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轱辘命》 引子 扑通!白发苍苍的大娘和衣跳进水里,拎出两个光不溜秋缠在一起的小把戏。 不会耍水还要下河!个头矮一些的晃晃被血浆洗过的脑袋,愣不拉叽地抱怨起来。 真不能怪他抱怨,他都快被水给憋死了。满以为可以当回“龙梅式”小英雄的,没想到英雄没当上,自己还差点儿陪了命。 个头高点儿的算是吃饱了水,肚子鼓得像皮球,犯青的嘴唇一个劲地哆嗦,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张不开口的这位其实也才八岁。 别嚷了,瞧你付斜头公鸡相,把人家蒋老二吓成啥样子了,还不快点去给人家里报个信?大娘在矮个小把戏的耳朵上揪了一把,不去?看奶奶回去怎么收拾你…… 还不快过来,向毛主席低头认罪? 是父亲的喝斥声。蒋楠生乖顺地老练地规范地在堂屋正中跪下。父亲手中的扫帚自如地沉重地准确地落在儿子的屁股上,你呀你,一天不给我惹点事出来就浑身痒痒,对吧? 蒋楠生诚恳地低下头去,他这回确实惹了桩不大不小的祸。 本来他只是想在岸边打打水漂。水汪子里长大的却不会耍水的孩子,看着水眼更馋。瓦片踩着水面溜得正欢呢,前方忽然钻出一只黑乎乎的小脑袋。瓦片没长眼睛,自然不会绕弯子。小脑袋当当正正挡住瓦片的去路。 小脑袋就长在矮个小把戏的身上。 瓦片出手后,蒋楠生没能收住脚,踉踉跄跄的跟着瓦片,一个劲儿地往河里冲。靠岸的地方,水本来蛮浅的,可不知从啥时起出现了一道道深坑,像陷阱。坑里面原有的粘土呢,在落潮的时候被村上的人挖去砌墙盖房了。 蒋楠生差点儿没把命丢在陷阱里。 死过一回的小把戏懂事早。 村子里响起了嘀嘀声,一下子招来好几十号小把戏。蒋楠生鼓足了勇气才下定决心,逃它一天学。都长成半大小伙了,见识带轱辘的东西对他来说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放我上去嘛,蒋楠生可怜巴巴地央求把门的人,让我在轱辘上蹦两下嘛。 把门的售票阿姨装着没听见。 蒋楠生拱起小手作起揖来,求您哪阿姨,我只待一会会儿,我不下来就不是人。 售票阿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蒋楠生瞪大眼睛,真的,不骗您。我不下来您告我爸。 售票阿姨终于被逗乐了,气门在蒋楠生眼前徐徐打开。 嗷嗷!蒋楠生突然捂着脑袋直叫痛。原来车门开到一半的时候,门顶上掉下一片锈穿的铁皮。他需起赖皮来,阿姨,就让我跟着轱辘转两圈吧,那样就不疼啦。 售票阿姨在他秀气的鼻子上轻轻地刮了一把,你呀,年纪小小的,说话就不算数。 算数,保证算数,坐一小段就下来…… 不行。 站着坐还不行吗? 不行。 要不,我打票。我这就回家掏两只蛋送给您,粗壳的,没准还双黄呢! …… 一口气狂奔了十来里地。他必须赶回家,赶在父亲前面回到家。他得反省。主动悔过终归要比强迫认错的效果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点儿小点儿深点儿浅点儿的道理他心里都明白。 嗒嗒嗒……,是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响。蒋楠生赶紧把手指往口水里泡。 毛主席,大救星,你为人民谋幸福,求你再给我一次生命。 随着虔诚的朗朗忏悔声, 晶莹的口水终于从指尖转移到了下眼眶。 我犯了错误。不是小错,而是大错。我不该逃学。逃学很不该,我保证改。向毛主席保证, 如果下回不改,我愿意被揪出去游街。 念念有词,阴阳顿错,活像是小和尚念的经。念罢,蒋楠生挺胸昂首,一丝不苟地跪到了该跪的老地方。 …… 村子里搬来了一位瞎子。村子上的人都说,刚搬来的瞎子会算命。 会算捡到的命吗? 父亲把蒋楠生推到了瞎子面前。 瞎子若有其事地算了算,嗯不错,你捡回来的这条命呀,是条轱辘命。 这话怎讲?父亲不解。 瞎子说,轱辘嘛,自然会走但更会转,转转走走,走走转转,生就轱辘命的人呀,日子当中少不了动荡。说了你别不信,你们家老二将来即使不跨海不越洋,也免不了要翻过几座山。放心吧,他是不会窝在咱们这个僻静小村的。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 瞎说! 父亲慌忙伸过手去堵住瞎子的嘴,三百六十度转头扫视一遍,还好,周围除了几只蚊蝇之外,没别的生灵。 瞎子倒没说瞎话。 七十年代末,蒋楠生的确翻过几座山,走进了位于邻省省城的工学院大门。 十年之后,他又赶了趟他那年龄段的“末班车”,飘洋过海去了美国。打那时起,蒋楠生便与轱辘结下了不解之缘。 第一章 翱翔 热死人啦! 蒋楠生停了下来,胡乱地抹了一把额头,豆粒大的汗珠倒是消失了片刻。 他好想飞。 站也不找块僻静点儿的地方站, 缺德! 人流中传出怨骂声。他被一股足以淹没他的人浪冲出老远。 我的包! 他尖叫起来。 人浪,一浪高过一浪。 我的包…… 叫管啥用,难不成你能挡住潮流?傻瓜! 他摇摇头,嘴角边发出一丝无赖的笑声。他猛然调遣出全身的气力,逆流而上。谢天谢地,那两只行囊好像是在原地扎了根。 …… 海关大厅,黑压压的人群。 真笨!放着四条短队不站,都挤在两排长龙里头凑啥热闹? 蒋楠生沾沾自喜地绕过长龙,选了条最短的队尾落下有些浮肿的脚。这会儿他已是精疲力竭气喘吁吁,说实在的,侍候两只死沉死沉的行李,绝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 十二条通道呈漂亮的一字形排开,好繁荣好气派。可惜其中的一半和大厅里的冷气一样,暂不开放。 美利坚人? 有人搭讪,语气疑惑惑的。蒋楠生怯生生地扭过头去。搭讪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付显然是很高档的眼镜,高档镜片后的眼球虽已褪色,但透过比先前语气更加明朗的疑惑,依稀可见它们曾经拥有过的碧绿。老者微颤的手中,拄着一根看似象牙雕琢成的拐棍。 不是。蒋楠生摇摇头,一付傻不拉叽的样子。 我想也不是。老者嘴里嘀咕着,手中的拐棍慢节奏地斜立了起来,穿过蒋楠生的视野,险些碰着那只有些懵懂的脑袋。蒋楠生慌忙仰面躲闪,拐棍却在空中停了下来。他顺着棍尖所方向望去,毛塞顿开,哦,原来那还是根替人说话的象牙拐。 美利坚……人,只有…… 盯着前方一块字不像字画又不像画的灯牌琢磨了一阵子,蒋楠生总算开了窍,鱼目混珠不成,洋人们的通道,他哪过得去。怪不得呢,前前后后站着的,鼻梁骨统统要比自己的高出一大截。 唉…… 他长叹一声,你这个笨蛋又站错地方啦。 下一个! 嘹亮的吆喝声再次响起。谢天谢地,总算被吆喝上了,蒋楠生想,如此蒸腾下去呀,自己站的问题会变得越来越严峻的。 行李! 吆喝声稍稍低了半度。照着别人葫芦画自己的瓢,蒋楠生没弄明白关员还说了些什么便领会了他的意图,他酝酝气,把两件死沉死沉的行囊搬上了传送带。亲爱的,过来一下,好吗? 来了,我的甜心! 清脆的嗲音,一下子便把关员连同蒋楠生的目光招了过去。一对白嫩嫩的酒窝,的确有些撩人。 荧光屏后。“亲爱的”搂着“甜心”,挤坐到比秀气些的那只屁股面积更小些的转凳上。 为你效劳是我最大的快……快……,啊!……快查! 恭维的话差一丁点就说完了,浪浪的笑音却突然定住格。赶在一对神圣的眼球即将蹦出壮严的眼窝之前,“亲爱的”半只豪迈的屁股已从转登上率先弹起,害得属于“甜心”的那半只落了空。 稍沉些的那件行囊终于被押上了审判台。 接受审判的,是清一色的石头。大老远的背来这么多石头,其动机的确令人费解。然而,身为默默无闻少有建树,但却踌躇满志指望能圆个什么科学皇上美梦的地质学子,石头在蒋楠生生命中的份量可不一般。这包远渉重洋的石头呢,更是举足轻重。是它为他轻而易举地敲开爱默大学的大门,也是它为他铺平了一条令芸芸众生羡慕不已的生存路。它是后盾是武器,或许,还是上帝,保佑他凭借连自己都觉得十分过意不去的托福gre成绩,蒙混过关力挫群雄脱颖而出,把一份自己就算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一辈子也没啥指望能攒够的资助牢牢地握在手中。 爱默大学出了位名教授,科学家,叫拉伯特。拉伯特和蒋楠生同行,但在与他相当的年岁上,已是大名鼎鼎硕果累累,在运用当年已是穷途末路的磁学手段研究红极一时的板块构造大陆漂移这一领域中作出过不朽的贡献。板块没有国界,大陆也没有国名,想在板块大陆这个行当中称雄霸道的科学家自然会放眼全球。拉伯特和蒋楠生有约在先,他为他读博士提供必要的条件,他呢?则全力以赴带他在陌生的“中国板块”上走一遭。遵拉伯特指示,蒋楠生专程跑了趟云贵高原,风餐露宿了几十天,终于在启程前一个星期把这包后盾这包武器这包上帝不折不扣地整到了手。 没等“亲爱的”开口,蒋楠生便得意洋洋的掏出“标本出口许可证”递了过去。许可证是部级的,红头,那上面盖有醒目的官戳,管戳的权威性仅比国徽略逊一筹。这会儿,他暗自庆幸,庆幸自已知难未退,不厌其烦兜了无数道圈子,还搭进了整整两条别人都说“才拿得出手”的“中华牌”,才说动管戳子的那位老兄答应在这付现在可算是派上用场的护身符上加急盖了这一章。 护身符在“亲爱的”的掌心里打了个滚,又落回蒋楠生手中。蒋楠生感觉不妙,很无奈很努力却很艰难地张罗起解释辩护交涉挽救的词汇来。 咔嚓!用得着的词汇刚凑齐一小半,霍霍闪亮的钢刀已在受审行囊的腰间落刃。 蒋楠生懵了。“亲爱的”好不潇洒的动作,他觉得眼熟。没错,他见过,他想起来了,那是在一部他一时记不起名字来的什么大片里。大片里说的呀,好像是什么反恐……,不对,好像是打走私……,也不对,再不就是辑……,对对,没错,是辑毒的英雄故事。 蠢货!毒品有那么重吗?你先前的那位甜心为了帮你押送它们到审判台,都闪腰离岗了。为了它,我还付了一大笔托运费呢!再说,就算你不蠢,你想对路子了,你胜券在握了,你快当英雄了,难道就不能打开拉链?那能耽误你几秒钟的工夫呀! 蒋楠生好想骂娘。 “亲爱的”摒住呼吸,竭力不让脸上任何部位有一丝蠕动,全神贯注不屈不饶大义凛然的气概,让人生畏。蒋楠生同样摒起呼吸,却控制不住面肌的颤抖。抖颤的面肌连成了一片,恰到好处地呈现出一付战战兢兢可怜巴巴无可奈何的神情。 哧哪!箱子的撕裂声好恐怖。咕咚咕咚……,圆柱状的石块滚了一地。 咕咚! 不知从那里传出一阵闷雷似的咕咚声,蒋楠生扭头一看,原来从隔壁洋人通道里迈出的一只富态的脚,不偏不倚踩上了一根滚得稍远些的石柱。脚的主人倒下了,有些肥雍的躯体在石柱的牵引下滑行了一段不短的距离。 有些肥雍的女人被摔得不轻,没等爬起来便捂着屁股气急败坏地咧开了嘴,妈哟,害死人啦!太缺德了!是谁扔出的垃圾呀?我要告你们,我要向你们索赔! 蒋楠生苦着脸笑了笑,他不知道碰到如此状况该不该说声道歉。他环顾四周,咦,怪了,咋碰不到一道同情的目光呢? 吼够了,骂足了,肥雍的女人终了在自己的搀扶下爬了起来。 快叫救护车!终于有人起哄了。起哄的却是位衣冠楚楚的男仕。衣冠楚楚的男仕电掣般地出现在肥雍女人的身边。 伤着了吧?哇,伤得一定不轻。很疼,是吧?快躺下!疼就叫,大声地叫。衣冠楚楚的男仕一边关照肥雍女人,一边从精致的西装内侧口袋里掏出张精致的名片。 肥雍女人接过名片扫了一眼,突然喜上眉梢,又像突发羊角疯似的就地倒下,紧捂住胸口再次疼啊疼啊的嗷叫起来。 蒋楠生不解地摇摇头。 “亲爱的”依然面无表情,周围发生的一切似乎与“亲爱的”毫不相干。他随手捡起一块石柱,翻来覆去全神贯注地摆弄起来。山羊胡须中钻出一块丰满的舌条,“亲爱的”手中的石柱转眼间被洁白的舌苔打磨得晶晶发亮。他亮晶晶的额头上,忽然呈现出两道深深的沟壑,渐渐地,那满脸的肥肉全都拧在了一起组成失望的字样。 哼! 一丝冷笑从“亲爱的”脸上掠过,一把八磅重锤神奇般地出现在他手中。 蒋楠生急了,赶紧上前阻止。他想向他说明,说明一个浅显的道理,石头全是实心的,连条缝隙都难找到,哪有毒品藏身的地方哟!可是东拉西凑了老半天,必须用的字眼愣是没能凑齐一小半。太深了。 他烦烦地跺着脚,一筹莫展。他恨自己,恨自己长了张太不争气的嘴。 对不起先生,它们贵,不能砸。坏了补,非常难!他只好捡会说的说了,一字一板地,生怕对方错过任何音节。 谢天谢地! “亲爱的”显然听懂了。他终于收住手并开了口。这口一开呀,倒收不住了,嘟嘟嚷嚷的一蹦就蹦出了几大串。 蒋楠生耸耸肩,表示听不懂。 “亲爱的”犹豫了一下,恋恋不舍地搁下了铁锤。他用阴沉沉的脸谱示意蒋楠生稍候,转身拎起桌上的电话。 又是一阵更加难懂的的嘟嘟囔嚷。 …… 几分钟后。一位华裔模样的小姐朝着关卡方向匆匆走来。离得还很远,蒋楠生已猜出这位小姐的来意,因为,小姐的脖子上套了块相当醒目的身份牌。 丢人现眼哦……蒋楠生狠踢了自己一脚,脸烫得像刚开封的炉火。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体面的,邋遢的,就连在他眼里是土得掉渣的大嫂们,全都过了关,还没见谁用得着翻译帮忙呢。 他不得不低下曾令他自负过的头。 翻译小姐大口喘着粗气,挣扎了许久才收住脚步。只见她两颊飞红霞,双唇颤微微,一张淡妆的贵妃脸被惊被慌打破了它固有的宁静,一付貂蝉般的身段洋溢出的竟是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窈窕。她不适时宜的失态,招来“亲爱的”怪怪目光。 蒋楠生猛地抬头, 你,是……是……是……,你? 定格。哑然。他的目光突然变成两颗锃亮的钢钉,深深地深深地钉入她的脸庞。 咳! 没反应。 咳!咳! “亲爱的”连续咳了两声。 对不起。 她赶紧掩饰一番,胡乱地收藏起其实已是无法抗拒的惊慌。 记得我吗? 她问他。 记得? 他反问。 视线渐渐模糊,眼前满地的岩柱仿佛变成了一只只熟透的了红苹果。他的思绪像是被安上了轱辘,不知不觉的转回到了那个潇潇秋雨夜。 …… 四年前。 南下的列车轰轰隆隆地折腾了整整一个昼夜,总算把在拥挤不堪的过道里蜷缩了二十几个小时的蒋楠生带到了滨江市。 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某部机关的彭西琴正在滨江做基层实习。实习工地离市区约莫有五六十里路。当蒋楠生一路风尘几经辗转,拎着袋红扑扑的苹果出现在西琴的集体宿舍门口时,已过夜间十点。 笃笃! 敲门声好不急促,足以赶上他心跳的频次。 一袋烟的功夫都过去了,还是没有反应。 嘭嘭嘭! 他性急地拍起了门板。 悉悉嗦嗦…… 功夫不负有心人,门后终于出现了动静。一阵忙乱过后,房门被拉开了一条比脑袋还要窄些的缝隙。 眼睛,他终又看见了那双迷人依旧的眼睛,被满面晚霞般的红晕衬托,显得比往日更精彩更动人。 凝望着曾将他拉向爱河拽进情海的眸光,冲动激昂哀怨酸楚,在蒋楠生心里掀起阵阵狂涛。多么熟悉的眼神哟,今日为什么会显得有些陌生?往日似水的柔情,此时为何飘起愁云?久违了,委屈了,岁月的沧桑,光阴的肆虐,我发誓,今日将是你们的泪海逃生夜! 他用已是放荡不羁的双手,迫不及待地推开了那条比脑袋稍窄些的门缝。 什么?! 他尖叫起来,叫声凄惨而又悲凉。门后的情景,宛如锋利的屠刀,直插他的眼帘,势必要将眼球连根刨出。 心爱的人衣冠不整,远不及往日挺拔的胸前,五颗纽扣扣得整整齐齐,却在一件半透明的丝质内衣上整整齐齐地站错了队。心爱的人秀发蓬乱,像是刚刚躲过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两只依稀散发出清香的“马尾”粗细不一,稀里糊涂地搭在微微颤跳的双肩。 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站在床边,神情尴尬手足无措,衬衣的下摆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什么叫刚刚做过亏心事。 西琴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从惊讶变成了惊喜,从惊喜变成了惊恐,又从恐变得了惊慌……,突然,她惊呼一声,我的天啦!双手紧捂起脱色的脸庞,双膝齐涮涮地落在了地上。 惊呼声令他悚然,他好担心,担心她会像自己一样,昏厥过去。 他似乎明白,又好像不明白都发生了些什么。然而,就在近乎飘然的瞬刻,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什么将会发生。咕咚咕咚……,网袋不知不觉地从手中滑落,红彤彤的苹果滚散了一地。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下唇却被夹到了齿尖的中间。 片刻之后,他昂起头来,恍恍愡惚迈进门槛,扶起西琴走到床边。 西琴在床沿坐下,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臂。 蒋楠生抹了一把挂在额头上的汗珠,向正在床前吁喘的男人伸出伪装得不卑不亢的手,我叫蒋楠生,彭西琴的大学同学。 他的心在流泪。流泪的心在向灵魂诉说。为什么?为什么非要伪装?为什么不能坦承相告,我就是深爱了西琴好多个年头的蒋楠生?!同学?千百个日夜相思,难道就这样被如此平淡的字眼抹煞,火热的爱炽挚的情,难道就这样在“无地自容”中化为灰烬…… 西琴呀西琴,好想像从前那样对你信口开河,偿还欠下你的激情;好想用憨厚的笑,再次拔动你沉睡的心弦;好想向你求婚,让你尝一次征服男人的滋味;好想听你说上千个“爱”字,那是你对我的许诺;好想抱紧你静坐窗前,一起聆听好远好远处传来的闷雷声…… 可是,可是,可是……,雷真的轰鸣起来了,可那不是雷,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霹雳呀! 