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摇的女人》 第一章 世间深情切望的母亲,我要恳求于你们,你们能从大道上移植此种幼芽而看护他,使之勿被所谓社会境遇的人足所踏破。尚未枯死之前,请用心而加以水,将有一日成为果实,以报你们的劳心。 ——卢梭 杨芬坐在草垫上,默默地一遍遍数着窗户上的钢筋,铁框架不算,竖的一排六根,是十四毫米的螺纹钢,横的一排七根,是六毫米圆钢,横竖加起来十三根,这正是欧洲人忌讳的最不吉利的数字,反复再数仍不多不少,她轻叹一声,将眼光移向窗外。 高墙电网,墙根下,斑斑驳驳,错错落落长着绿色的苔藓,一株奄奄萎萎的野刺梨,在贫瘠的黄土中低垂着稀疏的枝叶,带着尖刺的藤蔓在草丛中相互缠绕着,顺着粗糙的石墙往上攀援,墙顶电网的铁支架绣迹斑斑,有几根已左右倾倒,将带刺的电网牵扯成内外不等的斜面。 与一排监房平行的墙面上,凸起的水泥方块字涂着鲜红的油漆,簸箕大的每个字等距分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无论在监房内任何位置,透过铁窗,便看见这八个大字,它给被关押的人造成触目惊心、发人深省的震撼效果。 这个二十八岁的女人,正怅然若失地凝视铁窗外一小片湛蓝的天空,久久地冥思苦想着。 她那微微翘起的鼻梁,细腻圆润的鼻头配着纤巧的鼻翼,两片轮廓分明像樱桃般的小口和一双弯月形的眉毛,十分匀称地衬托着那忧郁迷离如梦似幻的大眼,略显瘦长的瓜子脸呈现着病态的苍白,她五官端正而神韵不足,身材匀称又似嫌单薄,连其出身阅历、学识职业、所属阶层等等,都给人混混沌沌的感觉,人们很难分清她是来自山野涉世不深的村姑,或是久经磨练见过世面的城市女性。 她给人一种懦弱而优柔寡断的印象,像已经霜冻的菜叶,冰雹袭过的花朵,总之,如不是神情萎靡且有些羸弱,她定是位婀娜多姿光艳照人,外貌虽无明显特征,又使人过目不忘的特殊女人。 铁门铁窗钢混结构的女监内,一股霉味混杂着人汗和粪便的异臭,在空气中散发,监内没有一丝风,凝固的闷热令人几乎窒息。思前想后,一种走投无路的焦灼感填满其心田,不知不觉地,伤心的泪水便夺眶而出。 清晨被押入女监,看守在门外落锁后,她的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监内的昏暗,她隐约觉得监内的女犯在周围不怀好意的盯着她,好像黑夜里狼的眼睛,四面绿荧荧地闪烁着,这危险的感觉令她心惊肉跳,但什么事也没发生,整天没有谁对她说上一句话,女犯们避开其视线,装作没看见,谁也不理她。 监狱的夜晚来临了。 顶棚一灯如豆,铺在最好位置的一名满脸横肉,皮肤黝黑,块头高大的女犯缓缓站起,她上身穿件很短的露肩旧内衣,开得很低的领口下,硕大的乳房在宽松的内衣里晃动,裤腰现出半截松蹋的肚皮,在黄昏的灯光下,仍可看出其肚脐眼很脏,黑胡胡的,大概很久没洗澡了。她阴沉沉地逼向杨芬,花短裤下的双脚慢慢移动着,走近了,高大女犯叉着的手膀几乎粗过杨芬的大腿,立在眼前的双腿仿佛是两根坚实的肉柱。 所有女犯忽地停止了动作,都不约而同阴狠而恶毒的盯着杨芬,好像一群饿狼嗅到了猎物,监房内霎时没半点声息。 一种濒临绝境般的恐惧揪住了杨芬,她吓得两腿像弹棉花似的不住打颤,冷汗从额头上渗出,本已苍白的脸更无血色,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七上八落,突起的紧张使她口干舌燥,话也似乎不会说了。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高大女犯目光闪烁,口气突然显得松缓且有些懒洋洋的: “喂,新来的,为什么事进监狱?” 她不提名姓,单刀直入挑主要的问,脸上带着揶揄和凑趣的神色。 杨芬犹豫片刻,便言不由衷地说: “在旅社里,他们说我卖淫,其实那人是我的朋友……” 的确,到底算什么,连她本人都不清楚,她没法说清发生的事,但无论如何绝不是卖淫。其吞吞吐吐的回答,便引发监房内一阵嘈杂的哄笑: “哈哈,原来是卖肉的窑姐,喂,现在肉价是多少?来个快餐吧!” “快餐不过瘾,包个通宵,报个实价,也不要优惠,老子被宰也认了……” “猴精,新来了年轻漂亮的,别眼馋,慢慢逗着玩,悠着点!” “小甜妞,到我这里来,咱们亲热亲热,保证侍候你舒舒服服的。” “哼!只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长得太俊了,干这行不染上梅毒才怪。” “是呵,便宜没好货。这狐狸精不知迷倒多少男人哩,连我都动了心。” “哎哟!我发誓:那些可怜的男人,那些多情种,见了这骚货准保神魂颠倒!得教训教训她,免得以后再害人……” 立着的、靠墙的,坐着的,幸灾乐祸的辱骂无耻下流,杨芬惊愕了,她想不到在被管制的狱中有这事发生。 高大女犯背着手,左顾右盼与女人们挤眉弄眼,嘿嘿笑着,得意极了:狱中来了新人,便给无聊透顶的女人们提供了挖苦、取乐的材料。 杨芬被激怒了,她腾地不知从哪升起一股勇气,一股不服输的无所畏惧的豪情,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有什么好笑的?就算是卖淫,笑脏不笑破,笑穷不笑娼。被关在这里半斤八两,谁也好不了多少!有福气,在外面吃香喝辣的住宾馆酒店去,让人抬举着,伺候着威风摆阔,没本事被逮住,关在牢里当囚犯,还逞什么能?” 众女犯一时被镇住了,连高大女犯在内,大家似乎都想不到这弱不禁风的瘦女人,敢毫不顾忌,当面像连珠炮般抢白她们。 杨芬喘口气,又意犹未了乘兴说道: “至少我刚进来,离开外头的花花世界不久,烟酒鱼肉还口角留香,总比有些人倒八辈子霉,长年累月坐牢的好,久不开荤,只怕连油腥味都忘了!” 她尖刻地反唇相讥,而且话锋居然还十分犀利。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气愤中的杨芬没考虑任何后果,也根本没顾忌到眼前众多己寡的情势,偏激的她只觉得生活中,是需要针锋相对的。 道理是对的,却用错了时候和地方。 她忘了毛泽东“实事求是”的教导,也没读过马列的著作,列宁早说过:“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是在事实的基础上建立策略。” 她不是马列主义者。 她没学过古文,当然也不知孙子兵法“大敌之坚,小敌之擒”的道理。 阿基米德说:“我既站在这样的位置上,就必须要这样做。” 这些哲理太深,杨芬不懂。但简简单单一个“忍”字,她是懂的。 “心字(子)头上一把刀”,刃则为刀,刃者,忍也。大多数中国人把这奉为生活的信条,遇事的座右铭。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以及“以德报德,以怨报怨,”这话也是对的,遇到要命的事,走投无路,拼命也要斗,这时绝不能忍。但鸡毛蒜皮的事,为争争口风,出出恶气,图一时痛快,或生活中占点蝇头小利,算计别人等等则大可不必,这时就得忍。 阅历多了,狱中受辱司空见惯,她在嘴头上吃亏,其实也是无所谓的事。 增广贤文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这话老百姓几乎人人都懂,杨芬也懂,但气愤冲昏了头,关节眼上她偏偏忘了。 大多女犯被关押了很久,性情大变,再温顺的人也肝火极旺,十分敏感,稍受刺激则狂暴不已,容易惹出意想不到的事,吃不得亏的杨芬讥讽、挖苦她们,就像往其创痛的伤口上撒把盐。何况杨芬还是只刚入狱的嫩雏,胆敢挑她们的痛处,这在狱中是从未有过的事。 众女犯很快反应过来,辛辣的挖苦话,像颗重型炸弹在人群中爆炸,掀起层层气浪,空气中瞬时充满了火药味,监房内哗地骚动了。 她顿知笨拙的自己捅了马蜂窝。 关键的时刻往往在最后几秒钟,这几秒钟她却把握不住自己。赌气犟嘴固然骂得淋漓痛快,却万万没想到夺口而出的话激得众人如此狂怒,猛然察觉势单力薄、寡不敌众,这时才审时度势,但为时已晚。 很多时候,意气用事往往留下终身遗憾。 女人们被撩拨得怒火中烧,她们愤睁怪目,咬牙切齿、不约而同的朝杨芬缓缓围拢,恨不得一下把她撕碎。粗壮女犯也被其顶撞气得发抖,她大手一伸,却厉声喝道:“且慢!” 怒不可遏的女人们停住了进逼的脚步。 嘿嘿冷笑几声,分开众人,粗壮女犯阴沉沉的朝杨芬走来,缓缓笨拙地迈动双脚,就像辆巨型坦克向已吓呆的敌人压过去,将对方碾成肉饼:炯炯目光像穿透肺腑的利剑。 走到杨芬面前突伸双臂,蒲扇般的巨掌抓住其衣领,瘦弱的杨芬已像只小鸡般被悬空拎起,双脚离地毫不着力: “臭婊子,好大的脾气!老娘倒要掂掂你有多少斤两,试试你的份量!” 话音刚落,扑的一声,杨芬的脊背和后脑已磕在硬梆梆的水泥地面上,她顿时眼冒金星,头痛欲裂,人、顶棚、窗户像在打转,但她忍着,倔犟地企图从地下撑起, 粗壮女犯挥挥手,两名女犯一阵风似的扑上,抓住手臂又像骑马般将其压在地上,同时手顶下巴,使其后脑紧贴地面,女犯宽厚沉实的臀部坐得杨芬透不过气来,她双臂受控,喉咙被卡,像一头即被屠宰的牲口,呼吸困难的她已喊不出声了。 “动手,照老办法好好修理!” 领头的粗壮女犯断然下令。看样子,她是所有女犯中资格最老、最有权威的领袖,没有谁敢违抗她。 两名穿着比较新潮的年轻女犯应声款款上前,操着服装模特表演的猫步,故意扭扭捏捏、羞羞答答的,同时又挤眉弄眼与女人们调笑着。 到了跟前,其中一名蹲下,文文静静的伸出两根尖笋般指头,扭扭杨芬的鼻子,拍拍上额,又轻捏脸颊故作吹捧的咂咂赞道: “好俊的脸蛋,可不能辜负了这张好脸嘴,咱们得好好干才对得起人家!” 另一名点头接口道: “说的是,说的是。”语气一转,笑容可掬地奉承杨芬: “好姐姐,我们给你打扮一下,做个头式,盘个发,上点啫哩,包你时髦好看。我们以前可是干发廊的,老本行了,手艺绝不含糊。这次可是白干,不要工钱的哩!算是交个朋友。” 阴损的话说得像套交情般,有板有眼,温文尔雅、深情厚意,还真像那么回事。两名年轻漂亮的女人,竟是老江湖,狠得让人心寒。这姿态,比凶神恶煞、大轰大擂的恐吓更令杨芬害怕。 说完话,两人蹲在杨芬左右,狂暴地用软肥皂乱七八糟给杨芬“上啫哩”,头发越多,黏敷得越厚。另三名女犯或压或骑制住杨芬,她连头都转动不了。 “喂,洋妞,大方点,别舍不得肥皂,好好给她装点装点。” “君子有成人之美嘛,人家洋妞干活哪回松垮过?放心吧……” 众女人插不上手,口也不愿闲着,在一旁东一言西一语鼓劲凑趣,拼命给动手的女人当啦啦队加油。 欺软怕硬,以强凌弱,社会上,监狱中,哪里都是一样。 杨芬孑然一身,体单力弱,是落入她们手中的羔羊。 狱中女犯们感到无聊空虚,好容易逮住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何况杨芬还斗胆敢招惹她们,使她们更感到刺激,有了借口,收拾杨芬也更有乐趣。 “洋妞,加把劲!”女人们鼓动着,别亏待了人家……“ “当然,当然,错不了,顾客是上帝嘛,质量实行三包!” 居然用上商业行语。 给杨芬做头式的女犯笑盈盈应答着众人,手上加紧了动作。杨芬被仰压在地上不能挣扎,心里愤恨不已。 也难怪,五人对付一人,且不说是体单力薄的一介女流,就算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也无能为力,何况周围,还有群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的帮凶。 两名女犯干完后如释重负,她们起身伸腰,便偏着头左右审视,估量着,准备弥补不足。 除脸部和耳朵,杨芬的黑发被软泥般肥皂厚厚包裹了一层,肥皂将头发和头皮黏贴在一起,粗略一看,很像一尊怪异的泥塑。 女人们围着杨芬讥笑着,咬牙切齿地等待着。动手的两名女犯又吹毛求疵往几处增敷肥皂后,终于对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叫洋妞的女犯用行家的口吻评价说: “行了,大功告成!真想不到,这小品用了整整一包肥皂。”说完向粗壮女犯示意,粗壮女犯点点头,右手高举,像赛场上发号施令的裁判: “一、二、三、开始!” 轰然一声,像一把火丢入蜂房,疯狂的女人们蜂拥而上,七手八脚抢着拉扯杨芬的头发,那劲头,仿佛一群苍蝇围着一团臭肉飞舞。 杨芬被摁在地,躲让不了,顿感阵阵钻心的剧痛,头颅像受了锥扎一般,她不由自主全身蜷缩起来。随着女人们错杂的脚步,灰尘泛起,汗水和眼泪渗着灰尘,蒙住了杨芬的眼帘。缕缕长发贴着肥皂生生从头皮扯下,杨芬疼的心头狂跳,忍不住张口尖叫。 她没想到呼救,这时的形势也不容细想,她是痛极而呼,完全出于人的本能。女人们早有准备,未喊出声,其臭无比的破袜已堵紧杨芬的嘴。事情干得干净利落,看守听不到呼叫,发现不了监房中疯狂实施的残忍暴虐。 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杂而不乱。 有开头制住杨芬使之不能动弹的,有敷贴肥皂铺垫打底的,有轮番上前撕扯头发的,有准备臭袜捂住嘴巴不让出声的,有门后窗前注视监外动静的,还有自始至终观颜察色、掌握火候、把握时间分寸的,总之各人配合有序,默契成章。狱中不乏能人,如果战时拉出一支队伍,粗壮女犯无疑是位天才的组织者,优秀的指挥官。 拳头脚尖像雨点般落到杨芬身上。 拳打脚踢、拧捏胸腹、扯头发揪耳朵、什么都不管了,只要能出气就行,女人们要杨芬知道,顶撞她们是什么后果,让杨芬长长见识,尝尝厉害。 杨芬被打得嘴角流血,皮青脸肿,头发扯落不少,头皮火烧火燎般疼痛不止,沾着软肥皂的束束黑发撒散地上。 女人们折腾累了。慢慢歇了手,杨芬手脚被松开,她扯掉堵在嘴上的臭袜,缓了口气,咬着牙艰难的爬起来,身体晃几下站稳了。 她不愿让众人认为自己胆小怕事、软弱可欺、不堪一击,虽然头部像被剥掉一层皮般火辣辣的疼痛。 自始至终她没向女人们求饶。没有毛巾和干净的纸,杨芬用衣襟擦去嘴角的血迹,理了理凌乱的衣服,拍拍灰尘,又若无其事的转转手臂。她将怨恨埋在心里,从地下撑起后,忍着痛谁也不看,两眼定定的,但在从从容容中,显出股刚强不屈的傲气。 众人可看不惯这副旁若无人不服输的模样: “有点骨气,倔犟着呢!” “看样子还不过瘾,欠点火候。” “这婊子脾气倒不小,真看不出。” “十个瘦子九个鬼,这话不假。” “是块煮不软熬不烂的料,看来得加把火,回回锅。” 女人们七嘴八舌鼓噪起来,说着骂着来了气,竟动手将杨芬推来推去,还偶尔加上拳脚。 众人被其死不认邪的劲头撩起怒火,动手的节奏越来越快,气氛渐浓。 “混帐,都给我住手!” 粗壮女犯冷冷一声怒叱,噤若寒蝉,众人都停住了。 监房内静得出奇,空气仿佛突然凝结了。 杨芬和众人不知粗壮女犯意欲何为,闷葫芦里卖什么药。 “干什么,干什么?乌七八糟成何体统?” 她冷冷环视一周训斥道: “没规矩不成方圆,磨刀不误砍柴工嘛,你们猴急什么?不听招呼的滚到一边去!” 整人居然得按规矩,讲体统,论方圆。 女人们顿时明白了意思,脸上绽出诡诈的笑容, 粗壮女犯扬手打了个响指: “二十一世纪了,来点文明的!” 头儿简捷的下了命令。杨芬心一横,反正也躲不掉,随她们怎么来都得接着,总之豁出去了。 一名农村穿着的女犯似乎不忍,张了张嘴,但没说出话来。 她的铺位排在监房的里边,靠臭马桶很近,属于全监铺位最差的位置,级别很像客轮中的“下等舱”。整治杨芬她始终没有参与,只是神情木呐的在一旁默默看着狱中发生的一切。 歇斯底里的女人们将杨芬围在中央,两名女犯乘其不备突地抓牢杨芬,使其不能挣扎,其余的一拥而上,连扯带拉剥光杨芬的上衣,脱到下裤时,杨芬夹紧腿不让脱裤,女人们搬其双腿,生拉硬拽仍脱不下裤子。 绰号叫洋妞的女犯闪到杨芬身后,两手抓头朝后扳,又抬起右膝顶住其后背腰脊,使其正面胸腹前突;另一名叫猴精的女犯,闪电般往凸出的前腹挥拳猛击。 “扑”地一声,一阵激痛,冷汗忽的沁出,杨芬几乎窒息,浑身的骨架仿佛松塌了。 乘杨芬痛不可支分神之际,众人三两下将其裤子悉数脱下,全身上下一丝不挂。 杨芬赤身裸体面对众人,她的嘴被堵住,手脚被控动弹不了,她又羞又怒,却喊不出声。 粗壮女犯从提包中取出三条肥皂。又是肥皂!三条印有“立白”牌名的肥皂。 刚才一条已整的她死去活来,现在居然加了量,用了整整三条!虽然还不知如何使用,怎样整治,当这架势和用量已足令杨芬胆战心惊。 肥皂与女犯们十分有缘,看来她们对肥皂的使用做过详细的研究,开拓了肥皂灵活运用的新范畴。 反正新犯人不断入监,不愁没有试验对象,新犯稍有不服,便有了动手的借口,对不顺眼的,借口都不用,干脆直截了当干,没什么理由可说。 粗壮女犯说:“二十一世纪了,来点文明的”,这三条肥皂显然是为“文明”使用的。大概早在杨芬之前已“文明”过多次了,整人的方法已成固定模式。 对拒不脱裤的杨芬,便有后顶前击的绝招。当粗壮女犯号令一出,众女犯已心领神会,按程序默契地行动。 猴精接过两块干硬的肥皂,分别拴上细尼龙缝纫线,还时而斜着眼打量杨芬,阴毒而刻薄地冷笑着。 拴紧肥皂,猴精将线头捆扎在杨芬胸前赤裸的乳头上,系好一边,再捆另一边,左右乳房如法炮制。于是,其乳头左右各悬吊着块干硬的肥皂,细细的尼龙线从乳蒂直牵到小腹的两侧。 干完后,猴精拿着肥皂往下拽拽,试试一直牵到乳蒂的线头是否系紧,尼龙细线是否受力,肥皂是否拴牢。稍扯一下,细线便深扎入乳蒂的肉里,痛得杨芬眼泪直冒。 猴精得意极了,她哼着小调,喜孜孜看着她的杰作,就像欣赏一尊赤裸着的维纳斯雕塑。 又是那叫洋妞的女犯,用缝纫细线将干硬肥皂扎紧,另一头便锦上添花般捆系住阴毛,在杨芬跨下悬挂了第三条肥皂。于是这文明的“三点式”塑造便告完成。 女人们乐的手舞足蹈,围着她拉来推去,笑着逗乐,欣赏着她们发明的独一无二的“脱衣舞”。 杨芬出生以来,从未经受过这般凌辱,以自己全部裸露的身体面对众人,像耍猴般受玩弄虐待。 胸前系着肥皂的细线深扎入乳蒂的肉里,随着女人们刻意的推拉抽打,吊着的肥皂像大钟坠下的吊摆,不停地晃动摆荡,时间一久,细线处痛如刀割,渐渐的,乳蒂肉破血出,殷红的鲜血从线根处渗出。 下身两腿间的肥皂也摆荡着,撞击腿内侧和双膝,将阴毛根部牵扯得火辣辣的疼痛。这些部位,是神经集中的敏感区,受不住最轻微的创击。 杨芬满脸通红,一股刻骨的憎恨填满心田,难堪的羞辱令其战栗不止。 女人们刻薄地挖苦和咒骂着,口里吐着肮脏恶毒的字眼。 渐渐的,女人们失去了耐性,细腻的“表演”已看不过瘾,便用毛巾沾湿水当皮鞭抽打,强制她跳着绕圈跑,还时而揪机会在其屁股上拳打脚踢。 女人们玩腻之后,杨芬已是眼冒金星,口吐白沫,天旋地转,她两腿一软,颓然倒地,顿时不知身在何处…… 夜深了,杨芬昏昏沉沉,浑身像撕裂般疼痛不已。头部的发梢、肩肘的关节、乳房的肉蒂、腿根的阴部、胸腹,无处不在疼痛,她实在忍受不了,蹲在臭马桶旁嘤嘤的哭了。 原来监狱里,牢房中也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尔虞我诈、弱肉强食,大鱼吞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食泥沙。犯人也有森严的等级。 互不认识的犯人关在狭窄的监内,这类人又大多好强且不安分守己,日夜相处稍有不容,冲突起来,便衍化出一般人匪夷所思、惊心动魄的伤害事件。 农村穿着的女犯悄悄靠过来,她用手肘轻碰杨芬,默默的给她递上自己的毛巾,又用木梳轻轻梳理其粘着少许肥皂的头发。一阵心酸,苦涩的泪水便从杨芬的眼帘中挂落。 女犯凑近杨芬耳朵小声说: “忍着点,别再惹恼了她们。”说完,用毛巾擦净杨芬脸上的泪水,静默片刻,女犯压低嗓门,声音小得杨芬仅能听到: “你好傻,好汉不吃眼前亏,落到这不能得罪她们,聪明人躲都躲不及,吃点小亏算了,这是人家的地盘,你刚来,少说两句话,别和她们顶杠啥事没有。” 农村穿着的女犯轻叹一声: “你是外方人,人生地不熟,有事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她们欺你,罚你、损你,也不怕你以后出去对她们报复。再说她们人多势众,你一个人斗得过她们一伙吗?” 杨芬渐渐平静下来。农村女犯犹豫片刻,最后斟酌着字眼叮咛说: “这事最好别报告看守,即使看守发现伤痕,询问也不要直说,否则最后吃亏还是你。她们人多关系好,内内外外消息灵通,什么事都瞒不过。惹急了,她们明明暗暗不要命整治你,弄成内伤残废还不知是谁干的,监狱里这事没啥稀奇,她们下得了毒手。” 杨芬感到纳闷:难道狱中看守还管制不了犯人?为什么不报告看守?有干部主持公道,还有什么可顾虑的?虽然这样想,也一时不知其原因,凭直觉杨芬感到农村女犯的话是对的,她默默点头,冷静下来后,最终听从了农村女犯的忠告。 在狱中,她度过永世难忘的第一天。 杨芬是外地人,被关押后没亲属送衣物铺盖。收审所经费紧缺,被褥不够,一时也来不及给她重新调配。好在这时刚入中秋,狱中的夜晚不算太冷,不用被褥也可将就过夜。 杨芬远离众人,忍着伤痛,幽灵般凄然蜷缩在离臭马桶最近的角落。马桶粪便的恶臭刺鼻难闻。黑暗中,蚊虫叮咬使她夜半难眠。她清楚地感到有只虱子爬入衣领内,又顺着她的背脊,肆无忌惮地四窜着,令她周身刺痒不已。对环绕身旁嗡嗡飞旋的毒蚊她心烦意燥,但又无可奈何:她浑身伤疼不能动弹,连举手驱蚊的力气也没有。 隐约中,她听见女犯们悄声议论: “嘿,看样子还是只嫩雀,头一回蹲大牢呢!” “还算有种,这婊子是块硬骨头。” “看不出她文文弱弱的瘦模样,居然能挺下来,换别 第二章 天亮不久,铁窗的空隙漏入几缕明亮的曙光,将女监阴暗的墙壁镀上几块金色的辉斑。 忽然,监房外刺耳的哨声急促响起,女犯们闻声快速起床,三两下穿好衣裤,便急匆匆准备盥洗等用具。每天一次洗漱、放风和倒马桶的时间到了。 从吹哨起床到开门放风只有几分钟,接着,是看守扭动钥匙开启大号弹子锁的弹簧声,拉开铁拴和铁门的金属摩擦、衝击声,以及各室犯人小跑离监的杂乱脚步声。 所有犯人陆续集中到院内之后,看守们早散布在四周,从外围监视着洗漱和走动的犯人。各监在院内有各自活动范围,一组组被严密分隔着,连水龙头、水管都各监专用,犯人没有越域相互串联的机会。 洗脸时,农村妇女将其毛巾借给杨芬使用,还送她一把红塑料柄新牙刷。 这些东西在监外算不了什么,但犯人入狱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即使几张大便用纸都得之不易。在受管制的情况下,监内生活用品紧缺,犯人将物品给予她人,往往对方须付相当的代价。有时一枚缝衣针、一段线,对方得空着肚子忍饥挨饿,以自己的一餐饭菜才能换取,这类各取所需的交换完全是自愿性质,外部世界对狱中犯人以物易物的私下交易是很难理解的。 农村女犯能这样善待杨芬,已是十分难得的了。 洗漱毕,女犯们在规定的范围内活动着,离她们不远,是另一组男犯的放风地段。男犯们乘看守不注意,厚颜无耻地挤眉弄眼,特别对新来的年轻女犯,更打着手势挑逗,俏丽的杨芬引起男犯普遍的注目和兴趣。 杨芬感到厌恶,她想不到这些被关在牢里的犯人,失去行动的自由,竟念念不忘目前可望不可及的男女私情,到底情为何物? 正茫然间,她想到了自己,亦同样为情所苦、为情所困,否则又怎被关进这里?只不过这表面相同的男女之情,不是夫妻的、爱人的、朋友的、金钱的、肉欲的、而是报答式的罢了。想到这些,以己度人,她对男犯的嬉戏有了理解和容忍。 黑猩猩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放风后,刚返回女监,女看守没立即关闭铁门,却站立门外静默着,这情形,往往是有话训示,或有什么事交代。众人凝神静待,女看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又目光炯炯左右扫视,含蓄地微微点头,众人正惶惶然不知其意,她回身已押入一名满脸横肉露着狞笑的大块头女犯。 大块头新犯入监,看守不作说明,也没安排铺位,其手指下意识地转动着监房的钥匙圈,捉摸不定的目光在女犯脸上来回跳荡;静看了一会,突然嘣地一声关闭铁门,又叭嗒一下落了锁,随即在门外传出其不紧不慢叭嚓叭嚓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看守的态度含蓄而微妙。 众人回过神来,刚入狱的大块头已双手叉腰,冷冷地傲立狱中。她不同于一般新犯,初入狱便忙于安顿铺位什么的,只是示威般静立阴暗中,像突然降临的捉摸不透的幽灵。 众人定眼细看:这大块头蓄浓密粗黑的短发,一双凶狠残暴的三角眼,看人时,眼珠上半部始终隐在眼皮内,给人一种阴险狡诈的感觉,一条暗红色疤痕自左眉棱直伸发际,更显出相貌的狰狞,宣示着其腥风血雨的经历,疤痕大概是被菜刀之类利器砍伤的,加之长着黄绒毛疙疙瘩瘩的脸,使人看出这是个不顾死活的狠角色,论块头和气势她比黑猩猩有过之而无不及。 众人心头一沉,都预感到狱中将有事发生;女看守押人入狱时的默默无言和大块头的骄横背后,已说明了一切,女监内静得出奇。 大块头鹤立鸡群般昂视着众人;众人也咬紧牙关暗暗静待着。 大块头干咳几声笑道: “本人初初入监,对各位多有叨扰,不到之处望多包涵,古话说先到者为君,后到者为臣,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嘛!我不会无原由与大家过不去。” 说到此话锋一转: “不过,谁看着咱碍眼,想无中生有欺生挑刺,也别怪我不客气。本人风里来雨里去,泥里雪里也滚过几回!动起真格的,还没人在咱手下讨得了便宜。。。。。。” “哼!”地一声,有人轻蔑地冷笑。 这杀气腾腾的冷笑,也是阴沉沉重逾千钧,黑猩猩对傲慢的大块头,终有了不屑的表示,好戏开场了。 这正是大块头求之不得的:没有对立面,师出无名,她没法打破狱中阴沉局面,无人应战,达不到杀一儆百争霸立威的目的,归服不了众人。 “好!在外头从来说一不二的人,进班房倒被人打哼哼啦!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啊,有种的站出来过过真章,是驴是马溜一溜,给大家见识见识,别缩头在人后放臭屁!” 大块头口吐狂言,心里倒十分清楚,打哼哼的人不简单,没三两下也不敢,八九是狱中的头儿。“擒贼先擒王”,解决对方则定了狱中的乾坤,这仗势不可免,故揪住不放向对方挑战。 黑猩猩从铺前缓缓站起,来不及穿鞋,干脆赤脚下地,怒沉沉朝对方迎逼过去,剑拔弩张的恶斗一触即发,监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没人上前劝解,女犯们大多是些翻江滚浪的角色,受不得窝囊气,虽憎恨大块头的骄横,但眼下轮不到她们。打斗讲的是实力,爱恨是另一回事。实际上谁都愿站在胜利者一边,“锦上添花好办,雪中送炭难为”,这即要展开的势均力敌的争霸战,说不定便是女监改朝换代的开始,届时人人都得拥载这新的胜利者,狱中的女皇,所以识时务的女人们,都屏气敛息等待着。 猴精、洋妞等黑猩猩死党本想动手,但头儿要亲自征讨,她们只得暂且忍耐。 双方逼近了,黑猩猩牙齿挫得咯咯响,垂在身侧的双拳跃跃欲击,她鼻孔牵动,脸暴青筋,愤怒得要生吞活剥了对方; 大块头脸色发白,额上的疤痕因充血而泛红,细小的三角眼眯成窄缝,瞳孔在眼皮内闪着凶光,双手戒备般在胸前搭成环形,手指关节掰得劈啪响。 两人凶猛而沉稳,都十分谨慎,没轻易出拳,双方盯紧想寻找最好的攻击时机和部位。 对峙中,黑猩猩右脚下意识挪了挪,略为分神给大块头带来了机会,她疾如闪电般朝黑猩猩鼻梁凶猛地进袭一拳,动作没半丝拖泥带水的犹豫和迟缓。 仆地一声,黑猩猩鼻梁结实地中了一拳,大块头立即转腰移肩又打出左摆拳,娴熟的攻击无异于专业拳手。 众人心中一凉,有人哀叹道: “糟糕,黑猩猩非吃亏不可!” 黑猩猩鼻梁中拳,大块头乘机使出牛角捶,正是用得其时,经验老道。 武把式将横摆拳左右挥出称之牛角捶、金牛挂角。此拳似牛角横向水平出击,招势凶猛凌厉,但行家起手一般不用。 金牛挂角攻则有余、回守不足,出拳后上中下三部暴露无疑,头、胸、腹敞开不顾,万一对方是高手,只须矮身前迎,让开牛角捶横向攻击的点位,对攻击者中下路发难,用牛角捶抢攻定然吃亏。 如对方被击中、仓促中不及反应,或挂彩疼痛自顾不暇,启用牛角捶则得机得势,对方必被逼得手脚无措,最后一击即溃。 黑猩猩冷不防被击中鼻梁,此时大块头劈头盖脸挥出牛角捶,上路头部吸引对方注意,下部则暗暗伸腿,偷进插入其后脚根,锁住对方退路,如牛角捶得手,便不失战机前冲,一鼓作气放倒黑猩猩。 这正是行家作风:及时判断,大胆攻击,环环相扣,步步抢先,招式狠辣,节奏快、劲势猛,时间和分寸恰到好处,一套牛角捶的连环组合攻击展开,黑猩猩已失主动,很难抵挡。 “形势不妙啊!。。。。。。” “完了!” 众人低声嘀咕。 黑猩猩鼻梁中拳,鼻孔却没流血,她头发散乱,面目狰狞,钵大的牛角捶将击中其脸颊的瞬间头一偏,拳头从眼角处忽地擦过。 能让开这拳的确匪夷所思,大块头也似感意外,以往只要鼻梁中拳,使出牛角连环捶,对方没有不倒下的。 大块头虽暗自惊讶,但攻击不停,熊般厚实的身板借前冲惯性突然撞上,黑猩猩脚跟被偷袭的左脚封住,上身后倾,重心顿失,嘭的一声,黑猩猩仰身后倒,如一壁泥墙倾落地下。 大块头闪电般跟进,迅速提膝收腿,右脚朝黑猩猩胸部猛然踩下。 “噎”地一声憋气,黑猩猩未及反应,胸部已被跺中一脚,口角随即溢出鲜血。 亢奋中的大块头打红了眼,宛如凶残的老虎,她不顾死活又曲膝抬腿,勾起脚尖,皮鞋的后跟正对准黑猩猩心窝,钉着铁掌的鞋跟,其尖硬程度无异于锋利的匕首。 “啊!” 不约而同地迸出几声惊呼。 女人们瞠目结舌,惊得张大了嘴;胆小的竟闭上眼,不敢看这惊心动魄惨烈的一幕。 再被踩中,黑猩猩不死也只剩下半口气,闹出人命可不是好玩的。 惊喊声未停,大块头一脚迅猛跺下。 鞋跟将抵至胸窝,在即被踏中的霎那,黑猩猩突地懒驴打滚,及时躲开了致命的一脚,从鬼门关前悠转了一个来回。 众人松了口气,大块头也愣了,想不到黑猩猩先被踏中一脚,在气都回不过来的瞬间翻滚移位,避开了攻击。 黑猩猩敏捷弹起,她得抢回主动,挽回颓局。 大块头决非等闲,立时明白了态势,在连连得手的情况下,决不手软,给对方喘息和反扑的机会,她像头敏捷的狮子猛扑上前,乘黑猩猩未站直之际,对其松蹋的肚皮轮臂打出上勾拳。 上勾拳亦即“炮拳”,顾名思义,这是自下而上,冲击力很强的攻击招式,着力点在下巴,胸腹等要害部位。 扑的一声,那种打在软部位低沉发闷的声音。 黑猩猩下颚大张,舌头伸出,全身弯曲像只煮熟的大虾。这时,痛不可遏的她,根本没法躲闪对方再度展开的疾风暴雨般打击。脊背、后脑、两肋全敞开,几乎全身暴露在对方伸手可及的打击位置上。 大块头得机得势,她要“宜将剩勇追穷寇”,一口气拿下这局,取得狱中逐鹿的全胜。 大块头双拳合一,蓄力高举,一声冷哼,骤然往下猛砸黑猩猩突出的背脊。 “唉!” 女人们无奈地长声哀叹。 这自上而下双拳合一的“落地惊雷”,势雄劲猛,急促脆冷,力贯千钧,锐不可挡。 