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谐之旅》 第一章 轮岗1 世纪之交,在中国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发生着波澜壮阔的历史变迁,整个社会汇合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席卷前行。相比之下,个体的力量渺小如尘,飘飞不定。这部小说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发生的。它叙述的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那批大学生在就业、工作、家庭等方面所遭遇的种种困扰和磨难,在瞬息万变中寻找内心的和谐与安宁。 这是一段人生历程,也是一部工作日志,更是一种思想感悟。主人公邹开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县林业局工作,由于自己规划的林业产业化项目遭受重大挫折,转而到乡镇寻求发展,然而在乡镇也遭遇了一系列难题,事业二度受挫,之后借乡镇机构改革之机外出打工。在作为打工仔的那段时间里,邹开的肉体和心灵倍受伤害。回来后通过公开选调先后在县招商局和县委组织部工作,由于领导的偏见,事业三度受挫。后调入市和谐工作部,又因为诸多因素,事业四度受挫。此时的邹开仕途迷茫,婚姻失败和家庭变故,面临着人生发展方向的重大抉择。 小说既记述了基层政府的现实状况,也描写了底层民众的真实状态;既有乡村的剧变,也有城镇的演变;既有实践操作中的冲突,也有思想理论上的冲撞。小说诠释的是一种不断超越苦难的信念和努力,表现的是一种顽强不屈的理想主义,在经济诉求成为整个社会首要选择的历史语境中苦苦挣扎的过程,体现的是在流动性过剩的现实空间里,个体如同一颗飘动不居的尘埃,在尘世底部负重游移,既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改变别人的命运。 何桂 2008年1月20日 我的一生,都是些碎片,在时空中飞舞,心灵和肉体在尘世底层负重游移。我是一颗尘,浸染别人,也被别人浸染,在不断飘摇中寻求内心的和谐。 ——题记 *** 暮春时节,万山苍翠,群芳斗艳,沿途是厚厚的伸手可触的绿意。空气里弥漫着春的气息,春的世界里到处是生命勃发,到处是拾不完的希望。坐在镇吉普车上的邹开心情舒畅。我爱春天。车窗外,满眼春色,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张扬而充满诱惑。万绿丛中,偶而会有一座古朴的长满青苔的小石拱桥,触人怀古幽思,仿如廊桥遗梦般的感觉。 邹开是巴坪镇副镇长。巴坪镇地处安崇县东南部。此时的邹开百感交集。他深知这次下山与往次不同,无论是政治上、经济上还是今后的人生发展上。赣省临江市二零零零年实施乡镇机构改革,全县乡镇干部分三批离职轮岗锻炼。邹开就是首批被轮下来的。回到县城,已是华灯初上。邹开便到超市购物。说实话,这个叫安崇县的地方,有些寒酸。当中国经济在世界上一枝独秀国内各地千帆竞发时,安崇经济发展却始终没有起色。邹开有一次开玩笑说,从安崇县城街头散烟散到街尾,见人就散,平常的时侯,一包就够了。这当然有些夸张,但已足见其萧条了。不过超市酒店却出奇的多。在一个叫“乐乐”的超市里就只有两三个人,服务员远比购物者多。邹开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超市的。服务员虽漂亮目光却咄咄逼人,且目标集中。邹开感觉像被带到公开审判大会现场,自己是被审的罪犯。他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邹开,买东西吗?”邹开正低头看商品时,一个悦耳的女声在耳旁响起。 “啊┈嗯!”邹开慌忙回答,同时抬头。他对女性向来尊重,不会慢待人家。 “是你啊,老钟!多年不见,更漂亮啦。”邹开望着眼前的女人咧头着嘴笑,习惯性地恭维道。 女人打扮得很简单,一袭粉红色的无袖连衣裙, 披着长发,身边的空气中飘着一种沁人心睥的法国香水味。“是吗?听说你现在是避暑山庄副庄主,当领导了是吧。” 避暑山庄是巴坪镇的别名。 “说来话长!” “那就到城北小站聊聊吧!”老钟提议。 “行。不过我先买几件东西。” 在老钟的大力协助下,邹开买了一只小手提箱,一盒两件装的内衣内裤。买内衣内裤时,老钟说这是大号的,你不能穿,我给你挑小号的吧。邹开脸微微发红同时脑袋也嗡了一下。后来的事实证明老钟的判断是正确的。而邹开的羞涩与自卑也是人性主义初级阶段的必然反映。最后邹开还买了一瓶牌子为“飘”的洗发剂。老钟说你的头发是油性,就用这个。邹开感觉这是一本世界名著的名字,而且适合自已当前的状态,到外面飘摇,古典,浪漫,就拿这个。这次邹开很果断。 “城北小站”是一座茶庄。跟别的茶庄唯一不同的是小站会调鸡尾酒。小站环境优雅,布置得简洁清爽,线条流畅,也不是太标新立异、突兀前卫的装鉓,最新的后现代主义风格。俩人喝着安崇特色的鸡尾酒,忆苦思甜,故人往事,像是在起草一部大型回忆录。小站乐声飘扬,但轻柔柔的。邹开喜欢这种格调。他觉得很浪漫。邹开人不老。但审美趣味却很老,始终脱不了古典主义。 那次谈话的最终结果不是形成一部回忆录,而是达成了一项协议。这项协议在邹开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发挥了极其特殊的作用。 眀天去哪?睡在深圳火车站的地板上,头枕着小手提箱,邹开望着灯火辉煌的深圳,自己问自己。他突然想起在活性炭厂实习时的情景,经处理的原材料在活化炉中猛烈地蒸烤,出来的是有用的成品,品味不同而已。他觉得深圳就是一个大活化炉,自己正在焚烧,等待人生的质变。这就是质量互变原理。正想着,手机响了。像他的思想一样,大家都想通了。邹开用的是老式的摩托罗拉,猫头鹰般的造型。 “做油漆工,来不来?”阿锋来的电话。 “当然。掏粪挑大便也干。”邹开斩钉截铁。 “那明天上班吧。” “好的。”邹开没有说感激的话。他觉得无此必要。人在困顿中,不必学绅士。更主要的是,他与阿锋也就是徐高锋之间的交情非同一般。 徐高锋是湖鑫木业有限公司的副总经理。四十出头,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说起话来忧国忧民,言辞之间满是忧患意识和历史责任感,因此与大专学历的邹开很是谈得来。物以类聚。在以经济考量为中心的深圳社会,徐与邹可谓一个特色。深圳的多元化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及其他的三教九流,大家在演绎自己人生故事的同时也构建了当今中国经济热土上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多元化社会体系。 在南山工业园区内,邹开找到了落脚点。丢下手提箱,穿上工作服,跟着徐高锋来到油漆车间,远远地便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 “这种味道有毒性,做久了会减寿的。你明白吗?” “明白。减寿不减寿没关系,人嘛,关键要活得充实,有意义,有价值,时间长短不是主要目的。”邹开坦然道。 徐高锋缄口不言,满脸风霜地离开了。望着阿锋的背影,邹开想起了三个动作:一跃,一扑,一滚。这三个动作换来今天的机会。 深圳是躁动着不安的城市,特别是在流火的七月。正在某建筑工地午休的邹开也跟着浮躁起来。高温、水泥气味、酸痛的筋骨,让他无法入睡。从安崇只身来到深圳,举目无亲。根据别人传授的经验,来到包吃包住的工地上做事。包工头一看到他一幅廋弱的样子,不假思索便把他涮掉了。后来打电话给工地上的安崇老乡,老乡出面说情,才在另一个工地上安顿下来做小工。可是工价很低,仅够生活上的开销。 睡不着的邹开便到离工地不远的那片林荫下坐坐。他小心翼翼地在钢筋脚手架的丛林中移动。当路过一幢还未完工的大楼时,头顶上传来送别的声音,充满了浓浓的酒味。 “高…高锋,我扶…扶你…下…去!” “不用,不…不…用。你…你喝醉了。” “你也喝…喝醉了…。” “我高兴…兴…啊!” 邹开抬头一看,见二楼有两个男人。一人打赤膊另一人穿着西服。大热天穿西服,坐办公室的高薪白领阶层人物。邹开判断。此刻他们靠在尚未完全拆除的脚手架上,推推搡搡。下面停放着几辆运混凝土的铁制手推车,车里横七竖八地放着铁锹。醉鬼,注意安全。邹开在心里提醒他们。他无声的提醒没有起作用。就在他转身欲离去时,就听到脚手架上有异响。穿西服的正顺着脚手架往下坠——。 “抓…抓住我。”一声无力的呼唤。 眼看就要掉在铁锹堆里。邹开猛然发力,往前跃起,扑下,够着手推车,推开,然后一滚,垫住了下坠者的半个身子。西服挂在脚手架上,缓冲了那人下坠的冲力。邹开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疼痛,连忙爬起来慢慢地扶起躺在地上的西服者。赤膊失魂落魄连爬带滚地冲到楼下,大呼小叫。 “高锋,高锋。同志,快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没事,没事。” 见坠楼的西服没事,邹开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掉下来的正是徐高锋,邹开现在的老板。邹开之所以后来还能找到他是因为有他的名片。事后徐高锋告诉邹开,那天他是去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兼邻居兼同学,两人近二十年不见,兴奋之下多喝了几杯,以致超量。徐高锋要他朋友到他公司去做。他朋友是地道的古典农民,简单、纯朴而正直。他说不行那会影响你的。不会,不会,我多少也是一个副总,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不行,不行,我当初就是怕麻烦你才来工地上找事做的,我是个粗人,只会做卖死力气的事。我那里也有不花脑筋的事…。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朋友叉开了话题。 结果怎样,邹开问,你朋友答应了吗。 第一章 轮岗2 没有,他一直在工地上。徐高锋悠悠地说。脸上又浮起沧桑的表情。我朋友他是个真正的好人,可他这种人不适应新时代新社会,正在走向绝迹。徐高锋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朋友他有五个孩子,三个考上了大学,上有老父老母,家庭负担特重。 中国加入wto后,经济飞速发展,出口剧增。“湖鑫”公司的产品十分畅销,订单从全国各地源源不断飞来,机器和工人超负荷运转。剩余价值对人类的诱惑,竟至如此疯狂。邹开满脑子只想着两种东西,一是颜色。他已不知道用过多少种颜色,红橙黄绿青蓝紫及相互之间的混合色。二是毒味,刺鼻的毒味。邹开在色与毒的世界里急速地麻木,急速地退化,急速地衰老,也急速地成熟起来。订单越来越多,加班时间越来越长,工人越来越疲乏,人手越来越不够。特别是在产品进仓出仓时。邹开临时被抽到搬运队。进仓,拿货,起手,上肩,移动,上车,码齐,退出。每个步骤都很艰难。然后是不间断的重复。终于有人撑不住,疲乏而无力地倒下。一只大木箱毫不留情地砸在邹开早已疲软的脚上。一声惨叫在现场响起。醒来时邹开发现自己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几双眼睛在床前悬着。关心,询问,同情,伤心?他确信自己受伤无疑。 邹开坐在公司门口的值班室里,冷冷地望着冷冷的可移动折叠式铁门。在他光荣负伤的那段时间里,徐高锋沧桑的脸上又多了一层风霜。公司领导安排他到值班室当门卫,工资待遇照前不变。此时的邹开已是伤残之士,右腿只剩半个脚掌着地,这意味着将缺少四分之一的有力支撑,注定了他必然充满不稳定的颠簸的命运。像他这么一个劳动力商品,跟七十多岁的门卫老郑头合作是最大的价值表现形式。老郑头热烈地欢迎邹开,因为他老而孤独。邹开也热烈地回应老郑头,因为他伤痛,只有历史的深遂和古老才能抚平。 月亮湾,多美多诱人的名字。邹开心想。那里一定很美。去吧,在深圳不能不去月亮湾。老郑头怂恿他,很诚恳,庄重。是一望无际的海,是一望无际的蓝,是沿途不断的商业和工业景观,是沿途不断的人流和车流。崇高,庸俗;庸俗,崇高。无论怎么看月亮湾,在邹开思绪中涌动的,只有这两种感觉。根本找不到他所期盼的那种古典浪漫的意味和痕迹。其实经济热土不需要和谐之类的古典美占据主流。邹开突然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新古典主义是多么的幼稚。一个全新的邹开诞生了,在月亮湾,在月亮湾的涛声中,一个新人物诞生了。月亮湾让邹开获得新生。 人生是一串的巧合,每次巧合是一种痛苦的结束。直到快走到人生终点时,邹开才领悟到,那也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公共汽车来了,邹开爬上车,离开月亮湾。然后换车,换车,再换车,回公司。换了几回车邹开以为到了目的地便下了车,“湖鑫”公司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静静地等候他的归来,没有老郑头老老的笑脸。又坐错车了。邹开敲着自己的脑袋。这种事以前也时有发生,不过没有这次错得离谱。邹开环视四周,是高楼大厦的丛林。丛林中有一座帝豪酒店。应该是在罗湖区吧。站在十字路口,他发现每个方向都是一样的白云,一样的阳光,一样的繁华。他迷路了。方向感缺憾,似乎是邹开与生俱来的特征。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不赶时间,来了就遛遛,看看繁华大世界。左转,左转,再左转;右拐,右拐,再右拐;前进,前进,再前进;回头,回头,再回头。邹开晕头转向,他彻底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己。经济浪潮掩没了一切,包括邹开。沃尔玛广场,天虹商场,深圳市委,笋岗立交,罗湖计生服务中心…。这是邹开脑海里对沿途景观的回放,只有这些。两腿极度酸疼,沉重,抬头望见前面电线杆挂着一个蓝色牌子,上面书云:独树村。有意思的村庄。这条街上人不算很多,路两旁是两排长长的树,好象没有法国梧桐。邹开在路旁报刊亭买了一份深圳地图,五元钱,不贵。盗版的。一查,吓了一大跳,老天,月亮湾——独树村,从西南顶端到东北边缘,跟云南瑞丽——黑龙江漠河相平行的路线。赶快回头,到泥岗立交桥,站在桥上,俯视四周,一幅巨幅标语跃入眼帘,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示范市。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很有冲击力。这是一座充满活力和想象力的城市,这是创业的乐土,这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厂。交通便利,建筑精美,工商业发达,无比巨大的人流、物流和信息流。立交桥上有段长长的弧形构筑物,晚上一定像彩虹。在彩虹下,邹开遇到了大学同学。很不平凡的相遇,很惊讶的表情,很激动人心的震憾。想不到居然在深圳相遇,在深圳居然相遇,相遇居然在深圳。拥抱,拥抱,像周星弛那般狂妄地大笑。 “居然碰到你这个老不死的,意外,意外——。” “意外,意外,居然碰到你这个老不死的!” 于是桥上噪声大作,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忆往日,不堪回首,都付一江春水向东流。最后邹开同学刘昆终于注意到邹开身体上的变化,明了原由后,不禁对天长叹——: “居然遇见一个这样的你!” “原始积累时期,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资本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是马克思他老人家说的。我这种情况符合客观规律,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邹开极力自嘲,权当自慰。 “这也是老马说的?” “yes!” “fuck you!” 罗湖区“蓝云”酒店内,邹开与刘昆对酒当歌,两人都很豪爽,很节俭,一致反对去麦当劳肯德基,当两人互相挽扶着走出酒店 时,整个世界是一朵蓝色的云彩,他们在自由地飞翔。两人趴在路旁供人歇脚的桌椅上,太阳伞遮住他们头顶上炙热的阳光。 “跟我去厦门吧。”刘昆醉醉地道。 “干什么?” “我一个朋友在那边办厂,要我去打帮手。” “我行吗?” “行!” “让我想想。” “别想了,就这么定了。” 几天后,他们就趴在海边的栏杆上看着对面的鼓浪屿。离开深圳时徐高锋和老郑头有些不舍,但都鼓励他年轻人多闯荡。鼓浪屿的空气中飘着一种腥味。邹开刚开始有些不适,想吐,声音吓人,类似怀孕标志的那种症状。后来慢慢适应了便坐船上鼓浪屿。他是怀着朝圣一般的心情走下轮船走上岛屿的。在此之前,他把鼓浪屿想像成蓬莱仙阁,想像成金庸小说里的侠客岛,想像成探险小说中藏着金银财宝的隐秘小岛,想像成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鼓浪屿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个有人居住并从事经商活动的普通小岛,一个知名度很高的旅游胜地。 休闲的人们带着休闲的心情来到这个休闲的地方休闲地欣赏大海,邹开怀着紧张的心情从紧张的地方以紧张的方式紧张地期待新的生活新的开始,可是矛盾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矛盾永不消失永远以人们不可言说的方式支配着人们矛盾的心情。邹开在矛盾中,又不便向刘昆挑明。最后刘昆还是察觉到了邹开内心的不稳定性。他说邹开你脚不方便你就呆在旅馆里歇着别乱走我去会会我那狗日的朋友,这么久了怎么招呼不打一个电话不来一个是不是人死光了,邹开你别急工作总会有着落的有我在什么都别怕,我这个人你不清楚吗,对不。对。邹开答,底气不足的那种。心说我能不怕吗我残废一个,按存在主义的观点我早就性格分裂早就是以一种不太光明不太合法的眼光观察你和这个世界了,刘昆你知道不。刘昆当然不知道。一整天过去了,刘昆回来了。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夜幕降临,一种阴影在邹开阴郁的心中蔓延开来。 “怎么样,见着你朋友了吗?”邹开试探着问。“不妙,不妙啊,同志哥——”刘昆沉沉地道。 “怎么个不妙法?” “他根本不是办什么厂的。他骗了我,这是其一。其二是他在一家销售化妆品保健品的公司搞推销,很独特的推销方式,很独特——”刘昆加重了语气,“简单地说就是一个网络销售组织。假如你加入了这个网络,你就要发展下线,就是要拉其他人加入,你就成了上线;如此发展下去,当你拥有五十个下线时,你就成了翡翠经理;当你拥有一百个下线时,你就是红宝石经理;当你的下线人数达到二百个或以上时,你就升到了最高级——钻石经理。每个层次的经理公司都有相应的奖励。明白吗?” “是传销吧。” 刘昆点点头。 “划算吗?你有把握搞什么经理吗?我没有这个能力。这里人生面不熟,谁做你的下线?”邹开提出异议,“我看还是算了吧。” “不急。回来的路上我盘算了好久。你想想,假如我们加入,我是说假如,每人花两百块钱,他们送四瓶保健产品给我们。那是高科技产品,平时市场价也要三十多元一瓶,四瓶就是一百二十多,再拉一两个下线,公司有奖励,这不就赚回来了么?再说,最近他们还有一个重大动向。”刘昆咪着眼瓣着手指头,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重大动向?”邹开的味口被调动起来。 “他们过一段时间在长沙有一个来自全国传销同行参加的万人大会。你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吗?我是湖南常德人,这不是应了天时地利人和这句古训了吗?”刘昆越说脸上的笑容越多。 邹开也笑了笑,“那就加入吧,传他妈的销吧!” “销他妈的传吧!” 两个男人的手握在一起,就叫力量。 不知为什么,跟大学同学在一起,邹开就会变得粗鲁,深受港台警匪片的影响,譬如成奎安、周星弛什么的。好的学不到,坏的照单全收,并触类旁通,举一反三。那种理解能力和应用能力是上专业课时所无法比拟的。 第二天他们就去报名,每人交一百元。刘昆的朋友接待了他们,收了钱后便从大塑料袋里取出四个白色的瓶子,500毫升左右,交给他们。 “每人两瓶,高科技产品。”刘昆的朋友特别强调,“我们马上上课,到隔壁吧!” 隔壁的小房间已有十来个人坐在那里等了,还有女性。邹开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刘昆也不解,两人对望,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聚精会神地听课。他们都是好学生。以前在学校从不犯错,从不惹事生非。基本上不开思想小差,不在课堂上搞小动作,未经允许不说话。 他们很快就决定长期搞下去。不是因为他们认为传销好,而是因为他们的组织里有几个漂亮的女生。 上完课之后。两人便到处联系自己在厦门的老乡。电话打了若干,最后好不容易联系上了几个,可人家不是在上班,便是在加班,没空。便厚颜上门,瞅准吃饭或休息的空档,一说明来意,客气点的说没时间去搞,找不到下线;不客气的便直说我现在在公司上班稳当保险,你那风险太大。也有动摇的,刘昆两人便展开凌厉的攻势。刘昆说传销不要花多少时间你可以搞兼职赚点外块不影响本职工作,投资少见效快风险少前景好老兄你可千万别错过这个机会。邹开说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心动不如行动,你要搞就趁早吧到时别怪我们没给你机会,是吧老乡。老乡被他们说得两眼发直,放出异彩,一拍胸膛,成,咱就做你们的下线吧,我知道你们不会玩我。刘昆邹开两个人赶忙趁热打铁,那你这两天抓紧时间去报到吧,地点是某某路某某号。老乡连连点头,一定一定,我把这里的活辞了就过去。几天过去了,“下线”并未如约来报到,再上门一问房东。房东鬼鬼地说,早走啦。后接到“老乡”电话,说刘兄邹兄对不起啦,我被铁哥们拉到深圳那边来发展了,咱们还是同行。刘昆气得直跺脚,但仍说没关系没关系,咱们现在也是在同一条战线的战友。邹开叹了一口气,煮熟的鸭子硬生生地给抢走了。 俩人发展下线的工作毫无进展,而网络里其他人却都有收获。有的把自己表哥表弟表姐表妹表叔表舅妻兄妻弟妻嫂妻妹妻舅发展成下线;更有甚者,把三姑七舅再转弯抹角的三姑七舅变成了下线。战果最辉煌的是一位女同胞,也是网络里最漂亮的女生,叫裴秀,四川人,已拥有50多个下线,已成了裴翠经理。但公司对她的奖励没有马上兑现,说要等到长沙万人大会后。裴秀不急。她坚信该属于她的迟早要归她。 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在她的传销生涯乃至她的一生中,真正属于她的只有一个男人。可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男人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 作为一个行业精英,裴秀被当成了英雄到处传诵,许多人便积极向裴小姐取经求宝,其中有许多不怀好意者,刘昆邹开便是其中之二。 “裴小姐,你真是身手不凡,业绩超人,人也这么漂亮,能否传几手绝话给我们?刘某将感激不尽,终生铭记在心,永志不忘。”刘昆厚颜无耻地道。 “你是刘昆!”裴秀说。 “是的,是的。”刘昆满脸堆笑。汉奸般的嘴脸,邹开在一旁陪笑,陪点头,陪哼哈。 “以后再说吧,我现在还有一个下线要谈话,i’m sorry。。”裴小姐风一样走了。 俩人像两只猫头鹰一样盯着裴秀身后的空气。 “她知道我的名字,邹开,她早就注意我拉!我太幸福啦!”刘昆醒过神来后异常兴奋。 “花名册上有,傻瓜!” 说实话,论身材、长相、块头,刘昆邹开都属于一级残废,1。65左右的个头,离标准体重还差十来斤,五官端正而已。而邹开瘸了一条腿。我身残志坚,我残阳高照,我残而弥坚,我残而不堕,我残而不废,我残而高尚。我残,我残——邹开揭竿还起,举臂高呼。 “别狂了,你!”刘昆哂然,默然。 “今天晚上集合。”上线,也就是刘昆的朋友(根据本人要求,隐去姓名。为叙述方便,姑称之“上线”),打电话通知刘昆,“今天晚上我请客,在心辉酒店,带上你们的行李。“上线请客,今晚带上行李。”刘昆告诉邹开。 邹开放下手中的金庸小说,“今天什么日子?” “可能是他生日吧!” “可能,也犯不着要我们带行李啊!”邹开又拿起小说,补充了一句,“快到圣诞节了吧!” 他想起大街小巷的圣诞节景观,大小商场的圣诞商品。 “平安夜!”两人异口同声大叫起来,邹开也猛然翻身。他们对上线无限的感激。 第一章 轮岗3 平安夜,让我们共同祈祷。上帝与我们同在。 平安夜,夜平安。 平安夜,心永安。 平安夜,我的平安夜。 平安夜,我的浪漫的平安夜。 平安夜,我的多情多福的平安夜。 平安夜,我的幸福幸运宠幸的平安夜。 平安夜,我的温情温馨温暖的平安夜。 “心辉”酒店二楼雅座,全体落座。窗外,圣诞树在热情地盛开。大家眼中蒙着一层柔柔的薄雾。温情点亮了大家的心窗,在心里燃烧。 上线举起酒杯,上帝与我们同在。我的朋友们,我祝你们平安。让我们一起祈祷! 一种震颤心灵的感动,一种千里会知音的感动,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动,一种强电冲击的感动,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安宁地,安宁地,安宁地;热烈地,热烈地,热烈地;猛然间,猛然间,猛然间从心的最底处涌上心头。 全场哽咽。 祝福融在酒中,祈祷融在酒中,爱恨融在酒中,关怀融在酒中。一切尽在不言中。朋友们,让我们拼死一醉,同销万古愁!觥筹交错。邹开突然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他觉得他过去错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错过了许多美好的人和物。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每个人的感觉都和邹开一样,一样的孤独,一样的感慨。 “阿秀,阿——秀,”有一个叫阿武的男人举着满满的一杯酒,对着裴秀,“我敬你一杯,一——杯。” 阿武,发型像林志颖,长像也不比他差。这么好的男孩子,裴秀没理由拒绝,温情脉脉地一笑,举杯,一口干。 邹开知道阿武来自安微那边,很有女人缘。说良心话,所有被爱情遗忘的男人都刻骨地嫉妒这种奶油小生。有实力的就免不了要跟他竞争,最后丢盔弃甲;没实力的就免不了要说他的坏话,最后仍于事无补。裴秀放下杯子。 “阿秀,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闯江湖真是一种幸福。你以后会记得我吗?”阿武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裴秀,意图明显。 不等裴秀答话,席上站起一个孔武有力的男子,大家都叫他彪哥。此时,彪哥两眼通红,手里拿着一杯满满的酒,也对着裴秀说“阿秀,彪哥敬你一怀。” 裴秀一饮而尽。 彪哥一抹嘴,说,“阿秀,你要小心点,现在好男人不多。不要轻信别人花言巧语,以免上当,知道吗?” 平时彪哥对大家都很关照,对裴秀越加厚爱一份。 “谢谢彪哥,我知道。”裴秀轻轻地道。大家开始闻到火药的味道了,但依然故我。 邹开刘昆他们此时正在向另外两个小姐献段勤,没功夫管他们。当阿武与彪哥大打出手的时候,他们已经四脚八叉地睡在长途卧铺车上流口水说梦话。 后来上线告诉他们彪哥吃了大亏,原因是他对此类突出事件没有实践经验。 上线说他预先安排好大家在充满温情的平安夜踏上远行的旅途,让这个平安夜成为大家一生中最特殊最有意义的一个夜晚。当最后一只脚离开地面踏上长途卧铺车时,我转身向灯光辉煌的厦门挥了挥手,挥了挥手。别了,厦门;别了,厦门平安夜!上线动情地说。 我也应该挥挥手的。邹开心想。他知道上线挥手的意思是告别自己过去的那段历史,走向新生。 “我们这是去哪里?”邹开问。 “长沙。参加万人圣诞游园会。”上线充满向往。 “万人圣诞游园会?”邹开吃了一惊。 “是的,据说是有一百个分会场。” “太壮观,太有创意了。”邹开真的佩服组织者大胆的设想。不过,曾在政府机关工作过的他,凭他强烈的政治敏悦性和政治鉴别力,他又觉得这样做颇为不妥,“长沙政府同意我们这样做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负责把你们带过去,其后的一切活动到长沙自有人为我们安排。” 第二天上午到了长沙。下车后邹开现队伍中没有了阿武和彪哥,大概是留在厦门处理“心辉”事件善后事宜。打坏桌椅总是要赔的,违反社会治安秩序总是违法的。 18个,18个罗汉。邹开数了数人头。大家饿极,背皮贴肚皮,就在湘江大桥头找了一个最便宜的快餐店,狼吞虎咽般吃完饭。 “上线,咱们去桔子洲头玩玩,好吗?”邹开提议。 “哇,好啊!”没等上线回答,几个女生大叫着跳了起来。大家精力充沛。上线只得同意,其实他也想去。 这十八个年轻人是一个思想前卫、观察深刻、反应敏锐、自由洒脱的特殊群体,但处于贫困边缘上。为了省钱,他们一致决定走路去桔子洲。站在湘江大桥上看,桔子洲就在不远处。 此时已是中午,艳阳高照。 长沙没有深圳、厦门那么繁华。湘江大桥上也没有笋岗立交桥、厦门大桥上那么雄伟的滚滚车流,桥上的行人却比它们多。站在桥上往下看,经常能看到有三五对情侣在湘江岸边的草地上静静地相拥,还有几对在叠罗汉。这情景让人心动。湘江静静地奔流,万古不息。 桔子洲上村,中村,下村,一路走来,路很长。裴秀的行李不知什么时候转到刘昆肩上。邹开一瘸一拐的姿态与整个队伍非常不协调,没人注意他,大家都很累。 桔子洲归来,他们便在“枫丹白露夜总会”对面的小旅馆落脚。洗澡,洗衣,晾衣,躺下,打开电视,节目很精彩,但大家已在热烈而兴奋地说自己名字刻在哪族哪根小毛竹上,下次再来时如何如何找到它,谈湘妃的传说,谈毛泽东的诗词等等,之后大家很想去对面的夜总会坐坐,但速囊中羞涩。“门票最低价80元/张。”一个女声细细地补充。邹开不禁由衷地佩服女性的细腻,不经意地朝裴秀那边看去,令他大吃一惊:刘昆紧挨着她坐在床沿。大家都挤在一起,或躺或座。 邹开隐隐地感到,一个爱情故事即将上演。他知道刘昆这个人,看上了,套上了,粘上了,就没人能把他甩掉了。裴秀也不例外。 “下午去教堂。”有人提议。语音刚落,房间当即爆起一阵叫好声,有男同胞从床上跳了起来。午饭过后,大家坐车一起到长沙大学,走在一条长长的石板路上,路面光滑如洗,古朴,幽深。长沙是个古城,这是古路。大家便有了一种穿越时空隧道的感觉。接近教堂的时候,只见路已被人群堵死,再抬向前方望去。my,god!两三公里长的人群,密密麻麻的人头,挤得水泄不通。上线带着大家几次试图冲杀进去,都无功而返,有几个女同胞被挤得放声尖叫,只得打道回府。 长沙的夜景很秀美。五彩的霓虹灯装点着平实的建筑,悠闲的人们在彩色的世界里游走,像梦一般,像诗一般。阿波罗游园会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壮观。开头是几个经理现身说法,类似于政府会议上介绍经验的典型发言。之后公司领导祝大家圣诞快乐,宣布游园会开始。游园节日很多:假面舞会,露天舞会,猜字迷,投飞镖,钓鱼等等,但场地有限,人太多,乍眼一看,人头攒动。 大家分头行动。刘昆拉着裴秀丢下邹开乐颠颠地玩去了。重色轻友,邹开暗暗骂他。由于行动不方便,他只有认认真真地坐在那猜字谜了。 第二天,大家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游园会的盛况。邹开被冷落在一边,没人管他。接下来的几天,邹开与上线参加了几次经验交流会,会场经常爆满。邹开静下心认认真真地看了几本诸如《世界上最好的推销员》、《思考致富》之类的书籍。而刘昆裴秀则早出晚归。 “你知道他们这几天到哪吗?”上线悄悄地问邹开,他觉得邹开可靠。 “我听刘昆说过岳麓山、烈土公园、马王堆汉墓陈列馆之类的地方,他曾要我一起去,我脚不方便就没去。”邹开不经意说道。而上线深知他俩关系已非同一般了。 有一种人天生对爱情麻木。像邹开,他似乎不知道在风花雪月中情人亲吻是多么的美妙,不知道两情依依相拥是多么的美妙,不知道恋人间的心电感应是多么的美妙。他对人说,大家互相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拉倒。爱情就这么简单。所以大家猜想他的人生必然枯燥无味。 此时年关已近,大家陆陆续续散去。绝大部分回自己老家去寻求新的发展。万人大会后,大家信心倍增。 邹开在深圳辛辛苦苦赚来的工资,还有伤残补助费基本上都快用光了。没钱带回家,邹开无颜见安崇父老,于是决定不回家过年。刘昆身上只剩回常德老家的路费。他决定回常德,并热情邀请邹开一同前往。盛情难却,邹开只得答应。可他还是暗地里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而热情的声音。邹开狂喜。又一次战略大转移开始了,他暗暗地对自己说。 凛冽的寒风中,邹开一瘸一拐地走上火车。隔着车窗玻璃,向站台上的刘昆裴秀挥挥手:别人,我的朋友。大家的心冰冷。火车启动,裴秀再也抑制不住,趴在刘昆的肩头痛哭起来。 离别的钟声把邹开的心敲成碎片!窗外是枯败的隆冬景象。邹开的思想没有冬眠。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地图上不断移动的微小的符号,每次移动都留下一条红红的线,那是他的血,他的生命,他的生命之血。在多次痛苦的迁移中,他深深地领悟到一个打工仔巨大的生存压力和无奈的人生命运。深圳不深刻,厦门不热门,长沙不长久。这是他用青春和鲜血换来的个人体验。 在浙江金华站下车时,天上飘起白绒绒的雪花。邹开顾不上欣赏美丽的城市雪景,匆匆忙忙地赶往长途汽车站,挤上开往台州市的卧铺车。候车的人们虽然旅途困顿,下雪却让他们兴奋不已:2000年,我在金华看城市飞雪。这将成为许多人回忆录中的亮点。 台州市,路桥区,泽国镇,大溪镇,麻车屿村。这一路行程,让邹开饱受风雪之苦。在凌晨六点的麻车屿集贸市场入口处,老钟瑟瑟地站着,朝着路边张望,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张脸冻得通红通红,一张嘴哈着白汽,一只手提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菜。她身后是两排卖肉的,屠夫们正举着李逵板斧造型般的大刀猛力地砍着砧上的肉,猪肉在寒风中颤抖着,哆唆着。有肉屑溅在老钟的背上,她没有觉察,笑吟吟、笑吟吟地迎上前来,抢过邹开手中的小手提箱。 “邹开,冷吧!走,我就住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刹那间一股暖流流遍全身,邹开异常地激动,烦躁的心终于安定下来。邹开肩上还有一只李宁牌旅行包,那是在深圳买的。而现在老钟提的,是他们一起在安崇县一个叫“乐乐”的超市里买的。在陌生的地方,每个人都在寻找熟悉的东西。 “老钟,就你一个人在这过年吗?”邹开轻轻拍下老钟背上的肉屑问。 “那要看怎样理解。就我的小家庭来说,当然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就我们安崇大家庭来说,肯定不止我一个人。现在不是有你吗?当然还有其他人,我以后会介绍给你认识的。” “那以后全靠你关照啦!”邹开嘻皮笑脸,吃软饭的样子。 “什么话!像你这样的人才以后肯定会有大出息的。我的眼光一向不会看错人的,信不?”老钟笑着看邹开。 邹开不置可否。 “你的脚怎么啦?扭伤啦?”老钟发现邹开走路一拐一拐的,便出声询问。 “说来话长。” “那就到我房间再说吧!” 老钟就住在马路边二层楼的老式房子里,离市场200米左右,每月租金100元,面积有九十多平方米。对她一个人来说,这太空荡了。一楼做饭放东西,二楼住宿。两张床,中间隔着七八米的距离,并用一张布帘隔开。一张桌子,桌子上一台老式彩电,旁边一张木制衣柜。很简单、很典型的浙江打工者之家。 两人抖落身上的雪花。老钟拍了拍邹开的头发,把上面的雪扫掉。之后两人沿着木制楼梯上楼,老钟打开电视,是台州电视台。她经常关注台州。 老钟旋小音量,邹开便开始讲述自己的悲惨遭遇。 “巴坪镇机构改革后,我便决定到外面去闯一闯,都快三十的人,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农村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社会阅历都比我多,侃起来便是天南海北。我就想自己挺可怜的,堂堂一个大男子汉,窝在大山沟里,有什么意思。上次在安崇‘城北小站’一别,我便孤身来到了深圳……” 老钟泡了两杯热茶。每人一杯握在手里捂着。 讲者用心,听者耐心。两颗心在离故乡千里之外的地方紧紧地相连相惜,紧紧地相依相靠。 老钟真名叫钟霞,原先是安崇县一家打印店里的打字员。邹开在去巴坪镇以前,他在县林业局搞办公室,经常到钟霞那打印材料。时间一久,俩人便熟稔起来,无话不谈,甚至男女之间隐秘的事也是他们的话题之一。他们之间,是那种超越性别界限的友情。关于他们,也曾有过风言风语,但他们丝毫不以为意。后来,钟霞结了婚并随丈夫到了浙江打工。直至邹开轮岗时俩人才在“乐乐”超市偶然相遇。那时的钟霞已是久经沙场的打工老将了。那次在“城北小站”她答应邹开,以后来浙江找她就是了,足见其底蕴之厚。而邹开也真的被命运之神驱赶到了她这里。 之后的日子,钟霞每天陪着邹开散步,大溪看雪景,横岗看庙,台州看城市风景。在钟霞的眼里,瘸的或不瘸的邹开对她来说都一样,都是她的好朋友。但她没有带邹开去找其他的安崇老乡。其中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 “啊!政府禁止搞传销了!”邹开打开电视,听到正在播放的新闻,惊讶至极。 “早该禁了。传销不是什么好东西。”钟霞说道,便转身下楼开饭去了。 第一章 轮岗4 邹开坐在电视机前发愣,发呆,发傻,发闷,发气,发愁。他不喜欢传销,但在短暂的传销生活中,有一些美好的回忆仍留在心中。传销禁令一出,他着先想到的不是传销怎么怎么样,而是想到上线、刘昆、裴秀等打工仔打工妹们,他们将如何承受这迎头一击?关于传销危害性的报道越来越多,邹开的思想才转变过来。他想他们也会像自己一样,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目标,向往事挥挥手。 邹开上大学时,深圳一家大公司的总工程师来校讲学。当讲到企业家创业史时,总工程师说深圳第一代创业者大多有过走私的历史,那时无论法制观念、思想观念、经济观念、制度体系都没现在这么完善,大家都在拼命地求生存,在艰辛的生存过程中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后借助国家的政策一跃成为老板,各种五花八门的头衔也就随之而来,而此时你就“英雄莫问出路”。 在浙江的邹开,在历经市场经济的大浪淘沙后,终于顽强地迫使自己逐渐适应了艰难的生存环境。而在浙江的那段历史,是他一生中最关键的一段,也是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每次回首过去,他总想跳过这一段,可是他越想过越跳不过去,反而以更强烈的冲击力震憾着他。他终于明白了在规范化制度社会里生存的艰辛,也终于体会到了总工程师讲话背后的内涵。 邹开与老钟在一帘之隔的房间夜复一夜地对峙着,2001年的春节很快就这样过去了。那段时间,邹开有时看见老钟脸上会莫名其妙地升起两朵红晕,而他自己也会莫名其妙地热烈地期待黑夜的来临。最终邹开只得以心动而无行动结束了那个春节。 邹开在安崇县工作期间,有过一次跟女人共睡一室的经历。那次经历让他羞愧一生,至今也没回过神来。那是在全县“千名干部下基层”期间,也是在年关时节,邹开与一位女同志组成一个工作小组,下到一个村委会协助收取统筹提留款,协助搞好农业结构调整和维护农村稳定。白天走村串户,晚上就在村主任家住宿。主任家住房紧张,日子过得紧张,一个房间摆着两张床。一张老式床在里边横放着,紧挨着一张老掉了牙的席梦思竖放着,比老床低了一大截。邹开死也不会忘记那个晚上。邹开那时还是一个小青年,一向与男人共睡一室。就是到湖南湘西实习时,也未碰到男女同睡一室的情形。女同志和主任的老婆脱下裤子上床坐着,捂着被子。四只眼直勾勾地望着老床那边,这是她们唯一的方向。主任和邹开正在老床前一件件地脱着衣裤,邹开感到非常地不自然,感觉好像被人剥了精光放在商业街上的壁厨里展览。他不敢看两个女同志那边,匆匆上床,躺下来,心还在不自主地砰砰乱跳。 第二天,女同志很坚定地问邹开,“小邹,你没过100斤吧?” “106!”邹开赌气似地说,然后掉头走开。 以后每次碰到这位女同志,邹开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她是激起邹开自卑感的催化剂。 “老钟,现在正月快完了,帮我找点事做吧!”有一天邹开向老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哦,时间过得真快!你做什么事合适呢?你一个副镇长,总不能太委屈你吧。可是好工作难找,这你是知道的。现在形势不妙,我看你还是再等一段时间。”老钟用询问的眼光看着邹开。 “我等不下去了,就是掏粪挑大便的事我也干!”邹开坚决地道。 “那倒不至于。斜对面有家车床厂,做潜水泵叶轮的,那里缺个人。那种工作整天在车床前,不用移动太多,这点倒适合你。只是太脏,躁声又刺耳,恐怕你——” “没关系。再脏再累再苦再刺耳,我也受得了。在深圳建筑工地,涂漆车间,搬运队,那么残酷的地方,我都挺来了。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什么体力活都做得了。”邹开有些激动。 车床操作较简单。邹开在另一名工人的示范下看了十五分钟后便自己动手,不到半个小时便能独立操作了。老钟看着任劳任怨兢兢业业的邹开,有些心痛,有些爱怜,有些无奈,有些……。老钟开始有些说不清自己的心理状态。 安上毛坯,用千分尺校正,夹紧,打上电源;尖锐刺耳的金属刮削声,飞溅而起的粉末屑子;打下电源,取下成品,再用千分尺检测,合格,放在身边不远的成品堆上,码齐,计件,再重复操作;不合格,丢掉。熟练工每天能做六十多元,而邹开每天只有30元左右,他是新手。 回到住处,每次都能看到老钟温柔可人的样子,并送上温温的细语:“累了吧!” “不累!” “真的?” “当然。” 邹开脱下脏衣服,老钟接过,顺手递上毛巾,“去洗脸吧,水打好了。”邹开洗完脸,俩人便开始吃饭。每当这时候,邹开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过了不久,老钟也回自己的公司上班了。她在一家大型制鞋厂当生产主管,每天在车间游来游去,察看生产进度,制作产品报表等。一天下来,她自己也搞得很疲惫。白天两人几乎见不着面,老钟每次回来时,饭菜都在电饭锅里焖着。 回家过年的劳工们陆陆续续回流了,都市恢复了往日的繁忙。麻东屿街上穿着脏衣服骑着二手自行车的人又多了起来。工厂生产开始向高潮推进。 老钟发现邹开脏衣服上暗红色的斑点越来越多,手上缠膏布的点越来越多面越来越大。她知道那是血。她几次想开口安慰他提醒他,可终究没有开口,她有难言之隐。民工潮回流了,这潮里总少不了安崇县的老乡。她这里过去是他(她)们的中转站,这次也依然是。可是,她如何把她与邹开的关系向老乡们解释清楚呢?把邹开支走,在这个时候不合情理;不支走邹开,自己该怎么办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么久,谁会相信没发生令人销魂的故事?可就是没有故事。老钟在心底怨死了邹开。 有一天晚上,老钟洗完澡穿着睡衣走上楼来。邹开正坐在藤椅上在看电视。老钟带着一袭香气坐在邹开的床上。 “老钟,我有一件事要对你说。”邹开忽然发话,声音低沉,同时关小电视音量。 “什么事?”老钟望着邹开。 “我换厂了。”邹开缓缓地说。 “什么厂?” “跟这里一样,做车床。包吃包住。” “这里不好吗?” “不是,说实话在这里做事,累了有板凳坐,热了有风扇吹,回来有电视看,有人谈心,再好不过了。可是我不想再麻烦你了。” “说什么话!你告诉我,是不是我什么地方没有做好?这段时间我厂里事多,没抽时间陪你,照顾你。你看你的手,都成这样了。一定出了也多血,是不是?”老钟声音柔软,拿起邹开的手,怜惜地轻轻地抚摸着。温暖肆无忌惮地席卷了邹开的全身。他突然想哭,抱着老钟痛哭一场。可是他不敢。 “离这里不远,一里路程左右。”邹开不适时宜地开口说话。 “你真要走嘛?” “真的!” “不给我面子?” “不是——” 老钟一看邹开坚毅得毫无表情的脸,知道他已下定决心无法改变,便气呼呼地关上电视,狠狠地说道,“睡觉!”说完便拉过被子睡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惹恼了老钟,这几天自己东奔西走,才重新找到一份工作,离开这里,免得今后授人话柄,搞得两人身败名裂。老钟有家庭,自己有事业,名誉第一。我和老钟要真有那意思,爱情故事早开始了。以前在安崇县邹开经常对家人这样说。就是这句话让他渡过了难关,事实也是这样,可现在的邹开有点拿不难自己了,还是赶快离开为妙。 老钟占着邹开的床,邹开被弄得不知所措。去老钟床上睡吧,邹开不好意思。跟老钟一起在自已床上睡,打死他也不敢。邹开只好坐着,耗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老钟见邹开没有动静。她就知道会这样,他是个胆小鬼。她翻身坐起,下床,在邹开身上狠狠地踢了两脚,又在手臂上狠狠地揪了几下,痛得邹开龇牙咧嘴,脸极度变形,但忍着不敢出声。老钟又加大了份量,邹开终于大声痛呼,老钟这才满足地回自己床上去睡了。 第二天,天一放亮,邹开就醒了,但躺在床上装假睡。老钟轻轻地起床下楼洗漱,邹开等着她推自行车出门的响声。没有,却听到上楼的声音。老钟走到邹开床前,俯下身子,凝视着。就在那时,邹开感到一张温软的嘴压在自己的嘴上,他感到震惊,舒畅。忽然想睁开眼,伸出双手,紧抱伊人。可他没有,装作死猪一样。老钟下楼,推车,关门,走了。 邹开迅速起床,收拾行李,逃也似地离开,奔赴新的据点。转眼一个月就过去了,邹开现在每天也能做60元的事了,他成了行家老手。他的住宿离做事的地方只有一百来米远。每次从厂里出来,呼吸着田野的新鲜空气,看着路旁池塘里自己的倒影,就开始想念巴坪镇。可他没有多少时间想念,他太疲劳了。每天晚上要加班到深夜两点,第二天八点又要上班。又是一个平平淡淡的深夜,邹开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向自己的宿舍,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面孔,老钟!邹开眼睛顿然一亮,整个世界变得无比美好起来。老钟穿得很随意,像刚从床上爬起来。进屋,两人紧紧拥抱。 风花雪月的浪漫,我不敢奢求;与你两情依依的相拥,是我今生的追求。 吻,吻,此刻销魂。 “我想你,想死你……”老钟喃喃道。 邹开用动作回应她。 “我睡不着——” 深夜两点。深夜两点在麻东屿村,他们合二为一,不可避免地合二为一。在经济浪潮中,情感是最重要的生存元素。邹开紧紧地抓住宅,在潮水中飘零。此后,老钟经常来邹开住处,邹开起初颇感不安而后就坦然了。老钟从公司到邹开住的地方,比到她自己的住处要近好多,这是老钟经常来找邹开的借口之一。邹开走后,她的房间又住进了新的老乡,有男有女,这是借口之二。 厂里招了新手。邹开是技术老手,理所当然成了师傅。新来的徒弟没有邹开聪明,诚惶诚恐地听讲,诚惶诚恐地操作,学了大半个月才能独立操作,速度慢,废品率高。老板很不满意,邹开也无可奈何。一次,那个徒弟满头大汗地来到邹开车床前,焦急地说,“师傅,我的车床坏了,帮我修修吧!” 邹开停下手中的活。心想肯定又忘了打上电源什么的,这种人真笨,真烦。邹开一看,电源打上了,他反复地摇了几下车床,便打下电源去检查其它地方。徒弟本能地又把开关打上了。检修时应关掉电源,这点邹开没对徒弟说。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误。毛坯被卡住了,安装方法不对。邹开用左手抓住毛坯,右手撑在台面上,用力旋转,想调整一下位置。毛坯突然急速施转起来。 一点血光,一声惨叫,一张极度痛苦的脸。徒弟瞪着一双恐惧至极的眼,望着邹开。 机器在尖叫。 血在流淌。 工人们急速跑过来。 医院,医院,有人在喊。邹开又损失了左手的三个手指。躺在病床上的邹开,脸色煞白。恐惧,再次袭上他的心头。悲剧发生之前之后,他只知道那徒弟姓唐。唐徒弟把他害惨了。 老钟泪水涟涟,整日向老板索取工伤补偿费。老板把唐徒弟大骂了一顿,扫他出门,工钱免谈。唐徒弟带着无奈与恐惧的心情走了。 疗伤期间,邹开每天的功课是听老钟讲有关安崇老乡在台州的事情,很用心地听。当老钟讲到她一个亲戚在大溪镇政府对面开了家南货店,人手不够时,邹开说我出院后去帮他吧,老钟你帮我说说去。 出院后的邹开如愿以偿,找到了新工作,从第二产业转入第三产业。邹开坐在“小小”南货店,抬头便可望见新建的镇政府办公大楼,门前宽阔的广场上,矗立着一根锃亮的旗杆,一面红旗在顶端迎风飘扬,基座上书“为人民服务”,国际豪华标准,巍峨气派。面对它,邹开有一种叫花子的感觉。 “小小”南货店生意很好。顾客大多是青年男女,也有住在附近的老大爷老太太们及过往的烟民酒民们。每个顾客来,邹开都笑脸相迎,笑脸相送。在来来去去的人群中,有个女孩慢慢地走进了他的世界,他的人生因之而焕然一新。 邹开此时并未察觉。人生在世,很多事情你事前没有察觉,而事后对你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特别是在这个来也勿勿去也勿勿的转型时期,命运把每个人的人生轨迹推向相交,又推向分离;推向希望,又推向失望;推向幸福,又推向痛苦。 东方寨,一座竹阁楼前,一个土家族少女正在小心翼翼地给六只小鸟喂食。小鸟抬着头,伸长脖子争抢少女手中的食物。没有抢到的,少女便把食物送到它嘴里。小鸟全身乌黑,当地人称这种鸟为“乌珍”。这六只小乌珍此刻正张开小黄口在进食。最小的两只还不能站立,刚孵化出来,颤巍巍地试图站起身,但每次都失败了。少女用手抚摸它们的头,它们便拼命地往她手心挤,像在寻找母亲暖暖的身体。少女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从来有过的爱怜。 这是湖南省湘西自治州保靖县的一个湘妹子,她叫李珍。那六只小乌珍鸟长大飞走以后,她再也没有喂过任何人的食,而一直是别人在喂食给她。她一直在仰人鼻息。直到她在浙江遇见邹开之后,给小鸟喂食的感觉从心底深处再次升起。邹开就是她的小鸟。 邹开并不知道自己被人当成了小鸟,他总是坚持认为自己与湖南有缘,与湖南人有缘。 二十岁,风华正茂,意气风发。邹开从安崇县来到了湖南株洲市。中南林学院,一座充满诗情画意的校园,一个世外桃源。无论春夏秋冬,林学院都绿意浓郁,生机盎然,香樟路,迎宾路,雪松路,白杨路……,一路走来,不觉已是四年。于是应聘,签约。聚餐,联欢。打包,离别。上班,轮岗。这一路走来,不觉又是四年光阴。他把人生中最浪漫的四年留在了湖南,留在了中南林学院。他把人生中最剽悍的四年奉献给了安崇,奉献给了安崇的父老乡亲。 湖南是我的第二故乡。有一次在巴坪镇,邹开动情地对那里的湖南移民说。湖南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留下了他的足迹。这是事实。 在衡山,他坐在祝融寺前看日出。 在岳阳,他凭吊范仲庵。 第一章 轮岗5 在炎帝陵,他谛听远古的呼唤。 在韶山,他感受革命先驱的惊雷。 在常德,他在桃花源赏桃花,追思陶渊明。 在张家界,他想像干枯的大海,沧海桑田般地感叹人生。 他更喜欢深入到小村小寨,知名的不知名的,寻觅幽深静谧的心灵体验。 中南林学院位于株洲市郊,周围都是农宅,离最近的城镇龙头卜镇还有一公里多。当地姑娘与大学生们之间的爱情故事,总是难免的。邹开班上就有,他对此不以为然。湘妹子并非人人貌美如仙。试问哪个工厂里的产品没有质量高低之别?林学院的生活平静,丰富而又充实。那里的知识矿藏让他挺起了柔弱的腰杆,让他毫不畏惧地面对生活的苦难。林学院有个茵梦湖,中间被一条大堤一分为二。修剪平整的小叶女贞围着湖堤,堤上垂着无数柳丝。四周有白茶花,紫荆花,樱花,白玉莲花等。每到周末下午,湖四周便围着一圈老教授在垂钓。他们做在小矮凳上,神态安祥悠闲,不像在钓鱼,倒像在品味一杯好茶。 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有希望去茵梦湖钓鱼了。邹开做在“小小”南货店,悲哀地想着。一个业已身残之人,岂敢奢望如硕儒般的骄人成就? 杨青站在柜台旁,轻轻地不作声。邹开用手支着下巴发愣,很久没有反应。杨青便用手在木制柜台猛力一拍,同时大喊,“抢劫啊!”邹开吓了一大跳,继而冲出柜台,懵懵懂懂地问,“在哪里?” 杨青揉着拍痛了的手,笑得前仰后合,不可开交。 “又骗我!”邹开不在意地说,回归原位。看来他不是第一次受此愚弄。 杨青俯下身,把脸凑过来,粘乎乎地问,“这么投入,想什么呢?这么老套的方法都会上当。” “想起了一点过去的事情。”邹开坦白。 “哦,回忆啊!”杨青便直起身,开始向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堆走去,“这么年轻就想写回忆录了吗?真是太可悲了。” 杨青穿着粉红色紧身上衣,下面是牛仔裤。上下都紧,整条曲线强烈进入观众眼中。很性感,邹开心想。 杨青是重庆妹子,家在重庆酉阳县,与李珍的保靖县相距不远。中国的第二阶梯,高原山区。平时听杨青说过,从湘西吉首市到酉阳县一直是爬坡,盘山公路,最多的要盘十一个弯,可见山势之高之险。 “你还没告诉我,你在想过去什么呢?”杨青选了一大堆牛肉干,辣味萝卜干,台湾杨梅等,手没停,嘴也没停。 “想过去受的苦啊!除了这还有什么好想的,”邹开搔搔头。“革命老农,想不到你这个对古今中外了如指掌的人也会如此俗气。”杨青揶瑜道。 “你这句话荒谬至极。第一我不是对古今中外了如指掌,第二我是个俗人,一直都很俗气。” 杨青付帐,邹开给她优惠,老顾客嘛。邹开记不清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具体细节。只记得那天他正在和一个顾客争论拿破仑的问题。他们都佩服拿破仑的军事才能。 “拿破仑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被我们约瑟芬大姐搞垮了。”旁边传来一个持不同意见者的声音,脆脆的。 一个背着小挎包的青春少女站在两人的旁边,手里拿着两包杨梅干,以一幅很不以为然的表情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 “罗马帝国的安东尼猛吧,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们克里奥帕特拉大姐征服了。丘吉尔狂吧,没有他老婆他还不是一个结巴子。吴三桂狂吧,对咱陈大姐还不是死心塌地。不谈了,结帐。总而言之,你们男人打败世界,我们女人就打败你们男人。这是很旧很旧的观点,难道你们不懂吗?”少女从小挎包里掏出钱,往柜台上一拍,扭头就走,留下两个男人在那里发呆。 有个性!我喜欢。 后来,邹开知道这个女孩叫杨青,就在附近的一家制鞋厂上班,经常到邹开这里买零食吃。他们话题也从最初的打招呼扩展到文学、哲学、政治、经济、美学、历史、地理等等,谈魏尔伦、波特莱尔、泰戈尔,徐志摩、戴望舒、舒婷、顾城等著名诗人,谈鲁迅、郁达夫、张恨水、张爱玲、贾平凹、陈忠实、池莉等作家,谈卢梭、斯宾诺沙,霍尔巴赫、费尔巴哈、洛克、黑格尔、康德、费希特等著名哲学家,谈米开朗基罗、莫札特、海顿、贝多芬的音乐和理查德的钢琴曲、凯丽•;金的萨克斯曲等。杨青十分佩服邹开广博的知识,认为他是一个隐藏在市井之中的大知识分子。杨青后来看邹开的眼神,有点像当年燕太子丹看荆轲。 老钟经常过来看邹开,偶而也会碰到邹开与杨青在谈笑。她起初不在意,后来碰到次数多了,也就有点酸溜溜了。 “邹开,看不出你真有两下子,连这么漂亮的小妞都勾搭上了。” “人家是顾客啊!”邹开一脸无辜。 “顾客是上帝对吧?” “你明白就好啦!”邹开一幅解脱的样子。 “什么上帝,你为什么不上帝别人,偏上帝她呢?”老钟愤然,火力很猛。 邹开不敢吱声,一瘸一拐地躲在货贺后面去了。他知道这段时间老钟心情不好,问她什么原因,有什么心事,不吭声,只是黑着脸。 时间一天天过去,老钟的脸一天比一天黑。邹开知道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便悄悄地问店主,也就是老钟的亲戚,打听是怎么回事。店主是个精明的小男人,40出头,见邹开问起钟霞的事,便放下手中的货,神神鬼鬼地说:“我告诉你,你别说是我说的。钟霞她老公在安崇跟别的女人搞上了。” “怎么搞上的,他们孩子都那么大了,他老公怎么这么不负责任。”邹开非常气愤。 “这个我也不知道,听人家说,她老公跟钟霞的弟弟在安崇开了一家什么服装店还是理发店,在店里被钟霞的弟弟双双捉奸。” “哦!” 黑云压着大地,要下雨了。初夏时节,雨水多。老钟那里也开始下雨了,泪水滂沱。她告诉邹开,自己明天要回安崇了断一些事。邹开明白。躁动的时节,令人难忘的初夏。初夏,初夏,激情与不安纷纷而下。那个初夏之夜的温存让邹开终生难忘。 老钟走了。邹开一直在等她回来,回来之后怎么办,他没有深想。他知道生活中有太多的无奈,可他依然不顾一切地在等待,等待她的出现。 邹开沉默如山。两个月过去了,老钟依然杳如黄鹤,音信全无。无数痛苦的经历告诉邹开,该告别那段历史,重新开始新的征程。 杨青依然像往常一样来“小小”,她的世界是一片阳光,一片安宁,波澜不惊。她也不知道邹开的世界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有事没事总要拿邹开寻开心,每次都要弄得邹开洋相百出方才扬长而去。邹开不想跟这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计较。他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样能站在对方的立场来考虑,何况残疾人争取自尊也不是靠声音大小,不是靠脾气大小。邹开做梦也没想到杨青会有求于他,而且是装着一脸纯情的样子,“老邹,求求你哪!” “不行,我抽不开身。”邹开实话实说。说真心话,他真不想拒绝这个漂亮的可人儿。 “邹开同志,邹开大哥,开哥,求求你啦!帮帮我!”杨青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她自己不会打的过来吗?叫人家去接,那不是成心跟你过不去嘛!”邹开铁定了心,打死他也不去。跟杨青去接人,肯定是当挑夫,他一个残疾人,岂不是有意为难他。 见邹开坚决的样子,杨青无奈,赌气似地说:“你不去,我叫别人。围着我转的男人多的是,还怕没人去么?” 邹开拍拍她的肩,好哥们一样,“这就对了嘛,早就应该这么想啦,同志哥!” 杨青对他一翻白眼,转身就走。邹开目送她消失后,拿起金庸的小说接着看。好,真是太绝了。看到精彩处,邹开不禁叫起好来,移动身子,想换一种姿式,发现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自己前面,哭丧着脸。 “怎么啦!帅哥们欺负你啦?怎么不知道怜香惜玉呢?”邹开惊讶至极。 杨青不语,眼泪欲滴。邹开没有退路,只得向老板请了个假,跟杨青一瘸一拐地上路了。人家看上你这瘸子,是你的福份,邹开自嘲。 台州客运中心,邹开并不陌生。在候车室等了好久,上海至台州的豪华卧铺才姗姗而来。乘客们提着大包小包大箱小箱逐个下车。有个女人艳光四射,富气逼人。这就是李珍。 “珍姐,珍姐,”杨青挥舞着双手奔上前去。邹开只得快步跟上,身体姿态愈发难看了。李珍看着这幅怪异的场景,笑笑。 杨青叫邹开拿行李箱,两人手挽手在前头说说笑笑。邹开一瘸一拐地拉着手提箱,发出的摩擦声也一轻一重,听起来别扭得很。李珍觉得非常滑稽,轻轻地附在杨青耳朵上说,“你怎么找了个瘸子男朋友?” “你说什么呀!他是我厂门口附近一家南货店的伙计,人很老实,文化知识水平高,大学生啦,思想前卫着呢。根本不是我男朋友。” “那你男朋友呢?” “暂缺。保留编制。”杨青俏皮道。 李珍摇摇头,无可奈何。长途颠颇,并没有耗去李珍的精力。两个女人谈笑风生地东遛两逛,邹开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烦得要命,累得要命,急得要命。小姐,我的姑奶奶,快回家吧!商店商场没什么好看的!邹开在心里嘀咕着。 盛夏的热火蒸烤着城市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在浙江的一家小商店,一台电风扇正开足马力发疯地运转。有个人四仰八叉地睡在风扇前面,强大的气流掀起他的衬衫裤管,醉卧阑珊,睡梦正浓。一把粉红色伞飘进店里,收伞,丢在睡人身上。如花笑靥,清人伊人,杨青。 “交费,交费,我是火葬场收尸队。”杨青在脑后推着邹开,装着男腔,“交费,交费,收尸队的。” 邹开睡眼惺松,“交什么费啊!我又没有收尸的经营项目。” “是收你的尸啊!”杨青大笑。 “怎么又是你啊!没见我正睡着吗?我被你害惨了”邹开发现自己身上搁着一把伞,“这么难看的伞,谁的?” “你奶奶的!” “怪不得呢,原来我是在跟阴间人打交道,南轲一梦,南轲一梦,继续睡吧!”邹开喃喃道。 拳脚交加,雨点般落在邹开身上。邹开痛呼而起,睡意全消。杨青问, “你老板在吗?” “不在,这么热的天,早回家睡觉去了。” “正好,我跟你商量点事。”杨青拉过一把凳子坐下。 “什么事这么严肃?” “我问你,你喜欢你现在的工作吗?” “问这个干嘛?” “很重要。” “怎么说呢,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有这么一份工作我很知足。” “怎么能就这么知足呢,跟你挑明了吧。我今天来是要你到我那里做事的。老邹,跟我走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杨青口气很大。邹开听着有些不顺耳,心想你算老几啊!还别说,真的有机会,他会考虑换工作的。一来放松心情,走出心理阴影;二来摆脱这种碌碌无为的状况。 “简单跟你说吧,珍姐在台州兼并了一家公司,她是总经理,让我负责财务部,我正在招人呢!”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千真万确!” “财会?我不懂。” “学了就会懂,很简单的。别犹豫了,来吧!” “让我考虑考虑。” “没什么可考虑的,就这么定了,明天上班。”杨青站起身,拿出一张名片塞给邹开,“上面有公司地址。” 恋旧情结,是邹开与生俱来的性格缺陷。在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转折点,他都很犹豫。他无法斩钉截铁地告别过去,总是固执地认为跟过去告别要付出代价。这次也一样,在杨青面前,他迟疑不定。最近一段时间,他常常想,自己出来打工的选择是否正确,是否值得,是否得不偿失?在安崇镇,自己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名誉,有社会地位,而现在自己手脚俱残不说,单是到处被人歧视的遭遇就够令人心寒了,人活在世界上究竟是为了什么。邹开的思想又回到了这个原始而古老的起点,那天晚上,邹开彻夜未眠。 长盛集团浙江台州晶体有限公司的大门口。杨青正专注地看路上的车辆,每一辆在公司门口停下的车都会引起她高度注意。她在等人。员工们穿着整齐的工作服鱼贯而入,清一色的年轻女工。一辆劳斯莱斯在杨青面前无声无息地停下,后座车窗玻璃缓缓而下,露出一张艳丽的脸。 “青青,你站在这里干嘛?怎么不去办公室啊?” “珍姐,我在等人。”杨青起初惊讶而后一脸的灿烂。 “上车,我有事跟你说。” 杨青只好上车,劳斯莱斯一溜烟走了。 李珍的办公室宽敞明亮,豪华气派,一看便知是第二代民营企业家的品味,意欲雍容华贵而先天底气不足。但比之暴发户又有天壤之别,而与新生代企业家的简约轻快又逊色不少。 第一章 轮岗6 “青青,你帮我把办公室重新布置一下,这里太粗俗太繁琐了。”李珍在一张红木沙发上坐下,她一向把自己归为第三代也就是新生代民营企业家之列。 “你让你的秘书去办吧,我事情多着呢!”杨青挨着李珍坐下,顺手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吃起来,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那种审美观早过时了,不及你的后观代主义。”李珍望着杨青,一把抓过巧克力,“少吃这种东西,容易发胖。” “好啦,交给我好啦!” “青青,财务整理得怎么样啦?计划做好了没有?” “快好了,你放心,保证按时完成任务。” “你怎么无精打采,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李珍这时才开始注意到杨青的情绪有些反常。 “没有啊!珍姐,你刚从上海回来,快休息休息吧!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杨青说完,一溜烟跑了。 “唉——” 杨青刚到大门口,手提包里的手机就响了。 “杨经理,有人找你。”财务部的陈会计。 “谁?” “一个男的,在办公室等你呢!” “好吧,我马上过来。” 邹开正像革命老农一样,坐在杨青办公桌前的沙发上,很拘谨的样子。杨青暗暗发笑,若无其事地踱进办公室,在老板椅上坐下,往后一靠。邹开站起身,“杨……。”欲言又止,他突然不知该怎样称呼杨青。 “杨什么,哼……!”看到邹开的窘相,杨青突然想笑,但一看他那残败颓唐的样子,又忍住了,“总经理找我有事,你跟我去吧!” 邹开默默无言地跟在后面,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以前在乡镇工作时被人领着去见县领导,就是现在这种状态。邹开一直固执地认为,进入了领导层,就进入了主流社会。如今他的感觉就是这样。他觉得自己在磨难之后,终于迈入了台州地区主流社会的门槛。可是主流社会一直是与他诚惶诚恐的自卑感和无可奈何的屈服感以及强烈的取而代之的念头联系在一起的。邹开急欲摆脱边缘化的困境,想从心理上寻找一种可靠的现实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从杨青脚下的花岗岩地砖上,一个重要的战略机遇期正向邹开走来,这是他自走出巴坪镇那片大山以来一直在捕捉的东西,现在他终于逮住了它。 “湘雪”茶馆,静美的小姐,静幽的微笑,静谧的茶室,静净的氛围,静深的心动,静爽的茶艺。一缕淡茶飘入杯中,犹如一支水凌花在幽深的古城堡碎裂,颤动心弦。 “杨青,你怎么带我到这里?”邹开不解,“总经理在这里吗?” “不在,她在开会呢!”杨青一脸的不以为然,“这里不好吗?” “好是好,你不要上班吗?” “我这就是在上班。” 邹开一脸茫然。 “傻瓜,实话告诉你吧,现在公司在招聘职员,财务部也要招两个,所以我现在的任务是招聘,不是呆在办公室。明白吗?” “那总经理会要我吗?”邹开不无担心地问。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是不是让我满意。” “我——”邹开张口无言。 杨青卟哧一笑,“放心吧,傻瓜,有姐姐在呢。” 邹开松了一口气。虽然被杨青贬为“弟弟”,但只要有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让他做孙子也毫无怨言。就这样,邹开走进了台晶公司,走进了白领价层,走进了社会主流,走进了浪涛汹涌的市场经济大潮,开始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长盛集团原是一家风险投资公司。董事长孙克胜熟谙资本运作、产业经营和市场操作。二十几年来,孙克胜神奇般把“长盛”做大做强,培育主业,核心竞争力不断增强,成为国内高科技产业领域的顶尖企业。长盛股票在市场上炙手可热。 当温助理把手机递给孙克胜时,孙克胜正好挥出第一杆,球应声而飞。这是他经营多年的一个高尔夫球场。 “孙董,电话。” 孙克胜接过手机,“喂,哪位?” “我是李珍,” “是珍珍,有什么事吗?” “我这边已经搞掂了,‘台晶’已完全进入了正常运作阶段。” “很好,珍珍,有一点我提醒你。你在把我们‘长盛’的管理办法和作风带到台晶的同时,要注意台晶的特殊性,决策时要慎重,要把现有资产存量盘活,想办法把增量扩大,争取年底实现扭亏增盈。” “我知道。孙董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对你很有信心。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对我说,总部会尽全力支持你的。” “谢谢!” “那就这样吧,再见。” “再见。” 孙克胜放下电话,就有人喊他,“老孙,轮到你啦!” “来啦!”一溜小跑。 温助理望着孙克胜的背影,心中充满敬畏。不远处的这五个老人就是人们时常谈及的“赣市五雄”。赣省是蜚声中外的国内最大的经济中心之一,位于中国东南部。赣市是赣省的省会城市,也是中国屈指可数的特大型城市之一。温助理是一位老赣市企业家,一直在赣市经济圈内摸爬滚打,对当年“赣市五雄”击败“赣市六强”的世纪之战记忆犹新。当年那场新贵对旧霸的胜利,促使赣市民营经济由以圈地为中心的地域分割转变为以产业为中心的实业分割,进化到了托拉斯时代。“赣市五雄”的胜利最终赣市民营经济由政治时代转入武侠时代,自由竞争仅在一些间隙中和其它新兴产业中存在。如今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间隙产业和新兴产业日益壮大,它们已不再在主导经济圈外游移,而是积极地向各个领域参透,甚至蚕食到“赣市五雄”的核心产业。温助理敏锐地觉察到,新一轮的民营经济争霸战已经启动。“赣市五雄”也闻到了硝烟的气味,这也正是他们这段时间频繁会晤的根本原因。 孙克胜的长盛集团是老企业,当年与其它四雄同气相求,因对抗“赣市六强”而生。但长盛集团属于信息高科企业,其主业是信息产业,又属新兴产业,故又为新生代经济所认同。在新一轮经济争霸战斗,长盛处于非常微妙的地位。除了提高身竞争力、优化自身结构、紧跟世界产业高地这一战略任务外,赣市其它企业对它的威胁度不大。不像其他四雄内忧外患,一方面要不断优化产业结构以提高核心竞争力,另一方面要正确制订市场策略,积极应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市场竞争。所以在新一轮的经济争霸战中,孙克胜较为超脱。更重要的是,孙克胜手下有一支锐意进取、富于创新、勇于开拓的队伍,他们正在为“长盛”产业博杀,产业链条愈来愈长,利润不断扩张。。 “湘雪”茶馆,红唇红茶。李珍正在品味这一方宁静,思绪飘飞。湘妹子水灵清秀,清纯如诗。此刻的李珍却满脸风霜,深刻得如同一篇生僻的古文,眼眸中流露出的不是令人无限爱怜的纯净与光辉,而是令人无法猜透的沉着与机谋。她或许早已参透红尘。岁月如一把无形的刀,雕塑着她年轻的心灵,雕塑上血迹未干,她的心门已关。残酷的现实以残酷的方式给了她一颗残酷的心让她残酷地直面残酷的竞争。是湘西东方寨给了她善良的本性,给了她美丽的容貌,给了她尘世的温情。这一切作为她人生中的原始积累已沉淀在心灵的最底层,永不发酵,永不变质,永不挥发,永不流失。 杨青如一阵风般无声地飘进包厢。李珍似未觉察,沉静如石。杨青奇怪地打量着李珍,也不吱声。 “别看了。人老珠黄,有什么好看的。”李珍突然发话。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杨青笑,端起茶杯,“喂,珍姐,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呢?” “没什么,只是烦,想找你聊聊天。”李珍眉头一皱,“你的香水味怎么这么浓,等下到我那拿一瓶质量好的,以后不要用这种劣质香水。” “什么,劣质香水!这可花了我近半个月的工资才买到一瓶,人家当时还舍不得呢。”杨青不满,尔后嫣然一笑,“多是多了点。” 李珍摇摇头,表示同情,“是不是与男朋友约会了?” “不是。哎,珍姐,你看我这套裙子怎么样?”杨青站起身,拉开裙摆转了两圈。 “好看,你那邹…邹什么来看?工作怎么样?” “工作倒是挺好,像头死牛。别提他啦,珍姐,你看我的发型,最新款式的碎发。”杨青摇摇头。 “太漂亮了。特别配你的脸型,青春活泼。不像我这死板的盘发。年轻就是本钱。”李珍感叹自己,青春已逝。 “哪里,你的也是最新的盘发,尊贵的象征。大街上很流行的。” 李珍羡慕地看着杨青。杨青魅力四射,浑身张扬着青春的活力,像一朵热烈绽放的映山红,耀眼夺目。那是美,生命之美,谁也无法遏抑的美,谁都无法拒绝的美,谁都想拥有的美。 杨青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精装的杂志,递给李珍,“这是我在‘琪美’拿来的,你看看。” “就是离我们公司不远的那家美容院吗?” “是啦,我已经在那里买了月票,很便宜实惠的。一个套餐才八百元。” “套餐?” “对啊,就是做发型,做面膜,按摩,文眉,修指甲,脚部美容一整套服务,还有相应配套的美容护肤品出售,全都是优惠价。” “是吗?” “当然,你看这些唇膏、护肤品、修睫毛笔等等都是配套的,都是名牌货。她们‘琪美’是连锁经营,在全国各地都有连锁店。这本杂志是她们公司专门出版送给顾客的。”杨青说得唾沫乱飞,深谙此中之道。 “琪美”杂志上是数十种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口红,五花八门的化妆品及美容器械,价格从十几元到数百元等,最高也不超过八百元,确实不算贵。 “我在赣市也见过。”李珍饶有兴致地翻阅杂志,心中感慨万千,以前忙于事业,没有把心思专门放在保养容颜上。要不是她天生丽质,此刻的她也许早已被时光之刀雕刻得十分狼狈。自己对美容之类的事总是随遇而安,没有像杨青这样刻意地研究过。 “离子烫多少钱一个?” “八十。” “不贵。” 女人设计自身形象的工程丝毫不亚于男人设计导弹航天器之类的规划方案。每个女人都是杰出的美的数学家和工程师,她本能地知道如何使美达到最优化的组合。对于形象设计,尤其是脸部修饰工程,女人不仅会想尽办法作一种保持几何不变的拓扑变换,而且能作一种全覆盖的微分同胚,追求光滑、连续的弹性和线条,刻划细部,优化细节,最终组合成一个美仑美奂的映射体。之所以说是映射体,是因为那是真实面目通过物化手段投射到流行的审美鉴赏时尚的论域中而形成的。正因为如此,鉴赏一个都市化女人的美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因为抽象的符号化了的表面失去了可比性和真实性。 两个女人沉浸在美容保颜的秘术世界,不觉华灯已上,夜幕降临。两人走出“湘雪”茶馆,迎面走来一个帅气十足的小伙子,一见杨青,就快步走上前来,“杨经理,您好!” “郑小过,是你?”杨青问道,“你去哪?” “我去前面的麦当劳吃晚饭,杨经理吃过饭没?” “唔——,还没。”杨青转身拉着李珍,想作介绍,“这是——” 李珍连忙堵住杨青的话,“青青,要么你跟他去吃饭吧!我先走了。”说完转身就走。 “哎,珍姐,等等,”杨青见李珍走了,也顾不上郑小过的反应,急步跟上。 “青青,你怎么不去啊,跟着我干嘛?”李珍嗔怪道,“这男孩不错啊!” “什么啊,他是财务部上次招聘的大学生,叫郑小过。你别乱点鸳鸯谱。” “哦,那是我误会了,误会。”李珍笑笑,“不过这郑小过确实不错。上次人事部已考核过,业务一流。今天一见面,像貌也是一流。青青,机不可失哦!” “不许你乱说,”杨青假装生气。 “好,好,不说了。吃饭去,快走吧,晚上我还有一个会议要参加。” “什么会?” “政府组织的外向型经济座谈会。” “这么奇怪的名字。” “这怎么会奇怪,是你缺少经济知识。发展外向型经济是我们国家经济发展的必然选择,特别是沿海地区。虽然台州目前是以自由竞争的民本经济为主,民本经济必须面向省外、国外才能实现规模扩张,做大做强,实现可持续发展。” “打住,打住。本人听不懂,怕影响食欲。” “哎,你——”李珍无奈地摇摇头。 “不过有一个人懂,可能比你还厉害。”杨青突然想起一个人。 第一章 轮岗7 “谁?” “就是上次跟我去接你的那个人。” “是嘛,还真看不出,有机会倒要讨教讨教。” “放心,我会给你创造机会的。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解决温饱问题。”杨青边说边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李珍颇为不解,杨青怎么对一个瘸子那么在意,莫非他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邹开是个矛盾论者。他相信矛盾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因为有了矛盾,社会才会变化发展。可他到“台晶”这么久,一直抓不到自己面临的主要矛盾,工作局面无法打开。原以为自己的思想和思维最适合在城市发展,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在农村,矛盾是集中的可预测的可把握的可化解的,而在这城市,矛盾是捉摸不定的不可预测的,它像空气一样弥漫在城市的每个角落,让你感到一种庞大的漫无边际的压力和威胁,让你产生永不消失的紧迫感和危机意识。在农村解决了一个主要矛盾,其它问题就迎刃而解,局面随之而打开,必然性永远居于主导地位。在城市,不确定是其主要特征,偶然性大量存在,日益增多。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色。 进入“台晶”以来,邹开特别注意搜集公司人事结构、财务状况及产销渠道等各方面的资料,试图握了“台晶”的内部构成及运作机制,并通过杨青认识并熟悉了公司的核心层人物。邹开不自觉地把自己在乡镇工作的政治经验应用于现代企业。这让他受益非浅,很快地进入角色。他喜欢把一个集团一个组织的人群划分为核心层和外围层,把工作重点分为引起核心层人物重视和提高在外围层知名度以及拿出过硬的业绩三个方面,把着力点放在筑牢自己政治基础、经济基础和社会基础上,俗语云: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可是他过去的经验只有表面的短暂的效果,无法持久。经过一阵忙碌之后,邹开又陷入了迷茫。他只有等待,默默地等待,等待撕破沉沉黑幕的第一线曙光。 财务部只有四个人。陈会计干了十几年的企业白领,长期的职业生活使她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公众形象,虽步入中年却风韵不减。郑小过是和邹开一起同时走进“台晶”的,大学财会专业。再一个就是杨青经理了。杨青好动,喜欢组织一些业余活动,变着法子找乐,一会儿自己请客带大家去跳舞唱卡拉ok,一会儿叫邹开请大家到餐馆搓一顿,一会儿要郑小过请大家到某某旅游景点畅游一番,一会儿要陈会计请大家洗头按摩等等。公司兼并过来后,财务部日夜加班整理财务状况,制定财务计划。现在公司恢复正常运作,财务部也就逐渐清闲下来。杨青东一拳西一腿地闲腾,大家也跟着附和,一来放松一下前一阵子紧张的心情,二来融洽一下同事的关系,顺利度过摩合期。 邹开刚开始积极参与,没多久就厌倦了。陈会计也一样。大浪淘沙之后,只剩杨青和郑小过热情不减。邹开好几次看见俩人成双成对地进出“琪美”美容院,还有舞厅卡拉ok之类娱乐场所,情侣一般。邹开抛开一切,潜心钻研业务知识及公司的生产工艺。杨青有几次想捉弄他,见他毫无反应,以后就不再搭理他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谈地耗掉了,转眼之间中秋节到了。那天财务部办公室里只有邹开一人在看着书。走廊里传来皮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李珍飘进了财务部。邹开急忙起身相迎,“李总,您来啦!” “唔,青青他们呢?”李珍点点头,随口问道。 “杨经理他们有事出去了。” “嗯。” 李珍踱到杨青的办公室,坐下。邹开急忙一瘸一拐地倒水泡茶,端放在李珍面前,然后在李珍的斜对面坐下。 “你叫邹开吧?”李珍突然问道。 “是的。” “青青经常向我提起你。” “杨经理是个好人。” “你刚才是在看书吗?” “是的。我以前不是学财会的,也没有接触过芯片的生产工艺。这两项对我来说都很陌生,因此从进公司起我一直在补课。” “哦,你很有上进心啦。以前在哪里读大学?” “湖南。” “湖南?”李珍带着吃惊的口气。 人生如树。每个人如一片树叶在命运的风中缓缓飘飞。在二00一年的中秋节,邹开与李珍的人生之叶终于相遇相叠。在李珍的询问下,邹开简要地叙述了自己的个人经历。后来两人的谈话从公司到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领域,共同语言大量存在,在两个富有修养又长期经历人生磨练的年轻人之间,任何障碍都没有理由存在。 窗外,法国梧桐轻轻摇摇。窗内,思想之流激波涌荡。正当俩人谈笑风生之时,李珍的手机响了。是杨青。 “青青,你在哪?” “我在家里吃饭。今天是中秋节,你不知道吗?” “知道。我马上过来。”李珍说完,关上手机,站起身往外走,“走呀,老邹,吃饭去。” “这,这个不太好吧?” 邹开嗫嚅着,一反刚才神采飞扬的样子。李珍看了想笑,“这有什么不太好,咱们也算是个老乡吧,是不是你有约会?” “哪有?” “没有就跟我走吧。” “那好吧!”盛情难却,邹开就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李珍的劳斯菜斯。李珍住的别墅很宽敞,典雅宁静的装修,空气中飘着清香。这是品味高雅的家居之所,是属于杂志上重点推荐的顶尖别墅类型。邹开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走进了精美杂志上的精美画页! “青青,我把你的老朋友带来了。”李珍一进门就嚷开了。杨青应声而出,一看是邹开,眼里顿时充满惊讶。邹开也开始局促不安起来。“杨,杨经理,打扰了。” “哪里,非常欢迎。” 席间,大家说说笑笑,其乐融融。邹开放开了心情。 “邹开,听说你当过副镇长,对政府办事的那一整套东西一定很熟悉吧?”李珍突然发问。 “内地政府办事程序之类的东西我当然熟悉,但沿海地区政府如何运作我就不太清楚了。” “大同小异,都是共产党的政府。” “等等,等等。”杨青打断两人的谈话,“珍姐,你说老邹他,他当过副镇长?” “是啊!我也是今天中午才知道的。” “邹开,你这混蛋,你怎么没对我说过?”杨青怒气冲冲地质问到。 “你没问我就没说。”邹开分辩道。 “别为难他。他也算我们半个老乡。”李珍笑着打岔。 “半个老乡?”杨青睁大了双眼,十分不解。 “他在湖南读大学,两次到吉首市和保靖县实习。” “是嘛!邹开,你这个王八蛋,竟然对我隐瞒了这么多东西。我告诉你,以后我再也不理你了。”杨青怒不可抑,吃饭的速度增加了许多。 李珍与邹开对视一笑。 赣省赣市国际机场。李珍偕邹开并肩走出大门,依然是上次在台州时的那幅怪异景象。温助理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珍珍,你可来了。大家都在念叨着你呢。” “温叔叔,大家都到齐了?” “都到齐了。”温助理说着,看了邹开一眼,“这位想必就是你们‘台晶’刚任用的邹开副总经理吧。” “是。”李珍拉过邹开,“这是我们长盛集团董事长助理温叔叔,他是我们的老前辈。” “温助理好,以后请多多指教。” “指教可谈不上。我看了你在‘长盛报’上发表的文章,不错。新形势需要新思维新思想,需要你们这些有闯劲有战略思维的年轻人。我们这些老头子是为你们服务的。”温助理笑笑,拍拍邹开的肩膀。 “温助理,准确地说,是你们老前辈有大量丰富的历史经验,又善于把握大势,对我们集团系统的发展作出战略决策。我们这些年轻一代是为实践公司的思想理念和策略而四面出击。”邹开推了推眼镜,借题发挥。当上副总后,邹开把多年未戴的近视眼镜戴上了。以前是个下等的打工仔,前途是一片渺茫,戴眼镜就显得不伦不类,所以邹开毫不犹豫地丢掉了,但世界在他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如今才恢复了清晰。受到压抑的本性也开始一点一点艰难地复原。就像现在,面对温助理,他善于辨论的性格又凸显出来,不过略显幼稚和拙劣。 “你的话好像隐藏着另外一种意思,好像我们是机枪,你们是子弹?” “邹开他不是这个意思,温叔叔,你别误会。”李珍急忙解释,温助理微笑地制止李珍,微笑地看着邹开,那样子不像是在生气。 “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是一座大山,我们是小石头。温前辈你别误会。” “那你说用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办好现代企业?”温助理换了一个话题。他对邹开很感兴趣。 “温叔叔,你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回去再探讨吧!您总不能让我们站在这里不让过关吧!”李珍急忙插话。 “对,对,对,我都老糊涂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们上车吧,上车谈,上车谈。” 车里,温助理和邹开一如继往地探讨。李珍看着他俩,心里乐了,这老少两人挺投缘的。 两人在“长青”大酒店下塌。这里是集团的一个下属单位。三人推门而进,咖啡厅立即爆出一个男高音,“李珍,我们在这呢。你怎么现在才来呢?快过来,兄弟们想你想得紧呢。” “明夷,珍珍刚下飞杨,让她先休息一会,你别闹。”温助理说道,“珍珍,我们上楼。” 李珍向咖啡厅那边挥挥手,便与温助理上楼。安顿好她俩以后,温助理便告辞,临走时留下一句话,“邹老弟,咱们以后抽空再聊。” 邹开点头。两人把温助理送到门外。 “这个温助理真有意思,理论水平挺高的。”邹开显得挺开心。 “真看不出你们还挺谈得来,这我就放心啦。你要知道这温助理是我们董事长的得力心腹。”李珍站在窗前,悠闲地眺望着赣市的城市景观。 “李总,我们这次来赣市的任务是什么?”邹开也踱到窗前。 “参加尚老先生的葬礼。”李珍叹了口气,“尚老先生是当年经济界的风云人物,是第一代民营企业家,我们董事长孙克胜是第二代,我们充其量只能算是第三代了。” 停了片刻,李珍问,“你听说过‘赣市六强’和‘赣市五雄’吗?” 邹开摇头。 “这个你以后就会知道的。我现在要告诉你长盛集团的内部结构和运作机制。‘长盛’集团旗下国内有二十多家子公司,海外有一家,刚才在咖啡厅的都是各子公司的负责人。那个大声喊我的候明夷就是海外子公司的负责人。这二十几家子公司为两个层次,一个是松散层,有五家,生产经营相对独立,集团与他们之间只是资本运作关系;另一个是紧密层,就是直接受控于集团总部,像我们‘台晶’。”李珍说完,从手提包拿出一份厚厚的材料,递给邹开。邹开打开一看,里面有“长盛”集团各子公司的人员名单、资本构成、经营状况等等一应俱全。这么系统完整的资料只有集团高层领导才有。 看到邹开合上资料,李珍便拿起手提包,说道,“我们下楼去吧,我帮你引见引见,去认识认识那些兄弟们。” 应酬如麻。邹开并不感到吃力,反而觉得乐趣无穷,跟这些衣冠楚楚的经济要人在一起,邹开就像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大海,这里才是他心灵的栖息之所,才是他一展身手的大舞台。直到晚上开会时李珍才看到他,还在跟候明夷粘粘乎乎。他心里根本没有我,等下散会回去后好好教训他一下。李珍心里暗下决心。 “这次把大家召来赣市,是参加我们的老前辈尚震四老先生的葬礼的。套用民间的说词,尚老先生是‘赣市六强’中最后辞世的一位。我个人不赞成强呀雄呀之类的说法,因为这些说法有史以来都是跟斗争联系在一起,代表着残酷无情,你死我活。在经济领域,产业更迭是客观规律,产业绝对均衡饱和这种超稳定结构只在理论上存在,新兴产业群取代传统产业群是一个必然的历史过程。产业更迭意味着经济人事的代谢,新兴产业代言人走进舞台中心和传统产业代言人退出历史舞台是谁也阻挡不住的历史规律。我和钱升等五人取代尚震四等六人只是经济规律发展的结果,不像民间流传得那么可怕。就像现在一样,在你们第三代群体中,也有不少精英,你们取代我们也是历史必然。” 孙克胜的开场白深刻而含蓄。邹开暗自惊讶,此人果然非同凡响,不仅是久经沙场的实战家,也是纯熟的理论家。 “这次尚老先生辞世,标志着一个经济时代的终结,同时也意味着经济格局必然发生新变化。这是各大集团召集自己的精英密商对策的最根本原因。可以说,眼下的赣市汇集了全国经济界的精英,正等着重新洗牌呢!我们可不能落后。” 大家听到这,心里豁然开朗。在那次会议上,孙克胜的讲话很长,既有战略性,又有战术性的。散会后孙克胜要各子公司负责人回去思考对策。李珍回房,坐在会客室看电视,等着邹开回来。他们住的是套间。 夜已深深,城市繁灯似锦。电视节目播得正欢,李珍却睡着了。邹开彻夜未归。第二天凌晨,邹开才勿勿赶到,跟着李珍上了车。李珍绷着脸没吭声。 良久,李珍问,“昨晚到哪?” 邹开余兴未减,说,“跟候大哥他们聊天。” “聊什么?” 第一章 轮岗8 “多着呢!主要是工商业史上的风云人物。像美国的福特、艾柯卡、洛克菲勒、默多克、哈默、安祖•;卡内基、韦尔奇等,日本的松下幸之助、岩崎弥太郎、益田孝、和田一夫、中内功、士敏光夫等,还有比尔•;盖茨、王安、乔布斯、托夫勒,还有……”邹开唾沫飞溅,滔滔不绝。 “够了!还有完没完。你知道不知道我等了你一个晚上!”李珍突然大吼,粗暴也打断了邹开,但言辞中又充满关切。邹开愕然,震惊。他知道这下惨了,把李珍给惹恼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车里是死一样的静默。 李珍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这一次自己是怎么啦。 殡仪馆哀乐低鸣,场面盛大。从花园的数量之巨,从来往的人群之众,不难想见死者生前威望之高,交游之广。 人人神情肃穆。 “尚临,回来了?”李珍握着一位青年男子的手,低低地说。 “回来了。” “节哀顺变。” “谢谢。” “尚临?”邹开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时值深秋,秋意甚浓。空落落的天空飞过一排大雁。第一批落叶在地上躺着,风一吹,便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单调,凄清,无奈。 “长青”大酒店会议厅,灯光通明。“长盛”集团第二次会议正在进行。温助理主持会议,“今晚开一个座谈会,孙董也抽空参加。其它四大集团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新的调整和部署,动作很快。今天请大家畅所欲言,为我们长盛今后的出路出谋献策。大家应该明白,这几天的会议内容都要绝对保密。” 孙克胜点头表示同意。 “大家开始吧!”温助理摊开双手,“哪位先来啊!” “我先来。”候明夷首先破题,“其实大家这几天都在讨论这个问题。当前的形势比‘五雄’取代‘六强’时要复杂得多。无论宏观环境、微观环境、市场构成还是资产运作、生产工艺、利润分配形式都突飞猛进,经营方式日趋多元化,企业管理日趋复杂化,利益关联日趋一体化。简单地说吧,当今赣市民营经济地盘为五大板块,也就是‘双元’的金融和科技服务业、‘三邪’的间隙产业、‘四秀’的新兴产业、‘五雄’的优势产业以及‘六小侯’的传统产业。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五块有相互渗透的迹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完全可以说赣市是群雄并起,因此,我认为互融共生是必然的选择。” “是啊!明夷说得不错,情况复杂,行动需慎之又慎。”说话的是北京分公司负责人阳渐明。 “有道理。正如孙董所说,产业更迭是历史规律,产业的更替和市场的构成一直都没有停止变化。我们‘长盛’的发展就是产业扩张和市场扩张的结果。这几年我们的产业越做越大,结构越调越优,核心竞争力越来越强。所以我认为,这次洗牌依然是产业优化、市场选择和增强核心竞争力的问题。”上海分公司孙乾接茬道。 “情况复杂,形势逼人,洗牌规则非常关键。既要能保证我们集团的蛋糕不断做大,又要不伤害与我们有业务往来的老熟人的和气。”深圳公司负责人汪岛说。 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说,问题一个接一个摆出来,对策一个接一个地提出来。邹开听到这些新思想手忙得不可开交,低头快速疾书,作笔记。正当他写得津津有味时,突然听到温助理点名,“邹开老弟,你说几句,别一直忙着写。”说完与孙克胜交头嘀咕几句。 邹开顿感错锷,急忙定了定神,理了理思路,“刚才各位经理说了很多,我的想法还不成熟,不好说。这几天在赣市我也接触过不少的同行。重新洗牌确实是一个极度热门的话题。我以前一直在最基层的政府部门工作,对于企业的战略管理是外行,因此我没有能力提供什么新的观点,就是在总结方面方面有点特长。我想就这几天的听闻作一个总结,供大家参考。说的不对请大家多包涵。”邹开实事求实地说,“为了叙述方便,我把不同观点用派别来标志,这是我以前的职业毛病,并没有特别的含意,希望大家不要误会。” “老弟,你尽管说。没人误会你。”候明夷大大咧咧地笑道。 “现在整个赣市民营经济界流行四种论点。第一种是市场分割论,强调一切行动以抢占市场为主导,实施划市而治,产业要服从市场,这里面又有主张以海外市场为主的海外派和以国内市场为主的海内派。第二种是产业分割论,强调市场服从产业,要求一切行动以产业优化扩张为优先方向,依主业发展要求来确定战略规划,这里面又有主张以制造业为主的制造派和主张以服务业为主的服务派。第三是结构优化论,这种论点认为不急于与外界夺利,而是先练好内动,优化结构,提高核心竞争力,这又有主张优化资产结构的资产运作派和主张优化产业结构的产业经营派。第四种是规模扩张论,主张利用企业界思想混乱、迟于行动之机,大力兼并、重组一些主业之外的企业,构建经济航母,实现利润扩张。”邹开顿了顿,抬头扫视一下四周,见大家都在用心倾听,有的在记。 “我认为这四种论点都是思想认识和思路选择问题,是否正确尚需论证。而洗牌实际上早已开始。我觉得讨论可继续,实际操作应立即着手,否则我们就会错失先机。” “思想未定,实践如何先行?我想可以这样考虑,在未确定选哪一种思想路线作战略指导之前,可采用一种折衷的方案,我把它称之为‘综合论’。刚才大家都提到了,目前我们长盛集团不同产业成熟度不一,竞争力强弱不一。这就决定了我们参与大洗牌之前,我们内部要进行小洗牌,然后再分阶段分类型地参与大洗牌。以这种比较实用的指导思想来确定是用分割论,优化论还是扩张论,不必过分强调一个集团只用一种模式,到最后如果条件成熟了再统一组织也不迟。我想只有这样才比较科学,才能确保在洗牌行动中积极稳妥,万无一失。” “当然,我对企业界具体情况不是很熟,实践经验也不多,所以没有第一手的感性材料,只能是玩玩‘空手套’。谢谢大家,我讲完了。” 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你果然与众不同。”孙克胜说,“今晚大家的观点都有可取之处。回去以后,大家再讨论完善,形成书面材料报总部。今晚的会议形开得很好。大家精神状态这么好,我们长盛大有希望。散会吧!” 大家发现此时天已放亮。他们居然开了整整一个晚上的会而丝毫没有察觉。走出会议室,大家才感到困倦至极。纷纷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李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夜幕已经降临。她洗漱完毕后,望着在夜雾中摇曳不定的赣市,全身突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悠闲。邹开悄无声息地来到会客室,用手揉着惺松的双眼。他望着李珍穿着睡衣的背影,真是一个美丽的女神,不知她是否还在生自己的气? “李总,您起床了!”邹开走上前问道。 李珍转过身,“早起来了,今晚我的心情很好。你快去洗一下,等一下我们去逛夜市。” “好。” 夜市如潮,巨大的商业浪潮,浪漫的城市夜景。灯潮,人海,流光溢彩的梦幻。两人以最休闲的方式最休闲的心情东游西走。五彩斑斓的都市景观变成了一条乐趣无穷的休闲彩链。 台晶公司,身穿制服的员工鱼贯而入,一切如常。李珍望着窗外。樱花正在热烈盛开,白玉莲花冰清玉洁立于绿叶之上,小花圃里的玫瑰娇艳无比,小池塘里的睡莲紧闭花门。一方恬静幽雅的小园林。这是她在公司的私人空间。平时除了花匠,只有她才可以欣赏到。孤芳自赏,赏的不仅是花,也是自己的心情。 “李总,您叫我?”背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嗯,你看看最新一期的‘长盛’报,那上面有你的一篇文章,孙董还特别加了按语。” “长盛”报是集团的内部报纸,是企业文化建设重要内容之一。集团自己编辑,自己印刷出版,在集团系统内部发行。邹开的文章是在离开赣市时交给总部的。他从市场、产业、资产、竞争力、宏观政策、经营模式等方面进行了分析,综合座谈会提出的‘四论’,提出了具体的操作方式:集团内部的制造业全部按工业园区模式集中,突出优势产业,先行参与洗牌;服务业分散布点,突出资产运作,适度进行规模扩张,待产业整合做强后再参与洗牌;市场营销方面以国内为主,国外为辅。文章最后用十六个字作了概括:集中制造,分散服务,面向国内,适度扩张。孙克胜对此给予了高度评价。 “你为什么提出以开拓国内市场为主。中国不是已经加入wto吗?国外市场极大,再说国内市场的再扩张十分艰难,你不是不知道。而且你和候明夷这些海外派很合得来,怎么会跟他们唱反调呢?”李珍从花园中收回目光,转过身子,历声问邹开。那样子好像面对一个叛徒。 “理由有两点,一是国家扩大内需政策,大力启动国内特别是广大的农村市场,这对我们是一个战略机遇期,二是我们开拓国外市场的经验不足。有效手段不多,十分被动。而且国外信息高科市场竞争十分激烈,凭我们的竞争力根本无法立足,相反,农村市场还是一块尚未开发的处女地,发展潜力不可估量。候大哥他们也部分认同我的观点。”邹开心里明白,在“长盛”集团内部,“海外派”影响力最大,这种观点理想主义的成份较多,吸引力最强,但实力最弱。“扩张论”以“太子”孙乾为首,又称太子派,实力最强,主张攻城略地,早立战功。“优化论”主要是在曾经为公司拼打多年的老同志间十分流行,被认为是安于现状的代表,但在总部支持的人较多,温助理也倾向这一派。 李珍觉得邹开言之有理,找不出辨驳的理由,但提醒邹开,“现在集团面临新的战略选择,你最好不要太锋芒毕露,免得成为众矢之的,知道吗? “谢谢李总的提醒,我今后会注意的。” “我们‘台晶’要静以观变,灵活应对,这方面你要多想想办法。” “好的。”邹开停了片刻,说,“李总,在赣市我擅自行动,惹您生气,实在对不起。” “没事,我早忘了。以后注意就是啦!” 邹开应了一声,起身要走。李珍叫住他,“等等,这几天青青在忙些什么?怎么不来看我?” “我也没见到她。听公司的人说,最近经常看到她跟那个郑小过在一起。” “是嘛!”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真有点对不住青青。”李珍说这句话时声音很低。 “您说什么?李总。” “没什么,你去吧。别忘了,下班请我吃饭。” “好的。” 邹开搞不清李珍为什么要他请客。不过,这次赣市之行多亏了李珍,请她吃饭应该的。赣市之行让邹开受益非浅。 杨青从“琪美”出来时,人变得更加靓丽,她的心情也随着豁朗起来。她恨死了邹开,不顾道义地踩在她身上往上爬,阴险小人。她后悔当初把他介绍进来,要不然现在当副总陪珍姐去赣市的就是自己了。这么想着,杨青心情又凄凄起来。珍姐也真是,邹开他一个瘸子有什么好啊,说他是大学生水平高,人家郑小过也是大学生啊,人长得靓,哪点比不上他邹开。一想起郑小过,杨青青脸上又舒展开来。 舞池中央,杨青与郑小过双双起舞,眼波流动,情感溶化在舞潮。灯光是酒,音乐如醇,舞人似梦,心绪如雾。舞一曲《相思成灾》,舞一曲《水中花》,舞一曲《一千个伤心的理由》。舞一夜淡淡的哀愁,舞一夜深深的颤动,舞一夜款款的爱恋。今夜,我们为爱起舞,我们为伤感起舞,我们为回忆起舞,我们为激情起舞,我们为梦想起舞,我们为生活起舞。今夜,让我们在舞池里陶醉。爱情与错觉是舞厅里的两种特产。郑小过收获的不是特产,而是副产品。每次快要进入状态时,杨青都会中途退出。 其实不应该那样对郑小过,他是个好男孩。性格开朗,没有阴影,笑容灿烂,阳光男孩。杨青心想。不过她总是觉得郑小过底蕴不足,太符号化的学生式人物。 不远处一辆劳斯莱斯徐徐停下,李珍招手让邹开上车。车门一开,车子旁若无人驶向远处。没人注意到杨青表情的变化。她恨死了他们。 “湘雪”茶馆,音乐轻轻飞扬,三人细细品茗。 “这就是你们长盛集团的理论家邹开!”尚临笑着问。 “他算哪门子理论家,在长盛他刚入门呢!”李珍答道。 邹开附和着点头。他在来这里的途中,李珍已告诉他,这个尚临是当年“六强”之一尚震四的孙子,是先进制造技术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跟候明夷这些海外派感情甚笃。他的岳父是“四秀”之一的程立泰,在旅游开发业界雄视一方。按邹开的理论,尚临是制造派,他岳父是服务派,同时他两人又都是海外派,主张以开发国外市场为主。 “明夷和我都是坚定的海外制造派,我们俩跟谈得来。他很佩服你的微系统改革理论。你提出用政策中点来判断一个企业发展战略适当与否,以寻求企业微观措施与政府宏观政策的平衡。那怎么来寻找这个中点呢?”尚临问邹开。 邹开张口刚想回答,李珍抢先说话,“尚临,你是来看我,还是来看他?” “当然是看你!”尚临笑道,“不过趁此机会向邹老弟请教请教。” 第一章 轮岗9 “你是mba硕士,又是名门正派,向他这个土八路请教,真新鲜,有意思。”李珍大笑,“你应该向他传授一些经济武侠知识。” “这些老故事,我想大家都知道吧。” “邹开他不知道。” “是吗?”尚临问邹开。 “是的。”邹开老老实实地承认。 “那确实要补补课。”尚临呷了一口茶,“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只不过后来人们加进了一些神话色彩,听起来比较有趣。当年在企业全盘国营化的年代,我们赣市还是保存了一小部分私营企业和股份制实体,主要是汽车制造销售、机械加工、化工产品开发、纺织、建筑、食品六个行业,共有六个产业代言人,称为‘赣市六强’,他们被认为是新中国的第一代现代意义上的民营企业家。后来产业升级换代,加上国家对民营企业管理政策的解冻,信息产业、生物工程产业、新材料产业、新能源产业、环保产业占据主导地位,这五个产业的代言人被称为‘赣市五雄’,他们是第二代民营企业家。