陈皮阴着脸凑近,左手朝张起灵一指。 吴邪艰难地仰起头,看见张起灵还在盯着自己。 他一直都在看着我吗?他扫过那对深黑色的眸子,却骤然想起了解雨臣的那句话。 ——信念,可以让你忍住所有的犹豫和悲痛说“不”。 他垂下头,摇了摇:“不认识。” “哦,那你应该就不知道了,”陈皮冷笑着,弯下腰在剪刀刃上弹了弹,“他是设计了这种剪刀的人,以前对付日奸时用过。” “十指连心啊,吴政委如此年轻有识,何必想不开呢?” 吴邪听罢,轻笑一声。他知道,自己心里那个信念已经扎根了,或许将会永世不得离开他。 莫名的安心灌满他的胸口,他咬牙道:“滚你娘的蛋。” 话音未尽,随着一阵悚人的骨头碎裂声,吴邪大吼一声,在剧痛中晕了过去。 15 车子缓慢地开动,雨声隔着车窗在车厢内四处迸溅。 “给毛长官的贺礼送过去了吗?” “送了。” “嗯。”陈皮点点头,右手伸到衣领口整合了一番。他年纪不轻了,一点点风和一点点雨都足以侵害他的健康,哪怕他是军统最优秀的特务之一也不例外。 “南京那边还有什么说的?”他咳嗽了几声,又问。 “暂时还没有。”开车的人微微偏过头,接道。 “那——”陈皮扭过头,对着靠坐在另一边的张起灵道:“还要麻烦张团座再赋闲一阵了。” 张起灵只是垂着双眼,看起来像在出神。自打他刚刚跟着陈皮从审讯室出来起,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了。虽说他平时似乎也这样,然而在陈皮眼里,则是截然不同。 现在的张起灵,浑身都是破绽。 车子拐过一处路灯,夜色将临,灯光穿过雨幕和玻璃,斜照在张起灵的脸上,惨白色。他好像真的已经晃神了,而且晃得非常久。 “张团座?”陈皮又问了一声。 这码对方才稍稍偏过头,“嗯”了一句。 就在一瞬间,陈皮捕捉到了他眸子里的一股情绪,似愤怒也似失落。 如此赤裸的感情流露,陈皮已经很多年不曾从他的身上看到了。抗战时他曾当过一段时间张起灵的长官,他对此人的最初印象,不过是滇西南边境线上一抹军绿色的身影,作息规律,作战敏捷,作风严谨,简单如同符号。不过,一旦离开战场,张起灵就会变得懒洋洋的,看上去并不关心外界的消息,也从来不参与什么讨论,这让他看起来很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除此以外,对于陈皮作为长官而提出的那些问题,他只是尽可能点到为止,从不多说一句话。平时与其他人交谈,声调也尽可能地压得很低。 陈皮太了解年轻人的习性了,要一颗年轻的心不那么轻易地热血沸腾,这并不简单,他从黄埔军校政治部那里学来的经验也不过是皮毛而已。在写给上司的信函中,他想了很久,朝他的上司推荐了这个青年人。 他在写给上司的信里说: “我在战场上目睹很多人,原本脾气非常好,态度也很温柔,可打了没几个月的仗,人就变了,变得粗暴、容易发火,探讨作战方针的时候也容易跟上司抬杠,我看张起灵就没有这种毛病。我还听说,他来云南之前已经当了一年多 的兵了,在长沙立下过军功。在长沙,我们打得很惨烈,那些战时的经历,现在听他们经历过的人讲起来,还觉得非常难过。有过这样惨烈的经验,即使是翩翩君子也很难不粗暴吧?可是张起灵却没有那样,这样的人了不起。据我目前的观察,这个人的身上,要么是怀抱着很大的信念,有着可以牺牲一切的觉悟;要么就是怀有朴素的感情和意识,即使在乱世中也保持着端正的君子之风,再不然,就是两者都是。很多人都在被战争改变,他却想要去改变战争,或者起码不被战争改变。我不知道他出身如何,但我在黄埔前五期的名单上见过他,教育出了这样的人,是我们黄埔的骄傲。” 在陈皮写出这封信的同一年,张起灵的连队在云南全军尽墨。 调令传到张起灵的那里时,他还坐在营地烧焦的土地边上发呆。面对陈皮递过来的调令,几乎动也不动,望过去的眼神却叫陈皮深刻至今。 喊了好几声,见对方还是没有反应,陈皮只好把调令磕在他的桌上。 营地上冒着烟,下着雨。张起灵就在那雨里坐了一整夜。 要一个人闭几个小时的嘴,不难;闭几年甚至十几年、几十年的嘴,这就完全不一样了。不会开口的人未必不会撕咬,沉默也可以成为一面飘摇的战旗。 猛虎在野,要如何任用,陈皮的经验早已足够;用之还是拂之,他推荐也好,打压也罢,不过是辅助的效果,说到底还是凭当事人自己的表现来决定。 他看着张起灵倚在车窗边上的侧脸想,个中道理,张起灵不可能不清楚。明明是如此敏感的时期,这个本该前途无量的人,到底是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他也听说过吴邪和张起灵过往的轶事,倘若张起灵要报恩,那么做到这一步也早该够数了。 他虽然痛恨这些行为,但也不免非常好奇。尤其是,当他那一天亲眼目睹了无比动容又竭力保持缄默的张起灵以后。 “到了。” 副官刚讲完,他们的车外迎上来一位开门的人。 “陈处长,张团座,请吧。”来者坐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闻言,陈皮颔首,欠身的同时理了理军帽。 猛虎在哪里都好,只要于党国有益,他陈皮甚至可以不计前嫌;反之,他也不在乎是不是要脏自己的手。萧何成得了韩信也败得了韩信,他陈皮亦如是。 “你醒啦?” 吴邪虚弱地睁开眼,看见解雨 臣在一如既往地弄他的衣角。他昏迷了一天多,嗓子干得冒烟,哑声道: “你怎么老跟自己的衣服过不去?” 解雨臣闷声笑道:“我都说了,我们的自由就在这些线上。” 他头晕,听了半句就不听了,撇首继续养神。 “话说,你手指都被人剁了,那张起灵就没什么表示?啧啧,你这动员得不行啊。” “……谁……他娘的要动员他了。”他的话让吴邪感到心烦。 “那就奇怪了,你又不想策反他,他也不想策反你,那你们是怎么聊到一起去的?” 吴邪启眼望了望他。 “患难之交,相濡以沫,不图来日,如是而已。”他哑声道。 解雨臣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扭回头道: “你要保护好自己。” 那个几年前还能骑在白马上跟他策马扬鞭的吴邪,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张团座好酒量。” 眼见对方喝下了第七杯,众人不禁夸赞起来。 张起灵放下杯子,对凑过来的其它杯子摆了摆手。如果他不想喝,那么恐怕谁敬酒都没用。 推开那些酒杯,他一个人朝庭院走去。雨还没有停,顷刻间把他的头顶和肩头都染得湿漉漉的。月色昭然,照见天底下唯一一个他,还有唯一一个他的影子。 “奇怪,今天他们怎么都不来了,往常时不时都能见到——” 听了这话,霍秀秀冷笑着打断道:“不来不是很好。” “我听说,”女牢里另一个女孩插嘴,“他们长官开了个宴会,这会儿准是都去了。” “不对不对,只有陈皮那个老杆子去了,还带了张起灵。” “张起灵?那个团长张起灵?嚯……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我还听说,夹断吴邪手指的那种剪子是他发明的,哼……” 女牢里霎时间弥漫开一股嘲弄的气氛。斜对面的牢房内,吴邪半倚在墙边上,眼眸低垂。 “……他那种人,不可能的,处理日奸是军统的事情,跟他这种在前线的有个屁关系,这话准是谁编来诓人的,我可没听说他从前跟军统有什么瓜葛。”解雨臣也听到了那边的动静,低眉朝吴邪笑道。 解子扬看了吴邪半晌,挪到牢房边上大声拍着栅栏说: “你、 你们,小、小声、声点,这、这……这里、里还、还、还有、有人没、没醒、醒呢。” 他一喊,女孩子们很快就安静了。 过了十几分钟,一个女孩子又叹出气来,口音很重地说道:“秀秀姐姐,我好久都没听侬唱过歌了,侬唱几句吧。” “那哪成,还有人睡着呢。”霍秀秀低声接道。 “那侬唱低一点嘛。” 这回解子扬又瞟了解雨臣一眼,再度拍起栅栏说: “哎、哎哎,歌、歌、歌……可、可以……” “侬这个人,组撒都要讨个便宜,册那,侬抓要个能哦。”从女牢里冒出一张脸对他笑骂道。 “嘿,关、关你,你个、个丫头片、片子啥、啥事儿。” “别这样讲吧,难听的。”霍秀秀的声音及时把两人扯住了。 雨下了一小会儿,随着夜的渐深,开始变大了。张起灵抄着口袋,缓缓踱到池塘的边上,看见月亮和他自己的脸一并在水面上破碎。 于是他蹲下来。酒气已经上了他的脸,春天的风和雨比他自己冷,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他蹲了片刻,伸手撩起水拍在脸上,刹那间又想起在审讯室里见到的一切来。他身子于焉打了一个冷颤,差点歪进池塘里去。 过了很久,他的心也没平静下来,跳得几乎按耐不住。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感到自己的头在酒精的作用下发出一跳一跳的阵痛。半晌,他终于受不了了,低吼一声,把头埋进双手之间。 这下,他不光是身躯在抖,连手也在发抖了。 “那我唱了啊,你们看着点——看着点外头……” “秀秀姐,你就放心吧。” 满牢房内的女孩子刹那里都仰起头来,把霍秀秀围在中间。 张起灵捂着脑袋,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酒气上脑,他浑身都不太舒服,拖曳着步子走路,浑身都湿透了。他的眼前也模糊地晃动着,灯光、觥筹交错的声音、人影,男的女的,统统融化成一片漆黑的、烧焦的疆场。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还在云南的雨夜里。 霍秀秀挺了挺胸,嗓子干哑了太久,连唱出的音符都不那么准: “……岂有这样的人我不爱他,岂有这样的人我不爱他……” “他是个血性男儿不要家,但是我——爱——他!” “他是个真情汉子从不玩虚假,这才使得人牵挂。” “就说他是个穷人也罢,有钱岂买得真情无价。” “就说他是个犯人也罢,是为什么他才去背犯人枷?” “他是这样爱得真、爱得深、爱得大。” “他爱一切可爱的人、可爱的东西、可爱的花。” “他和祖国的命运不分家,他和祖国的命运不——分——家!” “他爱朝阳、爱夜月、爱冰天雪地、爱春花。” “更爱黑龙江上天边一抹红霞。” “我爱他那一份傻,我爱他跨着如飞的白马。” “越过高山越过水,闯入森林闯入青纱。” “咬定仇人不放他。” 那是怎样的一种歌声呢?女同志们都听得入神,男同志们也听得入神,吴邪看得见,连一贯在自作主张的解雨臣都停下来了。 可那歌声明明是沙哑的,并不甜润,也不嘹亮,更谈不上吸引人。 庭院里,张起灵走了几步,扶住一棵树。从树冠里望出去,他看见那轮明月,隔着雨幕依旧皎洁。 “如果吴邪是我,会怎么做呢?”他的脑子里猛然浮现出这个疑问。紧接着他干呕一声,弯下腰去,扶着树吐了起来,心如刀绞。 牢房内,女声唱到了结尾: “我但愿和他是一对,但愿他是我的情人,我爱他。” “我——爱——他!” 16 立夏刚过,我在北京见到了霍秀秀和她的丈夫解雨臣。彼时他们正在做馒头,来开门的是他们的儿子,比我稍微小一点,不过也长到了能帮家长接待客人的地步了。 霍秀秀今年七十岁了,人很活泼,脑后结了一个鹤髻,头发还没有白完,解雨臣的头发倒是全白了。他对此很苦恼,手边总是备着一大罐拌了砂糖的黑芝麻,时刻都想着把黑头发吃回来。 听说我的来意,霍秀秀的神色迟疑了一下。这多少叫我有些紧张,担心她会拒绝我。好在她没有,只是神色郑重地问我:“你要把这些事情写出去吗?告诉谁?” “我只是想知道,并不打算写出去。”我告诉她。她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给我削苹果。 “当年我在重庆白云洞,那时候的经历,我一辈子都没忘记。”她削完,自己啃了一口,把刀扔给她丈夫:“你帮小王削一下。” 她丈夫忙着剥桔子吃,冷不防被这么支使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拿起水果刀。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一度以为霍秀秀削的苹果是要给我的,结果手一伸才发现不对劲。 这真是一对有趣的夫妇,你很难从他们的神色里察觉到痛苦的痕迹,也绝不会想到,一九四九年的那天晚上,他们是怎么逃出那个人间地狱的。 “我给你示范一遍,”解雨臣伸出手给我比划,“我起先也很着急,不知道怎么才能跟外界联络。后来我想到了个办法,我当时穿得是土布,土布是什么?不是咱们现在穿得这种……土布就是家里织的,用那个纺纱机,穿起来很磨脖子,我把这种布捋成一条条的线,再找了几根烧得差不多了的废蜡烛来,用线绑着从高窗上抛下去,这是我们组织内部同志们以前约定好的求救信号。这个其实很危险,如果被敌人发现,我们整个牢房的人都完了,所以我事先跟当时其他两位牢友一起商量过,他们同意了我才往外扔。” “当时的牢友,你还在跟他们联系吗?” “有啊,当然有。”他点点头,“有一个叫吴邪,你知道他吧?你父亲曾经是他的警卫员,解放后又在他开的铺子里当过伙计。哎?你访问过他没有?” “他……”我想了想,“他最近好像出去旅游了。” “嚯,真会享受的。”他说着,吞了一瓣橘子,“这些年他老是东奔西走,我也说不准他在哪儿,不过听闻他精神状态不太好,是该好好走走散散心……总之我时常联系不到他,不过他那电话号码 ……哎,我们家本子上有没有?”他用胳臂肘戳了戳霍秀秀。 “有啊,你前天不是还找过吗?” “嗨,我贵人多忘事儿。”解雨臣搓了搓手,又扭向我:“吴邪跟我是老相识了,进白云洞之前大家也见过面的,另一位不是,他叫解子扬,人是个结巴子。” “哦,您也跟他联系吗?” “没有。”解雨臣的眼睛忽然暗下来,“逃跑的时候他为了掩护我们,牺牲了。这些年我不怎么做梦了,以前我经常做梦,老梦见他,一个人靠在栅栏边上,打着结巴跟我们吵架。结巴子最讨厌说开字音,讲操你妈的操都要操半天……” 一九四九年冬天白云洞的那场大火至今都让很多老重庆人记忆犹新。它的来处不用我赘述,从霍秀秀和解雨臣那里,很幸运的,我听见了来自他们的第一手资料。有很多时候,再多的文件记录可能都没有当事人的陈述来得更有价值,这不仅仅是因为真实性,更因为他们在事件里的位置是所有的后来人都无法取代的。站在痛苦之外劝解痛苦的人,总归比他们自己劝解自己要简单得多,更何况,还有很多人连站在痛苦之外理解痛苦都做不到。 解雨臣的计划,最初参与进来的只有他们那个牢房里的狱友们,等到有人回应以后,越狱的事情开始渐渐地在牢房内扩散开来。为了准备越狱,他们尽可能地搜集各种金属物件,埋在铺位底下或者藏在什么地方。 他们最要紧的其实还是联络的事情。当时有不少地下党的成员扮成勤务兵混杂进来,白云洞的构造比较奇特,当地人把它称作“活棺材”,进得去出不来。混进去的地下党成员很早就想施救了,但始终苦于找不到牢房的具体所在地,哪里是审讯室,哪里是办公室,哪里关着犯人,他们起先不能确认,直到解雨臣用了那个方法以后,这些人才逐步确认了关押犯人的牢房位置,等到夏天的时候,他们已经能绘制出完整的白云洞地图了。 外部的力量是这样,在监狱内部,这些犯人们开始逐步发动看守人员,劝说或者鼓励。解雨臣说,当时那些看守们也知道解放军快打到重庆了,他们心里很紧张,平日里原本没什么话好讲,那会儿却主动聊起天来了。 这就是机会。最先抓住这个机会的是女牢房的犯人们。 霍秀秀对我说,她当时也很惊讶,男同志们的嘴皮都要磨破了,都没动员成功,反倒是她们女同志,讲了几天事成了,这是个什么情况,她也没明白过来,也许是那些人面 对她们的时候无意中放松了警惕性所致,女性的力量有时就是这么神奇。 解雨臣对此看法不太一样,他说,他以前给自己的孩子讲打仗的故事,每每用到很多军事术语,或者讲打法或者地形;但他老婆来讲,很多时候会讲自身的体会或者感受,看见的什么东西。最后的结果是,孩子更喜欢霍秀秀的故事,哪怕他们形容的其实是同一场战争。 “女人的感性思考能力,是我们这些男人比不了的,特别是在表达这件事上,她们往往能更加动人一些。不过,我觉得吴邪这种男人是个例外,你也许听说过这号人物……他这种人的大脑,既能像男人一样思考,又能像女人一样思考,感性意识和理性意识同时存在,这种人并不多见,我再给你举个真实的例子吧,我当初把捆好了蜡烛头的线往高窗外抛的时候,试了很多次都没成功,我们那时候很长时间水米未进,胳臂手都没有力气。试了几次以后我嫌烦了,就放下来去想别的办法,剩下吴邪,一个人掂着绳子继续往上抛。等第二天我醒来,发现他已经把绳子抛出去了,难以想象,他一整夜都在做同一个动作,以致于第二天胳臂肿得都抬不起来。他以前在北大念过书,人长得很和气,会写诗,听说思想工作也做得很好……嘿嘿,我一开始以为他是那种很书生意气、很浪漫主义的人,没想到竟然能有这么坚定的决心……他不是我能成为的那种人。” “不是?” “那当然。他日子再苦自己都能活得像个人,只要没打死第二天又能跟你骂娘了,换我就不行,我年轻的时候心思重得不得了,近几年才渐渐看开了。”他笑了笑。 “那……”我踌躇了很久,才向他抛出这个问题:“您听说过张起灵吗?” “当然了,”解雨臣点了点头,“他抗战时就很有名了,名气很大,我在白云洞看见他的开始还觉得很惊讶,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在那种地方,后来我才听吴邪说他是被盯上了故意调到那里察看的。” “嗯……他和吴邪的话……” “哦?你已经知道这些事了吗?你查得挺快的。”解雨臣猜到我要说什么,“别往外讲太多——吴邪在这些事上吃过不少苦头,我们开始顾虑的也是这些,看在你是王盟儿子的份上没忍心拒绝你,换了别人早赶走了。” “我不会说的,”我保证道,“我只是想知道您对张起灵怎么看,以及他那时候又做了些什么。” “张起灵是个厉害角色,非常厉害,本人对自己信奉的 理念很……我找不到形容词,不过我可以给你举个例,民国的时候有个非常优秀的历史学家,他不太会站在国民党的立场上看问题,但是本人却很支持他们的理念,张起灵的情况跟他有点类似,这可能多少与他黄埔的出身有关系。总而言之,他对自己信奉的东西很忠诚,也没有被我们策反,尽管如此,他还是帮助了我们。我有很长时间都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这样选择……最后我觉得可能是我自己想得太复杂了,他是个好人,拥有朴素的道德观,而且也有机会帮助我们,就是这样。” 讲到这里,解雨臣对我狡黠一笑:“其实,他帮助我们就是帮助吴邪了。” 能获得张起灵的帮助,这在刚开始是监狱里所有人都不曾想过的。 自从策反看守成功以后,监狱内的人终于跟外界架起了沟通的桥梁;八月中旬,白云洞的狱医也被说动了,携带了一份监狱的名单出去,准备交给香港《大公报》的记者,然而这份名单不久便被截获,这条路也就断了。 军统方面秘密策划的白云洞屠杀时间原本在当年十一月,而实际上日子被提早了两个月,从九月二十八日起,不断有人被枪毙;解雨臣和吴邪等人的国庆节仍是在监狱中度过的。 十月二日的深夜,解雨臣他们的牢房门口来了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彼时吴邪正坐在牢房最靠近门的地方,忽而看见那军人,对方也在瞧他,陌生的脸孔上长着一对他熟悉的黑眼睛。 吴邪的心里“咯噔”一声,他知道这是谁了。 17 吴邪已经有半年多没再见过他了,准确来说是没再面对面地见过,他偶尔也能瞧见张起灵在别人的带领下穿过庭院,时常从狱友那里了解到这个人的情况,在哪个机关工作,参加了什么活动。等等。这些消息让他感觉到这个人还是活着的,同时也叫他倍感压力:张起灵的一切都在被人看着。 他不是没寄希望过,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饶是张起灵想来也来不了。 他想不到张起灵会扮成副官的模样到这里来,朝栅栏外愣了良久,迟疑地掉过头去看狱友们,很快就发现自己刚才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反应过大。 来的不光是张起灵,还有另一个看守。解雨臣和解子扬都没有理外边的情景,照旧待在自己的地方,相较之下,他自己的反应未免过激了。 念头一动,他赶紧装作害怕的样子吞了吞口水:“你们要干什么?” 九月底刚枪毙过人,会害怕也在正常反应之内。 张起灵压低声音,偏头朝右边那人道:“就是他。” 那人点点头,又补了一句问:“陈长官要提的人真的是他吗?” “是的,我要带他去复命。”他接道。 吴邪闭紧嘴。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被对方从牢里拖拽出去。他全身都是伤,手指断处只做过简单的处理,几个月来总是断断续续地隐痛,四肢也是浮肿的。他睡在上铺,每次都只能用手腕勾着爬上去。甫抓住他的手臂,张起灵就感觉吴邪的身体在发软,浑身的力气都被卸了个干净。他站在原地踯躅了一阵,单手一伸把吴邪抗在肩膀上。 这一把恰好使他的肩头顶到了吴邪的肋部,吴邪浑身一颤,“啊”地哀叫出声,几乎疼晕过去。 “他前两天被打断了肋骨,刚接好不久,你他妈倒是轻一点啊。”解雨臣靠在墙角,抬起眼皮看他。 戏要做足。 张起灵冷冷地瞥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吴邪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到门口的,他只顾阖着眼睛,感觉自己的身躯都从石子上擦过,然后身下一空被丢在车后座上。 他的身体原本就经不起任何的大动作,这一摔之下痛得他冷汗都出来了,两眼瞪得老大。 张起灵无言地看了看他,大半个身子探进车后座,替他把挂在车座下的腿放好,又将他的身子摆正。他的手掠过吴邪的耳畔时,吴邪听见他低声道: “对不起 。” 吴邪虚弱地眨眨眼睛,眼看着对方缓慢地抬起身,退出去,关门,再坐到驾驶室的座位上发动汽车。车子在带雨的傍晚里开动,不知要载他去哪里。 车内的二人一时无言。 “……为什么要道歉?”良久,吴邪看着车顶发问了。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吴邪抽空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却发现他的眉目都被帽檐挡实了,半点也看不到。 他只好自顾自地讲话:“我真是不该问你,你……到现在还是这样。”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同志,我断了一根食指,一根食指换一句话,这都不行吗?” 他听见张起灵抽了口气。 “别这样。”对方低声道。 “哈哈,还真是一句话。”吴邪扯了扯嘴角。 “不说别的了,你要带我去哪里?我事先约法三章……我绝不离开他们。” 他刚说完,张起灵踩了一脚刹车。 “等会儿再说。”对方似乎并不在乎他说的话,一把拉开车门,不由分说地把他横抱了出去(吴邪也要求过让他自己走,不过他的腿根本使不上力,最后也就罢了),一路抄着跨进车前的楼里。 刚被张起灵抄上二楼,他就听见里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哟呵,哑巴你行啊,这隔了多少里地的,在老陈眼皮子底下还能把人捞回来。” 他僵硬着脖子扭过去一看,发现黑眼镜正叼着烟看他,嘴角歪着。 “你好。”他闷声打招呼。 “客套了,”对方挥挥手,“今儿我是来伺候您的,您别膈应我就成。”黑眼镜说完,侧身朝里让了让,露出厢房里的情景:摆满了瓶瓶罐罐和器械的案台。 这副光景叫吴邪诧异了片刻,张起灵倒是完全不受影响,一步走进去把人放在了床上。 “我看看——”黑眼镜清了清嗓子,慢慢踱过来,刚要去掀吴邪的衬衫,又缩回手看着张起灵:“ok不ok?” 张起灵往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门边上,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冰冷。 “抓紧时间。”他道。 “哈哈哈哈……”黑眼镜摇摇头,大笑起来,一手掀开吴邪的衣裳。 原来黑眼镜会这个?吴邪脑子里刚刚划过这个问题,肋骨上的旧伤剧痛起来。他“嘶”了一声,咬紧下唇,狠狠闭上眼。 “啧,军统那群人手也够毒的,断得居然这么工整。”