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袍天子》 一 抽签当皇帝 “三子!小三子!!” …… 中军大帐内,几个男人正低头俯首各自焦躁。在他们脚下,一个双目紧闭的少年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地躺在新铺的毛毡上。 这小子真没出息!抽中了古往今来全天下绝无仅有的终极头奖,却倒在领奖的门槛上!!! 少年被吓晕了,大帐内的各个角落,那些高矮不一、装扮各异的老少爷们,无不目瞪口呆。而片刻惊愕过后,这帮遗老遗少们开始不安分起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音就好像煮沸的开水,越来越响、越来越按捺不住—— “我就说嘛,一个放牛娃上得了台面?” “可是人家手气真好啊,不服不行。” “不能排除有作弊的嫌疑!” “胡说八道!没见这孩子都倒地了,他有胆子去动那心思?” “不不,首先,你得姓刘。” …… “安静、安静!你们当是看耍猴啊?”一个赭眉浓须的大汉厉声呵斥着,“俺们正在恭迎新天子登基,你们都特么给老子严肃一点!听见没?” 少年继续昏迷不醒,两个年岁稍长的年轻人一左一右,蹲在原地左右为难。两人不懂急救之法,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们又不敢胡来。 拍脑袋扇耳光擂胸口?看看清楚!现在他们面前躺着的,正是刚刚抽中皇帝的无敌幸运星!万一打坏了,罪不可赦啊!所以,两个倒霉孩子只能徒劳地摇着喊着,聊胜于无。 “小三子,小三……” 小三?包二奶来的吗?烦不烦?我好好的一个大男人,会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少年迷迷糊糊的想着,眼皮动了几下,勉强眯开一条缝:头顶上,赫然是几张陌生面孔! 再瞧仔细一些,发现这些家伙大多顶盔掼甲束发蓄须,除了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人有些皮白面善外,其余人等皆是一脸暴戾之相。阳光透进来,照在他们脸上,尤显得杀戮之气极重。 大帐里采光稍差,不谙风情的穿堂风不时进来串门,吹得两排高大的灯烛光影摇曳,让少年的心理负担加重一层。 我……鼻中嗅到一股子油脂味、血腥味和汗臭味,手心触到粗糙的毛毡,少年心中一紧张,眼睛翻白,又一次晕了过去。 搞不清楚状况,不如再装一回死。少年想到做到:有本事你们咬我啊? “小崽子怕是不行啊,”一个蓄了山羊胡子的家伙也是急了,说出话来语无伦次的。“老大!不,大佬……樊大……” “大、大、大个屁啊……说了好多遍就是记不住?从今往后,都要称我为御史大夫!”为首的大汉怒道。 中年文士微微摇头,踮脚凑到赭眉浓须的樊大夫耳边:“细君,要不,咱们重新抽一次签吧?我担心刘盆子这小家伙当不起大任,用他只恐误了大伙的前程!” 樊大夫摇头:“不妥、不妥,天意不可违!上天既然选定刘盆子登龙庭,我们最好谨遵天意!再怎么说,他总要比河北刘秀的血统来得纯正。” “骄耭兄,细君言之有理!都是刘氏一门,想那刘玄都敢伪称更始帝,刘盆子乃高祖刘邦的嫡传血亲,又有何不可的?凭什么将汉家天下拱手相让?”又一人插话。 叫鸡?大白天叫什么鸡?细菌?这是什么……不,我想静静……刘盆子?河北刘秀?更始帝刘玄?刘邦…… 额滴个神哦!莫非…… 装死的少年一个激灵,半边身体猛然一抽。得!再没法子继续装死碰瓷了!于是乎,少年不情不愿的第二次睁开眼睛。 “哎呀,那个小……陛下,你可醒来了,叫我等臣下好不焦急!来,快快请起!” 文士早已看出一些端倪,他怕少年故伎重演,继续赖在那儿挺尸耽误正事,赶紧上前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顾不得对方有日子没换的破衣裳发出的异味,连拉带抱弄将起来。 踉踉跄跄中,少年心慌意乱。在他视线里,尽是些长衫布袍玄甲短靴,而身边那个浓须大汉的腰间,还挎着一柄佩剑。人群扎堆,不论高矮胖瘦,无一例外,所有人的头顶上都顶着一个发髻。 古风古韵、古色古香……终于站稳,他的视线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大汉的剑鞘上。在那里,还有一块已经凝结了的血斑——古代人的鲜血? 完了! 少年双眼圆瞪——噩梦成真?这是真特么的穿了?! “恭迎陛下隆登大位!” 樊大夫拉着惊魂未定的少年,不顾他的极力挣扎,强行把他按到“御座”上。 这“御座”简直了,根本就是一块平淡无奇的席子! 少年跪坐在做工粗糙、品相低劣的御座上,一边愤愤地吐着槽,一边心不甘情不愿地当木头人——樊大夫的手好像千斤重物,压得他动弹不得。 “你们傻站着干啥?还不上前觐见陛下?” 这样也行?!这皇帝做得未免也太儿戏了吧? 众人犹犹豫豫颇有微词,樊大夫怒意更甚,他抓过一只竹盒摇了摇:“大丈夫愿赌服输!你们没有抽中上上签,只能说你们不是皇帝的命,而人家自打一落生,就是做汉家天子的料。” 做皇帝,就刘盆子那熊样?说他臭要饭的都是抬举! 对最终结果不甚满意的,多是被迫前来参与抽奖的刘氏子弟。在他们看来,不管自己是不是出于自愿,来都来了,能抽到头等奖总好过空手而归?万一一不小心中了呢?那岂不是阖门欢乐?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全家桶吃个没完没了! 在樊大夫的淫威下,众人开始三心二意的叩着头。 噗,一个突如其来的屁声,悠长婉转,挟着绕梁三日的余威,瞬间打破众人好容易积攒下来的平和,让本应该庄严肃穆的登基仪式现场,凭空多了几分尴尬。 噗噗噗,蝴蝶效应来了。像是被传染,接二连三的屁声,开始在人群的中部偏下部位置肆无忌惮。吃吃吃……压低的、憋不住的笑声,更是随着屁声一起前赴后继恣意妄为。弄到最后,现场乱成一片,连严肃的樊大夫都忍俊不禁,笑骂“这群狗娘养的”,然后毅然决然,加入前翻后仰的大队人马当中去。 天子登基仪式笑场了! 对于少年,屁声和笑声似乎具有宁神活血的功效,望着黑压压的跪倒一片,他那颗醒来后就没来得及消停的小心脏,终于迎来片刻宁静。 少年拢了拢根本盖不住肉的破衫子,想让高高在上的自己看起来多那么一点威仪。可当他低下头去,这才发现这副尊荣实在丢皇帝的脸:手掌布满老茧好像磨刀石,指甲里全是诚意满满的污泥,头发又长又脏不知道多久没洗,污且嫩的脸上连胡子都没长…… 先暂且不论当什么皇帝做什么天子,老天爷真会开玩笑,二十一世纪的刘知白,居然一泄两千年,生生被嫁接到这具躯壳内! 没穿之前,一穷二白的刘知白虽然坎坷不断,好歹还受过传说中的高等教育,北过漂下过海,练过摊搬过砖,传销微商黄牛党、洗脑装逼挖掘机,361行,他至少干过十分之一。好容易瞅准项目,做一个霸道的养猪总裁,可一场诡异无比的火灾,不仅烧尽了他的猪肉发家梦,而且断了他在新世纪里的后路。 刘知白暗自叹口气,揉了揉被按得生痛的肩膀,再偷偷瞄一眼根本没有诚心磕头的樊大夫、“叫鸡”等人:这是准备找一个小屁孩给你们装点门面吗? 我去!你们涉嫌体罚未成年人啊! 二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反对!”一个比较高比较白比较帅的刘氏子弟,终于还是没有忍住,他寻思,再不把自己豁出去,连傀儡皇帝也没得做。 哦? 樊大夫:“刘孝,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资格?” “我不光能说,还能写。”因为羡慕嫉妒和恨,刘孝一张俊脸涨得通红,说到激动处,指着御座上的刘知白。“哪像他?只会放牛!” 这句话道出广大刘氏子弟的心声,也顺势戳到樊大夫等人的软肋,让他们顿时哑口无言。 “亲耕,我只要一牛一绳足矣,你呢?” 知白继续低头犯晕,但他横下一条心:不可以给广大穿越装逼者丢脸,无论如何,不能输掉头阵! 亲耕?刘孝哑然,有脑也无法喷。身为富九代的他,蹴鞠、斗鸡、走狗、狎妓……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养牛耕地?抱歉,真的不会! 自周天子以降,不管愿不愿做秀,逢立春之日,亲耕播种重农劝稼,必须是历朝历代皇帝一年伊始的头等大事,其重要程度不啻于祭祀、诏令天下等等。 噗……刘孝一时语拙,身体趁机出卖了他——solo了一个响屁。 嘿嘿嘿,还是有人笑点比较低。 “娘的!还肥了你的胆子呢?来人啊,拿下刘孝掌嘴四十!”樊大夫如释重负。 “天子登基”仪式没有结束,新任小皇帝突然开窍转守为攻,御史大夫又虎视眈眈,因此,众人不敢妄动,继续跪伏在原地一动不动,虽然各怀鬼胎。 按照彩排的程序,被称为“骄耭”的中年文士自顾自站起身来,手里握着一卷竹简。他先是向知白拱手行礼,仰头走到御座下首,然后,面向众人,毫不掩饰地开始卖弄自己的文采。 竹简上的文字,不外乎强调新天子的正统性、合法性和迫切性,要求大家要团结在以刘盆子同志为核心的帝中央周围,万众一心推翻黑恶势力,众志成城建设新汉朝。 如果过目不忘算得上天赋异禀,在前世,知白好歹也有这把刷子——博闻强记。从情窦初开的初中开始,到以谈恋爱、打工挣学费、玩网游为主要进阶任务的大学校园,凭借这一自带属性,他三天忙打渔两天晒破网,不枉青春好年华。 听着骄耭同学摇头晃脑的读声,理论联系实际,知白愈发肯定,养猪场的那把大火,十有八九让他可耻地穿了。从现在开始,他极可能要附身于两千年前这个名叫刘盆子的放牛娃体内,快乐着别人的快乐,悲伤着别人的悲伤。 嗡嗡嗡……未经允许,一只绿头苍蝇擅闯神圣的登基仪式现场,然后,无法无天地落在知白肮脏的赤脚上,懒洋洋地扇动着翅膀。 “皇帝臣盆子,昭告昊天上帝,后土神祗:汉有天下,历数无疆。然,王莽篡权更始作乱刘秀僭越,兵家纵横百姓涂炭……” 知白眼皮自然下垂,依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无法脱身: 别的穿者命真好!要么是开明的大唐盛世,要么是富得流油的南北两宋,再不就是靖难救国的朱明王朝,最不济也必须落脚在铁蹄旌旗的三国、振臂高呼的南北朝,嬉笑怒骂、逍遥混世、多难兴邦、科技兴国……只有他,成功地从一名正待走向成功的养猪专业户,蜕变成一个痴长到十五岁的养牛娃,大字识不了一箩筐、被绑架为皇帝后终日嚎哭以泪洗面的刘盆子! 奇了个怪?!知白百思不得其解。 烧就烧了,为什么还强迫我二次创业?穿就穿了,顶级大流氓刘邦打下的江山,犄角旮旯都是刘姓王侯、刘姓大户,剔除文帝、武帝、元帝、成帝、哀帝这些一脉相承的重口味玩家,剔除怯懦短命的惠帝,剔除干掉老师的景帝,剔除傀儡至死的平帝……不还有口味尚可、三观正常的直系旁系支系吗?随便找个正经一点的人家投生乞活、甚至落草为寇,都不是不可以接受的,却偏偏相了个悲剧的放牛娃! 难道就因为我也姓刘?说好的五百年前是一家,可现在都特么已经过去了两千年,为什么还扭住不放?! “皇帝长乐未央!长乐未央……” 叩拜礼毕,骄耭宣布,改元为建世元年,封徐宣为丞相、樊崇为御史大夫、逄安为左大司马、谢禄为右大司马、杨音为列卿。 都不用浪费什么脑细胞,知白的结论就已经新鲜出炉——丞相、大夫、大司马?别看你们现在风光无限,到头来不是死于非命就是被无情吊打。徐宣、樊崇、逄安?全是匆匆的历史过客、可悲可叹的失败者。 为什么? 因为他们的对手不一般! 刘秀——威强恢远辟土斥境汉世祖光武帝,位面之子是他的小号,陨石大召唤师是他的马甲。 刘秀——饶恕屠杀亲人的凶手,善待开国功臣,信守对女朋友的誓言。 对手很强大、很无敌、很光芒万丈。 天老爷呀!樊大夫、骄耭啊,你们选谁当敌人不好?偏偏遇上这个绝世好男人! 啪! 自封为丞相的徐宣徐骄耭刚念完诏书,一个清脆的巴掌声,打破了登基大典的沉闷,也把下面那些个心怀怨念、没有好好听课的刘氏子弟唬得心惊肉跳。 干嘛——带头大哥、同时也是所谓御史大夫的樊崇樊细君,连忙抬起满是浓须的下巴,生气地瞪了知白一眼,那又粗又红的眉毛异常醒目。在他后面,更多的脸庞也紧随着登场亮相。 再无怀疑! 看着很有一部分人那涂得红红的眉毛,知白完成自己理论联系实际的最后一环:他已经毫无意外地穿了,从一个比较悲催的现代人,摇身一变,转换为一个彻底悲催的古代人。