男人接过蒋楠生伸出的手,文质彬彬地招呼道,久仰大名,幸会幸会。我叫宁浒,和西琴小学同学。不日我将出国留学,临行前特地来向她告别。 蒋楠生若有所思,抬头在宁浒的脸上打量了一番。他终于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外表还算俊秀的男人就是……,唉,管他是谁呐,反正就那么回事了。 对不起楠生……,西琴总算缓过点气来,目光死盯住蒋楠生,实在没想到你会突然出现,真的。要是早知道你并没有绝情,还有心跑来看我,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这话磨棱两可。他不明白她是想表白,如果早知道他仍然爱她的话,她和宁浒之间的私情就不会萌芽,还是想说,要是早预料到今天他会突然出现,怎么着也会把他俩的私情暂藏起来。 其实对他来说,两种心态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在他心目中,西琴不再属于自己。现实令他痛心疾首,却又无法回避无可挽救。 他想告诉她,西琴呀西琴,是你在我心中点燃爱的火焰,最终还是你亲手将它扑灭。你没有错,不必为所发生的一切向我做什么交待,那样只会重新揭开你受伤的心上正在凝结的疤痂。揭破了,会流血的,会流很多很多的血,我好害怕看你流血。你说过,你不是放荡的女人,我相信。没有难言的苦楚,你不会移情别恋;如果在他的身上,看不到闪光的东西,你也不会轻易委身于一个你曾经声称“毫无感觉”的男人! 话都到嘴边了,又被咽了回去。他很疲乏,疲乏得张不开嘴。 他向她道了声珍重,打算离去。 西琴挪了挪双唇,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宁浒突然插嘴抢先挽留,蒋先生,既然来了,就多玩会儿吧,老同学见回面也不容易嘛。 阴腔怪调的,蒋楠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肉麻。 这儿没你的事!西琴板着脸,对宁浒下了逐客令。 宁浒乖乖地起身,留下一声淡淡的冷笑,走了。 西琴蹲到地上,一只只地捡起四零八落的苹果,一只只地吹去苹果上的浮尘,然后一只只地放回已裂开一个比苹果更大的洞的网袋里。 蒋楠生绕过西琴,朝门口走去…… 楠生,关员让我转告你,他们这是秉公办事。翻译小姐的话音打断了蒋楠生的思绪,思绪中的那袋红苹果,瞬间又变成了眼前这摊圆鼓冬冬的死灰色岩柱。 蒋楠生“嗯”了一声。 西琴接着传达“亲爱的”指示,按照规定,他们有责任在征得旅客同意之后抽查百分之三十的可疑物品。如果你属无辜,验查又给你造成了经济损失,你是可以向海关索赔的。 蒋楠生又“嗯”了一声,他的思绪仍在往事中挣扎,无暇顾及眼前的争端。 哐敲哐敲…… 三十来块样品转眼间变成了碎片。正当砸得起劲的时候,“亲爱的”突然收住了手。这回他果断地放下铁锤,然后自信地拍了拍脑袋,显然又有了什么新的主意。 “亲爱的”再次拎起电话嘟囔了一气。 喂西琴,你说这帮人是不是偷工减料,百分之三十的指标还没完成呢。这叫……一直处于沉默状态的蒋楠生终于开口了。这会儿他特想和西琴说说话,随便什么话题。 少说点吧,也不瞧瞧这都是什么地方。西琴打断了蒋楠生。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一条又高又肥的狗慢悠悠地晃了过来,在主人唆使下,翘起尾巴,在那堆碎片上认认真真地嗅了好几个回合。 狗洒下一道赞许的目光,摇头摆尾地走了。 蒋楠生被弄得哭笑不得,一股脑地冲着西琴发起牢骚来,我说啊,你们这位关员是不是有点毛病,自认眼睛不如狗鼻子好使也就罢了,可还没听说过,那种训练有素的尖鼻子狗,嗅觉还能被什么东西屏蔽住。如果他早点儿把狗牵过来,恐怕连包都用不着开就能真相告白,哪犯得着他费那么大的力气,跟硬梆梆的石块较那老半天的劲。你说傻不傻呀? 西琴没置可否,叹着气说,时间久了,你会慢慢习惯的。 音乐声起,很刺耳,像是最廉价的收音机抖弄出的乐符。 西琴条件反射似的掏出呼机,一看,神色紧张起来,对不起楠生,我得走了,老板在呼我呢!我想你这边也不会再有什么用得着我的事情了。 说完,西琴一阵风似的飘走了。 随着那阵风,记忆再次在蒋楠生的脑海里柔柔的飞舞起来。 …… 他没走成。 “扑通”一声,西琴再次跪倒在蒋楠生面前,张开双臂环抱住他被醋淹过似的双腿。她没再哭泣。她已无力发出曾撩起过他无数回心酸的呜咽。 西琴……,蒋楠生欲言又止。 她仰起头,可怜巴巴的,像是一个刚闯下大祸的孩子,等待大人的呵斥和宽宏。他发现,她的脸苍白得近乎虚脱,驻留在那上面的唯一表情,是无助。 别……别这样,这样不好。他笨拙地求她,求她起身。 她不依,双臂抱得更紧。 他抚摸着她凌乱的秀发,贪婪地品吸着那里面散发出的比往日更抑郁气息,听我说一句西琴,我们真的没有必要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四年前我们是在欢声中相逢,今天为什么就不能心平气和地道别呢? 你好坏,我恨你!你要抛下我这个无助的女人。 蒋楠生机械地点点头,恨吧。 可是……可是,我又有什么权利恨你呢?西琴扬起脸来,我知道,你不想再听我说什么,可我一肚子的话还能说给谁听啊? 蒋楠生抽了抽鼻子,那你说吧,我听着。 西琴坚强了些,你是我今生今世唯一爱过的男人,是事实。可我背叛了你,也是事实。我无地自容,是事实。可我真的好委屈,那也是事实呀! 蒋楠生的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她退坐到床边。呆滞的目光偏离开他的视线,慢吞吞地转向床头的小木箱。 她好可怜,他为之心酸。犯酸的心在说,说吧,有什么苦,统统倒出来。我听着,静静地听着。我要用不太灵光的听觉,尽可能多地带走你的苦楚,就算是为爱尽最后一次责任。 他在她身边坐下。 西琴的嗓音嘶哑了,几年来,我像是只疲惫的小帆船,在漫漫无边的大海里漂泊,渴望能找到避风港。来到工地后,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全都石沉大海。焦虑、盼望,盼得好累好累。他出现在我身边,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渴了,他端上水,我饿了,他送来饭,不思茶饭时,还是他扶抱住我,我才没倒下。他好像好像那个避风港呀!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说,对他,我没有想过爱,但有很多的感激。之后的事,你说他趁人之危也好,说我自己作践也成,反正欲望这东西有的时候是难以控制的。我一直佩服你,你是一个正人君子,可像你这样的君子也太少了。他不是,我也不是。事情都到这份上了,只要你别将我当魔鬼当妖精,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楠生,能原谅我吗?我知道这是苛求,可是,看在咱们四年的情份上,宽恕我一回,好吗? 蒋楠生腾地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西琴,你没有错,要我原谅什么?你没有罪,宽恕又从何谈起呢?本来,我不想再说什么,可是,你脸上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实在让我心碎。你真的好可爱,可爱得让我不得不放弃尊严,再次掂量起那爱的份量,好可惜哟,它死沉死沉的。能支撑得住它的,恐怕只剩下我的灵魂。我的肩我的手我的心我的情感,还有我这行尸走肉般的躯体,已经无力为它再做些什么了。但我保证,我将永远视你为知己。我还是像从前那样自信,相信自己有能力呵护住朋友这虽不如爱沉重,但却同样庄严的字眼。作为是朋友,我愿为你分担苦痛,听你倾吐心中的委屈。作为朋友,我也应该向你坦白我的心态我的感受,我保证,这将是最后一次与爱相关的心态,和情牵扯的感受…… 不,我不要。她打断他,有些蛮横地,我要情我要爱,可我不要那该死的最后一次! 他不怪她。她有蛮横的权利,毕竟,她给了他比贞操更宝贵的初恋。 西琴,听我说,平心静气地说。好希望我这会儿的情绪能感染你,恐怕你从来没见过我这样平静吧!我自觉今天比昨日成熟了。老人们常说,小孩子生一次病,长大一次。我们这些长大了的人,经历些磨难后,也会变得更成熟。我想对你说什么来着的?我总也改不了“信口开河”的毛病,这不,话头都给丢了。 蒋楠生顿了顿,噢,对了,我要告诉你,其实有时我把贞操看得很淡。假如在我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告诉我,你为爱付出过一切,我会不以为然的。可是,今天在我看来,你失去的并不是什么贞操,而是信心,因为一切的一切发生在你我的爱情被宣判死刑之前。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虽然我也无法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现在想来,部份的你,有的时候还真让我看不清。你显得好高,我必须扬着头,还要踮起脚,才能瞅见你的脸。和你一样,我也累!可我不怕累。可是,如果踮直了脚,仰平了头,还是看不清,我又该如何应对呢?长得高不是错,就像我身材矮小也不为过一样,爱、情那么复杂,怎么 第二章 公爵 这里也有砖房呀! 蒋楠生从公爵车里钻出,一下子便被眼前的红砖公寓吸引住。 这里的砖房跟中国的不一样,砖头仅仅是装饰品。这么说吧,就算把砖头拆光,楼里的每个房间照样能住人。 是汤成的声音。 汤成算是新一代留学生中的老前辈。据说发生在美国的大事小事儿,他精通至少一大半。汤成还是蒋楠生的师兄,年长差不多一轮,尽管看上去更年轻。历经硕士博士博士后,他已经在拉伯特手下连续混了七八个年头。 我的妈哟! 站在公寓大门口,蒋楠生好生吃惊,迟迟疑疑的,老半天楞着不敢迈进。长这么大,他没瞅见过这么宽敞的房间。长这么大,他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干净的家。 远处的落地窗,宽得足足顶上他大学宿舍的四壁周长。从客厅通往卧房的通道,一定可以装下曾经被他视为家的那间储藏室。 记忆犹新。准确地说,他的人生就是从那间宿舍开始的。人生从一间破房子开始?大概谁听了也不会信。其实真是那么回事。在老家的时候,大人都喜欢说城里这城里那的,好像城里人过的是神仙的日子。哪家的丫头嫁进城了,那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儿。哪家小子进城当兵了,回到村子上准被丫头们追破头。直到进城之后他才发现,那城里有啥好?一间破房子还要挤进八条半桩子汉,才不如家乡的茅草房舒适呢!原来大人都是些大骗子。从那时起,他开始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比大人更会看世界。 房舍确实破旧,实心红砖墙被风化得找不出什么平整的面。窗户倒没少开,窗格子上的玻璃呢,大多已被塑料布取代。家当呢?更甭提了。为了让两张摇摆不定的课桌派上点用场,他曾和伙伴们一道挺而走险,到一里地开外的教室去提取课椅,结果被保安拦截在半道。要不是丢下赃物撒丫子就跑,还不知道会被处以什么样的处分呢。楼道里的景象更悲惨。黑幕下,坑壑赤裸,稍不留意,扭脚脖摔屁墩碰破头之类的很难避免。偶尔也有人碰上过一两盏仍在喘息的白炽灯,哇,那可是件了不得的事,瞧那炫耀劲,可神了,哎,知道我撞上什么了?我撞上了大运啦! 蒋楠生更怀念那间储藏室。储藏室算是他人生道上不小的转折点。他是从储藏室开始拥有一个家的。 结婚之后,白玉一直跟着蒋楠生打游击。地质郎的集体宿舍有个好处,无论什么时候,拼拼凑凑,总能拼凑出一两间鸳鸯房来。 有一天,白玉挺着大肚子给丈夫送饭,在实验室碰到了先生。先生爱管闲事,和白玉东拉西扯,最后扯到了房子上。先生问白玉住什么地方。 白玉老实说,暂时还没有固定地方住。 先生蹙紧眉头,突然想起系办公楼的角落里,好像有一间闲置着的储藏室。 办公室主任花了两天时间,才找出储藏室的钥匙。 储藏室已经闲置了不短的时间。门上的封条,好像是一九六某年贴上的。 封条开启后,小两口着实吃了一惊。十来平方米的空间像是收破烂的仓库。黄得发焦的报纸书本刊物杂乱无章地塞满书架,笨头笨脑的电子管仪器七倒八歪,混杂在书堆里。一面大革命旗炽,竟然被蜘蛛网悬吊在半空中。要说生气,倒不是一点没有,瞧,老鼠们多有朝气,活蹦活跳,成群结队在并不富裕的隙缝中东钻西窜。房间里最不稀罕的,当然还数尘埃,这不,他刚刚挪进去一步,脚下的那双千层底已被埋没。 …… 别做美梦了,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不出两天,你的三位室友就会到齐的。 讨厌!蒋楠生恨死汤成了,心想,你小子还真会找时间开口,没瞅见我正白感交加吗? 才四个人住,也犯得着用这大的空间?蒋楠生还是不理解。在他心目中,即使再多住进来四个人,这套公寓呀,也属于豪门中之豪宅。 哇!还有太师椅。 蒋楠生又发现了新大陆。太师椅占据的是卧室里最黄金的地段 – 中央,特别显眼。 这种椅子的功能可全啦,能转会摇还可以躺,有钱的人家才舍得买哟。生怕蒋楠生掂不出它的份量,汤成赶紧解释。公寓是他给找到的,找得合算,他自然功不可没。 是嘛? 蒋楠生嘿嘿一笑,这么说,咱这种身上没几个子儿的穷光蛋也能冒充有钱人呐? 嘻嘻。 哗啦啦…… 蒋楠生钻进了厕所,没拉屎没撒尿,好端端的一箱水就这样被他糟蹋了。说英文的人喜欢把厕所说成是休息室。当初他真还想不通,休息休息,好像撒尿拉屎就不需要付出劳动似的。这会儿身临其境了,倒觉得那么称也没啥不妥的。瞧这套公寓,厕所的数量居然和卧室并列第一,一尘不染香气怡人的雅境也只有在这里来才能体现得淋漓尽致。 卫生间共有四面墙,却挂着两面镜子。洗脸台后的那面规模可观,可谓是顶天立地,将本来已相当宽敞的空间又整整扩充了一倍。相比之下,右手边的那面虽不甚起眼,但照样可以容纳除侏罗之外人的上半身。 夹在两面镜子中间,蒋楠生觉得新鲜,更觉得别扭。他好想让两面镜子同时派上点用场,于是,他尝试了。结果呢?他看到了一张连自己都讨厌的严重变形了的脸。 唉,真是脱裤子放屁哟,多此一举。他想。 莫非如此的排场旨在助主人节省点转体之时侧身之力?哈哈,他算猜对了,脖颈稍稍转了个来回,自己的正侧两面倒是尽收眼底。 还是咱中国人实沉哟。他对着镜中那张堆满苦笑的脸感叹,不是吗?一枚三寸圆镜,异曲同工。举着它,在目光的指引下,自上往下从左至右前前后后慢慢地移动,同样能照见任何想照的零件,想看的部位。 西方时兴厕所文化,他早有耳闻。据说有人已先行一步,把电视吧台音响图书室统统请进了卫生间。究竟什么样的文化会在这种封闭的氛围中诞生呢?他实在想像不出来。 他认为还是记忆中的那些露天公厕够味。 那是大学年代的校园。校园里有整整一圈学生宿舍。宿舍圈的四个角上,座立着四座不伦不类却别具一格的露天厕所。 在他入校之前,宿舍楼里的所有厕所就被统一搬迁了。据说围绕着该搬还是不该搬的问题,学校经历过了一番激烈的论证,最终主张搬迁的一方占了上风。搬迁的理由除了“改善居住环境,根治”不捂鼻子,进不去楼道“的弊端”, 还有“培养吃苦精神,杜绝”不穿外裤,照样能解手“的好享受情绪”。 决策出炉后不到一个月,四座矮小的建筑便相继出现在宿舍圈的四个角落里。据说厕所搬迁之事大功告成后,校方还举行了一次颇为隆重的开幕仪式。 打那之后,每天晌午开饭的钟点稍过,四座矮小建筑旁便同时排起长龙。长龙里发出的炯炯目光,大多聚焦在五花八门的书刊物上。偶尔也能看到几付焦急的神情,眼巴巴地期盼着别人的礼让。 建筑物内,信息飞速传播。张三失恋,李四作憋,王五偷窥女浴室,周六偷了同伴的钱,孙七窃了公家的书…… 芸芸众生,一旦蹲上无遮无掩的便坑,嘴就很难闲着了。 一幅奇特的景观。那才是一种文化,一种奇特的厕所文化。 …… 留给他印象最深的厕所,要数秦巴山沟里的那间茅房。令他刻骨铭心的呢,当然还是那间茅房的主人。 两年前,他来到那片山区。原来约好在乡里会面的地质队已先期撒离,他只好硬着头皮独闯山涧。他向乡政府求援,希望能找个带路的人。乡里做官的似乎要比城里的那些热情些,特地委派当地最高将领 - 民兵连长专程护航。连长在外面当过几年正规兵,自然可以说蒋楠生能听懂的话,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呀,在当地实在是屈指可数。 连长准备了两杆猎枪,说山里面常有熊瞎子饿狼什么的出没,不提防不成。 为啥要带两杆枪呢?蒋楠生好纳闷,心想,可别指望我也能摆弄那玩意儿哟。 连长一点也不含糊,万一坏了一杆,你说咋办呢? 原来,大山里的人,天资一点也不比“开化”的地方差。民兵连长熟悉那一带所有的山沟沟,就连他要去的采样剖面,他也能把位置说得准确无误。 相形见绌哟!蒋楠生觉得自己又矮了一截。京城的大街小巷全都挂着路牌,他也免不了时不常地走段弯路呢。 进山的那天,外面下起蒙蒙雨,窄窄的盘山小道山像是被涂上一层油。二十几座山峰,五十余里山路,对蒋楠生这个身不强体不壮的平原之子来说,算得上是艰难险阻。 