黑猩猩“嘣”地一声,两腿一沉,双膝支地,两手直伸,浑身如软泥般塌下,黑猩猩再次被打倒在地。 如疯似狂的大块头,不分部位频频重拳挥出。 黑猩猩被打得头青面肿,鲜血从嘴角和鼻孔叭嗒叭嗒滴落,黑猩猩急促地喘息。 这架势,已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了。 即使如此,汗流满面的大块头突地变了打法,改用脚尖狠踢对手的两肋。 黑猩猩十分耐打,大块头的鞋尖踢到身上扑扑有声,如击败絮,如敲槁木,她也没哼一下。 由始至终,双方没大声呼叫、咒骂、吆喝,无论得势或失利方,都按狱中打斗不能出声的规矩,竭尽全力使出有效的招数拼斗着。 两人都是被抓了又放,放了又抓,经常出入狱中的人,老经验了,无论胜与败,她们知道高声打斗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渐渐的,在拳头和脚尖的猛烈踢打下,黑猩猩居然慢慢地、艰难的撑立起来。 女犯们眼都睁圆了: 她们的统帅仿佛越挨打越来了劲,就像电影中那些英雄人物慢动作的造型,她挺起前胸,昂首站立,似乎是一座不倒的铁塔,打不垮的金刚。 大块头眼里显出几分惶恐,她确实从未遇到如此耐打的坚韧对手,未逢上这罕见的亡命之徒。 迷惑和惶恐转瞬即逝,大块头眉棱上褐色的疤痕变得紫红,额上青筋凸现,眉毛根根竖起,脸上又升起像饿狼般凶残的神色: 只要是人,是肉身,就不可能长久耐打。种种迹象表明,对方已筋疲力尽,其挺立只不过靠意志支撑着罢了,她要在女人们眼中,树立不倒的英武形象,维持其摇摇欲坠的名声和威望。 大块头相信自己拳头的份量。 “好,算你能,有种!” 赞了一声,突然闪电般,朝黑猩猩流血的嘴角击出一拳,这迸尽全力角度刁钻的一拳,对方简直不能抵御。她是乘其伸腰站立时,神出鬼没发出的,如被击中,无论如何牙齿必被打掉几颗,弄不好下颚脱臼,嘴唇上部是危险的三角区,脆弱神经丛受创击,说不定黑猩猩会晕死过去。 女人们的心突地缩紧:一锤定音,黑猩猩栽定了! 厘毫之差,像换个人似的,黑猩猩呆滞的目光突然闪烁起来,她忽的沉身反手刁住对方的右腕,又快速转身,背脊贴靠大块头的胸腹,屁股一拱,将对方庞大的身躯顶离地面。 黑猩猩扛着对方手臂,猛地往前一甩,“嗨”地一声发力的断喝。 嘭地一下,像倒了堵厚实的墙,大块头被黑猩猩的大背攻掷倒地下,落地时震得尘土飞扬。 这几下太出人意外,黑猩猩在任人踢打,已几乎没还手之力时,转眼扭转局面,神话般转败为胜,使狱中情势大变。 她先前不慎被大块头抢先得手,步步紧逼穷追猛打。对方精于打斗,在连二接三发起的组合攻击中不给其还手机会。她知道只要松半口气,一切都完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所以她仗着皮粗肉厚,憋足劲忍受大块头踢打,消耗其力气,等待对方的攻击成强弩之末。 后来有机会反击,几次都可给对方结结实实的几拳,但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她仍没发动,时机未到,她宁愿多挨几下,尤其在失利的情况下,不打无把握之仗,她的攻击原则是“度不中不发,发则应弦而倒”,她不愿过早暴露自己,而尽可能麻痹对方,让对方认定自己完全输了,造成其无防备的松懈状态。 她装作迷迷糊糊站起来,一付力不从心,死充好汉的样子,就是故意招引大块头全力出击,隐蔽自己,摇摇晃晃靠近对方,为有效反击抢到最好的距离角度。 三十六计中的苦肉计,是处于困境中,迫不得已才运用的六条败战计中之一,如对方稍存警惕,黑猩猩绝讨不到便宜,这正是苦肉计能成功的关键。 孙子说:“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黑猩猩以其挨打的代价,最大限度的迷惑了对方。 “以正敌、以奇胜”,“出奇不意,攻其不备。”黑猩猩没学过兵法,却很好地加以运用。 她逮住机会奇迹般一举成功,突然以柔道大背甩的迅猛动作,冷不防将对方摔得七窍生烟,魂飞魄散。 大块头摔倒在地眼花耳鸣,骨酥筋麻未曾爬起,黑猩猩疾步向前,伸脚踩住其脸颊,又顺势脚踝一拧,再抬腿踢脚。 同样是组合攻击,黑猩猩右脚简洁明快地一踩、一拧、一踢、干净利索,没有花哨好看的大动作,大块头已消受不住,其倒地翻滚的情状,与黑猩猩先前的翻滚截然不同:黑猩猩是主动避开心窝踩下致命的一脚,大块头则是生理上疼痛引起的挣扎。 受创后几声应当是十分凄厉的尖叫,变成嘶哑的呼号,她发不出声,只是噎着气在地下不分东西南北的翻滚着。 决定胜利的关键时刻,往往在最后的几秒钟,狱中战事已见胜负。 如有拳击埸上裁判的数点,大块头在地翻滾的时间早己超过。 黑猩猩擦净嘴角流出的鲜血,大手一挥,朝众人发出无声的号令。 女人们清醒过来:她们原来的皇帝黑猩猩已经定胜。主角的好戏唱完,该她们登场了。 大块头仍匍伏在地呻呤着,众人抖开棉被,又铺天盖地般将其兜盖住,接着,便是一阵狂风疾雨般的拳打脚踢。 昏昏胡胡的大块头未缓过气来,冷不防又被棉被罩住,她竭力翻滚着,脚蹬手撑想把棉被掀开。 女人们骑在上面,用力捂住,手脚不停。 大块头隔着棉被尤拼命咒骂: “操你妈的!有种放开再来,靠人多打瓮堆捶算什么本事?老娘今天豁出去了,只要有口气,非杀一俩个摆平在这里不可,死了也够本。。。。。。” 踢打的越凶,大块头骂得越狠,只是骂声渐渐微弱,显得嘶哑和含混不清了。 女人们知道对付的是个刁蛮的狠角色,手软不得,只要让这对头回过神来,黑猩猩得费些手脚,弄不好大家得跟着倒霉。 什么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龙游浅水遭虾戏等等,大块头自称为龙,则众人自然被贬成了蛇与虾之类,这些话,把一贯狂傲的众人激得脑门生烟,现在逮住了出气的机会,自不轻易放过,女人们骂骂咧咧,咬牙切齿地拼命踢打: “我倒要试试这条蛟龙的鳞甲有多厚!哼,还自以为是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呢!会上天遁地的。。。。。。” “再能也翻不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 “这家伙冲得很,说话火气十足,老子差点被气出心脏病,高血压、脑溢血!” “加把劲好好修理,让她知道什么叫狠!” 农村女犯和杨芬没动手,农村女犯说: “有些事你不知道,时间长慢慢明白:所里得掌握监内情况,没内线消息不行,有些人被发展成监内隐蔽的耳目,对另一些凶横的,则睁只眼闭只眼让其当监头,干部不便出面,便有意无意地由监头干,这叫“以暴制暴,以毒攻毒”。 杨芬不懂,眼下大块头与黑猩猩在狱内龙争虎斗,大块头失势,为什么农村女犯,平空插入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杨芬看不出,两人的搏斗争霸与“以暴制暴”有何联系。 看到杨芬懵然无知的样子,农村女犯摇头笑道: “真是的,像小孩一样单纯。你想想:为什么大块头入监时气势逼人?再凶横霸道的亡命徒,新来乍到一般不敢如此目空一切、胆大妄为,这说明她是有仗倚的。你回忆一下,入狱时看守的表情、反常的举止,这说明什么。。。。。。” 杨芬顿时醒悟,她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或许新来的大块头,是被授意取代黑猩猩的,所以初入女监即口出狂言故意挑衅,引发出这场争霸大战。 杨芬暗自心惊: 在狱中可要处处小心,事事留意,不然上当吃亏都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锁住心神,再度留意眼前的形势。 随着拳打脚尖的不断踢打,咒骂声慢慢听不到了,棉被内传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和粗浊的喘息,再过片刻,呻吟和喘息已渐渐微弱。 黑猩猩暗自估量: 时间和火候差不多了,她哼了一声,止住了大家。 女人们七手八脚解开棉被,定眼看时,卧地不动的大块头蓬头垢脸,口鼻流血,气息奄奄,左眼眶喷起一团血肿,五官变了形,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惨不忍睹。 杨芬吓得毛骨悚然,胆寒心悸。 与其相比,被整治的自己幸运得多了。女人们不久前对自己的“教训”,应是有保留的小打小闹的玩笑。 农村女犯轻拍杨芬的肩头说: “以前女监有条规矩,入狱的新犯,先得挨一轮拳打脚踢,谁都得过这关,说是杀杀新犯不知天高地厚的骄气,打个下马威,让她们懂点规矩。棉被蒙着打,不露伤痕,不出声音,看守听不到,被打的新犯再凶狠,被蒙住也不知是谁动的手,对谁都无奈,双拳难敌众手嘛,过后大家照样相处。黑猩猩入狱制服监霸,自己当了头儿,便废了这犯人整犯人的规矩;只要人老实,不惹她,一般没事。我当初入狱,就多亏了黑猩猩,才免去一顿难挨的皮肉之苦。 她瞟一眼被打的大块头,摇头道: “这新来的盛气凌人想当牢霸,屁股没坐稳,就其势汹汹找大家的晦气,说话带尖带刺的惹人讨厌,不管三七二十一向黑猩猩挑战,讨得一身伤活该!她眼露凶光决非善类,万一打赢黑猩猩当了头,天知道将定些什么整人的规矩?搞出什么古怪的名堂?所以大家都愿帮黑猩猩整治她。。。。。。” 农村女犯一言道破众人的心意,她笑道: “我们乡下人,把这叫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嘛!为人还是忠厚些好,就算大块头打赢黑猩猩,猴精、洋妞和其他人也不服,大家联手整她,不论白天黑夜,明斗暗损,就每人吐一口也把她唾臭了!众人不理她,在监内呆不下去,也当不了头儿。” 最后,农村女犯鞭辟入里推断说: “等着瞧吧,以后还有更精彩的呢,大块头不甘于服贴认输,黑猩猩也不会简单罢手,总得再有猛烈的较量,输的一方,还得受一段时间痛苦的折磨,热闹的连台戏在后头呢!” 大块头首战失利后,衣不解扣、睡不脱鞋,悄然独呆在墙角,其脸上的血迹虽已擦去,青紫的伤痕仍清晰可见。女人们不理她,灰头土脸的她也不理谁,表面上似乎井水不犯河水。她咬牙切齿,一派怨恨不平的神色,还时而眨着细小的三角眼,不知暗暗在打着什么主意。 其实,黑猩猩和大块头心中有数,初战无论胜负,双方都挂了彩,伤多伤少同样消耗了力气,决战前的休整是必要的。 杀人一万,自损三千,对方受创,自身也得挂彩,特别是遇上这类强劲的对手,得憋足劲,养精蓄锐等待最好的时机。 双方都知道: 为自身威信,争夺霸主,另一场恶斗势所难免。初战仅是双方的牛刀小试,不经过再次激烈决斗,谁也不服谁。 两人明白“能攻心则反侧自消"的道理。决战前,都决不使龌龊的手段,耍那些见不得人的伎俩。 那样有损形象,如不凭硬本事,光光彩彩地打赢对方,则不能感召和折服众人。 第二天上午又平安无事过去了。 院子里哨声响了起来,午饭时间到了。 看守押着伙房干活的犯人,从监外走廊送饭来了,铁门上巴掌大的小窗打开,女人们依次从窗前送出碗钵,外面的人盛好饭菜,再从窗前送回。每间牢房有多少人,则分多少份,犯人想蒙混多吃多占是不行的。 女人们全数领完,大块头最后,才到窗前领取午餐。 她低着头,手遮脸颊,装做睡眼惺松揉擦眼帘的样子,不让分饭的犯人和看守发现被打的伤痕。 一箭之仇未报,事情没完,胜负未分,她不愿吱声,看守发现对双方不利,影响两人最后的解决。经初次较量,双方言行都小心谨慎,尽量避免刺激对方,以免身心准备不足,匆促间再起恶斗。 这时,窗外分饭的人已远离监房,女犯们各自在铺前用餐。 黑猩猩放下饭菜,穿袜套鞋,起身踱到大块头跟前,脸上还是那副气宇轩昂不露声色的样子。 女人们倒吸冷气,都悄悄停止了进食,不约而同放下碗筷,静静注视事态的发展: 休整了一天的黑猩猩要动手了,紧张激烈的恶斗又将开始。 除了瞧热闹外,更重要的,狱中霸主的崛出,将直接影响其狱内的生活,霸主与她们今后的利益息息相关,很多人昨日已帮黑猩猩动了手,她们不愿骄横的大块头打赢。 “来而不往非礼也”,黑猩猩找碴,是对大块头的挑战还以颜色,亦即昨日初战的延续。 ‘强梁世界、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战端一开,胜负未定,狱内便永无宁日 第三章 监内没储藏柜,犯人物品自行保管,锁属铁器禁带入狱,所以每人的提包仅能拉上拉链,无法上锁,这样,很难防止别人翻看或偷取包内物品。 洋妞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在拉链上做暗记,让拉链斜向自己暗自认定的位置,或在包内的物品上放置灰屑、头发、细沙等不显眼标志,这样能测知别人是否动过包内的东西。 上午放风后,洋妞感到身上潮乎乎的,便取出旅行包,准备换衣。 突然,她注意到,旅行包拉手已改变原倾斜角度,心头一惊,拉开旅行包检查,放置在上层的灰屑已然不在。有人动过包内的东西! 昨晚睡前取用香脂,自己曾亲手撒下暗记,这说明在昨晚入睡后,或今早放风前有人动过旅行包。查点物品,一件用料考究,做工精细,款式新颖,售价近千元的高档马甲不翼而飞。 监狱里居然出了窃贼!洋妞脸色泛青,平常很好看的褐色眼珠气得仿佛喷火,她咬牙切齿问道: “谁动过我的旅行包?偷了包里的马甲?” 没人答话,女人们神色各异,冷漠的、惊诧的、讥笑的、疑惑的、幸灾乐祸的,还有唯恐自己落下嫌疑的等等。 监内悄无声息,寂静异常。 没人答话,洋妞呲牙咧嘴,如狼似虎地来回迈步,神态狞恶: “趁早交出来没事,说话算数,我绝不跟她计较,否则,哼!搜出有她好看的!” 警告和威胁的话说过,依然没有反应。 洋妞在女监算数得上号的人物,是那种撼树摇山,跺跺脚也能陷地成坑的角色,黑猩猩的左右膀,鞍前马后的亲信,想不到在其地盘里,个人枕头边被人暗算,竟有人胆敢狮子口中拔牙,真是匪夷所思。 黑猩猩沉思片刻,抬头和猴精交换一下眼色,便缓缓逐一审视狱中的女犯,目光如刀: “谁拿了东西,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保证既往不咎,大家不翻脸,还是好朋友,先礼后兵嘛,如果查出就是抓贼拿赃,成了对头,后面的话我也不用再说了。” 黑猩猩说完,眼光又从女犯们脸上慢慢掠过。 女监四处照样无人搭理。 杨芬的心“扑扑”直跳,她真怕惹火烧身,担心沾上这与己不相干的祸事。 在惶恐、迷惑的同时,她暗暗惊佩这胆大妄为的窃贼,能在洋妞和黑猩猩咄咄逼人的气势中镇定如恒,不露形迹。这份沉静的功夫,就绝非一般,这胆量,也非常人可比。因为一旦查出,后果不堪设想,黑猩猩一伙整人的手段众所周知,阴狠毒辣无所不为,谁也扛不住。 农村女犯对杨芬悄声说: “这类事狱中时有发生,只要搜查总能发现,监房藏不住东西,但这次,事出唐突蹊跷,恐怕很有意思呢。。。。。。” 农村女犯意犹未尽地停了嘴。 黑猩猩申明再三无人理睬,又稍待片刻以示宽容,最后她勃然宣布: “现在开始紧急戒备,各人在铺前坐好,不得擅自移位走动。猴精搜查,洋妞配合,人人接受检查,无论身上铺下,均不得借故搪塞、推诿!” 黑猩猩胸有成竹,立即使出吹糠见米、立杆见影、逐浪淘沙的一招。 事发前后无人离监,不可能带走马甲,只要梳篦般彻底搜查,有限的监房内不愁搜不出赃物,在谁的身上或铺下搜出,则人赃俱获,这是十分浅显的道理,窃贼当场逮住,百口难辩。 黑猩猩如执法官令出如山,女监便开始了有组织的剿查盗贼统一行动,搜寻赃物的专项斗争,稍有怠慢,便有窃贼的嫌疑。 对犯人而言,谁也害怕自己仅有的物品被人窃取,有势力的,可将狱内抄个底朝天,势单力薄无人支持的则倒了霉,事情发生只得忍痛“割爱”,不敢张扬。 如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平衡狱中人事关系和利害冲突,这人必是狱中的王。 能主宰一切的王敢说敢打,有实力而能干,如有不遵者,便是“油盐出好菜,棍棒出好人”。 有些王在需要时,无端制造些矛盾和冲突,这王便借排解的机会提高自身威信,加强权利,突出王的作用,使众人对自己诚惶诚恐,趋之若鹜。 犯了法的犯人,在狱中居然还自行执“法”,开展抓盗贼行动,宣布搜查令,而且一切有条不紊,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黑猩猩颔首沉吟着: 选择洋妞下手,显然有人与自己较上了暗劲,此事不是自己的同党干的,年老和胆小怕事的也不敢。关押时间久了,女监有限的人员中,谁的品性、为人作风如何早已了然,对盗贼的估计一般八九不离十,但普遍搜查的过场又必须要走,唯这样才能面面俱到,否则只搜某人,万一查不出会留下话柄,不能以理服人。 这就是“曲中求直”的道理。 从搜查的速度,节奏来看,猴精和洋妞是心中有数的。 查到农村妇女、杨芬和老神仙等人时,几乎草草而过,连包袱和缛下都没打开,但搜到另一些重点对象,却认真仔细一丝不苟,检查的时间比一般人多一倍以上。 这时,查到一名瘦瘦的女犯“千手观音”铺前。 观音是神,这女犯可没有神的端正,她是名无孔不入的盗贼。 她行窃机敏灵巧,干起来如千手齐发,变化得神乎其神,令人防不胜防,故社会上对她有千手观音之称。 千手观音若无其事地吹着轻快的口哨,悠悠然自寻其乐,对身前的猴精和洋妞恍若不见。 “喂,观音菩萨,轮到你啦!” 千手观音翻了一下白眼: “好!好,我小时被抄家,大时被抄身,时时被抄,反正被抄惯了,爱怎么抄都可以,两位随便查,请!” 拖着话音,右手一摊,低头弯腰,故作绅士邀请的优雅姿态。 猴精和洋妞没理她,两人大刀阔斧地掀开被褥,被褥夹层中,几乎是逐寸的摸索、搜查,解开其所有包袱,最后又搜千手观音身上,结果一无所获。 千手观音脸上露出讥讽的嘲笑,随后,又漫不经心的继续吹着流行歌曲的口哨。 再搜剩下的几名女犯,仍没发现。 这结果很出黑猩猩意料之外,以前狱中被盗,凡全监动员彻底搜查都能找回失物,而这次丢失的是件不易藏匿的大马甲,又是自己人洋妞被盗,搜查未获,简直丢人现眼。 搜查又从头开始,这次搞的是人人过关,搜查真正做到“一碗水端平”。每人都仔细、认真的过了一遍,连猴精等自己人都无一例免。然而被盗的马甲无影无踪,简直像在空气中蒸发了,仿佛从没存在过。 黑猩猩和洋妞、猴精等人显得有些尴尬。 貌不惊人、衣不出众的千手观音哈哈一笑说: “昨晚我做了个梦,就知有人必丢失了衣物,今天果然应验。不过梦中兆头,是失物当在一星期内完璧归赵,不会折财,就不知以后应验否?” 挑灯拨火,一语惊人,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千手观音此话无异是引火烧身,几乎直言不讳公开宣布自己就是盗窃马甲的空空妙手。 但抓贼拿赃,没当场逮住,几经搜查没获取赃物,单凭几句话,无论如何这账算不到她头上。而且人人有梦,荒唐怪诞的梦只有本人自知,谁也说不清,以梦为题借题发挥,哪怕话中有话,对这弦外之音别人却当不得真,奈何不得。 千手观音黄黄的脸皮,黑黑的眉毛,一双细小的眼睛里,似乎有种可怜巴巴的怯懦神色,配上她三十余岁的年龄和显得有些孱弱的外表,谁都看不出这是位靠扒窃为生狠得到了头的人物。 杨芬从未遇到过这类社会上的人,这次入监真是大开眼界,长了不少见识。 洋妞气得浑身颤抖,她紧握双拳仇视着千手观音,只要黑猩猩一声令下,她一定不要命的猛冲上前,毫不含糊的砸断对方的鼻梁。 千手观音若无其事地打了声哈哈: “梦里的事纯属巧合。有谁认为我偷了东西,尽管搜查,一旦查出愿由各位发落,有道是容情不动手,动手不容情嘛,我千手观音绝不是那种哼哼唧唧的软皮蛋!天塌下来有我两肩扛着,不信咱们走着瞧。” 这语调不卑不亢,柔中带刚,很有点“表不隐里,明暗同度;闻雷电而不惊,涉风波而不俱”的气概。 黑猩猩暗暗点头; 千手观音这一手,倒不全是贪图那件马甲,她怨恨大家不把她放在眼里,心里憋气,便借此与各位比功夫,亮一手,证明其手段的高超,她是搞变相的广告宣传。说不定,到时候这马甲变戏法似的又回到洋妞的包里。 如非这样,则很难解释她公开宣布“做梦”马甲被偷之事,且又完璧归赵的兆头,窃贼偷了东西,逃避失主唯恐不及,躲得越远越好,谁会干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傻事? 既然这样,对她动手用粗是不行的,得另辟蹊径。 这类人靠扒窃为生,早已是破罐子破摔,被人捶打,不过是“松松筋骨”的常事,她不怕打,“赏过则无恩,罚过则无威”。无威的事黑猩猩可不干,这不是“杀一人而三军震,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 黑猩猩正自思量,洋妞咬牙切齿三两步走到身前请求说: 头儿!有人是耗子舔猫鼻梁——找死来了,我可受不了,干脆让我。。。。。。” 话未说完,黑猩猩瞪一眼洋妞,便王顾左右而言他地对千手观音赞道: “真正是打雁的被雁叼瞎了眼,三十年老娘倒绷了孩儿!好,好,好!有两下,有魄力,真功夫,是位够格的玩家!说实在的,在监狱里,能像魔术般把实实在在的东西给变飞了,遁地了,这干净利索的劲儿我还从没遇过,这回倒让我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令人佩服,值得结交!真想认识认识这位朋友,技巧是不错,就不知这朋友够不够胆?敢不敢拍拍胸膛站出来,承认一声,现现庐山真面目?” 黑猩猩已呈败势,双方心照不宣。黑猩猩知道,即使洋妞出手也于事无补,与其那样,不如像没事般说点奉承话,麻痹对方,引蛇出洞。这时双方斗的是心劲。 偷马甲者,自然不会上激将法之当。 没办法,狱中打扒窃“专项斗争”不得已告一段落,再也查不出什么结果了。 洋妞没找回马甲,心有不甘,但窃贼认定不下,没赃物证据,黑猩猩不点头,也不能对嫌疑者穷追不舍。而且,如缠住千手观音不放,惹恼了她,这马甲说不定就真的永远没了踪影,没抓住她的把柄,她爱怎么干都可以。 她阴阴阳阳说的梦兆是留有余地的,是一个姿态,一种暗示,一条信息,保持了最大的灵活性。 她先说洋妞不会折财,失物可能在一星期内完璧归赵,但同时又表示不知这梦兆能否应验。既可能又不可能,这模棱两可的话等于公开宣布:失物的返回全在于她自己,就看对方是否知趣。 千手观音含蓄地告诫黑猩猩等人: 狱中并不全是其一伙的天下,大家既被关押,身陷囫囵,就得相互宽容,互相忍让,否则计较起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又怕了谁?她要让黑猩猩一伙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 从此之后,女犯们对其貌不扬的千手观音另眼相看了,黑猩猩等人也没再撩拨她。 晚上,监内灯光暗淡,女犯们或卧或坐,面目模糊不清,监内被一片神秘的昏暗笼罩着。 杨芬悄悄问身旁的农村女犯: “千手观音来这一手,难道不怕洋妞一伙对她报复?” 农村女犯说: “她怕什么?干这行就是挨打的料,监狱里进进出出,社会上东闯西荡,什么关卡都过来了,十几年的阅历不浅啊!她见过世面,啥事都敢干。知道她的,都得让着几分,要不然拼命和你铆上,准没完没了,非缠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狠下心来,她陪你玩命玩到底,黑猩猩她们清楚得很……” 杨芬想不透那张黄黄的脸,那副瘦骨伶仃的身板,仗着一点偷扒技术,到底有多少能耐?居然将人治得求生不易,求死不得?而且能使黑猩猩一伙顾忌。 农村女犯淡淡一笑说: “你或许认为我说大话,夸大其词?以后你慢慢就明白。别看她个头瘦小不上眼,凭那股嚼不烂、吞不下、不要脸不要命的光棍狠劲、磨劲,不知多少人折倒在她手下,吃过苦头的人谈虎色变,躲避唯恐不及,吃了亏也不敢惹她。” 这时,蜷侧而卧的千手观音背着光,在昏黑的女监中活像收缩一团肢体不分的灰色幽灵,农村女犯的评述更加深了这神秘的感觉。 农村女犯轻叹道: “如果有家,父母健在,她决不沾上扒窃行当,社会上也不会有千手观音的浑名,她干这行是逼出来的。” 农村女犯简要介绍千手观音的过去: 她姓林名燕,父亲是学音乐的,从事民间、古典音乐的研究,为分析广东音乐旋律节奏,其父和几位友人演奏“饿马摇铃”、“秋水龙吟”、“娱乐升平”等曲律。 文革时有人分析说:林艺锋演奏“饿马摇铃”,是对社会现实不满,影射人民群众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吃不饱,像饿马般无可奈何地摇铃,讽刺共产党不识驰骋天下的千里马。“秋水龙吟”隐喻“地、富、反、坏、右”是很有能耐的龙,而社会主义制度如秋季干枯的水,“龙游浅水遭虾戏”,本可腾空飞跃的神龙只能栖水悲吟。“娱乐升平”是粉饰太平,搞阶级斗争熄灭论。林艺锋为什么不演奏“社会主义好”、“大海航行靠舵手”?等等。 林艺锋爱好美术,在某杂志曾发表过一幅题为“升旗”的中国画。画面中,几位少先队员在冉冉上升的红旗下行举手礼。 批斗会上人们分析说: 红旗朝西方飘动,是影射东方革命政权将向西方资本主义演变,人心背弃社会主义,仰慕西方…… 其父申辩说: “画面换个方向朝东方贴,红旗就朝东方飘……” 批斗的人嘿嘿一声冷笑打断了他:“对,这样红旗是朝东方了,为什么这样?常识告诉我们,刮西风嘛,西风劲吹,红旗虽朝东方飘动,但西风压倒东风,同样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林艺锋无言以对,批斗的人乘胜追击: “请看,少先队员红领巾,用墨线勾轮廓,墨者,黑也,黑色包围红色,妄图革命的下一代变色。” 林艺锋据理力争: “中国书画离不开毛笔和黑墨,传统技法讲究用墨和线条,以墨线勾轮廓敷色上彩,称为工笔淡彩或……” 批斗的人振振有词打断他: “胡说!死抱着封、资、修那一套狡辩,继承封建主义的衣钵,十足的封建主义孝子贤孙!厚古薄今的典型。宋朝苏东坡能用朱砂画竹,将竹叶、竹枝画成红色的,你为什么不用红线描绘红领巾?企图把我们革命的下一代变黑!……” 结果,不论那幅画红旗朝哪方飘,画面中少先队员在升旗时表情如何虔诚,黑线敷色是工笔淡彩、工笔重彩、兼工带写或大写意,总之,林艺锋被停职反省了,有一次,经过长时间连续批斗,又累又乏患病在身的林艺锋打扫会议室时,身体不支昏倒在地,偏偏又撞碎一尊毛主席石膏像。 砸碎毛主席石膏像,是对国家领袖有刻骨仇恨,林艺锋被捕了,入狱不久,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处决,“死有余辜”。 千手观音的母亲也受诛连。 其母是搞医的“反动学术权威 ”,有次手术时意外断电,手术被迫中止,于是有人归咎其母亲,是“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亲属搞阶级报复,企图残害贫下中农,”千手观音的母亲也入了狱,后来,“监毙狱中”。 当时林燕六岁,亲人死后家被抄封,生活没来源,书也念不下去了,她流落街头,最后学了“空空妙手”扒窃为生。 林燕曾对人说: “别人有父母,为什么我不能有?是谁早早夺走我的双亲?不!我要报复,要向这不公平的社会宣战……” 她发誓每天要搞几桩大的扒窃,让人们尝尝失去的那种懊丧滋味,在人间播种痛苦以折抵其损失,从损害他人中满足其占有欲,得到刺激和欢欣。 只要一天不干,她心里憋得慌,手发痒,就像吸毒一样,非此不能延续生命,这瘾任何东西也取代不了,所以她每天总要干几件够刺激,有份量的“大活”才算数。 这已不仅是维系经济来源的需要,而是那种根深蒂固的习惯爱好,哪怕将到手的财物丢弃毁坏也得干,否则寝食难安。 林燕长大了,“千手观音”也叫出了名。 当然,同行呼其浑号另有来历,一般人不知内情,只称其阿音(英),与其亲近的人和老年人称其小音(英)。人们以为其姓叫什么“英”似的,久而久之,其本名反被人们慢慢淡忘了。。。。。。 杨芬看着隐约不清静卧铺上的千手观音,像团乱麻缠绕在心头,有种说不清的沉重纷杂感。 “唉”的一声,农村女犯阴郁而深长地叹息。 关押时间长,她对狱中人事有太多的了解,大概林燕的身世勾起其无限惆怅,难以入睡的她,又详细叙述其浑号传奇般来历: 某次全国扒窃高手云集某地,“以武会友”,由各省前辈推选裁判,定出规则,统一出题比试功夫,各路好汉竞相献技。 有测验观察力敏捷和判断力准确的: 随意指定某行人,凭该人外表穿着和特征,应试者须立即判明其囊中钱币的数额,并马上将此人钱币悉数窃出以求验证。 有比试难度的: 事先告知某熟人,在二十四小时内,将取其囊中某物,该人作好防范准备后,请其在规定时间内走过某段路,或到指定商场购物,各选手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将物件从指定人身上窃取到手。谁先得手谁赢。 还有比赛时间的快速、技巧手法的精妙、窃取物件数量的多寡、所累价值的高低等等。 半个多月的角逐,都是实打实的“路考”,沸沸扬扬的印证,将某地搅得人心惶惶,各项赛事终崛出名次 ,千手观音的技巧居然独占鳌头,夺取全国各路高手的冠军,荣获“千手观音”的响亮名头。 千手观音的狠劲和磨功也出了名。 虽已晋级“段位”,当上国手,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马奔千里、终有失蹄,林燕也偶有失手。一旦被脾气爆的失主逮住,一顿捶打是免不了的,只要适度,她只怪自己技差一筹,别人的惩罚是“合乎情理之中”,她无怨言,也从不记仇报复。 既要平白取人钱物,失手被打就像做生意折了本,这亏损不应怨天尤人,应该总结经验教训。 但对方的责打惩罚过于刻毒,下手超过一般限度;或无故受欺辱,千手观音必舍命陪着斗到底,这时她等于把命卖给你,不分日夜挖空心思计划着怎样对付你,凡是能造成损害的事,都不计后果地干,有些手段狠得令人胆战心惊,她长年累月缠住不放的那股韧劲令你害怕,为斗垮你,她一切都可豁出去,即使将其毒打致死,断气前,她定想方设法抱紧你,狠狠咬住不松嘴。 安了这样的心,再凶狠霸道阴险狡诈的人也惧她几分,不愿与其硬抗到底,陪着没完没了地耗下去不合算。 当初残害其父母最得力的人,差不多被她整垮: 有的丢了工作,有的家庭离散,有的顽疾缠身,有的精神失常,千手观音不择手段为其父母报了仇。 杨芬这时才明白,千手观音为什么不惧怕黑猩猩等人,论资历、胆量、经验等,她绝不在黑猩猩等人之下,敢玩命的人还有什么可惧怕的?不幸的遭遇和环境的逼迫,严酷的生活造就了千手观音独特的个性。 杨芬想:自己悲惨的童年,生活的不幸,不正和千手观音相似么?都属于生活底层的一族,没工作职业、没社会关系、没经济基础、没可靠的人事帮助、没正当的技术特长、没安身的家;茫茫世界、广厦万间,竟无立锥之地,活在世上为糊口生计,都得以各自形式,付出更多的艰辛,不同的是,杨芬不愿以损害别人为前提,获取自己生活的必需。 