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娘》 第一章 在湘西北与鄂西南交界的地方,有一条响水河,响水河上有个古老的渡口叫河口渡。河口渡便是湖南人与湖北人交流来往的主要通道。解放前两省以河为界,解放后两省边界上的两个县长约定以走马为界,湖南的县长那天踏界时去得早了一点,过了河口渡,上了周家寨,在周家寨的一条大山脊梁上与湖北的县长相遇了,湖北县长也干脆,两人见面下马行礼,湖北的县长说:“仁兄,就以这条山脊梁为界吧。”湖南的县长笑哈哈地说:“好啊,好啊。”于是,两位县长就在大山脊梁上埋下了石碑界桩。 周家寨是一片东西狭长的高山坡地,东部全是上好的山坡地,西部就是靠近河口渡的这边,是层层叠叠的岩层山坡。周家寨的人大部分住在东部,六二年寨上发生过一次大滑坡后,西部就搬过来了不少人。响水河上下串联了十四五个村,历史上就是一个乡。河口渡是响水河乡的一个自然村,由周家寨和中心组等十多个村民小组组成。河口渡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沉静在响水河最宽阔的一处地带。响水河夹在周家寨与中心组两大版块的峡谷中间,渡口两边上下的五尺宽的青色石级经风沐雨已是踩磨得玉儿发光了,无论是太阳下还是月光下,都会闪耀出青幽幽地光芒。这里走过大队大队马帮驮运货物的商贾队,也走过大路大路贺龙闹革命的队伍,但更多的是民间的日常生活与人情世故的交流。河口渡的渡船在岁月的来来往往中,更像过渡人挂在腰间上打磨得发亮的一枚钥匙,直接与过渡人的生命气息息息相关。 岁月走到了两千年,听说响水河乡要村村通了,村村通就是村村通公路的简称,是湖南这边办的十件实事之一。响水河乡是封闭偏远特困的乡,去年来,乡里引进扶贫工作组,修通了部分村级公路,河口渡村外的两个村都通了毛路,毛路也送到了河口渡村的边界,再往里延伸就可以修到河口渡了,再往里延伸,公路爬上周家寨, 到了省界线,河口渡村全境也就通公路了。要想富,快修路。河口渡村喊这句话喊了十几年了,山外真的有了响动。这两年来,河口渡村干部到河口渡两边岩壁上把那六个字半年刷新一次,惹得和河口渡交界的湖北人也心里痒痒的,说:“湖南人把路修到河口渡,我们就接过来。湖北把我们不当人,我们就上湖南去。”湖北人的话是高抬了湖南人,河口渡的人就应该代表湖南人给湖北人做出点样子来看看,村干部从乡里开会回来,给河口渡村的村民传达了这个好消息,说是县里搞村村通,河口渡村列入了最后一批计划。 一个桃子花开得最艳的傍晚,孟水秀从村里开会回来,全家人吃夜饭后,她很珍重其事地向丈夫和奶奶传达了这个修路的精神。丈夫赵刚说:“好啊,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天要亮了。”水秀说:“好什么好,这路一通,河口渡的桥也该修了,今后我们喝西北风去?”水秀的奶奶说:“要是你爷你爹在,他们也会这么想,我们一家人就靠这渡船了,还有重孙女的学费,全靠这渡船了,船是我们家的田地。”水秀的女儿赵梦仙吃完晚饭就拿出了作业本,听到太太提到她的学费,眨巴着眼睛听了几句,没有听出落头,就把手上的作业本拿过来,问:“妈,你说你读过初中,这道算术题我都想破脑壳了,你能不能跟我讲一下。”水秀说:“去去,自己再好生想想,妈那个时候和你现在的书不一样,没学过这种题目。”赵刚对修路的事很来神,就问水秀的一些具体事情,问得很细,问得水秀都没有了答案,还在问。没有答案不要紧,两口子就相互讨论有的问题。水秀的奶奶对修路不感兴趣,吃了饭,搬把小椅子坐到了院子的出口处,河口渡上的船横在脚下,静静地躺在月光下像一幅画,她望着河口渡上这幅月光下朦胧的画船出神。 “喂,过渡。”“喂——有人没有?!”河对岸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隐隐约约的,传进了水秀奶奶的耳朵里,奶奶又顺声喊:“有人过渡——”屋内传出声音:“来了——”水秀长长的拖腔,就像当地阳戏中的假嗓,尖而细,声音的穿透力极强。水秀叫赵刚快去,赵刚正在上茅房,梦仙放下作业本,正好轻松一下,嗖的一声,像一只小母狗蹿上了栓在长长石级下的船上。家里一黑一白的两只狗也嗖地跟了上去。春节后,湖北那边的人来湖南打工的人很多,他们从周家寨的省界上过来,走上一段夜路,正好赶到这边响水河乡的早班汽车进城,黎明上车,打个盹,一盹就到了目的地。两个人下船后,一只大大的手影塞过来一块钱,梦仙接住了。接着又有人上船,是从城里回来的周家寨的两口子。梦仙把船拉过去,梭子形的船在水中慢悠悠地晃,如墨的两岸青山在船上晃,一团明月在梦仙的眼睛中晃,梦仙对着来人说:“今晚的月色就是好看。”狗爬在船梆上看着自己水中的影子出神,偶尔也汪汪两声。两口子嫌船走得慢,看看梦仙的两只小手在月光下吃力的样子,又不忍心催促,那男的就把手上的东西递给女的,自己的两只手就抓住了揽绳嗦嗦嗦地拉了起来,船果然快了很多,刚刚还是大团大团晃动的山影和月影也被快速的流水搅动得一丝丝粉碎了。下船时,梦仙说:“谢谢叔叔婶婶。”女的掏出五毛钱,梦仙找出一毛零钱,男的说不用找了。梦仙又说了一句谢谢,就把船往自家门口这边拉。梦仙很得意地下了船,她爹就从石级上下来值夜班了。梦仙说:“爹,钱。”赵刚说:“给你妈。” 梦仙收到了一块五毛钱,高兴得赶走了瞌睡,爬上家门口的一百多个台阶,抬头看到水中的碎月跑到天上成了一轮满月,亮亮的月亮正在往一堆厚厚的云层里钻,旁边有很多星星在眨眼睛,想跟着月妈妈钻进去。屋对面的周家寨,刚刚还清晰地沐浴在月光下,瞬间月光没了,寨子也就没了,陷入了一片墨水似的浑沌浸泡中。屋当头沉积着很厚的一片蛙声,蛙声之上浮动着一片竹影,竹影在风中摇动,梦仙走近摇摇岩,靠近摇摇岩用手指轻点那岩石,岩石就晃动了起来,蛙声,竹影,夜色瞬间都晃动了起来,梦仙心里快活极了。河口渡的这块摇摇岩,远近闻名,屋子那么大的一块岩石,立在水秀家的屋当头,岩石下面四周是空的,中间正好有一个平衡支点,风一吹,四两拨千斤似的,就晃动了起来,就像钟摆一样那么自我平衡着。这时,月亮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梦仙轻轻触动摇摇岩的手指还没有取下来,摇摇岩就在不断地晃动着一片洁白的月光。水秀走出家门,站在院子里,喊:“仙,仙,你还不快睡,明天还要上学呢。” 梦仙轻手轻脚钻进太太的被窝里睡了。月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从明到暗,慢慢地没了,梦仙就进入到了无忧无虑的梦乡。水秀的奶奶,也就是梦仙的太太,人本来就矮小,九十多岁了,老得只剩一砣砣了,像个地古老虫,白天她努力站着也不及孙女重孙女的肩膀高,但她眼不瞎,耳不聋,每餐吃得一小碗饭,喝得五钱酒,人精神好,人灵性,梦仙刚睡下去,太太就习惯性地用一只干瘦的手揭开了被子,在梦中给重孙女捂得严严实实的,比站在旁边的人还捂得好。 水秀家没有田地,只有多年来祖祖辈辈到房前屋后一镰一锄开垦出来的一亩多菜地。没有田地,就不要喂牛,水秀喂了三头肉猪,十多只鸡,一公一母一黑一白两只本地狗。赵刚到船上去了,水秀忙完了猪食,关了鸡笼,已是很晚了。奶奶和女儿睡了,她才逍停下来,倒一壶开水在院子里洗头,她把盘在头上的一头乌黑的齐肩长发松下来,脸上就有一种麻酥酥的痒。水秀洗完头发,站在院子里一梳一梳地梳干水,晚风从她的粗糙的手指尖滑过去,凉爽爽的,这时天上的月亮又钻进了云层。水秀面前出现了一团巨大的黑影,罩住了对面山上的周家寨,罩住了响水河,罩住了河口渡,罩住了自己瘦小的男人。月光偏到山崖边了,拉开了一条细缝,河口渡起雾了,雾像一蓬黑色的蚊帐,罩着她家的船、男人和两只狗。水秀正准备折身进屋,河口渡上游传来了一声尖锐的鸟叫,她下意识地想起了爹离开河口渡的那天晚上,也是这个季节这个时候,不过那天河里发了大水,水漫过了屋前五六十个台阶,水大时,横钉在河上拉渡的粗股子篾揽绳就取下来了,撑船人就把船往上撑,然后找一个顶点,慢慢撑向对岸,船走的路线就像一个倒v字形。好多年来那个晚上的这种鸟叫声,时时萦绕在水秀的脑际,怎么也挥之不去。水秀一想起爹离开人世的场景就害怕,她想靠什么吃什么还要死于什么的生活环境就紧张起来,心里也不好受,但不好受也得受,要活下去呀,要生儿育女呀,要孝敬长辈呀,要接人待客呀。一只鸟有一个巢,一只虫有一个穴,不能因为有风有雨有霜有雪就不筑巢不打穴了。生活嘛,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没有风险的人生是不存在的,没有风险的人生也是寡味的。 水秀躺在床上,那种被山里人称作看山狗的鸟,又叫了两声,她睡不着,想起身去船上和赵刚说说话。窗外的月光时明时暗,鸟叫声时隐时现,不知什么时候公鸡的歌唱代替了那种恐怖的鸟叫,这时天快亮了,河口渡上的狗叫了起来,有人赶早船要下乡里去了。水秀刚刚眯了一下眼睛,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里呼呼旋转着爹的呼叫声:“救命啊!”漩涡越旋越远,爹丢掉长篙的双手和头顶一点一点被那漩涡吞噬进去了……水秀望着那一汪浑浊浊轰轰响的响水河的水,呆在了河口边……待女儿梦仙起床开门声吵醒她后,她揉揉眼睛,一瞬间,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她看到的却是窗前的一缕晨光。 第二章 省界归省界,风俗习惯才是人们交往的重要纽带。周家寨山梁上的省界只是一个符号而已,并没有影响湖北人与湖南人的来往交际开亲,湖北那边有十多个村子习惯与湖南这边打交道,加上响水河乡这边的公路也快修到了河口渡村的边界了,所以河口渡的生意倒是日日好了起来。水秀和赵刚比先前也忙了一些,一天到晚只能换班守在船上,抽不出多少闲遐时间来搞些杂事。水秀奶奶不上船后,她睡得早起得也早,早起就搬把小木靠椅,坐在用竹子围成的院子里看河上的船移来移去,她在那船上将近六十年,看惯了船上的风风雨雨,看惯了船上的各种脸面,船上就是她小小的世界,不看那船,她就无法活了。水秀奶奶说:“我尽管在家里,心还是在船上,我坐在家里也就像坐在船上的,躺在床上也像是躺在船仓里的,一天二十四小时,这院子这屋子这床头都像是在船上晃来晃去的。”水秀的奶奶一年四季都穿着一身年轻时爱穿的黑棉布,坐在晨光中,佝偻着,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写的黑色的c.梦仙赶早就上学去了,到响水河乡中学读初一,寄宿。水秀煮了早饭,先和奶奶吃了,忙完家务就到船上去换赵刚回来休息。 赵刚下船,两条狗也下了船。狗知道这青天白日里是安全的。赵刚一进院子,奶奶就听出了他的脚步声,奶奶在家里正在整理一些赵刚从船上带回来的杂货,这些都是作为船钱收回来的零碎杂食儿。奶奶说:“回来了。”奶奶是越老话越少了,就三个字,没话了,过去的奶奶是不一样的,只要哪个从船上一回来,她就会问个没完没了。赵刚说:“回来了。奶奶你多休息,这活儿不要你做。”赵刚刨了两碗饭,就过来给奶奶锤锤背,揉揉腰。赵刚晓得好歹,周家寨一寨人都恨他,就奶奶宠他这个倒插门孙女婿。