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死亡之迷》 1 红河人得意于红河,又受害于红河。红河流域西高东低,从上游十余个县乡流到红河市县城区,便分出三条细河,俗称三姊妹河,其中大、小姐河绕城区东西两边的山脚行走,风风光光的,松松跨跨的,像个不规则的括号,把红河市县城区括在了中间,缠住了红河市县大小官府所有的楼堂馆所,然后与贯穿红河市县城区的二小姐河纠缠起来,拧成一体,滔滔向东海追去。因三姊妹河的多情哺育,红河市县城区东南一角,便生出了一方绝世奇美的自然风景,景区内又有红河寺数百年来神秘其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看上了这块风水宝地,列为一级自然文化保护区,四面八方的游人香客,慕名而来,叹为观止。 这天,红河的天空突然变了脸色,发了脾气。蜿蜒曲折的红河山谷,起伏清明的远山近崖,七零八落的乡村院子,倾刻间,掉进了一个天大的黑窟窿。乌云层层叠叠,严严实实,捂得人透不过气来,眼睛全黑了,心中落满了恐怖的鬼影。天空的脾气也太大了,一眨眼就是一道闪电,一跺脚就是一个雷霆。闪电剪开乌云一角,放出张牙舞爪的狂风。天神把狂风关押得太久了,它一出来,就怒气冲水,冲树,冲人,冲天,跑起螺旋腿,吹起呜呜声,恐怖地席卷红河大地。狂风把红河水掀起来,掀成巨涛,卷起无数鱼虾,漫天飞舞。狂风贴着地面,把一山一坡的森林揉来撕去,像揉来撕去的一块面团。然后,突然旋转起来,卷起无数枯枝败叶,在空中搬运。路上行人遭遇狂风突然袭击,有人四脚朝天,仰面惊慌;有人站立不稳,衬衫撕裂,躬身紧紧抱住树杆。偶尔有打伞的人,行色匆匆,只得顺强劲的风势松手,伞便如风筝飘飘摇摇升上天去。来不及入圈的牲口,竟被狂风掳走,摔下沟坎溪谷。红河人煞是惊恐万状,吓得面若土色。有胆大者仰天咒骂:“这牛卵日的‘桩把龙’,又要害人了。”狂风过后,雨没落下来,雨被“桩巴龙”赶跑了。“桩巴龙”疯狂了一天一夜,便隐隐向西窜去,红河流域复归平静。走在山间田野,断裂的树枝,倒伏的竹林,闪腰的玉米,失色的水稻,受伤的茅花,掀翻的瓦片,摧残的鸟羽,到处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哀叹,触目惊心。 “桩巴龙”过路的次日,是公元1997年的酷暑某日。晨雾罩盖着红河上游的山山岭岭。上游黑石乡的乡长胡大头,一路走走停停,催查数十个村的民工去修红河渠。至上午10时,红河上空雾幔拉开。白雾把青山割成了一截一截的,山脚便隐隐约约有了流水,现了行人。胡大头的头,的确有点大,有大头儿子的头那么大,无论是坐,走,头总是偏向一边,有时偏向这边,有时偏向那边,没个规矩,而一躺下,一着急,头又正了,一松懈,头又偏了,这正好说明他的偏头不是残疾,实在是颈项想偷懒造成的。胡大头悠哉游哉来到罗汉村,民工们正仰天看雾中两条彩虹飞速追逐嘶咬搏击。一条虹,外红内紫,鲜艳夺目;一条虹,内红外紫,色彩淡丽。两条虹,时而紧紧搅在一起,时而直刷刷分开,时而头尾相衔成圆,时而腰身交叉成8字。民工们看呆了,竟然忘了形。忽有民工惊呼:“龙打架了!”此时,红河流域的很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奇怪的自然景象。晨雾消逝怠尽,被白雾擦拭过的蓝天,就像一块蓝玻璃相嵌在天上,“龙打架”旋即消失。这天,红河上上下下便津津乐道这一奇事,说这是千古奇观,说那色艳者是公虹,色淡者是母虹,两虹交配,天将降大事于人间等等。这天,有数十闲人去红河寺,专门去请寺里高僧奇真大师卜课算卦,看这红河到底要出啥大事奇变,但奇真大师面壁坐禅,闭门谢客。那群闲人无奈,便在寺中闲逛,就惊奇地发现寺中三棵古松下刚刚开放的一片奇花,花冠如盆,奇花之下铺张着一片幽幽兰草,香气刺人,心醉神迷。闲人欲摘花采兰,遭遇一尼姑轻言护卫。阿弥陀佛。闲人凝视,尼姑站在那里,收拢步态,左手提一花篮,右手小臂弯曲至乳房下,夹紧胳肢窝,手上握了一把小铲,睫毛上落了一层阴影,眼睛中含着无穷无尽的幽怨,有兰草般的韵致,妩媚袭人。闲人不忍与之争辩,逃出寺院。那群闲人,手闲着,舌头却不会闲着,他们把到红河寺看到的,那么神采飞扬地一嚼舌头,引来无数观众,一时给红河寺门票收入增加了两成。 胡大头偏着头,亲眼看见了彩虹交尾,后因奇花异草传闻诱使他去了一趟红河寺。他去时,那三棵古松下,硕大奇花已不复存在,惟有那片兰草之上蹁跹着无数蝴蝶。蝴蝶就像一封一封轻柔的短函,正在寻找情绪的投递处。那些蝴蝶是兰草的香气吸引过去的,胡大头是蝴蝶的五颜六色吸引过去的,他向那群生灵走去,但又不敢挨近,他想自己也许就是那群蝴蝶中的某一只了。奇花不见,似乎仍有余香可嗅,但终因香气飘渺,嗅之不定,心生遗憾。来到寺内,他是要来敲奇真大师的门的,他在市政府碰上过大师,有一面之交,他不是那帮闲人,但闲人们说大师极其难见的嚼舌,把他的胆子嚼没了,他在寺内,偏着头,毫无心气地绕着圈子,徘徘徊徊,伸手缩手,他感觉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束缚着,都是贼样子了,想见大师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叩开大师的门。走出寺外,胡大头就自己恨自己了,莫明其妙的恨。在三棵古松下,他像个没心没肺的人,摘一片木叶衔在厚厚的嘴唇间,偏着头,恍恍惚惚地吹着,郁郁而归来。 连打个屁都要告诉卢品的胡大头,到乡里待一天就待不住了,他要进城把“龙打架”的事告诉卢品。胡大头进城先办了点私事,然后去了卢品办公室。不料,卢品对“龙打架”的事没有兴趣,胡大头讨好不成自觉无趣,心里空起来,空得无边,找不着落脚点。卢品很冷胡大头的样子,胡大头难受了,偏了头,很知趣的起身告辞。胡大头是退着出去的,身板子不知不觉碰到了门框,又弹回来了。卢品这才抬起头来,无头无尾地问他:“还有什么事?”“渠道修得啥样了?”胡大头听到卢品问渠道的事,眼睛亮了,心气高了。他眉飞色舞地描绘了一番他察看的情景。说着说着,胡大头还是把话扯到“龙打架”上面去了,扯到民间对“龙打架”的一些传说,扯到“龙打架”的那天晚上,他要了他老婆三次。卢品被胡大头说笑了,放下手上的报纸,示意胡大头坐下来。卢品开口了,接住胡大头的话头,也说了点隐私,说那天“龙打架”时,他正在家中地板上写一幅斗方大字,落笔之间,只见窗前金光闪闪,真是稀奇,身边不知何时爬来了家里养的那只背生“王”字的乌龟,龟卧于字幅左下角,恰一印章,把龟赶开,龟身影印一褐色龙印,与字幅上那一“虎”字正好遥相呼应,相得益彰。 胡大头听得唏嘘不已,头快速偏来偏去,说是天意,天意。胡大头这时已忘记自己的存在了,完全融进了卢品的一呼一吸。卢品心满意足,又十分随意,说:“今日你来,我将那幅字送与你怎么样?” 胡大头受宠若惊,扑通跪下,说:“啊,太好了。真是喜从天降。市长大人如此恩宠下级,我将以此字为义气,一生忠孝市长大人。”卢品心里一惊,忙躬身扶起胡大头,说:“共产党人不准搞个人崇拜。”胡大头直起身,说:“我毕竟不是别人,我毕竟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胡大头捧着那幅字,手在发抖,连声说:“谢谢,太谢谢了,我就去市书画协会的装裱店。”一路上,胡大头张狂得像主人带上街的叭儿狗,看着街上所有走动的脚都是它家主人的。路过南门口,他乐癫癫给卖唱的贾癫子和白家女捐了钱。贾癫子坐在板车上,只顾拉二胡,白家女站在板车下,只顾交叉地反复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天上的彩虹为什么打架?”“空空歌”。胡大头的举动,卖唱者没有注意,胡大头自己也忘了,他今天太高兴啦,到街上乱窜,都张狂得不知自己是什么了。刚才,他随手塞进功德箱的钱,到底是10元?还是50元?他也没放在心上。人特别高兴时,心就飞了。 胡大头走后,卢品思考起晓明前几天给他通气的一个情况。他想,省委为何有了这样的考虑?什么意思?一个副市长还进常委。这不明明要与我这个红河市常务副市长平分红河秋色吗?这个问题卢品本来是不愿意深思下去的,可胡大头的到来,又勾起了他更深层次的思考。 思考的犁铧一但掘进,深层的东西翻耕出来,便十分醒目地招惹人。卢品感觉到自己坐的这把交椅有点动摇了。但他反过来一想,这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市委书记兼市长的晓明年龄大了,就算近一两年他上不去,他也车到码头船靠岸了。如果上面有什么想法,要另定市长,那么老晓的位子,排队也该轮到他卢品了。卢品就这么反复揣摩着,清晰又模糊,释然又茫然,甜蜜又痛苦。这里面的水深呀。卢品凭着多年的从政经验,认为这种好事太少了,政界风云说起就起,说停即停,变幻莫测,很多事往往只一瞬间就会改变一个人一生的命运。这些念头经卢品思考的犁铧反复翻耕,越来越膨胀了,都有点不着边际了。他思考着,自己折磨着自己,堆积了一脸的迷惑,犹如下雨前集结的一片乌云,久久挥之不去。 晓明通气的这件人事,悬了很久了。悬着,好像不是悬的上面那个人,而是悬着他卢品,也悬着不少关心这件事的人。悬了一个秋天。悬着,有时十分模糊,有时又十分清晰,把人都悬晕了,悬得有点窒息了。冬天到了,红河市第一建筑公司的总经理胡适,这个矮个子精明人,挺不住了,给卢品送春节购物卷时,随意问:“听说上面要放一个常委下来,到如今怎么没了谱?”红河县副县长冉小玉,趁开会之机,随意问:“我的市长,省里来的人啥时到呀?”这些询问,语气很随意,就是那种有口无心的随意,但听仔细了,话锋里却别有韵律,是上面那人有一定的来头?还是他卢品有一些失势?听多了,两种气味好像都有。卢品听得脑袋发胀,心口发闷。每遇此问题,卢品总是缄口不言,既保持了神秘,又遮掩了自己的阴暗心理。问者虽有目的和功利性,到底与那个位子差一截,倒也无所谓。但这些询问,对卢品来说,无异于往他心里捅刀子。他的恶劣情绪越积越厚。卢品明白,组织上对重量级人物的使用,方法巧妙得很,一是先吹吹风,听听上下左右的响动,再就是速战速决,立马上任,纵使你有天大的意见,也迟了,人家已吃香喝辣的去了,已孝敬栽培的老人家去了。这次省里人事安排,属于先吹风这一类,老晓都跟他谈了,吹了风,肯定是有雨要下的。只是这次的风吹得久了一点,耐人寻味,又暖味撩人,叫人有点摸不出头绪,有点不好受。 天要下雪,娘要嫁人。卢品想,这个冬天,该来的暴风雪始终会来,谁也阻挡不住,重要的是应该以积极的态度,面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雪。 2 年前,省委的文件下来了,文件比人先到。这说明一个问题,来人不是什么张狂人,有点润物细无声,悄然潜入夜的感觉。文件都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谜底揭开了,悬着的心放下了。多亏先人发明了字和纸,不然的话,这尘埃落定的意思还真的难以表达。人的眼睛有累着的时候,而人的舌头躺在牙床里,永远都是醒着的,它只要逮住一个新鲜话题,就活跃得不得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有了,红头文件神奇啦,看落在谁的头上。落在有的人头上,红运当头;落在有的人头上,就是当头一棒。大家原来猜测的四五个人,没一个走运,文件任命的是个白面书生,这话又把大家的心悬了起来。 卢品花了好几天的心思,研究这个白面书生,结论是这个人的阅历浅,有背景,高学历,没有基层工作经历。卢品的脸上一点一点洒满了自信,就像早晨的阳光,一点一点洒满了大地,他松了一口气,原先拉下的驴脸,像草原一样舒展开来。卢品今年50岁了,比晓明小好几岁,国字脸有些发胖,曾有阴阳师无意中说出他是帝王之相。他曾因此得意过,有段时间,他包里老是放着一面小镜子,一闲下来,就拿出来照自己寻开心,每照一次,他骨子里就滋长一份期望。现在,他研究了这位温情敦厚,高高瘦瘦,没有杀气的书生之相,就有点从骨子里瞧不起这位白面书生了。但关于这个白面书生的来头,红河市还是迅速演义出了好几个版本。演义的舌头总会创造奇闻,既给这位白面书生头上罩上了奇异的光环,又给红河的未来布下了迷魂阵。就连晓明也听到了不少议论,说什么他占着的这把交椅,终于要腾出来了。政治的话题,是一个热门话题。大到什么台独,尹拉克战争,小到一个街道居委会主任的人选,都是街谈巷议的焦点。这位年轻的市委常委给人们制造了扯不清的话题,街谈巷议也在一步一步深入。有嚼头的话题,往往就在于它们有了深度。 嚼舌头归嚼舌头。红河这潭水里,毕竟多了一个洗澡的人。接下来,就得给他挪个洗澡的地方,挪个伸脚的地方。年后一上班,市人大就铺排开了,年轻潇洒的市委常委犁开山,在市人大常委会上,被任命为红河市副市长。副市长有好几个了,进常委的就只有两个,这位子太显眼了。秘书们小心翼翼,把犁开山的名字排在了卢品的名字之后。 “龙”来了,市委这边也有动作了。得给犁开山分块责任田了。 一天下午,红河市委办公大楼三楼常委会议室。提前到来的晓明,习惯性地坐在老位子上,侧着身板子,左手不时把一只带把的金属杯杯盖掀开,又盖住,盖住,又掀开,他在欣赏这只廉价的金属杯,杯把都磨得光辉灿烂了,这只杯子可以说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晓明与卢品相比,脸瘦多了,韭菜叶子那么宽的双眼皮里藏着老实厚道,忠诚正直,都说他是善良之辈,清官之相。都快两届了,红河人验证了自己的说话。常委们陆陆续续到会了,列席人员也到了。新春之际,大家显然还沉浸在年事的追忆和眷恋之中,脸上荡漾着新春才有的那种特殊的韵味。 市委朱秘书长清点人数后,示意服务员哑巴小孙关掉vcd。晓明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圈会场。会场肃静。晓明把茶杯向前一推,向左稍侧身,对坐在身边的犁开山示意会议马上开始。微妙的动作,犁开山感受到了被尊重的力量,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权威的震憾。 晓明面对大家,目光没有了中心点,单刀直入,切入正题。讲了两层意思,一是要大家给犁开山均出一块责任田,二是大家今年如何种好自己的责任田。语气不紧不松,声音不轻不重,听起来有一种柔中含刚的力量,又有一种绵里藏针的刺骨。 常委会是神圣的,严肃的,相当于中央的政治局会议,是用权的时候,常委们的肩头有了份量,一般都不乱缺席。红河市市委常委会历来开得有些意思,有时开得轻描淡写,显得一点都不重要,但往往孕育着重大的事件,想象的空间特别广阔;有时开得严肃庄重,显得不这样天都会塌下来,其实内容早已一清二楚,毫无想象的余地。比如,某些人事安排,有时轻描淡写得毫不经意,会上只几个正副书记,含含糊糊的说几句,其结果就出来了,就定了,往往叫人大吃一惊。有时对某项工作细节,又是那么严肃认真地讨论来讨论去,无限地放大着意义,实际上就是那么空耗着。由此看来,这种高级别的会议,就有了它的无限风光,无穷魅力。今天的常委会,大家开得还是很轻松,仿佛不是开会,仿佛是拉家常,仿佛是万物复活时的一个过渡,但今年的大事就这么在不经意中定了下来。今天的会议虽然轻松,但还是有些微妙的地方,令有揣摸,有点嚼头。 特别是均责任田的问题,大家的发言比较空洞,似乎对这个问题都有意忽略,或是高谈阔论,或是不就人论事,让人听不出实质性的建议。卢品坐在晓明和犁开山的对面,一脸沉静,显得水深土厚,一直未吭气,只时不时地对一些同志的发言颔首表示肯定。晓明听出了大多数人的意思,大方向是不动,在意料之中,就拿目光示意卢品不要等了。卢品条件反射式的取下金丝眼镜,漫不经心的用镜布擦拭着镜片,擦毕,他又戴在了那双深沉而鼓突如金鱼的眼睛上。卢品抬头望望大家,一眼就看穿了同僚们的心事。卢品的目光与晓明的目光对视了一下,他读懂了晓明的目光,自知解铃还是系铃人,就用左手中指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等刚刚发言者的话音一落,就抓住机会,说:“刚才大家都讲了很好的意见,我都赞同。我发点言,不对之处,请‘班长’批评,请同志们纠正。” 晓明放下刚刚端起的金属杯,拿起铅笔,挪了一下笔记本,眉毛扬起,深陷下去的双眼皮,很有魅力,不动声色,专注的神情,说明了他对卢品发言的重视程度。 卢品又推了一下眼镜,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开了:“开山同志能爽爽快快地来我市工作,这是红河的福气。红河市,是全省的小市,穷市,是老少边穷地区。工作在省里无足轻重,哪个愿意来?开山同志来了好,人年轻,又是专家,正是干事的时候,省里的意图也很明白,我也跟‘班长’说多次了,有机会把我的担子减轻一点。这不,说机会,机会就来了。常委具体怎么分工?大方向不动,我同意,一届嘛,要有届的概念。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我和开山同志之间微调,具体到哪几个子项目,我建议由晓书记定夺。”卢品把话说得相当轻松了,都只要微调一下了。但就是这个微调,虽说只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如果力度把握不好,同样不会有好效果的。调电视,调音箱就是如此。具体到人,这“责任田”的大和小,肥和瘦,深和浅,贵和贱,线和面,那文章可就多啦。这里面的事,一般人是不知道的,知道的就不一般了。 晓明对卢品把这个皮球踢给他,心中虽然有些不悦,但他并没在意他的这一狡黠,他想如果自己处在这个位置也会这样做。晓明微笑着对卢品表示理解。晓明就责任田的问题说了自己的看法。晓明说话很有艺术,明知是自己的主意,偏偏说成是大家的民主,偏偏说得大家心服口服,这就很有领导艺术了。其实均责任田的问题,晓明、卢品和犁开山之间早就达成了默契,谁付款,谁买单,各归其位。晓明定下了分工,话题一转,跳到了如何种好今年的责任田。关于这个话题,不涉及到个人的哪根神经,大家也没有那么敏感了,话说得实实在在,掷地有声,显出了常委们站在高山之巅俯瞰自己责任田的气度。最后,晓明总结:“刚才,各位常委及列席的同志,把今年的重点工作谈了,请市委办的同志,在此基础上起草出工作要点。另外根据大家的建议,我们就把三月份定为会议月吧,把要开的会全部集中开完,四月一日以后关会门,全力以赴抓春耕生产、春季造林和重点工程。同志们,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我们要好好把握它,开好头,布好局。同时,我们还要用党纪国法严格要求自己,经受住执政的考验,提高执政能力,解放思想,与时俱进,真抓实干,开拓进取,力争今年各项工作再上新的台阶。” 这个短短的结束语,既高屋建瓴,又脚踏实地,既切中要害,又鼓舞人心。这是晓明向他的“运动员”喊了起跑,鸣枪了。 晓明宣布散会,朱秘书长站起来招手,示意大家等一下,说:“遵照惯例,每年春节后的第一次常委会,行政处要安排一个便宴,请市级领导和退休的市级领导聚一聚。今年的这个便宴,就定在今天晚上,各位都拿到请帖了吧。” 起身离位的同志都说知道了。晓明向朱秘书长请了宴会假,说明天省里有领导同志来督查工作,自己还得把汇报材料顺一顺,把工作思路理一理。朱秘书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我们今晚不是群龙无首了?这宴会时间是不是推迟一点?我们的“班长”连续两年都没有参加大家的新春聚会了。晓明对参不参加宴会并不在意,一双深刻的双眼皮显得相当和善,也开起玩笑说,酒桌都是圆桌,哪有什么首尾可分?宴会照常进行。 3 行政处说有好几个老同志都请了假,朱秘书长就觉得这些人有点扫他的面子。这“后宫”的事,毕竟是他秘书长的事,晓明不来就不来,你退休的人还装什么廉洁?要么你就是对他老朱有什么意见了,这官场上的饭局,去与不去都是有意思的。朱秘书长叫行政处尽量把人摧齐,信息回过来,还是那样的,不过几个老同志也带过来几句话,很让朱秘书长感动。朱秘书长还是请示了一下卢品,说有几个老同志缺席,是不是把宴会时间推迟一点?卢品说,定都定了,也是个形式,大家热闹热闹,多个少个,有什么关系?朱秘书长说,要不要和“班长”靠靠?是你靠,还是我靠?卢品说,过了今晚,我恐怕也要请假了。朱秘书长是何许人也,话说足了,也听到位了,拍板了。 市招二楼“梅园”宴会厅。红河市的头头脑脑们新春聚会,一团精诚团结的气氛格外令人感动。今晚,卢品的心情灯火通明,“班长”未到,他就是实际上的“班长”,他要尽到“班长”的责任。卢品提杯说祝酒辞,言简意赅,谦虚谨慎。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嘱咐声中,情深意切。在场的人十分感动。有几位常委言称,从不喝酒,但今天却是个特殊的日子,是个好日子,人好酒好,是要喝它几盅的。有几位副市长,算得上酒海,便频频举杯,斛光交错,一上场就喝得红光满面,春风荡漾,大有一醉方休之势。卢品说完祝酒辞,一个一个地敬酒。 “犁市长,来,干!”“来,干!” “老顾问,来,干一杯!”“好,干!” “我的老主任,来,干一杯!”“干!” “老主席,来,干!”“干!” “政委同志,来,干一杯!”“来,干!” “干!”“干!”“干!干!干!”…… 一轮下来,卢品驾轻就熟,面不改色,心不跳。卢品一轮敬完,额头冒出了热气,手都有点酸了。各位官员回敬卢品。老同志过来,他起身碰杯。其他人过来,他只做做样子,敬者就说:“我干了!卢市长你随意。”大家开始互相敬酒。 “犁市长,今后有什么稳定方面的事,你找我,我给你保驾护航。”市政法委书记张永胜借酒表露心迹。矮矮敦敦的,浓眉大眼的张永胜,心直口快,口无遮拦,他说的话就像河里的小鱼,遇上桃花水,高兴得窜出了水面。 “好,有你这句话,我就什么都放心了。”犁开山附和着说,显得亲近起来,是兄弟之间的那种口气。 “你光说不行,我的专家,我的市长,你还是把这杯喝了吧。我们这样聚在一起还是有回数的。”张永胜唠唠叨叨说了半天,终于劝犁开山喝下了这杯酒。自己满脸冒着酒气,说:“今天我是彻底放开了。” 市委原顾问接过张永胜话头,说:“好,好,难得你这个保护神雅兴,你这个当权者,还是蛮豪爽的,比某些人痛快。痛快!喝酒就是要喝个痛快。酒好,菜好,人好,天时地利人和,气氛好,酒逢知己,千杯不醉。今天,我也要开怀畅饮。我和老晓毕竟同锅造食多年,关键时刻敲敲边鼓,还是可以添点声威的。” 张永胜看到了老顾问一肚子的闷火,没有拔它,便玩笑说:“老顾问,您在位时,好象从不饮酒,陪上级领导也好象只象征性的端端红酒或白开水什么的,今天,果真遇上了知己?” 老顾问说:“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随行就市嘛。”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自己的一肚子闷火也熄了,闷烟也消了。老顾问是到了“花看半开,酒喝微醺”的那个境上了。老顾问对旁边的人悄悄说,没想到这刚刚提拔不久的张书记,还真是个刀子嘴,原来像个小媳妇,一讲话就脸红,没想到如今还挺牛的,人啊到这个份上与不到这个分上是不一样的。旁边的人笑笑,示意与老顾问干一杯。 犁开山端起果汁,过来给老顾问敬酒,说:“我给您老敬一杯,您随便。” 老顾问:“喝白的,我在酒桌上从来不好色。” 犁开山:“我不行了。” 老顾问:“男人不能说不行,女人不能说随便。” 犁开山:“想不到老顾问这么幽默。” 老顾问:“幽默长寿嘛。” 老顾问是从市委宣传部长的位子上退下来的,搞了一辈子的宣传,为他人做嫁衣,为中央领导也做过嫁衣,本来可以上一上的,可是这该死的年龄成了他的拦路虎。他很欣赏“四人帮”中的张春桥和姚文元,可是他没他俩的那个胆子,结果自己把自己给搁下了。但他的才气,管理水平,和中央的关系摆在那里,你不给他挪个看台,谁当这个“红河老板”恐怕都内心有愧,更重要的是这块砖还可以用一用,闲在那里,什么时候砸了自己的脚你都还不知道疼,那才叫人笑话呢。坐在老顾问对面的市委宣传部刘部长插话说:“古人说人生三立,阳关三叠,桃花三弄,这喝酒有个三境,可见中国的‘三’字是有学问的。”有人问刘部长喝酒有哪三境?刘部长说:“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此乃欲望之境,是第一境也。金凤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此乃畅饮之境,是第二境也。便欲乘风,幡然归去,何用骑鹏翼,‘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此乃微醉忘忧之境,是第三境也。”坐在刘部长对面的老顾问眨眨发红的眼睛,说:“老刘,你讲得这么复杂,还不如你那个宣传科的科长说得明白,他说酒喝三境,一境我动桌不动,二境桌动我也动,三境桌动我不动,你看说得多来事。”刘部长听了,说:“那是,那是。”刘部长本想还说点那位老科长的酒文化的,那位老科长是宣传战线最老的一位科长了,眼看就要下线了,近一两年,从喝酒的角度上讲,他为市委宣传部没少作贡献,有次陪中宣部的同志,喝得回家都找不着路了,又不让人送,一个人乱走,就走到铁路宾馆旁边的一截废旧火车路上去了,他爬下去就爬梯子,爬了几个小时,也没爬出头,他就大声喊,这梯子怎么这么长?!有人闻声,才把他背回家去,后来他媳妇跑到部里来,说起这件事,蛮感人的,也就是他那次喝酒,中宣部给红河文明办拔了100万。刘部长知道那位科长听他的话,还不是就为了退休之前,能给他解决那点意思。可刘部长几次去讨老顾问的口气,老顾问却含糊其辞,刘部长犹豫了,还是把这事给压了下来。今天,老顾问的口气里,还是那意思。刘部长心里有根蜡烛,什么时候心里都不会黑。刘部长看了一眼老顾问,目光中充盈着感恩的秋波,嘿嘿笑起来,很随意,说:“老领导,我再敬您。现在社会上流行的酒文化可多了,他们还说,一杯不说公事,二杯不谈私事,三杯拿来签字。更有一杯一万,十杯十万的喝酒英雄。”有人插话说:“这才是喝酒的最高境界,下次我建议红河酒厂设一个喝酒最佳境界奖。” 说到酒厂,有人就口吐唾沫谈起了红河酒厂龙厂长的一些事,说这人有背景,和联合国的某某都攀上了亲戚,讲了8个媳妇结了8次婚,第9个老婆正在热恋中,是他的贴身秘书,搞了一个促销计划,准备包一架飞机在空中飞行生活一个月。说这话的人是个老同志,真是酒喝多了,他在另一双神秘的眼神提示下,马上意识到了某种失格,就自言自语喝了一杯,压下了刚刚被那双眼神提起来的余惊。 老顾问心情平静,对红河酒厂的事充耳不闻,可谓修道老练。他侧身继续着他的话题,说:“我的刘部长呀。”语气中明显有了变化,是那种自家人跟自家人说话的口气,是贴心贴肺的口气。“这酒喝三境,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这其二嘛,还有酒喝三伤之说。”刘部长问:“哪三伤?”老顾问说:“伤身、伤神、伤性。”刘部长说:“没有新意。”老顾问说:“你听听下文。水为地险,酒为人险。水懦弱,民狎而玩之,故多死焉。酒之性烈于火,而其亲人甚于水。有以夫!世尽天下酒而不觉也。”刘部长摆足若有所悟的样子,说:“老领导学问渊博,用同为水而不同性之理来告戒我辈要慎独谨行,佩服、佩服。” 一位退休的政协副主席见大家热闹畅饮,也拉开了话匣,说:“现在社会上饮花酒,搞三陪,是有历史渊源的。三陪之风始于春秋战国,有诗为证:妖姬从古说业台,一曲琵琶酒一杯;若使桑麻真蔽野,肯行多露夜深来?”有人听罢就玩笑说:“老主席,退休后不好好颐养天年,你专门研究妓女喝酒,是何用意呀。”说得大家大笑不已。一直处于应付轮番敬酒状态的卢品,此时,也被大家的酒文化吊起了胃口。卢品说:“古文人中喝酒,李白喝梦,杜甫喝气,张旭喝狂,白居易喝虑,刘伶喝旷,阮籍喝仙,曹操喝黑,陶渊明喝静,苏轼喝神,石曼卿喝鬼,李清照喝情……” 卢品还要数下去,有人就插话,说:“卢市长,请你具体摆摆李清照是如何喝情的。”卢品故弄玄虚,卖了一个关子,说:“那你先摆摆看,怎么样?”那插话者摇摇头说,主要是听市长摆。卢品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笑,故意停了一会说:“天才超逸的女词人李氏饮酒,很值得玩味。她出身名门,是一位贵族小姐。18岁与太学生赵明诚结为伉俪 ,是一位贵族夫人。在北宋王朝颠覆之前,她的词中如‘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好一种悠闲、风雅的生活情调,正是心满意足无忧无虑的‘醉酒’。靖康之难后,她不仅颠沛流离,失去了心爱的图书、金石,同时也失去了挚爱深深的丈夫。‘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甚至‘谢他酒朋诗侣’,确实表达了她无尽的哀愁。同为饮酒,环境心情不一,区别昭彰,怎一个情字了得。这不是喝情,又是喝什么?” 有人提议,来!为卢市长这一妙释干杯! 刘部长示意过去给别人敬酒,老顾问点点头,心里是有数了,这刘部长毕竟是自己的人呀。刘部长主动给朱秘书长敬酒,一口喝了,就把冒着满口酒气的嘴巴,揍近朱秘书长的耳朵边,耳语:“我的秘书长,今天下午我未开会,那是因为昨天我给‘老板’打过招呼,我要去机场接苏联的小天鹅艺术团。”口气中隐隐约约带着对晓明明知故查的不满。在刘部长看来,晓明虽是故弄玄虚,敲山震虎,但在无形中还是有损他的形象的。 “来,来,咱俩喝一杯,什么都别说了,明晚你请客,我看戏,那洋妞肯定迷人得很。”朱秘书长灵醒得很,没等刘部长把话说完,就把话题若无其事地扯到演艺界上去了,但他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老板要他查宣传部长为何未来开会的话,到底还是有人传到刘部长耳朵里去了,可见官场险象环生。没有如履薄冰之思想准备,你就趁早回家卖红薯去吧你。 刘部长脸红鲜鲜的,也故意忘了刚才的话,举起杯又敬朱秘书长,说:“说来说去,精神文明还是当不得饭吃,当不得这五粮液和酒鬼。” 朱秘书长神秘的笑笑,说:“部长此话差矣。你想想,今年春节,咱市里前前后后搞了一个多月的民间文艺活动,刚才,还有花灯戏到市招大门口草皮子上唱,冲走了去年那么多背时事,今春可谓举市同乐吧。政治清明,百姓安康,这可要为你搞精神文明记一大功劳啊。” 刘部长听着这话,心里乐滋滋的,但面子上还是无所谓,他把举起的杯,朝朱秘书长推过来,说:“秘书长,来!为你虎年添虎威,干杯!” 宴会厅里热闹非凡,大家走马灯似的来回穿梭,交错举杯,互相祝福,人人喝得脸热心跳脖子粗。大家说酒令,填酒辞,没完没了,没头没尾。说喝酒莫喝醉,跳舞莫乱摸,下乡莫乱睡。说男人就怕入错行,女人就怕嫁错郎。说喝酒一喝醉,老婆不让睡,老婆投诉纪检会,纪委书记说,革命的小酒不喝也不对。一时这餐桌上画出了红河市这些头头脑脑的心迹图,看得你眼睛都花了,心都乱了,不知里面到底有多深,是何胜境。 酒是水也是火。酒过三巡,这细细的火苗窜动在每位饮者的血管里。 卢品不是一般的饮者,他深知杯小乾坤大。每逢此时,他不会为喝酒而喝酒,那有什么意思,人又不是酒囊饭袋。他就于这酒桌上细细揣度同僚心机。今天的饮酒者没有圈外人,都是同级官员,正是借酒暗示心迹,消释前嫌,相互抬携,指桑骂槐的大好机会。谁要是于此无动于衷,恐怕他于官场也混到头了。但这一切又都要做得干净利索,平平静静,波澜不惊,只能于无声处听惊雷,那才算炉火纯青,官场高人。凡事物发展都有个高潮,写小说,做爱,喝酒,都是这样的。卢品当着这局宴会的班长,起着主心骨的作用,你看他貌似漫不惊心,实则察言观色,用酒杯控制着局面。他看到火候已到,以横扫千军的气势,再次轻轻举起酒杯,就把这局面推向了高潮。喝酒其实就是喝那最后几杯,本来差不多了,心里总是还有半斤的酒量。卢品抓紧了这个火候,老到得很,撩拔得大家欲罢不能,心里嘴里畅快极了。 犁开山平常很少喝酒,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不得不喝了。市人大古主任给他敬酒,说他的副市长是全票通过,喝!市委分管农业的副书记说今后农业的振兴还要抑仗他,喝!市军分区政委请犁市长多多支持部队工作,喝!红河治理要靠他,喝!哪一杯都要喝,哪一杯都有充分的理由。犁开山头脑有点发胀了,眼睛有点冒火星了,但他还是礼节性的举起酒杯,提议回敬大家一杯,服务小姐在酒桌上重又清点各自杯盏里的酒,所有的手齐刷刷端起来。 大厅里喝空了不少横七竖八的瓶酒,杯盘狼藉,喝者都有了酒意,但似乎没有一个人醉。有人就说,犁市长用一杯酒敬一万人,不行不行,红河又不是没酒,红河的酒就像红河水一样喝不完。犁开山听人这样一说,忙辩解,说刚才每人给我敬了一杯,我若再给每人回敬一杯,那我今晚不用出这个门了,我不说我不行了,但我实在是不胜酒力,请大家谅解。坐在犁开山旁边的古主任,见几位同志还在不依不挠,就站出来发话了,说:“犁市长初来乍到,我看他今天喝得尽情尽兴了,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大家正要一起干。 “卢市长没有酒”。不知谁提示了一下。 “卢市长是海量,小姐,倒酒,倒酒。”朱秘书长眼明嘴快,忙吩附,小姐配合得十分默契。 大家干了犁开山敬的酒。各自又在寻找新的敬酒目标。小姐走到卢品面前酌酒,卢品示意小姐倒一杯矿泉水,朱秘书长说:“不行,不行。”朱秘书长只所以能这样大胆制止卢品的行为,那是因为他仔细研究过卢品的个性,深知这一隐一显会让卢品更加心满意足。 卢品果然没有反感秘书长的举动,而是借机转移了目标,示意小姐给犁开山敬杯酒。小姐走到犁开山身边,嫣然一笑,很大方地举起杯,不等犁开山有任何反应,头一仰,一头浓黑的瀑布发朝后甩去,一杯酒就喝了下去,倒悬着空杯说:“犁市长,赏个面子。” 犁开山推说不能喝了,没想到小姐端起犁开山的杯子,一饮而尽,说:“我给犁市长代一杯,今后请多多关照!”其他人见状,都要求小姐代喝。小姐就推说是执行卢市长的指示。卢品知道自已惹了祸,他又怜香惜玉,就耍了权威,说:“算了吧,小姐给年轻人代,是可以的。老头子,谁喜欢?小姐,你说是不是?不喝酒,请小姐唱首歌吧。” 小姐说:“卢市长会说,风趣。好吧,我唱。”卢品顺势说:“请各位扫清门前雪吧。”大家都说好,有的仰头喝了,有的朝后泼去。 小姐正在唱歌时,卢品接二连三地接到电话。一个电话是红河县县长林旺打来的。林旺恭维了几句老领导,就请卢品,明天参加县工业科技园规划的县长办公会,后天参加县民族影剧院落成典礼。卢品听完,说道:“小林呀,你也真会给老领导安排工作。后天恐怕不行,有个重要会议。”林旺说:“后天,你一定要参加,剪刀是给您留着的,市里领导只请您,具体议程,明天胡适给您具体汇报。”卢品说:“好吧,好吧,我真拿你这个一县之长没有办法”。卢品挂了手机,脸上绽开了微笑,是那种舒心的,满足的微笑。还有一个电话,打得比较长,但看起来又不是那种无聊的闲聊,更不是那种热线的开心。卢品打完电话,心里好像装了事,对朱秘书长耳语了几句,就和大家告辞了。 卢品走时,特别嘱咐朱秘书长安排机关的车送几位老同志,老同志感激不尽。一路上议论起卢市长,说了卢市长不少好话,说他思想解放,步子迈得大;说他思路清晰,作风泼辣;说他尊敬老同志,不忘根本,是个好市长。这些话自然而然地会传进卢品的耳朵,会发生奇妙的作用。这几年来,老干部年年有甜头,这甜头还不是来自每年增拔的数十万元的老干活动经费。老干工作是老树新花,芝麻开花节节高,老同志的这些话,自然是金口玉言,受用无穷。卢品就有了好口碑。常言说得好,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夸奖,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口碑。卢品懂味,老同志自然而然也就抬举他了。 4 犁开山回到市委机关宿舍,前脚刚进门,后脚就有人跟着。有一缕香气飘进来,弥漫了整个房子,空气都淡淡地清香了。来人是冉小玉,高高挑挑,眉清目秀,双眼皮,齐耳的短发,显得干净利索,脸上带有明显的职业特征,白细的脸上,堆着长期严肃才可能形成的肉疙瘩。冉小玉对这屋子并不陌生,这是卢品一年前空下来的一套房子。可是,现在屋子换了主人,里面的摆设全变了,变得极其简单了,她手捧一盆幽幽兰草亭亭玉立在门口,微笑着,环顾四角,确实找不出摆花的地方,不知如何是好。犁开山也楞了一下,示意她放在茶几上,自己走进卧室,脱下中长皮大衣,又开了空调。皮大衣是他来红河之前,妻子羊萍给他亲手挑选的。他想起羊萍挑选皮大衣时的温馨,此时不勉有些形影孤单。 冉小玉放下兰草,坐在沙发上,十指交叉互相挤压着,不知如何是好。 犁开山从卧室出来,到冰柜里取出香蕉、苹果,泡了一杯玖瑰花茶。冉小玉没想到犁开山竟然给她泡了一杯这美容之物,手脚虽有点冷,但心里热了。身子软软的,在沙发上欠了欠,喝了一口,微笑起来,灯光下的微笑,有点苍白。犁开山坐下来,面对面,中间隔了茶几,隔了兰草,隔了幽香。 “冉县长,有什么事,你说说。” “无事就不能来看看我们的大市长吗?” “我是说有点晚了。” “我没预约,犁市长不见外吧。” “没什么。” “都说您好。” “你的情报怎么这么准?” “你看我情报准不准,我知道你散席了,还知道你今天喝得很痛快。是不是?” “我记得你好象不是分管公安工作的吧。” “犁市长,你一来红河,就深入到我们边远山区,对我分管的几大块,关照有加。我得好好谢谢您呀。” “谢什么,刚来,情况不熟,我还要靠你们多多关照。” “这是哪里话?我们都不谈关照了。你是市长,我是县长,上下对口,您的事就是我的事。” “冉县长,我先谢谢你了。今后我们要携起手来,拧成一股绳,共创红河大业。” “犁市长,您太客气了。听很多人讲,您人品好,又有本事,还这么谦虚,值得我们好好学习。您刚来红河,就这么深入基层,不讲过场,不讲排场,难得呀。” “还有人说我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说我狂,是不是?” “那都是些小人之心,您还听?” “还有人说我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是不是?小人多了,也难对付的。” 冉小玉没想到犁开山这么嘴快,会甩出这么几句话,也没想到下面的一些议论,会这么快就传到他的耳朵里去了,一时心里没了底,紧张起来。 犁开山也意识到这几句话,明显有点呛了冉小玉,想找句得体的话,缓和局促的气氛,一时又没有合适的,就打住了话头。 犁开山这才注意到兰草,伸手摸摸,深深地吸了一口淡淡的芳香,稀释了自己的一股酒气。冉小玉微笑着,好像她的脸上,有取之不尽的微笑,永远挂在脸上。冉小玉找到了新的话题,说:“这兰草是贫贱之草,是我妹妹给我送来的。俗话说,家居有兰,大福大贵。茶有清香,兰有异香,兰如玉,随人缘,兰草有草中钻戒之称,这是我送给您的一份心意。” 犁开山倾听着,说:“这怎么好意思?” 冉小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一棵草嘛。” 犁开山很喜爱花花草草的,省城的家里就养了几十盆,看着这兰草,叶片直挺挺的,在灯光下闪着墨绿的光芒,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冉小玉说:“谢谢犁市长赏脸。我闲着的时候,不爱玩牌,就伺弄这些花花草草,也算是修心养性吧。但和你们这些专家相比,羞杀人了,你们的业余生活肯定丰富得多。”冉小玉说着,脸上挂着微笑,起身过来坐在犁开山身边。犁开山挪挪身子,冉小玉的屁股又向犁开山歪过来。犁开山起身去为她添开水。冉小玉心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就提高声音说:“犁市长,您今后要多给我讲点水利方面的科学啊。”犁开山添了开水,重新坐到冉小玉对面的沙发上。两人无形中,换了坐位,这太有意思了。冉小玉就拿空空洞洞的声音,寻问了几个水利方面的问题,犁开山一一作了简洁浅显的解释。这样面对面的交流,冉小玉沐浴在全新的思维空间,有点心猿臆马了。冉小玉想,自己只所以能从县妇联的位子坐上副县长的位子,还不是卢品懂了那点味?今天她又想故伎重演,可犁开山怎么就是不明白她的那点意思呢。多么好的机会,她都有那个想法了。她自己都感觉到惊奇,自己进入角色怎么这么快,只要一个眼色,她的尾巴就翘了。 犁开山讲起水利方面的事,就有点收不住,眼看时间晚了,他不得不收拢话题,顺手拿起苹果,削了起来。冉小玉要削,犁开山不让。冉小玉接过削好的苹果,激动得发抖。她站起来,情不自禁地又朝犁开山这边坐过来,脸上仍然挂着她那取之不尽的微笑。这时,犁开山房间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这电话铃声的确可鄙,搅乱了冉小玉的情绪,她的心里像长出了一根刺,不舒服起来。 犁开山起身去接电话。对方就责怪他,不是说吃完了就回电话的,怎么这么晚了也不回个电话。犁开山说,刚回来。平常爱开点玩笑的犁开山,因冉小玉还坐在那里,也不好怎么启齿,话就说得有点生硬。妻子有点感觉了,倒开起了他的玩笑,说才去红河几天,是不是屋里藏起小秘来了,话说得那么硬梆梆的,也不怕牙痛。犁开山说,萍萍,你在说什么,是我喝多了。犁开山都有点做贼心虚了。冉小玉见此情景,也感觉到有点影响犁开山的通话情绪,想走。犁开山伸出手掌,掌心向下,动着手指示意她莫动。幸好电话那头,他的女儿慧慧吵开了:“我要跟爸爸讲话,我要爸爸给我买生日礼物。”羊萍让女儿听电话,犁开山就告诉慧慧说:“过几天,爸爸到省里来开会,就给宝贝买生日礼物。”慧慧说:“爸爸不准骗人。”就到电话中啵的一下,亲亲爸爸放下了话筒。犁开山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幸福之情,脸上如同绽放了春天的花朵,鲜艳灿烂起来。 犁开山说是女儿,俏皮得很。说着女儿,犁开山觉得有股暖流席卷而来,他搂着女儿坐过山车,坐滑雪板,在绿色草地上放风筝,银铃般的笑声逗得碧湖中的鱼儿跳,惹得天空中的鸽子欢……冉小玉听着女儿两个字,那种母爱的情绪一下子也就上来了,说:“听说您女儿还小,我的女儿都快高中毕业了。听说您夫人好漂亮,到时引见引见啊。”犁开山说:“女儿小是事实,俏皮得很,就是可爱。夫人漂亮,那是您的过奖。”“莫谦虚嘛,都说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俊。”冉小玉说着,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已很晚了,又看看犁开山的眼睛,没有任何内容,脸上挂着微笑,就告辞了。她的家就在市委机关宿舍的隔壁。 冉小玉走后,疲乏戏弄犁开山的眼皮。不一会儿,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了,他想今天是喝多了,浑身躁热。他冲了一个凉,精神就好多了。突然,一只飞蛾不知从什么地方撞进了他这房间,左冲右突弄得翅膀扑扑响,翅膀上的白粉扇得满屋都是,真像一个大侠,是个不速之客。犁开山环视这宽敞的房间,觉得一个人住着,实在是浪费。但覃红说,机关宿舍一时也腾不出小套间或单间,他只好搬了进来。看着新刷的墙壁,刚配套的沙发,茶几,炊具,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除了他从省城带下来的一些日用品以外,凡公家的东西,他都让覃红一一造册登记了,并嘱复印一份给他,原件交市纪委保存,便于在工作异动之时清点。 犁开山躺上床已是晚上十一点半了。躺在床上,他习惯地拿起枕头边的一本书,是川端康成的小说。他只要一拿起川端,血液中就会流动着一种川端式的美感。他说他喜欢川端那种笔调,喜欢那种缕缕氤氲首尾的凄凉、含蓄、悲剧之美。他说他能于那种悲剧中吸取一种人生的力量。可今天,他是有点喝多了,刚刚翻开《雪国》,才看过开头一行“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他就看不下去了,有点累了,书滑下来,压在了他的胸前。他的眼皮架打得很厉害了,他用手揉,也劝不住。头也大了,手脚也重了,沉沉睡去了。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干了很多事,先是喝酒,干!干!干!无数只光怪陆离的手,像一片森林,晃荡在他的眼前。接着,他穿过那片森林,清晰地走进了清华大学那极深的学术、文化氛围;他走进了那高深莫测的科学殿堂;他走进了那窗明几净,绿草如茵,百花齐放的校园操场……渐渐地,有一位美丽活泼的姑娘,在羽毛球场上叫他,“开山,开山,我们到图书馆去。”当他牵着她的手走进那庞大丰富的清华图书馆时,他醒了。窗前洒下了一片朦胧的晨辉,满屋散发着淡淡的兰草清香。回味梦境,他摇头叹道:“几回回梦里回清华,几多多笑声空牵挂。” 犁开山披衣起床,在一片晨辉中,再一次注目那盆兰草,心似乎被那兰草的芬芳浸泡着,那兰草的淡雅仿若冉小玉高佻的身影。那淡雅的身影,在他眼前,停留了一瞬间,便飘浮而过。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5 什么叫政治?在从事政治的人也许谁也没有想这个问题,也许谁也不愿想这个问题,大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意味。而没有从事政治的人却又是那么兴趣盎然,大有一试身手的豪情,可以说政治如风骚的娼妓,哪个都想去搞一搞。政治两个字,从表面上看,很朴素,也没有什么色彩,但只要一具体化,就丰富了,就光辉了,就智慧了,就肮脏了。不然的话,说一个人比较复杂时,怎么老是说这个人是搞政治的?政治说大,它大到了雄霸天下,说小可以小到一家一业的治理政策,可以说政治无孔不入,什么都可以政治。毛主席都说了,政治是统帅是灵魂。 有个小学生,在学政治课时,老师提了一个问题,说一个星期交答案。小学生不懂,回家问他爸爸,说:“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爸爸说:“当然可以啦!你想问什么?”儿子说:“什么是政治?”爸爸说:“这个嘛…嗯 …有了。就拿我们家作个比方,我是赚钱的,那就叫我‘当官的’;你妈管钱,我们就叫她‘政府’;我们一起养活你,保证你有吃有穿,所以你就是‘人民’啦;我们家保姆是普通‘老百姓’;而你小弟弟就是我们的‘将来’。这下你该懂了吧?”儿子说:“我还是有点糊涂,再让我仔细想想。”当天晚上,小学生被他小弟弟的哭声吵醒了。他起来去看个究竟。发现小弟弟的尿布沾满了屎。他忙到父母的房间,他妈睡得死沉沉的,怎么叫也不醒。他来到保姆的房间,从钥匙孔里望进去,看到他爸睡在保姆的床上。他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接着睡。第二天早上,儿子兴冲冲地告诉他爸爸说:“我想了一夜,我已经懂了什么是政治。”爸爸说:“不错嘛,儿子。用你自己的话说给我听听。”爸爸生气了,一巴掌打过来,儿子哭了,很委屈,说:“爸爸,你耍手腕,你强权,你强奸民意。”爸爸突然高兴了,把儿子拉在身边,揩着儿子的泪珠珠,动情的说:“儿子,这就叫政治,你是真的懂了啊。” 晓明今天亲自送走省委督查组的同志以后,回到了冷冷清清的家里。他回味着督查组的同志,与他交换意见的话题,神气,语气,像,都像,可见老领导对身边的人的影响是很大的,也是无形的,潜移默化的。很自然地,他就把回忆过渡到,他与省委羊副书记共事时的一些调侃话题。羊副书记曾说:“政治就是派别之间的力量对比。说白一点,就是把拥护自己的人慢慢提起来,把反对自己的人,慢慢搞下去,最后达到拥护自己的人越来越多,反对自己的人越来越少的目的。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你的一个眼色,就是一道圣旨。作为一把手不要指望助手出多少主意,主意一定要自己拿。说文雅一点,当一把手的职责就是要用干部,作决策。”晓明如今当了这么长时间的一把手,回想起这些调侃之言,感觉到意趣无穷。至于羊副书记的调侃之言,谁又见到摆上过桌面?至于那些冠冕堂皇的书面文章,于从政者少有用处,惟此才是为官箴言秘笈。当然,这些调侃之言,是不能乱侃的,羊副书记只侃过几个人,他老晓也只侃过几个人。侃了,几个人就心知肚明,就像教堂里的信徒,拥有了圣经,平常的一言一行就有了倾向,这种倾向是骨子里的,不需要发誓。这不,督查组的同志一走,他就明白了留下的话中的好多信息。从政者,最要明白的是话外音,最要吸取教训的是,别人把你日进去很深了,你还在喊快活。 最近一段时间,卢品生出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消极情绪。这情绪的源头很明显,犁开山是学者型的领导,颇有锐气,朝气蓬勃,每次会上无遮无挡的仗义直言,在无形中给卢品增加了压力。晓明对此也有了感觉。晓明不是权力欲很强的人,他多次向省委分管党群工作的羊副书记建议卢品任市长,希望自己的老搭挡早点上,但羊副书记却迟迟不表态,晓明不知其意,只好兼着市长,占着这么一个十分烫屁股的位子。省委其它领导曾暗示,要晓明腾出市长位子,从上往下放个人来,晓明每次也学羊副书记含糊其辞地遮掩过去了。晓明想老领导把这颗棋子这么下着,自有他的道理。那么他对卢品的关照,也只能听天由命了。这步棋这么下着,是共活?是打劫?在旁人的眼中则意味深长,在羊副书记的眼中则风光无限,在晓明的眼中则左右为难,在卢品的眼中则痛苦不堪。 面对这颗棋子,卢品虽然痛苦,但也有想头,也有奔头,为此他从内心深处感激晓明。但屈于上面的隐晦态度,他也只好忍耐着。他想多年的媳妇总要熬成婆,河里的石头总有翻身的一天。 犁开山的横空出世,不仅对下面产生了影响,让权力格局产生了位移,而且,在晓明的思想上也产生了一系列变化。因为从感情上来说,晓明是偏向卢品的,但从人事关系的格局系统中,他又不得不注意到犁开山的背景。上面也有人给他暗示过。一段时间来,卢品和犁开山成了晓明心中两枚平衡的法码,也许,这种情况会延续很长时间。 晓明几十年来一直被卢品当科长时的举动侵扰着。那是他当红河县委书记那阵子,他得了尿道结石,每次小便很困难,痛苦不堪,卢品便每日数次地扑在他的那东西上,吸,吸,吸……他的病好了,但这份人情,他是永世也不能忘了,事实也的确如此。 晚上十点钟,这是晓明联络有关上级领导热线电话时间。这已是好几年的老习惯了。趁此机会,有的老领导,就把上面的一些动向很策略的告诉他,有时还是领导们自己的想法,暗中就带有征求他意见的意思。这时,他也最舒畅,最遐意。老官场的人都知道,当官不能有二心,不工商,不迷艺,不事农,要专心致志,才能进入境界。晓明此举,算是他的一大发明,与李宗吾的厚黑学具有同样的价值。 晓明有些老同学和他开玩笑说:“晓书记,你当了这么大的官,有什么绝巧?”晓明有些玩味地说:“多请示,多汇报,多走动,少添乱,少作主,少说话。找个靠山多写信打电话,找几个帮手办实事说真话。”那些老同学说:“好,好,晓书记就是比我们智商高,三多三少治红河。” 今晚,刚好十点,晓明接通了羊副书记。 “喂,找羊书记。” “你是晓书记吧,你等等。”羊副书记家的任何人都可以听出晓明的声音了。昨晚晓明没有找到羊副书记,今晚运气好,羊副书记回家了。晓明心里流动着一股暖流。 “您好啊,老领导。” “还老领导呀,都好几天没听到你老晓的声音了。”羊副书记很随和地来了句开场白,接下来便是习惯性的倾听。 晓明把当天的工作情况,事无巨细地作了汇报。羊副书记在电话中嗯嗯地算是知道了,但没有任何指示。这也是羊副书记多年来为政的经验所在,只听,不表态。有时羊副书记一拿起话筒,只一句“啊,是你呀。”就再也不吭声了,一直到对方放下电话为止。 互道晚安之后,晓明仍保持读书的习惯。晚上十一点到零点,他就开始闭门读书了,有史书、现代小说、科技知识。令人钦佩的是,他还日日复习着俄文,他能看原版俄文著作。晓明的老伴死得早,儿子大学毕业自己强行下了海,女儿从中国金融大学毕业到市人行上班后,又考上了研究生,现在他的一儿一女都不在他的身边,在这夜深人静之时,他只好以书作伴邀月为友了。 口当口当。晓明家的报时钟敲响了零点的钟声。宁静的午夜,那清脆的钟声,穿透力极强,悠扬而绵长。 晓明习惯性地从书桌前站起来,揉揉眼,甩甩手,清瘦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很长,身影在墙角,从腰际处打折了。他拿目光自然扫过书桌上方悬挂着的那幅自题联: 志正则众邪不生 心静乃佛许圣言 晓明走近窗台,拉开窗帘,推开窗页,早春的寒流从窗口扑进来,他深深地猛吸了几口。突然,街上一阵警笛长鸣——划破了红河市上空幽深的宁静。也许又一起假酒中毒案发生了。这几天来,连续的假酒案,已搞得红河市谈酒色变,也搞得政府官员有点神经过敏了。晓明自言自语起来,这工商部门是如何搞的?卢品举荐的那个工商局长不是铁杆人物吗?晓明眉宇间掠过一丝阴冷气,右眼皮跳动了几下,夜空划过一道流星的轨迹。 6 红河县一系列假冒伪劣案,搞得林旺县长焦头烂额。群众议论纷纷,市民怨声载道。有些市井中人,竟然公开叫林旺县长为“林假冒”。 一段时间里,卢品也被几起假酒中毒案搞得晕头转向。那天宴会尾声中的电话,就是市政府值班室给他报告的又一起假酒中毒案,死了人,死的是个孤老头子,如果遇上兄弟姐妹多的,恐怕又要闹得市县政府上下不得安宁。早几天,朱秘书长给卢品转过来几封群众投诉信,私下里告诉他,如果再心慈手软,政府就威信扫地了。这一激将,引起了卢品的思考,他联想了好几件事,还真的暗下了决心,要发动一场严打假冒伪劣“战争”。卢品叫来林旺,说:“红河县这段时间是怎么搞的?成了假河县?死了多少人?坑了多少人?你看看这几天的省报,哪一天没有你红河县的消息?你看怎么办?!” 林旺上任以来,还从未见卢品发这么大的火,骨头都有点软了,勉强陪着笑脸说:“市长放心,我一定严肃查处这些敢于在市府县府眼皮底下为非作歹的不法分子。我搞不倒他们的假帽子,你拿掉我的真帽子。” 卢品默认了林旺的态度,听林旺谈了想法后,也谈了自己的想法。这时,卢品的秘书小张进来报告卢品,说:“市政府大门口有群众集体上访,是喝假酒中毒死亡者的家属们,要求见市长。”张秘说完,又把市政府办和市信访办收到的几封群众举报信,都交给了卢品,就出去了。 卢品注视着林旺,目光如刀。 林旺脸色刷的红了,红成了猪肝色,心跳加快起来,口齿有点不清的说:“卢市长,这严打就按您的指示办,来它一次卷地毯式的搜查。下面大门口的人,我马上带回去。”林旺出门,又折回卢品办公室,面有难色的问:“如果遇上特殊情况怎么办?”卢品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说:“什么特殊情况?”林旺说:“是呀,什么特殊情况?”林旺拍了一下脑袋,假装自己也说不清。“真是神经质,看我想哪儿去了?没什么。”林旺自言自语,退出了卢品办公室,拿出手机一边给冉小玉打电话,一边给县公安局打电话,他要调集干警把上访群众带到县工商局去开座谈会。 林旺是卢品一手栽培的,处事果断,反应敏捷,既有原则性,又不失灵活性,卢品还是满意的。林旺走后,卢品走向办公室窗口,正好望到东倒西歪地坐在大门中央的那群上访者,大门内外已堵了好多辆小车了。卢品心中不是滋味,这市政府毕竟还是他卢品管理着,这群人那么无视政府,其实就是无视他卢品,大水冲了龙王庙,就是对龙王的不敬,这还了得?龙王岂可坐视不管?还事都有个认识,认识上去了,很高了,办事的决心就大了,卢品进一步巩固了决心,心想这次不管碰上哪方面的妖风,都要顶回去。打假打彻底,治劣治断根。 市信访办的同志正在劝上访者回去,但无济于事。上访者都是些老太婆和妇女儿童,一把鼻涕一把泪,信访办的同志已绞尽脑汁,也拿她们没办法,正在危难处,林旺出现了。上访者见有人管事了,就一股脑儿缠上了林旺。叽叽喳喳吵闹不休。大门仍然堵得死死的,外面的车越来越多。有几个办事的人,悄悄从旁边的围栏上爬进爬出。他们不管事,也不多事,但心里还是支持老百姓的,那些微妙的眼神在那里睃来睃去,老百姓心里都有数。如果一点社会基础都没有,一点内应外合都没有,这种群众事件也是难闹起来的。渐渐地,围观的闲人也多了起来。 突然,不远处响起了嘶哑的电子琴声。围观的闲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就把目标转向了琴声,他们觉得听这琴声要比看市长们的笑话还过瘾些。琴声出自红河市一对特别的乐队组合。男的姓贾,不知名字,现在大家都叫他贾癫子,双腿高位截肢,能拉一手好二胡,能弹一手电子琴,人多场面大的时候就弹电子琴,能下盲棋,双目灰蒙忧郁,但心明眼亮,洞穿世事,在多年的乞讨生活中练就了很强的心里承受能力,毅力刚强。据说贾癫子原来并不癫,是个国家干部,只是迷上了城南一个军人的未婚妻,后被那军人得知砍去了他的双足。那军人也够狠心的,砍了贾癫子双足又砍了未婚妻的双手,自己就一枪结果了性命。琴声是从一张板车上发出的,贾癫子在那板车上已待了二十几年,尤如风雨中朝朝暮暮移动的一块石头。站在板车旁边的正是那位被砍了双手的女人,此时,她正在随着贾癫子的琴声在街道的水泥地面上用脚趾夹着五颜六色的粉笔写字,一笔一画,字迹工整。她常常随那琴声书写琴声所表达的内容,有时也即兴写些民谣,博得过路人的啧啧称赞,她就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她性白,别人都叫她白家女。因她年轻时喜欢到城南一带的各家各户去走动,人聪明得男人都想她爱她恨她但不敢碰她。她从小就与贾癫子一起长大,可是父母偏要把她许配给一个满身狐臭的军人,她不从,街道居委会的人也出面了,她只好违心的答应。这一答应,便降临了她一生的厄运。 琴声嘶哑,但穿透力极强,围观的闲人拍起了手,大声吼:好!好!贾癫子更来劲了,弹了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再弹一曲《走进新时代》。而板车旁的白家女这次并未书写歌曲内容,她在地上写的是:“假烟假酒假味精,假医假药假郎中,假爹假妈假儿子。”有闲人围过来指点说:“快写,还有假老婆。”白家女并不答理那邦闲人,只是一笔一画地写她的字。有些人开始往板车上仍纸币,扔一张,大声吼一声:“再来一曲!”贾癫子望了一眼扔纸币的手,就想起了那年被红河大学的学生推拥着喊:“打倒腐败分子!清除腐败分子!”的情景。那天,大学生们慷概解囊,为他夫妻捐了上千元。想着想着,他就弹起了《国际歌》…… 林旺朝琴声这边望了一眼,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想尽快把上访者带走,否则这里会聚集更多的人。有人在上访者中煸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也有人在劝上访者,说要解决问题必须坐下来冷静协商,不然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林旺只能好言相劝,先给死者家属一种安慰。林旺很有经验,他想此时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否则下步就不好收场了。上访者见林旺迟迟不表硬态,一中年妇女就把一口痰吐在了林旺脸上,林旺忍着巨大的愤怒。正在上访者变本加利之时,冉小玉带着几名警察来了。在警察的高压下,上访者让出了大门,并推荐了几名代表去县工商局交涉。 林旺他们走了。白家女站起来,汲拉起一双破鞋,走近板车,贾癫子就把车绳套在了她没有手的肩膀上,她如纤夫一般弓起背脊,拉起了板车,尾随着那群上访者而去。白家女吹着口哨,贾癫子弹着《长恨歌》,歌声一路怨恨,闲人一路吆喝。白家女躬身一步一步走着,旁边有人给她喂了一口矿泉水,她看也不看那喂水人,顺势喝了一口,摇头唱道:“好水呀好水,皇帝招我做儿媳,路远迢迢我不去,好水呀好水,老贾是我好郎君。” 这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站在办公室窗前的卢品看到市府大门口恢复了平静,心里才踏实。他坐回办公桌前,展开那些七七八八的投诉、举报信。举报内容,除了假冒伪劣猖獗,还有一封举报胡大头贪污挪用冬修水利款的内容,引起了他的重视。他仔细看了信中的内容,有几处字迹不清楚的地方,他反复上下文贯通地猜那意思,直到弄明白为止。胡大头文化不高,但颇有心计,早先到村里当支部书记,卢品是红河县县长,有一年,卢品到他那个罗汉村办点,趁此机会,胡大头巴结上了卢品,卢品就把他提上来了。卢品看完这封举报信,自言自语:“真是农民习气,小农意识,贪小便宜。”看完这些“民情信”,他顺手拿起一张《红河日报》就看到了一则消息:一串鞭炮谢“恩人”。 [本报讯] 昨日早晨黑石乡麻岔村一对老夫老妻。高高兴兴来到该乡农技服务站,放了一串鞭炮,以示对服务站同志们的感谢。事情是这样的,他俩的独生女从广东打工回来,把头发一半染成红色,一半染成黄色,俩老见状就把女儿臭骂了一顿。女儿被骂伤心跑到服务站买了一瓶敌杀死,回到家里闭门喝了半瓶,俩老闻之,破门见女儿眼珠翻白,便心疼得嚎啕大哭。老母亲伤心得也不想活了,说是自己害了女儿,就抓起女儿喝剩的那半瓶农药,一口喝了。老父亲顿时傻了眼,忙叫来邻居,将母女俩送往医院抢救。医生急救,说母女并未中毒。一会儿,母女双双从麻醉中醒来,女儿说:“妈,我们是在阴间吗?”母亲说:“儿呀,妈到阴间来找你来了。”老父亲在一旁大吼一声:“你娘俩快给我回去,少到这阳间阴间的给我丢丑。”至此,一场虚惊结束,一瓶假农药,救了两条人命。 卢品看完这短讯,眼睛想笑,心里想哭。他很想把报社主编狗日的大骂一通,但还是忍了。 林旺亲自挂帅,组织公安、工商、技术监督等部门,对红河县管辖范围内进行了一次上下联动,卷地毡式的打假行动,效果十分显著,一个星期就端掉了十几个制假贩假窝点,发现了三条重要源头,抓捕了20余个违法犯罪分子。其中,红河酒厂参与制假贩假案,引起了红河各界的震惊。 “红河大曲”这几年通过市进出口贸易公司销售,走红了大江南北。品牌创出来了,假冒产品也应运而生了。但大家都没有想到,红河大曲的假酒,全是红河酒厂自己制造出来的。这真是贼喊捉贼。红河贸易公司业务员范曾销售红河大曲很有手段,市场供不应求。销售厂长便眼珠一转,在城郊租了两间民房,招来几个外地民工干起了用散装白酒和酒精勾兑假“红河大曲”的鬼把戏。 红河酒厂是红河县财政酒厂,架子大,根子深,又是红河市的品牌企业,代表着红河形象,也是市委宣传部连续十年来的联系点。红河酒厂出事后,市委原顾问、刘部长都在过问此事,很多退休老同志更是关心此事。 林旺在处理红河酒厂这件棘手的事件上,显得老练。他就很多细节问题,向市里有关头目进行了单线联系汇报,分别听取了方方面面的意见。特别是他征求了犁开山的意见,他认为犁开山是唯一没有卷进去的领导,就不会有任何酒文化掺杂其间,意见相对来说肯定是公平些,事实也的确如此,犁开山的意见,为林旺拿处理意见时增添了不少底气。 卢品对处理红河酒厂案件,态度坚决,要求对当事人涉案人严惩不贷,决不迁就。林旺说:“对涉及到本案的当事人,已全部抓了起来,初查假红河大曲已致死两条人命,属重大假酒案,但在涉案人员中,销售厂长一人全部承担了制假责任,他宁肯一个人坐牢和赔偿,也不愿牵连别人。”卢品说:“恐怕不是坐牢的问题吧,要枪毙。”林旺说:“是,据公安调查,情节比较恶劣,可能不枪毙几个人,不足以平民愤。”卢品说:“那龙厂长呢?”林旺说:“啊,龙厂长没有抓,他是省人大代表,市人大没有上报,省人大没有批准,不好动他。”卢品火了,说:“省人大代表怎么着?王子犯法,也要与庶民同罪。”林旺说:“目前,没有掌握他参与或指示参与这一案件的言行,销售厂长在供词中只字未提龙厂长的事,其他的当事人也没有一鳞半爪涉及到他,经请示市人大后,市人大认为动他的证据不足。”