想到这些,杨芬突然对社会和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体会到选择生活形式与职业的无奈,她为千手观音惋惜,又对自己感到悲哀。 “五一”国际劳动节到了。 这天阳光明媚,暖风和煦,犯人也是喜气洋洋的。 身为囚犯,几乎人人都盼着过节的好日子,届时除了有好吃的,监狱还举办文娱活动,拔河、歌咏、棋类比赛等等,犯人们绷紧的神经得以松弛,无穷的烦恼得以缓解。 女人们谈论的话题,大都围绕着吃的范围: 油炸鸡、盐焗鸡的加工方法,啤酒鸭烹调要领,香肠怎样灌肉,扣肉皮如何上色,炸油糕的火候,冷水鸳鸯鸡的煮法,以及“横切牛肉竖切姜”等等,从刀工到火候各炫所长。 在狱中很难吃到可口的食物,美食令人心驰神往,监内空谈美味佳肴,尽管使人唾沫直咽,但也可得到心理上的满足,所以众人乐此不疲。 很多犯人懊恼不已: 从前为何没注重生活中最直接紧要的吃的乐趣?后悔入监前没在吃的方面及时享受一番,直到枷锁披身,经受了饥饿和困苦才猛然省悟,但为时已晚。 劳动节这天,狱中果然按惯例改善伙食,午餐每人分得四只热腾腾的水晶鲜包,还有一碗白菜汤。 杨芬不知道是怎么咽完第一个水晶包的;第二个,她决定慢慢地嚼、细细品尝,她已好久没尝到这香甜的滋味。 先拿到鼻端下仔细地嗅着,深吸一口气,再选一处稍凹下的地方下嘴,小心翼翼咬了一口,从包心里溢出热腾腾烫嘴的糖汁,好吃极了,香甜甘滑,沁人心脾,越吃越香,顾不了想慢慢品尝的念头,心急火燎狼吞虎咽三五口吃完了第二个包。 杨芬喝一口菜汤,感到嘴里火辣辣的疼,原来吃得太急,水晶包心沸烫的糖汁已将上颚烫伤。她伸出舌头,四周舔舔残留唇边的糖汁,心里想:一口气来上十个水晶包,大概可以解馋了。 好像与其想法冥冥相应,千手观音也风卷残云般,早吃完四只鲜包,连菜汤都几乎喝光,她抹抹嘴唇感慨道: “这水晶包,痛痛快快吃下三十个才过瘾,撑死也心甘!” 黑猩猩看一眼千手观音,不以为然地笑道; “人心不足蛇吞象,别说一口气吃三十个,就二十个也咽不下!” 每个包足二两,四个八两,还有白菜汤,每人一餐几乎达到一斤,平心而论,已是很高的食量。 千手观音白了黑猩猩一眼,鼻子里哼哼道: “没有七尺躯,不穿三尺裤。去年在河南号子里,我一口气吞下三十五只馍,随随便便的,眼皮都不眨一下!” 千手观音冷笑着,嘴里还肆无忌惮嘟囔着,一脸的不服气神色。 在狱中除了黑猩猩一伙,敢用这语调和黑猩猩面对面顶杠的,也仅有貌不出众的千手观音一人。 黑猩猩目光闪烁,千手观音也肃然傲立,双方憋着劲,对峙着。 众人面面相觑,都敏感察觉出这暗藏杀机的微妙情势,在短暂的静默后,必有异乎寻常的事发生。 黑猩猩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嘴角泛起冷冷的嘲笑,她脸色阴沉,目光慢慢朝女监内扫视。 她 第四章 胖胖的所长一年四季着警装,颈部的风领扣从来都一丝不苟扣得严实整齐,他是个无怒而威不苟言笑四十开外的男人,平常仍保留着军人刻板的作风,其身体已开始发福,堆起的下巴肥肉颤动着叠成双层。 他坐在审讯桌后,背靠椅子,右手中、食指夹着香烟,双眼定定注视杨芬,片刻,起身倒杯开水放到桌上,复转到桌后坐下,再慢慢吸烟,目光又回到杨芬身上。 慢慢地,胖所长目光如刀,凛冽而阴沉,看得杨芬凉飕飕的,脊背激起一阵寒颤。 狱中杨芬曾听人说过: 有些干警提审人犯,就用这“沉默攻心”的做法,刻意一言不发,造成沉默的紧张气氛,作贼心虚的人犯神慌意乱,不知所措,摸不到底,干警就掌握了审讯的主动。 胖所长眼下也是沉默攻心吧?杨芬暗自猜测。 所长缓缓吐出烟雾,眉间紧皱拧成“川”字纹,他终于杨了场手,开口道: “先坐下,喝口水再慢慢谈。” 杨芬默默在指定的凳子前坐下,但没喝所长倒的开水。 胖所长斟词酌句说: “请你来,是谈谈狱中发生的事,”他特别加重了“请”字的语气。 “号子里的事你看见了,”又强调“你看见了”这句话的双关含意: “我们要惩罚肇事者,严肃纪律,维护良好的监房秩序!” 杨芬暗暗吃惊: 所长开门见山,一语双关说自己看见了号子里的事,是指监房内已造成的破坏现状呢?还是说事前自己目击了监内的破坏者?事发时自己静卧在床,是醒是睡只有个人明白,谁也说不清,任何人都不能证明自己当时是清醒的,更不能强迫自己承认看到了什么。 想到这些,杨芬心里踏实了。 杨芬明白: 作为人犯被提审完全是强制的,是被专政与专政关系,对自己谈不上“请”字,所长说请,是一种说话技巧,是融洽谈话气氛,给人一种受尊重的感觉,从而促使自己打消顾虑检举揭发。 所长的话宏亮而有力: “你的事不大,又是初犯,你应当主动与她们划清界线,争取立功,得到宽大处理。” 杨芬没说话。 所长进一步说: “我们相信你知道内情,也清楚你受过她们的冤枉气,但你没有报告我们,不相信政府,这样不好!是谁在里面捣乱?哪些人参与?你必须原原本本毫无保留的告诉我们,既不要扩大,也不可缩小,实事求是嘛。里面都是些社会渣滓,你不能和她们扯在一起。”杨芬低头不语。 所长动员说: “任何人的检举揭发我们绝对保密,提供的线索不外传,严格控制,决不使人为难,我们要加强对检举人的保护,做到万无一失,检举者不受伤害,你要相信我们!” 杨芬沉默着。 胖所长加重了语气: “只要协助我们,有实际表现,靠拢政府,以行动证明和她们划清界线,我们从宽处理,首先狱中的生活我们给予照顾,比如:让你到伙房干点轻活,用餐定量不限,能经常走动,比整日关在牢房中强多了。常晒太阳不易生病,这可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好差事,机会难得啊!……” 胖所长押下筹码,打出一张“诱之以利”的牌。 杨芬抬起头,顾虑地看胖所长一眼,静默片刻,又木然的垂头不语。 胖所长见杨芬仍没说话,谈了半天白费口舌,脸色一沉,正要开口,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叹口气,又耐着性子继续说: “想想看,这事很容易,把知道的说出来就行,是什么说什么,做个诚实的人嘛。我们中国人、炎黄子孙的美德就是诚实,这样对个人和政府都有好处,你有顾虑和困难提出来,我们尽可能配合解决。” 杨芬终于说: “所长,这事我说不清楚,夜里睡着了,天亮后大家哄闹起来才知道,事情已成那样,我不能张口乱说。天知道是谁干的,反正不是我,我干不了那种缺德事……” 杨芬说的是心里话,当晚深更半夜的,她虽然感觉到有人在行动,也大致八九不离十猜出是谁,但毕竟没面对面看清,事关重大,她不能张口乱说。 所长笑笑说: “我们知道不是你干的,但肯定你看出了一些苗头,事前的征兆和事后的反应等等,其实我们心中有数,你不说,自有其他人主动向我们反映;老实说,我们己掌握了不少情况,我们最后问你,是相信你能提供线索,考验你对政府是否忠诚老实,印证一下其他人的捡举材料。知情不报将受惩罚,党的政策一贯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 说到这里,胖所长的话已是相当的严厉,很有震慑力。 杨芬心里暗叹: 205号是看守送入狱的,很有来头,最后仍被整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何况区区的自己?可不能重蹈205号的覆辙,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到时候所方也保护不了自己,以前的粗壮女犯和眼前的205号,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再说,自己当晚也没认清是谁干的,不能凭印象指认人家;其他人检举是另一回事。杨芬再三表示,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没什么可说的。 杨芬话虽委婉,语气是肯定的。所长能听得出来,从她口中已得不到什么了。于是摇摇头,长叹一声便退求其次: “回去以后,想起什么可以随时报告,你要掌握狱中的情况,只要留点心就行,我们安排机会与你联系:在放风倒马桶时,或到医疗室看病都行,神不知鬼不觉——用条子也可以。她们不知是谁干的,对你没什么坏处,又能为政府作贡献,干好了立功受奖,我们共产党说话算数。” 所长停住了,他想给杨芬一点时间,让她理解、消化,记住自己的话,也看看她的反应。 末了,所长说: “你要知道,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严厉打击一小撮抗改分子。你和她们不同,我们信得过你,只有忠实可靠的人,我们才安排任务为政府工作……” 杨芬想起农村女犯说过有关内线耳目、以毒攻毒的话,她不愿干这耳目的工作,更不稀罕为此获得优待。 所长揣摩到杨芬的心思,知道她胆小,不愿做内线,勉强不得,对所里提出的优待安排也没兴趣,再动员无用,便让她返回了女监。 回监后,犯人们不问提审谈话的情况,黑猩猩连头都没抬,好像提审调查根本与她无关似的。 杨芬注意到,205号这时仍没回监,马桶已倒洗得干干净净,被粪水浸湿的地面铺了层干煤灰,205号被粪水浸污的衣物不见了,监内的恶臭也基本消除。 到了夜晚,205号还没回监,女犯们知道她再也回不来了,从早晨出事,205号被传唤出去,至今已有十几个小时,在平常早已返回。 多事的一天终于过去了,以后女犯们再没见过205号,她好像从收审所里消失了,放风时,其他监房的女人们也不见其踪影。杨芬暗自为205号鸣不平,也为自己感到悲哀,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不得已的事啊! 205号在狱内已呆不下去了,黑猩猩一伙容不下她,马桶事件仅是对其小打小闹的警告,女犯们只是与她开个“温和”的玩笑,没直接攻击其本人,205号再不离开,鬼知道以后将发生什么事情。 狱方调走205号也是以大局为重,女监人事格局已成,又不能将大多数女犯打散相互调离,便只有让205号离开,否则狱无宁日,搞不好惹出更大的麻烦,届时虽可惩办元凶,但监内和社会上已造成不良影响,有损监所声誉,所以狱方宁愿防患于未然,采取了平稳的息事宁人做法。 无独有偶,千手观音林燕第三天也离开了女监。 离监前,女看守静立铁门外,依旧以右手食指勾着钥匙圈,下意识地转着大串监房钥匙,等待着。 林燕默默地收拾完东西,便回头凝视杨芬,眼里蕴含着惜别的无奈,又神情复杂有口难言地皱皱眉头,再匆匆捏了捏杨芬的手,便转身快步走出监房,再也没看谁一眼。 是调换监所?释放出狱?还是升级判刑?女犯们谁也说不准,总之,女监从此少了名开头默默无闻,以后又盛名狱内却不起眼的狠人物。 每每有人离监,就自然而然牵乱大家的情绪,狱内气氛变得十分沉闷,女人们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事,回忆以往美好的生活,思念自己的亲人,估摸着吉凶未卜的将来,盼望出现奇迹以早日离监等等。 有人深长叹息,狱内更显沉郁。 农村女犯对杨芬比较亲近,遇事好说话,又是邻铺,杨芬将这外表木呐的女犯当作狱中的长辈和老师。 杨芬注意到狱内连二接三发生之事,黑猩猩或细风润雨、或雷电轰鸣,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无论以“武治”为手段的“闪电战”,以“文攻”为方法的“持久战”,都得心应手地给对方以颜色,将对方降服、逼离或收为己用:她感到了其中的深奥和诡异。 农村女犯比杨芬感触更深,她摇摇头,又诙谐的说: “想不到文革时的“文攻武卫”,监狱里也用上了;大块头入监时气势汹汹想当牢霸,来硬的,对她就不能讲斯文,钉子钉板子,这就是武卫,武力保卫嘛;205号有背景,看守送入监时她看见人就笑,来软的,这可不能以硬的去碰,否则就吃亏,对205号就用了“文攻”;千手观音林燕软硬不吃,就攻心为上使其归服。无论如何,最要紧的是以事论事,对症下葯。不让人抓住把柄,事情干得利索,屁股擦得干干净净……” 农村女犯将事情剖释得脉络分明,如涉身在外,很难想象狱内发生的一切,体会不到这深邃的道理。 人们在外界自由生活惯了,一旦入狱沦为犯人,大多对环境、生活以及个人地位的突变适应不了,一段时间都得经受痛苦的煎熬,以后才慢慢认识到,受饥挨饿、吃苦受难是免不了的,在狱内不能改变环境,饮食、卫生等条件,以及选择与己同处一室的犯人,不能超越规定的有限空间,一切全靠自己。为了生存,就得适应恶劣的环境和狱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学会沉默和培养高度忍耐力,遇事能快速反应,在各种情况下得巧妙周旋以保护自己,做到这些是多么不易! 杨芬回想初入监时的幼稚无知,为此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晚饭后,黑猩猩沉着脸走到杨芬跟前,她不阴不阳高深莫测的问道: “喂!那晚的事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又同情205号,为什么不检举揭发?” 杨芬呆了,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黑猩猩漫不经心地眨眨眼,又不痛不痒懒洋洋地说道: “伙房可是个好去处,活不重,饭随便吃,还可到院子里走动,活动筋骨、透透空气、晒晒太阳,天上掉下的好事怎么不干?” 杨芬大吃一惊,审讯时胖所长对自己讲的话,黑猩猩竟能知道,动员自己做内线的事也肯定清楚,想不到她如此神通广大,事隔两天就知道了谈话的内容。除放风外黑猩猩从没离开过女监,她是怎么得知这些的?杨芬百思不得其解,但她不怕,因为她根本没答应做内线,没什么顾忌的。 杨芬正自沉吟,黑猩猩又试探着: “我们整了你,难道你不记恨?不想找机会报复?前几天不就有好机会,怎么手软了?” 杨芬陡的来了气,硬绷绷的话随即脱口而出: “人心是肉长的,谁不知道痛?被整了不舒服,谁都想报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但告密的事我做不出,我一辈子最恨那种在背后说小话的人,也从不干那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鬼事!” 话一出口,农村女犯瞪大了眼睛,她暗暗为杨芬的大胆顶撞捏一把汗,其他女犯也抬头看着黑猩猩,狱内突然静寂下来。 杨芬的话似乎很出黑猩猩意外,她没发作反而淡淡一笑,对杨芬的激愤视若不见,她不再说什么,点点头便转身返回自己的铺位。 众人松了口气,狱内又恢复随意的气氛。 黑猩猩等人对杨芬的态度变了。 早晨洗漱时,猴精笑盈盈朝杨芬点头,又给她一块未开封的力士香皂。 “留着用吧”,猴精有些不自然,又抱歉的笑笑说: “别生我们的气,有些事没办法……” “是呵,不打不相识嘛,大家都佩服你有骨气呢。”洋妞在一旁插嘴道。 有人送杨芬毛巾、牙膏、卫生纸什么的,几乎所有女犯都对她笑脸相迎,倒马桶、扫地等杂活也由大家轮着干,不再是杨芬包干了。一些亲属探监留下的食物罐头等,经看守检查送入狱中,杨芬也少少分到一些。杨芬获得与其他女犯平等的待遇,她不再提心吊胆怕受整治了。 晚饭后一段时间,是犯人较轻松惬意的时刻。这时没有提审和新犯入狱,没有亲属探监引起的情绪波动,没有看守的监视呵责。杨芬和农村女犯正漫无边际的闲聊,黑猩猩又慢慢走了过来。 走到杨芬跟前停住了,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将眼光从杨芬身上移向铁窗外,沉默着。 黑猩猩脸色冷若冰霜,杨芬的心忽的提了起来,她感到浑身上下不自在。 黑猩猩凝视窗外片刻,也没回头看杨芬,却用斩钉截铁不容回避的语气问道: “老实讲,你以前是干啥的?为什么事入狱?——要说实话,从你小时候,你的家庭和父母讲起,越详细越好!” 只要黑猩猩用这语气说话,就绝不允许搪塞推诿,她令出如山,狱中任何人都得服从,杨芬没有拒绝回避的余地。 这时监内女人们都静悄悄看着杨芬,等待着。 杨芬心中无愧,她不害怕什么,只是往事如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未曾开口,黑猩猩又淡淡一笑说: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龙有龙道,蛇有蛇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关监狱也难不住我们,我们有办法内查外调,说实话吧,你的事大家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 黑猩猩停住了,她深沉的揣度着杨芬,静默片刻,突然出人意外地摊牌道: “野浪花——你这绰号真神,我看不很贴切呢!” 杨芬大吃一惊,远在外地少为人知的绰号,黑猩猩竟有所闻,就算如其所言,是经过内查外调的,一般人在很短时间内也办不到。 这绰号,是社会上一些无聊的人,强加给自己的。平心而论,个人生活作风并不“浪”,杨芬想不通怎生出这与实际风马牛不相及的绰号。 农村女犯抬头征询地望着她,脸上坦然微笑着,目光饱含信任、鼓励和期待。 杨芬明白她们要了解情况,知道自己的出身、家庭、经历和入狱前的所作所为,从而作出起码的判断,否则她们心中无底,女人们不知与什么样的人打交道,此人信仰、爱好、习惯、品性、为人等等,她们是不放心的。 监狱的经验和教训提示女人们: 不同类者不足为朋,她们没有很高的理性文化,但质朴的感性认识是有的。 “鱼归鱼,虾归虾、乌龟王八攀亲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们要彻底认识对方,是不是属于自己一伙,相同的一类,值不值得与其交往,对其同情和帮助。 杨芬沉思一阵,反正也没有什么可忌讳的,被关押的人都有辛酸的往事、麻脸和疤痕也差不多。她清理一下纷杂的思路,那不堪回首的童年时代苦涩的记忆,那痛楚的情景又一幕幕呈现出来。 杨芬缓缓开始了漫长的回忆,渐渐的,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 第五章 七十年代初,一个金色的秋天。 太阳已失去夏日的骄焰,天空碧蓝如洗,秋高气爽。 两只苍鹰在蓝天盘旋,远处的山坡秋色斑斓,山之巅,几株彤红的枫树交相辉映,阳光下,溪水展现着瞬息万变的影的织纹,闪射出点点滴滴耀眼的银光。 黄绿色草地上,蓝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嵌缀其中,彩蝶翩翩起舞,凉风微拂,大自然充分展露其千姿百态的风韵。 防空洞外不远,几棵槐树生机盎然。 不满六岁的杨芬和几个女孩在树下跳皮筋。 从早至今,她的两个哥哥在洞内已劳动一天了,当树影的尖梢移到洞口那块突出的青灰色岩石上时,洞内即吹起收工的哨声,她的两个双胞胎哥哥,便风尘仆仆地与人们鱼贯而出,之后,就乐呵呵凑近汗渍渍的脸亲她。说着俏皮话,扛着锄头提着饭盒,踏着落日的余辉,牵着她的小手一同回家。 杨芬每天这时,都到这里接她的两个哥哥。 已快到收工时间了,杨芬欢愉的跳着、笑着、鲜艳的头绳在风中飘动。 “轰隆”一声地动山摇的闷响,惊心动魄,滚滚尘雾从防空洞内团团溢出,尘雾像张牙舞爪的厉鬼,霎时将洞口暗淡的轮廓吞噬了,天地间灰蒙蒙一片。 洞内一阵惊恐凄厉的呼号令人毛骨悚然: 防空洞倒塌了!接着,三三两两的人从浓浓的尘雾中奔逃出来,之后,奔出的人陆续增多。尘雾逐渐消散,奔出洞外的人们汗流浃背,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他们灰头土脸,眼睫毛蒙上一层黄色的灰尘,白白的眼仁衬着黑眼珠,在夕阳下显得荒诞而怪异。 杨芬焦急了,奔出洞外的人没有她的两个哥哥。 扬起的尘雾被秋风吹散,不规则的防空洞轮廓宛如鬼魅的血盆大口,朝人们狰狞地大张着,透过阴森森的洞口,可隐约看见塌方的洞内填满了石块和土堆。 已没人从洞内奔逃出来了。 杨芬挤到惊魂未定的人群中辨认、呼唤、寻找着,没人回答她,听不到哥哥熟悉而亲切的嗓音,眼前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她的心缩紧了,一种不祥之兆令其胆战心惊,她哭喊着,下意识的在人群中急促游走着。 女孩的哭喊提醒了懵懵懂懂不知所措的人们,清点人数又紧急商议后,临时组织的应急抢救队开始入洞了。 人们小心翼翼查看几处塌方地段,终于在纵深转弯处有了发现: 崩塌的碎石和泥土几乎将洞壁堵满,土堆下露出半只衣袖和紧绷绷向上捏着拳头的手。 用拱木加固了顶壁,人们开始刨土,相继刨出两具气息全无、血肉模糊的躯体。 躯体抬出洞外,随着搬运者脚步的前后移动,撒在躯体上的泥沙簌簌掉落,一阵阴恻恻的寒风吹过,两具几乎相同的躯体上,蓝色洗得有些泛白的衣襟同时怪异的飘拂起来。 杨芬惊得浑身发怵,一股冷气从脚心直往上冲: 这正是熟悉的哥哥的衣服!敷满泥土的躯体无疑是她亲爱的哥哥,“嗡”的一声,杨芬头脑顿时一片空白,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残阳如血,落日斜挂天外,秋末的阳光软软无力地照着大地,防空洞前的人们在地下投出一条条瘦长的身影。 突然,人群外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一名五十开外神色憔悴的男人挤开众人,不顾一切扑到尸骸面前,失魂落魄般反复审视那两张被压得扭曲变形的脸。 血瘀斑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凝视的眼珠冷冷望着天空,带着迷惑、惊异、惆怅的神色,仿佛在嘲笑颠沛流离的人生。 忽地,男人箕张五指,扇开巴掌往尸骸脸上轮番拍打,嘴里迸出狂呼的乱号,杂着粗浊的喘息和语无伦次的咒骂: “不争气的死鬼!没良心的东西!你们怎么能死?为何偏偏是你们死?我老头子还在,当儿子的就这样拍拍屁股双双走了?一个不留全走了?你们真狠心啊!……” 僵硬的脸被拍打震动,眼睛、嘴角、鼻孔和耳朵渐渐沁出浓浓的血浆。 一个饱经风霜的老汉劝道: “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让他们安静的去吧!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啊。其实,当儿子的也不愿意,你看他们眼里流出了血泪,兄弟俩在阴间同声一哭呐!……” 随后,好心的人们劝着死难者的父亲,七手八脚将其扶到一旁,一名壮汉将死者上衣翻过来,将就蒙住其头脸,不久,又有人用灰塑料布盖住两具尸骸。一些眼底浅的女人掉了泪,深受感触的人们议论纷纷: “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偏偏是双胞胎兄弟一同遇难,年年轻轻的,真可惜,所谓黄泉路上无老少啊!” “塌方时,泥土压住老大双腿,弟弟急于抢救,顾不得簌簌落下的泥土,拼命用锄头刨,谁知大片土石松蹋,自己也埋了进去。” “他是忙中出错,如及时离开危险地段,喊人帮忙,或许不会有事。” “很难说,土石松动,随时出现更大的塌方,他得争分夺秒抢时间,万一喊人来不及,他对不起大哥,双胞胎兄弟哪能见死不救?他绝不会离开的。” “两兄弟从不吵架,吃东西互相谦让,形影不离,从土里挖出来,人死了,老二手拽着老大,哥哥用胸膛护着弟弟,分都分不开。。。。。。” “老天不长眼,断了杨家的后代香火。老头是暮年失子,少两名劳力。剩下孤寡两老和三个女孩,日子不好过啊!” 人们感慨着: 人生中生离死别的三大憾事,幼年丧父母,中年丧配偶,老年丧子女。幼年丧父母孤儿无依;中年丧偶孤寡无助;老年丧子女暮年无靠,都是至悲极惨之事,杨老头偏遇上老年丧子暮年无靠这最惨烈的一桩,殊为可叹! 杨芬悠悠醒来,发现独自躺在防空洞左侧草地上,没人陪伴她。不知是谁抱她到草地上的,或许其昏迷时,人们以为她困倦了,没时间顾及,有意让她静静安睡。 她仰起上身,睁开被泪水蒙住的双眼,惊骇而迷惑不解地看着两具没生命的躯体,她不敢相信,这死气沉沉的灰塑料布下,是她从前活活泼泼的亲人。 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坟丘般隆起的塑料布颤动起来,几茎枯草随风飘摇,令人倍感阴沉和凄凉。 这时,马达的轰鸣声由远而近,转眼间,两辆汽车驶到防空洞前停住,一阵喇叭声响过,苏制嘎斯69吉普车跳下几人:领导模样的中年人着军装,戴黄帽,另几名年青人紧跟其后,中年人查看塌方现场后,便径直走到杨父跟前。很显然,他早已获悉一切情况。 “老人家”,中年人说: “意外事故使我们的工作受损失,你也失去两个好儿子,我们感到很难过!我代表上级领导和人防办,对你表示深切慰问!你儿子响应国家备战的号召,积极参加防空洞挖掘工作,为人民不幸牺牲,按规定可领取丧葬费、享受抚恤金,虽然地方财政困难,经费有限,但我们一定尽力争取落实。。。。。。” 劝慰一阵,中年人陪杨父上了吉普车,另一辆解放牌汽车已将尸体装载完毕,两辆车相继开走了。 人们似乎忘了草地上的小女孩杨芬。 夕阳西下,天渐渐黑了,防空洞口轮廓变得朦胧,四周树影幢幢。 怅然若失的杨芬回想着昨日的情景: 哥哥满身泥土,迈着有些疲乏的脚步从洞内走出,伸出长满老茧的手,轮番将她举起,笑眯眯的答应带她上公园,坐跷跷板,打秋千,看猴子,给她大大的红气球,到熙熙攘攘的商店买糖果饼干,再上电影院看电影。 每次看电影时,她倒在哥哥臂膊里香甜地入睡,依偎着哥哥她感到踏实,没人敢欺负她;每当父母责打时,哥哥就这样紧护着她,无情的鞭苔沉重落到哥哥宽厚的脊背和坚实的手臂上。 现在,笑容满面的哥哥永远离她而去了。她永远得不到哥哥的呵护,不能与哥哥同上公园,再也得不到哥哥买的大红气球了。 吱吱几声尖叫,把杨芬从冥想中惊醒,几只耗子的打斗吓得她发怵,这时天已黑近,四处渺无人迹,静寂一片。世界已将她完全遗忘。 孤独无助的她慌忙站起,战战兢兢的离开草地,突地拔腿奔跑,仿佛后背有人紧追似的,一路不停、气喘吁吁,好不容易看见小街电线杆上昏黄摇晃的路灯,杨芬才松了口气。 家门口牵挂着耀眼的灯泡,围着些长木椅,一些陌生的男男女女聚在门前。 哥哥的灵堂设在大门右侧,几张大篷布搭挂在圆铁管架上,临时支起的顶棚两侧,排列着几只红红绿绿的花圈,灵堂正中挂着黑色的挽幛,两旁墨迹未干的长挽联赫然入目,这些字杨芬不认识,只见渗白的纸上横竖交叉写着些遒劲狂放的笔划。 住在小街对面的邻居,那位戴高度近视眼镜的“臭老九”叔叔朝她招手,这是自她哥哥出事,第一个和她说话的人。 在人来人往乱哄哄的灵堂前,总算还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向她打招呼: “小芬,你到哪里去了?你妈到处找你……。” 臭老九话未说完,杨芬一阵心酸,泪水夺眶而出: “我到防空洞接哥哥……刚回来……” 杨芬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心里填满悲哀,一时不知怎么说,说什么好。 臭老九叔叔慌忙劝道: “哎哟!别哭,别哭!哦!现在还没吃晚饭啊?先回厨房吃饱再说,别忘了跟你妈说一声,免得她挂念。” 杨芬摇摇头,她一点都不饿,只感到沉闷、难过,心头堵塞,她为英年早逝的两个哥哥伤心。 臭老九身材高瘦,脸色苍白,没血色的嘴唇干巴巴的,嘴四周胡须的短茬显出青灰色一片,一头乱蓬蓬的黑发又粗又密,浓浓的眉毛下双眼炯炯有神,在长椅上坐着所有的守灵人中,臭老九显得较为突出。 他姓方名石,是教书的知识分子,文化大革命将知识分子定为第九类,于是有人称他臭老九。 他为人老实、脾气好,从没说过一句脏话,斯斯文文的一身秀才清气,儒雅作风,无论别人怎么称呼,方石从不计较,他认为姓名只是个人外表识别的称号,叫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怎样做人。 于是人们顺应了他的不拘小节,沿用了文革产生的这一称谓,在铁定归类的“九”字上稍加增变,爱开玩笑不修边幅的称他臭老九;上了年纪的称他九哥;小孩则在老九的后面加了个叔字或伯字,称他老九叔、老九伯什么的,他统统答应。久而久之,街坊上其本名倒没人称呼了。 这时他劝不动杨芬,便起身到厨房拿了两个馒头,用小碗混杂着装几样小菜,又倒杯水放在椅上,便弯腰拉着杨芬的小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守着她吃饭。 一个馒头下肚,吃些菜,又喝几口水,杨芬才发觉的确饿了。第二个馒头快吃完时,老九叔笑了,他摸摸杨芬的头说: “小芬,饿坏了吧?不够再给你拿,饭菜有多的,要吃饱才行啊!” 除了蒙难的哥哥,毕竟还有人问起她,关心她,杨芬的眼睛忽的湿了,她摇摇头忍住即要流下的眼泪。 老九叔慌忙从衣袋中掏出手绢,给杨芬擦擦眼,劝慰着她,收拾碗筷放回厨房,复又回到杨芬身旁坐下,杨芬的父母忙于办丧事,四处应酬,无暇顾及杨芬,臭老九叔叔想多陪她一会。 一位胖胖的老头走过来,指着长长的挽联对臭老九赞道: “九哥,你这手字龙飞凤舞,有骨有肉,写绝了!内容也好,对仗工整,平仄入格,很有古文功底呢!” 臭老九还未答话,另一位瘦老头说: “那还用说,大学中文系高材生嘛,学中文的,参加工作后又下功夫练书法,每晚一篇字,九年来没间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 臭老九不好意思的摇摇头: “哪里话,夜里闲来无事,睡不着,胡乱写划混时间,谈到什么功夫?这挽联也是信手涂鸦,惹人笑话,秦老师请多指教。” 胖老头连连摇手: “不敢当,不敢当!”客套着,又抬头仔细品味挽联,摇头晃脑一字一顿的念道: “顽石无灵,伤我健儿生命……” 未念到下联,方才插话的瘦老头恭敬的说道: “秦老,你是本县书法名流,从小练字,经常参加省内外书法展览,论资格、名气什么没说的。九哥这字好在哪里?咱老粗看不懂,只是觉得舒畅顺眼,请你老给指点指点。” 胖老头笑笑说: “指点谈不上。说实在的,我从没见过九哥的字,想不到他竟是书法高手,有道是满瓶摇不响,半瓶响叮当!惭愧啊。这挽联布局严谨,骨格清奇,无论顾盼、借让、穿插、虚实、繁简、粗细、刚柔、牵丝、飞白、浓淡干湿恰到好处,点横撇捺笔笔分明,又无乖张霸道之气,字里透出深厚功底:有颜、柳、赵楷书基础,有怀素及二王草书风格,有扬州八怪板桥奇韵。不浮、不躁、不狂、不野、不板、不滞,真是意气通神,字字珠玑,确为书法的上乘之作,只可惜没用宣纸写就,很多地方我还自愧弗如哪!” 瘦老头知道这秦老自视甚高,很少在人前夸过谁,现在竟当面夸奖这文绉绉的书呆子,而且评价极高,可见臭老九确实有点名堂。 “九哥,有空写一幅赠我如何?”胖老头诚心说: “我备下文房四宝,请九哥大驾光临,到我处大笔一挥,留个纪念。” 