黑眼镜一面帮他处理伤口,一边故意跟他讲话打岔,“我很好奇,你老兄到底都受了些什么刑罚,怎么还有木刺在里面啊?” “……很……严重吗?”吴邪咬紧牙问道,额头上全是冷汗。 黑眼镜摇摇头,接道:“还成,就是肿得比较厉害,有点难处理,等会儿得拿镊子夹出来才行。我跟你说,痛就喊啊,咱这儿没麻醉药,就是地方比较僻静,吼两嗓子没事儿的。” 他的话好像是拿准了时机给吴邪提醒一样,话音刚落,吴邪就痛得大喊出声,两只手心里冷汗津津。 “——不好意思,下回我会说得早一点。”黑眼镜的手顿了顿。 “……没事。”吴邪倏然叹了口气,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上半张脸。他的双眼在这只手底下狠狠闭了几回,又渐渐地睁开来,从手指的缝隙里看向门边。 张起灵居然没走。他站在门口,双臂交叠着,敛着眼睛,始终没有看向自己。 “你为什么不走?”在剧痛之间,吴邪咬着牙心想。 既然没有什么好看的,留下来看他受罪、因为剧痛而嘶吼出声、狼狈不堪,这实在是对他自尊心的一种莫大的摧残。有那么几回他差点觉得张起灵就像个站在产房门口的丈夫,敛下去的眸子里似乎满是胆怯而不安。 胆怯不该是张起灵会表露出的样子,这是吴邪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抱有的一种认知。 他神智不清地在门边扫了扫,目光落在张起灵咬紧的下唇和紧握的拳头上,惊异地发觉对方的这两个动作竟然和他自己的是那么相似,他看得都快糊涂了,心里说这是怎么了?他和我是这样的,为什么以前我没发现?想到这里他的心就难受起来,捂着上半张脸的手重新盖得更紧了。 那张手底下一片湿润,他的心也是如此。 此后的事情,吴邪记得不太详细了,他在疼痛和清醒之间徘徊了接近六个小时,直到深夜才算结束。 “一百二十九根木刺,可以啊同志,你可以出去吹牛了。”黑眼镜把托盘拿给他看。他支起半边身子,歪头盯着里头那些染血的木刺发了会儿呆,扯了扯发白的嘴角。 “……谢谢你。”他哑着嗓子道谢。 黑眼镜听了有些发怔,片刻后回过神来:“哑巴比较好谢。” “不,你救了我的命,你也一样好谢。”吴邪苦笑道,重 新倒回软塌上。 黑眼镜走后,先前在车厢里挨过的那种沉默又再度回来。 肋骨刚做完处理,吴邪正好有机会翻过身去。他抱紧双臂,装作已经入睡的样子阖上眼睛。 背后静悄悄的。他闭着眼睛猜后头的情景,情景也很快应了他的猜想,靠在门边上的人渐渐动了起来,脚步一深一浅地走近他的床边上,停了停,过了一会儿,踢了一张椅子过来。 “吱”一声,那人在椅子上坐下了,大约正对着吴邪的背。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吴邪紧阖的眼皮颤了颤。 “……你……” 身后那人讲话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种时候……有必要开玩笑吗?”吴邪阖着眼睛,良久接道。 “他们会死的。” “还没到最后,不一定。” 张起灵顿了顿,才接道:“九月份就开始处理了,你知道的。” “九月二十八,我记得。”吴邪忽然睁开眼。 “你知道吗,九月二十八,这也是戊戌六君子就义的时间。”他虚弱地笑了两声,“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他说完,身后又一次传来抽气声。 “别这样。”张起灵又一次说道。 “那你希望我怎么说?你该不会是要放我一个人离开这里吧?让我一个人活下去,然后抛弃我的同志们?”他缓缓地扭过头,看向张起灵,紧接着他猝然噤了声。 张起灵一直在瞧着他,眼白里泛着血丝。 “……我不能丢下他们,他们是我的同志们。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放弃云南的那些兵吗?”他吃力地挪动身子,坐起来,认真地看着对方,“我们所有的人进来开始,几乎都没想过要活着出去——即使你丢下我离开,我……我也不会怪你。不如说……你自己赶紧离开还会比较好。” “这不一样,”张起灵叹了口气,垂下头,少顷,闷声道:“他们盯上的人是我,吴邪,你本来不会在这里。我不想害死你。” 吴邪一愣,迟疑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抓住张起灵的手臂,发现那条手臂在微微地颤抖。 “我有个请求,小哥,我……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他认真地看着对方,直到对方也抬起眼睛回看他。 “以前,我 参军的时候……时刻都准备着为国,为自己信奉的那些东西去牺牲。但是、但是……认识你以后,这些固有的想法,跟以前稍微有些不一样了……” “那时候的我敢于为信念而死,但现在的我,想为信念活下去……” 他讲到最后,语尾忽然哽住了。半年多以来,在审讯室和牢房之间度过的日日夜夜从他的眼前划过去,尤其是,前天夜里狱友们为了建国而赶制的红旗,还那么鲜明地烙在他的心上。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无论死亡光临过多少回,哪怕他再也不怕死这回事,生命依然是他舍不得放弃的东西之一。 “我想活下去。小哥,可是……我也绝不……放弃他们……” 他狠狠地闭上眼睛道。那时候他想起来的事情太多了,有他自己的,还有他跟张起灵的,这些事情如今都变成了痛苦之源,叫他手足无措。 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发顶,轻微发力,把他的头扶起来。 吴邪顺着那只手抬起头来,两眼边上有些红。 “我答应你。” 看着他的眼睛,张起灵轻声说。 [注解一]吴邪说的这句话正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在狱中写就的绝笔。 18 “你看了?” “看了。”我点点头。 吴邪目光一滞,紧接着脸红起来。脸红这个表现放在他这种年纪的人身上是特别罕见的,我差点看呆了,他伸手挠了挠头,很不自在地揉了几下脸才道:“他娘的,老底都被掀光了。” “怕什么,我小时候也看过你的笔记本,你还给我当故事讲呢。”黎簇从里屋拖了张凳子过来,也坐在他旁边。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得,您别介,我懂您,少年意气,风流倜傥,多么严肃活泼啊。”黎簇一坐下,在他跟前剥起桔子来。 “您说说看,”他嗦了一下沾在手指上的桔子汁,“当年的您多么老骥伏枥——” 吴邪瞪了他一眼。 “志——在千里,啊,您现在怎么还越活越回头了。”黎簇笑了笑,把剥好的桔子推给他,“我不就把您记在笔记里的那些事儿给他讲了讲么,以前您也这样跟我讲的,发那么大火干嘛。” “哼,小兔崽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吴邪冷眼觑着他,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你介不介意?”他问我。 我摇头:“我也抽的。” “那就好,我老头子抽烟比较厉害,给你打个预防针。”他叼着烟道,手里划火柴。 点完后他吸了一口,吐出烟圈: “你去见过解雨臣他们了?那两口子怎么样了啊?” “呃……还行,过得不错。” 他整个人往后伏在椅子靠背上,闭着眼睛吞云吐雾,我们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知道的事情到哪里了?白云洞?” “是的。” “接下来的事儿去图书馆翻翻资料不就知道了,解雨臣他们没说?” 他没有看我们,我觉得他好像想拒绝我。我感到很难开口,把目光投向黎簇。 黎簇的嘴巴里叼着水果,居然也在往我这里看。我知道指望他可能是不行了。 “我……我想知道得多一些……”我筹措起语句,在吴邪跟前,我发现自己很难找什么借口,他的眼睛总会不着痕迹地打量你,你的所有的心理活动,他都能了如指掌。“我父亲的故事,你们的故事。” “要听故事?我这里没有,”吴邪把吸了一半的香烟夹在手指间,笑道,“你另去找别人吧。” 我吃了个软钉子。被他就这么打回去了,连想都没想到。推着自行车从吴邪家出来时,我还感到茫然。我扭头问黎簇:“这是怎么回事?是我说错话了吗?他把我赶出来了?” “估计,看起来,是这样。”黎簇抄着口袋走在边上说。 “这……为什么?” “他没看得上你罢了。” “凭什么啊?”我拧起眉头,嗓门也大起来,“凭什么赶我走?” “你别嚷嚷啊,大老爷们儿的不嫌丢人。”他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又不是没人问了,解雨臣他们还是欢迎你的,再不然我们明天可以跑远一点,去市郊找王胖子。” 我咬紧下唇,心说这不是找不找谁的问题。 “他们知道的不比吴邪少。” “我知道……”我嘟囔了几句,“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他……之前解先生他们都——” “是啊,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黎簇说着,停在了路灯底下,看着我的脸上面无表情。 “你这是什么话?你也在找他吧?现在这么被拒之门外——” “不不不,同志,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怎么努力,这是你的事情;人家答不答应,那是别人的事情。你之前遇到的所有人,他们其实也只是看在你老爸的面子上才答应告诉你那些事情的……他们这样的人,或者说,任何一个人,都是不可能随随便便对陌生人诉诸往事的,你到底明不明白?别人对你好,对你宽容,那是别人修养好,你自个儿把它当别人的义务,这是不行的,就算你认为自己做的事是对的——也不行。” 我张了张嘴,忽然有点泄气。 黎簇叹了口气,又说:“这些年,想来采访他们的人也不少,怀着什么样心思的人都有,老人家们基本都拒绝了,有些回忆想起来很美好,有一些就不是。他们吃得苦还不够么?苦这种东西,看起来可以磨练人,但你绝不能说有谁生来就活该去吃它的,没有这回事。正因为是不得已而受之,所以才叫苦。” “你想解开你老爸的谜团,想去追寻先人的遗迹,这没有错;可你不能不顾及他们,你也是媒体行业的人,应该能听懂我的话吧?就算你今天知道的一切再怎么不会被写在纸上,有些东西仍然是你不该去触碰的,”他打了几下车铃,“我刚进报社的时候,带我的前辈告诉过我,工作上当然有工作的要求和守则,但 也要有良知,如果你访问的对象感到难受,你就应该放弃访问。” 我们走到十字街口,天色完全黑了,路灯一闪一闪的。 “那……我还有机会见到他吗?” “等他想见你的时候,会的。” 看着在夜色中逐渐朦胧的街景,黎簇说。 在碰到吴邪以前,我的访问工作都进行得很顺利,以致于完全没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即使第二天去了解雨臣家,我的样子也还是灰溜溜的。 “我就说,瞅你跟个新姑爷似的,不吃钉子才怪。”解雨臣听说了我的事情,边推茶杯给我边笑道。 我“嗯”了一声,接过啜了几口。 “吴邪那边先不提了,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他转向黎簇,“听说你在查张起灵的去向?” “有点难啊,”黎簇抓了抓后脑勺,“我查到的最近的记录是他一九七五年曾经在新竹的一家医院就诊过,然后就没了。” “哦?到现在都没有吗?” “是这样,所以我说悬得很呐。” 解雨臣沉吟片刻,道:“也就是说,他已经失踪了快十五年了?不过……失踪也不一定就是死了,就算死了,凭他的名气来看,起码也要见碑。” “说这么多都只能是猜,我有个想法……”黎簇顿了顿,“我想去台湾看一看。” 他刚说完,我和解雨臣都抬起头来望他。 “这好像不简单啊,你要怎么过去?”我问他。 “我想……可以这样,先去新加坡,然后再从新加坡坐船去台湾。”黎簇咬了咬唇皮,转向解雨臣:“您确定吗?张起灵真的活着撤到台湾去了?会不会是同名同姓啊?” 解雨臣低眉想了想,“应该吧。” “应该?”