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难为(重生)》 29第二十八章 转安 景轩带着嫣然回了质子府。此后的好几天里,他一直与嫣然在府中厮混,没有再出去找乐子。这件小事并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或是注意,因为楚国上层的目光都集中在边关的伍启将军身上。 在接到伍启病危消息的当夜,楚皇就派人护送两个心腹的太医快马加鞭赶往边关,但这也不知道来不来得急,只能算尽人事了。同时,周皇密令伍启身边的副将和亲随要严守伍启病危的消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半个字以免动摇军心。 但事实上这消息已经泄露了,只少周皇那边已经有所察觉。周皇一日间召见了好几个重臣和领兵的将领,景轩可不认为这只是巧合。 而伍启终究得的是什么病却一直没有准确消息。为他的治病的大夫被保护得十分严密,而大夫开的药方上每次都有数十种药材,下人买来后再由大夫亲自从中挑选出真正需要的,剩下的直接烧掉,因此也无法从药方或是购买的药材来推断伍启的病。药也是大夫亲自熬的,而且熬药的时候至少会有两个亲卫在一旁监视,药一熬好直接把药渣送到炉子中烧成炭。如此小心翼翼,让人无从下手。 现在唯一比较准确的线索,就是对伍启发病当时的反应。那一日据说有一个伍启的故交前来拜访,因此老将军十分高兴,与这位故交喝酒喝到深夜,喝完了站起身的时候却突然摔倒了。因为当时有不少仆役在旁边服侍,所以虽然被下令不许谈论,但当时情景还是传了出来。 若当时情景真是这样,倒很可能是中毒了,不过考虑一下伍启的年纪,又有可能是中风。至于那位故交是何身份,却无论如何都打听不出来了。 看完手中的一叠情报,从中提炼出有用的信息,景轩揉了揉眉心,把它们交给嫣然。嫣然立刻把这些纸投入了火盆中,并用火钳仔细拨弄着,确保它们烧得干干净净。 景轩此刻所在的地方,是质子府内院的主卧室。他与嫣然二人在这里,遣退了所有侍女,又紧闭门窗,只留出半扇窗来散火盆的烟气,倒是不会惹人怀疑。 这个嫣然的确有些本事,聻渊的情报一向以零散为特点,她却能准确地挑选出其中最有价值的,省了景轩不少功夫。当然,这也和她本人就身兼聻渊的探子,了解聻渊收集情报的方式有关。因此到了后来,景轩索性就把初步分拣情报的事情交给了她。 这时一杯清茶被放到了景轩触手可及的地方,景轩抬起眼,只见放下茶盏的皇甫靖默默地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伍启之事事关重大,景轩自然不会让侍女留在屋子里,而嫣然又在负责分拣情报,于是端茶递水的任务喜闻乐见地再次落到了今晚本不当值的皇甫靖身上。不过在现在这种关键时期,皇甫难得地不再一戳一动,而是主动起来。 呃,这样的形容是不是有些奇怪?算了,这不重要。景轩微笑着和喝了一口茶,觉得滋味尤其好。然后,他拿起了另一叠嫣然分拣好的情报。而且,有皇甫靖在,就不用担心有人窥伺,任何人接近这个房间都瞒不过皇甫靖的耳朵。 其实,皇甫靖还有着敏锐的直觉,景轩完全可以让他也帮忙分析情报,不过景轩整理情报时虽然并不避着皇甫靖,但也不希望他掺和到情报的事情中。皇甫靖是帅才,虽然现在干着侍卫和丫鬟干的活,但总有一日他会回到军中,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军权与情报是两把利刃,景轩绝不会让它们被掌握在同一个人手中。这与景轩个人是否信任皇甫靖没有关系,而是身为帝王所作出的清醒的决断。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皇甫忽轻咳了一声,景轩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户,只见一只小小的青色鸟儿从唯一开着的窗户飞进来卧室,停在景轩的书桌上。 这只飞进来的鸟儿自然就是青羽。青羽的右脚上绑着一只小小的竹筒,竹筒十分轻薄,但又极有韧性,外面还刷着防水的黑漆。景轩从小筒中取出一条绢条,绢条上面是的字是用聻渊的密语写的,翻译过来便是“转安苏醒”四个字。 伍启的病情转危为安,并且已经苏醒了?景轩皱起了眉。果真如此,还是楚国有意放出的假消息?那边,皇甫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清水和水果,放到青羽前面。青羽立刻蹦到水碗边喝起水来。 “虽然吃成个球了,速度倒是没有慢下来。”嘴上这么说着,景轩怜惜地用指腹替青羽梳理着毛。这件事中,情报的速度尤为重要,这使赋闲了两个月的青羽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停来往于楚京与边关之间。不过这样一来,它几乎就没有了休息的时间。 青羽这一次所带来的消息是真是假还需要进一步确认,伍启那边还是要继续关注,看来它暂时还是没有办法好好休息。 转眼间,又过了半月,中秋节到了。 与周国的风俗类似,楚皇也要在这一天大宴群臣与宗室。作为周国送到楚国的质子,景轩也被邀请参加这次中秋宫宴。 之前也有一般的宫宴邀请过景轩,都被景轩推掉了,但是中秋是个重要节日,所以这一次的宫宴推脱不得。景轩由几个侍女服侍着换上礼服,带上皇甫靖走出了内院。到了外院,又照例带上了伍霄。嫣然则扭着腰把景轩一直送到门外,一副质子府女主人的作派。 伍霄负责的是外院安全,景轩这么久没出门,这次还是半个月来第一次见到他。此刻的伍霄看上去有几分憔悴,眼睛中还有血丝,想来这几日没有睡好。 于是,景轩貌似关怀地问道:“伍将军,你的脸色有些差啊?可是病了?” “劳烦吴王关心,末将只是没休息好罢了,这几日准备过节,琐事较多。”伍霄行礼后答道,和以前一样恭敬而疏离。 “那就好,若是病了,可千万别硬撑,早些回去休息吧。”景轩说完便也不再追问。作为伍启的嫡亲孙子,伍霄应该是知道伍启的情况的,只是这件事被视为机密,他即便再担忧不能表露出来。 若是旁敲侧击或许能问出一些东西,但景轩不愿冒这个险。伍霄不是笨蛋,说不定会看出什么来,毕竟景轩是不该也不可能知道伍启病危的消息的。而且,伍霄名为护卫实为监视,对这点他与景轩是心照不宣的。据嫣然所说伍霄是直属于端王,他会把景轩所说的每一句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如实上报给端王,即便他看不出什么,也保不准端王那只老狐狸会看出些什么。 因此,景轩情愿等聻渊的消息。这半月中,消息依然陆陆续续传来,各方面的消息表明,伍启的病的确是有了好转,期间还醒了几次。 伍启若是真能好起来其实是最好的,虽然留在楚国的时间会加长,但对于有上一世记忆的景轩来说历史不偏离轨道还是有利的。不过,景轩有种感觉,这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结束。 这是景轩第二次踏入了楚国的宫殿,这一次晚宴的规模可比上一次的接风宴大多了,是在楚国皇宫的主殿宸宇殿举行,由楚皇亲自主持。 这还是是景轩到楚国以来第一次见到楚皇,他对这位楚皇也算是久仰大名了。此刻,楚皇着一身节日所穿的吉服,端坐在大殿中央,虽然身材有些发福,但还是颇有几分帝王威仪。 楚国地处南方,崇拜凤鸟,色尚赤。楚皇的吉服便是以红色为主色,上绣九龙,镶黑边,而与其他国家不同的是,除了主龙之外的八条龙是与凤鸟缠绕在一起的。据说过去楚国的皇帝的皇袍更加不同,是直接是以凤鸟为图案的,楚世宗改革之后才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若是要景轩评论一下坐在殿上这位楚皇,大概只有“平庸”二字。他是上一位楚皇的嫡长子,在精明能干的母后扶助下顺利当上太子,又顺利地登上皇位,前半生可以说顺利得让其他那些为了这个位置斗勾心斗角、拼死拼活的人吐血。楚皇亲政之后不能说有多勤政爱民,但也称不上荒淫无道。周楚之战因为由于犹豫不决错失战机,但还算有容人之量,在伍启抗命赢了之后虽有猜忌,但没有蠢到自毁长城。 如果硬要说楚皇有哪方面的能力胜过常人的话,大概就是他过人的“精力”。楚皇的年纪比周皇大上十岁,但子女数量是周皇的两倍,后宫数量更是周皇的四倍,据说今年刚有几位功臣之女充实后宫,明年春天又要选秀。当然这种“精力”也不是没有代价的,楚皇那苍白的脸色和泛青的眼圈很好证明了这一点。 等楚皇致完辞,在场诸位大臣便向楚皇敬酒,敬酒之后,中秋宴就算是正式开始了。身材曼妙的舞姬上场,舞蹈内容依然是极具楚国特色的神仙传说。 第一支舞舞完的空隙,不少人端起酒杯开始互相敬酒或是交谈起来。这不,一个武将打扮的人便端着酒杯朝景轩这席过来了。 30第二十九章 荷池 端着酒过来的这位将军人长得彪悍,且面色不善,怎么看都不像怀着好意。 上一次的接风宴全都是由主和派的大臣参加的,气氛自然还挺融洽。而这一次的宴会,四品以上的朝臣都可以参加,其中自然既有主战派又有主和派。来之前景轩就猜到这一次肯定消停不了,现在果然有人上赶着来挑事了。 事实上景轩一到楚国,某些主战派就计划着给他一个下马威,但因为刺杀事件的影响,楚皇下了命令不让主战派去找景轩麻烦,景轩身边的护卫等级也严密了许多,领头的又是伍启的孙子,他们不得不给面子。因此让他们找不到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景轩在楚国吃喝玩乐,逍遥快活,简直憋屈得要吐血。 所以,这群人无论如何不会放过眼前这个机会,轮流过来刁难一番,最好能留下一段可以媲美战国那些纵横家们的唇枪舌剑的佳话。 战场上的失败妄图以嘴皮子上的胜利赢回来,当真可笑之极,但总是有人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找回面子。 当然,要动口的话景轩是一点不在意,直接让皇甫靖上好了,说不定可以噎得对方说不出话;若是对方恼羞成怒要动手就更加没问题,皇甫靖一上保证能打得对方满地找牙。不过现在景轩是寄人篱下的状况,让楚国太丢颜面没有好处,但是真如主战派所愿被欺负得嘤嘤嘤哭着跑走的话恐怕就没有脸回周国了,要把握好这个度才是最麻烦的地方。 一眨眼的功夫,景轩脑中已经转过了无数的念头。他回过头,想要问问伍霄走过来的是谁,他虽然对楚国当朝的官员已经有所了解,但还没有熟悉到能认出每一个人的地步。然而,他却发现,伍霄人不见了。 这样不打一声招呼就擅离职守,不似伍霄的性格。 “刚刚走的。”皇甫靖道,又轻声加了一句,“太子对他使了一个眼色。” 怎么又和楚国太子扯上了关系?景轩朝太子的座位看了一眼,发现太子也不在座位上。不过他现在没有时间细想,那个武将已经走到了跟前。 于是景轩站起身,也端起酒杯,脸上带着笑容问道:“不知这位将军尊姓大名,孤与将军似乎不曾见过。” “末将韩武,特意过来看看质子大人。”这韩武嘴里说着“末将”,但却并未行礼。景轩到楚国以来,但楚国官员都是称呼他的封号吴王,这个韩武有意加重“质子”二字的读音,意思不言而喻。更别说那句“特意来看看”,你是来看耍猴的么? 面对这样的明目张胆地挑衅,十七岁的景轩即便涵养再好也应该有些不快,所以景轩收敛了笑容,淡淡客套一句:“原来是韩将军,久仰久仰。” “哈哈,末将无才无德,怎受得了质子大人的敬仰,唯一拿得出手的功绩大概就是在都城保卫战中斩首百人。” 所谓的楚都保卫战便是齐盛奇袭楚都,反被伍启率军包围,最后全军覆没的那场战役。若是他真的能斩首百人,那武艺还真不错。可惜就是脑子有些不灵光,居然拿这场战役来刺激景轩。 景轩真想笑着回他一句:将军果然神勇,若是贵国能多几位像将军一样神勇的将领,就不会让别人打到都城底下了。不过正如之前所说的,现在他是在别人地盘上,这样下别人的面子可不成。从韩武往这边走的时候,就有不少大臣明里暗里看过来,现在连楚皇都时不时往这边瞥一眼。 不如就趁这个机会离开这无聊的宴会好了,否则应付完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想到这里,景轩冷哼一声,冷冷道:“将军怕是喝醉了吧!” 那韩武还想说些什么,但景轩已经抢先对周皇说道:“陛下,恕我不胜酒力,此刻有些不适,想先出去醒醒酒。” 不过有人似乎还想“趁胜追击”,不愿让景轩就这么离开。一个文官打扮的人开口道:“中秋宴上要行酒令一向是我国风俗,不论贵贱不许任何人逃席,怎么酒令还未开始,吴王就要先逃了?” 还有酒令?景轩暗暗皱眉,他不善于诗词歌赋不算是秘密,行酒令虽然不一定要作诗,但轮到他时肯定不会有什么好选项,有人是等不及要看他出丑啊。不过他并不担心,看向楚皇。楚皇这几天为着伍启的事情寝食难安,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为难景轩,激化两国的矛盾。 果然,楚皇先是对那文臣到:“吴王是外宾,不参加酒令也是可以的。” 然后,又对景轩到:“既然吴王身体不适,便先到偏殿歇歇吧。” 韩武机智勇敢,吴王拂袖而去的戏码就此落幕。皇甫靖和景轩由一个年轻的内侍领到了宸宇殿的偏殿休息。只要待会再说一声愈发不适,景轩便可以顺理成章地打倒回府。 只是就这样回质子府也是无聊,景轩看着窗外的玉盘般明月,忽然起了玩心。他扭头对皇甫靖到:“进楚国的皇宫也有两次了,我还没有机会见到过楚国宫中最富盛名的章华台,不知道在这章华台上赏月是何光景。” 皇甫靖自然不会反对,于是景轩对为他引路的那个内侍说道:“这偏殿太过气闷了,我想要出去透透气。” 内侍一脸为难,但终究不敢反对,带着景轩出去了。到了殿外景轩又道太冷,让那内侍回去拿他的外袍,打发走了他,然后便拉着皇甫靖拐到了一条小径上。 “你认得路?” “聻渊的情报里有详细的楚宫地图,我早已记在这里了。”景轩指指自己的脑袋。 “你真认得路?”半个时辰后,皇甫靖再次问道。 皇甫靖说话一向言简意赅,同样的话他不会问第二遍,现在他会这么问,因为他们的道路尽头出现了座池子,周围视野开阔,看不到任何类似台阁的建筑。 景轩也知道自己记忆力的确不错,但是方向感就……他轻咳了一声:“嗯,大约是聻渊的地图有些错陋。” “不过这里也不错啊!”随即,他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眼前的池子面积很大,形状像是一弯月牙,池中种满了荷花。楚国的气候比周国要温暖,此时荷花开得依然很盛,在皎皎月光下格外优美。一阵风拂过,池中的荷叶便摇摆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是碧色的波浪,荷花的清香也随风飘来。仔细些还能听到宸宇殿传来的丝竹声,若有若无,悦耳飘渺,越发衬得眼前的景致幽然静谧。 眼前的美景让景轩想起了侍郎府的生辰宴,那时候他与皇甫靖也是这般逃席出来,在荷花池边上遇见的。 于是景轩拉起皇甫靖,就要走近那荷花池,但皇甫靖拉住了他。 “有人,两个。”皇甫靖附在他耳边轻声道。 耳边的气息让景轩觉得有些痒,不过他很快把注意力放到话的内容上。两人,在这么僻静的地方,显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看来运气还真不错,随便迷个路,额不,随便出来逛逛(景轩绝不承认是迷路)都能撞见别人的阴私。 景轩向皇甫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要靠近一些。于是两人又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十几步,直到能看到荷花池边的两个人影了,才躲到一丛花树后面。那两个人的谈话声随风飘过来,倒也还算清楚。 其中一个人说道:“如果不是这次宴会不得不来,你是不是还想躲着我?你我二人真的要生分至此吗?” 这个声音竟然是楚国太子,景轩和皇甫靖对望一眼,那另一个人想必就是…… “臣年那时年少无知,屡次冒犯殿下,还望殿下恕罪。到了今日,不敢再僭越。”果然,另一个恭敬疏离的声音是属于伍霄的。 听到这句话,太子那边沉默了许久,才继续道:“伍老将军的病你也很清楚,他若有万一,那些虎视眈眈的人又怎么可能放过伍家。父皇本来就不喜伍老将军,到时候是不会插手的。” “太子殿下的这些话是提醒,还是……威胁?”伍霄的声音依然恭敬,但这声音的内容似乎有些不敬。 “我永远不会威胁你,更不可能不管你。” 太子说了这句话之后,便轮到伍霄沉默了。沉默过后,他又开口说道:“末将出来太久,必须回去了,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的声音有些无奈:“你去吧。” 景轩可以隐隐看到伍霄行了个礼,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开。而太子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伍霄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发出一声幽幽叹息。 31第三十章 剖白 看着太子也离开了,景轩才从花树后面走出来。 “原来如此。”景轩轻声自语。他之前总觉得伍霄这个名字耳熟,现在总算想起来上一世是什么时候看到这个名字的。 上一世,楚国太子登基后大概两年,便传来了伍启的后人自尽的消息。因为当时伍家早已没落,所以景轩没有在意这条消息,随便扫了一眼便扔到了一旁。现在看来,伍霄的自尽,不是为政敌所逼,而是和这位太子脱不了干系。 若是过去,景轩得到这样的情报,第一反应便是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价值。而现在,他最先想到的是自己和皇甫靖。 有些相似,不是么,只是景轩自认为绝对不会蠢到让自尽这种事情发生,但是他们上一世的结局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幸好,他又有了一次机会。 “好了,戏看完了,我们去看看荷花吧。”说着,景轩很自然地拉起皇甫靖的手,往池边走去。皇甫靖一向是喜欢荷花的,没有表示反对。 到了池塘边,皇甫靖完全没有受到太子和伍霄的对话影响,相当认真地在赏荷花,而景轩则在看着他。 今日的月色格外的好,月光如水一般撒在大地上,勾勒出眼前之人的轮廓。 景轩小时候曾经觉得奇怪,明明月亮是金色的月光是银白色的。为什么月白色是一种淡蓝色的名字。今日,他忽然明白了,月光亮到了极致,的确是带一点淡淡的蓝。 皇甫靖是怎么都晒不黑的体质,无论是征战沙场风餐露宿,还是在东营日夜操练,他始终白皙如初。此刻他的脸在这幽蓝月光的映衬下,仿佛是上等的美玉雕成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景轩不由得伸出手,抚了上去。 皇甫靖在景轩伸出手的那一刻便本能地后退,但是即刻便顿住了身形,任景轩的手抚上他的脸。 “我上一次问的问题,你已经考虑很久了,可曾有答案。”景轩问道。快两个月了,再迟钝应该也能消化了吧。 “不讨厌,不喜欢,不习惯。”皇甫靖的回答一词一顿,语调毫无波折。 两个月的等待就换来了这样一个答案,让人有些泄气,不过景轩倒是早有心理准备,他微笑着继续问:“那我换一种问法,如果那日亲你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你会如何?” “不知道。”皇甫靖回答的相当干脆。 “这答案可不对。不如我来告诉你好了,根本就不会有这种可能,因为你不会让其他人这样靠近你。”景轩一点一点靠上去,鼻尖几乎要碰着鼻尖,漆黑的眸子深深注视着皇甫靖。 皇甫靖默然。 他从来都不习惯与人太过亲近,即便是被他认可的自己人,诸如舒府的人,诸如的东营的那些战友,在景轩之前似乎不曾有例外。 而景轩呢?景轩总喜欢让他“贴身保护”,总喜欢让他端茶倒水,总喜欢让他披衣服或是布菜。而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总是免不了身体的接触,。皇甫靖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到阳奉阴违到最后的认命……呃不,习惯。 习惯,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在皇甫靖没有发觉的时候,他已经熟悉,并且认可了景轩的气息。 “所以,我对你来说是不同的,不是么?”景轩轻声蛊惑着,用他悦耳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把皇甫靖的思路引诱到他所希望的那个方向上去。 “或许是的。”片刻后,皇甫靖答道,但还没等景轩为这个答案高兴,皇甫靖抬起了头,与他对视着,“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喜欢或者说……爱,或者其他类似的,我知道,但是不明白。”说着,皇甫靖的眼中再次出现了迷茫,“我真的,不明白。” 皇甫靖总是面无表情,沉默寡言,不时会有些惊人之语,让人完全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景轩意识到,此时此刻,皇甫靖第一次向他敞开了心扉,流露出了他内心真实的感觉。 他,不明白。 或许是与人群隔绝的太久,或许是天性如此,皇甫靖的感情比普通人淡漠许多,因此许多普通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却完全不能理解。当然被舒为笑带回来之后,他也在不断地学习。到了现在,看到有人辗转反侧,寻死觅活,他已经能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为情所困,但是他依然无法感同身受。他的心,似乎天生就不会产生太浓烈的感情。 不过没有强烈的感情并不代表没有感情,景轩再次露出笑容:“这世上不明白的并不只有你一个人,事实上我到现在都不太明白。” 上一世他的心思都放在争夺皇位上,哪有什么功夫谈情说爱,王府里的王妃某种程度上只能算是他信任的下属。后来等登上皇位有了后宫佳丽三千,大部分都只是平衡朝堂势力的棋子,剩下的不过是闲暇时的玩物。有兴趣的时候能把她们宠上天,失了兴趣便抛到脑后,弃之如帚。 与皇甫靖的纠葛完全在景轩意料之外,大概一开始他只是想折辱一番这个沦为阶下囚却依然冷傲的罪臣,反正对于玩物他向来是男女不忌的。但后来是怎么一步步深陷其中的景轩自己也不明白,甚至也没有察觉,只觉得这一次的兴趣维持的长了些。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皇甫靖的死。 景轩的醒悟来得太迟,之前他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他也会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这样愚蠢的错误。 时至今日,景轩依然不太清楚他对皇甫靖的执念到底是不是所谓的“爱”,只是那又如何?错误只要犯一次就够了,这一次他绝对不会放手。即便皇甫靖真的没有“人味”,那又如何?捂得久了,总能捂出点人味来。皇甫靖不明白什么是“爱”,那又如何?只要有一天明白了,明白的对象是他就行了。 也只能是他,他不会让其他人有任何机会。 景轩和皇甫靖顺着原来的小径返回。或许是因为心里想着事情,回到点着宫灯的大路上景轩才发现,因为刚刚一直选小径走,又钻了一次花丛,他和皇甫靖衣衫有些凌乱,衣服和头发上还沾着花叶。 于是,他与皇甫靖互相整理了一下衣物。但皇甫靖忽然停了下来,向前面指了指。景轩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只见刚刚为他们引路的内侍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外袍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俩,一脸“我好像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一定会被灭口”的表情。 景轩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服,对那内侍笑了笑,吓得那内侍一哆嗦差点摔了灯笼。 “孤觉得头晕越发厉害了,不得不先回府,你到时候就这么禀报吧。” “是。”内侍低着头为景轩披上外袍,看都不敢看景轩一眼。 景轩觉得有趣,给了他双倍是赏钱,谁知道让他抖得更厉害了,好像这是买命钱一样。景轩便让他不用再跟着自己,回去给伍霄带个信,让伍霄自己回去,然后便笑着带皇甫靖出了宫门。但当他看到自己的马车时,笑容顿了一顿。 原来的车夫不见了,现在坐在车夫位子上的是陆羽。陆羽竟然要冒着风险假扮车夫亲自来接景轩,一定是出了大事。 陆羽扮车夫也是惟妙惟肖,看到景轩过来便满脸堆笑地跳下车,扶景轩上车。而在扶的时候他趁机悄悄在景轩手中塞了一个纸团。 景轩面色如常地和皇甫靖登上了车,陆羽也回到了车夫的位置上,手势熟练地赶起车来。 进了车里,放下车帘,待马车开始动之后景轩才打开纸团。纸上只写着四个字:“伍启死了。” 景轩看完了之后把纸条递给了皇甫靖,皇甫靖看过之后依然面无表情,很快地把纸条放在车里的灯上烧掉了。 景轩自然知道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含义,以及将会造成的结果。伍启死了,果然之前他病情好转的消息是楚国制造的假象吗?端坐在车里,景轩的脑中不停思考着。 不,有些不对劲。他想起刚刚陆羽的用词是“伍启死了”而非“伍启病死”,或是伍启“伍启不治”。 这不是景轩在抠字眼,而是的确很可疑。如果伍启是病死的,的确算是大事,但等到伍启的死讯传到周国,由周皇召集大臣商议是否发兵,到调集军队真的发兵,再怎么快也需要十天时间。陆羽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假扮车夫到宫门前来堵景轩,等景轩回到质子府再告诉他也顶多晚一个时辰的时间,并不会耽误什么事情。 是什么原因让陆羽觉得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很关键,等都等不了呢?亲自问陆羽自然是最直接最快的,但伍霄虽然不在,周围依然都是楚国的军士,他贸然与一个车夫交谈无疑是一件非常惹眼的事情。 所以问题又回到那纸条上的那四个字上,伍启死了,难到不是病死得不成? 想到这里,景轩的脸色立刻变了。不是病死的,那就是被暗杀的,谁会暗杀伍启?伍启性格倔强,得罪的人不少,政敌自然不少,但是伍启一死,最大的受益者无疑只有一个,周国 32第三十一章 波澜 倘若伍启是病死的,楚皇大概会先瞒下这个消息,秘不发丧,同时派使臣去周国上下打点,力求维护和约。而相应的,景轩的待遇还会有所提高。 但如果伍启是被暗杀的,毫无疑问任何一个楚国人都会认为这件事是周国所为。楚皇或许会怀疑周国同意签订和约根本就是个阴谋,为的就是让楚国放松警惕,趁机暗杀他的大将,然后再发动一次去年除夕那样的奇袭。楚皇盛怒之下,直接命人剁了景轩去祭奠伍启的在天之灵也是有 可能的,不过按照楚皇的性格这种可能性比较低就是了。 从刚刚楚皇宴会上的表现来看,他应该还没有得到的伍启已死的消息。聻渊在伍启那边探子身份不过是一个仆役,再怎么能干也不可能第一时间就知道伍启的死讯,但他的优势是青羽的速度,所以景轩才能先于楚皇得到这个消息。 不过这个优势能有多少呢?或许景轩刚离开楚宫殿,传讯的信使已经到了楚皇那里,楚皇一 怒之下就派人追过来剁了景轩,当然这个可能性也不高。但想必陆羽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冒险从府中赶来。万一事情有变,他就能助景轩一臂之力。 “陆羽的意思是现在就走。”听到皇甫靖的声音,景轩抬起眼,只见皇甫靖打开了车内的暗格,里面装着可以用来攀爬城墙的钩锁。 这辆马车是楚国准备的,不过一直停在质子府内,陆羽在之前便已经找机会做了一些小小的改装,只是暗格里一直都是空的,今天他却装上了钩索,意思很明了,建议景轩现在就离开楚国。 现在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街上一个人影都没有,陆羽和皇甫靖若是两人联手,在不惊动其他的人的情况下解决掉马车周围的士卒并不是难事。楚都城墙虽高,但以陆羽的轻功,辅以钩索,要带着景轩翻出去也不是难事。出城之后,就可以按着预先制定好的路线回周国。 理论上这个计划十分可行,而且最重要的就是速度。景轩要赶在楚皇接到伍启的死讯之前离开,否则楚皇得到消息之后一定会加强边关和京城的防守,更有可能把景轩关押起来,那时候想走就不容易了。 只是,现在的一切都只是推测。伍启之死依然谜团重重,周皇也未必真的会同楚国开战,此时若是逃回周国,纵然性命无忧,也难逃罪责,之前主动提出要来当质子的一番努力便完全白费了。 “皇甫,你怕死么?”景轩从暗格里拿出那钩索仔细端详了一会,忽然问道。 “你有了决断。”皇甫靖看着景轩,这似乎是个问句,但他语气却是肯定的。 景轩笑了笑,把钩索放回暗格中,然后闭上眼睛靠在了身后的靠垫上:“在车上休息会儿吧,今天怕是一个不眠之夜。” 景轩安然地在车上闭目养神,陆羽也安然地赶了一路车,直到回了质子府也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景轩回到内院的卧房,照常让侍女服侍着洗漱更衣。 那侍女犹豫着道:“殿下,嫣然姑娘还没安歇,一直等着殿下呢。” 景轩瞥了那侍女一眼,温言道:“你去告诉嫣然今日太晚了,孤有些累,让她早些安歇。对了,提醒她别忘了喝安神汤,她每日都要喝的。” 侍女见景轩没有怪罪,便悄悄松了口气。她说这句话自然是不合规矩的。现在景轩身边服侍的人虽然都不是亲信,但也是严格挑选出来的,规矩都不差。嫣然进府不过几日,便能哄得侍女替她说话,果然是好本事,当然这也与府中人人都知道嫣然得宠有关。而嫣然在景轩面前也毫不掩饰自己的聪明,反而显得坦荡。 不过,这些还不能让景轩真正信任她。就比如今日,景轩要进宫,便不会让嫣然独自留下来接收消息,而是让她在自己房中好好呆着,嫣然也很识趣地没有多问。景轩便叫来了陆羽在房中守着,嫣然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府中的厨子也是景轩亲信,并且是个高手。而景轩所准备的从楚国回周国的路线,也从未透露给她。 那侍女服侍完了,景轩便让她退下,侍女临走时还略带怜悯地看了仍站在原地闭目养神的皇甫靖一眼。若说嫣然在全府上下眼中是正得景轩宠爱,那皇甫靖在他们眼中就是不受景轩待见的典型。 开始的时候,景轩到哪都带着皇甫,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景轩亲信,有不少人想要巴结但都被那张“生人勿近”的棺材脸吓退了。但日子一久,他们就看门道来了。皇甫靖当值的时间是其他侍卫的好几倍,但从不见景轩多给他什么赏赐,包括上次刺客事件,每个侍卫都发了不少银两,他救了景轩一命却什么都没拿到。唯一一次的赏赐还是条烂绳子,据当时同行的其他侍卫评价颜色俗艳还非要皇甫靖当场带上,简直是有意刁难。 这么看下来景轩不过因为皇甫靖武功高强才把他带在身边,皇甫靖早就得罪了景轩而不自知,而以他的性格要做到这一点简直太容易了。 “现在殿下还用得着那厮,才继续忍着他,能回了周国,他的下场啊……”最后,某位从宫里出来内侍总结道。 陆羽把府中这些言论告诉景轩的时候,景轩哈哈大笑,笑得都停不下来,不过陆羽说的时候省略了群众们对景轩所送礼物的评价。 此刻,景轩躺在床上,对着“不受待见”的皇甫靖笑道:“反正新消息还没来,你站着也休息不好,要不你也过来躺一躺。” 回府之后,景轩刚得到陆羽的消息时的那种紧张感似乎就消失了,此时甚至还有心情调笑。对他时不时的调戏早已习惯的皇甫靖也不由得睁开眼睛看他一眼,以表达内心的无语之情。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因这件事情就阵脚大乱……” 这时候,窗外传来了一声不大的敲打声,皇甫靖走过去把窗打开,陆羽便翻身进来。 “情形究竟如何?”见到陆羽,景轩坐了起来,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伍启八成是被暗杀的,详细情况属下已经译出了。”陆羽把几张纸递给景轩。 青羽速度虽快,但毕竟体型太小,又要长途飞行,带不了太重的东西。因此这一次记载消息的绢布比上一次大不了多少,但上面写满了比蝇头还小的字,陆羽用了特殊的水晶片才把这些字看清楚,并且一一翻译过来。 正如之前所知道的那样,伍启发病那日的确有一位故交来访,还带来了几坛好酒。伍启十分高兴,和他喝到半夜,站起身时忽然就倒下了。开始,伍家人的确以为伍启是中风,因为症状十分相似,但他们知道事关重大,因此封锁了消息,派人通知楚皇。楚皇则派了使者和太医过来,诊治伍启的同时更令伍家上下绝不能走漏半点消息。 后来传来伍启醒来的消息也是真的,但是每次好转,用不了多久又会反复,让两位太医百思不得其解。其中一位太医便提出,有可能是中毒。伍家便怀疑到了那故交头上。因为要封锁消息,那位故交一直被留在伍家没有走,伍家便派人去试探他,没想到他长叹一声,当场就服毒自尽了。 这一下便坐实了下毒之说,只是人已经死了,那夜的酒已经喝完,使用的酒具也都洗过,查不出到底是什么毒。而且伍启二人是一起喝酒的,为何只有一个人中毒?这故交又是为何要取伍启性命?只是还没等他们查出什么结果来,伍启便已经不治身亡。他们只得把这个消息先送到楚都。 报信的人走了三天,聻渊的探子才得到消息,连忙用青羽给景轩传讯。而陆羽得到消息时算了算日子,这报信的人应该是今天晚上到达楚都,而景轩又去宫中,他怕楚皇盛怒之下对景轩不利,想办法换掉了车夫到宫门口接应,并且准备好了出城的东西。 “不过在车上殿下一直没有讯号,属下便知道殿下不想此时走。”陆羽笑道 “你还挺高兴?” “属下也不想这么灰溜溜地逃回楚国。” “呵,逃跑哪有不狼狈的,早晚有一天我们还是要‘灰溜溜’地跑回去。”景轩自嘲道,随后再次把目光投向了手中的纸:“若这上面的消息与是事实相符,伍启和那人交情颇深,那人下毒怕是被人指使或是受了胁迫,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周国……” 说到这里,景轩顿了顿,然后继续道:“这件事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薛韦。” 陆羽皱起眉:“殿下的意思是,赵王?” “一样是利用熟人,一样是把毒下在酒里,一样是被发现了就立刻自尽,是不是有些相似?”景轩一张一张叠起了手中的纸。 “相似是相似,但若凭这个就说是赵王做的似乎有些牵强,也没有证据。” “这个牵强,但有事情是实打实的。撺掇父皇趁这个机会发兵,最起劲的可不就是二哥那些人么。”之前卫齐从京城发来的情报,伍启病危的消息传到周皇那后,周皇召见的大臣中极力主张趁此机会出兵的便是叶系。齐盛已死,此时若是出征,必定会用叶家将领为主帅,周皇梳理朝堂时叶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想必是二哥深信,以我的能力,一定能在开战之后安全回到周国。”说到这里,景轩笑了一下,陆羽看到后默默挪到了皇甫靖身边。 “既然二哥如此厚待弟弟,弟弟自然要还一份厚礼给他。”说完,景轩把手上叠好的纸扔进了火盆。 33第三十二章 暗涌 到了第二日,嫣然正侍奉着景轩用早膳时,侍卫长吴海急急来禀报说质子府被楚国的军队包围了,而原本负责守卫外院伍霄人不见了,换来了一位新的的将军。 看来昨晚楚皇果然得到了伍启的死讯,不过他等到第二日才派兵围质子府,可见既不重视景轩,也丝毫没有怀疑他,景轩这两个月的纨绔生活涯没有白费。 于是,景轩露出惊怒交加的表情:“你去给我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吴海便回来了,带着一个一身铠甲武将打扮的年轻人,这人还是个熟人——端王的侍卫长。不知道他是不是跟着端王时间久了,长得也有几分像端王,脸圆圆的,笑起来一团和气,不似武将,倒像是哪家店铺的掌柜,一见面就向景轩恭敬行礼。 伸手不打笑脸人,景轩便敛了几分怒意,冷声问道:“方侍卫长,我与你主上交情还算不错,你为何要带兵围住我的府邸?” 而方侍卫长则适时换上了羞愧的表情:“请殿下恕罪。说来惭愧,上次江湖上的一些穷凶极恶之徒意图刺杀殿下,朝廷几次派人清剿,本以为已经肃清,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这些人贼心不死,还妄图对殿下不利。我主上听到这个消息,便立刻派属下来,领着城防军的将士保卫殿下。” “原来如此,辛苦侍卫长了,也替我向你主上道谢。”景轩的口气极为无奈,实际上几乎要笑出声,这托词还真是前后呼应,那两个倒霉的江湖门派再次被拉出来当作挡箭牌。 “末将还有个不情之请,再次请殿下恕罪。” “说吧。” “这一次,将士们只守着外院怕是不够啊!” “什么叫外院不够?难不成还想进内院?内院里可都是孤的女眷!”景轩一下子站了起来。事实上景轩的内院里只有一堆丫鬟,唯一称得上是女眷的大概只有嫣然,但事关面子问题,自然要表现得激愤一点。 “殿下,末将无意冒犯啊。实在是那些贼人太过狡猾,精通易容下毒之类的旁门左道,若是让他们混进内院,后果不堪设想啊!”说到动情处,方侍卫长还跪下了,委实敬业。 景轩沉默地看了他一会,颓然坐下,叹道:“罢了,孤知道端王是一片好心,你就按端王的吩咐办吧。” 方侍卫听到这句话时面上闪过一丝“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嘲笑,落在正在卖力长吁短叹的景轩眼里,让他在心里感叹一句:看来学端王还没学到家,端王至少要出了门或是对着嫣然这样的心腹时才露出眼中的鄙夷的。 在方侍卫长告退的时候,景轩像是刚想起来一般问了一句:“怎么今日不见了伍将军?” 方侍卫长愣了一下,随即答道:“伍将军偶感风寒,正在家中静养。” “昨天他的脸色就不太好,原来是病了,那就让他多修养几日吧。”景轩的语气也没多在意,仿佛只是随口关心一句。 方侍卫长应了之后便退出了门外。见他走后,安静侍立一旁的嫣然重新为景轩添粥布菜。 “这人这般年轻,是端王的心腹?”景轩问道。 “是的,而且不仅是心腹。端王府中还有传言,他是端王的私生子。”嫣然一边布菜一边答道。 “哦?”景轩倒是没想到,自己刚刚还腹诽这方侍卫长相肖似端王,居然真有这样的传言。 “端王纵横风月场这么多年,固然是为了收集情报,不过他本人也非洁身自好之人。”嫣然说到这里,抛了一个媚眼给景轩,“哪像吴王殿下这般痴情。” 景轩轻咳一声,她才继续道:“方侍卫的生母身份低贱,上不得宗室玉牒,端王也不缺子嗣,便一直没认他。后来端王的嫡子死了,侧妃姬妾生的那些儿子又没有一个成器的,端王才想起他,把他带在身边教导。” 这样的身世还真有点意思,景轩笑了笑,又对嫣然道:“这几日府中怕是不太平,孤想把你先送回画舫,如何?” “殿下有难,嫣然作为属下怎能隔岸观火,嫣然虽然能力有限,但抄抄写写、挑挑拣拣的活还是能干的。”嫣然摆出一副忠心侍主的样子。 景轩喝了口粥,抬头看她:“你要留在府中也就罢了,呆在孤身边可是更危险,说不定真会有江湖人物前来行刺。” “嫣然怎么觉得,殿□边是府里安全的地方。”嫣然说着又笑了,眉眼弯弯。 景轩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习惯性地往皇甫靖所站的位置看去,看到没人才想起来,昨天他守了一夜,天一亮自己就让他去休息了。 用完早膳,景轩叫来了管家,重新安排了府中的人事。楚国送来的那些奴婢,原本只能在外院当差,但现在连楚兵都进到内院,把他们拦在外面也没什么用了。景轩便让管家把那些需要抛头露脸的活全交给楚国的奴婢,让他从周国带来的婢女内侍好好呆着,不要独自走动。又嘱咐吴海约束府中侍卫,不要和楚军起冲突。 安排完了,景轩便开始练字,在脑中梳理目前的局势。楚皇派兵围了质子府,目前的状况形同软禁,不过只要周国没有异动就暂时没有危险。而周国那边叶家急着立功力主出兵,齐家自然不会傻到看不出他们所图,不断劝谏周皇,周皇这两日内还不会作出决策,只希望自己昨夜写的那封信便能来得及助齐家一臂之力。 这时景轩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便停下笔,抬头一看果然是皇甫靖,不由皱眉:“不是让你今日休息么?” “两个时辰,足够了。”皇甫靖脸上毫无倦意,走到了自己常站的位置。 景轩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重新提起了笔。只要这个人在身边便觉得安心,大概不是什么好习惯,会降低警惕性,但是,景轩一点都不想改。 景轩的信到了周都后,他的属下、聻渊的探子立即开始行动,看似平静的周都,随着这些行动暗流汹涌了起来。 五日后,正好是大朝,一位叫张骥的武将忽然在朝堂上喊冤,让周皇为他死去的弟弟做主。原来他弟弟正是薛韦手下一员副将,死在了在火烧粮仓之事中。 周皇便问:“祸首齐从虎已死,从犯尽数伏诛,你还有什么冤情?” 张骥红着眼睛道:“齐从虎当然该死,但他并非罪魁祸首,他也是受人指使,幕后真凶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之前朝野便对这件事怀疑颇多,只是没有证据,便被周皇压了下去。 周皇什么也不说,只是沉沉盯着那张骥,那张骥也梗着脖子和周皇对视,片刻之后,周皇才问道:“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张骥道:“陛下请容臣细细禀报。臣打听到齐家曾因为齐从虎挥霍无度而断了他的用度,但我军攻楚都前两个月,他忽然又阔绰了起来,此为疑点一。齐从虎吃喝嫖赌时,身边总有几个帮闲,但事发之后这些帮闲一个个地离奇死了,此为疑点二。” “臣查这几个帮闲的死因之时意外发现有一个唤作高杰的并没有死,只是失踪了。于是臣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这高杰的下落。据那高杰所说,齐从虎因好赌,欠了赌坊不少债,这时家里又停了他的银钱,他急得焦头烂额,对家中之人起了怨愤之心。后来,那赌坊老板介绍他认识了一个姓夏的商人。那姓夏的刚从外地来京城,想要在京城站稳脚跟,所以想通过齐从虎搭上齐家的关系,因此替齐从虎还了赌债,还常常请他宴饮享乐,齐从虎就把这商人当作了冤大头。” “不过,没过多久齐从虎就不与姓夏的来往了,高杰还以为姓夏的找上了其他人,但有一次却让他偶然箭发现齐从虎竟然独自一人偷偷去见姓夏的。高杰便觉得奇怪,齐从虎与一个商人见面为何要偷偷摸摸,好奇之下他便缀上了姓夏的。高杰原本就是是靠偷鸡摸狗吃饭的地痞,一路上没有让姓夏的觉察。然后他发现了一件更令他奇怪的事情,姓夏的见完齐从虎后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家酒楼,见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正是是赵王殿下府上的二管家!” 张骥的这句话一说出口,朝堂上的群臣哗然。 “张将军前面一番长篇大论,为的就是这最后一句吧。”赵王倒是极为镇静,瞥了张骥一眼,从群臣中出列,风度十足地向周皇行礼,随后道:“不过既然张将军说这件事和儿臣有关,儿臣恳请父皇宣那高杰入殿,儿臣要问他几个问题。再宣儿臣的的管家,让他们二人当面对质。” “准了。”周皇沉声道。 没过多久,一个形容猥琐的男子便被侍卫带 34第三十三章 审问 气势雄浑的大殿,玄甲玄衣的侍卫手扶剑柄肃立于殿外,文武百官着朝服列队于殿中,周国的君主端坐于宝座之上,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被带进来的这个男人身上。 男人的穿着还算整齐干净,长相也不能说难看,但观其行止,总让人觉得猥琐。此刻这个男人看到大殿中的阵式,身子都吓软了,整个人伏趴在地上,连连叩头:“草……草民高杰,拜……拜见陛下……” “你就是罪人齐从虎的侍从?”周皇沉声问道。 “草民……是……”高杰听出来周皇声音里的不悦,头埋得更低了。 周皇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转向了赵王,示意他去问。赵王会意,走到高杰身边开始问话:“吾皇在上,孤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必定要老实作答,若有半句谎言,便犯欺君之罪,死无葬身之地。” 高杰吓得一哆嗦,连忙道:“是,是,草民一定说实话!” “齐从虎死后,你为何要跑?” “齐爷,不对,罪人齐从虎死了之后,草民听说他犯的事不小,怕……怕受他连累,便躲了起来。后来草民知道另外几个跟着他的人都死了,就更怕了,连夜逃出了京城。” “那么,你是怎么被找到的?” “草民也不知道,草民只记得被人打晕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回到了京城。” “这位张将军都对你说过些什么?”赵王说着指了指张骥。 “草民今天之前没见过张将军,一直是张将军的属下来问的话。那人跟草民说,躲是躲不了一辈子的,草民只有把知道的秘密的都说出来才能真正平安。” “秘密?”赵王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你的秘密就是看见姓夏的商人和孤的二管家万青私下见面?” “是的,那日草民偷偷跟着姓夏的……”高杰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惊恐地看向赵王,“您,您就是赵王殿下?!” “不用怕,倘若孤的管家真的和齐从虎这罪人有牵扯,孤绝对不会徇私。”赵王的话听上去像是安抚,却使高杰表情越发惊恐,然后赵王继续问道,“不过,有件事孤觉得很奇怪,你一直跟着齐从虎,是怎么认识孤的二管家的?” “就是齐从虎的妹妹出嫁那次,管家曾经到齐府来送贺礼。”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大概两年前吧。” “哦?那你的记性还真是好哪,只是在婚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隔了两年还能够一眼认出来。”赵王绕着高杰踱起了步。 高杰吓得重新地下了头:“因为那管家是齐从虎亲自迎的,齐从虎又拉着他说了好一会话,所以草民才有印象。” “那孤便把万青叫来让你们当面对质,你可敢?” 高杰点头道:“草民敢。” 赵王向周皇行礼,周皇便下令,让赵王的二管家万青也进殿来。不消片刻,一个穿着绸衫,中等身材的男人被带了进来,他脸上留着惹眼的八字胡,十分自若地向周皇行礼,动作姿态都很熟稔。朝堂上不少与赵王相熟常去赵王府的大臣见到他,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是高杰低着头,并没有发现。 “万青,这里有人说你曾和一个姓夏的商人私下见面,可有此事?”待管家行完礼,赵王问道。 那个叫万青的管家恭敬答道:“回禀殿下,府中采买事宜并非由属下负责,属下从未与任何商人有交往。” “你胡说,我明明看到那个姓夏的见了齐从虎之后就去见你了!”听到这句话,高杰立刻不干了,出言反驳。 “属下真的没会见过什么商人,这位小哥是否认错了人啊!”万青看向高杰,依然笑得一团和气。 “你别想赖账,我看到的人就是你,绝不会有错!” “绝不会有错吗?”万青重复着这句话笑得越发灿烂,忽然一把撕去了自己的八字胡,惹得不少大臣惊讶,也有不少大臣露出了然的神色。 “御前二等侍卫江然,拜见陛下。”“万青”重新向周皇行礼。 “儿臣不过想试探一下这高杰,没想到一试之下便知道了真假。”赵王向周皇和众人解释道,随即看向了开始瑟瑟发抖的高杰,厉声道:“混帐东西,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构陷孤的人?” “草民不敢啊!草民只是一时间没认出来……” “儿臣恳请父皇立刻将这胆大包天的罪民拖出去砍了,以儆效尤!”赵王这要求自然不合法度,不过在场的诸位大臣也都看出赵王是要唬这高杰,便无人出声反对。即使支持齐家的大臣,看到眼前这个阵势就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或是怕牵连到自身,或是想观望,也都默不作声。 “饶命啊,赵王,饶命!”高杰扑到赵王脚边,苦苦哀求,赵王当然不为所动,于是他又爬回此时正皱着眉的张骥那里,“张将军,张将军你要救我,这、这和说好的不一样,是你们叫我这么说的,你们不能不管我啊!” 高杰此话一出,立刻又引起了一片惊讶的吸气声,张骥本人的神色可以说是最震惊的一个:“你说什么?” “让我说看到管家和商人会面,还给我看管家的画像,这些不都是你们做的!”高杰对着张骥叫道。 张骥愣在了原地,高杰又转向周皇,连连叩首,“陛下饶命!草民被他们找到后,他们让草民说出齐从虎战前与什么人来往,草民说的他们都不满意,就教了草民这些说词。他们还说一定不会有问题,只要在堂上这么说,荣华富贵就取之不尽,若草民不说,就要杀草民全家啊!” 周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脸色越发阴沉。而张骥总算是听明白了,冲上来狠狠踹了高杰一脚,将他踹倒。张骥似乎觉得不够还想再打,立刻被刚刚假扮万青的侍卫江然拦住了,但他仍然指着高杰大声骂道:“你这泼才!竟反过来诬陷我,我什么时候逼你了?” “放肆!张骥,你把这朝堂当成了什么地方?”周皇终于开了口。正与江然推搡的张骥闻言立刻停了手,被江然扭住。 高杰瑟缩着似乎不敢再说话了,而赵王不紧不慢地说道:“张将军为人耿直,作战英勇孤也是有所耳闻,只是从未听说过将军还擅长查案,这人当真是将军找到的吗?还是……有人把这人送到将军面前,有意让将军来当这个出头鸟,将军可要小心,莫受了别人的利用。” 说完,赵王意有所指地把目光投向了站在群臣之前的太子。 张骥并没有理会赵王的话,但却在听到这些话之后冷静了下来。他挣开了江然,整了整衣冠,向周皇跪下:“人是臣找到的,也是臣带到朝堂上来的,与他人没有干系,但臣从未叫他诬陷任何人,请陛下明鉴!臣知今日殿前失仪,其罪难恕,但臣仍恳请陛下再查火烧粮仓之事。此事疑点甚多,光凭齐从虎一个纨绔,怎么可能找到那么多高手,让薛将军全军覆没!” “张骥,今日你说得够多了!”周皇声音里的怒气更盛。 张骥闻言,咬了咬牙,继续道:“请陛下容臣把话说完。臣等征战疆场,早已视马革裹尸为归宿,死无葬身之地也是寻常事,但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真是太憋屈了啊,陛下!怎能让人瞑目!请陛下为臣的兄弟袍泽,为大周战死的数万英灵主持公道!” 说到最后,张骥的声音带着哽咽。说罢,他重重三叩首,那沉重的声音,回荡在了朝堂之上。 周皇凝视了他片刻,有些疲倦地挥了一挥手,便有侍卫上前将张骥和高杰二人带了下去。 “今日在朝堂之上,上演的闹剧着实够多了!粮仓被烧一事,早有定论。齐从虎通敌叛国,伙同楚国刺客杀死了粮仓守军,断我周军粮草,致使威远将军所率三万精锐损失殆尽。然而,今日又有人把这件事翻出来企图兴风作浪,甚至于构陷皇子!” 周皇的目光从群臣面上扫过,在赵王身上停了片刻,最终停留在了太子身上:“传朕的旨意,将张骥和高杰押入刑部大牢严加审问,若有人在幕后指使,朕绝不会放过!” 说罢,周皇拂袖而去,留下群臣面面相觑,赵王面带微笑。太子依然站在原地,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脸色有些苍白。 35第三十四章 平息 质子府被围十七日之后,青羽带回了周国朝堂上所发生的这场闹剧的详情,还附送了事情的后续。 朝会之后,与此事有关者都遭到追捕,包括那名夏姓商人和将他介绍给齐从虎的赌坊老板。审问结果尚未公布,但这件事已经成了周国上层共同的焦点,不用靠聻渊的情报网都能听到各种流传的小道消息,不过有聻渊情报网的过滤,景轩所得到消息要准确得多。 在狱中赌场老板已经招认,是被夏姓的商人买通,故意出千让齐从虎欠下大笔赌债,再把那商人介绍给他。 那姓夏的商人开始还坚称自己所为是受了万青指使,时机成熟之后他就把齐从虎带去见了万青,自己只是中间人,并不知道万青要齐从虎做什么。但刑部用上了大刑后,商人终于改了口,说从未见过那个指使他的人的真面目,不知道是不是万青。但前两日来又有人找上门来软硬兼施,让他诬陷万青。 而张骥,仍然坚持高杰是他自己找到的,与他人无关。但只要被问到他是如何找到高杰,与高杰接触的那位属下是谁,张骥便沉默不语。因他是四品武官,周皇未有明令,刑部不好动刑,对张骥的审问便一直这么僵持着。 刑部官员便换了一番思路,他们问明了高杰躲藏的地方,将那里到京城所有可能的路线都摸了一遍,终于让他们摸到了蛛丝马迹,并据此顺藤摸瓜查到了齐盛的弟弟齐茂头上。据高杰和姓夏的商人指认,逼他们诬陷万青的那个所谓张骥的属下,正是齐茂的亲卫。 查到这里,刑部官员自然不敢再继续追查下去,把所有证词都送到了周皇那里,由周皇亲自定夺。周皇当日就把齐茂叫进了宫一顿斥责。 午膳时分,景轩、皇甫靖、陆羽三人围坐桌边,不过这一次只有景轩和皇甫靖在用午膳,因为陆羽没有时间。楚兵进驻内院之后,景轩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加倍小心。所以景轩便让青羽把情报直接送到陆羽那里,由陆羽整理之后口述给景轩。 “那京中的其他势力对这件事情有什么看法?”陆羽说完之后,景轩问道。 “与齐家有过节的幸灾乐祸,与齐家关系密切的忧心不已,反正所有人都知道齐家这次又要倒霉了。” “那他们对粮仓被烧之事又有什么看法?” “那就更多了,有认为就是齐从虎通敌卖国的,有坚持罪魁祸首的确是叶家的,还有更离谱的,认为是齐家自己策划的苦肉计,为的就是嫁祸给叶家。”陆羽笑道。 “呵呵!”景轩不由得嗤笑一声。还从未听过牺牲大把的战功,牺牲家族中流砥柱的苦肉计。往自己手臂砍一剑可以叫苦肉计,往自己的脖子砍一剑就不叫苦肉计而叫自刎了。 “不过此次指证叶家差点就能成功了,属下觉得有些可惜。”陆羽叹道。 高杰这个人聻渊早就找到了,只是景轩一直都没有动他,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在关键时候派上用处。得到伍启死了的消息后,景轩便寄出一封信让卫齐从高杰处着手,让叶家有点事情干,别老想着撺掇周皇出兵。于是,高杰的线索便由景轩安插在齐家的一个幕僚“不经意间”透露了出来。同样在想方设法阻止叶家人领军出征的齐家自然不会放过,派人找到了高杰,问出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当然,齐家人也不蠢,不会自己把这件事捅到周皇那里。于是他们又找到了张骥。张骥不属于任何一方,是一个中立将领,性格鲁直。因为弟弟的死,张骥一直没有放弃追查火烧粮仓之事的真凶,他早就怀疑叶家了,但苦于没有证据。此时齐家把证人送上门来,他当然不会拒绝,于是就有了张骥在殿上喊冤的那一幕。 “谁能想到齐家这般没用,让高杰在殿上翻供。”景轩懒洋洋道。之前陆羽便问过他,倘若高杰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又该如何。但景轩一点都不着急,齐家自然会有办法让高杰说出他们要的话,不曾想高杰居然没有见过万青,在大殿之上认错了人,又不是什么坚毅之辈,慌乱之下把什么都抖了出来……等等,真是如此么? 景轩又想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看来这一次,我们都被二哥摆了一道。” 陆羽问道:“此话怎讲?” “跟着齐从虎的那群帮闲都死了,为什么独独高杰能活下来,真的是因为他特别聪明特别能躲吗?” 陆羽道:“殿下的意思是……” “就同比武时卖个破绽给对手一样,是陷阱。”一直旁听的皇甫靖放下了碗筷,说道。 “高杰恐怕一直都是二哥的人。”景轩叹道,当真是好算计,一箭双雕啊。一来能反咬对方一口,二来以后若是又有人查到了什么证据,叶家便能搬出这次的事情,说自己是被栽赃陷害的。 想通了这一点,就可以把所有的事情串起来看看了。齐从虎是个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的纨绔,叶家要在齐家里埋个桩子,自然首选这种人,便派高杰到齐从虎身边。高杰善于巴结,很快就成了齐从虎的亲信。高杰便找到机会把齐从虎引到那个赌坊,让他欠下大笔赌债。赌坊老板和那姓夏的商人可能是齐家的人,但更有可能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中间人。 正好此时,为人端方的齐盛终于看不下去齐从虎所为,命家里断了他的用度。齐盛虽和齐从虎同辈,但是齐家嫡长子,亦是下任族长,他的话齐从虎的父兄也不敢太过违逆。齐从虎嘴上虽不敢说,但心里因此怨恨上了齐盛。 叶家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通过那商人搭上了齐从虎,终于让他成为了叶家的内应。再后来齐盛要领兵出征,齐从虎的父兄便在出征之列,他们也为齐从虎谋了个职位,希望他能在军中锻炼一番,没想到因此惹下了大祸。 齐从虎在事情败露之后便自杀也很可疑,他不像是有勇气自杀的人,应该是被叶家人所杀,现在想来很可能就是高杰亲自动手。再后来,叶家又派人杀了齐从虎的其他亲随和帮闲,只留下高杰。高杰假装受了惊吓躲藏起来,实际上是在静静等待着齐家人找上门来。 但不知道是高杰躲得太好了,还是齐家因为齐盛的死一团混乱,顾不上此事,高杰竟然没有被人找到,一直拖到了现在。 “这些还只是猜测。”最后,景轩总结道。 “属下觉得□不离十了,这一波三折的,倒是比看戏还有意思了。”陆羽笑道,不过随后便严肃起来,“只是可惜这次我们功亏一篑,殿下,下面我们该做些什么?” 景轩答道:“功亏一篑的是齐家,不是我们。我的目的只有两个,一是阻止周楚开战,解了质子府之围,二是给我的二哥添添麻烦,现在都达到了,静观后效便可。” “但是此次叶家没有受到任何牵连,不是还会撺掇周皇发兵么?”陆羽继续问道。 “父皇此次不会发兵,往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给叶氏领军出征的机会。”景轩淡淡道,“父皇又不真的是傻子,有能力火烧粮仓的也就那么几个势力,而有能力又有动机的只有楚国和叶家。” “若此事是楚国计划的,事前固不能透露出半点风声,但事后就不需要保密了,甚至应该大张旗鼓地表彰一番,这可是大功一件啊。但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连聻渊都未曾在楚国打听到什么风声。”陆羽恍然,接下去道。 “其他人或许还会有种种猜测,但早在薛瑞告御状之时,父皇就已经猜到是叶家所为,也敲打过叶家。那个时候,父皇并没有追查下去,便是铁了心要保叶家和二哥。这一次也是一样,如果高杰没有反水,父皇或许会惩罚几个叶家人,但绝对不会让火烧到二哥身上。” “都是亲生儿子,何必偏心至此。”陆羽刚说完,忽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这里还有个更不受待见的亲生儿子被送来当了质子。 景轩当然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父皇这么做固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偏爱二哥,但主要还是出于朝政上的考量,为了能让叶家继续牵制齐家。所以叶家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偏偏他们做的太多,也做的太好了。” 何谓帝王心术,没有人比景轩更了解了。 齐家是开国功勋之一,树大根深,因此周皇一直都是明里暗里扶助叶氏的。然而,此次齐家落于下风的现实提醒了周皇,齐叶两家的力量对比已经发生了变化,也提醒了周皇重新审视他一直宠爱的次子。 正如陆羽所说的,朝堂上发生的事像是一出戏,那么赵王就是无可争议的主角,镇定自若的态度,将计就计的应变,想必让他在群臣中的威望提高不少。但朝堂之上,本该只有一个主角,那就是周皇。 作为一个父亲,自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青出于蓝,超越自己。但作为一位帝王,对自己颇有才干又野心勃勃的皇子,恐怕除了喜爱之情外更多的,是忌惮。更何况他还并没有多老,而他的儿子就已经,长大了。 所以这一次周皇不会过分打压齐家,也不会让叶家继续壮大,他情愿放弃这次进攻楚国的机会,也不会同意叶家的进攻计划,让叶家人率军出征。 之后周皇所下的一系列旨意,果然验证了景轩的猜测。 作者有话要说:有同学反映说不记得赵王是谁了,我把周国几个皇子的情况再贴一遍哈: 太子景辕,继皇后齐氏之子。 二皇子景辙,叶贵妃长子,封赵王。 三皇子景轩,刘选侍子,后封吴王。 四皇子、五皇子早夭。 六皇子景轲,舒妃子,后封洛王。 七皇子景轺,梁才人子,后封徐王。 八皇子景舆,陆昭仪子,八皇子,封晋王。 九皇子景炎,叶贵妃次子,封襄王。 36第三十五章 除夕 张骥下狱之后,舒为笑等将领纷纷上书求情,连对政事一直置身事外的薛家也上了书,但周皇一直压下不提。再联系那日朝堂上周皇震怒的表情,所有人都猜测,张骥这次恐怕凶多吉少,张家连棺木都为他准备好了。 但不曾想周皇高高举起,却轻轻放下,几日后他下令撤了张骥的所有官职,把他踢到舒为笑手底下去当个小兵。齐茂也不过被降了三级,外加闭门思过。当然,为了安抚被“诬陷”的赵王,周皇赏赐了不少金银珍玩,还晋升了几个叶家的年轻子弟,不过也只有这些而已。 周皇终究没有同意叶家进攻楚国的计划。 消息传到楚国,在楚皇点头之后,伍家终于能搭建灵堂,公布伍启“病逝”的消息。这消息如预期中一般给楚国边关的将士与百姓带来了一阵慌乱,但是因为楚国准备充分,这种慌乱很快就被平息了下去,只是新上任的那位边关统帅将来能否挡住周国的铁蹄,所有人心里都没有底。 楚都之中,城防军对质子府的“保护”也随之解除了。不过伍霄作为伍启的嫡亲孙子,要守孝一年,因此并没有回来,而质子府的外院依然由方侍卫负责。 端王亲自带着礼物到质子府中安抚景轩,并信誓旦旦地表示,那些江湖亡命之徒的余孽都已经被剿除干净了。景轩自然表示感激,不过他心里很清楚,只要楚国有需要,这些亡命之徒随时都可能死灰复燃。 于是,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周国也好,楚国也好,这段时间似乎都太过忙碌了,需要好好休息,所以之后的两个月一直没有什么值得一书的事情发生。景轩便在一派宁静祥和的氛围中迎来了他在楚国的第一个除夕。 楚国宫中的除夕宴自然不会忘了景轩,端王给他送来了帖子。不过,这次景轩直接推了,“偶感风寒”是最适合这个季节给托词。端王看着拥着嫣然饮酒作乐的景轩相当无语,不过他想了想上次中秋宴的事情,也不想在除夕生出什么事端,便默许了景轩的逃席行为。 除夕那日,质子府上下早已经被打扫干净,更被府中仆役装饰一新,因为景轩发了三倍的赏钱,每个人都十分卖力。门边贴上历新的春联,窗上贴着窗花,他们还在府中各处挂上周国带来的饰物,间杂有楚国甚至是吴国的饰物,倒是非常别具一格。 景轩一早起来,便要祭祖。因为是客居他乡,祭祖的过程也简略了不少,景轩命人准备了三牲祭礼,遥遥向着周国的方向上香拜祭。 祭完祖之后,零零碎碎的事情也不少,一直到入夜之后,景轩才算彻底闲了下来。 府中各处的宫灯都点了起来,照得整个府邸亮如白昼。今年的年夜饭很特别,是火锅。飞禽走兽各四种肉,切成薄片,放到了油灯前能透过光来,配上四蔬四果,八种酱料和十六色点心。红泥小炉上热着吴国运来的东酿酒,以口感绵柔而闻名,里面还加了中秋摘的桂花,使整个房间里都暗暗浮动着桂花的香气。 景轩按照惯例遣退了服侍的婢女,嫣然起身要帮景轩布菜,但景轩让她坐了下来:“涮火锅还是要自己动手方有趣味。” 等锅中水开了,陆羽和皇甫靖才进屋来。今日府中不当差的仆役侍卫都相约一起过节,为避人耳目他们也费了些周折。 看到皇甫靖时,景轩愣了一下。今日皇甫靖穿了一件铁锈红的外袍,这还是景轩第一次看到他着暖色,似乎为他增添了一些柔和感,衬得他的气质不再那么冷厉。而且不止如此,皇甫靖的腰间还挂了一条五色络子。 景轩有些难以置信:“你居然真的带上了。” “今天一早,他来找我,说今日是除夕,应该戴些喜庆的东西。”皇甫靖瞥了一眼陆羽。 “然后呢?”景轩忍不住问道。难道他就这样戴上了,这一点都不像皇甫靖啊! “我输了半招。”皇甫靖淡淡道。好吧,这就可以理解了,景轩能想象当中省略了一个什么过程。 “过节嘛。”陆羽朝景轩笑了笑,而景轩则在心中为他喝了声彩。 接下来,四人便围着桌子涮起了火锅。此时大概就少了一只青羽,不过它被莫行之留在了周国过年。有陆羽和嫣然在,自然不会冷场,不过他们提出的行酒令和对诗的要求,都被景轩驳回了。 待笑闹完了,吃喝得也差不多,陆羽和嫣然相当自觉地先后告辞,只留下景轩和皇甫靖一起守岁。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景轩看了皇甫靖片刻,举杯道:“皇甫,我敬你。” 皇甫靖亦举起了杯,酒杯碰撞在一起,溅出来些许酒液,但没有人在意,二人仰头一饮而尽。 这样便觉得满足?放下酒杯,景轩细细品味着此刻心中充实的感觉。便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同坐、举杯、对饮都觉得满足。 景轩再次确认了自己的无药可救。 “皇甫,以前除夕你是怎么过的?” “在舒府也是这样,一起吃饭。吃完饭放爆竹,很吵。” “那你进舒府之前呢?” “冬天我只会想着怎么不饿死,不知道什么是过年。”皇甫靖语气依然是淡淡的。 “以后每个除夕,都由我陪你一起过。”景轩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这不是问句,语气介于命令与承诺之间,皇甫靖没有作声,景轩便当他同意了。 景轩还想找些话说,忽然隐隐听到外面传来惊喜的喊声:“雪,下雪了!” 楚国气候温暖,并不常常下雪,此时下了,倒的确是有些稀奇,景轩便拉起皇甫靖的手向外走,到了廊上。 外面果然下起了雪。夜空中无星无月,暗沉沉的,看不分明,但是落到了下面,在宫灯的照耀下十分明显,细细密密,星星点点的白。 这样的细雪迥异于周国。周国的雪是鹅毛大雪,下起来遮天蔽目,不消片刻就能积起来小半尺。而这楚国的雪,下了一盏茶的时间依然落地即融,留不下来,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撒盐空中差可拟……说的其实是这种雪吧。”景轩用指尖接了一片,那雪立刻被手指的温度融化了,顺着他的指尖流淌下来。 “又想作诗了么,殿下。”皇甫靖说话,依然保持着哪壶不开提哪壶风格。景轩看向皇甫靖,想要回击一句,却惊讶地发现,他竟然在笑。 对于从来不笑的冷面人物忽然露出笑容,话本小说里一般会有“如同冰雪突然消融”“如春风拂过大地”之类的惊艳描写。而景轩的第一反应是“今天有这么多惊喜,果然是因为过节么?”,第二反应是“我没有看错,没有眼花,他真的在笑么?”。