卢品说:“群众反映大,你难道没听见?红河酒厂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难道他没有责任?我看你分明是有顾虑嘛,红河酒厂也是你林县长的联系点嘛。”林旺说:“卢市长,您是我的老领导,我也没有什么隐瞒您的,在龙厂长的问题上,我们县政府是采取的稳妥办法,以保为主。他这人高傲自大,狂放不羁,有很多人都在利用这次事件想把他拉下马。您也知道,他这样的人能撑起一片天,就不是一般的角色,弄不好我们政府吃不了兜着走。这样的例子还少吗?一年前,您亲自过问的白云茶场金场长案,金还只是市县两级人大代表,我们执法机关稍有漏洞,把他给办错了,后来给他行政赔偿50万元,那可是红河县下岗职工一年的生活保障啊。我的想法,红河酒厂的事,还是交司法机关来处理,龙厂长的问题目前司法机关都未动他,我们只能从行政管理的角度来批评教育他。老领导,您看行不行?” 卢品没想到向来对他言听计从的林旺在龙厂长的处理问题上作得滴水未漏,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经过了一番准备。他更未想到林旺还故意用金厂长一案来摆平龙厂长一案。卢品面对眼前这位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年轻县长,动了怒气,但又无可奈何地说:“那你就注意政策,依法办事。你这样稳稳妥妥,任何时候,都不会犯错误。” 卢品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打假行动被林旺磨得平平的,完全背离了自己的初衷。他的初衷是要借打假拨掉龙厂长这颗眼中钉,龙厂长靠着几个常委和上面的关系,把他没放在眼里,他早就有了龙厂长一杯的。打掉龙厂长就打掉了某些人的爪牙,他也会在这样的大是大非中,巩固自己的权威。一锤多羸。卢品没想到林旺极其聪明,利用这次大的活动声势,建立了自己的一些过硬关系,他没想到这小子还这么有手腕。从事情的开始,林旺就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卢品的某些指导思想上的偏差,于是,他在实际操作上,也就暗下决心,既不能得罪老领导,又要实事求是,以大局为重,很好地把握了这一航向。打假取得了阶段性成果,市民反应很好。都说卢品是为民办实事的好市长。卢品始料不及,对林旺的作法又进行了反思。他想这用人还真有学问,用了将才有可能驾驭不了,用了奴才有可能办不好事,这林旺既是将才又是奴才,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才吧。 这场打假“战争”,显示了林旺作为行政一把手的组织指挥协调才能。有几位朋友说林旺真不简单,林旺说:“你们不要以为我在台上风光,你们有所不知,在处理有的关键问题上,我的骨头都发软了。有的领导看着我,眼睛都像狼的眼睛放射出了绿闪闪的光。”朋友们还是由衷地给他竖起了大拇指,但林旺却怎么也体会不出被赞美的味道。 7 冉小玉没有参与打假,她趁轰轰烈烈的打假间隙,悄悄去了一趟红河寺。冉小玉是想妹妹了,她就这么一个妹妹,又无姐姐,也无兄弟,有什么心里话了,只能给妹妹讲,这几年妹妹来红河寺后,她常常是沤着一肚子气,没处发,心里憋得难受极了,有时就躲在一边无声的流泪。妹妹用行动证明了她的倔犟,比牛还倔犟,她不回家了,永远也不回家了,抛开了红尘,住进了这片清静之寺,当了尼姑。冉小玉坐着自己的小车经过两座红河大桥,把车开进了红河寺内一罩岩壳下,就步行来到了三棵古松下,远远看着是妹妹来了,手上提着个花篮,一幅俊俏的脸蛋,是越发的消瘦了。妹妹见是自己的亲姐姐来看她了,快步移过来,隔着一臂之距,站定,泪花闪闪,轻轻地说:“姐,我天天在为你祈褥。”就这么一句,冉小玉的眼睛水包不住了,滚了出来,一会儿满面都是纵横驰骋的泪痕。冉小玉的妹妹原是红河县机要秘书,是红河一枝花,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会剪纸,特别爱梅花和兰草,来红河寺当尼姑后,就换了一个人,人心人样都换了,除了和那片兰草作伴,听听寺院风声,就完全把自己包裹起来了。除偶尔见见姐姐外,就是父母也不见了,眼不见,心不烦。哀,莫大于心死。冉小玉送给犁开山的兰草,就是妹妹精心培植的一种最昂贵的宝石兰。冉小玉用昂贵来衡量的宝石兰,在妹妹眼中,同样是一棵草,是一棵自己特别喜爱的兰草而已。这就是同一片蓝天下的两种价值观。那天,冉小玉还到寺里默许了一个心愿,抽了一签。签上说:君子前程随缘去,蛟龙出来困泥潭。雪鸿孤雁迷方向,等待东风吹西边。冉小玉拿着签语,悄悄要妹妹去大师那里去解。妹妹问解什么,冉小玉说,解前程。 冉小玉把兰草送给犁开山后,心就有所倾了。自从妹妹告诉冉小玉,卢品这人是不好对付的,冉小玉对卢品就采取了若即若离的态度,早先依附着卢品的心也就悬着了。打前几天起,她便有了新的追随目标,心就归位了,人也活得精神了。连日来,她几乎每隔一两天都要到犁开山那里请示汇报工作。犁开山弄清那盆兰草的价值之后,就把冉小玉找来,与她商量,要把她送的那盆兰草捐给县烈士公园。冉小玉先是脸红发烧,觉得犁开山不给她面子,后来听犁开山解释清楚,说是以他犁开山的名誉捐的,这事还得请冉小玉帮忙,烈士公园是冉小玉管着,冉小玉接受犁开山的捐赠,这是何等的效果。冉小玉更加佩服犁开山的处世为人了,也佩服起犁开山的处事策略了,断定犁开山日后必成大气候。于是,冉小玉又想起奇真大师的解语,就暗暗把政治上的风向标转向了犁开山。 卢品隐隐觉得冉小玉的亲犁行为之后,心里很不舒服,都有种被欺骗的感觉了,有天就故意给她打电话,想刺她一下。可冉小玉已不是早几年的冉小玉了,如今她不会轻易受人摆布,何况她还揪着卢品的一些小尾巴。卢品的电话等于没打一样,冉小玉软硬不吃。卢品窝了一肚子火,如果一有机会,就会大发雷霆。 那天下午,卢品正好接到市政府办的电话,说黑石乡在红河渠的修建中出现了死人现象。卢品一股无名火起,拨通市政府秘书长电话,要秘书长紧急通知林旺和冉小玉马上到他办公室来。 林旺和冉小玉一到,卢品劈头盖脑对他俩就是一通大骂:“我真是瞎了眼了,把红河坝红河渠工程交给你们这些头脑发热的人修建。你们虽然主动积极,但我怎么就没想到你们是一个穷县,你们哪有能力建这样的宏伟工程呢?实践证明,这件事是我过于信任你们了。我认为你们能办事,会办事,可是事到如今,市里也给你们拨了不少钱,你们只知道等靠要,还不顾老百姓死活,集资摊派,还死了人,可工程如今仍是胡子一把,豆腐渣一堆,我看你们是制造了一起更大的假冒伪劣案。” 林旺低头默认,硬着头皮,哑受老领导的批评,他知道此时讲任何理由都只能激起卢品的愤恨。他也刚刚知道了红河渠死人的事,这已是铁的事实,心还在悲伤。林旺的思路是正常人的思路,死了人,市长大骂,情有可原,但他对卢品的骂人口气产生了极大的怀疑,这话中有话,还骂“制造了一起更大的假冒伪劣”这样的语言,就更加引起了警惕。林旺想,难道卢市长的小舅子,红河贸易公司业务员范曾,到市长面前,嚼了他的舌头,告了他的刁状?林旺反来复去,把处理这件事的前前后后,细枝末节,都想了过透,他想无论是政治上,经济上,都没有涉及到范曾的个人利益,更谈不上对卢市长有何影响。但卢市长是发的哪门子火呢?还那么的刮毒。林旺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 冉小玉听完卢品批评,显得很平常,她知道这话是从哪里生出来的,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卢市长,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管农业不管工程。再说,当时修红河渠红河坝的责任状也是市里与各乡镇直接签的。红河县的领导只不过也想分点政绩,才这么上下奔波,在夹缝里过日子的。”一席话呛得卢品半天无语。林旺感觉到了有人帮衬的安慰,但帮衬的话里又夹杂着对他的讥讽,他也只好打脱牙齿和血吞。但总体上,心里还是好受些,是二对一的感觉。 冉小玉还想讲下去,卢品大吼一声:“不要讲了,人都死了,你们赶快下去调查处理,把结果尽快报上来。”卢品在冉小玉面前,显得力不从心,只好用吼声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某种缺陷。 林旺吓出了一身冷汗,出门后对冉小玉说:“你先了解一下面上的情况,我马上去黑石,看到底是什么情况。”林旺的思路还是正常人的思路,他没有读懂卢品与冉小玉对视目光中的内容,严格的说,是他不敢妄读。 冉小玉朝林旺点点头,说:“那你辛苦。”就借故说到市政府办去办点事,让林旺先走了。冉小玉并没有去市政府办,而是径直去了犁开山办公室。正好犁开山刚进办公室,冉小玉就把卢品安排林旺处理黑石死人事件的情况给他作了汇报。她还汇报了卢品与林旺的私交关系;她还谈了卢品还在插手红河治理的事,是对他犁开山这个治委会主任的不尊重。 犁开山说卢品是常务,主持市府全面工作,他什么都可以管。犁开山制止了冉小玉某些不利于团结的话,但冉小玉的情况反映与林旺的情况反映出入比较大,这又不得不引起犁开山的思考。犁开山想,自己虽然是红河治委会主任,但重点工程又归卢品管,自己分管农业,市委那边还有一个专管农业的副书记,这就有意思了。这样的分工,就像让他钻进了刺蓬里,稍有不慎,就会刺伤身上的任何部位。他到省厅就不一样,专管业务,可以甩开膀子干。到地方来,就是这样,朋友们早就给他打过招呼,搞得好就好,搞得不好就不好,这话还真有几分玄机。但犁开山毕竟是专家型官员,思考问题还是有自己独到的地方,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到“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这句著名论断,算是对前一段工作的总结,也是对下一步工作的定调。当自己抓不到实权的时候,调查研究真是一个好办法,进可以攻,退可以守。但是,下面的人,揣摸的心思就不同了,如果是有实权的领导来调研,就是某个大动作出台前的前秦曲,如果是一般写写文章的人来调研,那么也就仅仅是调研而已。 林旺和冉小玉走后,卢品余怒未消。他把张秘叫来,要他马上找到黑石乡的胡大头,询问到底是怎么出的事故?! 张秘很快接通了胡大头的手机,把卢品对他的怒气转嫁给了胡大头。胡大头听得脸麻麻的,说:“这次事故与修红河渠无关,是两个放牛娃,懒手脚,赶牛超近路,把牛赶上渠后,踩虚了,摔死了两个娃一头黄牛。” 卢品听张秘复述了胡大头说明的情况,心里很不是滋味,恨不得抽胡大头两个耳光。红河渠是红河市最大的水利工程,是治理洪患的重要举措,也是本届市县政府的政绩工程,可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这红河渠不是年年报喜,而是年年报忧。不管是什么坏消息,都好像与红河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卢品从各种信息的反馈中,预感到了某种不祥之兆。 8 卢品掌握了死人死牛的情况后,就亲自给林旺打电话,嘱他在调查死因过程中,一定要实事求是,要弄清死因的全部细节。林旺听着,感觉到卢品话中的某种意味和力量。卢品是林旺的后台,卢品的话林旺是不能不听的。林旺的表态,卢品很满意,也感到了安慰。林旺听出来了,卢品对他还是很放心的,原先对他的骂,是恨铁不成钢,他的无端猜测是多余的,是小人之心。卢品刚放下电话,就接到了市书法协会主席申虎的电话。申虎提醒卢品晚上别忘了以红河市书美协会名誉主席的名义宴请来红河自然文化保护区采风的一帮书法、摄影界的朋友。卢品啊的一声,说:“我差点忘了。下班我就过来,你先过去。” 卢品如约而至,申虎恭候多时。卢品见了这帮文朋书友,心情很放松,与办公室的卢品相比,真是判若两人。申虎向朋友们介绍了卢品的书法成就,说他虽身居官场,但也是性情中人。卢品对还在滔滔不绝的申虎说:“小申,叫大家入席,边吃边聊。”申虎遵旨,请大家团团围在了一起。卢品举杯,大家同饮,这些艺术家们没有一个不会喝酒的。几杯酒下肚,大家都有了酒意。便海阔天空地说古道今,谈书论画。 卢品一时兴起,也谈起了对书法的见解。他说,各位朋友既是来采风,那么必师法于自然,又要超越于自然。这样,才会采有所获,风物相宜。在坐的朋友们,被卢品几句开场白就说到心里去了,顿作倾听状。卢品便神采飞扬地谈开了。 书法作为古老的艺术,和其他各门艺术一样,开天辟地以来,便有对自然和现实生活中各种事物进行描摹的特征。其初,人们只是不自觉地使各种点画的书写,能给人一种美感的形体,后来则追求为一种抽象的艺术。但这种书法的抽象,仍与大自然息息相关。文字最初的产生,是人与自然的神奇遇合,是长着四只眼睛、通于神明的“神人”仓颉“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为字”的,这是惊天动地的壮举,因而使“天雨粟,鬼夜哭。” 申虎附和说:“卢市长的字就能做到天雨粟,鬼夜哭。”朋友们同时举起杯,说:“来,为市长的天鬼论干杯!”卢品举起杯,只象征性的呷一口,他此时的心思全在书法境界中去了。 卢品继续说,人类祖先在创造文字之初,注意师法自然,“观天地法象之端,人物器皿之状,鸟兽草木之文,日月星辰之章,烟云雨露之态,求制之所以然。”“为书之体,须入其形:若生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 这正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理。书法这种艺术,最能唤起人们对现实生活中各种事物的形体和动态的联想。东晋卫夫人,在谈到草书之时,独钟“取象”而不言用笔小技,她说:点要如高峰坠石,横要如千里阵云,竖要如万岁枯滕,敝要如陆断犀象,撇要如崩浪雷奔,横竖钩要如劲松倒石,横折钩要如劲驽筋节,撇钩要如长空初月。 有朋友说:“卢市长虽在论书法,实则在论为官之道的境界吧。” 卢品神秘一笑,继续说,师法自然,要从自然中获得新的生命,新的灵性。观察生活尤其重要,东汉蔡邕因工匠刷墙而创“飞白书”;东晋卫羲之观鹅掌拨水而体验到生命运动的和谐有度,其书法乃让人感到“其所措意,皆自然万象”;唐颜真卿更是从自然中领悟到了“折钗股”、“屋漏痕”、“印印泥”、“锥画沙”等等之运笔特技奥妙天趣;唐李阳冰最善篆书,他能“于天地山川得方圆流峙之形,于日月星辰得经纬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让周旋之体,于须眉口鼻得怒惨舒展之分,于虫鱼禽兽得屈伸飞动之理,于骨角齿牙得摆拉咀嚼之势……”阳冰这是“篆法妙天下,独步天下”,他以“虫蚀鸟迹语其形,风行雨集语其势,太阿、龙泉语其利,嵩高、华岳语其峻。”实不为过。这正是他苦临古迹又师法自然的结果。 有朋友提议,为卢市长的师法自然干杯!大家齐声说,好! 卢品举杯一饮而尽,用右手中指轻轻叩击着餐桌,继续说,“草圣”张旭,从公主与担夫争道中悟得布白结体,听到乐手鼓吹后悟得运笔之抑扬顿挫,观看公孙娘舞剑后悟得线条的变化多姿,又从“孤蓬自振,惊沙坐飞”中悟得用笔的奇妙变化。 狂人怀素,是个出家和尚。但他酒肉穿肠过,对大自然的爱到了痴迷的程度。他常仰观夏日天空云彩的飘动,远眺峻峭奇拔的山峰,谛听嘉陵江的涛声,领悟其深刻的艺术哲理。因而他笔下的草书,风云奇幻,飞动不居,变化莫测,群形自现,痛快处若“飞鸟出林,惊蛇出草。” 北宋书法家苏东坡和黄庭坚二人,虽仕途坎坷,每遭贬谪,却始终对大自然充满热爱,对生活充满希望,对人生充满激情。苏从逆水行舟中不仅感悟到人生的艰难,也领悟到运笔的道理。黄被贬四川,常观船夫峡中荡桨,群工拨棹,书法技艺日进。元赵孟兆页,写“子”取“鸟飞”之态,写“为”着迷老鼠之形,借自然生命的现象,表达了艺术生命的律动。杨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处处留心,他说:“板桥非闭户读书者,长游于古松、荒寺、平沙、远水、峭壁、圩墓之间。然无之非读书也。求精求当,当则粗者皆精,不当则精者皆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他把走出书斋去观察事物当作读书。 卢品的这一席话,似在论书法又象在论做官,玄妙高深,又深入浅出,字字见理,特别是越到最后,越是点睛之笔,点出了为官为人为书的妙趣。大家听得如痴如醉。申虎提议为卢市长这一番精彩妙论干杯! 在坐的各位朋友立即相应,齐刷刷举起杯盏,又异口同声念道:“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干杯!”艺人相聚,真乃雅趣横生。 这样的饭局最令卢品开心无禁。酒喝得差不多了,申虎让服务生叫来了总台领班吴琳小姐。申虎知道卢品爱唱也爱听,他还深知卢品最爱听吴琳唱《爱江山更爱美人》、《哭砂》和《飘雪》。这是申虎多年来观察的结果。申虎见卢品今日情绪不错,就让各位朋友把早已准备好的墨宝一一给卢品赠送了。卢品一一展开,见其中两幅行书《乐本篇》,是12名书法家的组合墨宝,盖了许多金石印,美极了。卢品赏着,品着,眉开眼笑了,甚是喜爱,渐入佳境,轻轻地念出了声: 其一: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平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 其二: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 卢品一边欣赏书法作品,一边欣赏吴琳歌声,情和酒浓在了一起,已很有几份醉意了。饭局结束后,申虎说要请朋友们去泡脚,就借故把卢品和吴琳留下了。待申虎他们一走,卢品对吴琳说:“我喝多了,听你唱完这支歌,就送我去房间休息。”吴琳嗯了一声,继续唱《爱江山更爱美人》。唱完,卢品要吴琳给他递公文包,他从包里取出手机给司机挂了电话,说今晚不用车了。吴琳听着心嘭嘭跳起来,她打从认识卢品以后,就知道这招待所跟他家一样。 吴琳早先是不情愿有那事的,但她一想到自己中专毕业分到化工厂,未上三天班就下岗了的困境,也就只好心安理得顺其自然了。吴琳长得标致,风韵动人,稍加拾掇,就是画上的人儿,胡适在金星歌舞厅一眼看中,就给卢品孝敬了。卢品也算义气,一个星期之后,就把她调进了市委招待所,如今还是领班,听说再过段时间她就要升副总了。也就是刚调进来的那晚,吴琳用纯洁如玉的身子报答了恩人。 吴琳熟悉而轻盈地拧开了卢品的长期包房。卢品正在卫生间洗漱。门一开,卢品探出有些发胖的脑袋,双手正在搓洗毛巾,说:“我的小姐呀,快坐,快坐,我洗洗就来。” 吴琳扯起一角黑色长摆裙,悄然落坐在宽大的席梦思上,在浅黄色壁灯的辉映下,一幅高佻的个儿配一幅浓黑的披肩长发,像一只漂亮高雅的黑天鹅,在金色的黄昏,悄然栖落在长夜的归宿之地,给人无限的魅力。 卢品从卫生间出来,很随和地问吴琳最近招待所的生意怎么样。吴琳知道这是闲话,便笑而不答。 卢品很轻松地坐在吴琳身边。说小琳是越长越漂亮了。柔软的席梦思把两人轻轻弹动起来。 吴琳嗅到一股酒味,很夸张地用手扇了扇。 卢品没有在意,笑兮兮的捏握起吴琳柔若棉花的一双小手。吴琳刚刚平静了一会儿的心又咚咚急跳起来。卢品就用手去抓她那颗跳动的心。手都抓大了,抓得很准确。 吴琳说:“我怕。” 卢品无语,扎扎实实看了吴琳一眼,深情的目光包裹着坚硬的外壳。 吴琳说:“别这样了,好吗?” 卢品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就把抓着那颗心的手悄悄移向了吴琳的脸蛋,然后又伸手去把壁灯熄掉,顺势把吴琳搂进了自己宽阔的胸怀。 吴琳说:“门。” “呵,还是我的小琳想得周到。”卢品松开吴琳,吴琳拧开壁灯,开门出去走了一圈。不一会,吴琳又轻轻推门进来,把门反锁了。 吴琳靠卢品坐下,换了一个电视频道,说:“卢市长,我想有个家。”卢品听了,不动声色,但心中还是微微一震。 卢品趁着酒劲把吴琳抱到双腿上坐着。吴琳屁股是屁股,腰是腰的。吴琳稍微挣扎了一下,半推半就的样子,很诱人了。门外突然有人喊开门,声音很大,卢品不敢动,心就有点分散,想到前几年冉小玉的妹妹,卢品抱她时,也是这样的环境,她打了他卢品一个耳光,这是他一生被人打的唯一的一个耳光,想着就来气,但事情毕竟过去了好多年了,也是他卢品对不住人家,不愿离婚,人家都当了尼姑,也只好作罢了,人家打了你,你还得永生永世欠着人家的爱情。门外平静了,是游客。卢品重新集中精力,他感觉到吴琳的屁股在他大腿上一左一右的磨擦起来,他也就忍不住动作起来。 卢品双手如两只烫斗在吴琳润玉柔滑的敏感部位运动。吴琳随着两只小烫斗的节奏颤动着,双手向后勾了卢品的粗脖子,屁股象一只大烫斗,烫着卢品的胸脯和大腿。卢品加速用力了,吴琳在卢品怀中开始扭动起来…… 事情就这么自然地过去了。吴琳挪开毛毯,侧身起床,拢拢散乱的长发,定定神,看了一眼卢品的光膀子,走出房间时,卢品已有了酣声。这是卢品定的规矩,事后,他要搂着吴琳入睡。然后,吴琳必须自觉离开。卢品从来不让吴琳陪他过夜,吴琳觉得这是个谜,有几次,她差点儿忍不住,把这个谜给她的好姐妹说了。 吴琳走出房间,摸摸被卢品咬伤的细皮嫩肉的左肩膀,隐隐有点疼。卢品有那个坏习惯,到高潮时,咬,咬她的长发,咬她的乳罩,咬她的肉,碰到哪里咬哪里,他说他的性不光在那个地方,高潮时全跑到牙齿上来了,好在他不咬她的乳房,他很心疼她的乳房。她想,他卢品要是咬她嫩豆腐似的乳房,她就生死不和他那个了,她想她都有这个心理准备了。走在走廊上,吴琳还忍着肩膀上的伤疼,在昏黄的廊灯下,吴琳觉得自己的眼前,怎么就晃动起一条金鱼的影子来了,不料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她惊醒过来,感觉到自己轻飘飘的身子已是十分疲乏了,像一具蝉壳。这是她最近才有的感觉,她的眼前总是晃荡着一只黑色的金鱼,在吃她这只透明网状的的蝉壳…… 9 林旺到黑石乡走了一趟。黑石乡是红河流域历年来受洪害极为严重的一个乡镇。村落散布在红河两岸,偏远,贫困,村民生活条件十分恶劣。乡村干部认为,到他们那里去检查工作的领导,都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去时小车一串,电视台记者跟着做伴,事后却像半夜里死个老婆婆没响动。因为这样的乡镇到县里市里无足轻重,只要不出现大的灾难就算平稳过渡了,也影响不了哪个干部的政治前途。上面知道,一天两天也改变不了这里的面貌。上面干部下去得少,县里干部能每年在这艰苦的地方走一遭就不错了,算是给乡里干部群众一个安慰。自去年拆区并乡以来,这个乡的经济条件更加恶化,乡干部发不出工资,上面来人了,只好向老百姓借鸡借肉搞招待,老百姓就说,黑石乡的乡干部像大姑娘让狗操了,有苦说不出。乡干部的前途有碗大,眼睛只要看到碗口就行了。胡大头不一样,有野心,关键是有靠山。一心想提拔的胡大头,就经常追查对上面不利的说话,查来查去,后来连村主干会也开不起来了。 胡大头当乡长以来,总是两眼朝上,每年向上面要个几十万,补贴一下乡干部的福利,也总算多少稳住了一部分乡干部的心,他很少考虑全乡的经济发展,干部管理自然松散,放任自流,更谈不上工作积极性。林旺曾明确表示,像黑石这类的几个乡镇,不要求他们干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只要求他们把乡政府守住,把大的局势稳住就行了,可是没想到近年把时间来,黑石乡会变得这么不景气。当然,实事求是的说,有些事也不能全怪胡大头,撤区并乡,大乡大镇办大事是全省的气候。这种办大事的构思,有点一厢情愿,有点异想天开。对平原上的条件好的乡镇,还说得过去,可到这些偏远乡镇来说,事就难办了,这两年来,老乡政府撤了,新乡政府又没钱建起来,干部上班,东一个,西一个,找人都找不到,更谈不上为老百姓办事了。什么乱结婚的,乱建房的,都没有办证。要办证也找不到办事人员。老百姓象征性地跑一两趟,也就有了与乡政府交涉的理由。关于这一点,林旺是有清醒认识的,所以,他才敢叫下面的先稳住局势再说。不到两年时间,省里对这种布局就作了调整,省里一手制造出来的美妙童话,一夜之间破灭了,但省里的心愿是好的,现在又实事求是地作出了更正,老百姓还是谅解的,基层干部也是理解的。但黑石乡的形势很乱,与林旺的想法差距太大了,这就不能不从人为的主观上找原因了。 安全生产局的几个同志,在一名副乡长的陪同下,深入到出事现场去了。胡大头听办公室报告林县长来了,马上从县里赶回乡里来了,他是有一定的政治经验的。胡大头刚好赶到乡政府,林旺在乡党委余书记的陪同下,去看乡里开发的几个大型水果基地和烤烟基地去了。来回跑了好几个村子,也顺便看了其它的情况。胡大头不好意思追他们,只好在乡里等。晚上,调查组的同志回来了,向林旺作了详细汇报。林旺对调查的情况清楚了,事实摆在那里,他当着大家的面也不好发表意见,就什么也没说。林旺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与事件有牵连的乡干部,个个心中都在打闷鼓。不要看平时这些乡干部大大咧咧,在个人问题受到影响的关键时刻,他们的自我保护意识还是很强的。 这次下来,林旺感到有些失望,他问到乡里班子成员都到齐了,就亲自召开了一个副乡长以上的干部会议。会上,一是听取乡长的经济工作汇报;二是通报死人调查情况。胡大头在会上稀里糊涂地说了一通,连几个起码的经济方面的数据都不知道,林旺大为恼火,但林旺顾及到胡大头是卢品这条线上的人,在会上也就没有扫他的面子,只是点明了乡政府今后必须努力的方向。县长对乡长都手把手的教了,一方面说明县长对乡长的关怀,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个乡长是不称职的。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关于死人情况通报,林旺只说了两句话,一是回去专题研究,二是请同志们不要背思想包袱。这次下来,林旺也听到了其他人对胡大头的反映很不好,说:“乡长到黑石一手遮天,正事不好好干,尽干些歪门邪道,把学校的房子也卖了,有一半学生没教室上课了,七站八所的工资都有七八个月没发了,县里最好把他挪动挪动。他是土皇帝,是个朝天锤,书记老实,作不了主,这样下去不利于工作。老百姓不光骂他娘,都要杀他。”看来,黑石乡工作很不顺,不光是体制上的原因,还有用人上的问题。 林旺回县里后,给白发苍苍的县委孟书记报告了黑石乡的情况。林旺说,这几年到黑石乡去得少一些,每次去都是走马观花,听到的一些情况都是四平八稳的汇报,这次下去,深入到田间地头,看到了一些真实的情况,特别是红河渠的修建情况,进度慢都不说了,可质量问题真的是令人寒心。林旺作了自我批评,孟书记听出了这自我批评的份量,孟书记对林旺还是比较满意的,对这次死人与之相关的事就主动承担了责任。林旺很感激孟书记,说孟书记是在保护他,给他留了一条很宽的后路。这就是两位主头之间的默契。孟书记说:“其它的事,你县政府大胆处理,老胡的调动问题,等到换届的时候考虑较为合适,现在正是春耕大忙时节,要稳定人心。”林旺说:“我一切都听书记的。”孟书记也受到了感动,说:“到我老了的时候,组织上才给我配个好伙计。”林旺说:“老书记,我会为您站好岗放好哨的。”林旺说这话是有意思的,老书记也叹息到,一个班子的配备太重要了。林旺和孟书记统一了近一段的工作,就要县政府办给市委市政府把黑石死人情况写了一个专题报告。林旺说他还要在全县三级扩干会上通报这个情况,在全县很抓一下安全生产工作,不管这样大事那样大事,人命关天才是最大的事。 林旺安排好有关工作,就把冉小玉叫到自己办公室来,给她另外通报了一个情况,说黑石乡那大山沟里还有一个给祖国献出了三位烈士的老太太,房屋垮了,生活没着落,竟然无人过问。乡政府说,犁开山下去检查工作,有人反映了这方面情况,犁开山亲自去看望过那位老太太,发了火,非要追查责任不可。林旺说:“这次下去,我也看到了那种凄惨的场景,实在是目不忍睹。”林旺的口气带着明显的不满意。 冉小玉听到这个情况后,说:“民政局说全县的烈军属都解决好了的,这是怎么回事?我下去查查,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她嘴里有点不服了,眼珠子转了几个圈,心里想,这位林县长是在挑她的毛病了。官大一级压死人,莫说一级,就是同级不同职位都压死人,同是皇子,封了王,封了太子就不一样了。冉小玉明白,林旺这次下去,是要负一些责任的,她很敏感到这位县长也给她找了一个有责任的理由。冉小玉心里想,这次他林旺错了,她不是一位任人宰割的懦弱者,扯不平的。冉小玉从林旺那口气中,听出了不是责备的责备,心里窝了气,听完情况,变着脸走了,女人的脸,是三月的天,遮不住的,给林旺心中抖落了几粒灰尘。 林旺要求政府办写的死亡调查报告要尽量注意措词造句,但不管怎样措词,死了两个娃和一头牛却是不争的事实。林旺按照事先和孟书记商量的意见,尽量把大事化小,把小事化了。报告的结果完全悖逆了卢品口头上的指导思想。但这种悖逆又是切合卢品的心理的。一起完完全全的因工程质量问题造成的死亡事故,说成了天灾,说成了意外。什么叫政治?这也是一种答案。官样的文章毕竟是官样的文章,群众的眼睛你遮不住,老百姓的嘴巴你堵不住。“一头牛踩跨一条水渠,摔死一头牛两个人”的消息,很快被贾癫子采纳了,在市城区传开了,这让稍为有点良心的市级领导坐不住了,大动肝火,气愤不已。至此,群众上访、举报、闹事以及生产事故等等一系列事件,就像一只只火药桶摆在那里,引起了市委一班人的高度重视。市委不得不下决心,派犁开山组成调查组,对红河过来的治理情况进行专题调研。 10 红河县一年一度的三级扩干会就要召开了。这种会议就像一张网,把全县所有的事情都覆盖了,有一定的深度,也有一定的宽度。红河县县长办公会有条不成文的分工,分管某项工作的县长可以对口请分管某项工作的市长参加会议。这是红河县政府的一个历史习惯,也是前辈的一项创举,是铁轨上跑火车,一直延续直今。 林旺请卢品,天经地仪。林旺把电话打给了张秘。张秘请示卢品,卢品说后天有个重要的外事活动,扩干会就不参加了。要张秘给林旺回了话。 这是卢品办事的一种技巧,该他出面时他出面,不该他出面时,事情就交给秘书办。这样一来,秘书也愿意为他干,觉得他义气,对手下人放心和信任。而他自己则保持了一种超脱、神秘和权威,这是一般领导难以做到的,而他做得恰到好处,炉火纯青。这样的秘书反而难当了,不当到能揣透主子的心思,那是干不好这样的差事的。市长秘书像换刀把子的,这个张秘,当得有点像孝庄太后身边的刘公公了,所以就留下来了。但张秘也有难言之隐,他曾给一个经商的同学吐露心扉,说:“为了干好市长秘书,压抑得性功能都不行了。有次半夜里,老婆要时,老婆用嘴轻轻咬了半个时辰才有点意思,那小的才昂起半身,电话又响了,当头一棒,蔫了。当这个秘书,时刻都是弦上的箭,拉得满满的,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手机要24小时开机,眼睛要睁得大大的,耳朵要扯得长长的。市长的吃喝拉撒,你都得管。市长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你要听得如五雷轰顶,市长一个闷屁,你也要闻出个子丑寅卯来。不过还好,给一把手当秘书,办个什么事还不打难,副职的秘书就没这个品了,有时办事还得过我这个关口。”张秘的口气里,有几分风光,也有几分悲哀。 卢品坐在办公室翻看着当天的报纸,看到了《文萃报》上的一幅茶联: 坐,请坐,请上坐; 茶,敬茶,敬香茶。 卢品赏着茶联,心中生出人生三境之味,颇觉郑板桥此茶联像是专门为他所作。此时,张秘正好进来给他送文件,卢品示意张秘坐在他的对面。卢品说,刚才我正好看到了一幅茶联,你说说这茶联好在哪里?张秘没有弄明白卢品的意思,就笑笑,拿过报纸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张秘聪明就聪明到这些地方,不该他说的,他决不会多出半个字,舌头很听他的话,该他说的,他会用不同的方式表达出来,那意思明白得很。此时,张秘没有看报,他是在做样子,样子做得很真,一点都不假,其实,他是在看卢市长的脸色,回味卢市长的话音。卢市长说话,一般是不重复的,有时还只说一半,另一半就靠秘书的智慧了。按照话的意思做对了,市长高兴,错了,你秘书蔸着。有时,市长要秘书说说,其实是一种谈话的过渡,如果哪个秘书傻里巴几地在那里卖弄自已,那么他也该搬出市政府办了。张秘做得十分到位,没说一句话,只给卢品杯子里添了一次水,只绽一个微笑,端一脸腼腆,就把市长的问题,回赠了,并且一下子就引起了卢品的谈话兴趣。卢品说:“你不说,我说说,你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卢品就茶联的简洁,到茶与人情三境的层层递进,侃侃而谈。张秘静静地倾听。卢品在谈到文化方面的东西时,真是饱学之士,他的思维还是跳跃式的,发散式的,他决不是那些为迎合某种场面,而临时背诵点东西装门面的那种领导,他是真有学问,即使是别人的东西,他也应用得出神入化。 卢品说着说着,由茶联说到了茶诗。卢品说,古今茶诗浩如烟河,我讲首宝塔茶诗,那诗要形式有形式,要内容有内容,还是一座茶山的形状。卢品怕张秘,一时有误,就取出笔,铺开纸,在上面写了起来。张秘低头看去,真是一首宝塔诗,他轻轻吟诵起来。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前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如醉后岂堪夸! 真是别开生面,令张秘耳目一新,堪称千古绝唱。接下来,卢品由宝塔诗,谈到了古老的茶宴。再到《神农本草》、《茶经》、《宋稗类钞》、《清稗类钞》、《大观茶论》等茶之史、质、艺,津津乐道,怡然自得,悦己悦人。高兴处,还低吟起来: 茶也,养生之仙药也;延年之妙术也。 茶药琴棋,听春深鹃啼。……有诗有酒,无是无非。 古有茶经茶说,今有茶歌茶话;古有茶宴茶痴,今有茶楼茶师。这真可谓“茶道大行”而“洗尽古今人不倦”。 张秘很恭敬地坐在卢品的对面,细心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不时地会心一笑,不时地给卢品添茶水,此情此景犹如长辈和晚生、师傅和徒弟。市长的谈话很有层次,很有分寸,什么话对什么人讲,都有讲究,对秘书的谈话,大多是学问方面的,有教诲培育的意思。张秘此时,也最感舒心和遐意。张秘丰富的表情,就像一个演艺高超的演员,一浪一浪引导着卢品的谈话。可见,倾听也是一门高深的谈话艺术。领导到台上天天讲,那是讲的大话空话,是没有营养的话。只要是人,还得私下里讲点有营养的东西,给谁讲呢?秘书就成了最好的对象。只要秘书把握得好,混个一官半职,是容易的。秘书当官,已成了官场普遍现象。 卢品一直在说:“酒和茶都是古老而奇妙的,都是源远流长的文化。酒能成人之美也能令人身败名裂,能和人伦,也能乱性败德。有人说它是‘祸水’,有人说它是‘魔浆’,那都是有道理的。茶就有所不同,被称之为甘露、云液、仙汤,僧人喝茶是禅,医生喝茶是药,先生喝茶是学问,民间喝茶是风情,共产党喝茶是清廉。” 张秘听得入神了,他从未听到如此雅论,他对卢品的学问更加钦佩起来。那种恭维的表情已是炉火纯青,简直无法挑剔了。卢品在这种恭维的温柔之乡,沐浴春风,畅快极了。 卢品继续侃侃而谈:“酒与茶这两件事,古往今来,帝王将相,诗家文豪,没有不喜欢的。他们常常爱酒爱茶,爱酒就是爱钱爱女人,爱茶就是爱禅爱淡泊。诗仙李白月下携妓,对月斗酒诗百篇,唐后主李熠嗜茶成痴,诗词歌赋书法传后人。等等莫不是酒茶这汤液成就的各门各派,各官各家。所以说,物虽小,岂可小看?唐朝卢仝,也就是我的本家,可谓把茶文化推向了峰顶。我记得他说过喝茶要喝七碗,即可入仙入禅。”卢品说罢吟诵起来: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帷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分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卢品吟诵着,喝了一口“卢氏”毛峰,茶味在舌尖上撩绕,那如小美人似的毛峰,在杯中起起落落,卢品瞧着就浮想联翩了。他继续说着茶和酒这两个字,可谓见解独到,精辟高论。他说:“热肠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酒类侠,茶类隐。酒固道广,茶也德素。”张秘此时插话,点评,恰到好处,说:“市长把酒和茶之身价评得比较公道,但在分量上,还是比较倾向于茶。茶禅茶道,妙微精深。”卢品点头,笑笑,那双金鱼似的眼晴,光芒四射,说:“为岳不拒尘,为江不择水。饮酒不如茶,读书不如史。”张秘说:“市长的茶文化可谓到了本真,淡泊人性之境,茶趣恰如读史,风韵雅致却又意味深长。”卢品更加兴奋起来,说:“贮酒兼贮茗,不贮古今愁。从古至今一路下来,可谓茶酒不分家,但茶品高于酒品。”卢品谈兴正浓,从茶文化又谈到了红河的茶产业。张秘听着听着,脑子跟上了卢品极其活跃的思维,他从卢品的话峰中,感觉到了卢品对茶产业的开发,有种特殊的感情,有种满足感。张秘的眼前也就出现了每年清明时节与卢品走茶山的情景。 说起这茶山,就是顶顶有名的红河县白云茶场。白云茶场原来只是一座高山顶上几户农家的茶园,据说几十蔸茶叶是明朝贡品,集体化时扩大了一点面积,后来又分到了户。直到近几年来,省里一位领导吃了这里茶叶,说了一句“这茶好,好,吃了心明眼亮,神清气爽,血压血脂皆有所下降”之话后,卢品便把开发白云茶场当作市府重点绿色企业给予开发出来了。红河县也把这个茶场当宝贝保护起来了。开发一个项目,活了一方经济,富了一方百姓。省报介绍了白云茶场的开发经验,于是这里的茶叶也渐渐名扬省内外了。茶场的第一任场长,是农学院的高材生,可他只会种茶做茶创名牌,就是不会“进贡”,后来他就甘愿当一名茶艺师。而今,场长已换了三届,第三届场长姓金,是一位头脑灵活、手段高明的副乡长出身。每年清明时节,他都要请决策功臣老领导卢品来开园采摘清明茶,并把卢品亲自开园的清明茶制成了名茶“卢氏毛峰”。这位金场长会办事,深得卢品赏识,现在白云茶场已升格为副处级企业了。有很多要去市里省里找门子的干部,首先都要来白云茶场向金场长讨教一番计谋,自然有两层意思,一是买点高级礼品“卢氏毛峰”,二是请金场长指点迷津。金场长深谙厚黑之道、为官之要,经他一点化,往往有点石成金之效果。金场长的点化之功,合常理又不合常理,运作起来简单而符合人性,成功之后,回味起来,又是那么的让人心惊肉跳。那种感觉就像踩钢丝,踩着的人说那钢丝是宽阔的马路,看客却叹那钢丝上的绝技。又如那空中飞机,飞行者如履平川,白云就是路,就是广场,可地上的人总在担心那铁鸟会掉下来。有好几位成功人物,都说金场长的点化,是让人富贵险中求。有几个大型企业重金挖金场长去当总经理,金场长笑而回绝了,不为重金所动,说人走了好运,不要过河拆桥,这话有人传进卢品耳朵里去了,金场长的地位更加得到了巩固。 每年开园采茶,卢品那双鼓突的金鱼眼便显出奕奕神采。面对白云悠悠的茶山,面对茶歌飘香的茶山,面对笑语朗朗的茶山,面对如诗如画的茶山,卢品就有了一种成仙得道羽化升天的感觉。茶以山而兴,又以人而名。这茶山就是他卢品的一座茶园。 张秘清楚的记得去年开园时,卢品与两位茶山姑娘并肩采茶的镜头。后来,这组镜头作为省电视台的一幅广告画面保存了下来。卢品看到这幅画面,要张秘请省台拿下来,张秘揣摹卢品的神态和口气,综合分析,还是没有拿下来,后来,省台托张秘给卢品领回了一笔广告费,那幅画面,也变成了领导视察的镜头,既有广告的效果,又没有广告的嫌疑,这件事,张秘办得相当的出色,卢品很高兴,好几次在与秘书们的闲聊中,都开起了玩笑,说:“秀才们,你们把我送上省电视台,都快成大明星了。” 每年开园后,卢品总是从茶山空手而归,这已成习惯。茶场人说,这茶山是卢品的功劳,带点新茶回去,是天经地仪的,这怎么说与廉政也扯不上钩。但卢品还是说:“照你们这样说,我抓的那些养猪、养鸡、养牛厂,我批的水果、干果基地等等数十家,都可以拔毛剁脚大包小包地往家里背哟,那我不成了收租的了。”一句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大家也就不再劝卢品带茶了,只说现在像这样当官的很少见了,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 再过几天就是今年的清明节了。 张秘想起来该给金场长通个电话了,想问问今年开园节定在那天好,今年有没有新品牌。他还想把北京领导也要“卢氏毛峰”的信息通报给金场长。照例,金场长也应向他敲定今年“贡茶”的数量。于是,张秘就默起神来,他想起了省委羊副书记的话,那是卢品第一次带他去高级干部家中。那天,羊副书记在家中接到卢品递到手上的茶叶,就说:“老卢呀,一斤不少,两斤不多,我给你们做广告呢。”顺着这个思路,张秘的灵感来了。省里领导、市里领导、市府处长以上的同志…… 林旺没请动卢品,心中有点沮丧。但他还是不死心,又拨通了张秘的手机,铃声把张秘从走茶山的幻境中拉了回来。卢品听到电话铃声,说:“不谈啦,下次再谈。”张秘弯着腰,退出卢品办公室接电话,本来不弯的腰,打他进市府秘书班以后,腰就再也没有伸直过。林旺本想要张秘再给卢品多转达几条理由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张秘,你打招呼的那两笔赞助,已解决了。”张秘说:“谢谢县太爷,你不亏是少壮派,办事就是雷厉风行。”林旺说:“这些事都是些小事,你还是帮我给市长说说,要市长抽几分钟到我们扩干会上来一下,就点那么一下卯,也可以,这可是我这个主头的面子啊。”张秘说:“好吧,我说赞助费的事时,再给老板说说,但老板后天确实有个重要的外事活动,看能不能均出一点时间来。”林旺嗯的一声,说只有这么办了。 11 红河县的三级扩干会召开了。这张网已撒开了,收拢了大大小小的鱼。鱼们聚在一起,听更大的鱼作报告,讨论手头上的事。有时鱼们很友好,有时也会鱼死网破。这都是正常现象,只要有河,就会有鱼,只要有鱼,就会有网,只要有网,就会有鱼死网破。冉小玉费了一番周折,说周折也不是,应该说是机会,卢品确实不能出席这个扩干会,冉小玉抓住这个机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磨硬缠地请来了唯一的市级领导犁开山,她显得像个功臣似的,眼含春色,面若桃花。在总结会的主席台上,她坐在犁开山的右边,有点左臣右相的味道,觉得身价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她有了一种飘飘然的感觉,猛然看台下,她的心就提得老高了,连人带衣都提上去了,到了哪里?她觉得是到了天上,台下是凡间,她是圣母。冉小玉感觉到自己有点过份了,她深呼吸,控制着自己的张狂劲,就侧身与犁开山交头接耳,比比划划,指指点点,显出落落大方的样子。显然,她在台上抢足了电视镜头,很是风光了一番。 犁开山面对红河县村党支部书记以上的各级官员,即兴讲了一番话,赢得了大家的无数次掌声。掌声压倒了窗外突然而来的春雨声,把这个会议推向了高潮。掌声把冉小玉的泪花都摧开了。冉小玉高兴啦,她觉得这些掌声是给她的,她想,如果没有她请来犁市长,哪有这掌声?没有这经久不息的掌声,哪有这会议的高潮?没有高潮的会议,不是一潭死水吗?想着这些,她就觉得犁市长还是给了她面子的,犁市长也有个重要活动,但他还是优先了她冉小玉的邀请,她冉小玉就有点不一般的感动了。 犁开山在会上指出,红河县农村自然条件差,工作难度大,但广大农村干部通过解放思想、扎实工作,为农村经济发展作出了积极贡献。他强调,发展农村经济要从实际出发,要一点雨一点湿,莫在麻袋上绣花,目标和计划要切实可行,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太高了越不过,容易丧失信心,太低了,容易满足,懈怠,丧失斗志。抓工作信心要足,措施要科学有力,干什么事都要抓紧,抓而不紧,等于不抓,抓紧了,不松手,一抓到底,力争更快更好更省地实现农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目标,加快全县农村经济发展步伐。他在会上还提出他关心农村工作的几件事,一是要重视对中央省里市里农村政策的学习宣传,切实做好减轻农民负担工作,要依托农村资源优势,发展规模经济、集体经济,调整好农村产业结构,瞄准市场,大干快上;二是抗灾救灾的准备工作要做到有备无患,特别是红河流域的“水灾”防范工作要未雨绸缪;三是要打好扶贫攻坚总体战;四是要努力培植财源,逐步甩掉乡镇财政赤字包袱;五是乡镇企业不能滑坡,发展势头不能减,速度不能减,投入不能减;六是要抓好农村社会稳定,坚持打防并举,把矛盾化解在基层;七是要加强乡镇党委和政府以及村级干部队伍建设。事在人为,干部是事业的基础。 犁开山是市里领导,讲起话来,头头是道,层次不一样,角度不一样,水平高,思路新,又放得开,满怀激情,又脱开了讲稿,不照本宣科,自然就生动有趣,下面的人听得是眼皮都没眨一下,嘴角都没动一下,每讲到一个节骨眼上,掌声就出来了,效果也就出来了。 散会后,犁开山没有留下来吃晚饭就走了,他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处理。晚上,冉小玉约犁开山喝茶,意思有三个。一是感谢他支持她的工作,如果犁市长不到场,这个会就欠火喉了,就缺钢口了。二是给他汇报些思想情况,有很多想说的话,想给犁市长说说,有很多设想,想给犁市长讲讲。三是扩干会后要沉下去一段时间,想听听犁市长指示。犁开山在电话中告诉冉小玉,说:“我还有事,茶就不喝了,改日找机会再喝,至于工作上的事情,扩干会上已讲得很清楚了,贵在抓落实。”冉小玉还想劝几句,但毕竟心中没有底,也就不好强求。她只好说:“我知道市长忙,就不打扰了。犁市长您是求真务实的专家型市长,我一定把您的好作风带到基层去,从我做起。”犁开山没有立即答话,冉小玉继续说:“犁市长,我给您买了一套世界文学文库和世界科技创新资料,明天我叫司机送给您。不知您夫人喜欢用哪种化妆品,我给她推荐了一套。给您女儿顺便捎了一个智多星,是一个搞推销的朋友赠送的试用品。犁市长,您要多保重,晚上用电脑多喝绿茶,不要搞得太深夜,要注意休息。”冉小玉一口气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这是她准备了很久的一段台词,几次电话中都卡壳了,刚才,她没等对方的子弹扫过来,就一梭子扫过去了,舌头有了一种快感,头脑却空了,像打完子弹的空匣子那么空,心里就没了底了。她还想补充说点什么,犁开山似乎有点生气了,说:“冉县长,你是开杂货铺的推销员?还是国家的公务员?今天就到这吧,再见。”冉小玉闻到了一种火药味,在犁开山不冷不热的再见声中,不情愿地放下了手中的电话。冉小玉把子弹扫过去了,却把自己撂倒了。刚刚热乎乎的心就像放进冰水里浸了一下,凉了起来。 冉小玉心里想,这个犁市长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都说市直机关的同志有点怕他,恐怕也是名不虚传。冉小玉在犁开山的刺激下,还想起了一件事,是市直机关传得沸沸腾腾的一件事,那时,她根本没有在意。犁开山刚来红河不久,一天下午,他一个人步行来到市水利水电局办公大楼转转,到党员活动室看到几个年轻人玩麻将,他走进去问他们局长在不在,有个小伙子正好放了一炮,就生气的说,讨卵嫌,你找局坐要到“码子店”去找,“走走走,莫影响老子的工作。”小伙子站起来毫不留情地把犁开山赶了出来,把门嘭的关上了。犁开山沉默的走了,是那种寒气逼人的沉默。晚上市委组织部找到了那位局长,第二天,市纪委的同志进驻了这个局。这件事不径而走,引起了市直官员们的骚动不安。大家私下议论,犁常委这么年轻,就当上了副市级干部,有品位,不怕事,又廉洁自律,前途一派光明。这件事,对区县官员们的影响也不小,原来想趁机与犁常委套近乎,试深浅,听雨声,测风向,摸行情的官员们,也就有了收敛,没有那么明目张胆了。当然,也有某些人不屑一顾,说如今哪有什么清官,都是些进香时是菩萨,进香的走了就是些鬼。冉小玉有冉小玉的作法,她是有心计的,搞的是冷水泡茶漫漫浓。现在,她遭遇了不愉快,自然而然,就心中有气,浮想连翩了。冉小玉想着,头绪有些乱了,干脆不想了。她打开电视机,红河电视台,正好重播下午的新闻,她坐在犁开山身边,犁市长对她微笑着,她也微笑着。此时,她是一名观众,审视银屏,她注视着她自己手上的笑,胸上的笑,还有犁市长嘴角的笑,都假得不得了,好像纸扎的花,贴上去的。冉小玉一个人在家里,都有点无地自容了。但镜头一切换到台下的掌声时,她的心又活了,她又好像到了天上,她是圣母,那种舒心的气氛,顷刻之间,全部覆盖了她刚才的臆想。 冉小玉认为礼多人不怪,想给犁开山说明一点什么,但又不敢冒然拨电话。她想着想着还是麻起胆子给犁开山再次拨了手机,只拨一次,盲音,打不进,再拨的勇气就全部消失了,就像被人刚刚点了一下的含羞草,低着头。她压迫着自己的神经,麻木地给犁开山发了一个短信:“犁市长,我说那么多,没有别的意思。我会努力工作的,我不会为您丢丑和让您失望的。您是我最值得敬重的领导。冉。”发完短信,冉小玉就给自己分管的几条战线的负责人挂了电话,要他们组织一下本单位退休的老同志,明天去参加县委孟书记老伴挂帅的老年健身俱乐部开业庆典。安排完了,很累了,一切都空了,她长叹一口气,算是对一天工作的精辟总结。 春夜铺张着寒气,犁开山走到窗前,他望了一眼红河的夜空,夜色很淡,很薄,是黑色,但又不那么黑,像梦境,很高很高的几颗星星,挂在空中,像是小孩子画上去的。他轻轻关闭开了很长时间的窗帘。犁开山坐回沙发,顺手拆开从办公室带回来的信。信是从省科委寄来的,没想到,来红河的时候,王梦云也从北京调回了本省。打开信,老同学那乐哈哈的笑声,又在清华大学校园林荫道上飞翔起来…… 信刚看完,犁开山的手机响了,打断了清华校园的幻境。接听,是省委羊副书记打来的。羊副书记很关心他,也很关心红河的事情。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羊副书记的话入心入耳,他知道羊副书记对红河治理的事非常的关注。省水利水电厅,曾研究过多次,但羊副书记对方案就是不太满意,如今省委把他放下来,也带有要他解决好这个难题的意思。犁开山感到了领导关怀的那种无形的力量和幸福。同时,他又在无形中增加了压力,增加了困惑。 与羊副书记通完电话,外面有人敲门。他去开门,见一位大嫂领着一位女孩子,提着一堆礼品盒,那大嫂见开门者不是要找的人,就连声说,错了错了的走了。那女孩子,回头望了一眼犁开山合上来的门缝,有点失望。 犁开山刚进卫生间,还没有动作,电话铃又响了。 犁开山赶快出来接,是羊萍的电话。“喂,开山呀,慧慧感冒了,你能回来一趟吗?”犁开山未想到妻子告诉他的是这个坏消息,他忙问:“慧慧怎么样?” “嗯,是流感,已经给她看了医生。到医院吊了两瓶水,现在睡着了。前天晚上,慧慧烧得糊里糊涂,半夜里要我给你挂电话,可你不在,手机又不通,第二天挂到市委办,才知你到乡下去了,还未回来,我也就未说什么了。” 犁开山一阵心酸,说:“真对不起,辛苦你了,萍萍。” 羊萍说:“现在没什么了,慧慧晚餐吃了一碗饭,你能回来看看吗?” 犁开山说:“等我搞完一个专题调查,我就回来看你和慧慧。” 羊萍怏怏放下电话,说:“那就这样吧。” 犁开山也不情愿地说:“就这样吧。”夜很深了,深得不见底了。有醺风吹着呜呜的号声,把窗外的树枝吹得很响亮。 犁开山洗漱完后,躺在床上,打开手机上的短信,一眼扫过去,冉小玉高佻的身影,微红的嘴唇,隆起的乳房,款款如春风的话语,在他眼前晃荡起来。但只晃荡那么一下,极其短促,妻子的身影就全部覆盖过来了。 又一个春夜,从犁开山的身边溜过去了…… 12 覃红找了几天几夜,给犁开山找来了十多年来,治理红河的一些档案资料,还有几大本红河县水利志,最古老的一本发黄的水利志,记录着3000多年前,红河一带兴修水利的情况。书籍,典籍,资料,简报,论证报告,叠起来有几尺厚,散发着岁月的霉味,放射出黄色的光芒。更有意思的是,覃红把文江同志写的一篇抗洪抢险的报告文学也找来了,犁开山读着那些血与泪的灾情,血液加快了流速,头脑注入了洪水,他眉头紧锁,四肢痉挛,浑身陷入了奔腾的泥沙,目光触礁在死去的浮尸上…… 凭空思考,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光看资料,也只能是纸上谈兵。没有调查,就没有研究,没有研究,就没有发言权。犁开山再一次,在笔记本上,把他刚到红河时写下的那句话,重重地划上了一道红色的横杠杠。犁开山吃了称砣,铁了心,亲自带着考察组下去了。考察组从红河县的白亭乡朝黑石乡、柴桥乡、五水乡、杉木凹乡方向逆水而察。 走白亭,过黑石,访柴桥,一路上,考察组风风火火。但怪事,政府干这样的好事,老百姓却不理不踩,基层干部也显得冷冷清清。背地里,人们在说,考察考察,考察个卵,上面不晓得考察了好多遍了,卵子都烤得开了叉,卵事没得。这些当官的都一个板样,做做样子,摆摆架子,走走过场,没几个真心干事的。有的人不屑一顾,认为市长亲自下来搞调查,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也有人说,这个年轻角色,恐怕有些来头,像个卵干事的。这些背后面的事,犁开山是不知道的,但他明显的感觉得到,他的这个考察没有引起下面的重视,不冷不热的,处于一种麻木状态。犁开山心中有数了,包干到户以后,什么都好,就是公益事业搞不起来了,集体的东西少了,大多数农村缺少了箍桶篾,是一盘散沙。搞集体的事,国家的事,老百姓不热心了。要想感动百姓,只有靠行动,靠实实在在的利益,这种局面,反倒让犁开山有了一个极为清楚的认识。跟了两天的电视,犁开山叫他们回去了,多余的陪同人员也精减了。精兵减政,默默无闻,仔细查看地形,潜心分析水患,成了这次考察的新特点。 市水利水电局高级工程师向大炮,是这次考察的骨干成员。他一向口无遮挡,牢骚满腹,这次考察也不另外。向大炮的牢骚代表了一部分人的心态,常常引起大家的捧腹大笑。到柴桥的时候,那天吃晚餐,没喝酒的人早早结束了饭局。乡里柴书记陪向大炮喝酒,有点醉意时,两人亲如兄弟般交谈起来。向大炮一口气说出机关干事与不干事者之间的关系,真叫人心里一阵痛快。向大炮毫无顾忌地大声说:“我们机关里,做事的人永远是做事的人,不做事的人,永远是不做事的人;做事的总是主动找事做,不做事的总是有事也不做;做事的永远有做不完的事,不做事的永远无事可做;做事的做了大事也认为是习以为常的小事,不做事的人做了哪怕是点小事也会吹嘘成了不起的大事。”柴书记说:“讲得好,不光机关是这个样,如今这乡下也是这个样。”向大炮说,你莫打岔,还有下文呢。柴书记说,那你继续说。向大炮说:“做事的整天埋头做事,不做事的整天满腹心事;做事的总是不注意不做事的,不做事的却很‘关注’做事的;做事的只知道实实在在做事,不做事的总是看人行事;做事的往往不会‘来事’,不做事的专门研究如何‘来事’,做事的总是遇到难办的苦差事,不做事的无所事事还煞有其事;做事的总是慎重其事,不做事的总是敷衍了事;做事的还时常向不做事的汇报所做的事,不做事的总是瞧不起做事的所做的事。”柴书记听出了神,嘴里放着一块肥肉,都忘了嚼了。向大炮笑笑,笑的颜色有点像燃料的火焰,形状有点变形,红红的舌头舐了舐嘴唇,又继续说:“做事的总是把不做事的指责蛮当回事;不做事的最爱无事找事,搞得做事的做不成事,使简单的事变复杂的事,短时间可以做完的事拖成长时间才能做完的事,使做事的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做事,而不做事的却有了更充沛的精力和充裕的时间去做整人的事。”向大炮话音刚落,柴书记乒的一下,就把杯碰上了,干!一仰头,两个人就都把杯倒悬起来,那种知音的味道全悬在了那里。 柴书记放下杯,伸出大拇指,一勾一勾的,大拇指像在说话:“好词儿,好词儿,有味道,很到位,向工呀,没想到你把这做事与不做事的机关作风说得这么深刻,佩服佩服。” 柴书记在向大炮的刺激下,也顺口来了一段议论,说:“现在这个社会呀,密切联系群众没出息,扎扎实实干事没用;要密切联系领导,吹吹拍拍抬轿。要入圈子。” 向大炮说:“柴书记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要搞新的三大作风嘛。” 柴书记努努嘴说:“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哟。” 向大炮说:“是这个意思又怕什么,好汉做事好汉当嘛。你要想听好词儿,你可以去县城仙人桥那个菜市场听,贾癫子和白家女经常到那唱民谣,那才叫过瘾,才叫有味道。我想你也是知道的,好几年前,那两个活宝到那桥下唱市里的一些龌龊事,正好有个市里头儿路过那里,那些事中正好有件事是唱的他,他的心里生出了一股无名火,躲到一个角落里就给市公安局下指示,要把唱谣词的人抓起来。公安局长只好听从命令,派了几个干警来了,那市领导看到公安把贾癫子带走后,才回家。你猜怎么着,几个公安干警只是遵照局长指示,把贾癫子请到馆子里吃了一餐,公安局也不想惹这对没有犯什么大错的活宝。” 柴书记说:“听说过这么回事,但和你摆的有些出入。我还到那里去过几次,可每次去都错过了他们,有次只看到白家女拉着贾癫子,一路走来,我还让了路,只听白家女哼着一支小曲,当时那情景有点叫人心酸,哼的什么曲也就不记得了。”向大炮说:“不是有些出入,是我俩还在桌子上,有些屎话不好说,雾糟人。”柴书记大大咧咧的,说得很直了:“其实大家都晓得,那领导悄悄叫一个小孩给他俩撒了一把狗屎,真是缺德。”向大炮说这是另一个版本。柴书记说:“那对活宝也确实有点作孽,讨吃就是讨吃,可我总是想不通,他俩为什么对社会上的那些事那么感兴趣,也不晓得是哪些人给他俩提供信息,他俩掌握的东西比市里新闻部门掌握的都要丰富,这也就不勉要招惹人了,红河这地方自古以来就是个是非窝子。” 向大炮神秘地笑笑,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他俩的朋友呀多的是。来,干一杯,不说这么些龌龊事了。”向大炮边说边举起杯,一饮而尽,那动作告诉柴书记,他也是贾癫子的朋友。柴书记给向大炮又酌上了酒,向大炮说不能喝了,就伸手拍拍柴书记的肩膀,说柴书记还算年轻的,虽到农村工作,但一进城,就是科局长,要他不要学他向大炮,牙齿关不了风,口无遮挡,那样会吃亏的。柴书记说:“城里人骂小孩子无用,都说蠢得像个乡干部,我们乡干部前途有碗大,我就看到碗里有口饭就行了,我都送了两届县委班子了,我还怕它个逑!” 这几天来,向大炮滴酒不沾,但今天却喝了个没完没了。覃红和向大炮的部下粟小阳,也是考察组的骨干。他俩过来,看看向大炮是那根肠子发作了。向大炮对覃红和粟小阳说,今日个遇上对头了,这地头蛇比你们都行。柴书记说:“向工谦虚,我哪能跟市里领导相比?”覃红和粟小阳坐下来,一股酒气就钻进了他俩的鼻子眼睛肠肝肚肺。柴书记要加菜加火,要市里领导也喝一杯,覃红说:“要是会喝,我早就上阵了。”向大炮也说:“这一路,好象没见覃秘端过杯子。”覃红就说:“是的,是的。还是专家实事求是。”柴书记有点想巴结覃秘的意思,可一时无话。覃红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把话就过渡到市长那里了,说:“这次大家应该有点动作了,犁市长可不是吃斋的,你们别看他精兵简政了,这可是个前兆,猪八戒背媳妇,有大家的好事干。犁市长是个干事的市长。刚下来时,我陪他到下面转了几圈,他讲话,做事,作风,真的没得说的,有时还在下面吃盒饭,有时还挤公共汽车,这可是市府从来没有过的事。”柴书记说:“我也听说过犁市长的一些事,如果要真是那样,那到红河干工作还有点希望。不过到底有几份真实,能坚持多久,就难讲了。”覃红说:“真实性你不用怀疑,我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就说这次考察吧,向工是犁市长亲自点的将。有人告诉犁市长说向大炮恐怕管不住,你们猜犁市长怎么说的,他说我就是要管不住的,这才说明他有点本事,管得往的都让他们去管。”向大炮没想到他这次和市长一起出来还有这么曲折,就沉默了一会儿。柴书记没话找话,说:“向工,你们那局长,到底怎么样,听说和市里头头有点磨擦。”向大炮说:“那家伙是狠了点,是个小政客。”粟小阳不善言辞,这时也忍不住了,接过向大炮的话,说:“仔细想来,局坐和上面是拗上了。我们局里都在议论。举个简单的例子,有次犁市长点明要向工跟他跑一段时间,局坐却派我去的。当时那口气就是一种故意的口气。”几个人的话题正在向纵深发展,厨房外面有人过路,覃红觉得今天的话说多了,就打住了话头。覃红没有忘记过来的目的,是通知他们开会。覃红说:“考察组晚上开个碰头会,等会儿,请柴书记安排一下会议室。现在还早,你们慢慢喝。”说着就起身走了。粟小阳也跟着走了。柴书记和向大炮干了自己杯中最后一滴酒,把杯子翻过来,再次悬在空中,证明自己的都喝完了。心里有了事,酒就不能再喝了,覃秘的话就是犁市长的话,就是再霸蛮的人,再不讲理的人,他也得船到码头自然直。官场的事情就是那么玄,这个词的意义,不在官,而在场。现在,犁开山到了柴桥乡,以犁开山为核心的官场就自然形成了,这身边的人就是磁性大小不一的磁极了,同“性”相吸,异“性”想斥。一但进入这个“场”中,每个官员都会受到磁化,否则你也无许进来。 13 来到五水,那红河突然窄了起来,像一位束腰的村姑,带着三分狂躁,藏了七分野性。顺那窄处往上瞧,便有白茫茫一片雾气悬浮飘移在山谷中,四面山巅若隐惹现。有不知名的鸟在长声短声地鸣叫:欢迎——欢迎——有土槿花、杜鹃花、杏花、樱桃花弥漫山野。雾气之下,模糊着半湖水,还有五年前开工兴建的红河坝,建了五年了尚未完工。此工程成了半垃子工程,不但未起作用,反而因蓄洪排洪无规律,给下游带来了无穷的隐患。 向大炮说:“那是领导定的坝址,当时我负责水电工程技术,曾建议建一个电站,上面说没有资金,建个水库算了。那时,卢品到红河县当县长,是他来剪的彩,没想到这水库大坝后来还成了提拔卢品的政绩。建这个坝时,主要是县里技术员和乡里水管员参加的,现在看来,坝址选择还是有些失误。当时,也没有我们说话的份,领导决心大,群众更是日思夜盼,只好行政命令建起来。” 犁开山沉默无语。向大炮跟紧犁开山,继续说:“犁市长,你是水利专家,你看那坝址,两边都是石灰岩,虽炸进了几丈深的底子,但仍在漏水,这是很危险的。这是一个病坝,后患无穷。你再看那水渠的路线,压根儿就不合理,当时为了多受益一点地方,就把渠址抬高了几米,现在看来,渠址太高,线路太险,压根儿也就不合要求,如果坝筑不起来,还要拿抽水机抽水,也有点太离谱了,其实解决这个问题只要从五水打一个涵洞穿到柴桥就可以了。就因为资金问题,未能设计进去。可从这几年来的投入来看,就足以打通这个涵洞了。当时,我们搞技术的没有说话的份儿,报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没有积极建议,也没有加强对基层工作的监督,现在想起来感到惭愧。不过话又说回来,卢品那时很红,红齐了红河的半边天,也是省里市里跑红的角色,他一夜之间让红河县这个国扶贫困县就脱贫了,三个月就修通了百多个人一个村的高山公路,半年不到就建起了这坐拦河坝,一夜之间,让一个村养出了几千只山羊(上级检查时,请了几千个老百姓身披白色塑料袋,爬到高高的山坡上装羊),那可是政绩显赫,荣耀全国的县长榜样呀。