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之一寸灰》 ☆、引言 薄雾自山林间漫起。清晨的日光扫过山巅,渐次落到大小宅邸的窗前,庭院中。 孟华滋逐渐听到一些熟悉的声音,每天在她耳边都要响起的声音。吊桶被扔进水井里的声音,水泼洒在井沿上细微的声音。仆妇们的裙角钗环撞击摆动的声音。 华滋也就该起床了。 茜云来给华滋梳头,衣服都早已准备好。 华滋是家中长女,出生的那一年,庭院中一棵新树长得特别好,于是母亲给她起名“华滋,源自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父亲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也不甚感兴趣,只希望华滋一生富贵喜乐就好。 三岁那年,华滋的父亲又娶了一房平妻,是同城李家的二小姐。 家中人唤华滋的母亲为穆夫人,很少人记得她的名字展清。 她是家中遭难流落来此。华滋并不太清楚母亲的往事,只知道,奶奶因为不喜欢母亲,对自己也不甚在意。 而华滋的父亲孟东对穆夫人的好则是府中无人看不出。几年前,为了娶穆夫人,孟东与华滋的奶奶闹得鸡飞狗跳。 孟东要明媒正娶穆展清。可是穆展清不是当地人,只随着一个老妈妈流落在梧城,赁了一个小房子,靠变卖首饰,做些针线来度日。 梧城僻处深山之中,定居于此的多是异族之人,虽然已经汉化,但是居民心底多认为自己仍是蚩尤的后代,与汉人不太一样,尤其是大家望族更是较少与汉人通婚。 展清是个汉人,而且来自遥远的江南之地。弱质纤纤,精通文墨。 那天,孟东刚好在自家的当铺查账。前面伙计拿来一块上好的玉佩来,说是来了一个老妇人典当此物。孟东一看,此玉非寻常人能够所有,而遥遥望见那个老妇人衣衫甚是朴素,不像是能够拥有此物的人,担心是赃物,因此甚是踌躇。 于是,孟东走出来,询问老妇玉的来历。一番解释之后,孟东出了个好价收了玉,也就得知东边大街上住了一个穆展清。 数月之后,孟东路过东边大街,正好遇见穆展清拿针线出门,一眼之下,风流婉转。孟东就上了心,回想之下,断定是上回老妇人所说的小姐了。 寻思之后,孟东一面请媒婆去探听小姐的意思。一面回家与母亲商议。没想到先是母亲极力反对,认为穆展清来历不明,且是异族。若是实在长得好,等孟东娶了亲之后再纳为小妾。 另一方面, 穆展清的老妈妈告诉媒婆,小姐已有婚约,断然拒绝了。 没想到是这样后果。虽然孟家家资巨富,且在当地极有势力,孟东结交的多为豪杰辈,但是强抢民女的事情孟东倒是做不出。 而见了那一面后,孟东却着实动心。自此之后,茶饭不思,整个人瘦了一圈。不想,一年之后,来了一个年轻人找孟东。后来不知为何,穆展清退了婚,答应嫁给孟东。 孟东回家之后声称非穆展清不娶。孟东的母亲,老夫人只有这一个儿子,想起前一年儿子的消瘦,无奈之下答应了这门婚事。但是,作为交换条件,孟东答应日后娶一位当地小姐作为平妻。大概于男人而言,爱从来与忠贞不二无关。 然而,自从孟东娶了穆展清之后,当地世家大族对此事略有耳闻,也就没有人愿意将自家小姐嫁来做平妻。 李家二小姐是庶出。李家人丁繁盛,正室子嗣多,作为庶出的二小姐,也就没有人花太多心思在她身上。考虑到孟家富饶,于是李家也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孟家老夫人之前也曾打听过,李家二小姐虽是庶出,但是行止不在正室小姐之下,只是受母亲之累。于孟家老夫人而言,也是差强人意的一个选择了。 李夫人嫁进孟家之后,先是协助老夫人持家,两年之后,老夫人不再管事,家中一应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李夫人。 虽然李夫人不甚得丈夫欢心,但是有婆婆做靠山,而且又是家中掌权人,风头也就渐渐盖过了穆夫人。孟东始终是男人,只管家中产业的经营,对家里的花费不多过问。于是,穆夫人的饮食起居都不如李夫人。 看不出穆夫人是否喜欢李夫人,只是客气,也不计较月供的多少,饮食衣饰的朴素。李夫人不喜欢穆夫人倒是明显的。李夫人性情一如当地女子,直爽泼辣,喜欢不喜欢都从不掩饰。 红烛高烧,尽管已经夜深,孟家大院里却并不安静。华滋早已睡下,三岁的她不知道前院发生了何事。 李夫人躺在雕花拔步床里,帐幔一层层都被打开,房间里站了一屋家人媳妇、婆子。老夫人在间壁的房间里坐着,穆夫人也不好意思不闻不问,陪着一起等。孟东时而坐下,时而起来走两步,两只手不自觉得握紧了些。 早先算命的都说这一胎定是个儿子。有了一个女儿,孟东与老夫人都希望赶紧再有一个儿子。 汗珠从李夫人的额头一道道滚落。她从未试过如此疼痛,像是一只粗 糙的手在腹部里狠狠地揉搓。 稳婆一面吩咐再剔亮些火烛,一面查看李夫人的下半身,然后不断重复着“用力”。 李夫人的尖叫似乎穿透了屋顶朝着九霄而去。一双手紧紧扭住被单,筋条一根根鼓起来。啼哭声终于响起。 李夫人绵软的身子深深落回被褥之中,如释重负般吐出几个字:“把小公子抱来我看看。” 仆妇们已经将新生儿穿好衣服。奶妈抱着小孩近前来,李夫人一眼瞥见还没长开的小孩,皮肤皱巴巴的,倒是与想象完全不一样。然后听见:“夫人,是个小姐。” 李夫人的眼神就灰了灰。过了一会,孟东、老夫人、穆夫人相继过来看了看小孩,嘱咐李夫人多休息,尽早养好身体,就鱼贯而出。 老夫人叫丫头事先准备的那只祖传玉镯到底没有拿出来又原样带走了。 ☆、初见 第一场雪落在枝头,华滋记得那是年幼不知愁的颜色。当绿色一层层褪尽,屋顶山巅都被白色覆盖,屋檐下挂了红色灯笼,木门上油了新漆,换了崭新的对联。春节就又到了。 华滋看见来来往往的人,仆妇们比往常更尽心地打扫府中各个角落,家中越发明亮起来。她有时候去玉珰房里看看这个新出生的妹妹,小小的手脚,透明的笑容,或者毫无来由的嚎哭。 吃年饭前,照例先放爆竹。响声震天,李夫人搂紧了小女儿,可是穆夫人一贯端庄,华滋抬头看了看穆夫人,很多年以后,她想这一生都再未见过那么平静的一张脸,似乎对这世间无牵无挂。 过了春节以后,家里更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穆夫人从不出去会客,她在梧城没有亲戚。李夫人的娘家总会派人来走动。李夫人自己也要回去娘家看看。 李夫人自己也喜欢回家的时刻。曾经不被重视的二小姐眼下是李府众人争相奉承的对象。李夫人的身后跟着丫头,家人媳妇一大群人,吃饭完放赏又是上上等,李府中伺候的下人们纷纷说二小姐真是嫁了个好人家。 李家大小姐嫁进了省城,夫家是书香世族。无奈丈夫不读书,又不交朋结友,只跟一些帮闲混在一起眠花卧柳。一比较,不由人不感慨命运难测。 除夕夜晚,家家户户放烟火。墨兰的夜空里开开败败,一朵连着一朵。华滋被这瞬间的景象惊呆了,那么璀璨的一刻,却比刹那还短,前一刻尚无限舒展盛放,下一刻却已成灰。华滋一直记得那一粒烟火从空中滑落的线条,光华背后拖着一条灰色烟雾。 元宵过后,穆夫人问华滋愿不愿意去学堂。八岁的华滋不是很明白其中意义,只知道学堂不在家里,可以去外面逛,就赶忙答应了。 华滋出生以后,穆夫人并未再有其他孩子。其实华滋六岁的时候,穆夫人生了一胎,是个少爷,可惜未过百日就夭折了。穆夫人本就冷淡的脸更像是被抽了魂一样,只剩了个空壳子。孟东与老夫人也都惋惜异常。 倒是李夫人生了一胎之后又生了一个,只是又是一位小姐,取名叫玉琤。 上学第一天的一早,茜云就来唤华滋起床。洗过脸之后,华滋坐在镜前,茜云站在后面梳头发,只在头顶挽了一个髻,然后戴上冠,耳饰、钗环一概不用。拿来的一套衣服也是男装,竹青底莲花图案。 换好衣服,去跟娘用了早膳,再去一一拜辞了老妇人、孟东、李夫人,华滋带了一 个小丫头,扮成书童的样子去了学堂。 华滋已经跟着穆夫人念过几本书,《诗经》也能背出不少。先生带着她给祖师上了香。先生年纪不小,听说是中过秀才,满腹诗书,可惜时运不济,中了秀才之后,于功名上再无前进。老先生自己也看得开,来了这个当地望族合资建成的学堂,当了一个先生。 先生的住处就在学堂背后,种了蔬菜瓜果。院里有一道葡萄架,夏天时满枝绿色。架下有一套石桌石椅,老先生有时候带着学生来架下乘凉。 虽然打扮成男孩子模样,老先生知道华滋是个女孩,对于功课也不甚苛责。 课室里约有二三十个学生,年纪都不大。先生介绍了华滋,便指了一处空位让她坐下。甫一坐下,华滋便听见身后有人唤他,“孟华滋”。她转过头,看见身后两张书案后坐了两个少年公子,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真是来了个雪娃娃。”华滋讨厌他语气轻薄,忍不住说:“比起你自然是雪娃娃了。” 宋致朗本就比常人黝黑一些,如此倒不知如何回答了。另一边的少年闻言微微一笑。 这是孟华滋第一次见到蒋云澹。 少年的脸还有圆润的线条,清秀的五官稚气未脱。孟华滋见他眉是眉,眼是眼,笑起来似有清风拂过。她觉得自己小小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下学之后,蒋云澹过来问华滋:“你是孟世伯的女儿?”华滋点点头。没有人跟她说起过蒋家、孟家、李家、宋家是梧城的四大家族,关系紧密,往来频繁。 老先生起先担心孟华滋的课业跟不上,结果发现,还可以,尤其在吟诗作对上颇有些才情。老先生只有一个女儿,又早已出嫁,自己跟老伴一起生活。对于这个女弟子,老先生很满意,闲暇之余,还教华滋下棋,把自己一本古棋谱给了华滋演习。 宋致朗对课业不甚上心,很是羡慕华滋,不被老先生严格要求。 夏天到了,灼灼日光倾斜在树枝上,像流火一般。屋外蝉鸣不已,老先生给大家提早放了学。院里的葡萄逐渐成熟,枝叶间露出一串串绿色转紫色的果实。老先生叫了几个年纪较大的学生,还有华滋他们一起去葡萄架下喝茶,谈功课。 老先生回过头来,像对着自己孙女似的对华滋说:“华滋,摘点葡萄给大家尝尝。”当华滋身量还不足的时候,老先生就把华滋举高,让她可以摘到葡萄。后来长大一些,华滋站到石凳上去摘葡萄。 华滋又 站上石凳,大片如银的日光被繁盛的葡萄藤蔓割碎,华滋在上面看见众人浸在绿茵之中。她抬手去摘葡萄,碰到纠缠的枝叶,细碎的阳光扎进她的眼里。年少时的快乐,透明而丰沛。 终于,十岁那年,华滋的母亲再度怀孕。老妇人对着穆夫人,亦难得露出了欢喜和关切。十岁的华滋记得了很多事情。月白衣衫下,母亲的肚子是如何一天天变圆,鼓起来。母亲仍是不多话,对着父亲没有太多话,对着华滋亦没有太多话。 孟家少爷出生在冬天。厚雪压弯了树枝,清晨,一缕阳光终于划破数日的阴暗,飘飘扬扬的大学停了。初晴的太阳照在人身上,一阵绵软的温暖,似乎身体也要化了。华滋仍不住把脸颊去蹭灰鼠袄,似乎整个世界都这样软而温暖,像蒋云澹的眼睛。 府中人都忙来忙去。华滋不知道穆夫人的指甲在手心里抓下深深的印痕,又一次如同撕裂般的疼痛。 老夫人听到一句:“恭喜老夫人,是个小少爷。”老人家先就念了一声佛:“抱过来,看看。”老夫人一把接过小孩,看着还没有完全长开的小婴儿,不住说:“真像,跟东儿小时候一模一样。”脸上五关都有了笑的弧度。 百日那天,孟家大宴宾客,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女客在后花园里,男客在前厅上。一早,穆夫人去给老夫人请安,李夫人正坐在一旁喝茶,听见老夫人徐徐说:“这只镯子孟家传了几代,今天就给你吧。” 穆夫人双手接过桌子,道了谢。茶太烫,李夫人暗暗咬了一回牙。 宴席开始前,蒋云澹和宋致朗穿花拂柳来找华滋。华滋正在自己绣楼前的庭院里扑蝴蝶。绣楼前本种了几株桃树,华滋出生那一年,有一株开得特别繁盛,后来,孟东又叫人多种了些。如今,隐隐一片小桃林的样子了。 恰好春天,桃花开,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粉色的轻云。蒋云澹和宋致朗虽然来过孟府几次,但这倒是第一次来这个庭院。宋致朗冲着华滋说:“没想到,你住在这么个神仙洞府里。” 穆夫人刚好推门出来,宋致朗抬头看见,“华滋,你这里真有神仙啊!”蒋云澹和宋致朗都是第一次见到穆夫人。 穆夫人款款下楼,蒋云澹和宋致朗请了安。穆夫人着下人请他们进楼下厅堂喝了一回茶,赠了见面礼。因为要陪其他女客,就先走了,嘱咐他们玩一会也赶紧去前面看戏。 华滋的五官与穆夫人倒是相像,无奈经历、心境都不一样,华滋没有养成 穆夫人那云淡风轻的气质,不超然,也不看淡。 十一岁的华滋正是贪恋的时候,爱吃新鲜的野猪肉,生恐楼前的一片桃花凋谢,也惦记着先生的葡萄架。她没有缺失,也没有奢望。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失去,什么是得不到。 三个人聊着一些学堂的闲话。耳听着外边戏堂上传来的喧天锣鼓,宋致朗就要拉着二人去看戏。他一向喜欢热闹。 华滋知道今天正是府里忙乱的时候,大人们都一时看不过小孩子来,于是说,“我想出去逛逛,去城外。” 宋致朗一听这话,勾起了他的兴趣,忙不迭说好,“城外不远处有个仙鹤观,树木葱茏,景色很好。” 蒋云澹却反对到:“万一路上出了差池可不是玩的,而且叫了轿子就一定会被孟伯母知道。” 华滋转头微微一笑:“我已经学会了骑马了。” 闻言蒋云澹不禁 :“你怕是早就计划好了吧。” 三人从后院的侧门偷偷溜了出去。蒋云澹和宋致朗的马是自己骑过来的,他们又给华滋找了一匹小马。 三人就骑着往城外去了。 出了城门之后,华滋舒了一口气,在马上说到:“这是我第一次出城呢。” 渐行渐远,路上几乎没有其他路人了。沿路是碧水江,“原来这江这么长,这么宽啊!”华滋看着一切都觉得新奇。 “沿着这山路上去就是仙鹤观了。”宋致朗说。于是三人放慢速度。行到一般,华滋瞥见一棵大树后有人影闪过,看身形似乎年龄不大。于是下了马,往那棵树走去。 蒋云澹在马上问:“怎么了,华滋?” 华滋一边走,一边说:“好像有个人。” 她走到树后,果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头发扎成一个髻盘在头顶,身上衣服已经看不出颜色,脸蛋倒是干干净净。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滴墨般清明。 于是,华滋问到:“你是谁?” 蒋云澹和宋致朗也下马走了过来。 少年看着围过来的三个人,年龄都与自己不相上下。服饰装扮当得上鲜衣怒马。少年还是沉默了一会。 蒋云澹看着眼前的少年垂下了眼睛,睫毛如扇般覆盖下去,好像一处风景关了门。 华滋又问:“你为什么不说话?” 少年抬起头来,这才咬了咬嘴唇。宋致 朗忍不住到:“跟个姑娘似的,莫非不会说话?” 少年瞪了宋致朗一眼,终于开口到:“你们就当没见过我,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我的下落。”蒋云澹一听这声音,才知道眼前的真是个姑娘。 “没想到声音这么好听。”宋致朗笑着说。 不长的一句话,听在华滋耳里,真正如水轻柔。 三个人反倒被这句话引出了好奇心,华滋最先问:“为什么?你在躲什么人吗?” 蒋云澹又看见少女垂下了眼睛,再抬起来时,似乎已经有水气充盈。少女问到:“那这里是哪里?” “这里已是梧城地界,你不是本地人?如何来到这里?” “我是从樊城而来。” “樊城,属于江南之地,在千里之外呀。”华滋插到。 少女看了看华滋,点头说:“是。”少女又停了一会,下定决心般说道:“我父亲本事樊城一所学校的校长,因为与城中管教育的官员起了嫌隙被调来西南边疆之地。父亲对异于中土的风俗颇为向往,于是举家搬迁。没想到在山林中遇到了劫匪。打劫之时,我与乳母正在溪边洗手,突然隐隐听到叫喊之声。乳母带着我奔逃,也不知道到了何处。后来我们再去找就找不到家人了。我和乳母不辨方向,四处瞎走,乳母年高,禁不住奔波,病了一场撒手人寰。我就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样,也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三个人同时一惊,没想到居然遇到如此离奇的事情。 “你一个姑娘,也不能一直如此流浪下去!”蒋云澹最先说道。 “不如你跟我回家吧。”华滋说。 蒋云澹和宋致朗都吃了一惊,宋致朗先说:“华滋,你怕是要被责罚。” “不怕,家里有了弟弟,上下都正高兴,我就说为弟弟积德。” 少女望着三人盈盈一拜:“三位于我,恩重如山。” 华滋骑术还不够好,蒋云澹于是携了少女上马,一同驶往城中孟府。 ☆、入府 华滋三人进入孟府之后,尚没有人发现他们已经出了一趟城。 华滋带着少女和蒋云澹、宋致朗进入自己所住的院落,刚穿过回廊,进入拱门,茜云就迎面跑了过来:“小姐,你去哪里了?幸好只有我知道。” 华滋对着茜云一阵笑,倒把茜云笑得心虚了:“怎么了?怕是闯祸了?”华滋叫出少女来,对茜云说:“你带她去洗一洗,换身干净衣裳。” 茜云吃了一惊:“小姐,你哪里带回来一个姑娘!” “你先去帮她弄干净,回头再说。” 茜云无奈,只得先带着少女去换洗。 宋致朗还是颇为替华滋担忧,“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你一说,偷跑出城的事情也要泄露,再加上随便带来历不明的人回家,华滋,你别到时候不仅姑娘留不下,自己还挨了一顿责罚。” “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瞻前顾后啊。”华滋嘻嘻笑到,“这种事情父亲一向不管,要跟二娘说,但是二娘肯定直接拒绝我,说不定真要罚我一顿。可是父亲疼我,有求必应,先跟他说。然后再跟我母亲说,大约看在同是江南人的份上,母亲不会拒绝。母亲刚生了弟弟,奶奶在这个时候是不会驳母亲的面子的。这事情不就成了?” 蒋云澹笑了笑,“你在路上就想好了对策了吧。可是这姑娘留下,大约只能给你做丫鬟了,听她所言,曾经也是个小姐,不知道做得来做不来?” “这就日后再说啦。” 华滋让一个小丫头去告诉茜云就说换洗完了以后带着那个少女去前院找华滋。 华滋带着蒋云澹、宋致朗走去前院。乳母正抱着新生儿跟在老夫人身后,亲朋好友们围在一起,“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有福气的样子。”吉祥话一句一句往外迸。 华滋凑上前去,满脸都是笑:“今年府里各处花木都长得尤其好,都是你这个小人儿带来的福气吧。”小孩子看见华滋的脸,也裂开嘴笑了起来,还伸出手来抓华滋企图摸他脸的手指。周围的大人都笑了,一旁的老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讨了老夫人的欢心之后,华滋钻出来,差了个人去请孟东。华滋站在格子间外看见孟东陪着男客,酒已有了几分。华滋想起蒋云澹几天前提过几家联合做的一项水路货运生意甚是顺利,于是又叫人端了两杯酒过来。 不一会孟东就过来了,对着华滋笑盈盈说道:“急匆匆叫我来所为何事呀?” 一旁的蒋云澹、宋致朗过来问了好。华滋拉着孟东坐下,举起一杯酒,说道:“今天是府里好日子,父亲有了儿子,华滋添了弟弟,听说父亲近日来生意上的事情也特别顺利,咱们孟府往后肯定越发兴旺,于是女儿想着私下要敬父亲一杯酒。” 说完,华滋先一饮而尽,孟东听完,也饮干了杯中酒,哈哈笑道:“华滋,你要什么尽管说吧,为父还不知道你的小心思。” 华滋将酒杯往桌上一放,走过去给孟东捏了捏肩膀,“果然知女莫若父。女儿近日来觉得茜云一个人不够使,她要陪女儿去学堂,还要照管我的饮食起居,实在有点力不从心。” “这也值得如此费心,告诉你二娘再买一个丫鬟给你不就是了。” “可是,爹,女儿已经看中了一个丫头了。” “你上哪里挑丫头啊?莫不是别人家正在使的?” “君子不夺人所好,这一点女儿还是明白的,女儿就是在路上遇见了一个流浪的姑娘,”华滋的话还没有说完,外面已经有人来请孟东,于是孟东道:“这怕是来历不明,你要是真喜欢,先让你娘看一看,可以的话就留了吧。” 得了这一句,华滋先在心里笑了一回,送了孟东之后,转过去对着蒋云澹和宋致朗就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正好茜云带着少女来找华滋。换上干净衣衫的少女与之前判若两人,只是一双眼睛,还是那么动人心魄。虽然衣饰简单,竹青长裙,边缘挑线绣着几朵梅花。到底是小姐出生,没了龙袍还是风度不减。 少女长自书香之家,礼数周全,身形又纤弱,当真如同一池青碧中的一朵白莲。 蒋云澹和宋致朗都呆了一呆,还是蒋云澹先反应过来,询问华滋下一步的计划,心中却忍不住赞了一句,真是惹人怜爱。 华滋虽然跟在穆夫人身边长大,但是江南女子的温柔婉转倒是一点没学会。反而经常跟玉珰、玉琤一起偷跑出府,逛街等无所不为,与当地女子一般直爽。上学之后,她又经常跟蒋云澹、宋致朗一起,沾染了些许男儿义气。虽然穆夫人后来严加管教,华滋收敛了不少,幸好外表清秀,看上去倒是个淑女的样子,只是一说话,一举动,直爽之风表露无遗。加上出生于锦绣丛中,性子自然更加骄傲。 而这位江南少女,却如微风春雨,美都美得不失分寸。 华滋让少女先跟着自己去看穆夫人。华滋去穆夫人席边问了好,又跟同席的其他夫人请 了安。穆夫人就留下蒋云澹、宋致朗,叫人送他们和华滋入了另一席。 菜如流水般被端上来。穆夫人瞥见华滋身边有一个眼生的丫鬟,端茶倒水,甚是殷勤。就长相行事,穆夫人倒是对这丫头颇有几分好感。 终席之后,穆夫人回到自己房中,马上差人叫华滋带着新丫头过来。 进了房,华滋先请安问好。穆夫人说:“自己先说吧。” “娘,我看这个丫头不错,想着茜云一个人照顾我还是颇有疏漏之处,于是就先带回来了。她的身世确有离奇之处,女儿不敢欺瞒。” 少女于是双膝跪地,向穆夫人又讲了一遍自己的身世,“只愿夫人能够收留,我以后一定尽心侍奉小姐。”说完,少女又朝穆夫人磕了三个头。 华滋在一旁帮腔:“娘,父亲已经同意了的,只说看您的意思办。就当给新出生的弟弟积福,府中也不缺一个丫头的饮食。再说她来自江南书香之家,您不是一直希望我举止再文雅些吗?” 穆夫人停了一会,道:“也罢,就先留下吧。你二娘那边,我就说我给你挑了一个丫头。”说完,穆夫人又对着少女说:“你以后的名字也改了罢,就叫碧云。你遭逢如此变故,我们也替你唏嘘,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人之一生,总归难测,福祸相倚,你怕是以后才能彻底明白。记着你以后只能自称奴婢了。” 碧云心中一震,像听到一声宣判般,眼前出现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都突然成空,低头道:“奴婢记住了。” 李夫人对于穆夫人先斩后奏的做法颇有点不快,以为穆夫人是因为生了儿子而不再将自己放在眼里。但是因为穆夫人又建议说玉珰、玉琤也应该各添一个丫头,还需要李夫人定夺,李夫人也就不好再说多余的话,又买了两个丫头,就容了碧云进府的事情。 茜云因为负责的事情多,对于学堂的事情也不甚感兴趣,而碧云颇能读书识字,于是就由碧云跟着华滋去上学了。 蒋云澹和宋致朗看见碧云跟着华滋来上学,于是相视一笑。宋致朗说道:“华滋,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女诸葛啊,有勇有谋。” 下学以后,蒋云澹和宋致朗送华滋回府。刚出了课室门,碧云就向蒋云澹和宋致朗盈盈一拜:“碧云也谢过二位公子的再生之德。” 蒋云澹看着碧云,她那一双眼睛里似乎水光潋滟,动作犹如风拂弱柳。只听宋致朗说道:“江南姑娘可都如你一样?” 碧云看向宋致朗,露出不解的表情。 “如你这般柔弱呀,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样,那江南的男人们都垂怜不过来了吧。” “宋致朗,你这轻嘴薄舌的毛病几时才改!”华滋狠狠瞪了宋致朗一眼。 “公子说笑了,碧云不敢。”碧云轻轻一福,转而对华滋说:“小姐,不要因为奴婢动怒。” 听着碧云说的话,蒋云澹倒是不禁为她的身世感慨了一番,度其气度,虽然不是出生大富大贵,但是也非一般寒门可比,结果家人离散,流落至此,尊贵荣光都成过往。一路流离只怕已经吃了不少苦,今后的路也难一帆风顺。想起这人世命运,不知由谁主宰,一个人无权无势,真如草芥。富贵之人,一朝败落,也是再难有出头之日。倒是可惜了碧云的资质。 不愿多想,蒋云澹找了些轻松的话题,问着碧云江南的风俗人情,又说了些梧城的传奇故事,几个人一路说说笑笑回了孟府。 ☆、长夏 遇到碧云的这一年,华滋十一岁。碧云十二岁,蒋云澹和宋致朗都是十三岁。 碧云很快就适应了自己新的身份,她不敢不适应。尽管是做下人,可是这里有三餐温饱,有片瓦遮头。那些流浪的日子总会在深夜里找到她,让她一次次看见自己是如何去别人扔掉的东西中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又是如何在冷风刺骨的时候,把破烂的衣衫裹紧再裹紧,直到把树叶也盖在身上。 而现在,所有的提心吊胆都过去了。她跟茜云睡在华滋房间外面的屋子里,晚上也能给华滋递茶递水。 茜云是一个好说话的姑娘。起先,茜云不习惯碧云的到来,颇为担心自己地位不稳。但是很快碧云发现只要自己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表现谦恭一点,茜云就变得和善了。 茜云已经十七了,在她看来,华滋、碧云年纪相仿,玩在一起自然更投缘些。想通了,她也就无所谓了。 华滋不知道茜云和碧云拐了几个弯的心思。她记挂着如何少做点女红,如何去后院里偷偷荡两回秋千。 华滋和穆夫人住的这一个院落的后面是一片花园,沿墙种了许多梅树,一年到头,花都不断。李夫人叫人在园中扎了一座千秋。可是穆夫人禁止华滋荡秋千,说这样不符合小姐身份。华滋只能偷偷去。 花园靠山,山上流下来一汪山泉。泉水清甜甘冽,孟府中人都饮此泉水。当年修整花园的时候,孟东叫工匠在山泉周围用石头垒了个小池塘。府中也有下人来小池塘这里洗衣服。 盛夏时候,华滋喜欢脱了鞋袜,坐在小池塘边的柳树下,把一双脚伸进水中去。绿色水波映着雪白皮肤倒是好看。当然,这种衣冠不整的行为也是穆夫人禁止的。 那天用过午饭,穆夫人回房午休,她以为华滋也休息了。可是华滋带着碧云偷偷去了后花园。烈日正当空,华滋想起不久前还是初夏时分。新绿的叶子长在枝头,暮春的繁花将落未落。空气里有微微的热度,打在身上,是舒适的夏天。 秋千被烈日烤得微微发烫。华滋坐上去,碧云在后面轻轻推送,华滋对碧云高兴地说:“有风耶,可是风都是热的。”两个人玩得正高兴,茜云却跑了来,“小姐,小姐,蒋公子和宋公子来了。夫人也马上就要准备梳洗了。” 一听这话,华滋立马从秋千上下来了,就赶紧往房中走,“母亲还要一会才出房门吧,她往常会晚一点的。” “蒋公子他们过来,夫人就起得早 一点了。小姐,你看,你这头发都松了。” “他们怎么偏偏挑这个时候过来!”华滋一看碧云和自己,脸上都有细密的汗珠,脸颊更是红扑扑的,头发也都松了。华滋带着两个人正好走到院中时,瞧见蒋云澹和宋致朗也从前门进了院子,想起自己的模样只得赶忙往房中走去整理。可是又不放心,她回过头了看看两个人走到了哪里。 华滋在房里听见穆夫人叫人端茶接待了蒋云澹和宋致朗。整理好之后,华滋才走去旁边的厢房里。 华滋刚进去就看见宋致朗端起茶杯朝她挤眉弄眼,恰好乳母过来请穆夫人,说小少爷醒了,在找夫人。穆夫人只得去了。 “华滋,亏我们还担心长天白日你呆着无聊特意来看你,结果你自己倒是玩得挺开心嘛。”宋致朗说到。 “那真是多谢你的好意了。” “你们去做什么了?”蒋云澹问到。他注意到碧云的脸上还有隐不去的红色,眼角眉梢也都是一丝羞怯之意。 “后花园里有座秋千。” “你回来时没有把鞋落下吧?”宋致朗笑到。 “下次得给你带点青梅才行。”蒋云澹也笑说。 “那你们要骑竹马过来。” 几个人闲聊取笑不已。碧云出去端了几样点心进来。 用过晚饭之后,穆夫人再派人送蒋云澹和宋致朗回去。 茜云和碧云带着华滋去洗澡。 洗完澡,华滋换了一身月白衣衫回到房中。一头黑发散在身后。茜云去后面铺床,碧云倒茶。华滋坐在榻上,头发像乌云般垂下来。她喝了一口茶,缓缓吐出口气,叹道:“碧云,许是今天荡秋千太多,我觉得骨头拉着疼。” 说完,华滋向前伸直了腿,“得这样伸直了才好些。” “小姐,这是在长高哪。人,都是这样长大的。” “你先帮我捏捏,拉着我的腿,拉直。”华滋说,“长大就是这样?” 终有一天,华滋,或者你,你们都将长大,忘记了年幼时候那骨头是怎样拉着骨头,一晚又一晚,拉平了你们和父辈之间的身高差距。你或者如同你的母亲般,眉眼如画,因为年轻,无一处不美好。 “你把李易安的词集拿来,我想读一读。” “今天怎么想起读这个了?”碧云边走边问,拿到词集时,突然脱口而出:“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 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 华滋的脸到突然红了。“谁说要看这首了,我只是想起了,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云澹家里有一片小湖,可以划船,改天带你去他家里做客。” 茜云整理好床铺。华滋一头躺倒,身下软软的棉被托起了她的身体。发丝全部散开。银红的床帐都打开。碧云坐在一旁打扇。她把落在肩头的帐幔拂开。 华滋蠕动身体,把头枕在碧云腿上。碧云放下团扇,用手梳华滋的头发。黑色的发丝从指间一下一下划过。她看见华滋从领口露出来的一小块肌肤,莹白如玉。她也被易安这首词打动了,入骨三分。 华滋轻轻对碧云说:“我认识云澹的时候,才八岁。那时候,我觉得他跟别人都不一样。” 碧云想起下午那一刻,走进院门看见蒋云澹的那一刻。轻汗透过薄衣。秋香色折枝交领盘扣上衣,葱绿下裙。脸颊边有几缕发丝垂下,碧云没敢抬头,她知道自己的脸,一片酡红。 而蒋云澹微笑着站在门口,她想起父亲曾经说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易安写“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缱绻流连,她和她,都是一样。 第二天,华滋分别给蒋云澹和宋致朗写了一个帖子,说起划船消暑。果然,蒋云澹请了二人前去做客。 蒋夫人一直喜欢华滋,派人去请的时候,非得要接华滋过来住几天。盛情难却,穆夫人只得答应了。 华滋、蒋云澹都跟着蒋夫人,住在同一个院落里。庭中有两棵两人合抱的桂花树。盛夏炎热,蒋夫人叫人在桂花树下放了凉席,以便傍晚时候来乘凉。吃过晚饭,华滋就和蒋云澹来树下乘凉,拆九连环,还有一些西洋玩器。碧云就在一旁打扇。蒋云澹有时也会跟碧云闲聊几句。 华滋觉得自己的日子真是丰足美满,她想不出这个世上,有谁会过得不如意。 蒋云澹拉了拉华滋的袖子,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府中还有一处绝美风景,只有我知道。明天我留致朗住下,等我娘睡了之后,我来叫你,带你去看。” 宋致朗一早就来了蒋府。他先与蒋云澹闲聊,等华滋梳洗完毕之后三人就开始计划下午划船的行程。 用过午饭稍作休息,下人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只小船。船上刚好坐四人。华滋带着碧云坐在一边,蒋云澹和宋致朗坐在另一边。另有一只船跟在后面。起先有驾娘把船点开 。行到深处,蒋云澹吩咐不用再撑船,顺水漂着就好。湖中种了不少荷花。碧绿的荷叶连绵成一大片。华滋念了一句:“遮天莲叶无穷碧。云澹,蒋府中真是好风光。” 碧云也接着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可惜没看见鱼。” “得陇望蜀,真是人之常情。”宋致朗接到。 越往前漂,莲叶越密集。驾娘见没自己什么事情,便在船头靠着打盹。 华滋又打算脱了鞋袜,把脚伸进湖中去玩水。碧云正在一旁倒茶。突然,小船撞上了什么东西,一阵摇晃,晃动虽然不大,但是华滋正好坐在船舷上,没抓牢,就一下掉进了水里。碧云在旁边,急忙伸手去抓,没抓住,自己也被带进了水中。四个人里只有蒋云澹会游泳,而驾娘却没有被这变故惊醒。蒋云澹一头跃进水中,先朝着华滋游去。宋致朗则高声叫人来救。 没两下,蒋云澹就抓到了华滋。 湖水正呛进华滋嘴里。她感到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自己的右手。因为害怕,她紧紧握住这只手,紧张又要强作镇定。 蒋云澹把华滋送到船边,华滋抓住船舷,马上回头对蒋云澹说:“我没事,你快去救碧云。”蒋云澹这才又向水中游去。碧云已经沉入水中,喝了好几口水进去。蒋云澹一把将碧云拉出水面,一只手揽着碧云的腰,另一只手向前划去。再次呼吸到新鲜空气的碧云咳了几下,吐出了水,突然紧紧抱住蒋云澹。 蒋云澹听见耳边脆弱的声音:“我以为我要死了,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 蒋云澹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拽了一下,好像眼前的人真的要消失一般。碧云就觉得腰间那只手勒得更紧了。 最后到底没事。驾娘马上驾船上岸。因为是夏天,虽然落了水,两个人也都没有受风寒。换了衣服照样精神如初。 宋致朗担心,一直问华滋有没有哪里感觉不舒服。华滋对着他笑得比春花灿烂:“你还是自己先学会游泳吧。” 华滋又走到蒋云澹旁边,说:“我们晚上安排照旧?”蒋云澹点点头。 那天的月亮并不圆,映出的阴影真如一株桂花树。房门响了一下。华滋叫碧云轻轻打开门,两个人蹑手蹑脚溜出来,跟着蒋云澹和宋致朗走到了后花园。 蒋府的后花园是一座山丘,当年为建此山,运了不知多少土石过来。四人沿着山路盘旋而上。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灯笼。路边的树木隐在浓浓的阴影里。 夜里的风微有凉意。接近山顶的时候,蒋云澹带路从一个山洞穿出去。 漆黑的夜幕被大群萤火虫拉开了。华滋如站在银河边,流动的蓝色光带聚拢又散开。那些光点往周围流泻,浮在半空中。 四个人的脚步都停住了。这样安静,似乎连呼吸都不再存在。天空,苍蓝而寂静。华滋微微蜷起右手,一阵一阵酥麻的感觉从手掌传来。 你,可还记得那一年最初的欢喜? ☆、思动 很长一段时间里,华滋都能感受到手掌上传来的那一阵酥麻感。她知道,这是因为水中蒋云澹的那一握。 那个画面总是不断在她眼前重复。她用左手轻轻握住自己的右手。心里就涌起慌乱的欢喜。 从十一岁起,华滋的右手生出了记忆。那记忆是会动的,一路沿着华滋的手爬进心里,缠绵躁动。她的心里有了一片萤火,她以为那是此生最壮观的景色。 落水一事让蒋夫人动了怒,再也不许他们乘船,也责骂了跟随的人不小心,对华滋更是关怀备至起来。 连带的,蒋夫人对碧云也有了几分怜爱。可是这多出来的关心与华滋受到的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 碧云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现实,但是偶尔想起穆夫人说的:“你要以后才能彻底明白。”她才开始逐渐懂得这现实有多沉重,又有多漫长。 她恍惚明白了华滋的心思,也恍惚看见了自己的心思。 在水里,死亡曾经那么接近。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的七窍被封堵,灵魂似乎要飘往另一个地方。那里一片黑暗,她看不清楚。飘飘荡荡之际,她又想起了无数个自己孤单逃生的夜晚。山林中野兽的长啸,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孤单和恐惧深入骨髓。 可是,蒋云澹一把抓回了她。她透过水面看见晕染的光,模糊的微亮。她无法形容自己有多感激,又有多恐惧。她只能紧紧地抱住蒋云澹,似乎这样才不会失去。 碧云不自觉地吟出了《越人歌》,“得与王子同舟”。她没有说出的是“山有林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上午练了一回字,蒋云澹过去找华滋一起去用午膳。出了房门,就听见哗啦啦水泼在地上的声音,还有华滋的笑声。华滋高兴了总是大笑,声音清脆,像是要飞到空中去。而碧云,总是以手掩面,笑意从眼角眉梢透出来。 蒋云澹走过来就看见华滋正在洗头。华滋穿着一件海棠红的单衣,裤脚都撒开来。一头黑发散落在前。碧云站在一旁浇水,揉发。多出来的水顺着华滋的脖颈往下流。那一片莹白的皮肤,蒋云澹又想起华滋脱了鞋袜把脚泡在湖中搅起水花,真正是玉足濯清涟。 站在一旁的碧云穿一套青碧衣衫,虽是在服侍别人,然而举止大方,气度不凡。 蒋云澹说到:“你们慢慢洗,不急,我先去叫致朗。”华滋住在蒋府的这几天,宋致朗来蒋府也来的格外勤快,几乎天天准时到。那晚蒋云澹留他 住下以后,他也是一连住了好几天。 亲戚世交中的女孩儿,宋致朗也见得不少了。可是没有谁像华滋这样让他格外挂心。他总想把有趣的东西送给华滋,看见她笑,逗她高兴。 蒋云澹跟宋致朗一样,也喜欢带着华滋一块儿玩儿。华滋骄傲,但是不娇气,与其他小姐比起来,没有那么麻烦。而且华滋有些小聪明,有趣。碧云,就太不一样了,她跟梧城的任何一个女孩儿都不一样。明明是一枝需要人细心呵护的嫩花,无奈不得不独自面对风霜。 落水那天,他想都没想就跳下水去救华滋。他早已习惯了带华滋在身边,也习惯了华滋的重要。可是救了碧云之后,碧云的那句话,让他震动不已。他才觉得原来这世上有人需要他,需要他的保护,需要他的不离不弃。 孟府派人来接华滋回府。蒋夫人不舍得嘱咐华滋下次还要过来小住。 春去冬来。华滋楼前的桃花落了,结了果,到叶子都凋零了。后花园里的梅树也过了花期。一场一场的雪,一层又一层的绿。桃花又红了一春。 华滋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天气又暖和了。冬天时,怕冷,她总是不愿意起床,最怕起床换衣服。而现在,掀开被子,正好春暖花开。 她坐起来,想起那套鹅黄的锻裙许久没穿,于是解下身上的衣裤准备去换。顺手扔下裤子的时候瞥见月白底上一块醒目的殷红。再抓过来细看,似乎是血迹。 华滋着实一惊,不明白自己的身上怎么会有血迹。回头检视床上和自己身上,发现床上也有了血迹。 “碧云!”华滋重重坐在床上。碧云掀帘走进来:“怎么啦,语气这么惊慌?” “我,我可能要死了。” “不要胡说!”碧云也感到一丝紧张,坐下来,揽着华滋的肩:“哪里不舒服吗?请医生来看看。” 华滋指着被自己扔在一边的裤子:“我身上,不知道哪里在流血,流了好多,床上也有。” 碧云反倒轻松地笑了,也不好意思起来:“这个,每个女人都会有的。以后一个月一次,没事的。” “那你也有吗?”碧云红了脸,没有回答,只说:“奴婢先去准备一下。” 碧云走到外面,正好碰到茜云,说了这个事情。茜云笑嘻嘻走进来:“小姐,长大了,可以说婆家了。” 华滋走上前去拍了茜云的肩头一下:“肯定是碧云告诉你的,她也爱嚼 舌根了。” 碧云另拿了一套被褥过来。茜云去换被褥,碧云拿沾了血的衣服和被子去给小丫头洗。 没有任何预料的,华滋的童年时代就结束了。 夜晚,华滋裹在被子之中。丝绵让身体变得温暖。她的发丝摩擦过锦绣的方枕,被子是银红底上绣着一片桃林。万籁俱寂,华滋试图听到自己身体内部的声音。血液如何流动,头发如何生长,那最隐秘的,关于成长的声音。 一场大雨之后端午节来了。虽然自认是蚩尤的后代,当地人对于端午节却颇为崇尚,屈原在这里也格外受到供奉。 每年端午节,碧水江里都要举行盛大的龙舟比赛。不仅仅是梧城居民会来参加,临近县、村都会有人来参加。 以前华滋年纪小,穆夫人担心出意外不让华滋去看热闹。 今年的龙舟赛是孟家和李家一起主办,华滋早就求了孟东一定要去看一看。孟东从来不拒绝女儿,自然是好。 临江的大酒店是宋家开的,宋致朗一早就留好了房间。华滋就带着碧云、茜云一道去了。 宋致朗不喜欢读书,对于骑马射箭这些倒是颇有兴趣。华滋落水那年讥讽了宋致朗不会游泳。那以后,宋致朗就留心学了。今年,宋致朗会作为梧城代表参加龙舟比赛。李家也派了一个人,是李夫人的弟弟李同严。 李同严是李家三夫人所出,与李夫人同父异母,也是李家最小的一个儿子。今年刚刚二十,比宋致朗只大了三岁。 碧水江里停了八只船。船上彩旗飞舞,已经有健壮的汉子跳到船上擂鼓。小商贩也都云集在码头上,卖粽子的,烤鱼的,连卖胭脂水粉的都涌过来了。城中不论男女或坐在酒店中,或在江边的亲朋好友家中,只等比赛开始。 码头上搭了一个简易的台子。正中间就是今年的奖品,纹银二百两。钱是由孟家和李家捐的。孟东在台上宣读了比赛规则,照例激励了各船队一番。 只听鞭炮震天响起。茜云赶忙帮华滋捂耳朵。各船队都走到江边集合上船。茜云指着第三条船的一个人笑着对华滋说,“小姐,看那个人,怎么如此高大!” 华滋笑到:“把你说给他,倒挺好的。” “没事就拿我开心。”茜云抓过一把瓜子来。过了一会。茜云又喊道:“小姐,开始啦,开始啦。致朗少爷的船在最前面呢。” 蒋云澹坐在华滋旁边,两人都正好在窗前, 对江面的赛况一览无遗。碧云端了一杯茶递给蒋云澹。恰好蒋云澹的小厮也正端茶过来,蒋云澹倒笑了,接过碧云的茶。 “华滋,听说你昨天又被你二娘找麻烦了。” “这也不是什么新闻了,过几天总有这么一出。” “我不担心你,我倒是担心你二娘,你没有拐着弯儿损她?” 华滋噗嗤一笑:“偏你能猜到。要是致朗这次赢了,一定得让他拿出奖金来治一席请请大家。听说城南那边新来了一个戏班,唱得倒好。” “李同严的船领先了。”蒋云澹叫华滋快看。 “真可惜。” 船队快靠岸的时候,华滋跟蒋云澹一同去江边接宋致朗。 没能拿到第一,宋致朗有些悻悻。华滋岔开话题:“致朗,你的字没临完吧。不过我已经把你的那一份都临好了,回头叫人送到你府上去。” 一听这话,宋致朗又高兴起来。从小到大,宋致朗的字有一半是华滋帮他临摹的。“华滋,先生布置的那篇文章,我也没有思路,要不你再帮我想想。” “我劝你见好就收吧。”蒋云澹在一旁笑道。 几人正说到热闹处,李同严也走过来寒暄:“致朗,承让承让了。” 李同严说起来是华滋的舅舅,但是与华滋的接触并不多。蒋云澹和宋致朗按照辈分也要叫李同严一声“叔叔”,但是由于几人年龄差距不大,在筵席聚会上经常遇见,彼此之间多了几分熟稔。 说了几句场面话,李同严一眼看见华滋背后站着的碧云,一身杏色衣衫,浓纤合度,不施脂粉却颜色鲜艳。眉如远山含黛,唇不点而红。梧城里的漂亮姑娘也不少,可是没有碧云这温柔似水的态度。 想到这里,李同严的言语表情自然也有些孟浪了:“往日里只听见说华滋有个绝色的丫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华滋看李同严的形容渐渐不堪起来,心下厌恶,也不愿正面起冲突,就要带着碧云他们去找孟东来躲开。没想到听到华滋告辞,李同严居然一把抓住碧云,问起了赎身价格。 华滋看碧云一脸惊慌失措,双眼泫然欲泣,喝到:“放手!光天化日的,你还知不知羞耻了。茜云,叫几个家丁来,给我把李家公子架开!” 蒋云澹和宋致朗马上过来拉开李同严。蒋云澹的眼中隐隐已有怒气。 “孟华滋,你敢叫人动手!”李同 严恼羞成怒。 “我动嘴说人话你听得懂嘛?” 李同严气结,甩开手:“有你好看的!” 茜云叫来的家丁正好围了过来,李同严远远看见孟东也走了过来,说了句:“好男不跟女斗”就转身走了。 华滋没有兴致再呆下去,带着茜云、碧云回府。蒋云澹和宋致朗还要留下来坐席。蒋云澹盯着碧云远去的身影,脸上阴晴不定。 ☆、纳妾 华滋没有想到碧云会这样惊慌失措来找她。 午后时分,茜云给华滋端了一碗绿豆沙。华滋一边喝,一边与茜云闲聊:“娘找碧云能有什么事情??” 碧云就刚好推门进来。华滋一眼看见碧云与往常大不一样,一脸焦急,倚着门,似乎站立不稳的样子。 “怎么了?” 碧云像被华滋的声音拉回现实世界一样,这才反应过来,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小姐,你救救我。夫人要把我许给李同严做小妾。”碧云方寸大乱,舅老爷的称呼也顾不上了。 华滋大吃一惊,想起码头上的一幕,跺了一下脚,扔下手中的调羹:“这李同严也太不要脸了,居然玩儿阴的!” “小姐,奴婢情愿一辈子不嫁人,只要服侍小姐。奴婢的命都是小姐给的。” 华滋扶起碧云,叫茜云带碧云去榻上休息,“我去跟娘说,看他李同严还能从孟府把人强抢了去!” 说完,华滋转身走向穆夫人的房间。 进门前,华滋敛了敛神色。华滋先请了安,再在穆夫人的下首坐着。丫鬟端过一杯茶来。 华滋轻轻吹了口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点:“娘,李家小舅舅想纳碧云为妾?” 穆夫人喝口茶,点了点头:“你二娘昨天特意和我说的。你小舅舅也是青年公子,一表人才,家世也好,我想以碧云眼下的身份地位,这也是一条好的出路了。” “娘,我不同意!” “这也是你该管的事情!你一个千金小姐,遇到这种事情不说装不知道,还说这么多!” 见穆夫人有些不高兴了,华滋知道不能硬碰硬,而穆夫人又一向希望华滋能够举止更文雅沉重些。 于是华滋换了一副伤心的表情,将之前码头上的事情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将李同严形容得极其不堪。 “碧云命苦,娘,碧云也来自江南,可惜遭逢变故才落到身不由己的地步。再说小舅舅已经有了一妻二妾了,哪家公子像他这样的。小舅舅不过是一时贪新鲜,而对碧云来说,却是一辈子的事情。她要是就这样跟了小舅舅,等小舅舅厌倦了以后岂不更苦?” 几句话说得孟夫人心软了:“碧云倒是个好孩子。” “再说了小舅舅与二娘到底是隔母的,平常也没见二娘与小舅舅有多亲厚。这一次二娘大概只是听了小舅舅的话后抹不开面子而已, 您要真是不同意,二娘也不会怎样的。”华滋心知穆夫人是不愿意得罪李夫人再生出事端所以才答应这门婚事。 “你赶紧回房吧,这种事情不是你一个小姐该过问的。” 华滋见穆夫人有所松动,于是就出门打算去找孟东。 华滋去书房找孟东,正好错过蒋云澹和宋致朗来看华滋。 蒋云澹和宋致朗刚走进华滋的屋子,只见碧云正靠在榻上,细看,双眼红肿,似是刚哭过。 宋致朗就先问:“今儿怎么这么安静?碧云这神色不对,被你们小姐责罚啦?” 蒋云澹也一脸疑惑望着碧云。 碧云赶忙起身,向二人低头福了一福:“宋公子又说笑了,小姐向来连重话也不曾对碧云说的。”声音却有些哽咽。蒋云澹看见碧云抬起头后,她眼里又隐隐有了泪水。 碧云看见蒋云澹盯着自己的眼睛看,赶紧擦了擦,“碧云失礼了。” 蒋云澹倒是真的担心了,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听到蒋云澹温柔的声音,碧云眼里的水气又加深了一层。碧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见到蒋云澹之后好像所有委屈都涌了上来,而她自己丝毫不具备能力来掩藏这种委屈。也许,她希望蒋云澹能帮她清除这所有委屈,只为她一个人撑开天地。 碧云把事情又说了一遍。 没想到宋致朗说:“其实这也不是坏事。李同严虽然花心了点,但是一表人才,家世也好,城里不少姑娘都念着他。” 碧云的脸,在这种决绝的时候依然有一丝妩媚:“宋公子不要拿碧云取笑。”说完,碧云的眼光扫过蒋云澹,斩钉截铁般说道:“无论如何,碧云誓死不从。”这种灰心冷酷的话从碧云口里说出来,格外让人怜惜。 闻言,蒋云澹不禁又看了看碧云。 茜云刚好拿了些点心来给碧云,进屋才瞧见蒋云澹和宋致朗,又感到氛围有些奇怪,只得说道:“不知道二位公子来了,小姐出去了,我马上叫人去请。” 话分两头。华滋来到书房找到孟东。进屋前,使劲揉了几下眼睛,揉得红红的,进屋就在孟东身旁坐下,首先把在穆夫人那里添油加醋说李同严的一篇话又说了一遍。 “小舅舅欺负我的人,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瞧不起我,是不是也瞧不起您,瞧不起咱们孟府?” 没想到李夫人这时刚好走进来,听见了 华滋的话:“我们李家人可当不起孟大小姐这话!” 闻言,华滋先站起身来,向李夫人请了安。 李夫人转过去:“我可受不起。” 华滋请安的姿势僵在半空,又泫然欲泣地看了孟东一眼。华滋索性自己站好,义正辞严说道:“小舅舅轻薄我的人在先,于情于理,他都太过分。事后,他又借二娘的势想强要我的人去,华滋虽然年轻,却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今天别说我的人不愿意跟他去,就是愿意,我孟华滋也不放!他要敢,就叫他闯进孟府直接找我要人!躲在二娘身后,拿长辈的身份压我算什么男人!” 孟东咳了一下,喝口茶:“华滋,不得放肆!”孟东又转过头对李夫人说道:“这事情,就先缓缓吧。” 华滋屈了下膝,道个万福:“华滋谢父亲、二娘体谅。” 华滋告退以后,李夫人也从书房出来了。她走到华滋身边:“你别得意,以为我是故意借这事情打压你。你太年轻,还不知道有些女人生下来就是妖精。他们的天赋就是勾引男人。你以为今天留下了那个丫头是件好事。我告诉你,那样的女人就不该留在身边。一个女人,说句话还要扭捏造作一番,不是妖精是什么!” 说完,李夫人就走了。 华滋自己回到房间。她甫一进房,蒋云澹就先问到:“怎么样?”同时,碧云也立起了身子,与蒋云澹异口同声:“小姐!”华滋看他俩一副急切的样子,心下一时诧异,奇怪蒋云澹几时这样关心起碧云的事情了:“暂时没事啦。” “暂时?”蒋云澹又问了一句。 “父亲说缓一缓,但是八成是不答应了。” “你可好?孟世伯这么爽快就答应你了?你二娘没有为难你?”宋致朗问到。 华滋这才想起李夫人说的那些话,摇了摇头,似是不愿意再想起李夫人的临别赠言:“没事,就被二娘数落了几句。难不成,还能打我一顿?”说完,华滋自己倒笑了。 看见华滋笑了,宋致朗才放下心来:“若想彻底断绝这事情,我倒有个方法。” “你有什么方法?”华滋奇怪到。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其实李同严包占了城南戏班的那个花旦,两个人正蜜里调油,如胶似漆。这个花旦人是尤物,但是性子极辣,要是被花旦知道李同严要了碧云,肯定鸡飞狗跳,不可开交,有得李同严忙的了。” “那自然是你 去透消息给花旦了?”华滋问到。 “这个自然不用你们操心。” “宋公子,没看出来你跟花旦还有这交情!难怪上回向我大力推荐这个戏班。” 看着华滋戏谑的笑容,宋致朗倒不好意思了。 果然,李同严忙着安抚花旦,一时顾不上碧云的事情,孟府拒绝之后就没再提起。但是城中公子圈里关于李同严要了华滋的婢女被华滋一番羞辱的传言越来越多,内容也越来越夸张。李同严对此气恼不已。 也是合该有事。那天宋致朗请了华滋和蒋云澹去他家的酒店里尝新菜,说是新来了一个厨子,擅长做一种三汁焖鱼,香味数里不绝。 华滋就带了碧云一道出门。几个人大快朵颐一番,还喝了点酒。华滋的脸上起了红云。吃完往外走,李同严也约了几个人正在临江的一个座位上,旁边还有些其他人,桌上一桌的菜。 蒋云澹和宋致朗只能过去寒暄几句。毕竟是长辈,华滋也只能走过去请安。李同严却不接受,坐在椅子上:“在下可受不起孟大小姐的礼。” 华滋尴尬,加上有了酒,气一上来就说:“你今天才知道受不起,那你把以前受的都给我一个一个还回来!” 说完,华滋还往椅子上一坐,就等着李同严给他行礼。 围观的人太多,李同严面子上挂不住,把酒壶往地下一扔:“孟华滋,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你!”说着就想动手,蒋云澹和宋致朗看形势不好,赶忙上前拦住李同严。而李同严手下一个人举起一张椅子就向华滋砸过来。 蒋云澹和宋致朗都没注意到,倒是旁边的碧云看见了。情势危急,碧云也来不及多想,自己就冲上去,用身体替华滋挡开了飞过来的椅子。 木椅朝碧云兜头砸过来,木头撞击的声音,椅腿断裂的声音,都在一瞬间突然发出来。血顺着碧云的头流了下来。 ☆、血溅 鲜红血迹印在碧云瓷白的肌肤上分外触目惊心。撞击太猛烈,碧云站立不住,向地下倒去。华滋冲上去一把扶起碧云,向着李同严恶狠狠地到:“李同严,我不叫你血溅当场,我就不是孟华滋!”说完,华滋突然高声叫起来:“李同严你居然敢在宋家的地盘上揍宋家大公子!见血啦!来人呐!” 声音高亢而清楚,字字分明,本来见势不好想要来解劝的掌柜听这话却踌躇了起来。一些还没有看清楚状况的伙计、厨子哪个不想在宋致朗面前献个好,本来就唯恐天下不乱,听了这个话更如得了律令一般,把李同严一伙人围得铁通也似。每个人怒目圆睁,像浇了火油的稻草一般,就等着一点火星。 华滋顺手抓起桌边的酒壶,趁着空隙就朝李同严扔了过去。 华滋到底力量小,也失于准头,酒壶擦着李同严飞过去。 只听李同严吼道:“谁他妈的敢动老子!”还没吼完,李同严手下的人见有人使阴招,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跟对面的人动起了手。 一时间场面大乱,十来个人不分青红皂白打了起来。宋致朗和蒋云澹也挨了暗拳。宋致朗讨厌李同严老是找华滋麻烦,趁乱揍了李同严。蒋云澹瞧准了砸椅子的人也打了起来。 华滋扶着碧云往外面走,看见掌柜的在人群中间左右劝和,但是打红了眼的人哪里顾得上他。 华滋高声对掌柜喊道:“你把今天跟着李同严的这伙人一个个给我记下姓名来。以为跟着李同严就背靠了大树,我看他得罪了孟家、蒋家、宋家,以后怎么在梧城待下去!” 李同严看见身边两个人的动作犹豫了起来,更加生气,各踢了一脚:“混蛋,你听那毛丫头的话!”话还没说完,也不知道谁又打了一拳。 掌柜无法,跑去把那些畏事没有近前的伙计找来,七八个人死拉活劝才平息了这场争斗。 一个伙计抱住李同严。他动不了手,抬起腿还在做踢的动作,嘴里忧恨骂不绝。李同严手下的那些人则在一旁跟掌柜低声说着些什么,左不过是跟掌柜说好话,不要提起他们的名字。 掌柜心下明白这些青年公子好勇斗狠,但是也担心家里知道责罚,于是假说宋管家来了,赶紧派人把各人送回家。 宋致朗知道掌柜怕担责任,以管家为托词,也无意为难他,于是叫着华滋和蒋云澹一同出了门。 宋致朗和蒋云澹倒还好,到底仗着人多,只被刮擦了几下。华滋见他 俩还算安好就放了心:“我要先带碧云回去上药,今次借了致朗的光,大概要给你惹不小的麻烦,你回家之后若是伯父伯母问起,尽管将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就是了。” 宋致朗微微一笑:“你倒不在乎自己名声,也不担心以后没人敢娶你!” “难得对你感激涕零一回,又被你破坏了心情。”说完,华滋就领着碧云上轿先走了。 刚进府,华滋先打发人去请了大夫,又叫茜云去给碧云清洗伤口。 碧云脸上,肩上,手臂上都有伤口。有衣服遮掩的地方倒还好,脸上几处伤格外触目惊心。尤其是额角下划开的一条口子,肌肤裂开,血肉翻飞。这样子唬了茜云一跳:“好好的去吃饭,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 一面说,茜云一面小心翼翼给碧云擦伤口,拿衣服来换。 “还不是李同严那个小人!”华滋尤气愤不已:“他们本来是要砸我,碧云替我挡了这一下。”说完,华滋又叹了一口气,“唉,碧云,我对你实在愧疚。” “小姐对碧云恩重如山,这一下又算得了什么呢。”尽管茜云的动作已经尽可能轻柔,碧云还是疼得不住皱眉龇牙,嘴里轻轻呼气,动作又不敢太大,怕华滋看见了心里更为歉疚,只能强忍着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华滋也知道碧云疼痛难忍却不愿被自己看见,起身走出来:“我还有些善后的事情。” 打了李同严一顿华滋倒是不怕,只是这善后的事情得做得漂亮些。华滋思忖已经闹出了这么大动静,父母、二娘面前断然是隐瞒不过的,与其等他们听了别人添油加醋来责问,倒不如自己先详述经过,倒掌握了主动。 计议已定,华滋打听得孟东正在书房于是起身走去。 进了书房,华滋道:“父亲,女儿有话要说,不知道父亲能否请了娘亲和二娘过来?” 孟东见华滋神色庄重,料知大概是外面闯了祸,一面叫人去请二位夫人,一面问华滋出了什么事情。华滋先对孟东说了一番。小孩子一时意气用事,孟东倒是不放在心上。只是李同严说到底是李夫人的弟弟,毕竟要给李夫人一个交代,尤其是要给李家一个交代。 穆夫人、李夫人走进来,看见华滋双膝跪地。穆夫人情知华滋怕是又惹祸了,看这情况多半与李夫人还有关系,只得先坐下。 华滋想这事还是尽量不要提起碧云为好,省得娘亲、二娘不能责罚自己反而拿碧云杀鸡儆 猴,于是说道:“娘亲,二娘。华滋早先赴约与云澹、致朗一同吃饭。谁吃饭后遇到了小舅舅。华滋上前请安,小舅舅反给华滋摆脸色。于是女儿辩白了几句,不想小舅舅手下人中有喝多的竟然动了手,举一张椅子就向女儿劈头盖脸砸过来,幸好女儿的丫头冲上来替女儿挡了,女儿这才没受伤。眼下丫头受了重伤在养病。云澹与致朗见女儿被人欺负,愤愤不平就带人跟小舅舅的人打了起来。” 华滋顿了一下又说道:“女儿今次只是为了陈明事情,免得再有小人多舌生事。打架之事,女儿认为是小舅舅为前事怀恨在心,蓄意挑衅。云澹、致朗只是不想女儿平白被欺。但是事情确由女儿而起,伤了两家的情分,为此有什么责罚,女儿都甘愿领受,但是绝不向小舅舅道歉,因为女儿对他没有歉意。他是咎由自取。” 穆夫人吃了一惊,没想到华滋在外边竟然打架生事。 李夫人看华滋一脸凛然的样子,本来对这个弟弟也没太多情分,倒是对华滋这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态度有些欣赏,只是不愿表现出来,当下沉吟不语。 孟东本就不愿意为这事责罚自己的女儿,再说了今次本就李同严不对,于是看向李夫人。李夫人知道孟东一向心疼华滋,于是说道:“那就先算了,只是以后华滋要顾及自己的小姐身份,少去外面惹是生非。” 穆夫人情知这事不能不给李夫人一个面子,另外也是真心不喜华滋这样举动,于是说道:“华滋,从今天起,罚你禁足两月。学堂也不用去了,我会派人跟先生告假!你在家里做做女红好好磨一下你的性子!” 孟东操心的只是怎么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于是带了人带了礼物,先去了李家。一进李家门,见到李同严的父亲和大哥就先兴师问罪,备言李同严怎样打了华滋,华滋怎样受了伤,正在家请医延药,怕是一时半会下不了床。然后话锋一转,又说小孩子们一时意气,听说同严也受了伤,就带了些华滋正在用的药过来,说是极有效。李家听了这话不愿意拂孟东的面子,于是也顺口说道小孩子一时意气难免的。 后来李夫人回娘家也说李同严比孟华滋长了一辈,居然不顾自己体面打起了一个小姑娘。 李同严回忆并没有打华滋,但是当时局面混乱,可能谁趁乱波及了也是有的,又打听到自那之后,华滋未曾出过府,倒还相信了华滋也受了伤。 蒋云澹回家之后没有被过多盘问。蒋夫人本来就喜欢华滋,再说了,一个少年公子打场架多 稀松平常的事情! 宋致朗面对的麻烦就大了一点。宋老爷跟宋致朗一个性子,大度洒脱,认为这只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但是宋夫人就不一样了,认为自己疏于管教,罚宋致朗抄了一百遍《金刚经》。 华滋两个月不能出府,闲极无聊,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关心碧云的伤势。华滋以自己的名义,变着法向厨房要羹要汤给碧云。 碧云的伤势好得倒快,只是额角那里到底留了疤,只能把头发放下来一点,尽量遮掩。 ☆、情深 长到十五岁,华滋却还是有些孤单的。穆夫人性格冷清,对华滋也是淡淡的。孟东疼华滋,但是除了时间什么都有。李夫人只会三不五时挑一下华滋的错。老妇人不管家之后,每日吃斋念佛,几乎不问世事。玉珰玉琤两姐妹虽与华滋交好,但是到底年岁小了一些,而且算不上志趣相投。 华滋有时想玉珰玉琤大概也是孤单的吧。大抵长在富贵之家的人在感情上都有些欠缺。认识蒋云澹和宋致朗之后,华滋才算是有了朋友。可到底他们不是女孩子,不懂小女儿心思情态。 初时,华滋只是可怜碧云。后来相处久了,华滋慢慢发现跟碧云能够聊一些生活琐事之外的话。她才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情在另一个人那里得到回应是什么感觉。渐渐的,华滋对碧云生出了些惺惺相惜之情。 碧云替华滋挡的这一下着实出乎华滋意料之外。往日里碧云都是一副弱质纤纤的模样,华滋实在没想到关键时刻碧云如此有血性。华滋的心底狠狠震动了一回。 华滋的性子向来吃软不吃硬,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打这件事以后,华滋与碧云之间生出来些生死之交的意味。华滋想着日后定要给碧云寻个如意郎君,保她这一生都不被人欺,平安喜乐。 碧云一直感念华滋就她的恩情。从心里来说,她不是不羡慕华滋的。她看着华滋像看着过去的自己,若不是那飞来横祸,自己也仍像华滋这样无忧无虑。可是如今她却不得不屈居人下。 碧云不能不咽下这委屈。到底是自己命没有华滋好。出事之前,碧云有一个妹妹,年纪比华滋小一岁。现在也不知道尚在人世否。与亲妹妹相比,碧云觉得华滋虽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却多出来一份知己之情。为着这知己情分,为着华滋的救命之恩,碧云是愿意为了华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 那天,下人们在抬衣箱。正厅里摆放了十多只箱子,都是两个月前孟东叫裁缝来给夫人小姐们做的。 四个仆妇抬了两只箱子到华滋房里。华滋被关在家里正无聊,瞧瞧新衣服也是取乐。就叫茜云一件件摊开,自己试穿品评。 当穿到那套碧色衣裙的时候,华滋看见碧云的眼睛亮了亮。虽然只是转瞬即逝的一个表情,恰恰被华滋看在眼里。 “碧云,你来试试这一套,我觉得你穿碧色好看。” 碧云穿上果然异常出众,更显得整个人清丽脱俗。茜云也在一旁叫好。 “送给碧云吧。”华滋道 。 “这是新做的衣裳,奴婢不敢。”碧云脸上真的有些惶恐。 “有什么敢不敢的,喜欢就好了。”华滋说。碧云这才道了谢,收下衣服。 只是一套衣服容易,若是一个男人怕是便要纠结许多。所以有人说女人之间没有真正的情谊。太过志同道合,连在挑男人的时候品味也出奇一致。 碧云虽得了这套衣裳到底不敢常穿,担心背地里被人嚼说轻狂。 蒋云澹和宋致朗得了空就来看看华滋,说些学堂里的趣闻以及城里的轶事。 “李同严的三哥说要请咱们一请,表面是说多时未聚,还找了会变戏法的,说要好好乐一天。实际上是上次打了李同严,借这个机会给彼此一个台阶,日后好见面。”宋致朗说道。 “你们已经应准了要去?”华滋问到。 “倒还没有,我们跟你共进退。”宋致朗说。 “梧城里就这几个家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蒋云澹补充说。 华滋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人情世故,反正人也打了,又不用她请客道歉,乐得接受:“去啊,为什么不去?只是眼下我出不了门,日子怕是得延一延。” “这个自然,李同严眼下也还卧床不起呢。”宋致朗说。 “这么久了还卧床不起?”华滋奇道。 “你还没听说呐。李同严被他父亲打了一顿。”蒋云澹回答说。 “为何?不至于为了我们这一档事吧” “这是其一。主要还是他包占花旦的事情不知怎么被他父亲知道了。” 一个多月以后,夏去秋来。衣裳又厚了一层,华滋感受到罗绮覆盖在皮肤上的厚度。看上去软而光洁。 华滋站在绣楼上看园中风景,天空高而辽远。她突然问碧云:“你说沙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到底是什么景色?” 碧云一时语塞。 “我每年看到的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子,你看秋天就是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江南不一样么?” “江南的秋也是这般萧瑟,只是三月好。”碧云答道。 去李家赴席的时候,华滋还带了玉珰和玉琤。 这一次人来的齐全,梧城里除了四大家以外,其他有头有脸的家族里的公子小姐也来了不少。华滋跟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面。蒋云澹与宋致朗倒是跟其中大部 分人都熟识,一直不停寒暄。 华滋甫到,李家三公子就招手叫华滋、玉珰、玉琤过去坐,李同严也在。李家三公子说了些问候的话,又搜寻出不少笑话逗得华滋三姐妹开怀不已。李同严也时不时□来凑趣。一场尴尬就消弭于无形了。 那天的碧云衣饰简朴,一身旧的牙白衣衫,还略有些宽大,头上也只简单戴了根银钗。其他小姐的丫鬟倒都比碧云华丽。 华滋穿了一套妃色衣裙,更衬得肌肤赛雪。这满室红颜中,就数华滋和碧云最出挑。华滋明媚,碧云脱俗。若以女子气度来看,碧云还胜华滋几分。 公子哥们私下议论:“难怪李家老四想尽办法要讨这丫头,果真是个尤物。可惜是个丫鬟,生得这么好。” “孟华滋扣着不放人,多半以后要这丫鬟陪嫁的。不知道哪个有福的享了这两个绝色。” “左不过是蒋云澹或者宋致朗了。” “那也难说,我看这丫鬟比小姐还温柔多情!” 其他小姐们对碧云的评价就不客气了:“一脸狐媚样。” “做这病西施的样子给谁看!” 华滋自是不知道众人的口中已经起了小小一场风波。 李三公子招呼大家入席。变戏法的、杂耍的也开始在台上演了起来。那变戏法的据说去过西洋,所有戏法倒真是新奇。 台下众人被表演所吸引,悉悉索索的讲话声逐渐都没了。 一时,上菜了。男客一桌,女客一桌。华滋瞥见李同严正跟蒋云澹和宋致朗喝酒。三人脸上表情都甚是热切,似是多年不见的兄弟一般。华滋心里一笑,想起男人做起戏来真是入木三分。 正喝到热闹处,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在下来晚了,失礼失礼。” 华滋抬眼,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青年公子。二十来岁年纪。长身玉立,剑眉星目。 李家三公子立起来,出席迎接到:“罚酒三杯。” 青年公子感觉到华滋的目光,也转过来正正对上了华滋。 ☆、打猎 李家三公子迎过封黎山,介绍给蒋云澹、宋致朗等一众人:“这是晋县封家的大公子封黎山。”封黎山一坐下,就自罚了三杯,接着轮圈给同桌的公子们一一敬了酒。看来酒量是不浅的。他脸上一丝颜色也没变。 蒋云澹和宋致朗都知道封家。这是近几年来才兴起的一个家族。封黎山的父亲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发了一笔横财,衣锦还乡,在晋县购买了大片山林土地。晋县的山本就出名,苍翠山林里古木参天,林中深处连阳光都透不进来。 封黎山他父亲就做起了林木生意,与梧城的四大家族还颇有些生意往来。封黎山已经开始帮父亲打理生意,与孟东他们都打过交道。蒋云澹还听过父亲夸赞封黎山,说他年少沉稳,善机变,封家以后在他手上定会光耀门楣。 由此,蒋云澹和宋致朗对封黎山也就客气地紧。封黎山对席上一众人的家世背景都已了然于心,蒋云澹和宋致朗将来无疑是要继承两家家业的,日后互相之间必然有诸多扶持的地方。封黎山与他二人喝起酒来自然格外豪爽。 华滋看见那一桌觥筹交错,热闹得紧。反观女客这一桌就安静许多了。 小姐们自然是要矜持些的,而且在这样一个城中公子小姐大集会的情境中,估计也有人暗暗观察哪家公子不错,为将来自己的终身大事盘算一回。 梧城民风剽悍,女子也善饮。虽然言语和缓,动作轻柔,女客这一桌上也是杯来盏往。华滋已经喝了好几轮,与其他家的小姐都寒暄过了。 这时,李家三公子引着封黎山往华滋这一桌走了过来。介绍了封黎山之后,封黎山举杯敬酒。共饮一杯之后,封黎山又特特跟华滋喝了一杯,说久闻华滋之名,说孟世伯有一个冰雪聪明的标致女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华滋喝了酒,回赞到久闻封公子年少有为。 大家客套了一番。华滋心中暗暗笑道,阅历丰富之人果然虚伪,我聪明不聪明你一眼也能看出来。于是,华滋脸上的笑意就更盛了。桌上其他小姐们有了点看戏的神态。宋致朗的妹妹一向泼辣豪爽,站起来说,“封公子怎就只单单敬华滋姐姐一人?莫非没有听过我们的大名就不敬酒了?那在座的小姐们一一报上名号来,封公子也得一一各喝一杯吧。” 封黎山闻言哈哈一笑:“宋小姐说的是。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封黎山又喝了一轮。 李家三公子才又引着封黎山继续去其它桌敬酒。封黎山还回了头,看了 华滋几眼,颇有些要留情的意思。 结果这一天的席下来,封黎山在梧城的公子小姐圈中出了名。小姐们说他善饮风趣,而且英俊。公子们说他豪爽有义气。 一来二去,封黎山和蒋云澹、宋致朗等其他公子们就经常混在一起,做些纨绔公子的聚会,喝酒赌博,评花问柳。 蒋云澹和宋致朗一向参加这种聚会不多,因为以后毕竟是要继承家业的人,念书,学习经济之理才是正事。但是为了维持酒肉朋友的关系,自然也不能假作清高。 封黎山因为已经接手家中事务,自然忙些。来的也不多,刚刚够维持这种关系的尺度。 其实在见华滋之前,封黎山已经对华滋留了意。 封黎山再明白不过自己的责任。他是现实的一个人,吃五谷杂粮,想的也是五谷杂粮的事情。怎么建立关系,稳固封家的地位。怎么护住封家底下的百十口人,再有点野心,也就是将封家壮大,不说让封家成为第一大世家,起码也要与四大家族比肩。 娶孟华滋不是顶重要又划算的一步么? 封黎山知道自己长得好,就算为了血统考虑,他也不打算娶一个无盐回来。这孟华滋外形够好,而且身世够好,这身世还不只是一般的好,偏偏是四大家族里孟家的大小姐。娶了孟华滋,封家与孟家就是姻亲,假以时日,不愁封家不能比肩四大家族。 而凭自己在风月场中的经验引动孟华滋一个小丫头的芳心怕也不是难事。只是一向听闻孟华滋与蒋云澹和宋致朗走得颇近,万一几方家长有甚私心就难说了。 如华滋这般,外貌家室能够论斤称两卖个好价钱也是一桩好事吧。自来富贵之人既在富贵上比世人占了先,于真情上有所欠缺也才显得天地不仁,众生平等。 这一段时间里,封黎山与蒋云澹、宋致朗打得火热。自然宋致朗在华滋面前也就常常提起这位新的“兄弟”。 华滋却有点不屑:“是不是吹捧你们以后必定雏凤清于老凤声?”于这些大家公子而言,对自己的父亲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结,以来他们尊重父辈,认为自己的父亲都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二来又有压力,不愿使之失望,更不愿自己不及父亲。在这种崇拜与挑战之间左右来回。 “我看他颇有些圆滑市侩。”华滋下了这么结论。 蒋云澹微微一笑,冲着宋致朗到:“只怕日后华滋这四个字还要落在你我二人身上。” 宋致朗倒是不以为意:“我自来就是一个俗人。” 华滋也笑了,自从禁足解除以后,华滋的心情就天天明媚。 “你说的圆滑市侩之人邀我们去他的山庄住几天,说是还能去林子里打猎。”蒋云澹道。 “真的?”华滋惊喜道:“这圆滑市侩本就人之常情,谁不是吃五谷杂粮的?谁不是一身烟火世俗气?”华滋自己解围,“姑娘我亦只是贪恋红尘的俗人。” 封黎山是托自己的父亲给孟府下了贴,请华滋姐妹前去住几天,还特意也请了蒋云澹和宋致朗的妹妹作陪。封黎山的母亲已经作古。 蒋云澹、宋致朗骑马,华滋姐妹、宋致朗的妹妹、蒋云澹的妹妹坐了两辆马车,再加上同行的丫鬟、小厮、仆妇,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晋县去了。 封家的山庄建在一片山谷之中,虽然不比四大家族那般富丽堂皇,倒也有几分山野中的恢弘气。 山谷周围连绵的群山都是封家产业。就是封府中也有不少需要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最妙的是谷中有一处温泉。封老爷就盖了几件厅堂居室,修了小小一座花园,作为一个洗浴的去处。几位小姐见了这温泉欢喜无限。 山中本来较城里寒凉,山中之人更是质朴豪爽。这些公子小姐一到,封老爷就准备了酒席。尤其是那酒,醇香而爽辣。华滋本就爱酒,又无人拘束,高兴之下多喝了几杯。 封黎山也是爱酒之人,见华滋善饮,乐得作陪,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很快就以酒友相称。封黎山摸摸唇边滴落的酒,想这姑娘倒是有趣。 