黎簇挑了挑眉,“您也不确定?” “我没办法确定,其实这个事情,由吴邪来跟你讲应该更清楚,但他能不能讲得下去又很难说,我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你们好了。” 解雨臣喝了一口茶,开始跟我讲述他看到的故事。 19 “陈皮是个很谨慎的人,老特务头子,可他做事的时候有个特点,不到准备得万无一失的时候,他是不会声张出去的,不论对上还是对下,都是如此,就连对张起灵的这些质疑,也只有个别他手底下的人才知道,毕竟他手里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张起灵在军中也很有声望,随便讲出去并不合适,当时白云洞里的大部分只当张起灵跟陈皮一样,根本不晓得里面还有这些门道;再加上先前在张起灵在审讯室里的表现,我敢说,除了陈皮和个别人,鬼都不会觉得张起灵有什么问题。”解雨臣如此形容道。 “那,您觉得会不会是……陈皮不忍心那么干脆地除掉张起灵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或许有,张起灵是他引荐的人,也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过这些话在当时都不算什么了。就算周围的人还被蒙在鼓里,张起灵自己对自己的处境也是一清二楚的,他不是那种可以甘愿束手待毙的人,他暗地里让三团的团长到渝城来,是带着兵的,恐怕就是做好了要除掉陈皮的打算。” “除掉?” “你想想,十月份的时候就已经建国了,那会儿国军军中上下都乱得很,解放军离重庆已经很近了,他们连自顾都来不及,在这个节骨眼上除掉陈皮,想神不知鬼不觉也不算难,有很多方法可以用。不过我想,除掉陈皮可能是张起灵做的最坏的打算,假如陈皮最后要对吴邪做什么,或者阻挠他救吴邪出来,那就说不定了,没到万不得已,他应该是不会那么做的。只不过……”他苦笑一声,“谁知道吴邪想的是那样。” “吴邪给他出了个大难题,也给了他不回答的机会,但他还是答应了,”霍秀秀忽然过来插嘴道,“我不认识张起灵,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也许我们都不太能理解这种方式,但他的表现就是这样:如果他爱你,那么他就算弄脏双手也会保护你,这种爱人的方法在我看来是不懂爱的人才会有的,所以,吴邪当时没法了解他真正的感情和想法。” 她替我削了一个苹果,递过来。 吴邪再度被扔进牢里的时候,坐在牢房门口的是解子扬。他吓了一跳,眼睛都瞪直了,瞧着吴邪道:“你、你你你……” “是我。”吴邪咳了咳,理理衣襟,蹲下来到处找东西揩脸。 他是被张起灵送回来的,为了做得像那么回事儿,黑眼镜给他化了妆,把他脸上涂得比去之前还要惨,乍一看谁都以为是陈皮对他动用了什么酷刑。 这种做法其 实很冒险,跟老虎嘴里拔牙一样,换了平时,张起灵也不敢这么干。 吴邪往自己的铺位上缩了缩,坐定了,慢慢地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告诉解雨臣他们。 “他真的会帮我们吗?”解雨臣抱着双臂坐在自己的床上,两眼有点发滞。 “他不会说谎,我相信他。” “可是他们不会相信。”解雨臣道。 吴邪顷刻间哑然了,他扁了扁嘴,赌气似的说:“不信也得信。这都什么时候了……” “要是真的能像你说的那样,那倒还真是不错。”解雨臣耸了耸肩膀,“张起灵的名字是很响亮,可是呢,他这半年来在白云洞和陈皮同进同出,日子久了,你觉得我们的同志会毫无怀疑吗?就算没有,我们也不能全靠他。” “那怎么办?” “还记得上个月下雨时的事情吗?”解雨臣用下巴往窗外指了指,“后山那面墙塌了。那会儿你又给揍病了所以不知道,那面墙塌了以后是我们砌起来的。当时我们每个人都在砌墙的时候往里塞了棉絮、烂布条这些东西,那墙如今软得很,大家用力一推就能推得倒。” “这个前提是,我们得出得了这个活棺材。”吴邪敛起眼睛,“你们想过办法了没有?” “有……有、有,我、我们,床、床下边都、都是有、钉、钉子的……”解子扬插话进来,伸出两根手指,上头夹着一根长洋钉。 他的指尖都快被磨平了,吴邪看了一眼,喉头微微发紧。 “就这个?”他问。 “不止,我们这些天到处都在收集金属物品。”解雨臣低声道,“收集完了交给固定的某位同志……一共收集了多少,我也不知道,他们也都是很秘密地在做这些事情的。” “好,我也来做。”吴邪点了点头。 此后将近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他继续过回了以前的那种生活:被审讯、昏迷、醒来,唯一不同的是,他在暗地里给这种生活多加了一份负担,它固然使他心惊胆战,却也未尝不令他欣喜。 自由,比任何一种词都更加吸引那时候的他们。只要离开了活棺材就是新天地,在这样的期许里,他们迎来了十一月二十七日。 十一月二十七日,吴邪他们离历史最近的一个清早。昨夜的重庆方下完雨,每个人的周身都被湿冷的空气包围着。而充斥他们耳边的,仍然是城外不绝的炮火声。 监狱里的所有人都在克制着躁动的心情。他们把建国时制作的红旗藏起来,把收集到手的金属藏起来,更有甚者,连牙刷都要揣在怀里。 小半刻的工夫,整个白云洞里似乎都被那种潮骚一样的气氛盈满了。 在惴惴不安的气氛里,所有人都维持着奇异的镇定。这样的状态持续到当天傍晚六点整,门外终于骚动起来。 “他们在干什么?” 女牢里,一个女孩子低声问道。 “搬东西吧?听这个声音——” “嘘,别说话。”霍秀秀立刻制止了她们。 “这、这帮、帮子人是要、要脚、脚底抹、抹油啊。”解子扬抓着自己手里的钉子,两眼神经质地看向外头。 “听到炮火声儿了没?”解雨臣搓了搓手,“咱们要打进来了!” “他们会直接丢开我们逃走吗?”吴邪皱起眉头。 “哼,胡说。” 解雨臣的话音刚落,走道里忽然传来一声:“出来。”接着是一连串叮叮当当的声音,吴邪木然地听了片刻,解子扬用胳臂肘捅了捅他: “看你、你他娘、娘的霉、霉嘴。” 他结巴着讲完,他们几个人就一齐听到了校场上传来的枪击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马上从缝隙里钻了进来,直扑他们的鼻腔。 “我操,他们动手了。”解雨臣咬牙骂道。 等下一轮看守进来押人的时候,他们发现监狱里已经全都沸腾了,无数的谩骂声铺天盖地地没过他们的头顶,有一位到底还是怕了,往后退了几步,恰好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扭过头:“陈……陈长官。” “怵什么?”陈皮冷冷地看他一眼,“你的枪是摆设吗?”他一步踏进里面。右手抚上盒子炮,抽出来往天花板上放了一枪。 这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效果。犯人们静了片刻,很快,更大的谩骂声朝门口卷了过来。 “好啊,这么有骨气。”陈皮冷声道,“国共两党之间,恩恩怨怨,十载也不止,今时今日,你们的死就是了断。” “陈皮!”里头有人骂道,“你戕害同胞、滥杀无辜,岂不怕遗臭万年么!你前半生建立的功勋,就不怕被后半生给毁掉么?你也年迈至此,何以非要落个毁誉参半的下场!” 他听罢,只是扯了扯嘴角: “只有庸庸碌碌 的人才会无毁无谤。” 他说完,转身嘱咐下僚:“知道怎么做了吗?” 他身后的人们点了点头,开始井然地把里面的人一个牢房一个牢房地押出来。 “我们没时间了,要快。”动手前,走在最前边的人说。 20 陈皮回到家时,看见陈家峪已经被日军扫荡完了。这时他与老婆成亲已经一年了。叫一个他这样的人忽然去接受这种残酷的真相,很难。他撂下镰刀,在挂着他老婆的村口树边上看了很久。他的老婆长得不算漂亮,大脸盘,小眼睛,皮肤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白。他顺着他老婆的大脸盘往下看,瞅见她的花棉袄从颈子边的盘扣开始就被撕破了,再往下,大概曾有一把刀刃一样的东西,刀尖挑着她双乳之间的部分,惯性似地朝下腹穿过去,于是,她一肚子的内脏就和胸膛里掉出来的肺叶一起挂在外边了,陪着它们同样挂在外边的还有因为张力而往左右垂下去的乳房。 他靠着这棵树来回看了很久,尤其是盯着那染血的白净皮肤底下的静脉看了良久,这才敢确认她真的死了。彼时她的脏器都垂在原本该捆着裤腰的部位,即使受着无数苍蝇的舔舐叮咬,也还是呈现出死透的青白色。 他有些愕然,他那时还比较粗鄙,对某些事的印象仅仅停留在“结婚后可以做”的地步上。这些痕迹分明还昭示着他老婆生前应该还受到过某种“强制结婚”的待遇——不过那些日本人都去哪里了呢? 在属于陈皮的人生绘卷上,陈家峪村口的这一幕就是他日后所有生涯的开端,他从这里开始,也好像是从这里结束了。开始的,是他身上那些叫人说不出的特质:说不出的残酷、说不出的阴狠、说不出的野蛮和暴戾;结束的,是他身上那些叫人看不到的东西:看不见的私心、看不见的忠诚、看不见的、奇怪的觉悟。 只有庸庸碌碌的人才会无毁无谤,没有私心的人也不会秉直为公,这是他在黄埔军校里得到的领悟。他进黄埔的时候,年纪比所有的同期都长,即使教官看重他的能力,也还是不由得担心他是否能扛起重任:他不光年纪大,人看起来也很沧桑。把他丢到部队里去跟日本人干一架,说不定很快就会阵亡。 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上峰派他去云南。在滇西南的边境线上,他的名字随着战役的推进响亮起来。这时候的他就像一只爬树的蚂蚁,从很低的地方勉力爬行着,希望能得到高处的认可,他需要这个,教官曾经给过他很多,现在他想要更多。是那些承认让他感觉到了自己的价值,让他的体内生出了一种过往从未有过的东西——野心。 野心被不断地得到满足,他的私心也就得到满足了。私心越是被满足,他就越是能站在满足他的那一方的立场上。他讨厌把大公无私挂在嘴上的人,公么,哪里有公,公是幌子,是假的,虚的 ,公能发给他子弹吗?不能,那就不看。 “服从命令是天职,忠于上峰则是操守”,从头到尾,他的脑子里只有这两样想法还能称得上平易近人,除此以外,他的下僚们也不懂他在想什么,更不说白云洞里那些只剩下几分钟生命的年轻人了。 “预备!” 校场上第四次响起这个声音时,吴邪他们全都闭紧了眼睛,好像那些青年人就要在自己的面前死去那样。 “砰!” 回声撞击着牢房里的一切,血腥味则早就把这里充满了,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的袖口里也都是那种气味,闻起来令人作呕。东南西北的牢房里尽是骚动声,拍击栅栏的声音和金属摩擦的声音纷纷涌来。吴邪焦虑地缩在门边上,他既在想张起灵,又在想要怎么才能出去。 “来不及了,拉多一点,这一排全都毙了吧。” 牢房大门又被“咣当”一声冲开了,连着吴邪他们的牢房在内,一共八个牢房的人被提了出去。霍秀秀一房的女犯人也被扯住头发拉了出去。 “别碰我。”霍秀秀冷冷地甩开来人的手,走到床前,用一柄断齿的梳子理了理头发。 “你们要吗?”她举起梳子问周围的女孩子们。 “我不想看她们死。”解雨臣突然压低了声音对吴邪说,“她们像我的姊妹一样,就算要枪毙我,我也不想和她们一起被枪毙。” 他口中的姊妹们,那些被折磨了太久的女孩子们,枯瘦的面颊上湿漉漉的。她们咬着嘴唇,一个个地接过那柄梳子,把自己的头发理好。 押着她们的看守难得非常耐心,退在牢房外的一角等待她们。 “秀秀姐姐,”这些男男女女互相搀扶着被拉到校场的过程中,女孩子们发出这样的请求,“我们都要死了,你再给我们唱一首吧,最后一首。” “秀秀同志,你唱吧。”男青年们也这样请求道。 霍秀秀抿了抿唇角,唱出来的音符却没有一个在调上: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总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 她哽咽了几声,轻声道:“对不起同志们,我唱不完了……” 谁知,那些男青年们之中,居然也悉悉簇簇地冒出了歌声: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然而,这支歌他们到底没能唱完。