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女官升职记》 第一章 作品 莲叶接天,荷花映日。 来到水芝郡芙蓉县,摇一条乌篷小船,拨开枝枝蔓蔓的莲叶,便会注意到岸边的县衙处集满了年轻的女孩子。穿着难得的石榴裙、簪上新开的映山红,各个都神神秘秘地提着一个盖着布巾的篮子,踮着脚往里瞅。 “诶,麻烦借过,借过,”一个衣着素净的女孩子挎着同样的篮子,满头大汗地挤着从人群里穿过,高高举起手里一片薄薄的木牌,“姑姑,还有我,这是我的文碟。” 张姑姑皱着眉头扫了一眼那挤到人群前面的女孩子。 蛾眉杏眼,皮肤白净,长得倒还算温婉秀丽,是宫里的主子们会喜欢的模样。 但张姑姑瞥了一眼她手里的文碟,没有接,沉声道:“今日可是采选的最后一日,卡着这最后一日报名,这么毛毛躁躁、慌慌张张的,日后要是入了宫、得罪了贵人们,可吃不完兜着走。” 阿雪从方才一来到县衙,就一直紧盯着张姑姑的神色,见她有劝退之意,忙道:“姑姑见谅,阿雪知错。只是,圣人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还望姑姑给阿雪一个机会,阿雪日后定不会再犯。” 今日是宫人采选报名的最后一日,阿雪为此次采选准备已久。但报名的这几日,她偏巧发了高热,无论如何也降不下去,直至今日才好些。 采选不采病者,是采选准则之一。 “还知道圣人言,拿圣人来压我,”张姑姑轻笑一声,接过阿雪手中的文碟,抬眸瞧了阿雪一眼,“罢了,那就给你个机会吧。” 阿雪心下大喜,却忙敛眸垂首,恭敬朝张姑姑曲身道:“多谢姑姑,阿雪日后定会小心谨慎。” “参选作品可带来了?” “回姑姑话,带来了,”阿雪揭开篮子上的布巾,从中取出一幅出水芙蓉刺绣,双手举过,恭敬递上,“便是此物。” 张姑姑用帕子擦手,接过刺绣,轻轻展开。 芙蓉月下,亭亭直立。 远处湖畔杨柳依依,清风徐徐。 湖面波光粼粼,江心一点白月。 右侧题诗曰: 水边杨柳因风起,月下芙蓉带露看。1 “这诗倒是雅致,构思布局和刺绣也看得出费了些心思,”张姑姑笑笑,却没把绣品递给一旁的婢女,“只是,早在前一日已经有人交了幅几乎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怎会……”阿雪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这绣花样子、刺绣,都分明是她一笔一画、一针一线画出来、绣出来的。 为了让芙蓉看着更逼真,她一连三晚都在船上改绣花样子。 甚至,她连古人画作都没借鉴。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怎么弄的,”张姑姑把刺绣递了回去,“只是,根据采选的规矩,作品同者取其先。” 作品同者取其先…… 阿雪愣住,半晌,方颤着手接过那绣品。 心中木木的,似乎与众人的喧嚷隔了层无形的屏障。 “看来,天意如此啊。”忽然,人群里一道耳熟的声音轻巧笑道。 屏障一下子碎了,各种探究的、好奇的、同情的目光潮水般涌过来。 阿雪下意识朝那说话的人望去。 凤眼樱唇,一方烟粉色帕子掩在嘴边,下巴微微昂起,露出些高傲和得意。 李雪柳,李家账房的女儿,从小就同旁的孩子一起作弄她。 “是天意还是人为恐怕还未可知。”张姑姑淡淡一笑,并不再往下说什么。 李雪柳也不在意张姑姑的态度,只摩挲着腕上的金镯子,戏谑地朝阿雪抛了个挑衅的眼神,扭着身子走了。 阿雪的脑子一下子清明起来,忽然忆起前几日,对门的阿芳曾来她家借过一些针线,那日,她的绣花样子似乎不见了片刻,但不多时又重新找着了,再加上当时发着高热,她只当自己烧昏了头。 阿芳的堂姐似乎和李家有些瓜葛。 现在想来,这事儿怕是和这李雪柳脱不了干系。 张姑姑拍拍手,朗声朝众人道:“今日是报名的最后一日,截止到酉时。明日辰时三刻,我和李姑姑、王姑姑将会当众评比诸位上交的参选作品,按‘巧思精制、合于贤德’之则选出二十件。之后,我三人将考察被选出的这二十人之相貌体态,不合格者不予入选。本次采选,宁缺毋滥。诸位若无异议,便散了吧。” 此次宫人采选不同以往,是为扩充宫中六局女官而选。 盖因裕太后弄权伏诛,宫中之人为其牵连获罪者甚广,女官尤甚。 “姑姑,阿雪有一问,”阿雪忽仰起头道,“既是今日截止报名,明日当众评比,那若是阿雪能在明日辰时三刻之前提交作品,是否可同样参选?” 众人哗然,神色奇异地望向阿雪。 “自然。”张姑姑却只笑笑。 不枉她给了她一个机会,没把文碟还回去。 宫里,还是机灵的能活得更久些。 张姑姑最后扫了人群一眼。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不知这一茬儿新人,十年后还能剩下多少。 木门沉沉合上,众女子散去,县衙门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荷花清浅的幽香在空气里散开,好似无形的水波在空气里荡漾。 “你还真是不死心啊,”李雪柳抱着臂,靠在一旁酒肆廊檐下的柱子上,挑眉轻蔑笑道,“一日,不,不到五个时辰,我倒要看看你能弄出个什么花儿来。” “窃人之物以为己所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阿雪冷笑,“没想到李账房这种靠‘信’之一字立身的人,竟教出李小姐您这种女儿,当真是家门不幸、不幸至极。” “明雪,你知道我平日最讨厌你什么吗?”李雪柳素来容不得旁人提自己和父亲半句不好,此刻被戳中痛脚,恨声道,“就是你这种酸溜溜掉书袋的样子!明明只是个穷绣娘的女儿,偏生整日做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清高相,呸,恶心不恶心!” 明明大家都不是什么官家小姐、大家闺秀,甚至她还比他们都要穷上几分,偏她成日里念书抚琴的,真是扎眼又做作。 现在竟还敢对她和她爹说三道四,雪柳恨恨瞪她,等着吧。 “巧了,我平日也最恶心你这种平日里不学无术,到末了抄袭剽窃、仗势欺人还倒打一耙的蠢毒之辈。”阿雪冷哼一声,不再理会雪柳,只淡淡从她身边走过。 “燕雀安知鸿鹄,蜉蝣焉比鲲鹏。与蠢人言,自费力耳。” 悠悠地,风里飘来这么一句。 “你!”雪柳气结,“明雪,你给我等着,来日方长,有的是你好果子吃!” 明雪的手指抚着篮子里用柔软布巾垫着的绣品,明明是平整细腻的针脚、光滑柔软的布料,却仿佛数根尖针似的扎着她的心脏。 她何尝不气、不恼、不恨? 阿雪垂下眸子,攥紧拳头。 但现在要紧的是做出明日参选的作品。 她答应过母亲,日后必定要成为京中女官,给那人一点颜色瞧瞧。 第二章 往事 斜阳日暮,窗外飘来晚归的渔歌。 屋子里却空荡寂静,只灯烛的烛芯微微爆出轻响。 阿雪坐在窗前,手中拿着一个燕子形状的风筝架子。 黯淡的光线落在空空的风筝骨架上,她的手指抚过竹架,一点灰尘在空中飘浮。 “待到春日花开,我们便同去未央山踏青,趁着东风和暖,放这纸鸢。” 彼时,母亲身子还算好,便做了这风筝架子。 “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母亲抚摸着做好的竹架,不知为何,低低念了这句诗。1 “娘?” “没什么,”母亲笑笑,摸摸她的头,“至于糊纸,还是留到春日吧。原本就是春日的东西,冬日做不出来。而且到时候新鲜的紫梗草和槐花都长出来了,染出来的色也更漂亮些。” 然而,正月未过,她就长久地睡在了未央山的泥土底下。 这纸鸢也就一直待在她屋子的角落里。 “巧思精制,合于贤德”。 阿雪一面咀嚼着这句话,一面从抽屉里翻出糊风筝的纸,熟练地取形、留边、绘上底稿,最后蒙面。 母亲从前是外县某个穷秀才的女儿,秀才死前把她嫁给了阿雪的父亲,一个家里开风筝铺子的。 父亲中举前,母亲和她时常在铺子里帮忙,一来二去也学会了怎么做。 父亲却是不做风筝的。 他时常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卷书,看着街上的朱红轿子慢悠悠走过,长长叹息一声,有时,会幽幽吟一句诗。 “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似乎……也是这句。 阿雪皱皱眉,用力摇摇头,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专心做着手上的风筝。 月已中天。 今晚的月亮并不很亮,周围朦胧着一圈淡淡的光圈。 一只素白的燕形纸鸢在她手中成形。 看着精巧的纸鸢,阿雪心中五味杂陈。 她曾发过誓,不再做风筝。 大约是八年前,父亲终于高中,等待她和母亲的,不是戏曲里唱的高中状元、凤披霞冠,而是一纸休书。 甚至连母亲经营了许久的风筝铺子也给他卖掉了。 “太师招我为婿,芸娘贵为太师之女,自不能为妾,”父亲提着笔,要写休书,“若你愿意为妾……” “包公斩了戏里的陈世美,”母亲抱臂冷笑,“却料不到戏外还有个郑玉随。你写吧。” “阿芙,你别赌气,”郑玉随道,“铺子是我家祖传的,我是要卖掉做聘礼的,到时候你拿什么过活儿?又拿什么养雪娘?做妾虽说难听了些,但好歹也是在高门大户里过日子,日后,雪娘议亲也方便些。你说是吧,雪娘?” 阿雪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躲在母亲身后。 “烦请叫我明芙,我可不想跟个当世陈世美扯上干系,”明芙一把夺过郑玉随手中的笔,“你不写,我写。” “记着,今日不是你休了我,而是我明芙休了你这个不要脸的糟心玩意儿。我不可能为妾,我女儿也不可能是一个自轻自贱的妾室的女儿,”明芙挥笔立就,吹干墨迹,把休书递给他,“还有,我女儿今后叫‘明雪’。” “你你你,”郑玉随气得结巴,指着明芙的手指气得颤抖,“这世上哪里有妻子休掉丈夫的?!还给女儿改姓?荒唐!荒唐!” 明芙抱着手臂:“从今往后,有了,”她不知又从哪儿摸出一柄剪刀,幽幽在手上转着,“去把休书交到县衙吧,不去,小心我让你这张脸开花儿。我想,太师估计也不会想招一个破相的女婿。” “难道太师会要一个被婆娘休掉的男子吗?”郑玉随把休书揉的皱成一团,但到底没敢撕掉。 谁知这疯婆子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一半。”明芙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个孬种。 录了他,真是朝廷之不幸啊。 “什么一半?” 明芙又抽了张纸,右手拿起毛笔:“要是你把你的‘聘礼’给我一半,我就给你改成‘和离’。” 郑玉随气结:“我呸,你个黄脸婆,想都不要想!” 明芙幽幽叹了口气:“那我就只能把这铺子烧了。我也不想坐牢的,是你逼我的。” 郑玉随深知明芙性子极烈,不敢赌,深深呼吸一口,终于憋住气:“行。日后你要是遇着什么难处,可别来求我!我二人……再无瓜葛!” “那可太好了,”明芙几笔写了一张和离书,“去吧,陈世美,望你日后行事小心,别一个不留神惹到包公给他铡了。” 郑玉随吸气、呼气,又吸气、又呼气,终于攥着那张休书走了。 “阿雪,”明芙抱起女儿,“我们要换个地方过日子了,开心不开心?” “……明明铺子一直是娘在打理。”阿雪满脸不高兴。 “但往好处想,好歹还要回来了一半,”明芙摸摸女儿的头,“往后,阿雪遇到什么事儿都要先想法子解决,先往好处想,稳住自己。气呢,解决完了之后再生也不迟。” “那现在解决了,我可以生气了,我日后再也不做风筝了。” “给风筝听到,风筝可要哭了。这家伙恶心,干风筝什么事儿?” 不过直到母亲去世之前,她都再没做过风筝,最多偶尔去别人的风筝铺子里给人帮忙染色赚取零用钱。 母亲也很少做风筝,靠替人家绣各种手巾、帕子赚银子过活儿。 阿雪把素白纸鸢放在一边,锁好门去厨房取黑烟子——一种绘制风筝的黑色染料。 平日里用茅草、木柴做饭,锅底常积下一层厚厚的黑烟。这黑烟可是做风筝染料的好东西,不仅不用花钱,而且色浓不透光,是墨都达不到的。 她用管帚轻轻扫下锅底的黑烟,找出从前家里做风筝剩下的牛皮胶水,把二者调匀后放在文火上熬熟,再用水解匀,放在杯内。待杂质下沉,漂其上面的净膘,便取得了这染料。2 燕子风筝需用紫色和黄色染料绘制其尾翼,阿雪记得许久之前在风筝铺子帮忙的时候,掌柜娘子的把用不完的染料分了她一些。 “年轻小姑娘不要总窝在我这铺子里帮忙,”掌柜娘子笑道,“喏,这些染料给你些,拿去做纸鸢玩儿吧。” 这也是后来明芙突发奇想,想要做个纸鸢在来年踏青时放的契机。 阿雪翻找了好一阵子,终于在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装染料的罐子。 回到屋内,阿雪点了一圈蜡烛。暖黄的光柔和了素纸有些冷硬粗糙的白色。 阿雪用色笔蘸着黑色染料,深吸一口气,细细填满事先绘好的花纹外部。又用更细一些的笔,蘸着紫色染料,绘出精巧细致的花纹,一直延伸到纸鸢尾翼。 望着长而飘逸的尾翼,阿雪忽又想起了张姑姑所说的“巧思精致,合于贤德”。 然而,何为贤德? 第三章 欺侮 贞顺柔婉,温柔宽厚。 是本朝对女子“贤德”的定义。 月不与日争辉,温柔皎洁。 芙蓉出淤泥不染,花香淡雅,不蔓不枝,也有些温柔敦厚之意所在。 为合题,她当时便选了月与芙蓉这一组极清雅高洁的意象作绣花文案。 现在,她却不愿再画、再写这个。 “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母亲生前念这句诗时落寞无奈的神情似乎又浮现在她眼前。 阿雪裁下两条不过一掌宽的素纸,提笔蘸墨,垂眸。 既是合于贤德,那如此便也可以。 …… 一声鸡啼,半轮红日。 天刚亮,阿雪就用两层素纸裹了纸鸢,拎着绒布盖了的篮子急急地从后门出去。 “我就猜到你会从后门钻出来,胆小鬼。” 