赵刚在船上拉渡还好,一上床就做恶梦,这梦这两年来折磨得他是死去活来的,只要一看见梦中的主人,他就有点神经错乱起来,心里很不好受,他把这个梦埋在心底,这个梦就像一条毒蛇一样时时窥视着他的慌乱的眼睛。不然他怎么会给女儿取一个梦仙的名字呢,他的意思是要做梦也要梦仙人仙姑之类的好事,以冲淡那个恶梦。赵刚躺在了床上,进入了梦乡,周平安带着一个小女孩子过了渡,上了周家寨…… 六一年周平安高中毕业,住在周家寨东部的周平安的父亲是河口渡的村长,通过关系周平安到响水河乡中学当了民办教师,那时能当民办,就等于有了铁饭碗。周平安小伙子长得帅气,口才好,是块当老师的料。几年来,周平安教初三的语文,兼三个班的体育老师。有次他去帮学校买三块赛跑的计时秒表回来,店子里给他回扣了一块女式石英电子表,他放在办公桌上,经常到他办公室玩的一个同村的中心组的女孩子,看到了这块漂亮的手表,就在手腕上比来比去,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羡慕,手指上的表情是恋恋不舍。周平安把这同学的神色全看进了心里,就笑笑地把这同学的手抓起来,把那金色镶边黄色表带的手表戴在了这同学的手腕上。这一戴,那同学顿时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这一戴,周平安也眼前一亮,这位平时回家都要同一段路程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的一位山里女孩子,刹那间,熠熠生辉起来。出门时,那同学还是把表解了下来,周平安没说什么,把表照样放在了办公桌上。这以后,有事无事那女孩子都要到周平安这里来看看这石英表,周平安在,都要给她戴得看看,唤起她那种高人一等的感觉。周平安开始给她戴时,一双手离女孩子的距离还得体,后来,他的手一次比一次离那女孩子的手腕近了。再后来,那女孩子都想要那块表了,周平安也想给她送这块表作纪念了。一个晚自息,那女孩子来到周平安办公室兼卧室问题目,周平安用给她戴表的手指头掐了一下那女孩子的红得像红草莓红的奶头头,那女孩子没有反应,周平安当时抽回手指头心就嘭嘭嘭地跳动起来。那一夜,女孩子戴上了那块漂亮的石英表,她走起路来也比别人要响亮了。女孩子不光是得了一块心仪已久的手表,而且还有了一种日日都需求着的强烈渴望。正是这种渴望,两人走得越来越近,周平安甚至把那女孩子带到周家寨去了好多回。与周平安一起进校的另一个民办,隐隐约约听到只有一个民办转正名额的情况下,下手了。周平安的事闹到了乡派出所,那女孩子的父亲坚持是强奸少女,要送周平安进牢房。但情节中有手表在,有人看到女孩子去过周家寨,强奸明显不成立。后来乡政府的人出面,就想摆平这件事,派出所的人重新取证,所有的证据都反过来了,女孩子也配合得很好,但就是这赵刚不懂味,死死说那女孩子去过周家寨,他硬是没有认错,是高高的,胖胖的,十三四岁看上去有十七八岁。赵刚说了,他只看她去过一次,其它时间是否去过要问他老婆水秀。后来,响水河乡管教育的副乡长又来反复问了他四五次,他都是这么说的,没多说一句,也没少说一句。乡政府的人也没辙了,他们对赵刚又不好明说,有些事做过头了,自己也不好收拾。 六四年的下半年,周平安还是被乡教育办开除回家了。后来,寨上的人都说赵刚是一个关键证人。但赵刚说他当时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懂什么是关键,要是知道是那事,他又为何不落个人情呢?但不管赵刚怎么解释,那阵子他被寨子上的人骂得是抬不起头了,他有几次都想跳响水河了,但奶奶却开通了他,说他做人没睁眼说瞎话,是哪么的就说是哪么的,也没害人,人是自害的,人活得本份才是正道。 赵刚朦朦胧胧睡醒来,就听见奶奶坐在屋檐下和狗说话:“黑,白,你们可要看好家啊,看好船啊,我老了啊,不中用了啊。”接下来,奶奶进屋里抓了一把包谷米,给一院子的鸡撒了。几只红冠子公鸡让麻色母鸡先吃,吃完了,每只公鸡都邀一只母鸡到屋当头的摇摇岩玩耍去了。有一只公鸡走到院子角落不走了,公鸡就向母鸡动粗了,咯咯咯地侧身扇动刚劲有力的翅膀,扯雄,扯雄,扑起了一地灰。奶奶眯起眼睛看,看不那么清,但她的耳朵灵,知道是公鸡在欺负母鸡,就转动自己黑色的c字身影,朝公鸡骂道:“讨卵嫌,走开点。” 赵刚起床后看见奶奶一个人在院子里和牲口较劲,没有说话,出了院门看见周平安走向了渡船,他就索性退回两步,停了一会,让周平安先过去,他想躲得一次是一次,他不想和周某人打交道。奶奶在院子里看到赵刚不动了,扇动一幅纸片一样薄的嘴唇说:“你又看到谁了?痴在那里干什么?”赵刚说:“奶奶,是周平安回来了。”奶奶说:“你不要怕他,他犯了错是他的事,没你相干。”赵刚说:“话是这么说,有人说不是我,他早就转正吃国家粮了。”奶奶说:“听那些人嚼舌头,他不那样恐怕连媳妇也娶不上,一块手表换得个媳妇,白得了个儿,开了店,还有什么话好说,现在又是村长,就是他爹他爷在世,也会劝他满足了。”赵刚说:“奶奶,事情过了这么些年,我还是放不下这件事,我是外地人,看到这里人跟我翻脸色,我心里就慌,就难受。乡里那时调查时,我原本想说他带那女孩子去过一次就算了,帮他瞒得几次也落得个人,可是反而害了人家,早知如此,我一次都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就得了。我现在好恨自己是死脑筋。”奶奶没有答话,沉默了一会突然说:“你也不要自责了,过了这么多年了,什么事也淡了,好人有好报的。”赵刚望着周平安过了渡,船往这边来了,他就准备下渡口,出院门时头也不回说:“奶奶,你进屋歇着去,太阳当顶了,晒死个人。” 赵刚走近船头,船上下来两个周家寨的小孩,说是到中心组去打酱油。水秀从船上跳下来,一个大半天的收获是几把烤烟,几十个洋芋,八块多钱,还有一根木柴,一个小算术本,也有一两升包谷和稻谷,这些都是乡里乡亲过渡时的船钱。乡村有明确规定,过渡费外村人五角一人次,本村人两角一人次,水秀不忍心收穷人的钱,就放宽了政策,收些等值的山货土产。老乡也通情达理,认为这河口渡是水秀家祖传下来的,家里也没有田地,虽然这船是后来村里才换的,但水秀给村里每年要交二千元承包款,因此每次过渡都要手里不空,拿东西的就丢在萝筐里,拿钱的就塞进一个功德箱里,没零碎票子的,水秀当然也预备着找人的零钱。上学的小孩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不要钱,但失学的儿童过渡就要交钱了,刚过去的两个小孩一人交了两毛钱,水秀不让他们交,但他们还是塞进了功德箱,嘻嘻哈哈地爬上了台阶,绕过摇摇岩,到村中心组去了。 赵刚上了船,对面有人过渡。这时,摇摇岩又有人喊等一下,有人要过渡。赵刚等着,水秀有话说:“刚才周平安才过去,他说等几个月这三年的承包期就到了,他主动讲把我们的承包款降五百下来。”赵刚说:“他有这样好心?这三年他不是讲降三百的,后来他却给加了两百,一千捌的承包款硬是叫他给涨到了两千。三年来,如果不是你养几头猪,我们义务为村民摆渡不上算,还得贴钱进去。”水秀说:“过两天还是要给周平安送点东西过去,这承包款的事不就是他的一句话嘛。”赵刚说:“要去你去。他这样搞就是不合理,我们又没有承包田地,他凭啥要收这么多的承包款?”水秀说:“还不是这船是集体的。”赵刚说:“听奶奶说祖上的船被老百姓祖祖辈辈都踩烂了不知多少,难道村里就不能赔一条给我们?何况这船是天灾人祸后村里必需得造的。”水秀说:“话这么说是不错,可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人家就是拿得到你的七寸,你有什么办法?”赵刚说:“讲来讲去,还是我把他给得罪了,他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恨不得嚼我的骨头。”水秀说:“人家把话说清楚了,说承包款与那事没关系,你也不必把那事老是往心上放着。”过渡的几个人上了船,水秀不说什么了,提着大包小包的收获上了台阶。身后传来的是赵刚双手拉动揽绳的悉嗦悉嗦的声音。有一两个月没下大雨了,响水河的水瘦了,瘦得身上的骨头明晃晃的。船到对岸都靠不了岸了,下船时要搭一截木梯才好让船客上岸。过渡人说:“这天老爷也真是日怪了,要雨就雨过不停,要晴又晴过死人。”赵刚撑着木梯,说:“好走啊。” 周家寨又下来了几个人,看样子是到中心组玩去的。这几天来,听说外面有人来测公路,仪器都搬到了村部。周平安好几天没回家,就是到乡政府旁边的媳妇的店子里与测量的人谈方案。来人说:“赵大哥,你这船老大恐怕也是兔子的尾巴了。”赵刚说:“做天和尚撞天钟,看天船就给哥儿几个服天务。”来人说:“话也不能这么说,要不是村长还住在周家寨,我们也不敢讲这个大话。”赵刚没有再答话,船到了这边的台阶边,几个人下了船,说:“赵大哥,船钱等会回去一起给。”赵刚说:“没什么。”几个人哟喝喝地上了台阶,显得十分快活,突然石级上甩过来几句山歌,惹得河里的鱼儿都跳出了水面,摇摇岩边的狗就叫了起来。赵刚坐在船头上,卷起一支喇叭筒叶子烟抽了起来,他把烟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叶就燃进去了一厘米,长长地吐出一口浓烟,浓烟里就出现了一座现代化的大桥,有二十米宽,三百米长。桥下是一座水库,水库是一个水上乐园,水库里是金色的鲤鱼,银色的鲫鱼,小船上有男欢女爱的笑声,有流行的歌声,还有山歌声,水库边有神情专注者在静静地垂钓。有人要过河了,赵刚随着自己的思绪拉动着揽绳,像在碧波荡漾地水库上载着船客游玩。几个人把几枚硬币叮叮叮塞进功德箱里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自己拉的还是自己的渡船,而不是自己曾经到长江边上打工看见过的赚钱的游船。 赵刚想自己是对今后的事过份地担忧了,才会出现这种美好的臆想,就像白日做梦一样,怕失去的东西早早地就在梦里出现了,这个梦也许会实现,这个梦也许最终还是要失去的。赵刚抽着叶子烟,蹲在船头,等两边过渡的人。自从村里要修公路了,赵刚的性情有些粗暴了,有时他蹲在船头数着河中的小鱼出神,有时他就和着过渡人的性情,吼几句响水河的号子。 第三章 二端午到了,响水河连续下了四五天雨。响水河猛涨,河口渡只能撑船了。赵刚收好揽绳,水秀就帮不上忙了,河水浑浑濠濠地爬上了两岸的石级,渡船也就水涨船高了。水面一宽大,这船也就小了起来,赵刚本来瘦小的身影在这船上更加瘦小起来,水秀就日日夜夜替赵刚担心。家里人每天都要嘱咐赵刚好几次,撑船要小心,不要撑到不熟悉的地方去,水秀嘱咐了,奶奶也要嘱咐,女儿回来了也要嘱咐。这一段时间,看山狗鸟总是半夜里把水秀叫醒,水秀害怕极了。看山狗鸟一叫,她就要想起爹来。水秀奶奶每遇涨水,就朝河口渡烧纸钱,求水秀爹爹爷爷在天之灵保佑子孙平安。这几天晚上,水秀天天听见看山狗鸟叫,听着就做恶梦。她梦见爹被一条长长大大的水龙给吞进去了,待奶奶牵着她的手走出几十年前的那个茅草屋时,她的爹和船就没了,眼前只有哗哗的涛天水声。 水秀爹走的那个晚上,水秀还小,水秀娘回湖北那边的娘家去了,那晚看山狗鸟叫过不停,那时她还不知道害怕。那夜的水是太大了,一般是不出船的,过渡的人也清楚,搞不好,人船双亡。