等他反应过来想要细细品味那个笑容的时候,才发现皇甫靖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又恢复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于是景轩不免在内心捶胸顿足,懊悔不已。当然,景轩的内心,皇甫靖是感受不到的,他正在认真看着纷纷细雪。 而他们两个人似乎始终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手一直是牵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有完成的双更,今天居然完成了,快夸奖我! 2第一章 宫变 宫外的交战声越来越响亮,叛军似乎正在逐步逼近。殿内的宦官宫女们慌乱地挤作一团,不少胆小的已经痛哭起来。 “朕还没死呢,就已经开始哭丧了?”龙椅上传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大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一时间,静得有些可怖。 “陛下,快走吧,再不走恐怕就……”终于,林远上前打破了沉默,他是宫内的总管太监,一向是以精明干练著称的,但这种时候也止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走?走去哪里?皇宫密道的布局萧毓比朕还熟悉。”景轩一手支颐斜倚在龙椅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棋错一子,满盘皆输。太傅,你是不是在督造新宫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谋划今天的一切了?而宫殿落成的那一刻,也就是我走进你陷阱的那一刻。 “不过,现在也的确到了朕该去见他的时候了。”景轩垂下眼帘,仿佛自语般说道,随即站起身来。 “陛下……”林远急急地想劝说什么,然而在景轩一瞥之下便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九弟一向仁慈,不会为难你,不过若是真的害怕,也可以趁现在的机会逃命。”对林远扔下这句话,景轩起身从侧门离开了大殿,在他身后宫人们又开始抽泣起来。 一路上不少宫人抱着包裹或是金银器具匆忙奔跑着,见了他都吓得不敢动弹,任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此时此刻,是不是应该为自己的积威沾沾自喜一下,景轩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管这些宫人,径自走向寝宫。 打开寝宫深处不为人知的暗门,门后是长长的甬道,竟然直通地下。甬道中阴冷昏暗,唯有墙壁上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光。甬道的尽头是另一扇青铜大门,门上雕刻的饕餮狰狞可怖,仿佛即将挣脱出来,吞噬一切。景轩按上饕餮的那突起的眼睛,大门便随着机簧的声音缓缓打开了。 青铜门后,是一方石室。石室里弥漫着浓郁却并不刺鼻的香气,四角的铜鉴中,巨大的冰块正冒着寒气。石室正中,是一方石榻,透过榻上笼着的重重帐幔,依稀能看到一人躺在石榻上。 景轩伫立石榻前,久久不动,直到机簧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转过身,毫不意外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动作倒是挺快。” “皇兄……”景炎一身戎装,英气勃发,却没有什么志得意满的样子, “孤身犯险,你也不劝劝他?”景轩看向太傅萧毓。 萧毓依然是一袭青衫,仿若谪仙,与景轩初见时并无两样,但他一贯平和声音此刻却带了一丝波澜:“事已至此,的确应该由我们来亲自了断。对你,也是解脱。” “解脱?呵呵,哈哈哈……”景轩低声笑着,逐渐变为仰天大笑,“直到此时此刻,太傅大人依然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还真是有趣。萧毓,你当真以为自己能看透人心?若真是如此,当初你又为何选择辅佐朕这个‘暴戾’之君?” 萧毓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早就知道,你视人命如蝼蚁。不过,你虽不能成为仁君,却是雄主之才。这天下乱了太久,需要一位雄主来结束乱世。” “那太傅是什么时候准备‘放弃’朕的呢?”景轩饶有兴趣地问。 “当我发现,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的时候。”萧毓神色复杂地看着躺在石榻上的身影,“乱世刚平,苍生再也经不起翻覆了。” “太傅说的倒是冠冕堂皇,朕一直很想问你,既然太傅如此无所不能,为何不自己登上皇位?” “我下山出仕,只是为了天下苍生,其他的,我从未想过。” “呵呵,太傅你可知道,朕一直以来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满口大义的虚伪。好吧,就算太傅之前从未想过,执掌权柄之后呢?朕从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放弃手中的权势。” “置身事外,方能纵观全局。一将功成万骨枯,我做不了握刀之人,只有为磨刀之石。”此时此刻,萧毓依然神色坦然。 “太傅,朕果然是看不透你。”景轩又转头看向景炎,“九弟你呢?你难道就甘心做一个被人牵着线的偶人?” 景炎并没有回答他,但是看向萧毓的眼神里充满了倾慕。 景轩恍然。 “呵呵……”他再次笑了起来,“好了,旧已经叙完,朕要走最后一程了,你们走吧。” “皇兄!”景炎急急向前跨了一步,“我并非是要……” “流放前你问的问题,朕现在可以回答了。”但是,景轩打断了景炎的话,“你的母亲叶贵妃,的确是朕命人毒死的。” 虽然早已产生怀疑,但亲耳听到这个答案时景炎还是如遭重击:“为什么!” “此时你难道还不明白?宫中斗争本就是你死我活,大约朕那个时候还是在意自己性命的。”景轩的回答却是轻描淡写。 景炎握紧了拳头,鲜血从指缝中流淌下来,但他的声音却冷静了下来:“这件事臣弟日后定会调查清楚。请皇兄先移驾宣政殿,朝中群臣想必已在那里恭候了。” “这才像点样子,看来在边关的三年你的确有所长进。”景轩此刻看向景炎的眼神认真了些,“可惜朕对写退位诏书,然后顶着太上皇的称号暴毙一点兴趣都没有。”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杀皇兄。” “已经到了这一步,你还没有下决心么?”景轩瞥了一眼萧毓,“只要朕活着,就绝不会甘心被软禁。若是东山再起,到时候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这位萧太傅。” “而且,你们若是再不走,恐怕再也走不了了。”景轩转身,走向石榻,“这里本就是朕的,葬身之地。” 把帝陵修在皇城地下,这般疯狂之举,大概也只有景轩做得出来。 景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是沉默了。片刻后,他行礼道:“臣弟向皇兄告别。” 然后他站起来,转身离开,步伐中再也没有迟疑。景轩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知道那个热血开朗的少年,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过步出这方石室的是一代明主还是另一个暴君,却是未知之数,当然这一切已经和他无关了。 相对于景炎的果决,萧毓却停下了脚步:“如今……你可曾后悔过?” “我这一生,从不知道什么是后悔,他也是一样。”景轩背对萧毓,负手看着榻上的人影,连“朕”都不用了,“即便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的选择依然不会变……大约,只会换一种手段罢了。” 萧毓默默望着眼前的帝王,认认真真地看完最后一眼。然后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已不见任何情绪:“望陛下一路走好。” 青铜大门再次缓缓合拢,而这一次,它再也无法开启了。 景轩静立了片刻,终于上前,撩起了石榻上的帐幔。皇甫靖,大周不败的战神,十四岁从军,二十岁拜将,南征北战十几载而百战百胜,成为了大周开国以来的第一个异姓王。然而天下平定之后,皇甫靖却被景轩以谋逆之罪枭首曝尸,世人皆道鸟尽弓藏,谁能想到他会出现在景轩的陵寝之中。 皇甫靖双目微阖,面容依然如景轩记忆中一般苍白、冰冷、锋利,仿佛只是沉睡。然而,香料、寒冰与古玉虽然能保持尸身不腐,他留住的终究不过是一具躯壳而已。 “虽然不想承认,这一局,我的确是输给萧毓和景炎了。”手指拂过皇甫靖深邃的五官,景轩缓缓道,“不过你也没有赢,要和我同穴而眠了。” 想象了一下他若知道后,厌恶却无可奈何的表情,景轩笑出了声:“可惜,你的反对没有用。” 然后,景轩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慢慢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一个科普贴,哀家、皇兄、臣弟这种称呼在我国古代会出现在戏曲小说里,但真正宫廷的生活中应该是不存在的,而且宫人不管男女都可以自称奴婢(清朝才称奴才?),不过经过影视小说的多年洗脑,我已经相当习惯这些称呼了otz……再加上本文是架空,所以,还是继续用好了…… 3第二章 重生 死亡,大约是帝王一统天下,靖清宇内之后,面对的最后一个敌人,也是最为可怕的一个。 无论是明主还是暴君,都无法克服对它的恐惧,纵使史书上有种种前车之鉴,依然不免沉迷于求仙问药。 景轩这一世大兴土木,广造宫室,游江南,巡北疆,搜罗各地奇珍异宝,耗费无数。却独独没有对长生不老产生过兴趣,大约是因为他还没来得及衰老,还没感受到死亡逼近的可怖。 死亡究竟是什么感觉?冰冷、黑暗、绝望又安逸,让人无法抗拒地沉没在这无尽的黑暗中。 然而,当光再次出现的时候,却依然本能地想要靠近,挣扎着去触碰,直至将光明握在手中。 勉强睁开双目,却无法适应眼前过于明亮的光线,景轩不得不再次合上眼睛,片刻后才又睁开。眼前,是一张放大的景炎的脸。 景轩愣住了,倒不是因为景炎又把自己从墓室中挖了出来,而是因为眼前的景炎分明是七八岁的稚童模样。 他的第一反应是九弟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儿子。 “三哥,你终于醒了!”包子版景炎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炎儿以后一定听三哥的话,再也不乱跑了!” 景炎还想说什么,但被他的乳母拉走了,接下来便是一阵兵荒马乱,太医也被人传来。见景轩醒了,太医的表情也有些惊讶,诊脉之后道:“三殿下的伤势早已没有大碍,现在醒了就好。不过,三殿下仍需要多休息,之前的方子主要是滋补的,倒可以再吃一阵。” 太医告退后,景炎又挤到了床边:“三哥,你这次睡了好久,可担心死炎儿了!” “三哥”这个称呼让景轩有些陌生,什么时候起这声亲热的“三哥”被冰冷的“皇兄”所取代了呢。 而景炎则自顾自地讲了下去,一连串不再调皮的保证里,夹杂着对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陈述。激动之中,景炎的话有些颠三倒四,景轩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内心却是越来越惊讶。 西郊狩猎,遭遇刺客,自己为保护景炎而受伤,这些情节景轩都很熟悉,却是发生在二十年前,自己十五岁那年。只是那次他隔天就醒了,这次似乎不是。 “三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呀,难道是生炎儿的气了吗?”景炎说了半天,却发现景轩没有半点反应,他本是趴在床边的,情急之下就像平日里一样往景轩怀里扑,却忘了此刻景轩身上还有伤口。 右胸传来的疼痛让景轩知道自己的确受伤了,而且身体的状况也很不对劲,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是萧毓的阴谋? “襄王殿下,三皇子刚醒,还没缓过劲来呢。而且,太医嘱咐过,要让三皇子多多休息。”这时,一个悦耳的女声打断了景轩的思绪,让他又愣了一下。 声音的主人景轩也很熟悉,是贴身服侍他的宫女闻莺。但问题是,闻莺早在自己离宫开府前就已经“失足落水”,死在了御花园的观鲤池里。而现在,她又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 “那我就先回去,不打搅三哥休息了。”景炎有些不舍,但总算放开了景轩。 “炎儿,你过来。”不过,当景炎刚走到门前,一直沉默着的景轩却忽然开了口,和颜悦色。 景炎立刻乐颠颠地跑了回来,再次往景轩身上扑,看得一旁的闻莺胆战心惊,只是这一次景炎小心地避开了伤口。 “我没事。”景轩对着闻莺露出了微笑,然后低下头,看着景炎,“炎儿,你没受伤吧?” “炎儿没有受伤。” “那二皇兄呢?”景轩继续微笑,伸出左手捏了捏景炎圆嘟嘟的脸,手上传来的软糯的感觉似乎不错,于是他加大了点力度。 “兄长也没事,一点都没受伤。” “那真是万幸,我总算可以放心了。”景轩手上的力度要加大了几分,还转了半圈。 “山鼓,特!”景炎圆溜溜的眼睛顿时覆盖上了一层水汽,含糊不清地喊着。 “呵呵,都怪我太高兴了,手下不知轻重。”景轩松开手,看着景炎被拧得红扑扑的小脸,心情越发愉快,而闻莺则沉默地把脸转向了一旁。 “那个,炎儿就先告退了,三哥你好好休息。”景炎似乎也觉察到了危险,这一次是头也不回地溜了,而他的乳母与宫人早已在门外候了多时。 景炎走后,景轩问一旁的闻莺:“我昏迷了很久?” “是的,半个多月了。太医说您并没有伤到要害,但您却一直都昏迷不醒。” “有谁来过么?” “襄王几乎天天都来,赵王来过两次。”然后闻莺顿了顿,“昭仪娘娘和晋王殿下也来问过。” 是派人来问过吧,看闻莺这副表情,景轩心道,但没有拆穿她。 得知景轩苏醒的消息,皇帝、皇后和各宫的妃嫔自然要表示慰问,都派人送了东西过来。好不容易打发走这些人,景轩坐在床上再次陷入了沉默,闻莺拿来一个靠垫放在他背后,服侍他用了些粥羹后,端来了熬好的汤药。 待喝过药,闻莺又端来一碟蜜饯,让景轩不免失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以后服药用不着这个。” 闻莺应了。景轩见她面有倦色,问道:“怎么只见你忙进忙出,林远呢?” 闻莺迟疑了一下,答道:“月底是晋王殿下的生辰,林公公带人去帮忙准备了。” 景轩的神色没有变化,依然带着微笑:“八弟十岁的生辰,的确该好好操办一下,不过我怕是没法亲自祝贺了,回头你帮我挑几件精致的玩意送去。” “奴婢记下了。” “我要再歇一会,你也下去休息吧,不用在一旁侍候。”然后,景轩停了一下,才继续道:“帮我把镜子拿过来。” 闻莺离开前,小心地帮景轩把门掩上了,留下景轩独自看着铜镜发呆。 镜中的少年既熟悉又陌生,那是他自己,十五岁的自己。 景轩从来不信什么怪力乱神之事,但眼前的一切让他不得不相信,他的的确确回到了自己十五岁那年。 现在,他还是那个无权无势,不得宠爱的三皇子。 景轩的生母,原是大周皇宫中的一名刘姓宫女,因貌美受周皇临幸,有了身孕后被封为选侍。以他母亲的出身,即便产下皇子,也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却依然有人不放心。 刘选侍怀胎八月之时,忽然早产了,痛了两天两夜,孩子也没生下来,就这样咽了气。一尸两命,周皇不免怜惜,吩咐以才人之礼下葬。 谁知道就在停棺期间,守夜的宫人竟然听到棺内传来婴儿的啼哭之声。宫人上报之后开棺查验,竟在刘选侍的脚边,发现了一个不足月的婴儿,那便是景轩。 后来,景轩被交给陆昭仪抚养。陆昭仪入宫多年,颇得些宠爱,却一直无所出,能抚养皇子本该十分高兴。但因景轩是棺中所出,宫中便有传言,景轩乃厉鬼投胎,陆昭仪有所顾忌,并不与他亲近。 景轩长大些后,资质聪颖,关于他的传闻渐渐淡去,陆昭仪才生出一些亲近之心。偏偏这个时候,陆昭仪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之后,她费尽辛苦诞下了一位皇子,排行第八。 陆昭仪的一颗心自然都扑到了亲生儿子身上,无暇顾及景轩。而对于周皇来说,前有一出生就封为太子的大皇子,备受宠爱的二皇子,后有具神童之名的四皇子,景轩地位同样尴尬。虽然四皇子后来夭折了,但周皇又有了其他幼子,没有母亲庇护的景轩,始终不曾进入过周皇的眼中。现在,年幼的八皇子、九皇子皆已封王,他却被遗忘一般,依然是“三皇子”。 然而,前世的景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韬光养晦,最终夺取了皇位。 现在一切重头开始,他又该做什么?继续像上辈子一样,争皇位,夺天下,是的,这一次他可以早做防备,除掉萧毓和景炎,但是之后呢? 景轩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铜镜,无论如何,他早已习惯了身为帝王,怎肯屈居人下,所以第一步还是要把皇位夺到手。 4第三章 形势 大陆纷乱,已有百年,经过不断的征战吞并,大陆上现在只剩下了周、楚、越三国。周太祖虽出身草莽,却是天纵之才,于乱世之中建立起自己的基业,若非他英年早逝,天下怕是早已一统。太宗的继位后励精图治,周国的国力稳步提升,到了景轩的父皇时不过三代,却已经隐隐成了三国之首。 景轩的父皇,还是有些文才武略的,然而在后宫事务,特别是储君一事上,却是过于优柔寡断。 后宫之中,周皇与已逝的端和皇后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但最宠爱的却是姿容艳丽的叶氏。端和皇后性子温婉,叶氏行事张扬,但这一后一妃竟十分和睦,所以那时的后宫倒也平静。 然而随着端和皇后早逝,平静便被打破了。周皇本想立叶氏为后,但是端和皇后的娘家齐氏又把端和皇后的妹妹送进了宫,心思路人皆知。齐氏手握军权,颇得周皇倚重,周皇对端和皇后亦是十分怀念,心中犹豫,立后的事情便被耽搁了下来。 没过多久,新入宫齐妃就有了身孕,并且诞下了皇长子。当时周皇膝下只有端和皇后留下的淳德公主,皇长子降生使齐妃声势大涨,周皇最终还是册封齐妃为皇后,立大皇子景辕为太子。 半年后叶氏产下二皇子景辙,周皇立刻进叶氏为叶贵妃,封尚在襁褓之中的二皇子为赵王,在朝堂之上也对叶氏族人大力提拔。久而久之,叶氏渐渐成为了能与齐氏比肩的大族。宫中人皆暗暗道,这是皇上心中怀歉意的结果。 景轩自然明白,想必是父皇在立后一事上吃了暗亏,有感于齐家势力太强,有意扶植叶氏与之抗衡。帝王之术,无外乎平衡二字,只是后来齐叶两家斗争的失控,却并不在周皇预料中。不过前世的乱局,其实是多方势力共同作用的结果,之中自然也少不了景轩的一份努力。 后宫三年一选,总有新人笑旧人哭。继皇后始终不曾得宠,叶贵妃则一直屹立不倒。连带着,周皇也不怎么喜欢太子,反倒更看重二皇子,甚至言语中偶尔会露出过早立下太子的意思。因此朝中大臣也以齐家和叶家为首,分作两派,暗暗角力。 此外,四皇子有神童之名,五皇子长相最肖似周皇,都很得周皇宠爱,却皆早夭。六皇子景轲有胎里带来的弱症,身体一直不好。七皇子景轺的生母梁才人出身同样低微,但有生母照顾,且依附于皇后,过得倒也安稳。八皇子景舆的降生冲淡了周皇连失爱子的悲伤,颇得周皇看重。九皇子景炎则是叶贵妃的第二个儿子,自然也是集万千宠爱。 景轩的记性一向很好,看过一遍的书便能背个七成,更何况是亲身经历过的事,他很快便把自己登基前的事情回忆了一遍。现在刚发生了行刺事件,过了年,他就要离宫开府,开府之后行动更为自由,他可以为接下来要发生的几件大事提前做准备。说起来,他现在算是有了真正的“先见之明”,以后的路只会比上辈子更容易。 但是,也更无趣。 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景轩的精神却依然不怎么好,想是伤口的缘故。 床边服侍的人换成了林远。林远此时刚调到景轩身边做首领太监,景轩这里还没有掌事宫女,是以一干宫女内侍都归他管。周围没有其他人,林远怕是有话要说。 景轩瞥了他一眼:“水。” 林远扶景轩坐起身,然后端来茶水。水的温度正好,景轩多喝了几口,才示意他放下:“你倒是记得回来。” “奴才该死!没能好好侍奉殿下!”林远立刻跪下,“那日昭仪娘娘身边的方姑姑来殿里借人,奴才对她说殿下伤重,身边离不开人,但她却不依不饶。后来奴才想,殿下常常教导奴才要敬重娘娘宫里的人,闹僵了不好,就同意了。” “哦?”景轩的声音懒洋洋的,稍微动了动身体,似乎坐得不太舒服。 林远连忙起身,为景轩整好了靠垫,复又跪好:“办完了事情,奴才立刻领着人回来,没想到殿下已经醒了。” “你们就是以为我不会醒了,才赶着去服侍吧?” 林远大惊:“三殿下,奴才可万万不敢有这种想法!” “我又没怪你,晋王是我弟弟,你带着人去服侍他本就和服侍我没有两样。你若是愿意,我可以让你以后一直跟着他。” “三殿下,奴才真的没有二心啊!您千万别赶奴才走!”听了这话,林远顿时磕头如捣,若是这样被赶走,晋王那里必也容不下他。 “你这是做什么?我说了并不怪你,你这样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对母妃和八弟有什么不满。” 这下林远连磕头都不敢了,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景轩知道他是个伶俐人,但有时候太过伶俐了,要好好敲打一番才能用,不过现在看他这样也没了兴致,便道:“起来吧,明日照旧带人到母妃宫里帮忙。” 林远此时才敢起身,依然垂首而立,但心里却是舒了一口气,知道这关算是过了。刚刚的惶恐虽有一半是装的,但也有一半是真的。景轩那漆黑的眸子竟完全不似少年人的,而像是不见底的寒潭,让他犹如被浸在冰水中,从骨子里透出凉意。 刚被师傅打发到景轩身边的时候,林远一边沮丧自己跟的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一边又庆幸传闻中这位皇子脾气温和,是个好拿捏的主。但渐渐他觉察到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只是还没等他彻底回过味来,就发生了刺杀事件。太医虽然说景轩的伤没有大碍,但他却一直昏迷不醒,时间一长林远不得不考虑后路,谁曾想景轩却是这个时候醒了。 “你先下去吧,我有吩咐自会叫你。” 林远应了一声,不敢再说什么就退下了。景轩则依然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一个清朗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这等怀有贰心之徒,殿下还留着做什么。” “宫中谁人没有私心,不同的人我有不同的用处。”景轩依然没有睁开眼睛,而室中多出了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与他声音不相称的是,相貌极为平庸。那男子行了礼后便径自走向床榻,执起了景轩手,景轩也任他为自己把脉。 “殿下的脉象平稳,的确是没有大碍了。” “你此番有些冒失了,陆羽。”虽然陆羽艺超群,诸皇子的宫殿也不像嫔妃那样内外森严,但殿外执勤的侍卫就这样溜进宫殿内还是太冒险了。 “不过,卫齐居然会同意让你假扮他进宫,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听到殿下受伤昏迷不醒的消息后,那家伙心急如焚,偏偏又是死脑筋,有两次在殿外值夜的机会都不敢进殿来看一看。属下看不下去了才把他打昏了混进来的。”陆羽笑道。 果然是这家伙会做的事情。 “卫齐沉默寡言,假扮他并不困难。而殿下寝宫里人本来就不多,又被抽走了一半,属下敢担保进出绝不会被人发现。” 景轩知道陆羽生性洒脱恣意,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恣意妄为,但关键时刻却是极为可靠的,就不再纠缠他溜进寝宫的问题:“外面的情形如何?” “皇上撤了原来的禁卫军统领,换上了叶家的人。” “父皇果然疑心齐家了。” “真是齐家做的吗?虽然行刺中只有殿下受伤,但那些刺客无疑是冲着赵王去的。最希望赵王消失的自然是太子和齐家,但如果刺客真是齐家派的就太明显了……不过齐家也可能反其道而行,利用这一点为自己辩护。” 景轩淡淡道:“刺客是谁派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认为是谁派的。很显然,现在父皇认为是齐家。” “殿下似乎认为另有其人。” “那群刺客要么战死要么自尽,没有留一个活口,可见都是死士。然而,与后面大批侍卫赶来时不同,他们开始与二皇兄的暗卫战在一处时,招式虽然凌厉,却没有杀气。” “属下,明白了。”陆羽自然知道这个差别代表着什么。 当时在场的人除了景轩,都是赵王的人,景轩又是“不喜习武”的,所以赵王自然不会担心有人发觉。刺向景炎的那一剑也是一样,并不刺向要害,大概是需要一个人受伤,增加这场刺杀的真实性罢了。景轩正是看出这一点才会扑上去为景炎挡这一剑,上一世,景炎自此之后待他愈发亲厚,甚至远胜于胞兄。而赵王,从他选择让幼弟受伤便可知其心性了。 “下一次,让卫齐把今年死囚的卷宗带给我。”陆羽离开时,景轩吩咐道。 5第四章 探望 第二日,赵王亲自上门看望景轩,表示连累弟弟受伤心中有愧,并且对他舍身救景炎的行为表示了感激,还送了不少珍贵药材。景炎小孩子心性,早已忘了昨日的教训,像往常一样黏着景轩,即便景轩要追究上辈子的事,也无心现在为难一个孩童。 此时太子与赵王的争斗已经渐渐摆到台面上来,各自暗中拉拢朝臣的同时也要拉拢兄弟。景轩虽然不受宠爱又无母家势力,却是剩下诸皇子中年龄最长的,自然也是拉拢的对象。赵王言语中几番暗示,景轩亦是委婉示好,于是景轩寝宫里出现了兄友弟恭,其乐融融的场面。 这厢演完了兄友弟恭,那边还要再演一出母慈子孝。 正如太医所说的,景轩的伤已好大半,只是一直没有醒而已,现在醒了,虽然还有些无力,但已能下地行走。既然能走动了,自然要去陆昭仪那里问安。 陆昭仪的殿中装饰一新,宫人们里外忙碌着,想必是在筹备八皇子的生辰。陆昭仪年过三十,但是保养得宜,姿容依然艳丽,此时正聚精会神地看手上宴会菜色的单子,听到宫人通报才放下。 见景轩进来行礼问安,她的脸上显出几分关切的神色:“轩儿,你怎么过来了,也不多休养两日,伤好得怎么样了?” “景轩不孝,让母妃忧虑了,太医说了,孩儿的伤已无大碍。” 而后陆昭仪又问了些话,无非是“吃了什么药”“胃口如何”“宫人们侍奉的如何”。陆昭仪问得仔细,景轩答得恭敬,问得差不多了,陆昭仪停下抿了一口茶,景轩也没有什么话题好说,一时间有些冷场。 这时又有宫人进来禀报,书房上午的课程已经结束,晋王回来用午膳了,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少年就已经飞奔进来,一脸兴奋。 “母妃——”见到景轩也坐在这里,他才连忙敛了神色,恭敬行礼,“三皇兄。” “八弟无需多礼。”见八皇子来了,景轩便借机离开,“八弟想必有话对母妃说,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孩儿告退。” “你的伤刚好,应多加休息。”陆昭仪嘱咐着,但没有留他一同用午膳的意思。 “看你这孩子,跑得满头都是汗。” “母亲,快让我看看,生日那天都有些什么菜。” “自然都是你爱吃的。” 身后轻松温馨的对话,迥异于景轩与陆昭仪交谈时的小心客气。景轩的脚步微微顿了一顿,但没有多做停留。这一幕落在了站在门口的一个宫人眼里,宫人忍不住暗暗叹息。 “殿下,回宫吗?”见景轩神色似有不愉,林远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要去趟清秋阁,你先去打点吧。” 林远迟疑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行了个礼就去打点了。 现在的景轩自然不会把陆昭仪的冷淡放在心上,当年下诏赐死所有先帝妃嫔的时候,也不曾对陆昭仪网开一面。十五岁的景轩却还是会介意的,所以他要装出介意却不想被别人知道的样子。 景轩虽然熟悉自己过去的一切,但毕竟年纪不同,心境也是天差地别,因此在别人面前他不得不小心模仿十五岁时的自己。宫里的人精可不少,细微之处露出马脚,就可能引来大祸。 清秋阁位于西北角,为四皇子的生母孙美人所居。孙美人是小吏之女,且姿色平平,并不为周皇所喜,但因四皇子备受重视,孙美人母凭子贵也风光过一阵。四皇子夭折后,孙美人伤心过度,人变得疯疯癫癫,周皇得知后只吩咐了一句“好好照料”便再也没有踏足过清秋阁,清秋阁也就成了实际上的冷宫。 景轩幼时,对周皇尚有孺慕之情,见四皇子因读书受宠,以为只要自己超过他,便也能获得周皇的关注,因此对课业十分用功,常常彻夜苦读。景轩记性极好,背诵自然不是问题,但是刚开蒙的孩童,再怎么用功见识也有限,对经义的理解不过是表面意思,无法像四皇子那样常常有连周皇都惊叹的见解。 后来,四皇子暴病而亡。景轩对四皇子并不亲近,甚至隐隐有些敌意,但却为他的死莫名不安。而周围没有任何人可以让景轩倾诉这种不安,陆昭仪忙着照顾新生的八皇子,乳母向来不太管他。 于是,某日景轩偷偷跑到清秋阁探望孙美人。 孙美人那时已经疯了,宫人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躲懒,任她一个人披头散发,赤着双足站在庭院里哀嚎诅咒,状若恶鬼。她看到景轩后,忽然就奔过来,嘴里还呼号着“我儿回来了”,竟是把他当做了四皇子。 寻常孩童见了这幕,只怕转头就跑,但景轩却静静站着任她抱住,认真听她的疯言疯语。一直到掌灯时分,孙美人哭累了,喊哑了,才有宫人出来把她连拉带拽地拖回偏殿,景轩方得脱身。 而自始至终,负责照顾景轩的宫人都没发觉他失踪了半日。 此后,景轩常常到清秋阁看望孙美人,次数多了肯定是瞒不住的,景轩也没打算瞒着。年岁渐长的皇子,本不应与既非生母又非养母的宫嫔走得太近,但孙美人情况特殊,景轩的行为得到了周皇的默许,不但没有引起流言蜚语,反倒为他赢得了善名。 谁也不知道,景轩正是从这个疯妇的疯言疯语里一点一点习得了,如何在这皇宫里生存下去的方法。 景轩踏进清秋阁的时候,孙美人正在用午膳。她比陆昭仪还年轻些,头发却已经花白,只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没戴任何钗环,身上的衣服也是多年旧衣,但还算干净整洁。 上一世孙美人发病时打翻了烛火,葬身火海,此时景轩再次见到她苍老的面容,心中某处忽然柔软了下来。 孙美人似乎没有发现有人进来,抓起一块海棠糕就往嘴里送,景轩见她吃的都是些甜腻的糕饼,不觉皱眉:“你们就给孙美人吃这个?” 旁边侍奉的宫女稚气未脱,也正是因为年纪小,才被其他宫人支来贴身照顾孙美人,此刻被景轩问话,战战兢兢道:“这几日孙美人除了点心什么都不肯吃,奴婢也是没有办法。” 景轩见此,也不多说什么,只道:“去拿碗粥来。” 然后,转身拿走了孙美人面前的食盒:“母妃,不能再吃这些了。” 孙美人此时才发现景轩,缓缓抬起头,呆滞地看着他。 景轩细细为她拭了脸上的糕饼碎屑:“孩儿命人备了粥,母妃尝尝?” 孙美人的视线依然没有焦点,却点了点头。 粥拿来后,景轩试了试温度正好,也不让小宫女帮忙,亲自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给孙美人。孙美人居然不吵不闹,温顺地喝着粥,倒让小宫女看呆了。 “母妃,孩儿要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孙美人每日喝药后都要午睡,景轩喂完粥,又看她喝完药后便准备走。 一直没有什么反应的孙美人,听到这句话却猛地抓住了景轩的手:“你要去哪?去书房读书吗?不要去,我们不读书,不读了!” “好,孩儿不读书,也不去书房了。” “你父皇要是考校你,不管你知不知道都要装作答不出来,哪怕你父皇生气了责罚你也没有关系。” “孩儿不喜欢读书,自然是答不出来的。” 孙美人一直抓着景轩,颠三倒四地重复着上面的告诫,长长的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了一道道痕迹,但是景轩毫不在意,柔声安抚,终于让孙美人重新安静了下来。 景轩走时,那名叫蕊儿的小宫女送他到门口,景轩看了一样林远,林远立刻拿出了一个荷包塞给她:“这是三殿下赏你的。” 这还是蕊儿入宫以来第一次收到赏赐,她愣了片刻才想起跪下行礼。 景轩则和颜悦色:“好好侍奉孙美人,我自然不会亏待你。特别是夜里,要小心灯火,点灯的时候你要看着。” 蕊儿自然连连称是,景轩见她呆头呆脑的样子并不放心,回宫之后,派了闻莺到孙美人处帮忙照顾。 到了晚上,景轩遣走了在旁侍奉的宫人。片刻之后一个侍卫打扮的人跪在了景轩面前,面貌与昨日来的陆羽一模一样,神色却严肃恭谨,看上去还有些木讷。 “连续两日入宫当值,会有人怀疑吗?”景轩倚在榻上,一边翻看卫齐带来的死囚卷宗一边问道。 “属下没有家室,其他侍卫有事时常常与属下换班,今天也是原本当值的侍卫主动提出调换,不会有人怀疑。”卫齐的声音就如同他的长相般一板一眼。 “说到家室,普通人的生活过得如何?”景轩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卫齐的身体却没紧绷起来。 “属下永远都是殿下的暗卫。”卫齐的语气坚定不移,仿佛是一字一字刻在石头上的。 大周皇子,十岁之后便可拥有自己的暗卫,只是赵王有一队七人,而景轩只有卫齐一个。不仅是暗卫其他衣食份例也是如此,被明的暗的克扣不少,不过像戏文里那样挨饿受冻也是不可能的,好歹维持着一个皇子的体面。 再说暗卫。每个暗卫从记事起便被灌输效忠思想,无亲无眷,无情无欲,只知主人的命令。初时,景轩手上的力量少得可怜,自然不会浪费这样无需怀疑忠诚的手下,就破了暗卫贴身保护的惯例,让卫齐到宫外为自己办事。没想到买一送一,卫齐第一次外出就带回了一个陆羽。 “你和陆羽的五年之约已经过了一年吧。” “一年零两个月。” “你真的不想脱离暗卫,当个普通侍卫,或是干脆远离宫廷做个普通人?” “属下从未想过。” “既然这样,就别和那家伙走得太近。或许有一天我会让你亲手杀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景轩的声音依然是温和的,不带半点杀气。 听到景轩的话,卫齐身体一颤,声音却没有丝毫迟疑:“属下遵命!” 6第五章 中秋 八皇子的生辰果然办得十分热闹,景轩虽以伤发为由并未亲去,但是从宫人的这几天的议论中也能知道当时的光景。 又休养了几日,便到了八月,景轩也是时候回书房读书了。当日安抚孙美人的话自然不能当真,景轩在课业上并不突出,但有个勤勉的名声。 太子与他们不在一处读书,赵王已经离宫开府,书房里五位皇子以景轩为长,他又是大伤初愈,弟弟们要表示一番关心,景轩也要谢谢他们之前的探望。一番寒暄后,他发现自己身后的座位还空着:“六弟今日没来么?” 七皇子答道:“舒妃娘娘已经派人来告了假,六皇兄染了风寒。” 景轩便不再问,六皇子的身子一向不好,十日里倒有六七日告假的。 见时间不早,他们便回了自己的座位。与景轩同坐的伴读刘维,是景轩的表兄,长景轩两岁,性子很是温厚。 刘维对景轩轻声道:“中秋过后便是殿下的生辰,家父想在家中为殿下制备几桌酒席,不知殿下认为是否妥当?” 景轩生母的忌日与他的生日严格说起来并不是同一天,但终究是有些忌讳,每年生辰不过是吃碗寿面表示一下。不过,这次自己这位心思活络的舅舅似乎是被景舆的生辰宴刺激到了,也想为自己好好操办一回。 景轩想了想,的确该与舅舅联络一下感情,而且这次的宴会相当有趣。 想到上一世里生辰宴上发生的事,景轩笑着答应了刘维:“没有什么不妥当的,那日我一定会去,劳刘侍郎费心惦记。” 转眼间,中秋便到了。中秋是大周最重要的节日之一,这一日周皇要赐宴宗室与群臣,是以宫中处处张灯结彩,花团锦簇。 因为要赏月,宴席没有摆在室内,而是摆在了朝华殿外的广场上。朝臣与宗室的席间有屏风隔开,并用新开的各色菊花点缀,案上的瓶里则插着新折的桂花。 是夜无云,月色极好,明月犹如玉盘,悬于天幕,月中的桂树与玉兔似乎都清晰可见。钟鼓声响起,晚宴正式开始。当然,在这样的宴会上即便菜色再好,大部分人也没有心思吃东西。景轩早已垫了肚子,此刻不过象征性地动几筷,酒倒是喝得不少。 周皇与齐皇后同坐,妃嫔则是按等级安排座位,叶贵妃坐在首位。叶贵妃已育有两子,依然明艳不可方物。一双凤眼上挑,妩媚又凌厉,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显得俗艳的衣饰,在她身上却是无比合适,在座的各位嫔妃的确没有人能在姿容上胜过她。 皇子以太子为尊,其他人则按长幼依次落座,景轩与六皇子景轲同坐一席。六皇子的长相肖似其母舒妃,白皙清秀,他自上次染了风寒后一直没有大好,此刻穿着厚重的礼服,颇有些弱不胜衣的感觉。 其他席上,太子与赵王貌似毫无芥蒂,时不时交谈两句;七皇子与八皇子素来交好,相谈甚欢;景炎则认真消灭着他桌案上的食物,大概是宴会上吃得最认真的一个。 酒过三巡,气氛开始活络起来,不断有人离席敬酒。推杯换盏间,谈笑声也渐渐变大。 景轩冷眼看着这些妃嫔、皇子与宗亲,上辈子这些人大半都不得善终,而且是死在他手里的。景轩登基即位,根基稳固之后,便开始调查生母的死因,发现贴身服侍刘选侍宫人全都在她死后的一年内暴毙,有的是发生意外,有的是得了急病,竟查不到一点线索。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既然刘选侍是死于他人之手,那么周皇的妃嫔就都有嫌疑,于是景轩下令先帝所有妃嫔都要为先帝殉葬。 彼时齐皇后自尽,叶贵妃“病逝”,周皇活着的嫔妃还有二十三人,育有皇子的已经随子去封地,这道圣旨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老八景舆当场杀死传旨的内侍,联合诸多对景轩新政不满的宗室起兵谋反,兵败后参与谋反之人俱被夷三族。老七景轺遵旨将母亲梁太妃送上了回京的马车,保住了合家性命,但担上了不孝的罪名,从此在宗室中抬不起头。 一向病弱的景轲倒是让景轩刮目相看,写血书上奏请求代母而死并在封地自尽,同日舒太妃自尽,让景轩找不出错处。如此他这一脉不但得以保全,而且在朝野名声极佳,想来景炎逼宫之时他们也出了不少力。景炎也是因为这件事再三劝谏,触怒了景轩而被贬到边关。 景轩此刻回想,当时他的确有心借此机会打击宗室,但本有更为稳妥的手段,他却偏偏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大约是因为登机前与初登机时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已经磨去了他全部的耐心。 再看看眼前这些人。单独见时不觉得什么,此时死在自己手下的人活生生地汇聚一堂,盛装赴宴,谈笑风生,景轩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眼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个梦境,又或者上一世的记忆才是一个梦境? 心中一阵恍惚,但是面上依然平静,手中剥着越国送来的蟹。螃蟹被细细捆扎,状如元宝,壳色金黄,脂膏肥美,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但景轩不喜食蟹,用了一只就停口,手上却没停,细细剔出蟹肉,又小心不让自己的手沾上腥味,一会就已经盛满了一小碟。 “三哥桌上的桂花可真香啊!我最喜欢桂花这种甜甜的味道了。”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六皇子就已经支撑不住退席,而景炎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坐到了六皇子的位置上。 “难道你的桌上没有桂花?你是喜欢桂花糕吧!”景轩笑着把自己几乎未动的糕点递过去。 “我是怕三哥一个人坐寂寞。”景炎咽下一块桂花糕后答道,圆圆的眼睛却盯着景轩装蟹肉的碟子。 于是,景轩又把那碟剥好的蟹肉推到了景炎面前。然后,景轩在景炎的要求下不得不再讲一遍嫦娥奔月,吴刚伐桂之类的故事。不过也因为景炎的打岔,那种恍惚感似乎消失了。 “轩儿,你也到了离宫开府的年纪了吧?”宴会接近尾声,周皇不知怎的想起了景轩。 “回禀父皇,下月初二儿臣便满十六了,依礼年后离宫。” “封王开府是件大事,礼部该好好准备……说起来你的两个弟弟也不小了,便一起册封了吧。” 礼部官员连忙起身,唯唯应了。 除了景轩之外,诸位皇子中只有六、七两位皇子尚未封王。于是景轩、舒妃、梁才人带着七皇子,都起身谢恩。 舒妃纤弱,梁才人圆润,跪在一起倒是挺有意思。周皇会想起这件事,无非是这两位妃嫔中的一个吹了枕头风。按性子来说,梁才人的可能性多些。 —————————————————————————————————— 中秋佳节,不但宫中大摆筵席,京城里也取消了宵禁,东西市一连举行三日灯会,热闹非凡。 八月十七是灯会的最后一天,景轩向陆昭仪问安时提起了灯会,说是想去看看。 “想去就去吧,只一条,多带些侍卫,别叫闲杂人冲撞了。”陆昭仪笑盈盈答应了。 一边的八皇子听见了,吵着闹着要一同去,不等景轩开口,陆昭仪就一口回绝了。八皇子虽然不在说话,但看他撅着嘴的样子就知道他不会罢休。不过景轩一点都不担心,陆昭仪是绝对对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出宫乱晃的。 景轩出宫自然也不是为了灯会。 据说太祖时,有一次允许京中的死囚回家过年,而且并不派人押解。过完年之后,那些死囚竟然一个都不少地回到了牢房。太祖感其信义,赦免了这些死囚的死罪。太祖释死囚的故事广为传颂,周皇慕太祖之风,便准许京中秋决的囚犯在中秋时回家探亲,不过还是有官差押解的。 这本是好事,但有的狱卒官差却勾结起来以此谋利,延长探亲时间甚至偷龙转凤的事情时有发生。这种下层小吏的阴私勾当还是陆羽行走江湖时发现的,景轩知道后觉得可以利用。景轩的母家势力无法为他培养什么死士,即便他离宫之后有了自己的人手,训练死士之类的举动也太过扎眼。死囚中不乏好勇斗狠且讲义气之辈,以家人的身份赎买他们出狱,将来即便出事也很难查到景轩身上。 这件事一向是陆羽负责,景轩不需要也不应该亲自搀和进去。不过重活一世,景轩很愿意找一些新的乐趣,因此从死囚的卷宗中挑出了一个人,决定亲自去见一见。 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街上的人流比平日里多了一倍,喧闹不已。 景轩换上一件半旧不新的棉袍,带着两个侍卫出了宫。一个自然是卫齐,另一个是他有意笼络的,叫吴海,武艺家世都一般,但胜在嘴紧。 逛到一半的时候,景轩看到了悠闲地站在街边喝豆腐脑的陆羽,知道事情已经办妥,就让吴海先去观鹤楼订位子,自己带着卫齐跟上了陆羽。 跟着陆羽三拐两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周围一下安静下来,节日的喧嚣似乎被隔绝在外。陆羽推开了巷子深处一户人家的大门。 院子里的狗叫了起来,东西两边的厢房里也有人声传来:小孙子吵着晚上要去看灯,老奶奶吓唬他会被拐子拐走,妯娌在拌嘴,两兄弟犹犹豫豫地想劝却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混合在一起有些嘈杂,却是最平凡也最温馨的声音。 就这样不打招呼地闯进一户普通百姓的家里似乎不太妥当,但是陆羽毫不在意,径自往里走。 后院的一间房中,一名虬髯大汉正抓着一只油鸡大嚼大咽。他手上竟还带着一副被砍断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晃悠着,哐当作响。大汉的相貌十分英武,只是头发胡须杂乱,身上也是伤痕累累,衣服倒是干净簇新的。 “看来你对这副镯子挺满意的,就不用取下来了。”陆羽笑着把钥匙扔了过去。 “这副镯子值二十万两白银,自然不是人人可以戴的。”大汉答道,目光却落到了景轩身上,而景轩则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大汉名为王岳,带着一伙人占了个山头,在北边的绿林小有名气。他的寨子平日并不滋扰百姓,官府也不想管江湖上的事情。不过王岳有个拜把的兄弟叫什么汪五刀的,劫了二十万两官银,被官军追的走投无路,前来投奔他。也是他们运气不好,受命剿匪的是名将舒为笑,结果两伙人被舒将军一锅端了。到了定罪的时候,不知道汪五刀使了什么手段疏通,把王岳变成了劫官银的主谋。于是王岳被判了秋决,汪五刀作为从犯只判了刺配充军。 “你就是那个买我命的人?我本以为是哪个老相好舍不得我死,或是哪家姑娘看上了我……”王岳看着景轩,忽然笑道,“你虽然长得挺俊,可惜我可不好这一口!” 几乎是同时,卫齐一步挡在景轩身前,手中的长剑出鞘寸许,景轩自己倒是愣了愣。周皇的诸位皇子的相貌都不错,而景轩又一直刻意低调,在皇子中并不起眼。登机后,他的果决狠辣渐渐显露,身边的臣属又敬又畏,又有哪个敢议论他的相貌。所以,这还是景轩两辈子来第一次被调侃相貌,顿时觉得有趣起来。 不过还不等景轩开口,陆羽就已经抓起桌子上的酒坛一酒坛砸向王岳,王岳的反应也不慢,一手托住了酒坛,二人便借着这酒坛开始角力。渐渐的酒坛向王岳的方向倾斜,坛中美酒也流了下来,王岳张口就接,不过还是有不少酒洒出来,湿了他的衣襟。 忽然,酒坛底部出现了一道裂纹,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整个酒坛迸裂开来。飞溅的酒液淋了王岳满头满脸,乱蓬蓬的头发胡子湿成一缕缕沾在他脸上,显得狼狈不堪,不过他本人并不在意,反而大笑了起来。 “好功夫!”他赞叹了一声,又舔舔嘴唇,语气惋惜,“只可惜了这坛好酒。” “酒我有不少,你尽管喝,但话还是别乱说的好。”陆羽淡淡道。酒坛一裂,他就闪到了一旁,半点酒都没沾到。而景轩瞥了一眼陆羽,没说什么。 “呵呵,有酒堵着我的嘴,自然没工夫说话了。”王岳再次看向景轩,“我是个粗人,但也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你救了我的命,我便替你卖命。只是你的两个属下武功都在我之上,我不知道能替你干什么。” “我只要你到巫行山一带继续干你的老本行,人和兵器你自己想办法,其他的可以找陆羽。” “巫行山,周、楚、越三国的交界之地。”王岳重新拍开了一坛酒喝了一口,笑道,“难不成你是要造反?” 景轩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汉子居然还挺敏锐。不过景轩并没有回答他,反倒说了些毫无关系的人名地名:“王溪,王张氏,张家村。” 王岳的脸色变了,一下子站了起来,震得桌上的碗碟“叮当”作响:“江湖事江湖了,我的母亲妹妹都不会武功,我的事情与她们无关。” “你以为我要拿她们要挟你么?”景轩道出了王岳所担心的事,“我只是提醒你,她们的下落并不难找。” 在景轩的示意下,卫齐拿出几张银票。 “安排好你的家人,以后你没有任何理由为其他事分心。” 于是王岳又坐了下来,但并没有接银票:“钱我用不着,家人我自会安顿好,你们倒是可以问问代我去死的那个倒霉蛋,他还有没有什么活着的人可以花钱。” “那我就可以省下这笔钱了。”景轩微笑道,“那个倒霉蛋早已断了六亲,只剩下一个义弟,还被他自己给卖了。” 那个汪五刀刺配的路上故技重施,买通押解他的差人跑了,但被陆羽抓了回来,弄哑后打断手脚扔进死牢。原本景轩的意思是不必这么大费周章,直接从人牙子手里买一个和王岳年纪体型差不多的就行,不过景轩一向只重结果,既然陆羽喜欢选麻烦的方式,也就随他去了。 听说自己义兄的现状后,王岳没发表什么评论,只是对陆羽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太祖赦死囚的故事,历史原型是唐太宗释死囚。 怕大家搞混,把几位皇子排行、名字和生母列一下: 太子景辕,继皇后齐氏之子。 二皇子景辙,叶贵妃长子,封赵王。 三皇子景轩,刘选侍子,后封吴王。 四皇子、五皇子早夭。 六皇子景轲,舒妃子,后封洛王。 七皇子景轺,梁才人子,后封徐王。 八皇子景舆,陆昭仪子,八皇子,封晋王。 九皇子景炎,叶贵妃次子,封襄王。 7第六章 故人 从院子里出来,天色已经不早了,景轩便直奔观鹤楼。观鹤楼是京城里最好的馆子,这种时候座位自然难订,不过吴海还是有些办法的,替景轩找了一个二楼靠窗的座位。 看着窗外的街景,景轩独酌起来,他在等一个人。 上辈子,景轩为着封王的事心里不痛快,晚宴的第二天出宫散心,就是在这座观鹤楼里遇见了萧毓。 到底为什么封了王反而不痛快,那种细腻的少年心思景轩早已忘记,但是第一次与萧毓见面的每一个细节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一身青衫,头发亦是用一根青色的发带束着,并未戴冠,最简单不过的衣饰,偏偏就显得那人俊逸出尘。景轩在皇宫里长大,精彩的人物见过不少,竟无人及得上他。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便心情不佳,景轩也没有拒绝这位自称萧毓的男子一起搭个桌子的要求。 在景轩与萧毓交谈后,更是被他的谈吐与博学折服,不由得起了结交之心,但萧毓只留下一句“日后再见”便离开了。 又过了几日,朝堂上传出一个重大消息,一名聻渊弟子入朝为官。 东周时有位鬼谷子,居于鬼谷,苏秦、张仪、孙膑、庞涓等天纵之才皆出自其门下,纵横于诸国之间。而五十年前有一位奇人在诸国交界处的山谷隐居,将山谷命名为聻渊。传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那位奇人起这个名字不知道有没有同当年的鬼谷子一较高下的意思。 聻渊门下弟子的确个个不凡,为各国招揽,出将入相。只是这样一来,难免同门厮杀,所以聻渊弟子出山后非但没能安定天下,反而使各国争斗愈发惨烈。而周太祖正是在这一时期趁势而起,打破门阀垄断建立基业。 或许是不忍看到同门相残,聻渊主人封闭了聻渊不再允许弟子出山,使得聻渊越发神秘,偶尔会有一两本门人的著作流传出来,便能掀起热潮。五十年后,聻渊弟子终于再次出山,头一个便入仕周国,怎能不叫朝野上下震动?周皇与其相谈一夜,感其才而委以要职,并命其兼任太傅,入宫教导太子与诸位皇子。 景轩听到这个消息后,便隐隐有了猜想,第二日在书房见到新任太傅后,这个猜想便被证实了,果然就是萧毓。 有了萧毓的暗中相助,出谋划策,景轩终于登上了皇位。随后他便任命萧毓为宰辅,开始了统一天下的浩荡计划。 而他们,只用十年便完成了这计划。 再后来,景轩开始诛除功臣,免去了萧毓宰辅之职,让他去主持新皇宫的营建,但对他始保有着一分敬意。 萧毓则一直兢兢业业,谨慎低调,从未依仗自己太傅的身份做出令景轩不快的事,比如说劝谏景轩日益骄奢的生活,直至最后那日的逼宫。想来萧太傅卧薪尝胆,隐忍已久。 这一次我该如何报答你呢,萧太傅?景轩微笑,压下了心中一些蠢蠢欲动的黑暗念头。 一声清脆的鸟鸣打断了景轩的回忆,只见小小的青色影子从窗外飞掠进来,停在了一个刚刚上楼的年轻男子的肩头。这个男子自然引起了二楼所有食客的注意,但他只是自顾自地四处张望,看到景轩时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向景轩这桌走来。 “这位小兄弟,不介意搭个桌子吧?”男子长了张讨喜的娃娃脸,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容。那只青鸟温顺地停在男子肩头,漆黑的眼睛似乎也在注视着景轩。 “请。”景轩意识到事情发生了变化。这个男子他认识,名叫莫行之,是萧毓的师弟。景轩曾听萧毓说过,聻渊主人为了避免同门相残的事情再次发生,这一代弟子中只许他一人出山。天下平定之后,因为莫行之擅长机关之术,萧毓才把这位师弟请来助他建造新宫。 为什么这一次来的不是萧毓,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我叫莫行之,应该比小兄弟虚长几岁。对了听说这观鹤楼的三鲜鸭子不错……嗯,的确不错,肉质滑嫩,味道鲜美,啧啧。对了,小兄弟你别光坐着,你也吃呀!”正当景轩思索可能发生的情况时,莫行之已经完成了自我介绍,相当自来熟地坐下吃起了景轩点的菜,并且还有反客为主的趋势。 于是景轩微笑道:“看来兄台是第一次来京城,观鹤楼有名的不只是三鲜鸭子。这道鲫鱼豆腐本是家常菜,这楼里偏能做出与众不同的味道来;还有这道烩五珍,山珍海味汇一味,毫不冲突,很是难得。” 于是景轩从观鹤楼的吃食聊到京城风物,又聊到莫行之的家乡。莫行之开始还算警醒,并没有透露什么,但当景轩把话题引到机关术上的时候,他就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连带着说出不少本不应该说的。 “我那个大师兄啊,无聊透顶,一天到晚只知道什么悟道,根本不明白机关之术的奥妙。” “那你二师兄呢?”景轩喝了一口酒,状似无意地问道。 “我自己就排行第二,哪来的二师兄,下面倒是有群师弟,一样是无趣极了……”莫行之继续抱怨着,没有注意到景轩握杯的手微微顿了一顿。 景轩记得很清楚,莫行之是三弟子,而萧毓才是二弟子。 “莫兄,我想问你一句。”景轩忽然打断了莫行之,看着他,“你听说过萧毓这个人吗?” “萧毓?”莫行之反复念叨了几遍这个名字,“好像没听说过,不过我对于记名字一向不太擅长,或许听过也不记得了,他是干什么的?” “萧毓也是长于机关的奇人,所以我以为莫兄会听说过。” “哦,是吗!他也住在京城?什么时候请小兄弟引荐我们见一面。” 景轩看莫行之兴奋的神情不似作伪,便轻描淡写地把这个谎圆了过去。 “小兄弟,今天聊得实在是尽兴!不过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莫行之面色通红地站起身。他酒喝得不少,酒量又不好,显然是醉了。 景轩看着他走到楼梯口,忍不住开口:“莫兄……” 但莫行之打断了景轩的话:“小兄弟不必挽留我,我们有缘一定会再见的!” 说罢极为潇洒地一甩衣袖,也没有注意到肩头鸣叫不已的青鸟,极为坚决地一脚踏空骨碌碌滚下了楼。于是,景轩默默把“小心脚下”这句话咽了回去。 听着楼下人仰马翻的声音,景轩忽然觉得,这一世大约会如他所愿过得非常刺激。 莫行之滚下楼就没了声响,把楼下的人吓得不轻,不过很快人们就发现他只是趴在地上呼呼大睡,并没有受伤。景轩让小二把他送到最近的客栈,并垫付了房钱,便出了观鹤楼。 此刻华灯初上,放眼望去,彩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正是最精彩的时候。不但路两旁挂满了花灯,不少店家也在自家门口挂上新奇的花灯来招揽生意。这些花灯自然比不得宫灯精致典雅,但胜在种类繁多,颇具新意。 街上游人如织,不少人携家带口出来赏灯。小摊贩们吆喝着,卖艺的周围围了一圈人,街口猜灯谜的地方也是热闹非常。 景轩却无心观赏。他一手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沿长街慢慢走,卫齐和吴海远远跟着,并不上前打扰。 萧毓为什么没有来,莫行之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如果他的话是假的,那么应该是受萧毓指使,萧毓为何要躲在暗处,难道有上一世记忆的不止自己一个? 如果莫行之的话是真的,这个世上,没有萧毓……想到这里,景轩微微有了寒意。 此刻,四周的喧嚣再次让景轩产生一丝恍惚,他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周围。忽然,景轩的脚步顿住了,他在人群中竟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皇甫靖! 或许不应该说熟悉,因为这是景轩从未见过的年轻的皇甫靖。他站在街角,静静地注视着一盏走马灯。微黄的灯光为他苍白的脸染上一分暖意,但他与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始终是格格不入的,仿佛存在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很快,皇甫靖似乎觉察到了景轩的注视,转过头来对上了他的的视线,目光如记忆中一般冰冷锐利。他们上一次这般对视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其实不远,不过三四年罢,却已经隔了一世。 景轩注视着他,觉得时间似乎停滞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景轩忽然觉得腿被撞了一下。他低下头,却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嬉笑着跑远了,他的父母跟在后面,对景轩报以歉疚的笑容,而当景轩再次抬头时,皇甫靖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景轩没有试图追上去,只是静静站在原地,卫齐出现在他身后,轻声道:“要属下追上去吗?” “不必了。”景轩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又睁开。景轩早已习惯把笑容戴在脸上,这一次却无法抑制住从心底涌出来的兴奋与喜悦,需要一些时间平定心绪。要见皇甫靖,并不急于这一时,只要他在京城里,就总能找到的。 重生之后,景轩从来没有探查过关于皇甫靖的消息,甚至想都没想到过他。并不是不在意,而是因为他自己都没发觉的隐秘的恐惧。萧毓的消失无限放大了这种恐惧,他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如果这个世上,没有皇甫靖呢?谁能想到,一转眼,景轩就提前遇到了他。 他还在,他还活着,真的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第六章攻受才第一次重逢啊(虽然对皇甫来说的初遇),不易啊! 8第七章 刘府 景轩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反省一下重生以来过于儿戏的态度。即便自己大权在握,为天下至尊的时候,也会因为一时松懈而让景炎和萧毓有机可乘,更何况是毫无根基现在,稍有差池就可能粉身碎骨。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以后的变数可能会更多,需要更加谨慎。其他的,比如远离争斗当一个逍遥王爷什么的,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 至于皇甫靖,要尽快弄清楚他为什么会在京城。若是怕失去,就牢牢控制在手里,放任自己的恐惧,绝不是景轩的做法。 景轩回想了一下,前世皇甫靖是因为屡立战功,从亲卫被提拔到副将的,此时他应该还是舒为笑的亲卫。舒为笑是舒妃的堂兄,原本驻守周国与楚国的边界,因拒绝了齐家和叶家的拉拢而受到排挤,被从前线调去“剿匪”。实际上所谓的“匪”不过是几伙小毛贼,王岳更是躺着中枪。 于是六皇子景轲难得出现在书房的时候,景轩与他攀谈了几句,不经意间聊起那日中秋宴上似乎见没见到舒将军。景轲说是路上延误了,八月十六早上才到京城。舒将军交还兵符后,所掌的军士除了几伍亲卫外都归了东营,目前赋闲在家。 舒为笑的经历与前世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也就是说前世的皇甫靖此时也在京城,甚至很可能也去了灯会。只是前世,景轩与萧毓相谈甚欢,离开观鹤楼的时间晚了不少,因此才没有遇到。而这一世的偶遇,把他们初次相见的时间提前了五年。 现在,景轩很有冲动去舒府拜访一下,但是皇子与大臣交往必须谨慎,舒为笑他虽然见过两次,却连话都没说过一句,贸然前去十分不妥。不过现在开始结交起来,倒是好时机。舒为笑被收了兵权,而且得罪了齐、叶两家,起复无望,门庭冷落,此时若是雪中送炭自然比锦上添花效果好。 于是景轩让刘维给舒府也发一份帖子,邀请舒为笑参加自己的生辰宴。 中秋后,聻渊弟子入仕周国传来出来,让朝野上下一片沸腾。不过随后又有消息传来,说周皇与此人相谈了不过半个时辰便拂袖而去,随便给了这人一个工部的闲职。于是聻渊弟子出仕这件事就虎头蛇尾地结束了。对此,景轩表示一点都不惊讶。 九月初二早上,景轩禀告过陆昭仪后,便出宫去了去往刘府。这一次带的侍卫多了一些,林远也跟了过来,不过还算是轻装简从。 刘侍郎老早就出府相候,见到景轩的马车连忙迎上前,向景轩行礼。 景轩一把扶住了他:“舅舅不必多礼。” 严格说起来,只有皇后的兄弟才是正经的国舅,刘侍郎虽是刘选侍的兄长,但景轩可以直呼其名,尊敬些便称呼他的官职。所以刘侍郎连连摆手,不敢受景轩的称呼。 不过就像景轩尚未封王是便有人称呼他为三殿下一样,有些事情是朝野上下默许的,因此景轩劝道:“今日是家宴,来的都是亲朋好友,不要紧的。” 刘侍郎方才点头,引景轩入府。 景轩的这位舅舅名为刘文山,是刘选侍的长兄。刘家父母早亡,只剩下他与刘选侍相依为命,日子过的很不容易。后来刘选侍被选入宫,时常托人把银钱带给刘文山,他便以此为本钱,做起了行商。 刘文山肯吃苦,心思又活络,生意逐渐做大。时常走南闯北,他也长了些见识。后来刘选侍 被周皇宠幸怀了身孕,他也依例被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毕竟一个皇子的母家是商户,说出去并不好听。周国商户属于良民,但仍然是士农工商之末。 刘文山在工部居然干得不错,本人又会钻营,升迁到了工部侍郎。景轩即位后,他便成了工部尚书。刘文山还是很知道自己斤两的,老实在工部呆着,同时注意约束家人。他虽然不能给景轩帮多大忙,但也没拖过后腿,两个儿子日后也成立景轩的重臣,因此景轩不介意对这位舅舅亲近些。 时辰尚早,刘侍郎请景轩先在为他准备的雅室休息,顺便叙叙旧。正当他讲到在北疆收购羊毛的趣事时,刘府管家忽然神色匆匆地赶来,对刘侍郎耳语几句。 刘侍郎神色不变,向景轩告罪:“府里有些琐事不得不处理,怠慢殿下了。” “舅舅不必在意,先去忙吧。” 刘侍郎离开后,景轩优哉游哉地端起茶盏轻吹茶沫,知道好戏已经开场了。 果然没过多久,景轩就听到门外一阵喧哗。刘维的书童清溪被门外的侍卫拦住了,他也顾不得同侍卫解释原委,直接在门口大声喊了起来:“殿下,殿下,我家公子求你救命啊!” 于是,景轩放下茶盏,走到门口阻止了正要把清溪拖下去的侍卫:“清溪,你家公子出什么事了?” “回禀殿下,不是我家公子出事,而是我家二公子……总之一言难尽,求殿下先去救人!” 景轩装作沉吟了片刻,道:“好吧,我就跟你去看看。” 听到景轩的话,林远连忙吩咐侍卫贴身保护,却听景轩道:“你和卫齐跟着我就行了,其他人留在这里。” 林远虽有犹疑,但也看出来了侍郎府里怕是出了大事,不敢多话。于是三人由清溪领路,往府里走,沿路的下人自然不敢阻拦。 刚靠近主院,便能听到刘侍郎的怒吼:“维儿让开,今天我便要打死这逆子!” “这是出什么事了,让舅舅发这么大的火?”景轩跨入院内,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跪在院子中央,身上血迹斑斑。刘维跪在少年前面,此刻看到景轩,似乎松了一口气。下人们站在一旁,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刘侍郎手里拿着杖责用的木杖,一脸怒容的瞪视着少年,听到景轩的声音,惊讶地抬起头:“殿、殿下,你怎么来了?” “舅舅,有话慢慢说,何必如此动气,莫气伤了自己的身体。”景轩上前,伸手去拿刘侍郎手中的木杖。 刘侍郎不敢用力,立刻放开了木杖,请罪道:“刘某教子无方,养出了这等凶恶暴戾、目无尊长的逆子,一时气急忍不住亲自教训,不想冲撞殿下,望殿下恕罪。” “舅舅,我早说过了我们是一家人,无需说什么请罪之类的话。”景轩说着看向跪在地上的少年,“这位应该就是刘绍表弟吧,你闯了什么祸惹得舅舅如此生气?快些向舅舅请罪吧,我好劝舅舅免了你的板子。” 刘绍没有回答,仿佛没有听见景轩的话。事实上无论刘侍郎要打他的时候,还是骂他“凶恶暴戾”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的反应,眼睛执拗地盯着前方。 狼一样的眼神呢,景轩忍不住轻笑起来:“看来我的这位表弟还有些犟脾气。” “这个不知好歹逆子!”看见刘绍这副样子,刘侍郎似乎又要抄起木杖冲上去。 “好了,舅舅,今天是我的生辰,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表弟吧,看他这样子伤得不轻,还是先找大夫要紧!” “既然殿下开口,今日便饶了这逆子罢!”刘侍郎叹道,挥了挥手,立刻有两个仆人上前把刘绍架走了。 “时辰也不早了,我先去门口迎接宾客,就让维儿在这里陪殿下说说话吧。”弄走了刘绍后,刘侍郎觉得此时见到景轩有些尴尬,便找个借口告辞。 景轩自然不会拒绝:“一切都麻烦舅舅了。”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景轩从刘维那里听到了他早已知晓的事情经过:刘绍在向刘侍郎的正妻魏夫人请安时突然发难,用暗藏的短刀刺杀了魏夫人身边的张妈妈。 原来,刘绍的生母王姨娘前几日与张妈妈发生了口角,争吵中张妈妈推了王姨娘一把,结果她的头正好磕到了桌角,当场就昏了过去。王姨娘被抬回去后,撑了几日,昨天半夜里断了气。 王姨娘的院子本来就冷清,在加上刘绍有意隐瞒,居然没有人发现王姨娘已死。而刘绍这几日都在王姨娘跟前侍奉汤药,请安的时辰晚了,魏夫人也没有觉察出不对,更没想到刘绍这半日是找刀去了。 太宗早就定下了律法,不许主人家随意打杀奴仆,不过侍郎府的少爷杀了个仆妇一般也没人会追究。况且这件事是刘绍占理,本朝是极重孝道的,即便按律法追究起来,刘绍也不会受什么惩处。甚至后来这件事传出去了,大部分人都称赞他孝顺,其他的也只是认为他因年少而行事过于鲁莽。 刘侍郎会发这么大的火也不是因为刘绍杀死了一个仆妇,而是因为他杀死张妈妈之后并没住手。如果不是被正向魏夫人汇报宴会事宜的管事按住了,那把从张妈妈身上抽出来的血淋淋的刀,很可能就捅到魏夫人身上了。 王氏虽然只是姨娘,但终究是半个主子,张妈妈先动的手致使王姨娘重伤昏迷,只被不咸不淡地罚了几个月月钱,魏夫人心偏得也太明显,难怪刘绍要记恨。刘维也知道这件事上自己母亲理亏,只是碍于孝道不好表露出来,含糊带了过去,只说是魏夫人因受到惊吓而昏倒了,所以刘侍郎才会大发雷霆。 魏夫人出生东阳魏家的一个偏支。各国的世家豪门,在各国开始科举取士后势力便大不如前,但名声仍在。刘侍郎娶她,是典型的没落世家与朝廷新贵的联姻,各取所需罢了。 