他们,这些瘦落落的男青年和女青年,被推搡着赶在校场上。吴邪几乎是走一步绊一步,他往地下一看,发现地面已经被血浇透了,这副场景叫他血气上涌,又感到无比悲哀。现在叫他去死,他并不遗憾,他甚至有些想念那个结局,至少,死在这里,可以证明他不曾苟活过。 “我、我我……我、我……我想、想我、我娘了……”解子扬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道,“她、她会、做、做包子,我喜、喜欢她、她做、做的、的馒头……” “我也喜欢吃馒头,”解雨臣歪着脑袋说,“荞麦的好吃,我以前在老乡家里吃过。” “我还是喜欢白米的。”吴邪打岔道。 “没、没……没追求……”解子扬“哼”了一声,“我……我、我娘,不、不、不知道怎、怎么样、样了,我、我参、参军的、的时候她、她不让、让我、我走,我要、要回、回不去、去了她、她得、得骂、骂死我……” “预备!” 这一声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吴邪扭过头,正对着黑洞洞的枪口。 “这辈子也算见过新中国了。”解雨臣平静地说。 重庆外的炮火声轰隆隆地传到他们这里,天际边上都被烧得火红。这场面让吴邪眯起眼睛,把目光投向遥远的地方。 “砰!” 此声既出,他紧闭起眼睛,预料之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只听见耳边有人狂喜地高呼:“有人来了!” 他惊诧地睁开眼,看见举枪对着自己的那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对不住,来晚了。”黑眼镜率先从滚滚浓烟的门外冲进来,随着他进来的还有武装好了的士兵,全都端起枪把行刑的人围住了。 “你们这是要兵变?”站在最外边的行刑人冷笑道,“杨将军死了才不久。” “鄙人不才啊,不敢自比杨将军,倒是你,难道想自比蒋委员长吗?”黑眼镜歪了歪嘴角,举枪瞄准了他。 就在他举枪的那一刻,对面的人大喊一声:“开枪!” 一声令下,方才还处在突袭带来的惊诧之中的人们顷刻间再度架起枪。 “砰砰砰砰砰——” 三千发子弹在几分钟之内就朝周围撒了出去。吴邪只感觉自己右腿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推搡着倒了下去,一头扎在地上的血泊中。被押在校场上的很多人不能动弹,都成了活靶子,成片地往下倒。 混乱中,他吃力地睁开眼,听见门外传来一声大吼:“全都趴下!” 21 吴邪大半个身子都被勾连着倒在血泊里,他的右腿被打中了,火辣辣的疼痛炙烤着他的神经,也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了一点:他还没死。 他没死,可他周围,那些勾着他倒下去的青年们都不再动了,这些人前几分钟还跟他一起唱过歌,他隐约觉得自己的命是这些人换回来的,所以只有他活着。 周围的枪击声还在继续,跟炮火声交织一处。他半倚着身子,良久才听见身旁的低呼:“吴邪、吴邪……” 他不能动,趴在地上晃了晃神,认出这是解雨臣的声音。 “你他娘的还活着吗?”解雨臣又问道。 “我没死。” 对方舒了口气,不久,语气又紧起来:“结巴子被打中了!” “什么?”他吃力地扭过头,“他怎么样?我们把他抬出去!” “肚子上挨了一枪……估计还能撑一会儿。不行的,这里都是枪子儿,你冒一下头试试看……”话音刚落,一溜子弹就从他们的身旁穿梭而过,在地上溅起一排尘土。 吴邪反射性地缩了一下身子,又道:“你他娘不是说后山的墙被你们做过手脚吗?真的能推倒?” “可以试试看,但我们得先到那里去……”解雨臣吐了一口唾沫,“这群混蛋,他们在牢房里放火了!那里还有同志没出来!” 他一说完,西北牢房里传来一溜子弹声,这回爆出来的血腥味比先前还要大得多。 “妈了个巴子的,他们急了,在里面拿枪扫射……畜生!”吴邪狠狠地骂道。 由于缺乏光源,整个校场内只能看得见子弹的火花和扬起来的烟尘,后者和夜色一并挡住了他们的眼睛,连月光都是黯淡的。解雨臣拧紧了眉头,转身朝身后问道:“还有人吗?还有谁活着?” 有些没死的人微微动了动身子。 “好得很,我们到后山去,伤轻的扶伤重的……吴邪!吴邪!” “有。”吴邪咬牙挪过身子,他的大腿疼得要命,试了好几次也没爬起来,最后他感到自己胳臂一暖,有个身躯从他肩侧晃过去,颤了颤,居然把他背了起来。 他在战场上不是没被人背过,但这回他在那人肩膀上呆了片刻,老觉得哪里不对,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没趴好,挪了半刻钟,底下那人偏过头说道:“你要是再乱动我可就把你扔下去了。” 那是霍秀秀,吴邪趴在她的背上 ,感到她的身躯纤瘦得要命,鼻子骤然一酸:“你别,你放老子下去,老子不要你背——啊!” 他话还没讲完,大腿被拍了两下,痛得他冷汗都下来了。 “别瞎打岔,快走!”解雨臣走在他们身侧,吴邪看见解子扬正趴在他的背上,两眼闭得紧紧的。 “他行不行?”吴邪问。 解雨臣叹了口气,避开了他的话,只是摇头。 经历过刚才的一顿扫射,他们互相数了数,只剩下九个人了,另外的则还躺在校场中央的血泊中。他们匍匐着朝后山爬去,每个人的心中都装着巨大的悲哀和痛苦。 “解子扬,你不能死。”霍秀秀背着吴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忘分出神来嘱咐别人。“你不能死,你的命是我们救出来的。” 她走了两步,两腿颤得不像话。吴邪趴在她背上,鼻头发酸,拍了拍她:“秀秀姑娘,你让我下来吧,你怎么能背我呢?” “到地儿了姑奶奶自然放你下来,急什么?”霍秀秀啐了一口。 九个人挪到了后山的新墙处。解雨臣卷起袖子,对其他人说:“这墙被做过手脚,你们都是知道的,现在大家一起使力,把它推掉,推倒了我们就能到新中国去了!” 他的话里刻意咬重了“新中国”三个字,许是被这三个字感染了,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们纷纷擦了把脸,扶住墙壁开始往外推。 他们感觉得到,自己离那个目标已经很近了,越是近,就越是专注,以致于忘记了身后会出现的情况。 谁也想不到,唯一注意到了那些情况的是根本使不上力气的人。 陈皮的枪“咔哒”一声上了膛,缓缓地朝墙根底下的人举起来。这一刻,解子扬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他下意识地朝外边看,感觉那里的一切都变成了慢动作,枪口缓缓地伸出,瞄准,接下来是扳机。 他脑子一热,身躯自动地朝墙底下的人贴了过去。 “砰!” 抢响惊动了推墙的所有人,他们的目光在接触到解子扬的时候都停滞住了。霍秀秀呆了片刻,倏然尖叫起来。她从来没这么叫过,声音听起来又凄厉又悲凉。 解子扬半副身子靠在她身上,被打出洞的胸膛上满溢着血。他的眼睛还没有阖上,脏兮兮的寸头紧挨着她苍白的脖颈,嘴唇半张,不晓得是在讲什么遗言。 “解子扬!”吴邪厉声叫道, 顺手抄起一块石头,朝陈皮砸了过去。他手一挥出去,只听解雨臣咬牙大叫道:“倒了!” “轰隆”一声,随着墙体的倾塌,方才伏在墙上的几个人都栽了下去。 后山墙底下连着一条山涧,这些人一个个地滚进了涧水里,顺着水流从后山滚落,须臾不见了。 吴邪没有被带下去,他正和解子扬躺在一起,胸膛正中被陈皮的枪新开了一个洞。炮火声和子弹声一股一股地被气流压进他的耳内,他又听见了风的声音和水的声音,夹杂在那些声音里的,是代表某个意义的呐喊。 这几声呐喊让他稍稍振作了一些,开始思考要怎么再站起来,可他的大腿也中了枪,他还要怎么样才能再站起来呢?他的身子斜躺在地上,左耳朵紧贴着大地,听见很多的脚步声,火光透过黑暗映在他的眼睑深处,那发亮的红色也一动一动的,恍然间好像让他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然而,就算是这般嘈杂的环境下,他还是听见了熟悉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 “张……没想……还……” 这是陈皮的声音,他确定了。 另一个人的声音则很低,他怎么也听不清楚。 “你……居……” 对话声悉悉簇簇了一阵,紧接着是刺耳的“砰”。 又是一次枪响。他已经厌倦了听这种声音,索性闭上眼睛等死。等了良久,他等来了一只手,这只手戴着皮质手套,慢慢地拂过他的眉间,将他打了褶的眉头都抚平。他一度想要开口问对方是谁,渐渐冰冷的身躯却没让他做得成。 “你起来。”那个人说。 他依然阖着眼睛,感觉胸腔里的血在和生命一起流逝。 对方“啧”了一声,很快地,他靠上了一副身躯,柔柔软软的像女人一样。他心里不禁窘了一下:该不会又是霍秀秀吧? 再让他被女人背一次,他可受不了。 “秀秀?”他趴在那人的背上,虚着嗓音问。 对方没说话,把他往背上托了托。不久以后,他感觉有一根手指按在自己后脑的某一处上,那手指稍稍用力,他也就那么晕了过去。 “后来,我们在山脚下发现了吴邪,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算是捡了一条命。那以后,我们回白云洞的旧址,发现了陈皮的尸体,其余的什么都没有。我进白云洞的时候,那里面关着好几百位同志,但最后活着离开那里 的,只有二十四个人。我后来想过,如果没有那段插曲,可能我们全都会死掉,但张起灵的下落如何,后来也没有人知道,大部分人猜测他已经随国军撤到对岸去了。” 霍秀秀同我讲着这段经历,手指不断相互绞缠着。 “我最忘不了的还是解子扬,我们老笑话他是结巴子,从没想过他就是这样死的——为了我而死的,我始终觉得很愧疚。他死前唱过的歌,我还给我儿子唱过……” 讲到这里,她轻声哼起来: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她只哼了几句,垂下头捂住了脸。 解子扬的尸首后来也在白云洞旧址内被找到,在大火里被烧死或被射死的青年们,也都被找到了,只有张起灵等人,完全不知去向。 吴邪是在病床上醒来的,他在床上呆了半晌,猛地抓住一个护士问道:“同志,你知道张起灵在哪里么?” 这当然是没有答案的。吴邪和解雨臣等人后来都找过他,找了几年,终于是找不到。 张起灵消失了,不论过往他和吴邪有过怎么样的纠葛,如今都落下了帷幕;而对吴邪来说,那只曾经抚平过他眉头,把他负起来的双手,到底是不是属于张起灵的——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22 我重新洗了把脸,坐回桌前,吴邪在那里等我,没抽烟,大半张脸浸在灯光里,安静地瞧着我。 “可以开始了吗?”我吞了吞口水。吴邪终于肯讲了,这其中有多少的来之不易,我现在也很难说。我有个预感:我要听的故事已经快到最后了,这最后的一段,由吴邪来跟我讲述,他到底要怎么跟我说呢?他那些年——尤其是,没有张起灵、没有任何人陪伴的十年里,他是怎么度过的?他的眼睛能告诉我那并不简单。 他微微颔首,目光向下。他的书桌上压着一整块玻璃,底下放了很多黑白的相片。他一面看着相片,一边说起话来。 “一九五零年初夏,我的伤完全好了,我出院了。” 出院以后,吴邪在热河疗养所逗留了一段时间,他的腿上和胸部都有伤,在白云洞里也落下了不少旧疾,这些统统都需要静养。他在热河疗养所呆了半年左右,有一天中午,他从复查的诊室出来,被一个人拽住了。 他偏头一看来者,眼睛立刻瞪大了,指着对方良久都说不出话。 对方拉着他的衣角,脸上笑嘻嘻的,笑容里有些悲苦的成分。可那时吴邪还不能懂那到底是为什么。 “凉——凉师爷!”他着急了很久才叫出对方的名字,心里刹那间盈满了说不出的感动,“你怎么在这里?那、那……”他张了张嘴,刚要问,忽又感觉不妥。 谁知凉师爷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扯了扯他的袖口,往他身后指。 