刚出门拐进一个小巷子,阿雪便给雪柳连同她那四五个小姐妹堵了路。 “李雪柳,你要做什么?” 阿雪抱紧自己的篮子。 “干什么?哼,自然是让你没法儿参加采选,”雪柳抱着臂,腕上的绞丝银镯子一晃一晃的,她转着自己指上的银戒指,微微昂起下巴朝几个跟班道,“谁要是给我把她那篮子和背后背的东西给抢过来,我手上这戒指就归谁!” 巷子里的姑娘大多穷苦。 一个银戒指虽不值几个钱,但对于一穷二白的她们,也是极其难得的。 最前边的一个蓝衣姑娘即刻应道:“我来!” 阿雪捂着篮子,往后退。 蓝衣姑娘却抄起一根带过来棍子,步步紧逼。 “她要跑!” 忽有人大喝一句。 其余几个姑娘赶忙堵住她的去路。 蓝衣姑娘掂着手中的棍子,冷冷笑道:“要是你自己交出来,还少受些皮肉之苦。” “这是我的东西,你从前偷我的绣样,现在还来抢这个,”阿雪咬紧嘴唇,身体有些颤抖,“李雪柳,你卑鄙不卑鄙!” “卑鄙?”雪柳冷了脸,“阿蓝,动手。” 阿蓝手中棍子猛地敲在阿雪腿上。 阿雪无处可躲,重重跪在地上,额头上满是冷汗,双腿的知觉被钻心的剧痛吞噬。 “哟,我们雪柳还没做女官呢,你就给她行礼了?”一旁的紫衣姑娘捂着嘴娇笑,“雪柳,日后你要是回来了,还不得多给她几个赏钱?” 阿雪抿着唇,忍着腿上的痛意,用手肘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她这副样子倒是可怜可爱呢。” 忽有人从背后用力踹了她一脚,冷笑:“可我倒是觉着,她还是趴着好看些。” 李雪柳转着指头上的银戒指,抬头看看天色。 晶亮的日光在淡蓝的天空中铺开。 时候差不多了。 她抱着手臂:“还不快把她那些东西都给我拿过来,好处少不了你们的。” “痴心妄想。” 阿雪忙把自己的东西都护在身下。 “她看着还不想给呢。” “这可由不得她。” 阿蓝抬起脚猛地一踹,腰侧一阵剧痛,阿雪被踹翻在地,手指却还顽强地要去够她的篮子和纸鸢。 一只淡粉色的鞋履踩在她手上,一下又一下地重重碾着,阿雪痛得拧起眉头,却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雪柳弯下腰,捡起纸鸢和篮子,把她准备了许久的东西一一取出:“还真是做得用心呢,”她扭头朝身后的一众跟班问,“谁带火折子了?” 一个绿衫姑娘忙翻出火折子递给她。 雪柳轻轻一吹,橘红的火苗就从筒子里钻出来。她把手上的纸鸢凑近,火焰像鬼物一点点吞噬掉那点素白。 “不!” 阿雪攥紧拳头,拼力挣扎着想要挽救她的纸鸢,后背却被人重重踩住,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看着素白化作黑灰,落在地上,风一吹,再找不见踪迹。 雪柳得意俯下身,笑道:“我说过来日方长,明雪,看着自己费尽心血的东西化作黑烟,滋味如何?” 阿雪发了疯似的挣扎,但背后阿蓝踩住她的脚也愈发用力。她发了狠,一把咬在雪柳带戒指的手上。 雪柳痛呼,扬起手狠狠给了她一巴掌。 阿雪红肿着脸,双眸死死瞪着雪柳。 绿衫姑娘见雪柳又要发作,怕真的闹出事儿来,忙瞅了眼天色道:“雪柳,时候不早了,再晚怕是赶不上了。” “算你走运,”雪柳这才作罢,只用帕子擦着手,把戒指摘下递给阿蓝,“我们走。” 待雪柳一行人消失在巷口,阿雪方喘着粗气儿挣扎着站起来,面上却露出了一个冷冷的笑。 …… “辰时二刻了,”李姑姑坐在县衙院子里,端起茶盏刮着茶叶沫子,“该到的人差不多都已经到了。” 张姑姑抿了口茶:“采选规定的时刻是辰时三刻。” “张姑姑可是有要等的人?” “只是按规矩行事罢了。” 日头慢慢升至半空,日晷中央的晷针的影子一点点移动。 雪柳站在人群里盯着日晷上的影子,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手上渗着血的牙印。 明雪这穷鬼还真是该死。 待她入选,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她。 “开始吧。”李姑姑道。 “还差一点,”张姑姑不急不慌地放下手中茶盏,“李姑姑,那么着急做什么?” 李姑姑一哂,刚要说什么,外面就急匆匆赶来一个人。 “等等。” 她喘着粗气儿跑过来,背上还背着一个用几层素纸包的严严实实的纸鸢。 “姑姑们见谅,”阿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阿雪来迟了。” 日晷上晷针的影子恰好指向辰时三刻。 雪柳瞪着阿雪背后的纸鸢,不可置信。 她的纸鸢不是被她烧了?还是她亲手烧的。 现在那黑灰还在那条巷子里。 她背后这个又是从哪里来的? 阿雪却垂着眼睛,不看雪柳一眼,不卑不亢,不失了半分仪态。 张姑姑满意地看着底下背着纸鸢的女孩子。一身儿干净齐整的月白衫子,底下系着水天色裙子,头发也整齐地盘起来。 瞧着倒是干净利索。 张姑姑点点头,示意阿雪站到人群里去。 然后慢悠悠地放下茶盏,朝李、王二人笑道:“既然时候到了,人也齐了,那就开始吧。” 李姑姑不忿点头,端起茶盏喝茶压气儿。 一旁的王姑姑则摇头叹气,干脆翻着手上的册子眼不见心不烦。 张、李二人,素来积怨已久,她可不想掺合进去。 一旁的婢女绿玉见张姑姑冲她点头,会意,翻开唱名册唱道:“水芝郡芙蓉县李氏雪柳,年十五,月下芙蓉绣帕一条。” 雪柳忙稳住心神,抚抚衣裙走上前来。 第四章 鲲鹏燕 “雪柳见过各位姑姑,”她放柔了声音,恭恭敬敬朝三位姑姑行了个礼,“各位姑姑安好。” “行了,起来吧,”李姑姑抬起头,一旁的婢女从内侍手里取过绣帕递给她,李姑姑看着帕子,神色淡淡,“说说你这帕子是如何合题的。” 雪柳清清嗓子,按着先前背好的答道:“杨柳柔韧,迎风拂动,如女子之柔美温婉;芙蓉纯洁,出淤泥不染,合于女子之德行。雪柳是以以此二者为中心布局,绣了这方‘月下芙蓉’绣帕,”见李、王二位姑姑点头,似有赞赏之意,继续笑道,“雪柳从前还在诗集上读过一句‘水边杨柳因风起,月下芙蓉带露看’,觉得此句甚美,便也一同绣上了。” 阿雪听着心中冷笑。 她分明从不读诗,且这绣花样子哪里是她画的? 阿雪垂下眼眸,不在面上露出半点。 李姑姑露出一点笑意:“如此巧思,又添绣工、文才,确实称得上是‘巧思精致,合于贤德’。碧珠,且留着吧,等后面的都看完了再一起挑上一挑。” “听你这话,按理说该是‘杨柳芙蓉’才对,”张姑姑忽然插话,“为何取‘月下芙蓉’为题?” “这……”雪柳支支吾吾,“当时并未多想,只觉着‘月下芙蓉’念起来似乎更雅致些……” 题是明雪秀样上写的,解释是她托堂兄帮她写的,她哪里知道明雪为何要取这样一个题? “好了,”李姑姑道,“你不要为难一个小姑娘,左不过是个题罢了。再说,后面还有好些人呢。” “左不过是个题?难为李姑姑在尚仪局待了这些年,做事还只讲究个‘左不过’‘过得去’?” 李姑姑不接话,只淡淡抬手。 