那时,他真是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一言九鼎,谁的建议都是听不进去的。老百姓那时就给他编了个顺口溜:红河县长三件宝,脱贫公路水里搞,全国县长都学他,这个世界颠倒了。”这顺口溜经贾癫子一传唱,全市哪个角落不知道?可就是上面不知道,知道也不当回事。犁开山仍然沉默。粟小阳骂了一句,真他娘的,劳民伤财。向大炮听到这一句骂,觉得小粟这年轻人还不错,有正义感,不像时下有的年轻人跟风,趋焰附势,长的全是软骨头。这次他带小粟出来,也算是传帮带,对这位部下潜藏着与自己有某种相同的气质,而感到欣慰。 向大炮重复了一句:“确实是劳民伤财。”粟小阳很少插话,习惯于倾听,向大炮的重复,像是给他发了一张奖状,张贴在他心上了。覃红也说:“是有点劳民伤财。”话拉开了,大家都有点讨论的意思了。这时,那河上的雾气漫漫爬上山去了,河坝里荡漾起绿豆色的水面,有一群白色的水鸟,贴着那河面上的水皮子飞,忽高忽低,人字形,弧形,s形,像是空中芭蕾舞的表演。覃红说:“文江同志曾写过一篇报告文学,署的是化名,听说是市里某领导审稿时,给他取的,怕日后,用他时,别人说三道四。眼前这美景,就是他作品中的美景。可惜,这是个病美人。”粟小阳说:“文江是个人才,就是被他们利用了,好像有很长时间没出来了,有人说他下海了,红河有人才,可就是留不住。”议论开始漫山遍野了。犁开山收紧远瞩的目光,开始询问向大炮有关问题。询问替代了议论,话题走上了正轨。向大炮在回答一些重要问题的同时,向犁开山吐露了一点心迹,说:“我虽然未介入红河坝、红河渠的事情,但我对红河的山川走势还是很了解的,红河的治理应治源头,进行梯级开发,再上去,我们就会看到心动的地方。”犁开山说:“好,我们抓紧时间,去看看你那个动人的地方去。” 翻过一座最高的山垭,那“病美人”看得更清楚了。绿豆色的水皮子上面,那群白色水鸟仍然在表演水上芭蕾舞。在那水尾处,有一只小舟,摇晃出一舟山歌:“郎在河中撒鱼网,妹在河边洗衣裳,洗一洗来望几望,棒棒捶在岩头上。”脆花花的歌声,搅乱了一河平静。几个人沉浸在歌声中。山中的鸟多起来了,叫得欢,叫得亲切。好一阵子,犁开山才发现,自己的手机也叫了,是鸟叫声,谁发的短信息?打开一看:手机无法接通,问候无法传颂,乡下处处小心,行路注意蛇虫。老同学,祝你天天做好梦。犁开山读完短信,心想女人浪漫一生,男人浪漫一时。犁开山收起手机,向大炮继续回答他的一肚子关于治理红河的想法…… 过了五水,向大炮建议,对这一带的地质地貌情况要过细了解。犁开山一行,攀越一道道绝壁,闯过一段段险岸,然后就如蚂蚁般爬行在一段乱石河谷,缓缓向前移动。他们终于到了杉木凹那处著名的马鞍形河床。他们从那谷底攀上马鞍形山峰一侧的顶端,抓着一棵树,俯视悬崖下訇然清澈的流水,有点眼花撩乱。 刚过的一场春雨,把红河两岸洗刷得青翠欲滴,远远近近的山头有早开的红花,白花,妖艳诱人。 红河在一片新的艳阳下,散发出它特有的清香,流淌着特有的韵律。刚刚消落的河水,似乎瘦了,半河清清亮亮的卵石像那奇形怪状的裸泳的舞女,鱼、虾、蟹都在卵石上用情亢奋地寻找游乐园。一股清风拂来,顿时让人享受到一番置身于原始荒野的情调之美。 那水流凹处,翻飞着一朵朵洁白浪花,犁开山眯眼看着那浪花仿佛是一只只洁白的蝴蝶在那峡谷中飞舞,又仿佛冰山上的一朵朵雪莲在次递开放。扫视四周,山紧束一处,如紧束的少女的细腰。犁开山对身边的覃红说,不知谁说过两山夹出一水的话,这话说得妙,这“夹”字用在此处更是妙不可言。覃红点头称是,紧随身后的向大炮、粟小阳也说妙极了,杉木凹乡的沙书记也说:“犁市长的感觉是妙极了,绝了。” 向大炮招呼请来的几位农民工,把马鞍形山头两边的杂草砍掉,用锄头刨开土层,他们要考察这里的土质山体结构。犁开山要粟小阳画一张草图,要覃红记下向大炮关于地质结构、地貌状况的表述,以及结论性的意见,以便回市里整理调查报告。向大炮指着马鞍形山崖根脚的一方平缓的山坡,对犁开山说:“从那坡腰钻洞进去,正好建一座地下发电站,犁市长,不瞒你说,我曾好几次来这里堪察过。”向大炮说着开心的笑笑,那笑里藏了几份心计?几份悲凉?几份无奈?几份希望?犁开山说:“哎呀,老向你真是个有心人。”犁开山一阵兴奋,兴奋之中问老向怎么取“大炮”这么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向大炮就不好意思地说了他“大炮”的来历,那是因为他干不成自己的技术活而逼出来的。他曾在一次全市水利水电工作会议上,“炮轰”当局者,就此,被打入了冷宫。犁开山说:“难怪呀,这一路,我总感觉你这大炮的味呢。”粟小阳见犁开山开玩笑,就朝向大炮也开了一个玩笑,说:“大炮师傅,你见了内行就哑了。”向大炮说:“小粟,你知道个逑,他市长若是干打雷不下雨, 我照样轰!”犁开山放声大笑起来,这是他考察以来,最大声的一次笑,说:“好呀!好呀!这红河的治理,我就要仰仗你这大炮的声威了!” 14 实地考察结束后 ,犁开山当即决定召开红河流域几个重点乡的主要负责人座谈会,地点定在相对集中的五水乡。犁开山一行来到五水乡政府。 乡里刘书记40多岁,秃顶,刚见面时,他不无幽默地说:“不知市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多多包涵。”犁开山笑着说:“你这衙门修得不错嘛,听覃秘书说,你是老资格的乡党委书记了。”刘书记说:“哪里呀,比我资格老的还有几位呢。我是一块砖,党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安,可到五水这一安,我这块砖都快风化了。”刘书记把大家逗得笑了起来。向大炮就指着刘书记说:“你这老油条,跟市长讲话,哪像你这样油腔滑调,你这个样子恐怕也要到这乡下待到老了。”粟小阳说:“他这个一把手还有点盼头,那些一般乡干部呀,真的就只有老死在这山旮旯里了。”大家又是一阵好笑,笑中又带着一种辛酸。刘书记说:“这就是城乡差别,上面的不愿下来,我们也就只好到乡下待一辈子了。乡下文化落后,见识少,孩子受教育也不好,城里人骂孩子都是用我们乡干部打比方的。”粟小阳说:“我有个同学分到乡政府,闹调动闹了好几年了,都是芝麻籽儿没影儿。”向大炮便开起了玩笑,说:“当乡干部好呀,乡干部乡干部,村村都有老岳母,一天一只鸡,三天一只羊,日饮千杯不会醉,夜夜都有新娘睡。乡干部是大种鸡,上午下乡端酒杯,下午进城把脚洗,一年四季上错床,有钱无钱都神气。”大家开心的笑起来,是那种自嘲的笑,无心的笑,这笑便有了真正娱悦的功能。覃红说:“今后城乡干部统一考虑,上面的要下去锻炼,刘书记的今天,也许是我们的明天,哪里工作都一样,只是一个分工不同。”刘书记得到安慰,和大家更亲近了,话也投机了。 这晚8时,五水乡政府四合院二楼会议室,五个茶几上摆着苹果、香蕉、瓜子、精品白沙烟。乡里刘书记陪犁开山首先进了会议室,乡里妇女主任上来倒茶。犁开山说:“摆这些东西干什么,开会哪能吃东西。”刘书记见犁开山说得认真,就叫妇女主任把这些东西拿走,过后又对妇女主任耳语几句。妇女主任就把那些东西送到客人住宿的地方去了。 最先到五水来的是黑石乡的胡大头,覃红问他余书记咋未来,胡大头说:“余书记要我来,说我是抓红河治理的,情况清楚一些,并要我代他向犁市长请个假。”覃红要胡大头到楼下办公室等一等。覃红就上二楼请示犁开山说:“黑石来的胡乡长,说是书记派他来的。”犁开山说:“既然来了,就让他参加会议。”覃红下楼叫胡乡长,叫了两三声,胡大头都未听见。他是站在四合院的大门口,头偏着,看院角一个水龙头边,有位长发飘飘的女孩子正在洗红裙子。待覃红走近他的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呵的一声清醒过来。覃红顺势看去,那女孩子确实美,但怎么个美法,他却没有谱,像村姑,又不像,像城里女孩子,也不像,没个显著特征,美得很空洞,美得没标准,在他经验里这女孩子像个法国女孩,他也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看了几秒钟,他像突然触到了漏电的电器,浑身麻了一下,转身又恢复了常态。这时,门外同时进来了杉木凹的沙书记,白亭的白书记。他俩与覃红握握手以后,各人拿拳头擂了胡大头一拳。沙书记说:“那妞怎么样。”胡大头嘿嘿笑着说:“好是好,可不在咱乡上。”白书记也朝胡大头神秘地笑笑,说:“弄过去。”就把覃红的肩膀一拍,上楼去了。那位长发飘飘的女孩子,低头只顾洗她的红裙子,偶尔朝胡大头这边漂一眼,低头又去洗她的红裙子,抖动水皮子哗哗响。 覃红转身上楼,见四合院门口来了当地几个农民,正大声唸“热烈欢迎市里领导来我乡检查指导工作”的横幅,接下来是“检查个逑”的咒语。随着叮噹叮噹一路牛铃声响过,柴桥乡的柴书记跟着上楼来了。 座谈会按时进行。犁开山主持:“今天把各位召集起来,开个诸葛亮会。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三人赛个诸葛亮,四人五人计妥当。红河治理光靠市委县委是不行的,要靠全市上下群策群力,要靠广大干部群众的力量。所以,今天把各路诸候请来,就是要和大家商议这件大事。”犁开山打了开台,会场一片宁静,大家都在观症状。谁也没有抢先发言。犁开山点名了,从上往下,顺红河流域方向为发言顺序。于是,杉木凹的沙书记、五水的刘书记、柴桥的柴书记都先后作了发言,犁开山不时地点点头。犁开山心想,除有些新情况和专业上的用语以外,这几位书记对红河的情况还是心中有数的,有的建议也很符合实际,是基层干部的要求,是农民的心声。 轮到胡大头发言时,胡大头说:“犁市长刚从我们那里经过,情况都清楚了,我没有什么讲的。要讲也是炒现饭,没新东西。今天的会,我也只是替余书记来凑过数。”胡大头是随便惯了,在这么个小会上他当然也就随便了。 犁开山流露出不满意的情绪,说:“那你来干什么?”犁开山的声音不高不低,话里头有一股子杀气,态度的反差很强烈。胡大头感到自己的随便不妥了,又不敢再吭声,额头浸出了涔涔细汗。其余几位书记的心弦也一下子绷紧了。犁开山要白亭乡白书记谈一谈。白书记从历年的水患,谈到历年的治理,又谈到了新的想法,新的建议。犁开山点头表示满意。 “下面就请老向、小粟两位专家谈点看法。”犁开山说完,用严谨的目光扫视了一下诸位。向大炮说:“要我谈,我补充一点,也就是说,老百姓被红河刮怕了,治理积极性很高,可是我们有些领导人就不讲科学,利用了老百姓的热情,大家集资修了一条选址不合理的红河渠,建了一座选址很危险的拦河坝,幸好拦河坝还有一个大缺口,不然的话,那拦河坝的建起之日就是我们老百姓遭殃之时。”在坐的各位书记听到这一席话,觉得背上浇了一瓢凉水。犁开山没想到,向大炮还真够威力的,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轰了起来。向大炮继续说:“现在我们有了一个专家市长,我们要重新认识红河的治理问题了。我原来说了一句话,这辈子再也不吃技术饭了,可跟随犁市长这段日子来,我改变了我原先的誓言。良鸟择木而栖,我是良鸟,犁市长就是我要择的良木;士为知己者而死,今后只要犁市长用得着,我会为治理红河死而心甘的。”犁开山被向大炮简短的发言打动了,情绪也被调动起来了,他边听边想,治理红河的欲望和决心犹如建筑大厦的基础在加固。 犁开山问粟小阳和覃红还有什么说的,粟小阳说:“老向代表了我们技术人员的声音,作为我个人来说,我会竭尽全力参与红河治理工作,当好师傅的助手。”覃红说:“没什么讲的了,散会后,请几位书记帮我填填有关表格。”犁开山问其他的同志有没有补充的,都说没有了。“那好,我就简单的讲几点意见。”犁开山喝一口茶,清一清嗓子,很深情地讲了起来。 犁开山说:“红河市这几年治理红河作了大量工作,特别是在坐的几个乡的工作做得比较好,但由于这样那样原因,建设并不如人意,没有达到应有的水平和目的,没有满足群众的愿望,没有把水害变成水利,有个别地方还造成了不少损失,因此而引发了不少农民的负担问题,个别地方还死了人,这值得各位反思,认真总结经验教训。由于红河坝、红河渠的不合理选址,不仅浪费了人力、财力,而且还是病险坝、病险渠。用老百姓的话说,是病美人。这美人病了,大家可以想想,除了可怜,怜悯,还有什么?由于管理不善,建设资金很可能在管理上存在不少漏洞。我们在调查中,听到老百姓有这方面的反应,有的地方反应还比较强烈,希望大家引起高度重视,回去后,请你们回头看看,看看哪些方面与群众的利益和要求有差距,差距有多大?怎么弥补?” 在坐的各位,人虽不多,但会议的气氛却出来了,扩展了,气氛弥漫到了红河流城。此时,大家大气都不敢出,沉寂如山。 犁开山喝口茶,又继续说:“关于红河治理的问题,具体方案,市委会抓紧时间研究,然后报省委,争取省里来人考察、设计,我个人的初步意见,还是以梯级开发为主,辅之以生态、物理办法治理。梯级开发的首选方案应是发电、蓄洪、灌溉同步进行。电站大坝坝址要另选,原红河渠已投入近千万元,经复测后,看能否用上,能全用就全用,能用一部分就用一部分,不能用的,就全拉倒。” 乡妇女主任目光亮亮的,显得还年轻,走进会议室,给大家添茶水,大家紧张的心,得到了缓解。有几束目光不约而同的扫过了妇女主任的圆形的脸,蜂腰,闪出光亮的皮鞋尖。有的目光停留在蜂腰上了,有的目光像一阵风,有的目光集中,有的目光分散。妇女主任像走过了一片阳光灿烂的森林,她出门时,又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犁开山这棵大树。 犁开山讲完红河治理问题,又说:“上面千根线,下面一针穿。做好农村工作,既要靠事业心、责任心,还要靠良心、同情心。这也是中央三令五申的一个大问题,农村稳定了,全国就稳定了,农村小康了,全国就小康了。” 在坐的各位听入了迷,有的默默点着头,有的记着笔记,生怕漏掉一个字,一句话。乡干部虽然很少有时间进行系统学习,但他们还是善于吸收新东西的,犁开山的发言,动人,耐听,是有水平的,他们一听就觉得有学头,他们也就听得很认真了。现在乡干部的文化水平普遍有了提高,全市公选干部中,前几名的基本上都是乡干部,想出头,拚命复习,是个原因,但文化水平普遍提高了,也是事实。 犁开山继续说:“乡干部是党和人民的桥梁、纽带,乡政府是很重要的一级政权机关,是中国农民的直接组织者、教育者、引导者。如果乡政府这一级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那么,党的政策方针哪有不深入人心的道理呢?如果这一级断裂了,共和国的大厦就要倾斜甚至颠覆。据我掌握的情况,现在的乡干部主流是好的,但也有不少游手好闲者甚至也有极少数贪官污吏者。我们每到一个乡镇,这个乡治理得怎么样,我们不需要问乡干部,只要看看群众的脸色,听听群众的声音就什么都清楚了。有的群众说,乡干部官品不大,架子不小,个子不大,心眼不小,上是天高皇帝远,下是包干到户甩手闲。有的群众说,如今的乡干部是要钱要命就来了,问个政策什么的,一问三不知。当然这是少数人的问题,但正是这些少数握有实权的人物,他们的官僚主义,老爷作风,败坏了党风,破坏了干群关系,给党和人民的事业带来了不少损失。”最后,犁开山强调了当前的农村工作,并要求大家真抓实干,开拓进取。 夜已深了,犁开山的话如同夜空中的繁星,闪烁在同志们的脑海中。是啊,我们在坐的谁又不是农民出身呢?中央领导不是说过,再往前追忆三代,我们都不是农民吗?是农民就要为农民着想,是农民就要为农民谋利益。犁开山的话,如天上的繁星闪闪烁烁,照亮了基层同志的心。 15 冉小玉没有亲自陪同犁开山的这次专题考察。她这样做,有三层意思,一是面子上要督查扩干会的落实情况,不能大会大了,小会小了。二是红河治理过来与她冉小玉很少沾边,她是知道老百姓对红河治理的看法的,尽量少往自己身上揽事儿,不要没个由头的当那冤大头,没蚤儿捉个蚤儿往身上放。三是一种自卑心理,犁开山有意不让她靠近,她也没必要拿热脸烫人家的冷屁股。特别是人到了中年,各方面都成熟了,没有了少年时代的狂妄,也还没到把什么都看穿的份上,人就多了很多想法。一件小小的事儿,少年时,根本不会当事儿的事,老年时也许视而不见的事,这时,中年人就会把它看得很重,看得天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年龄到了一定时候,它不光是个数字问题,它还是个思想问题。生活中总有人在说,那人活了一把年纪,什么都不懂,或什么都在心里,其实说的就是这个人的思想深度问题。自卑往往会激起自强。她冉小玉就是想做出点成绩来,让大家看看,到时有人不服也得服。基于这三点,冉小玉这次来了一个大撤退。 一个市长下来,没有主要领导陪同,那就是犯禁,撞了红灯。红河县是安排冉小玉和县水利水电局的同志陪同的。可冉小玉自作主张没有陪同领导考察,而是搞她的活动去了。林旺得知这个情况,有气了,他想质问冉小玉是怎么回事?还要不要组织?但林旺没有鲁莽行事,他还是先给犁开山挂了电话,给犁市长道了歉。可林旺没有想到,犁开山反过来给他做起了工作,说下来之前,和冉县长商量过,她冉小玉没有分身术,只能带农林水战线的同志到各乡去,然后与考察组会合,互通情况。林旺说他马上赶到犁开山所在的乡,犁开山说,这没有必要,考察已经搞完,我们考察组后面没有必要跟着个大尾巴。犁开山的作风,下面早有风闻,犁开山说一不二,林旺也只好作罢。林旺还在为犁开山的生活和工作而担心,犁开山很感谢林旺对考察组的关心,说考察组准备去黑石乡,与到黑石督查的冉小玉会合,互通一下情况,交换一下意见。林旺说,他给冉小玉和黑石挂个电话,派办公室主任下去,把情况带回来,他自己就请个假,要到省里去参加一个会。 冉小玉在黑石等犁开山,既高兴又紧张。她没想到犁开山会亲自去黑石与她交换情况,她为犁开山的没有架子,务实作风感染了。她也很紧张,县里来了电话,犁开山又要亲自来,她毕竟是红河县的当家人之一,有个什么不好的影响,还是不光彩的。好在冉小玉这次带着农林水的同志,到各乡镇督查工作反响不错。她的心里还是有底气的。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公对公,公对公的事,就是好办,没有私心的掺和,心里就是亮堂。冉小玉这么想着,紧张感消除了,人就精神多了。 冉小玉来到黑石乡后,市人大代表狗二给她反映了不少情况。她通过冷静思考,觉得有必要把这些情况抛给犁开山。她要借一借犁市长的威风来压一压县里某些狗奴才的嚣张气焰。这也是她当妇联主席时,卢品教她的一手,叫做打鬼借钟馗。冉小玉平常不爱看书,但她人聪明,只要别人讲得有道理的东西她都会记到心里,并且用得十分到位,有时她要比讲道理的人用得更加贴切,更加到位,出神入化。这就是她的本事,属天生的那种模仿秀。曾经有一天,冉小玉突发奇想,想试试卢品教给她的那一手灵不灵 ,就打电话诓骗卢品说:“卢市长,省里今天有个领导来,请您晚上8点到金龙宾馆陪同吃晚饭。”卢品守约而到,可冉小玉却迟迟未到,省里领导也未见来。卢品心里感到十分别扭,正欲给冉小玉拨电话,冉小玉风风火火的进来了,说:“真是对不起,那领导说把检查工作的时间推迟到下个月了。实在是对不起,市长我今天就陪您吃个便餐吧。”卢品看着冉小玉娇好的身段,没说什么,只好陪冉小玉共进晚餐。事后,卢品也不知情。可冉小玉却高兴了,信了那打鬼借钟馗的话。平时,她对一些好姐妹说:“那些当领导的都有几招,你们不要看他们平常像个马大憨,可骨子里是有那么几招的。不然的话,古代的人也不会把官史排在第一类。” 口气里充满了一种破解了某个玄机后的自豪。 犁开山又杀回了黑石乡。这让胡大头感到了不安。胡大头背后给卢品通了一次电话,告了犁开山一状。卢品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怕什么?!”卢品话虽这么说,但心里还是落了一层阴影。他从群众那些举报信中感觉到胡大头做事好象不利索,肯定也有些贪赃行为,但他又不好对一个基层的同志多说什么,胡大头又毕竟是他自己亲手提起来的人,冲他来,也就等于冲自己来,这是何必呢,现在老百姓的思想也很复杂,基层工作也难做,于是,卢品也只好把一股无名火无可奈何地压下来了。 卢品反复回忆着胡大头的话,想这犁开山也真不怕麻烦,三番五次地扭着这黑石不放,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干什么?这个问题从中午到晚上一直都困挠着他。下班回到家里,刚坐下来,龟就爬到了他的脚边,他没好气地把龟一脚揣到沙发下去了。 吃晚饭时,卢品夫人瞧沙盆里没见那龟,问卢品龟哪去了?卢品才想起来搬开沙发,那龟背朝下,四脚朝天,正好卡在了沙发下面。夫人心痛地把龟捧回到沙盆中去,说:“老卢你有所不知,有次红河寺的奇真大师来拜访你,你不在,他和我聊了一会就走了,说是要去印度,你看我把这事都忘了给你讲了。自从奇真大师那回拜访你之后,这只龟真有点像大师所说,是只神龟呢。大师没点化时,这龟好象一无是处,现在可不同了。你是很少回家,我这段时间是天天观察了这畜生,它却真的是神了。能报天晴落雨,能测你回家出门,大师说它还能预测凶吉祸福,也可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人间大事。”夫人正要说些龟是怎样报天晴下雨的一些细节,不料,卢品说:“别说了,共产党不相信那一套,我烦死了。”夫人见卢品心浮气躁,就打住了这个话题,她想卢品日后自己会慢慢体会到这龟的神奇与神秘的。 卢品虽不信什么神龟,但他还是朝那沙盆中不自觉地看了几眼。他看见龟正在伸长脖子,像是刚才被压在沙发下久了,需要舒展一下身子。再仔细看,龟的嘴里好像在吐出一串串白色的泡沫,像小孩子吹肥皂泡泡那样可爱。看着龟,卢品的神经松驰了。时间长了,卢品虽没有发现这龟有什么奇异处,但他却于龟的身上吸取了一些有益的精神品格。 16 黑石乡政府座落在红河流域一条弯延的山脊底部,四周是黑森森的山峦。犁开山杀回黑石的那天天气突然变了,一路感到很压抑,时间还在下午一点多,天就黑了。来到乡政府后,冉小玉和乡里余书记就直接把犁开山一行迎进了乡政府食堂。市县乡三级干部在此相遇,热情趋赶着黑天黑地带来的压抑,中餐正在进行,大家举杯互道平安。 下午三点多,天空中孕育了大半天的乌云突然翻滚起来,紧接着电闪雷鸣,惊天动地,天空是黑一阵白一阵。顿时,雷声、风声、雨声交织,暴雨倾盆而来,整个天空和大地就像炸碎的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玻璃。黑石乡笼罩在一片巨大的恐怖之中。 晚餐后,暴雨中的乡政府院子里,移动着一个黑洞,那黑洞突然扑进了乡政府的办公室。黑洞原来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我要见市长啊!”她是专寻犁市长而来的。余书记闻其声就知道是谁了,乡政府想极力劝阻这一突如其来的来访者,但谁的劝阻都无效。冉小玉都出面了,也没有阻止住。乡干部除了余书记,是真心要劝阻,其余的人都只想这一场面不断扩大,好看热闹。什么是戏剧?这就是戏剧。场面扩大了,矛盾加剧了,戏剧就出效果了。但覃红没有让这出戏剧演下去,他要乡妇女主任给她换上了干衣服,他在乡政府办公室问明了情况,然后报告犁开山,犁开山很热情地接待了她。犁开山按照那女人的意思,没有叫乡政府的人参加听情况。乡政府的少数干部知道犁开山的这一做法后,也像现在的大地一样,笼罩在一片巨大的暴风雨的恐怖之中了。 “市长,大人呀 ,您不,知道呀 ,两条人命,500块钱,我五年多来,状告无门,乡政府,那帮狗日的,把我说成,癫子。市长,大人,您要相信我,我不是癫子,我是,好人呀,我是,好人呀。”女人结结巴巴边说边哭了起来,整个身子在发抖,双手更加抖得厉害,如筛糠。 犁开山坐在这位情绪有点异常的女人面前,不知说什么得体。覃红说了一句:“大嫂你不要哭了,市长不是在听你的情况吗?”犁开山接着说:“大嫂,你别哭,有什么情况慢慢说,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覃红给她倒了一杯茶,她没有看茶杯,黄中发黑的鼻子缩了几缩,用满是小裂缝的手背,揩擦了昏浊的泪水,又把满脸的头发朝耳后刮一刮,瞟了覃红一眼。看得出来,她确信在这位市长大人面前,不会受到什么伤害,她镇静了,不发抖了,不结巴了,说话顺趟了:“市长大人,今天我能找到您,也算我张寡妇有福份。乡政府知道您要来乡里检查工作,怕我告状就派乡武装部长老田到我们村里监视我,面子上说是了解一下我的生活、生产情况,实际上是瞧着我不要上乡里来。这个事是我到我们组长那里晓得的,组长狗二是我孩子的隔房叔,他说乡里今天要来个大人物,说是市长。我给狗二杀了一只老母鸡,要狗二把老田部长灌醉了,我就拼命跑来了,真是好运气,见到了你们。” “我叫张月英,现在大家都叫我张寡妇,家住黑石乡罗汉村罗汉组,红河渠从五水修到柴桥,再修到我们黑石,渠修到哪里就要哪个乡出力出钱,上面补一点炸药、雷管、水泥钱。我们罗汉村,有一段工程要靠崖壁上搭一条渡槽过去,其中又有一截最险的,恰恰就分给我家,我家三口,儿子30出头,尚未结亲,儿他老子冠心病,但就偏偏给我们分了那险处,分下来的物资根本不够用,模板撑子是我们从家里下的门板。可事情偏偏又巧在了一块,去年秋后的一个黄昏,天下起了麻麻雨,我催他父子俩快收工,他父子俩说再挑几担砂浆,不然下雨砂浆就没用了。就在那时,天公突然发怒,麻麻雨变成了盆泼雨,一个炸雷连天扯地噼啪一声,接下来又轰的一声——他父子俩就在那轰的一声响里去了。” 儿呀……张寡妇突然一声呼唤,眼泪就像决堤的大河,夺眶而出。 犁开山和覃红面对妇人感情的突然变化,鼻梁一酸,眼睛湿润了。 屋外打了一个炸雷震得乡政府办公楼玻璃哗哗响。一阵大风刮过,像巨人的脚步走过大地,留下了巨大的脚步声。 张寡妇继续说:“市长您说怪不怪,他父子俩怎么就那样命薄呢?市长,我如今谁也靠不上了,我就靠您了,我就把我知道的一些事摆出来让您知晓。您要给我这个寡妇作主啊。” 犁开山说:“大嫂你冷静点,慢慢说。” 张寡妇用右手衣袖擦擦鼻涕眼泪,抽缩了几下,情绪激动的继续说: 那是七、八年前,乡长胡大头还在罗汉村里当村支书,他给红河县的卢县长送了两副棺木。后来,县里从村干部中选拔乡干部,本来胡大头的年岁已超,可是他自个把户口一改,县里就点名带帽了。两年后,胡大头当了乡长。送棺木的事,是我男人给办的,胡大头那时强行砍了我家自留山上的36根脸盆大的杉木,说是价格合理,包我家满意。当时就给我丢下了30元定金。可是,棺木送去后,胡大头却没有兑现诺言,除了那30元定金以外,至今棺木款一文未给。我男人那时气不过,缝人便说,这话传到了胡大头的耳中。胡大头怕这话影响他的前途,他就把我男人召去,说乡里欠账太多,还钱得分个轻重缓急,还有欠好几万的,还有欠十几年的,得一个一个的还。但账还是记着,只迟得日子,少不得钱。后来,我男人多次找到胡大头,他都是今日许明日,明日许后日。我男人气不过,就骂了他几句狗日的贪官,胡大头气急败坏,扬言我家乱砍滥伐,那个狗日的,说得出来做得出来,要林业派出所办了我男人。 覃红插话:“你慢慢说,不要激动,不要骂人。” 张寡妇说:“好,我不骂那个狗日的。我一说到那个狗日的就来气,硬是控制不住自己。市长您莫见怪。” 犁开山说:“你说吧。” 后来,那派出所所长知晓这里面的弯弯拐拐以后,就给胡大头补聪明,说这事办不得。搞不好会扯了萝卜带出泥,并要胡大头主动给我男人有个交待。胡大头听了那所长的话,拍拍冬瓜似的偏来偏去的脑壳给我男人许了一个取钱的日子。终于等到取钱的那天,当天晚上,我男人去胡大头那里要钱,哪晓得我男人胆小,见乡长门关着,不敢敲就从门缝里往里瞧,瞧那背时事就被他撞着了。胡大头正把乡妇女主任的白裙子往上搂,我那老东西认为乡长在翻看什么东西,哪晓“胡刀杀”的是爬在妇女主任裙子里一个劲的啃。我男人一阵恶心就口唸倒霉倒霉的回来了。还有件事,是我儿说的,我儿说健子家的一块麦子被“胡刀杀”的碾死完了。有天天抹黑,有人看着胡大头把乡妇女主任压到一块麦子地里去了,翻了几个滚。看的那个过路人笑眯眯的说:“健子,你还不快去赶偷吃你家麦子的那头牛。”健子真的去了,没有看见什么牛,却看见了不好意思的胡大头正在那片倒伏的麦苗上屙尿,旁边还蹭着一个女人,好像也在尿尿。健子气得转身就走,胡大头却自言自语起来,今年的麦苗儿旺着呢,那些板田板地要催耕了,不然一荒就是一年啦。这些事不知怎么都传到胡大头的耳朵里去了,打这以后,胡大头就暗示了他当乡长后提起来的罗汉村的新支书,什么事都与我们过不去了。去年修渠出事后,派出所的人未到现场就说是自然事故,乡村干部处理后事时,村干部说给他父子俩补助安葬费500元,真是把他父子俩当二百五了。可是乡干部说,上面有合同,他父子俩死了就死了,后果自负,上面不负责安葬费。说修渠资金紧缺,500元钱不能补,当时不葬又不行,尸体多放一天就多臭一天,活人受罪,死人也受罪。只好卷着草席草草把那苦命父子俩葬了。当时,我悲痛过度已昏迷不醒,住进医院,待组上群众帮把一切后事办完之后,我才清醒过来,那时想起来,应该把他父子俩的死因作一个鉴定。后来听很多人说,乡政府送来的那批水泥有质量问题,有好多处都垮了,虽然没有压死人,但也摔死了不少牲口。这事在我的心里总是有一个疙瘩,可事后没有证据,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化验那水泥,也不晓得是什么质量原因,我无处告状,只好到路上喊冤叫屈。我要一个隔房叔帮忙理这件事,这叔性情暴躁,找到乡政府,要求追加安葬费,找到乡派出所,要求重新调查一下死因,给个说法。哪知这事很快被胡大头揪着,胡大头马上组织人处理我叔和我的问题,他们把我和我叔以破坏公务罪抓了起来。摊上这事,我只好一个人承担罪名,他们放了我叔,而让我罪上加罪,我被派出所的人关起来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见我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就放我出来,造谣说我是癫子。派出所有位女同志送我出门时就悄悄告诉我,你只能癫了,不癫就没命了。那时我已麻木不仁了,我真以为自己要癫了,可是随着日子地流逝,我清醒了。从那以后,我就下决心告状了,但我每告一次状,就被派出所关一次。此后,我就真的不是人了,只要有我出现的地方,乡政府的干部就指着我说,“看,张癫子又来打锣告状了。”那些县里当官的,市里当官的,都只听胡大头的,听说我是癫子,就理也不理我了,而乡干部更是把我赶得远远的,不让我接触任何人。市长,您要为我作主啊市长。 犁开山听到此,再也按奈不住了,拍案吼道:“岂有此理!”覃红坐在旁边,突然受到了犁开山的拍案惊吓。 窗外的大风在来回的刮,像巨人在来回的走动着大声呼吸。大雨哗啦哗啦地下得更加起劲,仿佛天空拉开了口子。雨点敲打在玻璃窗上,仿佛张寡妇的泪珠敲打在犁开山的心壁上。 这个漆黑的雨夜,犁开山感到难熬而漫长。 17 下了一个通宵的雨,还在下,节奏还在加快,没有停的意思。春雨不停,来势凶猛,漫山遍野的春水汇聚到红河,红河就吃不消了。猛长的红河水,就会如饥似渴地要吃了,农民怕的就是这个时候,水火无情。冉小玉头天晚上就召开了乡党委会议,一早起来,就集中了所有乡干部,再一次布置了当前的紧急任务。现在的乡干部比较滑了,一般情况下,帽不见顶,但在关键时刻,又都钻出来了。瘟疫呀,天灾呀,集中行动呀,他们都会到,不到,上面就给处理了,他们怕。胡大头直着头,发布了冒雨察看水情的命令,兵分五路,自己带着两个人,也深入下去了。犁开山与冉小玉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犁开山试探地问冉小玉知不知道张寡妇的情况。冉小玉说:“具体情况不清楚,但听说过黑石有个经常拦市长县长小车的女癫子。这个具体的人,我昨天也是第一次看到。黑石这一片是林县长的联系点,平常其他同志也不好多过问。据说女癫子一说,还是县里某领导画了字的。从现在掌握的一些情况来看,黑石乡的有些作法确实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这方面的情况,市人大代表狗二等部分基层干部很清楚,这也是我这次下来得到的新情况。”犁开山说:“今天我到罗汉村去看看,我想找狗二同志谈谈,开个小型座谈会,把有些举报、上访情况核实核实。如果这些民情不清,问题不明,对我们下步决策很不利。”冉小玉没想到马上要进城的犁开山却来了一个急转弯,她事先不知道,脑子一时都没转过弯来,内心却受到了震憾,她没想到犁开山办事是那么认真,一个女癫子的事也这么较真。出于上下级惯例,她本想说点什么,但她突然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点头称是。她想,这个举动除了犁开山,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这么做的,犁开山年轻气盛,有打破沙锅查到底的气势。 犁开山考虑到冉小玉还有下步的督查任务,不让冉小玉陪同。冉小玉坚决陪同。有冉小玉参加,犁开山就有了现场办公的意图。冉小玉也突然来了灵感,有了另外的想法,她主动安排起这次活动,她告诉陪同的余书记,要他快速通知狗二在家等犁市长,当着犁市长的面,有什么说什么,不要隐瞒什么。余书记纳闷,吞吞吐吐地说:“这,这,恐怕不好吧。”冉小玉说:“这什么?这是犁市长,不是别的领导。你想想,冒这么大的雨,一个大市长,深入到最边远的农村,他想听到什么?”余书记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但他自己还是有主心骨的人,给上级领导汇报的基本原则是报喜不报忧。至于今天的事,他朝冉小玉点点头,迅速下去了,但他在心里已拿定注意,不打算传达冉县长的指示,也不打算作任何主观引导,哪怕“有什么说什么”的强化性语言,他也不会多嘴。现在的乡干部都变聪明了,站在下面看上面,站在局外看局内,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在势力相当的派别之间,从来就是墙上一蓬草。这冉小玉、林旺之间,谁轻谁重,他余书记心中还是有数的,至于更高层次的内容,他也不愿再想了,他也够不着那么高的地方。 落了一天的雨,小了下来。红河的天边,像一位新娘画了晚妆。红河发了水,但没有暴涨,所有的乡干部都松了一口气。当晚,一个小型农民座谈会在覃红和余书记的张罗下,给张寡妇孤独冷落的家带来了热闹的气氛。就像战争年代,村子里来了党代表那种气氛。包干到户后,农民不是不要乡干部了,而是对那些好干部有一种渴求。市长,县长来到罗汉村,村里像炸开了爆米花,过节一样热闹起来。 一场春雨下来,寒气逼人。春雨裂石头,不穿袜子裂脚指头。农民对春雨又盼又怕,盼的是春雨贵如油,怕的是下田裂了脚指头。一群农民围坐在张寡妇火塘四周,火塘中的木柴时不时的啪啪炸出火花。 坐在屋角的两个络腮胡,在悄声议论,难怪前几天张家屋后莲花云久绕不散,原来是要天降恩泽呀,你看那市长的五官、面孔象不象观音?好年轻,太年轻了,像个娃儿。那矮子络腮胡正欲说什么,犁开山发话了。 犁开山说:“父老乡亲们,今晚把你们召集起来,我是想听听大家的心里话。这么晚了,天又下雨,你们能来,我很高兴,你们有什么就讲什么,有什么心里话都倒出来。当然,今晚我最想听的,还是大家对治理红河有什么看法。这条河不简单呀,养育着我们祖祖辈辈,但也危害了我们祖祖辈辈,今后我们就应该想办法治服这条性情多变,喜怒无常的红河。”犁开山的声音不高不低,很和善很亲切,是一种儿子回到家乡的亲切。 屋内一片安静,一堆木柴,架在火坑里,小山似的烧得正旺,火苗跳动着,像无数条舌头,舐着山村的黑夜。有一块木柴,尾部有个虫眼,冒出了一缕淡淡的青烟。几个农民的厚嘴唇上,冒出了浓浓的烟雾,一股浓烈的草烟味,弥漫了火红色的木板屋。静静的大山里传来了几声韵味悠长的鸟鸣……有鸟鸣春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矮子络腮胡开始发言:“犁市长,您是我看到的最大的官。”矮子愣头愣脑冒出这句话,猛地站起身向犁开山行了一个军礼。在坐的各位哄堂大笑,犁开山也忍不住笑了一下。矮子继续说:“自从解放以来,听老班子讲,我们这里是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可是,就是山林承包到户以后,红河一路整整齐齐的树木全被老百姓自己砍光了,雨一落下来,就刮地皮,黄土顺山流,土地像没穿衣的叫化子,浑身刮得都是伤口。特别是近两、三年来,红河两岸的田地水冲沙压,已很难垦复。我家的三亩多田摆到红河浪嘴里,咬得只剩簸箕大几块了,去年就靠着几个鸡屁股过日子,那几分田我一个人吃都不够,今年除了几个鸡屁股,养个把猪,我也没有想到其他门路。村上不通路,猪也卖不出个好价钱,过日子难啦。” 一位穿对襟布扣衣的农民,穿着一双破半筒靴,用发黄的纸卷起了“喇叭筒”,接过矮子的话说:“是呀,这人口在添,土地又不下崽,今年我那几亩地被水刮得皮包骨,不能下种了。再这样下去,过日子就难啦。乡政府号召出门打工,可寻不到好主。也难啦。”说着就点燃了“喇叭筒”烟卷。屋角有两位小孩借火光下着打三棋,屋外有人吹口哨,张寡妇听了就说:“半夜吹你个死,有鬼啵。” 高个子络腮胡接着说:“更惨的是,去年‘七二三’洪灾,冲去了几十户人家,现在还有五、六户无家可归。我家冲走了一头牛,老婆也被冲走,尸都未捞上。我现在寄住在舅舅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双儿女,生活很困难。长湾的石头一家,住在岩屋里,挖野菜吃,拉稀,最近听说吃糠,老娘拉不出,抬到医院里,要动手术,没钱,吃了几餐药,松了几个屁,就又回来了,乡亲们捐给他家的过年米,早就吃完了,迟早是饿死。政府现在给我们都分配有修渠任务,可我们家都没有,哪来的钱修渠,哪还有心思修渠,政府只顾了任务,不顾农民死活。” 犁开山问:“政府没管你们吗?” 冉小玉说:“管了的,光我民政部门就是五百多万,不过面是太宽了。” 高个子络腮胡说:“管是管了的,到我们手上的东西还不够吃一餐的。包我们村的武装部长老田,说我们是困难,他也没办法。现在是大乡大镇,他一个武装部长饷钱是两三个月无着落,政府工资都发不出,哪来的钱救济我们这些遭灾的百姓,他说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听人说,田部长到外地帮一个小煤矿老板挂生意去了,有时田部长到我们村收点便宜米,就到市场上去做点米生意,以填补家用,听说他小孩读大学,每月花钱好狠。说实在的,我们村这么远,乡政府也不知道包村干部在干什么,有的乡干部下来半年以后才到乡政府去一回,领了部分工资,又假装出差而干别的去了,鬼老二晓得。当领导的也学聪明了,睁只眼,闭只眼。当然罗,这也难怪他们,他们几年的出差发票全装在口袋里。是半边户的,日子还好过一点,家里种有田地总不会饿死人。”高个子络腮胡说着就站起来了,眼里蓄满了泪水。一个男子汉这么伤心,老百姓到了这种困难程度,还替我们干部想着,犁开山的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憾。 几位农民谈红河色变,可见红河近几年来,真的是把当地老百姓害苦了。有人曾听白家女拉着贾癫子唱《红河谣》,掏得听众的眼晴水是不断线的流。那过去的《红河谣》是这么唱的: 养女莫嫁红河滩, 十个女人九个寡。 一个女人不受寡, 男人缺脚少胳膊。 犁开山被老百姓的苦难情绪深深感染着。他抓住这一情绪氛围,提出了有关问题。他问:“既然你们深受红河之害,为何不好好治理红河?为什么还要乱砍滥伐森林?破坏生态平衡?”这是责备,也是同情。这是问农民,也是问在坐的各位干部。 矮子络腮胡说:“砍树,主要是柴桥和五水那里厉害,我们村树少一些,但也砍完了,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悔。我们年年造林,但年年不见林,有些山太瘦了,造了好几年,还只香笺大,真没劲。市里县里,也看到了红河的水患,决心治治这水龙,可县政府乡政府的工作就是不得力。一条红河渠,我都捐了一头牛了,可还是完不了工。钱、木材每年捐得那么多,听说市政府年年拔的专款也不少,这些年来年年修、年年集资、年年拨款可就是完不了工,修了半截又停了,也不晓得上面搞的什么名堂。” 穿半筒靴的农民吸着喇叭筒烟,气愤地说:“还讲他妈的什么红河渠,那是害人渠。大家都不要遮遮掩掩了,您不说,我说,我不怕县长、乡长的什么官。就因为修渠,张寡妇家的两条人命没了,我看这是笔血帐。” 高个子络腮胡帮腔道:“是血帐,那里面有明堂,可能还不是一般的血帐。上面总是搞些鬼打拔的事!” 接下来,几位农民异口同声地把话题都扯到张寡妇身上来了。在坐的人你一句,我一句乱炒菜,没头没尾听不出道道。组长狗二就制止大家,让大家排出个头绪。狗二说:“人家覃秘书要记录,你们一个一个来吧。”正儿八经的让说,大家又都不吭声了。狗二点名,说:“石头你说,石头那天也在工地上,石头的工地就挨在张寡妇工地,那天出事后,石头第一个到的现场。” 石头说了半天,还是说不明白,但他还是说着,渠跨了,塌了下来,压死了人,不应说成是拌水泥的技术问题,和沙浆,拌水泥,都是乡水管站技术员统一的标准,这里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石头说着说着,摆摆手,“我不说了,还是狗二说吧,他是组长,比我明白。” 狗二清清嗓子,喝口浓茶,就接着说:“水患的情况,大家都说的很多了,我不重复了。张寡妇的两条人命,我认为上面是有问题的,有责任的,那批水泥工程,已跨了好几处了,水泥有问题,肯定有问题,但上面就是不承认,也没人理这事。要理恐怕也理不清,官官相护,烈呀。张寡妇有话也无处说,老百姓要活个人样,难呀。”狗二用手揉揉双眼,继续说:“我还想说说我们组这几年的捐款情况。乡政府太不象话了,太黑了,把我们的捐款一平二调,把我们捐的树木也拉到别处去修渠了。就拿胡乡长妹夫所在的白石村来说,条件比我们好,可乡长看在他妹夫当村长的面子上,他们所得的拔款捐款比我们村要多几倍。而在我们村上,胡大头和村支书都是麻岔组的人,他们组上人就传出话来,说现在只要寡婆子上面有人就什么都好说。屁呀,我们组是寡婆子上面没人,就干蹬眼,尽吃亏。他们组捐的款表面上捐上去了,可又从上面拔的款子中返回了。他们就唱高调,说什么修渠的任务少,受益可不少,地皮光光,不如出个乡长,本小利大顶呱呱。他们说他们组还给胡大头帮了一个什么忙,说乡长从上面拔下来180多万元款,到组上办了个手续,转了个退耕还林工程款的弯,给老百姓甩几万元,其余的就被某公司拿走了。麻岔组里也有我的人,就跟我说了心眼里的话,说那钱可能是胡大头从中捣了什么鬼的,也可能是市里的一个什么官捣的鬼,反正来路不明,去路也不明。甩下的这个钱,麻岔组人人有份,塞了嘴巴,但人平就那么几百块,笼共不到两三万。这八成是胡大头在利用他们乡里乡亲,把他们乡里乡亲当猴耍了。” 狗二说着,瞧一眼犁开山,犁开山一脸沉默,目光阴冷起来,狗二的心中就没谱了。他此时真害怕犁市长追问他什么新问题。关于那拔款的事,他也是听别人说的,再往下就说不清了。犁开山铁青着脸,眼睛深得不见底了,没有问狗二任何问题。狗二心虚了,心慌了,他的目光在会场上求援,他的目光遇上了冉小玉的目光,冉小玉的目光是温柔的,是温暖的,是一个港湾,是一个家,他的目光靠过去了,心稳住了。 狗二继续说:“不过胡大头这人还是挺鬼的,难对付呢,说他有些憨吧,但他心里鬼主意多。记得县里原来的卢县长很赏识他,就因为他能干事。卢县长那年到村里蹬点,号召党员义务承包一段水渠,当时党员的积极性很高,全村30多个党员,都争着承包一段很危险的悬崖绝壁,争执不下,胡大头动了主意,就要大家抓阄。晚上胡大头做了几十个阄,放在半截酒瓶内,熄了灯,让党员在月光下用筷子夹,最后,那最危险的一段就让胡大头给‘抓’到了。胡大头那时与大伙的心情一样,只想在县长面前多多表现自己,得到县长信任后,将来有了县长作靠山,才会有出头之日。那时,卢县长实际上私下里也说过这样的话,看谁积极肯干,将来给积极分子介绍点事做做。于是,就引出了这共产党员抓阄找苦活干的佳话。后来,胡大头用同样的办法,把村里的一栋房子很廉价的要他的弟弟‘抓’去了。但这‘抓’的过程我至今认为都是一个谜。过了好几年了,就有人开胡大头玩笑,要他从实招出那抓阄的秘诀,他却笑着说,那是天意。从这两件事看,我就说胡大头不是个简单角色。” 狗二说他的话完了。犁开山欠欠身,把阴冷的目光转向几位农民兄弟。农民朋友被犁开山的表情镇住了,但他们清晰地看出了犁开山阴冷的表情下,蕴藏着对他们无限的爱。犁开山面对火光照耀着的那群古铜色雕塑般疑虑的脸,询问着他们的生产生活情况,有人说家里已在借粮吃,种子、肥料一斤都没买。有人说,孩子今年要失学了。有人说,病床上还躺着老家伙……犁开山让覃红和冉小玉把到会者的名单记下来,把那些春荒户困难户记下来。犁开山始料不及,调查越深入,就越让他揪心,是那种无法让人理解的揪心,是那种没有道理可讲的揪心,是那种良心和责任的双重揪心。 座谈会散时,已是三更天,雄鸡报晓了,新——新——儿——长长的一声啼鸣,牵来了黎明。农民们却不愿离去,他们围着火塘越围越紧,就像一堵护河堤…… 18 回到市里,覃红给《红河日报》写了一则考察消息,犁开山过目后,还是压下了。犁开山要覃红集中精力起草考察报告,过了好几天,他还没有动笔,都有点阳奉阴违的味道了。这是因为覃红回市里后,卢品找过他,卢品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对覃红起草考察报告产生了一定影响。卢品听了覃红的汇报,加上胡大头的小报告,心中很不愉快地说:“这次考察纯粹是找问题,鸡蛋里面挑骨头。”覃红本想借机讨好卢品,实话实说,不料卢品一反常态,发了雷霆。覃红为此伤透了脑筋,又不好给犁开山汇报什么,他绞尽脑汁,左右为难,迟迟不好下笔,但他权衡再三,还是贴紧了卢品的授意,写出了第一稿。犁开山不知道卢品私下找过覃红,几次约卢品通气考察情况,都被卢品借故推掉。犁开山只好说:“待书面材料出来后,请卢市长审阅。”卢品却冷冷地说:“那好吧。”口气里都有等着瞧吧的意思了。 覃红跟卢品跑过一段时间,且私交不错,并在一次酒后吹嘘“这辈子跟卢市长跟定了。”后来这话就传遍了市府上下,大家都认为覃红是卢品的人。犁开山下来后,卢品就叫覃红跟犁开山跑。这意思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犁开山带覃红下去调研,他处处周到,事事小心,深得犁开山信任。犁开山有时也向覃红吐露点心扉,两人年龄差不多,思维接近,兴趣相投,都有点相见恨晚的味道了。但因为是上下级关系,是完全服务的关系,覃红又不得不与犁开山保持一定的距离。不管怎么说,覃红对犁开山是很佩服的,佩服他的为人,作风,学识,方法等等。凡能当市长秘书的脑瓜子,肯定不是一般的智商,他佩服犁开山,当然也没有必要得罪卢品。卢品毕竟是赏识他的,这就要靠他的手腕了。覃红首次充当两面派的角色,看来还是缺乏经验,没把事情办圆满。和到孝庄与多尔衮之间周旋的刘公公相比差得远了。 犁开山定的完稿时间已过,覃红的报告迟迟未出来。本是一个星期的事,拖了上十天。犁开山有些火了。其实,覃红的稿子已放在了卢品的办公桌上。犁开山起火后,覃红第二天就把报告送给了犁开山。 犁开山看完报告很不满意,在文稿纸的天头上,写下了两个大大的字:重写!覃红久久注视着这两个力透纸背的大字,仿佛雷霆万钧般地向他劈下来,一下子摧毁了他们之间的友谊,一下子把他的自信心劈得粉碎。无声的两个字,犹如万箭穿心,覃红招架不住了,他感觉到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全身冰冷起来,心也冰冷了。 覃红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局面,像老鼠跑进了风箱。这时,他犯了一个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他的心不稳了,沉不住气了,头脑发热了,把稿子拿到卢品那里,指着“重写”两个字,让卢品看。卢品看后冷冷地说:“没想到他还真的拿出了皮匠的锥子当真(针)了。”覃红听了卢品这句不轻不重的话,心里更是乱了方寸。覃红原只想让卢品知道自己对他的忠心,想得到卢品的安慰,求个心理平衡,可没想到卢品对这个报告看得是如此重要。面对此事,覃红再一次被夹进了一道墙缝里难受起来。先前的感受是自我的,现在他是被人夹击了。此时,他像鱼见了鹭鸶般语意不详的说:“卢市长,为了处理好你们市长之间的关系,我还是先按犁市长的意思起草,这样回旋的空间大一些,您召集会议时还可再讨论,再定夺。” “什么?”卢品压低嗓音,动了怒气,显然没有想到覃红会对他这么说话,出这样的主意。卢品怒目而视,覃红的脸色顿时难堪起来,是那种绝望的难堪,脸上布满了阴暗的天气。卢品突然觉得,把这气撒在覃红身上似乎有些过分,就换了一种口气,说:“小覃你辛苦了,这段时间你干得不错。回去后,你就按犁市长的意图写。你说得对,关系要协调好,班子里的团结,比什么都重要!”说完,摘下金丝眼镜,用手指轻轻压压鼓凸的金鱼眼,看得出他是熬过夜的。然后,他朝覃红挥挥手,覃红出去了。覃红紧张的心缓和了些,但余悸还未消除。卢品是多厉害的角色,心里多亮堂,他从覃红的口中听出了弦外之音,这才是官场高人。此时,卢品沉默着,心想:犁开山为何对张寡妇这样感兴趣?这胡大头难道真是个大草包吗?想到此,卢品心里也有些发毛。他怕胡大头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捅出了什么漏子就不好收拾了。但好在明年三月份各区县乡镇换届,年前把老胡的职务调整一下,换下房,问题不就解决了?想到这里,卢品眼角闪过一丝神秘的微笑。 一份经犁开山亲自审定的调查报告铅印后发到了市长们的手中。卢品看后,独自在办公窒,像一头愤怒的雄狮,向着自己的内心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呼啸,他犁开山才来“三天”,就如此妄下结论,难道红河市的工作是他做的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呼啸的高潮之后,是一种出奇的冷静。卢品冷静一想,又不得不佩服犁开山对红河治理进行梯级开发的建议,也不得不面对那些死人、贪污、瞎指挥、劳民伤财的字眼而胆颤心寒,额头上冒出一粒粒冷汗。报告出来了,都有好几天了,没有反响。除了党外副市长主动跟他卢品沟通过,其余的同志,好象没这回事,这就奇怪了。但他卢品敢肯定,拿到报告的同志,也会像他一样,会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看。只是这些高层官员,不像老百姓有话,总是向别人说,他们是有话向自己说,向自己的内心说,向自己的手说,向自己的脚说。这些高层官员,总是盼自己的责任田青枝绿叶,硕果累累,年年丰收。他们又总是盼别人的责任田青黄不接,枯枝败叶,年年歉收。有的还盼着别人的责任田出现天灾人祸,他们表面上会表示同情,甚至悲伤,但内心里却是高兴极了,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心态,但表面上你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的。 卢品被大家的冷静灼痛了,他迫切想听听同志们的意见,他主动和犁开山商量,就考察报告的问题,召开专门的市长办公会议。时间拖得很长了,犁开山觉得卢品对这件事有点冷淡,就建议请晓明书记到会指导工作,以便决策。卢品因势利导,欣然同意,说:“这么大的事,他书记兼市长应该参加,按道理,他应该主持这个市长办公会。”这话中的意思,是有意思的,犁开山也感觉到了这话中的意思,但一时又说不清,抓不住。 在市长办公会上,犁开山全面、细致地汇报了考察红河流域的具体感受,列举了大量的实例,充分说明了治理红河的紧迫性,重要性,同时也客观地分析了原红河坝、红河渠的建设得失情况,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红河治理的思路。他说红河流域20个乡160个贫困村要脱贫致富,突破口应选择治理水患,欲治理水患,必进行梯级开发,欲进行梯级开发,首先治理红河源头,也就是说,在源头建一个大坝,既发电又蓄洪灌溉,然后一路下来可建二级、三级电站。说理有据,论证有力。几位市长听得津津有味。晓明一直沉默无语,喜怒哀乐无形于色。而卢品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了,硬着头皮,等犁开山汇报完,就针尖对麦芒地指出了报告中所举不失之词。说什么贫困村应是168个,而不是160个;说什么胡大头根本不直接管水利工程,管水利工程的是一个副乡长;还有那水泥、钢材等物资是平调使用而不应说成挪作他用,红河贸易公司调运的“三材”都是正材,而不是劣质材料等等。 听着报告上的这么些漏洞,犁开山思想上根本没有准备,他甚至在心里埋怨起覃红,这小子怎么如此不负责,连最基本的一些数据都出入这么大,他也由此明白,卢品不是一般的角色,至少卢品的信息灵,耳目多,也善于抓小辫子。待其他几位副市长不着边际的发言后,晓明就漫条斯理地说:“第一,要充分肯定开山同志这次的调查成绩,他们是花功夫,花气力的,摸到了许多新情况,除红河治理以外的一些问题,归口几位副市长分头研究落实。第二,卢品同志,经验丰富,农村情况清,底子明,对一些概念、数据、事实的看法有一定道理,希望市政府办的秘书同志在文稿起草时要引起重视。第三,这份报告按今天讨论的意见,修改后,打印上报省委省政府省水利水电厅,争取省委对我们红河市的支持。看来,红河上游是早就应该规划建一坐电站的。原来,市水利水电局有过这方面的想法,但总是因为资金问题而拖延了下来,导致下面县乡小打小敲而没有形成规模开发效益,问题的根子看来还是出在我这个老头子的决心不大上面。第四,至于开山同志想把这次调查情况发一个通报,好是好,但我看还不太成熟,最好是等省里有了话再说,请同志们再议一下。”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是太客气了,大家听了,心里是舒服极了,但前面一句已说得再清楚不过了,“我看还不太成熟”,那么大家还再议什么呢?那么好听的话,客气的话,就等于是废话了。可见,一个官场老手,就是这么虚虚实实,有为无为地控制着局面的。 最后上报的报告,犁开山签出了请卢品常务副市长、晓明书记审定的意见。犁开山的字迹,眉清目秀,虽然写在纸上,仿佛一笔一画刻在自己的心上,刻得自己的心是隐隐作疼。卢品在他的名字上画一个圈,圈下画了一条短短的尾巴,似刚孵出的一只蝌蚪,还有点害羞,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害羞的蝌蚪,就吓着了一帮子人。卢品在蝌蚪尾巴边写了一行字,建议把“管理不善,造成资金浪费大”删去,方可上报。卢品下笔是那么的轻柔可爱,温和尔雅,和风细雨。晓明在自己名字上同样画了一个蝌蚪,那蝌蚪很春风得意,他在那尾巴上写了一句,同意卢品同志意见,请及时上报。但仔细看,晓明画的蝌蚪,与卢品画的还是有区别的,这蝌蚪有气势,有杀气,有一种不可回头的姿态,这蝌蚪长大后,肯定不是一只蜻蛙之流,而是一条凶猛异常的龙类灵物。 报告由市委机要科传真给了省里。不到一个月时间,犁开山就接到了省委羊副书记的电话通知,说今年给你们批一个电站,作为支持市里治理红河的首期工程,也作为省里重点工程。具体的立项文件随后就到。这下,犁开山七上八下的心踏实了。他消除了怕省里知道红河流域已建一坝一渠而不批项目的担心问题。犁开山心情很激动,他想省委让他下来找他谈话的那个意思,终于得到了体现。在给犁开山通电话之前,羊副书记已用同样的方式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晓明和卢品。待他们三位互相转告这一消息时,心情已显得十分平静,但也感觉得到他们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这个项目定下来了,红河工作的轻重就明显有了倾向。这是多大的工程?是全省抓的重点工程。举全省之力,到一个地方抓一个工程,可见这个工程是何其的重要。事在人为,大家都在盘算着,如何吃下这根硬骨头。既然是省里重点工程,省里肯定有想法,市里要挑重担,这也是惯例。大家的想法,没有跳出游戏规则,然而又各有各的想法。总之,几个头头是高兴了,高兴得脸都大了,眼睛都亮了,说话都气魄了。当然,他们的高兴,也不光是为了这个项目,还有很多更深更远的东西,这里一时也看不透。 19 盼望总是焦灼的,贫民百姓盼着锅里碗里那点事,焦灼也就芝麻那点大。大人物的盼望就大了,焦灼也就放大了。羊副书记说的那个立项文件下来了,晓明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随后,前期论证设计的专家小组也下来了。 专家小组组长由省水利水电厅马厅长担任,副组长由卢品和犁开山担任,组员由省水利处、水电处、市水利水电局的同志担任。为了显示这个项目的来之不易,马厅长把红头文件时时揣在身上,随时都可以拿出来鼓舞人心。马厅长到来的那天晚上,晓明、卢品、犁开山到市招亲自作陪宴请。犁开山还钦点了向大炮和粟小阳参加。其余的4名组员分别是省水利处王副处长和小江,省水电处的钱处长和小陈。小陈是专家组唯一的女性,去年从哈工大水利工程系毕业的高材生,一头黑黑的长发,高佻的个儿,走起路来,水蛇腰一闪一闪,温柔的嘴唇,善良的眼神,给宴会带来了许多新鲜话题。主宾落坐,篷壁生辉。晓明见餐桌上已摆满了各种热气腾腾的山珍海味,就举杯,说:“马厅长,来,我为你这个专家组接风,干一杯。”晓明督促在坐的各位都干了杯中酒,说:“我是不喝酒的,但为了红河市的事业,我还是干了这杯酒,我这是敬酒后干呵。”马厅长不无幽默地说,老晓你这是强有力的督促啊。 酒席上,马厅长直截了当说明了来意,充分体现出作为专家组雷厉风行与干净利落的办事风格。晓明说:“老马,还是搞一个小型的仪式吧!”马厅长说:“老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马的脾气,一切都勉了,开宗明义,直接破题。”犁开山知道马厅长的本色,就爽快地谈了自己如何组织这次论证方案的一些想法。在坐的听了这些想法,都拍手叫好,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卢品却反应冷淡。卢品确实感到心中有些不悦,心想抽人、组织等有关决策的事应由他这个常务提出来,晓书记决策,怎么你犁开山总是这么目中无人先入为主呢?卢品的心理变化,丝毫没有逃过晓明的目光。晓明听了犁开山有些话说得死板,心里也生出莫明的不快,心想,不管你犁开山怎么与马厅长熟悉,怎么有学问,怎么有从上面下来的心理优势,但在组织面前,你也该有个程序,怎能把一些应该由大家讨论决定的事情说得没有余地呢?马厅长见卢品、晓明没有明确表态,很快避开了这个话题,说酒桌上不谈工作,来,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我借花献佛给在坐各位敬一杯。短暂沉默的酒桌又开始活跃起来了。 的确,犁开山的看法,在某些关键问题上,若说是看法,倒不如说是他的一锤定音。借着酒劲,卢品的思路仍然交织在犁开山的思路上。卢品看看晓明,把话却说给了犁开山,他说:“犁市长,关于市里派谁去参加设计论证,关于规模问题,关于具体方案,还是等研究了再说吧。来,我敬你一杯。”马厅长突然闻出了异味,说:“小陈,给卢市长敬酒,表示一下我们的谢意。”小陈推说不能喝白酒,用椰子汁带替,卢品不依不饶,说:“那不行,既然厅长带你来,肯定都是表现好的。”说着他用左手把一小杯白酒塞进了小陈手中,右手就把小陈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说:“喝吧。”小陈没想到卢品会这样,就把座位往后挪了挪说:“恭敬不如从命。”就一口喝了那杯白酒,呀的一声,呲牙洌嘴,像吃了一口很辛辣的辣椒,浑身躁热起来。看着她那模样,卢品说:“哎呀,还谦虚,看你喝酒的动作,就是一个行家里手。” 马厅长问:“小陈,怎么样?” 小陈摇摇头,说:“没事。” 卢品说:“毛主席,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啊。”卢品几杯酒下肚,开起了厅长的玩笑。 “哪里,哪里。”马厅长摆摆右手,又用右手食指点点身边的同志,示意他们给卢品敬酒。这一系列动作酷似毛主席在与朋友们用餐时的动作。也可以说,这是马厅长对卢品玩笑的开心的有意的对接。 卢品说,你们还是先敬“毛主席吧”,是他老人家把我们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马厅长笑了起来,说,莫开这样的玩笑了啊。厅长说莫开这样的玩笑,其实是认可了这样的玩笑。卢品和马厅长到省委党校中青班的时候,两人玩得好,卢品就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别名“毛主席”。那时,马厅长真的把头发往后一梳,像,像,像极了,高大魁梧,仪态华贵,双眼皮下藏着忧国忧民的眼神。至此,好几年了,他就把这发型固定下来了。“毛主席”也就传开了,听说全省只有三个人像毛主席,但马厅长最像,主要是气质在那里,另外两个,一个是农民,一个是县剧团的小生。“毛主席”很快出名了,省长开会时,小范围内,也叫一声“毛主席,你发言。”马厅长也不忌讳,学毛主席的湖南湘潭话,“要得啰”,来一句开场白,便引来了大家的笑声,活跃了气氛,省长的会也就开得轻松起来。 马厅长有些得意起来,到底还是卢品点到了他的得意处。马厅长说,你们敬卢市长,敬卢市长。马厅长说了一口地道的湘潭话,惹得酒桌上笑声朗朗。都笑了,都笑得很纯洁。 一圈酒下来,卢品端起酒杯一个劲的看着小陈,口里虽未说什么,但眼睛在说,这是我卢品回敬你小陈的一杯酒。卢品看着小陈,举杯喝掉了自己杯中的酒,就对勉为其难的小陈说:“陈小姐你喝一杯就面色滋润,再喝一杯就会白里透红,多漂亮的小姐,肯定是喝酒的高手。”马厅长看卢品兴致很高,就劝小陈,再少喝一点,其余的让老钱老王小江给你代喝。小陈见马厅长这么说,就说:“卢市长,很感谢市里热情款待,厅长说了,我喝这一杯就算了,好不好?”卢品说:“看看看,陈小姐真是真人不露相,现在开始主动出击了。我说嘛,毛主席的手下哪有弱兵呢?老马,我建议能喝八两喝一斤,这样的小姐要提升。”马厅长笑而不答。小陈又说:“卢市长,我喝完这一杯就算了,好不好?”卢品眯眯笑,不表态,小陈也只好等待。最后,在几位同志的劝说下,卢品让步了,但又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小陈唱一首歌抵喝一杯酒。这回小陈爽快地答应了。 晓明今天没有提前走,而是自始至终陪同马厅长。他想得远一些,省委虽然下了文,这后边的工作才是工作,万事开头难啦,只要把这个头开好了,今后的工作就好做得多。晓明知道,这个工程就提在马厅长的手上,那么大的投资,紧一点,松一点,都在他老马手上捏着,说来说去,省里的权力,现在就全到了他老马的手上了。他晓明可以不参加新春晚宴,但他不能不舍命陪马厅长。晓明知道一个穷市,也要靠酒桌上的生产力。有这样的认识,晓明就不会乱方寸了,不会因小失大了。犁开山从省厅下来也有半年多时间了,难得与厅里的同志们聊得十分开心。红河的同志与省厅的同志都攀亲戚了,当然离不开犁开山,没有他的下嫁,哪来的这般亲戚?大家高兴极了,开心极了,这时谁也没有了工作的概念,全部生活化了,人与人之间,拆了那堵墙,就不分你我了。这次破例,晓明、马厅长也各唱了一曲苏联歌曲《三套车》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犁开山与小陈合唱了一曲《萍聚》。