并且,火线加入赤眉军,是他们名义上的老大,实际上的挡箭牌、兜裆布和姨妈巾。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傀儡也好、白痴也罢,这一世为人,他必须委身于这具又臭又不合身的皮囊,带着极不靠谱的“建世皇帝”——这个看似很高大上其实没什么卵用的光环,在夹缝中求生、于左右间逢源!否则,等待他的不仅仅是失明(史载刘盆子因病双目失明),还有失身……失去生命。 知白越想越心虚,按照历史进程,这帮比猪强不了多少的队友,加上他这个入门级的猪倌儿(还是上辈子)、专家级的牛倌儿,全都是给大帅哥好人王刘秀送菜刷记录的货?果真如此,他这辈子注定又活在别人的阴影下…… 做一个开心的loser,然后等待下一次轮回? 知白双眉紧蹙,满脑子继续跑火车。 当然,做人嘛,最主要的就是要自信。俗话说“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已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不会轻易关上,还没有到过长乐宫温柔乡的知白,当然不想让自己被历史的宿命绑架。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现在是建世元年六月丙午,也即公元二十五年的六月二十八日,距离猪队友们向刘秀负荆请罪,还有约莫两年左右的时间。 如果知白把握得当,兼之机缘巧合,得到贵人倾力相助,或许能掀开命运女神的齐臀小短裙,逢凶化吉。 我不入地狱,谁愿意谁去。 三 祥瑞 “三胖子,你再不安分,当心我揍你!” 刚才试图弄醒知白的两个年轻人中年岁较小的一个,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跪在原地吓唬着。 三胖子?你叫谁三胖子!还反了你了啊?算上今天,目前全天下一共也只有三个皇帝,刘玄、刘秀还有老子!你竟然敢当众实施恐吓? “来人啊,给我……那个……给朕拖下去掌嘴二十!不,四十!!” 众人又是一呆,心说这画风变化也忒快,虽说先祖刘邦是大流氓出身,可这不代表他这个不知是第几代的孙子、啥也不会的放牛娃具备超强的战斗力,先怼刘孝后赏掌嘴! 呆子咋会突然犀利如斯? “三……陛……陛下,他可是陛下的二兄刘茂啊!”旁人尚来不及捋一捋思路,年岁看起来较大的那人连忙磕头求情。 等等!这二货居然是知白这一世人的亲哥哥? 算了,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多不少掌嘴五下吧……下手轻一点,看他以后还敢小瞧我这个皇帝! 咦? “咳……打水,朕要沐浴更衣,这一身臭死了……可以不?”发表完二世人生的第四句获嘉感言,知白故作轻松地抖落手上的苍蝇遗体,拿眼角吊樊崇,看他表情有何变化。 …… 此话一出,知白紧张、樊崇傻眼、徐宣疑惑,其他人等则是无比新奇,十个人中倒有九个只等看笑话。片刻沉默后,樊大夫挺身而出:“没长耳朵?赶紧来人服侍陛下前去沐浴!” 新任皇帝有要求,中途退了场,史上最离奇最搞笑的抽签做皇帝暨登基仪式,到此草草结束。 前呼后拥着走出营帐,知白长嘘了一口。哇……他生平第一次呼吸到没有pm2.5套餐的纯净空气,一时间感觉好像醉了氧,整个人变得晕乎乎的。 其实不是这样的!他的晕,主要来自于别处。 直到走出大帐的前一瞬,知白心里还抱着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自己也许是进了片场,正在作为群演,参加某个坑爹的古装戏的拍摄。 屹立的长杆,残缺的、大小不一的旌旗随风飘扬;周围挤满了各色各状的营帐,一眼望不到头。匆匆抬过的担架上,被创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的伤兵正破口大骂;马蹄嘚嘚,数名骑手扬鞭疾行,两旁来不及躲闪的兵卒被剐倒在地,引发又一阵连锁骂街。 祭坛、马厩、粮草库、军械营…… 再往前,一个凌乱的军械加工帐,炉火亮堂,叮里当啷的敲打声不绝于耳。在这门口,堆满了如小山似的各种钝口、折断的兵刃,以及数也数不清的箭杆,这些刃口枪头箭簇大多血迹斑斑,有的上面还残留着肉屑、毛发。 这不是演戏!重复一遍,这不是演戏!因为找遍全国,没有哪个导演舍得花本钱去营造身临其境的杀人氛围——太逼真了。 一瞅见带血、带毛发、带不明飞行物的杀人武器,知白脑袋发晕四肢发木,他担心走着走着,前面会突然出现更令他难忘的东西,比如,用石灰腌制过的首级! 身边的几个带刀侍卫跟着他亦步亦趋,其他人则是各忙各的,没人关心新天子的第一次出镜。 除了几匹被困在拴马桩上的军马。 它们没了自由,只好脉脉含情,关切着身边每一个经过的活物。 咻…… 毫无征兆的,那匹高大的黄總马猛地一惊,直立而起,高高抬着的前蹄差点落到知白身上。好在为首的侍卫机灵,一把掀开魂不守舍的知白,解除了他当场毙命的危险。 “天杀的瘟马,你是要找死?”另一个侍卫啐了一口,作势要拔刀。 黄總马哪管是不是真要挨刀,一对眼睛瞪得好似铜铃,又是摆头又是甩尾,四蹄噔噔噔地乱踏,弄起尘土飞扬。黄總马激活了伙伴们的野性,它们在原地乱嘶乱踢,就像眼前有可怕的东西现身。 “这些畜生全疯了?” 听到动静,军械加工帐的伙计们停下手中的活,探头探脑瞅热闹。附近营帐的大兵们也闻讯而动,纷纷跑出来看究竟,完全把“不得在军营中闲逛”这类的禁行令置于脑后。 扑扑扑……成群的野麻雀、野鸽子受到惊吓,仓皇飞过头顶。从马料槽下面,更跳出十余只作死的野鼠,没头没脑地四处乱窜。 没仗打的日子实在无聊,上头又严禁外出、串门,除了睡觉就是吹牛侃大山,兵卒早就闲得难受。野鼠真是来得太是时候了,连抓带踩,手快的一下子弄到两三只,在“晚上可有肉吃了”的炫耀声中,余者不屈不挠,继续围追阻截。 就在此时,起大风了,营帐、旗幡唰唰作响,大兵们被刮得东倒西歪。咔嚓,不远处一根旗杆居然被拦腰刮断,差点没砸伤人。 狂风来得快去得快,转瞬即逝。 “听说今天立了新天子,莫不是凶兆?”一个上了年纪的胡子兵吐了一口嘴里的尘土,突然冒出这句话。 “管他凶兆还是祥瑞,”另一个攥着野鼠尾巴、眼睛还四处打量的家伙接过话,“只要能弄点油荤下肚,天塌下来老子也情愿!” 是的,知白外表太邋遢,任谁也不会把他和皇帝连在一块儿。听着这些闲言碎语,前路渺茫命运难测,心境不佳的他一声不吭,可有随身侍卫不干了: “放你娘的狗屁!你们这帮泥腿子躲在这儿甩碎嘴子干嘛?再不滚进狗窝,老子一刀剁下你们的八斤半!” 胡子兵等人看一眼他的装束,只能悻悻离开。 一番闹腾,黄總马和它的伙伴们安静多了,只有一匹毛色晦暗、全身乌漆的黑马,还在不安的甩着长尾。黑马很高骨架很大,因为营养不良,肋骨凸出得有点触目惊心。 可能是这身躯壳的前任房东留下的记忆在作祟,看见大黑马,知白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伸手去摸马头。 “小心……”为首的侍卫来不及上前阻拦。 小祖宗,想死也别连累我啊! 他暗骂一声,前脚后脚追过去。可刚靠近,却遇见难以置信的一幕。大黑马温顺地低下脑袋,任凭知白抚摸。它那对黑洞洞的鼻孔,还一抽一抽的嗅闻着知白,好像在辨识人家的身份。 一人一马这么亲热,侍卫们稍作沉吟,随即也就释怀了:放牛出身的小皇帝,看见马匹,不就跟见到亲人一样吗? 摸着马头,真实而伤感,知白坦然面对现实——既来之则安之! 几天前,远在河北的“铜马帝”刘秀终于撕下最后一层伪装,打出汉室中兴的旗号,宣布自己承袭汉家大位,以建武皇帝之名义征战天下。 这年头,一个舍得发红包的群主才是好群主,一支王者之师才是正义之师。 听闻刘秀称帝,西进讨伐绿林军的大战间歇,赤眉军首领樊崇、徐宣、逄安等一干大佬坐下来一合计,干脆依葫芦画瓢,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也立一个天子得了!反正天下已经有了两个皇帝,不介意再多出一个。 于是,在老家放牛、在赤眉军还放牛的刘盆子,出现在历史舞台上,开启了这一季的古装革命大戏。 知白离开,在中军大帐,御史大夫樊崇至今没想明白,刚才他为啥就同意小放牛的无理要求——晕倒前后简直判若两人!莫非一语成谶,这小家伙天生皇帝命? “细君,咱们的仪式怕是弄得有点水哦……其实,刚开始应该找件衣衫给小皇帝穿上。”徐宣望着慢慢退场的观礼嘉宾们,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飘过。 逄安:“骄耭言之有理,今天的登基大典的确有些草率仓促。而且,小放牛真的太没出息了,哭闹、怯场,别人会不会服气还得两说!” 樊崇打肿脸继续装:“哈哈,你俩都多虑了,无妨的!别忘了,小放牛只不过是我们的旌旗,只要大旗竖起来不倒,别的一切好办。” 四 居然夹带了私货 “一穿两千年,天高云淡空气的确不赖。要是没有战争,身边又没跟着几个带刀汉子,生活也许没有那么糟……等等,我不是该洗澡换衣服吗?这帮大头兵是准备带我往哪个沟里去?” 军营的木栅栏前面,挖了一条壕沟,在边上,有两三排用巨木搭起的鹿角砦。可眼看就要走出大门,还没有找到可以洗澡的地方。 知白:“朋友,还要走多远呀?你瞧我,肚子瘪了,腿肚子也在转筋,实在是走不动了!” 甭说从新世纪跑来这里这么远,就是醒来后的连恐带吓,也足以消耗完知白那不算丰饶的能量储备。 朋友?! 啥意思? 为首的侍卫听得有点头大,谁特么和你是朋友?你老可是我们的新晋天子好吗?麻烦你,下次说话前先过过脑—— “哎呀,陛下万不要如此称呼我等,如果被丞相他们听见,一定会怪罪我等有失尊卑礼仪呢!” 小放牛皇帝冷不丁的发问,侍卫首领诸葛稚连忙一躬身,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跪下,然后再…… 投身赤眉起义军前,他和这支队伍的大部分弟兄一样,活了二十余年,倒有一多半时间都在和黄土地打交道,靠天吃饭按年交租。自打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以来,别说和活的皇帝打交道,就是县衙门也没正经瞻仰过几次。 看见老大有点慌神,侍卫田七、吴三子、卫狗娃这三人也是不知所措。 诸葛稚还好,家里总算有点见识,虽然没有家产用来继承,可至少还给他留下一个大名。这哥仨就悲剧了,阿猫阿狗一样的名字,拿出来实在很对不住羽林卫的光辉过往。 “先弄点吃食给我,好不好?”知白实在是饿得狠了,而且,担心在洗澡时血糖不足抽过去,所以不依不饶。 “陛下请稍等,我这就给你弄吃的去。”还算吴三子机灵,三鞠躬后转身就跑。 看着吴三子如同向遗体告别的衰样,知白吞着口水:拜托,一定要快去快回啊! 这个时辰不是饭点,不上不下的,这小子去哪儿去给小皇帝弄吃的?诸葛稚看一眼跑得比兔子还顺溜的吴三子,呆立在旁作声不得。 “狗娃,你们在这里干嘛?啊!莫非抓到一个细作?啧啧啧,看这小东西身上穿得寒碜……我说,绿林军那边是哪个不开眼的逆贼,居然雇了个小乞丐来刺探军情?” 说话声中,大门外走来几个汉子,全身上下一副不正经的猎户打扮。肩上扛的叉手中执的弓,末了,还有一人提着一只野兔和几只斑鸠。 诸葛稚:“蒙锁,你这厮竟敢口出狂言,真是胆大妄为!见到皇帝陛下还不上前叩头?” 什么? 黑脸汉子蒙锁有点懵圈,心说这衣衫褴褛满身臭味的乞丐小儿,难道就是新立的皇帝?头领他们费了好大周折,就弄了这么个玩意儿?弟兄们盼星星盼月亮,还以为上天要派一个威风八面、仪表堂堂的天神下凡,谁知却是这么个丢在人群中也找不到的货色! 而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 噗!为表对知白的敬意,蒙锁先放了一个响屁。 不愧是吃绿色无公害食品长大的,连屁都打得惊天动地。联想到刚才听取屁声一片,知白很为自己在上一世的吃货本色担心。 据他所知,在这个年代,无论王公贵族还是普罗大众,大家的主食都差不多,各种难以下咽的粗粮——豆饭、麦饭和粟饭。 无怪乎一个个的气性这么大,原来都是豆饭惹的祸。 “二秃子,你小子再敢无礼,即刻斩下你的狗头!” 诸葛稚是樊崇亲卫出身,而“二秃子”蒙锁仅一个伙夫而已,只不过仗着是樊崇的私人厨子,平时大大咧咧惯了,现在又见到所谓的皇帝,只是一个毛头小子,所以有点为所欲为。 “这些野味用什么弄到的?