臭老九被秦老头一番夸奖感到有些别扭,他不习惯掩饰自己,忙摇手推辞: “我这字不规不矩怎可送人?自己都看不过去,登不了大雅之堂,秦老师是大行家,笑话了。” 说到这里,臭老九又解释道: “这挽联也不是我撰写的,惭愧得很,我实在没这文采。这是某大学已故的老校长,在本校开展勤工俭学劳动时为泥石塌方遇难的女生撰写的,我不过借用而已。六十年代至今,前后几十年,何其相似乃尔!” 臭老九为这些响应国家号召,积极投入而被土石夺去生命的青年惋惜。 瘦老头谈书法是附庸风雅,他听出臭老九说话有针砭时事之意,不愿牵涉其中,于是说: “九哥,不能说‘前后十几年何其相似乃尔’。五十年代末是搞大跃进、人民公社,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国家之事,还是少议论为好!” 瘦老头此话倒是好意,文革中因口舌惹祸的人实在太多,他不想节外生枝。但想不到几句话反勾起臭老九无限感慨: “大跃进,把家里的铁锅等贡献出来,在土炉里炼出堆废铁渣:所谓大炼钢铁。时而深挖田土,把几米深的黄泥抠出来,盖在肥沃的面层熟土上:名为深耕。时而亩产‘万斤’,谎报产量争当先进,将全村人的口粮补贴上去,拼个浮肿饿死也要在报纸上出出风头。有人钓几尾鱼出售,卖点自己种的蔬菜,就是资本主义发家致富,批斗会上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臭老九的话说得旁人目瞪口呆,谁都不敢插嘴说话,特别是牵涉这些文革中敏感的话题。 他说得兴起,好像忘了众人在前: “学语录跳忠字舞,八、九十岁的老太太,早晚得蹦蹦跳跳扭屁股——事关政治态度。你整我、我治你,时刻不忘阶级斗争。上山下乡,城市人口疏散,闹得城乡鸡飞蛋打,折腾一阵,被赶下乡的人,最终各找门路班师回城。一发不可收的各项运动:四清、社教、梳资本主义辫子;农业学大寨;为开山造田,将几百年坟山挖开,让长眠地下的老祖宗骸骨见见天日;破四旧:千年古钟、石雕木刻、文物字画、绝版古籍全砸烂焚烧,真是中华民族可悲的浩劫啊!” 臭老九的身心消融在冥冥的思想海洋中,他看着黑沉沉的天空,声音滞缓: “文化大革命,一颗红心、一腔热情、一股愚公移山的干劲,出力流汗、不惜牺牲,中国人吃苦耐劳的贡献精神,落下最好的注脚。然而翻云覆雨的时髦运动像一簇烟、几片云飘过,时过境迁,人们忘我的投入,到头来自己又获得些什么?于国家何益?……” 突然,一阵哀怨缠绵的唢呐吹奏声骤然响起,凄楚的《安魂调》把老九叔从冥想带回现实中来。 他举目四看,灵堂前,人们在震耳的唢呐和鞭炮声中,各自忙碌着。身旁只有不满六岁的小女孩杨芬,正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众人不愿或不敢听那肆无忌惮的议论,早已散去,一切议论都是多余的。 老九叔摇头苦笑,长叹一声,又安慰杨芬几句,走了。 又一群送殡的亲友到了,两名吹鼓手举起长号,对着黑漆漆的天空发出“唔轰轰、唔轰轰”的悲鸣,震撼人心的鞭炮突然噼里啪啦地响起,耀眼的光华撕裂夜的帷幕,浓浓的硫磺味呛人鼻息,血红的鞭炮残壳开肠破肚般溅落地下,将砖墙上黄底红字的语录衬得格外显眼: 深挖洞、广积粮…… 几天后,当鞭炮的硝烟拂散,唢呐的音律飘失,人们的嘈杂平息,生活又从头开始。 一切都恢复到以往,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头顶仍是那云遮雾锁,似乎永不见晴日的铅色的天空,脚下延伸着泥泞的道路,眼前是破旧的住房,文革震耳欲聋的广播宣传,以及人们青菜色阴沉沉的脸。 杨芬昏沉沉过了办丧事的几天,她想不起几天来自己干了些什么,不知几天是怎么度过的,只感到很累,很厌倦,空洞洞的缺少和失落了什么。 她不愿说话,害怕遇见人,只想一个人单独呆着,尽可能远远的躲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几天之间,她忽然觉得自己老成了许多。 一天早晨,杨母把睡眼惺松的杨芬唤醒,给她换上那套带小红花点的衣服,虽肘下和肩头补了疤,因疤块和衣服是原布,补疤不易看出,那是她唯一还算像点样的衣服。 杨芬记得很清楚: 父亲从抽屉里拿出新买的矮帮胶鞋和红棉袜,母亲给她穿上,将头发梳理整齐,系上塑料红头绳,又仔细洗了脸,还破天荒第一次在脸上搽雪花膏。 雪花膏淡淡的幽香很好闻,像八月飘香的桂花沁人心脾,杨芬不由得连吸几口。 这时,天色已朦朦亮,母亲往其衣袋塞几块硬糖,便带着她出了门。 到了小街一幢黑糊糊的楼房下,杨父从左往右数清了房号,又辨认再三,在门前踌躇多时,最后怯生生的敲响了房门。 “谁啊?”一声,杨父应声回答后,房内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过,门缝中露出张胖嘟嘟的脸,又睡眼迷离的眨着沾满眼屎的眼睛。 看清来人后,房主慢吞吞开了门,因被扰了清梦,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杨父急忙掏出专备的一盒好烟,打开给房主敬上一支,又殷勤点火,陪着笑脸。对方深吸一口,眨眨眼吐出浓浓的烟雾。 “是她么?” 房主指着肃立一旁的杨芬问。 “是,是!” 杨父忙不迭声地回答,又往前拉了拉杨芬,说: “别看她个头小,长得瘦,什么活都能干:煮饭、洗碗、带小孩、洗衣服、吃苦耐劳……” 杨母不知所措的站立一旁,她目不识丁,不会说话,只是附和地点着头。 杨父结结巴巴有些夸大地介绍毕,房主摇摇头,沉默片刻道: “年龄太小了,又黄又瘦,能否干活且不说,有病可不好办呢!……。” 房主双眼半开半闭,悠悠的吐口烟雾,补充说: “就算没病能干,上次雇附近农村的女孩,和她差不多,样子挺老实,进家不到三天,就挟了两件毛衣出门,卖给收破烂的王老四,整天想着偷吃毛毛的奶粉饼干,一罐白糖不到三天就……” 房主指山说磨的话未完,杨父已会意岔开道: “这个不会,我保证她手脚干净,从不乱拿东西,地下掉了钱都不会捡。如以后偷了东西,我们加倍赔偿,人交给你处置。这小孩虽瘦些,身体健康,结实着呢!人也可靠……” “难说啊!上次还是沾亲带故的熟人介绍的,也曾这样保证。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那女孩人小鬼大,难缠着呢!白天夜晚防备着,一个月下来,我整整瘦了十几斤!……” 说着话,房主再次用严格的挑剔目光审视杨芬,像估量牲口般毫不顾忌的直直看着,眨着冷冷的有点像死鱼样的眼睛。 半响,似乎观测有了结论,房主又再三询问,最后,冷漠如霜的胖脸才现出些缓和的笑容…… 杨芬终被应允留用,一个月试用期没有工钱,房主管两餐饭,试用合格才正式录用,届时按工论价。 杨芬小保姆的生活开始了: 生火煮饭,抹桌扫地,灌开水,洗衣服,倒垃圾,晚上伺候小主人入睡……很晚了,才疲乏不堪地结束了工作。 头天收工返回,走进大门,便见桌旁的木椅倒在墙角,椅腿折断,包装箱废木板钉的板凳砸散在门边,破碎的碗片和竹筷撒遍地下。 她知道父母又吵闹了,自哥哥蒙难,家里就很少有宁静的日子,父亲整天迷迷糊糊灌酒,性情大变,动辄骂人砸东西,谁也不敢惹。年幼的两个妹妹躲在门边,眼里怯怯的蘸着泪,不敢哭,可怜巴巴的望着刚回家的杨芬。她拉着妹妹想悄悄溜进内屋,桌旁灌酒的杨父气尤未了的吩咐道: “回来正好,到厨房砍柴去!明早起来生火,灌满水缸再出去做事!” 杨芬复到厨房,砍完一堆废木条后,手脚酸软得几乎抬不动了,她拖着沉甸甸的脚走向内房。 已是深夜了,杨母还没睡,她侧身坐在床沿,眼睛红红的,看样子悄悄哭过。 杨母默默看着杨芬,目光流露出怜爱、悲戚、无奈、颓丧的复杂神情。 杨芬不敢吱声,她费力爬上硬木板床,脱掉鞋袜便倒下了,睡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双耳也嗡嗡直响,喘息了一会,朦朦胧胧睡着了。 睡梦中,恍惚觉得母亲叹息着给她脱了外衣,将棉被拉过来盖好,又俯身静静凝视她,伸手轻摸她的头,不知过了多久,脸上还仿佛滴落几滴母亲凉凉的泪珠。 死水般滞缓移动的生活周而复始,劳累、枯燥而乏味。 小孩们早盼的大年三十到了。 过春节大人们花钱大方,小孩有好吃好穿的,夜晚守岁放鞭炮烟花,还得不少压岁钱。 初一吃汤圆、水饺什么的,吃饱了上街买玩具,尽情地玩,一年365天,这天是最好的日子。 三十这天,主人破例给杨芬提早半天回了家。 父母上街准备年货去了,临走前吩咐杨芬煮饭带妹妹。 她淘好米,加够水,锅架在炉灶上,便坐在灶前守候着煮饭,让妹妹在堂屋玩木块。 起早摸黑的干活,忙完外头忙家里,小小年纪的她实在太累了,睡眠不足使其黑眼圈已隐现黑斑。炉火旁暖洋洋的,熏烤得她昏昏欲睡,她感到眼皮越来越沉,眼睛合了又张,最后几乎睁不开了。 为了不沉睡过去,她从怀里掏出只紫檀色的木雕小鸟,在手里细细把玩起来。这只雕工精细的木质小鸟,是街对面那位臭老九叔叔送给她的。 那天门外停了辆运往公园的汽车,车厢的铁笼中有虎皮鹦鹉,兰尾长雀、白头翁、打鱼郎等各种小鸟,杨芬十分喜爱,在笼前流连不舍,臭老九叔叔正巧看见,便答应送只小鸟给她。 第六章 客人们在饭店赴过喜宴,乘酒性到明窗净几的新房热闹一阵,便陆续告辞。 新房太小,坐不下太多的人,送走最后 一批客人,夜已是很深。 杨芬默默扫净地下的瓜子壳、糖果纸等,又给丈夫倒杯热茶,便坐到床沿等候着,刘春也呆坐在沙发上发愣,俩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不知相互间怎么相处、怎样应付和协调关系。 虽是新婚夫妇共度洞房花烛夜,但男女方没有深入的接触了解,相互都是陌生的,大家都为这新婚之夜感到难堪,有种尴尬的突如其来不能适应的感觉。 刘春还是穿相亲时那套蓝卡机布衣服,他低着头,将双手插在裤袋里,两眼一片茫然,不好意思抬头正视自己近似于花钱买来的新娘。 坐了一会,杨芬反安定下来,她走到门边慢慢闩上门,又回到床沿落落大方脱去外衣,便轻声对丈夫说: “累了几天,时间不早了,休息吧!” 丈夫答应一声,黑油油的脸飞红起来,但仍坐着不动,目不斜视。 “总不能这样僵坐着度过漫漫长夜吧?既是夫妻,正式结婚的,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杨芬心想道。 但她到底是女流之辈,一个从未恋爱过的大姑娘,初婚就遇上这不吭不哈的男人,作为妻子的她又怎能启齿? 杨芬虽是黄花闺女,从未经历过这场面,但童年、少年时代过多的苦难,使她比一般同龄的少女要懂事和早熟得多,其观察力也更为敏锐和细致——看来这当兵的丈夫,还从没和女人单独相处过,更没亲近过任何女人。 她为此感到欣慰,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暖意,于是给丈夫倒了洗脸水,含情脉脉的将脸盆端到丈夫面前,又送上毛巾和香皂。 丈夫松开左腕上的手表,解开领扣,又挽上衣袖,便埋头洗脸。他洗得很慢,有意延长时间,好像借此平缓紧张的心态,遮掩身为新郎的自己在新婚之夜手足无措的难堪。 好不容易洗完,复又戴上手表,扣好衣领,刘春仍没有任何明确的表示。 杨芬从丈夫手里接过洗脸盆,开门将水倒了,关上门坐回床沿,心里狐疑不定: 他到底是怎么了?是身体有病、有难言之隐,或真正是天下少有的嫩脸男人?在女人面前不好意思?总得要试探一下,打破这沉闷的僵局。 忽然,杨芬眉头紧锁倒仰床上,双手捂住肚子呻吟起来: “哎哟,胃病犯了,快,帮揉揉肚子。。。。。。” 杨芬痛不可禁地低声哼哼道。 小伙子急得直搓手,站在床边迟疑的看着杨芬,一时感到十分为难,之后又匆匆在床前走了几个来回。 “要不要。。。。。。喝杯热水?暖暖胃会好些。” 他吞吞吐吐的建议。 “不用,揉压一下。。。。。。会好的,以前发病时,都是母亲帮我推拿。” 刘春终于按杨芬的吩咐,试着揉压妻子柔软的腹部。 “唔,好多了!” 过了片刻,杨芬含混不清的说,呻吟也减轻了。 丈夫的手很有力,热烘烘的,激起杨芬阵阵颤栗。 在此之前,从没有异性触摸过她的身体,丈夫的揉压令其产生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 杨芬浑身如触电般发麻,额头开始沁出汗水,太阳穴上的血管也急促跳动,一种羞涩夹着一股成熟女性的激情忽的充塞其心田,但她克制着,她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刚才的试探已使陌生的丈夫迈出了第一步。 于是她睁开眼,含情脉脉的看着身前显得有些气喘的丈夫,带着鼓励和信任的神色。 新郎脸色泛红,目无旁视,没领会妻子的意思,他尽着业余推拿医生的义务,老老实实揉压着,手掌部位绝不移越半分。 杨芬突地不知哪来的勇气,昔日少女的羞涩荡然无存,她缓缓推开丈夫的手,在床边支身坐起,先脱鞋,再默默无言的背过去,徐徐脱光上衣,随意将衣服滑到一旁,便倒伏床上,将背脊胸罩的搭扣也反手松开,给惊惶失色的丈夫现出少女匀净的背部。 新郎面对白玉般肌肤,目瞪口呆,愣在当场说不出话。 “昨天着凉了,帮我刮刮痧吧!用手提捏就可以。” 杨芬俯着头意犹未尽的说,声音柔和而清晰。 刘春脸红心跳,他第一次在眼前清晰的看到年轻异性的身体,新婚妻子如绸缎般光滑细腻的背部。 刘春这时有种激动的眩晕感觉,心脏也开始颤动,他不知所措的在杨芬的背上一阵揉捏,不知是用力的原因,或是激动的原故,他额头上,手心里湿湿的沁出一层汗珠,呼吸也急促起来。 杨芬低声呻吟着,刘春听来无异于莺啼燕语,撩人心魄。过了片刻,杨芬哼哼道: “背部可以了,现在心窝又疼痛起来,再揉几下胃部吧!。。。。。。” 话未说完,杨芬突地翻过身来,给坐在床沿的新郎完全裸露出上身的正面。 小伙子气都透不过来了。 刘春热血激荡,其眼前一目了然看到少女巍巍颤颤发育丰满的乳峰,光亮细白的乳房上,映衬着淡红色的乳蒂,分外醒目。 杨芬闭着眼,头侧一旁,脸上艳若桃花,嘴里轻声幽怨道: “做了你的新娘,人都是你的,干么羞羞答答的?一家人还扭扭捏捏不好意思,何苦呢?” 刘春忽的来了勇气,他用痴迷的眼光一览无余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一扫扭捏的感觉。 像洪水突然缺堤般彭湃激荡、翻腾击越、一泻千里。刘春一往情深的一点点,一遍遍爱抚其光润细嫩的身体,两人全然沉浸在温馨的境界中,世上的一切对他们都不重要了。。。。。。 末了,杨芬低声俏笑道: “还亏你是个扛枪打仗出门在外的男子汉大丈夫,见多识广,连人都敢杀,在自己老婆面前还羞羞答答的,二十几岁的大后生,当了新郎官都不会做人。。。。。。” 刘春一脸的苦笑,他突兀的说: “说实话,我这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你别笑话。我这人哪,死脑筋,直得很,遇事不懂拐弯,一条路认定走到底,为这不知得罪多少亲戚朋友!可我决不花言巧语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耍心眼,有啥说啥,实心实意的。。。。。。” 杨芬笑盈盈地点头,她早看出丈夫是老实人,嘴里不会说好听话。 “只要你心地好,做事凭良心,就比什么都强,油嘴滑舌谎话骗人长不了,做人得踏踏实实的。” 杨芬说完,依偎在刘春宽厚壮实的胸怀中,从丈夫身上感受到一股阳刚气息,品味到成熟男人身上特有的粗犷,她心里甜丝丝的有种满足感。 突然间,她感到自己找回了早年失去的哥哥,她仿佛回到金色的幼年,在哥哥的怀里她觉得充实、安宁,自己的一切有了依靠,谁也不敢欺负她,再大的事有哥哥为她出头作主。 杨芬抬起头,百看不厌的仔细看着睡意朦胧的刘春,头发、耳朵、眉毛、鼻子、嘴唇、眼睛、脸膛,反复一遍又一遍,又含情脉脉情不自禁低声呼唤刘春,她的脸膛贴着刘春的脸: “哥,以后你不打我吧?小时候两个哥哥还在,就和你差不多。除了父母妹妹,我没有什么亲人了,你就是我的哥哥,我心坎里的好哥哥!” “当哥哥可以,丈夫也行,反正我们是一家人了,有事商商量量的,说到哪也决不打你。再说好男不跟女斗嘛,何况还是我老婆!无论如何,我不在女人面前耍威风。” 杨芬真情地说: “哥,万一以后我做错什么,你骂我、打我、罚我,干什么都行,我心甘情愿!哪怕从心头挖块肉给你都可以,就不许不理睬我,丢下我。我已经失去两个好哥哥,我不能再失去你!”刘春抬手将她的嘴轻轻捂住,又亲吻其红扑扑的脸说: “大喜的日子,新婚之夜不要说这丧气话!你想到哪去了?我们结发夫妻可要双双白头到老。” 杨芬欣慰地笑了。 夜已很深。 仰卧着的杨芬没半点困倦,她心醉神迷的透过黑暗,看着新房朦胧的木板顶棚,默默数着板壁以外透入的点点光斑,乐陶陶的回味新婚的甜蜜,憧憬着幸福的明天,任自己的思想在无边的空冥里畅游。半响,她轻叹一声,悠悠的说: “哥,我十几岁时认识你该有多好。” 刘春没领会妻子的意思,他不解的问: “那又怎么样?早晚是一家,一回事嘛,我们现在不是结婚了吗?” 杨芬笑道: “既然早晚是一家,反正有这姻缘,十几岁时认识,就该早早嫁给你!早为你生几个白胖小孩,免得牵肠挂肚的。就不知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呵。男女都喜欢,不管长得象你还是象我,都是我们生的。我给你多生几个吧。。。。。。” 刘春深情的贴近她的耳旁悄声说: “那可不敢,十几岁不到结婚年龄,吃不了要兜着走!也不能多生啊,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要受处分的。” 杨芬任性而执拗,她低声嚷道: “我不管这些,我们的事谁也管不了,你到了结婚年龄就行,只要你愿!反正跟定了你,你被处分丢了工作,下乡种田,我陪你挖地,你种菜,我浇水;你当乞丐讨饭,我拿破碗牵着你的手,双双走到天涯海角,再脏再苦再累都受得了,绫罗绸缎吃鸡吃鸭不希罕,挨饿受冻无所谓,你病了,我讨饭回来喂你,衣服破了给你补,好歹拼着命也要守护着我的好哥哥,我死了也做刘家的鬼!就怕你到时候变了心。。。。。。” 刘春心里甜丝丝的,他压着嗓子,笑着逗杨芬说: “啊哈!那时候我真当个乞丐,只要我不变心,做乞丐老婆你也愿?你不怕别人笑话?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跟着穷叫化在街头讨饭,多丢人!” 杨芬含嗔地瞪刘春一眼,笑笑说: “你嚼什么舌头?结婚大喜日,再三谈什么新郎当乞丐?别说那晦气话!若真那样又有何妨?只要你不嫌弃我,生生死死在一块,喝着凉水也心甘!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讥笑都可以,嘴长在他们脸上,与我何干?再说,住高楼大厦,穿金戴银,没亲人朋友,空空荡荡活在世上有啥意思?就算金玉满堂、良田万亩、广厦千间又有何用?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天天吃山珍海味、鱼翅燕窝也乏味啊!”新郎当乞丐,这话在以后不幸而言中,这倒是刘春和杨芬在新婚之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这时,刘春兴匆匆在身旁轻碰杨芬,低声笑道: “困了吧?身体不舒服?是不是胃病又犯了?你知道,我可是位不错的推拿医生,只要给你揉揉,包你手到病除。。。。。。” 杨芬扬手轻拍刘春脸颊,又忽的将其紧紧搂住,抿嘴一笑说: “该掌嘴!你这人真坏!今晚你占了赢头,被你逮住把柄,落下话茬,以后有你贫嘴的。再提这事,我敲掉你的门牙,不理你了。。。。。。” 新婚之夜,痴情男女少不了情话绵绵,杨芬和刘春都有说不完的心里话,道不尽的爱和情,两人整晚没睡,说得兴奋时鸳颠凤倒、琴瑟和鸣。 之后,杨芬给丈夫擦去脸颊和背脊的汗水,又轻吻刘春,在其耳旁压低嗓门,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含羞的说: “哥,我人是你的。。。。。。什么时候喜欢。。。。。。。都可以,只是别伤了身体。。。。。。” 新婚夫妇絮絮情话差不多直到天亮,杨芬将自己处女的全部,奉献给憨厚的当兵的丈夫,小俩口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度过了洞房花烛夜。 杨芬在青春的画布上,以浓浓的情、纯纯的爱、涂了一笔最亮丽饱满的色彩,绘出一幅春色绮丽的美妙图画,给自己从束缚到解放的生命,筑立一座光辉爱情的纪念碑,杨芬这时突然觉得,自己生命的存在,只是为了丈夫那份情感,为了对刘春彭湃的爱,自己一切是为丈夫奉献的。 蜜月中与刘春相处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幻成红红的火焰,将杨芬生命照亮,将灵魂升华到一个崭新的境界。 这段时光是其一生中最明媚的。 蜜月后,刘春该回部队了,这是他和新婚妻子厮守的最后一晚。 秋夜已有些寒意,杨芬烧了两锅开水,移开方桌和茶几,备下浴盆,用被单将窗户蒙上,以保住室内的热气,便在这爱的小巢中为丈夫洗浴。 刘春在热水中浸泡已皮肤发红,杨芬掌缠浴巾,从上往下一寸寸为他擦背,随着浴巾的移动,红色擦痕在皮肤上显现,背脊的污垢搓擦出来。 蒸气升腾,水浸湿杨芬的裤腿和衣袖,额头的汗混着水珠在脸上流淌。因为用力,秀丽的容颜红彤彤的,黑黑的瞳孔,白白的眼仁,弯月似的黛眉,细腻如玉青春焕发的脸庞,有如露水滋润盛开的玫瑰。 刘春爱怜的说: “歇歇吧,别累坏了身体,我自己可以的。。。。。。。” 杨芬拍拍其胳膊说: “男人们一身汗水一身泥,大咧咧的不太讲究,不动手能洗干净?现在比不得打单身,要干干净净回部队,结了婚别让人笑话。” 她给丈夫浑身抹香皂,换水反复清洗,再仔细擦干,还喷些六神花露水。 顿时,屋内芬芳四溢,更增添小俩口浓烈的情意。 伺候刘春上床,给其一本休闲杂志,在床头柜备上瓜子花生,泡上香茶,便收拾刘春内外换下的衣裤,掏出衣袋中的物品——她得连夜洗净烘干所有的衣服,让丈夫明早穿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出门。 丈夫装证件的皮夹中,夹着两人结婚合影照片:浓眉大眼的刘春粗犷而潇洒,处处透出股阳刚之气;眉目羞涩的自己两颊绯红。显得秀丽而文静,结婚前一星期,相馆的摄影师巧妙地摄下这永恒的留念。 杨芬欣慰的笑了:相片中的自己将陪伴丈夫共赴遥远的边疆,与其守卫祖国的每一寸土地,在风风雨雨中度过每个日日夜夜。 睹物思人,丈夫留下妻子的倩影和深厚情意,他珍惜这和谐的婚姻,将更爱等待其归来的妻子。。。。。。 夜已是很深,小屋的灯光未灭,杨芬仍为丈夫操劳。 杨芬知道:作为女人很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伺候好丈夫。 男人们在外做事辛苦,风里来雨里去冲冲杀杀的拼搏,场面上叱咤风云,雄伟壮烈,但他们是人,也有脆弱的时候,需要帮助、支持和安慰,回到家需要妻子的柔情,女人的温暖和母亲般的爱护、鼓励,而人都是自母体分离出来,又在母亲的关怀呵护下长大成人的。 杨芬不懂很深的道理,但她知道怎样做,以前哥哥在世时,善良的母亲就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父亲的。 世上多数女人都是这样: 未婚前希望嫁位称心如意的郎君,婚后把全副身心和爱倾注到丈夫身上,爱得深沉、执着、热烈、忘我。 一旦生育子女,除了对丈夫的爱,女人们更多的感情和精力,慢慢转移到子女身上,家庭是他们生活的中心,她们挑起家庭主妇的重担,安排家务,伺候丈夫,抚养教育子女,在子女眼前,自然而然成为一位伟大的母亲,在其心灵里镌刻下永世难忘的母爱,谱写出人世中最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篇章。 天亮了,杨芬伺候丈夫起床,从枕下取出叠压得整整齐齐的军装给其穿好,扣上纽扣,扶正领徽,退后几步审阅,上下满意了,再给丈夫准备洗漱水,沏好茶,又到门外生火做饭,她算准时间,饭后丈夫起程,赶到车站正合适。 为了丈夫,她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 一会儿,方桌上已摆好热腾腾的饭菜,杨芬从小做惯这些,她文化不高,但心灵手巧,手艺比一般姑娘都强,饭菜做得十分可口。 她给丈夫斟满酒,自己也少少斟了些,她明白这饯行酒之后,不知多久才能与丈夫团聚,两人在温馨的世界中再次举杯畅饮。 喝够了,杨芬给丈夫盛饭,仍用那只龙凤呈祥的寿碗。 这江西景德镇细瓷花碗,碗口金线下印着两方连续回形纹,彩绘着图形生动的龙凤和海水纹样。街坊王老太九十八岁去世,丧事毕酒宴酬客,按本地民俗每客均分得一只,据说后人用这寿碗盛饭能延年益寿,继承去世者的高龄与福份。 龙凤是人们崇拜的神物,龙为阳,风为阴。杨芬用龙凤呈祥的寿碗给丈夫盛饭,祝福寓意深长,刘春从中感悟到贤妻的那份浓浓的情意。 杨芬不断给丈夫夹菜,嘱咐出远门要多吃点、吃饱些。 饭吃了很久,仍觉得时间过得太快,相处的时日太短,还有很多心里话没说够。她时而停住碗筷,深情地望着给她带来幸福和快乐,改变其苦难生活的丈夫。 该走了,剩下的时间不多,赶往车站还有一段路,她背起沉甸甸的背包,提着行李,让丈夫背轻小的军用黄挎包,这包还是刘春当初装聘金上门求婚的那只——丈夫返回部队路程遥远,上下转车,自己多背点应该,离开县城,想帮也帮不上了。她无法表达对丈夫更多的关切和满腔的爱。 “哥,到部队常写信回来,每月不要少于一封,别忘了。。。。。。别让人日夜担心,牵肠挂肚的!”话未说完,声音已有些哽咽,心里填满欲哭不能难以表述的悲哀。 一路叮咛着,很远的车站转眼已到,她到售票处购买车票,在站外给丈夫准备途中食用的水果,军用背壶灌满茶水,杨芬送丈夫上了月台。 丈夫回部队,应能照顾好自己,他不是新兵,是带兵的老连长,待遇比普通士兵好得多,尽管如此,她总觉得放心不下: “哥!你是有家室的人了,遇事得为这个家,为我想想。到部队不比在家,要爱护身体,自己照顾自己,有病及时看,我在家等着你的消息。。。。。。” 刘春点点头,紧握杨芬的手,脸上浮起深情的微笑。 杨芬低垂着头,不敢多看他的眼睛,怕伤心的泪水夺眶而出。她默默感受着丈夫握在手中的那份温暖朴实的情爱,忍住心头的颤栗和悲泣。 小俩口站在婚后第一个即将分别的人生月台,离别前无声的体会着婚后短暂的瑰丽、温馨、浓重而难以割舍的情爱,以及无奈分离的苦涩,两人都面临着天各一方的残酷分别和今后太多的牵挂思念。 汽笛长鸣,列车即将开动,刘春急忙登上车门,在踏入车厢的瞬间回眸凝视,他脸上笑着,但在目光中透出惆怅和爱怜。 目送丈夫上车,杨芬三两步跟到丈夫座位的车窗前,酸甜苦辣的滋味混杂着从心底翻涌而出,她有千言万语,但又欲说无语,爱人在这短暂时刻将离她而去,她无奈的望定丈夫,如梦似痴的招着手。 列车徐徐启动,丈夫的目光在眼前慢慢移过,刘春走了,带着她的情和爱,杨芬的心也仿佛被带走。 她失魂落魄的站在月台上,呆呆望着火车离去的方向,月台上只剩她孤身一人,杨芬仍没离去。 一阵山风吹来,扬起月台上的尘埃,夹杂着铁路上特有的气息,蓦然一惊,杨芬才发觉双眼早浮满了泪水,脸上也挂落凉凉带有苦咸味的泪珠。 丈夫归队前留了些钱,一段时间生活没问题了。 杨芬有机会仍找活干,她知道刘春婚后已囊中羞涩,没有更多的钱寄给自己。知足的杨芬能体谅丈夫,只要收到来信,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丈夫的爱,就非常满足了。她不抱怨刘春是农村的乡巴佬,穷当兵的,不买好吃好穿的,不经常寄钱给她。 老人们说: 宁娶富人的丫头,不要财主的小姐。结婚过日子好看的“绣花枕头“没用处,杨芬从小受苦受难,她知道自己不是绣花枕头。 婚后一年,除了书信往来,刘春没机会回家探亲。 因手头拮据,杨芬也没到部队探望,连和丈夫商定回外县的公公家,作一次起码省亲的打算都实现不了。 每每杨芬从外返回,独自呆在静静的新房,四壁空空,看不见丈夫壮实的身影和憨直的笑容,她自然而然有种孤守空闺的感觉,当寂寞和惆怅爬上心头,就情不自禁回想着丈夫的每句话、每件事、每个笑容,回忆与丈夫厮守的情景,每个难分难舍的日日夜夜,怀念那幸福的时刻。 王二婶贴在门外的大红双喜字,颜色已经褪败,玻璃窗上“石榴多子”等剪纸图案,也早已失去昔日的光彩,杨芬经常注视这这寓意深长的石榴多子图,在心里隐生忧虑和烦闷:不能与丈夫相亲相爱日夜厮守,又怎能有十月怀胎的结果?丈夫离去已是很久,什么时候才能请假返回? 她感受到作为现役军人家属分离的苦楚,体会到军人家眷离开丈夫那种牵肠挂肚的思念和难奈的寂寞。 杨芬经常回娘家。 父母年老体弱,她得抽空帮家里洗衣服、做家务,干些力所能及的事,买点东西回去,安抚父母和妹妹,总借故不在娘家吃饭,她不愿增加父母的开销。 送物到家,杨父理所当然照收不误,但从不说客气话,也不嫌多少,对杨芬和女婿的情况绝不过问,连女儿是否吃过饭,身体如何等基本寒暄话都没有,冷冰冰的。 杨芬知道老头子的意思: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女儿已是男方的人,为别人生儿育女,一切都与娘家无关了。 时间过得很快,清明不久,转眼到了夏季。 停水了,一盆衣服已浸泡整夜,一股淡淡的怪馊味从盆内散发出来,得非洗不可了。 杨芬等不及供水,便装着衣物到河边清洗。 小城的河水清凉柔净,源头自云贵高原的山岭汇聚成流、潺潺而下,未受污染的河水保持了大自然原始的清纯,高原的小河明澈见底,水下是细软的河砂和大小不等的坚硬鹅卵石,水底走势渐缓渐深。 几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浅水处摸鱼,他们轻轻搬开水底鹅卵石,尽量减少水的晃动,透过浅浅的水面,便可发现栖息在石头空隙中的小鱼、河虾或小螃蟹什么的。 杨芬选几块突出水面的鹅卵石,将衣服堆在石头上,便逐件搓洗。 身旁小孩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戏水、摸鱼、嬉笑,引发出杨芬心底淡淡的悲哀: 成了家,有了丈夫,远在天边的丈夫不知何时回家团聚?亦不知何时才有自己的小孩?婚后至今自己仍没职业,靠丈夫断断续续汇钱维持生活,还得干零活补充。以后真有了小孩,开支大了,有半天没一日的收入怎能抚养小孩?生活的出路在哪里?想到这些,杨芬困惑不已。 一只挽起的衣袖松脱下来,被河水浸湿,她拧干水,挽袖时突地灵机一动,不由自主的笑了: 当初在门外洗衣服,铁嘴媒婆王二婶上了门,对父母介绍现在的丈夫,定了自己的终身。那时也这样心神不定,六神无主,衣袖被水浸湿也没察觉,事情就在衣袖湿水时,不知不觉突然来临。 