蒋云澹眼见华滋脸上飞起了红云,就扯了扯华滋的衣袖,使了个眼色,自己跟封黎山喝起来。 第一天略微休整了一下,封黎山提议第二天去打猎,已经吩咐下人做好了准备。 山林里有一块平地,封家修建了亭台,小姐们在这些看看风景。下人们则准备了茶点。玉珰与宋致朗的妹妹在对弈。玉琤则与蒋云澹的妹妹手挽着手去摘花。 小姐中只有华滋骑术不错,跟着封黎山一众人往山林深处驶去。 马蹄踏起柔软的泥土。土屑和草茎轻轻地飞起来。一连串的声音踩响了山林。 封黎山的箭术十分精湛,到底自小在山林中长大。第一只大雁就是他射下的。华滋是第一次打猎,其实只能算是跟来看看热闹,她连拉满弓都吃力。 几只大雁从天空中飞过。封黎山 挽箭拉弓,一气呵成。只听见羽箭破空之声,似乎那空气如锦帛般碎裂。过了一会,一只大雁就落了下来。小厮们兴奋地跑去捡。封黎山脸上更是一阵自豪。 宋致朗看得跃跃欲试。策马前奔,说要猎一只鹿回来。 蒋云澹虽不精于箭术,但是在这山林之中微风佛面,他性质颇高,就与华滋一起慢慢骑行。一来是不放心华滋,二来也是这种环境之下,得一红颜知己畅聊一番亦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想到这红颜知己四个字,蒋云澹暗暗看了华滋几眼。他奇怪自己几时将华滋从青梅竹马替换成了红颜知己。想来终究是长大了。 他看不出华滋心里是否有男女之情的想法,华滋似乎还是无忧无虑的样子。而自己对华滋,有几分爱慕,有几分惺惺相惜,有几分意气相投。 华滋看蒋云澹兴致很高的样子,脸上笑容不断,只是话不多。不过他一向都是不多话的。 只听林间传来一阵大笑,是宋致朗的声音。又听见马蹄急促的奔跑声,“华滋,华滋。”还是宋致朗的声音。 他骑在棕色骏马上,马的四蹄、额前均有一圈白毛。宋致朗手里提着一只麂子。两只羽箭尚插在麂子的背上。血水流下来打湿了皮毛,纠在一起。 华滋一向爱吃野味,只是第一次看见将将被猎杀的动物,看见在鲜血与垂危逼近眼前,到底有些不忍,但也不能扫宋致朗的兴,于是咽下去,以不可思议的声音向宋致朗笑到:“你居然真的猎到了动物!” “你这是喝彩吗?” 华滋嘿嘿一笑:“为了庆贺你的功绩,表达我的真心,我一定认真吃完它,一点也不给你留下!” “我辛苦了半天,最后给你做嫁衣。” 华滋见宋致朗满头大汗,叫他过来,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快擦擦。” 没多久,封黎山也转了回来,看见宋致朗的猎物,一脸羡慕,遂提议说:“我们不如回到凉亭那边,把打来的猎物烧烤了吃。” 宋致朗一听欢喜道:“好主意。” 几个人调转马头朝凉亭驶去。 一时,下人们从河边洗净了猎物。找来树枝生了火。红色火焰舔着皮肉,几滴油滴落,燃起更凶猛的火。香味渐渐飘了出来。一众人都围过来,封黎山已经在亲自烧烤。撒上盐巴香料,那气味钻进人的鼻孔,勾出馋虫。 华滋说要赶紧去洗把脸,一回好吃肉。 封黎山扔下调料,说我陪你去。 两人一路走倒是说说笑笑。到得河边,华滋蹲下,以手掬水来净面。封黎山也蹲下来洗了洗手,擦了擦脸。他离华滋这样近,近到可以看见水珠是怎样从华滋的脸颊滑落。 “当心,有蛇!”封黎山突然一声大叫,然后抓过华滋。 华滋重心不稳摔在地上,踢到了封黎山。他顺势一扑,就将华滋压在了自己身下。 ☆、芳心 华滋一瞬间懵了懵,封黎山那张脸突然在眼前无限放大,这才感觉到身上的重量,另一个人的气味,这尴尬无比的姿势。 华滋赶紧去推封黎山,无奈力量小推不动。由于是自己踢倒了封黎山,只能在心里恨骂道,哪世里倒了霉,还没跟蒋云澹抱过,先遭了这厮毒手! 封黎山看着华滋一张脸转红,心里得意,慢悠悠地不忙着起身,还说了句:“好香!” 华滋一张脸涨红得要滴下血来:“你快起来!” 不想封黎山还是未动,还说了句:“软玉温香抱满怀就是这感觉哪!” 华滋听了怒从心里,一把揪住封黎山的耳朵就把他往侧面拉。 封黎山万没有想到华滋居然使了这么一手,突然吃痛,只能顺着华滋揪的方向滚出去。 华滋立马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草屑:“以后有蛇也不用你操心,下回再敢靠我这么近,剜了你的眼珠子!”说完就自己跑了。 封黎山也拍了拍自己身上,摸了摸耳朵,还在隐隐作痛:“死丫头下这么狠手。”想起华滋那娇艳欲滴的脸倒又笑了。 华滋跑到凉亭的时候,众人正围着烤肉。香气四溢,一群人的眼睛都没舍得转动一下。 封黎山慢悠悠地踱了过来,深深闻了一下空气里的香味:“怕是能吃了。”于是掏出一把小匕首将肉一块块切下来分给众人。 大家正围着火堆坐,地上散落着几瓶酒。 封黎山一边吃一边跟蒋云澹说话:“都说蒋公子学问好,在下有一句诗不懂,今天想请教一下,一树梨花压海棠应该怎么解?” 华滋一听整张脸又腾地红了,所幸火光掩映倒不易察觉。 蒋云澹听封黎山问得奇怪,避重就轻讲了一番。细看发现封黎山说话的时候正瞧着华滋笑,而华滋的脸隐隐有一层红。 回到封府用过晚餐之后,天黑得早。大家各各归房。 华滋一边喝茶一边跟碧云说话:“这山中景致倒好,只是我怎么瞧这封黎山都不太像好人。” 碧云微微笑了一下:“封公子是与梧城其他公子不一样些,我倒听得说梧城有一些小姐对他颇为欣赏。” “碧云讲话就是留三分,我何尝不知钟家、田家的小姐都属意他。有人看中他也不代表他就是个好人嘛。” “我还听说,”碧云顿了一下。 “ 听说什么了?” 碧云回思了一下:“有人说这封公子只赞了小姐一人。” 华滋倒没话接了,只好说了句:“看来他虽不是个好人,倒是有个好品味。” 碧云扑哧一笑,听见外边有人敲门,款款移步过去开门,居然是蒋云澹。碧云见蒋云澹一脸和煦的笑容,连忙转开身请进门。 蒋云澹跨进门来对华滋说,我看今夜月色好,邀你出去走走。彼时,刚刚月上柳梢。绿瓦白墙都比白日里看着沉默些,也妩媚些。 华滋起身往外走,碧云也跟着走出来。不想蒋云澹却转过去跟碧云说:“碧云就不用跟着了,我又不会吃了你们家小姐。再说这房里的茶水、火烛还要你留神看着。” 碧云吃惊,看了蒋云澹好一会,到底没说出任何话来,又低下头,道了声:“是。”眼见着华滋和蒋云澹走了出去。 碧云退回来,坐下去的姿势就重了些。一双手似是不知要往哪里放,碧绿罗缎的裙角轻轻扫过地面。一对眼睛里有了酸楚之色。 她一直以为蒋云澹待她的温柔是不一样的。今天才猛然惊觉蒋云澹与华滋相交多年,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其感情之深厚与半道上出现的自己相比是不一样的。 烛光暗了暗,碧云伸出手去挑,火光染了手指也觉不着疼。 蒋云澹与华滋缓步向前走。庭院里还有一些在忙碌着的下人,见了都点头问个安。廊檐下的灯笼映着一点红光,这苍蓝的夜空也不至于太寥落。 华滋倒是习惯了蒋云澹的不多话,也默默地走。 半晌,蒋云澹才道:“我打算去省城念书,去洋学堂。” 蒋云澹看华滋的脸上并没有意外,接着说道:“近日来接触了一些西洋的学问,与我们的文章大有不同,才知道这世界唤做地球,竟是在每日绕着太阳旋转。而我们也不在这地球中央。” 华滋倒是第一次听见这些话:“天圆地方竟不是真的?” “我已经与家里谈妥,过了年以后就去省城念书,致朗大约也要去。” “好男儿志在四方,这世界如此大,自然应该多去看看。”说完,华滋低低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一向有看世界的愿望,我跟我母亲说过了,会在伯父面前替你说说话,看能不能让孟伯父动心也让你去。省城现有一所女子学校,于你应该是适合的。” 闻言,华滋简直不知要 作何表情:“你知道,先贤中我一向最敬慕徐霞客,遍游天下名山大川。只是可惜生而为女子,诸多不便。” “也不一定能成,但是我总归竭尽全力助你得偿所愿。” 华滋一颗心似乎已经飞去了省城,欢喜无限。 蒋云澹又想了想,才问道:“你与封黎山是否颇为熟悉?” 华滋心下奇怪,转念一想,既然碧云能知封黎山的传言,蒋云澹就更应该知道了。于是脸上一红。 “黎山人后对你颇多赞扬。”蒋云澹接着道。 华滋有点急了,不知道蒋云澹接下来要说什么:“可是我瞧着他不是个好人。” “他比较直接而已。今天下午他问的那句诗古怪,可是和你有什么关系?他可是,同你说过些什么?” 华滋生怕蒋云澹误会,连忙摆手:“哪说什么,我们一块去溪边洗手。结果我被绊了一跤,扑倒在一棵小树上,还压垮了两根小树枝,他借此笑话我而已。一点也不大度。” 蒋云澹这才释然。 “你为何要问这个?” 蒋云澹停了一下,回答到:“我不太放心。” 轻轻一句话似乎遮蔽了庭院里的所有声音,华滋从未觉得这样安静过,也从未觉得心里这样万马奔腾过。她的右手似乎不会动了,又想起落水的那个画面。 华滋看向蒋云澹,眼前这个人与自己八岁时见到的那个人似乎不太一样了。脸长了一点,清瘦了一点,而眼睛,还是灼灼发亮。小时候的华滋经常对着蒋云澹的脸想,状元郎怕是就长这个样子吧。 蒋云澹送华滋回房,碧云来开门,蒋云澹对她笑了一笑,温柔如水。 换下衣服,解了头发,华滋躺在床上,心里却如同擂鼓一样不肯安静。 碧云躺在另一张榻上。 “碧云,你睡着了吗?” “还没。”月光透过窗纸射进来,像一匹白练。碧云在那光中似乎又看见了蒋云澹的笑容。 “碧云,你知道嘛,我喜欢云澹。” 碧云的手垂下去,眼前所有画面都幻灭。 “那喜欢,像碧水江长在人的心里。有时水面平静,一览无遗。有时波浪连绵,起伏不已。可是有一处地方,一直是温柔的,安静的。月光照在上面,靛蓝的颜色,似乎有人在轻轻唱歌。” ☆、出浴 “你可对谁有这感觉吗?”华滋问碧云。 碧云沉默了良久,才说道:“不曾有过。” “那你以后有了要告诉我。我一定保你们一起。”华滋认真说道。 碧云的眼角湿了湿,心里默默一叹,此生怕是再无此可能了。怎会这样痴心妄想,孟华滋与蒋云澹,那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而自己一腔真情缠在里面,连个点缀都算不上。 若没有那场变故,碧云遇不上蒋云澹。可是有了这场变故,碧云却失去了与他相偎的资格。蒋云澹,你可知碧云不是碧云,而是秦菱歌。 月色再浓些,一个欢喜,一个黯然,都渐渐睡了。 几位小姐约着今天一定要去泡一泡温泉。华滋遣人去跟封黎山说了一下。封黎山就着人去池边准备了些时鲜水果精致糕点。 几人商定用过午膳,阳光正好,不若那时过去,可以消磨一整个下午。蒋云澹的妹妹还说要带个荷包过去绣。 从起床开始,华滋就觉着碧云有点神思恍惚,问她是否夜里着了凉,碧云只说没事。 后来到底在去温泉的路上,碧云滑了一跤扭了脚。华滋一看碧云连路都不能走,就说让她们先去泡温泉,自己要看着送碧云回去。 一个丫头回去庭院那边叫两个小厮抬了张春凳过来。碧云被抬回了庭院。进房前,刚好碰到宋致朗和蒋云澹,问了一番情况。 只见蒋云澹两只眉毛拧了起来。 华滋看着人给碧云上了药,还是不放心,念叨着:“还是明天就回去吧。” 碧云心下感念:“奴婢一时不小心而已,不要误了小姐泡温泉。” 华滋不答应,说:“你一个人呆着不闷么?我陪你聊天吧。” 碧云知道华滋心里羡慕那温泉得紧,推说:“我睡一会,昨晚上睡得不稳。” 既这样,华滋就出了门。记得上回打猎时经过那温泉,也不远,华滋就自己走了过去。 华滋出门没多久,蒋云澹推门进来了。 碧云正睡在榻上,闭着眼。阳光打在她的脸上,有细细的绒毛。碧云穿着一身湖绿衣裙,头上也簪了一只碧玉钗,这还是上回华滋过生日时得的,后来华滋见碧云喜欢青碧色的东西,就将这支钗给了碧云。 阳光被窗棂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洒在碧云身上。 听见门响,碧云只当是小丫头来换 茶水,也没说话。 不想却听见蒋云澹的声音:“扰姑娘清梦了。” 碧云睁眼一看,果然不是蒋云澹笑盈盈站在那里。 碧云想马上坐起来,急了点,又碰到脚,疼得皱起了眉。 蒋云澹赶紧过去扶她靠好,自己拉过来一张凳子在榻前坐了。 “可敷了药了?”说完,就要伸手去检视碧云的伤处。 碧云急了,脸上红云飞起,伸手去拦:“多谢公子关心,已经上了药了,不碍事。” 两个人的手就轻轻碰了碰。 蒋云澹退回,只听碧云问到:“蒋公子年后可要走了?” 蒋云澹点了点头:“你以前上过洋学堂?” 碧云摇摇头:“不过家父曾经请过一个西洋老师。学了几句洋文,会画西洋画。” 蒋云澹听了眼前一亮:“你会画西洋画?我看这西洋画大多极其逼真,虽于意境上有所欠缺,但在关照现实层面却是不可多得。” “西洋画先用炭笔描绘,光影、景深都有讲究,与国画不是一个路数。” “等你伤好了一定要画一幅给我瞧瞧。”蒋云澹高兴到。 “碧云遵命。”碧云也笑着道,可是心里似有许多话不曾讲出来,堵在一处。 想了半晌,碧云终于开口问道:“我听说公子跟小姐要成婚了?” 蒋云澹吃了一惊:“这从何说起,我这个当事人如何不知?” 碧云一颗心稍微放了放:“城中传言甚多。”随即,碧云又试探性地提起:“也有说封公子要向小姐提亲的?” “封黎山哪里能入华滋的眼。”蒋云澹笑笑。 碧云见蒋云澹的表情有深意,心里又一紧:“公子可知道谁入了小姐的眼吗?” “你成天跟着你们小姐倒不知吗?”蒋云澹反问一句。 碧云低下头,她当然知道谁入得孟华滋的眼。她更清楚谁入了自己的眼。她只是不明白蒋云澹到底可有一丝半毫的了解。 碧云不知道的是蒋云澹自己也真的不了解,大概还是那句话,美好的东西,谁不喜欢呢? 华滋是美好的,碧云也是美好的。他担心华滋,他也牵挂碧云。 碧云悠悠叹了一下:“也不知这梧城是否就是碧云的终老之地?”她又自顾自说了起来:“你知道嘛?三月的时候我最 思念江南。”碧云用方言轻轻念到: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谁不忆江南? 一口吴侬软语落在蒋云澹耳里。他虽然没有听懂一个字,可是心里无来由一紧,觉得碧云似是一只风筝,不知还要零落何处。 他想自己定是要护着碧云这一生的,万不能断了线。碧云滴滴道:“公子,你能不能记得,碧云其实叫菱歌,秦菱歌。”蒋云澹看向碧云:“羌管弄晴,菱歌泛夜。据说当年完颜亮读罢柳三变的《望海潮》,遂起了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江南自然是好的。” 碧云停了半晌,“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我都快不记得江南到底是何模样了。”蒋云澹血气一涌,冲口而出:“日后我陪你回去看看。”碧云反而一阵羞涩,转了话题,问起宋致朗去哪里了。蒋云澹说去泡温泉了。碧云扫了蒋云澹一眼,就说你也赶紧去吧,省得他们到时候拿住你问个没完。 那软软的一眼,蒋云澹突然有一种媚眼如丝的错觉。 蒋云澹出门的时候,华滋已经走到了温泉处。从拱门里进去,一道水蜿蜒着流出,散着雾气,想来是温泉水了。 华滋继续往里走,没想到还错杂着三个小院子。华滋随便转进去了一间。继续往前走,这屋宇建得格外高大。华滋终于看见一个池子,水面上雾气缭绕。正想赞句好个所在,仔细一看,水里似乎有两个人。一个人恰好从水中站起来。 站起来那人莫不正是宋致朗!华滋狠狠诧异了一回,水里的人也看见了她。可不就是封黎山和宋致朗。而宋致朗正半裸着身子站在水中。 三个人都目瞪口呆了。华滋强作镇定,说了一句:“身上也挺黑的。”就转过头脚不点地走了。 华滋一直低着头冲出了这个小院子,剜了自己眼珠的心都有,脸上火烧火燎,随即又自我安慰,还好不是他们进错池子看见光身子的自己,不算吃亏。 华滋出去转了一圈确定了屋子才走进去。她却不知道她出门以后,封黎山一阵大笑,而宋致朗一阵脸红。 华滋进入池子的时候,蒋云澹的妹妹和宋致朗的妹妹已经泡得白里透红了。华滋暗暗思索了一回,宋致朗这样黑,他的妹妹倒白嫩得紧。 这间池子的景致甚好,右边整整一排都是窗户,刚好能看见外面一条小溪流过碧绿山林。枝头上停了几只鸟雀,时不时叫几声。 华滋望着窗外发呆,想 起了长恨歌。“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那样壮阔的爱情最后也不过是一场空,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三千宠爱又如何,情深救不了性命,只能牺牲了芙蓉面柳叶眉。 上穷碧落下黄泉只不过是午夜梦回之时的一点愧疚。 华滋倒想得自己心灰起来。突然一阵水花溅起来,宋致朗的妹妹跑过来:“华滋姐姐,你在瞧什么?” “瞧雀儿打架呐。” 宋逸君赶忙向外看,“没有呀。” “没有吗?刚刚还溅了我一身水花。” 蒋云澹的妹妹闻言笑了起来,宋逸君娇嗔地看了华滋一眼:“人家才不是雀儿。” 半晌,宋逸君又靠近华滋,轻轻问到:“华滋姐姐,逸君有个问题。” 华滋的手从水里浮起来,越发白了:“什么问题?” “封黎山可是向你提亲了?” 华滋一惊:“哪里听来的,没有这回事。” “那你可钟意他?” “当然没有。”华滋十分坚决,回思一想,又笑到:“小丫头你看上他了?” 宋逸君涨红了脸,却认真点点头:“我喜欢他。” 华滋看她模样娇俏可爱,逗她:“姑娘家也不害臊?” “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害臊?” ☆、长久 华滋倒默然了,没想到宋逸君这般爽快。她想了想,真心道:“我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怎样,似乎世人都认为这事情不应当宣之于口。”华滋拿起池边的酒杯抿了一口。 “可是那欢喜鼓荡在我心里,我希望旁人知道,也希望他知道。若我讨厌一个人,也必定不与他相交。不应该如此分明么?” 闻言,华滋倒是一笑:“你说的好,人生本就苦短,若一力隐藏自己情感,欢喜也不说,讨厌亦不说,有什么趣味呢?就是应该爱憎分明。” 用过晚餐以后,华滋叫碧云去准备一席酒果。碧云遣人抬来两坛酒,其余都是些糕点水果,甚至别致。 一切准备停当,华滋亲自去各房里邀请众人来喝酒赏月。 那晚的月色倒也好,虽然只是一钩新月,然夜空朗朗,一室月华下清幽雅致。 宋致朗与蒋云澹一同进来:“华滋好兴致。” 宋逸君、蒋云澹的妹妹还有玉珰、玉琤都已经围坐在火炉边。一时,封黎山也进来了。 华滋叫碧云也坐下。她给众人一一倒了酒。 大家举杯共贺,华滋说了句:“但愿人长久。” 一时,众人行起了酒令,最不啰嗦的拇战。只听宋逸君腕间的镯子撞在一处,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可是封黎山到底久经考验,宋逸君一杯连着一杯就喝了不少。 玉琤年纪小,正在啃一个果子。玉珰与宋致朗划起来。华滋也在与蒋云澹的妹妹划拳。碧云坐在一旁浅笑,蒋云澹陪他说话聊天。 华滋老输,急得挽起了袖子,跟碧云说:“快过来,帮我杀杀她的威风。”蒋云澹的妹妹笑着连声道:“请救兵了,输了可得喝双份。” 一时,一坛酒告了罄。宋逸君摸摸脸,已经发烫,往宋致朗身上一靠,说:“哥,心跳得厉害,身子发沉。” 宋致朗担心妹妹喝太多,醉了,就说先送逸君回去。 蒋云澹于是说:“夜也深了,不若大家都回去休息。” 华滋环视一圈,在场几乎没有一个人脸上不变了色,遂也说:“是该休息了。” 封黎山却自告奋勇:“我留下来帮忙收拾一下。”只见桌上杯盘狼藉,而下人们都已经睡了,碧云也喝多了正歇在一旁。 华滋正想找机会留下封黎山有几句话要说,没想到他自己提出来,遂点头说好。 封黎山收拾的 方法倒简单,把所有杯盘酒坛都搬出去房间外面,眼不见为净。华滋叫碧云躺下先睡。她把门窗都打开散了回气味,又熏了香,那酒味才渐渐淡了点。 看着封黎山似是想说什么,华滋索性把他叫到外面屋子,自己先开了口:“我近日听到一些传言,华滋先谢过封公子在人后对我一片赞扬。” 封黎山听这话与自己之前设想的不太一样。酒局上他就发现华滋对他颇为冷淡。封黎山经过不少姑娘,就是秦楼妓馆里的姐儿,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对他封黎山也有两分真情,怎就这孟华滋撩拨不动。 “华滋与封公子相见不多,也自问没有令公子一见倾心的本事。公子对华滋的关怀怕也是经过了多方思量的,大概于公子是有益的。可是华滋无意于出卖自己,对公子亦无半分逾矩之情。公子若是对联姻有着情爱之外的期许,这梧城中的世家小姐非只华滋一个,公子不若另做打算。” 封黎山见华滋神色凌然,不似女子惯常所用欲擒故纵的把戏。心下盘算了一回。封黎山是聪明人,大抵世间自诩有些聪明的人都喜欢走捷径。他没有不到黄河不死心的韧劲。既知此路不同,那就再寻条旁的路。 封黎山呵呵一笑:“孟小姐倒是直爽,想来若与孟小姐做生意定是件痛快事。” 过了两天,一行人又回到了梧城。临走前,宋逸君把蒋云澹妹妹正在绣的那个荷包讨了过来,直说回去以后要怎么请她。然后自己在上面绣了个逸字,送给封黎山。封黎山拿到荷包之后,一双眼睛转了几圈,笑得志得意满。 吃了螃蟹,过完重阳,冬天又到了。 雪一场比一场厚。那天午后,华滋闲来无事,将手中的诗集往桌上一放,走到回廊里。院子里还有几棵冬青树在雪下露出一点绿色来。举目四望,一片银装素裹。天阴沉得紧,似是还要下雪的样子。 北风发出长鸣,华滋紧了紧身上的皮袄。她叫碧云把火炉提出来,就放在门边。桌子和凳子也都挪出来。坐着正好瞧见院中的景致。碧云还有一些针线要忙。华滋坐在门边自斟自饮。 果然没多久,雪又下了起来。初时还比较细小,一点一点落在地上,马上就消失不见。华滋看见雪地中走来两个人,可不正是蒋云澹和宋致朗。两个人上的楼来,拍拍身上的雪珠。 宋致朗马上把手伸到火边烤,一边烤一边对华滋说:“给我也斟一杯,冻死了。” 蒋云澹在一旁坐下:“你倒自在。” 华滋又倒了两杯酒分别给两人,自己说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左右无事,自娱自乐而已。” 宋致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做出再来一杯的样子。几个人说笑不题。 华滋穿着海棠红斜襟衣裙。交领处绣着几片竹叶,裙摆的滚边也绣了一圈竹叶。头发盘着,没有戴珠饰,只簪了几朵早上刚摘的梅花。衬着这雪白背景甚是娇艳。 宋致朗和蒋云澹分坐在华滋两边。华滋起身正倒酒。碧莹莹的酒水从青花胭脂红料纹龙壶里出来注进杯子里。炉里火正旺,木炭烧得灼灼发亮。火苗直往外窜。屋外雪分外大了,扯絮一般飘飘扬扬。 很久以后,华滋都记得这个午后。天寒地冻中一点红色的温暖,三个人的轻吟浅笑。 今年冬天,蒋云澹和宋致朗来看华滋的次数显然比往年勤些。开了春,他们两个人就要去省城了,三个人虽没说,心中都有些离别之意。 蒋云澹和宋致朗的母亲都给孟东吹了风,说省城里有女子学校,三人都去还能互相照应。华滋本来以为必定能够成行,没想到这次一向有求必应的孟东坚决说了不行。 华滋知道穆夫人定然也不会准许自己去。穆夫人一向希望□出一个温柔娴淑的小姐,上私塾知书达礼是需要的,对洋学堂那是荒谬的。 华滋想尽办法缠了孟东几天,无奈孟东不为所动。 华滋不明白孟东的想法。过完年华滋就要十六岁了,虽说孟东希望华滋能在家里多住几年,但是到底要为女儿的终身大事考虑,这要一去洋学堂,去个几年的,婚姻岂不耽误了。 元宵节那天,蒋云澹和宋致朗约了华滋去看花灯。 刚刚黄昏后,华滋带着碧云与蒋云澹和宋致朗在码头边汇合。 似乎全城的人都出来了。小孩子手里拿着糖人一边跑一边笑。商贩们吆喝的声音此起彼伏。还有成双成对的年轻男女在码头边散步。 月亮似从海上升起。水波上泛着粼粼蓝光。大概有了梧城就有了这码头吧。码头是用巨大的木材修建起来的。两排木柱从水里立起来,撑出一片木质平台。上下几层有木梯连接。四周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 从码头往右边上去是一排的吊脚楼。窗户用木棍支了起来,露出女子绝世的容颜。不少跑船的男人上岸第一件事就是往这些吊脚楼里跑,然后分文不剩地离开。 烟花巷,断人肠。 夜幕刚刚降下,花灯出来了。打头的是龙灯。后面有狮子,有蚌壳。欢欣鼓舞的人一路跟着花灯,比表演的人还尽兴。喝彩声一声高过一声。还有人往花灯里扔烟花或者鞭炮。突然而来的巨大声响让人群一惊一乍。 再后来,一些人干脆朝着漂亮姑娘扔起了烟花。周围的人就开始起哄。姑娘一面躲,一面笑。 花市灯如昼,十里繁华,相望无边。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离别 过完元宵以后,蒋云澹和宋致朗都定好了出发的日子。穆夫人说华滋年纪也不小了,叫华滋不用再去上学,以后要多用心女红,做一个真真正正的大小姐。 华滋只得遵从。 外面的世界发什么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五年前,天地巨变,国号就换了一个,说是以后的国家是所有人的国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成为了历史。 可是梧城到底偏远,受到的影响并不大。听说东边靠海的那些城市里,甚至在华滋印象里一直是草长莺飞的江南,来了很多西洋人。他们高鼻深目,金发碧眼,浑身长毛,行走在尚穿着长袍的中国人之间。 华滋还以为梧城将一直是安好的,是不被打扰的。 那天,华滋听见说城里新来了一位市长,说是总统任命的。华滋不是很明白市长、总统的含义,她猜度着就是钦命的巡抚吧。 孟东还有四大家族其他的人,以及城里有头有脸的都去码头上迎接了新市长。跟着新市长来的还有穿着崭新制服的士兵。他们不苟言笑,每人身后背着锃亮的长枪。 城中百姓传说这新市长有多威风凛凛。 这一切似乎依然与华滋没有太大关系。直到市长任命了新的教育官长,教育馆长又下令开办新学堂。又有一些外地人来了梧城,是教育馆长聘请的校长和老师。 华滋问碧云:“你父亲以前就是校长吗?学校里不读《诗经》吗?” 碧云心里突然一阵凄楚,自己曾经的生活已经远得像别人的生活。她真的曾经是校长千金,真的受尽疼爱吗?“我没有去过学堂,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说有数学、自然、体育一些课程。” “数学就是算数?以后又不当账房先生,还要学这个?自然跟体育是什么?” “自然大概就是关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吧,像地球围绕太阳转这类。体育就是跑步、打球。” 华滋一听说道:“致朗肯定喜欢。” 新学堂在私塾的原址上办了起来。老先生的四书五经再没有用武之地,学校安排老先生去给一些年纪小的孩子启蒙。 华滋一直想去辞辞老先生,那天,叫人准备了食盒礼品,就去了学堂。 正是上课的日子。 学堂里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所有人一起上课的大课室里站着的已经不是老先生,而是一个年轻人,大声 讲着:“于是那文士就动手奏奥大利的国歌,听的几千个人,都脱了帽子,互相唱和。”听得华滋大为奇怪,想这样的词句竟然能成书。 华滋往里走,老先生正在一间小房间里,下面坐着二三个童子,老先生教他们识字,不过是最简单的一二三四之类。想起先生以前在课堂上解《春秋》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华滋心下黯然,退出去,直接去了老先生的住处。 师母正在葡萄架下纳鞋,招呼华滋快坐下,倒了一杯茶。 华滋坐在石凳上,心里感慨,与师母闲话了几句。 一时,老先生也过来了,也在石凳上坐下,端起一杯茶,润了润嗓子。 华滋请了安,唤了一声:“先生”。 老先生微微一笑,颇有些高兴的样子:“才多少时没见,好像又高了些。”老先生刚见华滋的时候,华滋才是一个八岁稚子,如今已经十六了。 “家父说华滋年纪不小,以后要留在家里多练习点女红之事。云澹和致朗去了省城,华滋看学堂倒萧瑟了许多。” “不只云澹和致朗去了省城,祥麟、葵轩几个年岁大一点的学生也去了省城。” 华滋端起桌上的茶,看了一眼四周。三三两两的学生正结伴往外走。一点风搅起了地上的黄土,土中探出几根绿色野草。 华滋想了一想,还是问道:“先生可习惯?” 老先生倒哈哈一笑:“老夫读了一辈子四书五经,作了一生八股文章,却不是一个酸腐文人。这西洋学问确实有许多精妙之处,于经世济国大有用处。云澹是我得意弟子,去省城念洋学堂亦是老夫建议。” 老先生摸了把胡须,叹道:“世道纷乱,这天下苍生怕是要更苦。” “先生,新国甫立,百废待兴,为何说世道纷乱?” “外有蛮夷,内有忧患,王道已失,人心不古。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几千年来,天下都不过是野心者献给贪欲的祭物。饥荒、河患、干旱,天灾之下,人心必然浮动。趁乱起义者怕不在少数,枭雄相争,只可惜生灵涂炭。”老先生放下茶杯的动作不自觉重了些。 华滋低头不语。 老先生又道:“华滋你自幼聪明过人,这乱世中能够独善其身已经不易,你不要给自己加上莫须有的责任。有些事,你管不了。” 华滋不是很懂,她不知道命运已经展开伏笔。 “你可知道这梧城的来历?”老先生突然问。 “不是蚩尤大神战败以后西迁后才有的?” “上古时代,九黎族本居于北方一带。九黎族众甚多,蚩尤好勇善战,欲夺天下,遂率领众人攻打黄帝部落。其时,天地间大雾茫茫,不辨东西。九黎族人也骁勇善战,两方厮杀只见天地变色,血流成河。黄帝一族更是死伤惨重,哀鸿遍野。” 老先生喝了口茶继续说:“黄帝见独木难支,于是请来雨师助战。而蚩尤也请来风伯,一时狂风四起,大雨滂沱,菏泽千里。战局越发艰险,蚩尤没有想到黄帝经九天玄女指点,居然派了应龙出战。” “应龙一出,遮天蔽日,冀州几成汪洋一片。黑色的水覆没了整片大地。九黎族所有将士都在水泽之中。洪水蔓延,冲进九黎村寨。黄帝为保自己的村寨子民不受洪水灾害,将自己的女儿魃召来。九黎族八十一寨全部被洪水浸泡,应龙在九天之上,电闪雷鸣,大雨不止。房屋冲毁,小儿啼哭。尸身顺水漂流,浩浩荡荡。” 华滋沉默不已,手轻轻划过石桌,好像那万民嚎哭挣扎之声在耳边响起。她闭上眼,似是不忍再看。 “蚩尤虽能护住自己,却护不住八十一寨不被洪水肆掠。他眼见这惨烈情景,目眦欲裂。幸存将士群情激奋,人人高呼直捣黄帝老巢,定要砍了他项上人头来祭九黎百姓。” “尸首越来越多,瘟疫爆发,死亡每天都近在眼前。黄帝以为胜利在望,遂大赏三军,只令应龙尤布雨不止。” “蚩尤无奈,为保住九黎百姓,决定退兵请降于黄帝。然而黄帝回话,若要停雨,蚩尤须率所有九黎百姓行臣下之礼,日后九黎族归顺黄帝,版图皆纳入辖下。” “九黎族一听誓死不同意。族人跪于蚩尤面前,说宁死不降,即使战至一兵一卒也不愿苟活。” “蚩尤仰天长叹。大雨滂沱。” “后来蚩尤密谋于妻子沾衣,让沾衣带着族中妇幼往西边,称西边是日落之处,为鬼地,且崇山峻岭,瘴气缭绕,黄帝定然不会派兵追捕。” “沾衣率领众人西下。走时泪流满面,往东北而拜。” “得知族中已经撤退,九黎男子悍勇,跳入水中,攻向黄帝部族。有人在水中力竭而死,有人中箭而亡,一时间死伤无数。蚩尤天生神力,旁人自然不能近身,只是看见身边将士一个个死去,英雄也有无奈之时。” “蚩尤拼死抵抗 三十日,算来族人已到安全之地。于是登上高山,手提利剑,声如乳虎斥责黄帝:尔妄称全德,巧伪天下,涿鹿之野,流血百里。昔吾一念,葬送三千子民。吾今一死谢天下,恨不能生啖其肉!吾结仇于尔,宿世不灭!” “一代英雄横剑自刎,摔落山崖,尸身不可得。后来应龙又杀夸父,被黄帝囚禁。魃因招致旱灾,亦被黄帝流放于赤水偏僻之处,终世不得出。因蚩尤善战,黄帝又作蚩尤画像来威震天下。” “沾衣带领族人达到西边山林,一路坎坷,过半人死于途中。九黎人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后来演变为三苗,就是我们的祖先。沾衣产下一子,终日盼蚩尤归来不得,泣血而亡。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据传昆仑虚仙人将蚩尤尸骨葬于青丘。后来屈夫子作《国殇》祭奠蚩尤。” “沾衣延续了九黎后裔,是以我族人向来不以女子为轻。华滋,为师既期望你能于乱世之中保护该保护之人,又担心你所做太多反至自身不得善果。” “梧城男子悍勇善战之名历代为君主所知,是以无论朝代更迭,梧城兵是不变的。这以后天下大乱,战火怕是终究要烧到梧城来。” 那一天,华滋辗转半夜不成眠。眼前渐次出现上古时期的画面,一时是尸横遍野的战场,蚩尤的盔甲上满是鲜血,眼睛里似也要喷出火来。仇恨、绝望、悲悯一一出现在他脸上。 他最后回望一眼九黎子民,只能仰天长叹,绝世英雄最终穷途末路。他本希望与这世上的另一英雄一战,万万没想到却被人以九黎百姓性命相逼。寂寂天地间似乎就剩下这一个人,死都不能瞑目。 一时又是沾衣与蚩尤依依惜别。沾衣紧紧咬着嘴唇,眼睛里一片干涸。她要带每一个能走的人一起走,她告诉蚩尤:“我总是等着你的。” 血泪从沾衣的脸上滑落,多年等待耗干了她的生命。她生下孩子,她希望每一个九黎女人都能生下孩子,越多越好。她知道,最终,她能做的,就是延续,她在每一个小孩身上都看到蚩尤的影子。 碧云被华滋一天的沉默吓了一跳,她没想到华滋对这个传说如此着迷。从古至今,三皇五帝,以大仁治天下,黄帝更是亘古未有的高德之人。不过,历史都是成功者写就的,其间是非善恶早已走失。 她走到华滋窗边,轻轻道:“小姐,睡吧,夜深了,明天一早要去码头送蒋公子和宋公子。” 碧云的声音,蒋云澹和宋致朗的名 字让华滋生出恍如隔世之感,这才回到自己的现实世界。 来送行的人着实不少。蒋家、宋家都浩浩荡荡来了一群人。蒋云澹的乳母不断帮他整理整理衣裳,絮絮叨叨说少爷到了外边万事小心,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厚衣服放在哪个箱子了,笔墨放在哪个箱子了。说一句擦一把眼睛。 蒋云澹彬彬有礼,让乳母放心。又向蒋夫人、蒋老爷说每月必会有两封家书。然后跟家里出来的每个人告辞。 华滋站在旁边看,插不进话去。宋致朗倒是一脸遮掩不住的兴奋,只听宋夫人说:“臭小子,你能不能把你这一脸期待样缓一缓!” 宋致朗闻言耷拉下两条眉毛,在宋夫人耳边低低说道:“娘,您是希望儿子在外边寻一个标致媳妇回来,还是要儿子守身如玉,儿子都听您的。” 宋夫人扑哧一笑,拍了宋致朗一下:“要出门在外的人了,还这么没正经。” 碧云跟在华滋后面,心里如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不能说。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蒋云澹身上。蒋云澹终于走过来,跟华滋说保重,“往后书信联系,你不要懈怠。” 宋致朗也走了过来。看见华滋,他那一心看外面花花世界的向往才收敛了点,有些离愁别绪:“华滋,以后我们不在,你千万不要惹是生非。谁得罪了你等我回来再说。” 华滋倒笑了:“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三人又叙了些离别之意,正说得不舍,船夫催起来。二人只得上船,华滋与碧云随着相送。蒋云澹与宋致朗站上了甲板。华滋与碧云站在船下,看见变得小了的两个人。华滋没想过这船竟可以这样高大,似乎要将云澹和致朗带去另一个世界。 ☆、情思 蒋云澹和宋致朗走了之后,华滋的日子无聊了不少。她对女红倒也不是全然没有兴趣,只是到底不如骑马、读书来得有趣。 大概一月能接到蒋云澹两封信,起初,信都很长,如信中描述,洋学堂的生活有趣得紧。 蒋云澹觉得生活突然打开了另一扇门,他看见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 他读到的那些书,斥“君权神授”为谬论,一个国家不属于任何一个人,而是所有国民。但是因为梧城地处偏远,与外界联系困难,是以信息闭塞。蒋云澹从不知这外面世界已经翻天覆地。 从梧城到省城一路,蒋云澹和宋致朗先是坐了四天船,到了璃城,再从璃城走官道去省城,足足走了半个月。一路上饥民不断。 进了学校之后,蒋云澹和宋致朗住在学校宿舍。学校图书馆里藏书颇丰,都是蒋云澹前所未见的书,他几乎一有时间就去图书馆。后来国文老师见蒋云澹好学,把自己的一些书也借给他看,讲了很多蒋云澹未曾听过的事。 新国建立之前,全国各地起义不断,但皆以失败告终。年轻的新军在城墙上打响第一枪,他的同伴很快聚集起来,高呼“革命万岁”。他们在墙头挥动旗帜,希望更多的人加入,醒悟,为自己而战斗。 然而,最先到来的是镇压的士兵。枪口对准枪口,刺刀对准刺刀。更多的百姓紧闭门窗,在家里瑟瑟发抖,他们不相信这个世道还会有什么改变。 起义的人倒下,镇压的人也倒下。鲜血与鲜血汇合,死亡与死亡重叠,直到城墙上一个人也不剩下,一颗头颅也不完整。 这样的事件不断发生,总有人的鲜血刺激屋中人的麻木。 终于有一天,这样的起义胜利了。在外流亡多年的义士回国就任总统。 “可是,”老师加重了语气,双眼直直看向蒋云澹,“一个月后,他就退位了,这革命之路如此反复。先知的人反而不容于这个庸俗世界。民众看不清真相。” 蒋云澹把这些全部写给华滋,他告诉华滋自己心里有多激荡,他想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他知道,原来这世上有更好的方式,所有人都可以更自由,更幸福。每封信的后面都有问华滋父母好,也问碧云好。 华滋把每封信都拿给碧云看。看信的时候是碧云最高兴的时候。碧云想起了自己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她告诉华滋:“一些洋人长得很好看,但是皮肤不好,身上有骚味。他们每天都要擦香水。” “洋人开工厂、修铁路。火车在铁路上行驶,速度很快,可以坐很多很多人。一节车厢连着一节车厢,穿过平原、山谷。” 华滋问碧云:“你坐过火车吗?” “坐过一次,就跟在地上一样。在火车走来走去,跑来跑去都没问题的。” 碧云想把这些事情也告诉给蒋云澹,可是她不好意思要求华滋帮自己寄信。于是她在自己和茜云的房里,就着昏暗的油灯,把曾经经历过的东西都写下来,厚厚一封信。碧云拿起信,像提起了自己的心脏。 一日,华滋写完给蒋云澹的回信,叫碧云拿出去差人邮寄。碧云就将两封信一起拿了出去。 蒋云澹倒是很诧异居然同时收到了两封信。碧云在信里描述的情景更加深了蒋云澹要去各地游历一番的决心。 之后,蒋云澹也不再在信中问候碧云了,而是直接给碧云写信。 华滋一月接到的两封信变成了一封,信的内容也越来越短。 华滋猜蒋云澹大约是课业太重,忙碌之下顾不过来,所以不是很在意。起初看到蒋云澹在信中问候碧云,华滋还想云澹真是细心又善良。后来见信中不再问候碧云,担心碧云知道了有所失落,遂不再将信拿给碧云看,而是口述内容。 宋致朗也被这新世界完全迷住了。他从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种东西叫汽车,比骑马还快。自打认识了汽车之后,宋致朗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劝说父亲也买一辆,为此,他倒也写了不少家书回去。 宋致朗给华滋写了一封信,所有内容都在说汽车,夸得天下无双。 蒋云澹看的那些书,宋致朗偶尔也翻翻。他对主义不甚感兴趣,把那些震耳发聩之言,起义过程中的曲折故事倒是记了不少。 他说新总统也不错,是个人杰:“能做事就行,嘴上说的都是虚的。” 华滋的心里越发动荡了,这新世界日日在她眼前出现,煽动她去看一眼。于是心里那去省城念书的一点火苗如被春风吹过以后,几要酿成燎原之势。 华滋知道若是真想出去,心里越急,表面上就越要平静。理由要光明正大,行动要沉稳得体。 那天中午,蒋云澹收到信,赶紧打开,只见里面是一幅素描画,画的正是蒋云澹自己,简直是栩栩如生,毫发毕现。画的右下角写着两句:“对酒当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下面的落款是菱歌。 蒋云澹的心里泛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温柔之意。他想起碧云的眉眼,想起第一次见的时候,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想起落水时候碧云那紧紧一抱。红颜却偏偏薄命。他的心里被放了一把琴弦,只有碧云才能拨动,奏出阳春白雪。 一阵气血上涌,蒋云澹笔走龙蛇,写成了一封信。最后一句是“绿兮衣兮,绿衣黄里。我思佳人,实获我心。” 收到信的碧云,脸泛桃花,眼角眉梢似有无限情意。第二天,华滋看着碧云,一阵奇怪,遂打趣道:“丫头是不是春心动了?” 碧云听了倒生出些心虚:“只是这日日晴好,瞧得人也分外高兴些。” 华滋抬头看,倒真是湛湛蓝天,袅袅白云,树上新绿一片,枝头姹紫嫣红。华滋想起往年情景,不自觉念了一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碧云,你可还记得那年夏天在云澹家里看过的萤火?” 碧云怎会不记得。可惜一处风景,两人动心。 碧云迟迟没有给蒋云澹回信。她不知该如何继续。蒋云澹的信明白无误,两人互生情愫。可是碧云总是想起那一个个寂静的夜晚,华滋所讲过的那些话,如云飞雪落。华滋八岁时已经认识蒋云澹,若自己没有出现,蒋云澹必是钟意华滋的。碧云不是没有想过要得到蒋云澹的全心全意,可是真的得到,又不能不思虑华滋的恩情。她踌躇了。 蒋云澹心急火燎,他不知道为何没有收到碧云的回信。一连串的猜测在心里此起彼伏,是没有收到,还是回信寄丢了。蒋云澹几乎天天去收发室。宋致朗瞧蒋云澹奇怪得紧。 暑假来临。 ☆、结好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没有点破的时候,碧云的心里反而坦荡些,她总是告诉自己蒋云澹将来总归是要跟孟华滋在一起的,自己不过是些微表达心意而已。她无法做到,日日面对自己钟情的人,却什么都不能做,连关心都不能表达。她以为自己的表达会是徒劳的。 她多希望,自己还是曾经那个校长千金,那样与蒋云澹一起,也是金童玉女。而现在,这玉女,再金玉其外,才华满腹,也终究只是个下人。她知道即使有了蒋云澹的表白,有了蒋云澹的深情,两情相悦也要输给现实。 怎么能够不恨? 又怎么能够不喜?这人到底是钟意自己的,不在乎身份,不看重世俗,似是只剩下这段情。 而华滋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从八岁时就喜欢蒋云澹。她只知道碧云曾经舍身救她,她们是生死之交。她以为自己的生活丰足而美满,有家人,有知己,亦有所爱之人。她以为自己得天眷顾。她以为自己终会嫁入蒋家,成为蒋孟氏,与蒋云澹齐眉举案。 这一路,蒋云澹几乎望眼欲穿。 傍晚时分到家。第二天一大早,蒋云澹就去了孟府,甚至没来得及约宋致朗。蒋夫人看蒋云澹吃早餐时心急火燎的样子,打趣道:“到底华滋才在你心上。”蒋云澹似是没有听到。 蒋云澹到孟府的时候,华滋不过刚起,正在梳妆。碧云站在华滋身后,给华滋梳头。她的手紧紧攥住梳子,心里如同擂鼓一样。 华滋听到蒋云澹过来的消息,惊喜得很:“我以为还要两天才到。” 华滋叫碧云简单梳个发髻,就要赶紧起身。碧云几乎拿不住手里的梳子。 蒋云澹一脚跨进来,首先看见的就是碧云站着的背影,朝思暮想的背影。她的浅吟低笑,她的十指青葱。 “云澹。”倒是华滋先唤了一声。碧云赶紧去倒茶。 蒋云澹这才看见华滋。不过数月不见,华滋的笑容倒是更明媚了,眼神里似乎也有了点娇羞。蒋云澹坐下,与华滋聊天,取过送给华滋的礼物,是一部书,还有两瓶香水。 “这叫香水,挤压之后就会喷出来。西洋人多爱用此物,尤以法兰西国出产的味道绵厚清香。” 华滋拿起来,兴奋地左看右看了一回。 蒋云澹指着另一瓶说:“这瓶给碧云。”说完急切地朝碧云看了一眼,碧云红了红脸 ,谢道:“谢公子挂心,碧云不敢。” 碧云一面接过香水,心里却又略微酸涩,以为自己在蒋云澹心里终于是独一无二了,只是总归还有华滋的一块地方,也就没有心思听蒋云澹接下来的话了。 “这套书是我在信中提及过的,华滋,一定要看看。这世界真不一样了。” 华滋笑着翻开:“你越发道学了。” 蒋云澹不好意思起来,“新近看的这些书对我着实启发很大,恨不能推荐身边所有人都看看。碧云有空也看看。” 一时,蒋云澹起身告辞说刚回来,还有其他人要去看望。第一处就来了这里,不能耽搁太久。 闻言,华滋抬头朝蒋云澹笑笑。蒋云澹心里一暖,想着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碧云送蒋云澹出门,蒋云澹说:“今天晚饭后我在码头边等你。” 碧云没有回话,转身走了。 过不多久,宋致朗过来了,知道蒋云澹来过,遂说道:“没约我就自己跑来了,华滋,你没见他一路着急的模样。” 宋致朗虽是有意于华滋,但是对华滋钟意蒋云澹一事也模模糊糊看出了个大概。而且自小,华滋与蒋云澹两人都爱读书,经常说些书本里复杂的东西,颇谈得来,宋致朗也就明白大约华滋与云澹将来会是一对。 他知道自己不是全然没有机会,但是想想都是至交好友,这夺人所好之事他是不屑去做的。虽灰心了一段时间,但大丈夫何患无妻,更何况是宋致朗,明里暗里钟意于他的姑娘可不少,于是就想不如顺其自然。 宋致朗给华滋买了一箱东西,有西洋来的胭脂水粉:“我可是跟省城里的小姐们打听好了,挑最好用的给你买的。” 华滋一样样拿来看,倒是没见过,问宋致朗唇膏怎么用。宋致朗打开,旋转出红色膏体,“直接擦上去就行了。” 华滋又拿起一块怀表。表壳上是一个西洋女子侧面头像,倒精致。华滋拿在手里爱不释手:“这个好玩儿。” “省城才好玩儿哪,华滋,要不我们偷偷带你去玩儿吧。” 华滋哈哈一笑:“你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宋致朗又拿出一个汽车模型:“华滋,你看,这就是我说的汽车。” “这么小!” “不是,这个是模型,真正的汽车比马车大。这个玩意儿,真是让我朝思暮想。” “宋伯父不给你买?” 宋致朗叹了口气:“还没有说服老爷子。唉。” 华滋留宋致朗吃了午饭,饭后,宋致朗才走,约华滋第二天去宋府赴宴。 这一天,碧云都心思不宁。她不知道应不应该去码头边见蒋云澹。心里有个强烈的声音说去,但是又有个声音说不能再这样了,一看见华滋,这愧疚感更强烈。 华滋一天倒都心情很好,不时拿出宋致朗的怀表看看,说几点了,又到几点了。 蒋云澹以为碧云必是钟情于自己的,没想到表白之后碧云的态度反倒不明朗了。这暧昧不清的态度反倒激起了蒋云澹的斗志。 晚饭时,碧云几乎味同嚼蜡,一直劝茜云多吃点。吃完后还不自觉说了句:“这么快就吃完了!” 然而,她到底是没有抵抗住心底的诱惑,双脚不由自主般朝府外走了出去。还让茜云告诉华滋说自己不舒服,要在屋里躺躺。 碧云到码头边的时候,蒋云澹已经等在那里了。 碧云走到蒋云澹旁边,两人行到一个僻静少人处。 “碧云,你可收到我写的信?” 碧云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为何没有回复?” “公子是公子,碧云只是丫鬟。”碧云的声音里已经啜泣之意。 “这都是胡话,你可知书中说,人人生而平等,只要两情相悦,又何必在乎身份!” “可是别人在乎,这个世道在乎。”碧云顿了顿,又道:“而且,小姐,你不是钟意小姐吗?为何要来招惹我?” “我几时说过钟意华滋呢?”蒋云澹惊奇到。 “小姐她钟意你。”碧云说。 华滋的脸一瞬间出现在蒋云澹脑海里,是啊,蒋云澹这才想起自己曾经一直以为将来会娶华滋的。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眼中就只有碧云?他也不知道,许是碧云的柔弱,许是碧云对他的依靠。 “碧云,你放心,我心里认定了你,就只有你一个人。” 眼泪从碧云的眼睛里流出来,多少年,一直以为是痴心妄想,如今却变成现实,她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真的吗?”碧云还是不可置信。她摸摸自己的脸,又伸出手去摸蒋云澹的脸。 蒋云澹感觉到柔软的手指碰触过自己的脸,似乎每一个指头都指向自己心底深处的欲望。 碧云还是如同一朵莲花,宛在水中央。他一把将碧云抱进自己怀中,紧得似乎要窒息。 “我们是罪恶的,你说,这天,容得下我们吗?”碧云在蒋云澹怀里轻轻问道。 蒋云澹没有说话。 那天,宋致朗正在码头边自家的酒店里会友。本来是约了蒋云澹一道的,可是还没吃多久,蒋云澹就急急忙忙先走了。 后来,宋致朗出恭经过窗口时看见一男一女朝僻静处走去,依稀是蒋云澹和碧云的身影,又暗笑自己喝多了,怎么可能。 ☆、定亲 蒋云澹来孟府来得格外勤了些,几乎天天过来。碧云一双眼睛里似乎淌出蜜来。 碧云给蒋云澹端茶,身子侧了侧,恰好挡住华滋的目光。蒋云澹接茶的时候握住碧云的手,两人目光相接,似有千言万语。 华滋心下狐疑,瞧着蒋云澹和碧云似乎都有点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来到底为什么不一样。 穆夫人见蒋云澹天天过来,不得不找了孟东,说起华滋的终身大事。 孟东闻言哈哈大笑:“大约蒋夫人跟你也提过,我瞧着云澹是个好孩子,也有意将华滋许给他。只是华滋年纪还不大,我想留她多陪你两年。” 穆夫人略一沉吟:“两年前,蒋夫人就已经跟我提过。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品性都互相熟悉,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在梧城的众多青年公子中,唯蒋云澹最为沉稳斯文,穆夫人对这个女婿亦是极为满意。 “过完年华滋就十七了,订也该订了。” 蒋夫人自来就喜欢华滋。华滋落落大方又知书达礼,从来就是蒋夫人心中不二的媳妇人选。蒋云澹年纪大点以后,蒋夫人偶尔也在他面前提及华滋,虽然没看出儿子有什么表现,但是大致知道云澹也是有意的。 蒋夫人与蒋老爷一早谈过这事,蒋老爷虽然对穆夫人的出身始终有疑虑,但是对华滋还是颇满意,遂交给蒋夫人,由蒋夫人决定。 两年前,蒋夫人暗中跟穆夫人提了求亲之事。当时穆夫人担心华滋年纪太小,说等两年。如今,华滋十六已过,云澹也快二十了,这真是不能再等了。 蒋夫人瞧着云澹自打放假以来,就天天往孟府跑,想着孩子到底大了,遂决定找个吉日向穆夫人提亲。 碧云难得与蒋云澹单独见一面,这天下午是借口出门买点胭脂水粉来得以脱身。她一早约了蒋云澹在城外碧水江边见面。 还是蒋云澹先到,坐在江边河滩上。河两岸种满了树,浓翠的枝条直垂到水里。日照正烈,这树荫下到凉爽。 蒋云澹想起那一年,华滋说要骑马出城去玩,结果半路上遇到了碧云。华滋就这样将路上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带回了家。论起来,自己认识的这些姑娘,几乎没有能够出其右者。 碧云说华滋钟意自己,这倒是意外,多年来都未看出,华滋的心思倒也深。 华滋不像碧云。似乎即使华滋钟意自己,也不一定需要自己。她总是能够好好的。他相信即使没有他 蒋云澹,孟华滋依然是孟华滋。而碧云不一样,她只要娇娇弱弱站在那里,就让人忍不住想要拱手河山讨她欢,而自己能够让碧云的世界更华彩璀璨。 碧云远远瞧见蒋云澹正在发呆,于是悄悄行至背后,准备出其不意吓他一吓。不想蒋云澹已经听见碧云的脚步声,反而回过头先吓了碧云一回。 碧云双手抚胸,蹙着眉头道:“吓死了。” 蒋云澹笑着揽过碧云来,低声哄她。 碧云遂问:“你在想什么?这样出神。” “没什么,不过是些课业的事情。” 蒋云澹这一面幽会着碧云,那一面蒋夫人见了穆夫人,道了提亲之意,穆夫人爽快答应了。 晚饭以后,穆夫人叫了茜云和碧云过去,说蒋家已经来提亲,要两个人尽心准备一些刺绣之品。 碧云如遭雷击,浑身瘫软,双足几不能行。 茜云听了欢喜无限,一面满口说好,计划着要做哪些刺绣,又要怎样恭喜华滋。 跟茜云和碧云交代完以后,穆夫人差人请来了华滋。 华滋心里默默盘算了一回,最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华滋接过茶,轻轻喝了一口。 “蒋夫人跟我提了云澹和你的婚事,我已经应准了。” 茶水的热气尚缭绕在华滋的舌尖。微苦而清香的气味顺着鼻子涌进身体里,华滋倒不知作何反应了。这不是多年来一直笃信的事情么?却为何仍然让人如此惊喜?那一年的初会,那一年的萤火,那一年的落水,这些年的耳鬓厮磨。 华滋缓缓放下茶,低声道:“一切但凭母亲做主。” 穆夫人对华滋的态度是满意的,不扭捏,亦不期盼。 华滋的心似乎都要飞起来了。她热烈期盼,那鲜红嫁衣,那一声“夫君”。可是回念一想这孟府,又生出些牵念。华滋想以后还是要经常回来看看的,父亲的头上似有了根白发。弟弟尚且年幼。 碧云知道这是短暂的幸福,可是从未料到竟如此之短。蒋云澹的表白似乎还在昨日。他的怀抱,他的手,他说话时的样子。碧云尽力稳住心神,才随茜云进了房间。 一时,华滋回来了。茜云迎上去,脸上是挡不住的笑意,深深福了一下:“恭喜小姐。”眼睛里全是打趣的神色。 华滋倒被瞧得不好意思了,遂道:“同喜同喜,我嫁了茜云也好 赶紧寻婆家。” 茜云闻言,涨红了脸,挽着华滋:“茜云真心恭祝小姐,小姐反倒拿我取笑。” “怎么是取笑了,这可是大实话。”华滋心里的欢喜这才完全表露出来。 茜云自是也知道华滋自小钟意蒋云澹:“小姐和蒋公子真是天作之合,登对得紧,碧云,你说是吧?” 碧云脸上扯出一个笑容:“是啊是啊,只是下聘,大婚的日子到底定了没有?” 茜云奇怪道:“这丫头,刚刚夫人不是说正式下聘在五天之后,大婚之日倒还没定。” 蒋云澹回家之后,看见蒋夫人一脸笑盈盈的样子,奇怪道:“今日娘这样高兴。” “为娘的这是为你高兴。”蒋夫人遂把去孟府提亲,穆夫人已经应准之事详述了一遍,只说五天之后就要正式上门提亲下聘。 蒋云澹听了却不喜反怒:“娘,您怎么没跟我提一句就草率行事哪!” “怎么,你还不满意?你跟华滋青梅竹马,我瞧你对华滋上心得紧,再说了,放眼整个梧城,哪里还有好过华滋的世家小姐!” 蒋云澹倒语塞了:“我还在念书,如何成婚!这事万万不可!” 说毕,蒋云澹转身回了自己房间,心下担忧碧云不已。 碧云睡在床上,一夜辗转难眠。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湿了半个枕头,可是又不敢发出声音,直哭了一夜。 第二天起床时,茜云过来唤她。碧云把头埋在被子之中,说着了风寒。茜云一摸碧云额头,果然烫得吓人,又见碧云双眼红肿,似是哭了一般。 “昨晚就不舒服,涕泪横流,我又担心大半夜扰人清梦,躺了一晚到没睡着。” 茜云赶紧去跟华滋说了。华滋跑来亲看了一回,差人赶紧去请医生:“这病也奇怪,大约是最近时气不好,忽冷忽热。” 碧云没有说话。大夫看过之后,留了几服药,嘱咐每天按时走,自然见效。 府中大事将近,茜云忙得不可开交,加上碧云病倒了,更多事情压在茜云身上,自然没有时间来照顾碧云。华滋安排了一个小丫头给碧云服侍汤药,可是小丫头见府中热闹,不时偷看,自然也难十分尽心。府里其他人更是,有谁能把一个丫鬟记在心上? 蒋云澹又往孟府来了两回,现在情况特殊,也不好单独来,是跟宋致朗一起来的,本是想见碧云,结果碧云病了躺在床上没见 到。 蒋云澹听说碧云病了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碧云倒是听小丫头说蒋云澹来过了,只道蒋云澹一心一意要和华滋结婚,想起以前的海誓山盟,心碎不已,病势更为沉重。 宋致朗听说蒋云澹和华滋定了亲。独自跑到码头边,喝得酩酊大醉。也无人开解,他对着漆黑一片的碧水江,想着过去十来年的生活,三个人从小到大,心里苦涩不已。那酒喝下去,冷彻心扉。醉了,宋致朗就在码头边睡了一夜。 蒋云澹急得没办法,就到了提亲这天。蒋云澹跟在蒋老爷、蒋夫人身后。一路浩浩荡荡,四十个人抬着二十只大箱子,还是仆妇端着礼盒。引得城中人人围看,万人空巷:“这蒋家、孟家联姻到底不一样,定亲已是这样隆重。将来结婚必是热闹非凡。” 孟府摆了几十桌筵席,请了两家至亲好友,犒赏了蒋府的家人。只听锣鼓喧天,只见人来人往。 小丫头早已经跑出去,碧云听见外面热闹异常,知道是蒋府来提亲了。心里气恨不已,想红颜薄命,恨不能速死。 没想到,蒋云澹却在这时跑了进来。他趁着府中上下忙乱不已,就自己找了过来。碧云看见蒋云澹,还以为是做梦,强撑着坐起来。 蒋云澹急走上前,扶起碧云,轻得像片羽毛。 碧云说不出任何话,眼泪双流,半晌才道:“我只道再也不得见你了。” 蒋云澹心下凄楚:“定亲非我所愿,亦非我所求。我蒋云澹这一生只求你伴我左右。” 碧云心中更是凄惨:“我们就此断了吧。” 蒋云澹一听,如被摘去心肝一样:“碧云,我带你走,我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你可真舍得下这梧城,舍得下蒋家?” 蒋云澹紧紧抱住碧云:“十日后,亥时,码头边,不见不散。” 担心被人发现,蒋云澹说完话马上走了。 宋致朗正四下里找蒋云澹,见他入席来,就说:“云澹,今天不醉不归。”酒一杯杯敬过来,蒋云澹推辞不下。众人不断说恭喜,眼神中真有艳羡之色。 碧云有了蒋云澹的盟誓之后,认真调养起来,恨不能一日就养好身子。暗中将这些年积攒下的财物点算了一番,倒也够几年花销。 ☆、私奔 不过三四日,碧云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整个人回复如初。 她已经记不起对华滋的愧疚。她只知道蒋云澹与华滋定亲那几日,她生无所恋。华滋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即使没有蒋云澹,日后也不乏东床快婿。而于自己,蒋云澹意味着整个世界。像那些古老情诗里描述的一样,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几年前,在静谧的夜晚,华滋曾跟她说过一样的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碧云想大概自己与薛涛一样,如果离开蒋云澹,如同镜离台,竹离亭。如泣如诉十离诗,道尽婉转女子意。 华滋心里欢喜无限,这欢喜让她看不见碧云的悲伤,也看不见宋致朗的失落。 私奔本是蒋云澹一时冲动之言,回去之后左思右想却仿佛只有这一条出路。 他知道对不起华滋,负了华滋的深情,亦背弃了提亲的诺言。他甚至考虑到自己一走了之,华滋可能万劫不复。 可她到底是孟华滋,她一定可以承受。 而碧云是脆弱的,他知道碧云无法承受这种失去。自己与碧云之间,那才是男欢女爱。 蒋云澹打点了一些财务,都是轻便易于携带的。蒋夫人近来格外高兴,只有对着父母时,蒋云澹已经下定的决心似乎又动摇了。他一直要求自己忠孝悌义,可是今天,走了这一步,他蒋云澹就是不孝不义,再无回头路。 几天后,他去孟府,看见碧云已经痊愈,俏生生站在他面前,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害怕失去这个人。临走前,碧云拿了一封信给蒋云澹。 是十离诗。 最下方写着:自初见君,菱歌情根深种。昔日碧湖水深,得君所救,菱歌惟愿一生相随,红袖添香。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蒋云澹的心一瞬间又柔软了,眼前似乎已经出现碧云与自己齐眉举案的情景。 八月初十,还有五天就是十五,月上中天。 蒋云澹站在码头边,他已经雇好一条小船,就等着碧云前来。 碧云买通了守门的仆妇,说自己要外出一趟见一个流落在此的亲人,天亮前就回来。仆妇看见真金白银,哪管那么多,放了碧云出门。 碧云一路急走,心里既恐惧又兴奋。她想自己终于朝着幸福而去,也许多年前的变故不过是为了遇上蒋云澹这个人。 在码头边,蒋云澹终 于看见了碧云。他扶碧云上船,催船老大赶紧开船。 船桨划开阵阵波浪,蓝色的水离开蓝色的月光。船渐行渐远。蒋云澹知道自己大逆不道,他甚至不敢想后果如何,只能紧紧抱住碧云。碧云亦紧紧抱住蒋云澹。她离开自己生命中的第二个地方。他们放弃了一切,只剩下彼此。 她想,自己终于跟华滋说再见,带着华滋最珍贵的东西。她比蒋云澹更清楚,于华滋而言,蒋云澹意味着什么。可惜华滋不清楚,于碧云而言,蒋云澹又意味着什么。 碧云连一封信也没有留下,她只不过想得到幸福。 阳光洒进院落中,孟府与蒋府中都已充满了声音。厨房里做早餐的声音,砂锅里的粥咕咕冒着泡。蒋老爷早餐喜欢喝粥。 孟东早餐喜欢吃米饭,放一把厚厚的辣椒,一层红色漂浮在汤水之上。 茜云想今早上要叫小厨房给华滋预备一晚牛乳。记着华滋的早餐,她换洗完毕赶紧出了门,顺口叫碧云赶紧起床准备,甚至不知道床已经空了。 蒋云澹今儿早上没有如往常般推开窗户诵读,下人们自然没有在窗前看见那个往昔和煦的笑容。可是亦没有人敢进房去催,少爷要睡觉就随着少爷咯。 茜云去小厨房里嘱咐了一回,又来到华滋的房间。华滋刚刚起床,还拥被坐在床上发呆。听见声响,随口问道:“碧云么?” “是我,小姐。”茜云回答。 “今儿个怎么是你比较早了。”华滋说。 茜云回身帮华滋准备衣服:“大约碧云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吧。” 华滋有些闷闷的,点点头,向茜云到:“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穿着红嫁衣,花轿已经到了蒋府门口,可是没有来迎轿,我坐等又等,一个人都没有。本来你和碧云都跟着我,可是后来你们也不见了,就剩下我一个人,穿着一身鲜红嫁衣,在梧城街头。” “呸,呸,梦都是反的。”茜云赶紧说道:“蒋公子早就急着娶您过门哪。两年前,蒋夫人就和我们夫人提过的,但是夫人当时说您年纪小,没答应。” 华滋不知道还有这一段。起身换了衣服。茜云梳头时,华滋说道:“碧云怕是又病重了些,你饭后去看看她,把我喝的牛乳端一碗过去。” 茜云应了是。华滋吃过饭,茜云也下去吃了饭,见吃饭时碧云还没过来。遂于饭后叫人盛了粥,带了牛乳去房间。 茜云放下 东西,走到碧云窗边,伸出手,却摸到一张空的床。摊开的被子里只是一个枕头。 茜云惊异不已,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华滋房里,上气不接下气:“小姐,碧云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房间里没人。” “是不是出去了?” “可是枕头放在被子里,看上去好像有个人。” 华滋的心里也急了:“你先去叫人找找,问一下。” 茜云半晌才回来,“小姐,四处都不见哪,守门的也说没看见,不如告诉夫人吧。” 华滋想了想,往穆夫人房里走去。穆夫人一听,又叫人请来了李夫人。 李夫人款款走来,华滋请了安,说了前因后果,“已是一早上没见碧云。” 李夫人吩咐下去,叫下人查问。守门的张妈一看这阵势慌了,更是不敢说昨晚自己私放碧云出门,心里恨恨道:“死丫头,等你回来有你好看!” 李夫人见无人承认,叫人带了几个守门的仆妇来厅堂。 李夫人缓缓端起茶:“府里走失了人,你们大约是不知道了。” 几个人跪在地上,连连摇头。 砰的一声,李夫人将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那要你们守门上夜作何用,带下去,每人先打二十棍子,这一天没结果,责任就都在你们四个身上!” 穆夫人似有不忍。李夫人假装没看到穆夫人求情的神色。 四个人连连求饶:“夫人,真的与我无关哪。”张妈更是神色慌张。 “纸是包不住火的,等我打听出门,谁知情不报,那就不是今天的二十棍了。”李夫人又喝到:“打!” 几个小厮上来,一人举起一根棍子,眼见这棍子就要落到身上。 张妈才哭着道:“夫人,昨晚上,碧云姑娘说来了个远方亲人要出去会一会,我这才放了她出门。她说天亮前必回来的。” 李夫人哼了一声:“她是个来历不明的丫头,哪来什么远方近方的亲人,你不知道!半夜不许外出的家规你不清楚!许是给了你好处,你就都不记得了吧!给我赶出去,永不录用!” 几个人拖着张妈下去,逼着收拾离开=府。张妈一路哭泣求饶,却无人理会。 李夫人又安排人去成立打听。 早餐时,蒋夫人见蒋云澹没来,问了问情况,下 人说还没起床。蒋夫人心下奇怪,用过饭后去了蒋云澹房间,担心他是病了。 可是一进房间,往床边走去,亦只见杯中一个枕头。摸一摸,杯中冰凉一片。 蒋夫人心下大惊,赶紧派人告诉蒋老爷。蒋夫人一瞥看见书案上有封信,打开一看:父亲母亲,儿子不孝。儿子早已钟情于碧云,奈何家中定下华滋。恕儿子无奈,只能带着碧云离开。他日倘有一男半女,儿子定带妻子儿女回来请罪。 一阵气血上涌,蒋夫人感到天旋地转,就要站立不稳,旁边的丫鬟赶紧上前扶住。 蒋老爷来到房中,看见蒋夫人手中的信纸,一把抓过来,飞快扫完,长叹一声:“逆子啊逆子!蒋家门风毁矣!” 李夫人派去街上打听的人很快回来报告,说是昨晚有一男一女乘船离开,似是碧云和蒋,蒋家公子。 华滋正在房中坐立难安,只见有人神色异常,去了李夫人所在的厅堂。华滋遂走出去,想知道是否有了消息。 华滋甫进门,只见那人刚在李夫人耳边耳语完。李夫人看了华滋一眼,道:“还没有消息。” 华滋见古怪,只得退出。她担心李夫人为此责怪碧云,严厉惩罚,心中更是放不下。于是快步走到孟东房外的隔间里,隐身在屏风后面,想着李夫人一会必然过来诉说此事。 果然,没多久,华滋就听到了李夫人的钗环声。她至听见一句。 “这碧云似是与蒋云澹私奔了。” ☆、恍然 华滋突然有点想笑,李夫人这是打哪儿听来的不靠谱的消息。碧云和云澹,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呐。 何况,碧云自来都知晓华滋钟意云澹。 碧云,可曾钟意过何人? 华滋记得清清楚楚,碧云跟她说:“不曾。” 华滋还曾惋惜过的,她想大抵一个人总要钟意另一个人,才不负这大好春光。她还曾跟碧云说,我一定保你跟你钟意的人一世安宁。 华滋讲得掏心掏肺。 她想碧云对自己亦是掏心掏肺。 只听李夫人还在说:“我已经派人去蒋家问了,还没正式回话,但是蒋云澹确实不在府中了。” 孟东闻言,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茶杯应声落到地上,粉碎了。只听孟东吼道:“蒋云澹那个臭小子,不知好歹,我看蒋家怎么跟我交代!叫人备马,我马上去蒋家!” 没想到,李夫人却伸手拦住了:“这个事情还要从长计议。好歹碧云是咱们家的人,又是跟着华滋的,这事情一定得滴水不漏才能圆了华滋的脸面哪!” 华滋听到这里,已然站立不住,脑中似起了白茫茫一片大雾。她从屏风后走出去。 孟东和李夫人倒吓了一大跳:“华滋,你几时站在这里?” 华滋仍笑了一笑:“不过一会而已,来找爹说点事情,眼下没事了,我先回房了。”华滋告了退就要往外走,李夫人赶紧叫过贴身丫鬟送华滋回房。 华滋坦然接受了搀扶,往自己房中摇摇而去。 李夫人的目光在华滋身上留了很久,想着倒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丫头。 华滋刚进门,谢过李夫人的丫鬟,叫茜云送出去。 茜云应声去了,华滋回身坐倒在榻上,似乎刚才一路已经耗尽了身上所有力气。 她的双手狠狠抓住床单。茜云推门进来,只听见华滋一声咳嗽,赶紧上前来探视,只见华滋的白手绢上一片鲜红血迹。茜云紧张起来,说要叫医生,被华滋拦住了。 “碧云跟蒋云澹私奔了。” 华滋从未想到这几个字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茜云,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茜云见华滋脸如白纸,眼睛里一点生气也没有,惊慌担心不已,可是又不见华滋哭,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姐,这不可能呐!绝对不可能!” 茜云上前搂住华滋,眼 泪倒是跟断了线一样。华滋的身子软绵绵的,像断了线的风筝,随着茜云摇摆。 茜云心里更急,就要去请穆夫人。 华滋缓缓道:“茜云,你放心,我不会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去门边守着,谁来也不让进,我就想一个人呆一会。晚饭我也不出去了,你拿进来给我。” 茜云这才擦着眼睛出去了。 华滋感觉到从心底传上来的钝痛。果然,只有最亲,只有你付出了感情的那些人,才能伤人至深。 她甚至来不及想外面人看笑话的嘴脸,她连自己的伤心都顾及不过来了。 第一次见到碧云的时候,想这真是个可怜又有趣的姑娘。于是她不顾一切带了碧云回家。 碧云换洗以后,从一个脏兮兮的少年变成清丽无双的少女。华滋记得蒋云澹和宋致朗都看傻了。当时只觉得他们的表情好笑,现在想起来,可是自那时起,碧云就上了蒋云澹的心? 可是,之后,很多时间里,蒋云澹对华滋是真正关心。 落水那年,蒋云澹马上就跳进湖里救了华滋。他第一个救的不是自己么?这不表示他最在意的是自己么? 后来,在封家宅院里,蒋云澹试探华滋对封黎山的态度,他说,那样他就放心了。 华滋曾经听见自己心动的声音,她以为她也听见了蒋云澹心动的声音。 碧云,她不是知道的么?她不是舍身救过自己么?她们不是生死之交么?若碧云一直对蒋云澹有意,为何她瞒着不说? 她听见华滋的心意,她一直知道华滋有意于蒋云澹。可是碧云却已经与蒋云澹相交?那自己算什么?碧云与蒋云澹之间的一个笑话么?碧云一直当自己是笑话么? 华滋似乎感觉到愤怒就站在窗前看着自己,可是太伤心,连这愤怒都承受不起。 没多久,就响起了有人拍房门的声音,是穆夫人来了。 华滋坐起来,两下擦干了眼泪,又拍拍眼睛,希望不要那么红肿。 穆夫人走进来,坐下。她看着华滋,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与华滋自来不亲近。即便是这个时候,她也没看出华滋有依靠她的意思。她想上去抱一抱自己的这个女儿,却又似乎有些生疏。 穆夫人只是看着华滋。 华滋依然请了安,端坐于一旁。而谁明白,此时的她最不需要的就是安慰的话。 穆夫 人不开口,华滋亦懒得多言。 穆夫人多少也懊恼自己当年看走了眼,眼瞅那碧云一副知书达礼,文文弱弱的样子,背地里却能做出这不知廉耻的事情。想来到底还是李夫人当年眼光毒辣。 李夫人一直不喜碧云,正如她不喜穆夫人一样。在她眼里,穆夫人和碧云都是一类人,整天做出个病西施的样子。 华滋小时候也不多言,一样不被李夫人喜欢。李夫人一直以为穆夫人生出来的女儿多半也是那个做派,所以自来也不喜欢华滋。尤其是看到华滋带碧云进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后来华滋大一点,李夫人看华滋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上倒是个爽快的伶俐人,于是对华滋的态度不动声色变了变,还提醒华滋不要留碧云在身边。 可惜华滋从头都没明白过。她也曾狐疑过,李同严要娶碧云的时候,蒋云澹那一脸心焦的模样。每次蒋云澹过来,碧云那含羞带怯的表情。 想着这些,华滋又心头火起。 穆夫人不善言辞,满腹心痛又无从说起。她着急华滋过分伤心,又着急人言可畏,蒋云澹和碧云倒是一走了之,剩下华滋一个人被人戳脊梁骨。穆夫人能够想象那话能有多难听。真是悔之晚矣。 可是穆夫人一贯修养好,背后从不说人,心里尽管怨毒了蒋家,嘴上依然不愿挑明,只说:“这亲事我看就罢了。” 华滋点点头。当然要罢了,这点骨气孟华滋还是有的,此时哪怕蒋云澹回来跪在地上,孟华滋也不会回头了。恨只恨没有他回头这个戏码! 华滋端不住了,“娘,我想得开,您不用操心。我就想一个人待待。” 穆夫人无奈只得出去了。 那个晚上,茜云不敢离开,又不敢进房打扰华滋,直在华滋门口坐了一夜。 华滋在房内哭了一夜。她知道只有这个时候,没人来打搅她,没人知道她是否伤心至极。 华滋蜷缩在大床的一角,把被子都裹在身上。双臂抱住自己,头深深地埋进去,眼泪一边落,一边咬自己的手臂。她紧紧紧紧地抱住自己。不发一声,眼泪急流。 十年来一直笃信的事情不过是笑话一场。 信任之人,深爱之人,双双背叛。你给过多深的感情,他们就锻造了多锋利的毒箭,见血却不封喉,日日作痛。 日光透过窗户照进来,一片隐秘的白。华滋看见桌上的饭食已经冷掉。她摸自己的脸,也是 冰冷刺骨。 当日光的温度也透进来,华滋还是觉得冰冷一片。庭院里响起熟悉的嘈杂的声音,可这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了。 直到茜云来拍门,“蒋老爷,蒋夫人来了。” ☆、打赏 蒋老爷和蒋夫人进入孟府都是一脸沉痛。 孟东的表情也不好看,他重重往椅子上一座,半天没开口。 穆夫人坐在一旁,喜怒不明显。 李夫人端起茶,抿了一口。 华滋在自己房里,没人叫她出去。 “孟兄。”蒋老爷只得自己先开了口,顿了顿,又道:“我对不起孟家。” 孟东哼了一声,没有否认。 