下套子吧?”知白毫不为意,他在酝酿一个大胆的想法——该不该逃跑?有多大几率成长为翻版贝尔·格里尔斯? 蒙锁:“……” 诸葛稚:“聋了?陛下在问你话。” 蒙锁连忙一哈腰,被诸葛稚训斥,他也弄不清觐见皇帝应该施什么样的礼: “回陛下,俺们先用弓箭伤了,然后再循着血迹追捕。可惜了,跑了一头百十斤的山猪。” “怎么回事?” “箭头太不济事。”说完,蒙锁摸出一枚折断的箭簇。 箭簇呈两棱锥状,小巧精致,虽然又尖又锐,却缺少了令人胆寒的倒刺。 “下次打猎时,建议你们最好换些刃部宽一点的箭簇。”知白的脸又黑又脏,眼睛却闪动着和他年龄不相匹配的成熟。 “为什么?”蒙锁露出些许困惑,但更多的是不屑表情。 “宽一点的箭簇可以给猎物造成更大的伤口,纵使不能立刻杀死猎物,也能让其流血过多,失去行动能力。” 蒙锁点头:“多谢陛下明示,我知道了。” 知道了?可你这表情这神态是什么意思?根本就是不信任的感觉!知白瞄一眼蒙锁那疙疙瘩瘩的黑脸,欲言又止。 “陛下,给你!”吴三子兴冲冲跑回来,一手里握着块灰黄色的巴掌大的胡饼,另一只手还拿着一只鼓鼓的皮囊。 太好了! 实在是饿得狠了,知白早已急不可待,接过胡饼就是一口。 磕喳!哎哟额,好硬!差点崩掉门牙!! 这是哪个非主流泥瓦匠做的美味……砖头?硬度杠杠的,简直可以完美再现新疆烤馕的坚不可摧!当然,好处远不止这些,入口粗粝,不咸不苦不甜不辣,其中还散发着微微的馊味儿,果然承载着时间的馈赠。 在前世,知白也算是苦水里泡大的狠角色,但这种劣质的东西却是第一次吃到。 他含着“食物”在嘴里滚了几滚,只想一吐了之,可转念一想,他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叫外卖写差评的刘知白,而是刘盆子,一个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古代放牛娃! 不能浪费一口粮食,这可是人家从嘴里抠出的行军干粮。 “给……”吴三子殷勤地递过皮囊,“陛下,这是晒干的粟米饭,就着水应该好下咽一点!” 啥都别说了,含泪吃下去。 出营寨,走不多大一会儿,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乍现眼前。河水清澈平静,四下里人迹寥寥。 来到这里,护驾的羽林卫不走了。 “这是干啥?”知白狐疑地看着诸葛稚,种种不祥的想法涌上心头。 登基仪式走完了,然后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历史书上似乎没这个桥段吧!但望着四个汉子露出期待的表情,知白的心骤冷到冰点。 浸猪笼、身绑大石沉尸、乱刀分身?难怪还给吃给喝,原来是最后的晚餐!一念及此,他慌得四处乱瞅,思想怎地才能脱身。 一穿两千年,用脚趾头也想得到,即将等待他的是生死未卜,他已经被烧死过一次,可不想又一次死得不明不白的。 可是,光着脚丫走到这里已经相当不易,再光着脚丫逃命?算了,你们就别磨蹭了,给个痛快吧! 开局一双赤足,装备基本靠……屁股后面吊了个啥?心慌意乱中,知白摸到一个万分熟悉的东西——手机? 手机。 破兮兮的长衫后摆夹层,吊着一个封了口的小布袋,甚至只靠手感,知白立刻断定,这里面,一定是他那只久摔不坏、待机时间秒杀一众机型的屌丝手机。 真刺激,居然是群穿?可是,书上说魂穿不给带道具…… 当知白手忙脚乱撕开布袋掏出手机时,双方都为之一震—— 不敢再耽搁,知白一指点亮电筒,并举得高高的:来吧,你们几个乡巴佬,见识一下什么是21世纪人类的高科技! 四个汉子接连倒退几步,各自手握刀柄:这是什么法宝?还会发光? 好一款双卡双待的穿越机,黑黝黝的机身衬托出厚重的底蕴,亮晶晶的屏显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五 战乱就在眼前 “陛下,手下留情!”对峙了几秒,诸葛稚带头释放善意。 老大如此,田七他们有样学样,放下屠刀跪地服软。几人中,最惊恐的莫过于卫狗娃,他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念念有词:龙王爷快显灵,快来管一管你们家的亲戚吧,他要施法术咯。 吴三子机灵,他从身后掏出一团衣物:“陛下,这儿就是沐浴的地方!你瞧,校卒吏刘侠卿已替你备好衣衫。” 就这儿?天体浴场? “天好的时候,徐丞相、樊大夫也会跑来这里洗身子。”诸葛稚补充着,“陛下你只管洗个痛快,我等自会保护你的天威。” 堂堂的新任天子,救苦救难赤眉起义军的vip白金会员,就在这里裸泳? 见知白还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急躁的田七连忙说:“陛下,我们正和绿林军的逆贼交战,谁也说不清那些王八羔子何时会发动偷袭,你看……” 此地为山阳郡境内,正是双方犬牙交错的主战场。进入五月,赤眉军合二为一势大难挡,而绿林军屡战屡败,逐渐失去锐气,所以坚壁清野闭门不出。即便如此,却不妨碍他们隔三差五出来骚扰。 从一开始,知白就想太多了,以为有水温适宜、设施良好的独立包房供他使用。可他忘了,他已经坐着时光快车倒退了两千年。 “陛下,给!”诸葛稚摊开手,露出几个豆角来。 皂荚?知白又是好一阵失落,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干瘪的豆角。 作为二十一世纪的好青年,知白对皂荚不算陌生,小时候还嘴馋弄来吃过,虽然因此而拉肚子。 花洒浴缸,洗发水沐浴露,从此就说拜拜了! 不可言喻的难过,像头顶上的太阳一样无法摆脱,若不是诸葛稚故意咳嗽提醒,知白又要置自己于无限的追思里。 “把衣衫放这里,你们几个给我走远一点!” 走就走!四个大头兵很听话,立刻躲得远远的。 昨天还在琢磨给猪们增肥,今天就跳到两千年前这不知名的小河里,美其名曰洗澡。知白叹口气,把自己剥得精光,并小心翼翼地搁好手机——这是前世留给自己唯一的遗产,可不能怠慢。 不行!赶紧关机,一旦没电了,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他心急火燎地正准备按电源,突然跳过一个念头:那些电子书应该还好吧——《名侦探柯南小说版》、《20万元在农村建小型猪场》、《后工业时代的逆袭》、《看病不求人》…还真不少。 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但在这里,除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生活百科或许派得上用场,其它的内容和战火纷飞的当下,几乎挨不上边,妄想纸上谈兵成为军事奇才?趁机再革掉刘盆子的宿命? 咔嚓,关了。 天色晴朗不冷不热,水声潺潺野趣盎然,四周无人打扰,来个天体浴也不错。知白跳进河里,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晚上吃什么睡哪里明天怎么办,先洗洗白,瞧瞧这世的刘知白长什么鸟样。 碾碎皂荚自制浴液,感受着洗去污垢释放自我的畅快,他暂时把一切不快忘在脑后。可头发太长又打了结,生皂荚明显不够用,忙活了半天,感觉还是黏糊糊的。 连头发都搞不定?这对于有轻微洁癖的知白来说,简直不可忍受。 哪有现成的洗发水?想去想来无计可施,知白只得把头半浸在水中,嘴里念着“如丝般顺滑”这类的洗发水广告词,妄想让汩汩流淌的河水助一臂之力。 谁这么讨厌?好好的推我干嘛?哎呀不对……这帮侍卫不肯放过我,已经准备动手了? 知白一慌张,抬头时呛了一大口水,差点让他背过气:见鬼了,一个人也没有! 可刚等他转过去,眼角处有白花花的东西顺流而下。离此不远,一个全身赤果果的家伙正伏在水面上,看体型,男人无疑。 哈哈,原来不要门票的天体浴场,不止我一人独享啊! 看着那人屁股朝上随波荡漾,莫名的喜感涌上知白的心头。喂,他提高嗓门喊了一嗓子,想要看看这位仁兄是何方神圣,居然和堂堂建世帝在同一个澡堂子赤诚相见。 不理人? 知白脸色突变,即使意识到什么,可他仍不死心,手脚并用划过去,犹豫一下,然后…… 啊呀! 一具早已断了气的人体,胸口上被开了一个大洞,腹部最少留下四五支箭簇,有一支还射得特别深,穿肉透骨,凸出背部隐约可见。要怪就怪知白观察不仔细,如果早注意这个细节,他还会巴巴地打扰人家长眠不醒? 呕……吐! 看着渐行渐远的浮尸,知白既沮丧又恶心:刚才美滋滋地灌了一肚子河水,还说这是最纯净的矿泉水。 许是听到动静,许是知白耗去的时间太长,呕吐声中,诸葛稚不请自来: “陛下,忘了禀报,昨天午后,铫矛校尉的前哨营刚和绿林狗们恶战一场,一举干掉百十个狗子。嗯,地点好像就在这条河的上游不远。” 知白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微微颤抖着抓起吴三子带来的衣衫。 “所以,”诸葛稚看一眼脸色苍白的小皇帝,“指不定会有死人顺河水漂下来。” 知白没理他:这不是心存害人的故意吗?还护佑陛下的天威?早点干嘛去了?非要等我喝饱了肉汤才说! 赤衫白袴青丝履,再配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刚才那个肮脏的小放牛消失了,一个气度尚可、举止得体的少年,就此出现。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知白问到。 衣衫稍大而且平淡无奇,除了赤衫,其余根本就是寻常农家之物,但穿在知白身上,却是另有一番景色,难怪众人越看越惊讶:憨呆疲庸的放牛小子,不应该是村气袭人、野性难消吗?可眼前这一位小哥,眼神澄净风度清雅,举手投足自有一股王侯之相…… 吴三子腿软,第一个投降:“回陛下,我姓吴,没啥大名,打小家里就叫我三子。” “‘吴’字可会写?” 自然不会,吴三子大摇其头。 “你看,”知白折了一根枝条,就势蹲下去。“上面一个‘口’,下面一个‘天’。‘口’即表示嘴巴的意思,而‘天’呢,便是我们头上的蓝天。如何?是不是觉得很好认?” “口、天……吴,没想到我吴三子活了半辈子,今天总算找到祖宗了!”吴三子热泪盈眶。 还有我!见吴三子这么容易得到小皇帝的真传,田七和卫狗娃争先恐后自报家门。 “狗娃”、“三子”,这些符号固然很好很本土,但身为一个威风的羽林卫,是不是该有一个威风的名字? 知白微一沉吟:“嗯……朕的贴身侍卫,没有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不怕别人说闲话?” 诸葛稚是认识一些字的,平时就对身边一帮大字不认的汉子们颇有微词,拉低了身份不管,还难觅知音。所以,知白一放出话来,他恨不得举双手赞成: “陛下英明,陛下高见!你等还不跪请陛下赐名。” “陛下长乐未央,请陛下即刻赐我等大名吧!” 要活下去,首先身边得有一帮打手。笼络人心,也可以从一个好听的名字开始。 喝了人肉汤后,重新踏上这片土地的知白顿悟了: 乘人不觉偷偷溜走?慢说现在兵荒马乱的没有生路,就算太平时节,他有野外求生的本事吗?躲进深山打猎为生?他会不会弯弓射鸟不管,就算百发百中,这辈子就躲着不见人了?他还年轻,路还很长,长相还过得去,况且,还顶着一个建世皇帝的光环,总不能因为害怕,从而错过做这一世人的风光吧? 朕一走了之,大好河山由谁来管?朕那三宫六院的佳丽又交给哪个去照顾?坚决不行! 六 一切为了生存 田齐,齐者全也,全天下耕作的土地都是你的。 “万万不敢,全天下的土地是陛下的。”田七根本就是言不由衷。 吴三省,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你只需每天多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别说朕的侍卫,就是车骑将军、大将军也是做得的! “哎呀,承陛下吉言,我自当努力。”吴三子表示毫无压力。 卫贤,卫护天下贤达之士的乐土,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 “拜谢陛下大德,卫贤一定不负重托。”卫狗娃好像获得了新生,容光焕发,说话都显得不那么粗俗了。 “陛下,你手中那个会发光的宝贝……” 四人中,诸葛稚的见识最广城府更深,他不敢相信,半个时辰前还懵懵懂懂的小放牛,现在博学多才又礼贤下士,简直快变得认不出来。莫不是……莫不是那个不用火就能发光的玩意儿施了法术。 很幸运,在这个年代,一切常理解释不通的、有违常识常规的东西,诸葛稚他们都能成功推到一个人身上,这个背锅侠姓天名老爷! 诸葛稚两眼透亮,他自忖,会发光的宝贝,一定是天上的某个星宿神灵托梦带来给小……陛下的! “这个呀,这叫无字天书,里面有各种法术。有了它,我们攻进长安城指日可待。” 知白信口胡诌,侍卫们则是深信不疑,其中,尤以诸葛稚最甚:我说小皇帝开了窍,原来是天书在作怪。 时近正午,几人拥着知白忙不迭往回赶。当兵就是为了吃粮饷,如果白白放弃午餐,那和一日只能吃两餐的闲汉农夫有什么区别呢? 行到军营左近,只见四五个兵卒赶着一群牛过来。诸葛稚上前一问之下,得知这些耕牛是半买半抢弄来的,准备用它们改善军队伙食。 赤眉军和绿林军一路火拼,打到现在,将士们抛妻别子远离家乡,军中缺粮肚子里缺油水,大伙儿厌战情绪早已甚浓。樊崇、徐宣等人再不做出改变,只怕中途崩盘。 牛是第一生产力,杀牛果腹无异于杀鸡取卵,但现在天下大乱,无以规矩无以方圆,活着夺取天下笑到最后,方可以谈礼义廉耻、战后重建。 哞!领头的老牛经验丰富,它知道大事不妙,于是含着泪四处寻求值得托信之人。 “等一下!”宿主的放牛娃经历,不可避免地影响着知白的好恶。“如此健壮的牲口,杀了岂不可惜?吃肉倒是极爽,军中那么多辎重让谁去搬运?” 赶牛的兵卒有人识得知白,此时见这小子披头散发,换了一身干净衣衫人摸狗样地立在这里教训人,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 “唉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皇帝陛下驾到,真是叫我等好不欢喜。” 几个干杂活的下等丘八竟敢如此嚣张?田齐三人正要动怒,却见诸葛稚一个劲的使眼色,示意他们先不要冲动,看看场面再做计较。 “大家看,像这种两岁口的牡牛,骑乘、驭货、干农活都是一把好手,食之实在是暴殄天物!一旦战事吃紧,需要紧急调运辎重粮草,这些牲口绝对少不了。还有,那头小牛犊,连奶都没有断,杀了它是不是太残忍?” 知白怜惜地拍着牡牛的脑袋,这牲畜似乎也认为遇到救命恩人,把舌头贴到知白手掌不停歇舔着,硕大的牛角更是左右摇晃,活像一头巨型的宠物。 诸葛稚等原是樊崇的亲卫,慑于他们在场,“下等丘八们”倒不敢十分造次,可发现他们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几个家伙胆子逐渐肥起来,说话也越加放肆。 “皇帝陛下果然有好生之德,看,连牲口也感动了。” 说话者名叫沈十二,老沈家的老倭瓜一根蔓上结了十二个瓜,只有他命大活下来。友情提醒,刚才那句“叫我等好不欢喜”,也是沈十二这厮酸的。 沈十二:别怪我尖牙利齿,如果你还是昨天的那个小放牛,咱们还能好好说话。 同在一座山给同一个东家放牛,同一天被征募进赤眉军……放牛,沈十二算是比较了解“三胖子”的,他清楚得很,如果三胖子不姓刘,今天赶牛的队伍中肯定有三胖子的一席之地。好了,现在人家摇身一变,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可他沈十二还是赶牛放牛吃糠咽菜,最关键,身边还少了一个可以用来秀优越感的小弟。 “即刻回答我,宰牛是谁出的主意?”换了一身行头的知白开始入戏,这道圣谕下得不容置疑。 不知是不是时空错乱惹的祸,知白穿越过来变成刘盆子,中途却出了一个大bug——刘盆子人情世故的记忆全部没留下来。所以,就算沈十二对刘盆子知根知底,可知白完全认不得沈十二。 人家连自己的亲哥哥都没放在眼里,遑论你一个外姓之人? “嘻嘻,你还在给我装……”沈十二迟疑一下,随即嬉皮笑脸的,浑没有把知白当成一回事。 “大胆!贼牛倌儿,还不如实回禀陛下!” 见沈十二油盐不进,田齐脾气最急,没考虑这句话连知白都给骂了。他挺着魁梧的身躯就想踹上一脚,唬得沈十二直往后躲。 “大爷饶命……陛下救命,我等只是奉命行事,谁知道宰牛是哪个老大的意思!” 多亏沈十二,知白这才清醒一点。 现阶段耕牛的地位,几乎相当于后世的重型卡车、多功能播种机和运兵车这样的机械联合体,能下这样命令的,只能是地位极高的大人物,比如樊崇。 按对外排名,知白的地位绝对要高于樊崇,论自身号召力,知白却还不如田齐等人!他有这个胆子和樊崇唱对台戏,说服樊大夫收回成命,然后,两人再坐下来,看着大兵们因为吃不到牛肉,改吃人肉? “走吧,”知白挥手放行,他头很痛,不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挽救这些耕牛——樊大夫、徐丞相、诸位将军啊,这牛万万杀不得,杀了怕要遭报应! “手下”全是一帮身经百战军功卓著的战将谋臣,知白刚摆脱放牛这份职业,妄想参加高层决策,就凭他是皇帝? 回到中军大帐,参加登基典礼的人早已散去,连樊崇也跑得不见踪影。堆了些竹简的案边,只有徐宣和逄安二人跪坐着,好像在商量什么。 “啊,陛下回来了。” 徐宣躬身作揖,他到底是识文断字的文人出身,表面功夫肯定要做足。可逄安就不管这些,仰着头把个马脸绷得老长,就当知白空气一般。 “骄耭,可见着细君了?”知白勉强挤出一个笑脸。 “啊,樊大夫外出公干了,陛下寻他可是有事?” 废话!要不是惦记着提高自己的存活率,就樊崇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老手,除了嫌命长的傻瓜,谁愿意见他? “没事没事,我就问问。” 正犹豫该不该先和徐宣摆事实讲道理,诸葛稚隔着老远叫道:“陛下,午膳已备齐,请陛下回帐进膳。” 红色的陶罐里盛有水煮芋头,漆盘里是菹菜,竹盏中码着几片切得薄薄的熏鹿肉,一碗黄色的麦饭,知白来到这一世的第一顿正餐,整整齐齐的放在席子上——对不起,实在没有多余的案几。 芋头食之无味,菹菜微泛酸臭,鹿肉缺盐少油,麦饭入口粗糙形同嚼蜡,可相比于其他人,知白应该感到知足才是。此刻,在大大小小的军帐内,一罐罐煮得比猪食好点不多的乱炖葵菜粥,正送到普通将士的面前,不怪人家埋怨肚里没有油水。 第一天做皇帝,即使条件再简陋,该享受的特殊待遇还是免不了,在这顶小小的所谓御帐里,知白郁闷地吃着“宫廷御宴”,食物太差劲是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的。 历史进程尽在掌握,但怎样能彰显他的过人之处,让别人看见他的超能力? 七 出手就是王炸 咻咻咻…… 哞哞哞…… 外面马嘶牛喧,好不热闹。 奇怪了,牛马翻身做主人?它们是在庆祝自己人荣登皇帝宝座?这都闹了多少次,也该休息一阵了。会不会…… 咯噔一下,乌云散去,知白心里立刻亮堂起来。牛马不安、飞禽惊惶、野鼠尽出,种种“凶兆”、反常行为,似乎全都指到同一个方向。 对了,貌似有印证的资料。知白放下箸,毫不犹豫地按下手机开关。 《看病不求人》、《料理王中王》……随着手指下划,在知白自己设立的“万事全搞定”的文件夹下,几十种实用百科电子书书目逐一出现。带着几许急躁、焦虑和期待,他终于停下来,手指落在几个字上面不动了。 《古今灾情总汇》,就是它! 点开,一目十行。 干旱,略过。洪涝,略过。台风,用不上。蝗灾、风雹、高温……暂不考虑。地震,对!就是它了。 知白手指微颤,摒住呼吸瞪大双目,成功与否在此一举! 建武元年夏六月丙午,山阳郡地动,屋舍悉破。 丙午不就是今天?知白二世为人的第一天! 地震?!首次登场来就抽中皇帝,难不成老天要用这种方式热烈欢迎他的到来?更加讽刺的是,挑来选去,樊崇、徐宣心目中的黄道吉日,居然会是一个地动山摇的灾难日!这叫他们情何以堪?挑选日子的,又是哪个不成器的巫卜? 感谢各位前辈……等等,现在似乎称呼为平辈或后辈更妥贴。总之,要感谢所有编纂《地方志》和《五行志》的史官,因为他们严谨精确的记录,才让知拥有强大的杀手锏——王炸。 知识无价电量有限,知白不敢多耽搁,好在地震不是天天有,匆匆浏览完这段时期的记录,确信没有遗漏后立刻关机。现在电池显示满格,频繁开关会流失电量,长期关机也会让电量消耗殆尽。 知白的记忆能力很变态,可大脑容量始终有限,他必须尽快寻求一种更好的方法,小心保护好这些混世攻略。 不经意间,知白找到一战成神……棍的捷径,同时也想好下一步棋落在哪里:山阳地震发生三个月之后,即建武元年……不,建世元年九月乙未朔辛酉,有一场更为关键的地震即将到来。 手段有了,问题接踵而至。 别人知道吗?认可吗?通过哪种形式让他们信服? 军营里人满为患,仅中军大营就有……算了,光是密密匝匝的各种布幔帐篷,都够得上他忙活的,而除了这里,尚有二十余座军营、辎重营、征夫营,没有扩音器大喇叭,他喊死了也没用。 而且别人不相信! 史书上说过,鼎盛时期的赤眉军有超过二十万人的规模,在人口稀少的汉代,这是一笔多大的财富?擒贼先擒王!要成为人王,首先得拿下樊崇或徐宣,而从面相的角度出发,必须是徐丞相。樊大夫?知白有理由相信,兴许不等他说明来意,樊大胡子就能把他踹出门去! 几口扒拉完难吃的麦饭,知白穿上布履,整理一下不合身的衣衫,出门左转,目标锁定徐宣。 新起点新人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陛下,你这是?” 卫贤胃口很好,正蹲在门外吃得满头大汗。升格为保护皇帝的羽林卫,他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捞到:麦饭、芋头配大酱,标准的豪华午餐。 “走,带我去见丞相。” 现在是饭点,中军大帐是作战的指挥中心,不是私人会所,徐宣要吃饭,必须在他的行帐里才合乎情理。 “不行,丞相吩咐下来,现正和客人用餐,不见任何人!” 徐宣的侍卫双手叉腰,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原本和卫贤熟识,两人同是出自赤眉军亲卫营,可现在各为其主,倒也怨不得他端架子。 古往今来的君臣相争,排除那些特别窝囊的傀儡,大臣哪有胆量和皇帝作对?皇帝的狗腿子,也是高人一等的狗腿子,又怎么能给皇帝丢脸掉份?可惜,卫贤为人实诚,不会套近乎,更没想到搬出皇帝来当唬人。 事实上,知白就在眼前,可人家都不拿正眼瞧他。 “全军将士危在旦夕,你准备害死所有人?前面带路!”知白火了。 就在此时,诸葛稚等人援军出现。小皇帝不见了,哥几个慌了神,起义军鱼龙混杂,内部发生偷鸡摸狗是常态,但丢了皇帝就不是常态了,而是失态。 对方人多势众,貌似还占理,徐丞相的侍卫只能忍气吞声,在他躬身作揖时,知白已经绕过他,直接撩开徐宣的行帐。 侍卫没说谎,帐内,一个留了三缕长须的客人,正和徐宣把酒言欢。木几上,摆满了鼎釜盘盒,旁边还有两具装有美酒的容器。知白刚伸进头去,浓浓的肉香里,有酒味扑面而来。 有肉有酒!这小日子过得,简直比皇帝还滋润! 徐宣吓一跳,客人更显得仓皇无措,手忙脚乱的,就想找地方藏起来。虽说知白还是那副鸟样,披头散发赤衫白袴,可关键后面还跟着几名身量高大的武士,你叫别人怎就不心虚? “啊呀,陛下来了?恕臣有失远迎。”徐宣偷眼瞧着堆得满满的美味佳肴,怎一个囧字了得。 徐丞相清楚得很,知白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傻小子。 “臣申屠建……” 咳咳咳,徐宣猛烈咳嗽几声,打断客人自报家门。 申屠建?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但此刻却容不得知白细想,他还要演戏—— “夜中,五星错行,星陨如雨,震。” 什么?徐宣听得云里雾里,小放牛疯了吗?可知白一脸正经,除了发型有点搞怪,全身上下哪像被蛊毒蒙了心智的非正常人类? “夜中,五星错行,星陨如雨,丙午日地震。”担心徐宣听不懂,知白加了几个字上去。 丙午日地震?丙午日不就是今天?! 徐宣脸色稍变,他似乎悟出些什么来:小放牛可以感应天地预言未来? 预测地震?不!他不信,换成别人也无法相信!别说巫卜满天飞民智就地滚的古时候,放在现代社会,这项技术也是钛合金级别的超级黑科技,无论天文台气象局,能在震前半小时监测到地震波,基本上就可以拿到年度国家科技进步奖。 “昨天晚上,五星错行,星陨如雨,丙午日地震……骄耭,你可听明白了?” 徐宣:“陛下莫非在告诉微臣,要地震了?” “就在今天!”知白的口气不容辩驳。 啊?申屠建、诸葛稚等各自大惊,感觉小皇帝在说梦话。 “等一下,”还是徐宣沉得住气,他看了看吓得不轻的众人,努力保持镇定。“陛下从何而知今天地震?该不会是消遣微臣?” “夜观星象。” 这句话够直白,徐宣顿了顿才说:“地震可不是小事,口说无凭。” “丞相是个大忙人,没有留意身边的细节也是情有可原,野禽逃离、野鼠四出这些琐事,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但是,军中马匹焦躁难安,诡异狂风折断旗杆,丞相不可能充耳不闻吧?” 老鼠搬家、鸣禽高飞、牲口反常,这些所谓地震前兆,几千年来一直广为流传。狱吏出身、熟读易经的徐宣也是劳动人民的孩子,又如何不知? “依照陛下的意思,微臣该怎么做才好?”徐宣信了五六分。 “请丞相立刻召集各部主将,安排抗震避难事宜。尤其要注意,云梯、塔楼、冲车等重型器械安排专人负责,周围三丈内不得擅入,违者严惩。子夜之前,帐内不得出现明火,也不得宿留,牛马赶到空旷之地。再者,增设临时庵庐(医务所),医吏医卒随时候命。” 这一席话,说得徐宣又信了一二分。 “最后,请丞相安排精兵,趁乱偷袭山阳城。” 八 预言成真 静寂,所有人一声不吭,不敢吭。 所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古人迷信,以为地震是天降祸事,事先不知道事后躲不过。知白一席话,唬得人人惊惧。 “陛下,你……你竟然能预言后事?”申屠建突然发问,脸色有点不自然。 “军中无戏言。” 此话一出,不就等同于知白默认他拥有超能力?徐宣不敢怠慢,唤过亲卫传迅,急令军中禆将以上的将官前来大帐候命,严防死守全力抗震。 更始帝刘玄翻脸不认人,直接导致昔日的两大反帝反封建同盟赤眉军和绿林军分裂。兄弟变仇人,几场仗打下来,双方战斗力高下立见,赤眉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渡过黄河之后,方才发现大事不妙:粮食告急。 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西出函谷关战事将更急迫,这么多部众的吃喝拉撒是个大问题,如不解决,势必影响到杀人放火的正义事业。这不,刚抽出新皇帝,樊崇就亲率人马,赶往南阳等富庶之地筹措军粮。所以,家中做主的只剩下徐宣。 “陛下,地震凶猛,疏散将卒宜早不宜迟。不如让卑下立刻召集亲卫营弟兄,赶去四处告诫。” 知白王炸的威力开始显现,否则诸葛稚也不会主动请缨,而且还用了谦语“卑下”。 “这样也好!你们备好快马,专往那些比较偏僻的营寨……等等,如有顽劣之徒不听调配怎么办?” 诸葛稚信心满满:“陛下放心,就凭卑下这身铠甲,谁敢不信?” 相比于起义军各部五花八门的百家衣,玄甲铁冠,诸葛稚的装束绝对一等一。而且作为大佬们的御用卫兵,亲卫营的出镜率并不低于各自的主人。甚至可以这样认为,普通将卒见到他们如同见到大佬本人一样,而且此番又是救人于水火,有谁敢不买账? 少顷,开会的将官到齐了。 什么?地震来了?是小……皇帝夜观天象瞧出来的?!大帐里面开始不淡定起来。 徐丞相刚说完,这么多号人大都嗤之以鼻,以为放牛娃被恶鬼附身才这般口出狂言。 将官们大多出身贫苦读书少,对天机万物、神鬼幻境却是万分敬重。如果说话的换成其他人,大伙也许还能信上一分半分。 就他?毛都没长全就来坑蒙拐骗?若不是徐宣压阵脚,那些性子急的已经出去抽知白了。 徐宣早有对策:“皇帝是上天之子,他说的就是金科玉律,我等身为臣子,有谁敢不遵从?” 预防地震什么的,只是徐宣的由头,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要通过这次行动,从侧面检验赤眉军的快速反应能力。 自琅琊举事,赤眉军南下西进,一路高歌猛进,渐成无可阻拦之势。跟着赤眉军有饭吃有衣穿,中途不断有各路杂牌流氓无产者加入,良莠不齐龙蛇混杂。若不是樊崇、逄安等极力反对,说人海战术也是战术,徐宣早就施行精兵简政。 大哥樊崇外出征粮,军中徐宣一人说了算,正是好时机。 “丞相,因为小皇帝的一句玩笑话就劳师动众,在下以为不足取。”谢禄并不认同徐宣的轻率。 左大司马逄安更是一肚子不爽:“骄耭,这简直太儿戏了!小放牛是什么东西……” 突然,大小将领均感觉脚下一虚,然后如同多米诺骨牌效应,一个个趴的趴、歪的歪,没有人例外。与此同时,垂在大帐内的几盏长明灯微微摇晃,其中有一盏因为晃的厉害,灯油开始往下掉,浇在几个人的头顶。 地震?居然还是来真的?! 嗡……这下可炸了锅,大家你抢我夺,嗖嗖地全冲到帐外。相信外面的卫兵们同样深受震动困扰,这不?一个个全蹲在原地,长官们出丑的一幕,尽被他们收入眼中。 “啊!陛下……” 有人眼尖,说话连带鞠躬一气呵成。在他们的提醒下,作揖的、弯腰的,更多的将官开始朝同一方向施礼,真心诚意的。 十步之外,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儿郎,他就是那个曾经哭闹晕厥的小放牛……皇帝。 小皇帝预言成真,已经接近神一样的存在。因此,就算最看不起他的逄安、谢禄,也不得不暗自服气,此时,心存敬意绝对大过怀疑和蔑视。 面前集中了全军最铁血最能打的大小将官,知白以神棍换尊敬的计策,初战告捷。 “诸位先免礼罢,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回去,组织部曲抗震救灾,免得自己的弟兄受苦。” “谨遵陛下谕旨!” 徐宣简短布置一番,众人迅速散去,大帐前只留下徐宣、逄安两个大哥级人物。 知白看一眼脸露得色的徐宣:“丞相,偷袭山阳城的队伍准备何时出发?” “哎呀!”徐宣面露后悔,“真是该死,地震一来,臣自顾不暇,竟将这等大事忘得一干二净!” 军中缺粮让战斗力锐减,直接导致这许多天一直在和绿林军打拉锯战。加之山阳城墙厚壁高守军悍勇,赤眉军五战未果,白白耽误自己进军长安城的时间。在黄河对岸的河北,刘秀的大军步步紧逼,赤眉军如不尽快拿下山阳城,恐造成被两面夹攻之势。 逄安走上前来:“逄安愿率铁突骑前往,请陛下恩准!” 赤眉军内部有两支战力出众的队伍,一支是樊崇的铁甲军,另一支就是逄安麾下的铁突骑。 “好,快去快回!切记,一定要等到强震发生后再行突袭。” “臣一定不负圣恩!” 转身过来,逄安暗叫侥幸:要不是劳资机智,主动请缨,晌午那个大不敬的罪名,可能会害劳资一生……这小皇帝也太厉害了,根本不像不谙世事的毛孩子?简直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油子! 要说,赤眉军也算得上令行禁止,不大一会功夫,中军大帐附近的营帐就有了动静,收军械裹被褥打理细软,忙得不亦乐乎。徐宣头里带路,知白爬上塔楼等登高望远,两千年前行军打仗的情形乍现眼底。 塔楼太矮营寨太大,林木掩映下,土黄色居多的营帐一眼望不到头,辎重、牛马、旗鼓甲仗……士卒们好像热锅上的蚂蚁,看起来凌乱,实则效果还不错,须臾之间,大多离开营帐整队完毕。 只等地震光临,它多久会来? 有过实打实的人生体验,知白一点也不着急。古人诚不我欺,《古今灾情总汇》绝对不会八卦,就看地震波来得有多强烈。 “陛下,陛下,快下来吧!万一地震突然来了,咱们岂不是最先遭殃?”知白在上面胡思乱想,下面的徐宣突然感觉不对,急得大叫起来。 真是的!只顾看风景,倒把这件事给忘了! 噔噔噔……没等他下到一半,巨木搭建的塔楼突然剧烈晃动几下,吱吱嘎嘎的就像要散架。知白猴子附体连滑带跳,一只脚刚落到地面,只听得咔嚓一声,底座上的横梁拉断,重逾千斤的瞭望哨兼军营第一高楼再也支撑不住,斜斜地倒向开了几道裂缝的大地。 “陛下,危险……” 徐宣、亲卫营的校官避之不及,一个个退得飞快,可小皇帝的安危还是牵动着他们。 卧槽!一个屁股墩,砸得知白的尾巴骨生痛。所幸塔楼是往反方向倒的,他才保住自己二世为人的生存权。 塔楼倒了,军营四周的观察哨所十有七八也没能幸免,接连坍塌;那些两人多高的据马、鹿砦咔嗒有声,顷刻间散了架;来不及收拾的云车、冲车等攻城工具被震波颠得变了形,基座不稳的已经倾覆,瞬间压塌附近的营帐。 九 地震带来的连锁反应 地震预警发布很及时,营区内士卒早有准备、军马被迁到空旷之地,都没有因此而受伤,至少在中军营如此。 其余营寨离得较远,暂时没有收到人员受伤情况,不过有预警,想来也不会出现大规模死伤事件。 下午,申时过半、酉时交戊时,又分别出现两次微震,强度都不大,比不上第一次那么强烈。因为布置得当,截止天黑,赤眉军所有营寨加在一起的受伤人员,没有超过十人,而且还有三人是因为马匹惊吓,被撞伤所致。 相比于可以忽略不计的地震伤号,徐宣当然更关心二十里之外伺机奇袭山阳城的逄安。 徐宣:“地震几次来袭,可都不够摧毁城墙,逄少子虽然身经百战,铁突骑又是千里挑一的精锐,臣却很担心他们能否攻下城池。” “丞相放心,此番进攻山阳城一定不会空手而归。”瞧一眼左右不自在的徐宣,知白虽然心里也在打鼓,嘴上却不服软。“只要地震的威力来得再大一点,他们定会突破敌人的城墙。” 山阳城守将是商人出身的杜吴,西汉王朝的终结者、新朝的创始人、疑似穿越者王莽同学,也就是死在这个心狠手辣的前盐贩子的屠刀下。 两人正说着,前线果然传来最新战况,因为山阳城墙受损不大,逄安的铁突骑一直没有机会出击,将士们心里急躁得很,不知道老天会不会给面子,无偿提供灭掉杜吴军的机会。 “但等无妨!”知白的牛皮不能破,“立刻传令给大司马,擅自行动者、动摇军心者立诛!” 夜色渐浓,天上连一颗星星也没有,除了每隔数十米立了一根松明子照明,军营里几乎漆黑一片。 地震期间,不得擅用明火,意味着吃不到热腾腾的……乱炖粥,将士们只好用行军干粮对付一顿。以蒸熟的黑豆、粟米晒制而成的主食,要多难吃就有多难吃,而且还必须边嚼边喝水才好下肚。 周围咯吱咯吱全是咀嚼声,偶尔有被噎住发出轻微的咳嗽,知白二世人生的第一夜颇具戏剧性。 行军打仗生活条件艰苦,在古代尤其如此。虽为赤眉军名义上的老大,同样没条件搞特殊化,但是,一看见诸葛稚送过来的粟米干粮,再想想那酸爽的滋味,知白便失去勇气尝试。 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必须有还算说得去的三餐做保障。再者来说,不为吃粮饷,谁会巴巴的跑来当大头兵?知白回想着自己中午吃到的“御膳”,只有那几片薄薄的鹿肉干勉强对得起皇帝的身份。可即使是那样,以现代人的眼光看,鹿肉干烹制得极其差劲,白白浪费了这么优质的肉食资源。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天上竟窸窸窣窣地开始下雨。现在已经入伏,但昼夜温差还是有的,雨水浇在身上,顺便再吹吹风,酸爽感立刻出现。 “陛下,请披上羊袄。”田齐寻了一张羊皮递上。 羊皮硝得很不成功,知白还没穿上身,一股子浓浓的膻味扑面而来。 “算了,将士们都没有雨具遮雨,我也不用了。”找到一个很棒的理由,知白把羊袄还田齐。“对了,你帮我绾一下发髻,雨水浇在头发上很不舒服。” 一时间找不到绑发髻的布条,田齐干脆先扯下自己的,一边笨手笨脚地给知白绾着头发,嘴里还不屈不挠地念叨:“卑下还是建议披上羊袄,万一陛下有个伤风感冒,徐丞相怪罪下来,诸葛大哥、狗娃……我等一干弟兄全是罪人。” “你是我的羽林卫,与丞相何干?” 听到这里,田齐不敢再言语。 田齐的话提醒了知白,这么多人一起淋雨,体质差的肯定扛不住,随之而来会有感冒发烧的困扰,一旦出现大面积非战斗减员,对军队的下一步行动会有致命的影响。 这该死的雨,来得还真是时候! “即刻去把医吏叫来,我有安排。” 不大一会儿,一个瘦小精干的医吏跟着田齐来了。 “微臣公良谦参见陛下。”说完,他躬身长揖。 公良?这个姓氏还真是少见。 知白是知道的,王莽当政时,百姓取名均要求以单字为标准,如此,造就了大量同名同姓的人出现。“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虽然医生不为主流社会所待见,但行医之人大多出自识文断字的家庭,不会冒险违反禁令,取双字为名。 “不必多礼!