难道个人生活的重大转折,都在洗衣时显露端倪?这次衣袖又恍惚被水浸湿,该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罢? 杨芬为这突然心血来潮产生的古怪念头暗自好笑。 山城的河水四季涨落很大,夏季水量充足,河面宽阔,有时连续下雨,黄泥色的河水暴涨,洪水漫出河岸,将田土、菜地、道路等全淹没。 秋、冬水流枯竭,大半边河床显露出来,这时,有人在干枯的河床上,东一处西一点斜斜支起长方形铁筛,用铁铲挖出混着 第七章 杨芬到家换下湿衣,喝些热茶,便靠在转角沙发上憩息,她感到很累,清洗过的衣物也没晾。 松缓下来,更觉得浑身软绵绵的,眼皮也越来越沉。离开了河岸众人,她独自随意的静静呆着,心里自在多了,她不习惯在人前抛头露脸,像英雄般受人夸奖。 杨芬想: 父亲知道此事定骂自己傻,在部队的丈夫又将怎么想?家里缺钱又拒绝不收,到底图的什么?仅仅表明自己清高?是不贪钱财的老实人?这事做对了,还是犯了傻? 火车长长的鸣笛声震耳欲聋,租赁的新房在郊外铁路一侧,急驰而过的火车引起地动山摇般的震动,铁轨的撞击声以及鸣笛声日夜干扰着杨芬。 下午五时十三分,特快列车又准时开过。 早过了做晚饭时间,她不觉得饿,便闩上门,脱了鞋袜仰身倒下,盖上棉毡便沉沉入睡。。。。。。 第二天,太阳升起很高,杨芬还没起床,她静卧床上,胸中像有堆干柴在燃烧,张嘴似有火焰喷出,背上如浇冷水阵阵冰凉,全身七上八下的旋转和飘浮着;鼻孔堵塞,头疼欲裂,撑起身一个寒噤复又倒下,摸摸额头热乎乎地烫手,浑身上下火烧火撩般难受。 她知道自己病了,正发着高烧。 这是她婚后首次生病。 杨芬似睡非睡,眼前的大立柜、小方桌显得朦朦胧胧,时远时近。 她摇头苦笑: 大概昨日下水救人,在河岸耽搁一阵,初夏的河水仍很凉,身穿湿衣受了风寒。救人时又呛水受惊吓,正是救了别人,病了自己:现在害病卧床,不吃不喝谁人知道?看病得掏钱,疼痛自己熬,别人赠钱还客气不要,这又何苦来着? 正不着边际胡思乱想,门外响起一阵嗑嗑的叩门声,她有些诧异:婚后基本没与外人过多来往,有谁在大清早找上门来? “谁啊?” 杨芬有气无力的问。 “有人在家吗?”门外是一副柔和圆润的女嗓音。 杨芬甚为不解,她认识的人中似乎没有这甜润的嗓音。 “小杨在吗?” 来访者不待杨芬答话,在门外直接点明了姓氏,话音带着礼貌和笑意。 杨芬艰难起身,稳住有些摇晃的身体,到门外慢慢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男一女:昨天溺水被自己救起的男孩及父亲,另一名敲门说话的年青女人,大概是小孩的母亲。 杨芬大感意外:他们居然能访到自己,一家人找上门来。 未曾说话,小男孩有些怯生生的说:“谢谢阿姨救了我。爸爸妈妈特意来感谢您!” 杨芬请客入屋,又感到难为情: 自己衣履不整、披头散发,屋内乱糟糟的,昨日没清洗的衣物堆在盆内,床上的棉毡掀到床角,作为年轻女人没子女和工作拖累,住所居然杂乱无章,外人看来确实不是味道。 客人似乎不在意,他们将礼物放在方桌上,有水果、罐头、奶制品、还有糖果和各式糕点等,礼品甚是丰厚。 杨芬给客人送上茶水,对客人的来访和送礼表示感谢: “谢谢你们送这么多东西,太花钱了!不好意思,水是昨天灌的,今天没烧开水,不知能不能沏开茶?真对不起。”不善应酬的她说完再也没开口。 杨芬不明白客人怎能访到这里,但又不便直问。 小孩的母亲说明道: “昨天河边有人认得你,把住址告诉小祥他爸,所以今天全家专程来访,以表我们的谢意。” “谢什么?当时正巧我在。人命关天,谁遇见都这样做的。” 她说的是心里话,这是件十分平常的事,值不得对方专程来谢。 她没比较眼下市场经济金钱交易的社会中,越演越烈的趋炎附势、追名逐利的心态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市侩作风。 带病应酬客人,打起精神勉强说话已十分不易,这时她感到上下有股透骨的湿冷,七窍却在冒烟,浑身忽冷忽热、肌肉不停颤动,牙关打颤,呼吸急促,大脑一阵阵强烈的晕眩。 她轻闭双眼忍耐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客人专程来访,再不舒服也得陪着,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病了,否则以为借故索取报酬,带有变相敲诈勒索的性质。 来访者最终发现了她的异常: “看样子你病得不轻,怎么不到医院去看看?” 杨芬摇摇头,她脸色潮红,额上渐渐渗出汗珠: “刚才还没事,大概昨晚受了风寒,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没关系,三天两头常犯的。” 她轻描淡写地掩饰道。 昨日下水前在河岸洗衣服,人好好的,现在却病了,显然因涉水救人受了凉。 来访者再次被眼前默不作声、神情憔悴、患病在身的女人所深深打动: 不图名利、不为钱财、不识水性、不顾危险,做着其认为应当做之事,默默无闻全力救助与己无关的人,为此染病又不愿表露,以免引起别人的不安:本身还是名花信年华、婚后不久未曾生育的女人! 处处为别人着想,这份品质就很难得,也少有。 小孩的父亲起身道:“有病得上床好好休息,不必客气。小祥他妈陪着,我去去就来。”说完急急出门而去。 小孩的母亲劝杨芬上床,给她盖上棉毡。过了一会,小孩的父亲领着穿白大褂的大夫来了。 一进门,大夫放下药箱,便给杨芬量血压、测体温,看了看咽喉,再用听诊器探诊,末了长叹一声,大夫摇头埋怨道: “哎哟,烧得不轻,体温三十九度呐!怎么搞的?病成这样还不看,当真是要钱不要命了?钱是人找的嘛,节省也不能拿身体开玩笑啊!再不治疗,拖下去烧成肺炎可麻烦,治病如救火,缓不得的。我佩服你们真稳得住!” 大夫是急性人,大概以为小孩家长是患者的亲属,便不论患者和旁人是否受得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一个劲埋怨。 杨芬疲乏地苦笑,经医生说明才知病得不轻。 她闭上双眼,静静让医生打了针,又服过药。这时她昏昏沉沉的,仿佛医生开了三天的药,又嘱咐按时服药多喝开水之类的话。小孩的父亲付过费用,医生背着药箱走了,小孩一家人仍在床边陪着自己。。。。。。 倦意渐渐袭来,疲倦啊!浑身像棉花般松软,四肢像抽掉了筋骨,眼皮似有千斤重,她仍惦挂着收了别人礼物,让客人破费请医生,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小孩上门,水果糖没吃上一颗,真不像话!再说人食五谷、岂能不病?这病也不一定是昨日下水受凉而起,怎好意思让客人伺候自己?。。。。。。 想着想着,她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到下午,屋内只剩她一人,她支起身四处看了看: 大门已从外拉上关好,昨日未清洗的衣服,也整齐地洗晾在绳上,擦过的小方桌和茶几干干净净,屋内收拾得井井有条,大堆礼物仍留在方桌上,枕头边多了个牛皮纸信封,她知道这是客人留下的。 治疗后睡了一觉,发过汗,虽然浑身酸软,但感觉好多了。 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一沓百元大票,还有折叠整齐的字条: “小杨同志: 再次感谢你救了小祥,他将永远记住你、感谢你。 大恩不言谢,我们不说过多的感激话,这一千元你无论如何得收下,这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 我们不富裕,一千元也不多,你病了,家里急需用钱,我们知道你不愿收,所以将钱留下。你不用再找我们,因工作调动,我们全家搬迁外省,行李已托运,以后不能再来看你了,望你治好病,身体早日康复。 你睡后,小祥妈将你来不及清洗的衣服全洗了,走之前我们还有时间,这是应该的。 你的高尚品德,金钱是买不到的。在物欲横流、弄虚作假成风的当今社会尤为可贵,你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树立了真正舍己救人、不图名利的好榜样! 请珍重,祝生活愉快!” 信尾署名是: 一位受你救助的小孩家长敬上。 杨芬深受感动,心头一热,眼里忽的涌上泪水,她思绪联翩: 人间自有真情在,只要以诚待人,总得到别人的理解和尊重。 她知道这一千元不可能再送回去了,自己没法再见诚挚的小祥一家,以表达自己衷心的谢意。 有了这钱,她终能实现到部队探望丈夫的愿望。 先与丈夫联系好时间,动身前又买了些山货土特产,几天后到达了部队驻地。 刘春忠厚老实,在部队表现得好,又是连长,杨芬的到来受到大家的欢迎:无论上级、同事或下属、新兵蛋子或老兵油子,杨芬的美丽、善良、沉稳以及对人的彬彬有礼,获得他们的尊重、众人啧啧称赞。 首长给刘春放几天假,战友们专为他俩安排单独住宿,以便小俩口亲亲热热团聚。 刘春带杨芬到驻地不远的小县城逛了一天,她充分领略了西南边陲少数民族的服饰、风情和特殊的建筑风格; 刘春让其穿军服与自己合影,他们要将这难得的相会和美好姻缘,浓缩在瞬间的相片永恒里,给双方一生留下曾经拥有不为岁月流逝而褪色的回忆。 军人值得骄傲和夸耀的,是自己的装备武器,刘春将佩用的五四式手枪子弹退了膛,详细给杨芬讲解枪械知识、好像国家一旦需要,爱妻也娥眉不让须眉,挺身而出投军效力,与其并肩作战似的。 杨芬理解他热爱部队以血报国的情怀,嫁给当兵的丈夫,虽不能腰缠万贯买首饰,置衣物、进餐馆、上舞厅、逛马路,但丈夫像枪一样忠诚地保护自己,让自己感到贴实和安宁。 杨芬仅在蜜月时和丈夫有短暂的团聚,到部队探亲前,她目睹情侣出双入对、如胶似漆、常常勾起她对丈夫的眷念,她排遣心头的惆怅,知道总得有人干这行,命运既然挑选了当兵的丈夫,就应无怨无悔地热爱和忠于他。 这次在兵营的所见更深化这认识。 部队出操时那种整齐划一轻松潇洒的动作,使杨芬觉得他们像一座座伟岸的山,一排排挺立的白杨,那些刚毅的脸庞又使她感到宽慰和骄傲,自己的丈夫就是其中一员。 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摸爬滚打将他们锻炼得强壮有力,威武坚强,没什么能阻挡得住他们。听着军营外一二三四的步伐号令,看着整齐划一的方块队列,体会到他们在月黑风高之夜,站岗放哨那种一丝不苟吃苦耐劳的精神,一种崇敬之情在杨芬心底油然而生,长时间孤守空闺的苦楚仿佛得到了理解。 “钢铁长城”这话突地涌上她的脑海,还有“最最敬爱的人”等等,她对自己的丈夫——最最敬爱的人有了更新、更深的认识。她觉得眼前丈夫的身影仿佛突然高大了许多,她更爱自己的丈夫了。。。。。。 从部队回来,杨芬有了爱的结晶,她怀孕了。 九个月后,新生命诞生了,她生了个白胖的女孩。 刘春获假从部队返回探望,添了人口,开销大了,得设法参加工作,增加收入,丈夫找王二婶商量,托人送礼,终于为杨芬找了个临时合同工,随长途客车售票服务。 满月后,丈夫回部队,杨芬将女婴托付给娘家,就立即跟车上班了。 虽然女婴还小,离不开娘,但工作不好找,为生活逼迫,没办法。 这是一个平凡的秋天。 长途客车爬行在崎岖的盘山公路上,弯弯曲曲的公路漫无止境向前延伸,有时被近处的山崖遮住,但峰回路转,眼前的山峦又断断续续现出灰白色的路段,愈远愈细狭,好似长蛇盘曲着,一直消失在云雾缭绕的远方。颠簸一阵后,车出故障,抛锚了。 这时已近黄昏,天空阴沉沉的,浓浓的雾霭灰朦朦地笼罩着山顶,举目四顾,山野一片荒凉肃穆,深秋的山风刮起来使人觉得凉飕飕的。 前不挨村,后不靠店,到处看不见人影,甚至连生命的踪迹都似乎灭绝了,扑入眼帘的,都是悲凄的印象和沉郁灰暗的色调。 经过一天旅途劳顿的人们,被困在陡峭山顶公路上,又逢此情景,人人都感到焦急、凄苦、倦怠、困惑、无可奈何又夹着丝丝离愁别绪,每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 为消磨时光,驱赶凝结在心头的沉闷,旅客们下车活动腿脚,呼吸新鲜空气,伸展身体,有些在汽车附近随意溜达,有人掏出香烟点燃。 暮色沉沉,公路尽头的转弯处,约约绰绰现出一个高瘦的身影。 走近了,这男人四十岁上下,褪成淡灰色的黑衣裤皱皱巴巴的,裤脚上卷,手拿黑布伞,背上还用绣花阔背带背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来人一副寒酸的乡巴佬打扮,头发蓬乱并略显灰白,嘴唇四周的胡须茬很长,鼻梁架着褐黄色已断裂、又用白线缠紧的近视眼镜,镜片还沾着泥垢,一派不修边幅、不衫不履、不伦不类的样子。 司机在车内拨弄一阵,又到车外用曲手柄摇汽车发动机,车身随司机的每次用力微微摇晃着。 来人放下裤脚,在路旁突出的石头上蹬掉鞋帮四周的黄泥,又回到车旁,看清车前终点站的标牌,扶了扶眼镜,便试探着问司机: “师傅,修好车补票到县城,行不行?” 声音浑厚而粗重。 “哼!” 司机没好气地哼了声,汽车抛锚他心里窝火,曲手柄摇得他气喘吁吁,车仍发动不了,忙乎之时又被人打岔,他停住看了看这土里土气不识时务的乡巴佬,便有气没处出地顶了几句: “还不知几时能修好哩,想搭车就耐着性子慢慢等罢!万一修不好,没法上路,耽误你的时间和前程可别怪我!” 司机是个刻薄的人,本来旅客询问补票搭车,只需回答“行”或“不行”就可以,他偏借题发挥说什么“耽误你的前程”之类挖苦话。 “前程”二字范畴太宽,狭义指前面行进的路程,广义则包含生活、事业、前途和成就等等,在场的旅客都听得出这一语双关讥诮挖苦的话意。 来人没在意司机的怨气和嘲讽。他松口气,点点头退到一旁,抬头看看车上的旅客,从容沉定的目光和座位上的杨芬正正相遇。 杨芬定眼看着对方,心里暗暗吃惊: 多么熟悉的神态和目光啊!来人是谁?这面孔似曾相识,连浓重浑厚带着胸膛共鸣的嗓音都不陌生,但以前她从没来过这里,这一带她并不认识谁啊! 杨芬抚今追昔的努力搜索、回忆着。 突然,像提醒她似的,路旁的灌木丛,传出几声土画眉鸟打斗的喧嚣,接着扑扑的掠起几只小鸟,朝山下稍远的草丛中飞去。 小鸟,令人难忘的小鸟! 一把草, 两头翘, 又会唱歌又会叫, 东窜窜,西跳跳, 。。。。。。 ——那只木雕小鸟! 杨芬的目光骤然一亮,她的记忆复苏了,心里顿时闪现出幼年生活中熟悉的身影: 瘦瘦的身材,苍白没血色的脸,浑厚缓慢带着胸腔共鸣,且喉音很重的音调,那些深奥难懂的话语、那位善良的教书的邻居。。。。。。 莫非是他?心目中恍恍惚惚、迷迷离离、残缺不齐的形象,和眼前明明朗朗的人重合了,虽然黑瘦苍老了许多,但神韵依然——难道他就是小时候曾给自己关心和鼓励的臭老九叔叔,那位自己一直怀念着的音讯渺无的长辈? 在似是而非中,杨芬不相信在此时此地——人在旅途,在黄昏中,在险峻的山巅公路上,在汽车抛锚时,以售票员的身份与乘客的老九叔邂逅相遇。 杨芬目不转睛看着来人,越看越像,她终于红着脸迎上去,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老九叔!。。。。。。” 听到杨芬的呼唤,来人猛地转过身,眉头紧皱,微张着嘴,脸上刻着不知所措的惊愕。 他凝视杨芬,沉默许久,眼镜片后的两眼透出追索的迷茫。 “我就是小芬,你以前送木雕小鸟给我的小芬啊!住在对面的。。。。。。” 杨芬补充说,她的心因激动和慌乱怦怦乱跳,匆促间不知如何说明才好,她这时已肯定记忆绝无差错,她知道老九叔也能回想起自己,回忆起那如梦似烟的久远岁月。 “哦!” 地一声,对方的眉头舒展了,脸上随即浮起大梦方觉、悠然醒悟的微笑。 ——他的笑还是那样子,柔和、亲切、宽厚、慈祥、善良而坦诚。 杨芬忐忑不安的心放下了,她松了口气,俩人一时没说什么,只是互相静静对望着,看着对方似曾相识、又似乎完全陌生的眼睛,努力从对方的脸上辨认出残留在脑海中哪怕一点极细微的相似之处。 “哦!别后十几年,你的生活和世界是充满精彩还是万般无奈?” ——俩人心里都通灵般突地涌起这相同的问号,双方都感慨万千:岁月不饶人啊!。。。。。。 老九叔二十年没听到这个称呼了。 时间的流逝和时事变化,当年常挂嘴上的称谓已听不到了,年轻人甚至不知“臭老九”的含意是什么,这二十年前人人熟悉的话现在听起来别有意味。 半响,老九叔的嘴唇轻轻嚅动: “猜个谜吧?” 他对杨芬诙谐的眨眨眼,杨芬点点头,于是双方会心的微笑,老九叔将食指竖立鼻端前,像打节拍般轻声数道: “一、二、三。。。。。。” 三字的话音刚落,双方异口同声一字一顿的朗声念道: “一把草,两头翘, 又会唱歌又会叫, 东窜窜,西跳跳, 逍逍遥遥上云霄, 哎哟哟!真奇妙, 只会屙屎不会屙尿。“ 念毕,俩人爽朗地大笑起来。 快二十年了,这诙谐的谜语,是杨芬孩提时老九叔念给她猜的,现在它成了勾通双方的桥梁、理解的纽带,像有魔力般无形将俩人的感情距离拉近,刹那间他们消除了陌生感,化解了近二十年分别的生疏,就像两位阔别的老朋友意外重逢,双方都沉浸在相见的欢悦里。乘客们投来不解的目光,他们诧异: 这一男一女怎么了?年轻貌美的售票员,怎么跟这半路搭车土里土气的乡巴佬如此亲热?俩人又说又笑,还念些古怪的话,双方年龄悬殊,衣着打扮、职业阅历差别很大,又是半路相逢,也不像亲戚、师长和晚辈,更不是一般熟人朋友,怪呵!如不是与杨芬同车共处,他们必以为遇上两个十足的神经病患者。 乘客们正漫无边际的猜疑,一名临窗的老太太不满地扁扁嘴: “现在年轻的姑娘太不象话,男女授受不亲,一个大闺女和半路搭车的老头嘻嘻哈哈,什么屎啊、尿啊的,光天化日之下,疯疯癫癫成何体统?” 老太太的嘴还含混不清地嘀咕着。 老太太座位离他们最近,俩人的举止都看在眼里,老太太大概是个很守妇道的人,又有些耳聋,虽近在眼前,但好话没听清,偏偏屎尿什么的听入耳里,她本看不惯这无拘无束的谈笑,所以在一旁发牢骚挑剔。 臭老九和杨芬没注意这些,他们正热烈的交谈。 臭老九爽朗的说: “十几年前,我们何尝想到在高山顶的公路上相逢?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有如在梦中’啊!小芬,你长大了,刚才叫我的时候,还真不敢相信,你就是当初那个流鼻涕口水,只会呜呜啼哭的黄毛丫头小芬啊!你的父母还好吧?妹妹都长大成人了?。。。。。。” 杨芬也唏嘘感叹,将自己和家里的情况简要说了,最后,杨芬才注意到老九叔背上熟睡的小孩。 “老九叔,这小孩是?——”杨芬问。 “啊哈!这是我的大儿子,小少爷。” 老九叔欣慰的笑了,他所谓的大儿子,充其量不过是襁褓中混沌未开的婴儿。 透过老九叔平淡的解释,杨芬理解了不惑之年才结婚生子的老九叔,十几年生活的苦楚和艰辛,她能想象出老九叔坎坷的经历,生活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又是多么不易。 远离县城的闭塞山区缺水无电,没有文化和娱乐设施,没有商店和小卖部,连食盐和其它起码的生活必需品,都要到几十里以外的县城购买。 用水得自己挑,四十分钟一趟来回算是快的。 教书薪金低微,贫困、疾病、各种磨难接踵而至,病了缺药无医,这种生活是什么滋味?直到现在,老九叔都不能从这荒芜的不毛之地中解脱出来,他那变得斑白的头发和洗褪色的黑衫,就是生活艰辛的最好证明。 想到这些,杨芬心里升起一种苍凉、悲哀和惆怅的感觉。 祝好人一路平安、生活幸福美满,老九叔这样的好人为什么履遭不幸、深受生活的磨难?。。。。。。 杨芬不愿想下去了。她不想带出这些烦恼,影响与老九叔愉快的相逢。 “孩子妈呢?”杨芬问。 “到乡下收购烟叶去了,指标没完成,工资不保,因此经常不能回家,小孩没人带,只好背回县城给外婆。” 老九叔说完,遥指公路正前方云雾缭绕的黑黝黝的山峰说: “翻过几重山,过了黑崖口,山坳里就是学校和宿舍,方圆几十里,就只有这所农村小学,连我在内,只有三名老师,我在这工作近二十年,谁都认识我,这一带零零星星的山寨农户,一问就知。有时间到学校来,我领你四处参观一下,到这世外桃源走走,还真有点‘悠然见南山’的意趣呢!” 老九叔幽幽默默将这片穷山恶岭比喻成世外桃源,还“悠然见南山”,无疑他成了处身化外的隐士,只是现实生活绝无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高雅,而非得汗流浃背“取水深山中”了。 饱受十几年生活艰辛,被贬到不毛之地教书的老九叔,面对荒蛮,却仍保留着那份豁达的心境,大度依然,我行我素,很有“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刚强风格,对老九叔在恶劣环境中的承受力以及不慕名利直道守节的精神,杨芬深为敬佩。 正在这时,汽车发动机“突突”地轰呜起来,人们一声欢呼:车修好了。 车下的乘客们复又上车,大家兴高采烈的庆幸免当山大王了。 杨芬给老九叔找个空位坐好,汽车启动后,老九叔掏钱补票,杨芬不愿收,要代老九叔垫,老九叔坚决不允,最后他还是按票价不折不扣付了钱。 汽车在昏暗的山路爬行。马达轰鸣,行程中俩人不便交谈,在汽车引擎的单调声中,各自默默回忆着以往漫长岁月里的离合悲欢。 车到县城,天已完全黑了,老九叔下车时,其背上婴儿也已睡醒,他没有哭,只是睁大双眼,骨碌碌的透过黑暗,望着外面朦胧而陌生的世界。 杨芬与老九叔挥手告别,看着他瘦高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迷茫的夜色里,杨芬有种惆怅和失落感:这位曾关怀、支持和鼓励她,令她佩服的长辈走了,从此一别,不知多久才能相逢? 她突然感到后悔和内疚,老九叔的岳母家既然在此,应该前往看看。小时候家里口粮不够,老九叔经常将其定量配给的包谷等送到家里。现在跟车跑县城,有条件给他捎带些东西,何况班车已到终点站,得留在县里过夜。反正没事,知道老九叔岳母家的住址,以后 第八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 一名弱女洁身自爱又独自生活是很难的,特别是那些长得漂亮迷人,丈夫不在身边或尚未成家的年轻女人。 一些无心或恶意的闲言絮语,往往造成意想不到的极大伤害,甚至毁了女人的一生。 大雨倾盆而下,客车到终点站县城,已是下午五点五十分,秋冬夜长日短,在高原山区,这时已近傍晚。 雨时缓时急,时大时小,待旅客冒雨陆续散去,车内仅剩杨芬和司机两人,大雨又瓢泼而下,没法离开,两人在车内暂避风雨。 小县城的车站没月台,客车孤零零地停在站内院子里。 秋季大多是绵绵不断的毛风细雨,眼下却阴阳颠倒大雨滂沱,密密的水网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低矮的房屋、路旁的树木、狭窄不平的道路,整个小城都笼罩在一片水气氤氲之中,阵阵狂啸的山风,夹着霰弹般的雨点,密集吹打着车厢顶棚和四壁。 杨芬透过车窗玻璃,看着车外飘飘渺渺模糊不清水雾混沌的世界,心里惦挂着老九叔岳母家。 木板小屋旧瓦破损,四壁渗水,偏遇上这反常的暴雨和强劲山风,屋内被褥或已淋湿,老太太一人定难应付,得抽空去看看。 四十开外、头顶略秃的司机膀大腰圆,他离开驾驶座,靠近杨芬仰身坐下,抬腿搭在椅背上,点燃香烟,便悠悠的叹道: “唉!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啊!” 秋瑾女士就义前,仅此一句忧国忧民的绝命诗,竟被愚不可及的魁梧大汉,穿凿附会作风花雪月的吟颂。 他秋季遇雨被困车上,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假充斯文,搭讪着想逗杨芬说话。 杨芬被眼前的大雨困惑着,神无旁系,没注意司机的话。 俗不可耐的司机嬉嬉一笑,便直截了当说: “小杨,晚饭我请客,饭后咱们看碟,再到舞厅玩玩,我包一切开销。。。。。。” 杨芬回过神来: “多谢了。这大雨,得到老九叔岳母家去帮帮忙,以后再说吧!” “跑车累了一天,劳逸结合嘛!何苦为别人多管闲事?你我同事一场,也算有缘分吧?还没请过你,头一次开口,就碰个软钉子,总得给个面子啊!出门在外自寻快乐,还是得逍遥时且逍遥吧!” 他特别着重强调“逍遥”两字的语气。 同事邀请,礼貌上不应令其难堪,关系弄僵,两人在外别别扭扭地跑车,有个大小事情也不好照应。 但老太太家亦非去不可,她一时想不出两头不误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司机见杨芬没吱声,知她左右为难,便开门见山说: “九叔那里先别去,如感到寂寞,我陪你,只要你愿意,看得起我,咱们交个贴心贴意棒打不散的朋友,干什么都行。。。。。。” 司机的话已是十分露骨。 他比杨芬大二十几岁,是个有妻室儿女之人,平常总献殷勤讨好杨芬,杨芬虽觉得过分,但没作他想,这次司机几乎直言不讳提出男女苟且之事。 杨芬暗自心惊,一时不知所对。 司机以为杨芬羞于启齿,便进一步挑明说: “没啥了不起,改革开放嘛,现在有本事才玩婚外恋呢!出门在外,全由自己。你爱人在部队,我老婆在家,远在天边,谁管得了谁?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大家图个不花钱的快活高兴,实话实说:跑长途时,路旁饭店约我定点拉客,漂亮的大姑娘送上门 ,我还不干呢!不认识,没感情有啥意思?” 司机越说越离谱,这时已是赤裸裸不加掩饰。 杨芬的脸刷地白了,一股怒火在胸膛陡然升起,她努力克制着,为以后着想,同车共处没必要翻脸,惹恼对方: “覃师傅,快别这样说!同事之间,让人背地里议论笑话不好,不能做对不起爱人和家里的事。。。。。。” 司机不耐烦地打断杨芬: “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封建保守?爱人各归各家,谁也抢不走,家仍是自己的,我们只做露水夫妻。国外就时兴什么性解放,男女有意,到汽车旅店开房间,一夜风流,天一亮潇潇洒洒各走各路,两不相欠,互不妨碍,谁也不吃亏。。。。。。” 话已出口,便没有了忌讳。姓覃的司机咄咄逼人,志在必得。 杨芬忍无可忍,愤怒的话夺口而出: “覃老瘪!你闭眼拉二胡,瞎扯什么?想占便宜,可是蚊子叮菩萨——找错了对象!姓杨的可不好欺负,不吃那一套。这回你是乌龟摔在石板上——碰上硬的了!快闭上你那三年不漱口的臭嘴!” 杨芬一急,连损带骂的话竟说得十分流畅顺口,将司机抵得白眼连翻。 那粗人老羞成怒,一般人可不敢当面直呼其绰号,他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哼!算我覃老瘪梦里坐飞机——想入飞飞(非非),你野浪花又是什么正经女人?老九叔是有家室的,一个单身女人抽空就往那里钻,还买这送那的,那意思不是和尚头的虱子——明摆着的?你打听一下,巴掌大的县城,谁人不知‘野浪花’?大街小巷风言风语,什么‘不吃锅巴饭,不往灶台转’,什么‘没有不吃腥的猫’,‘远水不解近渴’等等,议论纷纷。我处处遮掩,为你好话说尽,倒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真是当婊子又立牌坊,假正经!。。。。。。” 轰地一下,杨芬怒火直冲脑门,心头堵着一口闷气,她牙关紧咬,凤眼圆睁,浑身哆嗦,鼻孔煽动,呼呼地吐着粗气,血液都似要沸腾了,而酸溜溜的委屈和痛苦之泪却突地涌上眼帘: “住口!覃老瘪,你狗眼看人低!别以为你叔叔在公司当经理,就狗仗人势欺人太甚!那经理的官儿也不太光彩,花钱买的可没什么真本事!别人怕你我可不怕,最多工作不干拉倒。东方不亮西方亮,你覃家也不能一手遮住这方天!别以为几句谣言吓住我,姓杨的行得端、坐得正,半夜不怕鬼敲门,谁也不敢把我怎样!” 满腔愤怒像剧烈雄壮的火山爆发,憾人心魄,狂焰与烽烟冲天而起,喷射腾越,炙热的岩浆一泻千里,将四周熔成灰烬。 司机隐生怯意,仍恨恨的说: “好!算你狠,咱们骑驴看唱本——慢慢走着瞧!。。。。。。” 哗的一下,杨芬拉开车门,三两步冲入漫天风雨中。 一条条银白色的雨点,如软鞭般密密匝匝地迎面抽打着她,地下已是白亮亮雨水横流的世界,一片片雨点落下,水花溅起,激出星星点点数不清的水涡明灭,浮荡着一层水的轻烟,跳跃着千万条水晶似的银丝和无数晶莹的珍珠。 杨芬周身湿透,水珠冷冰冰地顺着头发和脸颊往下流淌,分不清是雨水或是眼泪,她独自走在风雨交加的路上。 到了招待所,禁不住一阵寒噤,没吃晚饭便上床睡了。 在棉被里暖和一些,沉静下来,她想到自己的处境: 与这猥琐小人闹翻,他再不敢骚扰自己,以后虽不好相处,但保住自己的贞洁,只要以后小心提防其暗中捣鬼报复。 或许他当经理的叔叔受其挑拨,在工作中有意刁难,那也是没法的事,总不能为保工作逆来顺受,牺牲自身的清白。 老九叔人正不怕影斜,在县里堂堂正正,声誉很好,谁也不能往这老实人脸上抹黑。 论年龄,老九叔已属长辈,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男女之情说什么也扯不到一起,其家人明辨是非,信赖自己,与老九叔交往,她们不会疑神疑鬼,节外生枝。 司机的流言未必可信,但空穴来风,或许真有人看不惯,背地里议论诬蔑自己。如从此断了老九叔的交往,非但洗刷不了嫌疑,人们反认为自己欲盖弥彰,其中有见不得天之事。让他们议论去吧!老九叔的关系不能断,要理直气壮对待无耻的流言。 想通之后,她觉得轻松许多。 雨后,灰黑的地面经路人践踏,已踩出稀烂的泥浆,低洼处仍滞积着一滩滩浑浊的雨水。 天空星光闪烁,一轮月光斜斜的高挂天外,荡涤无云的夜空显得深邃而广阔,朦胧的月光笼罩着小城的郊野。 杨芬赶到老九叔岳母家。 风雨果然给小木屋造成四处漏水的危害。 屋内地面泥泞不堪,垫棉掀到床头,盆里堆着淋湿的床单和衣服,四处杂乱无章,充斥着一股泥水的潮湿和发霉的怪味。 老九叔和老太太正内外收拾着。 杨芬二话没说,抬起大盆到屋后搓洗衣物。 老九叔摇头叹道: “小芬,我们家缺人手,添了小孩,眼下是做不完的家务,忙不完的活,你经常帮我们,真过意不去,我们全家欢迎你。但小地方的人不开化,眼光短浅,很多事少见多怪,人言可畏啊!。。。。。。” “老九叔,” 杨芬插话道: “我知道你的顾虑。事久见人心,时间一长,人们慢慢说够、看惯了,啥事没有,他们自会明白,俗话说‘是非整日有、不理自然无’,以后好歹总有公论。” 老九叔不好说什么了,他知道杨芬的个性,再劝下去会伤其自尊心。 虽然老九叔名声好,行为无可挑剔,但人们看不惯杨芬,讨厌她旁若无人自行其事的样子,其倔犟的个性与对世俗的蔑视激怒了人们。 不久,小城镇里昏聩的老太太,、无所事事的家庭妇女、游手好闲的小市民,别有用心的光棍,幼稚无知的小孩,以及一些专挑拨是非、煽起矛盾并以此为乐的无赖等等,构成一股敌视杨芬的暗流。 姓覃的司机从中推波助澜,于是,日增月盛的谣言在小县城盈盈充耳。 