碧珠看着手里的名册,清清嗓子:“水芝郡芙蓉县冯氏锦茵,年十六,鸳鸯荷花枕套一对……” …… 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少。 日头一点点升高,日晷上晷针的影子一点点指向午时。 日头炎热,空气里没有一丝风。 宫人依旧没叫到阿雪。 阿雪心中不免有些焦灼。 眼看着姑姑们的茶水添了一遍又一遍,唇枪舌剑间,对作品的要求也越来越高。 阿雪攥紧拳头,指甲刺到掌心时微微的痛感让她勉强定了定心神。 现在不可以慌。 得先把事情解决了。 若是这次真的不行……那就等下次采选再来。 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成为女官! 炎热的日头晒得阿雪脸颊发烫,汗珠子从她的前额渗出。她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轻轻按在额头上,把汗珠子吸干,免得汗水乱了妆容、脏了衣襟。 嗓子有些干涩,像是被火炙烤过似的。 脑袋也仿佛机子缺了油,变得有些迟钝。 “水芝郡芙蓉县明雪,年十五……” 明雪来的太迟,作品还未登记,唱名册的绿玉卡住,拖长音调,不知如何是好。 “纸鸢一只,”阿雪立马接了上去,“题为‘鲲鹏燕’。” “‘鲲鹏燕’?”打瞌睡的王姑姑勉强清醒了些,笑道,“这名儿听着倒是新奇,你且呈上来让我们瞧瞧。” 阿雪拂拂身子,双手托着恭敬呈上去。 王姑姑接了,举在手里仔细赏玩了一番,笑道:“骨架是寻常的燕子骨架,糊的纸却有几分趣味。尾端绘着鱼,上半却是鸟,翅膀也画的好,只是做的小了些,”王姑姑抬头,好奇,“你怎么想到要做这么一个纸鸢的?” “回姑姑的话,”阿雪道,“姑姑所给题为‘巧思精致,合于贤德’,然而却未说这‘贤德’是为谁而合,有何作用,又具体是什么。” “阿雪便想起《周易》中曾提及‘山上有木渐,君子以居贤德善俗’。如此说来,贤德之人应如山之树木一般不断完善自身,并以此来改善社会风俗。故而,阿雪以为,‘合于贤德’即如《孟子》所言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2 “天下之民,多如尘沙草芥,众而力微。与古之圣贤之辈相较之,则如燕与鲲鹏,差之远矣。然而,有诗曾言‘海燕虽微渺,乘春亦暂来’。燕虽比之鲲鹏,犹如蜩与学鸠,然亦有心于天地之间。我辈虽人微言轻,力亦不足,却犹如海燕,有乘春翱翔之心。”3 “是以,阿雪做了这纸鸢,并为其取‘鲲鹏燕’一名。我辈位卑言轻,却仍不堕青云之志。如此,方‘合于贤德’。” 院中众人哗然。 王姑姑沉默半晌,迟迟未发话,手指轻敲桌面,作沉思状, 一旁的李姑姑见状,问:“那你可知道,此次采选是为选宫中女官,既是女官,所合之‘贤德’应为女子之贤德,以贞顺柔婉、温柔宽厚为宜。你所说的贤德,是君子之贤德。” 众人点头,心中称是,却都不发话,只盯着阿雪,要看她如何应对。 阿雪沉住气,冷静道:“回姑姑的话,明雪斗胆敢问姑姑,姑姑以为,于贤德而论,女子与君子,孰为上?孰次之?” “自然是君子之德为上。” 阿雪闻言,笑道:“女官为民间众女子之表率,既为表率,自然以姑姑所言‘德之上者’勉励自身为宜。如此,‘合于贤德’不更应该以合于姑姑所言‘德之上者’,即‘君子之贤德’为佳吗?” 李姑姑讷讷。 心觉不妥,却一时想不到如何反驳。 张姑姑深觉畅快,但到底同为宫中女官,不好太过明显。便端起茶盏,刮刮茶盖上的茶叶沫子,笑着解围:“你倒是伶牙俐齿,不过既是纸鸢,应该能飞的起来。你且放一放这纸鸢让我们瞧瞧。” 阿雪垂首应下,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卷线,系好风筝轮、缠好线,最后接过婢女递过来的纸鸢系好线钩。 “院内狭小,姑姑可否容阿雪到外面去放?” “自然。” 天空中,丝丝缕缕的云浮过。 空气湿热,院子里的叶子也只微微晃动。 放纸鸢最讲究风。 但显然,今日的风不大。 众人随着阿雪来到院外的一处开阔平地,四周没有房屋,只靠近湖畔的地方有一棵低矮的歪脖子枣树,树上隐匿着几只闲的发慌的蝉。 蝉声愈噪,午时炎热烦闷,这恼人的蝉鸣更是让人平添几分烦乱。 阿雪抬起头,透明耀眼的日光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眸。 云彩浮动变幻,日光又暗了下去。 风欲起,云先变,日色昏,禽鸟躁。蜩鸣骤,蛇鼠隐,物不安宁,兆风起也。4 第五章 放纸鸢 昨夜做风筝的时候,阿雪特地留意观察了天上的月亮。 月如玉盘,外层却还围着一圈淡淡的光晕。 俗语有云: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1 若能等到明日午时,说不定她的纸鸢便能乘风而起。 阿雪仰起头,望着此刻的天空中积云浮动,在聒噪的蝉鸣中遮去了一半日光。 日色昏暗,蝉鸣愈噪。 只要再稍等片刻,这风便能起来了。 “明雪,还不开始放吗?”李姑姑淡淡道。 阿雪仔细检查了一下手上的纸鸢,笑道:“劳烦姑姑再稍等片刻,阿雪再找找风口。” “风口?你自己看看,这能有风吗?”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哂笑。 阿雪回过头,发现竟是雪柳。 参选作品即刻落选的早已家去,待定的则在县衙准备的屋子里稍作休息。 李雪柳也在其间。 她一面在屋内等待,一面回想着清早阿雪那只被她烧掉的纸鸢。 那是只很漂亮的彩燕。 鲜红的尾,明黄的喙,墨色的羽翼。 单凭明雪早上那股子拼命劲儿,她怎么也想不到那是个声东击西的障眼法。 但现在想想,那只纸鸢太漂亮了,根本不可能是明雪能做出来的。 而且自从明雪一家搬过来芙蓉县,她根本就没见明雪做出来一只纸鸢过! 她会做吗? 她现在背上背的这只纸鸢真的是她做的吗? 雪柳的心思千回百转。 不过,无论如何她往后的日子也不想再和明雪待在一处了。 明雪这种酸溜溜的穷鬼,就该被她死死踩在脚下。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人群推搡着往外走。 “怎么了?”雪柳逮住一个人。 “有个女孩子要去放纸鸢,”那人笑笑,“我们都去看看她这纸鸢飞得怎么样。” 雪柳立刻跑出屋子,混在了人群里。 无论如何,她再也不想和明雪待在一处了。 “怕不是要我们陪着你在这太阳底下一直等,”雪柳抱着臂昂着头,满脸不耐,“别没等到风,这太阳就把我们烤化了。” 话刚落音,一阵凉风急急吹来。树叶被风卷起,在青空之下打了个旋儿,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雪柳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阿雪温和笑笑:“看来这太阳怕是没机会烤化李小姐了。” 说着,阿雪放出一点风筝线,后退几步,拿起纸鸢迎着风奔跑。 