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英雄》 第一章 当电话铃骤然响起的时候,吴英雄的心象烙在热锅上的饼子, 翻了个个儿。 借着窗前似水的月光,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下意识地咒骂一句: “奶奶个熊,觉也睡不安生。” 他接连变换几个方向,电话听筒仍然是“吱吱啦啦”地响, 象豆油熬在热锅上,偶而还有水花爆裂声。 吴英雄心情坏透了, 恶声恶气地说:“你他妈大声点!” “李长胜……我是李长胜啊。”对方说。 吴英雄客气起来,说:“是所长啊,我没听出来是你呢。” 李长胜说:“立马起窝子,有任务来了。” 吴英雄问:“出啥事了。” “上头刚来电话,说有两坏小子杀了人, 抢劫一台红色轿车,往咱这方向跑来。赵局长命令,立马设卡堵截。”李长胜说。 吴英雄说:“奶奶个熊的,折腾到咱家门口来。” 他拉亮电灯,裸着的身子钻出被窝,像条钻出水面的泥鳅。躲在暗夜中的寒气扑面而来,他激泠着打个冷颤,黝黑的胸背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两条粗短的胳膊,交叉地抱了一下。 嘴里嘟哝一句:“冷死了。” 白翠花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白皙的脸儿沐浴般的湿润, 松驰的眼袋布帘样抖动着,强烈的灯光刺得张不开眼。说出的话像冰碴一样清脆: “活该你挨冻。那暖气早就坏了……你说,到底啥时能修上。” 吴英雄回过头来看着白翠花,粗黑的眉毛扬了一下。 说:“又唠叨个吊,水套炉子山上不长,树上不结, 一天到晚地瞎叨叨。” 白翠花说:“别尽显你能,敢死队地往前冲。 电视里报道的多着呢,抢出租车的,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睛的亡命徒。” 吴英雄边提裤子边挑衅似地问:“我不往前冲, 抓着坏人影儿就往后退,看见罪犯分子就往家跑,你说中吗?” 见白翠花睡眼迷离地不言语,吴英雄又说道:“万一我三长两短了,你也不用哭,该改嫁就改嫁吧。” 白翠花悠然翻出怒眼,脆生生地说:“放你妈的狗屁!” 她把头埋在被窝里,不再理会吴英雄。 吴英雄今年四十多岁,五短身材,黢黑的皮肤,猪肚子脸,粗黑的眉毛,细长的眼睛。 不大不小的两个肿眼泡儿,像养在藤上的两粒水葡萄。肥厚的嘴唇,像扎紧了嘴巴的麻袋。 白汪汪的灯光如水一样泼在窗上,急遽的喇叭声震荡着窗棂。 吴英雄披上大衣,伸手到枕头下边,掏麻雀样摸出兰汪汪的手枪。 子弹上膛后,放在大衣右边的口袋里。 第二章 车中已经坐着三个人,都穿着皮大衣。 所长李长胜、车管所长马仁、司机卢铁柱——这干杆子人是柳条边派出所的全部精英。 李长胜回过头来,面相极为慈善。 他问:“家伙式儿呢?” 吴英雄拍了拍大衣口袋,没有说话。李长胜也下意识地拍拍自己的大衣口袋。 他说:“关好保险,别走火儿伤着自家人。大岭镇的老孙抓排九,枪弄走了火儿,把治安员小苏的肚子穿个眼。 住院又整上丙肝,十几万元打了水漂儿,现在还不依不饶打官司呢。” 吴英雄说:“丙肝是医疗事故,问题性质变了嘛,应该找医院负责任。” 李长胜说:“现今的事糊涂帐多,官司难打着呢, 医院也不认亏理。小苏媳妇见天到公安局上访呢,缠的局长连门都不敢开。” 马仁抖动肩膀咳嗽着,表示他要说话。 他把一根一米多长的四棱子门闩托在手上,说:“还是我这杆枪好,不会走火儿。” 卢铁柱踢一脚摇把子,抢话说:“你的枪不如我这杆枪,我这枪上井沿儿能当辘轳把使, 给车上一次劲,能跑五十公里呢。” 李长胜说:“别扯鸡巴蛋,都听我说。一会设卡截住了, 犯罪分子可能有家伙式儿。如果是刀子,老马你先上前把刀给打掉了, 我和英雄拿枪保护你。” “万一是枪……我和英雄在前边,大家伙都机灵着点。” 马仁耸着肩膀说:“没事儿,就我先上。 这些年咱啥阵式没见过,枪枪炮炮见的多着呢。” 吴英雄截断他说:“这回不一样,敢抢车杀人的都是亡命徒,干上就是真格的。 枪一响起来,咱们自己不要乱套。” 李长胜和马仁像被风抽干的俩萝卜, 个头瘦小而且满脸的褶皱。 李长胜黑瘦的刀条脸,象冬天冻透的青萝卜。脸和手上长满褐色的老年斑。 马仁象被风抽干的紫萝卜,圆型的脸呈阳光晒后的深紫色。气管和肺都不好,说话前不但先咳嗦, 而且有点娘门腔。脸和下巴没长胡子,看上去有点太监相。 卢铁柱像被老娘揪小的“面记儿”,长得身单力薄,小胳膊、小腿、小脑瓜。 鼻子眉眼夸张地紧凑,像几个小兄弟在开碰头会。 警车驶出柳条边乡政府,很快进入山路,寒冷的霜花,一层层地爬上车窗。 卢铁柱一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用把小刷子紧擦窗玻璃。鼻子眉眼透过巴掌大个洞, 紧张地盯着冰雪路。手忙脚乱中,突然一脚急刹车, 警车像只被踩急的大蛤蟆,前后跳跃起来,车尾在冰雪中滑行着,贴在路边一棵粗大的松树上。 车上一阵大乱,马仁象球一样被弹了起来,吴英雄抱住了前座的椅背和李长胜。 李长胜抻长脖子大张着嘴,看了看眼前深不见底,黑咕隆冬的大山。 说:“小子, 你搂着点火儿。犯罪分子还没抓到,你把大伙扔下山去, 留下一帮孤儿寡母,给你二大爷找麻烦呢。” 卢铁柱擦了擦冷汗,嘟哝嘴着说:“就这破车胎,跑这蛤蟆跳的冰雪路,四只蹄子根本不抓道儿。老驴、 老马冬天还换个掌呢。” 李长胜说:“生你那会,你娘跟你二大爷亲嘴了。 跟你二大爷一副熊样,嘴像破车似的。” 卢铁柱的眉眼挤出密不可分的笑来,说:“爷们,再不整点钱换轮胎,说不准哪天我就让你亲山神爷的嘴。” 吴英雄说:“就找你二大爷借钱,派出所是乡政府的派出所,狗屁一点事都找咱们。派出所穷掉底了,乡政府连狗屁都不放一个。” 卢铁柱不再接茬儿,一门心思给车打火。 吴英雄性急嘴臭,没人愿意和他搭话儿。 卢铁柱发着狠地踩油门,终于没有启动成功。 他央求道:“英雄哥,得麻烦你,给兄弟上几个劲儿。” 吴英雄冷着脸说:“刚才还牛皮吹得山响, 说一个劲能跑五十公里,这还不到一胯子呢。” 卢铁柱说:“刚才老马头上的劲, 人老屁眼松,干啥啥不中。” 马仁干咳着,耸着肩嘿嘿笑着。 说:“这里地势好,居高临下。咱就在这儿设卡,车到山脚先能看到。” 卢铁柱说:“那也得先发动车,水箱冻裂车就废了。” 吴英雄不等李长胜发话,主动的拎起摇把下了车。 晴朗的夜空,一轮白亮亮的月亮,银盘样挂在天上,稀拉的星星像夜狼诡诈贼亮的眼睛。 今年冬季雪下得大,银装素裹的山岗丘陵在月色映照下,闪烁着冷森森的光芒。 虽然有着极好的视觉,但往山下看仍然是一团模糊。 黑黢黢的山脚下,像擦根火柴一样,突然有鬼火样的光亮闪了一下。 吴英雄精神紧张地说:“大家快下来,山下有车往上开来了。” 又说到:“快,我们先设个路障。” 马仁、卢铁柱与吴英雄一起跳下路沟,把一棵碗口粗的枯树抬上路面,设置一个简单的路障。枯树刚刚放好,一跳一跳的鬼火,隔着树隙顺着山势盘旋而上。 吴英雄叫开板机,以车身为掩护爬在最前边,身后是大张着嘴巴的李长胜。 马仁靠住卢铁柱,嗓眼像呛烟的灶膛,咳嗦声压也压不住。 蹦蹦跳跳的鬼火儿越来越近,像骤然睁开怪眼的巨兽,发动机的声响越来越大。 卢铁柱抢前一步跳起来说:“快撤路障,这是后煤沟倒煤的拖拉机。” 在搬路障时,马仁一不小心被枯树枝挂住了衣服,人也带下路沟。 他穿着一件臃肿的羊毛大衣,一边往上爬着,一边恶狠狠地咒骂着。 李长胜和吴英雄前打后别,指挥掉转车头。 第三章 一场虚惊过后立时觉出冬夜的寒冷。 穿山风呼啸着刮过头顶,卷起的霜尘雪粒扑面而来,又顺着袖口、裤脚长驱直入。车棚里到处是呜咽的怪响,这台老掉牙的北京吉普,寒风已经无孔不入,满车都是纷飞冰冷的雪沫子。尽管他们都穿着厚厚的皮大衣,但还是无法抵御这针尖般的寒风。 吴英雄跺着冻得麻木的脚、搓着半僵的手说:“柱子,咱不能在这堵截。 把车停在后煤沟的大甩弯处,到时候出其不意地顶上去。” 卢铁柱说:“对,豁出这台老破车,撞他个同归于尽。” 李长胜嘟囔着说:“这两败家子,演外国电影呢。” 卢铁柱说:“老爷子哎,我跟英雄哥是说,两个劫车罪犯被咱抓着了,咱就立了大功。局里说不定立马奖咱一台奥迪轿子呢。” 李长胜说:“美出你大鼻涕,奖你一头大尾巴驴,给你二大爷骑。” 车子从新开动起来,发动机强劲的轰鸣,带得整个车身都在抖动。 车箱弥散着燃烧未烬的生汽油味,马仁用两个膝盖抵住前胸,咳得胸腔似要爆裂。 居高临下的灯光突然打开,像水银泄地般泄进山沟,很有亮度,也很有厚度。 随着山势的颠簸起伏,更像个展得很开的扇子,扫向缈远无尽的夜空。 吴英雄突然指向前方说:“快看,前边有台轿车!” 李长胜说:“别减速,我们冲过去。” 卢铁柱边加油门边说:“有两个人,向山上跑呢。” 吴英雄喊道:“快停下,我们下车追!” 吴英雄在下车的一瞬间,早已甩掉厚重的大衣,两条又粗又短的腿越过路基向山上撵去。卢铁柱像只机灵的小兔子,一个跳跃紧随上来。 李长胜跟马仁的反应迟钝,俩人跳下车来借着明亮的月光,只看得见一前一后两拨人影, 舍命地跑向一片平缓的山坡,就要钻进一片黑黢黢林子里。 李长胜喊:“赵局长有命令!快开枪打!进了林子就没辙了!” 吴英雄的速度由快减慢,大张着嘴喘息着,用双手托着枪使枪身稳定三点一线上。 突然响起的枪声,像林中惊飞的鸟儿, 遽然的升起来,又快速地落下去。 只见跑在后边的一个黑影儿,一个跟头栽倒在山坡。 李长胜兴奋异常,他喊:“打住了,快撵前头那个!” 吴英雄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松树林。卢铁柱灵活得像只小松鼠,仍然紧随不舍。 这是一片不算高大的人工林,头顶的树冠遮住了月光,林子里很黑暗。眼前一株株低矮的幼松,阻挡视线也阻隔脚步。 树隙间堆满薄厚不均的积雪,在表皮结了层冰,像鸟蛋的薄壳儿,一不小心踩下去,“喀嚓嚓”地陷进去。 惊起的山鸡、野雀“呼啦啦”地四处乱飞,撞下满头飘散的霜雪和枝叶。 李长胜随后紧跟进来打开手电,他跟吴英雄的两只手电像两柄利剑, 将黑松林拉开个敞亮的口子。雪地的蛛丝马迹,历历在目。 转眼追到山林的尽头。 李长胜扫兴地说:“没的撵了。我们回去吧,看看那个是死是活。” 守候在山坡的马仁说:“看架式是咽气儿了。” 李长胜说:“搜搜身上,看有啥玩艺没有。” 马仁说:“搜过了,啥也没有。” 吴英雄说:“先不要动,保护现场,等法医来检验。我们去看出租车。” 停在路上的是台红色轿车, 地上有碎纸油污还有两个搬手。打开车门后座有块冻硬的面包,一个空酒瓶子。后备箱突然传来卢铁柱“妈呀”一声尖叫。 他喊道:“这里咋还有个死鬼!” 马仁用电筒照着说:“是个年轻的女人呢。” 吴英雄推断说:“一准是这车的司机。” 马仁揪下撮羊毛,放在女人鼻子底下说:“看看,还有救没有。” 吴英雄说:“都尸冷了,还救个屁。” 李长胜看着女人脖子说:“遭天杀的,这女人活生生给勒死的。” 第四章 李长胜和吴英雄回所时,正是天光发白的鬼龇牙时。 东边的天际刚刚露出一抹微亮的红晕,那抹遥远的红晕,对于这个偏远的山区,更像一缕可望不可及的炭火,衬得远山近岭更加寒冷。 当远山近岭披上一层薄薄的红纱时,夜色像漂在冰河里一夜的黑纸,渐渐地浸褪了黑色。 仍然挂在西天的残月,没有了晶莹剔透的光泽,像傻子又痴又呆的白眼睛。 柳条边说是山区,其实没有太高的大山,这儿是长白山的余脉,山势到这就是尽头了。像气势磅礴的跑马和奔牛,到了这里只留个尾巴尖子。 山上也没有太大的林子,近些年,能抬上犁杖的山坡都被毁林种地。 柳条边乡八个行政村,四十多个自然屯,羊巴巴样分散在沟沟汊汊里。 乡政府所在地包括乡政府,清一色的砖瓦房。迎着初升的朝阳,袅袅的炊烟,从白雪厚盖的屋顶喷薄而起,又飘散地面。像从女人硕乳上流淌的旺乳,迅速地弥漫开来,淹没了一沟的鸡鸣、狗叫,铁锅的叮当声,葱花、酱油的香咸味。 柳条边乡政府,座落在两山夹缝中的一条裤裆街, 坑坑洼洼一条鸡肠子路。 派出所在街东头,三间很有些颓废的破瓦房。 睡眼惺忪的“麻雀蛋”,被李长胜揪着耳朵拽出被窝。穿上松松垮垮的旧警服,迷迷瞪瞪地被卢铁柱拉走了。 麻雀蛋是个孤儿,自幼父母双双砸死在小煤窑里。乡里送他去敬老院,野性十足的麻雀蛋不惯在那呆,三天两头往出跑。有年大雪封山时,差点冻死在山沟里。是派出所把他救活过来, 从此他就赖在派出所。那一年,麻雀蛋才八九岁。 麻雀蛋长得很瓷实,焦黄的头发紧贴脑瓜皮儿,脑门子长个大而圆的旋儿。麻黄的脸上长满褐色的雀斑,大家都叫他“麻雀蛋”,没人知道大名。 柳条边人说麻雀蛋命硬,天生的克父母命。 李长胜虽然不信,但还是觉着这孩子有点邪性。 吴英雄被麻雀蛋哭的心软,说:“所长,咱留下吧,比养小猫小狗有用。” 李长胜说:“麻雀蛋,由派出所养着你,但你得给我当干儿子。” 麻雀蛋真不含糊,梆梆地就给李长胜磕头。 吴英雄乐了说:“行,只要认干爹,管吃又管喝。” 于是,麻雀蛋就在派出所住下来,管李长胜叫干爹。一叫一应,很亲切。 李长胜让吴英雄送麻雀蛋去读书,麻雀蛋淘气没边儿,任谁管不了。 吴英雄不信邪,拉下脸儿充包公,结结实实地揍了他一回。麻雀蛋不但逃学,而且离所出走,在神仙洞里住了两天两夜,把李长胜和吴英雄找个半死。 李长胜告饶说随他个球,哄到十八岁,就送他去当兵个球。 麻雀蛋掐着手指头算,盼望着早到十八岁。麻雀蛋能给派出所打水扫地,看门望院,冬天烧炕。 柳条边派出所屋里屋外一样的破败,派出所的房子原来是供销社,在供销社解体时李长胜占了这房子。在吴英雄的记忆中,这是座比自己的年龄还大的老房子。 三个房间,一间是所长办公室,一间是吴英雄的户籍室,一间是值班室。在冬天里,由于没有取暖设施,就都挤进值班室。 值班室里,一盘大炕占了半个房间,靠西墙摆个上下两层红木柜,下层堆放行李,上层是台废弃的无线电对讲机,早就坏了李长胜仍不让扔。柜的南侧挨炕的三屉桌上摆台电视机。 烟熏火燎的墙壁粘满蝇屎灰垢,黑地白字很醒目地画满各种号码和帐目,总之是麻雀蛋认为应该记住又怕忘了的大事。 炕洞裂着傻豁豁的大嘴,连体到了炕沿边儿。一铺红地白花的炕革, 被烤焦得麻花一样酥脆。为了给屋保暖,麻雀蛋在窗户的里外钉上双层塑料布,虽然有效地挡住了寒气,可也挡住了照进的阳光,关住了满屋子的阴暗和潮湿, 还有烟草和汗屁的苦涩气味。 麻雀蛋的被窝子卷在靠东的热炕头,像个其乐融融的鸟窝子。 李长胜对脱鞋上炕的吴英雄说:“英雄,你先不要睡觉, 我有话跟你说呢。” 吴英雄把脚伸进被窝里,人瓷在炕边上,睁着很困倦的眼睛看着李长胜。 见他把油渍麻花的大衣脱下来,内里仍然是脏兮兮的警服。稀疏的眉发,象荒山秃岭上几根衰草。脸上的皱纹,核桃一样深刻。手背的老年斑,象洗不净的蝇屎。 李长胜慢条斯里地摸出烟口袋,一丝不苟地拣出烟末儿, 放在平展的纸上,圆熟地一滚一拧,一只喇叭筒儿就叨在嘴上。 他看了吴英雄一眼说:“把你自个留下来,就是要说句紧要话哩。” 他接着说:“咱这里山高地远,几年里不出一点大事儿, 轻易地没个立功的机会。等会赵局长来,就说那人是你打上的。” 吴英雄的心里一下湿热起来,一股温润气息来自脚底, 直冲心田。 想要说什么,又没有开口。肥厚的嘴唇动了一下, 就如袋嘴般扎住了。 李长胜是白翠花的远房舅舅,当年,他看中了吴英雄一手好字体,才把他要到派出所。近两年来,又有意栽培他当派出所长,接替自己的班。 李长胜接着说:“现在正是关口上,你能立功受奖, 份量大不一样呢。这次功立上了,党委会上,赵局长立马就好说话了。” 吴英雄迟迟疑疑地说:“咱们两人开的枪,我一人揽了功, 怕老马知道……要炸锅呢。” 李长胜生气了,说:“你就是要当领导的人, 咋还小肚鸡肠。老马和我一个年岁,还有几天蹦达。这家伙就是图点小嘛, ……人还不坏。他跟你……没啥过不去的,都在一个槽子嚼食, 哪有舌头不碰牙的。” 吴英雄沉默了一会,说:“所长,我听你的。” 李长胜深锁眉头,抽着闷烟,好像还有很多话说, 一时又不知道先说那句最好。 吴英雄在工作上对李长胜总是言听计从,从不走样。但李长胜始终觉得,在有些问题上,两人又很难于沟通。 这时,就听门外有人吵吵嚷嚷地说:“好家伙,好家伙。 出了天大的事,没人告诉我一声。杀猪宰羊的,也不汇报、汇报。你们眼里还有乡领导吗?” 进来的人细瘦的个子,一脸白癜风, 站在派出所混浊的阳光下,象才擦干养水的一个怪胎,是乡里主管政法工作的乡长李青山。 李长胜说:“汇报个吊,狗靠鼻子猪靠嘴,你不是不请自到。” 李乡长说:“你这老不死的,全乡沸沸扬扬都知道了。羊肉汤膻了一条街,卢书记让我来看看,说要给你们庆功呢。” 李长胜神气地说:“是英雄立的大功,人是他击毙的,他的枪法有着准头呢。” 李乡长说:“英雄就是英雄,狗熊就是狗熊。哪天咱们比试比试,我可专打十环。” 李长胜不屑地说:“你打火燎杆还行。瞄女人胯骨,能 一枪一个准。打手枪,你丢人现眼吧。” 李乡长讪讪地笑着,说:“横竖我比你强。看你瞄准儿,就够累人的,觑咕的眼睛,知道的说你瞄准儿,不知道以为是我儿子‘阴天乐’呢。” 李长胜嘻嘻笑着说:“‘老鞑子’来了, 我让柱子跟麻雀蛋去牵只羊,他最爱喝羊肉汤。正想叫英雄找你去呢……” 李乡长说:“嗤,我不来你才不找呢。” 吴英雄说:“我们所长说了,不来也找。” 李乡长说:“英雄的话我信,英雄是老实人。” 李长胜说:“找打的是儿子,受唬弄的是孙子。” 李乡长说:“这老不死的,没半句正经话儿。达哥来了, 人在哪呢?” 吴英雄说:“在后煤沟出现场呢,等会就回来。” 第五章 县公安局主管刑侦破案的副局长叫赵万达,人高马大的块头,说话粗门大嗓子,大而圆的脸,坠着厚重的两坨肉。 有个蒙古化的绰号叫“老鞑子”,能喝二斤白酒,大家都叫他“达哥”。他是全局的活跃人物,能出口成章。 赵局长今天有些反常,脸上肥厚的两坨肉,阴沉的如两坨水。 他没有拉住李长胜的手说:“人过五十岁,迎风淌眼泪,撒尿呲脚背, 蹲坑抓罪犯,精神真可贵。” 更没有提“妇女主任是自家人”的笑话。 赵局长什么话都不说, 跟李乡长礼节性地拉下手。 