这一会,犁开山又仿佛回到了省厅的工作氛围中去了。省厅的同志,从来不敢跟厅长开玩笑的,今天也开了,高呼了“毛主席”万岁。 两个多小时的晚餐结束了。结束语是卢品与小陈合唱了一曲黄梅戏调子《夫妻双双把家还》。卢品唱歌就是像那么回事,声情并茂,很投入,很到位,就连晓明和马厅长也轻轻拍起手表示了喝彩。卢品的音色就是好,有点像青年歌手春蕾的声音,红河的业余歌手中,没几个能比得上他。有很多歌手还称他为老师呢。 晓明回家去的时候,反复给招待所的伍所长交待:“要像接待省部级领导那样接待马厅长一行。” 伍所长没有辜负晓明的嘱吒,很会来事又不张扬,陪同马厅长到红河寺转了一圈,听说奇真大师云游在外,伍所长和马厅长都多少有点遗憾,但伍所长已表态,只要大师一回寺就把他带到厅长府上去给他看几天风水和算算厅长的前程。马厅长很高兴。马厅长不信那一套,但又向往那一套,他对伍所长说,好玩嘛,这也是一种玩法,总比那些干违法乱纪的勾当要强吧。毛主席,周总理,都经常到庙里去抽彩头,他们是要去多方面收集信息,然后分析判断敌我形势,寻求解决办法,这哪里是迷信嘛,这分明是信息源嘛。马厅长早就耳闻大师神奇,只是无缘相见,今日有了机会,又错过了大师。马厅长自叹与佛无缘。但马厅长到红河寺走一趟,没有白走,还是有所收获的。他意外地捧回了一株他日思夜想的兰草,听说这种兰草在国际上已炒到了四、五十万元一株。他还抽到了一支上上签,显得特别高兴,他说他这是第三次抽到上上签。马厅长心满意足地回省厅去了。 专家组的工作由卢品主持进行。犁开山对晓明的这一分工有些看法,但他还是忍在了心里,没有讲出来。犁开山反过来一想,由卢品主持也才名正言顺,卢品财政一支笔,对前期准备工作调度资金十分有利。自己要是主持这个事,请示来请示去,反倒影响工作效率。犁开山想着晓明的决策还是有道理的,就觉得自己是多了心,是一种不成熟的想法,他庆幸自己没有把这个不成熟的想法讲出来,否则自己的脸往那儿搁?搞工程什么都不怕,就怕调度不了资金,一分钱也会难死英雄汉。 卢品接受这一任务后,对晓明的屁股歪在他这一边,心中有数了。于是,他暗暗下定了决心,盘算着,一定要把握好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经营好这一彪秉青史的政绩工程,他从晓明的眼神中读懂了这一决策意味着什么。他觉得与犁开山过招的第一回合,他赢了。心飘飘然然起来,像三月的风筝,漫天挥舞。 时间过了一个月。专家组的工作在烧野火,没个正经的东西出炉。这中间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工作计划问题,也有专家之间的意见磨合问题,总之,一言难尽。钱处长和王副处长心急如焚,可卢品总是说:“你们是专家,专家的工作不能象小工那样干,那样干启不是谁都可以当专家了?那专家的价值又何在呢?到我们市里来,你们只管潇洒一点,有什么问题,我卢品担着。”开始个把星期,省里几位同志很不习惯卢品这种“安乐死”,也不习惯他的那一套专家理论,但时间一长,他们竟慢慢适应了卢品的工作原则和方法,而且觉得很不错,如果哪一天不这样了,他们恐怕是很难受的。 向大炮见卢品在总体规划中事无巨细地指手划脚,盲目指挥,违背科学的发展观又固执己见,就时不时借故单位这事那事而回避了一些工作。果然,一个多月来,卢品所谓招待专家的各项吃喝玩乐费就花了不少。原定两个月内完成任务,现在已是时间财力过半了,而任务确未完成三分之一。一次专家组去实地考察途中,钱处长在车上直截了当地给卢品提了意见,说:“卢市长,电站选址问题,渠道路线问题,规模问题,恐怕马上得定了,不然这么天天来回跑,这么拖下去,总也不是个事。表面上看起来,我们是在忙,实质上我们自己心里还是清楚的,一天忙了些什么?工作没有实质性进展,这样下去恐怕对我们下步工作不利。您说的原老坝老渠虽然投入不少,但要重新启用,从科学发展观上是讲不通的,浪费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天的舍去是为了明天的更好发展。您的一些想法是可以理解的,这么多年来的工作就这么自我否定了,摊上谁都有想法,可这毕竟还有个实际情况。省里定这个工程也是实事求是的嘛,省里没有责怪市里,您又何必这么斤斤计较呢?实事求是是我党的工作作风,又是‘三个代表’思想活的灵魂啊。”卢品没想到这位温温柔柔的钱处长也有专家们共同的脾气,平常看来不说什么,可到了这关键时刻,却不客气了,还给他上了一课。卢品心中不悦,沉默着。向大炮坐在钱处长旁边,却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没有钱处长那么多轻言细语,他胸中憋着怒气地说:“卢市长,刚才处长说的有些事是定得了。我们每天这样跑通学,光车子油钱都不少了,再这样下去,可是要劳民伤财了,恐怕到头来也没我们的好果子吃。”卢品坐在司机旁边,给司机递过一支烟,哪经得起向大炮的火上浇油?他怒火中烧,说:“向大炮,你只管设计,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油不油的让你出了钱?!”向大炮听卢品这样一说,话音就提高了三度,说:“那也是人民的血汗钱。”卢品说:“好,你怕花人民的血汗钱,明天你就不要来了。”“好,不去就不去!司机,停车!”司机被向大炮的吼声吓了一跳,一个急刹车,差点把卢品的头碰到了车玻璃上。“好,你下车!”卢品的怒火冒出来了。钱处长说:“卢市长,算了吧,别说了。向大炮底子清,情况明,心中有数,肚子里有许多活资料,加上现在正缺人手,他万万下去不得。”向大炮要下车,钱处长拉着他,前面那辆载着王副处长的车见后面的车没跟上来,就到前方停下了。王副处长见后面的车停着无动静,叫司机往回倒。向大炮见前面的车要开倒车了,气鼓鼓的,却不再和钱处长拗劲了。车又向前方开去。卢品沉默着。向大炮沉默着。车上像滴答着一枚快要到点的定时炸弹。双方的明火熄灭了,但各自的内心之火却在熊熊燃烧。大有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的气势。 车后扬起了一路黄泥巴长龙……在那片青山绿水间穿行。 20 晓明很重视农村工作,每年都要集中到各县和大部分乡镇走一趟。今年的大事已定,晓明的心宽了,一切都在走上正轨,就带着犁开山和部分同志下去了。这次下去,犁开山是配角,与他单独下去的气候的确不一样。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事,同样的人,就因为前面走着的份量不一样,他就欣赏到了无限的风光,他犁开山下去尽管收敛着,下面也是够客气的,但跟书记下去的场面一比,真是提着个鸟笼进人民大会堂,小巫见大巫了。接待规格,工作方式,解决问题的速度、程度,下面的心态等等都不一样。晓明注意了又注意,但仍然像乾隆下江南那般弄得轰轰烈烈,当然都是下面那些老部下弄的,晓明拿他们没办法,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人啦。犁开山这次下去被表面形式折腾得够戗了,高兴是高兴,也感到心里空落,他除了吃,领略一番自然风光之外,印象最深的就是下面干部不正常的热情,过份的热情,显得十分虚假的热情。犁开山跟着晓明跑了5个县30多个乡镇,刚刚回到市里,就接到马厅长的电话:“喂,我的大市长,红河电站设计进度怎么样,也未见市里汇报,按计划,只要时间抓得紧,应该快结束了吧?”犁开山听出了一种责怪的口气了,心里不踏实了。犁开山说他下乡刚回到市里,等他了解一下详细情况后再报告给厅长。犁开山不好说自己没管这事,只好这么唐塞着。马厅长说:“犁市长,要有紧迫感,省里批给你们的这个项目是不容易的,要珍惜啊。”犁开山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他要覃红找来粟小阳。粟小阳说,专家们还在现场勘察,资料除了草图,其他数据都未出来。作为水利专家的犁开山,心里着急了。他大声斥责粟小阳说:“你们一个多月来干什么去了?”粟小阳不敢辩解,只是吞吞吐吐说明了一些客观原因,的确,他也没有丝毫的辩解理由。犁开山没有把这个情况直接告诉马厅长。他是让覃红先转告张秘,让张秘报告卢品,说省里马厅长让卢品汇报设计进度。卢品知道这个情况后,就让张秘给省水利水电厅办公室汇报,省厅办直接把红河市的电话切入了厅长室,张秘按照卢品的吩咐,给马厅长作了汇报,说:“马厅长,真是对不起您。卢市长委托我先给您作一个简单的汇报,等他从现场上回来后,再给您作详细汇报。马厅长客气的说:“那你就先说说吧。”张秘反而害怕起来,但还是像背台词般的说了:“专家们工作认真负责,每天超负荷工作,由于红河地质结构复杂,设计难度大,所以进度较慢,但效果比较好。”张秘说了一大通,马厅长不耐烦了,说:“我要数据。”张秘说:“专家正在整理有关数据。”马厅长说:“没数据,那你还要汇什么报。”张秘说:“卢市长怕您着急,所以要我先给您报告一下。”马厅长说:“那好吧,我知道了,没你的事了,到此为止。”马厅长放下电话,沉默了一会,摇头叹息,仿佛真正感觉到了什么是贫穷落后的地方,那就是有钱也办不好事。张秘受人之托,把自己没有摆进去,对马厅长的态度也就不在意。张秘一付秉公办事,无所谓的样子,很让人难看的,要是马厅长知道他这个样子,肯定马上会要他走人不可。 张秘小心翼翼地把马厅长的态度告知卢品之后,卢品只好亲自电告马厅长说:“请马厅长放心,设计虽然慢了一点,但质量是保证的,我比你还要着急呀。马厅长,这可是我们自己的事,是我们红河天大的事呀,哪有不急的道理。还有个小事情,我也给你报告一下,省里设计费也还未完全到位,现在全由市财政垫付。”马厅长听出了卢品的弦外之音,就说:“请卢市长多多关照一下省厅的工作,余下的设计款马上就拨下来。”卢品就是这么厉害,很有脑子,干事总是刀尖对麦芒。他在电话中,只提那么一点很小的事情,就扭转了工作中的被动局面。 又过了一个星期,省委、省政府办公厅分别催问马厅长关于红河电站设计情况。马厅长又催问了犁开山,犁开山这次到厅长面前就来了个巷子里赶猪,直来直去,说:“我虽然是红河治理委员会主任,专家组副组长,但电站设计的具体工作由卢品负责,我就未过细了解情况,也不好过细了解情况。”马厅长听到这个情况后说:“开山呀,你这是不负责任的话,也是气话,你别忘了当初省委派你到红河去的主要意图,你虽未管具体设计工作,但情况,你应该随时掌握。说不准什么时候,省委、省政府领导来过问,领导是不管你管不管具体事的,你一问三不知,或知之甚少,那就被动了。”犁开山经马厅长这么一点,倒认为是这么一回事了,他心想还是老厅长见识广,想得深。自己作为专家,跟别人堵气,值吗?堵气,对工作才是不负责任的态度。分工,也没有说不让他犁开山不过问情况呀。搁上正轨,他还真的说不清。犁开山经马厅长这么一剌,就有了许多新的想法。人呀,应该宽容大度一些。 犁开山是个能想到说到做到的人,他首先约见了向大炮。向大炮风风火火来到犁开山办公室,说:“犁市长,我就实话实说了吧。卢市长先入为主的几点意见被专家们否定后,他就不高兴了,他认为是我们把他原来的红河渠、红河坝否定了,心里不平衡,总是拖着进度,他很可能想以此办法来妥协专家们的某些观点,可他错了,你不要看那些专家平时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可在原则问题是没一个人糊涂。前段时间他用设计款请吃请跳,美其名说是款待几位省城来的专家,骨子里还不知在搞什么鬼。听人说每次参加活动的人数不下十余人。”犁开山没有追问什么,只问:“你们的设计案呢?”向大炮说:“不敢瞒市长,方案还没成形。这几天钱处长组织大家在加班加点,我估计是钱处长看出了些什么问题,怕交不脱差,与卢品闹翻了,才按照他的思路开始正常运行工作,钱处长说,这项工程是省委、省政府作为十五计划的重点工程,未按时完工是要负政治责任的。我们下来这么长日子了,有许多事都拍不了板,你说气人不气人。向大炮本想借机放放自己一肚子的气,但话到嘴边又吞进了肚子里。犁开山听着向大炮的汇报,心里很难受,心想非科学的决策,难道不可以否定吗?犁开山示意向大炮说下去,向大炮继续说:“这几天,我们都不愿找卢市长了,很多事,专家组的同志自己作了主,卢市长要我们搞的一套方案,明显不可行,我们就全盘放弃了,何必浪费时间呢?何必浪费人财物呢?大家都讲,出了问题自己兜着,不靠他卢品了,这样一来,我们的进度反而快了,现在草图已晒出,数据测算基本出来了,就差整理系统资料,请领导定夺了。” 犁开山说:“好,技术问题就交给你们,搞完我签字。抓紧时间,三天后,把要晒的图纸全部晒好,把所有的资料系统化。”向大炮说:“这没问题,只要卢市长这几天不干涉,两天后就可全面进行扫尾工作了。”犁开山说,他还干涉什么?省里面都要兴师问罪了。犁开山也有气了,他想像这样的工作作风,也只在红河出现,别的地方,如果有了这么好的机遇,还不日夜加班?天天突击?有些话,犁开山不好说,对下对上对自己都不好说。他想这个时候了,都火烧眉毛了,也只能用这个办法来逼一逼专家们的工作进度了,事后再给卢品通气。 犁开山把专家组最后冲刺的工作计划,给马厅长作了详细汇报。马厅长很满意。在这关键时刻,马厅长给晓明挂了一个电话,建议把犁开山抽出来参与具体设计工作,晓明说可以考虑。马厅长就把这个信息告诉了犁开山,并请求他以副市长和专家的双重身份把红河电站的设计水平提到一个新高度,既要坚持高标准,先进性,科学性,又要贯彻实事求是,厉行节约的原则。犁开山说:“谢谢老厅长关怀,我一定把握好这一工作尺度。” 一天,晓明把卢品和犁开山同时叫到了办公室,单刀直入地说明了省里意见,让犁开山参与协助卢品尽快拿出红河电站的设计方案。卢品说:“犁市长进来,我没意见,他本来就是治委会主任。只是近一段时间来,我天天到现场,身体有些不适,对设计进度有所拖迟,这是我应该检讨的。”晓明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吧。省里不满,责任在我这个班长,不怪你们。作为常务副市长能扎下基层,这本身就很了不起。”犁开山没想到晓明用正面的激励,来化解了卢品的不良情绪,又用承担责任的心胸,抵消了他犁开山的锐气。 犁开山只好顺着晓明的话说:“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专家组,我也有一定的责任。现在,重要的不是大家要担什么责任,而是要迅速落实好省里的指示精神,这样我们的工作才不至于被动。如果我们还不赶快抓紧时间,省里一但有什么想法,那时我们就真有不可推御的责任了,责任事小,红河人民的损失可就大了啊。”犁开山的话说得有点份量了,把卢品震摄了一下。晓明重复了犁开山的这一说法,卢品也感到了这样下去,事态会严重起来,那时,他卢品就会成为红河的千古罪人,红河的子孙都会骂他不是东西。卢品沉默了,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些过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上面没人过问,自己有什么不好下台的?卢品表面上认同了犁开山的观点,也同意了晓明的重新布署。这次谈话后,卢品在设计工作即将扫尾的关键时刻去了医院。也许他是真的病了,也许他是在闹情绪。 卢品住院后,犁开山全权负责设计扫尾工作。犁开山捡起这项工作,就像抓着一只烫手的山竽。他想卢品在这个时候去住院,是不是在与他闹别扭?犁开山回想起来,工作上支持他卢品,生活中敬重他卢品,平常做事说话对他卢品也很客气,哪里冲撞了他?犁开山觉得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过卢品,可卢品的情绪口气摆在那,一付小鼻子小眼睛的样子,和谁作对呢?犁开山想着自己是个年轻同志,老同志就这样与自己铆上劲,实在是不好,实在是难受。犁开山几次下决心想找晓书记谈一谈这种感受,但总是难以付之行动,他怕谈这些不明不白的事情反而引起更深的矛盾,那样一来对谁的工作都没有好处。于是,犁开山还是放弃了那种想找晓明倾诉的想法,而尽快投入到工作中去了。犁开山想时间会给这个世界一个公正的答案。你若做对了,谣言就会不攻自破,你若做错了,一百个天使为你求情,那也是白搭。 21 专家组的工作因为钱的问题,陷入了困境。向大炮拿着报告去市财政局,被一个科长气了回来。犁开山跑到市财政局去协调,碰了一鼻子灰,那位分管基建科的副局长说:“要动用市里钱,必须卢市长一支笔批。犁市长,实在是对不起。”温柔一棒,把犁开山逼到了市人民医院。犁开山站在卢品病床前,递给他一个报告,要求暂借设计费8万元。卢品看了看报告,说:“犁市长,还是等几天吧,要么你问问省里马厅长,看看省里专款何时到齐。你想想,现在正是支农大忙季节,全市干部不发工资也要支农,该给农民的都要给农民,该优先农民的都要优先农民。目前,财政红着,哪来的余钱剩米。你要急,你就去银行贷款,财政是调度不出资金了。”卢品的话是说得有点不中听了,但卢品的脸上还是贴着笑,是那种得了病的笑。笑得苍白,充满了药味。 犁开山感到一阵恶心,硬着头皮听完卢品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卢品不是在医院里,他都有搧他两个耳光的心思了,但他很快把这种恶劣怒气压下了。这个话题很快就忽略了。犁开山礼节性地说:“卢市长你好好保重吧,我走了,有时间再来看你。”卢品始终保持微笑的姿态,笑意中散发出不屑一顾的余光,犁开山一出门,卢品的微笑就消失了。这种微笑,这种姿态,是卢品几十年职场修养的结果,稳定,丰富,胜过千军万马。 犁开山刚走,梅丽就过来了。梅丽是市人民医院的一位年轻护士,两年前,市级领导到医院搞体检,卢品一眼看到高洁脱俗的梅丽就心跳不已。那天,梅丽负责所有的后勤工作。体检结束后,别人都走了,卢品留下来无话找话的向梅丽咨询自已的体检结果。从那天起,卢品就认定梅丽是他一生梦中追寻的情人。那天,他被她的美丽惊呆了。她真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细柳,齿如含贝,嫣然一笑,动人心魂。他喜欢梅丽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卢品喜欢岁寒三友“松竹梅”的精神品格。“梅花,梅花,越冷它越开花”。没想到这句话的具体含义,却体现在梅丽身上了。一种精神上的东西,在现实中找到了对应,就动人了,就刻骨了,就值得永远追求了。在这一两年来的交往中,卢品对梅丽的高雅气质和鲜活美丽日日不可忘怀。有一天,卢品实在是欲火难灭了,就下跪求梅丽给他。梅丽很害怕。但后来,梅丽想出了一个办法,利用上班时间,请了半天病假,让卢品去了自己的单身宿舍,她吃了几粒安眠药后,说:“市长,您上来吧。”卢品没想到梅丽是那么聪明怜俐,想出了如此绝妙办法,把两人都置身红尘之外。卢品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满足,他弄完梅丽后,翻来覆去把梅丽全身每一个毛孔都看遍了,吻遍了,尝遍了。现在,梅丽已融入到卢品的血液中去了,卢品也融入到梅丽的血液中去了。两人彼此动了真情。去年,梅丽被提拔为护士长助理,年终记二等功,卢品脸上也感觉有光呢。 几乎是卢品专职护士的梅丽从住院部后面的竹园里走了进来,莲步轻移,款款生风,迎面见犁开山一脸沉闷的走出病房。梅丽回头看看,想是到哪里见过这人,又一时想不起来。她走进病房,就嗔怪卢品说:“卢市长,不是我又要说你,不管谁来看你,你都别把人气走呀。他送个什么礼,献束什么花,带点什么东西,也是正常的嘛,哪有空手看病人的笨猪。你看看,我刚才到外面碰上一个闷头闷脑的人,肯定是从你这出来的。” 卢品向梅丽眨眨金丝眼镜下那双鼓凸的金鱼眼,说:“你说的是那个瘦高个吧,刚出去的?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刚来不久的犁副市长,你可能还没注意,他一下来就往乡下跑,讨了不少老百姓的喜欢。你看他那一副书生样,跑到我这里要钱来了,我是印钱的机器吗?”卢品的口气里,有在情人面前讨好的成份,有对别人蔑视的成份,有权重傲慢的成份。 梅丽啊的一声,说:“是有点像,电视上见过几回,他就是犁市长呀,那你更不能得罪他呀,他好歹也是你的同僚吧?你不是常说官场上要学会亲者疏,疏者亲吗?他一来就讨得老百姓喜欢,我看他就不简单。”卢品听到梅丽的说话,心里有点别扭起来,他想他不该给她说起犁开山。犁开山年轻有活力,都捧他,卢品似乎有那么点醋意了。梅丽没在意,也看不出卢品的心思。卢品听了梅丽对犁开山的夸奖,说:“话是那么说,可他还未来几天,就这里长,那里短的,好像天下就他犁开山是正确的,我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都要蹲在我的头上拉屎了。沉默,沉静,忍,有诚府,那是有条件的,也要因时因地因人而用。这些你可能不太懂,不过你现在也要管不少人了,今后慢慢学吧,这里面的学问深着呢。”这话语中,有恨,有情,有爱,有自尊,有希望,梅丽明明白白。 梅丽说:“不过他这么年轻就当了这么大的官,是不简单。” 卢品拿眼睛盯住了梅丽的眼睛,说:“请你以后别在我面前提那小子,否则……” “否则怎么了?”梅丽故意来了一个惊诧。 “否则……”卢品话到口边又咽下去了,他的那点醋意有点表面化了。梅丽见好就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怕惹怒了卢品,不好收场。 梅丽见卢品还有些生气,就说:“卢市长,你今后也不准到我面前提你政府办那几个狐狸精。来,你到里面来,我给你理疗按摩,好消消气,无气百病不沾,气坏了身子我可担当不起。” 卢品转怒为喜,和颜悦色地说:“还是我的梅懂事。” 梅丽把卢品让进套间里屋,轻轻地把门带上,示意卢品躺到病床上。卢品转过身却把门插上了,然后从背后一下子把梅丽抱住了。梅丽轻轻掰了一下卢品的双手,掰不动,嗔怪地说:“市长,你不怕有人来看你呀。” 卢品说:“没有的,他们都是鬼精,懂我的规矩。”梅丽开始喘粗气,话语有些呢喃:“市长,我怕影响你的身体。”卢品哎呀一声,坐在那张紫红色牛皮沙发上,把梅丽顺势抱上了大腿,一幅厚厚的嘴唇,喷吐热气,凑近梅丽漂亮的耳垂,轻声说:“梅,梅,梅,我哪有什么病,我是想你想疯了,才出此下策的。你不是说我才住三天,病就好了大半嘛,那都是因为我的梅子治疗有方。”卢品说着,双眼充盈着汪汪泪水,半含半坠,只要他的梅轻轻一碰就会坠落。梅丽见卢品这副模样,心里疼爱极了。她想卢市长真是一粒情种。她明知故问:“卢市长你怎么了?”卢品急促地说:“梅,我想你。”随着语无伦次的不断低沉,卢品厚厚的双唇已压上了梅丽薄薄的双唇。四片嘴唇贴在了一起。梅丽张开嘴,把一口洁白的牙齿退在一边,给卢品那枚灼热的降紫色的犁尖一般的舌头腾出空间来,让其来回耕耘。与此同时,卢品双手像两条蛇,交叉着在梅丽两只高耸的乳峰间来回游动,时而捏捏柔软的乳房,时而用手心暗暗压住坚韧的乳头。梅丽如西子湖畔的一排杨柳,在一场醉人的春风突然的袭击下失去了自己的形态。戴在头上的卫生帽掉到了沙发上,一头乌黑的长发撒了下来,两只亮如玛瑙的眼睛,在长发遮盖里扑朔迷离,嘴里发出了要要要的颤音。卢品在梅丽急切的欲望逼迫下,反而更冷静地控制了自己的节奏,他想这就是生命最完美的时候。卢品那双蛇一样的手,从草莓般坚挺的乳头滑向洁白细嫩的乳沟,又从洁白细嫩的乳沟滑向小腹,然后深入下去,再深入下去,又折回来,再折回来,那条蛇,从容不迫地折回到了那草莓般坚挺的乳头,然后再从草莓般坚挺的乳头滑向洁白细嫩的乳沟,又从洁白细嫩的乳沟滑向小腹,然后再深入下去,再再深入下去,就四渡赤水了。 梅丽此时,已失去了自我,象蒸在蒸笼里的一笼馍馍,任凭神秘的雾气在全身散发。梅丽口干舌躁地说:“品,品,品。你个该死的,你吊我的味口。你快点,我要实的。你耍花样,你要我死了。”卢品真是善抓关键,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鹞子翻身,立马摸刀,他要向纵深发展,挺进中原。那沙发一寸一寸在往门口移去。梅丽在下面嗯嗯啊啊的,很夸张的大呼小叫,仿佛是卢品给她理疗按摩到了节骨眼上…… 事毕,梅丽灿烂一笑,简直就是卢品眼中的梅花仙子。她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帽,那白大褂上就印有好大一块湿的图案。梅丽坐下来,靠着卢品,说:“你真行,又让我当了一回仙姑。我是离不得你了。”卢品微微一笑,额上的细汗闪着亮亮的光芒,他又开始忘情地舔噬梅丽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下巴,颈项。那长长白细的颈项最使他心旌摇动。一舔到颈项,卢品又有了勃蓬的生机,他附在梅丽耳边悄悄说:“我还要。”梅丽说:“那你上来吧。”卢品抚摸着梅丽圆圆的肚脐眼说:“你上来……” 梅丽在卢品的上面疯狂得要死要活,啊啊啊地连声呼唤救命。突然,她说动不得了,停了下来,停了好一会儿。她无比温情地说:“今天你特别行。”卢品说:“还不是你梅子有本事,善于鼓励那小东西,让我重新享受了人生乐趣。”梅丽说:“别说这些了,我也是。跟一个窝囊男人还不如偷个野的。你不是说,一个漂亮小姐爱上一个草包男人后,曾说,小婿如此,不如为娼吗?”卢品拿金鱼眼瞪了一眼梅丽,梅丽就在卢品脸上亲了一口,说:“市长,我妹妹梅花的事……”卢品说:“乖乖,我马上联系。” “那我就替妹妹先谢谢您了。”说完,梅丽又在卢品脸上亲了一口。梅丽抬腕看看手表,已是下午两点一刻。梅丽要值班去了。虽近在咫尺,但双方目光的森林里都挂着一种难以割舍的离情别绪,在各自的心空中飘。 22 犁开山把急需资金的情况报告给晓明,晓明说,请市财政先垫支。晓明就这样处理了这种正常的工作报告。犁开山本想说点什么,但也不好开口了。犁开山不好说这种办法卢品不同意,只好违心地说,那好吧,我先找找财政。一句假话,让自己下了一个台阶。犁开山脸刷的红了,这是第一次给自己台阶下,发誓一生不讲假话的犁开山已经开始背叛自己的诺言了。如果是到省厅,犁开山会直来直去地说了,当然马厅长也会支持他。可今天他不能那样说话了,那样直来直去的说,就等于是在晓明面前挑灯拔火,惹是生非。这也不是他犁开山的为人处事作风。犁开山没有得到晓明实质性的支持,又不好捅破卢品的态度,心里窝着火,憋着气,下意识把右手食指按在了马厅长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上,那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一串数字。就是这串数字,曾让他们合作愉快,合作成功,把全省水利建设事业向前推进了十年。犁开山想起娘家,有一种依靠的感觉。 正好,马厅长从省政府开会回来,拿起话筒,说:“开山呀,什么事,这么急促。我在话筒中都感觉到了你情绪的波动了。” 犁开山说:“哎呀,知我莫如老厅长了,我是有急事找您。我先给您汇报一下专家组的情况。” 马厅长说:“好呀,你干得好,情况我都清楚了。”犁开山没想到老厅长的耳朵就是长,什么时候都做到了心中有数。犁开山反倒有些被动的感觉,但他还是把他要说的话说了一半:“我们目前的问题还不少呀……” 马厅长说:“最大的问题是缺资金,是吧,别绕圈子了。你的问题就是我的问题。最近我到水电部去了几天,没来得及安排你那里的的资金,对不起啊。” 犁开山没想到自己一直不好意思开口的事,由解决问题的人自己提了出来,他悬着的一颗心,一下子落了地。一泡尿憋死个人,解决了,整个身子都轻松了,四肢像张开的翅膀,可以飞起来了。 马厅长心直口快,继续说:“开山呀,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七、八份。你这事呀,有某些人在,肯定就是皮拌多。你们宴请专家组的那天晚上,向大炮来到我房间就给我说了不少情况,当时,我为了照顾关系,就制止他不要再说了,也未给你通气,我只想,要充分相信市里的领导,大家都是想为人民办几件实事的。可后来,某些人的某些所作所为已证明了向大炮的担心,向大炮气不过,打电话给我告诉了一些情况,他还打开天窗说了他与某些人唇枪舌剑的事,昨天我又收到了他写给我的一些材料。要钱的事他也提到了。他说他没有直接给您反应情况,是考虑到市里领导之间的关系,他知道市里人际关系复杂,自己不想卷入这个漩涡中心。我告诉你,向大炮虽然平时脾气不大好,口无遮掩,但我听很多同志说他是个好同志,事业心很强。他曾经是市局副局长人选,可是由于某些人的看法,也就搁下了,一搁就是好几年了。他说他对您信得过,他想信您会站出来说话的。他作为您的下级,也是我的下级,给我汇报了这些情况,我又不好怎么向省里汇报,也不好对市里指手划脚,就只好静观了这些事态的发展,但我相信市里只要有晓书记在,只要有你在,只要有向大炮在,事情就不会办坏,专家组的工作就不会失误,我很自信。这次卢品住院,你终于有机会出面主持这项工程设计的最后把关,我十分高兴也更加放心。设计费我派厅里财务人员直接给专家组送下来。” 犁开山心灰意冷的胸中忽然吹来一缕春风洒下一缕阳光,他打心眼里兴奋起来,对着话筒,连声说:“谢谢。谢谢老厅长。”犁开山由此更加佩服起老厅长了,仅就此事来说,他觉得向老厅长要学的东西就够多的了。他由此也悟出了老厅长当了这么多年的不倒翁的道理,上面虽无过硬背景,但在各市州还是有很深的根基。老厅长学历不高,但经验却十分丰富,是在地市工作中磨练出来的。经验有时比学历更重要。向大炮绕开市里给上面汇报这件事,谁知道了,谁都不会放过这样的鸟人,犁开山心想他也不会轻饶这样的人。可是,老厅长不但主动给他通报了这件事,还苦口婆心地做起了和事佬,一下子就化解了他心中的一些无端猜疑,这就是老厅长的胆识,艺术,信任人的秘诀,肝胆相照,这就是老厅长的魅力所在。 卢品想到马厅长会把屁股歪向犁开山,但他没想到犁开山会很快解决各方面的问题。眼看犁开山会抢去电站项目设计的全部功劳,卢品在专家组撤回去之前动了心思,决心挽回被动局面。马厅长亲自来接专家组回去了,在马厅长准备把项目设计书带回省城的那个晚上,卢品叫张秘通知市招伍所长准备了五份木耳、天麻、茶叶等土特产品,另外还准备了五条金项链,他要亲自感谢省专家组和马厅长的大力支持。 那晚,卢品来看望马厅长和专家组的同志。马厅长心里高兴,说:“卢市长你病了,我们没来看你,你反过来看我们。不好意思。我那几个部下到贵市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呵。” 卢品说:“哪里的话,哪里的话。他们这几个月来实在是太幸苦了,为了红河人民的幸福,牺牲了那么多的宝贵时间和节假日,为全市乃至全省重点工程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真不简单。我要代表红河人民感谢他们,也要感谢你老兄。” 马厅长说:“这都是我们的本职工作,卢市长又何必这么客气呢,再说情况也并不是你说的这样乐观,专家组这次工作抓得不紧,拖延了半个月时间,费用也突破了不少,还谈什么贡献?这事给省里领导还得有个说法呢。” 卢品没料到马厅长会如此直率地戳他的痛处,还加重了法码。卢品更没料到马厅长对情况会是如此清楚,自感言过其实,本想开句玩笑说“毛主席”的,也不敢了,忙陪笑说:“马厅长,你别这么说,专家组太辛苦了。红河条件差,这几个月来确实委屈了他们。” 马厅长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兄呀,咱们别谈幸苦不幸苦的事了,谈点别的吧。我们有好几年没有这样近距离的相处了吧。”马厅长学着毛主席的坐姿,都习惯了,定型了。卢品看着马厅长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毛主席到庐山的坐姿,那个时候,毛主席那样坐着,对一个人谈话,几天以后,时局就变了。卢品很欣赏毛主席的坐姿,那是一种伟人的坐姿,里面包含着人生命运的无限风光。老百姓都说,坐要有坐相。人坐着的时候,就会应付各种各样的局面,是一种以静制动,胸有成竹,蓄势待发的姿态。人的坐姿太重要了,以不变应万变。卢品在马厅长面前,始终没有摆好自己的坐姿,他好像今天才发现,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来没有想到过要个什么坐姿,而他马厅长却有,是毛主席的坐姿,卢品的心里有点委琐难堪了。 卢品没有坐相的坐着,说:“是有好几年没有这么面对面的交流了,党校一别,各自奔前程,马兄你还是现样。”马厅长说:“老了啊,不中用了。你可是现样呀。”卢品说:“彼此彼此。没想到几年后,我们还能合作,真是缘份。马兄,这次工作我有点被动,你批评得对,市场条件下,什么都得市场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市里呀不如你省里。一个字,穷。”马厅长说:“卢兄,别的都不多说了,一切都在不言中。你当这个家也是不容易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也知道老晓是个甩手市长,可是,有些事他也是无可奈何,老晓这个人,真是不错,你也算找到了一个好搭档,否则呀,这一生你也休想过个安宁日子。”卢品说:“是的,马兄你对红河的市情真是了如指掌。老兄,不管怎么说,我们这次的任务总算出色地完成了,别的都不说了。今晚我来,一是看看大家,二是谢谢大家。”马厅长觉察出卢品有什么心思,说:“卢兄,我也是当过市长的人,当市长的人事无巨细都要亲自到场,那可就累死了。我们是老弟兄了,这是谁跟谁呀,还这么客套。你想想,早几年我们到省党校进修时,哪来的今天这般腐朽气。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当个如来佛合算。” 卢品没想到马厅长还蛮在乎几年前他们一起到省党校青干班进修的日子,越谈越亲切地说:“哎呀,老兄你还真算我几个不多的朋友,当着省官也不忘老弟,这在如今的时代是不多见的。” 马厅长说:“你卢兄不也是如此吗?我呀,就是佩服像你卢兄这样有本事,又干实事的人。我不光记得你这个人,我还记得班上有次讨论发言,你的权论呢。”卢品笑笑,说那是文字游戏,不好意思。马厅长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那东西是好东西,我都背下来了。马厅长就学着卢品摇头晃脑的模样,说:“谋私的权,使你提心吊担;为公的权,使你心情坦然。专断的权,使你众叛亲离;民主的权,使你威望倍添。整人的权,使你苦果难咽;助人的权,使你赞誉不断。宗派的权,使你良莠不辨;公道的权,使你伯乐再现。贿来的权,使你人格低下;享受的权,使你形象奄奄。奋斗的权,使你政绩频频;滥用的权,使你被捉不远。慎用的权,使你事业平安;交易的权,使你换来灾难。尽职的权,使你前程无限。怎么样?你这权论,一直陪我走到了今天,它可是我的座右铭啊。” 卢品听得张口结舌,说:“马兄好记性,一字不错,这是我的权论。你且听我说说你的钱论吧。”马厅长说:“卢兄见笑了。”卢品说:“哪里,哪里。”马厅长知今日又遇老对头了。那时他俩思想最活跃,谈经论道,谈天说地,品评国事,古今中外,无所不及,省电视台差点给他俩开了一个专门的论坛节目,他马厅长鬼,没有当真。 卢品像回到了当年的中青班,也学着马厅长风风火火的腔调,说:“劳动的钱,使你幸福坦然;援助的钱,使你感到温暖。集资的钱,使你力量无限;奖励的钱,使你加倍实干。积蓄的钱,使你珍视勤俭;受贿的钱,使你贪得无厌。偷来的钱,使你胆颤心寒;贺喜的钱,使你加倍偿还。恩赐的钱,使你变成懒汉;挪用的钱,使你有借难还。怎么样?老同学。” 马厅长说:“一字不落,卢兄还是那么敏捷。英雄本色。” 卢品说:“谈什么英雄,不当狗熊就不错了。” 两人对视了一下,很短暂,让人觉察不出是在对视。两人意味深长的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张秘把伍所长早已准备好了的礼品,全部从车上搬进了小陈的房间。小陈报告马厅长,马厅长口气坚硬地要张秘搬回去,否则,红河电站的项目就取消了。卢品在一旁与马厅长客气一阵,知此招不灵,失算了,就自觉没趣,他本想与陈小姐闲聊几句的,已毫无心思了。马厅长坐在那里,还是毛主席的坐相,而他卢品却实在是没有坐相了。 卢品有点尴尬地说:“没想到马兄还是一身正气,本色,难得。”马厅长说:“刚才我们说了半天,你就给我来这么一棒,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住。老同学,你这点都不能理解,还算什么老同学。”马厅长口气中有责备,但也明显有同学情谊在里面。卢品不好意思地与马厅长握手告辞了。 下楼后,卢品正好碰上伍所长,伍所长打哑语式的伸出一个巴掌的五个指头,卢品低头走过去并不理会,伍所长还没反应过来,卢品和张秘就钻进了停在大门口的小轿车。伍所长拿热脸烫了一下卢品的冷屁股,麻木了。伍所长神经质的朝屁股冒烟的小轿车走过来,小轿车呼的一下,傲气地走了。伍所长像一位失恋的人,被情人无缘由的落下了,但他还是朝他远走高飞的情人扬起了失去知觉的手。待那一溜青烟消失在淡淡的月光下,伍所长如梦初醒,他的那只失去知觉的手才如同飘浮在空中的一片枯叶,缓缓飘落下来。 在车上,张秘问:“卢市长,这些东西怎么处理?”卢品说:“退给伍所长。”张秘说:“这货不是招待所里的,手续都办完了,怎么好退?”卢品说:“那你看着办吧。”送走了卢市长,张秘再次折回到招待所,与伍所长一道,避开马厅长,给其他同志一人送了一份礼品,说是卢市长特别关照的。马厅长那一份,伍所长要张秘带给卢夫人了。礼品处理好以后,伍所长来到马厅长的房间,两人攀老乡,各自谈起了四川老家,又谈起了奇真大师的神机妙算。门缝里就时不时的钻出来一缕缕的笑声,那笑声就像两个人时不时的在那房间里抖动着一匹红绸缎子的声音。 23 一个项目只有真正动工了,才算完全成功。从立项到实施,专家组的意见特别重要。很多地方都出现过立了项的项目不一定能实施,原因有很多。有的是人为因素造成的。有的是自然因素,通过专家论证,确实不具备条件具体实施,项目就给拿下来了,那另当别论。如果是人为因素,那么一方百姓就要骂娘了。说当官的不会办事。至于为上面花点成本,只要不是落入本土官员的腰包里,老百姓现在都网开一面了。不会说了。有的地方,还人情些,说只要为老百姓办几件实事,当官的就是用几个吃几个也无所谓,总比那些占着茅厕不拉屎的角色要强得多。晓明为红河电站项目五进省城。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个项目很快批了下来。而且是特批。晓明上午拿到了项目实施的红头文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把红头文件摆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看着红头文件上的每一颗铅字,都是自己的脚印,都是一面小小的红旗,都是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他反来复去地看着红头文件,兴奋地叫来了卢品和犁开山,说:“省委对我们是关怀的,老区人民有望了。”卢品说:“太高兴了,明天开常委会通报这一方案吧!再研究怎么具体实施。”晓明兴奋地说:“不,今天下午就开。”犁开山也情不自禁地说:“我同意马上研究。”卢品也接着说:“这样更好。” 下午,晓明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会了,其余的常委们也比平时提前到了。列席参加常委会的市人大古主任和市政协主席说有事要请假半个小时,晓明也毫无怨言地等了他俩半个小时。晓明边等人,边跟常委们说起了笑话,常委们也跟着哄堂大笑。后来,他们把话题又闲聊到人大、政协上面来了。晓明还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大事请人大,人民来当家;大人一到,百事都好。政协政协,一正压万邪;政治协商是法宝,革命建设少不了。”这个层次的人聚在一起,各方面的落差都小,他们的说笑,就类同于儿童们的过家家,别人看起来神秘得很,他们自己觉得是风光平平。 在坐的常委都称赞晓书记总结得好,后来这话在红河市还颇为流传。有一次,贾癫子到红河老十字街卖唱,白家女还没有写具体内容,就有人给公安报了。说贾癫子又在骂政府。等公安一到,他们就唱起了晓明在这次会上的玩笑话。贾癫子还套了一首颇为流行的曲子,白家女在地上写了那段曾让常委们开心的词。结果,公安扑了一个空。贾癫子被公安整了几回,变得聪明了,他会见机行事,见机而唱。不像过去一个调子唱到底,他是见什么人唱什么歌了,遇什么菩萨打什么卦了。白家女也变得聪明了,有时唱的就不一定是她写的,她写的也不一定是唱的内容。唱的有时还不一定承认,可写的她想赖有时也赖不掉,她只好想些机关、玄语、谐音来对付那些当权者,以逃避其惩罚。“上山下河问渔樵,要知民意听民谣。红河古今中外事,贾白口中见分晓。”这是红河市民对贾癫子和白家女的认同,从他俩能把晓明说人大、政协的那段顺口溜都能传唱开来,就足以说明这传唱人的能耐。他俩的触角都伸向红河的脑细胞中去了。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人到齐了。看得出来,今天下午到会的所有常委们个个都很精神,很兴奋。晓明激动地宣读了省委《关于红河梯级水电站开发项目实施意见书》的批示,让大家充分发表对具体实施方案的意见。 卢品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鼓凸的一双眼珠,在镜片中闪闪发光,堆满了横肉的脸部格外生动。他暗想,这可是自己登上市长宝座,快要熬出头的机会啊。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想机遇,机遇就来了。他发言,首先充分肯定了在晓明的领导下由自己所带专家组取得的重大成果,并说这个成果的直接效益就是赢得了省委、省政府对这个项目的批准。然后,他就大胆提出了自己的设想,说:“常委会上扯一个大方向,把盘子定下来,看下一步究竟怎么搞,才能完成省委、省政府交给我们的任务。” 会中,市委办叫晓明去接一个电话。 几个常委趁机私下议论。看来,去年“七二三”水患,坏事变成了好事,这事中央挂了号,省委也不敢不重视了。看来,有许多事,谋事在人,成事还有天。若省里不下决心,红河市十年不吃不穿也建不了一座电站,莫说还梯级。 有几个常委在议论其它的事。声音很小。有的常委对犁开山和卢品看看,因为他俩脸上的表情比任何人的都丰富生动。有人也在如蚊子般窃窃细语,说卢市长真是大言不惭,说这个项目不是晓书记那么颇死的争,不要老脸的要,恐怕也没好结果,至少没这么快。 晓明接完电话,进了会议室,大家停止了说笑。 晓明说:“刚才是省委羊书记来的电话,一是了解一下我市的近段工作情况,特别是要求我们要尽快落实红河电站具体实施方案;二是传达了中央对红河治理的有关精神,省委已决定由羊副书记继续联系红河市的工作,他是为我们红河遮风挡雨的一棵大树呀。这个项目不是羊书记讲硬话,话还不怎么好说。” 有很多同志都点了头,意思是这个项目来之不易。高层领导的权威,不光是有权,还要有威。这权威来自一种神秘,来自一种不确定因素。比如,他们能知道很多鲜为人知的内幕。比如,他们能说出这个项目的来龙去脉,足够他们在今后的言谈中兜售一阵子。比如,某领导已办妥了一件事,硬是不敢表硬态,他还要请示一下他的直接领导。比如,昨晚上谈好的一个方案,今早就变了。这权威就是这样高深莫测,要细如毫发。 接下来各位常委从大局从各自分管工作的角度从当前的工作形势从全市人民的愿望情绪等等各个方面,全面阐述了如何落实省委、省政府决定,科学决策一个相对完美的具体实施方案。 每个常委的发言,晓明都点了点头,表示首肯。市人大古主任也表了态,说:“这个项目的实施是天大的好事,天是什么,天就是我们的人民,这是上级党组织对我们红河人民的极大关怀和特别厚爱,我们人大将在今后的工作中,不遗余力地支持市委、市政府的这一重大工程建设。”晓明带头拍手称赞。市政协主席接着表态,说:“红河从今往后可就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了。作为政协,我们不会旁边站,不会甩手看,不会象有些人说的歇翅梳毛,我们要发挥我们的政治优势,人才优势,监督优势。”话音刚落,掌声响起。最后,犁开山来了个补充发言,他说:“看来,红河电站的建设已摆在我们工作的重要议事日程上来了,我们必须高度重视。大家对红河的了解都比我深都比我熟,大家都发表了很好的意见和看法,我大部分表示赞成。” 在座的常委们面面相觑,刹时会场鸦雀无声,都想听听这位专家市长的不赞成的那一少部分意见。会场的突然安静,给了犁开山一种鼓励。 犁开山继续说:“大家认为这是天大的好事,但老百姓未必这样看待,据我调查,老百姓对市政府的信任度很低,其矛盾的焦点就在市里的重点工程建设红河坝和红河渠,这一坝一渠已给老百姓带来了许多负面影响,这是其一;二是老百姓如果不支持我们,公路修不通,移民受阻,田土调整困难,民工调不动,那将给我们带来许多难以想象的问题;三是省委虽定省一建负责电站大坝和厂房建设,据我知道,今年省里有几个大工程,都交给了他们去承建,这就说明,除技术把关和关键性的项目由省一建施工外,大部分过细的工作都要靠我们自己的施工队,项目资金预算表中,大部分项目基本上是按当地物价水平、消费水平概算的,所以说,艰苦奋斗仍是建好这项省里重点工程的基调;四是此项目除了纯粹的技术工程以外,还有许多农业、林业、生态方面的配套建设,是一个综合的系统治理红河工程。基于以上看法,我认为我们首要的任务是召开有任务的县乡领导的会议,先统一各级政府的思想,然后以村组开群众会,再统一群众的思想。思路决定出路,只有把思路摆正,后面的工作才好做。我建议各位常委除搞好本职工作外,每个常委包一个片,给群众讲清这次红河治理的重大意义。特别要重视的,我们要做好思想准备,也就是说,原来红河治理中存在的一些遗留问题,一定要解释清楚和处理好,既要看到老问题对新工程的影响,又不要把过去的遗留问题与现在的工程裹到一起,既要尊重多数群众的意愿,又要防止少数群众无理取闹,借机生事。第二个建议我认为具体方案定出来以后,在全市范围内或适当扩大到全省范围,进行施工队招标,把全市最好的施工队拿来配合省一建施工,同时要选派政治可靠,业务精湛,乐于奉献的富有工程建设经验的业务骨干加入省一建的现场指挥部。同时还要搞好财务监控,‘三材’的质量把关,调运物资的科学安排,以期用最快的速度最好的质量最优的成本来完成第一期工程,从而筑巢引凤,不断推动第二第三期工程建设。” 常委们含笑点头。有几位常委甚至有点激动起来,想拍手,但碍于卢品的一板正经,手就没有张开。晓明对犁开山的补充发言,表示出了极大兴趣。惟有卢品喜怒不形于色。晓明看一眼卢品,示意卢品小结。卢品摘下金丝眼镜,窥视了一眼坐在他斜对面的犁开山,心想原来把这白面书生估计得太低了。犁开山的补充发言,降低了卢品的兴奋度,晓明的兴趣,无疑对他卢品又是当头一瓢冷水。但卢品还是很好地控制了自己内在的情绪波动,不温不火地作了小结性发言:“根据大家的发言,我讲四点,一是做好深入细致的宣传发动工作,必要时,请各位常委出马;二是市政府尽快拿出具体实施方案草案,如方案中涉及到集资、移民、施工队等敏感问题,交由常委会讨论决定;三是清理一下过来治理红河的遗留问题,作些解释和说明,让老百姓服气;四是公路扩建尽快组织民工上马。” 晓明征求大家的意见,都说没有新意见了。晓明就拍板定夺了,说:“红河电站第一期工程的实施,是省委、省政府对我们的关怀,也是对我们的考验,是老区人民盼望多年的心愿,也是真心实意为人民办事的重大举措。我们要抓住这一历史机遇,以红河电站建设为突破口,进一步提高红河经济建设的速度、水平和质量,并以此为契机,争取上级对红河的大力支持,凝聚党心民心,开创我们红河事业的新局面。关于红河电站的具体实施,请市政府高度重视,务必创全省全国一流水平。具体措施,请市政府召开市长办公会按卢副市长的意见进一步研究,抓紧抓好抓落实,市委将提供强有力的政治保证和组织保证。”晓明话音刚落,常委们就用热烈的掌声表示赞同。晓明宣布散会。哑巴小孙推开会议室窗户,一股浓浓的石榴花香就从市委大院拂窗而来。几声鸟叫潜窗而入,在常委们的心上特别清脆。 市委常委会之后,卢品主持召开了市长办公会。在这个会上,卢品定了调子,他说:“省一建施工队目前尚不能来到红河电站施工,我和晓书记靠过,前期基础工程就启用本市施工队。按照省委决定,羊副书记是工程总指挥长,晓书记是指挥长,马厅长、我和犁副市长是副指挥长。第一阶段我抓组织工作,犁副市长抓宣传、移民、田土调整工作,马厅长负责有关协调工作。按照省政府政企分开的要求,指挥部下设工程集团公司,省里初步想法是,由省一建老总白水鲜兼任总经理,总工程师由省里委派。市里我推荐市一建老总胡适任副总经理。白水鲜暂时不能到位,先由胡适组织房基、坝基、路基清理施工。公路扩建资金来源按市委决定县乡拿三分之一,农民集资三分之一,市财政挤三分之一。”几位副市长分别就宣传发动步骤、扩修公路、田土调整办法、杉木凹乡库区移民等具体工作作了发言。犁开山也就以上工作发表了极为周密的意见,同时对工程集团公司副总经理人选条件,提出了许多看法,说这个副总对此项工程的建设进度、质量将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至于谁来当这个副总,只要符合条件他表示没有异议。 卢品听了犁开山的发言,很平静地要求大家再议一议。几位副市长沉默着。党外副市长是个直杆子,与卢品走得比较近,沉不住气了,说:“我看胡总可以,人很精干,市里大部分重点工程都是出自他的手。有几个大工程还评上了全省的优质工程。但能干事的人都有个坏毛病,就是不好管。”“好,讲得好。请大家敞开思想讲,从头到脚的议,这有好处。”卢品再一次征求大家的意见。其它几位副市长勉强说,可以吧。卢品深情地望了一眼比他小10来岁的年轻党外副市长,意思是谢谢你的支持,就拍板说:“好,如果大家没什么异议,副总人选就这样上报了。”这就是中国式的民主集中制,到底是民主多一点好,还是集中多一点好,没有个评判标准。说到底,还是一句老话,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说实质,还是一个人说了算。晓明在,晓明说了算。晓明不在,卢品说了算。谁也板不倒这个格局,谁也破不了这个局阵。 24 金龙宾馆刚刚装修一新,显示出了红河市的豪华和气派。胡适在“梅竹菊”包厢里恭迎卢品。胡适个子不高,眼珠子明亮如星光,脸上布满几道疤痕,初看上去一脸书生气。但这书生气又不是很纯净,脸上透射出骨子里的某些东西,生活中某些人恰又喜欢这种气质,那么他就有了自己的市场。卢品如约而至,老规矩,胡适叫服务小姐放卡拉ok。服务小姐早就准备好了卢品喜爱的几首歌,银屏上的三点式一出现,他的眼球就被吸住了。 服务小姐给卢品倒了一杯茉莉花茶,又给卢品剥了一块口香糖,递过来时,卢品说:“我吃茶,口香糖小姐吃吧。”胡适把话筒给卢品拿过来,卢品说先喝茶,就让胡适先唱,胡适说五音不全,就要小姐唱。小姐不说话,笑笑,就很随意地抓起话筒,唱了一首《风雨无阻》。那深情变幻的声音,一下子打动了卢品,卢品说:“不错,不错。”眼眶里就有东西了。胡适心中有数了,就给卢品介绍,说这是黄小姐,外地人。卢品说:“外地人好,到红河来作贡献,欢迎,欢迎。”黄小姐脸红了,像是刚来不久,有些胆怯。胡适又给黄小姐介绍卢品,说这是大老板。黄小姐的心就突突突地跳起来,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看大老板。她生怕有哪些地方失礼,得罪这位财神爷,就轻声说:“大老板、胡老板,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尽管指教。”胡适说:“我们大老板人很随便,你就陪大老板多唱几曲。”黄小姐笑笑,忙里忙外,一有空就拿话筒和大老板合唱或对唱。卢品唱了几首,和着黄小姐嗲嗲的娇柔的声音,很开心。 单独在外的饭局,卢品很慎重,一般就圈内的两三人。今天就卢品和胡适两人,卢品放得开,胡适陪得好。酒过三巡,卢品支走了小姐,把最后定下来的事告诉了胡适。胡适不亏是个精明干炼的角色,讨得了这个特大喜讯,就与卢品连干了十杯,并且口中唸唸有词,一杯老领导呀,二杯福绵长;三杯步步升呀,四杯寿齐天;五杯吉星照呀,六杯财源广;七杯百事通,八杯发千祥;九杯结同心呀,十杯喜洋洋。十杯酒下肚,十全十美,胡适心猿意马,几道疤痕在红光中显得更加抢眼,刚劲,右嘴角边那颗黑痣上的三根红毛,在红光的映衬中显得生动有趣。胡适顺手从大哥大手提包里翻出一张存折,说:“市长大人您买点补品补补身子吧。”卢品说:“你我还兴这一套?”胡适说:“正因为是你我,我才这样做,别人我能这样做吗?你不要,就生分我这个小老弟了,也就是看不起我这个提泥桶的了。”卢品说:“看你说的怎么别别扭扭的了。”卢品说着举起手中小酒杯,说:“来,为你挑更重的担子干杯!”胡适左手把杯举起来,右手就往卢品公文包里塞进了那张存折。卢品未看包,什么也不街道。卢品只看胡适的高兴劲儿,说:“胡总,你别高兴得太早了。省里还没有下文件呢。”胡适吃了一惊,说:“市长就是文件。”卢品说:“这次不是往常的市里、县里工程,这次是省里重点工程,中央挂了号的,你只能当个配角。不过,你这个配角也是不好当的,画只猫儿当老虎,配角要当主角跳。”胡适明白了,说:“市长放心,您给我压的担子,哪次我又没给您挑起来?您给了我鼻子眼睛,哪次又丢了您的脸面?” 卢品说:“你胡总办事,我哪点没放过心?有哪件事我又过细问过?不都是你一手操办的吗?”胡适飘飘然起来,说:“是的,是的。这次的具体方案我过两天就送到您府上去,请您亲自把关。”“好,你办事,我放心,这次工程完成后,我给你空过市建委副主任干干。”卢品把积在心中的话不经意地吐了出来,差点吐空了,他马上意识到有些不妥,就改口说:“今天,我俩喝得痛快,也喝得过了头,有点多了有点醉了,酒桌上的话不算数。”胡适说:“酒桌上不谈工作,不谈工作。”话音刚落,门口进来黄小姐,送来一盘凉拌大葱。黄小姐说:“我今天头回见到大老板,不知您口味,就随便添了这个菜,不知……”黄小姐话未说完,卢品就说:“一回生,二回熟,刚才你进进出出算起来恐怕有十几回了,十几回,该熟透了吧。你真是我……”他是要说“肚里的蛔虫”的,可话到节骨眼上,却把这几个不雅的字换成了“你真是我见到的一个好姑娘。”胡适瞄着黄小姐的眼睛,给她使了一个眼色,接过卢品的话头:“大老板,我出去一下,跟隔壁的几个哥们干一杯去,黄小姐这么懂事,陪大老板再喝两杯。”卢品摇头晃脑地说:“小兄弟,你别走。你走了,我也走了。我不喝了,我没醉,我从来没醉过。”胡适见卢品金鱼似的双眼红红地盯着黄小姐的脸蛋,就推门出去了。 黄小姐见大老板这么随和,坐在他身边。一股女人香裹着酒香,直扑卢品心肺,卢品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表情。黄小姐要以茶代酒敬卢品,卢品不依,说:“小姐,喝点酒,会变成仙女下凡。”黄小姐说:“大老板会说话,我是一只丑八怪,一只丑小鸭,怎么会变成仙女呢。”卢品说:“哎,黄小姐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不是瞎子吹灯瞎吹你,你长得还真有几分姿色,很标致,符合美女‘三三制’标准”。黄小姐很不自信地问:“什么是三三制?我不懂。”卢品说:“我告诉你,三白(皮肤、手、牙齿),三黑(眸子、眉毛、睫毛),三宽(胸、额、眉间),三窄(嘴巴、腰围、脚跟),三短(牙齿、耳朵、脚板),三长(身材、四肢、秀发),三细(颈项、鼻子、手指),三小(鼻孔、乳头、xx)。”黄小姐听了就脸红辣辣嗔怪卢品,说:“大老板取笑呢,大老板讲的该是画中的美人吧。”卢品笑起来,就一一数落起黄小姐身上的三白三黑,三短三长,三宽三窄,三细三……黄小姐心跳加快,不好意思起来。黄小姐就借故转换了话题,敬卢品一杯白酒,说:“今日大老板降临金龙,是金龙的福气,这杯酒我是代表酒店老板敬的。”卢品瞧着小姐机灵样,高兴地喝了酒,说:“那我要你本人敬一杯。”黄小姐意识到说漏了嘴,只好补敬一杯。卢品两杯照喝不误,黄小姐却喝得喀喀呛咳了两声,脸发烧了,烧得像红纸那般鲜红。卢品举手似乎要摸摸黄小姐的脸,可手举起后,却只用手指弹了弹她那只小巧的耳朵,就像父亲给女儿弹掉耳朵上的一只小虫子。黄小姐头一偏,自己的手下意识摸了上去,娇滴滴的说:“这耳朵上有什么嘛。”卢品说:“有个小虫子。”黄小姐说:“哪有虫子嘛。”卢品笑笑,说:“你那耳朵是一朵千年灵芝呢。”黄小姐笑笑,说:“大老板真有趣。”卢品的手很不自然的放下来了,问:“胡总呢。”“我去看看。”黄小姐顺势出了包厢。黄小姐到另一个包厢门外听见了胡适和司机、几个哥们正在猜拳喝酒。黄小姐不敢进去就在外面转了一圈,又进来陪大老板。卢品问:“胡总喝得怎么样了。”黄小姐说:“可能喝多了。”卢品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黄小姐说:“我上厕所去了。”听到上厕所这几个字,卢品就想起了有次到市委招待所把吴琳抱到马桶上去的情景。一时楞了,回味无穷。 黄小姐问大老板是不是不舒服,卢品没作声。黄小姐就往大老板茶杯里添了茶,说:“我给您唱支歌吧。您喜欢听什么歌?”卢品兴奋起来,说:“好呀,你随便唱,唱你最拿手的。” 黄小姐正在唱《迟来的爱》,胡适就从外面颠颠倒倒地进来了,像跳迪斯科那般兴奋。卢品说:“胡总,你喝多了。”胡适说:“我没喝多,我没喝多。他哥们几个喝了两件啤酒,我只喝了一瓶酒鬼。他们厉害,我不行,我没醉,我高兴。黄小姐,你陪陪,陪陪大老板舞几圈。”说完,胡适又出去了,说要上厕所。黄小姐又给卢品塞过来一片口香糖,直接塞进了卢品冒着酒气的口中。 卢品血管里像着了火,点了一首《心雨》,邀请黄小姐对唱。因包厢门的反锁链被公安早就挖走了,卢品就把一只活动沙发拉在门边挡住了门。黄小姐问大老板这是干什么?大老板说,这个角度好。黄小姐笑笑,像突然开放的一朵野菊花,生动了一片寂寞的山野。卢品坐在门边的沙发上,向黄小姐招手,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来唱。黄小姐摇着头说:“不嘛,我陪您跳舞。”黄小姐正做着请的动作时,卢品的司机就在门外轻轻叫了两声:“卢市长,卢市长,您夫人的电话。”卢品推开沙发,开门接过手机听了电话,急着告辞了胡适。卢品匆匆忙忙偏偏倒倒走时,回头看了看黄小姐,一头齐耳的短发,天真的娃娃脸上镶着三分稚气,嵌着七份秋色。刹时,卢品的眼前晃动着一个人影,那是与黄小姐模样儿相似的正在读大学的女儿的身影。 25 说杉木凹乡至马鞍形口的公路是扩建,倒不如说是新建。因原有一条机耕道,只能走手扶拖拉机,且年久失修,山崩地裂,现在已不能跑任何车辆,充其量可算是人畜能走的大路。 市里通知下去后,乡政府组织民工上马,但老百姓都不愿意修路。乡政府说,修路就是修电站。老百姓更是不同意了,老百姓说,莫说修电站了,就是修祖坟也不干了,你看看,你们政府干了几件好事?精麻厂,变成了麻烦厂,卑酒厂,变成了痞子厂,鸡场养几只癞子鸡,红河渠成了烂肠瘟,红河坝是羊癫疯,贾癫子都唱了:“麻皮二厂烂肠瘟,鸡巴一甩羊癫疯。”乡政府解释来,解释去,不听。乡党委沙书记亲自出马了,也不行。思想工作行不通,乡长强行开挖,动土的第一锄,就遇上了拦路虎。一老太太,躺在工地上,说那是她的阴屋场,谁敢动,就从她的身上踏过去,她就只差这锄土的人了。老太太誓死如归,乡政府没辙了,大家互相埋怨起来,说过去是干了些伤农的事,可那是对市场的研究认识还不够造成的,又不是主观主义造成的,现在干的是地地道道的好事,老百姓怎么就这么不理解呢,这到底是那根筋出了错?要是老太太一个人的事,也好说,可现在明明是大多数人的意思嘛。这就不好办了,不好办了!搞不好,再弄出个群众事件,市里又要出典型了。有人就说,这几年工作不顺,是乡政府的大门没开好,偏了,向不对,要把向纠到紫午向,对准羊角山的羊角上,羊角是避邪气的。等大门改了,再搞老百姓的事来。 沙书记这次没有强行执行通知精神,而是把问题踢给了冉小玉,冉小玉不管重点工程,但管农村,这修路的事,是两奶子事,她是赖不掉的。冉小玉对下面是有求必应,难怪她的人气儿旺着,她是有脑子有远见的人,把很多送人情的事都做到前途去了。冉小玉把这事,报告了犁开山,就亲临现场了。冉小玉的到来,没想到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把事情搞得更糟了。不是她冉小玉没水平,不是,而是老百姓把过去的一摊子事,全算在了县政府头上,把过去落下的一肚子气,全撒在了她冉小玉头上,她都有点背黑锅的味道了。乡政府说,这项工程与县政府无关,老百姓只认死理,说她县长都下来了,你还敢说与县政府无关,我算看透了,乡政府的人尽是些睁眼说瞎话的人,她县长都摆在了这里,还要白天说黑话,那我才见到过,真是骗人的政府。修电站,这么大的事,一开始就受阻,影响多么不好,冉小玉坐不住了。冉小玉是个有责任心的干部,她召开了乡干部会,集思广益,说这电站建到红河县地盘上,是多么光荣的事,但更是建到杉木凹这个地盘上的,那是全乡人多少辈子修来的福。话是这么说了,老百姓还是不卖账,说是市政府省政府的事,那上面怎么不下来人?光下一张纸,就是圣纸了?老百姓的话,让人哭笑不得,冉小玉无可奈何,还是把下面的情况如实上报了,冉小玉在这些大是大非面前,头脑相当清醒。 犁开山不敢怠慢,火速来到了杉木凹。市长下来,为乡政府澄清了骗子问题。乡干部再下去做工作,就有了底气,说:“老乡,你看看,市长都亲自督阵来了,这不是我们骗你们吧,狗日的,修电站,那是你们祖宗八代修来的,祖坟埋得好呀。”老百姓看到了实在的动静,认为犁开山才是代表国家来的,县政府卵子小,气候小,翻不起浪,国家干事,有搞头,不得在钱米上捏捏掐掐,三峡就是例子,三峡,天大的气派,老百姓认为犁开山就是国家,慢慢信了。有一部分人行动起来了,有一部分人还在等待观望,有一部分人犁开山带着工作组亲自做工作去了。 万事开头难。这第一关过了,下面的事情就会慢慢顺起来。大多数老百姓是通情达理的,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犁开山一高兴,这位年轻的副市长就透出了一种诗人气质。他在回市的头天下午,带着冉小玉、覃红、沙书记等同志,又去了一趟建电站的那个马鞍形地方,那真是一处绝妙的风景呀,真得感谢向大炮,是他的细心,他的发现,改变了红河的命运。再过一两年,这里就是一道新的银河,将与上天的银河媲美。犁开山一路遐想,他要爬上最高处欣赏这块灵异之地,绝唱之地,他牵着大家的脚步,咔嚓咔嚓踩着深山老林的枯枝残叶,心里畅快极了。一路咔嚓咔嚓,快跨过一条阴沟时,犁开山脚下滑溜了一下,他的脚踝像被刺扎了一下,他下意识停下脚步,大家跟着停下来,一缕青光嗖的一声窜过了一丛茅花,大家异口同声的说,蛇!这时,犁开山的感觉是被蛇咬了。到底是什么蛇,一时无法断定,但凭着那嗖的一声,大家议论不是毒蛇,至少不是巨毒的蛇。因为一般的巨毒之蛇,是慢动作,咬了人也不跑,还可能回头咬第二个人,咬第三个人。幸好,到乡下工作的人都认识蛇药,沙书记随手扯了一把青草,是锯子齿细叶,放进嘴里嚼了。犁开山坐在草皮子上,还在观察脚踝上那个红点,红点慢慢变黑了,有点红肿起来了。几个人都在轮流看,一个突然袭击,冉小玉的嘴咬在了犁开山的脚踝上,猛一吸,再猛一吸,一口黑色的浓血就吸出来了。还未等犁开山来得急想事,沙书记的药就敷上来了,冉小玉的小香巾也牢牢地缠了上去。大山静了,大山深处有响声,树叶在动,是风掀起的,有几只画眉鸟在打架,红铁丝般的鸟爪,紧紧抓着树枝,羽毛像战旗张开,在寒风中猎猎抖动,灰色的喙闪电般地啄着对方的啄,对抗了,闪耀出血丝,没有退却。犁开山看得笑了起来。