说起来,侍郎府里姨娘不少,庶子庶女也不少,像魏夫人这样的世家嫡女自然不会把姨娘和庶出子女放在眼里,她格外不待见王姨娘母子也是有原因的。 刘侍郎的父母还在的时候,曾为他定下过一门亲事,便是王姨娘。刘侍郎的父母相继病世后,刘家穷得几乎揭不开锅,王家人便毁了婚。这件事一直被刘侍郎视为奇耻大辱。 后来刘家发达了,王家人又厚着脸找上了门。刘侍郎也不多说什么,付了些银子,一顶小轿把王姨娘从偏门抬了进来。 开始刘侍郎也没刻意薄待她,只是王姨娘不过是普通村妇,姿色一般,性子又木讷,哪里斗得过府里的其他莺莺燕燕。王家人又贪得无厌,几次三番上门要钱,王姨娘便彻底被刘侍郎厌恶了。而王姨娘曾与刘侍郎有婚约这件事,始终是魏夫人心里的一根刺。 刘侍郎厌恶,魏夫人不喜,王姨娘母子在府里的日子也就可想而知。这一次王姨娘的意外可以说是偶然,也可以说是必然。只是没有人想到,刘绍平时沉默寡言,被人欺到头上也只会隐忍,却有鱼死网破的勇气。 故事的走向与上一世基本上没有差别,景轩只能感叹一句贵府真乱。 9第八章 生辰 “你决定了?”景轩听完刘维的叙述后问道。问的很简单,意思却不简单。刘维让清溪把景轩搬来,自然是为了救刘绍,刘绍却不一定会领情,要知道他恨的可不只是一个张妈妈。 “他是我弟弟。”沉默了片刻,刘维的回答只有这一句。 “舅母那里……” “维常听闻‘忠孝不能两全’,却不曾听过‘孝悌不能两全’。”刘维声音不大,却坚定。刘侍郎自己读书不多,因此极为重视自己这个嫡长子的教育,早早就请名师为刘维开了蒙,后来刘维又进宫当了景轩的伴读,可以说是被诗书礼义浇灌大的。景轩知他平日里是极好说话的性子,但一旦认定的事便不会更改,否则也不会有日后的以死相谏,血溅朝堂。 问到这里就够了。景轩道:“我会和舅舅说,让他去河东的演武堂。” 河东是周太祖龙兴之地,他登机后便在那里设了第一家演武堂,除教导武艺骑射之外,还会请沙场宿将讲解兵法以及实战经历,影响极大,大周的半数将领都有在那里学习的经历。这件事后,魏夫人怕是容不下刘绍,让他离家求学是再好不过了,以刘绍的性子也适合学武。 “多谢殿下相助。维还有一事相求,请殿下收下清溪。” 是清溪把景轩搬来的,他等于站在了魏夫人的对立面,虽然这是刘维的意思,但魏夫人不会真的把自己儿子怎么样,而清溪就不一样了,很容易受到迁怒。因此,刘维把他托付给景轩。景轩虽不能把清溪带回宫中,但只要他名义上是景轩的人,刘府中人就动不了他。看来刘维读书倒是没有读傻,考虑得很是周全。 清溪也非常乖觉,听到这句话立刻跪下,对着景轩行了大礼。 处理完这边的事情,府中的管事过来禀报,宴会已经准备妥当,就等景轩入席了。 刘侍郎很知道分寸,这次生辰宴邀请的都是些亲朋好友,其中并没有什么手握实权的重臣。 宴会的厅堂布置得温馨舒适,虽然赴宴的人数不多,但一点都不觉空旷。宴会上的菜肴很精致,看得出是极用心的,最重要的是宴会气氛比宫宴轻松很多。魏夫人果然有些本事,不过可惜她本人没有出席,看来是被刘绍吓得不轻。景轩入席之后,不过说几句场面话,宴会就开始了。 舒为笑自己没有来,让他的长子舒元纬代为出席。最让景轩愉快的是。跟着舒公子来的侍卫长,正是皇甫靖。原本侍卫、仆役之类的随从会被领到另一间房里,不过景轩交待了林远几句,正厅里就有了皇甫靖的座位。 景轩打量皇甫靖的目光或许太过肆无忌惮,让座位离他最近的刘侍郎有些侧目,不过景轩很好地让所有人以为他对皇甫靖的关注不过是少年人对沙场的好奇和向往。皇甫靖则依然面无表情,该吃吃该喝喝,对景轩的目光视若无睹。 不过让景轩遗憾的是,因为座位离得太远,他没有机会和皇甫靖说上一句话。他和舒公子倒是相谈甚欢,这也为他日后去舒府拜访做了铺垫。 酒至半酣,景轩见皇甫靖的座位空了,便借着醒酒之名走出了大厅。景轩知道皇甫靖的习惯,便往僻静的地方走,果然在荷池边上的一个角落找到他。 现在已经荷花最佳的花期,不过侍郎府的荷花养护得很好,仍有大半开着。月光皎皎,清风送香,草丛中偶尔传来鸣虫的叫声,果然是适合月下相会的好景致。看着月光下长身玉立的身影,景轩露出了笑容。而不用他多说,跟着他出来的林远就自觉地回去取披风了。 “皇甫靖。”景轩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这是景轩在心底描摹了无数遍的名字,现在叫出口,并非恍如隔世,而是真的隔了一世。 “参见三皇子。”皇甫靖早就发现了景轩,不过此时才行礼。他现在虽然还只是个少年,但声音已经带上了日后景轩所熟悉的金属般的质感,冰冷而疏离。 “免礼。”景轩看着他,仿佛有些好奇,“我知道你的名字,你不奇怪么?” “殿下要知道一个人的名字想必不难。 “但也不容易,否则灯会过后我就去找你了。”见对方毫无反应,景轩又加了一句老套的话,“灯会上的初见,让我难以忘怀。” “请殿下恕罪,卑职不记得曾见过见过殿下。” 说恕罪的时候至少语气要愧疚些啊!果然还是这么不讨人喜欢。不过,比起以后要好多了。未来的皇甫靖虽然还是一副棺材脸,但是已经学会面无表情地把人气个半死又让人让人挑不出错处这一技能。说起来,大概也只有舒为笑那个不拘小节的老好人容得下这样的下属。 正当景轩感慨的时候,又听皇甫靖说道:“若是殿下无事吩咐,卑职告退。” “你应该也是嫌大厅里嘈杂才躲出来的吧,又何必急着回去。”景轩生了个懒腰,很是随意地靠在了一旁的柳树上。皇甫靖总不会说他情愿回大厅吧。 呃,应该不会吧,景轩看了眼皇甫靖又有些不确定。幸好他什么都没说,行礼之后默默地站景轩身旁,盯着池塘的一角,仿佛那一小块荷花比别的地方要美些。而景轩小部分时间看荷花,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看皇甫靖,即便是这般寂静无言地站着,竟也觉得,觉得满足。 脑子里闪过这个词的时候,景轩自己也有些意外。上一世他想要皇位,登上皇位之后就想要天下,扫平天下之后又想要四方来朝,朝堂内外再无掣肘。他的心里仿佛住着一只饕餮,再多的东西也无法填满。 现下这样并肩而立就觉得满足了?至少应该压上床这样那样,看着那双总是清明冷静的眸子染上*的色彩再说满足吧。景轩还没开始回味上辈子的□,便觉得皇甫靖一直注视池塘的目光转到了自己身上。这让景轩几乎忍不住轻笑出声,他自然记得,眼前这家伙对危险始终有野兽般敏锐的直觉。 三刻钟的工夫过后,林远终于带着披风出现了,景轩知道自己作为宴会的主角该回去了。 “皇甫说话当真是风趣,希望以后还有机会与你畅谈。”景轩微笑道,似乎忘了皇甫靖总共就说了三句话。 “卑职恭送三殿下。”嗯,这是第四句。 林远偷偷看了一眼皇甫靖,还真没看出这冷面小将居然是个风趣的人。不过他不敢多看,很快就为景轩系上披风,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回到大厅,又和诸位客人亲切交谈了一番,因景轩还要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回去,便散了席。皇甫靖在散席前也回到了大厅,景轩遥遥与他对饮了一杯。 回宫前,景轩深切表达了对这次生辰宴的满意和对刘侍郎的感谢之情,把刘侍郎感动得差点老泪纵横。 第二日,景轩从刘维那里知道了刘绍事件的后续。不知道是刘维劝说的结果,还是刘绍自己想通了,反正他不再同刘侍郎顶撞,而且一口咬定自己只是想杀张妈妈替生母报仇,对嫡母没有丝毫不敬之情。 刘侍郎从最初震怒中冷静下来后,也开始正视这个自己一直没放在心上的儿子,同意了景轩的提议,将刘绍送到了河东演武堂。 又过了几日,景轩到舒府拜访,这一次他见到了舒为笑。 舒为笑三十多岁,白面有须,长相很是儒雅,看上去更像是文士而非武将。他领军时对军纪要求极严,私底下却很随和,常与士卒们说笑。 他的用兵风格谨慎稳重,防守周、楚边界多年,从无败绩,有一定声名,却没有后来的皇甫靖与刘绍那样的街知巷闻乃至被写进话本小说的盛名,即便皇甫靖与刘绍都是出自他的麾下。这大概是因为他从来没有以少胜多或是闪电突袭这样让人津津乐道的事迹。即便是清剿山贼,舒为笑也要反复打探,细细布置,确保兵力的优势后再动手。“狮子搏兔,犹尽全力。”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此时舒为笑赋闲在家,门庭冷落,却毫无怨愤之情,一派悠然自得。与他交谈之后景轩发现这份悠然并非是故作平静,而真的是因为他生性豁达。难怪以皇甫靖的冷漠孤僻,刘绍的桀骜偏激,却都对他信服。 与舒为笑坐了一下午,喝了几杯茶,下了一局棋,景轩便回了皇宫。这一次他没有见到皇甫靖,因为舒为笑不想耽误几位亲兵的前程,把他们都赶入了东营。不过,景轩却没有多少失望的感觉。 想到上一世这位舒将军堪称悲壮惨烈的结局以及其引发的一系列后果,景轩心中有了计较。 知道自己这些日子出宫的次数略显频繁,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景轩很老实地呆在宫中,一直到腊月。期间,陆羽带来消息,王岳的伤好了,已经收罗旧部,动身前往巫行山。 闻莺与孙美人也都平安无事。闻莺性格谨慎,不与人结怨,景轩又是最不起眼的皇子,没有什么好算计的地方。上一世闻莺的死,恐怕只是运气不好,办差的时候撞见了宫中的阴私之事。这一次景轩让他好好照顾孙美人,她便寸步不离,几乎就不出清秋阁,躲了一劫。 孙美人也是一样,她疯癫已久,无法对任何人造成威胁,自然不会有人特意去害她。上一世的火灾的确只是宫人疏忽大意造成的。着火之后,也无人愿意冒险去救一个疯妇,任她被活活烧死。这一世有了办事认真的闻莺照顾她,这样的情况自然不会发生。 有时候事情便是这样,根本不必大费周章,只需要小小的一个改动,一个人的命运便不同了。 进了腊月,整个皇宫又开始忙碌起来,打扫宫殿,准备大年夜的宴会,分发份例。各宫的妃嫔们也要准备互相赠送的年礼和给宫人们的赏赐。此外,景轩还要准备年后离宫开府的事宜,所以格外忙碌一些。 景轩重生以来的第一个新年便在这种忙碌中到来了。 10第九章 战端 新年宴会的流程与往年没有什么变化。中午,周皇携皇后宴请大臣以及命妇,晚上则是后宫家宴,诸位皇子公主以及有品阶的嫔妃都会出席。 乐工、舞姬排了一支新舞,很是热闹喜庆。随后周皇起身,祝祷周国来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语毕喝下第一杯酒。接下来便应该是其他人向周皇敬酒,说些恭贺新年的吉祥话。不过今年有些不同,周皇念完祝词后继续道:“朕刚刚得到捷报,威远将军连战皆胜,已率军攻破楚人的防线,攻占了漓江郡。” 景轩适时地同众人一样露出惊喜的神色,向周皇祝贺。作为三国之中实力最强的国家,周国早有统一天下之心,此次周国在楚国边境秘密集结军队,新年前奇袭楚国,并非是什么小打小闹,而是怀着吞并之心。 听到捷报,皇后与太子的笑容尤为真诚,这位威远将军齐盛便是皇后的嫡亲兄长,此战他立下大功,这二位的位子便更加稳当了。而赵王虽然也在笑,笑意却没有到眼底,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相比之下,叶贵妃镇定得多,无论是笑容还是向周皇恭贺的话语都找不到一丝破绽。 这个消息一出,众人也就没什么心思欣赏乐舞,纷纷讨论起与楚国的战事来。 “三哥,我好想快些长大,去为父皇征战沙场,那才是男子汉应该去的地方!”景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挤到了景轩这席上,颇为羡慕地说道。 “放心,你会有机会的。”景轩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想快些长大,就多吃一些。” 景炎用力点了点头,认真努力地吃下了比平时多两成的饭菜。 一旁的六皇子看着他们的互动,笑容温暖了几分。 正月以及之后的两个月里,京中上至公卿大臣下至贩夫走卒,最热门的话题都是周国与楚国的这场仗:周国攻下了几座城池,杀了多少楚军,把楚国皇帝吓得从宫城里光脚跑出来等等。 当然,真实的战况并非这般乐观。周国新年奇袭,打了楚国一个措手不及,没费多大劲就攻占了漓江郡与巫北郡。但楚国大军奔赴前线后,周军的进攻就没有那么容易了。同时,楚国向越国求援,越国也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兵员武器的援助毫不吝啬。于是楚军在又丢了一个湘南郡之后总算阻止了周国的攻势,两军开始拉锯,互有胜负。 景轩自然也在关注战局,除此之外,他还要准备封王仪式。礼部拟定的封号已经下来了,他被封为吴王,六皇子景轲封洛王,七皇子景轺封徐王,都与上一世相同。 周太祖原本定下规矩,皇子成年后都要离开京城去封地,不过他本人就一个儿子,自然没有这种烦恼。太宗子嗣也不多,且都是一母所生,周皇继位后便让几位幼弟居住在京城。周皇的子嗣算是最多的,因为他的意思赵王离宫后并没有去封地,而是在户部任职,景轩也循例留在了京城。他的吴王府便是前朝的信王府,由工部负责翻新整修,主持工程的正是刘侍郎。 刘侍郎自然对吴王府的整修万分上心,被扔在工部的莫行之也参加了进来。因此,景轩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对吴王府进行一些改造。 拿到按景轩的意思绘制的图纸后,莫行之激动地直拍他的肩膀:“想不到景兄竟然也是同道中人,真人不露相啊,我们定要切磋一番。” 其实图纸上的密室与机关原本就是上一世莫行之为景轩的新宫所设计的,景轩不过是缩小规模罢了。 景轩允许莫行之参与王府的整修并非已经信任了他,只是要以他为突破口,利用聻渊的资源。上一世萧毓在诸位皇子中选择了景轩,这一次的莫行之似乎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而聻渊的资源难得,特别是情报网络可以说遍布三国,景轩并不想放弃。只是这一次,他绝对不会让聻渊的力量威胁到自己。 三月初九是个吉日,景轩三人的封王仪式便定在这一天。 周国尚黑,景轩着一身玄色礼服,听礼部官员宣读封王的圣旨。接过早已准备好的吴王印信后,他与其他两位新封的王爷便要跟着周皇与太子去太庙祭告祖先。然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周皇与太子都没有出现,礼部负责今天仪式的王侍郎额头已经隐隐见汗。 景轲神色如常,七皇子景轺素来胆小,是个没主意的,他悄悄拉了拉景轩的袖子:“三皇兄,父皇到现在都没有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父皇勤政,大约是被什么政事绊住了,你我安心等待就是了。”景轩露出不安但又强作镇定的神色。 又过了半个时辰,周皇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宁山匆匆赶了过来,传周皇口谕,大致意思就是今日的封王仪式到此为止,让三位皇子先行回去。 景轺忍不住问道:“李公公,究竟出了什么事?” 李宁山沉声道:“三位王爷,事关前线战事,陛下与太子殿下今日恐怕都无法抽身,更多的奴才也不晓得,请三位王爷恕罪。” 三位皇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不再多说,各自回宫。回到宫中,景轩才卸下了凝重的表情。前线发生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想必很快便会掀起波澜。 果然,没过几天,周军大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原本两军僵持,周军因占领着楚国的三郡,看起来还占优势,但是三郡人心不稳,需要分兵把守,粮草则要从周国境内运送到楚国,战争时间拖得越久就越不利于周。 因此,为打破僵持的战局齐盛率三万精兵绕道而行,奇袭楚都。不想这个计策被楚国老将伍启识破,反被伍启率军包围。齐盛率领的是周军最精锐的士卒,又有留守楚国三郡的周军接应,即便奇袭失败,突破包围也并非难事。 但是,伍启也是出生将门,深谙兵法经验老道,其能力不逊于齐盛,楚军也知道自己的国家面临存亡之危,战斗时悍不畏死,硬是挡住了齐盛几次突围。而且,周军后方此时也起了火。一名负责看管粮草的将领叛变,烧了粮仓,一时间前线的周军陷入了无粮的境地。于是周军留守的将领决定征用楚郡百姓的粮食,没想到士卒因粗暴抢粮而激起民愤,最终在楚国细作的推波助澜下发展成了民变。 这些原因作用的共同结果便是,周国奇袭楚都的三万精锐全军覆没,齐盛本人战死,楚国三郡动乱。 幸好齐盛的副将带着齐盛的遗命拼死逃了出来,收拢残兵,放弃了湘南郡,收缩军力全力防守剩下的两个郡。虽然最后稳住了阵脚,但是至此战场的形势已经完全反转了。 周皇为此勃然大怒,下旨捉拿叛逃的将领,并将其家眷全部押入天牢,择日问斩。而且,之后的几日周皇心情都不佳,不但斥责了太子,连一向受宠的赵王都因触怒周皇被禁足。周皇身边的宫人也受到波及,一日间有两位宫女被杖毙,李宁山也受了杖责,被打发去清扫外殿。 齐盛突袭楚都的举动,若是赢了,世人自然赞他用兵如神;败了,就是贪功冒进。现在齐盛兵败身死,齐家不但失去一位柱梁,很可能还要担上战败的责任,齐家自然不会坐等结果,而是在朝中上下活动起来。 不过,宫中与朝堂上的沉重气氛并没有影响到景轩。一是景轩一年都见不到周皇几次,无论周皇想找谁撒气也轮不到他;二是景轩早有准备,让自己的势力避开这场风波。所以,景轩现在只要轻松地布置的自己吴王府就行了。不过如果有乱中取利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这日景轩在王府新修成的荷花池畔散步,只有林远跟在身后。 “林远,听说李公公是你的师傅?” “是的。”林远小心翼翼答道。他现在有向卫齐看齐的趋势,学会了用最简洁的话回答景轩。 “那你为何没有跟着李公公留在御前?” “奴才只有一个师傅,但奴才的师傅不只有一个徒弟。”林远想了想,答道。李宁山有四个徒弟,林远入门最晚也最机灵,受到了其他三人的排挤,便被打发到了景轩这里。 “日久见人心,你师傅会知道你的。”景轩微微侧过脸,瞥了一眼林远。 “奴才明白,明日奴才便去探望师傅。” 李宁山受到迁怒被打发了,过去受了他气的自然趁机作践他,这几天日子非常难过。但周皇用惯了他,不用几日便会让他回去,景轩便是让林远赶在他复起前去雪中送炭,他没想就此买通李宁山,但这份人情以后说不定就有用。 吩咐完之后,景轩又把注意力转向了此时尚是空空荡荡的荷花池,忽然想念起侍郎府的荷花来。 要不,下次去侍郎府的时候让舅舅把培育荷花的园丁送来好了。 11第十章 御状 齐盛率领的三万精锐里,大半是京城子弟,全军覆没的消息传来,不少人家披麻戴孝哭声震天,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愁云惨淡的氛围中。 越国使臣便是在这个时候踏入了周京,他们带来了楚国的和约。 和约的条件可以说是丰厚:楚国愿意放弃漓江郡,只要周国归还巫北郡,两国互送质子,十年之内不起刀兵。 这份和约再次在朝堂上引起了激烈争论,大臣们分成了主战派和主和派。主战的大臣认为周国国力强盛,虽然折损了三万精锐,但是并没有伤到元气,怎能就此放弃一统之心与楚国和谈,甚至还要送质子入楚,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主和派则坚持周国虽强于楚国、越国,但楚越两国联合起来,周国的胜算不过五五之数,更何况现在折损大将士气低落。若是抽调其他军队支援前线,北边草原上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天狼国趁虚而入又该如何?不如先接受和约,稳固漓江郡后再图大计。 对于两方的争论,周皇一直都没有表态,然而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外。 封王仪式一个月后,周皇带景轩三人去南郊太庙完成那日半途而废的祭祖仪式。因为周皇心情不佳,诸人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什么差错。所幸,仪式顺利结束,景轩这个吴王总算是名正言顺,可以称孤道寡了,就等吴王府休整完毕后择吉日入府。 回宫的路上,御道两旁的守卫比平日里严密得多,想要观看周皇车舆仪仗的百姓都被禁军远远拦着。但让人想不到的是,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两个禁卫身体的缝隙间敏捷地钻了过来,在他们反应过来前像一只兔子般窜到了御道中间,跪下大声喊道:“冤枉啊,圣上,冤枉!” 声音虽稚嫩,但非常响亮,周围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当下明白这孩子是来告御状的,因此骚动起来。谁都想凑个热闹,站得远的人都往这边看,不少还往这边挤,甚至和禁卫军推搡起来。军士用刀鞘打翻了几个之后,很快把局面控制住了。 御道中跪着的那个孩子,衣衫褴褛,身上背着一个脏兮兮但还算完整的包袱,脸上污黑得都看不清面容,完全就是一个小乞丐的样子。有两个禁卫跑到那孩子的身后按住了他,但并没有把他拖下去。太祖曾定下的规矩,必须让告御状的人讲完冤情才能追究其惊驾之罪。 见告御状的人是个孩童,周皇便命禁卫带他过来。在周皇马车旁守卫的侍卫按例搜身,开始那孩子很配合,但当侍卫要搜那包裹的时候,他却死死抱着包裹不让侍卫碰,最后还是周皇出声制止了侍卫。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有何冤情?”周皇隔着车帘问道,声音温和,但依然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草民是薛韦之子薛瑞,代父鸣冤,我父亲没有叛国!”孩子声音有些颤抖,但还算口齿伶俐。 周围百姓一片哗然。薛韦这个名字过去或许没多少人知道,但这一个月来京城却是无人不晓,不知道有多少人咬牙切齿地诅咒这个名字的主人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因为这个薛韦正是原本看守粮仓最后却烧了军粮的叛国将领,害得周国三万精锐覆没罪魁祸首之一。 但是按这孩子的说法,难道薛韦是被冤枉的? 车中的周皇也变了颜色,知道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下细问,便冷声道:“来人,把他拖下去!好好审问是谁指使他替那个罪人开脱。” “圣上,冤枉啊!我爹是被人陷害的!”薛瑞拼命挣扎着,但是在禁卫手中就像是被老鹰抓着的鸡仔一般,毫无反抗能力。而拖他的两个禁卫也没有经验,一般这种时候应该先堵上嘴的。 忽然,薛瑞把护在胸前的包裹举起来,大喊:“圣上,我有证据,我有父亲的血书,还有……呜呜” 禁卫这时候才想起捂住他的嘴,挣扎间,他手里的包裹掉到了地上,里面的东西骨碌碌滚了出来,待周围的人看清包袱里装的是什么发出了一片惊呼,连抓着薛瑞的禁卫都是一愣,薛瑞挣脱了禁卫的掌控,扑了过去:“父亲!” 包袱里装的竟是一颗人头!怒目圆睁,表情十分可怖。薛瑞却毫不害怕,扑过去抱着那人头大哭,嘴里还不断喊着父亲,这人头竟然是薛韦的? 如果人头真是薛韦的,他并没有叛国而逃,反而已经被人所杀,那么这整件事怕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周围百姓议论纷纷,眼看着局面难以收拾,周皇亲自走下了车。所有百姓立刻呼啦啦跪下,三呼万岁。 “朕一定会彻查此事,还三万将士的英灵一个公道!”看到周围百姓有不少人仍带着孝,周皇许下承诺,然后又看向薛瑞,“若你所言属实,朕也会还薛韦和薛家满门一个公道!” 既然周皇都下了车,景轩三人自然不可能还留在车上,纷纷下车。景轩站到周皇身后,打量着那个抱着自己父亲头颅哭泣的瘦小身影:浓眉大眼,日后虎贲将军的风采依稀可见。 至此,景轩一朝最为重要的三位武将:皇甫靖、刘绍、薛瑞都已经出现,与上一世想比并没有任何改变,事实上这一世不在景轩掌控中的变化只有萧毓的消失。 “萧毓……”景轩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萧毓的消失不仅仅只是少了一个人,还会带来一系列的影响。 回到宫中,周皇命人辨认那颗人头。此时天气还不算热,人头的面目保存完好,经薛韦原来的下属辨认,的确是薛韦本人无疑。 随即,周皇又亲自问询了薛瑞。薛瑞已经洗漱休息过,此时便原原本本地把他所知道的告诉周皇。 薛家世代从军,是真正的将门,其渊源比现在的齐叶两家还要久远。前朝废帝昏庸无道,罢黜了薛韦的曾祖,改朝换代之后太祖有心招揽,但薛家曾祖念旧主之情,立誓薛家三代不入朝为官,太祖许之,薛家忠义为世人称颂。 到了薛韦这代,薛家在军中的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薛韦出仕后只得了一个看守粮仓的职务,但薛韦依然兢兢业业。因为不用上前线,没有太大的危险,薛韦便把自己的十岁的长子薛瑞也带上了,以便让他提早熟悉军中事务。 大约一个多月前,齐盛的从弟齐从虎带着好几车酒水牛羊来到粮仓,说是前线打了胜仗,齐盛命他来劳军。薛韦也接到了前线的捷报,又是认识齐从虎的,凭信也都俱全,便不疑有诈,迎他们入营。 随后,薛韦设宴招待齐从虎一行。席间,齐从虎等频频向薛韦敬酒,但是薛家有祖训,不得在军营之中饮酒,因此薛韦把齐从虎带来的酒肉银钱分给诸位将士,自己却滴酒不沾,为此还惹得齐从虎相当不快。 没想到这酒中竟是下了药的,当晚喝过齐从虎带来的酒的士卒全部毒发,营中一片混乱。薛韦连忙召集当值未喝酒的士卒,一边救治士兵,一边捉拿齐从虎,还不忘派人去齐盛处报信。 不想跟着齐从虎来劳军的一队人马个个都是高手,与正规士卒摆开阵势对战或许不敌,但是此时趁乱搏杀却正是所长。而更令薛韦措手不及的是,周军中竟有内应,忽然举刀劈向身旁的战友,使得局面更加混乱,粮仓被点燃了,薛韦派出的信使也被斩杀。 薛韦知道齐从虎的图谋绝不简单,一定要把营里发生的事情报告给齐盛将军,便带着十几个亲卫冲杀出去,不想路上有高手层层拦截,战到最后只剩下薛韦与薛瑞两人。 薛韦拼了性命把追兵杀死,自己也受了重伤。他知道前方肯定还有埋伏,赶去前线的周军大营已经来不及了,自己若是死在这里,粮仓被烧的真相怕是再也无人知晓,于是调转马头往回走。 粮仓本就设在离周楚边界附近,薛韦对周楚边境的路线十分清楚,带着薛瑞绕小路回到了周国,便再也支持不住,临死前写下血书讲明情况,又让薛瑞在自己死后砍下头颅为证。 薛瑞依照父亲的吩咐,扮成小乞丐,混入躲避战乱的流民,终于平安到了都城附近。但因为城门盘查十分严密,他一副乞丐装束,又带着薛韦的人头,自然不敢进城,在城外盘桓了数日焦急万分。今日听闻周皇要到南郊祭祖,他便抓住机会告了御状。 听完薛瑞的叙述,周皇又反复诘问了他几次,他的言辞都是前后一致的,周皇让人带他去休息。 此时,周皇对薛瑞的言辞已经信了大半。齐从虎借口负伤已经回了京城,周皇知道后当即派人带齐从虎前来对峙,同时派人去天牢提出薛家人,改为软禁。 没过多久,他派去的人回禀道:“齐从虎听说薛家有个小孩告了御状,已经畏罪自杀了!” 周皇大怒,摔碎了手中的玉盏。这个齐从虎,是个标准的纨绔,吃喝嫖赌样样皆精,并不被齐盛重用,因此他对齐盛多有怨言。但周皇不认为一个纨绔有胆子和本事布下这样一个局,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 这件事获益最大的是楚国,因此很有可能是楚国细作所为。如果真是奸细,能如此了解周军的布置,买通齐从虎,又能在周军后方布置下如此多的人手,简直要让周皇坐如针毡了,但是此时此刻周皇却真心希望这件事就是楚国细作所为。 李宁山此时已经被调回了御前,行事比以前更加低调谨慎,正手脚麻利地收拾地上的玉盏残片。这个玉盏是赵王送给周皇的,用整块暖玉雕成,触手温润,周皇平时十分喜爱,今日却在周皇一怒之下被摔碎了。 周皇盯着地上的碎片,久久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愚人节,一时不察,被耍了啊,555…… 12第十一章 质子(补全) 三日后的大朝,朝臣们大多已经听说了薛韦之子告御状和齐从虎畏罪自杀的事情,周皇如何处理便是这日的焦点。 周皇把薛瑞传上大殿,宣布追封薛韦为“忠毅将军”,薛家人全都无罪开释,还赏赐了不少金银玉帛加以抚慰。薛瑞虽然年少,但是聪颖果敢,召为襄王伴读。叛国罪人齐从虎虽已自尽,但罪不可赦,车裂其尸。叛国之罪本来还应株连九族,但是周皇念其父兄还在前线杀敌,便允许他们戴罪立功。 林远向景轩汇报今日的朝会内容时,景轩正在练字,准备为自己的王府书写匾额楹联。过去,布置王府这种事他是完全扔给下面人做的,哪有功夫过问。如今,他却体会到了这些小事的乐趣,一件件捡了起来。 “父皇让薛瑞给九弟当伴读?”在听完周皇对薛、齐两家的处置后,景轩搁下笔问道。 “是的。” 薛瑞既有砍下父亲头颅的勇气,又能装成乞丐一路乞讨到京城,其坚忍果决,当一个伴读是绰绰有余,但周皇并不是因为他优秀而让他当景炎的伴读,而是给赵王和叶氏一个警告。周皇是在告诉他们他什么都知道,但是并不发作,让他们收敛。景轩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赵王被禁足的事,是不是那个时候周皇已经产生了怀疑?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我,就会慢慢生根发芽。 想到这里,景轩笑了笑,又继续问:“父皇他有提起和谈的事情么?” “据说朝上吵得很凶,但是陛下依然没有表态。对了,干爹听说殿下最近醉心于书法,让我把这个带给殿下。”林远拿出了一只锦盒,里面装的是象牙笔筒。林远口中的干爹便是李宁山,他调回御前之后,就认下了林远这个干儿子。 景轩拿起笔筒端详,上面雕刻着山水人物,内容雕工都很普通,但这象牙却是楚国的特产。 虽然周皇还未表态,但是景轩知道,周皇已经决定接受和约。原本战与和各有利弊,因此周皇一直举棋不定,但是薛韦的事情让周皇意识到齐叶两家的争斗正在逐渐失去控制,这给了给了周皇很大刺激,让他决定先腾出手来解决周国内部的问题。 而上辈子改变周皇决定的人,是萧毓。 当时萧毓初入仕途,并没有参加什么派系,也没有牵涉到什么利益关系。但他的身份让周皇无法轻视,他的能力也让人不能轻视。景轩虽然无缘亲见,但也听说过无数关于当时的情况的叙述。 萧毓站在朝堂上群臣中,如鹤立鸡群,以慷慨犀利的言辞让主和派哑口无言,最终打消了周皇送质子的念头。 但是这一次,萧毓不在。 不管他是真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还是躲在聻渊里策划着什么,他都不可能到周国朝堂上再上演一次舌战群臣,力挽狂澜。而被扔在工部角落里的莫行之,很显然无法承担相同的角色,那么萧毓的失踪所带来的第一个影响便凸显了出来:如果周皇真的接受和约,那么哪位皇子会被送去做质子? 太子和赵王自然不可能,八皇子和景炎年纪太小,六皇子身体病弱,七皇子的生母梁才人还算得宠…… 而年纪较长,不受周皇宠爱,几乎没有母家势力,生母已死连可以吹枕头风的人都没有的景轩,怎么看都是量身定做的质子人选。而李宁山送来的这个笔筒,就是在提醒景轩周皇已经选中他了。 众所周知,质子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两国和平时固然会被好吃好喝地供起来,但若是两国开战,就会第一个被拉去祭旗。而不用凭上一世的经验景轩都知道,周国和楚国不可能和平十年,也就是说这个质子注定有去无回。 重活一世,景轩对皇位的执念并没有原来那么强,但如果什么都还来不及做就这么被人当鸡一样宰掉的话,他一定会变成厉鬼从地狱里爬回来。 可惜,即便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甚至知道这件事的几个步骤,景轩却没有办法阻止它的发生。他的势力还太过弱小,无法左右朝中的政局,他也无法变出一个和萧毓一样能说服周皇的人。 一番分析下来,几乎就要让人产生“大事休矣!”的绝望,但景轩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上一世几次三番面临绝境,他都能冷静地地寻找机会反击,而除了最后一次他都成功了。 如果这一世无法避免成为质子,那么他就开始重新审视这件事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利益。或许正是因为景轩老是感叹这一世的命运一点变化都灭有,太过无趣,于是老天就给了他一个“有趣”的新路线。 想到这里,景轩让林远把书桌上的原来摆的笔筒撤了,换上这个象牙的:“替孤好好谢谢李公公,告诉他这份心意孤一定铭记。” 当周皇单独召见景轩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筹谋。 这是这一世景轩第一次单独面见他的父皇,这个给了他生命目光却从未在他身上停留过,最后被他亲手弑杀的男人。此刻,周皇正注视着他。 “轩儿,坐到朕的身边来。”周皇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们此时坐在御花园的一座凉亭中,正对着太液池,视野开阔,侍候的宫人都远远退开了。 景轩露出有些受宠若惊的神色,坐到了周皇身边。周皇的目光转向了太液池,有些感慨:“你幼时在太液池边玩耍的情景还在朕眼前,转眼间却也要离宫开府了。” 既然周皇要叙亲情,景轩自然不能说自己小时候怕水,从来不到太液池边上玩这种实话,于是他也注视着太液池,一副正在追忆过去的样子。 “你们都长大了,朕却老了。”周皇叹息。 “父皇正值春秋鼎盛,怎能说老?”景轩急急接道。 “以前朕尚不觉得,这几天批阅奏折,却发觉精力开始不济了。”周皇继续叹息。 “父皇勤于政务,想必是这几日政务烦杂,让父皇烦心了。” “说到政务,前线的情况你可知道?”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儿臣身为皇子,怎敢不关心前线战事。”景轩知道正戏来了,适时地表达自己很关心战事,而这种关心只不过是身为皇子的责任,没有任何其他企图。 “让朕烦心的,正是这前线战事。我们和楚国僵持已久,再拖下去只怕便宜了南边的越人和北边的天狼。” “那……父皇是想和楚国和谈?” “眼下和谈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其他条件也就罢了,互送质子一条却让朕举棋不定。”周皇一边说,一边注意景轩的神色,见他低头不语,便要搬出早已准备好的话。 “父皇,请您答应儿臣一个请求!”没想到景轩忽然跪在地,行起了大礼。 “轩儿,你快起来,有什么话起来再说。”周皇皱起了眉,以为景轩猜到自己的目的,因此抢在自己开口前推脱。 景轩没有起身,只是抬头看着周皇,神色坚决:“父皇若真的要送质子入楚,便派儿臣去罢!” “轩儿,你……”周皇没有想到景轩居然主动请缨,微微一愣。 “儿臣享锦衣玉食,封膏腴之地,却无寸功于国,本就心中有愧。太子身关国本,赵王居于要职,皆不能轻动,余下的诸兄弟之中,儿臣最年长,理应由儿臣去。” 这便是景轩的打算,既然他已经被周皇内定为质子的人选,那么与其等周皇下旨,还不如自己主动要求去。 周皇没有接话,亦没有让景轩起身,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而景轩继续道:“父皇、母后与母妃跟前有诸位兄弟尽孝,儿臣十分放心,而且儿臣尚未婚娶,并无其他牵挂。倘若入楚之后真有什么万一,伤心之人也不会那么多吧……” 说到这里,景轩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竟带了些自伤之感。周皇听到此时方才有些动容。倘若景轩一味慷慨激昂,讲些空泛的大话,恐怕周皇会产生怀疑,景轩话中透露出一丝怨望反倒更加真实,其中隐隐包含的对周皇的孺慕之情更让他有所触动。 过去,周皇对这个儿子从未上心,不过每个皇子的动向会定时报到他那里,所以他自认为对景轩的为人还是十分清楚的。在他眼里,景轩性子仁善温和,会给见不得光的影卫一个身份,会去探望发疯的嫔妃,只是温和过头便是懦弱,被陆昭仪的的宫人暗欺也不吭声。不过现在景轩明知危险也毫不犹豫地要求当这个质子,倒是有几分果决,看来以前不惩治宫人只是是出于对陆昭仪的孝顺而非懦弱。 “轩儿,你先起来。”想到这里,周皇亲自把景轩扶了起来,拉他坐到自己身边,“朕一直忙于政事,过去的确是疏忽你了。今日,你有这番报国之心、孝悌之情,很好,很好。” 周皇一脸慈爱,连说了两个很好,但从头到尾都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不让景轩去楚国的意思。此时的景轩早已不是那个在乎自已父亲目光的少年,自然不会在意周皇的态度,但也没有愉快到哪里去,毕竟如果真的入楚,即便是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活着回来。于是景轩回想了一下上一世某个雷雨之夜眼前这个男人的颈骨在自己手中发出的脆响,心情稍微好了些。 无论如何周皇已经信了他的这番说辞,此时周皇即使只多了一分的愧疚,日后说不定就会给他带来十分的用处。 13第十二章 东营 周皇又拉着景轩的手,宽慰了几句,末了问道:“轩儿,你可还有什么请求。” 景轩刚要婉拒,但话到嘴边却变了:“儿臣只有一个要求,随儿臣入楚的卫队儿臣想要亲自挑选。” 这不算是什么大事,周皇想都不想就允了。 而景轩此刻的想法也很简单:倘若这一世非但得不了天下,还要十分憋屈地客死他乡,那么某人也别想做他的不败战神、异姓王爷。概括来说便是“孤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而在他这么想也准备这么做之后,心情居然完全好起来了。 守卫周京的军队有三支,一是专职护卫皇宫的禁卫军,还有便是拱卫京城的东西二营。这二营每营各五万人,轮流防守。因为上次赵王遇刺的事,禁卫军统领换成了叶贵妃的堂兄叶崇,而东西二营则是齐叶两家的将领占一半,保持中立的武将占一半,三方互相牵制。 舒为笑的好友赵成宏便是中立的武将,在东营中任步兵校尉,所以舒为笑把自己的亲兵都送到了东营,景轩自然选择到东营中选亲卫。 大周的军制,士卒每五人设一伍长,十人设一什长,五十人设一队长,百人设一佰长。到佰长为止都是军吏,上级军官可以自行任命,再往上就是正儿八经的军官了,需要皇帝下旨敕封。由卑至尊为:卑将,偏将,校尉,将军,前后左右四将军,大将军。大将军便是名义上的大周最高军事统帅,本朝的大将军之位也已经空了一段时日了。将军率军出征时,皇帝一般都另有加封,以示其寄予厚望,例如齐盛本是左将军,出征楚国时加封威远将军。 周国的藩王没有军权,对封地也只有名义上的管理权,不过作为吴王,景轩还是能有近千人的卫队。当然,入楚不可能带这么多人,能带上两百就不错了。 为免夜长梦多,与周皇谈话后的第三天,景轩边到东营挑选亲卫。而巧的是,负责此事的正是赵成宏。与舒为笑不同,赵成宏一看便是赳赳武夫,身材高大魁梧,脸上还有一道刀疤,使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可怖。一番寒暄后,赵成宏先带景轩参观东营。 东营中除了供军官士卒生活居住的营区占了南边的一小块外,大部分地方被划分为不同兵种操练的场所,诸如步兵的演武场,骑兵的跑马场等等。 齐盛所率征伐楚国的精锐,有半数是从东西二营抽调,因此此时演武场上的练习枪法的步卒,有不少人为父兄袍泽戴着孝,为整齐划一的枪法动作,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和楚国一打仗,这些小兔崽子操练的时候精神多了。”赵成宏感叹道。他是个直爽汉子,开始在景轩面前说话还有些小心翼翼,没多久就忘了顾忌。 “的确,这枪阵气势惊人。”景轩微微颔首。 “可惜,不能带着这帮小兔崽子上前线杀敌。楚国那帮家伙算盘打得倒是精,让越国人来充和事佬,不知道背地里他娘的……”赵成宏身边的卑将实在听不下去,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总算是反应过来,“末将失礼,居然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 “赵校尉也是一心为国。”景轩知道,周皇虽然还未正式表态,但朝中风向已经悄悄改变,主和派更加起劲而主战派渐渐没了声音。 “对了,赵校尉麾下可有一名叫皇甫靖的佰长,他原先是舒为笑舒将军的亲卫队长,听说现在调入了东营。”按惯例,军官的亲卫调入军中,可以升上一级,皇甫靖现在已经是佰长了。 “的确有这么个人。”赵成宏小心翼翼地看着景轩的脸色,“他出身山野,自幼长在军中,言行粗鄙,若是有什么地方王爷,还请王爷多多包涵啊!” “得罪?皇甫佰长并未得罪我,校尉多虑了。孤不过是在宴席上见过他一次,相谈甚欢,既知道他在东营,顺便见见罢了。” 听到景轩这么说,赵成宏明显松了一口气,打发了一个小兵去叫皇甫靖。 景轩看他这般,不由笑问:“难不成这位皇甫佰长得罪过很多人?” 赵成宏则长叹一声,一副又爱又恨,一言难尽的样子。景轩一点都不觉得意外,有皇甫靖这样的下属恐怕任何人都轻松不起来,他稍稍追问,赵成宏便开始倒苦水。 皇甫靖幼时父母双亡,流落荒野,没有饿死或是被野兽吃了,居然独自活了下来,可见其心性坚毅,运气也不错。一次舒为笑追缴流寇,在荒野中迷路,意外发现了十岁的皇甫靖,便把他带了回去悉心教导。这些景轩上辈子便已派人调查清楚,他无聊时还猜测过,皇甫靖始终面无表情、少言寡语是不是因为自幼与野兽为伍,见不到什么活人的缘故。 所以皇甫靖可以说是舒为笑的半个儿子。据说舒为笑的确想过收皇甫靖为义子,只是因皇甫靖不肯同意而作罢。为着这层关系,赵成宏自然要多照应一些。 皇甫靖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周皇为了伐楚,从东西二营调走不少士卒。东西二营为填补空缺则开征新兵,还从各地军中抽调精锐入营。因此,分到皇甫靖手底下的那一百多人组成异常复杂,除了他原来所带的二十多个舒为笑的亲卫之外,有原本东营的老兵,有刚刚入伍的新兵,也有从地方征调的精兵。 新兵也就罢了,那些老兵油子自然不甘心听从一个毛头小子的号令,私底下“小白脸”“奶娃娃”之类的称呼不绝于耳,操练时偷懒耍滑,对命令阳奉阴违。 对这些明里暗里挑衅的人,皇甫靖的应对方法简粗暴而又行之有效: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揍一双,直揍得佰中再也再也没有人敢在明面上挑战他。 当然,还是有人不死心地耍一些小花招。比如休沐时拉上皇甫靖,借着联络感情之名轮流灌酒;又比如热心向皇甫请教枪法、箭术乃至于骑术。 只是他们不知道,对于皇甫靖来说喝酒和喝水没什么两样,上辈子那么多庆功宴,景轩也从来没见他喝醉过,反而是拉他喝酒的人,通常都是横着回去的。而对于“虚心请教”的人,皇甫靖也绝不吝于指教。既然身为步卒如此热衷于骑射,皇甫靖也乐于把自己的属下训练成上马能左右开弓,下马十八般武艺俱全的精英。当然,训练时间也会相应的“略微”延长。 如此几番折腾下来,无论是新兵老兵,都老实了。不过这时候,又发生了另一件事。皇甫靖佰中的一名士卒得罪了另一个佰的佰长,被人家扣了下来。 对于那名士卒是如何得罪人的,赵成宏含糊带了过去。不过不用他说景轩也知道,大约涉及到吃空饷,克扣钱粮,将下级士卒视作仆役驱使这些军中痼疾。周国的军纪已经算是三国中最为严明的了,也依然难以完全禁止这些情况。 自己的兵被别人扣下了,皇甫靖决定亲自前去要人,这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不出意外的,皇甫靖凭借着他卓越的吸引仇恨的能力,让交涉开始没多久就不欢而散了。而那位在口舌上没占到便宜的佰长却并不甘心,不怀好意地提出要和皇甫靖“单练”。 其实,皇甫靖的身手已经渐渐在东营里有了些名气,但是没亲眼见到他教训手底下那些老兵油子的佰长显然是被他年轻的外表欺骗了。景轩在心里对这位至今尚未康复的佰长表达了一下幸灾乐祸之情。 在那位佰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被撂倒之后,他的手下直到皇甫靖带着被扣押的士卒离开时才反应过来,如果什么都不做就这般让打了自己佰长的人施施然离开,那他们这一佰人在东营大概没法见人了。 先是两个队长冲了上去,然后就是几个什长,再接下来就是一片混战。结果那一佰人全军覆没,被揍趴了一地,据说当时的场景颇有“尸横遍野”之感。皇甫靖还是挂了点彩的,不过和对方比起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引起这场争斗的那名士卒倒是被晾在了一边,成为唯一一个毫发无伤的人。 赵成宏所说的这件事,景轩也已经知晓,不过有些细节则不甚清楚,听到这里时不由得轻笑出声。景轩所见之人中,大约只有陆羽的武艺能与皇甫靖一较高下。但即便是这样,要以一人之力对付近百个经过严格训练的士兵,也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皇甫靖幸运的地方在于,他一开始就打倒了对方所有军吏,没有人组织的士兵一拥而上,虽然人数上占领绝对优势,但每次真正能打到他的不过四五人罢了,自然不在话下。 皇甫靖因此一战成名,在东营里有了响当当的名气。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一出名营中就有不少醉心武艺之人想与他切磋一番,甚至连西营中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周军是严禁私斗的,但是军营中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难免会发生争执,将官们一般都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不过这次事情越闹越大,赵成宏就不得不出来管管了。而皇甫靖打伤的那个佰长也是有上官撑腰的,不愿就此罢休,赵成宏也不得不从中调和。他本不是八面玲珑的人,这些事一起压下来自然有焦头烂额的感觉。 说到这里的时候,被评价为“言行粗鄙”皇甫靖,跟着传令的小兵,出现在了景轩的视野中。 14第十三章 亲卫(景轩人设图) 一身戎装的皇甫靖让景轩觉得眼前一亮。是了,他本就是如此适合甲胄的,那些泛着冷光碰撞交鸣的金属完全衬托出了他锋锐的气质,那样英气逼人,景轩心中赞叹。 半年不见,他又高了不少,更接近景轩印象中的皇甫靖了,始终苍白的肤色也没有因东营的生活而发生变化。 “皇甫靖参见吴王殿下,校尉大人。”即便以宫中的规矩来评价,皇甫靖的行礼的姿势依然是无可挑剔的,与“粗鄙”相距甚远。声音也是老样子,语调没有起伏,听不出什么敬意,但也还不至于让人觉得冒犯。 “皇甫佰长快请起。”景轩上前一步,去扶皇甫靖的手臂。 “谢吴王殿下。”但他不留痕迹地避开了,在其他人眼中,景轩只是虚扶了一把。 景轩丝毫不在意这小小的失利,微笑着寒暄:“自上次一别,已经有半年了罢。” “是。”这一次,皇甫靖没有办法假装没见过他了。 认识到这一点的景轩愉快地转向赵成宏:“赵校尉,孤叨扰你多时了,你若是有军务,不如由皇甫佰长陪同孤挑选亲卫。” “这样也好,末将先告辞了,吴王殿下若是有什么吩咐,可以立即派人告知末将。”赵成宏一点都不介意自己少了一个巴结皇亲的机会,事实上他由衷希望这样的麻烦越少越好。 “皇甫靖,好好照应吴王,千万不要怠慢了。”只是这个留下来的人让赵成宏不放心,他叮嘱道。皇甫靖惹了不少麻烦,但赵成宏始终对他有所袒护,并不只是因为舒为笑的托付,也因为他的确是难得的好苗子。 “遵命。”皇甫靖答道,说完站到了一旁。嗯,至少看起来是低眉顺目的。 赵成宏一走,其他东营的随员也就跟着离开,最后只留下了景轩带来的侍从。然后景轩看了一眼林远,林远会意,让侍卫们放慢了步伐,缀在景轩他们靖身后,既不会隔太远,也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 “被那么多人围着,他们拘束,我也不舒服,这样好多了。”景轩看向皇甫靖。 皇甫靖似乎没有注意到景轩自称的变化,开始认真地介绍演武场上训练的士卒。场上的士卒以佰为单位训练,因为皇甫靖秉持了一贯的惜字如金的风格,每一佰都只得了“枪法尚可”、“配合不佳”、“骑术垫底”之类寥寥几字的评语。如果他的这些评语让那些佰长听到了,恐怕又要引起一番风波。 不过景轩并不在意,虽然别人看来他一直在观看场上士卒的训练,但其实他目光的焦点始终都在皇甫靖身上。这半年来,他若想寻个理由来东营找皇甫靖,也不是没有机会。不过他就要离宫开府,明里暗里关注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不会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相隔不远却不能相见,无疑让人分外思念。 思念,或者说相思更合适?上一世的景轩大概会对这样软弱无用感情嗤之以鼻,但是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后,他发现这是另一种新奇的体验。虽然不至于真像《诗经》里说的那样“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但他偶尔看着荷花池里刚露尖角的荷叶,便会想起立于荷花池边的身影;或是在掌灯的时候,想起走马灯下不再那么苍白的面容。 但即便景轩对皇甫靖有着这样堪称旖旎柔软的情感,即便当初他见到活生生的皇甫靖时是那么欣喜,在他将赴险境时依然能毫不犹豫地选择把皇甫靖一起拖下水。是以,景轩有时也会疑惑,他就对他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情感。爱?*?亦或只是单纯的执念?不过,很快景轩就不再纠结于此,他只知道无论死生,他都不会放手。 带着景轩在所有演武场转过一遍后,皇甫靖又把景轩带到营帐中歇息。营帐内的东营士卒奉上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景轩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去茶沫,细细品着。反正他不急,若是今日赶不回宫,在东营里住一夜也没多大问题。他不开口,他的侍从自然不敢说话,帐中一时针落可闻。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皇甫靖第一次主动开口:“恕末将冒昧,不知殿下可有人选?” “既然在你眼里,步卒第二十三佰与骑兵第七佰是最好的,那孤就选这两佰作为王府侍卫。”说到这里,景轩抬头看了一眼皇甫靖,“不用那么惊讶,你刚刚的介绍孤还是认真听了的。你介绍其他佰,都只用一句话,而对他们用了两句。” 呃,这冷面小将表情一直都没什么变化,殿下你是怎么看出来他很惊讶的?虽然没什么存在感,但其实一直侍立一旁的林远不由腹诽。这时景轩瞥了他一眼,让林远一惊,几乎以为景轩听到了他的心声,本能地想跪下,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景轩的意思,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帐外。 于是,帐中只剩下景轩与皇甫靖二人。 “京中的府邸,有两百人的卫队便足够了,不过我还想再选两百人,请皇甫佰长帮我参谋。”景轩放下茶盏,坐直了身体,“来东营不到半年,佰长似乎已经对营中的士兵了若指掌,不知哪些人最忠于我大周?” 皇甫靖沉默了片刻,答道:“末将所见,东营士卒俱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忠心无二。” “听皇甫佰长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真是难得。也是,就说那齐从虎,之前人们都知道他是个纨绔,却想不到这草包居然也敢通敌卖国。这个问题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不如我换一个皇甫佰长肯定知道的。”景轩站起身,凑到皇甫靖耳边,“比如,这东营之中,皇甫佰长最希望哪些人消失?” 听到这句话,皇甫靖终于抬起眼睛直视景轩。果然还是这样的眼神最顺眼,景轩心中赞道,“低眉顺目”这样的词语绝对不是适合眼前这个男人。认识皇甫靖的人大多都说他性格孤傲,冷面无情,但萧毓曾有更为一针见血的评价:他的眼睛里一丝人味都没有。 在景轩看来的确如此。大部分人都只觉得他目光锐利,很少有人发现,那锐利的目光下始终隐藏着冰冷的审视,那是掠食者评估猎物眼神。或许,连皇甫靖自己都没觉察到,即便舒为笑细心教导他礼仪,灌输他仁义,他骨髓中镌刻最深的仍是山林教导他的准则,弱肉强食。 最初让景轩动心的,也正是这份野性难驯。 不过,皇甫靖终究还是再次收敛了目光:“敢问殿下,此话何意?” “想必你已经听到风声了,即便没听说也没关系,用不了多久父皇就会在朝堂上正式公布我们与楚国的和约。”景轩也重新坐下:“如无意外,入楚为质的必将是我。此次我到东营来名义上是为了即将竣工的吴王府选择护卫,实际上是来选随我入楚的卫队。” 要背井离乡十年,是否能活着回来也是未知之数,不用景轩说皇甫靖也能明白,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差事。 忠诚是首位的,卫队中若是有人被楚人收买,会给景轩带来一定麻烦。当然谁也不能确保一个人是绝对忠诚的,因此选择父母健在的为好,这样谁想投楚都得先考虑下父母家人的性命。若有亲人袍泽在与楚之战中阵亡的则不选,这不是因为景轩有多体恤士兵,只是预防有人因仇恨而在楚国惹出祸事。 “但说到底,若真有什么事,这卫队也不过是摆设罢了,选谁都没什么差别。不过,我倒是想选一人。”说罢,景轩微笑着盯着皇甫靖。 景轩的意思已经这样明显了,皇甫靖自然不会再问一句“吴王想选谁?”,所以景轩也不等他接话就继续道:“不知皇甫佰长可愿与我同观楚国九郡之风光?” 而皇甫靖的答案异常简单:“好。” 景轩知道皇甫靖会答应,但没有想到他答应的这般爽快。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他对皇甫靖志在必得,皇甫靖不会觉察不到,所以也懒得废话。 赵成宏知道景轩选完卫队后,便领一干人在营门前相送。 “孤挑走了赵校尉的一员爱将,校尉怕是要心疼了。”翻身上马时,景轩对赵成宏笑言。赵成宏看样子的确有些心疼,但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而作为二人谈话主人公的皇甫靖,依然面无表情。 于是,景轩结束了东营这一日的行程,愉快地启程回宫。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写两人的对手戏好麻烦啊!(滚来滚去) 下面这张景轩的人设是哔gn帮我画的,再次感谢! 15第十四章 新府 整修了半年吴王府终于竣工,莫行之领着景轩游览修缮完毕的王府。王府的图纸就是景轩交给莫行之的,整修期间景轩也已经来过王府数次。他的吴王府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不过看莫到行之那般跃跃欲试,他也有了些许期待。 亭台楼阁,廊庑轩榭,从用料选材到梁上雕刻绘画的内容典故,莫行之都为景轩一一道来。在其他方面莫行之或许不怎么靠谱,但是一涉及他所钟爱的土木营造、机关消息、奇门遁甲之类的事物,他便像换了个人似的,介绍起来也滔滔不绝。他本就口齿伶俐,还时不时如说书一般插科打诨,抖个包袱,一番长篇大论下来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反而津津有味。 庭院布置成了江南的风光,假山堆叠得尤为精巧,布局紧密,却又峰谷洞壑俱全。主峰是从越国运来的湖石,深得“瘦、皱、漏、透”之精髓,玲珑奇巧,很是难得。 穿过假山有一座九曲石桥与对岸相连,桥下是潺潺的流水,通向荷花池。景轩从刘侍郎那里挖来的花匠的确不错,宫中的荷叶才露尖角,王府荷花池中的碧叶已经覆盖了小半个池子。日后荷花盛开之时,在桥上观景,是最好不过的了。 漠北风光,粗犷豪雄;江南山水,秀雅精致,景轩都很喜爱,才有前世三番两次的北巡南游,劳民伤财。现在,他把江南搬到了院子里,至于北边的风景,有一天他会再见到,对此,他毫不怀疑。 “这里便是殿下的书房了,完全是按殿下的吩咐布置的。”到了书房前面,莫行之忽然对景轩说道。 明白了他的意思,景轩把其他人都留了在书房外面,与莫行之走进了书房。 书房布置得简单雅致,不过书架大多空着。莫行之走到博古架前,把第三行的竖格往右移了两格,随着细小的机簧之声,西墙上便出现了一道小门。西墙原本空空如野,并未放置书架或是挂上书画遮挡,但是在启动机关之前丝毫看不出端倪,可见这门做得严丝合缝,的确不凡。 “殿下切忌,只能向右移动两格,不可多移一格或是少移一格。”说着,莫行之燃起了桌上的蜡烛,然后举着烛台在前面引路,走进了小门。 “移错了又会如何?”景轩故意问道。 “哈,那乐子就大了”后果似乎很严重,不过莫行之的语气依然很轻松,还不忘提醒景轩小心台阶,不知道是不是上次摔台阶摔出经验来了。 “这里原本是前朝信王府的地牢,我给改良了一下。修的时候派的全部是本门人马,夜里赶工,工部的图纸上这里早就被填平了,殿下不用担心有外人知道。”台阶尽头是另一扇门,莫行之拿出钥匙打开了门,然后把钥匙交给了景轩。 “哦?工部里有聻渊的人?”景轩挑起了眉毛。 “我所知道的不过是是些搬运敲打的工人,再多的,就请殿下自己看吧。”莫行之推开门,指了指里面。 门后是一方石室,未见这有什么通风口,却一点都不让人觉得气闷潮湿。莫行之点燃了石室墙上的烛台,使景轩能看得更为清楚。石室四壁都放着书架,架子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宗,有线装书册,有丝帛的卷轴,甚至还有竹简,可谓琳琅满目。 “这是我师门在三国之中,包括在天狼国之中所有暗桩的资料,有花名册、联络暗号、效忠文书、账本,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我也不太清楚。” 即便是景轩,也愣了片刻,随手拿起几本书册翻阅,便知道莫行之所言非虚。即便这里可能不是聻渊所有的势力,但也是很大一部分了。 景轩放下书册:“你们就这样把一切都交给孤?” “师父说,聻渊不是想与殿下做什么交易,甚至不是和殿下合作,而是尽一切力帮助殿下统一天下。而天下一统之后,聻渊也就不需要再存在了,这些人的吃喝拉撒自然都要交给殿下负责。” “你师父是一个聪明人。”天下若是一统,绝对没有哪个帝王能容许治下存在聻渊这样的组织,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你们为何选中孤?”上一世萧毓的选择景轩还能理解,原本周国就是三国中国力最强的,萧毓入周为官,又任太傅亲自教导诸位皇子,综合考量之下选择了景轩。而这一世,景轩的状况可以说比上一世还要糟糕,聻渊却更早地把重注压到了他身上,无疑很令人费解。 “天命难为。”莫行之回答得虽是斩钉截铁,但他自己恐怕也不清楚为什么,又加了一句,“这也是师父说的。” “天命……”景轩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要把它们嚼碎了吞下去,随后便笑了起来,“转告令师,这份大礼,孤收下了。” 王府已经修缮完毕,东西也整理得差不多,只等吉日便可迁入府中。不过细碎的事情还有很多,因此景轩这一阵很忙,未去陆昭仪那里请安。没成想,昭仪身边的方姑姑居然亲自来请他过去。 到了陆昭仪殿中,只见陆昭仪正坐在桌旁看着几幅画,一旁还放着不少卷起来的画轴。当景轩走近,看清画上都是些年轻女子的肖像,便明白了陆昭仪叫他来的目的。 “轩儿,你来了,快过来坐下。”陆昭仪看到景轩,难得亲热地拉景轩到身边坐下。 “母妃,这是?” “你年纪尚轻,我不愿你早早就沉溺于于享乐,一直都没在你宫里放人,但如今你就要离宫了,身边总不能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陆昭仪情真意切,似乎一切都是为了景轩打算,而不是完全忘了这回事。 景轩点头:“母妃的心意,孩儿当然明白。” “画上都是京中的名门淑女,我已经派人细细打听过了,俱是品貌端庄,闺誉甚佳。你自己看看可有中意的,或者我安排个日子,让你见上一见。”周国民风开放,仕女胡服男装,骑马上街的不在少数,议亲时男女相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劳母妃费心了。”景轩拿起画像,一张张看了起来。只是上辈子他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画像上这些,还真入不了他的眼。 或许看出来景轩兴趣缺缺,陆昭仪又道:“正妃不必着急,可以先选两个侧妃为你管理内务。若是你身边服侍的宫女有合意的,也可以一并纳了。” 正巧这时,景轩翻到了一人,是礼部王侍郎的女儿,他上一世的王妃。说实话,王氏的长相他早已不记清了,是看到姓名家世才想起来的。景轩印象中是她个贤淑的女人,把王府打理得不错,也从来没有争风吃醋惹他不快,只是命薄,在他登基前就已经病故。 登基后,景轩一直都没有立后,自然不是因为怀念王氏。开始是因为各方势力争执不下,待他完全掌权之后,却是自己不愿立后了。前朝后宫,他不愿有任何掣肘之人,而若是立一个完全没有权力的皇后,那还不如不立。 此刻,陆昭仪的话倒是提醒了景轩。他即将赴楚,需要一个人替他打理王府,也需要一个人替他留在京中交际,以免他回来时人们已经彻底忘记了他这个吴王。王氏,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只是王氏当王妃尚可,要当皇后,无论是家世性情,还是能力手腕,都差了不少。他的皇后,是生而与他并肩而立,受万国来朝,死后与他同穴而眠的人……然后,景轩发现,他第一个想起的,是皇甫靖。 心念几转之下,景轩放下了手中的卷轴,抬头对陆昭仪说道:“母妃,孩儿还不想选妃。” 16第十五章 订约 陆昭仪讶然:“这是为何?这些女子你一个都不中意么?” “有件事情孩儿怕母妃担心,一直瞒着母妃。周楚两国将订和约,孩儿已经向父皇自荐,入楚为质。” 陆昭仪这一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周楚和谈,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周皇属意景轩为质子,陆昭仪也早已知道,只是装作不知罢了。或许是因为愧疚,周皇对景轩的关注也多了起来,发现景轩身边还未有人,便示意陆昭仪为他选妃,陆昭仪才想起帮为他张罗。只是没想到,质子这份苦差,居然是他自己找的。 “孩儿听人讲起大周将士如何在前线奋勇杀敌,时常听得热血沸腾,只可惜孩儿自身却是文不成武不就的,此次有大好的报国机会,自然当仁不让。” “唉,你这个傻孩子!”陆昭仪沉默了一会后,长长慨叹道。 “孩儿不孝,让母妃担心了。”景轩作势要跪下。 陆昭仪忙扶住了他:“既然如此,你就更应该选个人在身边照顾,否则你一人远行,我又怎么能放心。” “当初孩儿向父王自荐的缘由之一就是尚未婚娶,此次一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怎么忍心多一人陪我骨肉分离,担惊受怕。”景轩垂下目光,声音也低了下去。他发现自己装可怜是越来越熟练了。 不过陆昭仪也不妨多让,眼中甚至泛起了泪光:“轩儿,你怎么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又一番母慈子孝情真意切的对话之后,景轩一直都没有松口,陆昭仪无法,只得同意选妃的事情先放一放。 不过景轩坚决拒绝选妃的原因并不是要为了谁守身如玉,这一世诸多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变化,他不能再凭上辈子模糊印象信任一个人,无论是交托王府事务还是要带在身边的人选,他都要细细考量。如果现在议亲,一切从简的话的确能赶在入楚前完婚,只是这样一来,他身边无疑就多了一个不定因素。 四月二十八是个诸事皆宜的大好日子,景轩便是在这一天迁入王府,并在王府中大摆宴席,招待亲朋好友。 京中的皇亲几乎都到了,包括太子和赵王在内,诸位皇子也是一个不落。众兄弟一团和气地把酒言欢,场面其乐融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家都得到了景轩即将赴楚的消息,知道大概以后没什么机会再送礼了,这次不少来宾送的贺礼都极重。比如太子送了他十二扇的白玉屏风,说是用来“给三弟装点府邸”,赵王就送了五尺的红珊瑚树。 景轩毫不客气地全部收下了,并且明确告诉林远,回礼不必相应加重,送最普通的就可以了。翻修府邸的时候,刘侍郎和莫行之也帮景轩省了不少钱,朝廷拨的安家费差不多还剩下一半。于是,借着这次开府,在皇子中手头一向不太宽裕的景轩倒是发了一笔小财。 此外,让景轩觉得更加愉快的,就是侍立在他身旁,因为始终不习惯这种热闹场合而一脸怨念的皇甫靖——虽然在外人眼中皇甫靖的表情其实没有什么变化。 皇甫靖昨日已经正式从东营调入了吴王府,成为了吴王府的侍卫副长。以皇甫靖的资历,当侍卫长也是可以的,不过景轩不想让他太过惹眼,所以还是让自己宫中的侍卫,名义上的亲信吴海领了侍卫长一职。不过有了吴海总领王府的护卫工作,皇甫靖也就有更多时间贴身保护景轩。 饭吃完了,景轩便带着这一干人游览他的新府。景轩差不多就是把上次莫行之向他介绍的话缩短一些后再说一遍,来宾们则纷纷称赞“这亭子修得不错”,“假山甚好,可见吴王胸中大有丘壑”。当然,期间还免不了请太子和赵王写个匾、提个词。 一直闹到傍晚,诸人先后告辞。 送走最后一个宾客后,景轩对皇甫靖说道:“再陪我走走。” “是。”送走宾客后皇甫靖也松了口气。 于是景轩与皇甫靖两人漫步于庭院中,风景似乎便与刚刚有些许不同,不过皇甫靖始终落后景轩三步左右的距离。走到九曲桥上,景轩指着碧绿的荷叶对他道:“待到夏日里荷花盛开,这里的景致才是最好的。” 皇甫靖也把目光投向池水,片刻后道:“会很好看。” 皇甫靖一向对一般人关注的美丑不太上心,“很好看”这样的评价从他口中说出来可以说是极为难得。 他果然是喜欢的,景轩心中满意,不过随即又有些惋惜:“可惜,今年我们等不到它们开花了。” 越国使臣到周国斡旋已久,而前线战局依然僵持,朝野上下也传了多时的和谈消息。周皇终于在朝会上宣布与楚国停战,允许楚国使臣进都城和谈。 楚国使团已在周楚边境上等了些时日,他们准备的和约内容也早由越国使臣转交,和约的大致内容双方心里都有数,就剩下一些细节上讨价还价。如此又过了半月,周楚两国的和约终于签订,史称“五月之盟”。和约的内容与先前景轩所知道的没有差别:楚国付出一个郡的代价让周国退兵,双方互送质子,十年不兴刀兵。 而周皇第三子,吴王景轩将为质子这一条,被写在了和约上,随后又出现在了周皇所下的圣旨上。至此,景轩入楚,已成定局。 对此,景轩表示他早已做好了准备。要带去楚国的衣物用具,他搬迁到府邸时候就已经命人打包收拾好了,拆都没拆开过。仔细算一算,他住在新府中的日子,也不过才十九天。 