同来的一帮人,仿佛都受到他的感染,脸儿都绷得像卷心菜。 原本爱开玩笑的李长胜,一点也摸不出头脑。猜想,这起案件,一定非比寻常。据说这是一起连环抢劫杀害出租车司机大案,半年来全局都被压的喘不过气儿。 这样的大案,能让自己赶上,李长胜裂着石榴样的两半嘴,漾出一脸孩子样的快乐。 柳条边派出所门庭若市的日子实在不多,象今个这样群英聚会的情景,真的很让李长胜开心和激动。 李乡长见随行人员很多,就把人请到乡政府会议室,跟乡政府的一把手党委书记卢胜谦见了面。卢书记长的面相微红,中等身材,疏着油光呈亮的背头 。 李长胜、吴英雄带着派出所的一杆人,最后走进会议室中,满屋子人都掩饰不住,露出满脸暧昧的笑。就连紧板脸孔的赵万达,也突然漾过一波明媚的笑意。 他随口说道:“李长胜带队,猜一个谜语。” 李长胜回头看了一眼,笑嘻嘻地接道:“矬子一帮。” 赵万达和李长胜的对话,惹的满屋子人轰堂大笑起来。 柳条边由于水土不好,过去, 女人大粗脖子,男人身量矮小,少有超过一米七十的。 土生土长的柳条边人,象李长胜、吴英雄、马仁和卢铁柱身材普遍不高。李乡长是外来人,卢书记中等身材已是变种,这话是赵万达说的。 在李长胜和吴英雄入警时,还没有《人民警察法》,对身高没有限制。 赵万达让刑警队长刘胜利介绍案情。 刑警队长刘胜利跟吴英雄一批转的警,白白胖胖的一张笑面虎样的脸。就像一张圆润丰满的白面饼,经过高温蒸熟定型后,永远保持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笑容。 刘胜利请法医先介绍尸检情况。 法医叫刘丽,吴英雄对这个女人怀有恐怖的敬意。 这个年轻的女人,不但妖冶,而且血腥。 眉毛描得针角般尖锐,嘴唇涂得象渗血。 这么漂亮妖艳的女子,给死人开肠破肚手不软眉不皱,“嚓!”地割开肚皮,就像拉开个拉锁。“哧!”地掏出五脏六腑,就象摘串红辣椒。 她说话时,不但眉飞色舞, 感情丰富,而且音质优美。 刘丽说出租车上的女尸,是被绳子勒住咽喉,窒息死亡。 死亡时间,约在昨晚零点左右。年令三十岁左右, 身高一点六零米。 她又说山上的男尸,系被六四式手枪弹击中, 一枪在腿部,一枪在胸部。致命一枪在胸部,子弹贯穿心脏, 失血性休克死亡。死者是男性,年令五十岁,身高一米七十一。 李长胜插话说:“我们接到命令,立马就去堵截。两个家伙被惊着了, 跳车就跑,我们就撵。就在撵进林子前,我立马命令开枪揍。 我和英雄就开枪……” 赵万达冷冰冰地说:“你纯粹是个瞎指挥,你们打错人啦!” 李长胜辩白说:“你电话中说的明白……犯罪分子逃跑,可以开枪射击。” 赵万达说:“我是说可以开枪,但是你们打错了人啦!” 刘胜利说:“ 这两个人不是在城里劫车杀人的犯罪分子,真正的犯罪嫌疑人把车开到那后,因车没油了而弃车逃走。你乡后煤沟小煤窖的唐成林父子下夜班,见车上没人 想拣便益拆卸轮胎。结果唐成林被你们击毙,儿子唐潮今早已经到县局投案自首。” 李长胜呆呆地坐在那里,惊愕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赵万达说:“这个搂子,你们捅到了天啦!” 吴英雄突然站起来说:“这个人不是我打的!” 象石头击水一样荡起波澜,又在瞬间归于平静。 满屋子的人都惊愕地看着吴英雄,大家又谁都没有说话。 吴英雄呼吸急促,面涨红潮。 他说:“我两发子弹,都是朝天上打的!” 第六章 白翠花人一醒来,嘴巴就醒来了。 说吴英雄懒,腚眼儿朝天。等房巴上掉馅饼呢。 说水套炉秋天她就说换,卢书记家安了小锅炉,烧起来室温二十度, 跟城里楼房一样。李乡长家换了,耿校长家也换了。 说打秋风起, 就懒着不换,有本事等谁来送。几盆好花, 全冻死了。那盆君子兰刚要开花,当年从大姐夫家搬来,能值几千块钱。 说儿子也要放寒假,这北冰洋一样的家,让孩子怎么呆?! 吴英雄早就醒来,只是在装睡。他知道双休日早晨, 这是白翠花车轱辘话的第一圈。 男人说浑话,骂结过婚的女人多出一张嘴, 白翠花比普通女人更严重。她是小学老师, 三百六十天说车轱辘话。回到家里,依然悔人不倦。 当年,鲜艳欲滴一朵白翠花, 生儿育女后,不但形体发福了,皮肤粗糙了,而且就婆婆妈妈起来。 吴英雄搞不懂,女人是怎么回事。 其实,吴英雄和白翠花结婚, 原本缺少浪漫色彩。就像猪的配种,狗的连裆,蛇的交媾,花的授粉, 没有什么区别。 当年的白翠花是只七彩凤凰, 一心想栖在梧桐树上。特别是在白家大姐嫁给城里的知青,摇身一变 成为国营工人后,更加刺激了白翠花进城的欲念。 那时的吴英雄,不啻一只赖蛤蟆。 吴英雄出生在柳条边的柳树沟,就是赫赫有名的“傻子屯”。 柳条边素有“前沟出傻子,后沟出梨”的说法。传说吴英雄的父亲就弱智,在吴英雄小时,下河摸鱼淹死了。 吴英雄母亲改嫁时,把他和两个姐姐扔给傻大舅。 吴英雄在两个姐姐出嫁后,被傻大舅送去当的兵。 吴英雄的名子也是傻大舅起的,傻大舅说龙生龙,凤养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自己当年抗美援朝就是大英雄,外甥当然也是个英雄。傻大舅很为给吴英雄起了个响亮的名子,而居功自傲。然而,吴英雄没有成为大英雄。 吴英雄服役四年后,孑然一身回到了柳条边, 命运之神还算垂青于他,他被安置到了供销社。也许,是天意,吴英雄复员时,白翠花还没有出嫁。 象个要价出格的宝贝,最后反而剩在家中,无人问津。白翠花在二十七岁时,下嫁给年令小两岁的吴英雄,实在是万般无耐的选择。 在白翠花眼里,五短身材,黢黑皮肤的吴英雄,更象半截不上眼的山梨木。 白翠花熟读四大名著, 就给吴英雄起个外号“黑三郎”,以后删繁就简叫“三黑”。直到吴英雄当了警察,白翠花才不叫他“三黑”,知道这么叫不好。 但是,此事由不得白翠花,吴英雄在家行三,乳名就叫“三黑子”。在柳条边一万八千人口中,有九千对人,知道派出所有个“三黑子”,六亲不认,亲舅舅都掴耳光子。 经历了新婚幸福的颤栗后,吴英雄 终于知道,自己是白翠花千挑万拣,其实不如意的什么东西。就像女人知丑后, 注定扯片布料遮羞,喜不喜欢在其次。女人找了不如意男人,恰如穿了件不合体的衣服,注定了,她要按她的意愿改造你。 于是,白翠花就成为挑剔的裁缝,心思像针尖般缜密,嘴巴像剪刀样唠叨。 吴英雄心里烦闷,心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误伤人命的事,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至今,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县局派来了工作组,进行了详细的调查取证。而且,收去了他和李长胜的手枪,说是到省里进行弹道痕迹检验。 吴英雄能看出来,这事之后, 李长胜对他的明显变化。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天,在那个场合……究竟哪根神经错乱,石破天惊般做出那段表白。 其实……,那人是不是他打上的,他也说不准。 吴英雄家住街西路北三间平台,传统的中开门,西屋做库房,东屋一进是客厅,摆着沙发、茶几、洗衣机。里边卧室靠北盘炕,地下组合柜、角柜,白翠花的疏妆台。十年前仿城里做的家俱,今天在柳条边依然很潮流。 白翠花的手和嘴一刻没有停下来,她去柴堆抱柈子, 发现昨夜又下了没脚深的雪。她喊人出来扫雪,吴英雄似乎没有听见。 下雪的早晨气压很低,灶膛有些回呛,袅袅青烟带着清新的松香,像小蛇的脑袋,又像孩子温凉的小手,从灶台的每一个缝隙 伸展出来,快乐地摇摆着。 吴英雄躺在炕上,没有起来的意思。 在唠叨的女人面前,保持沉默,跟女人保持贞操样重要。 厨房传来盆碗的“叮当”声,灶膛里松节儿燃烧“噼啪”炸响。风向顺后烟往上走,抽得炕洞“呜咽”吼叫,母狗连裆般欢快。 白翠花冲进屋来,把吴英雄扒个精光,衣服塞进洗衣机中,调好定时, 开始梳洗打扮。 这是白翠花与山里女人本质差别,虽然是小学教师,函授的文凭,但在柳条边是知识女性。白翠花很注重自己的形像,她一向认为,自己年轻时,是个完美的美人儿。身材不高不矮,形体不胖不瘦。柳眉凤目,鸭蛋儿脸,皮肤白净细腻。女人美丽的资本——只要形体好,只要眉眼俏,就是先天的宝藏。 可惜,这宝藏太易枯竭,永不轮回。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碴。 白翠花自感美丽不再,青春就如小鸟的美丽翅膀,在翎凋羽败后,演化成日渐隆起的肚子,走起路来没有了如飞的轻盈与婀娜。只有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在自做多情时, 仍然有点顾盼生辉的影子。 白翠花觉得悲哀,自叹红颜薄命,生活很不如意。自己的一生,真心实意想嫁个好男人,也好随龙上天,成凤落地,相夫教子,出人头地。 命运的玩笑总是种瓜得豆,摊上吴英雄这样的人,偏执而又顽固,三杠子压不出一个响屁。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穿在马尾上的豆腐,提不起来,也放不下。 门外传来报丧似的大呼小叫。 第七章 白翠花停止了描眉,抻长脖子向外看, 撇着嘴说,你最亲爱的大舅来了。 傻大舅其实有七、八分心眼,抗美援朝那会, 柳条边没有人愿意去当兵。只有傻大舅不顾哭瞎眼睛的老娘,说讨不上老婆就去当兵。 管武装的问他,为啥要当兵。傻大舅说当军官,讨老婆。 人家教他说,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打倒美帝国主义。 傻大舅只记住了“打狗操的美国主义”。于是,傻大舅就到了部队。 再后来,傻大舅回来了, 没了半条胳膊。人们传言说,傻大舅根本没上战场, 听见枪炮响就尿裤子。半条胳膊是当逃兵时,被自己人打断的。 人们这样猜测的理由是,如果傻大舅真的伤在战场,真的是功臣, 政府怎么不给他安排工作呢。 但傻大舅吹虚自己是功臣, 而且是促成“板门上谈判”的大英雄。理由是自己又没有完全失去劳动能力, 却每月都领政府的抚恤金。 吴英雄的父亲淹死后,母亲要走道儿, 三个孩子不能带着,就把孩子和房子扔给傻大舅。傻大舅说不上有菩萨心肠,他自家有三个孩子,只是需要房子。 傻大舅是军人出身,对军事手段情有独钟,他对一共六个孩子,实行全军事化管制。 以傻大舅口哨为令,同吃,同睡,同起。谁敢违抗傻大舅的军纪,大冬天冒烟雪,傻大舅把违纪者紧紧地抱定, 让东北风冒烟雪吹进开裆裤里,冻个鼻青脸肿。年令大的,傻大舅抱不动, 就拿猪皮条子吊在门楣上。三伏天也一样,任你谁说也没用。 傻大舅说,对“反动派”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傻大舅现在老了,弯腰驼被,鼻涕拉瞎一个老头子。 鼻涕拉瞎的傻大舅,仍然是一套全军事化的装束。军用的棉帽子、军用的棉大衣、军用的大头鞋。永远的军事化准备,在柳条边是独一无二的。 在夏天,傻大舅背一个军用水壶。冬天不穿棉大衣时,傻大舅扎武装带。当然,傻大舅这身装束,永远是民政部门免费供给。傻大舅说是党中央、国务院批准的。 傻大舅的话谁也当不得真,也当不得假。 包括吴英雄和白翠花,拿这个半傻不傻的亲娘舅,谁也没有办法。 柳条边人都知道白翠花有洁癖,除几个上眼人物外,到白翠花家串门的只有傻大舅。 左手空着半条袖管的傻大舅,与白翠花家雪白的墙壁,素淡瓷砖的地面,形成强烈反差。 就像一个大摇大摆的屎壳螂,推着牛粪蛋子拱上了饭桌一样。傻大舅身上的马尿臊与猪粪味,把白翠花身上的胭脂香冲的一干二净。 傻大舅讪笑着说:“下边又整人呢,说耍钱的事又犯了呢,又要罚款呢。” 吴英雄说:“罚就罚嘛,找我做啥。” 傻大舅吞吞吐吐地说:“又有我呢,我又卖单呢。马仁通知都交罚款呢。 你是要当所长的人,这钱咱能交吗。” 吴英雄说:“只要玩了,就得交。” 傻大舅撸把鼻涕,抹在袖头说:“大舅当年最疼你的, 那麻花头子就给你一人吃。 大舅从小就看你出息呢。” 白翠花冷漠地说:“不是我说你,怎么就为老不尊, 没个记性。不知道给我们造些好影响呢。” 傻大舅辩白道:“大舅是上过战场的功臣, 咋个不注意影响嘛。那年过年,外甥掴耳刮子都忍着, 还不是给外甥攒面子。要不就还那么着,就当人面,掴大舅耳刮子, 只要不交钱,咋整都行。” 吴英雄说:“这回不行。” 傻大舅说:“等我领救济金来,领完再交。” 吴英雄说:“不行。” 傻大舅说:“要么我带个头,你把钱再返给我吧。” 吴英雄说:“不行。” 傻大舅突然正气凛然地说:“你还不知道呢, 马仁的祖宗八代让我操翻盆了。” 吴英雄问:“马仁惹你了。” 傻大舅说:“他造你谣呢。到处说, 外甥开枪打死人了,上边来人调查,要给处分呢,当所长的事,泡汤了呢。” 白翠花问:“他还说些什么?” 傻大舅说:“有你大舅在,他还敢胡吣,大舅崩了他狗日的。” 吴英雄说:“交钱的事以后再说,我的事你不要掺和。” 傻大舅走了,吴英雄心里又塞进捆乱草,乱糟糟地没法消化。 白翠花一边修眉,一边问他:“那人到底是不是你打死的?” 吴英雄斗气地说:“我说不是,就不是。” 白翠花说:“人言可畏。” 吴英雄说:“我管别人怎么说。” 白翠花说:“是你打的也好,不是也好。 老舅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他的想法很关键。” 吴英雄像个被抽晕了的陀螺,在炕上转着圈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第八章 吴英雄踩着白翠花的脚窝子,趟着厚厚的积雪,亦步亦趋地走在街道上。 落地的脚步很迟钝,每一步都发出沙哑沉闷的“嘎吱”声。大雪铺平了所有的道路,除去远山近岭,纳入视线的街路一马平川,象一块巨大的平展的白面板。 大雪初霁,天空是清冷的淡兰,象有层薄而淡的冰,贴在天体的表面,晶莹的闪着金属般的光泽。杨树苍白的树干伸向天空,挺拔而又冷峻。柳树脆弱的枝条垂向大地,孤寂而又冷漠。松树枝头堆满了厚重的白雪,臃肿而又令人窒息。 冰天雪地间的阳光,光线耀眼惨白。缕缕霞光,像钢铸铁捻的细针,在柴垛屋脊的雪面弹跳而起,仿佛有着金属般锐利, 直扎人的眼睛。 柳条边说是东西街,其实不是标准的东西走向,百多米长的街道、百多户的房子,以乡政府为中心,雁翅样向两边排开。 家家都在开门清雪,白翠花一路走,一路和满街的熟人打招呼。 她穿双半高跟棕色皮鞋,米色西服套装,米色呢子大衣。尽管是徐娘半老,但白翠花坚信,自己仍然是柳条边亮丽的风景。 吴英雄穿双黑色棉皮鞋,一身警服,外套黑色牛皮大衣。在公共活动中,吴英雄很少穿便装,在这方面上级也有严格要求。 在街的中央乡政府道南,一个窈窕女子的俏影出现在前边。 吴英雄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辄觉耳热心跳,脚步飘浮起来。 这是个女人的背影,聘聘婷婷, 袅袅娜娜,娇小玲珑。杏黄色紧身羽绒服,绿色体形裤, 似一朵迎着朝阳,灿烂绽放的葵花。 这个女人就叫林葵花,是乡卫生院的医生, 生有一个柔媚的鼻子,蝌蚪一样灵滑的眼睛,尖尖的瓜子一样的下巴。 白翠花停下来,拉住林葵花的手,叽叽咕咕地,不知道说些什么。 林葵花抬头看见了吴英雄,长长的睫毛雨帘一样颤动一下,点了下瓜子一样尖的下巴。 吴英雄和林葵花当然都熟悉,他患有肾结石,平时不痛不痒的,但 发作起来疼得生生死死。而乡里只有一家医院,一个院长,一个医生。 李长胜老伴永选是哼哼叽叽地,每次看见她,都令人觉得生命是种痛苦。 她把吴英雄和白翠花让进屋里, 说一大早李长胜就被麻雀蛋找走了。 吴英雄说一定所里有事情,要过去看一看。 白翠花的眼神钩子一样搭住了他。吴英雄立时萎顿下去,不再动身。 李长胜老伴说她过去找,有事再叫吴英雄也不迟。 李长胜老伴患有严重的肺心症和类风湿,手和脚骨节都已变型,象一个个奇型怪状的小蒜头。冬天沾不得水,夏天受不得潮, 这就是李长胜急于进城的原因。 李长胜的老伴走后,白翠花找块干净抹布,擦出一块干净地方,坐了下来。 李长胜的家,脏得一塌糊涂。地面的痰液口水,落脚上去滑腻腻的。靠墙的衣被柜,描花的瓷漆剥落了。滚滚而来的酸腐气息,来自一个毫无遮拦的酸菜缸口。烟熏火燎的四壁,说明李家的烟火很旺盛。黢黑的墙上一面长条镜子,花红柳绿, 琳琅满目,摆满照片。 炕上有只洁净的小黑猫,友善地在吴英雄身边蹭来蹭去。 李长胜很快就被找回来,身后跟着哼哼叽叽的老伴。 李长胜把油渍麻花的大衣扔在炕上,抓下帽子,使劲地抽打身上的霜和雪。撸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有力地踩上只脚抹了抹。 吴英雄问:“所长,又出啥事了?” 李长胜说:“狗日的‘大青狗’,强奸杜老五的傻娘门。” 吴英雄说:“就是喝酒闹事,总打人的大青狗?” 李长胜说:“可不就是这条大青狗。” 白翠花说:“又是柳树沟的?” 李长胜说:“可不又是傻子屯嘛。” 吴英雄问:“大青狗人呢?” 李长胜说:“大雪封山道不好,我们去迟一步,他跑了。” 吴英雄说:“大青狗欺男霸女,他的烂事搜集搜集, 不够判刑也够教养。 明个道趟开了,我带人去调查。” 李长胜说:“今个,我把马仁派去了。” 吴英雄满心的不自在。出了这么大的事, 所长都不叫自己。 李长胜说:“你俩先坐着,我刮胡子洗把脸。翠花别闲着,帮你舅妈炒两菜,我早起还没吃呢, 我们爷俩整两盅。” 白翠花说:“都啥时间了还不吃饭。你们爷门一个样,工作起来不要命。” 李长胜说:“猫来猫抓,狗来狗走,干公安就这路活。” 李长胜老伴说:“乡干部里,没见着谁象你们一样地忙。” 吴英雄说:“我们忙了,所以他们才闲着。” 白翠花说:“这就是社会分工不同嘛,你和我老舅进城就享福了。” 李长胜舀来半盆凉水,脸上涂出脏兮兮的肥皂沫子, 半边脸鼓成个吹鼓手样。一把老式刮脸刀“嚓啦啦”地,像刮猪毛。 他的两只眼睛觑眯着,眼神随着刀锋走。