风越来越急,阿雪也跑得越来越快,她的裙裾被风吹得高高扬起,整个人好似即将飞起的雨燕。 手里的风筝线一点点放出,等到风的力量足够托起纸鸢的时候,阿雪松开手,灰紫色的“鲲鹏燕”迎着风高高飞往碧蓝的天空。 清亮的日光里,纸鸢静静地浮在空中,仿佛一尾不起眼的小鱼,又好似一只再寻常不过的黑燕。 它迎风展翅,稳稳地朝着越来越高的蓝色深处飞去。 没有宽若垂天之云的双翼,也没有水击三千里的力量,只凭着一条细细的线,攀着风一点点往上爬。 “不错。”张姑姑笑笑,往旁边看了一眼,不知是说给谁听。 李姑姑和雪柳一道沉默着,只是后者揉皱了手里的帕子。 风把湖畔那棵枣树的叶子吹得簌簌作响,聒噪的蝉鸣也在风里化作清脆的夏音。 风越来越大。 忽地,唰啦一声,“鲲鹏燕”的双翼后方各飞出两片折起来的纸翼,以墨点染,似乎还有白色的字迹。 众人仰头,不由得轻呼出声。 鱼和燕的形态消失了,纸鸢化作一只幼年的鹏鸟。 “上面写了什么?”王姑姑问。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阿雪棕色的眼眸在日光里如山涧潭水清澈泠然:“出自李太白的《上李邕》。” 纸鸢愈来愈高、愈来愈小,在深邃苍蓝的天幕里化作一个黑点,只一根线牢牢牵在地上。 张姑姑仰起头,望着的纸鸢:“巧思精致,合于贤德。既然你有鲲鹏之志,那便遂了你的愿。” 王姑姑也笑:“苍岫,还不记名字?” 身侧的婢女闻言提笔。 阿雪忙笑道:“多谢姑姑赏识。” 李姑姑犹豫片刻:“可宫中……” “可宫中女官须得才德出众者为之,”张姑姑瞥了李姑姑一眼,“李月明,你忘了你当初说的话,可我没忘。” 李姑姑不再说什么。 婢女苍岫写好了名册,交给王姑姑查看。 王姑姑笑着点点头:“回去吧,还有几个呢。明雪,把纸鸢收回来吧。” 雪柳捏紧帕子,恨恨地盯着一点点收回来的纸鸢。 灰紫色的纸鸢高飞于天时虽令人称奇,可一旦跌落尘埃,恐怕再难飞起。 雪柳的视线从纸鸢上收回来,忽留意到人群里有个熟悉的背影,转转手上的绞丝银镯子,把帕子往袖子里一塞,扭着身子走了过去。 …… 不到午时三刻,上午的采选便结束了。 入选的女孩子们拿了饭聚在一处,叽叽喳喳聊着宫廷传闻,等待午后下半场的考核。 阿雪端着碗,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上。 空中,白云悠悠浮过,树影摇曳。 “明雪?” 阿雪回过头,见是对门的阿芳。 曾经她们也是关系不错的邻居。 “恭喜你啊,也入选了,”阿芳扭捏笑笑,低下头,“之前你的绣花样子……” “是你拿给李雪柳的吧。”阿雪夹起一筷子菜,神色淡淡。 “我也是被她逼的,你知道如果我不按雪柳说的做,会被她们打死的,”阿芳有些慌张,咬咬嘴唇,“……对不起……不过看到你入选了,我心里就踏实了。真的对不起!” 阿雪搅着碗里的饭菜,抬起头温和笑笑:“没事,我能理解。毕竟圣人有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你愿意原谅我真是太好了,”阿芳露出释然的微笑,随后垂下眼眸,“本来我还担心……那从今往后,我们就在宫里相互扶持吧。宫里宫规森严,雪柳肯定不能再欺负我们了。日后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我绝不推辞!” 阿雪笑而不语,只给阿芳夹了一筷子自己没动过的萝卜丝:“来,吃菜。” 阿芳以为这是答应她了,欣然接过,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阿雪,你真好。” 阿雪也笑:“没事儿,你爱吃就好。” 风吹云动,蝉鸣声声。 不多时,阿雪走到县衙外面的一处巷子深处,把整整一碗饭都倒在地上。 几只饿狠了的流浪狗跑过来,争先恐后抢着地上的饭食。 阿雪伸出手摸摸其中较为熟悉的一只,任由狗在她掌心蹭来蹭去,敛去眼眸里的微光。 第六章 阿芳 未时三刻,下午的采选正式开始。 先由宫中所派医官先挨个给入选女子把脉,确保她们身体健康没有疾病。 如此,她们才能进入下一轮考核。 “走路有些跛啊,怎么弄的?” “小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 “小香,划掉。” “诶……” 姑姑们身边的宫女按照既有标准审视入选之人的容貌,不仅观察其发肤、口鼻、额头、眉毛等部位,还要看她们走路的仪态、说话的声音、坐立时的姿态。 但凡一点不符合要求,就会被划去名字。 “看起来好严格,”阿芳一脸担心地挽住阿雪的胳膊,“阿雪,怎么办,我有些紧张……” “放轻松,”阿雪温和地拍拍她的手,“不是有句话吗?‘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哼。”排在更后面些的雪柳翻了个白眼。 那也不知道是谁,大晚上巴巴地熬了个通宵做了个纸鸢。 甚至还先弄了个假的糊弄她。 阿芳咬咬嘴唇:“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 队伍里的女孩子越来越少。 甚至还有被划去名字之后当场哭出来的。 呜呜咽咽的哭声压抑在喉咙里,像是未能化蝶的虫困死在茧子里时飘出来的魂灵,久久不散。 阿芳焦急地绞着手里的帕子。 她一会儿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一会儿捯饬捯饬自己的头发,生怕自己哪里有一点让姑姑们身边的姐姐看不过眼就因此被划了名字。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她闭上眼睛一个劲儿祈祷。 千万不要出岔子。 她愿意用一生无人愿娶换得一朝入选。 天清云淡,白云悠悠。 甚至树上聒噪的蝉鸣都成了上天的回应。 没什么异常,那她就当老天答应了。 “阿芳,你的耳朵后面好像起疹子了!” 忽然,阿芳后面的女孩子拍拍她,指着她的耳根道。 “啊?”阿芳心中一骇,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忙扯着阿雪,“阿雪,你帮我看看,是不是真的起疹子了?长到脸上了吗?” 阿雪凑近,皱眉:“好像……真的起疹子了诶,你的脸都红了。” 阿芳摸摸自己的脸,毛啦啦的,全都是有些尖尖的小疙瘩。 仿佛一方精致华丽的帕子被无数针尖扎了个稀烂。 她一把捂住脸,蹲在地上:“……怎么办啊,要是我落选了,我爹肯定要逼着我嫁给城东那个傻子的。” 阿芳家里并不富裕,尤其是还有个不学好的哥哥。 她哥哥到了娶妻的年纪,却因着平日里整日招猫逗狗、素有浑名,镇上的女孩子都绕着走,根本无人肯嫁。阿芳的父母便动了心思,要从外地买一个女孩子过来。 可家里并无余钱,于是,这心思便动在了阿芳身上。 偏巧,城东一家富户愿出极其丰厚的聘礼娶阿芳。 只因这家人家的儿子幼时烧坏了脑袋,而阿芳平素又温驯怯懦好拿捏。 