但是那一夜,水秀爹实在是没有办法,因为河对岸周家寨十几岁的周平安突然起了一个急症,那时周平安的爷爷周瞎子还在,周瞎子本来是行走江湖的郎中,懂得祖传的断急症的秘方,后来听说当时几下子没断到,就急着要周平安的爹把周平安往乡医院送。明知水大浪急,深更半夜是不易出船的,这情形哪个不知道?可事情紧急,周平安的爹也只好冒这个险了。周平安的爹背着周平安,下了周家寨,站在大水淹没的半路石级上,大呼大叫。由于水深浪急,水响遮盖了喊声,狗耳朵都没听见。周平安的爹急了,使劲地晃手电,也无济于事。周平安的爹返回到家里,对周瞎子说:“爹,水这么大,就是喊到船了,谁敢撑?”周瞎子说:“你不快把平安送到医院去,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周平安的爹在周平安爷爷地威逼下,又来到了河边,这时,他燃起一堆竹杆,哔剥炸响的声音和熊熊烈火横过河口渡,水秀爹在屋里看到河对岸的火光映红了周家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遇到这样的紧急事,是要开船的,谁的良心都不会眼睁睁受到众人的指责。当时水秀的爷爷要去,水秀爹不让,水秀爹抢先一步出门了,凭着水上经验和自己的一身力气,撑了一个大大的倒v字,在一片火光中把船撑向了对岸,又迅速撑了回来。下船时,火光渐熄,风急浪大,船摇人晃,周平安的爹连同背着的周平安摇晃了一下就掉进了水边,水秀爹知道自己家门口的地理情形,一个很徒的峡谷偏坡,很滑,如果不及时爬起来,人一滑下去就没了。水秀爹刚跳下船,还没有栓住船绳,就折回头来拖周平安父子俩,周平安的爹拖上来了,周平安也拖上来了,可水秀爹的船却不听使唤了,被一个浪头给掀进了激流中,船是一家人的命,水秀爹顺手抓起竹篙一跃而跳上了船,他一篙一篙想重新撑出一个优美的倒v字出来,可是意外发生了,他用力地一篙撑下去,下面是无底洞,天地山水船都是一团漆黑,他只听嗖的一声自己就顺势随那无底洞的竹篙栽了进去,一个巨大的漩涡把老实巴交的水秀爹吞进去了。船成了一个无人看管的野孩子,东撞西冲,最后在响水河的下游找到船的残核时,已是千疮百孔,七零八落了。水秀爹的尸骨却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成了水葬。水秀爹就这样走了,没有来得及给家里任何人打一声招呼。 水秀爹走后,没有了船,村里临时扎了一个木排当船,这撑木排的活也由周平安的爹亲自撑管。周平安的爹带着周平安给水秀爷爷奶奶还有娘道了歉,得到了水秀一家人的原谅。可是这船的事,就没有了下文。几个月过去了,水秀奶奶看出了问题,过渡人都讲起了周平安一家的好,说什么周平安的爹当村长,就是能罩着一村子的人,没了渡船,天天义务为村民撑排,这是积德的事。也有人提议,村里再造只船让周平安的爹管理,他家的周瞎子眼睛看不见,但摸着拉船还是应该可以。水秀奶奶想起老人说过有很多人都想着这渡口的船,也千万百计想谋这个渡口的事,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一天,她和水秀爷爷商量,找到了周平安的爹,要讨回血债,周平安的爹没有思想准备,那天突然也就乱了方寸,情急之下,周平安爹说:“二老放心,水秀爹是因公循职,我尽快给你们打一只新船。”就这样,周平安爹动了想掌管这个渡口的念头一下子又被搅黄了。后来还听说周平安爹没有办成这事,被他老子周瞎子狠狠数落了一顿。当时,周平安爹为了得到渡口,还以照顾水秀为名,替她设计了好几个方案,最后还是水秀奶奶一句话,说自己一家百多年来就是吃这碗饭的,外面再赚钱的事,咱也做不来,人在水上走,死了也是命,又不是你周平安的爹故意把船搞翻的,我们孟家不怪你周家的。我们死了一条命,换回了一条船,今后咱两家两清了,谁也不说这事了。周平安的爹在水秀奶奶面前无话可说,并怀着对水秀爹的歉疚,由村里出面重新造了一只能载三十人的船,最后把船交给了水秀娘,水秀娘当了船娘。 船归了水秀娘,但这船的所有权却发生了变化,是村里的。原来的船却是水秀爷爷的,摆渡人靠船钱生活,村里不管。现在船成了村里的东西,那个时候船还没有承包,摆渡人要靠记工分分红。但村里又作了一些规定,说摆渡人要记工分,就上交所有的船钱,要船钱就不能到组上记工分。水秀娘一家人商量后,说不要记工分了,水秀娘从那时起就不是承包的承包了船。水秀娘失了男人,得了船,心里多少平衡了些,一家人辛苦是辛苦,但那几年出生的人口越来越多,过渡的人也就越来越多,生意倒也慢慢好了一些。水秀娘没有了男人,但看着失而复得的船,她更加知道了在船上的艰辛,也懂得了要守住这渡口的不容易。 水秀娘一家人守着渡口过上了平平静静的日子,水秀也在船上一天天的长大,读完了小学,正在上初中。水秀娘总想日子永远这么平静地过下去,平安是福。可是世界上的事,总是不那么如人的愿,人不生事,天生事。 六二年初夏,周家寨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雨,雨水把山上的石头都泡软了,雨下到尾声时,突然又下了一场暴雨,那天傍晚周家寨东头山脊山崩地裂,产生了巨大的滑坡和泥石流。周家寨的很多东头人,随着滑坡和泥石流埋进了土里。埋进土里的人与周围团转的人都是血肉相连的亲戚邻居,亲戚邻居有难,大家都来救援。大家救人的时候,没想到滑坡和泥石流并没有停止,一次又一次的大滑坡,周家寨的房子越来越多地埋进了土里,前来帮助抢人救物的亲戚朋友,也陷入了困境。这次天灾,周家寨男女老少死了二十多个人,有的是一家一家死的。周平安的父母、爷爷正好住在山脊的下面,滑坡和泥石流最先吞没他家,埋得最深,当然没有救出来,死了,一家死了三口,周平安当时是响水河乡中学民办教师,幸免于难。水秀的娘和水秀的爷爷去救一个亲戚也死了,一家死了两口,欲哭无泪。 水秀爷爷和水秀娘出事后,这渡船上就只剩下水秀奶奶和水秀祖孙二人了。水秀不能上学了,回到了河口渡帮助奶奶拉船。水秀奶奶守护着渡船,牵引着渡船,生怕再出现什么不测。水秀奶奶看着水秀单薄的身影,感叹水秀过早地承受了生活的压力,感叹自己的命运不好。水秀的奶奶一天一天地老了,她虽然时时感叹命运与她的过不去,但她却十分地坚韧,她在水秀的眼中,就像经风沐雨漂泊无数岁月的一片母爱,静静地落在了这只船上,散发出一种十分沉稳的气息,心里充满了安宁和没有遗憾的样子,时时鼓励着水秀坚韧执着的生活。 过渡人不忍心祖孙俩吃那么多苦,是男子汉的,就主动替她祖孙拉揽绳。有一天,经常过渡的赵刚,看水秀奶奶忙得要命,那天有两户人家娶亲的都要过渡,赵刚就主动帮水秀奶奶拉渡。这天河口渡的锣鼓唢呐响了半天,鞭炮也放了半天,渡口两岸一片炮竹红,给河口渡添了无限的喜庆色彩。当天晚上,赵刚吃了水秀送到船上来的夜饭,背起个包袱要回湖北去,水秀奶奶就趁机说:“娃儿,你想不想到湖南来?”赵刚说:“我天天到湖南做点小生意,打工,当然天天想着湖南嘛。”水秀奶奶说:“生意是生意,打工是打工,我问你今后想不想到湖南来嘛。”赵刚是个老实人,听不出水秀奶奶话里的意思,就说:“我今后想到湖南挖野药材卖,湖南的药材贵呢。”水秀奶奶说:“我不要你挖药材,我要你来帮我拉船。”赵刚张口结舌般地惊讶:“婆婆,这怎么使得?”水秀奶奶说:“这有什么使得使不得的,你愿不愿意嘛。”赵刚说:“我是一只旱鸭子,我们那边没有水的,我怕撑不好船。”水秀奶奶笑了,那时的奶奶笑起来还是比较好看的。站在一旁的水秀也笑了,笑得像初绽的粉红色桃花。水秀看一眼奶奶的眼神,就不好意思起来,扭头噔噔噔地跑上了去家里的台阶,十五六岁的屁股一扭一扭的,实在是惹人扎眼。水秀奶奶看着孙女跑动起来像头小野兽,一蹦一蹦地活脱脱一个年轻的自己,眼睛里绽开了一层一层的笑意。赵刚不敢看水秀,水秀这一跑他就突然明白了水秀奶奶话里的意思了。 几个月后,赵刚把户口从湖北迁到了湖南。两年后,水秀就结婚了。水秀有了男人,这渡船的活就不用女人操心了,也不用外人操心了。女人的心要男人才能安定下来,这摆渡船的活,也要让男人才能安得下心。周平安的爷爷周瞎子曾告诉过周平安,等他长大后一定要把这集体的渡船搞到手,那是有钱赚的活,不然的话,水秀奶奶一家没田没地,怎么能把茅屋掀了,盖了五间砖瓦房?周平安的爷爷周瞎子死后,周平安打了几次注意,也没成,后来周平安利用老子当村长时的关系,也当上了村长,他把乡里的乡长都请到船上来了,说给水秀到乡里安排个事,拉船是男人的事,可是水秀奶奶是爱船没商量,乡长和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更何况周平安本身就欠着水秀奶奶的一条人命的人情,周平安也就不好罢蛮,只好等等再谈。现在水秀有了男人,周平安想把渡船搞到手的梦彻底地破灭了。河口渡一天一天,周而复始,运送着日月,满载着梦想,交流着欢笑,传递着信息,已经恢复到了往日的轨道上来了。 日月走到了两千年,水秀奶奶看着河口渡的繁忙景象,笑在眼里,喜在心里,她都滋长了一种有点像杨令婆的那种能稳定江山人心的感觉了。可是村村通的消息还是让水秀奶奶日日不安起来,虽然她在外表上装作无所作为,但在她的心里是有些想法的,这次她是该坚守,还是要放弃?水秀奶奶耳朵灵,她时常在船上从过渡人的眼睛里语气里就会听出一些很有价值的信息,这几天水秀奶奶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还在打她这祖传的河口渡的主意。打主意的人当然是打着关心她一家人的旗号,仿佛是替她几辈子的子孙后代着想的。水秀奶奶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她怎么也想不通,明知这路要修到河口渡了,要架桥了,说没有生意了,劝我们不要死守了,那么他们要了渡船,就有生意了?她一时想不通,她告诉回家来的重孙女梦仙,说:“仙,你帮太太想个问题,这桥修到河口渡了,船到底还有没有生意?”水秀奶奶把这个问题同样给赵刚和水秀也提了出来。 这几天的二端午水渐渐消下去了,响水河就像一位分娩的少妇,一河浑黄的饱满的大肚子水变得清清亮亮的瘦了。看山狗鸟也很少叫了,水秀和赵刚都缓过了一口气,他俩有事没事也开始思考奶奶给他们提出来的同一个问题。他俩真的做梦都没有想到,河口渡会修公路。他俩只想到几百年上千年来,他们孟家都是靠这渡船谋生的,渡船是要渡人的,如果人都往桥上去了,还要这慢吞吞的渡船有什么用呢? 第四章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但天上布满了星星。周平安从家里出来,到灰色清爽的河口渡来玩,他上了赵刚的船,坐在船头。河风把一截纸烟吹得一明一灭的闪烁,他一边欣赏响水河夜色,一边与赵刚聊天。从来没有过的亲热,反倒让赵刚更加恐惧起来。这会儿没有人过渡,周平安说:“刚老弟,你到河口渡落户也有二十几年了。我知道我回村里后,你老是躲着我,其实你不必躲着我,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也不必挂在心上。”赵刚说:“你大人大量,其实我那时也不知道他们问的是啥意思,就照直说了一次,也不敢多说有几次。不过现在嫂子已是你的人了,我也把话挑明了说,我也为学校那样对你想不通,又不是强行的,学校也真是的瞎了眼睛。”