我有一个疑问,军中常备治疗伤风的药品有多少?效果如何?” 公良谦:“回陛下,我军一路打仗,常备药物主要是治疗矛箭贯穿、刀剑伤害等外创伤口,对付头痛脑热的还真没有多少。” “那你平时用什么药治伤风?” 公良谦微一沉吟:“回陛下,主要还是以姜汤发汗为主。” “哦,我给你一个方子。天明之后,你立刻组织医卒外出采集,越多越好。”知白努力回忆着《看病不求人》的内容,“柴胡、半夏、黄岑、党参等等,比例必须一致,洗净后制成药汤候用。” 其实,还有一味名叫“大青龙汤”的特效方子,该药方号称史上最强治愈感冒的中成药方。千百年来,大青龙汤在中华大地上广为流传。只是其中涉及的药材,主要产于北回归线以南,知白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在当地易采集到的。 只希望两千年前的人们没有太高的抗药性,备用药方能有效对付大部分人的伤风。 十余万人排成队一起淋雨,傻子也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公良谦会不明白?黑夜里,他看不清知白的神情,但小皇帝的博学还是让他吃惊,他不敢再问,躬身连称遵命。 哐!一个罕见的闷雷,天摇地旋开始了。 现在已经接近子时,经过前几次预演,蓄足劲的地心深处送来最强震波。即便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可面对世界末日降临般的恐怖,还是让人不寒而栗。大兵们战战兢兢趴在地上,队伍出现混乱,胆小的年幼的已经哀嚎。 咚咚咚,擂鼓声从四面响起,告诫有点失控的士卒,不得随意离开队列。 可是这仍旧无法彻底控场,在大帐外围,就有几个强盗出身的兵油子铤而走险,带着一小群半大的娃娃兵准备往外逃。 “全他娘的给我回去!”铛的一下,一个高大的都伯抽出佩刀,“谁不听令,莫怪老子的大刀不长眼!” “侯虎!你他娘不怕死,我们还要保住自己的小命!”为首的老兵气急败坏。 咔嚓,然后一声闷响,老兵人头落地。都伯侯虎手起刀落,顷刻镇住全场。面对快刀手,没有人敢再次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陛下,你还是快回御帐吧!万一队伍哗变,卑下担心会伤到陛下的万金之体!” 侍卫长诸葛稚手握刀柄,田齐等三人也是如临大敌,害怕侯虎万一控不住场,最先受害的反倒是小皇帝。可在知白面前,他们又不能轻易亮出兵刃,那会给外界造成意欲弑君的错觉。 风吹雨打中,天空突然变得如同白昼,那是一道闪电划过夜空。说来也怪,随着闪电的消逝,隆起无数道裂缝的地面突然停止了皲裂,跪着趴着、站立不稳的大兵们,开始感觉脚下有根了。 本来也是,又不是坐摇摇球没完没了,地震没理由一直赖着不走。 这个道理知白当然更清楚,否则,人生地不熟的,遇到随时可能因为恐惧而爆发内讧的兵大爷们,他有胆量坐在火药桶边装逼? 十 缺一套合适的行头 “好了,这下地震应该结束了!田齐、吴三省你们几个,赶快回各自营帐换衣衫,谁都可以病倒,但你们可不行。” 这样一说完,知白才意识到他更寒碜,别人好歹还有换洗的衣物,他初来乍到,除了这一身,哪里去找第二套衣衫?而这具躯壳的正版主人留下的放牛套装,早就被扔在小河那边,此刻,说不定已经穿在别人身上。 摸黑回到御帐,只见这小小的栖身之处居然屹立不倒,再看看附近的营帐,歪的歪倒的倒,现场一片狼藉。 他继续两眼一抹黑在御帐寻觅,希望能够发现意外之喜——“砰……”、“唉哟!”、“又撞上什么了?” 被撞了无数下,总算让他摸到一块布料之类的东西。知白抓过来一掂量,但手上的茧子影响他做出正确判断。 嘶啦!知白一把扯下布料,嗯,大小似乎差不多!三下五除二,他褪掉湿漉漉的衣物,摊开布料,就像裹粽子一样把自己装扮好。 妥了,皇帝的新装热辣出炉。 地震消停了,外面也是风歇雨住,最可气的是,天上还恶作剧地出现几颗闪烁不定的星星。以大帐为中心,陆续点燃的松明子把营寨照得足够亮。将官、兵卒、以及征夫,垒土的、树梁的、支帐篷的,已经开始震后重建。 “报……捷报!” 蹄声嘚嘚,一骑快马火速飞奔到中军大帐外,骑手翻身下马,手中还举着一支三角令旗。 “禀丞相,捷报!大司马率铁突骑攻陷山阳城!绿狗子的守将杜吴已被枭首!” 说完,他从马背解下一个人头,双手呈上。 “哎呀!” 知白怪叫一声,刚想转身而遁逃却又感觉不对,身为一个已博得众人信服的皇帝,不可以这样失态。 晚了!知白的叫声技惊四座,而且……他穿了一件什么玩意儿,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活像个大粽子! 硬着头皮忍受来自众人的注目礼,知白低头左看右看,这才发现身体正面的布料上,落有“上将军”三个字。在布料的棱边处,还剪得一绺一绺的,似乎是某种军旗? “陛下,”徐宣忍着笑,“怎么把自己的主将旗穿身上?” 原来,知白在御帐里瞎子摸象,居然扯下“上将军”的帅旗作衣衫! 哈哈哈……笑声四起,知白和这个陌生世界的关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小皇帝一出场,不到一天时间,就办了两件雪中送炭的大好事:预测地震和定计偷袭山阳城。预测地震让广大将士免于无妄之灾,拿下山阳城更是解除了腹背受敌的危险。 平白无故捡了一个宝,徐宣和大伙心情一样,好爽! 笑完了,徐宣马上恢复正常:“是微臣忽略了,这就去仓库找合适的衣衫来。” 不大一会儿,库管回来复命,说仓库里多是残缺不全的盔甲,贴身的柔软衣物实在没有。 不能责怪库管抠门,毕竟这个时代本来物质就贫乏,赤眉军既要长途行军,还要随时把涂红眉毛的脑袋挂在腰带上和敌人搏命,普通将士活到现在已经是祖上有德,谁还有闲情逸致收藏衣物? “陛下,”库管期期艾艾地补充道,“库中还有几套角抵戏的戏服,看身量,和陛下相差不大,要不……” “放肆!亏你想得出来,戏子的装扮怎么敢拿给陛下穿?” 训斥完库管,徐宣又说到:“陛下,实在不行你先将就一夜,居尊换上微臣的衣衫,等到明天一大早,微臣立刻让人进城赶制新衣……不,龙袍。” 角抵戏在军营中甚为普遍,乃劳军解闷、融洽将士关系的必备娱乐节目。一旦战事吃紧,戏子们摇身一变,就成了杀人分尸的好手。 一句话,戏服就是百家衣,逮谁谁用。徐宣呢?出身狱吏身体单薄,那身子骨不足以率队拼杀,除了兵败逃命之外,平时出汗的机会并不多,衣物应该没有那么多汗臭味。 要不?就用徐宣的对付一下,穿越过来条件变了,洁癖什么的,先忍忍吧!否则根本没有活下去的权利。 “丞相,有一套戏服九成新,因为尺寸稍小,一直没有人穿过。”到底库管机灵些,一眼看穿知白的心思。 表演角抵戏的,大都为膀大腰圆的壮汉,知白的宿主只有十五岁,一个古代放牛娃能有多高多壮?太大的戏服显然不行。 “好!你即刻去取来,我就不再占用丞相的衣物了。”知白抢先定下调子,徐宣也就没理由反驳了。 咕噜噜……刚搞掂穿的,肚子不淡定了,以惊人的响声提醒着周围,小皇帝饿了。 卫贤:“卑下这就过去伙房,好歹替陛下弄点吃的回来。” 又是那种难吃的干粮?一想到硬得像砖头的块状物,知白肚里的馋虫吓跑一多半。可是,现实摆在面前,不适应就活不下去。 对了,鸡汤文不说了吗?不能适应环境,那就试着改变环境!总之,活人不能让尿憋死。还有,天朝太祖不也经常把“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作为战胜困难的法宝?有知识有文化的刘知白,没有问题! “暂且免了,”知白拦住卫贤,“走,咱们去一趟别处。” 徐宣实在读不懂小皇帝:“陛下,天色已晚,你这是准备去哪里?” “明天你就知道了。”知白卖了个关子,让卫贤前面引路。 大营一个角落,灯火通明。在其它营帐的士卒忙于灾后重建,这里的人却在干别的事——鼓风生火。他们身后倒塌的营房,自然会有别人前来帮忙收拾,因为他们很忙。 这里是编号为“戊甲”的军械修理帐,赤眉军内部最高明的冶炼技师冯同,就是这个修理帐的头领。 找到冯同,知白说明来意,然后,他蹲下去,用一枚翻新过的箭簇在地面画着。冯同年过五十,从军前是官办冶铁所的台柱子,知识丰富经验老到,可小皇帝画出来的图案,却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 “厚薄尽量均匀,底部要圆滑,一定不要忘记,得在边缘弄两个对称的窟窿眼,这样便于以手握之。如果能将窟窿眼向上延展,铸成手柄,那就更好了。”知白一边画一边讲,幻想自己是个高科技人才。 小皇帝御驾亲临,走进高温炙人、铁屑漫飞的铁匠铺子?尤其还听说他准确预测地震,挽救了这么多弟兄的性命! 尽管设计图完全看得懂,期待中的成品的性能,也应该能达得到皇帝陛下的期许,可冯同还是很有些头晕,他举着松明子蹲在原地,望着见所未见的图案发呆。 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还犯得上小皇帝大半夜亲自跑来? 这是要造什么新奇的东西?莫不是一种新型盔甲?或者,厉害的杀人武器?!冯同蹲在前面犯迷糊,卫贤和吴三省站在他后面也是一脑子浆糊。可知白的理念太超前,穷尽他俩狭窄的想象力,还是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 “这是一口铁锅。有了它,我们就会吃到更为可口的食物。”知白笑眯眯的解释道。 十一 我要穿龙袍 失掉山阳郡这个桥头堡,绿林军望风而逃,将通往函谷关的大片开阔地带拱手相送。而在河内河西一带,刘秀的大军更是以摧枯拉朽的气势,把刘玄的军队揍得满地找牙。 中原大地,三足鼎立的格局已荡然无存,在刘玄的努力下,绿林军成功地退出主要竞争者的行列。 外出筹措军粮的还没有好消息传来,尽管北方的刘秀咄咄逼人,但赤眉军还是决定修整几日,放放风等等人,饿着肚子可没足够的力气骑马打仗。 天色大亮,当知白宿主的前任领导、专管牛马的左校卒吏刘侠卿送来连夜赶制的马车时,知白还在和自己的“好丞相”徐宣商量着—— “丞相,实在不行,我们只杀老牛病牛,西去长安路途遥远,没有牛车可不方便!” “陛下,不是微臣有意怠慢礼法!军中士气不振已经到了临界点,如不趁修整之机以酒肉一飨将卒,只怕军心更加动荡。” 知白:“不如等我从市集归来,再来计较宰牛之事。” 营中炊烟袅袅,药汤已制好。按照知白的方子,公良谦率医吏医卒忙到现在,总算赶在第一时间将药汤熬好,因淋雨而出现伤风感冒症状的将卒,平白多了一道最有效的保护。而在各处临时的庵庐里,少数被地震所伤的将士已得到及时救治。 小皇帝走一步看三步,提前做了防疫准备,徐宣在惊异的同时,更是多出一些憧憬:好吧,但愿你找到更好的法子,满足大伙儿的口腹之欲。 进城!是时候看看百姓过的什么日子了! 经过一处庵庐,忙碌了半天的医吏医卒躬身作揖。路过小河,成群的光屁股大头兵们正在水中撒着欢,见红车白伞缓缓而行,大家禁不住立起身来看稀奇,尤其当消息灵通人士将知白的光辉事迹在其中散播后,关注的目光更是成倍增长。 身着戏服,座下豪车,在遮阳伞的掩映下,改头换面的知白望着这片土地,感触良多。凭着前世的知识,他度过了漆黑凶险的二世第一夜。 侥幸得很,有皇帝的身份做掩护,他方能以碾压的方式折服众人,而简单有效的应对之策,让他在赤眉军中的知名度大大提高。于是,当御驾出现,大兵们就有了最理想的观摩对象。 “就是马车上的那小子?” “嘘,禁声!活该你一辈子土包子!你他娘的是想害死弟兄们?‘小子’是你叫的?” “对对对,从现在开始,咱们也算是有天子了,可不敢再像以前那般,行事要有礼数才对。” “老四,替我们赏他一记耳光,看他以后还敢张嘴喷蛆!” 啪…… 驾车的诸葛稚,护驾的田齐、吴三省、卫贤,脸堂全都变得又红又***格仿佛瞬间拉高十倍。是的,知白一夜成名,从遭人嫌的小放牛,化身一枚冉冉升起的太阳,成为全场当之无愧的焦点,他们就是外面的光圈;日头越大,光圈也就越耀眼,热量也就越高。 蹭热度!古代人概莫难免。 山阳城破,百姓生活照旧,因为彼时的赤眉军军纪尚可,还没烂透,还没彻底堕落成日后火烧帝都、打家劫舍、欺男霸女的流氓集团组合。 作为本区域数一数二的城镇,山阳城内各种民生齐备,寻常起居用度之物应有尽有。 “掌柜的在不在?” 穿大街越小巷,在路人敬畏的眼神里,一行人马来到当地最大的布店,诸葛稚开口叫店家。 有大生意上门?一个衣着整洁的男子连忙迎上前来。 “哎呀!