刮去了肥皂沫的半个脸,像刚褪毛的猪囊膪。一口气泄了后,满脸都是松塌塌的死褶子。两个肿眼泡儿,像挂在树上的两枚干枣儿。 李长胜老伴哼哼叽叽地摆上炕桌。白翠花端上四盘菜:酸菜粉,黄花菜,花生米,炒蘑菇。 李长胜边脱鞋上炕边问道:“喝点什么?” 白翠花边把两瓶“西凤”,“剑南春”摆上窗台,边美目流转地说:“你们爷俩还摆啥谱儿,就喝散装白酒吧。” 李长胜说:“不年不节的,来就来嘛。 ” 白翠花顾盼生辉地说:“还有半月就过年了, 我们看你,理所应当。娘亲舅大,我和英雄在这没啥亲人,我们不看你看谁去。” 李长胜说:“这可不敢当。” 白翠花半嗔半怨地说:“老舅说的是啥话?你跟我舅妈,拿我和英雄亲儿女一样对待,几瓶酒算什么。老舅你吃龙肉,市上买不到,我还能让学生给你画呢。” 李长胜老伴说:“这张巧嘴。” 李长胜说:“人都说翠花是咱柳条边的俊鸟嘛。” 白翠花说:“还俊鸟呢,人家骂我是乌鸦呢。” 李长胜说:“谁这么不知道好歹。” 白翠花说:“还能有谁,看你外甥姑爷那张脸,谁欠他八百吊似的。 在外听到风言风语,回家就跟我翻脸。” 李长胜叭叽着嘴,眼睛半睁不闭地说:“都过去的事, 谁愿说啥说啥去。” 白翠花说:“我说也是,不管你们爷俩,谁开枪打死的,还不都一样。 就是英雄打的,老舅一肩担着,也是应该的。谁让你这些年痛他、爱他、护着他,一心想提拔他,我和英雄对老舅感激不尽呢。” 李长胜叹了口气说:“算了,算了。 横竖还不知道是谁打死的,我这把年纪啦,跟英雄不一样。真要追查起来,我担着就是了。来,英雄,咱爷门干一个。” 吴英雄动容地说:“所长,你放心,真到追查那一天,再让你背黑锅,我就不是人了。” 白翠花说:“老舅,你知道英雄这人,心里有数。就是嘴驽,说不出来。” 李长胜说:“这些年了,我还不了解他嘛。” 吴英雄的所做所为,李长胜真的很不痛快。就像欢欢喜喜地抱着喜欢的孩子,反而被拉了一身洗不净的稀屎。 不过,不痛快归不痛快,李长胜咋会和一个后生小辈叫真呢。他在公安战线干了大半辈子,知道什么是大局。 他叹了口气说:“英雄,咱爷门……花钱免灾吧。 只是这穷日子不好过,每年这个时候,领导们都该来了。今年不来, 咱也不能拉过。我准备下年货,明儿天气好了,你和柱子进趟城。” 想了想,又说道:“顺便,把你自个的事,讨个准信儿。” 第九章 吴英雄按图索骥,找到四楼时,累得气喘嘘嘘的。 门铃响过很久,楼门还是不开,屋里人的问话声很机警。 城里人真的细心,每一家都这样,完全不像农村,敞开门过日子, 晚间睡觉都不插门。 似乎是接连开了几道锁,一个秃亮亮的大脑袋, 蓦然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吴英雄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直愣愣地站住了。 赵万达见吴英雄不吱声, 随口说道:“马列伪装要去掉,今天不带假发套,英雄来了吓一跳。” 满楼道里荡漾着赵万达洪钟大吕般的笑声。吴英雄不好意思了, 扭扭怩怩的,握了一下赵万达热情洋溢的大手。 把鹿腿,鹿血,山鸡,田鸡,白蘑,松籽,一样样递进去。 赵局长当二传手,递给屋中一个很有姿色的中年女人。 然后, 所有东西和那个女人,就神秘地消失在迷宫一样的宝石兰玻璃门中。 赵局长把吴英雄让进会客厅,扔过一双拖鞋。吴英雄把脚尖儿伸进去,在捱门边的一只沙发上坐下来。 但觉得屋子宽宽阔阔,星光灿烂。 那个女人从迷宫般的玻璃中走出来,端着一盘苹果和桔子,笑容可掬地放在茶几上。 赵局长介绍说:“柳条边派出所小吴。这是你嫂子, 正宗原配没有假。” 说完哈哈一笑。吴英雄陪着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吴英雄发现,赵局长这人很随和,完全不同于那天那么严肃。 他说话时面部表情很鲜活,又胖又厚的肉坨脸里像藏着两条活鱼, 能搅起一层层的波浪来。 赵局长不带假头套时,秃亮秃亮的脑门儿, 能够和灯光争相交辉。 赵局长说:“你先抽支烟,吃个苹果。 ”然后看着半开的门说:“山神爷咋不进来呢?又找妇女主任去撒尿了吗?” 吴英雄笑了,“找妇女主任撒尿”的故事,是挂在赵局长嘴边的笑话。 说李长胜第一次进城开会,便急找不到厕所,情急之下,在胡同口解急。几个城里女人,突然钻了出来, 李长胜紧急调转枪口,对着妇女主任。妇女主任羞红了脸,说李叔,城里女人是女人,我就不是吗?李长胜说,你是自家人嘛。 赵局长编成顺口溜,见李长胜就说:“李长胜瞎胡闹,十字街头来撒尿, 环卫处要罚款,妇女主任害了臊。”李长胜总是嘿嘿笑着说:“老鞑子放屁,瞎扯蛋呢。” 吴英雄解释说:“我们所长……今天,他没有来……。” 赵万达怔了一下,不满地说:“这个老不死的, 还特意来电话说让我等着他。” 吴英雄很过意不去,想替所长解释一下。 可是,意思只在嘴边,却找不到恰当的话来,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也没说。 赵局长的爱人第二次从迷宫中转了出来, 笑吟吟地说:“饭都好了,留小吴吃口便饭吧。” 赵万达很客气地留吴英雄吃饭,吴英雄说在家真的吃过了。 赵局长说:“真的吃过了吗?那就随便坐坐,到我家不要客气。” 吴英雄知道,赵局长的饭是为所长准备的。李长胜在公安系统很有人缘,从特派员一直当所长,全县就剩个李长胜。他们一批的人中,最大都当副县长了。 只有李长胜,在柳条边一呆就是三十年。 吴英雄突然间有种拘束感,心脏乱蹦乱跳的。 腋窝下燥烘烘地,流下酸烘烘的汗来,手和脚不知放在哪才好。眼神儿也怯怯地, 像件没处搭没处挂的衣物,不知道看向哪里。浑身都象长出毛刺儿,一身的不自在起来。 赵局长心情仍然很闲适,站起来去逗鸟,去喂鱼,去弄花。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但音量大不如刚才豪迈。 赵局长问:“近来没案子吧?” 吴英雄答:“没有。” 赵局长又问:“枪打那个,家属没再闹吧?” 吴英雄答:“没有。” 赵局长说:“这搂子你们捅的,就差没闹到国务院去。” 吴英雄神经质从沙发上弹跳而起,他说:“赵局长,那个人真的不是我打的。” 赵局长愣了一愣,断然说道:“谁打的都一样,都是为了工作。局党委对待工作中出现失误的同志, 历来都采取保护态度。” 他又说道:“在这个事件没有正式结论前,你最好什么都不要对外人讲。” 其实吴英雄话出口就后悔,觉得自己没趣,都想抽自己个嘴巴。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怎么又蹦出这句话来。 话题象突然被剪刀剪断,赵局长没了情趣。 重新落座的沙发,仿佛一下变成个无底深洞,吴英雄的整个身子都在沉下去。 赵局长只顾逗鸟。 赵局长爱人又消失在宝石兰玻璃后边。 吴英雄讪搭搭地,起身告辞。 赵局长开门送客,让给李长胜带好,说春节前没事就不去了。 出得楼来,吴英雄如逢大赦般的松快。 下午临来时,白翠花谆谆告诫,把钱放在信封里, 把话点给赵局长,把信封放在不显眼,又能看到的地方。万不能明晃晃地掏出钱来, 领导不好意思收,领导家有外人……钱送不出,卷了脸面事小, 当所长的事就彻底泡汤。 吴英雄想白翠花这些名堂,一定是从电视上学的, 小学课本上肯定没有。 吴英雄没有按白翠花分咐,把信封放在寝室里、床头柜、床罩上。 他连赵局长家的床在哪儿,寝室什么样子,都没看见。 他是乘赵局长爱人不在、赵局长逗鸟的空档,把信封压在果盘下。 他相信,赵局长爱人收果盘时能看见。 吴英雄也没拿话点赵局长,人家没给他机会。 赵局长对他,挺冷淡的。 第十章 吴英雄的思想压力越来越大,前些日子局里调动了一批中层干部,柳条边反而风平浪静。 李长胜挺有意味地说,咱是后娘养的孩子,扔在深山没人管了。 派出所跟乡政府的人,说三道四的,什么猜测和谣言都有。 有人说吴英雄开枪打死人的事还不算完。也有人说李长胜恋位还不想退呢。 更有传言说,马仁买了一挂鞭炮放。其实,那一天是过小年。 吴英雄觉得,这种日子挺揪心。他宁愿派出所保持现状, 其实李长胜要真不退,他当不当所长无所谓。 吴英雄不是抛头露面的人,派出所工作千头万绪,真的让他当所长,他心里挺打悚的。 他愿意李长胜指哪,他就打哪。 李长胜这段就不太上班,派出所的工作都推给吴英雄。 吴英雄虽然有满脑子的疑虑,工作上半点不敢马虎。 派出所的工作就是这个样子,越近年节越忙乱。有两起伤害案件很缠手,上边催着要结案。乡里催缴“三清五费”, 要求派出所出人协助。局里来人搞治安调查,吴英雄要亲自陪。 饭店和修理部来清帐。吴英雄说没钱。老板卢瘸子说,欠了八年了。 吴英雄说八年也没钱。卢瘸子说,再没钱就起诉你。 吴英雄说,起诉也没钱。卢瘸子笑了, 说派出所是大爷,我们惹不起,春节之后多少给点吧。吴英雄说, 要告你就告去,节后也没钱,不给一点笑脸。 卢瘸子怏怏不快,说欠钱的都是大爷,就走人了。 吴英雄是在阴历二十七下午,得到大青狗回家过年的情报。 整个白天他都不动声色,第二天清晨,叫上马仁、卢铁柱、 麻雀蛋,突然赶往柳树沟。 柳树沟屯虽然今非昔比,但是全县最贫困村屯的帽子,始终带得很牢靠。这不一定说,柳树沟屯人仍然很弱智, 只是他们起步晚,翻身慢,令人有足够的理由鄙视他们。 在柳条边乡,人们嘲弄某人无能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他妈是傻子屯的!”。 在县里“傻子屯”又成为柳条边的代称。连省里都派过工作组, 来“傻子屯”搞调查,得出的科学说道是“水质问题”, 开剂方子是“打深水井”。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除非逼不得已,吴英雄不愿到这里来。来到这里, 总容易想起,弱智而淹死的父亲,半路出嫁,抛弃他们的母亲。大冬天的冒烟雪,傻大舅的皮条子…… 。许多凝结在心头的,挥之不去的, 疙疙瘩瘩的东西。 柳树沟屯,在三面环山的一个锅底坑里。 三十几户人家, 半数人家盖上了砖瓦新房,少数人住着摇摇欲坠的土坯屋子。 多数人家杂木杆子、石块护院,少数几户红砖院套,贫富之分一目了然。 天还没见亮,屯中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早起的鸡鸭,跑出门来觅食。 宿食未消的老牛,锁在路边倒嚼儿。挂满白霜的山羊,拴在山坡啃树皮。 冬天出圈的牛屎马粪,硬梆梆地堆满了长长的一条胡同子。 大青狗不在屯子里住,独自一家住在山上。 大青狗原本是倒插门的女婿,女人有些弱智,论起来和吴英雄还是本家。 过去,傻子屯的弱智女人都这样嫁人,肯上门的男人当然是穷光蛋。只是大青狗除穷之外,兼有“吃、喝、嫖、赌、偷”五棕毛病。 搅得傻子屯鸡飞狗跳,吴家依仗派出所做势力,将他扫地出门。 大青狗家的房子,是顺着山势挖就的地窨子。 天刚放亮,吴英雄带人破门而入。剃个光葫芦头的大青狗, 出其不意被按在炕上。 意外出在大青狗女人身上,这个出门撒尿的女人,听到大青狗叫喊,手持菜刀闯进屋来。 大青狗说,傻娘门, 快剁他们,他们抓你男人,去蹲笆篱子呢。 大青狗女人把菜刀高举在头顶,拦在吴英雄面前。 吴英雄屁股别的虽然还是枪,却两手发软底气不足,再也不敢冒然拔出来。 依照派出所抓人的惯例,依照吴英雄过去的脾气,在进屋时早就枪在手中,弹在膛上。 但是现在,吴英雄说什么也不敢冒然地掏出枪来。 吴英雄带的这把枪,是两天前李长胜才给的。柳条边派出所总共两把枪,在那次事件后全被局里缴了上去。这次是为了抓人需要,在李长胜的强烈要求下返回一把。 而且,返回来的是李长胜的枪。这把过去枪的主人不是吴英雄。 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枪同时返回来,吴英雄的心里没有一点谱儿。 拿着别人的枪,就象使换人家的孩子一样不仗义。 大青狗的傻女人,也不是傻实心的人,虽然举着刀却不肯砍下来,只是呲牙笑个不停。 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三黑子, 好兄弟,放过你姐夫,姐就杀鸡给你吃。” 马仁始终没见进屋。吴英雄又被大青狗女人逼住。 卢铁柱和麻雀蛋,两个豆芽菜跟本不是大青狗对手。 大青狗边穿衣服,边横冲直撞地往门口闯。 吴英雄终于把大青狗的女人推开了,一把抓住大青狗的衣领,把他摔倒回地中间。 他说:“杜青林,我警告你,你要敢拒捕,我就开枪了!” 倒在地上的大青狗,依然十分嚣张,拚命地用脚蹬踹吴英雄。 使吴英雄拿捏在手上的手铐无法靠近。 他拍着胸膛说:“三黑子,有种的你就朝这打!” 第十一章 吴英雄是个短粗有力的车轴汉子,扛一两百斤的麻袋也敢和农民较劲。拿捏大青狗原本是小菜一碟。麻杆一样细瘦的大青狗,身子其实很虚弱。 但麻烦出在大青狗的女人和炕上的两个孩子身上。大青狗的混沌女人依然举着菜刀,把卢铁柱和麻雀蛋逼在屋外。 大青狗两个刚刚闹醒的女孩,像两个小疯狗一样,抱住吴英雄的双腿。 吴英雄不敢动作过大,害怕伤着两个孩子。 他连气带累,猪肚脸憋得黑中透紫。大青狗连滚带爬,眼看就要跑出门口。 吴英雄毫不迟疑掏出枪来,枪口朝上“砰”地一声,子弹揭起一堆土块墙皮。 大青狗的傻女人“嗷”地一声扔下菜刀,抱着脑袋抵在墙上。 土块砸在大青狗头上,他激凌一下坐在地上。 半天才说:“三黑子,你他妈还敢搂火呀。” 吴英雄一言不发,把关了保险的枪,恶狠狠地顶在大青狗的脑瓜门上。 直到这时,马仁拎着裤子冲进屋来。伸手先抽大青狗两个嘴巴。 又给大青狗带上手铐。 他说:“你他妈的大青狗,找死咋地!” 大青狗被打的一愣一愣的。 吴英雄突然想起来,在刚才的关键时刻,马仁咋不在场。如果他在场,卢铁柱和麻雀蛋不会被摔得象泥丸一样。 吴英雄仍然黑着脸不说话,马仁就觉出不自在。 他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说昨晚吃剩饭坏了肚子,方才是进茅房拉了泡稀。 拎起大青狗又抽两个嘴巴,说:“大青狗,你他妈的……想找死咋地” 现在,马仁当着吴英雄面,不得不陪出一串小心。 他心中精细得很,知道吴英雄当上所长,有多少双小鞋给他穿。 在回来的路上,吴英雄的脸仍然冷得发青。 他觉得,现在的警察越干越窝囊,越干越没有尊严。 从前抓人,啥时遇到这种情况。现今这个条例,那家法规的,条条都给警察上紧箍咒呢。 大青狗流年不利,看不出眉眼高低,在 下车时被推急了,就搡麻雀蛋一个趔趄。 吴英雄也不说话,从后身抬腿就是一脚。 大青狗毫无防备,瘦狗样的身子像根麻杆射进屋里,就势扎在炕沿上,牙花子硌出血来。 大青狗还要嚣张,说:“好!三黑子,你还敢打人,出去我就告你。” 吴英雄托起大青狗又尖又瘦的下巴,说:“你真想告我?” 大青狗说:“我没犯啥王法,操个娘门她愿意。你敢打我,有人剥你的狗皮。” 吴英雄只觉得从脑窍里发出一声轰响,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冷笑。猪肚子脸儿哆嗦一下,肥厚的嘴唇突然翻出出雪白的牙齿来,短粗的手指玩艺似叉向大青狗。 他说:“你奶奶个熊,大青狗!” 铁锤般的拳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卢铁柱和麻雀蛋兴奋异常,一段时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两人像两条嗷嗷嗜血的小狼。 卢铁柱和麻雀蛋左右挟持住大青狗,使他不能乱动, 把脑袋保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子。听凭吴英雄脆亮的大巴掌,像铁板样刮在大青狗的脸上。 吴英雄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强大,就像大江大河,冲垮一撮泥沙;就像一座巨轮,碾碎一只臭鸡蛋。随着手臂的有力挥舞,仿佛有股凛然的正气,正在胸中澎湃激荡。一种惩恶扬善,昭彰正义的快感, 如大浪滔滔,不可收止。 直到胳膊挥酸了,手掌麻木了,卢铁柱和麻雀蛋也架得累了。数嘴巴的声音,已经不如刚才响亮,吴英雄才停下手来。 大青狗没了嚣张,鼻涕混着血水,面条一样挂在嘴上,脸面肿得像烂茄子。 吴英雄毫无怜悯之情,盯着他的眼睛说:“大青狗,你还告我不?。” 大青狗舔着干裂的嘴唇说:“三黑,我和你有啥仇恨,你这样打我?!” 吴英雄说:“你他妈放狗屁!你说清楚了,是谁打你了?” 大青狗说:“算我放狗屁。没人打我,是我自个摔伤的。” 吴英雄说:“你早就该学会说几句人话。” 大青狗说:“我心里就是不服,你们收了钱,为啥还抓我?” 吴英雄说:“你说清楚些,谁收你钱了?” 大青狗说:“马仁收的钱。” 吴英雄说:“你拿出字据来。” 大青狗说:“他没给我立字据。” 吴英雄说:“那好。你现在立个字据,我就放你回去。” 吴英雄收了字据,回头就找马仁。麻雀蛋说不在,回来就去喝闷酒了。 吴英雄说找李长胜,卢铁柱说去了县里,一直就没回来。 吴英雄思谋着,这件事性质很严重。如果大青狗强奸罪名成立,马仁就能定成徇私枉法罪,就够法条了,谁也救不了他,必须得向上汇报。 马仁这时恰好推门进来,他脸色红扑扑的,象刚从菜窖挖出的一个鲜萝卜。马仁神情有些放肆,他说:“吴老弟,我正想找你唠唠呢。” 吴英雄说:“我跟你没啥唠的。” 马仁说:“那钱,是所长让我收的。” 吴英雄说:“所长让收的,我咋不知道。” 马仁说:“所长交我办的案子,我直接跟所长汇报。” 吴英雄说:“谁办的案子都好,这事交给局里来调查处理。” 马仁说:“那好,要交就一块交。你打死人的事由所长担着,至今还没了结呢。今天又打大青狗一百个嘴巴,报告上去也不是小事。不交到局里,还怕说不明白呢。” 吴英雄象被掐住脖子,立时说不出话来了。 第十二章 柳条边保留着许多传统过年习俗, 进入冬月,宰杀年猪,就很有年的气味了。 老亲少友,济济一堂, 天上地下,吹五作六。