当然,除了用具,景轩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准备。 王府和明面上的产业,景轩按交给了林远打理。当时林远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的表情可以用狂喜来形容,倒不是因为他可以不用去楚国,而是因为景轩就此肯定了他王府总管的地位。 暗里的生意,原本是由陆羽打理,而他要随景轩入楚,所以暂且交给卫齐。生意中最赚钱的居然是王岳在巫行山的山寨。这家伙守着商道不愁吃喝,若是有哪国官兵来围剿,就躲到其他两国那里。特别是周楚开战的这段时间里,三国间关系紧张,官兵自然不敢越过国界,让王岳的山寨趁机壮大了起来。王岳在给陆羽的密信里笑称,他算是帮景轩把他的买命钱赚回来了。 聻渊所给暗桩名册,景轩已经整理过一遍,其中虽然没有什么高官巨贾,但却是遍布各行各业。青楼酒肆、驿站旅店甚至典当丧葬,衣食住行,从生到死,你能想到的所有行当,里面都有一两个聻渊的人。这样所获得的情报,虽然广泛,但也杂乱,想必那位神秘的聻渊主人,是个分析情报的高手。 景轩从中筛选出了自己目前最需要的十几个暗桩,也交与卫齐管理。再加上武林中有陆羽、王岳,朝中有刘侍郎和一批他暗中拉拢的官员,他在朝野的情报网络,算是初步成型。 只是这些情报如何交到景轩手上,却是难题。景轩到楚国后,不排除会被软禁,他身边虽有陆羽、皇甫靖这样的高手,但是楚国未必没有高手。 没想到这个问题却是莫行之替他解决的。 17第十六章 启程 “这便是你想到的解决办法?”景轩看着停在莫行之肩上的那只青色小鸟,颇为无语。果然不该相信莫行之在机关以外地方还能靠谱。 “青羽极通人性,且善于辨路,能准确无误的传递消息。”莫行之轻抚鸟儿身上的羽毛,表情颇为爱惜。他宝贝这只鸟儿已经是出了名的,甚至有时带着去工部。大部分官员敬于聻渊之名,把他这种行为当作特立独行的高人风范,也有御史参过他玩物丧志,不过周皇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后来众人也就渐渐习以为常。 “那孤可以养上几只信鸽。” “信鸽还真比不上青羽。信鸽振翅的声音太大,容易惹人注目,青羽飞行时毫无声息,而且速度是信鸽的两倍,即便周都与楚京相隔千里,它也只要两日就能到达。”说罢,莫行之微一振臂,那青色鸟儿便飞了起来,在书房内盘旋了一圈,停在了景轩面前的书桌上,果然没有什么声息。 “两日?”景轩听到这里有些意动。楚地多山,即便派八百里加急,从周都出发到楚京怎么也得六日。他仔细观察面前这只鸟,外形有些像燕子,不过尾羽与燕子不同,体型也比燕子要大一圈。背部与双翼覆盖着青色的羽毛,而腹部则是白色的。 “的确少见。”最后,景轩评价道。 “那是自然,青羽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莫行之的语气颇为自豪,随即又有些不舍地说道:“所以,请殿下一定要好好照顾青羽。” 景轩答应收下这只鸟后,莫行之又絮絮叨叨了半天如何照顾它,绝不能把青羽关在笼子里,只能喂晾凉的开水和新鲜水果之类的,然后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到了楚国可以先试验一下,这鸟儿是否真能把信送到,并且在四日内来回。如果莫行之所言非虚,到的确是运送情报的好方法,即便不成,景轩也没有什么损失。放一只鸟儿在身边,也不会产生什么威胁。 哈,也不是完全没有威胁,这鸟品种不明,说不定同鹦鹉八哥一样能学舌,或是像测字摊上的那些所谓灵雀一样认得字,那就等于在我身边安插了个探子。景轩一边用手指抚摸青鸟的羽毛,一遍无聊地进行思维发散。 “皇甫,你说呢?”景轩看向一直站在他身旁的皇甫靖。自从皇甫靖成为他的亲卫以来,很多事情景轩虽没有明确和他说过,但也不瞒着他,比如景轩和聻渊的关系。 皇甫靖表示他没有想法。于是景轩的目光转回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桌子上,温驯的任他抚摸的青鸟上:“青羽?” 听到景轩叫它的名字,青鸟立刻抬起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景轩,的确像是通人性的样子。 “说句话给孤听吧。” 青鸟继续无辜地注视着景轩。 “或者给孤写个字也行,不然烤了你。” 青鸟开始低头整理被景轩弄乱的羽毛。 而景轩再次看向皇甫时,发现他已经默默扭头看窗外了。 周皇下圣旨之后,景轩除了例行地进宫请安外,整天都窝在府中,闭门谢客,无事逗逗鸟,逗逗皇甫靖,只等出发那日。 所以,林远来禀报有人造访时,景轩第一反应就是不见,不过还没等林远说出来得是谁,一个小小的身影就飞快地跑了进来,直冲向景轩。不过在他碰到景轩前就被皇甫靖一把提了起来。 “三哥!”被提在半空中的景炎眼泪汪汪地看着景轩。皇甫靖认出是襄王,又见景轩微微点头,才放下他。 景炎也顾不得怒斥皇甫靖无礼,一头扎进了景轩怀里,毫不客气地把眼泪在他衣襟上:“三哥,他们说你要去楚国了,是不是真的?” “我是要去楚国呆一阵子,不过很快就会回来的。”景轩拿帕子替景炎擦掉眼泪,温言道。这时,跟景炎来的宫人们也气喘吁吁赶到了,向景轩行礼。 “但是,但是,他们都说,三哥一去就回不来了!”景炎说着一撇嘴,又要掉金豆子。 “谁说的?”景轩扫了一眼宫人,看得他们纷纷低头,“炎儿是相信别人,还是相信我?” “炎儿当然相信三哥,不过三哥你还是别去了好不好?这样吧,炎儿去求父皇,让三哥别去楚国……炎儿说错了什么吗?”说着说着,景炎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看到景轩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他一直被叶贵妃保护得很好,不过即使再天真,生于皇家也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 “炎儿你记住,绝不许在父皇面前提这件事。” “是,景炎知道了。”景炎闷闷地回答。 景轩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来,炎儿,三哥告诉你为什么要去楚国。” 景轩把他抱到膝上,像过去为他讲故事一般为他讲周楚的战事。景炎本来就最喜欢听打仗的故事,很快就听入了迷。 “虽然我们比楚国强,但是继续打的话,我们会死很多人,所以就先不打了,等以后再一股脑地打败他们?三哥去楚国,就是让他们也别打了?” “嗯,就是这样。” 景炎低下小脑袋,想了一会,然后对景轩说:“那炎儿陪三哥一起去楚国。” “你陪我,那谁陪着你母妃呢?”景轩笑着问。 于是景炎捧着脑袋又纠结了:“二哥一直忙……要不把母妃也带上?不好不好,如果母妃也走了,谁陪父皇呢?” “所以说,你好好呆在这里陪着母妃,等我回来,我不会去太久的。” “就这么说定了!”景炎抬起头,坚定地看着景轩,“如果他们敢不放三哥回来,我就带兵去把三哥抢回来!” 景轩不由失笑:“好啊。” 好不容易把这位小爷摆平,景轩也松了一样口气。不过到了宫人请他回宫的时候,他却不肯走,吵着闹着今天要和三哥一起睡。宫人无法,只得先回宫禀告叶贵妃,今日襄王在吴王府过夜。 景炎信誓旦旦地说今天晚上不睡觉,要听景轩把所有从前给他讲过的故事再讲一遍。而景轩讲到一小半的时候,他就已经呼呼大睡了,手却还牢牢抓着景轩的手,生怕他不见似的。于是景轩把他抱到床上,自己坐在床边。 自周皇有意与楚国和谈,所有称得上是景轩血亲的人,似乎都默认了他就该当这个质子。唯有景炎一人对他说,不想让他去楚国。说起来,景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喜欢粘着自己的呢? 叶贵妃对长子要求严厉,但对幼子一贯十分疼爱。从小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景炎在进书房读书前只在宫宴上见过几次景轩,其他没什么交集。大约在景炎五岁的时候,生了龋齿,叶贵妃便吩咐宫人不许再给他吃甜食。为此他闹起了脾气,故意支开宫人,跑到御花园里躲起来,然后,他就遇到了一个人躲在假山里读书的景轩。 景轩回忆了一下,当时自己只是想要尽快把景炎打发走,就把随身带着垫饥的糕点全给了他,没想到他从此之后就喜欢粘着自己。如果叶贵妃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是这样被几块糕点拐跑的,不知道会不会宁愿景炎的满口牙烂光也不限制他的吃食了。 刺杀事件过后,他们兄弟间越发亲厚。在叶贵妃和赵王死后,景炎带着叶家的势力一直坚定地站在景轩这边,成为他站稳脚跟的一大助力。但从景轩大肆屠戮皇亲时起,他们渐渐有了分歧,终于在景炎开始调查叶贵妃的死因时决裂。不过景轩没有杀他,而是把他流放到了边关,他也很好的回报了景轩难得的仁慈,三年之后潜回京城,发动了政变。 我该如何谢你的回报呢,九弟?景轩的手抚上了熟睡的景炎雪白粉嫩的脖颈,这个地方是如此脆弱,只要稍稍一用力就……不过他的手只停留了片刻便向下替景炎掖了掖被角。然后他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抽了出来,站起身。 他起身时正好看见闪身进来的皇甫靖。 “有事?” “杀意。”皇甫靖扫了一眼房内,“许是错觉。” “看来你果然是累了,不如我放你几天假?”景轩微笑道。 看到皇甫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景轩不由得感叹自己的观察力越来越好了。所有亲卫中,皇甫靖的时间排得最多,景轩似乎恨不得他一天十二个时辰一直贴身保护,没想到也会给他放假。 “我们就要走了,你也应该回舒府和舒将军告个别。” 皇甫靖似乎没有注意到景轩提到他们俩时总喜欢用“我们”这个词,点了点头。 真正到他们启程的那天,已经是六月初了。因为楚国使团一同上路,所以除了景轩两百人的卫队之外,还有一佰骑兵,一营步卒护送。此外还有侍女、内监、幕僚等五十多人随行,其中甚至还包括几个厨子。所带的东西倒是一切从简,只装了六辆马车。 诸位皇子与礼部的官员到城外相送,刘侍郎带着刘维也站在送行的人中,景轩向他们点头致意,随后与诸位兄弟话别。景炎没有太失仪,但是眼睛一直红红的。景轩把常给他讲的几个故事写了下来,还配上图送给了他。 在众人的目光中,浩浩荡荡的队伍,缓慢启程。 楚国位于西南,全胜时不但尽占古蜀国故地,还占领了山外平原上的三郡,共计十二郡。楚国群山环绕,易守难攻,又可以山外三郡为依托向外扩张,无论是北上南下,都十分便宜。而楚国的大部分地方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因此它也曾是诸国之中最富庶的。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条件优渥,使楚国上层太过安逸,耽于享乐而失去了进取之心,楚国没能在它最强盛的时候一统天下。在周太祖崛起之后,一气夺取了楚国的山外三郡,使楚国只能偏安一隅。若不是这时候楚世宗继位,大刀阔斧进行改革,恐怕是连偏安都不能够了。 楚世宗的才略,周太祖生前也颇为赞许,说他是个值得尊敬对手,并准备亲自率军攻楚,只是后来太祖早逝,未能成行。 周皇延续了太祖的策略,先难后易,先攻楚后伐越,终于占领了楚国山内的一个郡,在楚国防御上撕开了一个口子。 此次攻楚的周军,一半在和约签订后撤回了周国,还有一半留守新攻下的这个郡。因为周皇没有下旨改名,所以还众人还称它为漓江郡。 楚国送到周国的质子似乎除了什么问题,未能如约而至,把楚国使臣急得团团转。不过景轩倒是一点都不着急,利用这个时间去游览漓江郡中的风景名胜了。 在景轩把漓江郡的名胜好好转了个遍之后,那位姗姗来迟的楚国质子终于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刚发现有人给我投了地雷(你是有多迟钝啊!),谢谢娜娜! 18第十七章 入楚 质子这种制度大约起源于上古,到战国时因为诸国林立,或互相攻伐,或合纵连横,所以尤为盛行。纵观史书上这些质子,有的待遇不错,甚至成为对方国家的重臣;有的则在战争爆发后被剁成肉糜,送到自己亲人的面前。 从前世的经验和目前所获得的情报来看,景轩成为后者的可能性,似乎更大。 而楚国送来的质子,是在位楚皇的第十五子沈晔。景轩所知道的关于他的情报并不多,因为楚国原定的质子人选并不是他。这位十五皇子的母妃,本是楚皇的宠妃,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失宠,并被打入冷宫,质子这差事才落到了沈晔的头上,这也是他姗姗来迟的原因。 在漓江郡官员为楚国质子接风暨为景轩饯行的宴会上,景轩第一次见到了和他同病相怜的楚国倒霉蛋。沈晔比景轩小两岁,从他的言行举止中不难看出,他的性格的确如情报上说的一样骄矜任性,虽然他的骄矜早已被众人踩到了脚底下。打个比方,就像是一只斗败的公鸡,虽然身上的毛已经被啄得七零八落,但依然高昂着头,努力但徒劳地维护自己的威仪,让景轩觉得颇为有趣。 不过可惜的是,景轩没有时间观察或是逗弄下这位楚国的质子,第二天就要启程入楚。原本护送景轩的周*队正好可以护送沈晔回周京,同样的,景轩与他的随员在楚国境内就由原本护送沈晔的一营楚军保护。 两位质子便这样错身而过,各自踏上了他们吉凶未卜的旅途。 “吴王殿下,这样更改路线,怕是不太好办哪!”来接景轩的楚国官员,是一位姓林的礼部侍郎,此刻他正一脸苦相地站在景轩面前。 “孤曾读过不少楚国游记,对楚国的美景向往已久,此次有机会入楚,实在不想错过,还请林侍郎行个方便。”景轩言辞温和,态度恳切。 “殿下,不是在下不想帮忙,只是沿途的食宿我国早已安排好,突然变动……这,不太好安排啊!” “食宿安排倒不是什么大事,一切从简就好。现在正是多雨的季节,即便不为观景,栈道崎岖,孤也实在不忍心孤的随员与贵国将士冒雨前行。说起来,贵国的十五皇子不正是因为路遇暴雨,泥泞难行,才迁延了大半个月吗?” 这是楚国官方对质子迟到的解释,林侍郎不好反驳,只得从其他方面继续劝说。景轩语气虽然温和,但是态度却很坚决,坚持不走栈道而换水路。最后,林侍郎妥协了,苦着一张脸去为景轩安排。 说实话,这位林侍郎效率还挺高,第二日景轩一行就坐上了船。不过因为船的数量不够,所以部分楚军还是走的栈道。 船队逆漓江而上,两岸山峦连绵不尽,重峦叠嶂,险峻之处更是遮天蔽日。间或有奇峰怪石,让人惊叹造化之神奇;也有小股瀑布从山间倾泻而下,激起阵阵水雾。 水路虽然不像栈道那般崎岖,但因为是逆流,水流湍急之处都需要纤夫在在岸上拉纤,因此并不比走栈道快上多少。且船上颠簸,不少周人的晕起了船。 景轩倒是不晕船,大部分时间都站在船头观景。而楚国的天气也无愧于多雨之名,昨天刚下了一整日,今日景轩不过站立片刻就又开始下了,不过这次是细如牛毫的小雨,景轩没有回船舱中避雨。 因为这场雨,峡中云水之气更胜,水汽蒸腾,让周围的一切都朦胧了起来。船行于江面上,仿佛是穿梭在云雾中。 “烟雨蒙兮。”景轩轻声叹道。 “殿下若想作诗,属下去拿纸笔。”皇甫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景轩身旁,为他撑开伞,披上披风。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动作,只可惜做的人依然面无表情。这些事情本不该由皇甫靖来做,不过林远留在了王府,闻莺还在宫中照顾梁才人,现在景轩身边服侍的人虽也经过严格挑选,但并不能让他完全放心,不少时候端茶倒水的活就落到了身为亲卫的皇甫靖身上。当然,景轩也很乐意如此。 “呵,作诗。”和景轩一起在书房读书的人都知道他从不愿作诗,这个次不是为了低调而只是藏拙。或许是天赋问题,景轩的诗词除了符合格律外真的找不到可以夸奖的地方。 “殿下,午膳已备好。”成功戳了一下景轩短处后,皇甫靖转移了话题。 “饭不急着吃,皇甫你看看,这漓江两岸的风景如何?”不过景轩一点都不介意,问道。 “不错,值得费唇舌。” “风景自然不容错过,不过我倒不只是为了观景和那位侍郎大人浪费半天时间。”听出来皇甫靖回答中包含的问题,景轩说道,“一是为了试探楚国方面对我这个质子的态度。更换路线不算是小事,而我的理由也不算充分。” 但林侍郎还是同意了,这就能说明一些问题。原本和谈就是楚国首先提出来的,现在看来,这并不是权益之计,楚国的确希望能维护和约,而且这种希望比周国更迫切,这对景轩无疑是个好消息。 “还有一个原因嘛,大概我们用完午膳就能知道了。” 于是景轩随皇甫靖回到船舱,午膳已经摆好了,在一切从简的情况下依然有八菜一汤,四个周菜,四个楚菜。没有外人的时候,每次用膳景轩都会让皇甫靖坐下陪他一起吃,以皇甫靖的性格也从不推拒,现在倒是成了一种习惯了。 “想不到离开周国后,还能吃到这么地道的周菜,今日掌勺的是谁?”用完午膳,侍女被叫过来服侍景轩净面净手,景轩问道。 侍女回答,是从周国带来的五个厨子之一。景轩看上去心情不错:“把他带来,孤要亲自赏他。” 侍女便把那个厨子叫来了。行完礼之后,厨子抬头,赫然便是贴了胡子的陆羽。 19第十八章 刺杀(上) “胡子贴的不错。”景轩看着陆羽,笑道。 “这不是贴的,是属下特意蓄的须。”易容术其实不只依靠人皮面具这样的外物。现在的陆羽只是把原本的剑眉修短,留两撇胡须,收敛了目光,并把身体佝偻了一些,就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原本认识他的人看到现在的他,大概会觉得这只是一个和陆羽五官有些相似的人。 “果然有些意思。”景轩指了指座位,示意陆羽坐下,陆羽便很爽快地坐下了。 出身江湖的陆羽在这一点上与皇甫靖很相似,他们即便因为承诺或是责任效忠于景轩,即便可以把礼仪学得完美无缺,但在他们心底始终没有任何敬畏之情,对君君臣臣的纲常伦理也不屑一顾。刘侍郎、刘维等人便不同,他们是景轩的亲戚,受到景轩的信重,但依然兢兢业业地恪守君臣之礼。甚至连莫行之也是这样,他在很多方面有些糊涂,在承认景轩是他的“主公”之后,他仍会与景轩玩笑,但言行举止从未越过“君臣”这道鸿沟。 “结果如何?”景轩并没有指明是什么事。 但显然陆羽是明白的:“属下给林侍郎上菜的时候,听他们谈到,走栈道的楚军遇到了落石,死了两个人,伤了好几个。但是他们没有任何怀疑,以为是雨水让山石滚落。” “看来聻渊的情报很可靠。”不同地点的铁匠铺与客栈听到的寥寥数语,樵夫上山砍柴时发现的些许痕迹,从这些东西中就能推测出对方的计划,聻渊中果然有分析情报的高手。 “当然,孤船上的厨子还能到林侍郎那艘船上送菜,也很能干。” “过奖过奖。”陆羽笑道,“只是属下没想到,楚国居然也有主战派。” “事实上,数量还不少,毕竟楚国死的人比我们多,还丢了一个郡。我想遇袭的楚军不一定什么都没发现,他们只是保持沉默,甚至帮忙掩盖了。” 虽然楚皇很早就委托越国表达了求和的急切心情,但楚国朝野主战的声音并不少。他们要求继续开战,夺回漓江郡,甚至还有人提出一鼓作气夺回早年被周国所占的山外三郡。朝中的主战派被楚皇强硬地压下去之后,部分偃旗息鼓,剩下的仍不死心,和楚国一些满腔热血的武林人士联合起来,发誓要破坏和约。其中最直接的一种手段就是暗杀周国质子,也就是我们倒霉的吴王景轩。 “有一定数量,但是各自为战,连消息都没互通……呵呵,容属下轻敌,他们不足为惧。” “他们的确不足为惧,所以下一次就让他们如愿地来一场刺杀好了,毕竟孤如果每次都‘幸运’地避开了袭击,恐怕会惹人怀疑。” “属下明白了。” 在陆羽告退时,景轩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把赏银带给那个做菜的厨子,这才是孤找你来的‘正事’,而且他做的菜的确不错。” 而陆羽毫不客气地把赏银放进了怀里:“那属下就多谢殿下的赏赐了。” “你的意思是这些菜真是你做的?”景轩这次真的有些惊讶了。 “大侠又不能去打家劫舍,行走江湖时多学两门手艺总是不错的。”陆羽笑着行礼,这一次是真的告退了。 “想和他比一场。”陆羽离开后,皇甫靖终于说了一句话。 看到皇甫靖眼中难得的热切,景轩不怎么愉快:“可惜,皇甫你这个要求提晚了,在周国时,你们想比几场都没有关系,但到了楚国就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的厨子是个高手。” 皇甫靖听到景轩的话后,眼中有些惋惜,这让景轩的不愉快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接下来的十几日里,景轩一行人的旅程风平浪静。似乎楚国的主战派在闹了一场乌龙,杀伤了几个自己人之后,便放弃了行刺的打算。 不过令景轩高兴的是,虽然大部分内容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皇甫靖越主动开口的次数大大增加了。景轩认为这是自己不断努力的结果,不过某些旁观者,比如陆羽,则认为这是景轩不断给皇甫靖增加工作量而导致他烦躁情绪外泄的结果。 就这样,船队顺利到达了桑梓渡。桑梓渡是船队到达楚都之前,最后一个停泊的渡口。船队会在这里休整一天,补充水和食物。虽然船上什么都不缺,布置得很舒适,两岸的风景也极美,但在颠簸了这么久之后,没有人能抗拒脚踏实地的感觉。景轩也不例外,因此他会在桑梓渡的驿馆住一晚上。 桑梓渡是一个非常繁华的渡口,因为靠近楚都,不少交付不起或者不愿交楚都税费的商船会选把这里当作中转站,所以渡口停泊着来自各地的商船。其中甚至还有周国商船,和约签订后周楚两国就已经恢复了贸易。 林侍郎早已派人到渡口准备,让渡口的商船挪位置,为船队空出航道。两队楚兵先上岸,肃清渡口的闲杂人等。 不过渡口中形形□的人不少:准备从桑梓渡乘船或是刚刚在桑梓渡上岸的游人,靠搬运货物为生的脚夫,为外来商人介绍生意的掮客,买卖东西的小贩等等。此刻,由于楚军的驱赶,他们不得不暂时放下手中的活计,不少人怨声载道。也有人好奇渡口来了什么大官,争着往前挤,想看个热闹。 因为人太多,景轩一行人到渡口的时候,场面依然有些混乱。楚兵站在两边,阻挡好奇的人群,景轩的亲卫则站在内侧。船停稳之后,就有水手架上木板。这木板比一般人上岸用的宽敞许多,但依然看着不甚稳固。景轩看向皇甫靖,皇甫靖微微皱眉,但还是上前一步,扶着景轩下船。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大约是看到景轩衣着不俗,知道是正主来了,看热闹的人纷纷挤向前。一名楚兵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后,在推搡中被挤倒,连带着撞倒了内侧的亲卫。他的叫声在喧嚣的人群中并不明显,但是站在近旁的一个中年商人惊讶的发现,仰面倒下的楚兵胸口,竟有一个血洞。 还没等商人惊叫出声,一支黑色的箭羽便从楚兵倒下后所露出的缺口疾射而出,射向站在木板上无法闪躲的景轩。 20 第十九章 刺杀(下) 这几乎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待在场的人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支箭的尾羽还在微微颤动,箭头不过离景轩的鼻尖只有几寸,景轩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箭头呈现一种诡异的蓝色。但这支箭却无法再前进一分,因为它居然被一只手抓住了。 抓住这支箭的人,当然是皇甫靖。 眼前这一幕,让所有人寂静了片刻,还是侍卫队长吴海第一个反应过来:“有刺客!保护殿下!” 渡口顿时完全混乱了起来。百姓们尖叫着四散逃命,伪装成百姓的刺客则亮出兵器,与身边的楚兵和侍卫杀作一团,而更多的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看眼前这种情形,当然是退回到船上更为安全,但是景轩和皇甫靖却毫不迟疑地向前跃到了岸上。 见到景轩上岸,不少侍卫放弃与刺客拼杀,迅速收拢阵型,将景轩围在中间,用身体组成人墙。皇甫靖亦被围在了中间。他注视着眼前的战局,眼神渐渐炙热了起来,但他依然牢牢守在景轩身边,因为这才是他此刻的职责。 每个刺客的武功都不弱,又有箭的支援,一开始占据优势。不过刺客所带的应该是弩,一轮射完之后,重生填装需要一定时间,而楚兵在数量上比刺客多得多,渐渐压制住了刺客,控制住了局面。 然而局面刚刚让人松一口气,转瞬间变化又起。 部分拼杀在一起的楚军和刺客,忽然掉过头来,一齐攻向组成人墙的侍卫,侍卫们猝不及防,分不清眼前的楚军是敌是友,一时间阵脚大乱。两个刺客便趁此机会突破人墙。 这两个刺客大约是所有刺客中武功最高的。一个是二十岁左右的女子,长得十分清秀,扮作了卖花的女郎。刺杀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假装惊慌失措,跑到侍卫组成的人墙边寻求庇护,但在楚兵开始攻击后,她便从自己的花篮里抽出了两把短剑,瞬间击杀了两名侍卫。 江湖人道是“一寸短一寸险”,这个“险”不只对自己,也是对别人。人人都知道长兵器占便宜,因此敢在生死拼杀时使用短剑,必有其过人之处。这个女子便是这样,她的剑法灵动诡异,杀人的手法更是毒辣老练,与她清秀的面庞截然不同。 另一个刺客则是三十左右的汉子,身材壮实,皮肤黝黑,扮作脚夫让人看不出半点破绽,他的武器是藏在扁担里的长剑,招式大开大阖,气度却沉稳如岳,举手投足间颇有大家风范。 一个灵诡,一个稳重,二人武功路数截然相反,配合起来却是天衣无缝,侍卫中没有人能在他们手下撑上三个回合。很快,他们就杀出了一条血路,冲到景轩面前。 不过,血路的尽头,除了看起来惊慌失措的景轩外,还有等待已久的皇甫靖。皇甫靖的手一直放在剑柄上,此时终于拔剑出鞘。 卖花女身形一闪,双剑刺向皇甫靖的面门。皇甫靖并不用剑格挡,剑尖如同一点寒星,直取女子的咽喉。“唯快不破”亦是江湖上的至理名言,碰到卖花女这样以灵活诡异见长的对手,要么固守,不让她找出半点破绽,要么,比她更快! 皇甫靖的剑后发却先至,长兵器的优势便显现出来,在卖花女刺中他之前,他的剑必先洞穿卖花女的喉咙。卖花女不得不回剑防御,双剑交错,在刺耳的金属声中架住了皇甫靖的剑。 汉子的身法慢一步,此时也攻到了,长剑刺向皇甫靖的胸腹间。皇甫靖剑法随之一变,以身为轴,长剑震开卖花女的短剑后横扫过来,与汉子的剑撞在了一起。“铿”的一声,两剑交击的火星肉眼可见,汉子连退了三步,方才稳住身形。 卖花女立刻再次用自己灵活的身法缠了上去,不让皇甫靖乘胜追击,手上的双剑就像两条吐信的毒蛇,招招不离皇甫靖的要害。汉子稳住身形后也想再次上前相助,但是旁边掠阵的几个侍卫抓住这个机会,拼死拦住了他。皇甫靖也有意识地拉开两人间的距离,让两人无法再配合。 单打独斗,卖花女终是不敌,双剑被击飞,被皇甫靖扭住了右腕。皇甫靖自然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伴随“喀嚓”的声音,卖花女的右腕便被他生生扭断。卖花女闷哼一声,倒也是个狠角色,不顾右手断骨之痛,左手五指作鹰爪状,袭向皇甫靖的眼睛。但终究是强弩之末,她左手的攻击轻易便被挡住,皇甫靖又顺势扭断了她的左手。 那汉子见同伴受伤被擒,不惜耗损内力震开了还围在他身边的两个侍卫,冲了过来。皇甫靖一手握剑,一手掐着卖花女的脖子把她举起来扔向那汉子。汉子迟疑了一瞬,还是选择接住了卖花女,却发现她头软软地歪在一边,没了气息,原来皇甫靖把她举起来时就把她的颈骨捏断了。 汉子发出了一声怒吼,再想冲向景轩和皇甫靖,却是已经晚了,几艘小船这时刚好靠岸,船上的侍卫和楚兵冲上岸,将他团团围住。 原来景轩的船靠岸时,停靠在旁边的一艘商船忽然横冲出来,拦在航道中,使后面的的船无法靠岸。林侍郎派人命令那艘船立刻让出航道,否则立刻法办,谁知岸上竟发生了刺杀,同时那艘商船也沉了下去,彻底堵死了航道。林侍郎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得直跳脚,让部分士兵先坐小船上岸。 小船每次所载的人数不多,但都是生力军,且与先上岸的士兵不同,他们装备上了弓箭、长枪。弩的近距离的杀伤力要高于弓,但刺客用弩的射速和准头远不如受过训练的弓箭手,很快便被弓箭手压制了下去。而反水的楚兵被认出是同一佰的人,于是这一佰的士兵都被赶到一处,无法继续浑水摸鱼。刺客的优势一一消失,战局终于完全扭转过来。 那汉子是刺客中最后倒下的,身上也不知挨了几枪,但倒下时依然是怒目圆睁,死不瞑目。 皇甫靖在枪兵上岸后没有参与围攻,而是退回了景轩身边,继续默默关注着战局。他很兴奋,景轩能感觉到,虽然他在努力压抑,但他始终苍白的脸上第一次泛起了血色,脸上的表情也比平时明显生动得多,在那汉子倒下时露出了普通人都能看出来的可惜之色。他的兴奋,是因为能与高手交锋,亦或只是单纯的因为鲜血和杀戮? 景轩注视着皇甫靖,太过专注,几乎忘了继续扮演受到惊吓的质子。不过幸好只是几乎而已,林侍郎气喘吁吁跑来时,他还是面色不变,但手却微微颤抖,充分表现出惊魂未定却要故作镇定的复杂心理。 “林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孤初到贵地,就有人要取孤的性命!”景轩的声音难得严厉了起来。 林侍郎看到景轩无恙,放下心来,连连告罪:“请殿下恕罪,是在下保护不周。在下保证,一定把这伙歹人连根刨出来,这种事绝对不会再发生!” “希望如此。” 林侍郎又道:“这地方还不安全,请殿下先回船上休息。” 景轩瞥了他一眼:“船上就安全了么,刚刚不是还沉了一艘?” 一听这话,林侍郎冷汗就下来了,忙对身旁的楚兵道:“快去检查殿下的船。” 检查下来,景轩的船果然被人在水里做了手脚,若是刺杀发生后景轩选择坐船逃跑,不用多久船就会开始下沉,水下想必早有熟识水性的刺客恭候了,情况会比岸上更糟糕。林侍郎不得不暗自庆幸。 于是林侍郎命人把桑梓渡里里外外搜索了个遍,确认没有刺客隐藏之后,景轩便由他自己的侍卫护送到驿馆休息。而林侍郎又与楚军的军官一起,审问反水的楚军,把其他随行的楚军也捋了一遍,以防再有内外勾结的事情发生。 为此,景轩一行又在桑梓渡盘桓了几日,才再次出发。 作者有话要说:又收到地雷了,真高兴~~谢谢印潭、浅浅夏儿、火车东嚓嚓! 关于大家关心的更新问题,由于我的时速实在是很低,悄悄说一句还是重度拖延症患者(你还好意思说!),存稿用完了之后速度就会慢下来,一般频率是保证周更、努力隔日更、奇迹日更(被pia飞),真的很对不起大家! 21第二十章 楚京 当楚国方面派人来向景轩禀报刺客一事的调查结果时,景轩刚用完午膳。 楚世宗改革后,楚国官制大体仿照周国,只是官职的名称略有不同。被派来的这位楚*官,职位等同于周国的偏将,名叫伍霄,长得很是俊朗。景轩之前没有见过他,应该是刺杀发生后被调过来的。 伍霄将态度不卑不亢,话也很简洁,先介绍了这次刺杀中的损失。景轩的侍卫死了五十三个,伤了二十六个,死亡的人数比受伤的人多一倍,可见刺客下得都是狠手。而楚军损失恰好相反,伤了近百人,死了二十个。该怎么说呢,那群刺客还是对自己同胞手下留情的,虽然最后他们大多都是死在楚军手里。 损失如此惨重,让景轩一阵唏嘘,交代下去要好好抚恤伤亡兵士。 然后,伍霄又禀报了楚国的调查结果:“此次的刺客大多来自暮影阁、百剑庄两个江湖门派,这些门派因为聚众行不法之事而被朝廷剿灭,其余孽便怀恨在心,买通了楚军的一个佰长,策划了此次刺杀,为的就是要挑起周楚两国的战端。” 嗯,把责任都推给江湖门派,仿佛朝中从来都没有“主战派”这种东西,周楚两国一直都是友好的。景轩表示赞同,并强烈谴责了这些试图挑拨周楚两国友谊的穷凶极恶的不法之徒。 伍霄又道:“因为殿下的侍卫损失较大,为保证殿下的安全,末将将率领楚国精锐护送殿下至楚京,到达楚京后也将由末将负责质子府的护卫工作。” 哈,还附赠几百士兵来进行保护,或者说监视。景轩微笑着表达了感激:“贵国果真是细致周到,日后要劳烦伍将军了。” “这是末将份内之事。”伍霄继续道,“刺客共三十人,全部当场身亡。反叛的楚军共九十六人,包括佰长在内死亡三十四人,其余都已被收押。殿下不必担忧,我国一定会给殿下一个交代,那些刺客虽然已死,但会曝尸三月,反叛的楚军皆判了斩决,桑梓渡的所有官员也都会被追究失职之罪。” 对,不必担忧,反正最后这些都会怪到景轩头上。景轩皱起了眉:“那些刺客既然已经死了,孤便不再追究,埋了就是。叛乱的楚军中,想必也有不少是受了他们佰长的蒙蔽,不必特意加重刑罚。” 伍霄没想到景轩会这么说,神色有些惊讶。 景轩继续道:“既然刺客的目的是要挑起两国战端,孤更要为两国邦交考虑。若是行刺的事传扬出去,或许会被人拿来做文章,不如连行刺都不要提,只说是有盗匪来抢掠桑梓渡,被官军剿灭了。” “殿下所言极是。”伍霄也很赞同,而且没说什么“让殿下受委屈”之类的虚话。 伍霄走后,景轩看了一眼在站了很久的某厨子,厨子便很自觉地坐了下来。 “他说的你都听见了,你还知道些什么他不知道的?”景轩问道。 陆羽答道:“事发之时属下在船上便注意了那些刺客的武功路数,被副长所杀的那个女刺客应该是暮影门人,而那个扮作脚夫的汉子,说来也巧,曾与属下有过一面之缘,正是百剑庄的少主。属下事后向渡口的其他人打探,他三月前就到码头当脚夫,平日里和其他人一同吃睡,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被地痞勒索都不反抗。” “呵呵,这少主倒是敬业。”景轩轻笑。若其他人也和他一样谨慎,大概就不会让景轩得到情报了,不过这一次刺客行事的确比上一次缜密许多,即便景轩得了消息,也没想到伤亡会如此大。 “想来那女刺客身份也不低。百剑庄是楚国武林正道的中流砥柱,而暮影阁主要是做暗杀的买卖,可以算作邪道,他们二者的关系可算不上好。” “正邪不两立,却在国家大义感召之下联手抗敌,还真是话本小说的好材料。说起来,周国朝中的某些人若是能够懂得这些江湖草莽都懂的道理,孤也不必来此做什么质子了。” 陆羽知道景轩指的是什么,挑了挑眉毛,但没有接话。 “这伍霄的名字孤倒是有几分耳熟。”景轩想了一下,却不记上一世有这么个人,“你去查一查他的来历。这么年轻便能当上偏将,想必也是世家子弟,姓伍……莫非和伍启那老头有什么关系?” 而调查的结果证明,的确有关系,伍霄是伍启的嫡亲孙子。伍启是楚国老将,打仗的本事不小,但是性子太倔,一直不被楚皇所喜。如果不是上次楚国形势告急,楚皇也不会启用他。过周楚边界的时候,景轩曾见过这个老将,年近七旬,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不过按照景轩前世的记忆,他过不了两年就会因病去世,而伍家也在政敌的攻讦下很快没落。 伍启也是主战派对核心人物,这就让楚皇更加疑心他是想借战事揽权。虽然他不一定和刺杀的事有关,但楚皇让他孙子来保护景轩无疑是在敲打他,同时也可以分化主战派,毕竟景轩有什么三长两短,伍霄可是要负责任的。 想到这里,景轩心中嗤笑:看来不如草莽的不只是周国,难怪三国能鼎立到现在。 船队又行驶了几日,便到了峡口。而船一出峡口,两边的崇山峻岭便如同刀斧劈过一般,突然中断了,眼前豁然开朗,瞬间让人觉得天高地广。烟波浩渺,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巨大水域,展现在了景轩等周国来客眼前,这便是楚国大名鼎鼎的梦泽湖。 楚京就坐落在梦泽湖西岸。楚国建都时,修了云渠,将梦泽湖的水引入城内。楚京的护城河与城中百姓生活所用的水,皆是来自梦泽湖,商船也可以经由云渠直接驶入城内,十分方便。 船队在梦泽湖上行驶了半日,景轩便能远远望见楚京了。楚京的威严气势,绝不逊于周都,其繁华的程度,甚至还略胜一筹。人口稠密,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商贾云集,可以听到各种口音和来自各地的货物。 船队从城东的水门驶入,停靠在城内的码头上。因为上一次的刺杀,这一次码头上的闲杂人等早就被清干净,由楚国禁军把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士卒皆披甲执锐,严阵以待。 早有楚国官员在码头上迎接,经林侍郎介绍,为首的端王,是楚世宗的幼子,当今楚皇最信重的弟弟之一。楚国也和周国一样,藩王可以不用就藩而留京任职。端王任职于礼部,算是林侍郎的上司,景轩在楚国的一切事宜都是由他负责的。 端王的封号虽然是端,但根据传闻他的言行举止和这个封号半点都搭不上边,在楚京里以风流而著称,当然这或许也是他自保的手段。景轩和他交谈了几句,便发觉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说话亲切自然又不失幽默,很容易博得别人的好感。 寒暄过后,端王便带景轩到为他准备的质子府休息。因为景轩已经封王,所以质子府是按王府的规制准备的,肯定比不上景轩自己的吴王府,但一切用度都符合仪制,从中也可以再次看出楚国对景轩的态度还是相当重视的。 知道景轩舟车劳顿,端王把景轩送到就告辞了。而景轩也的确应该好好休息,因为晚上还有一场接风宴会需要应付。 22第二十一章 夜宴 留给景轩休息的时间并不多,大约一个时辰后他就起身,由侍女侍奉着洗漱更衣。楚国也在质子府里安排了侍女仆役,其中不乏姿色上佳的,其心思不言而喻。不过景轩把楚国的人都赶到了外院,内院只留下他从周国带来的人。 一切准备妥当,景轩踏出房门时,皇甫靖已经站在门外等他了。虽然皇甫靖脸上没有疲色,但景轩知道他并没有休息,而是一直守在那里。 马车早已备好,也是中规中矩的风格,符合景轩的身份,又不会太惹眼。当景轩的马车经过外院的时候,他发现外院竟有不少楚兵把守。 景轩立刻命马车停下,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发问,伍霄便上前行礼:“端王听说殿下的护卫在刺杀中折损了不少,特命末将率楚军精锐前来护卫质子府,以保殿下周全。” 景轩注视了伍霄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略带无奈地说道:“有劳将军。” 不过当车上的帷幔放下来之后,景轩脸上的无奈就变成了笑容。 “很高兴?”看到景轩难得的真心的笑容,连皇甫靖都忍不住问道。 “前面的几番试探再加上楚国的这些安排,楚国上层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可以说是我预想中最好的一种。”景轩笑道,放松地靠在织锦软枕上。 被奉为宾客,被软禁起来都是很正常的情形,也可能被刻意刁难,但这也不算最糟糕,最糟糕的情形是悄无声息地进入楚京,然后被扔到哪个偏僻的角落,完全被遗忘之后大概就会“被病逝”了,水土不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既然现在伍霄带着人是来保护景轩的,景轩也不介意充分利用一下好了,索性命自己的卫队回去休息,让伍霄带着一队楚兵送他去皇宫参加宴会。 楚国的皇宫经数代经营,几次扩建整修,比周国皇宫大得多,宫室之华美也远胜于周国。楼台巍峨,殿堂宏丽,雕梁画栋,迥异于周国宫室的厚重朴实。晚宴便摆在皇宫中的凤仪殿,此殿取“有凤来仪”之意,专门用来招待外国使臣。 主持宴会的是楚国太子沈旭。与周皇不同,楚皇后宫虽多,但一直与皇后相敬如宾,这位太子是皇后的嫡子,地位很是稳固,朝野上下的口碑也不错。楚皇年迈,不少政事就交由太子打理。 踏入楚国皇宫时,景轩的心情有些微妙。上一世,周*队攻破楚京之后,当时的楚皇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沈旭,在皇宫中*而死。景轩的御驾到达楚京之时,楚国皇宫已经变成了一片焦土,这让景轩颇为可惜。后来营造新宫之时,景轩还特意命人按原样修建了楚宫中最有名的章华台。而今天,他如愿以偿地亲眼看到了华美的楚国宫殿,但却不是以征服者、胜利者的身份,而是以质子的身份。 作为主宾,景轩落座后,晚宴便开始了。各国风俗礼仪不同,但这宴会的流程却是大体相似的。 主座的太子先站起身,向景轩敬酒:“吴王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有幸观赏楚国山水之壮丽,何谈辛苦。”景轩起身回敬。 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立刻有宫女为太子满上,太子再次举杯:“吴王至此,表明了周国与楚国修好的决心,孤预祝楚周两国永修为好,再不兴兵戈。” 陪座的其他楚国大臣也纷纷举杯,跟着说些场面话。喝过一轮后,着彩衣的舞姬鱼贯入场,开始表演。在座的各位则喝喝酒,聊聊天,看看舞,所谓钟鸣鼎食,也不过如此。 在座的楚国大臣都为主和派,自然不会有人有意刁难景轩,气氛还算融洽。作为主宾,景轩单独一案,伍霄与皇甫靖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因此景轩也没法与皇甫靖说话。于是,无聊的景轩只得认真欣赏起殿中的歌舞来。 楚人好巫,歌舞多以神仙鬼怪为主题。现在殿中舞蹈便是改编自一则楚地流传的传说,大概 说的是一个男子在山中迷路,遇到了一位美丽的仙女,对她一见钟情,从此之后日日到山中弹琴,向仙女诉说自己的爱意。所有人都劝阻他,仙女虽然美丽,却是没有七情六欲的,永远都不可能嫁给他,但男子不肯放弃,一直坚持了九百九十九天,终于打动力仙女的芳心。 仙女动情后,便失去了法力,变成了普通女子来到男子弹琴的地方等待他。但是到了第一千天,男子却没有出现,原来他终于绝望了,再也没进过山。仙女便日日徘徊在山中,唱着忧伤的歌谣,最终变成了一块石头。 话说,这个故事敢再无聊点么,这两个主角敢再蠢点么?景轩在心中默默道。不过,这样的故事倒是很适合写下来寄给景炎,打仗和仙女是他最喜欢的两种题材,他大约会很喜欢。 舞演完了,宴会也到了尾声。太子亲自送景轩出宫。 “府中若是缺什么,或是有其他不周之处,请吴王不要客气,孤一定派人解决。”站在宫门前,太子温言道。 “多谢太子关心。”景轩也客套着,“夜深露重,不宜久立风中,太子殿下快请回吧。” “吴王路上多加小心。”太子离开前,小心地看了伍霄一眼。伍霄却在太子看过来时莫名移开了目光,这无疑有些不敬。 这些动作并不明显,但还是落到了景轩眼里,让他觉察出一丝异样。景轩装作不知,没有多说什么,登上了马车。 是夜,质子府书房的灯一直亮着,景轩没有早早去休息,而是坐在书案前写寄回周国的家书。这些家书寄回周国之前不知掉要经过几个人的手,重要的信息自然不能写在里面,只能写一些琐事。向周皇和陆昭仪报平安,问候其他兄弟,和写给景炎的故事以及思乡之情。这样的家书每月他都要写,倒不是真的有多思念家乡,只是一种提醒的手段,让周都的那些人不要忘了周国还有一个吴王漂泊在外。 这时,一道青色的影子穿过窗户,停到了景轩的书桌上,是那只叫青羽的鸟。景轩自然不会像莫行之一样天天带着只鸟到处招摇。从周国启程那天,他就把这只鸟放了出去。如果它真的像莫行之说的一样聪明,想必就能自己找到楚国吧。一路上,青羽始终没有出现,景轩也不曾在意,没想到它真的自己找来了。 景轩看着青羽,青羽也注视着景轩,漆黑的眼睛几乎要让人产生错觉,觉得那里面似乎藏着人类才有的情绪。注视了片刻,景轩伸出手,和过去一样揉乱了青羽的羽毛。鸟儿立刻“啾啾”叫着,跳到一边,努力把自己的羽毛回复原样。至此,景轩才露出了笑容。 而旁观了整个过程的皇甫靖,再次默默望向了窗外。 23第二十二章 游览 楚京是在古蜀国都城的原址上建造的,作为历经数代古都,自蜀国起便是人文荟萃之地。一路行来,景轩已经饱览楚国的自然风光,当然不愿意错过楚京中这些名胜古迹,只是没想到出府时却被人拦住了。 “吴王殿下舟车劳顿,想必要好好休息几日。”伍霄的态度依然不卑不亢。 “有劳伍将军关心,孤昨日休息的很好,想出去走走。”不过这一次,景轩没有再次假装退让。 “实不相瞒,末将是为了吴王的安全考虑。楚国有些亡命徒想要挑起战端,王爷也是知道的。上一次这些乱党虽然已经被基本肃清,但难保会有余孽漏网……” “伍将军,这里可是楚京,堂堂楚国的都城,乱党难道敢在这里逞凶?即便真有乱党,有将军在,孤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景轩注视着伍霄,向前跨了一步。 几乎是本能的,伍霄伸手要拦,景轩身后的皇甫靖身形一晃便挡到前面,抓住了伍霄的手。伍霄立刻变招格挡,转眼间,俩人已经拆了三四招。 “听闻吴王的亲卫是个高手,一见之下果然名不虚传。”最后伍霄还是略逊一筹,退了两步。 皇甫靖看着他,并没有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剑拔弩张。 “伍将军,孤入楚虽然是作为质子,但并不是你楚国的囚犯,希望将军别弄错了。”景轩的声音也难得地冷了下来。他自然明白,今天如果按照伍霄所说回去休息了,以后再想出质子府怕就难了。 昨日里楚国官员还待景轩如上宾,今日却露出了要软禁他的意思,看似让人摸不着头脑,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楚皇。楚皇是有名的耳根子软,朝令夕改是常有的事情,楚军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周楚之战刚开始吃了大亏,直到出了个“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倔老头伍启,才能稳住阵脚。 这一次也是如此。主战派虽然在打压下不敢再公开反对和约,但也不是什么话都不能说了,接风宴会上的融洽气氛,大约就会被说成献媚于周国。一方面楚皇心里也未必甘心,败于周国,丢了一个郡却还要对周国的质子礼遇有加;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彻底激怒周国,让周国撕毁和约。楚皇的态度摇摆不定,也让景轩所获得的待遇受到了影响。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的,无论是礼遇还是软禁,都不算是糟的情况,景轩甚至不介意摆出一副苦逼样子让楚皇和主战派们找到心理平衡。但如果能够自由行动,自然更好。一是行事更加方便,二嘛,他可是很早就邀了皇甫靖陪他一统游览楚国的。因此这次他不惜摘下好脾气的面具,和伍霄针锋相对起来。 “末将鲁莽,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赎罪。吴王身系两国修好之重任,是我国的贵宾。”伍霄还是退让了一步。 “伍将军只是尽忠职守,何罪之有。”既然对方搭好了梯子,景轩自然也顺梯子下了。 “然而末将所言乱党之事,却是实情,若殿下想要游览楚京,还是不要用吴王仪仗为好,并要选取身手好的侍卫贴身保护,寸步不离。” “孤本来就准备轻装简行,劳烦将军为孤安排了。”景轩索性大方地让伍霄派人跟着。 “遵命。”伍霄领命而去。 相处几天,景轩对伍霄还是有些欣赏的。将门虎子,身上带着傲气,但是待人处事进退有度,做事认真谨慎,又知道变通。安排质子府外院的守卫时有条不紊,颇具章法。以小见大,他若是练兵领兵也不会差。 这样一个人物,却从未出现在上一世周国吞并楚国的战争中,可以说是楚国的损失了。不过,景轩觉得他的确是听过这个名字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呢?或许只是因为他是伍启的孙子,在看关于伍启的材料是带过的吧。 今日景轩出门的时间本来就不早,被这么一耽搁就更晚了,所以他就去了质子府最近的天女庙。 说来也巧,这个天女庙里供奉的天女,便是那位传说里变成石头的仙女。所以天女庙里最重要的遗迹便是一块人形的石头,和一潭据说是仙女眼泪形成的泉水。若不是庙中建筑尚算精巧,还有不少文人雅士留下的石刻墨宝,简直要让人大呼上当了。 不过陪同而来礼部官员倒是笃信天女,知道景轩尚未娶妻,还热心地让他拜一拜天女,因为据说天女庙求姻缘最为灵验,被景轩婉拒。 圣人云:敬鬼神而远之。而景轩对于鬼神一向连敬意都欠奉,即便遇到了重生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后也不曾改变。而且在他的观念中,求来的东西,自然也有可能被收回去,永远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他不会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中,他的命只能由他自己掌控。 不过在出来的时候,景轩的目光被天女庙外的摊子吸引了。小摊上卖的是用五色绳打的络子,摊主介绍这五色绳是用泪泉的泉水浸泡过,在天女像前开过光的,能拴住心上人的,此外还将有强身健体、招财纳福等等功效。景轩对于种种的神奇功效并不感兴趣,络子的打法倒是从未见过,很是别致。 他随手拿起一条在皇甫靖腰间比了一下。皇甫靖除了侍卫制服外,衣服都只有灰黑两色,配上五彩斑斓的络子看上去很是突兀。 “觉得如何?”景轩饶有兴趣的看向皇甫靖。 “太花哨。”皇甫靖微微皱眉。 “是么,那你就回去想一个不花哨的用法吧。”景轩微笑,仿佛只是随手一般把这条络子扔给了皇甫靖。 皇甫靖用两根手指接着,很是嫌弃地收了起来。 接下来几日中,景轩几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不顾暑热,每天都到京中各处名胜游览。连陆羽都忍不住在上菜的时候提醒,这样似乎太过招摇,不过景轩依然故我。 终于在某日,景轩正准备出门的时候,遇到带着一脸笑容前来拜访的端王。 24第二十三章 风月(上) 据说端王是个风流人物,但他长得却委实看不出来哪里风流,身材矮矮胖胖,圆脸小眼,一笑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不过人们常说心宽体胖,这样的长相会给人亲切和气的感觉,让人觉得不该对着这样一个人生出什么戒心。 端王的态度比上一次见面时热情许多,寒暄了几句话后,对景轩的称呼已经从“吴王”变成了“贤弟”:“贤弟如此喜欢游览,早应该来找我了,说到吃喝玩乐这四样,京中还没哪个比我更精通。” “沈兄公务繁忙,怎能打扰。”对于这种热络,景轩没有什么不适应的,也跟着改换了称谓。 “贤弟这话就见外了,我能有什么公务。”端王笑道,“我有几斤几两皇兄也都知道,在礼部不过是挂个名罢了。” “沈兄自谦了。” 随后,端王又问起礼部官员之前给景轩安排的行程。 “果然是一群腐儒,不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新意。”端王摇头叹道,然后又拍了拍景轩的肩:“要去真正好玩的地方,还得跟着愚兄!” 既然端王如此盛情,景轩也不再推脱。而且,端王来质子府也是轻车简行,打扮成了个富家公子的模样,没带仪仗,护卫也不多。要么就是他早已知道伍霄对景轩的建议,要么就是他了解景轩这几日出行的习惯,总之是有备而来。 端王的马车在前面带路,景轩的马车跟在后面,打扮成家丁的侍卫则骑着马分散在马车周围护卫。因为没有带仪仗,所以他们的马车不能驶上御道,不过楚京里的道路都有专人维护,十分平整,倒也不觉颠簸。 马车驶出了士族居住的北坊,驶入了东市,行人骤然多了,周围也热闹了起来。为了方便运送货物,云渠是横穿东市的,马车就沿着云渠一直向东,路上出现了一座造型奇特的牌坊。一般牌坊上的雕刻是以瑞兽瑞鸟为主体,花草不过是点缀。而这个牌坊的柱子上,却满满当当地雕满了各式花卉,让人有种花缭乱的感觉。这个牌坊在楚京里是鼎鼎有名的,过了这个牌坊,便进入了东市里一片特殊的区域,教坊。 说起来,教坊原来是官府所设,负责教习音乐,为官府培养歌伎舞伎和乐师。后来因为楚皇好歌舞,设立内教坊,把优秀的艺人都招入了宫中,东市的教坊逐渐衰落了下去。而没有入选的歌舞伎也就失了饭碗,其中的一些为了生存不得不干起别的营生。久而久之,教坊就变成了秦楼楚馆的聚集地,最兴盛的时候据说连流经教坊的云渠水都会带上脂粉香气。 这种地方自然是入夜之后最热闹,此时时间尚早,但已经有穿着十分清凉的年轻女子倚着门或者坐在窗边,朝着路上的行人抛媚眼。 端王的马车在一艘画舫前面停了下来,景轩的马车便也跟着停下来。只见这画舫有三层楼高,雕梁画栋,十分华丽。 “沈兄,这里是?”景轩看向端王,装作不解。 “哈哈,贤弟看多了楚国山水,是时候观赏一下楚国的风月了。”端王笑道,说完不由分说,拉着景轩就走入了画舫,皇甫靖等侍卫便只得跟着进去。 三国其实都制定了律法,禁止官员狎妓。但在士林中,与名妓吟诗作对,弹琴作画一向是风流雅事,于谈论完诗词歌赋干些什么,其他人又怎么知道?因此这样的律法,大部分时间都是一纸空文。就拿端王来说,他的风流之名无人不知,也不曾有御史拿这些事情来弹劾他。 与华丽的外部不同,画舫内部布置的十分简洁,但处处透着雅致。也没有什么穿着暴露的女子一拥而上的情况,而是有两个梳着双髻的女童在门厅里迎接。 两个女童皆是眉清目秀,长相讨喜,且都是认识端王的,一见他就笑着上前迎接,齐声道:“见过沈爷。” “这次我们爷有贵客要招待,告诉你们大姐,好好置办桌酒席,把嫣然和素儿姑娘都请过来。”端王身边内侍上前嘱咐道,又打赏了两个鼓鼓的荷包给女童。 两个女童喜笑颜开地收下荷包,一个去传话,另一个把端王和景轩引入一间雅室。雅室之内有婢女侍奉茶水。 这地方布置得再清雅,景轩也知道是什么地方,神色有些不自然。端王看在眼里,便和他聊起天来。 “周国尚武,即便是女子,眉宇间也带着英气;越国多水,女子则大多似水般温柔。”端王说到这里,喝了口茶才继续道,“但若单说容貌,哪里的女子也比不上我楚国女子。” “沈兄的话怕是有些绝对了吧?”景轩相当配合地接上一句。 “别的事不敢说,这件事我敢打包票,等见了嫣然和素儿两位姑娘,你知道我所言非虚了。”端王笑道。 “沈爷,您这句话妾身可不敢当,若是这位公子嫌弃妾身貌丑,那妾身不就丢了楚国女子的脸面。”人未至,妩媚的声音便已经到了。 景轩望向门口,先走进来的是一个红衣女子。女子容貌艳丽,而最惹人注意的是那一双桃花眼,顾盼有神,眼尾略微上挑,眼波流转间似乎就能把人的魂魄钩去。 “嫣然你这样还叫貌丑,天底下就再也找不出美人了。”端王的这句赞美立刻换来了嫣然一个娇嗔的眼神。 而跟着进来的女子则着一身白衣,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碧玉簪简单挽着,全身上下便再无别的首饰,脸上也不过略施粉黛,却更显出五官之清丽。最难得的是找不出一丝风尘气,看起来像是哪家的闺秀。显然,这个便是素儿。而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串捧着美酒菜肴的丫鬟。 素儿敛衽为礼:“素儿见过二位。” “素儿姑娘不必多礼。”端王说着看向景轩,发现景轩的目光停留在了嫣然身上,不由有些意外,他原来认为以景轩的性格会更喜欢素儿。不过,这个小小意外并没有什么妨碍。端王示意嫣然坐到景轩身旁,而自己伸手拉过了素儿。 画舫外的船工解开了画舫的缆绳,画舫缓缓开动起来,而留在岸上的马车自然有专人看管。 品尝佳肴美酒,观窗外沿河风光,更有两朵解语花相伴。嫣然妩媚多情,素儿端庄大方,由她们将沿河的名胜典故娓娓道来,自然比听礼部的老头子絮絮叨叨有意思多了。 “贤弟,如何?”端王笑着问景轩。 “沈兄的话果然有道理极了。”嫣然为景轩斟满了酒,景轩举起来向端王敬了一杯。 午膳用的差不多,嫣然便提出由她们二人奏乐助兴。嫣然弹得一手好琵琶,素儿精于古琴,一曲奏毕再由端王和景轩二人品评。不知不觉,时辰便已经晚了,而这期间皇甫靖一直尽职地充当着人肉背景。 嫣然和素儿换了套衣服重新入席,乐曲则换做两个乐师演奏,缠绵旖旎,引人遐思。不知什么时候,又燃起了香,香味甜而不腻,但闻的时间久了,竟让人有些心荡神驰。 这些都是风月场中惯用的手段,景轩又怎会不知,便站起身来说时候不早了,想要告辞。 25第二十四章 风月(下) “时间晚些又如何,要真来不及在宵禁前回去,贤弟留在这里过夜便是了!”端王不以为然道。 “过夜?似乎不太妥当吧?”景轩有些迟疑。 “又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不妥当的?”端王显然发觉景轩要离开的态度并不坚决,看向了嫣然,“贤弟要是就这么走了,拂的可不只是愚兄的面子。” 嫣然会意,但没有说话,只是轻拉景轩袖子注视着他。那欲语还休的风情,那美目中泛起的盈盈水光,无不令人心神荡漾,怎么可能忍心就此离去。 “既然沈兄都这么说了,我当然不敢扫沈兄的面子,今天无论如何得陪沈兄喝得尽兴才是。”景轩笑了一声,重新坐下。 “贤弟恐怕不是为了愚兄才留下的啊,哈哈。”端王笑着端起酒,又敬了景轩一杯。 入夜之后,画舫便返回教坊的码头停靠。教坊里果然比白日热闹了许多,一片灯火辉煌、欢声笑语。不过画舫上依然十分清净,想必端王一开始就把整条画舫包下了。 夜渐渐深了,景轩再次起身告辞,不过还没等端王出声挽留,他的身体便已经因为酒意上涌摇晃了一下,嫣然连忙扶住了他。 端王便道:“看来贤弟是醉了,嫣然你还不扶他去房间休息。” 嫣然应了一声,便扶着景轩往外走,皇甫靖跟着走了出去。端王自己也有些醉意,吩咐了仆人收拾之后便搂着素素的腰往另一个方向走。 景轩的确是醉了,走路摇摇晃晃地几次要倒下去。嫣然虽然扶着他,但毕竟是女子,力气不济,几乎被他带倒。皇甫靖就跟在他们身后,却如同没看见一般,半点帮忙的意思都没有,最后还是端王的侍卫见了,追上来扶住景轩。 到了卧房前,嫣然扶着景轩进门,皇甫靖则习惯性地站到了门口。 端王的那个侍卫对皇甫靖说道:“这位兄弟,你跟着吴……吴公子一整天了,不如也找个房间休息一下。沈爷早已吩咐了,吴公子是贵客,让我等加倍小心,这里上上下下已经被我们围得如同铁桶一般,用不着兄弟守夜。” “多谢。”皇甫靖微微颔首,算是致谢,只是没有半点要挪步的意思。那侍卫还想开口,不过最后没有多说什么。 他们说话时房门还开着,听到这些话的景轩有些感概。正如他以前所知道的,皇甫靖心里没有什么君臣纲常之类的概念,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尤为看重“责任”这两个字。即便他并不把景轩视作自己的主公,但如果保护景轩是他的责任,那么他便会一丝不苟地做到最好。这大概也是舒为笑教导的结果。 想到这里景轩觉得他有些妒忌舒为笑。对皇甫靖来说,这世上没有人比舒为笑有更大的影响力。倘若景轩自己重生的时间能再提前,他一定会在舒为笑之前找到皇甫,亲自□,呃不,教导皇甫靖的过程想必会非常愉快。 而当景轩撞在一个柔软东西上时他忽然反应过来,软玉温香在怀的此刻,他脑子里一直想的却是一个男人,这辈子大概真是,没救了。 嫣然半拖半抱地把景轩扶到床上,便去先梳洗了。虽然是在船上,但这卧房布置的十分精巧,由屏风分隔成几个空间,且半点都不显局促。嫣然摘下头上的簪环,散下了一头乌发,洗漱完毕回来时,不由一惊。 景轩正坐在桌边为自己倒茶,目光清明,神态自若,哪有一丝喝醉的样子:“姑娘既然梳洗好了,我们不如聊聊。” “无论公子想聊些什么,嫣然自当奉陪。”嫣然脸上立刻又挂上了妩媚的笑容,款款走到景轩身边,手抚上了他的肩:“只是公子已经和嫣然聊了一下午了,不觉烦腻么?” “和美人聊多久都不会让人厌烦的。”景轩注视着手中的茶杯似乎没有注意嫣然不安分的手,“而且,下午我与嫣然聊的是诗词歌赋,此时此刻,我却想和赵若梅姑娘聊聊其他的。” 听到“赵若梅”三个字,嫣然脸上挂着的笑容终于消失了。 第二日一直到日上三竿,卧房的门终于打开了,嫣然款款走出,她换了件桃红色长裙,眼角眉梢俱是春意,举手投足更添风情。不过当她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时楞了一下。 皇甫靖正靠着墙闭目养神,看上去竟是一整夜都守在了这里。或许是嫣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间太久,他睁开了眼睛。 嫣然被那冰冷锐利的目光惊得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就恢复了镇静,甚至眼波流转,含嗔带怒地瞥了他一眼。只是这个媚眼如同抛给了瞎子看一般,没有得到半点反应,皇甫靖又闭上了眼睛。 嫣然也不在意,扭着杨柳腰离开。片刻之后便领着手捧洗漱用具的婢女回来,再后面跟着一串端早膳的。四色糕点、四色粥品,十二样小菜,装在各式小瓷碟中,显得格外精致。婢女摆完桌,连同嫣然一道都被屏退,连个布菜的都没有留。 而在她们离开房间之后,一直闭目养神,仿佛对进进出出的人毫无感觉到皇甫靖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走进了房间。嫣然看着他走进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但是不敢多做停留。 景轩正坐在圆桌旁用早膳,衣冠整齐,看上去神采奕奕。而皇甫靖轻车熟路地拿起放在一旁备用的碗筷,坐到了景轩对面。 “今天的胭脂鹅脯和栗子糕不错。”景轩夹了一块鹅脯到皇甫靖的碗里,而皇甫靖也一点都跟他不客气。 作为贴身侍卫,倒酒布菜的活皇甫靖不是没有做过,不过他对这些非本职工作的态度一向是“绝不积极主动”。要他布菜可以,夹什么,夹多少,要像军令一样简洁明了。虽然景轩觉得这也是一种情趣,但如果每顿饭都这么吃未免太累了一点,所以一起吃饭的时候,反倒是景轩替他夹菜的时候多一些。 用完早膳,景轩端着一盏茶细细品着,皇甫靖不喜欢饮茶,便端坐在对面。虽然与皇甫靖相处大部分时间都是这般“相对无言”状态,不过今日的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至少景轩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么?”终于景轩放下了茶盏,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该问什么?”皇甫靖看向景轩,表情不解。 “算了。”虽然知道十有□是这个答案,景轩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皇甫靖则像往常一样跟了上去。 皇甫靖在有些方面敏锐得惊人,有些方面又迟钝得惊人。入楚这一路上,连一路旁观的陆羽都明白了景轩的心意,而皇甫靖恐怕只是把景轩当作了想招揽他的上司,或者说是行为奇怪的的上司,连感情的边都没挨上,更何况是“吃醋”这种高级情感。 文火慢煮,大约就奔着明君贤臣方向煮过去了;至于硬磕,呵呵,且不说武功的问题,上辈子血淋淋的事实已经表明除了两败俱伤之外不会有其他结果。 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景轩想不到有一天他也会有这般的犹豫,而这种犹豫不决无疑是景轩的理智无法容忍的。于是,景轩忽然停下了脚步,决定做一个决断。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端午节快乐! 26第二十五章 表白 景轩一停下,皇甫靖也跟着停下了,景轩转过身,便与他四目相对。景轩注视着皇甫靖走近了一步,皇甫靖大概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原地等着。只是景轩又走了一步,这未免就太近了,鼻尖几乎要碰着鼻尖。皇甫靖不习惯与人靠得太近,本能地要后退,但景轩一把揽住了他的腰,微微低头,把唇覆了上去。 这大约算是一个吻。 景轩一向最善隐忍,不过一旦有了决断,行事大概只有“雷厉风行”四个字能形容。事实上,他也必须雷厉风行,否则等皇甫靖反应过来恐怕真按不住他。 只是现在的情况也有些,嗯,诡异。皇甫靖自然不知道“接吻时应该闭上眼睛”这般少女情怀的信条,他看着景轩,情绪难得外露,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不明白”。景轩也注视着他,不想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反应。所以二人现在睁着眼睛互瞪的情形可以说和温柔旖旎之类的形容词沾不上边。 不过滋味还是不错的,至少景轩是这么觉得。带着凉意而柔软……皇甫靖为人冷淡,身上的温度似乎也比一般人低几分。 但当景轩伸出另一只手搂上他的脖颈时,皇甫靖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他一闪身,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表情也恢复了常态,看不出喜怒。 “我想让你明白,我不仅仅把你当作下属。”景轩却一点都不介意,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即便皇甫靖再迟钝,也不会不明白了。 但是皇甫靖只是站在那里,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 于是景轩问道:“觉得讨厌么?” 皇甫靖这一次微微垂下目光,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景轩的问题。 这样的反应几乎让景轩轻笑出声:“那么,喜欢么?” 皇甫靖抬起眼:“属下痴迷武学,早已形成习惯,若有人触碰要害,恐怕会被属下不小心杀了。” 在旁人听来,这不算是回答而算是威胁了,不过在面对皇甫靖的时候,景轩的理解力总是不同于常人的,他的第一反应是:那么不是要害的地方就可以随便碰了? 不过他没有真的这么问,因为这个时候敲门声响了起来。 景轩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示意皇甫靖去开门。那个来扫兴的家伙是端王的侍卫,是来请景轩的。端王虽然撺掇景轩在画舫上过夜,不过现在已经到了第二日快中午的时候,出来未免太久了些,真出什么事端王可是要担责任的,因此来请景轩回府。 景轩答应了,正了正衣冠,便带着皇甫靖跟着那侍卫到了昨日宴饮的那间雅室。端王已坐在室中喝茶,看上去精神也不错。见到景轩,他露出了一个暧昧的笑容:“贤弟昨夜睡得可好?” 景轩没有说话,只是回了一个微笑,端王便做出“我懂得了”的表情,又笑了几声,不再多问。 于是一行人打道回府,端王一直把景轩送回了质子府,方才离开。 中午,厨子陆羽再次亲自来上菜。上完了菜,他便照例坐下一起吃,席间汇报了周国这几日送来的情报。景轩也将昨天到今日的大概情形讲了讲,其中自然略过了不少内容。 陆羽不由得生疑:“那端王迎接殿下时的确以礼相待,但之后便无往来,怎么忽然这么热络?” “端王既非主战派,也非主和派,他代表的是楚皇,他的态度便是楚皇的态度。”景轩替皇甫靖夹了一筷子菜。 端王亲到渡口相迎,代表着楚皇重视和约。之后却连接风宴也没有参加,也与景轩没有往来,说明端王深知楚王犹豫不决的性格,不想与景轩有太多牵扯。 楚国方面忽冷忽热,不过景轩可不会干等着让别人决定他的待遇,于是便到处玩乐,装成有缝的鸡蛋,果然引得端王这只苍蝇来叮。毕竟在外人眼里景轩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骤然远离家国,到敌国为质,朝不保夕,内心的凄楚惶恐之下,沉溺享乐很是正常。再加上端王的有意引导,最后变成一个只知酒色的无能之徒更是顺理成章。 虽然现在看来景轩没有任何继承周国皇位的可能,但毕竟齿序排在第三,万一真轮到他登机,周国出现一个昏庸的皇帝自然是楚国再乐意不过的了。即便景轩只是当个普通藩王,对着楚国来说,周国多一个亲近楚国无能的藩王自然比多一个贤王要好。 