他转身看去,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人一把抱住。对方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大声笑道:“他娘的!天真!我就知道你没死!” 那是胖子。他狠狠地抱紧了对方,下巴磕在胖子的肩膀上,抬头看见王盟从另一间房里出来,朝着自己露出欣喜的表情。这个场面顷刻间叫他十分怀念,他,凉师爷,王胖子,王盟,只有张起灵是不在的,他没敢再去想。 “你们都没事。”他拍了拍胖子的肩膀,挣开后又往后看了一眼凉师爷,发现对方还是先前的神情,不禁好奇地问道:“特别是你……我还以为你死了。” 凉师爷还是看着他微笑,须臾后摇摇头,指指自己的耳朵。 “啊?你说了什么?” “天真,”王胖子拽住他,摇摇头,“他聋了,听不见的。” 闻言,吴邪的眼睛又瞪大了,他看了看微笑的凉师爷,突然感到说不出的寂寥和愤怒。 “怎么会聋的?” “那天晚上,我们在爆炸地点附近找到他,”王盟轻轻凑过来,“师爷当时浑身都是血,受伤严重,好在最后没有死,耳朵却给炸聋了,他现在不能说话,和我们也只是用肢体语言交流。” “……他……有办法治好吗?”吴邪看了一眼凉师爷,又道,“不是说苏联的专家要来吗?他们有办法吗?” “谁知道呢,”胖子耸耸肩,“老子才不看好毛子的东西。不过,我看老凉现在活得也蛮好,他虽然失了聪,脑子不还是好的么,没事儿还能帮医生护士打打下手,我看,耳朵聋了也就聋了吧……” “你他妈能不能讲点好话。”吴邪听了他的话,拧了拧眉头。 结果真的让胖子说中了,直到珍宝岛战役打响之前,凉师爷的听力问题都没有得到过苏联人的解决。 一九五二年,吴邪、王盟和胖子三人一起被调往杭州,年底,解雨臣在北京落了草。按他的话来讲,算是告老还乡了。 “直到一九六六年以前,我们几个人都在部队里,那会儿我们也有干校,解放军里有不少战士,入伍前后都没怎么学文化,字都认不全,胖子当时就属于这类人,不过他还行,学习态度比较端正;王盟呢,人比较年轻,学得快,不过他们不能代表大多数人。解放后开了一些扫盲班,专门为了解决文盲的现象,那会儿我算是有文化的,在干校里教他们,并不轻松。我们那会儿,包括我自己在内,所有人都在适应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也就是,和平年代的生活方式。当你习惯了战场和硝烟,要你一下子学会不拿枪的生存方式,就好像要一只拔了牙的老虎去学吃素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吴邪说。 “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我们的生活大抵还算平静。我说的平静只是针对我们,其实这段时间里很多地方都发生了不少事情,你应该是知道的。”他看着我的眼睛。 “嗯。”我点点头。 “嘶……”他挠了挠头,“我想想,还有谁……对了,凉师爷。” “胖子说的没错,他脑子是好的,他很聪明,知道自己没用了,出身又有问题,离开了热河以后,他去功德林走了一遭。” “功德林?” “你不知道?那个地方关着国军的战犯,杜聿明、廖耀湘、黄维……这些人都在里边,他有没有见到谁,我们不知道。一九五四年的时候他给我写了信,说他来杭州了,我替他找了一 处地方,在六合巷。此后他在那里做杂货生意,一开始,没人知道他当过国民党。” “解雨臣那边,你应该问过他了吧?他在北京,后来中苏关系破裂,有一段时间,他被调到了珍宝岛那边,这时候已经是六十年代末了,珍宝岛战役打完以后,他回来就出了事。”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七日晚,解雨臣在办公室里被一群人围住了。 “有人举报了他,说解雨臣在干校教学期间抹黑过毛主席,”吴邪沉下眼眸,“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懂那种感情吗,就是崇拜,或者说,信仰。我们有很多人,对毛主席就是这个心情。举报他的人说,他在上课的时候给学生讲,毛主席曾经在浏阳被白军追得趴在水沟里藏身,这是对国家领袖的污蔑,伟大的毛主席不可能在水沟里藏身。” “从这个时候起,有人来找我谈话……叫我跟解雨臣划清界限,我没那么干,我觉得他不可能这样做,我想过去北京看他,但那时候他已经被关进干校了,天天都在写检讨、汇报……我见不到他,胖子也见不到。” “他在里面一直被关到一九七零年,然后,霍秀秀找到了他。” “我想不到还会有人来看我。”解雨臣坐在椅子上,揉了揉青黑色的眼角。他的眼睛已经不如先前那样明亮了,霍秀秀看得出来。 “我……我听说你在这里。”她绞紧手指,浑身都在发抖,“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可以……污蔑毛主席呢?” 解雨臣疲惫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在他的沉默之中,霍秀秀安静地退了出去。 她没有离开。 她去街上找了很多批斗解雨臣的大字报来看,这不难,她只是想看看别人都说了什么,不仅如此,她还去参加了解雨臣的批斗会,每批斗一次,就把解雨臣的“罪状”听一遍。等听够了,她把这些“罪状”抄在纸上,寄给了吴邪。 “吴邪哥哥,你懂的比我多,你给我看一看吧。”她在信里如此说道,口气恭敬得可怕,叫人很难不去想她是处在一个怎样的境地里。 “我当时想劝她,让她不要再管了,她管不起的,我也管不起。她本身成份就不好,好不容易有个图书馆的差事,做什么要把自己赔掉呢?我当时懂的还是太少了……”吴邪第三次搓了搓手,说:“不行,我讲这些,没烟抽不行。”说着,他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 霍秀秀很聪明。吴邪没有回信,她也就没有 再寄,往后,直到文革结束,她没再给任何人写过信。认识她的人,都说她不要命了:她成天价地坐在图书馆里,到处翻着书,一本又一本。解雨臣说他没有乱讲,的确有这个事情,她就相信了,只要是写了字的纸,都拿来翻一翻,生怕漏掉一张,她总是怀抱着希望,觉得下一张说不定就是写了那故事的纸——但没有,就是没有。 每当解雨臣被批斗的时候,总有人看见她坐在最后边,瞧着解雨臣被批斗,解雨臣有时候精神比较好,还会对她笑一笑,可她不这样,她很害怕解雨臣对自己笑,怕得近乎神经质,她不是怕对方笑,她怕解雨臣被搞成神经病,怕他要自杀。一个每天都被摁着头生活的人,在她看来是不应该会笑的。 七零年年底,霍秀秀再一次去看了解雨臣,她的手里揣着一张薄薄的纸片,上面用铅字印着谢觉哉的《浏阳遇险》。 “我知道你没说谎,我找到了。”她讲,伸手想把纸片塞给解雨臣,人却忽然大哭起来。为了这个纸片,她连垃圾堆都翻过了,谁会想到她只是为了一张纸呢? 解雨臣没有接,一手伸过去,把她按进怀里。 这一天,离解雨臣被“打倒”刚好过去了一年。 霍秀秀出嫁了,她一个人回到家里,把贴满了各色标语的解雨臣的家清扫干净。她要在这里等她的丈夫回来。她搬着水桶,挨个往贴过标语的地方擦拭,把浆糊的痕迹都擦干净,家里又像新的一样了。 这以后,她没去工作,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来扫街。等日出了就缩回家里去,她害怕被别人看见,也害怕被小孩子嘲弄。 一九七一年,本已“解决问题”的解雨臣再一次被打倒,连着他一起被批斗的还有霍秀秀,有人“揭发”了霍秀秀以前的营生,说她是给资产阶级卖唱的走狗。她的头发全被剃光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被人群推着往前走,解雨臣就牵着她,两个人一起走。她一照镜子就哭,嫌自己难看,头像和尚一样;解雨臣就故意把头发留得很长,指着自己对她说,你当男人我当女人,也是一样嘛。 他每次都要哄很久,霍秀秀才会笑起来,否则两个人都没法入睡。夫妻俩这个习惯就从那时起一直延续到了以后,从前如此,现在也如此。 23 凡事也许都会有征兆,但很多人都明白得太晚。 一九七二年春,凉师爷被打倒了。有人揭发了他“反动派”的身份,等吴邪和胖子赶到街上时,发现自己根本接近不了对方,六合巷里里外外都被红旗和军装挤满了,巷子里头,刷着巨大标语的前边,横站着四五个将校呢。 其中一个挽起袖子口,朝凉师爷打了一皮带:“说!蒋中正的金条在哪里?” 凉师爷的两只手都被绑着,头垂着跪在地上,脖子里套着牌子,吴邪看得见,上边写了巨大的三个字:“黑五类”。这几个字大得他浑身骤然一个哆嗦,低声扯住胖子问:“黑五类是什么意思?” “反正,他们觉得有老凉在呗。”胖子啐了一口,“他娘的,老子们打完了江山让儿子捆起来打!” 他话音刚落,那个将校呢又抽了凉师爷一把:“说啊!” 人群里头窃窃私语了一阵,钻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同志……他是个哑巴。” “哑巴?”将校呢的眼神晃了晃,他旁边又凑过来一个将校呢,朝他支招道:“这反动派不会讲话,但我看他剥削人民血汗钱的时候,字可能写。”于是他们一叠声喊下去,叫人拿纸拿笔,让凉师爷写伏罪状子。 等纸笔拿来了,他们把凉师爷的头按着,叫他写,凉师爷还是闭着眼睛,被抽了几下,还是不动。胖子咳了几声,推开人群走出来,对那将校呢道:“小同志,我看你年纪不大,火气为什么这么大?” 他在这些人眼里有些声望,将校呢见了他,果然不打了,笑嘻嘻地说:“他是反动派,我们正在清算阶级总账!” “他……”胖子想了想,“他以前是啊,可他后来弃暗投明了,你想想看,谁还没犯过个错误……譬如说你,你小时候还尿床呢,你老娘没少揍你吧?”他一讲完,底下一叠声都笑了起来。那将校呢也挠了挠脑袋。 “我们共产主义者,应当有博大的胸怀,既然人家都弃暗投明来奔我们了,我们应该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要团结一致,共同对抗我们真正的敌人嘛!来,我考考你,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他问。 将校呢立刻板起脸,大声接道:“打倒苏修!打倒美帝!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他一喊出声,下面的人群也跟着一叠声喊起来。 “打倒苏修!打倒美帝!” “铲除资产阶级牛鬼蛇神!” 在一面面被不断举起 来的红旗中,胖子俯身把凉师爷搀起来,他一搀,才发现对方的身子软得快成泥了。 “老凉怎么样?他……”吴邪从人群后露出脸来,把凉师爷接过去。 “没什么伤,不过我瞧着他不好,脸白得跟敷了面粉一样。” “说不定是饿了?”吴邪抓了抓头。 “有可能,走,上我那去。” 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凉师爷架回了胖子家。王盟从里面洗了手出来,撞见凉师爷,吓了一跳:“啊呀!老凉,你怎么这样了?” 凉师爷只是趴在桌子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吴邪把他上半身抬起来,把他挂着的牌子扔到一边,对王盟说:“还有吃的吗?” 王盟点了点头,从厨房弄出几个馒头来放在凉师爷跟前。 凉师爷垂着头,盯着馒头发了良久的呆,通红的眼珠子忽而一颤,劈手夺了馒头大嚼起来。 “老凉,老凉你慢一点……喝喝水……”王盟怕他噎着,伸手给他顺气。 “这人……是真的饿狠了?”胖子抄着手,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他朝凉师爷看了很久,再回过头看吴邪。 “看这样,应该是吧……”吴邪抿了抿嘴,又道:“胖子,你说……这,有用吗?”他说得好像在自言自语:“妈了个巴子的,老子们干革命都是刀尖枪口上滚过来的,他们挥一挥红旗,振臂一呼,砸点东西,打几个人就是革命了,他妈的。” “你他娘的消停点,也想被打?”胖子冷冷地制止他。 三个月以后,胖子被打倒了。他被关进了干校,而凉师爷再次被押上街头。 