第二代的生存环境比第一代好多了,此时,赣市民营经济就由政治经济时代进入了武侠经济时代。时至今日,国家对民营经济完全采取鼓励的政策,并且市场化改革浪潮一波接一波,民营经济的发展突飞猛进,涌现了一大批风流人物。这其中就有体育产业化、教育产业化、旅游开发业、影视传媒业四个新兴产业代表,人称‘四秀’。有房地产业、现代物流业、社区服务业三个间隙产业代表,人称‘三邪’。出现了有金融服务业、科技服务业两个基础业态,在我们赣市有两个比较突出的代表,人称‘双元’。当然原来‘六强’的事业继承人称为‘六小侯’,本人是其中之一。简单说就是这些。” “还给他讲详细点嘛。”李珍道。 “详细的你自己给他讲呐。他可是你的人。” “你说什么呐。乱七八糟。” “不会吧,我看是你乱七八糟。老实交待,那件事进展如何?”尚临鬼鬼地问。 “什么事?” “一加一啦!” “不是早跟你说了,本人坚决实行独身主义。” “算了吧。社会大气候和你个人的小气候决定了你必然无法独身。” 尚临不怀好意地看着邹开。等邹开听出了头绪,脸就胀红了。 “你不知道呢,邹老弟,当年这位李小姐在赣市有众多追求者,现在还有人对她单相思呢。” “哦一”邹开不知如何作答好。 “本性难移。尚临,我看你这次肯定不怀好意。”李珍笑道。“当然。”尚临严肃起来,“我爷爷死后,五雄四秀三邪双元频繁接触,秘密磋商。据说已经达成了若干协议,估计企业界马上就有新气象出现。” “你们六小候就坐以待毙吗?”李珍问。 “那倒没,我们也在寻找出路。” “这蛋糕可真难分啦。” “是啊——”尚临长叹。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音乐轻轻飞扬,三人各有所思。山雨欲来风满楼。 “琪美”美容院。杨青的手提包中响起一段美妙的音乐。她拿出手机,一看邹开的号码,就按掉了没接。音乐再次响起。这在她的预料中。 “邹副总,有什么指示?”杨青懒洋洋地说道。 “杨青,你现在在哪?” “在‘琪美’,有何指示,说吧,我听着呢!” “我有紧要的事,电话里说不方便。你能不能出来一下?” “哪里?” “滨江公园附近。” “那好吧,你等着。我马上就过来。” 冬季来临,百花凋谢,草地枯黄,冷风阵阵,游人稀疏。滨江公园里,只有两三对情侣在感受冬天的冷酷,微弱的阳光挡不住凄清的情愫。邹开在公园旁的餐馆雅座里,欣赏着萧瑟的公园,一杯热茶腾着灰色的雾汽。没过多久,杨青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 “杨青,这段时间很少见你。” “你领导忙嘛,可以理解。” 漂亮的女待者端着一杯热茶放在杨青面前,并问邹开,“先生,可以上菜吗?” “上吧!” 热喷喷的鸳鸯火锅端了上来。 “想收买我?” “说哪的话。这么说吧,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我敬你一杯,非常感谢。” 杨青没吱声,只顾夹菜。她脑海里正想着一幅画面:一个英雄正奋力把一落水者救上岸来。英雄是她,落水者是邹开。她马上就有了一种救世主的感觉酒过三巡,醉意就上来了。杨青问,“老邹,你说有紧要事,是什么事呀?” “也没什么,你知道我曾是一个副镇长。” “知道,那你为什么要出来打工?” “你知道,现在正是政府机构改革攻坚时期,行政干部要分流,又叫轮岗锻炼。轮岗期间停薪留职,自谋职业。我就是轮下来的。”邹开猛灌下一杯酒,“现在轮岗期限已到,我必须回去上班了。” “回去上班?”杨青瞪大眼睛。 “是啊!” “你现在刚刚起步,干得好好的。这么一走,就亏大了。你知道不?”“我知道。” “你干脆别回去啦,辞职。一个副镇长有什么可留恋的?” “那不行,个人要服从组织。” “你还是想当官?” “那倒不是。” “那你回去干嘛?” “组织纪律。” “你一定要走?” “一定。” “你对珍姐说了没有? “没有,我不好开口。” “所以你想利用我?” “请你成全我。” (二) 台州客运中心。邹开把两个大箱子放进台州至赣市豪华卧铺的行李箱。车站里,人流密集,寒流侵人。急着回家过年的民工潮水般地拖着大包小包。有人在大呼小叫,有人在低头凝思,有人在翘首祈望;有人兴奋,有人焦虑,有人优愁。冷漠,麻木,困苦,迷惑;惊喜,热烈,激动,欢愉。同样的空间,不同的心情,不同的表情,不同的生活,不同的生存。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来自五湖四海,走着同一条路;来自五湖四海,唱着同一首歌。别了,台州;别了,台晶。没有告诉任何人,邹开悄悄地走了。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想大约在冬季,齐秦的歌声在心中为邹开送行。第二天到赣市,转车到临江市再转车到安崇县,邹开又回到那片熟悉的风景。 回到安崇县的邹开身心俱疲,到县移动公司买了一张本地手机卡后便上床睡觉,一夜无梦。清晨,和衣而起,推门望去,远方的山峦隐没于濛濛的雾气中,静静的,安宁的,充满着神秘感。冷冷的空气侵袭全身,顿感一股冷意。冬阳初升于东方,微弱的阳光中传来汽车的马达声,告诉他这是个忙碌的世界。远处田野上传来焚烧干草堆的劈叭声,思想自由地驰聘,多么自由的空间,多么惬意的时光。邹开住在县郊,房前不远处是一片田野,一带远山。往事在脑海复活,一些记忆的碎片在飞舞,邹开称之为离散记忆效益,就是这些有限的离散记忆造成了邹开一生中无限的悲伤,虽然早已脱离了那片阴影,其精神内核仍在思念中扩张。虽然放弃,却无法忘记。 人心一动即波涛。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的那批中国人,大多怨恨自己生不逢时。那时大家都拼命地去挤高考那座“独木桥”,把自己的一生前程赌在一场考试上。那个年代出生的人把自己的青春都耗费在推高考这颗劫数难逃的西西弗斯之石上,错过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期,以致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为只有小学、初中文凭的老板打工。本科学历的群体收入水平最低。落水是时代对邹开这一代人进行淘汰优选的最佳表达。第一批是高考独木桥上的落水者,有一部分已成了独挡一面的人物,有头有脸。第二批是虽然挤过了独木桥,却在改革大潮中的落水者,由于先天性乏泳,正在大海中沉浮。邹开就是第二批落水者,被市场大场推下水,呛得不轻,至少还没回过神来。 邹开参加高考那年,正是取消一条龙录取制的头一年。这项改革让邹开大伤脑筋,不但要考试成绩好,还要填报好志愿,二者缺一不可。大学毕业时搭上国家包分配工作的末班车。邹开毕业时,“包分配”基本上已经成为一个历史名词,实行的是双向选择。这项改革也让邹开饱受煎熬。 改革使大多数人受益,也让一部分人承受痛苦。为了国家利益,为了子孙后代,邹开和他的同龄人默默承受着改革给他们带来种种不幸和苦难。 无法自由选择,不知如何选择。 无法稳定心情,不知未来如何。 在选择中改革,在痛苦中改革。改革给了邹开一个艰难的人生。 中南林学院,一九九七年,夏夜。入夜的校园喧嚣而浮躁。拉二胡的,扫吉它的,吼摇滚的,唱流行歌曲的,打“拖拉机”的,搓麻将的,当然还有拍拖的,下餐馆的,看录像的,玩电子游戏的,打桌球的,下棋的,更多的是看书和做作业的。 两三个月后,邹开将远离这种生活。这段时间,邹开一直在准备毕业设计,全班共分为四个小组,每个小组搞一个毕业设计或论文。邹开被分在栲胶小组,他的课题是《年产2000吨杨梅栲胶车间设计》。为了搞好这个毕业设计,邹开等人曾两次专程前往湘西自治州首府吉首市进行毕业实习。美丽的湘西给了他们很多的灵感和美好的回忆。 邹开打开森工楼305室的门,按亮电灯,里面是栲胶小组设计用的场所。画图板、丁字尺、三角尺、圆规、铅笔之类的在每张办公桌上随意地躺着,白色图纸上的工艺流程图、车间平面布置图、设备结构图则有条不紊。邹开打开电扇,凝视着窗外,看着外面的世界一点点地沉入夜的深海。突然在一刹那,一股极强烈的寂寞感无端地袭来,一点一滴地侵蚀着他的心。一个人被淹没在静寂的夜色中是空前的悲哀,犹如被压于万丈高山的底部,透不过一口气,沉闷、孤独、烦躁、无助。此时此刻,邹开才真正羡慕起那些往日认为庸俗不堪的一对对鸳鸯们。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要是有一位女生陪在身旁,倾听自己诉说心事,那该多好。 大学四年来, 你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你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每个毕业生都在思考这两个问题。四年来,邹开眼看着一个个女孩开始孤单单地走,在尽情展览完自己的魅力后就有一个男孩陪伴在侧。林学院的一对对情侣就这样延生的。而许多男生在展现完自己的忧郁、兴奋、狂热之后,归于平静。 一场暴雨骤然而至,打湿心情。一夜听雨到天明。毕业气氛愈来愈浓。邹开静坐于阳台上,点一根白沙牌香烟,看夕阳下干净娴静的树叶,悠闲而逍遥。 大家都在寻找就业门路,一见面问的第一件事就是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有眉目了吗?第二件事就是毕业设计搞得怎么样了,做完了吗?此刻虽然清静,但这两个压力始终压在邹开心头,挥之不去。 邹开住在学生宿舍区二栋219室,最边缘靠近阳台的一间。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望着蓝蓝的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那么赏心悦目,仪态万千;阳台前有两排高大的苦楝树和香樟树,几只蝴蝶在绿叶丛中振翅闲游,两只麻雀觅食其中;远方的天空下有几只燕子在自由自在地飞翔,偶而从阳台上惊过,夕阳的光辉照亮它的腹部。他看到一个细小的躯体,在享受自然界中最大的自由。从图书馆的报刊杂志上,邹开每天都能感受到外面世界的热火朝天,大家都在市场经济大潮中倾情书写自己的历史,而自己却在这座大学校园里埋葬了四年的青春。 呕心沥血的两三个月过去了,一百二十多页的毕业设计论文,五六米长的生产流程、主要设备结构图和车间平面布置图终于完工。六月的天郁闷难耐,晴雨无常。校园团团簇簇的绿意,铺天盖地,这是一个绿色海洋。山是绿色的,水是绿色的,建筑是绿色的;学习是绿色的,课本是绿色的,笑容是绿色的;生活是绿色的,心情是绿色的,每晚的梦是绿色的。这是一个迷幻的绿野,这是一曲绿色狂想曲。 六月十四日,一大早,邹开与班干部开始布置答辩现场——森工楼301,挂横幅标语,打扫卫生,买花瓶、塑料夹、茶叶、饮料、香烟等,并在森工楼和食堂门口各贴一张海报,欢迎各位校友参加答辩会,到照相馆联系明天答辩时摄像,一切进展顺利。天下大雨,夹着狂风。邹开拿着毕业答辩辞在阳台上对着来来往往的人大声宣读,后又到301室对着镜子模拟答辩,同学们在旁监听。 第二章 大学生活 晚上又到森工楼301进行适应性答辩。第二天早上八点答辩会正式开始。邹开第一个上台,二十分钟自讲,二十分钟解答提问。邹开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对答如流,轻松应对,像开新闻发布会一般潇洒自如。 “请问你生产的栲胶可以替代合成酚醛树脂的哪种原料?” “苯酚。”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含有酚羟基。” 答辩结束,整个世界轻松了许多。整个学生时代此时实质上已经结束了,接下来便是准备离别的时间。 应聘找工作再也无法可回避地摆在面前。何去何从,每个人心里都没底。走出校园,会在何处落脚,谁都不知道。学生时代就是这样结束在最不稳定最不可预测最让人胆战心惊的现实里。这是残酷得让人心里滴血的抉择。 浪漫地开始,狂热地进行,恐惧地结束,这就是大学。 中南打字店,人头攒动,白纸翻飞。七八台电脑前,一大群学生,或男或女,或坐或立,眼睛都盯在电脑显示屏上。打字员飞速地敲打着键盘,两台复印机高速运转着。复印完的就在旁边的一排桌子上整理装订付钱离开。邹开坐在里面的小房间,那里只有一台电脑,女打字员手指敲打键盘发出的吧哒吧哒声让他兴奋。他正在打印自己的推荐材料。打字员偶而会忙里偷闲地夸一下邹开的自荐信写得多么地好。输出后复印,买几张介绍学校情况的封皮后装订好,找工作的希望全在这里面了。邹开拍了拍手中的推荐材料,温热的纸透着浓浓的墨香。他喜欢这种气味。回到寝室,他便根据从图书馆的报刊杂志上抄来的相关公司地址用大号信封寄出去,当然他没忘记在推荐材料中贴上一张自己认为很靓的照片。 绣球抛出去了,却石沉大海。学校也开始组织各类人才交流会之类的活动,规模大多较小。来学校招聘的企业或岗位绝大多数不符合众人的味口,因此每次活动签约数不多。大家盼望着外面有更好的工作单位在等着自己,搞得那些在校内签约的同学反倒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像低人一等似的。于是大家拼命地从学工部打听外面的消息。大家都普遍认为九十年代的深圳、北京、上海等地就业已经饱和,参加那些地方的人才交流会竞争会很残酷,自己学校牌子不硬,竞争力不强,机会极少,江浙一带便成了首选。邹开跟随大家参加杭州、常州两地的人才交流会。江浙一带乡镇企业风起云涌,急需大量人才,特别张家港市,只需要材料过去,当地人事劳动部门便会帮助安排岗位。邹开在人才流交流大厅走了几个来回,自己看中的人家看不上他,人家看中他的岗位他不喜欢,结果空手而归。回到学校,他一边参加学校组织应聘,一边打电话给家里。在一次次失望之后,他决定回老家发展。 林院饭庄,音乐飘扬。邹开正在尽情地享用早餐。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卢丽琴,身穿天蓝色连衣裙,配着小挎包,显得比以前更加成熟,且颇具时尚意味。 “老开,你毕业答辩答得怎么样?”卢丽琴与邹开同一个专业,但比邹开低一届,是他的学妹。 “我自己感觉还不错,但结果还没出来。我这个小组六个人,只评两个优秀。” “工作找好了吗?” “还没。” “不是说有好多工厂到你班上招人吗?” “是的,可我想回老家。” “回老家?” “对。” “卢丽琴,你晚上有空吗?” “有事吗?” “今晚我们系里在教工俱乐部举行毕业联欢舞会。我有好几张票,如果你愿意去给你一张。” “好啊!” “那我们晚上再联系吧!” 卢丽琴飘然而去。邹开把整个林学院的女生分为两类,第一类是都市女孩,敏感、洒脱、轻灵,放得开自己,从小混迹于陌生人群中或在那种变幻不定的人际氛围中长大。她们倾向于选择能给自己稳定感又无后顾之忧的男友,经济注意力占主导,然后是英俊潇洒的外貌,着眼于享受现实生活。第二类是乡村女孩,分为三种,一种是稳重朴实,勤劳善良,一看外表就知。她们倾向于选择受男生群体普遍尊重的稳重扎实型男友,注重恒久的爱情,着眼于组建家庭;一种是长期寄居外村的女孩,其心理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倾向于寻求能给自己安全感的男友,不甘于平淡,着眼于生活丰富多彩,但农村勤劳朴实的文化积淀始终左右着她们。一种是生于农村、长时期寄居都市的女孩,貌似都市女孩,渴望有城市女孩的轻盈洒脱,倾向于选择能与自己同呼吸共命运的白马王子,其爱情心理模糊,介于梦幻与现实之间。都市女孩不仅在气质上胜于乡村女孩,而且更主要的是在心理结构、语言表达、生活方式、交际能力上大都比乡村女孩更易融入社会主流,更易于适应社会变化。 这些成果是邹开天天站在阳台上精心观测的结晶。直到邹开到乡镇工作负责小城镇建设时,对自己的这套理论作了重新修正。因为都市有大城市和小城镇之分,两者有质的区别。当然重修后的理论对他已没用了。 邹开把卢丽琴归为第二类第三种。他自己过去也一直倾向第二类第三种女孩。因为他自己没安全感一直在寻找这种感觉,跟此类女孩有共同的心理需求。邹开与卢丽琴关系不错,但在公开场合从未超越师兄妹的界限。邹开感觉林学院的大多数男女生之间很难交往。大家都事先准备好一套标准去选择交际对象。与标准相关甚远的一概不理;很符合标准又太理想,自己不敢接近,即便有机会接触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结果形成一道道沟通屏障。这类似于初等数论中的筛法,筛来筛去大家还是找不到最佳答案。要是社会上的男男女女也像这样子,那我们这个社会就整个儿走错了方向。而且,时下林学院的女孩变得越来越暴露了。首先穿着越来越性感,越来越前卫,流行透明式外衣。前些天邹开在图书馆看到一个女孩,穿着绝对透明的衣裤,里面的内裤纤毫毕露,只有巴掌大小,小小的吊在那极不雅观;其次从活动范围看,以前在录相厅里绝对看不到一个女孩,现在是一大群一大群的,什么片子都不放过。再次是男性化比较严重,仿佛在一夜之间大部分女生变成短发,长头发女孩如今廖廖可数。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教工俱乐部舞潮涌动。这里的设施和环境是全学院最先进的。在播放了几曲优美华的乐兹舞曲之后,院乐队开始演奏舞曲。三个吉它手,一个鼓手,一个弹电子琴,一个女歌手,一口气唱了十几首流行歌曲,什么《日光机场》、《鸭子》、《姐妹》、《千千阙歌》、《爱如潮水》、《相思成灾》、《分手总要在雨天》、《红雨》等等。 邹开和他的舞伴翩翩起舞。 “老开,现在毕业了,解脱了,能告诉我你心目中最理想的职业是什么吗?”卢丽琴问。 “你想听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那你可别笑话我。” “哪会。” 两人嘴忙,脚下也没停,行云流水般地在舞池游移。两人舞技都不赖。 “我最佩服政治家,所以我心目中最理想的职业是公务员。” “为什么?” “政治家身在历史潮流中,却又在创造新的历史,引领社会向前发展。他知道自己所处的时代正在发生的所有重大和深刻的事件,而许多人则不然。他能够引导各种社会力量在自己政治意志的引导下向较为大众认同的方向前进,是时代潮流的领路人,所以他能间接地符合社会发展规律地淘汰一些被认为不适应时代不适应社会发展的人、技术、思想、职业和某些社会现象,从而重塑社会结构,推动社会向前发展。你想这是多么富有激情的事业。” “那你为什么不参加公务员考试?” “我总感觉通过考试产生的公务员有点底蕴不足,我想从基层做起。当然我说的只是一种设想,还不知能不能实现?” “有志者,事竟成。” “谢谢。” “今天人很多。” “是的,大部分毕业生都来了,有好几百号。” “挺闷的,我们到外面透透气好吗?” “那好吧,我们走。” 两人从旋转的舞流中钻出来,走在凉风习习的香樟路上,空气中飘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让人心醉。清风徐徐,远处的蛙声时起时落,温馨而醉人的夜晚。 “记得我刚进校时,发现这里没有想像中的富丽堂皇,失望多于兴奋,后来慢慢就释怀了,把自己装扮成稳重的样子,大谈特谈高中时的情景。” 邹开边走边向卢丽琴诉说往事。“直到大三才算完全融入这个新的世界。上课,吃喝玩乐,无所不做,过上了所谓象牙塔的浪漫生活。” “我也有同感,刚进来时有些失望,现在已经认同了。”卢丽琴附和道。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茵梦湖边,湖尽头是学生活动中心。那里条件差些,里面也正在举办舞会。卢丽琴今晚穿着一袭黑色连衣裙,颈上带着一朵小小的紫罗兰花饰,庄重而高雅。 “送走了四年的昏昏晨晨,如今想来,收获较少,失败倒是多多。”邹开有些伤感。 “世界上的人那么多,要是每个人都能成名成家,那是不可能的。更多的是平平淡淡默默无闻的人。何况成功是要一步步地获取的,要有机遇。” “是啊。在林学院的四年,我明白了许多事情都不能超越它固有的运作程序,要按规章制度按程序办事;也明白了人生是一场表演,表演之前是一系列的重复动作。每一个事都是一个过程。” “美在过程嘛。真正令人心动让人留恋的是追求梦想的那个过程,而非结果。” “我觉得事物的发展,当它充分满着许多不确定性因素,有着多种选择的时候,最富有吸引力,最有意义。一旦它的轨道完全确定了之后,那种朦胧的震撼心灵的美就会逐渐消褪以至于无。”邹开接着道,“要是我将来在自己职业内能像迈克乐;乔丹那样呼风唤雨、称皇称帝,就不虚此生了。” 今年以来,学校的百事可乐机一下子冒出十多部。邹开买了两大杯,两元一杯,便宜。 “大学期间,你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么?” “当然是香港回归啦。那天晚上凡有电视电影电脑的地方,不仅座无虚席,且见缝插针。当时也是盛夏,闷热难当。各人自备饮料,以解闷渴。第二天,整个学校到处是各种易拉罐,各种水果残核碎屑、食品袋是满地零乱,怵目惊心。” 正说话间,学生活动中心刺眼的白光急烈地闪动,自由舞时间到了。卢丽琴一下兴奋起来,拉起邹开的手就往中心跑,“走,去放松放松一下。” 从中心出来时,两人已是大汗淋漓,很是畅快。 “今天晚上你玩得开心吗?”卢丽琴盯着邹开问。 邹开听了一怔,这种温柔的问候让他产生一种爱情错觉,心中掠过一缕激情,“开心。你呢?” “我也开心。”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同班、同寝室、同乡之间无休止的聚会。有时通宵达旦的狂欢,有时醉生梦死的喝酒。离别也随宴会的消散而来临。邮局的同志来校集中办理行李托运。邹开把照片烧了,课本卖了,轻装上路,只带走一片回忆的云彩。在跟卢丽琴共进最后一场午餐后,邹开便离开了林学院。送行的人群中有人在哭,多情自古伤离别。 (三) 拿着派遣证,到省、市教育部门报到登记之后,邹开便把那张绿色的证件交给了县教育局,并交了十元钱的报名登记费。户口迁移证和粮食关系证自己揣在口袋里。县里把他划到林业口,由林业系统分配。说是分配,其实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县直机关及各乡镇早已人满为患,企业纷纷倒闭,哪里安得了人? 到了安崇县城,邹开赶到县林业局。局长杨洁仁拿着林业口待分配的大专院校毕业生名单,对邹开说,“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应该到外面去闯世界,怎么会回来呢?在安崇,就是研究生也派不上用场。不说你也知道,我们县林业系统这几年很不景气,工资都发不了。你看前几年的毕业生、退伍军人还没有分下去呢,今年又有四十多个,难哪!” 杨局长一席话说得邹开心底冰凉。从县林业局出来,邹开在“安崇饭店”四楼订了个单人间。这里是全县条件最好历史最悠久的饭店,价钱也是最贵。柚木地板,雕花乳白色天花板,下绿上白瓷砖的墙壁,阴暗的光线,寂谧的四周,斑驳的楼梯扶手向人诉说过去的光辉。随便把身子塞在沙发里,看着电视。随后起身推开窗户,窗外一片蓝天,蓝天上几朵白云飘浮着。楼下是低低矮矮的房屋,街道上的喧嚣已关在门外,夕阳洒落在屋顶,如点点金光。炊烟一缕缕地从远处飘来,那么飘逸和潇洒,夕辉透过窗口照到席梦思上,发出梦一般的色彩。夜幕悄悄降临,像他浓浓的哀伤,充满了整个世界,感情近乎窒息。走出饭店,到以前混熟了的老餐馆,四年已过,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了。随便挑了一家,炒两个菜,叫一瓶酒,慢慢品味岁月的苦涩。出了餐馆,走到桥上,桥下的河水依旧缓缓而流,曾经的故事在水声中沉睡不醒。华灯初上,小城并不繁华。 父母为了邹开工作,舍下老脸,到处找人,托关系,但终未见成效,一时全家上下忧急如焚。在度过心急如焚的近半年之后,终于,县林业局把他安排在局公办室上班。按惯例,邹开写了份申请,先后到主管县长、县教育局、县编制办找领导签字。县编制办还要他订了一份杂志,说每个人都要订,然后到县人事局干部管理科办理工资关系,最后把申请交给县林业局,就算是局里的一名正式人员了。这一场下来,邹开已是身心俱疲。 第三章 林业产业化1 当时,农业产业化浪潮在全国兴起。邹开曾在大学里做了一大本这方面的笔记。安崇县也适时地推出了五个林业产业化项目。一是松脂产业,培育松林资源,发展采脂及加工产业。二是竹产业,推广雷竹,发展竹林资源开发及加工。三是食用菌产业,培育木耳,袋装香菇和双孢磨菇。四是高效果业。五是花卉产业。县里打算通过发展这五大产业实现安崇林业的再度振兴。邹开刚到局里工作时,县里和局里已就这五个产业化项目提出了初步设想。 “小邹,杨局长要你去他办公室一下。”局办主任董艳萍对邹开说。邹开马上放下手中的《安崇县林业志》,急急地走进了二楼杨洁仁的办公室。 “小邹,你已经来了一个多月了,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吧?”杨局长四十出头,精力旺盛,练达洒脱。 “适应了。” “你应该知道,我们林业局提出了五个林业产业化项目。县里已基本同意给予一定的扶植,但要我们拿出一个具体的实施方案。你文化水平高,这个方案就你来搞,怎么样?” “我没有第一手材料,恐怕搞得不好。” “要什么材料,你尽管找董主任,她会给你提供的。” “那好吧,我试试看。” 邹开起身就走。 “等一下,我想问一下你,你对这几个产业有什么看法?应该如何搞才比较好?” “我觉得——” “坐下说。” “我觉得这五个产业定位是比较符合我们县里的资源条件,只要措施到位,产生的效益是很大的。我个人认为,要搞好农林类的产业化项目,应该引入市场机制,在明晰产权、盘活资源的基础上,以‘基地十农民’为基本模式组织实施。比如说竹业,可以引进外资或自行筹资组建竹胶板加工厂,建立竹业资源基地,引导林农积极参与,发展非公有制竹业,可以采用“工厂+基地+农民”的产业化模式。松脂采集和加工产业也可采用这一形式。至于食用菌、果业,我们政府部门可以创办一个示范服务基地,建立一个中介服务公司,开辟销售渠道,以农民等非公有制成分为主,采用“中介组织+基地+农民”的模式。至于花卉产业,在目前的条件下,应以政府创办为主,引导其它经济主体参与。在我们欠发达地区,无论搞什么产业化项目,有两点是非常关键的,一是政策扶持,在产业贷款、农特税减免、资金投入、物资供应、技术支持方面提供服务。二是销售保障。销售市场规模的大小,销售价格的高低直接决定产业的兴衰存亡。所以,我觉得方案可以从六个方面考虑,也就是产权界定,经营模式,技术服务,销售市场、政策扶植和组织保障。” “很好,你就按你刚才的思路去搞,越快越好。” “好的。” 走出局长办公室,邹开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他终于有机会一试身手,能把自己的思想付诸实践。这是一件多令人愉快的事,再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邹开兴奋了。邹开连夜加班,第二天一上班便把方案交给了杨洁仁。杨洁仁审阅后签了字给邹开,邹开拿过来一看,杨洁仁在篇首签的是“已阅。请办公室打印。” 邹开下楼把方案交给董艳萍,说“董主任,这是产业化实施方案,杨局长要办公室拿去打印。” 董艳接过翻了翻,笑着说 “这么多啊。小邹,你自己拿去打印,好吗?” “好啊!”邹开愉快地接受了。 “我们局就在隔壁的东门打印店里打印材料,完了你在那里签个字就行了。” “好的,那我去了。” “去吧。” 邹开打印好的方案交给杨洁仁。杨洁仁说,“你去找董艳萍,拿张发文稿纸来。” “董主任,杨局长要发文稿纸。” 董艳萍从文件柜拿出一本,撕了几张给邹开,“小邹,等一下我去帮你配个钥匙,以后你要什么东西可以自己到这些柜和我的抽屉里找,不用问我。” “那谢谢你哪。” “不用客气,同事吗。” 邹开填写好发文稿纸交给杨洁仁。杨洁仁用回形针别上后便走了出去。下午上班时,杨洁仁又把邹开叫到了办公室,“张副县长已经看过了,作了修改。你按修改后的重新打一份再去找张副县长的秘书。” 邹开应诺而去。在县政府秘书室里,邹开找到了韩秘书。他向韩秘书说明来意,并递出新打印好的方案和新填写好的发文稿纸。 “你在这里等一下。”韩秘书说完便出去了,过一会儿就下来了。他把邹开填的林业局发文稿纸取下来,丢在一旁,问,“你们是要以县政府的名义发文,还是以县政府办的名义发文?” “应该是县政府吧,发给全县的。” 韩秘书取出一张县政府发文稿纸,填写后起身对邹开说,“你跟我来。” 两人到了张副县长的办公室。韩秘书把材料递给他,轻轻地说,“张县长,县林业局的方案搞好吧,送过来了,要您签字。” “嗯,”张劲松副县长正低头看文件。他接过韩秘书递过的材料头也不抬,也不翻看就在发文稿上签了一行字,“叫林业局快点搞出来。”“好。” 从主管林业的张劲松副县长办公室出来,韩秘书又带邹开来到县政协主任办公室,“范主任,林业局要以县政府名义发文,看看这是几号。” 范主任拿过材料,大略地看了看,便拿过旁边的文件登记本翻看,拿笔在发文稿低填上发文字号、主题词和打印份数。然后,韩秘书又带邹开来到县政府打字室领取套红的文件纸,叫邹开签字。从打字室出来,邹开问,“韩秘书,还要去哪里吗?” “不用了,你打印完以后,把材料拿到一楼的文件收发室里。那里有一个收发箱,每个小箱是一个单位,你每个单位放一份就够了。哦,对了,这份张县长签了字的是底稿,用完后,你要把它交还我存底。另外,这个方案要给两份我存档。” “好的。那我下午给你吧。顺便问一下,刚才我领文件纸为什么要签字?” “以后要向你们单位收钱呀。” 这是邹开第一次全过程在县政府办理发文,一切他感到新鲜有趣。但在县政府面对那么多领导,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形压力和强烈的自卑,也激起了他奋起的斗志。他心里明白,只有在更高的层次上才能更有效地实现自己的理想,进而贯彻自己的思想。邹开认为职务角色应为职业思想服务。 年关将至,杨洁仁把邹开叫到办公室,对他说,“小邹,还有个把月县财政就要关门了,你今天向县财政局打两个报告,题目就是关于要求解决办公经费和林业产业化工作经费的报告。” 邹开又是快马加鞭,反复修改后交给杨洁仁。杨洁仁叹了一口气,“又要去找县领导。穷单位的局长真难当。”杨洁仁刚要走出办公室,像想起什么事,转过身对邹开说,“哦,对了,小邹,刚刚我接到县委宣传部的电话,明天要我们派人去参加文化、科技、卫生三下乡活动。我考虑了一下,就你和董主任去,把我们五个产业的相关资料带去散发,做些宣传解释。” “董主任知道这事吗?” “还不知道,等下我跟会她说。明天早上八点在县委大院集合,你准备一下。” 邹开又忙开了,找资料,编印宣传资料。他整个人全身心地投入,几乎达到忘我的境地。 “小邹,今天上午,有几个乡镇林业工作站的同志在局里吃饭,你跟我去陪一下他们吧,反正你回去也是一个人,好吗?” “好的。” “那走吧。” 有几个人已在餐馆门口等着。 “这是新来的邹秘书。”董艳萍向众人介绍到。大家都一一握手,算是相识,然后彼此客套寒喧。听了董艳萍的介绍,邹开颇感舒服。这似乎是肯定邹开在单位上所处的位置。他一直以来不敢松懈,无法安定的情绪,此时才突然稳定下来。说实话,秘书一职,是邹开曾经梦寐以求的,现在他终于拥有了它。 县委大院停着七八辆车,有桑塔纳,有吉普车,有切诺基,还有一张医院120救护车。夹着公文包的人三五成群地在议论着。林业局的车刚一停下,邹开就听见有人在喊,“林业局,林业局的人到了没有?” “韩部长,到了,到了。”董艳萍举起手挥了挥。 “教育局,教育局的,到了没有?”韩部长继续点。 “还没有,就差教育一家了。”跟在韩部长身旁的秘书模样的小青年悄声说。 “小黄,那你打电话催一下,告诉他们,我们先走一步。” “好的。”黄秘书一边拿起手机,一边跟韩部长钻进了桑塔纳。 人们各自散开,上车,用力甩上车门。邹开听见一连串“扑扑”的声音,接着是发动机匆匆发动的声音,一辆接着一辆地驶出了县委大院。邹开第一次下乡,也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活动,一切都新奇而令人兴奋。这次“三下乡”活动,由县委宣传部牵头,成立了领导小组,农业局、科委、林业局、老区建设办、水利局、农机局、农经委等涉农单位,文化局、卫生局、县医院、计生委,人事劳动局、新华书店、教育局等单位及县科协、县妇联、县团委等群团组织都抽调了精干人员参加。“三下乡”活动的覆盖面按上级要求达到百分之百,也就是说要到每个乡镇都要搞一次集中的大型活动。安崇县有十三个乡镇,且财政状况令人担忧,乡镇更是空转。考虑到这种现实情况,结合历年的活动经验及当年的社会经济发展任务,领导小组决定,今年的活动只选择三个有代表性的乡镇进行。今天要去的是东岗乡。车队在山路间颠跛而行。路两旁的山坡上,映山红正热烈地盛开,漫山遍野,如此嚣张的美丽,让人心醉。偶而峰回路转,转出一片田野,农民正吆喝着老牛,踏着泥水整地,犁耙过处,泥浪在飞,沉寂了一个冬季的田野又热闹起来。虽然知识经济风起云涌,这里依然是农业文明的景观。农村的现实依然严峻,甚至残酷。农民不但要承担辛勤劳作的艰辛和生存压力,还要承受社会转型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以及消化整个农村剧变带来的压抑和痛苦,留守者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和种种生存困惑。 东岗乡的集贸市场人流如织。在入口处,乡党委分管领导王副书记已经等候在那里。 “怎么还没有布置好?”韩部长问。 “等你们来选地点,所以没动手。” 东岗市场左边是高高的钢管石棉瓦厂棚,铺着水泥地板,砌着一排排的水泥案台,右边是木梁柱青砖瓦,泥土地面,新旧共存。从车上下来,大家一齐动手,在市场出入咽喉处悬挂横幅和展览图片,张帖标语,安装音响、电视机和vcd。一群中学生扛着桌椅赶到现场,然后把桌椅排成两排。布置妥当后,大家各就各位。妇联的同志播放妇幼保健的光盘,医院的专家义诊队伍在忙着看病,科协向农民讲解展览图片,新华书店的书摊前人头赞动,其他单位都在散发自己带来的资料,一时间,场面异常火爆。电视台的摄像机不断调整位置,抢拍精彩的镜头。 “老人家,吃饭要有规律。不能有一顿没一顿的,那只会加重你的胃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医生对坐在对面的同样白发苍苍的老农说。 “我几个儿子都打工去了,家里没人做事。里里外外的活只有靠我一个老头子。早上出去,晚上回家,经常是中饭晚饭一起吃。” “那可不行。这样吧,我帮你开个方子,可缓一下胃痛,但一定注意饭食规律。” “这是计划生育政策资料。” “这是我们县五大林业产业化项目资料。” “这是最新农村致富信息。” “这是卫生保健知识资料。” “这是最新的优质稻品种,这是网箱养鱼、配方养殖技术资料,这是……” 集会散后,大家心满意足地回到乡政府,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刚才的火爆场面。 “农民拿这些资料回去未必管用,他们大部分不识字。像我们的资料,虽然是普及性的大众化的,但毕竟都是专业性的新技术,跟傻瓜技术不一样,不到现场去指导,集中培训,手把手地教他们肯定是没用。就是这几年风行的傻瓜技术,也要现场培训几个小时。”县农业局的袁副局长说,涉农单位的同志们都点头赞同。邹开也认为,技术含量高的技术,不是散发一些资料就能让农民掌握得了,没有集中培训,没有实地指导,农业产业化就失去了技术支撑,就不会产生效益,更谈不上形成规模。 “袁副局长,那是没办法的事。要知道,其它的不说,就是像今天一样把大家集中起来搞一次活动就很不容易。搞培训指导,经费呢?现在乡镇一年才发一两个月的工资。我们县直单位的工资也危险了,前几个月不是也拖了好久才发的。吃饭尚且成问题,开展其它工作可能吗?”韩部长深有感慨地说。 “这种情况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长着呢。” 大家嘀嘀咕咕议论开了,正在闹哄哄当口,县科协刘主席一伙人从外面走了进来,满脸怒容,“这帮家伙,太不像话了。” “什么事?” “那些商贩正拿我们的资料纸包装东西哟。我们辛辛苦苦搞出来的资料竟成了他们的包装纸,你说气人不气人?我跟他们吵了一架,他们说我们搞形式主义。” 大家继而愤怒,而后哂然。有人自嘲地说,“刘主席,这也是物有所值,多功能多用途吗。人家农民伯伯还要用那些资料上毛厕擦屁股呢!” 第三章 林业产业化2 刘主席张嘴又想说,乡政府来人说开饭了,大家就朝食堂涌去。食堂里摆了满满的几大桌,在财政拮据的日子里,这样是比较丰厚的。膳后,大家各自驱车驶离东岗乡。两旁青山矗立,映山红依旧兀自盛开。 春雨淅淅沥沥,灵魂像水土流失一样不可挽留地消逝,留下躯壳被料峭春寒侵蚀。忧伤的心绪雾濛濛地升起,笼罩了整个安崇。忘了告诉你,这里是一座满怀愁闷布满忧伤的小城。春雨一来,凄迷的忧伤便成了主旋律,它把快乐和欢愉赶了出去,只剩一种哀婉的心理氛围,安慰众生。柳丝般的雨线如纲丝般把邹开沸腾的心捆牢。撑一把白底蓝碎花的折伞,梦游一般飘进雨中,轻轻地在水泥路面流移,轻轻地,怕惊扰飘荡在雨中无家可归的游魂。 县中心广场,行人寂廖。一张似曾熟识的脸突然闯入邹开的视野。邹开站定了细看,那脸比他印象中的多了一层凄苦和迷茫,多了一层风霜和雨露。那人也凝望着邹开,两人快要擦肩而过时,邹开忍不住问道:“是康友和吗?”那人原本无神的眼睛顿然升起一缕笑意,大声说,“是。你是邹开吧?”邹开点头,“都变成这样,不敢认了。” “你不喊我,我也不敢认你呢?我刚才还在心里想,这人是不是邹开呢。” “走,到我宿舍去。我们好好聊聊,好几年没见面了。”邹开拉着康友和离开了广场。 邹开的宿舍很简单,一张写字桌,一张床,一台黑白电视,几把椅子,放在小餐桌前,液化灶放在门口的走廊上。宿舍前是一片很流行的两层屋舍,偶有一两幢时兴的框架式建筑夹杂其间,安崇河在不远处蜿蜒而行。再往前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尽头是一带连绵不绝的远山。这是县郊。 “高考落榜后,我就跟人家一起到沿海去打工,那是九四年。先到浙江温洲做皮鞋,温州那里的皮鞋大多是手工作坊。记得我第一次进的那家,只有七个人,都是我们村的。因为都是来自同一个村,所以村里的宗族关系也就延伸到那里。你知道,我们家在村里势力弱小,经常受人欺负。我家里拼死拼活地供我读书,就是为了改变这种状况。可是我自己不争气,让家里人失望。”康友和顿了顿,两手随意地翻着书。邹开递给他一支烟,点燃。 “厂里不是每天都有活干,停工是经常的,有时一停就十天半个月的。停工时,我跟他们的矛盾就激发了。开始是争吵,然而一吵就不可收拾。老板出面调解了几次,后来表面上大家相安无事,实际上还在明争暗斗。终于有一天我忍耐不住了,我用我手中钉皮鞋的小榔头,敲向挑衅我的那个人,让他住进了医院。” 邹开想起了“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这句话。 “那年的工钱变成了那人的医药费。而且我也呆不下去了,我就卷起包裹去了深圳。经熟人介绍,我在观兰镇进了一家眼镜厂,工资比较稳定。除个人开销外,还略有盈余。那年我寄了两千块钱给家里,家里人万分高兴。我自己也开始安定下来,满以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谁知一个女人把这一切都搅乱了。”康友和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那是一种真正深刻的痛苦。 “她是我初中的一个同学。那一年她也来到深圳市观兰镇,她朋友在观兰镇租一了套房子,搞质检的。通过老乡的牵线,我们见面了。说实话,我们在观兰镇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简单说吧,我们同居了近一年之久后,突然有一天她留下一张字条就走了。从此杳无音信,问她朋友,也不知道。后来,我四处打听才略知一二。原来她在外打工时谈了一个四川的男孩,两人爱得死去活来,带他回家,她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小伙子人长得不赖,可当她父母偶然从同村的其他打工仔口中得知,自己未来的女婿是个胡作非为劣迹斑斑的问题男孩时,便断然拒绝了他。四川男孩狂性大发,大打出手,被判刑劳改。伤心之余,她来到了深圳,遇到了我。至于她为什么突然离开我,就不难猜测了。我那两年的血汗钱只换来一段看似美好实则残酷的回忆。” “她走后不久,我也离开了观兰镇这个伤心地,去了厦门。我们安崇县的老乡大多住在仙岳区的那座山坡上。有开店的,有在工厂做事的,更多的是日伏夜出偷偷地出海打鱼为生。我进不了厂,无所事事,整天饥肠漉漉。但要偷摸拐讨我做不来,读了十几年圣贤书,多少有些自尊。有一次我在同安镇一座桥下看到有人打鱼,一打听收入还可以,我就倾尽所有也买了幅鱼网,不到四斤重,一个人就可操作。想不到第一次收获就不小,打起来的那种扁扁的鱼,拿到市场上一斤可卖到40多元。一个月下来,居然有八百多元的收入。吃饭问题可以解决,只是斯文扫地罢了,可离家千里之遥,茫茫人海中没有一个人认识你,没有人在乎你的生老病死及其他的一切,你又何必在乎自己的形象,用自己的劳动谋求生存就是光荣。只是那条河里的气味太臭,桥面虽然干净,桥下人粪干成堆,散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怪味,没干两个月我就坚持不住了。后来就进了市区,在弯弯曲曲的莲坂小巷的快餐店里做过,在集美开发区的工地上做过小工,在海沧采石场采过石,但终未长久,又回到了仙岳。我跟其它老乡一样买了一个大的汽车内胎,买了一幅大鱼网,深夜一两点钟跟老乡一起出海,清晨拿着打来的鱼到东渡或其它市场卖,卖完后回来睡大觉,一直到现在。” 康友和深深地长叹一声,然后是一段长长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烟丝被燃的“滋滋”声和浓雾包含着人生所有的苦难。邹开心里明白,像这样的故事,又何止康友和一个? 康友和是邹开高中同学,在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日子里,大家互相勉励,以匡济天下为已任。想当年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粪土当年万户候,而今落魄折戟,衔悲苦而生,以一种乞讨的心态苟活于世,当年的风华正茂已被风雨洗脱,只留下一声长叹。 “我这次回安崇主要有两件事。” “什么事?” “办身份证和结婚手续。” “结婚?” “是啊,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今年家里帮我物色了一个对象。模样不错,我就认了。好活赖活都是一辈子。日子难过天天过啊。” “那什么时侯做酒呀?” “酒就不做了,到时候就请几个要好的同学朋友聚一聚就算了。” “还有同学在安崇吗?” “是啊,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你把他们的地址给我吧。我虽然在县里工作了几个月,还不知道有老同学在县里,真是惭愧。”邹开笑笑。 康友和走了,留下满屋的苦味让邹开咀嚼。两人高中时都是校文学社成员,曾经是那么富有想像富有活力,曾经是对人生充满美好憧憬的热血男儿,曾经是因破解一道数理化难题而欣喜欢歌的求知男孩,曾经是立志周游世界的不屈斗士,曾经是对世界历史如数家珍的纯熟修炼者。如今都已败落,都已溃落,都已失落,就这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阴阴的雨雾中。 县财政局行政财务股,两三个人正在做资料。邹开在门上敲了几下,办公室的人都抬头。邹开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赵飞。 “你找谁?”一个负责人模样的问。 邹开刚要开口,赵飞已经起身,急急地朝邹开走来“邹开,是你?” 邹开点点头,“你工作好忙啊。” “哪里,我们找到地方聊聊。” “今天就算了吧。你还有事要做,下次再聊怎么样?” “没事。”起飞转身对其中一人说,“黄股长,我老同学来了,好几年没见面,我出去一下。” “老同学啊,你去吧。”黄股长笑着说。 两人来到起飞的宿舍,摆设同邹开的大同小异。不同的是赵飞的是彩电vcd,组合矮柜,面积大些,赵飞拿出手机,“我叫吴小鹏过来。” “他在县农业局吧。” “是。你怎么知道?” “前几天我碰到康友和,他告诉我的。” “他快结婚了。我上次下乡看到他老婆,长得挺漂亮。” 吴小鹏很快就赶过来了,大家互相寒暄。邹开、赵飞都是同一年参加工作,比吴小鹏早一年。吴小鹏是本科毕业。 “你老婆怎么不在?”吴小鹏问。 “他上班去了。” “你有老婆?” “是女朋友。今天就在我这吃饭,我叫她带些菜过来。”说完赵飞又掏出他的手机。 “麻烦你,多不好意思。”吴小鹏狡黠地说道。 “少来这一套。” 三人正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阵摩托车声,随即响起一阵寒暄声,“小肖,又看小赵呀!” “是呀,他老同学来了。”声音脆而甜美。 “又是来验货看质量的?” “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吧。”言不由哀,文不对题。 “肖娜,你乱讲什么呢?我可不是你公婆。”吴小鹏把头伸出门外。 “是你这个猪头啊。我以为是谁呢。” “还有呢,你看,这是最新产品。邹开,在县林业局出班。” 肖娜对邹开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你们坐吧,我去做饭。” 终于与高中时代对接上了,断裂的生活链又连上了一环。在这孤冷的小城,在这变动不居的日子,在这灵魂无处可居的环境,在这前景不可预测的关节,有关心你的人,有爱护的人,有温暖你的人,有安慰你的人,为你排遣寂寞,为你劳心费神,为你驱赶寒冷,为你点亮一盏希望之灯。 肖娜家住北门上。每天赶到城东的县人民医院上班,下班又赶到西门的财政局宿舍料理赵飞的起居饮食,完了后又回北门。肖娜说以前在学校是三点一线式,现在是三点垂直式。每天的生活都是在这个直角的几何圈中延伸,她说她永远走不出初等几何式的生活,所以她这个人并不深刻,很简单。简单是美。 县林业局也在城东,是肖娜上下班的必经之地。虽然如此,邹开和肖娜碰面的机会很少。医院纪律严明,每天上午八点整上班,十二点整下班;下午二点半上班,六点整下班,分毫不差。差则扣奖金。邹开他们的工作时间在上述两个区间之内,机关的惯例是迟半个小时上班,提前半个小时下班。开会也是如此,所以每次开会,局领导都会要邹开在通知中把会议时间提前半个小时。半个小时的自由选择是安崇县直机关干部作风的一个独特标志。 有一次邹开没有遵守“半小时律”,因为那天天放大晴,田野的晨风吹得他神清气爽。他决定按时上班。他遇到了肖娜,摩托后载着一位时尚女孩。 “邹开,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上班了。” “嗯,还一个人吗?” “当然,我又不会克隆技术,要不然,我给你克一个出来。” “不跟你聊了,我赶着上班呢。这样吧,中午到赵飞那。反正你也一个人,他也一个人。” “不会吧,你们就合二为一哪?” “去你的,我走啦。” “咔磁”一声,电子打火后的摩托车拉着肖娜两人消失了。邹开立时感到刚才没看清肖娜背后那姑娘长得啥样,心里后悔死了。一失眼成千古恨。 邹开打开办公室门,提水抹净桌椅,洒水扫地,用真空杯在饮水机下灌了满满一杯,然后认认真真地看报。局里的人断断续续地到位。大家聚在一起狂看党报党刊,看完后海阔天空地神聊,话题主要是全县人事变迁。别人只当是打发时光的闲聊,邹开却十分有心地默记。一段时间下来,他头脑里已容纳了一部全县官场人物春秋史。后来分开跟人聊起来像是个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安崇,侃侃而谈,天衣无缝。邹开聊兴正酣之际,接到了赵飞的电话,说中午到他那聚餐。 邹开放下电话就直奔赵飞处。两人漫游散步到农贸市场。市场在城南,安崇大桥旁,市场人头赞动,蚂蚁窝一般密集,蜜蜂窝一般轰响。两人提着几个红的白的黑的塑料袋提出市场,着实出了一把热汗。赶着汗流未干,两个大男子汉又奏响了厨房交响曲。吴小鹏中途赶来,为了保存进食实力他自愿留在客厅看电视。肖娜进来时,吴小鹏正望着电视傻笑。 “如艳,你坐。我去看看他们弄好了没有?”肖娜放在手提包,用手指着吴小鹏,“吴小鹏,你这个人太奸了,一个人在这里偷懒。” “哪里,厨房不需要搞人海战术。让他两个锻炼锻炼,那点小活,还需要我这个大厨师出马吗?我是把机会让给——”吴小鹏突然哑口不言,那位叫如艳的女子艳丽逼人。吴小鹏一看如雷击顶,他急急地拉住肖娜,“肖娜,你陪你的客人坐,厨房的事由我们搞定。” “完工了。”邹开在厨房叫道。 邹开就这样认识了邱如艳,并且开始了革命时期地下工作式的秘密接触。两人活动的时间除了双休日均在晚上。一起逛超市商场,一起赏夜景,一起吃烧烤。邱如艳最喜欢吃油炸小龙虾,火腿肠,还有海带,白菜串。邹开从不挑剔,肚纳百物,想着吃啥就吃啥。 城市生活的本质是夜色中的生活。神秘幽暗的夜色,五光十色的彩灯,影影绰绰的事物,才让人感觉城市生活的丰实迷人。其中最精华的部分就是歌舞厅、酒吧、网吧、茶庄。这是四种标志性的休闲物所,城市里许多精彩的故事就是在这里繁衍滋生。这些故事构成城市的物质和历史。 在城市化浪潮中,安崇县也跟风搞了亮化、绿化、美化、净化工程,建了标志性建筑,标志性雕塑,标志性广场等。然而休闲的“四大件”都不多,只有八家。两家歌舞厅,一家酒吧,三家网吧,两座茶庄。邹开邱如艳是这八家的常客,每家的特色、优缺点他们都如数家珍。经过长期的亲身体验,对比择优,他们就固定在“凡人酒吧”这个点上。逛夜景,吃烧烤,泡酒吧,几乎成了两人每晚固定的节目。 第三章 林业产业化3 最令人心动就是情人谷,那是双休日的约会点。安崇县烈士纪念塔下,樟柏长青,枫桐相杂,小草吐绿,山花绽蕾,蜂绕鸟惊。风景怡人,是附近居民晨练场。纪念塔坐落在城北的一个小山坡上,坡脚东侧靠城区,是安崇中学;西侧是一个盆地,几座农舍点缀其间。这里也是学生诵读和农民入市的要地。北侧是个山谷,芳草如茵。一簇簇的灌木丛下,是一大片柔软幽静的草坪。这里是青年男女相会的绝佳选择。情人们像一对对鸳鸯在此间栖息,故名鸳鸯谷,又名情人谷。 纪念塔巍峨耸立,里面安放着两千多英雄烈士的亡灵。老人晨练、学生诵读、农民入市、情人相会发生在革命圣地般的纪念塔下,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还是革命浪漫主义?英雄们沉默无言。 邹开感觉情人谷的青草味特别浓,越想越刺鼻,从躺在怀中的邱如艳身上飘出的怡人香味完全被取代。邹开无法忍受。他自小所受的革命传统教育已在他的灵魂深处生根发芽,崇尚革命英雄已经成了一种根深谛固的习惯。后来他就不去情人谷了。情人谷难以忍受的青草味可能只是邹开的一种借口,他在内心仍在深切地想念卢丽琴,参加工作后给卢丽琴去过几封信都没有回音。他知道自己跟卢丽琴是根本不可能的,仍忍不住想她。她是邹开在大学生活中留存的最美好的回忆,现在她变成了一个黑白符号,成了爱情的象征。她无可置疑地成了他的潜意识里的一种等待,等待她的到来或被更美的事物取代。时光流逝,她在他的想象中越来越完美,叫他割舍不下。 邱如艳是现实主义的女孩。这与她的职业有关,她是护士。每天看到的都是生活中恐怖肮脏的东西。她的想法与邹开大不一样。她坚决要去情人谷,坚定地认为那是爱情圣地,是谈情说爱的最高境界,是标志感情的最高层次;只有经过情人谷的洗礼,才能谈婚论嫁。在她看来,情人谷的诺言比民政局发放的结婚证更具法律价值。她喜欢紧紧地依偎在邹开的怀里,像雕塑般一动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这样相依相偎。情人谷是她平生梦寐以求的爱情宿命,她在那里陶醉,听凭历史老人对她的因果安排。 邱如艳休息时间不多,有时双休日都要上班,值夜班也是家常便饭。两人去情人谷的时间就极少。“五一”黄金周可就不同了。邱如艳异常兴奋地告诉邹开,今年她很幸运,有六天的长假。邹开也乐不可支。游山玩水,佳人在侧,美哉快哉。虽身在安崇,但安崇的旅游景点却一个也没去玩过。邹开便开始制定旅游计划,并向邱如艳作了汇报。邱如艳欣然赞同。 安崇县地处雩山余脉,整个地势由西南向东北倾斜,以丘陵山地为主,南山北丘;境内群山环抱,大大小小的山岭星罗棋布。安崇县属亚热带湿润季风性气候,无霜期长;春季多阴雨,夏季多暴雨,秋季多干旱,冬季有冰雪。清明节后五月至六月间,是全年降水最丰沛的时期;大寒小寒,滴水成团,一月份是今年最冷时期。 安崇县历史悠久,春秋时属吴,战国时属越,周朝时属楚,秦时属九江郡,西汉属豫章,东汉属临汝县地,三国时属吴,宋绍兴年间设安崇县。设县以来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 安崇县虽小,旅游业搞得有板有眼。县西南巴坪镇的樟溪村,已列入国家第五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以保存完整的明清古建筑群而蜚声四方,被誉为华夏古村。县里有直通樟溪村的班车。车到樟溪,只见古朴典雅的迎室门前,两旁站着几位肩披彩带的迎宾小姐,小姐身后是售票处和导游小姐接待处。两三辆桑塔纳被拦住买门票,班车毫不理会,径直进村,也没人拦。邹开心想,卖门票的人只拦截那些有钱有势的小车们,像班车、拐的之类的大老粗是不为难他们的,颇有劫富济贫的古风。班车在村里一棵大樟树旁停下,一伙人就冲过来拉生意。 “先生,吃饭么?” “小姐,吃饭么?” 全是生硬的普通话,那场景那热情劲绝不亚于火车站的老皮条客,商业气氛甚浓。这是改革开放的必然结果。邹开他俩想找个导游小姐。一问才知导游小姐全在迎宾门的售票处,要请导游需先买门票交导游费。侥幸不用买门票的高兴劲瞬时消去。古文化旅游没有导游,就无法把握其深厚的文化内涵,也就失去了游的兴致和意义。正踌躇间,刚才被拦住的桑塔纳已赶到,一个靓丽的小姐佩带着胸卡,带领众人向村中走去。邹开灵机一动,拉着邱如艳尾随其后,混入人群中。导游小姐带着众人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巷中左绕右拐。那是一座古建筑迷宫。樟溪是一本厚重的古文化书卷,是一位历经沧桑的历史老人,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一个缩影。一座古戏台,几出傩舞,那是古代的流行舞姿;精美的雕塑,华美的书法,壮观的牌坊,肃静的文馆,珍贵的文物,一路浏览过来,不可避免地让人产生时空错觉。曾经的历史是如此的鲜活,导游的解说似乎就是眼前的现实,古老的鸡飞狗跳,我是一个小村民,在幽深的古井旁嬉戏,在肃雅的宙宇跪拜。 邹开旅游计划中的第二站是东岗乡的大华山。大华山是全县佛教胜地,位于县东南部。山势高耸,林木茂盛,破旧的台阶上印满了善男善女们虔诚的足迹。寺宙腾空,超凡脱尘,香火弥漫,岁月清幽,青灯古佛,照君前尘后事。山风穿林,梵音乍起,点破红尘嗔痴。邱如艳面佛而跪,焚香祷告,心知虚幻却一往执着。此时的邹开灵魂无寄,精神无依,与枯木无异。在佛的面前,邹开心想,做人,要活就活得一生灿烂,要死就死得了无牵挂。 洞口瀑布群是第三站,瀑布位于县南部的南田乡。洞口水量充足,主峰险峻,瀑布之下,水势趋缓,化成林间溪流;郁郁苍苍的原始森森,摄人心魄的自然景观。游人一入此境,顿感神清气爽,身心舒愉,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被封堵在林荫之外。邹开像行吟诗人一般边走边呤,邱如艳忙不迭地摆着弄着照相机,摄下秀美的景,秀美的人。 赵飞满世界找邹开。他和肖娜买了套商品房,准备装修,人手不够。找吴小鹏,吴说大哥你饶了我吧我正那个。赵飞说哪个,来例假?吴说放屁,是一加一工程。赵飞心软,说那就算了,不过你得抓紧,我装修工程空了,你也要完工。没问题,吴小鹏胸脯拍得山响。他正在追一个小学老师,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最强的攻击拿下她。 见到邹开的时候,邹开正提着邱如艳的手提包在县林业局门口傻站着。赵飞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扑了过去。 “你这几天死到那去了,满世界都找不到你。”赵飞推着邹开往摩托车上送。 “慢、慢、慢,兄弟,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装修房子,找你帮手。” “是嘛,那是好事。” “好就走吧。” “哪里?” “城南花园小区。” “等等,等等,我等一个人。” “等谁?” “一个同事。” “女的?”赵飞这时才看到邹开手里拎着一个女式手提包,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的。邹开脸有些微热,用力挣脱赵飞,撒腿就往机关大院里跑,边跑边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此时邱如艳刚好从卫生间出来,见两人正在拉拉扯扯,慌得往旁一闪。她很想马上公开她与邹开的关系,但羞涩的本能没有给她勇气。接过邹开递过来的手提包,她突然想跟邹开一起出去,开口想喊住邹开,但他已跑出老远,跳上摩托车,一阵风似地走了。邱如艳自顾自地站在原地脸红,她在想像一种动人的风景。 地砖店的老板业务纯熟,出口成章,“我们店里的地砖主要有三个系列,这边是红色系列,有幻彩红,芝麻红,南非红,贵妃红,蜜桃红,挪威红。这边是绿色系列,有中华绿、孔雀绿、万年青、石楠青、天山翠。这边是杂色系列,有黑金砂、木芙蓉、紫罗红。我们店里全是天然石材,没有人造的。这些是云南彩花大理石打造,是中国一绝,价格比较昂贵。花岗岩造的稍微便宜点。有国产的、有进口的。你们要哪种?当然,地板条也不错。这是象牙木、柚木、榉木、枫木。两人被老板说得眼花缭乱,一时间没了注意。最后经过反复询问对比,选购了一种地砖和一种地板条。然后买灯、水龙头、门锁、石膏、仿瓷、铝合金、胶合板、涂料、胶粘剂、开关电线等等之类。每到一处,都被老板说得迷迷乎乎。品种实在太多了,要在数百种装饰材料选定几件,百里挑一,实非易事。按照质优价廉的原则,两个大学生自认为很顺当地搞定了一切。一切商品到达指定的地点时,两人累成了一滩烂泥。邹开不是时候地想起了吴小鹏,“小鹏呢,死到哪里去了?” “一加一。”赵飞有气无力。 “什么加什么?” “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 “泡妞?” “是啊,你什么时候一加一?” “你问我我问谁呀?” “加油,兄弟。都老大不小了,再过几年就老了。” “那又怎么样?我还照活,地球还照转。” “你怎么这种思想?下次我要肖娜帮你留心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介绍给你。” “这才够哥们。” “你说我应该把这房子装成什么样子?” “那还不简单,客厅用后现代主义,书房用精致主义,卧室用浪漫主义,厨房用实用主义,再把玄关、窗台等细部搞得新颖别致些就够了。” “听起来挺复杂的。不懂!” “你到书店买本杂志来参考一下不就行了。” “那倒是。” 吴小鹏和夏俐在小餐馆里吃得欢畅淋漓。末了,用餐纸巾很绅士地擦了擦嘴,很潇洒地结了帐,志得意满地拥着夏俐走到了大街上。“五一”黄金周外出的人多半已返回,大街上人多了起来。在疲态和困倦的人群中,两人有一种金童玉女般的感觉。偶然有熟人迎面而来,“小吴,这是你女朋友呀?” “嗯。” “好漂亮哦。” “哪里,还算对得起观众吧。” 夏俐在一旁微笑着,喝了浓蜜一般。热恋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沉醉。吴小鹏家住县城,夏俐在学校的单身宿舍栖身。到吴家时,夏俐有些拘谨,话不多。有文化的女孩大概都这样。吴小鹏的父母看着俊俏可人的夏俐,乐不可支,笑得安心。 焦丽可没打算放过他们。没焦丽,他俩现在还对面不相识。焦丽会同几个姐妹商量以后决定痛宰吴小鹏一顿,好好的让他心痛一回。获得可心的爱人是有代价的,爱情中介费是不能减免的。于是焦丽拨通了吴家的电话。 “吴小鹏,你和夏俐卿卿我我,就忘了我这个大媒人啊!太那个了吧。” “说什么呐,我忘了世界上所有的人,也不会忘记你啊。” “得了吧你,我还不知道你那几根花花肠子。” “那好,你开价吧,要我怎么感谢你!” “要求不高,晚上请我们搓一顿,再到‘凡人酒吧’潇洒一回,就这些。” “好说,好说,你们几个人?” “暂时未定。” “那好吧。” “那就这样说定了。” 吴小鹏没忘记顺带把邹开梢上。他以为邹开还是自由之身。邹开想顺带把邱如艳梢上。邱如艳要值班,分不开身。走到半路上,遇到赵飞。赵飞死活不肯放他走,说我的房子还一团糟,你还吃喝玩乐。人家吴小鹏有特殊业务,你光棍一个,凑什么热闹。你不要学吴小鹏那样没心没肺的,重色轻友。他吴小鹏家在县城,什么事家里都会帮他打理得一清二楚。我们可全要靠自己的双手创造自己的幸福。话说到这份上,邹开只得跟他走,只能怪自己没口福。到了晚上,邹开对赵飞谎称身体不舒服,想回家休息休息。赵飞没辙,只得让他走,但叮嘱他明天要过来继续。就这样“凡人酒吧”的舞会,邹开还是参加了。邹开走进酒吧时,吴小鹏夏俐正在情侣对唱。邹开拣一个空位子坐下。一曲歌毕,吴小鹏撂下话筒拉着邹开把他介绍给众人。邹开随意打量了眼前这伙男女,都很青春时尚,因为搞不懂众人之间的关系,邹开不好乱发言,只是一声不响地坐着。酒吧里的彩灯翻滚闪烁,新的舞曲开始了。吴小鹏怂恿邹开请女孩跳舞,悄悄地指着焦丽和她身边一男孩,不怀好意地对邹开说,除他俩,其他都是自由女神。大伙纷纷离座,旋入舞池,只剩三女孩盯着舞池傻笑。舞厅的灯光昏暗不定,邹开借着偶而射过来的光线,依稀发现,内中一女孩,苹果脸,迷人的五官,一头精致的碎发,一身白衣,温雅秀气。邹开不由自主起身邀她共舞,女孩朝同伴笑笑便随邹开下了舞池。女孩的手温热柔软,富有弹性,浑身散发着迷人的香味。这是一曲慢四舞,轻柔伴着淡淡伤感的音乐肆无忌惮地冲破了一切的障碍。每对舞伴都是不设防的城市,大家深深地融入音乐的世界。女孩的眼光从不正视邹开,柔柔地望着侧面。邹开想开口引她说话,又不忍破坏这浓浓的气氛。吴小鹏不合时宜地撞到了邹开身上,他与夏俐可能受了晚餐酒精的影响,兴奋过度。邹开自然撞到了女孩,两人拥在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邹开连声道歉。吴小鹏他们没事般地舞到了别处。 “不要紧。”女孩转过脸,正对着邹开。邹开瞬时震惊了。天啊,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双眸,是原始山林间天然无污染的两汪清泉,是顾盼生辉的纯真柔波,是远离尘世的两点仙露。舞曲终了,邹开意犹未尽。这真是个世间尤物,是不沾尘世恩怨的空灵女子。那晚邹开的梦中没有了邱如艳。 局办组织开会,邹开协助董艳布置会场,打印材料和文件,悬挂会标,组织会务接待。局长杨洁仁首先发言:“这次会议是我县林业系统‘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学习活动动员大会。大家欢迎县督查组的同志到会指导工作!”会场掌声如雷。然后杨洁仁就学习活动的时间安排、目标要求、具体措施等作了部署,并下发了实施方案、“三个代表”学教活动领导小组名单、信息员名单及相关的学习资料。末了县督察组的负责同志作了一系列的指示。邹开负责做会议记录,手写得发麻,不时地摔摔酸疼的胳膊。 第三章 林业产业化4 摔酸疼的胳膊。 “今天,各乡镇工作站及局下属机构的负责人都来了。借这个机会,向大家宣布两件重要的事情:第一是近段时间我们局里将组织五个工作督查小组,到各乡镇去检查督促松脂、毛竹、食用菌、果业、花卉产业的发展情况。分组名单的文件已经下发给各位,我就不念了。第二就是鉴于当前的工作需要,局办需加强力量。经局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任命邹开同志为局办副主任,并以文件形式印发给各基层单位。”局长最后宣布的这两件事引起了会场不小的议论。 邹开分在食用菌小组,食用菌小组由副局长冯征武带队。安崇县食用菌主要品种是袋装香菇、草菇、金针菇、茶树菇、黑木耳和双孢蘑菇共六种。除了双孢蘑菇要下半年的八月份开始种植外。其它品种都已经开始种植。而且每个乡镇搞了一个食用菌生产服务示范基地,抽调干部组织生产。基地的投资由乡镇政府扶植一点,主要是干部自筹。销售也由干部自行组织,收入的大部分归干部。在基地的带动下,有些接受新生事物较快的农户开始试种,效益也都不错。督查组的任务主要是检查各地领导重视情况,政策服务和生产进展情况。邹开比较尊重冯征武,冯是在某乡党委副书记职位上调进林业局。安崇县原先有两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是乡(镇)长进县直单位只能担任副职,只有乡(镇)党委书记才能任正职。二是只有副书记以上才能进县直单位,副乡(镇)长、乡党委委员不能调进城。后来这规矩破了。冯征武是在规矩没破之前进城的,如今已有四五年了。冯征武是个老干部,工作经验丰富,但思想陈旧,文化水平较低。邹开看过冯征武写的材料,语言生硬文不对题不说,单是行文的口气如涉世之初的口吻。邹开想笑又不敢笑,大小人家是一个副局长。所以下乡检查工作时,文字工作就由邹开担纲了,冯征武负责跟各地负责人闲扯,有时扯半天扯不到正题上。这时邹开就会从旁点拨一下,插话进去。然后冯征武像刚睡醒的样子猛地一拍脑袋,“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 冯征武关于安崇官场秘事知道得很多。邹开跟他下乡的主要收获就是得到这些原汁原味的官场秘事。这些事情平时在公开场合很难听到,邹开觉得很有价值。从冯征武的讲述里及这几天跟乡镇干部的接触中,邹开深切地感受到了乡镇影工作的艰难和困难。比如分流创办示范基地的干部经济上受到响不说,他们更担心没有参加乡里的中心工作,政治上也会受到影响,顾虑重重,人心不稳。特别是年轻干部,留在这一穷二白的安崇,图的就是政治上有进步,为了将来有一个好的前程。要是单纯从经济上考虑,谁还会呆在这穷山沟受罪受累? 有好一阵没见邱如艳了,邹开开始想念她。县医院的大门敞开着,人进人出。门口摆了两条长长的水果摊。邹开头皮一硬闯了进去,心想别让我碰着肖娜。进县医院想不让肖娜碰见真是件难事。因为她是院办文书,满院都有她的影子在晃。邹开侥幸过了门诊和行政大楼,没让肖娜逮住。猫着身走进了住院部,迎面走来一位白衣天使,突然发问:“邹开,你看病人吗?”一句话喝得邹开心惊肉跳,来人正是肖娜。邹开慌不择言:“是、是。”一想不对,又急忙改口,“不是,不是,不是。” “是还是不是?”肖娜紧盯邹开,她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惊慌。 “不是,不是。”邹开转身想走。 “莫不是看上了我们哪位漂亮的小护士?”肖娜挡住去路,逼问道。 “你别乱说。” “别不好意思。说,是哪位?有大姐我出马,那是手到擒来。” “没有的了。”邹开绕开肖娜,往外走,又被肖娜挡住。 “不说清楚别想出去。” “你们这里是医院,还是黑社会?” “对你这种居心不良、图谋不轨的人来说,我可比黑社会还黑。” “好恐怖啊,我好怕。”邹开找个空档突然夺路而逃。肖娜一下没防住,很是失望。她上楼到妇产科找到邱如艳,“如艳,你猜我刚才在楼下碰到谁?” “不会碰到鬼吧。” “对,让你猜着啦。我真碰到鬼,一个不怀好意的小鬼。” “谁呀?” “邹开。” “邹开?” “对,就是他。我看他心神不定,鬼鬼崇崇,行为不端……” “打住,打住。娜,你这么说可不对了,人家说不定是探望病人的。” “我问了,不是。” “那是什么 ?” “他来找人。” “那也很正常,说不定这里有他同学什么的。” “哪有。这医院他一个熟人都没有,除了……” “除了什么?” “除了你。” “乱说什么呀。” “老实交待,他是不是来找你的?” “我哪知道?他找谁你问他去,问我干嘛。” 肖娜围着邱如艳转了一圈,“我看你有问题,我得告诉赵飞。”说完风风火火下楼去了。 “是吗?那可太好了。”赵飞高兴得大声高呼,“中午你到农贸市场买些菜回来,我三个哥们好好庆贺庆贺。” “就你们三个呀?” “还有你们三个啊,叫上夏俐,如艳。” 邹开在县医院被省娜逮个正着,没见到邱如艳,心里懊恼之极。就在街上东游西逛,一不小心,走到了“东门打印店”门口,里头的打字员是钟霞,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孩。她业务纯熟,打字速度很快,经常吧哒吧哒地敲得那些坐在她身旁的男人们心口乱跳,县林业局的材料都是她打印出来的。长期来往,两人早已混得滚瓜烂熟。找钟霞聊聊天,邹开心一想脚一抬便走进去,一个窈窕淑女站在钟霞身后,手指着显示屏,在对稿。 “老钟,生意好啊。” “哪里,你都看到了。” 两人对话之际,那女孩转过身。邹开一看,是她!女孩含笑点头,算是向邹开打招乎。她就是在“凡人”酒吧认识后,让邹开一直铭记于心的女孩。她叫游小菲。“打什么呢?”邹开也凑到电脑前。 “名片。”游小菲答道。 “你们俩认识?”钟霞问。 “不久前刚认识。”邹开说道。 “你开手机店?”邹开又问。 “是的,前几天才开张。” “你对手机这一行很熟吗?” “我以前在学校的是通信技术专业,对通信市场这一块有一定了解。” 打印输出切割。三个人一齐动手,五盒百张名片不消一刻就搞好了。又有人进来打印。邹开见钟霞忙,便和游子菲一起离开。 “到我店里去看看,怎么样?”游子菲热情邀请她。邹开没心情,便说:“下回吧。” “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游子菲试探着问。 “有点。” “那我陪你走走,散散心。” “好啊!”邹开欣喜若狂。两人信步闲游,不知不觉踱进了东门桥,出了东门,到了去东岗乡的环城公路上。整座县城在他们的身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邹开依稀可见自己宿舍楼就在不远处。 “那当然,那当然。”邹开带着游小菲抄小路回道自己的宿舍。小径人迹稀少,两旁灌木疯长,形成两道天然蓠芭,四周都是菜园。这里是安崇县菜蓝子工程的主要基地之一。其间一棵棵高大的青枫傲然而立,树下两块干净光滑的大石板,一条小溪淙淙流向安崇河。 “歇会儿吧。”游小菲说,“这里多美。” “可是,快十二点了,我们回去吧。你要是觉得美,我们下次再来好吗?” “真的?” “当然。” 回到邹开的宿舍,游小菲借他的自行车回门,她住在西门。送走游小菲,邹开急匆匆地往局里赶。刚刚接到董艳萍的电话,说中午有几个乡镇林业工作站的同志来局里报送材料,要邹开负责接待一下。大家在办公室等得正急躁时,邹开气喘吁吁地出现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刚才实在是脱不了身,抱歉。”邹开满脸堆笑。 “邹主任,你让我们吃饱喝足就不怪你啦。”众人笑道。 那一次酒场拼杀,差点让邹开胃出血。除了记得在某个角落吐了一大堆秽物外,邹开对那天午后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半夜饿得发慌,爬起来找些方便面之类的干粮吃。脑袋痛裂昏沉,整个人摇摇晃晃,虚浮迟缓,脸色煞白。一锅康师傅下肚,邹开才恢复了些体力。起来打开门,门外吹进一缕清风。邹开看到自行车停放在门口。他记得是把自行车借给了游子菲,现在在这,说明游子菲下午来过。邹开把门关上,退回屋内。脚下像踩着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他自行车钥匙,旁边还有一张白纸条,是从门的底缝塞进来的。邹开展开纸条。 “开,今天大家都在找你,我们的关系他们都知道了。想你。如艳留。” 如艳也来过。邹开一想到这,脑袋又痛彻欲裂,支持不住,回归床上,一夜无梦到天明。第二天一早,邹开把自己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然后穿戴整齐上班。各科室各林业工作站都把材料报到了局办。杨洁仁要邹开负责起草半年工作小结,上报市林业局和县政府。邹开翻阅着一大撂材料,试图从中理出几条带有普通性的规律,每项具体工作理出一个或数个有效的工作模式,特别是林业产其化,以便在全县推广。这是一项艰巨而复杂的工程。邹开殚精竭虑,在办公室没呆多久便支持不住了,就用大塑料袋把各种材料装起来出了大院。他要到赵飞那搭膳。赵飞是留不住缺陷的人。见邹开来了,他又要把众人邀来,数学学得好的人都这样,讲究形式的完满和逻辑的严密性。三对情侣共进餐馆,这是个大家庭。赵飞以为这就是生活的最高境界。他胸无城府,敦厚老实。邹开心里偷偷想着游子菲。其实邹开内心里一直在寻找一种完美无瑕的纯古典浪漫主义爱情。世纪末的土壤盛产完美主义者和唯美主义者。邹开即是其中之一。游子菲是邹开爱情观的一个理想逼近,不是唯一,是伸手可触的客观存在。她的出观,点燃了邹开内心的希望与渴求,取代了卢丽琴的位置。邹开一厢情愿地认定,游小菲是他理想的爱情归宿。席间吴小鹏说,邹开你该配一部手机,以便联络之用,工作上生活上都方便,你说对吧,如艳?邱如艳红着脸说,那是他的事,我可管不着。夏俐一听买手机就来了兴致,自告奋勇地说,邹开,买手机找我,我一个同学在广场开手机店,我要她帮你挑部物美价廉经济实惠的。邹开笑了,他知道那是游子菲的手机店。邹开下意识地摸着前额的头发,说,那行,什么时候我去看看,单位上的人也催我买部手机。对嘛,买了手机,你可以把你的办公地点搬到妇产科,一石二鸟,两全其美,吴小鹏打趣道。邱如艳低着头,自顾自地红着脸。 游子菲店里的生意火了一阵后,冷淡了下来。县城里该配手机的基本上都配齐了,只是时不时地有些乡镇的来买,或是追机簇们来询问最近有什么新机种新款式。邹开进去时,游子菲正捧着《呼啸山庄》看得正欢,旁边还有一妇女在看着电视。邹开用自行车钥匙轻轻敲了一下玻璃柜台。看电视柜妇女转过身,游子菲抬头,“是你呀,夏俐对我说你要买手机?是吗?” “瞧瞧,看看,有中意的就买。” 妇女见是游子菲的熟人,依旧转身看她的电视。邹开低头在柜台前晃来晃去地搜索,后对游子菲摇摇头,怔怔地看着游子菲。邹开胀红了脸,拿过游子菲放在柜台上的书,“看《呼啸山庄》啊,这是好书。”书放下时,里面多了一张纸条。“我走了,下次再来。”邹开一溜烟逃离现场。游子菲拿起纸条,上面写着,“下午五点半,青枫树下,不见不散。”游小菲轻轻地叠好,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心兀自怦怦地跳! 芙蓉山自东岗乡逶迤而来,横亘在县城与东岗乡之间。邹开宿舍前的那一带远山就是芙蓉山余脉。芙蓉山上,青枫树旁,映山红像烈火一样势不可挡地扩张。夕阳西下,晚霞攀升,千翠染红。游子菲披风而来。一袭粉红色毛料套筒裙,配着一个同色挎肩小绣包,肉色长袜,高底黑皮鞋,时尚气息在风中流动。邹开心神荡漾。游子菲在邹开面前站定,邹开用手指向西边的落日。 “太美了!”游小菲惊奇地赞道。 两人默不作声,并肩观赏造化之美。青枫无语,枫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落日余辉中有几个菜农在辛勤耕耘,郊外农舍飘起几缕凫凫炊烟。良久,邹开说我们走吧。游小菲望着邹开,一种无形的情愫在她美丽的双眸中飘忽闪烁。两人在环城东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走着。游小菲像从笼中放出来的小鸟,花草菜果都是她兴奋的焦点,拉着邹开问这问那。知道的邹开就回答得气宇轩昂,不知道的就无奈地摇头。不觉夜色悄然来临,两人抄小路翻越一座山坡到了城南区。安崇县城四面环山。两人在一家小餐馆吃过晚饭,来到安崇大桥,趴在桥栏上看安崇河静静地流淌。夜空星光灿烂。游小菲说去舞厅玩,邹开不允。“我要去嘛。”游小菲耍小性子,说完就走。邹开一把把她拉过来,“不要去,那有什么好玩的。”游小菲作势挣扎。邹开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口中叫道,“我不准你去,我要你和我在一起。”游小菲无法抗拒。这是她期盼以久的表达动作,来自她心仪已久的男孩,她需要他的真心相拥和他男子汉式的霸气。 有男朋友的女孩可能都有一个不成文的习惯。先是肖娜,现在是邱如艳。她每天都要到邹开宿舍里进行例行式查房,有脏衣就洗,没事就整理床被,没菜没洗发剂之类的就抽时间去买好,完了就跟邹开商量着如何赚钱买房子之类。邹开最怕她说这个。一到这个关键时刻,邹开就以自己写材料要保持安静为由把她打发走。后来这招不灵了。邱如艳来了也不吭声,带几本言情小说自己躺在床上看,说这下不吵你了吧,你写你的材料,我看我的小说,两不相干。邹开没辙。时间一长,邱如艳就把宿舍当家了,白天呆着不说,晚上也要留宿。邹开急了,说,这不成。你说不成就不成啊,那我多没面子,邱如艳不屑一顾,赖在床上不走。邹开说你不起床我可拖了。邱如艳不搭理他。邹开活动活动手脚,威胁道,你以为我不敢是不是,今天我非把你弄出去不可。说完就来拉邱如艳,邱如艳挣脱。邹开就一把抱起她向门口走去,邱如艳双手抱着邹开的脖子作享受状。邹开没法,只得又把她放回床,自己在沙发上卧枕而眠。说来也怪,自那晚以后,邱如艳就不常来,后来干脆不来了。邹开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生活状态,自己洗衣,自己买菜作饭。邹开想邱如艳怎么这么小心眼。他不知道这是有高人在给邱如艳出招,想让邹开明白没有邱如艳将会如何地痛苦。 第三章 林业产业化5 夏天似乎提前光临。气象台说这是全球气候变暖的结果,气候反常。邹开说反常多了就正常了,正常是反常的结果。气候反常的直接后果是空调电风扇冷饭店生意大爆和用水用电紧张,最重要的是医院病人猛增。邱如艳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一天到晚泡在医院里。林业局又加了几台电扇。邹开喝着纯净水,吹着风扇看着报纸悠闲自在。半年工作小结之后,他和冯征武又到下乡督促检查食用菌生产,蘑菇们长势很旺,菇农们信心十足。所以邹开他们心安理得地坐在办会室看报。松脂小组,毛竹小组的人也是如此。果业小组和花卉小组还在下面组织防旱工作并现场提供技术指导。只是“三个代表”学教活动让邹开忙得不亦乐乎。帮每个局领导写一万五千字的读书笔记,写一篇学习心得,还有对照检查材料,再是征求意见。把意见征求收集上来整理后,邹开大吃一惊。局里反映的意见集中在两块,一是杨洁仁局长;二是局办的董艳萍和邹开。邹开这才深切地体会到,局办也是众多矛盾的焦点所在。作为一把手的杨洁仁,工作上有轻有重,难免顾此失彼,大家对他有些意见确属难免。每个单位的一把手都是如此。可是对办公室的意见比杨局长还多,邹开心里感到强烈的震憾。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在随后召开的民主生活会上,大家都深入浅出地城恳地作了批评和自我批评。邹开根据各人发言,就全局领导班子存在的问题拟订了一套整改方案,经局长办公会议研究后,以文件下发给各股室和基层单位,并向县“三代”办报送了所有的材料和几条相关信息。这次活动让邹开在思想上得到了一次升华和净化。一个全新的邹开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 局办除了董艳萍和邹开外,还有两个人,都是林业系统内部的子女。其中有一个叫元伟明的,三十开外,平生最怕读书看报,在部队呆了两年,胸无点墨,但有两个优点,一是人长得俊,生得一幅好皮囊;二是练得一手好字,这点技能是他曾当过领导的老爸煞费苦心训练出来的手艺。他只要一提到“三个代表”就烦,“三个代表有什么好学的?学来学去还是毛泽东、周恩来和邓小平三个人,中央领导怎么一点创意都没有?” 邹开一听乐了,“你以为三个代表是他们三个人啊?” “不是他们还有谁?我们共产党翻来覆去总是老一套。” “傻瓜,不是这三个。” “那还不就是工人代表、农民代表和知识分子代表。” 邹开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用手指了指办公桌上的文件,“你真要认真学学。” 政务公开是落实整改方案的首要一环。因为政务公开内容要在墙报栏处公开,邹开就叫过元伟明,递给他一大量资料,说你把这些抄上去。元伟明一看着着实实吓了一大跳,啊哟妈呀,这么多呀。董艳萍说你嚷什么嚷啊,平时你最轻松了,要你干这么一点事就喊累,国家白养活你呐,快写。元伟明极不情愿地边嘟嚷边写。这次公开的是五个产业化项目的实施开展情况,存在的问题及今后对策,还有财务公开内容。元伟明手酸得快不行了时,公开材料的誉写也基本完工了,看上去效果还不错。董艳萍邹开看了都很满意,说元伟明,辛苦了。元伟明趁机说要请两天假,回家休养休养。两人无奈,只得应允。机关内有一种说法,说局里有四绝,精明杨,美人董,才子邹,书法元,说的是杨局长、董艳萍、邹开和元伟明四人。邹开听了心里颇不舒服,他耻于与元伟明这类混混同伍。不过看了元的字,心想此人也非浪得虚名,对元伟明也不那么讨厌了。 赵飞装修完工,立马打电话要邹开过去品味品味。邹开一跨进门,眼睛大亮,刚想开口赞美两句。吴小鹏拉着邹开,说你看你看你看,你那什么狗屁“四大主义”,把好端端的房子搞成这么不伦不类。邹开不解,问什么四大主义。赵飞说,就是作说的什么后现代什么的。邹开想起曾对赵飞的那句话。邹开说鹏你懂什么。吴小鹏说我不懂,就是看不顺眼。邹开说这么好,你不懂就不要乱说,你看不顺眼就不好啊,你看不顺眼的东西多着呢,那都是不好 吗?这是最新组合最新潮流。看,多气派,多有韵味。我看确实很好,夏俐正从卧室走出,接口道。肖娜说我同事也说好,就你吴小鹏看不惯。吴小鹏摊着双手,说我也不是说不好,我的意思这由我来设计会更好,我对后现代也挺有研究的。夏俐说,是吗,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吴小鹏叹了口气,那在脑袋里你们怎么看得到。吃屎去吧,你,大家异口同声斥道,撇下他一人呆在客厅。大家继续欣赏。赵飞过来拍拍肩膀,说兄弟认命吧,少数服从多数。肖娜,你们什么时候办酒,邹开边看边问。肖娜说今天不谈我的事,是小俐和吴小鹏订婚。今天订婚,我怎么不知道,邹开不满,大声叫道,吴小鹏你过来。干嘛,我现在可没惹你,狠叫什么,吴小鹏不解。夏俐凑在吴小鹏嘀咕了几句。吴小鹏满脸堆笑地说,兄弟,都是我不好,不该今天才告诉你,等下我陪你多喝几杯,再说你大忙人,我不想干扰你的工作嘛,你又没手机,是吧?兄弟,理解万岁。邹开依旧绷着脸,等下罚酒三杯。好说,好说,罚酒,罚酒,吴小鹏说完凑到邹开面前,说兄弟,等下你和赵飞可是半个主人,替我好好招呼客人要紧啊。 仙悦来酒楼,人声鼎沸。吴小鹏、邹开、赵飞还有吴小鹏的父母站在门口迎客。宾朋坐定,酒宴大开。邹开他们坐在一个小包厢里,又称雅座。吴小鹏到外面敬了几巡酒后回到了雅座,宴席才进入最精彩的阶段。 “各位兄弟姐妹们,我先敬大家一杯。”吴小鹏特别地兴奋,特别地幸福,举杯一饮而尽。 宴席上除吴赵邹三对,还有焦丽一对,游小菲和另一女孩。吴小鹏依次作了介绍。游小菲坐在夏俐身旁,夏附在她耳旁说,那个邱如艳就是邹开的女朋友,医院护士。游小菲木然地点点头。邹开心里很不是滋味,自进门到现在,游小菲就没正眼看他一眼,好久不见,她似乎憔悴许多,是生意不好,还是她早已经知道自己与邱如艳的关系?一阵阴郁之后,游小菲首先活跃起来,对吴小鹏说,“你要谢谢人家丽丽,没她你能有今天吗?还不给大媒敬酒?”大家附和。吴小鹏就举杯向焦丽,感谢她的大媒大德。大家杯盏往来,空气里塞满祝福的话语。 席间喝得最多的不是准新郎准新娘,是游小菲。焦丽扶她下席时,她还不肯,坚持要喝,摇摇晃晃地说,青枫树下,落日晚霞,映山红……。焦丽便强行把她带走了。大家不解游小菲无缘地醉酒,更不知邹开心中的剧痛。邹开端起酒杯,悠悠地说,小鹏,小俐,祝你们幸福,干杯。 邹开是理性主义者,感情上工作上都很理智,不是电视上演绎的那种为了一已之情而不惜挑战万事万物做出惊世骇俗之举的角色。他知进知退。迄今为止,邹开还未把他与邱如艳定位在真爱上。虽然他知道邱如艳爱她爱得真实、热烈而现实。这种现实主义的爱情有时让他难以承受,他不得不在很多方面压抑感情。而对游小菲,邹开可以让自己的感情任意奔流,肆意地释放,感受充满激情的甜蜜和心动。这种无功利性的情感体验持久而强烈地控制着邹开,让他难以割舍。人类三大工具当中他只有生产工具,交通工具只有一辆自辆车算不上号,通信工具应该要够品味的。他和夏俐到广场挑了部摩托罗拉,两千多元,在安崇县算是高档货。游小菲只跟夏俐说话,根本不理睬邹开。邹开识趣,默不作声,出来时夏俐对邹开说,人家小菲很热情,你怎么不理人家,你又不是不认识她。你怎么这么没礼貌,搞得我好没面子。邹开说,你冤枉我了,她只跟你说话,根本不理我,你叫我跟谁说话。夏俐说哪的话,人家小菲还挺关心你的,前段时间还向我打听你呢。打听我?邹开睁大了眼。我对她说你好是好,可是有女朋友了,夏俐笑笑对邹开说。她现在也有男朋友了,不过她好像不太喜欢,最近她一直不开心,我劝她也没用,唉—。夏俐自顾自地说着。回到宿舍,邹开拨通了游小菲的手机,没有接;又拨,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邹开十分气绥,他知道游小菲故意不接。由此可知她对他的怨恨有多么地深。正伤怀间,手机“嘀”的一声收到了一条短信:下午五点半,老地方见。是游小菲。 烈日西沉,酷暑消退,热力犹存,闷热难当。走在郊外小经上,田野上吹来一阵阵凉风。邹开把火炉般的县城甩在身后。青枫摇动,树影飘荡,溪水无声。一个美少女坐在青枫树下望着小溪发怔。邹开无声地来到她身后不远处,轻唤一声,“小菲。”游小菲站起,转身。她穿着紧身无袖上衣,彩色傣族裙。两人相对,无语凝噎。夏蝉哀鸣,飞鸟滴泪。天空乌云翻滚,暴雨说来就来。邹开拉着游小菲跑回宿舍。因为跑步,游小菲脸色绯红,煞是美,美得让人心惊肉跳。邹开动情地凝视着。游小菲犹在自理秀发,不经意间发现邹开异样的眼神,便把脸侧开。邹开立即纠正她的错位。梨花带雨般的双眼如今满是凄楚和哀怨,更显凄美动人。紧抱伊人,紧抱,紧紧地拥抱。游小菲幽幽地啜泣,是那么的柔弱。女人的柔弱是爱情的催化剂。邹开心中的爱情之星奇异地摄动,狂乱地摇动,剧烈地燃烧,一切都成了虚幻的抽象的符号,至纯至美。理智系统终于彻底失控,爱的熔岩猛然地喷发。两人完美地融合,融合为一个神圣的奇异点。这个点便是全新的宇宙,时间冷却了宇宙的熵。当理智系统恢复了平衡态,情感非线性回归到线性,邹开又回到道德的平台上。作为爱情的过程,从陌生到相识,从相识到相爱,从相爱到相合,相合又产生新的陌生,形成一个闭环系统,从输入到输出,整个过程无懈可击。爱是纯古典浪漫主义的系统化过程,他和游小菲之间已经很经典地完成了这个过程。他们的爱情是一个负反馈系统,需要继续强化情感调节才有未来。邹开认为,无论未来处于何种状态,他和游小菲都可以毫无遗憾地结束,或是义无返顾地继续牵手人生,每个人都掌握着自己的主动权。一切都很完美,分与合都无怨无悔。而他与邱如艳之间,有输入没有输出,整个过程还未结束,两人之间还在发生现实主义的变化。邹开十分清楚一点,他与邱如艳之间的爱情是一个危险的正反馈系统,现实欲望的无限膨胀使系统安全性直线下降。这种耗散结构经常让邹开胆战心惊。每一个现实参数的变化都会导致系统突变,导致情感危机。但无论事态如何发展,邹开都会选择把过程持续到结束,不论输出的结果是好是坏,他都会坚持自己的理想。换句话说,在与邱如艳的情感过程没有走完过程,就算有巨大的威胁,他也不会放弃邱如艳,至少心里是这样。在这种怪诞的思想指导下,邹开认为现在是战略转折点,无论对游小菲和邱如艳,他都掌握主动。现在是考验她们哪个人对自己更真心的时候了。谁都无法完全理解这种奇怪的思想,包括邹开自己。邹开称之为新系统论爱情观。这种离奇的新系统论里没有责任感等道德因素。实际上,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或是感情上;无论是对社会,还是对个人,邹开的责任感都是有口皆碑的。关于爱情,邹开的观点是纯古典主义和所谓的新系统论的奇怪组合。这种组合决定的不仅仅是三个人的命运。 邹开冷漠又多情,工作要求完美而苛刻,对人恩怨分明不计得失,超然洒脱因而宽容大度。邹开本身就是令人费解的系统,是一个典型的矛盾对立统一体。也因此,邹开历来不为人所真正理解,他有着深深的孤独和失落,那是一种来自思想深层的溶入骨髓的落寞。 林业产业化工程此时有了实质性的突破,两家外地公司派员来安崇实地考察设立分厂事宜。杨洁仁和董艳萍等人陪东北一位姓韦的老板考察竹业资源开发项目。安崇县毛竹立木有两千多万,主要公布在东岗乡、南团镇、南田乡、东陂乡、朱坑镇、巴坪镇等六个南部乡镇。冯征武和邹开等人陪广西姓唐的老板考察松林资源培育基地。安崇成熟松林面积有九十五万多亩,其中马尾松十五万多亩,湿地松80多万亩,主要分布在北港镇、芜头镇、小陂镇、许湖乡,西水镇、同富镇、北山镇等七个北部和西部乡镇。 客商们办事不打马虎眼,翻山越岭,实地勘测。这把林业局的两拨人马累得不轻。到后来形势似乎发生了转变,像是客商陪同杨董冯邹他们考察。对哪个山头哪个作业区的资源情况如何,客商们如数家珍,杨董冯邹他们干瞪着眼。最后客商们认定安崇县的资源贮备是充足的,劳动力的成本也低,用水用地用电比较方便,只是交通运输方面略有不足。客商们认为安崇县与产品销售地相隔甚远,运输成本高,要求在税收方面给予优惠。当时招商引资还未形成热潮,没有单位配套的外商优惠政策。杨洁仁答应客商向主管林业的张劲松副县长请示之后再答复他们。 张劲松在县长办公会上作了汇报。县长阎本立认为事关重大,应提交县委常委会研究后再作定夺。张劲松和杨洁仁都列席参加。县委常委会认为办这两个厂是可行的,客商提出的税收优惠政策是合理的。会议指定由张劲松副县长负责抓好落实。考虑到办厂涉及全县各乡镇,张劲松提议召开全县各乡镇书记、乡长和乡镇分管领导及相关的县直单位负责人参加的会议,统一全县的思想认识。 安崇地缘政治特色明显,基本上是诸侯政治,老说法叫山高皇帝远。各乡镇首脑都是坐镇一方的人物,在民间有“南北十二虎”的说法。组织上也有所觉察,几次采取组织措施换人,但换人去了以后又会产生新的虎王之类。这就是安崇政治的地缘特色。张副县长很清楚,要办好竹胶板厂和松脂加工厂,没有各路诸侯配合恐怕办得不稳。竹林主要分布在县东部和南部,松林主要分布在县北部和西部,涉及全县九镇四乡,要有效保证原料的正常供应,为客商提供安定的社会治安环境都离不开各乡镇的支持。而这两个产业对当地财政税收都不会产生什么效益,属于那种农民增收财政不增收的项目,这种没有钱进帐的事要得到乡镇的扶植很难。 “张副县长,我想,在开会之前,是不是先做做各乡镇党政一把手的工作?” 杨洁仁提议道。 张劲松用笔轻轻敲着办公桌,沉思良久,才说,“好吧,那就分两拨吧。你安排一下,明天上午叫北面的那一拨来县政府会议室,下午叫南边的那一拨来,跟他们通通气。” 天高气爽,云谈风清,茶色玻窗外,法国梧桐肃穆而立。外面的建筑挡住了视线,阻止了临窗远眺的欲望。室内的气氛十分压抑。这里的空气密度肯定比其它地方都大,邹开心想。这就是政治空气,这就是地球上密度最大的空气,能在这种气氛中轻松自如地生存的人定是非凡人物。邹开捏笔的手指渗出了汗,湿乎乎的。他紧张又兴奋。他负责做会议记录。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开县长办公会议的地方,自己分配到林业局的命运就是在这里决定的。这里是救世主的居所,是安崇的最高权力中心之一。以前在学生时代,不要说县长县委书记,就是省长省委书记,邹开也不会放在眼里。他们指点的是江山,谈论的是帝王级人物如袁世凯孙中山蒋介石注精卫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邓小平等等,县委书记县长之类的要成为他们的话题还够不上格。 人是一切社会会关系的总和。当命运把你定格某个目标区域里,哪怕对方的级别仅比你高半级,他也会给你巨大的压力。官大半级压死人,这就是中国的社会关系。邹开无法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第三章 林业产业化6 他的思想从天堂的云端坠落到地层的最深处,必须重新调整观察视角,正视现实,也正视自己。自己仅是安崇县一名无职无权的一般干部。 邹开坐在最末了的位置,面前堆放着两大叠文件和材料,正对着会议室的大门。杨洁仁和冯征武坐在会议桌一侧的中间,斜对着门。三人都在非常恰当的位置静候着。茶色玻璃门一动,一个理着平头的矮胖中年男子推门而进,脸上挂着经年不退的职业性笑容。杨洁仁立即起身,伸出手去,“邵书记,好准时啊。”邹开一听就知道这是“北六虎”的老大——北港镇党委书记邵杨。 “哪里,哪里,张县长和杨局长的会,我能不打头阵吗?”邵杨握着杨局长的手,放下公文包,顺便瞟了一眼邹开。邹开把文件和材料各分拣一份交给邵杨,“邵书记,这是文件材料。”邵杨应了一声接住,边翻看边笑着。 “邵书记对我们林业工作一向很支持,这次希望能得到你们一如既往的支持。”杨局长慢慢地抽出一根烟递给邵杨。 “应该,应该。” 正说话间,会议门一动,一连进来三人。为首的一人中等个,偏瘦,眼神阴冷,穿着黑夹克,三十七八左右,一进门就低沉着说,“杨局长,你好。”杨局长礼节性起来,笑着应道,“万书记,好啊!”这是民间传闻排第二的小陂镇党委书记万安军。紧随其后的是排第三的西水镇书记吴国平,矮瘦,中分头,眼光闪烁,精神劲足。再后是同富镇长顾清,国字脸,身材适中,表情平和,沉静中一股亲和力,在北六虎中排第四位。邹开把文件材料一一发给他们。邹开刚坐下,门外传来高亢的说话声,门一响,高声喇叭进了会议室。这次共进来了四位。头一位是排第五的北山镇长马小龙,大块头,刚才高音量的人就是他。第二位高高壮壮,大大的啤酒肚尤为耀眼,他是芜头镇长许威,北六虎中排末,人如其名。第三位是张副县长,其后是许湖乡书记黄南方,其貌不扬,平和稳重的样子,很平民化,未入王流。从到场开会的人来看,只有张劲松副县长、杨洁仁局长,黄南方给人一种镇定自若的庄严和冷静,杨局长主持会议,“根据昨晚县委常委会的精神,今天把大家召来就松脂开发项目开一个协调会,北港、小陂、许湖、同富、北山、芜头、西水七个乡镇都是党委或政府一把手参会。下面我就县委常委会有关内容向各位作个简要的传达。第一、县委县政府同意林业局提出的广西客商唐劲在我县兴办松脂加工厂,并参照市里招商引资优惠政策给予扶持。第二,各乡镇各有关部门应为客商提供稳定的原料来源,并为提供安全的社会治安环境,保证客商的合法权益不受侵犯。第三,该项目由县政府张副县长负总责,林业部门具体抓好落实,各地各部门积极配合。主要的就是这些。” 说到这,张副县长插话了,“这个松脂加工厂对我们北部和西部的经济发展,对于促进农民增收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所以县委县政府对此非常重视。今天请大家来,一来是统一思想认识,形成工作合力;二是请大家献计献策。下面请大家谈谈自己的想法和看法。” 会场出现了短暂的停顿,死一般的静。这是一种权力性沉默,令人窒息的氛围。邹开明显感到一种无形而巨大的压力球在会场中轮番旋转,仿如众多武林高手在比拼内力。球在邵杨头上固定,他首先发言,“我先说几句。办这个厂确实是件大事,是件大好事,对政府对农民都有好处。刚张县长和杨局长讲得很好,我个人的理解是,在这项工作中,我们乡镇主要做好两件事,一是做好群众工作,动员群众上山采脂。二是维护社会治安,保护客商利益。在这里我个人表个态,只要客商肯来,我们北港五万人民欢迎他,我们镇党委政府全力支持他。” 北六虎的行为很有规则性。邵杨一说完,其他人依次发言表态,像县委常委会一样,谁都不会超越次序,谁都清楚自己的定位。 下午是南部和东部会议,邹开领略了朱坑镇书记徐志功、南田乡书记杜秦、东岗乡书记武云龙、东陂乡书记邹春翔,巴坪镇长肖旁华,南团镇长龚政等南六虎的风彩。会议对引进东北客商韦明达兴办竹胶板厂项目形成共识。接下来的全县性大会,更让邹开董艳萍忙得不可开交。董艳萍负责接待,在迎来送往间,她的美貌容颜、端庄得体的接待礼仪是会场上一道耀眼的光彩。邹开负责文秘和会务,是整个会议最关键也是最繁重的工作,同时也是最幕后的垫脚石。领导们的神采飞扬,董艳萍的光华灿烂都是建立在这块石头上。坐在会场最阴暗角落的邹开,心中的怅然比雾都的浓雾还要迷茫。当上领导是一种幸福,天姿国色也是一种幸福。幸福就是一种资源禀赋,幸福就是一种成就。假若人生没有了成就,没有了优势的资源,幸福就是奢望,甚至是幻想。这就是社会转型的伦理特征。 邹开试着归纳自己所接触的官场人物的思想特征,以期从中理出几条普遍性的规律。可是他发现在他所处的这个时期,官场就如整个社会一样,处于一种思想魔幻状态。每个人都在期待着奇迹出现,每个人都在期待一种超乎规则之上的魔幻力量改变自己的命运,并以一种坚韧不拔的意志猛烈地冲撞,目标明确,过程混沌,如同分子的布朗运动,整体有序而内部狂乱。 松脂加工厂前期准备工作进展顺利。基建工程热火朝天,采脂基地已经圈定,设备也已经运到达指定地点,员工招聘与培训也在紧张进行之中。对邹开来说,这是一项充满激情的工作。最让他引以为自豪的是他的思想正在全县林业产业化战场上全面推行。虽然是借助他人之手实施,邹开的快意,依然是不可自抑。他狂热地参与,因为他钟爱这项事业;他审慎地掌握节奏,冷静地分析,避免各种可能出现的失误和偏差。竹胶板那边也是紧锣密鼓。 北港镇是安崇的一个大镇,地处交通要冲,商要云集,经济发展水平仅次于县城所在地一小陂镇。唐劲投资兴办的“广崇林产化学有限公司”即落户北港。为了表示北港党政对此事的高度重视,邵杨专门成立了一个由镇长沈波牵头的协调小组,负责相关的工作。沈波还年轻,三十五六的光景,临江市农校毕业,南田乡工作了十多年,先是一名普通的农技员,后被提拔为科技副乡长、副乡长、副书记,刚调北港任镇长。沈波给邹开的第一印象是优秀,坚忍,含蓄待发。这是每一个长期在乡镇工作的干部所共有的基本特征。乡镇就是火线。这个火线战场跟战争年代那种轰轰烈烈的不同。这里永远不会诞生英雄,永远不会有凯旋之歌。这里只有默默无闻,只有处理不完的矛盾,只有处理不完的纠葛,只有艰苦和辛劳,只有忍耐,只有服从,只有等待,等待组织上的每一次安排。这里唯一的,也是最高奖赏就是提拔。提拔是每一个默默承受各种磨难的乡镇干部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希望,特别是对那些思想敏锐力图扭转乾坤的人来说,精神上的痛苦比肉体承受的艰难要重百倍甚至千倍。因为这种思想型干部虽务实敢闯敢冒而又坚持理想,往往与主要领导存在严重分岐,提拔的概率远远低于那些乱闯乱冒而擅于揣摩领导意图的人。虽然每到最艰难最关键的时刻都是那些有思想有理想有闯劲的人发挥作用。若换了我,不是忧愁郁闷而死,便是精神崩溃而亡,邹开沉重地想。乡镇的形势严峻,各种矛盾堆积无数,没有一批有魅力的务实的思想型干部大刀阔斧地改革,那将会出现一种怎样的局面?邹开不敢想,也毋需他劳神。沈波他还需要等待,等邵杨调离后他接任北港书记。邵扬到县里当副县长的小道消息早已在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曙光在前,沈波看到了希望,所以他内心有些窍喜。沈波现在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邹开无从知道,但沈波对松脂加工厂毫无保留的支持,邹开还是看在眼里。他和沈波由工作开始产生了友谊。这种友谊建立松脂开发项目上。而对这个项目,邹开是一种全力以赴的热忱,沈波却有更深层的目的,这也就决定两人之间的友谊的不稳定性。其实身在官场,真正的友谊只有小说电视和人们茶余饭后的议论里才有,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官场对真正的友谊天然就有一种抵抗性。邹开经常对人说,官场是感情的天然杀手。这点获得很多人的赞同。 秋去冬来,枫叶流火,青翠已逝,旷野一片萧瑟。花谢草枯,虫兽潜形,世界异常的沉静,空间也似乎更加辽阔。一片枫叶飘落,游小菲伸手把它接住。在眼前的这片世界里,每个生命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都无牵无挂地开始冬眠。游小菲的情感也慢慢地开始走向冬眠。记住美好的,忘记痛苦的,这是游小菲对待情感的主要原则。又是夕阳西下,田园里泛起一片杂色的红,斑驳离散。环城东路上的马达声接连不断。不知哪家农户正在放火烧田梗上的杂草灌木,火苗乱舞,噼噼啪啪的爆裂声震憾整个旷野。两个农妇在菜园里大声争执,似乎是耕牛吃菜的纠纷。这一切对游小菲来说,已是非常地熟悉了。这几个月来,她每隔几天就要到这里来,像是寻找失落的东西。今天也一样。这颗枫树,这片田园,这片夕阳,还有曾经热烈盛开的映山红,已经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慢慢地往回走,不时跳起来折根枯枝,然后踢着一个小石子,坚持不让它脱离路面的范围,小石子在两双脚下停住。游小菲顺着脚往上看,她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邹开和邱如艳。 邱如艳首先惊叫起来,“这不是游小菲吗?你怎么一个人在这活蹦乱跳的?” “玩,玩。”游小菲傻大姑一样咧着嘴笑,一边挤着从他们旁边闪过去,她不敢看邹开。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离开这里。 “唉——”邱如艳朝她背影招手,望着游小菲消失在小径的尽头,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个小丫头。” “是啊,挺活泼的。”邹开附和着说。 游小菲哭了,哭得惊天动地。在看到邹开和邱如艳并肩同行时。一个古老的名词闪现在游小菲的脑海。第三者,自己就是第三者。在这个时代,第三者的命运无非就是三种,一是挥泪斩情丝,远离伤心地,寻找新的归宿,从此再不相见,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二是双方冲破一切障碍,结合在一起,共同牵手人生,所谓有情人终成眷属。三是屈尊做对方的情人,抽空幽会,所谓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历史和现实的经验一再证明,第一种是明智的,第二种是艰难的,第三种是苦涩的。这个残酷的因果律,令游小菲痛不欲生。 年关将至,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潮。安崇的大街小巷开始热闹起来。农村青年们成群结对来逛县城。不管在外面的大城市如何洒脱,但是在这个小小的县城,他们并不敢太张扬。在这里,制约他们的各种因素丝毫没有改变。安崇并没有因为他们荣归故里而改变了原有的权力结构和运行机制。他们要在安崇县获取社会地位和声望依然渺茫。只是在自己的村子里,他们得到老人们艳羡的目光和恭维的话语,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安慰。一切似乎停滞不前,社会变化缓慢得让人吃惊。过年的气氛强烈地冲击着邹开。他感觉到的不是喜庆,而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和生活的无奈。街上的商品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可那都是要用钱去买。作为一个收入微薄的普通公务员,他能买的东西屈指可数,大概两个大塑料袋就绰绰有余。虽然两塑料袋足可让乡下的老父母笑逐颜开,但他不能再多给老人什么。这让他悲哀和心痛。 邹开依然在冯征武的领导下积极参与松脂产业化项目,重点是为广西客商唐劲在北港镇筹办的松脂加工厂提供服务,并且规划建立以北港为中心,以芜头镇、北山镇、小陂镇、西水镇、同福镇、许湖乡为主体的松脂林基地。