周平安说:“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也不是学校的事,那都是政治斗争,你不懂。”赵刚说:“那时的乡长和你爹是朋友,他没跟你说话?”周平安说:“说了。我跟你说了是政治斗争,我作了让步,我这个人在关键时候总是帮助别人的。”赵刚说:“好人有好报的。”周平安说:“老弟还是走过江湖的人,懂味。今天我找你也就是想跟你家谈个好事情,我不帮家乡人帮谁去?你说是不是?”赵刚说:“我原来对你有偏见,真是对不起周村长。”周平安说:“我前几天跟水秀妹子透露过信息,你也知道了,公路就要修过来了,修这座桥也是迟早的事,湖北那边的公路一动工,这座桥就成了,你想想,修了桥,你这船还有什么用?” 两人都沉静在一股河风中。都在想有了桥,这船到底有什么用?赵刚沉不住气了,说:“是得想办法了,顶多还拉个一两年,这桥无论如何也该修起来了。”周平安说:“是呀,到那时,你在想其它的出路很可能就迟了,凡事都要早打算。”赵刚说:“那村长的意思?”周平安说:“我是村长,村里的事当然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帮助你们,更何况我们是寨上寨下的几个人,我们太太手上,周家孟家还是一房人呢,一个鸡蛋还没散黄的,我不帮你们帮谁去?”赵刚没想到村长还真是好人,未办事,凭几句话都有点感激他的意思了,说:“那感情好,你给出出主意。”周平安说:“你也知道,六二年那次灾难后,我就搬到周家寨西头来了,现在也承包了四五亩田,媳妇到乡政府旁边开店子,我也有些不放心,周小虎上高一了,我一个人在家,两边都要照顾,再有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我讲的意思是和你们家打个商量,让你水秀去接下我的店,那店的生意绝对比渡船的生意好,这个你是清楚的,我再给你分一半田,你把船转包给我,我能摆一年是一年,能摆两年是两年。摆渡是事小,关健是桥修了,船没用了,到时我可以把船折价卖给一个朋友,给村里挽回点损失,因为村里这几年来欠了我的工资,卖了这船正好补起来。”赵刚说:“到时候,那我卖船不行吗?”周平安说:“当然行,一样的。可是你没有熟人,别人不买你的,我那朋友说了,说只要是我的,他就亏着本儿要了,别人的白给他,他说他也难得花钱拖,到时萝卜盘成肉价钱。”赵刚说:“这个我做不了主。”周平安说:“男子汉当家,作不了主,当什么家。”赵刚就笑笑,是那种毫无价值的笑。周平安说:“我知道你作不了主,但我相信你知道这个理,过了这座桥,也就没了那家店了。我当你是真弟兄了,把底子话都给你交了,也是真心想帮助你。”赵刚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周平安说:“你回去尽量跟水秀和你奶奶这样说,这对你家好处大一些。如果实在舍不得船,我还是要帮你们的,我们可以签个合同,意思就是这船不起作用的时候,船归村里的时候,船的承包权是我家的,我的朋友也可以帮我收购这只船,我也好扣回我的这几年的工资和村里的一些开支。” 赵刚沉静着,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赵刚在周平安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卑微和渺小。周平安点燃又一根纸烟时,摇摇岩那里传过来喊过渡的声音。赵刚要把船拉过去,周平安下了船,坐在了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这时的河风大了,是往周家寨方向吹的,船逆风滑行,显得很吃力的样子。周平安看得出赵刚欠着他的人情,是有那么一点恐惧感。风声越来越响,吹灭了周平安手指尖的烟头,吹起了赵刚身上一件破旧的青布衫子。乌蓬船的船仓里,也灌进了很厚的风声,像一个巨人打起了尖锐的口哨。天上没有月亮,水中也没有月亮。周平安抬头看看星星,狂风已把星星吹散了。周平安顺风回家,平稳地走在一片蛙声飘浮的周家寨。 第二天晚饭时,赵刚把周平安的意图讲给水秀和奶奶听了。奶奶说:“狐狸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周家祖祖辈辈想的就是这个渡口,只要我在一天,他们就休想得逞。”水秀和赵刚不知奶奶是什么意思。水秀就说:“过去也许是这样子的,可现在人家店子比我们船值钱多了,他换得着这么挖空心思吗?奶奶你别想得复杂了。”赵刚也说:“奶奶,他说得在理,你想想这几十年来,村里有什么,不就是这个渡船了吗?他作为村干部不打村里财产的主意,还有什么好打主意的。”奶奶说:“他这不是明抢明要吗?”水秀说:“话是这么说,可他也是打开窗子说了亮话,说明他原谅了赵刚,信任了赵刚。”赵刚说:“他那样子是比较真诚的,我那天晚上都有点感动了。”水秀说:“他说的那个方案,好是好,就是不晓得他为什么一下子就那么大方了,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给我们。”赵刚说:“不过他那媳妇他不放心是有道理的,人年轻,又风流,听说有好几个乡干部都打了她的主意。再说,他想利用他的权力和过来的关系,赚点钱,我也能理解。”水秀说:“也许从他太太的手上就想换这个渡船,奶奶都不同意,这次才加了赌注的。”奶奶说:“你们不要替别人说了,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的,你们搞你们的,别听他那一套胡言乱语。他要想承包我的船,除非我钻土眼里,他再来打你们的主意。”奶奶的话,说得很徒,几次都出气不赢了。水秀不敢惹奶奶生气,就说不说这个事了,没饭吃就没饭吃,共产党是不准饿死人的,车到山前必有路的。 奶奶这几天伤了风,水秀不让奶奶坐在院子的风口上,奶奶就是不听。晚饭后,赵刚去了船上,水秀给奶奶打了洗脚水,端过来帮奶奶洗脚揉脚。奶奶感觉到很舒服,一舒服,奶奶就要发呆。有时,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动,很茫然,她就完全活在了过去的岁月里。有时,她的眼睛活溜溜的转,她就对身边的子孙说过不停,她说的是她快活一个世纪以来的全部人生经验,她说了什么,她自己一句也记不起来,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又都是没有错的。老人活上一大把岁月,不是活在今天,就是活在昨天,老人是倒着时间活的。水秀不和奶奶说村长说过的那事,就不等于她不想那事,趁着这会安静,她是得好好想想别人的话,别人为什么要把这么好的事让把自己?这里面仅仅是信任?还是有更大的阴谋?还是想坑害公家的利益?奶奶的话是快活了一个世纪的老人的话,难道就没有一点道理?水秀在帮奶奶揉脚的时候,脑子里想了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第五章 七月半祭亡人,已是周家寨隆重的节日了。周家寨六二年发生的事,在全国都是少见的,死亡的气息一直延续到了今天,亡人节又叫这种死亡的气息加倍地在活人心中无限地扩展,让人处于一种无限悲凉的状态。从七月一日到十五日,周家寨的所有活着的人都要给自己的亲人烧纸钱,敬酒,祭拜。有的家里还请了傩神,杀猪宰羊摆祭席。有的请了锣鼓家伙,唱半个月的丧歌。这半个月,所有的人不能洗澡,不能剪头发剃胡须,如果在这半个月做了这些事,亡人就认不出自己的亲人了,认不出亲人,你所烧的纸钱亡人就领不去,你也就等于是不孝子孙或是你的亲人在阴间仍然要受苦受难。这半个月到外地工作的人打工的人读书的人都要回来,比过年都重要。 这几天,周家寨到处都处在一种悲怆的气氛中。山坡上,河谷间,山头上,坡湾里,只要有坟头的地方,都有猪头肉、烛香、草纸、烈酒等等气味。水秀、赵刚穿着一套黑色的衬衫,手上梆了白布条,已是第十天祭拜父母大人和爷爷的空坟了。梦仙也请了一天假回到了家里,梦仙穿着鲜艳的衣裳跪在爷爷奶奶的坟头前,叩了三个响头,不见多少哀情,但听见她口口声声化悲痛为力量的决心,就是要努力学习,将来当一名地质学家,让乡亲们不要住在这危险的地方。赵刚和水秀理解了梦仙的心思,心里甚是宽慰。水秀的奶奶很老了,不能走远路,就一个人在家里对着河口渡和周家寨的东部烧纸,梦仙从山里回来陪太太烧纸钱,仍然穿着鲜艳的衣裳,太太要她脱了,给她换上了一件黑色的粗布衣裳,说只有这样,亡人才能领到冥币。梦仙没有和太太较劲,换了黑衣服,她认为祭拜亡人是应该的,只要心诚就行了,关键是要化悲痛为力量,如果不心诚,你不管穿怎样的衣服都是形式主义,都是白搭。新一代的梦仙对祭拜祖先有自己的独特见地。 梦仙返校的头天晚上,水秀给她讲到周平安伯伯要用店子换船的事,梦仙一听,高兴得哇啦哇啦地跳了起来,说好呀好呀,如果不换,船没了用,等于是一堆废木材,烧火都不怎么旺了。水秀说:“你不懂,这船可是我们祖宗的东西,不能随便丢的。”梦仙说:“妈,你死脑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还守着这几毛钱的生意。”水秀说:“我跟你通个气,你读你的书,别瞎掺和大人的事。”梦仙说:“妈,爹同意不同意?”水秀说:“你爹同意,但是你太太不同意。”梦仙说:“我跟太太说,我保险她老人家同意。”梦仙说着就要去摇摇岩找出门走走的太太去,水秀说:“仙,你不要去惹你太太生气,太太的身体不好。”梦仙说:“我不给太太说,我去爹的船上看看去。” 梦仙一口气跑上船头,黑狗和白狗在船头一上一下地交替嬉闹,见梦仙来更是闹得起劲了。梦仙抬一下手,黑跳起老高,梦仙说:“黑,看好船。”赵刚说:“仙,瞎胡闹什么,夜这么暗了,你来干啥?还不睡觉,明天还要去学校呢。”梦仙说:“听妈妈说有人要用店子换我家的船,我同意了。”赵刚说:“你同意了,顶啥用。”梦仙说:“你的意思也是要太太同意啰。太太是咱家的邓小平同志啦。”赵刚说:“不是这样的,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你张嘴,正好天上就掉下个热馍馍?”梦仙说:“爹,你别给我打马虎眼了,到底是太太不同意,还是你不同意?我要店子,不要船了。”赵刚说:“傻孩子,你瞎说,大人的事你不要掺和,你的主要任务是读好书,将来考上大学,到城里做事,啥也就不用要了。”梦仙说:“爹,没得钱,我就是考上了大学,也是读不起的。”梦仙的话把赵刚呛住了。有人过渡,赵刚顺势说:“仙,快回去,不早了。”梦仙回到屋里,算是从父母口中得知这店子是换不成了的,她也只能是跟着热闹热闹,到底还是不敢违背娘的意思,不能问太太,太太是过一天算一天的人了,太太老了,来不来就生气,一生气就会病倒,喘不过气来,很难招架的。 七月半过完了。各家各户按照村里的安排,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都陆陆续续上马公路了。周平安收取水秀家的公路建设费时说:“如果你们想通了,我还是愿意帮你们的忙的,公路修建费也就不用交了,我代你们交,或是我替你家出义务工。”水秀和赵刚再一次陷入了迷茫当中,他俩觉得这个机会放弃了,也许就不会有第二次了。如果抓住了这个机会,没有了船,奶奶就有可能活不下去了,两口子真是左右为难。