后来,居然有人花大功夫,到杨芬的家乡,打听出其丈夫部队的番号和地址,笔下生花地给刘春‘参上一本’。 对她而言,这是最最恶毒凶狠,又出其意料之外的致命的一击,她不知人心的险恶,竟到这不择手段投匿名信的寡廉鲜耻的程度。 原来农民出身,服兵役又很少回家的丈夫惊疑不定,刘春立即陷入痛苦、矛盾的漩涡。 连长级别不高,部队不可能特许其回家证实这纷纷纭纭满城风雨的传言,即使返回,也不可能短时间内立竿见影、查明事实。 他阅历不深,没多少涵养,不懂得设身处地考虑,不明白独身女人与谣言往往共在,不知世上每一个人,无时无刻都被泡在误解的水中。男子汉天设地造的阳刚秉性和自尊心使其无法忍受。 刘春茶饭不思、脾气暴躁,清晨头痛得起不了床,操练时连口令都出错,整天神魂出窍般,沉沉闷闷不说一句话。 难堪、烦恼、痛苦的刘春,渐渐产生并发展成对杨芬的怨恨: 无风不起浪,年轻的妻子明艳秀丽,楚楚动人,自己不在身旁,又怎能保证她的忠贞不渝? 即使别人无中生有,总是事出有因,至少妻子得罪人,招惹是非,才弄得满城风雨,有人给部队来信,使自己内外不做好人。 这类红花紫草之事,非得现场目击或有证据,否则永如猜谜般似是而非,很难确定。 但要证据又谈何容易?人的隐私总是想法设法处处掩饰的。 虽然谣言起自遥远外乡,耳不听心不烦,但刘春陷入痛苦的泥潭无以自拔,没法驱除心头的暗影,难堪和怨恨时刻笼罩着他。 最后他横了心,要将这无穷无尽的烦恼丢诸脑后,彻底忘掉一切,连同妻子、爱情和家庭。 刘春这无情、草率而偏激的决定,断送了两人美满的婚姻。 他没给杨芬写信,来信也一概不回。 杨芬悟出了原因,知道丈夫产生误解,为了沟通,她披心相付给刘春写了封深情的长信: 亲爱的春: 很久没有你的信息,我不怕你笑话,对我的丈夫,我的春天,我的心肝,我要吐露心声。 可能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心痛、矛盾和抱怨。 你心目中,可能我是个坏女人,一个真的很坏的女人。 但我保证:我的心为你开启,拒绝任何男人诱惑的叩击,为你紧锁感情的大门,清白的我为家庭、为女儿、为丈夫无愧于天地! 春啊,你可知否,我为你望断秋水,暗自伤心垂泪?我茫然、懵然、胆怯的心不知所措。我如断线的风筝,随波逐流的落英,受伤的心灵裂口流淌着真诚的血,你使我彻夜难眠、思绪万千; 人生旅途有太多死去活来的冲撞,我在荆棘丛生的生活莽林中被刺得遍体鳞伤,无法相信甜蜜的爱情就这样凄凉无奈的结束,无法相信曾拥有的一切只剩下刻骨铭心的伤痛。 我孤独徘徊在一个个清冷的黄昏,在一个个薄雾的早晨,寻觅走过的每个足迹,千万次问风问雨,何时才能重温地老天荒的爱情? 我默默无望、泪往肚流,脑海不停翻滚,关上窗门,熄灭的灯还久久残留着爱的余温,心里始终仅你一人,我只能苦苦守候着那些凄楚的日子,你却音信渺无,踪影不见。 春啊!别让软弱的我在爱的波涛中沉溺。 新婚之夜你曾说过: 我们结发夫妻可要双双白头到老;我也说过:万一我做错什么,你骂我、打我、罚我、干什么都行,无论怎样我都能忍受,哪怕从心头挖块肉给你都可以,就不许不理睬我、丢下我,说话算数。只要再见你会心的微笑,听到你真切的话音,在你心目中有我的存在,我就心满意足了。 春啊!我梦牵魂系不能失去的好哥哥,现在到底怎么了?你知道疲惫不堪的妻子和女儿,在遥远家乡对你泪眼望穿吗?她们已无法承载太多的伤心和打击了! 春啊!我全心全意爱你,你在时,我悄悄看、静静看、睁眼看、眯眼看、左看又看、前看后看、远看近看、粗看细看、正着看、斜着看、倒着看,看来看去,看你总看不够; 你走后,我天天想、时时想、忙时想、闲时想、左想又想、前想后想、长想短想、日想夜想,走着想、坐着想、睡着想,想来想去,想你总想不完; 现在,我日日盼、月月盼、梦里盼、醒来盼,左盼右盼、前盼后盼、长盼短盼、日盼夜盼,走着盼、坐着盼、睡着盼、盼来盼去,盼你总盼不到。 我不会写诗,但仍为你写了首伤心的爱情诗: 我在枯竭的爱河中寻寻觅觅, 在失望的荒漠里苦苦追忆, 你却一点一滴冷淡的遗弃, 昂首绝情回避。 痴心的我唉声叹气, 伤心哭泣, 仍在梦中寻找爱的踪迹, 回味日夜耳鬓偎依。 晨光亲吻大地, 流水抚摸河堤, 转眼已是春季。 你曾说爱我爱到底, 却为何对我不睬不理? 在是是非非中深存猜疑? 心上人啊! 不要把我忘记, 我们可是结发夫妻! 请别抛弃过去的甜蜜, 切莫轻断情意, 我害怕啊, 害怕与你分离, 日复一日, 我期待和你一起, 却没有你的半点消息! 心上人啊! 我永远永远爱你。。。。。。 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渺无音息。 她没钱到部队,即使能见丈夫,说一千道一万,对方也未必相信。 爱情是自私的,有口难辩的自己没法证实自身的清白,解释不清在异地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些流言蜚语,倒反可能越辩越糟,最后落得灰头土脸怏怏而回。 没人能从中劝解偏见的丈夫,唯一推心置腹的人是老九叔,但传言正是与其有关,被猜忌的他能出面说清此事吗? 而且刘春闹别扭,绝不能给老九叔知道,以免大家为此不安,弄不好适得其反,以后尴尬不好相处。 没人能帮杨芬,在关键时证实其原本的清白。 没人给其有力的、决定性的帮助。 “随便他罢!过段时间刘春冷静下来,也许会改变态度”。 杨芬无奈地听之任之了,于是,刘春置之不理的冷漠,在怀疑与怨恨中无限期的延续下去,杨芬焦急,但却无法摆脱这僵持状态。 她深深隐藏内心的痛苦,照常抽空到老九叔岳母家搞搞劳动,做其认为应当做之事。 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受创的心在滴血,平日却在人前威风凛凛地昂起头,若无其事地强颜欢笑,不让人知道她受了伤害,咬着牙硬撑到底。 但每每在夜半更深万籁俱寂之时,在冷冷清清的空房里回忆着和刘春的恩爱甜蜜,面对死气沉沉的家具,触景生情,杨芬悲上心头,酸涩的泪珠便不由自主顺颊滚下,将枕巾滴湿大片。 刘春啊刘春,你这薄情寡义的汉子,不通情理狠心的冤家! 不久,客运公司人事有了调整变动,因减员和流言蜚语的影响,杨芬被解雇了。 那姓覃的司机,近四十岁的男人落井下石,其叔叔是客运公司领导,大权在握,老羞成怒怀恨在心的司机决不会轻易放过杨芬。 停工之后,杨芬带着女儿,仍住在显得十分凄凉的家,在难耐的寂寞和空虚中,暗暗祈祷丈夫回心转意,盼望刘春来信,幻想着绝境中出现奇迹。 住房是丈夫为结婚租定的,她尊重丈夫,不经其同意不能搬走。 如云开雾散,刘春一旦从部队返回,可径直回家相会,免其四处打听寻找自己。 虎毒不食儿,女儿是其亲骨肉,他必不忍心丢下不管。 想到女儿,杨芬有了宽慰,心头又升起希望。 痴心女子负心汉,不知不觉的,她被冷落,遗弃几至一年。 这是一个阴沉沉的隆冬。 乌云低垂,天空淅淅沥沥下着细雨,夹着米粒般碎雪,不停的雪水飘向紧闭的寒冷世界,一夜凛冽北风透人肌骨。 一阵节奏分明的“磕磕”叩门声使杨芬心跳不已。 这是令其日思夜想熟悉的节奏声:不紧不慢、匀称有序。 即使这叩门声在杨芬婚后仅有几次,但这节奏给她传递丈夫的信息,带给她心灵巨大的颤动和惊喜,即使杨芬在沉睡中听到,也会瞬时惊醒。 而这次,一种慑人心魄的惊恐和不祥预兆攫住了她。 她提心吊胆的迟疑着,心慌意乱的开了门。 丈夫站在眼前,还是那副黑油油的脸膛,那副如牛的壮实身板。 杨芬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忽然,杨芬从丈夫冷漠的眼神中觉得他离自己很远很远,他的容颜也似乎变得非常陌生。 侧身靠在门边的丈夫瘦了,眼眶和眉棱轮廓分明,嘴唇四周络腮胡也没刮,两腮和鬓角青黑一片,他穿便装默默站在屋外,肩膀斜背着鼓囊囊的军用黄挎包。 自杨芬开门,他没正视杨芬一眼。 室外寒风呼啸,冷气迫人,细雨碎雪被阵阵寒风扬起,直灌入丈夫的衣领。 杨芬胆怯的看着丈夫,似乎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她低头轻声说道: “进来吧,风这样大,自己的家也不回?有话也要进屋里说啊!你恼我、恨我,要打要骂由你,干什么都依你,可不要呆在门外冻着身子。。。。。。” 心一酸,喉头仿佛被堵住。 杨芬说不下去了,万般委屈和痛苦,在日思夜想的亲人面前幽然升起,近一年积蓄在心头的伤痛,忍不住全翻涌出来,泪水泉涌而出,不知不觉蒙住了眼睛,使她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丈夫和眼前的天地。 空气似乎突然凝固了,双方都僵立着。 这时,门外不知何处戏剧性的传来卡拉ok男女对唱的浓郁情歌: “你是不是感到有些冷? 为什么不愿走进这扇门? 我的期待里储存了许多温存, 你却在门口转身。 你是不是应该有个吻? 烫热你紧紧关闭的双唇, 付出的一切其实你早已了解, 我只是爱你太深。 能有几个你这样的人? 让我苦苦等了又等, 能有几次我这样的爱? 爱得心中满是伤痕! 我是不是爱得太认真, 才这样反反复复的追问, 你是否明白: 你是我生命中 最美丽的一部分。。。。。。” 歌声在耳内回荡着,款款深情的对唱,不断震撼着杨芬和刘春的心。 这首歌仿佛是他们实际的写照。 生活中往往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歌词的情景与眼前现状十分恰贴。 丈夫一下回头转身,眼里迸出怨恨的目光,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又咬紧下唇默不作声。 刘春尽量克制着,慢慢的,脸上开始现出一丝柔和、怜爱的神色。 “你讨厌我、不理我,总该有个理由啊!女儿是你生的,你难道也狠心不要?” 杨芬哀哀怨怨的说。 话一出口,出乎意料之外,刘春脸上柔和的神色转眼即逝,他似乎不屑回答,只是好像不认识似的冷冷盯着杨芬,那眼神几乎要将她从外到里看个透。 刘春对杨芬肝肠寸断的流泪视若不见,他的眼里最后闪出一股凝固的无情和冷酷,杨芬觉得自己面对一副完全陌生的脸孔。 杨芬忽的浑身激起一阵寒颤,仿佛自己突然掉进一个封闭的冰窖里,冷得一时喘不过气来。 她熟悉丈夫的性情,从刘春瞬间的神色中,她读出了双方的隔阂已无法消除,其误会已刻骨铭心,事情已无法挽回,对方早已死了心——一切都结束了! “走罢,离婚去!” 丈夫没表情的脸开始牵动,木然的嘴唇终于在沉默许久之后,冷冰冰的吐出这硬绷绷不容置辩、不许回绝的话,就像对犯人宣布终审判决。 黑黑的汉子说完,就再没开口,铁了心的他连多一句话都不愿说。 他仍斜身靠在门外,静静地等着杨芬,对屋里自己的女儿,熟睡中的亲骨肉也没看一眼。 无论结果怎样,杨芬觉得如骨鲠喉般要说点什么,千言万语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片刻她终于开了口: “哥,不管你怎么看我,我知道你不要我了,我们母女,就像件穿破了的衣服即被扔掉。但有句话我必须要说: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说一千道一万,只有一句话:我不是个坏女人。。。。。。” 杨芬说不下去了,她的心已碎了。 晶莹的泪珠在她眼帘中滚动,蒙住眼睛后,噙不住又仆仆滑落下来。 杨芬咬紧嘴唇忍耐着,压制着心头狂涌而出的委屈和悲痛,如果绝情的负心汉不在眼前,她会放声昏天黑地大哭一场。 千言万语,说不尽杨芬心头的滋味,没有愤怒,无须争辩,不必恳求。 她泪眼朦胧返身回屋、默默将小女儿身上棉被盖好,又百感交加的静静注视着熟睡的女儿: 女儿的小脸红扑扑的,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她不知其生父在门外将无情弃她而去,母亲正忍受着巨大的精神打击和痛苦,一个原该十分和睦幸福的家庭,正处在悲剧的分裂时刻。可怜的小女儿,将从此失去父爱和呵护,失去童年的光彩和家庭温暖,母女俩将在被遗弃的生活道路中,孤独地饱受痛苦的煎熬。。。。。。 第十章 杨芬理了理蓬乱的头发,弯腰拍掉连衣裙上的灰土,正欲举步,猛然发现地下有亮晶晶的红光折射。 低头细看,草地上仿佛掉有东西,弯腰拾起凑近眼前,原来是红色熨金的硬壳塑料本。 蒙蒙夜色中,“工作证”三字突地映入杨芬的眼帘。封面宋体字近看仍十分清晰。 打开细看,内页贴着刚才那粗鄙男人的彩色半身免冠照片,右下角还盖有发证单位的钢印。 杨芬知道这工作证,是那恶棍在与己搏斗和反复施暴时,从其衣袋滑落地下的。 有了这工作证,自能顺藤摸瓜抓到这畜牲,讨回公道有了希望。 杨芬暗自庆幸:天公不负有心人! 好像为其意外发现祝贺似地,一轮圆月从云层中陡地亮出,向暝朦的大地洒下皎洁的月光, 四郊立刻笼罩在一片如水般透明的拧檬夜色里借着光,杨芬终于看清上面的字迹:此人姓陈名山,是监狱中不折不扣劳改刑满就业人员,劳改单位的地址,恰好在其娘家所在的县城,她从小生长的家乡。 “苍天有眼”,杨芬恨恨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该死的色魔等着吧!造下的冤孽得加倍偿还!” 回到娘家,杨芬忙着贩卖水果的营生,没时间琢磨怎样报复整治陈山。 这事举足轻重,得认真仔细考虑,草率不得。 没计划好之前,张扬出去绝无好处,所以受辱这事对谁都没说。 近一个月的水果批发零售,发货收款来回奔波,不知不觉将报复之事耽搁了。 这天下午,杨芬胃里一阵翻涌,止不住张口呕吐,她突地警觉起来。 结合最近身体的反应:厌食、喜吃辣椒及停经等,她暗暗心惊。 杨芬经历过生育,有过类似的经验,所有这些,正正是怀孕的征兆。 她懊恼不已:难道造化弄人,阴差阳错偏偏怀上陈山的小孩? 她十分清楚,除开离婚的丈夫刘春,自己从没与任何男人有染,这次被陈山强暴,如已妊娠,必是其遗下的孽种无疑。 定下心细细思量后,没有懊恼和慌乱,反有种踏实的感觉: 如是这样,倒有了陈山确切的罪证,告倒那凶狠的色狼已易如反掌。 杨芬想,不能白白吃亏,便宜了那畜牲,得抓住这把柄狠狠宰他,先敲其竹杠,给他“放放血”,逼他赔偿一笔损失费,再告其强奸,整他蹲大牢,重新尝尝劳改队大锅饭的滋味。 想到陈山忍痛赔出大笔钱,又愁眉苦脸被戴上冰冷的手铐,在警车的鸣笛声中押入监狱,在高墙铁窗内熬着漫长岁月,杨芬有种报复的快乐和扬眉吐气的满足——即使引产承受痛苦也值得。被其糟蹋造成的一切损失,均可从报复的快乐和正义的申张中得以折抵。 她与陈山素不相识,没有反目成仇诬告的嫌疑。 在其作案现场拾到工作证,顺藤摸瓜找到陈山,肚里又怀有其作恶遗下的孽种,铁证如山,告状应无问题。 运动当头,对强奸犯一般从严、从重、从快惩处,尤其对情节恶劣有前科的案犯,说不定处以极刑。 杨芬有持无恐,决定先找陈山摊牌,以确凿证据迫其就范,他尝过坐牢的滋味,能掂出此事的份量,为保命再狠也不敢硬抗。 斟酌再三,她决定星期天到厂里找陈山,这类不循规蹈矩的人,大多惯于夜间生活,折腾一晚,第二天休假十有八九睡懒觉,早餐十点前一般容易找到。 另外,星期天厂里没人上班,直接到其寓所找人,不会惊动厂领导和更多的人,给陈山留有余地,这样有利于事情的解决。 杨芬知道其所在的劳改单位,在郊外不远的山坳中,她从前曾到过那里。稍稍打听,不难找到留厂就业的陈山,何况还有其工作证和本人照片。 上路这天,她早早起了床,洗漱毕,穿上普通常见的浅灰色衣服,稍事梳理后便匆匆出了门。 她已详加考虑,与陈山接触,旨在初步试探,穿着应尽量不引人注目为好。 经过打听,很容易找到了陈山的寓所。 这是一幢大墙外单层旧砖房,发黄的石灰外墙,已斑斑驳驳地败落,窗外野草丛生,因风吹日晒和雨水侵融,屋檐前的檩条和椽子,有几根已腐朽塌下。 这时云低天阴,寂静的山野中,灰暗而潮湿的小屋似鬼宅般死气沉沉,很难看出这被愁云惨雾笼罩着的破屋有人居住。 杨芬敲开了房门,一个衣冠不整、蓬头垢面的男人站在杨芬眼前。 他下巴的胡须很长,布满血丝的眼睛阴沉而浑浊。 杨芬几乎不敢相信,此人就是铁路旁遇到的陈山。 眼前的男人已认出杨芬,他厚颜无耻地咧嘴笑道: “哈罗!我算准你这个大情人必找上门来!那晚我的工作证丢失,就知道十有八九落到你的手里,真是天意难违,我们的缘份没断,才有今天的相逢”。 “怎么样,这里有吃有住,星期天不上班,你也别走了,我豁出去陪你,咱们翻天覆地好好玩玩,保证舒舒服服的,比野外方便多罗!” 看到陈山这副下流的嘴脸,杨芬比活活吞下几只沾满粪便的绿头苍蝇还恶心。 胸中的怒气陡然升起,头脑一热,也忘了事先想好的话,臭骂便脱口而出: “放你妈的狗屁!这回你运气好,算你捞着了!惹恼老娘有你好受的,只要花几个小钱,请人写张状纸,签上名,再往公安局一送,你他妈的就得卷铺盖收拾你的破烂,到不要钱的好去处,过上十年八年的好日子!这事你心里清楚。吃着不花钱的饭,日夜有人守卫伺候,舒服着呢!” 杨芬连损带骂,心里畅快极了。 陈山忽地拉下脸来,双眼眨巴几下,又不以为然地呵呵笑道: “有本事就花钱写状纸告我去!老子开着门,伸长手等着你。没凭没据能把我怎样?我可不是被吓大的,这些小把戏乘早别玩,老子一口咬定工作证丢失了,有人捡到这小本本敲诈我。怎么样?你死了心罢!” 陈山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 杨芬知道陈山是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无赖,于是说: “好!咱们骑驴看唱本,慢慢走着瞧。老实告诉你,靠你祖宗八代的好坟山和阴功,我肚子揣下你的狗杂种,你作孽到了头,只要到医院作个核实检查,不由你不认,再滑你也溜不掉了,这回该不是口说无凭了罢?怎么样?舒服了吗?嘿,你这王八蛋的好光景还在后头呢!” 陈山如被雷霆击中般呆住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出乎意料之外,他反应不过来,一时愣着说不出话。 杨芬反客为主,自顾自走入屋里,在桌旁坐下,翘起腿乐滋滋盯着陈山,像欣赏一头跌进陷阱里的野兽,满脸幸灾乐祸的残忍神色。 陈山双眼骨碌碌转动,脸上也阴阳不定,他没理睬杨芬,心中却在暗暗盘算: 凭直觉和对方的反应,此事或是真的。如这样祸从天降,须知对方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看来得费些心机。 当然,妇道人家喜欢玩点小心眼。万一是虚恍一枪、无中生有,被这微不足道的小把戏胡弄,被这娘儿敲诈,传出去落下话柄,砸了招牌,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以后在社会上也没法混了。 但是,硬着来,把眼前这泼妇惹急了,横下心真刀实枪大干一场,万一真有其事,对方证据确凿,自己不死也脱层皮! 再进监狱,这辈子算是完了,一世几十年光景,再有本事也难翻身,谁也经不住几进监狱的折腾。 那度日如年的生活、日复一日单调而繁重的劳动,受管制惶惶不可终日、低三下四的日日夜夜,令人心有余悸!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落入那万劫不复之地!这女人敢“单刀赴会”,正是抓住了要害。 所谓猛虎口中剑,黄蜂尾上针,两端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呵!。。。。。。 陈山的脸瞬间变了几次神色,这时他已拿定主意。 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现出讨好的谄笑: “好,好!算你狠,我陈山服了你,按你的意思,这事怎么办才能了结”他皮笑肉不笑地试探道。 陈山有文化,脑子灵活,一些典故和成语偶尔也能说上几句。 本来他想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嘛,何况有缘珠胎暗结,乖乖,做事何必如此绝情?”这话他怕惹恼杨芬,适得其反,所以话到口边又改成如上说。 杨芬得意极了,这恶棍终于明白其被动的处境。 时机已到,得乘胜追击打出第二张牌,给他放放血,于是便漫不经心地瞟其一眼说: “你仔细听着:先拿出三千元作为损失费,暖暖老娘的心,说不定事情就好办得多了,以后引产的住院费、营养费、手术费、医药费等等,实报实销,老娘也不会多要你的,办清楚后,事情一了百了,还你一条生路。你占了便宜,拿出点钱也应该,折财消灾嘛。放点血退退你的火气,罚罚款,让你学会怎么处世做人。比蹲监狱劳改要合算得多了。” 杨芬这时恨不得一口气数出几十条能沾得上边,迫使陈山出钱的名目,让眼前这男人听得心寒。 反正已踩住对方的痛处,不怕他不从。杨芬见陈山吱唔着没说话,便慢吞吞地说: “你好好合计一下,我不想勉强你,两条路,好歹由你挑,老娘先礼后兵,不像你做事那么绝,也算够意思了。” 杨芬轻巧地说毕,陈山几乎跳了起来,他心里恨透了杨芬,但脸上仍挂着冷漠的笑。 他暗暗嘀咕:这婊子真狠,逮住机会就顺杆子往上爬,不管三七二十一,来个狮子大张口,恨不得活活一口连肉带骨把我吞了。。。。。。 杨芬话已说明,便不再理会尚自沉吟的陈山,三五步走出门外,她不愿再耗下去了。 陈山咬牙切齿暗骂杨芬: “臭娘们倒会讨价,摆出这欲擒故纵的架势逼我。好汉不吃眼前亏,得忍下这口恶气,套住这女人再作打算。” 他连声喊住了杨芬: “喂!你猴急什么?总得有个商量嘛!丑话先说在头:老子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我陪你去医院检查,只要搞准,一切费用我是灯笼里的火——包了,卖裤子当衣服也给你凑够三千元,以后住院费等保证分文不少,照你说的实报实销。如没有这事,哼!你一根毛也别想从我身上拔走!” 杨芬知道陈山半信半疑,故意提出到医院检查为难自己,摸摸底。 她心里有数,陈山的竹杠是敲定了,检查证实,狡诈的陈山也死了心,这条毒蛇知其七寸要害被掐住,自会老实得多,他只能乖乖拿出钱来。总之,陈山横竖逃不出自己手掌心,答应他去医院检查对自己有好处。 杨芬点头应允,她不愿再多费口舌,三言两语和陈山约定到医院检查的时间,便昂首离去。 清早离家时,天色阴沉沉的。从陈山的住宅出来,天空开始放晴,淡淡的阳光从薄云中透出,明亮清纯的世界充满蓬勃向上的朝气。 杨芬精神焕发,心情舒畅:对动手术弄掉小孩她并不害怕,反暗暗感激老天爷让她怀上那杂种,抓住了陈山的把柄,又巧作安排,让她拾到这恶棍的工作证,顺藤摸瓜扣住陈山,最后给其狠狠的打击。 正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侮辱自己的流氓将受到惩罚,自己终出了胸中一口闷气,正义必得以申张! 到了约定这天,陈山早在医院门外等候。 超过约定时间四十多分钟,仍不见杨芬踪影。 陈山心神不定,在门诊部屋檐下来会踱步,一会朝路两头翘首张望,一会又窜入大厅,在挂号交费的人群中寻觅。 其实杨芬早已到了医院。 远远看见陈山,便故意躲开不让其发现,又暗暗盯着陈山。她要让对方多等候些时间,磨磨他。 只要有可能,多折腾对方总是好的,陈山越着急,杨芬越高兴,这样解恨不说,还有利于控制陈山。 医院外的人行道旁,人们正围观一个盘腿而坐的五六岁小女孩,为了捱时间,杨芬选择人群能挡住陈山视线的方位观看。 小女孩蓬头垢脸,衣裤破烂,布鞋的破洞露着肮脏的脚趾。她的身前,用砖块压住四角的布告平铺地下,歪歪扭扭的童体字居然写得文通句顺: “。。。。。。我是雷山县人氏,母亲前年患癌症去世,只剩父女俩相依为命,半年前火灾烧毁住房,为求生计,老父带我外出打工,不幸父亲因车祸受伤,卧床不起,无钱买药治疗,为救父命我愿卖身求医,恳求好心人帮帮忙助我一把,跪地一拜,叩首再三,谢谢!”落款是“卖身人刘凤娟(五岁)”。 杨芬看毕,对其遭遇甚感同情,小女孩仿佛是童年时的自己。 杨芬对含辛茹苦的生活有切肤之痛,鼻子一酸,眼睛便有些湿润。 她掏出两元钱给小女孩丢下,围观的人也似受感染,纷纷掏钱相赠,转眼间,女孩身前的零钱堆积起来。 正在此时,陈山看见了杨芬,他匆匆走过来正想说话,转眼认出地下乞讨捡钱的女孩。小女孩也抬头看见陈山,似乎有些意外,双方愣了一下又浅浅一笑——看样子他们认识。 杨芬心里奇怪,但不屑问陈山。 陈山沉脸道: “又不是玩小孩躲迷藏,鹰抓小鸡的把戏,躲躲闪闪干嘛?要不是事先说好,老子早没那份耐心!白白耗了一个多钟头等你。真是卖盐佬做生意——白操咸(闲)心,到了这也算对得起你了。。。。。。” 杨芬瞪一眼陈山扭头就走,她不愿多费口舌。既已被发现,办正事要紧。 陈山心里不快,跟在杨芬身后绕着弯子嘲讽道: “你给这小女孩仍钱了罢?好,好!真是菩萨心肠呵!。。。。。。” 杨芬回头怒斥: “我给钱与你何干?我不像你枉自披着一张人皮,黑心烂肺,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逢人有难见死不救!” 陈山双手乱摇: “行!行!不说了。我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钱多丢入水里关我屁事!只管仍好了。这小小把戏都能愚弄你,天长日久,总有一天被人骗去卖了,自己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陈山话外有话,见杨芬无动于衷,便哼哼地冷笑道: “实话告诉你,小女孩我认识,那布告也是瞎扯蛋!她家里没被火烧,父母也活得逍遥自在,还四处当巫婆神汉、请神弄鬼挣大钱呢。老头前几天与我喝酒,几杯下肚,就想出让小女儿挣钱的主意。老实说,布告是我请人编写的,老头子给了三十块书写费。就凭这张布告,女孩在脸上抹些煤灰,就地一坐,不费口舌,不用上税,街上的活银行,每天纯收入四、五十元,摇钱树呢!她老子闪在一旁,监视加保护,差不多就捡钱收摊,换个地方再照样开张,打一枪换个位置,一个堂口一笔钱。你做梦也想不出这一本万利的高招罢?妈的,有账算呢!” 杨芬大吃一惊,这稚气的孩童竟是个可鄙的骗子! 陈山得意地笑道: “仔细想想,现今社会能搞人口买卖吗?钱再多,谁敢公开把女孩买去?‘为救父命愿意卖身’只是句屁话,是为勾引起别人的同情。还有,五岁小孩怎能单身在外讨钱?如果住房被烧,生活如何着落?又怎能与父亲相依为命?外出打工也应到富裕有活干的地方,这里下岗待业的人多如牛毛,到这干啥?再说老板也不雇这拖儿带女连住所都没有的外方人,小女孩装出可怜相,仔细看哪像母亲已死父亲病重走投无路的模样。呶,老头子在一边守着呢!” 杨芬顺着陈山的目光看去,果然离小女孩不远的树下,蹲着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他肩背黄挎包,大概是装零钱用的,手夹香烟,吸几口,眼里闪着狡黠的目光,又不时朝小女孩关注地窥望。 杨芬感慨不已,连不足五岁的小小孩童,都被利用四处行骗,生活中的陷阱太多太多! 想不到乞讨有术,乞讨竟成了生财之道。人的怜悯心被利用、亵渎了。 两块钱并不多,但自己的感情已被欺骗和愚弄。想到此,她更厌恶和憎恨助纣为虐的陈山。 她真想告发这恶棍,让其受严厉惩罚;但她忍住了,她知道得按计划一步步来,先不动声色,稳稳套住陈山赔钱再说,不能便宜了这狼心狗肺的畜牲。 进了医院,陈山挤到窗前插队挂号,不理睬排队众人的指责。 拿到挂号单后,到了妇产科就诊室,杨芬入内就诊,陈山在门外等候。 不久杨芬从诊室出来,陈山心急火燎一把抢过墨迹未干的诊断单,逐字细看医生的诊断结果。 陈山登时愣住了:杨芬确已妊娠。 双眼一转,像位艺技高超的演员,陈山的脸瞬间挂上了笑容。 他请杨芬在门诊部等候,急忙到医院小卖部买了不少糕点、罐头、水果等食品讨好杨芬。 “哼!别来那一套,想讨好卖乖没门,三千块损失费和其他费用,分文不能少!”杨芬冷冷说道。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小声点行不?这里是医院,像高音喇叭似地生怕别人听不到?这事可以慢慢商量嘛。。。。。。” 陈山叽叽咕咕地说。 “有什么商量的?我没时间和你磨牙!有道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行;你有初一,我有十五,你作的孽怪不了我!。。。。。。” “行,行!你先收下东西,总之我还给你一个公道就是。” 杨芬如收缴战利品般悉数收下了食品。 第十一章 急于报复的杨芬和精明狡诈的陈山各有打算。 杨芬要狠敲陈山的竹杠,想办法整治这条恶狼,收缴这点食品仅是开始,算不了什么,它远不能折抵自己所受的伤害。只要能报复,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即使将这些补偿品全丢弃,也因报复了陈山,感受到一种让其折财的快乐。 如不是为狠狠整治陈山,使其先赔钱,后进监,又何必绕弯子与之周旋?直截了当告发,将其绳之以法,干脆痛快,一了百了,那样虽解心头之恨,但对自己与家庭,则无经济方面的实际帮助。 陈山则另有打算: 经检查杨芬怀孕属实,得设法稳住她,再不能来粗横的,至少不能让其告发自己。 稳住了杨芬,可退一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进一步如能娶到年青貌美的杨芬,则是老婆孩子双丰收,鱼和熊掌兼而有得,小孩的血缘关系倒在其次。 从医院出来,陈山讨好地建议道: “这样罢,我送你回家,知道你的住址方便联系,保证给你个满意的交代。” “算了吧!如意算盘乘早别打。上过你的当,我不会再引狼入室!就知晓我的住址,也决不让你进门,你死了这条心。。。。。。” “哎哟!我的姑奶奶,通融点行不?我保证一个星期内凑足钱,上门来负荆请罪。我不为难你,不经同意,绝不进你家门!” 陈山死皮涎脸纠缠着。 其实,自杨芬找上门来的第二天,陈山早悄悄打听出杨芬的住址,摸清了一切情况,他不愿与不知底细的人打交道。 稍作考虑,杨芬点头道: “你这人的脸皮真厚!好吧,说定了,好歹只等一星期,今天除外。如超过时间,送三五万上门也不行,我不愿再看见你。到时候依法办事,自有公安政法干警找你算帐,我们在法庭上再见面对证!” 陈山唯唯诺诺点头,又讨好卖乖嘟哝着: “你放心,实在没办法,就把我妈当条母狗卖了,也给你凑足这笔钱!” 医院外拦了出租车,送杨芬返回。 陈山送杨芬到门外,果然按约定没进门。在门外他再三保证,一个星期内送钱到杨家,便急匆匆走了。 杨芬的妹妹正在门外玩耍。见姐姐和陌生的年轻人乘车返回,还有不少礼物,姐姐态度冷傲,年轻人陪着笑脸,殷勤有加,在门外又不进家,这是未有过之事,便将所见告知其父母。 陈山走后,杨芬的父母仔细盘问杨芬,最终知晓了此事。 家丑不可外扬,此事情况特殊,声誉要紧,除了恼怒怨恨也无可奈何。 陈山愿赔钱“私了”,杨家便只好“磕掉门牙带血吞了”。 第七天,陈山果然乘的士上了门。 