连长扛着所有的行囊在前面开路,蒋楠生吃力地跟着,一步一滑,狼狈到了极点。 突然,他脚下的地质鞋失去了控制,一个劲儿地往坡下滑去。要不是连长返身相救,除了葬身山谷,他将别无选择。 后来,每逢碰上险径,连长都让蒋楠生站在原地等候。他先将行囊送过危险区段,再转回来接应他。 伏在连长的背上,蒋楠生感觉到他身上的肌肉绷得好紧。他无法想象,在摩擦力近乎为零的斜面上,连长是如何保持平衡的。他甚至怀疑,这是一片超脱自然的空间,那些描绘自然的力学定律根本不适用。一程又一程,他数不清连长跑了多少个来回,但他可以肯定,他在他的背上跨越了至少十里地的空间…… 途中,他们还真的碰上了一只黑熊,笨头笨脑的样子蛮可爱。黑熊好像不大会走路,只知道横着身子蜷紧脑袋,顺着山坡一个劲儿往下滚。 连长说, 黑熊眼瞎,看不见人,但能闻得到人的气息。 黑熊真会欺负人。它偏要绕过连长,滚到蒋楠生面前来找茬,吓得他嗷嗷直叫。 连长心明眼快,抢先黑熊一步扑到蒋楠生身边。 连长把蒋楠生压倒身下,再把嘴贴近黑熊耳边,念念有词地嘀咕了一气。 黑熊好听连长的话。虽然扫兴透了,还是驯驯服服地滚开了。 蒋楠生直骂自己无能,竟然连个“熊样”也活不出来。他好羡慕山民,羡慕他们的生命力,羡慕他们能让猛兽俯首称臣。 他想,“善有善报”大概就是如此定义的吧。 蒋楠生下榻在连长的老家,周围的世界令他神往。雾气悠悠,像是鸳鸳炊烟,在这里筑建仙境;鸳烟川流,激起阵阵微风;微风轻拂小溪,荡起道道涟漪。宁静与祥和,在山沟里飘溢着清香,即使是风雨暴发雷霆的时候,高山也能梳平它们的怒发…… 连长家三世同堂,堂由土坯和草秸搭成。房子总倒是砌了三间,可只有一张热炕。 蒋楠生觉得奇怪,那么多人为啥要挤在一张炕上? 连长回答得特别干脆,还不是为了节省柴禾。 蒋楠生更不理解了,柴禾满山遍野到处都是,几十户人家就算拼命地比着烧,烧上几十辈子恐怕也烧不光。 连长突然拉直了脸,柴可不能乱砍,草没了,石头会露出来。树倒下了,风挡不住;露出来的石头,会慢慢地变成土;土越积越多,风一刮,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年长的主人翻箱倒柜,找出一条粗花布床单,铺在炕上靠近火头的那一侧。 连长说,褥单可是为你准备的哟,够厚吗?蒋楠生想说声感谢的话,谢意却被连长截在了半途,小兄弟闭嘴,咱们山沟沟里不兴感谢这两个字。 女主人擀出了好几大碗粗面条,孩子们瞅着直咽口水,他们总算盼来了大饱口福的机会。满满一篮子鸡旦被换成了佐料、老酒,自留地里的小辣椒不翼而飞,两只正处在发育期的母鸡也被绑赴刑场。老实巴交的山民将摆出山寒上最高级别的宴席,款待远方来客。 蒋楠生悄悄为母鸡松了绑。母鸡会下蛋,蛋是山沟里倡行的流通货币。他实在不忍心断了这一家老小的财源。 主人们好固执,屋前屋后地追了一通,又把它们给抓了回来。 蒋楠生还想劝他们刀下留情,惹得连长恼羞成怒。 甭说了,你们城里人压根儿就是瞧不起咱们乡下汉子! 乡下汉子?蒋楠生好惭愧,自己也曾土生土长在乡下呀!不就是多喝了几年墨水吗?墨水又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谁知道它会把人心染成什么颜色呢? 他含泪饱餐了主人的盛情。 夜间,蒋楠生腹部一阵犯胀,憋了一阵子也没出现任何松驰的迹象,便蹑手蹑脚地起床去了茅房。 山沟里的茅房,其实也就是茅草屋檐下的一只蛮深的坑。借着星光,蒋楠生忖摸着在坑边蹲下。忽然, 身后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他胆怯了,因为他听说过山里有狼。就在他颤颤颞颞,紧急运筹逃身之计的时候,冰凉的光腚突然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拱得一阵发痒。他魂飞魄散了。一阵地震前兆般的哆嗦,终于把自己哆嗦进了万不得矣谁也不会想去光顾的地方。 稍稍缓过口气来,蒋楠生发现自己正骑在一头肥头大耳的猪背上。不速之客的非礼, 惹怒了坑的主人,猪发作了,猛地抖动起它丰满的身躯,蒋楠生身不由己,转眼之间便被比他粗也比他壮的生灵折腾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屎人儿。 小伙子呀,黑灯瞎火的,我说你跑到那里面去干什么呀? 老者的声音,特别憨厚。蒋楠生抬头一看,怪了,这山寨的农院里啥时装上灯杆呐?再仔细瞅瞅呀,原来是长者和连长。老者高举马灯,连长拿着的, 是只手电筒。 蒋楠生没吱声。他又能说什么呢?要是说人做啥事都有什么动机的话,他还真说不准自己跑到粪坑里去的动机是什么。 我不是说有事儿叫我的吗?上茅坑怎么也不招呼一声?唉,还得怪我困得太死。对不住了,小兄弟。连长一边憨憨地道歉,一边跳下差不多有一人深的粪坑。 灶门开了,女主人用最快的频率拉响了风箱。火苗嗖嗖的窜出灶膛,把女主人古铜色的脸庞照得黝亮。水开了,在口径最大的那只锅里沸沸扬扬地闹腾着。火越烧越旺,灶边柴禾堆眼瞅着消失了。 蒋楠生赤条条地站在院子中央。女主人侧着身子从老者手里接过一堆臭哄哄的衣裳。连长端出那锅仍在沸腾的水,倒进门前接集天雨的龙缸,再一瓢瓢地韬出,浇到蒋楠生的身上。在朦胧的月色下,蒋楠生接受了一次的真情的沐浴,一回特殊的洗礼。 那是一段厕所的故事;一段情感交织成的故事。那是蒋楠生会终身讲述的故事;一段他渴望再去体验的故事。 …… 走出休息室,一阵倦意向蒋楠生袭来,十个小时的时差,折腾人起来,也够受的。他一头倒在了太师椅上,一种新颖的惬感顿时横扫整个身躯。多多少少,他算是找着点美滋的感觉了。 他很快熟睡过去。踏着鼾声的节奏,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其妙无比的梦。 他梦见自己变了。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家”, 一个带着个响当当的头衔的“家”。那头衔好像叫什么“皇上”…… 对,叫“科学皇上”, 呼风唤雨骄横跋富的“科学皇上”。 登基的那天,他站在一座摩天楼顶,挥舞着高举起石头的双手,向世人发表登基宣言:我,蒋楠生一世,自即日起,荣登科学皇上宝座,主宰大陆漂移。 他说 两万万年前,咱中国已经在那风和日煦的赤道上稳坐了四十亿个年头。后来那边风云骤变,湿气当道热流横行,已无法满足全球统帅所必需的生态环境。于是,我疾书圣旨,招来了诸大陆上的各路兵马。奴才般的兵马们争先恐后,前呼后拥,抬着咱华夏古陆日夜兼程,楞是将咱它搬到了今天这块幅员辽阔的风水宝地上。 他往下看去,看到了黑压压的人头。千万付脸付付仰平,千万张嘴张张拼命地呼喊。楼太高了,过了许久许久,那齐刷刷的呼喊声才传到他的耳边: 千真万确!华夏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又说 一万年前,北美大陆只不过是我东海群岛中最小的一个。后来,居住在那里的人群集体骚乱,我觉得他们是无药可救,便将他们连人带岛一同流放到天边最远的地方…… 人群欢呼雀跃。这回,他很快就听到了那边传来的声音 皇上英明,放得好!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楼崩塌了,科学皇上变成了高中飞人。原来,摩天高楼下面居然没有根基。 …… 蒋楠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四脚朝天。 他睡得太沉了,居然压塌了这张没钱人绝对享用不起的太师椅。 蒋楠生抹了把嘴角边的口水,翻身打坐起来。他小心奕奕拉了太师椅一把,这才发现这尊富贵的象征身段和腿脚不知何时分了家,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的人类,为了拯救太师伟大的形象,硬是用铁丝将本已分家的肢体捆绑在了一起。 …… 室友们陆续入住。他们都算是蒋楠生的老乡。身居国外,老乡的说法自然随意得多,凡是喝过长江黄河水的人,统统囊括其中。 和蒋楠生共用一室的叫陈国军。陈老乡曾被某名校收入少年班,后因对压力提不起兴趣来,只好中途辍学。回到老家后,他发现压力更大。重读中学吧,不知该念哪一级;当工人吧,还没那体力;找份文职活儿干吧,又觉得埋没天资。走投无路了好几年,一位情同手足的昔日同窗突然为他出了个权宜之计 - 出国。出国也需要文凭学位呀,那倒好办。洋人不用公章,但承认咱中国的公章。萝卜白薯能吃也能刻,用它们整出几枚像样的公章自然是手到擒来的事。没出一个星期,学历证明,毕业证书,还有一套非高材生莫属的成绩单,便统统搞定。 陈国军和蒋楠生同龄,但仍孑然一身。为此他并不气馁,还会时不常地在别人面前炫耀几句,老婆暂缺算什么,谁笑得最后才叫笑得最好,这话你们懂吗?咱家父家母正全力以赴, 嘿嘿,物色到比你们老婆强的媳妇嘛,也就是近期的事了。凭我手中这张美利坚签证,啥样的姑娘找不着。到时候你们可别后悔哟,谁让你们性急呢。 史林和张兵合住另一间卧室。 史林是先生那个时代的人,在南方某著名大学当教授兼付校长,公派到爱默大学来进修。他兢兢业业地革命了几十年,至今仍两袖清风。史林远涉重洋的目标最明确,在往老化危机四伏的脑袋里灌输些现代化的同时,顺便捎上两大件,替儿子的洞房添增些喜庆。进修期仅半年,公派生活费不足学生资助的一半,那两大件的目标着实令他犯愁。 张兵是这伙人中唯一的老资格,从外洲搬迁过来。两年前,他以伴读身份来美,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一直充当伙头军的角色。角色嘛扮演得还算出色,可日子呢,却过得一天比一天无聊。无聊到了极点,闯荡一番的念头也就萌生了。于是,他不惜在异国他乡过牛郎织女般的生活,毅然走进爱默大学的校园。 张兵时常忧郁沉闷,偶尔还唉声叹气,说什么妻子长相典雅迷人,让不少洋男人垂涎三尺,任她独居一方,心里还真有点儿不踏实。本来他打算在妻子就读的学校找份书读,不料却遭到妻子以及她老板的坚决反对和百般阻拦。那位小有名气的老板自有高论,说什么像他这样才华横溢的能人,若不进一流学校的校门,那叫浪费资源埋没人才。 客厅里的公用电话刚开通,张兵便抱着话筒喋喋不休了整整一个晚上。 汤成自然是这间公寓里最受欢迎的客人。他是大伙儿的免费车夫。减价超市全都建在郊外,离开轱辘呀,即使是清贫的生活,过起来也不易。 这就是你们的晚餐呀?汤成进门便问。四条汉子嘴里各啃着一块单调的面饼,身后的餐桌上却空空如也。 我做的,嘻嘻。史林笑着接茬,大家都想尝尝我的手艺,扬州葱油饼,地道的,很地道的。 不对呀,史老师,汤成打趣道,我咋连葱花都没瞅见呢? 嘿,还葱油饼呢,甭说葱花啦,连点油腥也没有。陈国军冷不防的发了句牢骚。 张兵瞪了陈国军一眼, 你呀,坐吃其成,还要吹毛求疵,不像话。 汤成若有所思地,都怪我迟来了两天。 蒋楠生连忙吞下嘴里尚为嚼透的无葱无油饼,扯着被饼基本堵死的嗓门说,那能怪你哟,你目前的情况咱又不是不知道。 这话说得在理,求人帮忙嘛,总得偷别人不忙的空档。那些日子,汤成忙得是屁滚尿流。 他面临的是人生的一大转折,改行。 汤成已在地学这块从未肥沃过的土地上苦苦耕耘了将近二十个年头,总算熬到了该是收获的季节。然而事与愿违。一天清晨醒来,他突然痛心地发现,自己是白白浪费了二十个阳寿。另谋出路自然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那个年头的商业管理和股票一样,被一帮子年轻人抄得红红火火。每个新生的mba都像是一匹千里马,屁股后面,簇拥着一群火眼金金的招贤伯乐。伯乐们不遗余力,能抢便抢,可挖则挖,mba的身价因此被抬上了天。 行情看涨令汤成心动。 一种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唆使他在近不惑之年豁出去赌一把。汤太太小汤成一轮,来美三年,已辗转d市的大小餐馆,打工三载,积攒下一笔还算可观的血汗钱。这笔钱,自然成了汤成必须动用的赌资。那响当当的mba头衔,便是他要赌资去换取的筹码。 汤成点点头,颇为感触地,楠生老弟呀,我劝你还是趁早改行,千万别混到我这地步,死到临头了,还不晓得如何收尸呢。 蒋楠生摇摇头,说起来想起来都容易,做起来就难哪。我跑这儿来,就是想在咱们那个老行当里多做点事,再说我也没有资本去改行呀。 是难。汤成在沙发上坐下,语重心长地说,但我觉得现在多受点苦总比到时候走投无路强。地质博士嘛,就是低质博士,低质博士就业的机会呢,实在和这边的人情味一个样 – 奇缺。 行情没准会变呢。蒋楠生边说边把一杯白水递给师兄,啥事好象都有周期性。你瞧,喇叭裤曾在三十年代风靡一时,后来萧条了四十年,到了七十年代,又成了流行装。咱们这个地学呀,没准会在哪年变得像如今的mba这样火。 难道你愿意耗上个四十年? 不至于吧。 走,咱们去超市吧。汤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想买辆车。蒋楠生突然冒出一句话,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惊讶不已。 蒋楠生打算买车,其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免费用车用车夫,绝不是长久之计。用它一两回嘛, 还勉强说得过去,就算是为助人为乐的人提供助人为乐的机会吧。日长月久了,情形就不一样哪,他担心会惹上“脸老皮厚”之嫌疑。 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他要挣钱。他打算出门打工。出门自然离不开车。离开北京前,他对白玉许过愿,尽快安顿下来,然后接她和孩子过来同享天伦之乐。想来他很惭愧,打从出嫁起,妻子一直跟着他东奔西颠,要数过过的安稳日子,恐怕只能以小时去记算。他好想在这里为她筑建一个平静的窝。 这么快?片刻诧异之后,汤成连声赞同,那也好,那也好,有辆车开开,会省掉许多麻烦的。 能向你借笔钱吗?犹豫了许久,蒋楠生还是开了口。 嗯…… 第一个月资助下来我就还。 多少? 三百。 没问题。 第三章 雷怒(上) 哇,这车好新呀! 四条汉子围着雷怒转圈子,喜悦溢于言表。 说雷怒新,一点也不夸张。论年龄它才三岁,论经历它跑过的路还不足一万里,论长相嘛,它光亮照人,几乎找不出一丁点儿绣迹。照理说,像蒋楠生这样一贫如洗的漂流汉子根本不配拥有这么新的车子,可是雷怒实属例外。因为它生就两大致命弱点。第一,它娘早逝,产雷怒的厂子生下这辆后不久便宣告破产。第二,它先天不足,体弱病根多,那些病呢,还难对付,一旦发着呀,修理起来就不是件小事了,所以没有太多的好心人愿意收养。 买车前,汤成唠叨过这些个的毛病,蒋楠生还是执意把它弄了回来。原因呢,也有两条。第一,他喜欢雷怒的名字,特响亮。第二,雷怒很廉价,而目前的身体状况呢,远远超过“能开就行”的既定标准。 陈国军感慨上了,嘿嘿,咱中国人刚到美国就开上新车了,不气懵那帮瞧不起咱们的洋鬼子才怪呢! 张兵连忙搭茬,是的是的。我们该庆祝一下呐。 咱们兜风去! 蒋楠生拍了板。其实他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公爵身上的前杠,实在不保险。蒋楠生总是担心它经不起疾风摇拽,所以一直不敢拉公爵上高速路。不上高速路,很难走出城,所以四条汉子还没在这边领略过“天更蓝,月更圆”的大自然的风光呢。 d市距离大湖不远。不到一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湖边。花五块钱为雷怒打了张门票,人便和车一起被放进了湖滨公园。 公园的景色还算秀丽。 远望,湖水清澈,绿树成荫。近看,沙粒细腻纯净,鸥雀悠闲自得。 再瞧瞧,好像再没什么可瞧的了。唉……,四条汉子不约而同地叹了口长气。看得出来,他们很失望。 蒋楠生自言自语地,这也算是公园?心想,跑了大老远,真不知道跑来做什么。看水?一路上他们已大饱眼福;看树?校园就深埋在古老的森林里;看沙?大漠都踏过好几回了,小小的一片沙滩,实在挑不起什么兴致来。 四个人瞪大眼睛,竭力捕捉任何值得观赏的风光。五块钱花了自然讨不回来了,那总得有点收获吧。 景点!张兵眼睛尖,嗓门更尖。他发现了一小节屋檐,这节屋檐躲藏在远处一座小山丘的背后,还蛮有建筑风格的。 小伙子们朝着景点飞奔,史林被远远甩在了后面。上年岁的人了,腿脚本来就不如年轻时灵光,现在过的又是些勒裤腰带的日子。史林感觉得到,自己的体质在一天天地退化。他很庆幸老伴逼他带过来大半箱蜂王浆,不然他这把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的身子骨,没准都撑不到两大件到手的那一天。 啊趄!蒋楠生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鼻子尖,闻到一股淡淡的臭味。臭味像是从老远的地方飘逸过来的。 就数你能,没事干呐,把我们往茅坑带。陈国军埋怨起张兵来。很快,四条汉子站在了景点的门口,出门迎接他们的,是一群争先恐后地从景点里窜出的蚊蝇。 别说,这茅房的样子,还挺别致的呢!我们大学校园里面呀,就有几座和这玩意儿长得特别像。蒋楠生咧着嘴说。 史林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虽然几十米长的山丘翻得好艰难,被慌报军情害得最苦的,也数他,但他不怨张兵,还一个劲儿地替张兵抱打不平。 