水秀说:“这么多年来的收入,真的不如人家店子一年的收入,我这几天问了好几个开店子的熟人,都是这么说的。”赵刚说:“这摆渡的活,操心太大了,人都比别人老得快些,开个店子,又自由又松活,来钱也快。”水秀说:“奶奶说得也有道理,这周村长不是个省油的灯,他怎么有好事让我们干?这还是祖祖辈辈没有过的事,又何况他还恨着我们。”赵刚说:“从最近的脸色看,恨可能他都恨不起来了,这么多年了,他儿子周小虎都要讲媳妇了,他再恨也没有什么意思了。他的主要目的可能还是想赚钱,但明知这船摆不久了,活生生把一个店子转给我们,他脑子里进水了是不是?”水秀说:“也许他真的是给你讲的那点理由,重要的可能是他守不住媳妇,让媳妇回来干工夫又下不起力,只能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才是最好的办法,也是万不得已的办法,不然的话,他会拿下架子,专门找你商量?”赵刚觉得水秀说的可能性最大,守不住媳妇这是最要命的。 周平安再一次与赵刚商量这个事时,赵刚说:“你等几天,我和水秀再掂量掂量。”几天后,赵刚回绝了周平安,说:“我们都同意,奶奶不同意,她老人家和船是连在一起的,船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等一段时间再说吧。”周平安听了赵刚的回话,也不怎么强求了,显出无所谓的样子,在赵刚看来,好像是周平安不愿意的样子了,而周平安心想等一段就等一段吧,反正水秀的奶奶也活不了几天了。公路就要动工了,全村上下都在议论修公路的事。赵刚和水秀也忘记了一切,跟着过渡的人议论修公路的事。长期封闭的山寨,一旦有了新鲜事,想象力也是特别的丰富,山外的路,山里的路,未来的路,已修的未修的正准备修的有可能修的,都在他们的话题当中。这路就好像是山里人未来的一切了。也正是这样的话题,再一次激起了赵刚和水秀想尽快摆脱未来危机感的欲望。但他们迫于老奶奶的压力,最终还是闭口不提拿船换店子的事了。很多天,周平安过渡也不提这个事了,好像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事,赵刚觉得周平安并没有什么目的,非要得到他们的渡船不可。赵刚把他的想法,再一次告诉水秀,说:“今后要想吃碗长远饭,送仙上大学,开店子还是合算些。” 水秀把这个想法再一次告诉奶奶时,奶奶突然晕倒了。奶奶的晕倒虽然有多种原因,但水秀说拿船换店子的这件事是主要的诱因。这件事,水秀再也不说了,也渐渐淡忘了。水秀奶奶身体好转以后,也好像忘记了过去的所有事情。一家人又回到了往日的生活,日子仍是那么平静地走着,所不同的是在大白天里,水秀奶奶坐在院子里的时间长了一些,她努力地睁开着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看着日日摇晃的渡船,看着上上下下的船客,看着熟悉与不熟悉的影子,心中充满了迷茫与快乐。过渡的人从摇摇岩边来来往往,他们看到水秀奶奶黑色的c字形身影,就随便拿老奶奶开玩笑说:“这老奶奶的气真的长,只要等到今年冬天她也就可以看到公路修到河口渡了,到时她还可以免费到处坐车旅游。”有年纪大一点的人,走进水秀家的院子里,把这玩笑话大声讲给老奶奶听,老奶奶就张嘴笑起来,笑得嘴里一颗牙齿都没有了。 第六章 船不能换店子,修公路的义务工当然就没人出了,钱也没人出了。赵刚只好白天去修公路,晚上回来替水秀值夜班。这段日子,水秀奶奶特别想到船上看看,就要水秀把她背到船上坐着,过渡的人都认得这位奶奶,上船下船都亲热地叫她老奶奶,说她是一个世纪的见证人,什么运动都见过,经过了好几个朝代,也不知这样摆渡过多少人,她高兴坏了。过渡人见着老奶奶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也没人谈修公路的事,也没人谈修桥的事,水秀奶奶当然也不会想起这些事,这些事不在她的岁月里。水秀奶奶完全找回了过去在船上生活的感觉,她还从孙水秀的一招一式中,看到了自己几十年来的影子,她对摆渡的接班人完全放心了。她从过渡人的脸色上话语中没有发现有人要打她家渡船主意的蛛丝马迹,她也完全放心了。水秀奶奶在船上连续坐了几天,她就不坐了,她说:“秀,我不上船了,到船上影响你摆渡。不过,这几天我看了,你比我年轻时摆得好。” 周平安在检查新修的公路时,对赵刚很热情,他丝毫没有提换船的事,赵刚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好像是自己提出来用船换他的店子遭到拒绝那么不好意思起来。一天,周平安看到梦仙到公路上来玩耍,有三四个同学,周平安远远地看去,觉得梦仙是个大姑娘了,他的心里动了一下。河口渡要通公路了,这是大家心中都高兴的喜事了,娃娃们比大人更高兴。梦仙和正在准备点炮火炸石的爹说笑了几句后,就领着同学回河口渡来了,这天是个星期天。梦仙走后,周平安过来与赵刚打招呼,很热情地说:“再有几天就完了,你的义务工就完了。”周平安显得热情得有点过份,赵刚猜不出村长心中有了些什么喜事,也就跟着热情,说:“谢谢周村长关照,让我干了这点炮炸石的轻松活,不用抡大锤挑石头了。”周平安说:“我知道老弟天天在水上,有手上的功夫,身子骨是飘起的。所以才,不过这也是技术活啊,风险比出蛮力的人大啊。不过,只要小心一点,也就没问题了,有十几个人还在争这事呢,你搞完了,我还得派下一个角色上。”赵刚说:“再怎么说,要谢谢你这个大哥啊,回头在船上我请大哥喝一杯。”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河口渡村最好的媒婆来到水秀的船上,正儿八经地给梦仙说起了媒,对像就是周平安的儿子周小虎。周小虎一表人才,比他老子周平安还要高半个头,看样子聪明但不狡猾,这样的孩子就会讨人喜爱,高中快毕业了,成绩还可以,考一个普通大学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他有自己的想法,不想考大学,想当兵,或是到中医院当学徒,这真是怪怪的,周平安对自己的儿子都难以理喻了。那个星期天,周平安看上梦仙后,觉得这女孩子在河口渡的风雨里出落得相当有气质,一眼看去就是帮夫相,这正好求求她,可以给儿子添喜气添运势,于是他就请来了媒婆,到水秀家来说和这件事。媒婆两片嘴,死的可以说成活的。水秀觉得这也是一件大好事,心想这好事都在往身上跑,是要走两年好运了。水秀是在船上看到周小虎那这孩子长大的,如今是越长越利索,聪明又懂事,哪个大人不喜欢?媒婆还在摆那孩子的好,摆那村长的势,水秀说:“婆婆你不要说了,这些我比你有百十个清楚,我天天看到的。”媒婆说:“天天看到的,不一定懂,好东西是要挑明的,这一挑明了,你心里不更亮堂了。”水秀说:“我知道了,晚上等梦仙她爹回来后我还要跟他商量,还要跟闺女商量,现在可不是旧社会了。”媒婆显得十分通情达理,说:“那是当然的。”心想这是她做媒的历史上最快最好的一次媒了,心里想着一双鞋一个猪头一瓶酒,嘴巴都笑齐了耳根子。媒婆乐癫癫地要去回话了,说:“女儿要娘作主的啊,一园的瓜,最大最好的只有一个啊。”这时渡口两边没有人,水秀把船栓好,叫:“黑,白,帮我看一下船。”水秀要媒婆到家里去喝口水,说:“说了大半天,水是要喝口的。”媒婆看到摇摇岩旁边的单家独院,也着实从心里起了感叹,高兴地进了水秀家里,水秀说:“时间都到船上,没多少时间接抹,家里乱七八槽的。”媒婆却说:“门当户对,户对门当。”水秀进屋倒了一杯红糖水,又拿出了十几个刚刚从船上带回来的鸡蛋给媒婆装上,媒婆说:“无功不受禄。”水秀说:“婆婆就是不来办事,常来坐坐,小辈也是要孝敬的。”媒婆听了这话,那个笑得啊是扯不来气了。媒婆说不担搁了,起身出门时,躺在病床上的奶奶问了一句:“是谁啊,你不是又来搓和船老板卖船来的吧。”水秀忙答腔:“奶奶,您好生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是过渡人讨口水喝,我们讲的是与船无关的事。”屋内不作声了,水秀对媒婆说:“奶奶这几天身体不大好,前几天到船上坐了两天,受了点风寒,她年纪大了,我们不给她讲任何事了,要她少操心,多活几天。”媒婆说:“水秀,你和赵刚真是一对孝顺孙子,比儿子都好,你奶奶真的是享的孙子的福,过去的人讲鸡子都靠不住还靠虱子去了,你奶奶还真的就靠住了你们这个虱子。”水秀说:“婆婆过奖了。” 两人出院门时,摇摇岩旁边正好走来几个过渡的人。水秀和媒婆告辞了,媒婆往村中心组去了。水秀和过渡的几个人下了石级,上了船。船在河中行,河对岸又等了几个妇女,像是周家寨的身影,又不像。船上的一个人说:“好像是光才的媳妇,听说她打工回来赚了不少,都三十几岁了,刨刷些还可以。现在男的出去都搞不到钱,有的打工回来还要倒贴。”水秀说:“看背影子有点像光才媳妇,听说她打工最会干,人巧心也巧。但看那穿作又不大像,人也没那么高大。”说着,船快靠岸了。船上的人下去了,上船的几个女人,水秀从来没有看见过,听口音好像是湖北那边来的人,嘴巴上说到了公路,可能是到这边看公路来的。看到此情景,水秀心想这周平安说的话就完全是事实了,湖北都来人看了,就说明这座桥是要非修不可了,桥修了,她和赵刚飘飘的身子还能做什么呢?幸好今天媒婆给她带来了新的希望,是比用店子换船更好的事。 水秀想问问船上的妇女是做什么来的,又不敢问。那两个妇女下船后,给水秀十快钱,说不用找了。她们下船并不急着赶路,而是一步一步慢吞吞地在石级上走,边走还要边回头朝周家寨那边看,好像是看桥从哪里修的样子。其中有个大个子妇女,像是一个官官,讲了些什么,瘦个子妇女就往一个小本本上记下了。但究竟讲了些什么,水秀隔得远只看见嘴巴动,一句也没有听到。那边有人喊过渡,水秀边把船拉过去,边回头目送那两个妇女从摇摇岩旁边过去了,往村中心组去了。 傍晚,赵刚回家,帮床上的奶奶擦了揉了,又喂了一小瓶娃哈哈,就下到船上换水秀。赵刚一见水秀就说:“周村长说的都没错,今天湖北来了一个交通厅的一个什么处长,看了我们修的路,说修窄了,她们连村长的面都没见就到乡政府去了,说还要到湖南交通厅去。看来,我们这船是要被淘汰了。”水秀说:“是两个妇女吧,一个大个子,一个瘦子,是不是?”赵刚说:“是的,她们说是从这边过的渡。”水秀说:“她们说了修桥的事了没有。”赵刚说:“没有听到。但说不说,你还不明白,不修桥,汽车从天上飞过去呀。”水秀明知故问,心里就是抱的那么一点侥幸,侥幸湖南修个断头路,车到河口渡算了,她的渡船生意不就越来越好吗? 水秀走上了几个台阶,想起来上午媒婆说的事,又折身到船上,有点兴奋起来,她轻轻对赵刚说:“你也不要操什么心了,我跟你讲个好事,有人跟仙说了一个人。”赵刚未等水秀说完,就说:“仙这么小,就谈朋友,人家不笑话她?”水秀说:“女孩子放人放早点好,大了难寻好主儿,别人还疑三疑四的,也不是个事。”赵刚说:“哪家的娃。”水秀说:“你猜猜看。”赵刚从来没这个念头,摇摇头,脑子中一片空白。水秀说:“看你死脑筋,就是村长的公子。”赵刚这才想起来,这几天是怎么了,走狗屎运了,公路上的好事都让他占尽了,他还跟着村长吃了很多公餐,原来是这个运气。赵刚抑制住内心的冲动,水秀要的就是男人的这个冷静,两人就谈得很拢来了。赵刚说:“不知仙怎么想?