原来是军爷们大驾光临,小老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察颜观色,必须是坐商行贾的必备技能,布店掌柜自然不能免俗。不过,这一次他似乎看走眼了—— “皇帝陛下驾到,还不出来施以礼数?”诸葛稚半是提醒半是嗔怪。 皇帝?掌柜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马车上,歪歪斜斜的倚靠着一个少年。少年虽然一言不发,看上去却出乎意料的老成。更神奇的是,他穿了套戏服……就这扮相,居然是大兵们口中的皇帝陛下? 布店掌柜不免有些疑惑,笑容不由得僵住了。 “傻了呀你?!”田齐的这小暴脾气。 “陛下大驾光临,”掌柜搜肠刮肚地想台词,“小店真是……真是蓬荜生辉!草民不胜那个……那个荣幸之至!” 什么鸟皇帝哟?要不是几个大兵在一旁压阵脚,掌柜才懒得耗脑细胞说台词呢。当然,话又说回来,进蒙学馆不过半年的他,好歹算是这条街上的文化人,虽然现在时局不稳,他却不能给山阳人民丢脸。 诸葛稚:“店家,可有好一点的面料?” “有、有啊!”掌柜连忙应到,“冰执、縠丝、罗绮,全都是上成的面料,就看军爷更喜欢哪种?” 王莽代汉,断断续续延续了上百年的服饰礼规,再度崩坏了。丝缎罗锦,原本只能是官员享受的礼遇,现如今,只要有钱只要愿意,平头百姓也可以弄几套来过瘾。 这个…… 诸葛稚犯难,他这辈子穿过最好的衣衫,就是现在身上的这一套。粗布里衬搭配铠甲,里衬很平常,铠甲很威风。至于丝缎罗锦什么的,他实在分不出优劣。既然他都搞不定,田齐他们更是两眼一抹黑。 赤眉军不养闲人,只培养杀人放火的潜力股,裁缝是没有的,礼宾官员也是没有的。所以,打算给小皇帝做新衣裳,全靠几个侍卫拿主意。 几个种田出生的乡巴佬,再加上一个不大懂事的雏儿,这个钱不要太好挣啊! “锦袍、襜褕、丝襦,这些式样全都可以做,就看陛下更喜欢哪种。依小老儿看来,不如每样来一套,如此方能彰显陛下的威仪。” 这个…… 侍卫们面面相觑。 众人被唬住了,布店掌柜的赚钱计划似乎实现一多半。 “你先告诉我,皇帝是不是应该穿龙袍才对?” 掌柜一个寒战,马车上的少年的话,给他当头一棒:好自为之吧!现在是乱世,而他所面对的,则是传说中杀人如麻的赤眉军!山阳城的郡守杜吴,不就是被这伙人枭首示众的吗? “啊啊……”掌柜连忙找台阶下,“一见到皇上,草民就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竟忘了陛下应该着龙袍踏赤舃(鞋子)!” 田齐已看穿掌柜的小九九,厉声斥道:“既如此,你愣着做啥?还不赶紧替陛下量尺寸,靠耍嘴皮子做得出龙袍来?” 掌柜手忙脚乱拿起绳尺,开始给知白量肩宽身长。即使没机会成为长安人,做出来衣裳也远没有售出的布料多,可他干了半辈子裁缝,仅凭肉眼,就那能测出顾客身量几何,需要多少布料。 不过,他不敢怠慢。因为,第一,知白是皇帝,强盗大军的小皇帝。第二…… “几位军爷……陛下的龙袍应该怎么做?” 说完此话,掌柜不由自主矮下身子,做好这几个大头兵揍他的准备——你特么堂堂一个布店掌柜兼专业裁缝,居然问人家龙袍怎么做?! 自秦始皇算起,冕冠、冕服这些皇帝的正装,均有定式,颜色主绛服饰统一。一句话,订制龙袍是浩大繁琐的工程,非单门独户完成得了的,布店掌柜长期为中下层人民服务,别说见过龙袍的式样,就是颜色搭配也傻傻分不清。 这单生意眼看要黄,或许还要挨揍。 见掌柜面露呆滞,诸葛稚他们干着急:这情形,小皇帝又得裹着戏服将就一天? “用赤色的布料,窄袖细腰,没什么困难吧?” 知白瞧一眼困境中的掌柜,轻言细语说出自己的要求。 十二 烹调的原料很古代 窄袖细腰?这算什么鸟龙袍?不就是樵夫走卒、耕人渔民惯常的衣着吗?! 这边的布店掌柜还来不及捋一捋思路,那边诸葛稚、田齐他们再次迷惑陡生,怀疑自己是不是遇上一个假皇帝。在外围,看热闹的闲汉惫妇更是抑制不住他们奔放的情怀—— “听说这小皇帝放牛娃出生,果然没什么品味。” “英雄不怕出生低,谁说皇帝一定得穿长袍?” …… 便装窄袖,必须是劳动人民的标配。宽拢大袖,才是锦衣玉食的老爷太太们的最爱。 这个浅显的道理,就连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耕夫们都懂得,更别说年收入超过数万钱的布店掌柜,以及……年收入超过数十钱的叫花子。 “陛下大德,饶命啊!”掌柜连忙败退,“草民真的不会做龙袍……哎!寻常衣衫怎配得上陛下的天威?草民万不敢坏了规矩!” 知白:“你安心做就是啦!你怎么做,我就怎么穿……记住了,窄袖、短袍、赤色。” 掌柜感觉自己想吐:甭管年纪大小,出生高低,你堂堂一个皇帝,穿一身短袍四处招摇成何体统?想当年,刘邦刚开始目空一切,后来还不是老老实实遵循礼制。再说了,颜色要求也太奇葩,皇室家族不应该是主黑色的吗?穿件红衣裳算什么玩意儿?太扎眼了吧?更关键在于……店里似乎没有足够的红布现货。 褐色、棕色、灰色,偶尔有粉绿色,以及……对面穿肉色衣衫的叫花子,这就是当下百姓服饰的主流色,黑色、紫色是身份的象征,乱穿不得。至于红色吗?除非你是当兵的,一般庶民是不会穿着一身红在街上瞎溜达的。 睁开眼就是乱哄哄的世道,知白暗叹自己有够倒霉。既然活着不易,那就尽量让自己过的舒坦一些。 至于为什么挑红色——堂堂的建世皇帝,穿红色衣衫有错?喜庆!昨天刘侠卿不也弄了套红衣过来?龙袍的颜色必须红过它! 看似倜傥潇洒的长袍子,只能偶尔穿一下——不是在骑马逃跑的路上,就是在准备骑马逃跑的路上,长袍碍手碍脚的绝对是累赘。这个生死命题,必须认真对待!看看身边,连贵为丞相的骄耭兄都是短袄小帽,尽可能从简,他刘知白有理由作死? “现在是巳时过半,你得赶快裁剪了。”知白看看天色,极力控制自己说出“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冲动。“手艺过得去就成,天黑之前赶工出来……两套。” “陛下,小民真的不行啊……” 知白不再废话,转身上车。趁此时,田齐把配刀拔出一截,眼珠微斜。寒光中,掌柜剩下的话全被堵回去。 耽搁了小半天光阴,知白的肚子早就咕咕叫,再嗅到不知从哪飘来的香味,他的心思随之飘走了。不开玩笑,昨天的中饭没吃饱,晚饭压根就没有吃,夜里又被浇成落汤鸡,要不是先做什么“龙袍”,他已经坐在两千年前的早点铺里。 古代城里人会吃什么早餐呢? 人口不过万余的山阳城,算是方圆近百里最大最繁华的城郭,绕是如此,街面上也只有两三家饭馆。受城破的影响,害怕被打劫被吃白食,今天真正开门的只有一家。 一行人前呼后拥,在街坊们惊惧躲闪中,闯开一条道,循着味道而去。 时近晌午,这家名为“蔡记”的食肆里,已经坐了两三桌饥肠辘辘的客人。虽说才发生过大战,但南来北往的旅人总不能饿着肚子赶路吧?所以,“蔡记”食肆的生意,远比布店来得火爆。 一夜之间,城头易主,街上一下子多出许多操作外地口音的大兵,城内人个个自危,“蔡记”食肆掌柜蔡大丁不害怕才怪。尤其听说强盗头子兼皇帝莅临布店,不知有何贵干,蔡掌柜连带伙计,更是忐忑不已。若不是店里候着两三拨客人,他们也就关门大吉了。 “店家,可有什么下肚的早餐?” 进得食肆,体胖禁不住饿,吴三省迫不及待地问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见到知白等人走来,蔡大丁慌得手足无措: “陛下圣驾,小民真是……真是祖坟冒青烟!快,快请入座!” “店家不需客气,快弄些点心来垫肚子。” 知白瞧一眼慌做一团的众人,尤感自己已经被饿鬼附身。 这穿得花哨的少年是皇帝?蔡大丁又是一呆,可现时不容他逃避: “请陛下恕罪,早餐已经告罄……” 灶台后面空无一人,灶上的柴火烧的正旺——破城的好汉来了,厨子连带小二,全都是低眉顺眼的,谁敢妄动? 滋滋……灶头挂杆上炙烤的半只鸡着了火,火苗撩动鸡身,青烟盘绕中传来阵阵焦香味。 “鸡……鸡!鸡着火了!”知白提醒着魂不守舍的蔡大丁。 “啊呀,快些弄下来!“ 莫怨知白没口福,只怪蔡大丁是个有节操的好掌柜。 山阳城最大食肆的规矩之一,就是过了辰时不售早点。可惜了,老豆腐配真正的麦饼,绝对是知白穿越过来所未见的。 脯炙全鸡、釜炙羊肉、芜荽熬葵菜、荠菜肉糜,这几个菜品是“蔡记”的看家菜。不过,要想全吃进嘴里,必须提前告诉店家,然后赌运气——羊是山中的黄羊,除非猎人有货出手。还有,锅具灶具很汉朝,生肉要烹成最入口的菜肴,没有半个时辰做不下来。 “掌柜的,速度快一点,饿坏了天子可不成。” 明明是自己的嘴馋,却把知白拉来当背锅的,吴三省的智商明显在提高。 嘿嘿嘿……诸葛稚几人笑出声来。 蔡大丁表示很为难:“大爷,快一点也可以,只是做不出肉菜来,陛下屈尊……” 前面还有两三桌饥肠辘辘的异乡人,就是优先给小皇帝安排全素饭食,也够得伙计们忙的。择菜、洗净、下锅……数绵羊等着菜肴熟透。 “我等小民可以再等等,先给陛下安排饭食为重。”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客人见机快,抢先示好,以免置己方于不利之地。 “对对对,陛下为社稷操劳,保重圣体要紧!” 有人带头,其他食客乐得趁虚而入,纷纷表明坚定拥护吾皇的立场,虽然连知白是放牛娃的出身都不知道。 前世,知白就是一个无肉不欢的标准吃货,即使生活过得再不如意,也得弄点油荤下肚,这也不难解释,他为什么巴巴地想做猪肉总裁。穿了过来,好不容易混了个皇帝,没肉吃怎么对得起皇帝的身份? 他四下里瞅了瞅:“店家都有些什么时鲜菜?” “回陛下,鄙处是本地最大的一家食肆,各种时令菜蔬一应俱全,山兔、黄羊、雉鸡等野味也是很少断货。这不?刚才城外的猎户才扛了一头黄羊过来。” 说起此事,蔡大丁颇为自负,神色也没那么紧张了。 走到后院一看,蔡掌柜果然没有吹牛:院当中吊着黄羊,一个汉子正忙着剥皮放血;箩筐里架子上,葵蕹芹芥、韭瓠薤蓼,古人饭桌上的常客,这里几乎都备齐了。 很遗憾,白菜土豆茄子西红柿,这些全没有!指望店家端出红烧茄子、青椒土豆丝、醋溜白菜?做梦! 哎! 知白轻叹一口气,把袖子一挽,大步往里走。皇帝驾到,杀羊汉子也很明事理,收起尖刀,大气不敢出,继续呆立原地发愣。 陛下准备做甚? 诸葛稚哥几个互相看一眼,然后,不约而同,把目光聚焦到蔡大丁的胖脸上——赶紧的!看起来,有人想要抢你的饭碗了! “不!”蔡大丁随即悟出什么来,“陛下,使不得啊!” 晚了,知白的手已经抓到东西,那是一把两千年前出土的无公害蔬菜。 葵菜?虽是这个年代用量最大的蔬菜,可本身太滑只适于做汤,见过军营里那么多葵菜乱炖,知白自然不会用它。芜菁?做拌菜尚可,做主菜不配,弃之!薤菜?应该更适合给别的菜作配料,也不用! 芥菜,味苦,蒜泥爆炒。蕹菜,炒煮皆可,在知白的心中已是今后桌上的主力。蘘荷,炎炎夏日必备的凉菜,消暑下饭。 十三 露一手给你们看 “陛下……” 蔡大丁话未说完,即被知白拦腰截断:“将这些菜分别洗净,切成两寸许备用。” “陛下……” “灶台烧旺,然后抽掉柴禾,改用木炭取热。”知白继续下着“圣喻”,“羊肉切片用清水漂洗三次,放入锅中……那个,放入釜里焯水浮去泡沫。” “啥?”蔡大丁傻掉了,以他从业十余年的经验,漂洗、焯水无异于极大破坏肉类的营养成分,白白让珍贵的油水流失。 哐当!知白从院中杂物里抽出一个黑黝黝破烂玩意儿,放在地上左看右看,样子显得非常满意。 这是一个约莫簸箕大小、外形呈椭圆的器物,厚薄正好,底部凹,顶部边缘有半尺许长的手柄。 命伙计找来细沙、棕刷和麻丝,在大家注视下,知白开始亲自动手打理它。 细沙抹去粗糙的表层,棕刷除掉灰垢,尔后,将其架在火上,边烤边以麻丝裹以膏(猪油)擦拭凹槽。不大一会儿,在高温和膏的双重夹攻下,这个毫不起眼的器物变得油光可鉴。 到现在,再愚笨的人,应该能看出小皇帝在干啥了吧? 这似乎算得上是一口釜吧? “现成的炒锅!”知白得意洋洋地举起来炫耀着,“诸葛老兄,还记得昨天让冯同做的东西吗?这就是!” 知白眼尖,刚进入后院,他一眼便瞧中这口锅——都说铁锅、炒锅、各种锅直到宋朝才大规模用于烹饪,这口如天外来客的铁锅,又是咋回事? 会不会是穿越的福利?知白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一边是开心不已,另一边…… 蔡掌柜、厨子、伙计、侍卫四人组,单从他们瞠目结舌的表情判断,铁锅绝对是新鲜事物,否则,他们也不会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干瞪眼不动手去帮知白洗刷刷。 