吴邪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从早上七点钟开始,凉师爷就被人绑着,脖子里仍旧挂了牌子,上头的标语又添了新的。凉师爷的褂子也被撕扯得又脏又破,他的身后跟了好几个将校呢,一边走一边拿皮带抽他的背,逼他认罪。 凉师爷不会讲话,可他会写字;拿纸笔给他,他始终不曾表态,押着他的人就只增不减。到了下午,他的脸就开始肿了——那些人拿了皮带往他脸上打。往日里如果有胖子在,这些人是不敢打的,胖子从来不让打人。 到了下午六点,那些人打够了,说要歇一歇,明天继续革命。吴邪沉默地给凉师爷松了绑,扶他到西湖边上坐一坐。凉师爷就像被木头做的一样,被他拖曳着坐下去,双眼只是直直地看向湖面发呆,不论吴邪怎么挥 手、怎么讲话,都没有任何反应。 吴邪也不会忘记那眼神,就好像他不会忘记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那样。 两个人在西湖边上坐到半夜,凉师爷忽然站起身来,吓了吴邪一跳。 “我得走了。”凉师爷转头看向吴邪,唇间竟然迸出无比清晰的话来。 “走?” 凉师爷没再理他,拖着虚弱的身子回了六合巷。黑暗中,他留给吴邪的那道背影,仿佛也如他的生命那样,在缓慢流逝。 第二天,来找凉师爷批斗的人们发出了欢呼声。他们互相推搡着冲过巷子,高喊着凉师爷的死。 凉师爷终于“自绝于人民”了……他那间小小的杂货铺被人掏空了,热水瓶胆成了战利品,被缴获它的人们抛向空中。他生前记下的账本,也成了剥削人民的罪证,被抄得一张纸也不剩。 不,还有剩下的,那是吴邪在自己家门底下发现的一张纸。它的大半副身子都随风飘扬着,像一片颤抖的树叶。 “……我为一九四五年至今所做的诸事致歉,是我害死了同胞,是我对不起中国,此等罪恶,天理难容。” “你们说是我害的,那就当是我害的吧,我和你们本就埋着不一样的种子,发不了一样的芽,我是反动的,感谢人民给我自绝的机会。” “除此以外……我希望不要再有人为我这等人做无谓的声讨,我已自甘认罪,任何多余的事都将毫无意义……我自己也依旧承受良心的折磨,而现在,是我解脱的时候了。” “与其受毫无意义的辱,挨毫无意义的骂,不如做毫无意义的人。” 吴邪对着虚空念完,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在他的脸边上。 “这是凉师爷写的,说伏罪书也好,说遗书也好,总之,这是他留在世上最后的手笔。”他说。 凉师爷入殓那天,胖子和王盟都来了。他们把凉师爷火化完的骨殖埋在黄土里。 “天真,凉师爷死得苦啊。”胖子蹲下来,看着那堆土道。 吴邪蹲在远点的地方,他的背影蜷在一整片荒凉的草地前,看起来极其萧瑟。 “天真,你懂文化,给凉师爷写个生平吧,咱们竖个板子,等以后日子过好了,回来给他换个好的。” “哥,咱们的日子能过好吗?”王盟揩了揩眼睛。 “他娘的给我闭嘴,谁说不能好?谁说 的?胖爷去撕烂他的嘴。”他说完,吴邪直起了身,缓缓走到他面前。 “有纸吗?” 胖子摸了半天,只找到一张卫生纸。吴邪把它掂在手里,嘴唇不自然地勾了勾——想笑又笑不出的模样。 在这张纸上,他写下了凉师爷的墓志铭。 “凉师爷墓志铭: “凉师爷,胶东人也。有姓而无名,有去而无回。失聪于青年之际,魂归于壮年之间,从医十载,未有怠也。其人虽微,其行固简,究其质者,亦可谓之‘仁’也。” “凉师爷为医而谓之‘仁’,何也?医者,以医为术,以术固本。医之道,付药石,著汤散,通经脉,活血瘀,医者仁心,庶几如此。夫天下之医者,医小而救人,医大则救国,此二者凉氏皆为之,所以谓之‘仁’。“ “凉氏固仁,然终不能医大,何也?盖愈痈疮易,而愈江山难也。自满清来,天地玄黄,沧海桑田,黄毛白发,旦夕之间,今日回首,已是百年;而能扼狂澜于迸发之间者,不若区区数人耳。” “大医者,治水土于天地,鸣万世之不平,起百代之兴衰,争难当之骁勇。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以孓孓之绵力,拦惊涛于势猛,虽赖医者之识,岂无时势之待耶?至于灯尽而形灭,力竭而身死,是耶?非耶?岂容妄言之断哉!” “我本愚顽,幸遇此友。今日一别,再聚何年。黄土垄下,旧友埋骨;渝城日边,故人长绝。哀哀数载,劳苦万千;思之往事,以度余年。” 吴邪皱着眉,终于写完了,把纸团递给王盟,搓了搓手,沉默地转过身去。 胖子坐在土堆上看着他,不知怎的,他好像看见张起灵的灵魂出现在那道身影的背后。 24 唇亡齿寒,这是吴邪在那时候想得最频繁的一个词,这个词随着解雨臣的被打倒、随着凉师爷的死、随着胖子的被押去干校、随着王盟的被抓起来批斗,离他越来越近。直到有人把他的名字也写上大字报,他知道,那一天来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揭发自己的是王盟。 他曾经在凉师爷跟前说的话变成了勾结反动派的标志,他闭着眼睛被人绑出来,感觉双手的手心里都是汗涔涔的。没走几步,他的脖子上也被人戴了一块牌子,那上头写了什么,不必再看了,他就是用这样的心态来接受这一切的。 凉师爷死后,他把家搬到了凉师爷的杂货铺,时常以老板自居,王盟也开始拿老板来喊他,可谁都知道,他的铺子里没有货。等到他呆不下去了,这间铺子就彻底地空了。 游完街的中午,他挂着牌子回到六合巷口,看见王盟面朝着自己,带着伤痕的脸扭曲着说,老板我对不住你。 他抿紧嘴,沉默地从对方的身旁掠过去。 那天下午他干了很多事:洗衣服,收拾房间,把上头发给他用来扫街的笤帚丢了出去,然后,他坐下,开始写信。 “小哥,你好: “前些日子比较忙,我们的国家刚建立起来,每个人都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写信的事情就耽搁了,很对不起。 “昨天我回北大的校园看了看,他们有个教地理的老师,教得很生动,我看见他挺着肚子,拿粉笔在肚子上画经纬线,还画了台湾的地方。 “今天回来的时候,我遇到了凉师爷,你没想到吧,他还活着,就是耳朵被弄坏了,我要说好几遍话他才能听到。这几年我们年纪都大了,再这样下去他会聋的。去医院看了几日,吃罢了药,医生说要慢慢地才能好,我看这几个月来,他好像确实好多了。他的耳朵虽然坏了,我看也比四肢残缺的要好得多,你不知道:我们胡同口就有个怪人……夜里出来很叫人害怕。 我们现在的日子很平静,过得也很好。只是想你写信过来,还不知能不能收得到?” 他写完,搁了笔,想到了去死,捂着脸就那么坐了一下午。可傍晚时他又出去了,把那柄丢出去的笤帚捡了回来。 他终于没去死,开始一天天地履行扫街的义务。黎簇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他的。 吴邪扫地的样子总让人觉得他很惬意,他不害怕以那副样子见人,也不怕被人看见,穿着蓝制服的背影从巷 头临到巷尾。有几回他是脖子里被人挂了牌子扫的,一路上扫到哪里便被人骂到哪里,表情仍旧是淡淡的。 他不扫地的时候就窝在家里晒太阳或者在墙上乱涂,拿乒乓球到处打,更多的是跟黎簇扯扯皮。等到七四年,他又不能在原处待了,人被关进了牛棚。 黎簇只去瞧过他一次,彼时他还在给牛铡草。 “我也想玩玩看。”他说着,想伸手碰铡刀,被吴邪挥开了。 “小兔崽子不学习了吗?到这里来赶什么哄。” “上什么学,早上那老师认识的字还没我多呢。” 吴邪瞥了他一眼,敛下眼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哪有三人,就一个人嘛。” 黎簇打了个哈欠,靠着草料坐下来。 “坐在里面又闷又无聊,还是你这里好,多自由。” 吴邪拍了拍手上沾的草料,没有理他。 “早上的老师认得字没你多,所以你就这么把下午的课也浪费了?”半晌,吴邪又说。 “下午更无聊,那个老师教来教去就那么几首歌。” “哦,下午是音乐课吗?” 黎簇用力地点了点头,神情里的稚气还是令吴邪失笑了。 “我知道一首很好听的歌,你要不要学一学?” “真的?我听听看。” 吴邪挑了挑眉,从草料堆里捡出几捆来放在铡刀下。“你注意看啊,我这么——铡一下,就是一拍……” “好叻。” 吴邪呼了口气,一下一下按节拍铡着草料,哼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她的毡房,总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放羊。” “每天看着那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现在觉得——我那时候肯定是看到了——或者是感觉到了——”黎簇回忆着对我说,“男人的眼泪,毕竟小孩子的心总是比较敏感。男人的眼泪跟青年人的眼泪是不一样的,因为男人和青年人不一样:青年人会为了理想去死,男人则会为了理想而活着,即使这种活十分苟且。” 一九七六年,文革结束。吴邪没有留在杭州,他和胖子都去了北京,只留下我父亲在原处。 “我没想到是这样的。”我揉了揉脸,并没有因为知晓了谜底而兴奋,尤其是在吴邪跟前,更不能如此。 吴邪却掐了烟头,从椅子上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上一代的事情就留在上一代吧。” 他讲完就踱去自己的房间了,留下我和黎簇两个年轻人,坐在客厅里发呆。 许久,黎簇轻轻提醒我:“我说去台湾看一看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 “我上个星期回来的,”他讲到这里,嗓音压得更低了,附在我耳边耳语了几句。 张起灵还活着,并且可以到大陆来,这是我们在那一年知道的最好的消息。 一九九一年三月,在瞒着吴邪的情况下,我们迎来了张起灵。 “你用什么理由把吴邪叫出来的?”我们在机场一侧坐等时,我朝黎簇问道。 他朝南边努努嘴:“我是叫不出,不过他们行,你可以问问解雨臣用了什么理由。” 看着站在远处往四下里张望的吴邪,我失笑地挠挠头,他可能还想不到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 我看见他等了十几分钟,人也没有表现得多么不耐烦,只不过是烟瘾又犯了,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他刚衔好,人忽然盯着一个方向呆住了。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黎簇念了一半就不念了,伸手重重地在我背上拍了两下,动作幅度太大,把他的随身听耳机都震了下来。 我一边要挥他的手,一面还要分神去看吴邪那边的情况,冷不防听见他耳机里熟悉的旋律,人突然像打了趔趄一样愣住了。 “你干嘛?”黎簇拿手在我眼前挥了挥,又凑近了他的耳机听了片刻,皱眉问我:“你到底听见了什么?” “歌声。”良久,我道。 “废话。”他撇过脸看,我也跟着撇过脸去。 吴邪还是那样,叼着烟。他活动了几下手腕,快步往人群中的某一处走去。 就在此刻,在这里,我好像听见了很多种旋律,很多种声音。从这些声音里,我听见了一代青年人的悲哀和沉痛,我看见他们的牺牲和隐忍,我目睹他们的岁月因折辱而光荣。虽然这些声音饱含创痛,尽管它们充满哀愁、孤寂、不合时宜、沉重,承载着许多无处安放的灵魂,但我深深地知道,它们就是 我们在新长征路上最好的朋友。 全文完 25 后记:历史不会同情我们 中国的演员里,我最喜欢的是周星驰。他有一种很了不起的本事,就是用诙谐的腔调去讲苦涩的故事。这种本事,我很羡慕,也很憧憬,因为我没有。用幽默感去演绎乱世或哀景,这实际上需要非常高超的水平,除此以外,还有阅历,甚至还需要天才,具备了这些东西,这样一种成功的演绎,可能也才仅仅有了诞生的可能,喜剧大师并不是到处都有的,好的喜剧也不会令你全程捧腹,更多的是欢笑里的泪水,诙谐中的悲苦人生。诸如此类的例子有非常多,周氏的《喜剧之王》,卓别林的《大独裁者》,日本的《寅次郎的故事》系列,等等。 与喜剧相对的是悲剧,同样,我所以为的好的悲剧,也有类似的特质。