大家到底还是吃不准那蛇地毒性,覃红说,赶快到医院去,伸手扯坐在草皮子上的犁开山。犁开山站起来,脚不疼了,能走。犁开山还要往山上爬,被覃红制止了。犁开山从一片古朴的松枝间,深情地望了一眼峡谷中,暴烈而温柔的红河水。沙书记对自己的蛇药是有把握的,蛇药是祖传的,对自己又多次临床,所以他就不急,也没什么担心的。一到乡医院,老中医说,有沙书记在场,还有莫子问题嘛,口气是太轻松了。不过老中医也说了,市长运气好,是条小青蛇,要是遇到五步倒,那就麻烦了,不死也得断条腿。围观者,倒抽了一口冷气,仿佛脚下顺风窜来了一条五步倒。犁开山却无所谓,要了几粒消炎药,说:“那我要好好感谢这位小青蛇娘子了,它不要我的腿,也不要我的命,而是用长长的红舌头,给了我难忘的一吻。”大家都笑了,说,市长就是市长,就是水平高,与众不同。犁开山说:“有什么不同,蛇碰上脚,狗碰上耗子,还不是照样一口。”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移民工作,也碰上了老百姓不理解的问题。犁开山刚刚回到市里,他又马不停蹄地深入到移民区去了。这里的工作,有更加过细的地方,有反复讲清政策的地方,工作难度加大了,工作水平要求更高了。犁开山带下去的工作组确实起到了重要作用。本来有些很刁的“刁民”,在工作组耐心细致的解释下,思想通了,也不刁了。有些乡干部与农民玩得好,就问,你们过去滑得象泥鳅,对政府公益事业很不支持,满天要价,而现在怎么一反常态了。有几个翘脑壳就一语道破天机,说:“我们都是看在犁市长的面子上同意的,如果换别人来,那我们就要掂量掂量了。今后你们不要搬什么省委市委(生喂熟喂)省府市府(生虎熟虎)什么的来吓唬咱老百姓。我们不晓得那一套,但我们听说犁市长是个卵好人。他人随和,贴老百姓的心。这几天到我们乡里,那么大一个官,走东家,串西家,就好像我们自家的兄弟回家了,跟我们扯卵谈,没一点架子,好亲切,比你们这些小鸡巴强多了。我们的要求,他舌头是顺风倒,办得到的事,我们一提出来,他就帮忙办了,办不到的,他也给我们把道理讲明白了,他是向着咱黑背心(老百姓)的。今后,我们听犁市长的,只要是犁市长安排的事,哪怕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们也干。”乡里干部没想到老百姓,还真有点邪门。乡干部与犁开山讲的话是一个道理,老百姓就是不听。一天,几个乡干部,到乡里街街上看几个小女孩跳“房子”。小女孩玩得开心,没注意身后有人看她们,她们忘情的,边跳边唱儿歌: 两横两竖是福星, 六横六竖是灾星。 灾星一到云遮月, 福星来了月自明。 有人走过去问她们唱的啥?她们异口同声地说:“爹妈讲过,只准唱,不准说,那个说了掉脑壳。”童谣无欺。童言无忌。后来几经寻问,乡干部才明白了那两横两竖是个开字,隐开山之意,那六横六竖是个品字,隐卢品之意。这童谣也传到了冉小玉口中去了,冉小玉私下把这事悄悄告诉了犁开山,在钦佩之情中夹杂着溜须拍马之意。犁开山还真没想到老百姓会采取这种方式传颂他。他感到内心不安,他告诉冉小玉说:“今后见到此类情况,你们要说服制止。淡泊名利,才是共产党人的真正本色。”犁开山的一席话,又勾起了冉小玉陪同犁开山下乡时的朝朝蓦暮。冉小玉心想,看来这犁市长从内心是想干一番事业来的,并不像有的领导那样……犁开山这样做了,做得真,老百姓的眼睛就看得真。老百姓的口是封不住的。老百姓说,天地之间有杆称,那称砣就是咱老百姓。你行,大家传颂你;你不行,大家会口吐唾沫。 自从听到乡下儿歌不久,城市里的人就听到了那首儿歌的最新版本: 福星莫成流星, 灾星早早坠地; 乌云快快的去, 太阳悠悠的升。 这是一首优伤中埋藏着一种昂扬向上的流行歌调。白家女勾着头,用没有双手的肩膀,拉着一辆沉重的板车,板车上坐着没有双腿的贾癫子。白家女哼着小曲,贾癫子弹着电子琴,一路弹唱,一路狂笑,从老十字街到大桥下的菜市场,从市政府的大门口到市中心广场,后面总是跟着一群闲人,嘻嘻哈哈的。 卢品也听说了这首歌谣,也有人给他破译了这首歌谣。但他苦于没的直接证据,几次想修理这对活宝都没有下定决心。那对活宝是越来越狡猾了,隐藏了细节,唱的是大场话。这大场话,在知情者的心里是大实话,在流行中又具有很大的创造空间,是那种浪漫与现实的结合。卢品感到无可奈何,但又不得不重视,他的心里难受极了。好在,他经受了那么多的风雨,千锤百炼了忍经,这点污辱他是承受得起的。他坚信一条,干屎不挑不臭的道理。他卢品没有必要和一对活宝去计较得失。但这也不等于他卢品就此沉默了,他是想到了产生这些现象是有根源的,万事万物的治理,要治源头。如果没人指使,如果没人提供黑材料,他贾癫子有如此能耐?卢品从社会现象的微妙变化中,见微知著,认定了这场斗争的复杂性,艰巨性,残酷性。 26 冉小玉的从政生涯,得到过本市青年作家文江的点化。冉小玉当县妇联主席时,文江给她写了一篇“万户家庭致富工程”巡礼的报告文学,这篇文章后来在她升任副县长的过程中起到了造势作用。这次她要实现一个计划,又想到了文江。但这个计划不是直接对她自己而言的,她是想到了帮别人就是帮自己这句话是可以实施的,她想的是先帮犁开山,然后通过犁开山这棵大树来荫及自己。冉小玉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的靠山本是卢品,但卢品的心太黑,摸不到深浅,她靠着他总有一种不安全感,一座没有安全感的靠山,一座凶山恶水,倒不如趁早离开,另寻出路。在未来的天空下,冉小玉发誓要找一个靠得住的人,这个人是一座巍峨明媚的山,这个人是一棵绿荫如天的树。冉小玉认定犁开山就是这样的人。冉小玉把老百姓和市民对犁开山的口碑以及她的一些想法给文江谈了,要文江帮忙宣传犁开山,其目的,摆在那里,市政府就要换届了。文江说他试试看。冉小玉要文江找几张开餐发票来,先报两千元,事成之后,再报个四五千的条子。文江说,无功不受禄,暂时不谈报酬,待事成之后再说。 与犁开山结识不久的文江多次找到犁开山,说明采访他的意图,犁开山次次都婉言谢绝了。犁开山说他做的那点芝麻事儿,是他份内的事,一个副市长不光是在台上发号施令,还要做些具体的事。他告诉文江同志,要写就写那些不计名利,不计得失,默默工作在第一线的同志们。 面对犁开山的平实心态,文江油然而生一种敬意。他把犁开山的心态讲给冉小玉,冉小玉就不再为难文江了。冉小玉此招不成,自我调整了一下心态,她想只有靠拼命工作,在工作政绩上赢得犁市长的亲睐了。 调整心态后的冉小玉,突然觉得红河的天高了,天宽了,天蓝了。一天晚上,她早早地沐浴后,心情就像五月的风筝,特别舒畅。她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想起几次特别激动的时刻,就早早地等在了床上,叫做生意的丈夫快点休息。她丈夫猜想她今天可能遇到了什么好事,也就遂了她的愿。女人主动,效果就不一样。冉小玉自从当了妇联主席后,就很少主动过,做丈夫的都有染指风月场的想法了。今天,冉小玉的主动,着实让丈夫兴奋起来了。 丈夫上床,冉小玉一抱就搂了丈夫,说:“好久都未亲热了。都搞不好了。” 丈夫说:“是呀,你忙当官,我忙赚钱,谁还顾得上谁呀。”丈夫说着,就伸手从床头柜里取套套。 冉小玉娇嗔地把丈夫伸出的手拍了一下,示意不用了。丈夫深情注目着冉小玉,感到有点受宠若惊的味道,说:“老婆,你今天怎么想起来要我脱袜子洗脚了?” 冉小玉也放松了心情,说:“我水少了,你不脱袜子,脚洗不透了。” 丈夫说:“那个,不要紧?” 冉小玉说:“双保险,安全期加药。” 这一夜冉小玉两口子过得很畅快。是他们小孩去北京读书后,过得最为舒服的一次。虽然俩口子没有抚摸的过渡,但质量还是上来了。用冉小玉的话说,质量问题是个大问题。首先,冉小玉到上面,眼睛一睁一闭的运动,她丈夫就在下面,学最近看的一个外国毛片,嘴里哟哟哟哟的叫床,较好地延长了抽动时间,还没射,冉小玉说她都上了两次,累死了。隔一会,丈夫上来了,不忙进去,用火箭头到边界上布防。隔一会儿,就进了半截,像快速打气筒打气,来回的动作很小,但快。冉小玉说你在搞什么明堂,丈夫说你用心体味。冉小玉就静下来,体味,像有了千军万马的蚂蚁在她那口口边爬山。接下来丈夫说要深入了,冉小玉说,你深入吧,再深入一些,再再深入一些,越深入,才越有说服力。完后,冉小玉说:“难怪林彪说性生活是政治家最好的休息方式啊。”她丈夫也说:“不光是政治家吧,还有我们商人也是如此呀。”这晚,冉小玉破例关心了丈夫的生意情况。她丈夫也从政绩、年龄、文凭、关系等方面为冉小玉从政提供了参考意见。她丈夫还从经商的角度为冉小玉如何运筹官场谈了自己的体会,说:“当官与做生意是一回事。高投入才有高产出。商道即人道 ,那么同样官道也即人道。无奸不商,奸就是谋,同样无谋不官。谋,有阴谋,有阳谋,二者兼而用之,效益奇佳。这个意思就是说,要善于把阴谋至于光天化日之下,把阳谋的东西可以尽量神秘化一些,这样就会叫手下的人看魔术,就会让顶头上司摸不透你的心思,你岂不是纵横官场,出神入化了。生意人这样做,生意就会越做越大,当官的人这样做,官也就会越当越大。你仔细琢磨琢磨,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冉小玉没想到自己的丈夫还有这么多高见,听得真是心潮澎湃,她破例再次爬到了丈夫上面,放肆地单方面地再次释放了自己一回。 冉小玉在丈夫的点化下,一颗自卑的心,就像放进开水中的胖大海,慢慢张开了,膨胀了。一天,她去红河寺找她的妹妹。她妹妹说:“最近红河寺又收到了市政府的一笔文物保护建设费,听说奇真大师又去了卢品家里几次,寺里兰草到外地已炒到10万元一株了,奇真大师出门也带去了好几株。”冉小玉说了寺外的一些事,说了家族的一些事,妹妹似听未听,脸上毫无表情,手上转动佛珠。阿弥陀佛。冉小玉自说自话,已是无话可说,佛界人界两不通,就带着兰草走了。妹妹双目注视着姐姐远去地背影,眼睛中很干净,波平浪静,看不出一点功名利禄。阿弥陀佛。 冉小玉不声不响地以野兰草的名义,把红河寺的兰草给晓明办公室、卢品夫人、孟书记的女儿、林旺夫人各送了一盆。她还精心挑选了一颗奇香无比的水晶兰,托人送给了犁开山的夫人羊萍,用她丈夫的话说,这就叫平时多装香。侥幸的是,冉小玉把这些兰草都顺利地送到了该送之人的家里,也显得轻松自然,当然也换得了一张张笑脸和一声声谢谢。也有人在她赠送兰草的过程中,拒绝过她,但她说一句“不就是一棵野草嘛”,事情也就过去了,既显得无所谓又亲切自然,既落落大方,又拉近了关系。冉小玉在丈夫的启示下仿佛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成熟起来。她心里坦荡起来,做起事来就无拘无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冉小玉有了远虑,有了顺其自然的目标,她就是送个什么礼什么的,也显得十分得体,没有功利性的目的性的言行,人人都喜欢,别人也愿意和她打交道。 但是,这些兰草会不会在她的升迁之道上发生奇异的芳香?这个谁也难以预言。她自己的伟大之处,也就是没有这个预言。她突然有了一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思想。有为,有不为,才会有为。这是一种中国式的从政智慧。 27 胡适生动的脸上,预备着笑意,来到了卢品家中。卢夫人已休息。卢品在调电视文艺台。不知为什么,卢品就是喜欢看那些蹦蹦跳跳的姑娘们。特别来神的,是胡适从沿海给他带回来的那几块毛片,他都快看烂了,那些镜头刻进了他的骨头里,渗进了他的血液里,有时即是没有时间,他也下意识地把放在手提包里的毛片要拿出来摸摸,来唤起一种莫名的快感。“毛片”说,卢大哥你中毒啦,你的骨头都黑了,你的血管也不纯啦。卢品意识到了毛片的提示,但就是看上瘾了,丢不掉啦。先是到cd上看,现在有电脑了,就在电脑上看。每天卢品休息得很晚,有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要看毛片。胡适来了就来了,卢品说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胡适见卢品冷着,也就不好意思张狂。卢品请胡适坐,顺手放下摇控器,欠欠身,屁股不离沙发的示意胡适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胡适弯腰坐下来,嘴角上的那几根红毛,一翘一翘的,像猫须,很生动。胡适说:“卢市长,晚上好。”就顺势把一袋水果放在沙发边。胡适没有挨卢品坐下,而是坐在了卢品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卢品丢过去一支大中华,说:“胡总,你办事真是雷厉风行,要是市里多有你这么几个干实事的人就好了。”胡适听了这话,像喝了一罐子蜜。胡适不好表现自己,又不得不表现自己,说:“还不是命里有这碗饭吃,今生今世遇上了您这么个好主子。” 胡适点头哈腰,预备的笑贴上了脸面,坐在沙发上,脚一伸,突然感觉到脚踝边有只小手在抓。胡适俯身一看,呀,一只黢黑发光的“王”字乌龟,正伸出一只前脚拍打他的脚踝呢。胡适惊奇了,说:“这精怪今天是怎么了?给我打起招呼了。”卢品侧身低头一看,甚为惊奇。卢品却若无其事的指着乌龟说:“去去去,别讨厌。”那龟真的又回到了它的巢中去了。胡适又是一惊,他说:“平常来得匆忙,有时只往那沙盆中瞟一眼,未见这龟的特点。今天果真见识了龟显灵的情形了,市长就是市长,别具一格,别人宠狗宠猫,市长宠乌龟王八。”卢品说:“你别瞎说,这只龟是我当红河县长那年,它不知道从哪里爬到我家来的,后来你大姐把它送进红河几次,它都爬回来了,赶也赶不走。你大姐闲着无事,见那龟背上又有个王字,就把它贱养了起来,跟随我有十多年了,每次搬家,没人管它,都是它自己找上门来的。听我老婆说,奇真大师到我家里来过几次,对这龟也发生了兴起,不知何故。”胡适听完这龟的来历又是一惊,他原以为这龟是卢夫人养着玩的,没想到这龟还真有一番来历。“三惊”之后,奉为神物,胡适由此对这家主人更加神往了。 胡适望了一眼屋角沙盆中似睡未睡的,静卧在那里的王字龟,无限感慨。胡适也顺口侃了一会龟文化,他说:“我搞古城墙改造时,就发现了一个奇事,有只乌龟卡在那城墙下,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了,当时工人就发现了一个秘密,从墙外的小河到城墙下,有四五十米远,这段距离就有一条暗道,是另一只乌龟爬出来的,那只龟聪明,每天从河里爬上来,爬到城墙脚下,压龟处有一个小眼,两只龟头就从那个小眼里接吻,城墙下的这只龟就靠城墙外的那只龟每天这样给它送一点水份,当时工人中有个小伙子就说得很形象,他说这龟真有人情味,上百年就这么相濡以沫,比人强多了,他说着流泪了,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女朋友昨天和一个老板私奔了。”卢品感叹着这个“相濡以沫”,也因此想起了夫人给他讲的王字龟的一些神秘举动,他想难道这龟真是天下神灵再现?这龟难道真的与自己有某种神秘的缘份?卢品的心中似乎对这龟产生了一种新的感情。胡适与卢品谈了一阵龟的话题之后,就从大哥大手提包里拿出两张纸,上面写满了一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说:“市长,这是两套方案,一套用于上报,一套用于施工,其差价有500万元。”卢品眼神一亮,说:“你胡适办事,我那回不放心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我只要你完成任务,不管你采取什么手段,只要不违法乱纪就行。”胡适说:“那当然,那当然。领导就是领导嘛,额头能跑马,肚里能撑船。”卢品说:“当然啦,必要的方案还是要作好的,要做到精益求精。这有利于高速、科学、有效地完成工作任务,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嘛。”胡适说:“就是嘛,这么多年来我跟随您学到了不少工作方法,特别是您的哲学思维让我受益匪浅,什么特事特办,急事缓办,慢事快办等等,真是让我受用无穷。”卢品说:“有这么管用吗?”胡适说:“管用。由此我还受到了不少启发,比如要办好一些事,现在这个社会必须公事私办,私事公办,大事小办,小事大办。”卢品说:“胡总,别说这些了,你这么篡改别人的话,让人听起来觉得你不是在良苦用心,就是别有用心。”胡适说:“卢市长,我自从认识您,我就觉着是上帝把您派来管教我的,您是牧羊人,我就是牧羊犬。您是睡眠,我就是梦,我对您是不用心的。”卢品说:“不用心,就是用大心。”胡适额头刷的一下冒出了冷汗,疤痕处的汗粒格外多格外密,嘴角边的几根红毛抖动了几下。 从此,胡适悟懂了一个道理,人到任何时候都不能忘乎所以,哪怕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也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距离产生美。也就是说,人之相处,越是亲近,越要恭敬。 卢品见胡适有点慌神,看在眼里,并不点破,仍若无其事地说:“胡总,你办事,我放心。”于是,俩人就漫无边际地闲扯起来,仿佛以上的正经事不曾有过,一屋子烟雾在他俩的头顶飘浮不定……说着说着,胡适说起了犁开山抛开他,支持当地群众搞杉木凹公路扩建的事,胡适满口的不满,算是给卢品告了状。卢品说:“老胡呀,这点小事就算了吧,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要学会忍,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是要有点修养功夫的。忍住了,以静制动,你就会处处主动,尤其是当大事的人,就一个忍字行走天下。”胡适口里说是,心里还是恼着犁开山的火,那是活生生的可以赚个几十万的呀。 卢品因胡适说犁开山的不是,又回想起了犁开山的一系列举动,还联想到一些社会舆论,好像处处都是冲着他卢品来的。卢品在一次市长办公会上议过,说公路扩建最好是由专业队搞,可犁开山亲临现场后,却搞了自己的一套,把胡适甩了,也让他卢品难堪了一阵子。犁开山说,老百姓搞可以节约几十万元。卢品当时说,这与摊派有什么两样?犁开山说,大不一样,摊派是强行搞事,修工路是自愿的,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争执不起任何作用,卢品作了让步。 前段时间,犁开山从乡下回来后,及时给卢品通报了这方面的情况,说:“农民有一定的觉悟,公路扩建他们愿意自己干,只要补助一点炸药、雷管等物资就行了。老百姓都说,这与到全乡进行摊派是不一样的,这条路就牵涉到一两个村,不光是修电站需要,也是开发山地经济的需要。你看,老百姓的话说得多好,把很多干部都感动了。” 卢品心想犁开山把话说得这么轻巧,心中似乎很有数,就不冷不热的说:“杉木凹乡的农民生产习惯我是清楚的,你让他们搞公益事业,我是不放心的。一来他们散散慢慢惯了,对规定的竣工时间难以保证,二来他们视田土如命根,让他们自己挖命根,哪能下得了手。他们用假象迷惑了你们工作组。他们的做法都是有目的的,就算你们不跟他们秋后算账,他们秋后也会跟你们算账,这里的农民我是最清楚不过了。三来省里要求没有说不用专业施工队,专业施工队虽多花几个钱,但质量保证、可靠,工期也不会有问题。过来红河上下大大小小的工程建设实践证明,哪个工程没有用专业施工队,工程质量就难以保证。几个豆腐渣工程都是民间老百姓自己干的。” 犁开山听了卢品的分析,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万一第二条理由成立,那么他这思想工作不等于白做了?犁开山再冷静一想,觉得群众在他面前没有半点虚假的成份,于是他就大胆给卢品建议,说:“当地群众的思想是真通了的,我们要相信群众的觉悟,也要相信自己的工作,我们还是先让群众自己干,看一段时间,他们干不了的地方,再组织专业队。” 卢品见犁开山心意已决,也不想在这些小事上把关系一下子搞僵,就马上陪笑说:“那好吧,只要能达到目的,群众答应干,群众又愿意干,我们放手让群众自己干,当然好。”卢品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样吧,趁着群众这股子热情,马上抓劳力上马。” 犁开山说:“大部队上,恐怕要再过半个月,这半个月还是抢收抢种大忙季节,老百姓的劳力安排不过来。小搞,可以。”卢品说:“这怎么能保证时间?”犁开山说:“没问题,我和乡里村里干部算过了时间账,来得及。”卢品说:“这事你管,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犁开山还想说点什么,卢品就抢先说到:“犁市长,我把找胡适谈话的情况给你通报一下。胡适先不愿接受这个副总职务,说什么担子重,怕完不成省委、省政府交办的这件大事,后经反复做工作,还是接受了。” 犁开山说:“不接受就不要勉强嘛。” 卢品说:“一般的情况下,也就算了,可这么大的事,我们要的是慎重。他不轻易接受这个任务,就说明他责任心很强。如果换个人,遇上这种好事,就是猫上板壁求之不得,还用你费口舌?” 犁开山听卢品这么说,觉得有道理,没有再坚持自己意见了…… 卢品回想起与犁开山的这次情况通气,心里别扭,很不愉快。此时,胡适又挑起这个话,卢品的怒气就像喷气式飞机突然从天空喷进了自己的心里。卢品在心里说,他妈的,跟老子较劲了,看我怎样收拾他。卢品沉默着想,犁开山这么在乎这件事,是不是他也想在工程上插一扛子?要不就是上面有人暗示过他,他毕竟是上面下来的,接触领导多,朋友也多,这样的肥肉谁不想挟一筷子?人心隔肚皮,谁也猜不透谁。今天胡适又触及这个敏感问题,卢品又不得不产生许多联想。卢品要胡适忍,胡适也就真忍了。卢品自己却忍着表面,而忍不住内心,是可忍孰不可忍。卢品的处世为人与为官之道,在一步一步偏离轨道。 卢品沉默着,胡适不知卢品在想些什么。沉默的力量,压抑得胡适已经透不过气来了。胡适感觉到方案已被卢品默认,其余小事也就不再计较了。夜已深,胡适一时没有找到更为合适的话题,就起身告辞了。胡适走时,卢品仍然沉默着,目光在满屋游弋,不着边际。 胡适走后,卢品想起来还没有完成每天必作的功课,就不在想什么了。卢品脱掉自己身上的外套,重新穿上一套黑色的塑料外套,开始爬在客厅里作水平运动。他四肢贴地,从客厅爬进卧室,又从卧室爬到阳台,从阳台再爬到厨房,他的后面跟着他家养的那只王字龟……一大一小,两只黑色的乌龟在作水平运动表演。卢品只要在家,就这样天天连续爬行一个小时,目的是为了健康长寿。这个运动方式是梅丽告诉他的,梅丽的话,他是要听的。他有次和梅丽搞过后,说:“梅,我是副的,你是正的,我听你的呢。” 28 卢品在红河电站建设问题上,早请示,晚汇报,把晓书记抓得死死的。这样的工作态度,晓明还有什么话说?卢品事无巨细的汇报,晓明还是耐心的听着,要是换个人这么啰里啰唆,晓明肯定是不会听的。晓明曾说,大方向,你请示一下我,具体事,你就放开手脚干吧。卢品的良苦用心,深谋远虑,结果是已牢牢抓住了工程的操作权。抓住根本,抓紧关键,这是卢品心灵深处返朴归真的工作方法,看起来很简明扼要,实则起到了纲领性的作用,纲举目张嘛。卢品对各种权力的运用,已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他深知领导权不是一句空话,领导权是附着在事权之上的一种意志力的体现,如果没有事权作基础,那么领导权充其量只不过是一种虚幻的肥皂泡而已。卢品的领导艺术多年来在事权的运用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多年来,他卢品对单纯的用人权力不感兴趣,这是他的独到思想,当别的常委想方设法抓人权时,他反而超脱了,既赢得了组织部门的信赖,又给自己留下了很大的回旋余地。卢品在用人问题上,用心很深,他不是为用人而用人,他是为做事而用人,他是把用人权完全融进了事权中去了,也正是这一用人思想的运用,他得到了晓明的大力支持。只要和卢品共过事的同志,没有人不说卢品不伟大的,没有人和他关系不铁的。他在做事中,与部下不知不觉地就建立了很铁的关系,互相信任,生死与共。比那种给个什么官后,再安排那人去做事,要高明得多,主动得多。在事权中选人,德能勤绩高度统一,自然相融,大都是英雄有用武之地。先提拨,后使用,有报效感恩的嫌疑,干部的心理变化是不一样的,其干事效果也是不一样的。卢品于此都有很深的研究。卢品从事权中得到的权力,是实在的,是根深蒂固的,最后都升华到了对人的精神上的统治,这是何其厉害的御人之术。 一段时间,省里的红河电站建设集团的任命文件还未下来。卢品处在一个被众人跑工程争项目的漩涡中心。从上级领导到老部下,从各大集团到个体老板,从亲生儿子到亲戚朋友,他都要一一应付。 各种公司携带的存折,数额一个比一个大;各种集团送来的美女,一个比一个漂亮。有的领导直截了当的封官许愿,有的老板干脆送一栋公寓的房产证,有的朋友却曲意捧上另一政绩工程的规划图……且攻关水平越来越高,越来越空灵,越来越离谱,越来越无迹可寻。到最后,红河电站似乎可以不花一分钱即可建成,而且市里还会发一笔横财。卢品面对这些金钱、美女、官位,不露声色,一本正经,一反常态,谁也不知道卢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深知卢品根底的人,背后说卢品很狡猾,从红河县一路过来,有好几桩大事,一到他那儿就断了线。这次的事,是一惯作风,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红河电站工程是块大大的肥肉,那个不想吃?管这个事的人更是风风光光。卢品在这个事上把握得滴水不漏,显现出了一位官场老手成熟而干练的风范,做得风过竹林月移寒潭般无影无息。事后,卢品的几个特别要好的同学开他玩笑,说他真不简单,放弃了这么一个发财机会。卢品却笑而不答。又有特别要好的朋友与他讨论这揽工程和跑官要官的人咋那么多?卢品却说,这揽工程揽权力的活,就象女人的阴户,越脏越想搞一搞。讨论者便笑说这话是个话,话虽说得脏一点,但是那么回事,有味有趣有深度,都说市长高见。卢品却说:“这不是我的话,是一位大作家的话,作家看问题是尖锐的,你们可别给我带高帽子,这话传出去可就影响不好了。”讨论者说,请市长大人放心,我们这是谁跟谁,老同学面前不说假。 胡适手下那帮哥儿们知道卢品被各大公司包围的那阵子,心急如焚。惟胡适说:“卢市长最讲信誉,他答应的事是不会反悔的。”那帮哥儿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这世道难说,因为有孔方兄和美女蛇作祟,尘埃尚未落定,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胡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曾经到手的那个工程是怎么被别人搞掉的?我们可不能好了伤巴忘了痛。” 胡适被手下哥儿们说得有些吃不准了,于一个周末就约卢品老地方见。这次接待卢品的那位黄小姐在胡适的调教下自然是老练多了,且越发姿色红润。卢品一见胡适就说:“胡总,这几天我可烦死了,一帮子人缠着我,软缠硬磨,连我那儿子也搅和进来了。”胡适明知故问:“什么事呀?”卢品说:“还不是工程的事。”在一旁倒茶的黄小姐故意说:“您大老板还有什么难事吗?”卢品说:“黄小姐真会说话。”胡适说:“您别想那么多,也别烦了,如今的事还是铁哥儿们可靠,有时铁哥儿们比自己的儿子还管用。”卢品说:“是的,是的。”但说完又有些后悔,他响当当的一市之长,怎的讲起了黑话。他马上改口说:“在我面前,你今后少提什么铁哥儿们铁姐儿们,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不准搞那一套。”胡适说:“好,别的不说了,今天是周末,我请市长来的目的就是要您开开心,放松放松,潇洒潇洒,除身子骨是自己的,其余的都是别人的。”卢品说:“老胡你这话,我爱听。我听一位社会科学院的院士说过,身体是个1,其余的爱情、事业、家庭、友谊等等都是1后面的0,如果这个1不存在了,那后面的0都没有意义了。人这一生呀,就靠这个1。有了这个1,才能写好人的一撇一捺。”胡适哈哈大笑,很有暴发力,嘴角边的三根红毛也张牙舞爪起来,说这话有味道,太有味道了。 胡适示意黄小姐把卢品带到五楼的歌舞厅的小包厢里去。卢品神不知鬼不觉就跟了去,卢品不知黄小姐已被胡适包了,其任务就是专门陪同他们几个哥儿们。有时,也秘密地给有关领导换换口味。胡适知道,如今这世界上的事,不能只一个心眼单挑,要像筛子多眼看世界。这办事,也如栽小树苗,把苗子全部栽进土里面,苗子就会闷死,不栽在土里面,又会在空气中枯死,胡适算是把栽树苗的办事方法悟透了。 今天天气晴朗,黄小姐一身水红色的连衣裙在腰肢上摆动如柳,高高佻佻的身材,樱桃小嘴涂的是猪肝红,一头金黄的披肩长发,时而垂在双肩前面,时而飘撒在背后,犹如一位异国女郎,散发出一股醉人的芳香。卢品觉得黄小姐有股力量扯着他吸着他,这股力量仿佛还是发自上次他让她坐在大腿上的那一瞬。此时,卢品真的抛弃了一切烦恼,他觉得别人给他送再多的钱再多的美女也无所谓了,他感到胡适才是他真正的知心朋友,即使找个服务员也让他没有阻隔,没有别扭,心中都是妥妥贴贴的舒畅。也许,卢品是不会明白为什么这么舒畅的道理。因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其实,这就像一棵大树上,寄生了一棵大毒草,这棵树是无论如何也不知其毒的,反觉自身的枝头还多了一种风景。同理,一个人的身上有了寄生虫,这虫无论如何坏,也是这个人身上的好坏虫。此时,卢品与胡适,似乎就是这种关系,自己莫明其妙,别人看起来就是这么个理儿。 到了小包厢,黄小姐把一块口香糖塞进卢品嘴里,卢品问:“胡总怎么没来?”黄小姐说:“胡总专门到市场上给您采购点新鲜小菜去了。他说今天要亲自为您下厨。”卢品啊的一声,又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件事,他因痣痔开刀后发炎,疼痛难忍,虚汗淋淋,当时他刚认识胡适不久,胡适正好在他家里拜访他,胡适见卢品那痛苦的样子,就毫不犹豫的爬在了他的屁眼上舐。舐后,卢品心里舒畅多了,眼里充盈着泪光,这泪光现在仿佛还在他那睫毛上闪动。舐后,胡适也是这么说的,卢县长我给你到市场上去采购点新鲜小菜去。正是这个举动,卢品震惊了很长的日子,正是这个举动,也启发了卢品对待晓明的行为。这个举动就像一根无形的链锁,将他们几个人的命运,紧紧锁在了一起。 舞池里五颜六色的灯光明明灭灭,如梦如幻地变换着光的魅力,光的舞蹈。几对不多的舞伴,时而伴随轻音乐,时而伴随摇滚,时而伴随小夜曲,翩翩起舞。白天人不多,三三两两的男男女女在昏暗的彩灯下喝茶,有时随意点一曲,有时搂搂抱抱跳贴面舞。黄小姐进进出出,端来小吃。卢品趁机就从包厢门缝里看包厢外那个很大的舞池。看出了神。有个好漂亮的舞女在舞池中旋晕了卢品的目光,卢品盯着门缝,意欲未尽,还想再多看几眼,老练的黄小姐已把包厢门给扎死了。黄小姐送来的点心够他吃一天的。黄小姐已没有了先前的腼腆,很快进入了角色。来来去去只两三个回合的眼神,双方就互相搞定了。卢品到包厢里把黄小姐揉得嘴里哼哼,吻得心里痒痒,搂得神颠魂倒。黄小姐软软地如一只叭儿狗仰躺在卢品大腿上,说要了,要了。卢品却故意松手不理了。黄小姐被卢品抛到半空中去了。黄小姐说,热死我了,我要,你个要死的,快上来。卢品说,还玩玩。黄小姐就忍无可忍,把涂满紫色指甲油的右手摸进了自己的小腹下,放肆地呜哇呜哇,猫喊春的叫了起来。黄小姐摸了自己,把手取出来又去摸卢品的那个地方。卢品不让,黄小姐偏要。卢品分开双腿,黄小姐把手伸进去,就摸到了一把毛。黄小姐说,全是毛。卢品笑笑,说那是原始森林。黄小姐说,你坏。卢品说,你才坏。黄小姐不依不挠,在卢品手背上掐了一下。卢品不疼,但抬手看时,一个指甲印,种下了一弯紫红色的血迹,他让黄小姐看。黄小姐心疼的吹吹。卢品从指甲印想到了自己咬梅丽肩头的牙印,他想下回要注意一点,来劲时,就咬乳罩。黄小姐不解渴,又把手伸进了卢品两腿间,卢品这次使劲头用腿夹她的手,黄小姐就笑了,笑得很散,无神,边笑边学男人在卢品的双腿间抽动自己的手。 包厢外,有人大声嚷嚷:“你个狐狸精,快把我老公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你个不要脸的东西,你个牛几巴日的,你个骚x,你个夜壶,你个公共汽车,你跟老子滚出来,不然我一把火就把这儿烧了。”嚷嚷声在舞厅里回旋了一阵子就消失了。舞厅有人开始蹦迪。 卢品忘了手背上的指甲印,松开黄小姐抽动的手,任意摆弄起黄小姐说:“这音乐好听的。”黄小姐神散意迷的说:“这音乐是给您唱的。”卢品说:“你喜欢听音乐吗?”黄小姐说:“我不喜欢听音乐,我喜欢听你。”卢品就感觉到一种莫大的幸福突然袭来,说:“我不伤害你的。”黄小姐说:“我愿意的。” 卢品就再也不说话了,像进入到仙境中去了。卢品的一只手开始不听话了,撩起黄小姐的连衣裙,像醉了的春风,在黄昏夜色,撩起了河边的一排排刚刚扬眉吐气的细柳…… 包厢外,有悄悄的讲话声,说什么四丫头又浪到哪里去了。四丫头和黄小姐都是金龙宾馆的名角,风姿绰约,都是人见人迷的。黄小姐知道四丫头被人包了,四丫头却瞧不起她黄小姐,说她身子单薄奶子小,心眼实,不善应变。想起来怄人,如今有了大老板,她就觉得四丫头也只不过是露水草一匹。黄小姐心里明白得很,她面前的大老板可不是一般的角色,尽管目前她还不明白大老板的身份,但她凭着胡总的殷情,就足以证明大老板的非同凡响。她想四丫头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屁股大,奶子大,还有那个东西大吗?大老板说了,那个东西大,男人不喜欢。不符合美女“三三制”的标准。她想她四丫头吊到那个老板时的神气样子,如今是多么的可笑。黄小姐因大老板的出现,在心理上压倒了四小姐。 包厢外,有人轻轻叫唤:“黄小姐,黄小姐——陪客人吃饭。”包厢门开了,胡适进来,问:“大老板,这里还可以吧。”卢品说:“可以,可以。”胡适装着不理黄小姐,请卢品走前面,出了包厢,来到了二楼“梅竹菊”厅。 此后,卢品把有关揽工程的所有人都果断地回绝了。一时,卢品被不少包工头传为刀枪不入的佳话。儿子卢敏几次问卢品工程上的事,卢品说等段时间再说。卢敏就把他爸的意思转告了甘小姐,甘小姐汇报给晓明的儿子晓军,晓军说:“他妈的这么婆婆妈妈。”晓军就亲自给卢品拨了一个电话,说:“卢叔叔,市里工程不能肥水流进外人田。”卢品说:“晓公子,这工程是省里作主,我当市长的也只能放得羊,卖不得羊。”晓军说:“我不管您卖得羊还是卖不得羊,我和您儿子总还得要吃碗饭吧,您看看现在的形势,哪个不是一家两制,哪个不是立足家乡,放眼世界。”卢品知道晓军的脾性,就换了一种口气说:“这样吧,再过段时间,我让胡总给你挂电话。”晓军听说胡适参与了这个工程,心里有数了,说:“卢叔叔您这关也算是把住了,胡总可是对红河有贡献的大老板啊。”卢品说:“这次胡总也只是协助省里工作,没实质性的内容。”晓军说:“卢叔叔,您就别打官腔了,事在人为。”说完道了声谢谢。 接着,晓军拨通了胡适的手机,一阵亲密的寒喧之后,晓军直入正题,说:“电站的事你就多与甘小姐和卢敏联系吧。”胡适心领神会地说:“晓军老弟,你放心,有我在,这红河就是我们的,今后红河有我一碗饭吃,也就有你的一碗。”晓军也心领神会地说:“胡总,要开洋荤,就来一趟香港。我给你又务色了三、四个洋妞,比上次那几个还水灵,更馋人。”胡适说,谢谢晓老弟好意,但近一段时间没空。胡适还要晓军多给他爸爸打电话,说他爸爸一个人挺孤独的。晓军放下电话,甘小姐给晓军冲了杯咖啡,笑吟吟地靠在晓军的肩头。晓军坐在香港金鑫集团总部豪华的总裁办公室,环顾左右,似乎失去了某种新鲜感,此时他木木的接过甘菊递过来的咖啡,戴着三枚金戒指的左手轻轻拍了拍穿着皮短裙的甘小姐的屁股,就再也没有什么兴趣了。晓军的心不在办公室里,就是在他身边待得最久的甘小姐也摸不透他的心思,何况那些三、五天来了又走了的那群女孩们,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香港一位有名的“女侠”,曾利用香港一个贩毒团伙,想把晓军套在她的笼内,可是连连失败。最后自愧不如,搭了50万元港币不算,还陪睡了半个月才算了事。看来这就是晓军过人的定力,他注定是干大事的人,这一辈子都不会栽在女人那个小地方。在香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父亲晓明,香港人也不吃这一套,晓军只所以能驰骋商界,周旋黑帮,巧取豪夺,全在于他的经营天才,在内地打好了基础,一到香港便站住了脚。目前,深圳的一摊子业务他全交给了卢敏主持。 29 晓明从电视上看到了杉木凹公路扩建的具体场面,热火朝天,心里很滋润。可以说这是电站建设的前奏曲。就电站上的大小事情,卢品几乎天天请示汇报。晓明就说,红河办大事了,大事要办好,办漂亮,就要靠你卢品了。卢品听得出来晓明的心声,就把话说得满满的,晓明很高兴。在一次常委会上,晓明把公路扩建刚刚取得的一点小小的成绩就说成了,这第一仗打得漂亮,为红河电站建设开了一个好头。语言是那么亲切,自豪,说得大家的心花都怒放了,说得大家脸上都阳光灿烂了。卢品知道晓明的领导艺术,一般只表扬事,不表扬人,但谁是谁非,谁有功谁有过,都在他口气里摆着。这第一仗主要是犁开山打的,人人心知肚明,卢品作为常务,也有一份功劳,谁也否定不了,谁也不能否定,谁也不敢否定,除非他自己否定自己,但卢品就是心里不踏实。晓书记说这第一仗打得漂亮,卢品也就不好说什么了。卢品是很有心计的,他巧用了一个心理战术,私下里说起了犁开山的好话,他要以此来强化政府的团结形象,他要以此来麻痹犁开山的思想。背后说好,这人是有好人品的,是有气度的,背后说坏,戳人脊梁骨,这人就是小人,人品是有问题的。有好朋友把卢品的话,悄悄告诉了犁开山,说:“卢市长背后老表扬你,这个搭档还是不错,看来这届政府还是有希望的,这样也才干得了大事。”犁开山也觉得在公路扩建问题上,卢品有力地支持了他,也心存感激。其实呢?卢品已莫明其妙地对犁开山看不顺眼了。卢品觉得犁开山的每一个动作都在冲撞他,每一句话都在伤害他,每一个眼神都在侵略他。卢品觉得他的心理上有了障碍,有了潜在危机,有了天敌。他想,他应该早早除掉这个“天敌”,消除这个“危机”,搬掉这个“障碍”,才会平安无事。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感觉啊,卢品自己也觉得可怕起来。但这种感觉又实实在在潜伏在他的心里,甚至已窜进了他的血管里。人心里有了事,人的一些做法就把持不住了。卢品,一个多么能干的角色,对自己都有些把持不住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犁开山尽管对卢品心存感激,也看出了那种来自人性的某种之恶,但他没有想得那么深,还是抱着冷静、克制和理解的态度,来与卢品和平相处。因为卢品毕竟在背后表扬过他,这是难得的一种精神境界。 有了那次不要命的吸蛇毒之举,冉小玉在犁开山的面前,获得了绿卡,讲话,办事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底气。全市上半年的农业生产讲评会结束的那天晚上,冉小玉逮到了一个与犁开山单独讲话的机会,她就市长之间微妙的关系,单刀直入地谈了自己的看法。她提示犁开山,说卢市长的某些做法,是对他犁市长的不尊重。犁开山觉得卢品某些做法虽然有些不妥,但他也不完全同意冉小玉的看法,说政府工作带有首长负责制的特点,作为副手要摆正位置,对一把手的某些作法要换位思考,理解万岁。犁开山的话带着明显的自我克制,透着一种顾全大局的气度。犁开山说“换位思考,理解万岁”的话多少有点刺激冉小玉。她沉默了一会儿,心想这犁市长难道是在批评她?她又想,难道她跟错了人?她反复想着犁开山关于换位思考、理解万岁的说法,想着觉得是有些道理。但在生活中,却有很多事又不是那么回事,你换位思考,别人却不换位思考,你理解万岁,别人却不理解万岁,你怎么办?冉小玉陷入了一种悖论中。 那天晚上,冉小玉把积压了好长时间的一肚子话,像倒豆子一样,全部倒给了犁开山。她说:“犁市长您前几天下乡检查去了,林县长请卢市长对红河县工业科技园提前剪了彩。当天晚上卢市长还出面请了很多市级领导参加奠基晚会。县财政赤字不少,但林县长为了满足老领导卢市长对这工业园的特殊感情,居然花了不少钱从法国请来一个歌舞团,搞宣传。其实,工业园筹备工作还很不到位,看到几个外商来了几趟,签了几个意向性合同,认为钱就到手了,大吹特吹,也不怕把牛皮吹破,这是搞形式主义。搬迁,环保等方面还存在许多后遗症。但卢市长和林县长却互相吹棒。卢市长说工业园凝结了林县长的全部心血;林县长说工业园是红河县工业革命的里程碑,是卢市长的思想成果。真是肉麻得很。” 冉小玉说这番话时,并不避讳什么,但最关键的一句问话,还是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她说得很轻,似不经意。她问:“犁市长,听说我们老孟书记要到市政协去?” 犁开山很不情愿地回答:“这是组织上的事,我也不清楚。” 冉小玉不好再多问什么,为了好下台,还是幽默了一下,说:“犁市长,你我都是组织上的人,组织上的具体化不就是某个人嘛。要说组织是空的,就是一个巨大的空,空得无边无际,就像天空。要说组织是实的,它就是那么具体,组织上用了你,把你从嘴巴里吐出来,你就是一条龙,游向大海,威力无穷,如果组织上不用你,你就是组织上的一口唾沫或一口痰。犁开山努力地看了一眼冉小玉,说:“真是高见,新鲜。”冉小玉说:“听别人说的,我觉得是这么回事,今后有什么好事情,请我的大市长多关照一下我这个弱势群体。” 犁开山说:“冉县长,你还是扎扎实实做好自己的工作吧。只要你是全心全意为党和人民做了有益工作的,党和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组织上也不会忘记你的。”冉小玉说:“是啊,只要你犁市长在这里一天,我就会好好工作一天。犁市长您也不要误会,我干工作也不是跟您干的,我只是想表达我对组织的理解。我认为组织是一个由一群人组成的优秀群体,具体来说还可以到某个人,比如说,您可以代表市委、市政府,卢市长同样可以代表。但个体素质的不一样,则代表的内容就有了很大的差别。”犁开山没有想到冉小玉还生出了这么多的感触,就敏感到女同志的心思是细腻的。犁开山说:“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吧,晚上我还要加班。”犁开山把话刚讲完,羊萍给他打来了手机。冉小玉脸上流露出既羡慕又不是那种羡慕的表情。那种滋味也许就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有了好感后,那种难以说清的滋味,说有则有,说无又无,处在一种缥缈无定的天空,像风又像雾。冉小玉象征性的摇了一下再见的手,动作很小,只抬起小臂,几个指头乱跳了几下,默默的走开了。 犁开山到底对冉小玉怎么样,有多深的情份,冉小玉自己也吃不准。犁开山的话,虽然还是抽象的官腔,但到了冉小玉的耳朵里,已不再是那么硬梆梆的了,而是有了一种湿润的感觉。也许是不自觉的状态,犁开山的话,在冉小玉的心中,已没有隔的感觉了,要是换以前,就隔着,到底隔了什么,又说不清,总之,官的级差越大,就隔得越厚。可现在不隔了,有了一种亲近感,就是犁开山怎么生硬,那种亲近感都存在。自从有了那一口莫明其妙的,情不自禁的,带着母性的,疯狂一吸,彻底推倒了他们心中的那堵隔墙。这是两种不同的感觉,之前,她怕,犁开山再柔和的话,也是硬的,含有骨头,夹着冰锋,长着牙齿。现在不了,她至少可以随时和犁开山对话了。幸亏杉木凹的沙书记点醒得及时,如里不是沙书记点醒,她也只当给孩子吸了一口蚊虫咬出的一个红疙瘩,她早忘了那事。沙书记的几次电话,起了“遵义会议”的作用。她冉小玉,一个山里妹子豪不做作的真诚之“吸”,有了极其深远的现实意义。 有了放肆,言行上就再也藏不住了,是那种无形的泄露,是那种豪不经意的蛛丝马迹,再稳重的人也会露出个小小的尾巴来。那天晚上,犁开山和冉小玉的谈话,就被某些别有用的心人揪住了一个小小的尾巴。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嚼了舌根,给卢品和林旺制造了一个大是大非的话题,说:“犁开山和冉小玉走得近了,在背后搞卢品和林旺的名堂。”这大是大非的话具有很强的杀伤力,象一把无形的钢刀,在一点一点削减人与人之间的友谊和信任,在增加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在改变着人与人之间的心理感受。人生在世啊,你千万别低估了这柔软舌头的力量。有时它胜似春光,有时它胜过刀枪。 30 卢品给胡适交了底,可上面的文件未到手,胡适的心总是悬挂在希望的空中,仰头望久了,脖子都有点酸疼了。这一天终于到了,文件到手了,胡适惊喜。这种惊喜,是一种真正的惊喜,是那种柳暗花明的惊喜,盼了那么久,希望还是眷恋了胡适,落到了胡适手上。胡适看到自己名字上了省里文件,瞳孔一下子扩大了,心一下子飞起来,都有点和卢品平吃平坐的感觉了。卢品看着胡适忘情的样子,得意洋洋的样子,小人得志的样子,目光里多少有些异样。胡适敏感到卢品的目光,赶忙收敛起自己目光中的那部分得意洋洋,但那份意外,那份从天而降的惊喜,那份感恩的样子,他还是要完全彻底做给卢品看的。 卢品压抑住自己的兴奋,冷静地把省里的精神转化成了他自己的决定,但语言的背景仍然是上级的批示精神,这就是一个成熟领导的高明之处,善谋善断,永远处于主动地位。在老地方“梅竹菊”包厢里,胡适倾听着卢品谈这工程是多么的来之不易,这工程能让他胡适参与进来更是来之不易,这个工程的建成将会给红河带来全新的变化,这变化有自然的有精神的有物质的。胡适听得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心里象喝了一大碗人参汤。卢品谈完,说想听听胡适的想法。胡适说他没有说的了,说这样的机会如果抓不住,一生恐怕就要落下最大的遗憾了。看得出来,胡适已没有语言来表达对卢品的感谢了。胡适依据卢品的思想,激动地谈了要建好电站的许多设想和具体施工人员安排。卢品听着,没有说什么具体意见,只是反复强调了工程的重要性。胡适心里明白,领导就是领导,领导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方案全优。 小姐上了几个汤,是鲍鱼汤甲鱼汤人参汤。卢品一见食欲大增,说清淡好。胡适要上酒,卢品不让。饭局中,卢品不经意透露出一个信息,说羊夫人想购置一套商品房。胡适心领神会,也装出漫不经心地说:“这事好办,羊夫人有个远方亲戚到卢敏手下干事,通过这亲戚一定会把这事办妥,我安排安排,马上把资金给卢敏的公司打过去。”胡适说着,脸上露出了一种将军出征前已胜券在握的神情。小姐进来添茶。卢品心有所动,但没有丝毫表示,表面上看起来,卢品好象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角色。胡适看看卢品一脸寡味的表情,说:“今天不凑巧,黄小姐请假了,说是她母亲病了。”卢品说:“没什么,我知道。吃点饭,早点休息,今天也累了。”卢品说完,自知说漏了嘴,便补充到:“她走的时候给我发了一个短信,说是她母亲病了。”胡适心中有数了,心想那妞没有白养,用上了,说:“那妞还可以,就是文化低了点,不然的话,我早就把她送到大学里深造去了,我公司里也正缺这种有点气质的攻关小姐。”卢品喝着汤,对胡适的话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兴趣。卢品说晚上还有个电话会,胡适把那瓶没有开瓶的红葡萄酒退了,给卢品换来了两条大中华,两人就轻松愉快结束了饭局。 胡适参与电站建设已是铁板钉钉子,十分稳当了。他告辞卢品后,就去新华书店搜集全世界有关水电站的资料,他想把他一生的聪明才智都要贡献在这个大坝的建设上。一路上,他驾着他的宝马,哼着小曲,心情像五月放飞在天空的风筝。他路过百货大楼前的停车场,场上聚集着一大堆人,那些人有的在打口哨吆喝,有的在摇头晃脑地伴唱,有的在低头看写字。胡适看这架式就知是贾癫子又在表演什么好戏。先前胡适是很喜欢贾癫子的,他也曾委托贾癫子帮他出了一口恶气,如今胡适攀上政界人物以后,对贾癫子反感起来,但贾癫子的魅力却仍然存在。刚才他路过这里,不勉又要把车停下来,他放下车门,一曲节奏明快的电子琴声就飘进了他的车内。接着,他听到有人高声叫好。好,写得好呀,唱得好呀。胡适在车内就听到有个小孩奶声奶气的念到: 红河十大怪 修渠像飘带 垃圾街中甩 牛肉注水卖 好吃舐屁眼 妓女抖风采 …… 胡适本来还想听下去,可其中像夹杂了点什么异味,他的心中突然像吞进了一粒老鼠尿那样恶心起来。一番好心情就这么破坏了,他心想如果不是围着这么一堆人,他跑上去非把那家伙凑偏了不可。胡适发动车子,走了,他没有心情去新华书店,而是径直回家去了。他要利用一两天时间,把上面要下来一起共事的人,研究一番,在充分掌握了他们的个人情况、家庭情况和社会关系后,才好对症下药,步步为营。 就在胡适一心一意研究那些人事关系时,他的一个哥们,跑来告诉他,说工程队的事可能要外地的人干。胡适懵了,心想不是说好了的吗?胡适问这是怎么回事?消息是从哪里来的?那哥们说,是市里领导说的,听说是北京那边打的招呼。胡适沉不住气了,心想煮熟了的鸭子怎么能飞呢?工程队是外地的,我这个副总还起个卵人用。胡适反复问了消息来源的可靠性,就又去了卢品的家里…… 省一建的副总经理高昌群,是红河电站建设集团常务副总经理,来到红河后,没有去看红河的风光,而是一头扎进了工作之中。他首先看了胡适所作的施工方案,内容十分周密,他认为这个方案可以和省一建的技术水平媲美,在很多细节上关键之处都能体现出省一建的创造精神。高昌群的第一印象很好。他放下了刚来时的担心,变得开心随意起来。胡适下功夫对高昌群进行了攻关。胡适除自己直接掌握了高昌群的部分情况外,还派专人到省里去打听了解高昌群的情况,有针对性地给他家属送去了很多贵重中药材、金项链和一套红木家具。也许其家属把这个情况已反馈给高昌群,也许没有反馈,反正高昌群只是装聋作哑,但从神态上看,他是百分之百知道这个情况的。胡适把工作扎扎实实做到了前途,给人留下了好的第一印象,也是别人能接受他这一招的前提条件,否则这一招也难下手,也说不定灵还是不灵。高昌群和胡适已混得亲如兄弟,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了,但就是从来不谈送礼之类的事,在他俩看来,这个世界上就根本不存在那事,事实上他俩确实也没有经过那事。两人之间的笑在常人看来,再平常不过了,可在他俩互相看来,各自脸上的笑,却不同了,那笑都是贴上去的,像女人佩戴的金耳环,金项链,也具有了含金量,很有一种神秘莫测在里面,意味无穷。胡适得到了高昌群的大力支持,胡适很多想法不好摆到桌面子上来,都由高昌群代说了。高昌群的最大支持就是帮助胡适排除了外面要进来的工程队。胡适的这把副总交椅总算坐稳当了,接下来他就按程序组织施工。胡适的确肯干,只要和他共过事的人无不为他的敬业精神所感动,无不为他的细致周密所折服。胡适到第一线,很快摆平了一系列障碍开工的问题,高昌群很高兴,外围工作基本上就交给了胡适,自己侧重以管内务为主,兼到省里跑款,协调有关方面的关系。作为省里下来的高副总,最担心的事就是怕找不到一位合适的好搭档,没想到他一来,就捡到了一个极大的偏宜,高副总对胡适已是十分地满意了。胡适很快得到高昌群的认可,并且两人已心照不暄,卢品心里也吃了定心丸。一天,卢品单独请高昌群和胡适吃了一次便宴,算是市政府对他们工作的肯定。那天便宴之后,卢品不经意地对胡适说:“内外虽有别,但对内也不能放松。”胡适明白这内即是与工程有直接关系的犁开山等人。胡适说:“卢市长您放心,只要犁开山他是人,我就有办法对付他。除非他不是人,就是不是人我也有对付不是人的办法搞定他。再狡猾的猎物也逃不过猎人的眼睛。这您就放心吧,如果出现了操作上的失误,您拿我是问。这一切与您无关,我们从来没说过什么。”卢品对胡适的悟性和工作能力颇为称赞。胡适由此在社会上是走得春风得意,有时还有点趾高气扬,目空一切,咄咄逼人的架势。 胡适与高昌群商议并报告卢品,很快组建了两个施工队,一队由黄小三任队长,负责清理厂房基础。二队由张杰任队长,负责清理坝基。所有的材料采购由胡适本人与红河市贸易进出口公司业务员范曾负责。 先期工程款5000万元,尚未到位,卢品就批示由市财政先垫付。高昌群得知这一消息,在一次饭局上单独为卢品连干十杯!前所没有的高兴,无法形容的激动。胡适也因此而更加得意洋洋,他看高总的目光都有点猖狂了,就连嘴角边的三根红毛也得意洋洋起来,不知天高地厚了。电站尚未动工,胡适就暗暗答应了许多招工指标,就承诺了许多老板的物资供应,弄得一大拨人一大拨老板没日没夜跟他瞎转悠。这段时间,他胡适仿佛就是红河的救世主。 31 杉木凹公路扩建的硬骨头是炸岩山。民工开始寻求炸药、雷管。有任务的村民,就找乡政府沙书记。沙书记就找冉副县长。冉小玉答复说,这是市里、省里工程,要拨款找市里、省里去,要么,你们自力更生。老百姓逼得急,沙书记没办法,就硬着头皮告诉冉小玉,说他只好越级上访了。冉小玉回答得很干脆,说完全可以,犁市长授了权,只要是工程上的事,都可以直接找他犁市长。沙书记就给市政府办挂电话,市政府办说犁市长到省里开防汛工作会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市里。沙书记就哀声叹气了,市政府办值班问他什么事,沙书记说:“我们杉木凹公路扩建土方已经完工,现在紧缺炸药、雷管。县里让我们积资,老百姓的钱都用在生产上去了,哪里拿得出来。农民的三分之一,是抵的义务工。近几年治理红河老百姓积资已不少了,如是再号召,再强迫,我们乡干部也于心不忍,老百姓也不卖账。”接电话的是一位女秘书,他要沙书记在电话里等一等,她去请示一下卢市长。那位女秘书一请示,卢品一口答应先给他们拨一笔款,让乡政府拿一个具体预算到市里来。女秘书给沙书记回话,说:“卢市长很关心你们,叫你们尽快拿一个预算方案送到市里来。这个事啊,我跟你说哟,是我帮你敲的边鼓。”沙书记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再问一次,的确是事实。他就在电话中连说了四五个谢谢,说得那女秘书都有点不好意思了,沙书记还觉得没有把那个谢意表达出来。但女秘书已是很激动了,她说她也是从乡政府出来的,只要是乡政府的来电来人办事,她是鼎立相助的,感情一下子近了,给了沙书记极大的鼓舞,女秘书反过来也把沙书记的谢意说透了。这个好消息一下子传遍了乡政府。接着又象一阵春风吹拂到了杉木凹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 乡干部听到这个消息都私下议论沙书记有能耐,是不是和那个女秘书有一腿,不然人家女秘书能和你这个小屁股套近乎?佩服也是出自内心,这玩笑也开得有点过火。村里群众听到这个消息觉得有盼头,说到底这工程不是在打马虎眼。思想好的群众,家底好的党员,有符合将来招电工条件的农户,都想拿个头彩,先垫钱买了炸药、雷管,开始炸山劈石了,冷了几天的公路扩建,又热了起来。 沙书记被干部和群众的积极性所感染,但他心里明白,就一句话的事,八字还没一撇怎敢声张,群众传得越神,他反而越忧郁,他知道如今办事是不容易的,金山也要银山取。有时金山也不一定取得回银山,这个方面,他是有经验教训的。他决定先去一趟市里。把事情搞得八九成再拿预算不迟,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乡民政干部老胡是群众公议的福星,人缘关系好,一生只栽花不栽刺,别的乡干部到老百姓家里吃不到饭,他就不存在这个问题,特别是年轻的乡干部,下乡不是跟在书记乡长屁股后头,就是要邀上老胡这个伙计。沙书记遇上大事都得跟这位福星商量商量。 一天傍晚,老胡从县里回来,乡经销部主人请老胡吃金鸡肉。火锅,炖得牛卵子泡冒,嘴巴上油乎乎,辣虚虚的,笑声连天。正在吃时,沙书记来到经销部买香烟,见老胡正在举杯,就大声说:“老胡,你是从哪个x旮旯里钻出来的,又到这儿打牙祭来了。”老胡闻声放下酒杯,跑出来一个劲的把沙书记从铺外拖进了铺里,二话没说,就反客为主,给沙书记倒上了一杯二锅头。沙书记说:“恭敬不如从命。”老胡说:“哪里,哪里。酒是主人的,菜是主人的,要恭敬要从命都是主人的。”酒过三巡之后,老胡就把店主人想扩大一点店铺的想法抖了出来。沙书记说:“老胡,别的咱今天都别说了,我正有一个犯难的事,到市里去要钱,你看怎么办。”老胡反应快,说:“这还不好办,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公鸡打不到鹰。”沙书记忙跟踪追问:“怎么个舍法?”老胡说:“书记你真信这一套了?”沙书记说:“还不是为了全乡一万多老百姓的幸福。”老胡就借酒劲把自己多年套县民政局扶贫、救济款的作法说了一通。沙书记听着,眼睛里面有货了,左顾右盼地活络了。但沙书记没有表什么态,也没有附和什么,只是连续与老胡碰了三杯。意思都出来了。老胡是三月间生的,爱吃宠宠菜,见沙书记听得是如此认真,又是不断地给他敬酒,他更加得意了,心花都怒放了,眼睛角角边、嘴角边、手指上都有了一种青春的生动,光彩夺目。老胡不光说了他套民政局的手法,而且还得意洋洋地说出了他年轻时套几个女人的技巧。此时,他的这些经验似乎都可以用来为老百姓造福,治国安帮了。大家一阵哄笑,老胡自知说漏了嘴,便举杯自罚一杯酒。一餐酒下来,沙书记同意了主人扩铺子,老胡也愿意拼出老命来到市政府去要钱。沙书记颇为感动,说:“还是老同志知道甘苦,知道轻重。关键时刻不看冷。”老胡东倒西歪地说:“沙书记,你莫再给我灌米汤了,我活了一堆岁月,就知道上活嘴巴,下活几巴。”几个酒鬼扑嗤大笑,笑声在小铺子里横冲直撞,差点把小铺子笑翻了。 老胡知道乡里哪几家有野味,一下去就找到了几只熏干的金鸡,几腿黄麂,几个竹根猪。老胡走一路,在老乡们面前,没什么顾忌,一路说开去,老百姓都信老胡的话,说老胡是福星,平时想巴结都巴结不上,大家就纷纷寻找家中藏的一星半点野味,一天下来,老胡挑回了两麻袋。 沙书记没想到老胡办事真有能耐,一天就弄了那么多野味,足有七、八十斤。沙书记说:“你应该造册登记,好给老百姓补钱。”老胡哈哈大笑:“这些东西都是山里长的,老百姓听说乡里为老百姓办事需要,都捐出来了。有几个老猎手,还上山赶仗去了,说明天就能为乡里抬一头野猪或什么老虎来的。”沙书记听老胡这么一说,就觉得过去有些事未办好,有点对不起老乡们。想到这些,他感觉到身上的担子一下子沉重了许多。老胡说:“沙书记你放心,有我老胡在,老百姓那边能理解,市里那边我担着。 你只管汇报乡里修路的情况和困难。别的有我当档箭牌,什么八杆子都够不着你。”沙书记说:“言之有理。”也动了感情,心想乡里这桩买卖做成了,年底一定要给老胡多报几张发票。 过了两天,那几个赶仗的说有头野猪打伤了但未伤到要害,一时难有下落,就给老胡送来几只活金鸡。老胡说:“沙书记让我谢谢你们,现在正是春暖花开,万物生长竟自由的季节,你们就不要伤害这些动物了。”沙书记把在家的乡党委成员召起来开了一个临时会议,强调了一下当前的工作,就和老胡装上那两麻袋野货上市里去了。 沙书记到市里很顺利地找到了卢品。顺利得他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了。他清楚的记得,有几次找市里领导,不是守在会议室门口,就是提前半个小时,守到领导上班的办公室门口或守到住宅的大门口值班室。就是这种办法,也是十有八九扑了空。那种希望中的紧迫感,失望中的希望,曾让沙书记如一枚青涩的果子挂在寒风中,构成了乡政府生涯的一部分。可今天,真是老天爷开眼了,好像是卢品等着他们的。就像做生意,你找钱,难上难,钱找你,那你就是想躲也躲不开。也像谈恋爱,男追女,一堵墙,女追男,一层纸。老胡说:“兆头好。”沙书记说:“运气来了。”那天下午,卢品特意安排张秘提前把沙书记和老胡带到了恒源酒家。恒源是红河一家中等偏下的酒家,价廉物美。是招待本地客人的最佳去处。张秘提前点了菜,陪老胡和沙书记在包厢里唱卡拉ok,瓜子换了几盘,茶喝了几壶。到了下班时间,卢品和他的司机果然来了,沙书记受宠若惊,说:“卢市长这么厚爱下级,真是受之有愧。”卢品说:“哪里的话,你们在一线工作很辛苦,今天我卢品请客。”沙书记听口气是私人请客就脸红了,说:“这怎么行呢,我们请市长。”说着就赶快要老胡去交押金。老胡虽五十多岁了,但办起事来麻利得很,马上出了包厢。 卢品一眼洞穿,说:“老胡快进来,今天你们是客,不要你们买单。”张秘把老胡拉回来,卢品就说:“前段时间有个乡政府到市里宾馆签单50多万,市纪委在全市进行了通报,你们没有吧。”沙书记马上说:“啊,没有,没有,我们都不签单。”卢品见沙书记一脸猴急,就哈哈大笑起来,鼓凸的眼球笑得更加凸了出来,他随手掏出三张毛主席头像给张秘,说:“小张去催催菜,上快点,沙书记老胡他们也难得来一趟,来了肯定不只办一件事,给他们争取点时间。”卢品的干脆体谅没有让老胡与沙书记有半点回旋余地。卢品的随意、幽默一下子消除了他俩的紧张。沙书记眼中的泰山一下子变成了春风拂动杨柳的湖泊。沙书记脸上的表情,明显了,一笔一画地写在了脸上,是那种自信的表情了,是那种感恩的表情了,是那种见到亲人的表情了,一览无余。卢品保持着固有的平静,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就像一湖平静的水,深不见底。轻微的风吹过来,是很难吹起涟漪的。小人物就不一样了,是小溪里的水,永远翻腾着浪花,永远虚张着激动。 席间,沙书记把乡里扩建公路的情况给卢市长作了详细的汇报。汇报群众的积极性时,沙书记动了一番脑筋,说现在搞公益事业,太难了,群众不支持,像豺狼总是盯着政府的牛屁股。卢品听得很仔细,生怕露掉某个重要细节。听完,卢品点了一下头。这一点头,给了沙书记极大的勇气和自信。他的汇报对路了。即是卢品的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在平常是毫无意义的,此时在沙书记的眼中也会放大成数倍,清晰地定格出那动作的特别意义。沙书记把要说的话基本上都说完了,卢品才说:“基层工作不好做呀,都是实打实的基础工作。沙书记有困难,我当然要大力支持。你明天到市财政先拨5万元下去,不够的再祥细打个预算来。”沙书记听到卢品的这句话,是多么的朴素,是多么的亲切,是多么的贴心,是多么的巴肉,是多么的有气度,情绪一下子来了高潮,猛的从桌子上端起酒杯,吓了张秘一跳,自己先敬自己,干了一杯,然后敬卢市长。卢品笑笑,说不能再喝了。沙书记说,卢市长你随便,我敬您的酒,我是要喝的。沙书记被卢品的几句贴心巴肉的话,说得骨头都软了,激动得难以自控了,带有小孩子天真的成份,惟其如此,才显出了真诚,可爱。沙书记惟有“杜康”才能表达出此时此刻的激动,连喝了十杯,说:“十全十美,十全十美。”沙书记喝酒上脸,脸红了,像火炉里烧的一块烙铁,通红通红的,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了,他放下酒杯,双手抱拳给卢市长作揖,类似于江湖上的动作,他下跪的心思都有了,但碍于有旁人在场而没有下跪,如果是单独面见市长,他真的要下跪以表谢意了。老胡说沙书记已足量了,说自己代表杉木凹的老百姓再敬卢市长三杯感谢酒。卢品举着空杯,表示回应,老胡已醉眼朦胧了,还要喝。沙书记就说:“老胡,你年纪大,就别喝了。”老胡说:“什么?别喝了?