上下一套铁灰色毛料西装,系腥红色牡丹花纹真丝领带,别着嵌有水钻的闪闪发光的领带夹,粽红色的皮鞋油光铮亮,胡须刮得精光,吹理过的发型涂着保湿发胶,顾盼中露出几分做作的矜持、傲气和得意,看外表装束,还真像腰缠万贯的大款。 下了车,拿着红红绿绿的礼品,前后左右看了一阵,估计已十分引人注意,便在门外大声“小杨、小杨”地呼唤。 尽管杨家大门是敞开的,他没贸然进入,只是一个劲吆喝张扬。 卖狗皮膏药的在街头摆摊,也是不断吆喝以招揽看客,只是陈山不敲锣打鼓什么的,仅以鲜艳醒目的礼品,像道具般有意地卖弄显示,招人耳目。 邻居们从门窗内投出探询的目光,行人也停步好奇地观看。 点头哈腰地微笑,向人们表示着友好。于是,这招揽宣传,便产生以下的心理导向效果:杨芬与这英俊有钱、气度不凡又彬彬有礼的年轻人谈了对象。 陈山初初呼唤,杨芬不理不睬,有意拖延时间,让其吃闭门羹,受冷遇尴尬难过。 后来发现其招摇,蓦然一惊,恍然醒悟,才明白又被狡猾的陈山钻了空子。 他油头滑面在人多的门外亮相,送礼又指名道姓呼唤自己。不让其进门,正有利于他拖延时间搞变相宣传,今后顾忌到邻居的议论,碍于面子,对他则很难拒之门外,再也不好告发其罪行。 杨芬急急到门外训斥道: “喂!装腔作势号叫什么?要造声势,干脆敲锣打鼓放鞭炮,吹号奏乐更好,我清楚你那鬼心思,不吃那一套!” 陈山亦步亦趋地跟着杨芬进了门,一边受委屈般哼哼唧唧道: “哎哟哟!老祖宗,你不给进门,我是按约办事不敢不遵,倒怪我大声叫嚷,人到了不叫行吗?总不能在门外干等。不来不行,来了也不行;进门不行,在门外也不行。总之,无论如何都遭人嫌!真是猪八戒背老婆过河,出了力,丢了丑啊!喂,你这次可是请我进的家,说不准今后会热热闹闹抬着花轿,放着鞭炮。。。。。。” 陈山正油嘴滑舌唠叨着,冷眼见杨父从里屋走出,立即住了嘴,如演戏般堆出谄媚的笑容,偷偷打量杨父脸色,恭敬地点头哈腰,对老头子大伯长大伯短地招呼着。 他的嘴甜得像抹了蜜,又手忙脚乱掏出香烟,那股见风使舵巴结奉承的殷勤劲真到了家,杨芬看得浑身发麻,她更鄙视阴险、卑劣、虚伪的陈山。 杨父脸上冷若冰霜,太阳穴旁的血管突突地跳着,他阴阴沉沉坐在桌旁、斜眼瞪着陈山。 无论对方如何笑容可掬、虚情假义地讨好,他可不是那种三言两语容易打发的人。 陈山给敬烟点火,他不领情地挥挥手。僵持沉默了一阵,才寻枝摘叶地缓缓说道: “年青人不学好惹下这事,我们老一辈人也没办法,怎么处理你看着办。看样子你是懂事的,补偿损失自不用说,还有药费、手术费、住院费、营养伙食费等总该付吧?我们不为难你,好歹由你挑,这关系到你的出路和前途,就看你会不会做人!” 说到此,音调突地变得严厉而急促: “哼!弄不好有个三长两短,你脱不了关系,人死了,抬到你府上,我把她大卸八块,老头子活腻了,几十年也熬到了头,连我搭上,连肉带骨头一锅给你端上,汤汤水水的让你煮着吃了!不信试试看。。。。。。” 说到后头,老头目眦尽裂,咄咄逼人的话已是十分不善。 陈山唯唯诺诺陪着不是,知道老头子声色俱厉,无非想棺材里伸手——死要钱。他一口答应杨家的全部要求,立即掏出三千元,作为损失费当面点清,又额外送上不少礼物。 拳头不打笑脸人,外表不俗的陈山,痛快地一下付出这高额赔偿费,老头虽满肚子不高兴,也不好说什么了。 陈山破费三千元敲开了杨家的大门。 从此三天两头往杨家送东西,讨好卖乖。杨家经济困难,缺劳力,他弄来铁煤炉、烟管等物品,经常帮着干活,凡是装灯接线、换水管龙头、粉刷墙壁、买煤劈柴等杂活,一并由其包干,事事干得尽心尽力,无可挑剔。 他不理杨芬的蔑视、挖苦,心思全投入杨家,出出进进从不避人耳目,特别注意与四邻搞好关系,男女老幼一律笑脸相迎,只要可能总是有求必应,力所能及给他们办些事,送点东西,争取邻居的好感,逐步扩大影响。他知道“有口皆碑”的道理。 渐渐地,人们以为杨家招了个好女婿,对杨芬的父母赞不绝口。 时间稍长,杨父也的确感到杨家缺少不了这样一个人,品性虽差些,难得样样能干和热心,老头很赞赏陈山。 最相投的,老头喜好杯中之物 ,陈山也是个中好手,他每次喝酒尽兴尽致,舒畅开怀,酒后又不发疯惹麻烦。 他经常带来酒菜,与老头喝得酩酊大醉,频频的往来,陈山已成为杨家的座上客,两人结成酒中知己。 杨芬本应揭露陈山,但时机未到,对自己和家里没什麽好处,引产的各种费用得由其支付。 她把厌恶和憎恨埋在心里,小心翼翼避开与陈山有关的一切话题,对人们善意的玩笑和凑趣讳莫如深。 杨芬的“冷”与陈山的“热”,给邻居造成印象上强烈的反差,不知底细的人都说杨芬古板、傲慢自大,不通情理。 杨芬明白这些,但眼下只能保持沉默,以后人们自有分晓。 生活如时缓时急起落不定的波浪。人生中的福与祸、利与害、友与敌、健康与疾病等等互为转换,有些事很难预知。 杨母腹痛已有数日。 这天午饭后,杨芬与其父外出,家里只剩年幼的妹妹。 突然,杨母腹痛加剧,片刻大汗淋漓,双眼发直,面如纸灰,小姑娘吓得惊恐地哭叫。。。。。。 杨母病急势猛,再无人救助,延缓半分,眼看已是不行。 正当紧要关头,陈山到了杨家,命运又给了他一次救助、讨好杨家的机会。 二话不说,扶病人上出租车,赶到医院,风风火火背杨母进急诊室。 让同来的小妹妹等候着,陈山来来回回挂号、化验、处方划价、交费、取药等等,着实忙了一阵。 不久,杨芬与其父赶到医院,是邻居告知杨母患病的消息。 陈山在杨家门外张罗,又是租车又是背人的,在门外一个劲张扬,街坊众人业已看见。 半个多钟头的诊治,皮下注射、输氧输液等等,病势未见缓解。 杨母腹部胀坠不适,一阵咕噜噜响动后,便血不止,每次便血半痰盂,近一。 杨母忍受疼痛,侧身而卧,腰脊似折断般弯曲着。 她脸色蜡黄,两颊下陷像两个深潭,灰白的双眼直直的。体内残存的最后一点生命之光和活力,仿拂游丝般即将飘失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杨父执笔的手颤抖着,签了字。 医生建议输血抢救,住院观察治疗。 陈山不久前赔的三千元,杨家还债剩下不足一千元。钱不够,杨父急得直跺脚,杨芬也没了主意。 老头子打电话,厚着脸皮找熟人,四处奔走借钱,折腾半天仍无着落。 杨芬父女一筹莫展,正不知如何是好,陈山站出来拍着胸膛说: “杨伯放心,如信得过,由我想办法,保证误不了事!治病如救火,延误不得。凭咱陈山的交情,朋友们总得给个面子,杨伯只须写张欠条,我好对朋友交代。” “如我手头有现钱,啥也不用说了。以前我对不起你们,现在将功补过,算是我尽的一点心意,我陈山也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杨父连连点头。 陈山小跑着出外,风风火火拦了出租车,急匆匆离去,不到一盏茶时光,果然拿来一千元,补足了住院费,杨父当即开具了欠条。 杨母从急诊室转到住院部,医生输血全力抢救,杨母转危为安。 陈山及时凑钱救活了杨母性命,杨家也因此欠下其债务和人情。 生活中,大凡雪中送炭,往往胜过锦上添花。 人在危急时得到关键的帮助,刻骨铭心,一般都能感恩载德,永世难忘。 陈山讨好了杨家,成了杨家的及时雨、救命恩人,以后娶杨芬更有了可能。 其实救助杨母是顺水人情,一千元有欠条,随时可上门催债收回借款,又可以胁迫杨家,此事何乐不为? 陈母在外地经营饭店,办饲养场,生意红火,陈山常收到汇款,花钱不成问题。有钱能使鬼推磨,正因为陈山大把花钱,才稳住了杨家,造成对其十分有利的局面。 杨母住院期间,他每天到病房探问,从不间断,又经常杀鸡熬汤,买些营养品、水果、罐头之类孝敬杨母,伺候得如同亲人,同房住院的人夸赞不已,都羡慕杨家招了个好女婿。 病愈出院,杨母嘴上不说,心头对陈山着实有了好感:无论从前如何作恶,关键时挺身而出,救命之恩已将功补过。杨父也少不了陈山的好话。陈山“忍辱负重”,终赢得杨家的好感,在杨家牢牢站稳了脚跟。 杨芬对陈山的厌恶和憎恨,无形中也慢慢淡化,当有人问及陈山时,她不由自主隐瞒其刑满就业的背景,并有意无意地美化了陈山,甚至人们称赞陈山,夸她谈了位好对象时,她淡淡一笑,不以为意,不置可否,心中还淡淡升起股甜丝丝的陶醉感。 时间一天天消逝,不知不觉间,肚子渐渐隆起,眼看已不能拖延。 第十二章 杨芬考虑再三,终于决定到医院引产。 杨芬准备了简单的洗漱用品,没告知父母,咬咬牙便出了门。 刚出门遇上陈山。 陈山是明白人,见况已知其意,他神色庄重地阻拦道: “你去医院,有话我得事先说明,这事按理由你决定,我二话不说。凡该出钱的,住院费、手术费、药费、营养费等等,保证分文不少,姓陈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放出的响屁再臭也认了!” 陈山话锋一转,神色冷峻,话也变得阴沉沉的: “话说回来,万一手术有个三长两短,落个后遗症,花钱是小事,人吃亏是大事,花钱再多也是白搭,遗恨终生,我老陈负不起这个责!” 冷冷看一眼杨芬,接着说: “丑话说在前头,实在要坚持手术,咱们的事一了百了,谁也不欠谁的,我也省了劲,不必三天两天辛辛苦苦往你家奔波。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保证再不打扰,咱们两清。手术有什么意外,我负不了责,那是你的事了,话说到此,你自己掂量着办。” 杨芬知道,陈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试探道: “按你的意思该怎么办才好?” 陈山皱眉故作思索,片刻笑笑道: “说出来你别生气:我没娶过老婆,你也没丈夫,我不嫌弃你,干脆嫁给我,马上办结婚手续,就可以名正言顺生小孩,保证你一辈子有吃有穿。 你不愿嫁也可以,一切手续免办,我送你到外县我母亲处,对外假称夫妻,留在家里少出门,这边谁也不知,对你的名誉无损——你放心,我绝不碰你半根毫毛。 只要将小孩顺利生下,满月后你走你的,小孩的入户、哺养全不用管。 这段时间,吃穿住用的一切开销我全包,保证伺候你周到满意,有事负责到底。” 说到这里,陈山拍拍胸膛信誓旦旦说: “我保证,你走时必有重金相谢!这比中途引产要保险得多。。。。。。” 尽管杨芬事先有了估计,匆促中听到此言,也不禁暗暗心惊。 “哼!想得真美,你的事没完,反倒打起我的主意,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说完话,转身返家,回到内房,顺手“碰”地一声关门,将陈山撇在门外。 夜深了,杨芬在床上辗转难眠。 陈山的形象在脑中挥之不去: 一会儿是铁路旁丑恶而狰狞的嘴脸,一会儿是医院里救助生母殷勤讨好的笑容。 她不知如何调整思维,恩与怨、感情和理智,这摇晃不定的天平,不知最终倾向哪一边? 她知道: 陈山干坏事在前,做好事于后,行为的好坏,实质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他自己。 当初在铁路旁,曾被其文雅表象所欺骗,现在他又精心设置陷阱,引诱和逼迫自己往里跳。狗改不了吃屎,不能轻信这凶残狡诈的坏蛋,更不能受其蒙骗,嫁给这假仁假义的骗子! 但陈山所言也不无道理: 现在医风日下,没有额外的“红包”,医生敷衍塞责,草菅人命,病人住院没安全感。 有些妇女刮胎大流血,有的引产留下后遗症,腰酸背痛,一辈子断了生育。手术时,药棉纱布留在体内,伤口久久不愈等等,此类事屡见不鲜。 如执意引产,无异将自己的身体押了赌台。 万一出毛病,无论陈山如何花钱,再受惩罚,最终吃亏还是自己。 原打算先敲陈山一笔钱,再告其强奸。钱到手后,不知是陈山讨好卖乖起了作用,或什么原因,总是硬不起心肠,下不了手。 好几次作了投诉准备,拿着书面材料走到公安局外,迟疑着,犹豫半天还是转了回来。 她暗自生气,恨自己优柔寡断,太重人情。以至后来,杨母病愈后,她已没有了投诉的念头。 这段时间,她的睡眠很少,脸色渐渐苍白,人明显瘦了。 她很少说话,不知如何是好,心急如焚却犹豫不决,没人商量。 她发现自己的思绪杂乱无章,时而像脱僵的野马漫无边际,毫无方向地驰骋,时而又陷入空空洞洞的思维断层中,不知在想什么、做什么。 第十三章 两老终于对女儿开诚布公。 杨父说: “芬儿,纸包不住火,一天拖一天不行,得拿定主意了。依我看,陈山知错就好,过往不究嘛!遇事不必太认真。 这小子乖巧,浪子回头金不换,不是冤家不聚头。你在铁路旁偏遇上他,阴差阳错又怀上他的小孩。 他的工作证正巧掉落,又像有根红线牵桥般,让你顺藤摸瓜访到他。你妈害急病,又领了他借钱治病的人情,这些事凑得太巧,看来是前世定的姻缘,认了罢!” 杨母说: “都是家里人了,实话实说,你离过婚,有小孩拖累,年龄也不小,话丑理正,算是残花败柳了。 人家没正式结过婚,没小孩包袱,又有工作技术,‘女人离婚是棵草,男人离婚是块宝’,与他成家也不算辱没了你。再说,我们得还他一个借钱救命的人情。” 杨芬说: “欠了情,并非一定以婚姻来偿还,情与爱并不是一回事。 陈山贼性不改,见了女人色迷迷的,什么事都干得出,为此曾被判刑劳改。答应了他,日子能过得清静?他在外吃喝嫖赌谁管得了?” 杨父清一下嗓子,说: “现在改革开放,年轻人搞业务四处应酬,有几个好得了的?大公司专有攻关小姐,还不是那麽一回事!就书记、经理什么的,还不带着几个女秘书,在外头包养几个情人? 有钱有势,谁管得了?还有靠老婆裙带关系,升官发财的呢,老婆与别人勾搭,丈夫在屋外放哨把关,这年头,人人都坏透了,谁说得清楚?。。。。。。” 天下事无奇不有,居然有父亲以这丑话训导女儿的! 杨母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挥挥手,中断老头刺耳的话: “现在生米煮成熟饭,怀上陈山的骨肉,生育后捆住了他,不怕他再沾花惹草。成了家,他能飞到哪去?只要有钱养家过日子就行。为了出气,告发他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传出去,你以后也别想再嫁人!。。。。。。” 杨母的话虽换了个角度,从实际利益考虑,也是促成其事的。 杨芬一时无话可说,她沉吟着: “婚姻大事非儿戏,不能只看钱。我得考虑考虑。” 杨芬左右为难,引产之事又延缓下来。 她带着女儿住在娘家,吃、用都得依靠父母,如违背父母意愿,闹翻了,母女俩将无处安身,无地自容。 引产断了陈山的后嗣,他必向父母逼要欠款,变相以婚胁迫。家里无款可筹,两老必迁怒于自己。 这样,两老无形中成了陈山的枪手,变成了陈山向杨芬打出的一张逼婚的王牌。 妊娠的妇女情绪易波动,受刺激产生反常心理,尤其是特殊情况怀孕的妇女,情绪更烦躁难安。 婴儿在母体受气恼、恨怨、懊悔等不良情绪影响,在压抑被迫的状态下出生,其个性一般较偏激,脾气暴躁,喜怒易变。 故医生建议孕妇要保持良好心态,对腹中婴儿开展良好的“胎教”。 杨芬受辱,在痛苦和憎恨中怀孕,她要用这不该产生的结果作武器,以此要挟、报复陈山。 她没有母爱,对腹内婴儿——孽子,甚至是厌恶的,对外还得遮掩,装出无事的样子。这错综矛盾的心境是一种气恼、恨怨、懊悔的结合体。 杨芬虽得了三千元赔偿费,但背上沉重的包袱,身体和精神承受了更多的痛苦。 事前计划得很好,届时又患得患失,无可适从。 陡然间,她好像不认识陌生的自己,通过自身,她体验到女人不可理喻的天性。 “唉!”她想道: “有人说,女人是红花紫草、朝三暮四,或许有些道理。这大概是多数女性共有的特点吧?” 她仿佛是急流中的一叶扁舟,被冲击着不由自主地飘流。它停不住,也不能改变方向,水流不可抗拒地将它推向既定的前方。 她又像一棵孱弱小草,艰难地生长在石墙夹缝中,一阵微风吹过,也使其萎黄的叶片身不由己折向一旁。 “真是风吹墙头草,风大随风倒呵!” 杨芬自嘲地苦笑。 第十四章 杨母出院返家,身体仍很虚弱。 知趣的陈山乘机讨好卖乖,他经常送来各类营养品和肉食。这些食品,倒成了杨家改善伙食的主要来源了。 最近一星期,陈山没到杨家。 时逢周末,杨芬上了菜市,准备买点猪肉,炒几个菜,下午全家开个荤。 肉摊前顾客不多,用厚纸板铺垫的案桌上,排有一堆堆肥瘦搭配、皮骨相当的肉块。 一名二十多岁,细眉小眼的年青屠户守在摊前,另一名近五十的男人,正蹲在摊后独酌独饮。 他腰围油腻腻的塑料围兜,满脸疙疙瘩瘩的横肉,蓄着一把粗乱的胡须。看样子,喝酒的男人,是年青屠户的父亲。 "师傅,肉多少钱一斤?" 杨芬指着瘦肉较多,皮薄骨少的一份问道。 "十五块"。 年青屠户回答。 "十三块卖不卖?" 杨芬还价道。 年青屠户征询地回头看看蹲地喝酒的男人,未曾答话,喝酒的男人双眼一瞪,伸直脖子昂头高声道: "十六块钱一斤,少一分不卖!" 不还价还好,还了价竟涨价,而且话说得十分难听。 老屠户乘几分酒意,故意找岔作对,冲着气杨芬。 "这是什么意思,做生意就不能还价?,买卖嘛,你开价,我还价,卖不卖在你,买不买由我,公平交易。天下哪有顾客还价,卖主涨价的道理?" "你能还价我就不能涨价?这是谁的规定?现在这猪肉又涨价啦:十七块钱一斤,买不起拉倒!我这肉铺,不是为你一人开的,没钱别乘热闹,丢人现眼。" 老屠户几口黄酒入肚,对杨芬耍横,话说得十分刺耳,公然贬低、挖苦杨芬。 他晕头晕脑夺口而出的话,正戳到杨芬的痛处。 杨家经济本十分穷窘,一个多星期没开荤,凑钱买肉,却被屠户揭了疮疤。"哪壶不开提哪壶",杨芬哪能不气?再有涵养的人也沉不住。 "别欺人太甚!你这杀猪宰牛的臭屠户,有啥了不起?凭啥说我买不起肉?不买肉,我吃饱了撑着问啥价?你狗眼看人低,狗嘴吐不出象牙!告诉你,连你这人、这条小命我都买得起!" 杨芬平时胆小,也不算会说话,但平白受辱,她怒火中烧,气愤之下,一口气与对方较上了嘴劲,不管三七二十一争了个口舌之利。 老屠户被酒灌得面红耳赤,杨芬一席话如火上浇油,激得他七窍生烟、暴跳如雷。 他忽地抓起肉案上剁肉的大砍刀,狂吼一声:"老子宰了你!" 话音未落,屠户已窜到肉摊前。 年轻屠户见状不妙疾步赶出,老屠户横眉竖眼高举砍刀,气势汹汹,举刀欲砍。 年青屠户一把抓住老头子操刀的手腕,顺手把刀夺下。 老屠户或不至醉到不知利害的程度。 酒醉心明白;他也许是惺惺作态恫吓杨芬,或是气急攻心,但手被撑住,侥幸化解了杨芬的危险。 很多不可思议的事,往往发生在狂怒的瞬间。冲动之中,人们往往不计后果。 总之,刀没砍下,并被年青屠户夺走。 狂怒的老屠户心有不甘,顺势伸手猛推杨芬。 屠户暴怒中势急力猛,又是酒后发威,一介弱女如何消受得起? 杨芬猝不及防,身体失重,脚下一虚,‘扑通’一声往后跌倒。 她跌得头晕耳鸣,腹内突地泛起一阵隐痛。 心头一惊,突然想起,自己身孕已有数月。 这结结实实的一跤倒使其清醒过来: 身孕的自己孤单无助,论力气和个头,争狠斗勇无论如何绝不是对手。 她不能与这暴躁的屠户争一时之气。 杨芬和屠户斗嘴时,肉摊前已围了好些人。 众人见屠户凶横霸道、出言不善,又借酒发疯推人倒地,无端欺负妇女。大家看不惯,都七言八语指责屠户: “好男不与女斗,五大三粗的大男人,竟当众动手打一个弱女子,真不象话!” “顾客买东西反受欺辱,有关部门真该好好管管。” “酗酒发疯,还要用刀砍人,太猖狂了!不知他仗持什么?” “这年头,人都黑了心、烂了肺,什么都做得出。” 人们七嘴八舌,都为杨芬鸣不平。 几位好心的妇女将杨芬搀扶起来。 菜市地面湿漉漉的,杨芬的衣袖、双肘、臀部及两手沾满了污泥。 按常情,女人较小气,一般受不得委屈。眼见吃亏,大家以为她必大哭大闹,缠着屠户不放,谁知她竟默不作声。 杨芬虽脸色苍白、浑身冷颤,起身后,她没看剑拔弩张的屠户一眼,蘸着泪,偃旗息鼓地转身离开了肉摊。 人们原帮着杨芬说话,见况摇头叹息,议论着散开了。 杨芬肉没买到,却被屠户推倒在地,跌了一身泥。 到了家,杨父知道经过,非但不安慰,反责备她没耐性,为一两句话惹事生非。 明明屠户不讲道理,被人欺负,得不到家人的同情理解,反被埋怨,内外两头受气。 她深感软弱孤立无援的苦恼。由此及彼,万一生活发生什么意外,父母帮不了自己,谁也靠不住。 想起悲苦的身世,不幸的婚姻,坎坷的命运和所受的委屈,她忍不住默默掉泪。 这时,陈山恰好到了杨家。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陈山双眼喷火、头发直竖、脸色铁青,一股怒火在其胸膛燃烧。 他双手叉腰来回走着,太阳穴青筋暴起,脸上肌肉跳动,神色十分狞恶: 腹中胎儿是他不惜一切代价保住的,屠户作恶,推倒杨芬,震动胎气,万一流产坏了大事,伤及陈家的血脉香火,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放过操大砍刀的横蛮屠户。 他不象杨父那样色厉内荏,软弱怕事。在社会上,他本是那种从不让人的狠角色,特别是有人惹他,或其认为值得放手大干一场的时候。 问清屠户的模样,肉摊的详细位置,又三言两语安慰杨芬,将带来的酒肉留下,便咬牙切齿、骂骂咧咧地掉头离开了杨家。 陈山走后,杨芬的心绪稍平。 不管怎样,在受委屈时,得到别人的安慰总是好的。 她知道陈山的为人,为达目的,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恶人自有恶人收,霸道的屠户这次遇上了真正的对头。 不管陈山以前怎样,他是为自己出头的。虽结果难料,总算是平了心头怨气,压抑和沉闷消除了一些。 通过此事,杨芬发现,女人有不可理喻的天生依赖性和报复心,再刚强的女性,都有脆弱的一面,有获得安慰、爱抚和报复、泄恨的倾向和渴望。 剖释内心世界,她惊异地发现,自己确实很希望陈山出面对付屠户,即使陈山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即使互不相让的双方,斗得两败俱伤。 第十五章 第二天清晨。 在菜市中,在杨芬被推倒地的肉摊前,来了五位顾客。 猪肉摊位,是用水泥预制板堆砌的案桌,父子屠户的摊位排在案桌的最末端。 肉价是一样的,五个青年顾客不在其他摊位买肉,却偏偏到最末端的肉摊前,光顾老屠户的生意。 “喂!伙计,这肉摊的猪肉新鲜,就买这儿的。” 其中一人说。 “行,就称十斤吧,满十满载好算帐。” 另一人应道。 青年顾客问过价钱,大大咧咧连价都不还,就吩咐屠户秤肉。 “——好勒!就秤个十全十美的十斤!” 老屠户兴致勃勃重复买主的话,随手切十斤肉秤给顾客。 买主不选肥瘦,也不看秤码是否足够,接过肉,干脆痛快地付了钱。 一名算命老头坐在肉摊附近,身前平铺着“测字算命”的纸招牌,这时没生意,见五人到肉摊前买了十斤肉,事有蹊跷,又悄悄掐指一算,大吃一惊。 老头拧着眉头眼珠一转,摇头对一人低声预言道: “今天是酉日,五到七点为卯时,正是卯酉相冲,金木之克。 五人买不多不少十斤肉,二五为十,逢十则封顶全满,物极必反,阳极则阴生,满则溢、满遭损。 七点前刚刚开张的生意,不应太盛太满,又正逢冲,不妙啊!老屠户的生意不是‘满十满载’,是‘满死满栽’哩!。。。。。。” 中庸之道精微深奥,父子屠户自不知其中的玄机,以为刚上市就逢上这满十之数,大吉大利的好兆头。 第一批顾客刚走,第二批顾客已到。 几乎是后脚跟前脚,又是不同的五人,同样不多不少秤走十斤瘦肉。 这后一批顾客,也全是咋咋唬唬的年青人,不还价、不看秤,不挑肥选瘦,与前一批顾客一样痛快干脆地付钱。 算命老头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满脸变色,他连声叹道: “双死双栽,凶险异常,老屠户这关难过呵!。。。。。。”。 其实,且不论算命老头推断的依据能否成立,其预言是否应验,稍细心的人,就发现此事处处透着蹊跷; 一样的肉摊和肉质,顾客不认识卖主,为何绕过其它肉摊,专到最末尾的摊点,光顾父子屠户的生意? 其它肉摊几乎没发市,父子肉摊却早早卖出二十斤鲜肉。 顾客又全是血气方刚的年青人,清一色没有惯于上菜市精于购物的女性。且一反常规不挑肥选瘦、不还价、不看秤,这些都不是寻常的情形。 更古怪的、两批顾客都是五人,秤走相同数量的十斤肉。 又是在前批刚走、后批即到,相互岔开的时差里出现。 天下事再偶然也不会凑得这么巧,这说明有人正逐步向屠户展开诡谲的行动。 测字先生识破天机正长吁短叹,父子屠户也为好生意正津津自喜,这时,第一批顾客,提着刚买走的肉返回摊前。 五人阴沉不语,十只眼睛在父子屠户的脸上,恶狠狠地扫来荡去。 父子屠户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带头的大高个双眼一翻,硬绷绷地昂起长满青春痘的马脸,扬手将十斤肉往摊前一仍,拉开嗓门嚷道: “喂!卖肉的,这十斤肉整整少了六两,别以为咱们年轻,嘴上无毛,做事不牢——好欺负,坑人也不能这样过份呵!。。。。。。” “咱弟兄被这老屠户耍了,短一罚十,不赔六斤肉饶不了他!” “这老小子不知坑过多少人,干脆折了这把秤,免得以后再害人。” “奸商可恶,得教训教训他。。。。。。” 五名买主不容父子屠户答话,只顾在人前大声咋唬、起哄、揭短,大肆在人来人往的菜市里宣传。 这正是生意人最最忌讳的。 顾客听到短斤少两秤头不足的指责,以后,谁还敢光顾这坑蒙顾客的奸商生意? 老屠户急了; 他虽脾气暴躁,有时得罪顾客,说话没分寸。但做买卖从没短斤少两,一贯是货真价实,真斤两、硬秤头。 “年青人,话不能张口乱说,我卖肉几十年从没少过斤两!” 老屠户黑着脸申辩,又将退回的肉重新复秤。 一秤之下,老屠户大吃一惊。 这挂肉只有九斤四两,果然整整少了六两猪肉,似乎买主所言不差。 老屠户一下明白过来: 卖肉时自己亲手秤足十斤,现在复秤却少了六两。 这五人不是为争几两猪肉,他们是借故寻衅来的。 对方买走肉后切除六两,再返回以秤头不足为借口找岔,在自己摊位前大吵大闹,别有用心想搞臭自己。 难怪他们绕开其它摊位,到最末端专选自己的摊位买肉。 “当时给你们秤足十斤,怎会一返回就少了六两?说不过去罢”。老屠户旁敲侧击反问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明白些,你认为我们故意坑你?” 马脸的年青人冷冷问道。 老屠户未曾答话,另一名年青人插话说: “君子问秤要。秤在你手上,我们也没看,鬼知道你秤足了没有。眼前实打实少了六两,这可赖不掉。” “闲话少说,按工商定的规矩短一罚十,少六两补六斤,少给半两都不行!” 老屠户也铆上了,他干脆把话挑明: “你们早不安好心,把买走的十斤肉切去六两,再回来找麻烦,想白白讹骗六斤肉,想得真美!” “耶!老家伙越说越走调,猪八戒过河倒打一耙,反赖我们不安好心。” “买过肉,我们马上到‘公平秤’过磅,整整少六两,回头找他,转眼就不认帐,还有管公平秤的工商同志可以证明呢!。。。。。。” 五个年青人在老屠户摊位前,无休无止地大吵大闹。 肉摊前围满了人,老屠户的生意没法做了。 第十六章 顾客经常被伪劣商品坑害,对奸商深痛恶绝,日常购物,短斤少两的事时有发生。这时听说老屠户克扣顾客,大家忿忿不平,都围在肉摊前,东一言西一语指责屠户: “做生意讲的是明码标价,明价钱、硬斤两,坑害顾客太没道德。” “屠户不认罚,干脆请工商部门的人来执行。凭这恶劣态度,就不止罚六斤,多罚也应该!保护消费者的权益嘛!” “对!得好好治治这黑心烂肺的奸商。。。。。。” 老屠户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自己一方只有两人,对方是五口之众,还有一群众怒难犯的支持者。 何况对方物证在手,众目睽睽,一挂卖出的肉,明明只有九斤四两,老屠户已是百口难辩。 屠户的脸胀成猪肝色,他忽地扬起宽厚的砍肉刀,往砧板上一剁,碰地一声,刀便牢牢插立砧板上,刀刃还闪闪泛着寒光。 “老子今天倒要看看,谁能拿走半两肉?别说工商局的人,就国家主席来了也不行!” 老屠户是横了心,要拼命了。 “嘿、嘿!来了劲啦!咱兄弟们是服软不服硬,今天倒要看看谁横过谁!” 马脸的大高个冷笑一声,顺手从肉案上提起一腿肉,沉甸甸的至少也有二十来斤,转身即走。 老屠户气急败坏地拔出砧板上的砍刀,抽身赶出。 四个年青人怒目瞋眼,阴沉快捷,刷地一下亮出明晃晃的弹簧跳刀,分立左右,虎视眈眈等着屠户。 眼见要闹出人命,流血的拼斗已势不可免。 围观的人“哗”地一下散开,又依依不舍地站在远处观看。 屠户的摊位人围如堵,当中却空了出来。 这情形,倒很像人们在街头观看杂耍,当事者居中,围观者在外,泾渭分明。 正当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没开口的年青屠户高喊一声: “慢着!” 又几步抢出摊外,伸手拦住不顾一切正要拼命的老屠户。 这时,四个持刀的年青人脸色铁青,已拉开了架式。马脸的大高个,提着猪肉面对屠户,正挑衅般冷笑,脸上的青春痘泛红,双颊的肌肉颤抖着。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就是六斤肉么?补给你们就是。” 年青屠户说。 大高个点点头: “还是这位兄弟知趣,早补早了事,张牙舞爪的谁怕谁?” “爹!做生意要紧,几斤肉算什么,今天亏了,明天赚回来。。。。。。” 老屠户尚心有不甘。年青屠户不容分说,将他拉回肉摊旁,自己切了一刀肉,又秤足六斤补给对方。 几名年青人收回亮晃晃的弹簧跳刀。 领头的大高个,待自己人接过补给的猪肉,才“碰”地一声,将夺到手的一腿肉丢回案桌上。 围观的人松了口气,危险的流血冲突缓解下来。 于是,大获全胜的五名买主,提着两挂猪肉,一挂是开头花钱买的,另一挂是大闹肉行“少一罚十”收缴的。一路谈笑着扬长而去,在众人的眼里,俨然是申张正义、惩治奸商的英雄。 看着五人离去,平白受嘲弄讥讽,老屠户气得几乎吐血,一口闷气差不多回不过来。 想不到几十年屠宰生涯,刀头见血,又经历过生意上的风风雨雨,今日竟被五名乳臭未干,存心找岔的年青人捉弄,背了短斤少两、秤头不足的黑锅。 眼睁睁被讹走猪肉,如遭抢般,白白亏损近四百元,而且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围观的人尚未完全散尽,吃了亏的屠户还没回过神来,第二批顾客,另五名年青人,又巧逢其时返回了肉摊。 他们身后,还跟着穿制服的工商干部和卫生防疫站两名工作人员。 五人领头的,是一个干瘦矮小、穿西装系领带、脸色呈病态般苍白的年青人,一双细小的眼睛,使人联想到老鼠偷食时,那种窥测四周的神情。 这小矮个不时回头,朝工商干部讨好地笑笑。 到了摊前,小矮个手指屠户的摊位说: “这十斤肉就是在这买的。” 说完,像刚走的马脸大高个一样,“碰”地一声,一挂肉又扔回屠户的案桌前。 另四名同路的年青人一言不发,有的叉腰,有的抱手,有的叼烟,有的冷笑,在小矮个和工商干部身后,恶狠狠地打量着父子屠户。 工商干部是位举止从容、神情肃穆,四十出头的男人,顾盼间透出股领导干部的威严。 他指着小矮个扔回的肉冷冷问道: “这肉是你卖出的?” “是,是!” 老屠户狐疑不定地陪着笑脸,心里七上八下地嘀咕: 又有麻烦了,买主领着工商干部来决非好事! 工商干部含蓄地点点头,沉吟着未曾说话,防疫站的女干部站了出来。 