洁仁和董艳萍负责毛竹产业化,是为东北客商韦明达在东岗乡筹办的竹胶板厂服务,并规划建立以东岗乡为中心,以南团镇、南田乡、东坑乡、朱坑镇、巴坪镇为主体的毛竹资源培育基地。而食用菌产业,果业和花卉产业也分别落实了负责人员。 安崇县松脂开发项目进展极为顺利。在县林业局和客商的共同努力下,有北港镇党委、政府的大力协助及相关乡镇的积极配合,广崇公司经过三个月的紧张筹建终于投入生产。松脂原料一车接一车地送到原料车间的储藏库,通过螺旋泵送到分离塔,再到精馏塔,最后到包装桶。每一道工序紧张有序地进行着。当第一桶松香出炉时,清香四溢,邹开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不到一个月,十来吨的一级松香就堆满了仓库。装松香的油桶都是制桶车间生产的,白花花的一大片,颇为壮观。形势一片大好。 第一批货拉出去后,唐劲设宴款待县领导。到场的有张劲松副县长、杨洁仁局长、冯征武还有邹开。席间,唐劲频频敬酒,不停地说着感谢领导关照之类的话。酒过三巡,唐劲又斟了满满的一杯。说,“冯局、小邹,来,我再敬工作组一杯。”说完一仰脖,一滴不留地干了,急忙夹了两口菜压压酒。又说,“张县长,杨局长,他们两个确定不错,帮了我好大的忙。可以说,广崇公司之所以能很快地顺利投产,与他们两位是密不可分的。尤其是小邹,没日没夜地跟着我们干,县里面也没有给他多发工资。有一次,我实在过意不去,想给他一点劳务补助。他一看脸就黑下来了,冲我大嚷,唐老板,你是不是想害我犯错误啊,你也太不够哥们了。死活不要。这样的年轻干部真难得。而且很好学,现在他对松脂加工工艺可以说是个行家,每个技术参数都倒背如流,怎么控制设备运行,如何鉴定产品等级是一清二楚。” 张劲松副县长微笑地看着邹开,说,“那说明我们安崇的干部纯朴老实,想干点实实在在的事。说起来也没什么,这是一个国家干部最起码的要求。总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唐老板发财,我们发展。” 杨洁仁局长接着说道,“唐老板,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张县长对自己、对干部的要求都非常严格,非常实在。他是分管农林水,我每次跟他下乡时,他都要到老百姓家中去看看,访穷问苦,帮助他们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他是实实在在想为县里、为百姓办实事。就拿你这项目来说,如果没有张县长出面协调,不管是政策落实还是具体运作方面都无法开展,你真应该好好感谢我们张县长。” 唐劲站起来又敬了张劲松一杯。两人放下酒杯,冯征武就发言了,“唐老板,这次工作进展得这么顺利,也有北港镇的一份功劳。你这个公司毕竟在他那,我建议你回去以后请他们坐坐。” “冯副局长的这个建议好,这项工作少不得。”杨洁仁说道。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我已经想好了。回去以后我就请邵书记、沈镇长他们吃饭,请他们多多关照。” 松脂开发稳步推进。于是冯征武和邹开转到另一个战场,也就是食用菌产业化工程。经过一段时间的工作,安崇食用菌生产格局已基本成型。目前形势比较稳定的就是许湖乡。根据县里的安排,冯征武和邹开两人又进驻许湖乡,打算在哪里长期蹲点。 许湖乡的食用菌工程由党委书记黄南方亲自负责,主要是大面积推广双孢蘑菇。黄南方根据实际情况,把任务层层分解到各个村委会,由包村干部负责抓好落实,还从福建莆田聘请了一个叫万大元的种菇师傅负责全乡的技术指导。 邹开和冯征武的主要任务是协助乡政府做好政策宣传工作,协助技术员搞好技术服务。刚到乡里的时候,黄南方带领班子成员热情地款待邹开他们三人。后来冯征武觉得不好意思,也怕增加乡里的负担,就主动向黄南方提出,跟乡干部一起在食堂吃单菜,简单又实惠。黄南方同意了,但乡里有客来,只要是坐得下,每次都会叫上他们三人。邹开他们在乡里的时间也不多,几乎天天都要到各个村委会去,或是到示范服务基地上,引导各村的农户参与到种植双孢蘑菇的行列中来。 时值盛夏,烈日当头。冯征武带着邹开和万大元两人,带着草帽,穿着解放鞋,走遍了许湖乡的山山水水。一进村,只要一看村口晒谷场上牛粪的多少,他们就知道该村的蘑菇种植规模有多大。 第三章 林业产业化7 因为双孢蘑菇在安崇的生长季节是9月份到第二年的4月份,生产用的主要辅助材料就是牛粪、稻草和化肥。一般要在7月中旬把牛粪和稻草收足,散干。占地1分地五层菌床的蘑菇棚要干牛粪500斤,干稻草4000斤。在8月底之前就要把蘑菇棚搭建好。9月初就要棚外空地上起堆培养,先铺一层稻草,再铺一层干半粪,洒上水,如此反复,堆到2米高左右。后每隔5天翻一次堆,上面的放下面,两边的放中间。这样就完成了第一次发酵,然后搬到菇床上保留8天左右,完成第二次发酵。之后就进行播种,11月初就会出菇。 整个过程中,有两个环节是菇农无法把握的。一个是搭棚需要大量的杉木。要砍杉木就要交钱到林业部门审批。县林业局为了切实减少生产成本,鼓励蘑菇生产,就一路开绿灯。只要写一份申请,经冯征武、邹开、万大元三人签字证明是用于搭蘑菇棚的,就免收林业“两金”,按申请数量上山砍伐就是。还有一个就是菌种的供应问题。因为菇农没有掌握制种技术,即使掌握了也没有大型的高温灭菌设备。因此只能从外地调菌种。这回万大元发挥了关键作用。他与莆田当地的一家菌种厂联系,以大家认可的价钱买回了两货车福建省轻工业研究所研制的as2796母种,然后教会菇农自己培育生产种。这样就解决了菌种问题。 功夫不负有心人。许湖乡的蘑菇大棚达200多亩,位居全县之首。全县总数达1000多亩,安崇成为临江市的蘑菇大县,蘑菇生产也因此成为安崇农业结构调整中的一个亮点工程。一时间,大大小小的蘑菇棚遍布全县各地。特别在许湖乡,公路旁边有一片五十多亩的蘑菇棚,场面极为可观。张劲松副县长和杨洁仁局长为了保障蘑菇生产的顺利进行,要邹开根据每个重要生产环节,及时编写《蘑菇生产简报》,罗列技术要点,指明可能发生的病虫害,提出有效的防治方法,散发到全县各个菇农的手中。同时,也加强了工作调度,10月中旬,正是蘑菇播种季节,张劲松在许湖乡开了一个现场调度会。各乡镇纷纷汇报了自己的进展情况,表示坚定支持蘑菇生产的决心和信心。有两个人的发言极有震憾力。 南团镇长龚政指着自己的头,铿锵有力地说,“头可断,血可流,蘑菇生产不可丢。” 东陂乡书记邹春翔也不甘落后,拍着胸脯,“誓与蘑菇共存亡。” 全场哄然大笑。 张劲松止住笑声,说,“你两个宝贝,走到哪里都有气氛。不要你们断头,只要你们给菇农们多点扶助就行了。” “哪能呢?张县长布置的工作肯定要全力以赴,就是拼了老命也要完成任务。”龚政笑着说。 “那好吧,大家今后要抓好落实。现在我们大家一起去菇棚里看看黄南方书记的成果。”张劲松说完就拿起笔记本往外走。 众人跟在后面,各自上了车,来到许湖乡的蘑菇生产基地参观。大家正走着,其中一个正在播种的青年农民走上前来,对着黄南方说,“黄书记,我们几个人到广东、福建那边看过,像这种品种的鲜蘑菇每斤要卖3—4元,可我们的收购合同上写着最低保护价是1。5元/斤,太低了吧?” 黄南方刚想搭腔,站在一旁的张劲松先开了口:“你放心,我们订的这个保护价是为了保护所有种菇的人不亏本。至于最后的价格,到时随行就市,该卖多少就卖多少,总之不少于一块五。” “那到时候是谁来收呢?” “我们已经联系好了福建客商,一出菇就会过来收购。我们政府也会派人协助,保证你们有多少收多少。” “那可不可以我们自己拉出去卖呢?” “这个——”张劲松一时答不上来。 杨洁仁赶忙接到话头,说,“原则上是不可以的。因为我们已经跟福建客商签好了合同,合同上规定全县的蘑菇都要卖给他们,否则就是我们违约,要支付违约金。” “那到时候,他们卡我们怎么办?” “怎么会呢,收购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什么等级的蘑菇卖什么价钱,没有理由卡你们。” “那可说不准了。” 青年农户说完就走开了。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深思。在诚信意识缺失比较严重的社会,说不定确实会发生什么事情。 由于蘑菇生产已经步入正轨,冯征武和邹开就回到了局里。局机关的干部开玩笑地说,“欢迎两位支援非洲的英雄归队。”这两个月的暴晒,两人本来就不太白的皮肤更显得黝黑了。两人在局里还没休息几天,就出事了。 杨洁仁匆匆下楼,叫上冯征武和邹开,急急地说,“快走,去北港。唐老板那边出了点事。” 两人跟着上了车,杨洁仁告诉他们事情的简要经过。原来村民们在采集的松脂中加入了砂石,被技术人员检测出来,于是拒绝收购他们的油脂。村民们不肯,双方起了争执。由于现场人数众多,又没有第三方在旁劝解,一时场面失控。四个技术员被打得遍体麟伤。唐劲及时报了案,并在第一时间报告了张劲松、杨洁仁和北港镇党委、政府。 张劲松和杨洁仁的车几乎是同一时间到达广崇公司,四人一下车就直奔唐劲的办公室。邵扬、沈波还有几个镇班子成员正在跟唐劲争论着什么,彼此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见张劲松一行进来,邵扬忙起身,急着说,“张县长,你们来了,真是太感谢了。出了这样的事,给领导添麻烦,这是我们北港镇失职啊!我刚才已经向唐老板赔不是了。” 唐劲递过一把椅子,让张劲松坐下,“好,坐下,慢慢说。”张劲松示意众人坐下。 “事情也很简单,就是一伙刁蛮的农民闹事。我已经要派出所调查了,听说为首的那个人已经不知去向,四个技术员现在正在镇卫生院治疗。我刚才跟唐老板说了,如果他们的伤势比较严重,这里治不好的话,就转到县医院去,医疗费先由我们镇里垫上。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他们受委屈。张县长,你放心,我们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的。” “邵书记,毕竟是老书记啊,事情处理得比较及时,也比较稳妥。这我就放心了。现在你们党政班子成员都在这里,我跟你们交个底。我们安崇这样的穷乡僻壤,要引进像唐老板这样的乐于配合政府工作的客商并不容易。广崇公司虽然对我们财政没什么重大的贡献,但对农民增收是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们作为主政一方的党委政府,应当从政治的全局的高度看待这个问题,否则我们就要栽跟头。来之前,我跟本立县长通了一个电话,本立县长很关注这个事,要求代他转达一句话。他是这样说的,打造优良的投资环境是我们各级党委政府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同时,县长还交待我,如果发现在这起事件中有干部失职渎职的行为,要一查到底,严肃处理。” “是,是。”邵扬连连点头。其实他心里早就预估了这件事可能产生的后果,所以提前打了预防针。一个张劲松,加上一个杨洁仁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张劲松深受县长阎本立的器重,得罪了张劲松,阎本立那边就会感冒,这个风险不能顶。 “张县长,刚才邵书记汇报了有关情况,其实我们北港早就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专门负责协调唐老板这个项目。这个小组的组长是我,有关的事情都是我具体抓。因此,今天出现了这种事,主要责任在我,不在邵书记。我在这里向领导作个深刻的检讨。我会想方设法把今天的事情处理好,同时,加大工作力度,确保广崇公司的生产顺利进行。”沈波也当场表态。 邹开在一旁听着,心想这个沈波真不简单,关键时候能及时顶上,为一把手扛雷。 “你们能这样想就好。下一步,要督促派出所加强警力,尽快破案,还唐老板一个公道。这个事就拜托你们了,邵书记,沈镇长。”张劲松适时收了网,“那就这样了。唐老板,你不用急,请相信我们,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刚才镇里的两大头都表了态,你都听到了。放心啊!” 邵扬、沈波连连点头。唐劲刚刚舒展眉头,笑着说,“谢谢领导的关照。” “那就这样了,杨局长我们走吧。”张劲松说完就站起身来,回头又加了一句,“你叫老冯和小邹留下来,万一有什么事也好衔接一下。” 冯征武、邹开两人应诺了一声。邵杨一行人把张、杨二人送上车后跟唐劲道个别,也一溜烟走了。张劲松的车一驶出北港,就拿出手机拨通跟在后头的杨洁仁的电话,“杨局长,你跟老冯和小邹他们交待一下,叫他们这几天就蹲在北港,到各个村去走一下,务必要把真实情况摸上来,到时再向我汇报。” “好。” 杨洁仁马上打电话给冯征武。冯征武接电话时,两人正在跟唐劲聊天,放下电话,他一时不知如何着手。冯征武虽是个办事粗糙的人,但多年的磨炼也增强他的政治敏锐性,只是碰到这样不能大声吆喝着做事的任务,他摸不到门路。 “唐老板,我跟小邹出去一下,等一下我们再继续谈。”说完冯征武把邹开拉到了门外,把刚才杨洁仁在电话里交待的任务跟邹开说了一遍,然后问道:“小邹,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 邹开一听,心里豁然开朗。原来张副县长并不傻,不愧是县领导,做工作这么有艺术性。邹开想都没有想就问,“冯局,你认为今天打架的事是不是一件偶然的事件?” “当然啦,这还用问。”冯征武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不这么认为,这里面肯定有文章。冯局,你想想,当初跟老百姓签订松脂收购合同时,我们都在场,而且唐老板起草合同时还征求了我们的意见。你还记不记得,合同条款里是不是有这样一条:凡是恶意在松脂中掺入砂石、废金属等。破坏工艺设备和产品质量的杂物者,公司可以拒收。记得吗?” “是,当然记得。当时向村民宣传,我曾经反反复复强调了这一条,要他们要保证质量,一分货卖一分钱。” “还有,当初组建广崇公司时,除了沈波比较热心外,包括邵扬在内的其他人都不冷不热,甚至可以说漠不关心。记得有几次我们开口向邵杨他们借几件小物件,他们都三番五次地推托,硬是没给。我们跟唐老板到老百姓家做工作时,镇里也没人派人协助。但是今天这一次,邵扬他们行动如此迅速,来的人又这么齐全。这一冷一热,不是很令人费解吗?”“听你这么一说,是有点问题。” “可能不仅仅是小问题。” “那怎么办,我们又不是纪检,可以叫人来问话。” “领导也没叫我们这样做。我猜张县长他们也不想把事情弄大,要不然刚才也不会那么轻描淡写。张县长可能就是想掌握全面的真实情况,以便为下一步工作制定措施。” “那我们该怎么做?” “很简单,先找唐老板了解情况,再到村里转转,最后搞一个汇报材料。” 两人又重新进屋,唐劲拿出一包中华烟,一人一根,点着。冯征武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唐老板,今天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呢?” 唐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刚才,他们北港镇的人都在这里,话又说得这么好听,我也就不好多说什么。现在他们都走了,你们两个又是我的朋友,我就把里面的内幕告诉你们。你们回去也好交差。”唐劲停了一下,突然问:“冯局,你刚才是不是接到领导的电话?” “你怎么知道?” 唐劲笑笑,说:“冯局,你是个朴实耿直的人,只会办实事,不会耍心眼。你一接完电话,就叫小邹出去商量事,肯定是领导交待了任务。而且张县长是个十分细心实在的人,潦潦草草地办事不是他的风格。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肯定是不想惊动北港镇党委政府,让你们留下来了解情况。” “唐老板,你这个人这么精明,难怪生意做得这么大。” “哪里,出门在外,不多长一个心眼哪行。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在广西梧州、苍梧、岑溪几个地方都办了松脂加工厂,现在都是委托我的家人和亲戚在管理。本来这个广崇公司我也可以派一个人来管,不用我亲自来。但是我知道,林产化工厂跟其它厂不一样,它必须跟当地老百姓打成一片,赢得他们的充分信任和支持,否则就不可能长久。所以我就亲自过来,原打算等各方面关系都理顺了,我就回广西,派一个人过来。哪知道还是出了差错。” “哪里出了差错?我看都挺好的,没有什么差错呀。县里支持,镇里也表了态,老百姓也签了合同,产品也出来了,哪有什么问题?”冯征武说道。 “冯局,你是不知道。包括我自己,也是后来才知道,刚想缓和一下,可我还没来得及动,晚了一步,就出事了。” “怎么回事了,你说给我们听听。” “我是做错了两件事,激怒了镇里一个领导,才有今天的情况。” “哦!” “小邹,你当时是协助我选聘员工的。在招聘员工之前,我们当时不是组织了三期培训班吗?” “是啊,然后考试选了三十个人呀。” “对了。我记得当时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考试没过关,什么都不会做,我们就叫他回去,他不肯,说他有一个亲戚在镇里当领导,要我们关照他一下,你记得吗?” “记得,这个人口气很大。后来让他再补考了三次都不行,就把他筛了。怎么,这个人有问题?” “那倒不是。就在把他筛掉的那天晚上,我接到镇里一个副镇长的电话,要我关照一下他的亲戚。我就问是谁,他一说名字,我就明白了,就跟副镇长解释。这个副镇长说,你那个厂招几十个人,不在乎多加一个人,让他看看门也行。我说看门请了保安。那个副镇长一听我的口气很坚决,就说理解,理解,就当我没说过这事。打完电话我就这事给忘了,哪知就此种下了隐患。” “接下来一件事,更是激怒了这位领导。前不久,我们开除了一个小伙子。说实在的,这个小伙子人很聪明能干,但手脚不干净。大约两个月前,他带着两个村民偷了一大块我们做松香桶的铁皮。他们把铁皮从围墙伸出去,因为太滑,也太大,加上心里慌忙,没抓稳,掉在地上,响声比较大,惊动了保安,抓了个正着。这种铁皮虽然贵,但毕竟没被偷掉,为了息事宁人,我就没有报案,只把他开除了事。谁曾想,这个人又是那副镇长的亲戚。” “这两件事你做得都没错呀。不要说领导亲戚,就是领导本人,也要遵纪守法啊。”冯征武道。 “说起来当然没错。但人家副镇长就咽不下这口气,有一次他到村里下乡时,对村民说,他唐劲得罪了我,就别想在北港混。冯局、小邹你们知道,农村做事靠的是宗族关系。整个北港百分之八十是姓罗,罗姓在这里是说一不二的,得罪了姓罗的人可不是好办。尤其是这个罗副镇长,是他们罗姓人的骄傲,在北港说话很有份量,特别是我们邵书记,对罗副镇长几乎是言听计从。罗副镇长在村里说了狠话,村民们来卖松脂的就逐渐地少了,质量也一次不如一次,所以才有今天的事。” 第三章 林业产业化8 “唐老板,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邹开问道。 “说实在的,像我们出来人做生意的,白道黑道都要交朋友。对我这样做农副产品加工的,还要多一项,就是要交几个种田的铁哥们。不瞒你们说,我虽然在北港呆的时间不长,但交到了几个比较知心的农民朋友。我说的这些就是这些朋友们告诉我的。如果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到村里去打听打听。” “哦——”邹开陷入了沉思,看来的确是有问题。 “但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们,既然是张县长叫你们留下来,邵扬他们也很快就会明白过来,知道你们留下来的目的,他们会采取一些补救措施。” “这个你放心,我们马上就到村里去,名义是检查全镇的松脂采集情况。只不过,这几天要在你这里住,麻烦你了。”邹开说道。 “说哪里话,我是求之不得呢。”唐劲笑道。 冯征武和邹开在北港上上下下溜达了一圈。邹开顺便到龙前村看了一下老父母,叫冯征武在自己老家狠狠地喝了顿,差点把冯征武喝得胃出血。摸查的结果甚至比唐劲说得还要严重,罗姓人曾有过串联迹像,想联合抵制唐劲,不把松脂卖给广崇公司。回到县里,邹开写了一个汇报材料交给杨洁仁,杨洁仁当即向张劲松作了汇报。 “张县长,情况就是这样。您看,怎么处理好呢?” 张劲松沉吟了半天,才说:“要不这样,后天就要开全县科技大会,那个罗副镇长是科技副镇长,肯定要参会。到时你亲自参加,找机会跟他谈谈,注意说话内容要间接一些。” “好的。” 全县科技大会后,姓罗的副镇长就到张劲松办公室检讨,一幅痛心疾首的样子。张劲松善意宽慰,提醒他要支持广崇公司的发展。罗副镇长满口答应。厂崇公司的松脂供应量开始有所回升,但仍不如以前。 冯征武、邹开两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又在机关看报喝开水,时不时打电话到各乡镇了解一下蘑菇生产的情况。万大元偶尔也会到县里汇报情况。两三个月一转眼就过去了,各地蘑菇棚陆陆续续地出了菇,福建的收购商也来到安崇,在蘑菇集中区设立收购点。邹开看着一筐筐白嫩嫩的蘑菇,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双孢蘑菇的生产周期比较长,要跨两个年度。每个生产周期内至少会出四次菇,多的达五次,中间两次的出菇量最大。第一批菇出来后,由于菇量不是太大,加上事先准备充足,所以整个收购秩序井然有序,菇价一度突破除2元/斤,菇农也乐了。 第二批每个菇床都是满满的一片雪白。菇农个个心里乐开了花,笑容也一片灿烂。然而现实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在许湖乡蘑菇收购点,菇农用大板车一车车地拉来,现场却一片混乱,令人担忧的事情还是出来了。 “你这些蘑菇伞的直径超了4公分,菇脚也留得太长,不符合收购规格。”收购人员抓起一把蘑菇给众人看,“按照合同规定,我们不能收。” “老板,你不知道,这几天我们家蘑菇太多,不够人手,所以没有及时采菇,伞就开大了一点。但也不是太大,还是挺好的嘛,是不?”菇农解释道。 “老乡,是这样的。我们收的菇全部要做成罐头,出口到国外。像这样超过规格的菇做不了罐头,收了也没用。这个规定我们在合同里写得清清楚楚,当时签的时候也给你们讲得明明白白,你们也同意才签了字,是么?”收购员耐心地引导。 “那时菇还没出来,我们又没种过这种菇,谁知道它会出得这么快。现在家家户户都种菇,想请人采菇都请不到,我们实在没办法。老板,你就通融通融一下吧。要不然,你们不收,我们这么多蘑菇怎么办呢?喂猪又喂不了,自己吃又吃不完。这菇又不能留太久,留久就没用,就收下吧。”菇农央求道。 “老乡,确实不能收。收了你们的菇,我们老板就会炒我们鱿鱼。” “那你跟你老板说一下,便宜一点也行。” 菇农们一起喊,“快跟你老板说,说好了全部要收的,怎么现在又不收?” 还有比较顽皮的说,“菇开伞也不是我们故意让它开的。它要开我也没办法,总不能把它们捆起来,打它一顿,叫它下次不许开。” 众人一阵哄笑。 收购员没法,众怒难违,只得打电话向老板请示。郭老板此刻正与杨洁仁在宾馆里谈话,整个上午,他的活都一直响个不停。杨洁仁也一样。 “喂,哪位?” “郭老板,我是许湖乡收购员。现在这里好多菇农在这,他们的菇都不符合要求,我不收他们又不肯,怎么办?” “合格的就收,不合格的就不收。其它的收购点都这样。”说完就挂了电话。 “郭老板,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杨洁仁问道。 “杨局,不是我这个人不通情达理,确实不能收,收了没用。” “你们可以做盐水菇啊,一样可以赚钱。” “那种产品利润太低,划不来。你知道,我们做生意的靠得就是利润。” “可现在全县这么多菇农,你们不收,到时会出事的。” “那我也没办法。”郭老板摊开双手。 “你再……”杨洁仁还想说,手机响了,是张劲松的电话。 “张县长马上会过来,他想跟你谈谈。”杨洁仁挂掉电话后对郭老板说道。 “谈也是这样。” 不一会,张劲松忧心冲冲地走进房间。三人又开始谈判,但郭老板始终不肯让步。 “要不这样,菇你还是帮我们收,我们县里再给你点补贴,行不?”张劲松说。 “张县长,我知道你是个好官,肯为老百姓办事。但超过规格的蘑菇我确实不能收。至于补贴,我也知道,你们县里穷,也补不了多少。” “那就是没得谈,是这个意思吧,郭老板——”张劲松一般怒气升起,口气也严厉起来。 “真的很难,张县长。” “很难就算了,我也不为难你。那这样,好菇你也不要收了。杨局长,我们走。”张劲松愤然起身,拉起杨洁仁就往外走。走出房间后,张劲松就说: “杨局长,你马上通知各乡镇党政一把手到县里召开一个紧急会议,研究一下蘑菇收购的问题。” “好。我这就去布置。” 说完,杨洁仁匆匆赶到局里,叫董艳萍、邹开打电话通知开会。与此同时,张劲松拨通了县长阎本立的电话。 许湖乡那边炸开了锅,场面几近失控。收购员没法,只好说,“老乡,老乡,安静一下,安静一下,听我说,听我说。现在我们郭老板正在县里跟你们领导谈这件事,我想很快就有结果。要不这样,我们是先把大家符合规格的菇收下。等下午我们再到县里向郭老板当面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再来收,好不好?” 菇农们交头接耳地嘀咕起来,内中有一个青年农民走过来对收购员说,“好,但是你们要快点来,要不然我们的菇伞又开大了。” “好的,好的。那现在大家把合格的菇挑出来过称。” 菇农一听,连忙七手八脚地拣菇,一阵忙乱之后,领完菇钱就各自回家了。 县里的紧急会议正在紧张进行。郭老板打了一个电话给杨洁仁,被按掉了没接,一种不好的预感跃入他的脑海,在房间里踱了几圈后,他拨通了各个收购点的电话,通知撤人。刚放下电话,又响了,是杨洁仁。 “郭老板,刚才我们阎县长来了一个指示。是这样的,我们马上派出人员跟你们一起收购,符合规格的你们收,不符合规格的我们收。你看怎么样?” “杨局,是这样的。我们这几天收的菇太多,我想今天下午送到福建去。你们先去收吧,其它的事等我们回来再说,好吗?”“哦,那好,我跟张县长汇报一下。” 张劲松一听杨洁仁的汇报,拍案而起,“我们自己收,我就不信邪,没有他姓郭的我们就办不成事。杨局长,你派人赶快去联系货车,收完后今天晚上连夜拉到赣市批发市场。” 杨洁仁应诺而去。 此时已近深冬,寒风刺骨。邹开和冯征武负责许湖乡的蘑菇收购点,乡里也派了两名干部协助。邹开和一名乡村负责称菇,冯征武跟另一名乡干部负责付钱。临近傍晚时,两人已收了满满的两大货车。这时接到杨洁仁的电话,说其他各乡镇已收购完毕,得了满满的两车。要他们赶快结束,跟他会合一起去赣市。 四辆满载蘑菇的货车在路上飞奔着,向赣市方向驶去。坐在车里的人在经受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寒风侵袭,又在冰冷的货车里受着冻,此刻都缩成一团。 杨洁仁还不忘开玩笑,“想不到我们林业局的人还有做生意的能力。老冯啊,下次我们退休后,也搭一个蘑菇棚,租一个货车,自己种自己卖,可好?” 冯征武一听,顿时来了劲,“杨局,你这个想法真太好了,说不定还能发财呢。” “有可能。小邹,到时你也入伙啊。” “好啊,跟着两位领导,肯定是只赚不赔。” 大家一听,笑成一片,寒意顿时消退了许多。车到赣市第一批发市场时,已是凌晨两点多。大家在车上小睡一会,天就放亮了。批发商陆陆续续进场。杨洁仁四人就开始吆喝起来,30元一筐,新鲜蘑菇。冯征武的嗓门最大。 上午快罢市时,四车蘑菇终于卖出去了。一算帐,不但没亏,还小赚了几百块钱。杨洁仁马上用手机向张劲松作了汇报,张劲松只说了一句话,干得漂亮,同志们辛苦了。杨洁仁付清运输费后,给冯征武、邹开每人发10元钱作为旅差补助费。草草地吃过午饭,就往安崇县赶,一下车,邹开就钻进被窝。真是太舒服了,还是自家的窝好。 而此时,林业局派出的第二批人马正在收购点收菇,他们在重复着邹开的经历。睡醒过来的杨洁仁心想,这是哪门子事,现在林业局的人都变成菇贩子了,这样下去可不行,得想个长久之策。 想着想着,就下了床,拨通了张劲松的电话,“张县长,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个想法要向领导汇报一下。” “当然有。我怕你还没醒,所以没打电话给你。你现在过来一下我办公室,我正好也有一个想法。我们交流一下。” 杨洁仁马上赶到了张劲松办公室。张劲松说:“你先说说你的想法。”“我想由林业局派人收菇终归是权宜之计,是不是可以引导老百姓自己来收菇,再拿去卖。我们负责联系到赣市第一批发市场租一个摊位。” “你想对了,我本来也这样想。昨天你去赣市时,黄南方书记给我来了一个电话。说他们乡里有几个年轻人,自己有货车,也搞过市场调查,说贩菇比种菇更赚钱,早就想自己收菇卖。而且他们还从资料上查到了一种节省成本的方法,收上来的鲜菇用亚硫酸纳洗一下,可以延长鲜菇的保鲜期,且每斤菇可吸收三两的水份,这三两水份足可以保障运输、住宿饭食的开支。所以他们想自己组建一个公司,专门贩运蘑菇,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利民集团。” “这真是太好了。”杨洁仁兴奋地跳起来。 “你知道这个发起人是谁吗?” “不知道。” “就是上次开现场会问我的那个年轻人。” “是嘛,看来他是早有此心了。” “我已经跟黄南方说了,叫他通知利民集团,从明天开始,全县的蘑菇都由利民集团负责收购,符合标准的蘑菇不能低于保护价,不符合标准的由买卖双方自己谈。为了稳妥起见,明天你代表县里去跟这个利民集团签了协议。” “没问题,这下可把我们解脱出来了。” 张劲松摸了一下头,笑着说,“这两天可把我急死了。要是真收不了菇,老百姓都围到县政府来,那多不好。现在终于搞定了。市场经济,市场经济,还真有规律在里面。通过这件事,给了我很大启发。杨局长,我们发展食用菌产业要转变思路,不能再搞行政包办这一套了,那会害死干部。以后我们只负责搞规划,定政策,其他的交给农民去办。” “我们局里的小邹曾经提过这种思路,当时被我否定了,如今看来,他是对了。” “是啊,我们都该换换脑筋了。” 这个冬天特别的冷,但邹开的心特别的热。因为整个全县的五个林业产业化工程,特别是松脂加工、竹材加工、食用菌正在强力推进之中。虽然有些挫折,但还未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自己提出的思路和理念正在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只是非公有制林业始终不见破冰,领导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新的思想。这让邹开耿耿于怀。 有一次,邹开跟冯征武聊天,偶然间谈到股份制林业的问题。冯征武说,“那有什么搞头!现在木材价格起不来,谁会去投资?我们假设一下,假如我们俩合股投资一座山场,要一次性买断山上的成熟林,我们没那么多钱。就算有那么多钱,买下了,投资能不能收回还是一个大问题。照目前的市场价来看,投资林业是十足的傻瓜。因为明摆着收不回投资,更别谈回报。”冯征武停了一下,喝口水,接着说,“我们再做个假设,假设投资收回来了,保住了老本。山上的树卖掉了,但留下的树蔸还会长树。这些长出来的树又算谁的呢?产权划分很成问题。” “可以用合同来约定。” 第三章 林业产业化9 “约定不了。几十年的事,谁能想得到。我在乡镇工作二十几年,以前接触过好多山林权属纠纷,有些问题根本就说不清楚,盘根错节,复杂得很。如果说山林权有耕地权那么清楚,商品林市场有商品粮市场那么规范,价格也较合理,那这个股份制林业就有搞头。如果真是那样,不用我们政府部门说,那些做木材生意的早就干开了。他们比我们干部精明呢。” “冯局,想不到你对林业研究得这么透。”邹开笑道。 “乱说,这哪是什么研究,只不过是一点经验之谈。现在林业很难搞。你听我说,不是我泼冷水。广崇公司和竹胶板厂也办不长久,现在苗头就出来了。” “不会吧。” “那我们就等等看。理论上分析似乎没有漏洞,但很多现实问题是无法预先估计到的。你解决了这个,那个又会跳出来,防不胜防。” 邹开无法反驳,觉得冯征武说得也有道。他隐隐地觉得,社会并不一定会按照理论的规划发展,一些看似微小的变化足以酿成大风暴,犹如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可能掀起太平洋的巨浪一样。 事情坏就坏在冯征武这张嘴上,他的无心之言竟成现实。约摸过了一个来月,年关在即,单位的事务也特别繁杂,邹开和董艳萍整天东奔西走,拿文件,送材料,开会,忙得团团转。有天上午,邹开到县文件交换中心拿完材料,快到林业局门口时,看到唐劲满脸不悦地上车走了。冯征武送他上车,见邹开走过来,两手一伸,说,“没了。” “什么没了?”邹开追问。 “什么都没了,到我办公室说。” 冯征武满脸凝重,过了许久才说出了个中原由。原来,就在半个月前,一个年轻人在广崇公司门口被公司的运货车擦倒。人只擦伤了外皮,摩托车也没事,但年轻人硬说受了重伤,要公司赔一万元钱。唐劲一看对方明摆着是欺诈,当时就一口回绝。不想还没到半个小时,二三十个染着花花绿绿头发的年轻人冲进公司,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打完砸完后逃之夭夭,至今也没破案。现在生产设备砸烂了,保安和技术人员被打怕了,辞职不干。现在开不了工。张劲松多次督促公安部门尽快破案,但所有行凶者都已外逃,不知去向。唐劲损失惨重,百般无奈之下,决定不再在安崇办公司了。这次来林业局,主要是委托杨洁仁帮他把公司拍卖掉。 邹开一听,惊呆了。 “东岗乡的竹胶板厂也完了。”冯征武悠悠地说。 对于竹胶板厂的事情,邹开知之甚少。但偶而听杨洁仁说起过。说东岗乡5000亩竹林都被韦明达租下来,所有村民都在租赁合同书上签了字,工厂的生产形势非常好。前不久,在外打工的村民大部分回乡了,听说自己的竹林被租赁出去了,就找到韦明达理论。韦明达拿出村民签字的合同书给他们看,村民们一看确实是签自己的名字,但不是自己亲笔签的字。就找到乡政府,闹了很久。在张劲松和杨洁仁的过问下,终于查明了真相。原来是乡干部为了完成任务,代村民签的名,这种假签名占八成以上。假签名是一种欺诈行为,所签协议当然无效。韦明达一怒之下,把厂子便宜卖了当地人,卷起包裹走了人。当时听了杨洁仁的汇报后,张劲松大为光火,说东岗乡干部如此不负责任,造假造到违法的程度了。 “这是失职读职!这是违法犯罪!这是自毁长城!” 但由牵涉面太广,该如何处理,张劲松自己一时也拿捏不准。东岗乡书记武云龙知道张劲松正在气头上,不好直接去找他,就先来林业局找杨洁仁转个圜,想要杨帮自己说说好话。 “武书记,这个我可不好说。如果说是不可抗拒的因素造成的事件,你就是不来找我,我也会帮你说好话。但这个事是人为造成的。由于你们乡里的干部作风不踏实,责任心不强才出现这种局面。” “杨局长,乡干部也难呀。县里给我们下任务,我们只有给他们下任务。时间又紧,县里催得紧,实在没法才变通处理。杨局长,麻烦你帮我们说说好话吧。” “你说的我理解,但变通也不能干违法的事呀。好在人家韦老板不计较,要是他较真,把你们告上法院,那你们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我昨天还开了一个全乡干部大会,我和乡长都作了自我检讨,也批评了干部。我们已经认识到了错误。县领导那边,烦劳局长帮我们说说。” “你叫我怎么说呢,我开不了这个口啊。” 武云龙软磨硬泡,杨洁仁始终不松口。武云龙没辙,只好说,“杨局长,我们也是帮你们林业局做事啊,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 “武书记,你这话从何说起呢,怎么说是帮我们做事呢。往上面说,你是为县委县政府做事;往下面说,你是帮老百姓办事。在你们东岗乡办这个竹胶板厂,我们林业局得了什么好处?我杨洁仁又得了什么好处?” “没得好处就不管了,怎么说也是你们林业局招惹进来的。” “武书记,你这话太难听了。” “今天,好听难听的我都说了。告诉你,杨局长,我武云龙长这么大可从没像今天这么低声下气。你不帮忙就算了,大不了以后我不接你的事。” “县里分配的事,你不接也得接,由不得你武云龙。” “大不了挨一个处分。我看你杨洁仁还能把我怎么样?” “你——” 两人不欢而散。 此时蘑菇生产已近尾声,一切又按游戏规则运转。唐劲、韦明达走了,松脂加工厂、竹胶板加工厂关了。果业和花卉都是私人经营,无需政府过问。县林业局又回归到常规业务上来。邹开变得清闲了许多,每天跟董艳萍干点杂务。 工作清闲得令人可怕,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生命一点一滴地耗损。邹开突然感到无比地空虚和无聊,刚参加工作的激情被现实的冰雪冷却,那种新奇感早已满然无存。就这样耗下去吗?邹开重新思考自己的未来。冯征武到县委组织部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因为他工龄已满30周年。在欢送宴后,冯征武对邹开说一句话,“小邹,你是个人才,留在这里不是办法,有机会流动时就马上走,没什么好留恋的。留在林业局会耽误你的前程。”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邹开。 冯征武退休后,跟万大元合伙在县工业园区租了一套厂房,办了一家蘑菇菌种制造厂。邹开时不时会抽空到厂里去看看,每次冯征武都会热情地招待他。一瓶小酒,几个小菜,三个知心朋友,在酒中畅谈蘑菇。 机会想来就来。一天邹开刚进办公室,董艳萍就对邹开说,“小邹,刚才组织部打电话来,说黎海科副部长要找你谈话,快去,肯定是好事。” 邹开来到县委组织部,早有几个年轻干部在那里候着。邹开和其他人一样,在走廊两旁的椅子上坐着。坐在外面的人一个个进去,一刻钟左右就出来。很快就轮到了邹开。走进里面,黎副部长示意他坐下,说:“你是邹开吧。” “是。” “是这样的。县委打算从县直机关选调几个年轻干部到乡镇,充实一下乡镇领导班子,也为机关干部提供一次煅炼机会。这几天,我们陆陆续续地找一些由各单位推荐上来的又符合要求的后备干部谈话。你是林业局推荐上来的,比较年轻,素质也比较高,符合我们这次选调干部的要求。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征求一下你个人的意见,愿不愿意到乡镇去工作?” “到乡镇去工作,是不是所有的关系都要转下去?” “当然。如果你下去了,那也就是说,你以后就不是县林业局的干部了。” “如果我下去,那做什么事呢?” “可能是副乡镇长吧。” “哪个乡镇?” “这个现在还不能确定。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对我说,我会反映给县领导。” “最好是离县城近一点的乡镇。但我不去北港镇,因为我是北港人。” “那你是愿意下去啦。” “愿意。” “好,你可以走了。” 从县委组织部出来,邹开顿时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不是因为可以当上副乡镇长,不是因为可以脱离县林业局,而是因为自己可以流动了。一路上,邹开心想,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杨洁仁呢。到了单位,邹开深思了一下,敲门走进了杨洁仁的办公室。 “邹开,有事吗?”杨洁仁问。 “有一点事,刚才组织部黎副部长找我谈过话,问我愿不愿意去乡镇工作。” “那你怎么说?” “我,我对他说可以。”邹开嗫嚅着,低着头。 杨洁仁一时没有说话,可能感到事情有点太突然,稍为停了一下,说,“小邹,我在乡镇摸爬滚打了二十几年,知道乡镇很苦。而且我看你不适合在乡镇发展。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我是不同意你下去。你看现在局里有这么多事,你在这里也有发展前途,以后也有机会提拔,为什么非要下去乡镇提拔呢?当然,这件事涉及你的前途,一切都由你自己拿主意。我劝你再慎重考虑一下,如果想不去,你对我说,我跟黎部长再打一下招呼,说我不放你走,就没事。好吗?” “好。” 邹开心里有些烦躁。杨洁仁的慰留,同事们的议论,冯征武的忠告,黎海科的谈话,在他的脑海里冲来荡去。去,还是不去?邹开一时拿不定主意。整天浑浑噩噩地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原来扶择是这么的艰难。自己以前在大学评价别人时,总爱说别人做事这么犹豫不决,难怪成不了气候。想不到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当年嘴皮上的功夫全都不见了。自己也是一介凡夫。 “邹开,这段时间死哪去啦?到处找不到人。”赵飞打来电话。 “不好意思,这段时间我基本上是在乡下长住,很少在县城。” “怪不得。是不是熬松油、种牛屎菇啊!” “没文化,是松脂深加工,蘑菇高产栽培。” “一回事,总之是搞完香的搞臭的。你真是个杂食动物。” “杂食动物也比你这个草食动物强。有了肖娜就整天吃草,连肉星子都闻不到。” “我不是要还那笔该死的货款吗,买这套房子真把我害惨啦。” 赵飞接着说:“肉食动物最近比较烦,上午请我们过去吃饭。” “他花花公子一个,有什么可烦的,是不是夏俐把他甩了?” “放屁。是夏俐过生日。” “那下班后再联系吧。” “唔。” “好口福”是邹开三人的定点聚餐场所。邹开急匆匆地赶到,包厢里早已坐着三个人,满脸的不悦。 “怎么啦,兄弟姐妹们?” “去死吧,你。世界上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吗?”吴小鹏嗔骂道。 “哎啊,吴小鹏局长,生那么大气干嘛?领导坐在我办公室不走,要欣赏美女,我有什么办法?是吧,夏老师?”邹开摆出一幅嘻皮笑脸的样子。 “什么时候,我也去见识见识一下你那个美女主任。”赵飞说道。 “肖娜知道你有这份色心,非杀了你不可。”夏俐说。 赵飞马上闭口不言。 “萎了吧。”邹开笑道,夹了两口菜,像想起什么事,问,“小鹏,上午赵飞在电话里说你最近比较烦。我想了一个上午也想不出你会有什么烦心事,是不是推荐的事?” “就是啦。他妈的,老夫辛辛苦苦地干了这么久,连个后备干部都没弄到,真是气死我了。” “为什么呢?” “领导说我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那些老干部过了这两年就完了,说先把他们推荐上去。” “这太不公平。做事就要小鹏做,推荐就没份。”夏俐在一旁说道。 “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两瓶二锅头。”吴小鹏拿着酒瓶往桌子上一放。赵飞、邹开马上傻了眼。赵飞急忙说,“兄弟,你不高兴,我们理解。但用不着拿我们两个人陪葬啊。” “说什么啦,你们两个还是不是人?兄弟有愁,你们解不解?” “解,解。”邹开缩着脖子道,“但你犯不着用酒精来毒我们呀。” “你是不是嫌我这个不够毒,还要更毒一点的,邹开?” “救命,夏俐,你是不是刺激他了,伤了神经系统?” “邹开,要想活命就住嘴。再说了,今天是夏俐的生日,多少要喝点,对吧,小鹏?”赵飞插嘴道。 “就两瓶不多。” 赵飞一听吴小鹏坚持要喝两瓶,舌头吓得缩到肚子里去了。他知道,三个人中他的酒量最小,等下第一个倒下的肯定是他。 “两瓶就两瓶,反正有赵飞垫底,我怕什么?”邹开笑道,问赵飞,“怎么肖娜没来?” “在值班,走不开。反正晚上还有一场,到‘凡人酒吧’乐一下。”吴小鹏抢着答道,“今天上午就我们三哥们凑一下,清净,痛快点。”走出“好口福”时,赵飞的口舌都喝歪了,说起话来叽哩咕噜,把吴小鹏乐得直叫好,还不停地戳他,“赵飞,你这个水平,结婚时你怎么过关?” “我,我结,我结婚时,灌……灌死你。” “算了吧,就凭你,下辈子吧。” “气,气……” 第四章 乡镇1 “气死你,是吧?那可不敢,肖娜非把凌迟处死不可。”“不,不是,是宫刑。”邹开和夏俐听了不禁大笑起来。 四人来到吴小鹏家里,夏俐给邹开他们泡完茶就到学校上课了。邹开突然想起一件事,就说,“赵飞,坐起来,别睡了。我有个事问一下你们两个人?” 赵飞懒懒地坐起。吴小鹏问,“什么事?是不是看上哪个妞,要我们提点意见给你参考?” “是不是邱如艳?”赵飞接着问。 “不是这种事。是工作调动的事。” “工作调动?”吴小鹏惊讶地问道。 赵飞似乎也清醒了许多,问,“调哪里?” “还没定,但肯定是乡镇。你们说我去,还是不去?” “那要看做什么,如果能搞个副乡镇长干干,那绝对要去。”赵飞说道。 “对,这是底线。虽然下去了以后很难再进城,但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呢?县直机关有什么好?除了清闲一点,我真想不出有什么好处。如果能当个副乡镇长,就去,我支持你。”吴小鹏口气很肯定。 “但我们杨局长还有一些同事劝我不要下去,说乡镇又苦又累,可能要等到退休了才能进城。” “别听他们的,听我们的。”吴小鹏说道。 “对,听我们的没错。”赵飞附和道。 “那就去吧。” 邹开用茶水漱了口,洗了一把脸,清了清酒气,就丢下吴小鹏他们,上班去了。在自己办公室静静地坐了一会,然后敲开了杨洁仁办公室的门。 “想好了吗,小邹?去还是不去?”杨洁仁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想好了,还是去吧。” “你真的决定去?” “是。” 杨洁仁顿了一下,说,“那好,我尊重你的决定。组织部什么时候来通知?” “可能要等到过完年吧。” 邹开喜气洋洋地把赵飞和肖娜送进洞房,开始准备单位上的年终总结。经过一番呕心沥血的加班加点后,年终总结终于出炉。邹开拿到“东门打印店”,打印,得知钟霞结婚后外出打工去了。新来的打字员业务不是很熟,精神也不在状态,经常打错字。邹开很是恼火。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时,县林业局里的桑塔纳小轿车风驰电掣般地把邹开送回了老家——北港镇龙前村。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是父母满脸的灿烂。新年万象更新,包括心情。 龙前是一个古老的小山村,《宋源邹氏十一修族谱》有诗云:石上长村,慈慧钟声。牛岭樵歌,龙池鱼跃。洛阳夕照,岩前古柱。峰岫朝霞,富田秋水。灵峰涌秀,古道香泉。可以想见当年龙前之秀美。后有龙前八景诗传世: 山列画图:远山拥翠过方壶,削笔呈圭列画图。草树天香云外霭,岩堆霞彩日边铺。 溪萦罗带:曲水流光碧色鲜,萦回罗带绕文渊。几番临岸凝眸望,恍若神游泗水边。 左右樵唱:宅近青山左右樵,几闻清唱在山坳。出林麋鹿徘徊听,疑是群仙弄紫箫。 上下渔歌:上下江中跃锦鳞,渔歌嘹亮遏溪云。遥闻不减沧浪水,逸兴遄飞妙入神。 神坛松竹:一林坛惮景清芬,松竹风声日暮闻。几度幽襟归未忍,婆娑飞影月黄昏。 文峰挹秀:文峰秀出碧云霄,瑞气钟灵颖异描。千年丛翠乾坤老,万古纲常映对朝。 月华暮霭:卓立狐峰号月华,四边光景淡湮遮。停车莫辨仙岩路,着履难寻玉树花。 龙前夕照:清清洗出光浮碧,落留来色浸浸漪。声振西关齐越石,欲投紫绶遇今时。 龙前村自天经公于公元八百二十九年开基立业,历经五十多世代,迄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曾有旺龙公光耀祖庭。旺龙公于宋乾德元年(公元九六三年)徒居龙前,宋乾德二年(公元九六四年)敕赐银青光禄大夫,殿前检校国字祭酒兼监察御史,事开府仪同三司,上柱国,谥文定公。后人有诗赞曰:东鲁当年一线开,范阳文献渡江来。赈饥桥在乾坤德,柱国功成将相才。恩宠骈繁颁厥下,声施赫奕遍天涯,叮咛我族诸豪俊,好把前修德共培。 邹开对家族史知之不多。旺龙公一直是邹氏家族的骄傲,他没有理由不知道。旺龙公与其说是他的一个祖先,不如说是他的一个目标,是他的一个理想。美丽的小山村给了他美丽的心灵和美好的追求。现实的社会给了他严峻的考验和艰苦的磨练。未来会怎样,邹开心里没底。 这是公元一九九八年的邹开,有些疲惫,有些兴奋,有些得意,有些无奈。回到龙前的邹开陷入了古老的宗族关系之中。龙前除邹姓外,无一杂姓。有三个大族,即兴公、复公、开公,其中兴公有三子,复公四子,开公六子。相应的整个龙前村有十三房。邹开的爷爷是兴公之长孙,是村子里辈份最高的老人。龙前的宗谱就在他爷爷家保藏着。爷爷生性老实善良,与世无争,与人无争,方才享有高寿,如今年届九十,可谓德高望重。民国时期,抓壮丁之风颇盛,摊丁入户常使百姓惊恐不安。邹开爷爷有三兄弟。家谱载老三年青时在屋后密林为猛兽所食,无子嗣传后。老二生性狡猾。当保长带人抓老二时,老二说,别抓我,要抓就抓我兄弟吧,他身体比我好,又结了婚。保长问,那你兄弟在哪。老大就说我带你们去。爷爷就这样被自己的哥哥出卖了,被抓去当挑夫。这一挑就挑到了重庆。一日因疲劳过度动作慢了一步,被领队的一扁担打在左耳上,从此左耳永远地失去了听觉。后来爷爷逮着一个机会逃了出来,从重庆步行数千里回到故乡。那次兵役之灾可能影响了爷爷的生育能力。他一生只生了两个儿子。爷爷在逃难途中竟有一次艳遇,有个店老板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爷爷开始有些心动,后来抵不住思乡心切,终于弃温柔乡而归龙前。由此可见乡土对人的吸引之强烈。邹开的父亲继承了爷爷老实本份的性格。父亲刚结婚时正是人民公社体制衰退时期,生下邹开后才两年就分单干,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时物资供应奇缺,供销部门如日中天,控制着人们的衣食住行。要想买一斤肉、一尺布、一斤糖都得走后门,找关系。父亲生性木讷温驯,不善交际,关系自然空白,家里吃的穿的用的自然比别人弄得少。这种时代背景决定了邹开自小就应营养不良。好在邹开的大伯在外经商,走南闯北,后在山东邹县定居下来。其中一子从军转业后,辗转到赣省临江市法院,时不时地关照邹开一家。龙前村有五百多人,邹开一家人丁单薄,在村里孤立弱势。由于上述的家族背景才使邹开一家免遭被欺凌的命运。邹开自己也很争气,成为龙前村开基以来的第一位大学生,父亲大宴宾朋好友。开学那天,全村人敲锣打鼓为他送行。爷爷、父亲满脸灿烂,笑得合不拢嘴。改革开放后,农民外出打工成为时代潮流,成为农民的主要收入途径,彻底改变了农村的经济格局。经济关系的变化带来了社会地位和人际关系的改变,邹开一家在龙前的地位面临新的考验。 邹克阳祖上三代均称霸龙前村。邹克阳家源自开公,嫡亲兄弟有九个,是龙前村人口最多的一房。然而霸不及三代,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克阳房势衰。复公后代邹人庆与邹开同辈,在广东东莞打工十多年,已是一家企业的总经理。许多亲朋好友纷纷上门,要邹人庆把他们的子女带出去安排工作。邹人庆一时红得发紫,成为当地的风云人物。一直处于龙前底层的复公一脉终于扬眉吐气,翻身做了主人。 回到龙前,老父母忙前忙后置办了一大桌酒菜,像招待贵客一样款待自己久别归来的儿子。父子俩推杯换盏,老母还在厨房闹腾。父亲不善言辞,但最近发生的事情让这个老实人也变成了演说家。变化促成演说,演说反映变化。 “人庆前天回来,开了一辆小轿车,还带回一个老婆。” “那辆小轿车是他自己买的,花了十几万。”母亲在厨房补充道。 “你怎么知道?”邹开问。 “他回来的那天,全村的人围着看。有人问他买车花了多少,他说十多万。他还在广东买了三十多万元的房子,过年后准备把他父母接过去。” 父亲用筷子慢慢地夹起一块青菜,酒意已漫上脸颊,悠悠地说,“这个后生在外面确实赚了一笔大钱,但打工终究不能长久。听说南仔现在也可以。” “他在做什么?” “跟人家合伙买车,跑深圳的卧铺车。几天前我碰到他,还问起你,这个后生蛮可以。” 南仔是邹克阳的儿子。 “那个人庆不行,神气得很。前天我碰到他,对我笑笑。他没说什么,我也没说。” 邹开心里明白,一个深受欺凌的人,扭曲的心灵如果失去道德的指导,在猛然成功之后,不可避免地要走向另一个极端,以一种报复的心理来对待他曾经生活的那个社会。 “对你还会笑,见别人可能理都不会理。”邹开说。 “是啊,他回来了谁家都不去。昨天他叔叔想问他借几千块钱交计划生育罚款,人庆二话不说用手往大门一指叫他出去。我们家又没得罪他,他怎么会不理我们?”老母亲争过话头。 “我们怎会得罪他?我们家过去也没少受过人家的欺负。”父亲说。 从父母的话语和神情,邹开深切地感受到龙前也跟外面一样,正在酝酿着重大的变迁。一种新格局、一个新体系正如初升的朝阳,正欲喷薄而出。改革改变了一切。 饭后,邹开信步踱到龙前水库。据说龙前水库有九十九个坑。这坑不是窝,而是一个山谷的名称。邹开现在站的坑叫塘坑,是村民进入水库的第一个山谷。如今是枯水季节,水库只有一半的蓄水量。龙前水库灌溉着北港镇约百分之六十的良田沃土。 此时的龙前水库一片安宁,深蓝色的水面荡着永不停止的微波。偶尔有几只小鸟点破水面。四周的山林绿意犹存,所有的森林下沿是一样的平齐,远远看去,像是一个精巧的裁缝剪切出来的一块上好的布料,上面是群山绿叶枯枝,中间是裸露的黄色石壁,下面是深蓝色的水体。水库赋予了村民水的柔韧,山的刚强。刚柔相济,是龙前的灵魂。邹开儿时的梦想就融在这山水之间。 龙前水库是几百亩耕地上连成的。修建水库时有两三个村庄被整体迁出,如今被水流冲毁的坟墓和废墟依稀可见。在水中浸洗数十年的砖已成黑色,被水流冲得七零八乱。人们不经意间就会发现它就躺在你的脚下。它们就是历史。历史也是客观存在,不管世人能否传承。 塘坑对面曾经就有一个村庄,叫叶坑。这个村庄的人搬出后,散落在邻近的两个村委会。村后几千亩山林权属一时被悬空。时隔三十年后,也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龙前村与接纳叶坑村民的两个村委会就这片山林权的归属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纠纷,在几场群体性械斗之后诉诸法院。各方都组织了一个精干的专项小组负责打官司。邹开的父亲是龙前小组的一员。关于当时的情况,老父记忆犹新,说起来依然情绪激昂,讲得惊心动魄。如今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这片山林依旧在争议之中。关于山林权属这个敏感话题,村民谁都不再提起。谁先开发谁占有已成为当地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 龙前水库是一个禁忌的地带。每逢初一、十五和各种节日,村民们都尽量避免来水库,对小孩更是三令五申。村民说水库里有太多的孤魂游鬼,这里埋葬了一些鲜活的生命。在库区周围,水库是与死亡紧密相联的一个事物。这种观念已成为村民的一个心理信仰。 龙前水库是小(一)型水库。如今已承包到户,有二十多人入股。他们在水库里养鱼。九十年代后期有人想搞水库立体开发,养鸡、养鸭、养鱼等一齐上,但不知何故没有搞成。后又有人突发奇想,想搞观光旅游。也只是一种传言,没能变成现实。 邹开思绪飘飞,水面吹来的清风拂着他的脸颊。正沉思间,身后传来嘻闹声。 “这里,这里照一个。” 邹开回头一看,几个青年男女正在摆弄姿势照相。其中一个西装领带的年轻人把像机交给别人,径直向邹开走来,是人庆。 “小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邹人庆满脸笑容。 “上午,听说你在东莞发了大财?” “哪里,混口饭吃,哪比得上你,大学生,国家干部。” 邹开笑笑,他发现邹人庆的眼神并没有想像中的那种轻狂和唳气,只是在沉稳中多了些沧桑,是历经风雨之后那种满足。看到这种眼神,邹开很舒服。在邹开的印象中,人庆的眼中以前只有屈辱的无助和困苦的无奈。 照相的人相继聚拢到两人身边。 “几年不见,今晚到我家坐坐吧。”人庆热情地邀请邹开。 “还是到我家吧。” “不用,我们人多。你看这些都是我的朋友,大家都是年轻人,好玩些。” “那好吧。” “一起照相吧。” “不用,你们照吧。这里风景很好,值得照照。” “是呀,他们都说这里很漂亮,硬拉着我来。” “那你可要带人家好好玩玩。” “你真的不照?” “不用,你们玩吧。” 见邹开执意不照,人庆不好坚持,“那我们去啦。” “去吧。” 一行人嘻嘻哈哈地往前走去,龙前水库顿时活了起来。 晚上邹开如约来到人庆家,早有一伙人围在炉盆边等他。炉盆里的炭火正旺,晚上到场的大多是儿时的伙伴,南仔也在内。关于他们的故事,邹开从父母那里已知晓一二。 飞鱼人很老实,向来言语不多,读小学时因赛跑得第一而被冠以“飞鱼”称号。前几年在浙江打工,被老板炒了鱿鱼,便在建筑工地上的老乡处借宿。时间一长,兜里的钱花个精光仍没找到工作,万般无奈之下起了偷窃之心。趁众人出去做事之机,捡了几个小钱便回家了,回家后飞鱼娶妻生子,安心务农,再也没有出去过,如今的飞鱼多了些木讷,还有自卑,或许还有羞愧。 赣木生性机灵,在外混迹多年,生活仍未见起色。关于他的故事,更是精彩纷呈。有人说他在外面装扮过假警察诈钱,有人说他与黑帮瞎混,有人说他在外贩毒等等不一而足。如今他的儿子都上小学了,他是否安分守已了呢? 第四章 乡镇2 对于和兴,邹开最清楚了。当时和兴出去打工时,还是邹开把他送出村外。那时的和兴还刚满十八岁,被饥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走的时候穿着他妈洗得干干净净的解放鞋,乌黑瘦削的脸,杂乱的头发。出村时,邹开清楚地看到,和兴的眼中一直都充满着恐惧。几年过去了,和兴学到一手娴熟的装璜手艺,搞得有声有色,还从外面带回一位漂亮的女孩,羡煞了旁人。 还有三水,在外面赚了不少钱,准备建了新房,还把弟妹都带了出去。他在村里口啤最好,许多人外出打工都是在他那先行落脚,三水是来者不拒,供饭供睡,直至别人找到工作搬出为止。 大家数年不见,机遇不同,心态自是各异。寒喧几句后便上桌,不是传统的八仙桌,而是大圆桌,用小矮凳垫放在正堂中央,离地半米高,这是近几年村里流行的宴客方式。酒也由传统的水酒换成了精装的啤酒。大家酒量都不一般,很快四箱啤酒用完了,话题也慢慢地转到龙前。 “南仔,不是我说你,以前你老欺负我们。”和兴借着酒意不经意地说道。 “都过去了,以前大家都是小孩子嘛。”做生意的南好表现得很有肚量。 “你们家以前风光得很呢。夏天干旱时,你们家的田优先放水。你们家的猪牛吃了别人的菜,人家也不敢声张,别人吃了你家就要赔。什么好事总是你们家先沾光,没我们穷人的份。是吧,人庆?”赣木接着道。赣木的丈母娘住在北港镇上,势力很大。借着女方的势力,说话口气也大了许多。 “凭良心说呢,你们那房确实有点欺人太甚。我记得有一年的年三十,我们家正在吃年饭,你叔叔来收电费。因为我家是最后一个交,所以不管我家电表上是多少,剩下没收到的都要我家交。我跟他理论,差点被他打一顿,害得我父亲赶快把过年用的钱拿去给他了。唉——”人庆深有感触。 火药味越来越浓,此时的南仔势单力薄。实事求是地说,在克阳的三个儿子当中,南仔是相对温和的一个。邹开家受过不少克阳家的冤枉气,但小时候的南仔也给了邹开一些庇护。 “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只要在我们这一代不要发生这些事就好啦。来,大家喝酒。喝了这杯酒,好事年年有。”邹开打了圆场。 大家一饮而尽。 “小开,你什么时候结婚?”人庆问道。 “还没有对象,谁知道哪天?” “反正你好找,不像我们。我们村二十七八岁的光棍有二十来个,都找不到老婆。我们这边的女孩大多嫁到外省去了。找老婆比到龙前水库找海龙王还难。现在只要谁家有没嫁的女孩子,大家就像上山打老虎一样跑到她家。”三水接荐道。 “三水,在北港找不到,到打工的地方去找哦。”赣木说。 “是要出去打工,不然就要打一辈子光棍。” 三水的回答引起满堂哄笑。 “南仔,我敬你一杯,刚才说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要见怪。”赣木突然举杯。 “也不怨你,不过你也知道,我们家已是大不如前。”南仔一仰脖,一碗满酒见底,“如今的情况跟你说的有些相反。先放水、猪吃菜的事还有人干,不过不是我家。” 桌上的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邹开心理明白,这是针对人庆的。前几天他们家因牛进别人的菜园与别人大吵了一场,全村皆知。 “南仔,话也不能这么说。你们家至少还是很受村里人尊敬的,是吗?”邹开叉开话题。 “是,是,是,今天大家不要谈这些不高兴的事,想想明年怎么赚钱,喝酒,喝酒。”和兴举杯邀酒。 “喝。” 那晚邹开不知是怎么回到家的,后来母亲告诉他,那晚有三个人当场呕吐,其他人也是醉如烂泥。 “空啤酒箱堆成了一座小山。”母亲笑着告诉邹开。 除夕之夜,邹开与老父亲通宵守岁。守岁烧的是约一米长的一截大樟木,很沉。父子俩用一根很粗的杠子抬进来。在很久以前,邹开屋后长着一颗非常粗大的古樟。古樟倒下时,邹开还没出世,这里是一片密林。后来古樟不知何故被埋到地下,一九八二年邹开读小学三年级时,父亲在此开基建房,古樟才得以重见天日。古樟露出土面的那刻,邹开刚好放学回来,与弟弟和其他小朋友蹲在旁边看大人一锄一锄地把古樟挖出来。之后这棵粗长的古樟就成了邹开家的私人财产。邹开那时突然明白,大物方能长久。此后每年的年三十晚上,邹氏父子都要锯一截古樟熬岁。邹开现在都快三十岁了。今年这截是最后的部分,古樟长在地下的树根也被邹开弟兄俩零打碎敲挖了出来,成了灶中薪火。每年的大年初一,天蒙蒙亮先是小孩们后是大人们串门拜年,大伙一进邹开家,就被古樟散发出的芬香迷醉了,齐口盛赞“好香啊——”。但是今年过后,古樟香韵将在邹家消逝。这让邹开觉得这个年意义重大。弟弟远在天涯,当亦有此感叹。而此时,邹开又忽然明白,无物可以永存,不管多么强大,留存人世的亦只是一股清香。 看着熊熊燃烧的古樟,邹开想起了他们家族的一位英雄。那人叫邹黑泥,是邹开祖世公同辈人,自幼力大无穷,拳脚功夫独步一方。龙前村地处两县交界处,地理位置特殊。那时两县邹姓交流甚密,常有定期互访之俗。同一只耳朵的人,大家都是老华,本是同根生,自应同气相求。有一次邻县邹姓有一人被人抓住绑在祠堂里审讯,打算讯后即予处决。邻县邹姓人火速来龙前求救。邹黑泥一听怒睁双眼,背起双剑星夜赶到审讯地点,孤身一人鳌战几百条壮汉,把那位兄弟救了出来,一时传颂四方。回来后不久即被龙前人绑在楼梯上用大石沉于龙前永库。一条好汉就此陨落,无子嗣传后。关于邹黑泥被沉的原因,大人们三缄其口。后来邹开长大后,一位长辈悄悄地告诉了他,邹黑泥虽然身手了得,但家里穷,三十岁尚未婚娶。他很早就看中一个女子。从邻县回来后,邹黑泥不可一世。他把该女子的丈夫从床上拉下来,丢到门外,自己睡人家老婆。那女子的丈夫找到族长,族长设出一计。第二天把邹黑泥灌醉后沉于湖底。英雄没于情欲,自古而然。邹黑泥后来被人慢慢淡忘。可以预计,在邹开的下一代,邹黑泥将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像在历史长空中飞舞的微小碎片,渺小无闻。从几位老辈人口中,邹开隐约感觉到邹克阳的爷爷就是那位被邹黑泥欺辱的男子。兴衰更替,国如此,族如此,家亦如此。 守岁自然离不开家族发展的话题。用上一辈的正面典型教育下一代是每个长辈应尽的义务,也是每个晚辈的必修课。邹开自是被他父亲教育的二十多年,如今爷俩之间已无什么新鲜话题。长时间两人都无言语。 “听说克阳的奶奶跟邹黑泥有关系?”邹开突然发问。 父亲拨火的手猛然颤了颤,像被针扎了一下。一颗圆满明亮的炭火从古樟体上被挑落。 “邹—黑—泥—”父亲喃喃道。 父亲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慢慢地说,“儿子,这种人要不得,更学不得,不提了。”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父子俩靠在椅子上假寐,捱到凌晨两点左右。俩人醒来,开始洗脸洗脚,换上新衣,把桌子从正堂中央抬到右边的神凳下,一边靠墙,点上四支香烛,神凳上两支,桌上两支插在麻子上,再用碗斟三杯酒,倒三杯茶,依次摆在桌上的香烛前。然后找一块长布,围着桌子三个方向立拜三下,跪拜三下,起来后再拜三下。礼拜完毕,便把鞭炮缠在长杆上,打一封开门短爆竹后开大门,把缠炮的长杆伸到门外,点燃,喜爆响起。这叫分香。不多时各家相继燃爆,如万炮齐鸣,震憾山野。炮毕,父子俩又坐下烤火。待天露曙光之际,两人又起身点爆出门,来到门前的空地上,东南西北四方各插上一支小香烛,烧纸钱,之后两人站在中央,朝四个方向上各拜三拜,每个方位点燃一挂短爆用力朝头顶上空抛去,爆竹在头顶呼啦啦地上升又坠下。这一套古老的仪式已在龙前村流传千百年。至于它们的含义,父亲已对邹开讲了好几遍。邹开都无法理解,总是觉得太繁琐。父亲说这已经是最简化最简化的了,以前他小时候光搞仪式就要折腾一整夜。可就是这最简化的仪式邹开也觉得很复杂,他曾问过父亲搞这些东西有什么必要。父亲开始不言不语,沉思半天才对他说,“等你有儿子的时候才能明白。”一听这话,邹开就有一种强烈的不可压抑的想法——我要结婚。事实上他的婚姻遥遥无期。他想起了邱如艳,想起了游小菲。他知道,此时此刻赵飞和吴小鹏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在进行着同样的仪式。 这是江南的一个小山村,一个叫邹开的青年想起了他的祖先,想起了宗族的责任,回到了人性的本初。他感到压抑,又觉得兴奋,内心涌动着莫名的冲动。这种冲动让他觉得,作为一个真正意义的人,应如耸入云宵的巨樟立于天地之间,留着芬香架起承前启后的桥梁。这或许就是真正的人生,就是纯正的史诗。 天一放亮,小孩子们像往年一样涌了进来,像往年一样大声说“好香啊——。”父亲母亲照例往孩子们的兜里塞糖果散烟,说着祝福的话。在这天,小孩子接烟甚至吸烟都不会受到斥责。然后又一窝峰出去到下一家。大人们来了,坐下,喝茶,抽烟,吃糖果,聊天,像往年一样。一切按部就班,唯一不同的是,村里起了一场大火。这场火来的实在不是时候。 “救火啦,救火啦!” “快来人啦。” 邹人庆家峰火四起,熊熊烈焰执着地摧毁了房屋。全村出动,骚动之后是短暂的平静,平静之后是哀嚎。嚎者是邹人庆。邹人庆逃过一劫,乃不幸中之万幸。这场火灾吞噬了八条人命。人庆的父母、女友、弟弟和一个外省的朋友,还有人庆的亲叔邹金贵,邻居女儿山菊在救火时被火苗卷了进去,赣木欲救她冲进火海,最后两人了魂归西天。灭火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安慰死者亲属,人道主义让人感觉世间温暖犹存。邹人庆被安置在邻居山菊家,他已崩溃。邹开、飞鱼、和兴、三水、南仔等人帮他打点有关事宜,死者已葬,客人已归,遗落满地伤心。 邹人庆女友的父母和外省朋友的家人原来打算要跟人庆大干一场,但看到人庆的境况,不胜嘘吁,自动放弃攻击性计划。在悲痛之余不忘安抚人庆,而人庆形同死尸,毫无反应。邹开知道,他在想屋里怎么会突然起火呢?其实大家都在想这个问题。邹开等人自然也不会放过。他们开始调查,五人首先来到山菊家。 山菊家是大难之后的安详。农民抗击苦难的能力,举世罕见。贫困与生俱来,至死不断。生的希望在于心的坚韧。他们是微弱的社会群体,却是真正伟大的人。山菊家来了客人,调查变成对山菊的追忆。山菊娘的叙述在一片沉闷中开始。 “我们山菊打小就乖,勤快,和米青最要好。十五岁那年两人一起到浙江打工。米青是做皮鞋,我们山菊给人家当保姆。” “那时,我们十多个人是一起出去的。当时她们几个女的一到那里就找到了事做。我们这些男的除了人庆外,都流落街头。我记得山菊还偷偷地送过饭给我们吃。”飞鱼插口道。 “是啊,那户人家对山菊蛮好,买衣服给山菊,有好吃的也给她一份。我们山菊也争气,不乱接乱吃人家的东西。山菊回家过年时人家还多给了几百块钱。”山菊娘的眼慢慢地湿了。 “山菊在浙江呆了两年,后来到厦门,到深圳,到北京。她到过的地方可多呢。去年又去东莞,在一家公司打电脑。她跟人庆的女朋友还很要好。今年还是坐人庆的车子回来过年的,想不到回来就出事了。不回来就好了,都怨我,为什么要她回家呢?”山菊娘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都是我们家今年分香分迟了。”山菊爹叹着气。分香就是开门鸣爆。山菊家今年是全村最后一个分香的,天大亮才开始或许那时人庆家屋内正在起火。也难怪,今年他家只有他一个男人,那晚又多喝了几杯。 邹开等人起身欲走。山菊爹娘极力挽留他们吃饭。众人不忍,悲痛是极痛的悲伤,离开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转了几条街巷,邹开就进了邹金贵家的门。 “金贵你们也知道,脾气暴躁。我们家以前日子挺好。这几年金贵做生意亏本,欠了几万元债。初一那天一大早他就出去拜年,谁想到一拜连命也拜掉了。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还有一个崽没有成家,人又不争气,大家打工赚钱,他还要赔钱。大儿子违反计划生育又罚了一大笔钱,唉——”金贵老婆长吁短叹。 这是大年初三的中午,邹开等人在赣木家喝酒。赣木妻子为大家斟了一碗酒后躲进了房间,赣木娘端菜过来时,附在邹开耳朵上轻轻道,“赣木走了,这个人是留不住了。”他知道“这个人”是指赣木妻子。她还年轻,刚三十出头。 人庆家的大火在全村引起的震憾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大。只是街头巷议的主题更为集中。邹开由此对北港镇近年来发生的一系列凶杀案有了系统的了解。 “去年在直港村的后山发现一具女尸,全身赤裸。只有一件破裙子随便遮住,看起来是杀人的杀完后随手盖上的。裙子很贵,女孩年轻漂亮,可能是打工的,身上有钱。” “在火元村,有一次一个小孩放牛,在荒野里发现一只被锯断的人脚,后来公安局来查案,怀疑是火元村赤脚医生的尸体。后来查出,确实是老赤脚医生被他的小舅子杀死分尸的。两人都是开医疗站的,小舅子的生意被抢了就怀恨在心,便假情假意邀老赤脚医生到他家喝酒,把他灌醉,自己提前抄小路赶到老赤脚医生的家,躲在门角的水泥楼梯下,一棍子把他打死。” “在北坑村,就是往镇里的马路边,有一家南货店,开了好几年。店主赚了一笔大钱。有一天夜里突然被大火烧成了一堆灰,人也烧死了。九年都破不了案。但是公安局怀疑是该村一个姓章的人干的。因为姓章的人在大火后便不知去向,家里欠的两三万元都还掉了。有人说姓章的去外面打工了,有人说他躲在自家的地下室里。去年镇里干部把收来的粮堆在村口,等镇里派车去装,车还没来,便被一大群老百姓哄抢了。县公安局全体出动,追查抢粮的带头人,不想有一个留着长头发的人从二楼跳下来想逃跑,被公安局逮住,正是那个姓章的人。原来姓章的以为是来抓他的,据说他是刚回家才三个月。后来一审,九年前的杀人焚尸案真是他干的。” 一个老大爷接着说了一个杀人的故事。这故事就发生龙前小学的后山上。当时邹开正在读小学。公安局来查案的那一天,整个小学被恐怖的氛围紧紧扼住。二十多年过去了,那种恐惧感至今犹存。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有一对夫妇得知自家的一个亲戚要到镇信用社取出五百元钱,便在龙前小学后山的小径上,在松树林中将其截杀。后来公安局到他们家调查,他老婆毕竟是女人,在为来客端上面条时,两手不停地颤抖,神情极度紧张,引起怀疑。查案的人将两人隔离问话,一问他老婆便招了。 一个中年妇女讲的故事倒是有点类似人庆的遭遇。从龙前村往深山里走的一个偏僻小山村,叫鸡眼村。村里有一户人家,生有一儿一女,住在木制房子里。男人在外面打工赚了一笔钱。这天他特意从银行里取了三万元钱回家准备盖新房,岂料这天夜里,家中起了大火,连人带屋烧了个精光,一个不剩。 第四章 乡镇3 一把火、一根棍甚至一双手都可以扼杀无数的生灵。人的生命,有时脆弱得令人难以想像。“这个社会……,唉,别说了,回家吧。”人群便消失了,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村里只有一个人对人庆家的惨剧无动于衷,她是米青。那天晚上,邹开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一个如诗如画的小山村,住着如诗如画的米青姑娘。有两个优秀的小伙子人庆和南仔,在热烈地追求着她。而姑娘走出了山外,她的美丽不属于大山,而属于五彩缤纷的城市,由此牵出一支流动的感情链条。人庆跟着去了米青所在的城市,而心中一直暗恋着人庆的山菊姑娘也跟了出去。之后深深挚爱着山菊的赣木也甩掉锄头,跟在山菊的脚后跟去了。再数年,人庆功成名就,大家的心情都归于平静。时间改变了万事万物,却没能改变情感。大家都重新回到龙前时,南仔欲击杀人庆。人庆因时间巧合躲过一劫,而其他人却因此丧生。残酷的感情链条这才停止滚动,一切都归于尘土。 在梦里,飞鱼告诉邹开,人庆背叛了米青。飞鱼还告诉他,赣木与山菊、山菊与人庆、人庆与米青、米青与南仔之间各自拥有一份至纯至美至深的浪漫回忆,是人性深处的邪恶毁灭了人世间的美丽。 一梦醒来,邹开大汗淋漓,忽而又如释重负。他宁愿相信这是生活的真实。他忽而觉得自己的调查是多么的渺小而卑琐。死者已矣,来者可追,未来犹可期待。人性的美丽从未停止向前,一场毁灭之后是更大的新生。 一九九九大年初四,邹人庆开着他的桑塔纳在众人的视野中绝尘而去,永远地离开了龙前村。而邹人庆的离去却带来另一场灾难。第二天傍晚,村里得到一个举村震惊的消息。 邹开的叔叔邹洪洋在广州的建筑工地上出事了,族人围在一起紧紧磋商。在关键时刻,婶婶和堂弟抑住了哭泣,红着泪眼听大伙的意见,大家一致推选邹开带队,率领一支三直多人组成的讨伐团奔赴广州。邹开也很想看看跟着邹洪洋一起做事的弟弟,父母也非常关注儿子是否受伤。因此,邹开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邹开赶到工地上时,见弟弟安危无恙,便放心了,此时已有三四百的号赣省老乡聚在那里。老乡们把邹开带到现场,叔叔的血迹在水泥地板上被众人踏得斑斑驳驳。 “就在那,五楼。当时洪洋正和姓卢的包工头讨要工资。姓卢的不给,就吵架了,后来就动手了。我们几人就在旁边。姓卢的人多,我们拦不住。大家冲来冲去,到了边缘也不知道,结果洪洋就被推了下来,来不及抢救就没了。”一个老乡向邹开介绍情况。 “事不宜迟,我们去找那个姓卢的交涉。”邹开道。 “对,对,我们走。” “走。”众人齐声附和。 邹开带着四个老乡代表走进卢东办公室的时候,卢东正坐在那打电话。见邹开带人进来,忙挂了电话。 “卢老板,我是邹洪洋的侄子。我叔叔死在你的工地上,你应该给个说法吧。” 卢东没了往日的狂傲。邹开知道,那是几百号老乡威慑的结果。据说前两天要不是公安局派人来维持局面,卢东绝对会被群殴痛打一顿。在多次正面的交锋中,资产阶层终于领教到人民群众的伟大力量。 “我们也不愿发生这样的事,这对我的损失也很大。你看现在工人都停工了。如果我无法按时交房要付一大笔违约金。” “那是你的事,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样处理我叔叔这件事。” “按工伤事故办吧。” “什么工伤事故,你说工伤事故就工伤事故啊!你还打人。”代表们愤怒地道,“不行!” “那你们想怎么办?” “我们不管你按什么处理,你赔偿五十万就算了。”邹开道。 “对”大家齐声附和。 “太多了吧。” “你从五楼掉下来,我们给你五十万,你干不干?” “哪能这么说呢。” “就这么说!不给五十万你脱不了身,我告诉你。”一个代表愤然道。 卢东不吱声,沉思了一会才说,“你们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不行,都好几天了。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你现在就要给我们一个交待。”代表们都站起来,怒喝道。 卢东怔住了,面对虎视眈眈的邹开们,束手无策,“你们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吧。” 邹开想了一下,“最迟下午。今天下午不解决,你招呼你自己的小命,我们走。” 邹开说完,带着其它三人往门外走。有人还不解气,回头指着卢东道:“你要敢玩手段,我们就跟你拼了。反正多死一两个也是死,我要灭了你祖宗三代。” 邹洪洋躺在棺材里,他应该知道大家正在为他讨回公道。邹开回来后和大家一起商量对策。低矮的工棚里烟雾缭绕,工棚前坐着一大群老乡。下午二三百号人都来到卢东办公室前,经过一番交涉,以卢东赔偿四十万结束。第二天,大家送邹洪洋尸体到殡仪馆火化后即散去。晚上邹开和那个在卢东办公室反应最强烈的老乡逛街。 老乡姓杨,叫杨落仔,四十多岁的汉子。在来深圳之前,他在家以捕蛇为生。两个孩子还在学校读书,一个初中,一个高中,每年开学时是老杨最害怕的时期。 “我原来也很怕蛇。记得有一次一只青竹蛇爬进我家柴房,我用锄头把它砸死。当时握锄头的手还不住的抖,生怕这蛇会突然跳起来咬我的眼睛。也怕我会砸不中它,它溜过来咬我的脚,也怕砸死之后,它的同伴会来报复我。总之,吓死我啦。把死蛇埋掉后,我的心还在砰砰地乱跳,出了一身冷汗。” “我第一次抓住活蛇是在开春犁地时,当时牛累了,我把它放在荒地吃草,自己坐在田梗上休息。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叫喊,落仔,落仔,你后面一条蛇。我跳起来,妈呀,一条大乌鞘蛇正在我屁股后散步呢。人家又大喊,用脚踩住它的头,快踩。快踩,老天,我哪敢踩,情急之下用锄头按住了蛇的上半部,蛇身迅速缠满了整个锄身。我吓得两眼发软,正要松手时,那人及时赶到,逮住了它。后来拿到街上卖,对半分,我得了五十元钱。” “后来,我胆子大起来了,慢慢地开始抓蛇卖了。一年也有七百元,够我两个儿子的学费。好的时候有千多元。后来我见蛇就抓,还漫山遍野找蛇,挖蛇洞。卖蛇成了我家的主要收入。” “你碰到过危险吗?” “有啊,就在你们龙前村后山那片坟地上,是初春时,蛇出来晒太阳,有两只眼睛蛇缠在一起趴在坟顶。见到这样一笔大财,我毫不犹豫地冲上去用左脚踩住了其中一只的腹,它的头抬起来就往我的胶鞋上咬。同时另一只猛地跃起想咬我的手。我一下去慌了手脚,急忙用右脚踢出去然后跨过去踩住。这一来就惨了。我两只脚跨度一米多远,两只手都抓住摆动的蛇头,只要手脚一松劲我就完了。我跟两条蛇耗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蛇劲慢慢变小,我费了好大的力一点一点挪右脚踩住蛇头,空出右手解决左边的一只,装进蛇皮袋后再逮右边的那只。后来卖了三百多元,那真叫玩命。” “后来看到人家都来外面打工,好多人都攒了钱。我也就跟了出来,在这里我是省了又省,一天就一元钱的伙食费,哪知道做了事拿不到工资。现在洪洋还送了命,想想都让人害怕。我想等这次拿到钱后我就回家,再也不来这鬼地方。” 老杨长长吐出一口烟,浓浓的烟气成了深圳这个繁华世界的组成部分。老杨却不属于这里。他属于北港的大山,属于北港的田野。那里让他安全,让他放心。 火化后,邹开捧着骨灰回到了龙前,设起灵位,吊唁的人们满脸悲伤。处理完叔叔的后事,邹开回到了安崇县城。正月初八,邹开整理心情,走进办公室,一如既往地上班。 一切又回复往常。邹开依然是一早上班,扫地、抹桌子、烧开水、把炉盆里的火烧着,等着同事们姗姗而来,互致新年问候,然后围着炉火聊天。在元宵节之前,任何工作都别想开展。只有在元宵节过后,所有的工作才会步入正轨,所有的制度才会真正生效。而在这之间,生活的主题就是串亲喝酒。邹开想整个中国都是如此。 医院则不一样,它照例正常运行。所以肖娜在上班的路上碰到了邹开,一脸的惊诧。 “邹开,你就来上班了,我以为你还在乡下呢。” “我初八就来了。” “你这个人也真是,回来了也不过来我家。今天中午到我家吃饭,赵飞、吴小鹏他们一直念着你呢。对了,如艳不知道你来了,等下我告诉她。” “好。” 在赵飞的家里,大家又聚在一起,吴小鹏挽着夏俐。幸福如同蜜糖一样甜美。一进门,吴小鹏就嚷开了。 “邹开,你这个人太不够哥们。明知道我初六结婚,居然不来,我恨死你了。” “对不起,兄弟。我那时正在外地,分不开身。” “干什么?” “有事。” “什么事。” “反正不是好事,你别问了。” 说话之间,肖娜带邱如艳进了屋。邹开还没开口,夏俐就惊叫起来,“哇,如艳,你好漂亮啊!” “哪比得上你。” 邱如艳边说边挨着邹开,挽着邹开的手,问,“你来了两天怎么不告诉我?” “最近在家里碰到一些不顺心的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哦。” 赵飞、肖娜在厨房里忙得手忙脚乱,一阵捣鼓之后终于搞定。大家有说有笑地用完午餐后便拥到了吴小鹏的新房里。看完吴小鹏、夏俐的结婚光蝶后,大家便各自上班。约定在吴小鹏吃晚饭。 晚风冰凉,邹开邱如艳相偎而行。街灯无声,行人匆忙。伊人在侧,邹开依然心沉如铁鼓。他突然感觉自己是如此的脆弱、孤独和无助。一直到把邱如艳送到她家门口,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回到宿舍,他想到了游小菲,她在安崇吗?她知道自己在想她吗?邹开拿起手机,给游小菲发了一条短信息:“现在好吗?” 马上就收到回音:“我在苏州,现在很好。” “什么时候去的苏州?” “初七。” 邹开黯然,接着发短信,“在外多珍重。” “知道,你也是。”“什么时候回安崇?” “不知道。” 后来,这件事成了邹开心中一生的痛。因为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游小菲。元宵节刚过,邹开就接到县委组织部通知,要他到巴坪镇上班报到。杨洁仁得知这一消息后,也没有多说什么,选了一个良辰吉日,与冯征武一起把邹开送到巴坪镇。 (四) 新的工作,新的生活,新的人生,新的历史,明天就要开始了。这是邹开的第一次工作调动。到乡镇工作思路和方案已经搞定,思想方面已准备妥当,只等到巴坪镇付诸实践了。该购些生活用品了。 晚秋落叶飘零,枯水丹枫,西风吹瘦不老松。江南新寒,紧锁丝竹旧暖。走在秋风瑟瑟的大街上,邹开心底无端地涌起悲壮而空落的伤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寒冬蛰伏,是为绽放一春。无怪乎秦戈尔会发出“使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感叹。 街上行人稀疏,市场如气候一般萧条。邹开走进一家商店。几个女店员缩在柜台后一个角落处,烤着电炉聊天,不时抽出脚来烤火,手里拿着鞋垫烘焙。邹开看到屋内热气缭绕。 “买什么?” “皮箱。” “都在那,你自己挑吧。” 邹开细心地挑了一只,暗红色的。他不喜欢黑色或棕褐色。一个女人趿拉着鞋起身收了钱后又挤到人堆里,顺口说,“冷。”这一说,说得邹开也为之一颤。 邹开又到服装店买了几件衣服,到南货店买了些洗漱用品便回到宿舍,开始打点行装。把衣服之类的装进行李箱,衣架,鞋刷之类的用一只红塑料桶装好。再把前段时期整理出来的《农业和农村工作方案》、《巴坪镇经济发展方案》整理好,捎上《农村基层干部实用手册》、《财政与金融》和《辨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三本书,收集好县、市以至全国“十五”计划纲要等资料,一古脑儿塞进塑料袋。虽然这些东西他都已经能倒背如流了,还是要带在身边,以备实用。就这么一箱一桶袋,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了。之后,打开电视,便在煽情无比奇巧无比虚伪无比的节目中度过令他无比忧伤的一天。 第二天清晨,邹开早早起床在城东吃过早餐后即赶到公共汽车站,动身前往巴坪镇。由于路程较运,当邹开提着一箱一桶赶到时,镇政府大院内东一团西一簇地聚了好多人。 “邹镇长,你来啦 。”镇政府办主任曾志雄迎着他走了过来。 “嗯,志雄,你帮我安排一个房间,我先把东西放了。” “是这样的,镇里的房间不够。你来晚了一步,空出的房间已经分给其他新来的班子成员了。这样吧,我再查查,看看哪里还空得出房间。东西就先放我房间里吧。” 第四章 乡镇4 “那好吧。” 邹开被安排在老财税所办公楼二楼住宿。由于没带被子,加上镇里没有床铺,邹开便在另一个干部房间里暂住。那个干部是巴坪镇人,本地干部。他家离镇里不远,可以回家住。吃饭在食堂,先买饭票,吃单菜。邹开没带碗来,就在食堂用一只盘盛饭,拿一碗单菜,和大家一起围桌就餐。餐桌还是老式八仙桌,四条凳子是固定地联在一起的,陈旧不堪,据说还是五六十年代的留下来的文物。一切都是人民公社时代的模式。只是雅座里添了现代化设备,配有空调和圆转盘桌。这是世纪之交的巴坪镇。 巴坪镇风景优美。邹开认为在全县十三个乡镇中,巴坪镇自然风光最好。乌江就在镇政府围墙外缓缓而流,沿岸是矗立绵延十里的古樟林。乌江大桥是全县最长的水泥桥,一百五十多来。据邹开的爷爷回忆,他年轻时到过巴坪,那时乌江上只是狭长的小木板拼起的桥,走在上面颤魏魏的,湍急的水就在脚下流过,很是吓人。数十年过去了,乌江河床淤泥堵塞,向上抬高了不少。水流也日渐减少,往日雄伟的滚滚水流早已不复存在。 巴坪镇群山相拥。最高峰是远近闻名的神虎山。山上建着神华山庙,已历经千余年,香火不衰。位于乌江上游的樟溪村也是巴坪的一处绝景。该村已列入国家第五批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录,被誉为“华夏古村”,早已蜚声海内外。前来参观旅游的游客络绎不绝。 “邹镇长,马上开例会,在镇会议室。”曾志雄通知邹开。 “好,我马上去。” 邹开发现巴坪镇党政会议室合在一起,别的乡镇党委和政府的会议室是分开的。会议室四周的皮沙发上坐得满满的,中间的长椭圆形会议桌是镇党政班子成员坐的。一台29英寸的熊猫牌大彩电和报架放在角落里,大家看得正欢。会议由肖旁华镇长主持。他在巴坪镇干过一届,算是老干部了。看到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他就叫曾志雄把签到簿拿给他,看了看,环视了一下整个会场,倾着身子跟新来的党委书记嘀咕一下。曾志雄把电视关掉。肖旁华发言了,“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这是我们巴坪镇领导班子调整后第一次工作例会。首先我向大家介绍一下新来的党政班子成员。这是新来的镇党委书记陈逢义同志,这是——”然后依次是副书记、纪检书记、党委委员、人大副主席、副镇长,被点到的就起立向大家点头致意。介绍完后,肖旁华镇长例行公事地说了些加强班子团结、要大家支持新班子工作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随后开始布置工作。 “当前主要有以下五项工作,一是秋粮入库的后续工作。全体干部要沉到村里去,加大工作力度,确保完成今年统筹提留款的征缴任务。二是开始冬季计划生育工作。现在打工的育龄妇女开始陆陆续续返乡,大家要抓住这一时机做好阶段性的工作。三是街道拆迁,也就是小城镇建设。镇里将成立街道拆迁工作小组专门开展这项工作。四是社会稳定工作。随着民工的返潮,社会上一些不稳定因素增多。大家下乡时一方面要做好矛盾纠纷的排查调处,另一方面要做好信访工作,发现苗头,及时向党委政府报告,或是自己想办法解决,争取把矛盾化解在萌芽状态。五是切实总结推广今年油茶低改、食用菌、雷竹生产的成功经验,做好宣传动员,为明年的农业结构调整打好基础。我个人认为当前就这五项工作比较重要,请大家务必抓实抓紧。没讲到的等下陈书记会再补充强调。其它班子成员也可以谈谈自己的意见。我就讲这么多,下面请大家欢迎陈书记讲话。” 接下来当然就是很规范很经典的政治场景。正职高屋建瓴,举重若轻。副职顺题发挥,表明决心。一般干部反应热烈,群情激昂。一切都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宛如一支酣畅淋漓的交响曲。 例会过后紧接着是一个短暂的党政班子联席会议。陈逢义书记在会上宣布了班子成员分工和各村包村干部名单,要求大家散会后马上下到各自所挂点的村委会开展工作。于是各班子成员各找各自的人马出发。有骑摩托的,有骑自行车的,大多数是走路。不出几分钟,一伙人就消失了。连书记镇长也赶到街道拆迁现场去了,只有通信员小张留守在岗位。刚才还热闹冲天的镇政府大院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 邹开这一拨人只有三个,自己,老任,小尹。因为目的地不远,他们便步行。他们包的村委会是江岭村,县长挂点。镇主要领导考虑到邹开是县里调下来的干部。这个村以后跟县里打交道的机会可能比较多,就指派邹开作为江岭村的主要包村干部。 乌江自南向北穿过巴坪镇。镇政府就落在乌江岸边,与河道仅一围墙相隔。长达150多米巴坪大桥横跨乌江两岸。邹开三人走过巴坪大桥,沿东岸河道边的马路住北走。“邹镇长,江岭村委会是个小村,人口只有1300多人,耕地面积980亩左右,每年三提五统款的任务是就五万元多一点。全村有三个自然村。最大的是江家村,人口近千,村委会办公楼就设在江家。另两个是上岭和下岭。”老任边走边向邹开介绍有关情况。 “江岭村只要把村里的班子抓好,发挥每个村干部的积极性,工作就好做。可目前江岭最大的问题就是班子不够团结,做事不齐心。所以我有一个建议,是不是先整顿一下班子?” “真像你说的那样的话,那确实要整顿一下。除此之外,还有其它问题吗” “有。就是三提五统还差两万多元。按51元/百斤的价格折算,我们还要收粮4万多斤。没有收到的大多是在外面打工的,他们要等过春节才回来。如果我们不想办法,到年终结账时我们就没法完成任务。完不成任务就要扣工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有就是清旧欠的问题。江岭村旧欠比较多,有几户人家欠款近两千元,大多在600元左右。所以这方面也要想办法。” “这个要跟村干部商量以后再定。” “对,对,实在完不成任务就大家先垫上,多年来全镇都是如此。再有就是修路问题。上次阎本立县长到江岭村时,要村里想办法修好公路,县里会支援部分资金。老百姓几年前就已经向镇政府提出要求要修路,都是因为没钱而作罢。村干部还在考虑如何发动群众,一门心思全扑在这修路一事上,而且还闹出了一点矛盾。” “是吗?”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总之这个问题很麻烦也很棘手。” “我知道了。那村里的计划生育情况怎么样?” “还可以吧,江岭计生对象不多。” “怀孕检四术率达到多少?大月份流产和纯女户结扎任务完成得怎么样?有没有计外对象?” “怀孕检之类的可能有百分之七八十吧,反正在家的都到计生办。大月份流产和纯女户结扎任务都是零。计外对象哪个村都有,可是我们不知道,他们都躲到外面去了。”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走到一个三叉路口。“我们往右。”老任指着通向山谷的路。在弯弯扭扭的山路中绕行了二十分钟左右,便看到乌江重又出现在视野中,一条带子一样的木桥横架其上,对岸是一片绿林,群山蜿蜒盘绕,围成一个狭长的谷地。谷地中间沉着一个村庄,静静地卧着。这就是江家村。小桥流水人家,风景如画。 踩过柔软的沙洲,踏上木桥,才看清那桥独特、简单又精致。它是用直经约十公分的杉树搭桥架,长百多米,宽仅20厘米,整个桥面用小木板铺成,板与板之间有小间隙。走在木桥上望着桥下不息的流水,邹开有点头晕目眩,生怕一不小心掉进河里。这样的先例很多。过桥后进入刚才老远看到的绿树林,原来是一大片柑桔树。果林清净干爽,还有零星的桔子残留在枝头。 “邹镇长,我们是先去村委会吗?”老任问道。 “先去村委会。”邹开回头对小尹说,“小尹,你去把江青仔主任、江大奎书记他们找来。” 小尹应声而去。 江岭村委会办公楼独立于村南头,在江头村小组与上、下岭小组之间,占地面积七百多平方米。据说像这样大的村委会办公楼,全镇只有两座,另一座在中心村——巴坪村。楼东端是主体,约占五分之四,是一个破旧的大会堂。屋顶残破不堪,破旧的瓦片,倾颓的屋梁。地面坑洼不平,牛屎成堆,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楼西端是办公点,两层。下层空荡荡的,零乱不堪,有些地面已发霉;二楼有四个房间。老任掏出钥匙,打开其中一间。屋内仅有两张拼凑在一起的旧办公桌,几张条凳而已。邹开用手摸了摸桌面和凳面,没有灰尘,可知这里经常有人来坐。不一会儿,四个村干部都过来了。老任一一向邹开作了介绍,然后进入正题,“今天把大家叫来开会,一是告诉大家,以后邹镇长是我们江岭村的主要包村干部。前段时间各项工作还完成得不错,取得了阶段性的成绩,接下来的工作怎么开展,下面由邹镇长来部置。” “我们乡村的工作就那么几项,这个大家心里都有数。今天上午镇里开了个例会,具体内容等做完事后由老任同志传达一下。他对我们江岭情况比较熟悉,大家按他说的去落实。我这里给大家分个工。今天的工作,大奎书记牵头,计生专干发高协助,你们两人负责计生管理这一块;青仔主任、兴仁会计,你们负责收粮。我们包村干部也分两个组。老任情况熟,你就跟大奎他们抓计划生育,我和小尹去收粮。这里我要特别强调一点,就是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不要闹个人意气。再说过两个来月就过年了,大家要有紧迫感,切实把各项工作做好。这几天的工作都要以计划生育和收粮这两项为主,其它工作只是兼顾。我看就这样吧,大家开始上户。”邹开说完站起身,“对了,大家上户,通知各位党员下午到村委会开会。” “大奎、发高,我们走吧。发高,你把计生对象的花名册带上。”老任说完,带着两人出了村委会办公楼。 “邹镇长,我有个建议。”江青仔小心翼翼地说道。 “说吧。” “我们江岭还有四万多斤粮没收上来,数量大。我们四人是不是也分成两组,这样可能效率高些,反正我们有两本台帐。每组一本,称粮的称也有两把。” “那好,你和小尹一组,负责江家村小组。我和兴仁负责上、下岭村小组,可以吗?” “可以。” 刘兴仁锁上房间。办公楼又成了苍蝇蜘蛛们的乐园。江家至上岭约一公里路,邹开与兴仁边走边聊。 “邹镇长,我们这一组好办。上岭和下岭是小村,又是杂姓,村民都好说话。” “杂姓?” “对,有易、刘、黄、江四种姓。这两个村小组年年都是百分之百完成任务。” “哦。你四个村干部有没有上、下岭的?” “我就是呀,上岭村。他们三个都是江家村的,江家村比较难办。你刚才都看到了,江家村民百分之八九十聚居在村公所这一带,都是低矮破旧的老房子。十几户较富裕的全部在村北头。村北有一条沿江小路通高溪村委会,高溪桥与华夏古村——樟溪的旅游公路相连。上次县长来我们江岭时,要我们想办法拓宽那条路。可若真要拓宽,就要破高溪村二十几户人家的菜园,另外还要砍掉几百棵桔子树,光青苗补偿费就是一大笔。而且高溪村菜园原是耕地,如被征用,则其统筹提留款由我们江岭村负担,常年累月也是一笔不小的数字,而且人家答不答应给还是个未知数。” “听说因修路一事,你们班子内部产生了矛盾是吗?” “可不是,是——”兴仁刚要说下去,见迎面来了一伙人便停住不说。那伙人有六七个,老远就听见有人在大声问: “兴仁,是不是又要收粮啊?” “怎么说又要收。一年收你们一次,哪年会多收你们的。” “乱说,你们今年不是收了我两次。”内中有一个说道。 “乌鱼仔,那是因为你故意要做两次交。” “反正是两次。”乌鱼仔笑笑,便止住不言。 “那我今年交清了,你为什么还问我要?”另一个人接着道。 “锁佬,你就更不用说了。你前几年在外面打工,一次也没交过粮,你还欠政府一千多元呢。” “一千多屁,都是你们这些干部乱算的。”锁佬愤愤然。 “你不要乱说。来,来,我算给你看。整个村委会都是按一个标准算的,如果多算你一分钱,我帮你出。”兴仁拉开公文包,拿出台帐。 “不要、不要,跟你们这些吃冤枉的算不清楚。”锁佬双手急摆,往旁边走开。 邹开听到这里就忍不住了,“这位同志,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说算错了,可以重新核对,我们有错必纠。全村委会都是一样,公平对待,怎么会针对你一个人。你不能乱说我们干部是吃冤枉的,这是要负责任的。你说哪个村干部或者包村干部吃了冤枉,你拿出证据来,我立即向上级反映,给你们一个交待。如果信不过我,你们直接可以到县里去反映。我们坐得直,行得正,我们不怕。他们几个村干部到现在为止,还没拿到一分钱工资,还是自己倒贴钱。我们镇里干部也是自己带钱来吃饭。哪个吃冤枉的?啊——” 乌鱼他们一听口气不对,一言不吭地走开去。走了一段路,邹开听到有人大声说,“嗨——那个干部,我们刚才是开玩笑的,别放在心上。” 邹开听了一愣,由怒转笑,刚想开口,又传来一声,“我们交了粮,要帮我们修好路哦。” “邹镇长,我们走,别理他们。他们就这样。” “哎——怎么让他们走,他们都交清了吗?” “那几个人都交清了。只有锁佬还有旧帐,他家有些困难。他答应以后交,今年的任务他交清了。” “那好。” “看来,我们江岭的干群关系比较紧张。” “可不。” 傍晚,大家在村支书江大奎会合。村干部极力挽留邹开吃晚饭再走。 “邹镇长,你刚来,给他们一个面子,以后工作好做些。”老任附在邹开的耳朵上嘀咕道。 邹开点点头。江大奎老婆的笑容似乎有些僵便和勉强,听到大奎要她做饭,老大不情愿。小尹和老任、大奎等人也到厨房帮忙。青仔主任趁此对邹开说:“邹镇长,我们村想修路,路线已经确定了。您去看看不?” 邹开略一沉思便答应了,两个人沿着路慢慢地走。有些路段有开工的迹象。 第四章 乡镇5 “邹镇长,这条路我们准备这样搞。全部由村民投义务工,按每个人头修6米的任务分配到各家各户。碰到要爆破的地段就招标,钱的问题我们想办法。上次阎县长到我们这里时,已答应给两万元。” “你们这样搞,群众有没有意见?” “没有意见。我们先开了党员会再开群众大会,都通过了。大家都巴望这条路早点修好。” “我刚才看了一下。这条路要通过村子,要拆除几间房子和猪圈,有没有阻力?” “群众的阻力倒是没有,他们都答应我们同意拆,但要发高先拆。” “为什么呢?” “因为挡在路中的有一间猪圈是江发高的,但发高今年儿子结婚,养了两三只猪。如果拆了猪圈,猪就没处关了。现在死就死在这里。”青仔有些愤愤然。 “那还要破人家高溪村菜园,砍人家的桔子树,跟他们协调好了吗?” “还没有,这要您领导出面才行。” 邹开含笑不语。高溪村就在前方的一大片桔林中,乌江绕村而行,高溪桥静静伫立,如一位宁静的老人。再远的前方,是一片雾蒙蒙的田野,樟溪公路在其中延伸。樟溪,就在遥远的神秘之雾中。 “回去吧,别让大奎他们等急了。” “好。” 江大奎笑着迎向两人,“邹镇长,我正要去找你呢。” “我和青仔到你们的路上看了看。” “领导要多多关照这条路哦。现在群众的热情很高,你又是分管交通的领导,又包我们村。我们可全靠你啦。” “我们一起想办法,问题摆在面前总要解决。不过目前最重要是先把三提五统款的任务完成,对不对?” “对。邹镇长,这个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的,绝对不会让你为难。”大奎的这句话让邹开宽心了许多。 “是。邹镇长,收粮的事你放心,绝对没问题。”刘兴仁附和道。 “据我所知,我们江家村委会自建村以来,就没有完成过镇里下达的任务。” “是的。但今年不同,你领导来了怎么会完不成呢?”青仔笑道。 “乱说!” 大家一哄而笑。 “吃饭啦!”老任大声招呼大家。饭后,邹开又组织了一个党员会议。全村党员只有十来个人。50岁以下的只有两个,都是一些老大爷老大妈,也就不好安排什么任务给他们。会议简简单单地就结束了,就是一个见面会。在灰濛濛的雾气中,邹开三人回到镇里。虽然今天工作成效不大,但邹开依然酣然入梦。此时,巴坪镇的小城镇建设紧锣密鼓地进行,前景似乎一片光明。经营城镇、以地生财的新观念深入人心。新班子到位之前,巴坪镇已经聘请了清华大学教授作了整体规划。仅城镇规划费及项目申报费就花了三四万。首期工程的三十万启动资金全部是以镇长肖旁华的名义从银行贷款筹集。因为银行贷款单上写着自己的名字,所以肖旁华对小城镇建设项目高看三分,紧抓在手,决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后来邹开才渐渐明白其中的奥妙。肖旁华之所以会如此看重这块工作,根源还是在经济利益上。据首批参与这项工作的镇干部粗略估算,扣除各项成本,今后几年,这个项目至少可以为镇财政增加六百万的净收入。虽然城镇拆迁工作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但肖旁华并不怕,原因有三:一是在现有的九名班子成员中,有三名是自己在北港镇的老同事,有两名是自己推荐提拔起来的,自己在班子中有足够的份量抵御不同的意见,甚至尖锐的矛盾。二是自己在巴坪工作十多年,在镇、村干部中有雄厚的威信和基础。三是自己是本地干部,有得天独厚的人脉资源和群众基础。 肖旁华在新班子到位之前做了两项基础性工作:一个是成立了巴坪镇城镇建设领导小组,下设拆迁办、稳定组和财会室,组成人员都是自己的得力下属,俨然是一个独立的“小王国”。二是圈定了拆迁范围,并在拆掉了几幢房子后,立即指示相关工作人员为拆迁户办理了建新房屋的所有手续。新班子到来时,拆迁户新建房已在封顶。这样就造成了一种既成事实,在所有的班子成员中,对巴坪镇小城镇建设情况最熟的就是肖旁华,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事实上,他根本不想让别人染指这块责任田。 党委书记陈逢义并不那么看,他认为小城镇建设是一项政策性强、规律性强的综合性系统工程,必须要有政策水平较高、工作思路清晰、非常理性冷静并善于处理复杂矛盾的人员具体负责。小城镇建设是一件大事,他不能不管。因此,他想从改组领导小组入手,掌握工作主动权。改组领导小组是党委书记权限范围之内的事。他自认为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肖旁华陪陈逢义考察完城镇规划的实施情况后,两人一起到陈逢义办公室。肖旁华不失时机地向陈逢义提出了调整城镇建设领导小组的事。 “陈书记,城镇建设领导小组的两个副组长都调走了,我看应该马上充实一下。” “对,应当尽快调整,回来的路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陈逢义顿了一下,接着问,“你看派谁过去合适呢?” “我看侯德平、范汉平还可以。这两人工作能力比较强,经验也比较丰富。” “但是,小城镇建设比较复杂,光有农村工作经验肯定不行。这是一项新开展的工作,里面有规律性的东西。我觉得纪检这边事比较多,派侯德平过去恐怕不合适。范汉平年纪大了,对政策又不清楚,恐怕也不行吧。” “除了他们,其他人也不见得就行啊。” “那个从县里下来的邹开,素质不是挺高的吗?而且这也是他的分管范围。” “但他没有农村工作经验呀!” “这倒是。可以慢慢学嘛。” “这恐怕不行。我的摊子已经铺开了。现在要的就是一上去就能打开工作局面的人。我看还是侯德平、范汉平两人行。纪检事多,但还有副书记协助。范汉平不懂政策,可以帮他充一下电。”肖旁华一如既往地坚持自己的意见,始终不肯让步。 陈逢义一时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来反驳肖旁华。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是简单的角色,“北六虎”的称号并非浪得虚名。如果与他共事不顺,自己势必受到影响。他决定以退为进,先测测他的深度再说。 “好吧,就按你的意思办。但是今年要在镇人代会上通过小城镇建设实施方案,这个方案由邹开来搞。” “我完全同意。这个方案中也只有邹开搞得来。”肖旁华见好就收。 从陈逢义办公室出来,肖旁华驱车来到了巴坪村。巴坪村的主要包村干部是侯德平,他正带着村干部在收粮。肖旁华一到,就把侯德平叫到一边。 “德平,包村的工作以后叫其它人去做。从明天开始,你的主要精力要放在小城镇建设项目上。我刚才跟陈书记谈过了,你来担任城镇建设领导小组的常务副组长,范汉平为副组长,配合你的工作。” “老领导,这好像不太妥当吧。