找到趁手的工具,距离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菜品,独缺半勺调和温度、食材、美味与情怀的媒介——食用油。 从蔡掌柜口中的拿手菜,到“蔡记”内部的食材陈列,知白几乎找不到与猪肉有关的东西,除了用来乱炖葵菜的猪油。 在调味品匮乏的年代,羊肉的膻味,牛肉的草味,鱼虾的腥味,以及猪肉的臊味,永远是吃货们心头之痛。在这其中,因为各种不得法,猪肉的臊味高居坑爹味道之首,后果是,普通百姓宁愿肚子缺油水,也不爱用猪肉入菜。 不懂烹制之法,就不谙肉食之美。众人继续旁观,眼看着知白揭开油罐。他这是……准备用猪油干啥?入汤?炖粥? 对了,一展身手前,最后尚有一样东西绝对少不了—— “蔡记”里有各种样式的木勺,大号的小号的中号的,舀汤的盛粥的打酒的,勺子很深的弧度很大的。 “老田,借你宝刀一用。”知白对看入迷的田齐笑道。 什么?“老田”?!恕卑下不敢当啊!田齐抬着个大脑袋,迟迟不敢应声,更不敢当着知白的面拔刀。 “行了行了,别装了!”知白索性拣了一把长短适中的木勺,转手交给田齐。“用刀把勺子头削去一半,弄出铲子形状来。” 莫非他的后背长眼?刚才田齐露刀威胁布店掌柜的一幕,竟被发现? 真不是盖的,田齐的刀锋甚利,眼力、臂力和准度也属于上乘,瞄准、出刀、劈砍一气呵成,眨眼间,蔡大丁的汤勺变成翻炒用的马勺。 油热,蒜瓣煸炒出香味,加少许羊肉翻炒至半熟。蕹芹瓠苋、蓼藠芥藕,一把、两把、三把……不分好歹不计数量,知白一个劲儿往锅里搁,直到堆满为止。 这手法这做派这野心,又算得上什么呢?皇帝大杂烩?天子小乱炖?蔡大丁刚刚悟出个端倪,却随着知白那不讲理法的烹调方式,再次陷入迷茫之中。 刺激、新鲜、耗时短,味道闻起来更是没得说!在知白挥舞勺子的时候,无论侍卫还是众多食客,无不为他高超的技艺所折服。 问题来了—— 众侍卫:小皇帝咋啥都会? 众食客:开眼界,原来当厨子可以这么拽? 蔡大丁:少年真是好身手,当皇帝可惜了,不如西去长安开一家大食肆,保证赚翻了! 以膏(猪油)做引子,用釜(铁锅)和勺捣鼓菜,就在大家憧憬着能有多好吃时,知白却端起锅,一股脑儿,把快到口的美味全倒进泔水桶里。 干啥啊?这不是天大的浪费吗?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着有时间不用的泔水桶,一下子堆满了散发着扑鼻美味的菜肴,蔡大丁感觉眼泪哗哗的,差点就蹲下去捞出来。 知白:“这个炒锅长久不用,早就积满污垢,表面上洗净了,内里还是有浊气,得多次用各种菜品引流,方可彻底清除。可现在大家都饿了,只好退而求其次,先对付着弄点吃的出来。” 这样啊?蔡大丁一念未过一念又起:这个奇形怪状的“炒锅”又是咋回事?我怎就没想到用它烧菜呢? 初步打理好古董铁锅,知白正式动手开炒。 离开厨房革命早就成功的二十一世纪,没有酱油、醋、胡椒、味精以及各种酱——面酱、黄酱、沙茶酱,蟹酱、虾酱、xo酱,他只好因陋就简,用好“蔡记”里现成的调料,努力做一顿像样的午餐出来。 好消息也是有的。两千年前的原材料没有任何污染,不怕农药残留,更没有谈虎色变的添加剂,只要有能生吃的东西,知白绝不想动它们一根指头。 马齿苋洗净,豆腐干片丝,胡瓜不去皮做第三种配菜,蒜泥花椒清酱调味。可惜了,要是手边有些许植物油可用,一碗马齿苋沙拉就更完美了。 姜片爆香,藠菜的浓烈正好抵消黄羊肉的膻味,大火滑炒数下,花椒、老豉相拥而下,一碟非典型回锅黄羊肉,挟着二十一世纪被判有期徒刑的风险,威风凛凛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鸡肉剁块,梅子压汁池盐吊味,加入高汤,也许是世界上第一份过油鸡肉,也诞生于山阳城内“蔡记”食肆。 锅匠、裁缝和士兵……不对,商人、厨子和伙计,以及更外围的举城被俘虏的百姓围观下,知白尽情展示着他带来的才艺。 不到半个时辰,四套一模一样的美味,即呈现在食客以及吃瓜群众面前。 上菜了,伙计脸上容光焕发,而蔡大丁高薪聘来厨子,则倍感失落,在知白后现代主义的颠炒下,他已彻底沦落为看客。 山阳城百姓眼里的强盗小当家亲自下厨,一传十十传百,霎那间传遍了整个街坊,一时间,“蔡记”门前人头涌动,其状况之盛大,远超蔡掌柜开业大酬宾的当日。 越来越多的围观者中,有衣食无忧的富贾,更有整日为三餐竟折腰的走卒力夫、升斗小民。大大小小、各式发型的人头中,布料店掌柜也在鬼鬼祟祟混在其中,意欲一窥究竟。 缺少现代各种条件,仅依靠食材本身的鲜度,再加上滥竽充数的破锅破勺,知白献上自己的魂穿第一炒。 祝愿,跪在席子上等待的众食客用餐愉快!顺祝,广大看客唾液满满! 十四 毛遂自荐的盐贩子和厨子 果然,饥饿才是最好的调味品! 即便食客的口味与知白的作品还需磨合期,现实是,知白并没有辛苦忙碌半天—— “好吃!” “美味啊!” …… 大家在吞咽的同时,嚼着食物含含糊糊地称赞着。 “再做一份,我也要吃!” 说话的是当地第一富豪,偃简之。 趁王莽代汉时局动荡,偃简之大力发展家族走私盐事业,将河东的解盐往各地倒卖。胆大心细脸皮厚,脑筋活络看得准,所以,短短数年时间,偃简之就膨胀成为远近闻名的财主,外传,他年入“巨万”! 赤眉军陷城,他这种名声在外的土老财应该保持低调,免得成为杀富济贫的独特风景线。可不知是馋涎三尺惹的祸,还是本来就弄不清知白的来头,偃简之虎躯一震,跟着就把自己出卖了。 “贼杀才,竟敢要挟吾皇给你弄吃的?” 屋内脾气最火爆的田齐还没说话,人群里已经有人抢了他的风头。 这是一个脸上还缠着裹血布的大汉,因为医卒的手法过于拙劣,导致他大半个脑袋被缠得牢实,即使这样,露在外面的独眼还是目光如炬,眼神所过之处,总能引发阵阵寒意。 “你卖我买天经地义,开食肆的难道不应该开门迎客?” 墩子、二厨、大厨,这餐饭从始至终,都是知白一人在扮演这些角色。偃简之看到了,其他人也看到了。所以,偃简之的话很难听,道理却无比正确。 最关键,他没用理会独眼汉子的威胁。 “你这小子真的不识大体!”独眼大汉欲言又止,诸葛稚当即仗义挺身。“陛下乃上天之子,岂能容你胡乱指使?再敢口出狂言,定当重责!” “此言差矣!今天陛下圣驾至此,圆了我等黎民百姓瞻仰皇帝风姿伟仪的奢望!假以时日,陛下必一统天下,到那时,我等小老百姓更没有机会亲睹龙威。草民偃简之,斗胆进言,请陛下赐一顿永世难忘的饭食吧!” 偃简之绝对是妥妥的吃货,能把嘴馋说得这么高大上,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人! “抽他!”独眼汉子再也忍不住,顾不上知白在场,指使与偃简之隔得近的大兵动手揍人。 “等一下,让他继续说。”埋头大吃特吃的知白,终于找机会抬头。 “谢陛下恩准,草民想借一步说话,可否?” 人群中,至少有十数个赤眉军将卒,加上食肆里的侍卫四人组,只要知白哼一声,偃简之插翅难逃。硬着头皮承受着巨大的威胁,流氓富豪兼私盐贩子,还真有几分气度不凡。 “准了。”知白嚼着炒得有些老的羊肉,模仿着古装剧里皇帝高高在上的做派。 进屋,偃简之看了一眼手握刀柄的田齐,小心翼翼地说到: “陛下,草民预备将大部分家产捐给王师,以充军资……乞陛下恩准?” 万没想到,这厮如此直接,知白先是一愣,尔后释然。 赤眉军如日中天,人马已逾十数万,但要进军关中,又要和步步进逼的河北刘秀死怼,后勤供给犹如钳子,随时可能置他们于死地。目前缺钱缺粮,知白已有耳闻。如果不尽快找到应对之道,未来的赤眉军会变蜕变成什么? 当然是烧杀掳掠的土匪! 偃简之久经沙场,他清楚得很,像他这类名声在外的土肥圆,早晚会变成人家砧板上的肉!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争取获得比较有利的话语权。 知白明知故问:“用家产换一顿饭,这代价是不是大了点?” “不然!”偃简之挺直腰身,“志士、军资、雄心壮志,陛下预平定天下,三者缺一不可。” “喔,我似乎明白点什么了!” “……陛下果然英明睿智!简之的确想在王师中谋得一席之地,所以,简之甘冒死罪……再乞陛下恩准。” 背靠大树好乘凉!偃简之是这样想的,也正在实施这个计划。 见知白年幼,偃简之一不做二不休,独辟蹊径,欲意取得知白的青睐,一圆自己多年的心愿——当官。 坑爹的“查举”选拔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打击了偃简之出门为官的理想;王莽屁股决定脑袋的“二名之禁”,更是让偃简之断了最后一丝念想。 身体发肤名字,均受之父母!“简之”二字,凭什么因你王莽一句“贱名”就不用了?他喵的,我还没歧视你是秃子(史载王莽脱发严重)呢! 他鼓足勇气说完,立刻陷入胆战心惊:小皇帝果然聪明过人,一眼看穿他的设局。只要人家高兴,当场削去他的人头,先霸占他的家产,再霸占他的妻室,顺便让他的子女沦落街头…… 偃简之胆子再大,也是惜命的,他后怕了。 “准了,但不是现在。”知白这句话说得很小声。 知白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性情以及本事,但他知道,能当着这么多人勇敢站出来,本身就需要很大的底气,更何况现在正当用人之际,有理由放弃这样一个厚脸皮的自荐者吗? 他初来乍到,还只是赤眉军名义上的老大,逛逛街就满世界乱收小弟,别人会不惦记? 韬光养晦,必须的。 知白把诸葛稚叫过来,小声吩咐一番。 “陛下圣明,念在你真心拥戴王师,故而免予治罪。”说完,诸葛稚转身。“奉陛下御旨,令你等围观者各自散去各行其是,再有尾随跟踪之徒,定当重罚不怠!” 偃首富的中饭不吃了? 人群散去少部分,可还有更多的人涌上前,带着浓浓的求知欲。 看热闹反正不嫌事大!多少年过去了,中国人的这个光荣传统还在继续,一直继续。 刁民如此不服教化,田齐、吴三省等,连同外面的赤眉军将卒,一起行使占领者的特权——赶人! 快走!回去该干嘛干嘛!有谁胆再敢围观皇帝,甭怪我们翻脸不认! 皇帝是珍稀动物,看一眼少一眼,军爷们就让我们过过眼瘾吧。实在不行,我们隔远一点,求各位军爷了! 尽管被驱离现场,可无数道热辣辣的眼光还是投过来。知白无奈,只好视而不见。他吞下最后一口麦饭,叫过蔡大丁: “这餐饭食,店家以为如何?” 好尴尬的问题。 枉自开了这么多年的食肆,美食近在咫尺,蔡大丁却没有口福。从开始到现在,别人胡吃海喝,他却只闻香气未尝滋味,要怎么回答? “陛下圣驾至此,……实在是……实在是蔡氏阖门的无上荣光,大丁粉身碎骨难报圣恩!” “不不,我的意思是,店家能否免掉我们的饭资?” 少年人的天性,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听见知白和蔡大丁的对话,在场众人无不莞尔。就连将要离开偃简之,也不禁暗笑知白的鬼精灵。 “当然、当然!”蔡大丁连连鞠躬,“陛下的技法巧夺天工,一举手一投足,须臾间解决所有人的燃眉之急,大丁恨不能五体拜服,又怎敢奢求其他?” 以劳动换报酬,公平交易。 正要走出“蔡记”食肆,知白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只‘铁锅’好生保存,将来也许有机会再次用到。” 尬聊真不容易,不过蔡大掌柜还有话要讲: “陛下,大丁还有一处奢望……大丁冒死,预拜陛下为师!” 说完,不待知白回应,一个摔叩,就砸在知白脚下。 蔡大丁又不傻,偃简之成功博得众人眼球,更受到小皇帝关注,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别人做得的,凭什么他就不能做?而且完全师出有名——是小皇帝主动找上门,又不是他蔡大丁腆着脸巴巴地去求来的。 蔡大丁现年四十挂零,身强力壮……生了三儿子两闺女,长子就是跑堂的伙计,因此,即使他立刻从军,也没有后顾之忧。 以上是蔡大丁的底气。 比不得私盐贩子,蔡大丁厨子一枚人畜无害,不会当阴谋家在背后黑别人。最后,一个技艺精湛的厨子,更会让主子尽享口腹之欲,让主子升华思想境界。 “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