倒是李夫人开了口:“蒋老爷这话严重了。” 蒋夫人说道:“无论如何,华滋才是我心中的媳妇,云澹他一时糊涂,日后必然是要想明白的。” 穆夫人一听,蒋夫人似乎还不打算放弃这门亲事,心里也有了怒气,想到,如何,闹了这一出,还要我女儿嫁过去!脸上就有了不悦之色。 蒋老爷也说:“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了,若云澹还认我们二老,还要这蒋家家业,他就得娶华滋。若是他真就这样一走了之,他也再不是我蒋某人的儿子!” 孟东的心里略微松了点,如论如何,有蒋老爷这番话,华滋的脸面上才不会完全过不去。 穆夫人缓缓道:“蒋老爷,木已成舟,米已成炊,云澹做了选择了,他以后的人生都跟华滋再无关系了。” 蒋夫人一听急了,就说要见见华滋。 穆夫人遂陪同蒋夫人一起去了庭院。 华滋正在自己房中,她叫茜云收拾了一番,脸色颇还看得过去。 蒋夫人的脸色倒真的不太好,想来这几天也是心内如焚。她又气自小沉稳的儿子竟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骂碧云是狐狸精;又担心儿子下落不明,在外不知如何飘零。一夜之间似乎老了许多。 华滋请了安,蒋夫人一把拉过华滋,搂着就哭了。华滋的眼睛湿了湿,自己已是伤心欲绝,又哪里禁得住旁人的伤心,狠命眨了眨眼睛,才把眼泪逼回去。她扶蒋夫人坐下,说了两句宽慰的话。 蒋夫人拿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华滋,伯母是真心舍不得你。云澹他,他真是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你们俩自小一起长大,你还不了解他吗?” 华滋心中一冷,禁不住想到,倒是真的不了解! 蒋夫人又接着说道:“华滋,我还等着你叫我一声娘呐。不管这外头有了谁,你才是我们蒋家的长媳,其他人,我们一律不承认!” 蒋夫人热切 地盯着华滋,这婚约毕竟还是算数的,只要找到云澹,劝明白了他,亲事还是能成的。 华滋一字一句说道,那声音远得不像她自己的声音:“多谢伯母错爱,华滋自知与蒋家公子无缘。既然他与华滋的丫头情意相投。碧云跟了华滋多年,什么东西没赏过,今儿也不在乎再赏她一个夫君。” “至于华滋与云澹,婚约作罢,恩义两绝。念在多年情常,华滋祝他娇妻美妾萦怀,儿孙绕膝承欢。” 华滋听着自己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刀扎进自己心里。 蒋夫人一瞬间说不出任何话来,才知道事情已无挽回可能。穆夫人走过来说:“华滋还有功课,我们不若去前厅吧。” 蒋老爷和蒋夫人回府之后,两人皆是又羞又怒。一来恨儿子不争气,二来恨碧云狐媚,三来又觉得华滋太绝情。 蒋云澹的乳母和几个仆妇聚在一起。 “这孟家小姐也真是,连自己丫头都看不住。到头来还不如一个丫头!” “就是,瞧她那眼高于顶的样子,哪个男人不被吓跑了!” “养了个那样狐狸似的的丫头,她自己也难保是什么好人!” “就是,我听说那个丫头还是她自己捡回来的,主仆俩都是一样狐媚的了。” 蒋老爷思来想去,心中怒气无处发泄。蒋家虽不只蒋云澹一个儿子,但是自小蒋云澹天分突出,性格又沉稳,再加上是嫡长子,一直就是被作为未来蒋家接班人培养的,耗费了蒋老爷多少心血。没想到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他恨不得蒋云澹就在眼前,能够立刻打死。 “把平常跟着云澹的人都叫上来!”蒋老爷吼道。 三四个小厮被带了上来。 “打!” 一时只听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嚎哭求饶的声音。 还是蒋云霖来劝住了。他小蒋云澹两岁,今年也十八了,是蒋老爷的第二个儿子,却是庶出。因母亲去世得早,在蒋家自来是无人注意的二少爷。 他本以为这一辈子自己大概就这样了,有了个蒋云澹,蒋家就如同得了凤凰,没想到也有今天,自己的出头之日看来是不远了。 蒋老爷怒气冲冲回了房,蒋夫人也去休息了。 蒋云霖叫人带几个小厮下去,自己去找蒋夫人的丫头拿些创伤药。丫头找了一回没找到,问旁边站着的人。 “他知道什么好歹,你随便寻点什么膏药给了就是了。” 蒋云霖假装没听到,接过药,告了谢就走了。 他着人将药送给蒋云澹的小厮,又打听了些蒋云澹跟华滋他们过往的事情。 小厮一面大声呼痛,一面恨骂不绝,添油加醋说些蒋云澹和华滋深夜相会,蒋云澹包占戏子的传闻。 蒋云霖一听得了意,心思转了几圈,打算趁这个机会彻底扳倒蒋云澹。 这流言在梧城传遍了。 说华滋与蒋云澹已有了不堪之事,蒋云澹觊觎碧云漂亮,问华滋讨,华滋不答应,蒋云澹一怒之下就带着碧云走了。华滋成了被抛弃的破鞋,还是因为自己的丫头被抛弃。 各种版本,香艳又污秽。 蒋云澹与碧云声名狼藉,华滋也跟着殉了自己的名声。 庭院之内的华滋哪里知道这些。 直到那天,华滋又坐在柳树下。眼见几个仆妇走过来,她心里烦闷就躲了起来,却听见。 “这蒋家少爷也太不是东西了!他铁定是先勾引了咱们家大小姐,又寻摸上碧云。” “大小姐也真是,碧云那丫头一看就是狐狸精,不知道大小姐要留在自己身边做什么。” “我听说哪,大小姐用碧云做饵勾引了蒋家少爷,后来又反口不肯把碧云许给蒋家少爷,于是两人就相约私奔了。” 只听一个严厉的声音道:“你们还想不想活了,整天乱嚼蛆。” 华滋紧紧握住双手,指甲抠进了皮肉里也不觉疼。 抬起头,朝外看,记下了几个人的长相。 等人群散后,华滋才回了自己的房。 “茜云,这外头的话是不是很难听?” 茜云呆了呆,点了点头,“小姐,他们说他们的。” 华滋摆了摆手,“最近要是有什么宴席,替我应承下一个。” 正好封家在梧城新置了一所宅院,大宴宾客。 华滋出门的时候特意挑了上回几个在水边说闲话的仆妇,让她们一路紧跟,不得随意走散。 没人想到孟华滋居然会出现。封黎山的笑容一僵,又迅速变回来:“华滋啊,贵客贵客。”赶紧派人好生伺候着。 华滋没有跟众人寒暄,请封黎山的妹妹带着自己和宋逸君逛一逛。 她们三个在前面 走着,后面仆妇丫头跟了一群人。 只逛到一半,华滋推说不舒服要回厅里坐一会。几个人又往回走。 果不其然,众人没料到华滋杀了个回马枪,这么快回来,正叽叽喳喳说得兴起。封家的下人们有聚在一起的:“那就是孟家大小姐啊,我要是她,早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见人了!” 封黎山的妹妹闻言脸上挂不住,就要喝止,反而被华滋拦住了。华滋径直走进厅里。李同严和蒋云霖几个正站在一处,只听见李同严说:“被蒋云澹都玩儿剩下了,孟华滋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啪”的一声脆响,李同严脸上登时起了五指印。华滋厉声冲跟着自己的仆妇喝道:“还瞧什么?还等着我动手吗?给我绑起来,送到外祖跟前,今儿我倒要好好评评这个理!” 华滋转身指着一个仆妇说:“请二娘和外祖过来!”又转头对封黎山的妹妹说道:“刚刚封妹妹不是说把那几个嚼舌头的仆妇交给我处置。我是封家请来的客人,他们是封家的下人,下人对客人指指点点,不知这是什么新规矩。恕华滋孤陋寡闻,没见过,自然也不会处理,不如还是交回给封家,封妹妹,你看,如何呢?” 封黎山的妹妹年纪小,一见这阵仗已是慌了,回答不出话来,只得马上派人去请父亲、哥哥。 几个下人都一溜站着。 那几个仆妇也正压着李同严。 李同严羞愤不过,拼命挣扎。奈何中年妇女终日浆洗做饭,这力气也不能小看,他竟被压着还不了手,只涨红了一张脸。 华滋心里也恨李同严,这时候还让自己抓住把柄,导致没抓住蒋家人的痛脚。。 看见李夫人和李夫人的大娘走了进来,华滋红了眼眶,盈盈一拜,语带哭腔就说道:“华滋年幼,不知道什么是玩儿剩下的没剩下的,今天还当着二娘和外祖的面,请教一下二舅舅?另外,再问一声封家主人,可是发了请帖到孟府,可为何又有下人说华滋应该躲起来,见不了人?敢问可是封府拿住了证据,证明华滋杀了人放了火?” 说完,华滋就作势要撞柱而亡。茜云赶紧跑过去拦住华滋,只听咚一声响,茜云掏出早已沾了鸡血的手帕盖住华滋额头,叫到:“见血了,见血了。” 封家众人慌了,封老爷一面命人带下嚼舌头的下人在庭院里就打了起来,一面吩咐叫医生过来。李夫人的大娘对着李同严一顿喝骂,李同严跪在地上一句话也难回。 封家宴席不欢而散,众人又看够了一场戏。直叹:“这孟华滋也够可怜。说起来他遭人所弃,又被谣言所伤。” “你是没看见孟华滋寻死的模样,鲜血直流,蒋家真是作孽啊。” 茜云扶华滋上轿回家。几个仆妇都围在一圈,华滋看着她们,冷冷说:“你们掂掂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有几根舌头说几场是非!” ☆、退婚 碧云伏在蒋云澹的肩头,慢慢睡着了。蒋云澹靠在船舱里的板壁上,不敢合眼也合不上眼。他们打算绕开樊城,坐船到白石城,再绕开省城直接出省, 白天说起要去哪里时,碧云倒是很兴奋:“我们去江南吧,等我们到江南的时候,大约正好是春天,烟花三月。” 蒋云澹想起以前跟碧云说的:“我陪你回江南”,温柔一笑,答应了。 梧城会怎样,父母会怎样,蒋家和孟家会怎样,这些问题没有一日不在蒋云澹的脑海里浮现。他想以华滋的骄傲心性,亲事必然要退了。 去省城念书以后,蒋云澹了解了一些西洋事情,才知道这一夫一妻的观念。他想,爱应该是忠贞的,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事情。 如果这世界上的女人,真的只能选一个的话,蒋云澹还是只愿意选碧云的,大概这就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然而,蒋云澹到底不知道因着他和碧云的私奔,梧城已经地动山摇。 蒋云霖存心寻事,要彻底毁掉蒋云澹,四处散播蒋云澹与碧云、华滋之间的事情,加油添醋,唯恐天下不乱。蒋家和孟家都成为了梧城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孟东怒火中烧,又不能真的一把火烧了蒋家,于是在生意场上故意掣肘,在合作的水路生意里更是有意挤蒋家出局。 蒋老爷心中有愧,但是也难免因孟东的做法而生气。蒋孟两家虽不至势成水火,但是拉帮结派,颇有各自为阵的架势。 蒋老爷虽然早已定了蒋云澹是接班人,但是平空出了这等事情,又亲口在孟家说蒋云澹不娶华滋的话就将被逐出蒋家,于是心里对蒋云澹的接班一事开始动摇。 蒋云澹扶了扶碧云的头,想过个一年半载,碧云有了孩子,生米煮成熟饭,到时候再回家,家里也只能接受了。 尽管华滋在房里尽量忽视外面发生的事情,可是庭院里那起起落落的声音,木箱磕碰的声音,走动的声音,说话推搡的声音,还是间或落进她的耳朵里。 退婚就这样发生了。 那曾经 华滋一件件收好的首饰珠翠又一件件重新拿出来。那串碧玺项链是蒋夫人特意挑的,颜色五彩些,看着很吉利。 华滋自己当时最喜欢的倒是那两对黄金龙凤镯。不说雕工多好,只是喜欢那黄灿灿的颜色,将来配着鲜艳的红嫁衣,就像俗气而热闹的生活在眼前铺展开了一样。 华滋包好这些东西,然后交给茜云去打点退回,像自己多年的梦被马革裹尸了一样。虽是死于蒋云澹和碧云之手,到底是自己亲自埋葬的。日后来凭吊上坟的亦只有自己一人而已。 如山一样被抬来的聘礼又被原封不动送了回去。 华滋拿起自己做的那些针线,付之一炬。火光中看见蒋云澹的浅笑,看见自己曾经如水的情意,都变成了毒丝。 宋致朗到底还是来了。 蒋云澹私奔之事也宋致朗也瞒了个彻底。宋致朗一直以为蒋云澹对华滋是有意的,没想到竟是如此结果。 他猜华滋需要疗伤,自己也把自己关了起来,连上回封府大宴也没有去,本来料想华滋也不会去的。 没想到后来听宋逸君说华滋不仅去了,还大闹了封府,宋致朗才决定去看望华滋。 宋致朗带去了两瓶酒,是宋家珍藏。 一进门,华滋就闻到了酒香。 两个人从下午喝道了月上柳梢头。 都没怎么说话。宋致朗猜华滋对蒋云澹有情,但是不知道到底有多深。 华滋喝多了以后,情绪开始不稳,话也多了起来。 “你真的完全不知道蒋云澹和碧云的事情?”华滋问。 宋致朗摇了摇头,“这毕竟太离经叛道。” 华滋自嘲地笑了一笑:“公子总该喜欢个小姐,才不离经叛道,对吧。我天天跟碧云一处也没看出来,别说你了。”华滋又是一声冷笑,似是在嘲讽自己。 宋致朗打开另一瓶酒:“今朝有酒今朝醉。” 华滋拿起酒杯与宋致朗一碰,两人都一饮而尽。 那一年下雪,白茫茫的雪景里,他们三个人也是这样坐在一起喝酒,只是都回不去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华滋低低道,“就这一句话而已,断了天下人的肠。” 宋致朗默然,端起酒。 “你可知道,八岁那年,第一次见云澹,我就喜欢他了。” 宋致朗心里一紧,看着华滋。眼前之人,虽然日日在一起,可仍然让自己朝思暮想。只是初见时,都牵错了线。 第一次相见,那是在书院吧。宋致朗记得华滋像个雪娃娃一样,自己口快说了出来,还惹来华滋反唇相讥。 “碧云都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我对云澹 动心,知道这些年的一点一滴。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华滋絮絮叨叨自顾自说起来。 “我问过她,问她可钟意何人?” “她说没有。” “他们俩在我面前真是演了一出好戏!” 宋致朗帮华滋拨了拨散落在眼前的头发。 “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呢?”华滋问宋致朗。 “你说,他们是不是还在一起讨论过,纠结过,想着怎么才能不伤害我!”华滋又是一声冷笑:“你看,我还做了他们的绊脚石。我都不知道,我就妨碍了别人,没准还受到了别人的怜悯!” “我孟华滋几时需要别人怜悯!” “不就是一个男人,赏给碧云。不就是十年的一段情,挫骨扬灰!”华滋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宋致朗看着华滋的表情,似是被烫伤了一般,伸出手去擦华滋的眼睛。 华滋感受到一阵粗糙的摩擦:“你的手一点也不软。”华滋又问宋致朗:“男人是不是都喜欢碧云那样的?” 宋致朗把那些泪水都擦掉,像哄小孩一样说:“他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 华滋抓住宋致朗的手掌,把脸埋进去,发出野兽受伤一样的声音:“致朗,我只是需要一个山洞,我一个人舔舔这些伤口,我就能好起来的。” 宋致朗感到自己的掌心被水覆盖。起先是温暖的,一点点开始变凉。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摸华滋的头发,月光正照进来,落在窗前银白的一片,“华滋,你知道嘛,我总是愿意娶你的。” 这声音似乎融化进月光里。 ☆、进城 华滋闻言,心里重重跳了一下,只好装不懂:“我不需要你可怜。” 宋致朗浅笑,心思回转之间都已明白:“我担心你嫁不出去呐。” 两人端起酒杯,相视一笑。 那些未竟的情谊都融在了酒里。 宋致朗继续回省城读书。 留言渐渐平息了,总有新的事情出来去牵引人们的注意。蒋云霖颇得蒋老爷重视,开始涉足家中生意。 蒋夫人冷眼旁观,加紧了对蒋云澹的寻找。 孟东不了解小女儿心思,只是觉着送华滋出去逛逛可以解闷,遂问华滋可愿意去省城看看? 华滋真是没想到以前朝思暮想的事情现在都变得再无吸引力,但是不愿意拂了孟东的好意,答应了,看上去一派欢欣的样子。 李夫人的姐姐嫁去了省城,这一趟华滋带着玉琤自然都要主要姨娘家里。 碧水江出梧城地界有一段极为湍急,水面又窄,是以梧城人轻易不离开。孟家与蒋家合作的那水路生意虽然暴利,但也是刀口舔血的营生。 孟东特意寻了一艘铁甲船,船体坚固,又多派了一些跟随保卫的人。 “这船上跟陆地上可不一样,总归是摇摇晃晃的,你们无事就在船舱里。” 华滋点了点头。 茜云一半是为了都华滋开心,一半是真的兴奋,收拾着东西,嘴里说话不停。 “小姐,你说省城是什么样子哪?” “那马路上是不是都是宋少爷说的汽车?” “省城必然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小姐,你可要带茜云一一去吃一番。”茜云转念又担心到:“也不知道二夫人的姐姐是什么脾性,要是跟二夫人一样凶可怎么办哪?会不会不让咱们出门,那可就白去一趟了。” 华滋被茜云感染,也生出两分期待来。 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华滋站在船头,清风拂面,两岸崇山峻岭。 “姐,快看,猴子!”玉琤急急去拉华滋的袖子,一只手指着左岸的山林中喊道。 华滋抬眼一看,倒真是,还不少,大都蹲在树上,也瞧着华滋他们。 华滋兴致好起来,赶紧叫茜云拿吃的过来,要喂猴子。 茜云拿来一袋干娘,华滋和玉琤掰着往山里扔。 起先猴子以为是华滋她们不怀好意,在树上左 一荡又一荡跑开了,后来有猴子去碰了碰扔过来的东西,放在嘴里试了试,就吞了下去。 华滋和玉琤看见都拍起手来。一些猴子就追着船一道前行。 进了省城以后,华滋才知道这外面的世界竟然与梧城截然不同。 华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与大街上的女人们穿的都不一样,她突然觉得自己隆重的发饰,锦绣衣裙都着这样不合时宜。 幸好坐在车里,也没人能看得见。 姨娘家是一栋大宅院,四代同堂。 李家大小姐嫁的这赵家本也是梧城人氏。李小姐的公公曾经在梧城被誉为“神通”,十七岁中举,后来又中了进士,见过天子,进过翰林院。做了几年京官,就外放回本省。 世事难料,王朝倾圮。赵老爷颇有点不食周粟的意思,尽管新政府再三请他出山,但他坚决不从,回家独善其身了。 奈何还有一大家子要吃饭,赵老爷的三个儿子,有两个都在新政府里谋了差事,除了赵三公子,也就是李小姐的丈夫。 赵三公子自小得老夫人、夫人宠爱,不读书,只一味眠花卧柳。现在更是得了借口,说这世事纷乱,人心不古,只在家里和妾室们厮混。 年幼时,赵老爷也打过教过,回天乏力,只好听之任之,一个月给赵三公子些生活费。 赵三公子自己没有进项,花销又大,变卖了些李小姐的嫁妆,三不五时还要找赵夫人要些补贴。 李小姐倒是温柔贤惠,一直温言相劝。起初,赵三公子贪念李小姐的美貌,也改过。那一段时日,真正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是再美的女人,总免不了朱颜辞镜。赵三公子喜新厌旧,又开始寻花问柳。 李小姐泪湿青衫,灰心之下与赵三公子几成陌路。 李小姐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她将华滋和玉琤安置在女儿以前的房里,东厢第三间房。赵三公子一般都住在西厢,等闲不过来。 华滋和玉琤来了几天都没有见到赵三公子。 赵老爷闲来无事,倒是经常与华滋和玉琤话话家常,问些梧城的事情,又说些自己的过往。 玉琤听得开心,经常缠着问科举,皇宫,京城的事情。 赵老爷喜欢玉琤活泼,越说越高兴,好像那鲜花着锦的以前又回来了一样。华滋中间插几句话又极得体,赵老爷看华滋聪慧,把自己收的一些书借给华滋,包括严复的 《天演论》这些最新的书。 那天天气晴好,玉琤跟赵家其他的小姐一起出去玩。华滋没心情,拿了本书坐在院中。秋天的阳光洒在身上,几片落叶坠下,天空高远得只能仰望。 “哈哈”一阵笑声突然传来,声音里自有一种妩媚似乎探到人心里,轻轻挠了起来。 华滋循声望去,不见人影,又听见一声娇笑,心下奇怪,想这赵府里竟然还能有这等放浪之人。 过了一会,拱门后才转出来两个人影。一个女人,盘着发髻,额前一圈头发是卷的,像波浪一般。身上穿着一件金黄色大绣花旗袍,华滋是听赵家小姐说的才知道现在时兴穿旗袍。 那旗袍严丝合缝地贴在女人身上,勾勒出女人身体才有的曲线。华滋看见这个软而玲珑的身体几乎完全靠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女人瓷白的胳膊挽着男人的胳膊,紧紧挨着。 女人抬起头,靠近男人的耳朵低低说着话。男人低下头来,看着女人的嘴唇。 那嘴唇娇艳欲滴。 他们进来以后,看见华滋,也没有要分开的意思,两个人调笑着径直去了。 临走时,那女人回过头来,略收着下巴,一双眼睛扫了华滋一圈,脸上似笑非笑,身体如蛇一样。华滋想这大概就是烟视媚行。 华滋又一想,大约那就是赵三公子了。倒真是一副好皮囊,与那女人相得益彰。 李小姐脸上依稀还有年轻时风华绝代的痕迹,但只是痕迹而已了。而这赵三公子,却在时间里越发温润了。 华滋又在院中坐了一回,走过来一个小丫头,跟华滋说少爷有请。 华滋心下奇怪,却也站起身来跟在小丫头身后往西厢走去。 才到门口,华滋先问到了一阵异香,浑身筋骨似都酥软了一般。 小丫头掀开门帘,华滋走进去。 转过一扇屏风,只见一张床榻,上面铺着红底流云锦被。两边扶手上镂空雕着虫草。 赵三公子和那女子一人手里拿着一管烟。 烟雾从他们的嘴里缓缓吐出来,华滋才看见青灰色后面的脸。 女人的眼睛转了转,黑白分明,看着华滋,似有张网般。赵三公子的脸上也浮起笑意,是大量的,自上而下的。 华滋从未到过这世界。 ☆、学堂 华滋站着,找不到一个可以适当坐下来的地方。床榻上的两个人只是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似乎在看另一个世界来的一个玩具。 赵三公子又吐了几个眼圈,才说了句:“倒是水嫩。” 那女子斜斜睨了赵三公子一眼,放下手中的烟筒,嘴里的烟雾全都喷在了赵三公子的脸上:“是不是想起了从前的少奶奶?” 赵三公子一笑,没有答话。女子转了个身,靠在赵三公子的肩头,伸手拨了拨头发,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孟华滋。”华滋又细细看了一遍这地方。她记得院子里晴朗无云,可是阳光到了这房里似乎也变得暧昧不明起来。那一阵阵烟雾散发出来的香气让人忍不住想做梦,梦里心想事成,春暖花开。 女子又唤华滋:“你过来坐,老站着做什么。” 华滋有些无措,轻轻迈步上前。 等华滋靠近,女子伸手就抓住了华滋,按在她上坐下,又拿起华滋的手,细细地摸:“真是十指青葱,又细又软。” 华滋感受到女人的手一寸寸抚摸过自己的手,如同被藤萝缠缚,又紧张又舒适。 赵三公子的手正在女子的后背上来回摩挲,一双眼睛看着华滋。华滋心里想世上怎会有如此漂亮的男人。 那香气越发浓烈了,华滋似乎有点飘飘然。女子眼睛里的笑意也浓了些,在华滋面前轻轻吐了口烟:“你要不要试试?” 华滋还没伸出手,就听见门外一个仆妇在高声喊:“少爷,少奶奶叫华滋小姐回房。” 华滋听见声音才清醒了些,将女子递来的烟筒推过一边,想着这别人吸过的自己哪能再吸。 华滋正打算告辞,不想女子却冲外头说:“少爷说要留下孟小姐用茶,晚点再派人送过去。” 不想,这话以后,门帘掀动,外头的仆妇走了进来,是李小姐的奶妈。 “老奴大胆,但是小姐说梧城来信了,立等着孟小姐过去。”说完,奶妈就要走过来搀扶华滋。 女子一听似是扫了兴一般,一点怒气浮了上来,又看见奶妈一脸严肃的样子,像是母鸡护小鸡一般护住了华滋,反倒笑了,“那就不送了。” 华滋告辞,与奶妈一同离开。背后还听见女子与赵三公子低语,然后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刚出门,华滋就问:“可有什么重要事情?” 不料奶妈 却回答说:“不过是个借口,没人送信来。” 华滋心下狐疑,走回到李小姐的房间。 李小姐脸若冰霜,叮嘱华滋以后不要再去西厢,要是再见赵三公子请个安就行了,不要多说话。 “他们都抽大烟,带坏了你。” 华滋这才知道那一阵又一阵的异香原来叫鸦片。 晚上,华滋躺在床上,鼻尖似乎还残留着鸦片的香气。熏得夜里的梦也分外缠绵起来,好像又回到从前,蒋云澹俯在华滋耳边低低说话,暖暖的热气喷在颈间的皮肤上。 早上起床,华滋认认真真洗了个脸,好像这样就能洗去所有不该有的残念。用过早膳,她跟赵家其他小姐一起出去逛街,说好一起去买衣裳。 这是一家开了几年的店,外观是栋洋房,上下两层,还是一个尖顶的阁楼。老板不过三十多岁,穿着合身的西装,白色衬衫领子浆得笔挺。 一楼陈放的全是布料,二楼则是成衣,全是西洋款式。 “这几年,城里有头有脸的太太小姐都是这里买衣服,买料子。”赵家小姐在华滋耳边低低说到。 华滋拿了一件海棠红格子长裙配白色短上装去试。走出来,大大的穿衣镜里似乎出现的不是自己。 “发型换了就更好看,小姐的脸型小巧,最适合烫卷发。”老板在旁边殷勤说到。 赵家小姐和玉琤也都在旁边说好看,华滋又跳了几套成衣,买了几块布料想以后带回梧城去做衣裳。再跟玉琤商量了一下,布料要多买点,回去好送人。 老板见是大生意,脸上的笑容越发盛了,叫人端茶拿点心忙个不停,还给华滋介绍去哪里烫头发才正宗。 华滋去学校见宋致朗的时候,已经全完变了个样。烫卷了的头发垂下来,两边耳后个取一缕头发接了个简单的发辫,旁边插着几粒小珠子,穿着那间格子长裙。 到学校的时候,宋致朗还在上课。来省城前就没有写信告诉宋致朗,是以宋致朗一直不知道华滋已经到了省城。 华滋在树荫下找了处地方坐着,茜云在一旁东张西望:“小姐,这学堂大得很哪,不会错过了吧。” “当当当”,茜云被突然而来的铃声吓了一跳。 大群学生从楼里面走了出来,三五成群。不仅有男学生,还有女学生,但是女学生比较少。他们都穿着校服。男学生是白色衬衣,黑色中山装。女学生 都是湖蓝色斜襟上衣陪黑色百褶过膝裙。 因为华滋穿着不一样,一看就不是本校学生,坐在树荫下,就引得不少人回头去看。华滋看见这人潮才后悔自己有些冒失了。茜云左看右看,认真寻找着宋致朗。 倒真让茜云找着了,宋致朗正跟几个男学生走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 “宋公子。”茜云一边叫一边挥手。 人声嘈杂,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听见,茜云回头对华滋说:“小姐,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宋公子。” 宋致朗感受突然被人一拍,回过头来居然是茜云,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茜云朝身后一指:“小姐在那边呢。” 宋致朗顺着茜云手指的方向去看,之间一个时髦小姐坐在那边,也看不出到底是谁。宋致朗身边的几个同学都不是省事的,听见有小姐来找宋致朗,一起起哄要过来看个究竟。于是一群人走了过来。 宋致朗一看,还真是华滋,只是模样大变,惊诧地问:“几时来的省城?” 华滋见这么多人涌上来,有些不好意思,冲众人微微一笑,才跟宋致朗说:“来了好几天了,住在姨娘家里,想着来看看你,没想到这么多人,幸好刚刚碧云瞧见了你。” 宋致朗这才给大家介绍了一番。由于动静大,又引得不少人侧目。 “换个地方说话吧。”宋致朗说道。其他人见状就纷纷告辞了,还冲着宋致朗不还好意地笑。宋致朗心下明白,自己也笑起来。 宋致朗跟华滋正要走,就听见一声:“致朗。” 两个女学生手挽手走了过来,其中一个薄施脂粉,呆着耳环项链,很名贵的样子,应该也是哪家的小姐,她开口叫住了宋致朗。 原来两个人远远已经瞧见这里的局面,于是走过来看个究竟。 开口的小姐叫钟明琴,与宋致朗同桌,自然关系较一般同学更为亲近。因为宋致朗活泼,经常逗得钟小姐芳心大悦,钟小姐自然也就认为自己与宋致朗的关系不一般。 宋致朗颇有点尴尬,互相介绍了一下。华滋打量了一番两个人,感觉到钟明琴的目光里颇有深意,又瞧着宋致朗的表情,倒有一种看好戏的心情。 宋致朗拈花惹草是习惯,虽然自小钟情华滋,但是这并不影响他欣赏其他美女。只是偶尔自己心下细想,还是跟华滋一起比较好玩,也最看重华滋。 介绍完毕 以后,宋致朗就带着华滋一起走了。 钟明琴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自觉颜面扫地,但是在女伴面前又要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心里骂了宋致朗一万遍。 ☆、流年 华滋半天没开口,只是望着宋致朗若有深意地笑,就像小时候一样,华滋与宋致朗一起点评谁家的小姐,哪户的丫鬟好看。华滋一直知道,宋致朗身边桃花不断。 宋致朗到不好意思起来,只得找话来遮掩,遂假装不忿到:“怎么来了这么多天才看我!”又拉拉华滋的裙子:“你穿洋装倒好看。” 华滋得意一笑:“我穿什么不好看?” 宋致朗故意打击她:“你穿裙袄就是少了点娴静。” 华滋闻言心神一动,想起从前,宋致朗这话倒真正没错。碧云就是那画上美人,不管垂髫还是挽髻,都自有风情,任何人往她身边一站,只显得粗糙。华滋匆匆掩过自己心思,以别话岔开。 茜云在旁边拽华滋的袖子,暗暗比了个横着走路的手势。 临出门前,华滋心情好,告诉碧云一定让宋公子请她们去吃螃蟹,茜云还一直记挂着这茬。 华滋问宋致朗下午可还有课,宋致朗回说:“孟大小姐大驾光临,任何课都如同浮云。” 华滋闻言心头难免一喜:“听说漱祥斋的螃蟹是省城一绝,不知宋公子是否有雅兴请华滋一请哪?” 宋致朗呵呵一笑:“孟小姐赏光,在下荣幸之至。” 两个人一路说笑去了漱祥斋。 见宋致朗一下午没来学堂,钟明琴一颗心如被火烤,反复纠结,猜测华滋是什么来头,把手中的书简直揉成了抹布。 宋致朗与华滋喝着黄酒,酒里泡了一枚腌渍的梅子,酒里透出一点甜味。 两人说了些梧城的人事。宋致朗突然感慨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知也自在日子还有多久。” 华滋听说宋家有意过两年就要宋致朗接班,偌大一副家业也是沉重的一副担子,开解到:“至少你能自己做主买汽车了不是。” 宋致朗一笑,又叹道:“希望娶妻时也能自己做主,愿得一红颜知己。” 华滋忍不住打趣道:“你上了那么多女孩子的心,还奢求自己的美满姻缘!” 宋致朗觉得这样挺好,再深爱也不如放在心里,谁都没有压力。 不一会,茜云吃了好几只大螃蟹下去,华滋与宋致朗也喝了两壶酒了。 “云澹,我一直都没有他的消息。”宋致朗低低说。 这两个字像一道霹雳在华滋心底炸开:“致朗,我与他,此生陌路 。” 华滋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那些过往,年轻时的笑颜,饮酒,花开,草长,都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华滋端起酒杯,窗外是一轮明月,自己独坐桌前,茜云已经睡去了。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就在唇前,散发出撩人的芳香气息。 流年似水,华滋照镜的时候忍不住庆幸还是年轻的鲜嫩的脸。 宋致朗从省城回到了梧城,继承家业,做得似摸似样,在梧城广受好评,人人都说,宋老爷养了个好儿子。 听着这话,蒋老爷的脸不能变色,心里却动了又动,曾几何时,自己的儿子才是这城中典范,而现下,却浮萍浪迹不知所踪。 他只得将蒋云霖视作接班人,心内到底不甘。蒋云霖因为出身、见识所限,精明有余,气势不足。 封黎山娶了宋逸君,大婚那天,真是梧城从未有过的热闹。封家连摆了五天酒席,梧城、晋县叫得上名号的人都来了,恭喜之声不断。 新市长给一对新人致了辞,放跑鸣枪之后,宴席正式开始。 宋逸君的嫁妆也甚是丰厚,送亲的队伍绵延了一里地,红彤彤的似乎遮天蔽日。引得城中百姓驻足观看。 “没有一家比得上这排场。” “何止呀,听说那宋小姐国色天香,封家公子可是赚到了。” “这封家虽然有钱有势,但是到底是县里人家,轮财势背景,宋小姐还是下嫁了。”有老叟一边喝酒一边点评。 “但是这封公子听说厉害得很。” “再强强得过宋家公子去?”一少年反问到。 “那倒是,这宋公子从省城回来,到底不一样,四大世家毕竟是四大世家。” “可是,这蒋家似乎声势有些弱了。” “蒋家公子做出了这般不知廉耻的举动,又得罪了孟家,自然有些难以立足。”老叟接着说道。 “可惜了孟家小姐,据说也是顶标志的美人,不知最后**。”中年汉子一边说一边露出垂涎的目光,眼前似乎就是黄金美人。 却被旁边一人敲打了一下:“反正落不到你家。”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汉子有些窘:“孟小姐说来也是被弃之人,哪家公子愿意娶她回去!” 这倒是实话,怎 么说来华滋都是城中诸人的话柄,那些自视甚高的大家望族自然不愿意娶这么一个女人回去。 家室背景不够雄厚的又不敢上门求亲,偶尔有一两个有提亲意思的不是孟东看不上,就是华滋自己不愿意,于是高不成低不就,耽搁了下来。 玉琤已经订婚了,是省城的一户人家,与省城的赵老爷是世交。赵老爷一直喜欢玉琤活泼,后来做保山促成了这门亲事。 说来定亲的钟公子还有点渊源,正是钟明琴的哥哥,钟明康。钟家比赵家洋派,钟老爷自己与赵老爷一样,不愿再做官,但是钟明琴与钟明康的大哥在新政府里做着不小的官,不在省城,在京城。 钟明康虽然是新学堂里长大的,但是性格腼腆,虽然没见过玉琤,父母决定了,他也就依从了。 孟家正在准备玉琤的婚事。 李夫人指挥整个孟家似乎忙得人仰马翻,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出嫁,一定要风风光光。 其实李夫人心里对这门亲事并不十分满意,自己姐姐的悲剧就现摆在那里,李夫人不太愿意玉琤远嫁,最好就是梧城的一户人家,要正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自己还能弥补。可是去了省城,纵然有心,也是无力,鞭长莫及。 后来是李夫人的姐姐写了一封信,说看着钟明康自小长大,绝对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选。 玉琤自己对钟明康没什么感觉,只是喜欢省城繁华,倒也没什么不愿意。 孟东心里则另有打算,孟家一直男丁不旺,他这一辈就是独子,下一辈还只有一个独子。钟家有政治资源,虽然于梧城的孟家没有直接关系,但是结了姻亲就不一样,打起旗号来也容易,因此对这门亲事很是上心。 穆夫人的绣工好,做了半年,亲自给玉琤做了一身新嫁衣,灿烂辉煌,若云霞覆身。喜得玉琤连连拍手,感谢不尽,抚摸着那惊喜刺绣,绸缎如水划过手掌:“就是为了穿上这嫁衣,玉琤也要嫁人!” 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华滋也笑得甚是开怀。 起先,孟家人还有些担心这婚事会刺激到华滋。 孟东亲自跟华滋谈了一会。华滋知道众人心中所想,却是最不能忍受旁人这无端的怜悯,一想到周围人眼神里小心翼翼的可怜,她就心里发紧。 在孟东面前,华滋演了一出好戏,让孟东彻底相信华滋肯定毫不介怀。 若说完全没有失落,那不 太可能。只是,几年前的一场变故,华滋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事情,任何人都替你不得,痛彻心扉也好,都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那心里的恨意又紧了一些。 可是玉琤与这些无关,华滋真心希望玉琤加入好人家,从此齐眉举案,相夫教子。 只是华滋不知道自己的心几时才会平静,而只有平静,似乎才得幸福。 ☆、出逃 孟家与钟家商议,送亲的队伍到樊城,钟家就来此迎亲。 梧城地处偏僻,交通不便,只有一条水路与外界相连,背靠群山连绵,耸入云霄,山林内终年雾气缭绕,寻常人不敢涉足。 这水路也是湍急非常,遇到狭窄处大船不得过,而小船又经不起风浪。孟家起头做这水路生意以前,只有竹排载人载货,放排之人组成了自己的联合,争地盘,时有打斗。放一次排,就是拿命换钱。 孟家有钱,联合蒋家、宋家收编了放排队,造了一批新船,还有几只包了铁甲,坚不可摧。虽然这水路仍是凶险,但是新船比起竹排来更能保证放排弟兄的性命,因此这船队就建立起来了。 可以说,这梧城通往外界的唯一的通道就掌握在孟东与蒋老爷手里。 建船队的时候,孟东有钱有人,可是蒋老爷有造船的技术,是以两家是船队最主要的控制者。宋家以及其他家族都只是占了些小股份。 自从将云淡悔婚私奔之后,孟东与蒋老爷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虽不至剑拨弩张,却也是面和心不合。 孟东有手段,买通了蒋老爷的心腹,搞到了造船的秘术,就开始排挤蒋老爷,处处打压。蒋老爷的影响力日渐衰微。 封黎山瞧出势头,木材运输的生意都是直接找孟东谈。 孟东挑选了最得力的手下组成送亲的队伍。 因为是孟家嫁女,陪嫁丰厚自然不必说,这送亲的队伍除了熟识水路,懂驾船,还要绝对忠心。另有一拨人是护卫,既要保护小姐,又要护得了这些财物。 夜已深,孟东在李夫人房里。微风吹来,烛光跳跃,两个人正在商议送亲之事。 门响了一下,管家轻轻走进来,附在孟东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话。 李夫人只见孟东神色有异,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孟东示意稍后再谈,就与管家一同走了出去。 两人七拐八拐,走到孟东的一间书房里。这间房不见外客,孟东特意准备来自己休息的。 推开房门,新市长已经等在那里。 只点了一盏灯,房间里略有些昏暗。灯光摇摇曳曳,不得安宁。 新市长眉头深锁,反复走来走去。一听见门声响动,就赶紧朝外看了一眼。 孟东正走进来。 新市长跨步上前,一把抓住孟东:“孟老板,只有你才能救在下一命。” 孟东示意市长坐下,自己也坐下。 “我收到消息,有人正带军进梧城。外头世道纷乱,军阀混战,他们进了梧城,第一件事想必就是要了我的脑袋。” 孟东沉吟了一下,问到:“这梧城百姓如何?” “杀我不过是为了立威,与百姓无关。” “市长可曾想过守城?” “不瞒你说,我手底下不过数十人,枪炮弹药都不足,实在是没有资本守。新政府甫立,实在没有想到这些人贪婪至此,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古往今来,莫不如是。”市长说完,重重叹了口气,抓下头上的帽子,在手里揉了一圈。 孟东与市长说不上有多大的交情,这在梧城由来已久。不管是以前的巡抚老爷,还是现在的市长似乎都跟梧城百姓没有太多关系。多少年来,他们习惯了有事找当地望族,官府似乎只是一个摆设。 可是,乱世将裹挟一切。 新市长上任以来,很快就感受到了这种隔膜,于是与四大家族热切往来,想要融入梧城,尤其在教育一块投入很大心力。 前不久,市长还在跟孟东商议要请几位西洋医生来梧城。言犹在耳,境况却天差地别。 孟东感念市长做教育的那番心血,于是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保你安全出梧城。” 市长想了一会,又说道:“这事情一定要机密。”他抬头看了一眼孟东,补充到:“新军阀来了梧城以后,孟老板要为自己留条退路。” 为玉琤看日子的张真人特特来了一趟孟府,说最近星象有异,这送亲上路的日子要提前。整整提前了一个月。 李夫人被这消息弄得手足无措,又担心张真人说的异象不吉利,又抱怨时间仓促来不及准备。酒席也提前了,李夫人忙了个人仰马翻,才不至于大体上出差错。 蒋老爷倒是奇怪,孟东一向鬼神不忌,这次居然信了。 前来道贺的人几乎挤破了门槛。 送亲那天,华滋跟在穆夫人、李夫人后面,与玉珰一起,一直送到码头边。下人们来来回回在搬箱笼。 玉琤穿着鲜红嫁衣,满头珠翠,明艳得如同天边晚霞。 李夫人抱着女儿,双眼一红,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 孟东也站在旁边,只说了一句:“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玉琤的眼泪就像下雨般滂沱,哭得 几乎站立不住。 倒是穆夫人上来劝住了,哽咽着:“别误了吉时。” 玉琤好容易才稳住,又跪下来,朝老夫人、孟东、李夫人、穆夫人一一磕了头。再与华滋、玉珰、弟弟辞别。 玉珰年纪小,扯着玉琤的裙子喊:“姐姐不要走,姐姐要去哪里。”一边喊一边哭。 李夫人只是不舍,一直送玉琤送到船舱里,抱着玉琤,叮嘱了又叮嘱。还是媒婆一再催促,李夫人才下了船。 玉琤跑到甲板上,一边哭一边摇手。船开动以后,岸边的人越来越小,玉琤又朝船尾跑去,直到再也看不见。玉琤才一下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华滋的眼睛也湿了又湿,擦了不知多少回。一群人浩浩荡荡才回了孟府。 新市长见完孟东后,就称病不见客,也不出门。一连多天都未见好。衙门的后院里一天三次煎药,药渣都积了厚厚一堆。 这一年,华滋二十。 玉琤出嫁的时候是五月,端午的雨水一场打过一场,泥地上落满了花瓣。华滋觉得这日子悠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桃花渐次落了,新的果实就要长出来。 华滋趴在窗前,看过朝日升起,看过新月下沉。那灿烂春阳落在身上,熏得骨头里一阵密密麻麻的□。 她想自己是不是会老死在这桃花里。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狭路 深夜,月如钩。城里寂静一片,灯光与人都已睡去。黑色屋檐一片连着一片,在月色里闪着寒光。 安静是首尾相接的雾气,灌溉了每扇窗后面的同床异梦。 水声乍响,一艘接一艘的船鱼贯而来,泊在码头边。那都是些陌生面孔。码头上想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是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一些人留在码头上,卸货,接应。一队人脚步轻盈,穿街过巷,似是有直接的目标。 他们穿着黑色的军装,腰上挎着枪。一直来到了以前的衙门跟前,后来这里是新市长办公的地方。 没有人敲门,越墙而过。一个人在墙上滑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像黑夜里的翅膀。 府衙里也是漆黑一片,守门的人翻了个身,早已睡熟,哪里听见这里声响。连日来市长老爷卧病在床,下人们自是乐得偷闲躲懒。 他们似乎有地图般,对府衙里熟悉得紧,没有一丝迟疑,朝着市长的卧房而去。 这一路委实顺利,不管是那湍急的碧水江,还是这梧城府衙,领头的人似乎已看见那白花花的赏银,只等着抓住这市长,赏银就到手了。 他推门而入,蹿到床前,拔出枪,对准床上:“市长,扰您清梦了。” 然而,并无回音。 他提高了声调,同时走进床边,想要伸手去拽:“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却拽了个空,被窝冰凉,空无一人。 他心里一惊,马上命令点灯。一点火光骤然亮起,整个房间都呈现在视野之中。床头还放了一只碗,碗里是漆黑的药汁。只是并无人迹。 领头的人知道事有蹊跷,一面吩咐人赶紧去码头汇报,一面安排其他人跟自己在府里继续搜寻。 得令的人按原路返回,一直回到码头上。 整个码头突然被人塞满了,船还在一艘一艘驶进来。一些人在搬运货物,其他人已经列队整齐。只有一人,正巡视着整个码头。 他头发剃得极短,披着大衣,一双高筒皮靴一尘不染。高而精神,一袭军装更是衬得挺拔异常。只是看脸已经不再年轻,下巴刮得铁青,眼里似有精光。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身上还有军装也无法掩盖的书卷气,莫不正是蒋云澹? 不远处,几个军人押着一些汉子,是听见响动出来观看的船队的人。 报信的人看见司令之后,加快了步伐,跑上前去:“司令,市长可 能已经逃了。” “逃了?” “卧房里没有人,却放了一晚凉掉的药。张队遣我先来报信,他领着人还在搜。” 司令沉吟了一下,转头看向蒋云澹,只听他说:“大约是收到风声先逃了。” “进府衙!”司令说道。 队列开拔,向府衙走去。 天色微晶,一些早起的人推开窗,只见街上有大队军人抬着箱笼。连忙合了窗,不知发生何事。 市长果然已经不知所踪,府中上下却无人知道这事。只有一个近身侍卫经管汤药之事,说了一句,“市长早就走了。”然后无论如何严刑拷打都不肯再多言。 司令的人马要安顿下来,自然有些忙乱,但是首要之事自然不能押后,命人鸣鼓请城中人中午时分到府衙前集合,有事情宣布。 一整个上午,梧城里鼓响震天,梧城又要迎来一个新主人。 果然,中午时分,府衙前聚集了汹涌的人潮。司令登上衙门里的一座高楼,俯视着下面众生,只有蒋云澹跟在他身后。 “在下江承临,从今日起,就是驻守梧城的司令。如今世道纷乱,我手下五万军人自然誓死保梧城一方安宁。” 江承临顿了一下,又道:“伪市长已经潜逃,有知其下落者,报知府衙,大赏。知情不报者,严惩不贷!” 只听见底下议论纷纷,“那不是蒋家大少爷?” “市长没了,又来了司令。这年头啊。” 一时,衙门前押出几个人来,是市长的随从,就是当年曾随着市长一起进入梧城,身穿军装,肩扛长枪。当时风光无限,而今命悬一线。 江承临在高楼上大声说道:“这些都是余孽。” 话音刚落,只听枪响,鲜血迸出,一排人倒地。 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想到竟然有这血溅当场的一幕,众人都惊呆了。 说完话,江承临下楼,自去回房。 四大世家,还有其他一些望族大家都只派了人来参加集会,家族主事者并未现身。 而这消息无异于平地惊雷般震动了梧城。 孟东在大厅里来来回回踱步,心下焦躁不已,甚至顾不上跟在司令身后的人到底是不是蒋云澹。 幸好当时事情机密,所知者并不多。府衙里只有一个近身侍卫知道市长出逃的事情,今天 已被枪杀,按照司令所说,似乎尚不知道市长下落,那么就是侍卫没有泄露秘密。但是又安知司令不是故意为之,以稳定自己? 对侍卫尚杀之而后快,自己岂不也可以成为他立威的标杆?孟东越想越心惊。 蒋老爷更关心的则是蒋云澹。 “可看清楚了?” “没错,老爷,肯定就是大少爷。” 蒋老爷一拂袖子,哼了一声:“他是哪门子大少爷,他早已不是我蒋某人的儿子!” 蒋夫人在一旁,垂了两点泪。 蒋老爷一转头,看见蒋夫人,重重叹了一口气。 宋致朗想的倒多。 市长出逃只能借助两个人的力量,不是孟世伯,就是蒋世伯。蒋世伯持重,不一定愿意为之冒险,而孟世伯有血性,加上玉琤的婚礼无故提前,多半是孟世伯想的暗度陈仓的法子。 若真是云澹跟了司令,念在多年相交的份上,加之亏欠华滋,这一件事情上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孟世伯。 但是,转念一想,这孟家与蒋家已经是面和心不合,难保蒋世伯不趁机扳倒孟家。 宋致朗遂叫过一个下人:“带份厚礼去府衙,说我明天想去拜一拜司令,不知可有时间。”又嘱咐道:“打听清楚,跟司令的是否是蒋大少爷,如果是,就说我请过府一叙。” 孟家刚用完晚膳,穆夫人已经回房。华滋、玉珰陪孟东喝茶。 有下人急急走上来:“老爷,司令来拜。” 孟东听见,心下一惊:“快请。”于是催华滋和玉珰进房。 华滋有心,转到屏风后就停住了。 没过多久,只听见一阵脚步声。 孟东迎上去,满脸带笑:“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不想,司令却说:“贵人多忘事,看来孟老板不记得在下了。” 闻言,孟东抬头仔细观看,这才认出眼前是谁,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原来这司令竟是穆夫人的堂兄,当年是司令来了梧城,说定穆夫人退婚之事,并将穆夫人许给了孟东。 亲事一完,司令说要外出闯荡,孟东还赠送了大笔财物。 江承临身后的蒋云澹也吃了一大惊,跟了司令两年,进入梧城的计划是蒋云澹一手制定,原本以为司令从未来过梧城,谁知不仅来过,还与孟世伯是亲戚。 屏 风后华滋一眼就看见了蒋云澹。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没想到瞬间了皱了水面。以前的蒋云澹只是斯文,如今还有了些英挺之气。 华滋心底倒冷笑了一声,想自己居然这般没出息,抬脚往里走了。 蒋云澹听见一阵轻微的裙裾响动,看见屏风后隐隐有个身影,心里一动,许是华滋。 ☆、夜谈 真正跨进孟府以后,蒋云澹心里却尴尬起来。那朱漆大门没有一点变化。进门之后有一道影壁,转过去是阶梯的甬道,两旁种满了树,树后面各有一排房子,还有马厩。 往上走就是会客的厅堂,两边各有一间厢房。厢房与厅堂间隔着一道拱门,拱门通向内院。内院中间是一片池塘,水中央建了一室厅堂,是孟东的书房,会客所在。书房四面各有一条石子通道延伸在水面上,通往内院四面。李夫人和老夫人都住在这进院子里。 以前,蒋云澹常去的是这后面的再一进院子,小巧一些,院中种了大片桃树,穆夫人和华滋就住在桃林后面。穆夫人住的是东面的一排平房,华滋住在北面的一栋二层小楼里。 莫非华滋还未嫁人? 孟东请江承临坐下,吩咐人上茶,望着蒋云澹,鼻子里笑了一下,但是不得不给江承临面子,遂说道:“蒋少爷,请坐。” 听了这一声称呼,蒋云澹就知道自己大约这辈子都是孟家的敌人了。 江承临看了一眼蒋云澹,又看了一眼孟东,一笑:“这可不是蒋少爷了,是我的副官。” 蒋云澹是两年前跟的江承临,替江承临挨过一刀,至今背上还有一长条刀疤。就是这一救引起了江承临的注意,之后得到提拔。江承临见蒋云澹聪明持重,又不多言,遂愈加重用,很快,蒋云澹就成为江部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江承临喝了口茶,命人抬上礼物,说道:“当年若不是妹丈扶持,也不会有江某人的今天。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下人抬上了几个礼盒,孟东放了心,又有几分得意:“却之不恭,却之不恭。” “此次拜访,主要是想见一下故人。妹丈深知,我家族凋零,亲人离散,只有这一个族妹嫁入尊府。而鄙人漂泊在外数十年,音信不通,今天能够再见亲人真是大慰平生。” 孟东忙命人去请穆夫人和小少爷出来。 两人又对说了些当今时事,梧城的人情往来。 “既是大哥入主梧城,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大哥初来乍到,人情未免不熟。我看不若由我出面,请了本地的大家望族出面,大家认识一下。” “如此,有劳妹丈费心。”江承临道了谢。 一时,穆夫人带着儿子出来了。 穆夫人冷着一张脸,福了一福,似乎这远亲相见也并未让她高兴。 孟家小 少爷倒活泼,请了安,叫了舅舅,一回头惊诧到:“蒋大哥!你几时回来的?” 华滋定亲、退婚的时候,蒋家小少爷年纪小并不知道这些事情,只认得蒋云澹经常过府来玩,久别重逢自然惊喜。 蒋云澹还没回答,穆夫人就先说:“多年未见兄长,如今知你平安,我也就安心了。时候不早,容我先行告退。” 说完,穆夫人就带着小少爷回后院了。 孟东叹了一声:“梧城到底偏远,内子许是思乡,多年来都不苟言笑。如今大哥归来,想内子心下定是激动异常。” “我看着梧城风光甚好,不逊江南。”江承临接了一句。 一时,有下人进来,在孟东耳边低低说道:“穆夫人回去的路上崴了脚,伤得挺重。”孟东皱了一下眉,吩咐人去拿药。 下人出去之后,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定下第二天下午来孟府赴宴。 从孟府出来以后,蒋云澹记挂着与宋致朗有约,遂向江承临说道:“司令,我与朋友相约小叙。” “你去吧,我自己回去得了。” 两人别过,蒋云澹朝宋府走去。 宋致朗早已备了一桌酒菜,等候多时。 刚进门,蒋云澹就闻到了酒香,深吸了一口气,“致朗,宋府的酒越发香醇了。” 宋致朗迎上来,二人相视一笑,端起杯子,先饮了一杯。 “没想到,竟然真是你!你如何去投军的?”宋致朗先问到。 “离了梧城之后,我与碧云商议去江南。碧云在江南还有远亲,帮我谋了个学校的差事,当先生。” 蒋云澹又喝了一杯:“日子倒也平淡,本来计划等碧云有了孩子,我们再回来请罪。可是如今,外头,乱的很哪。”他叹了口气,“学校被夷寇炸了,整个城市都被占领了。我带着碧云逃到乡下,继续也快没了,后来江司令的部队路过,我见是在没有生路,就投了军。” “那碧云?”宋致朗问了一句。 “投军之后居无定所,也不能带着碧云,于是将她安顿在乡下,不是着人送些财物过去。” “你们可是打算在梧城长期驻守?” 蒋云澹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实话告诉你,我们是打了败仗退无可退才来的梧城,梧城易守难攻,司令打算就在此地常驻,占城为王了。” 宋致朗一听急了:“你 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世道太乱,总有一个军队要进来的,没有江司令,还有王司令。我想不若我自己带兵进来,起码一些事情还在可控范围内。你没见过其他被军队占领的城市,杀烧抢掠,无恶不作。” 宋致朗也只得叹了一声,“蒋云霖已经接掌了蒋家。” 蒋云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我回来并不为蒋家家产。” “你可知,自你悔婚私奔之后,华滋被整个城的人戳脊梁骨,至今未嫁。” 蒋云澹猛一抬头:“怎会这样?我料定必然有些闲言碎语,可是没想到这么严重。” “传得不像样子,说你玩弄了华滋,华滋为了收你的心,把碧云也给了你,没料到你却拐了碧云跑了。华滋成为全城笑柄。” 蒋云澹说不出话来。 宋致朗接下去:“为了这件事,孟世伯很是责怪你们家。如今,孟家和蒋家已然各自为阵。” “总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华滋。” “现在再说这些有何用呢?云澹,你引了军队进来,我只要你一句话,日后你能不能护住这全城百姓,护住你的故人?” “你放心,我定然不让梧城遭荼毒!” 蒋府,蒋云霖夜不能寐。他早已派人打听清楚,回来之人果然是蒋云澹。他心里恨了一回,就没个安生日子。 刚刚下人来报,蒋云澹去了孟府,随后又去了宋府。只怕转眼就要回来蒋府来了。 蒋云霖不能不恨蒋云澹。他自小在蒋云澹的阴影下长大,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大哥,越发衬得自己处处不如人。而这府里上上下下的人,谁不是一双势利眼,没地位的少爷还不如管家有体面。 好不容易蒋云澹犯了回糊涂,闯下弥天大祸,没想到现在又这么风风光光地杀了个回马枪,恨得蒋云霖咬紧了牙。 “回得了梧城,也要让你进不了蒋家门!” ☆、恩断 第二天一早,梧城各大家族的人就聚集在了孟府。宋致朗的父亲近年来已不大露面,也柱了根拐杖过来了,宋致朗搀着父亲。 既遇上这改天换日的大事情,怎能不商议一番,也不能凭江承临一句话,就将这梧城占了去。 蒋云霖正与封黎山站在一处,蒋云霖叹道:“这事情太过奇诡,市长不声不响跑了,新来的司令如何能过了碧水江进入梧城?” 封黎山斜睨了蒋云霖一眼:“莫怪我直言,若不是令兄指引,他们哪能这么轻易进入梧城。” 蒋云霖没还言,似是羞愧默认。 封黎山心中有自己的算盘,这些年来,封家与宋家结亲,而蒋家一面受孟家排挤,一面又没有得力的继承人,声势已经大跌。封黎山自然不愿意蒋家因为蒋云澹的回归而重振,尤其是蒋云澹又带回了一个有力靠山,若能趁机将蒋云澹打成里通外敌之人,倒也不失一个办法。 蒋云霖心中自是也做如此想。 一时,人已到齐。 只听孟东说道:“梧城剧变,这情况大家已经知道,不用我多说,如今,是接受是反抗,还请大家商议。” 宋老爷先问:“若顺了他,我们岂不就是跟着造反的贼子?日后若官府来剿,他问我们要人要钱,给还是不给?” “眼下,他已有几万军队,那长枪可是摆在眼前的。况且,他已经进入梧城,我们如何与之硬拼?” 冯老爷冷笑了一声:“军队能进来,也不知是谁的功劳?” 人群中顿起议论之声。 一人说道:“那日,人人亲眼所见,司令后头跟着的可是你蒋家大少爷,谁不知蒋家熟悉梧城水路,若不是他领路,这军队轻易进的来?” 又有不少人跟着质问。 蒋老爷一时陷入难堪之地,蒋云霖接话到:“虽是家兄之错,但是其中底里无人可知,也许是被胁迫。” 蒋云霖的话没还说完,封黎山就接口到:“看蒋大少爷那荣华的样子,可不像是胁迫的。” 议论之声不断,“谁知是不是你蒋家有意勾结,再说,蒋云澹背信弃义也不是第一回了。” 蒋老爷一生为人磊落,受人尊敬,不料出了蒋云澹悔婚私奔之事,成为城中话柄。这已是他的心病,现在这勾结外人卖城求荣之罪名可是决不能再担了。 “诸位不必说了,自蒋云澹离了我蒋家 门之后,他就不再是我蒋某人的儿子,所作所为也与蒋家无关!” 蒋老爷声音洪亮,语气悲愤,众人一时倒也不知说什么好。 宋致朗心底一阵叹息,云澹到底走上了这众叛亲离的绝路。 孟东略一沉吟,说道:“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向众位交代一下,这司令江承临是内子穆氏的族兄,当年成亲时尚见过一面。只是那之后他漂泊江湖,我们再未通音信。我与众位一样,亦是昨日得知他已进城。” 这消息如平地惊雷,众人都望向孟东。 “依在下的意思,江司令手上佣兵几万,市长已走,而你我皆是布衣,无谓去拼命。如今外有夷寇,内有祸乱,有支军队能够守城亦是好的。将来万一有战事,我们贡献点钱财就能保这一方安宁。” 封黎山正要开口,宋致朗先说到:“孟世伯的主意不错。为今之计只能如此,况且云澹是众位伯父看着长大的,他领着军队进城,自然有一番苦心。” 蒋老爷抬头看了宋致朗一眼。 “那晚上就请众位来舍下一聚,鄙人已经请了司令。” 蒋云澹打点了一些礼物,一早就来到了蒋府门口,守门的人又惊又喜,飞报进去。 蒋老爷去了孟府,蒋夫人一听大喜过望,忙命带进来,自己也急着往外走。 刚刚瞧见蒋云澹的身影,蒋夫人的眼泪就簌簌往下掉。蒋云澹忙把东西交给旁人,上前就搂住母亲:“儿子不孝。” 蒋夫人带着蒋云澹进厅堂就在自己身边坐下,摩挲着蒋云澹的脸:“我的儿。”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母子俩低低说了些话,蒋夫人问到:“你一人回来的?” 蒋云澹便知其意,回答到:“行军不便带家室,把碧云安顿在乡下,过些日子就打发人接她回来。” “你,你,”蒋夫人叹了一口气,“真是糊涂啊。” 蒋云澹低下头没有答言,蒋夫人又说:“你们刚走那会,我去了孟府,打算家丑不要外扬,想着等你回来,华滋做大,碧云做小也不是不可。可是华滋哪,死活不愿意,一定要退了亲。没想到,后来,人们嚼舌头嚼得太不像了,你,生生耽误了华滋一辈子啊。” 蒋夫人擦了擦眼睛:“起先,我还怨华滋太绝情,后来,真是造孽。” 不多一会,有人报说,老爷回来了。 蒋老爷一进来就看见了蒋 夫人旁边的蒋云澹,眼内出火,喝道:“谁放他进来的?” 众人不敢则声,唯唯站在一旁。蒋夫人哀哀一声:“老爷。” 蒋老爷不做回答,直直看向蒋云澹,“你还有什么脸回来?你玷污得我蒋家门楣还不够吗?” “父亲。” 蒋云澹的话还没有说完,已被蒋老爷打断:“我不是你父亲,当年既然你一意离家,如今也没有回来的必要。你们父子恩情早已断绝!” 蒋夫人闻言已是大哭起来。 蒋云澹上前想安慰母亲,被蒋老爷阻住:“来人,送夫人回房。” 下人一时都不敢动,蒋老爷更是气急,用拐杖敲着地面:“还不赶紧,都反了!” 下人这才急急搀着蒋夫人回房。蒋夫人的五脏都像碎了一般,哭得昏过去。 蒋云澹也急了,眼眶含泪:“父亲要打要骂,儿子都愿意承受,只是这骨肉深情如何割舍?” 蒋老爷也气急:“你既知不能割舍,当年如何悔婚离家,这抛父弃母的事情可是你先做出的。如今又领着外人进来,卖城求荣。我蒋家没有你这样不孝不义的逆子!” 蒋老爷说道悲愤处,已是老泪纵横:“给我赶出去!” 管家上来,低声对蒋云澹说:“少爷,不如等老爷气平了再回来吧。” 蒋云澹定了定心神,要给蒋老爷磕头。蒋老爷回身不理,朝内走去。 蒋云澹无奈,只得往外走。 江承临去孟府赴宴,自然带了蒋云澹一起。 众人瞧蒋云澹的眼神都有点异样。 只有封黎山还是一如往常:“蒋兄,多时未见。什么时候有空,一定要来舍下喝一杯。” 蒋云霖跟在蒋老爷身后也走了进来,蒋云澹远远看见,心里难免有些羞愧。 蒋云霖瞅空也过来跟蒋云澹打了招呼:“大哥不知道,父亲上午在孟府受了众人的气,被逼着在众人面前起誓与你恩断义绝,我看大哥回家之事要从长计议。” 孟府的情况蒋云澹早已听宋致朗说了大致经过,苦笑一下,对蒋云霖说:“父母跟前尽孝就多在你身上了。” 蒋云霖也叹了口气:“自家兄弟。” 孟东早备了丰盛宴席,请了几个清倌人来递酒,又叫了一班小戏,说不尽的繁华气象。 江承临待孟东自然格外不同 ,说起当年赠仪程的恩情,又说起只有这一个妹妹,幸而嫁得好人家,与孟东称兄道弟不题。 众人见江承临与孟东格外亲厚,与孟东也越发客气尊敬起来,俨然推孟东为梧城望族之首。 戏台上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蒋云澹坐在宋致朗坐在一处,正鼓掌叫好,只听蒋云澹对宋致朗说道:“我想见一见华滋,也算对她有个交代。” 宋致朗面上仍笑着,回答到:“我帮你传个话,见不见就看华滋了。” ☆、欲雪 前院的喧闹似乎与华滋无关。茜云看华滋的神色甚为平静,一边吃点心,一边捧了本书。 华滋想自己应该平静,不然做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给谁看呢?在乎你的人自然不会伤害你,那些往你心上扎刀的人当然是管不了你痛或不痛了。 不过谁又愿意无故去伤害别人呢?不过是希望自己更开心点,都无可奈何的原因。这种自私是应该被理解的,因为人人如此。 这男欢女爱里的伤痛,怨不得别人,谁动了情,谁就将刀柄赋予了别人。 华滋叹了口气,偏偏今生自己不是那个可以两情相悦的人。 脑袋里想得通透,可是心里却难如止水。 知道蒋云澹回来了,又没有听说碧云回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华滋如百爪挠心般想知道底里,却不好意思问人,还要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心里到底是在意的。这些年他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为何会进入军队?可曾有了孩子?对自己是否有过愧疚,有过一丝一毫惦念? 这些问题一个一个消失在了水里,华滋知道,即使见了蒋云澹,自己也断断不会问出那些问题。 那天,在屏风后,华滋倒是瞧见了蒋云澹,精瘦了,沧桑了。 想起来都是心酸。那一瞬间,她听到自己的心跳依然如擂鼓一般。华滋才知道自己竟这样无望地爱上了一个人,好像那是命里注定的软肋一样,直抵这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喧哗之声断断续续传入华滋的房间。茜云正在做鞋,突然听到有人敲门,回头对华滋说:“这时候,谁过来。” 茜云一面说,一面起身去开门。 是宋致朗,他的脸上已有点红云,想是喝了不少酒。 “进来坐坐,透透气。”宋致朗说着找了个椅子坐下,嘴里呼着气。 华滋叫茜云去厨房端碗醒酒汤。 宋致朗嘿嘿一笑,问华滋在做什么。 华滋扬了扬手中的书。 “你这是要当女先生了吧。”宋致朗揶揄了一下,他自小都不明白,蒋云澹与华滋怎么都不觉得书本枯燥。 宋致朗想了一下,说了句:“自小,你和云澹就都爱捧本书。” 华滋盯了宋致朗一眼,“我猜,你大约有什么话要说。” 宋致朗倒不好意思了,笑了一笑,“云澹说想见你一面。” 华滋的心似乎漏了一拍,定了定神,才冷笑一声,“你没告诉他,托他的福,现在梧城家家户户都知道我了嘛。” 宋致朗一听这话不对,解释了一下:“云澹说想给你一个交代。” 华滋叹了一口气,“见吧,见了之后就真的各不相欠,一别两宽。” “那我找一个地方?” “不用了,你就告诉他来我这个院子吧。” 宋致朗有点吃惊。华滋淡淡说道:“见了面再回来,我怕我撑不了这一路。” 闻言,宋致朗有些低落:“你还放不下么?” 华滋的眼角湿了湿,那伤心压也压不住:“我也不知道。我有时感到绝望,好像自己永远无法从这泥沼中走出来一样。爱,怎么会变成这么绝望的东西。” 宋致朗的心里也泛起苦涩。这是难解的问题,自己不也绝望地爱着一个人吗?大约有多少人两情相悦,就有多少人黯然神伤。 “既这样,你为何还答应去见他?”宋致朗问到。 华滋想了一想,“我在你面前不需要假装,我仍想见他,哪怕只是看一眼。” 宋致朗一听,恨不能把华滋摇醒。 华滋低下头:“我都明白,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心。” 天色暗了下来,华滋起身点燃桌上的蜡烛。光亮一起,不知哪里飞来一只飞蛾,不断围着光扇翅膀。 华滋伸手驱赶飞蛾。飞蛾飞开一会,又飞了回来。 宋致朗也伸出手来,飞蛾飞得远一点了,可是到底又转了回来。 华滋坐下,“你赶它是给它一条生路,可是它偏偏要往火里扑。”停了一会,华滋又说:“我今生是无望了,致朗,你不要像我一样固执。” 宋致朗沉默未语。 一时,前面派人来请宋致朗,他也就出去了。 蒋云澹远远看见宋致朗走了出来,等他与众人寒暄后,假意出恭,两人一同走到外边。 “华滋同意了,叫你得空了直接过来就是。” 蒋云澹舒了口气,“这一直是我的心病,” 话还未完,脸上突然着了一拳,又疼又突然,蒋云澹回头去看,只见宋致朗一双眼睛都红了。 宋致朗的声音格外沉重:“你把一切都毁了。”说完,宋致朗就走了。 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蒋云澹摸 了摸,有些湿润,大约是流鼻血了。是啊,一切都毁了,家回不去了,朋友也不剩下了。 蒋云澹去孟府的时候是下午。 华滋叫茜云备了酒,正自斟自饮。天色有些暗沉,许是要下雪了。华滋披着皮袄,一只手拿着手炉,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茜云从外边跑进来,脸颊跟冻红的胭脂一般。 华滋没料到蒋云澹这么快就来了,叫碧云去带他进来。 茜云心里也紧张起来,如临大敌一般。爱过的人,或者爱而不得的人,都变成了假想敌。 华滋赶紧一连喝了两杯,不过是为了壮胆。 一时,门帘响动,华滋就知道到了。 蒋云澹真的又站在华滋面前。华滋心里暗暗想到,真是挺拔英姿。 华滋的变化挺大。从省城回来以后,华滋喜欢洋装简便,多数时候都穿洋装,头发也保持着卷发。穆夫人觉得这样打扮不伦不类,孟东倒是说好看。 华滋里面穿了一件高腰窄身的长裙,外面裹着白皮袄。卷发垂下来,耳后的头发在后脑了拿湖蓝的宝石发夹挽了一个小髻。 真的都不一样了。两个人突然都有些尴尬。 碧云正好端上茶来。酒壶还放在桌上,没有撤下去。 蒋云澹看了酒壶一眼,先开口了:“你还是这样有雅兴。” 华滋把那句好久不见生生吞了回去,改口说:“蒋公子,坐。” 蒋云澹心下一冷。 两人都半晌没有说话。 蒋云澹想了一想,先开了口,“错过你,肯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失去。” 华滋只是一阵伤心,没有接话。 蒋云澹接着说:“若说我从未对你动过心,那是假的。我曾经一直以为将来会娶你。只是,碧云跟你不一样。于你而言,我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对碧云而言,我就是她的一切。你能承担这失去,碧云却不能。” 听到这里,华滋忍不住一声冷笑:“你觉得对从八岁就开始的喜欢而言,这喜欢只是锦上添花?” 蒋云澹愣住了。 华滋接着说:“你以为我不说出来,心里就不会疼是吗?” 蒋云澹倒是从未想过华滋伤心欲绝的样子,似乎华滋与这样的词无法联系起来。 “此生,总归是我亏欠你。若你要恨,便恨我吧,是我提议带碧云走的。” 蒋云澹对碧云的维护更是令华滋刺心不已,“你此番到底有何用意,就直说了吧。” 蒋云澹没想到华滋竟已是这样冷漠态度,“我总是欠你一个交代。负了你,我情义两亏,这辈子大约都不能释怀。这几年,碧云一直惦记着你,她感念你救了她一命,而自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真正是金兰情深。你、我、碧云,我们毕竟相交多年,能不能看在多年情分上,原谅我和碧云?” 华滋似是当胸被人锤了一下:“碧云倒是真好。她一直知道我钟意谁。我当她是姐妹,多年心事从未瞒她半点。她倒好,把我瞒了个滴水不漏!” 华滋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你们一走,我就退了婚,这已经是我对你们的成全。就像我当年跟你娘说的一样,这么多年,什么东西没赏过碧云,这次只当赏了她一个丈夫。莫说原谅不原谅的话,事已至此,蒋云澹,你我之间,此生陌路。” 蒋云澹亦是一阵心酸:“华滋,我们多年朋友。” 只听华滋凄楚地说道:“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止是朋友。喜欢,我们就在一起;不喜欢,就老死不相往来。” 华滋说完,像亲手割了自己的心一样,一阵空落落地痛。 而蒋云澹,亦是难以回过神来,半晌才说,“华滋,你保重。” 蒋云澹刚刚出门,华滋急忙转身去看他的背影。天更阴了,像要压下来一样。蒋云澹下楼,转出去,背影越来越远。 华滋看着逐渐消失的背影,突然跪倒在地上,泪如雨下。 蒋云澹刚进门的时候,茜云就遣人知会了宋致朗。 不多时,宋致朗进门来,看见跪在地上哭泣的华滋。他急忙走过去,想要拉起华滋。 华滋见是宋致朗,用手捂住脸,低低地哭道:“他说,他对我而言只是锦上添花,说我肯定能承受这失去。我多想哭着告诉他,不是,我也承受不起。为什么我做不到呢?” 宋致朗看着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华滋,也跪下去,搂着华滋,一面轻抚华滋的头。 “我甚至不能在他面前哭。他真的选择了碧云,他真的不爱我,所以,我在他面前哭诉的资格都没有。我的眼泪不能使他动容。为什么会这样?” ☆、重聚 宋致朗紧紧抱住华滋,像是要把眼前人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除了哭,华滋记不起其他事情。 千言万语都压在宋致朗的舌尖,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多想告诉华滋,还有我,我可以照顾你一生一世。我愿意给你想要的生活,将你妥善安放,细心保存,让你一直有人可依,永不知愁苦。 然而,宋致朗悲哀地发现自己永远不是蒋云澹,给的再好,却不是华滋心头好。于是万语千言到了嘴里,只作为喃喃一句:“不要哭,不要哭。” 华滋哭得累了,从宋致朗怀里抬起头来,仍然跪坐在地上。宋致朗拉华滋起来,扶她进屋,然后叫茜云端水进来。 那以后,宋致朗几乎天天过来瞧华滋。华滋感念宋致朗的心意,不愿意让他担心,便也不再露出伤心的样子,似乎又过上了不知愁的日子。 下午,华滋在穆夫人房里说些闲话,玉珰和弟弟华旻也在。兄弟姐妹在一起说说笑笑,倒是热闹,连穆夫人也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玉琤的家书刚刚寄到,字里行间对新婚生活十分满足。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大箱礼物,流云般的衣料从箱子里泄出来,看得玉珰和华滋都心花怒放。 正闲话间,有人拿了个信封进来,双手呈给穆夫人。 穆夫人接过来,白色信封上写着亲启两个字,穆夫人扫了一眼,随手放在一边。 玉珰的眼睛笑得像弯月亮,扯着华滋的衣袖,说:“姐姐,你说这衣料做旗袍好不好看?”说着,就要拿衣料往华滋身上比划。 “这花纹也别致,做出来肯定好看。”华滋一面说,余光留意到那封信,心下奇怪怎会有人给穆夫人写信。 穆夫人收到了像没收到一样,半分也没有拆开来看的意思。 用过晚膳后,穆夫人独自回房。天气冷,房里的火盆一直没断过。黑色的木炭被烧得通体红亮,穆夫人拿起尚未拆封的信,一只手轻轻抚过信封上的字。黑色的字就从雪白的指间一笔笔露出来。她永远都不会忘了这笔迹。 可是,她只是轻轻一扬手,信就掉落在了火盆里。起先冒出来的是烟,后来窜起一阵明火,整封信彻底烧着了。 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穆夫人坐到镜前,卸妆解衣。