肥肉,血肠,酸菜,老白干,吃个醉饱。 余下的肉,裁成方子,大河里刨来寒冰, 严严地封在缸里。馋来摸出两块,酸菜、白菜、猪肉炖粉条,吃个满嘴流油,脑满肠肥,这是大人心中的年味。 腊月之后淘粘米,腊八粥熬熟了,杏树杈上粘几粒,期盼来年果实累累。 粘米团子蒸上一筐,冻在仓房,冬闲日短吃两顿饭,孩子嘴急嚷饿,娘门摸出几个,埋在火盆慢慢地烧。 温火烧焦个缝儿,散发诱人的香气,这是孩子心中的年味。 过小年,吃灶糖,燃豆萁,送灶王,舀鱼抓鸡,烧纸焚香,祭拜先人。 三十下午,年画,门神,对子,挂钱,各归其位,装扮出一个花里胡哨,五彩纷呈的年来。午夜里燃沟火,放爆竹,迎财神,汤热了,水滚了,守岁饺子下锅了。 饺子肚子里夹着一个新钢蹦,谁吃到了谁有福气。 初七早晨,白翠花早早的把吴英雄叫起来,让他温水和面擀面条。 吴英雄在所里很勤恳,家里家务活却很少干。不是不会干而是不愿干,别人的懒堕是手懒,他的懒堕是心累。吴英雄干活,白翠花没有中意的时候。 水套炉仍然没有修上,再唠叨和神经的女人也不可能永远抓一个话题。儿子吴哲回来后刚好学校放假,白翠花把办公室的电暖风临时拿回家里。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学校的电暖风实在破旧,四根钨丝断了两根,散发的热量抵消不了四面的寒气。橱房冷得拿不出手,白翠花把桌子和白面拿进屋里。 春节前后,白翠花一直忍着,不和吴英雄发生冲突。 吴英雄能做得一手好面食,是当兵时在炊事班练的手艺。 以白翠花心思的缜密,当然不会浪费丈夫一点才艺。 白翠花说,初七是人日子,早饭得吃面条,拴住小孩腿,大人孩子才能一年保平安。 吴英雄说,管什么人日子,狗日子。你说擀面条,我就和面去。 白翠花说,软面饺子硬面汤,你把白面和硬点。 吴英雄说,你说硬就硬,用凉水和出的面才够硬。 白翠花说,吃完饭咱们进城,给母亲过生日。 问吴英雄说都带点啥。 吴英雄说,我管不着,你愿带啥就带啥。 白翠花说,还有两只山鸡、野兔,给城里人吃稀罕去。 白翠花说,大姐夫爱吃大马哈鱼。说大马哈是江生海养的,味道鲜美,营养价值也高。说大姐夫懂生活,会享受,我们进城再买去。 吴英雄说,他会享受,谁不会享受。你妈过生日,关他个屁事。 白翠花说,你这臭嘴,说不出一句人话来。 吴英雄说,我就这臭嘴,从来不会说好话。 白翠花说,你说,你说。到底给不给我妈过生日。 吴英雄说,你愿过不过,我管不着。 白翠花说,我妈生日你不管,你妈过生日你咋管呢。 吴英雄说,今后,谁的生日我也不管。 白翠花说,好好说话,你喊啥呢。 吴英雄不喊了,“砰”地把面团摔在桌面上。 白翠花说,摔面团啥本事,有种你去摔电视机! 吴英雄象被使了勾魂法儿,抬脚就奔电视机。儿子吴哲恰到好处地伸开手,展开一个十字架,挡在电视机前。把两手白面,两眼发直的吴英雄拦住了。 白翠花用擀面杖指着吴英雄,说:“儿子,你别拦他。有种就让他去摔。厨房还有汽油,有本事,就让他把房子也烧了。” 吴哲说:“花姐,你别和雄哥叫板,雄哥有心理障碍,得去看心理医生。” 吴哲今年才十五岁,在城里读书,眉毛和眼睛都像白翠花,长得白净,人也帅气。性格开朗而又活泼,也象白翠花。受热播的电视剧的熏染,自从放假回来,没里没外地管白翠花叫“花姐”,管吴英雄叫“雄哥”,叫得两人没有一点脾气。 吴英雄顺从地被儿子推在沙发上,在儿子面前他没有脾气,也唯有在儿子面前,才没有一点脾气。尽管心里有无限的委屈,但他不能对孩子发泄。 其实,白翠花张罗给母亲过生日,也是另有深意。他想拉吴英雄进城,请大姐夫给把把脉。从表面看, 白翠花风平浪静,其实心里沸水一锅。 女人既然把男人当衣服,总得时尚和体面些,才能穿出门去。 节前,白翠花逼吴英雄给赵局长送礼,是个投石问路的策略。 但石沉大海,全无消息。 白翠花再一次觉得,吴英雄这人,烂泥塘里的懒蛤蟆,永进上不了台面。 以白翠花的精明,她当然清醒,在这种形势下,不能再逼迫吴英雄了。 她转怒为笑地说:“算了,算了,还是儿子聪明。” 说道:“你爸这真是心理问题,是心理变态, 病根都在傻子屯呢。” 又说道“咱们聪明人,才不跟傻子一般见识呢。” 第十三章 白老太太实在是很老很老,像苦大仇深的白毛女。眼睛像模糊不清的两汪泥, 脖子上吊个肉袋袋,像非洲袋鼠的肚子。 柳条边女人的大粗脖病,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能活到这个年岁的人,实在不多。白老太太只算一个标本。 白老太当年就没看上吴英雄,说一朵水灵灵的鲜花,插在狗屎堆上。 当年白老太就是因为和吴英雄闹敌对,才被白家大姐从白翠花家接走了。 吴英雄对白老太,也似带有满腔的仇恨,思想上从就转不过弯来。 白家两朵姊妹花,当年在柳条边,说得上倾国倾城。 两人不只长得像,脾气秉性和气质也相像。 只是,现今的白家大姐比白翠花,多出满身珠光宝气。 白翠花一个耳孔,一副耳环。白家大姐三个耳孔,三副耳环。移动金莲,晃动脑袋时,满耳朵是“叮咚”地响, 像春风得意的一个风铃儿。 白家大姐夫郝旺,是个水蛇腰身的中年男人,带着眼镜。 自打吴英雄进屋起,他就守在电话机前,一会打电话,一会拔手机。 然后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对白家大姐说:“都搞定了,刑警刘队长, 工商赵局长,税务霍主任,卫生局小周,药检所小赵, 这些人,哪个也推不掉。快给老太太换衣服,我们这就走。” 白家大姐灿烂地一笑,拉着白翠花去给白老太换衣服。 白翠花说:“大姐夫要往哪儿走啊?” 白家大姐半嗔半怨地说:“这个嘴大舌长的, 昨天和这些人喝酒说漏了嘴。今天都来给老太太祝寿呢。 你姐夫在饭店定了六桌,今年我们要给老太太过出些档次来。” 白翠花说:“我看你们是钱多烧的,六桌得多少银子?” 郝旺打着哈哈说:“你就放心地吃,有你大姐作东呢。” 白家大姐说:“你不要总算计我,今个儿我一子不掏, 就给你俩姑爷放回血。” 郝旺厚脸厚皮地说:“你放,你放。你尽管放。放晕了我和英雄,还不是你出医药费。 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拔一根汗毛,我和英雄扛着走呢。” 吴英雄凑趣地说:“我和姐夫出苦力,捧大姐的人场去。” 白老太突然说道:“还不如省下好吃的,喂条狗呢。” 大家都哄笑起来。 白老太在笑声中,像包袱样被背下楼,来到一家霓虹闪烁的大酒店。 郝旺说,“登天大酒楼”, 档次是顶高的酒店,来这都是社会名流。 大厅里同样的霓虹闪烁,目不暇接。劲歌慢曲,震耳欲聋。 满屋的喧闹,就如河水涨潮。穿红套短的女服务员,象游鱼穿梭般出出进进。 邀请的客人没到,他们耐心地等。 几个关键人物迟迟不来,郝旺就有些紧张,频频地拔打手机。工商赵局长, 说有事缠住了。税务霍主任,联系不上。刑警刘队长就在隔壁包厢, 给赵县长过生日呢,不让等他,说抽空才来。 勉勉强强凑齐四桌,白老太的寿诞才算开始。 就在这时,刑警刘胜利队长摇摇晃晃地却过来了。 说喝多了。说陪一杯就走。说赵县长那边不放人呢。 白家大姐和郝旺立时觉得提神百倍,好像刘胜利后边跟着个县长似的,连酒桌上蓬壁都生起辉来。 郝旺说,不用介绍,你跟英雄是一个绺子的。 刘胜利说,我和英雄一批入的警呢。 刘胜利圆润丰满的脸上,依然保持着春风得意,心旷神怡的笑容。 他先给白老太祝寿,妙语连珠,风趣无比。 连敬了三杯,仍然没有走的意思,一双色迷迷的眼睛,被白翠花粘住了。 他敬白翠花两杯,白翠花就接两杯,一脸暧昧的笑意。 白翠花的脸色酡红,美艳得像一枝烂漫的桃花。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 做出顾盼生辉的笑靥。眼角的皱纹,像收在屋角,藏不起来的扫帚。 刘胜利仍然没有走的意思,摇摇晃晃地,要和吴英雄碰一杯。吴英雄站起来,端杯就喝了。 刘胜利说,你先喝了,奖励一杯。 药检所小赵, 卫生局小周一人摁手,一人抓杯,又满上了。 吴英雄有了教训,不敢再喝。 刘胜利却没有再喝的意思,趴在吴英雄脸上, 钝着舌头说:“兄弟,你的事明白了吧。这个……拿少了……” 看到刘胜利伸出的两根手指头,吴英雄心里遽然一惊, 脸上尴尬地笑着。 刘胜利仍然瓷住眼睛,把嘴对着吴英雄的鼻子。 他说:“你们打死人的案子……为啥不结?兄弟……现在这事,都他妈的……明白了?” 吴英雄提醒说,刘大队长,你手机响半天了。 刘胜利说,是赵县长等急了。 酒也没喝,急匆匆地走人了。 刘胜利来去匆匆,白家大姐和郝旺仍然很有面子。 吴英雄觉得头晕,他是有一些酒量的, 不过今个进这酒楼,头就发晕。刚才左三杯,右两杯,空着肚子,喝得急了。 刘胜利走后,郝旺闹得凶,满桌子给人敬酒,满世界地跟人碰杯。郝旺不只酒喝得顺,话也来得冲,满嘴跑舌头, 满桌子溅唾液。他说:“谁也别小瞧了大姐夫……,看刘队长跟赵县长,是摆把子的好兄弟。这啥事……,都不瞒我,姐夫庙小……,神通大着呢。” 吴英雄躲无可躲地说:“姐夫神通广大。” 药检所小赵、卫生局小周起哄说:“大姐夫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两个姐夫来一杯!” 吴英雄百般推托。郝旺却摇摇晃晃站起来,钝着舌头说:“来就来,你们小瞧谁?” 吴英雄硬着头皮,又陪一杯。 郝旺本来没多大酒量,只是今天异常兴奋。 药检所小赵, 卫生局小周,原本是连手跟吴英雄较酒儿,没想到郝旺先着了道。 喝多了的郝旺闹得更凶,话来得更冲。每句话听起来都很模糊,好像话没出口, 就让唾液浸湿了,粘连在喉咙上。他还要腻腻地,絮絮地,趴在吴英雄脸上,只顾说。 他说:“刘队的话……兄弟听清了,舍不下孩子……就套不住这个狼。咱就找赵县长,再出这个数……。没钱……翠花不给?大姐夫给你拿!” 吴英雄本来就气,郝旺竟把自己跟赵局长送钱的事,捅到公开场合。现在郝旺偏不识趣, 众目睽睽之下,又说出这些令人挂不住脸的话。 吴英雄只觉得酒劲翻涌,粗短的脖子暴起青筋。 他说:“鸡巴郝旺,当你是谁?国际警察……啥心都操!” 郝旺被骂得一愣一愣的,舌头立时短了。 他说:“好好……兄弟, 你别急,兄弟……,公安内部,的事,外人还真不明白。” 在亲戚里,吴英雄最瞧不起郝旺。 知青时是个花花公子,回城后,进制药厂当工人。 近两年工厂也解体了, 靠着女人荫庇,白家大姐经营医药商店。 几年下来,自忖有两吊钱,交几个酒肉朋友,在亲戚面前 就装起大来。 第十四章 春天来了,几场春风过后,柳条边的天气暖和起来。 融化的冬雪,像复活的小蛇,在山间石缝里,草丛树根下,蠕蠕而动,蜿蜒而下。在山根脚下汇聚成流,一路向西,注入辽河。 雪水滋润的土地,像刚刚加热的巨大蒸锅,氤氲的地气钻出地表,升升腾腾, 袅袅娜娜, 散发着潮湿清新的气息。 河柳和向阳山坡的松树,最先感知春风。河柳的枝条刚一复苏,毛毛狗就急不可待地爬上枝头,象尚未成熟的少女嫩小乳蕾,对着阳光做出万种风情。 松树的针毛由黑泛绿,冬眠的松柏从昏睡中苏醒,凝固一冬的绿色血液,开始循环流动。 朝阳坡的岗地,青翠的小草发芽了,漫山遍野一片生机。 李长胜的离退已成定局,他是先搬进城里后递的辞呈,推荐派出所由吴英雄主持工作。 他的决然,出人意料。李长胜为人一生,拖泥带水。 在柳条边,终其一生的命运,就是最好的注脚。 不过,李长胜本人倒是豁达,无怨无悔。 吴英雄很有压力,虽然说这两年,李长胜来少去多,他基本上主持工作,但心境毕竟不同。最大难题是经济困扰,现今县一级公安机关,财政只管民警基本工资,其它一切经费全靠自筹。经济富裕的乡镇靠罚没款,柳条边是全省挂号的贫困乡,群众手头没钱,罚款没戏。 李长胜和吴英雄的工资,乡财政停发半年。马仁、卢铁柱的工资,派出所欠了两年。 抛开修车、烧油、饭费赖帐不说,这次枪击事件,为了堵住死者家属的嘴,李长胜求爷爷告奶奶,以派出所三间烂房为抵押,从信用社贷款三万。 巧妇难为无米之饮,这种苦巴日子,难为李长胜不退。 压力归压力,哭穷归哭穷,“新官上任,踢开头三脚”这个大道理,即使白翠花不唠叨,吴英雄也明白。吴英雄心里清明得很,不把头三炮打响,日后就无法领导马仁和卢铁柱。 特别是老马仁,瞭着高儿,等着看笑话呢。 白翠花不愧为柳条边最有教养的知识女性,表现出超常的大局观念。当吴英雄提出派出所经济困难时,一向截源断流的白翠花慷慨解囊。 白翠花还亲自督战,带着学生给派出所粉刷墙壁,打扫卫生,派出所维修很快接近尾声。 在派出所门口竖起“有困难找民警”的醒目标牌,屋脊挂个口径一米的警徽。吴英雄知道,这两件事是包片的赵局长最关注的。 早先,赵局长不止一次催李长胜竖标牌,他总是嘿嘿笑着说:“咱山里人实在,不玩花架子。老百姓有啥难事,不找派出所,还去找接生婆子。” 吴英雄采纳白翠花的意见,把值班室的连二大炕拆除掉。 白翠花说老土,有点品味的人都不睡土炕,咱家来年也扒土炕。 三间办公室连带走廊,贴上素雅带细碎小花的瓷砖。值班室里安放而张上下两层的铁床。 派出所从里到外粉涮一新,麻雀蛋的流水帐不知去向。 吴英雄拧着麻雀蛋的花脸,说:“从今个开始,墙上有一个道儿,就剁你的狗爪子!” 麻雀蛋说:“别人乱画,不能赖我帐!” 吴英雄说:“就你负责任。地砖不能有脚印,厕所不能有臭味。” 麻雀蛋说:“让老马头管茅坑吧。” 吴英雄说:“就你负责,不干滚蛋!” 麻雀蛋虽小,却能分清眉眼儿。知道这新头儿吴英雄脸黑嘴臭,不比李长胜慈善,撵他滚蛋,决不行乎。麻雀蛋只好什么都管。 卢铁柱也威胁地说,吴所长翻脸六亲不认。麻雀蛋变滚蛋,当兵的事也玩完。 所以,对吴英雄交给的工作,麻雀蛋不敢马虎半分。 麻雀蛋对卢铁柱说,打死他也不能再回到敬老院。与养老院里一帮“三条腿的”、“四条腿的”和“六条腿的”老头、老太太打连连。 卢铁柱说“哧”,十个脚丫子分不清,两条腿的活人你还分不清。 麻雀蛋拽着卢铁柱到养老院长见识。 原来三条腿是拄拐棍,四条腿是坐板凳,六条腿是坐方凳。 那天正好吴英雄请李长胜回来吃饭。李长胜逗麻雀蛋说,还有八条腿的人呢。 麻雀蛋跟卢铁柱把头摇成拨浪鼓。 吴英雄说,一对老头、老太太,坐在一个长条凳上谈恋爱。你算算,不是八条腿是几条腿? 马仁恭维地说,还是当领导的头脑反应快。 麻雀蛋武装到牙齿,厕所两天一撒石灰,石灰没有喷汽油,理由是油味强过臭味。 吴英雄知道麻雀蛋从车里放汽油,骂麻雀蛋一个狗血喷头。 麻雀蛋两天没精神,卢铁柱里外当好人,人小点子歪。领着麻雀蛋到乡卫生院偷来苏儿,派出所里里外外都是医院气味。 马仁乐了,说:“俩孩子要开家庭病房呢。” 最苦是擦地砖,派出所屋外全是泥土路,麻雀蛋一杆拖布不敢离手。 卢铁柱乘吴英雄不在所,跟麻雀蛋搞恶作剧,踩回两脚稀泥。麻雀蛋一脸坏相,用拖布把卢铁柱逼到床上。 卢铁柱细小的 眉眼儿拧在一块,说:“给老叔销赃灭迹呢。” 麻雀蛋坏笑着说:“是给你看洞房呢。” 卢铁柱“嗤”地一声说:“火柴头大毛孩子, 知道洞房是咋回事。” 麻雀蛋嘻笑着说:“小猫、小狗还知道配对呢。” 马仁嘿嘿笑起来,烟都呛到肺管里,他躺在床上 ,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着。 说:“两个傻孩子,都别急。老头再要两姑娘, 招你们当上门女婿。” 卢铁柱说:“等太监生孩子,不是等吃公鸡下蛋。” 马仁说:“科学发展了,公鸡能下蛋,太监也能生孩子。” 麻雀蛋说:“你是个花花太监。” 卢铁柱说:“你老婆年岁太大,不能再开怀。 得找包房小姐,借鸡生蛋。” 麻雀蛋说:“卫生院大瓜籽一个人,正好配给老马头。” 马仁说:“那娘门是军婚,随便动不得呢。” 吴英雄里一脚外一脚地问:“什么动得动不得的?” 马仁讪笑着坐起来说:“俩孩子逗老头乐呢。” 卢铁柱说:“麻雀蛋给老马头找小老婆, 老马头说给他当老丈人呢。” 麻雀蛋说:“老马头看上了大瓜籽,又怕瓜子硌掉牙, 说军人老婆睡不得。” 吴英雄翻下脸来,训斥道:“没事干闲的!” “老老少少一派胡言乱语,让群众听去像什么话!都去打扫卫生,赵局长待会就到。” 马仁尴尬地咳嗽着,说:“赵局长来是给你下任职令吧?” 吴英雄恶声恶气地说:“人都说我这所长当不上, 我咋知道领导们来干啥。” 马仁的脸都红了,说:“哪能呢,这是板上钉丁的事。” 卢铁柱、麻雀蛋去擦窗户,马仁去扫院子。 在吴英雄眼中,马仁工作不懒,手脚勤快,夏天栽花种草,冬天打水烧炕,从不偷闲。 但难改的毛病,心邪嘴歪,专记领导小帐。 要命的是嘴谗图小,见着好吃好喝不迈步,经不住三包果子两盒烟。属于革命意志不坚定,容易被拉下水的干部。 吴英雄不太担心马仁,从今往后不给他实权,不象李长胜那样心慈手软。 他认为这即是对马仁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更是对公安事业负责任。 吴英雄很为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站在这样高的角度看问题而欣慰。 当了所长后,他更加理解李长胜,当领导的不能偏私,不能心胸狭窄,不能把个人恩怨,带进工作里。过去自己为什么不这么看问题,就是由于角度不同。 难怪连挑剔的白翠花都心满意足,说吴英雄一张“梅雨脸”,终于盼来艳阳天。 吴英雄里里外外视察一遍,反复揣摩有无纰漏。他指使马仁和麻雀蛋,把派出门前菜地的鸡猪撵走,同时把菜地清理出来。 吴英雄现在更知道,主持一所工作,更象个家庭主妇,得有本事把日子过得象户人家。 第十五章 赵万达迎着春风,踏着春光,风度翩翩来到柳条边派出所。 他带副茶色眼镜,一件兰色风衣,一个不大不小的公文包,很有陈毅外长的风彩。 一下车来,嘴上振振有词地说:“变了样,变了样;警徽一个挂房上,两盏红灯闪闪亮; 走了一个李长胜,所容所貌大变样。” 随后下车个五十多岁的大胖子,说话前气喘吁吁的, 跟被狗撵的一样,是局政治处曹主任。在曹主任后边, 跟个着装笔挺的二级警司,是政工干事杨强。 吴英雄今天也着警装,他是三级警督,警衔比杨强高两个格。 吴英雄对杨强有极深刻的认象,杨强英俊洒脱,鼻子、 眉眼、嘴巴,都像演警察的濮存昕。