想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之后,陆羽不由得感叹:“属下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也听说过,某帮的副帮主为了谋夺帮主之位,故意事事顺着前帮主的遗孤,把他教养成只知道吃喝嫖赌的纨绔,偏偏那纨绔还把副帮主当作好人。没想到堂堂一国之主,也会用这样不入流的法子。” 作为当事人的景轩倒是毫不在意,又帮皇甫靖盛了一碗汤:“办法只管好不好用,哪有什么入流不入流。意志不坚者真的会因此堕落,而即便不成功,端王不过就多逛了两次青楼,也没有多大损失。” “用在别人身上或许没有损失,但这一次这位端王怕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陆羽笑道。 那嫣然和素儿便是端王悉心□,一手安排的探子,只是端王没有想到,嫣然在到他手下之前,便已经是聻渊的暗桩了。景轩早已经记住了聻渊在楚京所有暗桩的信息,只是一直没有启用罢了。 所以这一次嫣然没有从景轩这里打探到什么,倒是把端王的底细说了个清楚。端王明面上只是在礼部任一个闲职,其实掌管着楚国这些风月之地的情报,替楚王监察国内。 “那个女人不简单。”一直保持沉默的皇甫靖忽然道。从画舫回来之后,他一切如常,好像景轩并没有说过什么,也没有做过什么。但景轩知道,他其实是有所触动,因此也不着急,等皇甫靖自己慢慢消化。 “她的确是不简单,应付聻渊和端王两方势力游刃有余,而她自己,恐怕是所求不小。”景轩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不过,与我而言,她只要有用就可以了。” 陆羽看了一眼皇甫靖,也喝了口汤,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很对不起大家,刚刚过了六级又要准备考试了,所以要暂停一段时间。暑假里一定会恢复更新,而且会加快速度,请大家包涵。 27第二十七章 皮杯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景轩就朝着纨绔的方向一路奔去,跟端王学起吃喝嫖赌,斗鸡走狗的艺术来。不得不说,端王的确有点本事,除了待人接物让人挑不出错处,还能把各种不入流的东西玩出高雅的花样。如果换一个人,或许真的会像陆羽说的那个帮主遗孤一样,被算计了还对端王感恩戴德。 当然,景轩也要注意把握尺度,不能玩得太过火,否则在楚京的所作所为传回周都,对他可没有好处。 因此,景轩虽然跟着端王出入花街柳巷,但会留下度夜的,只有嫣然的画舫。端王大约觉得景轩是对嫣然动了情,暗中嘲笑一番,但没有产生怀疑。嫣然也定时将真假掺杂的情报交给端王,例如景轩常常梦魇,酒醉后对周皇有怨怼之词,感激端王的厚待等等,很好地营造出了一个内心惶恐心怀怨恨又故作镇定的质子形象。 周国方面,因为和约的签订,前线的周军被陆续调了回来,周皇便开始着手整理军务。此次出征,损失了不少精锐却只占了一个郡,虽胜犹败,齐家自然捞不着什么功劳,还折了一个齐盛和不少亲信将领。而且,先前周皇没有追究齐从虎的父兄的罪责,说是为了让他们戴罪立功,不过等他们从前线回国后周皇便不会手软了,降职的降职流放到流放,齐家的势力再次受到打击。 当然,周皇也不是一味打压齐家,议定阵亡将领谥号的时候还是给了齐盛美谥,并赏赐了他的儿子。而军中空出来的职位,周皇没有像许多人以为的那样让叶家人补上,而是提拔了不少中立的将领,舒为笑也是此时起复。 然而,对于朝野上下都存有疑虑齐从虎通敌卖国一案,周皇却没有丝毫再查下去的意思,似乎认定齐从虎就是烧毁粮仓的元凶。作为当事者的薛家对此也没有表示异议,于是这件事在喧嚣了几个月后渐渐沉寂了下来,似乎就此尘埃落定。 只是这件事所带来的影响恐怕比不少人想象的要深远。 除了朝政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平静极了。吴王府的产业被林远打理得不错,王岳在巫行山的“事业”也蒸蒸日上,不过随着周楚和约的签订,他能够浑水摸鱼的机会少了很多,因此景轩命他收缩势力,静待时机。 景轩寄出的家书也有了回信。周皇与陆昭仪的信中是一些让景轩保重身体的套话,景轩略略扫了几眼便收了起来。景炎的信倒是厚厚的一大叠,详细描述了景轩走后他的生活:对三哥有多想念,收到三哥的信有多高兴,自己学习骑射有多刻苦,一定能完成把三哥抢回来的重任等等。除了这些罗哩罗嗦的琐事之外,信的末尾还附上他最近练的大字,画的画,笔法还是稚嫩不堪,框架却已经初步成了型。 不过景炎的信也不全是废话,还是提到了两条有用的信息。首先是关于薛瑞的,景炎在信中抱怨这个新伴读木头木脑袋,无趣极了。薛家家教甚严,薛瑞又遭遇了那般重大的变故,自然少年老成一些,与活泼好动的景炎玩不到一块去。再加上,景炎早已经有了两个伴读,所以他与薛瑞不亲厚看上去很正常。上一世也是如此,虽然薛瑞是景炎的伴读,但进入军中后却与叶家派系的将领格格不入,还是景轩继位后提拔重用的。 但是现在景轩却能读出一些上一世没有注意到的信息。他对薛瑞很了解,薛瑞虽然有时候正直到有些迂腐,却绝对不是景炎信里描写的那样木讷呆板的人,是什么原因让他在景炎眼中是这样一个形象,或者说他有意让景炎以为他是这样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与景炎保持距离?看来薛家虽然在周皇的暗示下保持沉默,但并不是一无所知的。 可以利用,景轩在心里记下了一笔。 第二条信息则是关于被送往周国的质子沈晔。沈晔的情形,正是景轩预期中最糟糕的那一种,悄无声息地进入周都,之后就消失在人们眼中,作为一颗被投到水里的棋子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就沉到了底。到楚国这么久,景轩竟不曾听人提起过他,仿佛这个皇子从未在楚国存在过。从景炎信中的描写来看,沈晔一到周国便被半软禁了起来,而他本人似乎一点不介意,顺势闭门谢客,自己也从不外出。 不过他闭门可“谢”不了景炎这个恶客。景炎对沈晔有着“都怪你来了,所以三哥才要走”这样孩子气的迁怒,因此在信里得意洋洋地炫耀他是如何上门找沈晔麻烦,给三哥出气多丰功伟绩。读到这里,景轩在心里对被无辜迁怒的沈皇子表示了一下同情。 说起来,这个沈晔的母妃是怎么忽然失宠也算一个谜题,按现在景轩收集到的情报似乎是前一天还是宠妃,后一天就被打入了冷宫,没有任何一个可以拿上台面上的理由。因此也引发了一系列猜测,例如密谋诬陷皇后,谋害太子,与侍卫、太医、王爷之类的人私通等等。 景轩对这种为人津津乐道的宫闱阴私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的目光一向是放在这些表面文章之后的利益牵扯上,寻找任何可以利用的地方。在知道这位妃子是出身宫女,能获宠只是因为貌美而没有任何势力之后,便失去了探究的兴趣。 看完情报和书信,景轩开始写给景炎的回信,简略说一些楚国的见闻,点评一下他寄来书画,再寄上一些有楚国特色的小玩意,便算是打发了。 总的来说,一切平静,没什么要紧的消息需要传递,所以除了试过速度外景轩不曾动用过青羽,倒是让它在楚国胖了一圈。 日子便这样平静地一天天过去,景轩到楚国已经两月有余。这一日,他又与端王一起出来赏“风月”。 画舫还是那艘画舫,不过两岸的景色已显出不同。现在已经入秋,白日里虽然还是炎热难当,但傍晚的风中已经有了凉意。太阳此刻变成了一个橙红的球,虽然失去了正午的热力,却能将眼前的一切都染成赤色。 景轩斜倚在榻上,看着眼前舞姬的舞蹈,但似乎十分无聊,时不时看向窗外。教坊此时正是热闹起来的时候,一群莺莺燕燕坐在临街窗前,轻摇着手中的团扇或帕子。 坐在景轩身旁的嫣然见状,拎起桌案上的一串葡萄,对景轩道:“公子,嫣然剥葡萄给你吃。” 纤长如玉的手指在紫色的葡萄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白皙好看,果然把景轩的目光吸引了回来,而更吸引景轩的是嫣然颔首认真剥葡萄的神情。一贯以活泼明艳示人的嫣然,难得地露出了娴静的姿态,自然格外动人。 去了皮,挑了籽,嫣然将绿色的果肉送到景轩嘴边,景轩吃掉了葡萄的同时还顺势舔了一下嫣然的手指上的汁水,惹得嫣然娇嗔了一声。坐在对面的端王看到了这一情景,笑得眯起了眼睛。 而站在景轩榻后的皇甫靖依然尽职尽责地充当着背景,对眼前的情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喂完了葡萄,嫣然又斟了一杯酒,要敬景轩,此时端王开口了:“嫣然姑娘这么敬酒可就没什么意思了,我看应该碰个皮杯儿!” “沈爷,你又为难嫣然了。”嫣然露出羞涩的表情地看了一眼端王,又看向景轩,景轩则似笑非笑地回望她,既没表示同意也没表示反对。 “以我这贤弟和姑娘的情分,这算什么,若是顾忌,我回避就是啦,哈哈。”端王笑道。 嫣然又略微推辞了几句,便当真红着脸喝了一口酒,含在口中,樱唇凑近景轩,便要渡给他。 这时,有侍卫匆匆进门,在端王耳边说了什么,使得端王立刻敛了笑容:“对不住贤弟了,我有些事不得不去办,今日只能先告辞了。” “沈兄去忙吧!”景轩此时已然搂住了嫣然的腰,一副你不在一点没关系的样子。 端王也不在意,带着他的人匆匆离开。他一走,嫣然向舞姬们做了个手势,她们便停止舞蹈,行了个礼后依次退出了房间。待人走干净,嫣然立刻从景轩怀中起身,垂手站到了景轩身侧,一副忠心下属的样子。 “怎么,不碰皮杯了么?”景轩懒洋洋道。 “端王在,做戏自然无可厚非,但现在他都走了,嫣然可不敢放肆,再说……”嫣然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皇甫靖,声音里带上了笑意,“再说皇甫侍卫长的眼神可扎人得很,嫣然可不想被扎着了。” 嫣然久在风月场中,自然不会看不出景轩对皇甫靖的心思。而与陆羽他们假装不知道不同,她偶尔会调笑两句,景轩也不不以为忤,她便越发大胆起来。 而对于嫣然的调笑或者类似的行为,皇甫靖维持着一律无视的态度,这一次也是一样,面无表情专心致志地站着,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不过嫣然也知道不可过火,轻咳了一声道:“嫣然去打探一下,到底是什么消息让端王走得这样急。”说罢也离开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景轩向后靠了靠,抬起头,从这个角度他正好可以看到皇甫靖白皙且线条优美的脖颈。想起上一次那个或许不能被称作吻的吻,景轩忽然也起了调戏的心思:“皇甫,要不我们碰一个?” 皇甫靖还是没有反应,景轩以为他按照惯例无视了自己的话,没想到他忽然低下了头,和景轩四目相对:“这样喝酒,酒会更好喝么?”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对不起大家,暑假开始出去玩了,更的晚了啊!现在回家了,肯定会把落下的进度上。 此外放假在家我会做一下日更的努力,只是以我的速度……大家千万别抱太大希望就是了otz 28第二十七章 病危 皇甫靖的话一向很少,却常常能把人气个半死,有时候是因为他能一针见血地戳中别人的弱点,而有时候则恰恰相反,他所关注的重点与普通人完全不同。 试想你指着对方破口大骂或者一番冷嘲热讽,自以为自己的用词精彩不凡,满希望能看到对方暴跳如雷、满心悲愤或羞愧难当的反应,但对方却直直看着你,一副“哦,你刚才说了什么吗?”的表情,任谁都会憋一口血吧。 此刻便是如此,若是其他人接这么一句,大概属于*范畴,意味着引诱对方继续。而皇甫靖说了这一句,那么就只有字面上的意思:他真的以为这样喝酒是为了酒的味道。军营里好酒的人不少,虽不至于真用夜光杯装葡萄酒这般考究,但什么酒要冰,什么酒要烫之类的讲究也是有的。 所以,景轩凭着对皇甫靖的了解,在愣了一下后便立刻反应了过来,微笑道:“那是自然,这酒是吴国运来的,名为龙舌,最特别的地方便是酒味会随着温度的不同而变化,据说与人体温相同时酒味最为醇香。怎么,不想试试吗?” 景轩一点思考的时间都不用,就流畅地编了出来一串谎话,为了避免皇甫靖质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酒,还不忘说这酒是从皇甫最不熟悉的吴国运来的。 不过不幸的是,和景轩了解皇甫靖一样,经过从周国到楚国这一段时间的相处,皇甫靖对景轩性格中的恶劣部分也有了相当的了解。他又注视了景轩片刻,虽然没说话,但是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骗人”,随即抬起头,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呵,哪里被你看出来了?”景轩有些好奇地问。 皇甫靖自然不会回答他。景轩自己稍微想想,大概自己一开始发愣的那一下便已经露馅了。其实,景轩也没指望真的能骗过他,皇甫靖或许会吃不通晓人情的亏,但一个能做到百战百胜的将军,绝对不是好蒙骗的,更何况这家伙还有野兽般的直觉。不过,景轩还是会乐此不疲地进行种种尝试,只能让人说这是他们俩之间的……情趣。 这个时候,出去打听消息嫣然回来了,带来了一个令景轩意外的消息:“伍启伍老将军病危。” 按景轩上一世的记忆,伍启应该是在两年后病逝,而且此次他入楚经过周楚边境时见过伍启一面,那老头看起来精神好得很,怎么就突然病危了?不过自重生至今,与上一世不同的事已经有不少了,再多上一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伍启虽然身体一向硬朗,但毕竟已经年近七旬,身上的明伤暗伤也不知有多少,好时自然看不出来,一病起来恐怕就很难好了。 于是景轩问道:“消息可靠吗?伍启得的是什么病?” “消息可靠,端王走得这么急就是为了这件事,但具体情况尚不清楚。”嫣然语气十分肯定。 嫣然是个谨慎的女人,她既然敢这么说,那就是有了十足的把握。她并没有提起消息是如何得来的,景轩也没有过问,正如他过去所说的,他只重视事情的结果而不在乎过程。 “立刻回府。”景轩意识到事关重大,难怪端王走得那样急。 “殿下今日走这么早,怕会惹人怀疑。”嫣然提醒道。 “你还没去过质子府吧?”景轩看向嫣然。 “是的。”嫣然有些诧异景轩忽然问起这个。 “今天便是你撒娇耍赖,缠着我一定要带你回府,明白吗?” 嫣然立刻反应过来:“嫣然明白。” “那就走吧。”说罢景轩熟练地揽过嫣然的腰往外走,皇甫靖则跟在他们身后。 尽管事情十分紧急,但景轩的马车依然同平时一般,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厢里,景轩一下下摇着手中的折扇,认真思考伍启若是真的现在就死了,可能会带来的后果。 现在和约签订不过两个月,作为楚军的中流砥柱,伍启如果这时候死了,楚*心必乱,真没有比这时候更好的进攻时机了。周皇的心思景轩也知道,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有雄心的帝王能拒绝“一统天下”这四个字的诱惑。两国若是因此重燃战火一点都不会让人意外,事实上前一世,周国便是在伍启死后不久再次发兵攻打楚国的。 只是这一世时间太紧迫了,周国在上次征楚过程中所受的损失尚未恢复过来。不过话说回来楚国的损失更大,论实力无疑还是周国占优。所以,周国要想出兵所面临的最大问题还是周皇尚未解决齐叶两家的斗争,国内不稳。 至于什么“刚签了和约便发兵,未免为天下人所不耻”或是“还有质子在对方手中”这种小问题,自然很难影响周皇的决定。 而对于倒霉质子景轩来说,这就是性命攸关的问题了。在来楚国之前景轩就已经有所准备,制定了几套方案,为的就是事情有变时能安全地逃出楚京。 方案中,离开楚京的时机是最为重要的。走得太早,被楚国人发现的危险就增大了,而他们一旦发现景轩失踪立刻就能联想到周国要发兵,若是因此坏了周国的进攻计划,即使景轩能活着回到周国也要被问罪。走得太晚,那就可能再也走不掉了。 要如何掌握准确的时机就成了一个关键问题。景轩一点都不指望周皇能够在出兵前给自己送个消息,要走还要靠聻渊的情报。伍启的病情进展,周国几个大将的动向都要密切注意。看来,未来的几天自己都不会有什么空闲了。想到这里,景轩“刷”地合上了手中的折扇。 “要打仗了?”皇甫靖看到景轩这个动作,忽然开口问道。 “或许。”景轩看着他微笑道,“我知道你想回战场,放心,你以后有的是机会。” “那你呢?” 听到这句话,景轩又愣了一下。他很想把这句话理解为关心,不过如果是皇甫靖的话,大概只是单纯地询问未来的计划。 “你听说过吗?以前凉国还在的时候,也曾给我国送过质子。后来凉国背约,那质子就被斩首祭旗,人头用投石机扔到凉军营中,无头的尸首则被吊在城墙上挡箭。”景轩倒是一点都不忌讳,居然还能笑着说:“我的下场,最惨也不过如此罢。” “如果有人能那样对你,我便没有机会回去了,因为我必定已经死了。” 这大概只是舒为笑教导下所形成的强烈责任心,如果皇甫靖保护的是别人他也会这么说,景轩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嘴角还是忍不住勾了起来。 而在同一个车厢,从刚刚起就失去存在感的嫣然看到这里,悄悄移开了目光,掀起了车帘的一角假装自己在看街上的风景。 作者有话要说:嫣然姑娘表示:比在你面前秀恩爱的狗男男更应该烧了的,是在你面前秀纯情的狗男男。 37第三十六章 两年 在新的一年里,景轩依然跟着端王到花街柳巷厮混,或是窝在府中与歌姬舞姬厮混,总之不干什么正事便是了。 不过这样时间一久,再装什么深情便不太合适了。而且,景轩若是有一天逃离楚国,嫣然作为景轩的宠姬若毫不知情也太说不过去了,所以嫣然便渐渐“失宠”了。终于有一日,景轩对嫣然完全失去了兴趣,将她请出了质子府。 当然,景轩的生活除了吃喝玩乐之外也不是一点都没有波澜。他已经十分擅长于用各种借口逃避宫宴,有时候不得不出席一次,依然会在宫宴上遇到试图挑衅的人。 府里也真的有江湖亡命之徒的余孽前来拜访过一次,不过还没摸到内院,就已经被外院的侍卫发现。据暗中观察的陆羽评价,虽然那人的轻功不算上佳,江湖经验也太差,但是剑术却是极好的,府外又有人接应,所以最后能够成功逃脱。陆羽从他的武功路数推断,他应该是百剑庄的人,很可能是来替他们少庄主报仇的。不过江湖余孽也只是来了这一次,大概一回师门就被师长训诫了。 景轩还是坚持每月给周皇、陆昭仪他们写家书。不过其他人的回信越来越少,越来越简洁,景炎的信却总是准时而来,甚至还有越来越厚的趋势,两年多来已经积了满满一箱。书信的内容倒是大同小异,最近练了什么字,太傅教了什么书,自己看了什么书,怎样勤练骑射,又到沈晔府上恶作剧为三哥出气等等。而每封信的最后他都会问上一句:“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而景轩则照例回答:“马上就回去了。”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马上需要多久。 说到沈晔,景轩不由得感叹他运气不错,虽然一直无人问津,但是还是平平安安活到了现在。而冷宫里沈晔的那位母妃,却暴毙了。据说是自杀,但是真自杀还是有人要她自杀,又有谁知道呢?因为那妃子已经被废为庶人,所以只用一口薄棺葬到了埋宫女内侍的乱葬岗中,很是凄凉。 青羽每月会往返周楚一次,给景轩带来他所需要的情报。有卫齐看着,林远可谓兢兢业业,把吴王府的产业打理得不错。不过因为王岳那边按照景轩所说收缩了势力,所以府中的进项比之前要少一些。莫行之依然在在工部混着,时不时鼓捣出一些木鸾铁马之类的新奇玩意,倒是很受京中权贵的欢迎。 而周国的朝堂,依然是齐叶两家对峙的形势,周皇又开始扶持中立的文臣武将,例如舒为笑就被升了一级,封为东营将军,顶了叶茂的位置成为东营五万兵马名义上的指挥官。太子和赵王也因为高杰一事彻底撕破了脸,不再演兄友弟恭的戏码,明面上争锋相对起来。 赵王依然是周皇最偏爱的儿子,但从蛛丝马迹中可以看出来,他们父子间终究不复往日的亲密无间。说来可笑,过去周皇不喜欢太子,是因为他太平庸,而现在开始和一直偏爱的次子生出嫌隙,却是因为他太能干。 景轩在楚国的生活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了下去,不能说平静也称不上精彩。转眼间,他在楚国已经呆了两年。 今年三国的夏日特别炎热,周国的不少地方都闹了旱灾,甚至还有地方的灾民聚众抢粮,乃至于上山落草,成了流寇,在各地流窜。周皇便下严令,命各地官员必须扫除流寇,只是效果不太好。 周都之中,东西二营两年前新招的士兵经过这两年的训练,颇有些精锐的架势,只是缺乏实战,周皇就索性让舒为笑带着几千新兵,到地方上帮忙剿灭流寇。只是官军一来流寇就化整为零,混入百姓中,官军一走他们又拉起山头,似乎与官军捉迷藏一般。而舒为笑用兵一向是稳重的路子,对付这样的流寇还真不是他所长。 就这样一直拖到深秋,周国的流寇还没剿完,为此周国颇受其他两国的笑话。 早在夏日里便有老农预言,今年夏天这样热,冬天恐怕会更冷。果然,尚未入冬,北风便刮得一阵比一阵紧。 楚都郊外的猎苑中,草木凋零,颇有萧瑟寥落之感。不过,急促的马蹄声一瞬间就打破了这种寂寥。一队人马正在围追堵截一只鹿。侍卫从两边包抄,将鹿围在了中间。领头的贵族青年拉起弓,一箭射中立鹿的脖子,引来两边的侍卫一阵喝彩。 这位贵族青年,便是景轩。两年来他的身高拔高不少,接近了他前世的身高,面容也摆脱了少年人的稚嫩,越发英气。 秋猎一向是三国的传统,入秋之后,三国都要举行大规模的的秋猎以尚武风。在秋猎中获得好成绩的人,无论官职贵贱,都会得到丰厚的赏赐。以前,景轩也不是没有参加过秋猎,不知怎的,今年的秋猎之后,景轩便迷上了打猎,几乎日日都要到猎苑来,把他那罐三百两银子买来的蛐蛐都扔到了脑后。 因为猎苑在城外,开始的时候方侍卫长还很是担心,特意禀报了端王,并且带着大量的楚国士兵随行,名为保护,实际上是怕景轩趁机跑了。 不过,一个月下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方侍卫长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毕竟景轩的脾气他也是了解的,半年前逛腻了花街柳巷开始玩斗鸡,三个月前迷上了斗蛐蛐,秋猎后这一个月热衷上打猎也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腻烦的。 不过方侍卫长也是一个谨慎的人,即便知道不会出什么事,每次景轩出来打猎,他都还是让楚国的士兵而不是景轩自己的侍卫陪同。 今日,景轩猎到了一只鹿,算是不错的收获,但是景轩还是不太满意,因为这只是一只小鹿。他举目四望,惊喜地发现了一只长着威武的角的公鹿。公鹿也发现了这边的这对人马,撒开蹄子飞快地逃了起来。 “追!”景轩一甩鞭子,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 景轩的马是端王送的,虽不能真的日行千里,也的确是匹难得的好马,士兵的马哪里追得上,一时间被他甩在了后面。士兵们就眼见着景轩追着那头鹿进了树林,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了在了树林里。 “快追上去,若是出来什么事我们都脱不了干系!”方侍卫长不由得有些焦急,催促其他士兵追进了树林。 进了树林,侍卫们便分散开来寻找景轩,没过多久,他们便听到景轩的惊呼声。方侍卫长心中一紧,连忙向声音的方向赶了过去。赶到到事发的地方,发现景轩抱着腿倒在地上,而景轩的马已经不见了。 他急忙扶起景轩问道:“吴王殿下,发生什么事了,您可有哪里受伤?” 景轩痛得脸色煞白,直喊:“我的腿,我的腿……” 方侍卫长一检查,景轩的腿竟然摔断了。原来景轩一门心思只顾追赶那头公鹿,一不小心被一根树枝挂了下来,摔断了腿,马也跑丢了。 听到这里,方侍卫长不由的在心里暗骂一句“白痴”,不过表面上还要装出焦急的样子。他吹响了口哨召集其他士兵,其中一个士兵还牵回了景轩的马。那马失了主人,没跑多久就停了下来,被他找到了。 不过景轩这样子也骑不了马了,方侍卫长就命人砍了些树枝,做了一副简易的担架,把景轩抬了回马车那里,再坐马车回城。 这件事还惊动了端王,端王特意带着御医来看望景轩。经御医诊断,景轩的腿的确摔断了,要卧床静养。为了这件事,端王狠狠训斥了方侍卫长一顿,景轩因此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方侍卫长本人并不在意,这对他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个好消息。 伤筋动骨一百天,腿摔断了就意味着景轩整个冬天都要老老实实呆在府里,没办法再跑出去打什么猎了。 38第三十七章 离开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景轩也的确如方侍卫长所愿,老老实实呆在了府里。既然不能再打猎,景轩便又把蛐蛐罐捧了起来,每日在府中斗蛐蛐来取乐。期间,端王又来看过一次,不过临近年终,正是他最忙的时候,嘱咐了景轩要好好休养便匆匆离开。 蛐蛐终究是夏虫,即便是放在炭盆旁边暖着,派专人精心照料,入冬之后还是蹬了腿。或许是因为只能呆在府里心情烦躁的缘故,以脾气温和著称的景轩这一次发了大火,身边服侍的人都遭了贬斥。负责喂蛐蛐的是一个厨子,这本不是他该干的活,但是为了讨景轩欢心,他主动求来了这差事,蛐蛐出了事自然首当其冲,被打了一顿轰出质子府。一贯不受待见的皇甫靖也受到牵连,被景轩赶出府去找蛐蛐,说是找不到不许回来。 府中其他仆役不由得议论,这大冬天的,上哪找什么蛐蛐,不是故意刁难么?而皇甫靖又是个不知变通的人,真的就出府去找了,好几日不见人影。不过仆役们也只敢悄悄议论,新换上来侍奉景轩的婢女内侍更是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他。 而离楚都几十里外的桑梓渡,人群熙熙攘攘,依然是一派繁华景象,不少外地客商或旅人都想赶在腊月前回乡,因此渡口的人比其他时候还多了两成。而相对的,楚国士卒对渡口的人与货物的检查,也比平日更严格。 停在渡口的一艘客船前面,便有几个楚军在盘查上船的旅人。排队等着盘查的旅人中有一位士子,头戴方巾,着一身湖绿色长衫,外罩一件镶毛大氅,身后还跟着一位背有些佝偻的随从。 古语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士子游学是古已有之的传统。再加上现在天下尚未一统,正处乱世,乱世中君择贤臣,臣亦要择明君。士子若觉得自己的才能在本国无法施展,便往往借着游学之名到他国游说,希望能得到上位者赏识,一展自己所长。所以会在三国间互相走动的除了商人之外,最常见到就是游学的士子。 楚军很快检查到了那士子,问道:“叫什么名字,哪里的来的,要去哪?” 那士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十分冷傲:“韩越,越国江南郡人,回乡探亲。” “军爷请看,这是我家公子的通关文牒。”士子的随从倒是十分机灵,将通过文牒双手奉上的同时还塞了一块碎银子。 那叫韩越的士子相貌平平,但是气度不凡,想来非富即贵。几个楚军虽然不满士子的态度,但也知道这些清高的读书人不好惹,不敢刁难,查验过文牒之后便放他们的上船了。 士子带着随从上船后,走进了船上最好的房间,房间虽不大,东西样样俱全,屋里燃着炭盆,十分暖和。随从十分数熟练地帮士子脱下大氅,挂在衣架,又取来热水烫了杯子,为士子泡茶。 士子坐在一旁看着他,忽然道:“想不到你倒做的挺顺手。” “既然要演,就要下工夫做足全套,我可不像某人,总是怠工。”随从说着把茶盏放到士子的手中,他的声音带着笑意,但是脸上却没有表情。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客船终于缓缓开动,驶离了桑梓渡。 随从站在窗前,看着渡口越来越远,有些感叹:“来的时候经过这里,还相当‘惊险’,离开的时候又经过这里,倒是十分顺利,看来楚国是不想我留下。” “你还舍不得楚国?”坐在桌边的士子问道。 “有何舍不得,用不了十年我就会回到这里,而那个时候,这里必定已经属于我。”随从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口气却轻松的像是开玩笑。 而士子听了,只是淡定喝了一口茶,也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开战之日快到了。” “最晚不会晚过冬至。”随从看向士子,“你在惋惜又一次错过了机会么?不必惋惜,我说过,你日后有的是机会。” 这士子与随从二人当然就是景轩和皇甫靖假扮的。经过两年多的训练,周国的新兵已经训练完毕。今年三国都遭了旱灾,但周国救灾及时,损失其实并不大,灾区也的确有流寇,但官府开仓放粮并派兵围剿之后很快就被扑灭。所谓的围剿流寇,不过是为了掩饰练兵与军队的调动,舒为笑带走的也不只是几千新兵,而是三万精锐。 而楚、越因为种种原因救灾不力,旱灾损失较大。而且,两年多来周楚边界一直平安无事,楚国守军也就慢慢放松了警惕,原有的矛盾也就渐渐暴露了出来。 接替伍老将军的楚军现任主帅夏之安是楚皇精挑细选的,的确有统帅之才,就是资历太浅,威望不够,因此伍老将军麾下的宿将多有不服。要解决这个问题的其实也简单,便像皇甫靖所做的那样,你若是不服,便打到你服!当然,夏之安他们都是高阶的将领,不会到校场上群殴,而是要在战场上决胜负,只要夏之安能率领楚军漂漂亮亮赢几场胜仗,他的位子自然就稳了。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周楚边境一直平安无事,连小打小闹都没有,而剿匪这种活,也不会抽调边关的部队去,所以夏之安还没有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这个最直接的方法不能用,平日里礼贤下士,注意邀买人心也是可行的。然而,夏之安少年得志,而立之年就已经成了楚军主帅,自己又是有真本事的,有些清高自傲当然也很正常。别人来巴结,夏之安都未必会看得上,又怎么会主动去笼络别人。 于是,将帅不和的隐患也就这样埋下了。这两年,夏之安和伍霄旧部之间的嫌隙来非但没有得到弥补,反而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越来越大,而这些“有心人”中肯定有周国细作的身影。 在收到这些情报之后,景轩就知道周皇肯定会有所行动,果然没过多久,舒为笑就带着兵马去“剿匪”。 舒为笑这次能够领兵,也是周皇力排众议的结果。周国的朝堂上,齐家被进一步打压,而与此同时周皇扶持起了原来中立的一些大臣,似乎有意让他们形成一个新的派系,在未来齐家倒台之后能继续与叶家抗衡。舒为笑大约就是被周皇选择的这个新派系的领袖之一,因次此次征伐楚国周皇让他领兵。 天时地利人和,每一样都被细细考量,似乎还有什么需要考虑,比如说和约、质子什么的,当然这些就不太重要了。 而景轩当然不会认为自己的性命不太重要,所以他密切关注的周军的动向,青羽也重新忙碌了起来,在周楚之间来回传递消息。上一次周军是在新年之前偷袭,打了楚军一个措手不及。很显然,这一次周军也将延续偷袭的优良传统,而且会更为小心,不让消息透露。很多去剿匪的东西二营士兵都以为自己真的是去剿匪的。即便是以聻渊的情报网,也只能大概推测舒为笑究的进攻日期,这对景轩来说无疑非常危险。 而在这个时候,几件东西被送到了景轩手上——被江湖人称为“七星巧匠”易容大家所制作的人皮面具。这“七星巧匠”隐居多年,去年才被聻渊找到,景轩便让他做三张人皮面具,一张是按照景轩的脸制作,另外两张随意,只要是那种扔在人堆里一点都不显眼的相貌就行了。 三张人皮面具到时,其制作之精巧着实令景轩惊叹了一番,也正好可以开始他的计划。计划很简单,一个人戴上景轩的面具留在质子府假扮景轩,而真正的景轩则戴上另一张面具,扮作他人从早已定好的路线回周国。在周国境内等到开战,等一开战景轩就能正大光明地回到周京去了。 简单的计划往往是最安全有效的,而在这个计划中最危险的无疑是留在质子府假扮景轩的这个人。这个人便是陆羽。 不过陆羽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安危,他唯一提出的异议便是:“质子府的其他人怎么办?” 景轩看着他,没有回答。早在当年景轩在东营选卫之时,他便问皇甫靖最希望哪些人消失,他会选那些人当侍卫。因为他早知道跟自己入楚的人,无论是侍卫还是婢女、内侍,都回不来了。景轩离开的时候自然不会冒险多戴上任何一个人,而周楚一旦开战,质子府的这些人,都会成为楚国人泄愤的对象。 如果景轩这个质子对某些人来说只是小问题,那么这些人完全就不是问题,大概只是名册上的名字,账册上的数字。 陆羽很快便想到景轩沉默的含义,也陷入了沉默。最后他对景轩说道:“五年之约,还剩下半年,无论属下能否回来,都希望殿下能遵守约定。” 说到这里,陆羽的顿了一顿,他抬起目光直视景轩:“殿下,很多人从一生下来就从未选择的权力,我希望卫齐至少能有一次,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 “好。”景轩也直视着他,作出了承诺。 有了人皮面具,也非就万事大吉。人皮面具制作的再精巧,终究不是真正的人脸,很难有生动的表情。陆羽能够模仿景轩的声音,体型相差也不大,但是他要比景轩高上一些,绝对瞒不过有心人。 因此,景轩最好能一直躺着,被子一盖,自然就看不出身形的差别了。此外,为了保险起见,近身服侍的人也要找理由换掉。陆羽和皇甫靖的失踪也要找一个好理由。 于是便有了景轩打猎坠马,心情烦躁赶人的戏码。 39第三十八章 突变 景轩与皇甫靖所坐的客船,将顺漓江而下,经支流到达与越国接壤的巫南郡。他们将要从巫南郡进入越国,再从越国回周国。这样看似绕了远路,却更加安全稳妥,因为一旦开战,周楚接壤的漓江、巫北等几个郡,都将成为修罗场。 说来也巧,景轩入楚的的时候是乘船,离开楚国也是乘船,不同的是来的时候是逆流,离开的时候则是顺流。漓江湍急,因此逆流时十分辛苦,需要纤夫拉纤;而顺流时,湍急的江水就变成了最大的助力,使船的速度快了好几倍。往船头一站,颇能感受到乘风破浪的气势。 不过现下寒风凌冽,这样的气势还真是不宜多感受,即便是房间里,依然能感到阵阵寒意。景轩喝着热茶在炭盆边烤火,他们的房间虽然已经是船上最好的,终究是比不上王府墙厚壁坚,还有地龙暖着。 这时候,船已经行到巫行山的地界,两岸俱是峭壁,若是站在甲板上,便能看到远处绵延不绝的山峰。接下来,客船便要拐入支流,绕过巫行山,去巫南郡。忽然,船的速度开始变慢,最后停了下来。景轩有些疑惑:“怎么回事?现在应该还没到补给的码头。” 皇甫靖打开窗探查,寒气也随之涌进了房间,他很快又把窗关上了:“前面有船,官船。” 这个时候,船上的伙计忽然来敲门:“韩公子,请开门。” 景轩与皇甫靖对视了一眼,都有些不祥的预感。景轩立刻站起身,故意佝偻着背去开门。 伙计陪着笑脸,进来对皇甫靖说道:“小的打扰公子了,还请公子恕罪,只是前面有军爷追捕逃犯,马上就要上船挨个房间搜查,请公子呆在房间里并且准备好通关文牒。” 景轩问道:“这是追捕什么逃犯啊,这么大费周章?” 伙计道:“小的也不知道。以往都是在码头上检查往来商旅的文牒,像这样用官船拦在航道上检查,小的也是头一回碰到,肯定是出了什么大案吧!” 景轩见问不出什么,便让伙计离开了。然后他对皇甫靖:“去看看吧。” 楚军搜查,想必是从最底层的房间开始,景轩与皇甫靖的房间在顶层,一时半会还搜查不到,可以先看看情况。 皇甫靖便再次打开窗,从窗户翻了出去。客船的外壁不同于画舫,没有什么装饰,因此皇甫靖所能着力的,不过是每间房间的窗椽所突出的不过两指宽的地方,但他腾挪轻跃间动作十分流畅,且没有半点声音。片刻之后,他便停在了一间房间的窗外,查探里面的动静。 景轩也没有闲着,收拾了银票和一些碎银,还有衣物、干粮、火石等必须品,平均分成两份,用防水的油布包好。至于拿来做样子的书箱以及多余的衣物也被整理好,放到一边。 片刻之后,皇甫靖又从窗口翻了进来:“情况不对。” 据皇甫靖观察,楚兵拿着画像检查得十分仔细,特别是对与景轩身高相近的男子,每一个都会细细检查耳后——带上人皮面具后,耳后接缝的部位是最容易露出破绽的地方。只是皇甫靖在窗外,看不到楚兵手中的画像,不能确定他们找的到底是不是景轩,这也可能是个巧合,或许他们要找的是一个擅长易容的逃犯。 无论这些官兵是冲着谁来的,如果他们在搜查时发现景轩和皇甫靖带着人皮面具,无疑会有很大麻烦。只是,现在船在江中停着,想躲避官军搜查也没有办法,要逃的话大概只能泅水。江水这样湍急,两岸又是峭壁,泅水也是十分危险的。 景轩想着,这“七星巧匠”所制作的面具的确精巧,陆羽帮他们带上面具后又着意修饰了耳后接缝,即便官兵来检查,也应该看不出什么,或许该赌上一把。 而皇甫靖的办法则直接很多:“杀人夺船。” 景轩看向他,他继续道:“这一次检查完了,后面还会有,不如直接顺着漓江,从巫行山回去。官船比客船小,好操控,其他人也不敢拦。” 这样小型的官船理应载一队士兵,大约五十名。但楚国吃空饷的情况十分严重,一队实际上不过三十多人,一部分留在了官船上,上客船搜查的不到三十人。而这三十人还分成了几组分头搜查,这样每组不过五六人。各个击破大概不难,但要是弄出什么大动静,引来其他官船就麻烦了。 这样大胆的计划,果然是皇甫靖的风格。不过皇甫靖既然敢提出这样的计划,景轩就敢答应,也不问他有多少把握,只说了一句:“时间不多。” 皇甫靖点点头,便转身出门,离开时还不忘把门掩好。景轩则回到座位上,重新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大约也就一盏茶的功夫,皇甫靖便回来了,若不是手中拿着两套楚国士兵的衣物皮甲,真会让人产生他只不过是出去散了个步的错觉。 “成了。”皇甫靖道。这是个好消息,不过接下来就是一个坏消息了。皇甫靖展开了一张纸,纸上画着的正是景轩的头像,惟妙惟肖,想必作画之人十分熟悉景轩。 逃跑之事果然已经败露!不过现在没时间考虑楚国人是怎么发现破绽,或者回到周国会受到什么责罚之类的问题,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活着回去。景轩把画像扔进了炭盆,接过皇甫靖手中楚军的服饰立刻换了起来。 “皮甲粗陋,穿在皇甫身上倒是英气极了。”景轩一边戴上头盔,一边笑着对皇甫靖说。皇甫靖选了两个与他们人身材相近的士卒的衣服,因此十分合身。这两年景轩看熟了皇甫靖的侍卫装束,再次见他戎装的样子,虽然只是低阶士卒的粗陋皮甲,但也眼前一亮。 “如此紧要关头,殿下依然举重若轻,实在让属下敬服。”这两年来,景轩的进展依然停留在语言调戏和偶尔的肢体触碰阶段,最大的成果大概就是让皇甫靖的不多的言辞变得更加犀利。当然,以上都是陆羽的总结,对于这个连某人的手都没碰到的家伙的总结,景轩自然不屑一顾。 说到陆羽,既然事情已经败露,留在质子府中的陆羽恐怕……想到这里景轩的笑容一敛,但随即他又重新露出笑容。 “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镇定,也越应该谈笑风生。”即便做不到,装也要装出镇定自若,谈笑风生的样子来。 皇甫靖没有再说话,只是伸手帮景轩理了理头盔上的红缨。 紧靠着客船的官船上,原本该在甲板上巡视的两个楚兵却在背风的地方躲懒,一边烤着火,一边还聊着天。 “王四,你说这都快过年了,上头却忽然让我们抓什么逃犯,这样搜下去,恐怕年都过不安生。” “赵金啊,你就少抱怨了,我们这边算好的了,北边不是打起来了吗,那才真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上。唉,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再也过不了年了!” “什么!北边又打起来了?” “前两天消息就来了,你居然不知道?” “我这两天不是一直在船上么。哼,我就知道周国那帮混球不安好心,当初就不该和谈,和他娘的!” 两人问候了一通周国君臣的祖宗之后,又把话题转到了缉拿逃犯上。 “我们抓的这就是什么人啊?赏银这么高,还非得要活的。” “管那么多干嘛,到时候赏银不少了你的就是了。” “呵呵,说的也是。即便没有赏银,我们队长也能找到法子犒赏我们这几天的辛苦。”说到这里,那叫赵金的楚兵笑了起来。王四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也跟着笑了起来。 “瞧,他们回来了!”王四指了指甲板,只见两个楚兵背着包裹,从客船跳上了官船。 赵金楚兵笑道:“哟,这大包小包的,看来他们在客船上又宰了几只肥羊。” 说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迎了上去。两个楚兵肩上的包裹似乎十分沉重,两个楚兵低着头,背的有些吃力的样子。赵金伸手要去接,忽然得喉头一凉,他下意识地一抹,抹了一手的血。赵金顿时吓得想要大叫,却发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上的力气也被抽干了一般,身体不由得瘫倒在地。 跟在赵金身后的王四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看见赵金倒了下来,一手捂着脖子,却止不住血如泉涌,身子不断抽搐着。王四大惊,却连惊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听到了自己颈骨被捏碎的声音。而他在这世界上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双陌生而冰冷的眼睛。 景轩看着皇甫靖剑都没有出鞘,只用短匕便干净利落地连杀两人,而那两个楚兵不要说还手,连出声示警机会都没有,想必船上那些也是这么解决的吧。景轩平日所见到的,无论周军还是楚军,都是精锐,哪曾见过这么脓包的士兵,武功低微不说,还毫无警戒之心。他们的本事,大约都用在勒索过路商旅上了。 “剩下的,都在船舱里。”确认两人都已断气后,皇甫靖对景轩道。 “留下队长我要问话,在留下两个开船的。”景轩淡淡道。皇甫靖颔首,转身走进了船舱。 其他的,自然是不用留了。 作者有话要说:赶论文,还有开学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恢复更新~ 40第三十九章 进山 皇甫靖把匕首从楚兵队长的身上拔下来,甩了甩匕首上的血,“刷”的收回鞘里,然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剩下的几个楚兵。 这样的目光威慑力效果自然十分惊人,剩下的五个个楚兵几乎都吓瘫在了地上,好一点的立刻磕头如捣,只求眼前这位煞神能放自己一条生路。这些楚兵虽然不是精锐,也是未必都是没见过血的,但武力的差距,以及皇甫靖那般冷漠而漫不经心的态度,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们的勇气。皇甫靖的眼睛一扫,便立刻让他们都安静了下来。 “反抗者,杀!不听号令者,杀!擅自交谈者,杀!”这三个“杀”,更是血淋淋,杀气凛然的,让他们动都不敢多动一下。 皇甫靖简单问了他们各自的所长,便分派任务,命他们立刻驾驶官船离开。 而景轩正在翻看从楚兵队长身上搜出来的几份文书。队长职务低微,并不清楚这次搜捕的缘由,给他的公文也很含糊简单,只交代他搜捕画像上的逃犯,这逃犯精通易容,必须仔细鉴别,最好是活捉,若有闪失让逃犯再次逃脱必定重处云云。最有用处的是公文发布的时间——六日前。 也就是说,大概他在桑梓渡坐上船后不久,楚都的人就已经发现他逃脱的事实,连夜把海捕文书用六百里加急发到各处。而周楚边境开战的消息是这两日前通过逃难的百姓传到这一带来的,表面上似乎是楚国发现他逃脱在前,开战在后。但是开战这样重要的消息一般都会是用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京城反而要比巫行山这一带早上好几天知道,楚国人得到开战的消息后来找景轩麻烦,却发现他逃脱,再广发海捕文书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后一种可能自然是景轩最希望的,他回到周国后不会受到什么责难,陆羽想必也能提前逃脱,青羽传递消息的速度可比八百里加急更快。但是景轩有种感觉,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地朝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客船上的人一直战战兢兢地等着楚军的检查,开始的时候还能听到楚军的喝骂声,但到了后来船上渐渐安静下来,楚军的检查似乎已经停了。不会是找到逃犯了吧?有人暗自猜测着,也有人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打斗声,怕得躲到了床底下。不过船上的大部分客人都谨记着伙计之前所说的话,呆在各自的房间里。也有胆大的把房门开了条缝,偷看外面的情形,只是什么都没看到罢了。 有过了片刻,忽然有人喊起来:“官船开走了!” 有人打开窗探头出去看,果然官船正在驶离,速度还挺快。船上的水手伙计也是摸不着头脑,怎么说走就走了,给军爷带路的那个伙计也不见踪影。 船长一想已经耽误不少时间了,这么下去不是个事,便让几个伙计分头安抚船上的客人,自己则带着水手们回到甲板,准备启程。 然而回到了甲板,他们才发现一个大麻烦,客船的舵竟然叫人破坏了,虽然下着锚,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今日肯定是走不了了。还没等船长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见一个之前被他派去安抚客人的伙计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怎么这幅鬼样子,找死哪!”船长正在着急上火,看伙计这样不由得来气。 “都……都死了,那些军爷都死了……”而那伙计面无人色,话还没说完,就弯腰吐了起来。 “你!”船长见他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就要责骂,却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带头冲向客房。其他的水手、伙计见状纷纷跟了上去。 二楼上,一个房间的门开着,门前还坐着一个伙计,那伙计似乎是吓傻了,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而其他人看清房里的情形,情况也不比前两个伙计好多少,或大声叫嚷起来,或者瘫软在地。房间里,五六个楚兵横躺在地上,显然都已经死了。原本住在房间里的是个行脚商,也倒在了榻上。 船长算是见多识广的,虽然脚还是软的,但是没有太失态,还能大着胆子进房间查探情况。几个楚兵是死得透透的,倒是那商人,只是被打晕了。 不少客人听到伙计的惊呼都走出房门,不过片刻又有几声惊呼响起,原来同样的情况不只出现在这一间房间里,上船搜查的楚兵竟然全都死在了船上。船长惊慌恐惧之下不由得疑惑,自己这艘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转眼间就变成了修罗场! 作为罪魁祸首的皇甫靖若是知道船长的评价大约不会赞同:没有只剩半截身子的人在地上惨嚎着爬,也没有人一手把自己肠子塞回肚子里一手持刀战斗,算的上什么修罗场?而现在的景轩与皇甫靖,已经坐着官船继续顺流而下,往巫行山的深处走。 巫行山位于周、楚、吴三国的交界,绵延千里,山势奇诡,有大小山峰数十座。神秘聻渊据说就坐落在山中的某一处峡谷里。巫行山物产极为丰富,但也极为危险,莽林中不知道藏着多少虎豹豺狼,毒蛇异虫。即便是最有经验的猎人,也不敢独自深入山中。而景轩要经过巫行山回到周国,就不得不深入巫行山中。 因此,穿过巫行山的路线可以说是景轩准备的几条路线中最危险的一条。不过现在景轩逃脱的事实已经暴露,船行又恰好行到这里,这条路线反倒成了最方便逃脱的路线。因为,三国的界限只划分到巫行山外围,巫行山中可以说是个三不管地带。 即使那些老猎人也不一定比皇甫靖更擅长在山野中生存,更何况托聻渊的福,景轩拿到了一张比较详细的地图,可以绕过山中最危险的区域回周国。这么想来巫行山似乎也不是那么危险了。 船上的楚兵的确是被吓得不轻,各个对皇甫靖和景轩俯首帖耳,对他们二人的话不敢有丝毫违逆。而景轩一向不怎么样的运气似乎也开始变好了,一路上十分顺利。只遇到过一次另一艘官船迎面驶来,但船上的楚兵打出几个旗语后,那艘船便毫不怀疑地驶离了,两艘船交错的时候对方船上的楚兵甚至笑着往这里打招呼。 就这么过了两天,料想楚国那边的效率再怎么低也应该能查明官船被劫的事,并派其他船追过来了,这艘船也就用到头了。 于是,皇甫靖把船上的楚兵都打晕了,又把船上能用到的东西都洗劫一空。看着他利索的动作,景轩不由得笑道:“你的手法倒是老辣,可以直接去王岳那里入伙了。” 皇甫靖抬起头看了景轩一眼,景轩便想起他还没见过王岳,便道:“我手底下的一个胡子,他的山头也在巫行山,只可惜离这里太远,否则可以让他来接应。” 放下一条小船,他们两人划到了岸边,这里的江岸平缓很多,虽然没有码头,但也可以勉强上下。至于那艘官船,景轩就任它虽水流飘走。皇甫靖没有杀剩下的几个楚兵,景轩也没有管,反正客船上也留了活口,他们人皮面具的样貌大概已经泄露,杀不杀都一样了。 因此上了岸,他们便索性摘下了人皮面具。又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景轩笑道:“还是你这张脸看着顺眼。” 难得的,皇甫靖说了一句:“同感。” 接下来,就要用两条腿走了。景轩在外人面前是“不喜习武”的,但私底下对骑射十分用心,武艺上他开始是求教于卫齐,只是暗卫的训练方式太过残酷,并不适合常人。后来有了陆羽这样的高手指导,倒是有了长足的进步,按陆羽的评价景轩已经算是江湖上二流高手的水平。虽然这个评价一点都不振奋人心,但是这样的水平对于一直有侍卫保护的景轩来说已经足够了。只是有些时候,面对皇甫靖的武力,想进行某些举动的景轩会觉得压力略大而已。 当然,景轩并不会因此气馁,很多事情并不是由武力值决定的,但这一次的巫行山之行,再一次让景轩有了危机感。出生天潢贵胄,一贯养尊处优的景轩在体力上逊于出生行伍的皇甫靖很正常,但差这么多就令人倍感挫折了。 同样是赶一整天山路,景轩到了傍晚宿营的时候完全是在咬牙坚持,皇甫靖却还能神采奕奕地收拾营地、生火、加热干粮、守夜,仿佛永远不知道的疲惫。而且第二日起来,休息了整整一夜的景轩依然双腿酸痛,只在黎明时休息了两个时辰的皇甫靖就已经完全恢复了体力。 “未来堪忧啊!”景轩不由得在心里感叹。在皇宫和质子府闲杂人等太多,等到回到自己的王府之后定要好生努力,无论如何都要加强体力。 此时正值冬季,巫行山中一片草木凋零、万物蛰伏的荒凉景象,倒是和普通的山林没什么两样。依靠着聻渊的地图,景轩和皇甫靖二人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在绕开了一片难行的沼泽后,到达了一座山越人的村寨。 第四十章 追捕 在深山中走了三天,终于有看到人烟,无疑是很令人高兴的一件事。山越人以打猎为生,对于景轩和皇甫靖这两个外来人倒是相当热情。他们在村长家里过了一夜,景轩第一次感觉到有瓦遮顶真是很好。 第二日一早,他们在村中补充了些干粮便又踏上路,最重要的是,他们从村长家买到了一头骡子。骡子速度不快,但耐力极好,行得了山路,而且景轩终于可以摆脱用两条腿走路的局面。 其实除了购买必需品之外,景轩也考虑过雇佣一个山越人作为向导。虽然他有了地图,但是有个当地人作为向导无疑更加安全。不过即使他出再高的价格,村寨中也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节进山,还不停劝阻他们。山越人的土话景轩只能猜个大概,村民们意思是马上就要大雪封山了,进山很危险。 但是对景轩来说,留在村寨里才是真正危险。所以他们还是按照原计划出发了,而且有意加快了速度,希望能赶在大雪封山前走出巫行山。就这样又行了两日,他们已经完全进入了巫行山深处,极目所见,俱是崇山峻岭,莽莽古林。人处其中,真的无法不赞叹天地造化之宏伟,人之渺小。 为了节省骡子的脚力,景轩还是尽量自己走,到了实在累得不行的时候再骑骡子,比如说此刻。而每次骑在骡子上看着走在前面牵着骡子的皇甫靖时,景轩总会有些奇怪的联想,当然现在不是计较自己是什么形象的时候。 忽然,皇甫靖停了下来,景轩见他的耳朵稍稍动了动,随即他便伏在了地上,耳朵紧贴地面听着从地面传来的细微震动。 “有马队,军马,数量很多,速度也很快。”片刻之后,皇甫靖利落地起身说道。 毫无疑问,是冲着他们来的。 “能追到这里,一定是带了猎犬,走水路。”景轩道,地图上离他们不远就有一条河。此时他也不用再节省骡子的脚力,全速向河边奔去。 此时是枯水季,这条没有名字的河虽不湍急,但依然很深,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季节下水,非大病一场不可。幸好,景轩带了水靠,他原本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当真用上了。水靠原本是东海渔民采珠时所穿,景轩带的这两副为鹿皮所制,十分坚韧又可以保暖。 景轩二人把外衣脱下,只着中衣换上水靠。水靠本就紧身,皇甫靖穿上之后,好身材便显露无疑。像是一只优雅而又危险的豹子,景轩心中暗暗道,目光在他毫无赘肉的腰腹间流连了片刻。若非此时情况危急,景轩定会细细观赏。 而难得的,皇甫靖也在注视着景轩,终于在他准备下水前开口问道:“你真的会水?” “熟识水性。”景轩微笑,“只是别人以为我怕水罢了。” 景轩曾经真的怕很水,幼时他曾被人推下过太液池,从此之后就一直绕着太液池走,以至于只要看见大片的水面都不敢靠近。后来为了克服这个阴影景轩付出了诸多努力,强迫自己下水学习游泳,只因他绝不允许自己留有这样一个危险的弱点。世人皆道他残忍无情,却不知道他对自己也同样冷酷。 景轩只留下必要的东西用防水油布包好,背在背上,其他的都放在骡子背上。然后,景轩放走了骡子,希望它能替他们引走一些追兵。做好准备,景轩与皇甫靖潜入了河中。 河水冰冷刺骨,即便景轩穿了水靠,依然能感觉到寒气缓缓侵入,渗透进骨髓。游了一会后,身体暖了起来,情况才有所改善。不过这样游十分消耗体力,游了大约半个时辰,景轩二人就不得不上岸。 因为怕追兵发现,他们不能点火,只能勉强把身体擦干,套上外衣。外衣被包裹得很好,居然没有透进水汽,已经是十分的幸运了。上岸之后他们也没有时间休息,立刻开始赶路,而且故意往树林密集的地方前进。 只要那些追兵不傻,在猎犬闻不到气味后就应该能想到他们从河里走了,定会沿河追来。他们是骑马的,密集的树林能减缓些马匹的速度。 在树林中又行礼半日,天色渐渐黑了,林中依然安静,未闻犬吠马蹄声,似乎并没有什么追兵。但景轩相信皇甫判断,依然坚持前进,最后还是皇甫靖劝他休息,景轩才答应休息半个时辰。休息时同样不能燃火,为防野兽,他们爬上了树。 景轩实在是累了,闭上眼睛不过片刻便睡熟。当皇甫靖把他摇醒时,月已过中,显然时间过去了不只半个时辰。皇甫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西面。景轩看去,便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 是追兵!景轩和皇甫靖在树上,自然看得更清楚些,这组士兵大约有十几个人左右,手执火把,牵着马,散开搜寻。或许是知道景轩他们走了水路,这组士兵没有带猎犬。到了这么近的距离都没有听到马蹄声,他们应该是在马蹄上裹了布,马口中也含了枚。士兵虽然分散开,但距离相隔并不远,步调也很统一,一个若是有发现,其他人立刻能接应,训练十分有素,与兵船上那些不可同日而语。 树林中的树叶差不多已经掉光,光秃秃的树枝起不到什么遮挡作用,只要他们搜过来,肯定能发现景轩和皇甫靖。现在楚兵的距离还比较远,撤离倒是不难,但是指挥他们的将领相当不简单,景轩和皇甫靖要想完全甩掉追兵恐怕很困难。未来几日里,他们很可能像丧家之犬般被追得疲于奔命。 面对这种情况,以皇甫靖的性格自然是要主动出击,灭掉这组士兵,赢得喘息的时间,顺便抓个舌头问问情况。所以,他做了个手势让景轩呆在树上不要动,自己悄无声息滑下了树。景轩注视着他,他的身影一下子便融入了夜色中。 景轩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是能看到他的成果。 一个火把在黑暗中摇曳了一下,随即便熄灭了。他左面的同伴并没有太在意,继续向前搜寻,右面的则有所察觉,微微停顿了一下,于是右面的火把也熄灭了。熄灭的火把越来越多终于引起了警觉,有人试图吹响传讯用的哨子,但是刚吹出声就被中断了,连同吹哨人的性命一起。 这小半声哨声虽然不足以传讯给其他组,却能使同组的士兵惊觉有敌人躲在暗处。剩下的*个楚兵立刻呼喝着聚集到了一起,结成最简单的圆阵,同时拔出佩刀高举火把,搜寻着躲在暗处的敌人。 他们在搜寻着敌人,他们的敌人也在观察着他们。忽然有个楚兵指向前方:“在那里!” 所有刀一下子都指向了那个方向,一个人影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来,一步一步,无视于眼前这些雪亮的刀,一边走一边缓慢地挑衅般地把沾着鲜血的匕首归鞘,然后拔出剑。 虽然看不清楚,但是留在树端上的景轩能想象皇甫靖此刻的神情,想必比平时生动许多,一贯苍白面颊也会染上些许血色,或许是因为兴奋,或许是因为火把光芒的印染。他看向那些楚兵的眼神,则依然冰冷毫无温度,如同凶兽审视自己的猎物。 楚兵们人数占优算是占了人和,但对于皇甫靖来说,在山林中就如同回到家一样,任何时候他都占有地利。而皇甫靖使用的战术从他在东营中一战成名起,一直没有太大转变——在一开始就解决掉士官和武功最高的,剩下的自然就容易对付了。他会露面就说明剩下楚兵已经造成不了威胁。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虽然这些楚兵虽然算得上精兵,但实力的差距却是他们的战斗意志无法跨越的。而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战意也会被瓦解。 冲上去攻击会被杀,试图发射通知其他组的烟火会被杀,甚至呼喝声大一些也会被杀,眼前的死神仿佛只是来收割性命,无论怎样挣扎都难逃一死。这样的人无疑会给别人带来恐惧和绝望,但景轩却觉得这种时候是皇甫靖是最有魅力的时刻。他注视皇甫战斗的场面,或许是注视的太过认真,直到颈边忽然传来金属的凉意,他才意识到这次参与追捕的人不只是楚兵。 皇甫靖那边的战斗已经进入了尾声,在绝望的时候有人会爆发出平时所没有的力量拼死一搏,有人则会崩溃并且放弃抵抗,最后两名楚兵便是这两种情况。一人招招皆是不要命的攻击,居然一时缠住了皇甫靖,他对自己的同伴大喊:“发烟火。” 而他的同伴瘫倒在地上,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机会转瞬即逝,很快与皇甫靖缠斗的楚兵便被制住。皇甫靖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楚兵,他想知道的应该可以从这人嘴里问出来,那么手上这个就没用了,他把剑往前一送就要了结这个楚兵,但忽然停住了。 皇甫靖面无表情地对着前方喊道:“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长假结束了,大家玩得高兴么? 第四十一章 绝境 楚兵手中的火把掉到地上时大都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支还在顽强地燃烧着。闪动的火光中,景轩被一个年轻人用剑指着走了出来。 那年轻人年纪虽不大,武功却高,景轩方才虽有分心,但想要无声无息地制住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年轻人身穿楚兵的服饰盔甲,但看其举止不像行伍出生,更像是武林中人。他手上的剑更非凡品,一眼看去似乎毫无装饰朴实无华,但稍稍靠近便能感觉到那剑锋的寒意。对于这一点,脖子正被这把剑指着的景轩深有感触。 而那年轻人也正惊讶于这满地的尸体。他的确是武林中人,与这些官兵格格不入,便独自一人往另外一个方向搜寻。他听到半声哨声后立刻赶来,途中察觉到了树上景轩的气息,便将景轩擒来。他也猜到楚兵这边的情况不好,但没有想到他们几乎全灭,而对手却只有一个人。 年轻人自幼习武,感官远较一般人敏锐,他能感觉到眼前的这个人有多么危险。这种危险并不是武力的高低,而是一种近乎直觉的感受。虽然皇甫靖长相可以称得上俊美,表情也只是冷漠而非凶神恶煞,但皇甫靖冷漠的注视给了他巨大的压力,让他忍不住抢先开口打破沉默:“若想这位吴王平安,立刻放下手中的……” 搜捕的画像画得惟妙惟肖,年轻人自然认得景轩便是画像上之人,然而画像上却没有透露追捕的是周国的吴王,他却知道景轩的身份,从这句话便可以知道他的来历并不简单。 但是没等他说完,皇甫靖的剑便往前一送,结束了手中楚兵的性命,年轻人救援不及,怒道:“你!” “我放下了。”皇甫靖拔出剑,然后松开手,任楚兵的尸体倒在地上。瘫在地上的楚兵见此情景,吓得大喊大叫,但是没有人注意他。 年轻人本以为皇甫靖是景轩的侍卫,但没有想到皇甫靖竟似毫不在意景轩的性命,还能面不改色地杀人,不由得问到:“你当真不在意吴王的性命。” 年轻人说着手中剑锋一动,景轩的脖颈间立刻出现了一道红痕,片刻之后鲜血才流下来,可见剑锋之锐。脖子传来的刺痛让景轩微微皱眉,皇甫靖则看上去完全不为所动,但景轩却看出了他眼中的杀意。 皇甫靖淡淡道:“他死了,我替他报仇。” 说完竟真的不管景轩一般,举剑便往年轻人这边攻来。年轻人不由得大惊,一手扯过景轩作为挡箭牌,一手执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皇甫靖地动作。这个过程中,他的剑自然从景轩的脖子边移开稍许,于是景轩动了,手肘狠狠击向年轻人的腹部。 年轻人所了解的吴王景轩是一个标准的纨绔,虽然有一阵痴迷打猎,但其实骑射功夫不佳。年轻人接近时景轩没有半点察觉,之后被擒住也没有反抗,这样的表现不免然让他产生了轻视之意,这就让景轩抓住了反击的机会。 当然年轻人的反应也很快,右手一合便挡住了景轩的肘,然而下一瞬便觉得手掌一凉,然后便是一阵剧痛,景轩的肘部竟有暗刃,一下把他的手掌刺穿了。 暗卫的练武方法太过残酷,受训者只有小半能活下来,因此景轩没有学下去,但是一些暗卫所用的技巧景轩却学了来,比如护腕、护肘、鞋中可以弹出的暗刃,此时果然派上了用场。 景轩一击得手之后立刻借力拉开了与年轻人的距离,皇甫靖与他错身而过,直取年轻人面门,让年轻人无法追击景轩。 这个时候被所有人所忽略的瘫软在地上的楚兵却成了关键,大约是同伴的死激起了他的血气,他终于找到并点燃了传讯烟花。注意到他动作的景轩扔出了随身所带的匕首,正中他左胸,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 一点火光伴随着尖锐地啸声冲上云霄,随即炸开一朵绚丽的花朵。看着烟火绽开的景轩的神色却冷了下来。楚兵看到烟火后很快就会围拢过来,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边,年轻人手掌受伤,皇甫靖猎杀楚兵消耗了不少体力,两人缠斗在一起竟一时不分胜负。虽然刚刚偷袭成功,但此时景轩还不至于自大到去插手这种级别战斗。 “速战速决!”景轩对皇甫靖喊了一声。然后开始搜寻楚兵身上可用的东西,他们的包裹还放在原来那棵树上,但现在没有时间回取,他只能尽快搜罗楚军尸体上可用的东西。 楚军所骑的军马大部分已被惊走,还有三匹站在原地,景轩全都牵了过来,翻身上马时他已经能看到远处的火光。景轩回过头,恰好看到皇甫靖一剑穿透那年轻人的胸膛。 “走!”景轩喊道,皇甫靖也一跃上马,牵着另外一匹,朝着树林深处疾驰而去。 黑夜骑马在密林中疾驰,无疑是一种十分危险的行为,景轩伏在马背上借着月光勉强躲避横出的树枝,即便如此依然不断有枝桠擦过他的头脸,留下无数细小的伤口。然而,生机便要从这险中求,身后的火光与蹄声越来越少,终于消失。 不过,他们所骑的军马也是汗出如浆,口中溢出白沫,再跑下去恐怕支撑不住,于是皇甫靖选了一块隐蔽的凹地休息。 “你的伤口在流血。”席地坐下,皇甫靖看着景轩颈上的伤说道。 “没有大碍。”景轩说着,拿出伤药准备涂抹。他颈上的伤口并不深,血本来自己便止住了,只是刚刚逃亡时大约动作剧烈了些,又把伤口扯开了。 然而皇甫靖神色晦暗不明,忽然劈手夺过了药瓶,替景轩上药。他上药的动作倒是十分轻柔,让景轩的嘴角微微弯起。 “那人没死,他避过了要害,没时间补刀。”皇甫靖处理好脖子上的伤口,又用药粉轻轻涂抹景轩脸上的擦伤。 “能在你手下逃生,倒是不简单,他武功是什么路数?” “以前见过,百剑庄。” 景轩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随即便想起他刚来楚国时在桑梓渡遇到的那场刺杀,这个百剑庄也有份参与,不由轻笑:“我没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倒是记得替他们的少庄主报仇。” “刚刚走的时候,我看到了指挥的将领。”皇甫靖的目力极好,夜间视物同白昼一般无二,“身披重孝,应当是伍霄。” “哈,没想到都是熟人,看来我们的麻烦不小。”景轩眺望着树林的尽头,天边已经泛起熹光,天就要亮了。 景轩和皇甫靖的处境越来越糟糕。 之后的三天里,两人不断的被楚兵围追堵截,他们准备好的路线,显然已经被伍霄看穿,但是横穿巫行山较为安全的路也就那么几条,其他路不是经过吞噬人的沼泽,便是随时有岩石崩落的峡谷,选择实在不多。因为上一次一个搜索小队在皇甫靖手中全灭,楚国那边似乎已经放弃了活捉的打算,用上了弓箭,正面迎敌极为不利。 而且楚兵人数众多,可以轮流休息,景轩和皇甫靖却连合眼的机会都不多,三匹马已经跑死了两匹,即便皇甫靖都有些疲乏,更不用说景轩。之前景轩在冰水中受了寒气,这几日又是日夜奔波,第三日早上便有些发热。 到了晚上,热度便陡然高起来,景轩在马背上就失去了意识,若不是皇甫靖发现的及时,恐怕就直接摔下去了。皇甫靖勒住马,把景轩抱下马背。那军马也是强弩之末,一停下便慢慢躺倒,再也起不来了。皇甫靖只能杀了它,割开脖子,用水囊接了马血,一点一点喂给景轩。 景轩被浓郁的血腥味呛得咳醒:“咳咳,这是什么?” “马血。生不了火,只有这是热的,喝完它。”皇甫靖答道。 景轩知道现在必须补充体力,便忍着血腥味,勉强喝完了马血,又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马尸,忽然笑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穷途末路。” “所谓的绝境,我过去遇到过不只一个,以后也只会遇到更多。”