今天宣布的班子成员分工中,又不是我分管城镇建设。” “这没关系。我已经跟陈书记商量好了。” “我还是觉得不太好。人家分管领导连成员都不是,说不过去。” “邹开还太嫩,没有农村工作经验。我相信你和范汉平。” “既然领导这样安排,我也没什么话说,服从分配吧。” “那就这样定了。” “好。” “不过我要跟你说清楚,我们这一届的财政收入全靠这个项目啦。” “那这个压力太大了。” “我相信你行。” 侯德平一时无言,低头沉思。 “好啦。你继续收粮吧。我去看看老范。”说完,肖旁华钻进吉普车走了。 陈逢义也没闲着。他来到樟溪村。樟溪村是全镇最大的村委会,人口有五千多。经过十多年的挖掘、整理、开发、宣传包装,樟溪村已成为全县旅游产业的龙头品牌。在这个品牌之下,巴坪镇正在努力培育古玩市场、工艺品市场及旅游食品市场,但始终不见起色。肖旁华对樟溪村并不怎么看重,到不是因为该村的旅游市场开发成效不明显,而是根据上级领导的指示,对樟溪旅游开发实行全方位的扶助政策。也就是说,对该村每年三十多万元的门票收入不收一分税、不收一分费,且在项目资金安排上给予适当倾斜。这样一来,巴坪镇政府不仅不能从中受益,反而使本来有投资回报的项目资金流向了樟溪村这个无底洞。更让肖旁华恼火的是,自他任巴坪镇镇长以来,樟溪村欠镇里的各种税费累计达120多万元,至今尚未有收回的迹像。惟一能让肖旁华对樟溪村感兴趣的,就是每次上级来安崇考察工作时,都会到樟溪村转一下。他自己就曾接待过好几个省部级领导,厅级更多,这无形中增加了自己的政治资本。但由此带来的招待费用的急速膨胀,又让他有苦难言。而且樟溪村在计划生育、农业结构调整等中心工作方面在全镇不但没有起到正面的积极的示范作用,反而拖了全镇的后腿。 一个广受国内民俗专家和古建筑研究学者关注的旅游胜地之所以问题重重,根源在于村民的集体性遗传性的愚昧思想,思想的错乱导致民风的粗悍,加上闭塞的区域环境,贫穷在这里盘踞了一千多年。因为贫穷所以保存完整,因为完整所有价值极大。要改变樟溪村的现状靠包装几个旅游项目显然徒劳无功,最核心的一条是要想方设法改变千余年来留传下来的愚昧思维,必须移风易俗。这又非一朝一夕之功就可达成,没有数十年持之以恒的道德教化根本无法彻底改造樟溪村。而一届乡镇班子任期只有三年。肖旁华已干完了一届,最多再干三年就要走人。以三五年之力投入到樟溪村中去无异于自毁前程。这是肖旁华冷落樟溪的最根本的原因。 陈逢义并不这样认为。他更多的是从民生经济的角度考虑问题。他认为旅游业是块状经济而非链状经济,一旦成型,就具有自我增殖、自我扩张及自我修复能力。而链状经济只要有一个比较重要的环节断裂,产业就会自动萎缩。因此他觉得应想办法把樟溪的旅游经济体系构建起来,日后必定受益无穷。况且,以目前每年10万人次的旅游量计算,平均每人在樟溪消费1元钱,那么平均每个村民一年就会增加2000元的收入。 接多年来的惯例,樟溪村的主要包村干部都是镇党委副书记,三把手。这次包樟溪村的,是副书记王振明。关于王振明,陈逢义多少有些耳闻。此人年轻时是一个公子哥,但为人正直。当年靠着自已父亲的关系,成了洞口乡的乡长。后老父谢世,不久洞口乡被合并,就到巴坪镇改任副书记。由于年龄到四十岁的门槛,如果在巴坪再无起色,政治脚步也就此定格。樟溪村不用收粮,也不用抓计划生育,主要任务是调解村里的矛盾纠纷。这几年,村民们忙于生计,时间和精力开始向经济方面转移,大多数年轻人也外出务工。村里的矛盾纠纷大为减少。因此樟溪村虽是一个民风粗悍的大村委会,但包村工作在全镇是最轻松的。王振明去的时候,形势有了新的变化。一年前,有个外地客商到到樟溪村旅游,看到这里的教室破旧不堪,就捐献了五十万元给樟溪村建新校舍。资金到位以后,就要征地。这个任务正好落到了王振明身上。 陈逢义到了樟溪的时候,王振明正带着村干部们在村外围的四周察看地形,确定新校址的具体位置。新学校的选址有三个原则,一是尽量远离乌江。二是一定要在村外。三是征地对象尽量少。见陈逢义过来,王振明一伙人马上迎上去。 “陈书记,你来了正好。我们刚刚选定了一块地,请领导视察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王振明嘻笑着说道。 “什么视察,乱说。”陈逢义假装不悦,“我们相信你们的眼光。在哪里,看看。” “就在前面一点。” 陈逢义放眼望去,正前方是一大片开阔平整的耕地,靠近村庄的已改作菜地。菜地里长着翠绿的蚕豆,豌豆和白菜,中间是一口小池塘。 “就这片菜地。这里靠村比较近,离乌江比较远,工程量比较小,而且虽然涉及到6户人家,但已有5户已答应让出菜地,只有1户还想不通。因为是办公益事业,所以阻力还比较小。”王振明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情况。 “有多少面积?” “5亩多一点,足够。” “那就定在这。你们抓紧做工作,争取尽快开工。” “好的。” 陈逢义刚想走,不经意地朝前面望了一下,一贯细致敏锐的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便问旁边的村支书:“洪兴,那边是在修路吗?” “本来是。县里考虑到保护樟溪村的完整性,去年拨了一笔款,有80多万,安排了一个环村公路项目,避免来樟溪的车辆进入村内。但是该公路立项后,原本我们村支部、村委会想自己组织实施,但村民代表不同意,一定公开招投标。” “这也行啊,省得你们操心。” “陈书记,我们樟溪可不一样。这里穷,一有什么项目大家都挤着要抢,就算自己没这个能力也要来抢。更可怕的是,我们村家族观念非常强,矛盾很深。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怨仇,能不深吗?因此,平时要么大家相安无事,一有事就是大事了。我们支部和村委会当时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才决定由我们自己来组织。但民意不可违,我们就招了标。当时招标现场一片混乱,勉勉强强地定了标。但问题也就来了,修路要用砂石,要征耕地,没中标的人联合起来抵制,不让采砂石,也不让征地,发生了几次械斗。所以路修了一段就停工了。” 第四章 乡镇6 “唉,修路对大家都有好处,怎么搞成这样呢?现在这样的半拉子工程,大家都没得好。” “我们这里就这样。要有大家有,要穷大家穷,没办法。” “那你这座小学大楼也要想办法组织好,不要再出现半拉子工程。” “这个我们想好了,还是由我们来组织比较稳妥。” “那好,好事要办好。” 站在一旁的王振明听到这马上插话,“陈书记,由村里组织好是好,但也有很严肃的问题。” “什么问题?” “村民们会怀疑包村干部、村干部从中捞取好处,或者把一部分工程款装进自己的腰包。” “对,对,对。以前我们村里搞得几个项目都有这种议论。有一次还闹得很凶,我们几个村干部差点就挨打。”洪兴急忙接口。 “那就搞个财务公开栏,定期公开财务开支状况。或者由村民自己推荐几个代表成立民主监督小组,审查财务运作嘛。” “这个办法好。” “领导就是水平高。” “乱说,我可不喜欢拍马屁的家伙。”陈逢义笑道,“这事就这么定了,回吧。” “陈书记,你是上任第一天就到我们樟溪来指导工作,中午就在我们这里吃个便饭。”洪兴挽留到。 “这个——” “领导,与民同乐嘛。”王振明附和道。 “好吧。” 陈逢义在樟溪村吃过午饭就往镇里赶,车到高溪桥时,临时改变了主意。 “去高溪村。” 司机小张应了一声,吉普车就驶上了高溪桥,进了高溪村。高溪村盛产柑桔,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桔子树。但专业桔农不多,只有十来户,其中一户曾是全市乡土人才致富典型,临江市市长还专程到他家品桔并题字留念。因为数十年来一直坚持种桔,村民们的收入一直比较稳定,也比较富裕。该村的人均纯收入是全镇最高的。镇里每年也要从这里拿走几万元的农特税。 走进村里,空气中弥漫着桔香,怡人心神。在一片片桔林的簇拥下,村庄显得宁静而安详。 “风景真美。”陈逢义不禁感叹。 “是啊。要是桔子熟了的时候,满地都是一片金黄,非常壮观。”司机小张说道。 “那要等明年了。你打一下电话给丁山角,叫他过来。” 丁山角是村主任,一接到电话,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矮个,胖墩墩的,理着一个小平头,很精神。 “陈书记,到我家坐吧。村委会空空的,连杯开水都没有。”“去村委会。” “那好。” 高溪村委会办公楼还是五十年代初期兴建的,两层楼结构,以后断断续续进行了检修和改建。丁山角打开村委会办公室,里面除了一张桌子,几把凳子外,还有一张床,显得很拥挤。 “这里怎么还有一张床?”陈逢义随口问道。 “哦,是这样的。每到桔子熟了的时候,我们4个干部轮流值班,就睡在这里。” “是不是协助村民防贼?” “是。前几年我们吃过这样的亏,有外地人晚上开车来我们村偷桔子,村民们第二天才知道。一年辛辛苦苦的成果一夜之间被偷了个精光。村里有些人就怪村委会。后来我们几个村干部一合计,就决定搞一个值班制度。” “这个制度好。效果怎么样?” “很好。三年来,我们总共抓到过二十多个偷桔子的人,光罚款就有五六千元。” “既保护了村民的财产,也增加了村委会的收入。这个好点子是谁出的?” 丁山角笑而不答。 司机小张在丁山角肩上一拍,“就是他。做生意的人脑袋好用。” “山角,行啊,还做生意。什么生意?”陈逢义笑着问,“卖点种子,还有农药。” “怎么没见范主席他们呢?” “哦,范主席他们正在下面村小组里收粮。我本来也是跟他们在一起的。因为有户人家要办建房手续,还有一个要办结婚手续,都要村委会盖章,出证明,所以我就中途回来了。要不要打电话通知他们过来?” “不用,不用。忙正事要紧,我上午到了一下樟溪村,顺道来看看你们,等一下就走。” “不要走吧,陈书记。这是你领导第一次来我们高溪,怎么说也要跟大家聚聚吧。” “以后机会有的是。我来就想了解一下现在村里的情况。” “都好。就是有一点美中不足,我们村还缺个支部书记。” “是吗?” “是啊。现在全镇有两个村没有支部书记,我们高溪是一个。原先的老书记年纪也大了,几个儿子媳妇都外出打工了,留下几个孙子在这里读书。老伴身体又不好,家里的事全落在老支书一个人头上。两头兼顾不上,去年就主动辞职了,现在已经快一年了。” “那为什么不及时选配呢?” “难啦,主要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全村就十三个正式党员,都是老头子。我今年都四十八了,在党员里算是最年轻的。去年发展的两个预备党员年纪是轻,但没威望,没经验。” “那就你兼这个支书啊。” “唉,不瞒领导说,我家里也转不过来。有几亩地要种,还有一片桔子林要照顾,家里的小本生意也要很多时间和精力。我本来也想辞职,但镇领导没有答应,反复做我的工作,我只好干了。至于兼支书的事,以前组织上也找我谈过,我坚决地推掉了,现在我干这个主任都有点应付不过来了。正好今天陈书记来了,我建议党委尽快帮我们配一个支书。” “这确定是一个难题。党员老化了,支书难选了。这种现象不要说在我们巴坪,恐怕在全县都是一个普遍现象。派镇里的党员下来兼职,又缺乏长期稳固的群众基础,效果肯定不一定好。这样吧,我回去以后开个会研究一下,再答复你,好吧,山角?” “好。” “那就这样啦,我走了。等一下你告诉老范他们,说我来过了。” “吃完晚饭再走吧。” “不啦,下次再来。” 回到镇里,陈逢义找到肖旁华,说起樟溪建小学和高溪配支书的事,征求他的意见。 “樟溪小学征地的事,我看比较难办。我是巴坪镇本地人,很了解他们内部的情况。表面上好像大家都同意,真正到了要落实时,他们全都会跳出来阻挠。我看到时要组织全镇的干部一起上,派出所也要全部上,把小学生也全部组织到现场。” “这恐怕不太好吧,弄不好会激化矛盾。” “那就没什么好办法了。” “我看还是让王振明他们先做做工作再看,实在不行再上。” “那也行。高溪村,还有南边村配支部书记的事确实比较难办。因为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所以以前我提出来派两个镇干部下去兼任,当时他们村里就不答应。特别是南麻村,抵触情绪非常强烈。四十多个党员还一起到县委组织部告状,后来就不了了之,一直拖到现在也没有解决。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我还是主张下派。” “要是又不行,那到时党委岂不是很被动。” “在这样的原则问题上,镇党委不能向村里让步。如果向他们让步,那镇党委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陈逢义觉得肖旁华说得有点道理,但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其中还有内情,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就说,“我看,晚上开一个班子会,研究一下吧。” “好。听听大家有什么好的办法。” “那就这么定了。” 从江岭村回来,邹开一进镇政府大门,就看见传达室门口的小黑板上有个通知,说今天晚上召开党政班子联席会。邹开看完后就往宿舍方向走,正碰上迎面走来的曾志雄。 “邹镇长,我正找你呢。你下乡刚回来吧,这有半个小时开班子会。” “知道了。”邹开答到,满脸倦容,“晚上会议是什么内容?” “我也不知道,领导说很重要。” 邹开回宿舍拿了个笔记本就来到了会议室,早有几个人坐在那里闲聊,见邹开进来,纪委书记侯德平就问,“邹镇长,今天收获怎么样?” “别提了,今天把整个江岭翻了个底朝天,也只搞到万来斤粮。” “还不错。你们江岭村小,任务数小。我们巴坪村还差七万多斤呢。” “村小更难办。像我们高溪,村民也富裕,但人家不在家,关门吊锁,你找谁收粮去?” “哪倒是。” 正说话间,陈逢义、肖旁华一前一后进了会议室,其他班子成员也陆陆续续到齐。陈逢义环视了一下众人,说道,“我知道,今天大家都很疲劳,本来应该让大家休息一下。但是没办法,有几个问题急着要解决,所以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会研究一下。我刚才跟肖镇长商量了一下,晚上的会议主要有以下几个内容,首先,请各个班子成员汇报一下今天工作的进展情况,存在什么问题,下一步打算怎么办。第二是研究确定一下城镇建设领导小组人员的调整问题。第三是村干部的调整配备问题。第四是樟溪村小学征地问题。第五是冬季计划生育集中清理问题。各个分管领导如果有什么问题也可一并提出来研究。下面请各位说说今天的情况。” 邹开听完陈逢义的开场白,知道第二项议程与自已有关,涉及到自己的分管范围。各人汇报完毕后。肖旁华发言了,“今天大家都很辛苦,收获也不小。会后再加把劲,完成今年的收粮任务应说是没问题的。下面我说一下城镇拆迁的事。因为这件事县里抓得很紧,也是个很难办的事,又刚刚起步,加上人事又有变动,因此很有必要充实我们镇城镇建没领导小组。本来这个事是邹开副镇长分管的事,但考虑到邹副镇长刚接触农村工作,经验方面有所欠缺,同时考虑到我们巴坪已列入省级贫困乡镇,今后的项目比较多,项目管理这一块的任务比较重要。所以我跟陈书记商量了一下,小城镇建设的实施方案由邹副镇长来搞,但不参加领导小组的工作,主要协调负责其他项目的申报和组织实施。侯德平、范汉平两位同志兼任领导小组副组长。当然这只是初步意见,提出来请大家参考,最后还是集体研究决定。请大家谈谈自己的看法。”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会场顿时凝固,只听见窗外晚风吹动树叶的声音。长久的沉默。见大家都不发言,肖旁华不得不点名,“王副书记,你先说说。” 王振明略微皱了一下眉,说“同意领导意见。” “同意。” “同意。” 大家纷纷表态赞成。不同意又能怎么样,邹开心想。 “那好,既然大家都同意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下面研究……”陈逢义说道。 陈逢义肖旁华交替发言。要求大家表态时,都是一片同意声。虽然大家高度节约语言,但两个领导似乎怕大家不能理解,不懂常识,详详细细反反复复的论证,教导。中途不断有人起身上厕所。好不容易捱到散会,一看表,已是深夜两点。 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邹开带着包村工作组,天天到江家村报到。邹开每天都要有计划地分配了一天的工作。 “今天大家都去收粮,修路和计生工作暂停。”依旧是分成两个小组。老任、江大奎、刘兴仁三人一组负责江家村,小尹、江青仔、江发高为一组,负责上、下岭村。邹开两组都跑,自由安排。由于江家村难度大,邹开首先和老任等人下村。开头几家比较顺利,一上门说明情况,村民就把包扎好的粮食扛出来,一袋一袋地过称,然后用手推车推到江发高的新房子里暂时存放。有些村民还把自家的桔子拿出来招待他们。 “吃桔子吧,我们家年年都交清,不会拖欠政府的。” “要是人人都像你们就好啦!”邹开笑道。 顺利过后自然是难点。久拖不交或长年不交的农户,干部戏称之为皮条户或钉子户,也就是需要重点攻坚的对象。 “老憨仔,在家啦。”江大奎带着大家走进一座新的两层砖房,屋内铺了水泥地面,从屋内摆设来看,日子过得不错。 “在。什么事?”老憨仔的口气冰冷。 “你们家今年的粮还没交呢,怎么还不交?”江大奎问道。 “收粮就这么积极,路都没修。你们只会收粮,帮老百姓办了什么事?” “你这个水打的,路不正在准备修吗?那天开会你不是在场吗?” “开会有什么用?那只不过是哄哄人罢。” “乱说!这是邹镇长,他是管交通的,包我们村。阎县长又挂点我们村。这哪是哄人的?别说那么多,快把粮交了吧。” 老憨仔疑疑惑惑地看了一眼邹开,迟疑了一下终于拿起一把凳子,放到邹开前面。 “邹镇长,你坐。” “粮——我是会交的。只是路也要修。” 第四章 乡镇7 “修路的事,村里已做了规划,我们正在想办法。等收完了粮我们就会组织开工,好吧。你带个头,先把粮交了。”邹开说道。 “那好吧。” 刘兴仁把台帐拿出来,江大奎放下肩上的称,大家七手八脚帮着老憨仔扛粮袋。邹开坐在一边看着他们。这时老任轻轻地拉了一下邹开的衣袖,示意他到屋外。两人来到屋外墙角边的僻静处。老任这才放低声音对邹开说:“邹镇长,在江家村,大奎这一房人最多,皮条户也最多。只要发挥他的作用,工作就好做些。老憨仔这一片就是大奎房的。” “哦——” “还有一个情况,我要向你反映一下。” “什么情况?” “就是修路的事。在开党员会之前,他们几个村干部先开了会,是在晚上。那晚我有事先走了,小尹在。据说大奎和青仔的堂弟差点动手打架,具体情况小尹最清楚。” “为什么要打架?” “听说是因为石壁承包的事。你不是到路上看了吗?因为路要从高溪村出,在快到高溪村的乌江岸边,有一段比较长的石壁要爆破,估计要上万元。大奎的意思是说要在全村公开招标,青仔想把工程交给他的堂弟绿古。两人在会上争论得很激烈。绿古知道后,就冲进会场,扬言要放倒大奎。大概情况就是这样。当然我不是说青仔这个人不行。他这个人工作能力很强,有魄力,但年轻气盛,当干部的时间不长,去年才当选村主任的,有些头绪还搞不清楚。据村民反映,自他当了村主任后,他爹以前欠村里的三提五统款都不用交了,数字存根也没有了。” “是这样啊……。” “嗯,这个你要注意。” “我知道了。我们先进去吧,这个事以后我会慢慢查清楚。” 从老憨仔家出来,小尹说:“现在村民对修路的反映很强烈。” “是啊。只要修好了路,大家都会交。”江大奎接口道。 “看来,不修路是不行啦?”邹开长吁一口气。 “可不可以分两个人去组织修路,邹镇长?”老任趁势提议道。 “这事明天再说吧。从目前的情况看,确实是有必要边修路边收粮。这样吧,我到下岭村看看,老任大奎你们就在这里接着收,好吗?” “好,好。” “好。” 邹开离开江岭村,边走边思考下一步工作,一路欣赏山村风景,呼吸着清新的乡土气息,刚才还压抑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精神为之一振。到了下岭村,邹开正看见江发高正和一个村民在屋外说着什么。邹开走上前去。江发高马上介绍道: “陋仔,这是包我们村的邹镇长。” 陋仔笑着向邹开点头,涩涩地叫声:“邹镇长……” “嗯,你家的粮交了没有?”邹开笑着问。 “正在交呢”。 “那好,青仔他们呢?”邹开转向发高。 “在里边。” 邹开进屋,两人仍在外面嘀咕。邹开隐隐觉得有点问题。约摸过了十来分钟,两人才进屋。发高拿过台帐,提笔。邹开起身走到江发高身边,江发高一见邹开过来,就停笔不写。 “称456。5斤。”江发高对江青仔说,声音有些发颤,脸微红。江青仔听到后拿起称就称。 “他不是572。8斤的任务吗?”邹开指着台帐问江发高。江青仔、小尹一听停了下来,看着两人。 “陋仔说他去年多交了,今年要扣下。”江发高低着头轻轻说。 “去年归去年,今年的要按任务数交,减免不能随意放开的。”邹开口气生硬。 气氛立即凝固,沉默几分钟后,江发高说“称572。8斤。” 为了缓和气氛,小尹笑道,“陋仔,你看你面子多大,人家邹镇长亲自来你家收粮。” 陋仔苦苦地笑了一下。 从陋仔家出来,大家都不说话。邹开心知,江发高要给人家的人情,被自己掐断了。 “青仔,又就来收粮了”还没进门,屋内的人就大声问。 “你易佬就是声音大,国家公粮你还想不交吗?” “交当然要交,不过你们政府也要帮我们老百姓找事做。” “养蚕养不养?” “那东西我怕,一条一条吓死人。” “呵,养蚕你不养,那种烟你种不?” “你别说,那烟也是人种的。死了爹娘也不过是守三天三夜。种烟呢,一年十二月有十一个月吊死在烟上。” “那你去抢银行多好。” “放屁!” 大伙一齐哄笑。 “别开玩笑了,快交粮。”发高生硬地说。 “拿什么交?我自己吃的口粮都不够。” “除了今年的外,你还欠还有一百多块钱呢。”发高指着台帐对易佬说。 “那也没办法。” “易佬,像你这样年年拖着不交是不行的。要是人家都像你这样,那还得了。”小尹厉声说道。 “不得了也没办法。青仔他知道,我家的田都是高脚田,天一干就放不到水。像今年干得这么厉害,双季稻都没栽,到现在我还是在吃去年的余粮。你叫我怎么办?” “易佬,这样就别说了,困难谁家没有?人家细脚身上长了两个瘤子,又结了扎,没有劳动力,还有两个小孩上学,家庭负担比你重多了。他家的田紧挨着你的,人家细脚都交清了,你还有什么话呢?”江青仔反驳道。 “你们政府给他补助,他吃政府救济,我哪有?” “什么救济,一年到头最多也就是五十块钱,一袋米。” “有总比没有好。” “那五贵他娘,走路不方便,柱拐棍五贵他爹得了一场大病,花了一大笔钱。现在也还是半死不活的。五贵自己的生活也困难。就是这样,人家五贵他娘也把自己的口粮拿出来交了公粮。这都是我和邹镇长一起收的。” “是啊。易佬,你想办法交点,好吗?”邹开说。 “反正我没有,”易佬吐出这句话后,就再也不吭声,坐在椅子上发呆。 见这种情况,江青仔轻拉邹开衣袖,示意邹开到外面说话。小尹也出跟了出来。 “邹镇长,易佬家确是困难,但公粮还是交得出来。只是他不想交,每年都是这样。上、下岭村数他最难办。去年我们给他下一份行政处理决定书,是镇里统一安排的。本来镇里打算组织力量强制执行,后来怕出事,加上班子换届就没搞。”江青仔低声说。 “是。既然他不打算交,我们逼他也没用。扒又不好扒,是不是再下一份行政处理决定书,万一镇里真的要制执行,我们就不会被动。”小尹接口道。 “那就这么办吧。”邹开点头同意。 三人进屋,邹开要江发高开具行政处理书。江发高写好后给易佬,“易佬,你拿着。既然你不交,就拿着这张纸。” “什么?”易佬起初一愣,看完后说,“哦,是这个,我去年也拿了一张。” “签个名吧。” “签就签。”易佬想都没想就在送达具名处签了名。 从易佬家出来,邹开颇为不悦,以致午饭时一点味口也没有。他知道,或许还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易佬在等着他呢。饭后邹开三人就从下岭村直接走另一条路回镇里。跨过上岭村的小木桥,在乌江的另一边徇江而下,看夕辉在江面撒满的点点金光。在两岸的古樟林中,乌江是一条金带,静溢而充满诱惑,高雅而充满灵动,古典而充满壮美。 多美的林,多美的水,多美的山河!身融在其中,心驰于九宵,疲劳和不快忽而消逝无踪。时间一天天过去,江边村收上来的粮食在江发高新房里越堆越高,上下岭村收上来的粮也不少。邹开跟村干部合计了一下,两边加起来总共有三万多斤,于是请了两辆货车把江边村的粮食拉到镇粮站上交。上、下岭村由于不能通车,于是请了十个当地村民用手推独轮车一车一车推到镇粮站去交。每人每天的工钱30元,花了三天时间才运完。按惯例,主要包村干部应到镇粮站那边把关和协调。但邹开经验不足,自己和小任、大奎、青仔分两组在装袋上车这个源头把守,粮站那边派出老任和江发高负责,开出的收据全部在会计江发高手中攒着。以致肖旁华打电话来向邹开江岭村总共交了多少粮时,邹开答不上来。 “交粮时,你要在粮站那边守。你是主要包村干部,这个最关键的一点你都不把住,做其它的事有什么用?” “我已经叫老任和发高在那边。” “这两个人你也放心?都精明得像神仙一样。他们俩个闻到钱的味道就像饿狗嗅到屎,到时看你怎么收场?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啊?连钱都管不住,你做什么鬼事啊?”肖旁华在电话中气得不行,快吐血。 “那我马上去粮站。” “现在去,晚了,收据早开出来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肖旁华说完就挂了电话。 肖旁华的批评让邹开很不好受。自己在村里辛辛苦苦地干事,并没有做错什么,难不成有谁敢私吞粮款不成?小尹见邹开满脸的不悦,就把邹开拉到离众人较远的一个小房间,关上房门,问,“邹镇长,是不是领导打电话来问收粮的事啊?” “对。肖镇长说我不应该在村里,应该在粮站守,粮站的收据不能让老任和发高他们拿。狠狠地批了我一顿。” “肖镇长说得对。你是应该在粮站拿收据。” “但是我觉得这里更重要,好不容易收上来的粮,要是少了怎么办?” “粮少了还可以再收,钱少了可就难办了。” “粮不就是钱吗?” “当然,只有你拿到了粮站的收据,才能保证收了卖粮的钱一分不少地上交给镇里。” “你的意思是说,卖粮款不一定会全部上交镇里,难道他们俩敢私吞粮款?” “那倒不敢私吞。你是刚来,对乡镇的情况不太熟悉。这样跟你说吧。不管是镇干部,还是村干部,镇里都拖欠了工资没发,多的达一两万。我也有几千块工资没有拿到。” “你是说,老任他们可能拿粮款抵工资?” “别人我不敢说,但是他们俩,我很了解。老任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发高以前就做过这样的事。” “镇里没有处分吗?” “怎么处分?干部拿工资天经地义。你说这几年在乡镇工作过的干部谁没这样干过?还有更过份的呢。有两个班子成员,换届之前知道自己要离开巴坪,就单独找到计划外生育对象,本来要征收六千元的对象,只拿了人家一千块钱,也没开收据,总共每人拿七八千走了,到别的乡镇去了,算是抵工资。后来人家找到镇里要上户口,镇里才知道这回事,于是就对人家说处罚没到位,不能上。老百姓就闹,没办法只得办了。” “这样的事就没人管?” “谁管?谁没这样干过?包括他肖旁华镇长。以后你见多了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按你的说法,如果老任和发高两人要私吞粮款,我们就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真的。你明天问他们把收据拿过来,拿到多少算多少。他们也不敢拿太多,到时候也会对你说,你象征性地警告几句就算了。” 邹开沉思了一下,点点头,看来只有这么办了。第二天早上,邹开刚刚吃完早饭,老任就找到邹开,把几张收据交给邹开,说,“邹镇长,这是粮站开的收据,总共一万二千元,到时候凭这些收据到镇财政所结账。” “发高那里还有吗?”邹开问。 “那我不清楚。反正我接到的包括发高给我的全在这。” “那好,今天我们就不去江岭了。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休息一下。” “好的。不过我们还差八九千元的缺口,估计年前很难收到。是不是你带大奎、青仔他们去县里跑一趟。看看能不能跑到一点项目款来抵任务?” “县里肯定要去,但现在事情还比较多,过几天再说。” “那我先走了。” “嗯。” 老任刚走不久,江青仔带着刘兴仁来到邹开的宿舍。邹开招呼两人进屋,笑着问,“你们俩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有几件事想向领导汇报一下?前几天忙着收粮,不好说。”江青仔一脸严肃。 “好啊,你们说。” “粮是基本上收完了,最多还收得到两千块钱左右,缺口还是比较大,可能到时我们几天人每个人要贴一千多块钱,才能完成任务。但是如果我们能到县里跑到一些钱,那就好办了。再说,过年的时候,你领导也该帮我们几个村干部想办法,弄点钱过日子。”刘兴仁说道。 第四章 乡镇8 “这是很现实的问题。我也正在想过几天到县里跑一趟,看有没有收获?”邹开笑道,“你们放心,到时候总会有办法。” “还有修路的事,群众意见很大,说收了粮不修路,干部骗人,现在看来是不能再拖了。”江青仔急急地说。 “明天我们再下去,大家商量一下,稳妥一点好,尽量减少一点阻力。” “还有一个是……”江青仔欲言又止。 “是什么?” 江青仔和刘兴仁对望一眼,“这个还是由兴仁说吧,他是个老党员。” 刘兴仁稍微沉吟了一下,说:“这个事我们想了好久,有几次还想找肖镇长反映。但以前村里也没有什么状况,也就一直忍着没说。现在不同了,村里好多事要做,这些事不说出来怕影响工作,所以我们决定还是向组织汇报一下。” “听起来很严重,说说。” “是这样的。邹镇长,你刚来我们巴坪,很多情况你还不大熟悉。比如发高和大奎,其实他们两个人,怎么说呢,做起事来有点离谱,在村里的形象又不太好。” “哦,是吗?” “是的。比如发高,他是会计,现金都在他手里转,有时候他拿了钱就不交出来。这个情况小尹最清楚,他包江岭两年了。现在修路,要拆几间猪圈,包括发高的。人家别的群众都说了,只要发高拆,他们马上拆。可发高就是不拆,我们劝他,他就跟我们吵,实在没办法。” “说到这个发高,我这里也有一个事呢。”邹开插口道。 “什么事?”青仔问。 “就是这次收粮的收据,他还没交给我呢。” “他说交给老任了。”青仔有些惊讶。 “可老任说他不清楚。” “邹镇长,这个事你交给我。我回去找发高弄清楚,再向你汇报。” “好。这个事就这么定。兴仁,你接着说。” “大奎人倒是很直爽,特别是在经济方面,从不私自挪用村里的钱,也不会拿村里的钱到处乱花。这个我们都认为他很过硬。但在村里形象非常不好。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他这个人好酒,经常误事,镇里安排工作下达任务时,从来不花心思去想怎么做好工作,怎么完成任务,都是我们主动地去做,要不就是听他老婆的主意,经常坏事,所以他当书记能力方面不行。还有一个方面就是他的生活作风不检点。他老婆长年有病,身体不太好,三个子女都结了婚,都在外面打工。三个孙子孙女都在读小学,大奎基本上不要操什么心,干完农活,就整天在村里闲逛,跟一个寡妇搞在一起。这个寡妇以前也是村干部,计生专干,大奎就经常以谈工作为由找到她家。去年年底被寡妇的儿子发现了,大闹了一场。虽然现在所收敛,但两人的关系还没断,村里还有些风言风语,大奎老婆也没有办法。你说,他作为一个老党委,一个村支书,搞出这样的事是不是严重违反了党纪?” “还有这样的事?” “是啊。这些事小尹都知道。我多次要他不要对镇领导说,免得领导对我们村有看法。今天是第一次向组织上汇报。”兴仁答道。 “那为什么以前不说,现在才说呢?” “以前村里不用办什么事,只是收收粮,搞搞计划生育,大奎、发高也很积极,所以也没有什么大碍。现在不同了,又要到县里跑项目,又要组织群众修路。现在县长挂点我们村,以后肯定还有很多事要做,现在不提出来,到出了事可就晚了。”江青仔说道。 “你们说的事我心中已经有了数了。这样吧,在适当时候我会向镇里主要领导汇报一下村里的情况,争取主要领导的支持,把路修好,把班子调整好。好吗?” “好,好。我们先谢谢你啦。”两人齐声道。 江青仔像是想起什么,又说道,“邹镇长,小尹可能知道得更多些,你汇报之前可以找小尹谈一下。” “这个我会。” 三人说着说着,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晌午。邹开说,“你们就在镇里吃饭吧。” “不了,我们想请你和小尹到镇上的小餐馆吃个便饭。”江青仔说。 “到镇里不就是食堂吃,炒两个菜,我请客。” “不好,邹镇长,等下那么多人,怎么吃呢。再说,我们也不习惯,还是到外面吃吧,自由又自在,还可以聊聊天。走吧,邹镇长。” 邹开想了想,江青仔说得有道理,就答应了,便打电话叫小尹一起过来。四人来到农贸市场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叫了一盒热腾腾的狗肉火锅,一大壶水酒。 小餐馆名叫乌江酒家,是巴坪村民兵营长刘才和开的。刘才和的厨艺在全镇算是首屈一指。刘才和家原先很穷,逼不得已开了这家乌江酒家,生意虽然清淡,但也足以维持生计。樟溪旅游业发展起来以后,刘才和的生意也随之火爆。几年下来,攒了一笔不小的钱,在村里的地位也迅速提升,说话也有份量了,当上村干部。人有了钱,腰就硬了,杆也粗了。小尹悄悄告诉邹开,仅镇政府这一块,一年就有二十几万消费在乌江酒家,还不包括各个村委会及来来往往的游客。 “邹镇长,我敬你一杯,以后多多关照。”刘才和炒完了菜,走进包厢敬酒。 邹开一饮而尽,说,“才和,你这就说错了。我哪能关照你呢,只有陈书记、肖镇长才能关照到你。” “领导说哪的话?不瞒你说,如果没有镇里和村里这些领导和兄弟们的关照,我哪有今天呢。” 邹开笑笑不语。江青仔便叫刘才和坐下一起吃,说,“现在没事了,一起吃。”刘才和也不客气,添了一幅碗筷,边吃边聊起来,“邹镇长你可能不知道,我跟肖旁华镇长是小学和初中同学,那时他成绩还没有我好。我家算是穷的啦,他家比我更穷。这个青仔、兴仁他们最清楚。谁会想到人家会当上镇长呢,那时真想不到。” “你现在不也挺好的嘛,也是我们巴坪的名人了。”邹开笑道。 “是啊,巴坪首富。”江青仔打趣道。 “乱说,青仔你开什么玩笑。你真不知道,在樟溪村,现在有钱的人多的是。” “哪里,也就是那几个开饭店的老板,说起来也是你的同行。”刘兴仁说道。 “兴仁这话就对了。说实在的,在巴坪这个鬼地方,做什么都赚不了钱,开饭店反而有赚。以前是逼得没办法的人才开饭店,在村里是低人一等,抬不起头。这个社会的变化真是让人想不通。”说完,刘才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巴坪穷啊,穷就首先要考虑吃饭问题。我发现巴坪的农民什么方面都很节省,就是在吃的方面很大方,也比较讲究。”小尹插话道。 “有道理。我发现我们巴坪人真没有市场头脑,根本不会做生意。我记得有一次我到农贸市场买菜,看到一家人放了四五担的萝卜青菜在那卖。那萝卜青菜,真是好,又嫩又新鲜又洗得干净。我就问了价钱,他说青菜五角一把,萝卜五角一斤。我就买了一些,上午就用完了,下午快散市时,我又到市场去买。那家人还在那,还有五六十斤没卖掉。我就跟他说,四角一斤我全部买下来。那人不答应,说少一分钱都不卖。我说现在都散市了,今天肯定没有人来买菜了,你们又没冰箱,到了明天,你们的菜就黄了,只能给猪吃了。那人说给猪吃就给猪吃,少一分都不卖。”刘才和笑看说,“你们说,傻不傻,如果换了别的地方,人家巴不得赶快卖出去。” “不光是那家人,全镇基本上是这样。只要是思想开了窍的人,这几年的生活都变好了。”刘兴仁说道。 “像我们才和老板,醒得早,赶得早,也发得早。”江青仔笑道。 “哪里,哪里。” “观念一新,万两黄金。是吧,长和?”小尹也插口道。 刘才和刚要说话,他老婆推开包厢的门,把头探了进来,说,“才和,外面来了客人,别喝了。”刘才和急忙起身,说,“邹镇长、小尹、青仔,兴仁,不好意思,我要出去做事了。”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吧。”邹开说道。 “下次我请各位,再来过,啊?”刘才和说完走了出去。 从乌江酒家出来,邹开重新梳理了一下思路。午休过后,邹开打电话给老任,说有些事要商量一下。老任放下电话马上就过来了,一进门就问,“邹镇长,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事。我记得上次你跟我说过,江岭村的班子不太团结,你能不能说详细些?如何真有问题,我再向主要领导汇报。” “是这样啊。他们四个人总的来说还可以,每个人身上都有点毛病。比如说大奎,喜欢喝点酒,办事拖拖拉拉,做工作没什么思路和规划,做到哪算哪,但对我们包村干部很尊重,我们说什么他就会去干什么。青仔,年轻,有能力,但没经验,又不是党员。有时候不太听话,喜欢自已搞一套。但他也没什么头脑,都是听兴仁的。兴仁是鬼点子最多的人,文化水平也最高,城府也是最深。这个人很难对付,反正我是摸不透他。发高这个人比较直爽,话不多,不会出歪点子害人,但有时做事有点出格,个性较强,脾气上来,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发高是站在中立的立场,主要是大奎与青仔、兴仁两边相斗,而其中又是兴仁在作怪。” 邹开听完老任的话,心里就很明朗了。虽然,老任是支持江大奎的,而小尹是支持江青仔、刘兴仁的。而且两方面都或明或暗地向自己提出了要调整村干部的想法。 “那小尹怎么样?”邹开顺口问了一句。 “小尹这个人,鬼点子特别多,跟兴仁是死党。我带他包江岭村时,他就跟刘兴仁粘粘乎乎,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知道,他肯定说青仔和兴仁好。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青仔和兴仁,好多事都做不成。大奎这个人太不争气,本来他这一房人数最多,自己也是个老党员,有些工作就是拿不下来。我有几次都发了火,批评他好几次,但他还是那样。他这个书记当得也够窝囊。” “上次开班子会,陈书记在会上说了,要各个班子成员下去了解情况以后,如果发现有村干部不称职,需要调整班子的,自己先物色好人才,再向他汇报,然后再提交班子会研究。”邹开说道,接着问,“老任,你看江岭的班子要不要调整?” “如果能调整当然是最好了。”“调谁呢?村主任、民兵营长、计生专干、会计我们又没权调整。能调的只能是村支部书记、副书记,还有支郭委员。” “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把大奎调下来也行。至于村委会这一块,如果确实不行,镇里主要领导确实不满意,一定要换,可以做做工作,叫他们自己主动提出辞职。” “可我们也没发现有合适的人选呀。” “难就难在这里。” “这个事我看还是先放一放。明天我想这样安排,青仔已经和阎县长的秘书约好了,明天要派人去县里协调申报修路项目的事,今天他们会跟高溪村协商路线的事,估计明天高溪这一段可以开工。所以我想这样,我和青仔去一下县里,你和小尹、大奎他们在路上负责协调一下,行吗?” “行,没问题。” “那就么定了,到时有什么问题我们随时联系。” “好。” 第二天,邹开带着江青仔赶到县政府办公室,阎县长秘书王海华接待了他们,一见面王海华就问,“江主任,你那条路修得怎么样?” “前段时间开了工,因为没钱又停下来了。”江青仔如实汇报。 “请领导多多关照,现在群众的情绪很高,要求也很强烈。”邹开补充道。 “阎县长也很关心这件事,上次从你们村回来后,就马上给计划委员会和交通局打了电话,要求他们考虑一下。前几天我分别问了计委和交通局,了解了一下有关情况。他们说你那个乡村公路项目没有列入县里的规划,所以立不了项。现在我们县已经被定为国家扶贫工作重点县,明年还要选出20个左右的省级贫困村。如果江岭村被列为省级贫困村,那到时候就有大量的资金扶持,修路肯定不成问题。” “现在我们已经开了工,而且收粮的时候我们也承诺了老百姓,今年至少要把路基打好,把路线修通。如果拖到明年,恐怕群众又会说我们骗他们,失信于民,我们就很难再做工作了。”邹开急道。 “是啊,我也知道。再说,年底时阎县长可能还会到江岭去,到时候路还不通,我们都不好交待。所以我就跟计委和交通局协调了一下,他们答应各拿出一万元经费先拨给你们,先把路基打好,路面工程等明年再说。” “那太好了,太感谢你了,王秘书。” “没什么大家都是为了工作。”王海华笑笑。 邹开和江青仔两人悬着的心终于安稳下来,落实了经费,其他的都好办了。那天中午,王海华留两人吃饭,两人频频敬酒,喝得踉踉跄跄。回到巴坪,邹开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刚起床,通信员小张就来喊他,“邹镇长,肖镇长要你到他办公室。” 邹开匆匆忙忙地洗了一把脸,来到肖旁华办公室。一进门,见肖旁华一脸的黑气坐在那,邹开刚一坐下,肖旁华就问道,“邹镇长,听说你和江青仔今天到县政府找阎县长?” 邹开一听,心想他的消息挺快,稍微沉思了一下,答道,“是的,回来的路上我跟青仔说,明天一起向镇长汇报一下。” “去干什么呢?” “上次阎县长到江岭村说过,年底要把路修好。现在快到年底了,我们去向他秘书汇报一下,想请他帮忙解决一下经费的问题。” “修路?你们的粮都收齐了?” “没有,还差一点。我们正在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你不呆在村里收粮,还有什么办法?现在所有干部都在收粮,你还修路?真是乱搞。不要再修什么路了,安下心来帮我把粮收好。” 第四章 乡镇9 “可是—” “没什么可是。邹开,我提醒你,要向县里汇报工作是陈书记和我的事,你一个副镇长去汇报是越级,懂吗?而且,你作为班子成员,出镇办事,要事先跟我打个招呼。你不打招呼,擅自行动,是违纪行为,你懂吗?” “我是代表村里去办事,不是代表镇里呀。” “你不要再狡辩了。你不懂农村工作,就要多学。以后不要再犯了,出去吧。” 邹开压着火气,一听这话,立马起身走人。村里已无粮可收,邹开也问了一下其他村的情况,大抵都是如此,有的情况更糟。虽然镇里的干部每天都下乡,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打牌消磨时光。邹开把肖旁华的警告丢在一旁,仍就坚持组织村民修路。然而,有关肖旁华对邹开不满的消息也慢慢散布开来。肖旁华自己也频频下乡,偶而不指名地批评邹开。 陈逢义大部分时间呆在镇里,坐久了便想到各村走走,就来到了江岭村。正好,邹开正在村委会办公楼商议修路的事。陈逢义一进门就说,“我一路上来,见群众都在修路,是花钱请的人,还是本村的人?” 邹开连忙答道,“都是本村的人,每个人都分了任务。凡是年满16周岁,每人都要修6米,碰到难修的路段就适当减少一些。” “听说你们还到县里跑项目?” “也不是跑项目,就是上次阎县长到我们村,要我们年底之前把路修通。我们这次到县里,王秘书说,阎县长可能年底还要来我们村。”江青仔接口道。 “是吗?那你们可得抓紧时间,争取在阎县长来之前把路修好。” 大家连连点头。陈逢义突然拉了一下邹开,说,“邹镇长,你出来一下,我有点事跟你说。”两人走到没人的地方,陈逢义才说,“小邹,你是年轻干部,但不要太露锋芒。听说上次你跟肖旁华镇长吵架了?” “没有的事。就是因为到县里的事,他狠狠地批了我一顿,我又没吭声,让他批,哪里吵了?”邹开满脸无辜。 “但是现在肖镇长到处说你跟他吵。” “真是冤枉。” “小邹,你可能还不清楚,当乡镇干部就要经常受气。肖旁华可不是简单的人物,我有时都要让他三分,何况你?再说马上要开镇人代会了,你还要镇人大代表选举才算真正当选。现在你惹得他不高兴,到时候,很有可能会影响你的选票。你明白吗?” 经陈逢义一点拨,邹开马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急地问,“陈书记,你说我该怎么办?” “也不用太担心。你毕竟是组织上选派下来的,目前他还不敢拿你怎么样。不过以后你说话做事要小心点,凡事多长个心眼。” “好的,谢谢陈书记的提醒。” “哦,对啦。镇里的征兵工作已经到了政审阶段,派出所、武装部人手不够,过两天你去协助一下他们,好吗?” “好的。” “修路的事就叫老任他们去组织,等一下你跟他们交待一下。” “好。” 巴坪镇征兵工作领导小组决定成立三个政审工作组,分别由武装部长派出所长和邹开带队。全镇共有15个对象体检合格,选11个兵,要筛掉4个。邹开带着武装干事小游负责高溪村和江岭村共3人的政审。坐在镇吉普车上,邹开对小游说,“小游,征兵我没搞过。等下以你为主,我协助你。你要怎么做要怎么配合就直接对我讲,我再跟村干部说,叫他们准备好给你,好么?” “邹镇长,其实很简单。每个对象的政审要四份问话材料,一份是他本人的,两份左邻左舍的,一份村干部的,问完后叫他们签字按手印就可以了。征兵对象的文化水平和是否有违法犯罪情况分别由学校和派出所出具证明材料,当然我们现场也要查问一下。很快,一个小时就可搞定一个。” “主要问些什么内容?” “就是三代以内有没有遗传病史,有没有参加过法轮动,平时有没有反党反政府的言论,有没有不良行为记录;平时在村里的表现,愿不愿去当兵,文化程度等,就是这些。” “就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政审打下来的对象都是文化程度不符合要求。像今年这次,据我们了解,这15个体检对象里面只有9个有初中文化,也就是说,我们今年最多只能完成9个征兵指标。” “那岂不是完不成任务?” “肯定了。而且这9个还不一定都愿去当兵。” “怎么不愿去当兵?我记得以前大家争着去当兵,有的人还要走后门,拉关系。” “现在时代不同拉。他们不去当兵的原因可多啦。主要是现在在部队立功的机会少了,而且这些年轻人个个都是打工的黄金年龄,在外面既有钱赚,又自由自在,多潇洒。而在部队耽误两年,要是学到一门技术还好一点,要是学不到,退役以后还不是照样要去打工。” “那当初为什么不多搞一些人去体检?” “全镇每个对象都发出了征兵通知,到场的也有两百多号人。可都三四十岁的人冒名顶替,目的就是为了弄个体检不合格证明。还有就是一伙头发染得花花绿绿,身上有纹身的,肯定通不过。” “如果体检合格,政审又过了关,不去当兵,那岂不是也没办法?” “是啊。按兵役法规定,可以处理,最多可罚4000元。可每年都有逃兵现象,从来也没有罚过。全县只有一个乡镇罚过,还是按最低标准罚。” 两人正说话间,车子驶进高溪村。村民兵营长站在村口,见邹开两人来,一脸无奈地说,“领导,真对不住了。今年我们村这两个都去不了。一个初中没有毕业,前几天就出去打工了。只一个对象各方面都合格,可死活也不愿去。” “那你带我们去看看。” 小伙子长得很有灵气,在外地搞电脑维修,月薪4000千元,人也很本份老实。见民兵营长等人进来,很有礼貌地把众人迎进屋,端水倒茶,彬彬有礼,实在难得。 “小伙子,我看你确实是块当兵的好料子。保家卫国是很光荣的事情,跟我们说说,愿不愿去当兵?” 小伙子吱吱唔唔地低着头。 “当兵对你本人是一次很好的煅炼机会,千万不要放弃。”小游在旁边鼓励道。 还是不吱声。 “小游,那我们按程序进行吧。” 然后两人开始问话。小游记录,邹开问,“小伙子,今年多大了?” “二十。” “读了初中吗?” “读了,但是没毕业。” “我看过你的初中毕业证,怎么说没毕业呢?”小游马上反问道。 “那是假的。” “你们家从你爷爷开始,有什么遗传病,得过什么传染病吗?” “有。去年我被狗咬了,当时家里没钱,没打预苗。” “家里有没有人参加过法轮功?” “有。我爷爷经常练气功,村里的人都知道。” 邹开听到这,知道是小伙子成心捣乱。然后两人又分别找了两个邻居问话,结果都差不多,还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任务。 “这个小伙子是铁了心不去当兵,串通好了口供。”小游说道。 “那我们也没办法呀。” 来到江岭村,发高说,“邹镇长,你们来了也没用。” “怎么啦?” “前几天,那个小伙子跑到县里,在胳膊上刻了一个大大的纹身,还搞了一张乙肝证明。” “真的吗?” “真的,我也是刚知道的。” “真是气死人了。”小游十分沮丧。 江发高悄悄地告诉邹开,那个小伙子在外面搞推销,一年的收入多的时候有十几万,哪会想去当兵。邹开两人到那个小伙子家中一查问,事实正如江发高所说。看完了以后,邹开就留在江岭村,于是对小游说,“没办法,情况就这样,全军覆没。你如实向陈书记汇报一下。我留在江岭村还有些事要处理,好吗?” “那好。” 送走了小游,邹开便和江发高赶到修路现场。一路上都是扛石运土的群众,迎面见到江大奎和小尹,便说道,“看情况大家热情很高啊。” “是啊。” “都分配好了任务吗?” “江边村到上下岭村的都分好了。” “有多长?” “大概两公里吧。江边到高溪村的那一段还没分。” “那个不用急,先把这段修好再说。” “这段好修,都是耕地和矮土坡,又有老路基。我估计不要三天就修得好。” “这么快呀。” “人多呀。” “那赶快要把江边到高溪的路段分好。” “上午我们都商量好了,明天就分。” “我们现在是修一条简易公路,一定要保证年底阎县长来时能通车。” “这个估计没问题,现在打工的人陆陆续续地回家人,人多就快。” 工程进展正如江大奎所预测的那样。没过三天,江边村至下岭村两公里的简易公路就全线完工。虽然路线弯弯曲曲,但放眼望去,仍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在上面行走,一路上新翻动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邹开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江边村至高溪村这一段,只有半公里左右,路线选址、青苗补偿费与占用菜地的三提五统款这最关键的三个核心问题都已协商妥当。惟一的障碍就是出村口的那块大石壁,需要爆破,初步估算有1千多方石料。这些石料如果炸下来,一来疏通了路线,二来石料可用来砌挡土墙。临近高溪村口的那段是路宽不到一米的老路基,老路基下面就是征用下来修路的菜地,两者之间高程差有三米多,而路面需要加宽四米,所以就征用了宽4。5米,长120米的菜地作为新路基。新路基必须加高三米多才能与老路基平齐,在加高的一侧就要砌挡土墙,需要两三百方石料。这些石料正好从江边村口的大石壁下运过来。现在问题的焦点是由谁来爆破。上次就是因为这个爆破工程引起村班子不和。邹开不得不谨慎处理。好在形势发展得很快,大家都把眼睛盯在自己的责任路段上,只求尽快把路修通。这为邹开打开症结创造了一个良好氛围。 邹开抽空找到江大奎,征求他的意见,“大奎,你看现在大家热情很高,进度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快,是吧?” “是啊,这帮水打的,交粮就不积极,修路竟然这么卖力。真是想不到。” “现在我看只有两个难点,一个是我们村口的大石壁要爆破,一个是高溪村口的那段要填土,砌挡土墙。这两点又是互相关联的,石壁不炸下来,那边挡土墙就砌不了。你看由谁来爆破好呢?” “谁爆都好,只要把路尽快修通就行。到时候阎县长来了,让他领导高兴高兴。” “村里谁有爆破证?” “就绿古一个人有。” “那就让绿古来爆,你看怎么样啊?” “行,就让这个水打的发点小财。只要能把路炸开了,谁都可以。我们的目的就是这个,对吧,邹镇长。”江大奎不假思索地答道。 “对。那么明天全线开工,好吧。” “好。我这就去通知各家各户。” 说完,江大奎一阵小跑走了。邹开想不到这个人转性转得挺快,看来这个人真如老任说的那样,直爽,没有城府。邹开把江青仔叫来,要他通知绿古作好准备,明天准备炸石壁。 开工那边,大家挂了一个简单的开工仪式。邹开、老任、小尹、四个村干部和几个村民代表各喝了一大碗酒,然后由点燃一挂10多米长的爆竹,由邹开拖着走到大石壁前,众人在后面跟着。爆竹声一停,绿古站在大石壁上大喊,“大家退后,大家退后,要爆破了,爆破了。”突然“轰——”的一声巨响,石壁塌下了一大块。邹开冒着飞起的硝烟和灰尘,走上大石壁,对村民们大喊一声,“开工啦——。” 大伙轰的一下散开了,挖土的挖土,砍树的砍树。两辆农用车在路上突咕突咕地来回穿梭。江岭村和高溪村的男女老少都拥到了现场,一时人头攒动,煞是热闹。 四个村干部也都到各自分到的责任路段上修路。邹开带着老任、小尹在全线上负责指挥协调。三人一路走着,边走边提一些建议。特别是在比较难修的公路段,帮助村民想办法撬石块,铲树蔸等等。在一段比较平整的路段,见江发高带着自己的老婆正吭哧吭哧地修路。 “发高,你怎么分到这么好修的路段啊?”老任笑着问道。 “没办法,命好,手气好,抽签抽到这。”江发高边平整路面边笑着说。 “他们三个村干部可命苦,不是大石块,就是大树蔸。” 第四章 乡镇10 江发高嘿嘿地笑着,开玩笑地说,“他们抽签之前做了坏事,手气不好,怪他们自己。”大伙一齐笑了起来,老任接着说“我就不信你就没做坏事,问问你老婆,他做了没有?” 江发高老婆一听乐了,说,“你们干部怎么不正经呀?你们就没做吗?” 大伙又一阵大笑,老任还不放过他们,继续打趣道,“你可别乱说,我们邹镇长和小尹还没娶老婆呢。发高,等一下你早点收工,我们去做饭。” “嗯,没问题。” 时近晌午,修路的人们陆陆续续回家吃饭。邹开他们在江发高家吃完饭后,正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突然见绿古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不好了,那……那边打起架来了。” 邹开急忙问,“在哪里?谁打架?” “菜园那里。我们村的人跟高溪村的人。” “快去。”邹开说完,带着大家就往外跑。得到消息的村民纷纷跟在后面跑着。绿古到发高家拿了一把柴刀追了上来。邹开一看,就问,“绿古,你拿刀干什么?” “到时候用得上。” 小尹正在绿古旁边往前边,一听邹开的问话,忙停下夺下绿古手中的柴刀丢在路边,继续往前跑,边跑边说,“我们是去劝架,不是去打架,拿刀去不好。” 赶到菜园时,只见那里围了好多人。围在中间的几个人正在用手指指点点,大声争执着,其中有几个人手里拿着锄头。邹开急忙冲到里面,把争吵的人分开,喘着气说,“有话慢慢说,慢慢说。是怎么回事呢?” “是这样的,邹镇长,原先说好让我们的路从这里过,现在他们又不让。” 江岭村一个年轻小伙子急急地说,手中紧繤着锄头,脸憋得通红。 “是说让你们修,但你怎么说话,口气那么大,想吃人哪。你以为你老子天下第一吗?”高溪村的人针锋相对,旁边的人跟着起哄。 邹开还是没有听明白到底因什么事情起纠纷,见群情涌动,怕场面失控,就大声说,“大家都不要争了,站在这里吵也解决不了问题。要不这样,我们两个村都派几个代表找个地方协商一下,沟通沟通。路先不要修,等我们谈完了再说,怎么样?” 现场马上安静了下来。邹开看到高溪村主任丁山角站在旁边,就对他说,“山角主任,要不我们带大家到村委会去坐坐。” “好吧。” 两人带着双方代表来到高溪村委会办公室。邹开说,“修这条路,高溪村给予了很大的支持,这一点我们都清楚。从江岭村这边来说,盼修路盼了几十年,现在终于开工了,情绪也比较激动,高溪村也应理解。” “是啊,我们是理解。再说修好路对我们高溪也有些好处,以后也要经常走这条路。但是他们没经过我们同意就加宽路面,又多占了我们的菜园。” “绿古,是这么回事吗?”邹开问。 “邹镇长,是这样的。我们上午请泥水匠来砌挡土墙,泥水匠来了以后,牵了一下线,发现路线有点歪,就建议我们再往菜园挪1米左右,这样路线就直了。我们就同意了,就往外面挪了一米。当时我就对旁边的高溪村民说了,等下我们村干部会跟他们协商。他们不同意,就来闹事。” “什么闹事?你们当时是什么态度,说要我们承担什么责任,还拿县长来压我们。” “你们不是说死都不让我们修吗?” 双方又争执起来。丁山解黑着脸马上出言制止,“都别吵了。”大家又静下来。丁山角接着说道,“邹镇长,原来说好了只加4米半,现在又加1米,事前又不通知,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我看这样吧。为了修这条路,高溪村已经作了很大的让步,我看是不是再支持一下,再加1米,路修好了大家都方便,怎么样?” 没人作声。沉默了几分钟,有一个妇妇女开口说道,要加可以,毁了我们的菜要补偿。” “那自然,按原先的标准办。”邹开答道,“毁了多少赔多少。” “那可以。” “邹镇长,还有一个问题。这增加的菜地负担的三提五统款要江岭村承担。”丁山角说道。 “这个当然。等一下我们去测一下,量到多少江岭村负担多少,行吗?”江青仔接过话头。 “行。” “那就这样啦。”邹开笑着说,“大家都到现场去,核实一下数量,好吧。” 大家又都来到现场,核对加宽的面积,毁掉的青菜。一一登记后,修路又照常进行。回来的路上,绿古满脸的不高兴,气愤愤地说,“想不到他们高溪村的人这么狂,当时要不是他们拦着,我早就用锄头砸死他一两个。” “绿古,你说什么话呢,快做事去。”江大奎喝到。 “实在是气不过。说好的事还刁难我们,哪有这样的事?下次等路修好,我们也不让他们高溪人走,要走就要交钱,看他们怎么办?” 旁边几个年轻小伙子也连声赞同。 “不要说了,越说越离谱。还是修好路要紧,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老任说道。 “快去修路,蛮牛!”江青仔呵斥,“把力气用在修路上,打架能修好路吗?刚才要不是邹镇长他们及时赶到,说不定要出什么事呢?” “那我们修路去了,邹镇长?”绿古情绪终于缓了下来。 “去吧。” 绿古带着众人又到现场去了。 经过菜园事件后,修路工程一直是顺利推进。不出几天,除了大石壁的最后清理及菜园路段砌墙和填土的扫尾工程外,基本上完工。邹开他们逐段进行了验收。江边至高溪的一条开阔大道终于呈现在村民们的眼前。邹开又陆陆续续地收到了一些上交的粮,连同以前的加在一起,离完成任务数仅差一两千元。邹开的心情又踏实了许多。在验收完路基工程后,邹开和几个村干部多喝了几杯,回到镇里时,天色已晚。刚一进门,曾志雄就打电话说晚上开班子会。 “今天晚上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一个短会。由于陈书记上午接到县里的一个通知,阎县长要带各乡镇的主要领导到外面去招商引资,我们镇里是陈书记去,所以他下午就走了。家里的事就暂时由我主持。今天晚上主要有三件事,这些事其实早就部署,因为大家前段时间都忙于收粮,就推迟了。现在能收到的都收上来了,收粮就暂告一段落。一件是樟溪村新小学校舍征地问题,这个问题先请王副书记给大家介绍一下情况。” 王振明清了清嗓子,说,“我简单介绍一下有关情况。去年有个客商个人捐款50万,说是支援樟溪建新小学,今年钱已经到了帐。所以今年以来,村委会一直在准备这件事。但由于事多耽搁了,一直拖到现在。前段时间我们包村干部和村干部一起确定了新校地址,镇里主要领导也同意了。这块地有五亩三分,涉及到五户人家,全部是菜园,全部种了蚕豆、碗豆和青菜中间有一个小池塘。五户人家中,我们已经做通了工作,同意让我们征下来。原先有一户人家开始强烈反对,经过这一段时间做工作,也基本同意。我们包村干部和村干部商量了一下,准备明天开工。大概情况就是这样。” “刚才王副书记说的情况我想大家都听清楚了。这是个好事,是公益事业,也是为了他们樟溪村人好。虽然王副书记说已经做通了工作,但我很清楚,他们樟溪人不是好惹的角色,只要被他们抓到了一点理,就会闹翻天。我以前是在樟溪是吃过亏的。因此,为了稳妥起见,明天全镇的干部,包括派出所所有人员,还有樟溪小学所有老师和学生都要赶到现场,先把那块地围起来,然后再下去拔掉所有的蚕豆、碗豆和青菜。我看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人应声,大家都低着头看自己的笔记本。 “没有意见的话就这么定了。志雄,你负责通知,明天8:00全体干部先集合再分批去樟溪,还有派出所和樟溪小学。” 曾志雄边作记录边点头。 “第二件是冬季计划生育集中清理的事情。明天从樟溪回来就开始,大家按分好的组自行安排,争取用一个礼拜的时间搞完,我就不多说了。第二件是一件大事。就是召开全镇人民代表大会的事。大家在抓计划生育的同时要兼顾一下人代会的前期准备工作。从明天开始,各村要公布完选民名单,搞完计划生育后,也就是7天后,就可以选出参加会议的代表,然后公示半个月就可以开会了。我估计开完这个会也就到了过年了。这项工作如何操作,具体由范主席安排。范主席,你要抓紧一下,一定要在年前把人代会开完。” “好,基础工作我们已经做好了,现在正在准备会议材料。”范汉平答道。 第二天一大早,全镇干部都在镇政府大院集合,镇里两辆吉普车轮流把干部运往樟溪。没有上车的干部留下院子里等,彼此交流前一段时间的工作情况,说的都是一些牢骚话和一些在村里遇到的可气又可笑的事。 “他妈的,现在的乡干部真不是人干的。我刚来巴坪时,一进村狗就冲上来汪汪叫,把我吓得要死。老百姓就急忙跑上来把狗赶开,还骂那些狗,畜生,这是干部,你叫什么叫。把狗赶走后,很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喝茶。现在才过了三年,我们一进村,老百姓就怦怦啪啪地关门,那些狗摇头摆尾地迎上来,跟在你屁股后乐颠颠的。人给混生了,倒把狗给混熟了。”一个老干部像表演一部情景剧一样说事,引来大伙一片笑声。 “你这个还不算什么。有一次,我们三个年轻干部去一户人家收粮,他不交,好说歹说硬是不交。我们三个一来气,就动手到他家粮仓里去扒。那人一急,抄起一把柴刀。当时我们三个愣了一下,心里很害怕,但表面上装着镇定,喝问他想干什么。你们猜他说什么。”一个年轻干部说道。 “我砍死你们。”旁边有人接道。 “不是,只见他把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架,说你们再扒我就死给你们看。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就松了一口气。我们也知道他舍不得死,只是吓唬我们。就调戏他说你砍啦砍啦老子就要扒,我还撒呢。我端起一箩谷往地上一倒,撒得满地都是。那个人一看就躺到地上哭,像泼妇一样,笑死人。” “我们最近也碰到一件这样的事,事后也挺吓人的,不过当时不觉得。上次我们几个包村干部和村干部,还有土管所的干部,一共9个人,去拆一户人家的违章建筑。他们也知道我们那天会去,纠集了十多个亲戚朋友等着我们。我们一到场就给他们讲政策,要他们自己动手拆掉,死活不肯,我们就自己动手拆。一拆可不得了,有个男的从门后抄起早就准备好了的斧头冲了过来,斧把一米多长,边冲边喊谁动手就砍死谁。两个村干部马上堵上,抱住人按住斧头。我就喝到,你把斧头放下,不放下就送你去派出所关起来。那人不敢动了。我就说,继续拆。没想到,有个女的从放在门口的尿捅里留起一勺一勺的尿泼过来,泼了我们一身。真是气死人啦。”一个壮壮的干部指手划脚地说,引起一片哄笑。 说说笑笑间,一批一批干部拉到了樟溪村。全部到齐后,就赶到新址处。樟溪小学的老师也带着全校的小学生排着长长的队伍赶来。大家围成了一道人墙,就是没人跳下去拔菜。大家正观望时,一个村民冲了上来,用手指着肖旁华,大声质问道,“肖旁华,你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 肖旁华不吱声。派出所的几个干警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村民的身后。范汉平接口道,“你们村建小学,马上要开工,你们又不让出菜地来,我们是来帮你拔菜的。” “放屁!谁说不让了?你说?”村民大声问道。 范汉平头一缩,退到了旁边。村民继续问,“我们的菜我们自己会拔,就算是拔菜用得着这么多人吗?是不是想整我?肖旁华,有种的,你站出来。” 肖旁华站在人群后不出声。派出所干警急忙劝道,“不要激动,我们到旁边说去。”说完左拉右扯地把气愤不已的村民拉走了。 人墙依然没动。见干警已把人带走,肖旁华松了一口气,对邹开说,“邹镇长,你年轻,又是分管土地的,你带个头下去,快点,等下就难办了。” 邹开没法,想也没想就第一个跳了下去,拔掉身边的蚕豆。见邹开动了手,大家纷纷跳到菜园里拔菜。大家低着头正拔得兴起,几个村民又冲到肖旁华面前闹了起来,肖旁华在村干部的掩护下离开了现场。大家也纷纷起身离开菜园,只剩下邹开和两个女干部低着头在菜地中央拔着菜。 “不要拔了,再拔我就不客气了。”邹开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叫,急忙抬头一看,菜地里除了自己和身后的两个女干部,空无一人。干部们和小学生们都在四周站着。邹开心想自己太笨了,反应太迟钝了,现在成了攻击的靶子。人家针对自己,已没有回避的余地了。邹开索性丢掉手中的菜,迎着喊话的村民走过去,边走边说,“有话好好说。” “有什么好说的。你们干部不把我们当人看,还说什么?”村民火气冲天。 “怎么说话呢?看来你是有点误会。我们找个地方谈谈。”邹开想拉着村民离开。 “走什么走,我们的菜都被你们拔光了,还谈什么?”村民用力甩开邹开的手。 现场几十号人没有一个人来帮邹开,包括派出所的干警,都在一旁观看着。 “现在又没有人拔菜,你在这里也没用。还不如找个地方坐坐,我们大家沟通一下,你有什么想法对我说,问题总要解决,是吧?吵架又不能解决问题,对吧?听我一句劝,到你家坐坐,我们聊聊。” 邹开又拉着村民的手要走。村民虽然气愤,但看着现场的情况,也无可奈何,老大不情愿地跟着邹开走出了菜地,带着邹开往村里走。一个干警这才上来说,“不要激动,老乡,有什么问题可以商量。” “你们走开,跟你们没什么说的。”村民瞪了干警一眼,回头对邹开说,“我家就在前面一点,我们走。” 来到村民家里,两人坐下,邹开就说,“老乡,建新小学是件好事,是我们樟溪村的一件公益事业,受益的是你们子孙后代,不是我们镇里的干部,全村的人都应该支持,包括你,对吧。”此时村民的情绪缓和了许多,说,“干部,不是我不支持。前两天我就对包我们村的王书记说了,菜园我肯定会让出来。你们开工先平整旁边的地基,我慢慢地收菜,等你把旁边搞好了,保证把我的菜地全部空出来。因为我家没养猪,这么多菜一时吃不了,拿去卖又不值几个钱,一下子收起来堆在家里只会烂掉,我辛辛苦苦的劳力不是白费了,你说对吧?” 第四章 乡镇11 邹开点点头。 “当时王书记也答应了。谁知道今天突然来这么多人,事先也不打一声招呼,就把菜给拔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好在还有一部分没拔。我看这件事就算了,也不要去闹了。说句实在话,要是因为你建不了小学,到时候全村的人都会怪你,你在村里就不好做人了。” “我不会去闹,也不想闹,都是肖旁华逼出来的。” “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找王书记,他包你们村,好吗?” 村民点点头。邹开就出了门,来到村委会,村干部告诉他,镇里的干部全部回去了。邹开就要一个村支书刘洪兴用摩托车送自己回镇里。一路上,刘洪兴告诉他,包括王振明在内,所有的包村干部和村干部都不同意搞这种大规模的活动,只会激化矛盾,可是肖旁华决定要这么做,谁也拦不住。不瞒你说,当时我们几个一直站在旁边看,没动手。 回到镇里,邹开躺到床上休息。这几天实在太累了。醒来时看一下表,已是下午三点多了。午饭也错过了,就找到食堂,里面没人。没办法,邹开只好到外面的小商店里买了两包方便面,用水泡开填饱肚子,吃饱了又继续睡。在睡意朦胧当中,手机铃声响了,邹开睁开眼睛找手机,房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夜已深深。邹开急忙起床拉亮电灯,接通电话。 “喂,哪位?” “我是王振明,就睡下了?” “是王书记,太累了,一睡就睡了半天,刚醒。” “那还没吃晚饭?” “没。” “赶快吃点东西,今天晚上有行动。刚才接到电话举报,说镇里的一个小旅馆住进了一对夫妻,那女的好像是大肚子,像是逃生的。晚上10:00左右,一小时之后,我们这一组集合去把人带过来。” “是嘛,我知道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 邹开急忙洗了一把脸,到外面小餐馆炒了一盘蛋炒饭裹腹。回到镇里时,王振明他们已经站在院子里聊天。见邹开进来,小尹递给他一把手电筒。王振明问,“邹镇长,吃饱了吗?可以出发了吗?” “吃饱了,随时可以出发。” 王振明就大声喊到,“走啦,兄弟们。” 一伙人就浩浩荡荡地朝镇农贸市场方向走去。每人手中都拿着一把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束在冰冷的夜色中乱晃着。在冬季计划生育集中清理工作中,全镇分为两个组,副书记王振明带一个组,纪委书记候德平带一个组。在邹开这个组中,除了组长王振明外,还有范汉平,武装部长熊国平及邹开三个副组长,另外还有17个一般干部。 快要接近旅馆时,王振明对小尹等几个年轻干部说,“你们几个跑步过去,把所有的门都给我堵死。”几个年轻人一听撒腿就往前冲,迅速包围了小旅馆。 邹开他们赶到的时候,小尹已经把门拍得惊天动地,边拍边骂,“你他妈的,谁开的旅馆,快开门,再不开我就踢掉。”后面的门也拍得轰轰烈烈。 门还是没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左邻右舍也没有一点声息,连电视的声音都听不到。平时来这里时,大街小巷的音响、电视声音一家比一家大。 小尹用脚踢了一下门,“嘭”得一声音,没开,门很结实。抬脚又想踢时,里面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别踢,别踢,来啦,来啦。” 门一开,大队人马就直往里冲。王振明指着那个小老板,厉声斥道,“你怎么这么久不开门?” “我,我这不是开了嘛?”小老板被震慑住了,说起话来舌头直打颤。 “有人举报你这里收留了两个外地人住宿,是逃生的。我告诉你,如果让我们查出来,告你个包庇窝藏罪,把你关起来。” “没有,没有。” 王振明不再理会他,带着邹开等人从一楼查到二楼。逐个逐个房间搜查。有几个住店的客人被先行一步的小尹们掠扰了,正在穿衣起床。小尹对刚来到二楼的王振明说,“没有查到外地人。” “外地人呢?住哪里?”王振明喝问旅店老板。 “在,在—” “在哪里?”众人喝问。 小老板向走廊尽头的杂物间一样的小房间指了指。小尹他们用力推开门,挤了进去。邹开凑过去一看,里面很小,只有四平方米左右,一块铺板放在地上。一对夫妻坐在上面,正惊慌失措地穿着衣服,所有的手电筒都照在那个女人的肚子上。 结果大失所望。女人的肚子看起来不像怀孕的样子。查看了一下结婚证身份证后,王振明就带着众人离开了小旅馆。一路上,小尹和几个年轻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对他们来说,做这样的工作真是太刺激了,太有趣了。他们喜欢。因为就算出了事,也有带队的组长扛着。 “那个女的可能是怀孕了,这个应该没错,否则举报的人也不会说得那么准。”王振明分析道。 “那为什么不把她们带来?”邹开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带这样的人没用。他们出来逃生,身上肯定没钱,家里肯定也穷。带过来处罚不了有什么用?我本来也没指望罚他钱,就是想如果真是一个大肚子,把她拉到县计生委做个大月份流产,算是完成一个任务。我们这一组有7个纯女户结扎和大月份流产任务指标,到现在一个也没完成。” 第二天,王振明又带着二十人工作组来到高溪村。一到高溪村,大家就聚在村主任丁山角家研究有关情况。丁山角和村计生专干丁林生坐在一边,等着王振明等人的行动安排。说老实话,在来巴坪之前,邹开对计划生育纯粹是一个外行,只是最近几天他到镇计生办恶补了一阵政策和业务知识才有所了解。原来计划生育罚款是乡镇干部除收粮之外的第二大收入来源。而收粮要到秋季,计划生育清理则常年进行。因此,在当前发不出工资的形势下,计划生育罚款实际上起着工资收入保障的职能,计划生育收入的高低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仅次于干部提拔机率大小的衡量一个乡镇好坏的重要指标。所以大家都全力以赴,积极参与。在具体罚款项目上,每个育龄妇女每个季度要在接到镇里的通知后来镇计生办透一次环,没及时透环可以视情况给予处罚;连续三次未透环的,视为已生育一胎。对违反政策抢生、超生的处置类别又细分了好几类,规定得非常详细。在征收到的罚款分配上,各个镇的分配比例都不一样。据王振明这些老乡镇干部说,巴坪镇的分配比例在全县处于中间状态,也就是镇财政、清理工作组、村委会三方分成比例为5:4:1。按照以往的经验,巴坪镇每搞一次集中清理活动,每个干部都会有2000——3000元收入囊中,差不多相当于三个月的工资总额。据说,像群众生活状况较好的大乡镇,如北港镇、小陂镇,每个乡镇干部每年的计划生育罚款收入高达四五万元。而像一些偏远的穷乡镇,如南田乡,西水镇,则只有四五千元。所以干部只要听说自己要调到南田或西水,就会说自己倒了大霉,不仅仅是因为这样的乡镇出干部少,更主要的是那里收入低。 正因为如此,每个乡镇干部必须在研究计划生育方面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也在实践中摸索出了一整套的实用经验。比如说,胎儿性别鉴定,直接关系到罚款数额的高低,如果是男孩,计划生育清理对象就肯多交一点罚款;如果是女孩,对象交的钱就少。在b超机被产格控制和现场说服工作的要求下,一些老乡镇干部练就了一种内眼鉴定性别的本领,而且命中率极高。所以在干部分组时,每个组长都会强烈要求带一两个经验丰富的老干部,不是他们思想工作做得好,而是他们有特殊本领。再比如,在判断计划生育清理对象财产状况方面,工作组在进家门之前,早就通过各种管道把对象的收入结构摸得一清二楚。确实没钱的称为无产阶级,一般对其不会太用力;收入较多的称为中产阶段,往往是穷追猛打的对象;富得流油的会自动交钱,不用费力。还比如在交易谈判艺术方面,也有一套成熟的经验,什么级别的人来说情减多少,怎么谈,怎么让步,怎么落实都有秘不外宣的基本原则。 当然,在计划生育工作中,最令干部头疼的不是技术判断问题,也不是业务操作问题,而是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指标和迎接上级检查这两大问题。在任务指标这一块,最难完成的是纯女户结扎和大月份流产这两个指标,其他的都没什么问题。迎接计划生育检查是最让干部揪心的工作,因为计划生育工作是“一票否决”,所以各乡镇都高度关注。县里分组检查的名单刚一出炉,各乡镇“信息员”马上就会在第一时间内打探到有关信息,包括检查组人员的性格、兴趣与爱好,所乘坐车辆的车牌号码。只要知道县里要到乡镇搞计生检查,从获得信息的那一刻起,在进镇的交通咽喉处,在各村的村口,在各个三叉路口,都要安排干部二十四小时蹲点守候。同时,要通知有关对象躲到检查组发现不了的角落或干脆躲到外地去。所有婴儿的物品、用品都要收藏起来,衣服不得外晒,奶瓶不得外放,摇篮车不和外露。各个医疗点要将婴儿就诊病历收藏起来,不能让检查组的人位查到,婴儿用过的针头、药瓶等一律清除干净。县检查组的车开出县计生委的那一刻起,它的行程方经都在乡镇的实时监控当中。上面这些现象,是检查组都了如指掌,何况这些检查人员有一部分就是从各乡镇计生办抽调上来,本来就是各乡镇布下的“眼线”。县计生委曾研究使用过一些反侦控反跟踪措施,但效果都不明显。在密不透风的封锁线面前,任何战术反制措施都无计可施。 为什么县里那么多“一票否决”项目,惟独计划生育这一块搞得如此风声鹤唳,如此轰轰烈烈,如此兴师动众?邹开曾与镇计生办工作人员探讨过这一问题。其实很简单,计划生育涉及到全镇各家各户,可以说,每家每户多多少少都会出现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问题。县检查组只要一下村就能发现问题,防不胜防。而其他检查绝大多数可以在办公室解决,作个情况汇报,然后到精心准备好的几个点上走走看看,基本上就能过关。 王振明和众人分析完情况后,就来到一个叫丁林贵的家里。丁林贵有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其中大儿子生了一个男孩,已经连续一年没有回来透环。据村干部反映,丁林贵的大儿子已经在外地生了第二胎。工作组进门时,丁林贵刚吃完早饭正在收拾碗筷,他老婆在工作组进村里时早就带着孙子躲开了。邹开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水酒的香味。 “老丁啊,早上还喝小酒,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嘛。”王振明打着哈哈,笑着对丁林贵说。 “哪里比得上你们干部?吃国家的住国家的,到老了国家还要养着你们呢。”丁林贵满脸酒意,说话却十分清晰。 “老丁,看不出你对国家的政策还很熟悉。”范汉平接过话茬。 “能不了解吗?电视里经常说呢。” “既然你这么熟悉政策,那你应该知道我们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吧?”范汉平接着问。 “我哪里知道?反正今年我的粮都交清了。” “老丁,你不要装糊涂。你大儿子违反计划生育,在外面偷生了第二胎。现在我们代表镇里来处理你这件事。”镇武装部长熊国平粗声粗气地说道。 “谁说的?你拿给我看哦?我儿子在外面做事,只够养活他们一家三口,哪里还敢生第二个,养都养不活。” “这个你就不要说了,老丁。人肯定是生了,情况我们都清楚。”王振明说道。 “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违反了就要受处罚。”邹开在旁边帮腔。 “我当然知道违反了政策要处罚,可我儿子没有生啊。”丁林贵死不承认。 “真的没生吗?如果我们下次查出了生了,就加倍处罚你,行不行?”熊国平喝斥道。丁林贵不吭声,坐在椅子上,低下头看地面。 “老丁,人既然生了,就把钱交了算了,钱还能比人重要吗?”范汉平用很平缓的口气劝到。 “我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丁林贵说道。这一说,等于承认了超生的事实。 “到亲戚朋友家里借一点。那有什么办法呢,超生了就要交罚款,这你自己是清楚的,我早就劝过你,没钱就不要急着生。”村计生专干丁林生说道。 “你不是不知道,我那些亲戚都穷,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钱借我?”丁林贵一脸苦相。 “没钱谁叫你生啊。快去,快去,别老坐在这里耗时间。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那计划生育还怎么搞?”熊国平黑着脸,把丁林贵从椅子上拉起。 “你叫我去哪里呢?” “去借钱啊。” “我真的借不到。”丁林贵说完,又一屁股坐下。 熊国平一看,火气就上来了,大声说到,“你不去是吗?好,我也不要你的钱了,把你的房子拆了。”说完,大手一挥,说,“找杠子来,动手!” 一声令下,早在旁边等得不耐烦的一伙年轻人马上就来了劲头,把从镇里带下来那根十来米长的铁杠那了出来,小尹还从房屋外面找来一根二十几公分粗的大杉树,准备动手。 “林贵,快想点办法,房子拆了不值啊。”丁山角拉过丁林贵,急急地说道。丁林生也在一旁劝。 丁林贵看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干部们,也被这种阵势吓住了,急忙说,“你们别动手,别动手,我去想想办法。” “大家停一下。”王振明及时控制场面。 “快去吧,等一下房子真拆了就难办了。”邹开也在一旁说道。其他干部也一起嚷道,“快去,快去,不然我们就动手啦!” 丁林贵急匆匆地往村外走去,不到半个小时,就折了回来。王振明就问他,“怎么样?借到钱没有?” 丁林贵摇摇头,说“没有,借不到。” “没有我们只好拆房子了。”熊国平说道。其他干部一听又吼叫着拿起了铁杠和杉树,分别站在大门口的两侧,三下两下就在墙上擢出了两个大洞。 “你们等等。”丁林贵大声喊道。大伙连忙收手,以为丁林贵想通了,要交钱。 “你们不要拆右边,这是我小儿子的。左边才是我大儿子的。”丁林贵说道。 第四章 乡镇12 右边那组一听,抬着杠子进了房间,一齐用力,里面墙壁又出了一个大洞。只听到丁林贵又大声喊到,“你们等等。” 大伙又停了下来。丁林贵跑进屋去,抱着一坛水酒出来放在一旁,接着又跑进去抱出第二坛水酒,放下后拍拍手,说,“可以啦!”然后唱起了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边唱边向村外走去。 “停,停。”王振明喊到,然后对丁山角说,“快把人拉回来。”丁山角和丁林生一听,急忙跑上前去,把丁林贵拉了回来。王振明就对丁山角两人说,“山角,林生你们两人先劝劝他,我们先回去。” 王振明带着众人又回到丁山角家,大家聊天的聊天,看电视的看电视。约摸过了个小时左右,丁山角、丁林生带着丁林贵走了进来。丁山角拉着王振明走到屋外的僻静处,两人嘀嘀咕咕说了一阵话,又回屋。王振明把范汉平、熊国平、邹开三个副组长叫到一个没有人的房间,说,“刚才丁山角和丁林生做了一下工作,那个对象已经同意交罚款。但是现在有一个情况,按照镇里制定的处罚标准,像丁林贵这种对象要罚六千元,据丁山角他们反映,这个丁林贵确实比较穷,要他交六千元肯定交不出,丁林贵自己提出交四千元。所以我们几个组长通个气,看是不是可以?” “他自己提出交四千,只要再逼一下,肯定能够交出六千。我不同意减数。”熊国平说道,“如果我们减了,到时他到村里去宣扬,那到时人家已经交了六千的人就会找我们麻烦。我认为处罚标准要一碗水端平。” “据我平时在高溪村的了解,这个人虽然穷,六千元还是拿得出,但要慢慢来,一次性我估计是拿不出。要不这样,等一下我们再加点压力,叫他先交四千元现金,打两千元欠条,怎么样?”范汉平接着说到。 “打欠条有什么用?到时候还不是不了了之。”熊国平不同意。 “那他要是不交,我们也没有办法呀。刚才不是动了手吗,他也没有拿钱出来。”范汉平说道。 “邹镇长,你说呢?”王振明问道。 “我看范主席的意见比较现实一点。我们刚才能用的手段都用了,也不能真的把他的房子全部拆掉。我认为压力还是可以加大一点,不要到时他见我们让了步,又提出其它要求。至于欠条的事,要村干部协助好工作,叫他不要到村里说,否则到时我们工作组确实很被动。”邹开也提不出什么良方妙法,只是顺势分析。 “那就这样吧。收四千元现金,打两千元欠条。”王振明果断地说道。“范主席,那你一定要交待村干部做好工作,叫丁林贵不要到处乱说。”熊国平说道。 “这个自然。”范汉平说完就走出房间,把丁林贵叫进房间,关上门,说,“老丁,刚才村干部向我们反映了你们家的经济状况,帮你说了一大堆好话。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认为罚款还是要按镇里制定的统一标准来收,要一把尺子量准,一碗水端平,所以罚款数目不能减。” “什么统一标准?还不是你们几个领导说了算,只要你们同意减就能减。我们家确实穷,请领导关照一下。”丁林贵说道,语气中带着央求。 “不行啊,老丁,镇里如果没有统一标准,我们怎么操作,怎么开展工作?我们也不会来找你。”熊国平说道,口气很生硬。 “我也知道有一个标准,你们能不能适当减一点?我们真的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 丁林贵说完,一脸苦相,愁着脸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幅颓唐丧气的表情。看到这种场景,邹开心里很不滋味,但又无可奈何,因为违反计划生育的事情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丁山角早就躲到房间去了。在这种时侯,村干部夹在中间,处境十分微妙又尴尬,干脆就避而不见。王振明见谈不下去,也没办法,只好又把几个副组长召集起来商议。 “我看,这个丁林贵确实拿不出钱,就收四千元算了。”王振明首先表明自己的态度。 众人不吱声。 “熊部长,你看行吗?”王振明点名问道。 熊国平见问到自己头上,回避不了,吱吱唔唔地说,“你是综合自然区划,这事由你定。” “其它人呢?” 范汉平和邹开点头赞同。 “那就这样定了。”王振明最后拍板。 丁林贵大儿子违反计划生育的问题就此了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邹开跟着众人东奔西走,走街串巷,时而闭门谈判,时而举棍摧屋;有时烦闷如困室之囚,有时激昂如三军猛将。整个集中清理工作俨然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战果不甚辉煌,却足以让镇长肖旁华笑逐颜开。 迷迷濛濛的雨,雾一般飘洒,山峦在清新而忧丽的梦中沉睡。悠悠的气息无声地渗入人的心田,心绪之花虚无缥缈地摇摆。季节析出的晶体沉淀在江南幽深的意境里,等待精彩的摄影将它定格成一个荡气回肠的传奇。面对这如痴如醉的梅雨,一个美如梦幻的少女向邹开飘来,在雨雾之外,一切背景渐渐清晰。他伸出手去,眼前的世界却忽而消逝无踪,只有自己的两滴清泪在掌心焚烧。他放声大哭,是一种亘古以来的伤痛。 “老董,老董,快出来,有人要过河。”随行的南边村主任刘牛古站在码头上大声叫喊。 “来啦,来啦。”码头旁不远处的一排平房里走出一个人,边走边嘟囔着,一幅满不耐烦的神态。 “邹镇长,这个老董是村委会聘请的渡工。原来说好每年给他四百八十元,可是村里穷,这您知道,所以不能按时付给他工资。他就不满,扬言说不干。我们反复做工作后才答应继续摆渡,可经常闹情绪。”包村干部丁国真把嘴附在邹开耳朵旁小声地解释着。 刚说完,渡工老董已走到他们面前,一声不响地解开缆绳。竹杆一撑,小船便悠悠地在河中飘游。巴坪镇有四个渡口,这南边渡口便是其中之一。邹开此行的目的便是与南边村委会签订渡口安全管理责任状,明确镇政府、村委会与渡工三方的职责。 乌江的水默默地流淌。两旁高大的古樟村映在水中的倒影撑船的被竹杆摇碎,水面像是在风中的画布一般有韵律地起伏着。 “老董,这位是邹副镇长,今天是特地来了解我们南边渡口有关情况的。”刘牛古指着邹开说。 “是吗?”渡工的脸色浮出一层笑意,“那可好。政府可要拨些钱来,你看这码头,都快倒塌了,下回涨水准被冲掉。再说,村委会还没给我工资呢,我们家可……” “老董,这个就不用说了,政府会考虑的。等下开个会,你也参加。邹镇长有事要交待。”丁国真打断了渡工的话。 “大家一起想办法吧,有困难总要想办法解决。全县六这个渡口,我们巴坪镇就占了四个,所以政府对渡口管理是很重视的。这关系到群众交通出行的切身利益,政府哪能不管呢?”邹开笑着说。他是真想帮群众解决些实际问题,可镇财政的窘况他一清二楚,所以镇里对渡口管理这一块,是动口不动钱,这让邹开很为难。面对愁苦的渡工,他觉得肩上的担子着实不轻。上面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安慰渡工,不如说是在安慰他自己。 船一靠岸,一行人依次离船上岸。邹开的心却留在乌江的碧波里飘摇。有水必有灵气,有灵气就有活力,有活力就有希望,有希望就有未来。邹开坚信这一点。 南边村委会办公楼破旧不堪。两三把黝黑的椅子,一张难看的办公桌,两条有靠背的旧长凳,都是人民公社时代传留下来。除此之外,就是满屋的积尘。刘牛古拿张报纸把办公桌前的椅子擦干净,请邹开坐,“邹镇长请坐,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的条件十分艰苦,只能委屈领导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都是中国最底层的干部,讲排场比条件没什么意义,有个窝落脚就行。”邹开笑笑。 其他人都在桌前的长凳上落坐。四个村干部,两个包村干部加上一个渡工。一个小规模会议便热烈地展开。会上三方代表签订了责任状。邹开承诺尽快解决老董的工资问题。会议结束后,邹开找到了丁国真和刘牛古,说,“老董的工资问题,你们想点办法,可否从三提五统的返还款中拿出一点钱给他?” 刘牛古说,“邹镇长,我和丁主任原先也是这样想的。这件事你放心,我们一定解决。” “那就好。”邹开便对刘牛古人说:“牛古,我和国真到村里随便走走,你们就不用陪我们了。” “好,听领导安排。” “小王,你把春季计划生育对象的有关情况和三提五统征缴任务,再跟牛古他们核对一下。”丁国真对另一个包村干部说。 众人答应着走了,邹开和丁国真两人踱进曲曲折折的小巷中。南边村委会离镇政府所在地有二十多里,人口有三千多人,属较大的村委会。年人均纯收入六百元左右,在国家贫困线以下。农户的住房多是祖辈留传下来的,大部分还是明清时的建筑。贫穷而古朴,是南边村的真实写照,也是巴坪镇最主要的特色明清时全镇最主要的几个村委会都在乌江河畔,村民们历代傍水而居,曾藉水而兴,近代以来,亦应河水阻隔而衰。正所谓成也乌江败也乌江。 走进南边的古宅,就走进了它曾经辉煌的历史,走进了明清时代的幽幽风尘。此时正值雨季,前几天的雨水还留存在冰凉的古巷中,冷意浓浓。巷子里行人寂廖。偶而有个老太太颤巍巍地踯躇而过,或迎着三两个小孩好奇的眼神,或一个老头子挑着牛粪挤了过去,或一个妇女拿着刚完的家什勿勿而去。有的小巷猪屎、牛屎、鸡屎、人屎俱全,臭气熏天。 “国真,这里你熟悉。我们挑几个有代表性的农户家去看看。”邹开说道。凡下乡都要到村民家里去坐坐,访贫问苦,宣讲政策,调解纠纷,实地调查,而不是坐在村干部家里搓麻将,看电视。这是邹开与其它班子成员在工作方式方法上的根本区别。 “好的,不过你恐怕只能接触到一些老人、妇女和孩子。青壮年劳力都被民工潮卷到城市里去了,打工去了。” “也好,我们就了解一下这些特殊的留守者吧。” “那我们先去刘国浪家吧。前几年他家穷得没屁放,这几年,他三个女儿在外面打工,赚了一笔大钱,小儿子今年初中毕业也出去打工去了。现在可红起来了,准备建新房子呢。他家是村里变化最快的一家。” “那倒要看看。” 穿过几条巷子,拐几个弯,便到了刘国浪家,是一座古旧的老宅。进门是前庭,再过一道门便是天井,天窗呈长方形,上下错开;两边是厢房,后面还有幽暗的后屋。古宅虽老,却很干净整齐,毫无一般农家的杂乱,可见主人生活的清净悠闲。屋里不见人影。 “刘国浪,老刘,有人吗?”丁国真一进门就扯开嗓门大叫。乡村干部每人都有一幅好嗓门。 “谁呀——”右厢房有人应声。厚重而狭长的门吱哑一声,走出一个中年男子,衣着朴素整洁,老实巴交的标准农民,“哦,是丁干部啊。坐,坐呀,真是难得。” “老刘,这是镇里的邹镇长,今天到南边村下乡,来你这里看看。” “好,好,好,”刘国浪忙不迭地说,“邹镇长你看电视吗,到里边坐,里面有沙发。” 说完,领着两人进了右厢房。房里有些昏暗,已经有两三个人坐在那里。见邹开他们进来,便都腾出位子坐到床上去了。 “是丁干部,坐呀。”一个中年妇女笑着说,不用说这是刘国浪的妻子。“你们两口子现在可享福啦,事都不用做了。”丁国真笑着说。 “现在刚开春,前几天又下了雨,做不了什么事。”刘妻接口道。电视里正放着武侠片,大家看得正起劲。邹开环视了一下四周,说:“生活挺好啊,席梦思,沙发,最新款式的组合衣柜,tcl王牌彩电,还真现代化。” “也是这几年三个女儿打工赚的。”刘国浪笑盈盈地说。 “听说你有两个女儿嫁到外面去了?”丁国真问。 “是。一个嫁重庆,一个嫁湖北。” “挺好。” “好是好,就是远了点。” “这有什么。远好,生的儿子聪明。” “我们做客不方便。再说,万一女儿在外受了气,我们娘家也不知道啊!”刘妻说。 “这你就不懂啦。人家是自由恋爱,自己选择的,感情好,哪有什么气受?退一步说就算受了气,实在受不了,包裹一卷又到外面打工。现在的社会还怕找不到饭吃?至于做客嘛,就算嫁到本地,你一年也不会去几次,里外都一样。再说现在交通方便,不管是重庆,还是湖北,一天一夜就到了,方便得很。” “那倒也是。” “听说你还有一个女儿在外面打工,也把她嫁到外面去算了。” “就是她呀。”刘妻拉了一下坐在她身旁一个女孩,“前天刚请假回来。这个打死我也不让嫁外面。” “那倒是。以后老两口有点小毛病什么的,女儿可过来照顾一下。”邹开忍不住接过话头。 “是啊。人老了都会有点小毛病,有个女儿在身边人才安心。儿媳妇再好也好不过自己的女儿。”刘妻完全赞同。 在刘妻说话的同时,她身后的三女儿转了身,面向着邹开他们。在那一刹那,邹开看到一张令人心悸的脸,一双令人心碎的眼睛,清纯如诗,妩媚如诗,宁静如诗,一个水中的仙子。 “你女儿有没有男朋友?”丁国真问。 “没有,才二十。”刘妻笑笑。 “正当时嘛。我们镇有好多帅小伙还是光棍。哪天我给们你撮合撮合,嫁到我们镇里怎么样?” “那当然好。不过丁干部你也知道,现在年轻人都讲婚姻自由,自己作主,所以要她自己肯才行啊!”刘国浪接道。 “也是。小刘,哪天到我们镇里去玩,我们那里好小伙子多着呢。”丁国真朝老刘的三女儿问道。 女孩羞怯地点点头。丁国真是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拉着邹开说,“这是我们巴坪镇最年轻的副镇长,从县里调来的,他是光棍的头。” 第四章 乡镇13 “对,我是镇里光棍委员会主任。你女儿来镇里时,我把光棍们都叫来让你女儿挑。我可以做顾问,保证你挑个好的。”邹开索性开起玩笑来。 “邹镇长也没有结婚?”刘国浪反问道。 没等邹开答话,丁国真抢着说道,“人家邹镇长从县里下来的,肯定谈了女朋友,只是还差一个形式。对吧,邹镇长?” 邹开笑笑,未答。起身对丁国真说,“国真,我们该走了,到别处看看吧。” 刘国浪一家把他俩送到门外。 “还不知你家老三叫什么名字呢?”丁国真突然问道。 “叫秀琴。” “刘秀琴。” “两位好走啊!” “你们进去吧。”邹开回头向刘家挥了挥手,更加清晰地看清了秀琴惊人的美艳,嫩白如凝脂的皮肤,乌黑柔波般的碎发,婀娜多姿的身材,紧身衣牛仔裤的打扮,正是时下城市姑娘们的流行装束。古曲美与现代时尚美如此和谐地揉于一身。这种美,让人愉悦,让人难以忘怀。 “邹镇长,我们现在去村北头刘顺发家。他家是南边村最穷的。老父多年卧病在床。老娘也是疾病缠身,柱拐杖还一步三颤,一天也走不了一百来,老婆懞懞慒慒,有点神经不正常,成天不知干什么。连生了两胎女儿,都有神经病,憨憨蠢蠢的。刘顺发自己是个酒鬼,一日三餐有两餐醉,家里的田地都快荒掉了。稍有粮食的时候就猛吃,吃完就借,后来借不着了,就全家挨饿。” “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吗?” “一直这样,没救。” “他怎么就能活下来呢,这就怪了。” “有村民反映他家会偷人家的东西。” “哦—” 说着说着,已走出了村子。邹开抬头看去,在小山坡上有两间低矮的土砖房,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傻傻地站在那,死盯着邹开两人。 “这就是刘顺发家。”丁国真说。 “你叫什么名字?”傻女孩突然脸色舒展问邹开。女孩木讷古怪的眼神无可辩驳地表明她的智力低下,精神反常。 邹开对她笑笑,没有作声,继续往前走,傻女孩一阵小跑跟上,又问。 “你叫什么名字?” “别吵,快去玩。”丁国真大声呵斥。傻女孩才立住脚步,一动不动,脸上恢复了精神病的傻样。邹开同情地看看她就进了屋,屋里的境况令人心酸。伴了糠的莲花草猪食泼了一地,一只破塑料桶横躺在地上,桶口不时滴下残渣汁液。一把喂食的勺子丢在猪食中,勺中还盛着一些糠水。猪食中布满凌乱的脚印。 邹开环顾屋内,物什屈指可数。一件破旧的木犁和一张整地用的铁耙,放在门角。四五把矮竹椅随意地放着。右边墙角是低矮的灶台,灶角的石灰外层已经大片剥落,露出黄泥和一根根和在黄泥中的稻草。灶台上只有一把锅铲和一快脏兮兮的抹布。旁边放一只两层木制的碗柜,上面的图案早已脱落,被一层黑油污覆着,下层的柜门已经损坏,耷拉地吊着。左边一张床,床上缀满补丁的被子搅成一团。床沿坐着一个神情木讷表情麻木的妇人。她的手不停地摩莎着自己衣服上快要脱落的补丁块。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坐在她脚旁的一个不知从哪捡来的树桩上。这肯定是刘顺发的妻子和二女儿,邹开心想。 “哎,你老公在吗?”丁国真用力拍着门板,大声问道。 母女俩毫无反应,傻傻地望着他俩。嘟,嘟,一个病恹恹的老太婆柱着拐棍从另一间房子摸了出来。 “我儿子不在家,你们有事吗?” “老人家,我们是镇里的干部,来你家看看。”邹开走上前温和地说道。 “哦,是干部啊。我们家穷啊,现在没有粮交公粮。你们干部多关照,我们迟些时候交可以吗?”老人很紧张,哀哀的眼神望定邹开。邹开心中一阵酸楚。 “老人家,我们不是来收粮的,只是来你这里看看。”丁国真解释道。 “哦,不是收粮啊。我儿子他不在家,你们坐吧。家里这么脏,真是丢人现眼啊。”老人如释重负,颤颤魏魏地去搬椅子给邹开他们坐。老人的脚印留下猪食上。 “小心,老人家,您不用搬凳子,我们看看就走。”丁国真急忙上前搀扶。 “就走吗?不坐呀!你们看,那是我儿媳,是个神经病。两个孙女也是一样,整天就是这样傻坐。我老头子中风,躺在床上几年了,死又死不了,真没法,哎—”老人沉沉出地叹了口气。 邹开俩无言以对,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默默地走出小屋。 “下坡时小心点,前几天刚下雨,路滑。”老人拄着拐杖在身后大声地提醒道。 “知道了,您进去吧。” 群山拥村,村舍沉默,乌江切断出山的路。走出刘顺发的家,邹开心情沉重。 这里有一种深深的苦难。 “邹镇长,现在我带你去南边村最富裕的一家。这个人你肯定有所耳闻,刘林海,人称虎脑。” “虎脑?当然——”邹开若有所思,“南边村内部情况怎样?” “是这样的。全村有三房,最有势力人数最多就是虎脑这一房。别看虎脑在镇里像笑面虎,八面玲珑,从不得罪人。但在这可不一样,他可说是南边霸主,谁惹他不高兴可不得了,轻则挨骂,重则挨打。再说虎脑这两年揽工程攒了不少钱,建了新房,跟城里别墅一样气派。整个南边村只有两幢比较高档的建筑。还有一幢是刘飞皮的。刘飞皮高中文化,没考上大学,在外面打工十几年,赚了一笔大钱,但脾气古怪,人缘不好。他也是虎脑一房的。这几年又是在搞什么特种养殖,什么立体农业。村主任刘古牛也是。” “第二房是村支书刘年桂和民营长刘长桂这一房。这一房大多很穷,势力不大也不小。第三房就是我们走过的刘国浪和刘顺发这一房,是势力最弱的一房,在村务方面基本上没有什么发言权。” 听完丁国真的介绍,邹开的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自己又可能处在一个风口浪尖上。按邹开自己的工作思路,他要多去引导、扶植像刘飞皮这类代表社会发展方向的新型农民,多去关心、帮助像刘顺发这类缺衣少食的贫困户。可真要把这些行动付诸实施的话,必然会招致刘林海也就是那个虎脑的不满。他跟镇里主要领导的关系非同一般。 “今年村委会又要换届选举,现在村里就已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今年的村主任非虎脑莫属。虎脑自己也在积极活动,到时肯定会有一场龙虎斗。我真怕会出事啊。”丁国真不无担扰。 “发达地区老板当官,欠发达地区族大当官。这是村干部选举中很普遍的现象。报刊杂志上讨论来讨论去也找不出根本的解决办法,何况你我?这项工作还没开始,你也用不着担心,到时镇里会研究一个比较周全的方案,妥善解决这一问题。”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有人在叫,“邹镇长,老丁。”只见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急步向他们起来,胖墩墩地挺着个大啤酒肚,腰间别着手机,衣着入时,一看便知是个头脑灵光的小伙子。 三人握手。“欢迎领导来我们南边村检查工作。”小伙子笑吟吟地说,“到我家坐坐吧。” “我和邹镇长正想去看看你的漂亮房子呢。”丁国真说。 “虎脑,我们是来这里取经的。”邹开对虎脑说。 “取经?我有什么经,领导别取笑我了。”虎脑摸着后脑勺。 “是致富经。” “我这哪能叫富,只能说日子过得比别人稍好些。再说,这也是政府政策好,才有我虎脑的今天。”虎脑很谦虚,也颇识时务,颇善交际。 虎脑的新房子确实漂亮,跟县城里二三十万元的别墅相比毫不逊色。屋内更是精美,想不到这穷乡僻壤也有这等豪宅。邹开两人在门口脱了皮鞋,穿上拖鞋进屋。虎脑乐呵呵地请两人在红木沙发上落坐。他老婆端上些热茶。她衣着华丽,可鲜美的包装不但包不住农妇的本质,反倒显得俗气四溢。人很热情。暴富起来的她还没有从心理上学会过高雅高品味的富婆生活。仲春的江南偏隅寒气未消。在虎脑空落落的家里,只有小两口的热情才是些许暖流。 “虎脑,说说你自己吧。”邹开呷了一口茶。 “我这个人呐,简单。邹镇长你都看到了,我们南边穷啊。电视上说要致窝先修路。我们村全给乌江阻死了,进进出出都靠竹排和村里的那只小木船,哪来的致富路?上一代还勉勉强强度过去了。到我们这一代,东西贵了,没钱什么事都办不成,书也读不起。我们就想,与其窝在这里穷死,不如出去拼一拼。八十年代我们村里的一批小青年就先后走出去打工。不瞒您说,我们可是全镇也可能是全县第一批打工仔。刚出去时什么都不懂,受冻挨饿是经常的事,帮人家做牛做马,也赚不到钱,空手去,空手回。后来混熟了,政策也好了,省吃俭用能积些钱。反正在外面闯了十八九年,才到今天的模样。过去的事,说起来就心酸啊!” “跟你一起出去的那些人现在都不错吧?” “是的。不过他们都没有回南边,有的在县城,有的在镇里,有的还在外省。回南边的只有我和飞皮。飞皮中途还到读高中。”虎脑顿了一下说,“不过我跟他说不到一块,以前打工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我俩的性格不一样。” “是吗?” “我这个人性格比较外向,有什么说什么,飞皮的性格比较阴。村东头的那座新房就是他的,比我的还气派。” “差不多,我到过。他里面的装修还没你的漂亮。”丁国真说道。“虎脑,你如今富了,致富可别忘众乡亲哦,也要帮南边三千人富起来才是好。”邹开拍了拍虎脑。 “领导说话就是这么高,我哪有这本事?说句心里话,看到大家还这么穷,我也想尽自己的力量多帮帮他们,可不知怎么帮法,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好啊。” 虎脑满脸兴奋的样子,邹开有点怀疑丁国真说的那些关于南边霸主的正确性。“国真,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村委会了,免得年桂、牛古他们心急。虎脑,下次再聊,啊—。”邹开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邹镇长别走,就在我这里吃饭。您第一次来南边,不在我家吃可不成。”虎脑拉着不放。 “虎脑,你不知道。我们干部下乡有规定,下村吃派饭,不能到村民家中吃饭,这是制度。” “是啊!虎脑,村委会还在等邹镇长呢。放心,以后我和邹镇长来你这里常住,好吧!”丁国真拉开虎脑,打着哈哈。 “那好,那好。” 巴坪镇人民代表大会第十届一次会议如期召开。因为是换届,所以有选举任务,因此会议的筹备工作必须非常严密。尽管年终镇里的任务繁重,镇人代会还是按预定计划如期举行。 肖旁华说,“开完这个会,大家好安心回家过年,省得老是惦记这个事。带着红帽子回家比什么礼物都好。” 这是实话。邹开也这么认为。所以他经常有事没事到范汉平的镇人大办公室逛逛,看看。范汉平正愁没人手,每次见邹开来,就急急地拉着他坐下,“来,来,老弟,你是高素质人才,帮忙看一下会议材料,看有没有错。” 邹开也不推辞,拿起材料一份一份地阅读,还真让他找出了一大堆打错的字句。范汉平再要邹开斟酌斟酌,邹开就推辞说,“我们是开乡镇人代会,领导和代表们都不看重这个。到时领导有得念就行了,念完了就都丢脑后去了。代表们拿回去也是抹抹桌子,擦屁股都嫌脏。