鲁迅在《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里曾经说过,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而优秀的悲剧,往往有着跟优秀的喜剧相似的因素:隐含着微渺希望的悲凉结尾,譬如梁祝,譬如鹊桥会,这就是我认为的优秀的悲剧,它的力量,就好像沈从文在《边城》里写的那个结尾一样:“也许明天就会回来,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在悲伤的结尾里留给读者的盼望,就像一道纤弱的绳索,它的作用很像一种叫做“留白”的手法。中国人能把留白的手法运动得非常巧妙,从诗文再到写意画,到处都能感受到这个手法的微妙之处,因为它,才有了朦胧和含蓄之美。 我本人在写作一篇文的时候,很少会去明着做打算:这个文我要he呢还是be呢?我不会这样做,因为有一件事,在我看来是没有具体标准的:到底什么才是be?什么才叫he?什么是虐?什么才是不虐?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作品首先具备一定的完整度的情况之下,每个人肯定都不一样。它不可能像具体的数据那样精准,可以让你有个衡量度,在这个情况下,一篇文到底是he还是be,就会变得很难解释,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察角度和标准。也许我认为《喜剧之王》是爆笑的喜剧,你会认为它是个悲剧,标准不一的情况下,发生分歧是非常正常的,但是,几乎所有流传了一百年以上的经典作品,都能让读者有很多个角度去解读它,为什么会这样? 答案很简单,要做到很难:因为它们写出了现实。再往我之前提过的话题上说,为什么我认为那样的悲剧和喜剧是优秀的呢?因为它们表达出了现实的样子。 现实,讨论起来很沉重,大致上,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欢笑和泪水的集合体。总之,绝不可能是单纯的嚎啕大哭或者仰天大笑,这一点,凡是有生活经验的人,应该都不会反对。 小说的本身,故事的本身,是基于现实生活基础上的一种提炼,即使是同人小说,这个定律仍然存在。以前跟一位朋友聊天时,她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我们不能从小说里得到慰藉,我们还能从哪里得到呢?我想,这可能是绝大部分在看见《滚滚红尘》的第一刻起就因为它的背景而害怕被虐的读者们所共有的一种心情。有读者对我说,她不敢看,那个时代的故事好像没有不虐的,我想说,其实不是这样,中国的古诗词里经常有乐景写哀情的写法,反过来说,哀景写乐情也一样可以做到,我们依然有很多作品做到了这一点,而我没有做到,是我所知甚浅、笔力纤弱所致,希望读者朋友们不要因此而对民国前后的背景的文留下什么定性的看法,否则的话,别的作者未免太无辜了。 作为作者来说,我的职责其实只有一个,是讲好故事,除此以外,跳出故事之外,对自己写过的东西大发阐释,或者字斟句酌地跟读者们进行阅读理解上的互相角力,这些做法在我看来似乎都有些不够风度,而另一方面,有些事情是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十分纠结的,总觉得不说也不行,到了此刻,我决定抛开作者的身份,仅仅作为读者来看待这篇文章。这一方面,是因为转换视角有利于我重新检阅它,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作为读者时的态度也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我作为作者的态度,因为作者本身就是作者的第一位读者。 我作为读者而言,对be或者he的态度,先前已经阐明了;现在,我想说一说我个人对虐的看法。 虐这个词,在连载的过程中,我听见过很多次,非常多次,有很多人跟我说过这个词,还有人,委婉善意地劝说我不要再往下写了,她担心的是,我“再这样虐下去会没有人来看”,这样的提议固然是善意的,但与我本人的意志并不合,我在有些时候会表现得非常自我,乃至于无视别人的意愿;然而今时今日,在《滚滚红尘》已经完结的情况下,我不妨稍微解释一下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为什么要无视读者们的想法而“虐”下去,这里的理由有两个,我且一说:头一个,历史不允许我这样做;再一个,是我不认为“挨打、生病”算虐的表现。 当我开始写一个故事的时候,我并不会事先为这个故事埋好框架(这也是我本人很抵触一些会签约写手的网站要求写手交作品大纲的原因),在我个人的认知里,一个人的命运,很多时候是他的个性造成的,俄狄浦斯王的遭遇难道是作者硬凹出来的吗?我看也不像啊,难道不是因为“他就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吗?我的习惯,是顺着人物的个性和时代背景、事件情况的发展去安排故事的走向,因为这是我认为的不会破坏故事完整性的做法,而这也是我前面所说的,自己并不会事先在写作前想好是he还是be的原因(何况he还是be大家的标准还不一样)。 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发生什么事情,假如我把要写的人当成一个人去对待,我最好的做法,难道不是让他凭自己的意志和个性去决定事件的结果吗?很多时候,人物的选择,并不是我的选择,是“我认为的他们在那个情况下会做出的选择”,如果说这其中ooc了,或者出了差错,那就是我本人对人物把握力度不足所致,与我本人是不是“要虐他们”没有关系。 我写的是同人小说,一方面,我要尊重原作者创造出的人物;另一方面,我认为自己也有必要遵守小说的规则。小说有三个基本要素,人物,环境,情节,三者缺一不可,我个人并不喜欢一些文章,有时候这些文章里还包括我自己的,很大的原因是它们在我看来根本不符合小说的规则。人物这一个要素,与尊者原作者的人物是一样的道理;情节,则仰赖作者自己的揣摩;环境,这就是我前面所说的,“历史不允许我这样做”,这里的历史不单指过去,也指现在,乃至将来,因为过去已成定局,一切现在都是当代史,而将来早晚有一天也会成为过去。 我要对人物负责,我要对讲故事负责,我也要对历史负责,这是我在写作本文时经常思考的事情。碍于我本人见识上的鄙陋,我时常感到手短脚短,力不从心,我想,从《滚滚红尘》这篇文以后,至少十年以内,我绝不会再碰相关的题材哪怕一下。小说当然能反映历史,但要怎么反映,反映得怎么样,这完全是作者本人的水平决定的。我竭尽全力地想在文章里做到的一件事,或者说,我在写作此文时唯一的写作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靠近历史,离它近一些、再近一些,然后去看一看我喜欢的人们能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起什么样的关系来……我没有做到,现在的我也做不到,为此我甘愿向读者们致歉。 那么,具体来说,我没有做够的地方是什么呢?这一点让读者来看,感受可能是——“虐得不够”,真正的历史,比我能呈现出来的要残酷上千百倍。当然这个时候一定会有人要说了,你不过是写一对cp,干嘛要这样呢?为什么不能让你的读者在文里找到慰藉呢?为什么甚至想去掐断他们寻找慰藉的想法呢? 这与我主观上的认知有关,我说了,我不觉得挨打、生病就算虐,真 正的虐不是那样的。 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有一段台词是这样的:“谁甘愿忍受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以及费尽心思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只要他用这一柄小小的刀子,就能了结他自己的一生(朱生豪译版)?”这一段话是我对生活所有苦难认知的基础,我认识到,一个人不可能仅仅靠着外物去生活,他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损害了这些东西,比杀了他更加可怕。《礼记》里说,士可杀不可辱,就是这个道理,中国人是很看重这些的。 生病、挨打,乃至死亡,肉体上的折磨,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人格上的践踏,感情上的倾斜,无辜的受累,是苟延残喘,是颠倒黑白,是生不如死。我认为的虐,就是这样;如果吴邪能因为挨过打而不再被人套着牌子去扫街,我宁愿他被打得再狠一些。 而现实的生活是,杀人也许不容易,诛心却那么简单。把一个人的尊严涂在地上,居然就是那么简单。 日光之下,没有新事;现在是这样,以前是这样,未来——也是这样。 我可以用避重就轻的办法把历史里那些残酷的部分隐没掉,但我不想那么做。因为真实的历史是这个样子的,人在它面前是十分脆弱的存在,可是,不论我们再怎样脆弱,历史永远不会同情我们。 我生怕:一旦我削弱了真实的存在,也许那些本该属于我们的同情也会被削弱,这是我非常不想看见的。在历史里存在的,不仅是我们的父辈,不仅是我们的祖先,还有我们自己;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和自己的父辈一样,成为被后人观看的存在。历史绝不同情我们,绝不关心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同情自己,只有我们自己才会关心自己。 同人小说里的人物也是人,和我们一样的存在,只不过他们跟我们可能隔着一块二向箔,然而这又怎么样呢,他们依然活在这个世界里,用另一种方式,这种方式不代表我们不应该用自己看待生活的态度去看待他们的生活。 最后的最后,是一个附加的话题:我决定稍微地为一位先生做一段简短的辩护。 连载的过程中,有一位读者向我提到郭沫若,她认为,只有像郭沫若这样的人才能安然渡过文革。她并不是一个人,认为郭只靠溜须拍马上位一路顺风顺水的人不在少数。我无意改变他人的认知,仅仅就我看见的郭沫若做一点小小的阐释。 郭沫若于一九二七年加入中国共产 党,此前他国军中的位置已然不小。蒋介石政府发动“四一二”,大肆屠杀共产党。瞿秋白、柔石这些人就是在这段时间内被杀的,因为他们的死,鲁迅挥笔写下了“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有很多人在这个时刻选择了退党保命,但郭沫若却反倒投身其中,这难道是拍马屁可以解释得通的吗?等到后来他被人屡屡诟病的文革时期,他写逢迎的诗歌,的确是真的;但如今流传的许多,是后人伪造的。另一方面,他的儿子都被斗死,他自己的日记,直到现在不允许被公开,他的心里想了什么,我辈估计都不会知道了。除去人品,他在金石、考古、史学等方面的研究上均有所建树,这样的人,仅仅以拍马屁来一言以蔽之,恐怕还是不够的吧!认为他“靠拍马屁”才“安然”度过了文革,恐怕也不能说是公正的认知吧? 我们看待历史事件的时候,通常情况下会不能避免地采用非黑即白,非对即错、非敌即我的态度去看待,但历史人物跟我们其实是一样的,很多时候他的行为在他的立场和环境中,你很难说他是对的还是错的,更多的可能性,是他这个人介于黑和白之间,处于灰色地带,用黑和白任意一种看法去给他盖棺定论,恐怕都不算正确,何况黑白也没有标准的定义。立场归个人,自然是必要的,但是也有很多时候,朴素的感情比分清敌我立场要来得更重要、更珍贵,教一个人怀抱朴素的感情也比教他去站队要难得太多,我虽然生怕这些话是因为我见识鄙陋、阅历尚浅而发出的,但此刻,我也无比地希望,它们总有一天能由时间来替我证实。 感谢你看到这里。 kuenc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