她看见自己的眼睛像喑哑的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一场厚雪盖住了梧城。 清早,天色 微亮,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王屠户带着儿子去给桃源街上的东篱酒店送肉,只见前门洞开。往常这时候,酒店还关着门,王屠户都带着儿子从后门直接进厨房。 王屠户回头让儿子推着车等一下,自己先进去看一看情况。 桌椅几乎全都翻到在地上,“难道遭贼了?”王屠户心里一惊,正想喊一声,才看见墙角躺着三个人。 他疾步上前,正是掌柜的和两个店小二,俱已躺在血泊中。他转身跑出去。 “坏了,出大事了!” 王屠户拉着儿子就往回走:“死人了。” 梧城可是从未发生过这等事情,王屠户一张脸刷得灰白了。 “爹,去报官?”声音里也有了惊恐和着急。 王屠户想了一想,现下哪里还有什么官?“去孟府吧。” 司令府的前院里突然想起一声凄厉的惨叫,整座府院都被这声音搅醒,接着就是怒骂和枪响。 江承临马上就睁开了眼睛,迅速从枕头下拿出枪,紧紧握住,鲤鱼打挺般从床上起身,推开门。一个随从跟了过来:“是前院传来的声音,听着像马副将手下的刘二。” 没多久,又有人进来禀报:“刘二一伙人带了个姑娘回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姑娘把刘二的命根子咬断了,现在姑娘已经中枪死了。” 蒋云澹赶到的时候,屋里已经围了一圈人,都精赤着上身,下面只穿了一条短裤,屋里乱七八糟扔了很多军服,还有枪。 一个年轻姑娘躺在地上,身上□,胸前有几个枪窟窿,血流了一地。一双眼睛狠狠地圆睁着,嘴里一汪血,还咬着一块肉。 另一旁的刘二犹自嚎叫着,下半身也全都是血。 蒋云澹一看这场面已经明白了大半。刘二一伙人抢了姑娘进来,姑娘肯定不从。蒋云澹背后一阵发凉,想这姑娘倒是狠厉,大约没有男人见了这场面会不胆战心寒的。 有人出去拿药,要给刘二上药,他一边骂一边叫疼。 蒋云澹厉声问了一句:“姑娘可是你们劫回来的?” 一个人看蒋云澹神色不好,马上说:“是个烟花姑娘,刘大哥太猛烈了。” 蒋云澹的随从从外边走进来,附在蒋云澹耳边低低说了事情大致经过。 原来这是在东篱酒店卖唱的一个姑娘,早先也做过皮肉生意,后来被一个人包了,就不再出来。 包养她的是个生意人,从去年外出做生意一直没回来,姑娘入不敷出,只得重操旧业,靠卖唱过活,只是坚决不再卖身,每天就在东篱酒店唱歌。 昨晚,刘二一伙人在东篱酒店喝酒听唱,喝多了,又见姑娘漂亮,非得让姑娘陪酒,姑娘不肯,唱完曲要拿钱走人。结果几个人不给钱,排出三大碗烈酒来,说喝一碗给十块大洋。 姑娘看着眼前三个大碗,端起碗来,就连干了三碗,喝完后,一擦嘴,就要拿钱。 刘二倒也真的拿了钱出来。 姑娘大喜过望,伸手去拿钱。不想刘二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言语轻薄起来。 姑娘一怒,甩开刘二的手,想抢了钱就跑,却被旁边的人抓住,不能动弹。姑娘一边挣扎,一边怒骂。 店里的伙计和掌柜的来解劝,却被揪住打了一番。于是双方冲突更加剧烈,也不知是谁就掏了枪出来。 厨房里的伙计听见枪响,赶紧跑出来看发生何事,结果掌柜的,店小二都已经在血泊中。伙计见情势不好,不敢声张,偷偷跑了。 姑娘就被打晕带进了司令府。 蒋云澹听完,一喝:“叫人把他们几个给我捆了。” 话音刚落,几个人围上来就要动手。 “姓蒋的,你毛还没长全就在老子面前逞威风。老子杀人的时候你还在尿床。”刘二一双眼睛都红了,嚎叫着。 “还不动手!”蒋云澹又喝了一声。 “谁敢动我的人!”门外传来另一声威吓,马副将走了进来。 本来要动手的几个人一时踌躇了起来。 “他们违反军纪,我就能捆。”蒋云澹示意手下人继续。 马副将嗤笑了一下,轻蔑地看了蒋云澹一眼:“给你根鸡毛,你就当令箭了。刘二,养你的伤去。” 蒋云澹跨步上前,一把拦住马副将:“今天得罪了。”其他人迅速掏出枪,对准刘二等人,另一些人拿出绳子将他们绑了个结实。 马副将气急:“蒋云澹,你敢!” 刘二等人被看管了起来,马副将和蒋云澹在厅堂里当着江承临的面争论不休。 “老子没那么多大道理要讲,刘二跟着老子从死人堆里一起出来的,姓蒋的,你别想动他。” 蒋云澹没有理会马副将,对着江承临说:“司令带兵进城的时候,曾对着所有梧城百姓许诺要护 这一城安全,如今刘二生事,滥杀无辜,更被百姓目睹,若不顾军纪,徇私包庇,试问司令如何立威?我军又如何取信?” 江承临来回踱了几步,马副将见江承临有动摇的意思,又是着急,又是伤心:“司令,我们几个老兄弟跟着你打江山,九死一生才有了今天。刘二他今后已经是个废人了,他没有死在战场上,今天怎么能让他死在我们自己手里?” 江承临叹了一口气,缓缓说到:“老马,你带兵不严,才有今天恶果。我早已说过,现在跟以前攻城不一样了,不是抢了一个地方就跑,以后我们要驻守这里,就是这一方父母官,把昨天参与行凶的都推出府衙前,斩首示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孟东那边刚听说了东篱酒店的惨剧,就赶紧派人去收尸。 孟东在书房里来回走,想着这事该如何解决。他担心江承临必然包庇自己的手下,那对梧城百姓就难以交代,又愤怒果然是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结果蒋云澹亲自带人监斩了刘二众人。 马副将没去现场,派人敛收了尸体,寻了地方安葬。 蒋云澹虽然颇受江承临器重,但是也因此受到马副将等一干早年追随江承临打天下的老人的嫉恨。马副将等人对蒋云澹的不满由来已久,经此一事,双方积怨更深,已然是剑拨弩张。 蒋云澹在军中根基不厚,他参军时间短,虽然受器重,却没有自己的人马,只有江承临做靠山。然而马副将诸人早在多年战场厮杀中培养了自己的亲信,地位实力自然不是蒋云澹能够相比的。 蒋云澹深知这一点。他也知道若自己大肆培植羽翼又势必引来江承临的忌惮,所以左右为难,甚是踌躇。 江承临也派了人去东篱酒店处理善后,不多久就有人来回禀:“孟老板的人已经到了现场,收了尸体,协助家人安葬。” 蒋云澹正在跟江承临闲话。 江承临闻言朝蒋云澹一笑:“我这个妹夫看来在梧城颇受尊敬。” 蒋云澹一时猜不透这其中深意。 而刘二一群人被就地正法以后,蒋云澹俨然成了梧城的英雄。他据理力争,一定要刘二偿命的表现已经街知巷闻。 华滋也听见了。茜云说得活灵活现,好像自己亲见了一般。 二人正在说笑,有人报说,宋逸君来探望。 华滋颇为惊喜,算来已经不少时日没见过宋逸君了 。 人还未到,华滋就听见宋逸君拉长了音调叫:“华滋姐。” 茜云出去迎接,又赶紧去倒茶。 华滋的脸上漾开了笑意:“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人家可是天天惦着你的。” 华滋闻言又一笑。 宋逸君一眼看见华滋的衣裙:“这套好看,我正想做衣裳,华滋姐给我出出主意。” 女人说起衣服来自是有滔滔不绝一番话。 “哎呀,我都忘了,我是来请你的。”宋逸君一拍自己,说道:“黎山从从省城找来一个会变戏法的戏班后日来家里表演,听说那个戏法师是从西洋回来的,能大变活人。怎么样,去看看?” 华滋一听也来了兴致:“当真好?” “你要去的话,我叫人在楼上准备一个房间,我们就在房间里,省得跟其他人寒暄,怪麻烦的。” “这主意好。”华滋一口答应下来。 后日用过早膳,华滋就带着玉珰一道去了封府。其实华滋一直以来不是很欣赏封黎山这个人,总觉得他目的性太强,不明白宋逸君这么一个灵透的姑娘怎么会看上他。 果然,宋逸君早派人打扫了楼上一间屋子,视野又好又宽绰。楼下陆陆续续就来了些客人,封黎山一副热络的样子,把每个宾客都照顾得滴水不漏。 宋逸君去外面照顾了一回女客,又走到楼上,跟华滋说:“华滋姐,蒋大哥也来了。”说着,顿了一下,又连忙解释到:“我是真心请你来散闷的,他来他的,反正也碰不上。” 华滋倒笑了:“我明白,梧城能有多大,这总归是免不了的,你先去忙吧。”宋逸君又安排了几个亲近的女客来楼上跟华滋一处,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大家唧唧喳喳说些服饰脂粉的闲话。 房间里人多,茜云就走出来张罗茶水。宋逸君的丫头连环正领着人端了时新点心过来,一见茜云就笑开了。 茜云正和连环说笑,华滋推门走了出来,说要去净手,茜云就跟了过来。 楼下另有一桌女客。华滋和茜云匆匆走过,也没看清楚有哪些人。 净完手,两个人往外走,快要上楼的时候,华滋看见摇摇走来一个人,顿时以为自己眼花了。 华滋的脚步都不禁停住了,茜云奇怪到:“小姐,怎么不走了?” 刚说完,就看见走过来的莫不正 是碧云! 华滋也看清了,正回身想走。碧云刚刚远远已经看见华滋和茜云,想了又想,还是起身走了过来。 碧云刚到梧城两天,来参加宴席之前就一直问蒋云澹华滋会不会来。她想见华滋,又不敢见。 真到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走了过来。碧云心下激动,看华滋外表已经大变,比以前更华贵了。 碧云自然改变也不少,穿着旗袍和呢制大衣,脸上有了少妇的妩媚,俨然已是富贵人家的少奶奶。 碧云看华滋想转身,颤抖着声音叫了一句:“华滋。” 不远处的客人已经发觉这边的事态,又不好明目张胆来看戏,一边假装说话,一边将全副心神放了过来。 华滋闻言,心里不禁冷哼了一声,倒也转过身了,直直盯着碧云,没有答话。 碧云的眼眶红了,拿出手绢擦了擦。 茜云心里不满,想到叫了多少年“小姐”了,这一下就改口改得这么习惯。 华滋心里也恼火这一句称呼。她这才反思自己以前对碧云的怜悯从来都是自上而下的,原来自己再当碧云是好姐妹,心里也终究有小姐丫头之别。而现在也才知道,碧云当然一直都是不甘心的,从高处到低谷的跌落。碧云本就是小姐命,又怎会甘心都一个丫鬟?如果换做自己,也断然难以甘心。 “华滋,我,”碧云哽咽着没有说完。 华滋不耐烦,“蒋夫人,若无事我告辞了。”说完,华滋又补充了一句:“往后若不幸再碰上,蒋夫人不如唤我一声孟小姐。” ☆、万劫(一) 碧云一听这话,羞愧有之,伤心有之,此生大概都难以获得华滋的原谅了。碧云从来不喜欢碧云这个名字。她是秦菱歌,是出生于爬书网的小姐,不是丫鬟。 菱歌从来不想伤害华滋。她感念华滋的活命之恩。只是这恩情并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就低华滋一等。她真正当华滋是朋友,亦渴望两人之间惺惺相惜,平等相待。 而今天,终于以蒋云澹妻子的身份平等面对华滋,却已再无情谊。 楼下的客人本来不知道华滋也来了封府,起先大家只是惊诧原来这就是蒋云澹的夫人,就是私奔的碧云。结果没想到孟华滋也来了,两个人还碰上了。 蒋云澹早已被封黎山带去前院。蒋云澹带着碧云进府的时候,宋逸君正和华滋闲话,是以她也不知道碧云竟然来了。 华滋走回楼上,什么看戏的心情都没了,打算找个借口向宋逸君告辞。 宋逸君的嘴里尚含着一块桂花糕,一见华滋回来,连忙说:“华滋快来尝一尝,今天这糕特别松软香甜。” 玉珰两只眼睛都快掉到戏台上:“逸君姐姐,这戏法师是不是会仙法呀?” 华滋走到宋逸君近旁坐下,低声说:“碧云也来了,我就先告辞了,省得撞见尴尬,而且又有的给别人非议的了。” 宋逸君大吃一惊:“怎么可能?蒋大哥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么?” 华滋故作平淡道:“可能是这两天刚到的,我们在楼下已经碰了面了。” 宋逸君万万没想到竟会这样,恨恨说到:“真是珠联璧合的一对贱人!” 这话反把华滋说笑了,自嘲了一句:“不是应该我最恨他们嘛。” 宋逸君拉着华滋:“你又没做那见不得人的事,做什么你要躲着他们?不走,咱们好好看戏。” 华滋反倒为难了,是啊,自己没做错事,但是自己却是失意伤心的那一个啊。于是推辞到:“我真是没心思了,想着跟他们同在一片屋檐下就犯恶心。改天我请你吧。” 宋逸君苦留不住,只得放华滋先走了。 碧云悻悻回到席上,后来再没见华滋身影。 夜间,蒋云澹正在灯下看书。碧云走过去,将灯拨亮了些,又走到蒋云澹身后,给他捏肩。 蒋云澹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说完,顺势抓住碧云的手,将碧云一把拉进了自己怀里。 碧云坐在蒋云澹腿上,把头埋进蒋云澹怀里:“你去军队的这两年,我日日想你。” 蒋云澹抚摸着碧云的头发:“我又何尝不想你?” 透过衣服,碧云感受到蒋云澹的体温,这个身体比两年前似乎更有安全感了。碧云抬头望着蒋云澹娇娇一笑,右手往下握住蒋云澹的手。两个人十指交扣握在一起。 蒋云澹心里一动,低下头,吻住碧云,左手就在碧云的后背上游移。 半晌,两个人才分开。碧云柔若无骨般靠在蒋云澹身上:“今日我遇到了华滋。” “我不知她今天也去了封府。” “她似是也不知道我们会去。”说着,碧云的眼眶红了,“她,是不是恨我入骨?” 蒋云澹听出碧云的哽咽之意,心里软得要化开,抱紧了碧云:“事已至此,你不要自责,若说谁有错,都是我的错。” 碧云伏在蒋云澹怀里低声哭开了,想着今生到底没有错过眼前这男人,“幸好,你在我身边。” 华滋辗转了半夜不能成寐,到后半夜才渐渐睡着,早晨醒得就没那么早了,是茜云进来拍醒了华滋。 茜云整张脸都失去了颜色,拉着华滋,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小姐,小姐,不好了,有军人闯进府里了。” 华滋不明白,只听茜云要说:“他们要抓老爷,说老爷串通前市长。” 华滋一听,睡意全无,心急火燎就要往外冲,披散着头发,衣服也来不及换。茜云赶紧抓起一件披风往华滋身上一裹。 到前厅的时候,果然一片喧哗。江承临不在,而是马副将带了一批人。华滋的奶奶、李夫人、穆夫人都站在当地。 没多久,华旻和玉珰也都出来了,华滋一眼看见,喝了声跟从的人:“还不带小姐和少爷进去。” 马副将呵呵一笑:“孟老板帮前市长逃跑,与之串通是证据确凿的事情。司令说了,法不容情。任何情由等见了司令,孟老板自己跟司令解释吧。”说完,就哼了一声:“带走!” 两个士兵拿枪抵住孟东的后背,满满一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李夫人和穆夫人的脸上都挂了眼泪。 老夫人重重敲了一个拐棍:“谁敢在这里放肆!”说着就拦住了马副将几个人的去路。 马副将不耐烦,将老妇人重重一推,眼看老夫人就要跌倒在地,还是华滋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 “来人,围住他们!”李夫人先反应过来,赶紧招呼人。 可是马副将他们到底手里有枪,“夫人,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手里的枪可不认识人。你信不信我马上就能崩了他?” “没事,让我走。”孟东安抚众人。 马副将这才带着孟东朝外走去。 眼见孟东越走越远,老夫人转过身,厉声问穆夫人:“你可知道怎么回事?” 穆夫人已经泣不成声,只是摇头。 华滋也急得都是眼泪,扶穆夫人坐下,“赶紧派人去打听。” 李夫人正要叫管家,穆夫人却说道:“我去。” 华滋着急:“我也去。” 穆夫人却摇了摇头。 所有仆妇侍卫都被挡在了门外,屋里只有江承临和穆夫人。 “展清,你不愿意见我?”江承临问到,眼睛里却是难测的深意。 穆夫人看向这张脸,这双眼睛,往事从未远去,却也再回不来。 “你我之间,不是早已恩断义绝?”穆夫人神色冷清。 “你知道,我当时是迫不得已。”江承临皱了皱眉。 穆夫人倒是一声冷笑:“你早就把我卖给了你的野心,说什么迫不得已?你何曾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只不过难耐凄凉而已!” 江承临一时语塞:“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 “所以你就把我卖了?” 江承临从来不是穆夫人的表兄。两人家里原本是世交,从小定了娃娃亲。江承临十二岁时,家里陡生变故,父亲被流放抄家。他父亲一介书生,受不了流放之苦,一病归西。家里树倒猢狲散,江承临的母亲也郁郁而终。 穆夫人的双亲就把江承临接来家中养活,等大了再给两人晚婚。谁知平地又起波澜,被人寻出事由,说穆夫人的父亲勾结罪臣,私藏应没财务等,穆家也是家破人亡。 江承临被通缉,为了不连累穆夫人,就让穆夫人来到梧城边远之地。他自己则四处流亡。 穆夫人至今还记得当时江承临的诺言:“你等我,我一定回来娶你。” 于是穆夫人好一个老妈妈流落到了梧城。而江承临则萍踪浪迹。两人离别前,江承临把所有财物都给了穆夫人,想自己一个男人总归能够活下去。 然而,流离之苦,世人白眼,到 这时才见个分明。 姜家的世交亲戚都不敢接济江承临,只当没有这个人。 朱门难进,曾经摸着他的头说雏凤清于老凤声的世伯们,不是闭门不见,就是吩咐门下人直接赶出去。 两年下来,罪名洗脱不成,前途亦无望。 “你可知,这天下人曾如何负我?我要他们全部偿还!” 穆夫人闭上眼睛,似不愿再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孟东可从未曾亏欠过你!” “可是他是我此生最大的污点!我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 “没人逼你!” 江承临握紧了拳头:“时势迫我!” 穆夫人的声音突然软下来:“你能不能放过他?放过孟家?” 江承临的眼睛里似有魔意:“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我一定要亲手除掉他,重新赢回你。你可记得,我说过,一定回来娶你!” 穆夫人凄然一笑:“太晚了。” ☆、万劫(二) 江承临猛然上前,一手捏住穆夫人的手腕,将穆夫人紧紧抵在墙上。 穆夫人要紧了嘴唇,把头扭过一边。 江承临空出一只手,捏住穆夫人的下巴:“你爱上他了?” “这跟爱无关,他照顾我,给了我一个家。他是我的恩人,也是你的恩人。” “哈哈”,江承临反倒笑了,表情却越发狰狞:“你以为我会对他感恩戴德!只要看到他,我就不能不想起自己曾经有多屈辱!” “那我呢?我不会提醒你曾经的耻辱吗?你是不是也要杀了我?” 江承临的声音反而温柔了:“回来,来到我身边。” 穆夫人几乎要跪下去:“你怎样才能放了他?我求你。” “不可能!”江承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终归是我的。” 穆夫人开始挣扎,却难以挣脱。 江承临一笑,自己放了手:“我明天就要杀他,三日后再迎你进门!” 穆夫人整个跪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让我再见他一面。” 江承临一把拉起穆夫人,“就满足你这一个心愿。” 江承临拽着穆夫人到了牢狱里。 孟东看见穆夫人来了大吃一惊,又见她双眼红肿。 穆夫人扑到牢门前,急切地问:“可好?受了皮肉之苦吗?” 孟东摇摇头,又见江承临站在一旁:“姜兄。如今到底是何用意?” 江承临呵呵一笑,“不如问问你结发多年的妻子?” 穆夫人只是哭泣不语。 孟东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却也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姜兄,只要你放过我一家人,我愿意倾尽家产。” “哈哈,”江承临说道:“你大概不知道,我跟你的夫人可不是什么兄妹!” 孟东狐疑地看看穆夫人,又看看江承临。 “我们之间可是有婚约的。” 孟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当年穆夫人说的婚约竟是指江承临,“那你为何?” “你以为我甘心?姜家、穆家都已经家破人亡,为了报仇雪恨,我不得已假称是展清的哥哥,从你这里获得东山再起的资本。” 江承临接着说道:“不错,你有恩于我,可是我不能留你。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想必明白 这个道理。” 孟东怒发冲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人!” 江承临跨步上前,盯着孟东:“我一想起曾经将妻子拱手让于你,就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孟东狞笑一声:“你自己卖妻求荣,还有何面目怪罪别人!” 江承临恼羞成怒:“我有枪就有了生杀大权,是非黑白不过在我一句话。明天就是你的死期!我不仅要你死,我还要重新迎娶展清。” “你!”孟东难以成言。 穆夫人泪水涟涟,眼前一片模糊,只是去抓孟东的手。 回到孟府之后,穆夫人谁也没见,饭也没吃,将自己关进了房间。 华滋怎么也问不出个究竟来,着急不已。 李夫人早已经请了自己的父亲、哥哥过府商议,但是也没有个结果。 华滋不明白,若然父亲真的放走了市长,司令不是穆夫人的表兄么,不可以网开一面?可是根据穆夫人的表现来看,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华滋在房里坐了一夜,茜云反复宽慰也没有作用。 第二天一早,城里就沸腾起来,司令府派人昭告当天要处决孟东。 宋致朗才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本来马上就要往孟府去,但是想来不若找蒋云澹问个明白。 然而,到了司令府才知道,碧云回来之后,司令说给蒋云澹放几天假。前一天,蒋云澹就和碧云出了城,去庙里烧香了。 宋致朗又马不停蹄往孟府赶。华滋一见宋致朗来了,才哭出声来。 孟府已经乱成一团。李夫人接受自家哥哥的意见,想去司令府里打点,金银细软备了几大箱,却连门都不得入。 大家都猜不透江承临如何一时翻脸翻得这么快。 一听要处决,老夫人哭得晕了过去。李夫人也是又急又痛,完全没了往日持家的风范。府里上上下下都跟无主孤魂一样。 华滋哭着抓住宋致朗的衣服,“我要去现场,好歹见上最后一面。” 宋致朗知道华滋决然不能承受那场面,不答应:“我去守着,你在家里。”一面又叫茜云好好看住华滋。 宋致朗到了行刑现场的时候,已经人山人海,人潮里议论纷纷。 “孟老板跟司令不是亲戚吗?怎会要处决孟老板?” “听说是孟老板勾结前市长,市长逃跑就是孟老板帮的忙。” “可不是,这司令刚来的时候就说对市长行踪知情不报的要杀头哪。” “孟老板可是好人。” “这往后日子怎么过哟?” 不久,就有人将五花大绑的孟东推了出来。 江承临也亲自现身。 “诸位乡亲,我姜某人曾亲口说过与市长勾结的杀无赦。孟东虽是我姜某人的妹夫,但是法不容情,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下不得不大义灭亲。” 孟东的嘴已被堵住,只能发出模糊的嚎叫。 一排军装士兵手里握着长枪站在孟东身后,枪口乌亮。 就在这时,人群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爹!” 只见一个人影在人潮里左冲右突,正往前挤。人们一看,是孟华滋。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来,华滋顺势往前冲。 宋致朗没想到华滋还是跑了来,朝华滋的方向挤过去。 孟东听见华滋的喊声,看见华滋奔过来,两行泪就落了下来,两只眼睛里血红一片,脸上全是绝望的灰暗。 “行刑!”江承临冷漠而高声地道出。 枪响。子弹飞进孟东的身体里,血喷涌而出。迅疾的速度甚至让孟东还没有感觉到疼痛,血肉就已经模糊。 华滋双腿一软,奋力站住,就要爬上行刑台。 而孟东已轰然倒下,一双眼睛圆睁,看着华滋。 “啊啊啊”,满场只剩下华滋的哀嚎,她只想近一点,再近一点。士兵拦住华滋不让她再靠近。华滋不管不顾,伸手就去推攘,直到枪口抵上华滋的肩头。 宋致朗好不容易挤到华滋身边,一把将华滋拉到身后,自己挺身挡住了枪口,背后传来华滋心碎的哀嚎声。 江承临才下令让家属认领尸体。 华滋跪倒在孟东身边,看见孟东身上,周围全是血液。她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心里绞痛,痛不欲生,宁愿死去的是自己。想这九天之上如果真的有神佛,为何不拿自己的寿命去换孟东的寿命? 宋致朗从背后抱住华滋:“乖,我们回家,带孟世伯一起回家。”说着,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万劫(三) 孟东的尸体运回来以后,老夫人一下扑上去,浑浊的眼睛里似已装不下那么多伤心。在孟东之前,她曾有过一对双胞胎,但是养到三岁就夭亡了。八年之后才有了孟东。 孟东的父亲早逝,早年间,老夫人也是梧城赫赫有名的人,独自撑起孟家偌大家业。她心里将孟东爱若明珠,却不敢表现出来,一直将孟东严厉管教,为得就是让孟东能够继承孟家。 孟东果然不负所望,光耀门楣,只在娶亲时逆过老夫人的意思。 孟东精明强干,又高大俊朗,曾是多少梧城姑娘心里的人。李夫人也早就芳心暗许,但是知道自己庶出的身份,大约是不太可能了,没想到后来竟然真的嫁入孟家。 她心里一直到明白,自己并不曾真正让孟东动心。她也不明白,穆夫人整天哭丧着脸,怎么就值得孟东那样上心? 而穆夫人,从江承临让她嫁给孟东那天就心死了。她跟江承临算得上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然而到底造化弄人。 她曾经泣涕如雨,跟江承临说,两个人就此在梧城隐居,做一对平凡夫妻。可是江承临又是那样野心勃勃的男人,自然是不择手段也要不断往上。 曾经有多美好,结局就有多残酷。过去的两小无猜成为穆夫人心底的深渊。 她无法去恨江承临,总归是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她也无法去爱孟东,只是愧疚。 可是孟东到底给了她一个家,照顾了她一生。 而到现在,她才明白与江承临之间,早已是无可奈何,只是孽。与孟东那才是一世夫妻,才是缘。 华滋的眼泪都哭尽了,眼睛干涩地发疼。她从来未想过孟东死去的那一天,不管如何为蒋云澹伤心,她知道自己总归有退路,有家。而这世上,总有一个男人永远爱她,让她依靠。这深爱,只有一个男人才能给你。他是华滋唯一的英雄。 整个孟府突然有了一种大厦将倾的气氛。白色帐幔挂满了房间,每个人都换上孝服,那是死亡的颜色,人心惶惶的气味。 棺材是老夫人为自己的预备的,只是没想到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玉珰伏在华滋腿上,哭得声音嘶哑。老夫人紧紧搂着华旻,好像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有亲戚朋友来吊唁,李夫人强撑着精神招呼往来之人。 有和尚在念经文,吹打。 华滋跪在地上,茫然地烧纸钱。跟前的火 盆里已是满满一盆灰。 宋致朗亦跪在旁边。 蒋老爷、蒋夫人;宋老爷,宋夫人都来了。看见这幅情形,都是两眼含泪。 蒋夫人拉着华滋的手,哽咽着,“你怎么一夜之间瘦这么多!” 华滋抽回手。 有人来报,江承临来了。 一时,屋中人都诧异了。 “给我拦住!”李夫人发了话。 下人们有些踌躇,穆夫人走了出来,浑身缟素,“让他进来。” 江承临仍旧穿着军装,腰上挎着一把银色短枪。黑色皮靴一尘不染。他的脸上也是一脸沉痛,道了声“节哀顺变。” 李夫人扭过头没有搭理。 灵前摆了孟东的一副肖像,江承临鞠了三个躬,想要上香,却无人递香,亦无人奉茶管带。还是跟随他的士兵赶紧催人拿三支香过来。 下人看着李夫人,没敢动。 李夫人瞪了一眼。 穆夫人缓缓走进了灵堂里,以手抚棺。黑色的棺木,袅袅升起的烟雾,她的声音有一种异常的平静:“我与老爷结发二十余年,承他深情一片,无以为报。自然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话音刚落,穆夫人就一头碰上了棺材。 只听“咚”一声巨响,众人尚没有反应过来。穆夫人的身子已经滑到在棺材边,额头上血红一片。 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都往灵堂里冲,还是江承临动作最快。他扶起穆夫人,尚有一息的穆夫人却闭上眼睛不愿看他。 江承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同时喊道:“叫大夫,叫大夫!” 华滋想要推开江承临,力道不够,只能骂到:“你怎还有脸在此!” 李夫人也过来了,穆夫人伸手去抓李夫人的手,“一定要将我葬进孟家祖坟!” 穆夫人咳了一回,幽幽地对江承临说:“你不要再碰我,也不要来我的灵前或坟上,扰我黄泉之下的安宁。” 江承临如疯了一般:“你如此恨我!” “我只是希望跟你再无关联,一丝一毫也不要。”说完这些,穆夫人几乎已经难以再张开嘴,还是看着华滋,“嫁一个能照顾你的人,平平淡淡就好。”说完就一直看着李夫人,只剩下几个不完整的字:“都,交,你。” 那边,老夫人早叫人把华旻带进后院,不许出来 。 华滋肝肠寸断,晕了过去。宋致朗打横抱起华滋,送华滋回房,又叫茜云赶紧遣人叫大夫。 穆夫人气绝身亡,孟府一场丧事未毕,又添一场。 华滋是急痛攻心。茜云在熬药。宋致朗坐在床边,守着未离开。一时,茜云端了药进来。宋致朗接过来亲自喂食。茜云在后边扶着华滋。 喝了药之后,华滋才悠悠醒转过来。一回头看见宋致朗坐在床边。 华滋心里着急,拉宋致朗的袖子,嘴里说道:“我刚刚做了一个离奇的梦,我梦见父亲、母亲都死了,幸好只是做梦。” 华滋急急就要起身下床:“你不知道,我都快吓死了。我们快去看看我娘,告诉她我竟然做了这么一个荒唐的梦。” 宋致朗闻言没动,看着华滋,眼泪不禁就上来了。 华滋正要穿鞋,突然心里一阵酸涩,眼泪哗哗,手里的动作也停了,才想起来那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天地好像都空了,华滋要哭,心里却堵得哭不出来,心里那陈疼痛无处可去,恨不能割自己几刀,以这个痛代替心里的痛。 宋致朗只恨自己不能代替华滋去承担这一切。 从孟府出来以后,宋致朗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司令府。 蒋云澹和碧云已经回府,却还不知道孟府发生的一切。 两人正在月下对饮,蒋云澹一听宋致朗来了,更高兴,“快请。” 宋致朗气势汹汹走了进来,蒋云澹发现不对,叫碧云回房,自己迎了上去,“这是怎么了?” 宋致朗先是直接挥了一拳,然后一把抓起蒋云澹的领子,厉声问道:“蒋云澹,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呢?你说你带军队进来,为的是护一城百姓安全!说得倒好,江承临为何要杀孟世伯?” “什么!”蒋云澹大吃一惊。 宋致朗一声冷笑:“你还不知道!孟家已然家破人亡,孟世伯被杀,伯母触棺而亡,一夜之间,华滋双亲尽失。这就是你说的保护吗?” 蒋云澹不敢相信这一切,自己离开不过两三天而已,碧云见山间风景好,要求多住两天,而自己与方丈聊佛法甚是畅快,怎知梧城已经风云变色。 是了,司令说是放假,其实不过是为了支开自己,省得碍手碍脚。 蒋云澹也忘了反抗,“我马上去孟府。” “去做什么? 伤口撒盐?” 蒋云澹这才颓然,双手紧握,青筋暴起,“我铸下的错自会挽回。” 宋致朗长叹一声:“于华滋而言,你能弥补什么?补她一世伤心,还是还她双亲性命?” 茜云端来食物:“小姐,你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汤尚在冒热气,袅袅上升。华滋看着这一小片烟雾,心里没有任何欲望,好像身体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她什么也闻不到,也听不到。 ☆、悲歌 李夫人几乎一夜白发,她眼前总是出现孟东那残破不堪的尸体。 曾几何时,那是英气勃发的孟东,那是运筹帷幄的孟东,那个男人,好像永不会倒下。 李夫人跟孟东之间,多数时候都像朋友一样交谈,谈人情往来,谈家务烦难,谈生意诡谲。因为有了孟东,李夫人在娘家更有地位,而这地位,又更能为孟东带来好处。 可是,到底自己也是一个女人。李夫人有时候会猜测孟东跟穆夫人如何相处。孟东看着穆夫人的时候,眼睛里总有柔情蜜意,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温柔。吃饭的时候,孟东为会穆夫人夹菜,她记得那筷子是如何抬起,下落,可是从未到过自己跟前。李夫人不是不嫉妒的,她不是没有幻想过与孟东轻言调笑的画面,可是想来也觉得可笑。 他看到过孟东的失意,了解他在生意场上每一次艰难,她竭尽所能去帮他。她总是站在他身旁,一起抵挡风雨。正是因为见过这个男人的脆弱,才更知道他有多不容易。 穆夫人眼中的孟东与李夫人眼中的不一样。在穆夫人心里,孟东没有弱点。她永远在他的羽翼之下,似乎不用与外界接触,也不必知道世事艰难。她一直被细心呵护着。 可是,大部分男人需要的不是可以并肩作战盟友,而是一个需要怜爱的对象。所以,孟东选择了穆夫人,蒋云澹选择了碧云。 哪一个姑娘又是真心愿意坚强,不过是故作姿态。可是姿态漂亮,又多么重要。说到底只是骄傲。 到了最后,穆夫人壮烈自尽。李夫人甚至羡慕穆夫人这样撒手归去的结局,自己只能活下来,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夜半,老夫人敲门进了李夫人的房间。 两个人都一身素服,尚未开言,已经相对泪流。 老夫人往椅子上一座,先叹了一口气:“孩子,幸而还有你。我知道,东儿亏欠你,可是男人都是这样,他们不懂女人。” 几句话戳中李夫人的心事,使得她心里涌起一阵难言的辛酸。 “日子总得过下去,可现在不比从前。外面的生意能撤就撤了吧。华滋和玉珰都到了年纪,赶紧把她们的亲事张罗了。再来旻儿年纪尚小,只要护住他平安长大,孟家有后,你我也就不愧对孟家先人了。” “我也是这个打算,家中毕竟没有男人。”说道这里,李夫人忍不住停了一下,语带哽咽之意,然后才接着说:“外头的生意照顾不过来 ,而且女人家也不方便抛头露面。我算了一下,以现在的积蓄,玉珰和华滋的嫁妆,将来旻儿娶亲,都够了。”李夫人没有说出老夫人的后事,两个人自然是心照不宣了。 出殡定在七日当天,这几天里华滋夜夜都在守灵。李夫人和老夫人劝她去睡一睡,她不说话,亦不动。 茜云端来食物,华滋有时也吃两口,但是却不知道吃进去的到底是什么。 才十来岁的华旻被道士安排着,围绕两口棺材哭灵。而华滋是女儿,只能在一旁烧纸。 伤心过后,华滋才感觉到心里的恨意如眼前的火光腾起。 她恨蒋云澹和碧云私奔;恨她们回来;恨蒋云澹带来了这所谓的部队;恨江承临。 这仇恨勃发的力量才让华滋有了生的意志。 她想知道如何才能报复,如何才能不让孟家倒下。 华旻尚小,不能成事。老夫人又年纪太大,做什么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怕也没了一争短长的雄心。李夫人持家有道,可是到底不可能像孟东一样撑起整个家。 华滋绝对不想让孟家就此凋零,可是她也明白自己能做的和孟东不一样。 伤心和仇恨同时炙烤着华滋。 华滋也不是没有想过,若嫁人,嫁给宋致朗,给自己寻一个依靠,从泥沼中爬出来,这是多么简单的方法,还能给孟家带来一些眷顾。 可是,心不甘情不愿,怎能就此放任孟家倒下,怎能就让父母平白死去,不问恩仇?心里太多放不下,而且也不愿意利用宋致朗的温情让自己栖身。 出殡那天,蒋云澹早早就守在了孟府门口,但是在车里坐着,没有露面。 华旻在队伍最前面,捧着孟东的遗像。华滋也在一旁,捧着穆夫人的遗像。宋致朗在一侧。 蒋云澹从未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华滋。对华滋的愧疚如泰山压顶一般,好像华滋所有的不幸都从自己和碧云私奔开始。而江承临,到底是自己亲手带进的梧城。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成为华滋生命里最深重的罪人。 蒋云澹猜不透江承临到底是何用意。想来当初宋致朗要自己许诺照顾孟府,就已经猜到孟东私放了前市长。 在蒋云澹眼里,江承临一直是一个高深莫测的人。他与他手底下的将官都不一样,江承临有文人气,也有杀气。可是江承临对自己的信任,蒋云澹还是有把握的。 而 经此一事,蒋云澹才知晓自己的天真。江承临自有他的打算,又怎会被一个蒋云澹影响? 队伍朝着城外走去,蒋云澹命车跟上。 黄色的纸钱撒了一路,由于太早,街上几乎没有人。 黑色棺材已经落入土中,埋葬的第一锨土要由华旻来浇。华旻过早地懂得了悲剧。当土被浇到棺材上时,蒋云澹远远看见华滋身子一软,跪倒在地上。 没有比这一把土更能让华滋明白天人永隔的滋味。 华滋还记得穆夫人软而白嫩的手,还记得孟东笔挺的身形,记得他们的声音,气味和温度。而现在,却要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埋进土里。 自己还走在路上,他们怎能被埋入地下? 华旻走过来,唤华滋,“姐姐,姐姐。” 是了,每一种生都有理由。 回去之后,老夫人细细问了入葬的情况。 华滋细细说了一番,见只有李夫人和老夫人在,便突地跪在地上,说道:“奶奶,二娘,家中遭逢聚变,华滋知道往后日子只会一步难似一步。华滋已经不是稚子小儿,只愿能帮奶奶和二娘分忧。” 李夫人眼睛一红,要扶起华滋,“你放心,再难也不会亏待了你们。我和你奶奶已经商量过来,尽快给你和玉珰各寻一户好人家,女人到底有了归宿才是正经。而华旻,我自是会好生看护,孟家的将来就指望他了。” 闻言,华滋不但没有起身,反而磕了一个头:“我父母之死都是江承临一手造成,华滋若就此嫁人便不配为人女。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华滋已经不做嫁人想,愿意一生留在家中,扶持家业,教养幼弟。” “胡说。”老夫人打断了华滋,“你要替你二娘想想,要是你不嫁人留在家中,你二娘要背多少流言碎语。” “谈何报仇?”李夫人长叹一声。 华滋也沉默了。她不是不知道江承临手底下是整整一支军队,怎么可能动得了他?再说下去,这些话在老夫人、李夫人眼中也不过是任性之语。 ☆、风波 华滋起身告辞,从李夫人房间走出来,茜云提着灯在外面等着。二人一同往后院走。 院子里还有些嘈杂之声。葬礼过后,孟府里突然生出人人自危的情绪。 华滋和茜云正要拐弯,听见另一边廊檐下有人聚在一处说话。 “老爷没了,只剩下孤儿寡妇,往后可怎么办哟?” “你还有心思替夫人操心,不如想想你自己吧。”另一人接腔。 “你们说,夫人会不会打发一些人出门?” 另几人异口同声问到:“当真?你可是听见什么风声了?” 那人急急撇清:“没有,没有,我不过是自己猜测而已。” “老爷没了,府里又得罪了司令,若真的出去,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不知是谁说到。 华滋听后,回头看了茜云一眼,然后重了些脚步,提高声音说道:“茜云,你把灯拨亮些。” 茜云也是高声答应了一下。 众人听见这边动静,都赶忙住了口,等华滋走过来,一起请安问好。 华滋扫了一眼,都是不太眼熟的人,然后回房了。 后院里沉寂一片,往常这个时候,穆夫人都还在灯下做些女红,或者读点书。那也是安静的,可是祥和的场景。 物是人非,华滋又是一阵伤心。原来失去一个人,如同断肢,是别人看不见的残疾。 华滋沉默地上楼,坐在榻上。一室月华,只照着凄惨的伤心。 茜云忙前忙后,点灯端茶,铺床叠被。 “小姐,你别多想,那都是些蠢话。” 华滋微微一笑:“府里确实今时不同往日。我们都得为自己打算。” 茜云一惊,停了手中的动作,看着华滋。 华滋顿了一下,淡淡说道:“你可有钟意的人?” 茜云一阵慌乱,赶忙摇手:“没有没有,茜云一辈子都服侍小姐。” “傻丫头说什么傻话。你跟了我多年,如今年纪也到了,自然该成亲了。” 茜云红了脸:“小姐。” “你看张管家的儿子可好?他好像自己做点生意,你若是嫁过去自然不用吃苦。” 茜云一听急了,急着说:“不是,不是。” 华滋就微笑着看她。 茜云扭了扭衣襟,下定决 心才说道:“是老爷的随从,许锋义。” 华滋想了一阵,才想起来,孟东身边那个总是不太说话的人,生得倒是高大俊朗。 “我俩是一年进的孟府,我跟了小姐,他跟了老爷。只是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华滋说道:“我自然帮你打点妥当。” “那小姐有何打算?我瞧宋公子对小姐可是一心一意。” 华滋扯了扯嘴角,面上凄然:“这些都顾不了了。”茜云没看见,衣袖里,华滋一双手握得骨节泛白。 茜云听这话不详,赶紧问:“小姐想做什么?” 华滋却没有答话,只说累了,要休息了。 可是上床之后,睡意却一直迟迟不来。 过往的画面在眼前挥也挥不掉。孟东的尸体,在华滋怀里如何一寸寸冷掉,华滋记得那温度消失的过程。还有血液的气味,粘稠的液体沾满了华滋的手掌。眼泪放佛永远也滴不尽一般,心脏疼痛得难以承受,一度华滋以为自己会心疼而死,然而,再一次日光照耀,再一次痛苦往复。 穆夫人碰棺时的声响,在华滋心底撞出一个深渊,里面风声呼啸,像有无数冤魂等待祭品。 这所有痛苦,无处发泄,唯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仇恨如同地狱的业火炙烤着华滋。她紧紧拽住锦被,想即使堕入十八层地狱,也要他们血债血偿。 第二天一早,李夫人再库房里清点物品,身后放满了东西。两个丫鬟正在将瓷瓶往柜子里收。 可是点来点去,到底少了两把银壶,还有一百块大洋。 李夫人合上账本,叫人去厅堂。 众人一见李夫人怒色满面,心知不好,都赶紧在厅堂集合。 李夫人叫人拿名册清点了一番,查到银器由胡三和李二经管。 李二赶紧往地上一跪:“夫人,和小人无关哪。我一共收了二十把银壶,可都交给逢春姐姐了。” 逢春清点了一番人群,在李夫人耳边说:“胡三没有来。” 李二磕了一个头:“胡三昨晚就没回来,我们以为,以为他又出去会相好的去了,就没声张。” 李夫人叫逢春带人去清查胡三的箱子,回来一报,只有些粗布衣服,想是已经逃了。 李夫人登时大怒,吩咐将同屋没有及时通报的人各打了二十鞭。 吃早饭时,华滋听 茜云说了有人偷盗逃跑的事情。 晚间,又有几个常跟孟东出门的人向李夫人说要请辞。李夫人心里凄楚,知道挽留不住,结算了工钱,都打发出门了。 过了两天,李夫人叫华滋一起清点了穆夫人的物品,都搬去华滋楼上存放着。后来将穆夫人和孟东的灵位供奉在穆夫人以前住的屋子里。 收拾安顿完毕,已是夕阳西沉。华滋先去饭厅,李夫人还有点事情晚了一点。 去饭厅的路上,李夫人想起落了东西,差逢春去取,自己在路边等着。 一时,逢春没有过来,却是平常管接客往来的朱大过来了,见了李夫人,回说蒋家刚刚派了人过来,说明天过来拜访。 “知道了。”李夫人点了点头。 朱大见李夫人脸泛红潮,顿时心生邪意,一双眼睛瞟着李夫人,放软了声音,说道:“夫人,老爷去了,你晚上不害怕么?” 李夫人从未受过这等羞辱,闻言大怒,喝道:“还不滚开。”就夺路走了。身后却传来朱大嘿嘿一笑。李夫人一阵心酸,觉得自己的怒气也变得软弱可笑。李夫人一路上又生气又委屈,不断拭泪。进饭厅前,定了定心神才进去。吃饭时也就有些无精打采。 华滋见李夫人神色有异,也不好开口问。饭后,玉珰邀华滋去房间坐坐,华滋就一起去了。 玉珰拉着华滋,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着说,每晚都听到娘独自哭泣,又不敢去劝。华滋抱住玉珰,像有千斤巨石压在舌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原来痛苦就是这样,不可触摸,不可慰藉。 华滋安慰玉珰到深夜,才要回自己房间,不想却听到李夫人房间一阵响动,两个人赶紧往李夫人房间走去。 屋子里漆黑一片,只听见重重的喘息声,夹杂着低低的哭泣声,华滋唤了一声:“二娘。”却没有回应,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华滋走向桌前,点燃了桌上的灯,才看见李夫人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另一边地上躺了一个人,周身是血,正出发沉重的喘息声。 一见这情景,华滋转头看玉珰正要尖叫,一把按住玉珰的嘴:“别说话!” 逢春和茜云也在这时候进来了。华滋转身拿灯照她们俩,两人一晃眼,还没看清楚房间里的情景,只听见华滋说:“二娘梦魇了。你们先出去,守着门,谁也别放进来。” 华滋走过去,揽住李夫人的肩,想让李夫人镇 定一点,可是华滋自己的手也在发抖。玉珰在一旁被吓得一动也不能动。 李夫人紧紧抓住华滋的手,身子也在不停发抖。 原来入夜之后,朱大就偷偷潜入了李夫人的房间。 彼时,李夫人已经上床歇息,只是心事沉重,难以入睡,听见门轻响,以为是逢春进来了,遂说道:“去快去睡罢,我已经睡了。” 没想到一双手去突然摸上了床,直接摸到李夫人身上。李夫人大惊,一看却是朱大,又羞又怒。 朱大按住李夫人的嘴,一下就扑了上来。 李夫人百般挣扎,奈何气力到底不够。朱大一只手已经掀开李夫人的衣服,摸到了皮肤上,还说着:“真是又香又滑。” 李夫人几欲咬舌,猛然想起枕头下放了把剪刀,挣脱出一只手来,往枕头下摸去。 朱大□攻心,哪里管那么多,还在亲着李夫人的脖颈。却不想李夫人拿着剪刀从后背上狠狠扎下来,朱大吃痛,放开了李夫人,骂了一句:“贱人。”正要打。 李夫人抓紧了剪刀,朝着朱大一顿乱刺。 朱大从床上掉下来,李夫人不放心,冲上去又连刺多刀。 华滋和玉珰正是听见了这声音赶过来。 尽管心里也怕得紧,华滋还是说:“不能声张。” 李夫人也渐渐平复下来,只是不敢朝朱大躺的地方看,眼泪像断了线一般。 华滋走过去,跟玉珰说:“你回房去,什么也不要想,不要问,快去睡觉。”说着就推玉珰出去,到了门口,嘱咐茜云带玉珰回房。 华滋转身走到李夫人身旁:“二娘可有什么打算?” 李夫人呆着没有说话。华滋去摇李夫人,李夫人却只是愣愣地望着华滋。华滋低头想了一想,朝门口走去,却被李夫人一把拉住了衣角。华滋只能转头安慰李夫人:“我叫逢春打盆水来,收拾一下房间。”李夫人这才松开华滋的衣服。 “你去打盆水来,二娘心绪不宁,我来照顾她,你先去睡吧。”逢春心下狐疑,也只能打了水,本想进房却被华滋拦住了。屋子里太暗,逢春什么也没瞧见,只得先行回房。华滋放下水,唤李夫人:“二娘,二娘。”李夫人却还是一脸茫然。华滋紧紧捏住李夫人的肩头:“谁都不能依靠了,只剩下我们自己了。我们把他装进箱子里,明天说上山给爹烧东西,一把火都烧了。”李夫人这才呜呜哭出声音来。 两个人一起找出两只箱子来,一只里面垫了棉被,把朱大的尸体装进去。另一只里面装了孟东的一些日常用品。装好东西以后,华滋开始擦地板。血腥气熏得她几欲呕吐,而且不放心,总是忍不住去瞄那个箱子,好像随时有人会从里面跳出来一样。于是不断在心里安慰自己,已经死了,什么都做不了了。华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落到如斯境地。 ☆、惊变 华滋在李夫人房里守了一夜。第二天,李夫人还是有些神思恍惚。玉珰也被吓到了,夜里就发烧起来。 早晨,华滋回房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叫人请了大夫,给玉珰和李夫人看病。然后收拾了一箱穆夫人的日常用品,叫茜云派人准备马车,拉倒山上要给双亲烧东西。 华滋站在李夫人的房门口,亲眼看着小厮们抬箱子。李夫人靠在床上,一张脸惨白一片。华滋走过去,在李夫人耳边轻轻说:“放心,都有我。” 装尸体的那只箱子特别沉,两个小厮抬着难免有些踉跄。突然一个人脚步携了一下,箱子一下磕在地上。华滋一颗心都差点跳出来。 “再去叫两个人来。” 华滋一步也不敢走开,亲眼看着箱子装好,才上车,一行人往城外去了。 茜云见华滋今天有些异样,神情似乎分外紧张,拿出一个橘子剥了给华滋。华滋摆摆手,示意茜云自己吃。 刚到坟地,华滋就叫众人挖开一个坑。茜云见了奇怪,问华滋到:“小姐,东西在坟前烧了就可以了。” “东西多,怕烧不透,先烧再埋。” 众人虽然有些奇怪,但也不敢违拗华滋的意思,只得开挖。 火光冲天,一直烧到中午。华滋叫人把土重新掩埋好。自己拿了香,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心里默默念到:“爹,娘,我不要你们的保佑,唯望你们无牵无挂,早入轮回,与这纷扰恩怨都再无关联。所有仇怨女儿愿意一力承担。” 华滋的眼睛里只剩下仇恨的光。 等华滋回府,蒋老爷已经等在孟府了。 李夫人精神不济,不能待客。老夫人正陪着喝茶。 华滋直接走进去,“奶奶,孟世伯。” 蒋老爷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道:“孟兄尸骨未寒,我本来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是船队里的兄弟都等着养家糊口,挨延不得。” 说着,蒋老爷拿出账本,在桌上摊开,“当时船队是几家合开,孟兄与我的份额占得多谢,各有四成。本来船队的生意是孟兄一力打点,但是现下出了这等意外。船队众人推举在下接管生意,不知府上做何打算,是要继续参与生意,还是退出?” 尽管心里有些不乐,老夫人还是说道:“我们孤儿寡母哪里懂得生意,自然拿回本金退出了。” “稍等,蒋世伯,若是不拿回本金,如何算账?” 蒋老爷本来以为孟家必定退出无疑,没想到出了华滋这个岔子,回答到:“自然是按本金分成,孟兄占四成,一年也能分到四成利润。每月结算一次。” “去年利润有多少?” “去年一共是八万大洋的利润。我和孟兄各得三万两千大洋。” 华滋听后附在老夫人耳边低低说到:“若是不退出,这是一笔长年收益。而且水路是梧城的交通命脉,若在这里有份额,将来绝对有利。” 老夫人年轻时管理过孟家的生意,只是担心李夫人应付不来,所以说不若都退出。而现在察觉华滋颇有能力,遂同意了华滋的说法。 “世伯,本金我们不收回,生意还是要长久坐下去。既然大家都推举世伯管理生意,那我们也无异议。日后生意上的事情有劳世伯费心。” 孟家发生如此惨剧,蒋老爷心下也十分怜惜。他本就无意趁机挤孟家出局,因为不论是李夫人还是华滋,在船队都毫无影响力,不过是接着本金拿分红而已。而孟家失去了孟东,能有这一项进益于府中也是好的。 送走蒋老爷之后,华滋马不停蹄去看李夫人。 “夫人一天可吃了东西?”华滋问逢春。 逢春摇摇头,语气里有些担心:“一整天粒米未进。” “你叫厨房熬点粥。”华滋吩咐到。 走进房,华滋坐在李夫人的床边。 “都打点妥当了。”说完,华滋加重了语气:“往后一家老小都还指望着二娘,二娘怎能倒下?华滋虽然打点了后续事情,但是二娘若不自己保重,这番情景岂不惹人生疑?况且府中无故走失了人,势必有人要问起的,还要给众人一个交代才是。” 李夫人转了转眼睛,看着华滋,咬紧了嘴唇。 “我叫逢春去熬了粥,二娘可愿意喝一点?” 李夫人这才点了点头。 华滋起身端了一杯水,扶起李夫人。李夫人接过水,喝了一口。 “我想不如假装丢失了财物,推一个偷盗走失的罪名在朱大身上,也可以趁机整理一下府中人口。一来人口太重,今时不同往日,该节省的我们都节省了,少些人,家里费用也减轻些。二来一些下人口舌不严,又生二心,这样的人留在府中也无用,不若打发出去。” 李夫人咳了两声,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华滋:“难为你了。” 华滋忍不住流了两行泪。 回房之后,华滋直接躺在床上,周身似要散架一般。茜云端了茶走进来:“刚刚听人说,白日里宋公子来过,见你不在,望了望玉珰的病情就走了,还叫人留话请你去宋府散散心。” 华滋苦笑一声,没有接话,心里涌起无限绝望。她觉得自己已经永堕黑暗之中,看不见光,看不见救赎。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心满意足之人,她以为幸福不过是自己拥有的这一切。而造化,太弄人。她甚至已经不知道造化是什么,不知道是否一睁眼又有一场灾难。 如果这一生是涉水而过的泅渡。华滋觉得自己已经被鲜血和白骨裹挟,看不见彼岸。她只能在迷津之中,左冲右突,独自摸索。 冬去春来,华滋起了个大早。站在楼上,才突然发现那桃花又开了,轻红色隐在枝叶间。时日便是这样,不为任何人停留。 那鲜嫩的桃红,好像一戳就破,是曾经未经世事的眼睛。而幸福,薄如蝉翼。华滋笑着看那良辰美景,手指放在心间,那里有厚厚一层茧,不再轻易柔软。 茜云突然飞奔而来,拉着华滋:“司令府派人来了,说要接小姐去小住一段时间。” ☆、处子 华滋转身就往楼下走。脚步又急又重,木阶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小姐,等我。”茜云也马上跟上。 江承临的人已经离开,桌上尚摆着几个礼盒。李夫人坐在雕花椅上,一旁的桌上摆着茶,雾气袅袅。 “大小姐。”下人的请安声将李夫人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江承临到底是何用意。若是他念血脉亲情,根本没有必要将孟家逼到如斯境地。既然已经双手染血,又何必惺惺作态。而接华滋过府对他有何好处? 华滋在一旁坐下:“二娘如何打算?” 李夫人抬起头,看着华滋。这张脸真是像极了穆夫人。只是在李夫人心里,这张脸和那张脸却代表了完全不一样的华滋。 就在最近,李夫人猛然发觉华滋似是不一样了。不再是一个小女孩,有时候自己拿不定主意就会忍不住想去问华滋的意见。 是了,华滋让李夫人想起孟东。尽管那是一张如同穆夫人般精致的女人脸,可是李夫人还是想起来了孟东,似乎天塌了都有人撑住的依靠感。李夫人相信,就是泰山在华滋面前崩塌了,她也不会变一变脸色。 “你自己怎么看?” 华滋沉吟了一下,“我想不透为何要如此做,但是我愿意前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已经拒绝了,我知你心里另有打算,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去冒险,孟家再不能少一个人了。” 华滋却是微微一笑:“只是这拒绝可有用?” 一句话直戳进李夫人的心中,她叹了口气,是几时,整个孟府都成为任人鱼肉的对象,毫无反抗之力。 江承临的人临走前,冲着李夫人哈哈大笑,好像李夫人的拒绝是世上最为可笑之事:“司令说了,一周后来接人。”说完,就走了。 李夫人低声啜泣起来:“我保护不了你。” 华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十指青葱,手腕上一只玉镯像碧汪汪一泓水。手心里的纹路蜿蜒迂回,看不清楚到底走向何方。 “我还有一些事放不下。茜云跟了我多年,早已到了成家的年纪,却因为我而耽搁了。我瞧着以前跟父亲的许锋义不错,不如把茜云指给他。” 李夫人听着华滋似是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泪如泉涌。 “小姐,我一定要跟着你。” “我已经 想好了,你跟许锋义一起跟着我去,再带一个小丫头。”说完,华滋又看着茜云,加重了语气:“这一趟,去了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你可愿意?” 茜云不断点头:“刀山火海茜云都要陪着小姐。” 当天晚上,茜云带着李夫人准备的嫁妆就进了许锋义的屋子。红烛高烧,锦被香薰,是这兵荒马乱里停顿的逍遥。 临走前,茜云在华滋房里梳妆。那套红嫁衣本是华滋的,穆夫人已经准备了很久。茜云推辞不肯受,华滋坚持:“我看着你嫁人就像看着自己一样。”一句说说得茜云双泪直流。 宋致朗是第二日过来的,尚不知道茜云已经嫁人,亦不知晓华滋要去司令府。他拉着华滋的手:“你快跟着我出来看。” “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能先告诉我么?” 宋致朗一直拉着华滋走到孟府大门口,华滋才看见门前停了一辆黑色的汽车,与当年宋致朗拿来的模型一模一样,只是大了许多。 看见这新奇东西,华滋倒也真的高兴。走上前去,摸了摸,回头问到:“怎么动呢?” 宋致朗上前打开车门,请华滋坐,“走,我带你兜风。” 说完,宋致朗也上了车,一踩油门,轰轰声吓了华滋一跳。 车动起来,宋致朗摇下车窗,风打在脸上,华滋笑了起来。 路边行人如同见了怪物一般,纷纷避让。不断有人指指点点。宋致朗一面笑,一面说:“怎么样,有趣吧。我订了辆白色的送给你,过些天就到。” “真的!”华滋忍不住雀跃起来,一想又丧了气:“我不会开,不如你来给我当司机?” 宋致朗呵呵一笑:“没问题。” 两人一路说,经过码头,朝城外开去。 春分已过,田间树头已有绿意。几只燕子掠过,华滋对着蓝天长长舒了一口气,似乎那些不堪的过往都已成为前尘往事。 她靠在椅背上,转头去看宋致朗。阳光打在他的脸上,黝黑的皮肤也明媚起来。没想到,宋致朗也长成了一个沉稳的男人,好像与那个少年时嬉皮笑脸的他无法重叠。 宋致朗握着方向盘,身体里充斥着驰骋的快意,像第一次纵马狂奔一样舒畅而淋漓。只有这时,他被纯粹的快乐包围,所有失去与得到都可以不再计较,而那些责任,承担亦都可以抛诸脑后。 从懂事开始,宋致朗就知道自己不能 为了自己而活。他的生命属于宋家,属于这个家族的百年历史,属于这后面的上百口人。每一件小事上的放纵与人性是因为知道大事上必须循规蹈矩。 他爱着华滋,爱到可以放弃自己,却不能放弃宋家。 他一直以为蒋云澹与自己一样,可是没想到,蒋云澹居然敢带着碧云私奔。所以,他既很蒋云澹负了华滋,让华滋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又羡慕蒋云澹的勇气。 他最羡慕的,其实莫过于蒋云澹和碧云两情相悦。 只是,以爱情之名,就可以践踏其他所有情义吗?宋致朗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一直到夕阳西下,宋致朗将车停在河边。两人离梧城已经颇远,所到之处也不知是哪里,只是人烟荒疏,难见炊烟。两人却相对大小,似是逃出藩篱般酣畅。 华滋下车,靠在车头上,远望夕阳。落日余晖洒在水面上,如镀金般辉煌灿烂。云层叠起,如帐幔遮住日光,半江瑟瑟半江红。 面对这壮阔美景,华滋和宋致朗都不知为何心里反生疼痛之感,只是想起悲欢起落人静默。原来历尽悲欢之后,人反而变得沉默,因为多说无益。易没有语言文字能够写尽过往,或者虚化的心事。 两个人都没有回去的意思。宋致朗突然想起车里还放了酒,于是绕到车后,取出一坛酒来,居然还有些水果食物。 两人席地而坐,举坛而饮。 “华滋,你可想过嫁人?” 其实,宋致朗心里一直有一种笃定。华滋与蒋云澹已再无可能,而放眼梧城,除去了蒋云澹,自己横看竖看都是最好的东床快婿。他相信,自己定能等到华滋回心转意那一天,于是推了无数亲事,家里压力不是不大,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步。 华滋灌了自己一大口酒,脸上如挑花盛开,眼神已略微迷离:“从八岁开始,我以为自己将来一定嫁给云澹,从此当一个持家有道的妇人。穿上嫁衣,嫁为人妇,与子成说,相携白首,哪个女人不想?只不过这是一个与我再无关的梦。” 华滋又喝了一口酒:“茜云昨天成亲了,我把自己的嫁衣送给她了。” “为什么?”宋致朗突然抑郁起来,他就不明白为什么华滋看不到自己,“明明我可以帮你,为何你要一再逼自己?” 华滋怀里抱着酒:“因为我当你是朋友。若我不能全心全意待你,又怎么忍心利用你对我的温情来取暖?” “我不介意,我只想让你喜乐平安,也只有我有能力护你一生。” “可是我介意。” “你还放不下云澹么?” 华滋反倒笑了:“与他无关,今生,我与他之间只剩下仇恨。” 华滋举起剩下的酒,送到唇边,喝完说道:“致朗,我身上有血海深仇,今生,你是帮不了我了。我与你,也只有朋友之义,情缘强求不来。今生,我若真的嫁人,那个人肯定不可能是你。你不要因为我而耽搁了。” “为什么?这世上还有谁能比我对你好?” “无关好,亦无关情。我若嫁人,一定是为了报仇才用的手段。只有对无干的人,仇恨的人,我才能随意利用他们的生命。因为你重要,所以不能把你牵扯进来。我不要你踩进我这个深渊,” 华滋的话还没有说完,却都被堵住了。她第一次感受到唇压上唇的触感,柔软而粗鲁。宋致朗将华滋整个人压倒在地上,一只手将华滋两只手抓在头顶按住。 宋致朗都已经不记得亲吻过多少个女人,打开过多少女人的身体,却从未这样情深款款过。那些说不出来的感情通过这个吻而轮回。 他伸出舌头,找到华滋的舌头。 华滋想挣扎,却完全睁不开宋致朗的手。所有的力气在宋致朗面前都失去效果,直到她的身体完全被宋致朗覆盖。 肌肤相亲竟是这样温暖。 ☆、虎穴 宋致朗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就这样发生了,没有预想中的激烈反抗。华滋在他的身下,似乎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只是一瞬间,宋致朗看见华滋眉头皱起,似乎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眼泪从华滋的眼角滑向两鬓,拖出一条水痕。宋致朗温柔地吻上去,尝到一点点咸味。 事后,两个人酒意全无,一阵尴尬地沉默。 华滋扭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幕。这人生,与当初所想越走越远。男欢女爱原来是这样,蒋云澹大约也是这样覆上碧云的身体。而自己,最后到底利用了宋致朗的温情来取暖,来告别。 宋致朗不知华滋的曲折心事,只是为华滋的沉默而不安。往日在其他姑娘前的风流倜傥不知所踪。 原来人在钟意的人面前,竟这样笨拙。 宋致朗想伸手去拂开华滋散落在鬓边的头发,可是手势僵在半空,生生收掉了。 到底问了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 声音在空气中爬行,一字字延到华滋的耳朵里。华滋转过头来,反冲宋致朗一笑。 宋致朗从未见过那种笑容,似乎要破碎一般。 “致朗,你该成亲了,找一个身家清白的姑娘,帮你打理宋家。” 说这话,华滋心里生出罪恶感。她本可以推开宋致朗的,却没有推开,一来是想知道男欢女爱到底为何。二来不过是为了加深与宋致朗的纠葛,日后维持孟家的地位必然不能缺少宋致朗的帮助。 还有什么吗?华滋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那一刻,她不想推开。 回到家,夜已沉。茜云守在门口,一见华滋的身影,赶忙跑上来:“小姐,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回二夫人说你吹了风,不舒服要在房里躺躺。” 刚迈开步,华滋感到一阵酸痛,似乎双腿不能承受身体的重量一般。 华滋回过头去,催促宋致朗赶紧回家。她看着宋致朗上车。汽车再次发出轰鸣声。隔着车窗和夜幕,华滋看着宋致朗微微低着的头,若是最初自己喜欢上的是致朗多好。 第二天一早,司令府就派了人来接华滋。 华滋不过刚刚梳洗完毕,用过早膳,还是困乏得紧,浑身也无力,就叫人搬了张椅子坐在回廊里看园中景致。 茜云在屋里收拾东西,包袱、箱子准备了许多。许锋义走过来回说司令府的人已经到了。正碰上茜云出来问华滋那套鹅黄衫裙要不 要带,两个人对望了一眼,都红了脸。茜云抬头看了许锋义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嘴边露出不经意的笑。 许锋义本正跟华滋说话,看见茜云走出来,话语不自觉就停了下来,看着茜云,呆了一呆。 华滋看了两人一眼,也笑了一下,朝发呆的许锋义说道:“怎么,不会说话了?” 许锋义才回过神来。茜云一张脸更是如同火烧一般。茜云问完华滋,看见许锋义还站着未动,遂低声说道:“你的东西,还有我的东西都收拾好放在桌上了,一时你一起拿出来。” 许锋义赶紧点点头。 华滋朝外望了望,天阴沉得紧,似是要下雨的样子。 许锋义告退之后,茜云又带着小丫鬟收拾了好一阵子才同华滋一起走去厅堂。 马副将已经喝了四杯茶,一双腿正抖得不耐烦。管家在一旁说着好话。 华滋走进来的时候,正听见马副将在骂人:“还要老子等多久?”说完就瞪了管家一眼:“老子看见你就来气。” 华滋款款走出,提高声调喝了一句:“你不愿意等,我也不愿意去,不如就此别过!” 马副将闻言站起来,看华滋一脸怒色,又不能不迎接华滋去司令府,只得忍住气,憋了一句:“请孟小姐上车。” 茜云和小丫鬟陪着华滋上了马车,许锋义骑了匹马。正要走,突然电闪雷鸣。没多久,果然滂沱大雨,倾泻而下。 马副将在马上骂了一句,扬鞭催马。 华滋在车里听见雨点打在车盖上噼噼啪啪的声音,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里,这一去,不知是吉是凶。 司令府并不远,没多久车停了下来。一双手拨开布帘,请华滋下车。 华滋探出头,看见在车边迎着的正是江承临。他一身黑衣,手里执着一把黑伞,脸上没有表情。周围还站了几个士兵。 华滋下了车,江承临仍然撑着伞,将伞往华滋身边移了移。 江承临一路撑着伞,带着华滋朝府里走。两人一路无话。 蒋云澹拿着一把伞正好从自己的院落走出来,迎面就看见江承临和华滋一道走过来。他看见江承临一把伞几乎都罩在华滋头上,一侧肩头已被雨淋得透湿,水珠顺着手臂往下流。 蒋云澹不禁有些惊讶,没人告诉他华滋要来司令府,于是先向江承临行了礼,又侧了侧头,看着华滋:“华滋,怎的来了? ” “我请她过来小住一段时间。” 蒋云澹更加震惊,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时,倒听见一声清脆呼唤:“云澹。” 三人齐齐往声音处看去,是碧云抱着头跑了过来。 雨势正猛,蒋云澹看见碧云,连忙撑着伞迎上去。碧云在伞下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冲蒋云澹微微一笑。 蒋云澹一手撑伞,一手护住碧云的肩头:“我正要去接你。” 滂沱大雨里,一把油纸伞下,温文男子对巧笑女子,眼角眉梢都是密密情意。 这画面却像要烧了华滋眼睛一般。她转开脸,看向一边,大雨如刀,狠狠砸向地面。江承临的目光落到华滋转开的脸庞上,伸手帮华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 蒋云澹看见江承临的手指从华滋从华滋额前划过,心里紧了一紧,遂护着碧云走到江承临和华滋面前。 碧云看见华滋亦吃了一惊,还是盈盈拜了一拜,“司令。”说完,要向华滋行礼,“华滋”二字尚未出口,察觉到华滋冷峻的目光,生生变成了“孟小姐”。 华滋浅浅回个礼,转身要走。 不想突然一阵雷鸣,巨大声音响彻天地。华滋几乎觉得那惊雷似在身边炸开了一样,火红的光耀了人的眼睛。 碧云吃了一惊,靠在蒋云澹身上,做出寻求保护的动作。 江承临也赶紧护住华滋。蒋云澹看见江承临的手臂揽上华滋的肩头,眼睛像被针扎了一下。雷响过后,江承临说道:“云澹跟菱歌跟我们一起去看看,新建的这个院落。” 蒋云澹这才恍然大悟,心下却又不知为何担心起来。这两个月以来,司令府中一直在动工程。江承临自己亲手设计了一处院落。蒋云澹见过设计图,是一处雅致的院落,有江南风情。他一直以为江承临是要修来自己住的,没想到甫一建成就将华滋接了过来。 想到此处,蒋云澹不禁朝着江承临的背影多看了几眼,他实在不清楚江承临到底所图为何。 华滋抬头一看,门上选了小小一块匾,书了“听雨院”三个字。蒋云澹认得那是江承临的笔迹。 进门正是一片池塘,种满了荷花,一池青碧荷叶。池塘中心有一个凉亭,伸出去四条卵石铺就的小路。两侧则种满了竹子。 江承临附在华滋耳边问到:“喜欢吗?” 华滋用充满惊异的目光看了江承临一眼,冷笑一 声:“我若说不喜欢,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深院 蒋云澹担心华滋触怒江承临,插了一句:“竹林掩映,荷塘微风,真是好个所在。” 三个人同时望向蒋云澹,江承临的目光尤为深沉。 华滋冷冷收回视线,问了一句:“这院落可是给我一人居住?” 江承临点点头。 “那恕不远送,我累了,要休息一下。”华滋转身示意茜云送客。 江承临拿出十足耐心,叮嘱到:“我叫人拨厨房的人过来,在院里给你单独设一个厨房。你先休息,晚膳时我再来看你。” 等人都出去以后,华滋深吸一口气,靠在了椅子里。她实在需要好好理一番思路。江承临是令到孟家家破人亡的罪魁凶手,此仇不共戴天。 华滋知道自己的斤两,双手无缚鸡之力,贸然行刺决然不妥。即使自己拼了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倒时候江承临的手下再行报复,孟家可能有灭族之灾。 必须有一个万全之策,保的了自己,也保的了孟家。 蒋云澹对自己颇有愧疚,也许这是可以利用的一点。起码可以通过蒋云澹了解江承临的过往和实力。看来,以后对蒋云澹和碧云的态度要改一改。 华滋正自己出神,没注意到茜云轻轻推门,走了进来。 “小姐,我给你倒杯茶?” 华滋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 茜云端着茶进来,华滋却没有接,想了想,对茜云说:“你跟我出去逛逛,先把院子里的人认认清楚。” 两个人绕着院子走了一圈。人倒也不多。一个厨娘,两个在厨房做粗活的丫头,还有几个负责在院子里洒扫的丫头。华滋无法分辨出谁是江承临的眼线,或者人人都是。 初夏的空气里有薄薄的热意,白天越发长了。 江承临果然在晚膳时如约而至,还穿着那身黑衣。他与华滋一道坐在餐桌前,桌上摆满了盘子,却都是些华滋不怎么熟悉的菜式。 “来,尝尝。这个厨娘是我特地从江南带回来的,这些都是你娘以前最爱吃的。” 华滋看着眼前这些清淡的菜肴,食欲不振。穆夫人一直口味清淡,这一点华滋是知道的。她不知道原来穆夫人竟是喜欢这如白水煮出来的菜式。 华滋象征性动了动筷子,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娘爱吃什么?你们不只是远亲么?” 江承临喝了一口酒,华滋放软的语 气让他略微舒了舒心:“我跟你娘是一起长大的。” 华滋好奇到:“我娘怎么来的梧城?” 江承临却没有回答,只是说:“都是前尘往事了,说起来不过徒惹伤心。今天我来一是为了这院子落成,二是为了欢迎你。” 华滋从江承临的表情里看不出端倪,于是示意茜云接着倒酒。 江承临像是有心事般,一杯接一杯地喝,才又扯出了一句:“我曾经向你娘许诺,要送这样一座院子给她,让她喂喂鱼,看看书,消磨浮生。” 华滋这才从江承临的话语里,表情中察觉到一丝异样,想来江承临与穆夫人之间肯定不一般,许是江承临暗恋着穆夫人。 一想到这里,华滋突然觉得豁然开朗,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可以解释了。 江承临却突然扫了华滋一眼,开口说道:“你不爱吃这些吧,你到底不是她。”说完,江承临就走了。 司令府另一端,碧云正吩咐下人撤去碗碟。 蒋云澹端起茶漱了漱口,放下茶对碧云说到:“司令有事找我商量,我要出去一趟。” 碧云微微颔首:“我煮好豆沙等你。” 蒋云澹出门的时候正是雨后初晴,天地万物如被洗过一样,水气氤氲。而落日余晖,霞光万丈,映衬得这天又辉煌又妩媚。 蒋云澹一路走得闲适,许久没有心情欣赏这良辰美景。 自从孟东一事后,蒋云澹猛然醒悟自己曾经对江承临太过信任。虽然蒋云澹尚不清楚,但是模糊感觉到江承临待自己与其他人并没有不同,若最终真想实现自己的理想,依靠江承临断然是行不通的,自己必须得有力量。 那之后不久,蒋云澹就向江承临申请组建新军,说了不少冠冕堂皇的理由。梧城人善战,江部现有军人耽于逸乐,战斗力已然下降。即使不再出外打仗也需要一支军队来守城。 为了避免引起江承临的猜忌,蒋云澹故意提出由马副将出面建立新军,自己只做辅助性工作。蒋云澹算得清楚,江承临手下那一批老将早就无心功绩,即使愿意出山组建军队也不过做做样子,到时候实权肯定还在自己手中。 不过江承临尚未答复,蒋云澹近来在江承临面前尤其小心翼翼,做得谦恭谨慎。 华滋是一个意外,蒋云澹没想到江承临竟然把华滋接来了司令府。 