这孩子烈呢。”水秀说:“先稳住一段时间,但话还是要给她讲的。既然村长对你是那样的,就说明他们是认可仙了,仙这孩子心也高,一般人家她看都不会看的。你想想,稳住了这门亲事,就等于稳住了我们家的渡口,也等于稳住了他家乡政府边上那三间店子。今后,不管怎么变化,我们都不亏。”赵刚想想,说:“这是最保险的一个方案,化解了一切我们看不见的风险和无法预料的风险。”水秀说:“没想到车到山前真的是有路了,船到对岸是自然的直了,可这天天自然直的道理,到今天总算明白了。”赵刚有些激动的说:“奶奶那里怎么说呢。”水秀说:“奶奶老糊涂了,又有病,操了一世的心,我想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她操心了才好,什么事都不要跟她老人家说,说了,她就睡不着,脑子就越想越糊涂了,我心里也疼得很,大事小事我们自己掮着,让奶奶多过几天好日子,实在要说也要等到事办得牢实了,再说。”赵刚说:“你说得对,奶奶疼重孙子,比我们还疼,我想奶奶最后的心事很可能就是要守住船和给仙找一个好出路,是吧。”水秀看有人来了,就下船了。水秀走在回家的石级上,赵刚悉嗦悉嗦拉动揽绳,头却朝往回家的石级上望着,天上半边月和星子多而远,照不到石级上,晚风中吹动着一团水墨色的影子,这是水秀在赵刚眼中最含蓄的时刻。 第七章 赵刚的义务工快干完了,他的心里有了另外的一层意思,他看到周平安就不好意思起来,但这种不好意思又充满了一种希望和甜蜜。周平安听了媒婆婆的话,样样看在眼里,样样都看透了,只是不点穿,仍然是那么地关照赵刚,说是坎上坎下的人,请他吃公餐。公路上的人,看到此情此景,也对赵刚好了三分,赵刚知道这都是沾的周村长的光。最后一天的晚餐后,赵刚千恩万谢了村长,说完成任务了,心里踏实了,他就要回渡口上去了,他要村长多保重自己。 赵刚前脚走,一个管工的组长后脚跟过来,说:“赵大哥,你今天炸的地方,有点点没松动,有点影响明天的施工,刚才村长要他们重新打了两个炮眼,麻烦担搁你几分钟,再补两炮。”赵刚说:“没雷管了,剩的几个雷管是打湿水的,我原准备讨几个回河里给奶奶炸餐鱼吃的,都没用了,我全部交给保管员了。”那人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材料都给你预备好了,你只帮装进去,点火就行了。”赵刚笑笑说:“还是缺不得我呀。”那人说:“当然啦,村长的红人,今后你还得多多帮衬帮衬老弟呀。”那人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两张五十元的票子,说:“这是你的加班工资,你的义务工已搞完了,你这是帮村里的忙。”赵刚不好意思起来,说:“不要,不要。”那人说:“你不要工资,村长说了,也就不要你帮忙了。”赵刚没法,收下了钱,心里就激动起来,想起了这十多天的好多美事,边点炮还在边想着那些美事。他点了两下,跑了,心里还想着那些美事,他躲在一棵小树下,炮半天没有炸,心里惴惴不安起来,他想着记不起了是点了两炮还是点的一炮,想了好久也想不起来了,这两炮他没有剪短导火索,很懒散地点了,好半天了才听见嘭的一声,炸开了几大块石头,还有一炮没有响,赵刚自言自语地说:“是没点着,是没点着。”赵刚重新走到炮眼边,这时夜色已罩下来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就划亮一根火柴。一点蝌蚪样的红色火焰从胸前直线地挨近了炮眼,突然这点火焰嘭的一声炸红了半边天,待工地上几个守工棚的人来看后,赵刚的头与手脚已是完全分开了。一股血腥味,裹挟着新泥、青草、碎石的味道,真冲围观人的鼻孔,搅动了围观人的五脏六腹。 傍晚时,水秀在船上等赵刚来接班。赵刚说了,今天完工,会放一个早工的。可是天暗下来了,今夜无月无星,河风早早起了,还下起了小雨。水秀躲进船仓里,一股凉意钻进船仓,袭上心头,心里有点不安起来,她自言自语:“怎么搞的,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又加班了,也太老实了。”外面有人过渡,水秀顶着斗蓬,拉起了渡船。周家寨这边正好有两个中心组的熟人要回去,水秀就说:“你们到路上碰到赵刚喊他快点回来,今日人多,奶奶和我夜饭都还没吃。”过渡人说:“好。”下船时,黑色的天空中,传来了几声看山狗的叫声,这突然的尖锐的鸟叫声,让水秀毫无防备地受到了惊吓,她全身打了一个冷惊,幸好有人过渡,她受到的惊吓很快恢复了平静。下船的人很平静地说:“这看山狗叫得急,声音比往年闷,又尖,这两天有大雨要下了。”水秀朝下船的人喊到:“请两位碰到赵刚,一定说一声。”上了石级的人说:“你放心,我们碰上,一定抽他一鞭子。看样子今夜有大雨,你男人没回来,你要提前做准备。”水秀朝两团在石级上往上移动的黑影喊道:“谢谢了,我会做好准备的。” 水秀没想到等来的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男人炸死了。周平安给赵刚到村部所在地的中心组设了灵堂,乡政府下文追认赵刚是修路英雄,号召全乡人民向赵刚学习。赵刚生前和周平安很要好,死后周平安一手操持了赵刚的后事,这叫村里人交口称赞周平安是好人,村里人还说,那个时候是赵刚把周平安搞回村的,现在人家不计前嫌,主动帮助赵刚,还给他收魂,周平安真的是好人,村民对周村长也就更加信得过了。赵刚出事以后,周平安把儿子周小虎接回来,要他专门陪同照顾安慰梦仙,自己又请了一个人帮水秀看船摆渡,人死了,渡不能死。水秀也很感激周平安,感激时,就说自己男人的不是,说:“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的,做几天义务工,也不让你周大哥安宁的。”周平安就说:“都是我不好,那天本来没什么事的,可就是手下那帮人,想巴结我,硬要给我的兄弟搞点外水事做做,我也就同意了,都怪我自私,想让赵刚兄弟多赚一百块钱,我真的是该死。”水秀说:“平安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也别自责了。我想赵刚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照顾他的,你对他好,他都跟我说了,谁知他的命是这么薄呢。他的命薄,我的命也不厚啊,平安哥,我们今后孤儿寡母的,还得仰仗你这棵大树啊。”周平安一个大男人也泣不成声了,他是被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深深地感动了。 水秀奶奶是运送赵刚上山的那天才知道实情的。水秀本来暂时不想告诉奶奶这件伤心事的,可是梦仙照看太太的一些反常情绪还是引起了水秀奶奶的猜疑。河口渡村的人把赵刚要送到周家寨的孟家祖坟岗上去,一路上几百人的队伍为赵刚送葬,鞭炮洋鼓洋号声惊动了河口渡的的山山水水,也惊动了躺在床上的水秀的奶奶。水秀奶奶几天来隐隐约约的感觉,在这长长的送葬队伍中得到了确认,但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的命是这么苦,更不相信孟家的男人都这么命苦。水秀奶奶不顾腰酸腿疼,不顾心里发慌,挣扎着在重孙女梦仙的搀扶下走出了院门。水秀奶奶堵在了摇摇岩旁边,她今天似乎没有一点悲伤,也没有泪痕,精神看上去是出奇的好。送葬的队伍过来了,水秀奶奶堵住了去路,敢堵送葬路,除非天大的冤,否则借你天大个胆你也不敢,水秀奶奶的举动,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可是,当赵刚的棺椁一出现在她浑浊的眼中时,她却突然晕过去了,不省人事了。赵刚的棺椁就像一枚定时炸弹,一瞬间就炸掉了外表看起来坚强但内心却伤心得早已无法支撑起来的老奶奶了。周平安赶快派人把水秀奶奶送进了乡医院,这是水秀奶奶第一次进国家的医院,梦仙和周小虎跟了过去。 送葬的队伍经过了短暂的骚动,重新启动,继续前进,弯弯曲曲的队伍有一百多米长,抱灵牌子的是村里请的一个小孩,水秀双手吊在棺椁上,一路走来一路哭,哭天哭地哭爹哭娘,泪如雨下,无人能劝住。送葬的队伍在呜呜咽咽的洋鼓洋号声中过了河口渡,然后又像蚂蚁一样慢慢爬上了周家寨的山坡,远远看去,花圈和白色的头巾,就像一条白色的河流与响水河青色的水波构成了一种交叉的流动。送葬队伍哄托出来的悲哀气氛,搅动了河口渡的空气,不亚于六二年周家寨的那场大劫难。 第八章 两千年的腊月,河口渡村的公路终于修到了河口渡的水秀的屋当头。往下就要修桥了,公路修到摇摇岩的时候,修路的人整天整天谈论修桥的事,好像大家不是在修路而是在修桥。但路修完的时候,就很少有人议论修桥的事了。因为大家听说修这座桥要花去一个县的两年财政收入,大家就没有兴趣了,因为太贵了,太贵重的东西往往让人提不起神来,因为它离人们的生活实在是太遥远了,遥远得人们都没有精神奢求了。 水秀奶奶在医院里折腾了一两个月,回到了家里。水秀奶奶没有什么大病,就是情绪不稳定,别人在她面前说不得公路,她也不走出院子来看一眼已修到自家屋当头的公路。水秀奶奶现在最多也就是在竹栅栏围着的院子里坐坐,看看摇摇岩还在,屋后那片竹林还在,河口渡还在,黑和白还在,那几只公鸡母鸡还在,她就安下了心。年关就要到了,河口渡村到处飘荡着炒米年粑腊肉的味道。年也很快到了,河口渡家家贴上了红对联贴上了门神。中心组的鞭炮今年比周家寨的响得多响得久,因为有好几个打工仔回来都买了小车,车上就装了很多鞭炮和山外的新奇。水秀家里没有男孩,她给梦仙买了几卷鞭炮,但梦仙懒得放。水秀一家,在河口渡的百家鞭炮声中,很平淡地过了年,这个年好像不是活人过的,而是为死去的亲人过的。人死得多了,悲哀似乎也就没有了,内心的悲痛无法表达,外界的人看起来也就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其实,这是她们悲痛得已到了极限,过年都没心过了,这不是悲痛又是什么呢?水秀压制着自己的悲痛情绪,她要一肩挑起这个家中的重担。梦仙看出了母亲的悲痛,想为母亲分忧,也把自己的痛苦压下,装出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水秀奶奶经事最多,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烂没受过?她完全顺其了天意,生活与日月运转浑然一体,反倒为这个家起到了主心骨的作用。 两千年的大年初三,响水河上空升起了红红的太阳。水秀奶奶听重孙女梦仙给她讲这是一个世纪的交接时期,大城市里都在搞纪念活动,回顾上一个世纪是怎么走过来的,想想下一个世纪要做哪些事。重孙女的话,触动了太太世纪之交的神经。水秀奶奶说:“仙,你把太太扶到船上去,我要到船上给你和你妈讲故事,这算不算我们山里人的纪念活动?”梦仙高兴地说:“好啊,太太,你是一个世纪老人,我就想听您讲过去的故事呢。” 梦仙高兴地把太太背到了河边,太阳的照耀下,太太一头银色的白发,闪闪发光,反照得梦仙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船从周家寨那边载着人拉过来了,拉船的人是一个小伙子,水秀奶奶问:“仙,你娘到哪里去了?”