阿芳不愿,偷偷报名了宫中采选。虽被父母打了个半死,却也暂时逃过一劫。 “我、我怎么就偏偏这个时候起疹子了呢……” 阿芳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姑姑闻声赶来,让医官给她把脉。 医官摸着胡子思索片刻,问:“小姑娘,你中午吃了些什么?” “就是县衙里准备的饭菜……” “只有县衙里的饭菜,不应该啊……” “你中午不是还喝了一碗汤吗?”阿雪忽然插话,“你带了两碗,还分了我一碗呢。” “哦,对……还有一碗木耳带鱼汤。” “这就对了,”医馆摇摇头,叹了口气,“县衙的饭菜里有萝卜,你又吃了木耳和带鱼,这几样一起吃有的人很容易过敏。这样,我给你开个方子。” 阿芳一下子愣住了。 萝卜、带鱼、木耳…… “来,吃菜。” 她忽然想起午时阿雪温温柔柔给她夹的一筷子萝卜丝、她们午时一起分食的带鱼汤。 但……阿雪也全都吃完了啊。 “那她呢?她怎么没事?”阿芳扯着阿雪的胳膊,恨不能把那白净的皮肤定出个花儿来。 没有。 一个红点儿都没有。 好像一块上好的白玉。 医官也给阿雪把了脉,温和道:“这位姑娘的脉象看起来并无异常,大约是每个人的体质不同吧,”转而又安慰阿芳,“你也别太过忧心,宫里的采选每年都会举办一次。” 阿雪也轻轻拍着阿芳的背脊,安慰:“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别太着急了。我知道你家里催得急,若实在不行,就想想办法逃出来,找个地方做工,先捱一段时日。” 阿芳拽着阿雪的袖子哭了半晌。 阿雪只垂着眸子,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垂落的长长的发丝。 雪柳站在人群后头,摇摇头。 没用的东西。 转而揪着自己的帕子,在手里叠花儿玩。 看来,还是得靠她自己啊。 她捏着帕子的一角,把它抖开,帕子拂过她的手臂,那里原先带着的绞丝银镯子已经不知哪儿去了。 “雪柳……”身侧的同伴轻轻推了推她。 李雪柳抬起头,只见她面前让出一条小道。 小道的尽头,是红着眼眶、带着泪痕的阿芳。 众人都用一种复杂的神情盯着雪柳。 “是你……是你害了我……”阿芳流着泪,一面哽咽,一面控诉。 “我怎么了?”雪柳捏着帕子冷笑一声,“你脸上长疹子,是天意不让你入选,与我何干?” “若不是你拿了两碗汤让我分给阿雪,我怎会脸上起疹子?” “我也是好心,”雪柳抱着臂,“我表兄家里是开酒楼的,刚巧今天有新鲜带鱼和木耳,便做了汤分了我些,让我分给我的小姐妹们。我想着你平日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就都给你了。谁知道你运气这么不好?你自己过敏,怪得了谁?” “我……” 阿芳讷讷盯着地面,目光呆滞。 是啊,同样的饭菜,阿雪吃了没事。她自己过敏,怪得了谁? 而且若不是她…… 阿芳用帕子捂住脸,泪水打湿了手帕。 若是她实在太害怕李雪柳了……她怎会如此? “采选年年都有,”阿雪的手抚摸着阿芳的背脊,仿佛柳絮沾湿了水,冰凉又柔软,她轻声道,“加把劲儿熬过去,明年再来就好。” “阿雪……” 阿芳抽抽搭搭的哭着,任由阿雪用帕子拭去她脸上的泪珠。 第七章 何以报怨 阿雪回忆起午时情景。 她因着放完纸鸢一时卸了力,身子十分疲惫,没立刻去吃饭,只随意找了处阴凉清静的墙角休息。 清风阵阵,鸟鸣声声。 谁成想,迷迷糊糊间恰好听到了李雪柳和阿芳的对话。 “上次绣花样子的事儿,你去和明雪道歉吧,我需要你和她交好。然后你吃过饭,把这汤拿过去给明雪。你们两人一人一碗。” “可是……” “放心,就是普普通通的木耳带鱼汤,没加别的。我表兄让我给我的姐妹们分掉,但她们都不爱喝,就便宜你和明雪咯。” “我怎么有脸……” 雪柳冷笑:“你若是觉得现在没脸过去道歉,那出了这个院子,我就让你觉得再没脸活着。” 阿芳怯懦应下。 木耳和萝卜同食易过敏。1 阿雪从前似乎听母亲提起过。 于是,中午那碗饭她一口没吃。 但她也没提醒阿芳。 她差点害得她没法参选。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2 人该为她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阿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眼里的光似乎也一点点暗了下去,瘫坐在地上,像一具没有魂灵的木偶。 但…… 阿雪轻轻叹了口气。 她摸摸阿芳的头,放轻声音:“回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吧。睡醒了,去水芸县找赵家铺子的玉容绣坊的掌柜娘子,就说是我介绍你去的。好好干,没人敢带走你。” 她清楚李雪柳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也知道她那股子疯劲儿。 无所依仗的她们都不是李雪柳的对手。 没有钱财、没有人脉、没有或不如没有父母。 不丢掉良知、折断脊骨,又能如何? “只是下一次,不要再这样做了。” 阿雪自嘲笑笑。 她这真是不合时宜的心软。 不过,若是她在阿芳那种处境之中,恐怕也是会做出同样的事。 所以……给她个机会吧。 活下去的机会。 阿雪安慰自己,那掌柜娘子是个厉害的,心思不正的在她手里讨不了好。 即使阿芳日后心思不正,也有人能治得了她。 “阿雪?”阿芳忽然仰起脸,脸上布满泪痕。 她望见阿雪垂下的眼眸,清澈又温柔,仿佛清泠泠的冰湖,又好似春风吹皱的绿水。 阿雪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背脊,很轻,也很温柔。 她什么都知道。 心里一片酸涩,眼泪再次从阿芳的眼眶里溢出来:“阿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再也不做这种事了……” “嗯。我知道。” 声音很轻,散在午后微凉的风里。 …… 斜阳日暮之时,采选才终于结束。 上午入选的二十人里,只有八人通过第二轮考察。 阿雪和雪柳都在其中。 “嘉汝之才德,望汝之恭谦。入选之荣名,锦绣之前程,”张姑姑手执书卷,念诵祝词,“望汝等今后谨言慎行,福慧双增。” “多谢姑姑。” 八人在堂前一字排开,一同行礼。 “好了,”张姑姑把手里的书卷交给婢女绿玉,笑道,“你们八人这几日就在家中好好准备,收拾行礼,三日之后会有马车来接你们入宫。若没有别的事就都回去吧。” “姑姑,且慢。” 阿雪忽上前半步,噗通一声在堂前跪下。 张姑姑一惊,随后不知想到什么,摇摇头:“明雪,你还有什么事?” “阿雪恳求姑姑让明雪这三日都住在县衙。” 这倒是与预料之中不同。 张姑姑不解:“这是为何?” 阿雪狠狠咬了下舌尖,红了眼眶:“阿雪害怕这三日惨遭欺凌。