皇甫靖淡淡道,他正利落地从马身上割下肉包裹好,因为他们的干粮快用完了。 景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我惜命得很,不会就这么放弃,不过我恐怕走不了。”现在他四肢都是绵软的,完全用不上力。 皇甫靖没有多说什么,直接背起了他。 白天天气便是阴了一整天,晚上更是一片漆黑,无星无月。寒风呼啸中,景轩伏在皇甫靖的肩头,虽然多余的衣服都已经裹在了身上,他还是忍不住颤抖。手脚冰凉,额头连带面颊却是滚烫的,连带吐息都是炙热的,仿佛喉咙间燃烧着一团火。 忽然,额头感觉到一点凉意,景轩抬起头,晦暗的夜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纷纷扬扬地落下。 下雪了。 第四十二章 逢生 景轩对于楚国的雪的印象,便是他刚到楚国的那年的除夕夜里,星星点点,落地即化的细雪。第二年,楚国干脆就没下雪,整个冬日里只下过数次阴冷的雨。 今年三国的冬天都格外寒冷,而巫行山上更要比楚都冷得多,此刻的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让景轩想起了故乡周京。不过这样无意义的思绪只持续了片刻,他便开始冷静思考这场雪会给他们带来机遇还是新的困境。 这场雪对景轩和皇甫靖来说既是好事,又是坏事。这样的天气下,马匹很难再前进,大雪遮蔽了视线,也遮盖了景轩他们的气味与足迹。即便伍霄再有才干,也没办法让楚兵在这种天气下继续搜寻。 另一方面,这样的雪天本身的威胁可能比楚兵更大。如果雪再这么下,他们很可能会被冻死,如果干粮吃完,那么他们无疑会被饿死。 当然,也有可能在冻死饿死之前就先病死了。皇甫靖背着景轩在雪中走了一个晚上,一直到第二日清晨才停下。雪下了一夜,依然没有减小的趋势。皇甫靖试了试景轩额头的温度,更加烫了,显然他的病情在恶化。皇甫靖自然明白再走下去,景轩恐怕撑不多久,必须找到洞穴之类可以避风休息的地方。 于是他用树枝扎了一个简易的伞骨,蒙上油布,给景轩挡雪,留下了所有的包袱,准备轻装去寻找。 “把干粮都带上,如果你找不回来,我大概也用不上了。”景轩靠在树干上,对皇甫靖说 道。他虽然烧得厉害,但此时神志还很清醒,只是声音有些嘶哑。 “用不着。”皇甫靖生硬地回答了一句。景轩还想再说什么,皇甫靖转身便走了。不过走出三步后,他的脚步微微顿了顿:“等着我。” 景轩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被这句话击中了。 有人说过,话少的人每句话的分量就更重,更何况这句大约是从皇甫靖嘴里说出来最接近情话的话。 景轩看着皇甫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人生病的时候一般都会格外脆弱敏感一些,更何况此时此刻景轩完全处于累赘的状态,若是皇甫靖扔下他,生存的几率反倒会高上许多。不过,景轩倒是从未担心过这一点,对此他始终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笃定。不过,皇甫靖虑到了这一点。把干粮留下来也好,这句难得带着温情的话也好,大概都是皇甫靖让他安心的举动,他是在承诺不会抛弃他。 对于皇甫靖来说,这肯定与忠孝礼义没有关系,或许与他对责任的重视有关,但显然不只是责任。景轩靠着那把简陋“伞”,露出了笑容。 皇甫靖穿出树林,疾行于荒野。一夜间雪已经积了小半尺,并不易行,四周俱是雪白一片。本来景轩二人就已经在楚兵的追击下渐渐偏离了既定的路线,此时看不到太阳或是星辰,也没有明显的标识可以用来认路,极易迷失方向。然而,皇甫靖仿佛脑子里就装有一个司南,指引着他,让他永远都不会迷失方向。 他偶尔会挖开雪,观察被雪所覆盖的植物,以此判断附近的状况。寒冷与疲惫其实也在侵蚀着他,但这些只会让他更集中精神。山野从来不会让他觉得恐惧,事实上,这里远比周京或是楚都那些浮华喧闹、推杯换盏的宴会更让他舒适。如果不是景轩的身体状况不容许他浪费太多时间,他步履还能更轻盈悠闲一些。 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他发现了一群鹿。鹿群没有穴居的习惯,这样的天气只能挤在一起取暖,病弱的会被挤到外围,也就更容易被冻死。弱肉强食,本就是无可指摘的规律,不仅适用于猎手与猎物之间,也适用于同类之间。现在食物并不是皇甫靖迫切要找的,因此他记下了鹿群的位置然后离开,并没有惊动它们。 终于,他在另一个向阳避风的坡上,发现了一个山洞。山洞被土填了大半,外面又覆盖着雪,并不容易发现,但终究没有逃过皇甫靖的眼睛。 皇甫靖小心地挖开洞口的覆土,顿时便觉得洞中涌出一股腥风,于是他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山中这样的洞穴,一般都有野兽栖息,若是没有野兽栖息,反倒可能更加危险。挖出一个容人进出的洞口,皇甫靖便爬了进去。 一进去,皇甫靖便发现洞穴很是宽敞,他完全可以站直身体行走。洞里比外面暖和的多,但是野兽的气味也更浓郁,地上还以见到一堆堆吃剩的白骨,可见住客应该是一只体型不小的猛兽。 洞穴很深,越往里越暗,黑暗中,能听到深处传来的呼吸声。皇甫靖点燃了火折子,虽然他早有准备,还是因为眼前的庞然大物楞了一下。 景轩靠在树干上,努力地保持着清醒,若是此时雪中睡着了,皇甫靖回来大概只能找到一具僵硬地尸体。然而慢慢的他的思绪没有办法集中了,仿佛一团烟般扩散了开来,他的脑中闪过了许多毫无联系的念头。 他经历过死亡,也曾认真设想过在夺位的过程中行差踏错一步后会是怎样的死法,但他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冻死。原来他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神明若是有灵也不会让他这样满手血腥的暴君获得再活一次的机会。但现在看来,如若真有什么神明,大概这次的重生就是神明和他开的一个恶意玩笑,让他如此接近上一世他想要而没有得到的东西,然后在一个荒芜人烟的地方毫无意义地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生命。 想到这里,景轩忽然无法再保持冷静,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上一次产生这般强烈的感觉似乎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七岁那年,他的乳母和贴身时候的宫人像往常一样不知道到哪里躲懒,他一个人在御花园里玩耍,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太液池边,他站在池边观鱼的时候,一双手将他推进了太液池。 至今,景轩记得最清楚的不是吸进水之后肺部仿佛撑裂一般的难受,而是恐惧。衣服吸足了水,带着他沉下去,他努力挥动着手脚,却毫无用处,只能看着头顶的光越来越远,自己却慢慢沉入黑暗。那种一切都脱离自己掌控,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惊慌与恐惧一直铭刻在他心里。 然而,他不甘心。他用力撕扯下厚重的外套,手脚拼命的划动,拽住荷花茎叶等自己所能抓到的任何东西,终于使自己的头重新露出水面。呼吸,呼救,闻声而来的侍卫跳下来救起来他。现在回想起来,景轩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到底不甘心的是什么。 似乎就是从那时起,景轩兴起掌控更多东西的*。先是周国,然后是整个天下。 不过,当他真的把整个天下都完全掌握在手里的时候,反倒是那些他不能控制的东西更容易引起他的兴趣,比如说,皇甫靖。 景轩第一次见到皇甫靖是在自己的登基典礼上。皇甫靖当时累功升至偏将,对于并非出身的世家的人来说,这个年纪能当上偏将已经是极难得了。不过在典礼上,这个小小的偏将还是只能站在武官队伍的末尾。 但是景轩的目光依然在他身上停留了很久。平关一役,齐瑞叛变,舒为笑战死,平关几乎失守。是皇甫靖,在死人堆里躺了三日三夜,终于找到机会,刺杀了天狼国主帅,几乎一力扭转了战局。送上了来到战报不过数十字,但景轩可以想象那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不过眼前的这个跪在队伍末尾的年轻人与景轩想象中彪悍的形象有些差距。 而这时皇甫靖仿佛有所感一般微微抬起了眼,他们的目光便越过满殿的文武碰撞在了一起。虽然下一瞬皇甫靖就垂下了眼帘,但是他的眼神依然给景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二次见面,是边将与外放官员三年一次的回京述职。那时景轩已经撕下了温和的面目,开始用雷霆手段消灭了反对者,天下皆惊。而镇守周楚边境的皇甫靖,已经升为将军,在楚国的名声可以用来止小孩夜哭。 那时觐见的文武官员慑于景轩初见端倪的冷酷多有些战战兢兢,而皇甫靖与三年前并无变化,恪守礼仪但眼中没有什么敬畏。景轩对这个武将的了解也更多,不爱钱财也不爱美色,懒的与同僚来往,似乎只对打仗或者说杀人有兴趣的怪胎。这让景轩十分感兴趣,不过他们亲切友好地会谈只进行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冷场了,景轩只能挥挥手让他退下。 再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景轩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似乎什么都没有力气想了,只能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雪花,那一片片飘动的白似乎慢慢变大,最后凝结成一整片白雾,笼罩住了一他。 忽然显眼的红色刺穿了这片白雾。景轩的眼神聚焦起来,发现皇甫靖正半跪在面前摇晃着自己,浑身都是鲜血,这让他一下子集中了精神:“你!” 皇甫靖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答道:“不是我的血。” 这句话让景轩一下放松下来,然后他放心地失去了意识。 第四十三章 痊愈 第四十三章痊愈 皇甫靖把景轩背到那个山洞。 山洞里动物骨头凌乱地散了一地,地上还有不少被撞碎的岩石,崩落的土块,仿佛洞穴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战斗的另一方,如同小山般巨大的黑熊的尸体正趴在洞穴深处。这山洞本是黑熊冬眠所用,却让皇甫靖闯了进来。黑熊冬眠虽然能睡一整个冬天,其实睡得并不深沉,稍有动静便会被惊醒。皇甫靖进洞之后,陌生的气味便让这头黑熊醒了过来。 最后,皇甫靖将黑熊毙于剑下,自己肩上也挨了一掌,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流了不少血。所以他对景轩说的那句不全是实话,身上的血至少有小半是他自己的,不过这样的伤在他眼里的确不算什么倒是真的。 把景轩背来的一番动作让皇甫靖肩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但是他也不在意。他先安顿好了景轩,才开始处理自己的伤口,动作十分娴熟,显然早已习惯自己裹伤。 这洞穴向阳背风,把洞口一堵,只留下个通风口,再生一堆火,洞穴里自然就暖和了起来。但是昏迷中的景轩依然在颤抖,皇甫靖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没有丝毫下降的趋势。他们所带的衣物他已经全都盖在了景轩身上,但似乎没什么作用。熊皮倒是最保暖的,只可惜现在没法硝制,总不能血糊糊地就给景轩盖上。 皇甫靖在包裹里翻找可以用上的东西。酒还有些,药多是伤药,没有专门退烧的,干粮只剩下马肉,景轩现在的状况不可能咽下烤肉,煮汤的话又没有炊具。这时,皇甫靖想起了那群鹿。 于是皇甫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看见鹿群的山坡。雪尚未停,那群鹿依然在背风处集成一团,风雪是皇甫靖最好的掩护,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鹿群,一掌击断了外围一只鹿的腿骨,同时飞出匕首刺中了另一头鹿的后腿。 受惊的鹿群顿时四散而逃,而受伤的两只鹿“呦呦”哀鸣着,被皇甫靖拖回洞穴。 皇甫靖割开一只鹿的喉咙,像上一次喂马血一般,用水囊盛了喂与景轩。只是这一次景轩的情况更加糟糕,被喂了一些便呛着了,大半倒咳了出来。 皇甫靖看着景轩前襟上的血,没有迟疑,喝了一口鹿血,含在口中,然后低下头渡给他。景轩整个人都是滚烫的,嘴唇也格外炙热,且因为高烧而干裂起皮,触感有些粗糙。 渡血的时候皇甫靖并没有多想什么,就这么一口一口喂景轩喝完了水囊里盛的鹿血,然后他直起身。景轩唇上还残留着一丝鲜红,和苍白的脸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着依然闭目不醒的景轩,皇甫忽然想起了某日在某艘一艘画舫上他的调笑之语。 这应该算是碰过皮杯了吧。皇甫靖已经能想象景轩醒来知道这件事之后明亮的眼神和得意又带些遗憾的笑容,只要他能醒过来。 想到这里,皇甫靖伸出了手,抚上了景轩的面颊,而后向下用手指抹去了他唇边的鲜血。不过,当皇甫靖反应过来后立刻收回了手。他微微皱眉,注视着自己的手,似乎不明白刚刚支配自己行为的陌生情绪是什么。 想不明白就暂时不想,更何况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喂完了血,皇甫靖又喂了景轩一些算不上对症的药,再用油布包了些雪敷在他头上,坐在他身旁守了一夜。 不知是鹿血还是药起了作用,到了第二日,景轩身上的热度总算是降了下来,虽然还没有醒,但是最危险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于是中午皇甫靖把另一只鹿也杀了,同昨日一样,一口一口地将鹿血哺给景轩。 或许是因为体温降了下来,景轩昏睡得不似昨日那般沉,喂了两口之后,他便有了不同与昨日的反应。先是轻轻摩擦着皇甫靖的唇瓣,似乎对触感很满意,用舌尖舔舐着唇缝,然后滑了进去。灵巧的舌尖扫过皇甫的上颚,找到了他的舌,与他纠缠在一起……皇甫靖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你醒了。”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不继续喂么?”果然,景轩睁开了眼睛注视着他说道。景轩的声音很是沙哑,但是的愉悦的语调怎么都掩盖不住。 “醒了就自己喝。”皇甫靖把水囊扔给他。 “我没有力气。”景轩此时是靠在皇甫靖身上的,说这句话的时候还蹭了他一下。 “那就再睡会,醒了再喝。”皇甫靖干脆起身,让他自己坐着。 “就这么对待病人么?”景轩的声音里带了些委屈。当然,如果他的笑容不那么明亮的话委屈的可信度会高一丁点。 体温降下来,又休息了几日,景轩病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大雪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没有停过一天。在景轩养病期间,皇甫靖冒险回去探查了一番,找到了一个楚军废弃的营地。从营地的情况看,楚军应该是有条不紊地收拾好东西后离开的,看来大雪的确让他们放弃了搜寻。 没有楚军的追捕,皇甫靖和景轩可以暂时松一口气,安心在山洞里住上两月,等天气回暖之后再回周国。 食物方面,熊肉就够他们吃上一阵了。以现在的天气,肉扔到外面不消片刻就冻得硬邦邦的,不用担心会腐坏。而且有皇甫靖在,景轩也不用担心这两个月的生计。待景轩痊愈后同皇甫靖一同出猎,更加深刻地体会了这一点。 从雪地上杂乱的痕迹,便能判断动物群的走向;在结冰的湖上转上几圈,便清楚在哪里凿洞下网能捕到最多的鱼。有时景轩注视着他熟稔的动作,似乎便能看到幼时的皇甫靖是如何独自穿梭在山野中的。 这样的日子过得说不上轻松,但是十分安宁平和,平和到景轩觉得不真实,反而是被楚军追捕的那些日子让他更有真实感。景轩想,自己当真是不适合归隐田园的。偶尔去行宫里住上两日,享受田园风光或许很惬意,眼下这种情况不得不呆上两个月也可以忍耐,但若是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那他恐怕真的会疯。 不过,皇甫靖正相反。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景轩能感觉到他在这里要比在周京或是楚都愉快许多,或许他天生便是属于这里的。 “你想留在这里么?”景轩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皇甫靖正坐在篝火旁拨弄火堆,闪烁的火光映衬着他的脸。 过了许久,景轩都没有听到答案,他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刚从山里出来的时候,我总想着回去。后来也的确回去了,但发现……”皇甫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述说自己的感受,“但发现回不去了。如果我从未离开过,必定能安心在山野过一辈子,但只是离开一次,就已经回不去。” 尽管皇甫靖语焉不详,但是景轩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那景轩自己来说,站在最高处,见过一览众山小的风景,又如何能甘心伏在山脚忍受平庸?有人说权力会使人上瘾,而景轩亲身可证的确是如此,将整个天下都牢牢握在手中的感觉使人迷醉。 与景轩不同,将皇甫靖拴在尘世无法再回他所喜爱的山林的东西应该不是对权力渴望。但至少,他们并非是截然相反的。 当然即便皇甫靖的确想重回山林,景轩也会牢牢抓住他,把他拖回红尘里。至多,每年陪到回山林小住就是了。 总之,皇甫靖现在的答案让景轩非常的满意,同时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让他能安心地等待积雪消融,大地回春的日子,那也将是他们二人启程会周国的时候。不过,他没想到,在那之前他们便已经被找到了。 当时雪已经停了,但是天气还没有回暖,景轩和皇甫靖正在伏击一只野猪。皇甫靖根据它留下的痕迹跟了它一日,正要动手,他们忽然头顶上传来了一阵悦耳的鸟鸣。冬日里,候鸟早已迁徙,剩下的也窝在巢里不会出来,这鸟鸣就格外奇怪。更何况景轩觉得这鸟鸣还有些耳熟。 景轩抬起头搜寻声音的来源,只见一道青色的影子划过长空停在了景轩的肩头,居然是青羽。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景轩不由得有些惊喜。虽说动物的直觉比人要准一些,但在茫茫大山中能找到两个人也的确神奇了点。 青羽自然没有回答,只是用漆黑的眼睛注视着景轩。景轩轻轻抚摸了一下它的羽毛,然后从它腿 作者有话要说:拖了这么久真的很对不起大家,毕业季比我想象的忙得多,各种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现在我的实习已经定了,应该能恢复周更。 第四十四章 来客 景轩并没有等待多久。两天后的早晨,景轩被皇甫靖叫醒。 “二十人以上的马队向这里来。”皇甫靖道。 虽说大约是来接他们的人马,但景轩没有贸然出面,而是潜伏于约定地点附近,待看清马队领头之人后,才走了出来。 马队领头的有两人,一个是虬髯大汉,一脸彪悍,正是替景轩在巫行山一带做无本买卖的王岳。而另一个一下马就飞奔而来的人,却是景轩之前以为凶多吉少的陆羽。 “总算找到你们了!”陆羽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景轩。景轩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很快回抱住了陆羽,拍了拍他的肩。他知道陆羽此时的激动并非是下级对上级的,而是江湖人对死里逃生的朋友。随后陆羽又抱住了皇甫靖,一向不喜与人接触的皇甫靖也默许了。 “还真的找到你们了,陆羽带来的那只鸟果然有点神。”王岳笑道,随即目光便被皇甫靖吸引过去,他仔仔细细打量了皇甫靖一番后说道:“这位兄弟身手应该不错,也是从死牢里捞的?嗯不对,看这站姿就知道在军营里呆了不少年。” “两年不见,你倒是没变,还是这么喜欢说废话。”王岳这两年给景轩提供了不少资金,不过景轩一直没有给他透露太多信息。王岳外表看上去粗豪,其实十分聪明细心,早已经隐隐猜到了景轩的身份,但是一直没有点破。他也知道土匪当不了一辈子,自己拉的摊子越来越大,最后要么被剿灭,要么被招安,想像周太祖一样打下片江山,自己还真不是那块料,跟着景轩也就多了条退路。 随后,景轩问起陆羽他脱身的情况和周楚两国的现状,青羽之前带来的信上大概介绍了一下,但并不详细。王岳很识趣地带着自己的兄弟远远避开。 陆羽道:“你们走后几日,方侍卫便找上门,说是端王请我过府一叙。我瞧着情况有些不对,便假意答应,借着更衣从后窗翻出去。不过端王早已派侍卫围住了质子府,其中有好几个硬点子,我费了一番周折才脱身。” 虽说陆羽只是一句带过,但景轩知道当时的情况肯定凶险异常,仅陆羽身上新添伤痕便可见一斑。 从质子府脱身后,陆羽从水路到了教坊。教坊里人多又杂,十分适合躲藏,没想到在遇到了嫣然。他本不想连累嫣然,不过嫣然很有胆色,将他藏在了自己的画舫上。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果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楚都全城搜捕的时候,居然没有人想到搜一搜嫣然的画舫。 陆羽的真面目楚国没有人见过,所以他去了易容刮了胡子,只要不被人发现受伤,楚兵也认不出他来。因此在伤势好转,可以行动之后便带上赶路。他一路上居然十分顺利,几乎没有受到什么盘查。后来才知道,在河上检查客船的楚兵发现了景轩的踪迹,楚国方面追击重点便转了过去,而走另一条路线的陆羽安全地回到了周国。 所以,最后陆羽笑道:“本来是应该由我替你们引开楚兵注意的,没想到最后反倒是你们替我引开了楚兵。” 而在景轩他们在巫行山中钻来钻去的时候,周楚之间也打十分热闹。周国气势如虹锐不可挡,楚国这边大骂周国废弃约背盟,一边知道周国亡楚之心不死卯足了劲顶上。周国的主帅舒为笑是连景轩都钦佩的人物,且镇守周楚边境多年,对楚地极为了解。夏之安也是军事奇才,和舒为笑对阵可以说棋逢对手。不过将帅不和的问题始终困扰着夏之安和楚军,舒为笑率领的周军也是各方整合而来的,但舒为笑春风化雨般的为人处事,很好地化解了矛盾。 所以战场上还是周军节节胜利,到目前为止,周军已经攻下了楚国两个郡。自上一次征楚失败之后,周皇意识到周国虽是三国中最强的,但一次征战便灭了楚国大约是不可能了,因此换了方式,转变为逐步蚕食。因此攻下了两个郡之后,周皇便命舒为笑暂时收手,收缩兵力,慢慢消化已经攻占的两个郡。而楚国也不死心,企图夺回被占的郡,所以前线依然是两军对峙,剑拔弩张的状态。 而对于景轩最关心的问题,陆羽则带来了好消息。楚国发现景轩逃出楚都之后,立刻派使者赶往边关,提醒边关守军注意周国方面的动向,不过还是晚了一步。在使者到达前,周军便已经派兵攻打楚国边关,来报信的使者恰好和边关告急的信使撞个正着。所以,景轩逃离楚国这件事,并没有影响周国的进攻计划。景轩回国之后,即便有人想拿这件事做文章,也不会有太大效果。 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不过景轩还有一个疑问,离楚之事他计划的十分缜密,楚国究竟是如何发现端倪的? “自然是有内奸,事发之后质子府留下的人皆被楚国公开处死。”陆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仍不能释怀,然后才道:“只有一个人例外,虽然楚国的行刑名单上也有他的名字,但聻渊的情报显示出现在刑场上是一个替身。” 说着,陆羽看向景轩:“这个人你可能想不到。” “哦?” “是吴海。” “是他。”这个答案倒是的确让景轩有些意外。 吴海武艺家世都一般,但胜在嘴紧,人也稳重,是景轩名义上的亲信。上一世作为景轩潜邸的部下,在景轩登机之后就在禁卫军里任了官,后来一直升至禁卫军副统领。在皇甫炎和萧毓逼宫之时,景轩还接到了他力战而死的消息。这么一个上一世看来忠心耿耿的人,这一世却做了楚国人的内奸,倒是有趣。 这一世景轩对吴海更加器重,虽然聻渊之类的机密还是没有让他知晓,但是把整个质子府的侍卫都交给他统领。吴海不像皇甫靖那样几乎十二个时辰都跟在景轩身旁,但景轩待他也更为亲厚,相对于质子府的其他人,吴海也的确更了解景轩,更能从细处推断出景轩就要离开楚国。 第四十五章 回国 “这倒是说得通了。”景轩沉吟道。聻渊的情报从未出过错,楚国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布局诬陷一个小小侍卫。 这一世很多东西都已经变得与上一世不同,而人心一向是最善变的。重活一次自然是天大的优势,但如果因此拘泥于上一世的经验,那这最大的优势也很可能变成最大是陷阱。景轩再一次在心底告诫自己。 自景轩和皇甫靖进入巫行山之后便和周都断了联系,即便是聻渊也没有他们二人的确切情报,留守周都的卫齐自然是焦急万分。而陆羽回到周国后,发现景轩和皇甫靖居然还没回来,便又折返到周楚边境接应,到了巫行山脚下时大雪已经封山,他便只能先在王岳的山寨里等着。 “卫齐那家伙都快急疯了,差点直接从周都赶过来,不过我说周都里不能没有人坐镇,莫行 之虽然是自己人,但不怎么靠谱,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他按了回去。不过这小家伙倒是来了,而且帮上了大忙。”陆羽指了指青羽,笑道。 景轩微笑着对青羽表示感谢——照例揉乱了它刚梳理好的羽毛,随后他站起身道:“旧便叙到这里,剩下的等离开了这里再说。” 此时积雪刚化,山路并不易行,不过陆羽他们既然有办法过来,自然也有办法回去。有皇甫靖在,巫行山似乎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但这可不意味着景轩会喜欢这里,事实上此刻景轩的心 情只有“归心似箭”这四个字可以形容。 王岳的人马把景轩送到了周国边境上,毕竟他在三国都是被通缉的,不能堂而皇之入境。而 边境上,卫齐自然已经安排好了人马接应。 于是,五日后,边境士兵找到失踪已久的吴王的消息在被快马加鞭送往周都。 核实身份,向周皇请旨,等候周皇下旨……虽然景轩归心似箭,但等他真的回到周都,已经是一个月后,春暖花开的时节了。 一路上景轩都在观看卫齐整理的这几个月周楚两国所发生的事件概要,到没有什么近乡情怯的多余情感。不过,当他步下马车,再次看到周都那高大雄伟的城墙时,的的确确有一瞬间的激动,这种激动甚至不逊于他发现自己重生的时候。 他终于回到了这里,但并非就此万事大吉,周都平静的外表下早已暗流汹涌,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后果。而他所要做的不仅是自保,还要在这乱局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三哥!”城门口,周皇派来迎景轩的仪仗早已摆好,一马当先从人群里冲出来的除了景炎还会有谁? “三哥你终于回来了!”景炎一头扎进了景轩怀里,抱着他便不愿撒手,抬起头时眼圈早已经泛红,只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在人前哭出声。 景炎这两年拔高了不少,景轩替他理了理因为奔跑而有些散乱的发丝,又捏了捏他的脸:“高了,也壮实了,果然是长大了。” “嗯,三哥走后,我每日都勤练骑射,几位老师都夸我呢!”景炎还想再说,但此时被周皇派来迎接景轩的赵王也已经迎了上来。 “三弟,苦了你了!”赵王一把抓住景轩的手,脸上痛惜内疚的表情十分真挚感人。 “兄长……”景轩叫了一声,便哽住了,只这两个字充分表达了一切辛酸尽在不言中的深刻内涵。同时,他注视着赵王,若是赵王挤出点眼泪的话,他不介意与赵王上演一出抱头痛哭。 不过幸好赵王并没有要哭的意思,而是拉着景轩不断问东问西,表示关怀。直到围观,呃不,随行的大臣们纷纷表示被这兄弟情深的画面所感动的时候,他才道:“三弟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十分辛苦,兄长一时激动,拉着你说了这么久的话,真是不该。三弟先回去休息吧,你的吴王府父皇已经下旨重新布置了一番。晚上父皇还在宫中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多谢父皇。”景轩向宫城的方向遥遥拜了一拜,然后对赵王行了一礼,“也劳烦兄长了。” “自家兄弟,何须如此客气。”赵王道。 于是,景轩便重新上车回吴王府。景炎本想跟着他一起回去,但周围人都劝道吴王路上辛苦,需要好好休息,他想了想终究是一脸不舍地先回宫去了,并与景轩约定晚上再见。 景轩一行人回到了吴王府,见王府果然被装饰一新,还挂上了彩绸,像是提前过年一般。林远作为总管带着府中众人在门口迎接,景轩自然少不得又要宽慰众人一番。 景轩带去楚国的人员都折损在了楚国,不过他早有预见,带去都不是最得力的人,此时回来倒不需要急着找新人。不过,景轩到周都前周皇赐了不少人下来,须得好好好梳理。 回到书房,卫齐和莫行之早已等候在了那里。 “殿下!”卫齐见到景轩,立刻单膝跪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之情。 景轩把他扶起来:“你做的很好。” 莫行之也行了一个礼,笑道:“殿下此番虽遭遇波折,但接下来想必就能时来运转。” 景轩亦笑道:“那要谢谢行之的青羽给孤带来好运气。” 同卫齐和莫行之交代了一番后,景轩便去梳洗沐浴,又睡了一个时辰,打开门就见到了皇甫靖挺拔的身影。在巫行山的时候皇甫靖自己或许没有发现,他脸上的表情丰富了许多,而回到周国后,他便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但他的气息不会改变,总是像一柄出鞘利剑,似乎永远都不会疲惫,不会失去锋锐,令人颤栗,但却令景轩觉得安心。 “皇甫,我放你两天假,虽然舒将军还在前线,但你也想回舒府看看吧。” 皇甫靖点头,然后又看向景轩:“今晚?” “你是说今天晚上的接风宴?放心,今晚不会有危险,即便是有事也是你最不擅长的。”景轩微笑道,“说话。” 离晚宴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周皇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宁山便亲自来请景轩,说是周皇传召景轩入宫一叙。 名义上是叙话,实际上是问话,楚国那边的情报大概已经传回来了,想必周皇也有疑惑,景轩是如何知道周国就要攻打的楚国的消息,并提前脱身的。 “儿臣景轩拜见父皇。请父皇恕罪,这两年多来儿臣不能侍奉在父皇身侧,还让父皇时时为儿臣担忧惊惧,实属不孝。”一见到周皇,景轩便拜倒在地,行了大礼。 “轩儿快起来。”周皇亲自扶起来景轩,上下打量着他:“轩儿在外定是受了不少苦,消瘦了许多啊!” 然后,周皇细细问了景轩在楚国的生活。景轩便一五一十地回答,在楚国倒是受到了礼遇, 后来楚国的端王假意来结交,他便将计就计装作沉溺于酒色,使楚国人疏于防范。 还未等周皇问到景轩是怎么知晓周国要攻打楚国的消息的,景轩便主动道:“儿臣入楚为质时便想,父皇看中骨肉之情,但儿臣不能让父皇为儿臣耽误天下大计,因此早已存了殉国之念,倘若周楚开战便立刻自尽,绝不让楚国拿儿臣来威胁父皇。” 说到这里,景轩顿了顿,有些激动:“但不想父皇如此顾惜儿臣,冒着消息走漏的风险派人到楚国通知儿臣提早撤离,儿臣实在是……” “你说什么?是朕派人通知你的?!”周皇忽然猛地站了起来。 景轩似乎被吓了一跳,楞了一下才继续道:“是啊,父皇的使者乔装打扮,辗转找到儿臣的亲卫,把信交给儿臣。信上有父皇的私印,而且儿臣认得父皇的字,是不会错的。” “信在哪里?” “儿臣看完之后便烧了……”景轩看向周皇,“父皇,可是有什么不妥?” 周皇盯着他半响,没有看出任何破绽,便道:“没有什么不妥,只是朕有些累了,你先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景轩似乎也觉察到了气氛有些不对,小心翼翼地告退了。 待景轩退出殿后,周皇便站起身,背着手观看殿中的屏风,只是目光十分阴冷。李宁山知道周皇的习惯,便示意其他宫女内侍退出去,留周皇一人在殿中思索。 对于景轩,周皇谈不上有多父子情深,把他送到楚国时便已经做好了必要时牺牲他的准备。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见景轩能平安回来周皇还是十分高兴的。只是这攻打楚国之事是机密,知道的几个人都是朝中重臣,绝对不会为了救一个质子而泄露机要,更何况是打着周皇的旗号。那么,是谁把这一切透露给景轩,目的又是为何? 得知朝中有这样一股能获得朝廷机密,又不受自己控制的实力,身为帝王,周皇简直是坐如针毡。 至于景轩本身,周皇倒没有多去怀疑。毕竟一个并不得宠,也没有什么母家势力,在朝中几乎没有半点根基的皇子又怎么可能获 第四十六章 请安 景轩从周皇那里出来时,时辰尚早,于是他依礼去给齐皇后请了一个安,然后又到了陆昭仪宫里。 陆昭仪见到他,少不得要挤出几滴眼泪已示激动,又拉着他问他在楚国的生活。景轩便把说给周皇准备的说辞原样照搬了一遍,再次得了陆昭仪心疼的眼泪。 离了陆昭仪的宫殿,景轩便往叶贵妃宫殿方向走。景炎若是知道自己提早入宫了却不来找他恐怕要闹腾,少不得到叶贵妃殿里打个招呼,然后同景炎一起赴宴。 两年不见,岁月似乎没有在叶贵妃脸上留下丝毫痕迹,不论宫中有了多少新人,她始终是周皇最为宠爱的妃子。景炎与景轩很亲厚,待景轩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哥哥赵王,这些叶贵妃都是早就知道的,她没有反对,也没有因此对景轩多关照些什么,始终是一种类似默许的态度。这一点很值得玩味。 赵王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路人皆知,叶家自然全力支持,那么叶贵妃呢?叶贵妃性格张扬强势,当年差一点便能登上皇后之位,却被现在这位齐皇后抢了先,这口气她怎么可能忍得下,必定支持赵王。宫中人人都这么认为,上一世的景轩也不例外。 但上一世赵王逼宫前后叶贵妃的种种举动却表明,对长子和家族的行为叶贵妃并非是全然支持的。或许因为这个原因,她对于自己两个儿子的疏远,没有什么弥补的举动。 当然,这也可能是一个大家族的权衡与考量,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正是因为景炎与赵王并不亲近,又有刚刚登基的景轩维护,所以在赵王逼宫失败后几乎没有受到牵连,连带着保存了一部分叶家的势力。 虽然脑中想的很多,但景轩向叶贵妃请了个安便告退到偏殿去等景炎,没有多做交谈。作为 已经开府的皇子,他理应与后宫嫔妃保持距离。不过,他离开时正巧碰到宫女与内侍簇拥着一位宫装少妇人走来。 “长姐?”景轩露出了惊喜的表情。那宫装少妇正是周皇的长女,淳德公主。 “三弟!我原以为要到晚宴时才能见到你。”淳德公主亦是惊喜,快步走了过来。淳德公主是已故的端和皇后留下的唯一血脉,元后嫡女身份尊贵,周皇对她也是万分疼爱。淳德公主的长相肖似端和皇后,秀丽温婉,性子却活泼大方,且她待人宽厚,很得宫中上下人等的敬慕。她出嫁前,对同样年幼丧母的景轩很是照顾。 叶贵妃与端和皇后相处和睦,端和皇后薨逝后,淳德公主便养在了叶贵妃那里,叶贵妃待她如亲女儿一般。后来现在的齐皇后,也就是端和皇后的表妹入宫,想把淳德公主接到自己宫中,被公主拒绝了,可见与叶贵妃之亲厚。只是后来齐、叶两家渐渐明争暗斗起来,公主夹在当中十分为难,周皇也不欲爱女掺和其中,便忍痛把她远嫁给越州英国公的嫡长子。这次还是她出嫁四年来第一次归宁,正好也赶上景轩回国。 “这不就看见了吗?长姐这次归宁,父皇想必不会轻易放长姐回去,还怕没有见面的时候 么?”景轩笑道。 那边景炎听到了景轩来找他的消息,急急奔了过来。淳德公主见他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由得笑道:“信里老说自己长大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冒冒失失。” “孤已经是大人了!”景炎习惯性反驳,为显示威严还用上了他平时不太用的自称,说完了才发现说话的人是四年不见的长姐,“姐姐!你也回来了,嬷嬷们说你要三天后才能到的!” “姐姐可不就是想你了,才日夜兼程地赶回来,炎儿可想姐姐?” “当然想了!”淳德公主出嫁时,景炎年纪还小,但已经记事了,自然不会忘记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姐姐,这两年里书信也从未断过。 “那正好与我一同进去给母妃请安,陪母妃说说话。” “弟弟就先告辞了。”景轩刚刚请安出来,再折回去不太妥当,再说她们母女多年未见,想必有不少体己话要讲,自己一个男子在旁边也不方便。 这些淳德公主也清楚,便道:“听说你的吴王府修的不错,过几日我可要到你府上好好坐坐。” “弟弟随时恭候长姐大驾。” “这……”景炎看看景轩,又看看淳德公主,不知道该跟着谁走,那张渐渐长开,但还未完全脱离包子状的小脸上露出了相当为难的神色。 淳德看着景炎,朝景轩笑了笑,然后故意装出生气时样子:“炎儿刚刚还说想我,却连说话都不愿意陪我,可见是骗姐姐的。” “炎儿没有骗你,真的很想姐姐!”景炎急了,一把拉住淳德的袖子,然后有些抱歉的看向景轩,“三哥,我要先陪姐姐,晚上我们坐一道说话。” 景轩自然不会介意,他忍住笑,点点头让景炎跟着淳德进去了。 一圈安请下来,景轩差不多转了小半个宫城,不过他看了看天色,决定再去一个地方。 清秋阁,地如其名,似乎永远都如深秋般清冷。现在虽然还是初春,但其他嫔妃的宫里早已摆上了暖房精心培育出来的鲜花,一副花团锦簇生机勃勃的样子。而清秋阁的庭院里只有几株尚未长叶的花树,光秃秃的枝子在寒风中摇摆,更显萧瑟。不过,庭院中还算干净整洁,已经比景轩以前来到时候好多了。 “闻莺,辛苦你了,孤不在的时候你把这里打理的很好。”景轩赞许地对在庭院中等候他的闻莺说道。 “辛苦这两个字,奴婢不敢当,殿下才是在外面受苦了。”闻莺是自小服侍景轩的,情分不同于其他宫婢,此刻她红着眼眶,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颤抖。 “别哭啊,孤这一回来已经见到不少人的抹眼泪了,难道孤回来是这么令人伤心的一件事?”景轩笑道。 “奴婢知错了,今天应该高兴才是。殿下,孙美人已经醒了,殿下可以进去看她了。”闻莺说着将景轩引入殿中,“” 只见孙美人呆坐在殿中,衣着发饰收拾得很整齐,目光却是涣散的,怔怔望着天花板的某处,人也消瘦不少。 “殿下去楚国后,孙美人似乎也知道殿□处险境,病得更厉害了,一发起病来便满院子找殿下,除了糕点什么也不肯吃。”闻莺看着孙美人,忍不住叹息道。 景轩闻言,走了过去,跪坐在孙美人身前,轻声唤了一声:“母妃。” 孙美人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已经不认识他了。 “母妃,是孩儿啊!”景轩拉起了她的手。 孙美人继续呆看着天花板,在听到“孩儿”两字时微微一颤,目光终于有了焦点,缓缓转向景轩,然后停留在了他身上,似乎在仔细端详他。 下一刻,孙美人忽然嚎叫一声扑向景轩,周围的宫人都被吓了一跳,反应快的立刻冲过来想要拉开她,生怕她疯病一犯伤了景轩。 但景轩伸出一只手朝他们摆了摆,示意他们都不要动。只见孙美人紧紧抱着景轩,嚎啕大哭起来,不住叫道:“我儿回来了,我儿终于回来了!” 而景轩细细抚摸着她花白的头发,语气前所未有的柔和:“是的,母妃,孩儿回来了。” 第四十七章 拜见 孙美人抱着景轩又哭又笑,景轩温言劝了好一会才总算安抚住了,不过这一番折腾下来景轩身上的礼服却是被揉得不成样子。离晚宴还有点时间,景轩便让身边的侍卫火速赶回吴王府再取一套。 孙美人这个样子自然不能参加晚宴的,她的晚膳便由御膳房按时送来。景轩离开周国前,便已经在宫中上下打点过,又请李宁山照拂,孙美人的膳食虽然还是与她的品阶不符,但也不算太差。 景轩照例亲自喂孙美人吃饭、喝药。待他喂完药,便有内侍来禀报,礼服送到了。不过送礼服的人倒是让景轩有些意外,皇甫靖。 皇甫不是应该回舒府了么,怎么会是他来送衣服,这不由得让景轩想起楚国的中秋宴会时陆羽假扮车夫的先例,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让皇甫靖急着来见他? 不过屏退左右一问,景轩知道自己想多了,皇甫靖的回答异常简单:“因为我空着。” 舒为笑尚在周楚前线,他的两个儿子也随他上了战场,舒为笑的夫人已经过世,府中就只剩下些仆役,见了皇甫靖连大气都不敢出。皇甫靖在舒府里呆了不过半日就返回了吴王府,正好遇到景轩派回来的侍卫,便揽下了送衣服的差事。 “即便舒府中无人,你也可以好好休息几天。当日便回来……”说到这里景轩故意顿了顿,笑道,“可是因为半日不见我,如隔三秋?” “我用不着休息。”景轩虽是笑语,但皇甫靖答得却认真,“思念不至于,担心是有一些。” 陆羽一身伤尚未好全就不得不奔波于周楚之间,的确是辛苦了,一回周国景轩便允了他长假好好休养,他也很乐意找卫齐好好叙旧。景轩又放了皇甫靖的假,留在身边的侍卫,不少是周皇的新调拨的,尚未完全梳理好,的确不能让人放心。 “如果我的编的说词真被父皇发现了疏漏,你即使在也救不了我,周国皇城的禁卫军可不是楚军。” “不试试怎么知道。”皇甫靖口气淡然的让人有些无语。不过他在战场上的风格便是如此,战略上天马行空,善于以各种让人想不到的方式奇袭,但到了具体指挥时又极为的冷静缜密,化不可能为可能。 不过比起其他,景轩最在意的,还是“皇甫靖担心他”这件事本身。皇甫靖感情淡漠,很少产生什么情绪波动,不过如果认识到自己的感情,也不会有什么顾虑犹疑,比一般人还要坦率直接得多。 但这样也少了许多调戏的乐趣啊!景轩在心中这样感叹着,不过脸上笑意早已掩藏不住了。 “你来了正好,随我去见一个人。”景轩抓起了皇甫靖的手,将他拉进内殿。 孙美人呆呆地坐在桌案旁,她服的药中有不少药材是起宁神作用的,此时的她便恢复了目光呆滞的安静状态。 “母妃,这是皇甫靖,他是来向您请安的。”景轩轻声道,孙美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听到没有,景轩便看向皇甫靖。 皇甫靖虽有不解,但还是跪下行礼,孙美人似乎有所感觉,抬了抬眼皮,大约算是看来皇甫靖一眼,而景轩看上对此相当满意,也不多说什么,上前扶起他又拉着他往外走。似乎让他进来只是为了向孙美人行一个礼。 面对皇甫靖询问的目光,景轩微笑道:“我到府上拜会过舒将军,你过来拜见一下我母妃也是应该的。” 是这样么?皇甫靖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景轩换好礼服便带着皇甫靖往举行晚宴的长乐殿赶,总算是在宴会开始前及时赶上了。 宫宴的宴会自然不会有什么新意,来来去去也都是些老面孔。但景轩能感觉到氛围与两年前有很大不同,最明显的便是太子与赵王那种表面上的和睦气氛已经彻底消失了。虽然赵王还是规规矩矩向太子行礼,太子脸上也未表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但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却是景轩这个旁观者都能感觉得到的。 不过景轩刚刚回国,这种气氛暂时还影响不到他。正如之前景轩对皇甫靖所说的那样,今天晚宴上他最主要的任务便是说话,向不同的人一遍遍重复他在楚国的“悲惨”遭遇。 景炎与他同座,跟着听了一遍又一遍,燃起了对楚国的熊熊怒火:“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率着我大周军队踏平楚国,替三哥出这口气!” “我等着呢。”景轩笑着摸了摸景炎的头,然后转了个话题,“说起来,那位楚国的质子如何了?” 周楚两国开战后都指责对方毁约背盟,不过都是明面上的,周国也知道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倒没有把楚国的质子拉出来祭旗。楚国这位质子一向没有什么存在感,这时候倒有了好处,没什么人会想起拿他来做文章,或者说,他毫无被拿来做文章的价值。周都里熟悉他的人除了负责看守……不对,照顾楚国质子的官员,便是景炎了,因为有兴趣一而再再二三上门找麻烦的也只有景炎一个人。 “那家伙老是阴沉沉的,可讨厌了,不过三哥既然回来了,我就勉强原谅他好了。”景炎撇撇嘴,露出了不屑的表情,语气透露出来的却是熟稔,景轩自然不会听不出。 这位楚国质子一直窝在质子府里,即便是聻渊对他的动向了解得也不多,景轩有心多问一 些,不过此时淳德公主携驸马过来敬酒,他不得不寒暄一番。 驸马吴士元长得一表人才,与淳德公主站在一起当真是一对璧人,更难得的是驸马身上没有丝毫的纨绔之气,是个十分清正之人。 已经过世的老英国公是武将出身,跟着周太祖打天下,大周立国后封了国公便彻底放掉了兵 权,让几个儿子都学了文。老英国公自己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把子孙教养的很好,英国公府上的家风是有口皆碑的,这也是周皇决定把爱女嫁到英国公府的原因之一。 淳德公主嫁过去后果然与公婆相处得不错,与驸马更是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便是至今尚未怀上子嗣,不过二人年纪尚轻,也不急于一时。 待公主夫妇离开,景轩还想再问景炎,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偷喝了一杯酒,已经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人生中第一次拿到了实习工资,虽然不多但是好开心!开心的后果就是这一章异常短小…… 第四十八章 弃子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景炎都对晚宴上的那杯酒耿耿于怀,几天后跑到景轩的吴王府蹭饭的时候还有些不开心的样子。在他所听过的故事中,英雄都是大碗喝酒而且千杯不醉的,一杯就倒什么的真是太丢人了。因此他做了决定,在苦练骑射之余,还要好好练习自己的酒量。 景轩回想了一下上一世,记忆中景炎的酒量一直都是周国上层喜闻乐见的话题,不过那时候他一般都是要喝三杯才倒下。可见练习还是有用的,呵呵,景轩微笑着想。 不过当景轩把话题引到楚国的质子身上之后,景炎倒是打起了精神,自告奋勇地要带景轩去见见那位楚国质子沈晔。 景轩回国没多久就直接去会见楚国质子,似乎有些扎眼。“同为质子,同病相怜,所以前去探望。”这样的理由不算离谱,但以众人眼中的景轩一贯是“谨慎”的,现在周楚前线虽然僵持已久,但两国仍然处于交战的状态,刚从敌国回来就毫不避嫌地来找敌国质子,无疑不符合景轩一直塑造的谨慎性格。 不过,有景炎在就不一样了。这位小爷从来都是凭自己的心意行事,之前就常常到质子府上找沈晔麻烦,也不曾因为周楚再次开战而中断。由他提出来要去质子府就顺理成章许多。 景炎行动力也不是一般的强,刚说到要去,下一刻就想动身,直接让跟在他身边的薛瑞先去准备。 薛瑞是周皇给景炎钦点的伴读,但因为种种原因一直与景炎不太亲厚,今年不过十五岁便请蒙恩荫入朝为官,不再当伴读。这种情况,文官子弟一般是入国学,武官子弟则是入禁军历练。周皇便让薛瑞在禁军中挂了个名,不再陪景炎到御书房读书,但是薛瑞在禁军中还是负责带队保护景炎,对此薛家没有再表示什么反对。 因为小小年纪便经历重大变故,薛瑞身上有着与他年纪不相符合的成熟与稳重,与性格有些冲动的景炎的确十分互补。但是,因为他有意与景炎保持距离,这种优势并没有发挥出来,景炎也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有能力的禁卫,没有特别优待。这种情况一旁观察的景轩自然不会错过。 景炎出宫用的是自己的马车,不过此时和景轩一起出门自然是挤在他的马车上,二人的侍卫则骑马护卫在侧。 沈晔来周国的时候尚未封王,所以他的质子府比起景轩的小了不少,不过形制还是符合规制的。但是质子府的大门竟然被人用砖封的死死的,只在一侧不起眼的角落里开了一扇角门供人出入,实在奇怪至极。若不是景炎常常到质子府找麻烦,熟车熟路,景轩只靠自己要找到质子府的门恐怕要费一番周折。 “那家伙刚来的时候,常常有百姓往大门口扔石头,他就下命令把大门封死了。”景炎向景轩解释道。 这种待遇,景轩刚到楚国的时候也享受过。上层分为主战主和,争论不休,百姓们想的就简单多了,表现手段也直接多了。守卫质子府的楚兵对这样的情况常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得太过分,他们便不会去管。所以刚到楚都的几个月里,质子府的大门隔一阵就要修葺一番。 不过景轩一点都不在意。质子府的外院都是楚国的人,采买之类需要出门的事情也是交给楚国人办,他人在内院,外面吵得再厉害也冲不进来。实在太吵,他便轻装简行出去游玩,过得优哉游哉。 无论如何,像楚国质子这样直接把自己府邸大门封起来的,还真是少见。 “所以我说他阴沉沉的,整天呆在府里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拽都拽不出门。”景炎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大门已经被封死了,他们府里的人连角门都不开,府里的人说什么质子病了,闭门谢客。” “那你怎么办?”景轩问道,但是他已经能想到结果了。 “我就让我的侍卫翻墙进去,‘请’他们把门打开了。”景炎说起时表情还有些得意。 原本沈晔府外还有周兵守卫,算是半软禁的状态,不过这位质子一点都看不出来想出去的样子,所以这质子府的守卫也就慢慢松懈了。 这时,质子府的管事已经听门房禀报吴王与襄王来访,急忙迎了出来。这管事是质子沈晔从楚国带来的,应该算是沈晔的亲信,而看他对景炎的态度,十分热络恭敬,不像是苦主对待常常上门找麻烦的恶客应有的态度。 “兄长与孤听说质子病了,特意前来看望,质子病情如何?”别看景炎在景轩面前还是一团孩子气,但对待外人时架势十足,很有一位王爷应有的气派。 正因为沈晔一直称病,所以任何时候以探病为名义探望都不能算错。而管事也相当熟练地回答道:“二位殿下的关怀之意,卑职一定替二位转达,只是御医嘱咐过我家殿下的病须得静养,实在不能……” 而景炎更加熟练地无视管事,轻车熟路地往内院走。那管事也只是象征性地把话说完罢了,并不敢阻拦景炎。 沈晔倒没有演一出卧病在床单戏码,而是端坐在书房中看书,听到声音不过抬眼望了一眼,便又重新把目光放到书上了,仿佛没有看到景轩和景炎走进来。 两年前,景轩曾在漓江郡与这位质子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沈晔依然保持着原有的骄矜任性,以为楚皇很快就会派人接他回去。沈晔在皇室中排行十五,母妃是宫女出身,因为貌美而受到楚皇的宠爱,被封为玉妃。当然,能从宫女一路爬到妃位,还安然生下并养大一位皇子,绝不是只凭美貌就能做到的。 不过出身始终是硬伤,若是家世显赫的妃嫔,即便失宠,楚皇也要顾及她们娘家的势力,而玉妃一朝落败,便被贬为庶人打入冷宫。玉妃娘家也有在朝为官的,但完全靠的是玉妃,家族中也没有什么可堪大用的人才,玉妃一倒便也跟着丢官去职,再没有翻身的余地。 沈晔也受到牵连,顶替了原来的人选被送到周国来当质子。他到了楚国后,楚国从此便不闻不问,仿佛楚皇从没有这个儿子一般。从而周国也知道了这个质子起不了什么作用,随随便便找个角落一扔,连刁难都懒得刁难了。 这两年被所有人遗忘,被所有人忽略的时光终于让这位比景轩还小两岁的少年,明白了自己不再是受父皇疼爱的皇子,而成了一颗真正的弃子。此时的沈晔,苍白消瘦,若说是真的病了绝对能令人信服,他的眼神中也早已失去了当初的骄傲,淡漠得仿佛是潭死水一般。 不过实际上,也不是所有人都忘记了他。 景炎怒冲冲地走上前,一把抽过他手中的书:“见到客人进门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楚国便是这么教导你待客之道的么?平日里孤就不与你一般见识了,但今天可是三哥同孤一道来到。”言语中颇有“你在我三哥面前丢了我的脸”之意。 “不请自来的客人不算客人。”沈晔没有和景炎争抢那本书,只是看着他说道,声音很冷漠,表情也很冷漠,只是眼神终于不像刚刚那样死气沉沉了。 “你……”景炎的包子脸鼓了起来,景轩一看他这副表情就知道若是让他接下去恐怕就要吵得没完没了,连忙把他拉到一边安抚。 对于如何给景炎如何顺毛,景轩一向是经验丰富,不一会就让景炎“大人有大量”地放过沈晔了。 “炎儿,我有几句话想对十五皇子说。”闹腾完了,景轩收敛了表情,对景炎认真说道。 景炎也明白了景轩的意思,有些惊讶地打量二人,似乎想不到他们有什么话好说,不过他还是依言退了出去,还不忘关上书房的房门。 而沈晔则重新拾起了他刚刚看过的书,一言不发地看了起来,一点都不关心景轩想说什么。 景轩也不在意他的态度,淡淡道:“玉妃娘娘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放假回家了~~我会努力在年前把落下的更新补上。 第四十九章 股掌 沈晔手中的书再次掉到了地上,他站起身,死死盯着景轩:“你说什么?!” “玉妃死了。”景轩依然是那副淡然的语气,“除夕之时在冷宫自尽,因此再次惹怒楚皇,被楚皇下令扔到了乱葬岗,连一口薄棺都没给。” 沈晔竭力想保持平静,但很显然他的努力失败了,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于是他立刻转过了身,背对景轩。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沈晔才回转身来,眼眶还是红的,但表情已经恢复了淡漠。 “多谢吴王不辞辛苦千里传讯。”沈晔居然向景轩行了一礼,然后道,“只是吴王特地来告知我母妃的死讯,想必不是因为急公好义。” 景轩开口之前,沈晔显然不知道生母已死的消息。不过,沈晔也能猜到那些人不会放过玉妃,心里恐怕早就对这种最坏的情况有了准备,虽然情绪激动,但并没有立刻质疑这消息的真假,当然之后是否会找人查证就说不定了。而沈晔知道消息后的这些表现,也让景轩在心里对他高看了几分。 景轩道:“孤自然是有所求。” “呵,在周国我不过是任人鱼肉的质子。”沈晔看着他冷笑了一声,“回楚国更是连自己的命都不一定保得住,我还真不知道吴王殿下能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沈晔的回答算不上客气,但景轩听到这回答时就知道,他们谈话可以继续下去了。 他们二人前后谈了不到半个时辰,不过已经足够,其他的细枝末节可以以后再说。要瞒过所有人的耳目与质子府联系并不容易,不过有了沈晔本人安排接应之后也不算太难,毕竟景轩有陆羽和青羽这两样秘密武器。 “早在今日之前我就已经听闻过吴王大名了。”说完了要说的,景轩准备离开,沈晔忽然说道。 “哦?” “有襄王在,我不想听也不容易。我不算是个好奇的人,但听他说多了也忍不住想知道,皇家之中真会有像他说的那么好的兄长么?”说着沈晔又冷笑了一声,抬起眼看着景轩,“今日一见,吴王殿下果然不同凡响。那傻子,不,周国上下都被您玩弄在股掌之中啊!” 沈晔的心态景轩能猜到几分:早就不想活了,但也不甘心就这么死。所以即便如沈晔自己所说他现在是任人鱼肉,也难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不过现在……他算是在为景炎鸣不平么? 想到这里,景轩笑了笑,没有说话。 拉开门,皇甫靖站在门外守卫,而景炎正坐在台阶上,双手托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开门声,景炎立刻回过头来:“三哥,你们说完了?” “抱歉让炎儿久等了。”景轩微笑着示意他进来,“听说你上一次有局棋没和沈皇子下完,不如今天继续下?” 沈晔看了景轩一眼,终究是拿出了棋盘。 回程的马车上,景炎看着景轩,几次想要说什么又都忍住了,最后还是景轩主动开口:“炎儿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三哥究竟和沈晔说了什么?虽然下棋的时候没怎么说话,但是他整个人都不太对劲。”景炎问道。 “唉,他的母妃过世了。”景轩叹息道。 “什么!” “在楚国时,我遇到了侍奉他母妃的宫人,她托我向沈皇子传讯。沈皇子一直在质子府中,尚不知道母妃的死讯,骤然听到很是悲痛。”景轩自然知道说谎要七分真三分假的道理。 “这家伙怎么不说啊,不行我要回去找他!”景炎几乎立刻喊车夫把马车赶回去。 不过景轩拦住了他:“沈皇子想必不愿别人知道,因此故意装作若无其事,此时即便你去劝他也无济于事,还是如他所愿,装作不知道吧。” “沈晔为什么要瞒着,现在不说他为母妃守孝的时候也瞒不住啊……难道他不为他母妃守孝了?” “他母妃是除夕夜里去的,到现在都两个多月了,楚国可有发丧的消息?”见景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景轩继续道,“据说沈皇子的母妃去得并不体面,详情我也不清楚,不过现在他是‘不应该’知道母妃死讯的,所以不能让别人知道今日的事情。” “我明白了,任何人问起我都会说今日三哥是陪我来找沈晔玩的,总共也没有和沈晔说上几句话。”虽说被保护得很好,但景炎终究是宫中长大的孩子,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多谢炎儿。沈皇子也不容易,客居异乡,又失了亲人。”景轩撩开窗帷看着车窗外平和的街景说道。 正好薛瑞骑着马护卫在马车旁,景轩看到他时忽然有了个想法,便转了话题:“看到沈皇子,我便想到自己在楚国时……罢了,不说了。” “三哥,在楚国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事?”景炎见状追问道,见景轩不答便拉着他的衣袖摇晃,“母妃和二哥有事都瞒着我,沈晔有事也瞒着我,现在连三哥也要瞒着我么?” 景轩自然不会错过那句“母妃和二哥有事”,不过此时不是深究的时候,于是用犹豫的口吻说道:“本不想让你担心的。” 楚国的事情景轩早就讲了一遍又一遍,不过自然不会每件事情都讲到,此时也用不着特意夸张,只把刚到楚国时遭遇刺杀的事情再讲一讲,便足够景炎发出阵阵惊呼了。 “若不是侍卫长吴海拼死相救,我恐怕……只可惜吴海没能同我一道回来。”景轩回来时身边只剩下了皇甫靖一人,景炎也是知道的。景轩把皇甫靖的功劳安到了吴海身上,然后面露伤感哀悼着仍在楚国好好活着的吴海。 “楚国人果然可恶!”景炎狠狠道,想必他心中对楚国的厌恶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景轩不得不轻咳一声,引回景炎的注意,以免他把时间浪费到数落楚国上,然后继续道:“两年不见,周国都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了,身边的人也没剩下几个。父皇关怀,送来不少人让我挑选,但终究比不上用惯的人,吴海走了总让人觉得身边空落落的。” 说道这里,景轩又叹息了一声,摸了摸景炎的头:“真是的,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炎儿常常来陪我,我很高兴。” “三哥!”听到这样的话,景炎自然坐不住,“我身边的侍卫你都熟悉,若是觉得谁不错就告诉我,我送给三哥。” “炎儿不要任性,保护你的禁卫是归禁卫司管的,怎么能说送就送。” “三哥请放心,我都已经这么大了,调动一两个人还是能做主的,母妃那里我也会解释。”说着,他也撩开窗帷看看了马车外护卫的禁卫,“三哥不愿选,我便替三哥选了。嗯,就薛瑞吧!他认真谨慎,武功又高,一定能保护好三哥,不会让三哥遭遇到楚国那样的危险。” 景轩又再次推辞,不过景炎丝毫不让,于是景轩就“勉为其难”答应了。 回到吴王府之后,景炎就立刻叫来薛瑞,告诉他明日就到吴王府报道。 薛瑞听到后微微一愣,但没有多问一句,便行礼道:“卑职遵命。” 禁卫军归禁卫司所管,职责是守卫皇宫,责任十分重大,故只有六品以上官员的子侄能够入选。禁卫军也是大周所有军队中装备最精良,粮饷最优厚的。虽然常常被讥笑为绣花枕头,但可以接触到各种贵人,晋升机会也是最大的。 而一个藩王的护卫,最多也不过升为侍卫长。景炎或许一时心急没有想到这些,但是薛瑞不可能想不到。从前途无量的禁卫军一下子成了前途无“亮”藩王护卫,他却连话都没有多说一句,薛家子弟果然都不一般。 时间已经不早了,景炎在吴王府用过晚膳便回宫了。景轩送到门口,看着他登上马车,看着他的马车渐渐在暮色中驶远。 景轩想把薛瑞从景炎那里要过来其实很简单,直接开口就是了,但这样太显眼。所以他只是在景炎面前感慨一番,让景炎自己提出来。至于为什么能笃定景炎会把薛瑞送给他,其实很简单,景炎若是要送他什么东西,只会送身边最好的。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最爱吃的糖果,最喜欢的弹弓,最后一只秋蚂蚱,父皇赐的马驹,叶贵妃给的玉璧……只要景炎得了什么喜欢的东西,都会巴巴地送到景轩这里和他分享。长大些后,景炎也明白了景轩并不需要糖果弹弓之类东西,之后送的礼物,都是从周皇赏赐里挑出来的最贵重的东西,这个习惯一直都没有变过。 薛瑞虽然和景炎不亲厚,但是武功高家世好,风评更是没话说,可以说是禁卫中拔尖的人才,景炎若是要送侍卫给景轩,八成会选他。即便没选薛瑞也不要紧,下次再找机会要人就是了。 想到这里,景轩忽然想起了沈晔说的话:“那傻子一直被您玩弄于鼓掌之中。” 或许的确如此。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拜晚年,祝大家马年马到成功,马上有一切! 第五十章 赏花 虽然正式的调令没那么快下来,不过第二日薛瑞还是如期到来王府报道。正好周皇送来的侍卫仆役也甄选得差不多,景轩便调整了一下王府中的人员布置。 其中,皇甫靖成了王府的侍卫长,薛瑞和卫齐为副长。因为皇甫靖的主要任务还是贴身保护景轩,而薛瑞不过刚到王府,尚未熟悉,所以王府防务实际上是由卫齐管理。 此时卫齐还掌管着聻渊的情报,身兼二职难免力不从心,景轩也不会把自己的安全与聻渊的情报交到同一个人手里。于是景轩把聻渊的情报网一分为二,周国国内的还是由卫齐掌管,而谁来管理楚越两国的情报,他心里也已经有了人选。 至于王府的防务,景轩准备待薛瑞熟悉之后便交给他。上辈子,薛瑞可以说是景轩最疏远又最信任的一个重臣。薛家家风严谨,虽是武将世家,但极其重视子弟的教育。同景轩的表兄刘维一样,薛瑞也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在某些方面死板得有过之而无不及。景轩不需要特意笼络薛瑞。本职工作即便不笼络他也会认真做好,而有些事情,即便再怎么笼络,他也绝不会参与其中。 景轩有时候甚至觉得薛瑞就像是莫行之做出来的人偶,沿着已经设置好的名为忠孝节义的轨道一丝不苟地走着,精密得仿佛永远都不会产生半点偏差。景轩无法理解,这样过一辈子有什么意思,虽然他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想坐稳皇位,少不了“无趣”的忠臣,更何况是薛瑞这样有能力的忠臣。 不过相较起来,景轩还是更欣赏刘绍这样的狼崽子。景轩清楚他们的与野心,也擅于抓住他们的弱点。想让这样的人臣服,既要有给予他们想要的东西的能力,又有强大到让他们恐惧的力量。景轩与他们是君臣,同时是博弈的双方,过程自然有趣得多。 算起来,刘绍在河东演武堂已经三年,就要学成归来了。而刘维考上了举人,此时正在发奋苦读,准备即将到来的春试。以刘侍郎的品阶,刘维可以通过恩荫得到官职,但是刘维希望能考上进士,凭自己的努力入朝为官,为此刘侍郎很是自豪。 而景轩自己也没有闲着。他回周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太子和赵王都在不断拉拢他,他可以说受了不少左右逢源的好处,不过他也不可能一直左右逢源下去,哪怕只是装装样子也是时候选定一边了。 至于到底站哪一边其实并不难选,因为景炎的缘故,原本景轩就与赵王比较亲厚,而在朝中叶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齐家已经被打压得无法与之抗衡。周皇虽然又扶持了中立的将领,不过作为中立将领之首的舒为笑立志做个纯臣,极力避免介入有关于储位的争斗,所以现在是叶家独领风骚。 雪中送炭固然更为可贵,但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锦上添花。所以某一日,太子与赵王“不约而同”地设宴邀请宗室勋贵,景轩选择了去赵王那边也就不那么令人意外了。 当然,太子也不是对此毫无反应。第二日,便有言官上奏,吴王身为质子却擅自离开楚国返回周国,理应治罪。 听到这消息时,景轩都忍不住腹诽,连接风宴都过去快一个月了,这言官现在才想起来这茬,未免也太明显了一点。 周皇大约也是这么想的,连朱批都懒得下,直接把奏章打了回去。不过这奏章倒是提醒了周皇,既然景轩回来不算是罪过,那么他在楚国为质两年的功劳也就可以算一算。 一般来说,皇子到别国当质子,按时间长短和危险与否是可以折算成军功的,虽然景轩再次忍不住腹诽当几年人质怎么就等同于战场杀敌了,但古往今来好像都是这么算的。于是莫名有了军功且尚未在朝中任职的景轩就被周皇安排进了兵部。 皇子领兵是极为敏感的事,周皇那么喜爱赵王都没让他领过兵,自然也不会给景轩军权。他只是让景轩在兵部任了一个品级高又没有实权的虚职,基本不用干什么事,只要按时去点个卯就行了。比起这个虚职,还是同时增加的两千户食邑更实在些。 不过还没等景轩为这两千户食邑所代表的钱粮高兴,周皇的另一项奖励又来了——下旨为吴王选妃。 本来周皇在景轩去楚国之前就想让陆昭仪张罗选妃之事,但被景轩找借口推脱了,不过这一次景轩可没那么容易找到借口了。 于是,景轩再次被方姑姑请进了陆昭仪殿里。不同的是,两年前他看到的是一堆画像,而这一次陆昭仪直接以“赏花”为名把京中适龄又尚未婚配的大家闺秀都请进了宫。看着满园子的莺莺燕燕,景轩的第一反应是今日没有带皇甫靖进宫果然是个明智的选择。 京中权贵们的消息一向最为灵通,这些少女们恐怕已经知道此次受邀进宫的真正目的,虽然明面上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看花,实际上有不少都在偷瞥景轩,然后同自己的手帕交轻声谈论着什么。 