你又不是不知道。” “话是这样说,但也要让领导念得顺口,念得高兴,念出水平来,是吧?” “我们现在搞得已经不错了。你们没看上一届的政府工作报告、人大工作报告什么的,错字错句连篇,不也是这样开过去了。开这个会,目的就两个,一个是把这几个镇长副镇长选出来;一个就是让大家借这个机会聚一聚,沟通沟通感情。平时我们都是各做各的事,各走各的道,在一起的机会少得可怜。那些代表们更是,平时只看到包村的镇干部,哪看到过么多干部聚在一起?”镇人大秘书小卫在一旁插口说道。 “小卫的话说到点子上去了,所以范主席,你买的那头大猪一定要保证供应充足,让大家过足瘾。”邹开笑道。 “你说到买猪的事,我就想起一件事来。前几天我跟大群去老百姓家买猪,大群一连看了几家都不同意,都说小了小了。我问他要多大,他说至少要四百斤,一百五六十号人,吃两餐,没那么大不行。后来总算找到了一家,大群一看眼睛发亮。连连说就是它,就是他,找的就是它,急忙打开猪围门,想去摸摸。哪知那猪很是剽悍,一声吼叫,猛地一下朝大群直冲撞过来,把大群撞了个狗啃泥。大群整个人摔到猪圈里,满脸满身都是猪粪,臭不可闻……”范汉平还想说下去,邹开等人已笑得直不起腰,笑完了,邹开问,“后来怎么啦?” “后来大群在那人的家里洗了个澡。临走时恶狠狠地对那头猪说,你不要狂,过两天老子一刀宰了你。哼,人民的猪人民代表吃,你有什么不服气的?” 大群是这次人代会的后勤组组长,彪形大汉,气壮如牛。镇里每次开人代会都是由他负责买猪杀猪。 有一天,邹开从江岭村回来,路过镇人大办公室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争执声。邹开就顺道拐了过去,见范汉平面红耳赤地与镇长助理张绍鸿吵着嚷着。 “你又不在这次人大选举任务的范围。”范汉平大声说道。 “那我问你,我是不是县里任命的?是不是副科级领导干部?”张绍鸿敲着桌子质问道。 第四章 乡镇14 “我又没说你不是。好了,我们都不要争了。等一下,我向肖镇长汇报,把你的意见告诉他,看他怎么处理,行吗?” “汇报就不用了。我也是随便说说,你们就当我没说过。”张绍鸿气呼呼地走了出来。 邹开在门口喊住了他,问道:“绍鸿,怎么回事?” “他们人大的人乱搞。” “消消气,到我房间里坐坐。”邹开把张绍鸿拉到自己的宿舍。 张绍鸿递给邹开一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重重地呼出一口烟后才说道,“刚才我没什么事,就在院子里转了转,一转就转到了人大办公室。范汉平他们正在把人代会的材料分装到文件袋里。我随手拿了一份装好的翻了翻,不看还好,一看就觉得其中一份材料有问题。” “什么材料?” “就是分组讨论的材料。肖镇长做完政府工作报告,大家就分组讨论。那个材料就是对分组讨论做了个安排。全镇好像是分五个组,每个组三个镇领导。由于没有那么多实职领导,他们就安排了几个副主任科员,就是没有我的名字。我就随便说了一句,副主任科员都可以参加分组讨论,怎么我不可以。话刚说完,范汉平就大声说到,你又不是班子成员,没有资格参加。我一听就来了气,说那副主任科员也不是班子成员,怎么可以参加?我还是县政府发文任命的,是担任了实职的副科级干部,按规定参加班子会的。范汉平说那份材料是经肖旁华镇长同意了的。”张绍鸿气愤不已,“本来我不想跟他吵,他说话的口气太伤人了。” “怎么可以这样搞呢?你都没资格参加分组讨论,那副主任科员更没有资格。”邹开也替张绍鸿鸣不平。 张绍鸿开口刚想说话,手机响了,是肖旁华的电话,“肖镇长。” 对方在电话里连续说了两三分钟,张绍鸿才插上话,“肖镇长,参不参加都无所谓。” 放下电话,张绍鸿摊开手,气愤地说,“肖旁华也这样说,说我没有资格,但考虑到我参加班子会,说他已经叫范汉平把我的名字加进去了。” “这个人,不知他是怎么当上镇长的?连基本常识都不懂。”邹开愤然。 “邹镇长,我听说你写的那个小城镇建设方案,到时由侯德平在人代会上宣读。不知他们告诉你了吗?” “没有啊。” “我觉得你不要太过软弱。是你分管这一块,而你却连小城镇建设领导小组成员都不是,辛辛苦苦搞出来的方案还要被人剥夺。” “我问一下范汉平。”邹开说完拨通了范汉平的电话,“范主席,听说,我搞的那个小城镇建设方案由侯德平来宣读,是吗?” “领导是这样安排的。” “那好,你把那份方案拿回来给我。谁要宣读就读他自己写的,我写的就不麻烦他了。” “这哪行呢?不要说写不来,就是写得来时间也不够。这样吧,肖镇长正好在这,我问一下他,你不要挂电话。”范汉平停了一下,又说,“肖镇长说,这个方案就你来读。” “读不读都无所谓,不要拿我们当猴子耍,大事小事要我们靠边站。” “请老弟理解,理解,在一起工作就是缘份,是吧?” 大群在镇食堂门口拿起那把磨得锋利无比的尖刀,狠命地刺进把他撞了一身猪粪的肥猪喉咙,肥猪发出震天动地的一声哀鸣,在镇政府大院回荡不息。当肥猪的最后一滴血流干时,镇人代会就开幕了。肖旁华酣畅淋漓地做了两个半小时的报告,直听得与会代表热血沸腾。尽管有些代表以解手为名出来抓紧时间聊聊天,会场的上座率依然很高。因为会场太小,很多代表都是坐在走廊上临时加放的凳子上。好不容易熬到散会,开会的人一齐涌到食堂,一桌一桌围着坐下。酒菜很丰盛。按大群的说法,这是巴坪镇最精华最丰盛的豪宴,管保各个代表满意而归。酒足饭饱,代表们陆陆续续踉踉跄跄发散去。肖旁华摸着自己撑得不能再撑的大啤酒肚,站大院子里送人有个人醉眼腥松的人走到他面前,满嘴酒气地说,“肖镇长,我找你有个事商量商量一下。” 肖旁华以为是人大代表,连忙价值热情地说,“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我做得到。” “恭喜你当上了镇长。” “都是各位代表的功劳,是代表们看得起我。” “我昨天抓到了一只野猪。猪肉你们就买下吧,反正你们晚上还要吃。” 听他这么一说,肖旁华当场愣了一下,原来这个人不是代表,是混进来吃完饭推销野猪肉的。当下他脸往下一沉,说,“不要,我们早就买好了。你快走,我们今天开会。” 那人借着酒劲,继续说道,“哦,当了镇长就翻脸不认人了。我问你,你当巴坪镇镇长,是不是要为巴坪老百姓的生活着想。我好不容易抓了一头野猪,想卖点好价钱,你都不给面子。我告诉你,肉我已经放到食堂里去了,你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 这时,镇干部都聚拢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卖野猪肉的人拉开,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他。哪知他毫不买帐,大声叫道,“肖旁华,你不要以为当上镇长就很了不起,你不就是会拿国家的钱到处吃喝吗,我……”卖回野猪肉的还想吼下去,镇派出所干警把他拖了出去,边拖边说:“我们到外面聊聊。镇里在开会,你不要撒酒疯捣乱。”说完就把他带到派出所。大群从食堂里把那担野猪肉挑到了派出所。 这段小插曲搞得众人哭笑不得。不管怎么说,巴坪镇人民代表大会第十届一次会议在各方面的共同努力下,取得了圆满成功,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大家都皆大欢喜,尤其是肖旁华。但当县人大任命书送到他手上时,他有些不以为然地说,“又是人大的,什么时候才拿县委的呢?” 一天上午,邹开从食堂吃完早饭,从镇计生办门口走过,老远看见有几个人坐在台阶上。邹开没有特别留意,悠悠然地走了过去。他想回房休息。坐在台阶上的两三个人不紧不慢地向邹开走来,见邹开快要进门,就叫了一声“邹镇长,邹镇长。” 邹开闻声回头,见一对夫妇带着一个靓丽的女孩站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邹开定睛一看,似曾相识。 “我是南溪村的刘国浪,上次……” “哦,对,对。上次我和丁国真到你家里。” 刘国浪憨厚地笑笑。邹开把三人带到自己的房间,问,“你们一家三口到镇里有什么事啊?” “我这个女孩子过一段时间要出去打工,要到计生办办理未婚证。镇里的人说计生办的人下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就坐在那里等。” “是这样啊。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没办法。” 邹开沉吟了一下,说,“这样吧,你把有关材料放在我这里。等计生办的人来了,我帮你们办好,到时你们再来拿,行吗?” “当然好,只是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麻烦,举手之劳。把你们家的电话给我,办完了我给你们打电话。” 邹开说完记下了刘国浪家的电话,刘国浪也记下了邹开的手机号码。正事说完了,邹开突然记起自己丁国真在刘国浪家开的那个玩笑,就顺口问道,“丁国真帮你们介绍女婿了吗?” “没有。那是丁干部跟我们开玩笑,哪能当真呢?” “这个国真,办事也太不负责了。既然说了就要帮人家办好。这样吧,到时候这个未婚证办好了,我让我们镇里最优秀的年轻小伙子给你们送去,你们仔细瞧瞧,行不行?”邹开笑着说道。 “这哪行呢?婚姻是双方自愿的,光靠你们当领导的压下去肯定不成。”刘国浪虽是农民,头脑都很清醒。 “这个也是我们开开玩笑。说实在的,现在的年轻人要嫁给谁,要娶谁,都是他们自己拿主意,做父母的意见只是参考。只要她自己选中了人,你再怎么说也没用。你说是吧?”邹开笑道。 “是,是。” “那就这样,等办好了我给你们打电话。” “好,好。麻烦你了,有空到我们家来玩。” “会的。” 在邹开与刘国浪说话的过程中,刘秀琴始终挽着母亲的手臂,脸上溢着笑容,一会儿看着邹开,一会儿又看刘国浪,娴静、柔美而诱人,豆蔻梢头的丽姝。邹开曾戏言,世间只有两种极品女子,一种是男子一见即为之倾倒,永久珍藏于心底之圣洁女性;一种是一见男子就妩媚娇艳,如磁吸铁般系于股掌之妖冶女子。一正一奇,一褒一贬,各据一端。而如刘秀琴,在邹开看来,需清纯圣洁之物方可比拟。 邹开正在房间休息,突然听见有人敲门。邹开起身开门,门外一个丽人柔柔而立,美目盼兮,是刘秀琴。脸颊飞着一片粉云,眼波流着纯洁,一股清悦爽神之风顿时充溢了狭小衰旧的小楼。 “小刘,请进。真不好意思,你那个证还没办好。”邹开把刘秀琴进屋内。 “没事。我是来赶集的,顺便来看看。”刘秀琴并不像邹开想像中的小家碧玉那般腼腆,说话落落大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 “是这样的,办未婚证的空白证书已经用完了,要到县里去领。这段时间镇里事情比较多,计生办工作人员抽不出时间去县里,估计还要等一段时间。”邹开解释道。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急。” “那天我看你们很急的样子。” “我本来早就想出去,但我妈她最近身体不太好,一直在熬中药吃。我刚在药店里帮她买好了药。医生说还缺枇杷叶,要我自己去摘,不用买。他还告诉我说镇政府后面就有。你知道在哪吗?” 邹开摸摸后脑勺,有点难为情地说,“不瞒你说,来巴坪镇这么久,我还真没去后面玩过。” 刘秀琴脸上立时呈现一种无奈的表情。邹开急忙说,“你不用急。既然医生说政府后面有,那我陪你去找一找,怎么样?” “好啊。”刘秀琴又高兴起来。小女孩变化之快,令邹开捉摸不透。 两人出了镇政府大院,绕过一大片民房,从巴坪大桥头下去,顺着沿江小道往前走,走了好久才来到镇政府后面,一抬头就看见邹开住的财政所与书记楼。 此时已是仲春时节,春水满江,安宁恬静地荡着微波。嫩叶梢头,新蕾苞间,花蝶闲闹。乌江之畔,围墙根下,一溜新翻的菜地飘溢着大地的芬芳。顺江而行,转过政府围墙的弯角,视野顿时放亮,一帧旷大的草洲,一幅开阔的沙滩,跃入眼帘。邹开两人边走边聊,流连其间,竟不知此行何为。蓝天上白云酣睡,滴着梦幻的光影。偶遇仙景如诗,携手佳人如醇,平生之畅怀,乃有过乎此耶? 刘秀琴活蹦乱跳,在清澄的江水中濯着纤纤素手,在新整的菜畦间轻轻擦试芽蕊上的初绿,不时拉着邹开追逐飘飞的春蝶,观赏艳丽翠嫩的野花。两人之间的一切隔阂顿时消失无存。刘秀琴春春娇艳的迷人身姿,让邹开想起了一个女人,游小菲。在水一方,伊人可好? 邹开环视四周,没有发现有枇杷树,就问刘秀琴,“你是不是听错了?这里哪有枇杷树?” “没听错呀,医生是说这里有啊。”刘秀琴歪着头,一脸的纯真。 “你这个小丫头 ,肯定听错了。” “什么小丫头?叫我姐姐。”刘秀琴突然凑到邹开面前,调皮地抢过邹开的眼镜,“不叫就不给你。” “别胡闹了,等一下会摔跤。” “那你叫哦。”刘秀琴边说边往前面跑。邹开急忙跟上,一下子抱住她,抢过眼镜。刘秀琴在邹开怀着扭动着身体,咯咯地笑着,肌肤中释放出少女特有的清香气息,如刚刚启蕊绽放的鲜花散发出的天然芳香,令人沉迷。 邹开带上眼镜,极力抑制自己体内融岩般沸腾的血液,急急地后退几步,以远离巨大的欲流。刘秀琴脸颊绯红,但神态自若,天凝玉韵,自在本心。她对外在污浊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消融和屏障。倒是邹开,面露尴尬,心存魔念。 “领导,想什么呢?走啊,到前面去看看。”刘秀琴喊道,拉着邹开往前走。 “哦,好,走,走。”一语点醒邹开。两人走过绿洲,踏过沙滩,看到一个河积平地,被开垦成一块块菜地和果园,老远就看到了几排四季长青的枇杷树。 “在哪,在哪。那里有枇杷树。”刘秀琴兴奋地跳了起来,撇下邹开径直往前跑去,跑到一颗比较小的枇杷树下,抓住树枝,动作敏捷地爬了上去。 “小心点,你这个野丫头。”邹开大声提醒道。 “没事。” 摘好了枇杷叶,两人就往回走。刘秀琴突然扭头问题,“你小名叫什么?” “关你什么事?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行。我帮你取一个,就叫……,叫什么好呢?”刘秀琴沉思了一下,突然拍了拍手,说,“有了。你带眼镜,就叫你秀才,秀才。” “不许叫,小心我揍你。你太没大没小了。” “秀才不能打人。” “那我也帮你取一个,就叫秀姑得了。” “无所谓。”刘秀琴突然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秀才老弟,我的未婚证什么时候办得了呀?” “来的时候不是跟你说了吗?又不是结婚证,用不了多久。” “那县里可以办吗?” “当然可以。” “那我到县里去办,反正这几天我也想到县里去玩玩。” “有什么好玩的,不要浪费路费。” “我就是要去,你什么时候去县里?” 第四章 乡镇15 “星期天。” “那我星期天去。” 邹开为刘秀琴只是随口说说,不会当真。哪知她真的来了。星期天早上,邹开还在被窝里睡懒觉,手机突然响了。邹开按下接通键,懒洋洋地说,“喂,谁呀?” “秀才,你说话怎么这个样子,是不是还在睡觉?” “秀姑,是你呀。我以为是谁?又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到县城来了。” “什么,你真来了?现在在哪个位置?”邹开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进来。 刘秀琴说不清准备的位置,但说出了一个标志性建设。邹开交待她在那等,自己马上过去,之后出了门。刘秀琴坐在街心花园的雕塑下,用手托着下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一见邹开过来,就兴冲冲地跑过来,挽着邹开的手,说,“秀才,这里哪个地方好玩,快带我去呀。” “这哪有什么地方好玩。你说你想去什么地方?” 刘秀琴歪着头想了半天想不出,就说,“哪里都想去。” “那走吧,让你玩个够。” 那一天,刘秀琴玩得很开心。邹开突然觉得,这个并不繁华的小山城也能给人们带来欢乐。只是呆得久了,自己已没有感觉了,难怪有人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当然,刘秀琴那天晚上留在邹开的破宿舍里过夜,邹开自己睡沙发。至于那晚两人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故事,谁也不清楚。 安崇是个小城,屁大的事不消多久就能传遍县城的角角落落。邹开携刘秀琴欢天喜地逛县城的事不久就传到了肖如艳的耳中。一听到这个消息,肖如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连几天都不出门。自从邹开到巴坪镇工作以后,邱如艳一直都很苦闷。她的父母都是安崇一中教师,夫妇俩从教三十余,桃李满天下,享受师生的普遍尊重。然而自己宝贝女儿的男朋友却对他部门的意见置之不理,两位老人很是伤了自尊,心想现在女儿还没嫁给他就如此不服管教,以后当官了那还不要翘到天上去?这绝对不行。有了这个指导思想,邱如艳天天从父母那里听到的,都是对邹开的指责和怨恨。以致有一段时间,邱如艳天天都不回家,躲在医院里或在肖娜家磨时间。父母在焦虑无奈之下,自己开始帮女儿物色对象。刘秀琴的出现,促使肖如艳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结婚,马上结婚,嫁谁都行。 刘秀琴拿到未婚证后,没多久就外出打工后。她打在给邹开的最后一个电话中,说自己这辈子不敢奢望与邹开永远在一起,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可能。但自己会永远记得那段令人愉快的时光。邹开知道,自己的选择同时拒绝了两个美丽的爱情故事,以及婚姻。 自从邹开在学校上第一节思想政治课起一直到他参加工作,他听到频率最高的词语就是改革。这两个字早已深深镌刻到了他的灵魂深处。以至到如今,改革就成为他极为向往的事情。这种向往近乎魔幻状态。当陈逢义说,县里即将实行税费改革时,邹开一直期盼这一天早日到来。因为他知道,这是一项重大的改革。他开始从电视报到上搜集有关方面的信息,密切关注关于改革政策的各种讨论和预测。然而改革的到来并非像他想像中的那种轰轰烈烈,很平常,平常得像安排周末值班一样。对肖旁华说,这项工作耗时费力,每年还要减上百万的农业税收入。而这是最不能接受的。他总是全镇干部宣传一种观点,我们政府的每个改革不仅要增强效益,还要增加收入,否则改革就没有意义。 邹开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开班子会,肖旁华传达县农村税费改革工作会议精神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改革的指导思想我就不说了,都是空话套话,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反正大家要明白,按照这改革方案,我们巴坪镇每年至少要减少一百二十万元的收入,以后的日子更难过了。我这个镇长呢,也更难当了。”陈逢义和分管副镇长马坚讲得很全面,很具体,当然是照本宣科,县里的专题会议材料一大叠,够四五个人念一晚上。 改革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开群众大会,万事会为先。邹开和小尹刚到刘兴仁家,还没开口说开会的事,刘兴仁就嚷开了,“邹镇长,听说老百姓以后不要交粮了?” “谁说的?” “江岭村的老百姓都传开了,在电视上看到的,还是专家讲的。” “乱说,专家那只是预测。当然从长远来看,有可能要取消。” “这几天村里经常有人问我,是不是真有这回事。我说我不知道,镇里没通知我,也没对我说不收。” “邹镇长今天就是来说这个事的。不是取消,而是减少,这叫农村税费改革。操作起来很复杂,这两个月我们专门办这个事。”小尹说道。 “兴仁,你们几个分头通知各家各户,今天开一个群众大会,每户派一个代表参加,讲一下农村税费改革的事。”邹开安排道。 “今天什么时候呢?” “上午肯定是来不赢了,下午吧。” “下午估计也开不了。大家都要做事,肯定凑不齐。” “那就晚上吧。下午到村委会去,把江青仔、江发高叫过来,我们几个先开个会。” “行。”刘兴仁说完分别打电话给江青仔和江发高,要他们通知江家村的村民,自己负责通知上岭村和下岭村。吃过午饭,邹开来到村委会,组织村干部开了短会。会上邹开简要传达了镇党政班子联席会议的精神,对改革开始之前要做好的工作进行了安排。 “这次改革对老百姓当然是有百利无一害,对乡村干部来说利弊并存。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收到的粮减少了,总收入要减少20%。但上解县财政的基数没有调减,上级转移支付并没有增加,以后的日子确实比较难过,这是其一。以前还留下不少的旧欠,这次改革引起的后续效应使原本就不想交粮的人更会拖着不交。如果真有一天不用交粮,那么就会造成交了粮的老实人吃亏,不交粮的针子户得赢,欠得多赢得多,这是其二。这次改革将会使原先沉淀下来的一大堆历史矛盾重新激活,到时可能会碰得头破血流。比如说,这次全县的总计税面积以一九八五年的耕地面积为准,而我们巴坪镇有些村八十年代初搞了第一轮土地承包,发了证,有些村没有发证;有些村在九十年代初又搞了第二轮土地承包,发了证,有些村也没发证;有些村的耕地进行了多次调整,有些村自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以来根本没调过田;有些村为了政府或其它村搞建设献出了自己的耕地;还有一部分转为非农用地,还有因自然灾害毁掉了耕地等等,如何核减如何计算,这都是问题。因此随着改革的进行,一大堆问题都不可避免地会浮出水面,极大地增加我们工作的难度,这是其三。总之,对于这次改革的艰巨性和矛盾性,大家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按照镇里的统一部署,当前我们最主要的是做好两件事,一是做好改革的前期发动工作;二是抓紧清收旧欠,这项尤其重要。我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后就开始改革,到时我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来收旧欠。而如果不收,又不知拖何年何月。” “邹镇长,听你这么一说,还真难。改革发动都好办,晚上开个群众大会,明天再刷几条标语,过几天每家每户发张宣传单,见了面聊一聊就行了。就是收旧欠,不要说一个月,你再给我们一年时间,我们也收不上来,这个你领导不是不知道。而且我可以说,不光是江岭村,全镇估计都是这样子。”江青仔很为难地说道。 “大家尽力而为吧,能收多少算多少。这种事情我们又不能分析给老百姓听。”邹开也没办法。 “那肯定不能,最多只能说,旧欠一定要交,不要以为改革就不用交了。”刘兴仁表示赞同。 “现在镇里有一种考虑,就是对所有旧欠户都下达行政处理决定书,要求他们在半个月之内交清,逾期不交的统一由法院强制执行。”邹开慢慢地说道。 “这个方法可以试一试。”江青仔对这种做法很感兴趣。 “我估计没什么用。在改革之前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没有精力去做这些事。改革一旦启动,法院肯定不会强制执行,县里不可能会同意这么做。万一引起社会震动,谁担得起这个责任。而且行政处理决定书我们以前不是没下过,最后都不了了之。”邹开说出了自己的优虑。 “这次恐怕不一样,我觉得上面肯定会采取措施。因为这次还收不到,以后要收那比登天还难。”刘兴仁分析到。 “那你们就下吧,反正就算不执行也没什么妨碍。不过,我提醒你们,万一镇里真的统一组织执行,你们要多长个心眼,动作不要太猛,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以免影响全局工作。” “邹镇长,你放心,我们有分寸,决不会给领导添麻烦。”刘兴仁答道。 散会后,刘兴仁,江青仔、江发高请了几个农妇,把村委会办公楼里的大会堂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邹开则叫小尹用红纸写了一条大大的标幅:江岭村农村税费改革工作动员大会。并用多余的红纸写了几条宣传标语,贴在大会党的墙壁上。小尹的毛笔字写得刚劲有力,在巴坪镇小有名气。放眼望去,原本阴森破败的大会堂显出了几分生气。 晚饭后,村民打着手电筒,扛着长条凳,悠哉游哉地陆陆续续地走进大会堂。大会堂里新装了几只一百瓦的白炽灯泡,里面亮如白昼。村民们一走进来,惊讶地说中,“哟,搞得挺好,像模像样的,要是放场电影就更好了。” 刘兴仁他们特意在主席台摆了一排的桌子,但是没有麦克风。邹开心里想,要让这么大一个会场每落的人都听清楚自己的讲话,该要多大的噪门!看来晚上够呛。当村民们来得差不多时,邹开、小尹、刘兴仁、江青仔四人走上主席台,江发高做在下面第一排作照应。会场闹哄哄的,说的都是农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彼此询问,沟通信息,交流心得。开会之前,这是一个村民大聚会。 “大家静一静。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有一个事想跟大家说一下。”刘兴仁大声喊道,会场的声浪降低了很多,还没等刘兴仁再说话,下面就有人大声问,“是不是说不收粮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不用开会了。” “是啊,不用说了,回去睡觉吧。邹镇长,你也回去吧。”有人跟着起哄。 “别吵,吵死,等一下邹镇长要说话。”江发高站起来对后面吼了一句,效果还不错,会场一下子雅雀无声。 邹开心想,群众还算给他面子,估计是修那条简易公路产生的效应。见刘兴仁当场杵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邹开就拉他坐下,自己对台下说道,“大家劳动了一天,都很辛苦,我就就长话短说。县里马上要开始一项改革,是与收粮有关的,不过不是不收,而是减少。减少多少呢?现在原则上是减少20%。也就是说,去年要交100元,今年交80元就行了,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意思,这叫农村税费改革。怎么改,镇里的方案还没有最终确定,正在广冷征求各方面意见,估计很快就会出来。有人要问,这么简单的事还要开什么会?我要告诉大家,这件事不简单。我们几个人不是吃饱了没事做的人。开完这个会后,有几件事你们各家各户要注意,要做好什么事呢?第一件是回去翻翻你们家的老箱底,把你们家第二轮土地承包时村里发给你们的那个绿本子找出来,到时算帐时可能就是以那个本子作为依据。第二件是把你们这几年来交粮交钱时村里给你们开出的收据找出来,自己先算算一年交了多少钱,到时有个比较,看是不是少了20%。如果没有少20%,你们找村干部或我们包村干部重新核算,到时不核算那就是你们的事了。第三件是不要听别人乱说。我先把事情跟你们说清楚,这次改革有一个这样的原则规定,就是以后你们交的钱统一按田亩来核算,就不再按田亩和人口数来分摊了。所以就出现这样的问题,都是江家村的人,你家里人多地少,比如几个儿子结了婚生了小孩了,但田亩又没有相应增加;再比如你家的耕地做了房子修了路什么或者被水冲毁了什么的,那么以后你家一亩地要负担的费用可能比别人多。再比如巴坪村人均耕地比我们江岭村多,他们村一亩地承担的费用就可能比我们村少。到时们不要说怎么我家的一亩地交80元,他家只交50元;我们村一亩交60元,他们村一亩交40元。这个数字无法比较,你只要比较自己是不是比以前少了20%就行了。我在这里再重申一下,镇里改革方案还没出来,到时怎么搞,以镇里的方案为准,到时我们会发给大家。最后说一件事,就是以前还没有交清粮钱的,一个月之内交到村委会,不要我们老是去催,催多了大家都不好见面。皇粮国税谁都要交,拖不了。我说完了。” “我插一句,刚才邹镇长说了,各家的旧欠最近都要交清。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不交的我们就下行政处理决定书,到时由镇里统一来收,到时说不定还要加收罚款。”江青仔借机说道。 “其他没什么事了,散会。”刘兴仁适时收场。 第二天,邹开安排小尹到江岭村组织清收旧欠,自己带着三个省级贫困村的主要包村干部及村支书到县里开会,主要是研究如何制定各个贫困村今后的发展规划,规划期为三年,规划内容主要是发展富民产业和完善基础设施,每年每村有45万元的扶助资金。这笔钱放在沿海发达地区,只不过九牛之一毛,而对穷乡偏壤的巴坪镇来说,无疑是一笔巨资。因此,三个被评定为省级贫困村的村委会成了全镇都眼红的对象,三个贫困村对规划的编制当然是热情极度高涨,对邹开也格外地尊重,脱贫致富的领头人嘛。在县城住宿时,三个村的支部书记争着付钱,谁也不甘落后,直看得宾馆服务员目瞪口呆。 邹开见三人谁也不肯让,就说,“谁付都一样,等下没付钱的人请吃大家吃夜宵,如何?”三人一听,这办法好,也就不争了。住了一个晚上,邹开带着众人回到安崇,要各村按县里的要求编制好规划草案,统一交上来。不出一周,全部都交到了邹开手中,每个村都是厚厚的一大本,项目之多之繁之小,让邹开咋舌。但没有突出重点,邹开只得作全面修改,小项目并成大项目,突出特色项目削去常规项目,改完后报到县里,县里又进一步作了修正,最终定稿。这一折腾,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当邹开想松口气歇一歇时,巴坪镇农村税费改革正式启动了。 每个干部拿到改革方案时都没有说什么。在大家看来,这只不过一件平平常常的工作而已,只要按部就班操作就行了。然而随着工作的推进,很多预想不到的问题逐渐暴露出来,以致不得不暂时中断,各种意见纷至沓来。连邹开这样的“唯改革论”者都沉不住气了,开始发起了牢骚。 改革一开始,邹开就发现苗头不对。镇里根据县里提供的数据,江岭村的征税面积为九百八十六亩。村干部把全村各家各户的耕地登记证收上来,把上面的数字全部加起来,总计才七百七十三多一点。这两个数字相差太悬殊了。如果按县里下达的总面积计算,那么江岭村不但减不了20%,有可能要增加20%,这肯定行不通。邹开及时把这个问题向镇改革领导小组组长陈逢义作了汇报。陈逢义告诉邹开,不光江岭村是这种情况,全镇都是这样。 “那怎么办呢?根本没法搞下去啊。我们镇里可以把我们的真实面积报上去,要县里变更一下,不行吗?”邹开有点着急。 第四章 乡镇16 “我都说了,县里就是不同意。说那个数字是一九八六年各个乡镇、各个村委会自己报上去的,报表上有当时的镇领导签字,还盖了公章,现在想不认账不行了。”陈逢义也是一脸的无奈,“现在只有想办法核减了,能减多少是多少。” “这哪有什么减头,江岭村连水毁的、修路的、建房的加起来不过一百来亩,还有一百多亩地根本就不存在。按县里下达的数字计算,农民肯定要增加农业税负担,哪减得了?” “我想晚上开个班子会,研究一下,看有什么好办法?” “像这样情况开会也没用。除非不管什么耕地数字,就用去年的税费总额的80%全部算到耕地上去,只要减了20%就行了。” “到晚上再说吧。” 晚上的班子会开成牢骚会。大家既怪县里不通情达理,又怪一九八六年的镇领导做事不负责,乱报数字,以致留下后患。开来开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最后都同意邹开的意见,只减20%的税费不管征税面积。肖旁华说其他乡镇也是这么办,这样一说大家又释怀,高高兴兴地回去睡觉。后来邹开找到江岭村一九八六年的老会计,还健在,向他为什么要多报数字。他解释说当时是为了多要一点国家的返销粮吃饱肚子虚报数字。 因为不管征税面积的问题,第一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各村村口张榜公布的都是实有面积,都是耕地证上的数字,县里下达的数字丢到一旁不理他了。然而问题接二连三地到来,引进大家对县里规定的那套僵硬形式的极大愤怒。 第二关是核算计税产量。由于采取倒推法,先算每亩的税收再求算亩产,结果五花八门。有些是上下相连的耕地亩产算出来相差四五百斤;有些耕地计税亩产高达二千多斤;有些全村平均产量在一千四百多斤。这么大面积的超高产量恐怕连袁隆平院土想都不敢想。如果这些算出来的计税产量仅仅停留在纸上作业,那也没什么问题。偏偏县里要求所有耕地的计税产量都要在村里张榜公布,公布时间至少七天。没办法,大家发了一通牢骚后,又作了变通,公布时只写实际产量。 连续蒙过了两关,到了第三关时,全体干部都傻了眼。所有的错误终于到了算总帐时候。县里发给各乡镇一种表格,要求把各家各户的计税面积、计税产量、农业正税、农业附加税详详细细地填写好,并要各家各户的户主代表亲笔签字,而且规定亲笔签名率不纸于80%!计税面积、计税产量都是假的,又是在前两栏,拿起表格就一目了然。村民看到了哪里会签字? 邹开急中生智,找到一九八六年的老会计,一定一户上门作解释。由于新老村干部保持了生命的延续性,使得政策的落实有了最现实和最深刻的说服力。这一招发挥了出人意料的作用,凡是在家的村民都在表格上签了字,签字率达98%,为全镇之最。仅有少部分外出打工的村民委托亲朋好代签。其它村委会正好相反,村民自愿签字的不过百分之三十,其它的都是包村干部和村干部关门代签,右手写完了左手写,左手写完了右平接着办。最惨的樟溪村,没有一个村民签字,都是镇村干部代签。县里考虑到樟溪村的特殊性,,也就默认了。 一场原本是严肃重大的改革在巴坪镇就这么草草结束了,这让邹开很失望。然而失望还是刚刚开始。作为农村税费改革的主要配套措施之一是乡镇机构改革,县里正在积极酝酿之中。这项改革主要是重新调整乡镇机构,精简人员编制。而邹开怎么也想不到,这项改革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 陈逢义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此前他先后听到八九个党政班子成员也就是各村的主要包村干部向他汇报,强烈要求调整村党支部班子。从反映的情况来看,主要的意见集中在三点:一是缺人,村支部人员不全;二是能力不行,年龄老化;三是责任心不强,积极性不高。解决的办法无非就两条,缺人补齐,不行的撤换。村委会换届在即,不补不换将使以后的工作更为被动。然而一补一换之间,需要考虑的因素很多。补谁、换谁;怎么补,怎么换。这是一篇大文章,需要大手笔大气魄,更需要谨慎运作细心考量。 其实,各主要包村干部心里都有自己看重的人选,包括邹开。与其坐在办公室里冥思苦想,不如集思广益,广辟言路,陈逢义终于想通了这一点。于是就组织召开了主要包村干部会议,实际上也就是党政班联席会议,换个名称而已。果不其然,陈逢义的开场白一完,参会人员纷纷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人选,并详详细细地说明了自己推荐的理由。陈逢义、肖旁华在忙着记录的同时,不时插话询问,但都没有表达明确的意见。当邹开讲完时,肖旁华第一个站出来表示反对,以致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不冷不热的波动。 “综合群众的意见以及其他包村干部的看法,根据今后江岭村的发展趋势,我认为调整支部班子是很必要的。至于怎么调,比较难办。为什么这么说呢?现在江岭村四个干部里面,反映最差的是支部书记江大奎。要调就首先要把他调下来,把他调下来后谁来补这上空缺很难。江岭村十一个党员,除了两个没当过书记外,谁都当过,有的还当过两次、三次,但群众反映都不好。剩下两个没干过书记的也不太理想。最年轻的,今年三十八岁,以前当过村里的会计,却没有什么责任心,把十多年来的帐本都烧掉了,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现在再起用他明显不妥。再一个就是刘兴仁,刘兴仁政治素质比较高,能力也强,点子多,头脑灵光,也有积极性。按理来说他是最佳的书记人选,但他是上岭村的,宗族势力太小,到江家村说不上话,好多村民都不买他的帐。这就很成问题。最合适的人莫过于江青仔,既是江家村人,又年轻肯干,但他不是党员。所以只有两种选择,一是让刘兴仁当书记;二是先把书记位子挂起来,等江青仔入了党再说。” 等邹开把话说完,肖旁华把笔一丢,干咳了两声,说:“刚才邹开副镇长提到的江岭村支部的班子调整问题,我谈点个人的看法。邹镇长说刘兴仁当书记不太妥当,这点我同意。要说让江青仔来当书记,我坚决不同意。这个人我很了解,到时很难控制,镇里驾驭不了。我的意见是,在没有合适人选的情况下,还是先让江大奎当书记。另外,江发高也不能再留用,这个人不行。” 谁也不会想到肖旁华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都愣住了,低着头,谁也不吭声。陈逢义提醒到,“肖镇长,换江发高是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事。他不是支部成员,不是我们今天晚上要研究的问题。” “那就等村委会挽届再说吧。” “其他同志的意见呢,是江大奎当书记,还是刘兴仁当书记。大家表个态。”陈逢义催促道。会议室里死一样静默,无人做声。有个人的笔突然掉在地上,把大家吓了一大跳,一看是镇长助理张绍鸿。大家纷纷笑着斥骂他。气氛顿时和了许多。 “好了,好了,大家都别闹了。要不这样,我们举手表决。”陈逢义提议道。 大家又沉默起来。良久,肖旁华缓缓地说,“表决就不用了,我看就用刘兴仁吧,把江大奎换掉。”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会场又开始活跃起来。邹开心里明白,在江岭村支书的任用问题上,除了陈逢义、肖旁华两人外,自己最有发言权。刚才自己没有表态赞成肖旁华的意见,就使得这个问题变成了自己与肖旁华之间的较量,表面上自己胜出,实则为自己埋下了一个重大的隐患。但事已至此,已无挽回之余地,后悔也没用。但邹开始终不明白,肖旁华为什么对江青仔、江发高两人有那么大的意见?要弄清这个问题,还得找机会问问刘兴仁。 班子会定了调子,就开始考察。考察采取交叉方式,邹开负责高溪村,范汉平负责江岭村。对村支部班子的考察非常粗糙,就是找村干部和党员代表问问话。后来邹开才知道,江岭村问话记录都是刘兴仁作的。这点后来也成为江大奎反驳的依据之一。高溪村没什么问题,大家一致推荐丁山角兼村支部书记。这个丁山角,在村里颇有声望。考察一结束,镇里又开班子会研究通过,通过后就由考察组到村里宣布。然而宣布之后,在个别村引起了赶然大波。有反弹是意料之中,而反弹之强烈,反弹所指之对象却是出乎意外。 邹开在高溪村宣读完丁山角的任命以后,对丁山角说了一番勉励加鼓励的套话,便赶到江岭村。丁山角极力挽留,邹开说先到江岭村去看看,并向丁山角解释了原因。丁表示理解。邹开来到江青仔家,发现他正在逗他的小儿子玩。 “范主席来了吗?”邹开问。 “还没有。他昨天打了电话,说今天要来,不知道有什么事?” “等他来了不就知道了吗?” 过了半晌,范汉平才姗姗而来,一来就指着江青仔说道,“江主任,你,赶快通知所有的村干部、所有的党员赶到村委会来开会,要快。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江青仔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邹开。邹开说,“打电话通知。”说完把范汉平拉到一边,“范主席,等一下我和小尹就不参加了。” “这不行。你们包村干部一定要参加。” “这又不是包村工作。我刚宣布完高溪村的班子,是顺道来这里的。江岭村班子宣布的会议,我们没有参加的义务,也没有参加的权利。我只是告诉你一下,其他的事你自己去办。”邹开语带气愤,说完就丢下范汉平,自己走开。 “哎,哎,邹镇长,你不要生气嘛。因为江岭村的情况比较特殊,书记要换人。等一下我怕出乱子,有你们在场就没事,对吧?”范汉平急急地追了上来,一反刚才姬颐气使的口气。 “那等一下再说吧。” 江青仔打完电话,就找到邹开,悄悄地问,“邹镇长,今天是不是宣布班子?” 邹开点点头,说,“等下宣布的时候我就不参加了。” “那怎么行,到时恐怕有点状况。你不在场,范汉平肯定架不住。你一定要参加,要不然出了问题以后就不好办了。” 邹开想想也对,就说,“那好吧。” 村委会办公楼内,烟雾缭绕。邹开环视四周,见众人都低头凝思,神情严肃。范汉平干咳了两声,拿出一份文件朗声说道:“今天把大家叫过来开会,是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前不久,根据镇党委的安排,镇里对各村的班子进行了考察,其中也包括江岭村。从考察的情况来看,江岭村支部书记江大奎,工作责任心不强,在村里的形象不太好,能力方面也有欠缺,导致好多工作无法顺利发展,因此镇党委决定免去江大奎同志的村支部书记职责,由刘兴仁同志任支部书记。刘……” 范汉平还想继续说下去,江大奎打断了他,冲他问道:“范主席,你要免掉我的书记,我没话说。但是你说我责任心不强,能力不行,甚至还说我在村里的形象不好。你凭什么这么损我?你说?” “本来就是这样。好多工作都是人家江青仔、刘兴仁想办法完成的。你又没花什么心思,没出什么力。” “我没花心思?我没出力?江岭村的事都是你范主席想的?都是你范主席做的?江青仔、刘兴仁他们想了什么?做了什么?你说,你说给大家听听?” 范汉平一时哑口无言。 “你范主席要让刘兴仁当书记我没意见。要免我事先也不跟我通个气,还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什么意思?” “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镇党委的决定。” “什么镇党委,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江大奎气愤不已,指着范汉平,唾沫横飞。 邹开见形势不对,急忙对小尹使了一个眼色。小尹会意,起身拉着江大奎往外走,边走边说,“大奎书记,别生气,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别叫我书记,我不是书记了。” 邹开随后也跟了出来。江大奎怨恨地看了一眼邹开,说:“邹镇长,你今天早上就过来了,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呢?” “大奎,我也想说。但这个是范主席的权力,我说了就违反了组织纪律。” “什么组织纪律?他范主席这么乱说也叫组织纪律?” “他说的是过分了点,你不要太在意。一个村支部书记也没什么可惜的,甩了更好,以后可以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情,所谓无官一身轻嘛。” “我本来就不在乎这个书记,只是他那样说太让人气愤啦。” “消消气,我们边走边聊。” “不聊了,我回家去。” 说完,江大奎就丢下邹开和小尹,气颤颤地走了。一场刚刚燃起的风暴就这样熄了。 回到镇里,就看一伙老头子、老太太,围着肖旁华吵闹不休。邹开、范汉平、小尹急忙跑过去,问是怎么回事。那伙人就凑过来,七嘴八舌的嚷开了。原来这些老人是巴坪村的党员。今天候德平去宣布班子,要免去原来的代理支部书记。村里五十多个党员不认帐,便一齐来到镇里,要求取消任免决定。除了围着肖旁华的这些人外,还有十个党员代表在陈逢义办公室协商。邹开,范汉平稍稍作了解释,把党员们的情绪稳定下来后,便各自离开了。因为这不是他们职责范围内的事,说多了必然会引起肖旁华、候德平等人的反感,难免有越权的嫌疑,而这又是肖旁华所不能容忍的。后来邹开得知,在要任免村支部书记的三个村委会中,只有江岭村通过了,其他两个村都没通过。所有下发的任免文件全部收上来销毁,重新制作印发。 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日,巴坪镇的干部才放假回家过年。在回安崇县城的路上,邹开与镇长肖旁华,纪委书记候德平,人大副主席范汉平同车。谈到今年镇里的情况,肖旁华禁不住自豪地说:“今年年终关门还挺顺利的。侯书记,范主席,你们说是吧?” 侯德平比较沉稳,没有接茬。范汉平连连点点,“是啊,是啊,像以前哪敢捱到年下二十八,过完小年就找不到领导了。肖镇长就是不一样。” 按惯例,乡镇领导在过小年的前一天都会“自动消失”,直到第二年才露面。领导“消失”的这段时间都是安排一般干部坚守岗位。为什么呢?因为乡镇穷无法还债,而年下这段时间又是讨债高峰期,餐馆老板、工程承包商、退伍军人、离退休干部、中小学教师等等一波接一波,每一波都是要钱的。没钱付帐就一溜了之。县里也理解,对乡镇领导年前离岗现象只有默认。肖旁华之所以能够坚持到最后,原因很简单,他之前筹到了足够的还款经费。领导有了钱就如同战士手中有了弹药,能够坚守阵地。 范汉平扫了车里的人一眼,见大家反应冷淡,暗想自己刚才的观点没有说服力,就瓣起手指一个个乡镇数起来,说某某乡的领导在某日就一直呆在县城里没下来,某某乡的领导某日到外地招商引资一直没回来。一席话说得肖旁华心花怒放,他借机把自己今年如何如何盘活镇财政的措施和做法以激动人心的语调一一道出。侯德平听着听着也接过话,“今年确实不容易。不是肖镇长这么一点一滴抠下来,我们今年也要开溜。” 第四章 乡镇17 “当然,我们巴坪镇是穷镇,我不这样做怎么关得了门呢?”肖旁华一脸快意。 邹开一直默默无言,听大家互相吹棒。不是他不想说,是他不知说什么好。从哪个角度说好,与其乱说一通,乱棒一气,不如选择沉默。而这一沉默又让人觉得他是“圈外人”。司机小郑对这一信息反映最为迅速,他逐一把肖旁华、侯德平、范汉平三人送到各自的家门口后,就对邹开说:“邹镇长,你就在这里下车吧。我还有事要到亲戚家去一趟。” 邹开无言,下车。 “不好意思,邹镇长。”小郑丢下这句话便绝尘而去,留下邹开在寒冬腊月的大街上独自漫步。邹开突然有一种被抛弃被孤立被玩耍的感觉。 邹开来到公共汽车站,转车到北港镇,然后提着二三十斤的行李步行二十多里路到了龙前村,已是下午两点多钟。父母像接待贵宾一样隆重而热烈,责怪他不提前通知家里,好让人去接。母亲忙不迭地烧鱼烧肉,父亲则将最好的过年酒盛出来。说我们猜你这两天可能会回家,就一直在等。可怜天下父母心。弟弟在外地过年,没有回家,(加上村里人对邹开态度的变化,表面上恭敬实际瞧不起。) 邹在家耗着,没有动静。父亲却急了,对邹开说:“儿子,你该回县城了。要给领导拜年,虽然我们钱不多,去总还是要去的。”母亲在一旁附和,“是啊,现在社会上都是这样。我们不能少了这个礼数。” 这个道理邹开当然明白,只是苦于手中无钱,拿什么去拜年。面对父母的提议,邹开反应冷淡,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拿不定主意。初六那天,邹开回到了安崇县城。大街上满是提着礼包匆匆行走的人。邹开迷茫了,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邹开开始进行深入分析,自己刚刚们下去乡镇工作,还有三年才换届,是不是等到换届时攒足了钱,再放一个“重磅炸弹”,可能更有效。三年,还长着呢。这么一分析,邹开决定不去了。而这一分析也花了他两天的时间,到了该上班的时候了。 打通了司机小郑的电话,邹开便在县广场等镇里的车,准备搭车去巴坪镇。车一停下,发现已挤满了一车人。邹开只好做在人家的大腿上。党委书记陈逢义也在车上,与大家说说笑笑。见邹开上来,就闭口不言,恢复了严肃的脸色。邹开向车里的头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范汉平先开了口,“邹镇长过年就不一样了,又进步了一岁了。” “大家都一样嘛。”邹开笑着。 “那可不一样。你们年轻人是大了一岁,我们是老了一岁。” 车到镇门口,鞭炮齐鸣,在浓烈的硝烟味中,大家下了车。曾志雄和其它先到的干部前来握手,纷纷说道: “新年好!” “新年好!” 新年并没有多大的新气象,只不过是多了几场赴宴活动,巴坪镇本土干部争相宴请镇党政班子成员。每次都是清清醒醒地过去,君臣分明;每次都是醉醉醺醺地回来,君臣乱套。邹开本来不太健康的肠胃几经蹂躏,愈发地不堪酒精之重负了。好在时间不长,过了元宵节,一切恢复原样。大家各就各位,开始了一个新的工作周期。只不过,肖旁华看邹开的眼神,比过去的一年更加难以捉摸了。凭着敏锐的直觉,邹开预感到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好过。 一天,邹开接到肖旁华的电话,要邹开到他办公室,有事商量。邹开心想,莫不是自己被他抓住什么小尾巴?于是作好了挨训的思想准备走了进去,状况不像他预测的那么糟。正相反,肖旁华笑笑着脸迎着他,招呼他坐下。 “邹镇长,上次县里要求报送项目发展规划时,你总共报了几个?” “一共是四十五个。主要是四个口子的,以工代赈、扶贫开发、公路建设及水利工程项目。当时你还在报送材料上签了字,镇里也盖了章。” “这个我知道。但是我想一下子报这么多,县里肯定不会都批下来。你觉得哪些项目应先组织实施呢?” “在项目建议书里面,我都注明了实施时间,分了几个时间段。列在第一批实施的项目有两条村级水泥公路、两个水利工程项目和两个产业扶植项目,总共六个。” “有没有小青村的?” 邹开稍微想了一下,说,“好像没有。” “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个给小青村?” 邹开知道,肖旁华是小青村人。 “当然可以。我只负责项目的申报,怎么实施由主要领导决定,到时我再跟县里有关部门汇报,请他们调整一下计划。这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就这么定,安排一个水利项目给小青村。” “好的,我明天带水管所的干部到小青村去现场勘查一下,把项目材料做好,再报到县里去。” “这个事你负责落实一下。” 从肖旁华办公室出来,邹开心想,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与肖旁华改善关系的契机,要多花点心思帮他把这个事办好。然而事实并非他想像得那么简单。第二天,邹开带着水管所所长等人来到小青村。村干部听说是来做项目的,非常高兴。带着邹开等人看了好几个点,有修防洪堤的,有修陂坝的,有水库除险加固的,有修水渠的。在水管所的建议下,邹开确定选定修三公里长的水渠工程作为申报项目。项目报到县水利局,负责人一看就通过了,因为之前肖旁华做好了工作。一切进展顺利,邹开心中暗喜。 半个多月过去了,那天邹开正在江岭村,突然接到肖旁华的电话,说县发展改革委员会和县水利局的领导要来江岭村现场查看江岭村水渠工程项目选址情况。邹开立即召集全体村干部到村口迎接。这是大事。江岭村和小青村一样,都是十万元的项目资金。十万元对发达地区来说不过九牛之一毛,但在巴坪镇,这可算是一笔巨资。 县里领导做事很负责,跟着邹开和村干部爬山越岭,走田间小道,披荆斩棘,实地查看。肖旁华则在村委会休息。在聊天当中,刘兴仁和江青仔得知,江岭村水渠工程项目已经批了下来,马上就可开工建设。这可乐坏了他们。县检查组前脚刚走,刘兴仁、江青仔后脚就跑到了县里,找到县委阎书记的秘书。秘书把刘兴仁和江青仔的意见反馈给县发改委主任和县水利局长,两人都没意见。县发改委主任又把意见转给了肖旁华。肖旁华立马找到邹开,责问他为什么没有阻止他们去县里。邹开一脸无辜,解释说自己曾劝过他们,要他们先跟镇里主要领导沟通以后再去,可刘兴仁、江青仔不听,硬是要去,自己也没办法。在可观的利益诱惑之前,许多人都会迷失本性。肖旁华听了以后也无话可说,只是对邹开又加了一分怨恨。 在邹开看来,这个项目给谁做都行。但有一点,必须请江岭村的村民做小工,让当地老百姓赚点油盐钱。但刘兴仁、江清仔坚决要自己来做这个项目,而肖旁华想让他弟弟来做,双方都不让步。当这种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转移到邹开身上,邹开有口莫辨,在任何一方面前都不讨好。在县委阎书记的关注下,江岭村水渠工程项目由江岭村委会负责组织实施。 项目风波过去以后,肖旁华也没有太多的精力来琢磨邹开的邹开的事。县民政局多次来电催促,要求巴坪镇尽快开展村委会换届工作选举,因此这项工作不能再拖了。对乡镇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系统工程,比乡镇自身换届工作的组织实施要复杂得多。特别是巴坪镇,因为有个樟溪村。每次换届选举,樟溪村都要弄出点动静在全县人民面前露露脸。全县人民都误以为,樟溪村的事情,当地的共产党说了不算数。 “那谁说了算?”邹开问现任村主任刘金山。 “族长说了算。” “谁是族长?” “以前谁辈份大谁就是族长,现在是谁拳头大谁就是族长。”“那岂不是无法无天?” “哪里?拳头大的人都跟懂法的人关系相当熟,比如派出所。” “怪不得你们村的群众都是实行拳头教育。有一次我在一个小巷子里,碰到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在打架。其中一个打不过就哭了,站在旁边观看的爷爷一个劲地说,上去再打,再打,打不过人家你以后怎么做人?小孩子一听又扑过去拼命,捡起石头猛砸。对方也不示弱。我还来不及制止,两个小孩子头上都砸出了血。我把他们劝开来后,他爷爷在一旁鼓励道,就这样,就这样打,以后你就不会吃亏了。这种教育会害死人。” “这在樟溪村很正常,不这样教反而不正常。你说的是小孩子打架。我们村这些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喝了两碗水酒,一旦触怒了他,就是马上跟你干架,拼刀拼枪地玩命。哪怕对方是二十岁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他也照打,不管输赢。大家都知道,樟溪的人爱喝酒,好吃懒做,经常有打架的事情,所以村民之间的仇怨非常深,好多都是几代积累下来的世仇。” 邹开和刘金山谈话时,樟溪村的换届选举工作已经启动,此刻他们正和众人一起分发选票。为了搞好这次选举,县、乡两级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做了多少预案,可以说是想破了头,目的就是确保有关工作平稳进行,不出乱子。全镇七十八名干部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村换届选举委会由5—7名村民代表组成。但樟溪村选举委员会组成人员是三十八名。邹开他们赶到樟溪村时,选举委员会人员正在吃早饭,满满的四大桌。樟溪村的投票箱共设了三十八个,都是流动性票箱。每个票箱由一名镇干部、一名选举委员会成员和一名村支部党员护送。不同票箱的选票都作了不同的防伪标志。防伪标志由票箱号码及其它一些只有镇党委才能识别的符号组成。 县里对樟溪村的换届选举工作极为重视,因为樟溪村的选举在全县具有风向标的意义。如果进展顺利,全县均可确保无虞。县政府分管副县长金浩和县民政局局长郝望兴亲自坐镇樟溪,并带了一个工作组现场监督指导。县领导的到来极大地鼓舞了土气。一时间,大家欢呼雀跃。 “今年做得比较稳当。”连刘金山也不得不佩服。 “百密一疏,效果如何,还有待观察。我看不容乐观。”邹开很是担心。因为他上厕所时,偶而听到村民们的议论,说的就是如何应对政府的办法。其中有一个人的说法颇有预见性,“到时候看,总会有人出来找借口闹事。”从厕所出来,三五成群走街串巷的年轻人比往日更多,不同群体的年轻人对视的眼神更是充满挑恤和蔑视,但对匆匆而过的邹开却都是笑意,还有些许期待。邹开心想,这应该是他们最后的拉票行动了。 关于拉票问题,刘金山深有感触地说,“樟溪村是全县集体收入最大的村委会。为了赢得这几十万门票收入的管理权及其它附加的权力,各宗各房都商量好了要推出自己的侯选人。到处去拉票,买票。据说五块钱买一张票。因为今天是海选,所以各宗各房基本上只投本房侯选人的票,拉票、买票的效力还不大。我们村只有七个房,估计到时有七个人的得票比较多。等海选结果出来,正式确定了侯选人后,到时候拉票、买票的竞争会更大,估计五块钱一张还买不到。” “你自己呢?没去拉票、买票吗?” “人家说没吃过葡萄说葡萄酸,我是吃过了才知道真的是酸。说实在的,我没当村主任以前,也是想尽一切办法要争这个村主任的位子。如今已经当了六年多了,连续两届。我巴不得把这副担子甩掉,太累了。”刘金山叹了口气,“但是,坦率地说,我家里也确实沾了我一点光。因为有一些来樟溪村旅游的都是镇里带过来的,看在我的面子上,经常光顾我老婆开的那家小炒店,照顾一点生意。但我不是吹牛,我老婆店里的厨艺在樟溪村是第一,哪个人都无法否认这一点。否则,人家最多给你一次面子,第二次、第三次就不来了。我老婆店里的农家菜绝对称得上樟溪村的一大特色。” “按你的意思,你根本就不想参加这次竞选了?” “当然,我早就对全村人说,把机会留给别人,让想干的人来干。我以后专门去搞我的餐饮经营了,准备今后再扩大规模,提高档次。” 两人正嘀咕间,镇派出所干警也全部赶到。陈逢义提议开个短会。金副县长和郝局长作了简短发言后,各人就分头行动。邹开负责第十号票箱,三百多张选票。当邹开带着两名组员——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党员和一个年近花甲的选委会成员来到十号选区时,早有两伙年轻人侯在那。见票箱来,各派两人尾随于后,作为跟票。跟票与买票一样,都是不正当行为,按理当禁止。但在樟溪,谁也无法阻止。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年轻人,你们放心。我们三个人绝对公平公正地选好。你们不用跟,回去吧!”邹开对跟在后面的四位年轻人说道。两名组员也连连点头,附和邹开的话。但四人并未离去,仍是若即苦离地远远跟着。看到他们没有干扰的意图,邹开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整个过程简单、平稳、有序。当三百多张选票都进了票箱后,邹开回头看了看,跟票的人不知何时已经走掉了。邹开三人便来到设在村委会的选举委员会办公室,由监票员当众封箱。封箱后,邹开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就坐下来喝口水,想休息一下。凳子还没坐热,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之后就看见办公室的人都往外跑。村委会办公楼前是一个大操场。邹开等人跑出来时,操场已聚集了上千人,闹闹哄哄地乱成一片。邹开连忙问站在身旁边的一个干部,“出了什么事?” “二十号票箱被烧掉了。” “什么?烧掉了?怎么会被烧掉呢?”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个票箱是范主席负责的。” 邹开还想追问下去,这时,陈逢义陪着金浩和郝望兴走了过来,范汉平跟在旁边走边说,“谁也不想不到他们会烧票箱。” “你难道不会阻止他们吗?”金浩质问道。 “我阻止了。但他们的动作太快了。”范汉平急忙辨白,神情不安。 “金县长,樟溪村就这样。他们要发起蛮来,就是十个范汉平也提不住。”肖旁华在一旁帮着说话。 “那岂不是无法无天了!”金浩高声怒喝到。 第四章 乡镇18 听到金浩的怒喝声,众人噤声不语,气氛骤然变紧。见场面不对,郝望兴就问范汉平,“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你详细说说。” “当时,我们三个人提着票箱走进那户人家,后面跟两伙人。我们把三张选票发给户主。他接过选票拿出笔刚要写名字。一直跟着我们的一伙人马上走到旁边,要人家写某某的名字。户主不写,那伙人就强行抓住人家的手写。户主用力甩开,走进房间。那伙人又跟进房间,户主一怒之下,就什么都不写,把空白票塞进票箱。那伙人就用手从票箱里把票拿出来,说不要浪费了。我们当场进行阻止,警告他们不要违法,但没有效果。这时,一直站在旁边观看没有作声的另一伙人突然走了过来,一把抢过票箱丢到地下,用脚使劲地踩,然后又用打火机把票箱烧了。大概的经过就是这样。” “当时谁拿票箱?” 听到郝望兴这么一问,范汉平警觉起来,但又不得不如实回答:“是我。” “你啊,你啊,你怎么就没一点责任心呢?就是因为你的消极,因为你怕死,所以造成如此被动的局面。你说该负什么责任?”金浩指着范汉平的鼻子狠狠地批评道。 范汉平吓得不敢出声。陈逢义只好出来圆场,说,“金县长,领导消消气,到里面坐,站在这里骂死他也没用。票箱我已经安排选委会重新制作,选票也已派人到镇里重新打印。等选票一来,我们再重新投票。” “只好如此了。”说完,金浩怒气冲冲地走进村委会办公楼。郝望兴、肖旁华等也跟着进去。操场上的人群开始陆续散去,留下来的则三五成群聚拢在一起,叽叽咕咕豫是讨论机密大事一般。邹开等人也在村委会门口的台阶上坐下,谁都没有说话。 “像这样的人完全是违法的,公安局完全可以抓人。”一个选委会成员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是啊,派出所的都在这,怎么不去抓人呀?” 于是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射到派出所干警身上。一个干警笑了笑,说,“领导没发话,我们不好做。” “这个还要领导发话?你们要主动抓人啊。”有人质疑道。 干警们急忙往村委会里面走,另一个干警边走边说,“快进去,不要搞得我们成了矛盾中心。” 干警一走,大家又无话可谈,就干巴巴地坐着。终于熬过一个多小时的等候,选票终于印好送了过来。大家就一齐动手,三下五除二就把二十号选区搞完了。人群开始向老樟溪小学转移,唱票将在那里进行。 本来就不宽敞的学校操场上,转瞬间聚集了一千多号男女老少,像镇里农贸市场赶集高峰时的场景。所不同的是,集市上的每个人需求各异,心态不一。而这里所有的人都为着同一个目的在焦急地等待,等待着海选的结果。 由于现场人太多,金浩等人就决定只能允许少数代表进场旁听喝票,学校的前后门由派出所干警和镇干部把守。刘金山把领导的意见传达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并当场抽选了部分代表进场,大多是男性。其他人在操场上或站或坐地闲聊。每个教室窗户上,层层叠叠地挤满了人。 邹开带着十来个人负责把守后门。门不大,四个块头大一点的人并排做就能把门堵死。邹开抽空走到里面,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看过去。喝票的人很认真地念,记票的人在黑板上认真地写,监票的人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群众代表坐在凳子上认真地听。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高度集中。邹开发现,每个教室里获得提名的人选都不太一样,都集中在少数几个人身上。当然,这些人邹开都不认识,除了几个老村干部。在里面逛了一圈,邹开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踱了出来。走到前门口时,发现那里比较热闹,便凑了过去。金浩、郝望兴、陈逢义、肖旁华等人就坐在那,还在跟群众对话。邹开就在他们的背后站定。对话的多是妇女。 刚开始大家说说笑笑,相安无事。说真的,巴坪镇老百姓能够这么近距离面对面地与县领导说话聊天,是数十年难得一遇的良机。外面轻松地闲聊,里面紧张地喝票。约摸半个小时,海选结果百分之八十都出来了。这里趴在窗子上的人陆陆续续地回到操场,招呼各自房下的人。于是操场上东一团西一簇地,悄悄商议着。直觉告诉邹开,这并不是好现象。 果然,有一伙妇女朝坐在前门的金浩等人慢慢走来。其中一个对金浩说道,“县长,我们怀疑里面的票有问题,要进去看一看。” “里面有代表在里面,你们放心。如果你们有怀疑,我可以理解。我可以郑重地向你们承诺,等里面唱完了票,封了票箱拿出来后,你们可以再派代表来查看选票。我们这些票要封存起来,至少存放十五年。现在还没唱完票,你们再耐心地等一下,估计时间也不长。” “不行,不能再等了。我们现在就要进去,等一下他们又会做手脚。” 在场的人都明白,这些妇女已经得知选举结果对已不利,想找借口把局面搞乱,趁机把票撕掉,让这次选举泡汤。金浩当然明白她们的打算,所以采取了缓兵之计。肖旁华可不这样认为,心想这个时候要发挥一下自己作为本土干部的优势,在领导面前露一手。就站起身来,双手插腰,大声喝斥道,“你们赶快走,不要在这里捣乱。我是巴坪人,你们什么目的我还不清楚吗?赶快走!” “关你肖旁华什么事?你肖旁华的德性全镇都知道。今天你是不是又想狗仗人势欺负我们老百姓啊?” “你们嘴巴放干净点!”肖旁华气急败坏。 “我们嘴再脏也没你的手脏,没你的心脏。” “当着县长的面,你说说自己拿了多少黑心钱,有本事说出来呀。” 妇女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跟话,肖旁华根本插不上嘴。邹开心想,肖旁华总算碰到硬茬了。金浩却听不下去了,不管怎么样,总要做出一个姿态,保护手下的干部。于是就说道,“几位大姐,话不能这么说。肖镇长是经过组织上考察任命,应该来说是个好干部。你们不能这么说他。” “什么好干部?他就会拿老百姓的钱去吹吹拍拍。” “是不是你也得了他的好处?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金浩一听,肺都气炸了,愤怒地说道,“你们怎么说话?我金浩上对得住天,下对得住地。不管你们今天有什么意见,也不能无理蛮缠,践踏别人的尊严。你们这样毫无根据毫无道理地诽谤他人,有没有想过后果?” 这个金浩是省里下派到安崇县挂职锻炼的干部,虽然没有农村工作经验,但廉洁清正方面是绝对过硬。他不像其他从基层提拔起来的干部,面对别人指责无法做到脸不改色心不跳。他很爱惜自己的声誉和形象。 面对金浩的愤怒,妇女们一下子被震慑住了,但很快又恢复过来,说道,“什么都是你们当官的有理,我们老百姓无理。” “今天你让我们进去就是好官,不让我们进去就不是好官。” “在唱完票之前,决不允许你们进去!”金浩斩钉截铁地说道。 见路被封死,妇女们就破口大骂,“你这个狗官,有什么了不起,就只会在我们穷人面前耍威风。” “什么狗屁县长,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总没有好下场。” 陈逢义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向在场的干部使个眼色。邹开他们就一拥而上,一边劝说一边把闹场的妇女们拉出校门。学校内又恢复了平稳的秩序。不多久,海选的最后结果出来了,金浩和县工作组要求村选委会马上张榜公布,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樟溪村的海选就这样一波三折地结束了。总算没出什么大事。相对樟溪村,其它村海选就平稳轻松多了。不出一周,全镇十一个村委会都顺利地完成了海选。海选结果张榜公布一周后,便开始正式选举了。正式选举虽然形式与海选差不多,但性质完全不同。正式选票上打印好了侯选人的名字,选民只要在名字下划“√”或“x”就行了,很简单。正式选举时,樟溪村被安排在最后一个。之所以这样安排,是为了空出时间让村民理性地分析自己该作出怎样的选择。 巴坪村是正式选举的第一站。乌江酒家的老板、原村民兵营长刘才和是村主任正式候选人之一。另一个候选人是原先的老主任。从海选的结果来看,两人的得票数只相差十来票,相当按近。因此鹿死谁手,事前谁也无法预测。但邹开开始终相信,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具有决定性的作用。以刘才和的经济实力和善于经营管理的头脑,决不会坐失机会,该做的工作他肯定会不惜重金、不遗余力地实行。正式的结果是刘才和当选,这在邹开的意料当中。 “才和,恭喜!中午请弟兄们搓一顿如何?”邹开笑着对刘才和说道。 “没问题,肯定没问题。我已经叫人买了一只肥狗,正在烤。今天请你们吃狗肉大餐。”刘才和志得意满,爽快地答应到。 “你这个得票数很吉利,八百八十八票,好兆头啊。” “都是托你们领导的福。”刘才和哈哈大笑,拿出中华烟,见人就散,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后来事实证明,八百八十八票的好兆头并没有给刘才和带来好运。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刘才和从县城回巴坪的路上,发生车祸,吉普车翻滚到山坡下,车上人员无一幸免,当场死亡。邹开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时候,谁也想不到,桌上意气风发的刘才和三个月后就会撒手人寰。 全镇的正式选举比预期的要顺利得多,包括樟溪村在内,连小岔子都没有出现过。最富有戏剧性的是南边村。南边村主任的竞选是虎脑与刘飞皮之间的对决。对于南边村班子的选配,陈逢义花费的心血最多,用心良苦。按照陈逢义的计划,先让一个年龄较大的老党员任村支书作为过渡,安排刘飞皮任支部副书记,待时机成熟后再转正。这一步计划在班子整顿时已经实现。作为该计划最关键的一环,就是扶植刘飞皮当上村主任。陈逢义对于刘飞龙的赏识源于邹开的极力引荐。陈、刘两人一见如故,甚是投缘,两人关系之密切举镇皆知。而虎脑则是肖旁华的红人。因此,刘飞皮虎脑的对决无疑是陈逢义与肖旁华的交锋。在海选中,刘飞皮以微弱多数胜出,而在正式选举的最后一战中,形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选转。虎脑反以微弱多数超越刘飞皮当上了村主任。很显然,肖旁华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刘飞皮的落选也使陈逢义的计划受到严重挫折。 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安崇县委终于决定启动乡镇机构改革。这项改革是农村税费改革的三大配套改革之一。听到这个消息,全镇沸腾了。干部们议论纷纷,人心浮动。接着,很多外面的消息传到了巴坪镇。有人说达民县数百号干部到省里上访;有人说临州区上千号干部围堵市委市政府闹事等等。所以大家猜测这个改革肯定搞不下去。然而陈逢义从县领导那时得知一个非常确切的消息,就是乡镇机构改革不仅要搞,而且安崇县作为全市两个改革试点县之一,要率先启动。这一下大家都坐不住了,谁也不敢面对失去工作的局面。建党建国以来,巴坪镇从来没有作出过要干部丢饭碗的决定。几十年以来,干部丢饭碗是因为他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如今,你没犯错误也要丢饭碗,真是时势变矣,事亦移也。只不过以前叫干部下台,现在叫干部下岗,一字之差而已。 不过,听到改革的消息,全镇有个人至始至终不但没有任何优虑,反而迫切地期盼,窍喜之心溢于言表。 “再怎么改革,也不会把我和陈逢义书记革掉。”肖旁华颇为得意地对满脸愁客的干部们说。 等肖旁华一离开,干部们就指着他的背影说,“他巴不得多改革几次,这样他的权力就更值钱啦。” “别乱说,到时我们还是要去求他给我们一碗饭吃。” “是啊,得罪了他,你就第一个下岗。” “别说了,别说了。言多必失,少说为妙。” 党政一把手不会动,游离于改革之外。一般干部铁定要变动,是被改革的主要部分。这一头一尾的命运走向已经确定无疑。然而中间这一部分,也就是除书记、镇长之外的其他班子成员,却依然是未定之数。一开始有消息说,这部人也不会动。后来又传言这部人与一般干部一样,肯定要动。邹开等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等看县委那边的最后裁决。最确切的消息还是陈逢义发布的。陈逢义说,县委决定,除了书记、镇长、副书记三人外,其它班子成员与一般干部一起参与改革。 不确性一消除,各种小道消息就销声匿迹了。大家都从浮躁的心态中走了出来,开始理性地思考自己未来的命运。县委将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决定他们的去与留呢? 巴坪镇陷入了一片沉寂。 其实在正式的改革方案下发之前,陈逢义通过一定的渠道,早就把改革方案的初稿拿到了手,在全镇干部中偷偷地进行传阅。结果令人大失所望。方案中只规定取消原有的乡镇内设机构,重新配置干部资源,成立五个常设机构,也就是“四组一室”,即财税组、计生组、稳定组、社会服务组以及综合办公室。对哪些人需要下岗,以什么方式确定下岗,下岗后享受什么待遇这三个最关键的问题没有作任何的规定,只是用了一句轻描谈写的措辞:“由各地结合实际自行确定。” 后来县委的改革方案下发了。内容与初稿完全一样,未增一字,未减一字。 “这怎么搞得了?县里如果不统一改革的方式和要求,叫各乡镇自己去办,那不是天下大乱?”陈逢义对改革方案极为不满。 “这是县里推卸责任的做法。意思是你乡镇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出了问题自己去承担。”肖旁华也发起了牢骚。 “这不能乱动,动了就会出大问题,到时谁承担得起。这明摆着是自己人搞自己人。大家都知根知底,没有一个大家都认同的方法硬改下去,到时什么工作都别想做。等其他乡镇搞完了再说。”陈逢义断然表态。 其他乡镇谁也没动。干部们又欢呼雀跃起来。 “改个屁!改什么改!就拿我们这些干部当猴子耍。要用我们的时候就布置这样那样的任务,用完了就过河拆桥,挖空心思把我们踢开。” “那有什么办法?谁叫你没有当领导?当了领导就没人改你啦。” “我看他们领导有什么高招?如果他们不公开、公平、公正,到时我们都上访告状去。” “他们能有什么高招?只是他们手下的那些军师帮他们出些馊主意,不过这次军师们也没什么招了,不用改了。” “可能是改不了啦。” “那就好。” 乡镇等待观望的状态,让县领导很不满意。据说,县委书记召开了一个紧急调度会,拍桌子骂人。但参会人员实在没法,面对盛怒的龙颜,也只能抗上直言,据理陈述。县委书记一筹莫展,无可奈何。正在穷途绝境时,有人开玩笑地对身边的人说,“在不行,就抽签,谁的手气好谁就上班。” 第四章 乡镇19 本是一句戏言,不想被县委书记听到。谓病急乱投医,县委书记当场拍板,就抽签,抽到哪一年上班就哪一年上班,抽到哪一年下岗就哪一年下岗。这也够公平。 干部抽签定去留,可谓千古绝创。还别说,这一招有效。各乡镇纷纷组织干部抽签活动。为了扩大抽签的公平性,县里要求凡是在乡镇挂了名的,不管身在何方,不管生存状态,只要愿意,都可以回来抽签。尽管有一大部分人不知乡镇政府设在何处,门向何开。于是兽医站、广播站等等一大批从未谋面的人也到了抽签现场。各乡镇人员一下子增加了一倍,多的翻番。 所有有资格加抽签的人,不管最后是上班还是下岗,乡镇都要保证待遇。所以最后一算帐,乡镇支出增加了一大截。本来改革的目的是优化人员配置,减少行政支出。而实际结果却适得其反。不管怎么样,总算改完了。几平浪静,没事。马上,安崇县的改革经验迅速在全市推广,这种方式美其名曰轮岗煅炼。 邹开就是抽到第一批下岗。当拿到写着“1”字的纸条时,邹开苦笑了一下。正想离开抽签会场时,忽然听到陈逢义说道,“班子成员留下,还有事要商量。”邹开只得返身找个座位坐下。 第一年轮岗的人员退场后,会场又恢复了平静。陈逢义看上去似乎很疲劳,倦倦地说到,“下面研究人员分配的事情,每一项都举手表决,如有意见可当场提出。现在是第一项是‘四组一办’的负责人,由党政班子集体研究确定,同意请举手。” 大家都举了手,一致同意。 “第二项,‘四组一办’的其它组成人员由负责人选定,报党政班子会研究通过,同意的请举手。” 全场举手,同意。 “第三项,也是最难办的一项。我们已坪镇只有四十一个编制,也就是说只能有四十一个人上班。而我们现在在场的有六十五个人,也就是说还有二十四个要下岗,不能上班。根据县里的精神,这次不采取抽签的方式,改用投票的方式决定。现在要讨论的问题,同意由班子成员投票选四十一人上班的,请举手。” 这次情况大变。除了主席台上的几个人举手,下面的没有一个人举手。这似乎在陈逢义的意料之中,他很平静地说道:“那采用哪种方式好呢?大家说一道,畅所欲言。” 会场一阵沉默,过了良久,一个干部站起来,说道,“要投票大家一起投,不能只是班子成员投。” “好。还有没有其他意见?”陈逢义追问道。 没有人再发言。陈逢义就说,“那就这样了。只不过统计人员、印票都需要一段时间,投票时间改在明天上午。散会。” 邹开回到住处,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卷包裹走人。吃过晚饭,张绍鸿来到邹开处,见大包小包,就笑道:“邹镇长,动作这么快,什么时候走?” “明天。” “也好,回去休养休养,调整一下心态,明年再大干快干。” “说的也是。我这一摊子没什么可移交的,就是那么几档子事,谁都知道。” “刚才陈书记对我说了,以后你这一摊子由我来负责。” “以后有什么打算?” “暂时没有,说实在的,我现在还没缓过神来,等过一段日子平静下来了再考虑。” “你是第一批,打头阵的接下来就是我了,我是第二批。” (五) 二00二年的春天,巴坪镇依然是湖光山色,春意盎然;依然是百花齐放,生机勃勃;依然是小桥流水,山花烂漫。邹开带着伤残的躯体,伤残的心灵,伤残的意志,回到这个美丽怡人的避暑山庄,回到这个纯朴而艰苦的古老村镇,回到这个阔别经年的故地旧所。一年来的风雨历程,一年来的悲喜欢忧,一年来的起伏成败,归结起来,只有一点:生活的锻造力是一种超越人类认知能力的雕割,无法回避和闪躲,只有无畏的勇气和坚韧的意志才能装饰出优美动人的生命之春。 风景迷人的巴坪,此刻迎接的,是一个别样的邹开。麻木中透出坚强,茫然中挂着期待,冷静中流着狂想。正如邹开在日记中写的:我深切地感觉到自己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变化,太多的苦难消耗了自己的激情,以致感性的潮水始终冲不出理智的屏障,理性的毅力始终刺不穿情感的丝网,感觉自己似乎在纠缠中前冲,在生长中绯徊,在积极地等待着消极的成熟。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应对生命中诸多的对抗与平衡。 邹开心中挂念着老父老母,在安崇休养数天后来到了龙前村。看着邹开一高一低地走进来,父亲大惊失色,“儿啊,怎么成这个样子呢。” “什么事?”母亲听到父亲的惊叫声,赶忙从厨房冲了出来,见邹开坐着,没什么异样,稍稍松了一下,“这不好好的嘛,吓死我了。儿子,回家就好,就好。”说完挨着邹开坐下,摸着他的头和脸,像在整理一件自己心爱的东西。父亲在一旁愣着,脸别向一边,噙着泪光。 “儿,怎么啦,你的手?”母亲摸着邹开的手,失声惊叫,急急地问,“你在外面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没事,娘。” “还有,还有……”父亲在一旁轻轻地说。 “还有什么,什么?哪里,在哪里?快给我看看,快——”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就是脚有点小问题。娘,你别怕。” “脚,脚,你站起来,快站起来看看。”邹开没法,站起来走了两步。 “天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母亲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她看到一个自己奉献毕生心血保护的生命受到了难以接受的伤害,看到了一幅用自己全部生命呵护的无价之宝遭到无情的摧残。邹开听到,母亲伤心欲绝的哭声中含着自责。他轻轻地安慰着自己的母亲,不停地擦拭着她的泪水。父亲起身,走到墙角。邹开到他的肩一耸一耸,手时不时地擦擦眼睛。 母亲慢慢平静下来。邹开就站起身,拿过自己带回来的包,说,“娘,你别哭了。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你自己看看。” 母亲擦干眼泪,慢慢地打开包,里面两打手套,一堆衣帽鞋袜,几条围巾,还有奶粉之类的营养品。“娘,皮手套是给你的,天冷的时候洗衣服不冻手。棉手套是给我爸的,上山砍树时不容易擦伤手。现在天冷,要多加点衣服,这些衣服鞋子都是我从外地带回来的。”邹开边拿边说,然后转身,“爸,你过来呀。我给你带了几条好烟呢,我们这里是买不到的。” 父亲慢慢地走过来,红红的眼。 “爸,来,我陪你抽一根。”邹开拆开其中一条,拿出一包,抽出一根给父亲,自己拿一根。 父亲掏出打火机给邹开点着,“儿,学会抽烟了?” “偶而玩一玩。” 母亲在一旁整理被邹开拿乱了的东西,说,“儿,你带什么回来我都不高兴。你没把自己好好地带回来给我,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又抵不上你的手脚。” “老婆子,你少说两句。你以为儿子自己好受吗?都怪我们穷啊,我们做父母的没用啊。如果家里好,儿子哪用得着去打工呢,不打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父亲语带斥责地说道。 “儿,你以后可不要再去打工了。” “肯定啦,我不会再出去。” “那就好。” 邹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笑咪咪地说,“娘,你看,这是什么?有一万多块钱呢。你们以后想吃什么想用什么都可以买了。娘,你拿着。” 母亲不接,说,“这个你自己拿着。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结婚了。现在你都这样了,找老婆都——”说到这,母亲心里又是一阵酸楚,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唉,娘,娘你别哭了,别哭了。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拿着,拿着。万一以后我结婚不够钱,再问你要嘛。”邹开笑着,轻轻松松地说。 母亲当家,不管谁赚的钱,都自觉地交给母亲保管。这是一条不成文的家规。 午饭过后,邹开刚躺下小睡一会,突然听到门外有人喊,“小开,小开。” “在里面呢。进来吧,飞鱼。”母亲招呼他进屋。 邹开从房间走出来,说,“飞鱼,你没出去打工?” “没,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飞鱼一脸的惊诧。 “没什么,在外面做事弄的。” “唉,你说你一个副镇长,大小也是个官,怎么会去打工呢。打工是我们这些种田的人干的。你看,现在成这样,何苦呢?” “不说了,不说了,说说你吧。”邹开急忙叉开话题。 “我这几年都呆在家里。他们都去打工了,村里的田一大片一大片地荒在那。我就租了下来,一年种二三十亩,刚开始时累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好了。我今年打算盖新房子。” “真有你的,你比在外面打工的人混得强多了。” “那都是逼出来的。我打工赚不到钱,只有认命在家老老实实种田。这两年国家政策也好,所以种田也有出路。”飞鱼笑笑。 “其他人呢?怎么样?” “人庆没了消息。自从出了那事以后,他回到公司整天喝酒出事,还吸毒,听说被公司开除了,车子房子都买了。现在人也不知去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真是可怜,好不容易出了头,却又毁了。”飞鱼叹着气。 “南仔混得最好,跟人家合伙买了一辆长途卧铺车,经常跑深圳、厦门、广州,生意很好,听说每年赚一二十万呢。” “哦,是嘛。真是风水轮流转,说得一点不假。”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搭着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飞鱼就在邹开家吃饭,临走时对邹开说,“小开,南仔虽然发了财,但我们是靠不上了,就盼你有出息了,加把劲混出名堂给他们看看。”邹开苦涩地点点头。 从飞鱼的讲述中,邹开知道,自己最好的几个儿时伙伴都不太顺利。和兴在外地跟人合包了一个大工程,结果经验不足被人家骗了个精光。三水的情况也不妙,在回家建新房时,请了几个亲戚帮工,其中一个从楼上掉了下去,摔起重度残废,后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最后闹了一阵,三水赔了八万元钱才了事。后来回到北港镇租了一间房子住下,买了一辆货车跑货运,有一笔不菲的收入,不想出了一场事故,逃逸在外,被公安机关通缉,不敢回家。后来在外地开了一间歌舞厅,因为发生摇头丸事件又被当地公安机关查封,现在还在牢里蹲着。 这个流动的社会,给了村民们翻身改变命运的机会。然而由于先天条件不足,社会流动带给他们的毁灭性风险也让他们惊恐万分。在经历一阵无序的躁动之后,如今走出山门的村民们恰如惊弓之鸟,在极力摆脱乡土的束缚时,却无法在大山之外的城市里找到解脱和世代以求的安定。 在龙前住了三天,邹开又回到了安崇。 清明一纸,拜祭一祖。黄土一抔,宗族一心。如今之清明节,早非靡雨纷飞、断肠缅怀的景象。尘世飘荡,各奔东西,偶归祭祖,亦是别样心怀。祭祖文化变成了旅游文化。清明的气温如盛夏一般火热,天干地燥,坟上草木,触火即焚。 明天就是清明节。邹开刚爬上回北港镇的客车,刚上车手机就叽叽咕咕地响了。是巴坪镇里的电话,说巴坪镇有人在扫墓时不甚失火,已四处蔓延,所有干部即刻回镇救火。命令如山倒,邹开即改乘去巴坪镇的客车,一下车急匆匆地赶到镇政府大院。大院里空空荡荡。只有通信员小张一人看守。 “小张,其他人到哪里去啦?”邹开问道。 “到巴坪村救火去了。邹镇长,你去不去?这里有衣服,”小张问。 “当然要去。” 邹开在一大堆迷彩服里挑了一套合身的,再挑一双解放鞋,一顶草帽,回到房间里换上后又来到院子里。这时有几个干部也匆匆地从外面赶来。大家简单地交流了一下,换上服装。邹开已打通了司机小郑的电话。半顿饭的时间,小郑就开车过来接邹开他们。邹开数了一下,车上总共才有六个人,班子成员只有自己和镇长助理张绍鸿。 吉普车在山脚下停下。老远就看到前面的山谷里烈焰腾空,烟雾冲天。邹开带着众人沿着山路跑步前进,大约15分钟就到了新修的防火带,眼前一片火海。先来的干部群众正在拼命砍火路。邹开领头爬上山坡,看见肖旁华正站在那,双手叉腰,吆喝着,催促众人加快速度。见邹开等人冲上来,肖旁华就用手往山顶一指,“你们来得正好,赶快到山顶上去,砍开火路。记住,至少要三米宽。”于是大家又奋不顾身地冲进灌木林,直奔山顶,在距火苗二三十米处,挥刀砍斫。 “大家快点,两人一组,十米一段,动作要快,否则来不赢。”邹开大声呼喊道。于是众人四下散开,自由成组,一段一段地砍开火路,直砍得众人眼冒火花。全身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终于砍开了一条弯延盘旋的火路。邹开与张绍鸿一组,也不知过了几个山项,跨了几个山谷,当火路终于合拢时,众人已不知身在何处。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山上的火也渐渐地熄灭。这时身边有十多个人,好在还有几个村里的年轻小伙子,由他们带路,邹开一行人拖着被倦至极的身子摸黑回到了镇里。之所以没有走太多的弯路,还得益于会吸烟的人随身携带的七八个打火机照明引路。即使如此,出山也花了他们近两个小时。 那一晚睡得很香,连做的梦都是热烘烘的。早上起床,才发觉自己满身都是酸痛,特别是手和脚。在食堂吃早饭时,邹开才知道他们是最后一批下山的。 第四章 乡镇20 “肖销长在山上只呆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回来了,跟范汉平他们在村里打牌。范汉平根本就没进山。陈书记带着王振明、侯德平他们象征性砍了一刻钟,就坐在山上歇,用树枝扑扑旁边的小火星。”张绍鸿悄声地对邹开说。 “你怎么知道?”邹开惊讶地问道。 “巴山村干部和镇里的干部都这么说。” 邹开默然无语。 也许是流年不顺,这一年的巴坪镇非常地不平静。火灾刚过没多久,就进入了梅雨季节。这一年的梅雨季节特别的长,雨水特别地多。杨梅却很少,因为山上的大杨梅树被砍光了,幼树没有结果。邹开自小嗜梅,酸酸甜甜,有时并可充饥。杨梅吃多了,牙齿就被酸坏了,咬一口苹果就会磕一片牙齿。所以邹开从此不敢啃硬块的食物。好在现在社会发达了,流体食品多。要不然,在社会上生存,首先牙齿就承受不了多久。邹开在安崇县城一个地摊旁,看到一个乡下妇女羞涩地蹲在一角,前面摆着两箩筐鲜红的杨梅,上面还粘着翠绿的叶子,散发着清新浓郁的清香。邹开也顾不上问价,用塑料袋装了满满的一大袋。过秤付钱后,坐上去巴坪镇的班车,有滋有味地品尝起来。下车时,袋子里的杨梅所剩无几。 走到镇政府大院门口,发现进口已被水堵死。从门柱上可以看出,积水有半米多深。邹开穿着皮鞋进不去,天上的黑云越压越低,眼看就要下大雨。必须想办法先进去。此时已是上午九点多,又是星期天,镇里的干部还未到。只有通信员小张留在里面,他就住在门口后四五米处。邹开就放开喉咙大喊:“小张,小张。” “哎,是邹镇长。”小张从围墙上探出头来。 “你怎么上来的?” “我爬楼梯啊。” “那你把楼梯伸出来,我爬进去。” “不行,楼梯太短了。拿掉楼梯我就掉下去了。” “那怎么进得去啊?” “我出来背你。” 不一会儿,小张穿着肩带雨裤淌了出来。小张年仅十七,因为家里穷,发育状况不算好,也只有一米六七左右,人很瘦。背着邹开显得很吃力,好在邹开不重。邹开也不好受,要把两只脚翘得老高,离地半米多,偶而在水面粘一下。哪知小张脚下没踩稳,一个趔趄,两人一起倒在水中,一下子没了人。邹开在水平惊慌失措地爬起。小张很紧张,急急地说,“邹镇长,你没事吧?” “没事,不要紧。现在好了,可以到处走了。”邹开说着笑了起来,“不过杨梅没事,绑住了袋子,没进水。你拿去吃吧,我吃得牙发酸。” “手机?”邹开猛然想起,急忙从两装内口袋掏出手机,幸好用塑料皮包了一层,没进水。“还好,没事。” 邹开擦了擦眼镜,一看四周,整个政府大院一片汪洋。巴坪镇选址非常不合理,与乌江仅用一堵围墙隔开。围墙在北边,约百米长。南面是大门。东边是靠操场是书记、镇长办公楼兼宿舍,紧靠乌江口往里是食堂。再过去是干部宿舍和厕所。西边靠乌江与围墙相连的是三层楼的财政所办公楼及宿舍。与书记镇长办公楼相对。邹开就住在二楼。紧挨着财政所与大门相连的是干部办公室,一层楼的老建筑。办公室前下三米高的阶梯就是操场。操场在正中,很大,设了一个篮球场。过了操场,走上三米高的阶梯是五十年代建的老大会场。老会场与书记镇长办公楼中间隔着一条路。 这是一个非常封闭的空间,人们唯一的出路就是镇政府大门。外面的水流从大门口源源不断地涌入,从书记办公楼前围墙的一个出水口注入乌江。天上忽然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至,刹那间昏天暗地。仿如共工撞断了警天柱,天上的世界垮塌下来,直至地面。沉闷,伴着狂风,淹没了整个人间。只有闪电的光,激点天灯,一瞬一瞬地照亮大地。 邹开急忙回到房间。房间里漆黑一片,拉亮电灯,洗了个澡。打电话给小张,叫他买几包方便面送过来。过了一会儿,小张穿着雨衣雨裤,打着水电筒,把方便面和开水送过来,一进门就惊叫道,“邹镇长,不得了啦。我房间里进水啦,你下面的一楼也进水啦。” “那你晚上到我这里来睡。” “不行,我还要守电话。今天肯定有电话来,我不能走。” “那好,万一你那里睡不了,就到我这里来。安全第一,知道吗?” “好。” 临近傍晚,雨势渐弱,风雷息隐,天渐放亮。邹开走到阳台上往外面一看,眼前就是一奔涌的黄河,波涛汹涌。邹开急忙开门下楼,才下了一层就看一楼已是没顶的洪水。邹开突然想起小张,他房间的地势比财政所一楼高不了多少。那里肯定很危险。急忙拿出手机,拔电话。万幸,还是通的,“喂,小张。” “哎,邹镇长,快来救我!”小张一听是邹开的声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张,你别哭,别哭。告诉我,你那里现在怎么样?” “我房间里进了很深的水,还有一米左右就没顶了,怎么办?我刚才接了一个电话,是县里来的,我要他们来救我。他们说现在连冲锋舟都进不了巴坪镇,要我自己想办法,怎么办?邹镇长?”小张又在电话里哭起来。 “你别哭。你会游泳吗?” “会一点。不过现在我全身发软。” “你不要怕。你听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 “好。” “你看你旁边,有没有什么木板、桌子、绳子之类的东西吗?” “有。我的床板都飘起来了。绳子也有,我就是用绳子把自己绑在窗户上,人站在楼梯上。” “那就好。你慢慢把床板拿过来,用绳子绑紧。” “绑好了。但绳子太短了,只能绑住一头,怎么办?” “你先把电话放在床板上,站到窗户上去,只要能露脑袋就行,让楼梯浮起来,架在床板下。然后把电话线扯掉,把床板和楼梯绑紧。你就把它当船划出门,然后用手抓紧电线。现在已经停电了,没电,你放心。要抓紧,千万不能松手,一松手就冲到中间去了。你那里到我这正好是顺流,你不需要用什么力,抓紧电线慢慢飘到我楼下,然后用力冲进门,潜一下水抓住楼梯扶手上来,就行了。听清了吗?” “听清了。” “你重复一遍给我听。” 小张把邹开说的步骤重复了一遍,准确无误。 “很好。你就一步一步来,不要慌,不要怕。我会在阳台上看着你。” 挂掉电话,邹开便站在阳台上朝小张那边张望。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围墙外的乌江像一条脱疆的狂龙,恣意磅礴。邹开看到,滔滔洪水推涌着一棵被连根拔起、直径约四十公分、长约五十米的巨樟滚滚向前,不一会儿就奔出了视线之外。村子里的打谷机、家具、牛、鸡、鸭、摩托车、自行车、电视机、手推车、锅、碗,桌椅、床凳等从大门口蜂拥而来。流过政府院子时,有些被冲到旁边的角落里,大部分被洪流卷入乌江。过了许久,才看到小张小心翼翼地从门口挤了出来。两个人相隔不到百米。 “小张,抓住电线。快!不要怕,没电!”邹开站在阳台上大喊道。 “我怕。” “别怕,没事!听我的,快抓紧!” 听到邹开的鼓励,小张瑟瑟缩缩地伸手抓住了电线。电线成束地固定在墙上,恰好与水面平齐。 “好!慢慢地挪。不要慌忙,不要松手。” 小张靠着墙,开始向邹开这边飘过来,十米,二十米,三十米……。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在乌江与政府大院之间的围墙被两边的水差剪断,乌江水便直灌进来,顿时连成一片。小张吓了一跳,手一缩,床板便被水冲离了墙壁。邹开真切看到,小张的眼中满是惊恐。“救我!救我!邹镇长。” “快,快,用手划水,向墙靠近,靠墙!”邹开急急地叫道。 小张拼命地用双手拨水,毕竟是农村的孩子,一点就通。万幸的是,小张所在的位置离洪峰的主流区尚有十多米远。因此水速是不是太大,床板带着小张终于靠上了墙,小张又抓住了电线。几分钟就到了邹开的楼下。 “好样的!小张,现在你听我说,你移到门口上方,用脚试一下门框在哪?” “找到了。” “你潜下水,用手抓住门框,游进来。我看过了一楼的水没有到天花板,还可露一个头。你进门后就可浮出水面透气,然后游过来抓住楼梯扶手就行了。我来下面接你。”邹开说完,就往楼下跑,刚下到水面,小张也游过来了。邹开伸手把小张拉出水面,扶上了楼。 “好了,现在没事了。” “吓死我了。” “你来阳台上看看。如果你刚才看到这场面,肯定没胆过来。” 小张站在阳台上一看,自己的床板船冲进乌江后一下子就不见了跟踪。“太可怕了,这么大的水。”由于刚才过度的紧张和疲劳,小张全身发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对面有人喊:“邹镇长,你那边有几个人?” 邹开定睛一看,原来是厨房的两个炒菜师傅。他们也是用床板做成船,上面坐着一个妇女,两个师傅在下面托住,游到书记办公楼的二楼避险,完了又回去运。来来去去跑了三次。邹开数了数,他们那边总共有五个人,二男三女。 “就我跟小张两人。” “我们后面的围墙也被水切断了,很危险,所以我们就过来了。” “还有没有人?” “没有了,就我们五人。” 邹开还想问两句,手机响了,“喂,哪位?” “我是肖旁华,镇里有人吗?” “有。” “赶快想办法过来。我现在在高溪村,这里倒了好多房子,还有一些人没有转移出来。” “肖镇长,我们出不来了,被洪水困住了。围墙冲垮了,我们现在跟乌江连成一片。一楼全部灌满了水。刚才小张差点被冲到乌江里。我们这里也不安全。” “镇里总共有多少人?” “我和小张,还有厨房五个,总共七人。厨房五个人已经转到你办公楼的二楼,小张跟我在财政所二楼。目前都没事。” “那你们自己想办法,我顾不上你们了。这里还有好多人要转移。” “好的,我们自己想办法。”接二连三的自然灾害,搅得全镇干部心惊肉跳,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哪个地方猛地蹦出个事来。大家都患上了严重的集体恐灾症。所幸的是,灾害过后,是平稳安宁的金秋,一切平安无事。秋高气爽之后,人们迎来了一个严冬。 二00三年的冬季,巴坪镇显得格外地寒冷,空气阴冷浸骨,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来。 “终于下雪了。”整个巴坪镇的人都大大地松了口气。因为他们知道,大雪不来,寒冬将持续到底。大雪过后,暖春即至。那是充满阳光和希望的时节。 雪纷纷扬扬地下,覆盖了所有的山野、屋舍和道路。整个巴坪变成了一片结白晶莹的世界,人们的心灵也变得纯洁起来。一切都归于圣洁和宁静。大雪丝毫不顾及万事万物的变化,持续猛烈地喷洒着飘飞的雪花,冰镇了所有的物象。这场雪足足下了两天两夜,下得马坪镇的人有些心惊肉跳。 厚重的积雪对所有建筑物的支撑能力形成了严峻的考验,包括镇上的那个农贸市场。大雪停下来的那天,镇里的人们比往常更加迫切地赶往农贸市场。因为家里贮藏的食物急需添购,或是特意留到雪后上市的商品需抓紧销售。小商小贩们快手快脚地抢占地盘,清理积雪。购物的人群踏着积雪,涌进市场内。此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如在春天,正是艳阳高照之时。 镇农贸市场内人声鼎沸,人流如织。谁也没料到,一场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了。先是农贸市场钢架顶棚的一角发出“咔嚓”的断裂声,随后听到“哗啦”一声,钢架顶棚整个垮塌下来。市场内的人们四处奔窜。 整个垮塌过程就是三四秒钟完成。这是一场血灾,血光之灾。瞬间,整个巴坪镇哀鸿遍野。镇上的人们纷纷跑出家门,冲向农贸市场。全体镇干部是赶到现场施救的第一支队伍。大家不顾一切,奋力地拆开倒下的钢架,救出被压在下面的人。哭喊声、呻吟声、呼救声,闹成一片。被救出的人一个接一个抬到镇卫生院作初步处理,然后转往县医院。县委书记阎本立带领分管副县长和县公安局长也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组织救援。到临近午饭时,救援工作全部结束。 邹开和镇派出所干警负责看守现场。整个农贸市场一片狼藉,白色的雪地上到处可见斑斑血迹。几个小孩子拿着棍子在现场东挑西拨,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干警们厉声喝斥,把他们轰了出来。还有两个男子拿着照相机,东拍西照。干警上前,正想开口询问,两人撒腿就跑,拐进一个小卷就不见人影。 “刚才拍照的是什么人?”其中一个干警问站在旁边的人。 “是巴坪村的。他们说要把照片寄到上面去,告肖旁华。”一个知情人透露。 过了一会,曾志雄打来电话,要邹开回镇里,马上召开一个党政班子联席会议,紧急研究雪灾的善后事宜。邹开对干警们交待了几句,就回到了镇里,邹开先到自己房间洗了个脸,把全身的脏衣服换掉,便来到了会议室。陈逢义正和肖旁华在讨论什么问题。其他班子成员陆续到位,陈逢义便宜布开会。 第四章 乡镇21 “今天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县委阎书记作了重要指示,我在这里向各位简要地传达一下。对于这起灾害事件,阎书记提出了四点意见,一是指示分管卫生的副县长,要求全县医疗卫生单位全力配合此次救灾行动,要从各乡镇抽调医疗技术人员赶到县医院,尽全力抢救。对伤情特别严重、县医院技术力量无力抢救的马上送省城医院,所需费用暂由巴坪镇垫付。二是组织公安、工商、质监等相关单位对这起事故进行联合调查。在调查结果未出来之前,由巴坪镇进行初步核查并提出意见报县委县政府。三是由巴坪镇负责核查受伤人员名单,做好家属的思想稳定工作。四是在全县范围内集中开展一次安全隐患大排查活动,避免再次发生灾害事故。总的来说,在这次事故处理过程中,我们的行动很及时,前期救援也比较到位。关于这起事故的有关情况,请分管民政的马坚副镇长介绍一下。” 马坚正在翻看一大堆材料,听到要他发言,连忙抽出一份刚打印好的材料,说道,“今天的情况刚刚才整理出来。已经分别向县里作了口头和书面汇报。现在我说一下主要情况:据调查,上午十点二十七分,镇农贸市场钢架顶棚由于积雪重压,发生垮塌事故。由于是雪停后的第一个市场交易日,而且又是交易高峰期,致使很多赶集的群众被压下底下,仅有少数在市场四周的人逃了出来。截至目前为止,尚未发生人员死亡。但有四名伤员情况非常严重,已送省城紧急施救。据县医院的主治医生反映,这四名伤员生还的希望非常渺茫。另有伤员三百四十二人,其中需住院治疗的重伤病员二百一十五人,已全部转送到县里两家医院,正在治疗之中。剩下的一百二十七人伤情较轻,现留在镇卫生院治疗,有一部分下午就可出院。关于医疗费问题,我简单说一下。在镇卫生院治疗的,由我和镇民政所登记把关,所需药品和治疗时间由我们跟镇卫生院共同协商确定。在县里治疗的,由王振明副书记带十名干部负责登记把关,协调有关事项。这两块的医疗费用暂时还没有支付,等形势稳定下来后再统一核算结帐。送省城治疗的,镇政府已拿出20万元交镇武装部长熊国平带到赣市,作为前期治疗经费。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听马坚汇报完毕,肖旁华喟然长叹,“唉,这么高昂的医疗费,今年又白干了。同志们,今年回家过年肯定没钱了,真被这场雪害死了。” “肖镇长,现在钱的问题还在其次。目前最紧要的是要落实好阎书记的指示,做好各项善后工作。”陈逢义说道,“现在镇里的干部只有十来个,班子成员也只有五六个。等一下肖镇长和侯德平开完后还要赶到县里去汇报,协调工作。我建议留下来的所有干部分成两个组,全镇分成两个片,每一组负责一个片的安全隐患大排查工作。第一组由范汉平、邹开带队,第二组由镇组织委员余建,镇长助理张绍鸿带队。工作组在排查的同时要做好伤者家属的思想工作,下到各村委会后,要召开一个由党员、村干部和群众代表参加的会议,通报雪灾事故的有关情况及镇里的工作安排,安定人心,维护稳定。” 说到这,陈逢义停了一下,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下面,我们研究一下这次会议最重要的议题,就是对这次灾害事故的定性问题。刚才我说了,这个意见要报县委县政府,因此大家要慎重考虑。为了使大家全面了解一下镇农贸市场建设和管理的情况,下面请肖镇长作个情况说明,他在这里的时间最长,情况也熟。” “这个农贸市场是六年前建成并投入使用。当时镇里成立了农贸市场建设项目领导小组,组长就是当时的镇党委书记邵扬,副组长是当时的镇长吴国平,负责监督调度是当时镇纪委书记马小龙。我调到巴坪时,吴国平就调任西水镇党委书记,马小龙调任北山镇长。那时农贸市场建设工程已基本完成,一些扫尾工作则是邵扬组织人员完成的,之后不久邵扬就调任北港镇党委书记。所以这个市场建设工程是怎么运作的我也不知情,一定要找到他们三个人才弄得清楚。”肖旁华避重就轻地说道,“至于事故的定性问题,我认为应定当自然灾害,较为妥当。” “其他同志的意见呢?