两女干部一身黑兰制服,头戴大盖帽,长长的发辫藏在帽后,国徽在帽檐上亮光闪闪,肩章上,有代表卫生部们的十字徽号。 女干部悠悠说道: “刚接到顾客举报,你们卖出的猪肉注入生水,不符合食品卫生规定,这是弄虚作假坑害顾客的行为。。。。。。” 女干部认真严肃,一脸公事公办、毫不徇私的样子。 屠户俩大吃一惊, 事情越来越离谱了: 这头生猪,是昨日收购今晨宰杀的。 天一亮,猪肉运到菜市,至今为止,仅卖给两批顾客,自己亲手宰杀,肉内确实没注入生水。 屠户想不到,两批顾客都无事生非、无中生有找自己的晦气,只是这第二批拐了个弯,找到工商和卫生防疫部门的人出面,斯斯文文变了花样整治自己。 父子屠户开始省悟,此事绝非偶然,大概得罪了哪位惹不起的人物,才有了两批年青人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寻衅滋事。 笔下话长,屠户醒悟实际上是瞬间之事。 “弄错了罢?我们做生意货真价实,肉从不注水。” 老屠户黑着脸申辩道。 “这挂肉已作过质检,肉里确实注过生水,湿淋淋的。这你们怎么解释?” 女干部板着脸,指着退回的肉问道。 屠户傻了眼,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这事连他们都稀里糊涂弄不清楚,正求之不得,有人给说个明白。 围观的群众纷纷议论: “刚才顾客买肉就少秤了六两,现在又发现肉里注水,真是无法无天了!” “只管卖肉挣钱,不管顾客死活,这缺德事得好好治治。” “千万别买这摊位的肉了,谁知以后会搞出什么名堂?出售母猪肉或死猪什么的。上当受骗还不知怎么回事呢?” “注水肉压秤,壹斤卖出贰斤的价钱。。。。。。”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屠户的不是,五名找岔的年青人,更添油加醋、火上加油地怂恿着。 老屠户平白受诬,气得几乎昏死过去。平时能言会道的嘴,这时也说不出一句有份量的话了。 屠户提起退回的肉仔细辨认,似是而非,很难确定是否自己卖出的肉。但勿庸置疑的是:自家的猪肉是新鲜爽净的,而这退回的肉变得水渍渍的了。 屠户沉吟着。 种种迹象表明: 对方买走肉后,偷梁换柱,将注水肉退回;或将买走的鲜肉做了手脚,反过来诬告自己。 屠户有口难辩,五人身后,还有群义愤难平的支持者。 更要命的,对方处心积虑,请来不明真相的工商防疫部门。这些部门的职能,正是监督管理市场,是最最不好通融的。 市场经商的人,对公安局、检察院、法院等部门未必买帐,政法部门管不了商务。但遇上工商、税务、防疫、城管等部门的人,非得低三下四笑脸相迎不可,从来说一不二。 做生意的,必想方设法讨好这些人,否则吃不了兜着走,以后做生意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年青屠户突然想到: 对方动手脚往肉里注水,重量增加,退回的肉应当不止十斤。如重新复秤重量不对,正好证明肉不是自己卖出的,可充分反驳对方的诬告。 想到此,年青屠户将肉重新复秤。 复秤之后,屠户无计可施了。 这挂肉不多不少,正好十斤。对方连细节都事先考虑到了,一切做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五人是有备而来的! 如是偷梁换柱,他们必将注水肉秤足十斤;如将刚买去的十斤鲜肉注水,则必将超重的部分切除,保证退回的肉,不多不少整整十斤。 灵机一动,年青屠户终有了辨白的理由: “我们从没往肉里注水。货是一样的,案桌上所有的肉,都可检查参照,如有参假,甘愿受罚!” 老屠户也仿佛逮住了道理: “这肉如认定是我们卖出的,如经检查,案桌上的没注水,怎么退回的倒注了生水?说不过去呀!” 工商、防疫干部听得在理,都不约而同地点头。 是非的天平开始倾向屠户一边。 五名买主自不甘被板倒,他们反驳道: “谁都清楚挂羊头卖狗肉之事,真假参半,假的卖给顾客赚钱,真的留下应付检查,逃避惩罚。作为受害者的顾客,花钱买肉发现问题,就得找有关部门反映,我们不管其他。” “我们不认识你,无怨无仇,不可能与你过不去。难道我们吃饱了没事干,故意找麻烦?” “这事请工商防疫的同志作主,反正卖出的肉,经过检验是注水的,其它说不清。对弄虚作假的奸商,应认真查处。。。。。。” 工商和防疫干部低声商量了片刻,最后,工商干部说: “顾客的反映、举报是好事,说明群众支持我们的工作。今后要大力发展,群管群治的良好社会风气,切实维护消费者的正当权益,打击制假、贩假的不法行为,当然也保护合法商贩的正当权益。。。。。。” 像报告般,四平八稳,不偏不倚的话稍停,语气一转,说: “此事双方都有道理,我们暂不下结论。但这十斤渗水的肉,决不能食用,作没收处理,钱退给顾客; 从现在起,这摊位的肉,一律不准出售,我们要对顾客的身体健康负责。待卫生质检合格再予出售,质检费按规定由摊主支付。” 老屠户又差点气得昏死过去。 第一次被讹走六斤肉,第二次又赔出十斤肉钱,两次总共白折了十六斤猪肉。 摊位的肉不给出售,卫生质检又得花钱,一天生意全搅了不说,留下奸商的恶名,今后生意更难做。 从表面看,工商干部处事似是平稳,实际上,屠户已吃了哑巴亏。 无可奈何,屠户将肉钱退还给五名找岔的顾客。 于是,五个年青人,与第一批顾客一样,在众人眼里俨然是“打假”的英雄,一路谈笑着扬长而去。 工商防疫干部没收了五斤注水的猪肉,另安排对摊位的肉作进一步检验。 又暂时收缴屠户的营业执照,说是回工商所“核实登记”。 其实真正的目的,是为防止屠户躲避质检,逃之夭夭。工商干部借口扣下执照,是对屠户的制约。 当然,质检结果不言而喻,屠户的猪肉确没注水,营业执照也退了回来,工商干部对屠户照例安抚一番。 虽可照常营业,但折腾半天,花钱折财不说,时间差不多了。照从早晨到下午,一天生意泡了汤,屠户只能跺脚捶胸,自认晦气。 自此之后,怪事连二接三在屠户的摊位上发生。 屠户仿佛与噩运结下了不解之缘。 第十七章 清晨,邻居小孩送来包装精美的纸盒,说是不认识的叔叔转交的礼品。 屠户迷惑不解,在所有与其交往的人中,没有以此文雅形式送礼的亲朋好友。 打开纸盒,天天钢刀见血、以宰杀为生的屠户,猝然间也毛骨悚然: 盒内竟是血淋淋、牵着肉丝的一双眼珠! 一株玫瑰花旁压着纸条,纸条上,剪贴着从報纸裁下的四个印刷黑体大字: “狗眼无珠!” 毋庸多言,投送匿名的纸盒,是有人精心策划的。报纸拼贴的字样,使人没法核查笔迹,调查无从下手。 很明显,“送礼”旨在恐吓、威胁父子屠户,使其恐惧害怕,产生巨大的精神压力。 又是几天后的清晨,屠户俩早早出摊,意外地发现卖肉的案桌上,泼满了臭不可闻的粪便,其他的摊位却丝毫不染。 在菜市中,这是自从盘古开天地未有过的。 一个多钟头的冲刷,臭气尚未完全消除。 搅了生意,耽搁了最好的营业时间。。 这事在菜市中传开了,屠戶的肉摊成了众人的笑话。 这当然又是那不露面的对头干的。 屠户俩思前想后,搅尽脑汁,终于有了猜测: 此事可能是那天在肉摊前,老屠户酒后失态,与还价的年青妇女争执起来,失手将其推倒在地引发的。 如猜测不差,对方在暗处发难,对其报复很难防范。 而且看起来对方人多势众,办事不择手段,阴狠毒辣,方法机巧。是一伙不要脸、不要命、缠不清、惹不起的狠人物。 父子俩开始有些担心了。尽管如此,一时也没有很好的对付办法。 屠户住在菜市不远的一间砖瓦平房里,房子三面砌有石墙,房前围成的院落,是屠户宰猪的场所。 围墙外,四邻的房屋高矮参差不齐,羊肠小巷在错错落落的房屋间盘结着、曲折地穿插着。这区域巷道狭小,地形复杂而幽深。 这是小城镇住户较为杂乱、行业不一、人们老死不相往来,天塌下来,也相互不管的外来人员住宅区。 晚饭后,天刚擦黑,父子俩在屋里清点过现钞,正在核算一天生意上利润的得失。 乒!——啪啦,玻璃清脆的碎裂声。 窗户玻璃被飞来的石头砸破。 父子俩急冲出门外,四周巡视未有发现,不知这恶作剧是谁所为,俩人懊恼不已。 返回屋内,未曾坐下,屋顶又突然一阵啪哩叭啦脆响,接着,沉闷地彭咚一声。 半截砖头砸破屋顶瓦片,掉落在屋内地下。 父子俩咆哮着复再冲出,四周仍是黑沉沉寂静一片,依然不见人影。 断砖掉下时,俩人恰在房内另一头,幸未伤人。但瓦片被砖头砸破,抬头透过屋顶破洞,已看见夜空闪闪发光的星斗。 老屠户气得跺脚捶胸,泼口大骂。 但任他污言秽语,骂得口干舌燥,屋外无人答理。 老屠户想以臭骂对方的办法,使其不堪忍受而现身。 但这激将法根本不起作用。 屋外毫无人的踪迹,半截破砖仿佛从天空云雾中掉下来似的。 父子俩与邻居相处一般过得去,虽无往来,但也不至于到相互明争暗斗的程度。 勿用多言,这恶作剧,必是那不露面的对头干的。 老头纳闷不解: “奇怪啊!他怎么知道我们的住址?这么快就盯上门来?” 年青屠户说: “这还不容易?在菜市等我们收摊,不必靠近,远远尾随着,神不知鬼不觉,就跟着我们到了家。。。。。。” 父子俩不安稳了。 经商量,父子俩轮流放哨,直到深夜再没发生骚扰,俩人才得以休息。 但前半夜屋内院外地奔波,烦恼、气愤、精神高度集中,被对方在暗中捉弄着,两人已疲惫不堪。 未雨绸缪,屋顶得添补新瓦,窗户须安装玻璃,否则刮风下雨居住不宁。 这些不算大事,破费也不多,但得花时间、费精神,令人心绪不宁。 瓦和玻璃未曾添补,第二晚,屋里的灯泡,又被不知从何处射出的气枪铅弹击碎了。 从对方精确的枪法看来,如在屋外的暗处,从容地瞄准屋内清晰的人脑袋射击,是绝对弹无虚发的,毕竟大面积的头,要比灯泡好打得多。但对方却专挑灯泡射击,旨在旁敲侧击、恫吓与威胁。 父子俩心烦意燥,却一时想不出很好的对付办法。 清晨,报复升级了: 父子俩在院落杀猪时,突然,一条酒杯粗的眼镜蛇从暗处窜出,对着老屠户昂首吐信。老屠户双眼睁圆,呆在原处不敢动弹。 年青屠户在一旁悄悄抽出尖刀,猛然挥刀斬蛇,刀过头落,杀死毒蛇,堪堪化解了一场危险。尽管如此,老屠户已吓出一身冷汗。 眼镜蛇有剧毒,如不是年青屠户眼明手快,后果不堪设想。 屠户住宅不在郊外,并非土石混杂、野草丛生的环境,城镇内怎么说,也不该有毒蛇出现。 这一带,也从未有过这怪事发生,因此,毒蛇必是那心狠手毒的冤家放的。 即使屠户白白丢了性命,死得冤枉,也是死无对证。 毒蛇不会口吐人言, 供出事实真相。 蛇是打死了,父子俩却感到无尽的恐惧和忧虑。 一个星期下来,不论白天、黑夜,意想不到的侵害可能随时从天而降,他们不知下一次报复,将在何时何地发生。 俩人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提心吊胆地防备,涣散了心神,生意做得十分艰难,身体倍感疲惫。俩人恨不得如老鼠般钻入地洞,以获得一夕的安宁。 这种事报案也无用:无凭无据,似是而非。 杀人、抢劫、贩毒等要案太多,区区小事,有关部门无暇它顾。父子俩长吁短叹,伤透了脑筋。 最讨厌的,竟不知报复者为何方神圣,姓甚名谁。仅从感觉上,知对方正步步进逼。 防不胜防的父子俩,想息事宁人都欲罢不能。 如两军对垒,屠户俩仿佛像已被打败的士兵,为一夕安宁,求之不得高举双手,打白旗无条件投降,乖乖一切照办,借此脱离无边的苦海,求得精神和肉体上的解脱。 否则,再折腾下去,俩人非被逼疯了不可。 第十八章 屠户俩如热锅上的蚂蚁,正焦头烂额走投无路。 在这不生不熟、不冷不热、不火不燥、恰到好处的关节眼上,屠户的肉摊前,来了三位气宇轩昂的年青人。 领头的穿真丝衬衣,纯羊毛鱼肚白西裤,灰皮凉鞋,白净脸,吹理过的黑发铮亮。顾盼间透出一股雄傲一切的气慨。 此人正是为杨芬出头的陈山。 其左右各一名魁梧大汉,神情狞恶,趾高气扬,俨然是跟随阔老板的保镖。 三人与屠户见面的情形,与杨芬当初上菜市买肉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猪肉多少钱一斤?”陈山悠悠地发问。 “十五块”,年青屠户简捷地回答。 “十三块卖不卖?”陈山还价道。 问答与当初杨芬在肉摊前一字不差。 年青屠户又征询地回头,看看蹲地喝酒的老屠户。 未曾回话,老头昂头道: “行!开个张,图个利市,十五块一斤卖了,要多少?” 陈山似觉意外,他左右看了一眼,点点头,突然阴沉沉冷笑: “喂,怎么啦,不卖十六块钱一斤啦?听说你这肉摊不能还价,顾客还价,肉价立刻见风涨,少一分也不卖呢!” 屠户一楞,未曾说话,陈山身前的保镖讥讽地尋衅道: “为了这事,老大带我们专程来見识見识,看看这摊位上的肉,到底是龙肉还是凤肉,看看有什么希奇之处!” 陈山身后,另一名保镖挽起衣袖,伸出钵似的拳头摇晃着,又展开食指,指点着案桌上的一堆肉说: “咱老板说了,今天只买十六元一斤的猪肉!要最好的。” “十五元的不要,说不定肉里又注水,或缺斤少两什么的……” 唐突的话未说完,身前的另一名保鏢插话说: “就秤个满十满载的十斤吧,一律按十六元一斤算帐,便宜货我们不希罕。。。。。。” 如被雷霆击中般,父子俩傻了眼,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他们知道,幕后人终于現身了,被称为老大或老板的年轻人,文文弱弱的外表,怎么看也不像干那种缺德事的人。 但正是他,一个星期来阴阴损损的恶作剧,使其吃够了苦头。 保鏢的话也刁橫得离了谱。 卖方答应每斤十五元出售,顾客偏要多出十六元一斤买肉。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做折本买卖,白白送钱给别人的? 还有什么“肉里注水”、“短斤少两”、“秤满十满载的十斤”等等另有所指的隐话,屠户经历过这事,为此吃够了苦头,这些话意自然听得十分明白。 更有甚者: 如果对方再来一次,将买回的肉悄悄撒些毒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再制造几起食物中毒事件,直接嫁祸摊主,屠户不死也得脱层皮。 无論如何,幕后的冤家对头露了面,有了解决问题的契机,屠户正暗暗求之不得。 老屠户脸上立刻堆起了讨好的笑容,也不管对方带尖带刺的话。他忙不迭口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那天酒喝多了,说话沒分寸,伤了顾客,更不该动手推人,请多多原谅!有什么事好商量。” 老屠户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談正题,意在試探对方,想摸清对方缠住自己不放的真实意图。 屠户知道普通人受点委曲,最多不过当埸发作,吵闹几句,争个公道,逞匹夫之勇,出出气而已。一般人不懂、也下不了这恶作剧的大功夫。 陈山沒說話。 他紧皱双眉,直瞪瞪的目光阴险而狠毒,屠户被看得遍体生寒。 僵恃片刻,陈山终于不紧不慢而阴沉地开了口: “好,好!都是明白人,你开门见山,我也直话直说: 我老婆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又是头一胎。我鸡、鸭、鱼、肉地营养着,小心侍候,不敢怠慢,生怕冻着、饿着、热着、累着、气着,連话都不敢大声说一句,你竟狗胆包天,敢动手用刀砍人,还推我老婆倒地,真是无法无天了! 我老婆胆小老实,不敢惹事,她可没得罪过你。 这倒好,跌这一跤,震动了胎气,她回家就病了,下身流血不止,又是吃药、又是吊针的,到今天都沒恢复。 他妈的!害老子白天黑夜地陪着,一家人提心吊胆的,什么事都做不了。本来个把星期的生意,可赚几十百把万,耗这几天,全都泡了湯。你真有本事,也凑得巧,这回算是托了你的福啦!……” 陈山連骂带损的话未说完,屠户已听得目瞪口呆:这事牽扯大了,可不好收拾…… 屠户正自估量,陈山又阴阴阳阳地开了口: “咱大老爷们好说,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一般小事算了,平白被骂几句无所谓,咱爷们不和小人一般见识。” 说到这里,突地声色俱厉,陈山咬牙切齿地加重了语气,脸色也瞬间变得恶狠狠的了: “这孕妇受伤,关系到两条生命,决非小事!所以我老婆的治疗费、营养费、损失费、还有老子的误工费等等,該怎么算,你自个惦量,好歹总得有个交代……” “咱老板够大度的,换了我们,哼!不卸他妈的一条胳膊半条腿什么的,出不了这口恶气,这事早拖不到今天……” 陈山话未说完,保鏢早在一旁冷冷地帮腔。 “就是!要不挖瞎他一双眼,看这卖肉的以后还是否狗眼看人低!” 另一名保鏢也恶狠狠地插话。 陈山把杨芬说成其老婆,又誇大老婆的受伤,他自已且为此担误了生意,这样,为老婆和自已讨回公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怎么说都有理。 抓住把柄后,找到了给屠户加压的借口,使其加倍的赔偿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陈山在与屠户正式接触之前,先精心策划几桩恶作剧,在幕后操纵,自已在明处,对方在暗处,使其防不胜防,担惊受怕,吃尽苦头。从声势上先压倒对方,杀个下马威。 这样‘造势’的结果,在整个事态上,巳完全掌握了主动。 牵住对方的鼻子后,到时候不怕对方不从。 孙子兵法卷首计篇有云: “計利而听,乃为之势。势者,因利而制权也。” 这话正是说明,为达目的,从而精心策划‘造势’的重要。 陈山在社会里、在监狱中争狠斗勇,长期的实践运用,居然也学会且用上了兵法。 对屠户而言,他终于明白,自已惹上了什么样的人物,无意中逢上了可怕的对手。 像不小心沾上了一堆臭狗屎,想洗也洗不掉了。 他知道,对方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事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第十九章 老屠户从衣袋掏出香烟,陪着笑脸,给对方敬烟。 陈山毫不通融地堆开送到身前的香烟,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保鏢在一旁冷冷地笑道: “咱老板吸的是软中华、黃鹤楼、大熊猫什么的,一支烟可以买你这拉圾烟几条,真可笑……” 另一名保镖也阴阳怪气地插话: “想谋害我们?吸这烟,不染上肺癌才怪哩!真是沒挡次……” 老屠户对这冷嘲热讽充耳不闻。他思考着沉呤一阵,最后咬咬牙说道: “这样罢,我约时间,请兄弟们上饭館喝酒,这酒席算是赔礼道歉,对不起大家;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大家交个朋友。以后哥们买肉,打个招呼,我只收成本,不赚哥们一分一厘,如何?” 陈山眉头微皱,他阴沉地哼哼道: “喝酒嘛,好说,咱弟兄们餐餐不离酒,吃腻了!城里随随便便、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小事一桩,不必费神了。 至于以后哥们买肉的事,免了吧!咱们开荤吃肉,笑话!还用花钱买?請咱们吃饭的人多着呢!预约排队,都不一定能轮得上。吃他一餐饭,算他积了德啦,是给他一次讨好我们的机会。黏着我们的福气,请客的人,都不知有多爽利呢!哼!咱大老爷们,还用得着你这大排挡请客?再说,真要买肉,这年头只要有钱,哪里都买得到,要龙肝凤胆都行,谁稀罕你这卖肉的分分钱人情? 交朋友嘛,可能吗?我看没什么必要。说实话,有人送请贴上门,我还得看看是谁,值不值得耗上。平常普通的,我还不一定给面子呢! 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好说,只要我一句话,什么事沒有。也是一句话,准保像孙猴子似的大闹天宫、捣龙宫、闯地府,沒完沒了。 只是我老婆那里不好交代。她脾气不好,现在还在气头上,别别扭扭的散不了,软硬不吃。 最要紧的,是我老婆被你堆倒,甩了一跤,到現在还流血。我话说在前头,万一小孩流产,有个三差四错,这天大的责任你得扛着!” 屠户一下懵了: 孕妇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确实不好交代。 这些人凶狠恶毒,自己被缠住,如恶鬼附身般摆脱不了,得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行,硬着来讨不了好。 老屠户万般无奈。这时晦气的他只有低声下气,声調已近似恳求了: “不错已经错了,当时的确不知她身怀有孕,实在对不起。” 陈山浓眉一竖,声色俱厉: “只说对不起有屁用!把人打伤、杀死再赔礼道歉,请吃一两餐饭,送点分分钱的人情,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客气话,換上你干不干?这事没那么简单!” 老屠户被整治时,求天告地,唯愿早早消灾化难,平息此事。但事到临头,被年青的小白脸不留情面地冷嘲热讽,在菜市当众大声训斥,像老子教训儿子般,这于他也是从未有过的事。 他虽一忍再忍,这时被对方再次训斥,气往上湧,头脑一热,老屠户面红耳赤。他橫眉瞪眼也较上了劲: “哼!别欺蝦米没半滴血。我一而再、再而三赔不是,你还要怎样!就得罪你老婆又怎样?我不信你能把我杀了?往肚子里活活吞了?剁成馅儿包着煮了?告诉你:我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天天见血的人,一辈子从不怕过谁!你那点小把戏吓不到我……” 老头气恼时说了横话,什么也不顾了。 “咦!老家伙活得不耐烦啦?老皮痒痒、骨头发硬讨打是不是?” 陈山的保镖话音未落,另一名保镖忽地挽起衣袖,往前跨步,一把抓起垫肉的厚纸板,一咬牙就要动手掀摊,眼看要闹出大乱子: 纸板一拉一掀,猪肉便翻落水渍渍的地下,屠户被人掀了肉摊,势必拼命,砧板上就有锋利而宽厚的剁肉大砍刀。老屠户的右手已伸向刀柄,念头只是瞬间之事,到时侯,只怕这砍切猪肉的刀,扬起落下,血花飞溅,刀锋沾着的不是猪血,倒是冒着腾腾热气的人血了。 正在此时,电光火石间,陈山若无其事地一伸手,拦住脸色发青、双眼充血、蠢蠢欲动的同伴。 陈山双眼半闭,话也突地变得有气无力、悠缓且有些心不在焉的了: “麻老五,算了,眼下别跟他计较,时间长着呢!弟兄们闲得无聊,一个礼拜小打小闹活动筋骨,早憋不住了。以前我留点人情,压着不准大动,谁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心当作驴肝肺’,从今以后不管啦!弟兄们爱怎么干都可以。。。。。。” “老大,少跟他罗嗦,咱们走!” 陈山另一名同伴不耐烦地催促道。 陈山点点头,又咬牙切齿瞪一眼老屠户,转过身,回头抛下一串话: “好,好!算你有种。话已说明,别怪我做事太绝,你自个讨的,我得回家对老婆作个交代去罗!。。。。。。” 陈山与保镖忿忿而去。 “慢着——” 年青屠户生怕事情弄僵,在陈山身后扬手叫住了他们: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这事可以慢慢商量。” 陈山走几步站住了,似乎不耐烦般懒洋洋回头,又慢步走回肉摊前,阴沉沉打量着屠户。 “我老爸脾气不好,请原谅。按你们的意思,这事乍办才行?总该有个提法呵。” 年青屠户说。 陈山接口说: “你倒好商量,算是知趣的,以这态度开头啥事没有。只怕你作不了主,当家的耍橫不答应,说了也白费口舌!” 老头听这刺耳话,气往上涌,正要接口,被年青屠户止住。 年青屠户说: “人都在这里,咱们面对面商量,行不行干干脆脆的,好歹有个数,大家好说好办。” 陈山掏出熊猫香烟给左右同伴点燃,自己也叼上一支,便慢条斯理地点上火,又估量老头一眼,見老头没答话,似乎对儿子的提议默认了。他才点点头,长吸一口香烟,又缓缓吐出烟圈后,悠悠说道: “丑话先说,这可不是做生意讨价还价,行不行一句话拉倒!我不喜欢婆婆妈妈、罗罗嗦嗦的。 首先我老婆那头要说得过去,她这跤跌得不轻,又是化验又是检查的,挂号、吃药、打针、输液、擦洗,一直没停,二千多元医药费垫进去了,这钱你们该付吧? 另外,营养费、护理费、误工损失费等等,只算一千元,够意思了,总共三千元不算多,办妥后,如我老婆平安无事,沒有意外,顺利生育,算是功德一件,满月后我请你们喝满月酒,大家还是朋友。” 陈山轻描淡写地说,似乎这事是不费举手之劳似的。 屠户父子没说话。 陈山有意停顿片刻,待屠户有时间体会其话意,之后突地话音一转,语调变得阴惻惻的了: “话说回来,万一我老婆流产,头一胎折了小孩,损失太大,那又得另算了,你们是知利害的。人吃了亏,住院费、医药费、营养费得全包,没办法,你们惹的。除此之外,至少得另付三千元赔偿费,亲生的骨肉生命,一万块都买不到呢!……” 话一出口,老屠户的眼珠瞪得比牛眼还大,几乎从眼眶中蹦出来。 陈山不管这些,他继续缓缓说道: “不管怎样,弟兄们一个星期辛苦,又是清早,又是半夜的,害得弟兄们操劳费心,吃不好、睡不着,难为了众兄弟,我得犒劳大家,再简单也得走个过场: 两桌席是免不了的,每桌附两条好烟,四瓶好酒,这是给你还债消灾的事,这钱你该出罢?弟兄们都惯于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银了,这样才遂了弟兄们的心,平了他们的肝火。说实话,他们都是些火爆脾气,小打小闹早憋不住了,人人都磨刀擦枪地问我,下次是‘要手还是要脚’呢!” 陈山若无其事地说完,老头早气得手脚乱颤。 还是年青屠户把持得住,他沉稳地对陈山说: “好,意思已十分明白,多余的话不必再说。这样罢,我们商量一下,过几天给你答复。” 陈山及其同伴二话没说,点点头转身。 一名保镖,还悠悠地吹着流行歌曲的口哨,几人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第二十章 几天后,屠户全盘接受陈山提出的赔款条件。 事前父子俩再三磋商,他们知道陈山惹不起,不願没完没了地耗下去。 陈山一伙人有的是时间,看样子,他们很多人都是无业人员,整天百无聊赖、空虚易怒、年轻气盛。这群鸡鸣狗盗之徒,带有黑社会团伙性质,整人的办法千奇百怪、花样百出。不说屠户俩,就是再有钱有势的人,也得顾忌几分。 想报案告状,也是无根无据,无可奈何。这些‘牛二’们在社会上诓、蒙、拐、骗惯了,经验老道,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做得出。而且做事不留痕跡,干净利索,没有把柄証据,一般人斗不过他们。 而且惹恼了他们,再不要命、不要脸、不分白天夜晚、不論场合地点地整下去,对方在暗处,屠户防不胜防,人多势众的陈山必占尽主动。做生意、找钱生活的屠户不死也脫层皮。 他们的时间、精力输不起。所以屠户掂量再三,虽然被宰也认了。 倒霉的父子俩,按约定到杨家赔了不是,如数付出了赔款。 杨芬不在,杨父代收这三千多元“损失费”; 屠户又按规定在饭店包席,每桌配二条好烟,四瓶好酒,请陈山的弟兄们喝了“暖心酒”。 众人酒醉饭饱之后,此事暂告了结。 当然,如以后杨芬流产,一切费用不在此计,一切又得重新赔偿。 屠户俩暗暗祈告老天保佑,保住杨芬腹中的胎儿。以免节外生枝,授人以柄,耗时费力,再蚀钱財。 此事之后,喜好杯中之物的老屠户竟戒了酒,无論红白喜事,或家有客来,说破天也劝不动:屠户总是滴酒不沾。平日待人轻言细语的,生怕得罪別人,做好事唯恐不及。这也是其本人始料不及的。 杨芬事后听说此事,有些懊悔,心里有种内疚和负罪感。 又被陈山以伸张正义为借口钻了空子,榨取别人的钱财。 杨芬十分清楚,她自己並没有如陈山所說的“又是打针、又是吃药,下身流血”什么的;她自己也从未到医院看过病。陈山对外称自已为老婆,杜撰虚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敲榨屠户找借口而己。 杨芬无形中成了元凶。 她想不到,陈山为达占有自己的目的,动用其广泛的人事关系,利用其狐朋狗党,通过阴险狡诈的流氓手段,抓住这微不足道的小事,洋洋洒洒地做出一篇耸人听闻的大文章。 杨芬当初被屠户欺侮,曾想报复,但想不到事情最后发展成如此的结果。 对陈山而言,这一手确是一石三鸟。杨芬引产,陈山曾答应付手术费、医药费、营养费等等,现在有了屠户“桃代李僵”,平白找了个垫背的牺牲品、替罪羊,陈山无须再出一分一厘。 退一步说,杨芬如不引产,则已先从屠户处勒索了这三千多元“损失费”给杨家,对老头子讨了好。还能娶老婆、生孩子,也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抻之事。 另外,花屠户的钱,用屠户的烟酒宴席,笼络一帮敢打敢杀的朋友,自已討了好不说,还提高自己在社会上的威望和江湖的影响。自已作为大哥大的能力和指挥权母庸置疑,以后,众人会心诚悦服地跟着自已。 最绝的,是陈山利用与屠户冲突之事,对外口口声声称杨芬是其老婆,大肆宣扬杨芬怀孕之事。于是,社会的舆论和压力,迫使杨芬不得不死心塌地嫁给他,为引产设置障碍,杨芬以后更不可能投诉其强奸之事了。 这几头不亏、利益攸关之事,工于心计的陈山岂能放过?魯莽而倒霉的老屠户,正撞在他的枪口上了。 事后正如陈山算计,杨家平空得了屠户赔礼道歉的三千多元“损失费”,贫困的杨家如久旱逢甘霖。 杨芬的父母认为陈山有办法,联婚后经济上得其资助不说,从势力上,谁也不敢再欺负男丁薄弱的杨家。 杨家正缺男劳力,杨芬出嫁,正弥补了杨家“阴盛阳衰” 不足的缺陷。 何况杨母,以前还欠其一千元紧急治病的借款与人情。 以上种种,杨芬父母极力撮合杨芬嫁给陈山。 杨芬十分明白其处境和陈山的打算,孤单的自己力不从心,她无法抗拒陈山强劲有力的、全面逼婚的态势。 经过屠户的赔款,陈山有意地折腾和宣传,邻居及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知道杨芬已怀有陈山的小孩,杨家还得了几千元赔款的好处。 事已如此,杨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百口难辯。 虽家里得了三千元,但事态的发展,逼使自已嫁给陈山,这钱无異于卖身钱,到头来还是得不偿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吃亏还是自已。 而且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引产已是很难。 在铁定的事实和环境的压力下,结果显而易见。 杨芬不得已,百般无奈,对父母的提议点了头。 但与陈山的婚姻,注定了杨芬将来,必经受一番善与恶、正与邪的惊心动魄的,几度反复的较量。 杨芬在不可逆转的状态中,深受迫害,几经磨难冲闯,最后迫其面向社会,梃而走险,从而历尽传奇般人生的漫长故事。(三卷之一完,余二卷待連续登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