依我看呀,这就是景点嘛。你们来了些日子了,还没见过吧?别看家家户户的厕所都考究得不得了,公共厕所多稀奇呀,稀奇的建筑就是景点嘛。你们去过江油吧?好多人千里迢迢往那跑,不就是因为那边有个别处没有的祠堂么? 那可不一样,陈国军摇摇头,往那儿跑得的人,十有八九是想怀念怀念一下咱们的一代诗匠。 嗳,实话告诉你们,要论怀念呀,我还真的怀念这种茅房。史林感慨道。他这么感慨,自有他的道理。 上周未,史林坐公车去了趟市中心。说是去闲逛逛,其实并不完全准确,好歹他的脖子上挂了架相机。相机是从国内带来的,看上去样子是老了些,但它曾经隶属过的档次可不低。史林多才还多艺,摄影便是他的一大艺好,抽空出门拍些西方小镇的街景巷观,自然可以往他珍藏了大半辈子的影集里填补点新鲜题材。 市中心规模不大,见不到任何高楼大厦。横着竖着也就七八条街,街旁除了些金融机关商铺门脸外,就是政府办公的地方。因为是星期天,几乎所有建筑物都由铁将军把门。大街上,除了衣衫褴褛的流浪汉时隐时现,很难看到其他身影,所以市中心显得格外冷寂。 逛了一会儿,史林想上厕所。找遍了横着竖着的七八条街,竟然没找到一处容许他方便一下的地方。他打算坐公共汽车回家,一看时刻表呀,傻了,下一趟一小时之后才到站。几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着落,史林急得直弯腰。这腰还弯得太不是时候了,有些发福的大腹跟小肚子较上了劲,本来已很紧迫的形势愈发严峻了。 史林身不由己,一屁股瘫坐在了一家当铺门前。 喂,干什么呢?有人冲史林喊话。史林猛地抬头,一位警察出现在眼前。瞧警察那付严肃的样子呀,一定是把史林当成被他们挤对得到处乱窜的流浪汉了。 我……我找不到厕所。史林支支吾吾地。 警察耸耸肩,意思是说,厕所不比小偷,他抓不着。 史林的脸憋成了紫茄子,警察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快上车!说达时,达时快,警察一把将史林拉起来,塞进他身后的警车里。 几分钟后,警车停在了大学医院的门前…… 城里要是有这么间茅房该多好!触景生情,史林感慨万分。 某种奇特的欲望在四条汉子的心中油然而生,不一会儿,茅房里仅有的四个蹲位便被四条东方汉子占据了。 畅通无阻的感觉真好! 你说这老美缺不缺德,圈块地就当公园。骗人白花钱不算,浪费掉的时间谁赔呀。 别这么说嘛,观光观光,观望到公厕风光,也是观光嘛。咱有收获就行,起码雷怒的门票钱没白花。 我就也是,这地方可比城里面的那家博物馆强多了。七八条破恐龙,眨眼的工夫就瞧完了,还得花二十块呢! 是嘛?那儿有恐龙?哇,我得去看看。 是呀!木棍子搭的,搭得一点也不像。你进去准能听到小孩嚷嚷,妈妈妈妈,这么多的拖拉机咋都长尾巴呀?当妈的说了,这些不是拖拉机,是恐龙,你不是盼了好久了么,怎么一下子忘了呢?小孩又说了,那恐龙拖拉机会跑吗?你们说,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慌,开什么不好,开那破玩意儿,还叫博物呢!唉,真是的。 那还算好的呢,我跟朋友去看过一个大瀑布,门票倒不贵,才十块钱。可你们猜那瀑布像什么?嘿,像小猫提着腿撒尿。我都站在瀑布跟前了,还一个劲儿地问朋友呢,得走多远才能见到瀑布呀? 七嘴八舌,茅房里像是炸开了锅…… 带着一身臭气,四条汉子钻进雷怒。时间不早了,下午蒋楠生还要去见拉伯特。 刚上高速不久,一辆劳克萨斯傲慢地超过了雷怒。就在与雷怒并行的瞬间,劳克萨斯的后窗里,探出两只黄灿灿的小脑瓜。 这车好气派哟!陈国军刚想感叹一番,只见两个顽童竖起手掌,张开嘴巴,冲着雷怒发出一阵哈哈大笑。陈国军赶紧挥手致意,他以为对方在向他们做什么友好的表示呢。 四只袖珍型的拇指和食指,在两对浅蓝色的眍眼前比划成四条细细的缝。两张灵巧的细嘴,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腔调:支那支那支那。两付猥亵的神情,极不相称地荡漾在满是稚气的脸庞。。。。。。 一阵浪笑,好不放肆,从劳克萨斯的前排传出。坐在前排的,是一对风度翩翩得让人嫉妒的成年男女。 他妈的,笑什么笑!蒋楠生感到一阵恶心。虽然他不明白他们为何如此开怀,但能听出,那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这种笑很耳熟,公爵原先的主人也曾这样笑过。 不像话!张兵愤愤地说。他坐在蒋楠生的旁边。顽童的腔调与手势,成人的浪笑和神情,只有他知道确切的涵意。 那是一幅极其丑陋的画面,是对华夏儿女最恶毒的羞辱,就像当年疯狂一时的鬼子,谑称龙的传人为“东亚病夫”一样。 雷怒里,怒火中烧。 一窝狗杂种,教训教训他们去!陈国军激动得跳了起来。 对,让他们尝尝咱支那人的厉害!张兵同样失去了理智。 轼可忍,孰不可忍。雷怒像一头脱僵的野马,冲着劳克萨斯紧追过去。 史林的心情复杂极了。他不像年轻人那样冲动,虽然他和年轻人一样心痛。他静静地坐在一旁叹息,唉,咱们是寄人篱下哟,算了吧。要是弄出个三长两短来,我怎么向你们家人交待呢,我可是你们的长辈呀。 可是,年青人的耳渠已被怒火堵死了。 雷怒终于和劳克萨斯并行在了一起。张兵摇下车窗,挥舞起拳头,示意劳克萨斯的主人立即停车。 劳克萨斯飘了起来,被男人颤抖的双手牵引着,在高速路上胡乱地画起了曲线。女人脸色煞白,在高举双手的同时,竖起了中指和食指。 后座上,顽童的脸消失了,它们钻进了膝间,四只手紧抱着两颗脑勺,像是在做飞机迫降前的准备。 该收就收,放他们一码吧。史林似乎起了恻隐之心。其实他是不愿眼瞅着华夏精英闯祸异邦。唉,鸡旦碰石头,到头来碰碎的还不是鸡旦么。他又叹了一口气。 可是,雷怒已完全失去了理智,只见它蛮横地朝着劳克萨斯斜逼过去。 劳克萨斯终于停在了路边。 车厢里,猖狂的气焰消失殆尽,男人女人大人小人统统蜷缩成了一团。 年轻的支那人跳下雷怒,直奔劳克萨斯。 滚出来!滚出来!震耳欲聋的喝令声敲击着紧闭的车窗,像是一股强劲的寒流,直逼车厢里蜷缩成了一团的男人女人大人小人。他们哆嗦了,劳克萨斯跟着颤抖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饶了我们吧……。对峙了一小阵子,男人终于在祈求声中跪倒在了支那小伙们脚下。他做梦也不曾料到,今天碰到的,居然会是一帮视尊严比生命更重要的“亡命之徒”。 饶?没那么容易! 啪哒!蒋楠生怒吼着对准男人的左脸上煽了一计响亮的耳光,这算是对你们卑鄙心态的惩罚!没错,你们眼睛大,可惜没长珠子,竟然敢跑到咱炎黄子孙的头上动土! 啪哒!又是一把掌,正中男人右边的脸。张兵边打边说,叫你混,咱们支那人不许你歪脸瞧人! 两巴掌下来,史林意识到事态严重了,急忙上前劝阻。他一边拉开蒋楠生和张兵,一边指着男人的鼻子,愤愤地,你呀,没骨气的东西。 哎哟!史林突然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上。大家扭过头去一看,刚才还蹲在车里哆嗦的女人,这会儿正凶神般地挥舞着铁棍。 史林被击懵了,更被击醒了,他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你们真的不是人。 一辆宝马在雷怒身后停下,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从宝马中走了出来。中年人从女人手中接过铁棍,又将仍在地上跪着的男人拉了起来。 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不报警呢?中年人慢条斯理地问男人。 男人摸着自己发烫的脸膛,口吃地,没,没什么,误……误会。 中年人在男人的脸上打量了片刻,果断地摘下了挂在腰间的手机。 男人一把从中年人手中夺过手机,眼里再次放射出乞求的光芒,别……别报警,千万别报警……没……没什么。又将目光移向蒋楠生他们,对不起了,朋友,你们走吧,好吗? 蒋楠生捂着嘴,差点儿笑出声来,心想,这人怎么这么窝囊呢,挨了耳光,还说是误会。要是误会都在拳脚中收场,哈哈,那医院的大门岂不早就被挤破了? …… 小伙子们出了一口气,心里觉得特别爽。可是,一想到史林为他们遭了殃,他们的心情一下子又沉重起来。 嗨,你们难过啥?史林笑了起来,好不得意地,小伙子们,甭担心啦。别忘了,我也是支那人呀,支那人都不好欺负哟。我要不趴下的话,能躲得开那铁棍吗?说着,撩起衬衫,露出后背。后背上的疤痕倒是纵横交错,但没有一道是新鲜的。 哈哈哈哈哈……,雷怒里回旋起爽朗的笑声。 哎,你怎么啦?史林捅了捅身边的陈国军,脸色不对呀。哪不舒服? 我好……好害怕……,陈国军的声音有些颤抖。 张兵扭过头去,有啥好怕的? 我是后怕,陈国军战战兢兢地,要是他们报警了,我们都得进局子。 史林说,这不是没报警嘛。 陈国军又问,那,那他们会不会记下咱们的车号,以后再找我们算账呢? 张兵满是把握地,算账?他们还怕我们找他们算账呢! 为什么?陈国军不解。 你们知道,这个世界上流窜多少形形式式的律师吗?张兵滔滔不绝起来,律师靠啥挣钱?还不是靠官司。咱们这件事在律师眼里可是件高利润的官司哟。别小瞧那个小小的动作,那两声笑,上起纲上起线可就不是小事了。侮辱人要赔偿吧,告它个种族歧视更不得了。这些洋人们呀,最怕卷进这种官司了。输赢都得赔钱。 赢了干吗要赔?蒋楠生被张兵说糊涂了。 赔律师费呗,那可不是什么小数字哟。张兵显得有些得意。 哦。。。陈国军似懂非懂地,那……那我们动手打人了呀,他们也可以告…… 告咱们?你傻不傻呀,没等陈国军问完,张兵便接了过来,有啥好告的哟?就算告赢了,把咱们告进牢房了,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别忘了,咱们可是一帮穷光蛋。 哦,原来有钱人的腰杆子呀,有的时候也直不起来。蒋楠生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开车的人走神,车就难免走错路。雷怒不知不觉的走错了出口。蒋楠生面前,出现了一条笔直宽广的乡间大道。大道上冷冷清清,雷怒显得孤苦伶仃。 突然,回望镜里光芒四射,色彩斑斓。 他扭头一看,糟糕,是警察!常言道,司机怕警察,就像小贩怕工商。 其实不完全一样。青菜萝卜,一挑就跑,拐个大弯钻进小道,谁也不会紧追不舍凑热闹。车这玩意不一样。想跑?难度太大了。目标大不说,屁股上还顶着块验明正身牌。有时候牛皮气发作,人摆布不了它。前面的低过限速一点点跑,你总得超它吧?不超速,一时半会儿还超不过。嘿,猫在路边的警察准能逮你个正着。再说先前那阵子,劳克萨斯飞奔,雷怒可不敢示弱,那种场合下示弱叫窝囊废。要是被警察发现,倒霉的还不是雷怒?谁让它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瞎起哄! 唉,死到临头,怕也迟了,只好沉着应对了。他有种预感,凭他的胆量和驾车技术,往后跟警察打交道的机会少不了,只不过,万事开头难。 雷怒刹在了路边,蒋楠生毕恭毕敬地挪下车。在国内的时候常听司机说,碰到这种倒霉事呀,最好的对策就是装孙子。 “孙子相”还没完全摆好呢,一只黑乎乎的枪口却抢先瞄准了他。糟糕,蒋楠生暗暗叫苦,面对黑枪口装孙子,他可没有临摹过。但他知道枪不是好惹的,也不好躲,于是他高举起双手。 黑乎乎的枪口朝着蒋楠生缓缓地移动,不一会儿,双方便像约好了似的同时松了口气。蒋楠生的确不像坏人,警察自然放松了警惕。警察呢,恰是位标致靓丽的姑娘,蒋楠生先前那种“司机怕警察”的感觉也就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坐回车里去吧,下回呀,千万别再往外钻。警察开口了,语气比想象中的柔和许多。 蒋楠生听话地坐了回去,心里直纳闷,干嘛非要我做回去呢,坐着装孙子的难度,恐怕比对着枪口装还要大。 让你不要出去嘛,你偏不听。小心被警察当逃犯给毙了。张兵发话了,嗓门压得很低。 你说了吗?蒋楠生漫不经心地反问了一句。 警察跟了过来,一张靓丽非凡的白果脸出现在了窗外离他很近的地方。蒋楠生下意识地仰起头,在那张好看的白果脸贪婪地打量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在他记忆的图库中,还真翻不出如此刚柔并济的美丽。靓警似乎捕捉到了他的目光,恰到好处地瞪了他一眼,蒋楠生慌忙将视线转开,刚好落在了那只已经挂回她腰间的手枪上。 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拦你吗?靓警开始执行公务了。 短短一句官话,声音里却隐藏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借回话的机会,蒋楠生忍不住地再次仰起头来打量一番那张好看的白果脸。 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拦你吗?靓警重复原先的那个问题。 哦,不……不知道……。蒋楠生顿时感到自己失态了,下意识地用手整了整本来就非常得体的衣领,换了种语气说,不过,我并不认为你拦我了,事实上,你拦的是雷怒。 这叫周旋。聪明点的人都明白有的时候稍用周旋的技巧可以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当然不能说,“我知道”。说“知道”和说“就故意气死你”没啥本质上的区别,下面的事恐怕就不好办了。 他也想逗逗她。无论是心怀叵测的挑逗,还是希望能缓和一下气氛,反正蒋楠生产生了一种想和她说说话的欲望。 靓警转过身去,她必须收敛一下笑容。 笑什么?蒋楠生作出不解状,心想,我没也说错呀!人说话得讲逻辑嘛。你说,你真想拦我吗?才不是呢。我都走出来了,还不是你把我赶了回去。 咳咳,靓警清了清嗓子,换了种问法,先生,你知道雷怒被拦之前,它的速度是多少吗? 瞧,立杆见影! 还真没在意。蒋楠生继续“周旋”,如果你非要逼我说个数字的话,我想。。。大概在二十和四十之间吧。 是嘛?靓警又想笑,这回倒是憋住了。她问,先生,如果我说你超出限速四十迈,不至于让你吃惊吧? 吃惊?让我吃惊的是,是……说到这里,蒋楠生突然打住了。本来他想告诉她,让他吃惊的是,世上竟然有如此健忘的人。超速四十的,是雷怒,不是他蒋楠生! 他不敢。 啊?!蒋楠生做出付目瞪口呆的样子,不会吧,小姐!照你这么说,这条路上的限速难道是个负数?别开玩笑呐,我拿驾照还没几天,水平棒不到那份上,倒着开,这雷诺可走不出几步哟。 靓警摇摇头,好无奈的样子。看上去她最多二十岁,阅历不是很深。也许在她的警员生涯中,还没碰到过这么镇静,不对,应该说如此胡搅蛮缠的“敌人”。 贼心既然不死,贼胆肯定会越来越大的。蒋楠生索性在她脸上细细打量起来。靓警转过头去,一连干咳了好几声。这下子,脸变得更红了。 唉,还西方姑娘呢,不见大方!蒋楠生自言自语起来。他好想对她说,瞧你那秀气劲,也配当警察?可惜,贼胆还没有大到那种程度。 靓警镇定下来,接着把音调做了适当的调整。 别小姐小姐的啦,难听!先生,我是警员。直话直说吧,这条路的限速只有二十五! 还是她的声音,但稍稍浑厚了些。显然她不打算继续兜圈子。她指着路边的一块限速牌,摊了牌。其实下来的时候,蒋楠生看过那块牌子,只是一念之差,没有理睬它罢了。 为什么?警官。蒋楠生还想再兜会儿圈子。他这么做的原因除显而易见的“好色”和“套近乎”外,还有重要的一条,那就是不愿轻易放过语言机会。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平日里,多多少少他也能接触到一些美国人,可那些美国人呢,不太愿意接触他。和他们聊天,简直像是问他们讨钱,高兴的时候,施舍上两句,不高兴的时候呢,哼哼呀呀的就稀里糊涂地给打发了。他也到国际中心去寻找过语言伙伴。找到是找到过一个,但只见了一次面,就拜拜了。对方说了,向男人学中文,他学不会,教男人英文,他也没兴趣。 蒋楠生发现圈子绕得越多,舌头越灵活。本来嘛,情景对话,就得在情景中对话,在情景中对话的感觉就是和在课堂上不一样。 提起语言和课堂这两档子事,蒋楠生就头疼。开学后上的第一堂课呀,他就上得灰溜溜的。当时他倒是有备而去,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开始的时候,他很想听,也全神贯注了一会儿,可听着听着最后还是听睡着了。他睡得很香,口水有滋有味地流了一下巴。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当教授了,当上了那种被别人称作“老板”的大教授,神气活现地站上了讲台。 他给学生们出了一道从未有人提过的问题―― 假如地球不转了,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讨论相当激烈,课堂上的气氛可热闹了。 有人回答:世界将会一片漆黑。 有人反驳:不!世界将永远光亮! 有人调和:那要看地球停的位置。无论如何,世界将会一半黑一半亮。 他好得意:哈哈,你们都只说对了一丁点。告诉你们,仔细听,好好学,正确答案是什么呢?正确答案呀,是,如果地球真的不转了,它将立即化作银河系中的一颗流星,世界也将随之消失…… 啪! 流星?!突如其来的声响,敲开了他惺忪的睡眼。 他眨眨眼,伸出满是哈邋子的手,从课桌上捏起了一只粉笔头。 