今天可是个值得高兴和纪念的日子,你不要看我这把老骨头,可以跟市长比试比试的。沙书记你不能喝酒,酒我全代了。”沙书记说:“我虽不能喝酒,但市长请我们喝酒,就是舍命我也要喝。”老胡说:“沙书记有这样的决心,没有办不好的事。”卢品看到这些朴实忠诚可爱的乡干部,想起过去的乡下岁月,心里很受感动。今晚,卢品也多喝了几杯,话也说得很投机。卢品常常感觉到只有在这样的属下面前才能释放某种领导情结,才能找回当年年轻气盛时的活力。沙书记见卢市长今天特别高兴,就借机说了许多卢市长的好来。沙书记心想,社会上对卢市长有些传谣,看来完全是群众的误解,也是自己对市长不了解啊,今天一接触,卢市长却是一个好市长。在送卢品上车回家时,老胡把老乡们送的两麻袋野味,放在卢品车上。卢品打开麻袋看了看,就收了一只干金鸡,其余都退给了老胡,并告诉老胡说:“老胡呀,老百姓的心我领了,这些东西你还是带回去退给老乡吧。”老胡说:“市长,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土生土长的,让您偿个鲜,莫嫌弃罗。要退,现在也找不到主子了。”卢品说:“那你就到市场上去卖了吧,也好多买几箱炸药,减少老百姓的负担。”沙书记到旁边一句话也帮不上腔,眼巴巴看卢市长一脸笑意地上车走了。至此,卢品的形象一下子到沙书记的心头高大起来了。 卢品走后,老胡请沙书记到“爱你没商量”保健中心放松放松,沙书记说要去拜访几位老朋友,就要老胡一个人去放松,费用乡政府报销。老胡说他一个人就不必了,去洗个头洗个脚消消酒算了。两人分别时约定第二天到市财政局见。 次日,张秘到市财政帮杉木凹乡办拨款手续。基建科的同志要这手续要那手续,说拨下去也要半个月。张秘给卢品汇报后,卢品说:“那你就干脆帮他们到市财政借5万元,再补办手续。”沙书记感谢不尽,要老胡把那两麻袋野味全给张秘,张秘不要,也学卢市长只选了一只野兔以表示尊重。老胡就提示沙书记,问他还有哪些关系需要打点的,可以把这些野味送出去。沙书记想了一阵,没个头绪,就说:“老胡,你还是拿去套你那些狼去吧。” 老胡和沙书记回到乡里以后,卢品的好心肠就传开了,有些人表示怀疑,但面对老胡皮包里的五万元现金,也就没有什么话说了。群众的眼睛不得不放出亮光来。两麻袋“虾子”钓来了一个“大鲤鱼”,乡里再一次体会到了现在的办事原则。钱一到位,杉木凹乡的公路扩建就加快了速度。老百姓看到原先又烂又窄的机耕路,变成了现在的宽敞公路,心情舒展,佳话不断。说这次乡政府还像个卵乡政府,在干正事。 卢品给杉木凹拨了钱后,突然想起来自己夫人转过来的一份报告。那是奇真大师托夫人办的事,差点给忘了。报告上要了两笔钱,一笔是建一个花圃,一笔是进寺公路扫尾工程。卢品在报告上签了字,请市旅游局到旅游建设基金中解决。 卢品要张秘把报告送到市旅游局去。张秘把报告拿走后,就有一个清清淡淡的女子形象从那种满各色兰草的花圃中走了出来。十多年了,那个浪漫的山岗,那条迷人的小河,那些朦胧的月夜……总是在卢品心灵深处如电影一样时时回放。而且是时间越长,那“电影”越清晰明亮,越固执地占有他的心房。卢品想着那些甜蜜的时刻,想着自己坚守的家庭,想着那段痛苦而甜蜜的爱情生活,想着那段内心极端矛盾的日子,想着那个不可思议的女子,心就有点倦怠起来,也有点无聊起来。此时,卢品在手提包里要找点什么,无意中就摸出了一张铅印纸条,那是他夫人求奇真大师为他家那龟卜的一卦。他家的龟神秘失踪了三天,又回来了,是何兆头?卦辞是: 上清下浊成天地, 清浊相凝便作人。 尔欲签求明白事, 且将清浊细分明。 卢品看着卦辞,反复琢磨那几句话中的奥秘玄机。但就是不知所云,猜不透。他把那几句话折起来,重又放回到包里,这是夫人要的,不能丢。卢品的心思,仍在红河寺,这是很久没有过的一种强烈愿望,但他的心思,究竟到寺里的那一点那一角,又没有具体的东西,他感到很茫然。再想想,好像还是那卦辞在作祟,像风像雾,纠缠不清,他都有去红河寺求大师破签的心思了,但这毕竟不是他市长所为的事,他在茫然中,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断了破解那签语玄机的念头。 32 犁开山在全市防汛工作会上说:“省里提前召开全省防汛工作会议,意义非同小可。目前虽然没有灾情出现,但要把好防汛季节关,要未雨绸缪,要立足抗大灾抗长灾夺丰收。要与天斗,要从天公老爷嘴里抢粮食。今年生产形势虽然不错,但气候变化反常,三月中下旬强寒潮,四月上旬持续低温,六月高温,七月肯定会出现洪涝灾害,这是红河一带的历史规律,也是历年气象资料所显示出来的规律,各级领导各个部门务必引起高度重视。” 安排好农村防汛工作后,犁开山就到杉木凹公路上进行了一次现场检查,觉得公路修得不错,他的脸上挂满了笑容。 乡里沙书记作了全面汇报,在汇报卢品支持资金的情况时,他说卢市长危难之时显身手,体恤下级,体恤农民,都有点抒情了。犁开山说:“这些情况我都知道了,你就多讲点老百姓对下步移民的思想状况吧。”沙书记本想讨点表扬的,可犁开山给他来了一个急刹车,他差点没有转过弯来。 搞工程,移民工作是件很棘手的事。移民的思想通了,接纳移民的乡村未必思想就通了。接纳的愿意了,移民的思想又未必愿意。犁开山检查完公路,就收集到反映,说有的农民不愿搬迁,不愿离土,说有的乡村不愿接纳移民。犁开山准备下去亲自做工作,他要覃红告知市移民办马主任以及县里有关同志,六月初到红木坪乡去。红木坪不愿接纳移民的反响最大。 冉小玉接到县移民办的通知后,就主动给犁开山挂了一个电话,说:“犁市长,红河县的移民工作还没做好,我要向您检讨。” 犁开山说:“为什么?” 冉小玉说:“本来这项工作应该归我管,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让我插手这件事了。您是知道的,移民工作可是件棘手的事,他不让我管,我当然求之不得。县长办公会研究时,林县长表示对这件事的特别重视,就亲自抓起了移民工作,他也开了有移民任务和有接纳移民任务的几个乡的会议。可这会是开了,他却没有下去督查,也没派人下去督查。他把县直各单位的力量都抽到工业科技园搞招商引资去了。我看他是有点别有用意。是高水平的阳奉阴违。对下面反应的有些事,我是有点看不惯了,就请示他,要求下去看看,说来说去,这电站还是建在我们红河土地上的。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把我派到沿海去考察去了,等我回来那些移民问题仍然存在,我想下去处理,他还是不让我插手,说移民工作的后遗症最磨人,今后问题多,县里难给市里揩屁股。他揽着这事又不愿意好好干这事,我看这里面有点明堂。” 犁开山心里有气了。就像一个平静的气球,被人吹了起来,气鼓鼓的了。 冉小玉继续说:“犁市长,这项工作您还是给孟书记打个招呼,让他安排我下去做。您一个市长,缠到这些具体事务中去了,哪有精力去想大事,办大事?” 犁开山:“除了事关百姓利益的事,你说说还有什么比这还有更大的事?” 冉小玉:“犁市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犁开山:“那你是什么意思?” 冉小玉:“犁市长,我这都是真心实意为您好。” 犁开山感觉到说话的口气有点过头了,自己心中有了气不应该往女同志身上撒。犁开山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说话的口气变得委婉了,说:“冉县长,谢谢你对市里重点工程的支持。前段的工作没做好,主要责任在市里,你不必自责了。这个移民工作就是大事,也是难事,是烫手的事,我必须下去。我下去时,你能配合我工作更好。” 冉小玉激动起来,说:“犁市长,我也谢谢您对我的器重,我一定努力配合您做好移民工作。另外,我还要向您汇报一个情况。这个情况,我想了很久,还是要向您汇报。不过,我只向您汇报就打止了,别人我都不会说了。” 犁开山:“什么情况?” 冉小玉:“前几天,有人拿一个塑料袋装了一条死蛇,从我家窗户上丢进了我家里,里面还写了一封要我和您小心脑袋的恐吓信。您说红河这地方是多么的可恶。我怀疑这是某些人指示黑社会的人干的。这件事我目前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是土生土长的红河人,我料想那帮王八蛋也不会把我怎样。” 犁开山听到这个情况,很惊讶,很意外,说:“冉县长,果真有这样的事?” 冉小玉:“是这么回事,但我还没有想明白他们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犁开山还想问明一些细节,听着冉小玉描述收拾毒蛇时,那毒蛇的头还在动,眼睛还在放着绿莹莹光芒的场景,他那被蛇咬过的脚踝都感觉到了一股凉意,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犁开山在电话中反复强调,要冉小玉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及时请求公安保护。冉小玉感觉到了犁开山对她的关怀。犁开山觉得冉小玉对他已有某种依赖。礼多人不怪,日久人生情。还事执着了,都会见成效。 冉小玉听到保护两个字,一股暖流淌过了心间。她放下电话后,就去了音乐广场世纪美容院,这是她每两天要做的一次功课。在去美容院的路上,她几次偷偷笑出了声,惹得司机斜视了几眼,她都没有觉察。冉小玉在红河县的口碑还是不错的,人长得高高挑挑,漂漂亮亮,大学文化,懂得传统的礼节,从政以后虽然改变了一些性格,但还保留着一个农村女孩某种朴素的东西。她平常不打麻将,不打扑克,喜欢看书写字,养些花花草草,这也是很多人喜欢她的一个重要原因。 冉小玉和林旺都是卢品的红人,按道理来说,他俩应该精诚团结才对,可暗地里谁也不卖谁的账,相互嫉妒,相互较劲,有时还相互拆台。冉小玉亲犁后,多了一筹法码,从心里上多了一点优势,加上自己是红河土民,是女同志,对林旺就有些放肆了,有些不恭敬了。就是与卢派林派比较亲密一点的同志,她都有些胀眼了。可见人是不能得势的,得势就会仗势欺人,子系中山狼,得志更猖狂,狗狂一堆屎,人狂没有好下场。亲林者,也大有人在,她们对冉小玉的亲犁劲,颇有微词,也有人在背后,与她冉小玉开始针尖对麦芒。有人都把恐吓的毒蛇甩进了她的家里,恨她的人只差公开化了。冉小玉极为聪明,她曾私下对一位好同学说:“在政治上,要想搞别人,就要自己干净,不然的话,就是惹火烧身。要么,你搞点自己的,然后一辈子忍气吞声,图个平安,也行,可这种平安也不保险,有东窗事发的时候。”她这话说得很对,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她做到了主动进攻与积极防范相结合。 33 胡适开着自己专用的奥迪,想着卢品只所以能当这个常务,就是有些过人之处厉害之处,不然的话他又怎么能爬到这个位置上来呢?你知道这市长的位子又是那么好坐的吗?就拿公路扩建来说吧,卢品的作法,可谓是高人,公路提前完工,我胡适就可提前施工,这事犁市长高兴,我胡适高兴,老百姓受益,现在不少老百姓还在说卢市长的好话,这真是一举多得,一举多赢呀。嚓!一个急刹车。胡适探出头来,说:“你想找死啵,骑自行车往车上撞。”那骑车的中年男子,没理胡适,只借昏黄的路灯光爬起来,把甩倒的自行车扶起来,把压歪的龙头扳正,强压心头火气,脚一拐一拐的一声不吭的推车走了。胡适抬头看前面正是市政府机关宿舍区,就猜想这倒霉的男人肯定是大院的人,与其说修养好,倒不如说是胆小怕事。那推自行车的人怏怏而行了很远之后,才口吐唾沫,自言自语的骂了市长又骂自己:“真是他妈的活见鬼。你当市长有什么了不起,当市长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卢市长你‘搂几亿’,死了用钱埋。下岗、下岗,压死了倒还省事些。你们这些人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当然,这些话,胡适是没听到,市长更是听不到。胡适把车很潇洒地开进了机关宿舍,守门的武警给他敬了一个军礼,他心里荡漾出一种自豪感,犹如红河两岸春景中的杨柳,在春风的吹拂中招招摇摇起来。 胡适借楼梯间的延时灯光,轻轻按下了卢品家的门铃。卢夫人从猫眼里看是胡总,就开门热情地把他迎进了客厅。胡适见卢夫人围着围裙,就说:“大姐,你亲自下厨呀,保姆呢。”卢夫人说:“保姆这几天回老家看她妈去了,说是她妈得了伤风,快不行了。”胡适说:“这样吧,我临时给你再找一个,别累自己了。”卢夫人说:“等几天再看吧。你吃饭没有,没吃就与老卢喝几盅。”正说着,卢品从餐厅里出来了,说:“是老胡呀,没吃就来吃,吃了加点餐怎么样,一个朋友刚从广州带来的海鲜。”“我吃了,您吃。我是来看看市长和大姐的,也顺便把近一段的工作情况给市长汇报一下。”胡适很小心地坐在了卢品会客厅的红木沙发上,这沙发虽然是他亲手抬进来的,可现在坐下来,他仍感觉不自然,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位权柄赫然的市长大人,而不是一堆木头沙发。“来,喝茶。”卢夫人的随和消除了胡适每次进门后的那种特有的紧张感。卢品给胡适递过来一支大中华,胡适叭的一下,把打火机就凑近了卢品冰冷的下巴,动作协调、熟练。但他不敢直视金丝眼镜下面的那双眼睛。胡适点燃自己的那支大中华,吐了一个残破的烟圈就开始汇报自己最近一段的工作情况。卢品对清基工作很满意,说进度快,效果好,要继续保持这样的好势头。胡适又汇报了几个合同。卢品都默默的点了头。胡适边讲边观察,隐隐感到卢市长对他所有的汇报似乎都是心中有数的。胡适庆幸,这么多年来,只所以能得到卢市长的信任,就是因为自己对市长没有用心,也没有一件事情瞒着市长。把大的情况汇报之后,胡适压低嗓门,说:“水泥一笔可以赚……钢材一笔可以赚……”赚的后面,声音已极低,如果有窃听器也是窃听不到的,看上去胡适那话说了也是等于没说,但那声音又极具穿透力,若七、八级风暴穿过了卢品的耳山脑海,卢品的眼睛微微眨了一下,又似乎没眨,他的眼前仿佛掠过一丝风,一切又不复存在了。卢品这几分钟仿佛去了极乐世界,什么也没听到。在这段似乎若有若无的汇报之后,胡适又慢慢放开声音说:“木材和机械的东西还没有签合同,我们都正正规规的干,保质保量,请市长放心。”胡适这声音很清晰,但清晰中又似乎让人听起来显得缥渺。可卢品不一样,他从这一字一句的声音中,可以听出无限绵长的韵味与内涵。 胡适起身要走,卢夫人指着胡适带来的一大纸箱子说这是什么,胡适说:“这是一套中外名著。”卢夫人说:“那旁边怎么还有配件呢。”胡适顺势说:“那是几个朋友到东北捎回来的几斤人参,给卢市长和大姐补补身体。”卢品说:“今后不要这样,给你讲多少遍了?叫你不要这样,还这样,长期这样你我不就生分了。要注意遵守党的纪律,你我都是共产党员嘛。”卢品说完,胡适又想起了一件事,说:“卢市长,省里派的两名工程师,后天就到。”卢品说:“那好嘛,热情服务,让他们为治理红河多出一点力。”胡适神秘地微笑了一下,算是深刻领会了卢品这简短几句话的涵义。胡适退着出来了,在退出来的时候,他朝那龟的沙盆中看了看,那龟今天没有任何动静,闭着眼,缩着头。卢夫人很敏感,说:“这几天天气特别好,龟也安安静静的不食不动了。”胡适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那次帮求的签看了吧?卢夫人点点头,胡适就退了出去。 胡适驾着奥迪一闪即溜进了一家宾馆,这次他未约卢品,也未去老地方,显得很潇洒自由。自从改革开放之后,红河市一度放开,曾出现过妓女村、妓女街。一位省报记者来此寻欢,舍不得出钱,与当地妓女闹了矛盾,继而矛盾扩大到当地管理部门,政府未协调过来,那记者一篇内参捅到中央去了。此后,省里下令整治,红河暗娼活动才有了收敛。但色情服务,还屡禁不止。你去有些宾馆、发廊、桑拿中心、舞厅里,只要花上五十百儿的,即可包一位漂亮小姐玩上一夜。对于胡适来说,陪不起的只是百十斤肉体,钱是不在话下的。他最近吃了一段“阳补”,还真见效,加上卢品默认他的方案合同后,他更是心情畅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红河花。一进那宾馆大门,服务小姐即把他迎进了一个豪华的包厢,他对小姐耳语几句,一位现代摩登女郎就钻进了他的包厢,服务小姐端来高级饮料、点心,然后把门轻轻带上,卡拉ok唱出了《宝贝》…… 34 六月初,犁开山来到红木坪乡逐村召开村民动员会,动员他们接纳杉木凹乡与小溪乡的三千移民。移民工作是否顺利,移民是否安置妥当,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接纳移民的乡村的态度和热情。这个工作做得好,移民就会心情畅快,否则会给移民背井离乡的感觉,那移民工作就难开展了。犁开山原来在省里大型水利工程建设中遇到过此类情况,有些经验教训,所不同的是,过去他是一个目睹者,这次却是一个组织实践者。 犁开山来到红木坪乡政府,他与市移民办马主任、冉小玉、乡里领导商量,动员会从新屋村开始,把新屋村当作试点村来抓。 这个村人少地广,经济落后,但开发潜力很大,离到城较近。特别是县开发办近两年到该村扶贫,办了不少实事。村里公路、人饮、电网等基础设施建设以及农民生产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农民生活、健康、文化水平得到了提高。这给移民工作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基础条件。该村原村部房产实行承包责任制时卖给了一户人家,现在扶贫工作组正在新修一个村部。村部是公家的,修到离谁家近的地方都达不成协议,村民大会就把村部选址定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半山坡上。新村部虽未完工,但党员会还是定在了新村部开。新屋村组长、党员以上的干部会召开的那天的晚上,大家等来了最远的一个老党员已快零点了。覃支书有些不好意思,说农村的党员就这么点觉悟,犁市长您多担待点。犁开山一行克服着疲劳和倦意,耐心等待,没有丝毫责怪村支书的意思。覃支书就更加不好意思起来,暗暗的下决心,既要把这个会开好,也要把上面布置的任务落实好。 覃支书要村长主持会议。村长哼哼两声有点不愿意,覃支书说:“你还是主持一下,今天这么多领导到这,还是搞正规点。你有么子意见下次生活会我俩再交换。”村长说:“那好吧,我主持,下面请覃书记讲话。”覃支书向大家介绍了犁市长、马主任、冉县长和覃秘书等市县领导。到会的五十多人拍起一阵掌声。覃支书清清噪门,正欲说话,挂在树枝上的电灯突然熄了。夏天的山村,白天虽热,但夜晚凉爽宜人。有三五个党员把坐着的岩板移动聚在一起,开始找木工遗留下来的一些锯木屑、刨花来烧,一来可以驱蚊,二来可以取暖,他们一边操作,一边把头歪向覃支书。突然,会场上的电灯熄了。覃支书就站起来茫然四顾,尔后大声喊:“小美,小美,你看电灯怎么熄了。”小美是年初才换上来的村秘书,县农校财会班毕业的。小美走过去看电灯泡,县开发办扶贫工作队员凑上去咔嚓一下打燃了打火机,小美摇动灯泡,看是不是钨丝断了。小美站在一个石头上,看了看,说:“好的。”就下来了。小美顺电线排查,碰上去,电灯亮了一下又熄了。有年轻的党员就说,怎么搞的,社会主义连个电灯都不亮。“好了,好了,是插头脱了。”小美惊喜的说。旁边有人笑,小美的一句正经话,被旁人一笑,就有了笑意,大家都笑起来,像早晨起来饿着抢食的一群小猪崽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幸好小美是红花闺女,大家笑笑也就算了,没往深处讲,但意思大家都晓得,是到那个地方去了,农村嘛,也就那么点乐头。那边覃支书开始说话了,叫烤火的坐拢来一点,等会市长、县长、主任要讲话,又叫小美把插头挂高一点,以免再被人踩熄电灯,又叫那几个烤火的别烧木头,说那是修村部的窗叶子。覃支书说着,偶一抬头,惊喜了,就叫各位党员,抬头看月亮。他说:“同志们,党员们,今天犁市长一行来我们村坐镇指挥,月亮好圆好亮。”众人抬头看天上。仿佛一支百瓦的电灯泡高高的挂在天上。组长中有位年轻的后生,笑哈哈的说:“搞了半天,还是支书高明,我们只看到裤裆里那两个卵子摔,支书却看到了天上的月亮。”那后生身旁正有一对蛐蛐打架鸣叫,一双戏耍小儿扑了过去,在一蓬草丛中,把月光揉碎了。旁边的火苗也烧得辟辟叭叭的窜得一两人多高了。 覃支书继续说:“今天要讨论的事,也不是一件小事,但也就那么点事,大家都知道了,共产党员的心里就像天上那个月亮亮堂堂的,不要给市里县里乡里领导抹黑。下面就请犁市长讲话。”犁开山看看手表已是转钟了。天上那轮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钻进了厚厚的云层。那颗树上挂着的25瓦电灯泡,散发出昏黄的灯光,灯光的周围飞舞着密密麻麻的蛾子。几位老党员凑在一起,像一堆黑影,耐心等着会议开始,其他的同志,有的鼾声如雷,有的在旁边走来走去,踩着自己的影子玩,听说市长讲话,就回到了座位。覃支书走向鼾声,扯起了他们的耳朵,每人塞过去一匹叶子烟,他们揉起眼睛,重又换发出抖数的精神。因为他们很少听到大官来讲话,平常村干部开会,打打瞌睡,醒后问一句:“搞完了?”旁边人说:“搞完了。”但会后干些什么,却是一片空白了。覃支书很难为情地对犁开山说:“犁市长,这些年来,党员都懒散惯了,农民不懂规矩,请领导批评。”犁开山说:“今天来这么齐,很不简单呵。”覃支书说:“平常没有这么齐,顶多来三分之一就不错了。” “那今天是为什么?”犁开山亲切的问。 “今天是打市长的牌子。”覃支书实话实说。 “哎呀,我这块牌子还管用呀。”几句简单的对话,在坐的党员们都听见了,大伙鸦雀无声了,他们被犁开山平易近人的态度和耐心折服了。犁开山刚开口说话时,底下又有人轻声说了句,看来老百姓传说犁市长是好人名不虚传,就凭他陪我们这些大老粗坐上个半夜都很了不起。犁开山朝讲话处望了一眼,停顿了一下,会场上就静了下来。 刹时蛐蛐和青蛙的叫声就如田野交响曲般此起彼伏,那堆柴火仍然是啪啪的炸得很响亮,一串一串火星不时撒上了天空。村支书又喊了一句:“叫你们别烧了,别烧了,你们怎么不听?”语气里有了命令的意思。 在村部对面的山顶上,月亮正好出了云层,圆圆的,有点长毛,照亮了山顶,未照亮山脚。这时,从山脚那团黑雾的虚空中,传来了一曲二胡声,又一曲唢呐声,象鬼哭狼嚎般地令人发抖。此时,平时最不爱说话的村长却自言自语起来,说:“嗯,这可怜的老头儿,年轻时跟个唱阳戏的妹子跑了,回来就疯癫了,每到有月亮照过那山顶时,他总要自拉自吹一曲谁也听不懂的调子。” 村长的资历比覃支书老,一屁股踏着新屋村是很少随便讲话的,一讲话就是要作数的,因为村长姓刘,是这个村的大姓。本来刘姓人是要当村支书的,因为刘姓内讧,谁当支书谁都不服气,结果,支书的重任落在了覃姓这个单家独姓的头上。后来刘姓人说,我们再怎么扯皮,村长的位子再也不能落到别姓头上去了。支书是个软柿子,到时还不是看我们刘家的。刘姓选刘村长,就因为他辈份大,压得住台。刘村长自言自语,说起那老头儿,旁边就有人骚动起来。犁开山事先对刘村长有所了解,不忙讲话了,他顺口问起那老头儿是怎么回事。刘村长说:“不瞒您市长说,他还真是我们村里的一种文化呢。听说湘西凤凰的癫子都会琴棋书画,吹拉弹唱,活蹦乱跳的,那是艺术型的癫子。“战场岗”的癫子都是戴的军帽穿的军装,腰插木枪的家伙,那是军人式的癫子。但我们村的这个癫子,却与他们不同,他不光能文能武,吹拉弹唱,他还会看相算命,身边有一帮子追随者,很有号召力,如果他平常不犯癫的话,村长的事就是他的了,这次移民恐怕还得用用他。可他就是要人民币。”覃支书听刘村长有点烧野火了,就说:“他爷,还是听犁市长讲正经话吧,闲话少说,要扯卵谈,会后再扯。”犁开山说:“听村主任讲完,这也是民情嘛。”刘村长就说要用用那癫子的号召力,覃支书把这个话题接过来,说:“你村长不会忘记前几年那件事吧,你不是主张利用他帮助发动大家种地膜玉米吗?结果怎么样?那次,癫子把上级政府投资给我村的几百斤塑料地膜剪得粉碎,他高唱着婚礼进行曲,把那碎膜抛向天空,然后钻进去,当起了新郎。”刘村长说:“那都是你们不听我的安排的结果,你也不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你不信,我可以跟你打赌,这次还真要他这个风水先生出面。”犁开山听出了点眉目,生怕支书与村长争论起来,就提高嗓音讲话了。 犁开山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讲到对国家的贡献,从红河历史水患,讲到现实治理意义,从群众热切盼望,讲到过来的治理思路问题,从上级领导的关怀,讲到目前的组织实施工作,他的讲话实实在在,有理有据,深入浅出,深深吸引了大家。渐渐地犁开山进入到了一种最佳境界。他原本只想作一个抛砖引玉式的简短发言,把时间留给其他同志多讲些具体政策的,可是讲着讲着,他被全体党员组长们的掌声激起了一个高潮又一个高潮。最后,犁开山说:“全体党员同志们,等我开完了其它几个村的党员组长会后,我再来新屋村看各位的行动,现在我拜托各位先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开好群众会。我坚信各位的思想境界是高的、发动能力是强的,是能够完成这一光荣任务的。当然,在这里我也跟大家表个态,任务交给大家,只要有利于移民工作的开展,办法由你们想。作为示点村,一是要带头,二是要出经验。” 犁开山讲完,一位老党员说:“累四脏(犁市长),泥(您)放心,我的党龄已有45年了,党叫干啥,咱干啥。”接着有好几名老党员都纷纷表了态,说:“请四尾、四真虎(市委、市政府)放心,我们党员一定起带头作用。接纳移民,建设新村。”有个别组长原准备在会上提要求放屁的,但在党员们的积极态度中不好意思放屁了。犁开山一行被党员们的情绪感染了,此时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了。覃支书也没想到今天的会开得这么成功,他更没想到刘村长还按他的要求主持完了会议,还破例没讲风谅话,这让他感激不尽。在这个会上,也有一言不发的党员和组长,村支书就吃不准了,但发言的这层人中,也有个别人肯定是讲的反话,事后,当闹的,他们还会闹,这些人他是了解的,坎上坎下的几个人,几双筷子几个碗,那个不晓得?今天这个会只所以开得成功,成功就成功在村长今天的态度让他放了七八份心。权衡了再三,覃支书还是代表全村,果断地表了硬态。最后,犁开山亲自说拜托覃支书和刘村长的话了,令在场的所有与会者都十分感动。 散会时,已是转钟三点多了。天上的明月时隐时现,大家感到身上有点凉,因为新屋村的几座山岗起雾了。这么大的雾,明天一定是个大睛天。 事情果如刘村长所料,新屋村第二天,就有很多人聚集在那个半夜拉二胡的老癫子家里,他们告诉老癫子,说这回红木坪乡拐(背时)了,要按插三千移民,到时,我们只有啃地皮,吃屎,啃地皮还没地方站,吃屎还没人屙。老癫子更是神神秘秘的说:“巴掌大块地方,来那么多人,风水就没啦。”这句话不得了,“风水就没啦。”这句话引起了群众的共鸣,大家在那里一个劲的说:“我们坚决不答应。”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可老百姓听到“风水就没啦”的话,心里头人人下起了雨。 新屋村的工作陷入了僵局,政府干部和村干部都有了畏难情绪。乡干部说,昨天会上党员都同意了。老百姓说,党员同意是他们的事,我们又不是党员,要移移到你们政府去,反正政府贪官多的是,养几个老百姓莫干不得?这事也有党员掺和进去了,耍了群众的尾巴,叫起来了。他们窜通了三条理由,不同意接纳,就是不同意。一是政府讲话,从来就没算过数。二是子孙后代,会骂我们,骂我们这些祖宗是王八蛋。宁借一斗,莫添一口。三是移过来的人,最野蛮,县里原来有现成的例子,一搞就扯皮打架,因风作邪,不好惹的。 犁开山得知事情的原委后,与工作组的认识不同,他说:“闹得越凶,触动越大。”犁开山下了死命令,千万不要和群众作对,要尽最大的可能减少和群众的对抗情绪,要把思想工作做细,做到位,做扎实,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犁开山想起了那天夜里的二胡声和刘村长的“癫子论”。犁开山跟乡里领导通了一个气,要他们遇事多和村长商量商量,农村工作有的可以霸点把点蛮,但有的工作是一点蛮都不能霸的,要学会对症下药,心病用心药。乡里领导明白了,心想这上面的领导对农村工作各人都有一套。乡干部和村干部重新坐下来,分析了群众思想根源,采取了各个击破的策略,刘村长出面了,果然奏效。一家一家的做工作,一个人一个人的瓦解他们内心的堤防,收拾他们内心的恶魔,攻克他们内心的堡垒,结果,工作组的工作,大获全胜,寸土不让的村民,已是土崩瓦解,溃不成军了。示点工作,算是成功了,乡政府委托乡文化站的专干给老癫子送去了一把崭新的二胡和一把金光闪闪的锁呐,告诉他,移民过来后,要他领头搞个业余宣传队。老癫子感受到了政府的温暖,用他的话说,政府不是空的,是实的,是一把二胡和一把锁呐。老癫子拿起文化专干送来的二胡,立马拉了起来,先是《赛马》,后来就拉了一曲,他自己写的曲子,哀伤的长音中混杂着喜庆的短促。 层层发动,教育感化,和风细雨的思想工作,解决了大部分移民和接纳移民村的思想问题,但有少数群众,还是一时想不通。说什么“移民移民,背井离乡,讨米逃荒。生不作强盗,死不离故土。”说什么“寸土不让,要让寸土,砍我脑壳。”犁开山深知要做好这一少部分人的工作是十分艰难的。犁开山接受了马主任和冉小玉及部分基层干部的建议,以思想政治工作为主,辅之以行政命令来推动移民安置工作。市委市政府通过几上几下,关于移民安置的总体方案已下发了文件,文件中有一条,即:若不愿搬迁的移民者,后果自负;若不愿意接纳移民者,采取强制措施,把土地、山林划归新移民。这一招果然见效,大部分中间分子基本上顺应了文件精神。 移民中大部分群众还是顾大局的,其中还有部分群众与搬迁者是亲属关系,有很多协调工作他们内部就自行解决了。但也有少数人提出了很多具体要求,说出了许多担心,认为人平补偿少了,标准低了。老百姓担心移民过来后,有些政策兑不了现,怕土地少,山场少,养活不了那么多人,特别是对办企业的问题,有许多担心。犁开山还收到了少数党员给他的一封信:一是担心政府走红河渠、红河坝的老路,哄骗群众,劳民伤财;二是希望犁市长肩膀要硬起来,只要是真心为民办事,老百姓是要挑大梁的,上面就是强制执行文件政策,老百姓也会理解。梨开山看得心里一惊一喜,一冷一热,心中揣摸,这红河市的人民有一股潜在的能量,在冲击着政府的某种观念某些作法。犁开山要移民办对前段工作作个小结。马主任就小结了,肯定了成绩,也分析了潜在的一些隐患问题,要求有任务的乡镇必须精诚团结,互相配合,继续做好移民思想工作,对个别思想顽固不化者要采取新屋村的作法,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对症下药,真正把思想工作做扎实,做通,千方百计解决好移民的土地和各种后顾之忧,同时抓好小城镇、经济发展这两项相互依存的重要工作,让移民到新村后有一个宾至如归的家园感。这个小结市政府发了通报,尽快统一了红河上下的思想,提高了认识,为“移民新村工程”吹起了冲锋号。 六月下旬,犁开山接到省委组织部通知,要求他到中央党校青干班学习一年。晓明找犁开山正式谈话以后,犁开山把手头上的工作给卢品作了交接,就走了。 35 省里下来的两名工程师胡工和白工,享受到了省部级待遇。金龙宾馆有他们的常驻客房,杉木凹乡的酒楼里也有重新装修了的临时住房。两位工程师来红河不知不觉已休整了一个多星期。红河的礼节很多,礼多人不怪嘛。他们坚信红河对知识分子是重视的。居安乐业,两位工程师高兴得都打起了眯眯笑,生怕自己做的是黄粱美梦。 今天,两位工程师在胡适的陪同下,第一次亲临马鞍形工地察看现场。电站工地热火朝天。两位工程师很受感染,走进一片吆喝声中,来到很深地一个沙坑边,里面深不见底。白工问:“这里有多深?”胡适说:“有30多米深。”白工说:“挖见底了吗?”旁边有人小声说,哪里哪——半夜吹唢呐。白工并未听见,胡适忙说:“白工你放心,只差一点点了,就挖到了硬底子。我们是不见鬼子不挂线的。”白工说:“你们有这个意识好啊,有这个责任我就放心了。”胡工正欲问一些具体施工情况,人群中传来一声:“呀!呀呀!是胡总来了呀,多有怠慢,得罪得罪。”胡适故意不抬头,闻其声便知是他的部下第二施工队队长张杰。胡适拉过张杰的手,介绍了两位工程师,又给工程师介绍了张杰队长。胡工问张队长,这基脚好不好下?张杰满口说:“还凑合。你们看,那边我们都灌水泥浆了,这个沙坑深一点,今天也可挖见底。”说着就让一名工人用一根长长的钢钎往下插,果然听见了硬底子的反弹声。胡适与两位工程师会心地笑了,胡适向张杰伸出很小的大拇指,大拇指弓了两下,指甲壳有点破,正好像张开的嘴,说:“可以,可以。”张杰很受鼓舞,说:“胡总我去工棚安排中餐,捞几条活桂鱼,这是河边的一等美味。”胡适顺口说,好吧,就领着两位工程师来到了地下厂房的选址处,场面平整,打洞的钻机都已运来。胡工有点发胖,显得有些累的样子,绕钻机一圈,看了看,问胡总怎么是锈迹斑斑的。胡适说:“从节约的原则出发,才这样购来了别人的一台旧机器。”胡工说:“如果这机器能用,不影响工期也行。”胡适说:“没问题。”胡适正要绕过钻机,从那旧机器后面就露出一头长发。胡适见那女人正在扎裤腰,自叹倒霉。胡适看那女人,仿佛是到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倒是那女人见了胡适三人,笑盈盈的说,你们找黄毛啵,他不在这里。黄毛就是第一施工队队长黄小三,黄毛是一群发廊妹对黄小三的戏称。瘦高个的白工站在钻机旁,朝坝址四处观察了很久,认为这马鞍形坝址的确选得好,择址是有一定的专业眼光的。白工认为这是他参与建设的电站选址中最好的一处,他有了一种欣赏不尽的欲望。 胡适正想问那女人黄队长哪去了,那女人却扭身走了。他们来到马鞍形的坝基。坝基已清理干净,团团卵石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发出了青光,马鞍形已无遮无挡了,敞阳了,瘦了。此时,清风自身后徐来,在河面上踩出了点点涟猗,犹如小猫涉水而去,翻过了对面的山岗。 胡适带胡工和白工沿坝基旁上行三百余米,来到了一个山沟边。那里是现场指挥部。一栋三间小平房横卧在沟旁的绿树枝叶中,房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仪器和工程图纸,还有两间住房兼作餐厅。 胡适领头走在沟旁进屋的石级上,用杉木条临时拼凑的屋门口就有人喊:“胡总,您来了。”“啊,是小欧。我来了。今天来的可是两位大工程师。”胡适把大字说得很夸张了,接下来就自豪地把身后一胖一瘦两位介绍给小欧。小欧就学城里规矩,主动伸出胖得有点紫红的手,握过了两位客人。趁小欧与客人握手之机,胡适望着小欧白得发亮的那一口牙齿痴了片刻,眼前仿佛产生了一种梦幻般的感觉,直到小欧让坐,用茶盘筛来三杯绿茶时,他才给两位工程师介绍小欧厨房手艺是如何如何好,说她曾到北京学过烹调技术的。小欧用那双浓眉大眼狠狠瞪了胡适一眼,有些娇嗔地说:“胡总,您又给我唱高调。”两位工程师顺着胡适的话赞美了几句小欧,小欧脸上飞过了一片红云。 此时,里屋走出来黄小三,另外还有两男一女不像是工地上的。黄小三与胡适亲热之后,胡适就把两位工程师介绍给黄小三,说:“黄队长,今后你要经得起胡工和白工的检验。”黄小三立正给两位工程师敬了一个可笑的军礼。大家的气氛一下子也轻松起来了。 胡工说:“看得出,黄队长一表人才,是个精明能干人。” 白工说:“不错,不错。有这样的人才,我们也就放心了。” 黄小三说:“今后全靠两位大工程师操心了。” 里屋那三人见来人在谈公事,就知趣地走了。一矮个子出门时回头说:“黄队长,下次要小工别把我们几弟兄忘记了。”黄队长一边对出门的几个年轻人点头,一边就对胡适说:“他们都是本地闲人,想找个活干,来找我的,都是熟人,就摸了几盘。”胡适说:“黄队,你怎么老记不住,施工时间是不准打牌赌博的。你还要我怎么才能给你钉个记性片?”黄小三说:“是的,是的,下不为例。”胡适面对两位工程师说:“他们走了,咱们试试手气,怎么样?”两位工程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马列主义的电筒只能照别人?胡适笑笑,抬腕叫两位工程师看看是什么时候了。两位工程师相视而笑,都说有你的,好精明的胡总呀。胡适说:“过奖了。” 胡适话音刚落,只听小欧尖叫一声:“蛇,蛇!”白工转身,见一条蛇正从他的屁股底下钻上来,蛇头昂起来,吐着火红的信子,吓死人了。胡适见状,眼疾手快,一条两斤多重的毒蛇就唰地一声缠住了他的右手臂,几位在场的人都吓得后退了几步,而胡适却冷静地说:“小欧,快拿菜刀来。”小欧战战惊惊地拿来菜刀,不敢靠近。胡适左手伸过去拿刀,唰地一下朝蛇的七寸割去,一股黑血飙出老远,溅满了他身边的木椅。待那蛇从他手上慢慢地滑下来时,几位旁观者才惊叹一声:“呀,好手法。” “这是胡总的一绝,今后你们会慢慢知道,胡总可不是一般的角色。”说这话的是刚刚从河里摸鱼回来的张杰。胡适说:“真是上天有眼,张杰你从河里摸到了凤,我在屋里捉住了龙,今儿个可真是个龙凤呈祥的日子呵。”小欧也随声附和说:“大喜大喜,龙凤呈祥。” 一场惊喜之后,胡工白工黄队长胡总四人上了麻将桌,胡适说:“初次交战,小搞一下。50元一炮,只准充一,大胡加三,都要二五八将,小七对,对对碰,青一色,不要将,打红河麻将,见炮捉,免得得罪人,两位怎么样?”两位工程师显得有点尴尬。胡工说:“5块钱一炮,玩玩,消磨消磨时间算了。”白工推辞要张队长上。张队长说帮小欧做菜。胡适就说:“好,就依胡工的,玩玩而已,最多只能充十个。这麻将可是国粹呀,等工程走上正轨后,我好好陪陪二位高工。” 几圈麻将下来,已到了吃午餐的时候。午餐很丰富,除了平常几道家常菜以外,上天临时送上来的蛇肉给今天的午餐增色不少。 大家吃着蛇肉,话题总是不离蛇。胡适说:“可惜,我把这蛇杀得匆忙,不然喝杯蛇血酒,那才过瘾的。”小欧说:“今天这蛇来得有点怪,怕是红河修坝,把这条小龙给惊出来了吧。我怕,我不吃蛇肉。”小欧说着就端了白米饭,夹两筷子青辣子坐在沟边的溪水边去看白石黑石间浮动的小鱼、小虾去了。胡工吃得直说,鲜,鲜。白工边吃边赞叹:“今天杀蛇我算领教高人了。了不起,了不起,有这样一位胆识过人的英雄,还怕什么红河电站建它不成。”胡适听得乐滋滋的,他心想,虎伤蛇咬,前世恩仇,蛇虎怕我,也该是前世恩仇吧。今天真是天凑缘,那蛇正钻白工的裤裆,又碰上他这个克星,活该这蛇倒霉。此时,胡适的眼前不时闪现出过去未当包工头时,以抓蛇为生的镜头,如今还真有点蛇缘呢。想着,美滋滋的,胡适又悟出了一点道理:如今这社会就是胆大的吃蛇肉,胆小的摸泥鳅。想到此,他独自真想大笑一回,可笑意一启动,又打住了。他想到不能在两位专家面前失格,得意忘形,于是就举起杯子,给两位专家敬酒,说:“今天两位初来乍到,没想到抓了条地龙,这是两位专家的口福,来,为两位专家的精心指导干一杯。”话是说得有点超前了,但酒桌上的话是当不得数的。 胡工白工今天高兴,破例喝了白酒。眼看两瓶五粮液快喝光了,胡工白工都有了酒意。胡工向来严肃的面孔也舒展起来了,说:“红河这地方不错,建设好了,是块风水宝地。”胡适说:“是的,大凡穷地方,风水都不错,要是开发早了,这风水也该早破坏了。”白工几杯酒下肚,更是活跃起来,与黄小三、张杰等人谈三教九流、四书五经,充分显示了一位工程师的中国传统文化功底。白工问胡适:“红河除了风景区、红河寺是绝妙风景之外,还有哪些去处?”胡适想想说:“当然去处多啦,红河民间有十大绝景。”白工兴奋起来。胡适就张口闭口数起来,什么梦里水乡、雨打芭蕉、虎啸风口、望郎峰、盼儿归、乳峰山、阴门山、空中田园、琴声三弄、渔歌唱晚等等,一下子就把在坐的诸位胃口都吊起来了。胡工在一旁又问胡适,红河还有哪些稀奇事可闻可观。胡适又一一讲叙了红河的风土人情,民俗世故。他还绘声绘色地转述了胡大头曾给他说过的龙打架和红河寺奇花怒放异虫相聚的奇异之事,一时调动了两位工程师想去红河寺见奇真大师的念头。胡适正想讲卢市长家的王字龟之时,脑海中突然冒出了卢市长的叮嘱,这龟事不能为外人道,于是便打住话头,由龙打架联想起了红河民间相传的十八怪,并说,有空就请二位工程师去考察。胡工兴趣正浓,说云南、新疆、海南有十八怪,没想到红河也有十八怪,就问胡适有哪十八怪,胡适朝黄、张二位施工队长努努嘴,示意二位帮助想一想。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说出了红河十八怪:龙打架、红月亮、枪声响、石发光、梅花雨、野人哭、树上莽、眼喷水、夜赶尸、墓鸣飞,水倒流、兰草香、猫当虎、狗上床、驴生马、花为媒、种黄金、拜火塘。胡适正一一解释时,坐在河边的小欧见这屋内热热闹闹,就来凑热闹。这一凑,胡工白工每人给她敬了一杯酒,小欧推说不喝又不能不喝,就喝了。喝了,她就要去再炒几个下酒的菜,两位工程师说不用了,听说小欧山歌唱得好,你就让我们开开眼界。小欧沉默不语,急煞了两位。两位正欲催她,工棚内便哎呀呀一声,悲怨声起:一呀更里小尼姑闷坐啊禅堂,两眼不住泪汪汪。带发修行千般苦,正青春未配得少年郎。哭了一声爹,又哭一声娘,当日养奴家太没主张,与奴算命满不得三六九,因此把奴送进这庵堂。 二呀更里小尼姑眼泪汪汪,对对花大姐庵堂烧香,穿红着绿真好看,看来看去都比尼姑强。头上鲜花插两朵,罗裙下现出金莲三寸长,闲来无事伴郎走,怀抱姣儿叫亲娘。 三呀更里小尼姑瞌睡沉沉,山门外来了个白面书生,双手扯住郎的袍和带,红罗帐里二个人交情。二人正在交情事,风吹铁铃果响叮当,铁铃果不住叮当响,小尼姑醒转来南柯梦一场。 四呀更里小尼姑泪济济,抬头看又只见月儿偏西,双膝跪在尘埃地,连叫几声南无阿弥。南天观世音,早发慈悲心,保佑我小尼姑早配郎君,若是小尼姑早得郎君配,重修庙宇再换金身。 五呀更里小尼姑心盼天明,笼中金鸡叫着声声,金鸡不住哀哀叫,收拾包袱下山林。红日往上升,打扮出庙门,猛抬头又遇着白面书生,若得与他成婚配,死在九泉下也瞑目甘心。 余音嘎然而止,听者莫不为之恸容,掌声哗哗,小欧作一谢幕姿式,说这唱的是《尼姑思春》,请专家们指导。胡工说:“小欧唱得太棒了,小欧也是专家。”白工说:“太好听了,让我一饱耳福,来,大家为小欧同志干一杯。” 胡适见两位工程师喝多了,让张杰和黄小三安排他俩休息。 两位工程师说:“我们没醉,要醉也是醉了小欧的山歌哟。”小欧在旁边不好意思起来。小欧也劝他俩休息休息,可他俩却吵着还要听小欧再唱几曲。小欧缠不过,只好又唱了几曲花灯调。唱得两位工程师哟,是笑得死去活来。胡适没想到这民间文化的魅力却胜过了他的金钱魅力。胡适也有点醉意了,他把小欧招呼到自己身边来,耳语道:“小欧,我要重重赏你哟。” 满脸红润的小欧,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也是瞎唱的。”胡适让小欧给他们各自泡杯浓茶,两位工程师端了茶杯,百十个谢谢小欧,小欧有点招架不住般地去收拾餐具,他们就在酒桌上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 黄昏时,胡适一行便回市里去了。 前期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建设集团意见一致,建议举行正式开工典礼。在软硬件的评估会上,专家们认为市一建具备施工条件,但也指出了市一建的基建队设备落后,提出要新购五台搅拌机,还要添置一台自动测试仪。不然,有些自动化数据难以精确化。高昌群把建设集团的意见综合后先给卢品通了气,然后向市长办公会议进行了详细汇报,市长办公会统一意见后,市委常委会又专题进行了讨论。开工典礼定在党的生日那天。 36 万事开头难,难就难在定调子,调子高了,戏唱不下去,调子低了,这戏又有什么看头?万事开头难,难就难在开头,头开了,就意味着要走下去了。红河电站要正式开工典礼了,老百姓对各级政府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电视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进行了倒计时,把全市人民的心都热透了。 贾癫子也不另外,他是爱关注红河大事的,只要哪里当大事,只要他能克服掉困难,他都会亲临现场。他一到现场,现场就会活跃起来。事后,这现场中的内容也就会灌溉在他的琴声中,具有了非凡的现实意义。想起来,也还真是那么回事,不然的话,贾癫子和白家女怎么能受到那么多人的喜爱呢?“官方”又总是打他俩不倒呢?这就叫贴近现实,有群众基础嘛。毛主席都说了,走群众路线,无往而不胜。典礼那天,白家女背着贾癫子走进会场时,警察已来不及制止了。准确地说,是贾癫子提前坐公共汽车来的,藏在了会场旁边,现在瞅准机会,一进来,警察就把他俩无可奈何了。要是在城区附近,贾癫子就会坐白家女的板车来,带上二胡和电子琴。可现在是到乡下,几十公里的路,贾癫子只好由白家女背上公共汽车而来。还好,有很多熟悉的人跟贾癫子打了招呼,有个别警察也暗送了眼神,是了不起的意思。白家女用肩顶着贾癫子往会场后面的一块大石头上坐定,贾癫子就用手,给白家女一小块一小块撕馒头吃,撕一小块,喂一口汽水,自己也吃一小块,喝一口汽水,看来他俩还未来得及吃早餐。白家女吃快了,喉管突然受阻,鼓起了一个疱,鸡伸脖子式的好几趟才咽下去。贾癫子拍拍她的后背,说吃慢点。声音中有疼爱的气息,白家女终于咽下去了,眨着泪花,说:“都快开始了,不吃了。”白家女没有手,真正的两袖清风,在石头上晃来晃去,空荡荡的,她用脚踢开一个空汽水瓶,依靠在贾癫子胸前,那动作,看起来既是依偎,又是支撑。 鸣炮。奏乐。唱国歌。这是向党的生日献上的“一份厚礼”。典礼气氛热烈,内容简洁。事后,大家都说,这个作法符合中央精神。市里四大家副处级以上干部和施工民工趁扇形坐在那块缓坡上,红河水翻动着雪浪花,像是典礼会场天然的花边。市委书记兼市长晓明主持典礼。卢品介绍工程来龙去脉及前期准备工作。省委羊副书记作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坝基四周围观的老百姓,被这位红河老市委书记短短几分钟的讲话,感动得热血沸腾,精神激荡,连续暴发出了十几次掌声。白家女也想鼓掌,血都涌到了两支肩膀上,可惜没有手,只好眼含泪花,贾癫子腾出鼓掌的手,给她抹去了泪花。 马厅长幽默风趣、简洁明了的讲话,也赢得了数次掌声。高昌群受一把手委托,代表建设集团就有关工程组织、规模、技术等问题作了介绍,集团一把手没有正儿八经讲话,他的头总是偏向羊副书记一边,讲着小话,众人就知这个老总不是一般的老总了,与羊副书记关系非同寻常。最后,卢品正式宣布这项工程由市一建全面启动,由省一建把关质量,由红河人民自行施工,台下暴发了热烈的掌声。掌声还在响,胡适就走向了主席台,他是代表施工队表决心的,都迫不及待了,他说:“组织上党就是我们的靠山,把党具体化,就是说省里有羊书记,集团老总,市里有晓书记、卢市长、犁市长,这些领导就是我们红河人民的靠山。技术上的靠山有高副总、胡工、白工。下力气的有我胡某人,有红河市的老百姓、民工们,我们要为党争光,要为红河人民争气,坚决把这个红河电站建好,我们要以深圳速度,在明年的这个时候,把红旗插上高高的坝顶!向明年党的生日再献大礼!”胡适的话还未讲完,下面就有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仔细听起来,这种掌声,不像是发自内心的,像是无理取闹,再仔细听,还是发自内心的,因为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倒掌声。山岗上有人大声吆喝起来,四面山上的老百姓,响起了杂乱无章的喝倒彩声。胡适见场外气氛有些不对头,就赶紧收了场。贾癫子见群众这个态度,有点生气了,他想胡总是有点财大气粗,耀武扬威的样子,老百姓有些看不惯,但他这也毕竟是在干一件大事,干一件红河子孙后代受益的万古千秋的事。但这个想法只在贾癫子心里,没表现出来。白家女倒觉得,群众在大事上是有立场的,是不含糊的,因为群众的眼睛不是一只,也不是一双,而是一群,是一大群,这一大群的目光,集中起来,就不简单了,就丰富了,就有力量了,就明辨是非了,就明察秋毫了。一个人的目光,像一缕游丝的话,那么群众的目光集合起来,就是一个探照灯。 胡适走下来。晓明坐上去,足足沉默了一分钟,把台下的议论声给震主了。晓明镇定自若,豪迈地宣布,请省里领导为红河电站大坝剪彩。这一刻终于到了,千钩一发,振奋人心。前面讲那么多,关键就这一剪刀。这一剪刀下去,就像接生婆一样,新生儿在那一刻脱离了母体,诞生了。那种场面是动人的,幸福的,叫人难忘的。目睹生孩子的人毕竟是少数,于是,大家来此观摹,却能极大地满足这一观感。几百双眼睛都盯住了那把闪闪发光的剪刀了。贾癫子就很喜欢看那一剪,也喜欢揣摹那瞬间的心态,有的领导镇定自若,举轻若重,有的领导嫩了点,举轻若轻,控制不住眉宇间的那份优越性。省里领导来剪彩,贾癫子是第一回看,有些激动了,他要白家女把他用肩顶起来,他要好好看看那把剪刀,是金子做的,还是什么做的,他要看那一剪是怎么样剪下去的,手指是流畅的,还是颤抖着的,他要看那一段红布是怎么样飘落下去的,是弧线,还是折叠下去的,他要看那领导的神色,是红光满面,还是面部紧张,他要看那放剪刀的银盆里,是放着红包,还是放着其它令人兴奋的东西。然而,贾癫子深深的失望了。省里领导的这一剪,太平常了,平常得只有掌声了,往日被人描绘的金剪的闪耀没有,红包的夺目没有。但银盆里却有一块普通的电子表,准确地提示了,领导剪下去的那一刻,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好彩头。 还有一项议程。副处级以上的干部尾随在羊副书记的身后去视察坝基。此时,照相机、摄像机对着这条长龙,争先恐后抢拍领导镜头。想搞工程的人都围到胡适这一边来了。老百姓则三三两两地往回走了。有的群众想跟在队伍后面取乐,被警察拦住了。人群中,有人议论:“犁市长怎么没来?他可是水利专家呀。”不知是谁露了一点情况,说是发帖子的人把犁市长的那一张卡住了,美其名说是怕影响他的学习。又说这两天中央有大人物到党校训话,就象蒋中正到黄铺军校训话那种形式,谁都不敢请假。又说是卢市长请示晓书记,不要惊动犁市长,典礼也就是典礼,搞搞形式,造造气氛,又不是专家会审,犁市长就不参加了,晓书记就默认了。又说是犁开山不愿参加这个典礼,他对卢品的做法有些意见。又有人说:“犁市长来红河市是镀金来的,到中央党校学完了,就飞了。”有人不同意这个看法,说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省里心中肯定是有数的,现在红河的班子老的老,小的小,屎片尿片裹在一起,恐怕是不行了,犁是有来头的。还有人轻声说:“犁市长到底还是个嫩几巴,搞不赢老的,听政府人讲是那个老几巴把他赶走了。”说法归说法,也无法证实,是一个谜。但犁开山到中央党校学习,未回来参加他梦寐以求的电站建设开工典礼却是事实。这种议论点醒了贾癫子,他想自己真是一时糊涂,一心只想看那条红飘带,怎么就忘了一个重要人物呢?贾癫子突然说,哎,好人还是要常常唠叨唠叨,不然就忘啦。白家女说,人真的是很健忘的,如果我俩不相依为命,恐怕也早忘啦。贾癫子就拿拳头,在白家女屁股上擂了一拳,两人笑兮兮的,惹来了好多笑兮兮的目光。 《红河日报》、红河电视台对红河电站开工典礼营造了一种热烈气氛,在一段日子里,极大地鼓舞了全市干部群众的士气。 典礼过后,胡适捧回了一把尚方宝剑。因为建设集团对胡适前期准备工作还是满意的,省里因建桥梁,暂不给红河电站派专业施工队了。上面的信赖,卢品的支持,胡适如鱼得水,干得欢,干得起劲,处处得心应手,事事笑逐颜开,在不长的时间里,红河电站的坝基如雨后春笋,日见其长。工人日夜加班,大有一人一天干三、五天活的劲头。红河电站地下场房也是逢土掘土,遇石开石,日有所进,很快已攻空了半座山头。胡适算是把几位工程师摸透了,他把他们安排在市里,日里玩麻将、扑克,夜里进舞厅、桑拿,到工地上也只是隔三差五去一趟。去一趟也只是远远的看着热火朝天、进度甚快的气势,工程师们也就欢喜不已。他们打心眼里感激胡适,说这人能干,不简单。他们想着自己的好事,认为这次到红河公干可谓是捡了回偏宜,好像月婆子打屁,松活极了。 难道省里下来的人,就那么听从胡适的摆布?但事实的确如此。一次喝酒的时候,胡适给他的一帮哥儿们透露了这一秘密。他说,那些工程师们只所以听从他的摆布,全都是金龙宾馆那位黄小姐的功劳。他说这就叫良性循环,工程师听黄小姐的,黄小姐听我胡某的,结果当然是工程师要听我胡某的哟。他还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嘛,毛主席不是早就说过吗?要过河这是我们的任务,看就看我们用什么办法。胡适说着,暗暗吃惊,他觉得跟卢品这么多年,没有白跟,都潜移默化了,现在他一出口也是满口哲理,世事洞明。为了说明他的长进,他还为他的几个哥儿们,解说了他最近思考“命运”两个字的心得。胡适说:“人的一生就是由命运两个字组成的。说简单很简单,就一口气,说复杂很复杂,一口气忙紧不断。先说这个命字,是固定的,先天的,爹妈给的,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痣,命——有头顶(人),有眉眼(一),有口(嘴),有耳朵(卩),是一个完整又无法更改的人,这就叫听天由命。运——就不同了,它是由变幻无穷,多姿多彩的‘云’与走动的东西(辶)组成的,是变动的,是后天的,是可控的,是可创造的,是可更改的,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是事在人为的。一个人,要是把这两个字吃透了,研究好了,在这个世界上就吃得开了。命生成了,我就不去管它了,我着重研究的就是运,我要把运气,运势,运动,运算,运用,运筹帷幄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胡适对自己的解释都感到惊奇了,他的那帮哥儿们更是把他捧若了神明。 37 今天是周末。晚餐后,犁开山到校门口的传达室,那插信的布袋里就有他的三封信,一封是老同学的,一封是某编辑部的,一封是红河市杉木凹的。他对红河市的来信感到亲切,虽然信中大多都是些请柬之类的内容,但他还是感到亲切,人可能都有这种劣根性,红河市,实实在在的一方山水,日夜温暖在他的心里。到今天为止,红河市的信收到上十封了,他在刚刚拿到的信封左上角编了一个号码,是11号,拆开看落款,是数名群众签名来信,犁开山紧张起来了,心脏在胸襟里横冲直撞起来,他就坐在了传达室的木凳上展读那信。守门的老同志已和犁开山有好几次照面了,就说犁市长你读书都读不安宁呀。犁开山急着读信,说了句,您老清闲啊,但目光却停留在信纸上,像钉子钉上去的,一动不动。 尊敬的犁市长: 您好。那天红河电站开工典礼,我们专门去看您,可是您让我们失望了,您不在那里,后来才知道您在北京学习。学习有更光明的前程,我们老百姓也很高兴。但我们老百姓担心失去您这样的好市长。失去了您,我们的红河治理怕又水了,张寡妇的冤帐恐怕也永远是个无头案了。您知道吗?省里背名建红河电站,但实权落在了胡适手上,胡适吃私崽不吐骨头,心狠啦!上个星期我们挖地下厂房,一个民工被石头炸伤了头,他不给一分钱的药费,说什么签了合同,生死不管。掌管物资、轻松活全是胡适的亲朋好友占着,据说他们每个月有固定工资,是工程款开支,数字还不小。而从黑石、柴桥、五水、白亭、杉木凹抽来的民工,大部分是党员、村组干部和民兵,每天却只能领5元钱的伙食费。我们干苦力没工资,作贡献无怨无悔,只是吃不消那些监工头、包工头把我们不当人,这是社会主义工地,不是资本主义工地。犁市长,不知您什么时候学习结束,我们等不及了,才给您写这封信,这代表了工地上大部分人的声音。犁市长,您曾见过的张寡妇说胡大头又给卢市长的一个什么亲戚送了一套红木家俱。现在胡大头调到杉木凹乡当乡党委书记去了。下面的移民工作,除了市里办的点没有什么大的遗留问题外,其它几个面子上的乡,虽只有部分村移民,但老百姓真惨了,移民款装在乡、村干部的口袋里,就象装进死人的腰包了,移民得不到,旧屋拆了,新屋建不起来,怎么就没人管呢?问市里下来检查工作的领导都说这项工作是您管的,是吗?问县里下来的领导,都说是市里直接抓的工程,县里什么也不好插手,只是配合市里省里搞好后勤服务工作。有的县领导说,多管一事,不如少管一事,羊肉没得吃,莫惹一身臊。冉县长前段时间还不错,她常到移民点检查工作。但听说她与林县长闹了别扭,近来也懒得管移民的事了。尊敬的犁市长,我们很想见您,您什么时候能回来呢?我们老百姓真害怕红河电站变成第二条红河坝。红河坝“八年抗战”还装不了水。夜深了,不多写了,请犁市长保重身体。 我们给您下跪!签名:狗二、石头、张月英、姜二妹、唐天慈、赵云、金花、陈胜、吴广……共28人。 犁开山看完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眼睛湿润了。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忙掏出小手巾捂住了自己双眼。一位同班同学路过传达室,说:“犁大市长,情人来信了?”犁开山强装笑脸,心情沉重地说:“是民情。”那同学随便开了一个玩笑,走了。犁开山的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反复看着信的末尾,签了28个名字,有群众,有党员,有基层干部,有他认识的,有他不认识的。那28个名字犹如一颗颗子弹朝他猛烈射击而来,他有点招架不住了,那28个名字仿佛被逼愤怒的28只小爪,撕裂着他一颗肉长的心。 这封沉沉的群众来信,搅乱了犁开山的思绪。他想,才来多长时间?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特别是胡大头调到杉木凹乡,这是他意料之外的事。他来党校学习,晓明不明明指示卢品代管面上的移民工作吗?为什么把这类责任推到他头上?虽是老百姓的传言,但犁开山还是引起了高度警觉,他断定这不是空穴来风,更不是群众有意为之,这里面肯定有文章。他刚刚进入平静的学习心情被这些是是非非搅乱了。他也想到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同时也想到了小不堵则酿大祸。犁开山的思绪突然纷繁起来。 周末这一夜,犁开山反来覆去睡不着。黎明时,他迷迷糊糊走进了红河坝的那湖水中,渐渐地,湖水淹没到了他的脖颈,他挣扎着吓醒了。第二天一早,他在党校宽敞的林荫道上,反反复复回想着那个可怕的梦境,他按捺不住了,他要回一趟家了。犁开山匆匆忙忙来到机场,办完手续,随意看了一下刚刚收到的手机短信,“祝你天天快乐,天天向上,老同学。”他没有快乐的心情,收起手机,登上了飞机。 中午时分,犁开山一踏进家门,女儿慧慧就从自己的小卧室里跑出来,一下子扑在了爸爸的怀里,无头无脑地嚷着要爸爸买电脑。羊萍一眼看出犁开山闷闷不乐,就叫慧慧做作业去,让爸爸休息休息,并说:“你们父女俩都是学生,妈妈考虑考虑给你爷俩买一台家用电脑。”慧慧听说买电脑,便乖乖进了自己的小书房了。 “开山,我从电话中就听出了你这个样子。你有什么不高兴的?”羊萍端过来一杯热茶,挨着犁开山坐下来,伸手拍拍开山肩头的一点灰尘。眼里含着爱,手指头缠绵了,情意悠悠。 “还不是红河的事。”犁开山冷冷的说。 “开山呀!我跟你讲过多少回了?学习就学习,就不要把工作放到心上,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羊萍亲呢地说。 “你不知道,是一群老百姓的联名信。”犁开山无不忧虑地说。 “哎呀,这样的信你看都不要看,现在的民情也是真假难辨的。刁民多的是。上次省报登了一个上访群体,幕后指挥竟然是那个乡的党委书记和乡长。” “你说的这些情况毕竟都是少数。” “少数不少数,它毕竟是这么回事,也是客观情况嘛,说明上访有水份也不纯洁。” “你知道什么?红河的情况我比你清楚得多,那都是些重要情况。我原本不想去读这个中青班,感觉是有那么点感觉的,可是……现在好,到红河还没根基,工作就有人往我这里推,有些屎恐怕也要往我头上拉。” “开山呀!你别这样想,别人爱怎么说让别人说去,老百姓的那些事,鸡鸡鸭鸭的你管得了几多吗?你根本不要管。你知道的,这是中央党校办的青干班,培养的是有前途的跨世纪的干部,不是谁想去学谁就能去的。” “正因为是这样,红河市有资格去学的人不少,我一下去就把他们的机会占了,他们暗地里还不怨恨我?” “怕什么,这是组织安排的,又不是你自己找的。” “话是这样说,可别人不这样想,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水深了什么鱼儿也看不见。” “庸人自忧!” “什么?!”犁开山的情绪受到了刺激。 “庸人自忧!”羊萍重复的声音把犁开山的声音压下去了。 犁开山沉默了,在羊萍的责怪声中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破例一根接着一根的连续的抽烟。他果断地说: “萍萍,我想放弃这次学习,跟中组部请假,回市里去。” “什么?”羊萍没想到犁开山会说出如此离奇的想法,感到惊讶。 “开山呀,你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让你放弃这么好的学习机会?” “萍萍,你应该明白,作为一名水利专家,省委让我下去,是帮助红河市治理红河去的,这应该是省委主要意图,红河泛滥这么多年来给百姓造成了很大危害,省市有良心的领导很伤脑筋,中央对红河的危害情况也挂了号。” “开山呀,不是我说你。你不说,我也清楚一些情况。你现在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还书生意气呢?你想想,红河市里难道说就你一个水泥专家?难道没有其它专家了?为什么搞不好?这中间的原因你也该好好想想,你也不要盲目地去作无用功,有些事光凭一股子热情是办不好的。省委的意图凭你一个人就能实现吗?如果可以,我也不拦你。”犁开山无言以对,他看看妻子,第一次发现了妻子还有如此的见地,他思考着自己的想法是否出现了明显的漏洞。 羊萍见丈夫不吭声,继续说:“开山呀,你就别犯傻了。那信中到底说了些什么事?能值得你退学?这你可要想清楚。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和慧慧想想。一年的学习也很快,你不是说再过几个月就进行社会调查吗?搞社会调查时你可申请到红河市,时间也会飞快而过,学习期间你可以采取其它方式去红河市了解一些情况,跳出红河看红河,也许你对红河的问题会看得更清楚呢。你千万要珍惜这次学习机会。” 犁开山没想到妻子这一建议打中了他。此时,他心情有所好转起来,心想妻子的建议也不失为解决自己这块心病的良药。犁开山放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轻言细语地说道:“萍萍,这个主意不错,就这么办。先看看再说。”说着,犁开山张开双臂作着要搂住妻子的动作。妻子脸上露出红晕,扭头朝女儿书房看去,犁开山心领神会,很不情愿地缩回了刚刚伸出来的两只手臂。 犁开山拿起摇控器打开了电视,正是中央台播放《焦点访谈》的时间。几妙钟的广告之后,犁开山的目光紧紧锁住了那个发人深省的访谈标题:千里之堤,溃于谁? 38 红河县乡镇、县直部门的班子要调整了。逮着这个消息,就像过年一样让人开心。如果是当事人,这段时间他们就会睡不着觉,吃不好饭了,因为有了机会,因为这机会又会稍纵即逝。