阿雪敢发誓,若是阿雪今日踏出县衙半步,不到三日,定成残废,哪里还能入宫侍奉贵人?” 说着,她轻轻看了雪柳一眼,又受到惊吓似的赶忙垂下头。 “你且详细道来。” 阿雪坐在地上,撩起裤腿,腿上一道青紫见血的三指粗的棍痕横亘在白净的皮肤上,甚是骇人。 身侧,有胆子小的女孩子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今日早上阿雪出门参选时被人打的,那人还夺了阿雪另一只纸鸢,阿雪险些不能参选,”阿雪又跪在地上,“还请姑姑可怜阿雪!” 张姑姑叹息一声:“那人是谁?” “回姑姑的话,正是同阿雪一道入选的李雪柳。” “明雪,你休要血口喷人!” 雪柳怒极反笑:“我知道你一直嫉妒我,平日里言谈之间也时常讥讽我,今日见我入选,竟倒打一耙。既然如此,你也别怪我不客气!” 雪柳也噗通一下往地上一跪:“姑姑,我要举报明雪私德有亏,与多名男子有染,且平素时常在言语之间奚落我。我有人证!” “就是永水巷的阿蓝和玉街坊的阿勇。” 张姑姑揉揉太阳穴,疲惫道:“绿玉,你去找……不,先把崔县令和王、李二位姑姑请来。” 天色渐渐暗了,天边坠着几颗星子,闪着黯淡的光。 县衙里,烛光一盏盏亮起。 ——啪! 惊堂木一拍,烛火微微颤动。 崔县令抚着胡子:“你们两个,说说事情是否真如李雪柳所言。” 刚被带来的阿蓝抢先道:“回大人的话,确实如雪柳所言。这明雪平日里仗着自己多读了几本书,就时常在言语间嘲笑雪柳和我,说些什么如‘燕雀’‘鸿鹄’之类的我们听不懂的话,”她又刮了旁边跪着的阿勇,“不仅如此,明雪平日还时常出入花街柳巷,不知是做什么勾当的,阿勇就看到了好几回她和男子拉拉扯扯的场景。” 阿勇忙接话:“确实如此。前日,还有大前日,我晚上摆完摊子收工回家,都看见明雪和不同男子调笑,姿态亲昵。” “大人、姑姑,”雪柳立刻道,“明雪这样私德有亏的人实在不配入选啊,还望姑姑三思。” 崔县令又问一侧跪着的明雪:“你有什么好说的?” “回大人的话,”明雪不急不慌,“阿雪的证据就在李雪柳身上。今日早晨,她来夺我纸鸢、对我拳打脚踢之时,阿雪曾咬破了她的手,现在她的手上还有牙印血痕。” 绿玉接到张姑姑的示意,走过去一把拉住雪柳的手,仔细查看。 雪柳的右手虎口处确实有一处快要愈合的牙印。 第八章 夜游 “李雪柳,你如何解释?” “回大人的话,这只是雪柳今早被不懂事的阿弟咬的,明雪刚巧看见了罢了。” 阿雪叹了口气,道:“你早上用手上戴着的银戒指收买阿蓝,让她替你凌辱我,那戒指便是证据。此刻,戒指应当还在阿蓝手上带着,”她转向崔县令,“大人,李雪柳的那枚银戒指曾是在赵氏的银货铺子买的,掌柜那儿的册子应当还有记录。” 阿雪曾在那银货铺子打过工,见雪柳去买过许多银饰。 那戒指是赠品。 雪柳还借着那枚银戒指狠狠奚落过她的穷酸。 故而她印象深刻。 但李雪柳大概是不记得了。 而阿蓝素日里又是个最爱把首饰戴着炫耀的。 “绿玉。”张姑姑唤了声。 绿玉忙走到阿蓝跟前,掰开她的手指,左手的食指上,赫然有一枚银戒指。 崔县令也让衙役阿丁去银货铺子找掌柜要了那本册子查看。 一切如阿雪所言。 “除此之外,李雪柳还时常欺辱阿雪的邻居阿芳,就是午后误食木耳带鱼汤脸上长疹子的那个。姑姑若不信,还可唤阿芳过来对峙。” 张姑姑沉下脸:“李雪柳,你欺辱邻里,恶意竞争,我欲将你从此次采选中除名,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雪柳掐着掌心,恨恨盯着阿雪,忽冷笑:“那明雪行为不检点,也是私德有亏。雪柳恳请姑姑将明雪一道除名,以保此次采选之公正。” “阿勇的证词当真可信吗?那你今日腕上戴着的绞丝银镯子又去了哪里?你那镯子,好些人可都瞧见了,”阿雪又向崔县令道,“大人,阿勇平日里和李雪柳的表兄走得很近,在邻里街坊之间又素有无赖之名,时常收钱替人或打砸或碰瓷商铺对家的摊子。阿雪推测阿勇收了李雪柳的银镯子污蔑阿雪,因而斗胆恳请大人搜查阿勇家中物品。” “你……你红口白牙的,凭什么诬赖好人?”阿勇急了。 他中午才收了那镯子,答应埋伏在阿雪回去的路上,给她些教训,故而还没来得及去当铺当掉。 “好人?”阿雪冷笑,“你见过谁家好人一个月糟蹋了三家人家的铺子?” 阿雪在风筝铺子帮忙的时候,曾见过周围的成衣坊、酒肆、茶楼都遭过阿勇的碰瓷。 但最后大多都因证据不足、店家又不想把事情闹大坏了口碑而不了了之。 不过最重要的是,阿勇背后的李家算得上这一带的地头蛇。 店家做的是小本生意,实在不敢惹、也惹不起。 “大人,商户们大多都被阿勇找过茬,若您有心追查,应当还能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崔县令摸着胡子,顿觉面上无光。 他一向以为芙蓉县在他治下还算不错,谁成想还有这么个地头蛇?如今更是在宫里来的姑姑们面前被一个小姑娘揭了丑。 尤其听说这位张姑姑从前还是跟在已故皇后娘娘身边的。 实在是…… 崔县令悄悄瞥了张姑姑一眼,对方面无表情、不辨喜怒。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阿丁,你带人去周遭的商户那儿好好调查,记住,要悄悄地去查。还有阿勇那儿也要去给本官仔细搜查一番。” “是,大人!” 衙役们领了差事退下。 “多谢大人,多谢姑姑!”阿雪忙道。 泪眼婆娑,看神情似乎十分感激。 张姑姑扫了堂下一眼,轻轻叹息一声,向崔县令道:“大人,能否让这些女孩子在县衙里暂住三日?好容易才选了出来,别这三日出了岔子。” “自然没问题,”崔县令忙吩咐人,“你们几个,快去,让丫鬟们把空屋子收拾干净。” 新月如钩。 灰蓝的云被风吹得在天空中飘飘荡荡,仿佛夜海里的船只。 地上,月影时隐时现,草木摇曳,夏日的花香飘散在空气里,时浓时淡。 阿雪躺在软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披衣秉烛,于院中散步。 李雪柳和阿勇的事情都了了,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中不安。 夜晚的天空漆黑而广阔,像一条宽阔的河,晶莹的黑蓝的河水卷着几点星子,慢悠悠地在一片片低矮的房屋上空流淌。 然而,风物志上所描绘的京城却与这里的截然不同。 千家灯火映出一片橙灰色的夜,亭台楼阁无数,金银不知多少。 皇城凤阙,珠玉锦绣。 然而,长街深巷,卖炭者亦不知几何。 阿雪垂眸,月白的裙摆长及脚踝,自然也遮住了她腿上青紫的棍痕。 她在这里尚且要步步为营,挨上一棍子、几巴掌才能顺利参选,遑论宫中? 她凝视着自己纤细的指骨,自嘲笑笑。 都已经选上了,想这些不过杞人忧天。 而且,她答应过母亲。 心绪仿佛一叶扁舟,在白雾弥漫的夜海深处沉浮。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1 夜风里,不知何处飘来伶人低吟的唱词,余音在空中飘飘荡荡,哀婉缠绵。