面含微笑, 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说话不徐不疾,也像濮存昕。 吴英雄点烟,端茶,递水果。赵局长瞪大眼睛,夸张地看着吴英雄,一脸摸测高深的笑意。 曹主任请赵局长讲话,赵局长说, 提拔调动干部是你们政工部门的业务,我是包片领导,属陪同前往,顺便看看英雄老弟。 曹主任呼吸喘喘地,也不再谦让。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副眼镜, 又拿出文件。 他把眼镜架在鼻梁上,没有去看文件,却从镜框上边翻出眼睛来, 盯着吴英雄问道:“知道局党委的安排意见了吧?” 吴英雄很惭愧地笑了,柳条边地处偏远,李长胜在时,联系广泛,消息灵通, 隔三差五就有点小道消息。李长胜离开后,这条线就断了。 他如实地说:“我们这里消息闭塞,什么事,都得上级来人才知道。” 曹主任怔了一下,顺下眼睛,照本宣科地说:“经局党委研究决定,任命杨强为柳条边派出所所长; 吴英雄为柳条边派出所副所长……” 吴英雄突然觉得很恍惚,曹主任的话他一时没有听清楚。 或者已经听清楚了,但曹主任的声音十分缈远, 像蚊蝇拍打翅膀的声音,只在他脑里打个踅儿,就“嘤嗡”地顺着窗子飞走了。 吴英雄的脑袋茫然一片。眼泪在眼窝里打着旋儿,急切地冲涮眼框。 就像个最听话的孩子,偏被大人给骗了那样委屈。眼泪就要冲出眼框,眼睑已是最后一道防线,吴英雄不知道自己还能控制多久。 赵万达注意到了吴英雄的失态,适时地控制了局面。 他突然接过话说:“党委这次人事调整,是通盘长远考虑。透点消息给英雄,不算违反组织原则。再说英雄受党培养多年,是党性原则很强的人,我们相信你,不会把这信息透露出去。杨强这次下来,是下派锻炼,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必然另有重用。” 曹主任说:“赵局长的话你要领会透,按照我们公安机关提拔干部的原则,从民警只能先提拔到副所长。而且,柳条边的问题党委会议是有争议的,最后是赵局长一再坚持。” 又补充说“局党委在这么小的派出所,安排了一正一副两个所长,已经是破了惯例。希望你们要好好配合,尽快找准位置进入角色,早日摘掉柳条边派出所落后的帽子。” 之后是杨强简短的表态性发言,杨强有着很好的口才,讲出的话来很有层次,也很有分寸感。之后又是曹主任的总结性发言。 对于杨强和曹主任后来的讲话,吴英雄都没听进去。 如果说曹主任最初的话象个蚊蝇在他的脑里踅了一下,后来就只绕着头皮蹭了一下。 赵局长和曹主任的话,他一直就很糊涂, 在这类问题上,吴英雄的思维是迟钝的。 杨强提出要与所里同志见见面。 赵局长用眉眼止住他,说,你们一家人,日子长着呢。饿了先祭五脏庙。 又问吴英雄,乡里领导谁在家呢。 吴英雄说,都去县上开会,看家的就剩个不管事的文书。 赵局长说:“算了,算了。那个白癜风乡长不在最好, 他不在咱净心,看见他咱恶心,影响酒兴。” 又说道:“乡长不在,所长刚来,外甥打灯笼--照舅(旧), 今天的大局由英雄来主持。” 柳条边就一家小饭馆,挂个有筐无穗箩圈幌。老板卢瘸子,粮库退休职工。炕上,地下,两张桌子。灶房挂道门帘,辣椒炒得火急呛人,一屋人全跑出去。 赵万达指点着饭店招牌,曹主任捧腹大笑。杨强和吴英雄也随着笑。 卢瘸子隔着灶房窗,问领导们笑啥,说山里人没学问,字写的不中看。 曹主任说:“赵局长给你饭馆改招牌呢,‘驴肉大全’改成‘大叫驴全’。” 一院的人,又都哈哈大笑起来。 卢瘸子说:“领导真幽默。” 赵万达说:“当今社会,压力太大;没事整事,讲点笑话。” 卢瘸子叫勺说:“赵局长有水平。” 赵万达和曹主任是多年的酒对子。斗起酒来,势均力敌。 赵局长本来就活跃,有酒勾兑,更是妙语连珠, 笑话连篇。 曹主任善长以柔克刚,拿四俩拔千斤, 在不紧不慢,不温不火中逗出的一句话,赵局长也大笑不止。 杨强酒量平常,有些招架不住。 吴英雄于心不忍,接过杯想替他一口。 赵局长劈手夺下来说:“今天是警督管警司,明天是所长管所长。” 又说道:“所长副所长,不用打溜须, 工作多支持,喝酒靠自己。” 曹主任突然想起什么,问吴英雄道:“听李长胜说, 过去来局领导时,你连酒桌都不肯上?” 吴英雄说:“有所长陪着呢。” 赵万达说:“你不给领导面子,官儿不大,僚儿不小。” 曹主任说:“局里你总不去吗, 我在局里怎么看不到你。” 吴英雄说:“我们所没啥事嘛。” 曹主任说:“说出来没人相信,你在派出所工作二十年了, 党委会上提到名子,局长里有人还不认识你呢。” 吴英雄说:“我不接触领导。” 赵万达说:“人缘挺好,工作挺棒,就是领导没印像。” 大伙都跟着笑起来,把酒桌的气氛推向高潮。 第十六章 白翠花在家里是准备给吴英雄夸官庆贺的。 今天上午,白家大姐和大姐夫郝旺,也特意从城里赶过来,没想到却是这么一个结局。 白翠花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这算什么,驴打江山马坐殿, 咱把派出所刚修好,工作刚理顺,人家来了,反而挤在你前边去。” 吴英雄喝的舌头发短,说:“人家是下派锻炼,是过渡阶段嘛。” 白翠花说:“过渡多长时间,两年,三年。 即然是锻练安排哪不一样。谁能保证他走了, 不再来一个过渡的,反正吃闲饭人多得是。” 吴英雄说:“赵局长和曹主任亲自谈的, 咱们要相信组织。” 白翠花竖起眉眼,翅着嘴唇说:“嗤!组织,你吃亏就吃亏在相信组织。 ” 吴英雄的脑袋实在是一踏糊涂,如果说今天早晨,他的头脑还是清明的,但自从赵万达和曹主任来,就把一道从没经历的算数题带给他,让他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吴英雄觉得,白翠花说这些话不是没道理,不过他还是相信组织,相信赵局长和曹主任,不会跟他说瞎话。接替所长,只是个时间问题。 再说眼下,谁当所长,都只是个名份问题。杨强新来乍到,人地两生,不依靠他依靠谁。 白翠花看到吴英雄脸相麻木,目光呆滞,以为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亡羊补牢不为迟。她拿汤匙敲着汤盆, 以引起他的重视,说:“当初,你要听大姐夫一句话,何苦今天吃这个哑巴亏。” 白翠花一提到郝旺,就像拔痛吴英雄眼睛里的肉刺。 他肥厚的嘴唇哆嗦一下,把汤匙摔在汤盆里,溅郝旺一身的汤汁和菜叶。 说:“我愿意吃亏!” 白翠花说:“吴英雄, 你总在家里,呈狗屁英雄!” 吴英雄埋头倒到炕上,任谁说什么也不再理会。好象与他没有关系。 白大姐一边帮郝旺擦衣服一边说:“刘胜利昨晚打电话也说英雄是副所长主持工作,怎么突然间就变卦了呢?” 郝旺说:“公安机关的问题本来就复杂,肯定是我们工作做的不到位。” “还要我们怎么做才能到位?”白翠花说。 “找赵县长,上边领导说话了,就没人敢变卦。”郝旺又想起了赵县长来。 白大姐埋怨说:“你这不是事后诸葛亮嘛。” 郝旺辩解说:“当初我就说找赵县长嘛。” 白大姐说:“药店没有后悔药。” 又说:“你给胜利队长打个电话,问问是怎么个情况,咱不能吃这个哑巴亏。” 郝旺拿出手机,叫通了刘胜利的手机。 刘胜利在电话里说,党委会议上挺有争议的。 说英雄开枪打死人的事,如果追查属于重大责任事故。 白翠花拔拉着吴英雄的脑袋说:“你说!你说!那个人是不是你打死的?” 第十七章 新所长杨强对派出所的工作,一切都不满意。 就像一个来自富贵人家的主妇,皱着高傲的鼻子,用挑剔的眼神审视一切。 这个富贵的主妇从里到外地看,吴英雄就从里到外地陪。 他问什么, 他就答什么。他不问,他就一句话也不说。 马仁更像条怒性十足的狗,里里外外跟着腚地走,没前没后地抢话,吴英雄从心里别扭,所以就什么都不想说。 杨强问:这栋房子建自什么朝代。马仁说:不是前清也是后清,我刚记事时建的村公所。 派出所的房子独一份是石头垒的墙,泥巴挂层墙皮,吴英雄在维修时涮了层白灰。 杨强揭起块脱落的墙皮说:半老徐娘还涂脂抹粉。马仁说:越搽越像老妖精。 杨强说:这辆吉普是全县最破的车。马仁说:五年前李所长从局里要的,坏天气不敢出门。 吴英雄说:这车虽破却是司机的衣食父母,柱子指它混饭吃呢。 杨强坐进驾驶室里,说这还是咱所最值钱的家当。马仁说:出私车的老赵头给两千块,所长没舍得卖。 杨强说:明天你去找他,一手交钱,一手交车…… 。 吴英雄觉得挺没意思的,就去南墙外菜地轰小鸡儿。 南墙外的菜地里,有几垄象竹笋样青绿的大葱,还有一块发出嫩芽的韭菜地。 为了增加肥料和地温,吴英雄让马仁刚给菜地施了一层马粪。 一只交桃花运的大公鸡,领着成群的妻妾在马粪中觅食。黑的尾巴,红的翎翅,高昂的鸡头, 一副得意忘形的神态。母鸡们花枝招展,但都很憔悴, 羽毛残破不堪。不论是人还是鸡, 爱——都是需要代价的。 杨强若有所思。他走进吴英雄的办公室中,说和吴所长单独谈谈。 马仁有些尴尬,知趣地把自己关在门外。 杨强关心地问:“你脸色不好,消化系统有问题?” 吴英雄说:“是肾结石,老毛病了。” 杨强关切地说:“找时间到县医院检查一下,我家属在医院工作。” 吴英雄说:“谢谢所长关心,方便时我去麻烦弟妹。” 杨强说:“都是一家人,今后别说麻烦,那天去都行。” 吴英雄诚肯地说:“忙过这阵子再去。” 杨强诚恳你吧地说:“辛苦你们了,维修派出所,花费不少精力。” 吴英雄心中热乎乎的,似乎是在一瞬间,得到了平衡。 杨强露出濮存晰式的微笑,吴英雄觉得格外亲切, 有种旧日相识的感觉。 吴英雄仍在户籍室里办公,他在派出所长位子不到两月,主动搬了回来。 杨强问道:“派出所当前各项工作怎么样?经费情况怎么样?” 吴英雄说:“你刚来,不了解咱这里的情况, 咱乡是全省挂号的贫困乡,乡里发不出工资,老百姓手中也没钱,各项工作都落后。” 杨强说:“派出所工作决不能落后,我来是立了军令状的,不改变柳条边派出所的面貌,跟局党委没法交待。” 吴英雄说:“其它事情都好办,最困难的是经费。” 杨强说:“ 春节前后罚上多少,派出所总有些存款吧。” 吴英雄苦笑说:“哪有存款, 外欠还有十来万呢。” 杨强说:“怎么会这样,春节前后,你们不抓经济建设,搞什么维修。” 吴英雄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今年入冬摊上人命官司,所里全部精力都在平事,谁有心思抓钱。李长胜舍脸,从信用社贷款三万,给死者家经济赔偿。派出所维修,白翠花借给的钱。 这些情况,吴英雄一时难于启齿了。 他只能说:“今年情况特殊。” 杨强说:“那个什么蛋,是怎么回事?” 吴英雄说:“是咱们所收养的孤儿。” 杨强说:“扯蛋!派出所又不是孤儿院。” 吴英雄说:“本来是收养在敬老院,他不在那里呆, 赖着派出所不走。” 他有意隐瞒了李长胜认麻雀蛋当干儿子的事, 觉得人家城市人,对这种认干亲的事,好像挺反感。 杨强说:“真是扯蛋!即不是治安员,又不是车管员,在派出所算怎么回事。上级三令五申, 编外人员一律清退,一会就和他谈,马上请他回去。” 吴英雄说:“我去跟他谈。” 杨强拿出无比坚硬的口吻说:“经济是事业的基础, 当前要抓三件事。第一,经济上要打翻身仗;第二,马上选房址盖房子,这样的危房雨季出事谁负责任?第三,抓紧更换车辆,犯罪分子都在机械化,我们必须适应形势!” 随后,又无限歉逊地征求意见说:“我新来乍到,情况不熟悉,思路不定成熟。你是兄长,又有实践经验,有什么意见说出来,我们相互弥补。” 吴英雄连说没意见。觉得这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很有个性。盖房子、买车、换设备,掐着脖子算,也得十万块。柳条边派出勒紧裤带,不吃不喝,年收入就在两三万间。 初生牛犊真的不怕虎,他要把李长胜干一辈子的工作,在一天中干完。吴英雄认为自己真的没有什么话好说,自己对杨强还缺乏了解,要达到跟李长胜间那种默契程度,还需要时间来磨合。 他给自己定了位,支持新所长工作,杨强让干什么,自己就干什么。 于是,吴英雄就去找麻雀蛋谈话。 麻雀蛋哭哭叽叽地,死活就是不走,眼泪一汪一汪的。 吴英雄动了恻隐之心,只好骗他说,只是暂时先回去,风头过去还接你回来。 麻雀蛋虽小,居然很有鬼主意,他跟吴英雄叫板说:“是你答应我的?!” 吴英雄硬着头皮说:“是杨所长这么说的。” 麻雀蛋说:“那我就不拿行李走,反正还回来呢。” 吴英雄硬起头皮说:“不拿就不拿。” 哄走了 麻雀蛋,吴英雄心里挺不是滋味。 他把麻雀蛋的脏衣服和被子拿回家,让白翠花给拆洗一下,过几天好送回敬老院。 这些年来,自从麻雀蛋到派出所,洗涮缝补的事白翠花始终包办了。 第十八章 杨强打着欠条,从城里拉回新的桌子、椅子、 沙发、茶几。 又和一家工程队签了盖房合同,由工程队包工包料,房款两年付清。 又从银行贷款, 开回来一台崭新的吉普车。 吴英雄知道,城里管这种没钱也办事的作法叫开拓,自己没有开拓精神,李长胜更没有。 吴英雄虽然心中没底,但他依就不说,觉得不好说。 不顾派出所的经济现状,不管派出所的偿还能力,城里人把这种不管不顾精神叫创新。 城里人的作风真的难于让人理解和琢磨,他们一边高喊实事求是,一边不顾客观现实。 吴英雄认为杨强真的很另类, 跟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不一样。乡里东家长西家短的迎来送往, 一概拒绝参与。连卢书记、李乡长家请客, 他也不给面子。 杨强的这些做法,很遭来一些诽议。 自从杨强来后,派出所开起了小食堂。每日三餐,多数都由马仁负责。 只有吴英雄很少在派出所吃饭,他守家在地,不想多占派出所的便宜。 杨强来后,吴英雄陪他走遍了乡里的每个村屯,这天上午他们去了梨树沟村。 回来顺路杨强提出上山去挖野菜,吴英雄跟随杨强把车停在牛头山下。 春天里出游天气清爽,总是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杨强今天的心情很好,出来时穿着一身浅黑色的休闲运动装和旅游鞋。 柳条边的春天在杨强的眼中,就象一幅大写意的油彩画,线条粗犷,色调简单。 这幅画以大山、河流和黑土地为主,色彩为兰、绿、黑三种基调。兰色是如洗的长天,绿色是苍翠的针叶和落叶松,黑色为平整而肥沃的田野。北飞的归雁,满沟的梨花,只是这幅油画的点缀。 吴英雄穿着严整的春秋警装,脚上是三接头的牛皮鞋,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杨强从不喜欢穿板板整整的服装,这种着装很约束人不利于个性的张扬。 梨树沟与柳树沟中间由牛头山相隔,是相依相偎的一对山沟,柳树沟在前,梨树沟在后。梨树沟当然是因多梨树而成名,只不过,过去满山遍野的山梨树,变成现今一条沟的苹果梨。牛头山则不象牛头,因为过去曾是牧牛场所,而浪得虚名。 吴英雄对身边的景物有些麻木,但对季节的变换仍很敏感。每年的春季来到梨树沟,面对这千树如雪的梨花,他仍兴奋。面对着漫山遍野的山花,他也激动。 不过,吴英雄不善于形体和语言表达。春季的蒲公英刚要开花,他把杨强领到朝阳坡的低洼处,那里的野菜肥大而又鲜嫩好识别。自己则钻进林深叶茂的山地,荆棘丛生的沟底,去采一些稀少的山菜。 在湿润的沟底拨开荆棘丛生的蒿草,刺老芽翠绿的嫩芽像含羞带笑的少女,刚长一头弯曲的短发。在朝阳的树丛腐叶间,山蕨菜鹅黄的嫩芽像粉面桃腮的婴儿,从被窝里伸出一只只稚气的拳头。这两种山菜不但量少,而且必须乘着鲜嫩采摘,晚了就变成了不能食用的蒿草。 杨强让吴英雄在街里割两斤瘦肉,马仁大显身手,用刺老芽炒瘦肉,凉拌山蕨菜和蒲公英。 杨强提议说,今天谁也不许回家,都在派出所吃顿山乡野味团圆饭。 难得杨强这么好的兴致,吴英雄的心里也跟着敞亮不少。 马仁把饭菜刚刚摆上桌面,一个红头涨脸的壮汉突然闯进屋。 象是闯进来个装满酒糟的麻袋,或者一个漏酒的坛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浑浊的酒酸气味。 他进屋就喊:“快去,快去!派出所再不去,就要人脑打出狗脑来!” 吴英雄说出了什么事,你慢点说。 壮汉说村上一户郭姓人家和范姓人家因为盖房子发生了纠纷。范家住的是多年的旧房,今年春天郭家要在范家后边盖新房,范家信风水不让盖。 说锅(郭)里煮饭(范),越煮越烂,以后日子抬不起头来。 听着壮汉语无论次的话,杨强说村干部和治保主任干啥去了,为什不出面调解纠纷。 壮汉说,都镇压不住,两家吵成一团,人脑要打出狗脑来。 吴英雄想起给杨强介绍,说壮汉是梨树沟村的卢村长。 又介绍杨强说,这是新来的杨所长。 卢村长连说知道,说今个来就为会新所长,早起去随份子,错过了和杨所长见面的机会,回家听说就撵来了。先找地方喝几杯,解决问题在其次。 卢村长长的矮墩墩的,象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圆窝瓜。一脑袋红不红棕不棕的天然卷发,满脸的酒刺疙瘩,一个红得溃烂的酒糟鼻子。 吴英雄知道“酒村长”村又喝多了,杨强鼻子眉眼已有愠色,乡村干部指手画脚的毛病,新所长还不习惯呢。 吴英雄打圆场说,卢村长因为酒量大,绰号叫“酒村长”。他的外号在柳条边赫赫有名,最支持咱派出所的工作。 卢村长洋洋得意,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今个跟新所长会会,不知道县里下派干部,能不能瞧得起山里人,给不给农村人点面子。” 见杨强脸色僵板,濮存昕式的嘴脸已有怒意,吴英雄拦话说:“今天先研究郭(锅)跟范(饭)问题,改天再谈酒的问题。” 卢村长拍着脑门嚷:“派出所快派人去,迟了人脑就打出狗脑来!” 杨强说:“有村干部治保主任在,双方又没发生殴斗,派出所去解决什么。” 卢村长说:“给出人嘛,给劝架嘛,给画地界嘛。” 杨强说:“邻里纠纷有村委会、治保会,土地、房场纠纷,乡里有土地所, 还有司法所,你们为什么非找派出所?” 