大家都说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什么顾虑。反正原则只有一个,既对上级负责,又对群众负责。”陈逢义接着说道。 “从刚才肖镇长介绍了的有关情况来看,说明这个工程与一些乡镇的主要领导有关,在定性问题上确实应慎重。我猜想县里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惹麻烦,所以才把这么重要的问题踢给我们巴坪。如果我们提出的意见违背了县领导的意图,那就会被人指责,说我们没有政治责任感,没有政治敏锐性。如果我们提出的意见与调查组的结论不一致,那人家会说我们没有群众观念,没有对基本事实作出判断的能力。所以我认为镇里再与县领导沟通,并及时关注县联合调查组的工作进展,暂时不要提出定性的判断意见。”镇纪委书记侯德平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侯德平书记的意见很有道理。如果定为自然灾害,肯定不会得罪任何人。如果定为责任事故,那邵扬、吴国平、马小龙三人肯定很气愤。这三个人都是安崇政界很有份量的角色,县领导面前的红人,我们招惹不起。但是我们都不是建设工程事故鉴定方面的专家,都是门外汉,要我们来界定是自然灾害还是责任事故,既不科学,也不现实,更不合理。”镇人大副主席范汉平接着说道。 “如果定为责任事故,我们拿不出确切的依据,因为我们巴坪又没有组织人员进行调查。如果定为自然灾害,但恐怕难以服众。我今天在医院,那些伤员家属议论纷纷,意见很大。说那些搭建顶棚的铜管很薄,力气大点的人用手都能折弯。后来我到现场看了一下,确实如此。而且既然县里已经成立了联合调查组,介入了这件事,事故定性应以调查组的意见为主,还要我们巴坪镇提出意见干什么,岂不是多此一举?所以我认为暂时不要定性。等调查结论出来以后,如果我们发现有问题,或者有异议,再提意见也不迟。”马坚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肖旁华听着众人的发言,没有一个人支持他的观点,脸色越来越难看。邹开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等马坚一说完,马上接口说道,“今天我在现场发现一个情况,有两巴坪村的村民在现场摄了像拍了照。我和派出所干警走过去想问他们时,他们迅速地跑掉了,追也追不上。后来旁边的人告诉我们,摄像的人说要寄到上面去,寄到报社电视台去。因此,如果非要现在拿出一个意见,肯定要综合考虑。定责任事故没有调查依据,定自然灾害也轻率不得,说不定会适得其反,到时欲脱困反为其困。我赞成先下结论。” 除了肖旁华一人建议定性为自然灾害外,其他人当表示不过早轻率地下结论。少数服从多数,会议决定暂时不予定性。其实这也是陈逢义的想法。会后,肖旁华带侯德平驱车赶到安崇县城两家医院,看望了在那里治疗的伤员及其家属,并对在那里的干部提出了几点要求,同时明确王振明在县第一医院负责,侯德平在县第二医院负责。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肖旁华自己驾车来到了安崇最豪华的酒店——安崇大酒店。肖旁华推门进去,邵扬、吴国平、马小龙等人正笑哈哈地等着他。漂亮的服务员把门关上,里面便成了欢乐的洞府。伤员的呻呤、家属的哭泣、干部的倦容被美味的佳肴、醇香的美酒、纵情的享受所代替。 酒程过半,醉意上头。邵扬漫不经心地问道,“肖镇长,巴坪镇那个雪灾现在处理得怎么样了?” “别提了,这两三年算是白干了,财政上的钱全搭进去了。初步估计,这次事故仅医药费都得上百万。”肖旁华懊丧地说道。 “不会吧?上面不是有救灾专款吗?”马小龙说道。“有是有,那仅是佐料而已,治一百个人都不够,我们有三百多个伤员!” 吴国平说道,“你可以到市民政局去跳动一下,争取上面的支持。” “市民政局的门向哪边开我都不知道,怎么找?” “我有一个熟人在那。如果你想去,我就带你去找找他,活动活动。”吴国平打气道。 “那太好了。吴书记,我先敬你一杯。”肖旁华乐开了花。 邵扬笑呵呵地说道,“肖镇长,有我们国平书记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 “那当然,那当然,非常感谢。” “听说,你那个雪灾事故还没有定性,县里还在调查?”马小龙试探性地问道。 “是啊,说起来头就疼。上午我们镇里还专门开了一个党政班子联席会,研究定性问题。” “那镇里什么意见?” “暂时没有意见,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 邵扬很不以为然地说,“这样的问题还要考虑什么?不就是自然灾害嘛,真不知道你们陈逢义书记是怎么想的?” “我第一个发言,明确要求定性为自然灾害。可他们说如果定为自然灾害,老百姓那关不好过,怕有人会去告状。” “这有什么可告的?告状的老百姓都是一些刁民,老是跟政府作对。如果政府跟着他们走,那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吴国平接口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对于有些老百姓,我们政府还是要进行安抚,不能一味打压,否则会适得其反。施政是一门艺术,是要讲究策略和方法的。”邵扬适时纠正吴国平的观点,“喝酒,喝酒,谈雪灾那么霉气的事情干什么?不过,有的事情还请肖老弟帮大家担待担待。” 肖旁华拍了拍胸脯,说,“老领导,巴坪镇你放心,有我在。但县里这一块我就不敢说了。” “这个你不用操心。”马小龙说道。 邹开和范汉平首先来到巴坪村,村支书和村主任都赶到县医院去护理本村的伤员。村计生专干的妻子也被砸伤,已送县第一医院治疗。只有村民兵营长刘才和在家,见邹开一行人赶来,如遇大赦一般,急急地说,“各位领导,你们来了就好。下面群众的意见很多,还想聚众到县里去。我刚刚才说服他们,各自回家了。” “才和,你们放心,政府肯定会想办法把这件事情处理好。”范汉平抚慰道。 “现在老百姓倒不担心治病。他们反映农贸市场的建材质量有问题,要求政府查清楚,追究责任。”刘才和说道。 “质量有没有问题,我们不好说。现在县里已经成立了联合调查组,正在调查,相信不要多久就会有结果。”邹开接着说道。 “才和,你跟我们说说村里的受灾情况,”范汉平说道。 “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但这次受伤最多的肯定是我们巴坪村。我刚才到村子里走了一遍。房子也倒塌了不少,特别是一些年老失修的房子,还有一些猪圈之类的简易建筑。有几家的小猪都被压死了,牛也被压伤了腿。好在没有人员伤亡。”刘长和介绍道。 “这样吧,我们留两个干部协助你,挨家挨户去现场查看,详细登记受灾情况,并且把一些住在有安全隐患的房屋里的群众转移出来。等这些工作做好后,我们再来你这开个会,行吗?”邹开问道。 “行。” 范汉平邹开带着干部一路查看过去,从镇里出发时,共有八人,到高溪村时只剩范汉平邹开两人。 “范主席,邹镇长,你们来了。快坐,快坐,烤烤火。”村主任丁山角把两人迎到炉火前,泡上热茶,“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丁主任,现在哪有心情喝茶,现在的情况真的是叫,叫……”邹开一时想不出来,就问,“范主席,你说那个叫什么?” “叫累死了,愁死了,害死了,苦死了,叫‘四死’。不去想啦,邹镇,先喝茶。” “怎么解?”丁山角好奇地问道。 “前两个不用解释你也知道。这场事故现在定性不好定,前一届的政绩,变成了我们这一届的灾祸。你说是不是被他们害死了。出了这场事故后,镇干部这两年的工资都要贴进去,你们村干部肯定也要受影响,你说是不是苦死了。”范汉平喝了几口茶说道。 “有道理。” “丁主任,先不说这个了。你说说村里的情况吧。”邹开知道自己不是来聊天,是要完成任务的。 “哦,是这样的。总的来说,我们村的情况还不是很严重。受伤总人数是二十八人,在县第二医院有七人,伤的最严重的是有两人双腿骨折,其他的二十一人都是轻伤,都在镇卫生院治疗。我们村计生专干的儿子右手骨折,村民兵营老婆头部被压伤,都在县第二医院。他们俩在那里陪护,所以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做工作。村子里只倒了两间老屋,里面早就没人住。另外还有九间猪圈倒了。村子里基本上比较好,损失不大。村民的情绪还比较稳定,没有一个人找我闹事,更没有到镇里、县里的。我挨家挨户到了解情况,他们都很理解政府,理解委会。” “我们高溪村的群众觉悟还是挺高的。”邹开笑道。 “是啊,因为我们离镇里比较远,赶集的人去的晚一些。有几个人刚到市场的入口处,棚子已经倒下来了。他们就跑过去和干部一起救人。听他们说,救了好几个人送到镇卫生院。” 正说话间,门被推开,两人披雪而入,正是江岭村支书江大奎和村主任江青仔。 “邹镇,范主席,你们都在这,怎么不过去我们江岭村?”江大奎一进门就扯开大噪门问道。 “在这里歇口气,实在走不动了。唉,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范汉平问道。 “我一个小时之前打了邹镇长的电话。他说下午你们会过来,要我们过来高溪村等你们。”江大奎解释到。 “哦,那你们村情况怎么样?” “还好,我在电话里已经向邹镇长汇报了。” “你们再向范主席汇报一下。”邹开接口道。 “好。我们村的人去得晚,就是有五个人,一起去的,刚刚进到棚子下,就听到顶棚的撕裂声,于是赶紧往外面跑,划伤了一些皮肤,在镇卫生院擦了点药就好了,现在都呆在家里。我们来这里之前到看他们,没什么大碍。村里就倒了几间猪圈,基本上没什么损失。”江大奎说道。 “我们村的人还救了好几个人,有一个送到省城去的就是他们救出来的。据他们说,当时那个人被钢架压得扁扁的,浑身流血,特别是头上被擢了两个洞,血流不止,下半身的骨骼基本上被压碎了。他们说救人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只想快点把人救出,后来越想越觉得可怕,说这几天晚上睡觉,肯定都会做噩梦。”江青仔顺口说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在高溪村吃过晚饭后,范汉平和邹开走回了镇里。临走时,江大奎等人坚持要用摩托车送他们,被两人婉拒,说雪地滑,不安全。回到镇里,陈逢义又组织召开了一次班子会,听取了两个工作组的汇报。 第四章 乡镇22 当雪灾的阴影在人们的心头稀释殆尽时,县里出台的一项干部人事制度举措在巴坪镇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 曾志雄把一份县委组织部的文件贴在传达室的小黑板上,大家便围拢过去看。邹开也挤了过去。一看是关于县招商局公开选拔一名副局长的通知,要求是大专以上学历,年龄三十五岁以下,对象是全县副科级干部,方式是笔试,面试加上组织考察。 “邹镇长,赶快去报名。我们镇里只有你符合条件。”王振明在人群中对邹开大声说道。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部聚焦在邹开身上。 “是啊,这是一个机会,很难得。你水平高,没准就考上了。”侯德平接口道。 “想都不要想。招商局什么单位,对外与客商交涉,代表全县的形象。你们看我这幅样子,一出门就会把客商吓个半死,谁还敢来我们这里投资?”邹开笑道。 “邹镇长说得有道理。招商局以服务为主,肯定非常注重外表形象。就算邹镇长笔试得了第一名,面试可能就过不了关。”范汉平插进来议论。 “那不一定。如果是只注重外表的话,组织上也不会公开选拔,开个会任命就行了,还用花这么多手脚?关键是要有真才实学。你说人家邹镇长形象不好,他在外面照样当经理。”侯德平反驳道。 “外面是外面,我们这里……”范汉平不服,两人当场辨论起来。旁边的人跟着起哄,两人各有支持者。 邹开赶紧溜了出来,但心中燃起一点微弱的希望。因为镇里的事情多,邹开在忙碌中又过了几天。 一天,党委书记沈波把邹开叫进了办公室。邹开不明就里,一坐下就问,“沈书记,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随便聊聊。” 说话间,沈波倒好了一杯水递给邹开,邹开赶紧起身,“哪能麻烦你领导倒水呢,真不好意思。” “没事,你坐。”沈波端起自己的茶杯,呷了一口,说“有个事想跟你沟通沟通一下。” “什么事?” “前几天组织部印发的文件你看过了吗?就是那个公开选拔招商局副局长的。” “看过了。” “有没有打算报名?” “没有,报了也没用。”邹开回答得很干脆。 “你怎么知道没用?是认为自己考不过人家?” “哪倒不是。考试这方面我还是有点把握。我这个样子,就算入了围,面试时也会被涮下来,到时白费功夫。” “我就知道你有这个顾虑。前两天我到县里,顺便到组织部坐了坐,专门谈了你的情况。部里的同志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用干部哪能重外表轻德才?他们还要你参加考试,不要有太多顾虑,只要能过关就成。” “是嘛。可是……” “不要可是了,明天去组织部报名。先准备考试,其它的不要去想,以后再说。” “那好吧,我试试。” “不是试试,要全力以赴。” “好,那我手上的事……” “你不要担心,我安排其他人去做。” 从沈波办公室出来,邹开心里的负担反而加重了。其实,就在看到那个通知的时刻,他就已经暗下决心要去报名。不管有没有用,他都要去试一试,证明一下自己。但他不想惊动镇里的任何人。现在党委书记出面做工作,压力就出来了。考得好,大家没话说;考得不好,就会被人瞧不起。别人说风凉话不打紧,关键是到时沈波对他也会失去信心,事情就麻烦了。如今已经没有退路,只好放手一博了。 报名以后,还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邹开就在镇里边复习边帮忙做点事。有天晚上,邹开看书看得头昏脑胀,便开门到阳台上透透气。邹开住在二楼。借着昏暗的灯光,邹开看到政府大院的小竹丛下,有一伙人正在大声地说话。邹开隐隐约约地听到他们似乎在谈论着公开选拔的事。 “听说有几个领导的亲戚报名参加了。” “是啊,宣传部邵扬部长的女婿也报了名。听人说,他的素质也很高,只要他笔试入了围,这个位子肯定是他的了。别人想都不用想。” “看来,邹开是没戏了。” “那也说不定,如果邵部长女婿没有入围。邹开还是有希望的。” “那也不一定。邵部长的女婿没入围,还有其他领导的亲戚呢。” “是麻烦……” “说来说去还不是走了形式。什么公开选拔,狗屁!” 邹开听到这,心里凉了大半截,大半天静不下心来。后来,他把心一横,反正自己也不是势在必得,只要尽了自己的努力就行了。 平和的心态帮了邹开的大忙。笔试刚结束后的第二天,正在宿舍休息的邹开接到侯德平的电话:“邹镇长,恭喜你,你笔试成绩第一名。” “你怎么知道?侯书记你不要调戏我。” “哪有。组织部刚刚把成绩榜贴出来,就在县委大门口。我刚从县纪委出来,正站在榜单前面呢。” “是嘛。那第二名是谁?”邹开急切地问道。 “方华。他比你差10多分呢。” 邹开一听,完了,彻底没戏了。方华就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邵扬的女婿。 “侯书记,谢谢你。” “继续加油!” 邹开苦笑。刚挂掉侯德平的电话,手机又响了,是组织部的电话。“邹开,恭喜你笔试第一名。三天后上午八点在县委党校参加面试。” “好的。” 在县委党校,邹开见到了方华。好俊秀的小伙子,举手投足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相比之下,邹开真像一只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蛤蟆。笔试过后,邹开仍排在第一的位置,但与方华的差距缩小到3分。这在邹开的意料之中,却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沈波得到这个消息后,在第一时间找到邹开,拍着他的肩膀,“不错,不错,人才就是人才。” 邹开却乐不起来,郁郁地说:“沈书记,没用。” “说什么呢。你说县里哪个人不知道方华是邵部长女婿?包括面试的那些考官。但是面试以后你还是第一。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你实力不凡。刚开始我还担心你过不了面试这一关呢。” “第一名又有什么用?我肯定也过不了第三关。领导哪会用我这种残疾人。” “我告诉你,用不着泄气。不错,现在大家都这样认为。而且我也听说,县委领导在用不用你这个问题上分岐很大,你很有可能当不上这个招商局副局长。但我可以告诉你,你进县直单位肯定没问题,进县直单位可比在乡镇强多了。你说我们哪个班子成员不想进城?我在安崇县这么多年,这一点判断能力还是有的。” (六) 最终结果正如沈波所言。没过几天,邹开就接到通知,叫他到县招商局报到,职务是副主任科员,非领导职务。方华任副局长。 走进县人大副主任、林业局长杨洁仁办公室,邹开明显感到有很大的变化。原来的大办公室分成了两间,外面是一个小接待室,里面是办公室。所有的办公桌椅、沙发都焕然一新。书柜里边多了关于人大工作和法律方面的书籍。虽然跟以前大不一样,邹开依然感到亲切和安稳。这里的主人曾经为他创造了机会,提供了舞台。此刻他正以关切的眼神看着邹开。 “小邹,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听说你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谢谢杨局长,您还是那么关心我。” “那当然,你是我带出来的兵,我不关心谁关心?”杨洁平情绪开始激动起来,“当时我就叫你不要下去,你偏要下去。一个副镇长有什么好?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啦。唉……。” 邹开一不知说什么好,低着头,心中有一种温暖烘着心。 “就拿这次来说,差点又把你筛掉了。要不是我找到张书记,你这次又完了,还要呆在乡下受罪。” “谢谢。” “谢什么谢!” 邹开刚一张口,就被杨洁仁气愤的声音打断,口气很严厉。之后是一阵沉默,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呼吸声在空气中流动。这两年,安崇县的人事又出现一些新的变化。原来分管林业的副县长张劲松已是分管干部的县委副书记,杨洁平兼任县人大副主任,邵扬升任县委常委、宣传部长,黄南方调任北港镇党委书记,沈波升任巴坪镇党委书记。 “当时分管招商的邵部长坚决不同意你进招商局,说你肢体残缺,形象不佳,会影响全县的招商工作。好在你在外面打工时搞到了一个副经理,考试成绩又好,张书记对你过去的工作还有印象,人家才站出来帮你说话。连黄南方书记都帮你说了好话。你才过了关。” “这些事我后来才知道。杨局长,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像以前在林业局一样,埋头苦干,什么都不要去想。”看到邹开一副颓唐无助的样子,杨洁平心头一酸。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措辞太重,就放缓了口气,“小邹,也不要太悲观,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你自强不息,就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我始终坚信你是一个人才,人才难得。” “我怕我自己不行。” “行,要自信。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我会想办法帮你。” 面对老领导,邹开笑了,真的开心。一抬头,看见笑容也溢满了杨洁仁的脸,眼含期待,还有鼓励。 信心,在邹开的心中升起。还有决心。 县招商局长陈东望以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邹开。这真是一个另类。局里其他九个人,不是标准的靓仔就是养眼的美女,而且家境颇丰,关系颇广。通过这几个人,可以很顺利地沟通到外地的企业老板,本县的金融、税务、公安、工商、质监、审计、消防、环保等部门。相对于邹开,他们只有一个弱点,除了方华外,包括陈东望在内,基本上属于无脑型人物。他们主要是用五官思考问题。邹开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史前空间。这意味着他必须用现代理念协调原始问题。 “小邹,我们招商局是服务性单位,按理说你是不能加入的。县里领导既然叫你来了,那就按领导的意思办吧。我跟方副局长商量了一下,你就管办公室吧,其他的你就不用做了。”陈东望口吻极为冷谈。 “好的,服从领导安排。” “那你先出去吧,我和方副局长还有事要商量。” 邹开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 “怎么会叫这样一个人来呢。也不知道领导是怎么想的?这对安崇县的形象影响多不好。”陈东望鄙夷地说。 “这个人水平是比较高,形象确实不好。”方华道。 “只会考试有什么用,又做不了什么事。唉,没办法。” 邹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县招商局只有五间办公室。陈东望、方华各占一间,邹开与办公室主任李燕共一间,其它两间为两个业务股室。外面是集中办事大厅,共二十多个有服务性业务的单位派人进驻。 在陈东望说那番话之前,县委组织部副部长黎海科刚把方华和邹开两人送到招商局,开了一个简短的见面会。黎海科说,邹开虽然是副主任科员,但要当副局长来使用。 “小华,明天上午从公司有一个奠基仪式阎书记要参加并致辞。随后召开一个座谈会,邵部长有一个发言,主要是介绍我们县里的招商情况和有关政策,还有我们为普众公司服务的一些打算。所以要搞两个材料,就你来写,好好表现一下。这也是一个机会。说不定阎书记看中了你,以后把你调到县委办当主任。” “我哪有那个福气。” “这说不定呢。我们以前那个副局长就是因为材料写得好,调到县政府办当主任去了。” “那我就去写了。” “好的。” 方华信心十足地走出了陈东望的办公室。 吃过晚饭,邹开正在宿舍里看电视,突然接到陈东望打来的电话,像出了事,“小邹,你赶快过来,单位上出了点事。” “什么事?” “是急事。你快过来。” “好的。” 第五章 招商引资1 邹开匆匆忙忙地赶到办公室。陈东望正在那里焦急地踱来踱去,方华沮丧地坐在一边。见邹开进来,大家都起身。陈东望像遇到救星一样,急急地说,“邹开,你晚上得加班。明天有一个公司奠基,县委阎书记要致辞,邵部长要讲话。你赶快抓紧时间搞一下,县委办的同志还在等我们的材料。我们大家都在这里陪你,好吗?” “好的。”邹开答应着,“李燕,你把资料给我。” 李燕急忙把资料递上。不到一个钟头,两个材料就写完了。邹开交给陈东望,说,“陈局,邵部长这个材料有几个数据要你把关填上去,我空在那没写。” “我先看一下。” 内容不多,就四五千字。不一刻钟,陈东望就看完了,交给邹开,“小邹,这几个数据你跟两个业务股室商量一下,填上去,要快。县委办刚刚又打电话来催了。” 邹开把两个业务股以叫到自己办公室,稍微推算了一下就搞定了,马上又交给了陈东望。陈东望拿着材料,带上方华匆匆地走了,叫邹开他们在办公室等着。他们一走,李燕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邹开。原来,下午方华风风火火地要各股室把所有的资料收集起来交给他,说要起草两个重要材料。方华写完材料后,分别交给阎书记和邵部长的秘书。两个秘书一看,马上就退还给了方华,要求重新写过。 方华回到单位重写后,临下班时又交上去。阎书记秘书一看,马上黑下了脸,说:“怎么搞的?你们怎么连这么简单的材料都搞不好,就三四页纸。我要不是事多,才不会要你们写。拿回去重写,晚上八点之前一定要交到我这。阎书记还等着看呢。唉,真是。” 邵部长秘书知道方华的背景,很委婉地说,“方局,你这个材料到部长那肯定过不了关。” 方华低头不语,心里头说不出的滋味,突出涌出一个想法,“黄秘书,要不你帮我写写?” 黄秘书不好直接拒绝,毕竟对方是自己顶头上司的乘龙快婿,就说,“方局,说句心里话,我很想帮你写,可我帮不上啊。我又不熟悉、也没有研究过招商工作,写不来呀。” 方华一听傻了眼。 “方局,你也不要急。邵部长的讲话材料你明天上午给他也行。你晚上加个班就是了。” “我还要写一个阎书记的致辞呢。” 黄秘书一听,什么都明白了。心想你不是公开选拔时考了第二名吗,怎么连这么简单的材料都写不了,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才实料。见方华坐在那叹气,就说,“邹开不是在你那吗?这样的材料对他来说不过是小菜一蝶,两三下就搞好了。”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情。正说话间,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李燕拿起电话,“喂,哪位?哦,是陈局。在,都在。没事了,好的,好的。”放下电话,李燕说,“邹局,刚才是陈局的电话,他说材料通过了,现在没事,我们可以回家。” “那你跟大家说一下,叫他们都回去。” “好。” 材料风波并没有什么影响。第二天,陈东望带上方华和李燕参加仪式,邹开留守单位。回来,三人兴高采烈,也没有对邹开说什么。没过两天,陈东望又带上方华外出招商去了。邹开也没有闲着,按照自己的经验和思路,抓紧这档空隙,做了两项基础工作。 县招商局的两个业务股室是政策规划股和项目监督股。政策规划股负责招商引资政策的起草、协调工作及发展规划。项目监督股负责引进项目的验资、审核,项目引进后的跟踪服务及监督考核。为了掌握全县招商引资工作的进展情况,邹开带着政策规划股股长占金才。项目监督股股长王时梅,到各客商企业进行调研。一路上两个股长向邹开介绍有关情况。 “我们全县目前引进外商企业38家,平均每个乡镇2家,县工业园区有12家。”占金才说道,“但效益都不太理想,问题较多。” “主要有哪些问题?” “最突出的是吃木头的企业多,挖矿产的有一部分。我们统计了下,像这类资源消耗型企业占到90。2%。项目签约的成功率也低,只有20%左右。实际到位率更低,只有13%左右。在已投产的企业中,企业开工率、厂房利用率、设备利用率都较低。更严重的是引进的外商企业效益普遍不太好,就业容量不大,工人工资严重偏低,大部分企业工人工资在300元左右。最高不过850元,最低的只有270元。”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邹局你也知道,我们安崇区位条件太差,劳动素质也不高,‘两头’在外的企业根本就引不进来。”王时梅接茬道,“但是目前招商引资任务一年比一年重,考核一年比一年严,今年是最严格。” “是啊。为了完成招商引资任务,各地各部门奇招怪招花样繁多,还闹出了不少笑话。这个我们王股长最清楚。是吧,王股长?”占金才说道。 “说出来真是好笑。每年的任务定得太高,特别是第一阶段,那时实行全员招商,每个乡镇,哪怕是我们自己本县人都很少去的西水镇都分了六百多万的招商任务。每个县直单位包括科协、妇联、社席这样的群团组织也分了二百多万的任务。你说这哪里可能完成得了?而且还规定,全县招商引资工作倒数第一名的单位一把手撤职,所有干部扣发一个月的工资;倒数第二名的单位一把手降职,所有干部扣发一个月工资;倒数第三名的单位一把手离职,专门在外地招商,直至完成任务为止。” “这件事我听说过。但只实行了一年,后来就没搞了,是吧!” “肯定是搞不下去,太荒谬了。就是领导脑门一热,一下子就打乱了全县所有的党务、行政秩序,法定的政治体制就凭领导的一句话就推翻了。我记得那年好多单位连基本的业务都没有开展。一批一批的干部卷起包裹到沿海发达地区去招商,结果商没招成,倒是财政和干部个人都贴进不少钱,还出不少笑话。我记得最典型是一个劳改犯客商的故事。” “劳改犯当客商?” “是啊。这件事只有我们招商局几个人知道。那一年到了年终考核时,有个单位为了完成任务,一把手就打电话给在福州的招商干部,说一定要想办法,实在没法,在大街上拉也要帮我拉一个过来。干部逼得没办法,又不敢得罪领导,真的就在福州街上随便拉了一个人过来当客商。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呢,就是这个单位的招商干部在街上跟人家聊了半个小时认识的,然后吃了一餐饭,第二天就带到了安崇,并帮他办理了银行贷款手续。那时很行也开绿灯,只要有外地身份征、单位的证明和抵押担保就行了。后来才得知,那个人是个劳改犯,监外执行,来安崇时身上只有一百来块钱。” 大家哄然大笑。 “不过那年,也有几个单位发了财。重罚也重奖,排名前三名的单位都得了一笔数量不少的奖金。”王时梅说道。 “那都是财政的钱。那年不是有几个月没发工资吗?后来退休干部还集体上访,最后没法,只好借钱发工资。”王金才说道。 一行人正说说笑笑,车子已驶进县工业园区,进了普众公司大门。普众公司是目前为止全县最大的客商企业,主要业务是加工制造防盗门和高档家具。知道邹开他们要来,公司总经理赵先志早在那等着,满脸笑意。他还沉浸在前两天剪彩仪式的喜庆气氛里。 “欢迎,欢迎,邹局长,占股长,王股长。”赵先志走过来一一握手致意,“要不要到我们车间看看?” “赵总,占用你的时间,真不好意思。”邹开笑着说。 “说哪的话,平常请都请不到你们呢。说句掏心窝的话,我真要感谢你们。”赵先志笑得合不拢嘴。 众人到车间边走边看。邹开三人不时停下来问这问那,赵先志在一旁作着解释。工人们正在辛劳工作。看完后就到公司的办公楼,一落座,王时梅就说,“赵总,我们邹局对你的公司很感兴趣,说今天一定要过来你这看看。” “主要是对赵总本人感兴趣。”邹开补充道。 “谢谢,谢谢,这么看得起我。”赵先志一脸谦虚。其实像他这样的商人,见过的大官多了去了,像邹开他们这样的小角色还真不放在眼里。但他心里明白,大人物好服侍,小角色难缠。很多具体的权力都掌握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人物手中。所以赵先志十分尊重他们,至少表面上要有这种表达。 “我们普众公司前两天才开张。保底工资是800元/月,按件计算,如果有人计件达不到800元的标准,我们也按800元/月的标准发给他工资;超过800元的如实发工资。从目前这两天的情况来看,多的可以达到1200元一个月。” “那不错。”邹开笑道。 “是啊,我这里现在已经请了二百多个工人。” “真不简单。赵总,能不能给我们讲讲你个人的创业故事?” “我个人的故事啊。”赵先志摸了摸头,“那说起来话可长了,如果你们感兴趣,我慢慢讲给你们听。” “我是福建晋江的一个乡下农民。小时候家里很穷,连书都读不起,家里兄弟姐妹多。我排行最小,上面有三个哥三个姐。那时候穷啊,穷得叮当响,一日三餐有一餐吃得饱就不错了。所以我们兄妹很早就出来做事了。我父亲和大哥每天出海打渔,二哥和三哥在铁匠铺学徒,我在一个鞋匠铺里学徒,三个姐姐都在裁缝店帮人家做事。一家人齐心努力,生活才慢慢地有些改变。八十年代的时候,好像是85年,我一个亲戚从台湾回乡探亲,说是在台湾办了一个大工厂,想带几个亲戚过去协助发展。我三个哥哥毫不犹豫就跟了去。一开始跟着亲戚干了七八年,后来就自己独立创业。现在他们三个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大集团,不仅在台湾,在香港、广州、福州、晋江、苏州都有他们的产业。在台湾的生产电子元器件,在香港的搞金融证券,在广州的生产电脑配件,在福州的搞房地产发发,在晋江的生产高档鞋,在苏州的生产数控机床。我三个姐姐也在晋江办了一家大型纺织公司,里面的员工有一千多人。我呢,没什么出息,就在他们的公司打打下手,赚点生活费。今年,你们县里阎书记到香港招商,见到我们大哥。两人一谈,就谈成了。大哥他们就派我来这里负责了。” “听说你是美国的mba硕士?”王时梅问道。 “我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因为我们家的产业做大了,感觉到要提高管理水平,就派我到美国读书,学点管理知识。” “真不简单。我们全县只有一个研究生,还是学农业的,现在都失业下岗了,听说在骑‘蹬丝’养家糊口。”邹开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浪费人才。”赵先志叹道。 从普众公司出来,邹开三人又走访了几家客商企业,有的正在开工,有的已停工。 走完了企业,邹开心想,招商局打交道最多的政府部门是那些执法服务部门,有必要跟他们沟通沟通,就问李燕,“李燕,平时我们打交道最多的是哪些部门?” “多着呢,你指哪一块?” “执法部门和服务单位这两块。” “那都是条管部门,主要是工商、税务、银行、质监、环保、公安、消防等等,都是与企业监管密切相关的部门。” “你能不能跟这些单位的直接业务人员联系一下,说我们请他们吃个便饭,交流交流一下?” “当然可以。以后我们还要他们支持呢。” 安崇县招商引资工作的发展大体上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全民招商。大家一窝蜂地大上快上。后来发现这种方法行不通,就成立了九个招商引资小组,每个小组由县领导带队,并对各乡镇各县直单位进行分类,编到九个小组中去。各小组自行负责招商项目的规划、推介、洽谈、签约及跟踪服务。这是第二阶段。经过一段时间的运行,这种小组招商的弊端就暴露出来了。高度分散的运行机制造成了行政资源的极大消耗。于是县里提出专业招商的思路,项目统一由招商局规划,统一推荐,统一洽谈,统一签约,充分把资源整合起来。提高了效率,也规范了操作。但是分派任务、定期考核这两条始终在加强,没有削弱。只是在越来越严格的基础上,增加了一定的合理性和科学性。眼下第四季度又过大半,又快到一年一度的年终考核了。各小组名单位开始紧张起来,积极行动,安排好单位上的事情后,就火急火燎地奔赴外地招商了。过了半个来月的时间,招商小组人员陆陆续续地打道回府。陈东望和方华也回到安崇。第二天,就组织全局人员开会。 “这次我们县里各个招商小组都到外地招商,签了一些意向性协议。再过几天这些客商就会到我们县里来考察,考察完了以后要组织一次项目洽谈会。洽谈会之后统一签订正式合作协议。所以我们局里这段时间要做的事情比较多。具体要做什么,由方华副局长来布置。”陈东望说完,望着方华。 “是这样的。因为这次是各小组分头行动,所以全县签了多少份意向性协议,涉及的项目到底有哪些,我们都不清楚。因此,占股长你们马上要跟各小组联系,务必在两天之内把这些情况摸清楚,再进行汇总,汇总后对涉及的项目进行包装,准备迎接客商考察。”方华照着本子念着。 占金才突然插了一句话,“方局,这个事是这样操作的。摸情况、汇总这确实是我们做的。项目包装的事是由项目所在地和招商小组共同完成的,不是我们的事,我们也做不好。” “怎么做不好,你们就是做这事的。” “不是,是这样——” “你别说了,人家县领导都这么说了。不信你问陈局。” “邵部长是这样说的。” “这确实不是我们做的,确实做不了。” “做不了那要你们有什么用?”方华口气突然变得十分严厉。 “你就很有用吗?怎么写两个简单的材料都写不了,还要人家邹局替你擦屁股。”占金才听到方华的指责十分气愤,拍案而起。 “你,你算什么东西,敢指责我。”方华胀红了脸。 “我不算什么,有本事你自己去做。”占金才把凳子一甩,头也不回出了会议室。 “别理他,他就那样。易晓英,这个事他不做你做。小华,你继续说。”陈东望不以为然。政策规划股的易晓英低着头没吱声。 第五章 招商引资2 方华拿起杯子狠狠地喝了一口,继续道,“客商来了以后我们要搞好接待,安排好行程和住宿饮食,要让他们满意。陪客商下去考察时陈局和我都要去,组织洽谈和签约的事由王时梅股长负责。我说完了。” 王时梅没吱声。 “我再补充一句。这次活动由方华副局长具体负责,各股室要全力配合,不能出差错。大家在工作中有什么看法,要尊重领导的意见。还有什么问题吗?”陈东望说完看了一下会场里的人。 众人沉默。 “没有就散会。”陈东望说完起身往办公室走,突然想起什么事,对邹开说“小邹,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邹开走进陈东望办公室,方华坐在一边。 “小邹,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是不是你跟占金才说了什么?”陈东望问道。 “没有啊,我一直坐在办公室看资料接电话。”邹开一脸茫然。 “真的没有?”方华在一旁问题。 “真的没有。”听到这,邹开才明白了两人的意思,肯定怀疑他在背后挑唆占金才,心里不禁有些气愤。 “没有就好,以后你要注意维护局领导的形象。”陈东望说。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了,这点常识我还懂。”邹开有些愤然。 “这段时间局里的事比较多,你也要多做点。” “轮到我们办公室的事,我和李燕两个人肯定做好。” “那没事了,你可以出去了。顺便叫李燕来我办公室。” “好的。” 邹开出来,不见了李燕,就大声叫了一声,“李燕。” “哎。”声音从政策规划股传来。 “陈局叫你去他办公室。” “马上来。” 转眼就到了年底。根据县委的安排,由县招商局牵头,抽调人员组成5个招商引资工作考核小组。邹开被分在第三组,组长是组织部副部长黎海科,副组长就是他自己,成员有占金才和县纪检的小洪。 考核的时间为10天,考核的内容是各乡镇各单位全年新增的招商引资项目,重点是客商投资总额、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最终确定各单位的得分和排位顺序。各单位都全力以赴迎接考核,因为招商引资除了要进行单项表彰外,还是单位整体工作评价的一项重要内容,并入综合目标管理考评体系。 整个组织部俨然就是当年解放战争时期最前沿的火线指挥所,看似混乱实则有条不紊。黎海科这段时间正忙得焦头烂额,像个猴子一样上窜下跳,左冲右突,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他这个分管干部的第一副部长,同时又兼县综合目标管理考评办公室主任和县纪委常委,分管干部科和组织科。组织上要求最近要考察一批干部,干部科正在紧张准备干部考察方案,并筹备成立考察组。组织科正在考核全县的党建工作,进行评比打分,而且还有一次额外任务,就是制订全县科级领导干部述职及与县人事局配合搞好公务员年度考核方案,也在抽调人员组织考核工作组。 由于考核组较多,抽调人员十分困难。综合目标考评办也在抽调人员组织成考评工作组。各科室的工作人员急得团团转。自己尚且抽不到人,还经常被抽调到其他单位参加什么综治考评、农业产业化考评、信访考评之类。比如这次,黎海科又被抽来参加招商引资考核。组织部长李智玉对他说这事时,黎海科十分不满地道,“李部,我们自己单位都转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参加他们的考核。” “是啊。我也跟邵部长谈过。他说到处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好这样了。我想了一下,你还是去。我们几个工作组都没有抽齐人,你正好借这个机会,再找一些政治素质高、工作经验丰富、特别文字功底好的干部过来,也算是一举两得吧。那些事务性工作就其他人去忙。” “看来只有这样了。” 坐在车上,黎海科问邹开,“小邹,你们招商工作考核最快要几天?” “这个我也说不太准。从分组的情况看,我们这个组比较轻松,两个乡镇和10个县直单位的招商项目都不多。估计比较快,只是路程远些。” “那就好办,要么这样吧。今天争取搞完两个乡镇和两个县直单位,明天上午要停一天。因为明天我有一个会议要开,就是综合目标管理考评组会议,我现在都还缺人。哎,我怎么忘了呢,小邹,你来参加我们综合考评组,好吗?” “我行吗?” “行,不复杂。到时你跟我一组就行了,等一下我跟你陈局说一下。” “那好。” “明天下午我们再跑两个单位,争取后天搞定。小邹,你负责联系好。” “好。” “招商引资工作我和小任都不太熟,等一下现场考核的时候就以你和占股长为主了,小邹,好吧。” “业务方面的事我来把关,但是打分排位的事要你领导来定。” “等结束了以后,我们四个再碰一下头,集体商量再确定。我看我们这一组的单位都拿不到先进。” “对。我们这一组单位的招商工作基本上是属于中下游水平。”占金才说道。“但我们也要认真对待。因为这个分数还要加到综合目标考评中去,关系到对各单位总体政绩的评价。” “其实,叫我们搞党务的人来考核经济工作,有点不对路。”县纪检的小任插进话来,“而且到了年终,我们自己的业务也不少。” “对呀,像我们组织部整天像打仗一样,没一刻消停。” “纪检现在还要查案吗?”邹开问。 “现在哪有时间和精力查案,光整理一年的案卷,应付上级的检查就够呛了。今年我们又没有大案要案,一般性的案件只有等过了年再说。” 车到两水镇,镇党委书记吴国平带领一班人早在镇政府大门口候着,一见黎海科等人下车,连忙上来握手,“黎部,百里迢迢来我们西水,一路辛苦。” “现在好多了。以前路没修好,到你这里要三个多小时。” “是啊,我是勒紧裤带挤点钱,厚着脸皮要点钱才把这条路修好了。” “很不简单。”黎海科话题一转,说“吴书记,我们先不去办公室,直接去看你的项目,在现场我们听一下汇报。因为时间紧,等一下我们还要去同富镇。” “怎么这么紧呢,在我们这吃完饭去也不迟啊。” “真的不行,下午我们还要到两县直单位去,已经约好了,请你理解。我们去看项目吧。” “那好,我在前面带路,你们跟着我。” “好的。” 众人匆匆上车,两部车风风火火地出了镇政府,往大山深处驶去。车子在颠跛不平的山路上七弯八拐,两旁的高山上,尽是密密麻麻的竹林,郁郁苍苍,望不到边。转过一个山坳,地势开始变得开阔起来。只见一路雪白的竹席在路两旁铺着,长达三四公里。邹开以前也见过这场面。但黎海科三人可没见过。 “小邹,这是凉竹席吧?”黎海科问道。 “是。这就是他们引进来的一个竹木加工项目。据说当时客商想把全镇的一万多亩竹林租赁下来,但由于涉及的千家万户,要家家户户都签字,工作量很大,阻力也很大,就冷了下来。但客商一直没有放弃,一直在跟老百姓谈,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是想怎么租赁?” “租期是70年。但如果没有老百姓的配合与参与,就算租下来也根本管理不了。以前我在林业局时就碰到过这样的事。面积那么大,村民要上山砍竹或挖笋他也没办法。后来这个客商提出了一个折衷方案,聘请当地村民当护林员和工厂的工人,基本上有劳动能力的人都有事做,修山、砍竹、运竹等等除去租赁费,每天平均有40多元的收入。” “那就可以。老百姓怎么不同意?” “主要是思想认识问题。这里的村民世世代代住在大山中,虽然纯朴,但很保守,没有什么市场经济头脑,要说服他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等一下问问吴书记看谈妥了没有?” “他这里主要就是两个项目。竹林加工厂是一个,还一个是小水电项目,”邹开补充道。 车子在一片低矮的厂房门口停下,早有一帮人在那里候着。邹开看到居首的是分管副镇长廖学林,手里拿着一叠材料。照例是一番寒喧。众人进屋,里面除了两张办公桌外,清一色的竹椅。上茶后,黎海科将邹开、小任和占金才一一作介绍。廖学林把材料分发给众人后就开始汇报西水镇外商项目的引进经过、注册资本、实际进资额、就业人员、工资标准及经营状况。听完汇报后,黎海科问:“客商老板呢,是哪位?” “他今天上山了。”廖学林道,“你们是不是要见他?” “按规定是这样的。因为以前有少数单位拿一个外地人的身份证注册,实际上企业是本县人办的。今年为了消除这种现象,这一次我们主要看三点,一是各商本人是不是亲自经营或委托经营。如果是委托经营我们要查看委托书。二是从外地打到县内的实际进资额,以银行手续为准。如果是与本地合资,本地人的投资要剔除。三是看设备到位情况及生产情况。小邹,小洪、占股长,你们按考核方案一项一项对照检查。” “那我叫人去把那个外商叫过来。” “好。迟一点不要紧。反正我们还要去看水电站的项目,回来再见个面。” 三天过去了,现场考核终于结束。邹开和占金才就开始整理有关情况,对各项指标进行核算,得出初步结果,并进行了排序。之后交黎海科审核,四人又聚在一起,商议了一下,很快就形成了最终意见。 考核结束时,黎海科对陈东望说了一件事,就是全县目标管理综合考评时,要把邹开抽调过去。陈东望满口答应。组织部领导发了话,他不敢说半个不字。然而由于组织部年终事情太多,县里决定,考评工作推迟到第二年的年初进行。 过完了年,邹开上班的第一件事便是着手编写第一期《安崇县招商简报》。这一期比较容易,主要是通报去年的成绩,分析存在的问题,再写几点展望。简报发下去后,邹开的第二件事便是起草今年的工作意见,这可是一件高难度的事。这个意见可不是仅仅凭文字能力就能办成,也不能有太多个人观点。邹开心想,得跟陈东望商量商量。“陈局,今年的工作意见,是照去年的套,还是要搞新的动作?”邹开问。 “完全照搬照套肯定不行,首先邵部长那里就通不过。” “新内容应朝哪个方向写呢?这个问题要你领导要把关。” “这,这……,我也想不出什么新招来。”陈东望摸摸前额,要他想这么深奥的问题太难为他了。 “要不你想想,看有什么好的做法写进去。”陈东望只得向邹开求助。 “有是有,不知你同不同意?”邹开故意卖了个关子。 “你先说,先说,不要紧吗?” “我觉得今年的关键还是招商方式和考核方式这两块。招商方式可以考虑建立招商超市,考核方式可以尝试建立责任制。如果今年能把这两种制度建立起来,加上原有的制度机制和工作基础,今年的招商工作肯定有新面貌。” “好啊,好,就这两个。你详详细细地写出来,到时我向县领导汇报。”陈东望喜出望外。 “那我就按这个思路去写。” “行,行,等一下,等一下,我现在就向邵部长汇报一下。”陈东望拿起电话,拨给邵扬。 “邵部长,我们现在正在起草今年招商工作的实施意见,想提出两项新的措施,先向你领导汇报一下,看可不可以?” 邵扬在电话一头说:“你先说说看。” “我们打算建一个招商超市,另外还有一个是考核责任制。” “什么招商超市?怎么搞啊?” “这个,这个……”陈东望哪知道怎么搞,“我一下子也说不清楚,要不让我们写材料的小邹向您汇报。” “邵部长,你好。”邹开接过话筒。 “你是小邹吧。”邵扬还是当年的随和柔软的作风。 “是。” “方传经在你那表现得怎么样啊?” “方局素质高,能力高,年轻有为,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你们年纪相仿,但论起资历来,他比不上你,这我清楚。以后他如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记得提醒他。” “我们招商局工作比较单纯,同事们相处都很融洽,请领导放心。” “哦,那就好。哎,刚才你们陈局长提到什么超市、责任制,是怎么回事?” “邵部长,是这样的。我刚才向陈局长汇报起草今年工作意见的事。陈局长认为工作不能停留在去年的老套路上,要有创新,所以我就提了一点不成熟的建议。招商超市是这样的:就是专门拿出一个面积比较大的办公室,把全县的招商项目都放进去,按项目的性质分类摆放在柜子上。比如我们县的工业主要产业、农业支柱产业以及一些特色项目,等客商到县里时,可以领他们到里面看。 第五章 招商引资3 这样做既大大减少了成本,又提高了工作效率,还增加了工作的针对性和有效性,让客商有更多的选择空间。建立考核责任制是基于对过去的工作而言的。过去的验资也好,考核也好,打分排名也好,估算的成分比较多,客观性真实性相对差一点。如果有了责任约束,就能提高考核的可信度,为领导决策提供更真实的依据。这就是我们的基本设想。” “这种想法好,我认为可行。这样吧,你们先搞出来,到时我拿到县委常委会上研究讨论。” “好的。” 放下电话,陈东望就问:“同意了吗?” “同意了。” “那就这样,你赶快拿出初稿来。” 有了方向和思路,邹开写起来就顺手多了,不出两三天,就把初稿交给了陈东望。陈东望又像以往一样带着方华找邵扬汇报。这已成招商局的惯例。占金才、王时梅他们就有些看不过去,私下里经常替邹开抱不平。 有一次,邹开和政策股的易晓英下乡,协凋一个招商项目的规划。两人坐在车上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招商局的那点事上去了。 “邹局,你也太软弱了。” “哎呀,我的易大姐,不软弱又能怎么样呢?吵一架,闹一场,能有什么作用呢?” “至少不会被人家欺在头上。” “说实在的,我在安崇的每一份工作都得来不易,所以每到一处我都很珍惜工作的机会。我和你们不一样。比如李燕,人家老公是地税局副局长;王时梅老公是县人民银行副行长;占金才,人家那也是我们安崇有名的家族;你就更不要说了,妹夫是副县长。我的后面只有我家的几亩农田。我就是想飞天,飞不到一米高就要掉下来。” “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换了一个领导,他就只看你的工作能力和工作实效,不太会管你的社会关系。但是我们单位的一把手正好相反,只看关系不管工作。可能是你运气不好,才碰到这样的领导。”易晓英同情地安慰道。 “其实想开了也没什么。有句话说得好,做官做一时,做人做一世。台上再风光也有谢幕的时候。当然我这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说什么话呢,你迟早要转领导职务。组织部送你来的那天不是说了吗,要把你当副局长用。说起来你还是前途光明,我们气不过的是,某些人经常拿你的成绩当功劳,利有职权霸占你的劳动成果。” “有人进就要有人退。不这样的话,哪个单位都不会和谐。我就当退的那部分吧,人总要面对现实。” “说的也是。”县春季招商活动拉开帷幕后,陈东望和方华两人几乎天天要到县领导那汇报,不久又跟招商小姐出去招商,两人一走。邹开就组织李燕、王时梅、占金才等人开始筹建招商超市,并且做了分工。邹开负责总设计,王时梅、占金才负责项目材料,李燕等人负责采购及后勤工作。 招商超市是由会议室改造而成的,面积有一百多平方米。李燕订作了一块“安崇县招商引资项目超市”的门牌挂在门口,采购两排文件柜用于存放项目材料。除了设计县工业主导产业区、县农业支柱产业区外,特意开辟了乡镇项目区,还邀请各乡镇分管招商引资的领导参观并提建议。来参观的人对这一做法赞口不绝,说有点商品交易博览会现场的味道。 县招商超市的建立,不仅打造了一个项目推介的统一平台,招商政策的展示载体,而且提供了项目洽谈、签约的商务谈判舞台。筹建妥当后,邹开及时向陈东望作了汇报,同时收到易晓英一张请柬,是她儿子十岁生日,这个生日的主题却引到邹开和徐艳的主题上来。徐艳是刚分配到县招商局工作,是个非常活跃的女孩,话题是由占金才首倡的。 “艳子,找了男朋友吗?”占金才问道。 “还没有。” “你放心,我们单位上有三姑六婆,只要你开口,什么样的男人都会帮你挖出来。” “你说谁呢,你这个死老占。”王时梅在占金才狠狠捶了一下,“我们几个是三姑八婆吗?有那么多嘴多舌吗?” “我看你最像三姑六婆,整天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易晓梅说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是要你们发挥自身的资源优势,帮艳子找个男朋友。特别是你,王时梅同志,人家艳子在你那做事,要多关心一下人家的终身大事。” 王时梅刚想开口,李燕抢先说道,“这还角找吗?我们办公室就有位才子,你们怎么忘了呢?”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邹开听到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急忙说道:“你们就别糟踏我了,也别作践人家艳子。你们的做法,就是硬把一朵美丽无比的鲜花插在一堆奇丑无比的牛粪上。” 占全才等人一听,想不到邹开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愣住了。还是李燕反应快,“邹局,话不能这样说。你是我们安崇的才子,这谁都知道,自古才子配佳人。再说你也是副科级领导,在安崇没结婚的副科级领导可是少得很。最主要是你善良,不是那种油头滑脑、调皮捣蛋的男人,很难得。” “老燕子说得对。像邹局这样的人很难找,艳子,你的意思呢?”占金才追问道。 徐艳羞红了脸,低着头嗫嚅了半天,才细细地说,“人家是才子,哪会看得上我们没有才华的人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众人也听出了其中的意味,于是向邹开和徐艳敬酒,直喝得两人脸红心跳。最尴尬的就是邹开,这种场面喝也不是不喝又不行。说实在的,不管徐艳怎么想法,邹开自己对她确实没有那种感觉。 忙完了年初的工作,邹开进入了一个清闲期。他知道,机关与乡镇不一样,一年之中总有一段时间是比较清闲的。这段时间每个人都可以根据个人的兴趣爱好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邹开抓紧时间练笔。练笔的内容主要集中在三块,一块是招商引资工作的理论研究和经验总结,写了两三篇比较有份量的文章在招商简报登载。一块是招商引资工作的宣传报道,在《临江日报》上发了几条简讯。一块是散文随笔,在县文联主办的《安崇之风》上连续发表了小品文。占金才等人下了班就往麻将桌牌桌上凑,上班时间就高谈阔论牌局中的成败得失。有时闲得慌,几个人躲进招商超市,把门反锁,买两幅扑克牌,就在里面现场干了起来,谁赢了谁请客,到小餐馆里面搓一顿。邹开偶而也凑点钱,跟他们去外面吃饭。 生活就这么不咸不淡不紧不慢地前行。每当放开一切,独自一人品味孤独的滋味时,那种难言落寞,那份淡淡的哀愁,那些沉淀于心底的惆怅,就会很轻易地覆盖住他在工作中的智慧和在现实中表现的坚强。行走于社会,有太多的无奈;执着于生存,有太多的艰苦。未来之路,自己能够把握吗?梦想之旅,自己能够继续吗?伸出双手,留存掌心的是黑夜的弥雾;迈出双脚,延伸于前的是漫长的攀援。生命的意义到底在哪里?邹开找不到答案。网中之鱼虽知鼎沸之苦,却仍祈求逃脱。 不管怎么样,这几年的锤炼和摔打,让邹开彻底明白了一件事,生存不易。那些曾经的理想和抱负,已被冲得七零八乱。片甲不留的,是浮躁的幻想。尚未遗忘的是仍在新盼生活的奇迹。苦闷彷徨的关口,赵飞的电话及时地到位。 “邹开,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死水一潭。” “上午过来我这里,聚一聚。好久没看到你啦。” “我有什么好看的,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你能帮什么忙,过来吧,同学们聚一下。” 邹开想想,星期天反正没什么事,聚一下也没什么坏处,何况自己除了同学之外,也没有谁可以倾诉和发泄。 邹开一腐一拐地踱进赵飞家里,吴小鹏和赵飞两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下一代呢?”邹开问。 “在幼儿园。”赵飞一边答道,一边挪出个空位给邹开座。 “小鹏的呢?” “我妈带,哪敢带出来,到时饭都别想吃。”吴小鹏笑道,又加问一句,“哎,你是来看我们还是看下一代?” “当然以看下一代为主。你们有什么好看的,都看了十多年了,越看越老。” “废话,哎,我跟你说,别老是想着怎么招商,要多花点心思,招个老婆过来。”吴小鹏拍了拍邹开。 “小鹏说的对,工作生活要两不误。” “你们别老是戳我的伤心处行不行。你以为我不想啊,要缘份啊,同志哥。” 听到客厅里说说笑笑,肖娜和夏俐知道邹开来了,就伸出脑袋,笑着说道,“领导,过来了?你一过来,我这里可是——是那个,叫什么?对,蓬壁生辉。” “你去死吧,炒你的菜,啰嗦。”邹开笑斥道。 “哎哟,当了领导口气都不一样了。”夏俐接口道。 “那当然了,等赵飞和小鹏到了我这个位置,你们就等着做奴隶吧。” “我们现在也不比奴隶的待遇好。” “夏俐,你这个观点倒很有创意,想不到奴隶还有待遇。” “新时代的奴隶怎么没有待遇?” “还待遇,上次我差点被赵飞打死了。”肖娜开始控拆赵飞,“你们帮我主持一下公道。” 邹开假装惊讶地问道,“打死了?赵飞,你怎么下手这么狠?轻一点就行,不要太浪费力气。” 吴小鹏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说道,“赵飞,你这个人也太差了,说明你功夫不到家。像我们高手过招,要么不动,要么一招致敌。” “喂,吴小鹏,你这个人有没有良心,是不是也想打我?”夏俐大声叫道。 “哪里,别听肖娜的,我就是在她屁股上稍微地、稍微地摸了一下。” “什么?还摸一下,痛得我要死。” “他是用内功摸当然痛,还好,没用金庸的化骨绵掌。”吴小鹏说道。 “哎,赵飞,你没听说过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吗?你不懂可以问小鹏呀。”说完,三个人笑成一团。 “邹开,你这个没良心的。本来要你主持公道。你还说这样的话,等一下不许你吃我炒的菜。” “邹开,放心,今天的菜都是夏俐炒的。”赵飞说道。 “死赵飞,你是不是想造反?你说你是不是打了我?” “那你也打了我,掐得我全身是伤,害得我在办公室被同事取笑了好几天。”赵飞憨憨地反驳道,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又笑得不可开交。 在赵飞这时,邹开有一种淋漓尽致的放松,在领导面前的小心翼翼,在同事面前的诸多顾虑,此刻都已在九宵云外。五人说说笑笑地吃完了饭。 终于,县委决定马上开展目标管理综合考评工作,因为市委在催要考评结果。全县共成立了六个目标管理综合考评工作组。第一组组长是黎海科,成员是县纪检的小洪和邹开。他们主要考评十四个县直单位。考评工作组之所以没有组织部的干部参与。是因为目前组织部正与人事局联合对各乡镇领导班子和公务员进行年度考核。那同样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 商转办?邹开以前从没听说过安崇县还有一个这样的正科级单位。 “就是以前的商业局。它的全称是商业转制办公室。”黎海科告诉他,“你的老领导在那里当主任。” “肖旁华,我知道。怪不得有人说他到县里来当局长了,又有人说他当主任。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知道你们俩人之间曾经不怎么愉快,等下见面,你要大度些,邹开,知道吗?” “这个自然。我以前在巴坪镇就没跟他计较什么,现在更没有什么啦。” “你可能不知道,有五个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进城后安排的单位不太好,见人就说伤心伤心,所以人家就称他们是五条伤心龙,就是现在粮食局余鹏里、农业局长严刚、水利局花卢礼和、经贸委主任于成果,另一个就是肖旁华。” “是够伤心的。以前肖旁华在巴坪镇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听说人家找他吃饭都要躲着走?” “那肯定,商转办又没有什么经费。以前计划经济时代,商业局可是红得发紫。现在是市场经济,商转办已是日薄西山。不过还好,没什么事可做,十分清闲,很自在。”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眼就到了商转办。走进陈旧破损的大门,邹开看到一排灰暗颓废的老式办公楼,有三层。一些窗户的玻璃都烂掉了,露出陈年的窗帘。办公楼前有一个较为开阔的院子,水泥路面因年久失修,已是坑坑洼洼。 黎海科一下车就带着邹开和小洪,来到主任办公室。肖旁华和三五个人正在那围着炉盆烤火,里面的木炭熊熊燃燃,发放出欢畅炽热的火焰。见黎海科三人进来,肖旁华等人急忙起身让座,其中一人忙端上热茶给黎海科三人。 “邹开,你现在调组织部了?”肖旁华惊奇地问道。 邹开刚想作答,黎海科抢先开了口,“没有,他现在在招商局。” “是副局长吗?” “现在还不是,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是好。” “也没什么,跟你这差不多。”邹开接口道。 “说哪里话?招商局现在是热门单位,县里领导经常关注。我们这里三年五载都没有一个领导过问。你看,连烤火都是木炭,跟乡下人一样。” “工作轻松也是好事。在乡镇干了那么多年的革命,也该休息休息了。”黎海科答道。 第六章 组工干部4 “好是好。如果黎部能把我安排到好一点的单位去就更好了。” “商转办不好吗?人家想来都来不到。在哪都一样,反正都是拿工资。” “这倒也是。想想当年在乡镇工作时争这争那,真没意思,是吧,邹开?” “当然,不过我从来没争过什么。” “你人老实,素质又高,什么事情都想得开,不会与人计较。现在想起来,你真是一个好干部。在巴坪镇我对你有点过份,对不起啊,请你老弟不要放在心上。” “没什么,反正都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 在县农业局,邹开碰到陈逢义。他如今已是农业局的党委书记。两人见面,不胜感慨。陈逢义除了叹息,除了向黎海科盛赞邹开之外,别无他方言。 目标管理考评结束后,黎海科与部长李智玉的一番话,又一次改变了邹开的人生方向。 “李部,我们部现在急需一个写材料的高手。” “这我知道,可是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呢?我们找了好久都找不到。” “我刚发现一个。” “哪个单位的?” “你也知道这个人,就是县招商局的邹开。” “可是他的形象不太好。” “好没什么。我们只重综合素质,只要有真材实料就行,外表是其次。” “那倒是。不过招商局会放人吗?” “只要我们提出来,他们不放也得放。” “好,就定邹开。你马上通知县招商局的陈东望,叫邹开尽快到组织部来报到,跟他明说,先借用后调入。” 第六章 组工干部5 第一天到县委组织部上班,邹开很拘谨。他怀着敬畏不安的心情走进组织部秘书科。秘书科有五张办公桌,有两人正伏案疾书,三四个人在旁边站着。 “廖科长。”邹开轻轻地唤了一声。 正在写字的男子抬起头,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嗯,来啦。先坐一下,我开完他们的组织介绍证再说。” 邹开便在廖毅对面的办公桌前坐下来。旁边站着一个人,那人看了看邹开,欲言又止,见邹开不想说话,便转过去继续盯着坐一边写字的女干部。那个女干部看了邹开一眼,说:“小邹,过来了?” “嗯。” “过来了就好,我们两人正忙不过来,你来了正好。” “她是我们办公室的侯敏芳。”廖毅插口道。 邹开对她点点头,算是认识。侯敏芳也冲邹开嫣然一笑,对站在身边的那个人说,“他是借用来我们组织部的邹开,原来在县招商局的。” 那人一听,忙伸出手来,笑呵呵地说,“早就耳闻你的大名,才子,才子。以后多到我们小陂镇来指导工作。” 邹开急忙起身,接住伸过来的手,很谦虚地握了握,笑着说道,“我是来打工的,帮廖科长他们做事的。” “他是小陂镇组织委员尧昊。”侯敏芳介绍到。 “老油条。”尧昊笑道。 “哪里,经验丰富。”邹开说道。 “他是老油条,老是来批什么党员,一来就一堆。”侯敏芳笑笑。 “谁叫你侯主任长得这么靓呢?”尧昊狡黠地朝邹开挤了挤眼。 “他老是来调戏人家侯敏芳。我看,没有她,你做组织工作都没劲,是吧?”廖毅打趣道。 “廖科长,你领导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乡干部可不像你这么有福气,天天有美女陪上班。” 尧昊他们一走,廖毅搓了搓手,摸了摸头,问候敏芳,“芳芳同志,累吧?” “废话,当然累。”侯敏芳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还好,现在来了一个帮手。” “小邹,以后你就坐那,紧紧向芳芳同志靠拢,美女在侧,满意吧?”廖毅一反刚才的冷漠,开起玩笑来。 邹开笑而不答。就这样,邹开成了县委组织部的一员。下班时,他感觉心情无比地畅快。 第二天,邹开第一个赶到办公室。县委组织部在县委大楼的三楼办公。邹开打开铁门进去,又打开秘书科的门。秘书科在第一间办公室,组织部所有干部进出都要经过秘书科门口。邹开放下钥匙,开始烧开水,扫地,夹报纸,顺便抹一下桌子,然后开电脑。一切就绪之后,邹开便从文件柜拿出一大本资料,边看边做笔记。没多久,侯敏芳也到了,见邹开扫地之类的杂事都做完了,脸上笑开了花,“小邹,想不到你这么勤快,这样吧,以后抹桌子就我来做,你毕竟是男同志。” “不要紧,谁抹都一样。”邹开说道。 “领导是要你来写材料,不是要你来干杂活的。要是领导知道了,非骂我不可。”侯敏芳笑着说。 邹开笑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部里的干部一个接一个地进来上班,侯敏芳就一个接一个地介绍给邹开认识。 “小邹,你出来一下。”黎海科副部长路过秘书科时,在门口向邹开开招了招手。 邹开急忙小跑出来。 “我带你去见一下党部长。”黎海科说道。 部长李智玉的办公室在最里面的一间,两人敲门进去。 “李部长,邹开过来了。”黎海科说到。 “哦,好,坐一下。”李智玉和颜悦色,温语暖人,“小邹,我就长话短说。这样的,你就在秘书科上班,主要是负责写材料,发信息,搞调研,这是你的本职工作。当然你也知道,我们组织部门事比较多,大家互相协作。因此,你有时候也要协助其他科室做些事?” “好。听领导安排。”邹开应道。 “那就这样,你去做事吧。”李智玉挥了挥手,“以后你就是我们组织部的一份子。好好干,其他的事你不用去想。” 从李智玉办公室出来,黎海科又具体交待了任务,并简单介绍了组织部内部的有关情况。回到办公室,廖毅把三大本表格拿出来,教邹开怎么组织关系介绍信、行政关系介绍信和工资关系介绍信。侯敏芳又教他怎么办理入党审批手续,一下子搞得邹开头昏脑胀。 “慢慢消化,不要急,以后做多了就会熟。”廖毅笑着说道。 “都怪你,一下子给人家说这么多,把小邹都撑爆了。”侯敏芳调侃道。 “没事,活到老,学到老。”邹开自我解嘲。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邹开上班时边阅读资料,经常利用一切可以切入的机会与部里的同事交流沟通,渐渐地熟悉了业务,熟悉了内部运作机制,熟悉了人际人关系。下班时争分夺秒地写信息,信息篇幅要求不长,七八百字左右。因此,邹开每天上班时都能拿出两条信息交给打字室打印,交黎海科修改后寄出去。就这样经过一段紧张而忙碌的适应期,邹开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有一次沈波来组织部办事,看到邹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阵之后,笑着说,“嗯,有点组工干部的样子。” 组工干部该是什么样子,说起来很简单,最根本最基本的要做到公道正派。组织部是掌管全县干部人事的枢纽和核心,关于所有干部的进退流转的相关信息在这里都留有印记。但邹开发现,部里的干部不管在什么场合,正式的还是非正式的,谈话的内容都不会涉及任何干部的是非功过、发展轨道方面的内容,似乎对此一无所知。这是一个组工干部身上共有的职业习惯。对时下喧嚣浮躁的尘世而言,能做到知一斗而言一粒,殊非易事。仅此一点,就足以使组工干部在社会上赢得尊重。也正因为这点,组织部形成了严肃、谨慎、谦逊、秉公的机关作风。组织部是一个威力强大的熔炉,它能很快把一块劣质钢煅造成优质钢。邹开现在就在这个熔炉里燃烧。 因为新奇,因为紧张,因为充实,时间频率就比平常快了许多,转眼两个月就过去了。一天,邹开正趴在办公桌上看资料,李和智玉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小邹,跟我去下乡。”邹开急忙合上资料,拿起笔和笔记本,跟着李智玉下了楼,上车,出了县委大院。同行的还有干部科长鄢稳平。 “小邹,今天我们去芜头镇搞一个调研,是关于第二轮乡镇机构改革的。调查问卷稳平那里有。”李智玉向邹开解释了此行的目的,“你的任务就是和稳平科长全面地、详细地、系统地摸清楚芜头镇的做法,把他们的经验提炼出来,回来以后形成一个调研报告。这个报告很重要,你要花点心思。” “好的。” “芜头镇的许威书记在这方面想了一些办法。那里等于已经搞完了第二轮机构改革。你在巴坪镇呆过,也参与了第一轮镇机构改革。那时候是抽签决定干部上岗,对吧?”鄢稳平问道。 “对。那种方法太不科学了。当时我在巴坪时,很多干部就反对这种做法。现在想起来,第一轮改革只取得了一个成果,就是整合了资源,规范了内设机构。”邹开回忆道。 “那也不错,毕竟有一个成果。不像一些改革,不但没有成果,反而产生了一些负面效果。小邹,你认为第二轮改革应该确定什么样的主题?”李智玉问道。 “如果要考虑到改革的连续性的话,第二轮改革的主题应该是人员分流。如果这次改革能在这一点上取得突破,找出比较科学有效的办法,那就可以说是成功的改革。” “你的想法跟我一样,我认为这次改革就是要解决人员分流的问题,符合什么条件的人上岗,怎么上岗,上什么岗;下岗的干部又如何安置,如何保证他们的权益不受损害。我想这些问题是最关键的因素。你说对吧?” “是这样。” “我们俩人的思路是一样。芜头镇在这方面做得确实比较好,所以今天我带你们下来实地调查一下,看看能不能在全县推广他们的做法。” 许威当芜头镇长时,邹开正在县林业局办公室,因为规划森林资源基地的缘故,邹开跟着局长杨洁仁多次到芜头镇,每次来都能看到许威气壮如牛的体魄,听到他气吞山河的杰出噪音。在邹开看来,许威是个很好相处的干部。时光荏苒,命运之手又把邹开推到芜头镇。当上了党委书记的许威应该更加洒脱,虎威更壮。果不其然,当李智玉的最新款桑塔纳2000型轻盈地游到芜头镇政府门口时,许威双手插腰如封疆大吏一般带着几个干部站在那,见到车子已到,笑容顿时充溢了全身的每个细胞,举手作敬礼状。 李智玉三人下车,各种各样的手伸过来,清一色的笑脸凑上来,之后,齐聚到镇会议室,鄢稳平和邹开两人把调查问卷发到每个干部手中,然后到场镇干部依次发言,纷纷阐述自己对芜头镇竞聘上岗的看法和主张。 “竞聘交流由于引进了竞争机制,能够确保绝大多数优秀干部选到适合自己的岗位。” “合理的岗位设置既能突出本乡镇的工作重点、产业特色和发展方向,而且能够充分发挥干部的特长,为干部施展才华提供一个有效的载体和平台,创造一个干部干事创业的舞台”。 “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为所有在编在岗干部提供一次互相比较、互相促进、互相提高的机会。” “公开竞争给干部一个重新审视自己、重新定位角色的机会,去与留取决于自己的综合素质、专业技能和干部公认。” “竞争也释放出来一个明确的信号,干部这门职业不一定就是铁饭碗,想混日子过显然行不通。能者上,康者下。” 在肯定的同时,与会人员也指出了竞聘交流存在的问题。 “最重要的一点是不可能杜绝拉票现象,人情票、关系票也不可避免的存在。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竞聘的公正和公平。” “要采用竞聘这种交流方式,首先要有一个高素质的领导班子,能够很准确地对眼下的工作与长远的发展作出判断,从而科学地确定本乡镇的战略定位,以此设置竞聘岗位。目前的问题,乡镇领导班子普通缺乏这方面的能力。” “还有,必须要有一个高度团结、能够实施有效领导的班子,如果班子的凝聚力、战斗力不强,没有号召力,到时无法控制局面,竞聘就有可能中途流产或者走样。”“再有,主是要加强下岗干部的再就业培训和相关服务,明确其政治和经济待遇,同时在管理方面也要有些好的措施。” 许威最后作总结发言,说得很简单,也最直白,“刚才他们都说了很多,好的方面,坏的方面全都说全了,我都完全同意。说句真心话,当时我主张搞这个竞聘分流,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只想了一点,八九十号干部,有在上班的,有不在上班的;有行政干部,有事业干部;有能力强的,有能力弱的。怎么去发挥好他们的作用,把优秀干部突显出来,得找个有效的办法才行。想来想去,只有竞聘这个办法好一点。这种办法实行以后,效果比较好,形势比较稳,没出什么问题,当然也有不尽如人急的地方。至于有没有全面推广的价值,我本人不好说。虽然我们搞了竞聘交流,但我还是坚持一个宗旨观念,把市场机制引入到党和政府的核心领域来,要慎重再慎重,权力一旦市场化,后果难以预计。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成熟的看法,说得不对,请李部长批评改正。” 李智玉笑着说道:“说得很好。” 许威提高了噪音,说道,“同志们,热烈欢迎李部长作指示!” 全场猛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我只带耳朵来听,带笔来记,是来向你们取经求宝的。说实在的,第二轮乡镇机构改革是非常难啃的保垒。特别是有了一轮改革的经验教训,县委对这次改革尤为慎重。我们芜头镇在全县开了个好头,找到了一个好的思路,获得较好的成效。经验是主要的,问题是次要的。回去以后,我们再总结再完善,向县委主要领导汇报,看能否在全县推广。今天,我之所以带鄢稳平和邹开两个人来,就是这个月后,县里就要开展第二轮乡镇机构改革的工作,我们组织部要拿出改革方案。到时侯这个方案就由他们两个人搞。好了,别的我就不说了。” 散会后,许威一再挽留李智玉三人,说还有工作要向部长汇报,领导一定要留下来吃个便饭,与民同乐,体察民情。李智玉不好坚拒,就留下来。许威带着三人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指着邹开问:“李部长,这个小邹好面熟,什么时候调到组织部的?” “这是我们安崇的才子。就是上次公开选聘县招局副局长,考第一名的。上个月我就把他要过来了。” 邹开笑了笑,说:“我原来是在县林业局,到芜头镇搞过林业资源培育的。当时不是在北港镇办了个广崇公司吗,许书记还记得吗?” “对了。对,对,对,就是那时候,当时我还是镇长。”许威一拍大腿。 李智玉不知道那所历史,追问是怎么回事。许威就是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邹开不时插话补充。 “时间过得真快。小邹,你还好,在乡镇绕了一个圈,又进城了。”许威感慨道。 “是过得很快,当然变化最快的还是你们那批领导,都提拔重用了。” “也不是每个人都重用了,这个李部长最清楚了。比如东岗乡的武云龙,挨了处分不说,现在还降级使用。” “我记得当时把他安排到农业局副局长,非常不服气,到组织部找过我好几次。”李智玉接口道。 “武云龙这个人,我以前说过他好几次,要他好好改下脾气,注意领导方法。他不听,结果出了事。我们这些乡镇书记乡长,搞得最好的是邵扬部长,县委常委。其次就是小陂镇的万安军书记,兼了个县人大副主任。” 李智玉马上接过话头,“老邵是干出来,做工作很有一套。他可以称得上你们安崇县的政治家,万安军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小陂镇毕竟是城关镇,是县政府所在地。他那个人的特点是老实,肯做实事。还有黄南方,也是实干型的干部,所以把他到北港镇去。” “黄南方确实可以。除了邵部长、万书记,就算他了。他这个人不仅踏实肯干,而且点子也多,头脑好用。总体上来说,北面的乡镇比南面的好。邵、万、黄都是北部乡镇的,我本人,还有同富镇的顾清、北山镇的马小龙都进了位,现在都是党委书记。就是西水镇的吴国平没动。南面就不行,除了南团镇的龚政进位党委书记外,其他的都换掉了。朱坑镇的徐志功、南田乡的杜秦、东陂乡的邹春翔都进城当局长去了,也不是很好的局。巴坪镇的肖旁华到商转办当主任,更惨。” “许书记对全县干部的情况很熟悉呀,这说明你交际很好,人缘好。”鄢稳平打趣道。 “哪里,我们都是同一批的乡镇书记乡长,又经常在一起开会。安崇就是这么一些干部,想不熟都不行,”许威笑道。 “不过,我们安崇干部力量的配备,历来是北强南弱。现在也还是一样,所以北面出的干部自然多一些,这很正常。”李智玉说道。 “对,对,李部长这句话说到点子上去,北强南弱,概括得太经典了。确实如此,我在南北乡镇都工作过,深有体会。”许威十分赞同,“都说新来的李部长水平高,今天才亲身感受到。听说部长正在写一本书?” “有这个打算,正在进行当中。因为我是学习社会政治学的,在基层工作了这么多年,想亲自地总结一下。”“是关于哪方面的?部长是否能先透露一下?”许威问道。 “当然是关于社会建设和管理方面的。因为当前社会建设和管理的主题是和谐,因此,我的书名暂时定为《和谐通论》。” “那是个很好的主题,到时一定要拜读一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和谐社会,看得出,两人很对味口。邹开鄢稳平就悄悄地出来,腾出空间让两人交流。 “让他们两个领导谈。许威书记肯定还有好多重要的事情要向部长汇报,我们在那他不可开口。”鄢稳平说道。 “我想也是。” “小邹,这是你来组织部后第一次下乡吧?” “是。” “以后下乡的机会很多。像你这么能写,哪个下乡都会带上你。” “我也就这么一点长处。” “你也就是这只脚。要不是这只脚,你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不过也不要太在意,做人是用心做,不是用脚做的。而且有句老话说得好,是金子总会闪光的。” “我也不是什么金子,就算是金子也不想闪什么光。我觉得做人还是实在点好,脚踏实地就稳当些,虚幻的东西太多了就会迷失方向。” “你这个思想是对的。你来组织部,虽然目前是借用,但我们都把你当正式干部,没有半点分别。” “所以我来到部里后就非常安心了,心里也沉静了好多,去了很多浮躁的东西。” 邹开两人侃得正欢,镇里的人通知吃饭。在饭桌上,许威总是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本是一番海量,直把邹开鄢稳平灌得晕头转向。要不是李智玉适时劝止,两人非当场趴下不可。回到安崇,邹开连夜加班,起草调研报告。他知道,这是他来组织部后接到的第一个重大任务,非尽全力不可。他把芜头镇的那套做法称为芜头模式,全面总结芜头镇的经验,洋洋洒洒一万多字。第二天打印出来后呈交李智玉,李智玉阅后非常满意,并在组织部内容各科室进行了传阅修改。修改定稿后,李智玉据此向县委常委会作了汇报。常委会对报告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并同意报告中提出的关于开展第二轮改革的政策建议。 鄢稳平和邹开接受了制定安崇县第二轮乡镇机构改革方案的任务。这个任务很轻松,只是把邹开的那个调研报告册繁就简,改变一下语言风格,细化一下措施办法就完了。县里的方案下发后,各乡镇配合自身的实际出台自己的实施方案,报鄢稳平处审批,拿到审批函后即予实行。不出一个月,各乡镇就把改革结果报上来了,全部搞完了。整个改革过程风平浪静,连邹开都觉得意外。邹开就抽空对各乡镇改革情况进行了疏理归纳,形成一篇经验总结,寄到中央一家知名媒体,居然发表了,这让邹开喜出望外。 这篇文章的后续效应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包括邹开。有五个外省兄弟县委组织部来电来函,了解安崇县乡镇机构改革的有关情况,并索要改革方案的文本。忙得鄢稳平上窜上跳,在电话里详详细细地叙述情况,耐心细致地解答疑问,来来回回的发送传真。所以只要一见到邹开,鄢稳平就会佯装生气的埋怨,“小邹,你看,你看,都是你那篇文章惹的祸。你帮我请来那么多客人,自己却落得清闲自在。” “这哪能怪我呢?都是因为你工作做得太好了,人家要你的经呢?”邹开笑道。 “好个鬼,你这个该死的,尽给我惹麻烦。” 廖毅在一旁幸灾乐祸,“稳平,你不会叫小黄去做啊。有事做好啊,广交天下朋友嘛,下次你出省旅游,人家少不了要请你吃饭。” “还旅游吃饭,下辈子吧。这辈子别想出安崇。小黄在整理全县干部的档案,哪里有空?” “不旅游呀,那给我啊。这么好的资源不用太浪费了。” “我就等你这句话。”鄢稳平说完就把文件往廖毅身上一塞,“快去发传真,浙江的。” 廖毅急忙往旁边躲开,急急地说道,“死远一点,这是你干部科的事。” 众人哄然大笑,鄢稳平缠着廖毅不放,“今天你死都死不了,你自己说的要。”把文件硬塞给廖毅,自己一溜烟跑出了秘书科。两个中年男子像小孩儿一样打闹,还真别有一番风味,直看得邹开和侯敏芳等人兴味盎然。 “邹开,你去发,是你招来的”廖毅说完,把文件往邹开身上一塞,撒腿就跑了。 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一天邹开正趴在办公桌上写材料,听到鄢稳平在秘书的门口叫了一声,“小邹,快过来,李部长叫我们去她办公室。” “什么事?” “不知道,估计又是你那狗屁文章的事。”鄢稳平笑道。 “稳平科长,你不要老是嫉妒我的文章嘛。都老同志了,心胸开阔点,别老是跟我的文章过不去嘛。”邹开笑道。 “狗屁,还嫉妒。我都被你害死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进了部长办公室,李智玉叫他俩坐下,说:“小邹,福建一个县级市的组织部长看了你的文章,对我们的做法很感兴趣。他刚打电话给我,说下周三要到我们县来实地考察。他那个考察组一共有十三个人,都是县直单位的一把手。这是他们的名单。”李智说着递给他们一张材料纸,“我们就这样安排。小邹,你去准备一下汇报材料。稳平,你仔细研究一下这份名单,一一对应,通知我们县的相关部门,到时一起参加接待,并准备好相关的汇报材料。时间还有几天,还来得赢,一定要把工作做周全,让客人们满意而归。” 两人点点头,便出了办公室。 “是不是,被我猜中了吧?又是你那个文章。”鄢稳平说道。 “老兄,别说了,做事吧,省点力气把工作做好。” 好不容易盼到福建考察团来,好不容易把他们送走,邹开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段时间是狂累,但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实力。这一场下来,邹开感觉到自己已经在部里确定了自己的一席之地。组织部的特点是永动机式的工作方式,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这部永动机上的一个零件,松懈不得。协助干部科做完了改革,组织科又找上门来了。 科长曹斌,平时很严肃,属于那种外冷内热型的组工干部,但为人热诚。邹开每次向他请教一些疑难事项,有问必答,答必尽言,言必热忱。曹斌手下有两个人,一个是柳光,一个是金晓红。 曹斌踱到秘书科,用手拍了拍廖毅,递给他一根烟,“小廖,忙什么呢?” “啊你,是斌哥哥,请坐,快请坐。”廖毅起身装作要拉椅子状。 “少来,接烟。” 廖毅接过烟,点着,“斌哥哥,贿赂领导。你这个同志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交待,说,大胆地说,出了事我们帮你担着。” “你担得起吗?只要我们敏芳同志眼光一扫,你的魂就会从一楼飞到五楼,还能担什么?” “哎,你们哥俩的事,别把我扯进去啊!曹科长,我倒杯开水给你。”侯敏芳说完,欲起身倒水。 “敏芳同志,什么时候跟廖毅配合得这么默契呀?老搭档就是不一样。” “这跟搭档有什么关系啊?人家芳芳小姐给你倒水你不领情,难道怕她会毒你?” “乱说。算了,说不过你们,不说了。有件事,请你帮忙。”曹斌又严肃起来。 “什么事,说。” “向你借一个人用用。” “行,随你挑。” “就他,小邹。”曹斌用手指了指邹开。 “没问题,又有什么大动作?” “例行性的党建工作检查。邹开,你过来我办公室,我把检查的有关事项跟你说一下。” 邹开跟着曹斌来到组织科。组织科负责全县党的建设这一块工作,就在秘书科隔壁。再过去是干部料 第六章 组工干部6 “缘分啦,付书记。”邹开笑道。 “真是缘分。” “怎么,你们认识?”曹斌很是惊讶。 “认识几年了。以前邹开在县林业局时,和冯征武副局长在许湖乡蹲点,协助我们搞食用菌生产,真吃得苦,很实在。我记得那时还刚参加工作,是吧?”付青云答道。 “是,那时候不太懂事。不过搞食用菌那会儿,虽然很累,但很充实。大家合作很愉快。”邹开说道。 “对,对。要不然许湖乡的食用菌规模也不会搞得那么大。到现在,都过去几年了,全县食用菌只有许湖乡还在搞,可谓硕果仅存。”付青云对过去的那段历史也是深情满怀。 “打住,打住。两位老兄,先把食用菌放一边吧,今天主要是搞党建。”曹斌插口道。 “哎呀,你看我这脑袋,一见到老朋友,竟把正事给忘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曹科长。”付青云用手猛拍了一下脑袋。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故人相见屁话多嘛。”曹斌也插科打诨。 众人一听笑了起来。 “曹科,你领导吩咐,要去哪里检查?我陪你们去。”付青云说道。 “你现在是一把手,不同以往,再说我们也是老朋友,我们就不用你陪了,不浪费你宝贵的生命了。这只是一般性的工作检查,有组织委员在就行了。”曹斌说道。 邹开知道他不想付青云在旁边,影响检查的真实性。 “那不行,组织部领导来了都不陪的干部,以后就别想提拔了。”付青云开玩笑地说。 “付书记,你还是忙你的吧。等一下县里来了人,你还是要回来。只要中午吃饭时,你陪曹科多喝两杯就行了。”邹开劝道。 “那,也好,你们去吧。我也知道你们也不喜欢我在场,怕影响你们的检查。中午我深深地敬你们几杯。”付青云很理解,就趁坡下驴。 曹斌对组织委员说先到余家村去。余家村是朱坑镇唯一一个列入全县规划的小康示范村。之所以列入小康示范村,是因为这个村的人均收入较高,村民生活比较富裕。还没进村,老远就看到一座崭新的庙宇矗立在村口的山顶上,气势不凡。组织委员说建庙的钱一部分是宗教局支援的,一部分是村民自筹的。邹开一行先到村支书家里,一进门就知道,村支书的生活过得挺滋润的。三层框架式,地面铺水泥,房间嵌磁砖,彩电、席梦思、组合家具、沙发、液化气灶、摩托车、手机应有尽有,小康村的书记就是不一样,颇有致富带头人的意味。参观完村支书的豪宅后,稍过片刻,曹斌提议到村委会办公楼去看看。 相比之下,村委会办公楼可就寒酸多了。还是五十年代的建筑,两层楼,里面除了几张办公桌还算体面,跟当年邹开在江岭村看到的差不多。曹斌越看脸色变得越黑,就对村支书说,“书记,你们村的收入还是不错的,怎么这个村委会还是破旧不堪呢?” “还不是因为村集体没钱。” “我看未必吧。你们村修庙的钱都有,怎么连维修村委会的钱就没有呢?” “修庙是个人捐的钱。” “那你们也可以号召村民捐点钱,修一下共产党的‘庙’呀。我们中国是共产党的天下,坐天下的人居然穷困不堪,而搞迷信活动却有那么多群众的支持。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要么没有引起重视,要么就是党员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 一番话说得村支书的哑口无言,镇组织委员脸上也挂不住了。曹斌见两人面有愧色,便缓缓地说道,“这种现象不仅在朱坊镇有,其他乡镇也有。所以我们提出加强基层党组织规范化建设的要求,主要就是解决这些问题。” 随后,曹斌选了一个省级贫困村进行检查。到达村里时,村干部们已出门干活去了。曹斌他们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村支书才急急而来。袖筒、裤筒高挽,头发蓬乱,两足脚上沾满泥巴,真正的原生态。曹斌邹开简单地了解了一些情况后,就打算离开。曹斌对村支书说“麻烦你大老远赶过来,不好意思。” “哪里,应该的,应该的。只是我们工作没做好,还请领导多多包涵。”村支书局促不安地说道。 “现在你们村已经是省级贫困村,上级政府肯定会加大扶植力度。你们在党建这一块也要相应地增加一点投入,至少要有一个像样的办公场所。另外在党员管理这一块也要加强,多发展一些素质较高、年富力强、致富能力强的年青人加入党组织。现在我们提出在农村要实行三培两带,意思就是要技术能人培养成入党积极分子,把党员致富能人培养成村干部,把村干部培养成致富带头人,带头致富,带领群众致富。这一块你们要引起重视。”曹斌神情严肃地说。 “一定,一定。” 离开贫困村,曹斌等人来到社区居委会党支部。支部书记是一个老党员,六十多岁,一见面就是一阵很得体的寒暄。邹开感觉老党员的思想觉悟就是不一样,就是比青年党员高出很多。与之接触如沐春风,如饮甘泉。但支书的高素质掩盖不了社区党建的捉襟见肘。 老支书摸着花白的头发,面有难色,徐徐说道,“两位领导,我也如实向你们汇报一下当前面临的困难。第一就是缺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想组织一些活动,但因为没钱开展不起来。镇里也困难,所以我们也理解。第二就是缺人。实话实说,正儿八经在朱坑的居委会党员只有四个老头子老太太,都已过六十,有两个七十多,加上我就五个。年轻一点的都到外地去打工了,这批年轻人整天想着赚钱,哪有时间过组织生活。第三就是缺制度,以致我们收党费都很难。另一方面是成立联合支部的制度。本来,我们几个老头子想与镇支部全并,成立联合支部,互相协助搞些活动,镇里领导也赞成,但上面没有制度,不好操作。” 对老支书的一番话,曹斌很是赞同,颇有感慨地说道“老书记,你说得很有道理。你说的这些问题在全县都具有普通性,县里正在想方法如何解决。党建这一块,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都得跟上形势的发展,否则就会动摇我们党执政的基础。” 最后一个点选在朱坑中学支部。这是邹开在朱坑镇看到的除镇机关支部之外搞得最好的一个点。无论是班子配备、党员活动、硬件投入、软件建设,还是载体创新、平台建设方面,都可圈可点。有文化的地方就有生机,有智慧的地方就有活力。回到镇里,曹斌避重就轻地向付青云反馈了检查的情况,并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付书记,我们都有老朋友,说话都不用兜圈子。我就直话跟你说吧。现在有些地方实际工作中出现了一些偏差,把经济工作放在压倒一切的位置。对我们安崇这么穷的地方来说,本来也无可厚非,穷则思变,人之常情。但是凡事就怕走极端,特别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当这种行为方式上升为指导思想时,严得的问题就出来了。重经济轻党建,甚至只要经济不要党建的思想大行其是,这是极其危险的动向。忽视、弱化甚至抛弃党的领导,经济搞得再好,到最后都要栽跟头。这方面的教训已经太多了。县委领导很重视党的建设,对当前面临的困境也很担忧,今后肯定会加大这方面的力度。我们李部长说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党建工作应放在政绩考核的首项内容。所以我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提个不成熟的建议,今后朱坑镇党委在这一块应多花点心思,多想点办法。说实在的,党建搞不好,你这个党委书记的脸上也不光彩。” 一席话说得付青云频频点头。 从朱坑镇出来,两人来到了南团镇。南团镇情况与朱坑镇大同小异。但是南团镇培植了一个全县三培两带工作先进典型人物。这个人物很年轻,只有三十二岁,高中文化,名叫盛国生。盛国生在沿海打工十多年,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就返乡创业。他在南团镇承包了五百亩荒山,后来扩大到一千亩,种植果树。如今,盛国生的千亩果园陆续进入收益期,年均收入一百多万,是当地赫赫有名的致富能手。他在致富的同时,积极向党组织靠拢。镇党委经过多年的培养,已吸收他入党。曹斌邹开到盛国生的果园参观。只见果树整齐成行,望不到头,甚为壮观,看得两人惊叹不已。在此行的最后一站南团乡,邹开两人实地参观了三培两带工程典型程朱仔的创业项目,程朱仔与盛国生的经历差不多。都却是通过返乡创业,干成一番事业,差别在于创业方式不同。因为南团乡是林业乡镇,木材蓄积量大。程朱仔的父亲曾是当地木材加工工厂的小老板,他把砍下来的木材加工成木板条远销外地。程朱仔回乡后,不但接管他父亲的产业,而充分利用大量废弃的木屑资源,发展食用菌种植业,品种有黑木耳、草菇、茶树菇、猴头菌、香菇、姬松茸等,同时自己承包了上千亩荒山,形成了林农一体化经营的产业化格局。不仅自己带头致富,还带动当地群众致富。 曹斌回安崇县时,深有感触地对邹开说“像盛国生、程朱仔这样的党员,我们安崇县太少了。其实他们俩的项目在其他乡镇完全可以复制,也可以成功。但是其他乡镇的党员干部在这方面没有行动,放着山上的绿色银行不开发,整天怨天尤人,哪里做得成什么事业?” 乡镇检查完了以后,曹斌带着邹开到非公有制企业,当然主要是外商企业了解情况。这就跟邹开的老关系挂上钩。对这些客商企业的经营情况,邹开都能说得八九不离十。他们找的第一家企业就是赵先志的普众公司。邹开是识途老马,自己领着曹斌径直找到总经理赵先志的办公室。方华带着李燕也在那,见邹开进来,十分惊奇,“邹开,你怎么来啦?” “来看看赵总。”邹开淡淡一笑。赵先志起身,迎着邹开二人。邹开居中介绍。众人都坐下后,曹斌才开口问,“方副局长,你们也是来检查工作的?” “不是。我们接到赵总的电话,说今天组织部的领导会过来检查,要我们陪一下领导。”方华解释道。 “我们是了解党建工作的。来的路上,邹开提供了一些基本的情况,说赵总这搞得比较好。我们这次也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的。” “赵总的政治觉悟很高,党龄比较长。到我们安崇以后,主动把组织关系也转过来了。”方华介绍到。 “是吗?看来赵总准备长期扎根安崇,大干一场了。”曹斌觉得比较意外。 赵先志说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我个人做事的基本原则。我们普众公司成立时间不是很长,因此好多工作现在还于初创阶段。党建工作也是如此。到目前为止,公司员工共有党员二十多人,但真正上把组织关系转过来的只有八个人,连我在一起共九个。我们普众支部刚成立不到半年,是经你们组织部批准设立的。我们公司在一楼专门设立一个党员活动室,前不久还组织党员职工到香港旅游,并参观了公司总部。同时,这些党员职工是公司的业务骨干,不管是为人还是干活都是一流的。” 听赵先志说完,曹斌提议到党员活动室看看。活动室挂了牌子,在走廊的尽头。里面比较宽敞,有五六十平方米,摆放了一部二十九英寸大彩电,还有三张桌子,两三叠塑料凳子。墙上悬挂着党旗和入党誓词及相关的制度。在安崇县来说,普众公司算是一流的了。曹斌对此也给予了充分肯定。 “我们的想法还简单,也比较有效。公司为党员职工创造条件,给他们荣誉,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为企业、也为他们自己创造更多的收入。同时通过他的示范带头作用,鼓励带动那些非党员职工,从而提高整体效益。效益提高了,就可以提供更优越的条件。这样就形成了良性循环,实现了双赢。下一步公司支部将动员更好的党员职工把组织关系转进来,同时发展的一批新党员,使党员职工群体不断壮大,进一步增强企业的向心力和认同感。”赵先志兴致勃勃地说道。 “赵总这个思想是对的,符合社会发展的潮流,不愧是高级管理人才。很多老板并不这样想。”曹斌说道。 从普众公司出来,邹开向曹斌,“你看普众公司的经验,有推广的价值吗?” “当然有,最大的障碍是一些私营业主思想上没有想通,认为个私企业搞党建就是在花钱,不会产生经济效益,其实是根本错误的。如果有共产党员来支持你发展,这不是好事是什么?经济跟政治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才叫政治经济学。有些老板没有一点政治头脑,所以他的产业总也做不大。” 看完了企业党建,邹开和曹斌开始检查社区党建。社区党建在安崇县是个新生事物。到检查时为止,全县也只成立了三个楼幢支部,都分布在小陂镇。曹斌对社区党建很有研究,“就我们安崇县来说,不要说社区党的建设,就是整体性的社区建设,也没有成功的经验。目前,社区党建只是社区建设的一个组成部分,所占的份量还比较轻。最大的制约因素是在制度建设和模式设计上,而最突出的问题是如何打造一个行之有效的平台和载体,把党员的作用、党员的先进性充分释放出来。缺制度,缺模式,缺载体,这就是我们的现状。所以目前社区党建的主题就是创新,舍此别无选择。如果不信,下次我带你到实地去感受一下。” 花苑小区支部,是全县最早成立的楼幢支部。支部与居委会合署办公,里面设备均属一流,电脑、打印机、复印机、电话、传真机等一应俱全,党员数量也不少,有四十多个。 “活动经费,要多少?只要我在小区门口黑板上出一个通知,一天之内就能筹集到。开展活动?这些党员哪里没到过。学习政策文件,更是别提了。说起来很惭愧,党和政府最新的政策最新的精神一出台,他们都会在第一时间讲给我这个支书听,专门开会有必要吗?哎呀,小邹领导,以前我这个支部书记是虚设的,做做样子就行了,现在不一样啦。”花苑支部书记尧凤娇快人快语,在邹开面前说得手舞足蹈,“这得感谢我们曹科长,让我找回了当书记的感受?” 曹斌大手一挥,“尽乱说,都是你这个书记有魄力,人家服你。” “这个你领导就不要太过谦虚了。今年年初,曹科帮我出了一主意,要把这个楼幢支部搞活,必须找到一个合适活动的平台。他建议组织社区党员争当‘五员’活动,就是矛盾纠纷调解员,社区卫生监管员,道德风尚宣传员,维稳信息报送员,就业服务帮扶员。你还别说,这个通知一出来,好多党员就争着来认领岗位。大家各尽所能,比学赶帮超,搞得有声有色。如今这‘五员’每周都要到我这里汇报一下工作情况。你看,经常听人家汇报,我也享受领导待遇了。”尧凤娇说完,自己就先笑了起来,很畅快的样子。 邹开跟着曹斌东奔西走,边走边听边看边记,收获远大于疲倦。经过一场大检查,邹开对全县党的建设情况了然于胸,业务素质自然有了质的提高。当柳光和金晓红把他们那一组检查的材料移交给邹开时,邹开的检查报告已初具维形。不出一周,一份长达三十多页、数万字的检查报告就呈送到了李智玉的办公桌上。随后,曹斌代表检查组向部长办公会议作了简要的汇报。会议通过了检查报告,决定是呈县委书记审阅,并要求将这次检查结果通报到全县各级党组织。通报发出后,引起了强烈反响,一些党委负责人纷纷到李智玉办公室,就如何解决党建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作了详细汇报。 第六章 组工干部7 曹斌告诉邹开,这次公开通报检查结果,在全县尚属首次。 这一年,邹开遇上了三年一轮的乡镇换届工作。李智玉和黎海科到临江市参加全市乡镇换届工作会议,回来后便着手安排安崇县的乡镇换届工作。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不过,安崇县近两年对乡镇干部陆陆续续地进行了小调整,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换届工作的压力。换届就是一次大调整。 整个组织部开始进入高速运转阶段。几乎每个人都分配了相应的任务,邹开的任务两份材料,一份是分管干部的县委副书记的讲话材料;一份是安崇县乡镇换届工作的实施意见。这两份材料对邹开来说并不太难。因为市里开会时都印发了相对应的材料可供参考。只要把市、县两级领导的精神和意见结合起来,从安崇实际出发,写起来就顺畅多了。最忙最累的当数打字员小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小小的打字室里天天挤满了人,催着要打印材料。开会前一天晚上,当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成果拿到干部科时,干部科长鄢稳平数了一下,各种材料竟有十三种之多。然后大家泡方便面吃,吃完了便排成一条长龙,分拣装袋。副部长黎海科也在其中。当所有的会议材料全部装完时,已是凌晨一点多钟。大家便回家小睡一下,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又赶到办公室。黎海科临时进行了分工。之后马上赶到会场,每人按照各自的分工,管签到的站在门口签到,分发材料的放好文件袋,整理会场的抓紧整理,迎接领导的早早地候在领导入口处。一切都井然有序,忙而不乱。八点钟一到,参会的人陆陆续续地涌来,一时人潮涌动。邹开和廖毅负责签到。两人一边频频跟人打招呼,一边指点参会人员签到。 “到这里签到,这里签到。签完了到那边领材料,先签到后领材料。”廖毅有点像叫卖的小商贩。那边负责分发材料的曹斌、柳光手忙脚乱。两人不时发问,“签到了没有?” “签了。” “签了就拿去,没签的先签。” 紧张忙乱的半个小时过去了,绝大多数参会人员都已进场。廖毅邹开两人拿着签到表一一核对,发现还有五六个单位的人没来,于是分头打电话通知。鄢稳平这时也从会场出来,满头大汗,急急地问,“廖毅,都到齐了吗?” “还有六个单位没到,正在打电话通知。” 听廖毅这么一说,鄢稳平又急匆匆地跑进会场,跑到主席台前,向黎海科反馈了到会情况。黎海科听完了以后,自己跑到主席台上,在李智玉耳边嘀咕了几句便下来。 李智玉用手拍了拍话筒,说道,“同志们,现在开会了。今天的会议很重要,请大家务必遵守会场纪律。”说着便照着主持辞念了起来。主持辞是廖毅写的,格式化的套话,很简单。当时廖毅领到这个任务时高兴得跳了起来,站在一旁的鄢稳平因为负责县委书记讲话这个最难办的重担而愁眉苦脸。当然最辛苦的是候敏芳和金晓红。她们俩要轮流到主席上倒开水给三十多个县四套班子领导,好在前一天晚上她们提前回去睡了个好觉。邹开他们在会议开始之后不久便一个接一个地溜了出来,躲到办公室,关上门,趴在办公桌上蒙头便睡。当会议结束时,已是下午一点多钟,邹开他们提前半个小时到安崇大酒店等候。今天的会议安排了县四套班子领导和乡镇参会人员用餐,有十多桌。但是很多领导没来,剩了几桌,晚上部里的干部继续吃。 累完了这个会议,这仅仅是一个开端。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苦差事,干部考察。在邹开看来,考察干部是最风光的时刻,是最能体现组织部权威性的工作,更是组织工作的核心价值。换句话说是一种美差。考察个别干部或许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但是大面积大规模地考察的确是一种费神耗力的重活,“会要你的老命。”这是鄢稳平深切的感受。 全县共分四个考察组。廖毅、邹开、候敏芳和干部科的小黄被分在第一组,组长是副部长黎海科,负责考察三个乡镇:北山镇、南田乡和同富镇。这个组是任务最重的一个组。 “黎部,你怎么会要这三个乡镇呢?”廖毅朝黎海科发牢骚。 “没办法,你以为我想要啊。李部说我分管干部这一块,多做点。我又不好说,本来想再增加一个考察组,但抽不到合适的人员。” “这三个乡镇可不怎么好办。内部矛盾又多又深,干部说起话来没完没了。这么冷的天,真够人受的。” 此时虽已入春,但春寒料峭,气温尚低。 “这个倒不要紧,等一下找干部谈话的时候,廖毅、侯敏芳在一个房间,邹开、小黄在另一个房间。两个房间要他们乡里烧两盆火取暖。” “黎部,大概要多长时间才能全部搞定?”邹开问道。 “长着呢,至少要一个月。” “一个月肯定不够。”廖毅补充道。 “黎部,要在乡镇住吗?”邹开又问。 “肯定要。”黎海科不假思索地答道。 “不要,千万不要。”侯敏芳大声叫道,“乡下太冷了,又不习惯。黎部,千万不要在乡下住,求你啦。” 廖毅一听,顿时来了劲,假装严肃地板着脸说道:“当然要,乡下舒服得很。是啊,黎部。”说完朝黎海科挤挤眼。 黎海科会意,接着说到:“芳芳同志,我们是下来工作的,不是来享受的。再说乡镇的条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差,不信你问邹开,他在乡镇呆过。” “不行,我就是不住。到时候我就要廖毅和邹开送我回去。你们两个听着,就是背也要把我背回去。” “我是不会背,除非邹开会背。” “你太胖,我背不起,等你减肥以后再说。你要小黄背吧,他年轻力壮,猛男。” “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好货色。特别是你,廖毅,回到县里,我要你老婆掐死你。” “我就喜欢她掐我,怎么样?” “气死我了。” 见侯敏芳真的生气了,廖毅等人高兴地大笑起来。黎海科连忙安慰她:“芳芳,今天去北山镇,路程不远,不用在乡镇住。下次去南田乡,至少要住一夜。” “那还差不多。”听到黎海科这么一说,侯敏芳又高兴起来。 一行人在车上有说有笑,不一会就到了北山镇。大块头的马小龙站在门口等着,他是北山镇党委书记。见黎海科等人下了车,大踏步地走上前来,亮出自己的高音喇叭:“黎部,领导们,欢迎欢迎,快里面请,里面请,先到我办公室坐一下。” “马书记,套话我就不说了,时间很紧。我们的套路你也很清楚,先开个短会,再民主测评,干部谈话。我们现在就开会吧。”黎海科简明扼要地说道。 “好,那我们去会议室。” 会很短,就二十几分钟,主要是黎海科讲话,无非就是这项工作的重要性必要性及有关要求之类的套话,讲完了就给在场的每个干部发放民主测评、民主推荐表,接着就开始谈话。 房间里炉火正旺,放着两杯开水。邹开和小黄在办公桌后坐下,面对着门。桌前放着一把椅子,是来谈话的干部坐位。邹开的第一位来客是代理镇长王凡,中等个头,体态匀称,五官端正,坐姿也端正。王凡一进来,先散烟给邹开和小黄,拿出打火机给他俩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根,就着炉火烤手,搓了搓,呼出一口浓烟,然后笑着说:“今天天气比较冷,你们考察组真辛苦。” “还好,有炉火,要不然还真够呛。”邹开笑道,“王镇长,我们开始吧。” “好的。” “请你谈谈这一届北山镇党委和政府班子在任期内的整体状况及班子成员的情况,对其中比较优秀、表现比较突出的班子成员可以重点介绍。另外,在一般干部里面有哪些同志比较优秀,也请谈一下个人的看法。当然,你可以详细地展开来说,既说成绩和优点,也说失误和缺点。” “我先说班子的情况。从总体来说,北山镇党政班子是比较团结的,各项决策部署也比较到位,成绩是有目共睹的。无论是基础设施还是产业结构调整,无论是经济社会事业还是党的建设,无论是干部队伍管理还是班子自身建设,我们都制定了一整套比较科学规范的制度机制和发展规划,本届班子积极组织实施了十多个重要项目和重点基础设施建设项目,仅水泥路就修了一百多公里,现在基本上村村通了水泥公路。重点扶植了烤烟生产、蚕桑产业和肉兔养殖特色农业项目。去年我们北山镇烤烟面积排全县第三,蚕桑规模全县第一。肉兔规模化养殖是我们引进来的一个外客项目,目前规模已达一万一千多头。这三个产业目前都已经形成了规模,有龙头企业,有生产基地,有专业农户,基本上形成了企业+基地+农户的产业化格局。社会治安状况也有明显好转,各种刑事案件发生率大幅下降,化解了一大批矛盾纠纷,没有出现一起大规模的不稳定事件。同时,我们也进一步加强了干部队伍的管理,制定了比较严格的考核细则,努力营造一种人人想干事、人人能干成事的良好氛围,全镇干部的精神面貌也有了很大的改观。当然在取得成绩的同时,也存在一些缺点和不足,主要班子的整体素质还有待提高,特别在当前改革不断深入、利益不断调整的背景下,乡镇职能发生了重大转变。面对一些新问题、新现象和新矛盾,我们应对起来总感觉到有点吃力,所以老是说现在是老办法不行,新办法不灵。这说明我们对新形势的研究还不够深入,不够全面,对新政策学习得不够透彻不够用心,导致执政的能力跟不上形势的发展。” 王凡一口气把班子的基本情况说完,可见他之前是做了充分准备的,邹开和小黄两人快速地作着记录。这时,王凡又起身给两人散烟,自己也点一根,长呼一口,浓浓的烟雾化成一个个圆圈。 王凡接着说到:“至于班子成员嘛,先说马小龙书记吧。马书记农村工作经验比较丰富,做工作时也很有魄力,很多工作都是在他的指导下才开展起来。在实际工作中很善于协调各方面的关系,想方设法摆平各方面的利益关系。为人也很豪爽,因为他酒量很大,是镇里的第一把手,也喜欢应酬,县里各个单位对他的印象都很好。” 说到这,王凡停了一下,满脸沉思状。邹开听他讲的话,但想起来可正可反,语带玄机。 “总的来说,我认为马书记是一个合格的乡镇党委书记。至于说到缺点嘛,当然有,而且还有很多。哪个乡镇干部都一样,包括我自己。只不过我们不是一把手,缺点也放不大,造成的影响也不大,也不太会引起太多的关注。不过马书记不一样,他每时每刻都是全镇关注的焦点,所有的事情都要经过他拍板后才行,所以人们对他的不足和缺点也分析得很透彻。以前开民主生活会时,有人就以书面形式或当面指出了他的缺点,比如决策时比较独断,民主意识不强,有点家长制作风,也就是民主集中制执行得不太好。还有因为他善于交际,交际就要花钱请人喝酒吃饭。马书记花起钱来太大手大脚,很多钱都浪费了。再有他这个人在廉政方面不太注意约束自己,有一次他以一个村委会的名义,在县里搞到六千多元扶助款,县里就以该村的名义把钱拨到镇里。我就通知该村的村主任来领钱,他不来,说是马书记的钱,领了也是给他,不如叫他自己直接去领。后来马书记真的从我这里把钱领走了。你们说,一个镇的党委书记带头这样做影响多不好。马书记为人方面,人家也提过很多的意见,说喜欢搞小圈子,圈子里的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好,圈子外的人说得再好做得再好也没用。在这方面我自己也有体会。他对你有意见,就会恨你一辈子;他欣赏你,就会一辈子欣赏你。话又说回来,还是我刚才说的,马书记应该是一个合格的党委书记。” 说完了马小龙,王凡又对其他成员逐一进行点评,并推荐了两个比较年轻的一般干部。邹开记录时,只要王凡说完了一个人,就要换一张新材料纸来记,也就是每人一卡式记录,便于以后汇总。前面几个人说话时还好办点,到后来记得多了,难免放乱,老是要手忙脚乱地翻出谈话对象要说的人。 就在邹开他们问话时,黎海科坐在马小龙办公室聊天。按惯例,党委书记是最后一个说话。投票箱就放在那,偶尔有干部来投票。因为绝大部分干部没有在会场投票,而是拿回去仔细思考反复酝酿才填表,之后才来马小龙办公室投票。 因为镇干部较多,有七十几号人,加上三十多个村干部,所以谈话对象太多,一天时间显然谈完。吃完晚饭,黎海科便带着邹开等人回县城。 “这个北山镇,想不到这么复杂。按今天这样的速度,没有十天八天搞不完北山镇。”廖毅发着牢骚。 “北山镇历来都是如此,已经成了风气,没办法。”黎海科说道。 “今天手都写麻了,这些人太能说话了。”侯敏芳埋怨道。 “矛盾太多,你一段我一段,真的叫剪不断理还乱。”邹开说道。 “所以我们组工干部了解触到的内幕最多,但一辈子都不能对别人说,只能烂在肚子里直到死。这就是组干部的职业特征。”黎海科深有感触地说道,“碰到矛盾多的班子,或者是反映比较强烈的干部,我们考察组一定要谨慎。在汇报时不能隐瞒不报,到时出了大问题就要追究我们的责任。但又不能说得太露骨,到时县领导说这是小问题,你不用汇报了,那可不好。事情肯定会传出来,到时我们跟考察对象不好见面,得罪了人家。所以汇报考察情况一定要把握一个度,既不能放弃原则,又不能僵死不变,不懂变通。” “难,难,总之就是难。这个北山镇。”廖毅摇摇头,又问,“黎部,晚上没事吧,要不要统票。”统票就是对民主测评表、民主推荐表的投票结果进行汇总。这是干部考察工作中很累人的活,仅次于写考察材料。 “当然要,统完票再回家睡觉吧。” 于是五人又来到办公室,一齐动手,分头进行,埋头苦干了两个小时才回家睡觉。第二天,五人一大清早就驱车赶往北山镇,一直到第五天才到了最后一个谈话对象,也就是党委书记马小龙。其实这五天时间,马小龙天天都在向黎海科汇报,但黎海科没有作正式记录。当五个人终于在马小龙办公室会师时,黎海科才拿出纸和笔,开始正式的问话和笔录。这五天来马小龙的思路已经理委还清晰,语言组织得也到位了,因此,面对五个考察组成员,马小龙思如泉涌,滔滔不绝。其中有一段话颇令人玩味。 “回顾自己在书记任期内的工作,我自认为功过相抵,各居一半。最深的感觉就是累,很累,真的。以前当镇长的时候,只要跟书记搞好团结,向干部布置好任务就行了。什么事都有书记扛着呢,碰到难题有书记靠着呢。当了书记以后,情况就不同了。在镇里别人都来团结我,说得难听就是顺着我,而我不用去顺着他们。但是这种向上的团结,得到的是失真的信息,总觉得下面的干部瞒着我干了很多事。如果这时候自己的搭档也像我过去一样,什么事都靠着书记,不太注个人意的独立思维和个人风格,那也不用怕。书记镇长一条心,大家齐力能断金。但如今的现实不是这样。现在比较年轻的干部,哪个没有自己的独立的思维判断?哪个不想凭借这个舞台唱一出新的大戏?因此,思想的分歧和冲突,就成了开展工作的第一道难关。而这一关非常难过,一旦无法弥补,影响是深刻的,班子的问题,就自然而然地出来了。目前北山镇的班子就是这么一个状况。” 第六章 组工干部8 马小龙的这番话,无疑很清楚明白地表露了当下乡镇党委书记的普遍心态,更直接地挑明了他与王凡之间存在不可弥合的分歧。马小龙也举了一些例子论证了这一点。所有考察成员都强烈地感觉到,马小龙和王凡两人之间曾经爆发过尖锐的正面交锋。在推荐后备干部时,马小龙最后的那句表态也引起了邹开的深思。 “我重点推荐的是刚才我说的那三个一般干部。当然,我不是说其他一般干部不行。作为党委书记来说,我也恨不得自己手下的每个干部都得到提拔重用,但这是不现实的。我也不能说只有我推荐的人选才会提拔,我没推荐的就提拔不了。这个不能说,也不敢说,所谓鬼有鬼道,蛇有蛇路,提拔的事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 听马小龙说这些话时,黎海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出了北山,黎海科五人转移同富镇。镇党委书记顾清性格比较随和,但镇长非常有个性,有风格。两人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无法调和的矛盾纠结,情势跟北山镇差不多。从同富镇出来以后。廖毅开玩笑说:“北山镇和同富镇的事情,可以编成两本厚厚的书。” “那当然。不光是这两个乡镇,哪个乡镇没有故事?不能编成一本书?而且这样的书编起很容易,只要把我们作的笔录整理出来就行了。”黎海科说道。 “哎,邹开,等考察结束后,我们三个人把记录都给你。你去整理出书,赚点稿费给大家用用。”侯敏芳说道。 “芳芳同志,你安的什么心?如果你想把我开除出干部队伍就直说,不用出这么恶毒的馊主意。” 侯敏芳等人一听,又说说笑笑地打闹起来。就是在这种轻松愉快的气氛中,五人来到了最后的站——南田乡。南田乡干部关系比较单纯,所以考察只在那住了一个晚上,就比较轻松地完成了考察任务。艰巨的体力活终于宣告结束,马上接着进入艰难的脑力活,就是写考察材料。黎海科又进行了分工,要邹工负责写北山镇所有的考察材料,廖毅写同富镇的,小黄写南田乡的。侯敏芳负责整理统票结果,提供给邹开、廖毅和小黄。对邹开来说,这并不难。虽然规定五天完成,邹开只用了三天就全部交给了黎海科,廖毅和小黄直到最后期限的最后一刻才交卷。而此时,其他三个考察组也完成了所有的考察材料。于是第三个环节——汇报工作就启动了。汇报一般安排在晚上,先向分管干部的县委副书记和县委组织部长汇报。黎海科率第一组成员首先到二楼的县委副书记办公室汇报。推门进去,看到李智玉也坐在里面。黎海科对着考察材料念,偶而也补充一些材料上没有的内容。第一组汇报完毕,第二组、第三组、第四组依次进行。这一轮汇报完毕,又要向县委常委会汇报。县委领导全部听完了考察汇报后,开始搭架子,就是研究确定各乡镇的班子组成人员。先是组织部,再是书记碰头会,最后是县委常委会。搭完架子等于确定了所有乡镇的班子组成人员,包括所有干部的进退去留。同时也就确定了提拨的对象名单。 从第一次汇报到最后确定人员,这一过程是换届工作中最敏感的时段。人们对组织部的关注在这一时段达到了最高峰。组工干部的价值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和体现。包括邹开。最先来找邹开的是巴坪镇的小尹。小尹在巴坪镇曾随邹开一起包江岭村。 “老领导,我的民主测评结果怎么样?”小尹急急地问道。 “我不是巴坪镇那一组,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 “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 “有组织纪律,人家不会说。” “都是组织部的人,怎么不会对你说。” “结果已经出来了,你就算知道了也无法改变,顺其自然吧。” “不知道结果,我整天睡不着沉觉。真的叫坐卧不安,心里烦躁得很。老领导,拜托你了,帮我问问吧。” 看着小尹那副心急如焚的神情,邹开颇为同情,心一软,就说,“那好吧,我问问看。” 得到了邹开的允诺,小尹才千恩万谢而去。看着小尹离去的背影,邹开明白,现在所有的乡镇干部都处于这样一样烦闷忧虑的心理状态,因为他们都在焦急地等待新一轮的命运安排。巴坪镇长助理张绍鸿亦不例外。 “开兄,我现在很烦,很躁。天天想找人发脾气,真的是茶饭不思,坐卧不宁。整天扑在牌桌上,下了牌桌就以醉解愁。”张绍鸿满腹忧虑。 “也别想太多。你在巴坪的表现大家心里都清楚,组织上肯定会考虑的。现在的镇长又不是肖旁华,他已经无力也无法压制你了。”邹开安慰道。 “你说的也对。要是他还在,我这个助理可能再助到退休。” “凭你的素质和才干,一定会进位。但进到什么位子就很难说,那要看领导的安排。” “听说巴坪镇会增没常务副镇长。如果能搞到这个位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考察的时候,你提了这个要求吗?” “提是提了,不知有没有用?” “结果很快就会出来,你再耐心等几天。” “只有这样啦。” 最后的结果还快就出来了。乡镇党政一把手基本上没变动,变化最大的是提拔了一大批八十年代出生的年轻干部。小尹如愿以偿地提拔了,是巴坪镇的人大副主席。张绍鸿也进到了常务副镇长。最伤心的人还是邹开。因为李智玉提出趁乡镇换届时把邹开正式调入县委组织部,她的提议在书记碰头会上获得通过,但在县委常委会上被否决。但部里的同事,从部长到廖毅,每个人都劝邹开不要放在心上,进组织部是迟早的事。这让邹开多少觉得有些宽慰,虽然心中仍有些许惆怅。 (八) 二零零六年初春的一个晚上,临江市委常委会专题研究了全市信访工作。在听完省信访工作会议精神的汇报后,市委书记袁智贤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曾经分管过信访工作,在这方面深有体会,现在的信访工作很难做,关键还是体制问题。信访是一个综合性的社会系统工作,单靠信访一家肯定做不好,因此一定要整合资源,改变体制。” “我同意袁书记的看法。我以前也管过信访,现在也一直在关注信访。我发现其它地方在改革信访体制方面有许多创新的东西,比如设立群众工作部或和谐工作办公室,取代信访局,成效很明显。”市长严世鸿说道。 “而且省里也提到了改革信访工作体制的问题。我觉得我们应该在这方面作深入的探索。刚才严市长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不过我觉得,设立群众工作部,只管群众的事,面还是小了点。应该做包括群众工作在内的所有能促进社会和谐稳定的事,因此我觉得,设立和谐工作部更全面更合理一些。” “有道理,我同意。”严市长当即表态。 市委书记、市长表了态,其它成员当然没有意见。于是,一场信访改革风暴在临江高悄然兴起。这次改革改变一批干部的人生命运,包括邹开。 构建和谐社会就是要求切实有效地化解人民内部矛盾,临江市委作出决策后,马上付诸实施,整合全市维护稳定、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信访接待、民声通道、政风行风监督、人民调解、司法调解、行政调解等各方资源,筹备组建一个正处级单位——市委和谐社会建设工作部,简称和谐部,以替代滞后于形势发展的信访部门,由市委副书记令国定分管。安崇县委组织部长李智玉因为在这方面很有研究,曾出版了《和谐通论》专著,而且具有丰富的相关经验,被任命为市和谐部部长。 李智玉上任面临的主要问题是统合单位职能,设立内部机构,选调相关人员,并据以确立初步运作机制和工作制度。这是一项非常庞大的系统工程,且无先例可循,一切都得从做起。为了能够搭建一个和谐稳定的领导班子,李智玉先后走访市委政法委、市信访局、市司法局及有关单位,暗中察访人选,并找机会到办公室跟自己圈定的初步人选攀谈,之后确定了五个对象,分别打电话他们到自己办公室进行正式谈话。其中有一个明确表态不愿来和谐部工作。在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后,李智玉把四人的名单提交给了副书记令国定,令国定同意李智玉的意见,并表示自己将与市委书记和市委组织部长协商。市委特事特办,在接到令国定的提议后不久就召开市委常委会,研究确定了市委和谐部的副职人选。最后被任命为市委和谐部副部长的人选有三个,原市综治委副主任华理强,原市信访局副局长段力建,原市司法局副局长陆制军。 市和谐部新班子一确定,四人便开始研究内设机构问题。而机构的设定必须以职能为基础。此前,市委市政府对和谐部的基本职能作了粗线条的界定,就是贯彻落实党的群众工作路线,有效化解人民内部矛盾,切实维护公平正义和群众合法权益,促进社会和谐稳定。李智玉仔细分析了自己可以运用的行政资源,对基本职能进行了深入的解读,然后提出在和谐部内部设立办公室、诉求科、监察室、宣教室,工作机制暂时沿用市信访局原有的机制。华理强、段力建、陆制军对李智玉的意见完全赞同。在形成了统一意见后,李智玉找到市编制办协商,市编制办很快就发文同意市和谐部成立的四个科室,确定每个科室没科长(室主任)1名,副科长(宣副主任)1名,办事名1名。 科室及编制确定了,紧接着是落实人员的问题。为了创立全新的工作机制,李智玉从原市信访局挑选了4名办事员,四名科室负责人决定面向全市公开选调。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干扰,李智玉找到市委组织部寻求支持,要求公开选调四个科室负责人,市委组织部表示全力支持。很快市委组织部就在全市范围内发布了选调公告,组织了笔试、面试和组织考察,并及时公布了结果。 一切就绪,李智玉带领其他三名班子成员向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作了汇报,并呈送了有关筹建工作的总结报告。两位市主要领导领导当即批示,同意和市和谐部进入正式运作阶段。于是市和谐部正式挂牌成立,副书记令国定参加了揭牌典礼,市和谐部的公章也即时启用。同时宣布撤销市信访局,其职能全部并入市和谐部,原市信访局没有进入市和谐部的其他人员由组织上安排到其他单位。各县(区)信访局也改名和谐部,编制、人员、办公场所不变。 市和谐部正式运作后的一个月,令国定在省里下发的一份重要文件上作出重要批示,要求李智玉尽快组织召开一次全市性的会议。李智玉拿到令国定的批示后,马上召开班子会议进行布置,决定成立材料组、会务组、后勤组,分别由华理强、段力建、陆制军三个副局长负责,时间就定在一周后。会务和后勤基本上没有智力含量,所以不出三天就全部落实到位。材料组那边却卡了壳,华理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急急地对李智玉说,“李部,看来会议要推迟了。” “为什么?” “两个讲话材料都拿不出来。” “材料组不是在搞吗?” “搞是搞了,没用。原来以为雷保义是公开招考进来的办公室主任,搞材料应该没问题,但不顶事。他写的令书记发言材料给令书记的秘书枪毙了,要重新搞过。他还在那咬笔头,大发牢骚,就是写不出来。童光展搞的材料,就是你的发言材料。我看了,那叫什么领导发言,简直是在说梦话,乱得一团糟。我催他俩快点写,他们说省里又没有对应的参考材料,很难写出来。” “那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两个办法。一是叫他们到网上去抄一篇,另一个是我们自己写。” “搞什么鬼?秘书科的人不会写材料,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你把他们俩个叫过来。”雷保义和童光展低着头走了进来。 “保义、光展,听说安排你们俩人写的材料还没搞好?”李智玉问道。 “我们都是第一次写这么大型的讲话材料,没有参考,一时很难写好。”雷保义解释道。 “你不用解释了。你就跟我直说,在开会之前,你们到底能不能搞完?” “很难说。”雷保义嗫嚅道。 “那就是拿不出来,是这意思吧?” 俩人没吭声,等于默认了李智玉的说法。李智玉没法,她知道要练习写好材料非一日之功可以见效,也不是经过一场考试就能提高。文字工作具有特殊性,很多干部一辈子都不会写材料,只会看材料评材料,这很正常。她知道,雷保义他们写不出来,逼他们也没用。而会议时间是由令国定拍板确定下来的,要推迟那就太难堪了,看来只有自己动手了。想到这,她压住心中的怒气,说,“你们俩人先出去。”等俩人出了办公室,李智玉对华理强说,“华部,看来只有我们两个老将上了。你就辛苦一下,写令书记的讲话材料。我的发言我自己写,好吗?” “只有这样啦。” 第一次全市社会和谐工作会议开得十分艰难。李智玉深切地感觉到,如果没有一个具备以文辅政的得力帮手,自己以后的工作将会很累很艰难,甚至很被动。而要找到这样一个人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个人必须同时具备三项标准:他必须年轻不是太大,工作既有激情和冲劲,又有韧性和耐力;既有深厚的理论知识又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既有广博的知识结构又有不竭的创新能力。李智玉把找这种人的任务交给了华理强。华理强便开始在市直机关明察暗访,四处打探,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他看中的人家不愿来,愿来的人他看不上。他把情况如实向李智玉作了反馈,并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李智玉犯了愁。跑腿的、动嘴的干部好找,掌笔的谋略型干部可不易得。他不得不从自己过去的经历中寻找线索,翻开自己掌握的干部资源情况。就这样,邹开进入了她的视野。唯一的障碍就是邹开的形象问题,要把他调进来恐怕有点难度,自己得做些工作。她首先找到华理强,说,“前些天,我托人打听了一下,在安崇县发现了一个符合我们提出的三项标准的对象,是我的一个老部下。但这个人形象不太好,手脚有些残疾,走起路来不太好看。” 第七章 和谐1 华理强一听,不假思索地答道,“管他形象干什么,我们又不是选舞男和服务生。只要他有真才实料就成。”华理强很爽快,为人一向耿直正派。 李智玉又找到段力建和陆制军,征求他们的意见。段力建表示反对,他认为和谐部是一个窗口单位,特别是秘书科代表单位的形象,相貌问题很重要。陆制军当场反对,他说代表单位形象的是领导,和谐部的窗口性质不是端菜倒酒,而是帮助群众解决实际问题,如果空有其表而无实干,用了也白用,甚至徒增烦恼。段力建听了就默不作声。 在了解了三个班子成员的意见后,李智玉接着就召开班子会研究邹开的问题。她说,“鉴于目前部里缺少写材料的人员,有必要选调一个具备这方面特长的人才。为了避免以前格式化考试的弊端,这次我们采用比较实用的方法进行考试录用。首先提供给他一些资料,要求在规定的时间内写出一个篇幅较大的材料。之后我们四人每人理出两个工作中经常碰到的难题,作为面试的题目。然后按照好中择优的方法录用,并规定试用期一年。明确告诉他,如果试用期间无法达到我们的工作要求就回原单位。你们看这种方法可以吗?” 三个副部长无话可说,因为这个方案无懈可击。邹开就这样一路过关斩将,在十个县和谐部推荐的人选中脱颖而出,被任命为市委和谐部办公室副主任科员。其中最乐的人自然是雷保义,以后这个写材料的大包袱于可以甩掉了,可以潇潇洒洒地稳坐钓鱼台。 邹开就这样走进了市和谐部,走出了安崇那群大山,终于走出了那段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的历史,终于走出了那片苦闷压抑马瘦毛长的心路历程。站在临江市灯火辉煌的大街上,一腔豪情,一种呐喊,一陈快意,在恍恍忽忽闪闪烁烁迷迷濛濛的彩色灯光中强力升腾;一盏心灯,一杯清酒,一点泪光,在匆匆忙忙浩浩荡荡来来往往的茫茫人海中独自陶醉。邹开带着一片新的希望和期待注视着远方。逝者已失,来者犹可企盼。 邹开调进市和谐部时,正是“双抢”之后的农闲时节。市里先后发生几批次较大规模的集体上访。段力建带着诉求科忙得焦头烂额,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地跟上访人对话,嘴巴磨起了泡,嗓子都叫破了。办公室的童光展被调整充实到诉求科。童光展一走,邹开又担负起烧开水送报纸的通信员。虽然整天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晚上还要加班看资料写材料,但邹开乐此不疲,浑身似乎有花不完的精力。成天笑呵呵的,见人就笑脸相迎,点头哈腰。在他看来,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条通途大道,前途一片光明。 2006年的盛夏,骄阳灸热。邹开的情绪也像火焰一样高涨。这一年,市和谐部一片热火朝天,因为群众反映诉求的热情也如烈火一般燃烧。 李智玉根据形势变化的要求,在市和谐部倡导了首问负责制。这项制度把全体干部都推到了接待群众来访、解决群众诉求的第一线。一天,邹开正在起草一个汇报材料,雷保义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对邹开说,“小邹,你先把手上的事放一下。有一伙群众堵住了市委大院的大门。李部要我们过去疏导一下,赶快!” “怎么要我们办公室的人去,不是还有其他科室吗?”邹开正写得顺手,不想中断思路。 “哎呀,你不知道。也不知这段时间刮了什么邪风?好多群众上访。诉求科分成两拔,一拨接待反映假稻种的事,一拨接待反映林改的事。监察室正在与一群反映医疗纠纷的人沟通。宣教室那边也在接待,都分不开身。” 邹开没法,跟着雷保义一阵小跑到了门口。二三百号人正拉着横幅挡住了大门。大院内几辆小轿车鸣着喇叭出不去。围堵人群中以中老年妇女居多,还有一部分青年女子和老年男子。情绪最激烈的就是那些中老年妇女。邹开挤过去一看,横幅上写着:“惩罚凶手,还我教堂。” 邹开问身边的一名老年妇女,“你们有什么事啊?”一听邹开发问,众人就围拢过来。其中一个妇女掀起衣袖,急急地大声说,“同志,你看,你看,都是他们打的。可怜我们几个老年人,被他们年轻力壮的男人打。要不是公安局的人及时过来,我们命都没了。” 邹开拿过老人的手细细察看了一下,有几块明显的擦伤,红红的几个印痕。旁边还有几处淤青伤痕,显然是与人博斗时留下的。邹开一看就清楚,这个老年妇女肯定就是情绪最激烈的对象之一。于是就说,“老人家,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站在这里也解决不了问题,不如你带几个代表到我办公室坐坐。你把情况详细地跟我说一下。我马上向领导汇报,好吗?” “要谈就在这里谈。”还没等受伤的老年妇女说话,旁边的人大声喊道。 “在这里谈也是谈,在里面谈也是谈,而且还可以谈得更好一些。你们说是吧?”邹开笑着劝道。 “那也可以,反正今天一定要解决问题。”受伤的老年妇女说道,就叫了几个人跟邹开走。雷保义正在另一边作劝导工作。雷保义见邹开带着人往里面走,就提高了声音,说道,“大家让一让,不要挤在大门口。现在我们工作人员正在跟你们的代表协商,马上就有结果。大家让一让。”这时公安干警也赶到了现场。干警们也加入到人群里疏散群众,没过几分钟,市委大院门口又恢复了原样。 雷保义和干警们把上访群众带到群众诉求接待室,继续对话。邹开则在办公室里与上访人代表沟通。待上访人的情绪平稳以后,邹开、雷保义和公安干警代表就到李智玉办公室汇报情况。他们进去时,市民族宗教事务局的负责人也正在汇报。见邹开等人进来,李智玉就说,“正好,刚才宗教局的同志说了一下事情经过。你们说说现场沟通的有关情况。” 雷保义摸了一下额头,把汗水擦掉,说,“刚开始群众情绪很强烈,死活不愿离开现场。经过我们做工作,现在基本稳定下来了。从我们这边了解的情况来看,就是他们认为开发商侵占了教堂的土地。昨天,所有教徒都到施工现场试图阻止施工。但双方均不让步,就发生了肢体冲突。有两三个人被擦伤。现在她们要求赔付医药费,并归还侵占土地。” “我这边的情况跟雷主任那边差不多。我发现她们中间以女性居多,由于价值观相同,组织性很强,行动比较统一,所以冲击力比较大。如果不及时果断处理,越拖就会越麻烦。”邹开接着说道。 “李部,我是临州区公安分局的。我向您汇报一下我们处理的过程。其实这件事是一个月之前就已经开始在闹了。起因很简单,就是位于同儒路的汽车底盘厂破产闲置多年,今年被一个外地客商买下,规划建一个小商品城,前不久已经动工兴建。底盘厂的隔壁就是永恩天主教堂。在教堂后面有一块空地,也被客商买下来了。但教堂的人说这块地是教堂的,底盘厂无权拍卖。教堂就组织教徒到现场阻止施工。当时我们也派了干警到现场劝阻,所以双方没有发生比较激烈的冲突。事后,教堂、底盘厂、客商三方进行了协商。这是一个月之前发生的事。就在前天,我估计,三方协商不成,教徒又到现场阻止施工。有几个妇女上前拉扯施工人员,施工人员就用力甩开。你们也知道,那些教徒大多是些老年妇女,一甩就摔倒在地上,擦伤了一些皮肤。后来我们接到报警后马上赶到了现场,对整个事情进行了调查处理。当时双方对我们的处理意见都表示接受,谁也没想到他们今天来围堵市委市政府。但是这起事件的根源在于土地纠纷。我们无权干涉,也不了解这块土地到底是谁的。所以我们认为,这个产权问题应由国土局来界定。只有澄清产权归属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李智玉听了汇报,心想,这起集体上访涉及到土地产权、外商投资和宗教政策问题,都是当前的敏感度极高的焦点,必须慎重对待。李智玉想了想,说道,“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一起简单的土地纠纷事件,但是由于上访主体比较特殊,我们应该更稳妥一些。我看这样吧,明天我们到永恩教堂去开一个现场协调会。宗教局你们也派人参加。区公安局负责通知一下客商,要他们在纠纷未解决之前不要动工。小邹,你负责通知临州区国土局和底盘厂留守处负责人,明天上午八点到永恩教堂开会。小雷,你和公安干警去告诉教堂负责人,叫他们先回去,明天我们会过去他们那里开协调会。”邹开、雷保义等人应诺而去。 第二天早上,邹开提前半个小时赶到教堂。教堂并不大,进门的左手边放着一个草编的圆垫子。每个教徒一进门就跪在草垫上,双手触地,头紧贴在双手上,口中念念有词,念完后起身坐到大厅的凳子上。等人差不多坐满时,台上一个牧师模样的人拿着圣经念了一段后就领着大家唱赞美诗,边唱边弹电子琴。邹开正在这种肃穆的环境中坐着,听到门口响起了几声汽车喇叭声,知道李智玉他们到了,就起身走了出去。教堂负责人带着两人随后也走了出来,带着众人来到教堂后的一间房子里,打开二楼的一间比较大的房间。里面的摆设跟单位上的会议室差不多。据负责人介绍,他们教堂成立了一个理事会,专门负责管理教堂里的各种事务。他们现在坐的地方就是理事会平时的议事场所。 李智玉简单介绍了会议的主要目的,便要各单位发言。临州区国土局负责人翻开一叠厚厚的卷宗,说到,“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永恩教堂历史比较久,在建国之前就已经建好了,据说当时明确了教堂的用地范围。建国后,教堂四周的土地多次被政府征用,要么建厂,要么建房。特别是在文革期间,教堂屡遭破坏。除了现存的两幢房屋和进门口的院子外,没有谁,包括前几任教堂的负责人,会认为教堂还有什么资产。后来国家实行房改政策,对教堂及教堂周边的土地及房屋的产权作了界定。从我们的资料看,对于现在存在争议的这块土块,面积有两百多平方米,既不能证明是教堂的,也不能证明是底盘厂的。但有一点很清楚,最早这块地是教堂用来开展活动用的,后来是底盘厂堆放一些杂物。按照现在的政策理解,这块土地教堂如果能够提供进一步的证明,可以拥有。当然底盘厂,如果能提供当时政府划拨土地的证明资料,也可以提出权属要求。这起纠纷事件发生后,我们到底盘厂、也到教堂查阅了相关资料。教堂提供了一份五十年代的资产登记材料包括了那片土地,而底盘厂提供的资料无法说明当时政府把那块地划拨给了它。因此我们认为,从目前的情况看,教堂提出对争议的土地提出产权诉求有合理的成份。” “教堂提供的资产登记材料能作为产权证明吗?”李智玉问道。 “当然不能。只是能作为对产权补充说明的事实材料。” “那也就是说,教堂也不能提供产权的关键证据?” “对,是这样的。” 区国土局负责人的一席话很明确地表明了争议土地的产权归属仍然比较模糊。李智玉就问市民族宗教局,“你们的意见呢?” “既然双方都不能提供产权证明,那只能用协商的办法解决。” “各位领导,我说几句。”教堂负责人说道,“可能几位领导都不太熟悉情况,我简单地汇报一下。当时我们永恩教堂创建的时候,占地面积非常大,包括整个底盘厂,都是我们的。就是后来国家搞建设,把土地划拨出去的。现在国家对宗教事业的支持力度又加大了,政策规定原属于教堂的财产原则上应归于教堂。其他被征用的我们就不说了,后面这块地本来就是教堂的,底盘厂无权拍卖。而且他们根本也提供不了产权证明,要卖也是我们教堂卖,所得收入也归我们所有。” “刚才区国土局领导说的确是事实。但这块土地四十多年来都归我们底盘厂使用和管理,教堂也从未提出过异议。现在都过去四十多年了,教堂提出土地归属问题于法无据,于理不合。如果按他们的说法,那我们整个底盘厂包括教堂周边的土地都要被收回给教堂。我觉得有个大前提,各位领导应该考虑,就是所有的土地都是国家和政府的,不是我们底盘厂的,也不是教堂的。”底盘厂留守处负责人反驳道。 李智玉听双方的口气,都没有让步的意思,看来事情比较棘手。她放下手中的笔,一抬头,发现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自己表态,然而自己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她问邹开:“小邹,你说说,怎么处理好?”邹开早有准备,马上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思路。李智玉仔细看了一下,说:“你们教堂和留守处先到外面坐一下,我们督查组商议商议,好吧?” 等教堂和留守处代表起身出了门,李智玉说:“从这两天的情况来看,底盘厂留守处对现在争议的这块土地没有处置权,其拍卖行为是无效的。但目前的现实情况是拍卖已经完成,不可能推倒重来。而教堂这一边出来阻止也有一定道理,因为原来这块土地是属于他们的。我想等一下是不是可以这样进行?先叫留守处的代表进来,说服他们作点让步。再叫教堂的代表进来,也要他们退一步。最终使双方的意见达到一致。你们说行不行?” 大家都点头同意。邹开就叫底盘厂留守处代表进来。李智玉对他们说:“刚才你们也承认了,不管是产权,还是使用权,现在争议的土地都不是属于你们的,对吧?” “对,这是事实。我们不否认。” “那你们将这块土地的拍卖显然是没有依据,是站不住脚的。” “你们的行为严格来说是违法行为。不是你的东西你拿去卖,于法于理都说不过去。”区国土局负责人补充道。 留守处代表一时语塞,无语可说,不得不承认事实:“你们说的有道理,但拍卖所得的收入不是全部归我们留守处所有,大部分用于职工安置。” “拍卖款怎么分配使用与今天的事无关。按规定,你们底盘厂要退出争议土地的所有拍卖款,是吧?”李智玉追问道。 “这个……,这恐怕有点难办。说实在的,我刚才说了,四十多年来这块土地一直归我们厂使用,多少我们也应有点份,全部退是不是不太合理?” “那这样吧。我们再做做教堂的工作,看看他们有什么要求,能接受什么样的条件。你们先在外面等等好吗?”李智玉顺势说道。 邹开把留守处代表送出,又叫进教堂代表。李智玉又对他们说,“刚才,我们跟留守处代表沟通了一下。现在听听你们的真实意见。我想,这块地既然卖出去了,要收回恐怕不现实,再说也会影响到全市投资环境的形象。作为我们教堂来说,也是全市的一份子,有责任也有义务维护全市大局的形象。你们说说自己的真实想法。” “能收回来给我们最好,要卖也是由我们来卖。” “这个你们就不要说了。土地已经卖出去了,所谓木已成舟。再说这个没意义,你就说你们有什么要求?”市宗教局的人说道。 “那卖地的钱要分给我们哪?” “分多少?”李智玉追问。 “至少90%。” “这不太现实吧。你也不能提供证据证明那块地是你们的,而且这几十年来事实上是底盘厂在使用。你们提出的比例太高了,人家底盘厂肯定不会接受,是吧?”区国土局负责人说道。 “我看就对半开,你一半,他一半。都不要争了,好吗?”李智玉最后拍板。教堂代表开始吱吱唔唔不答应,大家就一起劝,最后勉强答应。教堂代表答应了之后,邹开才把底盘厂留守处的代表叫进来,告诉他们对半分的方案。留守处代表刚开始也不同意。大家又是一阵猛劝,最后才达成协议。一场教堂土地纠纷就此解决。 第七章 和谐2 李智玉坐在办公室看材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李智玉说了声请进,敲门的人走了进来。李智玉抬头一看,着着实实吓了一大跳。来人是一个老年男子,光着头,脸部完全变了样。两只眼圈周围红红的,眼角似乎有两点凝固的水滴,眼神木然而无神;鼻子只剩下两个孔,脸上都是伤残的痕迹;两只手掌极度变形,所剩无几的手指弯曲得令人恐怖。这是一个曾经被高度烧伤的人。 李智玉示意来人坐下,自己起身倒了一杯开水递给他,问:“老人家,你找我有什么事?”刚问完,段力建和诉求科长谢光龙匆匆地走进来,拉起烧伤的老年男子说,“老人家,你有什么问题对我们说,不要打扰领导,好吗?到我们办公室谈。” “我就跟李部长说,跟你们说没用。”老人坚决不走。 “让他说,不要紧。”李智玉及时阻止了段力建。见李智玉开了口,段力军就松了手,自己也坐下,抢先说道,“李部,他的情况是这样的。他叫张伟,是原市纺织厂的退休职工,1970年发生工伤事故,全身有85%被烧伤,被评为一级伤残。当时纺织厂送他到上海、北京等地治疗,治好后回到临江市。纺织厂帮他配了空调,每年的医药费实报实销,并定期为他制作保暖衣服、皮鞋、眼镜,用电全部免费。去年市纺织厂改制后,这些东西都停发了,所以他就来反映问题,要求政府解决。”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李部长。”张伟一听完,就急急地申辩道,情绪很激动。 “怎么不是这样的?人家纺织厂留守处都把情况向我们汇报了,你还说不是?老张,没有政策就不能解决,知道吗?”段力建说道。 “你是受了他们的蒙蔽,帮他们说话。” “我怎么是帮他们说话?事实就是这样,你说什么都没用。” “你连政策都不懂,没资格坐在这里说话。” “我没资格,我多少也是个副部长。” “你这个副部长专门欺负我们这种穷苦人。” “你……” 见段力建跟张伟吵得不可开交,李智玉就对段力建说,“段副部,你先出去一下。我跟老张谈谈。” 等段力建和谢光龙出去,李智玉就对张伟说,“老张,你先别激动。有话慢慢说,先喝口水。” 张伟全身一颤一颤,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他用手擦了擦眼睛,喘了口气,说,“李部长,你是不知道。我全身都烧伤了,眼睛也烧坏了,心情一激动身体就受不了。” “那你慢慢说,不要激动。”李智玉平和地说道,试图稳定老人的情绪。 “领导,我是个苦命的人。我还没结婚就出了事。我现在是生不如死。” “怎么回事呢?” “出了事以后,厂里帮我找了个对象,办理了顶替补员手续,平时负责护理我的生活起居,现在也已经退休了。” “现在家里就你们两口子吗?” “还有一个女儿,在读大学。” “那好啊,女儿挺争气的。” “女儿争气,可我们做父母的不争气啊。现在我们家都快供不起了。我现在一个月只有600多元的养老金。我老伴也只有几百元退休金。我一年的医药费都要两三万,以前还有报销,现在是自己出,我怎么承受得起呢?” “像你们这样的一级伤残不是办理了工伤医疗保险吗?” “没有,说到这个我就来气。” 老人的身体又开始颤动起来。李智玉急忙说,“老人家,不要激动,慢慢说,慢慢说。” “纺织厂的人对我说,已经帮我办了工伤保险。你们那个段部长也硬说办了。其实没办,我到市医保处问过,他们也说没办。只办了基本医疗保险,那是所有职工都享受的,不是工伤医疗保险。我拿医药费发票去报销,报不到。医保处的人说不属于基本医疗保险的报销范围。” “是吗?” “是啊,不信领导可以去调查。还有护理费,包括以前我享受的那些东西,全都没了。李部长你不知道。像我这种情况,皮肤失去了功能,天气一热,全身就会发臭流脓;天气一冷就好痛。如果不解决护理费,光空调的电费我都承受不起。” “那你现在有什么要求呢?” “就是两个,一个是帮我办理工伤医疗保险,一个是帮我解决护理费。这两个关系到我的生命。不瞒领导说,我曾经自杀过三次。虽然没有死成,但我现在是生不如死。如果不是女儿,我真没有活下去的想法。请李部长帮帮我。” 张伟的哀求像重锤一样击打着李智玉的心。面对这样一个肉体和心灵遭受巨大创伤的悲苦老人,面对这样一个对生命和生活失去信心的弱势群体,面对这样一个曾经为了工作而毁掉了青春年华的工人兄弟,自己应该义无返顾地站出来,竭尽所能为保全一个濒临破散的工人家庭做点事情。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党性的基本要求。想到这,李智玉对老人说,“老人家,你先回去。我马上叫人去调查核实情况,尽最大努力帮你协调解决,好吗?” “好,好,我相信你。李部长,真的麻烦你领导帮我解决,真的。” “不是麻烦,这是我们的职责。你先回家,等我们的消息。” 送走了张伟,李智玉把谢光龙和邹开叫到了办公室,对他们说,“你们两个人到市纺织厂留守处去调查核实一下张伟的情况。现在就去,下午向我汇报。” 两人接到任务后,把手上的事情处理了一下,就赶到了市纺织厂留守处。原来的市纺织厂区已被拆掉,几台挖土机正在热火朝天地施工。在工地的一角,仅存一幢两层楼的办公楼。走进院子里,才发现“市纺织厂留守处办公室”的牌子挂在墙上。除了这块牌子,什么都是破破烂烂的。一楼的办公室空无一人。谢光龙和邹开就上了二楼。二楼每个房间的门都关着,邹开听到其中一个房间里有电视机传出的声音,就敲了敲门,问,“有人吗?” 房门一开,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面前,神情木然问,“你们找谁?” “你们负责人在吗?”邹开问道。 “不在。找他有事吗?” “我们是市和谐部的,找他了解一点情况。你是不是这里的负责人?”谢光龙说道。 “不是,我只是守门的。” “那你打电话给你们负责人,叫他过来一下好吗?”邹开说道。 “你们进来先坐一下,我马上打电话。” 中年男子把两人让进了屋,开始打电话。不到半个小时,留守处的甘主任就赶了过来。他交待守门的中年男子到外面的商店里买些水果、矿泉水、香烟之类,之后带着谢光龙和邹开两人来到一楼的办公室,忙不迭地说,“真不好意思。我也是前几天刚刚搞完交接手续,到这个留守处,有些情况还不太熟悉。不知道两位领导来有什么事?” “前几天,你们纺织厂有个退休的伤残职工到我们那里上访反映问题。今天又找到我们李部长。李部长就要我们两个人来了解一下情况。”谢光龙说道。 “是张伟吗?” “是。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甘主任摸了摸头,说道,“说起这个张伟,还真是可怜。”正要说下去,守门的中年男子提了一大包东西走了进来,放在桌子上。甘主任就招呼道,“先吃点东西。我详细地向你们汇报一下。这个张伟,据说年轻的时候人长得很排场,很帅气,用老话说,是女孩子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样的角色。工作也很勤奋,吃得苦,为人也好,跟工友们相处得也很融洽。没出事前谈了一个对象,很漂亮。工友们都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出事时,张伟只有21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出事之后,对象跟人家跑了。据说现在已经在美国定居,儿孙满堂。” 甘主任顿了一下,喝口矿泉水润了润喉,接着说道:“张伟出事以后,厂里那时效益好,也是国有企业,就送他到好几个省治疗,但还是有后遗症。公司就尽可能地为他提供照顾。还托人帮他在农村找了一个对象,并结了婚,解决了农转非户口问题,办理了顶替补员手续。那时搞农转非户口可不简单。当时,据说还有一个口头协议,就是厂里要求这个女的不能跟张伟离婚,离婚就开除她,指定她兼做张伟的生活护理。事实上他们一直到现在也没离婚,后来还生了一个女儿,现在在读大学。张伟老婆前几年也退了休。自从1970年出事至今三十多年,张伟的生活一直很平静,从来没到厂里吵过闹过。” “但是——”甘主任话锋一转,“从去年开始,纺织厂开始改制。今年全面完成了改制,前两个月刚刚结束。一改制很多问题都出来了,包括张伟的问题。由于老企业不存在了,张伟以前享受的生活补助等等一下子就没有了。新企业是买资产不买人。像张伟这样的老工伤属于老企业遗留问题,新企业是不买帐的。这些遗留问题本来是我们留守处来处理的,但我们留守处成立还不到一个月,很多工作还没有开展。最要命的是,我们现在一分钱的经费都没有。” “按理来说应该有经费呀。”谢光龙说道。 “是有。主管单位,就是市贸委领导说了,还有两笔钱,一笔是职工参加社保的经费,有三千多万。一笔是留守处业务经费,有四百多万。但钱都还没到帐,所以很多问题我们根本就不敢动手。因为空谈根本解决不了问题,是吧?” “所以我们现在只是一个空架子,有关改制工作还是改制办公室在做。你们最好找他们了解情况,可能更全面,更准确。我只是了解张伟个人的基本情况,至于他的问题以前怎么处理,以后打算怎么处理,我也不清楚。”甘主任解释道。 “那你能不能帮我们联系一下改制办的负责人?”邹开问道。 “可以。”甘主任说完,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万经理嘛,我是纺织厂留守处。”甘主任顿了一下,继续说,“现在市和谐部两个科长来调查张伟的事,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对方在电话里说了几分钟,甘主任说,“不是这样。我们留守处刚成立,这些工作还是你们在做。你——”话题被对方打断。又过了几分钟,甘主任说,“那好,既然这样的话,要我就向市经贸委的领导汇报。”说完就挂掉了电话,满脸的不悦,对谢光龙说,“真是不好意思。他不过来,就是原来改制办主任。他说他现在是新成立公司的副经理,已经不是市纺织厂的人了。这边的事他不管,也无权管。” “那怎么办呢?”谢光龙问。 “要不这样吧,我带你们去市经贸委分管领导吴副主任,通过他协调一下,好吗?”甘主任提出建议。 “也行。” 三人出门,上车,来到了市经贸委副主任吴振方的办公室。谢光龙简单说明来意,留守处甘主任也简要汇报了一下情况。吴副主任略一沉思,说道,“两位科长,我看时间还早,要么把改制办和张伟都叫过来,我们开一个协调会,怎么样?” “那当然好。”谢光龙说道。 不出半个小时,原改制办主任现已是副经理的万辉高就赶了过来。张伟也如约到场。 “老万,你情况熟,先说一下。”吴振方说道。 万辉高详细汇报了张伟工伤事故发生后原纺织厂的一些处理措施,之后说,“应该来说,对张伟同志,我们原纺织厂尽了很大努力,给予了尽可能的关照,一直是人性化操作。尽管没有政策依据,我们还是做了。如果企业不改制,那么他的问题就不存在。凭良心说,老张同志是非常值得同情的。” 张伟在一旁听了,非常生常,站起来说,“同情?你同情我什么?上次在厂里我找你报销医药费时,你就是拖着不办。” “老张,你不要激动。没有政策,报不了帐,我怎么能给你办呢?” “什么政策不政策?这不关政策的事。后来我晕倒在办公室,倒在地下,你做了什么?后来还是我自己醒过来打120才到医院,要不然命早就没了。” “老张,你扯得太远了。你报医药费应该去找市医保处,我们帮你办理了医疗保险。” “办个屁,我到医保处去报。人家说没办,不给报。” “办了。” “你还这样说,你就这样哄哄骗骗,哄了我这么久。以前我还相信你,现在我不信你那一套。” “老张,你不要激动,坐下慢慢说。”吴振方劝道。 谢光龙三人也起身一齐劝张伟坐下。张伟说,“领导,你们不要受他蒙骗,他这个人心肠最坏。” “老张,不要这么说话。现在大家是坐在一起来想办法解决问题,不是来吵架的,你不要太激动,伤了身体,”邹开劝道。 “他不懂政策,他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张伟愤愤不平。 “老张,说实话,我们也不懂。大家可以一起来分析。如果有分歧,到时可以到劳动部门和社保部门咨询,是吧?”邹开笑道。 “他们真的没办。领导,你看,国家都有政策规定,是他们硬拖着不办,还骗人。”张伟抖抖索索地从身边的塑料袋里掏出一个大堆法律政策汇编文件。 谢光龙和邹开翻看了一遍递给吴振方。邹开就说,“万经理,按常规理解,像张伟这种一级伤残应该办理工伤保险吧?” “办了。领导,你看,这是我们的缴费证明和材料。”万辉高也从公文包掏出一个堆材料交给邹开,并指着医疗保险一栏,说,“你看,我们总共交了20多万元的保险金。” “哎呀,不是那个,不是那个,那个保险是每个人都享受的。”张伟一听,又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幅哭救无门的悲痛情状。 第七章 和谐3 “老张,你不要急。现在我们是了解情况,你们双方都可以说。”谢光龙拉着张伟劝道。 “老张,我不是不帮你办,实在是没有政策。只要他们给我政策,我马上就办。”万辉高说道。 “我不听你说了。”张伟愤怒地叫道。 吴振方适时开口了,“老万,老张,你们都不要争了。对工伤政策我们都不是行家。我看这样吧。还是烦请市和谐部两位科长帮我们协调一下,到社保部门问问,看到底是怎么规定的?行吗?” “那好吧。”谢光龙随口答应道。 “那先就这样吧,大家都回去,等政策出来再说。”吴振方适时做了总结。 回来的路上,邹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对谢光龙说,“咨询政策本来是他们留守处的事。按理来说,他们应该主动去帮人家把政策搞清楚。符合政策就主动帮人家办好,不符合政策就主动找人家解释清楚,怎么叫我们去做呢?” “有什么办法呢?要帮张伟解决问题,以后还需要留守处配合。如果留守处不配合,那到时不知道要耗费我们多少精力,所以我们也要配合他们做点事。说实话,被调到留守处的人,政治前途也基本上就此止步了,没什么盼头,所以工作积极性也不是很高。你回去就打电话给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问一下,再答复他们。” “如果真像你分析的那样,那打电话肯定不管用。我觉得,为了慎重起见,我们给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去一个函,要他们出具一个书面的政策界定材料,然后再转到纺织厂留守处去,让他们去操作。” “嗯,这样更好。” 邹开和谢光龙向李智玉汇报以后,就给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去了一个函,要求对张伟上访问题涉及的相关政策作出界定。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收到市和谐部的来函后,立即派人到留守处调查核实,之后就给邹开回了函,提出了具体而明确的意见,支持了张伟的诉求。从回函中,邹开才知道,原纺织厂只帮张伟办理了基本医疗保险,而未办理工伤保险。所谓落实生活护理费没有政策依据的说法也不成立。邹开马上把回函转发到纺织厂留守处,要求半个月内予以落实,并告知张伟有关处理情况。 半个月过去了,张伟又来到了市和谐部,找到李智玉、谢光龙和邹开,说了一大堆千恩万谢的话。李智玉握着他的手,动情地说,“老张,这是你应该得到的,也是我们应该做的。如果要感谢的话,那就要感谢党和国家的政策好,对吧?” “党要感谢,国家要感谢,你们也要感谢。” “老张,现在没事了,以后好好保养身体。”谢光龙笑着说。 “那当然啦,我女儿还在读大学呢?”张伟露出难得的笑容。 临江市境内河流纵横,众多水系纵横交织。早在1956年,全市共成立了4个水上公社。1996年水上公社改制,更名为航运公司,属大集体企业,拥有职工上千人。目前已退休职工达四百多人。但由近年来水运衰落,加上河道变迁,航运公司名存实亡。所有职工均自谋职业。水上公社、航运公司基本上已成为历史名词,尘封在人们的记忆中。直至那些花白头发、佝偻着腰背的老船工们聚集在市和谐部时,邹开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还有水上公社这个曾经辉煌一时的单位。如此古老的历史对他来说显得如此的新奇。近几年来,邹开明显地感觉当前的改革呈现出明显的阶段性特征。先是国有企业改革,后是事业单位改革,之后是行政机构改革,现在又轮到了集体企业改革。水上公社退休人员集体上访的起因是省里出台的一项新政策。这项政策规定大集体企业退休职工每月可享受200元的生活补助。原本是一项惠民的好政策,没想到潘多拉的盒子一打开,各种预想不到的历史遗留问题无可回避地推进了人们的视野。首先集体企业退休职工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涉及到那些曾经在历史舞台风光一时尔后又销声匿迹多年乃至数十年的行业。其次,大集体问题一启封,小集体又如何处理? 当年水上公社就是大集体,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问题的关键在于,五十多年前,谁都没去关注这个身份问题。除了市交通局直属的水上公社在劳动部门能够找到花名册外,其余三个分布在县(区)的水上公社职工都没有在当地劳动部门登记备案。而这次列入补助的对象必须要求是在当地劳动部门能够查到名字的大集体企业退休职工。谁都不曾想到,劳动局的那堆故纸堆几十年后会变得如此重要如此值钱。三个县(区)劳动局的负责人开玩笑地说,“那些破破烂烂的纸,不要说不存在,就是有,也早就被处理掉了。堆在档案室占地方,碍手碍脚。” 然而来市上访的一百多号水上公社退休职工都平关县的。临州区和基程县的都解决了,补助对象都领取了补助费。邹开曾打电话到这两个地方询问他们的具体办法和措施。他们告诉邹开,其实也很简单,水上公社是大集体企业。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谁也不容否认,包括劳动部门在内。所以这两个地方就由当地交通局召开班子会研究确定水上公社退休职工名单,然而向当地劳动部门出具证明材料。劳动部门把审批名单连同交通局的证明材料一起提交县政府办公会议研究。最终确定补助对象名单,并张榜公布。事情就是这样解决的。平关县交通局也想通过这种途径解决,但县领导当即予以否定,劳动部门也不买帐。县领导不同意是怕一旦开了口子,其它没有档案的大集体企业职工也会一窝蜂地涌来,到时就会搞得不胜其乱。县劳动部门不同意是不愿因为这样的相对不重要的小事而来承担不可预计的政治风险。而两者的理由都有其合理之处,任何人都无法推翻,至少目前是这样。事情卡住了,职工就上访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般工问邹开,“都是共产党的政策,都是中国的地盘,都是一模一样的政策,都是相同的身份,怎么就会有两种不同的结果呢?” 邹开无言以对。 李智玉带着邹开来到平关县实地调研,由县交通局长带着他们向当年水上公社的留守处进发。两辆小轿车一前一后地驶出了县城,一条宽阔的大河就映入眼帘。沿着河边的山路崎崎前行半个小时左右,一座巍峨雄伟的大坝呈现在人们眼前。李智玉眼睛为之一亮,不由地惊叹道:“好壮观!” 滔滔江水奔涌而来,气势磅礴地冲出闸门,激流如注。县交通局长介绍说,“这条江以前是那些水上公社渔民赖以生存的生命线。后来建水库蓄水后,断了他们的生路,只得弃船上岸,外出打工。” “当时建水库时给了他们补偿吗?”李智玉问道。 “给了一点,基本上够维持生计。” “那当时成立水上公社时,有没有登记为大集体?” “肯定有啦。你看,前面那幢两层楼的破房子就是他们当年的办公场所。” 应该说,这幢两层楼的房子在当年是很气派的,足以想见水上公社曾经的辉煌。两个老社员在门口迎着众人进了资料室。在灰扑扑的故纸堆中,李智玉找到了当年的经营证件和员工登记表。 “这些资料很清楚,水上公社就是大集体,不用争论了。小邹,你把这些资料全部复印一份带走,到时我拿到市领导那里去汇报,看他们县怎么推托?” 怎么推托得了呢?市和谐部长亲自到实地调研,市领导亲自批示,县里就算有一千个不情愿也要落实。只不过李智玉又得罪了一方领导。 胡宪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走上漫漫上访路,成为上访队伍中的一员。说实在的,在部队里,包括在参军前,他对那些到政府部门缠访闹访往往是之以鼻,极为蔑视。他从小就生长在临江市达民县一个中层领导干部家庭。他出生时,父亲胡科展正值壮年,才四十出头,担任县粮食局副局长。胡宪民排行最末,上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深受家人宠爱,但美中不足的是,胡宪民学习成绩从一年级到高中毕业,一直是在班上垫底。最好的记录是倒数第十,那是在高三年级全班有七八十号人的时候。胡宪民高中毕业时胡科展早已转为正局长,但也是日薄西山,临近退休。见小儿子如此不争气,胡科展就把他送到部队煅炼,希望融炉般的部队能把自己的儿子打造成一个有用之才。胡宪民生性老实,做事也勤快,在部队的两年里也得了几张奖状寄回来,全家收到奖状乐坏了。心想,小儿子终于做出成绩了。 胡宪民拿着省政府退伍军人安置办公室开出的复员退伍军人分配工作介绍信,信心满满地回到了达民县。因为胡宪民的母亲原来是县群生银行的职工,介绍信就是开到县群生银行,要求银行为其安排工作。群生银行系省管国有企业,收入颇为可观,是人人垂羡的美差。所以胡宪民心里也美滋滋的。在家休息了几天,胡宪民就拿着介绍信到县群生银行报到。`行长姚建发皱了皱眉,说,“小胡,你这个介绍信先放到县安置办去。” 胡宪民当场一怔,问,“为什么呢?那上面写的明明是县群生银行啊。” “我知道。可我们是企业单位,不是行政单位。企业有企业的用人制度,我们有我们的程序。我前不久接到省行的通知,将于近期组织一次文化和业务知识考试,对象就是像你这样的全省所有职工的具有退伍军人身份的子女。你把介绍信先放到具安置办,回家准备考试,到时我们会通知你,好吧?” 胡宪民没法,只得接过介绍信,怏怏不乐地回到了家里。父亲胡科展就问,“怎么样?” “姚行长说,我要参加考试,是省行统一组织的。” “这可难办了。”胡科展非常清楚自己儿子的老底。考试可是他的致命伤。 胡宪民一听老父亲的话,心情越发沉郁,低头坐着,半天没吭声。老母亲心疼小儿子,看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连忙安慰道,“儿子,你也不用太担心。考试也就是过过场,内容很简单。明天我帮你弄几本书来,你用心看几天,到时也能过关。再说,就算没有过关,你是省里分配下来,他们总要给你一个交待。” “你娘说的有道理。考试还是参加,能不能过关到时再说。有省里的介绍信在,他姚行长总要给你安排一个工作。”胡科展也在一旁劝道。 胡宪民头脑本来就很简单,听父母亲这么一说,心里也豁亮起来,情绪也好了许多。第二天,胡宪民拿着介绍信到县安置办。 县安置办负责人就问:“你到县群生银行报到了吗?” 胡宪民如实作了回答。负责人一沉思,凭着多年的经验,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其中定有文章,但自己不清楚里面的事情,也就不好说什么,就决定向他解释了一下国家对退伍军人的安置政策。 “小胡,介绍信放在我这里可以。作为我从事这个工作,有责任向你解释一下我们国家关于退伍军人的安置政策。这几年来,安置政策进行了重大调整。总体上来说,主要有两条安置途径,一条是发放一次性安置费,我们达民县是3。5万,然后自谋生活;还有一条是指令性计划安置,介绍信上分配到哪你就到哪。这两条政策你只能选择一种,明白吗?” “明白,我选第二条。”胡宪民毫不犹豫地答道。 “群生银行是省管单位,如果上了班肯定好。那就这样啦。” 从县安置办出来,胡宪民就捧起了书本。这真是太为难他了。以前连简单的一元一次方程都解决不了,现在要他掌握金融业务知识,就如同一个没有半点数学知识的人,硬是要他去破解哥德巴赫猜想,其难度、其结果可想而知。果然,在省行组织的考试中,胡宪民名落孙山,又是垫底。这次垫底的意义,远非学生时代垫底可比。它直接关系到胡宪民今后的生存问题。考试结果出来以后,县群生银行进行了张榜公示。公示过了一个多月,胡宪民没有得到任何信息,既没有人通知他去上班,也没有人通知他不要去上班。 胡科展坐不住了,径直来到姚建发行长的办公室,脸色很不好看,但他明白自己有求于人,也就不好发作,表面装出笑客问道:“姚行长,我儿子胡宪民安置的事,你们研究得怎么样了? 姚建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连忙招呼胡科展,“胡老局长,先吃点水果,先吃点水果。” “水果就不用吃了,你把结果告诉我就行。” “像你的家庭条件这么好,小胡自己又很优秀,随便放到哪里都能干出一番事业。现在的年轻人都流行自主创业,自己办企业当老板,既潇洒又自由。像我们银行,外面的人看我们很风光,实际上内部困难重重。小胡到这里来没有什么前途。” “我也不指望他有什么前途,只要有一份安稳的工作,饿不着就行了。” “那更不能来我这里了。不瞒老领导说,今年以来,从总行到省行再到县行,一直在搞瘦身运动,大量裁员,说是要做到减员增效。我们行里就已减了二十多个人,都是熟练工和老员工。明年总行提出要上市,到时减员规模会更大。现在市场开放了,金融系统竞争更加激烈了,这碗饭可不安稳。今天在岗,明天就可能下岗,包括我自己。” “到我儿子要下岗时再说。现在我就问他能不能上岗?”胡科展可不是省油的灯,谁也糊弄不了这个老将。 “这个……,老领导,真人面前不打诳语,实话跟您说吧,我们是省管单位,人员招聘、上岗、辞退乃至开除都是由省行决定。市行都没有这个权,何况是我们县行?” “我儿子是省里分配下来的啊。” “但不是省群生银行分配的啊。在人事问题上,我们只能执行省行的命令。上次小胡考试没过关,省行就没有给我们下达安置指标。其他考试通过了的省行就录用了,并下了文要求各分行安置。” “我儿子是退伍军人,根据国务院办公厅文件的规定,任何部门、行业和单位严禁下发针对城镇退役士兵的岐视性文件,严禁限制或禁止下属单位接收城镇退役士兵。你完全可以自己决定是不是接收,省行管不着。” “但我们银行系统内部有制度。凡进必考,要上岗必须先通过考试。小胡考试没通过就上岗,这明显违反管理制度。而且显失公平,其他下岗的熟练工会怎么想?那些下岗了的老员工会怎么看?到时肯定都会找到我,要求重新上岗,那我这个行长可就当到头了。” “我儿子跟他们不同啊,他是省里分配下来的退役士兵。这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本来我儿子可以不参加考试就可直接上岗,你说要他考试就参加了,这也是支持你的工作。国务院明确规定,所有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不分所有制和组织形式,都有安置城镇退役士兵义务。而且也规定不得设置岐视性条件。我儿子考试没过就不让他上班,这是明显的岐视!” “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第一我们县一级分行没有用人决定权;第二国有企业用人机制与行政单位用人机制完全不同。不信,你看。” 第七章 和谐4 姚建发拿出一本厚厚的国有企业政策汇编,翻开企业用人政策这一章,递给胡科展,指着划了线的几行,说,“你看,这也是国家制订的政策,国有企业有自主用人权,其他单位和个人不能乱加干涉。现在省行制定了要上岗必先考过关的规定,我们也没有办法。” 胡科展一看立马懵了,一时回不过神来,也没心思细加分析,头脑一片空白。姚建发趁势说道,“老领导,我看小胡还是到别的地方发展为好,像他这么优秀的小伙子,还怕找不到好单位么?到时,我们县行出一半的安置费,也有一万七千多。在我们达民县来说,数目也不小啊。” 胡科展没有跟着姚建发的思路走,仍然坚持上岗的要求,不过口气明显软了下来。姚建发反复强调做不到,没有省行的允许不能安排胡宪民上岗。见姚建发没有退让的意思,胡科展也没办法,只得回家。 胡宪民的老母亲听到自己老头子出马也没有搞定,就不顾家人劝阻找到了姚建发。姚建发依然是那套说辞,搞得老太太无话可说。情急之下,老太太只得央求,说:“姚行长,我和老胡年纪都大了,就宪民这个孩子还没有工作,没成家,请行长多多关照。” 姚建发被胡科展夫妇轮番纠缠,再好的耐性、再好的修养都被消耗掉了。见对方还不死心,口气也不知不觉地生硬起来,“我都说了无数遍了。没有省行的命令,就是不行,你再怎么说也是不行。你也是我们行里的老职工,这点政策你难道不懂吗?” “我当然懂,什么政策都是你说了算,就是你不让我儿子上班!”老人家气也上来了。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都跟你解释过了。请回吧。”姚建发下逐客令。 “你是行长,就能叫谁进就谁进,叫谁走就谁走吗?我看你是目无王法。你能当一辈子行长吗?” “今天我是行长,我就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力。你不是行长,就没有这个权力。”姚建发终于爆发了。 老太太可不买帐,大声叫骂起来,惊动了其他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大伙左说右劝地拉开了两人,把胡宪民的老母送回去了家。胡宪民的哥嫂、姐姐及姐夫听说父母出师不利,就聚集到父母家里,一起商议对策。大家一致认为不吵不闹,弟弟肯定上不了班。于是决定轮番上阵,大闹县群生银行。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县群生银行几乎成了胡家操练嗓声和身手的后院。每天必到,每到必闹。有几次还被110干警带到公安局问话,差点被拘留。从公安局出来,胡家人依然故我。姚建发被搞得精疲力竭,只要一见到胡家来人就躲,但在政策原则面前始终没有让步。胡家也没辙,见来硬的不行,就决定走上访途径。 胡家人一上访,难题就交到了邹开手中。那天邹开早早地上班,见办公楼门口外坐着几个人,一见邹过来就问,“同志,请问你是市和谐部的吗?” “是啊,有什么事?” “我们要反映问题。” “那你到我办公室说吧。”邹开没法回避,首问负责制嘛。 邹开听完胡家人的陈述,马上打电话到达民县群生银行姚建发处了解情况,又打电话到县安置办询问了相关政策,之后对胡家老少说,“你们先回去,把联系电话留给我。等我向领导汇报了以后,看看领导有什么指示。到时我会通知你们,好吗?” 胡家人留下电话就走了,临走时反复叮嘱邹开要帮忙,自己弟弟的前程可全靠你。邹开说尽力,事情办成什么结果我会告诉你们。 邹开随后就向李智玉作了汇报。根据李智玉的指示,华理强带着邹开来到了达民县群生银行,找到姚建发。华理强听完邹开介绍情况后,感到非常为难,说,“县群生银行有用人自主权,上岗要考试,这是政策。胡宪民是城镇退役士兵要安置,要上岗,这也是政策。双方都有理,双方都不让步。小邹,这根本就是政策打架造成的。这个死结神仙也解不开。” “这里面说起来确实很复杂,一下子要说清楚很难。昨天我想了一套办法,等一下可以试一试,但能不能成功我没把握。” “那不要紧,等一下就以你为主,你来说。” “那我就试试。” 一听到华理强说明来意,姚建发把一肚子的苦水一古脑儿全倒了出来,“领导,我也是实在没办法。现在体制不健全,政策有不协调的地方,我操作不了啊。作为我个人来说,只要政策允许,他胡宪民要来上岗就来,我决不阻止。他来上班我又不损失什么,说不定他还会感激我。但省行没下指标,我不敢呀。” “听了胡宪民和你双方反映的情况,我们对这件事应该是比较了解了。我个人认为,县行在处理这件事上有三点不妥之处,一是县行不接收省里指令性安置的城镇退役士兵明显不妥,这违背了《兵役法》的精神。二是就算你们单位有困难,而且胡宪民也自愿选择自谋生路,你给一半的安置费也是错误的。因为省里是要求你们安置,没有叫县粮食局安置。虽然他父亲是县粮食局的退休干部,也不承担安置义务。三是参加上岗考试那要等胡宪民上班三年之后才行,至少要等他成了你们单位的职工,确定了劳动关系之后。”姚建民搔着头发说,“现在我也顾不上什么政策对与错了,领导你们说该怎么办?” “我看人你还是要接,不接人是要承担责任的,包括你们省行在内。但既然你们银行有规定,要上岗必须先考试这关。这个制度也很合理。金融工作是政策性、专业性很强的岗位,连起码的业务知识都不懂就上岗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所以考虑到这些因素,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人,你们就接下来;但他考试没过,那就作为下岗职工处理。这样即可以平息这场纠纷,也不会引起连锁反应。你看如何?” 姚建发眼睛一亮,说,“这个办法我看可以试一试,只是不知道胡宪民那边会不会同意?” 华理强见姚建发松了口,就说,“这个你不要担心,我和华副部长再去做做他们的工作。” “那就拜托你们啦!” 华理强两人又找到了胡宪民家里。听说市里来了人,胡家老老少少都赶了过来。邹开对胡科展说,“老胡,你曾经也是县里的中层领导,有些东西我不说你也明白。” 胡科展点点头。邹开继续说道,“现在你这个事情比较难办。为什么呢?一来他们国有企业有企业的用人机制,不能用行政命令的方式干预他们,否则就要犯错误,对吧?” 胡科展又点了一下头。 “二来你儿子虽然是城镇退役士兵,但毕竟不懂银行的工作。如果你儿子上岗,就会引起其它下岗职工攀比,结果是一片混乱。众怒难犯啊。三来你儿子参加了考试,等于你们认同了他们银行的考试过关后上岗的规定。现在你儿子考试没过关,县行要安排上岗,必然违规,同样会引发其它下岗职工的挤兑。四来民生银行是省管单位,人事权不在县行。现在省行没有下达你儿子的上岗指标,县行肯定不敢自作主张。” 邹开刚一说完,胡家人顿时炸开了锅,纷纷提出反对意见。华理强见状连忙说,“你们不要急,听小邹把话说完。如果有不同意见,等下再说不迟。” 现场又恢复了平静。邹开接着说,“话又说回来,城镇退役士兵必须得到安置。而且你们不同意自主择业,坚持要到县群生银行。但县行坚持一定要考试过了关才能上岗。这里就产生了冲突,那怎么办呢?” 胡家人当然不知道怎么办,眼光齐刷刷地看着邹开。 “惟一的办法就是先把身份确定下来,能不能上岗还是要看你儿子以后考试能不能过关。不光你儿子,其他职工都一样,你儿子也是达民县的公民,肯定不可能享受比其他人高一等的特权。” “怎么确定身份呢?”胡科展问道。 “就是让县群生银行先把你儿子接收下来,作为银行的一名职工,就像行政单位占了一个行政编一样啊。” “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儿子可以分配到县民生银行,但目前不能上岗,是吗?” “对,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考虑一下可不可以?” “那我们商量一下。” “行。” 胡家人就走到里面的一个房间,嘀嘀咕咕地商量了十来分钟就出来了。胡科展说,“两位领导,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你们说的条件可以接受。但银行那边死活不同意接收我儿子,就算我们同意了,他们肯定不同意。” “我们也会做他们的工作。要他们向省行打一个报告,如实反映有关情况,我想问题不大。” “那就拜托你们了。” 一场纠纷就此平息。回来的路上,华理强说:“小邹,想不到这么快就解决了问题,你还真有一套。” “领导过奖了。其实问题的实质很简单。只是由于涉及的政策太广了,双方的冲突又很尖锐,所以大家都没有作太深入的政策分析。我开始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觉得双方的说法听起来好像都有道理,又觉得双方都没有道理。细想一下感觉这件事有问题,又一下子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再想一下,又觉得没什么问题。其实这种思维掩盖了一种重大的程序性错误,并不是政策冲突造成的,更不是体制因素引起的,而是对操作程序的误解造成的。 “怎么理解?” “其实很简单。华副部,按照有关法律和政策,胡宪民作为省里指令性安置计划的城镇退役士兵,经济效益比较好的群生银行应无条件履行接收安置义务,这个肯定没错吧?” “当然没错。” “那么,县群生银行作为专业性的金融机构,要求职工上岗前必须通过技能考试,这个也没错吧?” “没错。就是因为这两项都没错,所以才闹出了矛盾。” “不对,矛盾是双方对政策操作的程序理解错误造成的。如果胡宪民按规定被接收为县群生银行的职工,安置政策在他身上就已经完全得到了落实,对他下一步的发展就不再起任何作用,因为安置工作已经终结。他的安置介绍信也就是一张废纸了。也就是说,指令性安置计划的城镇退役士兵身份只是接收安置的前置条件,一旦被接收安置,获得了职工身份,他的退役士兵身份自然终止,所以只能保证他成为县群生银行的职工,对能今后能否上岗根本就没有作用。” “哦,有道理。” “安置工作终结后,胡宪民成为县群生银行职工,他与县行的安置关系就转变成了劳动关系,他必须遵守单位内部的各项制度,包括上岗制度。如果要上岗就必须参加考试,考上了就是上岗职工,考不上就是下岗职工。因此,我刚才提出县群生银行把胡宪民接收为下岗职工,就是这样来的。” “原来如此。” “那么,他们双方的错误在哪呢?对胡宪民来说,他错把城镇退役士兵的身份一直延仲为上岗的前置条件,想凭给介绍信‘一卡通关’,而这张卡一旦被接收安置就无效了,安置关系自然终结,进入劳动关系管理阶段。要上岗就必须拿到考试合格证,这才是上岗的前置条件。对县行来说,他们都考试合格证当成了接收安置的前置条件,胡宪民考试不合格就不接收不安置,这明显是错误的。所以双方都犯了前置条件错位的错误。” “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也不会接受我的解决方案。” “妙手回春,真是妙手回春,他们真应该送一面妙手回春的锦旗给你。”华理强笑道。 “领导说笑了。如果真是那样,那我不就成江湖郎中了吗?”邹开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解决了一个问题不等于解决了全部问题。群众诉求就像滔滔不绝的长江之水,连绵不断。市和谐部就是在永无休止的矛盾中焦头烂额地负重而行。在协调解决群众诉求时如果顺利,尚可缓解心头纠结不清的愁绪。然而不顺的情况总是存在。一天,天下着大雨。在基程县的老城区,已经被拆开了一大片。几辆挖土机和推土机停在工地上,任凭风雨吹冲打。工地上的坑坑洼洼已积满了水,溢出的泥水往四周流散。前面不远处就是穿城而过的平关河,河水夹裹着泥沙滚滚向前。 紧挨着工地的南侧,有一片低矮的民房。其中一间已被拆了一半,用红蓝相间的帆布遮挡着,外面的风直往里面灌,工地上的泥水也往里面渗流。屋子里,剩下只有两个房间,外间是厨房,里间是卧室。屋顶的瓦片已有多处破碎,雨水直往下滴个不停,滴在下面放着的塑料桶和脸盘里。两个老人在里面坐着,愁苦写满了饱经风霜的脸。男主人叫王金连。 知道他此刻心情的,除了他自己,还有邹开。因为后来王金连向邹开说过这段心事。 “干部啊,只要一到下雨天,我和我老头两个人就提心吊胆。还不只这些。因为我的房子只拆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已经成了危房,说不定什么时侯突然拿下来,我们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现在是下雨的天,他们开发商开不了工。只要是晴天,那个挖土机,还有来来住住的汽车,整天吵个没完。还有满天乱飞的灰尘。我们的精神都快崩溃了。” “老人家,你别着急。我先跟县里联系一下,好吗?” “好,全靠你们啦。” 邹开当即向李智玉作了汇报。李智玉听后非常气愤,立即打电话给基程县,要求有关部门马上到现场去协调解决问题。邹开以为李部长亲自出面,应该能够得到及时的解决。然而过了半个月,王金莲又找到了邹开,说根本就没人到找到她。邹开听后非常震惊,马上起草了一个督办函,责成基程县十天之内限期办结。李智玉把督办函呈交令国定签署后以最快的速度传送基程县。虽然事情最终得到了解决,但李智玉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李智玉的提议下,经令国定同意,临江市决定开展联合大巡访活动。市县两级电视台、广播、报纸等传播媒体对大巡访活动的时间、地点及内容及时向社会作了公告。按照李智玉的初衷,这次大巡访要动员全市维护和谐稳定的政治资源和社会资源,全力以赴化解一批影响和谐稳定的矛盾隐患。参加这次活动的有市委办、市政府办、市委政法委、市法院、市检察院、市公安局、市纪委、市和谐部、市国土局、市林业局、市房管局、市建设局、市经贸委等十多个单位,要求每个单位固定两人至始至终参与,各单位一把手视情况自行安排,但一定要参加五个县以上的巡访活动。全市共有十个县(区)。各县(区)也要相对应地派人到现场配合活动的开展。 第七章 和谐5 九月二十日,大巡访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赴此行的第一站——青江县。活动地点在青江县最大的广场——青江广场,广场上早已人头攒动,悬挂着大红横幅:“全市和谐稳定大巡访活动”,排了四排长长的座位,围成了一个长方形区域,桌子上放着一些牌子。透过车窗,邹开隐约看牌子上写着:“领导接待区”、“涉法涉诉接待区”、“企业改制接待区”、“林权改革接待区”、“征地拆迁接待区”、“信访诉求接待区”等。市巡访工作人员的位子就安排在长方形区域内。 大巡访队伍首先到青江县委会议室集合。一阵简短忙乱的应酬之后,令国定示意众人安静下来,说,“同志们,今天的大巡访活动是一项全新的工作,是我市有史以来第一次以解决群众诉求为主要内容的一次规模较大的活动。今天市一级共有14个单位参加,有8个一把手到场,加上县一级的人员,参与今天巡访活动的总人数达110多人。刚才大家从活动现场旁边经过,已经看到了来反映诉求的群众很多。今天的工作程序是这样的,先由市委办、市政府办、市和谐部各派一人到现场去登记,县里也相应派三人协助。群众凭登记卡到相应的分区反映问题,接到登记卡就开始接待。如果反映的群众多,上午接待不完,下午继续。中午就在现场吃盒饭。全部接待完了以后,我们再到这里来召开案情总结协商会。大概就是这么一个模式。时间很紧,我就不多说,散会,到现场去。” 来到现场,大家各就各位,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群众纷纷围上来,巡访人员就指引他们先到登记处去登记后再过来。一时间,登记处人潮涌动,如蚁附集。市和谐部参加这一次活动的共有四人,李智玉、谢光龙、宣教室主任潘元章和邹开。潘元章被安排到登记处搞登记,其余三人就坐在“信访诉求接待区”接待。他们的任务主要是接待除涉法涉诉、企业改制、林权改革、征地拆迁之外的诉求群众。 邹开接到的第一例诉求,是一个村小组的十几名代表。邹开问道:“你们有什么问题呢?” “我们反映化工厂的事。”一个中年男子答道,“是这样的,去年县里在我们村小组附近办了一个化工厂,招商引资来的。整天排出污水,放出浓烟,散出臭气。本来我们那里山清水秀,现在才过了一年多,井水的水不能喝,塘里的鱼吃不得了,园里的菜、田里的禾都被毒死了。” “真有这么严重的话,那可不得了。”邹开听了十分吃惊,“你们就没找到这个化工厂的负责人吗?” “找了,找过多次。后来县里出面,他们没法,从省里聘请专实来查看,搞了一阵子。现在放出来的水和烟好了点,但还是有臭气,搞得我们整天睡不着觉,头脑昏沉沉的。那臭气有毒。” 青江县和谐部长聂庆强坐在李智玉和邹开之间。此时他刚帮李智玉处理完一个问题,邹开趁他停下来的当口,问道:“聂部,他们那个化工厂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这个问题早在半年前就请专家到我们县里,采取了一系列的整治措施,最后通过了环境影响评价报告,认为各项指标已经达标。他们现在反映的是臭气问题。那个臭气是生产原料散发出来的。我们也跟化在厂协调过,他们正在想办法。”聂庆强还想说下去,那边李智玉叫他有事要问。聂庆强忽忙忙地补上一句:“你们这个事我们还会跟踪督促,好吧?” “老乡,这样好吧。我把你们的问题记下来,等我们回去后再督促县里想办法解决。”邹开边说边拿,写完后才说,“你们这个问题只有三种途径解决,一种是经济补偿,化工厂污染了环境,给你们的身心健康和生产生活造成损害,你们双方坐下来协商给予合理的补偿。但我认为这种方法不可取,为什么呢?化工厂愿不愿意出钱,出多少,都是问题,还要去争,耽误你们的时间;就算拿到了钱,臭气还存在,损害还存在,为了一点钱付出损害健康的代价。我认为不值,你们说,是这么回事吗?” “那个当然,给我钱也不要。” “第二种是工厂搬迁。这也不现实,一个工厂建起来,其中的投资是很大的,搬迁等于新建一个工厂,成本就翻了一倍,外商肯定不干。而县里引进一个客商很不容易,都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引进来。如果外商走了,县里的损失也不小。因此,我认为要搬迁也是行不通的。” 村民们听邹开这样说,都默然不语。 “既然这两条路走不通,那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走了,就是技术措施。你们可以要求化工厂改进技术,想办法消除臭气。这完全可以做得到,比如建一个封闭式的原料仓库,不让臭气外逸;再比如用塑料薄膜封盖,等等都可以。 “是啊,这个又很简单,可他们就是不搞。” “这个你们放心。我们今天来了,知道你们这回事,以后就会跟踪督办,直到问题解决为止。话又要说回来,这个厂子办在你们那对你们多少有点好处,工厂里那些人要买些日用品,要吃要喝,你们可以开些小餐馆小商店什么的,也可以增加些收入。工厂里那边要买招工,你们肯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到厂里做点事也有点额外收入,对吧?” “这个攒不到多少钱,有是有点。我们可不能靠这个厂。” “不管怎么说,问题能够解决,零花钱也能攒一点,是这个意思吧?好了,你们这个问题就这样了,先回去,后来还有好多人。”邹开笑着对众人说道。 “那就请你们多帮帮忙。” “这个自然,也是我们这次来的目的。” 邹开刚刚接过第二张登记卡,正想开口询问的时候,就听到谢光龙那边吵了起来,桌子拍得砰砰响。 “你凭什么拍我桌子?”谢光龙从凳子上站起来,指着一个老头子,厉声问道。老头子看上去一脸的倔犟。邹开见他脸胀得通红。 “坐下来,坐下来。”李智玉赶忙站了起来,把谢光龙按了下去,同时把那个倔老子拉到邹开这边,“小邹,你跟他解释一下。”自己把邹开手上的登记表拿到自己手上,说“你们几个到我这里来。” 邹开请倔老头子坐下,平和地问,“老人家,有话慢慢说。不要激动,你说说看,有什么事?” “你先看看这个文件。” 邹开接过文件,是青江县委的红头文件,内容是解决失地农民的有关政策。邹开快速地浏览了一下,这个文件主要涉及两个问题,一是失去劳动能力的失地农民生活补助问题;二是失地农民的农转非问题。看完了以后,邹开把文件放下,又问,“老人家,你要问什么呢?” “干部,我今年六十多岁了,你说我还有劳动能力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劳动能力?” “是啊,我年纪这么大了,还能有什么劳动能力。” “我看你身体挺结实,不要说担一百斤,担个七八十斤应该没有问题吧?” “那个当然。” “老人家,劳动能力主要是指能不能参加劳动生产活动,你能挑得起七八十斤怎么能说没有劳动能力呢?” “会挑七八十斤不叫劳动能力。真正的劳动能力要挑一百五六十斤,懂吗,年轻人?” 邹开傻了眼,看来这样解释下去,到明天也不会有结果,得想个办法。所谓急中生智,邹开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了一个方法,就问,“老人家,你有几个子女啊?” “四个。儿子都到外面打工了,女儿都嫁了。” “那家里就剩下你们老夫妻俩?” “还有两个孙子。” “家里的事都是你们俩个老人做。” “哪里两个人?就我一个人做。我那个老婆就是带两个孙子。” “那你很辛苦。” “没办法,事总要做,不做哪里有饭吃?” “你们家的田都征掉了吗?” “没有,还有几亩。” “那这些田也是你一个人种?” “肯定啦,我不做谁做。山上田里,整天累得直不起腰,”我那个老太婆又没时间。” “你看,老人家,所有的劳动活都是你一个人做,你没有劳动能力做得了吗?” 听到邹开这样说,老头子一时说不上话。 “对吧,老人家,是这么回事吧?不能说年龄大就没有劳动能力,没有劳动动力能力的人哪能参加劳动呢?需要别人的劳动才能活下去的人才是没有劳动能力。” “那好,不说劳动能力,你看这个农转非的,我怎么就不符合?” “你是农村低保户吗?” “那当然不是,我们家的生活在村里算好的,怎么不可能转,难道要百万富翁才可以转吗?” “低保户是农转非的条件之一。” “哦,低保户可以转,没钱的的人可以转,有钱的人就不可以转,哪有这样的道理?” “老人家,这个就没什么争头啦。你看,文件上写得很清楚,农转非有三个条件,第一个是耕地全部被征用的无地农户;第二个是农村低保户。这两个条件你都不符合,更不要谈第三个了。” 老头子又不声,皱着眉,还有点想不通。 “政府制定政策是经过反复讨论的,如果不严格界定那整个社会就会〕乱套。比如说要符合什么样条件,才可以判死刑,如果准都不管这些条件,随便到街上拉人去枪毙,那成什么社会?再比如不管什么教师资格条件,随便拉一伙人去教书,那学校会不就一塌糊涂了?这个农转非的条件也是一样,你不符合条件就转不了,对吧?” 老头子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邹开,坐在那里发呆。邹开见差不多了,就起势说到,“老人家,你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你就回去吧。” 听邹开这么一说,老头子拿起文件一声不响地走了。等他一走,就有好几个女同胞填补上来。邹开接过登记表一看,是企于改制方面的。 “同志,你们这是关于企业改制方面的问题。我们那边专门设立了一个企业改制接待点,你们到那边去,好吗?” “我们是从那边过来的。他们说我们不是经贸委系统管理的企业,叫我们到你们这里来。”说话的是三十邮头的青年女子。听她这么一说,邹开仔细阅读登记表上的内容。 “是这样啊……你姓徐,是吧?” “是。” “你们工艺厂改制时搞了改制方案吗?”“搞了。” “开了职工会吗?” “开了。” “资产评估了吗?” “评估了” “土地和厂房进行公开招标拍卖了吗?” “拍了。” “办了社保医保吗?” “办了。” “按这样来说,那你们工艺厂改制应该没什么问题啊,你们还有什么问题要反映呢?” “领导,你听我说。厂里虽然帮我们办了社保医保,但比起其它厂标准太低了。我们找到那个负责人,他说没钱,没办法搞高标准。我们就问他厂里的那些设备、家具什么的,到哪里去了?如果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卖,不是可以补一点钱吗?” “那倒是。他怎么回答你的。” “他说都卖了,钱都用于职工安置费里面去了,都做了帐。我们不要他拿帐本来看,他又推说管帐的人到外面打工去了,找不到人。好多人都说这些钱都被他们贪污了。我们就是要求上级领导查处这些贪污犯,叫他们吐出贪污的钱帮我们办社保。” “小徐,你说的意思我现在比较清楚了。这里面有两个问题我跟你解释一下。首先,你们觉得自己其它厂的待遇标准不同,偏低。其实企业改制原则上是一厂一策,不同的企业,改制方案、安置标准都不尽相同,这是很正常,没有违反政策。至于标准的高低当然取决于改制前企业的自身状况,效益好的标准高些,效益差标准高低些,这没有问题。其次,你们说工艺厂负责人有贪污行为,但是你们又没有提供确凿的证据。而且从你刚才说的情况来看,你们也提供不了证据,为什么呢?因为你们对企业的财务状况一无所知。凭感觉就认定某个人是贪污犯是很不妥当的。那么问题的关键点在哪呢?很显然就在于财务没有公开。我问你们,工艺厂改制之前之后搞过财务公开吗?” “没有,反正我们没有看到过。” “那就是啦。因为财务不公开,导致你们认为有人贪污了厂里的钱,以致你们的待遇标准上不去。” “他们不想公开,也不敢公开。” “那不是他们想不想、敢不敢的问题,而是必须按要求公开。这样吧,你们先回去,等活动结束的时候,我再向县里反馈你们的情况,要他们督促工艺厂尽快把财务状况向你们公开。等财务公开以后,你们再对照分析,如果发现有人确实有贪污现象,你们再来找我们,行吗?” “行,那就麻烦你啦。” “没事。” 工艺厂女职工走后,邹开站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朝四周看了看,发现广场上的人都在往外走。正惊异间,青江县两个工作人员抬着一箩筐的快餐盒走了过来,对拥在前面的群众说,“你们先回去吃饭吧,吃饭再来。领导也要吃饭了。” “对,对,都十二点多了。你们吃完饭再来,反正我们一直坐在这里等你们。不用担心市领导会走,不接待完你们是不会走的,你们放心。”聂庆强站起来说道。 第七章 和谐6 大家一听聂庆强这么说,就都回去了。不到半个小时,邹开他们刚丢掉快餐盒,人群就又慢慢地聚扰过来。巡访组人员又投入工作。然而下午邹开接到的第一例诉求就非常棘手。 来反映问题的是母女俩,母叫姜红梅,女儿叫熊丽娟。熊丽娟带着一幅时尚的女式眼镜,容貌端庄秀丽,身材颀长,无疑是当地丽姝之一。然而天有不测之云,人有不测之事。十年前的一个中午,活泼好动的小丽娟跑到蓝球场上与男孩子们抢蓝球玩,由于自我保护和自我控制能力不强,一不小心,小丽娟的左眼不知被谁撞了一下,当时视力就很模糊,而且很痛,就自己退出了拼抢游戏。回到家后,小丽娟怕被父母骂不敢说出来。由于剧烈的疼痛,小丽娟最后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父母跑过来一看,熊丽娟的左眼肿大如拳,急忙送到医院治疗。但始终未得到根治,视力一直很模糊,在0。8左右,虽然外形与健康眼睛没什么差别。五年以后,熊丽娟考上了全省的重点医科大学。为了彻底根治自己的眼疾,熊丽娟就在学校的附属做了一个眼科手术。当时熊丽娟要做的这项手术在技术方面还不是很完善,有一定的技术风险。主治医生将这项手术的风险及成功率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当时陪护熊丽娟的母亲姜红梅。母女俩反复考虑了两三天还是决定要做手术,并在协议书上签了字。结果,不幸再次降临到这个美丽的女大学生身上,手术不但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反还使她的视力下降到0。1,几近失明。花费了巨额医疗费,换来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母女俩心有不甘,就大闹医院,熊丽娟所在学校的领导多次出面协商,院方签给熊丽娟两万元的补偿,但母女俩就是不答应,赖在医院不走。无奈之下,院方将母女俩告上了法院,法院认为院方在整个事件过程并无过错,责令熊丽娟母女馥郁判决之日起出院。经过多方面做工作,熊丽娟母女出了医院,回到了青江县。由于无力支付学费,累计拖欠学费2万多元,校方就没有发放熊丽娟的毕业证。时间又拖了五年,父亲辞世,母亲下岗,熊丽娟就业困难,家里生活十分拮据。于是追根究源旧事重提,由此上访。 邹开花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听完母女俩的叙述,听完后邹开就问,“小熊,你认定那个手术是医疗事故,根据是什么呢?有没有做医疗鉴定?” 熊丽娟稍微思考了一下,说,“鉴定没有做。当时我看了他们给我开的药,完全不符合我的病情。我是学医的,所以知道这是医疗事故。” “不能说你学医,所以你说是事故就事故,这根本说不过去。就算你是学医,你又没有达到从业资格,根本就没有临床经验。再说你也不是学眼科,所谓术业有专攻,要不然大学里面分那多专业,医院里面要分那么多专科干什么?以你的知识和经验作判断,是一种主观臆断的行为。你要拿出过硬的证据证明这是一起医疗事故,就必须有专业医疗鉴定机构出具的鉴定结果。而且根据医疗鉴定‘属地管理’原则,你第一次鉴定应是找医院所在地的具有鉴定资格的机构进行鉴定。如果你对第一次鉴定结果有异议,你还可以找另一家鉴定机构来鉴定。这时你选择的鉴定机构可以不受地域限制,在我们临江市做也可以。现在的问题是,你根本没有做鉴定。因此,你做的手术究竟是步是医疗事故,在鉴定结果出来之前还不能下结论。你说是吗?” “肯定是事故。本来我女儿视力还有0。5,结果被他们一做,就变成了0。1。不是事故怎么会变坏呢?”姜红梅插口道。 “老姜,是不是医疗事故,靠我们在这里争论是没有用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认为你是事故又有什么用?别人又不认可,对吧?人家只认可鉴定机构的意见。我建议你们去做个鉴定,如果鉴定为医疗事故,你们提出的要求才有依据。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意思?” 母女俩不作声。过了片刻,熊丽娟问道,“作了鉴定那又怎么办呢?” “鉴定后无非两种结果,是或者不是医疗事故。如果不是,那你们提出的要求就没有道理;如果是,你本来可以有两种方式维权,一是到法院起诉,依法维权。但是像你这样的情况很难,因为医疗事故起诉时限为一年。如今已经过去五年了,法院也不会受理,不会立案,等于这条路已经封死了。另一个就是协商。说到这个协商,我不得不提醒你们,很难,为什么呢?”邹开顿了顿,拿起矿泉水喝了几口,接着说道,“首先是跨地区问题,无论是青江县政府出面还是你个人去,效果都不一定很大。因为医院所在地的法院已经作了一审裁决,认为院方没有责任。那你首先得推翻法院的这个裁决。这样来来往往,不是一两年可以做得到的事。其次你这个事情时间跨度太长,十来年了,那个医院的院长可能都换了好几任,那个主任医生可能都退休了。你现在过去协商,找人都找不到。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一个状况?” 母女俩点点头。 “现在你们只是在青江县上访反映问题,你们刚才说还到过北京,给青江县政府和县和谐部施加压力。这有什么用呢?事情并不发生在临江市境地,更不是发生在青江县辖区内。” “我们老百姓有事不找政府找谁呢?”姜红梅说道,语气生硬。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政府是有分类的,有不同省的政府,有不同级别的政府,不能一概而论。你们要找的政府应该是管得了你这个事的政府,也就是医院所在地的政府,而不是青江政府。不要说青江县政府就是临江市政府都无权干预你这个事情。” “我们去找省政府,他们又不会理我。”姜红梅说道。口气已轻了好多。 “你这样说就有点想通了。不是不会理你,是这个事情他们不好处理,因为你没有依据支持自己的主张。到现在不止,有一点可以明确,就是在处理你女儿手术问题的过程中,青江县政府、县和谐部与事情无关,既没有参与,也不知情,没有任何责任,没犯任何错误,没违反任何政策,对吧?” 姜红梅点点认同。 “当然,问题既然出来了,就要想办法解决。”邹开接着说到,“我个人觉得你们这个事情要处理好,首先你们自己的心态要端正。不要老是把责任拨推给政府,要政府这样那样。说实在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不是你一家的政府,就算是政府也不是万能的,对吧?其次建议你去做医疗鉴定。等鉴定结果出来以后,再根据鉴定结果提出自己的要求。这个事情是你自己本人去做的,政府是包办不了的,也不能包办。对于青江县政府只能帮你做三件事,第一件是等你的鉴定结果后,如果,我是说如果,确实鉴定为医疗事故,县政府或者县和谐部可以发个函到医院所在地的政府,请他们帮个忙,过问一下你这个事。当然有没有效果谁也说不准。第二件是县政府或县和谐部以单位的名义出面跟你的学校协调一下,看能否减免一些学费,把那个毕业证拿出来,然后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通过考试其他方式安置你女儿就业。第三件是你们反映生活困难,我们会向县政府提出建议,看是否帮你们办个低保,那么你们的基本生活保障就没有问题了。总之,人在世界上要生存,就业是根本,保障是基础,解决了这两项,其他的事情慢慢来,对吧?” 聂庆强此时已协助李智玉解决了一个诉求,正在听邹开解释,等邹开一说完,不等姜红梅母女开口,就抢先说道,“我们也是这样跟她们说的。老姜,现在你明白了吗?我们当时没有骗你吧?现在市里的领导也是这样说,我看你们还是回到现实中来,不要去死钻牛角尖,那没有意义。” “好啦,你们这个事就这样吧。不管怎么样,解决生活问题最要紧的。”邹开说道。 “那,谢谢你们。” “不客气。” 之后邹开又接待两三批,但问题相对比较简单。到最后还只剩下两三个人时,李智玉把所有的登记表、案情记录、处理方式及下一步建议都交给邹开,要邹开以最快的速度进行整理、分类、汇总,并形成简短的汇报材料。夕阳西下,夜幕将要降临时,最后一位诉求群众离场。市巡访人员全部收队,到县委会议室集中,各分组人员都在紧张地凑情况,写材料,刚才还寂静无声的会议室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会议室又平静下来。 令国定环顾了一下会场,朗声说道,“下面开一个简短的案情协商会,请各个分组的负责同志汇报一下今天的情况。李部长,你先来,我看今天你那里的生意最火爆。”说完大笑了起来。 “是啊,收获不小啊。”李智玉笑着说道,“我们市和谐部今天共接待群众诉求三十二批八十多人次。总的来说有这么几个特点:一是初次诉求的多,占到85%;二是问题涉及面广,主要包括环保、医疗纠纷、新农村建设资金管理、干部作风、交通管理,甚至还有部分非经委口的企业改制等问题;三是区域分布比较集中,主要是城关镇,占了近90%;四是理性诉求的多,无理缠闹的少,大多数经过我们反复解释、教育都很满意。从诉求类型的情况来看,咨询类的有6件,都已经解决了;经济诉求类24件,已经落实或已经处理好了19件,还有5件已经交待县和谐部跟踪协调;政治和社会管理类2件,这两件涉及的范围比较广,需要综合协调、专题督办,我们现场给相关单位开具了督办函,由县和谐部转交经有关单位。对于尚未解决7件群众诉求问题,市和谐部接下来将组织专人跟踪督办。我们的情况大概就是这些。汇报完毕。” 涉法涉诉组、企业改制组、林权改革组、征地拆迁组负责人以及领导接待组记录员都依次向会议作了简要汇报。最后令国定作了会议总结,“看来,今天大家收获都不小,也解决很多实际问题。刚刚市委办的同志给了我一串统计数字,我念一下。今天市巡访组共接待群众诉求一百二十四件,已处理好在一百零三件。从这个结果来看,说明我们巡访工作是很成功的一次活动,对青江县今后的和谐稳定工作是有很大帮助的。我突然有一个想法,就是我们这种巡访活动是不是可以制度化?每个季度搞一次。市、县两级在时间上错开,比如县里在每季度第一个月的15日开始,市里在每季度最后一个月15日开始,搞个十天半月的,效果肯定会更好。这个课题就交给市和谐部的李部长,你们再研究一下。好啦,我就讲这么多,看看县里还有什么要说的。” 青江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分别讲了几句场面话,时间已不早了。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过晚饭,便驱车赶往春阳县。春阳县是此次大巡访活动的第二站。 春阳县的群众像青江县一样热情如火,市巡访组摊子前人气甚旺,生意之好在众人意料之中。只是这么多的生意对人的体力脑力都是严峻的考验。两个县下来,众人都感觉疲惫不堪。于是令国定决定换第二拨人马继续下一站行程。到第三站丰溪县时,令国定换成危中武副市长,市和谐部李智玉换成了华理强,成员换成了雷保义、童光展和邓国良。其他单位也换上了新队员。新队伍以全新的面貌投入到巡访工作中。之后每隔两个县换人,终于按计划如期完成了整个活动。活动的成效远远出乎了众人的预计。 活动结束,李智玉要邹开和谢光龙两人负责起草全市巡访制度的有关规定,主要原则完全按令国定在青江县总结会议上的讲话精神确定,在具体内容上作了进一步的延伸和拓展。初稿出来后经李智玉、危中武、令国定三人审核,交各成员单位修改完善,后经市和谐稳定联席会议通过,最后以市委办、市政府办名义联合下发。一项全新的制度就这样诞生了。这项制度后来对全市的和谐稳定发挥了重大的作用。忙完了大巡访活动,李智玉他们以为可以歇口气。估计近期不会再有什么重要的诉求事项了。然而突发性的事件往往在人们自以为安全无虞的时候蹦到人们的面前。那天,李智玉正在办公室整理一些资料,突然听到大厅里响起一阵喧闹声,而且越闹越大。 李智玉听着不对劲,就走出办公室来到大厅。大厅有300多平方米。所有的办公室都分布在大厅的四周,诉求科就在大门口的第一间。李智玉一看,大厅里聚集着五六十人,华理强、段力建、陆制军、谢光龙、雷保义、邓国良等人分别在跟群众对话。 “老华,他们反映什么事啊?”李智玉问华理强。 见李智玉来到现场,众人都停了下来。“是这样的,他们是临州区一个乡镇的村民,跟丰溪县交界。处于上游的丰溪县一个村就截流,不让他们放水,双方多次发生争吵。”华理强简要地汇报了一下情况。 “用水纠纷,是比较麻烦。”李智玉皱了皱眉。 “领导,你们如果不帮我们处理好,我们就回去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其中一个人大声喊到,四围的人也跟着起哄,大厅里又乱了起来。 “这样吧,你们都要不要吵了,派五个代表到我办公室来,把详细情况说一说,其他的人先坐在这里,不要大吵大闹。你们这么吵我们办不了公。”