回思过去,蒋云澹才发现自己一步步提升 ,到自己主动提出入兵梧城,似乎每一步都都落入了江承临的计算之中。 江承临早已有意进军梧城,而自己只是帮他扫清了障碍。 蒋云澹只是不明白江承临对孟家的企图到底是什么。 正想着,蒋云澹走到了听雨院的门口。蒋云澹抬脚跨进去,只见满池荷叶上滚动着大小不一的水珠。 穿过鹅卵石小径,蒋云澹就遥遥看见华滋正托腮坐在圆窗下,瞧着荷塘发呆。 周围也不见其他人,蒋云澹信步走了过去。 直到蒋云澹快走到窗前,华滋才看见一个墨兰的身影。抬眼一看,原来是蒋云澹,华滋正想讽刺两句赶走他。转了转心思,想起之前为报仇做出的一番计较,硬生生挤了一丝笑容出来。仇恨的力量如此之大,莫说违心,哪怕诛心之事,华滋眼下大约也做得出。 华滋平和的态度倒让蒋云澹有些受宠若惊。 “这院中景致倒好。”蒋云澹先开了口。 “你家莫不也有一片池塘,遮天莲叶无穷碧。” 蒋云澹想起家中情形,眼光黯了黯。 华滋抓住机会:“蒋伯父还是不肯原谅你?” 蒋云澹摇了摇头。 “蒋伯母倒是跟我提过多次,说很是挂念你。”其实华滋哪里听过这话,退亲之后,她连蒋家人都不见,说这个不过是为了拉近与蒋云澹的关系。 华滋接着说道:“我看伯母的意思,其实她并不责怪你,对碧云也是能够接受的。只伯父那里禁得严。你也不要介怀,你们父子一场,伯父哪里真的容不下你,不过人言可畏,他不得不做出姿态。” 听了这些,蒋云澹心中一暖:“华滋,你不再怨我们?” “若经历过生死,才知道这儿女情常只是过眼云烟。我不再爱你,自是不再怨你。”这话倒不假,华滋不再怨蒋云澹,只是恨,刻骨地恨,恨他当了江承临的帮凶。 蒋云澹的眼前出现碧云娇俏的脸,一对比,才比出华滋的云淡风轻是这样不合年纪,像是自己亲眼看见了华滋的苍老。 “碧云怎么没有同你一起过来?”华滋淡淡问了一句。 “本来我是要去看望司令的,想起有些话要和你说,就拐了过来。” 华滋轻轻点了点头:“我叫茜云端两杯茶过来。”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到茜云走过来,便附在茜云耳边轻轻说道:“你 叫人把碧云引过来。” 闻言,茜云便去了厨房,叫过小洛来:“蒋公子过来了,他爱喝豆沙,你去府里其他厨房问问有没有豆沙,拿一些过来。” 小洛应声去了。茜云端了茶送上去。 蒋云澹喝了口茶,问到:“司令可说过为何要接你过府?” 华滋摇了摇头。 “司令待你很特别。当日我向司令提出进军梧城以求休养生息,当时司令听我说完梧城的地势人情同意这一路线。但他始终未曾提过他来过梧城,与穆伯母还是兄妹。我知道这一消息后很震惊。” “他们只是远亲,我猜他可能对我娘有旧情。” 蒋云澹如醍醐灌顶,却又不免为华滋担心起来,踌躇了一下,说道:“我担心他把你当做伯母的替身。” 华滋突然起身,朝蒋云澹盈盈一拜:“我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活一世,不过图个名节,我不敢奢求太多,只有以后你能照顾一二,护我周全,不被玷辱。”说完之后,华滋心里默默想道原来这示弱装无辜之事并不难,尤其见到蒋云澹表情已有不忍之色,急急来搀扶自己,心里冷哼了一声,男人都被这些伎俩骗到。蒋云澹从来不曾见过华滋服软,有点诧异,又有几分怜惜,想来华滋为她自己打算也不愿再提旧怨。蒋云澹赶紧搀着华滋:“你放心,我定然护你周全。” 小洛的姐姐就在碧云处当差,是以小洛马上跑来了这里。碧云听说后,亲自将豆沙拿给小洛,问了一句:“司令也爱喝豆沙吗?”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只有蒋公子一人跟孟小姐闲聊。” 蒋云澹又和华滋说了一回跟随江承临的经过,华滋挑些重要的问了,暗暗记在心中,才送蒋云澹出门。 夜色四合,蒋云澹转过身:“别送了,夜里凉,赶紧去休息。” 华滋回到房间,茜云走上来给华滋捏肩。华滋问到:“办妥了吗?” “豆沙是差小洛去取的。她姐姐就在碧云处当差,想来第一处就去了那边。碧云还问小洛司令是否也在这里。” 华滋冷笑了一声,就没再说话。 碧云迎了蒋云澹入房,见蒋云澹兴致颇高,也便笑意盈盈:“谈得很顺利?” 蒋云澹本来想说出其实是去了华滋处,而且华滋已不再怨恨两人,但是想到之前没说实话,这时候不好自打嘴巴,只得按下等以后再说。 碧云似乎忘了 还有豆沙这回事,两个人说了回闲话就上床休息了。 蒋云澹很快入睡,没有察觉到一旁碧云翻来覆去,夜不能寐。 ☆、心机 蒋云澹起床的时候,天色已经晶明。映着日光的几丝云扯开了天幕。 有人端来水盆,蒋云澹一面洗漱一面跟正在梳妆的碧云说话。 碧云刚刚描完眉,手里还拿着黑色的炭笔,“你看我今天这眉毛颜色可够?” 蒋云澹回过头瞥了一眼,实在是看不出跟平常有何区别,遂回了一句:“眉如远山含黛,唇不点而红,菱歌一早就让为夫心旷神怡。” 碧云极少听蒋云澹情话绵绵,于是眼波流转,亦娇亦嗔地扫了蒋云澹一眼:“几时这样油嘴滑舌起来。”心里却忍不住胡乱猜测,许是因为昨晚私下见了华滋心中有愧,是以今天格外讨好。脸上却不肯流露出不满的神色来。 碧云放下炭笔,拿起胭脂:“我还要一会,你先去厨房看看早饭好了没?我已经吩咐人煮了粥。” 蒋云澹应声而去,刚走到厨房附近,就看见一个仆妇正在倒绿豆沙。蒋云澹心下奇怪,问了一句:“为何要倒掉?” 仆妇一阵没回话,没想到居然在厨房碰见了蒋云澹。 倒是小洛的姐姐叠翠听见蒋云澹的声音,赶紧洗了手走出来,回答到:“是夫人吩咐倒掉的,这是昨晚没喝的。夫人说隔了夜就不好了,才叫人倒掉。” 蒋云澹这才想起来昨天饭后出门时,碧云确实说过煮了绿豆沙等自己回来喝。想到此处,蒋云澹又问了一句:“怎的昨晚没端出来?” 叠翠抬头看了蒋云澹一眼,顿了顿才说道:“昨晚我妹妹,小洛,她现下在孟小姐处当差,过来问我有没有绿豆沙,说是您爱喝,孟小姐差她拿一些去。夫人知道了,说您喝过了,晚上就不必拿出来了。” 蒋云澹心下一惊,原来碧云早已知道自己去了华滋处。蒋云澹心里半是愧疚,半是感动。他一向知晓碧云温柔,可是这样隐忍退让令蒋云澹心疼不已。想来自己与华滋之间的关系虽说坦荡,也到底尴尬,碧云佯装不知不过是为了全自己的面子。 蒋云澹回到房间,碧云还在理妆。他轻轻走上前去,一只手抚过碧云的头发,黑油油的青丝。镜子里是一张精致的脸,还映出一个挺拔的男人身形。 蒋云澹挑了一只玫红的发簪插在碧云鬓边,“这个颜色好,娇嫩,更衬得你眉目如画。” 碧云从镜子里看到蒋云澹缠绵的表情,猜到大约是自己交代叠翠的话已经说了,蒋云澹正在愧疚和不好意思之中,于是越发做出温柔大方的神情来 。 “女为悦己者容,这花簪正是戴给云澹一个人看的。” 蒋云澹的手指从碧云如花般的脸颊上滑下,他的手极其轻柔,似是在轻抚易碎的瓷器。碧云慢慢低下头,似有无限柔情缱绻。蒋云澹觉得自己的心也软了:“我第一次见你,就在想以后谁能保护你?我娶你为妻,自是以生死相承诺,今生,你于我都是唯一。你不要担心,也不要一味隐忍。” 碧云的眼眶红了红,一双眼睛如翦水秋瞳,雾气缭绕。 蒋云澹接着说:“昨晚我其实去看望了华滋。说实话,我有些担心她,我不清楚司令接华滋过来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我们猜测司令曾有情于孟伯母,大约是将华滋当做了替代品。” 碧云惊异地看了看蒋云澹,若是这样,华滋真的坎坷。 蒋云澹将碧云一把捞进自己怀里:“我的情只留给你一个人,可是我对华滋有义,有亏欠。乱世之中,我自然要保全她的名节。我已经与华滋谈过,过去的恩怨就过去了,她不再挂怀。这也解了你多年的心结。” 说完这些话,蒋云澹自以为已经彻底祛疑,心下一阵畅快。 可是他不知道怀里的碧云却是一阵心酸。碧云伏在蒋云澹怀里,隔着一层衣服听见蒋云澹强有力的心跳,可是却忍不住去想,这心上住的到底不止自己一人。碧云在蒋云澹背后紧紧捏住了衣角。 当年她选择与蒋云澹私奔,就已经彻底放弃与华滋之间的情谊。那时,她就知道此生自己与华滋定然是势不两立。往常说起华滋只是唏嘘,而没想到蒋云澹竟然以为真的能修复与华滋之间的裂痕。 碧云在心里一声叹息,男人到底不懂女人。情之一字,于男人,于女人,太不一样。 等蒋云澹出门以后,碧云收拾了一下带着人去了听雨院。 华滋一头头发全都散落开来,身前围了块布。茜云站在华滋身后,捞起华滋的头发,语带可惜地说道:“总是烫头发,发尾都枯了。” 华滋嘻嘻一笑:“这才要你剪掉。” 茜云还是有些不可置信:“真要全部剪掉?” “剪吧。” 蜷曲的头发一丝丝落在布上,又滑落在地面上。没多久,地上就堆了千丝万缕的一片。 “小姐,蒋夫人过来了。”一个小丫鬟进来禀报。 华滋没动,只是对茜云叹道:“他们要是少关心点我,我想我会 轻松得多。”说完,华滋才对小丫鬟说道:“请吧。” 碧云走进来的时候,华滋已经将头发简单束起,而茜云拿了扫帚在扫头发。 华滋对着碧云浅浅一笑,想着碧云大约一晚没能睡好,这笑容也就真心了几分。 “昨日匆忙没来得及细细欣赏这院子,方才一路走来,池中清香扑鼻,微风拂面,真是个逍遥所在。”碧云赶在华滋答话之前,接着说道:“昨晚云澹一回来就跟我说来看过你了,”说着,碧云作势擦了擦眼睛:“他跟我说,你已经不再介怀,原谅我们了。听了这话,我马上就要过来看你,云澹说夜深了,把我拉住。今天一早,我就急急过来了。” 碧云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虽然蒋云澹私下来见了你,可是回去后就一五一十跟我说了,你们私下见面根本就是微不足道一件小事,而我和云澹之间毫无秘密。 华滋自然听到了这一层意思,心里堵得慌,本想故意给蒋云澹和碧云间制造点嫌隙,没想到两人感情这般深厚,这倒是让华滋受了不小打击,如同偷鸡不成蚀把米。殊不知碧云也只是搭了个花架子而已。 看着碧云一张无辜的脸,华滋恨不得撕了她那无邪的画皮。华滋收敛心神,若是再让碧云看破自己的心思,那就更落在下风。 华滋端起茶,轻轻扯出一个笑容:“过去的事情到底都过去了。”虽然决定跟蒋云澹交好,但是心底里的骄傲像狐狸尾巴一样窜出来,华滋到底不能完全放下身段,也做不来完全违背心意的事情:“我不念旧怨,自然也不再念旧情。往后你是蒋夫人,我依然是孟小姐。这一点还请蒋夫人明晓。”说完后,华滋抿了一口茶,动作轻柔,雪白手指覆在墨兰茶杯上。 “这结局我早已猜到,当初我选择了云澹,就知道今生跟你再无和解可能。”碧云索性把话挑明。 华滋放下茶杯,打量了碧云一样,冷冷说道:“你既明白,何必惺惺作态。” 碧云倒是真笑了:“若不会惺惺作态,怎获取男人怜爱?”停了一下,碧云又接着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跟云澹之间情深似海,不会因你动摇。话说得深一些,云澹既然已经选择了我,我跟云澹才是一家,你早已没有插足的余地。若你们能发生点什么,早已经发生,怎会等到现在?我自然不会因为你而吃错。” 华滋面容冷峻,以前倒真是小看了碧云,想着就冲她曾经能够帮自己挡椅子,也不是个只会一味娇弱的人。华滋没有正面 答话,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看来昨晚蒋公子与我私下会面,你真是介意得紧,不然何用说这些话来宽慰你自己。” 两个人的言谈正锋利,茜云突然跑了进来,在华滋耳边低低说了一句:“司令和蒋公子过来了。” 碧云没有听见茜云说了什么,狐疑地打量了二人一眼,就听见门外响起重一些的脚步声,猜测着可能是司令过来了,也许还有云澹。 碧云没有回头,语带哽咽,娇娇弱弱说了一句:“华滋,我真心待你,你怎能如此伤我?” 司令和蒋云澹都分明听到了这句话,两人走进来,正看见碧云一张脸如梨花带雨。而华滋坐在一旁,一脸冷峻。 ☆、勾引 华滋一面在心里给了碧云一个白眼,一面快速思索如何化解眼前局面。于是故意叹了一口气,一脸无奈地说道:“我与云澹之间当真是清清白白,过去的事情毕竟都过去了。昨晚我们不过闲话了几句而已,并无逾矩之处。” 说完,华滋抬头,做出一副刚看见江承临和蒋云澹的模样,收住吃惊的表情,又低声对碧云说:“不如你私下再问云澹比较妥当。” 江承临的目光在蒋云澹身上转了一圈。蒋云澹先是惊讶,然后了然,又变得有些灰暗的表情全都落入了华滋的眼中。 碧云背对着江承临和蒋云澹,听完华滋的话后收了眼泪,似笑非笑瞥了华滋一眼。她一直知道华滋有急智,几年没见,倒是一点没退步。 “原来菱歌也在这里。”这是江承临的声音。闻言,华滋和碧云都起身问了好。 江承临一副没有听到之前对话的样子,做出一个看上去有些温暖的笑容,说道:“菱歌对府中各处都熟悉,日后华滋的生活麻烦你照料一些。”说完又关切地慰问了一番华滋的生活琐事:“我叫了裁缝来给你做衣裳,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告诉我。” 华滋冲江承临冷冷一笑,没有答话。 江承临不理会略微冷掉的气氛,径自往椅子上一座,也招呼蒋云澹坐下。江承临看着茜云说:“不给我们上杯茶么?” 茜云看向华滋,华滋点了点头。 江承临看着华滋微微一笑,露出一个得逞了的表情,又端正了姿态,以长辈的口气问到:“你可会些女红?” 华滋正想说与你何干,却被江承临打断:“你一天无所事事也不行。云澹和菱歌成亲我没有送过礼,不如你绣一副锦被代我送给他们吧。” 江承临又转头问蒋云澹和碧云:“你们可有钟意的花样?” 蒋云澹马上回答到:“司令太客气了,我与菱歌成亲已久,实在不用。再说也太劳烦华滋。” “胡说,我知道你们当年成亲成得匆忙。我一直想着要给你们补一场仪式。华滋先绣着,我找人看看日子,咱们热闹一回。” 茜云的茶送到了,江承临端起来抿了一口,在茶杯后扫视了三人一眼。他要让华滋认清这个事实。另外三人各怀心事,沉默不语。 傍晚时,华滋的一把头发都浸在荷花水里,闭着眼睛。茜云一下一下帮华滋梳头。一想起白天江承临说的那些话,华滋就怒火中烧。自己给蒋云澹 和碧云绣喜被,大红锦缎上鸳鸯戏水。若华滋真要绣,也只会绣劳燕双飞。这倒是不打紧,到时候真需要,为了做戏,华滋还是会去买一幅的。 茜云觉得奇怪,这几天来,华滋老用荷花水洗头发,泡澡,还差自己找人调了荷花味道的香,遂问道:“小姐向来不喜熏香的,怎的近来迷上了荷花的味道?” “好闻吗?” “清清淡淡的,倒也怡人。” 华滋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那天中午,江承临寻思去听雨院纳凉,就一个人走了进来,远远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坐在竹林中。 翠绿的竹林下放了一张躺椅。华滋靠在椅背上,一头黑发散开,如丝绒般流泻开来。华滋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几乎毫无装饰,只是颈间带了一条血红的宝石项链。那坠子雕成了梅花的形状,红得夺人心魄。华滋还记得那是十四岁的生日,孟东打开礼盒,问华滋喜欢不喜欢。 言犹在耳。当时的华滋笑逐颜开,可是更让华滋高兴的是,孟东告诉她,所有珠宝都不比她珍贵,她是孟府千金,是孟东的掌上明珠。 想到这里,华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些,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冰冷笑容,而眼睛里光芒凛冽。 江承临朝着白色身影走过去。他记得多分明,年少时候,那个种满了竹子的后院里。展清就是这样坐在竹林下,穿着月白衣衫,对着他巧笑倩兮。他记得那如瀑的黑发,每一根都缠进他心里。 他当时做了多少事情,从学堂里偷跑出去,买来风车、面人,只为了看她一瞬间的笑容。江承临加快了步伐。 华滋一只手里拿了一本书,另一只手摇着扇。偶有微风,轻轻带起她的衣角。躺椅一旁放了一张小桌子,上面点了一炉香,放了酸梅汁,桃子。 江承临走到竹林边,白色身影终于变得清楚而实在。摇扇的手如软玉,闭着的唇若桃花,脸似白瓷。而神情温软逍遥,连眉毛也似在笑。 看到江承临走过来,华滋起身。日光被竹叶剪得斑驳破碎,就在一格一格的光隙里,江承临看见那白色锦缎如何似水般滑过躺椅,黑发如何一根根离开了靠枕。 江承临的心重重一跳,似乎要从胸膛里出来,因为他在白的几乎反光的脸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神情。他上前一步,伸手去抓,鼻子里蹿进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味道沿着鼻腔一路直达心底最深处。一瞬间,记忆沿途绽放, 所有灰色的过往像被上了色,变得鲜明而真实。他突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好像还是那个下午。黑色的软发从他的耳畔划过,衣裙拂过他的手臂。雨后被洗过的院子里,静谧而清新。 他开口了,轻轻换了一声:“展清。” 于是,他抓到一只实实在在的手臂,看到一张年轻的容颜,一双漆黑的眼睛。在那眼睛里,他看见了自己,短而硬的头发,干净的下巴,和不再年轻的脸。那脸上没有皱纹,却让人只觉沧桑。 他又听到了那声音:“你不要来我的坟前,扰我黄泉之下的安宁。”那声音比逐渐失去生命的躯体还冰凉。 他猛然摔开抓到的手,脸上布满了恐惧与痛苦。 华滋静静盯着他的恐惧与痛苦,像回忆在检视眼下。 江承临收回了短暂的脆弱,一把捏住华滋的下巴,将华滋紧紧抵在几棵竹子前。脆弱的回忆燃尽,就只剩下暴怒的余烬:“你不是她!” 华滋的下巴迅速变红,皮肤因为被捏住而皱起来。疼痛和压迫感向她袭来,可是她直直盯着眼前的人,那眼睛里照见了彼此的虚张声势。 江承临看见华滋的脸上绽开笑容,好像以前那个永远温柔的笑。他收回手,头也不回地走掉。 华滋看着江承临的背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脸上浮现出真正的笑容,只是充满了嘲讽之意。 她还记得小时候在穆夫人的怀里,闻到的那清清淡淡的香味,如茜云所说,确实怡人。 于是,她熏了一样的香,穿了一样的衣服,做出一样的表情。那张看似不施脂粉的脸其实是一张精心的面具,染了眉,上了粉,红了唇。 烟仍在袅袅上升。华滋将酸梅汁倒进去,滋的一声响,对着她一个轻轻的笑。 ☆、设局(一) 宋致朗在楚风馆里一连住了一个月。听芜姑娘每天都是春风拂面,真是难得遇上这样一个客人,长相英俊,出手大方,在床榻上也没有不良癖好。 听芜在珠帘后看着宋致朗的剑眉星目,纤细的腰肢就更柔软了。 宋致朗从未想过华滋也会成为自己一夜风流的对象。这不是他所期待的的结果。他不明白,为何既已有夫妻之实,华滋仍然不愿意嫁给他。 他本以为如他,如蒋云澹,如华滋,他们的命运都是被设定好的,会按部就班走下去,嫁娶生子,掌管家业,有波折但总归是平淡无奇。然而,到现在,他发现只有自己走在那条既定的路上,云澹和华滋都已奔往未知的方向。 这个变数是从云澹与碧云私奔开始。不是,或者华滋将碧云带回孟府才是最早埋下的隐患。他还记得当初他们三人围着碧云的画面,只是没有察觉到命运居然从那一刻开始偏离。 宋致朗一再问自己是否愿意为了华滋而偏离方向。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舍弃整个宋家。他十分清楚,华滋恨江承临入骨,一定会想方设法要江承临血债血偿。可是他能以整个宋家为代价来参与到华滋凶险的计划之中吗? 他只是希望华滋能从这一切中解脱出来,跟着他,重新回到以前的方向。 宋致朗搂着听芜,柔软的,芳香的肉体。他一再想起与华滋那仓促的,疼痛的一晚。如宋致朗这般见多识广,华滋算不上风情万种。华滋的身体生涩而紧张。可是宋致朗记得那紧张感是怎样一寸寸刺痛了自己的手指,那皮肤是如何一点点在自己身上印下了温度。宋致朗恨不能扯下整张天幕来给华滋取暖。还有那张故作镇定却难掩慌乱的脸。 想到这里,宋致朗忍不住笑了。他没看见自己的笑容有多温柔。听芜拿起一粒剥完皮的葡萄,双手递给宋致朗,眼珠溜溜一转,嗔了一句:“想起哪个心上的人儿了?” 宋致朗走出楚风馆的时候,姑娘们背着听芜都捂着嘴笑,自己得不到的自然也不希望别人得到。听芜揉着手中的帕子,无暇去想身后那些嘲笑,腰一拧,一边往回走一边想好歹曾经得到过。 宋致朗没有如往常那般走进华滋住的院子,他被告知华滋去了司令府。当他马不停蹄赶到司令府后,却仍然没有见到华滋。下人告诉他一大早,司令带着孟小姐还有其他人去城外避暑了,不知几时回来。 这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不安的感觉如黑雾般在他心里升起。 江承临带去避暑的人并不多,加上华滋、茜云也不过二十来人。那是一座建在山谷中的一排竹楼。房子依水而建,坐在廊檐下的平台上,脚可以直接伸进水里。曼曼水草随波而动。 华滋挑了最里边的一间房子,叫碧云清点东西。 还没等江承临开口,蒋云澹赶紧先说:“菱歌就住华滋隔壁吧,你们互相有个照应。” 江承临若有所思扫了蒋云澹一眼,没说话,等所有人选好房间,他才住了剩下的一间。 华滋带着茜云回房略微净了面,饭后趁大家午休时间,两人绕着周围散了会步。 这处房子本就有几个下人看守打扫。华滋与他们闲聊,问这山中故事。 几个人初时有些拘谨,架不住华滋东问西问,就说开了。 原来往东走是一片密林,常有猛兽出没。而他们在林中下了捕兽夹,三不五时也能有些收获。 “小姐,你不知道,这林子里邪着哪。”说的人顿了顿,一双眼睛朝四周溜了一圈,到底没往下说。 华滋来了兴趣,问道:“说说,发生过什么事情?” “说出来吓着你。” 华滋嘿嘿一笑:“你先说,要是吓着我了,我送你一壶好酒。” “这林子深处没人敢去,一来瘴气重,二来是说有妖怪吃人肉,喝人血。” “妖怪长什么样子?”茜云一面捏着华滋的袖子,一面问到。 “小姐,这可是我们亲眼所见呐。前二年,对面山上村里的郎中说要去林子里找些草药,去了一天一夜都没回来,他家里人着急了。村长带着全村男人去找,我们也跟着去了。后来是在一个山洞里找到的,血流了一地,地上只有一堆骨架。还是看了旁边的药篓子才确认这是是李郎中。” “说不定是猛兽做的呢?”华滋问到。 “哪有野兽能把人咬成那个样子。”说话的人赶紧摆了摆手,好像能把那个恐怖的画面驱散一样。 “再说那个洞以前没人见过,可是洞里有石桌石椅,还有好几个骷髅头,那不是妖精住的地方是什么?” 茜云吐了吐舌头:“看来要小心。” “那个洞在哪里呢?”华滋又问到。 “林子里有一处瀑布形成的水潭,沿着水潭往右边走就有山洞了。” 吃过晚饭以后,华滋回房。茜云 担心夜里蚊子多,忙着熏艾草。华滋换了一套简便的衣服,散了头发,打算一会去河边洗头。 茜云收拾好东西与华滋一块出门,刚掩上门,就听见了碧云的笑声。 华滋回过头,看见碧云手里拿了一束野花,挽着蒋云澹的手臂,说不尽的娇羞。 蒋云澹也看见了华滋,一头黑发从左侧散在胸前,一件白色长裙,领口低垂,微微可见突起的锁骨,只让人感觉利落疏离。 华滋收起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冲二人微微笑了一笑,就要走。 “要出去?”蒋云澹问到。 华滋点点头。 华滋走过最后一间房的时候,江承临正坐在窗下,看见了窗外那一段白色的身影。于是起身,走出来,正好看见华滋走向河边的背影。自己正无事可做,遂跟了过来。 华滋和茜云走到河边。茜云将所有东西放在一块突出来的石头上,“小姐,我再去拿一壶热水。” 华滋赢了一声,就坐在地上,将袖子高高挽起。她伸手进水里,试了试水温,发现并不凉。于是索性将头发垂进水里,以手掬水一下一下抚在头发上。一时听见脚步响,以为是茜云回来了,也没抬头,直接说:“你舀水帮我冲冲头发。” 于是,刚好走过来找江承临的蒋云澹远远看见江承临跪在华滋一侧,正帮华滋冲头发。 华滋瞥见旁边的身影颜色不对,依稀记得茜云穿了一套粉蓝的衣裙,于是将头发拨至一边,正正对上了江承临抬高的手,和眯着的眼睛。 华滋故意往后重重一座,圆睁了眼睛,嘴唇微微翘起,试图做出受惊的小鹿的神情。她并不是不吃惊,只是没有那么吃惊而已。 江承临的神色反倒温柔了,轻轻说:“我刚刚在后面,听见你叫人帮你冲头发。” 蒋云澹看见茜云提了热水走过来,遂赶紧上前帮茜云结果热水,两人一起走到华滋洗头发的地方。 茜云看见江承临亦是吃了一惊。 “我听人说司令来了河边,就找了过来,果然在这里。” “可有事?” “不如回去谈?” 江承临放下水瓢,然后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随着蒋云澹一道走了。 待两人走远了,华滋一面揉着揉发,一面对茜云说:“明天你先跑去找蒋云澹,告诉他我失踪了。” “为何不直 接找司令?” “人心如睡眠,要有风才会皱。”华滋打了个哑谜。 第二天下午,蒋云澹正在跟江承临对弈。碧云在一旁烹茶。碧色汁水从白色瓷杯里微微溢出,碧云两手捧起茶杯递给江承临,头微微低着。 江承临右手两只手指捏着一枚黑色棋子,手停在半空中,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敲门声,碧云起身开门,看见了茜云惊慌失措的脸。 “蒋公子,我家小姐不见了!”茜云双手绞着裙子,满脸大汗。 江承临指间的棋子应声而落,“怎么回事?” “小姐听说林子里有片瀑布,说要带着我去看风景。于是饭后我们两人一同去了树林,可是走来走去也找不到瀑布。我内急,就让小姐等一下。结果等我回去找小姐,她却不见了。我以为小姐藏起来跟我玩,找了一圈,嗓子都叫哑了,小姐还是没出来。”说着,茜云已经哭出来:“他们说,林子里有猛兽,还有妖怪。” 江承临起身,推门,叫人,冲进林子里,动作如行云流水。 蒋云澹也马上跟了出去,又回头对碧云说:“你不要乱跑在这里等着。” 一进了密林里,温度似乎骤然下降。江承临一行人越走越深,古木参天,枝叶挨挨挤挤,遮蔽了炎炎夏日。鸟啼之声似乎都被树叶掩埋。 偌大一个树林里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们只能不断呼喊华滋的名字,希望声音能派上用场。 其实从他们深入林子以后,华滋就听到了呼喊声,只是还未到自己出现的时候。于是华滋远远跟着寻找自己的人。 江承临的声音虽仍然冷静,两道眉毛却仿佛扭在一起,越沉默,越焦灼。 蒋云澹也是心急如焚,只是江承临的表情更让他五味杂陈。看到江承临对华滋的示好,蒋云澹暗暗有一种失落,好像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即将失去一样。他不喜欢这感觉。 日头一点一点西沉,拖下的阴影覆盖上那颗巨大榕树的树冠。江承临抬头望了望天,逝去的日光和随之而来的黑暗拨紧了他心底的那根弦。 华滋已经完全隐在黑暗之中。为了加快寻找,江承临一行人已经分散。江承临和蒋云澹两个人越来越接近那片瀑布。轰轰的水声掩盖了呼喊,被黑暗笼罩的树林似乎要被这水声撕扯开。 华滋将手绢丢在地上,走到先前装好的捕兽夹旁,把 自己的腿伸了过去。 她知道会很疼。金属的利刃刺进皮肤里,血肉翻飞,露出森森白骨。后背涌起一层冷汗,蔓延到头上。华滋狠狠咬住嘴唇,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江承临走了几步,看见地上有一方白色,似是一块手帕,遂疾步上前,一脚踩在脚下。回头对蒋云澹说:“天色越发晚了,再找不到华滋就越来越危险。我们不若再分头,你往那边,我往这边,一个时辰后在这里汇合。” 蒋云澹答应了朝着另一边走去。江承临朝着手帕的方向寻过来。 江承临的话断断续续落入华滋的耳朵里。她惨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设局(二) 蒋云澹朝着与华滋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 而姜承临没走多远就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华滋。她衣服的边缘被落下的枯叶遮盖,黑发如瀑布般散落,并未因为靠近的脚步声而移动。 姜承临疾步向前,蹲下,想要扶起华滋,才发现华滋已经晕倒。左腿上的疼痛钻心蚀骨一般,华滋的两道眉毛纽在一起。可是,这疼痛并不足以让人晕倒。华滋知道只有失去至亲之人,那才是如剜去心肝般不能承受的疼痛。 鲜红的血色透过雪白衣裙。姜承临轻轻揭起华滋的裙角,看见血肉翻飞的伤口。捕兽夹像张开的血盆大口狠狠咬住华滋的腿。锋利的齿刃深深嵌进皮肉里,将之撕裂,啃噬。有血迹已经干枯,凝结在皮肤上,变成沉重的褐色。新鲜的血又一层层覆盖上来。 姜承临突然觉得好像被捕兽夹猎捕的不是华滋的腿,而是自己的心。他轻轻唤华滋,手掌从华滋的脸颊滑过。 华滋佯装悠悠醒转,酝酿了一下,在眼睛里蒸腾起盈盈水汽,像是欲言又止的惊喜。华滋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落在姜承临眼中,他知道华滋每一次睫毛的翕动都是心底的涟漪。他以为自己是华滋在恐惧与黑暗之中等来的英雄。 “我把夹子掰开,你把腿抬出来。”说完,姜承临看着华滋的眼睛,又温柔补充了一句:“能不能做到?” 华滋强忍住痛苦,点了点头。 姜承临使出浑身力气去掰捕兽夹,金属利刃一寸寸从华滋的血肉之中抽离出来。齿牙与血肉的分离是再一次的极刑,冷汗迅速侵袭了华滋的全身,五官都似扭曲一般。 姜承临终于将捕兽夹全部打开,双手指节处全部泛白。华滋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将腿从捕兽夹里移开,再轻轻放到地上。剧烈的疼痛已经让她分辨不出现在与之前有何区别。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已将嘴唇咬破,直到淡淡的咸味映在舌尖上。 黑幕早已完全笼罩天地。华滋自然不能行走,而在这密林之中走夜路也是危险得紧。 姜承临抬眼望了望四周,除了一层压一层树木,什么也看不到。他皱了皱眉,说道:“太晚了,我身上没带任何取火之物,不如我们找一个地方歇一个晚上,明天清晨再回去。” “这是在瀑布附近了吧,我听说瀑布右边有个山洞,不如去那里躲一下?”华滋猜那洞里不一定有妖怪,猛兽倒是有可能,想到若真是有猛兽,自己与姜承临同归于尽,倒也一了百了。 姜承临将华滋打横抱起,压根没提自己与蒋云澹还约在这附近会面。既然是自己英雄救美,就没必要让蒋云澹也沾光。 走没多久,姜承临果然发现一个石洞。走进去,虽然荒草丛生,残破不堪,倒真有石桌石椅,还有小小一张石床。姜承临将华滋放在石床上,借着月光检查了一番山洞,倒也没发现有何不妥之处。 话说蒋云澹找了一大圈,自然没能发现华滋的任何踪迹,眼看夜色越来越沉,遂走回到与姜承临相约之地,不想左等右等也不见姜承临回来,只得朝林外走去。 石床坚硬冰冷,加上伤口疼痛,腹中空空,华滋自然不可能睡着。夜更深了以后,山里到底凉。华滋冻得瑟缩在一起。姜承临夜感到一阵凉意。 “你冷不冷?” 华滋闷闷答了一句:“是有些冷。” 华滋以为姜承临要将他的衣服脱给自己,没想到姜承临解开外套之后紧紧抱住华滋,再将外套盖在两人身上。华滋的身体猛然僵直了,姜承临感觉到华滋在自己怀中不敢动弹,于是低声在华滋耳边说:“放心,我只是帮你取暖。” 银白月光落在洞口,像凝结的霜。姜承临搂着华滋,很久之后猜感觉到华滋均匀微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上。他却不敢睡,不知这里是否有未知的危险。 从前,姜承临从未这样亲近过穆展清。想起来,那真是青涩的年华。虽然自小一起长大,但是穆展清性格沉静,举止端庄,姜承临从不敢在她面前有放诞之举。姜承临记得最亲近的时刻,还是逃难分别前夕,自己紧紧握住展清的手。她才知道女人的手是这样柔软。 穆展清不是姜承临的曾经沧海,而是他心底的一把业火。得了孟冬的资助,姜承临后来几经波折,终于混得风生水起,身边自然不缺女人。清醇的,风情的,妩媚的,娇俏的,然而每一张脸,每一具躯体都不能平息那火。而现在,他却感到这烈火不再炙烤他的灵魂,却让他温暖。 蒋云澹几乎一夜难眠,他回到竹楼之后发现前去寻找的人都已经回来,却还是不见姜承临和华滋。他本想组织人点着火把再去寻找,无奈看守的人一口咬定林中有妖怪,决然不肯前行。 天色微明,他就怕了起来,打点东西,叫醒所有人继续去林中找。若是华滋真有三长两短,蒋云澹一生都难以原谅自己。 一行人不过走到密林入口处,就看见远远走来一个身影。 姜承临怀里抱着华滋。华 滋洁白的衣裙像盛开的莲花。姜承临的脸上有疲惫之色,步伐却沉稳有力。华滋的双手挽住姜承临的脖子,一头黑发被风轻轻吹动,画出黑色弧线。初升的朝阳在他们身后挥下金色光芒。 蒋云澹听见自己心里如同大风呼啸的声音。 姜承临沉默地走来。也许是日光耀眼,众人只觉林中山神带了神女出现。 走到蒋云澹身边的时候,姜承临才说:“你赶紧回去准备草药,华滋被捕兽夹伤了腿。” 等姜承临抱着华滋走到竹楼的时候,宋致朗骑在马上,刚刚赶到。于是他正好看见了这一幕,姜承临的细心呵护,华滋的欲拒还迎。 宋致朗的手无力地吹下去,缰绳从手掌中脱落下来。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二十年的守望最终以这样难堪的画面收尾。 他看见华滋走上祭台,高高举起匕首,然后狠狠扎进她自己的心脏。鲜红的血妖异了她的面容。 ☆、有子 宋致朗调转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事已至此,不如回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华滋说的“我若嫁人,那也必是报复的手段。”他多希望自己能够将华滋永远留在曾经,只有在已逝的时光里,阳光隐去了岁月的阴谋,每个人都天真无邪。 马鞭高高扬起,又落下,被搅动的空气变成风划过耳畔。宋致朗想自己大约此生都与华滋再无瓜葛了。 华滋不知道宋致朗来过。进房间以后,只是冷冷盯着自己的伤口。自从立志复仇以来,她似乎对自己也不太看得起了。 江承临的眉毛扭成了八字,满脸是遮也遮不住的关心在意。蒋云澹的脸色也不好看,又惊疑又焦虑,似乎有很多话想问华滋,却找不到机会。华滋故意躲开他的目光。碧云带着人忙前忙后,煎药,安排饮食,经心到茜云到插不下手去。 等人一起起散尽以后,华滋才有机会安静下来。茜云看着华滋被厚厚白布包起来的伤口,叹了一句:“小姐,你也太下得去手了,做做样子就好,何苦来?” 华滋倒是一笑:“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说完,华滋想了一想,随口带了一句:“算来这几日该是行经的日子了,我向来都不错日子的,这个月怎么还不见来?” 茜云想了一想,也道是,再一想,吃了一惊:“小姐,听说有孕期间是不行经的。” 华滋也吃了一惊,默默不语。 茜云本来还有些开玩笑的意思,一看华滋严肃的表情,倒是真吓住了,说话也结巴起来:“小姐,还真有这个可能?是谁?” 华滋抬头看了茜云一眼。茜云也明白非同儿戏,就闭口不谈了。想来自己与小姐形影不离,发生这等大事,没理由自己不知道。再一想,只有那晚,小姐与宋少爷一同出去,整晚未回,莫非就是那次?算来也有一个多月,近两月时间了。 华滋放下枕头:“我要筹算一下,你先出去吧。” 看来等不了伤势痊愈了。 过了两日,军中有人来找蒋云澹,说是组建新军的筹响出了问题,立等他回去解决。可是华滋的伤势仍然严重,不能远行。于是蒋云澹随来人先走了。江承临、碧云等都留下。 华滋换药诸事都有江承临亲自来做。碧云有时候进去送些吃的,或在一旁递递药。华滋与她表面上客客气气。 碧云看江承临每一个动作都格外轻柔,好像华滋是易碎的瓷器一般。从华滋的面上到看不出喜 怒。江承临对华滋有意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只是华滋的态度甚不明朗。 若是江承临与华滋之间没有这血海深仇,碧云会觉得他于华滋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相貌依然堂堂,而且风度翩翩。 再想来,华滋也算得上命运坎坷了。自小,碧云是真的以为华滋会就此一帆风顺下去,一生都不知愁苦,说来自己真的亏负华滋。想到这里,碧云对华滋又是真心关切起来。碧云尚没有来得及细细反思自己对华滋的态度,她从未想过算计华滋,反而很多事情人多愿意退让,只要不涉及根本。 大约人性皆是如此,但凡是人愿意让出的,皆不是心头好。比如蒋云澹之于碧云,这是万万不能让的,哪怕拼尽了与华滋之间的情谊,也要留住的。 华滋又何尝不是如此,能赏碧云一支珠钗,一套衣裳,但是将蒋云澹让与碧云,却是想也不可能想。 江承临一天要探视华滋好几回,又担心华滋在房间里坐得无聊了,将华滋打横抱起,沿着河边吹风。华滋将手玩在江承临的脖子上。夏天衣裳薄,两个人都能感受到对方肌肤的温度。微风偶起,华滋的发丝轻轻拂过江承临的脸,水面被落日铺上一层红光。江承临觉得时间似是停住了一般,半生杀伐仿若都只为这一刻宁静。 他想起小时候,展清也伤过脚,整月都不得出房门。他偷偷带展清去花园里玩。他们爬到一块大石头上,春日照的人暖洋洋的,在接近透明的阳光下,江承临觉得自己的快乐像鱼一样游动。他转过头,兴奋地跟展清说:“我敢从这里跳下去。” 穆展清移到大石边缘,眯着眼睛往下看了一眼,又赶快退回来,担心地说:“好高啊。”看着穆展清害怕的神色,江承临反倒涌起一阵豪气,势必要跳给穆展清看。 于是江承临走上前,摆动双臂,作势要跳,穆展清赶忙上去拉他。两个人一拉一扯,倒把穆展清跌了下去。 只听扑通一声,江承临吓坏了,马上也跳下去。江承临倒没事。可是穆展清崴了脚,脚踝高高肿起。江承临急着问:“疼不疼?” 他永远记得穆展清一边吸着气,纠着眉,一边跟他说:“不疼。” 华滋故作坚强的神情与展清真是一模一样。 睡前,江承临总要来探一下华滋。这天,饭后,华滋叫茜云在房间备了热水。大木桶里蒸腾起雾般水气。木桶摆在屏风后面,另一侧就是床。 放好后, 华滋叫茜云出去。茜云的头上满是汗,神色很是紧张:“小姐,你确定要这样做?” 华滋的指甲狠狠抠进掌心里:“只能这样了。” 茜云还想说什么,却被华滋拦住了。 当真的动手开始解自己衣服的时候,华滋的身体禁不住开始哆嗦。一双手颤抖着,好半天,才把衣服除尽。浑身上下,除了包着伤口的白布,不着一缕。不安重重压在她身上,压得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她紧紧咬着嘴唇,一再说服自己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看着自己光洁的身体,只觉耻辱并且羞愧。 脚上有伤,不能碰水,于是在木桶旁放了一只木盆。华滋一只脚踩在木盆里,开始慢慢擦洗身体。 果然,没多久,门被推开了。江承临迎头看见屏风后面一个绰约的身影,显然是不着衣物的,接着又听到了水声,猜华滋在洗澡,正想走出去,却听到华滋的声音:“我擦不到背,你快来帮帮我。” 江承临正欲离开的身形顿住了,慢慢转身,朝里走去。 虽然水声哗哗,可是江承临的每一个步伐都落入华滋的耳里。她的手揪住毛巾,不知道要擦哪一处。 华滋早就叮嘱过茜云,知道此时进来的必然不是茜云,只可能是江承临。她要用尽全身力气,才使自己说话的时候不颤抖。 江承临绕过屏风,于是看见一具洁白的身体,如同花瓣一样展开。 华滋故作大惊失色,仓皇间拿毛巾挡住身体,却是遮住了上面遮不住下面,一面还慌乱地说:“怎么是你?” 江承临只觉身体里燃起最原始的欲望,像一把烈火从下面一路直上烧到脑子里,什么都无法顾虑了。 他跨步上前,一手将华滋捞进自己的怀抱里,亲吻华滋的嘴。他的手紧紧钳住华滋的腰,手掌只感觉一片光滑。他将舌头伸进华滋嘴里翻搅,狠狠地吸吮,怀里的身体似乎想挣扎,却被他更紧地搂住。另一只手在华滋的后背上游移,抚摸。肌肤的触感更让他忘乎所以,这柔软的,光滑的躯体。 华滋直到这一刻才明白男人有多可怕。她无法控制地掉下泪来,身体因为害怕而发抖。在江承临的怀抱里,她完全无法动弹,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江承临将华滋推倒在床上,自己马上俯身压下去,用嘴封住了华滋的嘴,一只手抚摸华滋,另一只手飞快解开自己的衣裤。 江承临的手向下探去,华滋本能 地用手去挡。江承临却索性以左手将华滋两手交叉扣在头顶。此时的恐惧不需要伪装,华滋听见羞愧重重撞击自己的心脏,好像要裂开一样。她从未像这样恨过自己,怀疑过那些深夜里让她辗转反侧的仇恨。 江承临只觉身体里燥热难耐,挺着身体便要进入。与预想的感觉不一样,华滋的身体虽然生涩紧张,却绝对不是处子的反应。 江承临在上面抽动,看见华滋满脸是泪。于是动作更加凶猛。华滋试图挣脱江承临的手,却纹丝不动,只能剧烈地挣扎身体。 江承临的身体又伏下来,贴着华滋未着寸缕的身体,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你越扭,我越高兴。” 华滋如被雷击般不敢再动弹,只觉得耳朵痒痒的,原来江承临在舔她的耳朵。华滋听到江承临粗重的喘息声。 事毕以后,江承临仍然伏在华滋身上,说了一句:“人人都说你跟蒋云澹有点什么,他是你第一个男人?” 华滋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只是偏过头:“这与你无关。”华滋知道,这有这样说才能点起江承临的猜疑之火。 ☆、嫉妒(一) 江承临离开华滋的身体,抓过散落在床下的衣裤,往身上套。他的皮肤尚有汗珠滚落。 华滋瘫倒在床上,虽然不像第一次时被撕裂一样疼痛,可是却有一种万籁俱灰的绝望感。她觉得自己像一团破败的棉絮,漂浮在干草上。她眨了眨已经干涸的眼睛,余光瞥见江承临裤子上那把黑色的手枪。江承临从未解下过配枪。这一团小小的黑色散发出死亡的气味。 江承临一边扣衬衫,一边说道:“你不如考虑一下嫁给我。” 华滋却狞笑一声:“你别忘了,在世人眼中你还是我舅舅,你就不担心你的部下说你猪狗不如没人伦?” 江承临突然逼近华滋的脸:“你认为我会在乎这些?”说完,江承临就转身走了。 华滋的泪水跟断了线一样,多希望此刻有一个人让她依靠,告诉她应该怎么做,告诉她所有一切是否值得,告诉她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她到底是害怕的,设了一次又一次的局,演了一场又一场的戏,可是对对于结果,她从来都没有把握。她一次次只是将自己作为赌注,不知道何时自己也许就命丧枪下。 她不是没有看到江承临每一次出现都佩着枪,那黑洞洞的枪口从来都让她没来由地害怕。可是她虚张声势,她被仇恨裹挟,命悬一线地去踩钢丝,机关算尽只想取了江承临的命,为此不择手段,将自己也赔进去。 她不无悲凉又伤心地想,没有人能保护自己。 当江承临推倒华滋的一刻,他以为时光倒流回二十年前。他以为那真是自己与展清的洞房花烛夜,他以为自己身下是那张朝思暮想的娇羞的脸,他以为他们是一对璧人,两情相悦,终成眷属,自此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而这具身体竟然早已属于其他男人!江承临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他曾经在蒋云澹身上看到过自己的影子,可是现在那张面如冠玉的脸只让他厌烦,好像毕生的一场梦都被这张脸毁于一旦。 第二天一早,碧云刚刚梳洗完毕。叠翠进来伺候,说道:“司令吩咐早饭后就进城。” 碧云吃了一惊,想着城中也无甚大事,而且华滋伤势为好,怎的司令突然急忙忙要回城? 饭桌上气氛也甚是怪异。茜云过来说华滋不舒服,不吃饭了。江承临也没有关怀一句,只是冷哼一声。 见江承临生了气,下人们都不敢则声,碧云也只能沉默地吃着。 茜云扶着华滋一 瘸一拐地上车,江承临就在旁边冷眼旁观。碧云走到江承临身边,试探性说了一句:“路上颠簸,恐华滋受不了,不如我陪华滋再住两天,等伤势好些再回城?” 江承临一甩手,朝华滋的方向冷冷看了一眼:“颠不坏人。” 由于隔得不远,在场的人多数都听到了。华滋自然也听见了,假作没听到,上车坐好。 山路崎岖,这一路对华滋来说自然不好过。日落时回到司令府,华滋就躲进了自己房间。晚饭过后,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华滋得罪了司令,如今不比往日了。 叠翠刚回府中,就趁空跟府里其他人分享了这个新鲜八卦。都是些妇人,往常最喜欢莫过于家长里短,说非道是。 “这也难怪司令生气,那孟小姐自打进了府,就像谁都欠她钱一样,对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司令待她这样好,她从不领情。”一个着紫衫的妇人咂着嘴说道。 其余妇人纷纷称是。 “幸好当初没被分去听雨院,主人不受待见,做下人就更苦了。” “孟小姐也挺可怜,她父亲可是被司令当众杀的,怎么对着司令笑得出来?” 有一个妇人是乡下新来的,不知从前过往,长的了嘴惊诧地问道:“还有这回事?” “我家老头子可是看着行刑的。”一个着灰衫的妇人擦了擦手,说道:“孟小姐是亲自到了刑场的,眼看着她父亲被枪杀的,哭得那叫一个断肠,真是作孽。” “那司令还接孟小姐过来住?”上面那个妇人接着问道。 “司令是孟小姐的舅舅嘛。后来孟小姐的母亲一头碰死在她父亲的棺木上,再后来司令就把孟小姐接了过来。” 那妇人咂着舌头:“这真是,杀了人还看送殡的。”话未说完,就被旁边另一个妇人拦住了:“这你也敢说!” 剩下的人都突然收了声,一哄而散。 叠翠去听雨院看小洛,给小洛提了个醒:“这几日格外用心点,省得司令挑你们的错。” 小洛吐了吐舌头,挽着叠翠的胳膊说道:“姐姐,要不你跟蒋夫人求求情,把我也调过去。那个孟小姐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谁都瞧不上似的,哪像你们蒋夫人,又温柔又和气。而且蒋公子是司令的得力部下,待蒋夫人情深一片。你只跟蒋夫人说,我情愿过去伺候她呐。” 叠翠略想了一想:“跟着蒋夫人总比跟着那个孟小姐强,这事 情我记在心上了,反正这几日你留神就是了。” 江承临一连数日没有来听雨院,更坐实了府中的传言。人人都说孟府本已是风雨飘摇,孟小姐来司令府不过是仰人鼻息,眼下却把司令得罪了,看来离被扫地出门的日子不远了,日后孟府难免没落。 司令府里本就没有女主人,仆妇们都去争相巴结碧云,将她奉为府里地位最高的女人。 人情冷暖浇得华滋透心凉。听雨院一时真成了司令府中的偏僻冷寂之处,少有人行。华滋没想到第一个到来的居然是玉珰。 华滋心急赶忙迎出门,拉着玉珰左看右看,不住声地问:“家里都好?华旻的功课怎么样?” 玉珰坐下,喝了口茶,挂着勉强的笑,细细说了一番家中景况:“华旻越发高了,功课好,学堂里师傅都夸他。奶奶身体也还好,就是前些日子着了风寒,喝了药,都没事了。” 华滋见玉珰的神色有些勉强,一把抓过玉珰:“有什么实话,你还不跟我说吗?” 谁料玉珰突然就哭了,靠在华滋身上,抽抽噎噎不住:“姐,家里已然是这样?如何还好的了?”一句话说的华滋又伤心又着急:“到底出什么事了?” 玉珰擦了擦眼泪,半晌才说:“大家身体都好,你放心。只是娘还是每晚都哭,我听到了也不敢去劝她。自打你来了这里以后,后院只有华旻一个人住着,空荡荡的,娘就把华旻接到前院里。如今后院已经空了。我们等闲也不进去。我听见娘和奶奶说,家里人口多,开销太大,后来张妈、黎嫂,好多人都走了。昨晚我又听见外面的人来给娘回话,说几个铺子维持不下去了,而且听说今年船队生意也不好,可能没有什么进项。” 华滋拍着玉珰的背:“放心,没事的,有我呢。” “姐,我就是伤心,又不敢跟娘说。”玉珰直起身子来:“姐姐,你什么时候才回去呢?家里空得我害怕。” 华滋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个中情由却万万对玉珰说不得。 玉珰回去之后,华滋靠在窗前,盯着一片漆黑的夜景发呆。黑色溶溶,竹林隐去了轮廓。连江承临走进来,华滋也没有察觉。 江承临一眼就看见华滋正出神,不知为何心里就酸了起来,语带讥诮:“在想蒋云澹?” 华滋被声音惊动,转过来看见是江承临,没有答言,继续回头望着窗外。 江承临见华滋没有回应,心里更气。他其 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是在等华滋对自己的牵挂吗,口里言不由衷说道:“我派他外出了,十天半月都回不来,够你思想好一阵子。” 华滋停着江承临语气不善,可是心里记挂家中事务,是在不想与他争执,继续沉默。 而在江承临看来,这沉默就是默认,妒火腾一下就烧了起来。他跨步上前,拽过华滋的手腕,将华滋拉倒自己胸前,圈住华滋,口不择言:“他早就不要你了!” 华滋一听,怒火中烧,在江承临怀中拼命挣扎,无奈到底力气小些,一时之间也顾不得许多,张嘴就朝江承临露出的脖子咬去。华滋咬得又急又重,江承临吃痛,却不肯放手,一把将华滋扑倒在一侧的方桌上,自己也随之倒在华滋身上。 这姿势过于暧昧,华滋一下松开了嘴,可是江承临却不肯起来,仍然压在华滋身上。华滋又羞又气,狠命去推江承临。 “我们早已有了肌肤之亲,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华滋被这句话刺痛,伸出手狠狠扇了江承临一耳光。 江承临的脸登时红了起来,他却像没事一样,低下头,贴着华滋的脸,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江承临一面摩挲华滋的脸,一只手在华滋身上游移,起先还隔着衣服,到胸部的地方,探进手去,直接碰触到华滋温软的皮肤和肉,“他是不是也这样抚摸过你?” 江承临的手一直向下,时而是温热的手掌覆盖在华滋的肌肤上,时而是一根手指引逗着触觉,“这些都是他碰过的地方吗?” 华滋的身体因为颤抖而瑟缩起来,她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羞耻:“我求求你,放开我。”华滋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抽泣声掩盖。 江承临却俯下脸,一一亲吻掉华滋的眼泪。他无比贪念自己怀中的这个身体,因为这是多年来无法碰触的幻影。可是一想到曾经有其他男人像他一样俯在这身体之上,就让他嫉妒得无以复加。他能想象出每一个画面,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亲吻,肌肤与肌肤的每一次接触,都有了其他男人的阴影。 华滋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断断续续说出:“你不要伤害他。” 江承临蓦地停住了所有动作,眼睛眯起,狠狠盯着华滋,似乎要杀人一般。华滋只觉得眼前人突然变成了一张满弦的弓,她本能地感受到危险,只想紧紧抱住自己,赶紧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江承临立起来,每一块肌肉都紧绷了,他要激励克制 自己才没有拔出枪抵住华滋的脑袋,他现在只想杀了华滋,或者蒋云澹。 华滋看着江承临转身离去,好像从鬼门关前拉回了自己一样。她无力地垂下手臂。她从未有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这样步步为营只想算计曾经深爱过的人。 ☆、嫉妒(二) “这次一共筹响三百万银洋,银票我都带了来。”蒋云澹掏出银票交给江承临,“还有现银已经封箱装好。” 江承临抬眼看了看地上不多的箱子,说道:“这次辛苦你了。过程可都还顺利?” 蒋云澹略想了想,省去了筹响过程中那些波折,只说了个大概:“要富商们拿钱出来,自然要费一番口舌。但是说道外面战乱,只要能保梧城一方安宁,他们倒也是没有怨言的。” 江承临点了点头,没有答话。蒋云澹本来以为江承临会跟他说更多关于新军的事情,招募了多少人,如何练兵等等,想来给自己安排一个副职是不在话下的,但是江承临丝毫没有提及,只说:“筹响不容易啊,你回来了就好好休息一下,先给你放假一段时间。” 蒋云澹没想到江承临竟然做得这样明显。组建新军,正是年轻将官树立威信,获得实权的关键时刻,江承临竟然将自己调走,蒋云澹心里涌起强烈的不满。他将阴郁的表情藏在拱起的手背后,道了乏,回去了。 碧云接过蒋云澹的外衣,放在一旁,又马上端来了一碗茶递到蒋云澹手里:“看你脸色不好,筹响可顺利?” 蒋云澹坐下,喝了口茶,“筹响倒是顺利,司令叫我休息几天。” “这不正好,连日来你也辛苦了。” 蒋云澹抬头看了碧云一样,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他不想说这些复杂诡谲的事情给碧云听,他希望碧云在他的羽翼下天真无邪。 “华滋的伤势还好?” 碧云心里缠上一丝不悦,也就没提江承临冷落华滋的事情,“好的差不多了。” “我明天去看看她。” 碧云喝茶的手一僵,脱口而出:“我与你一道去。” 从早上开始,来找碧云回事情的人就没有断过,蒋云澹不耐烦,叫叠翠转告碧云自己出府去探望宋致朗。 宋致朗正在酒店算账。蒋云澹先到了宋府,又折到了酒店。 宋致朗满面是笑,把蒋云澹迎到厢房里,吩咐谁都不许打扰。两人见面都有些唏嘘,蒋云澹执壶,将杯中注满酒,两人也没说话,先就各喝了三杯。 蒋云澹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我们在组建新军,我筹了三百万饷银,可是到练兵时节,江承临叫我放假!” “你做了什么事情引他猜忌了?”宋致朗问到。 “就是什么还没来得及 做才郁闷。” 宋致朗也心情不好。他在生意上与封黎山来往颇多,知道封黎山向来花天酒地,而自打逸君怀孕以后,封黎山更加放纵,他最近很是为自家妹妹担心。 两人又喝了不少,眼睛都泛了红。宋致朗才说:“我打算成亲了。” 蒋云澹先是有些吃惊,继而又说道:“也是时候了,可定了人了?” “你知道我娘的脾气,她挑了几家的姑娘说不错,让我最后定一个。” 蒋云澹回府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偏西的斜阳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刚跨进门,蒋云澹想了一想,朝着听雨院的方向走去。 他甫进门,华滋就闻到了浓重的酒味,抬头看见已经醺然的蒋云澹。 “我来瞧瞧你的伤势。” 华滋叫茜云端醒酒汤来,然后才回答:“好得差不多了,多谢记挂。你几时回的?” “昨晚刚到,跟司令交了差,正好休息几天。” 华滋转了转眼珠,说道:“我听说你是去筹响去了,眼下正是带兵的时候,你怎去休息?” 蒋云澹沉默了半晌,没回答。 一见蒋云澹这表情,华滋猜着了大半:“司令叫你休息?” 蒋云澹点了点头。 华滋自顾自说道:“你出自梧城大家望族,能筹钱,能召人,自然让他不放心些。”华滋话锋一转:“不过,无论你休假不休假,这些优势都不会休假。” 蒋云澹一听,酒似都醒了,面上有了喜色。华滋也便不再说了。 又过了一阵,华滋似下定决心一般,缓缓说道:“江承临玷污了我。” 这句话如惊天霹雳,蒋云澹一时呆住了。一时,他整张脸都涨红了,双眼圆睁,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他与华滋自小一起长大,虽然无情于华滋,但是在他心中,华滋自来都是有地位的。在他看来,华滋骄傲,也有足够的资本骄傲。而他没想到,从小高高在上的华滋竟跌得这样惨。他觉得自己也似受辱了一般。 华滋想起那些画面,倒是一阵真的心痛,两眼也就湿了。蒋云澹走过去,轻轻抱住华滋。他站着,华滋坐着。华滋的头埋在他的腰间。温软的绸缎覆住华滋的眼,蒋云澹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摸的头发。 突然有一个怀抱依靠,华滋控制不住泪水,哀声痛哭起来。眼泪浸湿了衣衫。蒋云澹觉得自己心也要碎了一样。 这是,江承临却突然走了进来,正看见这画面,疾步上前,一把拉开蒋云澹,将华滋护在自己身后,厉声说道:“你他妈给我离她远点。” 蒋云澹怒气上涌,上前两步抵住江承临,头高高昂起,“你没有资格管我们!” 江承临也被激怒,两个人对峙着,直到江承临突然拔出枪,直指蒋云澹的脑袋:“老子现在就崩了你。” 蒋云澹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啊!”碧云惊呼了一声。夜j□j临以后,她还不见蒋云澹回来,担心蒋云澹直接去了华滋那里,遂自己找了过来,没想到一进门就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 她赶紧上前,把蒋云澹往自己怀里拉:“怎么回事,误会而已。” 碧云出现之后,局面才有所缓解。江承临把枪收回,蒋云澹也随碧云退到一边。碧云拉开两人以后,看了看华滋,却正正对上华滋一个冷笑。碧云心里一紧。 华滋不知道她这个笑容,冷酷,却因为真心无比而动人心魄。 等人都走了以后,华滋忍不住高兴,叫茜云拿了一壶酒来,自斟自饮。多日以来,她终于感到事情朝自己设计的方向一步步进展。 “茜云,你看今夜这月色,真是良辰美景。” 江承临狠狠拍了一把桌子,马副将站在旁边胆战心惊。原来今日马副将去兑换蒋云澹带回来的银票,却发现没有一家银号肯拿出钱来。 蒋云澹记住了华滋那晚的话,他带回来的银票自然只有他能兑换。那晚争执之后,第二天他就马上找了各家老板,一番秘密协议,所有银号就只认蒋云澹一人。马副将去兑钱一事,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料想江承临马上就要见自己。 于是蒋云澹寻了个理由出城去了。他骑在马背上,微风拂面,暗想,哪有那么容易就将我挤出局!想着,蒋云澹又忍住不在心底赞了一回华滋冰雪聪明,一眼就能看到事情轻重。这一点,碧云到底不能与华滋相比。 华滋轻轻咬了一口桂花糕,与茜云闲聊:“碧云与云澹成亲也有不少日子了吧,怎的还不见有孕?” “这点倒是奇怪。”茜云接了一句。 华滋呵呵一笑,对茜云说:“明天请蒋老夫人过来坐坐,顺便见见她这个儿媳,也知晓一下成亲数年未有子息。” ☆、生非(一) 蒋夫人听来人说完情况以后,心下触动不已,想华滋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说道:“回去告诉你们小姐,我明天一定过去。” 许锋义回身走还没多远,听见蒋夫人严厉警告下人,不许向老爷透露明天要去司令府的事情。 晚饭过后,茜云去了蒋云澹的院子。他刚从城外回来,一听茜云说第二天母亲要去听雨院做客,不禁喜形于色。碧云在一旁也做出欣慰开怀的样子。碧云从心里希望云澹能够缓和与家里的关系,但是华滋的举动让她不得不生疑。 茜云说完该说的话,正打算告辞,不想被碧云留下了,“等一等。”碧云一面说,一面示意叠翠进去拿了封赏出来,是两块衣料。叠翠上前将衣料递给茜云,只听碧云说道:“有劳华滋费心,这其中也辛苦你了。” 茜云一听这话,只觉心里受了一口软气,当初大家都是服侍的丫鬟,如今你抢了小姐的丈夫,就充起人上人了,你何尝比我高贵。心里不舒服,茜云就不愿意受她这赏,于是盈盈一笑,说道:“蒋少夫人太客气了,曾经你我都在小姐处当差,虽说如今你不在了,依小姐的性子,能照拂的还是会照拂的。”说着,茜云把衣料往一旁轻轻一推,便告退了。 碧云的话在半空中冷掉,脸上现出一片惨白的颜色。蒋云澹走过来,搂住碧云的肩,“你不要多想,茜云没有别的意思。她一直跟着华滋,性子难免锋芒些。”碧云转过身,双手勾住蒋云澹的脖子,将委屈生生咽回肚子里:“我自然比你了解她。”说完,碧云将脸摩挲蒋云澹的脖子,悠悠说道:“我只担心你待我太好,连老天都嫉妒我。” 闻言,蒋云澹呵呵一笑,一只手上来解碧云的衣裙:“那我今晚就要待你坏一点。”蒋云澹心里被一阵快意充盈,比起碧云的风情万种,任何女人都像木头一样无趣。 蒋夫人到听雨院的时候,华滋早已准备好了茶,是老君眉。蒋夫人喝了一口:“华滋还记得我常喝的茶。” 华滋微微一笑:“华滋是伯母看着长大的,一直多得伯母疼爱,这点小事自然记得。” “娘!”蒋云澹三步并作两步,抢到蒋夫人怀里。蒋夫人脸上这才露出真正舒展的笑容,皱纹都似平了不少。笑着,眼眶里就泛了泪,不住手摸摸蒋云澹的脸,身上,说着:“身子还好,黑了,壮实了,有华滋在你身边,我放心。” 碧云跟在后面款款而来,一听这话,脸上一阵尴尬之色,忙低下头。昨晚,碧云就没睡 好。虽然以前见过蒋夫人不少次,但是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而且明知一个人讨厌自己,还要刻意讨好,真是费心费力。 华滋表现得倒热络,唤碧云:“少夫人,过来这边坐。” 蒋夫人这才看见碧云,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对。 还是华滋打破了僵局:“终于见面了,伯母还没喝到媳妇茶哪,少夫人和云澹一起敬杯茶吧。”茜云断过茶来,蒋云澹和碧云双双跪下,将茶杯举起:“娘,喝茶。” 蒋夫人虽然接过茶来喝了,可不知为何没有给红包,亦没有见面礼。蒋云澹敬了茶就马上坐下了,和蒋夫人说长道短,分外亲热。碧云却不敢坐,立在一旁,一副小媳妇的样子。 几个人家长里短闲聊天,不自觉就说起小时候的事。蒋夫人一手拉着华滋,一手拉着蒋云澹:“好像昨天你们还那么小,今天就这样大了。”碧云站在一旁,狠狠咬住了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来。蒋云澹亦察觉到对碧云的冷落,遂将话题引到自己从军以后,说些军队里的事情,还有和碧云的婚后生活。 华滋正等着这个机会,于是笑嘻嘻插话到:“云澹成亲也几年了,几时才让伯母抱孙儿呢?” 蒋夫人这才认真看了碧云一番,见碧云弱不禁风的样子,说道:“你身子这样单弱,可要好好调理一番,改日我遣个大夫过来,再送些补品。” 碧云福了一福:“多谢娘关怀。” 蒋夫人用完膳才回去。蒋云澹和碧云回到院中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月亮从枝头挂出,月光又冷又软。蒋云澹心情大好,进院之后,没有急着进房,而是坐在那株大桂树下的凉床上,碧云说要去洗澡,却被蒋云澹一把拉住,带到自己怀里。碧云娇笑着顺势倒在蒋云澹怀中,枕着蒋云澹的大腿,一头黑发如丝缎般流泻。 两人动作亲密,已被院中下人看见。几个仆妇捂着嘴笑,都走开了。碧云知道已经吊起了蒋云澹的兴致,遂说道:“避暑回来以后,我觉得华滋越来越不对劲。” 碧云的言下之意是华滋似乎有意挑起蒋云澹和江承临的纷争。蒋云澹却想到华滋告诉他的自己已被玷污,心情又低落起来。碧云不知道还有这一段,接着说:“你跟司令之间关系紧张,华滋不无关系。” 蒋云澹有些不高兴,觉得碧云始终放不下华滋,有意无意似乎针对华滋,语气也就严厉起来:“我与华滋一起长大,我当她亲妹妹一般看待,她从千金小姐沦落到此地步,不可 以不说是江承临一手造成,而你我也曾经负过华滋,对她理应愧疚。” 碧云的委屈也涌上来:“就算她怨恨江承临,那今天她提我怀孕是何用意?她不是不知道我的尴尬地位,还影射我长久不孕。” 蒋云澹把手从碧云身上放下:“我不知道你对华滋的成见如此之深,无心之语亦当成别有用心!华滋不过是在帮我修复跟家里的关系,眼下亦只有她能做到。你几时站在华滋的立场,为她考虑过!” 碧云一听这话,再温柔都忍受不了,也明白蒋云澹眼下将华滋认定为好人,自己再说,反倒显得小肚鸡肠,无理取闹,遂起身进屋去了,两人不欢而散。 然而,直到临死前,她回顾一生,才发现,爱情,来过,可惜绕了一圈又走了。而她倾尽一生扶持的孟家不过只是在她手上延缓了倾圮的时间。终其一生,她都没有成为蒋孟氏。 少年时的梦想像那一年的绿叶,落了,就再无迹可寻。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今天把名字改了,发现点击量比之前好了,虽然现在的点击量还是单薄得可怜。anyway,写这个,是为了取悦自己,如果也取悦了你那是缘分。 于我而言,故事、背景,甚至人物都只是形式而已,我只是想表达有这样一群姑娘,她们聪明,有趣,不暧昧,不随意跟男人勾搭。男人说她们不够温柔,她们会觉得惊讶,又不喜欢你,为何要对你温柔?她们的温柔只留给一个人。可是在我不算长的人生经历中,这样的姑娘有闺中密友,肝胆相照,情路却始终平平。她们或者二十多岁谈第一次恋爱,然后结婚;或者至今单身。 还有一群姑娘,她们有的漂亮,有的不够漂亮,有的性感,有的不够性感,总之,她们的身边从不缺乏男人,而且得到的评价总是诸如善良,单纯。也许从学生时代开始,她们的身边就有正牌男友以及暧昧对象,到合适的年纪之后,挑一个最恰当的来结婚。 我不评价任何一种人,我只想说男人和女人欣赏的女人是不同的种类。 我想写一个女汉子。我认为真正的女汉子有着女性化的外表,不管是衣着还是发型,讲话也可以柔声细语,喜欢逛街,喜欢八卦,也可以不讲粗话,不抽烟,可是她们有坚韧而强大的内心,她们向往爱情却不以爱情而活。她们坚强,独立,对感情从不拖泥带水,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老死不 相往来。 ☆、生非 (二) 碧云一面洗澡,一面想着方才蒋云澹说的话,不禁滚下泪来。她又回想起往事,桩桩件件,只觉得自己委屈不已。自从与蒋云澹私奔以后,两人聚少离多。蒋云澹去参军,自己独自在乡下等他。 碧云擦了一下脸,自己何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若论起家世背景,自己也配得上云澹,可是蒋夫人今天显然就是不喜欢自己,倒是对华滋一副自己人的模样。想起自己傻傻站在一旁,如同外人的场景,碧云不禁更加悲愤。 其实令碧云更为担心的是华滋那句话,一段时间以来,碧云自己隐隐有些担心,怎的还不见有孕?心里略有些急,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今天华滋当着众人面说出来,碧云真有一种心病被戳着的气急。 自己说那些话,也不是真的就要云澹从此跟华滋决裂,只是想提醒他而已。他怎么就不明白,如今只有自己和他两人才是最亲密的关系。碧云想着真要一辈子不理他才好。 这一夜,两人同床异梦。 第二天一大早,江承临就派了人来请蒋云澹一起用早膳。 蒋云澹想着也做足了姿态了,遂随着来人一同去江承临处。 蒋云澹的笑容都是经过恰到好处的算计,温文,还略有点清高。他刚坐下,先抱歉:“休息几天,就出城去逛逛,没想到司令有事找我,来晚了。” 江承临马上示意下人给蒋云澹盛粥,说道:“天气尚且炎热,云澹还愿意奔波,真是好兴致。” 见江承临没有直入正题,蒋云澹遂也打起了太极,滔滔不绝说些城外景致。 江承临耐着性子听蒋云澹说完,“有一件事,云澹可能不知道,你带回来的银票全部兑换不了。” 蒋云澹故意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当时我跟老板们都已谈妥。”他又加重了语气:“只要我带着银票去,一定没问题的。” 江承临自然听懂了,心里恼恨蒋云澹竟敢挟制自己,面上还是客气又亲切:“出尔反尔也是有的。” 蒋云澹以退为进:“司令不如再派人前去交涉一番。” 江承临微微一笑,对着蒋云澹说:“我想此事还得你出面才行。” 蒋云澹却面露为难之色,推辞道:“承蒙司令错爱,一来云澹不在新军中,这等大事已有人主管,若云澹横j□j去,岂不是夺了他人差事?更重要的是,趁着休假,我已与内人商量妥当,调养身体,以备孕事。” 江承临哈哈一笑:“传宗接代自然是大事,可是这也不耽误你筹建新军。我想你对梧城的风土人情了解最深,筹建新军一事当初也是你的提议,这过程中自然离不了你。等你休假回来,就任新军副军长。”江承临话锋又一转,把责任都推到马副将身上:“我知道你跟老马之间有些嫌隙,我担心你进入新军会跟老马难以相处,我会跟他谈谈。他是粗人,你遇事让一步,给了他面子,他自然也会全你的里子。” “司令对我的厚爱,云澹无以为报。”蒋云澹收起为难之色,点头答应了。 “你像极了我年轻的时候,将来肯定建功立业,前途无量。” 送走蒋云澹之后,江承临又立马叫人请来了马副将。 “我已经任命云澹担任新军的副军长。” 马副将讲话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直接吼到:“司令!他在当地本就根基极深,这不是给他坐大的机会嘛!” 江承临咳嗽了一下:“你们都是我的部下,云澹年轻,有雄心。” 马副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作答。只是这一声冷哼已经让江承临满意。他从来不需要马副将和蒋云澹一争短长。他也明白马副将毕竟已经厮杀半生,只想花天酒地了而已,他只需要马副和蒋云澹两个内斗。 江承临突然很想去华滋那里坐坐。他幻想过很多次,若是跟展清成亲,他不会走上这戎马生涯。也许在朝廷里居着官,回家之后跟展清说说衙门里的事情。展清肯定微笑着倾听,不会随便开言。他们会有儿女成群,儿子像极了自己,女儿像极了展清。他要千挑万选给女儿择一个乘龙快婿。 可是到底只是幻想,连朝廷都没有了,哪里还保得住自己在俗世里的平稳幸福? 他又想起了华滋的脸。他没见过华滋活泼欢快的样子,他见到的是被劫难一再打击后的华滋。这个华滋面容沉静,看不出喜怒。热烈的欢喜像是已经从华滋的脸上消失了,她连笑的时候都带着嘲讽之意。 这几日,江承临心中恼怒,不太去看望华滋。可是经常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独自来到听雨院。几乎所有人都睡了。他轻轻走到华滋的卧房,看着华滋沉睡的脸。那面容在月光里分外温柔和顺,跟展清一样,有天真的痕迹。 他甚至不敢去碰那张脸,好像只要自己伸出手,这个梦就碎了。 午后,江承临到底走来了听雨院。华滋歇中觉刚起,睡眼惺忪的样子,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冲着茜云 低低道:“近来不知为何,只是想睡觉,似乎身体一天重似一天。”见江承临走进来,华滋赶紧收回双手,起身下床。 江承临不禁嘴角含笑,上前欲扶华滋,却被华滋侧身回避了。江承临也没多说,随口问了句:“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 茜云插话道:“是该请大夫来看看了,小姐近来不怎么吃东西,还总是想吐。” 江承临虽然有过不少女人,但是从未经历过女人怀孕,也不懂,听茜云如此说,只当华滋真的身体不舒服,遂赶紧叫人请大夫来。 茜云赶紧跟出去,交代来人去请西街上的王大夫,只说向来都是他给小姐看病。 江承临闲闲说些话,起先说起今日是七夕,乞巧节。华滋只是淡淡应对,说梧城并不看重此节。 江承临听得有些遗憾,想起自己曾经陪展清度过的乞巧节。两人还年幼时,多是观看府中年轻丫鬟过节。这一日,丫鬟们穿上颜色最显眼的衣服,装饰得格外艳丽。一个个人比花娇。日中时,太阳高悬于半空,她们将木盆或者瓷碗放在地上,然后投绣花针进去。 展清总是急急跑上前去观看每一个人的水影,“兰芝的好漂亮,简直是穿云度月一幅画。哎呀,暮云的不好,细细一条,没有图案。” 月上树梢以后,花园里摆了好几张供桌,上陈着时鲜瓜果,还堆了些各人所制的新巧之物。一方手帕,上绣着蔷薇花架;一个荷包,上开着并蒂双莲。 那时,只有古诗里写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而于穆展清而言,最大的离别不过是桃花离了枝头。 华滋不能想象母亲还曾有那么活泼的时候。正说着,王大夫到了。垫了块手帕,他给华滋把脉。 江承临在一旁急着问:“怎样,要紧吗?” 王大夫常年在孟府行走,也见过华滋几次。一时他不知该如何开口,知道华滋尚未嫁人,但这又明明是喜脉,倒不知是称夫人好,还是小姐好。想了一想,遂说道:“是有喜了,算来已有一个多月。” 日子正好不错,华滋先看了王大夫一眼,又看了茜云一眼。三个人都心知肚明了。茜云早已交代过王大夫,日子说晚了一个月。 江承临一听,大喜过望,想来是不错的,出城消暑可不就是一个多月前!他以为华滋腹中是自己骨肉,欢喜都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连声叫人赏大夫。又说院里人太少,茜云一个人不够照顾华滋,叫华滋再挑几个丫 头来。 江承临生怕自己有疏漏,问华滋:“想吃什么?想要什么?”他想了一想,说道:“不能让你这样没名没分地生孩子,”就说要娶华滋过门。 听到这话,华滋一身冷汗差点出来,脸色一冷:“我做不来这事,人所共知你还是我舅舅,怎能成亲!” 江承临担心华滋动肝火,于是说:“此事从长计议。” “我到底是未嫁之身,有孕一事不能闹得人人都知。