老师说,我问你呢,你倒是回答呀! 回答?没问题,他答得果断极了,与灭亡相比,亮点儿黑点儿都无所谓。 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引起满堂哄笑,全教室的人个个前俯后仰。他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还觉得纳闷,刚刚我们不是讨论到……要是地球不转了的话……吗? 不对,那个问题是我问的。现在的问题是,我被问了。。。稍稍清醒了点的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课桌后,而不是站在讲台前。 他正了正脖子,咽了口吐沫,一本正经地说,教授先生,可以请你把问题重复一遍吗? 好!我问你,假如地球表面不再有水,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老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一字一顿地。他知道,蒋楠生听课听得很吃力。他是他学位评审委员会的成员之一。开学前,他对他进行过水平测试,结果测出个一问三不知来。让堂堂一名博士候选人旁听这门地学概论课,就是他出的馊主意。 你说呢?蒋楠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他实在不适合再当学生了。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全班的同学都比他年轻,二十左右的人,就爱笑。笑声还底气十足,震得他耳膜直跳。 蒋楠生不以为然。他觉得老师的问题,和他梦里的一样无聊。 老师还真听话,居然反过来回答蒋楠生的问题了,没有水呀,咱们这些搞地学的人都将失业。想想看,地学当中哪个环节与水无关? 哦,老师原来是想强调水在地学中的地位呀。蒋楠生终于醒悟过来,这么简单的问题,他十年前就知道答案。 无聊!蒋楠生暗暗骂道。 可是,怨还得怨他自己呀。要是他自己的嘴巴稍微争点气,堂堂一个地学博士研究生也不至于被赶到“地学概论”这种 第三章 雷怒(中) 蒋楠生匆匆赶回系里,秘书说,拉伯特已在办公室里等候多时了。 拉伯特刚从欧洲度假回来。 西方的教授享有一种无人可攀的特权,每上五年班,可以休整整一年的假。去年,拉伯特离开学校的时候已经开学,所以今年开学以后,他才回到学校。拉伯特是终身教授,所谓终生教授,倒不是终身要教要授,准确地说,是终身不教也照收。大家都说,终身教授算是地球上最理想的职业,不过不经历风雨哪能见彩虹,终身教授也不是想当就能当得上。在被加冕“终身”头衔之前,每个教授多多少少都能写出几段艰苦奋斗史。 系里的教授当中,谁“终身”谁不“终身”,像是挂了标签牌似的一目了然,蒋楠生只留意了两天,便总结出规律来了。周六周日深更半夜还耗在办公室里面拼命的教授,保准还没有奋斗到“终身”呢。 汤成警告过蒋楠生,和广大的终身教授一样,拉伯特喜欢在钱眼里钻来钻去。在他们眼里,那点可怜(其实对蒋楠生来说,挺多的)的资助是一种施舍,恨不得你能用二十四小时的连轴转去报答。汤成已经在拉伯特手下工作了七八年,在他的记忆中,拉伯特从来没有和他讨论过与工作无关的话题。 哈喽,很高兴见到你。拉伯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笑容可掬地从斜躺的转椅中坐了起来。蒋楠生正打算还个笑脸呢,那可掬的笑容却突然消失了。嘿,真邪劲,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仓促的笑,蒋楠生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这张刚笑出一半的脸。 太太和你一起来了吗? 拉伯特的第一句正文,便让蒋楠生觉得走错了办公室。 蒋楠生摇摇头,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甚至觉得汤成的那番警告有些危言耸听,眼前的这位老板不是挺像从前的先生吗。 他忘不了先生。 到达北京的第一天,蒋楠生便前去拜访先生。别瞧先生一脸的保守相,处理起事情来,还真够开明的。 寒喧过后,先生向他提了个和拉伯特的差不多的问题,有女朋友了吗? 他有些腼腆,只好说还没有。 先生点点头,说,好,好,你还小。 他看了先生一眼,突然觉得自己是在蒙骗一个憨实的老人,有些惭愧,于是更正道,谈倒是谈了一个,不过还没有确定关系。 先生又说,这样也好。 那就是先生,一个慈祥谦和的老人…… 拉伯特吐出一口古巴雪茄青白色的烟云,噢,那就好。 好?究竟好在哪里,蒋楠生这回就听不大明白了。太太来不来,跟他拉伯特有什么关系?乍听起来,拉伯特好像还特别希望太太不要来呢。 拉伯特又在转椅上躺了下去,如果不一定要带太太来的话,最好还是别带来。 蒋楠生抬起头费解地看了拉伯特一眼,心想,西方人不是不兴夫妻分居吗? 见蒋楠生不悦,拉伯特突然语重心长起来,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嘛,你看啊,多一个人,就得多付一份医疗保险,保险可不便宜哟。咱们这项目经费有限,省一点是一点,免得到头来不够你两年的生活费。 这都是什么话呀!蒋楠生的脸终于沉了下来。汤成告诉过他,项目经费是汤成起草申请的,那里面有笔专门款项,用于支付他两年的工资学费以及全家人的医疗保险。 蒋楠生冷冷地“嗯”了一声。 拉伯特跷起二郎腿,样品……都带来了吗? 蒋楠生苦笑起来,心想,汤成所言,果真精僻,拉伯特的确精明。这不,话只问了两句,就能把蒋楠生究竟带来了些什么――老婆还是石头――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拉伯特误解了蒋楠生的沉默,嗖地坐直身子,没带来?怎么搞的嘛。 蒋楠生连忙开口,带来了,但在过海关的时候损失了一些。他把在海关的遭遇如实说了,他想澄清这样的事实,未能如数完成任务,但不是他的错。 不像话,一帮官僚!拉伯特拍案而起,你也是,为什么不叫他们给我打电话? 打电话?我还想打人呢!那当儿你老人家正在欧洲休生养息,打电话岂不是跟打人一样――不可能?蒋楠生心里直冒火,再说啦,我手持“二品巡抚”钦签,他们都不屑一顾,你一个蝇头书匠口吐几句狂言,难不成就能顶上圣旨? 拉伯特向蒋楠生投来咄咄逼人的目光。 蒋楠生瑟瑟起寒,很不情愿地吱唔了声,对不起,心里很不是滋味。责任推卸起来看来是很难的,一切的一切好像还是他的过他的错。他好想辩解一番,但知道那是白费力气。张兵经常唠叨的一句话,已在他的耳朵里磨出了老茧――老板是什么人?不老实就打板子!老板的话,就叫板上钉的钉,不中听?哼,拨呀! 拉伯特既往不咎了,能告诉我,用了多长时间,花了多少运费吗? 蒋楠生草草算了算,大约十五天,运费一百元。还有,误机住……,他本来想把那套豪华套间的租金打进去的,又一想,不成,否则又该扯起那些扯不清的是非问题了。 拉伯特放下手里的雪茄,提起笔来,在一张便笺上刷刷地写下几行字。他把便笺推到蒋楠生面前,去找办公室的玛丽秘书,她会帮助你办理报销手续的。 蒋楠生接过便笺一看,不禁欣喜若狂,脱口而出,哇,我的公爵…… 便笺居然和公爵等值。十块钱一天,算出差补贴,看来,拉伯特蛮了解中国国情的。 什么?你说什么?公爵?拉伯特大吃一惊,摇头道,刚来就做公爵梦,不妥吧。作为你的导师,我必须指出一点,做学生的,必须树立牢固的艰苦奋斗思想。要谈享受嘛,等混到我这种地位再考虑享受也不迟。 哇,要是把最后两句话删掉的话,多好一通的革命大道理哟。。。。蒋楠生听着直吐舌头,他有些年头没被灌输过如此的陈词滥调了。 拉伯特重新点燃了嘴边已经熄灭了的古巴雪茄,问,你每个月的资助为九百元,够用吗? 蒋楠生摇摇头说,当然够了。他把“当然”说得特别响,心想,导师你问的问题多么无聊哟。资助数额又不是你决定的,学校发出的担保书上写得再清楚不过了。不够又咋的,难不成你会追加?鬼才信呢。 拉伯特弹了弹烟灰,你觉得……会有节余吗? 蒋楠生一怔,爱理不理地说了声不知道。他有些厌烦了,没想到拉伯特管事会管得这么宽。他抬起头来接连瞅了拉伯特好几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不像美国人。美国人是不关心别人家财政状况的。他们常说,那叫隐私。 拉伯特又问,关于暑期工酬,你有什么要求? 蒋楠生皱了皱眉,没考虑过。 拉伯特自答起来,我打算付你一仟五。 每个月?蒋楠生喜出望外,像是刚刚做完一个黄金梦。 那怎么可能呢。。。拉伯特嘿嘿地笑了起来,我指的是四个月。加上你平时的节余,我想应该足够了。 蒋楠生垂下头,尽量不让拉伯特看出他的窘相。要是这时地上有条缝,他一定会一头钻下去。他缄默不语了,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不够?拉伯特已帮他认定平时有积余。说声感谢?也许应该吧,拉伯特的确破例了。以往的学生,包括汤成在内,还没有谁在暑期拿过一分钱。当然,除了汤成以外,也没有谁在校园里呆过一天。说来够让人寒心的,那一千五百块大洋又能算什么工资呢?蒋楠生好歹已经在这个行业里混迹了好几年,怎么算,也至少算是个经验丰富的打工仔。按照拉伯特为他开出的工钱,每小时只划两元十三分,还顶不上政府法定的最低工资――三块七毛五。 拉伯特的下一个问题终于从钱字上挪开了,你觉得,我应该叫你楠生还是叫你蒋? 蒋楠生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叫什么都行。心想,有意思,你拉伯特不尊重我们的劳动,倒蛮尊重我们的习俗,大概是因为后者尊重不用花你一个便士吧。真想知道应该怎么叫我才合适吗?那我告诉你,叫蒋楠生我听着最顺耳,这三个字形影不离了几十年,拆开了叫我都听不惯。可是你已自作主张,排除了这种叫法的可能性。看来呀,你还是不了解咱中国,也不了解咱中国人。 当蒋楠生走出拉伯特的办公室的时候,拉伯特特地追了出来,他拍了拍蒋楠生的肩,哎,今天是周五,系里的人聚在一起喝酒,我请你参加。下午六点,酒吧见。 咦,拉伯特这会儿又大方起来了。一会儿风,一会儿雨。蒋楠生的脑袋被他折腾得晕晕乎乎的。初次见面,拉伯特给他留下的印象怪极了。看着拉伯特,蒋楠生想起了先生。拉伯特的第一句话好像是先生说的,先生那天好像也说过拉伯特说的最后一句话。假如把中间发生的一切统统省略掉,蒋楠生不得不承认,拉伯特和先生一样厚爱。 初次见面,先生邀请他到家中做客。先生不富有,自然请不起酒吧。 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已过黄昏。于是老少俩人一起直奔先生家。 先生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先生风趣地说,我呀,是离不开车的,这车也离不开我,咱俩算是相依为命的好伙伴。 您这辆车的年岁大概不会比我小多少吧?蒋楠生问先生。 先生自豪地点点头,是挺久的了。学院搬迁前,我骑的就是这辆车。保存得不错吧?我想再骑它几年肯定不成问题。 先生好得意。 学院搬迁,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十五六年前,先生和学校一起搬离了北京。直到两年前,先生才被落实政策,准许迁返北京。 蒋楠生盯着自行车,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奇怪,整个车身光泽全无,但也见不到什么锈迹。唯一的一块锈斑,好像生在衣包架子上。为什么呢? 先生告诉他,那块锈斑是被煤气罐磨出来的。煤气罐太沉,又硬碰硬。起初,他还上过几回漆,后来人变懒了,想清闲了,也就任其自然了。 自行车为先生所作出贡献,远远不止是运煤气。它是先生离不开的拐杖,支撑着他的腰板。先生的腰板已弯成了弧形,恐怕再也直不起来了。早在上大学期间,蒋楠生就看过先生的照片。先生年轻的时候其实很魁梧。是岁月沧桑无情,压弯了他的腰。 先生的家座落在筒子楼里。楼道里没有灯。楼道里坑坑洼洼的。蒋楠生好像回到了大学宿舍。他好失望。他想像不出一位赫赫有名的大教授,竟然每天要在这种黑秃秃的楼道里走几趟。 迈进先生的家门,蒋楠生更是吃了一惊。房子统共只有一间,大小和蒋楠生从前住过的寝室差不离。房间布置得简洁明了。两只书架、一张饭桌、几只皮箱、一张床和一张只有三条腿支撑的办公桌,便是先生家所有的财产。 蒋楠生随口说道,先生您就住这儿呀,这么挤。 不挤不挤。先生直摆手,楼上还有小半间呐。我姐姐刚搬进去住。姐姐她已瘫痪了好几年了。房产科长心肠好,老惦记要帮着咱家解决困难。这不,他不顾全家人的反对,硬是从儿子准备结婚用的两间新房中隔出了一块让给我姐。 先生家的厨房就是楼道。所谓厨房,也就是由一台两眼煤气灶组成的。其实,整个楼道就是间公用厨房,靠墙的空间都被灶台挤满了。 师母在灶前忙开了。蒋楠生走过去凑热闹。楼道里昏黯极了,灶头上炖着的究竟是锅还是盆,他都分不清楚。于是他问师母,楼道里这么黑,咋看得见做饭呢?师母挪了两步,挪到房门前,拉开遮住房门上半节的帘子,瞧,这样能看清楚了吧? 师母忙出满满一桌菜。先生开了瓶二锅头。先生和蒋楠生一连对饮了好几盅。两代人之间本来就不是很深的代沟在碰杯声中消失了。 先生满是欣慰地说,好时光哟,总算被我们赶上呐。日子只会越过越安稳。小蒋,好好干,我的班就指望你来接了。 蒋楠生是先生身边唯一的学生。在他之前,先生招过好几个。好几个先后都出国深造了。先生很开明,只要学生想出国,他都尽力成全。先生很梗直,梗直得相信世上的人都和他一样梗直。先生从来没有怀疑过弟子们出国的动机。当然每位弟子出国前,他少不了要叮嘱一番,快学快成快回来。没见人回来,消息倒纷纷传来,出国了的弟子们,全都改了行。先生好伤心。伤心了一阵子之后,他又想通了。人各有志,改行一样可以报国。先生很无私。 听着先生的话,蒋楠生很激动。他踌躇满志,正是从先生的这番话启蒙的。 先生直夸师母会做菜。师母自豪极了,她说,她做的菜呀,全是地道的旗家风味。 蒋楠生这才知道先生原来是旗人。 …… 拉伯特居然也会请客。 蒋楠生早早来到酒吧,受人之邀嘛,还是不让别人等的好。酒吧里拥挤不堪,蒋楠生张望了一圈,也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侍从小姐迎了上来,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几位? 蒋楠生说,我是来参加地质系聚会的。 侍者小姐把他引进了一个角落。他这才注意到,三张拼在一起的小桌上,摆着一块“订座”的牌子。噢,这点地方可挤不下多少人呀!他想,看来是个小范围的聚会,拉伯特邀请他参加小规模聚会,至少说明老板还是挺器重他的。 蒋楠生在角落里找了个角落坐下,侍者小姐又跟了过来,先生,需要点点儿什么吗? 我很好。蒋楠生说。他想,还是等主人来了再说吧。第一次逛酒吧,不懂酒吧的规矩,控制不好,又该出洋相了。 二十分钟过后,熟悉的面孔三三两两地走了进来。不大一会儿,订座周围就被挤得满满的。 拉伯特最后一个出场。蒋楠生发现,拉伯特的啤酒肚和别的人相比,可谓独树一帜。规模之大,恐怕足以让啤酒瓶在凸出的部位站得稳稳当当。 欢迎加入我们的每周聚会。拉伯特特地招呼了一下蒋楠生,在这张酒桌上,你一定能找到家的感觉。 是吗?蒋楠生不敢也不想相信什么家的感觉。他想,要是在这里可以找到什么感觉的话,那种感觉一定会很陌生。 他是这里面唯一的黄皮肤。 让你们久等了,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侍者小姐带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回来了。看起来,她跟这帮人混得很熟。 今天好像特别忙,是吧?有人和她搭讪。 可不嘛,侍者小姐噘着嘴嘟囔起来,说什么这人呀,总也改不了瞎凑热闹的坏毛病,喝酒都赶着点子来,像是事先约好了似的。两小时前还空空如也,转眼的功夫窗台子都被占上了。 好了好了。你们都要点什么?大头,从你开始。侍者小姐终于说到了正题。 大头其实叫山姆。山姆也是一位终身教授,那“终身”的年头好像比拉伯特还要长。可是不知底细的人,一定会以为山姆是西部牛仔。马褂马裤马靴,他常常带着这身打扮走进课堂。长长的金发一直披到肩上,从后面看,还真难分清他究竟是爷们还是娘。山姆年过半百,性感却不减当年,用女人的话说,用不着靠近他,就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男人气,据说大头的绰号落名于此。他对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的吸引力,实在令男人们嫉妒。据说,开学头几天,稍有姿色的女生,准会遭到捣蛋鬼的盘问,哎,小丫头,有没有到山姆大叔那里报到过呢?羞涩涩的回答,往往还是肯定的。山姆结过婚,也有一双儿女。但为了不辜负自己的性感天资,不惜与妻子签约离异,约定风流它十年八载之后再破镜重圆。在、这点上,他倒算是个明白人,懂得在他所处的阶层,名声与名望一般重要的道理。山姆的名声和名望确实很高。他是系里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之一。讲起课来风趣精彩,做起事来呢?