李智玉挥了挥手,又对华理强等人说,“大家都忙自己的工作去。” 很快李智玉就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基本上跟华理强说得差不多。李智玉就把三个副部长叫进来,对他们说,“段部,你在家里主持一下工作。我跟华部和陆部到现场去。” “李部,我看这次情况不一样,基本上解决不了。如果你去了,没有事还好,万一双方打起来,就很危险。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去,我们三个人去就行了。”段力建提出异议。 “没事,你放心,群众还是讲道理的。” 见李智玉坚持要去,段力建也不好多说,就提醒道,“那你们三个要小心点,注意安全。” 三人点点头。李智玉又对华理强说,“老华,你再叫上两个干部。” “小邹和小童行吗?” “行。” 一路上,华理强他们一直讨论人身安全问题,并想出了几套应急方案。李智玉一直听他们讲,偶而插句话,让他们不要那么费心,没事。 最后,华理强问邹开,“小邹,你想到什么好办法没有?” 还没等邹开开口,陆制军说道,“这是死结,谁也解不开,关系到双方各自生存的切身利益,根本没办法解决,反正我认为此行凶多吉少。” “这个问题是比较难。没有水就没有粮,没有粮就没有命。谁都要活命,谁都要水。但水又太少,给了你我就没有。是很难办。”邹开说道。 “那真的没办法可解么?”李智玉吃惊地问道。 邹开沉思了一下,说,“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我刚才想了一下,有一套方案,但还不成熟,不知是否行得通。” “说说看,大家一起来议一议,集思广益嘛。”李智玉急切地说道,眼中呈现惊喜的光芒,她知道自己这个部下点子特别多。 “主要原则很简单,就是两个村轮流放水,比如逢单日你放,逢双日我放。但是要做通双方的工作,很费时间和精力。” “这个方法好,我看可行。”李智玉说道,“等一下到了现场,我们就本着这个方向做工作。老华,你负责做临州区这边的工作;陆部,你负责做丰溪县那边的工作。” 华、陆两人点允诺。李智玉继续说道,“大家再想想看,再完善一下,能不能拿出一个更完善的方案。” 第七章 和谐7 众人想了半天,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补充。 用水纠纷发坐在临州区的江水村和丰溪县的兴南村之间。李智玉一行人赶到江水村里,并没有看到群情汹涌的场面。临州区和谐部长柳海健等人在村口等着。李智玉等人下车,跟村干部和村民代表聊了一阵。陆制军便继续前行,赶往兴南村。丰溪县和谐部长施文东把他们接进了村。经过市、县两级的共同努力,最后的方案就是邹开最初提出的设想,就是逢单日兴南村用水,逢双日江水村用水,并且两县把这种做法延伸到村小组乃至每户农户之中,一场因用水纠纷可能发生的械斗就这样消化于无形之中。 通过江水村与兴南村的用水纠纷,李智玉猛然领悟到,仅靠市、县巡访活动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矛盾在持续不断地产生,在不轻意不提防间爆发。该如何解决这种突发性问题,邹开也在思考这个难题。从诸多诉求案例来看,存在三个明显的漏洞:一是矛盾的排查不深入,不细致,不全面。二是诉求解决不及时,不主动,不彻底。三是干部责任心不强。如何不采取有效措施弥补好这三个漏洞,和谐稳定工作就极为被动。 就在俩人思考下一步如何开展工作时,省里下发了一个文件,要求各地对上级交办的诉求案件进行集中督查,限时办结。段力建要诉求科整理了一下,上级交办的共有45件。当这45件交办件堆在李智玉面前时,可难住了她。市和谐部除了四个班子成员之外,只有8个干部,就算市和谐部关门,全部出去督查、协调解决这些上级交办件,在省里规定为十五天期限内,是不可能完成得了的事情。怎么办呢?李智玉一时没了注意。问三个副部长,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还是华理强建议,能否跟省里协商,推迟一下办结时间。省里说是这项工作是全省统一部署的,时间无法推迟。 四人正发愁间,邹开送一个文件夹进来,递给李智玉,“李部,这些是今天收到的文件,请你审阅一下。”说完转身欲走。 “小邹,你等等,先不要走,坐下坐下。”李智玉说道。 段力建拉过邹开,微笑着说,“小邹,省里下发的那个督查文件,你看了没有?” “看了一下。” “时间很急,如果按常规做法肯定完成不了。省里又不同意推迟时间,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段力建继续问道。 邹开早就想了很久,随口说到,“很简单,两条途径,一个是我们市和谐部只督办市本级这一块的案件,县里的案件由县和谐部督办,叫他们提前把结果报上来。这条途径效果不一定很理想。因为县和谐部的权力有限,力度上不去,有些案件督办难免流于形式,应付了事。另一个是从市和谐稳定联席会议成员单位中抽调人员,组成十个专题督办工作组,分赴各地有关部门进行督办。这样做的质量和效果都有保证,还可以提前完成任务。” “那就用第二个办法,你赶快抓一个方案。根据这45件诉求,列出要抽哪些人,要花多长时间,采取什么方式督办以及督办的工作标准和要求。拟好给我,我向令书记汇报,争取明天就开始实施。”李智玉急急地对邹开说到,如释重负。 最后仅用了十天就全部办结。当令国定听了李智玉的汇报时,很受启发,就建议李智玉以此为突破口,制订完善新的工作制度。李智玉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秘书科,雷保义又下达给了邹开。邹开昼夜思考。一周后,四项工作制度及办法的文本就送到李智玉的案头。李智玉再详加审定后,交待邹开将四个制度讨论稿复印给单位上每个人,要求每个干部带回去反复思考提出修改意见,最后再定稿是送令国定阅改。 令国定提议召开市和谐稳定工作联席会议成员单位负责人会议,讨论通过这四个文件。在会上,李智玉就出台这三个文件的意义和作用作了全面的阐述,“同志们,当初我们市和谐部成立之初,市委、市政府领导对我部的主要职能作了原则性规定,就是要求我们把群众诉求工作超前地主动地做好,而不是像过去信访局一样被动地接待,坐等群众来反映问题。那么,要超前地主动地做好和谐稳定工作,就必须要有相应的制度机制。前不久,市里出台了巡访工作制度。今天要讨论研究四项工作制度。这五项制度的建立就搭建起了和谐稳定工作的制度体系,完全体现了和谐部的职能要求和内部机构设立的原则。下面我简要地向大家解释一下新制定的四个制度的基本内容。第一个是矛盾排查制度,这个制度对矛盾排查的时间要求及管理等内容作了详细规定,主要是解决当前矛盾排查效果不理想的问题。第二个是信访风险评估制度。这主要是考虑从源头避免产生影响和谐的负面因素而制定的,就是要求各地各部门在出台重大政策、实施重要改革、决策重要建设项目等问题时事先征求和谐部的意见,组织有关人员进行信访风险评估,便和谐工作更有针对性。第三个是督办制度。我们考虑到新《信访条例》出台后,开展群众诉求处理工作时,应该及时地把工作重心从被动接访转到主动督办上来。为此,我们考虑在市和谐稳定联席会议之下再设立十个专项工作协调小组,每个小组协调督办某一类诉求问题。同时对协办、督办工作的有关要求也予以明确。第四项是责任追究制度。我们总结前一段时间的工作,发现好多群众之所以越级求决,甚至赴京上访,往往是一些干部责任心不强引发的。所以我们感觉到一定要有一个约束机制,就制定了信访责任追究办法,对因领导干部决策错误,履行职责不当而引发严重上访问题,或是干部在处理群众诉求事项时不作为或乱作为造成严重后果的,都明确了其应承担的责任。这个办法对问责的主体、方式及运作机制都规定得很细致很具体。” 之后华理强、段力建、陆制军和雷保义依次对四个文件逐条进行了宣读和阐述。与会人员各自提出了自己的修改意见。最后令国定决定四个文件完善后再提交市委常委会、市政府常务会议进行。李智玉分别在这两个会议上作了说明,通过后以市委办、市政府办的名义下发到各地各部门。 机构的改革,人员的调整,制度的完善,为临江市和谐稳定工作注入强大的动力,全市面貌为之焕然一新。一年下来,临江市群众诉求工作取得了突飞猛进的成效。群众到各级各部门的诉求总量减少了三分之二,很多问题都化解在基层,解决在萌芽状态和始发阶段。临江市的变化轰动了全省,前来取经学习的单位络绎不绝。省委常委会、省长办公会专门听取了临江市做好和谐稳定工作的汇报,并做出了一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决定:在全省率先撤销信访局,成立和谐部。临江市的经验在全省范围内全面推开。一时,李智玉成了各种宣传媒介的焦点人物,成为赣省的改革先锋。 然而,在这种大好形势下,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李智玉萌生了激流勇退的念头,她明白活着的先进人物很难当,于是以自己年龄偏大为由,向市委、市政府提出调动工作的请求。市委、市政府领导坚决不同意。李智玉便向省和谐部求助。经省里研究,同意了李智玉的请求。省委的一纸任命下发到临江市,李智玉便调任赣市政协副主席,让她回省城与家人团聚。李智玉的离开,对邹开无疑是一重大损失。 李智玉走后,华理强改任市财政局调研员,段力建接任市和谐部部长。根据段力建的推荐,雷保义被提拔为副部长。这次人事变动对邹开影响甚大。 (九) 二00七年六月十五那天,当雷保义把公章、钥匙及相关资料移交给邹开的时候,邹开心想,自己终于可以大展鸿途、大干一番了。当然,邹开很理智,并没有头脑发热,没有认为办公室主任已成自己的囊中之物。他心中有这个企盼,希望通过自己的工作实效打动段力建,改变他对自己的偏见。他始终坚信,付出终有回报。 段力建当上市和谐部长后,整个和谐部的思路又退回到信访局的老套路上。职能定位由促进社会和谐聚然缩小到促进信访和谐上。在大会小会上,段力建反复强调,市和谐部的工作要以接待上访人反映诉求为主,接访是主业,其余工作属兼顾项目。与这种理念的转变、思路的转变相配套,段力建开始了人事布局上的重新调整。当然,这项工作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传,只是私下里悄悄地进行着。邹开等人对此一无所知。 就在此时,邹开接到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工作责任调查。邹开来到段力建办公室时,市纪委的一个干部已经坐在那里。 “小邹,这是市纪委的伍主任。是这样的,前几天,贡州县在北京发生上访人员失控事件,我已经向市委主要领导作了汇报。市委领导听完汇报后作了重要批示,要求市纪委和市和谐部对该起失控事件进行调查,分清责任归属,该处分的要处分,该通报的要通报。我向令书记也汇报了这件事,令书记要求我们成立联合调查组,根据上次我们制定的责任追究办法的有关规定操作。伍主任就是调查组的组长。考虑到你在这方面有一定的经验,而且那个责任追究办法也是你起草的,所以我就把你抽到调查组。” “那办公室的事怎么办呢?” “没关系,我从其它单位选调了一个干部到办公室,明天就来上班。办公室的事暂时由他来做。你全力以赴搞好这次调查。” “那好。” “伍主任,你们两个人够吗?” “两个人肯定不够,你们这里不是没了监察室吗?要他们也参与。” “这没问题。小邹,等一下你跟邓科长和小康说一下。” “伍主任,四个人够吧?” “够。” “伍主任,这个事情的调查方法,你看是不是这样好呢?我们不要贡州方面的人参与,调查组自己独立调查。调查时先约见上访人,再找当时到北京参加这项工作的干部了解情况,时间就安排在明天,行吗?” “行,段部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好,小邹,贡州方面由你负责通知。你打电话时就说是一般性的督查工作,叫他们订好两个房间就行了。” “好的。” 第二天一大早,市纪委伍主任带着邹开和监察室主任邓国良、科员康卫华,一同驱车赶往贡州县。县和谐部就在县委的门口。车一进县委大门,就看见部长洪庆祥站在那候着。邹开一个人下车,跟洪庆祥握了一下手。其他人仍呆在车上。洪说:“他们呢,先进来喝杯茶。” “喝茶就免了,时间来不赢。这样吧,借你的车用一下。我们分两个组找那两个到北京的上访人,你派两个干部协助一下我们,帮我们带一下路。” “这没问题。但是魏书记昨天知道你们要来,一大早就在办公室等你们。是不是先跟他见个面再去?” “也行,我请示一下领导。” 邹开就走到车旁,对伍主任说:“伍主任,洪部长说他们县里的魏书记,就是政法委书记,分管和谐部的,一直在办公室等我们,要我们来了先跟他见个面,你看行吗?” “可以,那我们先去一下。” 洪庆祥就带着众人来到魏书记的办公室。魏书记很热情,连连说:“欢迎各位领导到我们贡州来检查指导工作。哎呀,前段时间工作没做好,给市里添了大麻烦,惭愧,惭愧啊。” “我本人对全市和谐工作情况不熟。不过听小邹他们讲,贡州这几年的总体形势还是比较稳定,做了大量艰苦细致的工作,很难得。”伍主任笑着应道。 “哪里,哪里,还有差距,还有差距。”魏书记突然话题一转,“听说几位领导是来督查管建华和周家良赴京上访事件的,有什么指示,能不能先跟我们讲一下?” “也没什么,例行性的检查。不过市里领导要我们跟上访人见个面,沟通一下。”伍主任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个,这个,可不可以不见他们?”魏书记面现难色,搔了搔头,说:“因为我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们从北京接回来,通过做工作,现在情绪基本上稳定了下来。我担心,如果你们跟他们见面,怕会引起反复,吊起他们的胃口,又会抬高要价。” “这你放心,魏书记,我们会跟他们讲明政策。” 邹开正在凝神细听两人的对话,坐在身旁的洪庆祥突然轻轻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然后附在他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让他们领导谈,我们到外面聊一下。” 邹开会意地起身,与洪庆祥走到外面的院子里。 “小邹,刚才那个伍主任是哪个单位的?”洪庆祥问道。 “是市里的督查专员。” “这个我知道,他是哪个单位的?” 邹开有点为难。说吧,洪肯定猜得出此行的来意;不说吧,同一个系统的干部,以后的工作还要洪的配合,再加上两人私交还说得过去。邹开权衡了一下,遂把洪应祥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说:“洪部,这次我们来,主要是督查,当然顺带了一些其他业务。前两天市里发下来的通报材料你都看过了,那上面还有市委书记的批示。”“哦,是这样,那伍主任是市纪委的?” “对。这个情况你一个人掌握就行,不要告诉其他人,知道吗?” “这个自然。” “那我们过去吧。” 两人又走回办公楼,正巧碰到伍主任他们从里面出来。一碰面,伍主任就说:“小邹,我们现在走吧。” “好。这样吧,洪部,你跟我和伍主任一组,坐我们的车,去找管建华。你再要一个干部带路,用你们的车与邓科、小康一起去找周家良。” 两部车一前一后驶出了县委大院。在车上,洪应祥向邹开两人介绍了管建华的基本情况。 “管建华在我们贡州县算是富裕人家,有钱人。开了一个家用电器店,在县城买了一套商品房。一儿一女。女儿已出嫁了,儿子在外打工,听说在外面当了个小老板。他俩夫妻和媳妇照看电器店,还请了好几个人帮他做事。他为什么到北京上访呢?就是因为他家原来在旧城区买了一幢房子,开了两三个小店面,今年旧城区改造,拆了他们那一排的房子。管建华对政府的安置方式不满意,没有达到他的要求,就上访。周家良是他隔壁邻居,情况差不多。” 第七章 和谐8 “那我们去看看,他从北京回来以后情绪怎么样?顺便问问他在北京做了什么?”伍主任接口道。 按照洪庆祥的指引,车子在县城繁华地段一处家用电器店处停下。洪庆祥率先下车走进店里,里面几个妇女正聚在一起,几个顾客模样的人在看货。 “你老公呢?”洪庆祥问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妇女。 “打牌去了,找他有什么事?” “市里来了人,要跟他见见面,你叫他过来一下。” 趁洪庆祥问话的时候,邹开四下环顾了一下,店比较大,有两百多平方米,电视、冰箱、空调、洗衣机、电扇等一应俱全。在贡州来说,规模应该是数一数二了。 “问我也一样,叫他过来干什么?” 伍主任见接上了话,就对洪庆祥说:“洪部,这里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叫司机送你回去。” 洪庆祥有些不情愿。邹开就说:“洪部,你放心,我们会处理好的。” 听邹开这样说,洪庆祥没法,只好上车走了。 “这位大姐,是这样的。我们是市里派下来专门了解你们的情况,特别管建华在北京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所以一定要他本人过来。你放心,我们对你们绝对有利无害。”等洪庆祥一走,伍主任马上说道。 中年妇女还是将信将疑。邹开接着说道:“你不相信我们吗?刚才你都看见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干扰,我们都把县里的同志打发掉了。” 中年妇女才说:“那好,我看你们也不像跟他们是一伙的。这里说话不方便,到我家里说吧,我马上打电话叫老管进来。” 两人随管建华的妻子七弯八拐,到了一排崭新的商品房前,上了二楼,进门,里面装修亦是一流。邹开两人不由地夸赞了一番。不久管建华就匆匆赶过来了。这个优雅宽敞的居室却没一张书桌,三人只好到厨房,邹开把材料纸铺在饭桌上写字。正想开口问话,手机响了,是邓国良的电话。他说另一名上访人周家良到临江市去了,要下午才能回来,问邹开怎么办。邹开说那你们先去宾馆等候,我这边搞定了也过来。放下电话,两个便开始工作,详细询问管建华在京活动情况,特别查问了贡州干部在京劝返的工作细节。 从管建华家出来,吃过午饭后,邹开等人来到贡州宾馆,又分成两组把当时到北京参加劝返工作的几个干部一一叫到宾馆问话。问完话后,四人又坐到一起把情况凑了一下,终于比较全面地了解和掌握了失控事件的前因后果。 原来,管建华、周家良两个于1月24日就到了北京,在朋友家住了两天。之后到处打听上访反映问题的地方,不料在天安门公安查到。27日下午被送到马家楼分流中心,由临江市驻京工作人员接到驻京办,并安排了三名工作人员做工作。贡州县赴京劝返人员28日赶到市驻京办,当即进行了工作交接。贡州县和谐部副部长蔡跃茂指定一起来的其它四名工作人员具体负责做两人的思想工作。随后蔡被抽到市驻京劝返工作组值班。留下来的四人与管、周二人同吃同住,一连三天都呆在市驻京办做劝返工作,但没有成功。管、周二人坚决不同意回贡州县,所幸三天来相安无事。2月1日吃过早饭后,形势开始发生变化。管、周二人提出要到王府井买东西。四名工作人员起初不同意,并建议到莲花池公园附近去,管、周二人接受了这一建议。在得到二人不乱走、不闹事的承诺后,四人便陪管、周二人外出,临行前向蔡跃茂作了汇报。蔡看到情绪比较稳定,就同意了,并一再叮嘱早去早回。下午5:00左右回到市驻京办,管建华就打了一个电话给贡州县拆迁办的负责人。由于该负责人在电话没有答应管建华提出的要求,管、周二人便开始收拾东西要走。四人急忙上前加以阻止,同时向在外值班的蔡跃茂作了汇报。蔡匆匆忙忙地赶到市驻京办,要管、周二人不要走,再等一下,自己打电话给县领导再请示一下。管、周二答应等蔡打完电话再走。蔡随即走出房间到别处去打电话。就在蔡出来打电话之后,房间里的情况又发生了变化。管、周二人坚决要走,四人拦阻不住,任其下楼出了门。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坐上出租车走了。蔡打完电话过来,见房间里没人,便追下楼,碰到四名工作人员站在那发愣,得知二人已走,便向市驻京劝返工作组和县领导作了汇报,随后安排四人到有关敏感地点去找人,但都无功而返。2月3日,管、周二人在府佑街上访又被公安局送到马家楼,后由市工作组接出,并协助蔡跃茂等人把管、周二人送回当地。整个事件的经过就这么简单。 问题调查清楚了,但责任归属怎么确定?这是最关键也是最头疼的了。 “这个事情留给领导考虑吧,我们调查组只对事实负责。只要我们的调查结果与事实相符,我们就问心无愧。”伍主任说。 调查工作已经结束,伍主任等人便准备回临江市。洪庆祥赶忙拦住,急急地说:“伍主任,伍主任,你们无论如何要在这吃晚饭。你们走了,魏书记要骂死我。” “洪部,饭就不用吃了,省得增加你们的负担。再说工作已经做完了,我们还要回去交差。”伍主任推辞道,一直往外走。“小邹,邓科,你们帮我留一下伍主任。魏书记说了,等一下他和县委书记要过来看望一下调查组的同志。如果你们走了,到时我怎么交差啊。” 听洪庆祥这么一说,邹开就走到伍主任身旁,刚想开口,见门口两辆小车停下,正是魏书记和贡州县委书记王和云。 “怎么啦,搞完了,就走啊?”县委书记王和云走过来问道。 “王书记,小案子。早搞完了,回去交差。”伍主任笑着道。 “不用急吗?来,上去聊聊。”王和云拉着伍主任上了楼。 伍主任没法,只得跟着王和云走。众人也跟着上楼,回到房间。洪庆祥这才深深地松了口气。 “伍主任,不好意思。今天忙了一天,没有空来陪你们。我也是刚刚听魏书记他们汇报,说你们市纪委和市和谐部来我们贡州调查案子。”一坐下,王和云就直奔主题,“上次,市里发的通报我看了,上面还有市委主要领导的批示。所以洪庆祥他们说你们是一般性的督查工作,我说你们真是傻瓜,一点政治敏税性都没有。市委书记批示要市纪委介入,明显是来调查干部责任的嘛。在这里我了表个态,我们贡州县坚决服从上级的指示,全力配合调查组的工作。虽然这几年我们贡州在信访方面做了不少的工作,也取得了较好的成绩,但不可否认,我们的工作还存在这样那样的漏洞。比如说这次两个上访人长期滞留在京,造成失控,以至重复登记,影响非常不好。如果这里面确实有干部责任在里面,我们坚决按市委市政府的指示办,该处分的处分,该批评的批评,该检讨的检讨,决不纵容姑息。” 王和云稍稍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是事情有反必有正,两者相互依存。现在调查已经结束,我估计你们对整个失控事件都已经了解清楚了。这个我就不再多说了。我要补充的是,北京那么大,那么规范的地方,要想控制两个人的活动自由,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他是犯了法,是罪犯,那被我们逮住了,想逃也逃不了。即使逃了,北京方面不仅不会干预,还会协助我们。但你要控制上访人,人家就不干了,就要干预。当然,我不是说,在北京的失控事情中,我们的干部没有责任。我认为市里在考虑责任归属问题上,要结合实际情况来确定,这就全靠调查组的领导,回去汇报的时候帮我们贡州的干部说说话。” “王书记,这个你放心。我们调查组只是奉命把事情的前后经过了解清楚。至于有没有责任,是谁的责任乃至该不该处分干部,那是市领导的事,我们调查组作不了主。但是我们会用一种适当的方式向领导说清楚北京劝返工作面临的实际困难。我想市领导不仅是铁面无私,也是通情达理的人。”伍主任接着说道:“据我分析,这次市领导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一块?与当前的形势是分不开的。据说,目前全市信访总量特别是到北京上访的人数大幅反幅,再过一个月就要召开全国‘两会’,如果现在不把这种高压势头压下去,恐怕到时会出大问题。而且,通过这次调查,我们发现,虽然贡州做了大量工作,但确实存在一些漏洞。我们总结了几点,是吧,小邹?” “是,主要有三点。”邹开应道。 “哪三点,能不能现在向我们反馈一下?”王和云问道。 “按规定是由市领导或市和谐部的领导向你们反馈的,我们调查组没有反馈的义务。但是既然王书记这么重视信访工作,我们预先反馈一下也行。当然只是初步的看法,正式的反馈意见以市领导的为主。小邹,你跟王书记他们说一下。” “从我们了解的情况来看,在管建华、周家良赴京上访案件中,主要存在三个薄弱环节,一是源头工作不实。据管、周二人反映,在去北京之前,他们先后打电话给县领导和相关单位,但是有关单位未引起重视,及时上门化解矛盾,理顺情绪。二是包案工作不实。按照领导包案解决群众诉求问题的规定,对于管、周二人上访案件,县里都落实了包案领导,但包案领导未采取及时有效的措施,致使上访人滞留在京失控。三是工作责任不实,从整个过程来看,参加劝返工作的几个干部工作责任心不强。只是消极地劝返,没有积极主动地想办法做通上访人的工作,协调关系;在上访人离开市驻京办时也是消极应对,没有较好地履行好自身的职责。” “洪部长,你把刚才调查组反馈的意见记下来,下次我们开个会进行传达。非常感谢调查组对我们提出宝贵意见。” “没什么,说得不对的地方,请王书记多包涵。”伍主任笑道。 “现在吃饭去吧,时间不早了。”王和云提议道。 “不用了吧,我们还要赶回临江去。”伍主任说道。 “伍主任,这样不好吧,是我们贡州的饭不合胃口,还是其他原因呢?” “不是,不是,说哪里的话。” “你不吃饭,我们的压力可就大了。”魏书记插说道。 伍主任犹豫了一下,回头问邹开他们“小邹、邓科,你们说呢?” “听你组长的安排。”邓国良说道,邹开也点点头。 “那好吧。既然王书记、魏书记这么热情,我们就吃完饭再走吧。”伍主任松了口。酒桌上大家杯来盏往,酒过三巡,大家都微有醉意,便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魏书记举起酒杯,满满地敬了邹开一杯,借着酒意问,“小邹,听说你是市和谐部的第一笔,也是段部长的军师。这个责任追究办法想必也是你搞的吧?” “是我起草的,但是经领导修改后才定下来的。” “但是北京失控的不仅仅是我们贡州,其他胰也是有,为什么只追究我们贡州的责任呢?” “这个我就不清楚,是领导定的。我只是办事员。听说这段时间在北京只有贡州的失控,还造成了重复登记,领导好像很生气。” “生气也只是段部长,要追究责任也是段部长的意思。这个情况我还是很清楚,因为后来我到北京接那个管建华、周家良,人家都对我说了。你们段部长真不够意思。” “那我就不清楚了。” “没事,兄弟。我喝醉了,说错了话,再敬你一杯,陪罪。” “我敬你。” 大家都在互相敬酒,谁也没注意邹开两人的对话。从魏书记的口气中,邹开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对段力建的不满,对市和谐部的指责。 第二天,伍主任便问段力建作了口头汇报。 “从你们调查的情况看,你们认为责任在谁呢?”段力建问道。 “关于责任的归属问题,我们调查组也进行了讨论,而且讨论得很激烈,基本上是两种看法,一种认为主要的、直接的责任在贡州县和谐部的蔡跃茂,因为他是带队的领导,出了问题理应负主要责任,其他四人只是一般的成员,负次要的责任。另一种认为蔡跃茂没有责任,责任在其他四人。因为蔡作为带队的,对工作做了具体部署,较好地履行了责任,也就是说他事前作了安排,事中进行了协调,事后进行了补救,而且失控时他不在第一现场,而其他四人具体负责,行动消极,责任心不强,导致失控,应负主要责任。”伍主任说道。 “那你个人的意思呢?” “我倾向于第一种意见?” “那好。我再考虑一下,调查报告可以晚一点交上来。” 送走伍主任,段力建又把邹开和邓国良叫进了办公室。说,“刚才伍主任汇报了你们的调查情况,说你们调查组的意见也不统一。你们认为在这起失控事件中,谁应负主要责任?” 邓国良稍微思索了一下,慢慢地说,“站在我们和谐部系统的角度,我认为主要责任不在蔡跃茂,而在于其他四个人。” “小邹,你呢?怎么看这个问题?” “我们当时跟伍主任也探讨了这个问题。无非就是四种情况:一是息事宁人,谁也不追究责任,大家皆大欢喜。二是,各打五十大板,五个人一起追究。三是追究蔡跃茂。四是追究其他四人。责任追究是把双刃剑,有利有弊。第一种不用考虑,第二种行不通,责任肯定有主有次,有直接有间接,第三种有利于保护和谐部系统干部,但贡州县和谐部以后要协调工作就会有阻力。从调查的情况来看,对蔡跃茂比较有利,他对失控事件没有直接责任,但作为带队的组织者,负有间接责任。我想可不可以这样,为了平衡关系,叫蔡向市里作一个检讨,同时追究其他四人的党纪政纪责任。这样做比较现实,也行得通。” “如果叫蔡写检讨,那不就说明蔡也有责任吗?”段力建反问道。 “是啊,我觉得这样做不行,表面上看是平衡了关系,实际上授人以口实。”邓国良说道。 “这是我个人的意见,最后还是由领导定夺。”邹开说道。 “小邹,你不要说了,就这样,只追究是他四个具体工作人员的责任。你就按这个原则起草调查报告。报告出来后,你们调查组再讨论修改。修改后你们四个调查组成员都要签字,最后向令书记汇报。”段力建一锤定音。 伍主任坐在市信访督查员办公室里,认认真真地阅读邹开给他的调查报告。看完后,长长地吁了口气,像刚爬完一座大山,皱着眉头说,“小邹,建议部分是你的意见还是领导的意见?” “是段部的意见,但是他说我们调查组再讨论研究一下。”邹开答道,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又提出建议,“这个报告出来后,按照你的意思,我先给段部看,段部作了很大的修改,包括事实陈述部分。而且他看了以后还说要先向危副市长汇报,再向令书记汇报。” 第七章 和谐9 伍主任沉吟良久,才说,“小邹,我是纪委系统的。我知道培养一个干部很不容易,何况四个。除非确实是违纪违法,才会考虑给予党纪政纪处分。这几个干部在北京受苦受累,没有游山玩水,没有公款吃喝,没有玩忽职守,只是没有强行控制上访人,就要受处分,是不是很冤?” “我们部里的干部也是这样认为。但段部坚持要追究责任,我们也没办法。而且伍主任,你是调查组组长,只有你才有权修改这个报告。段部不是调查组成员,无权直接修改,特别是事实陈述部分。作为领导,有阅读和提出质询的权力。如果发现有没有调查清楚的事实,甚至可以要求我们重新核查。所以我觉得,你是不是再跟段部沟通一下?因为这个报告一出去,关系到四个干部的政治前途,所以,我们要慎重再慎重,否则到时人家指责的是我们而不是别人。” “是的,不论如何,我们调查组要对事实负责,要经得起历史的考验。你在这等一下,我去一下段部的办公室。”伍主任说完就走了出去。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伍主任又回到了专员办公室,神情严肃地对邹开说,“小邹,我跟段部讨论了一下,关于事实陈述的部分,凡是段部修改过的我都作了修正。至于建议部分就按他的意思吧,他说已经跟贡州县王和云书记沟通好了。” “那我再输出来,给你签字。”邹开说道。 伍主任签好字后,邹开又找到监察室,找邓国良和康卫华签字。签完字后,邹开把报告交给伍主任,“伍主任,都搞好了,你拿去汇报吧。” “刚才段部说了,要我们俩个跟他一起去向危副市长汇报。” 于是,两人又找到段力建,然后三人一起到危副市长办公室。邹开知道,段跟危的关系非同一般,所以段力建要来,本来他不是调查组成员,汇报的事没他的份。 “危市长,前两天我们搞了一个调查,现在向您汇报一下,您有时间吗?”段力建问道。 “你没看到,我这里有一大堆事急着要处理。你们的急不急?” “也急。要不您先忙别的事。我们再等一下。” “不用,你把报告拿过来。我看一下。” 段力建递上报告,危副市长接过后快速浏览起来,很快就看完了,拿起笔在上面批了两行字后交给段力建,说,“你这报告很详细,因为太详细所以显得太繁琐。对于里面提出的意见我同意。你再到令书记那里汇报,看看他有什么意见。” 段力建唯唯诺诺而出。到了市和谐部,段力建对邹开两人说,“令书记那里我就不去了,你们调查组自己去汇报。” 邹开和伍主任又来到令书记办公室。令书记相对清闲些,两人进去时,他正在玩电脑。 “令书记,有个事情要向您汇报一下。” “什么事情?” “就是上次市委书记有个批示,要求市纪委和市和谐部派人去调查了解贡州县上访人失控事件。我们前两天到贡州县调查,现在结果出来了。段部长要我向您汇报一下。这是我们搞的调查报告。” 令国定随手翻阅了一下,说,“这是科级干部,要你们去调查干什么?这样吧,你们把这个材料转到贡州县纪委和县和谐部去,要他们去处理。你们负责督促一下,要他们按时把处理结果报上来就行了。” 伍主任和邹开应诺而出。出了门,伍主任对邹开说,“好了,我们要做的事基本上都做完了。等一下你回去的时候把令书记的意见向段部汇报,然后把这个材料转下去,要求他们在一个月内把结果报上来。” “好,我回去马上把这件事办完。等结果出来了,我再跟你联系。” 时间过得很快,一个月在眼前晃了一下就过去了。又到了全国“两会”召开的时刻。省和谐部召开了全省和谐部长工作会议。会议的规格很高,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都亲自参加并作重要讲话,省委书记要求各级各部门要全力以赴做好“两会”期间的和谐稳定工作,一级抓一级,一级对一级负责,哪一级出了问题就追究哪一级的责任,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就查哪个环节的责任。省长要求各级要切实做好矛盾排查工作,出了问题要敢抓敢管敢处置,要以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和政治敏锐性做好稳定工作。 段力建从省里开会回来,立即着手安排,重点抓了两件事,一是要副部长雷保义筹组一支由四十六人组成的赴京劝返工作组。这四十六人全部从各地抽调,主要是各县和谐部的干部。二是要邹开下发了一个紧急通知,要求各县做好矛盾排查化解及源头稳控,确保把矛盾消化在当地,把人员稳控在当地。邹开的通知很快就传真到了各地。雷保义的工作组也筹组完毕,提前一周奔赴北京开展工作。 邹开认为,整个工作部署还缺了一个环节,就是市、县两级应该就排查出来的重大隐患和重要问题进行专项督查,各方面的工作才能顺利街接,取得实效。当邹开把这个想法向段力建提出时,段力建断然予以否定。说不必多此一举,现在的安排足以应付一切突发状况和严重问题。既然部长不予采纳,邹开也就不再坚持。然而形势的发展给段力建出了难题,极大的难题。就在全国“两会”开幕后,才过了两天,北京的雷保义就传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基程县的蓝学勇跳下了金水桥,在全国进行了通报。临江市委书记袁智贤作为人大代表正在北京参加会议,蓝学勇跳金水桥后,被省委书记叫去训话。市委书记一怒之下,打电话给在临江的市长严世鸿,要求彻查此事。市长严世鸿马上把段力建叫到了办公室,并要秘书打电话到基程县了解情况。省和谐部部长贺志忠也被训了一通,当即打电话给段力建,此时段力建正在市长办公室。 “贺部长,真不好意思,给省里添麻烦了。”段力建不等贺志忠开口,先作检讨。 “什么麻烦?这是天大的乱子!你赶快派人进行调查,看到底昌怎么回事?尽快把情况报上来。”贺志忠的语气中冒着火。 “好的,我现在正向市长汇报,尽快把问题处理好,再向您汇报。” “不是向我汇报,是向省委省政府汇报。知道吗?” “知道,我马上安排——”段力建还想解释,那边的贺志忠早挂断了电话。 “贺部怎么说的?”严世鸿黑着脸问道。 “他说这件事是一个很大的乱子,要向省委省政府汇报——” “我不是问你这个,他有没有说要怎么办?”严世鸿掐断了段力建的话头,严厉地追问道。 段力建猛地抖了一下,吓了一大跳。平时看惯了严市长和谒的笑容,抖然听到他的当头棒喝,心里如触雷般震惊。 “他要我们赶快派人进行调查,查清究竟是什么情况。”段力建小心翼翼地说道。 “那赶快去罗,还在这里干什么?” “好,好,我马上去。”段力建像孙悟空逃离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样,如遇大赦般地逃离了市长办公室。 回到市和谐部,段力建火急火炼潦地把邹开、邓国良、康卫华四人叫到办公室,要他们马上到基程县去调查核实情况,三天之内把调查报告交上来。邹开三人应命,火速赶往基程县,马不停蹄地走访相关部门,约见相关工作人员。段力建安排好了雷保义四人的工作后,在办公室沉思了半响,就叫司机开车把自己送到了危副市长办公室。他这次找危副市长,是来求救的,他怕严市长一怒之下,把自己免了。于是急急地找人帮自己排雷。 危副市长听了段力建的诉苦后,思忖再三,终于拿起电话,“严市长,基程县那个跳金水桥的事件,现在社会的谣言很多。我们市政府是不是也要统一意见,以便向外界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 “当然,按市委袁书记的意见办。如果上访人诉求有理,就要想办法解决。如果干部有责任,到要追究到底。” “从目前掌握的初步情况来看,市、县和谐部曾多次督查蓝学勇的案件,但当地未引起足够的重视。我看问题还是出在源头上。不控制住源头,以后恐怕还会出现类似的事件。” “那就派人查源头,看看到底是谁的责任。” “好的。” “力建,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严市长的意思是要查源头。你马上回去,叫调查组把重点放在源头稳控这个环节。” “那好,我马上回去通知他们。”段力建如释重负。 雷保义邹开他们接到段力建的指示,一下子明确了方向,工作也轻松了许多。不出半天,问题就查清楚了。原来,蓝学勇前不久到省里反映问题,由当地乡政府接回,派人轮流做工作,顺便控制他的行动范围。就在一周前,蓝学勇对陪护他的四名乡干部说,要上街买东西,哪知一去不回,不知下落。当再次得知他的消息时,已经跳了金水桥之后的事了。 说起蓝学勇的上访史,基程县和谐部长如数家珍,“我第一天到和谐部上班时,接待的第一个上访人就是蓝学勇,如今已经有整整五年头了。说起这个蓝学勇,真叫人可气可恨又可笑。蓝学勇夫妇原先都是基程县针织厂职工。五年前县针织厂改制,夫妇俩都下了岗。当时他们两个孩子都在读高中,家庭负担很重,下岗无疑是雪上加霜。于是蓝学勇就以一次性买断费太低为由不断上访,上访后,县领导非常重视,帮他一家四口解决了低保问题,都是按最高标准发放的。但是蓝学勇不满意,坚持要提高买断费标准。刚开始只提出要五万,县里没答应。去年年底时提出要五十万,当时县里换了主要领导,答应给他十五万,让他停访息诉。但他就是不同意,频繁赴京上访。每次我们把他从北京接回来时,都会安排专人做他的思想工作,陪吃陪住。他老夫子越来越做大,整天背着手在阳台上踱来踱去,偶而对着天上叹口气,说,啊,今天的天气太好了。我们几个陪同人员跟在他屁股后,胆战心惊,生怕一不留神让他走掉了。那情形简直像陪中央领导。不过话又要说回来,县领导在这件事上也没有把好关。既然知道要变通处理,当初给他五万不就结了,什么事也没有?现在翻三倍的价钱给他,又是何苦呢?由于陪护的次数多了,时间久了,干部的思想也麻痹了,所以就出现了上次失控的事情。谁会想到他跑到北京去跳金水桥呢?” “现在这个事情比较麻烦,省、市领导都非常生气,责令要严查此事,分清责任归属。”邹开说道。 “那是不是要处分干部?” “很有可能。”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着挨处分吧。” 果不其然,邹开等人的调查报告一出炉,市领导当即批转市纪委,要求立案处理。结果,负责陪护的两个干部受到党纪政纪处分。 所有在自己心床上留下鸿爪的女子,都已弃己而去。时光流逝,在不断耗费生命的现实中,邹开始终孑然一身。看着同龄人纷纷遁入婚姻的城堡,沉浸在家庭的喜怒哀乐中时,别有一番惆怅。伴着无奈的叹息,度过一个接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又是一轮明月高悬,银辉点点。嫦娥玉阙,月老在否?吴刚之树,喜鹊飞否?花前留意,佳人在否?祈问上苍,勿使我空房守华发;盼上月宫,遣赐我佳偶速成双。在明月星稀之夜,邹开对婚姻的渴求,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平静安宁,是生活本色;和谐自在,是生命福祉。 世间之事,急则有成,怠则无果。正当邹开为了终结单身生活而殚精竭虑时,一个客商来到安崇县投资兴业,花两千万买下了安崇县最大的国有企业——县食品加工厂。在计划经济时代,县食品厂如日中天,一个普通职工走在街上那也是神气十足,傲视众生。但在市场经济改革面前,县食品厂则江河日下,一落千丈,俨然一只濒亡的耄年疲虎,只剩苟延残喘了。高玲就是在朝夕不保的关头进入县食品厂工作。据她说,当初进去时,还花了三千元走关系才弄进去。进去没过三年,县里就决定食品厂卖掉了。 邹开带着客商到县食品厂现场察看,先到厂办公室。高玲作为文员接待了他们,并带他们参观了厂区及车间、仓库等。在整个过程中,重要的不是企业的改革拍卖,组建一个新企业,而是为组建一个新家庭创造了条件。因为食品厂拍卖的事情,邹开与高玲经常保持业务来往。高玲耐心细致务实的工作作风令邹开刮目相看。当县食品厂拍卖终结后,邹开请高玲到小餐馆搓了一顿,并顺便请她看了一场电影。之后,两人保持了经常性的联系。 高玲仍然被新组建的食品厂续聘。由于在办公室收入比较低,高玲利用邹开的帮助进了车间,上了生产线。虽然累点,但收入增加一大块。高玲出身于贪寒家庭,父母都是低保对象,感情一直不和。由于家中子女众多,高玲又排后,她自小就没有得到多少家庭的温暖。惟独一件事让她对那个冰窖一般困苦的家庭稍有留恋,就是送她上技校。但是父母告诉她,读技校的费用是借来的,以后要她自己偿还。因此,高玲急于摆脱那个冰冷刺骨的的低保之家。但多年来一直未碰到心仪的对象,所以一直拖着。如今也像邹开一样,成为大龄青年。两样渴望成家的大龄青年密切接触,其结果不言而谕。除了结婚别无他途。在整个过程中,邹开都很平静,因为激情早已死去。 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广告社会,没有大开宴席,像到火车站买票一般,邹开和高玲悄悄地到县民政局办理了结婚证。晚点的婚姻之车载着两人一声不响地出了站,前途平安与否,邹开无法预料。 老父亲身体一直不太好,咳嗽不止,但强忍着极大的痛楚。母亲催了几次要他到医院去检查。父亲说要花钱,两个儿子都没成亲,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的是。一提到儿子,母亲也就不吭声了,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两位老人所有的一切,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对于自己,他们从未注意。占据他们脑海时,是如何抠下一分一分的钱,省下一口一口的饭菜,积在一件一件的衣物,送给儿子们。巨大的生存压力,虽然压不垮两位老人的生存斗志,却无情地摧毁了他们的身体健康。 老父依然坚持上山伐木,拉着沉重的大板车在陡峭的山路上拼死攀爬,用生命作赌注,一天为家里挣回三十多元钱。龙前村的大片松木林都被私人老板买下,老板请民工砍树下山。老父就是民工之一。此时的老人,只感觉自己疾病缠身,却不知行将油尽灯枯。 邹开带着高玲来到龙前村。到家时,老父刚从山上砍树回来,见到儿子带媳妇回家,欣喜万分,顾不上满身伤痛和极度疲惫,与老母一起跑上跑下,张罗饭菜,笑得合不拢嘴。高玲泰然自若地架着双腿看电视,一点也没有帮忙做事的表示,仿佛旧社会阔太太一般,理所应当享受下人的服务。邹开心中冷起阵阵酸楚。 第七章 和谐10 由于看不惯高玲的作派,邹开在龙前村住了一个晚上就回到了安崇。他不想增加老父母的负担。临行前,邹开反复叮嘱父亲要及时到医院去检查,及时治疗,不要错过治病的最佳时机,而且不要做太重的农活,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要紧。说这番话时,高玲一直站在旁边冷眼旁观,似乎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与她毫不相干。这让邹开感到愤怒。 回到安崇,邹开埋头做事。一天,邹开正坐在办公室看报,从外面走进一男一女,让邹开惊喜万分,睁大了眼,半天说不出话。 “怎么?不欢迎,还是吓呆了?” “简直不敢相信!居然是你们两位老总,太意外了,真是意外了!”邹开瘸着腿跳了起来。 来人是尚临和李玲。邹开连忙招呼他们坐下,递上茶水,“喝点穷地方的茶水,让你们尝一下苦思一下甜。” “邹开,你在这里怎么样?感觉还好吗?”尚临问道。 “老样子,还能怎么样?你们呢?结婚了吗?” “结了。本来请你老弟去喝杯酒,怕你忙分不开身,所以没惊动你。”尚临说道。 “再忙也要去,你们太不够意思啦。” 李玲坐在一旁一直没吭声。开始脸上挂着笑容,听到说结婚的事时,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表情。 邹开见状连忙转移话题,问尚临,“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尚临一摸头,哈哈大笑,说出了一番趣味盎然的话,“怎么说呢?都是因为李珍。她太想念老情人啦,老想找到你。” “说什么呢?你!”李珍用手捶了一下尚临。 尚临就凑到邹开跟前,轻轻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当时我对李珍说,只要能找到邹开,你就嫁我。她同意了,我就找到你了。” “你别开玩笑了,说实话。” “很简单了。李珍有你工作的乡镇名称。我打140问一下镇政府的电话,然后打电话给镇政府,他们说你调到县招商局。就这样,完了。” “打两个电话就把美女搞到手,不愧是商界高手。” “那当然。这是我一辈子中做得最成功最有价值的一笔生意。”尚临说完又畅怀大笑起来。 邹开知道,尚临说的是玩笑话。其实他们两个早已惺惺相惜,心心相印,结合是迟早的事。那么其他人呢,现在都怎么样了。邹开很想知道,就问,“杨青现在怎么样了?” 李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不怎么好,甚至有点惨。” “怎么啦?”邹开急急地问。 “你走了以后,她就和郑小过结婚了。哪知道,郑小过是个贪慕虚荣的人,花钱大手大脚,买车买房,欠了一大笔债。后来又挪用公司的资金炒股,结果赔个精光。不但车子房子没了,人现在蹲在监狱里,还没出来呢。两人已经办了离婚手续。杨青伤秀了心。正好前不久我和尚临在北京开了一家公司,就让杨青去那里负责。我这里有一张她的名片。你有空时一定要跟她联系,劝劝她,要她放宽心。只有你才能做通她的工作,她一直很想念你。特别是离婚以后,对我说了好几次要来找你。我没让她来,怕给你增强负担。” “哦,是这样啊,有机会我会劝劝她。”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沉默了片刻,尚临说道,“你走了以后,整个形势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怎么啦?” “当时你在赣市时,大家都在讨论重新制定竞争策略。但是都忽视了政府的一个重大举措,就是国有企业改制。国有企业改制完成后,对原来的民营经济格局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几乎是全盘瓦解。现在已经不存在什么双元、三邪、四秀、五雄、六小侯之类的说法了。大家真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参股,互亨利润。比如侯明夷,他现在是最风光的啦。他现在买下了孙克胜在海外的分公司,自己创业,已经发展成一个规模很大的集团,手下有五六万员工。” 李珍接着说道,“我们长盛集团也已经不存在了。因为太子孙乾在上海分公司搞得比较好,孙董就让他接班。结果他一上台就拼命扩张,还不到半年就出事了。集团陷入财政危机,一下子就土崩瓦解。重击之下,孙董接受不了现实,身体一下子垮了,现在还在住院。目前混得比较好的除了侯明夷外,还深圳的汪岛。他们两个人都很有商业头脑,所以在危机中幸免于难。其他人都很惨。”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邹开不胜嘘吁。 尚临和李珍两人在安崇县住了三天。邹开带他们游遍了安崇县的主要旅游景点。安崇县优美的自然风光、纯朴的人文环境让两人赞不绝口。 “邹开,我们也来这里投资。你帮我们找个好的项目。”尚临突发奇想。 “别。我这里的项目都没什么利润,反而分流了你们的资金,不好。”邹开如实相告。 “真的没有一个好项目吗?” “有,早被人抢光了。剩下的都是残羹冷炙。” “那太遗憾了,不能经常看到你。” “没事。说不定下次我又会到你们公司打工呢?” “我们求之不得。” 三人相视大笑。 市和谐部迎来了一线曙光,诉求科科长谢光龙被市委提拔为副调研员,空出了位置。一个单位,干部有流动才有活力。段力建及时对单位的人事布局进行调整。冯中贤提任办公室主任,邓国良改任诉求科科长,邹开改任监察室主任,宣教室原封不动。同时段力建又物色了一个叫袁滔的年轻干部配到办公室。从市和谐部的内部结构来看,最受宠的是办公室,最重要的是诉求室,最清苦的是宣教室。 这一轮人事调整得怨声载道。大家普遍以为邹开地接任办公室主任,雷保义一走,邹开接任本是常规。但因为段力建从邹开进来的第一天起就对他的形象抱有偏见,所以故意让办公室主任空缺,目的已经很明显,就是不让邹开当。其他人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内中的蹊跷,邓国良和宣教室主任潘元章都曾私下找到段力建,表达自己改任办公室主任的意愿,但都被段力建否决了。两人自然一肚子的怨气。冯中贤调到办公室后,大家开始没有什么反应,总认为他是后进来的,对他们形成不了竞争压力。最后的结果却让众人大跌眼镜。最难受的当然是邹开,最郁闷的是潘元章。邓国良还有点心理平衡。怨气最大的莫过于康卫华、童光展他们。无论从哪方面来评价,康童两人都不会比冯中贤差,对单位也有所贡献,为什么没有得到提拔呢?因为他们不是段力建的亲戚,不是段力建的心腹。关于冯中贤与段力建的关系,一时成为市和谐部私下探讨的首要课题。 木已成舟,谁也无法更改。大家忍气吞气地继续工作,但积极性已大不如前。段力建也明显地感觉到了这种状况,很是恼怒。于是大家挨训挨骂的时候如全市诉求总量一样,陡然增多。干部的怨气一重一重地积累。 就是这个心情压抑倍感失落的关口,邹开与高玲的关系出现了危机。老父亲因积劳成疾,浑身上下都是病痛,平时能扛就咬紧牙关扛过去。实在扛不住,才到村里的小医疗站随便买点药吃,勉强应付过去。有一次确确实实忍不过了,捂着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滚。吓得母亲惊慌失措,忙叫上邻居把老父亲送到镇里的卫生院。镇卫生院设备差,药品缺,帮老父亲打了两支镇痛药后,要父亲到县城去做全面的检查。结果一查,查出了大问题,是胃癌,晚期。 邹开听到这个消息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全家人拼命地凑钱。弟弟打工境遇不好,没赚到什么钱。家里的积蓄本来就不多。邹开跟高玲商量,把积攒下来的准备用来买房的钱给老父亲做手术。高玲一听,脸就黑下来了。邹开软磨硬泡,她硬是不同意,嘴上还阴阳怪气地说,“反正都快死了,还花这个钱干什么?” 邹开一听,怒火中烧,愤怒地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我父母对你有多好,你不知道吗?盛好饭,倒好酒,炒好菜,送到你嘴边。如今他有难,你不但不帮忙,不照顾,还说出如此丧尽天良的话,难道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你给我滚!” 高玲一听,邹开是铁了心要出钱了。而钱又是邹开的,她也没话可说,丢下一个存折走了,带走另外一个存有几万元的存折。 赶走了高玲,邹开把父亲接到临江市做手术。手术后与邹开住在一起疗养。不久,邹开就与高玲办理了离婚手续。办完离婚手续的第二天,邹开像往常一样,走路上班。路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冻,坚硬,溜滑。邹开发现,公路两旁的绿化带上,不管是花枝,还是树木,叶子上都包裹着圆圆的冰珠,密密麻麻,煞是迷人。屋檐上,垂着一条条晶莹的冰凌。放眼远眺,天空迷迷茫茫,一片静谧。路上稀稀疏疏的行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偶而呵几口气,搓搓手。 气温越来越低,雪花开始点点飘飞,继而铺天盖地倾洒。不出半天,大地染上一片雪白,银装妖娆。空调也不起什么作用。冷。邹开和康卫华两人实在坐不住,便在办公室里边聊天边踱步。 “今年怎么这么冷呢?”邹开啜了一口滚烫的热水。 “电视里说气侯反常。” “现在什么事情都反常,除了金钱。” “金钱也反常。通货膨胀,货币贬值,物价上涨。股票时涨时跌,让人捉摸不透。” “你就知道惦记那几只股票,多想点别的事。别炒股把自己炒疯了。” “不炒又能怎么样?在这里能干出什么名堂?连你都是这样的结局,我就更没有盼头了。” “年轻人,不要想那么多。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事情总会有变化的。到时候,所有的关系都会理顺,要有信心。” “但愿吧。” 二00八年仲春时节,百花争艳,万木吐绿,莺飞草长,暖阳普照。邹开就是在这样秀美醉人的江南浓春时,接到部长段力建的电话,奔赴北京参加控访工作。邹开马上收拾行囊,坐上去赣市的豪华卧铺。卧铺车内的电视播放着精彩绝纶的美国商业大片,只看了一小段,部分乘客就嚷开了,这些片子早看过了,换掉换掉。乘务小组就换上昂扬甜美的中国民歌,大家就一边欣赏优美动人的mtv画面,一边谛听畅神的优美动人的歌声,享受着春天的旅程。邹开心情无比的舒畅,但他对窗外的景色更感兴趣。 豪华卧铺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路边的景观一块块急速地后退。眼下正是农忙时节,两边耕地上犁田、拔秧的农民,田间嬉戏的小孩,拖犁试耕的幼犊,偶而歇脚的老牛,翠翠的秧苗,平整的耕地,葱绿的远山,这一切,多么的平和,触人遐思。这种劳动场景是世间最伟大最深刻的创作和生产,虽然这些辛勤而劳苦的农民或许缈小无闻,只能在户口登记处找到自己的名字,书报上无名,电视上无影,生活中无权,心灵中没有勾心斗角的诡诈算计,然而就是这些地位卑微者,创造了最基础最重要的价值和追求。 邹开对赣市并不陌生,出了长途汽车站就直奔火车站。火车站人潮汹涌,售票厅排着长长的人龙。疲惫不堪的神态,五花八门的行囊,喧嚣不止的噪音,行色匆匆的脚步,是这里的四大标志。赣市火车站是中国南方的重要交通枢纽,基础设施和管理水平在全国均属一流。七年前,邹开也是从这里坐上南下的列车,前往深圳打工。如今七年过去了,赣市火车更加恢复气派,增设了宽敞舒适的地下候车室和进站口,广场上那一大批拉生意的皮条客和候车室里来回游动卖报卖包装食品的小贩们已不见踪影,地板上脏乱的烟头、食品包装袋、废纸屑等垃圾也消失了。虽然人流如织,却干爽洁净;虽行走杂乱,却运转有序。 候车厅里的人群天南海北地聊天,像邹开这样的独行客只是坐在那里傻愣愣地盯着别人看。终于熬过了漫长的三个小时的候车时间,火车到站,检票上车,邹开找到自己的座位,放好行李,此时的心情稍稍安定下来。火车启动,带着邹开奔向陌生而新奇的远方。 此时是旅游淡季,远行的人并不多。大家互相彼此打量着,经过一阵默然无声的对视后,有人便开始和身边的旅客交流起来,随着话题的深入,大家彼此熟悉了对方,如同久别重逢的朋友,车厢里顿时充满热烈的气氛。窗外,陌生的风景一片片地闪过。乘务员不时地推着小铁皮车叫卖,电视音响效果太差,画面虽然清晰,但听不清说了些什么。车过长江,列车广播里便向乘客介绍起长江的基本情况。许多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远眺江水浩浩荡荡,一望无际地奔流。他们和邹开一样,都是第一次近距离亲眼目睹中国第一大江的宏伟景象。夜入子时,所有的话题都已停止,进入睡眠主题阶段。不管是温文尔雅的绅士,还是靓丽端庄的淑女,都顾不上文质彬彬的礼仪,优美动人的举止,甚至精心整理的妆容,见缝插针,寻找一切可利用的空隙,歪七歪八地睡着,睡姿千奇百怪,令人惋尔。 晨曙乍现,邹开睁开睡眼,发现列车已驰入中原腹地,望着万里无垠的平原,心神顿时豁亮起来,科学规划的园田化农业令人惊叹。邹开在乡镇工作时曾参与过农业园田化建设项目的组织实施,但无论是规模还是效果,与眼前的情景比较起来,显得微不足道。凝神细看,邹开发现,视力所及之处,所有的树木都向东南方倾斜。这里盛行西北风。 车厢里又热闹了起来,新的一天带给人们新的心情和新的期待。大家开始关注起列车到站的时间。中午十点过几分,邹开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北京。市和谐部副部长陆制军在北京西站北广场第一出站口伸长脖子,紧紧地盯着出站的人群。当邹开提着小皮箱走出来时,陆制军笑盈盈地迎了上来。他乡遇故友,邹开别有一番感触。 陆制军带着邹开来到赣省在京接待上访工作人员的大本营——柯家宾馆,基程县和谐部的小江和丰溪县的小毛正在宾馆候着。放下行李,陆制军把其他三人,包括司机小吉,他是市公安局一名干警集中起来,说:“我明天就回临江了,以后这里的工作由小邹负总责。小邹是第一次来北京搞控访工作,你们大家要全力配合。”顿了一下,又对邹开说,“小邹,他们三个人素质都较高,也比较熟悉这边的情况,这个你可以放心。” 第七章 和谐11 邹开点了点头,心里没底。 陆制军接着说道,“小邹,等一下市驻京办的颜斌副主任请我们吃饭,他分管信访工作,多跟他接触对你以后开展工作很有帮助。” “好的。” “那就这样了,我现在带你去几个点上走走,熟悉一下北京控访的相关情况。” 说完,拉着邹开出了宾馆,坐上警车。小吉关上车门,一挂档,警车便驶出了柯家宾馆,汇入到南二环滚滚车流中。北京的天空飘着柳絮杨花,像雪花般飞到档风玻璃上。邹开感到十分惊讶,北京城怎么会有这么多毛绒绒的东西?邹开今天的运气比较好,没有遇到堵车,不出二十分钟就到了马家楼分流中心。里面的建筑像监狱,路面有些泥泞。这是一个大型收容所。 陆制军带着邹开在马家楼院内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打了个转,并帮他引见了几位负责人。东院是办公室,西院是值班人员食宿楼,南北院是收容非正常上访人员的场所。 从马家楼出来,两人又来到国家信访局接待处。已是中午十二点,刚走到出口,里面的上访人群众一波接一波地从里面出来,宛如北京西站春节高峰时的情形,如此大规模的上访人流,直看得邹开瞠目结舌。 “小邹,壮观么?”陆制军问。 “壮观,太壮观了!” “说不定这里面就有我们临江人呢。”陆制军笑到。 正说话间,陆制军的手机响了,是颜斌来的电话,要他们过去市驻京办吃饭。颜斌与市和谐部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担任过市公安局信访处处长和市政法要信访接待科科长,更重要的是李智玉是他读高中时的政治老师,当时李智玉在课堂上传授给他的一些简单的政治哲学和人生哲理至今仍让他受益非浅。 在市驻京办,老乡见老乡,免不了一阵暖暖的问侯和寒暄。杯来盏往之后,邹开等人就回到柯家宾馆。陆制军带着邹开到赣省驻京接待处报到,接待处设在宾馆二楼212室,邹开进去时,一伙人或站或坐,正在讨论问题。陆制军一走进房间,就有人问:“陆局,听说你要回家啦。” “是啊,这是来接我手的,小邹。我带他来报道。”陆制军指着邹开介绍道,大伙一齐上来握手,互相认识。 “肖处长呢?我跟他说一下。”陆制军问道。 “在里面,你们进去吧。” 212室是套间,外面作为公室用,配了两三部电脑,还有打印机、传真机、电话等办公设备,里面是卧室。陆制军敲门进去,肖处长正在和一个干部谈话。“肖处,这是小邹。今天刚到,来向领导报到。你们好像认识吧。” “早就认识。”肖处起身,笑着说。 邹开急忙走上前去,握手,说,“请肖处多多关照。” “没事,大家一起做,互相配合。也没什么,我们陆局在这方面是高手,你多向他请教。”肖处说道。 “哪里,全靠省里领导支持。小邹是第一次来北京做工作,有些事情还不太熟悉,以后还请多指点指点。”陆制军顺口说道。 “那个当然,你带小邹到姚裕登记一下。我这里还有点事,不好意思。” “没事,你忙,我们去登记。”陆制军带着邹开出来。 “陆局,到这里来登记。”一个坐在电脑前的年轻小伙子向两人招手,他就是姚裕。 登记完后,两人来到三楼陆制军住的房间302。陆制军详详细细向邹开讲解了北京接待劝返工作的运作流程和应对策略,完了两人又聊起市和谐部近来发生的种种状况。 “陆局,你在北京搞得焦头烂额,我们在家里也是风声鹤唳,紧张得很。” “听说追究了好几个干部的责任,是吗?” “是啊,我来之前,段部还特别交待我,说我在临江追究别人的责任,到时不要弄得反过来被别人追究我的责任。” “是吗?他真这样说。”陆制军十分惊讶。 “是。” “那你可得小心,他说这话用意已很明显啦。” “什么用意?”邹开不解。 “陆制军意味深长地看着邹开,缓缓地说,”以后你就会明白。” 听到这话,邹开心头为之一震,正思忖间,小吉、小江、小毛三人走进房间,邀两人去吃晚饭。小吉说,“陆局,你是七点钟的火车,现在五点多了。我们早点吃饭,晚了怕赶不上火车。 “那我们去吃饭吧。” “今天晚上,既是为陆局饯行,又是为邹科接行,须尽兴才是。”小江笑着说道。 五人出门,找了间湘菜馆,要了一瓶二锅头,痛痛快快地喝了几口,陆制军喝得醉醉熏熏,两顿红光,一上火车便呼呼大睡。幸好他买的是卧铺。送走陆制军,邹开四人回柯家宾馆,各自回房睡觉。邹开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今天对他来说,好多事情尚需慢慢消化,细细揣摩。此行任务艰巨,前景不明,吉凶难测。邹开暗暗提醒自己,一切需谨慎行事。好在相关政策,均出自邹开之手,如何规避风险,他是了然于胸。只是在具体操作方面,尚需见机行事。邹开估计,按以往的经验,目前临江市来京上访属于一年中的“淡季”,来人不多,压力不大,只要妥当处理,当无意外之情节。想着想着,邹开慢慢地沉入梦乡。 然而事实远出乎邹开的估计。第二天,当邹开吃完早餐,想到四周走走时,手机响了,是赣省安排在马家楼值班的人员老艾的电话,通知邹开去接人。邹开急忙叫上小吉、小江两人,驱车前住马家楼。小毛被省接待处抽调到国家来访接待处值班,不能分身。车到马家楼被门卫拦下,无论小吉怎么解释,就是不放行。邹开只好打电话给老艾,老艾带着工作证件,来门口把邹开等人接了进去。老艾简要地向邹开介绍了有关情况,便带他们去接人。老艾有两个工作证件,巴掌大小的卡片,一个自己挂在脖子上,一个拿在手里,给各市来接人的工作人员用。 邹开接过老艾递过来的工作证顺手交给小江,叫小江进去。老艾提了个建议,说小吉穿了公安制服,要他进去更好。邹开点头同意,小江便把工作证交给小吉。小吉跟在老艾后面,两人穿过守在门口的公安干警,走廊里的工作人员便领着两人走进其中一个房间,不多久,便领着三个人出来,一男两女。老艾一一核对身份后便交给邹开,邹开领着三人上车。一上车,邹开便问:“你们都是锦河县的吗?” 三人都点头称是。 “怎么到北京来呢?你们有什么问题在县里反映就行了。”小吉语带斥责。三人齐声道,“我们县里、市里都到了,没用。有用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到这里有什么用呢,你们还是要回去解决问题。”小吉继续说道。 三人便叽叽呱呱地吵起来,说自己如何如何,政府如何如何。邹开便说道:“都不要说了,等一下到了宾馆,你们把详细的情况告诉我们,我们再想办法帮你们协调一下,好吧?” 三人连声称好。到了柯家宾馆,便把三人领到邹开的房间。一进房间,邹开便对小江说: “小江,你把他们反映的情况详细的录一下,我打个电话。” 小江便拿过纸和笔,边问边记。邹开走出房间,把门关上,走到小吉住的房间318,打电话给锦河县和谐部部长卫晟。卫晟一听邹开提供的情况,头都大了,说:“邹科,这三个人都是上访老户,以前多次到京上访。你帮我们做一下工作,我马上安排有关单位的人员到北京去,把他们劝返回来。” “没问题,我们想想办法,你们那边动作快点。” “你放心,我这就安排下去,争取明天上午赶到。” 邹开挂掉电话又302,小江指着两个女的,对他说,“邹科,她俩是反映征地拆迁问题,以前到过两次北京上访。” “哦,那他呢?” “他叫启清仁,属于涉法涉诉的。” “小艾,既然他们不是反映同一问题,那我们分成两组。你跟启清仁谈,他们俩个跟我来。” 邹开说完带着两人来到318,坐下后开始问话。 “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金莲,她叫高素芳。” “拿你们身份证看一下。” 邹开查看完两人的身份证后又问,“你们上午到什么地方?为什么被带到马家楼呢?” “今天早上我们下了火车。她说没到过天安门,我就带她去。哪知道在出地下通道时被警察拦住,抽查我们的包裹,查到我们反映问题的材料,就把我们送到公安局,公安局就把我们送到了马家楼。”王金莲说道。 “你们不是来过三次吗?怎么没到过天安门?” “她是第一次来。” 高素芳点点头。 “哎呀,怎么说你们好呢。老王,你现在是已经来北京三次了,问题仍然没有解决。难道你还不明白?北京不可能会代替锦河县委县政府解决问题。” “我们也知道,但是没办法,当地不解决,我们只有跑北京。” “按常理说,你们到过北京,我们市里肯定帮你们协调过,我想能解决的合理部分差不多都得到了解决。” “就是没有解决,我们才来。” “没有解决那无非是三种情况,一是你们提出的要求不合理,或是没有政策依据。二是当地目前没有能力解决。三是历史遗留问题,如果变通处理会引起大范围的连锁反应。” “领导,我跟你说,我们的要求完全合理,也有政策规定,当地也有能力解决,只是他们不想帮我们解决。” “不可能啦。现在民生问题这一块,各级都很重视。特别是征地拆迁之类的问题更是全力以赴。哪会置之不顾呢?肯定是在某个环节上超过了政策的界限。你跟我详详细细地说说,到底是怎么一种情况。” “领导,你听我说。我原来住在城郊,自己盖了一幢房子,房子后面有一个大院子和一片菜园,加起来有362平方米。这几年县城扩建,搞了规划。县里的规划图我都复印带来了。我们这几家都在新城区规划的中心区。” “锦河新城我去过多次,你们在哪个位置?”邹开问。 “你知道那个天桥么?” “知道。” “我们就在天桥附近。” “那里可是寸土寸金。” “哪里,我们现在什么都没得到。” “不可能啊,如果政府征了你的地,拆了你的房子,肯定有土地补偿费和安置方案,这绝对有。锦河县委县政府再傻也不会傻到连这点也不知道。” “有是有,他们只给我50万。” “这50万元是按县里的文件标准计算的吧。” “是,但是县里的标准实在是太低了。当时要我们签协议,我们没签。我们说,你给我50万可以,我给你200个平方米,房子也让你拆,剩下的地你帮我办手续,我自己做房子,也不要你政府安置了。” “这……这恐怕不太合理吧?” “怎么不合理,你听我说完。我光土地就有300多平方米,我房子有六层,建筑面积1000多平方来,总价值至少两百多万。这个数字他们政府也认可。我200个平方米土地和一幅房子卖50万,政府不是赢死了。” “按你这么说,确实有道理。那政府为什么不同意你提出的方案呢?什么原因?” “他们同是同意了,但要我交48万元的手续费,否则不让我建房子。” “什么手续费这么贵?” “就是用剩下的一百多个平方米建房子的费用。等于我200平方米土地和那幅房子只卖到2万元,你说合理不合理?” 邹开一听,这是怎么回事,锦河县委县政府怎么可以这样处理问题,怪不得人家会来北京上访。一时无语应答,想了一会就说,“老王,你不要着急,从你说的情况看,这里面确实有点问题,但这只是你单方面反映的情况。这样吧,我问一下县里面,看看他们是怎么答复我的,好吗?” 两人点头,说,“那麻烦领导帮我们解决问题。” “我没有权力解决,我只能在我的职责范围内帮你们协调。问题最终还是要锦河县委县政府解决,只有他们有这个权力,这一点你们要清楚。” 邹开说完,当着两人的面拨通了卫晟的电话,卫晟就把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现在问题的关键卡在两个地方,一是她们前两年已转由农业民口转为非农业户口,也就是说,她们现在是居民而不是农民。居民是不能购买农村集体土地建房,这个国家有政策规定。她们也清楚。二是当时县里搞完规划后,与所有的征地拆迁户都签订了协议,包括现在在北京的这两个人。所以说现在那块地是国有土地而非农村集体土地。如果她们要买,就必须按现在的市场行情交纳相应的费用。” “她们说没有签协议呀!” “废话,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她们自己签的字按的手印,这是赖不了的。在领款的表格上她们是没有签字,但这并不影响整个问题的定性。你说是吧?” 第七章 和谐12 “这倒是。那县里打算怎么处理呢?” “这个事情很麻烦,涉及到四五户人家,关系到县城新区的建设。两方面都有理,都有经济利益在里面。县里研究了好几次,也拿不出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那也不能放任不管了?这既增加了她们的负担,也影响了县里的工作。而且政治影响也不好,总要想个办法才是。” “是啊,你说怎么办才好呢?” “这样吧,政府在建房手续费方面给予适当的优惠,所谓政府不与民争利,这是我们的原则。你能不能向县领导汇报一下,争取他们的支持。我这里再做做工作,也要王金莲她们理解政府的难处。你看行吗? “看来只有这样啦。” 邹开挂掉电话,对两人说,“你们原来是农业户口,对吧?” “对,前两年才转为居民户口。” “那事情就麻烦了。” “怎么会麻烦呢?” “就算你们那块地没有被政府征用,你们也不能在那里建房。国家有规定。居民如果在集体土地上建房,那叫小产权房,建了也要被拆掉。全国各地都拆了好多。再说你们早就签订了征地拆迁的协议,那块地的产权已经属于政府,不是你们的了。” “乱说,那块地本来就是我们的,怎么会变成政府的?” “这个问题我们就不争论了。我看这样吧,因为你们反映的问题比较特殊,特殊问题特殊处理。我刚才也跟县里协商了一下,你们双方都作点让步。政府在原址旁再划出一定的面积让你们建房,这个就不为难你们了。费用再优惠一点,比如打个八九折,当然这是打个比方,具体的数字还是由你们双方协商再定,好吗?”两人默不作声。 “我想你们来北京之前也咨询过相关的政策,像你们这种要求明显得不到现行政策的支持,一直跟政府僵着也不是办法,我看你们不作点让步也不行,来一百次北京也没用,是吧?” “只要他们政府同意,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给我优惠点就行了。” “那就这样吧。你们先在这里坐一下,我过去那边看看。” 邹开走出318,安排叫小吉陪王金莲她们,之后来到302。小江正与启清仁在闲聊,见邹开过来,启清仁急忙拿出烟散了一支给邹开。邹开接过点燃,用很轻松的口气问道,“老启,听说你上访三十多年,是吧?” “是哦,没办法,我只是要讨个说法。” “那你反映什么问题呢?” “我刚才跟这位小江同志说了。” “他这个情况听起来比较复杂。事情发生一九八七年,当时他家买了两台50型拖拉机。1月20日下午,因其中一台拖拉机车箱损坏需要修理,便用另一台拖拉机车箱,暂时替换到第一台拖拉机车箱使用,所以车头与车箱牌照不一致。没想到车在运输途中被当地派出所扣押。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被扣押车辆便被开到淳龙市赤照县聂某手中。我查看了启清仁所有的原始证件,可以证明这两部拖拉机均为启清仁所有。这件事有一个背景,当时淳龙市赤照县聂某正好有一部50型拖拉机被偷,当地派出所干警说,被偷的拖拉机正是启清仁这部。” 小江一说完,启清仁从包裹拿出一大堆证件材料,一件一件拿出来解说给邹开听。邹开听完,稍加思考,便说,“老启,听你这么一说,事情的经过初步比较明朗了。现在有几个问题想跟你核实一下。” “你问吧,我是真金不怕火炼。我最喜欢认真负责的干部,最讨厌那些只让人家说个开头就不让人说下去的那种干部。” “我刚才看了你提供的材料,你买的两部车都有正规的购买手续,证照也齐全,所以关于被扣押车辆的来源问题我们先放一放。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一下,就是派出所从认定你那部车是赃车、到认定你那部车就是聂某被盗的车,再到把车转移到聂某手中,这三个步骤到底用了多长时间?” “就一个多小时,不超过两个小时。” “真的是这样吗?” “千真万确,我还有旁证。我记得是那天下午六点左右扣的车。当时是我大儿子开车,人被扣在派出所问话。七点钟我带人过去看,车还放在派出所院子里面。我就出去打了几个电话,回来的时候车就不见了。我问派出所的人,他们说已经交给聂某开走了,我就开车去追,一直追到我们临江市与淳龙市的交界处也没有见到。当时我的车上还有人,都可以作证。” “如果真是这样,这里面就有问题出来了。无论是赃车认定,还是失主认定,都是经过多方面深入的调查论证,找到直接的明确具体的证据。这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按常理说不是三两天可以完成的工作。何况是跨市的案子,一两个小时怎么能完成呢?就是前面的工作都做完,办交接手续也要一个来小时,何况聂某要从淳龙市赶过来。这说明聂某当时也在锦河县。” “是啊,我也想不通啊。” “再说这两张扣押清单,分别是锦河县公安局和赤照县公安局开具的。两张清单从司法文书处理的角度讲明显是无效的,你是从哪里得到的?”启清仁又从包里拿出两份材料纸,递给邹开。 “我是从法院的案卷里复印出来的,你看,左上角还有法院的批字和盖章。” 邹开接过来仔细一看,果然看到上面写着“该复印件与原件相符,属实”,并加盖了法院调查材料专用章。锦河县扣押清单物品名称、数量、特征栏依次写着,“拖拉机,壹台(“五;0”拖拉机,车牌号伪造是xx——xxxx号,拖拉机车头颜色,暗绿色),下面空格用波浪线划掉,以示下文空白,没有内容,右下角签了一个人名,既无时间,也未加盖公章。赤照县扣押清单主要内容与锦河县清单同一人所写,所不同的是,在文字部分加了一句“发动机翻砂号码被挫)”,在划波浪线处由另一人加写了变速箱总成、发动机编号、型号、车架,路排等技术指标,最后一行由被扣押物品人、见证人、扣押物品人分别签名。因此,不难看出,赤照县的扣押清单违反了公文处理规定,是无效的,不能归卷入档;锦河县的扣押清单是不规范,也无效,也不能归卷入档。两份扣押清单都应该重新制作,方能生效,而法院以此为正式生效文本,有失妥当,难免给人以作假之嫌。 这时候,小吉带着王金莲、高素芳走了进来,说,“邹科,时间不早了,吃午饭吧。”邹开一看钟,已是十二点半了,就说,“好吧,吃饭,下午再继续聊。” 邹开带着众人下楼,在宾馆门口看到省接待处的几个工作人员迎面走来,互相点头致意,省公安厅的高科长说,“你们还没吃饭?这么认真呀!” 邹开苦笑一下,说,“生意好,没办法。” 高科长一听笑了起来,随后转向启清仁,说,“启清仁,你又来北京了!”启清仁听了一怔,回过神来后,就说,“没解决,我当然要来。” “你这个事我清楚,来北京也没用,不要增加人家邹科长的负担。” “要增加负担也没办法。” 听启清仁这么说,高科长就不再说什么,笑笑地走了过去。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想必高科长是此案的知情人。吃过午饭,邹开安排小江在302陪启清仁,安排小吉在318陪王金莲两人,自己到二楼找高科长。 “不好意思,高科,打扰你午休。” “说哪里话,我们是同一战壕里的兄弟,不要那么客套。” “因为刚才在门口听你说,你清楚启清仁的案件情况,所以我想向领导请教一下怎么处理才好。” “启清仁的案子我是非常清楚,因为是我参与过其中的工作。总的来说,启清仁上访是无理的。为什么这么说呢?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淳龙市赤照县姓聂某有一部50型拖拉机被人偷了,就向县公安局报了案。县公安局立案后进行侦查,抓住了偷车的人,就是你们临江市达民县一个姓刘的,因为达民县与赤照县相邻,两个县的交流比较密切,张和聂就是一起合伙跑运输的。张被抓后作了供述,说偷来的车卖给了锦河县的启清仁。赤照县公安局就派人到锦河县对启清仁买的赃车进行了扣押。启清仁不服,多次找到锦河县和赤照县公安局,要求赔偿自己的损失。当时公安局就建议他走司法途经。他本人也接受了这一建议,赤照县人民法院也作了判决。判决书认定启清仁属于销赃行为,对他的诉讼请求不予支持。启清仁不服就上访,省公安厅、淳龙市公安局包括你们临江市公安局、锦河县公安局的一把手都在启清仁的上访材料上签了字,要求适当赔偿启清仁的经济损失。应该来说,在这个事情中,启清仁是有损失的,花了两万多元钱买车,到头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而且事隔二十年,那部车早已报废,再要寻找原始证据已是不可能。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影响整个案子的定性。去年,省公安厅考虑到启清仁的实际情况,同时也是为了能使他停访息诉,就要赤照县公安局从当年追缴的赃款中拿出六千元给启清仁。当时我就说了,要么所有的赃款都给启清仁,要么一分都不给,于理于法才说得过去。否则留一部分给一部分,于理于法都有瑕疵,况且钱又不多。启清仁家很富有,他自己住在省城。四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帮他在省城盖了一幢四层楼的别墅。所以他不在乎这几个钱,现在年纪大了,70多岁。他把来北京上访当作旅游,有点上了瘾,不上访就觉得生活没乐趣一样。”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些情况他都没对我们说。” “对他不利的情况他怎么会说呢?我在北京也接待过他,他一见到我就没话可说,理亏。像他这种情况,好好劝他,让他自己回去,他来北京也没用。” “我知道了,那你休息吧。” 邹开从高科长房间出来,心想上访老户不太城实,自己以后考虑问题要尽可能多方面全方位地把真实情况搞清楚。在真实情况和政策法规尚未完全明了之前,坚决不能表态,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负面影响。 “老启,我刚才问了一下淳龙市那边的情况——”邹开故意拖长了语调。 启清仁本来躺在床上,一听到邹开说到淳龙市,马上就坐了起来,问,“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你这个案子法院作了判决,判决书带来了没有?给我们看一下。” “我没带。” “我看这样吧,老启,今天你回去。我再跟锦河县沟通一下,争取再追回一些经济损失。你看,行吗?” “追回多少呢?” “这个我答复不了你。因为那辆车都已经报废了,标的物都不存在了。我觉得你也要现实一点,不要太钻牛角尖,否则双方都僵在那,最终受损失的还是你。你已经上访三十年了,要求都没有得到满足,可见你提出的要求没有法律支持。所以我认为,你如果真想解决问题,也要退一步。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能追回多少是多少,否则永远解决不了。你说,是吧?” 启清仁低头沉吟了半响,才说,“要我回去可以,他们必须派代表跟我协调。” “这个没问题。我会交待县和谐部的干部,要他们出面帮你协商,行吗?” “那好吧。” 邹开见工作已做通了,就出了302,拨通卫晟的电话,“卫部,向你反馈一下这里的情况,我们已经做通了三个人的工作。他们已答应自己回锦河,你们就不用派人过来了。” “那太好了,谢谢你,邹科。” “我们都是一家人,用不着说客套话。” “那麻烦你帮他们买一下车票,好吧?” “没问题。” “钱是我们现在打过去,还是回来给你呢?” “我先垫一下,回来你再给我就行了。” 跟卫晟通话后,邹开把小江叫出302,要他去买三张火车票。吃完晚饭,邹开、小吉、小江三人送上火车,直至火车开动才离开,之后发了一条短信给卫晟,告知上访人已乘车离京。回到宾馆,邹开发了一条短信给段力建,汇报有关情况。 第二天,邹开满以为可以休息休息。谁知到了上午十点钟左右的时候,电话又响了。这回是在国家信访局接待处值班的小毛打来的,很急,“邹科,快点过来,我们临江来了三个老头子,国家信访局的工作人员正在接待他们。” “等他们出来时,你先跟他们谈谈,稳一下,我们马上过来。” 邹开又带上小吉、小江火急火燎地赶到国家信访局接待处,进了门就看见小毛正跟三个头发斑白的老人聊天。 “老人家,你们是哪个县的?”小江先开口问道。 “我们是达民县的。”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答道。 “他们是你们临江市和谐部驻京工作人员,你们的问题可以直接跟他们讲,他们会想办法帮你们协调。”小毛介绍道,说完就把邹开拉到一旁,轻轻地说,“邹科,刚才我对他们说,我是省和谐部的,等一下你做工作时注意不要说漏了嘴。这几个人比较难缠,我们只有互相配合好,才能把他们稳住。” “我知道了。” 两人说完又走了过去,小江正在问话。等小江问完,邹开插了话去,说,“老人家,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站在这里挺累的,行吗?”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没有答话。小毛趁机说,“你们是退休老干部,不坐下来谈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们应该很清楚,是吧?” “那好,我们就到你们办公的地方去。” “这就对了。邹科,我就不过去,如果要我们协助,或者几位老同志要跟我对话,你直接打电话给我。”小毛值班,不能离岗,因此而有此一说。 就这样,柯家宾馆302又热闹了起来。小江开始一一询问四人的姓名、工作单位及家庭住址。 第七章 和谐13 邹开则打电话给达民县和谐部部长蒋承义,通报信息。四人均是达民县兽医站退休人员,主要反映县里没有落实他们的退休工资。他们来自四个不同的乡镇,一个叫鲍布峰;一个叫瞿仁和,一个叫宋德平,一个叫曹江高。 从小艾了解的情况来看,为首的是鲍布峰,虽然年过六旬,但岁月的磨炼并没有消耗掉他身上的狂躁与愤懑,细小的双眼射出一股暴狞之光。瞿仁和犯有严重的高血压,体态偏胖,满脸红光。宋德平是精干狡黠的老头,也是他们四人中的军师式人物。曹江高看上去很本份老实,但也坚毅沉静。四人都曾任站长。据他们反映,他们的退休工资表经县农业局和县人事劳动局审批并盖了章,但县里以财政困难为由就是不落实。 “乡镇兽医站的情况我比较清楚。”邹开说,“其实早在九十年代早期,全市各乡镇的兽医站就已经难以为继,关门大吉了。加上兽医站人员都是从当地农民兽医中选用的,关门后各自回家种田。十多年来,你们这批人都把自己视为农民,从来也没找到政府要求过什么福利待遇,政府也没去搭理你们,就这样一直相安无事。只是在1996年时候,我们临江市才下发了一个文件,帮你们落实了编制问题。2003年,全市乡镇机构改革启动,又把你们这批人重新捞了起来,允许你们可以与在编在岗干部一样,参与竞聘上岗,同时定员、定编、定岗、定经费,纳入同级财政管理。我那时也在乡镇工作,记得当时的情况比较混乱,特别是在思想认识方面,很多乡镇干部都不理解。特别党政主要领导,普遍认为,以前政府都不用花心思花经费去管你们这批人,突然上面出这么一个文件,把你们当正式干部对待,既要考虑上岗问题,又要落实经费问题,想不通。所以很多乡镇都没有认真贯彻这一政策,只是在形式上敷衍一下。后来,也就是2006年,为了改变兽医站人员管理的混乱局面,市里又出台了一个专门文件,对乡镇兽医站体制改革作了若干规定,如何稳妥地解决乡镇兽医站人员的管理问题就无法回避了。从这种形势发展的轨迹来看,各级政府并没有忘记你们,从政策方面给予了全面的考虑和适当的照顾。应该来说,政策对你们是很关照的,这一点不容否认。” 四人连声赞同,频频点头。 “政府为什么要重新把你们捞回来,并连续出台政策解决你们的关切,主要原因就是你们这批人当年为当地农业的发展事业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为党和人民事业作出过贡献的人员,政府是不会忘记的。现在的问题在于,被新政策捞起来的人,不仅仅是你们兽医站的,还有乡镇农技推广机场、农机站、农村合作经济管理机构、水产场等等一大批人。这批人的总量是非常庞大的,以各县现有可用财力是根本无法承担下来。因此,要消化所有这些人的福利待遇问题肯定需要经过一个很长的时间和过程。而各地都处于快速发展的时期,各方面发展事业的投入都非常大。这里面就有一个轻重缓重和先后次序问题。” “你这样说,我们也理解,但我们退休人员不一样。我们年纪都大了,像这样一直拖下去,可能到我们死了还领不到退休工资。”鲍布峰说道。 “一下子全部到位肯定做不到。但我想,县里不可能一分钱都不给你们。你们现在一个月拿多少钱?”邹开问道。 “是这样的。从2000年5月开始,我们退休人员每人每月发生活费169元。从2005年1月开始,每人每月增加77元。从2007年开始每人每月又增加120元。现在我们每人每月总共有366元的生活费,其他医保、社保什么都没有。而县人事局审批我们的退休工资每月是507元,这样每个月的差额就有141元。”鲍布峰如数家珍。 “我们也理解政府的困难,也不是一定强求要一下子全部到位。我们商量了一套折衷方案。”宋德平补充道。 “什么方案?” “就是今年解决60%,明年解决80%,后年100%解决。” “这个方案有点可行性,你们跟县政府交流过吗?” “没有,我们是来北京以后才想出来的。” “你们这次来北京有什么想法呢?” “我们以前也来过北京。每次来,县农业局和各兽医站都会派人来接。接我们的人都拍不了板,对我们说领导正在考虑,正在想办法解决,但是要我们回去协商。我们回去后,就再也找不到人了,打电话给领导,不是说在开会,就是说在出差。我们就整天在他办公室门口等,有一次终于等到了,哪知他一见到我们就拼命地往外走,坐上小汽车走了。我们这次来北京,是作了长期打算的,他们不解决我们就不回去,看他们怎么办?”瞿仁和气愤地说道。 “当然,我们也不会让你们为难。我们不会走,就跟你们在一起,你们尽管放心。家里我们也派了一个代表,负责与政府对话。我们只有接到他的电话,说已经解决了,我们才会回去,否则谁来接都没用。”瞿仁和又加了一句。 “那你们把那个代表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告诉我,我要达民县政府找他沟通,行吧?” “行。他姓刘,这是他的手机号码。”鲍布峰说完递给邹开一张纸条。 邹开随即把这一条信息传给了蒋承义。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鲍布峰的手机响了,他按掉了没接。 “可能是老刘打来的,你怎么不接?”瞿仁和问道。 “这里是北京,长途,好贵。” “那用我手机打吧。”邹开说,“以后有事叫他打到我的手机上。” 鲍布峰用邹开的手机拨通了电话,说:“老刘,我们现在在市驻京办这里,你那边怎么样?” 对方在电话说了两三分钟左右,鲍说,“那我们不回去。对了,以后你有事就打到这个手机上。”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怎么说?”邹开问道。 “他说县里的敖副县长找到他,要他打电话给我们,动员我们回去,有什么问题回去好商量,还是老一套说法。” “那还是没有答应。”瞿仁和说道。 “不答应我们就不回去。”宋德平说道。 曹江高自始至终没有作声。 “不解决,我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回去。”瞿仁和气愤地说道。 众人正说话间,邹开的手机响了,是蒋承义的电话,“蒋部,什么事?” “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几位老同志态度很坚决,不解决就不回去。” “是这样啊,他们现在在你旁边吗?” “在。” “你把电话给宋德平,好吗?敖副县长要跟他通话。” 邹开把电话递给了宋德平,说,“老宋,敖副县长要跟你说话。” “喂,敖县长,你好啊!”宋德平接过电话说道,并起身走到了门外,在外面呆了三五分钟,又走了进来,边走边说,“敖县长,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他们三个回来,我也回来。” 那边宋德平刚放在电话,这边瞿仁和的手机响了,“喂,……有什么事啊!……有三四个人在这里,你不用担心,我会按时吃药。……你不要听他们说,该回来的时候我自然会回来,就这样啦!” 瞿仁和放下电话,说,“我老伴的电话,要我回去。” “她肯定是担心你的身体。”邹开说道。 瞿仁和刚想接着说话,手机又响了,“我女儿的。” “又是叫你回去。” “喂,……不是那么回事,当然不靠这几个钱,可是他政府不应这么做事。退休人员的工资还不要发,这说不过去。……好了,你不要管了,我自己有分寸。” “就是不要回去,回去又没用。”鲍布峰说道。 四个老头子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吃过午饭,曹江高接到的一个电话,激起了老曹的怒火,整个人像一头狂怒的暴狮。 柯家宾馆有个四人间在二楼,专门供上访人住的。吃过午饭后,小江跟服务员联系,把这个房间订下来让四人住。当时大家都在午休,邹开接到一个电话,是曹江高的老伴,因曹不在。邹开就让她过五分钟打过来。之后邹开通过宾馆的内线电话叫曹到自己的房间来,说有一个电话找他。曹江高接电话时就坐在邹开的身旁,因而邹开隐隐约约地来电者的声音,电话那边似乎是说他们的儿子现在已被停职,要他马上回来,那声音听起来像天已经塌下来了。邹开听得最清楚的一句是“会死人哦,快回来。” “什么?看他哪个有这个胆!我的事跟儿子有什么关系,谁敢停他的职我回来就砍死谁,一命抵一命,我年纪大了还怕他吗?你不要怕!”曹江高吼了起来。 老伴还在电话里哭哭啼啼,而曹愈发地愤怒,那口气听起来似乎在杀掉别人之前要干掉自己的老伴。邹开一看情形不对,急忙抢过电话,说,“大婶,你不要急。我再跟老曹好好谈谈。你儿子的事你放心,如果停了职你找我,好吗?” 电话那边才停了下来。邹开挂掉电话。曹江高气愤地说,“你看,你看,达民县那帮当官是什么样子!我来北京上访关我儿子什么事!如果他们真敢停我儿子的职,我回去非找他们算帐不可!” “老曹,你不要激动,听我说。我帮你分析一下。有一点你应该相信,我既不是达民县的干部,跟你也没有什么冲突,我是不会害你骗你的,是吧?”邹开劝慰道。 曹江高点点头。 “你儿子在哪个单位?” “在一个乡镇中心小学当校长。” “你来北京是为了得到自己的退休金,如果得到了,你的目的就完全达到了,没得到,也只能说明你本人的目的没达到。如果既达不到目的反而引出不必要的麻烦,那就叫得不偿失。” “那没办法,是当官的逼出来的。” “话不能这么说。其实做同一种事情有多种途经,多种办法,没有必要一条道走到黑。就拿你这个事来说,这次你也可以不来,要别人做代表,因为你们四个人是代表全县140名兽医站退休人员的。你不来,别人就会顶上。而如果你不来就不会有儿子被停职的事情。这是其一。其二如果你这次回去真的杀了人,故意杀人罪是要判死刑的。到最后你死了,搭上了一条命也拿不到退休金,而其它人因你的死受益,你想想值得吗?其三只要你儿子没犯错误,不可能会被停职。但事实上存在一种可能,教育局以某种借口,如调配教育资源等把你儿子从中心小学调到某个村小去任教。不说你也知道,中心小学与村小无论是哪方面都相差很远,到时候你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而且有冤无处诉。所以我个人的意见,你最好不要跟当地政府闹翻,于事无补反受其害。” 听了邹开的一番分析,曹江高也冷静了下来,说,“但是我现在一个人回去,没法向大家交待,以后我很难在地方上做人。” “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不过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余地。我提个建议,叫你儿子打电话给教育局的负责人,要他转告敖副县长,就说已经做通了自己父亲的工作。但是目前他很为难,不好一个人单独回来,只要他们三个人同意回来,他也会回来,他留在北京还可以从侧面协助政府做工作,就当没有他这个人在北京。这样既不会引起老鲍他们的反感,也让政府那边放心。你看行吗?” “行,就按你说的做。” 为了避免曹江高的情绪再发生被动,邹开自己打电话给曹的老伴,告诉她怎么做,之后对老曹说,“老曹,那就这样说吧。等一下你下去时,如果他们三个人会问题,你就说是你老婆打电话来,自己坚决不同意回去。” “好,谢谢你啦。” “没事,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去休息。” 送走了曹江高,邹开对拨通了蒋承义的电话,“蒋部,向你反馈一下北京的情况,目前宋德平、曹江高的工作已经做通了,瞿仁和也有点动摇,最难办的是鲍布峰,只要你们能做通他的工作就好办了。” “没办法做他的工作。他是上访老油条,又是农业户口,子女都在外面打工。我们县里正在做那个姓刘的工作,已经约好了,明天上午敖副县长与他对话,到时看看情形再说。如果能说服他,让他们四个人自己回来最好,说服不了,我们再派人来北京。” “那好,就这么办吧。” 敖副县长与老刘的对话没有获得任何积极有效的成果,这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无奈之下,蒋承义要求县农业部门派人到北京做劝返工作。农业局工作组到了柯家宾馆后,邹开代表驻京人员与他们进行了交接。交接完后,邹开大大地松了口气,想轻轻松松地休息一下,可是上访人不给他这个机会。这天下午,马家楼老艾又来电话,像出了大事一般,“邹科,不得了。你们临江市又来了十一个,五个是天安门那边送过来的,六个是府佑街那边送过来的。” “好的,我们马上过来。” 由于人员太多,邹开同时叫了两部出租车把人接到柯家宾馆,订了两个房间。邹开和小吉在四人间220,220安排了八个人,是原市第三医院的代表。另外三人安排在316,是市第一制药厂的代表,小江就在316。 经过了解得知,这批人来京上访的根源是市三医院和第一制药厂的改制拍卖问题,时间是2004年。邹开是从《临江日报》的报道中了解了大致的情况。报纸上说“这是临江市有史以来规模最大最复杂的改制工作”,涉及干部职工一千五百多人。在这一千五百多人当中,绝大部分都得到了妥善安置,但也极少部分(据市和谐部诉求科长反馈只有三四十人左右)一直坚持上访。后来有一部人长期失业,一次性安置费又花光了,也加入到上访行列中,这样上访队伍扩大到一百多号人。这次来京的就是这批人的代表。 市三医院和第一制药厂均被天中医业集团购买。其中一部分职工通过返聘的方式重新上岗,下岗人员都是通过一次性买断的方式解决。但两者有所区别,市三医院下岗人员全部办理了社保和医保,并且资金全部到位,而第一制药厂的情况稍为复杂些。所以在诉求方面,市三医院上访人员提出要政府收回医院,不能出卖给私人。第一制药厂反映的问题有几个方面:一是职工养老金只缴纳了60%,没有足额缴纳。二是要求补发2004——2005年基础工资和效益工资增加部分,这两项是 经省医药集团市批核准的,而天中集团以公司效益不好为由未予发放。三是当时的企业负责人涉嫌侵吞国有资产。 由于上访人数太多,邹开要小江立即向市委市政府相关领导及市卫生局、市经贸委发出通报,告知北京的情况。段力建一接到邹开发出的通报,当即与市卫生局、市经贸委协调,立即派出劝返工作组赴京。在工作组来到达之前,段力建要求邹开做好稳控工作。 送走了天中集团上访人员,伤残退伍军人又来了,一来就是四个。 “你们反映什么问题呢?” “医疗费报销费,原来是每年5000元,今年是4500元,扣了我们500元。我们要县里拿文件给我们看,他们不给。” “还有社保没帮我们办。” “我们一年什么收入都没有,叫我们怎么过日子呢?” “不可能啊。作为伤残退伍军人,肯定有政策待遇。” “哪里有什么政策待遇,都被当官的贪污了。”林美兰固执地说道。 “你们有证据吗?” “这还要什么证据?明摆着的,我们没有拿到钱不是当官的拿了还有谁?”林美兰越说越不着调。邹开打算引开话题,就说,“林美兰,你这么说太不负责了。这事先放下,等你有了真凭实据再说。我现在问你,退伍军人有抚恤金,你们拿到了没有?” 林美兰不假思索地答道,“这个拿到了,一年六千元。” “这不就是啦。这六千元就是政策规定给你们的待遇。没有政策规定,你拿得到这六千元吗?刚才你还说没拿。” 四人听邹开这么一讲,都不说话。邹开又问,“你们几个孩子?” “都是两个男孩,在外面打工,混碗饭吃。”林美兰答道。 “那都长大成人了,不用你们操心了,能养活自己了,好事呀。” “好什么?他们赚的钱只够他们自己花销。” “当然好。至少生活不成问题,不用家里掏出钱来养他们。最重要的是安分守己,在外面没有干违法的事,否则赚再多的钱也没用。” “违法的事肯定不会做。他们父亲都是当兵出身的,自小就对他们管得很严” 一谈到孩子,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 “应该说,像你们这样的家庭,在临江市算是中等水平,不属于困难家庭。用我们老百姓的土话来说,就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对吧?” “那倒是。” “所以你们办不到低保,就是因为你们不符合规定。” “那有人跟我们差不多,他们就得到了爱心补助卡,三百多元。还有煤气补贴什么的。为什么我们就没有?” “爱心补助卡是社会上热心慈善事业的人士捐献的,不是政府搞的,是由慈善机构办理的,我们政府部门管不了。至于煤气补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过,我也没有看到相关的政策文件。” “肯定有政策,要不然他们怎么有呢?”林美兰又执拗起来。 话说到这里,邹开总算明白了他们四人来北京的真实目的。于是就对他们说,“现在问题都说清楚了,就是两个:一个是扣了你们五百元的医疗费;一个是没有发给你们煤气补贴,对吧?” “对,就这些。” “你们稍等一下,我跟县里联系一下,帮你们问问。” 四人点头。邹开出了房间,拨通了达民县和谐部长的电话,两人在电话里商量了一个解决方案。随后,邹开把达民县的意见告诉了林美兰等人,要他们回去县里,县和谐部将指派专人负责帮他们协调。 (十) 在大观园门口,邹开见到了杨青。远远看去,外表似乎没什么太明显的变化,只是宁静了许多,没有以前那么鲜活。走近细看,眼神中添了些迷茫的杂质,那是历经风霜的印痕。看见邹开一瘸一拐地走近,杨青忍不住笑了。笑容很温暖,虽然没有了以前的俏皮活力。 “老开,你走路就是好看。看你走路真是一种享受。”杨青笑道。 “你怎么还是那样?老是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邹开佯装不悦。 “不瞒你说啊,老同志。现在这个世界除了你,再也没有谁能把快乐带给我了。”说完,杨青长长地叹了口气。 “青青同志,别这么悲观。世上美好的事情多着呢,想开点。” “你来了,不想开都不行。走吧,我们到大观园去看看红楼梦吧。”杨青又恢复了心情,挽着邹开的手,买两张门票进了门。 “青青同志,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红楼梦。” “看看吧,里面的环境很美。你一定会喜欢。” 大观园确实很美,假山秀水,青松绿樟,红廊通幽,雕楼画栋,古老的水车旋转着现代的梦境,盛开的鲜花舞弄着尘封的情愫。游人不多,很清静。一个老书法家拿着半米长的大毛笔醮着水在地面上展示自己的书法艺术。 “来,年轻人,写写。”老书法家把大笔递给邹开。 “不行,不行,我从来没练过毛笔字,不想丢人现眼。”邹开双手急摆。 “去,去,不要紧,丢人又没什么。这里是北京,没人取笑你。”杨青怂恿到,把邹开推了过去。邹开急忙一歪一扭地跑开了。他走路的姿态本身是一种难得的书法。 从大观园出来,两人又来到圆明圆。里面有一个迷宫,再往里是举世皆知的断壁残垣。其实邹开自己就是一座圆明园,在人生的迷宫中胡走乱撞,最终成为一个残缺的感叹号。当杨青听到邹开的这个说法时,就嗔骂道,“你早说呀,要不然我就不来了,看你就行啦!” 邹开还想往前游玩时,手机响了,是小毛打来的电话,说有几个临江人找到了他们住的宾馆,要反映问题。邹开无奈地对杨青说,“玩不了啦,任务来了。你送我回去吧。” 杨青觉得十分扫兴,只得把邹开送回柯家宾馆。车一停下,邹开对杨青说,“下次再玩吧。” 杨青没有回答,怏怏不乐,眼光中流出依依不舍。邹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说,“要不,你到我那里坐坐?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了以后,晚上一起吃饭,好吗?”杨青这才转忧为喜,把车停好,跟着邹开上了楼。邹开要她在302房间看电视,自己刚想出去,小毛带着小吉走了进来。见杨青在场。小毛就说,“邹科,有客人来啦?”杨青急忙站起来,向两人点头致意。 “一个老朋友。她在北京做事。刚才她送我过来。”邹开说道。 “那这样,邹科,你给县里面打个电话,把信息告诉他们。这里我们做工作,你们去玩。”小毛说道。 “那怎么行?又要辛苦你们。” “没事,大家都是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这几个人就是来混吃混住,以前经常来北京上访。只要管他们吃住,就没事。你尽管放心。”小毛很大度。 “那就辛苦你们啦。” 小吉就问,“要不要我送你们?” “不用,她有车,就在下面。”邹开用手指了指杨青,说道。 杨青点点头。 经过一来一往的折腾,两人的玩兴都被搅掉了。杨青便带邹开走进一座茶馆,品茗养神。这不是邹开的强项,他喝茶就像水牛喝水一样,品不出什么滋味。倒是杨青的诉说,让他感叹嘘吁。 杨青断断续续叙述了自己不幸的婚姻。故事讲完时已是泪水连连。邹开用纸巾帮她擦干眼泪,杨青心中涌起一股感动的热流。她笑了笑,对邹开说,“老开,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世界上最好的人就是心地最善良的人,而不是长得最漂亮的人,也不是头脑最聪明的人。我现在后悔死了,当初没嫁给你。” 为了逗杨青开心,邹开开玩笑地说,“没关系,反正我现在已经离婚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嫁我就赶快。要不然我又娶别人了。” “那好啊,我嫁给你。你养活我啊。” “我最痛恨女人讲这句话啦。就凭这句话,就算我能养得起十个女人,我也不会再结婚了。” “我能养活自己。” “我知道,你以后肯定会找到一个更好的男人。我不适合你。你要记住,千万别在失意的时候做蠢事。越是受到挫折越要冷静,理性行事,不能破罐子破摔。” “我———” “我们别说这个了,说说李珍吧。” “珍姐也不容易。长盛集团解体后,她处境很不妙,心情也差。要不然她也不会跟尚临联合,更不会嫁给他。她是个很独立要强的人,一直想脱离尚临独立发展。但尚临不答应,说只要她当好全职太太就行,他完全有能力照顾她一辈子,所以她一直也不太开心。” “尚临是个好男人。虽然是个财大气粗的公子哥,但并不花心。他们真的可以称得上是金童玉女,是人间绝配。” “我也是这样对她说。你知道她怎么回答我吗?” “不知道。” “她说再好也没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