茜云照顾我也够了,不用再挑人过来了。” 此时,华滋说什么,江承临只一味回答好。 “安胎的药还是得叫大夫开几副。” 王大夫连连称是。 消息到底不能完全锁住,当晚碧云就知道了。她大吃一惊,心下有些怜悯华滋,也就不再与蒋云澹置气。等蒋云澹一回来,就将此消息告诉了蒋云澹。蒋云澹如被轰去魂魄,对江承临的敬仰与钦佩不复存在,只恨自己竟然引狼入室。 ☆、花明 华滋难得出一次听雨院,与茜云在司令府里闲来走走。其实四处景致她都大致熟悉,只是天天在听雨院里也有些腻烦。 她的身孕尚不明显,整个人还是清瘦的样子。早晨下了场雨,此时的天空碧蓝如洗。泥土与枝叶那脆生生的味道尚留在鼻尖。 正走着,不自觉就接近了江承临办公的地方。华滋却与茜云听到一阵阵哀嚎,还有破空的声音,似乎有人在用皮鞭抽打人。 华滋回头跟茜云对视了一眼,两人就朝着声音来源处走去。 远远只看见两个人被吊在树下,莫不正是马副将正一鞭一鞭抽打二人。江承临站在一旁。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被吊起的二人华滋并不认识,被剥掉上衣的身子瘦骨嶙峋,突出的骨头与淋漓的血痕格外触目。 茜云有些不忍,转过头去。 两个人的鼻涕眼泪都留下来,一边叫着司令饶命,一边说再也不敢了。江承临如没有听到一般,不开口。马副将已打得气喘吁吁,额头上都是汗。 华滋正想上前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小洛却跑了过来:“小姐,蒋夫人来府里了,少夫人请您过去坐坐。” 华滋只得撤回脚步,随着小洛转了个方向,朝蒋云澹住的院落走去。她的身后还是一声惨过一声的嚎叫。 叠翠在院子门口正候着,一见华滋和茜云到了,满脸堆笑,迎上来:“小姐,里面请。” 华滋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远门左侧是一架蔷薇。华滋不禁想起小时候,碧云跟她说,若是以后自己有了房子,一定要种一架蔷薇,悉心照料。 刚走进厅堂,就听见蒋夫人的声音:“华滋来了,快来我身边坐。”碧云正侍立一旁,见华滋来了,吩咐人端茶。华滋挨着蒋夫人坐下:“伯母刚到的?” “刚坐下,我是特意来瞧你的,带了些东西,等会叫茜云拿回去。有鸭掌鹅掌,你从小就爱吃我做的。” “真的,太好了,好久没有吃到了。”华滋一副恨不得马上就吃到嘴里的表情,引得蒋夫人一阵大笑。 华滋进来就看到一旁椅子上还坐了一位老者,依稀是经常去蒋家走动的大夫,端起茶来,在茶杯后与茜云对视了一眼,茜云微微点了点头。 只听蒋夫人又说道:“今儿过来还要请胡大夫给碧云瞧瞧身子。” 碧云忙在一旁谢了蒋夫人,也便在椅子上坐下。胡大夫走过来,搭了碧云的脉 ,却半晌没有说话,表情越来越凝重。 蒋夫人看得有些急了,连忙问:“怎么样?可要紧?” 胡大夫摇了摇头,又问些了碧云日常饮食睡眠的情况:“夫人经期可有准时来?” 碧云摇着头说:“不太准时,日子总是乱的,有时一个半月才来,有时要两个月。” “夫人应是大病过的,却又没有调养,如今年轻看不出来,实际上身子已经很弱了,若是想要孩子,只能听天由命了。” 碧云还没来得及反应,只听清脆一声茶杯碰到底盖上。 “伯母,烫着了没?”坐在近旁的华滋一脸关切看着蒋夫人。 蒋夫人摆摆手:“不碍事”,又马上问大夫:“可有法子调理调理?” 胡大夫沉吟了一番,说道:“我开个方子,夫人先吃药,过一月再看看。” 蒋夫人脸上是一点修饰也无的失望。她本就不喜欢碧云,一听碧云难以有孕,根本就顾不上考虑碧云的心情,直接表现出失望与焦虑。 碧云一听这消息如被轰去魂魄一般,简直就像当年听说云澹要与华滋成亲一样让她不知所措,又绝望,再加上众目睽睽,又是自己婆婆当众的嫌弃,就更伤心难堪。她一直幻想自己与云澹会儿女成群,承欢膝下。第一次,她有了因果报应的想法,是不是注定云澹就不属于自己?这是不是老天惩罚自己从华滋那里抢走了云澹?可是,可是自己跟云澹才是两情相悦呀?感情里,不被爱的那个不才是第三者么? 华滋赶紧上前扶着蒋夫人:“伯母也不要太着急了,胡大夫不是说先吃药,也还没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碧云甚至不记得云澹是怎样回来,又是怎样一道与自己送走了蒋夫人与华滋。她不敢看云澹,她突然无比恐惧与害怕,她不知道云澹是否还会爱这样一个不能生孩子的自己。 蒋云澹心里也很难受,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认为理所当然碧云会帮他诞下他们的孩子,可是他也知道,这时候碧云更难受,更无助。 蒋云澹屏退了众人,将碧云揽在自己怀中。碧云的眼泪湿透了他的衣衫。“你放心,没事的,先吃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蒋云澹一面抚着碧云的背,一面安抚她:“不管有没有孩子,我都一样爱你。” 听到这里,碧云不由更为伤心,又稍有些放心,低低哭出声来。她从未想过自己与云澹之间,竟会出现这样无法弥补的缺憾。 华滋坐在窗前,与茜云说话:“都办妥了?” 茜云点点头:“上回蒋夫人来的第二天,我就按照小姐说的找到了胡大夫。他起初是不愿意,架不住价钱够高。” 华滋还想说点什么,却有下人来回说:“司令来了。” 于是两个人停了话,走出来。 江承临的脸色有些阴沉,一看到华滋却又露出了些喜色,目光不自觉就在华滋的肚子上停了一下。 华滋请了进来,茜云却倒茶。 “今儿我听见府里有哀嚎声,声音太凄惨我也没上前,省得看见不好的画面,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江承临的眉头又皱了皱,“惩戒两个士兵而已。” “为了何事?” “抽鸦片,他们不仅自己抽,还在军队里卖鸦片,引诱其他士兵。” “鸦片!”华滋不禁有些吃惊,记忆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昏昏暗暗的房间里,好闻的令人欲醉的味道,和床榻上燃起的一个有一个水泡。 “梧城何时也有了鸦片!”华滋忍不住说道。 “他们以前在外面就抽,私自带来这里的,后来找船队的人偷偷从省城又带了些。”江承临有些烦躁:“他们一发了饷就托人带这个,也不想想,一个月饷银还不够三天大烟钱!” “鸦片这样贵!”华滋又有些吃惊。江承临看华滋的表情有些奇怪,遂说道:“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只管养好身子。” 江承临走上前,摸了摸华滋肩头:“立秋了,眼看着凉起来,早晚要加衣。我明儿叫裁缝来,再给你做些宽大的袍子冬衣。”江承临向下牵住了华滋的手:“看,果然手凉了吧。你安安心心在这里住着,往后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家人,我都会看顾。”华滋的手被大大的手掌包裹,她只感觉到掌心里粗糙的老茧。 晚霞烧透了天空。 上床前,华滋嘱咐茜云:“明儿请二娘过来,说我有要事相商。” ☆、买地(一) “这如何行得通!”李夫人甚至没有听完华滋的话,压低了声音,急急说道:“这鸦片哪里是什么好东西!做这营生就是伤天害理,莫说我不答应,你奶奶也肯定不会同意。即使赚了钱,也没脸见人!” “二娘,我想过了,我们只种,然后卖去外面,我决计不会在梧城地界开烟管的。这外面之人会如何,我们就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府中是何光景,你比我更清楚,正当生意都做不过别人,难道您愿意眼睁睁看着孟家就此败落了?” 李夫人迟疑了一下,她在孟府当家多年,这捉襟见肘的辛酸无人比她更了解。她自然是不愿意看着孟府在自己手上没落的,“可是,我们也没有门路。而且连地都没有,现有的几个田庄都种着谷物,可是动不得的。” “这些你放心,我已有计划,你只告诉我,能拿出多少银子给我从头做这件事?” 李夫人想了一想,伸出手,五个指头。 华滋看了看,“这倒是真紧张了。” “玉珰的嫁妆也在里头了。”李夫人补充了一句。华滋倒是不知道家里已经山穷水尽到这个地步了。 “玉珰年纪不小了,她的嫁妆不能动。”华滋想了一想,又说道:“你给我三千现钱,还有西街上那两间铺子的地契。” 华滋在等下筹划了良久,买地是一项大支出,还要买种子,请人回来。既要做这营生,少不了要装备军火,只能一步一步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茜云带了许锋义进来。 “坐吧。”华滋指着一张凳子说道。 “小人不敢。”许锋义推辞到。 华滋也不强求,接着说道:“我想派你去省城走一趟。一来我要你买些罂粟种子带回来,二来我要你跟烟管老板搭好关系。赵家三少爷是抽大烟的,这其中人物他必定认识不少,你可以通过他结识一些人。但是记住,他这个人不能尽信。我还有两封信,一封给玉琤,一封给赵老爷。” 茜云把信拿给许锋义。许锋义接过来,揣好,“小姐,我明白了。” 华滋拿出银票,叫茜云交给许锋义,又叮嘱到:“事情机密,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赵老爷和玉琤。另外,你可会使枪?” “用过的。”许锋义答道。 “那你买把枪防身。若事情成了,等你回来,自然好好赏你。眼下府中情况,你和茜云都清楚,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左膀右臂,将来还有 更多事情要倚重你。” “承蒙小姐看重,小人一定不负所托。” 华滋笑了笑,“明天就出发吧,事情紧急。茜云今儿也不用陪我了,你们必定有些衷肠话要说。” 茜云脸上又羞又喜,看了许锋义一眼,又看着华滋:“小姐,我们也是老夫老妻了。”茜云的声音越说越小。华滋索性起身,推着茜云往外走:“去吧,去吧。” 茜云跟许锋义离开之后,华滋思索了一回买地的事情。这地,最好是在城外买一片山,但是价格估计不便宜。封家光有山林,应该是合适的卖家,而且说来与孟家也颇有交情,也许能够降低点价钱。华滋转念一想,封黎山精明狡猾,,落井下石,坐地起价的事情也不是干不出来,看来买地一事尚需斟酌。 华滋差人去封府送了信请封黎山过府一叙。 封黎山接到信甚是惊诧,不明白华滋找自己能有什么事情。他后来也听说华滋被接到司令府,想来司令还是念着亲戚情分,对华滋有所照顾。孟家败落已是不争的事实,自然无需像以前一样费心经营两家之间的关系。但是考虑到司令府的影响,应下华滋的邀约也是必须的。 封黎山走进司令的时候,许锋义早已经出门。茜云一直送到码头边,一路上都在叮嘱他到了外面要照顾好自己。走路时,茜云不好意思离许锋义太近,两人之间隔着点距离。许锋义不善言辞,想把茜云抓得离自己近一点,可是光天化日的,不好意思伸手。两个人就慢慢走着。 船就要开了,茜云还站在岸边,冲许锋义摇手。水边风大,吹得她发丝缭乱。许锋义站在船头,示意茜云赶紧回去。茜云没动,许锋义回头看船家在清点货品,突然两部跨下船,将茜云紧紧搂在怀里,“你安心等我回来。”说完,又赶紧放手。 船上的人都望了过来。茜云涨红了脸,可还是伸出手帮许锋义拨了拨头发:“恩,你不要担心我,自己一路小心。” 回到听雨院以后,茜云的眼前还是不断浮现出许锋义的那一抱。她真是没想到,沉默寡言的许锋义竟然会当众做出这举动,想着脸上就不自觉笑了出来。 下人来禀报封黎山拜访的时候,茜云正心不在焉地刺绣。细细一根绣花针在空中举了半天也没有落下去。 她赶紧收摄心神,进去请华滋出来。 华滋满脸堆笑,迎封黎山进门。茜云去倒茶。 封黎山在椅子上坐下,也是满面笑容, 心中不禁品评了华滋一番,倒还是容光焕发的样子。他看华滋衣饰华丽,想来应该颇受江承临重视,那就更要卖华滋几分面子了。 “多日未见,进来可好?”华滋开了个泛泛的口。 “还是老样子。内人有孕在身,是以现下较少出来走动。” 华滋在听雨院里待久了,竟不知道宋逸君怀孕的消息,更是高兴:“我却还不知道逸君有孕了,几个月了?改日一定要去看看她。” 说道宋逸君的身孕,封黎山的笑容真诚了几分:“已经六个月了。倒是满月酒你可一定要来。” “那是自然。”华滋说着,抿了口茶,沉吟了一下,才说:“其实今日请你过来,是有事相求。” 封黎山心中有些吃惊,不知道孟华滋有何事居然要求自己:“不必客气,但说无妨。” “我家中变故不需赘述,梧城人人尽知。出了这等大事,今年这生意又越发难做,府中有些入不敷出。我与二娘商议,不如停了生意,去城外买块地,以后以农耕为生。”华滋一边说,一边认真打量封黎山的表情,“我想着封府广有山林田地,不如找你商量一番。” 原来想买地,封黎山终于弄清楚了华滋的意图,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封家确实有不少地,可是并不准备卖。华滋若真想买,封黎山也不是不能卖,只是价格自然要高些。“我眼下确实有一片山地意欲卖出。”封黎山答道,“只是山地广袤,价格上” “这个我明白,不能让你亏本。”华滋瞥见封黎山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知道封黎山想抬高价格,于是接着说:“只是孟家境况你是知道的。我知道封大哥想来志存高远,我孟家现在依然败落,也不再在乎什么四大世家的名声,只想去城外买些地,过着田园生活。西街上有我孟家两间铺子,用这个抵一部分地价,你看,可好?” 封黎山正在思索。 华滋又补充到:“孟家失势,退居城外。而你接手孟家的铺子,俨然已是新家族的崛起。” 这一说法倒实在动封黎山的山。他假意迟疑,说道:“我说的这片山地是整整一座山,近千亩地。” “西街的铺子想来你也知道的,说是两间,也占了大半条街。”华滋说的这两间铺子封黎山如何不知,那是梧城里最大的两间铺子。“既然这样,改日我去铺子里看看,再带你去看看山地。看好之后再谈价格。” 华滋应承了。 封 黎山喝了茶,说了几句闲话:“听说致朗要娶亲了。” 华滋没拿稳茶杯,失手打得粉碎。 ☆、买地(二) 茜云立刻上前,作势要检查华滋是否烫伤,神色略有些紧张:“奴婢该死,也没检查茶烫不烫就端上来了。” 封黎山本来有些奇怪,脸上的惊异之色却被茜云一番话给说退了,于是问起华滋:“是否烫到了?” “没事,略红了些而已。”华滋微微扫了一眼自己的手,对着封黎山轻轻一笑,把心事都压了下去。只是那一瞬间,她竟无法控制自己。她当然清楚宋致朗对自己的感情,虽说理智上能够劝致朗赶紧成亲,可是到底不是不贪恋他相守的温情。 深重的无力和孤单击中了华滋。终于,每个人都走了,都离开了他们曾经共同的世界。蒋云澹和碧云成亲了。茜云成亲了。现在,致朗也要成亲了。只有自己,剩在这里,与仇恨为伍,为仇恨算尽机关。 封黎山还有事情,就告辞走了。送完封黎山,华滋回转身,低低地对茜云说:“若他来找我看地,及时通知我。” 茜云应了是,看华滋神色如常,竟有些分辨不出华滋是否伤心。她越来越从华滋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了。有时候她忍不住怀念曾经的华滋,那个高兴了就大笑,生气了就不说话的华滋。那时候,即便在酒后,华滋也是端着酒杯,趴在桌上,露出傻傻的笑容。而现在,醉了的华滋从不说话,她趴在桌上,直直望着未知的方向,眼泪就从眼角滑落。 华滋走进内室,顺手拿了本《淮南子》,坐在窗前,熟悉的字却一个也进不去眼里。她只是望着书本发呆。 茜云立在一旁,想了想,还是开口说道:“宋公子对小姐情深一片,若他知道小姐的事情,一定不会不顾小姐的,还来得及的。” 华滋发呆太过专注,没有听清茜云的话,若有如无回了一句:“来得及做什么?” “我说,”茜云干脆接过华滋手里的书放到桌上,“我跟着小姐多年,宋公子对小姐情深一片,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就不信小姐全然不知。况且,”茜云压低了声音,瞥了一眼华滋的肚子,“如今小姐和宋公子的关系非比寻常,若是宋公子得知,定然不会丢下小姐不管。” 华滋突然紧紧抓住茜云的手腕,茜云吃痛,五官都皱了起来:“痛,痛,小姐。” “这话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 茜云垂下头,心里也涌起了委屈。她不过是替华滋不平,“小姐,你何苦自己为难自己?” 华滋放开茜云的手,摇了摇头:“我没有选择。” 茜云的眼泪倒流了下来,舌尖上像压了千斤重的一块石头,半晌才说:“那奴婢是否要给宋公子备一份大礼?” 华滋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都似空了,依然摇了摇头:“不打扰,就是我最大的礼。” 那一晚,华滋将锦被紧紧裹在身上,一点缝隙也不留,好像这样就能有所依靠。她听见自己的心被啃噬,碎在虚空中。 宋致朗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狠狠捂住了嘴,他想大叫却怎么也叫不出来,上下牙齿恨不能打架。他的手臂似也被缚住,眼见华滋在不远处,却怎么也够不到。 一片黑暗的背景,本来人声嘈杂,人人都动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宋致朗看见他们的脸上有夸张的大笑。他被一群人引领着,有个女人在前面等着他,似乎带着光。 而他突然回头,看见了一个身影,看不清楚是谁,但他却知道那是华滋。那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华滋。他想跑过去,立刻就到华滋身边,可是身边的人都拉住他,拉得他不能动弹。华滋独自站在那个地方,身边没有一个人。 一瞬间宋致朗身边的人都消失了,可是他还是无法接近华滋。就当他恨不能手脚并用的时候,猛然张开了眼睛,一片黑暗。原来正躺在床上。 他不禁庆幸原来只是一个梦。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眼睛已经适应室内的黑暗,往右边一瞥,看见自鸣钟指着四字。 睡意都消散了。难得独眠一回,却做了这样一个梦。他不禁笑了笑,到底有些放不下华滋。想来自己也算风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到底种下了一丝牵挂。 他起身倒了杯茶,略漱了漱口,放下茶杯,唇角勾起了一丝笑意,像是在嘲笑自己,也不过那么回事而已。 封黎山对西街上孟家的两家铺子满意得很,想着若收下这两件铺子,封家在梧城一定能够大出风头。他在心里计较了一回价钱,最好能谈到两间铺子加两千现钱,若不行,自己的底线也是铺子外加一千现钱。 孟家现在已经没有主事的人,剩下的孤儿寡妇都不懂经商,若自己吹嘘忽悠一番,卖一个高价还是很有把握的。封黎山的脸上就不禁现出得意的神色。 得意了没几天,封黎山很快感到莫名其妙。他派人去司令府找华滋约时间到城外看地,结果华滋说病了,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消息。 封黎山正坐在屋里纳闷,秦管家走了进来。他挨到封黎山身边,压低声音, 说道:“我听到一个消息,以前城里那位赵老爷要回来看一处阴宅,还想置产,打算回来养老。” 封黎山眼里精光一闪。 秦管家继续说道:“赵老爷说了,只要地方好,银钱不成问题。”秦管家捋了捋胡子:“赵老爷做了一辈子官,手里自然不缺银钱,而且他两个儿子眼下都在新政府做官。” 封黎山听了,心里默默筹划起来,“你也知道,那块地我已经许了孟家了。”他搓着手,心里也有些懊恼,早知还有此机会,不应该轻许孟华滋的。 “孟家现下只有个空架子,能出多高的价钱?况且这个消息不是人人都知道的。我有一兄弟在李家当差,少爷,您知道的,赵家和李家是姻亲。赵老爷托了李家寻地。我兄弟一得知这个消息就告诉了我。”秦管家自然没说他兄弟许他的谢钱有几多。 封黎山的脚慢慢在地上划动:“你先联系着,若要看地就带他们去山上看。孟家那边我自有打算。”封黎山又补充一句:“千万小心,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个消息。” 秦管家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然后才告退。 一连几天,碧云都无心茶饭。蒋云澹又忙,每天早出晚归。他躺在床上时,一摸碧云瘦得只剩了把骨头,劝慰到:“大夫也说了,过了冬才能看出到底如何,你先喝药,放宽心。” 碧云翻身,躲进蒋云澹的怀抱,像小动物一般嘤嘤哭泣。她不知道这个怀抱还会为她温暖多久。 胡大夫果然送了药来。他是亲自来的。碧云吩咐叠翠接过药。胡大夫又说了些宽慰的话:“夫人不必太过忧心,虽然底子弱,但是吃了药到今冬见些效果,未必不能有子息。” 碧云浅浅一笑,道了谢:“劳烦大夫亲自走一趟。”碧云回头望了叠翠一眼。叠翠会意,赶紧进去拿了赏封交给胡大夫。 胡大夫却推辞道:“不必了,不必了。” “请大夫收下,往后菱歌的身子还有劳大夫经心。” 胡大夫出去的时候,碧云亲自送到了门口。她知道胡大夫是蒋府常用的大夫,甚得蒋夫人信任。 碧云沿原路往回走,整个人都有些呆呆的。起风了,一两片枯黄的树叶离开枝头。 进了院门,碧云坐在桂花树下,叠翠准备去熬药。 叠翠刚走没多久,碧云瞧见院门口有个身影探头探脑,看着像是小洛。碧云冲她招招手,叫她过来。小洛跑着进来了 ,脸上还有笑容,见到碧云,规规矩矩问了好,才两手交握站在一旁,只是一双眼睛忍不住去打量碧云。 “我脸上有东西?”碧云一边摸着自己的脸,一边问道。 小洛赶紧摆手:“没有,没有,只是,”小洛停了停,又说道:“只是我从没见过像夫人这么好看的人,总忍不住去看。” 孩子气的话说得碧云笑起来,“过来找你姐姐?” 小洛点点头:“来了个大夫,茜云姐姐打发我们出了屋子。我左右没事,就来瞧瞧姐姐。” 碧云以为是大夫来给华滋安胎,随口问了句:“可是你们小姐不舒服?” “倒没听说小姐不舒服,这个大夫也不是常来的王大夫。” 碧云突然神思闪动,“可是穿了灰色长衫的大夫?” 小洛睁大了双眼,一脸惊异瞧着碧云:“夫人如何知道!” 碧云想笑却笑不出来,整个人突然委顿了:“你姐姐在后面,你快去找她吧。”碧云掏出手绢,一下一下划过自己的手背,华滋果然有阴谋。 晚饭前,叠翠端来药。碧云吩咐全都倒了。 “啊?夫人,身子要紧。”叠翠不明所以,劝道。 碧云冷冷一笑:“这药不能吃。胡大夫若送药过来,你照常收下,都收起来,每天煎好,只是拿进来便倒掉吧。” 叠翠虽然不明白为何,仍习惯性回答到:“我知道了。” 蒋云澹回来,一脸疲惫之色。碧云叫人端了参汤过来,自己在一旁坐下:“我想身体到底是大事,不如再找个大夫来瞧瞧。” 蒋云澹喝下汤:“你说的是,多找几个大夫再瞧瞧。” 明天下午六点更。决定以后还是要认真一点,好好写,稳定更。 ☆、买地(三) “小洛过去了?”送走胡大夫以后,华滋问茜云。 “我把她们都打发出去了,说现在无事,叫他们不妨出去逛逛。我见着她朝那个方向去的。” 华滋点了点头:“封府派人来了几遭了?” 茜云一边扶华滋坐下,一边说道:“已经来了三遭了。我说小姐得了风寒,出不了门,叫他们再等几天。” “也差不多了,下回再来就说我身子好了,约第二日去看地方吧。” 华滋尚不知封黎山已经带着李家的人,以及一位穿着藏蓝长衫的先生正走在山林中。 天有些阴沉。云一层压着一层,直压到远处山巅之上。这两年来,封黎山甚少来山中,他都快忘了自己曾是在这群山峻岭之中长大的了。 李家之人介绍这位穿藏蓝衣衫的先生姓金。封黎山也就明白了这是位风水先生。金先生一路没有说话,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上了山之后,他才明显对周遭环境表现出一点热意。起初他尚跟众人走在一起,慢慢就脱离了,独自去周围看看。 封黎山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一面跟李家来人说着话,一面偷空瞧瞧那金先生。金先生绕了一圈,最终在一个地方停下来,举目西眺,只见层峦叠嶂,云雾缭绕。山下有一两户人家,黑色屋檐隐在绿树之中。 他仍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跟李家的人交换了个眼神。一行人下了山。 封黎山想与华滋之间不过是个口头约定,这边先带着李家看了地,若他们出价更高,那自然将地卖给赵家。到时候华滋若要算账,正好推在华滋生病上,自己是三催四请过了,奈何你生病不见。若李家不要这地,自己把消息锁了,华滋也不知,到时还可以高价卖给她。 进城以后,双方告辞,李家的人说过两日,李老爷亲自上门回话。封黎山想这大半是要谈价格,遂笑得有些志得意满。 蒋云澹今日得了闲,去宋府看望宋致朗。 下人带着蒋云澹进了内院,宋致朗的丫头小嬛跑了过来,一见蒋云澹便眉开眼笑:“这可好了,夫人正跟少爷生气,蒋公子正好劝劝。” “为了何事?”蒋云澹心下奇怪,从小到大,就没有女人会真的跟致朗生气,连自己的母亲、妹妹提起致朗都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他的话还没问完,就被豁朗一声打断了。 只见宋致朗一下从屋里跳出来,随着他的身形是茶杯摔在地上的声音 。“娘,您要谋杀亲子哪。”宋致朗喊道。 蒋云澹赶紧上前:“致朗,”然后又进屋问宋夫人好。 宋夫人一见蒋云澹来了,像救星到了一样,一把抓住蒋云澹,就数落起宋致朗:“云澹,你来评评,他都二十好几了,也不成家,成天在外面不知做些什么勾当!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说要娶亲,我看了那么多家姑娘。”宋夫人说着那手帕擦了擦眼睛,想自己欢天喜地挑了那么多家,嫌这个不漂亮了,那个家世不够好了,精挑细选才择出一个满意的,“他倒好,现在跟我说不想成亲了!” 说着,又是一阵悲愤涌上来,宋夫人冲着宋致朗吼到:“成亲也是你想不想的!天底下哪有人不成亲,不想成亲的!” 宋致朗放轻脚步,往宋夫人身边凑,又拉长了声音:“我左看右看,这些姑娘没一个比得上我娘的。谁让我娘这样珠玉在前,所以我才谁都看不上。” 宋夫人回身就朝宋致朗身上重重拍了一下,却自己也笑了出来。 一见母亲笑了,宋致朗更加得意,眉毛和眼睛故意挤在一处,做出伤心的样子:“打在儿身,痛在娘心。” 宋夫人又推了宋致朗一下:“今天你别想就这样蒙混过关,我告诉你,你要是不喜欢大不了换个姑娘,但是亲事必须定下来!” “娘,你容我再挑挑。”说着,宋致朗马上对蒋云澹:“云澹,你是为了上回那件事来的吧?我已经想过了,这事还要从长计议,我们去书房详谈。”说着就拉住蒋云澹往外走。 宋致朗刚走两步,回头对宋逸君说:“你好好安抚一下娘,我有重要事情,等会就不送你了。” 蒋云澹还没注意到坐在一旁的宋逸君,只来得及点头示意了一下。 等他们出去以后,宋逸君才说:“大哥自有打算,娘,您就别瞎操心了。若实在不放心,我托蒋大哥劝劝大哥。” 宋夫人一听这话,表情瞬间严肃了,急忙说道:“这可万万使不得,若你大哥也学云澹拐了个丫头跑了可如何是好!” 宋逸君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你为何不愿成亲?”刚走进书房,蒋云澹忍不住问道。 宋致朗走过一边,将书架上的书扶扶正,才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原因,前几日做了个梦,梦见我们都走了,只剩下华滋一个人,我想拉她却怎么也拉不住。” 蒋云澹一阵惊异:“我不知你有意于华滋 。”说完的一霎那,蒋云澹才发觉这句话竟然是错的,他何尝不知致朗对华滋有意,他只是不知道致朗这样认真。从小,华滋无论喜欢什么东西,宋致朗都会千方百计弄到手,好像讨华滋欢心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他以为致朗不过是习惯了,对每一个漂亮姑娘都要留留情。 起先,他担心的是致朗会不会勾搭碧云。后来才发现致朗对碧云倒是彬彬有礼。 蒋云澹不知道的是,尽管碧云是宋致朗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可是他却从未动过念头,只因这是华滋的丫头。 “那你打算娶华滋?”蒋云澹又问到,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华滋和江承临之间的关系告诉致朗。 宋致朗弹了弹落在衣服上的灰,好整以暇地说道:“我跟她提过,她不愿意。”口气清淡得像说着日常琐事。 原来发生过这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自己是不是忽视过华滋的好?如今想来,致朗和华滋却也是天造地设一对良配,只是想到这里自己却有些心酸。华滋不愿意嫁给致朗,大约是因为自己,虽如此想,蒋云澹还是求证了一下:“华滋为何不愿意?” “那时你刚回来,我去看华滋,她说她还放不下你。” 蒋云澹克制住身体的震动,只是弯曲的手指不自觉颤了一下。没来由地有些骄傲与欣慰,以及失落。 “你打算等着华滋?” 宋致朗呵呵一笑,剑眉星目,倜傥风流:“我一个大男人,晚几年成亲也没什么。我总要看到她有个归宿才安心。” “你要一直等下去?”蒋云澹的面容有些颓败。他习惯的那个宋致朗评花问柳,倚红偎翠,豪门公子足风流,怎会爱得这样隐忍克制。 “她一日不嫁,我一日不娶”。 宋致朗嘴角噙着笑,像说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走到蒋云澹身边坐下,歪着头看他:“我只不过想让自己安心。”窗外秋阳高照,云淡风轻,时日正好。 “这事可不能让我娘知道,省得她记恨华滋。” 华滋正在凉亭里喂鱼。她手里抓着一小把鱼食,投入湖中,鱼群围过来,挤在一处,水面泛起一连串泡沫。“明天你随我一起去封府。”华滋跟茜云说。 茜云趴在栏杆上,兴致勃勃看鱼群抢食,答道:“好的。” 轿帘刚拉开,一个银红色的身影走了出来。封府守门的人识得那是孟家大小姐,赶忙上来迎接 ,又派人进去通话。 华滋走得端庄又沉稳,只是在见到封黎山那一刻,吟吟笑脸变作怒容满面:“封公子,好精明的算盘,你一块地打算卖几家人?” 封黎山心中一沉,没想到华滋居然知道了这消息。昨天李老爷是上门了,却不是来谈价格,反而说风水不好,不能要了。封黎山还暗自庆幸有华滋接手,现在却漏了陷,一时之间不知回什么好,支支吾吾解释不清楚。 “我都听说了,咱们叫人来评评理,哪家是这样做生意的?”华滋作势就要叫茜云去请人。 封黎山忙拦下了,“你先别气,我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叫人领着去看了看而已。” 华滋冷哼一声:“你说得倒好听,你自己出去打听打听,现在谁不知道赵老爷嫌弃那块地风水不好,不肯要了。” 说着,华滋哭了出来,哽咽道:“我信了你的话,已跟二娘计议好,找了人要开垦荒地,还计划去那边量地盖房子。人都找好了,现在叫我怎么办?”华滋越哭,越六神无主。 华滋只管哭,任封黎山说尽了好话也没用,急得封黎山脑门上都是汗。“你看,这地也还在这里,你照旧买下,问题不都解决了?” 华滋抬起头打量封黎山:“你倒是会做生意,许了我的地卖给别人,现下别人看不上,你还想我来买下!这事说出去,还有谁敢跟你们封家做生意?你这地还有谁会要?” 封黎山的心病全被华滋点出来,但是到底聪明,顺势说道:“你我都是旧交,孟世伯在时,对我颇多照顾,如今孟府有难,我自当帮一把,就拿那两间铺子换了这地,可好?” 听见这话,华滋的哭声才渐渐弱了:“你的话,可信得?” 封黎山马上叫人拿纸笔:“立字为凭。” 封黎山留华滋吃饭。华滋脸上已经云散雨收,推辞道:“改日,司令府中还有点事情。”华滋命茜云收好字据,自己擦了擦脸,又对封黎山盈盈一拜:“让封大哥见笑了,华滋年轻,如今家中又无人主事,出了这等大事,华滋就慌了,多有得罪。封大哥雪中送炭,华滋没齿难忘。” 进了听雨院,华滋脸上都是雀跃之意。茜云也忍不住满脸喜色:“小姐,真是诸葛再世。” 华滋得意地摇摇扇子:“此事还要多谢外祖和赵老爷。封黎山怎么也想不到赵老爷和外祖会联合起来帮我演这场戏吧。” “只怕纸包不住火,他终究要知道 。” “木已成舟,米已成炊,他知道了又能奈我何!不过陪个礼而已。” ☆、烟火 碧云的脸一片灰白,一双杏眼全不见往日风采,双手紧紧抠住桌角。大夫的嘴一张一翕,犹自说些什么,碧云已经完全听不到了。 她只记得那一句:“夫人确实体弱,若想有孕还得细心调理。” 这弦外之音,她是再明白不过了。 起初,她还有一丝幻想,觉得那是华滋从中作梗,诬陷她难以有孕。如今,大夫看了不止两个,皆是一样说法,不由得她不灰心绝望。 其实她心里何尝没有惴惴过。遇到华滋之前,在山林里流浪逃命,她可是在数九寒天时从河水中跋涉而过。至今,那冰冷的温度还让她胆战心惊。 碧云全然顾不得礼数,摇摇站起,如游魂般向内走去。叠翠赶紧上来搀扶,又回头嘱咐小丫头送大夫出去。 这可如何是好? 碧云只希望蒋云澹马上出现在面前,让自己可以躲进他的怀抱,云澹能不能给她一个答案?教教她如何面对? 叠翠见碧云面容枯槁,想一个女人怎能一世没有孩子,将来还有何指望,忍不住心内酸楚,也陪着掉了几点泪。 云层裂开,日光消散,新月初升。黑夜如幕布般在碧云身后落下,她枯坐在桌旁,整整一个下午没有变换过姿势,眼睛里干得发疼。 叠翠见碧云不好,心里焦急,不断跑到门口去望蒋云澹回来了没。想等的人没等到,却看见小洛和几个人朝着听雨院走回去。 “你这块手帕真好看,改日也帮我描个样子。” “你拿什么谢我?” 小洛嘻嘻一笑:“自然有你的好处。” 叠翠想了一想,叫了小洛的名字,唤她过来。 小洛跑到叠翠跟前,笑盈盈正要说话,却见叠翠一脸严肃。叠翠一把拉住她,压低了声音:“之前说的把你调来蒋夫人这边的事情,我看还是算了。” “啊?”小洛的疑问还没来得及出口,被叠翠一下打断:“蒋夫人大概不能有孩子了,往后的日子尚不知道会怎样。而孟小姐有了身孕,又甚得司令看重,你安心伺候她,将来自然有你的好处。” “那你要不要变个法儿从蒋夫人这里出来?” 叠翠叹了一声:“再看罢。” 正说着,叠翠远远瞧见依稀是蒋云澹回来了,催小洛赶紧回去,自己朝蒋云澹跑去。 “副官,您可回来了。下午来了大夫,”叠翠 顿了一下,挑委婉的词说道:“说夫人大约还是不好,眼下夫人……” “夫人怎么了?”蒋云澹一听着急了,三步变作两步往院内疾走而去,叠翠小跑着也未能赶上。 房间里并未点灯,蒋云澹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形,冲上去抱在怀里,是熟悉的软玉温香。碧云低着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 “我好害怕。” 蒋云澹心里亦是苦不堪言,既心疼碧云,又为没有孩子失望遗憾。他当然希望自己儿女成群,况且虽然有个弟弟,与自己却非同母,若自己无后,与家中关系怕是无法修复了。 而碧云现下这副模样,蒋云澹自是丝毫不能显露出自己的忧虑与顾忌,遂说道:“明天我休息,陪你去河边走走?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河边。” 碧云才渐渐止住了哭声。 秋意一天比一天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 华滋与茜云对坐窗前,一人手里拿了一副刺绣。华滋做的是一件衣服,尺寸小小,一看就是小孩衣裳。针脚倒也细密,只是细心看还是有两处图案走了样。 她伸了个懒腰,拿起衣服细细看了一回,看到走样处不禁皱了皱眉,幽幽叹了一口气:“唉,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说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低下头对着肚子说:“你以后出来看到可不要介意。” 茜云听着呵呵一笑:“我不信他就能听懂了。” 江承临正好走进来,见华滋神色娇慵,不禁心神一荡,却假作严肃,对茜云说:“我那里有些上好的茶叶,他们刚从外面带回来的,你过去取一下。” 见茜云出去了,江承临走过来,拉住华滋的手,脸上倒是笑意盈盈。 华滋正对上他的目光,见他双眼凹陷,眼睛里有红血丝,想来数日没有睡好。大约是因为蒋云澹培植羽翼让他不得安眠。 “近日劳乏了?” “连日来事情是多些,疏于看望你了。” 华滋不动声色想抽回自己的手。江承临神色微动,嘴角似笑非笑,紧紧又扣住了。 华滋索性让他握住:“城内也无事,你手握重兵,无人敢忤逆你,想来不应该如此劳累。” 江承临微微皱了眉,表情有些冷峻,自是蒋云澹不让他省心了。自从让蒋云澹管理新军的粮饷之后,他倒好,整天扎在新军营里,与新军打成一片,更私下成立了自己的护卫队。 自己虽然有意让马副将与蒋云澹内斗,无奈马副将整日花天酒地,早已没了往日雄心,偶尔暗中使绊子,却只让新军更加爱戴蒋云澹。 看来一个马副将是不够牵制蒋云澹了。江承临最近思索在新军中引入几个梧城的世家子弟,分薄蒋云澹的权利与威望。 只是这人选不好抉择。他私下里接触过宋致朗,但是一来宋致朗本身与蒋云澹交好,二来无意于军队之事。倒是可惜这么一个人才。他也曾打听过与蒋云澹不睦的人,李同严不足为谋,封黎山又太过狡猾。他真是苦恼。 虽然想了这么多,江承临却不肯在华滋面前透露半点,只是说:“俗务缠身,哪及你在此逍遥。” 江承临找了张椅子坐下,整个人往后一靠,顺手想把华滋带到自己腿上。华滋转了一圈,躲开了。 江承临也未计较,只是说:“我听说你买了块地,打算迁家。” 华滋心中一紧,没想到江承临对梧城各家动向了若指掌,赶紧回答:“二娘跟我说,如今家中困难,生意难以为继,不如买块地以农耕为生,虽然清苦些,到底安稳有保障。” “你若有难处,只管跟我说,我说过,要照顾你的。”江承临的声音软软的,有几分温柔。 “我倒觉得这样甚好,平淡安稳。” 江承临斜睨着华滋,嘴角微微上扬:“你可别向往,你总归要留在这里,陪我一世。” 华滋没说话,只是两只手藏在衣袖里,紧紧握了拳。 没多久,就来了人请江承临。他掏出一只镀金怀表,看了看,已是六点过,抬头对华滋说:“今天不能陪你了,有场宴席要赴。” 华滋的心里才舒了口气。 用完晚饭,华滋和茜云一道在院子里散步。天越发黑得早了,池子里剩了些残荷,虫叫蛙鸣都已消失。 “小姐,凉不凉?要不要拿件大衣来?” 华滋还没来得及答话,只听轰隆一声,夜空里突然炸开了一朵烟花。 两人都赶紧抬头去看,只见一朵朵,一片片,夜空剥落,烟花盛放,亮如白昼。 梧城之内,家家户户,人们推门而出,或聚集在街上,或围在庭院里。小孩子的欢呼伴随着烟火炸响。大人们议论纷纷。 “好气派的烟火,不知谁家这等费心。” “哇,快看,快看。” “奇怪, 今天不是什么节日,谁家这样隆重的烟花?”茜云自言自语了一句。 华滋倒是突然想起小时候。正是春日迟迟,院中桃花盛开,远看如粉色烟霞,艳丽无双。宋致朗、蒋云澹、华滋倚着栏杆。华滋突发奇想:“好想看烟花。” 蒋云澹敲了一下她的头:“刚过完年,你又想看烟花,等明年吧。” 华滋不服气:“平常就不能看烟花嘛?” “你想看,等我弄了放给你看。”宋致朗倒有兴致。 华滋又雀跃起来,指着楼下桃花:“你们说,有没有烟花像这桃花林一样灿若云霞?” 那天空中,一朵连着一朵炸开,粉色轻盈,华灿如霞,夭夭灼灼,开满了整片天空。 茜云兴奋地指着天空:“小姐,快看哪,像不像一片桃花林!” 宋致朗站在山顶,看着自己亲手导演的盛世美景。 华滋拼命睁大了眼睛,不想错过一寸风景。桃红色映在她的瞳孔中。她的脸亦如桃花盛开。 心里就一寸一寸软了下来,原来,终究有人愿意舍身相伴。 蒋云澹怀抱着碧云,亦站在这华美夜空之下。烟火似要从头顶落下。他也记起了那个风和日暖的下午,那一句桃林戏语,竟有成真的时刻。他当然明白,这烟火是致朗给华滋的承诺。 ☆、芳时 华滋的衣裳越发宽大,为的是遮住越发明显的身子。她正微微靠在椅子上,一旁坐了蒋夫人。 “伯母若是有此想法,亦是为了云澹,为了蒋家打算。”华滋悠悠喝了口茶,这事自然不是简单能成的。 “还是你识大体,明白我的苦心。”蒋夫人叹了一句。 “只是……”华滋故意不说了。 蒋夫人见华滋神色隐秘,欲言又止,急忙问道:“怎样?” “云澹与碧云感情深厚,伯母心知肚明。当年他不顾一切也要娶碧云为妻,心中自然将碧云看得极重。”说着,华滋看了蒋夫人一眼。 蒋夫人却被这一眼打量得略有些心酸,继而心头火起,当年云澹在蒋家和碧云之间,可是择了碧云的。自己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将云澹养了这么大,到头来却……蒋夫人的眼睛里不禁起了怒火和恨意。 “云澹专情,多年来只有碧云一人,他是否愿意纳妾,还是未知之数。”华滋收回眼神,慢慢说完这句话。 蒋夫人完全顾不得风度,恨恨说道:“眼下碧云是无子,搁以前这就是犯了七出之条,现在只是纳妾,亦是为子嗣考虑。难道云澹还想为了她让蒋家绝后不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任谁都要站在您这边的。只是,情却与理不一样。”华滋见已经完全点燃了蒋夫人的怒火,便说出了自己的主意:“我倒是有个办法兴许能说服云澹和碧云。” 蒋夫人一听,望着华滋如看救命稻草。眼光迫切又信赖。 “伯母先不要和云澹说,只是找碧云来商量。无子,碧云肯定有愧,伯母只要恩威并施,不怕碧云不答应。然后再让碧云自己跟云澹商量,既然碧云已经答应,不怕云澹再反对了。” 蒋夫人一听莞尔。她自来不喜碧云,当然不会不忍心逼迫碧云。 这中间曲折倒也简单,以蒋夫人阅历不会想不到。只不过事关儿子,慈母之心哪顾得上计较这许多算计。 “虽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可为了云澹打算,伯母也要给他挑一个德行端庄的才好。不如伯母自己先挑几个人选,到时再给碧云瞧瞧。一来她见木已成舟不好推脱,二来到底她是正室夫人,也要她瞧着顺眼才好。” 华滋神色端庄,完全是一副为了伯母,为了蒋家劳心劳力的模样。 蒋夫人连连称是,不住口夸华滋,说道动情处不禁又感叹:“当年,当年云澹怎么 就那么糊涂。” 华滋面色一冷,又飞速换掉:“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华滋和云澹无缘,伯母无需介怀。” “伯母与碧云面谈之事,华滋怕是不宜相陪。说到底这是家事,华滋毕竟一个外人,怕驳了碧云面子。若不是伯母自来疼华滋,视如己出,华滋也断断不会说这些肺腑之言。” 蒋夫人拉着华滋的手:“我懂,我懂,难为你了,自然我亲身去跟她说。” 送蒋夫人出去以后,华滋见天色有些阴沉,朔风又紧了些,拉了拉袍子,时日竟过得这样快,又已入冬了。自大夫看过,药也吃了不少,可碧云的身子还是不见起色。 胡大夫微微摇头,简直摇碎了蒋夫人的心。她隔几日就来华滋处诉苦。华滋趁机模模糊糊说了些,总归有办法的。蒋夫人倒是参悟得快,立刻来找华滋商议给蒋云澹纳妾之事。 司令府里只有松树仍是郁郁葱葱的,华滋回头对茜云说:“成了亲又如何,不得夫家欢心仍是日子艰难。” 碧云狠命去忍才忍住了眼泪。 蒋夫人犹自说着:“你是云澹结发的妻子,他若无后都是你的责任。纳妾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你亲自跟云澹说,才显得你识大体,有风度。” 碧云垂着头,只能说是。 她的顺从让蒋夫人有几分满意,遂又补充到:“你也不用担心,云澹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总归要叫你一声母亲。” “碧云不敢,碧云亦希望蒋家有后,云澹有子,婆婆膝下孙辈成群。碧云自己身子不好,还能得婆婆宽容体谅已是碧云的莫大福气。”碧云一面说,一面听见自己的心在滴血。 蒋夫人的脸上才现出了一丝笑容。 而碧云柔肠寸断。她跟云澹可是盟过生死,许过一生的。她还记得云澹跟她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碧云伸手去抚摸他的眉毛,那样英俊的一张脸,那样出众的一个人,单单只恋着自己。 华滋的爱情有多残酷,碧云的爱情就有多美好。而此刻,碧云终于明白将心头好拱手让人的滋味,如用利刃剜下心尖。 蒋夫人不是没有看见碧云的凄楚,她只是选择性忽略了。她不想过问碧云的悲伤。她知道自己将碧云逼得退无可退,有委屈还要假作欢喜。可是她不得不这样。她的怜悯与同情,一丝一毫也不想给碧云。 蒋云澹自然是不愿意的,可是碧云微微笑着 ,在月光里竟散发出圣洁的光辉:“这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想看到你的孩子,流着你的血液的孩子。只要是你的骨血,我不在乎是不是我所出。我只在乎你。” 蒋云澹沉默了。他的沉默像刀直直捅进碧云的心里。 茜云在灯下数着日子,锋义离开已经七天了。那趟去省城,他带回来整整一船的种子,还有好几封信。小姐重重赏了他。他回头就上街给茜云买了一套新首饰。 华滋嘱咐许锋义将种子都带回孟府先放着,再找几个人在山地上盖几间简单屋子,将来给工人们住。 “你先去找人,开春了立马就要来种地。这人选上,你要费点心,挑些谨慎不多话的,还有你自己的行踪也要保密,切不可被人知晓。” 许锋义点头应是。自那以后,许锋义便三天两头外出。 茜云摸了摸肚子,自己要做娘了呢。 “小姐,一顶小轿直接抬过来的。”茜云去门口看了一回,告诉华滋听:“碧云在门口接的,穿的倒喜庆。” 这新嫁娘,华滋和茜云都是见过的。才十六岁,柳枝般身条,一双眼睛如两颗葡萄。虽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倒也念过点书,识得些字。她初次来到司令府这等地方,乍见到蒋夫人、华滋这样的贵妇小姐,华丽端庄,又是拘谨,又是好奇。 华滋想任谁见了这样的姑娘都难免心生好感。 “等会你随我去看看碧云,带点清火的汤水。” 茜云噗嗤一笑。 “这红灯笼看上去真是喜庆。”华滋笑盈盈跟碧云说,回头望了茜云一眼。茜云赶紧将食盒拿过来,一层层打开。 “今天是云澹大喜,我特意叫人做了些点心,还炖了汤来恭贺你,都是清热降火的。虽说眼下是冬天,可是动了气也可能上火的。”华滋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之情。 碧云涨红了脸:“多谢费心”,都命人收了。 华滋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直直盯着碧云瞧。 碧云调整好心绪,义正辞严:“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以为这样你就赢了吗?你还是输,无论怎样你都改变不了云澹娶了我的事实。我才是他的结发妻子,他眼中亦只有我一人!” 华滋都没有动怒,仍是笑容满面,只是突然凑到碧云近前,一字一字问到:“你猜,他们现在做什么?” 碧云的伪装瞬间就崩塌了。做什么?当然是做自己 曾经和云澹做过的事情。揭开盖头。云澹会一件件除下她的衣服,她露出惶恐而娇羞的表情。云雨巫山,鱼水之欢,如胶似漆,郎情妾意。 以后的每一天,他都将在云澹身上闻到另一个女人的味道。 “你看,他们就在那处,多近。”华滋在碧云耳边,手指着门外。红色灯笼如诡异的眼睛。 “你不要再说了!”碧云捂住耳朵,整个人从椅子上滑下,已然崩溃。她跪坐在华滋脚下。眼泪如决堤一般。 华滋亦蹲下去,拉长了声音,幽幽念到:“日黄昏而绝望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 这切肤之痛,不过刚刚开始。 ☆、朝露 镜中映出碧云的容颜。面如芙蓉,眉似柳叶,只是剪水双瞳里勾着淡淡红血丝。她细细地扑上粉隐去眼下的青黑色,一支艳红唇膏让整张脸活了起来。 连翘跪在地上,手里捧着茶。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直直看着碧云,真是从未见过这样精致的脸。她在心里倒抽了一口气,真是宛若仙人。 碧云笑意盈盈,她当然知道连翘的容貌没法和自己相提并论,只是那样年轻的脸,嫩得能掐出水来,时时提醒自己是否粉太厚,反而显得憔悴? 她接过茶,轻轻抿了一口。余光看见连翘对上蒋云澹的眼光,匆匆低下头,脸上却泛起一片潮红。碧云只觉万箭穿心。 “连翘年纪还小,碧云以后多提点、照顾她。”蒋云澹示意连翘站起来坐在一旁。 蒋云澹记挂军中事务,说了不多几句话就要出门。 他往外迈步,叠翠整好端着一个食盒走进来,两下里撞在一处。 碧云一看,食盒里的东西居然没撒出来,掩下略微失望的目光,匆匆上前:“没事吧?”叠翠也赶紧跪在地上:“都是奴婢的错。” 眼见蒋云澹掸了掸衣服,又要出去。碧云赶紧接过话头:“你做什么这样急匆匆的?” “奴婢来讨夫人示下,孟小姐送来的食盒怎么处理?” 一听食盒是华滋送来的,蒋云澹顿住了脚步,问了一句:“华滋来过?” “哼!”叠翠没等碧云回答,就抢过话头:“伦理奴婢不该多嘴,只是这孟小姐欺人太甚,而我们夫人性子好,不言不语,只能由着她冷嘲热讽。” “住嘴!还不快退下,一个食盒而已,还用我吩咐什么!你就退回去,说汤我都喝了,谢小姐关怀!” 叠翠的眼睛红了,眼泪挂在眼眶上,看了一回碧云,又直直盯着蒋云澹。 怎么也不能不闻不问了,蒋云澹看着叠翠:“你说,怎么回事?” 叠翠擦了擦眼睛,语带愤恨:“昨晚,副官,”她顿了一下,接着说:“去了小夫人那里。孟小姐就过来了,带着这劳什子清热去火的汤,对夫人一顿冷嘲热讽,说什么副官有了新人,给夫人降降火。” 叠翠一面说,蒋云澹打开食盒看了看,面上却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之色。他转身,看了看碧云,只见碧云脸色略有些灰白,双眼泫然欲泣,一副委屈又忍耐的模样。 “只是寻常燕窝粥而已。”蒋 云澹神色平静,脸上看不出喜怒,说着回身走了出去,心里不禁有一丝烦闷。碧云真是太过针对华滋。 听到蒋云澹的话,碧云赶紧走过去,一看,果然只是燕窝粥。又见蒋云澹转身离开,一句安慰也没有。她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心里被狠狠撕开一道裂痕。云澹,他会怎样看待自己? “小姐,怎的临时叫人改炖了燕窝粥?”茜云手里还忙着针线,想起昨日之事,随口问道。 华滋正一面缓步转圈而行,一面活动手臂:“以防万一而已,口头上讨个便宜就是了。没必要真给她留下把柄,若她拿到蒋云澹面前告状如何?” 茜云恍然大悟,一阵又问到“给宋小姐的礼都备好了,我们几时过去?” 算来逸君现在已在月中,“就今天下午吧。” “真是可爱。”华滋不禁就伸出手从奶娘手里接过新生儿。 宋逸君躺在床上,华滋从未见她笑得这样温和慈祥过,忍不住说道:“当了娘就是不一样了,不像以前那般冒冒失失了。” 茜云带了三箱礼来,正跟连环交接。 “对了,”宋逸君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上回在华滋姐那里看的那个衣料特别柔软,我想给小孩子做衣裳应该好,就不跟华滋姐客气了,劳烦下回送点过来。” 华滋逗着怀中的小人儿,笑着说:“带了来,都在箱子里呢。” 宋逸君赶紧叫连环把那些衣料挑出来:“你带下去,给小少爷做衣裳。” “起了名字了?”华滋问到。 宋逸君还没回话,华滋怀里的小孩却突然哭了起来。华滋赶紧站立起来,缓缓走着哄小孩。 奶娘走过来,满脸堆笑:“小少爷是饿了吧?”说着伸出双手报过去。 “你带他下去吧。”宋逸君又转头对连环和茜云说:“左右无事,你们也出去逛逛,说说体己。” 连环拉着茜云笑嘻嘻往外走了。 “我恍惚听见蒋大哥和姜司令不和?”宋逸君不自觉压低了声音,问华滋。 “你几时关心起这些事情来了?”华滋笑着,没有正面回答。 宋逸君脸色微红了红:“黎山托我问你的,他说你在司令府住着,消息自然准确些。” “具体情况我真不清楚,这些事他们从来不对我说,但是我瞧着建立新军以来,云澹势力扩张很快,司令难免有些不放心。” “黎山跟我说姜司令近来跟城中各家走得很近,似乎有意挑几个世家子弟进入军中。他打算荐二弟进去,但是又担心军中人际复杂,所以托我来问一问你。” 华滋的面容倒是沉静,似乎也不懂这番问话背后的含义。心里却计较到,果然江承临要采取行动牵制蒋云澹,封黎山这番问话避重就轻,大约是想借军队巩固封家势力。自己最想看到的后果无外乎是江承临和蒋云澹两败俱伤,眼下蒋云澹扩张太快,是需要引进一个人分薄他的权力,但是封家趁机而入却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你三弟也大了吧,如今在做什么?” 宋逸君叫华滋递了块手帕给自己,“他对生意没兴趣,不肯进铺子,眼下大哥也正着急。” “既这样,何不叫你三弟,还有封大哥的二弟,一起去军中历练历练。” 宋逸君歪着头想了一想:“我跟大哥说说,但是他似乎对军队非常没有兴趣。” “这样啊。”华滋叹了一句。 宋逸君拿着块手帕不断搓来搓去,神色忽而凝重,忽而迟疑,半晌才下定决心般说道:“若华滋姐今天没过来,我也要打发人请你来一趟。” 华滋闻言奇怪:“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有没有听说过曼霜?” 华滋摇摇头。 “是河边吊脚楼里的j□j。” 闻言,华滋心下有三分明白了,封黎山自来就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人,可是不愿意当着宋逸君的面直接戳破:“你如何识得?” “是黎山新近勾搭上的。”宋逸君说的咬牙切齿,“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知道黎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以往拈花惹草的行迹也多。可是他一向有分寸,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可是这回却不一样!”说着,宋逸君的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可是她紧紧咬着嘴唇,不肯掉下来。 “本来我也不知道,连环前几日回家之后跟我说,如今外面传言满天飞。说封家大少爷包占了j□j,挥金如土。而且这女的不知羞耻,拿自己就当起了封家的夫人一般,如今那些绸缎铺,珠宝店谁不认识她!” 宋逸君手指上那颗红宝石戒指红得滴血一般:“我生孩子,她竟然还给我送礼!几匹绸缎,一对黄金镯子。你知不知道,这镯子竟是我的嫁妆!”说道愤恨之处,宋逸君吼了出来。 “我当场就把绸缎剪得粉碎。晚上黎山来看我 ,我拿起镯子扔到他脸上,把他赶了出去。” 说完这些,宋逸君脸上一片潮红,又是愤怒,又是伤心。她索性钻进华滋怀里:“我一想起曾经的恩爱画面,就觉得锥心之痛!好像一切不过只是一个谎言,为何男人不能一心一意?” 华滋抱着宋逸君,一时答不出话来。 等宋逸君哭声小了些,华滋才说:“你肯定还是念着旧情的。” 宋逸君睁着晶亮的眼睛望着华滋。 “不然你不会把他托你问的话记得这么清楚。” 闻言,宋逸君鼻子一酸,又要哭出来。 华滋拿起手帕帮宋逸君擦掉眼泪:“傻丫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我不知道当男人开始留恋其他女人的时候,他们是否还对原配有眷恋。我亦不知道该失声痛哭,将伤痛表露无遗;还是应该假装冷静隐忍,等他回头。我不知道,这时候应该真情,还是假意,才能挽回那个男人的心,才能抚慰自己的心,不让两个人越走越远。” “但是我知道怎样毁掉一个人!” 作者第一次在网上写小说,以前也不太看网文,看到现在的点击量,已经很没见过世面得觉得高兴了。但是,观看的妹子们,你们到底喜欢不喜欢看啊?打滚求收藏求评论探讨啊!! ☆、捧杀(一) 宋逸君拭掉脸上的泪。华滋帮她整理头发,笑道:“哭成了花脸猫了。” 宋逸君低着头,不好意思也噗嗤一笑:“打小见惯了三妻四妾的生活,只是没想到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这般难以接受。”说着,宋逸君又有哽咽之声:“想来母亲她们一生可曾真的幸福过?是否如刀尖上行走?”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已。”不知为何华滋说这话时,眼睛里分外冷漠。 “如此,这般,可好?”华滋说了一通话,问宋逸君。 逸君咬着下嘴唇,迟疑了半晌:“这样是否不够光明正大?” 噗嗤一声,华滋倒笑了,摸了摸宋逸君的头:“依你说,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说你伤心愤怒,他便会从此再不拈花惹草?” 想了一想,宋逸君摇摇头。 曼霜姑娘简直就是吊脚楼里的传奇。 吊脚楼与倚红院不一样。倚红院里的姑娘都是老鸨下了重金培养出来的,琴棋书画不说精通,也略懂,风流雅致不让文人墨客。而吊脚楼里是实打实的皮肉生意,有刚及笄的姑娘,也有二十出头的寡妇。她们爽脆鲜活,像刚从池塘里捞起来的莲藕。来了这里,就没了世俗规范。 一人一个小楼,推开窗,就能看到碧水江上波光粼粼。楼下常年泊着船,经常能听到楼里的姑娘与跑船的调笑嬉闹。 梧城最香艳的故事都来自吊脚楼。 有身份的人多不来吊脚楼,或者至少不明着来。封黎山本来只是偷偷来过几回,却认识了曼霜,像被勾了魂一样。事后,封黎山回想起来还忍不住啧啧称奇,曼霜就像条蛇一样缠在他身上,那枕边风月,他见所未见。 曼霜迎着窗嗑瓜子,瓜子皮全从窗户吐到河里,一旁摆了方锦帕,上面堆着剥了壳的瓜子仁。 水面上摇过来一只小船。曼霜远远看见船上有几个男人,却不回避,依然吐着瓜子壳,站在窗前,眼风遥遥飞过去。小船越来越近,这些男人都是听说过曼霜的,便嬉皮笑脸调戏起来。 曼霜粉面尤怒尤喜,也不搭理。 “姑娘,嘴里的瓜子仁赏哥哥一点哎。”一个男人喊道,其他都笑成一团。 “呸!”俏脸一怒,眼睛里却还有那么点勾人的光彩,曼霜张口将瓜子壳全部吐到那群人头上脸上。那些人不怒反笑,一个个争将上来用嘴去接瓜子壳。 轰的一下曼霜关了窗退进 房里。 “姑娘,封公子打发人送东西来了。” 一个干净的小丫头带着一个小厮走了进来。 小厮弓着腰,手里托着一个锦盒。 曼霜使了使眼色,小丫头荷叶赶紧接过盒子,放到曼霜身旁。 “你叫什么?从前没见过你。”曼霜的头微微仰着,一只手打开盒子,瞥了一眼,是些珠翠首饰。 “小的叫天福,是新来的小厮。”天福笑得脸上要淌下蜜来,趋步上前,也不敢太近:“这些都是少爷精挑细选的,只望姑娘喜欢。” 曼霜冷冷一笑,将盒子阖上:“什么值钱东西”!她又低下头,看自己不断晃动的双腿:“你们少爷呢?怎的几日不见过来?” “少爷忙得很,府里那么大的产业,上上下下都是少爷一个人在管。可尽管这么忙,少爷还是记挂着姑娘,嘱咐小的赶紧给姑娘送礼来。” 曼霜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只怕是哪里又有了相好的,就把我撇在这里了。” 天福一听急了,屈膝说道:“姑娘这可冤枉少爷了。依小的看来,少爷现在一颗心都在姑娘身上,就是待少夫人,也没有这般好。” 曼霜这才笑出来:“急什么!说笑而已。”她叫荷叶拿些吃的给天福,又问到:“你们少夫人平常做些什么?” “不过就是管理府中事务。说起我们少夫人来,她可是宋府的大小姐,上面有一个亲哥哥,就是宋致朗宋公子。少夫人长得跟天仙下凡一样,待人也好,就只一点,大户人家的小姐,难免性子娇些,生气了谁都不认,连少爷也拿她没办法。” “看不出来你们少爷也有怕的人。” 天福口里还塞着糕点,忙不迭说道:“倒不是怕,少夫人娘家就在城里,总归要给几分面子。我们少爷说了,只有姑娘像是可着他的心一样。”天福说完赶紧喝了口茶。 曼霜不禁喜笑颜开,脸上有了些骄矜之色,叫荷叶拿东西要赏天福。 天福领了赏便告辞回家,喜滋滋的模样。 自打跟了封黎山之后,曼霜便不再接客,只是封黎山到底不能日日过来,她的日子大多在等待之中。曼霜有时候觉得等待是火,日复一日炙烤煎熬。 荷叶小跑的声音急急忙忙:“姑娘,封公子到了。” 曼霜沉下脸,故意道:“给我把门锁上!” 荷叶一时不知该 如何是好。 “怎么这么不中用!”曼霜一边骂,一边自己上前顶住门。封黎山呵呵笑着,马上伸手推门。到底男人气力大,曼霜抵不住,只好撒手往回走,气鼓鼓一下坐在床沿上。 封黎山马上跟过去:“怎么,送来的礼物不喜欢?” 曼霜撇过头:“看不上。” “那再去挑,衣服也好,首饰也好,随你挑。” 曼霜转到一边的脸上才有了点笑意,走到一旁,亲自打点了些糕点吃食,用托盘托了,有一小碟就是她刚刚嗑好的瓜子仁。 封黎山眉眼俱笑,一双手不安分往曼霜衣服内摸去,触手温软。曼霜把托盘放一旁,嘴角向上勾出似笑非笑的弧度,身子往后微躺,媚态尽显。 临走时,封黎山留下一袋银钱,不知几多。 封黎山对曼霜宠爱越深,天福在曼霜跟前越发尽心。也不称姑娘了,人前人后只以夫人称之,慢慢的,曼霜身边的人都称之为夫人。 等待难捱,曼霜每日便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听戏,逛珠宝店。因她漂亮,又打扮得夺人眼目,一路上吸引的人人侧目,更有些大胆的言语调笑。曼霜也不搭理那些人,只是自己看了取乐。她在梧城中出尽了风头,谁不知封黎山包了一个风流又放浪的窑姐。 天福便把封府中的情形详细说给曼霜听:“老夫人早没了,眼下少夫人当家,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听说二少爷要去司令府当差。妹妹还没说人家,年纪还小哪。少爷等闲不去少夫人那里。小姐也不喜欢少夫人,两人吵过几回了。少夫人不过是仗着娘家还有小公子才在府中有一席之地。您这样待人宽厚,若是您进了府,哪里还有少夫人站的地方。” 城里的流言越发热闹起来。封黎山感受到微妙的变化。在社交场上,其他公子哥说起这桩风流事无不艳羡,又有些看好戏,话里话外不过是嫌不够体面。 宋致朗很久没有在封黎山面前露过笑脸。 那一日,曼霜在房中坐着无聊。天福在一旁提点说少爷在聚宝斋订了一套首饰给夫人,夫人不如去瞧瞧。曼霜想左右无事,便命备车前往。天福称有事告退了。 聚宝斋隐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小小一间门楼,却是梧城最好的首饰店。 曼霜的车往里走,还有一辆车正好往外走。巷子太窄,两下里正好撞在一处。出来的那辆马车看上去颇为朴素。曼霜这边赶车的只当是不起眼的人,遂高 声喝道:“长没长眼睛啊?我车里坐的可是封夫人,还不赶紧让开!” 那辆车里坐的是一位老者还有一个小姑娘,两人一听都吃了一惊。小姑娘好奇,赶紧掀开帘子,整好对上曼霜妖娇的脸,脱口而出:“你怎敢冒充我嫂嫂!” 看来求评论是个技术活 ☆、捧杀(二) 曼霜挑了挑眉,语带轻佻:“你回去问问你哥哥就知道我有没有冒充了。” 封甘棠气结,正想理论却被同车的父亲拉住了。封老爷盯了她一眼,甚至没看外面是什么人:“你是何身份,与这些人计较!” “算了,让他们先走。”曼霜告诉赶车的。 “回去不要向你嫂嫂提起。”封老爷嘱咐封甘棠。她嘟起嘴,不情不愿应了声是。 封老爷一直在书房里等着封黎山。他走南闯北跑了一辈子,才挣下这副家业,如今身体不好,已经不管家中营生,多数时候住在山中别院调养。他自来对封黎山放心,相信这个儿子将来一定可以光耀封家。 这几日他恰好回到梧城,今天更是陪女儿出去买东西,还有拿早先给孙子定的长命金锁。没想到,路上却碰到了这一出。 他自然明白那姑娘的话意味着什么。 “爹,这么晚还不睡?”封黎山走了进来。 封老爷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叹了一句:“近来越发觉得身子沉重。” “换个大夫瞧瞧?” 封老爷摆了摆手:“我自己明白,我只要看到你们兄妹几人都成家立业就放心了。你娘走得早,我也没有时间教导你们。封家到了你手上,更加繁荣,我很放心。如今,封家也是这城里数得上的大家望族。你更要顾及自己的脸面,以及封家的脸面。” 封黎山默默喝了口茶,已经明白父亲的言下之意。 “男人在外面玩女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冯老爷面色平静,语气和缓:“只是这女人就如那衣服配饰,你挑的好,众人赞你一句有品位。你若挑的不好,你越喜欢,捧得越高,越证明你俗不可耐。” 曼霜只觉得封黎山对她恩宠日盛。绫罗绸缎,翡翠珠玩,天福不知送了多少过来。 没多久,天福来传话下帖子。他将帖子拿出来恭恭敬敬递给曼霜。 曼霜不识字,顺手一丢,问到:“什么事情?这么郑重。” “这是府里管家奶奶下的请帖,说疏于问候,特意摆了一桌酒席要请您。”天福微微弓着腰,一脸讨好地看着曼霜。 “我同她又没有交情,再说了既是你府中的管家奶奶,犯不着来巴结我。” “哎哟,如今府中谁不知道您才是少爷心尖尖上的人,都想来请安呐。”天福恨不能跪在地上,来表达自己的赤诚。 曼霜不禁笑出声:“小崽子把你会说的,行吧,那我就答应了。” 封府的管家奶奶林大娘在家中摆了一席盛宴,看见丫鬟领着曼霜走进来,脸上笑开了花一样:“浅屋矮墙,污了夫人的脚”。 曼霜见屋宇整齐,雕梁画栋颇有气象,想着封家一个管家竟也如此富贵。她连忙牵住林大娘的手:“姐姐客气了,今日得姐姐盛情,曼霜受之有愧。” 林大娘亦是一口一句“夫人”,奉承得曼霜颇为受用。 “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虽说有了一个儿子,俗话说多子多福,夫人若是能再给少爷添个儿子,那就是封家有福了。” 这话打动了曼霜心底隐秘的期待,若是自己真的生下封黎山的孩子,那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自然都有了保障。她忍不住开始向往那高墙深院里的悠长日子。 风月场中打滚了这么些年,曼霜太了解男人的需要。那些对寻常人而言隐秘不可示人的欲望对她来说稀松平常而已。 她漂亮吗?并没有,却有一副老天赏赐的好身材,骨肉匀称,多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她不是自来就在吊脚楼广受欢迎的,那是经历过一个又一个男人之后自己摸索出来的。那让封黎欲罢不能的床笫之欢。 她从未经历过感情,亦不需要这华而不实的东西。她接触的,了解的,是最真实的欲望。 礼越送越厚,奉承越来越多,只是曼霜没有发现封黎山来的越来越少。 过了一个月是封黎山的生辰。他自小没有过生辰的习惯,只是后来长大了,与城中公子结交,少不得要以此为名互相走动走动。 宋逸君安排了许久,嘱咐封黎山在外吃完酒后早点回家,她准备了一席家宴,全家人在一起共享天伦。封黎山将宋逸君搂进怀里:“放心,为夫晚上还要好好慰劳慰劳你。” 宋逸君红着脸拍了封黎山一把,他呵呵笑着出门了。 刚出门,天福上来回话:“少爷,曼霜姑娘说要给您上寿。” 封黎山皱了皱眉:“说我改天过去。” 天福赶紧跑到曼霜那里:“夫人,我们府中夫人请您过府哪,说今天是少爷寿辰,也请您过去喝杯酒。” “真的?”曼霜大吃一惊,本能地却感到危险,思忖道莫非是鸿门宴? 天福在一旁自顾自说道:“夫人早就听说了您了,为着您的事情跟少爷大闹了几场,但是见少爷不 肯回头,想来是要借这次机会和缓关系。” 曼霜这才放了心,梳妆打扮,叫人备礼,忙了一会才叫马车出门。 回家居然看到这样一幅景象,封黎山大吃一惊。寿酒也没摆,下人们聚在一处没敢动。封甘棠正安慰哭泣不已的宋逸君,而曼霜站在一旁,柳眉倒竖,指着林大娘喝骂:“你这贱人,合起伙来算计我,当初……” 话还未完,却被封黎山大喝一声打断:“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把这泼妇赶出去!”此时的他哪里还记得与曼霜的鱼水之欢,只想这女人太不懂事,竟敢闹到自己家里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敢动手。 封甘棠看见自家哥哥来了,哭喊着说了一句:“爹被气病了,刚派人去请大夫。” 曼霜扭头一看居然是封黎山,正想迎上去诉说委屈,却被封黎山一把推开。她才看见封黎山脸上冷若冰霜,对自己只有嫌弃:“天福,今儿谁守门的?谁放她进来的?” 天福在旁边嗫嗫嚅嚅:“曼霜姑娘称自己是新夫人,小的们也不敢拦。” 封黎山一听更是怒火中烧,狠狠瞪了一眼曼霜,拂袖走向宋逸君。 曼霜百口莫辩,先是看了天福一眼,又盯着宋逸君。见局势已然这样,她恍然大悟自己中了宋逸君的计。她看着宋逸君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越发愤怒,恨不能上去打掉她的面具。而封黎山的冷酷更如利剑穿心。 她冷笑着退开:“说什么恩情似海,骗人而已!” 哼,成王败寇,自己到底是输了。她冷冷盯着封黎山:“不用你们赶,我自己会走。” 封黎山不耐烦地转开脸,指着几个下人:“还看什么?赶出去!” 他扶住宋逸君:“我害你受委屈了。” 封黎山扶宋逸君回房,又去看望了一回父亲。他回到自己房间,宋逸君已经解衣上床躺着。他轻手轻脚脱了衣服,上床后牵着宋逸君的手:“你放心,以后再不会这样了。没出息的男人才玩女人玩到妻离子散!” 宋逸君任封黎山牵着手,眼泪慢慢滑落,却不是感动。今天是赢了,可不知为何却没有欢欣鼓舞的感觉。她眼前总是出现曼霜心灰意冷的表情和那一声冷笑。这个女人再不会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然而谁能保证不会有下一个? 打败了这个女人,却永远打不败男人那颗流连的心。 第二天,宋逸君大赏了天福,告诉他 :“你既有了这些钱财,我将你的卖身契亦退给你,你不若回乡下买几亩田地。” 天福很快明白宋逸君的意思,恭恭敬敬受了赏,离开了封府。 写这两张主要是想表现婚姻的无奈,出轨的不可避免。现在斗小三的范例这么多,却真的有一套完美流程供女人参考吗?即便挽回,脏了的感情还像以前那样珍贵吗?下章继续探讨。 ☆、寒露 江承临见听雨院里满池残荷,而华滋又说要留着。院里荷残碧褪,起雾时分,寒烟渺茫,只觉萧瑟。于是他命人拿来许多菊花,摆放在院中,说这样人看着也精神些。 华滋没理他,任茜云指挥人在院里忙来忙去。 身子已经遮不住了,自从上回见过逸君之后,她就躲在院子里,不出门,也不见任何人。还是后来茜云告诉她封黎山彻底跟曼霜断了。 “封公子说来也有一点好,是真顾家,误会曼霜欺侮封夫人,当场赶走了曼霜,据说是再没去过。” 华滋懒懒地“喔”了一声。 “听说那姑娘也决绝,不哭不闹,跟封公子恩断义绝。”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小洛回说封夫人来访。 宋逸君带着连环一起来的。连环怀里抱着一只瓶子。 宋逸君见华滋歪在榻上,自己上前坐在华滋身边:“我带了白露那天收的露水过来,叫茜云姐姐拿些好茶来,我们说说话。” 华滋看了一眼连环放下的瓶子,笑着:“你还有这等兴致,做这小女儿的把戏。”以前,小时候,华滋也曾带着碧云眼巴巴等着白露这一天,大清早就去花朵上收集露水。 “哪里是我收的,找甘棠要的。”宋逸君拖长了音调答道。 茜云端了张小几放在榻上,陈列着糕点小食,茶水散发着袅袅雾气。宋逸君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是秋茶吧,香气平和。” 宋逸君手里捧着茶杯,缓缓转动,说道:“事情都解决了,果然如你所说,黎山他到底看重我和儿子,断不容任何人破坏家庭和乐。” “他跟我说以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意思大约是以后再不会有人闹到家里,我安安稳稳做封夫人便是。我很想跟他吵架,发脾气,告诉他让我伤心的不是别人,正是他!” 华滋不免也有些伤感:“他心里大约也是愧疚的。” “对,就是因为他的愧疚,所以我不能指责他,要给他留面子。可是谁来给我留面子?谁来安抚我的愤怒?” 宋逸君的声音有些激动:“不管我怎样原谅他,这永远是我心上一根刺。我们之间,已经不复当初。有时想想,真是恨他,他凭什么弄脏我的感情?”说着,宋逸君的声音又有些哀怨:“他对我,还有爱情吗?” 华滋看着宋逸君,一时有些怔怔,那个豪爽的,笑起来如银铃般清脆的小姑娘 ,她曾那样认认真真,不遮不拦地爱着封黎山,会因为封黎山收下她的香袋而傻笑不已。而现在,她变成了面容哀戚的妇人。她的爱情走失了。 华滋突然被一种更深重的悲哀击中,她甚至都可以不再恨碧云。自己也好,逸君、碧云也罢,她们在少女时代,都有过丰沛而透明的爱情。后来,她们在现实里心受重伤,学会了虚情假意,逢场作戏,精于算计。 