他们会为捕捉这个机会,而伤透脑子,搅尽脑汁,千方百计地要演好这场戏。人生就像一场戏,你方唱罢我登场。 红河县调整班子的动议缘于两条理由,一是县工业科技园的蓬勃发展,需要大批优秀人才加入这支队伍,二是为基层换届打基础。林旺为了让形象样板工程真正起到形象样板作用,他既注重了建设的形式,也注重了建设的内容。为此,卢品更加重视了这个政绩工程,把工业园升为了副处级。就这么一个副处,红河县的不少科长和市里面的不少科长不知跑断了多少腿。其结果,正位子还是那么悬着,由一位副职代为行使权力。说来说去,这也还真是红河一大特色,市县空着不少正职就是不给你安人,后来发展到就连农村里面的党支部书记也有部分村是副书记代为行使职权的,为啥?细细想来,这里面似乎有些道道,又似乎没有什么道道。有人说,这是市里的榜样,上行下效,事实也的确如此,这种空缺现象,在红河已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个别单位,副职主持工作,一辈子都主持到退休了。你看这主持工作的人的心里是啥滋味?这等待接班的人的心里又是啥滋味?一个是失望中总是升起来希望,一个是希望中总是暗藏着失望,伤人啦。但也有快的单位,三两天就会出一批干部。这正是贾癫子唱到的:“红河的官道道,一万元挂个号,五万元排个队,十万元给个小帽。”市公安局也曾充着这个民谣,把贾癫子抓了一回,不料贾癫子为抓他那干警出了一个买官的主意,那干警如法实施,果然当上了公安局办公室副主任,听说主任退了,他就是主任了。后来,那干警跑到城南桥脚贾癫子经常出入的地方,说:“老贾,今后你就当我的人生参谋长。”贾癫子和白家女对他不理不踩,那干警无趣而回了。 有小道消息说县委孟书记可能要内退了。这位书记被全县干部誉为“稳压器”,无功也无过。按理他还可以升半格,资历到那,口碑到那,但就是没有突出的政绩工程,这次升半格的希望就是肥皂泡了。所以这次有个位子就被利民县县委书记抢走了,利民县县委书记只比他小1岁,但在政绩上比他多修了一条街,再加上市委组织部扶贫点在利民县,所以这次有可能上了。林旺听到这些议论,就沾沾自喜起来,认为自己所走的每一步,都有先见之明,他抓住了卢品渴望建一座工业科技园的心理,提前上了这个可谓与他的政治生命息息相关的项目。这个策略是成功的,林旺想,老孟也该内退了。再不退,他又得要建个什么园了,但他觉得自己再也耗不起了。 犁开山在党校收到了冉小玉的信,这是第二封信了。这封信很长,犁开山读着,心情复杂起来。 尊敬的犁市长: 您好。请原谅我来北京两次都未到中央党校看望您。今天,我只能写信给您,来弥补我对您的不恭。您有机会读青干班,这给您的前途点燃了一盏明灯,电站开工典礼您都未回来参加,说明您的学习是紧张的,我为您有这样的大好机会而高兴。我来北京办事,不是不想来看您,我只是觉得不好意思,主要是怕招惹是非。 犁市长,我虽多次给您汇报工作,但您并不了解我。市县有很多老同志还是能理解我支持我的,但也有少数年轻人同辈人在背后搞我的名堂,是非曲直,红黑黄白,我想时间是最公正的,我也并不在乎那些小人。因为我不是有些人想象的那种坏女人。我出身在一个游击队长烈士家庭里,也算是一个革命后代。我在工作、生活中常常替别人考虑得多,对自己考虑得少。我的孩子一岁多,我就把他送到他爷爷家里去了,我一心一意为了工作,可到头来还是有人指手划脚,说我这样长那样短,让我在工作中很难树立良好的形象和崇高的威信。做女人难啦,尤其是做一个有了一官半职的女人更难呀。现在这个社会变化很大,和我爷爷那辈人相比,这辈人淡化政治,突出个性,有时还是劣根性占上风,因此,有许许多多的事情也就这么逼着我要顺应这个强大的时代,采取些非常手段,不然的话,哪有我们女人的立足之地呢?我也是一个很讲义气,很有良知的女人,不然的话,也没有我的今天。如果我是有些人那么想的无耻,我还这么拼命的干工作干什么?我只是想用自己的实力来为老百姓真正办点实事,来实现一点自己的人生价值。您说,我这种想法有什么不妥吗? 红河这块地方是很复杂的。官场、民间、团体诸种力量随时随地都会此消彼长,来红河工作的同志都会产生一种此一时,彼一时的不稳定感。您来红河,上面关系不错,下面也有民众支持,可中间骨干力量您并未获得。这是您必须想方设法补救的一课。犁市长,我把您当作年轻的导师,智慧的化身,我这么直来直去谈这些看法,请您一定凉解。我说这话,并不是要与您结成利益共同体,我只是认为这是您未来必须面对的一种状况。 自从我给您多汇报了几次,林县长盯住了我,并时不时的给我上眼药,穿小鞋。近一两年来,他仗着卢市长的靠山,在决策上搞起了一言堂,听不得不同意见了;在用人上,孟书记放手让他提,他就提拔重用了不少同学、亲朋好友,特别是把一位老表从乡政府副乡长的位子上一下子提到财政局副局长的位子上,引起了财政局上下的不满,有几个老同志还写了联名告状信。最近,他的工业科技园里上了几个污染严重的企业,县环保局长上午过问了此事,下午他就把那局长抽到县建设扶贫办去了。如果这样下去,红河的工作怎么得了?最近县里调整班子,下面反映了很多意见,他都置之不理,这样下去行吗?工业园的主头,他选的人没通过,别的优秀干部也就不用上了,这也太有点邪门了吧。 犁市长,我告诉您。我通过公安几个同学的帮助,查出了给我家丢死蛇的那个嫌疑犯。那是个牛仔囝,是红河酒厂那位被判死刑的销售副厂长的侄子,他受到那制假祸首生前几个朋友的指示,想通过我吓唬您,也想吓唬我,因为我们都是主张杀那副厂长的。当时,集体研究的事,被有些领导推委得一干二净了,全推到我们头上了,你说他们黑不黑?这不就激起了那伙人的仇恨。如今,查出了他们,也抓了一两个主犯,其余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但他们还不死心,在暗中盯梢我,想致我于死地。我告诉您这些,就是要您处处小心为好,我不想因为我的工作未做好反而影响到您的声誉和安全啊,这不成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吗? 犁市长,您就安心学习吧,学成归来,我再向您多讨教。红河县的工作,只要是您分管的那几块,我都会给您担起来的,这您就放心。您有什么事,就直接打我手机,我一定尽力而为,不给您丢脸。我今后一定要跟着您好好干。祝犁市长合家欢乐,万事如意,学有所成,步步高升。犁市长您要多多原谅我的不敬之处,写了这么多,手无遮拦,口无禁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么些,总之,说出来了,我的心里愉快多了。祝您平安,健康! 您的部下:冉小玉 x年x月x日 犁开山阅信后,给冉小玉回了电话。犁开山在电话中说到,人无完人,金无赤足,一个人的主流是好的就很不错了。工业园没有错,要正确对待。也许是距离的好处,犁开山破例给冉小玉说了很多,说她是一个很不错的同志,是一个很有责任心和同情心的同志,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同志。他勉励她要多为老百姓办实事,要摆正自己的位置;要正确认识使用手中的权力,既要善待同志又要善待自己。冉小玉很受感动,给犁市长汇报了她正在抓的两个重点项目,一个是集资引资准备搞一个农业生态科技园,另一个是建一所红河殡仪馆。冉小玉一吐为快,把心中压抑的想法都说了出来。犁开山听后感到很高兴,说冉县长这个决策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冉小玉得到犁开山的肯定,心里踏实了。 39 群众的联名信,就像一条怒火燃烧的鞭子,驱赶犁开山要回红河看看。 犁开山瞅准机会,请了两天假,加上周末,从北京直接飞到了红河市。回市的当天下午,他没给任何人打招呼,只约覃红一人。覃红调了一个局里的车,就直奔杉木凹而去。 车在乡下疾驰。仲夏的傍晚,田园风光如诗如画,炊烟袅娜,鸡犬相闻,瓜果飘香。车在迷人的山乡晚霞中绕来弯去,车窗外,不时传来狗吠声,传来村庄的吆喝声,一种久违了的乡村气息,席卷而来,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杉木凹乡政府。 乡政府经销店门面上围着一大群人,他们在议论什么呢?一位小年轻,眉飞色舞,口吐唾沫,说书般说开了。他说前几天县里下放了一个乡派出所警察,那警察姓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当晚派出所安排执勤,所长派他去红河电站指挥部去看看,他初来刚到,不知乡下深浅,就去了。在指挥部,他一下子就逮住了一伙赌博的。你们猜,那几个赌博匠是谁?是红河县惹不起的几个角色,“黄包头”和“张几巴”他们,还有两只从城里飞来的“鸡”。你们猜他们是怎么个赌法?100元钱一炮,男的放炮给钱,女的放炮就要收炮的人日一回。那派出所的小钟在门外守了半天,他们也没有发觉,正待张几巴日那个长头发鸡母娘的时候,你猜怎么着,小钟猛吼一声冲了进去,吓得那几个赌博匠钻到麻将桌子下面去了。当他们看清进来的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又未带任何武器时,黄包头和张几巴张狂了,他们嘿嘿笑两声,说:“你是那路神仙,敢闯地狱,你真是吃了豹子胆呀你!”小钟并不畏惧,指指身上的警服,说:“我是杉木凹派出所新来的警察,今天执行公务,希望你们老实点,配合我工作,请你们坐下来,把衣服穿好,把你们今天的卑鄙行径说清楚。” “大哥,你坐下来有话好好说嘛。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一位小姐浪浪的说。白眼珠,红眉心,翻在那里,那股骚劲哟摆在那里腥臭呢。 “别来这一套,请你检点一点!” “大哥,我们是怎么不检点了?我们只玩玩麻将,比你们这些戴大盖帽的要干净多了。”另一个黄头发小姐说着,朝小钟靠过来。 “请你放自重一点!”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红眉心小姐说。 “哎!没你两个的事,你们别跟他啰里啰嗦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是市里的指挥部?省里领导是指挥长,市公安局还没资格管呢,省公安厅还要为我们保驾护航,治理经济环境呢。”黄包头说。 “到杉木凹地盘上,只要是违法犯罪活动,我都要管。”小钟毫不示弱。 “好,你管,把你们所长叫来。”张几巴说。 “这事,我管定了!不需要所长参加。”小钟斩钉截轶地说。 “那好,他奶奶的,我们今天就修理修理你。”黄包头说。 “你敢!”小钟话未落音,黄、张的拳头就鼓锤般的打来了。小钟顺势把黄包头撩倒了一个嘴啃泥,小钟跪在其背上准备反剪他的双手,不料,张几把一砖头砸下来,把小钟砸晕了。他们又用脚把小钟踢到麻将桌子下面去了,嘴角流出了血,尿都踢出来了。 事情闹大了,有人给所长报了案,所长到指挥部去,把那几个赌博匠混帐的骂了一通,就要他们几个把小钟送到乡医院抢救去了。小钟住院后,张几把就悄悄告诉所长,今天有两个新鲜的,玩麻将,还是玩三打憨或扎金花。所长说,玩两大憨。张几巴就说,还是所长水平高。所长一脸严肃,说:“你们把我的弟兄打成那样,打狗欺主,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人成了那样,你们看怎么办?”张几巴说:“是,是,是,下回注意。”张几巴点头哈腰带所长来到了指挥部的一间密室。所长走进去,顿觉房间里混有浓浓的各种烟味、脂粉气,扑鼻而来。所长嗅嗅若无其事的就挨着稍胖一点的红眉心的“鸡”坐着,张几巴就要那鸡把超短裙脱掉,她很听话,就把超短裙脱了,还问:“三角裤,脱不脱?”所长说:“不脱了,勉得摸牌时毛扎手。”另一只黄头发的“鸡”则点燃一支香烟吸起来,吞云吐雾,一脸骚劲,所长瞧都未瞧她一眼,她就呆在一角,不声不响。黄包头紧随所长身后,拿来一幅镀金扑克,让脱短裙的那鸡躺下,就把牌放在了她的粉红色的三角裤与圆圆的肚脐眼上。洁白的肚皮,镀金的扑克,迷幻的彩灯,在所长的眼前发生了眩目的光环…… 说书般的小伙子还在往下比划,口吐唾沫。突然,听见乡政府大门口有人喊:“犁市长。”喊的人是乡政府的一个老同志,并请犁市长到政府办公室去坐。那一堆人听到这喊声,扭头朝犁开山看了一下,静了下来,其中就有人说:“管他市长,屎长,与我们卵相干,都是些贪官污吏,猪不吃,狗不嗅的臭赖头。” 犁开山听到这些议论,心里不是滋味,血一股一股往脑门上涌。覃红走过去正欲与那帮人论理,老同志已过来请他们了。犁开山随老同志来到乡政府党政办。老同志说:“犁市长,真是对不起,市里县里未打招呼,我们不知道您会来。新老书记正值调动期间,工作尚未到位,在家的乡干部请的请假,玩的玩,像一盘散沙,只我这个民政干部要接待老百姓,帮老百姓办些具体事还代守电话。”犁开山说:“你就是上次与沙书记去市里要钱的老胡吧。”老胡说:“哎呀,犁市长也听说了这事呀。”犁开山说:“卢市长说你很不错的。”老胡说:“啊,谢您,谢卢市长。”犁开山说:“刚才,我们路过乡经销部门口,那里聚一群人,议论着乡里的一件事,不知你知不知道。”老胡说:“我还不知道。”覃红就简单说了一下听到的主要内容,要老胡主动去问一问,查一查,该报案的报案。搞清楚了,向乡政府报告一下。老胡说:“好,好。我先去安排一下晚餐,再去办那事。”犁开山说:“晚餐随便吃点什么就可以了。”老胡连声说:“好。好。”这时,正好进来了一位副乡长,老胡就把接待犁开山的工作交给了他。 次日一早,犁开山逆风走向了马鞍形的红河电站工地。他放眼望去,两岸青山之间风展红旗如画,山洞里炮声沉闷幽远,河谷人声鼎沸,上车下车吆喝声,砸石声,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正待眼花瞭乱之际,工地上有几个挖砂的民工一下子认出了那风中的犁市长,就放下铁锨跳过来,大喊:“犁市长,犁市长,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不一会,一群人就围了过来。正在这时,胡适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在人群外大声喊:“报告犁市长,不知市长驾到,有失远迎,得罪得罪。”接着他就挤进人群,一边握住犁市长的手,一边就朝人群喊:“喂,你们围观什么,市长在百忙中看望大家,你们还不鼓劲干,快到工地去,休息时大家再来看市长。喂,监工的,哪去了?你们是黄队长的人,还是张队长的人,快,快去施工。” 胡适叫了半天,一群民工朝身后猛吐了几口唾沫,才慢慢离开。因胡适在场,大家就有些扫兴,想讲的话,没人敢讲,大家向市长问好之后都怏怏地走了。 犁开山与胡适寒喧起来,说胡总这人还挺幽默的,并问这些民工是哪里人。胡适说这些民工都是本地人,积极性很高,就是技术生疏一点。正说着,从坝基上走过来一个人,犁开山一看是狗二,就亲切地给他打了一个招呼。 狗二是冲着犁开山过来的,热情得有点失态的模样令犁开山很受感动。狗二三步并作两步走近犁开山,握住了他日思夜想的犁市长的手,说:“犁市长,老百姓都想您呢。”犁开山说:“我也想你们呀,这不抽空回来看看大家。”狗二见了犁市长有一肚子话要说,可是此时又不知从何说起。狗二眼巴巴痴呆呆看着犁开山,一时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胡适避开狗二身影,左右转动着给犁开山指点施工现场。狗二一时插不上话,悄悄走了。覃红见狗二走了,就靠近胡适,给胡适使了个眼色。胡适明白了,说:“市长,我们到工棚坐去,这里风太大了。” 这是犁开山第一次与胡适正面接触,前两次都是在卢品办公室匆匆相遇,匆匆打个招呼而已。胡适个头矮小,但长得很结实,看上去书生模样,很精明能干,右嘴角的那颗黑痣上长着三根弯曲的红毛,增添了他的几份狡黠。胡适平静时,脸上几道疤痕似几条暗动的蚯蚓若隐若现,又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 犁开山瞟了胡适一眼,用冷静的口气说:“你去工棚等我们,我要到施工现场看看。”胡适没想到犁开山的话里有避开他的意思了,他心里突然涌出一种难受的气嗝。 胡适胸口掠过一丝凉意,有点不好受的感觉,但他还是左右看看,像是要找谁,又没找着的样子,就朝覃红说:“覃秘书,你先陪陪市长,我到工棚安排一下生活,马上就过来给犁市长汇报情况。”覃红点点头。 犁开山朝坝基走去。初冬的逆风撩起了他深兰色的风衣。 胡适走进工棚,小欧歪嘴示意黄、张两位队长正在与两位小姐翻砣子。胡适刚进那扇杉条门,就听见一位小姐说:“黄哥,又输了,三千吧。”红眉心小姐正欲抛塞子,胡适就焦急的吼道: “住手,你们听着,都什么时候了,还到这里悠闲。你们还不赶快去工地,市里来领导了。” 张杰懒洋洋地说:“哪个领导值得大哥这么在乎?” “请你住嘴,这是省里工程,中央挂号的。我们搞不好,吃不了兜着走。上次吃饭时,卢市长不是反复讲,要我们注意影响,对人要客气,不要装大,不要称雄,不要仗势,不要吹牛。不管谁来,都要以礼相待,玩、玩、玩!到哪里不能玩,偏要到这招人现眼的地方玩!”胡适怒气冲冲地说。 黄小三在一旁嘻皮笑脸地说:“胡哥讲得对,我们几个小屁股就知道招人现眼,我们得象胡哥学着点,养几个固定的二奶三奶四奶,稳定的,掖着的,这才是高手。” 胡适吼道:“放你的狗屁!” 张、黄二人被这一吼,吓了一跳,知道这次大哥是真来气了,赶快使眼色让两个“鸡”飞了。 “胡哥,我们错了,我们马上就去工地。”张杰和黄小三知道,他们的胡哥一般是不发脾气的,一发脾气就肯定事不好了。出大事了。 黄小三、张杰正欲出门,胡适就降下声调吩咐道:“你们俩一个去工地,一个去打几条桂鱼来。”说完就要小欧准备一桌中餐,要做最好的菜。小欧说:“菜是没有什么好菜了。”胡适说:“那就把给卢市长留的乌龟王八统统拿出来。”安排完,胡适走出工棚,把犁开山来电站的情况给卢品报告了。卢品在电话中,发出了十分惊讶的的疑问,失口说出了一句,这太阴毒了。接下来,胡适就听见了卢品急促的呼吸声。卢市长都不知道犁市长来电站的消息,胡适也惊讶了。胡适马上意识到,这政治真是何其的阴险。 犁开山看到坝基快冒出水面了,心中感叹到:“真是深圳速度啊。”可是,当他注目几个民工在给桩基里乱扔石块时,他心中一惊,这种施工法是违章作业。他走近一看,那水泥浆似乎颜色不对,他凭直觉感到沙多石多水泥比例少,他躬身抓起一把旁边还没有搅拌的水泥,发现那水泥有硬块,是失效的水泥,是标号不足的劣质水泥。 犁开山环视四周,果断的对施工者说:“停工。” “哎,你是那路神仙?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一位包工头模样的人说。 “请问你是谁,你们领导是谁?”犁开山有些火气的说。 “你管不着,你知道不知道,我的领导就是铁老壳。” “你们这样违规操作,以次充好,就不怕出人命吗?” “出什么人命,你知道个逑。铁老壳给我们承包的时候,我们就讲好的,不这么干,我们喝西北风去呀。” “你们……” 覃红见犁开山难以与那横蛮无理的小包头说清,就站出来说:“我们是市政府的,请你放尊重点,把这个施工过程说清楚,把这材料来源说清楚。” “你个卵小子,市政府的咬几巴的,我不给你讲清楚,你咬我的卵。”那小包头一口脏话。 覃红面对这脏话满口的小包头,动怒了,都暗暗提起了拳头,但他还是压住了怒火,并且有礼有节的说:“这位大哥,请你不要满口脏话、丑话,要讲文明,要讲良心,要讲道德,不要良心让狗吃了。你想想,国家这么大的工程,被你们几个人赚点黑心钱,将来出事了,谁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突然,那小包头大声吼了起来:“你个卵小子,你才不讲文明,你才不讲道德,你的良心才叫狗吃了,你从哪x眼里钻出来的,来教训老子?” 覃红本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此时怒不可遏,大吼:“请你嘴巴干净点!”那人正要动粗,胡适正好赶过来制住了。 “这是怎么会事?!”犁开山指着一堆变色变质的水泥质问胡适。 胡适朝小包头吼道:“你真是胆大包天,把雨淋的水泥也拿来用,你这是拿红河几百万老百姓的性命来开玩笑吗?这水泥桩不能包给你了,你滚!滚前,全部返工,不然一分钱的工资都没有。”那位小包头翻着白多黑少的眼睛,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顺手抄起一根木桩,随着一声我日你妈的x!就朝胡适劈下去。胡适闻风而退,躲过了这一棒。旁边的民工扯走了那小包头,胡适这才朝那小包头甩去一句话:“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犁开山本来好端端的心情就这么几下被搅得浑浑浊浊的了。覃红气得也半天说不出话来。胡适自觉扫了面子,心里也气鼓鼓的,他万万没有想到手下这帮王八蛋给他捅了这么大的漏子,既沮丧又无可奈何。沉默着跟在犁开山后面,大气都不敢出。 犁开山来到地下厂房,指出多处施工操作同样不规范,说:“胡总,你这是怎么搞的?”胡适一路点头哈腰,口口声声说马上纠正马上返工,但他在内心深处却升腾着一股无名火,这火不知要发向哪里?也不知是来自哪里?此时,卢品曾嘱咐他的话,在他内心起了重要作用。“一定要沉着、冷静应付一切突发事件,一定要以退求进,百忍成金。”如水浇灭了他心中的火焰。他强压心头怒火,深呼吸了几口,装出愉快地接受了犁开山的批评,没让犁开山、覃红看出他内心的这一急剧变化。 晚上,山乡的夜一片清凉。暴烈的红河水已被大坝镇住了部分脾气,一下子变得温顺而多情起来。今夜天高月小,满天繁星在注视着红河山水的变化,工棚之外的青山墨影又轻又薄,偶尔几声看山狗的啼鸣,划破了宁静的山乡。劳累了一天的民工、机械都沉睡了,在指挥部的工棚里,小欧为犁开山已沏了三壶热茶,他还在静静的听胡适的情况介绍。 当胡适说到,为了提高速度,施工采取了大统一,小包干的办法时,犁开山插话:“那质量问题,如何保证呢?” 胡适说:“质量问题有胡工和白工总把关,每个施工队都请有技术员。材料则统一购置,质量由胡工、白工和我检查。” 犁开山又问了几位工程师的生活、工作情况,胡适一一作了汇报。 犁开山倾听胡适汇报中的虚虚实实和自圆其说,没有追根问底和点破他的某些心计,而给他留下了一个反思的空间。 次日,犁开山单独约见了部分民工,又根据胡适汇报,再一次查看了工地所有要害部位和关键处。当他再次查完工程质量,又再次满怀豪情的爬上马鞍形山峰的最高处时,他想起了向大炮,想起向大炮站在此处为他介绍这坝址时的情景,他感叹向大炮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同志。他把目光从关山重重的远方收回来,望着被即将驯服的河水,望着热火朝天的工地,听着火辣辣的劳动号子,望着“兴修水利,造福人民”的大幅标语,他感觉到自己的理想有了依托,就要实现了。再过一年,这里就会屹立一座新型的发电站,厂房隐蔽在地下,100多米高的坝上设计有公路,公路连通红河两岸。电站并入全省大电网,红河市的电力全部解决后,还可为邻市输送电力。这坝基建设真快啊,看来这坝基有望提前完工,红河水利水电建设的续建工程必须跟上。二期续建工程只要打一个涵洞就可以解决红河、利民两个县的人饮问题,在坝前架一条高于原红河渠的渡槽就可以把原来十几个乡的水渠连接起来了。想到此,犁开山心潮澎湃,眼前出现了一幅电气化的新农村图画。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情,即刻赋诗一首。 一条蛟龙出红河, 两岸青山笑呵呵。 蛟龙驮起红河日, 天堂怎比新红河。 40 四天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犁开山心情复杂起来,是返校?还是留下来继续了解移民工作,弄清群众反应的问题?一边是组织的安排,妻子的嘱托,一边是群众下跪信的呼唤,一边是升官的阶梯,一边是为民请命的责任。在这个两难选择中,犁开山经过苦苦思考,他将作何种选择呢? 星期一,犁开山来到了市政府办公室。他先给卢品挂了电话,说明了这两天的活动情况以及发现的问题。卢品反映冷淡,并说这些情况他都清楚了。犁开山心里咯噔了一下,领会到了卢品侧面进攻、摇控指挥、情报来源广的厉害。 犁开山给晓明挂去了电话,晓明认为犁开山是从北京打来的,想都没想就说:“我明天到北京有个会开,有什么事我到党校看你时再说。”晓明未等犁开山解释就武断地挂断了电话。犁开山跟着打不进,连拨了三次号码都占线。几分种后,犁开山挂通了,晓明就在电话中说:“开山呀,我知道你的情况了,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吧。” 犁开山走进晓明的办公室,晓明的热情问候,让他有一种亲切感。他拿目光短暂地扫视了一下晓明办公室书柜里的一套24史,就与晓明的目光对视了。从晓明的目光中,他读出了晓明的深沉、权威、博爱与善良。 晓明说:“你这几天的活动情况,刚才卢品同志在电话中给我报告了,你想回来看看,也要打个招呼,一是便于市委办市政府办好安排,二是避免在家同志不必要的猜想,你说是不是?” 犁开山解释说:“一是时间紧,二是我不想在双休期间惊动市里。” 晓明:“你一心为公,心系红河,值得大家学习。但也得注意点方法。”这话里有批评,也有爱,口气是温和的,是经过锤炼的,也只能是他晓明讲出来,如果换上任何人,这种批评都会没有好结果,这种批评谁也受不了。犁开山还是有反应了,开始解释了。 犁开山:“我有些情况,要向您汇报。” 晓明:“好吧,你讲讲。” 犁开山把几天来的所见所闻给晓明作了汇报。 “开山,你辛苦了。等会我把老卢也叫来,你把那些问题交给他,让他在家好好处理。你今晚跟我一起走,学习可耽误不得啊。听说下个星期中组部到党校了解情况,有些机会你要抓住,多接触接触上面,有什么事也可多问问教务处的处长,他到我手下挂职搞了三年。你是知道的,我和老卢的年龄都大了,红河就指望你们年轻人了。” “书记,多谢您的关爱,我会处理好各方面的关系的。” “好啊,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我这个一把手,不光要考虑红河的经济发展,还要考虑到后继有人,可持续发展不能出问题啊。” “书记,您的责任大。一方山水,一方百姓都要装在心中。” “开山呀,你还想说什么?”晓明望着犁开山若有所思的样子关爱的问。 “是呀,书记,我还想给您汇报一下我的思想情况。”犁开山试探地说。 “什么想法?”晓明亲切的询问。 “我想请长假,回来工作,今后有机会再去学习。”犁开山平静地说,显示出思考得很成熟。 “什么?讲讲你的理由。”晓明感到有点意外。 “您看,红河电站建设正在关键时刻,虽然省里把关工程质量,但这事还是要我们唱主角,电站进度快,但问题也不少。凭我的感觉,工程质量很可能就要出在那种层层包工的作法上。到时候,我这个红河治委会主任,难辞其咎啊。” “有些事,是不能凭感觉的,要想信同志们。” “是不能凭感觉。但感觉到的东西,就有可能证明它的存在,我准备用仪器测试那些关键部位和环节。但我亲耳所听群众议论的施工队长打伤乡民警的案件,我亲眼见到的违章操作和使用劣质水泥的情况可不是凭感觉的。晓书记,我可是一个准工程师出身啊。 “开山,你想想常委会的分工,工程上的事还是要卢副市长去主管,这样也才责权分明。” “既有分工也有合作嘛。晓书记,卢市长主管工程我没意见。我只是对胡适他们有些作法不敢认同。我现在不以红河治委主任或工程副指挥长的身份来工作,我可不可以以专家的身份行使一下质量监督权?” 晓明没想到,犁开山这位表面上看起来丝丝文文的书生,却给人一种绵里藏针的气势。晓明意识到犁开山这一腔为党为民的热血,这一颗为党为民高度负责的忠心,有种难以遏止的力量。他想,他对犁开山的某种关照似乎有些软弱无力,甚至有点适得其反的溺爱。也许犁开山并不在乎这些;也许他晓明是自做多情了;也许官场中人对政绩、权力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理解,各有各的做法。因为犁开山毕竟比晓明要小十多岁;因为犁开山并没有照晓明关照的思路走下去。犁开山一脑门心思,想的都是质量,质量,完全是一个专家的坯子,专家的思维。晓明从内心来说,是要培养犁开山高瞻远瞩的政治才干。动机不一样,思维走向不一样,在行为上就产生了一定差异,晓明如果没有培养犁开山的那份私心,也就无所谓,但有了那么点想培养他的意思,晓明就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并且有放大的感觉了。 犁开山觉得自己的话有了一点影响力,就继续说:“晓书记,群众有反映,有担心,怕电站大坝变成第二条红河渠红河坝,那可是市里‘七、八年抗战’劳民伤财的工程。还有群众反映我是鸡公屙屎头头硬,碰到难题就脚板抹油,溜了。” “那是放屁”。晓明吐出这几个字,自觉有点失口,沉默了一会。 “可这是群众的意见啊。”犁开山深情的说。 晓明似乎被犁开山点到了痛处,又沉默了一会,脸上流露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那是市委集体负责的。”停了一会,他又说:“关于你的想法问题,我看这样,你先回党校请半个月假,看行不行,你可不要辜负羊副书记对你的期望啊。” 犁开山看晓明松口了,心中一喜,忙掏出手机给党校教务处挂电话,回答是请假一个星期要中组部干训局领导批,请假两个星期要中组部副部长批,如超假三个星期就自动退学,三年内不能读青干班。 犁开山放下手机,请晓明帮忙说情请假。 晓明说:“假还是你自己请,要说明情况我帮你说,难道你真的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要退学?” 犁开山说:“是的。如果没有民情信,如果没有刚到红河的民情调查,如果没有自己的亲眼所见和亲耳所闻,也许我会高高兴兴去学习。可是,现在我心不能挂两头,要我学也学不好。心总是牵挂着红河电站,要我一边学一边工作,学习时间难保证,我的工作也不能到位深入下去,结果会是扦担挑油两头光。” 晓明见犁开山心意已决,就叫犁开山先跟学校打个招呼,自己到省里去给羊副书记说明情况,并说顺便去看看他的家属,做做她们的工作。当然,晓明还说:“如果羊书记有异议,还要请开山同志听从组织安排。” 犁开山很激动,说:“晓书记您对我这么支持,我一定要把工作做扎实。一定要给红河的老百姓做几件象样的事。”犁开山说完心里舒畅起来,他知道,红河的事只要他晓明一点头没有办不成的。 晓明说:“暂时就这么定了吧,你回去先和卢副市长很好交换一下意见,把发现的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这有好处。问题解决后,你继续把移民工作抓落实,也要很策略地把好工程施工质量关。续建的第二期工程也要提前准备,省里打了招呼。省里对我们前段施工还比较满意,有什么问题,希望我们自己解决。”犁开山明白,刚才是书记在给他通报当前的工作形势,也是给他安排了工作任务。晓明就是这么不经意地水到渠成地让他的手下接受了很重要的工作,且如细雨润物般无声地渗透到一个人的心田。犁开山走后,晓明把讲给犁开山的这番话又给卢品重述了一遍。 晓明到北京开会去前一个晚上先到了省里,专程给羊副书记汇报了红河电站建设情况,并把犁开山的想法也告诉了羊副书记。晓明没想到羊副书记毫不犹豫地支持了犁开山的想法,并且请自给中组部的一位老领导打了招呼。犁开山的事就这么很简单地定下来了。后来,晓明想明白了,这是有远见的,因为羊副书记作为红河电站建设工程总指挥长对工程要负总责,要负好这个责,关键是质量问题,这是中央三令五申的问题,也是保不保乌纱掉不掉脑壳的问题。羊副书记同意犁开山这样做,其动机是复杂的,当然也是实事求是的。从羊副书记对待犁开山这个学习问题上,晓明又明白了一个为官的道理,他认识到了越到高层,政绩比关系,比学历更重要。晓明觉得羊副书记是一座“为人处世,为官得道”的富矿,在他那里有挖掘不尽取之不竭令人醉心的东西。晓明佩服羊副书记为官为人是越来越俏不愈矩又随心所欲了。 犁开山遵照晓明指示,来到卢品办公室,与之交换工作意见。卢品对犁开山的到来,已颇多疑虑。犁开山也因多次与卢品交手而逐渐对他失去了信任,因此他在与卢品交换意见时也多长了个心眼。卢品屈于晓明的压力和犁开山的背景,也不得不认真对待他们之间的每一次交道。卢品平平静静地谈着对市政府半年来各项工作的看法,绕山绕水地谈了许多,可一触及到红河电站方面的内容时,他用手指推推金丝眼镜,喝口浓酽的毛尖茶,论及了调度资金的苦衷,组织民工的困难,移民的多次上访,仿佛没有他卢品,这电站就无法修了一般。犁开山对卢品有些言不由衷的话感到可笑,但他始终没有笑出来,此时,他从心底有一种看不起卢品的意味,他采取了以静制动的策略来对付卢品,他自始至终保持着一脸和气,很少表明自己的态度。卢品耐不住来自犁开山内在的那种无声的压力,讲话的速度逐渐加快起来了,话音也高了,他是想由此掩饰住内心的矛盾与空虚。但卢品越是这样表面镇静,却越显出了他内心的不平衡,这正应了一句越怕鬼越来鬼的俗话。为了平衡自己的心态,卢品一反过去那种优越感,变得对犁开山更加客气,更加谦让起来。卢品的这一招还是挺灵的,三句好话软人心,至少犁开山的冷脸有所舒展了。犁开山对这次交换意见表示满意,他还提说了前段卢品对他扩建公路的支持。犁开山想尽善尽美地与卢品合作共事,就尽量找到他与卢品的共同点、沟通点与兴奋点。分别时,他俩互相微微一笑,笑得似乎都很单纯、清洁,但他们谁也无法猜测到对方各自笑意之下的细波微澜,以及这细波微澜之下潜伏的暗礁冰山。 卢品与犁开山交流了半天情况和意见,表面上虽是和风细雨,和颜悦色,可在卢品的内心深处尤有五雷轰顶。卢品已经感觉到犁开山的退学举动已非同寻常,不啻是平地起风雷,无风也掀涛。卢品因犁开山的退学而联想到与他争功论赏的政绩工程,当然更为深远的意义还在于这政绩工程的背后……他甚至想到,难道犁某要下手了?何人指使?难道他要提前上了?难道我的政治生命……卢品不敢再往下想了。卢品隐隐约约揣猜着犁开山有可能掌握了胡适的一些把柄,这将对胡适的下步工作十分不利,也是对他下手的前兆。卢品由此还联想起宣传部刘部长的事,心里不免恐惧起来。他想着刘部长的前程算是毁在了省电视台那个《新闻调查》栏目上了,他自己是干这行的,却毁在了这行,玩火者自焚,玩水者自溺,这个教训应该是深刻的。刘部长本来要提为红河市的副书记的,可就在省委组织部考察的关健时刻,有人举报了市烈士陵园旁一个娱乐城搞色情服务。省电视台的记者暗访后,以《一边是革命教育基地,一边是色情表演场所》为题暴了光。这不,刘部长的事就这么搁下来了。卢品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疑虑重重,他陷入了一种痛苦的牛角尖。如果有人抓住了胡适的什么把柄,拿胡适开刀,岂不是冲着他卢品来的?这里面深得很呀,我卢品小看了那白面书生! 到市委党校处干班学习三个月的冉小玉,听说犁开山放弃了中央党校的学习机会,又理解又不能理解。她理解的是她没有看错犁开山,她认为他很有头脑,敢大弃大取,是干大事的料;她不理解的是轻轻松松的升官,他为什么不把握好?倒要来一个自讨苦吃?她怀着好奇,抽空给犁开山作了一次工作汇报。她想借汇报之机摸摸犁开山的底牌。她尤其重点汇报了她搞的那个农业生态科技园,犁开山对她搞的这个科技园很感兴趣。犁开山鼓励她努力把这件事办成。她还汇报了她抓的红河县殡仪馆已由县民政局组织破土动工了。犁开山对殡仪馆的建设同样很感兴趣,还说这是一个城市现代文明的标志之一。冉小玉没有想到这两件事都触到了犁开山的兴奋点。一个农业生态科技园足以抵消一个工业科技园。她这样想着,心中似乎很有数了,自我陶醉了几天几夜。 41 犁开山的选择没能得到妻子的支持。他忍着妻子的愤怒,困扰在妻子的埋怨声中,暂时抛开了小家庭的不和谐,一心扑到红河电站建设上去了。 犁开山带着移民工作督查组,来到了杉木凹、小溪和红木坪,耐心细致地去做那些思想不通的移民和接纳移民者的工作。红木坪的前段工作,在冉小玉的督促下,卓有成效,三大片移民新村建得很气派,犁开山踏实了。其它乡村在督查组的督查中,有的正在查漏补缺,有的正在调整思路。 来到杉木凹乡的那天,正好碰上一帮人到乡政府上访,一问又是电站工地的部分工人。犁开山接待了他们,他们就一件一件数落施工队包工头头们的不法行为。他们还质问犁开山,上级对红河电站拨款到底是多少,他们累死累活,却拖欠了他们两个多月的生活费了。他们讲明的,钱这么少,饭都吃不饱,有的还要倒贴本,他们施工也只好磨洋工了。他们说乡政府还平调了部分义务工。他们还说,修电站是老百姓自己的事,老百姓应该出力,但听说上级是拨了专款的,怎么到了他们手上就那么少呢?而一些包工头却花天酒地,天天赌博,玩眼眼,那些人是哪里来的钱?犁开山听着这些情况,气愤不已,但他还是强压自己心头的怒火,给他们作了一些解释工作,说对他们反映的情况,一定要弄清楚,到时会给他们一个圆满的答复。那些上访者眨巴着布满灰尘的眼睛,怀疑地回电站去了。无风不起浪,无事不告状。犁开山对红河大坝和地下厂房的质量问题引起了高度重视。 夹在上访者中的,还有位特殊的同志。那天,那帮上访者走后,乡民政干部老胡把一位妇女带到了犁开山那里,说:“犁市长,这女同志叫金花,他丈夫上次到电站被炸破了头,现在还躺在县医院,听她说,可能变成植物人了,她要民政补点医药费,我给她打了专题报告,县里说要电站指挥部补,县民政没这笔钱,我同情她,就先给她从乡里的其它指标中挪了1000元钱,不然的话医院就不给他丈夫用药打针了,就要他强行出院。这怎么行呢。犁市长,她不回去,好说歹说要单独见您一面。”犁开山听到此情况,又想到民工给他的联名下跪信,就亲切地叫金花坐下来,要她慢慢说说她丈夫的情况。 金花眼睛里有泪花了,手抖动着摸一个布口袋里的东西。她是在摸一小塑料袋土鸡蛋,她要把这一小袋鸡蛋送给犁开山。犁开山说,这怎么行呢?要金花把鸡蛋留给她受伤的丈夫。金花执意要给,都要哭了,那个样子可怜到了极点。犁开山说,你说吧,鸡蛋我收下了。 金花这才放心地说:“我丈夫出事后,电站指挥部把他送到县医院就不管了,一分钱也没出,全部是我卖猪卖牛的钱才让丈夫住院的。丈夫住在医院里,讲不得话,村里支书看过他,乡里胡民政看过他,指挥部却无人过问此事,黄包头说是民工与指挥部签了生死合同,生死不管”。金花说着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犁市长,我这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家的两个小孩还小,我本人又是计划生育后遗症,将来怎么办呢?” 犁开山对金花表示了深深的同情,当场给她捐了300元钱。其他的同志也力所能及的捐了钱。金花扑嗵跪在了犁开山的面前,覃红拉了半天才把她拉起来。犁开山好言安慰她,说:“你放心,我们一定给你把这件事处理好。”犁开山说完表扬了老胡的作法,并要求老胡继续关照金花的丈夫和她一家的生活。老胡激动地说:“犁市长,您放心,我13岁就到红河县当通信员,受党的教育多年,这点任务保证完成。” 次日,山上的晨雾大片大片往山下移。今天的计划是去一趟电站工地。犁开山还在吃早餐,覃红提前出来等在了小车旁。此时,杉木凹乡政府大院里突然钻进了几辆小车。接着,来了十多辆小车。乡政府大院突然热闹起来了。 覃红一看车牌,知道是谁来了。果不出所料,在一片白茫茫的晨雾中,从那十几辆小车中钻出了卢品、胡适,还有胡大头,后面紧跟着林旺,其余的还有市公安局、市国土局、市移民办、市税务局、市重点工程办、市水利水电局、市交通局、市物资总公司等单位负责人。 卢品一下车,就瞧见了从乡政府大门口出来的犁开山。卢品朝犁开山走过来,兴奋地说:“哎呀,开山同志,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好,好,请你参加今天的现场办公会。”犁开山也笑哈哈的说:“是没想到,但也应该想到,红河就这么大嘛。”卢品说:“你下来个多星期了吧,这么早是准备去哪?覃红前两天报告两办说移民工作很有起色,两办正准备发简报。我签了。”犁开山还是笑呵呵的说:“今天的队伍可不小啊。”卢品说:“不烧把火不行了,晓书记都批评我们了,工作不务实不行啦。这不,今天我带来了各个部门,还有报社、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我想在这里搞次现场办公。”犁开山看到这阵势,笑着说:“卢市长,这够气派的。” 林旺跟在卢品身后过来了,说:“犁市长,你来红河县深入第一线,我很少陪过您,真是太惭愧了,太对不起领导了。” 犁开山说:“哪来的怪话?红河市、县在一个盘子里,下去调查研究,还兴师动众?再说,你这个县长哪长三头六臂?又不是孙悟空,会分身术。” 林旺说:“犁市长能理解下级苦衷,我们工作起来也就有劲了。您的好作风红河人民有口皆碑,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 胡大头走过来很热情地握过犁开山的手,眼睛中似乎充满着一种激动与迷茫。犁开山对他深情地说了一句:“胡乡长,啊,应该叫胡书记了吧,好久不见了。”胡大头摇晃着大脑袋,嘿嘿地干笑着,有点不自然的说:“没跟领导汇报,我给犁市长检讨。” 张秘过来跟覃秘打招呼,两位秘书拉着手使劲摇动,其实只几天未见面,却仿佛久违了的老朋友,在异地重逢,有一种难以表达感情的味道。张秘要覃秘转告犁市长,卢市长请他也参加今天的现场办公会,这也是秘书之间的一种办事程式。胡大头第一天走马上任,就有这么多领导在场,他心里真是高兴极了。胡大头安排这安排那,又是会议室,又是生活,办公室秘书说,乡里会计没在家,没有钱买烟、水果和茶叶。胡大头不假思索的就从皮包里取出了2000元,交给秘书,说:“你去办吧,要讲点档次。” 一到乡政府,卢品就直奔主题。胡大头安排会议室,胡适通知红河电站施工队队长以上的同志参加今天的红河电站施工现场办公会。通知其实早两天就打下来了,正当小车一到,省城来的高昌群、胡工、白工,还有施工队的黄队长、张队长、采购员范曾等一群人不知从哪里一窝蜂就钻出来了,而在此之前,犁开山却一概不知。会议室正在准备,卢品邀请犁开山到乡政府党员活动室里临时商议这办公会怎么开?解决些什么问题?说今天林旺也来了,哪些问题归县里解决?哪些问题归省里解决?哪些问题归市里解决?都要有个界定。这些问题,其实卢品早就想好了的,只是他没想到正好碰上犁开山。官场上的事也就是面子上的事,卢品不得不又把这些问题摆上桌面上来,再一次和犁开山过过招。犁开山没想到在这乡下遭遇了卢品,事前一点也不知,心里正犯疑,是走还是留下来?但卢品的客气,还是把他留下来了,他也得顾全大局,耍小性子又是什么事? 卢品说:“人都来了,你谈谈你的看法。最近,你掌握的情况也不少。” 犁开山说:“工程以你为主,还是你拿主意吧。” 卢品说:“我原定先到现场去看,再议,可这些部门的同志临时建议,先到乡政府听情况,再去实地看看。能解决的问题,当场解决,不能表态的,打道回府,集体研究。我就同意了他们的建议,这样一来,会议开得紧凑,又不必过份麻烦基层的同志。” 犁开山点点头。张秘进来,附在卢品耳边轻声说道:“都到齐了。” 卢品邀犁开山一同走进会议室。卢品故意放慢脚步,让犁开山靠自己走得近一点。犁开山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一心只想到今天开这个会倒是一个研究工作解决问题的好机会。几十个人看到两位市长几乎是肩挨肩的走了进来,高谈阔论声戛然而止。卢品抬头看看四周,会议室墙壁陈旧,但一排马恩列斯毛的人头像挂在那里却很显眼,与人头像相对的是一幅“认真学习江总书记三个代表,努力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巨幅标语,会议室的四角上都挂上了同样的牌子,上书:“热烈欢迎省、市、县各级领导、专家来我乡检查指导工作。”四角的牌子是刚刚才写的,墨迹还流在那里。圆桌上乡秘书在倒茶,桌上摆满了香蕉、梨子、瓜子、水果糖。一人一包芙蓉王香烟。卢品看着微微一笑,脸上荡漾出一股春风般的遐意,心想这胡大头还真有两下子。卢品落坐,说:“乡秘书同志,请你把这些东西收起来,我们今天是开办公会,不是来开茶话会。”话不多,声不高,语气沉着坚定,仿佛不由人有任何辩词。各位肃然起敬。犁开山面对这位老辣的常务副市长,心里也微微一震。会议由卢品主持。胡适首先发言,他热情漾溢地表扬了一大批对工程重视的各级领导,他说在这些领导重视下前段施工进度很快,情况良好,是红河建市以来最好的建设工程,是深圳速度。高昌群介绍了技术、质量以及在实际工作中存在的牵涉到各部门需要协调解决的15个问题。高昌群发言冷静,一板一眼,可以看出作为省一建代表的权威性,也可以看出他对这个工程的成竹在胸和轻而易举的气概。 汇报结束后,各部门表态发言,除个别问题需要调查核实外,大多数问题,在这个会上都迎刃而解了。市水利水电局局长望望犁开山,似乎心有余悸地说,保证工地24小时通电,如果停电,拿我是问。市移民办马主任说,如果再有移民来工地闹事,请施工队的同志随时来电,我们象110那样为你们服务。市物资局局长说,我们会很好配合工程所需物资的调运工作,重点工程面前不言亏。市公安局马副局长说,我们尽最大努力治理好当地经济环境,为红河电站建设保驾护航,至于一些具体问题,有的需要调查再作处理,这里就不多说了,总之一条,请市长们放心,我们治不了这里的秩序,你们罢我们的官,治我们。……会议发言,气氛热烈,鼓舞人心。市里部门发言完了,以林旺为首的县里的代表又作了发言,言辞令参会者情绪高涨,精神振奋。 犁开山被与会同志的热情所鼓舞,他到事不到人地把施工现场和治理经济环境方面的问题讲了一遍。他在发言中,给大家提出了“严格工程质量”的死要求,不能出现豆腐渣工程,不能出现腐败工程,不能搞劳民伤财,不能搞虚报浮夸。他要求大家要以向党向人民高度负责的主人翁精神来建好我们自己的电站。各部门要通力合作,精诚团结,为创全省全国名牌工程样板工程而努力。犁开山越说越激动,下面的人有的听得字字入心,但也有个别人不屑一顾,认为他是在夸夸其谈。 卢品恰当地把握了会议的火喉,最后总结道:“今天的会议开得很好,弄清了情况,解决了问题,鼓舞了我们,同时将更加鼓舞全市人民,推动全市各行各业工作的顺利前进。犁市长刚才的讲话很重要。犁市长是我们省里的年轻专家,是全省最年轻的副市长,是技术权威,希望施工队把犁市长的要求落到实处。高总、胡工、白工是全省叫板的高级工程师,这为我们施工提供了强有力的技术保障。我希望我们的每一步施工都要严格按照技术规程操作,宁缺勿滥,宁好勿快。这是我们省里的重点工程,这是我们市里的当家工程吃饭工程,希望在坐的各位务必高度重视,特别是施工队的负责同志一定要把这个工程当自己的眼珠呵护好。清基下脚需大量劳工的工程量已基本结束,平调的部分民工已陆续撤回去了,待大坝工程截流后,就全部使用专业施工队。”卢品的总结发言赢得了大家的掌声。 会议结束后,卢品一行趋车来到了红河电站施工的现场。在现场上,他们看到两幅“热烈欢迎省市领导来红河电站工地检查指导工作”的巨幅横幅,迎风起舞,鲜艳夺目,真的起到了鼓舞人心的作用。卢品一行到工地大门处领取了安全帽,戴上如新来的民工。工地上人头攒动,劳动号子铺天盖地,劳动场面热火朝天,很是感人。民工们见这么多领导来参观,就故意大声吼号子: 手舞锤锤儿响啊,响呀么叮叮当啊,敲得岩石四四方啊,敲得心里喜洋洋,敲得妹子心花放,敲得红河出太阳,呵呵呵呵咳呀得。 这边吼完,那边合:唱个古怪歌呵,岩头滚上坡呵,鱼儿上山顶呵,滩上鸟做窝呵,牯牛树上打盘脚呵,柳树二月里唱山歌呵,哟嗬嗬哟哟哟呵。 卢品一行说说笑笑,听得十分来神。卢品从那些歌子里听出了工人们的豪迈之情。看着大坝又增高了,地下厂房又掘深了,卢品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卢品对身边的犁开山深情的说:“劳动人民真伟大啊,人民群众是历史的真正创造者。”犁开山也激情地说:“是呵,人民群众才是真正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 两位副市长无限感概,电视台的记者就把镜头对准了他们,记者要求两位市长讲几句话,两位市长互相推辞。卢品说:“你们多采访那些第一线的民工,少报领导,那火辣辣的施工场面才是鼓舞人心的典型力量。” 卢品对电视台记者讲话时,报社记者就要犁开山谈谈电站的未来。犁开山说记者提问角度刁钻,不好推辞,说:“是的,这未来的图景早就在我心目中勾画得如诗如画。那是一首迷人的诗,那是一幅多彩的画,那写诗作画的人是红河人民。红河大坝,跨河桥梁,空中渠道,地下机房,大型排灌,将展示红河人民的风采,将造福红河人民的子孙。” 现场参观结束,犁开山把那群上访者的意图给卢品通了气,卢品不高兴地说:“真是一群刁民。有些问题我会派人查个水落石出的。”犁开山没想到卢品的态度是这么冷淡,就再也没有强调什么。犁开山把下段督查工作给卢品报告后,采纳了覃红的建议,他要像钉子一样钉住白亭、黑石、柴桥、五水这几个重点乡镇。犁开山一行走后,卢品又单独给几位工程师开了半个小时的小会,念了他们的紧箍咒,就带着大队人马回市里去了。 42 卢品进城后,安排张秘与胡适陪同各部门同志吃晚餐,他自己说有事就不参加了。这是卢品的高明之处,他明白一个道理,山大林深鸟多,不是哪只鸟都听他的。遇到这种群体活动,卢品是很注意自己形象的。形象就是生命,形象就是旗帜。卢品的字写得不错,但他也很少张扬着给别人题字,也很少与人合影照相,他怕别人利用他,损害他的政治形象,这么多年来,他都坚持过来了,这是需要随时调整心态,压抑个性,才能做到滴水不漏的,真的不简单。胡适带着大家去了金龙宾馆,要了两个包厢,“梅竹菊”包厢由张杰和黄小三两位施工队长陪同,全是这一色的“师级(司机)”干部;“天地人”包厢由胡适和张秘陪同,全是那些部门的头头脑脑。省城来的几位高工,就回长期包住的房间去了。其实这些都是胡适作了精心安排的,让几位高工深居简出,一般不轻易参和别人,不然人多嘴杂,信息来源不纯洁,他就难以控制局面了。几位高工犹如金丝笼里的几只鸟,被胡适捏在手里,服服帖帖。除非市里领导出面,胡适才把他们请出来很文雅的应酬。也显示出了专家的高贵。胡适心里明白,这几位高工起着承上启下决定成败的重要作用,对于重要活动,关键人物,胡适一般都是分队排类分别对待的。什么鱼吃什么料,什么虫钻什么木,他心中有数;谁轻谁重,谁薄谁厚,他心中有杆称。卢品走后,市水利水电局局长也走了。走时,他对胡适说:“今天心情不怎么样,喝酒就是要喝个心情,我看不得犁开山那小子,恶心得很。胡总,我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我就是对那小子不感冒,真他妈的影响心情。过几天,我专门请老弟再叙。”胡适眨眨眼睛,眼睛里也有了一种气氛,算是认同了,说:“我理解,老领导,你放心,下次我另外找个地方,还是我请你。” 这顿晚饭,真是吃得海阔天空。乌龟王八样样有,山珍海味遍尝尽,酒有茅苔五粮液,烟是中华芙蓉王。举杯之初,“天地人”包厢的大小官员都为市里领导评功摆好,说这届市府真了不起,善于用人办了不少实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胡适听了这些话,洋洋得意,跟大家每人干了一杯。你来我往,大家就回敬胡适。有人举起杯,说:“胡总,托您的福,让我们享受了一次超标宴会。今天你是胡总,明天你可能就是建委胡主任了。”胡适眯起眼睛,酒来了劲,摇头晃脑地说:“这话可不敢乱说啊,要享受享受吗?只要各位大主任、大局长、大秘书看得起我这提灰桶的老弟,只管吩咐。”林旺举杯说:“胡总,来,干!”胡适说:“林县长,你别这样叫我,叫老弟,你一县之长是我们敬重的父母官,我先敬你。”林旺说:“别客气,县官不如现管,来来来,干!”胡适说:“恭敬不如从命。”胡适一口干了,就说:“县太爷,今后你可要多多关照老弟哟。”林旺微笑不语,把手中的酒杯端起来举向了各位局长各位主任。林旺国字脸,有点发福,45岁左右的人,看上去还挺年轻,一脸老实相,喝几杯酒之后,脸上显出了精明强干的内涵。当初卢品提他当县长时,还有另一个人选,卢品不好决策,就分别设了酒局,一喝定了这县长人选。可见,卢品选人也有他的独到之处。喝酒选县长的事,当时成了红河一段佳话,但这次喝酒选县长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如今还是不得而知,有人问林旺,他说他也莫明其妙。欲问此事,除了卢品本人,谁也不知究竟了。 酒过三巡,张秘提杯说:“各位领导,我敬大家一杯。”有人回应:“张秘,你就代表卢市长敬大家吧。”张秘说:“代表卢市长不敢,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还真怕卢市长有事,所以我敬大家,就要先行一步了。”大家就说:“那可不行,现在下班了,卢市长也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嘛。”胡适见大家兴致蓬勃,说:“这样吧,张秘,你一人敬一杯,你就过关。”有人说:“胡总,你们都是市长红人,可不要偏心呵。”胡适说:“哪里哪里,红河的事,大家做,老虎进屋大家赶,在坐的都是好兄弟,打到麂子都有一份。” 张秘不愧为卢品秘书,除了睡觉的时间都想着主子的衣食住行,有时做梦也在为卢品办事。为了当好这个市长秘书,张秘说他自从跟了卢市长以后,就再也没有睡个安稳觉,睡觉时总是要把耳朵伸得长长的,就是一脚猫步,也会从梦中把他惊醒。他有次正在与自己的女人往高潮上冲,可就在那个关键的关键时刻,电话铃响了,他就焉了。好几次了,那电话来得不是时候,他的性功能严重受到了挫折,他都很痛苦了,痛苦得都想给人诉苦了。饭也吃不安然,尤其是与市长一起的饭局,他既不能狂饮,也不能慢咽,从来没有个尽兴的时候,因为他必须恰当的掌握好时间,与司机陪同守侯在汽车边,市长一来就上车了,不容你有半点犹豫。出差上厕所也是如此,既不能迟到,也不能早退,只能瞅空进行,还要做好文秘工作。他有过这方面的教训,有次到乡下看农业生产现场,他认为卢市长还有一会儿,就去草笼里小便,等他回来,找不到车了,他只好搭公共汽车回城了,自从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失误过,真是难为他了,当市长秘书的确不容易。好在张秘已习惯了,习惯成自然,张秘都有种习惯性的神经质了。市长不在此,张秘就是半个主子,就是个人物了,胡适也要敬着他。好在张秘的人品还不错,市长不在,他也循规蹈矩地不敢胡说瞎吹。张秘要走,胡适欲留中又透出要送的意思。只有张秘走了,胡适才能成为饭局的中心。张秘很快说服了大家,告辞了。胡适相送。胡适要他的司机到总台拿了两条极品大中华,胡适接过来,赶到包厢外塞给了张秘,张秘抓着胡适的手,摇摆,不好意思地说:“胡总,请留步。你去好好陪陪那些领导。”胡适转身回来,有几个人借故老婆孩子来电有事,就顺手拿起桌上人人都有的两包芙蓉王香烟,告辞了。 林旺也说酒过“三境”,该回家了。胡适劝林旺再喝一杯,磨破了嘴皮,也没有打动林旺的心,也没有说出要林旺喝酒的理由,反而被林旺给劝喝了两杯酒。师出有名,胡适无可奈何,放林旺走了。 剩下来的都是精兵强将了。也可以说是些好酒贪杯的了。当然,也有其它的意思的。这样的场面一般也难得遇到一起,平时顶多三五个人相聚,还得小心翼翼。 张杰两边包厢来回穿梭,这边敬酒,那边骂人,嘻嘻哈哈,象个酒癫子。黄小三则坐在那里摇摇晃晃地说:“各位今天辛苦了,晚上又不要出差,一醉方休。”不知什么时候,这帮“师级”干部身边一人搭配了一位小姐。渐渐地各位心里有点醉了,手脚有点不听话了,脸上流露出了悦色,眼睛里放出了光芒,话也多起来了。几位小姐瞟瞟桌子上几个哥儿们的眼神,一个个都开始浪荡起来。有两个穿花色超短裙的,仿佛一对姊妹花。一个摸着一个司机的背,一个捏着一个司机的手。摸着司机背的小姐眼睛大大的,眼内角微微上翘,边摸边说笑:“摸摸你的背呀,你跟我睡呀;摸摸你的头呀,你好温柔呀;摸摸你的腿呀,你没有水呀。”摸着司机手的小姐眼圈蓝蓝的,色迷迷的,睫毛如小毛虫在蠕动,她说:“摸摸大哥的手呀,你好羞呀;摸摸大哥的脸呀,你好靓呀。”几个司机就哈哈大笑起来。黄小三问:“小姐,你刚才说的啥来着?”摸着司机背的小姐就更来神了,说,你听好:“摸摸你的腿呀,你矿泉水呀;摸摸你的崽呀,你翘起来呀。”几个人更加笑得死去活来。张杰此时也坐下来,说:“这小姐有水平。”捏着司机手的那位小姐见大家来劲了,毫不示弱,挑逗地说,有水平的还到后面呢。大家就要她再来一段,看看是真水平还是假冒伪劣。那小姐狠狠捏了司机的手说,好,听好:“大哥,我一见钟情看上你,二话不说想泡你,三番五次来找你,五朵玫瑰送给你,六天不见好想你……九九一炮爽死你,十天以后甩了你。”大家异口同声的说,这小姐真有水平。又有人问:“哎,那七那八怎么讲。”小姐说:“你是真憨还是装憨,这个你都没体会过,我不相信,七上八下搞定你。”说着笑着,几位司机称兄道弟,人人都与小姐喝了交杯酒,都说今生今世忘不了几位小姐。 另两位小姐一个披肩长发,一个学生头。她俩只管给身边的人夹菜倒酒,无话。待几个司机把话题转到她俩身上时,长发小姐说:“一群色鬼。”学生头小姐说:“几个色狼。”几个司机笑着说:“我们都无色胆。”其中一个司机就举杯敬长发小姐酒,说:“小姐,你什么时候想开了,你就喝,切莫空穴来风。”那小姐不示弱,说:“大哥,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你就喝,定是来日方长。”张杰说:“好,好。你两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喝。”那个学生头小姐扑哧大笑,打翻了桌上的酒杯,酒洒裙,她扯裙抖拍,黄小三说:“看看,空穴不是来风是来酒。”大家一阵大笑不已。在一片浑浑沌沌中,几个人又要了一瓶五粮液。一个司机边喝边对小姐说起了“球论”,说20岁的女人是橄榄球,是抢手货,30岁的女人是乒乓球,被人推来推去,40岁的女人是足球,让人踢来踢去,50岁的女人是高尔夫球,半天才打一杆。那位长发小姐就不服,说起了“狗论”,说20岁的男人是趴儿狗,30岁的男人是看门狗,40岁的男人是野狗,50岁的男人是疯狗,60岁的男人是落水狗。说完各自对号入座,又是一阵狂饮大笑。 “天地人”包厢里,胡适正在大显身手。胡适问包厢里几位哥儿们,要不要小姐?公安局马副局长说,小姐的不要,咱们几个划拳喝酒。国土局的刘科就热烈响应,好,划拳!他挑战了,举起又黑又瘦犹如长臂猿的左手,胡适、马局还有三个人几乎条件反射似的同时举起了右手,一瓶五粮液三下五除二的就在:“一条龙呀,姊妹花呀,五魁手呀!哥俩好呀!”的划拳声中喝掉了。接下来是胡适给每位点上一支烟,马副局长眨眨充血的眼睛,把胡适肩膀拍了一下,说:“老兄,我不行了。”胡适说:“男人不能说不行,女人不能说不搞。”马局说:“那是,那是。咱们抽抽烟,憩憩气,每个人讲个笑话听听吧。”胡适应到:“好呀,难得马局今天如此雅兴。”几个人都齐口响应,说好。刘科又补充道:“要是哪个不讲喝一杯酒代替也行。”大家哈哈大笑,但从笑声里可以听得出来,谁也不想再喝了,但谁都想让别人喝醉,其实呀大家都仿佛醉了,但又十分明白。此时,各位真是亲如兄弟,酒醉心明,胆大包天,气吞山河,口出狂言。 胡适斜靠在马局旁边,脸上涨得通红,那两道疤痕中的蚯蚓此时更加鲜活起来,像在游动,嘴角上的三根红毛也格外生动起来。他对马局说:“马局,刚才林县长走时说他酒过三境了,何为三境?”马局就说:“三境嘛,看你怎么理解,一说从轻言细语到豪言壮语,再到不言不语三境;二说从桌上到桌下再到床上三境;三说从我不动墙也不动到我动墙不动再到墙动我不动三境;四说从万盏千杯只等闲到更喜小姐白如雪再到三陪过后尽开颜三境……老兄呀,还可以说下去,将来我退休了可以为你编一部三境集。”胡适听着,没想到这马局平常大大咧咧,学问还真不少。他面带笑意的问大家,各位说说酒喝到第几境界了?有说还在三境内,有说已到三境外了。大家说着又扯到讲笑话的题目上来了。胡适说:“谁先来。” 马局就朝大家看看,说:“那我就先说一个。有次上面来了个大领导,市里一个领导陪着,半步不离,领导进厕所,他进厕所,也把我拉进去,生怕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领导屙尿摇几下,他也摇几下,他看看我,我也就摇几下。那领导屙完了尿,就突然想起来拉屎,他也就蹭下来拉,他看看我,我也忙拉。”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喷了饭。马局继续说:“因为我是保卫组的组长,不敢乱说乱动的,一泡屎尿屙了半个多小时,外面的人都开始骚动起来,紧急动员警卫部队包围了厕所,市里这位领导很着急,但又不好意思先起来,怕上级领导怪罪,他不起来,我也不好起来,就蹭在那里玩手机上的找对象游戏。你们猜这是怎么回事?”大家说猜不着。马局说:“因为我们三个人都忘了带手纸。”大家哈哈大笑,有的笑出了眼泪,说:“好,过关,下个谁来。” 刘科就说:“我给你们讲,我们局长真够朋友,有次我老婆来单位上告我的状,说我和单位的某某有关系,我们局长第一句话就问我老婆,你男的那个是不是长到大腿上的?”大家哈哈大笑,说这局长有水平。 接下来大家要胡适说,胡适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卖了一下关子说:“上次到工地上去,我买了一包口香糖,一个小姐和我熟,就过来要糖吃,我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她就来摸糖,摸着摸着,她说,胡大哥,你今天怎么有6个手指头了?”大家哈哈大笑,把茶水、饭菜喷得满桌都是,一个个眼泪都喷出来了。大家说:“胡总,你不亏是江湖上走的人,就是与众不同。”胡适被大家夸得有点飘飘然了,就又说了一段。他说:“有次冉县长的男人找我做笔生意。我冷着他,他没趣,就没话寻话的说他与冉县长的一些事,意思是引起我的重视,我对冉很反感,也没在意。他说着说着,就说他每次与她那个总是碰上不安全期。冉县长就让他戴套,他说小玉你每次让我戴套干,这是穿袜子洗脚呢。”胡适故意停下来,喝口茶,说:“你们猜猜,冉县长怎么说?”大家侧耳凝神摇头,说猜不出。胡适说:“那冉县长说,我的好老公也,穿袜子洗脚不得脚气呀。”大家哈哈哈的又是一阵大笑。 税务局的老田,见前面说得是捧腹大笑,就怕自己的水平一般,扫了大家的兴。他说:“我愿意喝口酒。”这时大家正在兴头上,就说:“老田,你还是来个吧,酒天天有喝的,这个乐子可不是天天有的哟。”老田说:“那就随便来个吧。”老田用一双深陷的大眼瞧瞧各位,慢条斯理地说开了。他说,我家乡一个乡长到我局里要求减免一点税收,我们局长爱听笑话,那乡长就给我们局长讲了一个笑话,说是有次乡里办计划生育培训班,乡计生专干是个年轻的妹子,尚未结婚,在讲如何戴避孕套时,就不好意思,但不讲又不行,她就跑到食堂去拿来一个擂钵,把那套子比划了一番就套在了那擂钵的把把上,并把那活动的把把又插进了那钵口里。下面听课的有个憨憨,把这个方法就记在心里,回去后,他就按这个办法给家里的那个黑擂钵戴了套套。后来,她媳妇生了一个三胎,乡里要她引产,他就拿着家里那个戴着套套的擂钵来与乡计生专干论理,说我都是按照你上的课搞的,这不能怪我呢。那天,我们局长听到这个笑话,笑了好半天,顺手就在乡长拿来的报告上签了字,情况属实,同意。乡长来到我办公室,说我们局长是天下最好的局长。后来,有人就问我家乡的那位乡长,到税务局办事怎么那么顺利,有什么绝巧,那乡长只是微微一笑,秘而不示。再后来,我家乡的那位乡长调到另外一个乡任书记,他每次来都要给局长讲一个笑话。有一次,他讲的笑话是,有个村长把一位村妇操了,村妇男人找村长论理,村长说是帮他媳妇检查环还在不在?说在。