卢村长说:“找谁都白扯,咱这老百姓,都他妈的,天地不认,就怕派出所。” 杨强怒道:“公安有公安的业务花围和管辖权限。老百姓怕我们就去吗?” 又说道:“你们乡村领导当派出所是什么,是你们擦屁股的手纸?” 卢村长被噎得说不出话,张着嘴还想分辩什么,被马仁连哄带劝推出门去。 卢村长在派出所吃了闭门羹,酒似醒非醒,怏怏不快骑着摩托车向西走。 吴英雄知道他不会回村里,而是直接去了乡政府,找乡里卢书记去了。 随后,卢书记来电话找杨强。卢书记跟杨强怎么说的,派出所里没人知道。 不过,杨强回来好像很生气,但也没提锅不锅,饭不饭的问题。 而是派吴英雄跟卢铁柱协助村上去处理郭(锅)范(饭)相争问题。 吴英雄认为这事很被动,农村不同城里,不该派出所管的事多着呢。 哪个乡村干部不是把派出所当成护身符和顶门杠呢。 农村派出所就是这路活计,上下受夹,两头受气。对上受着县一级局的直线领导,对下受乡镇党委政府的横向辖制,哪头的关系不理顺也不行。 总之,吴英雄认为,杨强对基层的实际情况缺乏了解。 新所长和这个偏远的山区,还没有融合起来。 第十九章 杨强认为自己确实对柳条边缺乏足够的了解,对困难的估计和准备不足。 杨强认为,柳条边派出所工作的落后,主要原因有三条:一是党委政府对公安工作干豫过多,亲戚关系盘根错节;二是派出所领导缺乏开拓创新精神,李长胜是公安战线的老前辈,人品一流,但缺乏上进心和工作热情;三是队伍缺乏战斗和凝聚力,围绕吴英雄和车管所长马仁长年内耗,甚至发展到刀枪相向。 杨强是政工干事出身,善于抓住问题的本质。他认为,经济是制约派出所发展的瓶颈,而柳条边派出所的经济问题不在于穷,而在于管理乏善财源外流。 杨强预算,柳条边派出所的罚没收入,再穷也顶得上其它乡镇的三分之二。关键是存在走私和漏水问题,财源严重外流。 马仁和卢铁柱等临时工,已经两三年不开工资,为什么还无怨无悔地在派出所干下去。当然,完全否定共产主义觉悟是错的。但是,派出所公家收入低迷,一定跟这些问题存在关连。 当然,还牵连党政领导干豫执法,党政领导出面说情,有关人员顺水推舟,损公肥私,中饱私囊,各得其所。 杨强来前对柳条边的问题有所耳闻,马仁连犯罪分子的钱都敢收,还有什么问题不能出现。对吴英雄虽然没有什么反映,但从马仁谈的情况来看,在户口和经费管理上,也有些不清不白。 李长胜自己一生清廉,从上到下有口皆碑,这令杨强很感动。但对派出所存在问题,视而不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历史的问题,杨强是不会去深究的,但当前这些棘手问题必须解决。 当前关键是怎么把人心凝聚起来,说一千到一万工作得靠人来干。 马仁心术不正不可重用,涉及执法执罚工作不能让他参与。 吴英雄能力平平,心胸和视野都不是很开阔,很多事情令人琢磨不透。 卢铁柱人小鬼大滑头一个,有其伯父卢书记做靠山,坏事不沾边好事不拉过。 马仁对杨强夸卢铁柱,说别看这孩子小鼻小脸貌不惊人,却是河里的泥鳅两头尖。 杨强认为马仁这个评价最中肯。柳条边人确实象河里的泥鳅塘里的蛙,心胸狭窄,目光短浅。这是杨强通过几天的接触,对柳条边人的总体评价。 杨强认为不能执望这些人打翻身仗。他在来柳条边前,政治处曹主任已经答应给柳条边派一名得力民警,解决派出所人少质弱问题。 局里给派来的民警叫孙少峰,二十五岁。来前在刑警队当侦察员,是省警校优秀毕业生,轮资历比杨强浅。据说赵万达很欣赏孙少峰,便推荐给杨强做下手。 孙少峰长得细高条的个子,眉弓和鼻子极有棱角。走起路来身板笔直,没有丁点儿拖泥带水的动作。跟杨强比较,杨强像棵很有韵致的松树,孙少峰则更像根没有零碎的旗杆。 杨强和孙少峰的先后到来,在柳条边男人堆里立起两个标杆。 李长胜回来后眯缝着眼睛说,老鞑子给柳条边派人种呢。 杨强和孙少峰真的很特别,“春季治安会战”,一炮打响了。 赵局长亲自主持,轰轰烈烈招开现场大会, 县里主管书记、县长,乡镇长、派出所长百十号人到会,把柳条边搅个地覆天翻。 赵局长归纳总结说:“柳条边的基本经验就是:掐刺头,拔大草, 村匪屯霸一锅炒,群众拍手都叫好!” 先前吴英雄抓进去的大青狗被判了实刑,作为村匪屯霸拉回来游街示众。上了报纸,上了电视。 卢书记和李乡长沾光,上了报纸和电视头条。 他们竖起大拇哥夸杨强说:“这个年轻人有道行,不愧是上边派的!” 对现实的肯定,意味着对过去的否定,吴英雄觉得很不自在。 就连吴英雄信口雌黄,唬弄麻雀蛋的话,竟然奇迹地应验了。 麻雀蛋笑嘻嘻地,回到派出所,而且大模大样地当了车管员, 办了事业编手续。 杨强说,老所长走前有交待, 能让孤儿不孤独,是我们派出所践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根本宗旨的具体体现。 不久,报社就来人,一篇“民警献爱心,孤儿不孤独”的通信,堂而皇之地上了报纸。李长胜和吴英雄的大名,第一回出现在县级报纸上,说他们十几年如一日,照顾孤儿潘月亮。 故事细腻,情节感人。当然最后落题说,新所长上任伊始,及时向县局汇报,局党委如何重视,破例收录孤儿潘月亮。乡里卢书记、李乡长又沾点光,名子再次出现在报纸上。 潘月亮,现在大多数人才知道,“麻雀蛋”原来叫潘月亮。 是当年送敬老院时, 乡里卢书记起的名子。意思是共产党是太阳,麻雀蛋就是月亮, 没有共产党,多少麻雀蛋都得瘪壳子。 吴英雄往回接麻雀蛋,给麻雀蛋拿行李时,麻雀蛋搂着吴英雄的肩头。夸说吴英雄说话算数,还真够个老爷门! 弄得他哭笑不得。 觉得自己真的跟不上杨强的脚步,大脑思维总比杨强慢半拍,就象拖在人家身后的尾巴,或者是影子。 吴英雄自从当上副所长后,日子清闲而不随心。说清闲, 是因为杨强来后不像李长胜,事事都推给他。 民警孙少峰的到来,特别是麻雀蛋的回归,在一切执法活动中,杨强、孙少峰、卢铁柱和潘月亮很自然地搭成一副架。 吴英雄看家望门代办户口,马仁负责后勤一日三餐。 说不随心,是指这种突然而来的清闲,有种被束之高阁的感觉。 吴英雄性情孤僻, 没有朋友。这些年中,他把全部心神都使在工作上。对突然而来的无所事事,毫无准备。就像一个挑惯了重担的人, 一下换成两只空木桶,轻闲得都不会迈步了。 吴英雄不是一个心胸宽阔的人,至少在某些时候, 心理很阴暗。 以心忖人,杨强何偿不是千方百计,在压他这个地头蛇。 出乎意料, 杨强的城府之深,心智之高,他都难望项背。 杨强能玩人股掌之上,制你于无形之间。在他面前,吴英雄觉得自己很低能,自己那点把戏, 像窗纸一样,一捅就破。 杨强来后,标志着李长胜时代彻底结束。 其差别在于, 李长胜当所长,吴英雄是民警级所长,可以越俎代庖。 现今名义上是副所长,实际上是所长级民警,有职无权。财经大权由杨强自己亲管,其它事情杨强通盘“统一”。 “统一”两个字,就如中央对台湾的政策,有无限的伸缩性。 凡是吴英雄过去说了算的出生落户、更改户口等事项,一律都被杨强“统一”管理;凡是吴英雄提出杨强不同意的事,一律被“统一”研究。 不知“统一”了多久,直至吴英雄发现,连买瓶钢笔水和圆珠笔,杨强也要搞统一时。吴英雄麻木迟钝的头脑,终于体味到一种“改朝换代”的味道。 人间冷暖,世态炎凉。柳条边人的总体质弱,还在于他们的市俗气。 吴英雄在乡政府的威望一落千丈。即便在派出所,再也没有人拿吴英雄当碟菜。 马仁跟吴英雄本是一根绳的俩蚂蚱,现在却终于有吴英雄陪着一同落水而心平气和。 吴英雄再也不能颐指气使,而相反,马仁却愿意陪他一起淹死。 如果说,柳条边本地人不乏有几个精英,马仁的心智当可列入其中。 过去,以马仁一个编外人员,敢跟正式警察吴英雄抗衡,靠的就是心劲。 这种矛盾终因傻大舅的再次犯赌而全面暴发。 第二十章 “五一”节前后的一天晚上,有人打电话举报柳树沟有牌九局。 春耕时节原本是抓赌的淡季,这对于经济上想翻身的派出所是个好信息。尽管杨强不在所里,但已经来了月余的孙少峰,自持应付这种局面绰绰有余。 孙少峰来后,始终与杨强一替一班在派出所驻扎,当然是想减少吴英雄和马仁,参与执法执罚的机会,杜绝处罚中的走私和放水。 杨强之所以接收潘月亮重新回来,就是想用未经世事思想单纯的麻雀蛋替代马仁。而卢铁柱这个小滑蛋,正可利用他胆小怕事,积极上进的一面。 杨强也有意撤掉马仁的职务,扶持卢铁柱当车管所长。一箭三雕的两件事,圆了李长胜和卢书记的面子,扼制了吴、马的势力,又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孙少峰带卢铁柱和潘月亮前去抓赌,傻大舅其实是在家掷骰子。于赌一道傻大舅只会掷骰子,知道点大点小,排九扑克等太过复杂的玩艺他看不懂。 傻大舅以革命英雄自居,家中常年设赌抽红,柳条边人人皆知,派出所没有办法。 而实际这赌局傻大舅只是担个恶名,背后主使和受益者另有其人。 傻大舅自己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除女儿远嫁他乡,两个儿子同住一屯。直至今天,傻大舅仍然鳏居在当年的三间烂房里。 两年前,傻大舅的老伴过逝,七十高龄的傻大舅生活成了问题。 两个儿子不是不养傻大舅,而是为了争夺傻大舅的奉养权,打个地暗天昏。 当然不是傻大舅教子有方,调教出一对大孝子。傻大舅的两个儿子虽然不是弱智,但却天生混人一对。背后的两个儿媳,长相虽然难看,却天生一对人精。 她们打破脑袋争养傻大舅,看中傻大舅的土地,每月一百六十五块的救济金。 吴英雄出面调解,两个兄弟轮流坐桩,每月初一轮值。 当然,重要的是济救金按月随着饭碗走,土地一分为二。 老大媳妇认为公爹的财力资源尚未挖尽。每年的秋未春初,指使丈夫在傻大舅住处以傻大舅名义设赌抽红。老二的媳妇当然不肯放过,这回当然不找吴英雄调解,妯娌私下协议,逢单碰双各找其便,收入多少各不相干。 当晚的局是邻屯的小混混绰号“白眼狼”领来两个外乡人,算傻大舅共有四人。 傻大舅来者不拒也不敢拒,两个儿媳妇知道了不给饭吃。三个正常人成不了局,“白眼狼”提议跟傻大舅掷骰子。 孙少峰在干刑警时,上百人的大局都抓过,对这样小局小赌心存大意。更为特殊的是抓赌出事一般都是赌场炸营,谁也没听说有车上炸营的事发生。 难怪孙少峰事后恶骂,穷山恶水,啥事都蹊跷。 杨强跟孙少峰都有驾照,外出办案自己驾车得心应手。车行半路,傻大舅四人突然在车内炸营,跳车钻进山沟树林。 开车前孙少峰记得车门已经上锁,卢铁柱和潘月亮反应过来,只摁住个头破血流的傻大舅。 其实傻大舅不是炸营,他年老体衰坐在门边,是被另三个人带下车门摔伤的。 白翠花认为这不是简单的抓赌问题,而是精心策划的一场政治阴谋。 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杨强不在孙少峰带人抓赌,这是有意避开嫌疑。 吴英雄在家时还能保持冷静,他的头脑一向没有白翠花复杂。 再说杨强能够在半夜时分,亲自打电话向他说明情况,就透着对自己的格外尊重。 如果吴英雄能够始终保持冷静和理智,或者当晚不到派出所去,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吴英雄在去派出所初衷是想杨强不在,自己不论如何是副所长,有责任帮助派出所妥善平息事件。傻大舅的秉性他很清楚,只有他出面才能化解。 吴英雄到所时只有潘月亮在,傻大舅象个没牙的老虎被关在铁笼里。 一身又脏又破的军装,再也看不出军人的威风。脑袋缠着染满血污的绷带,眼泪和着鼻涕挂满嘴角和下巴,瘦鸡爪一样的手抓着铁笼子,鲜亮的舌头不时将鼻涕泪水舔进嘴里。 老态龙钟的傻大舅,顶多是国民党逃兵队里的一个挑夫。 吴英雄觉得心中阵阵酸楚,傻大舅跟他虽然没有父子般的血脉关系,但是,是傻大舅把他从两三岁拉扯到当兵。 傻大舅唯独对吴英雄格外亲,见到了吴英雄后,突然跪在笼子里,哭的鼻涕眼泪不可收拾。 他语无论次地喊:“外甥,快救你大舅!……大舅死了,没脸去见毛主席啦。” 他无中生有地说:“他们往死里打大舅,大舅宁死不屈,流了老鼻子血……。就算流血牺牲……,大舅也不能给外甥丢脸!” 潘月亮辩解说,傻大舅的伤是自己跳车摔的。吴英雄也知道傻大舅在胡说八道,他对麻雀蛋说:“你把禁闭室门打开。” 潘月亮象孩子一样,把拿着钥匙的手缩在背后。 说:“孙所长走时有交待,他不回来谁来都不能打开门。” 吴英雄一怔说:“哪个孙所长的的交待?” 潘月亮说:“孙少峰交待的。” 吴英雄说:“他什么什候提的所长?杨所长不在家我是副所长。” 潘月亮说:“杨强所长走时交待的,他不在家有事跟孙少峰请示。” 吴英雄觉得受到莫大侮辱,胸中怒火中烧,黑亮的肿眼泡都颤抖起来。 他抓住麻雀蛋的胳膊说:“老子今天不管谁的交待!你把钥匙给我!” 潘月亮躲闪着,不让吴英雄抓着胳膊,慌乱里肘关节碰疼吴英雄的鼻子。 吴英雄骂道:“操你妈的,连你都敢欺侮老子!” 他疯了一样左手抓住麻雀蛋的头发,右手抽了麻雀蛋一个大耳刮子。 潘月亮虽然已经有吴英雄一样的身高,但却没有吴英雄的粗壮,再说从心里就怵吴英雄。他捂着麻木的左脸,惊恐地把钥匙扔给吴英雄。 已经失去理智的吴英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放走傻大舅了事。 孙少峰与卢铁柱再次回到派出所,不但跑掉的三个没有抓回来,吴英雄又放走了傻大舅,而且还打了潘月亮。 孙少峰觉得问题越来越严重,他连夜再次给杨强打电话,报告事情的经过。 杨强十分脑火,觉得不拿出些组织手段,就没法在柳条边开展工作了。 杨强觉得明天上班必须跟赵局长汇报,请纪检部门来调查解决。 第二十一章 白翠花觉得吴英雄出事,象猪一样愚蠢,象驴一样冲动。 拿着把柄往人家手心里送,撅着屁股自己找挨打。 白翠花说:“等着吧,西瓜没拣成,芝麻也丢了。” 吴英雄抱定破罐破摔的主意,回到家里坦然入睡,任凭白翠花磨破了舌头磨短了牙,吴英雄蒙着脑袋一言不发。 白翠花觉得吴英雄这人不可救药,女人嫁了这样男人是八辈子的悔气。 白翠花哀哀怨怨自己哭了一会,突然觉得没劲。冷静地思考一下,问题性质的确很严重。 刚刚提上的副所长就这样被免了,吴英雄可以麻木不仁,自己却丢不起这个人。 今后在亲戚朋友堆还怎么混,还怎么在柳条边出门见人。 白翠花连夜给大姐夫郝旺打电话,请郝旺找刘胜利从中周旋。 第二天早晨,吴英雄早饭也没吃就来到派出所,见谁也不吱声独自坐在办公室。 派出所的新房在老所东边五十米处,还要一个月才能收拾利落。 就象一头待宰的猪或驴,已经清楚迟早一刀的命运。但吴英雄不是猪和驴,白翠花可以那样遭践他,但他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整个他早晨都在反省自己,承认昨晚的做法有失身份。特别在杨强之前已经给他打了电话,自己去派出所明明是想把问题处理好,现在却弄得一团糟,打麻雀蛋嘴巴算个什么事呢。 他的心里七上八下没法平静,好汉做事好汉当,他决不推脱责任。 只要能给派出所挽回影响,只要局里领导满意,不论是免职还是纪律处份,他都能坦然面对。他希望杨强早点回来,对自己早点有个说法。 吴英雄不想沉默下去,杨强刚回派出所,他就跟进了办公室。 吴英雄说:“一切后果我都承担,组织上给我什么处份都行。” 杨强反而分外平静,他说:“这件事需要坐下来,冷静处理。” 吴英雄认为打人、放人事实俱在,都是自己的错误。 他说:“错误是我犯的,我不该不冷静打了潘月亮,更不该放走我大舅。” 杨强依旧很平静,说:“我非常理解你,对你大舅的感情,你放人情有可原,只是不应该动手打人。” 吴英雄说:“我很后悔,只想给所里挽回影响,什么后果我都承担。” 杨强说:“这件事情我们冷静处理。你要放下思想包袱,干好工作,特别是要注意团结,冷静地处理同志关系。但我不反对,你给潘月亮先赔礼道歉。” 吴英雄说:“我去给他赔礼道歉,只要能挽回影响,他打我嘴巴都行。” 杨强竟然开玩笑说:“千万不能让他再打你,冤冤相报何时了?” 自从回到办公室,杨强就一直在擦光可鉴人的皮鞋。 在跟吴英雄对话中,他连抬头看都没有看过他一眼。但凭感觉,吴英雄觉得杨强没有发火。 杨强的态度让吴英雄云中雾里,他不相信这件事样情就这样结束,又猜不透杨强是什么意思。 似乎谁都知道这件事不会不了了之,但又谁都猜不透,杨强的葫芦卖的是啥药。 直到一天晚间,县局的“扫黄打黑行动队”突然大兵压境,马仁幸灾乐祸地说,“杨所长卖的是永绝后患的狠药!” 县局由刑警大队长刘胜利亲自带队,百十号人马全副武装开往“傻子屯”。按照派出所提供的名单,将在傻大舅家赌博的人员一网打尽,全部进行治安处罚。 吴英雄的两个表兄、表嫂以设赌抽红恶名分别被治安拘留。 刘胜利对傻大舅网开一面,以关照老革命为由,冠免堂皇对傻大舅免予处罚。 杨强对吴英雄放人打人之事,再也没有提及,好象一切都不了了之了。 不久,杨强找马仁进行了一次公开谈话。 马仁以身体健康为由,主动辞去车管所长职务。 直到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整个事件是马仁策划的一场阴谋诡计。 “白眼狼”一到县局刑警大队,就把老底儿全都兜了出来。 整个事件的发生发展出人意料,就连白翠花这样精明的人,也说不准刘胜利从中起了多大的作用。搬倒了马仁,也灭了傻大舅,白翠花很高兴这样的结局。 电视和报纸很快发表一则消息,县局“扫黄打黑行动队”在柳条边,端掉一个长年设赌抽红的黑窝点,“春季治安会战”圆满结束。 第二十二章 吴英雄没有感受这个季节,春风的温柔,阳光的明媚,新绿的缠绵,似乎是在不经意间,一个花红柳绿的夏天,像满天乱飞的蝴蝶,眼花缭乱地扑过来。 这段时间,肾结石病痛很频繁。现在,派出所跟白翠花都给他足够时间,让他泡在医院。 在这次事件后,杨强更不分派给他什么工作,吴英雄除每天一个小时办户口,其他基本没有业务。这个月白翠花到县里去进修,准备晋升中级职称。 乡卫生院是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青条石的院墙, 红砖灰瓦的房子,掩映在大墙四周的白杨绿柳间。院心有个菱形花坛,红花绿叶, 葳蕤而生。 