能不能有一个人,陪着你单纯到老?哪怕鸡皮鹤发,仍有沉澈双眼。 华滋却是摇头一笑,现实里风霜刀剑,每个人仍要匍匐前行。 蒋夫人带着胡大夫,又叫丫鬟准备了大盒补品,来了司令府。自从知道碧云不能生养之后,她就迫切地想要抱孙子。连翘嫁过来之前,是过了大夫的关的。这次带胡大夫过来,要再把把脉,看有没有需要调养的。 连翘端坐在椅子上,头微微低着瞧自己的脚尖。 胡大夫的须发皆已斑白,他在梧城中称得上德高望重。城中开医馆的好几个都是他徒弟,“夫人,恭喜,是喜脉。” 连翘自己都吃了一惊,猛然抬头望着胡大夫。 蒋夫人手里的茶杯差点落地:“真的,真的有喜了!” 碧云心情复杂,嫉恨、心酸,还有些微欢喜,到底是云澹的骨肉。于是她不得不陪出笑容来。 蒋夫人三两步走到连翘身边,问到:“近来可有恶心想吐?” 连翘老老实实答道:“是有些不想吃东西,闻到油腻的略微作呕。” “月事呢?” 听见蒋夫人问得这么直白,连翘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就低了:“上个月就没有来。” 蒋夫人这下彻底放了心,连问胡大夫要些安胎药。 “不妨事,小夫人身体康健,胎像也安稳,若夫人不放心,我写个温补的方子,每天喝一碗就是了。” 送走了胡大夫,蒋夫人又一直叮嘱碧云:“我不能常过来,连翘的身子都在你身上了。你小心照看,这毕竟是云澹的亲身骨肉。” 碧云从这话里听出些警告的意味,鼻子就酸了,只能忍住,想着自己怎会忍心去害云澹的骨肉!尽管心里委屈,她不敢在蒋夫人面前表现出来,还要做出温和的笑容:“是,母亲放心,我一定照顾好连翘。” “缺什么东西就派人来跟我说。胡大夫也会常过来。我还要去看看华滋,你就不用送了。” 碧云突然计上心来,狠了狠心,说道:“我陪母亲一道去,我有些补品要送给华滋安胎。” 蒋夫人本欲站起,听到这话,又惊又惧:“安什么胎!华滋一个未出阁的黄花大姑娘,哪来的胎!” “我,我只当云澹已经跟您说了”,碧云咬着下嘴唇,一副自悔失言的模样:“华滋有孕已经几个月了。” 蒋夫人这才信以为真,心里五味杂陈,华滋不是这样不检点的人,又想幸好当时云澹没娶华滋,半晌才问:“谁的孩子?” 碧云压低了声音:“司令的。” 蒋夫人差点没稳住身形:“他们不是亲戚吗?” “远亲而已。” 华滋这辈子是完了,人言可畏呀,她怎么这么不自爱!蒋夫人站好,环视了四周,一字一句叮嘱:“谁都不许泄露出去。” 她又说想起府中有事,也没去看望华滋,带着丫鬟急匆匆走了。 碧云望着听雨院的方向冷冷一笑,看你以后装乖巧懂事挑拨我婆媳关系,出了这样丑事,往后你再说什么都没分量了罢。 蒋夫人果然许久没有去看望华滋,她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想来是被迫的吧,可是旁人哪管你是不是被迫,这生下来就是孽子!一个姑娘家,最重要就是名声,往后,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 蒋夫人再揪心,时日也是堪堪而过。 连翘害喜越发严重,蒋云澹都宿在碧云这边。她照顾连翘倒是精心,盘算着若是连翘往后再生一个,自己是不是可以抱养一个在身边,也算一点安慰。 封黎山和宋致朗的弟弟相继进入军队,江承临对他们很是看重。蒋云澹不满却又得意,自己终于不再是江承临的附庸,而是他的强劲对手。 立冬以后,梧城下了一场薄雪。天气寒凉,碧云嘱咐人屋里炭火不要停,又给连翘做了两件大毛皮袄。 碧云自己却觉得身子不对劲,总是嗜睡,也吃不下东西。那日胡大夫来看连翘,她就叫胡大夫顺带给自己把个脉,没想到,胡大夫说:“恭喜夫人,是有喜一个多月了。只是夫人身子弱,得好好养着。” 碧云以为是在梦里,直想掐自己一把,又一想,就算是个梦,也不要这么早醒来,问到:“真的?大夫,您再瞧瞧。” 胡大夫倒笑了:“我写个方子,夫人一定要按时吃,还有平时注意保养,千万不要操劳了。” 出了司令府的大门,胡大夫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唯独这件事一直压在他心头。现下可好,终于与他无关了。 碧云想多时未见华滋,不如去探望探望。 华滋正坐在椅子里赏雪,脚下一盆炭火烧得正旺,椅子上铺着狼皮褥子。她远远就瞧见碧云进了院子。 叠翠小心搀扶着碧云:“夫人小心,雪天路滑。” 走进了,碧云看见华滋坐在廊檐下,圆滚滚的肚子凸出来,已经是快生产的迹象,说道:“这么冷的天,孟小姐也不保重。” 华滋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接了句:“景致好,出来坐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碧云粉面含笑,声音里不自觉带了三分得意:“大夫说我有孕了,特意来跟你讨教讨教安胎的经验。” 她一面说,一面等着看华滋计划落空的失望表情。没想到华滋冲着她笑了笑,淡淡接了句:“恭喜你得偿所愿。” 她本是怀着痛斥华滋蛇蝎心肠,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心情来的,没想到华滋完全不为所动,于是哼了一声,说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装淡定,我早就知道你买通了胡大夫,说我不能生养,他给我开的药我一副都没吃过!如今我有孩子了,是我跟云澹的孩子。” “哈哈,”华滋突然笑出声音来:“怎么说好哪?”,她停了一下,促狭地望着碧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洞穿了我的阴谋特别得意?” 碧云突然有点慌。 “你信不过我,也该相信胡大夫。他与蒋家来往多年,又怎会因为我害蒋家无后?”华滋拍了拍衣袖,慢条斯理说道:“没错,他收了我的银子,但是我只是叫他把你的病情说得严重一点而已。后来你又找其他大夫来看,也不想想,他们中一半都是胡大夫的徒弟,怎会推翻自己师傅的结论?” 说到这里,华滋已经完全忍不住笑:“你方才说那些药你都没吃,那真是可惜了胡大夫的一片苦心。为了弥补夸大病情的过错,他真是煞费苦心斟酌了一个方子给你。你大约是知道胡大夫来了我院里,对这药方起的疑心吧,我不过请他喝杯茶而已。若是你照着方子吃药,指不定早有孩子了,哪还有连翘什么事!” 碧云的脸变得煞白,原来一切竟是毁在自己手上:“孟华滋!算你狠,你也不怕遭报应!” 华滋的面容突然冷峻:“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报应!若这天真有公道,自然也是先 报应了你们!当初蒋伯母来看我,说要我按着婚约继续嫁给蒋云澹,我就跟她说了,我跟云澹恩义两绝,祝他娇妻美妾在怀。如今可不是享着齐人之福!” 这两天涨了三个收藏,好高兴啊好高兴。之前在碧水上看见一个姑娘自称是小透明,更一章,才涨10来个收藏!这真是让我情何以堪呀,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小透明,原来连小透明都算不上啊!!我的定位应该是什么勒? 下一章就是复仇的完结啦,手刃仇人!不是结局奥。 ☆、血偿 碧云的脸上失去了光彩,她哀求到:“连翘怀孕,我和云澹之间已有不可磨灭的阴影,你能不能放过我们?”她走到华滋近边,猛地跪下,哽咽着拉华滋的胳膊:“收手吧,我欠你的还的还不够吗?” 华滋微微笑着,挣脱出胳膊来,看着碧云灰败的脸,像在检视战利品。她一面摩挲自己的肚子,一面缓缓地说:“就快了,很快我们就都解脱了。” 两日之后,用过晚饭,天已黑得如墨。华滋说身体略有不适,要早些休息。江承临便嘱咐丫鬟们精心照料,自己告辞回居所了。 不想,夜半时分,华滋腹中剧烈疼痛。她双手紧紧揪住被角,头上冷汗直流,脸色煞白,上下牙齿紧咬。 茜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将听雨院里所有人都吵醒了。仆妇们重新点燃烛火,围着华滋走来走去。她嘶哑着嗓音派了一个小厮去请稳婆:“赶紧,赶紧,小姐要是出事了你也甭想活了。” 小洛心急火燎去请江承临。她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一路跑到江承临的院落,提高了音量喊:“司令,不好了,小姐早产了。” 江承临鲤鱼打挺般坐起来,冲到门外,连鞋也没得及穿,亦忘了他的枪。 他一把抢过小洛的灯笼,光着脚朝听雨院跑去。 茜云看着华滋逐渐涣散的目光,心下不忍,亦朝门外跑去。到院门口的时候,远远望见江承临的身影。她隐到黑暗中,朝蒋云澹的院子摸索而去。 蒋云澹与碧云早已歇下,茜云大力拍门。门刚打开,她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就朝里冲进去:“蒋公子,蒋公子。”声音太大,蒋云澹和碧云都被吵醒。蒋云澹下床,推开门,看见茜云惊慌失措的模样。 “公子,我们小姐早产了,命在垂危。”茜云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她说想见你最后一面。” 蒋云澹如遭晴天霹雳,就要随茜云一道往外走。碧云应声而起,亦是惊惧不已,说道:“我也去看看。” 茜云却停住了,转身对碧云说:“小姐她不想见你。” 蒋云澹的眉头皱在一起,回身按了按碧云的手,便同茜云一道朝听雨院快步走去。 江承临跑到华滋卧房门口,只听见华滋痛苦的嘶叫。稳婆尚未请来。 华滋的心似乎要跳出胸膛来。为了这一天,筹谋了这么久,牺牲了这么多。刚刚小洛离开的脚步,每一下都踩在她的心脏上。 她怎能不 害怕。额头上那都不是因为疼痛才出的冷汗,而是因为害怕。她想哆嗦,想发抖。心里刮过一阵又一阵冷风。 她想起曾经帮李夫人收拾朱大的尸体时那刺鼻的血腥味,人死去后变得过沉重的身体。父亲坟前的那一把火。 想起孟东,想起他被子弹洞穿的身体和汩汩而出的鲜血,想起自己在行刑台上的撕心裂肺,她的恐惧被仇恨压制。 她死死抓住藏在被子下的手枪。枪已上膛,食指扣在扳机上。 掌心已经汗湿。 她终于看见江承临。恐惧像从身体里长出,蚕食她的心智。她的手握得更紧。江承临走近了些,满脸焦急与关切。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 可是华滋没有看清他的表情,也没有听清他说些什么。 华滋迅速掏出枪,扣动扳机,“砰”! 江承临的身体不自觉地后退。他的表情在一瞬间变为惊异和不可置信。只是这些都模糊了。 华滋忍不住颤抖起来,她迅速伸出左手,两只手紧紧握住枪,好像全身力气都灌注在上面,又连开数枪,“砰”“砰”“砰”! 江承临感到身体里一些东西被带走了,剧烈的疼痛开始传来,他重重倒在地上,玄色衣衫逐渐被鲜红血迹染透。原来这就是死亡。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指向华滋,嘴里喃喃说些什么。 华滋仍然紧紧捏住枪,走下床,走近江承临。她看着他千疮百孔的身体,才略略有些安心。 江承临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却仍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华滋,似乎有话要说。 华滋慢慢俯下身去,才听见:“你好好活着,照顾好孩子。” 她看着江承临逐渐灰暗的脸,冷冷说道:“这不是你的孩子!” 江承临眼睛里最后一丝光彩也被抽走了,可是随即他又试图咧着嘴笑笑:“你生的,总归是展清的骨血。”他咳出一大口血来,费尽力气,断断续续说着:“你……好好的……” 他眼睛仍然望着华滋,却什么也再看不到。手指蜷曲成落寞的姿势。 枪声早已惊动了整个司令府。蒋云澹三步并做两步赶到听雨院,却只看见江承临被鲜血覆盖的尸体和瘫坐在地上的华滋。 华滋紧紧抱住头,眼睛惊恐地睁大。 蒋云澹来不及细想前因后果,跑上前拉起华滋:“怎么回事?”他的鞋子踩上江承临的血,红了一 小片。无疑是华滋杀了司令,而马上就会有人过来,怎样才能保下华滋? 华滋开始哭泣,肚子里真的传来一阵剧烈过一阵的疼痛。她伏在蒋云澹怀里,一口一口抽着冷气,“好痛……好痛”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重和杂乱,眼看人群就要聚集起来。蒋云澹的脸变了色,他想出去拦住众人,无论如何,这次,他必须救华滋。 可是阵痛让华滋忍不住嚎叫起来,她从未经历过这等疼痛,五脏六腑被挤在一起,“啊……” 华滋的脑子里只剩下最后一点意念,爬也要爬出门去。她从蒋云澹的怀里挣出来,跌跌撞撞朝门口蹒跚而去。 蒋云澹心下着急,伸手拉华滋。 人群到底围过来了,马副将,葛参谋,那些都是江承临的老部下,一直对蒋云澹虎视眈眈的人。 华滋泣不成声,头发凌乱,她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她拼劲最后一点力气和理智,几乎是嘶喊出来:“他,他杀了司令……” 喊完这句话,华滋再也支撑不住,向地上倒去:“我……我要生了……” 蒋云澹说不出任何话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说“我没有”。可是却没有说出口。华滋的话明明白白落入他的耳中,落入众人耳中。气氛刹那间冷凝,众人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他。 情况太分明了!一个即将分娩的产妇,一个久怀不轨之心的下属,地上的枪,浑身是血的司令。 “老子毙了你!”马副将一声怒吼,伸手就要掏枪。 葛参谋拦住了,他的声音像是挤出来:“捆了他,明天当众拷问,给众兄弟一个交代!再拿他的头祭司令!” 蒋云澹明白自己陷入绝境,他只想冲上去把华滋摇醒,问她为什么! 他长叹一口气,已再无分辨的余地,虽然华滋不仁,他不能不义。 ☆、一寸灰(一) 茜云见局面稳定,叫了一个小丫鬟进来,一齐扶华滋起来。 稳婆这才随着小厮进来,看见这剑拔弩张的局面,还有地上鲜血横流的尸体,吓得连退数步,“这……这……我不敢进去……” 葛参谋扫了华滋和茜云一眼,叫人赶紧帮忙将华滋抬到床上,又转身严厉地盯着稳婆:“产妇就要生了,麻烦您赶紧去看看。” 一个士兵推着稳婆朝床边走去。稳婆侧着脸,不敢看地上的尸体,走得心不甘情不愿,嘴里尚唠唠叨叨念个不停。 蒋云澹已经被五花大绑,他在人群中看见往日下属,使了个眼色,就被其他士兵推搡着带了下去。临走前,他回头看华滋,看不清楚那个曾经熟悉的面容,只听见华滋被压抑的惨叫。他的目光被长长地拉开,拖出深重的失望。 到底,华滋从来未曾原谅自己。原来,她做了这么久的戏。 当该做的事情都已做完,华滋才放心去感受生产的巨大疼痛。 和蒋云澹对上眼色的士兵混在人群中,溜出了司令府,朝宋府跑去。 他见到宋致书的时候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急急忙忙说完司令府的变故。宋致书大吃一惊,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带着士兵去找宋致朗。 宋致朗披着外衣站在灯火旁,神色焦急,皱着眉没有说话。 宋致书搓着双手,不断走来走去,火苗在他身上映出跳动的阴影:“大哥,你倒是说说怎么办?葛参谋说明天就要杀副官。” “你们新军有多少人?你能动员多少人?”宋致朗开口问道。 “新军有两万人,这是实打实的数字。当初司令进城的时候号称有五万人,但是我观察应该是两、三万人。” 宋致朗的眉毛皱得更紧了,沉吟了半晌才说道:“趁夜救他出来,你可有把握?” “这个应该可以做到,大军驻扎在外,司令府里士兵不多,而且其中不少是自己人。况且估计葛参谋他们也想不到我们会此时去救人。” “你马上去召集几个靠得住的人,直接到关押云澹的地方,劫他出司令府。切记小心,不可打草惊蛇。我随后在司令府门口与你们汇合。” 宋致书还有些不放心:“救出来以后怎么呢?” “新军实力未稳,云澹弑杀前主,人心已失。即使得新军拥护,也难再军中立足。”宋致朗的眼睛沉得似墨:“只能流亡了。” 宋致书心中一紧,凄然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于是赶紧带着士兵去了。 宋致朗差人叫来了管家:“你即刻去蒋府,告诉蒋老爷司令府出事,我要安排云澹马上坐船离开梧城,记着马上就要船。” 管家知道兹事体大,赶紧去蒋府。 宋致朗又收拾了一番财物,匆匆去了司令府。他甚至来不及细想这些事情到底为何会发生,他也不在乎云澹是否真的杀了江承临,他只知道一定要保住云澹一条命。 月黑风高,茫茫高草影影绰绰。 碧云已然知道骚乱发生,她听下人说了前因后果之后一言不发,进房找出蒋云澹的手枪拿在手里。她走到连翘的房间里,裙角拖过地面。 连翘正在床上瑟瑟发抖。碧云紧紧握着枪,坐在连翘身边,压低了声音:“我们腹中是蒋家骨血,若有一丝机会,一定要保住性命。但是你、我毕竟是云澹的女人,若被折辱,不如一死以明志。” 连翘颤抖着听碧云斩钉截铁的话语,看见她一双眸子似在灼灼燃烧。 一瞬间涌起的惊异和不知所措都已退却。蒋云澹安然坐下,虽然全身被捆绑,表情却是平静。若自己的护卫队来得及,尚有一线生机。若来不及,那就全了华滋对自己的仇恨。 他正回思过往,突然听到外面一阵轻微响动,快步走到门边,感到自己的心如被提起一般。 咔哒,门锁被打开,几个人闪身而入,宋致书上前拿匕首割开蒋云澹身上绳索,低声说:“赶紧走。” 蒋云澹心知肚明,几个人潜行出府。 宋致朗已等在门外,他一见蒋云澹,来不及问其他,只是说:“快走!” 一行人便朝码头疾步走去。 蒋老爷穿着大皮袄,等在江边。天气太寒冷,呵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他搓着手,想暖一点。 “爹!”蒋云澹快步上前,唤了一声。 蒋老爷却是重重叹了一口气,将小小一个包袱递到蒋云澹手中:“赶紧走吧。” 蒋云澹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皮帽下露出一点白发,突然悲从中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穷途末路,给身边之人带来的只有灾难和伤痛。 他跪下去,朝蒋老爷重重磕了三个头:“父亲保重!” 蒋老爷见儿子如今神色凄惶,眼看就要天涯飘零,忍不住就擦了擦眼睛。 宋致朗在旁边也是鼻子一酸,赶紧拉蒋云澹起身,亦递了一个包袱给蒋云澹,又见蒋云澹穿的单薄,索性脱下自己的衣裳给他。这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蒋云澹将宋致朗拉到一边,轻轻说道:“我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碧云和连翘都已有孕,请你一定保住她们。马副将不至于杀她们,要当心的是……”他顿了一下,才说出口:“是华滋,她有意置我于死地。司令不是我杀的。” 宋致朗觉得自己的手更冷了,似乎要僵住一样。莫非是华滋杀了江承临,再嫁祸云澹?他不敢去想这个问题。孟华滋在他心里一直是那个口硬心软,面若桃花的姑娘。他没有办法想象那个姑娘是怎样举起枪取人性命,任鲜血溅污面庞。他转头去看漆黑水面上的小船,借眼前画面驱散脑中想象。 风起江面,每个人的脸被冻得生疼。“你放心。”宋致朗缓缓地说。 在寒冷而慌乱的冬夜,华滋终于诞下一个男婴。她的脸白得像纸,看着新出生的皱巴巴的婴孩,不自觉露出温柔笑意。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那些恩怨情仇,划下了句点。 曾经那样刻骨铭心的爱情,锥心刺骨的背叛,让她的世界变成一片荒野。这肃杀之中,相思仍像荆棘般一分一分扎入她的心,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以为这相思会耗干心血,将自己烧得只剩灰烬。 更浓烈的仇恨席卷了这一切,原来儿女情长都可以变成这样微不足道的伤痛。那散发着血腥气的仇恨在她心上结出厚厚的茧。 今夜,她手刃最恨之人,亦将曾经最爱之人亲手送上绝路。她畅快淋漓地撕下心上厚茧,却发现伤筋动骨,仍是鲜血横流。 她劝慰自己,如此,就可以放下。 新的生命是新的希望,她终于可以堂而皇之离开这里。她还可以告诉致朗,这是她们的孩子。他们在一起,共偕白首。 她笑着,眼里就有了湿意。 这一段人生,竟如此来之不易。 虽然今天已经不是9.13,却还是想作为今夜记录一点事情。守了一期快男,就想等着何老师,或者汪汪勇气爆发,提一提天后。结果落空。 刷微博,幸好天后的离婚没有掩盖所有新闻,仍然很多人关注的是一个人被传唤。原来在这个我以为肤浅浮华拜金的时代,不是所有人为了名利不择手段。有一个在外人看来很成功的人不愿意同流合污。有一些人不愿 意黑白颠倒,指鹿为马。 只是可惜竟然今天才知道他原来还做着这些边缘而正义的事情,而以前却只关注了热闹的桃色新闻。 我想我们是在一个大时代,而一些人是微光。 ☆、一寸灰(二) 宋致朗熬了一晚上没睡。天色微亮,寒风刮得枯草低了头。他带着人,急忙赶往司令府。 马副将怒目圆睁,一把将桌上东西全推到地上,此起彼伏的粉碎声也平息不了他的怒火。他将枪高高举起:“搜!谁他妈的敢放走蒋云澹那个杂种,老子毙了他。” 底下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先去捆了他老婆,掉在城门上!”马副将的圆脸涨得通红,大声吼着,脚不点地朝碧云住的院子敢去。 宋致朗的腰里别着枪,硬硬的一小块突起。他心里陡然升起一阵苍茫感,这应该是华滋筹谋了良久的计划,可是最终结果却在被自己亲手破坏。怎能亲眼眼看着她对身边之人举起屠刀,堕入地狱? 他只觉得无力,深重的无力,这世上真有事情难全其美。 他想走近华滋,而他知道在做的事情正一步步推开华滋,可是不得不做。 “谁都不许过来!” 碧云一手举着枪,一手拉着连翘,神色凛然,言语坚决。连翘在一旁瑟瑟发抖,神色惊恐。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马副将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你们肚子里是蒋云澹的孽种,他跑了,老子就拿你们的肚子来祭司令!”他一步步走进碧云。身后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碧云和连翘。 碧云拿着枪的手不禁微微颤抖,另一只手将连翘拽得更紧。她突然抽回手,将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宋致朗的心里一阵发紧。他看见碧云脸色如纸,惊慌又强作镇定。 “住手!”他跨步走进房间,身后涌入黑压压一群人,长枪反射着初升的日光。 碧云抬眼看见走进来的宋致朗,眼泪就一颗颗落下来。 马副将亦回过头,轻蔑地嗤了一声,“关你小子什么卵事,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宋致朗轻轻一笑:“我管不了,我手下的枪管的了!” 马副将扫了一眼,估摸着宋致朗带的人确实不少,可是这到底是司令府,手底下到底有支军队,自然对这几十支枪看不上:“就凭这点人?” “这些人自然是不够的。”宋致朗的笑容更深了些,“你听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宋致朗一直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呵气成冰。在露水结霜的夜晚,他带着宋致书跑遍了每一间营房,他从未觉得梧城话这样动人。那些年 轻的士兵因为一样的口音就毫不犹豫地信任他们。 皮袄的软毛蹭过他的耳朵。 空气依然是冷的,可是日光透过门窗。马副将一瞬间被晃了眼,他记得在那金光闪耀中,他听见了歌声,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唱着苍凉的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华滋躺在床上,她好奇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眨着眼睛问茜云:“哪里来的歌声?” 歌声环绕着司令府,从每一块砖墙后透出来。 马副将咬着牙,眼睁睁看着宋致朗带走了碧云和连翘。 宋致朗马上安排人带碧云和连翘去宋府,他则来到了听雨院。 茜云正坐在华滋床边。 宋致朗觉得心比脚步更沉重。 茜云看见宋致朗,脸上满是笑,退了出去。华滋脸上竟浮出一点娇羞。 宋致朗在床边坐下,阳光在他身后。华滋的整个身体都严严实实藏在被子里,露出一张小脸,漾着些笑意。宋致朗一阵恍惚,好像回到多年前,那时候,华滋也是这样笑着。他感到久违的幸福。 可是他发现幸福原来薄如蝉翼,触手即碎。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昨晚我帮云澹逃出了梧城。” 华滋认真地盯着宋致朗的脸,表情一寸寸冷掉。 宋致朗看着华滋消逝的笑容,好像风从指尖刮过,“江承临不是云澹杀的。” 华滋的表情变成了自嘲:“所以呢?”她暗暗攥紧了双手,挣扎着就想坐起来,愤怒,功亏一篑,失望,或者有一点庆幸,又恨偏偏是宋致朗和自己作对,复杂而汹涌的感情冲进她的心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宋致朗赶紧上前扶住华滋,试图伸手拍华滋的后背,却被华滋一把打掉,“不用你惺惺作态!”她的声音冷而决绝。 “我只是不想你一错再错。云澹从未想过伤害你。”宋致朗辩解道。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华滋的脸上还有激烈咳嗽后的潮红,拉高了声音几乎是嘶吼而出。 宋致朗从未在华滋脸上见过这样伤痛而阴狠的表情。 “江承临已死,云澹亦流落他乡,就这样放手,好不好?”宋致朗放软了声音,好脾气地劝道。 华滋却是一阵冷笑:“你以为你救了蒋云澹就赢了我,毁了我的计划?他一走,马副将他们怎会 放过碧云?” 宋致朗心里一冷,他真是没想到华滋竟变得这样阴狠,口气不禁一硬:“我已经带人救了碧云。” 华滋为之气结,拍着床,吼道:“宋致朗,你,你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我一定要她们偿命!” “你!”宋致朗亦动了气,口不择言:“你真是蛇蝎心肠!” 怎会变成这样?华滋狠狠将眼泪全部压回,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画面,碧云梨花带雨,宋致朗带着人恰好出现。是了,刚刚那悲壮的歌声,那是梧城将士出征前唱的歌。华滋一笑,笑容悲惨又凄切,好一出“垓下之围”! 起初是蒋云澹,现在是宋致朗,为什么,一个一个都围绕着碧云?华滋只觉得万箭穿心,她想起自己曾经问宋致朗,男人是不是都喜欢碧云那样的? 当然是了,那样温柔的,善良的碧云。而自己,机关算尽,双手沾满血污。宋致朗自然知道是谁杀了江承临,他又怎会钟情于一个杀人者? “你滚!永远别让我见到你!”为什么碧云永远都有人可以依靠,而自己一步步走来,在每一个因为害怕而颤抖的夜晚,在每一个受到伤害的时刻,能抓紧的只有自己?华滋的嫉妒和愤怒全部爆发,将手边能抓到的东西全数朝宋致朗扔过去。心里如同刀割,就这样了,自己在宋致朗心里就是这样歇斯底里,心狠手辣吧! 华滋的动作惊醒了身旁的婴儿。他大声嚎哭起来。 华滋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宋致朗本要走开的脚步也顿住了。他想上前看看小孩,却被华滋拦住了。 “孩子,是我的吧?”宋致朗早已经算过时间,笃定这是自己与华滋的孩子。所以他本是有信心劝华滋跟自己回家的饿,可是怎会到如斯境地? 华滋只想用最锋利的语言伤害宋致朗:“不是,这是我和江承临的孩子。” 宋致朗来不及细细回思,回身而走。 华滋看着哭泣的孩子,泪如雨下。 司令府陷入沉寂。葛参谋不知在与马副将商议着什么。 华滋不停催茜云赶紧收拾,“我要回家,我只想回家。” ☆、罂粟(一) “孟家大小姐偷偷生了个孩子。”一个中年人,方脸阔腮,看上去倒是正经豪迈,却压低了声音跟同桌的人讲起八卦来,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 听的人连刚刚夹起的红烧肉也顾不得了,噗一下重跌回盘中。他尚举着筷子,一叠声问:“当真?谁的?她可是尚未嫁人?” 中年人却卖起了关子,不肯开言,故作高深地笑着。 “你倒是说呀!” “听说是死了的江司令的。”中年人见同伴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获得了莫大的满足感。 那同伴一双筷子都拿不稳了:“这,这不是乱伦么?他们不是血亲?” 中年人嘴里啧啧有声:“他们的乱帐岂是你我算的清楚的?”他夹了一箸菜,送入口中,边嚼边说:“那孟华滋说是个大小姐,我看跟倚红院里的姑娘也差不了多少。她跟蒋云澹那笔烂帐还没清,又刮上江承临,如今连私孩子都出来了。”他又嘿嘿一笑:“不定几时也能轮到你我手里。” 那同伴也随着笑起来,五官挤到尖脸中央,猥琐不堪。 不想邻桌几人亦听到了,端了杯酒笑吟吟转过身来:“哈哈,这位哥哥错过了机会了。入冬前,那孟华滋的心腹可是在梧城搜寻了一圈男人了,非精壮的不要。”来人抿了口酒,又打量了中年人一番:“可惜了大哥这好个身板噢。” 中年人亦面露惊诧之色,只听邻桌另一人轻浮地说道:“只怕精壮着进去,嶙峋着出来。” 几个男人相视一番,不禁轰然而笑,猥琐又得意,好像逞了这番口舌就成了孟华滋的入幕之宾一般。 宋致朗正从账房出来。宋家这临江的大客栈从来都是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宋致朗穿着白衬衫,外面是一件深棕色羊毛呢大衣,自是英挺不凡。 他一步步走下阶梯,经过窗边,一眼望见碧水江上白帆点点,也恰好听见了那污秽的几句话。插在衣兜里的双手握了拳,神色却仍是自如。他面无表情从那几个正开怀笑着的人身边走过。只是出了门之后却没有走远,绕到右侧的巷子里,倚墙站着,刚好能斜斜看见客栈大门。他微微低下头,点了一支烟。 不记得在风中站了多久,他只觉得手越来越僵冷。终于看见那几个人结伴走了出来,于是冲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中年人和另一个人的领子就往巷子里拉。 几个人受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虽然挣扎却还是被宋致朗拖到了巷子里, 引得身后几个人都跟了过来。 宋致朗甩开手,挥拳打在中年人的脸上,登时青紫了一片。可是到底势单力薄,第二拳还没挥出去,就被回过神的众人拉住了。一个人架住了他的胳膊,还有一个人抱住他的腰,被打的中年人满脸愤怒,朝地上狠狠吐了口痰:“臭小子,不要命了,敢动大爷我!”话还没说完,拳头就打在了宋致朗的鼻子上。 他一阵眩晕,上半身却动弹不得,只得伸脚猛踢身前之人。 那些人不认识他,明欺他一个人。几个人将宋致朗牢牢按住,中年人一手捂着脸,疼得龇牙咧嘴,对着宋致朗拳打脚踢。 宋致朗像野兽一样,在地上滚了几滚,就从几个人的禁锢中挣脱出来,却不逃跑,红着眼朝几个人冲上来。 见他不要命的架势,那几个人倒是唬住了。拉的,劝的,躲的,趁机动手的,一时人人挂彩。 宋致朗嘴里嚎叫着,不避不让,像是恨不得从那几个人身上撕下块肉来。几人都莫名其妙,想倒了什么霉撞见这么个疯子。他们虽然摸不清头脑,可是也不愿意和宋致朗纠缠,将他打倒在地就一哄而散。 宋致朗的毛呢大衣上滚满了尘土,眼周乌青,嘴角淌血,手掌上擦破了皮。 可是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给心里的无名之火找到出口。 他不清楚充溢在胸中的到底是什么。 他恨那些人如此诋毁华滋,也气华滋悖逆己意。他不明白老天怎会做这样安排? 他一直知道怎么做才能走近华滋,可是他却不能走那条路。他不能置宋家于不顾,义无反顾帮华滋。他知道华滋最想要的是报仇,可是他能提供的只是让华滋放弃仇恨,躲在自己身后。他清楚的,那是华滋绝不可能做出的选择。 那是一条岔路,宋致朗留在了安全的地方,却眼睁睁看着华滋堕入深渊。他扯出一抹冷笑,自己有何资格说她蛇蝎心肠? 其实,想来他也颇后悔说那四个字。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所谓家族意味着什么,若是换了他,他不会比华滋慈悲。只是江承临死有余辜,而云澹,到底是故交。况且,他不愿意说出的是,若华滋真的亲手害死了云澹,恐怕往后一生这都将是她的梦魇。 云澹活着,他终将和华滋相忘于江湖。若他死在华滋手上,只会成为华滋心上永不愈合的伤口。 宋致朗一夜未归。他跌跌撞撞,不知不觉走到孟府门前。朱门紧闭,高墙 森然。他沿着砖墙,走到离那片桃林最近的地方,才顺着墙滑坐到地上。好像这样就能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春寒料峭,骨头里都是冷的。 坚硬的砖墙透过毛呢大衣咯着宋致朗的骨头。他蜷起左腿,右腿直直伸在地上。四周阒寂无人,连身后的孟府也似沉沉睡去。 回忆在他眼前拉开帷幕。雕梁画栋下,明艳少女俏然站立,闲倚绣帘吹柳絮。自己穿帘而过,伸手拂开垂纱,少年公子面如冠玉。 却原来时光是回不去的阴谋。 始知相见不如怀念。 宋致朗的头埋得更低。他看着自己的手掌,握不住一个女人的盈盈一笑。 华滋的房间里烛影跳跃,奶娘抱着小公子下去歇息了。 茜云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尤在灯下做着针线。华滋斜靠在榻上,与茜云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明天起你就不用来我屋里伺候了,如今你身子也明显了,回去好好养着,我再挑两个小丫头来就是了。” 茜云低着头,应了声“是”。 “我跟你说了好几回了,你别老不放心。” 茜云抬起头来,扭了扭略酸的脖子:“倒不是我不放心,就说刚才,叫她们端盆水来,那水烫得能拔毛。” 华滋拨了拨额前碎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瞅着茜云,微微笑道:“你刚来那会,给我梳头,扯得我头皮发麻,梳完后抓下一大把头发。” 茜云斜睨了华滋一眼:“猴年马月的事情了。”说着,站起身来,走了几圈,迟疑了一下,问到:“小姐还不给小公子取名字么?这都三、四个月了。” 华滋垂下眼睛,半晌没答话。茜云知道她心里的踌躇,遂说道:“小公子姓宋,这是血脉,谁都改变不了。” 华滋偏过头,赌气说道:“我生的,就不许跟我姓么!” 茜云索性上前,坐在华滋身侧,焦急地说:“小姐,可不能这么想!若没有父亲,往后小公子怎么做人?” “我只说他是江承临的遗腹子。” 茜云一听更是急得上火:“哪有人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偏偏去过独木桥?小姐,你怎么总捡最难的那条路来走?” 华滋答不出话来,推困了,要睡觉,叮嘱茜云:“你好生养着,别操心了。” 茜云重重叹了一口气,却不动身:“我只问一句话,你心里到底有没有宋公子? ” 华滋只觉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像是要从湖里打捞起那个身影。她从未在宋致朗身上感受到曾如蒋云澹那般刻骨铭心的喜欢,见面时,心里如小鹿乱撞;不见时,相思摧心。 只是,曾有几个瞬间,她想若是和致朗一起养大属于他们的孩子,她是愿意的。如果宋致朗没有放走蒋云澹。 想到这里,软了一下的心又硬起来,华滋忍不住冷哼了一声:“他坏了我的计划。” 她催着茜云赶紧去休息,自己躺回床上,抓过被子,裹紧身子,却辗转难眠。 现在想来,所谓感情不过心甘情愿四个字。 若是不愿意,爱不过是囚牢。所有的好亦只是负累。 当初蒋云澹待她再不好,搁不住自己一往情深,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江承临待她再好,她亦是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对致朗,竟有这愿意二字,已是难得。 这感情却有底线,蒋云澹可以不爱她,背弃她,却不能害她的家人!无心也好,有意也罢,原因和初衷都不重要,结果就是蒋云澹引狼入室,做了江承临的帮凶!这让她如何放得下! 若自己未经过这变故,想来也是与蒋云澹一样,愿意为了所爱之人奋不顾身。然而真的失去家人之后,才明白一个家到底有多重。她宁愿折寿,宁愿从未遇到过蒋云澹,来换得双亲健在。 这才懂宋致朗的清醒,于他而言,没有人比宋家重要,甚至包括他自己。 是几时,她对宋致朗甘愿了呢? 许是那夜空烟火,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当初,她拒绝了宋致朗的庇护。因为不爱,所以执意孤身上路。而今,以为洗尽素日罪愆,却背上新的孽债。 她所向往的感情,不过是烟火俗世里的平淡眼神。而原来两个人靠近,犹如短兵相接。 两眼鳏鳏,她一夜无眠。 清晨,早起的仆妇正扫洒院内。许锋义坐在台阶上看着人套马车。华滋昨日交代今天一早去城外看看罂粟的播种情况。他也尚未见过罂粟开花。 出了府,马车向右拐。华滋微微揭起帘子看外面疏落的行人,却看见一个像极了宋致朗的背影,只是衣衫污糟。宋致朗断不会如此狼狈。 明天更下一章。 vic妹纸说讨厌姓宋的,真是让我心碎啊。我本意是把他塑造成为万人迷,隐忍又深情,但是因为家族 ☆、罂粟(二) 华滋跳下车,提起裙边,咖啡色的羊皮短靴在松软的泥土上踩出浅浅脚印,翠绿的草茎匍匐在地上。 她环顾四周,巍峨群山连绵起伏,与天相接,缭绕雾气弥散在山腰。 “小姐,走上去怕是要费些功夫。”许锋义扫了一眼华滋的长裙和鞋子,提醒到:“我叫人准备了小轿。” 华滋摆摆手,只见满眼苍翠,空气也似清新了不少,“不用,不用,我正想走一走。” 走了快一个时辰,华滋一行人才到山顶。枯枝与绿树一行行远离,灰色飞鸟擦着头顶滑过。白雾消散,太阳在云层后照出迷蒙的白光。 郁郁苍苍之中,一片罂粟漫过整座山头,如火燃烧。花瓣压着花瓣,火红叠着火红。挨挨挤挤,夺人心魄。 华滋提着裙角的手骤然放下了,心里勾勒过无数遍的画面如今像画卷般在眼前铺开,竟是如此壮阔丰盈。 这燃烧的红色是她的希望,孟府的未来,是她一手为孟府谋划的灿烂锦绣。 “这花倒不娇贵,不用仔细伺候也能长得好。再过两月,就该结果了。” 华滋尽量让自己的神色平静些,“先收一些,制出了熟烟土之后再大面积收割。”华滋嘱咐道。 “这我明白。”许锋义恭谨地回答。 “你五天过来巡视一次,看好了这片地。另外嘱咐看护的人,千万不要走漏风声,我不想城里头的人太早知道这边的情况。” “小姐放心,”许锋义指着不远处的一排小房子:“如今有十五个人留在这里守着,他们还不知道这花是什么,但是等到收果实的时候,估计就瞒不住了。” “到时再说,眼下瞒住就够了。”华滋整了整袖子,拉了下裙子,看见鞋子周围沾满了泥土,于是蹲下去,抓起一片树叶擦了擦。 华滋回到孟府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李夫人带着玉珰、华旻坐在桌前。老夫人拄着拐杖从佛堂里走出来。 华滋笑吟吟地坐下。 “姐姐,今天心情很好。”玉珰喝了口汤,对着华滋说。 华滋夹着菜,声音都雀跃起来:“是不错。眼见着换季了,该给大家做些新衣裳了,尤其是玉珰,大姑娘了,要打扮得漂亮些。” 玉珰看了看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衣裳:“够穿的,不用浪费了。” 华滋没说其他,只是笑着看了玉珰一眼。 桃花又开了,一重重压在枝头。吃过饭,华滋回到自己住的小楼。府里人少了很多,后花园已经锁起来,她回来后没见过那把锁打开。 宋逸君回娘家,正跟宋夫人闲话家常。宋致朗从门外走进来,想着手下一个伙计外出采购出了意外,安家费是要丰厚些,再去看望一下伙计的家人。 “哥,哥。”宋致朗还在出神,感到衣袖被拉动,才抬了抬眼睛,看见宋逸君正拉他。 “怎么了?” 宋逸君拉着宋致朗的袖子,扭着身子:“怎么对人家这么冷漠嘛?” 宋致朗笑着抽出袖子,轻轻扫了宋逸君一眼,往椅子上一坐,好整以暇地看着宋逸君:“怎么,有事求我?” “谁说的?”宋逸君嗤了一声,在宋致朗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我要回去了,你送送我。” 两个人刚走出房门,宋逸君就压低了声音,在宋致朗耳边说:“昨日我从黎山书房经过,恍惚听见几句话,说是华滋姐从他那里骗了地去,还种了鸦片。” “什么!”宋致朗大吃一惊:“你听得真切?” “大概意思没错,黎山气的很,我听着他强调都变了。”宋逸君揉着手帕:“地不地的事情我觉得到不重要,若黎山真的生气,我帮华滋姐解释解释就行了。想来孟伯父不在了,孟家日子肯定艰难不少。” 宋致朗打断宋逸君的话,直接问重点:“鸦片的事情你可听准了?” “没错,就是这个。” 宋致朗到底来晚了,他赶到孟府的时候,华滋正被众人质问。 封黎山请了城中望族,蒋老爷、李老爷,还有其他几家的家长。他拍着桌子:“孟华滋!你当初哭哭啼啼跟我哭诉家中艰难,只愿在郊外得一块地,耕读传家。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你自己说给大家听听,你如今在那山上种了什么?” 华滋没料到封黎山竟然这么早得到二来消息,想来一大片红艳艳的罂粟花开在那里,完全瞒住众人也不太可能,只是没想到这么早他们就气势汹汹来兴师问罪。她也懒得遮掩:“是罂粟花,怎么了?” 她腾地站起来,高声质问封黎山:“我们换了地契,如今那地的主人是我,我在自己的地上种什么还要问过你们同意吗?”说着,神态睥睨地环视了众人一圈。 在场的都是梧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向来备受尊敬,没想到孟华滋竟摆出这一副无赖撒泼的面目。 蒋老爷上前拦住封黎山,清了一下嗓,对华滋说:“华滋,你不要强词夺理。鸦片是何东西,我们比你更清楚。你若要在梧城种鸦片,卖鸦片,你就是为祸一方!”蒋老爷提高了音量:“我们断不能让此事发生。” “谁说我要在梧城卖鸦片了?”华滋紧紧捏住桌角,她早已叫李夫人带着玉珰、华旻、老夫人进入内室。看着满屋义正辞严的人,满腹辛酸:“众位伯父都是我父亲生前好友。我家中遭逢聚变,你们何曾伸出援手?如今我不过想一办法维持家计,何错之有?若我不开源,难道叫我们孤儿寡妇坐吃山空不成?” “你简直强词夺理!”蒋老爷一甩衣袖,又是气,又是伤心。屋中其他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在李老爷身上,说来他到底算是华滋的外祖。 李老爷正要开口,却被华滋打断了:“总之,我不在梧城卖鸦片,其他的就请诸位不要多管!” 宋致朗赶紧进屋,几步走到华滋身旁,站定,先是盯了封黎山一眼,又冲众人微微一笑:“在场诸位都是堂堂七尺男儿,华滋不过一介女流,如今众位如此咄咄逼人,不觉有失风范吗?”他一字一顿说道:“孟伯父虽然不在了,但是致朗对他敬仰如昔,况且我与华滋自小一起长大,我相信她的为人。无论她要做什么,我宋家定当全力支持!” 宋致朗脸上虽笑着,言语却是铿锵坚定。 华滋站在一旁,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是多久,她没有过这种有人依靠的感觉?有人为她挺身而出,抵挡风霜。 宋致朗清楚,和鸦片沾上关系,华滋日后一定千夫所指。只是看着众人如同围剿一般的架势,只觉意气汹涌,想帮华滋挡掉所有刀剑。 ☆、罂粟(三) 华滋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谢字,看着宋致朗的脸生出陌生之感。她未留他喝茶,便命人送客。 宋致朗尚未出口的话被生生阻断,脚步抬得略微缓慢。 华滋转身走入内室,裙角在地上拖出一道湖蓝。李夫人带着玉珰、华旻坐在石桌旁,几人眼神中都有几分不解与探究。 她已懒得多言,微微一笑便走开了。近来她只觉得心上似有不能承受的重量。 时日堪堪而过,华滋终于等来了许锋义的消息。一连数日,华滋住在山上,看众人收割果实。 烈日当空,上百个妇女包着头巾,站在高及半人的花海中。罂粟花早已凋落,根茎顶上生出核桃大小的果实。华滋远远看去,似乎白茫茫一片。她们拿着刀片,隔开果实,乳白色汁液流出来。 华滋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拿着扇子不断扇动。整个山头被浓烈的刺鼻气味包围,熏得人几欲作呕。离华滋不远处,是晒干了的乳汁,已经做成砖块状。褐色的生鸦片是浊臭来源。 华滋不禁厌恶地皱起鼻子。 许锋义抱着一块东西顶着烈日朝华滋跑来。 “小姐,这是新制的成品。” 华滋赶紧伸出双手接过来,棕色的发着油光的一块,放在鼻子下闻了一闻,隐隐是那年熟悉的香甜味道:“就是这个了,就是这个了。”华滋不禁面色一喜:“发酵质量已经稳定,今晚我写两封信,你明天下山寄到省城。” 许锋义连声应着是,也没说其他。 华滋顿了顿,又接着说:“茜云快生产了,你明天下山之后不用回来了,留着照顾她吧。” 许锋义的脸上闪过一道喜色,随即又皱了眉:“可是,如今正忙,小姐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华滋摆摆手:“没事。”说着轻轻捶了捶腿:“站太久,有些累,我进屋喝点水。” 宋致朗命人带了新鲜瓜果来到蒋府。蒋老爷笑意盈盈迎进去。 正碰着碧云出来找孩子。蒋云澹走后没多久,连翘、碧云先后诞下两个男婴,蒋老爷欢喜无尽,经常留在家中含饴弄孙。 宋致朗到的时候,蒋老爷正看人抱着两个孙子在庭中漫步。 碧云见宋致朗来了,含笑盈盈一拜。宋致朗亦笑了一下,见碧云丰腴了不少,更有一种妇人的妩媚情致。 两个奶娘便抱着孩子随碧云进里边去了。 宋致朗坐下,打点出十二分诚恳:“今次是有事来求世伯。” 蒋老爷心下有些奇怪,想着于公于私都不值得如今的宋家掌门人如此赔小心,遂呵呵一笑,露出长辈的慈祥笑容:“你今儿捣什么鬼?” “我是为了华滋来的。” 蒋老爷的眉头就皱了皱。 宋致朗假装没有看见:“华滋承诺不在梧城卖鸦片,眼下是收获季节,必然是要运到外面去卖的,求世伯不要在水路上为难她。” 蒋老爷面上最后一丝笑容也被敛去:“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孟兄不在了,我怎能看着他的女儿误入歧途!不是我有意为难她,先不说她这样做是赚昧心钱,她这还是犯了国法呀!” “世伯,如今外头世界是什么样子,您想必清楚,国将不国,谁还顾得了纲常法纪?” 蒋老爷动了真怒,提高了声音说道:“乱世之中更不能发这国难财!” “世伯先别气。”宋致朗仍是微微笑着:“孟家断了生计这是事实。你我就算有心接济,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自然需要一个人出来整理家业。可是眼下家中尽是女流,华旻年纪尚幼,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二来这船队孟家亦有一份,世伯若执意不许船队接华滋的货,难道是要将孟家挤出船队,闹到水火不容?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世伯欺侮她们孤儿寡母。三来孟家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云澹他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说完,宋致朗停了一下,似乎想从蒋老爷脸上看出个答案来。 他又补充了一句:“世伯放心,我不会让华滋走上不归路,只是给孟家一个喘息之机,我担保日后劝华滋断了这门生意。” 蒋老爷半晌没有答话,突然幽幽长叹一句:“唉,你们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茜云刚生完孩子不过两天,许锋义一直将孩子抱在怀里,笑得合不拢嘴。可是心里到底放不下山上那摊事情,拉着茜云的手:“我不放心,要去山里看看。可能马上还要进省城一趟,辛苦你了,好好照顾孩子。” 茜云也有些依依不舍,却催促道:“你放心,孩子的名字等你回来取。” 许锋义又看了看孩子:“还是让小姐取吧,她有学问。” 一个马车队整整运了七天才将所有制好的鸦片运进城中孟府里。看着络绎不绝的人将货物卸在特意空出来的房间里,华滋的心跳得擂鼓一般。她担心路上有风险,只打点一半鸦片让许锋义先带 进省城。一把大锁将剩下的鸦片锁了起来。 “价格我已经谈好了,你到省城以后直接去找季老板,没见到钱千万不能交货。多带点人手,路上小心。” 许锋义连连点头:“茜云身子还有些虚。” 华滋连忙接过话头:“这些你都不用担心。” “还想请小姐帮孩子取个名字。” 华滋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我拟几个,等你回来,你个茜云商量着挑一个。” 许锋义亦是憨厚一笑。 那天正是烈日炎炎,似乎是一年里最热的一天。碧蓝的天空里一丝云也没有,阳光无遮无拦地倾泻而出。 从清晨起,华滋看着众人将货物搬上船,一直忙到日上中天,仍在搬送。华滋飞快地摇着扇子,仍有汗珠从额头沁出。许锋义站在她身旁。 “快搬完了吧?” “就快了。” “我本来想着撕破脸和他们大闹一场,怎么也得让船队把这些货运出去。没想到竟然这么顺利,他们一句话也没多说。”华滋想不透其中关节,只得叮嘱许锋义:“你万事多留个心眼。” 华滋目送船队离开。风帆渐成小点。水面粼粼。 船载的金银填不满富贵气象。 梧城里再一次蜚短流长。 “孟家又要请人了。说是翻新了院子,哎哟哟,好气派,我昨日被他们管家叫进去送鱼鲜,那厅堂,梧城中就没有更气派的了。” “你见到孟家大小姐了?听说就跟神女一样?” 那人啧啧有声:“刚巧照了个面,插金戴银,身上穿的那衣服像是金丝缀着明珠,她喝茶的杯子都是金的呐。” 华滋穿着家常裙袄,桃红上衣配着牙白长裙。她好久没有这样安心又满足。许锋义带走的装鸦片的箱子又装着银钱一箱箱带回来。 当箱子在她面前被一只只打开,她被金钱彻底打动。就是孟东在时,也为赚过如此多的钱。 梧城气候偏偏适宜罂粟生长,制出的鸦片分外好,明年的单子已经接下了。 她下令将封锁的院落全部打开,请人来整理翻修。曾经请辞的下人又纷纷打听着想要回来。她得意而轻蔑地笑着,将这些事情都交给李夫人处理。 她请了戏班在家中连唱了三日戏,锣鼓喧嚣数里可闻。她知道外边传说她如何日进斗金,又是如何一掷千金 。 她在楼上听戏。戏台上,花旦的水袖如行云流水,唱腔如玉珠落盘,歌舞似有疯魔之态。 华滋遍请城中富家的女眷来看戏,只是有人推辞,有人赴约。她睨眼看去,四大家族来的并不多。李家只是来了个代表,宋逸君带着妹妹过来了。蒋家没有来人。来的大多是些小门小户的女眷,对着华滋笑得有些恭谨。 新年临近,空中大雪飘扬。华滋又请了些下人,近来她总是觉得院落中过于空旷。 这个新年,孟府真正是挥金如土。新油了大门,添置了金银器皿。府中张灯结彩,五色彩绦系在已经落叶的树枝上,灯笼一串串挂在房檐下,树梢、院落里也都点起油灯,昼夜不息。饭桌上市天下罕有的吃食。 繁华无尽。 只是正月间来拜年的人却不多。 “小姐。”一个小厮向华滋请安。 她抬眼看了看,小厮身上尚有白色雪花,身后跟着几个人,抬着几大杠礼盒:“这是?” 小厮赶紧回答:“是府里打点送学堂老先生的,可是。”小厮苦着脸,没敢往下说。 “说啊。”华滋近来对人越发失去耐心。 “先生闭门不见,说跟小姐再无师生情谊,以后都不必再送礼。” 华滋心里一冷,到底是这样结果。她只觉得雪花似乎落尽了身体里,结成冰,经年不化。她抬了抬眉,状似不在意地说道:“既然这样,还不抬下去,交给账房清点收好。” 客人稀少,厨房里准备的珍惜糕点、菜蔬、肉食都显得分外得多。每日不知倒掉多少食物。 华滋换上新装,法兰西最新的款式,塔夫绸上的人工刺绣细致而繁复。白色小礼帽垂下蕾丝面纱,上面爬着一枚红宝石雕的猎豹。 她轻轻端起茶,放在嘴边吹了口气,“吩咐下去,在码头上扎座戏台,请最好的戏班唱组五天大戏,一应费用我来开销。” 梧城老小站着的,自带小凳子的,围着戏台,伸长了脖子。 “这可是省城最好的戏班,看那花旦,那身段,那面貌。” “你们他们的行头,簇新的,据说都是孟府赏的。” 戏文热闹,油彩面具之下演尽人世悲欢离合,曲腰而哭,咧嘴而笑,翘指而媚。 华滋转动手腕上的玉镯,好像这没有空隙的热闹就能遮盖无边落寞。 好久 没有更新,十一去了西藏,蓝天白云真像一场童话。 华滋有得必有失,卖鸦片到底不是好事。 ☆、其果 雪后初霁,冬日阳光洒在人身上有薄薄的暖意。李夫人房间里笼了大盆炭火,熏得室内如春。玉珰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页信纸,正一行行往下念。李夫人嘴角含着笑,眉眼俱弯:“他们几时出发的?” “信是年前寄出来的,说是赶元宵前到呢。”玉珰一面回答一面小心将信纸叠好,重新放回信封中。 李夫人的笑意更盛,又有几分焦急:“哎哟,算起来可不是快到了,我要好好准备准备。”说着就要立起身来,马上去准备一样。 玉珰笑着去拉:“娘几时这样着急着忙起来?” “着急做什么?”华滋人尚未到,声音先飘了进来。 玉珰马上跑出去:“姐姐。”她挽着华滋的胳膊走进来:“二姐姐就要回来了,娘急着要准备哪。” “是要预备地充分些,玉琤还要带着小姑子一起来家里。”华滋在李夫人身旁坐下。 “是欸,姐姐,你之前可是见过她?”玉珰歪着头问道。 华滋点了点头:“去省城那次见过一面。”她脸上倒是没有过多表情,想起的是站在宋志朗身旁那个衣饰华贵的大小姐,没来由心里有些泛酸。 “我记得你是去找宋大哥时意外撞见的,没想到后来居然跟他们家结了亲。”玉珰记起华滋回来后跟她提过这么一档子事情。 华滋啜了口茶,贼贼一笑,盯着玉珰,打趣道:“不知道将来你结亲结到哪家哪?” 玉珰一听,宜嗔宜喜撇了华滋一眼,转过头去,嘟着嘴不说话。 李夫人和华滋都笑起来。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越发光亮,似乎融掉了那些难以启齿的不如意。 尽管李家没有人上门拜年,李夫人还是打点了礼物带着玉珰一起回娘家。 笑容越客气,招待越殷勤,李夫人越是感到一种疏离和防备。她打发玉珰和表姐妹们出去玩。 几个小辈甫一出门,李夫人就听见李老夫人一声叹息,她自己也羞愧地低下了头。 只听李老夫人说道:“说到底你也是她娘,虽说不是你亲生的,可是你也管的,教的,怎能纵容她到如斯地步?莫说孟家蒙羞,就是我们也抬不起头做人。为这事,你爹没少受气,尤其是当时她买地还多得你爹帮忙。我们都是一番好意帮你们过难关,哪想到那个丫头留了这一手,眼下多少人在背后嚼说你爹,说她跟那个丫头分账。” 李夫人几乎回不出话来,忍着眼眶里的眼泪:“华滋她都是为了孟家好,想让我们过得好些。” “哼!”李老夫人不悦道:“那丫头就不是个安分的。东儿不在了,我也知道你们日子会艰难些,可是至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吗?她就是放不下从前的富贵而已!” 听大娘提起孟东,李夫人强忍的眼泪到底没忍住,漱漱掉了下来,又不忿李老夫人一直诋毁华滋:“她就是有千不是,万不是,负了天下人,到底是我名义上的女儿,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要保住孟家。娘再说下去也没有必要!” 李老夫人一瞬间怔了怔,没想到李夫人竟会直接顶撞自己,又叹了一口气:“你真是!你们都太糊涂了,眼前只是一时富贵,孟家整个名声都完了!莫说她自己,玉珰、华旻都尚未婚配,往后哪个正经人家敢和你们结亲?” 一句话问得李夫人哑口无言。之前确实有媒人上门来给玉珰说过亲事,可是之后都没了下文。 玉琤的心一刻都没有定下来过,就像在江上随波起伏的这艘船一样,上上下下,所谓近乡情怯不过如是。她不知道的是身旁的钟明琴比她更为忐忑。 那年在学堂念书,宋致朗与她同桌,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没想到他只匆匆念了一年书就退学回家了。她在心底无数次猜测过梧城是何模样,可有高大梧桐夹在道路两旁?可有碧蓝青天昭着洁白云朵?可有江水绕城青山袅袅? 她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个他长大的地方。 一座城只会因为一个人而与众不同。 她甚至从未明白过他到底是否对自己有意。想来应该是喜欢的吧,要不然怎会说出那些逗趣的话?怎会抚过她的头发,夸她好看?那时候,人人都说他们是一对。 可是梧城这样遥远,本以为他走了,两个人也就再无可能了。于是顺从地等待家里的安排,无奈那些男人,怎会一个个都这样不讨喜?于是她更念着从前,念着他恰到好处的衬衫。 宋致朗没想到竟然接到了钟明琴的信,而她竟然要来梧城了。既然是与玉琤一道,想来是孟家的贵客,华滋必然要去码头迎接的。 连续几天,华滋都派人在码头上守着,一有消息就及时通报,家里好去迎接的。李夫人天天去门口张望,“还没到?” 太阳已经斜斜沉下去,只留些余晖扯住江面。小厮飞快地朝孟府跑去,撞上在门口的李夫人:“夫人,到了,到了。” 李夫人急急忙忙差人去叫华滋、玉珰和华旻:“赶紧,我们去码头,她们到了。” 船不过刚刚靠岸。钟明琴管也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他必然会来的,应该会来的吧,自己定然能一眼认出他来。他可能马上认出自己?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裙,不放心似的,左右整理,一颗心像要跳出来一般。 玉琤在甲板上不断朝下望,她没想到第一个看见的居然是宋致朗,于是拉起钟明琴,一面挥手,一面朝下跑去。 钟明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能够朝他飞奔而去。 宋致朗笑意盈盈,深棕色大衣里能够看见苍蓝的毛衣边缘。他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细长的眼睛弯了起来:“怎么这个时候才到?” 好像时光从未流泻。 钟明琴一颗心终于放下来。这个熟悉的,永远透着促狭的笑容。她不自觉红了脸。 宋致朗拉长了眼光留在钟明琴脸上:“几时学会害羞了?” 华滋堪堪看到这一幕。前尘往事一瞬间涌起,心里咕咚咕咚冒起了泡,哼,他果然知道她来了。他果然来接人了。 宋致朗一面与钟明琴和玉琤调笑,一面抬头环顾四周,想着华滋她们怎的还未到。 这一转眼,正好看见李夫人一行人,于是他脸上笑意更盛,脚步不由自主就想跨过去。 “娘!姐姐!玉珰”玉琤一叠声喊起来。 李夫人循声望去,几步赶了上去。 “路上都好?冷不冷?饿不饿?我看看。”李夫人嘴里的话一句没停,说得玉琤连连笑起来,抱着李夫人的胳膊不住地蹭:“饿坏了,船上哪有好吃的,一直想着李妈炖的蛇,想得梦里都留口水。”玉琤说着,作势擦了擦嘴。 众人都笑起来,只有李夫人连声说:“炖上了,回去就能吃了。” 大家都在笑,宋致朗的笑容却对着华滋,别有深意,一双眼睛眯得更细。华滋一面笑,一面抽空狠狠回瞪了他一眼。 宋致朗伸出手在脸前挥了挥,像是要扫去华滋的眼刀。 钟明琴太过开心,竟然没有注意到这微小的一幕。 华滋看着宋致朗一副与众人打成一片的模样,似乎要跟回去吃饭,于是笑得分外真诚,像是在为他考虑:“致朗这么忙还拨冗前来,真是有心了。刚刚碰到钱掌柜的,还急着在找你。事情这样多,要照顾牵挂的人也这样多,你真是 要自己保重。”说到牵挂两字,华滋故意加重了语调。 宋致朗的笑容就有了些尴尬,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华滋,引出她一副尖酸态度。但是想来总比不搭理的好。 玉琤重新住回自己以前的房间。钟明琴被安置在华滋住的后院里。 玉琤在父亲和穆夫人灵前上了香,眼泪漱漱而落。当着钟明琴的面,还是克制了几分。玉珰暗地里拉了玉琤一把,“如今娘的精神不大好,不要惹她难过。”后来,她们还是在华滋房里痛哭了一场。 住了几天以后,玉琤终于发现家里变得有些奇怪。众人对华滋的态度格外尊敬,家中一应事情说是由李夫人操管,实际上都要等华滋裁夺。而且家中客人稀少,这几天就没见一个人上门。自己回来,外祖那边也没有一点表示,还是她自己提出要去看看外祖。没想到李夫人支支吾吾,最后面带犹豫地说第二天带着玉琤过去。 玉琤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刚坐下,外祖母就开口说:“你回来太好了,我有话直说,如今你娘管不住你姐姐,你夫家有背景,怎么也能说上两句话,她怎么能卖鸦片!” 鸦片两个字在玉琤脑中如惊雷般炸响。她在省城见过太多骨瘦如柴,为了一口大烟不顾体面,抛妻弃子的公子哥儿了。外祖母再说些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略略说过几句话,玉琤就急忙告辞了。 她几乎是冲到华滋的房间里:“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 华滋错愕了一下,随即冷冷一笑:“天下人都能骂我,唯独你们不能!” 玉琤为之气结:“你少强词夺理!你不愿意粗茶淡饭,怎知我们也不愿意?你的钱,一分一毫都是脏的!” 李夫人赶紧上来解劝,拉住玉琤:“别说了,你姐姐都是为家里好。” 玉琤冷哼一声:“她要是为家里好,怎会做这种天理不容的事情,让每个人都抬不起头来!”她甩开李夫人的手,指着华滋:“你知不知道外面怎么说我们家?你没看见,没人愿意和我们扯上关系?” 玉琤的话像利刃戳中华滋的心。她还以为早已做好准备面对千夫所指,她真以为自己能够不为所动。原来,她连一句都承受不起。那颗早已破败的心开始一片片溃烂。 玉珰哭着跑进来,抱住玉琤,声音嘶哑:“二姐姐。” 玉琤的眼泪也一颗颗掉下来:“你有没有为玉珰和华旻的未来想过?”玉琤又指着玉 珰,几乎问到华滋脸上:“谁还敢娶她?” 华滋紧紧咬着嘴唇,把那些伤人的话语都咽回去,只有眼前这些人,这个家,是她的信仰,动不得,伤不得。她在心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这样就能把眼泪逼回去:“你回房去。” 她的声音冷峻,那个姿势是这些年锻造的故作坚强,每一寸都是脆弱的累累白骨。 ☆、盟誓(一) 玉琤甩开众人来拉扯的手,几步上前,她的脸上尽是泪痕,一双杏仁眼爬满了红血丝,双手抓着华滋的肩:“姐,收手吧,还来得及。” 华滋却是一声冷笑,整张脸似满了弦的弯弓,有肃杀的凌烈之气:“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天怒人怨,如果真有报应,那就报应在我一个人身上。对我而言,这人世早已和地狱没什么两样,还会有什么更残酷的事情呢?” 她盯着玉琤的眼睛,声音细细,却像钢丝般坚硬:“你只听见外人说我丧尽天良,为求富贵不择手段,说什么安贫乐道,他们,或者你,有没有亲眼看见过曾经拥有的一切崩塌成灰?” 华滋猛得抓起玉琤的手,狠狠捏紧。玉琤吃痛,一张脸皱了起来,只听见华滋的声音:“你知不知道爹的血是怎样在我脸上一点点干掉?”她又拽着玉琤走出屋子,指着孟府里连成一片的屋檐:“你看没看见过那些院落是怎样一个个被锁起来,结满了蛛网?你听没听见过着府里晚上的低泣?你知不知道,别人可怜你的目光,是高高在上的刀?你以为,我们守着那点操守一步步落败,日后他们对你的轻慢会比今天的鄙薄好受?” 玉琤整个身子软下去,已经不能抑制地痛哭起来。 “我们早都没有选择。在一出悲剧里,谈何慈悲或者善意?”华滋扯出一抹冷笑:“当你身负血海深仇又一无所有,你还奢谈什么问心无愧?”她的面容真如地狱中出来的幽魂般:“我是不得好死,但我只要护住我能护住的一切。” 李夫人哭嚎着扑上来,“不要再说了。”过往画面在她眼前一一展开,孟东的血,朱大浊臭的尸体,急痛攻心,突然晕了过去。 众人一惊,手忙脚乱扶起李夫人送回房。 那之后,华滋借口忙,多数时间不在家中。除了鸦片之外,孟家其他生意亦由华滋接手管理。她还在司令府的时候,李夫人跟她说有两间铺子维持不下去了,后来主管请辞了,铺子也就空置在那里。她急着想再请人把以往的生意做起来,无奈她于人头不熟,一时之间难以找到合适人选。 日子烦闷,一日午后,华滋叫人备车去山里看看,又命人传话回府说晚些回来,不用留饭。 远山之上尚有积雪。枯枝伏在泥地上,冬天的山林披上了一层苍褐色。 其实山中也无甚事情,华滋不过来散散心。只有一家人住在山上,算是看着这片地。小小一片农舍,五、六间房屋。屋外养了几只鸡,还有两条 狗。 华滋来得勤,狗都熟悉了,见了也不咬。两只狗趴在地上,在太阳光里眯着眼,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又偏过头去。 不想来的不巧,王嫂的女儿害肚子疼,正满床打滚,嘴里哀嚎着。王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搓着手站在床边,又着急又担心。 华滋听见嚎哭声,掀帘进来:“怎么了,请了大夫了?” “请啥大夫,往日里痛一痛就好了,今儿偏痛了这么久。”王嫂的声音如被火烤一样。 另外几个小孩成堆站在一边,好奇地打量华滋的衣饰,冲华滋羞涩地笑。王嫂正不耐烦,看见几个小孩,没来由地蹿起火气:“去,去,去,外边玩去,都挤在这里做什么!” 华滋见情况不好:“还是叫人请个大夫来瞧瞧。” “他爹一早就进城喝酒去了,现下也没个人。”王嫂一边嘟囔着,一边往外走:“哪值得费那么大事,拿点鸦片给她压一压就好了。” 轻轻一句话在华滋听来犹如焦雷。而王嫂面色如常,似乎吸点鸦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她果真拿了烟枪和一小块鸦片进来。她先在火上烤鸦片,一阵香甜之味伴随而出。随即放入烟枪之中,递给女儿。 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痛得连吸食的力气都没有。王嫂见这样,扶起女儿,把烟枪塞进她嘴里,说着:“吸一口,马上就不痛了。” 一阵吞云吐雾之后,女孩逐渐睡熟了。 华滋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只觉口中干涩。原来事情跟自己想象的会完全不一样。王嫂见女儿不喊痛了,放下心来,请华滋外边坐,又说道:“我们自己也种了一点大烟,求姑娘到时候帮忙卖出去。还有周围不少人听说这个能挣大钱,都来找我们买种子,我听说也有人去省城买种子的。” 华滋看着王嫂的嘴唇一张一翕,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放佛看见自己在旷野之上,燃起地狱业火,内中有无数人影哭喊奔命。她才知道命运从不在自己手中。她多想一把打掉女孩手中的烟枪,告诉她们,这个东西一丁点也沾不得。可是,她有何资格?谁会信她? 王嫂殷勤留饭,华滋吃了两口,如同嚼蜡,道过谢,便回城了。 她回到孟府的时候,天已黑。两个小丫头提着灯笼在门口张望,见华滋的车到了,赶紧迎上去。 华滋跟在小丫头后面,脚步似有千斤重。两个小丫头见华滋面色不好,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沉默 地在前走着。 堪堪走进后院,几声轻笑吹落在华滋耳边。她抬眼望去,回廊里依稀是两个人影靠在一起。这院里除了自己、华旻就只有钟明琴暂住着。 小丫头们见华滋顿住了脚步,也赶紧停下。 “那时候我太玉树临风,我想了想,得给其他男同学们也留条活路,而且梧城还有众多姑娘等着我来评鉴,于是就大义凛然退学啦。” “你能不能正经一点?”钟明琴娇嗔地拍了宋致朗一把。 宋致朗正了正表情,收敛起笑意:“那我很正经地问你,我走后,其他男同学是不是活得比较滋润?” 华滋懒得听下去,迈步朝自己房间走去。心里一股火气压也压不住,只想着这辈子也不要再搭理宋致朗。这个男人,口口声声要娶自己的男人,他到底可有一点真情?他知道自己所有不堪的过往,可又有一点介怀?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念及此处,华滋又不满起自己,管他那么多!从此以后,就当没有这么个人,他的任何一句话都不值得相信! 火光动处却已被宋致朗看见。他扬高了声音,高兴地喊:“华滋,你回来了。” 他这趟过来本来就是来找华滋,结果华滋不在家,于是一等等到现在。 华滋真不想理他,可是当着众人面,又不好无故让他下不来台,于是遣小丫头过去回话,就说自己累了,要歇息了,改天再聊。 不想宋致朗毫不放在心上,一路小跑过来,笑嘻嘻奔到华滋面前:“我有事情和你商议。”说着就伸手拉华滋:“怎么面色有些苍白?” 华滋一躲,让宋致朗抓了个空,垮着脸,冷着声音说:“男女授受不亲,宋公子请自重。” 宋致朗以为华滋还是因为蒋云澹的事情生自己的气,准备了一篇软语温言,但是钟明琴就在不远处,当着人不好说出来,只能压低了声音:“好华滋,我真的有事情,咱们里面说好吗?” 华滋抵着门,不让宋致朗进去,也不答言。 钟明琴正好走了过来:“华滋姐姐,你回来啦?你今天去山上好玩儿吗?下回带我去瞧瞧啊。” 华滋心里的白眼如浪花般一个接一个打来,在昏暗的灯光下看钟明琴的脸,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谙世事的表情,这才是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小姐,就算有点心计也不过是想着如何在锦绣丛中出尽风头。 她堆出个笑容来:“行啊,改 天我们一起去。”说着扫了二人一眼:“不打扰两位叙旧了。” 宋致朗看华滋笑得客气,而眼风却如带冰霜一般,还想着说等等,我还有事要说。华滋却已经关了门。 宋致朗怏怏地回头对钟明琴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房,我也要回家了。”钟明琴看了看已经关掉的房门,又看了看宋致朗,不知为何隐隐有些不安。 他是真的有事情找华滋商议。他暗中筹划了一回,若要华滋放弃鸦片,必然要给孟家再寻一条生路。大半年来,他一来想适合华滋做的事情,二来寻找合适的人。眼下,关于生意,关于人选终于有了头绪。一腔热情却吃了闭门羹。 华滋关了门,也不点灯,整个人蜷进椅子里。 ☆、盟誓(二) “茜云,怎么回事,外面怎么这么吵?”华滋懒懒地从被窝里爬起来。 挽春赶紧跑过来,“小姐,时候不早了,宋公子一早就过来了,眼下跟钟小姐、三小姐在后花园打秋千。” 华滋把头发拨到一边,“叫习惯了,总把你叫成茜云。” 挽春转身抱了衣服过来,先帮华滋换上长裙,披了皮袄,扶华滋在镜前坐下。她站在华滋身后,拿了梳子一下一下地梳头:“宋公子留了话,说有要事与小姐商议,嘱咐我等小姐一醒就知会他。” 华滋一面听挽春说话,一面端详镜中的自己,唯一没变过的就是这一头如瀑黑发了,她看自己的眼睛,有一种世俗的疲惫,懒懒地问道:“那你差人知会他了没?” “奴婢不敢,想来还是先请示小姐。” 华滋扯起嘴角,似是微微一笑,却没说要不要去请宋致朗。她真是不明白这个男人在想什么。他从未说过深情的话,亦从未给过明确的承诺。他甚至还一手破坏了她的精心谋划,他凭什么以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出现?他凭什么以为自己会既往不咎? 华滋想得心内烦乱,只想找个借口躲出去:“若一会宋公子过来,就说我已经出门了,今天谁都不见。” 烦心事那么多,她是真没有心神再来应付这男欢女爱。 “你去厨房叫做一碗甜甜的东西给我。小心,不要说我在屋子里。”华滋嘱咐到。 挽春应了是就出去了。 一碗甜汤下肚,华滋才觉得周身有了力气,连心情都没来由美丽了些。她转头看窗外,阳光透过窗纸在地板上划出一个圈。她拿了本书缩在椅子里,一页一页翻起来。