干脆利落。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老板的架子,而在他脸上,色彩斑斓的笑总是源源不断。 山姆说,老一套,一杯咖啡两只奶,再来一盅白兰地。他嘴里说着,手也没闲着。侍者小姐的肚皮被他挠得直痒痒。山姆点完了,钱包也掏了出来,侍者小姐从山姆的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元的票子。 蒋楠生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看来这是一种荷兰式的聚会,费用自顾自。怨都怨拉伯特,他为什么不早说呢?早说了,他就不来了。他买不起酒,一杯就得花去我几天的伙食费。酒吧里的“可乐”也太奢侈,扔出去两块钱,只能咂上几小口。白水照理说不花钱,可不一定要得到。他以前试过,不过是在一家快餐店。他想要点白水解渴,不料老板娘随口甩出一句,我们饭店不用白水,就把他给轰出来了。 叁十六,你呢?侍者小姐的目光停在了凯西身上。 凯西是一位活泼有加的金发女郎,刚大学毕业。她的身材并不像普遍的西方人那么高大,但在西方女性当中,性感绝对上乘。“叁十六”所指的,就是她的胸围。凯西身上洋溢着似乎永远也满足不了的性欲,因此屁股后面总有一群阳刚男人尾随。 和蒋楠生一样,凯西的办公室也在“牛圈”里。所谓牛圈,就是一间特大的房间,被一人高的隔板隔成十几个单元。每个单元勉强可以挤进一套办公桌椅。在凯西圈里的一面隔板上,一幅本来挺普通的挂历特别显眼。那上面的阿拉伯数字,总是被男人的名字覆盖得面目全非。五花八门的男人占据着她业余的时间,几乎不留任何空闲。从一小时到一整夜,为了尽量不让跪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饥汉们失望,她算是做了最大努力。 即使如此,供不应求的局面还常常出现。蒋楠生常常听到男人的苦苦哀求声,行行好,就给我半小时还不成?回答呢?对不起啦,可我实在没法子。瞧这日程表,五分钟也挤不出来呀!凯西心野如兽,可她又是位难得的才女。上高中期间,她曾获得过万里挑一的“总统奖”。在她那张名牌大学的成绩单上,长长的一串念下来,除了两个a减之外全都是a。 谁不想和才欲纵溢的风流女共枕?开学没几天,凯西已把系里弄得鸡犬不宁。据说山姆曾为她和另一位帅哥大打出手,最后不知道谁向谁妥协了。 凯西说,沙滩上做爱! 她点的,倒是一道挺有味道的鸡尾酒。很贵。 凯西刚把小肩包拿出来,一位油头光面小伙子连忙站了起来。他叫约瑟。 约瑟说,凯西的账,我一起结。 约瑟是蒋楠生的师兄,早先入一年入了师门。他出身于富贵世家,因此长了一付贵族的模样。名牌西装被烫得笔挺,两撮精心修理过的“山羊胡”,总喜欢随着他浑厚的嗓音翩翩起舞。 约瑟算是拉伯特的得意门生,因此捞了个实验室主管的职称。当这个主管,其实并不是什么美差,实验室的核心设备超导仪年久失修,主管的主要责职呢,便是每周屁颠颠地忙上大半天,往那“老家伙”的肚子里填补液氦。当然,主管也兼管排班,僧多粥少,一台仪器服务十来号人,不和主管沾点儿裙带关系呀,谁也甭想摊上有利的时段。主管还有个爱好,那就是喜欢欺生。因此,像蒋楠生这样的新来户只有在夜间十点过后,才有接近“老家伙”的权利。 轮到蒋楠生了,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 拉伯特猜摸出了他的难处,凑过身来小声说,没带钱,是吧?没问题,我替你垫上。 蒋楠生没有吭声。 拉伯特拍拍蒋楠生的肩,笑着说,没关系的,你不用还,下回替我买单就行了。 替你买单?蒋楠生才不会干那傻事呢。瞧他都点了些什么,一次头就弄来五瓶啤酒,还是从德国进口来的什么“黑格”。还是自己买点可乐喝喝吧,才一块五一杯。杯子虽说小了点,慢慢地舔,也够舔一阵子的。 聚会的定义似乎没有国界,说白了,无非就是吹牛侃大山。有酒助兴,吹牛侃大山这种传统运动自然会多些现代化的色彩。 蒋楠生是系里唯一的中国人。他第一次到场,大家似乎比往日拘谨些。聊天的话题,与往常相比,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绕来转去,好像一直围着“中国”兜圈子。在洋人眼里,中国那片土地好神秘。可到了他们嘴里呀,个个又成了“中国通”,夸夸其谈,头头是道,好像在那边过了大半辈子似的。 有人问,你一年挣的钱恐怕不够付这桌酒水吧? 语气很婉转,但蒋楠生听着刺耳。他觉得这样的问题很无聊,甚至荒唐。他想到离开,但实在舍不得丢下眼前这杯刚花了一块五买来的可乐。 算你说对了。可是。。。蒋楠生美滋滋地咂了一口可乐,你们这桌酒水钱呀,够咱付十年的房租啦。 哦…… 问话的人自觉没趣,不吱声了。 你拥有过汽车吗?又有人问,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向了汽车。美国人爱聊车,大概是因为汽车是诞生在这片土地上寥寥无几的发明之一吧。没有!蒋楠生昂昂头,说,但咱们也用不着。我们那边呀,马路对面便是菜市场,穿条胡同就能进百货店,哪像这儿哟,想卖袋米都得跑上几十里。 蒋楠生的回答,惹得问话的人满脸不高兴,他又问,那……上班下班呢?听说你们都骑自行车,你不觉得骑那玩意既慢又累人还很危险吗? 蒋楠生反问道,骑自行车怎么了,难道你们就不骑? 骑,当然骑,可那只是我们的锻炼器材,我们才不会起那玩意去上班呢! 嘿嘿,有意思。蒋楠生笑道,你们啊,一边窝在汽车里长肉,一边蹬自行车减肥,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我看呀,汽车和人身上的肥肉一样,多余。汽车省了,尾气污染还没了呢,多好。话虽这么说,他心里还是明白的,如此贬低汽车,确实有些强词夺理。事实上,对蒋楠生来说,汽车的功劳明摆着,不然自己也不会在一个月内,丢了公爵又弄回辆雷怒。 蒋先生,请你记住一个事实,美国不比中国,高节奏!你懂什么是“高节奏”吗?上下班路上耗时间,咱耗不起。浑厚的嗓音响起,是约瑟的。 是嘛,你指的是你们上下班的路?也就是你们老说的那个高峰期?蒋楠生有些激动了,他天生最恨的就是盛气凌人。他端起水杯猛吸一口可乐,咄咄逼人地说开了,我问你,当你们坐在车里,路上堵的是水泄不通,难道你不会哀叹要是有辆自行车就好了?你们哪天不抱怨,说什么高峰期的高速路,跟停车场没两样。我还想问问你,约瑟先生,高峰期之外,你的汽车还能为你派上多大的用场呢?如果把你们蹬自行车减肥和在汽车里消磨掉的时间加在一起,你会吃惊的,骑车上下班恐怕更适合你所谓的高节奏,不是吗? 约瑟冷冷地说,既然如此,那你自己为什么还要买车呢? 问得好!有人在悄悄地帮腔,还有人竖起了大拇指。蒋楠生买公爵的事,约瑟是知道的。那天汤成修公爵用的那套家伙,就是从这位主管的手上借去的。 蒋楠生站了起来,说,假如你们的公共交通也像北京那样发达,假如你们的大街上也有像北京那样的自行车道,假如在这里的购物也像在北京那样便利,假如这里的老板也能像我北京的领导那样为我全家人提供生活保障,假如这里是北京,我一定不会买车! 说罢,蒋楠生扫了拉伯特一眼,拉伯特脸上阴沉沉的。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对着拉伯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又坐了下去。 约瑟提高了嗓门,蒋先生,别再强辞夺理了,老实承认吧,你们就是买不起! 第三章 雷怒(下) 蒋楠生决定出去打工。别人都说,有车作后盾,什么样的工都能打。 未必。 他找的第一家是报社,工种,挨家逐户送报员。照理说,有车也不缺力气,干这种活并不难,可是报社偏不用他。理由呢?语言能力太差,和客户交流起来有困难。蒋楠生实在想不通,送报纸只用动手而不用动嘴呀。报社的人却说,这叫机会均等,话说得不流畅的,一律免用。没法子,只好作罢,钱毕竟存在人家的银行里,人家说了算。 第十四家,和前十二家一样,是餐馆,工种,招待,说白了,也就是送茶送水外加端盘子。 电话挂过去,对方问的是前十二家全都问过的问题。问题很简单,有经验吗?问法也基本一样,可这回蒋楠生听了觉得有戏。对方显然是华人,华人说出的英语比老美好懂太多了。在“经验”的问题上,华人和华人之间总该有通融的余地吧。不行!没想到对方连声对不起也没说,便把电话撂下了。蒋楠生灰心了,可他还是想不通,要是所有餐馆都只雇有经验的招待,那招待的经验又从何而来呢? 第十五家,单位,艾默大学,也就是他就读的学校,工种,扫地员。 电话挂过去,对方也有问题,问题是,你是工会会员吗?蒋楠生不假思索,回答说,现在还不是,但我非常愿意申请加入。他早就听说过,这边的工会钱多待优,势力强大,动辄还可以罢罢工。弄个会员当当一定错不了,至少可以让这段打工的日子前程似锦。对方没费太多口舌,就让他的希望又泡了汤。一句话,工会会员只在全日制员工中吸收。哦,原来这则招工广告是登出来骗人玩玩的。不是么?录用之前入不了工会,不入工会又不会被雇用,莫非他们是为会员提供跳槽的机会?嘿,瞎起哄呢,谁会跳槽来当清洁工!好,就算有,那跳空了的槽又将由谁去顶替呢? 第十六家,单位,某超市,工种,收银员。 这回更省事,对方没用提问,就把蒋楠生给拒了。都是他已用过十五回的开场白惹的祸,我叫楠生蒋,我是艾默大学的研究生。。。。。。对方说了,我们不招临时工。这倒也是,招人不容易,培训出一个称职的收银员更难。学生哪成,今天报到来了,明天没准就跑啦,靠不住。有道理,蒋楠生听着直点头,再一想,不对呀,既然不要学生,那你们干嘛要跑到学生中心去贴广告呢? 第十七家,无单位,工种,家庭清洁工。 吃一堑总会长一智,这回他故意隐瞒了学生身份。不料对方主动发问了,你是学生吗?正当他为自己“不是”的回答感到自豪时,对方已在一声“对不起”中挂断了电话。 咚! 蒋楠生轻轻地敲响了主人家的大门,比约好的时间提前了差不多五分钟。 没有应答。 咚咚!蒋楠生接着敲。 还是没有动静。怪了,车库里有车,家里应该有人呀。他后退半步,43号,这门没敲错呀。 家里有人吗?蒋楠生开始叫门。 有!随着一声童高音,门被叫开了。开门的是个小孩。小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小孩的身后,还有一串更小的小孩。 嘘…… 小孩冲蒋楠生做了个别吭声的姿势,自己倒先说话了,我叫大卫,见到你很高兴。但是,我不能让你进来。不要告诉妈妈我开门了,谢谢。嘭的一声,大门又被关上了,紧接着是一阵上锁的声音。 大卫,是谁呀?里面传出女人的说话声。 大卫说,没人。 妈咪,有人,大卫撒谎,我不撒谎。大概是较大的那个小小孩开口了。 门又被打开了,这回开门的是身披睡袍,头戴浴帽的女主人。 女主人笑容可掬,说,你一定是蒋先生吧?对不起,没想到你会来这么早,快进来。 进不进去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那块就快不了啦。蒋楠生望屋子里扫了一眼,天啦,这还像个家吗?小孩子的玩具,大人的书刊,还有大人小孩的衣帽鞋袜散了一地,想进去呀,那得跳着走。 对不起,是乱了点,实在没时间整理,以后就不会这样子了。见蒋楠生犹豫不决的样子,女主人赶紧找话圆场。蒋楠生咬咬牙,进去了。 女主人带着蒋楠生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这座房子没什么特色,上下两层,三室两厅,外加地下室。厅还算宽敞,但卧室小得难以转身。最摆谱的还数卫生间,一共四处。 蒋楠生开始上班了,万事开头难。他在客厅里转悠了好几圈,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切入点 - 吸尘。他认为吸尘最简单,跟自己的专业也最接近。机器仪器都是设备,用到设备的活多多少少有点技术含量,当然更适合他这位堂堂博士候选人。 马达转了起来,轰鸣声把小孩们统统赶进了角落,但把女主人招了出来。 女主人突然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 吓死我了!随着蒋楠生一声尖叫,吸尘器被甩出老远,电源插头跟着蹦出了插座,轰鸣声消失了。 女主人欲言又止,犹豫了老半天还是开了口,能告诉我,你叫楠生蒋还是蒋楠生? 我叫蒋楠生,但这里的人都管我叫楠生蒋,听不惯。蒋楠生一边回答,一边纳闷,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如此兴师动众地提出这样的问题呢?莫非美国人第一次见面,都要先把称呼问清楚?没错,拉伯特也问过。还是学着点儿吧,免得别人说你不懂规矩。 于是,蒋楠生问女主人,太太,你觉得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女主人没有直接回答,却提出另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蒋先生,你是先吃饭呢,还是先刷牙? 蒋楠生给问懵了。这问题问得呀,要多无聊就多无聊。要是换个场合,他都懒得搭理了。这会儿不行,她在他面前大小也是个老板,老板的问题是值钱的。 先刷牙。当然。后面两个字几乎是从蒋楠生的鼻腔里挤出来的。 女主人哦了一声,转身打算离开。蒋楠生刚把插头插了回去,她又转了回来。她告诉他,她必须出去一趟,一小时左右回来,这家就交给他了。 这就更怪了,蒋楠生心想,我们初次见面,还算是陌生人吧。把这么大的一个家交给一个陌生人,难道不怕回来一看,家空了? 不可能。他转念一想,女主人一定是要考验我,噢,装着出门,然后猫在哪个角落里观望,哼,你们洋人还真有心计,前面的那些称呼呀刷牙呀什么的鬼怪问题,没准和准都有关。 女主人弯下腰,把刚被他插回去的插头拔了出来,说,对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个醒,吸尘应该放在最后,一会儿你掸尘的时候,地毯还会集灰的。 蒋楠生点点头,心里的疑团消失了。 四个孩子被留在家中。女主人还真会用人,招呼没打一声,蒋楠生又兼上了保姆一职。其实在女主人看来,她算是打过招呼了。孩子是家的成员,家都交给他了,孩子由他接管自然是顺理成章理的事。 看来,女主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婉转。 孩子们倒蛮可爱,个个虎头大眼,乖乖循循的。大的领着小的,趴在客厅的地毯上玩积木。蒋楠生暗暗自喜,这看孩子的差事,看来是个举手之劳了。 这个家就远没有孩子们可爱了,看得出有些日子没有拾掇了。微波炉灶头冰箱,处处油渍斑斑。抽油机通风口,还悬挂着好几串油葫芦。满桌满地满椅子,都是番茄酱的遗迹。浴缸里面,显然是从人身上搓下来的泥厥厥好像已经沉积了几个世纪,蒋楠生看了,马上联想起老家青砖地上的那层厚厚的土苔。墙壁上,蜡笔的足迹纵横交错,清除起来,比打扫那几只被泥厥厥覆盖了的浴缸更艰难。 房间里的地毯,几乎全被衣物遮盖。那当中哪件干净哪件脏,实在难以辩别,无奈,蒋楠生只好把它们统统塞进了洗衣机。按下开关,洗衣服这项工作就基本完成了。 蒋楠生来到餐厅,开始整理那张长条形餐桌。餐桌已见不着桌面,乱七八糟的纸头那上面铺了好几层。他随手拎起一张一看,是减价券,一包奶酪省五十分。他又拎起一张,还是减价券,一打鸡蛋优惠两毛五。。。蒋楠生摇摇头,心想,这满桌子的减价卷加起来,恐怕也抵不上他今天工钱的零头,女主人花了多少时间,才收集到这厚厚的一迭呢? 山姆?没错,是山姆! 蒋楠生在纸缝里摸出一张照片,注意力马上被吸引过去了。照片上总共有四个人,女主人,两个孩子,大的是大卫,还有一个是身披马褂脚踏马靴披着一头长发的男人。 蒋楠生问大卫,这人是你爸爸吗? 大卫说,是以前的爸爸。 他知道汤姆两年前离婚,留下两个孩子。他也听说过在离婚的同时汤姆已制定好复婚的计划。那么两个小点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管它呢,这种闲事难不成你也想弄弄明白?婆婆妈妈的,没出息。蒋楠生正在埋怨自己呢,客厅里传来小孩的哭声。他皱皱眉,放下了手里的活。还没当爹的男人呀,没几个不烦这种噪音的。 噪音是个头最矮,刚能扶着茶几走几部的那位弄出来的。 大卫说,弟弟饿了,你能喂他喝奶吗? 蒋楠生翻遍了垃圾场似的冰箱,好不容易翻出一只牛奶罐。奶罐虽然满满的,但拎出来一看呀,已过期好几天。他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放弃。他明白这样的道理,一时半会儿的,俄不死人,吃下不该吃的东西,那就难说了。 噪声越来越大,蒋楠生勉强地把小家伙抱了起来。他认为这样可以带给他一些安全感。小家伙猛地睁开一直紧闭着挤泪的眼睛,哭声更加嘹亮了。 不哭了,宝贝,好吗,妈妈一会儿回来,宝宝就又有吃的了。蒋楠生发出一种怪怪的童音。他使出浑身的解数,发挥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小家伙一点也不领情,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立即挣脱蒋楠生这陌生的怀抱。 没吃奶还这么大的劲,真是的。蒋楠生招架不住了,只好把他放回地上。小家伙急啦,他更急。小家伙急得在地上直打滚,他呢,急得绕着小家伙团团转。 