而景轩则目不斜视地走到陆昭仪面前,向她请安。 陆昭仪笑道:“我宫中的桃花开得最好,所以便发了帖子请京中的姑娘们来赏花,看着这些漂亮又活泼的孩子,我这老太婆都觉得自己都年轻了几岁。” 景轩也换上笑容:“母妃说笑了,您明明还年轻得很,怎么就说自己老了?” 与陆昭仪玩笑了一会,陆昭仪便开始赶人:“如此美景,和我说话有什么意思,还是去看看花吧。” 景轩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细细打量着四周的女子。他上一世的王妃王氏已于去年嫁作他人妇,看来这一世不得不重新选一个了。既然不得不选妃,那么他自然要选一个最为稳妥地,不期望给这个王妃以及她的家族给自己帮什么忙,但也绝对不能拖后腿。当然,光看是看不出眼前的这些个女子到底哪个最符合自己的要求。 陆昭仪也知道赏花会上若只有景轩一个男子未免太过尴尬,便把尚未离宫开府的其他皇子也请了来。可惜景炎这几日随叶贵妃出宫省亲,不在宫中,否则把他拉来当挡箭牌倒是不错,景轩不由扼腕叹息。 八皇子景舆自然是伴在陆昭仪身旁;七皇子景轺一向依附于太子,景轩现在倾向了赵王,他自然不会和景轩太过热络,见到了不过打个招呼便不再说话;六皇子景轲正站在花树旁与一名少女交谈,这引起了景轩的兴趣,他便朝他们二人走去。 “六弟,难得看到你出昭明宫,身子可是大好了?”景轩问道。六皇子自小体弱多病,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在自己寝宫里休养,很少外出。 “天气回暖后的确好了不少,太医也让我多出来走动走动,多谢三哥关心。”六皇子温文笑道。 “对了,这位姑娘是?” “她是我舅舅家的女儿,舒灵儿。”六皇子介绍道。 “舒灵儿见过吴王殿下。”舒灵儿着一身鹅黄色的宫装,十分俏丽,举止也是落落大方。 舒为笑膝下并没有女儿,不过他还有个弟弟,舒灵儿应该那一支的。舒家的女儿,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一番交谈后,景轩发现舒灵儿不但才学不错,反应机敏,而且最难能可贵的是眼界开阔,不似一般的闺阁女子。 “我平日里最爱读史书兵法,其次是杂谈游记,诗词歌赋倒是平平。”听到景轩询问,舒灵儿答道。 “女红则是惨不忍睹。”六皇子笑着接了一句。 “是啊,为此家中长辈可没有少训我。”舒灵儿也笑了笑,大方承认了不善女红。 一上午,景轩与舒灵儿聊得尚算投机。本来,从家世上考量,舒灵儿就是重点人选。景轩若是选她为王妃,便与舒为笑成了姻亲,与六皇子也会更为亲近,无疑是上佳的选择。观她本人今日的言行,才学气度都是不俗,性子也很好,只是不知她平日里的表现与今日是否一致。 说起来,要知道这一点也不用看什么情报,景轩身边就有一个对舒家极为熟悉的人,直接问他就可以了。 于是,回府之后景轩便让林远去把皇甫靖找过来,不过又想了想后他又叫回了林远,自己亲自去找皇甫靖。 景轩走到皇甫靖房间外的时候,皇甫靖正在擦拭他的剑。景轩的财力虽比不上太子与赵王,但给皇甫靖弄来一把好剑并不困难,皇甫靖用的却依然是周吏标配的青锋剑。剑虽普通,皇甫靖擦拭得却极为认真,即便听到了景轩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景轩没有打扰他,站在门口,静静注视着他专心致志的神情。直到皇甫靖擦完,他才抬起头与景轩对视。手中握着剑的时候,皇甫靖的眼神总是锋锐得不逊于他手中的剑。景轩亦是极为喜欢他握剑时的眼神,只是今日忽然觉得有点心虚是怎么回事? 不过心虚只是片刻的事情,最后景轩还是轻描淡写地提了提今日“赏花会”的情形,并且相当直接地向他打听舒灵儿的情况。 “这位舒姑娘你可曾见过?”问这句话的时候,景轩可以说既心虚,又有些期待。话说他用文火慢煮的策略已经煮这么久了,即便没有熟也该捂出点热气了吧。 不过皇甫靖依然没有景轩期待的反应,只见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认真地回答道:“她,很好。” 额,这还是景轩第一次听皇甫靖如此直白地夸奖一个人,还是一个女人。他没有看到皇甫靖吃醋的样子,自己倒是因为这短短的评语有了危机感。 “哦,何以见得?” “舒将军带我去家宴的时候,她是唯一没有被我吓哭的小孩。” “……哈哈哈!你到底是有多可怕,啊?”片刻的安静后景轩大笑起来。好吧,他也知道皇甫靖的意思是舒灵儿自小便很有胆识,但还是被一本正经讲出这句话的皇甫靖逗笑了。 过了好一会,景轩才止住笑,看着依然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皇甫靖,忽然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明明挺俊的啊,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可怕呢?” 而皇甫靖居然没有躲开,正如以前景轩所说的那样,他已经习惯景轩的靠近,认可了景轩的气息。再次确认这一点无疑让景轩的心情好了起来。 皇家礼仪一向繁琐,即便景轩现在定下王妃的人选,纳采、问名、纳吉等一系列礼仪下来,正式大婚起码得等到半年之后,所以景轩一点都不用着急。而事实证明,周皇还是挺急的。周皇也清楚选正妃需要时间,所以在给景轩册立正妃之前,”贴心”地直接赐了三名良家子到景轩的王府里。 第五十一章 良家 所谓良家子都是从宫女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相貌姣好、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调教之后专门供周皇赏赐勋贵与朝臣。宫中教出来的,礼仪自然无可挑剔,还都有一技之长傍身。 这样的赏赐有一套约定俗成的程序,周皇一般会赐下十几个女子,而臣子要先象征性地推拒一下,然后再从中选几个喜欢的,不可能全选,也不会一个都不选。至于被当成货物一样挑来选去的女子们的命运,当然不会有人去在意。 对于周皇来说,景轩是自家人,就不用玩这些虚的,周皇直接把今年的良家子里素质最好的三个赐给了他。 三名被送来的女子可谓百里挑一,相貌身段都没话说,而且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她们没有名分,不用举行什么仪式,不过毕竟是周皇所赐,景轩也不能太怠慢了,命林远在后院里打扫出三间厢房,并着意添了不少摆设重新布置了一番。 安顿好之后三人便过来向景轩请安。同样是行礼,这三个女子做出来偏生能让人感觉到三种不同的风情。看着她们,景轩有种又回到“赏花宴”的感觉。不过这一次,皇甫靖可就站在他身后。景轩轻咳一声,开始例行公事一般地问了三人姓名籍贯和家世,最后目光停留在了最后一名女子身上:“你叫若梅是么?” “是,殿下。”那名女子着一身素色锦袍,略施粉黛,气质清冷,倒当真有几分白梅的孤傲。 景轩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才继续道:“你们今日想必也累了,先回房休息吧。” 说罢,景轩看了林远一眼。林远会意,把其他两名女子带回了房间,却留下那个若梅侍奉景轩用晚膳。侍奉完了晚膳自然要侍奉其他的,其他两名女子也懂得这个道理,不过面上没有显出太多,向景轩行礼告退。 若梅的脸上也没有太多喜色,规规矩矩地为景轩布菜,不过等景轩把其他侍候的人遣走之后,她便忽然对景轩莞尔一笑。说来也奇怪,她的眉眼一弯起来,那种清冷的气质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妩媚。 “嫣然?”围观了整个过程的皇甫靖此刻才认出了眼前这个女子。 “能让皇甫侍卫长主动发出一声惊叹,可见我的易容术学的不错,不过侍卫长可得记住了,从今往后要称呼我为若梅了。” “的确很不错。”景轩道。他刚刚细看了一番,五官其实一点没变,只是改了妆容,但举手投足气质迥异,即使有人见过楚国的名妓嫣然和周国的良家子赵若梅,也很难把这二人联想到一起。 “殿下过奖了,这全靠陆大侠教的好。”若梅微笑道。 “有这么个青出于蓝的弟子,属下可不敢居功。”正好此时陆羽带着卫齐翻窗进来,便笑着接了一句。而卫齐什么都没有说,一如既往沉默地向景轩行礼。 嫣然,嗯现在要叫若梅了,是随陆羽一同到周国的,比景轩他们还要早到周国好几个月。虽然景轩他们当时生死未卜,但是他们之前所定下的计划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年初正好赶上宫中挑选宫女,卫齐给她安排了一个身份,使她顺利被选入了宫中。此次安排的身份正好姓赵,所以嫣然索性恢复了赵若梅的本名。 随后,若梅又选上了良家子。这次周皇赐人虽然事出突然,但幸好李宁山提前递来了消息,让景轩有时间做准备,动了一番手脚让若梅成为三个良家子之一。 不过景轩能安插人,别人自然也能。其他两个良家子又会是谁的人?太子,赵王,或者其他皇子?周皇这次的赏赐是因为对景轩的愧疚与关怀,还是对景轩起了疑心?三人中有没有周皇的眼线?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周皇应该还没有起疑心。 “所以,若梅的第一个任务便是帮我摸清其他二人的底细,若你能完成,我便把楚越两国的情报交给你管理。” 听到这句话,若梅换上了郑重的表情:“定不辱命。” 赵若梅是有所图的,这一点景轩很清楚。一般青楼女子所图的不过金银珠宝,或是脱离苦海嫁得良人。但她的所图自然不是这些,否则也不会选择当聻渊和端王双方的细作,这犹如在钢丝上行走,稍有差池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她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所图定然不小。对于自己究竟要什么,赵若梅从未说过,也从未掩饰过,景轩从她那狗血得堪比话本小说一般身世上能猜出一些。 景不怕她有所图谋,有所求才会有弱点,真正可怕的是像萧毓那样看似无欲无求的人。 说到萧毓,景轩一直都没有得到任何有关这个人的消息,仿佛这一世这个人真的从未存在过。但周围的事情一发生偏差,景轩就会忍不住思考这是不是和萧毓有关,虽然没有丝毫证据,但景轩有种感觉萧毓似乎就躲在某个角落里注视着他。 四月的时候,传来了一个对叶家十分有利的消息,在前线率军与楚国交战的舒为笑身中流矢,不得不返回周国养伤,前线的数万周军,便交给叶家将领叶承统领。 如果不是这条消息,京中的权贵们几乎已经忘了周国此时还在与楚国交战,自从周国夺下了楚国的三个郡后战事便陷入了胶着,互有胜负但伤亡都不大。此时战事进入尾声,三个楚郡归周已成定局,此时叶承接管,等于轻轻松松摘了果子,虽然不能占了全部功劳,但也能分一杯羹。 之前的赏花宴和良家子事情让吴王景轩在这几日里称为了京中话题的焦点,还得了不少羡艳的目光。不过京中的话题同贵妇们流行的妆容一样一向是一日三变的,很快所有人的目光就聚集到了叶贵妃月底即将到来的四十岁生辰上。 周皇早就透了风声要为爱妃好好操办生辰宴,眼下赵王和叶家又是这般炙手可热,景轩自然能想象即将到来的宴会是怎样花团锦簇,金玉满堂。 作者有话要说:考公和毕业论文两座大山把我原本的龟速又拖慢了,真的很对不起大家。 第五十二章 血腥 陆羽曾明里暗里嘲讽过后宫中的正事似乎就是宴乐,事实上的确如此。 原本就富丽堂皇的宫殿经过一番布置后更加金碧辉煌,精彩曼妙的歌舞,流水般端上席位的美酒佳肴,即便自小就习惯了宫中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生活,景轩也不由得感叹今日宴会之奢靡。 皇后称病未至,只送了寿礼来,于是周皇携叶贵妃坐在主位,俨然一对恩爱夫妻。太子倒是亲自来了,看到这副情景也只得缄默不语。而坐在他旁边一席的则赵王频频向周皇与叶贵妃敬酒,还不时说些朝野趣闻,引来周皇与叶贵妃的阵阵笑声,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把坐在他们两席中间的太子衬得像个外人一般。 虽说朝中已经开始传说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更有甚者笃定太子今年之内就会被废,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坐在这宴席上的皇亲国戚,朝臣命妇哪个不是人精?看见这样的情景即便面上没有显出什么来,怕是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从明天起,相比将会会有一大批原本中立观望的人倒向赵王。 太子出席今晚的宴会原意大概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但显然他没想到会是现在这种情状,真是失策了。一直保持默默观赏状态的景轩觉得有趣之余,也开始思考如何暗中助一助太子。太子被废是必然的,但景轩希望他能拖久些,多消耗些赵王精力。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今日的主菜便被端了上来,主菜是从越国运来的鲥鱼。鲥鱼产于越国春江,只有春末夏初时节才会从海中洄游。鲥鱼的肉质十分鲜嫩,其中以鱼嘴处有红点者为上品,被称为“子陵”。不过鲥鱼数量本就稀少,只有越国皇室才能享用,“子陵”更是一年难得见上一条,即便因为周国势力雄厚越国每年都会赠送一些,此次宴会中也只有周皇和叶贵妃的那一席上了四条“子陵”。而且鲥鱼极为娇弱,据说渔人一触碰鱼鳞,鲥鱼就会立刻死去,所以新鲜的鲥鱼只有在越国当地才能享受到,宴上这些是用冰块冰着一路快马送来的,色味俱失了不少。 前世打下越国后景轩数次南下巡游,新鲜的鲥鱼乃至子陵鱼也吃过不少,此时并不觉得新奇,倒是有些怀念,大半条鲥鱼自然又便宜了不知何时蹭过来的景炎。不过,对于其他人来说这道菜算得上是难得的珍馐,即使是平时不喜鱼腥的赵王也不免多动几筷子。 “鲥鱼虽鲜美,但一路快马送来终究是耗费太甚。”对于周皇的送上的这份惊喜,叶贵妃自然是高兴的,虽说还是照例要劝谏两声,但明艳的笑容却是掩饰不住。 “不过是今年越国送的早了些,正好赶上了,也是贵妃有口福。”周皇笑道。 “我记得淳德是最喜欢鲥鱼的,这一尾便给你了。”与周皇说笑了几句后,叶贵妃又转头对淳德公主说道。 “母妃所爱,女儿可不敢夺。”淳德俏皮地笑了笑。 “你今年所送的礼物太合我心意,我可不该赏赐你么?” “母妃就别取笑女儿了。”淳德公主一贯大方,此刻难得露出了羞怯的神情,手不自觉地抚上了小腹。 “嗯?”周皇看向叶贵妃。 叶贵妃又露出了笑容:“陛下,淳德有喜了。” 周皇本就最为疼爱淳德公主,闻言大喜,立刻赏赐了不少补品珍玩,还特地调拨了两个太医专门照顾淳德的身子,最后才想起责怪一句:“怎么不早禀报朕?” “父皇,女儿也是昨日才知道的,就想着瞒一晚上,今日再告诉母妃,以贺母妃生辰。” “这的确是我今日收到的最好的贺礼。”叶贵妃说着又对淳德公主嘱咐了一番需要注意的事宜。 周皇高兴之余,对太子道:“派人禀报你母后,让她也高兴高兴。” “儿臣立刻就派人。”一直神游天外的太子有些受宠若惊。 淳德公主虽然与叶贵妃亲厚,但毕竟身上有一半的齐氏的血脉,齐家仍是她的外祖。因此,叶贵妃未发一言,只是拿起丝巾拭了拭唇,示意宫人把另一碟子陵鱼送到淳德公主席上。 其余人自然也纷纷向淳德公主道贺,景炎也十分兴奋想过去插一脚,被景轩按住了:“让长姐有时间喘口气吧。” 淳德公主出嫁后与驸马十分恩爱,与公婆也很和睦,就是一直没有子嗣,此刻可以说没有缺憾了,景轩也难得的为她高兴,但是高兴之余又隐隐有些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被遗漏了。淳德虽是嫡长公主,与叶齐两家都有渊源,但并不参与朝堂争斗,其夫家远在边疆,且立志为纯臣,并不搀和太子之位的争夺。此时淳德有孕,并不会对争斗有任何影响,可以说是一件难得的可以让众人都沉浸于喜悦的事。 此刻,景炎看没有其他人烦扰,便再次拉着景轩要一起向淳德道贺。景轩便先放下了疑虑,带着景炎走向淳德公主那席敬酒。 公主见他们来了刚要起身,便被景轩轻轻按住了:“长姐有了身子,还是坐着罢,景轩恭喜长姐了。” “炎儿也恭喜长姐,祝长姐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外甥。”景炎有模有样的举杯贺道。 “多谢三弟与九弟。”淳德有孕不能饮酒,酒由驸马代饮。 应付了不少道贺的人,淳德看样子有些疲惫,不过面对两弟弟还是打起精神,是向景轩眨了眨眼睛:“特别是三弟,听说父皇赐了几个妙人儿给你,三弟可要努力了,大哥与二哥都已经是儿女双全了。” “多谢长姐关怀。”景轩说着随手拿下了景炎的酒杯。 偷喝酒失败的景炎努了努嘴,不过他没有说什么,抬头看着淳德道:“长姐的脸色有些差,是不是今天太累了?” “我的确是乏了,看来要向父皇和母妃提前告辞……唔……”公主说着站起身,却突然弯腰捂住了腹部,一旁的驸马立刻扶住了她。 “长姐!?”景炎不由得叫道,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了这里。 “怎么了?”周皇此时已经有些醉意。 公主弯着腰脸上都是冷汗,已经说不出怀来,而驸马与景炎在一旁急得不知该如何示好。 “启禀父皇,淳德公主身子不适。”唯一仍保持冷静的景轩答道。 “快宣太医!” 眼见公主脸色越发苍白,驸马反应了过来,当机立断一把横抱起公主大步往外走,景炎立刻追了上去,场面顿时有些混乱。景轩立在了原地,他看着公主的座位,上面有些红色的痕迹,无疑是血。 他忽然明白了先前不安的原因。上一世淳德公主并没有死在他继位后对皇族的清洗中,因为在那之前,公主便在某次宴会上中毒身亡。是的,淳德公主就死在了是叶贵妃的生辰宴上。而公主的死,也成为了周京腥风血雨的开端。 对于如此重大的事件,景轩自然不可能忘记,但他没有做任何防备,他笃定这一世的中毒事件不会再发生。 因为,上一世下毒的人正是他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筒子们,我回来了! 第五十三章 走马 眼见爱女突然晕倒,周皇的醉意被惊醒了大半,立刻起身跟去查看,太子、叶贵妃、赵王等人自然也坐不住了。而他们一动,一干侍卫、宫人也得跟着动,场面越发混乱,一时无人注意到景轩。景轩没有动,只是盯着淳德座上的血迹。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太子一方的势力虽然也受到了打压,但不像这一世被打压得这么厉害,与赵王仍然是势均力敌,因此双方反倒不敢轻易有所动作,形成了微妙的平衡。而景轩,需要打破这种平衡,才能在乱中取利。那时候景轩手中人脉依然十分有限,因此,他选择了在叶贵妃的生辰宴上下毒。 若是叶贵妃在自己的生辰宴上中毒,赵王一方自然怀疑是皇后或是太子的人做的手脚,即便有人想到第三方下手的可能性,也只会暗中调查,明面上则一口咬住太子,不放过这个打击太子的机会。太子一方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人做的,力证自己清白的同时怀疑这是赵王的苦肉计。 景轩早就得知宴会上会有鲥鱼,也知道其中有两对“子陵”。按照规制,较大的一对供周皇享用,皇后早就表示不会参加宴会,较小的一对自然是为叶贵妃准备的,把毒下在鲥鱼里最为可靠。 因为景炎的缘故,景轩并非真的想致叶贵妃于死地,派人所下之毒的毒性虽然看上去十分猛烈,但凭宫中太医的医术,只要及时诊治是不会有性命之虞的。但他没想到,叶贵妃把鱼赐给了淳德公主,而淳德公主怀着身孕。 他坐在自己的席位上,眼睁睁看着公主一口一口吃下有毒的鲥鱼,终究是半分未动。 再后来,淳德公主毒发,太医果然正确诊断出了毒药类型,但是猛药之下公主的孩子没能保住,更引发了血崩,即便几个太医全力救治,淳德公主还是在半夜里故去了。 虽然过程中出了这样的意外,但结果却依然向景轩的预期发展。周皇伤心之余,命人彻查此事。太子与赵王的两方人马一边调查,一边互相攀咬。双方本就捏着对方的不少把柄,一番撕扯下来,两边落马的官员都不少,还牵连了一批“无辜”,惹得京中勋贵心生不满,也让景轩能够游刃有余地扩展自己的势力。而且,景轩把下毒的人处理得十分干净,一直到最后双方也没能查清楚下毒的宫女究竟受谁指使,这起案子也就成了周皇一朝有名的无头公案。 但是,景轩仍记得上一世的自己并未感到如何高兴,甚至还因为心中的愧疚整夜整夜地无法合眼,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见到淳德公主抱着未能出世的孩儿看着他。说起来,那是他的手上第一次沾染鲜血,还是自己亲人的鲜血,即便心机再怎么深沉,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 不过随着血沾得越来越多,慢慢就不会再怕、再愧了,凡是挡在自己路上的,都可以毫不犹豫地除掉。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刘维为阻他第三次南巡一头撞死在玉阶前,景轩也不过吩咐了一声“厚葬”,转眼便能搂着新宠饮酒作乐。心性被磨砾得冷漠薄凉至斯,最后众叛亲离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重生以来的种种改变,似乎让前尘往事渐渐变得模糊而渺远,也让自己的心性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然而此时此刻眼前的一切,似乎让某些蒙尘的记忆复苏了。 现在的形势不同于前世,太子的势力被打压太过,他甚至考虑要暗中相助太子,自然不会再次在生辰宴上下毒。但如果形势需要景轩这么做,他会作出相同的决断么?答案无疑是肯定的。淳德、景炎还是清秋阁里疯疯癫癫的孙美人,没有谁是不能被牺牲的。 那么,皇甫靖呢? 他上一世已经作出了选择择,这一次还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么?若是如此,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思。景轩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重生之初,那时所面对的问题与现在一样——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殿下。”突然出现的皇甫靖声音让景轩微微一愣,转头看他,是了,今日是皇甫靖随他入宫。事实上,以皇甫靖现在当值的频率也不可能不是他。 大约是因为景轩的眼神不像是很清醒的样子,所以皇甫靖又上前了一步:“吴王殿下!” 景轩随即回过神来,他向皇甫靖示意自己无事,然后跟上了众人的脚步。周围的人也都处在慌乱之中,无人注意到景轩这片刻的失神。 淳德被送到了偏殿医治,虽说偏殿中并未传出任何声响,但是从进进出出的宫人的脸色来看,情况不容乐观。虽说忧心淳德,但作为已经离宫开府的皇子,景轩自然不好在后宫中呆到太晚。他在偏殿外跟着侯了半个时辰,安慰了一番哭成兔子眼的景炎,便要赶在宫门落钥前离开。 马车上,景轩一直保持着沉默,皇甫靖则在闭目养神。平日里,当这样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景轩早就玩笑起来,或者是调戏起来了,今日却反常的安静了。 “担心公主?”皇甫靖睁开眼睛。 “担心,不仅是公主。”景轩掀起马车窗帷的一角。今日有庙会,因此宵禁时间大大延后了,街上车水马龙,路人熙熙攘攘,一派安宁繁华的景象。虽然宫中出了如此大事,但百姓们对此依然一无所知,不过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对他们的生活产生多大影响吧,就是三年前周军精锐覆没的愁云惨淡,此时都已经找不到什么痕迹了。 忽然,景轩不想就此回府,于是他吩咐车夫驶去东市。马车里本就备着常服,到了东市,他换下了礼服,让所有侍从在原地等着,自己只带了皇甫靖一人,漫无目地在东市中闲逛起来。 皇甫靖像往常跟在景轩身后一步左右的地方,没有再说话。他本就不善言词,更不会安慰人,既然如此那不如还是做自己最为擅长之事。 走到街角的一家店前,景轩忽然停下了脚步,注视着店门前挂的一盏灯。皇甫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盏走马灯,似乎挂了很久,灯上画的山山水水与骑马小人已经褪了颜色,倒是没坏,依然不紧不慢的旋转着。 “皇甫,你还记得这盏灯么?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在看这盏灯。”景轩把目光从灯上移开,转而注视着皇甫靖。 皇甫靖恍惚地想起,似乎有这么回事。那时卫队里的那帮家伙吵着闹着要出来看灯会,这种人多的地方他向来不喜,放那些家伙去也就罢了,但不知道怎么被舒将军知道了。舒将军说他不能太不合群,便催着他一道出来。不过没多久那群家伙就跑散了,不知道去哪撒野,他也不在意,便一个人闲逛起来。在灯下驻足是因为他从未见过走马灯,觉得新鲜,也是因为灯上画的山水意外的有些像他长大的地方。 “当时我在河对岸,等我走过来,你已经走了。我就站在你站的位置,看着这盏灯,想把它买下来,但又觉得让它挂在这里也不错。”说到这里,景轩露出笑意,“于是我就进店对店家说,我一见钟情之人曾站在这里看灯,我愿出十倍的价钱买下这盏灯,让它一直挂在这里。” “那一晚你当真是初次见我?”皇甫靖对景轩那时的眼神印象深刻,那眼神像极了他幼时遇到的独狼,饿了不知道多久,虽然忌惮他手中的弓箭,但是始终跟在他后面,只要一找到空隙就会扑上来把他啃得一干二净,危险至极。 “自然不是第一次见,我们前世里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景轩笑道,又忍不住默默在心中叹气,都已经说了这般温馨旖旎的话了,皇甫你的重点是不是不大对。若是他知道皇甫靖心中对他的形容,少不得要多叹三口气,然后再感叹皇甫靖比喻之精妙,因为他的确抱着和那头狼一样的目的。 景轩说的当然是真话,只是大约不会有人相信,不过皇甫靖见景轩终于恢复了正常开始玩笑起来,唇角终究是弯了弯。 最后,景轩叫店家搬来了矮梯,亲手取下了那盏走马灯,擦拭干净,递给了皇甫靖。皇甫靖提着灯,与他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景轩那因今晚的种种而焦虑不安的心,终究是平静了下来。 回府之后,景轩一直等到了半夜,宫中传来消息,淳德公主薨。 第五十四章 风起 淳德公主薨,帝大恸,罢朝三日。 淳德公主的身后事,由礼部官员主持,周皇下旨添了许多东西,规制几乎可比皇后。驸马受妻儿之死打击,重病不起,叶贵妃亲自为公主守灵。 公主是中毒而死的消息已经从宫中传了出来,三日之后的大朝,气氛压抑得落针可闻。景轩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打量周皇,不过三日不见,周皇的两鬓竟生出了许多华发,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可见公主的死对他打击之大。 有大理寺官员出列,禀报初步的调查结果,太医查出毒是下在赐给淳德公主的那尾子陵里的,因此料理鲥鱼或是与鲥鱼有接触的一干御厨宫人都已经被收押审问。 群臣闻言,不由哗然。毒下在子陵鱼中,意味着下毒之人或许不是要谋害公主,而是冲着叶贵妃,甚至可能是冲着周皇来的。 景轩细细听着大理寺官员的陈述,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但心中也不免惊讶,下毒之人竟然选择了与他相同的方法,在子陵鱼里下毒。 “彻查!”周皇面色铁青,短短两个字中却饱含着怒意。 殿中的大臣们顿时噤若寒蝉,怕和这麻烦的差事沾上边。最后还是议定大理寺、刑部与禁卫司共同调查此案。禁卫司负担着保卫宫廷安全的重责,素来是由皇帝的亲信统领;大理寺掌刑狱案件审理,而大理寺卿是齐氏子弟;刑部有审议律法,复核刑案之职,此时的刑部尚书恰好是叶家门徒。周皇定下这三家同查此案,既符合各自职司,又兼顾了三方势力,可谓费尽了心思。 朝会之后,大臣们常会聚在一处聊聊政务,今日却没有这心情,匆匆散了。景轩则入宫,拜谒淳德公主。先皇后故去后,其寝宫昭凤宫一直空着,周皇便将昭凤宫辟为灵堂,停放淳德公主的灵柩。 景轩到时,叶贵妃恰好不在,是景炎在为公主守灵。那日景炎一直守在偏殿外,谁劝也不愿离开,最后亲耳听到太医宣布公主的死讯,受的刺激不小。此刻,他一人静静跪坐在灵前,竟似一夜间沉稳了许多。 景轩为长姐上了三炷香,然后跪坐到了景炎身边。只见景炎的脸色有些苍白,且神情不复往日的活泼,呆呆地看着景轩在身边坐下。 “襄王殿下这几日几乎不寝不食,这样下去,身体如何受得了!请吴王劝劝吧!”见景轩来,贴身侍候景炎的宫人忙道。 “你啊,还是如此任性,若长姐有灵,见到你这副样子,会高兴么?”景轩闻言不由叹气,伸手揉了揉景炎的头发。 景炎抬头看着景轩,似是有话要说,但眼泪却先忍不住了。他抱住景轩,将头埋在景轩怀里,开始只是小声抽噎,后来就变成了嚎啕大哭。景轩没有再劝他,只是轻拍着他的背。此时此刻,能尽情发泄出悲痛之情,未尝不是好事。 半柱香的时间过后,景炎才渐渐止住了哭声。这时,叶贵妃也回到了灵堂。叶贵妃与淳德有不逊于母女的情份,这几日皇后称病,也是她在宫中操持,夜间还要为淳德守灵,此刻的她一身素服,未戴簪环,脸上是遮掩不住的倦容。 景轩向叶贵妃行礼,她便淡淡还礼,看到景炎红着眼睛,她未多说什么,只吩咐了让他回寝宫休息。景轩便提议自己送景炎回宫,叶贵妃也没有反对。 “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回宫的路上,景炎命随侍的宫人远远跟着,不许上前,但自己却一路沉默,见景炎这副样子景轩便主动问道。 “三哥……是太子要害我母妃,结果却害死了长姐么?”景炎犹犹豫豫,终究是问了出来。 “不论这话是谁说告诉你的,都休要再提!”景轩看着景炎,语气难得的严厉起来。 景炎低下头,片刻之后又抬起头,声音很低但不再像之前那般犹豫:“那会是母妃与兄长为陷害太子牺牲了长姐么?” 景轩十分意外,猜测太子是凶手的话传到景炎耳朵里并不稀奇,但他不相信景炎身边的人敢议论叶贵妃与赵王,这些话是谁告诉他的?或者,是他知道了什么?景轩用探究的目光扫视着景炎,但景炎却又沉默了。 “父皇绝对不会让长姐枉死,定会为她找出真凶。”景轩停住了脚步,蹲□,视线与景炎齐平,注视着他道,“而在那之前,景炎你记住,什么都不要听,什么都不要信,什么都不要想。” 一直到景炎郑重地点头答应,景轩才起身,牵着他的手继续走。 把景炎到了寝殿,景轩便要离开,但景炎忽然扯住了他的袖子:“三哥,有一日你也会扔下炎儿不管吗?” “景炎,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能从开始陪你走到最后的。”景轩说到这里还是停下了,长姐骤然离世,对至亲产生怀疑,悲痛、不安与恐惧让这个往日的小霸王变得脆弱敏感,此不宜再刺激他。 于是景轩放缓了语气,再次揉了揉他的头发:“但我会陪着你很长一段时间。” 回到王府之后,景轩便召集僚属商议目前的情况。吴王府中的人员经过几轮的筛选,拔出了不少桩子,有些桩子来头太硬,不好明拔,景轩便命人暗中监视。一番整顿下来,现在的王府总算是可以让人放心说说话了。 赵若梅查出了两位良家子一位是周皇的眼线,一位是赵王的人,算是通过考验,正式掌管景轩手下一半的情报网络。另一半则仍由卫齐掌管,江湖方面则是陆羽负责。 薛瑞经过一段日子的熟悉,现在已经接手了吴王府的防务,刘绍再过不久就要从演武堂学成回来。若是这一世景轩能够顺利登机,他们就是潜邸旧人,关系比上一世还要亲近,皇甫靖就更不必说。这么算来,周国未来的将星都被景轩抓在手里了。 文臣方面就要差多了,莫行之虽然在某些领域堪称天才,但是在更多地方相当不靠谱;舅舅刘侍郎在工部如鱼得水,但也仅限工部罢了;刘绍尚在准备科举,还未能在御史的位子上大放光彩。再加上景轩一离宫开府就去楚国当质子,现在虽进了兵部,但在周国朝野的势力不及上一世。不过既然重活一次,景轩自然要利用这天然的优势为自己挖一些人才,不能和朝臣走的太近,他就先把目光放在尚未出仕的人身上。 现在他的幕僚主要有两人,一为王府詹事赵承,一为少詹事李鼐。赵承是周皇三年二甲头名的进士,中举时不过十九岁,可谓少年得志,但他早年过于恃才傲物,得罪了不少人,因此在仕途上受了不少磋磨。待他懂得收敛锋芒,却已经被扔在了工部的闲职上,还是景轩通过刘侍郎把他要过来的。李鼐是景城侯的嫡次子,年纪不大,却八面玲珑,在京勋贵子弟中极有人缘。在太学学成之后,多方都有意招揽,景轩为把他招揽到府中还费了一番功夫。 能让景轩留下印象,这两人自然有其不凡之处,而对自己有用处的人,景轩也从不会吝啬,礼贤下士法子,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轮番上阵。几番下来这两人也清楚了吴王并非表面上那般与世无争,而是有志于问鼎的,便先后表明了忠心,正式加入景轩的计划。 这些人便是景轩的主要班底了,若是比起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整体倒也差不了多少了。淳德公主中毒之后,景轩便敏锐地感觉到,京中怕是要有一番腥风血雨。现在他手下的大部分力量都是在为如何应对这件事,如何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而忙碌。 “京中世家对这件事情的猜测主要有两种,要么就是太子一方病急乱投医,要么就是赵王的苦肉计。”李鼐面冠如玉,着一身锦袍,举手投足都是十足的世家公子做派。 卫齐点头,表示赞同。看来京中世家,想的都和景炎差不多。 “未必不会有其他人想把水搅浑。”赵承须发花白,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许多,神情严肃,说话也十分简练。 “这件事不必看过程,只要看结果,如果三司查出来是太子做的,那么真凶必定是赵王一方。”景轩缓缓道。 在景轩心里,其实已经认定了赵王为凶手。他把淳德在叶贵妃寿宴上中毒身亡与伍启提前两年被暗杀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这两件事都与前世不同。而更久之前,齐盛的三万精锐覆没之事虽然与前世并无差别,但是后续却大大不同了。 前世赵王费尽心机扳倒太子,自身也元气大伤,景轩则借着太子余党的手适时抛出了粮草被烧之事的真相。顿时朝野群情激愤,逼得周皇不得不贬黜了赵王。眼看太子的位置就在眼前,多年的苦心经营却毁于一旦,向来心高气傲的赵王又如何受得了,这直接导致后来赵王孤注一掷,选择逼宫。这一世,当了质子的景轩为阻止周楚两国开战,两年前就已经把这件事透露给了太子一方,却不料赵王早有准备轻松化解,以后再想用这件事做文章就不容易了。 这些事情里,幕后之人所用的手段不完全相同,但行事风格却隐隐有共通之处,而且很明显,都有利于赵王。大约这一世,赵王找了个好谋臣吧,景轩心中忽然又想起萧毓。萧毓虽算无遗策,但这些事情的却不是萧毓的风格,他一向自诩清高,满口什么阳谋无敌。 想到这里,景轩便把注意力拉回来,专心商议己方该怎么做。 第五十五章 云涌 纵观史书,古往今来宫庭中的斗争其实少有话本小说中那般环环相扣的精细谋划,当然也可能真的有天衣无缝计划,不过那样的计划自然不可能在史书上留下痕迹。能留下记载的斗争,大都简单。比如汉朝的皇后赵飞燕要杀皇子,不过就是叫人把皇子抱来弄死,直接而粗暴,倚仗的就是君王的信任与宠爱。 很显然,周皇的信任与喜爱,并不在皇后与太子那方。如果说景轩行动不过是为了攫取最大的利益,那么太子就是要竭尽全力自保了。太子一方想必也能猜到下毒案是冲着自己来的,太子的位置本就不稳,若担上这个狠毒不悌的罪名,再绝一些甚至有可能是弑君弑父的罪名,下场可想而知。 不过太子一方尚未感到绝望,毕竟负责调查此案的三司之一的大理寺卿齐至诚是齐氏宗亲,自然不会坐视太子“蒙冤”。 齐家或许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遇到类似的情况。每一次周皇都会削弱齐家的力量,但那又会留下一些余地,使得齐家人不至于孤注一掷。这有些像伐木,周皇不是一刀一刀削掉枝条,而是一点一点的挖断根系,到了今日,齐家这棵大树虽然看上去依然枝繁叶茂,但用手轻轻一推说不定便会轰然倒下。 局面如此糟糕,倒也不能全怪齐家幕僚与谋士无能,一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周皇的火候把握得又极好;二是齐家立家数百年,本身积弊甚多,颇有尾大不掉之势。 分析至此,李鼐不由得感叹周皇的耐心与隐忍:“陛下思虑竟然如此之深,从二十年前就开始谋划对付齐家。” “于公,前朝就是亡在世家手中,限制世家是太祖定下的国策。”景轩道。 门阀世家势力最盛的时候,大部分土地人口都集中到了他们手里,前朝皇帝的废立都要世家点头,几大世家便索性自立为王,互相攻伐吞并。然而身处乱世,当时的世家子弟仍然喜爱吟风弄月,不屑与粗鄙的士卒为伍,即便挂着军职,也不理事。是以连年的战争反而给了庶族出身的军吏掌握实权的机会。 周太祖出身草莽,纵横数国之间,终被陈国招安,当了一员副将。后来,太祖为了下属与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个世家公子哥闹翻,太祖干脆就反了,宰掉公子哥带着一帮弟兄一路从边郡杀到都城,竟然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陈国就此换了姓氏。立国之后,周太祖深感世家之祸,百姓深受其苦,因此大兴科举,并禁止周国几个大世家互相通婚,大大削弱了世家势力。 齐家上任族长靖国公原本只是个不受家族重视的庶子,但慧眼识英雄,在太祖起兵时便倾力相助,又献计献策,立下了从龙之功。太祖便助他当上族长,齐家也因此躲过了周太祖对世家的打击清洗,隐隐成了世家之首。但齐家族长已经预见到了门阀世家的颓势,有意革新家族中的种种陋习,让子弟都经科举入仕,转为耕读之家。只可惜太祖英年早逝,靖国公体弱多病,又无子嗣,对家族里的烂摊子有心无力,便抱病归隐了,族长之位又回到齐家的嫡系手里。周皇继位后,要继续削弱门阀势力,齐家自然首当其冲。 “于私……”景轩顿了顿方继续道,“你们可知道父皇当初与齐叶二妃的约定?” “当初陛下似乎说过,谁先生下皇子便封为皇后?”赵承说到这里,不由得皱眉,显然认为此举过于轻率,不过碍于周皇身份,不好多说什么。 “其实那个时候,叶贵妃已经怀有身孕了。”景轩缓缓道。 赵承与李鼐对望一眼,显然已经明白了。 周皇刚继位时年轻气盛,兴起了彻底除去世家之患的打算。但他与端和皇后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端和皇后生前也一直尽力约束齐家子弟,在周皇与齐家之间调停斡旋,因此端和皇后活着的时候,周皇并未处置齐家。端和皇后离世后,被送进宫的齐妃显然无力承担端和皇后的角色,成为周皇与齐家间的缓冲。 周皇有心立叶妃为继后,但是那时叶家的势力远不及现在,反对者众多,恰巧此时叶妃怀孕了,周皇便取了个巧,先不让叶妃公布,假作不知叶妃怀孕,立下谁先生下皇子便立谁为后这个约定,虽然叶贵妃腹中的胎儿未必男孩,但也肯定占了先机。但是周皇没有想到,话说了不过两日,叶妃便小产了。下手的宫女一口咬定,不知道叶妃怀孕,准备的食物对常人无害,却是伤胎利器。周皇龙颜大怒,却无法深究,只得把那宫女杖毙了事。经由此事,年轻气盛的周皇也知晓世家水深,未必能像他想象中那样轻易清除,稍有不慎有可能会扰乱朝政,甚至影响统一的大局,筹谋便越发谨慎起来。 这件事情周皇与叶贵妃皆未声张,许多人甚至不知道叶贵妃在生下赵王之前曾经有过身孕,景轩也是在登基之后从李宁山口中听来的。这等宫闱秘闻本不应该透露给外臣知晓,但景轩的原则向来是以利益为先,为了让两位幕僚更好的分析周皇与齐叶两家的形势,所谓皇家声誉自然算不上什么。 李鼐道:“这样行事倒像是齐函那老儿的风格。” 赵承则接着嘲讽道:“的确是他一贯的自作聪明。” 因为靖国公无嗣,靖国公去世后朝廷便收回了他的爵位与封邑,现在齐家族长的爵位是仁勇伯。这位仁勇伯名为齐函,是端和皇后的伯父,也是现在的齐皇后的父亲。齐函能说不是个聪明人,但有的时候聪明比愚蠢更为可怕。齐家的这位族长与大部分世家子弟一样,心心念念要恢复世家的荣光,而这所谓荣光,其实就是权柄,他们要复兴世家,自然是要与周皇争权,权力本来就是帝王的逆鳞。而叶妃流产,看似齐家获胜,把齐妃推上了后位,却也让齐妃彻底失了圣心,连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太子被周皇厌弃。 周皇虽然当时碍于形势没有发作,但被君王记恨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分析到这里,其实下毒害死淳德公主的真凶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周皇是否想借这一次的事情收网,铲除齐家。 李鼐道:“殿下,看来我们还是要帮上太子一把,以免齐家被铲除,朝堂上赵王一家独大,那就麻烦了。” 景轩看了李鼐一眼,终究还是年轻了,道:“我们非但不能帮齐家,还要帮叶家一起打压齐家,打压得越彻底越好。” 第五十六章 雷鸣 转眼间,淳德公主中毒身亡已经一月有余,负责此案的三司还未得出结果。三司的主事官员不可谓不尽心,几乎日日睡在官署中,陛下则亲自挑选了禁卫保护,或者说“监督”他们。京中的勋贵们也不敢再这个时候去触周皇的霉头,自觉停了宴乐游乐,一时间京中的气氛沉闷无比。 查案的过程虽然是严格保密的,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些许风声流传出来,至少景轩手中便已经拿到了案情的最新进展。主审官员让负责膳食的御厨宫人相互指证,筛选出曾经单独接触过子陵鱼的宫人再严加拷问。嫌疑最大几人中有一个是负责传膳的宫女,正是她把有毒的子陵鱼端到了叶贵妃的案上。这个宫女在狱中捱不住酷刑自尽,自然成了畏罪自裁而被当作调查的重点。 这宫女也是京城人氏,家人的情况并不难查,但当禁卫军去追捕宫女的家人时却发现他们的居住的院子已被烧成了白地,一家七口人都成了焦尸,连面目都几乎无法辨认。即便真的是夜间失火,也不可能七口人里连一个活人都跑不出来。 杀人灭口!负责调查的官员心里最先冒出来的想必也是这四个字。宫女虽已自尽,但生前或许曾和家人透露过什么,幕后主使为保万一便连她的家人一起除掉。看来调查方向是对了,但线索已断,也不知道三司能否从被烧毁的残垣断壁中找出些什么蛛丝马迹。 距淳德公主的尾七没有多少时日了,尾七时宫中要举行的祭礼,所以礼部现在是除了调查下毒案的三司之外京中最忙碌的部门了。案件的调查还没有结果,然而尾七过后,驸马就要护送公主的灵柩回英国公属地,归葬入英国公的家族墓地。虽然周皇陛下没有下明旨,但很显然,朝野上下都希望能在公主下葬之前了结这桩公案。 在这表面平静但其实暗流汹涌的局面中,吴王景轩深居简出,除了定时去宫中拜祭淳德公主外便闭门谢客。而在潜伏于吴王府中的几个细作眼里,吴王也的确安分守己,连最近十分宠爱的那个良家子都不太召幸了,整日呆在书房中为公主抄写经文。 这日天气不大好,一早便阴沉沉的,且十分闷热,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早膳之后,景轩不愿再窝在书房里,就在园子里散心,最后停在了荷池上的石桥上。池中荷叶已然舒展了开来,碧绿绿的,渐渐连成一片,观之令人心情不由得舒畅了几分。景轩打起精神开始寻找隐藏在荷叶中的花苞,但暂时未有收获。皇甫靖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依然沉默而锋锐。 林远走近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这场景并不陌生,但却让他停住了脚步。 吴王殿下的心思,作为近侍的林远很早便察觉到了,但是一直装作不知。说实话,林远并不觉得皇甫侍卫会得什么好,殿下心太深,被他看中并非幸事。事实似乎也是如此,这两年皇甫侍卫随着殿下出生入死,殿下对他却并无殊宠,皇甫侍卫一切用度不过是应得的份例罢了。虽然殿下记得皇甫侍卫的喜好,但是从不赏赐什么珍玩,而是常常会塞给皇甫侍卫一些与他喜好完全相反且不值钱的小玩意。所以,很多时候林远会忍不住怀疑,殿下到底是喜欢皇甫侍卫,还是深深恨着他。 但是,也只有殿下能从皇甫侍卫那张始终冷冰冰的脸上看出喜怒哀乐,当他们二人站在一起时,林远都会有种感觉,他们二人间似乎再也插不进第三个人了。而殿下从楚国回来之后,这种感觉愈发明显。这些年,殿下身边也的确没有其他人,那位姓谢的良家子是怎么回事,林远心中有些数目。想到这里,林远心里不由得冒出了一个念头,或许殿下真的…… “何事?”倒是景轩先注意到了驻足在荷池边的林远,问道。 林远连忙收敛心神,急步走到景轩身旁回禀道:“殿下,宫里来人宣殿下进宫议事。” 景轩微微沉吟:“知道商议内容么?” “宣旨的公公口风很紧,但透露了京中的重臣与宗室几乎都在名单上。” “知道了,备车吧。”这个时候,召集所有人商议的还能有什么事情。 这不算是正式的朝会,无需换朝服,景轩瞧瞧自己身上这身素服倒也妥帖,然后他看了一眼皇甫靖,皇甫靖也毫不相让地看了回来。好吧,景轩笑了笑,知道他是一定要去的。 议事的地点被定在了宣政殿。三大殿中,紫宸殿最为宏伟壮观,是举行国家大典的地方;太极殿是平日里朝会之所;宣政殿最小,周皇一般在此处批阅奏章,或与近臣商议国事。 虽说宣政殿是三大殿中最小的,但坐下几十个朝臣宗室还是绰绰有余的。太子已经到了,坐在上首,赵王坐在他对面,两人俱是一脸严肃。坐在景轩身旁的是洛王景轲,景轲也到了离宫开府的年纪,开府之事繁琐,他身子本就不好,这一劳累又有些犯病之势,不时轻声咳嗽。徐王景轺与母梁才人一贯是依附皇后的,如今太子与皇后日渐失势,周皇对梁才人的宠爱却并未受到影响,但景轺依然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殿内无人交谈,偶尔有大臣小心地交换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在这一片静默中,周皇终于驾到。周皇神色也很凝重,众人行礼之后没有废话寒暄,直接示意负责调查的三司官员开始。 负责禀报案情的正是大理寺卿齐至诚。他是名干吏,声音不急不徐,条理十分清晰,不过内容与景轩先前得到的消息无二,说到了那名传膳宫女时还不忘向周皇告罪:“臣等无能,竞让那犯妇在审讯时寻到了空隙触柱自尽,请陛下责罚。” 周皇想必早已知晓了这个消息,示意他继续说。于是,齐至诚继续禀报追查宫女家人的经过:“臣立即请禁卫司抓捕犯妇家人,但没想到禁卫军赶到时,却发现其住所已被烧毁,犯妇的父母兄嫂并几个弟妹一共七口人无一幸免,而火灾发生的时间正是犯妇自尽的当夜!” 旁听的群臣宗室中有人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其他人也露出了适当的惊异或愤慨的表情,一眼看过去还真看不出真假,唯有周皇始终面无表情。 “根据周围的邻居所述,火势极大,根本无法靠近施救,后来大理寺与禁卫司仔细勘察了现场,发现门与窗的位置焦黑最甚,应当是被人浇了火油。” “屋内器具所剩无几,禁卫司在废墟中翻找了数日,终于找到了一点线索。” 当即有内侍把证物呈给周皇,周皇拿起来仔细端详。景轩在座位上也看得十分清楚,那是几个银锭。周国虽然已开始用银两缴纳赋税,但普通的百姓生活中的买卖仍以铜钱为主,偶尔用到银子也是也多是碎银,这样的银锭绝非普通人家能够拥有的。 “这是禁卫司从院中挖掘出来的。臣等推测,原来银锭的数量应该还不只这些,只是其余的已经被凶手带走。我周国银矿一向为官营,严禁私铸,而每一锭官银上都会有标明产地的戳印。这些银锭被偷偷重铸过,并无任何标记。” 说到这里,齐至诚顿了顿,才道:“然而,不同地区产出的银矿所含的杂质各不相同,再如何精炼冶铸,也总会留下一些杂质,让不同产地的银锭有着细微差别。这种差别普通人完全分辨不出,但臣等找到了工部负责铸造官银匠作司大匠。经他辨别,这些银锭的产地正是灵丘。” 此言一出,殿中朝臣神色各异,而太子则神色一凛。灵丘,正是太子的封邑。 “你们所禀的重大进展便是这个?”但周皇的脸上依然看不出喜怒。 “陛下,臣等禀报的重大进展并非是此事,而是那犯妇王氏已经苏醒。” 这句话,真正让宣政殿中沸腾了起来。有宗室不由得起身质问道:“那宫女不是已经畏罪自裁了吗?!” “犯妇的确是触柱自尽,但并未当场身亡,经太医诊治后总算是保住了性命,只是一直昏迷,直到前几日方才彻底苏醒。” 话已至此,在场的群臣宗室哪里还会不明白,宫女身亡的消息,正是负责查案的三司有意放出来的,原本只是为了保护宫女的性命,但没想到幕后主使居然如此凶残,赶在三司将宫女的家人灭口…… 而景轩所思更灰暗,或许三司晚到一步并非是一时失察。想那宫女能为了幕后主使毅然自尽,可见其忠心,即便被救醒也未必肯招供。但是,当她知道自己的家人被人活活烧死之后,又会怎么做呢? “宣王氏进殿。”周皇沉声道。 便有司礼太监高声道:“宣犯妇王氏进殿——” 宣召的声音一声接一声,交替远去,殿中恢复了寂静。而远方忽有滚滚雷声乍起,由远及近,竟似应和一般。 宣政殿中的人大约心中都兴起了同一个念头:天要变了。 第五十七章 天变 被两名禁卫带上来时,王宫女头上虽然裹着纱布,但仍能看出是一位清秀佳人,只可惜面如死灰,双眼亦是红肿不堪,像是刚刚痛哭过。这王宫女十四岁入宫,如今已入宫五年,五年中做事勤谨,从未出过差错,因此才能调入御膳房这般重要的地方,谁想她竟敢犯下如此大罪。 见到杀死自己爱女的疑凶,周皇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怒容,但他很快便抑制住了怒意,示意齐至诚开始问话。 齐至诚也不问姓甚名谁的废话,直接斥道:“犯妇王氏你可知罪!” “奴婢,奴婢愚蠢之极,犯下了滔天大罪,奴婢知罪!。”王宫女在宫中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此刻在天子及诸位重臣逼视的中答话,虽然浑身颤栗,结结巴巴,但并未露出什么腌臜丑态。 “夜宴那晚可是你在子陵鱼中下毒?” 王宫女咬了咬牙:“是奴婢做的。” 虽说在场之人也知道下毒之事八成就是这个宫女所为,但此刻听她如此直接地承认,也不免哗然一阵。 “你是受何人指使,如何拿到毒药,又是如何下毒的?还不一一从实招来!” “奴婢确实是受人指使的,指使奴婢的正是筠竹姑姑!” 听到这句话,太子脸色不由一变,筠竹正是皇后身边的几个大宫女之一。不用太子发话,立刻有齐氏一系的官员跳出来:“大胆贱婢!已经犯下了不赦之罪,居然还敢在陛下及诸位大人面前胡乱攀咬他人,究竟是受谁的指使教唆!” “胡乱攀咬?若是昨日之前,奴婢就是粉身碎骨也绝不敢说筠竹姑姑一个字的不是,但是今日,奴婢全家都已经死绝了,又有什么好怕的!奴婢自知犯下死罪,必死无疑,只求将害死奴婢全家的人一起拖下黄泉。”刚开始,王宫女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到了后面倒是越来越镇定,看来果真是豁出去了。 周皇沉着脸但没有说话,齐至诚便示意那宫女说下去。王宫女便将与筠竹相识,以及筠竹如何指使她下毒的经过娓娓道来。 王宫女初入宫时,被分在一位婕妤的宫中负责扫洒,因家境贫寒无人倚仗,颇受了些欺负。有一次,别人当值时犯了错却将罪责都推到了她头上,她当时年纪小,想不出什么应对的法子,只能在角落里偷偷哭泣,便被偶然路过的筠竹发现了。筠竹那时候已经是皇后身边的人,一句话就免了王宫女的责罚,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 王宫女定期把关于婕妤的消息传递给筠竹,而筠竹则时不时送些银钱到王宫女家,王宫女家人的日子便渐渐好了起来,有钱医治她父亲的旧疾,也有钱供她两个兄弟读书。后来,王宫女突然被调入御膳房,筠竹没有再联系她,却依然给她家送钱。此时王宫女在宫中日子不短了,已然明白,若是筠竹再找她,就绝不会再是传递消息这种小事了。 三年之后,筠竹姑姑果然再次找到王宫女,提出让她给叶贵妃下毒。筠竹姑姑亲手把毒药交给她,并且教导她下毒的法子。所有人都以为毒是下在子陵鱼里的,但其实王宫女是将毒化在帕子上,然后在鱼装盘前悄悄用帕子抹一遍盘子,装盘之后毒便融入了鱼肉中。她其实也想多下几道菜,但因为御膳房的一举一动向来有定制,即便只是多擦一遍盘子,若是被发现了也会惹人怀疑,所以她就选了装子陵鱼的一个盘子。像子陵鱼这样的珍馐,即便是尝惯山珍海味的叶贵妃也难免多动几筷子。 但谁能先到叶贵妃会把一条子陵鱼赐给淳德公主,而这条子陵鱼恰好是被下了毒的那一条。 “奴婢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御膳房上下都不能幸免,奴婢自然也不例外。但筠竹姑姑于我家有恩,又许了奴婢兄弟的前程,奴婢想就是舍了这条性命也无妨。后来,膳房上下果真都被捉了拷问,奴婢吃不住拷打,便撞了柱子,没想到竟没撞死,更没想到……他们竟如此狠心!将奴婢一家老小都活活烧死!”王宫女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呜咽起来。 “你下毒所用的帕子与装毒药的瓶子又藏在了哪里?” “奴婢趁宴会后那段混乱那阵把帕子扔进灶膛里烧了,装毒药的瓷瓶筠竹姑姑吩咐过要砸碎了扔进太液池,但奴婢多留了个心眼,砸碎之后埋在了奴婢住的屋后。” “臣已经派人把瓷瓶的碎片挖了出来,经太医检验,的确装过毒药,而且就是淳德公主所中之毒。”在齐至诚说话的时候,一个内侍把瓷瓶的碎片呈给周皇过目。 周皇看了一眼,问道:“其他的呢?” “臣询问过与犯妇交好的几个宫人,无人知道她与筠竹相熟,不过五年前那个管事倒是还记得,筠竹的确为这犯妇求过情。” “臣又派人询问了犯妇家人的邻居,据邻居所说,犯妇家过去的确十分穷困,近几年却渐渐富裕了起来。臣还查阅了近几年来内侍出宫记录,审问了记录有可疑之人,果真有人承认,曾帮筠竹往亲戚家捎过钱物,而那所谓的‘亲戚家’,正是犯妇王氏家!” “因此,臣不敢迟疑,连夜审问了筠竹,终于审出了一些结果,请皇上过目。”随着这句话,又有内侍把筠竹的供状呈给周皇。 景轩看向太子,太子脸上的惊讶之情不似作为,也就是说皇后身边的一个大宫女失踪了两日,太子居然毫不知情。至于周皇,脸色与外面的天色相比也不妨多让,阴沉得可怕。 齐至诚在今日这场公开审讯之前肯定已经与周皇通过气,按现在的证据,能够确定的不过两点:毒是王宫女所下,王宫女与筠竹的确有联系。若是筠竹口风紧,甚至都没有证据能说是筠竹指使王宫女下毒的。倘若筠竹捱不过都招了,那皇后恐怕是保不住了。筠竹身为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即便不算下毒这件事,想必也知道皇后不少阴私。不过,周皇想要保住太子其实并不难,只是不知道周皇怎么打算。 周皇看完供状之后,勃然大怒,一把将供状扔到太子面前:“你好看看,这贱婢都招了些什么!皇后为了你和齐家,果真是费尽了心思。” 周皇一怒,在场的诸位王公大臣自然不能再坐着,纷纷行礼请周皇息怒。太子跪着看完筠竹的口供,手不由开始颤抖了起来,抬头叫道:“父皇……” 周皇打断了太子:“事到如今,你还想为那女人求情?” 周皇的表情和语气前所未有的凌厉,甚至直呼“那女人”,竟是不愿再称齐氏为皇后。原本想要站出来为皇后求情的人这下连大气都不敢出了。 太子虽然也为周皇威势所慑,但他不能不为皇后分辩,叩首道:“父皇!多年来,母后打理后宫,勤谨守份,从未出过差错,怎能因为一个宫女的片面之词便定她的罪!” “朕自然不会听信片面之词,朕会叫人好好地、彻底地查清楚。”周皇缓缓道,最后几个字的语气,更是让下面跪着的齐家一系官员听得脊背一凉。 太子面露焦急之色,还想说什么,就看到了一旁的赵王。赵王向来行事高调,与太子针锋相对之后更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击太子的机会,这次却始终一言未发。 看着赵王难得的恭顺表情,太子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这一切,只觉得心中冰冷,顿时为一种深深的无力与绝望所笼罩,声音也低了下来:“父皇,儿臣无德无能,多年来忝居太子之位,实在有愧,早应该让贤了。” 周皇没想到太子会忽然自请废去太子之位,听到这句话难免一愣。只听太子继续道:“但是儿臣不愿背负着污名而被废弃,在这里儿臣愿以性命起誓,母后和儿臣绝没有指示筠竹下毒。” 说到了后来,太子的声音终究还是带上了一丝哽咽,想必内心无比委屈。然后他抬起头,注视着周皇:“父皇可相信儿臣?” 周皇沉默了。其他人也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所震慑,无人敢插话。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只能听到殿外雷声隆隆,一声巨响之后,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究倾盆而下。 “你回去吧,好好思过。”许久之后,周皇的声音响了起来。也可能只是过了片刻,但对宣政殿里的所有人的来说足已经够漫长了。 太子身体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周皇,似乎还想再申辩,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再次向周皇郑重地行了一个叩首礼,在所有人复杂的目光中缓缓退出殿外。殿外候着的侍从连忙上前为他执伞,但被他挥开了。 景轩注视着太子,两世为人,他对这位大哥始终不曾熟悉过。皇甫辕被立为太子多年,可谓兢兢业业,从未犯过大错,但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功绩。无论前世还是此世,景轩所重视的都是齐家的势力,太子于他不过是在齐家阴影下的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 而此刻,景轩的注视下,太子的身影渐渐地完全消失在了雨幕中。 第五十八章 余波 齐至诚亦注视着太子离开,面上露出一丝不忍,不过片刻之后便恢复如常,继续道:“陛下,可要亲自审问筠竹?” “不必了,将这两个贱人一同杖毙,夷三族。” 王宫女表情麻木地听着对自己的处置,听到夷三族时方才露出惊惧之色,张口想要求饶,但是把站在旁边的禁卫十分老道,立即堵住了她的嘴,将她拖了出去。这一次,她恐怕才是真正的全家死绝。 “今日便到这了,都回吧。”处置完王宫女,周皇揉了揉眉心,声音里终于透出深深的疲惫。 殿中这半日,虽说没有亮出真刀真枪,但是不逊于任何和一个血肉横飞的战场。在场的诸位王公大臣看了大半日戏,心绪几经起伏,此时听到周皇的话,如蒙大赦,急忙都行礼告退。 人人皆行色匆匆,景轩看似一切如常,其实脑中早已飞速推演着可能的发展,不觉便落在了后面。待走到宣政殿门口时,景轩便看见皇甫靖在殿外等候他。蓦地,他心中有一块柔软了下来。皇甫靖站在雨中执伞而立的身影,竟让他忘却了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而觉得安宁平和,即便眼前这人也是注定要与血腥相伴的。 “走吧。”景轩说道,皇甫靖微微颔首,跟了上去。 二人在雨中前行,皇甫靖依礼落后一步,但因为要为景轩执伞,所以距离要比平日里近上许多,几乎是并肩而行。大雨瓢泼中,其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唯有伞下的这方小世界,唯有身边的这个人,是清晰的。 是夜,禁军突然包围了齐府,据说齐氏族长齐函正在府中与族老商量对策,当场便被包了圆。东西二营中的齐氏子弟也都被拿下,一切都异常顺利。唯有抓捕齐茂时,得了消息的齐茂试图带着自己亲卫负隅顽抗,却不知道本应在边境上养伤的舒为笑早已悄悄回到京城,有他坐镇东营指挥,自然不会让齐茂翻出什么风浪。 第二日,正好是大朝之日,御史台牵头,参了齐函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等十条罪状。其他大臣也跟着响应,参奏齐氏一系的官员,一时间齐氏一系的官员纷纷落马。在周皇的周密布置之下,齐氏连像样的反击都没有,完全如同景轩之前所说的那样,齐氏这颗大树看似枝繁叶茂,其实早已被蛀空,周皇以雷霆之势,便把齐家连根拔起。 如此多的官员需要审理宣判,空出来的职位要由合适的人接替,依附齐家但尚未被牵连的要找靠山找退路,各方也要趁机扩张势力,京中上层都忙得不可开交。齐家在军中势力不小,此时一倒,兵部受到的波及是六部中最严重的,人手极为短缺,就是一直在兵部挂职的景轩也被焦头烂额的兵部尚书抓了壮丁,处理起实务来。 在这一片忙乱中,之前一直备受重视的淳德公主的尾七反倒没那么重要了,当然祭礼还是一点都不会马虎的。当日,周皇再次罢朝,独自呆在寝宫中,谁都不见。景轩参加了祭礼,并将自己这些天来所抄的经文在长姐灵前焚烧,算是聊表心意,随后又去探望了尚未病愈的驸马吴士元。 刚刚祭礼之时驸马全程有人搀扶,景轩也没多注意,此时细看便觉得驸马消瘦了不止一圈,精神也有些萎靡。想当初驸马与公主归宁,夫妻恩爱,羡煞旁人。如今公主故去,还带走了未能出世的孩儿,此刻的驸马与当初意气风发的样子一比,简直判若两人。 景轩虽与公主亲厚,但毕竟与驸马交情不深,寒暄一阵,又叮嘱驸马要保重身体,便再也找不到什么话好说,便开口告辞。 然而当景轩就要离开时,驸马忽然开口叫住了他,轻声问道:“吴王殿下,您觉得害死公主的幕后凶手当真是皇后吗?” 景轩未料到驸马会突然发问,而且问得如此直白,他沉默了片刻终究道:“驸马,回去吧,英国公夫妇还在等着你回去。”说罢也不管吴驸马再说什么,径直离开。 在吴驸马周围侍奉的仆从都是英国公府带来的老人,但也未必完全可靠,对景轩来说敷衍过去方是上策,但是这两句话算是为了公主说的,只希望吴驸马能看开些,别再执着于此事早日回去,英国公府那个其乐融融的大家庭,能治愈一切。 不知吴驸马是听取了景轩的劝告还是自己想通了,至少景轩没有再听到他调查公主之事的消息,几日后吴驸马便扶灵回越州。来时相携而来,去时却形单影只,麻衣白幡。人生之无常,莫过于此。 驸马走后一个月,周皇对齐氏的处置与废皇后、废太子的诏书一同下来了。太子景辕被废为庶人,暂时幽禁于东宫,皇后齐氏被降为齐妃,无诏不得出寝殿。齐氏族长齐函被赐自尽,齐茂等十人则判了斩决,其余监禁流放削爵去官的更是牵连上千。唯有齐志诚官职未变,齐氏一族除了齐志诚这一支之外,算是彻底没落了。 时人重宗族,像齐志诚这样帮着对付自己宗族的算不上绝无,但也的确少有。其中缘故深究起来,与早逝的靖国公还有些关系。靖国公无嗣,本打算过继齐志诚之父继承爵位,但是靖国公的嫡出兄长图谋让自己的儿子齐函肩挑两房,便使了些手段将齐至诚的父亲逐出了京城。然而,靖国公自幼与这位异母兄长不睦,宁愿朝廷收回爵位也没有再提过继之事,只又将族中一位孤女接到膝下教养,也就是后来的端和皇后。 齐函肩挑两房之事未成,但已经与齐志诚这一支结下了梁子,后来齐志诚中了进士回到京城,齐函对他也是几番打压,若非族中青壮一辈实在没有几个成器的,有怎会容他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 京中权贵虽然对齐志诚的行为议论纷纷,但也只是私下议论,明面上还得赞他一句“公正严明,大义灭亲”,毕竟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为君效力怎么样都是占了大义名分的。不过齐志诚也知道自己在风口浪尖,行事分外谨慎,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这份沉稳让景轩都不由赞叹,不愧是后来能坐上丞相之位的人。不过赞叹归赞叹,景轩倒是没有拉拢的他的他算,毕竟齐志诚现在唯一的依靠便是周皇的信任,只能做一个纯臣,是不会倾向于任何一个皇子的。 叶氏自然是这次最大的赢家,侵吞了不少齐氏的势力,不过周皇自然不会让叶氏成为下一个树大根深的豪强,因此亦是不遗余力地提拔中立的官员。而景轩本人自然也从这一次的风波中获益良多。 待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夏日炎炎。吴王府中的荷花也到了最盛之时,整个池面都铺满了碧绿绿的荷叶,层层叠叠,微微摇曳,更有无数或粉或白的荷花点缀其间,亭亭玉立,观之便觉心旷神怡。算一算吴王府立府已经三年,但直至今年景轩才总算能与皇甫靖好好在自己府里面赏荷。景轩干脆让莫行之在池边再建了一个专门赏荷的亭子。莫行之果然设计得十分精致,还巧妙地用水车将池水引到亭子顶端,如同小瀑布般从四檐飞流而下,既添情趣,又增凉爽。 亭子修好后,景轩邀景炎来自己府上玩耍,但是景炎的神色却始终有些郁郁,即便是清甜的荷叶糕与莲藕粥都无法让他打起精神来。自淳德身亡之后,这孩子沉稳了不少,但是笑容也少了许多,倒让人有些怀念他过去风风火火没心没肺的样子。 直到看到新修好的亭子,景炎才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很是好奇的研究了一番亭上之水是从何而来的,这让景轩考虑从莫行之那多搜刮点小玩意来,景炎想必会高兴。见景炎这么喜欢这座亭子,景轩索性让人把午膳也摆在这儿。 精神调动起来后,景炎的胃口也变好了,午膳还多进了一碗。景轩不由笑道:“这样才像是我九弟的作风,上午那样恹恹的样子我还担心你病了。” 景炎接过侍女递上的帕子净了净面,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三哥就喜欢笑我。”不过随即那笑容又黯淡了些:“不过的确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三哥商量。” 见景炎如此,景轩便也正了神色问道:“何事?” 景炎还是犹豫里一下,才道:“太……不,大哥病了,我想去探望他。” 景辕被废后,周皇没下旨安排他的住处,所以他就一直被软禁在东宫里。周皇也没有下明旨禁止探望,不过他的亲信要么被下狱,要么转投他人,即便仍忠于他的人也不会选在这个风口浪尖之时徒增烦扰。因此,太子病了许久但也无人探望。 即便作为兄弟血亲,去探望废太子也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周皇会怎么想,赵王又会怎么想,都是需要考虑的。他们会觉得的这一行为是出于单纯的兄弟情谊,还是怀疑探望之人是想与废太子勾结,或者别有所图。即便对局势不那么敏感的景炎,也隐隐觉得去探望景辕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才会来找景轩商量。 不过,若说探望废太子只有害而无益,倒也未必。 第五十九章 东宫 见景轩没有回答,景炎神色有些惴惴:“三哥,我是不是不该提这件事……” 景轩微微笑了,揉了揉景炎的顶发:“不,你没错。