“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阳光透过皮肤,骨头都软了一般。 若这一生能无所求,泛若不系之舟。 “宋公子,小姐已经出门了。”挽春曲了曲身体,说到。 宋致朗打量了挽春一眼,突然一笑:“真是个好丫头,那我进去等她。”说着就朝院子里走去。挽春急忙想拦,哪里拦得住。 华滋就听见一阵脚步响,正想着要不要藏起来,门咯吱一声打开了,半扇阳光倾泻进来,落在宋致朗身后。他的藏蓝衣衫染了一层光晕。一双眼睛像蜻蜓的翅膀,对着华滋微微一笑:“不是在这里么?” 华滋只得起身,堆出一个笑容:“宋公子真是太有礼!” 宋致朗迈步走进来:“不敢不敢。”他自顾自坐下以后,歪着头打量了华滋一眼:“几时把这皮笑肉不笑练得如此炉火纯青?” 挽春正好跟了进来。宋致朗偏过头去说道:“放心,我不会吃了你们小姐,你们小姐也不会吃了你。带上门,别放其他人进来。” 挽春怔着没敢动,只把眼睛去看华滋,见华滋点了点头,才带上门出去了。 “宋公子耗在这里岂不是错失了陪伴佳人的机会?”华滋重新坐回椅子里,拿起书,头也不抬地说道,心里愤恨着自打钟明琴来了之后,宋致朗上门倒是勤快。 宋致朗一时没解过这话来:“我不是正陪伴佳人么?” 华滋面上一红,伸出手指了指下面:“我指的是那一位。” 好一会儿华滋没听见任何声响,心下狐疑,抬头一看,之间宋致朗的脸近在眼前,吓了一跳,一张脸更是起了一层红云,烧得耳朵根子都热了。她急忙转开脸:“离我远点。” 宋致朗却将脸凑得更近,近得彼此呼吸相闻:“若不近一点,我怎么看得清楚你为我吃错的表情?” 华滋只觉耳朵一阵麻痒,心里更急,就想站起来躲开,身子刚动了一动就被宋致朗一把按住了。眼下两个人的姿势极尽暧昧。华滋在下躺在椅子上,宋致朗俯身在上。他邪邪笑着:“躲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 华滋的脸红得要滴血一般,却仍是抬着头,圆睁着眼睛与宋致朗对视,突然也是妩媚一笑:“也是,该看的我都看过,也没什么大不了。”说着,华滋眼光朝宋致朗下身瞄了瞄。 宋致朗突然低下头,从华滋的耳朵一路吻到嘴唇。华滋张开嘴,宋致朗的舌尖顺势进入。不想华滋突然一咬,宋致朗吃痛,伸出手狠狠捏住华滋的下巴,舌头却没有撤出来,仍在华滋的口腔里攻城略地。 华滋有些急了,立刻伸手去推宋致朗。他这才重新撑起身体,将华滋克制的慌乱尽收眼底,笑着到:“还不错。” 华滋抓起手帕狠狠擦了擦自己的嘴。宋致朗将华滋一把抓起来,自己转身坐到椅子上,又将华滋紧紧固定在自己腿上:“别动,听我说。” “你卖鸦片不过是为了给府中寻条生路,眼下我有其他的办法帮你。”闻言,华滋才不动了。 “你最懂的莫过于衣服首饰,不如就做西洋布料衣服生意。铺子是现成的,布料从外头运进来。你再请几个裁缝,将你知道的,想出来 的衣服款式做出来陈列在铺子里。既卖衣服又卖布。你自己就是个活招牌,不怕到时候没有客源。等生意稳定一点,就从西洋买点机器,自己织布做衣服。” 华滋正想说什么,却被宋致朗打断了:“你放心,人选我都挑好了。裁缝是以前在外国使馆给洋人做衣服的,照料生意的主管也定好了。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写信,他们即可动身来梧城。” 华滋心中大喜过望,只是一时半会下不来台:“我不要你帮忙。” 宋致朗知道华滋只是需要个台阶,于是更紧地抱着华滋,头在她怀里钻来钻去:“孩子他娘,你就原谅孩子他爹吧。”宋致朗做小伏低,说了一车好话,华滋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那就这样说定了。”宋致朗赶紧说。 正笑着,华滋想起山上那一幕,低了头,沮丧地说:“我已经铸下大错,无法挽回。”华滋长叹一声:“造化弄人。” “你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解决。”宋致朗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认真地说。 华滋软软地看了宋致朗一眼,将山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没想到宋致朗却是仿佛守得云开见月明一般,笑了一笑,将华滋搂在怀中:“我最怕你有难处不说出来,终于等到你愿意向我诉苦。你看这样好不好,找司令府那边发个禁烟令,说以后一律不准种植罂粟。我再拿些钱出来向那些买了种子的人回购,然后当着众人面一把火烧了。” 华滋从未见过宋致朗这样温柔。 她顺从地靠在他怀里,点点头,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她再一次看见心底的那面湖,烟蓝月光映着澄澈心思,定不负相思意。 “元宵节我们一起去看灯,可好?” 大概二十万字的时候就能结局了吧。最近一直在想其他的故事,很纠结,一个现代,一个古代。现代的想写几个毒舌的女人。古代的想以五代十国的洛阳为背景,那时候的洛阳真是恢弘壮阔,应该有几个缠绵悱恻的故事来相陪。 ☆、盟誓(三) 花市灯如昼。 码头上人声鼎沸,有年轻女子娇嗔的声音,有小贩的吆喝声,汇成河流直流到碧水江里。几排灯火如流光打翻了夜空。 这是烟火俗世的欢喜,融于眼角眉梢的情意。 宋致朗却有些意兴阑珊,他本来是打算约华滋两人来看灯,结果现在身边围着叽叽喳喳的几个姑娘,只有玉珰还文静些。钟明琴拉着华滋左看右看,一脸新奇劲。 “华滋,快过来。”钟明琴的脸藏在一张面具背后,只露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如宝石:“这是什么脸谱?” 五色油彩在面具上勾出夸张笑颜,华滋拿起也在脸上比划了一下:“不知道诶。喜庆不?” 宋致朗拿出钱正要付账,又转过头对玉珰说:“你也挑一个。”因为高,他跟玉珰说话的时候微微低下头,鼻子勾出一个弧度,五官如同刀刻的一般。眼睛里有些漫不经心的笑意。 玉珰没来由红了红脸,一边摆手说不用了,一边垂下头,看见宋致朗的黑色长裤摩擦着鞋子边缘。 华滋在面具后面看见宋致朗的笑有些心不在焉,嘴角弯起一道笑容,故意放慢了脚步,等钟明琴和玉珰走到前面。 她扯了扯宋致朗的衣角,笑得眼里光彩四溢:“把致书叫来,陪她们接着逛,我们再找个地方。” 宋致朗闻言大喜,眼光在华滋脸上扫了一圈,却故意双手抱胸,拉长声音道:“你想干什么?” 恨得华滋狠狠捏了他一把。 那边,宋致朗却马上差人去叫致书了。 路过一个卖汤圆的小摊,几个年轻男女围着长桌正低头吃着。钟明琴第一次见肉馅汤圆,走到汤锅前,只见一锅水花翻滚,软白的圆子从水花中翻上来,咕咚咕咚绕着锅转。 小贩熟练地操起大铁勺一把伸进锅里,不多不少恰好捞出十个汤圆,盛到碗中,一勺热汤淋下去,蒸腾起白花花的雾气,撒上鲜红辣椒,碧绿香葱,一面递给客人,一面说:“十全十美。” 钟明琴看得心花怒放,笑容满面:“给我来五碗。”她又回过头去向众人确认,嘴角不自觉含着融融笑意:“大家都吃吧?”眼光却向宋致朗飞去,看见他站在灯火下,没来由觉得一阵安心。 大家都点点头,只有华滋暗中拉了拉宋致朗的袖子。 玉琤招呼钟明琴:“你别把眼珠子掉到锅里去了,快过来坐。” 钟明琴小跑着过去,笑盈盈坐下。人太多,只能拼桌,她们这一桌的另一边是几个年轻男子,正肆无忌惮地调笑着,眼见着坐过来几位姑娘,笑声越发放肆起来。 玉珰和钟明琴都有些局促,刚坐下没多久,就感觉到旁边那几人不断打量自己,正好汤圆上桌了。钟明琴一时也不管那么多,伸手去拿桌上的调料,不想另一手也伸了过来,她抬头一看,正是旁边那几个年轻男子中的一个。 两个人的手微微碰了一下,年轻男子中爆发出一阵哄笑。那男子更是笑得有几分放肆,一叠声说:“姑娘先用。” 钟明琴见他们一副浪荡子弟的形容,就有了几分薄怒酝在脸上,心下又有些委屈,回头只顾去找宋致朗,似是希望他来帮自己打破僵局。 她看了半晌却没有看到宋致朗,只见宋致书走了过来。他示意钟明琴往旁边挪了挪,自己坐下,将两拨人分开,又朝那几个男子笑了笑:“多谢谦让。”说完,他拿起调料亲自放入钟明琴碗中,问到:“多不多?” 钟明琴低着头,没说话,只是在想为什么做这个的不是宋致朗?她急着询问宋致朗去哪了。 “家里有事,大哥先回去了。” “咦?”玉琤四处看了一眼:“姐姐怎么也不见了?” “华滋姐也说有事,大哥顺道送她回去了。” 钟明琴和玉珰的眼光同时黯了黯。 宋致朗紧紧牵着华滋的手,两个人跑着穿过人群,直到灯火疏落处才停下来,又是笑,又是喘气。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宋致朗说着抓住华滋的手往灯火更昏暗处走去。 这是码头伸到水面上的一处木质高台,一面临水,一面可以看到街市上的流光溢彩。人群和灯火都缩小成脚下的一个点。水面铺展开,映着如银月光。 夜风微寒,宋致朗解开衣扣,将华滋裹在胸前,额头抵在华滋头上。 他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满足,如同被神祝福一般,怎会如此心满意足? 那是很久以前了,十三、四岁的时候,宋致朗恋上了在自家酒店卖唱的姑娘。那时的宋致朗会脸红,会紧张,每天找各种理由去酒店。为此,他呼朋引伴没少破费,只为了经过时那一眼。 姑娘的年纪比宋致朗大一两岁,很快就感受到宋致朗不一样的目光。虽然出身不好,姑娘倒是有一张绝色的脸,引得宋致朗身边那一群公子哥都艳羡不 已。 又是一次酒席,初夏时光缓缓绽开。宋致朗不舍得叫姑娘来唱歌,于是叫店里的人传话说请姑娘赏脸喝杯酒。姑娘扭着腰就进来了,端端正正在宋致朗身边坐下。周围的人一片哄笑。两个人在哄笑声中对视一眼,宋致朗的手就缠上了姑娘的腰。周围的人敬酒,一杯杯宋致朗都代喝了。 酒入肝肠断人肠。 夏天还在匆匆收尾,姑娘轻轻说着话,头上的烛光摇摇摆摆:“两个人之间不就是这样,你贪我漂亮,我图你风流,动过心就够了。”说着,她低头看自己胸前:“如今心变了,那就没必要互相折磨。” 她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来喝。脑中都是瞎眼的父亲一句句在说:“情意值什么?换来几两银子?你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你这是害了他也耽误了自己。” 宋致朗几乎呆住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豁朗一声被摔得粉碎。第一浪是伤心,第二浪就是愤怒。他一把抓住姑娘的手腕,捏得瓷白皮肤泛起了红,他眼睛圆睁,逼问为什么。 姑娘轻轻一笑,把翻腾的眼泪逼回去,试图抽出手腕:“这又何苦?你认识我起就知道我是风尘女子,水性杨花自是寻常。也许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喝喝酒不好么?”她记得曾经有恩客吟诵过一首词,依稀是这样写的: 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殇。痛饮从来有别肠。 那是栀子尚未开完的季节。软白的颜色像被蹂躏过。 后来,宋致朗就开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可惜那时华滋一颗心系在蒋云澹身上,无暇顾及这些往事。 那年冬天一个午后,先生突然说考试。面对考卷上陌生的诗词,宋致朗急得抓耳挠腮。正在惴惴之时,前边华滋递了个小条。展开一开,莫不就是答案。他突然想这样的姑娘才是真有用处。 他对华滋的事情上了心,自然不难发现华滋对蒋云澹那若有若无的一丝情意。不动声色一路看下来,他只能感叹真是一心一意的傻姑娘。 再后来蒋云澹悔婚,华滋一腔深情反而烧得宋致朗心疼无比。他没见过那样伤心的华滋,突然想若有个姑娘能这样待自己,定不能负她的情深意长。 在行刑场上,当士兵的枪口对准华滋,他连想都来不及想,就挺身挡了过去,好像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孟伯父在眼前倒下,华滋在他怀里哭得肝肠寸断。他多想毁了这世界来给华滋的伤心陪葬。 可是他发现自己不过是 这世界的一部分。他能够猜得到华滋走得多艰难,他想奋不顾身冲上去,却不能拿身后的宋家做赌注。 终于一切都过去了,他从未谋划过两个人的将来,而今他却要好好打算一番。他在华滋耳边说道:“我知道你还放不下家中事务,我愿意等你,等到你了却所有不舍。我家中我自会都打点好,到时你只管安安心心过来做少夫人。” 华滋的眼泪一点点浸出眼眶,这也是上天恩慈了吧,给了她一个能体谅她所有顾忌与牵挂的男人。一瞬间她甚至不敢体味这幸福,生怕一睁眼一切又碎了。她不敢有所愿,只在心里说,这样就够了,什么都不再要了,好像稍有贪心,这些都会被收回。 “那就赶紧定下了,不许反悔啊!”华滋抬起头,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直直看着宋致朗。 “不反悔。”宋致朗紧紧搂着华滋:“就以天地为鉴。我们不盟来世,不说生死,那些太遥远;只定今世,有生之年,倾尽所有待你好。有我吃肉的就不能给你喝汤。” 华滋的脸贴在宋致朗胸前,脸颊上一阵湿意:“我们都好好的,喝水不塞牙,吃鱼不卡刺。”宋致朗闻言一笑,抽出手弹了华滋额头一下,两个人却一起傻傻笑起来。 华滋觉得从心里暖透了,她要珍惜这个愿意待她好的男人。以后每一个日子,她要踏踏实实地过。 一样的月光照着不一样的窗。 封黎山在月下与弟弟小酌。 “军中近来情形如何?” “江司令的旧部只有葛参谋尚能做事,其他人不过贪图酒色,毫无雄心。自从蒋云澹走了之后,新军这边群龙无首,一部分人跟着我,还有一些人跟了宋致书。” 封黎山转动手中的酒杯:“有了军队就等于控制了梧城。控制军队关键不在于新军,而在于旧部,只要有姓葛的支持,你就能在两边都说上话,假以时日,不怕不是众望所归。” “可是,葛参谋似乎对我们颇为忌惮,我看他有意裁撤新军。” “哈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若是裁撤新军,就不担心有人私下再将新军组织起来?若是宋致书来组织呢?你只要先挑起他对宋家的猜忌,到时候自然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战火 钟明琴看着黑漆漆的院子,一颗心沉在了谷底。思绪突然漫无边际飞起来,那个中午,孟华滋突然出现在学校,后来一整个下午宋致朗都没有来学校。 她从未听宋致朗提起孟华滋这个人,想来虽然是青梅竹马,但是也就是泛泛之交了而已。况且宋致朗已经出外读书,而孟华滋只是这古老梧城里的一个旧式小姐。他那么喜欢新奇东西的一个人,自然会更喜欢洋学堂里出来的自己吧。她倒不是有意看不起孟华滋,只是她一直在这连点灯也没有的小小梧城,能有何见识? 论家世,论见识,自己哪一样不比孟华滋好?她也就是长得还过得去而已,自己也不差哪。 钟明琴坐在廊檐上,她倒要看看宋致朗怎样送孟华滋回来。 秋宛是李夫人临时指派给钟明琴的小丫头。她噔噔噔跑过来,奇怪道:“小姐,不进屋休息?大晚上坐在这里,冷吧?” 钟明琴摆摆手:“月色好,我安静坐坐。” “那我端杯茶来?” 钟明琴点点头,正说着,院子里有了些微响动,听着是有人走进来,还有听不清楚的低语声。 莫不就是宋致朗牵着孟华滋缓缓走来。屋檐下的红色灯笼像一双双妖异的眼睛,照在宋致朗与华滋紧紧牵住的两只手。 钟明琴豁得站起来,冲到两人面前。 华滋和宋致朗都吃了一惊,看钟明琴脸色不对,异口同声问到:“还没睡?” 钟明琴狠狠盯着两个人的手,心里郁积了满篇的话,只问出了一句:“这是什么意思?” 宋致朗满脸笑意:“以后请你吃喜酒的意思。” 钟明琴如受五雷轰顶,又生气,又伤心,完全顾不上矜持,带着哭腔问到:“那你当我是什么?”问完之后五脏都似碎了一般,想来自己哪有立场如此问,宋致朗可曾明确表达过一丝情意?可曾给过任何承诺?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若即若离的,暧昧。是了,只是暧昧。想到这里,才更很宋致朗:“你凭什么来招惹我?” 宋致朗和华滋都吃了一惊。华滋更加尴尬,赶紧将手挣脱,向宋致朗翻了个白眼:“你们先叙旧,我告辞了。”宋致朗要去拉,华滋低声说:“先解决这里吧。” 钟明琴无暇去管孟华滋,声泪俱下只是责问宋致朗。 宋致朗一时无措,完全没想到会这么难过,只得安慰:“你先不要哭,脸都花了。”说着,要扶钟 明琴进屋。 钟明琴一把甩开他的手:“不要你惺惺作态。”却也不肯进屋。她早向玉琤打听过宋致朗的过往,知道他风流成性,身边姑娘不断,只是都是过眼云烟,逢场作戏而已,做不得数的。他一个大家公子,日后成婚必然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自己不是上上之选么?哪料到他竟然与孟华滋有情?还是他早就钟情孟华滋却得不到,所以才放浪形骸?凭什么自己成为炮灰? 想想真是不甘心!她指着宋致朗大骂:“你真是虚伪透了!你既然心有所属为何沾花惹草?旁人的心碎才能衬托你们感情的来之不易吗?我肯定不是唯一一个,但是你凭什么伤害那么多人?” 宋致朗有些心虚,男欢女爱说来是你情我愿,只是其中进退一旦戳破,难免诸多不堪与自私计较。当年,宋致朗对钟明琴动过心,那么鲜活一个漂亮姑娘,任谁都要动心的吧。可是这动心只是惊鸿一瞥的欢喜,不持久,也没有伤筋动骨的牵挂。说到底是他自私了,他当成一个游戏,希望钟明琴也当成一个游戏,岂知她竟这样认真? “都是我的错,你只管恨我就是。”宋致朗安慰道。 钟明琴想听的却全然不是这个,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怎么办,只是心里堵得难受。谁知道,若你喜欢一个人,那人却不喜欢,该如何?你哭泣,你愤怒,你伤心,对那个人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情绪吧。他没有心思去体贴。 宋致朗无法,强行拖着钟明琴进房,又叫丫鬟打水给她净面。秋宛吓得说不出话来,宋致朗叫了两边,她才小跑着出去了。 钟明琴哭得累了,又自觉颜面扫地,伏在桌上,不再动。 华滋在楼下,一双耳朵却都听着楼下动静。当年自己在蒋云澹和碧云的故事里,也是这般落魄而惨痛罢。 她对钟明琴倒是没有非议。谁没有在大好年华里爱过不该爱的人?再惨烈的痛都会在时间里结痂。只是蹉跎了一年又一年的时光。 以前觉得,我爱他,那就够了。哪怕他不知道,哪怕他已经远走。这爱是一个人的盛宴。后来才明白,爱是两个人的事情,两情相悦才有意义。只是要从这牛角尖里钻出来,非得脱一层皮不可。 宋致朗走之前来看华滋,两个人在黑暗中握着手,只是静静望着对方,不说话,却泛起温柔笑意。 第二天,钟明琴自觉无脸见人,尤其不想见孟华滋,在房间里躲了一天。饭菜都是秋宛送进去的,可是粒米未 动,完完整整都摆在桌上。钟明琴坐在床上,抱着膝盖,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华滋差秋宛把院里所有下人叫进房,硬着一张脸说:“不许往外传,一个字也不能走漏!” 众人怯怯地应了是。 人还未散出,耳边传来惊天巨响,轰隆,轰隆,似要炸开天地一般。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事发生,急着往外看。 华滋也冲出门来,只见漫天火光,烟尘拔地而起,遮天蔽日。空气里全是呛鼻的味道,尘土飞扬,更远处火光和浓烟阻断了视线。 不久大街上响起哀嚎声,哭叫声,奔跑逃命的杂乱声。 孟府里也乱成一团。 华滋跑到大厅里,命人赶紧关门,所有人回房,不许外出。 爆炸声刚停止,华滋就赶紧派人上街去大厅。 “小姐。”打听的人回来以后咕咚咕咚灌了一杯茶才惶惶说出在街上的见闻:“打仗了,夷寇打进来了,有枪有炮,码头被炸得稀烂,沿河的房子都榻了,压死了不知多少人!河水都红了,宋府的酒店被炸掉一半。” 华滋的一颗心倏地纠起来:“酒店有伤亡吗?宋公子在不在那里?” 那人抓抓头:“那就不知道了。” 华滋急得眼睛里充了血,不会的,上天不会这么残忍,不可能刚给她一点希望就全部打碎。她什么也顾不上说,就往大街上跑去。心里面凉飕飕的。 大街上能关的门已经关了,越近码头越是疮痍。 路上满是残破的砖墙和尸体。几乎看不到一栋完整的房屋。黑瓦灰墙变成破败的遗迹,河边那些吊脚楼的支撑被炸断,房子斜j□j水里。隔几步就能看见尸体,被火燎黑的面容上布满污血。甚至还有断肢,半截胳膊,一条腿。血腥味和火药味冲进鼻子里,搅得肠胃翻腾。 满耳里都是哭叫声。有些尸体曝露街头,有些尸体被家人搂在怀中。一个妇人,脸上、手上都是刮伤,紧紧抱着怀里只剩下上半身的尸体,哭嚎不止。血沾满了她的腿。 华滋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跑得这么快。那个恢弘的酒店如今只剩下一半仍矗立在河边。倒塌的砖墙下似乎有人在呼救。她奋力跑过去,手脚并用去袍,去扣,只看见一张被血污了的脸,已经辨认不出模样:“宋公子今天来酒店了吗?” 那人却似听不懂般,只是哭。 华滋像疯了一样,嘴里念念有词:“ 不会的,不会的。”致朗不是天天来酒店的。他肯定不在这里。她一块一块去翻倒塌的砖墙,逢人就问:“宋公子在不在?”眼泪浸过的脸在寒风中如刀割般疼。 她跪在地上,锋利的石块隔着裙子硌得骨头都要碎了。双手费劲去刨眼前的砖块,因为那下面有一角藏蓝色。这一点点颜色,像命运铺垫已久的一支利剑,最后的一支,粉碎了所有生的意志。碎石卡进指缝里,她也不觉得疼,只知道一直挖下去。昨晚分别时,烛火下,宋致朗正是一身藏蓝外套,像要融进黑暗里。 那声音简直不像来自她自己,“致朗,致朗。”却原来是掌柜的,他的腿伤了,被卡在石头下,龇着牙说了一句:“公子今天没有过来。” 华滋一颗心猛然落回。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十指都裂开,钻心一样地疼 ☆、因果(一) 华滋跑出门之后,孟府里乱成一锅粥。茜云带着挽春赶紧出门寻找。 一直到码头边,才看见华滋跪坐在地上,满面泪痕。华滋听见茜云的声音,回过头去,小心翼翼地一笑:“还好没出事。” 茜云三步作两步抢上前,一把搀起华滋。华滋才发觉双腿已软:“不要告诉致朗,怪丢人的。” 炮火声刚停,宋致朗就去了司令府找宋致书。 司令府如被冰冻住了一般。荷枪实弹的士兵绕着府院巡逻,宋致朗被安排在前厅里等候。没人与他答话,一张张冷峻而沉默的脸更显得乌云压城城欲催。 良久,宋致书才出来将宋致朗迎到一个隔间里。 “是突袭,省城那边已经在交战,没想到他们居然会进攻梧城,不过他们肯定打不进来。”宋致书飞快地说道。 “你是不是要上战场?”宋致朗对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向来持怀疑态度,而且江承临已死,大军无将,如何上阵杀敌? 宋致书郑重地点点头:“所有人都要上,梧城易守难攻,大哥不必忧心。只是码头一带可能凶险,生意不如停一段时间。” “我已经想到了,今天酒店那边估计损失不小,我晚点还要去伙计们那里看看。”宋致朗还想问,可是舌头却如有千斤重:“此一去,吉凶难测,如今天下形势到底如何?夷寇的实力到底强过我们多少?” 宋致书却是一声苦笑:“我实话跟你说,如今国已不国,东边数省均遭沦陷,就是本省土地也失去大半。如论双方实力,他们船坚炮利,枪炮之先进于我们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以我方军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宋致朗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凄惨之色,他走上前,似乎是想拍拍宋致书,伸出的手却生生僵在半空:“千百年来我们生于此,长于此,如今便是以卵击石,也要搏上一搏,才不负你我生为男儿。”宋致朗说的豪迈,两人心里却不由自主一阵悲凉。他又回思想了一想:“补给方面我自会想办法周全。” “那我就不送你出去了,我们立刻要去军营,今晚就要各处驻守。”宋致书慢慢说完,似乎没有不舍,又似乎异常沉重,他停了半晌,才说道:“若是,”他没有说完,冲宋致朗笑了笑:“双亲跟前就有劳大哥了。” 宋致朗的心里如被绞紧一般,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他看着眼前的弟弟,一身军服,说话行动已经有了军人的克制与冷静,可是,却还那么年轻。两个人定定 地看了一会儿,宋致书才转身出门。 他们没有来得及正式道一声别。 茜云仔细地给华滋清理双手。挽春端了水盆立在旁边,看见华滋一双手被扎得鲜血淋漓,石子卡在指缝里,茜云清一颗,华滋就哆嗦一下。 致朗大约是去了致书那里,既然开战,致书难免上战场。酒店那边损失惨重,又有伤亡,致朗大约还要去安抚一番,可能晚些会过来一趟,想到这里,华滋吩咐挽春:“你去厨房说一声,炖个清心的甜汤。” 宋致朗带着人一家一家走访了伤亡的伙计。掌柜的腿伤了,没有一两个月估计下不了地,就是以后好了,也是瘸的。 “你好好养着,店里的事情不用操心了。如今时局乱,码头那一带可能常受炮火攻击,我打算把店停下来。”宋致朗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小包裹递给掌柜的:“你拿着,我一点心意,往后日子越来越难,有点钱傍身才有底气。” 掌柜的连忙推辞:“店里损失那么大,还有不少伙计,唉,我的日子还过得下去。” “拿着。”宋致朗把包裹往掌柜的身下一塞:“我还要去看看其他人,告辞了。” 这一个晚上,梧城分外安静,连月光看上去也似不怀好意。 葛参谋站在台上,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重上战场的一天!他跟马副将不一样,他的心底还残有几分豪气。与其苟且偷生,血战到底那才是一个军人真正的光荣。而以前,自己人打自己人,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 穿着军装的士兵一排排站在校场上,数万人之中却没有一点声响,空气如墨汁般散开。 沙场秋点兵。原来是这样肃杀。 “弟兄们,上了战场就没有回头路!我们往前冲,这一去,不杀尽夷寇誓不还家!” “嗷!”“嗷!”“嗷!”整齐划一的声音冲上云霄。两只寒鸦立在树梢。 宋致书握枪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周围站着的都是熟悉的人。张家的,李家的,王家的,大家一张桌上喝过酒,倚红院里争过姑娘。以后,就是生死与共。 封黎江就站在宋致书旁边,第十列第一个。出征前,封黎山也来看过他。封黎山帮他整理军服,帮他擦枪,跟他说:“比起用手段夺得军队控制权,你上战场,真刀真枪打一个功名,封家更有光。”他说着,掸了掸封黎江笔挺的军装:“你放心去。”话说出来,封黎山觉得自己真是铁石心肠,坚硬得隐隐作痛。 有人伸出手偷偷擦了擦眼睛。寒风起,不破楼兰终不还。若真有人想进入梧城,那就从我们的血肉尸骨上跨过! 华滋等到深夜,才等来了宋致朗。 他的脸上有风霜色。华滋迎上去,请他坐下。挽春端了甜汤过来。宋致朗喝了两口就放在桌上,“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华滋的双手拢在护套里:“我都好。致书可是要上战场?” 宋致朗点点头:“已经去了。”华滋看着宋致朗阴沉的面容,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当初是自己建议让致书参军的,可是真没料到梧城竟然会卷入战事,语气里就有了些自责:“若不是我向逸君提起,你也不会让致书进入军队。” 宋致朗摆了摆手,又指着自己的大腿示意华滋过来。他将华滋紧紧搂在怀里,头靠在华滋胸前:“这是男人的职责,梧城里谁家儿郎没有去?若是战事艰难,只怕我也要去。” 华滋的身子突然一僵,好像生离死别近在眼前,好像苍天造化露出狰狞表情。她的下巴抵在宋致朗的额头上,轻轻说:“我们盟过誓的,许过今生的。” 宋致朗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像是要把两个人融在一起,似乎这样,才能透一口气。华滋问:“我能帮你什么?” 宋致朗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冲华滋笑了笑,那笑容一层层在黑夜里晕开:“你等着我带一个平安回来就好。” 华滋看着宋致朗身后自己受伤的手指,缓缓道:“总归有些事情是我能做,是女人能做的。筹集钱财,缝补军衣。我想和你一起,保护我们能保护的一切。” 那些声音,都掉进了回忆里。 钟明琴隐在黑暗里,她看着宋致朗走进华滋的房间。于是呆呆立在廊檐下,等在寒风里。“吱呀”一声响,她又看着宋致朗走出来,看着他一步步离开的背影。她的身体发僵,却不觉得冷,目光直直的,这样一个让她昭思暮念的人。 宋致朗出了院门没多久,就撞上急匆匆的许锋义:“这么晚,什么事这么急。”黑暗中,宋致朗看见许锋义手上拿着一个薄薄的东西。 “有人送信给小姐。”见是宋致朗,许锋义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宋致朗倒有些奇怪,这时候来送信,“什么人送来的?” “是,”许锋义抓了抓头:“省城的李老板。” 宋致朗一听就明白了,曾向华滋买过鸦片的老板:“ 你把信给我。” 许锋义迟疑了一下,却被宋致朗一把抓过信。他赶紧拆开,提起手中的灯笼照了一下,字迹下倒映着火光的黑影,不太清楚,却让他触目惊心。 他的语气都不自觉变得严厉:“送信的人呢?”一面问,他一面狠狠将手中的信纸捏成一团,恨不得捏得粉碎。 “在门外候着,他说昨天刚到的梧城。” “跟我出去,什么都不要问,一个字也不要向你们小姐提起。我要带这个人回去。”宋致朗的声音像是刀一个个刻出来的。 来人在寒风中搓着手,还想着一会能够好酒好饭招待,忍不住骂了一句:“该死的天气,冻死人了。”远远看见两个人提着盏灯笼过来了,于是迎上去:“怎么样?没错吧,该请我……”话还没说完,眼睛突然睁大,脸上满是惊骇之色。 宋致朗蓦地掏出枪,指着来人:“闭嘴。”他示意许锋义将这个人捆上。 钟明琴立在门后,黑色的瞳仁与黑夜融为一体。 设想的结局应该是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块接一块地倒下。 关于鸦片有话要说,这个故事以民国为背景,但是又不完全一样,算是架空的民国时代吧。那个年代对于鸦片和我们对于毒品的概念应该不一样。前几章有一个细节是大妈给自己的女儿吃鸦片,这是取自一个真实的故事。那个地方真的产鸦片,家家户户都种的有,后来新中国啦时代巨变,还有人家里藏着鸦片,遇到家里有人生病的,直接给鸦片抽。 当然我不认同这种做法,当时听说的时候也很震惊,才记了这么久,最终写进故事里。这是那个时代才能发生的事情。 ☆、因果(二) 男子穿了一件灰白夹棉长衫,双手被缚在身后,被宋致朗推搡得踉跄几步,嘴里尤骂骂咧咧:“你他妈的是谁?老子可是季老板派来的。” 宋致朗紧抿双唇,回过身示意许锋义回府,走到门外才小声叮嘱:“切记,今晚的事一个字都不能透漏给你们小姐。” 许锋义的脸上有些犹疑。宋致朗见状说道:“为了你好,你也不要知道这前因后果了,记住,说出去就是大祸临头。这件事只能烂在你的肚子里。” 许锋义见宋致朗一脸凝重,只得点点头往外走去。 咯吱一声,宋致朗推门而入,掏出洋火点燃了桌上的灯。火光亮处,男子只瞥见一张冷峻的脸,长眼眯起,竟然让人不寒而栗。 “你知道多少?一五一十给我说清楚。”宋致朗举着灯,一步步逼近:“我不愿为难你,你只要回答清楚了我的问题,就放你走。” 男子咽了口口水,嗫喏道:“我只是个送信的。” 宋致朗一声冷笑,将灯往旁边一方,掏出枪在身上擦了擦:“你说这样是不是让你太爽快了?” 男子身上的汗毛全都竖起来了。宋致朗的脸有一半在阴影中,被镀上了一层凶恶之色。男子竟然感受到杀气,突然而来的恐惧踩在心尖上,唰得一声抽紧。 他不由自主张开口:“我都说,求你留我一命。” 黑得如被墨汁浸染过的夜。寒风发出呜呜之声。 咯吱一声门又开了,宋致朗缓缓走出来。他擦着手,胸前,脸上,一片飞溅的红色。血腥味在他身后弥散开来。他跟华滋的未来,如此得来不易,岂能容任何人染指破坏! 用过早膳,钟明琴挽着玉珰的手一直走到玉珰房里。 她四处看了看,才与玉珰一同在桌旁坐下。“我有事求你,你应承我好不好?” 玉珰微微一笑,犹自倒着茶:“什么事?说得这样严重。” “我想去致朗长大的地方看看,他的家,他念过书的学堂。”说着,钟明琴低下了头,搓着手帕,“就当是最后的纪念。”她的声音慢慢低下去,像凉透的心。她一直都想看看,他长大的地方,那一草一木因着他而意义非凡。他的那一段自己没有参与过的人生留有哪些物证?好像走着一趟,那些回忆就能留下自己的气味。 玉珰一时有些怔怔。 钟明琴又接着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习以为常的他的过往 对我却是完全陌生。带我去看看好不好?而且我不想让他知道。” 玉珰以为这是一个告别的姿势,以为钟明琴总算是想通了,遂说道:“那我找逸君姐,叫她领着我们去看看,可好?” 钟明琴重重地点了点了,只是在玉珰回过身的一霎那,她的表情笑得有些扭曲,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两人坐车去封府。车帘外行人稀少了很多,飘进来的话多于打仗有关。 钟明琴突然问玉珰:“你是不是也对致朗有意?” 玉珰猛然一惊,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是红了一张脸。 钟明琴轻轻一笑,说道:“我觉得你们俩倒是比华滋和致朗相衬多了。” 玉珰的眼光黯了黯,低下头:“亲姐姐说笑了,大姐与宋大哥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向来很好。而且宋大哥一直待大姐很好。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没有痴心妄想过。” “嗤。”钟明琴冷笑一声:“你也是堂堂孟家小姐,她孟华滋有的,凭什么你就不能有?你哪一点比不上她?况且如今她还有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在梧城里声名狼藉,致朗喜欢她,宋家也喜欢她?” “你不要这样说我大姐!”玉珰动了怒,圆睁着眼睛看向钟明琴。 “我不过是替你不值,也替致朗不值而已。”钟明琴说着叹了一口气:“你知道我对他有意,就算他不喜欢我,可我总希望他能幸福。” “大姐很好,待宋大哥也是真情实意。”玉珰小声说道。她极力为华滋辩白,可是心里却不是不羡慕的。小时候,宋大哥每次来家里,她都欢欣雀跃。只是每次宋大哥都是来看姐姐的,她喜欢着,可是也觉得那样的他们才是自己心里的一对。不管那个人是谁,只要宋大哥喜欢,她就祝福他们。如今是华滋,那就更好了,那都是她爱着的人。 可是她一点也不要让华滋知道,她不要姐姐觉得内疚。她不觉得自己退让过什么,因为那个从来不是属于她的故事。 玉珰紧紧拉着钟明琴的手:“你不要跟我姐姐说,我对宋大哥,也从来没那个意思。” 钟明琴冷哼了一声,抽出手,说道:“我倒是觉得致朗值得更好的。”她的眉毛扬起,语气里有无法掩饰的骄傲。 宋逸君细细打量了钟明琴一番,倒是个标致人儿。自家哥哥倒还真是风流成性,又招惹了一个。她承认大哥长得是还不错,可是一点都不让人放心哪。 她还是熟练地堆出笑容:“没问题,跟着我去就是了,一定给你讲解得头头是道。是从八岁还在尿床开始呢?还是从小时候最爱挖鼻孔开始呢?” 玉珰捂着嘴吃吃笑起来,钟明琴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宋逸君正了正脸色,一本正经说道:“你们小姑娘就是容易被皮相迷惑,哪个男神不是挖鼻抠脚的汉子?” 进入书房之后,钟明琴看得尤为仔细,甚至去桌上翻了翻。 宋逸君见状奇怪,不由自主说了一句:“你这架势比我哥当年对这书房的感情都深厚。” “致朗是真坐不住。”钟明琴接了一句,又低低说道:“我想找一张他写过的字,能够留存下来。”这些话半真半假,若是真有这样一张纸,写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倒也值得保存。可是她真正想找的不过是昨晚宋致朗截的那封给孟华滋的信,那信里必然有些什么不可见人的内容。想到这里,心里一阵紧张,偷眼看了看宋逸君和玉珰,生怕她们瞧出什么破绽。 她的双手有些颤抖,趁宋逸君和玉珰不注意,将皱成一团的信纸一把塞进了自己袖子里。 那一晚,整个梧城陷入不眠之中。 隆隆炮火声震得地动山摇。小儿啼哭,大人哀嚎。光着脚的人从屋子里急忙跑出来,面色惊惶,牙齿打颤。漆黑的夜空被震得红一块,白一块,你看得清每一个仓皇逃命的人脸上拉出的惊怖与凄凉。 而战场上的情况更为惨烈,如修罗场。 交战的战场是碧水江沿岸的一座山头。夷寇的火炮如同地狱来的催命符,炸开处,血肉横飞。夷寇可以一枚一枚地发射火炮,梧城将士却只能一个一个用血肉之躯去填这填不满的窟窿。 整座山都飘散着血腥味。有人颤抖,有人怒吼,有人流着眼泪走向死亡。恐惧比火炮提前炸响。死亡在眼前张开血盆大口,恐惧让头发丝都在发麻。 钟明琴在炮火声中打开带回来的信纸。 “如果与夷寇合作……” “鸦片特权……” “你也看见,炮火之下无人幸存……” “梧城、孟府的存亡就在你一念之间……” 她仔细将信纸叠好,贴身收起来,脸上浮现出诡异笑容。 炮火声逐渐远去。宋致书看到第一缕日光,恍如隔世,没想到自己竟然活下来了。身边是堆积如山的尸体,那张死不 瞑目的脸昨天尚叼着烟。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浸湿。他摸摸自己的脸,冰凉一片,不知是血还是泪。握枪的手已然麻木。 更多的人从林间走出来,宛若地狱里逃出来的游魂。 ☆、因果(三)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迢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苍凉的歌声弥散在碧水江上。老先生立在江畔,巍巍白发在风中颤动。他的双眼浑浊,脸如被寒冷冻住了一般。 大街上有快马飞驰而过,马上人手里握着伤亡名单。 朝代更迭,天下兴亡,谁的野心将苍生卷入战争?谁有资格说正义?怎样的仇恨和盲目让素昧平生的人以命相搏? 生而为人,他只觉得卑微和渺小。他的悲悯像一场笑话,是上苍对着世人的一声冷笑。 战争到底是什么?是梧城儿郎对这片土地的偏执,他们或伤痛或欢喜的过往,他们或喜欢或憎厌的人,让他们宁愿舍生取义,不问值不值得。 夷寇呢?简单的两个人如何概括那些有妻有子有家的人,如何概括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听信了谁的许诺和野心,宁愿空了春闺? 只是,最后,他们都变成几笔写就的数字,两千人战,五十人突围而出,余者皆亡,尸骨如山。 如今他站在这里,无能为力,满腔悲悯是否足以告慰亡灵? 宋致朗走进孟府大门,穿过回廊,抬头看见华滋在楼上倚着栏杆站着,正出神。 “想什么?这么认真。”他揽过华滋的肩。华滋顺从地靠在他的肩头,眼前是几根枯枝,房檐之上的天空泛着白。 “听说军队里伤亡惨重,致书可好?” “受了伤,已经抬回来了。伤员太多,司令府里住不下,我打算和慈宁寺商量一下,将一些伤员转到那边去。” “这仗,我们能赢么?” 宋致朗轻轻笑了一下:“背水一战,若是不赢,梧城如何?梧城妇孺如何?就算明知是死路一条,也只能走上去。” 华滋心中只觉酸楚满溢,眼泪一行行滑落:“你也要去了么?” 宋致朗搂着华滋的手更紧了些,没有正面回答:“被叫了这些年的公子,如今危亡之际,自然要多担些责任。” 华滋几乎站立不住,却不敢哭出声来,咬着牙站着,好像这样就能成为致朗的后盾。这一去,死生莫测。 “晚上我就不过来了,家里有 个小宴,要钱要粮,都需要城中富户的支持,请了他们。”宋致朗亲了亲华滋的额头,他不知道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做这个动作,心里似有无限牵挂,只得说道:“你放心,我定会回来娶你。” 说不了几句话,宋致朗就要离开。华滋依偎在他身旁,一直送到大门口,仍然站着不动。宋致朗不断回头:“天冷,进去吧。” 华滋迈不开步子,看着宋致朗的背影一点一点缩小。 回了几次头,宋致朗就不敢再回头。他知道华滋站在身后,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舍不得离开。这么多年来,四大家族在梧城备受尊敬,这尊敬背后亦是数代人倾尽心力的付出。 几十年前,华滋尚未出生的时候,一场旱灾绵延千里,千亩良田颗粒无收,饥荒在即。华滋的爷爷联合其他几家捐出仓库里所有粮食,那一年,户户食粥,却也没有饿死一个人。 宋致朗也好,蒋云澹也罢,他们是各自家族的公子,更是这梧城的公子,城之兴废,人之所系。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荆棘遍地,他也必须第一个站出来。 说是宴席,气氛却沉重得紧,人们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没有一个人的眉头是展开的。 这气氛随着华滋的进入骤然降至冰点。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都没了,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穿着素色衣衫,不施脂粉,身后跟着十来个仆妇,一人手里捧着一只箱子。 宋致朗没想到华滋居然来了,迎上去:“怎么过来了?” 华滋微微一笑,尚未来得及说话。封黎山突然站起来,笑盈盈地说:“孟大小姐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商议筹款事宜,孟小姐如此会挣钱,想必也愿意慷慨解囊。”他语含讥诮,看见孟华滋就想起自己被骗走的地,还有听说她日进斗金的富贵日子,凭什么老子们在这里大出血,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她。 华滋扫了封黎山一眼,又看向众人,然后转身将仆妇们手上的箱子一只只打开,堆得慢慢的全是银钱,还有一只里面是首饰珠宝,璀璨耀眼。 “我虽是一介女流,却也知道敌未灭,何以家为。我既不能上阵杀敌,但愿尽绵薄之力。只要能换来梧城安宁,我就是倾尽家财也不足为惜!” 华滋话音刚落,大汉将手上的箱子全部放在地上,金光闪烁映着烛火竟有些晃眼。她又转向封黎山:“我已表明态度,不知封公子有何表示?” 封黎山没想到华滋竟然出手如此阔绰,一时有些讪讪,半 天没说出话来。 众人都大吃一惊,看着地上的银钱,又转眼看看华滋,心中感叹好大手笔。 一片沉默中,却有一人拍着手走了进来:“真是慷慨!” 莫不正是钟明琴? 她走上前,抓起地上的钱放在手中掂量了掂量:“这得几辈子才能有这些钱财!不过反正你也不用担心,千金散去还复来,眼前不就有富贵的机会了。” 华滋听钟明琴话里有话,却不知到底是何意思,却直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钟明琴站直身子,盯着华滋看了一眼,又环视了室内一圈,高声说道:“你们如何能与她比?她捐再多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夷寇已经向她许诺,只要她能帮助夷寇进城,往后梧城地界的鸦片生意都由她一人掌管。” 说着,钟明琴掏出信纸,展开在众人面前。 一时众人哗然,立刻就有人凑上前去看个分明,目光如利剑般再次聚在华滋身上,群情激奋,而华滋手足无措,大为骇异,反反复复地辩解:“胡说!我根本从未收到这样的信。”她心中错愕不已,不知怎会有这样一封信在钟明琴手中:“你为何诬赖我?” 宋致朗几步上前,就想夺过钟明琴手中的信,却被她躲过了。宋致朗只得面朝众人,高声说道:“我可以作证,华滋从未看过这封信。信一早已被我扣下。” “我可是在她房里看见这封信的。”钟明琴指着华滋,大声说道。 “致朗你一再维护于她,到底是何用意?”蒋老爷敲着拐杖,质问道。 “众位听我说,我发誓华滋对这封信毫不知情,至于钟小姐所言,”说着,宋致朗狠狠瞪了钟明琴一眼,“绝不可能是真的。试想,若华滋有意出卖梧城,何必捐出全部家当?” “也许只是为了骗取你们的信任,好行不轨之事。她有什么做不出来?”钟明琴不待宋致朗说完,立刻插到。 人群中顿起附和之声。宋致朗心中如被火烤,焦急得面色失常。华滋一张脸已然铁青,知道众人认定自己为了钱财不择手段,眼下已是百口莫辩,又是气愤,又是伤心,想着我再作恶,从未想过伤害城中之人,即使卖鸦片,也从未在梧城卖过,你们不过是嫉恨交加,竟将我逼到如斯境地! 钟明琴看着华滋一张脸纠结得变了形,眼睛泛红,蓄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肯落下,心中没来由一阵畅快,想到终于撕下你的画皮了,就你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人 凭什么值得致朗那样对待! 只是一瞬间,华滋冲到钟明琴面前,“啪啪,”狠狠扇了两耳光。钟明琴脸上登时红了一片,她捂着脸,惊诧不已,就想还手:“你竟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两个人即可扭打起来,满屋老老少少尽是男人,眼见两个女人打了起来,一时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跟华滋来的人眼见自家小姐动了手,都围上去,决计不能让大小姐吃亏。 宋致朗反应快,立刻叫人又叫了一群仆妇进来。一时几十个仆妇挤在一处,拉头发的,吐口水的,扯衣服的,场面混乱不堪。 宋致朗趁人不备,绕到一边见华滋果然已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遂拉着她赶紧跑了。 两人一口气跑回孟府。 “你不要多待,我连夜送你出城,去乡下避避风头,等事情平静了再回来。”宋致朗一手拉着华滋说道。 华滋面色凄苦:“可是,我如何放心的下,家中,还有你。” 宋致朗帮华滋拨了拨额前凌乱的头发:“你家中我自会派人看顾。我们不是说好的,我一定从战场回来,我要娶你。” ☆、何欢 宋致朗与华滋的马车刚驶出没多久,蒋老爷等一干人就气冲冲赶到了孟府。 厅堂里吵吵嚷嚷闹成一片,几个年轻的世家子在封黎山撺掇下叫嚣着一定要孟华滋给个说法。 李夫人不知道事情经过,急得手足无措,只是重复华滋临走前交代的话:“我们毫不知情。” 众人诘责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李夫人不禁红了眼圈,颤着声音说道:“你们这是要逼死我才甘心吗?府中上下皆不知情,况且华滋也不可能做这样事情!” 蒋老爷见李夫人孤立无援,又被众人这样逼问,心下有些不忍,正要说些什么,只听见“哒、哒、哒”,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 “大晚上的是要拆了我这孟府?”老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在场其他人皆是老夫人的晚辈,众人不敢造次,声音渐渐低下来。 “怎么,来找我孙女儿?她出门了。”老夫人走到人群中央,一字一字说道。 又有人急了:“她这不是心虚是什么?大家在外头拼死守城,怎能放她一个内应在城里?” 老夫人就着灯光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你们有何真凭实据?凭着夷寇一封信,你们就咬定华滋投敌,那若是夷寇给你们人人各写一封信,那岂不人人都是内应?” 老夫人突然提高声音:“你们不就是要个说法嘛,我今天把话说明白了,若是有朝一日华滋,或者我孟家任何人卖城求荣,莫说你们,就是老太婆我也不会放过他!” 长夜未央,马车颠簸。掀开窗帘,连绵群山融进黑暗之中,如同交错的犬牙。华滋的怀里抱着孩子,茜云、挽春依次坐在她旁边。许锋义在外面赶马车。尽管寒风扑面,他挥鞭起落,面色惶急,额头上竟隐隐起了汗珠。 借住的地方是宋致朗的远亲家里,房舍虽然不多,也能匀出两间给华滋一行人住下。 安抚孩子睡下以后,华滋和宋致朗走到外面。 一钩残月挂在树梢,漫天繁星璀璨,天空低垂似乎触手可及。华滋依偎在宋致朗怀里,想起即将到来的分别,不知为何隐隐有不安之感。 “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华滋轻轻说道。 宋致朗偏过头来盯着华滋笑:“怎么,终于肯承认了?” 华滋轻声一笑,压在心上的重云似乎散出一道口子。 “叫念之好不好?”宋致朗的手挽上华滋 的腰:“不枉我念了你这么多年。” 华滋悠悠叹了一口气:“我也许真的做错了很多事,活到今天才知道身不由己,无可奈何是何等深重的现实。我一直觉得自己聪明过人。”说着,华滋冷笑了一声,似是在嘲讽自己:“却原来不过是自作聪明。以前,我以为只要狠下心,没什么办不到,可现在对这天,真有几分敬畏之心。他愿意给我的,不用我强求。他不想给我的,我费尽心机也筹算不到。可是,有些东西,我放不开手,孩子,还有你,这样,算不算所求不多?若是连这点希望也不给我留下,那要这天何用?” “我有时候想,你若待我坏一些,老天就不会嫉妒我,会让你一直留在我身边。所以我也不要待你太好,因为我想一直留在你身边。” 宋致朗摸着华滋的头发,手指不禁有些颤动:“我曾经让你孤身犯险,怎么算得上待你好?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空中烟火璀璨?我找了好多师傅,所有人都摇头说造不出桃林一般的烟花。其实到点燃烟火前,我们都没有成功过。当时我就想尽人事,听天命,若是漫天烟火烧成灼灼桃林,我就非你不娶。后来,那也许真的是奇迹,夜空烟火宛如桃花盛开。你看,我们果然是被神祝福的。” 夜色由浓转淡,天光微亮。宋致朗骑上马,手里抓着缰绳。华滋立在下面,想笑,却弯不出弧度,只能借着浅淡日光,一遍一遍去看宋致朗的脸,看他眉眼的深意,看他玄色大衣在马鞍上的褶皱。她要永远记得这画面。 宋致朗扬起鞭,却轻轻落下,终究从马上俯下身,吻了吻华滋。 蜻蜓点水的一碰,两个人的嘴唇都有柔软的凉意。 那一点肌肤相触的温度是长久不衰的鲜明记忆。 宋致朗戎装上战场,华滋留在山里过起了农家生活。 时日突然变得简单。不再有算计,不再有忧愁。山风微甜,华滋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小女人,只要照顾好孩子,等待良人归来。 岁月归于安静,等待缓缓流过。 因为战争,一切在悄然改变。肉从饭桌上消失了,五道菜变成三道,最终只剩下一碟咸菜。柔软的绫罗开始发白陈旧,粗糙布衣与皮肤逐渐相合。 战争的獠牙终于咬到每一个人头上。 夷寇被挡在大山和碧水江外,一步不得前进。浓荫覆盖的山林被炮火轰得光秃一片,江面上时常泛起血红。 尸骨,尸骨如山。 梧城人悍勇。新军从两万到五千,又被补充回两万。他们的猎枪与弓箭在夷寇的炮火前化为齑粉,他们的血肉之躯堵住了每一条前进的路。 于是户户挂起白幡,因为家家都有英灵。 那日午后,华滋在树荫下坐着,低头补一件衣服。低头低得久了,脖子有些酸,于是将衣服顺手放在地上,自己站起来,扭了扭脖子,四处走动走动。 顺着土路往前还有两三户人家,平日也曾见过。今天却看见一个陌生的身形远远走来,等走近了,才看见是一个落拓的中年男人。 由于甚少看见陌生人,华滋不禁多大量了两眼。只见那人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破旧衣裳,走路略有些佝偻,大半张脸都覆在面具之下。华滋思索这人怪异,倒是多看了两眼。 没想到那人却迎了上来,对着华滋鞠了个躬:“姑娘,讨碗水喝。”声音如被烧焦的琴弦,只觉沙哑难听。 华滋克制住心里的异动,微微一笑:“先生进来坐,我去拿点喝的,吃的。” 中年人感激涕零地看了华滋一眼,就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了。 也没有丰盛的食物,华滋拿来的只有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盘小菜,那人却如同见了珍馐美食般,狼吞虎咽起来。 “不是有意简慢,只是如今各家过的都是这样日子。” 中年人喝了一大口水,摆摆手,一副明白的神情,继续大口吃起来。 华滋也笑笑,拿起衣服继续补。 那中年人吃得随快,可是丝毫不闻碗箸吞咽之声,并不让人觉得粗鲁。吃完以后,他诚心诚意说了一句:“多谢姑娘。” 华滋收了碗筷进去,又端出一壶茶。 中年人再次道了谢:“看姑娘不像这山林中人。” “来这里借住一段时间。先生如何到的此处?” 中年人指了指远处群山:“翻山越岭而来。” “为何要来这里?”华滋心下有些奇怪,而且从山路进梧城根本就是九死一生。 “战火绵延,天下哪里不是一样?” “先生从外面来,可知道如今战况到底如何?” 中年人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天下,十之j□j已落入夷寇手中,所以梧城抵抗这么久,却没有一个援兵到来。各处皆在打仗,谁能顾得上这个偏居山林的小城?梧城有天险可据,易守难攻,加上士兵悍勇,是以 夷寇攻不进来。可是这城能守多久?不过我听说,梧城久攻不下,牵扯了夷寇一部分兵力,省城那边的战事可能是要胜了。梧城军队最大的问题在于武器不够,动不了夷寇筋骨。” 华滋突然心神一动,又打量了中年人一眼,禁不住落了两行泪:“先生颇似一位故人。”心里的酸楚简直让她不能呼吸,当年那个丰神俊朗的公子怎会变成如斯模样?那曾经是她心中不惹尘埃的神。 中年人却连连慌乱摆手:“在下容颜丑陋,为人粗鄙,想来姑娘多心了。” 华滋添上茶:“这茶叶不好,他最爱春天第一次摘的毛尖新茶。” 中年人的手抖了抖,没接话。 “他负过我,我亦伤过他。现在想来,这些仇恨都可以放下了罢。” 中年人一双浑浊的眼睛狠狠闭了一下,再睁开,泛起了红血丝:“若是有来生,他一定会好好待你。” “若是有来生,我情愿不遇着他罢。”华滋轻轻说着,心底那面湖荡开一层层水纹,这是我心里最后关于你的风景,深情无关风月。 中年人偏过头去,眼泪一颗颗掉下来。当华滋对着众人说,他杀了司令。当他被迫逃亡,骨肉分离。当他听闻梧城战火,亲手毁了自己容颜声音,只为了改头换面再次回来。他恨过华滋吗?也许他宁愿恨自己,怎会让彼此如此不共戴天。他们,剜过彼此的肉。 “今日遇着姑娘是有缘。”他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哆嗦着递给华滋:“若我遭逢不测,请姑娘转交。” 龙飞凤舞的笔迹,那么熟悉,熟悉得一瞬间好像时光倒流。黑色字迹像要烧了华滋的眼,过往种种在眼前一一浮现。 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那是云澹教她的词。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他跟她说男儿马上建功,征战沙场自是别有豪气。 如今憔悴赋招魂。可如今,这是不是最后一面? 华滋接过信:“她们都很好,各生了一个儿子。” 中年人点点头,伸出污黑的手,拨了拨华滋的头发:“你保重。” 华滋终是没忍住,眼泪打在中年人的手背上。他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转身离去,佝偻的背影像沉重的过往。 斗转星移,时日堪堪而过。 许锋义去城里探听消息回来。他一路快马加鞭,进屋看见茜云在院子里晾衣服。。 茜云见他闯进来,手放在嘴上嘘了一声,眼角含笑:“孩子们在歇中觉。” 许锋义一把拉过她,神色惶急,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宋公子和一队士兵陷入了重围,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你说要不要告诉小姐?” “咣当”一声,华滋怀里抱的满盆的衣服全部摔在地上。 ☆、何惧 华滋呆呆地拿手擦了擦眼睛,却发现竟是干涸的。可是心里酸涩,像刀剑刮在空地上。 “即刻进城。”她说完,马上转身进屋去抱孩子。 沿途一片荒疏。三三两两的妇人在田间劳作,闲置的荒田比郁郁葱葱的农田多得多。土黄色的田地像一块又一块的疮疤。 下了山,就是梧城。在山顶上,看见错落的房顶,枞横的阡陌,笼在一片白色之中。一张张白幡在风中猎猎,像干涸的眼睛。沉痛,却无法言说;哀伤,却绝望勃发。 她没有想到居然还会重临司令府。听雨院里挤满了伤兵,哀嚎之声压着沉重空气。只有一个鲁副将在这里收发前线消息,管着伤兵。 他拖着一条残废的腿:“不知道,一行十五个人,七天前就没了消息。许是死了,许是活着。” “救他?”鲁副将哼了一声,像是看西洋景般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华滋一番:“这是打仗!你以为战场是你家开的,你以为他是全军统帅,没他不行!都是为了这城,为了守卫这城,谁不能死?” “别在这儿哭!找我顶个屁用?去找夷寇啊,他们不攻城,谁都不用死。只要他们撤了兵,别说一个,千千万万个都救回来了!” 华滋攥紧了双手,咬着牙,头也不回地走掉。 钟明琴突然从廊柱后面跑出来,一把拉住华滋的袖子:“你告诉我,致朗到底是生是死?”她已经完全失去往日风采,散乱的头发披在肩上,脸上未施脂粉,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双眼下浓重的青黑色,想是多天未曾休息。 华滋狠狠地将袖子抽回来,看都未曾看她一眼,直直朝自己房中走去。丢下钟明琴一人坐在地上哀哀哭泣。 那天晚上,华滋房里的灯未曾熄过。烛光在窗纸上跳跃。 第二天一早,华滋吩咐人叫了车。她亲自给念之梳洗了一遍。念之吃过早饭,似是心情很好,一瞅见华滋就咯咯地笑。她收拾了很多东西,衣服不能少,怕冻着;小枕头也要带上,不然念之晚上睡不着。 最后一件都没有带走,华滋只是紧紧抱着念之,好像是怕被谁抢走了一般。 车一直行到宋府门口。 宋老爷和宋夫人很是诧异。他们明显地憔悴了,小儿子伤未痊愈,大儿子下落不明。宋夫人出来的时候由两个丫头搀扶着,走两步咳嗽一声。 华滋的一双手捏紧了又松开,又捏紧,到底是将孩子交了 出来。 “这是致朗的儿子,他取过名字的,叫念之。”她不题自己。 宋夫人一时不知是惊是喜,只怀疑是在梦中,竟不敢伸手去接孩子。 还是宋老爷一把接了过来。 突然离开华滋的怀抱,宋念之转了一圈眼睛,小嘴一扁,似要哭。 宋夫人赶紧接过去,抱在怀里,摇起来:“乖啊乖啊。”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和致朗小时候一模一样。” 华滋猛地跪下,磕了三个头,一下一下,头撞在地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宋老爷赶紧去搀扶:“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他猜华滋应是孩子的母亲,这举动却是难解,想起宋致朗,不禁也是老泪纵横:“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更不会亏待孩子。” 华滋立起身,未发一言,却是转身要走。宋念之瞥见华滋离开的身影,一着急,发出模糊的声音:“娘。” 华滋如同被摘去心肝一般,顿了一顿,到底没有转身,快步往外走去。 宋老爷没有叫人去拦,只是回头与宋夫人对视了一眼。如今世道艰难,儿子生死未卜,她一个姑娘家当然只能把孩子送回来了。 宋夫人将孩子搂得更紧,眼泪湿了一片:“还有我们。” 那之后,没人见过孟华滋。 钟明琴终日以泪洗面。华旻亦上了战场。孟老夫人独自在佛堂哭得肝肠寸断,可是她一脸肃穆送华旻出门,一遍一遍抚摸华旻的头:“我们死了多少人,必要夷寇一一还回来!” “没有我,你们进不了梧城;杀了我,你们还是进不了梧城!”华滋穿着一身男装,周身衣服有些污糟,看上去几分狼狈,背后顶着枪口。握枪的是几个夷寇兵。只有一个人会说汉话,点头哈腰在一边解释。 那名夷寇军官显然有些不耐烦,吼了一串话出来。 “带我见主事的,我没有时间跟小喽啰废话。”华滋说着,轻蔑地盯了那个军官一眼,就不再开口。 华滋发现自己不再害怕,毫无畏惧,因为心内笃定,她突然觉得这个结局在自己手中。因为不再有所求,她反而变得强大,强大到似乎能与天争。 有人上来搜华滋的身。她心里似乎漏跳一拍,迅速后退一步,躲开了那几只脏手,眉毛一拧,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厌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枪,却没有扔掉:“不用搜,我来到这里,自然 需要点防身的东西,这东西我也不可能交给你们。” 她直直盯着桌案后的那个人,穿一身整齐军服,要上挎着弯刀,脸上几道褶皱,看上去四十多岁。他的手压在刀柄上,一双细眼眯着盯住华滋,后背似乎微微拱起,似乎随时都能发起攻击。他朝那几个士兵摆了摆手。士兵们顺从地后退,掩上门,出去了。 他恨极了梧城人。他从未想过这小小一座城竟然如此难以攻下。他的一兵一卒一颗炮弹都是远涉重洋带过来的,可是折损在这里,一天天减少。 那些蛮横的山里人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们不怕死,他们的眼睛里只有奋勇向前。 这个场景让他无比恼火,像是陷入了泥沼里,不知何日才能出去。 他在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有个叛徒。这个孟华滋,他一早听季老板提过,季老板亦承诺过会说通孟华滋,让她与之合作,为攻城时提供方便。可是那么久,却没有丝毫回应,现在倒跑过来了。 他一双眼睛眯得更细,似乎想看透下面那个女人。 “我不仅仅要梧城的鸦片生意。我有地、有鸦片,我不需要季老板,你们支持我在省城做生意。”华滋接着说。 “水路生意是两家合开,我要吞并。” 她轻轻一笑:“当然,由我一家执掌,于你们也是好的。” 果然是个鸦片贩子!他不禁想到,卖过鸦片的,自然不可能有何气节,拖这么久,只不过是更贪心罢了。 他温文一笑:“孟小姐果然是女中豪杰,识时务,又有胆色。”他自小学习中文,对这个国家颇为了解。他知道很多古时贤人,为历代赞颂,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有明一代,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可是这个国家历史太长了,长到人们都忘记了历史。他们的气节在无休无止的人斗中朽烂了。也许崖山已是绝唱。 他按刀的手更重了些。 华滋感受到一些轻蔑和危险。那种轻蔑不是自上而下的可怜,而是夹杂着喟叹,惋惜的洋洋自得。这种轻蔑让那个人甚至懒得怀疑华滋的话,好像华滋天生就是应该跪在他面前,卖城求荣。当然,也有危险,有杀气,这杀意是对低贱种类的憎恶。 “我的船停在河上,我有更多的船,足以帮你们进入梧城。”华滋接着说,看上去心平气和,没有仇恨,只有j□j裸的利益算计。 他迅速思索起华滋这番话的可信度和可行性。看梧城士 兵的架势,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誓不甘休,这样下去,这场攻城战何时才到头,战事胶着对于他们来说百害而无一利,更何况因为这边牵制了大部分兵力,省城那边也是久攻不下,甚至有兵败的趋势。梧城这里必须速战速决。 若是派一队先锋跟着她进城,前后夹击,定能一举夺城。 “明晚你带船过来。”他终于说道。 华滋的背挺得笔直,密密麻麻一层汗湿了衣裳。 他走过来,朝华滋走近了些。身上的军服笔挺,整洁,黑色靴子上纤尘不染。他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和暖些,眼睛里闪着柔光。 华滋的鞋子上沾了不少泥土,想来到达这里应是不容易。她只身前来,倒是诚意十足。 更近了些,他清楚看到华滋的脸,眼珠微微动了一下,面色有些苍白。 他伸出手:“孟小姐,合作愉快。” 华滋亦伸出手,瞥见手上有些泥土,脸上顿起尴尬之色,赶紧转过身,掏出手帕擦了擦。销紧葡萄紫丝绢手帕上绣着白色云纹,下面模模糊糊映着一层金属色。 她有些慌乱,又赶忙回身,伸出手。手绢的一角从口袋里露出来,是这身男装上难得的温柔。 她在心里数,五、四、三、二、一。 轰鸣声起,火光炸响。只是一瞬间,她想自己应该会飞灰湮灭。 扯开炸弹的一刹那,华滋没有任何犹疑,心跳得平稳,手也不抖。她没学过兵法,不懂如何领兵,可是有一句老话,擒贼先擒王。少了这个人,所谓军队不过是一盘散沙。 她想的很简单,我去不了战场,我找不到你。若你下了黄泉,那我来陪你。若你还在这世上,那我为你争取一点点时间。以后这人世风景,你替我看看就可以。 连闭眼的时间都没有,木石倾圮,灰尘泥土扬起,爆炸声掩盖了惊呼声、哀嚎声。夷寇士兵四处奔走,脸上满是惊怖之色。火借风势,河水又远,整个夷寇营地开始烧起来,有人在火中打滚,有人在火外惊呼。 越烧越烈,火光冲天,倒地的树木发出毕剥之声,被烧着的武器发出更大的爆炸声。 梧城营地里的将士看到了这红艳艳的火光,连梧城里的百姓也都一个个披衣而起,看着遥远处的点点红光。 “那是夷寇的营地?” “我们胜啦?” 杀声起,来不及穿衣的梧城士 兵抓起武器朝夷寇营地包围而去。枪声混乱,人仰马翻,夷寇士兵奔逃在梧城周围的深山里。 “啊!”宋致朗一声大叫,满头大汗,从床上惊坐而起。他一手压胸,只觉胸膛里那颗心脏如同碎裂一般地疼痛。梦中大火,有个人在火中对他盈盈而笑。 有人马上跑进来,扶着他,语带惊喜:“你终于醒了!” 这应该算是大结局了,还有一篇尾声就全文结束。 ☆、惘然 梧城士兵连续发动进攻,夷寇的炮火越来越稀疏。 不过五日,夷寇士兵尽数撤走,留下漫山尸骨和惊惶俘虏。 穿着破败衣衫,带着满身伤痕的梧城将士凯旋而归。夷寇的仓惶撤退让他们也莫名其妙。 阖城居民奔走相告,迎接凯旋的英雄,祭奠已逝的英灵。他们落着泪欢欣鼓舞,看着归来的人,想起回不来的梦里人。 夷寇撤走,全城大庆后十日,宋致朗才拖着受伤的腿走到宋府门口。 管家揉了揉眼睛,跑上去,摸了摸宋致朗的胳膊:“大少爷,真的是你!”一边拍手,一边叫:“来人呐,大少爷回来了。” 宋夫人摇着的拨浪鼓骤然停了,宋念之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又盯着宋夫人,等着拨浪鼓再次响起。可是他突然被宋夫人抱起来,在宋夫人怀里飞快地朝外移动。空气摩挲过他软嫩的脸,他咯咯笑起来。 宋致朗靠在椅子里,几个丫头聚过来,红着眼眶,绞着手绢,却不敢上前。 他撑着椅子站起来,唤了一声:“娘。”宋夫人的眼泪刷地落下,伸出手搂住宋致朗,又是哭又是笑,心里满是失而复得的庆幸与欢喜:“我要去佛前上柱香……我只当你不得回来了……” 宋致朗看见宋夫人怀里的小小幼儿,满心奇怪:“念之怎的在这里?华滋在家里?”他的一颗心提起,好像下一刻华滋就会突然出现,笑盈盈地问他:“怎么样?我聪明吧,就知道你要回来,所以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就要往后院走,却听见:“孩子是华滋送过来的,但是那之后就没了她的消息。” 宋致朗心里白茫茫一片,他尽量不让脑子转动,不想任何事情。“那我出去一趟。”他跌跌撞撞朝外走,那条从小走到大的,从宋府到孟府的路。 孟府诸人欢天喜地迎回了华旻,却始终没有华滋的任何消息。茜云带着人将华滋的卧室、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什么都没有带走,衣服在,首饰在。什么也都没有留下,连个字都没写。” 宋致朗跨进房间,看见几欲燃尽的蜡烛。 “小姐可能是一晚没睡,第二天我进房间的时候就发现蜡烛快燃完了。” 宋致朗的心沉沉地落下,像跌进了深渊。 “她知道我失踪了?” 茜云点点头。 宋致朗走得急 ,腿上传来钻心一般的疼痛,没多久,血浸透纱布,在墨兰的裤子上染开。 司令府门口,他狠狠揪住一个人的衣领:“带我去关押俘虏的地方,找个听得懂鸟语的跟着。”他手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俘虏大都是前线小兵,说起兵败的那晚,只知道火烧山林,只知道四处奔命,其余也问不出来。宋致朗的眼睛阴沉地要滴下水来。 一直走到监牢深处。两个士兵正往外抬一个人,胳膊被炸断了,伤口已经腐烂,猩红的血肉中长出虫来,恶臭冲天。 抬着的两人一脸不耐烦,嘀嘀咕咕:“早扔了早完事,当初谁俘虏了这么个半死的人过来。” “听说是从夷寇司令部抬回来的,还以为是个大官,结果一直哼哼唧唧,什么有用的都没说过,带累我们哥俩给他收拾。” 宋致朗一瞥,那个人圆睁着双眼,似乎死不瞑目的样子,手指尚在哆嗦。他拦住那两个士兵,扯过翻译:“问问他,兵败那晚,司令部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发出桀桀的笑声,整张脸扭曲,几句话说得模糊又断续。 “说是来了个女的,见了司令,后来发生了大爆炸,再然后火光四起,整个司令部陷入火海。” 宋致朗的手慢慢握紧,眼前的一切似乎在扭曲。咿咿呀呀,是听不清楚的声音。 她,不是该好好等着他么? 他往外冲,好像周遭人世与他再无关联。里巷中飘来食物的芬芳,大街上有人在讨价还价,刚刚扎起头的小孩儿手里拿着面人,一阵欢呼。这个明亮而靡靡的世间,突然灰暗了。 山风呼啸,焦黑的土地上浸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褐色,血腥气经久不散。碎石,枯木,断壁残垣。 宋致朗跪倒在地上,指缝里全是黑泥,鲜红的血从他的指尖低落。他双手撑地,头突然低垂,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为什么,我连给你收尸都做不到? 风扯着云散开,山林之中发出哗啦啦的树叶摩擦之声。 孟华滋,尸骨无存。 第二日,宋家的人找来山上,将左腿上鲜血淋漓的宋致朗抬了回去。 后来,宋致朗的左腿完全废了。 他在房前种了一株桃树。细幼的树苗在风雨中格外让人提心吊胆,可是也活下来了。春天时,满树嫩绿,枝头轻红。 一个戴着面具的中年人经常过来 看望他。 也就是第一次见的时候,宋致朗的眼中冒出些光彩。 因为他说:“我在山林见过她一面。她看上去很安心,像一个寻常妇人。” 宋致朗的嘴角带着浅笑,希望就一直这样听下去。 他不再和姑娘们调笑,话也少了很多,闲暇时最大的乐趣就是坐在窗前,看窗外那株树一天天拔高,吐绿。 他的目光远远的:“从前,她说可惜院里的树都隔得太远,就希望有一棵树种在窗前,坐在窗下看书的时候,一伸手就能摸到树叶。”只有说起“从前”,他带着浅浅笑意,眼睛里都是温柔情意。 桌上的茶,水气袅袅。 那日午后,阳光正好。他伏在桌上,透过浓绿树荫看被撕碎的斑驳阳光。他又想起从前,从前我们有过很多和风日暖的午后。 一株桃树,华盖如伞。亦如相思,此生无涯。 宋致朗缓缓阖上眼睛。 突地额头一痛,不知谁敲他的头。慌忙睁开眼,莫不正是华滋手里拿本书,笑盈盈趴在窗前看他:“还不走?” 他恍恍惚惚就要起身,好像自己是个寻常男子,她是个寻常妇人,烟火俗世里遇一场简简单单的欢喜。 宋致朗,年三十五而终。 终于写完了,没想到居然写完了。 从刚开始,还没有故事的时候,只是想写一个悲剧,写刻骨的相思。因为没有存稿,故事是一边写一边出来的。 现在看,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甚至连故事,本身都是薄弱的。华滋的遭遇,似乎太悲惨了些,两个人感情之间的互动不够完整。好吧,也就这样了。以后应该会再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