后来,那男人把村长老婆也给操了,村长找他论理,那男人说,村长你老婆的环怎么不在了?村长吃了哑巴亏,就把那男人打伤了。那男人要告状,村长就免了那男人全家一年的上交款。后来,村民都说村长用公款嫖娼玩女人。这次局长又好笑了半天,顺手又在他的免税报告上签了同意。又一次,他连续给我们局长讲了三个笑话,第一个讲的是一个老太婆替4个女儿上环,最后被人称作“奥迪车”。第二个讲的是新时代的超生游击队。第三个讲的是一个村妇生了两胎属结扎对象,乡政府把她抓去后,她说:“他家三兄弟,只我一个婆娘,我给他老大老二都生了,就没给老三生,老三有意见。”这次,我们局长又是大笑不止,差点笑得喘不过来气了,局长边笑就边顺手在他拿来的报告上签了字,情况属实,同意。可这次他签的不是免税报告,而是别人对他的检举报告。因为我家乡的那位乡长已调到市纪委去了。 老田的笑话刚讲完,大家笑着笑着,有两个人就笑到桌子底下去了。胡适问大家怎么样了,要不要到楼上okok去,马副局长就说:“今天还有事,算了吧。”一场马拉松式的饭局就这么结束了。 43 近几个月来,卢品渐渐有了散步的习惯。他说散步有很多好处,在一次老干会议上,他还谈了他散步的体会,他说一边散步,一边可以思考问题,脑体并用,是不花钱的运动,可养身养性,还可养神。 今天晚餐后,卢品习惯性地去机关大院前的街心花园散步。散着散着,他神不知鬼不觉的绕过一条小巷,来到了市人民医院的大门口。 卢品轻车熟路地去了住院部。他抬头朝住院大楼的一个窗口望去,看到那窗台上一盆月季在风中快乐的跳舞,他就知道她今天在当班。如果那盆月季花不在那窗台上,那么她就不当班,他也就不用上楼去了。现在,卢品借着一点微弱的灯光,看到那月季,心里怦怦的跳动起来,见月季如见人啦。这是俩的接头暗号。他一走进住院部,就有人悄悄去寻梅丽,那同事冲梅丽一笑,梅丽就知道是贵宾来了。梅丽热情而大方地把卢品迎进了那套专用病房。 梅丽说:“卢市长,您稍等一下。我去安排一下,刚刚新来了一个病人。”梅丽说着,给卢品泡了一杯时刻预备着的金银花茶。梅丽说,这茶是解毒消暑散酒的。 卢品接过茶杯,右手中指轻轻触着了梅丽左手的手背。梅丽的脸就红了,是那种春天的桃花红。卢品毫不经意地说:“我的梅乖。”眼到声音到。梅丽笑着出去了。笑韵留在了卢品的眼中,又窜进了他的心上。 卢品顺手拿起梅丽丢下来的一本没有壳页的旧杂志,他随便翻,翻到了《两篇古文及今译》浏览起来。他直接读译文,把原文放过去了。一篇是西晋文学家鲁褒的《钱神论》,此论比当今时下的一些金钱论要深刻得多,这篇他曾读过,对他的影响颇大,今日重温别有韵味。他对其中的段子就反复的吟诵:“钱币的形体犹如天地,外圆内方。堆积起来像大山,流通起来像河水。它没有翅膀却能飞,没有腿脚却能走路。再远的地方都能去,再深的地方也能达。它能让没有职位的人尊贵,让没有势力的人显赫。它能打开富豪之门,进入帝王宫殿。可以胜诉讼,息纷争,壮弱小,解仇恨。它能转祸为福,转败为成,转危为安,起死回生。钱可通神,可要命,死生富贵全在钱,而不在天。上天有其长,也有其短,荣耀高贵不如钱。谚语说,要想去当官,朝中寻靠山,靠山要靠牢,银子是关键,如果没银子,回家去种田。”吟罢这一篇,他又看了另一篇《钱本草》。这是唐朝中书令张说,托言金钱是一味药而告诫世人。他看着,觉得很有道理:“钱有聚有散叫道;不把钱看作珍宝叫德;取与给要适度叫义;不贪非分之财叫礼;乐善好施叫仁;交易不违约叫信;收入不妨害自己叫智。”他嘴中正念着七个字:“道、德、义、礼、仁、信、智。”梅丽沙沙沙的摇晃着一串各种各样的钥匙就进来了。卢品放下杂志叫梅丽坐在自己的身边来。梅丽把门掩上,脱掉了身上的白大褂和白大帽。她一边问卢市长哪里不舒服,一边嗔怪卢市长有半个多月都未来了,是不是忘了她。卢品笑笑,把金丝眼镜摘下来,把窝在沙发中的一堆肉提了提,就让梅丽坐在沙发扶手上,那本破旧杂志也从沙发扶手上掉到地下去了。卢品伸出左手,就去摸梅丽一头瀑布秀发。卢品的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幸福。卢品那粗壮的手指,在梅丽秀发间钻来钻去,秀发就如水从卢品指关节流过,滑滑的,亮亮的,卢品梳理着,心静了。接下来,卢品像在一根一根数那一头秀发,每一根秀发,都如金丝银线,缠绵着卢品跳动的心。 梅丽:“我以为您把我忘了呢。” 卢品:“讲怪话,我今生今世就你这个宝贝,怎么能忘呢?” 梅丽:“我看你心中没有我。” 卢品:“自从我认识你,我只爱你一个人的。时时刻刻都只想听到你的声音。” 梅丽:“假惺惺的。你们男人我还不了解?吃到碗里,看到锅里。” 卢品:“梅,真的,如果我对你有二心,天诛地灭!” 梅丽:“谁要你发誓了?” 卢品笑笑,他心不在焉地数着梅丽的秀发。那发丝如琴弦,在卢品心中发出了柔情的弦音。那种幸福之感就越来越强烈。 梅丽:“要不要给你量量血压。” 卢品:“不用了,见到你我什么病也没有了。” 梅丽:“我的市长,梅花的事怎么办?” 卢品显出惊讶的样子,说:“还未办好?” “哪个办?上次您给写的条子,您想了想当场又收回了,未给我。您说打电话联系的嘛。” “啊,啊,是的,是的。电话我打了,他们说过几天马上办的,你莫急,办这样的事总得有个过程。” “过程不能短点吗?” “你想想,一个农民要进国家机关,那是多难的事,可以说比上天还难。” “要是容易,我还找你干吗?” “就你会说话,嘴乖。” “不是我嘴乖,那是国情,是事实。” “你莫乱说,这不是国情,是私情。” “你真是性情中人,还能听到你的几句真话。” “有些事你恐怕也是不知道的,离谱得很啦。有些人的儿子还在学校读书,工作关系就给办了呢,在学校还拿国家工资呢。” “有这事吗?” “我说了嘛,您是市长,高高在上,下面还有很多离奇古怪的事呢。我有个老同学他的父亲去世8年了,他父亲现在还领着退休工资呢。” 卢品的脸色微妙地变了一下,但马上又镇静自如的说:“闲话少说,那是别人的事,梅花要是着急,我先让她去红河电站指挥部当一段临时会计,电站建成后就正式招工,问题就是工作在乡下,你看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到红河电站去,怕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听说有很多人想找胡总打通关节,要进去呢,那里待遇要比我们当护士的好几十倍。” 卢品点点头。梅丽心情一下子兴奋起来。卢品数着梅丽秀发的手不知何时已滑向了梅丽的下面。卢品眯起鼓突的金鱼眼,口中唸道:“梅、梅,来一盘。” 梅丽:“来什么?” 卢品:“不来什么。” 梅丽:“不来什么,你来什么。” 卢品“乖乖”一声,口水就流出来了。 梅丽看得心痛,脉脉含情的说:“你还晓得来一盘呀,再不来都长草荒了。”梅丽的眼睛里有了一种亮晶晶的东西。 卢品突然醉了。他把她抱起来,轻轻放进了印有“十”字的雪白雪白的被子上。整个屋子里充满了一种幸福的芬芳。 卢品去了卫生间。梅丽轻轻扯开自己玖瑰红的绣花乳罩。卢品小便出来关掉了手机。卢品一件一件剥掉自己身上的外衣,慢慢剥出了那幅赤裸裸的黑色的灵魂。 梅丽两座高高的乳峰在卢品掌心的轻揉下起伏颤抖起来…… 44 犁开山检查完白亭乡的移民安置工作,来到了黑石乡。黑石乡的政权交接还没有完全到位。胡大头到杉木凹走马上任了,调进城的余书记正在与新来的原杉木凹沙书记搞交接。工作上的交接没什么,几乎不需要,乡干部哪里来哪里去赤条条无牵挂,行李最多一手扶拖拉机就解决问题了。余书记和沙书记的交接主要是在心态上,沙书记说余书记因祸得福,听说胡大头的调动理由是与书记难以共事吧。余书记说也可以这么认为,但你老兄不也从是非中心抽出来了吗?两人很说得来,心就靠拢了,羽毛相同的鸟儿才能飞在一起,两人计划到各村去走走。余书记为人不错,所到之村留的留,送的送,都祝他平安,高升,到县里去了不要忘了黑石这块穷地方。余书记想,在这工作时,村干部和群众对他一般化,这要走了,还真有点难舍难分了。这人的好就是没个来由,有了距离倒把人的好给呈现出来了,距离产生美,也产生情。余书记是要走的人了,突然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有感情的,原先没想走,有很多时候都看不惯这乡下的一切。人还真是一个环境的组成部分,要剥离了,就有了疼痛的感觉。犁开山的到来,两位乡党委书记就放弃了自己的计划,他们要陪同犁开山到有移民任务的村去看看。 犁开山刚到的那天晚上,他早早地躺在了乡政府饭店的二楼上休息,翻着随身携带的《科学之谜》。连日来,电站上的很多事情,搅得他的思维有些紊乱。既没有自然科学研究时的严谨、周密与冷静,又缺乏领导科学思维的流畅感,变得杂乱无章浑沌浅薄不得要领。他觉得自己在向某个极端滑坡,难以遏止。他极力想维持自身平衡,但又无时不在被自己耳闻目睹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破坏。他翻看着一页神秘的地球,但想象力总是无法展开,总是凝固在地球那个圆点上,他感觉到很痛苦,无论怎么看,地球也是一个平面几何图形,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圆圈。此时,犁开山想到了中央党校,想到了党校那片花园,想到了那片绿荫场,想到了同班同学都是未来的精英……此时,他又想到为什么要放弃这样的机会而回来工作呢?回来工作面对卢品那气焰那作派那嘴脸实在是很不舒服,他又想去读书。他甚至想到了诱人的清华校园,想到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想到了梦云的朗朗笑声……他想得有点心烦意乱,就随手放下了手中的书,又顺手翻起了从乡政府办公室借来的一张《杂文报》。杂文报上有一幅漫画。画题《蚕宝宝》。一幅画上,画了许多蚕茧,每只茧中都有一个人形蚕宝宝。茧有金丝结的,有情丝结的,有礼仪丝结的,有爱丝结的,有梦幻丝结的……但不管那一只茧,最后都是越结越紧,作茧自缚。但茧外有一只神秘的手伸过来了,所有陷入茧中的蚕宝宝都在向那只手求救,都在争取求救的奇迹发生在自己的茧上。但奇迹始终没有发生。太揪心了。那只欲救不救的手! 犁开山凝视着这幅《蚕宝宝》图,心想自己此时不正是其中的一只蚕宝宝吗?但自己又是哪一只呢?此时,他是多么希望那只神秘的手剥开他身上越结越紧的茧啊。慢慢的,犁开山的眼神中出现了梦幻,他眼前的茧全部被那只手剥开了,茧中飞出了无数缤纷的蚕蛾,但其中有一只小小的茧却没有手去剥,他感到那一只茧就是他自己,他痛苦极了,在茧中挣扎着,冲撞着,茧有了一点小小的隙缝,只那么一点隙缝,蚕蛾扭曲着紧缩着瘦小的身躯,艰难地钻出了桎梏,这只蚕蛾虽不艳丽却身轻如风,飞速如电,一见天日,就被一群蚕蛾拥立为王,啊奇迹终于出现了,一只“蚕蛾王”诞生了。犁开山被这梦幻奇迹惊呆了,他突然醒悟到这人生自救的奇妙要义,全在一只“蚕蛾王”的诞生之中。蚕蛾王在有力地飞翔,迎着闪电、雷鸣、风雨,越飞越远,越飞越高…… 犁开山的顿悟,撞开了他的心扉,畅快了他的心情,他犹如发现了一个科学秘密而兴奋起来。他站起身,推开木格窗,推开一窗此起彼伏的风声狗吠。山野的气息扑面而来。今夜星光灿烂,他瞭望窗外朦胧又清晰的起起伏伏的山影,回味着那只蚕蛾王的诞生过程。犁开山回躺在床上,重新拿起那本《科学之谜》。突然,有一位穿花短裙飘着长发的小姐推门而入,犁开山下意识抬头,问:“谁?” 那小姐说:“啊,您不认得老百姓,但老百姓认得您,都说您是包青天大老爷,今天我来告个状。”小姐一幅破嗓子,破坏了一身美丽。小姐娇滴滴的来到了犁开山的床边。做作得让人恶心。 犁开山触电式的一下子由躺姿变成了坐姿,坐姿又变成了站姿,放下手中的书,挪动一把靠椅,请小姐坐下,有话慢慢说。 小姐摇晃着上半身,像花枝在风中招展在床前,神秘兮兮的,拿眼睛色迷迷的盯着犁开山,两手还时不时地把花短裙翻起来,故意露出下面粉红色三角裤。动作亲昵,招惹中透着强烈的诱惑。像村姑,又不像,像妓女,也不像。说了一句告状,就没了下文。 犁开山警觉起来,就叫隔壁覃红,覃红应声说什么事?犁开山就大声说:“这里有人告状,你过来一下。”覃红放下正在阅读的一本美国侦探小说,从隔壁房间出来了。 喊话间,那小姐迅速退出了房间。犁开山忙说:“哎,你这个同志怎么走了?”覃红过来,那小姐下楼已走出了好远。覃红追下楼看到那小姐骑到了一张摩托车上,呜地一声被驮走了。红色地尾灯像一只发怒眼睛。覃红随口说了句“神经病”。此时,覃红还沉浸在侦探小说那疑案的迷雾中…… 犁开山躺回床上,对刚才那女孩的神态感到纳闷。 犁开山不愿再想刚才那无头无尾的纳闷事了,他想好好整理一下最近一段日子的思绪。他从杉木凹、小溪、红木坪、白亭一路回忆过来,想到各乡的移民安置工作总的来说还是好的,有群众基础。但个别问题却出在基层干部上,看来农村的问题要在基层干部身上多找原因,而不能一味埋怨群众。 次日,犁开山去了黑石乡的罗汉组。他来到罗汉组的一个移民安置点。这个移民点据说是狗二要求的。狗二要求的理由是犁市长管移民,就要支持他的工作。狗二主动做组上人的工作,张寡妇也帮助做工作,大家就大帮小凑地让出了一大片山坡地,开出了几个平台,作为移民安置的“新家园”。按照上面要求,接纳单位要做的工作都已做完。可是,这个移民点的房屋修得最慢,还没有一栋完成,刚开工的几户也是修修停停。大部分搬家来的小溪库区移民居住在用竹垫子搭起的人字棚里,生活很不方便,过着苦日子。随同迁移而来的各种物什,鸡鸭猪牛羊更是满天飞,恰如一群逃荒者。有人说,比日本鬼子洗劫过的村子还要糟糕,惨不忍睹。移民的眼中总是挂着忧郁的泪花,狗二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组民的指责,移民的怨恨,一时让狗二内外不是人。狗二有话也说不清,这里的事就像一头雾水罩着。有人说他想发点移民财,说他这个市人大代表滑得很,是个坏蛋。狗二已背了黑锅,心里不是滋味,半夜里睡不着觉,梦里都哭醒了几回。 有几个年老的移民见市里有领导来看他们,他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是高兴?激动?委曲?仇恨?后来,来了几个年轻人,听说是犁市长来了,就冲着市长说:“犁市长,市政府讲话不算数,把我们当猴耍,哄我们搬家,支持国家建设,实际上是逼我们逃荒讨米。他娘的,不晓得我们是哪个八辈子倒了霉。猪狗不如。” 覃红劝大家说话不要过急,就给大家作些解释。不料,这几个年轻人开始大吼大叫起来:“你们喝人民的血,日子快活。哪个管老百姓的死活。”接着,那帮移民一个个凑拢来,你一句我一句把当官的骂得更难听了。有几个移民甚至举起拳头想砸犁开山和覃红几个人了。看得出那举着的是愤怒的拳头是痛苦的拳头,是早就要举起来而没有寻到目标失去方向的拳头!拳头是黑色的,一会变大,一会变小。 犁开山见势不妙,便冷静地说:“同志们,老乡们,别乱说。这次移民省政府是拨了专款的,你们难道没有?白亭乡都发到了老百姓手上和接纳移民的单位,难道你们没发?”移民中一位平头后生说:“有是有,但给我们每人只发几十块钱。什么事都要统一搞,又搞不成气。”犁开山问身后一直没吭声的余书记,说:“余书记,是这个情况吗?”余书记显然没有准备,就看看刚刚上任的沙书记,说:“听胡大头讲都发下来了,户平有一万多元吧。”旁边的移民不听便罢,一听火冒三丈,说:“放你妈的狗屁,你给我们发了一万多元呀!”余书记说:“情况是胡大头在乡党委会上讲的,他还说有些移民嘴馋,把发到手上的安置款几餐吃掉了,买酒买肉打麻将了,所以有些材料就由乡政府统一组织了。”这下更加激起了那帮移民的仇恨:“我日你娘,你乱咬人,屎壳虫打喷嚏满嘴喷粪,你看看我们棚里都是些啥,油也没有,菜也没有,就天天吃几个洋芋片,这一两个月来,我们是过的牲口日子,你还这么栽害人。”余书记也来气了,与那帮移民争辩起来。移民中有几个小伙子就异口同声的说,把这姓余的捶他一餐,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扑拢来。沙书记见势不好,大吼一声:“我是这里新来的书记,谁敢乱来!有什么话跟我讲,不管余书记的事了。”那几个小伙子呵呵笑起来,说:“好呀,一个不少,两个一双,正好,把他俩都给我捆起来,今天不把安置款发齐,老子把他俩宰了。”那几个小伙真的动起手来了,犁开山和覃红过来阻挡,但人越来越多,把犁开山和覃红也包围起来了。有人喊,市里来的人不管闲事就算了,不要动他们,要是管闲事,就把他们一起宰了算了。移民们把犁开山和覃红团团围在了一边。那帮年轻人把余书记和沙书记抓了起来,压着他俩下跪。 正在这时,有人大吼一声:“住手!”那人手舞一把柴刀从一条田埂上跑来。移民见狗二气势汹汹的挥舞着柴刀来劝说,就软下来了。狗二掀开人群,来到犁开山面前,扑哧跪下,求救似的说:“犁市长,可把您盼来了啊。”犁开山忙扶起狗二,说:“我们是专程来看看移民和各位乡亲们来的,可没想到这里情况这么糟。”狗二说:“我该死,都是我来迟了。看到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我知道有事了,都是我惹的事。”犁开山说:“你劝劝大家吧。”狗二说:“乡亲们,你们都回去,我要给市长汇报。”有几个人就说:“汇报,汇什么报,天天汇报,钱还没汇报来,我们等你汇报,你说等几天款就到,可现在我们已等了一、两个月了,还要等到我们饿死才兑现是不是?你让我们回去,回哪里去,回你屋去吃吗?去睡吗?这八成是他狗二贪了款子。”旁边几位年轻人就借机起哄:“走,到狗二屋里吃去。他狗二像个鸟几巴,没卵本事,还猪鼻子栽葱充象。鬼晓得他是想为移民作贡献,还是想趁机捞点油水。他几把毛,移民计划都搞不到,还移民,把我们都变成了没计划的移民野鬼了。把他一起宰了。”有人说要宰狗二了,问题严重了。 愤怒的吼声,如炸开的一锅油,满天的溅。局面很乱了,移民中一位年龄最大,威望最高的长辈站出来了,说话了:“请大家不要乱来!你们不知道内情,我是知道的,狗二为我们是吃了哑巴苦的。他们这个组接纳我们,把菜园子、田地都减少了,两口长流水井也给我们分了一口,组上唯一的青山也给我们分了一半。搬来时组民帮我们搬这抬那,有几个小伙子手板都磨破了。我们是很感激的,狗二天天为我们跑资金,难为他了。张家伢子得了急症,到医院输氧输血,住院费都是狗二垫付的,血是抽的狗二身上的血。你们可不要冤枉好人啊。现在不是我们互相埋怨的时候,而是互相鼓励想办法如何渡过难关的时候。”长者说完就要大家散去,要求大家听狗二的,说狗二是仁义的,到狗二地盘上,狗二就是娘。 狗二听了这番话,就流泪了。这群移民内心的怒气松了,把一场冲突变成了自己骂自己,骂自己是倒了几辈子的霉?三三两两退回到临时搭起的茅棚里去了。犁开山和覃红等同志就随便坐在了一间空着无人的茅屋里,听起了狗二的汇报。 狗二说:“市政府的文件下来后,要求各乡村为移民安置要多作贡献,我就想作点贡献,奖励我都不想,我只想把这事办好了,再请您帮忙办张寡妇的事,好说话些,没想到这事办砸了,真是对不起啊,犁市长。”犁开山说:“真是荒唐。”语气是复杂的。狗二没有心思去想任何事了,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狗二说:“我到村上问移民款,村上说要问乡政府,我再问乡政府,代理乡长说新官不理旧事,要我找胡大头,我找了好几回胡大头,胡大头说,找现在的乡政府,我人都走了,怎么能管别人的事呢?胡大头还说,在黑石十几年,新帐老帐走时都搞清了,没留后遗症,今后的事就要找新乡长。犁市长你看看这推来推去的,就把移民安置建房给耽误一两个月了,我该死。我一个小组长,虽是市人大代表,但这个代表是空的,没一点作用,说话哪有什么份量?到乡上去,他们都叫我狗代表,可我要说事时,他们又说,还没开代表会呢,你这代表充什么熊样。我人微言轻,把一件好事给办砸了,真是对不起您啊。那些移民说得对,我是没卵本事,又要充象,可不,把事给办砸了。不过我最近上下跑了一段时间,就觉得那胡大头是有点不对劲。听其他乡干部说,胡大头在全县乡干部会议上,只要一喝酒,他就吹牛皮,说到市府是能说上话的。他还给很多同事许愿说,要到市里办个事,他可以帮忙。他还说,市府的主他能做一半。犁市长,我就想不通,胡大头原是我们村上的一个小村支书,哪就有那么大的能耐呢?他凭啥牛皮拖拖的,搞得下面的同志有时也要看他脸色行事。犁市长,我跑了个多月,就有个想法,如果移民款从县里下来了,那么八成是他胡大头捣鬼了,我每次问到这个款子的情况,大家就遮遮掩掩的,也没人说个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犁开山听完了狗二一席话,不但没有再责备他,反而很受感动。犁开山说:“谢谢你为市政府分忧。”狗二听出了犁市长的意思,心里更加不好受起来。犁开山综合自己掌握的多方面的信息,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对覃红说:“今天晚上我们到这里开个移民座谈会,稳定一下大家的情绪,你和乡里同志一起组织一下。”说完,他就对狗二说:“我们去看看张月英吧。” 狗二这才想起了张寡妇,狗二说:“犁市长,不瞒你了,您过问的这个案子,上面还是很重视的,县公安局派干警来了解过情况,说是等待处理。我也知道,如今办事,是不能急的,何况这拖了几年的老大难案。自那调查的干警走后,这几天张寡妇家老闹鬼,张寡妇都快吓疯了,我把她接到我妹家去了。犁市长您一定要为张寡妇作这个主啊。” 犁开山:“你妹妹家离这远不远?” 狗二:“不远,没嫁出罗汉组。” 犁开山:“到你妹妹家看看去。” 狗二:“太好了,太好了。谢谢市长了。”狗二高兴得两只手不知往那里放,就放在面前使劲的搓着。 从移民新家园走过去,犁开山看到罗汉组帮移民们义务修建的屋场平台、道路、水井等公共设施,心中生出了一种感激之情。 路过一个沟渠,坎边就立了一块封山育林石碑,碑四周的树上,扎有茅草挽着白纸作的旗标。犁开山问狗二这是何意。狗二说:“这是我们组结的‘封山草标’”。犁开山说:“封山草标有些什么具体涵义?”狗二说:“凡见山上树林中悬有草标,即属永久性全封山林。我们还推选了一名看山员,组民定的款约是:禁止敞放牛羊,禁止乱砍滥伐,禁止烧炭烧灰,违者,给予重罚。这草标管用得很,比乡政府白纸黑字的红头文件要作数多了。” 犁开山说:“有这么灵吗?” 狗二见犁开山对草标有些兴趣,就继续说:“灵、灵。其实,这是当地老百姓信这个风俗。到我们当地,结草标除了封山育林,还有其他作用。比如:在交叉路口结的草标,就是指路标;在山神庙结的草标,就是护身标;在幽深峡谷中结的草标,就是防毒蛇标;在庄稼地边结的草标就是保护庄稼标;在田地月口处结的草标,就是排灌标;在距毒蜂窝边结的草标,就是防蜂标……” 犁开山听完,说:“这乡下有乡下的标志物,城里有城里的标志牌,都是规矩。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狗二:“是的,是的。犁市长这一说,理儿就明了。” 犁开山:“这块山场有多大面积?” 狗二:“有500多亩,给移民分出去了100多亩,每户还给移民送了十根树。” 犁开山:“啊,好啊。来了,就是一家人了,家和万事兴嘛。” 两人一路说着,到了狗二妹妹家。狗二妹妹家居住的是典型的农村四合院,背靠一片翠竹,院两端是吊脚楼,门前一条小溪沟流泉淙淙,沟畔一排银杏,几株苍松翠柏,还有一株芭蕉点缀其间,给人一种“居前有古树,居内有寿星”的人丁兴旺之感。 未见主人,先闻狗吠,又忽见三、五只喜鹊绕古翠柏鸣飞。狗吠声声,屋内便有狗二妹妹朗声寻问:“是哪位贵客呀。”狗二便兴奋地请犁市长入屋,宾主相见,客气非常。 在狗二妹妹家,犁开山未见到张月英,说是上山砍柴火去了。狗二领着犁开山到罗汉组转了一圈。犁开山问罗汉组这组名的来历。狗二说,他们住的这座山就象一个笑罗汉。狗二又说到张月英住的地方是罗汉的一个脚趾,有阴阳师看出是那屋场压痛了罗汉脚指甲,张月英家才出了那档子事。犁开山漫步在山村的田野,静静地呼吸着山野的气息,他欣赏着金色的黄昏,沉甸的田野,洁白的炊烟,飘香的山坡,清越的流泉,悠远的鸟鸣,一片丰收的农村景象,几位戴虎儿帽的儿童就像几颗牧歌式的音符,手握竹柄,推动一个个硕大的铁环,在田野阡陌上你追我赶,欢快游戏。这一切给犁开山一种沉静,一种醉意。 晚上,月白风清。山野的秋是那么的凉意深深。移民座谈会结束后,夜已是很深了。移民座谈会虽开得成功,移民理解了犁开山的承诺,犁开山理解了移民的过急行为。但犁开山还没有睡意,他的耳畔还在回响移民们的哀求呼唤:“我们听市长大人的,我们再等一段时间吧,但我们的等待是有限的。”他的眼前还在晃荡那坟墓一样的移民临时居住的茅草棚杉皮屋。他没想到,这些移民是那么的听话,是那么的容易满足,是那么地理解政府和国家的困难,可是我们政府有些人呢?是在为移民着想吗?是在为移民着急吗?这一夜,犁开山辗转难眠。寂寞深深的山野,铺张着一座又一座沉重的山影,山影里不时传来一些苦涩的虫唱鸟鸣。 第二天一早,面容憔悴的张月英见到了犁市长。张月英说上面来人了,谢谢市长关心。张月英又问上面虽来了人,但回去后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了?犁开山说:“你莫急,耐心等待,要相信政法机关会弄清案情真相的,我回去再过问一下情况。”张月英说:“谢谢犁市长,谢谢犁市长。我相信犁市长,也相信政法机关,我等着那一天,我盼着那一天。” 45 犁开山返回杉木凹乡的那天晚上,他接待了杉木凹乡派出所民警小钟的来访。小钟先找到覃红,覃红过去与小钟是同行,虽没一起工作过,但那种无形中的战友情,好像早就有了,覃红说:“你跟我谈作用不大,我介绍你跟市长谈谈。” 犁开山的平易近人,打消了小钟欲言又止的顾虑。小钟说他被打出院后,正在收集整理黄小三、张杰这伙流氓团伙的材料,不料县局却给他下了一个处分文件。文件说小钟与黄某争抢女友,导致打架斗殴,违背公安纪律,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小钟说他不服,上诉到县局,县局就拿出了黄小三,张杰,两位小姐,提供的证词。小钟说他申诉到市局,市局又推到了县局。小钟说:“对这种黑白颠倒的处分决定我是不服气的。” 犁开山听了小钟的叙述,震怒了,说:“真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小钟你不要急,你把你那天被打的经过写成详细材料,直接给我。”小钟含着泪说:“谢谢市长。” 小钟走后,几个民工又来了。他们送来了电站部分民工写的一份反映材料。材料上说包工头克扣民工工资,民工生活费无法保证,工地水泥标号低,劣质材料多,施工中的搅拌机、碎石机都是陈旧的,在使用中一天要修几次,严重影响了工期。但包工头却借机说民工素质低,机械操作不当,浪费材料,对民工进行罚款处理。民工几次要罢工,并扬言要杀胡适和几个包工头,都被民工中的部分党员阻止了,党员们说要有组织有纪律的向上级反映情况,争取组织调查处理,不要说过头话,不能做过头事,不能把有理变得无理。他们还说,修个红河电站是不容易的事,是为子孙后代造福,要尽量莫把事搞砸了,我们这些党员还是先忍一忍吧。 来人还说,那几份材料,他们给县政府、市政府都寄半个多月了,但至今泥牛入海无消息。接下来,几个民工眼巴巴可怜怜地望着犁开山说:“犁市长,您现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如果您袖手旁观的话,那么我们也只好铤而走险了。我们把话先说到这,信不信由你。” 犁开山望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几位扑实憨厚的民工朋友,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他几乎是含着眼泪给这些民工朋友说:“乡亲们,你们受苦了,你们受累了。你们反映的情况,我回市里一定研究,组织调查解决。我相信你们,你们是守法的民工;但你们也要相信我,相信市政府会很好地解决好这些问题。” 犁开山回到市政府,自己把自己关到办公室,关了两天。覃红回到秘书二科来上班,同事们都说覃红又黑又瘦了。同事们还开他玩笑,要他保护好身体,为未来的红河市驸马爷保留点优美形象。覃红笑笑,也不争辩。同事们就说他默认了,是不是先斩后奏呀,这事最好别奏。覃红的暖昧态度,给他后来的办事带来了许多便利。 覃红夜战马超,把移民问题调查报告拿出来了。覃红把报告送到了犁开山办公室。犁开山说:“辛苦你了,有事我再找你。”覃红从犁开山办公室出来,轻轻带上门。心想今天犁市长是不舒服?还是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怎么脸色腊黄,不苟言笑?总之,覃红今天看到的犁市长似乎与前几天扮若两人。覃红出来想不出个所以然,就想到市委晓书记办公室去坐坐,他也想把最近一段时间下乡的酸甜苦辣和心得体会跟晓书记汇报汇报,他最想听的还是这位朦朦胧胧的未来的岳父大人有什么指教。可他想想犁市长的表情,又没了兴趣,打消了去晓书记那里坐坐的念头。 覃红在中国公安大学读书期间,经常与一位中学同学来往,他就认识了同学的同学,这位同学的同学就是晓书记的千金晓琴。在大学那段时间,覃红成了她俩的保镖呢。大学毕业时,覃红那个中学同学分配地外地去了,临走时说:“我再也不能给你俩当电灯泡了。”覃红与晓琴却双双分到了红河市。覃红分到市公安局,晓琴分到金融部门,前年又读研去了。至今,他俩仍然保持那么一点意思,但关系却一直尚未明朗化。 覃红想到在读研究生的晓琴就有点动情也有点动心,此时,他真想给晓琴写封求爱信,一笔捅破隔着他俩的那层纸,但他却迟迟没有动笔。他想起早几年读书时,他们是那般天真,是那般自由,是那般开心,是那般无拘无束,那时,覃红还不知道她父亲是谁。如今却不同了,要作出“捅破那层纸”的决定,他的心思是复杂的。 覃红想着晓琴,脚步却朝卢市长办公室走去了。但一到卢市长门口,他又犯疑了,他有了那次考察报告的教训,心还虚着,也慎重多了。走着走着,覃红还是折身往自己办公室走来,他想自己今天是怎么了?心烦意乱,无所事事,无聊空虚。想着想着,他摇摇头,似乎苦笑了一下,也就作罢了。 覃红从市公安局调到市政府办已四年多了,学圆滑了。他现在练就了一身当秘书的基本功:跟着领导跑,背后莫乱搞,勤动笔墨嘴闭到,难得糊涂麻烦少。特别是他发现卢品与犁开山之间的磨擦后,他更加谨慎从事了。如今,不该打听的事,他坚决不打听,不该参加的活动,他坚决不参加。他尽量缩小活动范围,装作什么也不关心,但他又什么都清楚。他跟人不整人,他捧谁不骂谁,这一切都是单线联系,所以,近两年来,他的人事关系变得越来越神秘隐蔽,口碑变得越来越好。当然,作为公安出身的秘书,覃红私下里比别的秘书又多了一个心眼多了一份智慧多了一身胆量。 覃红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同事们在议论:“今天犁市长怎么发了脾气,我们还没见过他发脾气呢,今天发这么大的脾气,好象还有砸杯子的声音,恐怕不是一般的事情吧。”有人开玩笑说:“覃驸马,你去看看犁市长是哪里着火了?秘书既是参谋长,又该是灭火器吧。”覃红眼明嘴快,说:“你们几个别跟我耍嘴皮子,你们几斤几两谁不晓得,我不像有的人,也学不象,口袋里装着三、四种品牌的烟,把官儿也品牌化了;大热天身上揣着大小扇儿,大官用大扇,小官用小扇,把官儿那么扇儿化了,这拍马屁股的技巧真是拍到了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程度了。” 几个同事哈哈大笑,笑完还是议论。一个说刚才卢市长还来秘书科要过全市财政情况分析,怎么就与犁市长吵起来了呢。一个说犁市长年轻气盛,到省里有背景,他怕谁呢?一个说这市长们的吵闹可不是一般化的事情,这就不像我们几个虾米小将打打杀杀,影响不到大局,他们可是一种思想观念上的分歧,或者是一种方向上的分歧,搞不好会影响到红河的未来。 覃红表面很平静,但他心里还是又纳闷又紧张,他怕又是自己的调查报告惹的祸,但他通过这么长时间与犁市长接触,已深信犁市长的人品修养好,表里如一,敢干负责,从不贪功委过。想着这些他的心里平衡起来,也心安理得起来。他还庆幸自己刚才没去卢市长办公室,真他妈的幸运,不然又要撞一头晦气了。覃红骂着自己,很满足。 事后,这秘书科的秀才们还是从他们秘书长那里打听到了两位市长争执的原因。争执主要是围绕移民款的来龙去脉,围绕电站工程款的使用。犁开山建议市纪委派人下去查一查,依据有群众来信,有民工反映的材料。卢品却说:“移民款、工程款市里没拿一分钱。全是省里拨款,查、查、查什么?至于移民款是不足,但市里对面上的几个乡可以增拨一部分,给黑石乡可以先拨20万元以解燃眉之急。”卢品还说:“现在工程进度快,各方面反映好,群众积极性高,我们要因势利导,不要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影响工程进度。纪委的工作也要为经济中心服务,不然的话我们谁也不好向党和人民交待。”犁开山却反复强调了民工情绪,群众意见,虽然说再给黑石乡拨20万元,但原来拨下去的款到底用到哪里去了?民工的工资就那么低吗?即使纪委先不去查,移民局、重点工程办也要派人先了解清楚吧。卢品说:“要查,要清,这也是省委的事,是省委对工程竣工后的审计。我们没有权力过问省委的重点工程资金使用情况。至于工程施工上的具体问题,我们市政府要下决心去解决。”犁开山说:“去解决?谁去解决,谁下决心。上次现场办公会之后,解决了几个实际问题,还不是形式主义。”卢市长脸色突变,说:“什么?形式主义?!”犁开山此时似乎想理智、冷静的处理这种说法,但话一出口,却无法打住了,一口气把原本尚未揭盖子尚未道明的原红河坝、红河渠、张寡妇、垮渠丧命以及小钟被打、移民款、工程款、暗箱操作、劣质水泥、违规施工、陈旧机械、胡大头调动等等事情一一揭穿一一道明。声若宏钟,震耳发聩。他想与卢品相互沟通,取得一致看法,他想市府应把群众的意愿呼声摆在第一位,他想应该淡化一点上级领导的意图……说着说着,犁开山感觉到这是他到红河市以来最痛快淋漓最完全彻底的一次心灵碰撞,郁情释放。压抑了那么久的一座火山岩熔,终于喷射而出了,满地的火红,满天的焦灼。 卢品因“形式主义”触怒的脸面,变得扭曲起来。但这位官场老手,还是迅速从扭曲的形态上,迅速地克制了自己扭曲的情绪,他在犁开山暴风骤雨般的讲话中慢慢变得温和、舒展起来,但眉宇间却掠过了一丝阴冷气,这一丝阴冷气瞬间消失了。这是连最老练的观察家也难以觉察的一丝变化。卢品静听犁开山一口气把话说完,保持了从未有过的镇静,这种定力功夫叫犁开山吃了一惊。卢品没有想到犁开山会把话说得这么完全彻底,直截了当,干净利索,掷地有声。犁开山没有想到卢品硬着头皮把他讲的所有的话都听完了,并全部装进了心中。这是一次令人恐惧的冲突。 犁开山把话全部挑明了,却没有达到与卢品沟通的效果。两人不欢而散。此后,两位市长表面上似乎更加客气,互相珍重,但实际上他们的面前已筑起了一堵无形的高墙,已开始了更深层次的较量。 46 时间是个“和事佬”。时间一长,妻子的火气明显的消了,妻子看着自己又黑又瘦的丈夫,说:“开山呀,不是我说你,好端端的学习机会你要放弃,你硬要搞些不着边际的事,现在的事呀,你不可不认真,但又不可太认真。有些事中央都无可奈何,你凭一股子热情又办得了什么。告诉你,没有你,地球照样转。”这话中间有责备有心痛,有爱也有怨。女儿见了爸爸,格外亲热,牵着爸爸的手,就去看妈妈刚刚买回来的电脑。犁开山看看电脑,抱起女儿,没有把妻子的责怪放在心上,反而更加深情地注视着妻子,说:“萍,市里事多、事杂。这段时间又下乡去了。我回来得很少,家里事很少过问,辛苦你了。”妻子说:“这次回来就好好陪女儿过几天吧,市里哪有那么多的事做?你又不是一把手,该管的管管,不该管的少管,你以为中国就你一个共产党员,就是美国总统也没你这么忙呀,你不要把这个家当旅社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犁开山正想作些解释,但话未出口,身边的电话铃声响了。 犁开山拿起话筒,那边就传来:“喂,是小犁吧,刚到家吧,我是算准了你的开会报到时间呀。” “哎呀,是羊书记呀。” “是呀,是呀,你很长时间没回家了吧,这次回家多住几天,安慰安慰萍萍和慧慧,不然我也难跟她母女俩做工作了啊。” “羊书记,这次来省里开会,我是要来看看您老人家的,还要到省纪委去一下。” “小犁呀,你还记着我,好呀,下午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吧。你那边的事,老晓都跟我说了。” 羊副书记这么一说,犁开山想起了他来省里时,晓明给他讲的一句话:“到省里后,先跟羊书记好好的汇报汇报工作,再作其它打算,多听听羊书记意见,别忘了羊书记是红河电站总指挥。” 到省厅工作时,犁开山管业务,基本上不要跑机关,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些事,他还得非跑不可。下午上班时,犁开山来到省委机关。办公厅的一位女秘书例行公事,把他带到羊副书记办公室门口,他一进办公室,叫了一声羊书记,就感到有种无形的压力,逼心而来,仿佛进了广寒宫,真有点高处不胜寒的味道。犁开山没想到他今天第一次突然生出了这种感觉。他也记得小时候常去省委大院玩耍,也常去这样的办公室,那时他是没有任何感觉的,出入那些办公窒,就如同出入野外的一块草地。 羊副书记看到有点拘束的犁开山,微笑着,请他坐下。犁开山就坐在一张巨大的老板桌前,人显得单薄而矮小了。他环视四周,见办公室洁净光明,整齐有序,四周墙壁全是书柜,简直是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透出一股浓浓的书卷气。羊副书记似乎看出了犁开山的心思,就说:“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书,有,你就挑几本看吧。我知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喜欢书,我们这些老头子,只能用书装装门面喽。”犁开山在平和、幽默的羊副书记面前渐渐放松了自己,他扫了一眼墙壁四周围的书,就把目光落到一幅巨大山水画的题联上: 山静松声远 秋清泉气香 犁开山默看一会儿,心中便渐渐蓄满了一股静气,进而头脑中飘逸出一股清气。他若有所悟。这时,办公室隔壁的小套间里来了一位女同志,给他沏了一杯热茶,茶水雾气中飘出一股茉莉花的浓香。 羊副书记拧开他那只带把的金属茶杯,喝了一口茶。犁开山看着那茶杯,与晓明的一模一样,心里产生了亲切感,也产生了好奇心。犁开山自己都觉得奇怪了,为什么会对一只极为普通的金属杯有一种感应?而此时,羊副书记的谈话,恰恰就从这个茶杯开始了。 羊副书记说:“小犁,你还不清楚,这只茶杯是很廉价的,但你知道吗?它又是无价的。它是一位老领导留给我的,那位老领导就是你的养父,我的前任省委副书记犁昌同志。他告诉我,多喝茶,少喝酒,喝茶是廉洁,喝酒会误事,茶涤灵魂,雪藻精神,喝茶可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喝酒会让人丧失理智。” 犁开山静静听着,随之又想起了几位厅长曾私下议论过这个廉价的茶杯,但没有人敢给羊副书记再换一个茶杯,他就觉出了这个茶杯是有一定来历的,是有一定权威的,是凝结了某种智慧吧,或凝结了某种神秘的文化。 羊副书记喝口茶,又慢慢的说,声音压得很低:“其实,你父亲在部队跟犁昌同志当警卫时,犁昌同志说你父亲是江西娃,江西娃爱喝茶,犁昌同志也给你父亲送了这么一只杯子,可惜你父亲为了保卫犁昌同志而过早的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不久你母亲也病故了。犁昌带着你转业到省委工作。离休时,给我和老晓各送了一个这样的茶杯。”羊副书记说着,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犁开山受到这种亲情的感染,沉默着,眼泪蓄满了眼眶。羊副书记镇镇情绪提高嗓门说:“不说这些了,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今后有时间再给你说吧。” 羊副书记说罢,又拧开金属杯盖,端起金属茶杯,喝了一口茶。犁开山都感觉到了那茶的清苦,那茶的清香。犁开山趁机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材料,说:“羊书记,我把最近一段的工作情况给您汇报一下吧。” 羊副书记微笑了,说:“工作嘛,我都知道了。我说小犁呀,你刚去红河不久,红河又是一块红色根据地,中央有很多老干部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省里大部分同志也是从红河出来的,红河光大小将军就有上百人。特别是每次政治运动,红河都是走在各地前列的典型,‘大跃进’、‘社教’、‘四清’、‘文革’也是闹得最凶的地方,所以说你到那里工作既要大胆,更要心细,既要谦虚谨慎,又要开拓创新啊。你下去,多摸情况是对的,但不要情绪化,要少表态,多作协调工作,注意处理好方方面面的人际关系。你是搞科学的,光用科学实验的方式来处理社会实践活动不行,还要学会生产实践,社会实践,利用辩证法来处理社会问题。这辩证法呀,理论上你比我懂,但在实践中要用好用活,你得多多动点脑子啊。” 羊副书记喝口茶,又继续说,语气更加平缓,感情更加深沉。他说:“小犁呀,你去红河有大半年了吧,老晓对你还是不错的,他是尽心尽力在为你创造好的工作环境。他跟我说了你的优点,但也指出了一些不足。你刚去红河,就得到老百姓的拥护,民间有了一个好口碑,这很不错,特别是你在下乡的时候,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处理了一系列老大难问题,体现了鱼水关系。后来又审时度势,主动放弃中央党校的学习,而回红河干更重要的事,这是要有胆量和气度的,这给你带来了更加好的名声,也让部分年轻干部心悦诚服,这都是我没有料想到的。但,最近你到红河碰到了一些具体问题,听老晓说你和卢副市长还有些分歧,正常的工作分歧意见是有的,也不足为怪,但这分歧千万不要渗杂个人情绪。当然对你来说,你作为省里下去的一个年轻同志,无论哪种情况都要注意了。老卢是一个老同志,也是一个资深的老干部,基层工作经验丰富,他从乡党委书记到红河县县长、县委书记,再到副市长,可是一步一个脚印起来的啊,你要多向他学习,请教。当然,夜路走长了也会碰到鬼,老卢到红河几十年,哪有不得罪人的?他这个人我了解,是有一定领导水平和实际才干的同志,至于有些问题,有的是没影儿的事,有的是那些办事员的歪心眼,直接涉及到市领导本人的事没有一件。所以我说嘛,你们市里的班子还是经得起历史和改革开放考验的。至于有些具体问题,最近我也听到了不少反映,我这里也有反映材料,但涉及到个人的问题还是不多的,特别是涉及到的原则问题几乎没有,所以说呢?对这些问题,对这些矛盾,我的意见还是先不交纪委,还是先放一放,你们市委、市政府自己解决。自己的事自己解决,这有好处。在今后的工作中,你既要保持这股工作热情,以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本色,你又要注意工作方法,要学会分析问题,要学会明辨是非,要学会正确处理各种矛盾。你还要不断锤炼人格,要学会用人格的力量来征服别人,你既要坚持原则,又要随机应变。事情明朗时,你要大刀阔斧,事情模糊时,你要学会忍耐,中央有位领导同志曾跟我说过,领导的艺术就是忍耐的艺术。你要记住登山耐侧路,踏雪耐危桥的古训,这‘耐’字,可谓柔钢绕指,天圆地方,游忍有余,百事可成。这就是社会科学,这就是领导科学,一点也不比你那自然科学简单啊。” 犁开山想说什么,但怎么也开不了口。他原先准备的一肚子话,在这位长辈面前仿佛一个小孩叠的一只纸船放进茫茫大海而无影无踪了。 羊副书记见犁开山一脸茫然的样子,继续说:“小犁呀,你是多么年轻啊,我们是多么羡慕,年轻人走的路很长很长。年轻人呀,你千万不要犯急躁情绪的毛病,偶尔犯之,也是正常的,但要日日反省,不断总结经验教训。政治的力量是慢慢积累的,就象钟乳石是一点一点的水滴经过千万年累积而成,一旦形成便坚不可摧。否则,若放风筝,飞得越高,没有根基,就摔得越惨。这些道理,你今后慢慢体会吧。只要根子稳,哪怕它狂风暴雨,打掉几根树梢,几片树叶又有何了不起呢?你养父在世时,曾给我打了另一个比喻,意思与上面说的差不多,他跟我说呀:假若你是一艘船,只要船仓不进水,那么你不管是在多么险风恶浪的状况下,也会水涨船高,高瞻远瞩,视野开阔。小犁呀,我这一生把自己当作一艘船,就是这么驶过来的,快驶到岸了哟。小犁呀,你现在所做的领导工作与纯粹科学研究工作是有区别的,你不要认为什么事都是用数学公式可以推断的,可以证明的,社会科学上的公理公证都是相对的,你要改变一下1+1=2的思维走势啊。” 犁开山被羊副书记的话深深感动了。他明白,别人的话他可听可不听,但羊副书记的话他是应该听的。他此时又想起养父临终说的话:“儿子,我把你就交给羊叔叔了啊,你要听羊叔叔的话。” 羊副书记见犁开山一时陷入了某种情结中去了,就大笑一声说:“好,不说了,回去好好干,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这个老头子都行。” 犁开山聆听了一个下午的教诲,起身告辞羊副书记。羊副书记起身送他到办公室门口。在这“广寒宫”中,这是多么高的礼遇。犁开山深深感觉到羊副书记和他握手的份量了。羊副书记握着犁开山的手,再一次嘱咐道:“开山,好好干啊。既要坚持原则,更要学会忍耐。回家代我向侄孙女慧慧问好,就说爷爷想念她。” 47 犁开山回到了红河市。几天来,心情好像悬垂着一块块乌云的天空,郁闷得很。他没想到自己满脑子的想法,在羊副书记的和风细雨中,在羊副书记的谆谆教诲中,溃不成军了。他更没想到羊副书记与晓书记是那么的配合默契,他们就像如来佛,任孙悟空一个跟头怎么十万八千里,也栽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他拉开自己的手提包,里面躺着一叠沉甸甸的材料。他面对这些材料,如面对一座座高山,压着他透不过气来;如面对一只只猛虎,逼着他生死决战。那一堆材料,犹如一堆火苗燃烧着他的心,快把他烧干风化了。难道省里工程我们就不应该查处有关问题?就可以回避矛盾?不了了之?对群众的举报就能那么心安理得?坦然自如?他却做不到,是修养不够?是神经过敏?是好管闲事?是权欲过剩?总之,他一连失眠了好几个晚上,他为无法向老百姓交待而失眠,他为无辜者受害而失眠,他为违法者消遥法外而失眠。他甚至感到很痛苦,难道真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这个份上?难道真是自己多表了态?多管闲事?好表现自己?想出人头地?是自己给自己结了死结?他越想越可怕,就自问:“开山同志呀,如果别人不理解你,你能自己理解自己吗?你可是一个农民的后代,是一个烈士的遗孤,是一位将军的希望啊。”想着想着,犁开山把心横下了,就什么都不怕了。他面对那一叠叠群众来信,就仿佛面对那一座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口…… 黑石乡罗汉组的移民安置款到位了,移民新村建起来了。在国庆节的前夕,犁开山收到了一封感谢信。信的主要内容除了空洞的共产党好、社会主义好、市政府好以外,大部分感谢的话都是写给犁市长的。 信中,移民写来了他们新编的上梁词,说:“清早起,把歌唱,十里听见铁锤响。走在外面一打望,正是移民起华堂。地盘好又好,坐南朝北正当阳,鸡肥猪旺牛儿壮。吃水不忘挖井人,吃杯美酒天地长,邻里和睦子孙强。上一步,新家乡,文武百官一起出,金桂月斧两面吊;上二步,二朵花,金花朵朵进农家;上三步,降三星,福禄寿禧喜盈盈;上四步,四面稳,四季发财谢东君;上五步,红五星,五子登科大学生;上六步,达六合,家家户户六六顺;上七步,七杯美酒甜人心;上八步,吃过八福拜八寿;上九步,脚踏九步九,荣华富贵享不尽;上十步,月团圆,百事顺通抛梁粑,前抛八步朝阳水,后抛八步水朝阳,左抛青龙高万丈,右抛白虎把头扬,东抛谷满仓,南抛果飘香,西抛金满地,北抛状元郎。梁粑抛完来下梁,下一步,一步停,开国出了个毛泽东,领导人民得翻身;下二步,二步停,改革出了个邓小平,责任到户百业兴;下三步,三个代表新,高瞻远瞩江泽民,国富民强艳阳春;下四步,仔细听,红河来了个年轻人,西边喳喳喜鹊叫,东边朵朵起祥云……” 犁开山捧着这封感谢信,心中却不是滋味。当他读到:“没有犁市长,就没有我们移民的安居乐业”时,他的背上象有谁突然给他刺了一下。犁开山凝望着这封感谢信,又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想我们的老百姓是多么艰苦、朴实,又是多么的安然、愚憨。老百姓只要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那部分,就心满意足了,高兴得唱起了上梁歌,他们从来没有过多的奢求。面对感谢信,犁开山高兴不起来。他想感谢信的背后还有举报信。举报信张着血盆大口,随时都有把他吞下去的危险。这20万元是市政府给罗汉组移民的补贴。那还有省里下拨的20万元呢?难道那20万元到了黑石乡就不翼而飞了?只要任何有点头脑的人都会察觉这中间的漏洞,但就是没人去想去问去查,难道我们都成了聋子、哑巴?难道卢品的思路就百分之百的正确?犁开山百思不得其解。这封感谢信,《红河日报》也收到了,社长请示宣传部长和卢品,都同意发表,其作用是显而易见的,正面导向,鼓舞人心。社长把电话打给犁开山时,犁开山说:“你们都清样了,还给我通什么气?”话里有气了,是明显的火气。社长说:“只所以要给你通气,就考虑到了这项工作的严肃性,我还是比较慎重的。”犁开山当即就要社长把那稿子撤了下来。 一天夜里,犁开山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反复展读移民感谢信,那信笺上怎么就映现出了一叠叠钞票,这钞票瞬间变成了一叠叠桑叶,那桑叶上就躺下了一只又一只胖乎乎的蚕宝宝……当他再一次拿出一叠材料,手摸上去就有一种灼疼的感觉,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无数幅画面:民工们在日晒雨淋中苦苦劳作、凿石打夯的背影;一群包工头吃喝玩耍,一掷千金的浪笑;卢品、晓明等对问题的轻描淡写;羊副书记对他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教诲……当他叠起材料藏进抽屉的那一瞬间,他的面前又飞出了那群五彩缤纷的蚕蛾,接下来是一串叮当叮当响的镣铐声,划过一方黑色的空洞。犁开山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茫然了,急切地呼唤蚕蛾王的出现,来营救自己,可是,那只蚕娥王却再也没有出现。他的身子只是无依无靠地滑向无边的黑暗。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犁开山狂呼怒吼起来:我们不能利用、欺骗善良的老百姓!老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犁开山被自己的狂呼怒吼惊醒了,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水。他揉揉双眼,捏捏四肢,摸摸心脏,一切都是完好的。可是他体内流动着的先烈的热血像烈火一样燃烧起来了,燃烧着这个恶梦,燃烧着他的灵魂。 红河汛期已过,建设集团择定吉日,实行大坝截流。 截流成功。红河电视台、《红河日报》对截流过程和场面作了详细报道。晓明在截流现场的讲话,气势恢宏,底气十足,在电视台播放后,掀起了红河秋冬水利建设的热潮,进一步鼓舞了全市人民大干快上的斗志。 电视上连续好几个星期都在播放电站截流的动人场面。晓明红光满面,脸上总是春意盎然。截流形式简洁,气氛热烈,那种气氛来自每一个参加者的眼中,手上,车上,甚至来自建设者的每一个毛孔。晓明讲话结束后,马鞍形的山谷里,几十面红旗迎风鼓荡,朝着一个方向,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轰隆隆的截流声,填满了整个峡谷,工人们在狂呼!填石声在怒吼!成功了!成功了!声音响彻云霄,回荡山谷。晓明,卢品,犁开山都不同层次的激动了,又都在不同层次的憧憬未来。将来的红河,谁主沉浮?这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红河水平平静静,躺在了那条长长深深的峡谷里,就像一位刚刚做爱的风尘女子,享受了高潮,静静地躺在了一个野男人的臂弯里…… 犁开山看着这大坝截流的电视场面,心情再也激不起波澜了。 大坝截流合闸之后,犁开山又陆陆续续收到了几封告状信。这些信都是复印的。犁开山判断这些材料已有无数份飞往了有关单位和各级领导手中。这些材料,仍然保留着未解决的老问题,又增加了一些新问题。犁开山这次没有把这些材料塞进手提包,而是在材料上签了一行字:“请市政府办转有关部门尽快处理,勿误重点工程建设。”右下角署名“犁开山”,三个字占去了一个角,从笔迹上可以看得出那落笔的千钧之势可谓势如破竹,不,可谓势如劈山!签完字,他显得有些心力憔悴,他难以想象这几份复印材料会有什么结果。面对红河的权力格局,他都显得一筹莫展,软弱无力,像得了一场软骨病了,更何况几张白纸黑字的呼声,又能起多大作用呢?签完字,他又想,难道这就是老百姓期望的结果吗?难道这就是自己所谓走向成熟的人生态度吗?签完字,犁开山反觉心中空空,无所适从。他自己问自己,犁开山三个字能起作用吗?这就是自己慢慢学会的办事方法吗?字是签了,但这字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也许这字对它所旅行的部门不会构成任何压力,可这字却对犁开山自己增加了无形的压力。这三个字就像三座大山挤压而来,他自己都无法抵御了。这压力来自哪里?是来自空洞强大的组织?还是来自自己拳拳之心?突然间,他再一次掉进了茫然情绪的无底洞。那只蚕蛾王的诞生,那个痛苦的诞生过程,折磨得他痛不欲生。 48 一个周末,文江约犁开山到得月楼喝茶。文江正在写红河移民的报告文学,他要请教犁市长几个问题。闲谈中,文江谈到了国庆节那天的歌咏比赛。国庆节那天,红河市文化局组织了一次以“社会主义好、共产党好、改革开放好”为主题的“三好”歌咏比赛。全市40支代表队以其严谨、庄严、肃穆、盛大的场面开展了这场比赛。犁开山年轻英俊,指挥市政府代表队演唱《四渡赤水》、《长征》,赢来了阵阵掌声,赛得了银奖。犁开山的形象在一些文人雅士心目中留下了深刻印象。都说这个市长有点本事,能文能武,年轻潇洒,风流倜傥。犁开山谈到那次歌咏比赛时,就开玩笑,说:“其实,那天的演唱,只要是内行,都会听出那旋律中跳出了几颗不和谐的音符。政府得银奖水份大,正如有个评委说的,市政府只能得银奖。那次我问评委金奖该评谁?那评委笑而不答。其实那次有很多领导在台上只对口形,很不自在,怪难受的。不过,文江我跟你说,我指挥的水平可是名符其实的银奖哟,在大学时我就是有名的交响乐队指挥。”文江听罢开心一笑,说:“犁兄,你这么自信呀。凭你这段子,你可谓称得上是一个准作家。我跟你说,前届有个市委副书记,脸上有个疤痕,为了搞活动,他把他老婆的一瓶粉擦光了,他回家后老婆跟他大吵了一场,说他给野婆娘送东西,都送起她的东西了,没良心。后来两人就分居了。您想怎么着,还真是他老婆说中了,这位书记希望让他台下的那位心肝宝贝看到他年轻漂亮的样子,才那样做的。真是士为知己者死,士也可为悦己者容。”两人笑起来,惹得茶座里的男女都往他俩这边看。文江端起茶杯,借彩光,欣赏茶杯上的黛玉葬花、贵妃抓蝶图。文江说这黛玉和贵妃真是没有白活,把人世间的情都用尽了,占绝了,享受完了。 犁开山喝了一口茶说:“你真是文人风流,三句话不离女人,俗。”文江说:“看犁兄说到哪里去了,有女人才有灵感嘛。犁开山说:“照你这么说,没女人就没文章啰。”文江说:“可以这么说,女人半边天嘛,没女人就没文章,犁兄哲言,下次我要写到小说中去。”犁开山说:“最近有什么大作。”文江说:“大作没有,大悟未开,大是大非远离;大道无悔,大美无言,大起大落不敢。”犁开山说:“雅,象嘴吐象牙,才是人民的好作家。”文江说:“好,我再给你来个雅的。听一个朋友说,您那次指挥市府歌咏比赛,卢品站在下面闭眼闭嘴恨您,唱《长征》时,大家作了一个表演动作挥手,你猜他哪样?大家看见他用右手握成手枪,向你开了一枪。”犁开山说:“这话可不能乱说的呀,如果是你的杜撰也罢,如果是别人口中的流言,那么请你一定要注意帮助避谣了。你知道这话的后果是什么?”文江说:“不瞒市长老兄,这事还真是出自民间,你想堵也堵不住,那可是出自红河的“名人”之口,那可是红河的街头文化。你想堵吗?卢市长难道说不想堵?结果怎么样?民心是不可违的。”犁开山:“那怎么办?这对市府的形象总不好吧。”文江笑了笑说:“我的市长老兄你大可不必忌讳,这民间有点声音,总不会是什么坏事,这就和人们平常讲的有个道理一样的,如果一个人平常不得点小病,那么这人一但得病肯定就是一种不治之症了。再说,那些事是传说也好,是实情也罢,对你总是有利的,你又何必去花些冤枉心思去打破这民间人文的生态平衡呢。”犁开山沉默着,文江的话,显然勾起了他的某些思索。服务生过来添茶,两人相视而笑,算是把刚才那个有点不雅的话题放在了一边。犁开山与文江倾心相交的好处,就是直截了当的可以获取社会民情,他看重文江的人品,刚直不阿的性格,为此他与文江的相处也就基本上无遮无挡了。聊完了移民的有关话题,文江不再涉及严肃的话题了,就跟犁开山聊起了科学上的一些逸闻趣事。两人说到科学家们只所以能成功的原故是因为他们具有痴心痴情痴劲时,就大笑起来。文江说,“三痴”好,“三痴”成就伟业。犁开山看看时间,本想再聊会的,说时间不早了,该走了。文江送犁开山出门时,正好碰上申虎进来。犁开山要文江留步,就走了。 申虎留一头长发,一见文江就兴奋不已。神秘兮兮的伸出双手抓住文江的双手说:“我的大文豪,最近有什么新发现。”文江没有正面回答,瞟了一眼他身后的妞,就说:“我发现老兄又换了一个。很久未见老兄,你又到哪里发展去了。”申虎说:“坐下来说吧。”红河书法家申虎,今年五十多岁了,看不透实际年龄,正在跑红,长发披肩,男扮女装,妖里妖气中透出了一种艺术气质。申虎要了茶,坐在那妞和文江的中间,申虎一边喝茶,一边把一只手搭在了那妞的坎肩上,旁若无人,那妞身体扭动,脚踏着茶楼里的音乐节拍,陶醉的样子,十分性感。 文江喝着茶,两人的话题就从身边的那妞谈了起来。申虎指着身边的小姐给文江介绍,说:“这是孔小姐,孔老二的后代,原是一所中学语文教师,下海后到深圳当三陪小姐,后到卢敏公司作临时招待员,这次我到深圳为卢敏办公室重新装璜设计,卢敏就把她赏给了我。赏是跟老弟开开玩笑。其实,孔小姐很懂艺术,特别对书法颇有见地,半个多月的接触,我也就心甘情愿的纳她为妾了。”孔小姐把涂了指甲红的拇指和食指弓起来,轻轻掐申虎的下嘴唇。申虎“哟哟”的轻轻拍打蚊子似的拍打掉她的手。文江看着她红红的头发,高挑的个儿,黑黑的眼睛,就乐了,说:“申兄浪漫,浪漫申兄,大艺术家呀,真正的大艺术家呀。” 申虎说:“文老弟,你应该到南方去走走,那才叫人去的地方。高手如林,美女如云,是天堂。我们这内地呀,太傻冒了。穷,穷,穷,孔小姐和我坐在火车上,就这么一路穷回来了。孔小姐说回红河看看,再定到哪里发展。”孔小姐似有感触,画了很深眼影的眼睛一翻一翻地说:“穷,穷,穷,差点被人挤扁了。刚下车就一头灰,一脚屎,活得太没劲了。” 文江说:“我们这地方是穷,老少边穷,穷是特色之一。申兄,你说是吗?哎,老兄,那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原先我去过几趟,我也知道一些。我年纪大了,谁要我呀。” 申虎说:“我给你介绍介绍,卢敏还真想找个搞策划的。他的票子如流水,哗哗的流,又像山里的树叶子,你数都数不赢,我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弄的,你若愿意,我们结伴去深圳闯一闯,那边自由职业也很有市场。” 文江说:“嗯,人就这么一辈子,怎么过不都是一辈子,我已人过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想再折腾了,也不想再闯了。年轻时,都未闯出个名堂,老了还学什么吹鼓手。我现在只想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再就是帮助真正的朋友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人就这么一辈子,一辈子要尽量少留点遗憾,多留一点意义吧。” 申虎说:“我算明白了,老弟还是不死心。人各有志,不好强求。其实人的追求不是外界强加于他的,而完全是取决于自身的那份感觉,那份感受。刚才,你见的人我也看到了,难得老弟还在为我们的党做一点事情。你才是真正的具备那么点传统文化人的味道的人啦。和你相比,我可是被传统几乎快抛弃了的人。” 文江说:“申兄,过奖了。你才是时代的精英,与时俱进。不是传统抛弃你,而是你在抛弃传统。人这一辈子,真是各有各的活法,说这活法简单也简单,说这活法复杂也复杂。但不管怎样的活法,总得活出点味道吧,活出个样子吧。如果连这一点味道,这一点样子都没有,那人还有什么活头?” 申虎说:“没想到老弟还这么悲天悯地,难得。看看我们的周围还有谁有这种情怀呢。我不客气的说,就是那些手握权柄的人,也没有几个像你这样做人的了,还想着什么天下,想着什么人生意义。像你这样的人实在是难找了。” 文江说:“不瞒老兄,我虽宿命观念重,但我不像有的人活得那么宿命。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我看重的还是那一春,要好好活着,给这一春多添点绿意。人死如灯灭,在未灭之前,我还要把那间屋子多照亮一会。” 申虎说:“难得,难得。”都有点令人感动了。 文江说:“其实,你的骨子里还是传统的。我记得你曾解说人活一个福字。你说那福字,很简单,一人一张口,一件衣服一田地,丰衣足食,无欲无贪,福从中来,这是多么哲理的解释。那天,我记得有很多人买了你写的这个福字。当时,我想他们除了买你的名气,恐怕也有买你解说的文化味道。” 申虎说:“老弟,那都是过去了的事。时过境迁啦。凡事都有个定期的,这天下的事,这红河的事,这你我的事,都是如此。坐有时,走有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采摘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哀恸有时,欢乐有时。寻找有时,失落有时。悲欢离合有时,婚丧嫁娶有时,战争有时,和好有时。这天下万物都在这时序的掌控之中,你我是奈何不了的。” …… 他俩一会天南海北,一会抚今追昔,一会悲天悯地,一会凡人哲语,一会天涯海角,一会红河奇闻。他俩的话很投机,海阔天空,没完没了。孔小姐一会插言,一会又为他俩唱歌助兴。他俩是社会名流,认识的人多,跟他俩打招呼的人自然也多,今天怪事,朋友们打个招呼,瞧瞧孔小姐,也都本本分分,各归其位了,很少打扰他俩谈话。此夜他俩可谓文友相聚,天人合一,物我相忘。但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谈及红河政界上的事,因为他俩心知肚明,这政界上的事,虽然很有趣,但如果话不投机,也很容易伤感情,这种伤,有的时候是伤筋宛骨的伤,貌似无形,实则影响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