蝴蝶翩跹在花叶中间,蜻蜓穿梭在屋檐顶上, 柳絮飘飞在白云之间。 院长到省里去学习,卫生院就剩林葵花一个人。 吴英雄躺在床上,林葵花坐在旁边。 吴英雄觉得,这女人很特别, 一件毛衣织个生生世世。多少愁苦,多少忧伤,编织在千针万线里。 当痛苦和忧伤被这双纤纤巧手,从最隐私处挑拣出来, 夹进针脚里,编在衣花上,内心将是一种怎样的解脱和安逸。 近一个时期以来, 一种无形的东西,攫住吴英雄的心神,令他郁闷不乐。 在杨强面前,他很自卑。过去,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而这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一但在潜意识里泛滥,就像一剂发霉的膏药,浸进他的肌肤和骨髓里。 记得,有天闲来无事, 杨强有意或无意间,探讨柳条边人口起源问题。柳条边是省划的满族自治乡,吴英雄等土生土长的柳条边人,都是满族户口。 他彬彬有礼地问吴英雄:“请问府上是,八旗子弟的哪一旗?” 吴英雄说:“我们哪一旗也不是,土生土长在这里住。” 杨强说:“不对,看来你们对自己的老祖宗,都不了解。 ” 他拿本当地的县志,县志上写着“我县的满族人口,大抵是土著满族,以及驻防旗军官兵、汉军站丁、台丁和移民垦殖者的后裔。其中,明朝柳条边、石河子两地的满族人口属叶赫部(海西女真扈伦四部之一),明万历四十七年,努尔哈赤征叶赫,尽焚所属各城。” 杨强说:“从这段县志记载,不难推断,你们在历史上曾经和慈禧太后一个部落, 属于清朝的皇亲国戚呢。” 抱拳说道:“恭喜!恭喜!” 柳条边地名的来历, 吴英雄听老辈子讲过。 说满清建国后,为了把满人和汉人区分开, 就掘壕为界,插柳为屏。于是就有了边里边外之分,就有了柳条边这个地名。 老人说现在在柳条边,还能找到当年的壕沟和柳树来。 吴英雄不清楚杨强的问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还是觉得很悲哀,归咎他们属于一个被征服的部落, 与当年纵横天下,牧马江南的八旗子弟,没有多大关系。 柳条边人的低能和弱智,不是退化,而是遗传。 林葵花的医生办公室小巧精致,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床前一个点滴架。 窗台两个小巧精致的细瓷兰花盆,盆中两株同样文弱的文竹。窗上挂着白色的纱窗,夏季的山风从细密的纱窗吹进,温凉和煦给人种体贴入微的感受。“哗哗”的风吹树叶的声浪,从打开的窗子传来,像小河流水那样浅淡。室内有股流动的来苏儿和脂粉香,恬静安宁,欲醉欲睡。 林葵花穿着乳白色薄纱套裙,矮领短袖上衣, 更能衬出玲珑的体态,丰满的韵致。长发盘头,明眸洁齿, 竹笋一样尖锐的下颏,俏丽而又脱俗。 吴英雄觉得林葵花安静得有些虚妄,像屋子里没有她的存在。他用眼神瞟林葵花, 林葵花偶而也抬头看吴英雄,当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时, 吴英雄总能出现心灵的颤栗。 林葵花是黑龙江省人,嫁给了个在当地当兵的丈夫。 早几年,为了照顾丈夫年迈的寡母,只身一人来到柳条边。 现今虽然已到随军年令,虽然公婆已经过世,但她还是孤身一人留在这里。 有传言说,军官丈夫要抛弃她,嫌她没有生育能力。 也有传言说林葵花不走, 是和姜院长早就陈仓暗渡。 吴英雄知道林葵花的名声不好,更知道她跟姜院长的暧昧关系。林葵花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担着全乡最美丽和最狼籍两种名声。 在过去,吴英雄是很忌讳跟这个女人接触的。白翠花在这方面也神经质,白家大姐是开药店的,她不会让吴英雄找林葵花来买药。 白翠花对吴英雄虽说很不中意,但决不允许别的女人染指。吴英雄对白翠花真的就如一件衣服,穿出门去不合体,撒手不要又不舍。 吴英雄的肾结石病很特别,这几天里每天早晚都要发作一次。白翠花去县里学习,家里的药品已经用尽,每天上午和下午吴英雄都找林葵花各打一个点滴。 再说吴英雄现在还怕什么呢,自己的名声和处境能比林葵花强到哪里。 第二十三章 吴英雄越来越觉得自卑和郁闷,心中永远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经历的是这样一个成长环境,从记事开始就不知道什么是亲情,回忆中永远是冬天的冒烟雪和傻大舅无情的皮条子。 到部队当兵后,受到的是老兵对新兵的虐待,城市人对农村人的歧视。 结婚后面对的永远是白翠花永远挑剔、审视的目光。 吴英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对自己宽容些。他觉得自己就象一粒自小压在石头下的草籽,只能在石头下畸形膨胀和生长。 他突然觉得腹部如同石磨刀绞一样疼痛,他努力用双手按住疼痛处,不使自己呻咽出来。 他使劲地把腰弓起来,像只被风浪吹上沙摊的河虾, 孤独无助地挣扎着。 他用脑袋抵住了膝盖,刀绞一样的痛处多少可以缓解些。 林葵花袅袅娜娜地站起来,用那双纤细柔弱挑拣人隐私深处痛楚的手,在吴英雄腹部上下抚摸着。眼睛像水中一对灵滑的蝌蚪,细细的尾巴突然一个摆动,现出万种风情和韵致。 林葵花的手仿佛有无边的法力,吴英雄觉得自己的疼痛神秘地消失了。 在林葵花轻柔的抚摸下,吴英雄渐渐地安静下来。 林葵花是个对男人体贴入微的女人,她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的病痛不在肉体在心灵,这与当初自己被男人和这个社会抛弃时是一样的。 她发自内心地同情吴英雄,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他做点什么,以减轻他的痛苦。 吴英雄突然抓住林葵花柔若无骨的手,眼睛死死的盯住林葵花,看得她颊溅绯红 ,眼神中透出蚀骨销魂般的柔情。 吴英雄健硕的身体突然僵硬,男人的欲望火山喷发一样强烈。 林葵花说:“你咋抓我的手呢。” 吴英雄说:“你先摸的我嘛。” 林葵花说:“我是医生嘛。” 吴英雄说:“你不是医生,是向日葵。” 林葵花说:“你不是警察,是三黑子。” 吴英雄说:“大瓜籽。” 林葵花说:“三黑子。” 从打开的窗户,远远地看见有人走进院子。 林葵花推开吴英雄说:“想要我,今晚到我家去。” 柳条边虽然地处偏远,却能把传统与文明完美地传承起来。 城里人传播的消息,他们也传播。城里人热衷的花边新闻,他们也热衷。“港澳回归”,“台湾独立”,这是有品味的党政领导官场的话题。 酒足饭饱,平头百姓,乐于议论傻大舅“卖了黄牛,买小钢炮,去打台湾!”的疯话。 男人女人间的风流韵事,永远比傻子的疯话,具有生活情趣和滋味。 柳条边人对林葵花与姜院长之间的勾当,早已熟视无睹而且久怪不怪。 吴英雄恰好在这时,以第四者的身份插足进来。 白翠花是个明察秋毫,工于心计的女人。 早在吴英雄频繁出入卫生院时,就有许多飞短流长传人她的耳朵。 她对吴英雄频繁的值班值宿,故意不闻不问。 在一个晚上, 突然打电话到派出所,当证实吴英雄不在,白翠花就了然于胸了。 那是一个缺少温情和浪漫的夏夜。 天空的乌云聚聚散散,纠缠不清。云层后边的星星忽隐忽现,飘移不定。 远处的山岗沟壑黑漆漆的一团,想像得出山头土岭的一些轮廓。 近处的庄稼和树木黑油油的一片,分辩得清玉米和杨树的稞杆与枝叶。 柳条边街像大鸟展开的翅膀,道路两边长短不一的杨树和柳树象羽毛,一街或明或暗的灯光,让落地的鸟翅有了飞翔灵动的质感。 林葵花住乡政府道南,院中心是棵枝繁叶茂的杏树,四周是灿烂开放的葵花。 有微弱的灯光亮在厨房, 急切之下什么都看不清。贴进半开不开的窗户,屏住呼吸, 隐隐能听到男人、女人,喁喁的私语,幸福无边的低吟浅唱。 白翠花和大姐不再迟疑,她们想破门而入,但门是拴死的。 她们打开手电,拉开窗帘从窗子照进去。 骤然亮起的电光下, 只见一黑一白一粗一细的四条腿儿,像徜徉在江河里的船浆,起伏荡漾着。 一肥一瘦一大一小的四只脚儿,像绷紧了琴弦的马头琴,快乐无边地抖动着。 白翠花如遭醍醐贯顶,有些晕旋地靠在白家大姐身上。软弱无力的手, 在林葵花家的窗上拍了两下,整个人就软弱无力地坐在地上。 白家大姐远比白翠花泼辣和慓悍,她一边大骂着一边把窗玻璃捣碎。 林葵花很镇静地穿上衣服,很镇静地打开门拴,说:“你们不要站在外边吵,有话进屋里说。” 吴英雄挡在林葵花身前,说:“不关她的事,你们把我杀了吧。” 白家大姐说:“我们杀你干啥。我撕了这个贱货,看她还敢勾引男人。” 吴英雄说:“你们让我没脸见人,还不如杀了我呢。” 白翠花说:“咱们回家说去。” 吴英雄说:“你们要吵闹出去,让我没脸见人,我就死给你们看。” 白家大姐说:“咱们回家里说去。” 第二十四章 自杀的是林葵花,而不是吴英雄。 林葵花的自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死时似乎很安详,穿着那袭乳白色的套装, 高挽着发髻,静静地睡在床上。 医生出身的林葵花自然清楚,服多大剂量的药,死得才安详而幸福。 对于林葵花的自杀,局外人百思不得其解。 在柳条边人眼中,林葵花是一个集美丽与放荡于一身的女人。 姜院长的女人多次打到医院兴师问罪,这个女人与脸面上,已经无羞耻二字可言。 吴英雄总是时乖命蹇,林葵花偏就死在他的身上。 其实一切都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就象一个在漫长的生活的路上,走累走困了的无望旅人,需要在谁家的田间地头歇歇脚。 林葵花是一个情感深重,但情感生活却无所寄托无法解脱的女人。她在姑娘时期跟了当兵这个男人,在没登记没结婚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毅然地离开家乡父母,来到这个闭塞的山乡,代替丈夫承担起照料寡母的义务。 十几年后寡母过世,当兵的丈夫升官了,提拔了,却再也不提自己调转的事。一段时间之后,却委婉地以林葵花不能生育为由,提出离婚。 林葵花不是离不起婚,而是咽不下一口气,同已经提升的军官丈夫打一场旷持日久的离婚战争。她不给对方手续,双方就这样僵持着,过着有名无实的夫妻生活。 后来一个叫姜百双的男人调到乡卫生院,也闯入林葵花的情感生活。 姜百双当上柳条边卫生院长后,两人开始了花前月下的浪漫生活。姜是个心思缜密对女人体贴入微的男人,这对于情感受到挫折和把情感当成一切的林葵花,仿如上天的恩赐与补偿。 为情感所伤却更加渴望和坚信情感,这就是人性的脆弱和可怜。 林葵花坚信他们这段情感是真挚的,可以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然而注定了感情深重的人,必然为情感所伤。姜百双是个已婚的男人,夫妻养育一个女儿先天性小儿麻痹。 而姜是个有责任感的好男人,不能扔下残疾的女儿与妻子离婚,他与林葵花这段情感生活,从开头注定了就是种无望和无耐的结局。 林葵花就是这样一个在情感生活上苦苦追求寻觅,终于走累了走困了的弱小女人,选择了在吴英雄的田间地头歇歇脚而已。 林葵花跟吴英雄的相遇和结合,说不上有什么浓厚的情感色彩。 就象一个又饥又渴的旅人,偶然得到一根黄瓜,不必再蘸什么佐料,放到口中就是美味。 又象两颗孤寂流星的偶然相撞,发出灿烂夺目的火花。 来得偶然,去的永远。仅此而已。 林葵花的丈夫回来了,军官丈夫的城府深沉,远非山里人那样浅显。 他思考的不是家族的名声和贞节这些无聊问题。他急于在林葵花娘家来人前,对林葵花的自杀有个合理的说法。前些年,在他与林葵花闹离婚时,林家的人曾经闹到部队。 现在,要想彻底摆脱干系,就必须把吴英雄置于死地。 他是军人,懂得国家的法律,他要告吴英雄“破坏军婚罪”。 他是军人,懂得办事的程式,他先来到县公安局,然后又去县纪检委。 县公安局对此高度重视,由党委委员政治部主任曹大华挂帅,从政工纪检部门抽人组成联合调查组。曹主任认为事情十分棘手,涉及到警察的声誉,也涉及到军警关系。整个事件调查安排的有条不紊。 自从林葵花事件发生,白翠花就躲进大姐家里,三天两头派郝旺来探风声。 吴英雄异常地平静,早起照常上班,警容严整,连领带都系得一丝不苟。 他觉得这几天自己要做的事很多,过去管理的户口帐目要整理出来,过去经办的案件要逐件清理归档。尽管没人要求他做这些工作,但他觉得现在应该做。 前些天,某地公安局一个副局长,杀死情妇的事,被新闻媒体炒得沸沸扬扬。 吴英雄清楚,这种时候,犯这种错误,是不可饶恕的。 吴英雄认为自己罪孽深重,对于林葵花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说不上对这个女人有着什么特殊的感情。吴英雄生活一向检点,林葵花是白翠花外第一个与他有肉体接触的女人。而吴英雄则是林葵花的最后一个男人。 吴英雄二十多岁进派出所,在这岗位工作了二十余年。 昨天,当调查组再次收缴他的手枪时,他产生从来没有的痛苦和心灵震撼。 他突然明白,自己对这份从事了二十余年的职业,有着怎样难以割舍的情愫。 手枪跟他仿佛已经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手枪的突然离身就象割走了生命的一个什么部件。他觉得自己像太监遭受宫刑时的煎熬与惨烈,从此失去了做人的尊严与资本。 吴英雄真的觉得自己的真魂已经出窍,剩下的只是具不属于自己的躯壳,走起路来都轻飘飘地,有种无依无靠的感觉。 事情就这样发展下去,吴英雄走向了万劫不复,永不轮回的路途。 第二十五章 就在调查组进住的第二天,柳条边乡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白癜风李乡长的大公子李闯,勾结粮库职工肖亮,潜回他曾经服役的河北省某驻军,盗窃大量的枪支弹药和军备。 柳条边人只是听说李乡长有个浪荡公子在城里住。肖亮也是转业军人城市户口,跟李闯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粮食系统安排子女就业时分到柳条边。 河北省公安厅和驻军顺藤摸瓜,在县城李闯独居的楼房将其抓获。 当河北的警方和驻军押着李闯,从李乡长家夏季闲置的菜窖中起出大批的军火和装备,目瞪口呆的李乡长想不通,什么时候自家的菜窖成了军备库。 警方和驻军就地进行突审,李闯断断续续交待,从小就有干一番惊天动地大事业的理想,长大后却一事无成。这次潜回部队盗取武器弹药和军备,目前还没有明确下步打算。 军方在清点武器时,发现少了一支“五四”式手枪和部分子弹,经过连续突审,李闯终于交待还有另一同伙肖亮。 杨强带着河北军警火速赶往粮库,肖亮已经不知去向。 杨强迅速询问当班职工,有人说半个小时前,肖亮听说乡里来了车队在李乡长家抄家,神色慌张地回趟宿社,之后就向南山方向走去。 河北警方和军方觉出事态无比严重,请求当地警方和军方立即封山,决不能使带着武器弹药的危险分子逃离出境。 在接到报告后,警方在第一时间内紧急调度,对柳条边出入境的道路进行全线封锁。 并由赵万达直接带队,在柳条边派出所设立前线指挥部,进行现场指挥。 军方出动必须高层批准,所以迟迟没有动作。 大规模的搜山活动是在当天下午开始的。 当天下午,省公安厅派来一位史姓副厅长前来坐阵。同时带来省公安厅的防暴队。驻军武警派出两个大队的警力。省公安厅警犬基地还出动五条警犬参加搜山。 柳条边虽然没有太高的山峰,但低矮绵沿的山岗丘陵十分广阔。而且一些低矮的山岭都被种上高稞的玉米,一块连着一块的玉米正是穿纓时节。密密麻麻,连连绵绵,易躲易藏无形中增加了搜山的难度。 二十个小时过去了,搜山工作没有进展。 第二天上午,柳条边乡阴云密布。十点钟左右,阵阵山风过后,下起牛毛细雨。 柳条边是长白山的余脉,在当地属于特殊的小气候区。夏季的降雨量,明显高于本县其它平原地区。 情况的突然变化出现在当天中午。 失踪了二十四小时的肖亮在仙山出现,他跟搜查人员打了照面。情急之下,挟持了仙山村一个放牛的牛童,攀上了神仙洞。警方迅速调动,包围了神仙洞。 仙山是柳条边最高的山峰,也是唯一座海拔在五百米以上的山峰。 柳条边的山都很低矮平缓,唯有仙山挺拔突兀。山势陡峭险峻,象平地拔起的一扇门。半山腰上有个洞穴,谁也说不清这个洞穴是人工还是天然形成的。 过去洞里有石桌石凳,在柳条边,人们传说那是神仙修练的地方。 神仙洞的地理环境极为特殊,群山簇拥的仙山象一扇南北走向的石门,神仙洞坐东面西象石门中间的一只猫眼。石门两侧渐低渐缓的山丘象大门两侧的缓墙。 正对石门是条雨水冲涮出的百多米的河床,河床两侧低缓的山坡是成片的玉米。 指挥部把军警分布在正面的河床和两侧的山坡。 赵万达陪同省公安厅史副厅长、和河北军警的领导来到现场。 指挥部也搬到河床对面的仙山小学校舍内。 肖亮依仗地理优势,挟持人质在神仙洞里与警方对峙。 柳条边街道已经是万人空巷,人们蜂拥到仙山脚下前去观战。 第二十六章 从中午开始,派出所只剩下吴英雄和潘月亮在看家。 县局调查组的曹主任一行,从案发后已经停止调查工作,参加封山和搜山行动。 天上的乌云又厚又重,又暗又黑。象粘粘稠稠的,撕不开扯不烂的棉絮。 谚语说:白亮亮下满缸,黑锅底没有雨。吴英雄知道这种天气没有大雨。 派出所的新房已经峻工,这次行动的指挥部,昨天就设在新所。 只有吴英雄的户籍室暂时没搬过去。老房原本就低矮阴暗,墙壁屋角总有潮虫爬进爬出。在阴雨天气,每个缝隙都散发着潮湿霉腐的气味。 外边仍然下着牛毛细雨。雨水成雾状,喷撒在玉米和葵花肥大的叶片上。“沙沙”地声音很细碎,象用力抖动轻纱的声音。雾状的雨水喷撒在房顶的瓦面,又象涎水样从屋檐上滴哒下来,声音缓慢而单调。 吴英雄的心中突然产生一种无法遏制的冲动,他想到现场去,那怕看一眼也行。 曹主任领调查组来后,还没有找他谈话,对他的一切活动和工作,也没提出任何限制。 这次搜山行动只是没人通知他参加而已,也没人说不允许他参加。