梦仙说:“听妈早晨说是到周家寨去请个木匠过来,整修一下家里的房子吧。”水秀奶奶说:“那是谁家的孩子?”没等梦仙回答。船已靠岸,船上就喊过来:“太太,我是周平安的老大周小虎。”老奶奶说:“什么?什么虎?”小伙子重复道:“周小虎。”老奶奶笑笑说:“啊,是虎娃子,今日个怎么有空到这船上耍耍。”小伙子说:“是水秀姨要我看会儿船。”老奶奶说:“你不是在读书吗?”小伙子说:“太太,我高中毕业啦,没考上大学,也没考上兵,准备回家务农呀。”老奶奶回头对梦仙说:“仙,你说说,不准骗我,这船还是咱家的吗?”梦仙说:“太太,你说什么?你真是老糊涂了,公路都修到屋当头了,谁还稀罕你这破船?谁还抢了你这船?你送别人别人还赚累赘呢。”船上的小伙子朗朗地笑了起来,说:“梦仙,你还不要讲了,我还真的想要抢了你的船。这拉船的感觉真好。”水秀奶奶是听真了这句话,脸突然黑了,像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情了。梦仙说:“太太,他是讲笑话呢。”水秀奶奶不听梦仙的解释了,叫周小虎走开,要梦仙自己拉船。周小虎见老太太无缘无故地生气了,就说:“梦仙,你妈就下来了,她去请匠人,我是到乡政府替我爹办事去的,你太太生气了,我听说她是不让外人拉她这渡船的,现在你自己拉,我走啦。”梦仙看着周小虎的身影一闪即逝,心里涌起了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梦仙把太太背上船,撑开一把花阳伞,河对岸就来了人,来人正好是水秀和水秀请来的木匠,木匠工具都挑了一担。跟着上船的有七八个小孩子,他们是到中心组去玩去看汽车去的。刚刚过年,孩子们就知道玩,过年好像永远都是孩子们的节日,大人只能是跟着乐一乐的。 梦仙拉着船,样子极像水秀妈妈也极像水秀奶奶年轻的时候。大年后的正月间,过渡的人都是穿戴齐整,穿红戴绿的,水秀奶奶在这样的气氛中觉得是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了。那是二十世纪之初,她出生在沅陵的一个河码头,河码头也有渡船,只是那个渡船是别人家的,很小,河面也窄。她是几十年没回去过了,一到河口渡就生了根。这期间,她不是没回去过,她是三几年回去过一次,那次回去听说父母都是跟贺龙的队伍走了,她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现在就是想回去也不知道路是怎么走的了,何况她曾打听过,她父母都在贺龙拖的队伍中牺牲了,她也就彻底断了回乡的念头了。现在她在这河口渡生活了七十多年,是河口渡方圆几十里地最老的老人,她的根也就扎在这里了。水秀下船说:“仙,莫让太太紧到吹风。我把木匠伯伯送到家里后,安排一下就下来换你。周小虎怎么就走了?你没留他吃中饭?这么大了还不懂事。”梦仙走过来附在娘的耳朵边说:“是太太把他赶走的,他开玩笑说要抢这船。”水秀笑笑,并不生气。水秀回头嘱奶奶坐稳,晒会太阳就进仓里去。水秀进屋,把木匠活铺排好了,就下到了船上。正月初三,河上的太阳大,河上的风也大。水秀看奶奶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红,怕刚刚才好转的风寒又复发,就强迫梦仙把太太背回去。水秀奶奶亲自下到船上看到船上的一切依旧,也就放心了,她最放不下心的就是这船,她怕水秀上当受骗,把船转让给别人,这船是她孟家子孙的饭碗。 初三初四的好太阳转身就不见了,这几天河口渡的天气说变就变,河风全部身披针尖麦芒地对付过渡人。过年的味在淡化,过渡的人又有了新的议论。他们说这河口渡的桥还是要修的,议论的人是湖北那边的人。他们还说湖北那边的矿、水果、药材都要从这边运,湖南的价好,路也好走,就差这座桥了,桥修好了,那边的路几个月就修通了。也有人议论过,听说有人想先修个过汽车的渡口,但经过反复论证,先修了过汽车的渡口,今后还要修桥,是重复工程,这方案早就否定了。也有人议论,如果这渡口有人事关系,被征收,修桥后肯定有补偿,要是人熟,可以补到好几万。水秀听着这些议论,觉得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她只想与周平安家的亲家关系快点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家里没了男人,各种事情都多了起来。自从公路修到了屋当头,这河口渡的生意要比以前好几倍了,但就是人手不够了。水秀想让梦仙不读书了,回家帮着料理家务,照看太太,有时还可以换一下拉渡船的手。水秀再想又觉得对不起死去的赵刚,她爹在世时,说一定要把梦仙送出头的。想来想去,她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了周平安的大儿子周小虎身上,如果这个未来的女婿成了,她的一切烦恼都解决了。水秀想着这件事,主动想去一趟周家寨,劝周平安不要送周小虎复读了,考兵考学都没考起,回来撑渡船算了。 周家寨那边有人喊过渡,水秀把船拉过去。过来的人是一队娶八字来的人,水秀问:“是这边哪家的姑娘?”来人说:“是响水河乡二坊坪上的姑娘。”水秀望着这一路人过了摇摇岩,天也渐渐黑了下来。梦仙从石阶上下来,后面跟着一黑一白两只狗。梦仙是来换娘的手的。梦仙轻盈地跳上船,像一只小鸟跳了上来。水秀的心一下子慌了,如果梦仙不在家,她想她这拉船的手谁来换呢?水秀突然感到自己没有了男人的那种悲凉,就像正月间即将到来的这场大雪,已苍茫而来,覆盖了她的整过世界。 第九章 过了正月十五,河口渡降了一场大雪,过渡人少了一些,水秀就抽空主动找到了周平安。水秀说:“大哥,我家的事你都看到了。媒婆把话也讲尽了,我想剩下来的事应该是当父母的事了。”周平安说:“水秀妹子,要说的话我都说完了,就看你的了。”水秀说:“我想让梦仙回家帮忙,书不读了。”周平安说:“至少要读到初中毕业。”水秀说:“那你老大是不是还要复读一年?”周平安说:“他还不想复读。”水秀说:“我想过几天就把两个孩子的事定下来,看留谁回到船上来帮忙。”周平安说:“这好商量,周小虎能娶了梦仙真是周家祖上有德。”水秀说:“大哥不能这样说,都是孩子们的福气,也是活该他们有缘份。”周平安说:“要是两个囝都不读了,就一心一意做生意,定了亲,就马上结婚,也是好事,免得世上的人嚼舌头。”水秀也正有此意,没想到周平安说到她的心口上了。水秀学会了冷静,是好事也得慢慢地说:“这个主意好,我也有这个想法,今年定亲明年热热闹闹地办了,万事就大吉了。” 水秀把一切都张锣好了以后,就请来了木匠,给梦仙打出嫁的家俱。周平安也给水秀捎过话来,说五月端午是这一年最好的定亲日子,那个时候就娶八字通族一起办了,周小虎也不复读了,缺人手时尽管叫他帮拉船就是了。 木匠进屋后,水秀才有空把前几次说的半真半假的话,给梦仙正儿八经地提出来。梦仙先是一楞,后来在娘的泪花中接受了。水秀说:“周伯伯还是想你读完初中,这你自己作主。”梦仙说:“我不读了,妈和太太两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木匠正式进屋的第二天,水秀奶奶躺在床上问木匠要做些啥子。木匠一五一实夸了这门姻缘后,水秀奶奶才从蒙到的鼓里跳出来,她才得知水秀这孩子蛮着她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当天,水秀奶奶以死相抗地要阻止这桩婚姻,虽然事情只发生在水秀奶奶与水秀之间,奶奶的这个举动对水秀来说也无异于五雷轰顶。水秀奶奶对重孙女这桩婚姻的阻碍,水秀百思不得其解。水秀在这件事情上无法与奶奶达成妥协意见了,也在以死相逼。事态正在扩展,两个女人都在以死来逼对方让步,这是何等的大事,这样下去,这也同样不亚于六二年的周家寨的大滑坡加泥石流所造成的大灾难。但由于年龄的明显差异,两个女人又在尽最大的力量来克制自己的冲动,这一夜无话。 两个女人堵气的次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把正二月的寒气一扫而光。木匠暂时不来了,梦仙正在河口渡上摆渡。水秀奶奶躺在床上,从眼角挤出了两滴浑浊的泪,她叫水秀搬过来小椅子坐在床头,说:“秀,奶奶本不想再给你讲什么了,奶奶本是想把过去的一切恩恩怨怨一个人带进土里头去就算了的,可是命运又偏偏在捉弄我们孟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水秀这时,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又心中茫然,眼睛水出来了,但她又不得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奶奶,都是孙子不孝,本想让奶奶过几天好日子,不让奶奶操心,可是又偏偏让奶奶操不尽的心了。”奶奶说:“是奶奶不是,奶奶应该早就要给你讲清世界上的事情的,奶奶总认为你还未长大,总是不想让你受到委曲。”水秀说:“奶奶,你放心,有什么话你就跟孙子说吧,我的两个肩膀硬着,不会给祖宗丢脸的。” 奶奶想从床上坐起来,水秀把奶奶扶在床头上靠着,奶奶的眼睛里又滚出了两颗浑浊的泪,奶奶才开始给水秀讲为什么要阻止梦仙不能嫁给周小虎的筋筋绊绊枝枝叶叶。老人的回忆是深沉的,在遥远的过去的岁月里,有时让人听起来感到沉闷、沉重,有时甚至还让听的人怵目惊心。 奶奶伸伸手,水秀也伸出手,奶奶握住了水秀的手,慢慢说:“那个时候周平安的爷爷周瞎子十七八九岁,跟他爹四处行医,来到我们沅陵,来到我家,那时我母亲身体不好,找他爹开了方子,当时我们村子里,有好几户人家都开了方子,他父子俩一直住在我家。有天晚上,周瞎子他爹去了别家诊脉,周瞎子就在我家后院的草树底下把我睡了。正好我爹出门查夜,也许是我爹早就觉察到了周瞎子的轻浮举止,早就注意到他了,那晚,周瞎子把我骗到了草树底下,说是给我治病,就把我睡了。睡后,我爹也就是你的外祖太太,当场把周瞎子和我给抓住了。我无脸见人就躲了,我爹找回了周瞎子他爹,周瞎子爹气不过,一索子把周瞎子捆了,交给我爹处理,周瞎子爹就不知去向了。当时的习俗是要沉水的,也就是说犯了奸的人,身上由族长绑上一幅石磨,然后沉到河潭深水中去喂鱼,好消除自己子孙的罪孽。但我爹当时念及周瞎子爹的好处就网开一面,没有沉周瞎子的水,而是让他跪了三天瓷刮子,可周瞎子嘴硬,生死不认错,气得我爹只想沉他的水了。可有人劝我爹说,还是给他一条活路吧。我爹就说,那也得给他留下点纪念,于是就取出小刀,挖出了他的一只眼睛珠子,我爹要挖他另一只眼睛珠子的时候,我得知情况,我不忍心了,就站出来说,我也有错,求爹给周瞎子留下了一只眼睛。爹当时说我,丢了几辈子人的脸,还有脸站直了腰杆说话。我当时没话可说,但爹还是放过了我,也放过了周瞎子的另一只眼睛。” “那后来呢?”水秀把奶奶的手抓得紧紧地问道。 奶奶继续说,声音越来越慢了:“后来,我去了舅舅家生活。周瞎子也离开了我们的家。我舅舅待我好,如亲生。舅舅在当地给我找了一户人家,人不错,我也看了,我也满意。