他问大卫,除了牛奶,弟弟还能吃什么? 大卫说,弟弟还吃妈妈的奶。 这叫哪壶不开要提哪壶,蒋楠生不满地瞪了大卫一眼。他抬头看看钟,女主人外出已超过一小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骂了句,死啦,这么久不回来! 这样下去还得了,小家伙就算不饿死也会哭死的呀。蒋楠生担心起来,不得不再次打起冰箱的主意来。 有志者事竟成,蒋楠生终于从一只西红柿的身上找到了灵感。西红柿看起来软塌塌的,应该是和那桶牛奶一起买回来的,幸好,西红柿不会像牛奶那样过期。 他将西红柿扔进了碎菜机。 妈呀,随着一声惊呼,蒋楠生的脸变得像刚杀过人似的。他妈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他揉着眼睛骂咧开了。 对不起,你忘记盖盖了。大卫彬彬有礼地提醒道。显然他也饿了,正冲着已被粉身碎骨的西红柿发愣。 爱哭鬼呀,这下你算是有救了。说着,蒋楠生一把抱起小家伙,并以最快的速度,将鲜红的奶头塞进他嘴里。 蒋楠生好得意哟,谁说咱爷儿们带不了孩子?瞧我这保姆当的够格吧! 小家伙果然不哭了,专注勉力认真的吸嘬着奶头,看得出,吃奶的力气就是大。 突然,小家伙一甩头,把奶头给吐了出来。嘿,这小子真好糊弄,蒋楠生自言自语地,就这点饭量呀。 小家伙又哭了起来,比先前更凶。 大卫说,弟弟好委屈,他说了,不给吃的还骗人。 蒋楠生才委屈呢,小孩子家,别瞎说,我骗谁了? 大卫不服气了,歪着脑袋,说,你骗弟弟,弟弟没吃到西红柿酱。 蒋楠生拎起奶瓶一看,那里面的西红柿酱确实一点也没少。顿时,奶瓶像是长了嘴似的,一个劲儿地羞他,看你的嘴还咋凶,还没骗呢,没骗小家伙咋白费了那么多吃奶的力气?好蠢呀,你。还是搞科学的呢,这酱糊糊也不是什么液体呀,要是说原来还有那么点水份的话,这会儿正在你脸上晾着呢! 既然没法喝,那就喂呗,有哈好大惊小怪的,不就是西红柿酱么,我不信我弄不进小家伙肚子。于是,蒋楠生把番茄酱倒进了小碗里,又从洗碗机里翻出一把小铜勺。 第一勺刚进口,小家伙就被嗝着了。 大卫小大人似的指指弟弟的嘴,说,干嘛捅那么深呀?妈咪喂弟弟的时候,勺从来都不进嘴的。 蒋楠生很不服气地瞥了大卫一眼,说,小孩子家,瞎插嘴,勺不进嘴,嘴进勺呀? “叭叽”一声,小家伙扬扬脖子,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倒出来的东西,好像是已基本消化但未完全汲收的奶,腥气难闻极了。真倒楣,完蛋了,这下小家伙不哭背过气去才怪呢!唉,偷鸡不成还折了一把米。蒋楠生心里直冒肝火。 大卫火上浇油,我说了吧,弟弟吃了勺子会吐奶的,你不停。 蒋楠生赶紧放下小家伙,找来拖把抹布,把被小家伙吐脏的地毯清洗干净。小家伙的事只好待会儿再说了,毕竟把这个家拾掇赶紧是他份内的活。 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呀,何况我还不是。蒋楠生冲着小家伙叹起气来。小家伙哭得再凶,他也束手无策了。 铃声大作。 蒋楠生让大卫去接电话。这会儿,他好希望这电话是女主人打回来的,见不着人,冲着电话发通牢骚什么的也能勉强解解气。 大卫楞着不肯去接,有些胆怯地说,妈咪交待过,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是不能碰电话的。碰了警察就会来把我们带走,带走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妈咪了。 又是件让蒋楠生倍感吃惊的事。看来这几个孩子常常单独呆在家里。他听说过,以十二岁为槛,任何时候让十二岁以下的小孩离开成人照管属于对儿童的虐待行为,一旦被抓获,父母会受处罚,轻则蹲几天班房,重则失去抚养权。 铃声响个不停,一直到留言机启动。 是女主人的声音,喂,蒋先生,请你拿起电话,我有事相求。 蒋楠生一把拎起话筒,迫不及待地说,对几点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孩子闹翻天了。 女主人连忙道歉,对不起,车出了点毛病,打不着火。我已经给拖车公司打过电话了,可他们一小时后才能赶到。可以麻烦你过来先接我回家吗? 原来她碰到了麻烦,蒋楠生那肚子气立即消失了一半。好的,我马上就来……他爽快地应允了,但转念一想,又犹豫起来,说,来……来接你倒是没问题。可是,孩子们怎么办呢? 女主人不假思索道,没关系,把他们留在家里好呐,千万别忘了叫大卫把门反锁上。接着,女主人把她抛锚的地点告诉了蒋楠生。蒋楠生很快反应过来,女主人被困在一家专营染指脱毛纹身日光浴的美容院的面前了。 无论如何,蒋楠生也不敢把孩子们单独留下。无事则罢,出点什么差错,他将是直接肇事者责任人,因为事实上女主人临走前已将孩子们托附给他。 蒋楠生抱起小的,领着三个大的走出家门。他将他们一一塞进了雷怒的后座。他匆匆忙忙笨手拙脚鬼鬼祟祟的样子,再加上一头黝黑的头发,旁人一眼就能料定他不会是孩子们的生父。当然,因为他是男人,所以更不会有人把他当成孩子们的保姆。 雷怒刚刚穿过第一个红绿灯,就被警察给拦住了。蒋楠生环顾四周,哇,一辆,两辆,三辆……一时还真数不过来究竟有多少辆警车正争先恐后地向雷怒包操过来。 哼,干嘛这么兴师动众的。蒋楠生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警车再多,气势再庞大,他一点也不觉得紧张,因为他坚信,这回自己绝对没有违章。他没有下车,以往的教训不能不接受,他不想再次看到那黑乎乎的枪口。 警察们还真沉得住气,个个按兵不动,谁也没有立即走出警车。突然,不知从哪辆警车的高音喇叭里,传出阵阵令人胆颤的喊话, 雷怒里的成年男人,立即举手双手,走出车门,然后伏到车窗上。 小朋友们别害怕,警察来营救你们了。 真他妈的邪门,我都招谁惹谁了?蒋楠生心想,上回主动下车了呀,他们都说这车下不得,这回乖乖在车里坐着呢,又非要把你给逼下车,这都是什么理哦!想只能在脑子里想,骂也只能在心里骂,警察大爷大叔们可怠慢不起哟,想到这儿,蒋楠生马上行动,保质保量地执行了警察的命令。 四位持枪警察神速地出现在雷怒周围。 肩膀上杠数最多的那位朝蒋楠生缓缓走来。 警察由上而下在蒋楠生身上拍了一遍,没发现任何可疑器械,便命令他转过身来。 警察声色俱厉地说,你涉嫌绑架儿童,我们正执行公务,进行犯罪调查,希望你能配合。 配合?笑话!蒋楠生想对他说,既然已经涉嫌,还不尽快逮捕?转念一想,还是缓和一下气氛为好。本来嘛,没做贱,心自然不虚。 你们误会了,警官,蒋楠生平静地说,我跟本没有要绑架他们的意思。 警察权威性地摇摇头,说,没有绑架的意思?难不成他们自己会爬进你的车?快说,想带他们去哪? 蒋楠生说,带他们去找妈。 警察又问,你是他们的什么人?语气稍有缓转。 蒋楠生回答说,我在他们家打工。 打工?警察不屑一顾地冷笑道,打什么工?难道你能当保姆不成? 打清洁工,蒋楠生朝车里指了指,说,不信你可以问大卫,个头最高的那个。 三个大点的孩子正抱头缩成一团,小的噘着身子哇哇大哭。警察把头伸进车窗,指着蒋楠生的鼻子问大卫,小朋友,他是你的什么人? 大卫结结巴巴地说,他是我妈的……妈的……,“妈的”了老半天,也没能“妈的”出下文来。他还小了点,蒋楠生是谁,他确实说不清也道不白。 蒋楠生灵机一动,说,这样吧,警官先生,我带你去见他妈。见到他妈,你们想要弄清楚的问题不就能弄清楚了吗?见他妈?还让他妈来见我呢,我看你还是先跟我们去警察局再说吧! 话言未落,一付亮铮铮的手铐已套上了蒋楠生的双腕。几乎在同时,一直在侍命的那几个警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了雷怒的后门。七手八脚瞎忙乎了一气,四个孩子全被搬进了警车。 蒋楠生喊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在警察面前,喊叫顶个屁用?警察押着他往警车走去。 一辆的士飞速驶过,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咔的一声刹在警车旁。 跳下的士的,是女主人。 女主人一把拉住警察的手,哀声道,别,别走,误,误会了,真的是误会了。 原来,女主人等了好久,也不见蒋楠生的踪影。她连续往家挂了好几通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她料定蒋楠生在路上遇上了麻烦,便拦了辆的士,沿路找了过来。 蒋楠生被解放了,他又坐进了雷怒。屁股还没坐稳,肩章上杠数最多的警察又追了过来。他示意蒋楠生打开车窗。 警察说,先生,你违章了。按照法律,两岁以下或不足二十五磅的儿童必须使用儿童车座,你车里显然没有这东西。那四个小孩当中,我看至少有两个不足两岁。鉴于你是初犯,我只打算给你开一张罚单。 警察把罚单交到蒋楠生手中,转身走了。 …… 女主人说,谁叫你把小孩带出来的?这下可好,挨罚了吧! 我,我……,蒋楠生吱唔起来,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 回到女主人家,女主人忙着为孩子们做饭,蒋楠生继续埋头做他的事。先前发生在家里和发生在马路上的那些事儿,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马不停蹄地忙了一阵,该做的事就剩下收拾主人的卫生间了。就在这当儿,女主人走了进来。 她说她想冲个澡。蒋楠生心想,难道她掉粪坑啦,早上刚洗过,这会儿怎么又要洗了?这洗呀,还真会找时间。 他说,可以再给我十分钟时间吗? 她说,没关系,你接着做,接着做。反正淋浴间我用过后,还得清理一遍。说着,女主人已宽衣解带,一头钻进了淋浴间。 蒋楠生忍不住地冲动起来,用余光扫了女主人两眼。女主人视若无人的举止神态,让他诧异。可她光不溜鳅的肌体呀,实在是不敢让人恭维。唉,可惜啊可惜,蛮诱人的一张少妇脸,怎么会长在一条皱皱巴巴东垂西挂的身子上呢?难怪山姆会在外面肆无忌惮地寻花问柳呢。 女主人走出淋浴间,不紧不慢地往腰部裹上一条毛巾。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慢吞吞地梳妆起来。直到蒋楠生大功告成,她的身上还是只有那条毛巾。 她不是刚从美容院回来吗? 十几分钟过后,女主人款款地下了楼,在深入到房子的每个角落,仔仔细细视察了一遍之后,终于回到客厅,将一张面值二十四元的支票交给了蒋楠生。 尽管在预料之中,蒋楠生还是大失所望。女主人为什么会开出这样的数字,他不解其意。但有一点他清清楚楚,这二十四块钱还不够支付那张罚单的一半。埋头干了大半天,白干了不算,还得赔钱,蒋楠生当然高兴不起来。 女主人问,怎么,不对吗?从你进门起算,到现在不正好是五个小时吗?每小时五块钱,五五二十……四嘛。 蒋楠生掩饰起由衷的不悦,说,没有。太太,还满意吗? 女主人慢吞吞地点头道,总的说来还不错,你做得很努力。 被女主人首肯,蒋楠生松了口气,赔钱就认了吧,反正这份工作是保住了。 可是。。。女主话锋一转,说,有几处小小的不足我觉得还是明说了的好,这样可以帮助你下回改进。 请讲。蒋楠生做出谦卑状。 女主人清清嗓音,继续说,比如镜面上的斑点清除得不够彻底,马桶周围还能看得到碎发,冰箱下面那个通风口上的土也该清清了。清理墙壁的时候,千万不可用清洁剂,瞧那几块磁性涂料被你弄掉了,还不如原来的蜡笔印子好看呢。当然,最为严重的还是衣物必须分批洗,洗衣机被你塞得太满了,马达已被憋死,幸好它还在保修期之内,否则,否则…… 否则后面的下文,女主人没能说出口。蒋楠生能听明白,她想说的是,否则,不仅你今天算是白干了,恐怕还得为我白干好几个月。 除洗衣机之外,女主人所言纯属鸡旦里面挑骨头。那一道道的工序,蒋楠生算是尽力了。不是吗?擦到第七遍的时候,他才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吸尘器差点没被黄毛缠断了气,他还用手从地上揪出两大把。唉,人变起来真叫快哟。一个已经在肮脏的环境中生存了好些日子的人,居然挑剔起几颗水滴和几根毛发来了。有必要吗?谁都明白这样的道理,一旦有人拧一下镜子下面的那只水笼头,镜面上的水滴立刻会增加几百倍;只要猴子的后裔在马桶上坐上几秒钟,毛发一定会在马桶周围卷土重来。 还好,女主人首先把“下回”两个字作了声明。 蒋楠生坐在雷怒里发呆。他在思考一个问题,这家人为什么要雇人打扫卫生? 女主人追了出 第四章 吉达 你从那里捡来的这辆破车呀! 是陈国军的怪腔,四条汉子围着吉达瞎起哄。 吉达真破。油漆的覆盖面积一定不会超过车身的三分之一,即使有漆的地方,恐怕没人能说出它准确的颜色。 破?大惊小怪。真正破的地方还没舍得让你们瞧见呢!蒋楠生冷不防地来了一句,随手打开前门,掀起司机座前的地毯。 啊!玩杂技呢,开车的时候还得悬着脚。史林叫了起来。地毯下面藏着好大的一口洞,一只成人的脚悬在洞里面绝对不成问题。 张兵说,哎,这你们就不懂了,这叫透气。我们这几个人当中,就数蒋楠生最爱出脚气。透透气好,透透气好,免得糟蹋这车里的味道。 蒋楠生说,吉达吉达,吉利康达。你们不想吉达,我要! …… 蒋楠生也是迫不得己,才弄回了这辆吉达的。他有好一阵子没碰车了,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命与车没多大缘份。前两天,汤姆打来电话,吓唬了他一通,说什么要是再不报到上班,专门给他留着的位置就保不住了。于是蒋楠生狠狠心,重新捡起了玩车的嗜好。没有车,到女主人家打工还好凑合,多花一两个小时,倒上几次公车总能到达目的地。可家政公司就不一样了,流动性大不说,那些被“政”的家呀,大多数不在公车线上。 汤姆是女主人的男朋友,因为是熟人介绍,蒋楠生没经过面试便被录用了。事先女主人还讨过好卖过情,说什么应聘的人可多了,进去不容易。 盛情难却。 有吉达相助,蒋楠生终于和汤姆见了面。汤姆的打扮有些别致。白色衬衣上系着根白色的领带,衣摆塞在蓝色的牛仔裤腰里,虽然满脸胡茬杂乱无章,脑顶上的灰发却是一丝不苟。他说起话来看似文质彬彬,却时常夹带些“操你”“狗娘养的”之类的粗词俗语。 汤姆首先介绍家政公司的概况,听起来公司的规模还真不小。公司在全州连锁经营,正在进军全国,有望在不久的将来跻身华尔街。分公司的业务又分组完成,业务内容和蒋楠生在女主人家干的活差不多。生意兴隆的时候,每组每天可以摊派到七八家,萧条点儿也能揽上四五家的活。公司业务员的报酬按家计算,每完成一家的业务,不论大小,均可获得十元的提成。 有什么问题吗?这句话问完之后,蒋楠生知道汤姆的长篇大论告一段落了,便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开展业务呢?从汤姆说话方式中,他慢慢地意识到,在公司上班,不兴用干活打工之类的字眼。 汤姆说,今天就开始,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呀?对了,你和我还有我太太林达分在一组,我就是这个组的经理。 啊,原来他是这么个经理。蒋楠生有些诧异,他还以为汤姆不是个什么老板,也是个什么高层管理人员之类的角色呢。怪不得刚见面的那会儿他判断不准他究竟属于白领还是蓝领,原来他还真有些不伦不类,说是蓝领吧,好歹他有个经理的头衔;说白领吧,他又战斗在生产(或业务)的第一线。 无论如何,蒋楠生在汤姆面前不像先前那么拘束了。 蒋楠生问,你说林达是你的太太?他怎么听也觉得“太太”这两个字特别刺耳。汤姆是女主人的男朋友,也是女主人孩子的爸爸之一,这层关系他已经弄清楚了, 这会儿怎么又突然冒出个太太来呢?看来,这里人与人的关系还真难弄清楚。 汤姆点点头,说,是呀,她一会儿就到。 蒋楠生按奈不住一种突发的好奇感,追问道,那小丹尼他妈呢? 汤姆赶紧走近蒋楠生,一把捂住他的嘴。蒋楠生抬头一看,一位十分富态的女人正朝他们走来。 汤姆把嘴贴到蒋楠生的耳边,轻声说,千万别在我太太面前提丹尼和他妈,林达只要听说这两个名字,马上就会变成一条疯狗。不说啦,你心里有数就行。 该上路了,汤姆突然问蒋楠生,你开车来了吗? 不开车难道飞过来?蒋楠生心想,明知故问,这不是废话么?他指了指吉达,说,在哪呢,不好意思,小了点,也破了些。 很好很好,汤姆竖起大拇指晃晃说,咱们都坐你的吉达吧,省油省钱。 省钱?省谁的钱呀,蒋楠生心想,这老爷子车可比你身后的丰田费油多了。从家到公司也就二十来里地,吉达的油表已跳过好几个了。 不由分说,汤姆和林达迅速已手忙脚乱地将拖把扫帚水桶清洁剂等工具,一股脑地塞进了吉达的后箱。 他妈的,这欧洲人真够缺德的,车做这么小,成心折腾人呀。林达骂骂咧咧,使劲挣扎了一番,才勉强挤进了后座,汤姆跟着也拉开前门,一屁股坐了进来。 一切已既成事实,蒋楠生别无选择,只好作欣然同意状。 上路了,蒋楠生没话找话说,他问汤姆,你们在这一行干了多久啦? 汤姆说,快四年了,我和林达就是这么认识的。 蒋楠生问,这么挣钱容易吗? 汤姆说还行。他们一周工作六天,每天至少八小时,加上他还有点职称补贴,两人一年好歹可以挣上个五六万,基本上算已经跨入了中产阶级的层次。 蒋楠生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基本上达到中产水平的人家一般都雇人扫地,可是汤姆夫妇恰以扫地为生。他倒是想知道,他们家的地究竟由谁来打扫呢? 当然是请人做啦!