不管朝堂上的事情如何,他始终都是我们大哥,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能装作不知。” 自从那日在宫中被景轩提醒过后,景炎不再去关注什么流言,但终究是隐隐与叶贵妃生分了。宫人便偷偷议论叶贵妃忙着帮赵王争夺太子之位,忽略了幼子。这样的议论景轩也略有耳闻。景炎年纪尚小,仍是依赖母亲的时候,面对叶贵妃的冷淡,他却并未吵闹,可见的确成长了不少。而相对的,他与景轩更加亲厚,这次想去探望废太子,也是第一个就想到要和三哥商量。 这三个月来,京中大变不断,如今虽暂告一段落,但是继位太子的人选还未定下。明面上无人谈论太子的废立之事,暗地里却是各色流言纷传,屡禁不止。这种时候去探望废太子,还是太过惹眼了。不过,若是今日自己与景炎的对话周皇都知晓的话,那么去探望废太子就只会显得兄弟情深,自然是利大于弊了。景轩瞥了一眼正在为景炎布菜的侍女,这是他特意留下的周皇的眼线,想必会将今日的对话分毫不差的汇报上去。 想到这里,景轩对着景炎的笑容愈发柔和:“过两日我就与你一起去探望大哥。” “我就知道三哥会答应我的。”景炎立刻抛弃了“惴惴不安”,露出高兴的神色。 既然要显示自己只是去探望兄长,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么就索性做的更加光明正大一些。景轩又联络了其他几个兄弟,甚至连赵王那边也不例外。 赵王此时忙着吞并齐家势力,哪里有功夫去探望废太子,若他去了,恐怕探病就要变成催命了。而赵王拒绝起来也有十分正当的理由,此前他正好因为来巴结的人太多而称病谢客,现在一句“虽然十分想去探望大哥,但恐互相过了病气反倒不美”便足以打发景炎。当然,为了表示兄弟情深,他还是送了不少名贵药材去东宫。 真正体弱多病的洛王景轲倒是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今年他本来早就要离宫开府,洛王府也已整修完毕,但因为这一系列风波而耽搁了,最近才定下了开府的日子。 徐王景轺一贯是个胆小的,他生母梁才人则一向依附于皇后。现在皇后倒了,他们母子巴不得立刻撇清干系,哪里敢去探望。据说梁才人本来想转而投靠舒妃,不过舒妃一向不大理事,对她虽然以礼相待,但没有扶持她的意思,梁才人便又倒向了陆昭仪。 景轩去给陆昭仪请安时,还想顺便问问景舆要不要一道去,不过尚未开口便被陆昭仪打断了。陆昭仪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话里话外都是让景轩不要多事的意思,景轩也就没有继续。说起来,陆家也是世家,论起渊源比齐家还要久远不少,只是族中多大儒、隐士,为官的并不多。入朝的那几个也是经过科举的,门阀的印记早已淡了许多。 离开的时候,景轩恰巧遇到了前来给陆昭仪请安的梁才人,为避嫌只是见了个礼并未多说什么。景轩虽与陆昭仪并不亲厚,但是对她的性子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么多年来,陆昭仪同舒妃一样独善其身,并不介入皇后与叶贵妃的争斗。而且,陆昭仪虽不似叶贵妃一般处事张扬,但也有世家女子的高傲,断不会把梁才人放在眼里,这次却隐隐有把梁才人纳入麾下的意思,的确有些耐人寻味。 不料,景轩才与景轲、景炎定好探望废太子的日期,朝中又有了新变化——一位御史在朝会上奏请周皇立新太子。这位御史出身寒门,文采不错,但在朝中毫无根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被扔出来作为探路的石子。至于是谁的石子,大家也能猜出一二,但都不会说破。 周皇的反映倒是出乎人意料的激烈,当场就命人把那御史拖了出去,第二日一早就下了诏书,将他贬到边地,与被流放的齐家人作伴去了。这一举动无疑明白地告诉所有人,周皇近期不想提立新太子的事情。 不免有人因此有了联想:或许周皇不满的只是齐家与皇后,对太子只是迁怒,现在或许已经后悔废太子的决定。而废太子仍然住在东宫这一点似乎侧面证实了这种想法。于是,废太子又重新引起了朝臣们的注意,只是大部分人都在观望,不敢妄动。而几位皇子要去探望废太子的消息此时传出来,不由得更加惹眼了。 到了约定好的那日,景轩先进宫同景炎、景轲会合,再一同去东宫。东宫,顾名思义位于宫城东面,虽然也在宫城内,但与宫城里的其他宫殿有高墙相隔,颇有些自成体系的含义,其布局也是宫城的小小翻版。 太子原来住在东宫主殿,被废之后便同家眷一起被迁到了西配殿。原来的东宫属官死的死,贬的贬,宫人也全都被撤换。现在东宫的宫人都是周皇着李宁山亲自挑选的,看守东宫的侍卫更是从周皇的亲卫里抽调,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东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侍卫长早就知道了景轩他们要来的消息,并未多说什么,把他们带到了废太子居住的厢房里便告退了。这厢房原来应该是东宫的属官值夜时所住,陈设简单但不算简陋,不过与景辕还是太子时相比,自然是天上地下。 景辕正盖着薄被,半靠在榻上看书,脸色蜡黄,人也消瘦了不少。他自那日朝会后冒着雨走回去便落下了病根,后来齐家形势急转直下,他也没有心情好好养病,病情反反复复,被软禁之后终于爆发了出来,经太医院全力救治方才保住了性命。不过景辕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他见到景轩三人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书:“你们来了。” 景辕略显随意的招呼倒让景轲悄悄松了一口气。景辕此时被贬为庶人,而其他三人都有王爵,若是要认真论起礼仪,景辕需给他们三人行跪礼,这无疑是一件令人极为尴尬的事情。景轩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他颇无所谓,若景辕真跪下了,他也跪下就是了,若是兄弟跪在地上抱头痛哭那就更妙了,彰显兄弟情深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景炎就没有想那么多,房中的情形早就让他鼻子发酸,他跑到了景辕榻边,软软地叫了一声:“大哥……” 景辕也不曾因为赵王而迁怒景炎,摸了摸他的头,甚至还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个场景让人觉得心中有些柔软,也消除了房中有些隔阂的气氛。说起来,房中这四人虽是兄弟,但景辕自幼居于东宫,景轲则自幼多病,有大半时间是在宫外别苑里休养的,这样齐聚的时候多是在年节的宫宴上。 “大哥的身体如何?”景轲问道。 “已经好了不少,不过尚未恢复元气,总觉得容易疲倦。” “病去如抽丝,大哥莫要心急,只能慢慢养着。”久病成良医,要如何养病如何调理,正是景轲所长之事,此时便嘱咐起种种事项来。 景轩则细细观察了一番站在墙脚角缩头缩脑毫无存在的小宦官,那小宦官生得黝黑粗笨,手上还有不少茧子,一看就是做惯粗活的。周国皇子公主的贴身侍从向来都是精挑细选的,既要做事伶俐,又要长相端正,即便景轩这样在宫中并不受宠的,也不会有人敢把这样的侍从分配给他。 “大哥身边侍奉的人可还尽心?”景轩不由皱起了眉问道。 “他已经不错了,至少让人放心。”景辕也看了一眼那宦官,说道。 景轩便顺势问了那小宦官几句话,小宦官原来是在御厨房的酱库做搬运酱缸的粗活,又脏又累且没有油水,可见不善钻营。小宦官答话还算流利,但官话不怎么样,乡音甚重,老家离京城极远,不太可能和京城里的各方势力有什么牵扯。如此考虑下来,李宁山选人果然是费了不少心思的。 接下来,兄弟四人又聊了一些家常,交谈间自然是小心避过了与朝堂有牵扯的话题。 “对了大哥,鸿儿与阿玥怎么样了,能把他们也叫来吗?”景炎问道。景鸿与景玥是景辕的一双儿女,粉雕玉琢十分可爱,景炎素来喜欢他们。 不想这个问题正戳中了景辕的心事,他沉默了片刻才道:“自迁入西配殿,我便再没有见过他们。” 此言一出,让其他三人都是一愣。景辕为太子时,景鸿作为太子的长子自然尊贵异常,如今景辕被废,这个长子的身份反倒很可能成为他的催命符。周皇将景辕与他的一双儿女分隔开,或许也是出于保护的目的,但依然让景辕惴惴不安。而将来新皇登基,这两个孩子,特别是身为男孩景鸿,身份将更加尴尬。 第六十章 平静 景轩他们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景辕,最后还是景辕先开了口:“我本就想求你们一件事。” “大哥请说,何须用‘求’字。” “阿玥以后就托付给你们了。”景辕起身,十分正式地给三人行了一礼。 景轩三人连忙扶起景辕:“大哥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阿玥,绝不会教她受任何委屈。” “她若能平安长大,将来的婚事恐怕也是一桩难题,也要请几位弟弟多费心。我不想让她再与朝政多有牵扯,只望她一生平安顺遂。”景辕的语气悲凉,颇有些托孤的意味。 景轩和景轲少不得好好劝慰一番,景炎则拿出看家本领撒娇卖萌,三人陪着景辕聊了半日,方才辞别。 送走景轩他们三个后,景辕靠坐在床上,怔怔地盯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照顾他的小宦官不敢打扰,静静在一旁候着。日渐西斜,整个房间都慢慢陷入了黑暗,但景辕依然没有丝毫要动弹的意思,小宦官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已经过了晚膳的时辰了,您可要用膳?” 景辕方才如梦初醒:“你去吧小安,对了,先把灯点上。”被软禁后景辕的三餐都由旁边小厨房的一个厨子单做,由这名叫小安的宦官领来,总共就经这两人的手,而且全程都有周皇的亲卫盯着。 小安把灯点起来后,便出门领饭去了,景辕则拿起了早前放下的书,却发下那书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颗蜡丸。他惊得立刻直起身子,但看了一眼窗外亲卫巡视的影子后,他又慢慢靠了回去,悄悄地捏碎了蜡丸。蜡丸里是一张纸条,纸条上的内容让景辕一瞬间白了脸,他第一反应就是把纸条放到灯火上烧了,但是纸条刚被烧着一个角,他又飞快地吹灭了火焰,把纸条放进了被子中。 不过片刻后小安提着食盒进来了,食盒中是两荤两素一汤,虽不是什么珍馐,但也十分精致。景辕却看都没有看一眼:“我没胃口,你替我吃了罢。” 小安十分为难:“公子,您老是这样身体怎么能好……” 景辕并不理会他,只是径自翻着书,小安无法,只得愁眉苦脸地就着食盒开始吃了起来。不过,因为饭食味道实在不错,很快他就忘了自己应该是愁眉苦脸的,怎么看都吃得很香,让人一旁看着不禁也有了食欲。 即便满腹心事,景辕看着这小宦官也不禁笑了笑,不过这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决然,景辕被子中的手慢慢攥紧了那张烧掉一个角的纸条。 从东宫出来,景轲先回自己的寝殿,而景轩则送景炎回去。一路上景炎还是因为景辕的境况而有些郁郁,景轩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牵着他的手,慢慢走着。 “三哥,为什么大哥没有提一句鸿儿?”景炎忽然问道。 “他虽没提,但我们记着,你会帮大哥照顾鸿儿么?”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鸿儿的。”景炎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便是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上一世废太子的一对儿女因为是庶人的身份,反倒逃过了景轩对宗室的清洗,景炎夺位之后想必也不会亏待他们。 将景炎送回宫,少不得要拜见叶贵妃。叶贵妃待景轩态度如常,既不热络也不轻慢,略寒暄了几句,半点也没提到他们去见废太子的事。但她待景炎的确是疏远了,即便景轩只是旁观片刻,也觉得他们母子二人不复以往的亲厚,仿佛隔着什么般。 不过景轩觉得叶贵妃是不想景炎与夺嫡之事牵扯太多,而有意疏远。目前来说,赵王有母族全力支持,又是周皇最为宠爱的儿子,齿序除太子之外最长,在朝堂上也有了一定根基,希望自然最大。但夺嫡之路向来腥风血雨,叶贵妃可以为了家族为了自己坚决支持赵王,但不愿让幼子牵涉太多也是情理之中。当然,这只是景轩自己的猜测,他也不准备同景炎提起。 回到吴王府,时辰也不早了,用完晚膳,景轩在书房小憩。这时候,在吴王府独占宠爱的侍妾赵若梅,便照例来给景轩送甜汤了。对于甜汤,景轩自然没有兴趣,他有兴趣的是甜汤下面,她与卫齐整理好的情报。 这一次,景轩特意命聻渊收集陆氏的动向。陆氏表面上没有大动作,但近日来与姻亲的来往频繁了许多,一个陆氏大儒更是以诗会为名多次召集自己的门生。在宫中陆昭仪将梁才人收为己用,在宫外陆氏则悄悄收拢故旧,看来陆昭仪也终究忍不住要趟这滩浑水了。 做母亲的终究是想把最好的给自己的孩子,陆昭仪也不例外。以陆昭仪的出身,自然是可以帮景舆争那个位子的,上一世她也并非没有动作,只是景舆年龄太小,尚没有机会崭露头角。若是上一世周皇能多活上十年,景舆未尝没有希望。 叶贵妃与陆昭仪的做法虽并不相同,但都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只可惜于景轩而言,无论是荆棘还是花朵,只要是挡在他前路上的,终究会被踏个粉碎。 在景轩看情报的时候,若梅拿起了那碗被扔在一边的甜汤喝了起来,见景轩瞥他,便嫣然一笑:“妾煮这碗甜汤花了许多心思呢,殿下若是倒了可真浪费了。” 跟陆羽那家伙混在一起久了,果然都会变得没规矩些,景轩心中喟叹。说起来陆羽与卫齐的五年之约就要到了,到时陆羽就要带卫齐离开。他们知道隐秘太多,景轩自然不会轻易放二人离去。不过,这一世景轩与陆羽在楚国也算是患难与共过的,过河拆桥起来也无法像上一世那般爽利。况且此值多事之秋,陆羽出身江湖,十分看重义气,也不会选此时离开。既然陆羽不提,景轩也乐得假装不记得这回事。 齐氏被连根拔出,上奏请立新太子的御史被贬黜,叶氏与其他势力暂时不敢再妄动。一时间,周国的朝堂平静了下来,勋贵之家里,停了数月的歌舞宴乐又重新操办了起来,一派升平景象。 其中最隆重的宴会是庆贺被封为洛王的六皇子景轲开府的午宴。景轲早就该离宫的,但因为淳德薨逝以及之后太子与皇后被废等一系列事情而耽搁了。此时他原本也不愿大肆操办,但是周皇希望有件喜庆的事来扫一扫这几个月的阴云,着意赏赐了许多东西,礼部体恤上意,自然不敢怠慢。 原本,景轲的母亲舒妃位分虽然不低,但并无殊宠,他本人又一直身体不好,所以在诸位皇子中并不显眼。他舅舅舒为笑在周楚前线拼死拼活,却在临胜之际被周皇勒令养伤,替换上了叶氏的将领。不少人以为这是周皇为叶氏揽功,为赵王铺路,谁能想到舒为笑早就被周皇召了回来,以防齐氏垂死反扑。虽然最后齐氏的反扑如同儿戏,不值得一提,但是周皇对舒为笑的这份信重可是真的,舒为笑在抓捕齐氏党羽时的功劳也是真的。此时舒氏虽还比不上叶氏,但也炙手可热。不过舒为笑也一直对外宣称旧伤复发,闭门谢客,把想要巴结的人挡在门外,这些人当然不会放过洛王宴会的这个机会。 宴会当日,崭新的洛王府中宾客云集,连一直称病的赵王也大驾光临,亲自送上贺仪。宾客来得多而杂,但洛王府中的仆役十分训练有素,进退得宜,将一切都打理井井有条。许是人逢喜事,景轲的精神好了许多,不过迎送宾客推杯换盏,大半日折腾下来也难免露出疲色。 赵王到底事忙,用过午膳就离去了,其他宾客见景轲疲惫,也陆陆续续告辞。与景轲关系亲近的亲友则留下游览他的新府。景轩与景轲的关系向来不错,又因为一起去探望废太子更加拉近了几分,便也留下了。景炎虽想留下,但不敢误了回宫的时辰,只得先走。 景轲换下了亲王了礼服,又小憩了一会,恢复了些精神,便陪着景轩游览。作陪的还有舒为笑的长子舒元纬。景轩已经从皇甫靖那里得知,舒为笑并非是装病谢客,而是真的旧伤复发,虽然并不如何严重,但也必须静养。皇甫靖也回舒府探望过两次,但他现在已是景轩亲卫,去得次数多了并不妥当,更别说为舒将军侍疾。皇甫靖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但景轩知道他并非真的冷血无情,至少对于舒为笑,无论前世还是现在,他都是真心敬重关心的。因此这次赴宴他特意把皇甫靖带来,让他能与舒元纬叙话。 得知舒为笑病情好转,皇甫靖虽然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景轩知道他很高兴,连周身冷冽的气息都消融了几分。四个人便在洛王府中走走停停,不时品评一下府中景致,倒也颇有趣味。 走到王府的花圃时,只听前方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第六十一章 议亲 此值夏日,正是花木最为繁盛之时,绿树红花之中,几位妙龄少女谈笑嬉戏,当真是赏心悦目。大周向来民风开放,见到景轩一行她们也不用回避,停下了玩闹,大方上前行礼,脸上犹还带着笑意。不过,在看到跟在景轩身后皇甫靖后,她们大多收敛了神色,连站立的身姿都挺直了一些。 “见过吴王殿下、洛王殿下,见过兄长。” 听她们的称呼应该都是舒家女眷,之后听舒元纬介绍的确都是他的堂妹、族妹。而通过这一个照面就可以知道,皇甫靖也的确如他自己所说,在舒家小辈里“积威甚重”。景轩忍不住笑着看了一眼皇甫靖。而皇甫靖也难得的露出了温和的神色,微微颔首致意。 既然碰到了,众人便一道游览。谈笑中,几个姑娘中最出挑的正是之前参加过景轩的“赏花宴”的舒灵儿。舒灵儿今日着一身浅碧色夏装,饰物也是以白玉为主,清雅怡人。她也不像其他人那样见了皇甫靖就拘谨,依然言笑晏晏,景轩便与她多谈了两句。 游罢园子,尽兴而归。道别时,景轲忽然对景轩笑道:“三皇兄似乎与灵儿十分投契。” “舒姑娘博学多才,对各国风物皆有涉猎,与我讨论些楚国风物罢了。” “灵儿从小便是喜欢诗书,对了,下月她还要办场雅集,不若皇兄也来凑凑趣?”景轲此言带着点明示。 “听起来十分有趣,我自然要掺上一脚。”景轩笑道。上一次的赏花宴中,舒灵儿本就是景轩考量的几个王妃人选中最合适的,只是因为之前的种种风波而没有下文。现在风波暂定,的确到了该继续的时候了。 在景轩与景轲交谈的时候,皇甫靖一如既往静默地站在景轩身后,一步之遥。 虽然景轩对诗文并不擅长,但他身份尊贵,雅集之上不需如何卖弄文才,只需全程保持礼贤下士的姿态与平易近人的笑容,便足以获得了士子与闺秀们的好感。而此次雅集之后参加下一次雅集也就顺理成章。之后,还可以参加诗会、书会、品香会……京城里膏粱子弟有的是聚会的名目。 作为景轩名义上养母,听到消息后陆昭仪也乐见其成。她对景轩素来并不亲厚,不过景轩的亲事是周皇亲自过问的,她不得不上些心。现在景轩有了不错的王妃人选,陆昭仪也能对周皇有个交代。 因此在景轩下一次入宫请安之时,陆昭仪格外的和颜悦色:“我记得上次赏花宴的时候,舒家那个姑娘,人长得俊俏,性子也大方,什么时候让她进宫陪我说说话吧。” 景轩适宜地露出了一点羞赧:“母妃喜欢她,是她的福气。” 看景轩的样子,陆昭仪不由得轻笑:“看来是时候着礼部去舒府问生辰八字了。” 景轩不由得一顿,但随即就换上了欣喜的表情:“多谢母妃!” 照理来说,开始议亲之后,景轩就不便与舒灵儿再见面。不过,他之前就下了帖子邀请包括舒灵儿在内的舒家子弟来府中作客消夏,说来也巧,正是礼部官员去舒府“问名”的当日,便没有取消。 除了舒家人,景轩还邀了刘绍与刘维两兄弟。刘绍殿试里得了二甲第三名的佳绩,在翰林中历练个几年,实现其志愿入御史台不成问题。刘维上月刚从演武堂学成归来,洗去了年少时外露的戾气,如宝刀蕴藏于鞘中,倒是有几分可用的样子了。景轩有心让他同上一世一样加入舒为笑麾下,是故借此机会让他与舒家子弟多接触。 一群年轻人聚在一起,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几盏酒之后就渐渐放松起来。舒家的几个小子也知道刘维要去东营,便同他讲了不少兵营中的事情。军中的功勋都是一刀一剑拼出来的,但也不是全无暗中交易与规则。刘维于演武堂学成后入营就是佰长,再加上有景轩这个还算是硬气的靠山,东营中不会有人不长眼睛去刁难他,但能有宿将子弟的提点无疑是锦上添花。 舒家的女子也不是全不知兵的,因此他们交谈时也不时插上几句。不过很快她们重点就转移到了舒灵儿和景轩的身上。礼部今日上门的消息,她们也知道了,不敢调笑景轩,但揶揄舒灵儿却是敢的。即便舒灵儿性子再大方,在几个小妮子几番善意的挤兑之下,也是红着脸不说话了,只是偷偷看了景轩一眼。 景轩会意,便开口道:“前些日子,我请工部的莫侍郎为我修造了一个飞瀑亭,十分有趣,不如诸位随我一观?” 莫行之虽然行事不怎么靠谱,但毕竟顶着一个聻渊传人的名头,于机关上又极有造诣,在京师也算是名气不小,不少勋贵都请他设计庭院,或是鼓捣出些有意思的玩意。因此众人欣然应允。 等到真见了那四角飞瀑,却看不出水从何来的飞瀑亭,众人就更加惊叹了。这飞瀑亭不但十分有意趣,亭中还十分凉爽,驻留其中,简直不想走了。不过在亭中谈笑了半个时辰,来访的人就三三两两以游览吴王府花园为名离了飞瀑亭。目的明显得很,想让景轩与舒灵儿能有时间单独相处。唯有个皇甫靖,不识风情,依然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身后。 如今两人的婚事基本上算是定下了,舒灵儿自然也想同景轩说些体己话,奈何皇甫靖一直杵在这里,她总不能直接轰人吧。至于暗示……以她对这位大兄了解,别说暗示,明示皇甫靖也未必听得懂,即便听得懂,他恐怕也懒得理。不过来日方长,要说什么也不必急于一时,舒灵儿这么想着,也就不觉得可惜了,顺着刚刚的话题聊些军中趣事。景轩也乐于装傻充愣,于是三人对坐于飞瀑亭中,聊了半晌。 待“游园”的人在闲晃了半日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和谐而又诡异的场景。舒家的几个小妮子不由得扶额,早知如此就该拉着皇甫靖一起去游园的。不过也只是想想,皇甫靖锐利的目光一扫过来,舒家子弟无论男女都反射性地挺直了背,说是噤若寒蝉也不为过,哪还敢多说什么。 看到这副光景,不管是刘绍刘维兄弟还是景轩,都不免暗自好笑。特别是景轩,上次就有些好奇,这次送走了两家的客人之后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在舒家时,究竟干了些什么?” 舒家家风甚严,但是宦门子弟,身上或多或少带着些傲气。这样的敬畏,绝对不是一直板着脸就能做到的。皇甫靖即便真的身高丈二,满脸横肉,也不至于把这些将门虎子吓成这样。 “舒府长辈曾让我考校舒府子弟的武艺。”皇甫靖讲起来照例是寥寥几语,却足以让景轩脑补出舒府诸人水深火热的生活。 皇甫靖被舒为笑带回的入舒府之时,也不过是一个没有正式学过武艺的少年,但他自幼生长于山林,与野兽搏杀,自学成一套最简单也最狠辣致命的技法,普通士卒都不是他的对手。皇甫靖身上这一股冷冽的煞气,可谓是与舒家在战场上历练出来、代代精淬的家传武艺天生相合,再加上他根骨奇佳,舒为笑稍稍一点拨,便是一日千里,同辈人中再无敌手。 见皇甫靖进步如此神速,有位舒家长辈动了心思,想用他来激励舒家子弟。这样一个半路学武的同龄人都能有此成就,舒家的子弟怎能不更加奋发。舒府每月都会考校一次子弟的武艺,舒家长辈就让皇甫靖来当这考校之人。而当皇甫靖询问该如何考校时,这位舒家长辈满不在乎道:“不用留手,别打死打残就行了。” 皇甫靖就认真遵照着这句嘱托,每次出招都带着一往无前、血溅五步的气势,兢兢业业地放倒舒家子弟。考校之后,的确没有死的没有残的,但三五日下不了床再正常不过,更遑论心灵上的受到的惊吓。 舒家女子也是要学些武艺傍身的,不过到底是娇客,学武之路辛苦,又不能凭借武艺建功立业,因此除了少数意志坚定、真心向武之辈,大部分小姑年新鲜劲一过就哭着闹着不想再学了。她们的考校不用过招,只是考些马步之类的基本功,以往自家的兄弟长辈经不住软磨硬泡、撒娇耍赖,对她们也就睁眼闭眼。而皇甫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说扎一个时辰马步,绝不少会让你少一息。撒娇?直接无视。撒泼?呵呵,就自求多福吧。 如此进行了三个月,舒家子弟实在是捱不下去,一齐向舒为笑求救,总算是免了皇甫靖这考校的差事。只是这段时间的光景,已经足够在舒家小辈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名为“皇甫靖”的阴影。 皇甫靖难得聊起这些少年时的旧事,景轩自然听的津津有味,但他却发现皇甫靖本人似乎兴致不高。这让他有些奇怪,无论皇甫靖平日里怎样冷淡,提到舒府兴致总会高一些。不过转念一想,他就明白了,大约是今日提到了太多军中之事。 景轩知道皇甫靖一直想回到军中,他也曾经答应过,回周国之后就找机会让皇甫靖回东营。有时景轩也会想,就让皇甫靖一直当自己的侍卫,再也不离开自己身边或许也不错。他麾下的武将不少,即便少了这个不败战神,他自信也能一统天下,至多花费些时间与经历罢了。 此时,景轩自然不想皇甫靖纠结于军营的问题,故意问:“皇甫今日的心情似乎不佳,是不愿我娶舒家姑娘么?” 没想到皇甫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无视景轩的调戏,他那漆黑的眸子注视着景轩,认真问道:“我不愿意,你就不娶她了么?” 这下子轮到景轩彻彻底底呆住了。 第六十二章 得失 在景轩发呆的时候,皇甫靖始终注视着他,似乎是等待他回答。片刻之后,景轩方才答道:“是。” 皇甫靖看着他,用那种认认真真的语气说道:“我不愿意你娶她。” 心心念念两世的东西,此时忽然“啪叽”一声砸下来,若要形容景轩此刻的内心,说是山呼海啸也不为过。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包括了“皇甫是有多讨厌舒灵儿啊”或是“皇甫不会其实是喜欢她吧”这样乱七八糟的想法。不过景轩终究是景轩,不管心里如何想,面上终究是撑住了,没有让自己露出太过傻气的神情,甚至还能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神色反问:“皇甫为何不愿我娶她?” “不知道。”皇甫靖说话向来简洁,连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也是带着一贯的斩钉截铁,只是微微移开了目光。 景轩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说来也奇怪,他纷乱的心绪也随这不算回答的回答平复下来:“那我便换个问题,我若娶其他女子呢,你愿意吗?” 景轩一边问一边靠近了皇甫靖,皇甫靖皱起了眉,不知道是在思考想着这个问题答案,还是因为此时景轩靠的太近了,而且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意味。 皇甫靖没有继续回答,但景轩的唇边已经忍不住勾起一丝笑意,他想他已经不需要答案了,然后他便亲了上去。景轩的动作算不得快,以皇甫靖之警惕自然是可以及时作出反应,只是,似乎……也没什么好反应的。他早已熟悉了景轩的气息,至于碰个“皮杯”么,大约也就像楚国那次一样。 然而,这次并不一样。 开始只是试探的,蜻蜓点水般的温柔触碰,不过很快景轩便不满足于此,带着攻城略地的气势长驱直入。皇甫靖一开始显然是懵了,但他绝非是甘于被动的人,略微笨拙地反击了起来。 景轩的手趁势抚上了皇甫靖的后背,他有意避开了容易引起警觉的后颈,此时此刻若是激起皇甫靖防卫的本能来个过肩摔什么的未免太煞风景了。景轩的手指渐渐往下,划过紧实的后背,擦过瘦韧的腰线,然而再往下时,他明显感觉到皇甫靖的身体紧绷了起来。还不是时候,感觉到这一点后景轩对自己说道,在皇甫靖有所动作之前微微拉开了距离,结束了这个吻。 景轩依然注视着皇甫靖,似乎有什么在刚刚那一刻发生了变化,但又似乎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皇甫靖不由得再次移开了目光,然后忽然发现身边的宫人都已经消失了。 “他们都退下了?”皇甫靖问道。以他的警觉,居然没有发现周围人的动向,而更有趣的是一向惜字如金的他居然会为此开口发问。 “是啊,林远一向是有眼力见的。”自然不会让人瞧见这边“白日宣淫”的景况。景轩含笑看着皇甫靖,并没有拆穿他拙劣的转移话题的企图,心中不免微微有些遗憾,不过很快又愉悦起来。最难的部分无疑已经过去,接下来需要的仍然是耐心,而他,在攫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时,从不缺乏耐心。 到了夜间,若梅来照例来送甜汤时,不免提及此事:“殿下,果真要放弃与舒家联姻?” 赵若梅掌管景轩一半的情报,景轩自然不会意外她已经知道了今日他与皇甫靖的谈话。当然,她所能知道的,都是景轩容许她知道的。 “是,而且不只是舒家。”景轩道。 “属下明白了。”以赵若梅的聪慧,自然明白景轩的意思,之前她隐隐就有了预感,但此时听到这句话仍不免惊诧于景轩真能做到这个地步,“只是今日礼部官员已去舒府问名……” “这事自然有解决的法子。”景轩淡淡道。若是直接退婚,不但有损两人名誉,更会与舒家交恶,自然要用婉转些的法子。 赵若梅并未再说什么,这不是她该置喙之事,她平日里的调侃景轩不会放在心上,但若真的掺和,那真真是找死。 联姻固然是巩固势力的好法子,可即便是姻亲,反目成仇的也不少,真正能把两方势力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唯共同的利益。景轩早已明白这一点,上一世他的妻族几乎没有什么助力,他照样能得到那个位子,这一世他同样不需要靠联姻壮大自己。他要联合舒家,即便不联姻也能把舒家绑上自己的船。而且认真说来,皇甫靖算是舒家半个养子,他现在算是要“娶”舒家的人不是么。 然而,不娶妻这件事损失的不仅是姻亲势力,此事本身也会成为一个的问题。史书上“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志向固然会为人称道,但大部分人还是先成家后立业。世人眼中成家之后方才真正成人,行事才会稳重。成婚更关系到子嗣是否昌盛,这也是考量继承人的一个方面。家室和睦,早早就有嫡子或是儿女双全对有志于那个位置的皇子来说无疑是十分有益的。而不愿成亲,难免会受人非议。 景轩既然答应了皇甫靖,就一定会做到,他心中已经酝酿了几种解决舒家婚事之后拖延大婚的法子。退一万步说即便公开说不愿成亲又能如何,景轩不在意子嗣,亦不在乎人言,比起上辈子死后可能会有的暴虐名声,不妻无子算得了什么? 问名乃从周礼,男方家托媒人问女方的闺名与生辰八字,再请人占卜两人八字是否相合。景轩作为吴王,此礼自然郑重得多,由礼部官员负责向女方长辈问名,由钦天监天官卜问凶吉。 大周皇室嫡系人丁一向单薄,三代以来离宫开府的皇子一只手就能数清楚。景轩幼时虽不受周皇宠爱,但因入楚为质之功开始为周皇所重,屡有厚赐。齐氏倒台之后,景轩协助兵部尚书整理庶务,得到各方好评,朝臣们才发现这位一贯不声不响的吴王其实颇有才干。如今他与新贵舒氏联姻,自然引得不少人关注。 在众人眼中,问名既已进行,吴王与舒氏联姻便成为定局,至于天官的卜问不过是个形式,哪会有什么问题。谁曾想钦天监居然传出消息,占卜的结果乃是大凶。 有心者不免去钦天监打探消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占卜的结果便渐渐流传出来。将神神叨叨的卜筮之语译成人话,大约便是吴王与舒家姑娘命皆贵,但吴王命格属火,舒家姑娘命格属水,天生相克,合则两害。 这样的结果,只是有碍婚事,对当事双方本人并无大碍,因此虽引得一阵惋惜与议论,但并未掀起多大波澜。景炎倒是跑到景轩那里感叹了一番“难怪我会和三哥如此要好”。他幼年时身体不好,钦天监的天官算得他命中缺火,因此他是诸皇子中名字唯一从火的。 只是有心者难免会多想,问名一节向来是走过场,怎么这次钦天监就占出了大凶的结果?说实话即便占出不吉,也会附会一番弄个中吉出来,哪里会如实报出来,就是不知道是否有人从中作梗,不愿吴王与舒氏联姻?正如之前所说,吴王实干之名渐渐彰显,如果又与武将世家联姻,将来会碍某些人的路也说不定……当然,这样的讨论只能私下里进行,是拿不到台面上来的。 而作为景轩的养母,陆昭仪也觉着十分为难。八字不合,婚事也就黄了,她不得不重新为景轩挑选王妃。京中适龄女子虽多,但要家世、品貌、性情都相配就不容易了。而且挑选王妃,还要景轩自己愿意。景轩自占卜结果传出之后就一直郁郁,陆昭仪提起让他再相看几个,他也是一副敷衍的样子。陆昭仪心下恼怒,面上还却不显,还要宽慰景轩一番。 按照陆昭仪的性子,早就撒手不管了,又不是自己的亲儿子,面子上过得去也就行了。他若是真喜欢舒家姑娘,就去娶好了,将来是否犯冲,就看自己的造化。可是景轩的婚事是周皇亲自过问的,现在大凶的结果也已经传扬了出去,若是有什么差池,自己非但要落个不慈的名声,还会在周皇面前吃挂落。她有心为自己儿子的将来谋划,更要把周皇交代的事情办妥当。 梁才人带着新做的点心来孝敬陆昭仪,见她为此事烦心,自然要为其分忧:“依妾所见,不若一个‘拖’字。吴王虽不至于对舒家姑娘情根深种,但也十分中意,此时若要他再选王妃,殿下自然不会乐意。但只要时间一久,在深的情分也就慢慢淡了,男人嘛哪会吊死在一棵树上。” “哦?”陆昭仪微微皱眉,显然对梁才人的建议并不满意。陆昭仪最在意的是周皇的看法,景轩的 婚事已经因为种种变故拖了不少时间,若是再拖下去,恐怕周皇要责怪她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了。 梁才人猜到陆昭仪心中所想,忙解释道:“当时陛下怜惜吴王在楚国受了两年的苦,所以亲自过问殿下的婚事,现在殿下有了两千户的食邑,在兵部也做出了实绩,身边又有陛下赐下的良家子照顾着,婚事也就不那么着急了。” 言下之意就是周皇之前不过是因为愧疚才颇为关照景轩,现在东西已经给了不少,随着时间过去,这份愧疚渐渐淡了,也就像以前一样不在意这个儿子了。梁才人出身低微,不通文墨,即便育有皇子位分也没升上去。但她心思却机敏,更擅长投周皇所好,因此一直还算得宠。她的分析也有些道理,周皇除了一开始问过两次景轩婚事的进展,已经很久没有过问此事了。 陆昭仪听到这里,略沉吟一阵,算是同意这种说法。不过,她还是搜集不少京中贵女的画像显示出一副要挑选的样子,只不过不再逼迫景轩相看了。 第六十三章 暴毙 吴王的婚事风波,并未在京中掀起多大波澜,之后一则惊天的消息传出,更是把这件事情完全盖过了——被幽禁于东宫的废太子景辕,暴毙。 说起来,废太子病了许久,若是因病而亡也并不奇怪。但废太子身份敏感,他的死不可能不引人注目,而且废太子一死,宫中就戒严了三日,怎么看也不同寻常。 废太子虽已经被贬为庶人,但毕竟是长兄,几位已经开府的王爷于情于理都要进宫祭拜。即便是可以算得上与废太子势不两立的赵王,也不得不换上素服,摆出一脸哀戚的样子,以免御史参上一本“不悌”。 只是他们进宫之后才发现东宫的戒严还未戒除,不许任何人进出。周皇则一直把自己关在寝宫里,多日没有上朝,也没有召见任何人。而废后则身处冷宫,那地方无论如何是不适合王爷进去的。于是三位王爷入宫转了一圈,什么也没干成。 赵王和洛王还能去拜见自己的母妃,陆昭仪却直接派了个内侍来传话,说是身子不爽利直接睡下了,让他不用来请安。原本陆昭仪在人前还会装作与景轩亲厚,近来却是疏远的意味十足。对此景轩也就微微一笑,客气的回了内侍,还当着内侍的面嘱咐林远要多送些补身子的药材进宫。 不能去陆昭仪那请安,景轩只能回自己原来的寝宫歇歇脚,不过位子还没坐热,景炎就来找他了。在这风口浪尖,景炎这么跑来无疑是惹眼的,当然,景炎若不来找他,反倒是反常了。 “那日之前,大哥身体还好好的,只是心情越来越差,身边侍候的人也换了好几拨。到了那日……”提起景辕的死时宫中的情景,景炎的眼睛红红的,“说是大哥突然发病,但是太医们进出东宫时神色特别的慌张,没过多久父皇也匆匆赶去了东宫。后来大哥病逝的消息一传出,父皇便立刻封闭了东宫,不仅为大哥医治的太医没能出宫,连原本看守东宫的禁军像犯人一样被关在东宫中。” 看景炎的表情,明显是怀疑废太子之死不简单,但他却没有像过去那样追问景轩什么。想来他终于能够明白,废太子如若真的是被人所害,有能力在密不透风的东宫下手的人也就那么两个,真凶无论是其中的哪一个,都不是他能承受的。但即便是这样,他宁愿在原地急得团团转,也绝不会掩上眼睛、捂住耳朵,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当一个受宠的富贵闲王。若让景轩说景炎有什么优点,大概就是这个了,从来不会逃避。 到了这个地步,景轩也不会像过去那般,说两句安慰之语把他当孩子哄哄便罢了。当然,安慰还是要的,但是安慰之后景轩便第一次提出要景炎帮他留意宫中的情形。 “大哥不在了,父皇必然悲痛异常,我虽然能进宫进宫探望,但终究不像你,能一直在宫中随侍父皇左右。父皇若是召见你,你定要好好侍奉,不可让父皇过度悲伤。”说到这里,景轩顿了顿,“若是宫中有什么异状,你可差一个可信之人来告诉我。” 宫中耳目,景轩自然是不缺的,他也不指望景炎能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他真正想要的是一步一步让景炎习惯于听从自己的命令。之前景炎也很听景轩的话,但那是弟弟对兄长的孺慕,而非下属对上司服从,更非臣子对君王的效命。若不能很好的完成这心态的转变,那么将来他们兄弟结局,未必会比上一世的兵戎相见好多少,他必须未雨绸缪。 在景轩与景炎交谈的同时,周皇正独自坐在寝宫的龙椅里。三国之中,周国向来尚俭,不过即便如此,周皇的寝宫的布置也远胜于“富丽堂皇”。然而此刻这寝宫只有周皇一人,连一向贴身侍奉的李宁山都被他遣了出去,宫殿顿时显得无比空荡,甚至可以说是冷清了。这几日外界对废太子的死因猜测纷纷,实际上周皇知道,那日在东宫的人都知道,废太子的死因再明白不过了,他是自杀的。 废太子死前月余,忽然几次要求觐见周皇,但都被周皇拒绝了。随后一向安分的废太子脾气便暴躁了起来,把身边侍奉的人砸的头破血流,李宁山不得不为他换了身边侍从,但没想到废太子愈演愈烈,几乎日日摔砸东西,以至于绝起食来。惹得周皇因此愈发厌恶他,更不愿见他。 三天前,废太子忽然腹痛不止,甚至开始呕血,看守他的禁军不敢耽搁急忙叫来太医。太医也被他的情况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中了什么烈性□□。没想到废太子直言,自己吞了碎瓷片已经必死无疑,只想在死前见周皇最后一面。 原来,废太子每次摔砸东西之后,都会藏起一两片锐利但细小的碎瓷。原本宫中规矩严格,若是有瓷器打破,碎片必须一片不少的收拾起来,以免伤者贵人。但废太子的侍从被打骂得怕了,根本不敢久呆,废太子砸的东西又多,难免有所遗漏。 到了这个时候,周皇不可能不见废太子,实际上他一得到消息就匆匆赶到了东宫,见到倒在榻上的废太子时不由得大吃一惊。月余过去,废太子比景轩他们来探望时更瘦,称得上是瘦骨嶙峋,脸上更是毫无血色,苍白若死,不住有汗珠因为疼痛而滚落下来。 宣政殿审案之后,周皇便没有再见过废太子,此刻见到自己亲生骨肉变成这个样子,即便再铁石心肠,也不由得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废太子见周皇驾到,依然挣扎着起身行礼,周皇急急按住他:“你这逆子,怎能做出这等傻事!” “陛下,罪人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陛下宽宥……”因为疼痛与虚弱,废太子的话断断续续,却异常平静,唯有提及妻儿,方显出不舍来,“然妻儿……却 是……为我所累……求……陛下……放了他们……” “稚子何辜?更何况……他们身上……也流着……陛下……的……血……”说到最后废太子更是呕血不止。 周皇急怒交加道:“好了!你别说话了!” “你们呢?!还愣着干嘛,还不赶快救治太子!”周皇转头,又看到那几个状若鹌鹑的太医,不由更怒,一时口不择言,叫出了“太子”二字。 周围的人只得装作没有听见,几个太医也是急得团团转。若是服毒还能找找解药,可吞下瓷片,可怎么解?除非华佗再生,或许还能能剖腹取肠……最后,太医们也只能开一些止血止痛的药物,聊胜于无。 明明知道病因,太医就在一旁,但却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长子慢慢死去,这对于周皇来说,是前所未有的煎熬,开始时对废太子不爱惜性命的气愤,此时也俱化作愧疚。 周皇少年继位,年轻气盛,想要一举清除世家之祸,却阻碍重重。后宫之中,更被齐家摆了一道,失去了一个孩子。身为帝王,如何能意平?因此明知叶妃小产与齐后并无直接关系,他也不由得迁怒于她,连带着不喜欢刚出生的太子。 齐后在宫中不得宠爱,不得不更加依靠娘家势力以站稳脚跟,而她与齐家越亲近,周皇就越不喜欢她。待到太子年岁稍长,周皇性情也稳重许多,想起要多关注些太子。然而父子已有隔阂,面对周皇的关怀,太子是惶恐多于喜悦,更让周皇觉得还是赵王聪颖孝顺。他那是已起了易储之心,但还是想着易储之后给废太子一块偏远但安定的封地,让他作为一个闲王安度一生。 没想到,赵王渐渐显露出了不小的野心,让周皇隐隐觉察到,自己百年之后,赵王恐怕容不下废太子。可惜,人心总是偏的。于公,为了打击士族的百年大计;于私,一边是自己从小宠爱悉心教导的赵王,另一边是一贯疏远的太子,周皇还是选择了放弃太子,为赵王铺路。 经过多年布置,周皇终于一举铲除了齐氏,震慑了周国士族。而对于齐氏余党,周皇的态度也是绝不宽宥,甚至有些过于绝情。但即便史书评价自己不仁,周皇也要彻底铲除齐家势力,这却不是为了泄愤而是为了废太子打算——一个毫无势力的废太子才能让新皇放心。 周皇也并未像原来想的那样把废太子贬去边疆,而是幽禁于宫中,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没想到这个举动却引起了一些妄自揣测圣意之徒的误解,传出了自己想复立太子谣言!周皇按捺下怒气,命人暗中追查谣言的源头,谁知道废太子此时竟忽然自戕! 想到自己的一番苦心都白费了,周皇不由得再次怒不可遏,但一看到废太子苍白的脸,这怒气就烟散云散了。废太子此时已经陷入昏迷,昏迷之中,依然不住念着齐后与妻儿的安危。周皇心中泛起哀痛,他意识到,即便自己贵为帝王,也救不了儿子的性命了。 在痛苦中挣扎了数个时辰后,废太子还是在自己父亲面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六十四章 白纸 周皇手中摩挲着太子的金印陷入了深思,这金印是太子冠礼之时周皇亲手交给他的,也是太子被废后周皇亲自命人收回的。物是人非,且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叫周皇伤怀。 此时,殿外传来了李宁远谨慎的声音:“陛下,人来了。” 听到这句话,周皇收敛了面上的哀痛,缓缓道:“进来吧。” 寝宫的偏门开了一角,只见李宁山带着一个一身便服的人进殿来,那门又悄无声息掩上了。那被李宁山带进来之人,正是大理寺卿齐至诚。周皇明面上悲伤过度,罢朝三日,不许任何人觐见,实际上早就颁了密旨给齐至诚,许他便宜行事之权,调查东宫之事。 最初的身为父亲的悲痛过后,身为帝王的多疑很快让周皇冷静了下来,对废太子的死产不由得生了疑窦。太子被废之后,虽精神颓唐,身体更一直病着,但也算安分,怎么就忽然自尽了?在周皇眼中,太子的性情可谓庸弱,不像是有勇气自尽的人。即便真的不想活了,法子也多的是,何必选如此痛苦的方法?再联想废太子死前数次请求要见周皇,周皇不由得觉得,是有人欺侮了废太子,才让他如此。但如若真的有人轻慢了废太子,废太子死前为什么没有向周皇吐露半个字? 种种怀疑之下,周皇秘密宣召了齐至诚。齐至诚的能力与忠心周皇一向是放心的,果然,不过三日,他便已经查出了一些眉目。 “参见陛下。” “这种时候,虚礼就免了。说吧,你查到了什么?” 齐至诚便也不再废话,上来直奔主题:“臣详细询问了太医,也检查了废太子的住所,虽因不敢冒犯遗体而没有验尸,但已经可以断定,废太子的死因的确是自杀。” 虽然这是早已分明的事,但周皇听到这话难免还是心中一痛。齐至诚见状便要跪下告罪,但周皇摆摆手,阻止了他:“无碍,继续说。” “废太子的异状是从一月前开始的,臣便着重从一个月前查起。”无论当日淳德公主之死,还是今日的废太子自尽,阐述案情的时候齐至诚的语气总是分外冷静,条理分明。 一个月前,废太子几次要求要见周皇,却一直都没有说求见的缘由,传话的东宫禁卫也不敢多问,怕沾上什么皇家辛秘。禁卫们守在殿外或许不知情,但是贴身侍奉的人总该知道的。 废太子自尽当日侍奉的内侍,被暴怒的周皇下令打个半死,但好歹是留了条命让齐至诚审问。不过齐至诚知道这个内侍恐怕审不出什么,便只交给手下,自己去查废太子被幽禁后所有能接触到的人。最早,同时也是侍奉废太子时间最久的那个叫做小安的宦官进入了他的视线。 小宦官身世来历干净的很,跟京中的贵人们没有半点牵扯,一直在酱库里干粗活。被李宁山选去侍奉废太子后尽心尽力,废太子虽然不太搭理他,待他也还算不错。然而,从废太子提出要面见周皇开始,脾气似乎忽然暴躁了起来,动不动就摔打东西,有一日把小安砸得头破血流。小安受伤之后自然没办法继续侍奉,李宁山只得换人,一连换了好几拨,也没人能让废太子满意。 而小安虽然血流了一脸,看着很吓人,但其实只是皮肉伤,修养了几日也就好了。不过即便他伤愈,李宁山也不能让他再去碍废太子的眼,于是便让小安回酱库搬他的酱缸。 齐至诚从整件事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便命人悄悄把人小安带来。小安为人蠢笨木讷,倒是有几分犟劲,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就是不肯离开酱库,差点闹将起来。齐至诚的手下奉命秘密调查,自然不敢让他在宫内大声吵嚷,只得把他打昏了带走。幸好酱库管事是个懂事的,替他们遮掩了过去,否则怕是要坏事。 齐至诚办案经验丰富,知道对于这样的人动刑不一定有用,便扮作那送饭的老者,和颜悦色与他说话,反倒套出不少话来。小安话里话外对废太子都十分敬重回护,半点都没有记恨太子打骂自己的样子。 而说起废太子为何忽然要求面见周皇,不得见后又为何如此暴躁,他也是一头雾水,:“其实公子一直都郁郁不乐,只几位王爷来看公子的时候,才有了次笑模样,精神都好了许多。王爷们一走后公子的心情便又坏了下去,连晚膳都不想用。只是公子是个好人,再不高兴也不会拿旁人撒气。但不知怎么回事,后来就……” “慢着,那个叫小安的果然这么说?”周皇听到这里,忽然出声打断了齐至诚。 “那小安原话便是如此,他人在偏殿,陛下可是想召见他?” 然而周皇并未下令,而是陷入了沉思一般,片刻之后才喃喃自语般道:“时间倒是对得上……景轩一向安分守己,景轲也不会掺和这种事,炎儿更是年纪尚小……” 周皇忽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逼事齐至诚:“你查了半天就为了借个奴才的嘴说这句话?” 齐至诚目光坦然:“臣查到的自然不止这一句话。” 那小安着实不怎么聪明,说话间还漏出了废太子曾经留给他了一些东西,不过刚刚说出口便反应了过来,再问他什么都不肯说了。这倒是与齐至诚的调查的结果可以相互印证,看守废太子的禁卫,对进去的东西特别是吃食查得极严,对出来的东西查的却并不严格。毕竟齐家以及其附庸倒得几乎差不多了,废太子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再说,废太子的妃与一双儿女都被关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却不得相见,难免要有些书信往来,上意都默许了,禁卫们也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因此废太子把东西交给小安,让他偷偷带出来,是完全可能的。 齐至诚索性亮明身份直接审问小安东西的下落,小安说废太子把东西交给他时曾嘱咐过不要相信任何人,一口咬死只有觐见周皇时才能交出东西。若是小安说的是真的,自然有面见周皇的机会,但齐至诚若真的为小内侍的一句话就惊动周皇,那真是不想在朝堂里呆了,而他又算是个重要人证,不能动重刑。 小安身份低微,能够活动的地方有限得很,藏东西大约只能藏在酱库。但是酱库说起来地方其实并不小,人少冷清,若那小安真是找个地方深深埋了,要在不惊动宫中其他人的情况下寻出来恐怕不容易。不过几日谈话下来,齐至诚对这小安也有了几分了解,这样的老实头,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恐怕是恨不能时时刻刻揣在身上的,绝不会让东西离开自己身边太久。思索了片刻,齐至诚便让手下的侍卫去小安的住处搜查。 小安性子木讷,屡受排挤,便一个人住到了晒酱场旁边的杂物间里。因为屋子破烂,靠近酱缸,味道又重,倒也没人和他争,他就一直住了下来。那屋子虽然狭□□仄,被他收拾得倒也干净。侍卫们一番搜索,果真便搜出了一个小布包。 那布包被放在房梁上的,正位于视线死角,外面有被小安包了一块灰扑扑,与梁上灰尘差不多的破布,只有站在桌子上仔细搜索房梁方能发现。若非小安有意移开了桌子想要遮掩,反倒在地上留下了拖痕,恐怕侍卫还不能如此轻易找到。 现在,这个布包已经被打开,放在了周皇面前的托盘上。布包里放着一张纸条,一块锦帛。奇怪的是纸条上没有任何文字,唯有一角上有被烧灼过的痕迹。锦帛则明显是从废太子衣服上撕下来的,边角参差不齐,上面字迹斑驳,却是一封血书。 看见那封血书,不由得想起废太子不住口吐鲜血,奄奄一息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颤,便把目光转向那张空白的纸条,问道:“这纸上又藏着什么猫腻?” 齐至诚道:“臣仔细检查了这张纸条,它虽然看上去毫无异状,但却带着香味。” 周皇知道齐至诚既然把东西呈到自己面前,自然是无害的,便闻了闻,果然从纸上闻到了淡淡的香味:“这香味代表什么?” “臣为亲民官时,曾断过一个案子。一个商人与人签约,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一处铺面,自以为得利,不想铺面主人到了约定的日期却不肯交割,那商人便拿着契约来衙门告状,不料当他拿出那契约是却发现那契约已经变成了一张白纸。臣当时觉得事有蹊跷,细细查访之下,才知道这是江湖上一种骗术。行骗之人用的是一种加了药的墨水,当时与寻常墨水无二,但过几日,纸上的墨迹便会慢慢消失,不留丝毫痕迹,只留下淡淡的药香。” “然而这种骗术,并非没有破解之法,请容臣为陛下演示。”说着齐至诚便向周皇请示,得周皇首肯之后便拿起托盘上的一碗药水,向那纸条上撒了几滴。 周皇仔细看着,便瞧见那白纸上,慢慢浮现了黑色的字迹。 第六十五章 哀荣 “贼子安敢!”看完纸条上的字迹,周皇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与悲痛,狠狠一掌拍在案上。齐至诚目光低垂,并不接话。 “如果让字迹消失的药是有办法的破解的,那传信之人还用这药岂不愚蠢透顶?”然而待周皇心情平复稍许后,不由又有些怀疑,“况且,景辕也是当了多年太子的人,凭几句威胁之语,怎么可能逼得他自尽?!” “回禀陛下,这药能破解的事情还不曾有几个人知道。说来也巧,因为当初那个案子,我一直记挂着这种药,升任大理寺卿后曾行文工部,请工部研制破解之法。只是几年来一直进展不大,直至不久前方才研制出了这破解之法,还未曾宣扬,知道的人不过一手之数。” “而且,逼死废太子的并不只是纸上这几句话。这纸条送到废太子手上时,里面还包着一样东西的。” 周皇闻言又往托盘上看去,才发现上面还放着一粒红宝石,虽然不大,但质地纯净,不似凡品。周皇依稀记得似乎见过,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皇长孙与嘉和郡主都属兔,去年新年之时,陛下曾经赐了他们一对羊脂白玉雕成的玉兔。他们皆十分喜爱,太子便特意让人寻了上好的红宝石,打磨成眼睛,镶嵌在玉兔上。这对玉兔皇长孙与郡主一直带着,从未离身。”废太子的长子景鸿同时也是皇长孙,次女景玥一出生就被封为嘉和郡主。虽然废太子被贬为庶人,但经周皇特赦他的一双儿女还在皇室玉牒上,封号也并未被褫夺,因此齐至诚仍称呼景鸿为皇长孙,称呼景玥为嘉和郡主。 “你是说这是鸿儿与阿玥的东西?” “经臣检查,这粒红宝石正是其中一只玉兔的眼睛。废太子的眷属自禁足之后,有些……惊惶,照顾皇长孙的乳母也不清楚,玉兔的眼睛何时不见了的。而臣也向废太子妃王氏求证过,废太子的确在月前曾托人暗暗传信,询问这对玉兔的眼睛是否齐全。王氏不知道废太子有何深意,便如实回了信。” “好,这群人就是如此照顾朕的皇孙的,真是好得很!”周皇这次没有再发怒,只是说话间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 这样一串起来,事情便很明白了。那个送纸条之人能拿到皇孙贴身之物,想必是在皇孙身边插了钉子,他用一双儿女的性命相威胁,逼迫废太子自尽。废太子因此几次三番求见周皇,周皇却拒不接见,而此时废太子又发现唯一可作为证据的纸上的字迹忽然消失了。绝望之下,终究是选择了自尽。 幕后主谋究竟是谁,齐至诚未曾提起,但联系到废太子死前的种种,谁嫌疑最大自然不言而喻。之前朝野上下都以为赵王将会被封为太子,周皇却一直没有下旨,忽然又传出太子废太子将要复立的传言,废太子却在此时自尽,赵王无疑是最大的受益者。 至于是谁将这张纸条送给废太子的,齐至诚也暗示得很明显了,看守废太子的禁卫对进去的东西特查得极严,又是多人一组一起行动以互相监督,几乎不可能有疏漏。这几日周皇派人轮流审问看守东宫的侍卫,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废太子被幽禁以来,没有经过搜身就进入东宫的只有那三位王爷,也就是说能将这张纸条夹带给废太子的,正是这三位王爷之一。 这三位王爷中,吴王景轩与赵王一向交好;洛王景轲体弱多病,不大理会朝政,但也不曾与赵王交恶;襄王景炎更是赵王一母同胞的兄弟,谁都有可能送出这一张纸。 周皇思考了片刻,终于还是召见了那个叫做小安的宦官。 只是一见之下却失望的很,那小安话之前话说的还算硬气,真的见了周皇却连大气都不敢喘,行礼答话皆十分畏缩。 周皇久居上位,极具天子之威,此时因丧子之痛本就没有多少耐心,见那小安一副畏缩之样语气愈发不耐烦,震慑得这小宦官连句完整的话几乎都说不出来了。还是齐至诚眼见问话继续不下去,主动请命替周皇问话,才总算把话问了下来。 据小安所说,自从见了三位王爷之后,废太子心事仿佛更重了,进食愈发少,觉也不怎么睡,这让小安十分担忧,但又不知道如何劝解。一日,废太子忽然把那个布包交给他,嘱咐他好好收藏着,除非周皇召见,否则谁问也不要拿出来,然后故意砸伤了他。小安虽然不知道废太子为何要这么做,但觉得只要能帮上废太子就好,就一切按废太子的吩咐行事。 回到酱库之后,小安先是把那布包随身携带,但又害怕被别人发现,最后就藏到了房梁上。即便藏到房梁上,他也不放心,每日都要搬动桌子,站到桌子上看一眼,就是这样留下了让侍卫发现的拖痕。一直以来,小安从来都没有自己打开布包看过,只知道布包轻得很。 这小安所说的与齐至诚的调查结果相吻合,并没有什么疑点,周皇又重复问了几处细节,小安虽然 答得还是哆哆嗦嗦的,但并没有什么自相矛盾之处,周皇便让李宁山把他带下去。 没想到临走之时,小安却忽然像是鼓足了勇气,跪下向周皇哀求:“陛下,请陛下让奴才回到公子身边侍奉他吧,奴才一定会用心侍奉的!” 周皇不由一惊,看向齐至诚,齐至诚也是一脸意外。细问之下才知道,酱库本就冷清,消息比别处 慢些,小安又不太与其他人往来,被齐至诚的手下带走时竟然还不知道废太子已死的消息,而齐至诚询问之时也没有涉及废太子之死的问题。小安竟是到了此时才知道废太子已死的消息,只见他呆楞了片刻,然后便嚎啕大哭起来。 认真计较起来这也算是殿前失仪之罪,但此时周皇自然不会怪罪他,便把让李宁山把他带出去安顿。 然后周皇又看向齐至诚。审问完小安,齐至诚便静立不语。这个案子明里暗里关系到四位王爷,更涉及立储,复杂凶险。他虽然奉周皇旨意调查此案,却也只限于案子本身,别的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周皇又沉默了半晌方才道:“你也退下吧。” 齐至诚立刻行礼退下。一直低着头站在大殿一角,整个问案过程中都仿佛并不存在的李宁山,又原路带着他从寝宫偏门出去。李宁山这几日也越发如履薄冰,侍候废太子的人是他挑选的,废太子一死他逃不了个失察之罪,周皇虽未治罪,他心中也是不安,行事极为谨慎。 待二人离开,殿中便只剩下周皇一人了。他望着手中的金印,低声自语:“傻孩子,你为何不告诉朕!若你如实相告,朕又怎么可能不见你,又怎么可能不信你……” 说到这里,周皇不由得微微一怔,他忽然想起了那日雷雨大作,废太子跪在宣政殿中,双目含泪望着自己问道,“父皇可相信儿臣?” 自己又是如何回答的呢? 到了此时,周皇哪里还能不明白,他愿意相信废太子,但废太子已经不再信任自己的父亲了。是以受人威胁后,废太子不敢把实情告诉周皇,因为他并不认为把实情告诉周皇后,周皇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事实上,在之前的无数次选择中,周皇从未站在他这一边过。 最后他选择这种方法自尽,过程这般痛苦,情状这般惨烈,即便周皇身为帝王又怎能不震惊,怎能不伤心,也就不由得对他留下的一双儿女更加怜惜,这或许也正是废太子唯一所求。 想到这里,周皇终于是再也忍不住,瘫坐在椅子上失声痛哭,那枚金印也随之滚落到地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因为废太子的突然暴毙,京城上下再次笼罩在了一片阴云中,暂停了一切歌舞宴乐。礼部则商量着开始准备废太子的丧仪。对于废太子后事如何安排,周皇还未发明旨,但像废太子这般的,即便生前被贬黜为庶人,死后也会给个体面,至少是以郡王之礼下葬。 第四日,周皇终于恢复了早朝。不过谁都没有想到周皇在早朝之时会直接颁旨,恢复了景辕的太子身份,并以太子之礼下葬。景辕的谥号他也没有交给礼部拟定,而是自己亲自拟好了,为“哀”。 蚤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周皇这意思是哀痛自己的长子体恭质仁,年少早夭啊! 死者为大,即便是与废太子……太子一直争锋相对的赵王一系,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去逆周皇的意思。而且再怎么样这也不过是死后的哀荣,周皇并未流露出丝毫要赦免冷宫中的废后,或是流放中的齐家人的意思。不过周皇倒是解了太子眷属的禁足,还允许他们继续在东宫中居住,只是把他们身边侍奉的人全部换了一遍。随后,周皇又下令释放了被审问了好几日的东宫禁卫。 废太子之死,似乎就以他身后的极尽哀荣为结局,就此尘埃落定了。 第六十六章 兄弟 “这便是逼死太子的那封信么。; ”景轩注视着眼前这张薄薄的信笺问道。 “事关重大,原信在陛下那里,义父也不敢妄动,只能默记下来。字句或许有出入,但意思绝不会有错。”林远小心翼翼答道。李宁山月前认了林远为义子,景轩还曾送了一份不轻的礼。 “代孤谢过李公公。” “是,殿下。”瞧着景轩的脸色,林远不敢多呆,赶忙告退离开了书房。 景轩看着那封信并没有动,而是对着屋内屏风道:“出来罢!” 屏风后面,走出了红着眼睛的景炎,景轩沉默地拿起信笺递给了他。景炎一字一字认真地看着,短短的信,竟看了许久。看到后面,景炎的手越攥越紧,仿佛要把信捏碎一般。看完之后景炎放下信,呆立了半晌,就在景轩以为景炎要哭出来的时候,他忽然道:“三哥,我能留着这封信么?” 景轩摇了摇头:“必须烧掉。” 景炎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向景轩行礼告退。 “襄王?”这下连皇甫靖都看出了景炎的反常,看向景轩。 “他大概内疚得快疯了。”景轩走到窗边,目送景炎的背影完全消失,方才道,“因为这封信就是他亲手送给太子的。” 景轩拿起被景炎捏得有些皱的信笺,没有看上一眼,便扔进了炭盆。毕竟,原信他都已经看过了。 景轩早就知晓废太子会自尽,因为上一世,废太子便是在幽禁中自尽了的。是以,从一开始景轩提议要去探望废太子存的便是把水搅浑的心思,他自己也带了一封意思差不多的信。之前他还特地就向陆羽讨教了一些江湖手法,以便能在其他人都不察觉的情况下把信留在废太子处。他原想废太子自尽之后,废太子的住处必定会被仔细搜查,这封信便能把矛头指向赵王。 周皇绝不会因为一封信就给赵王定罪。但是怀疑的种子早已种下,只要些许雨露便能冒出幼苗来,而这幼苗终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将名为信任的土壤撑得四分五裂。 当然,三位去探望太子的皇子同样也会被周皇怀疑,但在没有任何凭据的情况下怀疑也仅限于怀疑罢了。周皇一贯的不重视,在这种情况下反倒能够帮助景轩,让周皇怀疑的目光不会过多落到他的头上。 然而,他到了太子住处时,却发生了些意料之外的事。首先,便是那名叫小安的内侍。正如之前所说,聻渊安插探子少有身在高位的,但有可能分布在你想得到或是想不到的任何角落。这个小安虽不是聻渊暗桩,但他所在的酱库的管事却是。 当时为了不走漏风声,李宁山调人时是命人悄悄把小安叫走的,并未知会酱库管事。因此,当月酱库管事提交给聻渊的密报上便提到了小安失踪一事。一个小宦官失踪,在皇宫中算不得什么事,说不定是碍了哪位贵人的眼,过几日就会从水井或是池塘里浮起来了。更何况小安木讷孤僻,没有什么交好之人,连个认真去寻他的人都没有。 因此,景轩对密报上的这条消息只是瞥过一眼,并未放在心上。但是他记性向来不错,在太子处看到小安,见他形貌,便想起了这条消息。一问之下,那小安果真是酱库失踪的小内侍。正当景轩思虑这件事是否有利用价值之时,却更加意外地发现景炎悄悄地将一枚蜡丸藏在了太子床上。 “他帮赵王威胁太子?”皇甫靖问道。景轩谈事时大多不会避着皇甫靖,但皇甫靖极少参与,这次更是难得地主动相询,也只是因为那是景炎。长久以来,景炎来吴王府就像回家一般,皇甫靖早已经把他归入了舒府那群小子丫头一类——需要照看的小崽子。 “我不知道赵王具体是怎么对景炎说的,但赵王说的毫无疑问和信上的内容截然相反。”说实话,看到那一幕的景轩是十分惊讶的,他第一反应便是赵王居然如此大胆,就不怕信落到周皇手上么?后来知道信上的字迹会消失,方才解了疑惑。赵王一方恐怕用了这种伎俩不止一次,所以才会如此大胆。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会消失的墨水不久前被工部破解,而巧的是,破解这种墨水的人正是被扔在工部许久的莫行之。经此一事莫行之也总算是证明,他除了鸟,额不,他除了青羽之外,也是有些用处的。 “而且……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景轩看着炭盆中那团灰烬,淡淡道。 虽说景轩常会调侃景炎是个好骗的傻小子,但他清楚地知道若是兄弟中的其他人,是绝对没法说动景炎送这封信的。 景炎与赵王并不亲厚,景炎甚至有些害怕赵王,叶贵妃也知道,却并没有弥合两兄弟隔阂的举动。景轩曾猜测过这或许是大家族的策略,也有一种可能,或许是发生过一些事情,让叶贵妃觉得还是分开两兄弟会比较好。联想到景轩刚重生时的那场秋猎,冲向赵王的刺客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冲向景炎的刺客却是真刀真枪,叶贵妃的选择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 然而,景炎并非不在意赵王。事实上,他一直悄悄关注着赵王,因此才会在淳德公主之死时因为怀疑到赵王身上而备受打击。乃至于与景轩如此亲厚,或许有部分便是因为景轩与赵王年龄相近,于景炎而言是一种替代与补偿。 “襄王,还会来么?”皇甫靖忽然又问道。 听到他这么问,景轩不由得感叹,有些时候皇甫靖显得不通人情世故,但是另一些时候却是出乎意料的敏锐。 “不知道。”景轩如实答道。 之前淳德公主一事,给景炎的震撼虽大,但他终究只是作为旁观者。而太子此事与前世不同了,景炎此次是实实在在参与其中的,甚至可以说是在太子之死中出了一份力。这件事将会对于景炎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景轩也不能肯定。 景炎并非真的愚蠢,否则上一世萧毓也不会最后选择辅佐他。他只是被叶贵妃保护的太好,还保留着一些非必要的天真,上一世边关数年的铁与血磨掉了他的天真,而这一世,则似乎更早的被毁坏了,被兄弟利用与兄弟的血。 当景炎的天真被消磨掉,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皇子之后,他还会如此信任与依赖景轩么?答案显然意见。 东宫的白幡还未完全除下,新年要就到了。 这一年里,周皇的嫡女与嫡子先后过世,且皆非善终,整个皇室似乎都笼罩在阴云中,连带着整个京城过年的气氛都不及往年祥和。 然而不管心情如何,年总是要过的。后宫之中更是早已忙碌起来,开始准备年节的祭礼与除夕的夜宴。就在此时,周皇忽然下了数道旨意:由叶贵妃代掌凤印;晋舒妃为淑妃,晋陆昭仪为陆妃,辅助叶贵妃管理后宫事宜;越级晋封了梁才人为梁婕妤。此外,生育过皇嗣或是入宫已久的妃嫔皆升了一个品级。 大封后宫的事情,总算是给皇宫里增添了一些喜气。不过少数明眼人可以看得出来,周皇这道旨意,不仅仅是为了添喜气这么简单。原本齐后被废,后宫的大权本就掌握在叶贵妃手中,这次旨意不过是过了明路罢了,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好处,反倒多了淑妃、陆妃两位“辅助”,被分了权。 这宫中的风向,难道说要开始变了? 孙美人因为曾生育过皇子,也跟着沾了光,晋了婕妤,只是她疯疯癫癫的,负责仪式的太监自然不敢让她参加册封的仪式。景轩便在清秋阁里单独摆了一桌酒宴,算是为她庆祝。 婕妤的礼服熨烫得整整齐齐,熏好了香摆在架子上,金线织就的雀鸟栩栩如生,吸引了孙美人好奇的目光。闻莺帮孙美人上好妆,又把礼服披在她身上。孙美人开始还十分高兴,披着礼服转着圈,略显苍老的面容笑起来,依稀仍可见曾被周皇赞过的一舞倾城的艳丽。 不过后来大约是织金的纹样被刮痛了,孙美人忽然发起脾气来,她大力撕扯着礼服,仿佛那是她的什么仇敌。闻莺想上前阻止,被景轩拦住了。 “又不是什么要紧物什,她高兴就好。” 礼服的做工很好,孙美人费了半天力气,不过扯下一只袖子,她撕得累了,便走到桌边,抓起一块海棠糕往嘴里放,礼服的碎片被她踩在脚底下,皱得不成样子。景轩含笑看着她,轻轻为她拂去嘴角的碎屑。 被她踩在脚下的,或许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但在此刻的她眼里,分量远及不上一块海棠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