至少在没有被开除或辞退前,自己还是一名人民警察。 吴英雄难以遏制内心深处这种越来越强烈的冲动,就象一只被困在栅栏中的猎狗,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地走。他知道要想到现场去,要迈出这道不高的围栏,必须先说服潘月亮。 麻雀蛋是杨强留在所里的“尾巴”,负责监视吴英雄的一举一动。 吴英雄想用感情打动麻雀蛋,他说:“月亮,吴叔平常对你咋样。” 潘月亮看了吴英雄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这些年麻雀蛋的衣服缝补浆洗都是吴英雄拿回家,有时白翠花做,有时吴英雄亲自动手。 不管马仁在背地里如何挑拔,潘月亮对吴英雄的印象还是好的。 吴英雄继续说:“吴叔是打过你,那是叔的不对,我已经给你赔礼啦。” 潘月亮在看电视,还是不言不语。杨强走时有过交待,哪也不让吴英雄去。 吴英雄说:“我知道所长走时有交待,不让咱们到现场去。” 潘月亮顺下眼睛,看了一眼窗外的细雨,回头还看电视。 吴英雄说:“你看吴叔身上穿的还是警服,赵局长跟曹主任看见了没人说不让我穿,这说明我现在还是一名警察对不。” 吴英雄特意站在地中间,对着镜子紧短袖警服的领带,然后站在潘月亮面前。 潘月亮眼前一亮,他低头先看见吴英雄擦得呈亮的三接头皮鞋。然后抬起头,看见吴英雄疏得呈亮的三七分头,有意逼开吴英雄肿眼泡里焦灼的目光。 潘月亮认为吴英雄现在确实是个警察,他说:“我没说你不是。” 吴英雄说:“我的问题还在调查中,也许调查结束后,林葵花的自杀跟我没有关系,她丈夫跟姜院长才是罪魁祸首。” 潘月亮说:“乡里不少人都这么说。” 吴英雄说:“问题查实后我还是副所长,跟现在一样。” 潘月亮说:“跟现在一样。” 吴英雄说:“咱俩现在到现场去看看。” 潘月亮为难了,说:“杨所长不让我们去。” 吴英雄说:“刚才说了,我现在是警察,还是副所长,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要去就跟我走,不去我自己去了。” 潘月亮没话可说,他早就急得心中长草,只是杨强有交待,不能离开吴英雄。 他提议说:“我们从后山爬上去,所长他们在前山看不见咱们。” 吴英雄也同意由后山偷偷地去。从前山去,万一被赵万达跟曹主任看见,自己目前终究处于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他只是抑制不住上山的冲动。 潘月亮说的后山这条路,是两年前搞旅游开发时修的一条简易沙石路,通到仙山后边的东山根。出租车只能开到山下,往上根本没有路。 后山虽然没有象前山那样石门壁立,但也是怪石林立陡峭险峻。唯有这种抬不上犁杖的山不能耕种,也就幸运地保留了柳条边最大一块森林。 在晴好天气,后山的垂直高度在三、四百米左右,今天是浓云大雾天气,从山根往上只能看见云雾一片。后山虽是最大一块森林,却没多少高大粗壮的树木。 两年前一个老板投资搞旅游开发,要在仙山建高空索道,道路修到了山下,民工做饭引发了森林大火。烧毁了大量的树木,开发没有价值,老板逃之夭夭了。 吴英雄跟潘月亮不止一次爬过后山,后山的林木虽然遭遇大火,但大部分树木却顽强地存活下来。 存活的松树郁郁葱葱更见苍翠,在枯死的枝干残留着炭化的恢烬。在牛毛细雨的浸润下,清新的松香与苦涩的焦煳味混合,整片林子迷漫着浓烈的烤松香饼的味道。 仙山顶的造型像老寿星的额头,山头是馒头状的寸草不生的石头,有人说这才是仙山的由来。山上的云雾不象从山下看时那么浓厚,站在山顶四下俯视,连绵起伏的丘陵山岗尽在眼底,柳条边的猥琐实在有侮长白山的气概。 从这里往神仙洞什么都看不见,神仙洞是在神仙鼻梁下的石壁上。 指挥部所以没在后山设警力,就是因为后山往神仙洞下不去,神仙洞往上也上不来。 吴英雄泄气地说:“我们上来有什么用,往下什么都看不见。” 潘月亮指着额头下的鼻梁说:“下到那里,就能看见神仙洞了。” 吴英雄说:“咱们又不是猴子,怎么爬下去。” 潘月亮说:“我在那掏过鸽子窝,我带你来,当然就能下去。” 潘月亮带着着吴英雄从右侧往下爬五十余米,又用警匕割了几根野葡萄藤,接起来把一头拴在松树上。然后顺着野葡萄藤小心亦亦向下爬,来到寿星头的鼻梁眼窝处。 看到吴英雄跟过来,潘月亮指着雨水浸蚀的水槽说:“顺这水沟滑下去,下边石缝里有几棵小树。” 吴英雄说:“万一抓不住树,就完球了。” 潘月亮说:“你一百个放心,我先滑下去接你。” 吴英雄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随潘月亮轻松地就滑下去,水沟尽头不但可以落脚,几棵长在石缝里的小树也很牢固。 只是石壁十分陡峭,吴英雄和潘月亮与石壁几乎成零度角,抓着小树面壁而立。 站在这里,山下的形势一目了然。由脚下垂直向下,距离神仙洞约五、六十米距离。向前看,石门两侧缓墙一样的山丘象男人张开的臂膀。山坡上郁郁葱葱的庄稼,象打开的一把扇子。一条碎石乱堆的干河道,从正中把扇面一撕两半。 攀着树干低头下看,能够清清楚楚地看清,神仙洞洞口有个半米左右,女儿墙一样凸出的窄小缓台,长满了荒草和树木。当肖亮把劫持的牛童推出洞口站在缓台时,恰好暴露在吴英雄和潘月亮的脚下。 吴英雄的位置居高临下,如果有枪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把肖亮解决掉。 想到了枪吴英雄下意识地摸了摸右侧腰部,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他像多少次在梦魇中丢了手枪一样,无法自制地惊出浑身的冷汗来。 他和潘月亮的身边什么都没有,连一块能够搬起来的石头都没有。 乌云越来越低,天气越来越暗。牛毛细雨象细纱一样,一层一层贴上石壁,也贴在吴英雄和潘月亮的脸上。他们出来的急,随身没有带任何雨具。 冰凉的牛毛细雨仍然一层层地贴上石壁,也贴在吴英雄湿透的衣服和脸上。他感受到刺骨的寒凉和从来没有过的绝望。 潘月亮冷得直打牙帮骨,他说:“那个小孩我认识。” 吴英雄说:“我也认识。” 潘月亮说:“叫马小宇。” 吴英雄说:“他爹是马会计。” 潘月亮说:“我们救不了他。” 吴英雄说:“我们没有枪。” 第二十七章 围捕的军警分布在两侧的山腰和中间的河床,距神仙洞保持一个一百五十米左右的安全的距离。 正对神仙洞是光秃秃的干河床,没有任何植物和树木做屏障,只有一摊细碎的沙石,谁也无法接近山根,不能采取强攻。 武警部队派来两名最优秀的射手,带来两支带瞄准镜的专用枪。 但神仙洞是在山腰一百多米的高空,洞口长满蒿草和小树,从下往上无法看清犯罪嫌疑人的位置。两侧山丘又距离太远,超出枪支的有效射程。 省公安厅派来的谈判专家,一个灵牙利齿的中年女警管赶到了。 她通过扩音喇叭向神仙洞喊话,规劝肖亮释放人质投案自首。 肖亮十分顽固,心理素质极强。说老子做了天大案子,拚了是一死。 要救人质,先放李闯,派出专车,送老子出境。后来干脆不跟谈判专家对话。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天渐渐地阴沉下来。 史厅长说,天黑之前必须结束战斗。 赵万达说必须解决战斗,这里地势广阔不容拖到天黑。 武警总队的队长请战说,从两侧迂回,从正面发起强攻。 史厅长沉思着不敢拍板下令。采取强攻必然造成人员伤亡,也不能保证人质安全。 两名射手说,想办法把犯罪嫌疑人引出洞口,我们潜到最近距离,出其不意射杀犯罪分子。 史厅长说,用什么办法能引诱犯罪嫌疑人出来呢。 赵万达说,可否指令一条警犬冲上去,吸引犯罪嫌疑人的注意力。 史厅长认为这个策略可行。指挥两个射手从两侧玉米地接近山底,进入最佳射击位置。 又命令一名训犬员,指挥一条青灰色警犬,从干河套向神仙洞冲去。 这头带有狼的野性的警犬,矫健的身姿顺着陡峭的山道快速爬上山腰。 一声清脆的枪响传来,那条青灰色的警犬嚎叫一声,直线地摔下山来。 大地一片沉寂,一名训犬员竟然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史厅长和赵万达谁也没有说话。他们都觉出事态的严峻,责任的重大。 杨强说,根据李闯口供,肖亮在部队是校枪员,手枪射击能双手打飞鸟。 随着几道弧形的闪电划过天空,几声闷雷沉闷地响起。 天气越来越阴沉,越来越见暗,牛毛细雨已经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史厅长深锁眉头,赵万达也不再言语。 他们都觉的事态越来越严峻。 天黑之后,一切都将失去控制。突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在神仙洞的上方,从仙山的山顶,一个人象大鸟和雄鹰一样盘旋而下,落到神仙洞口。 几声枪响划向天空,从洞口传来几声惊恐的叫喊。 两个人影突然扭成一团,向神仙洞下翻滚下来。 史厅长和赵万达面面相觑,惊恐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杨强最先反应过来,他说:“是我们所的人,是吴英雄从山上跳下来!” 史厅长说:“大家快冲上去,支援他!” 第二十八章 从吴英雄住进省武警总队医院那天起,前来看望的各级领导络绎不绝。前来采访的新闻媒体应接不暇。宽敞豪华的病房中,摆满了花束和花蓝。 吴英雄没有知觉,没有痛感,只有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医学上管这种情况叫植物人。 医生说尽管有植物人恢复知觉的先例,但这种可能仅为万分之一。 白翠花和杨强在医院共同护理吴英雄,杨强还要担当吴英雄和公安机关的新闻发言人。 有关采访吴英雄工作和生活的每一细节,全都经过杨强统一对外公布。 杨强和白翠花的心情同样的矛盾而又复杂。 自从那天吴英雄从山上跳下,抱着犯罪嫌疑人肖亮滚下山去。河北的军警积极建议,一定要给吴英雄立功嘉奖。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省公安厅史副厅长也表态,要在全省公安队伍中树立吴英雄的英雄形象。 曹主任亲自带着一个写作班子,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挖掘吴英雄的事迹。 曹主任说,省厅同意往公安部报一等功和二级英模,但关键要靠事迹材料。 第一手材料必须过硬,必须抓住英雄事迹的闪光点。 曹主任摇身一变,从调查组长变成了写作组长。 在他的公文包里,一份他亲自起草的“关于吴英雄生活作风问题的报告”刚刚结尾。 杨强很理解局党委的良苦用心,作为一个县级小县,这几年来工作低迷。如果能推出一个英雄模范,不只是全局的荣誉,也可以极大地鼓舞警心振奋民意。 杨强当然比任何人都希望吴英雄成为英雄模范,这样就可以一俊遮百丑了。 谢天谢地,调查组来的第二天,吴英雄就成了植物人。否则,继续深挖深查下去,一定挖出个“大恶丑”来。与军人配偶通奸并间接倒致其死亡,肯定在全国也够典型了。 如果真是那种结局,吴英雄将会怎样处理暂且不说,杨强不可避免受到牵连。他的仕途和政治前途,也许就会被葬送掉。 但是现在,如果杨强能培养出来一个英雄模范来,情形就会完全不同了。 于是,每天在护理吴英雄之余,杨强和白翠花共同回想吴英雄的闪光之处。 比如爱岗敬业。比如工作勤恳。比如忠诚老实。比如服务群众…… 杨强是政工干事出身,知道吴英雄的特点不同于其他英雄人物,没有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的业绩。他的闪光点是在平凡的岗位,需要在平凡的工作中,挖掘出不平凡的事来。 庆幸吴英雄成了植物人,他的事迹写作组尽可以从白翠花的嘴中,从傻大舅的嘴中,从潘月亮的嘴中,从乡党委成员的嘴中去搜集和挖掘。 当然,有些关健的闪光的东西,比如吴英雄在关健时刻,为什么会舍身跳崖。他跳崖瞬间的所思所想,只能通过白翠花日常生活的描述来构成。 白翠花的内心真的也很矛盾,这种感觉说不出是幸福还是痛苦。 医生告诉她,吴英雄的胳膊和肋骨康复后,可以回家静养。 目前就医学上对植物人的治疗,还没有什么好的手段。世界范围内所有植物人恢复知觉的病例,无一不是通过亲人经年累月无微不致的照料和呵护。 这种现象在医学上,目前尚无法解释。 每天早晨,白翠花都要悉心给吴英雄洗脸、疏头,做全身按摩。放他喜欢听的音乐,陪他无休无止地唠嗑。 吴英雄象一块黝黑的沉沉睡去的石头,躺在雪白的病房和襁褓中。脸上被石头树木挂破的地方刚刚长好,结痂脱落的表皮在阳光下,真的很象新生的婴儿一样鲜嫩。 现在,吴英雄再也不会嫌弃白翠花嘴碎唠叨,反而是白翠花,面对石头一样的吴英雄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否还能清醒过来,更说不清自己是希望他清醒过来,还是就这样一直沉沉睡去。 白翠花内心真的很矛盾,通过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密切接触,她逐渐打消了对杨强的成见和看法。白翠花不得不认可这个年轻人的学识、见解和观点,不只自己的男人吴英雄难忘项背,就是一向不肯服人的自己也望尘莫及。 昨天中午,白翠花问了杨强一个近几天来,她一直憋在心理的很搪突的问题。 她说,她很想知道,如果没有后来的事情发生,吴英雄是否已经无药可救。 杨强告诉白翠花《人民警察辞退办法》五条十三款明文规定:“道德败坏,生活腐化的;错误比较严重又不宜给予行政开除处分的,应当予以辞退。” 但沉默一会,杨强又问白翠花:“问题的关键是,谁能证实吴英雄道德败坏,生活腐化的作风问题呢?” 白翠花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杨强说:“都是道听途说的谣言,谁也没有真凭实据。” 白翠花心领神会,说:“都是别有用心的人,恶意中伤我家英雄的。” 杨强同时告诉白翠花,《人民警察辞退办法》第六条一款还规定:“人民警察因公负伤致残并被确认丧失工作能力的;不得辞退。” 第二十九章 现在,在曹主任面前摆着两套材料。 左边是吴英雄问题的调查报告。右边是吴英雄的英雄事迹材料。 曹主任在向党委报告吴英雄的英雄事迹之前,必须先汇报对他问题的调查结论。 曹主任说,就先汇报对吴英雄问题的调查情况。 他说此次调查组进住柳条边,按照局党委指示共调查结论两个问题。 他说先汇报第一个问题,关于柳条边枪击事件的责任认定。他说这是目前仍然没有结论的一个问题。他说依据现有材料,结论不了是吴英雄,还是李长胜的责任问题。 赵万达说我知道情况,省公安厅的弹痕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 他说依据目前形势,我已经跟省里通了光,我们撤回弹道检查申请。 曹主任说那就汇报第二个问题,吴英雄与林葵花的男女关系问题。 他说据我们调查情况,吴英雄与现役军人的妻子有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赵万达说,捡主要问题说,够不够成破坏军婚罪。 曹主任说刑法第四章第二百五十九条规定,明知是现役军人的配偶而与之同居或者结婚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 赵万达说,这一条法规在实用中,有两个关健环节,一是是否明知是现役军人的配偶;二是与之同居或者结婚。 明知是没疑问的,谁都知道林葵花是军婚。关健是同居是什么概念,只发生了两三次性关系能算上同居吗。我看显然是定不上,只是生活作风问题,赵万达说。 有人插话说,关健是后果严重,如果林葵花不自杀就没事了。 赵万达说,当事人已经死了,怎么能证实两人之间的男女关系。 曹主任笑了,说在目前所有的证据材料中,还没有一份直接的材料,证明两人的男女关系。 曹主任说,我们调查组去的第二天,吴英雄就舍身跳崖了,没来的及核实这件事。 有人说,就是说只要吴英雄本人不承认,这件事就是件查无实据的事情。 曹主任说,目前情况只能是查无实据了,吴英雄现在是植物人。再这种情况下,林葵花的丈夫也不可能再纠缠下去,死无对证。 赵万达说,也就是说只要他不再醒过来,永远的这样睡下去,我们就可以树立这个典型。 曹主任说,只要他这样睡下去,只要他是植物人,我们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宣扬他的事迹。 曹主任把他的手挪向右边,说现在报告吴英雄的英雄事迹。 吴英雄的事迹共分为五个章节:第一章,儿时熏陶。重点陈述有着苦难童年的吴英雄,自小在革命荣军傻大舅(大名郑立仁)影响下,树立了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远大理想。 第二章,熔炉铸造。重点陈述吴英雄在革命军队的成长过程,及人民军队对他的培养。 第三章,光荣从警。重点陈述吴英雄由于表现突出,被选拔到公安队伍成为一名人民警察;以及从警后,在历次严打斗争中的突出表现。 第四章,人民之子。重点陈述吴英雄爱党、爱国,热爱人民,以人民的需要为己任;忠于职守,精精业业,两袖清风,一身正气。 第五章,英雄无悔。重点陈述吴英雄在党和人民需要时,舍身而出,义无反顾。 党委会对英雄事迹材料,总体满意。 一致认为,有深度,有高度,有广度。 但还需要,再完善,再挖掘,再充实。 在党委表决前,有人突然提出来,吴英雄万一恢复过来怎么办。 曹主任说,植物人苏醒的概率,全世界仅为万分之一,哪会这么巧啊,摊在他的身上。 于是,大家都很轻松地笑了,说但愿不要这么巧。 于是,党委会议表决,七个党委委员一致同意,树立吴英雄这个典型。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