汤姆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蒋楠生又问,那你们请的是咱公司的人吗? 当然不是。汤姆脱口而出,咱们公司的老板呀,最会宰人啦。 ...... 经理的权限其实还真不小。汤姆掌握着客户家门的钥匙。这是一座面积还不如蒋楠生他们住的地方面积大公寓。 主人不在家。 好啦,大家注意,现在我把工作分配一下。汤姆搓着双手,拖着浓浓的官腔发话了。很快,他便按区域将这屋子里的业务清晰明了地一分为三了。厨房和厕所归蒋楠生包干,汤姆和林达则负责卧室和客厅。蒋楠生听着觉得别扭,心想,百分之三十的人力干百分之七十的活,这公平吗?欺人太甚也别如此明白张胆呀。但又一想,又有什么不公平的呢?人家一个是官,一个是官太太,整个房子里不就他自己这么一个小卒么。还是忍着点吧,低不下半截头,做不好人下人哟。 蒋楠生收拾完厨房,林达仍在铺床,铺床好像是她那块业务中的第一项。汤姆猫在阳台上晒太阳,不时抖动一下手里的烟枪。在这之前他都做了些什么,蒋楠生一点看不出来。他问自己,为什么为懒人服务的人也不勤快呢?马上又为自己找到了答案,约瑟所言实在精辟,眼前这幅富有与懒惰的画面是活生生的,怪不得家乡的人喜欢把偷懒说成是磨“洋”功呢。 林达仍在和床单较劲。蒋楠生刚从厕所走出来,便听到她在发牢骚,你说这家人是不是有病,这不还没下雪呢,就盖这么重的被子,再过些日子,还不得睡烤箱啦。 汤姆烟枪上的那支烟,烧得特别慢。二十分钟过去了,好像没有任何缩短的迹像。 蒋楠生叫应了汤姆,他想请他验收业务质量。 知道啦。抽完烟就来,哎哟,累死我啦。。。汤姆头也没回,像是用长在后脑勺上的嘴在说,这样吧,你把地完整地吸一遍。刚才搬椅子的时候我扭腰了,这不,到现在还直不起来呢。说着,皱起眉头捂住腰,嘴紧跟着也歪到一边去了。 楠生,快过来,这是什么?汤姆吼叫起来。 蒋楠生朝汤姆手指的地方一看,连忙道歉,对不起,老板,我这就重做。看来,镜面上的水迹是洋人们共同的敌人,非得把它消灭干净不可。和在女主人家的那回相比,这次漏网的敌人就更多了。道道水印子不光留在镜面上,龙头上脸盆里也到处可见。 返工?开玩笑。。。汤姆瞪直了眼睛,说,你知道你浪费了多少时间吗?时间就是钱,这你懂吗?老实说,跟着我干过的人还没有一个像你这样不讲效益的。好好看着,学着点,看我怎么做。说罢,拎起喷雾瓶,往“敌人”的身上喷洒了厚厚的一层洗涤剂,随即操起一块抹布,在镜面龙头和水盆里胡乱地擦了一气。 看看,我这活干得多漂亮。汤姆得意洋洋地夸起自己来。蒋楠生一看,好生佩服,前后确实不一样。经汤姆这么一摆弄,水迹全都消失了不说,那面目呀,还焕然一新。 不对呀。。。蒋楠生仔细一想,怎么没见汤姆用清水冲洗呢?对,他偷工减料。他倒看看用水冲洗后,他又将如何清除水迹呢。 他向汤姆指出了疑问。 冲洗?笑话。汤姆大为光火,劈头盖脸地冲着蒋楠生嚷嚷起来,一开始我不就交待过了嘛,我们的业务宗旨是新,我们的业务要求是快。用水冲洗这一条,既违背宗旨也不符合要求。告诉你,冲洗本来就是多此一举,浪费时间不说,难道你不明白,那清洁剂可以起抛光作用?把它们全给洗掉了,那新还能体现出来吗? 蒋楠生心想,洗涤剂容器上的警告写得多清楚,“小心!如果触及皮肤,立即用水冲洗。若出现红斑,请马上和医院联系。”这种对人体有害的东西,不清洗干净能行吗? 汤姆却说,有害无害,与我们的业务无关,主人自会做出判断。 ...... 下班前,汤姆把蒋楠生叫到一边,将一张支票塞到他手中。 蒋楠生说了声谢谢,他以为那是他一天的工资。 谢什么。我还得谢谢你呢。。。汤姆说诡诡地说,麻烦你把这张支票转交给丹尼他妈,是丹尼的抚养费。还得拜托你件事,千万不要在林达面前提起这件事。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这回蒋楠生总算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女主人不用上班,也照样雇得起清洁工。 ...... 年轮呀,有的时候转得还真快。不知不觉的,一个学期就过去了。 平安夜,大雪纷飞。吉达孤苦伶仃,埋着头在雪地里打瞌睡。四条汉子忙碌了大半天,总算忙出了一桌还像那么回事的大年饭。 两打青岛碑酒摆上了饭桌,张兵一连打开了四瓶。尽兴吧,忙忙碌碌了几个月,每个人都经历过不少烦神事,也该松驰一下,往心里填充点喜气了。出门在外,都是流浪汉,流浪汉凑到一起,就把这栖身之地当作家吧。 蒋楠生怎么喜不起来,他望着酒瓶发愣。在他的眼前晃动的,是西琴的影子,他的身心仿佛回到了那个同样是大雪纷飞的除夕夜。他不知道,不知道早已逝去的那段爱为什么一直牵动自己的心;他怨自己,怨自己一再违背良心的承诺,总也忘不了那段情。他恨,恨得咬牙切齿,那位该死的“亲爱的”呀,为什么要创造那次机会,让短暂的重逢,发生在踏上西洋土地的第一天。 ...... 大学校园。 学院有个惯例,每年除夕为学生免费加餐。也只有在这一天,校园里不禁酒。穷学生平常的日子总是过得紧巴巴的,除夕加餐也就成了他们一年之中唯一一次大饱口福的机会。 加餐特别容易转化为聚餐,聚餐其实就是把几个人加的餐聚在一起。这天晚上,和蒋楠生一起聚餐的,除了朝夕相处的室友外,还有西琴,西琴的两个好姐妹,陈莲和李玉苹,以及李玉苹的男朋友马春成。异性的光临,为这间平日只有阳刚之气的寝室带来了不少神秘的色彩。 相互敬酒喝了一轮之后,饭桌上的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到了男女情事上。蒋楠生和西琴的恋情一直颇受关注,而今天两人双双露面,大家自然不会放过盘根究底的机会。不知是谁带的头,反正整个酒桌很快就被一片哄闹声给淹没了。小伙们七嘴八舌,偏要从西琴嘴里证实,蒋楠生是如何骗她到手的。这也难怪,在这件事上,他们心里本来就疑团重重。他们一直认为,发生在彭西琴和蒋楠生之间的,是一种极不平衡的恋情,而不平衡的恋情当中,一定存在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支撑点。至于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理由倒是很简单,凭白无故的,大美人不会看中三等“残废”汉,而癞蛤蟆又何能吃到天鹅肉? 西琴的脸滚烫,小伙子们的弦外之音,她听得比谁都要清楚。那正是她由来已久的一块心病,一道难以驱散的阴影。虽然她从未怀疑过自己是真心爱他的,可是她很担心吐沫里面也能淹死人。 见西琴不悦,蒋楠生连忙接过话茬,说,哎,我说你们呀,明知故问嘛。那档子事,你们不是早就弄明白了吗?他所说的“那档子事”,是他俩一直默认的俗套传闻,一段英雄救美女的情缘。 小伙子们一笑了之。 依我看呀,人真的不可貌相。告诉你们吧,蒋楠生这家伙可有手腕了,你们都得学着点哟。冷不防地, 有人发表见解。大家的目光马上转移到李玉苹的身上。 李玉苹说罢,特地扭过头去,送给马春成一个有些花俏的笑。马春成紧挨她坐着,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头点得还蛮会心的,很像是在解嘲说,别看我呀相貌出众,可惜缺少手腕。没办法哦,只好找只丑小鸭将就着过吧。 马春成人高马大,在李玉苹眼里,是举世无双的师哥。而在李玉苹的择偶标准里,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师。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 其实,李玉苹最初也不是这样的。 李玉苹早恋,早在高中毕业那年,就爱上了同班的尖子。那爱还非同小可,用她自己的话说,都爱到骨子里去了。尖子的模样实在对不起观众,身材五短不算,瓶底似的眼镜后面好像天生就没有长过眼睛。尖子的脑门上有块蛮恐怖的伤疤。据说有天上学的路上,尖子走着走着,就稀里糊涂的撞上了电线杆。李玉苹班上的同学都称班主任是老古董。就连这位老古董也曾不止一次感慨,他的两个得意门生,李玉苹和尖子实在是地造的一双。报考大学的时候,两个人商量着填了志愿,填志愿的原则只有一条,非在同一座城市不可。 他俩如愿了。尖子上了顶尖的学校,李玉苹进了工学院。 入校后没两天,李玉苹收到的第一封信就是尖子发来的。接信的时候,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可是读着读着呀,突然倒在地上了。 信里是这么说的。 来到省城,走进梦幻般的校园,我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好精彩。瞻前顾后,如梦初醒,你我实属幼稚。郎才女貌,自古传佳音。你若能接受这份爱的辞呈,我将感激万分。 一觉醒来,李玉苹像变了个人似的。当天,她就想方设法找到了马春成的书包。她悄悄地往那只书包里塞进一张纸条。她和马春成同班,但在这之前,他俩唯一的交往,只是在迎新会上草草寒喧过两句话。 她别出心裁地将纸条剪成了桃心状,桃心的中央是几行娟秀的楷书。 走进校园的第一天,我便惊喜地发现,世界上竟然有你这么潇洒的男人。深思熟虑,冒昧求缘,我不愿坐失良机。人间真谛,自古美为最。你若能接受这份爱的请柬,我愿以身相随。 马春成属于顽侉子弟,不会玩太多的诗情画意。但有一点他懂,那就是提纲结领,紧扣主题。纸条上的主题,自然是最后四个字。可能是过于亢奋,也可能是对特定的字眼有着特定的见解,反正“随”“许”两字被他相提并论了。于是,该发生的很自然地发生,而不该发生的呢?也勉勉强强地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之后,马春成开始冷淡李玉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她若即若离,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 面对这一切,李玉苹很坦然。她不仅毫无怨言,还人前人后地感慨,人生当中最大的乐趣呀,莫过于接受爱的煎熬...... 这会儿,李玉苹的见解,三分像玩笑,三分像感慨,还有三分呢?好像是玩世不恭。这番也许是有心也许是无意的见解,在彭西琴本来就不平静的心里掀起轩然大波。片刻之间,她的脸从红变黄,又从黄变白,最后变成了一种谁也说不清的颜色。 蒋楠生好后悔,今晚真不该请李玉苹来做客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那是彭西琴的主意,他得顺从她。 陈莲坐在李玉苹的另一侧。她凶巴巴地瞪了李玉苹一眼,又狠狠地踩了她一脚。她想告诉她,别在这儿嚼舌了。李玉萍支吾了一声对不起,坐在一边沉默了。 陈莲把脸转向大家,说,要说手腕嘛,我看还数咱们西琴最厉害。要不是西琴捷足先登呀,告诉你们吧,这会儿你们恐怕会冲着我来问那个无聊问题了。 陈莲的话,三分像玩笑,三分像感慨,剩下的三分呢?其实是实情。 在蒋楠生眼里,陈莲是玉洁冰清,姿色并不亚于西琴。他曾毫不隐晦地感慨过,一个人要是能长出两颗心该多好,他一定会用另外一颗去追求陈莲的。 西琴也曾和他开过现笑,做梦呢,想知道你和陈莲站在一起像什么吗?说了你可别生气哟,你俩呀很像。。。像一对亲近的母子!西琴所言,倒是个玩笑中的事实。陈莲只要穿上稍微带跟的鞋,就会比蒋楠生高出一头来。 人生是本难念的经。难念的经,李玉苹有,彭西琴有,陈莲当然也有。 陈莲喜爱跳舞,喜欢得着迷。上帝偏又宠爱她,给了她一付让人妒嫉的身材。进校后不久,陈莲便一步登天,理所当然地当上了遐迩闻名的舞后。 照理说,无王不谈后。可是在工学院的交谊舞厅里,恰是先有后而后出王的。舞王舞后接触自然频繁。从双双翩翩起舞开始,到双双坠入情网,中间相隔了很短很短的时间。在旁人眼里, 舞王是金童,舞后是玉女。舞王舞后的那段恋情,着实让广大的少男少女们羡慕不已。 舞王的确长得帅气。拿马春成和他相比,略逊一筹嘛绝对是过高的赞誉。和马春成一样,舞王也是十足的花花公子,修养才华方面表现平平。恋爱之前,陈莲意识到过舞王这方面的缺陷,但又觉得其他方面的修养和才华在舞场上是排不上多大用场的,恋爱之后呢,修养才华那档子事突然从她的思维中消失了。 一晃新生进校了,校园里陡然冒出一朵校花。舞王迅速移情别恋,像只蜜蜂似的叮上了那朵花。就这么简单,陈莲的初恋像打仗似的,速战速决了。 失恋后,陈莲虽不像李玉苹那样歇斯底里,心里面还是苦痛了好一阵子。后来,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苦苦挣扎着找寻到追求的方向。最后她为爱定了位,那位定得很实在,蒋楠生成了她心目中的偶像。她羡慕彭西琴,认为西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陈莲快嘴快舌,心里留不住话。她常在西琴面前坦言,好好把握吧,千万别当墙头草。你要是不珍惜的话,可别怪我夺你所爱了。 你?!哈哈哈哈。 陈莲引火烧身,她打的那番圆场呀,引起好大一阵骚动。捣蛋小伙们笑得前俯后仰直跺脚,有人还用调羹敲响了茶缸。滑稽,真的是滑稽,这辈子他们好像还没听说过比这更滑稽的笑话呢。 笑什么笑!陈莲突然大喊一声,整个寝室陡然静了下来。 陈莲索性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说,要不要试试,谁敢打赌?老实告诉你们几个,你们谁也没有蒋楠生可爱。只要蒋楠生敢说娶我,明天我就跟他去打结婚证。 又是一片哗然。有人说,嘿嘿,来劲啦,还打结婚证呢,学校也得让打呀。 酒桌上容易忘事,尤其是不痛快的事。 没等西琴的脸色恢复原样,大伙儿又举起了二锅头。年轻人一起喝酒,很少不闹酒。能者多劳的精神,恐怕没有人会往酒桌上带。集体干杯只是过场,咂吧两口也就应付了。闹酒的重头戏自然是开涮,涮谁不涮谁不讲规矩还不成。 老实巴交的,涮!滑头死活涮不着。 沾酒说胡话的,涮!灌酒如灌水的反正涮不倒。 有女友作陪的,涮!光棍汉子涮着没味道。 马春成和蒋楠生自然成了挨涮的靶标。你一杯,我一杯...,马春成渐渐地在碰杯声中陶醉了。 李玉苹挺身而出,马春成嘴边的酒杯,不知不觉地就跑到了她的手上。我代劳了!李玉苹公然宣战,谁不服气,咱们就比试一把。 捣蛋鬼涮瘾再足,倒不至于涮姐姐涮妹妹。拿姐妹开涮,太缺德,涮不好还能涮出点屁漏来。老生曾有过血的教训。据说去年除夕的时候,上届的一个女生被涮倒在男生寝室里,刚好隔壁一个患严重失眠症的男生忍受不了酒桌上的噪声,跑到校保卫科举报去了,结果,保卫科长冲进来活捉了个乱伦现场。 就这样,马春成在李玉苹的掩护下轻轻松松地躲过了酒桌一劫。 轮到蒋楠生挨涮了,说起来,他有酒量。去年聚餐的时候,他一举打破记录,还没动筷子呢,就灌进去整整一大瓶。那夜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他倒是没有多少概念,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别人还在打鼾呢,他又神气活现地起床了。两位室友脸上的小王八,就是他画的。问他干嘛要往别人脸上画王八,他一点都不含糊,谁叫他们酒后吐真言,说什么一不留意自己的对象又跟别人对上象了呢? 楠生突然觉得不对劲。酒也就喝了一两,房顶已经转了起来。又一杯下肚,眼力见长,咦,对面怎么会坐着两个西琴呢?来,一人一杯,替我解围。求求你们两个了。 西琴没有动弹。 蒋楠生眼前的西琴越变越多,三个,四个,五个...他向她们一一投去求援的目光。 所有的西琴都像木乃伊一样。 也许,她没有捕捉到他的目光;也许,她深信他的酒力;也许她爱莫能助;也许...,反正,她让他失望透了。 蒋楠生心里翻江倒海,酒劲又把那苦涩的滋味夸张了许多。在他渐渐放大的瞳孔里,曾令他刻骨铭心的西琴好陌生。片刻之前,李玉苹挺身相助,蒋楠生感触良多,他把她的举动解译成对爱的呵护。此时此刻,彭西琴无动于衷,蒋楠生万念俱灰,他无法不将她的沉默理解为对爱的背叛。他多么希望,希望西琴向他伸出厚爱的手,好让他在伙伴们面前痛痛快快地炫耀一番 -- 她是爱他的。 绝望之际,蒋楠生失去了理智,一口气把满载二锅头的瓷缸捧出个底朝天。 这一切,彭西琴看在眼里,怨在心中。她呆板的神情中多了两道紧锁的眉头,长吁短叹,蒋楠生的冲动令她惊讶不已。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目睹他的失态,这还是头一回。猪肝色的脸让她望而生畏,她好想在那上面找到往日的英俊和聪颖,可惜它们已被酒气熏跑得无踪无影。俗话说,醉酒的人和孩子一样真一样纯。此刻坐在她面前的,难道就是那个纯真的蒋楠生? 西琴用力捂起双耳,她几乎丧失了思维的勇气,她比他更失望。 闹酒的兴致被蒋楠生闹光了。捣蛋鬼们面面相觑,他们在问相同的问题――好端端的一顿酒,怎么会喝成这个样子?蒋楠生平时并不是这样的呀。 蒋楠生抄起一只刚启盖的酒瓶,发怒道,还有更满的吗?我要喝,把更满的给我统统拿来! 没有回音。 没有呀?好,就它了!蒋楠生自问自答地,将瓶口送到了嘴边。随着咕咚咕咚的声音,瓶中液面在急剧下降。 蒋楠生!别逞能了,我替你喝,还不行吗? 挺身而出的,是陈莲。她迅速跑到蒋楠生跟前,掰开那双正和酒瓶死命较劲的手。 滚!蒋楠生使劲一推,陈莲倒在了床上。他像一只咆哮的狮子,冲着陈莲狂吼,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