没想到的是,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为了消灭自己肚子里的祸害,我吃了灶土灰,吞了瓷刮子,洗了冷水澡,爬了高山坡,背了重担子,勒了裤腰带,下面见了红,但就是不见死,肚子里的命大,我折磨得也快没命了,舅舅说你别急,他就把我的事给那男的说了,那男的说,不要紧,生下来,咱也省了一回心,舅舅放心了,别人都不在意,赶快嫁过去,别自己折磨自己了。我一生都要感谢舅舅。舅舅让我快嫁人,一样不要别人的,我那男人一高兴,新婚之夜喝了三斤包谷酒,醉到第二天人就没了。过路的道士说,我的命的旺相在西北方。道士走了,给我出了一道谜,让我猜了六七十年,如今就要给你交谜底了。” “那后来呢?”水秀把奶奶的手都抓疼了,两只眼睛看上去越陷越深,她是要奶奶用这个谜底来帮她填充这双深陷的眼睛了。 奶奶继续说,奶奶已没有了刚开始时的迷惘了,眼睛里好像一条清澈的小溪,明亮起来。奶奶的声音也逐渐趋于平缓:“后来,我又回到了舅舅家,顺理成章地生下了肚子里的东西。一个月后,我在婴儿左手背上刺了一个周字,我朝西北方去了,打听到了周瞎子所在的响水河乡河口渡村。我到河口渡中心组后,那时只有很少的几户人家,我趁天黑偷偷把怀中的婴儿放在了村子中的一个药匠铺子的门口。放下婴儿后,我的心是又紧张又放松,是又恨又悔,但一个姑娘不这样做,又能怎么样呢?我躲在旁边,看到铺子里出来人把婴儿抱进去后,我才松了一口气。没了婴儿我反倒失去了方向,也没了寄托,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来这个地方是干什么来的。但我有一个强烈的渴望,就是想见到周瞎子。我朝周家寨走来,就走到了河口渡。一到河口渡摇摇岩这个地方我就晕倒了,因为我已经有四五天没有进口一粒米了,是饿晕了。待我醒来时,我就躺在了摇摇岩旁边的茅屋里了,我说我是找贺龙队伍中的父母亲去的,路上没了盘缠,你好心的太太、爷爷就收留了我。在河口渡生活了一段日子后,我就知道了周家寨的两大富家,一家就是周家,到周瞎子爹手上还开的药铺子,一家就是我们孟家,开着河口渡的渡口。两家祖上是有恩怨的,互相枪杀过人,具体我也说不清了。周家子性旺,孟家女儿旺,周家总是想挤走孟家,霸占渡口,从清朝手里以来一直都没有得惩。我到这里来后,就隐姓埋名,只想看到我的儿子长大,没想到也卷入了这两家的恩怨中来了。当时,我的儿子进了周家,给周瞎子当了养子,我就放心了,但我又怀着一种好奇心去找了几次周瞎子,假装给周瞎子介绍对象。周瞎子也听不出我的声音,只知道我是孟家收养的一个逃荒讨米的人。那时周瞎子在沅陵受到的伤害太大了,在回家的路上,自我了断了香火,成了太监,后来他的两只眼睛同时流浓,他爹用了最好的祖传秘方也没有治好他的另一只眼睛,回来一年就全瞎了。我知道周瞎子的实情后,也没有了任何想法,就答应你太太,嫁给了你的爷爷,过上了船娘的生活。” “那后来呢?”水秀的眼睛有些模糊了。 “后来,你的太太因拉船慢了一点,和周家又发生了一次争斗,周家说你爷爷是你太太接的野种,孟家都断子绝孙了,你太太一气之下跳河自尽了。我在船上看到周瞎子的爹把我的儿子经常抱到中心组的药铺去玩,我的心里是又高兴又委屈,我的心里明白一个事儿,别人心里又不明白,我在处理这事儿上真的是难受极了,痛苦极了。两年后,周瞎子爹的药铺也一把火烧了,据说是天火,后来听人说是有人搞的破坏。周瞎子爹的药铺没了,一病不起,周瞎子的爹和娘一前一后只隔半个月双双就去逝了。周瞎子拉扯我的儿子慢慢长大了,这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也是我最痛苦最疼心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慢长大,成亲,当组长,当村长,我又不能相认,他天天从船上过来过去,喊我孟婶而不能叫我娘,喊一声孟婶,我的心就流一次血。我这不是活生生地剥开了自己身上的血肉吗?但再痛苦,我也得忍着,为了孟家,为了自己的声誉,真是没有办法,有好多次我只想悄悄告诉他,我是你的亲妈啊,可是我又怎么敢呢?说了,这一切的一切不就乱了?说了,我的感觉就是天要塌下来了。后来我的儿子生下了周平安,周平安和你一样可是我的亲孙子啊。” 水秀听到此,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的脑子里进了水,那脑子中的水是越涨越大。但此时的奶奶已有一吐为快的快意了,水秀不忍打搅奶奶此时的话头,硬着头皮,抬起灌满了水的沉重的头颅,任由奶奶漫漫回忆。 水秀奶奶说:“自从周家的药铺子天收后,周瞎子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他的心也变得黑了,给子孙后代交的都是不好的东西,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地方。周平安比你大六七岁,他小的时候就到船上跟你父母吵闹过,还说出了一些不三不四不恭不敬的话来气我们,这都是他瞎子爷爷交他的。这小子面善心黑,他是我的孙子,你不知道我讲这话时是多么的难受,但我不讲又不行,讲多了,我都有一头撞死算了的念头了。周平安小的时候还偷过他爹的炸药雷管,放在我们的船上,幸好过渡的人看见,说炸鱼不能在船边上炸,他才收起炸弹。想起这些事,我说都不敢说了,一说身上就恐怖得起鸡皮疙瘩。那个时候,我看到自己一方的亲骨肉想残害另一方的亲骨肉,只想死了算了。可我一想起当时落难时,你爷爷说过,我们孟家的女儿旺,将来孟家还要靠你撑着的话,我又不忍心撒手不管了。有时看到周家仗势欺人,我是骂又不敢骂,哭又不敢哭,死又不敢死,那种感觉真的是不好受。面对这些尴尬的情形,我只能忍气吞声,尽量维护孟家的利益,最好也不要伤了周家子孙的和气。就是你父亲的去逝,我现在也是心中藏着一个谜。秀,你答应奶奶,我说了很多事你都不要往心里去,让所有的怨恨都让我一个老太婆背走吧。” 水秀闪动着泪花说:“奶奶,你放心,都一个多世纪的事了,我们记着干什么呢?” 水秀奶奶就又放心地说了起来:“你爹这个事是我猜想的,也有些根据,但根据不足。那个发大水的夜晚,本来是你爷爷要出去的,可那天不知是那根神经作怪,你爹偏要出去,像是出去专门寻死去的。那件事后,我问了很多人,周平安那晚并没有得什么急症。周平安那小子最会装死,从小到船上就装过几次骗你爹。再说,周瞎子的医术在当地还是吃得开的,那点小病我想是难不倒他的。那晚的的大水,当地人都是不让任何人出门的,可那天,周瞎子是诚心要让我儿子带了周平安出来生事的。这件事我一直埋在心底,只怕讲出来引起两家仇恨,这怨怨相报何时了?直到六二年,周家寨的天灾大难,天收了一些人一些事,我伤心至极是伤心至极,但我的另一种担心也就少了些。” 奶奶停着不说话了,像是很累的样子。水秀也沉静了下来,不说话。片刻的沉静,让水秀听到了半个多世纪的声音。水秀奶奶眨眨浑浊的眼睛,又开始说话了,说:“我讲到哪里了?”水秀说:“您的另一种担心是什么呢?” 水秀奶奶像突然想起来了,说:“啊,我的另一种担心就是周家失去了药铺子,总想找机会报仇,要从孟家手上夺去渡船。” 第十章 水秀奶奶把要说的话给水秀一个人说完了。水秀奶奶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九十八九的人了,突然像活回来了十几岁。她的眼睛又能清晰地看见船在河口渡上来来往往的摆渡着南来北往的笑声,就像看见那日出日落一样平平静静地摆渡着岁月。她的耳朵也能真切地听见响水河清清亮亮的流水声了,就像听见大自然和谐相处时产生的奏鸣曲那样舒心甜蜜。水秀奶奶把几十年来心中堆积起来的沉重情感,全部倾泄了出来,她轻松了,她有了回到童年时代的感觉。这几天来,她都在做同一个梦,那是一个世纪的梦:水秀奶奶回到了自己故乡的沅陵那个渡口,船很小,河很窄;爹很疼她,白天到山上种地,爹把她背在地边放着,给她采来很多山花;晚上爹就背她过渡,到村外去看阳戏,给她买白糖吃。六岁以前,主要是爹管她;六岁以后,主要是妈管她。后来,来了周家父子,父母就都不管她了…… 水秀听了奶奶的故事,就像奶奶给她打了一针麻醉剂,待麻醉剂醒后,她的心情却一下子沉重了起来,但到底沉重的是些什么东西,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只觉得心里慌慌的,空空的,但又是实实的,总之她的心像一团冬天的湿布那么在寒冬的气流里凝重了起来。水秀没想到自己的心灵是那么的脆弱,连续好几天,她都郁闷在奶奶的故事里,就像郁闷在沉闷的暴风雨到来之前的乌云里,她理不清奶奶故事的头和尾,但她又明显地感觉到了奶奶故事里那种从头到尾的悲怆气息,有点让人痛苦地窒息,又有点让人想永远地逃避。奶奶的故事越来越清晰了,水秀本来不想把故事的情节延续下来,但故事本身的力量却冲破了水秀的自我封闭,把故事延续了下来。那个涨满了大水的看山狗鸟叫的恐怖夜晚,那个几百人送葬的已安放在孟家祖坟山岗上的英雄的坟墓,那个媒婆充满引诱人心的符咒般的话语,都成了水秀延续奶奶这个故事的无法遏止的由头。 梦仙过两天就要上学了,水秀想了好几天,为了保住孟家渡口,她还是要让梦仙退学,回到船上来。看样子这湖北人要修桥也得有一段日子,湖北那边的路都没修,先修湖南这边的桥是不是有人发神经病,这些问题都是水秀听了奶奶的故事以后才想到的,这个时候她是真正感觉到自己长大了。木匠过来催了好几次,问水秀家俱还打不打,不打他就要出远门干活去了。水秀在木匠第五次的问话后,果断地说:“不打了,过两年再说。” 学校到了报名的那天,梦仙说去学校给老师和同学告个别,就回来当船娘。水秀听了这样的话,眼泪刷地就流出来了,她迅速又用衣袖擦掉了。水秀说:“仙,你来帮忙把太太背到船上去,我把家安到船上去。”梦仙想说什么,水秀已不由她说了。水秀奶奶躺在床上没有做声,眼睛亮亮地,眼珠子特别地有了神。水秀在二十一世纪之初的那个初春的早晨,把一个新家安在了船上,乳白色的炊烟就升了起来,烟雾淡淡地,在响水河上空弥漫起来,慢慢地接近了那枚鲜嫩的红日,红日的光辉弥撒开来,给乳白色的炊烟镀上了一层金色的红荤。水秀在船上忙碌着,金色地红荤镀上了她的面颊,看她的身影还是一个年轻的身影,身影的晃动显得轻松利落,让人看出了她内心的张力。 水秀一家人在船上吃了第一餐早餐。奶奶说:“香啊。”梦仙在船上吃了饭,也觉得新奇,在河中洗了碗筷,听到河对岸有人喊过渡,就准备把船拉到周家寨那边去。这时,水秀已整理好船上的杂物,走到梦仙身边,说:“仙,让我来,你快去上学吧,书钱全都放在了你的新书包里。”梦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楞在船上,她想说什么,还没有说出口,水秀奶奶也从船仓里传出话来:“仙,快去上学。”这时,梦仙的眼泪哗地夺眶而出,喊了一声:“妈,太太。”梦仙喊了一声,就讲不出话了,泪水把所有的话像冲走小石子一样地冲走了。 在早春的晨风中,梦仙穿着水红色羽绒衣的身影飘荡在那一溜长长的石级上,就像飘荡在河口渡峡谷中的一面小小的旗帜,给响水河两岸增添了无限的活力。水秀静立在早春的河风中,一把,一把,将船向周家寨那边渡过去,回头的眼睛却看着渐渐消失在摇摇岩的那一片朝霞的艳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