无端让人想起暮春花落,乱红无数,尽都在冷冷的细雨中化作一点尘土,再寻不见踪迹。 这样晚的时候了,竟还有人唱曲儿吗? 听声音,似乎就在这不远处。 或许,是崔县令私下养在府上的吧。 阿雪止住脚步,心知不好再往前走。 正要往回转,忽见着两侧褪色的朱红格子窗上密密地爬着好些碧绿葱郁的爬山虎,卷曲的藤蔓从叶子后面钻出来,在冷冷的空气里微微颤抖。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方才来的时候,这里有这些东西? 风骤起,天边坠着的星子暗了几颗。 云浮动,地上惨白凄清的月光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吱呀。 木窗开了。 一片漆黑,像一只半阖着的妖鬼的眼眸。 阿雪忽觉一阵心悸,慌忙欲逃。 脚步却像被什么东西黏在地上似的,连半步都迈不开。 风里飘来一声轻笑。 霎时,窗子里的灯烛亮了起来。 火光摇曳,一只硕大的、流光溢彩的琉璃宝瓶一点点在烛光里显现。 瓶中,一朵妖冶的红莲含苞欲放。花瓣轻颤,仿佛美人妖异的笑。 空气里飘来似有若无的幽香。 这味道同荷花的香气十分相近,但又夹杂着一点冷冷的药香。像一张浸了水的面纱,不由分说地覆在她的面庞之上。 风不知何时悄然止息。 明明四周空无一人,她却感到自己的口鼻被什么人捂住了似的,无法呼吸。 目光逐渐涣散,胸腔内的空气愈发稀薄,濒死的窒息感一点点将阿雪侵蚀。 眼眸最后阖上之前,她不由得想,她这是,遇到鬼怪索命了吗? 第九章 明空阁 睁开眼,是半旧的青纱帐顶。 清晨熹微的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晶亮的小方格。 阿雪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原来是梦,简直跟真的一样。 她穿好衣裳,捂住自己的后颈揉了揉。 大约是睡不习惯县衙的床,昨晚落枕了,现在后颈脖痛得很。 “明雪,早,”出了门,昨日一同入选的穗红同她打招呼,“一起去街上吃早饭?听说烧饭的张婆子昨晚魇着了,一直发高热,到今早上都没醒呢。” 做噩梦的人这么多? 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阿雪晃晃头。 乱七八糟瞎想,或许是没睡好的缘故。 “好。” 阿雪笑笑,同穗红一道出门去了。 …… 昼渐长,而长及夏至,又慢慢变短。 在宫人摇着的团扇带出的风里,一晃眼,便过了三月。 这三个月,阿雪同其他新进宫的宫人一道在掖庭局学习宫中的各种礼仪和规矩,关于宫女和女官的晋升机制,教习姑姑也有所提及。 宫中普通宫女并无品级,只以一二三等划分。 像阿雪这种刚入宫、才刚被分配了去处的,大多都是三等宫女。 三等宫女只有得了自己主子的青眼,并通过内侍监换了腰牌,才能成为二等宫女。一等也是同样的规则,且不可越级。 而女官考核每三年举办一次,只有一等宫女才能报名。 通过考核的宫女会被分至六局,成为见习女官,帮忙处理六局杂务,是正九品。 见习女官只有在六局中职位有所空缺、获得六尚之一的认可时,才能升任正八品,成为正式女官。 最近的一次女官考核是在一年半之后。 阿雪和其他几名宫人跟在教习姑姑身后,前往所分配的去处。 合欢树的枝子越过明黄的琉璃瓦伸了出来,枝子上开满了淡粉色的绒花,风一吹便从枝子上飘下来,落在青石地板上,被扫洒的宫人用竹扫帚扫了堆在秽杂堆里。 阿雪被分到了明空阁的玉宝林处。 玉宝林一向不受宠,人也沉闷,和宫中的嫔妃素无往来。 阿雪会被分到这样的去处,大约是李姑姑的意思。 李姑姑和李雪柳似乎有些牵扯。 “到了,”教习姑姑停下脚步,回过头,“你们几个日后就在这里,好好侍奉各自的主子,遵守规矩,认真做事。” “谨遵姑姑教诲。” 阿雪抬起头,暗红的牌匾上以烫金字镌刻着“明空阁”三个大字。宫门似乎新漆过,朱红色还很是鲜亮,门上金色的铜扣环也很新。 教习姑姑走过去,拉住那铜扣环轻轻敲了敲。 “孙姑姑这么早就把人送过来啦,”门开了,带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一个满脸堆笑的宫人迎了出来,“姑姑可要进来吃口茶?” “吃茶就不必了,”孙姑姑道,“我一会儿还要去张司乐那儿帮忙。尚仪局那儿有好几个宫人病倒了,明日却偏又是乞巧宴,原本人手就不够,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姑姑辛苦,好在忙过明日就可以稍稍歇歇了,”宫人道,“姑姑去忙吧,我把这些人带到她们的主子那儿就好。” “那真是多谢你了。” 孙姑姑叹息一声,又看了她们一眼,便离开了。 明空阁虽说地方偏了些,但内里的摆设却都不错。据说这是因着进来明空阁里的一位钱宝林较为受宠的缘故。 宝林是正六品的品阶,每三人住一间宫殿。 宫人把阿雪和另外三名宫女领到一间偏殿,笑道:“就是这里了。” “多谢姐姐。”阿雪拂拂身子。 “赵姑姑,”宫人朝其中一间屋子走去,叩了叩门,“赵姑姑,我把玉宝林的宫人带来了。” “知道了,多谢你,”门没开,只一道粗厚的的声音应道,“你且让她们等等,我手头还有些要紧事。” 宫人摇摇头,同情地望了阿雪几人一眼,只道:“那你们就再等等吧。” 七月的日头很是毒辣,连藏在树荫里的蝉都热得没力气只低声鸣叫。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汗珠子从几人的额头上滚下来。 天空给晒得褪了色,云也浮在那儿,纹丝不动,丝毫不肯替她们遮去一丝日光。 赵姑姑的房门依旧紧闭着,只旁边站了玉宝林的几个小宫女,时不时悄悄看她们一眼。 和她们一道来的、被分到其他两个宝林那边的宫人,有的已经由大宫女领着分住处去了。大宫女压低声音说着话,交代她们主子们身边不成文的规矩。 然而,白惨惨的日光把一切声音都晒得失了真,阿雪盯着脚下的一小块儿地板,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时间似乎一如既往地流动,却又仿佛停在了那里,空气里凝滞着结块儿的寂静。 ——吱呀。 门开了。 赵姑姑板着脸从屋子里走出来,冷淡地扫了她们一眼:“诸位久等了。” 粗厚的声音仿佛碾子碾过石磨。 阿雪等人只垂着头,一声不吭。 “春芳,”赵姑姑冷笑一声,不再看她们,“带她们下去分住处吧。再给她们说说玉宝林身边的规矩。” “是。” 春芳低着头,照着赵姑姑说的做,其余的却不肯再跟几人多说一句。 夜幕,一道亮闪闪的星河在夜空铺开。 草木的香气从窗子里钻进来,带着些凉丝丝的夜风。 穗红却起身把窗子关上了。 “怎么了?” 阿雪原本靠在床上看书,听到这动静放下书坐了起来,有些不解。 穗红是和她一道入选,一道被分到了玉宝林身边,甚至被分到了同一间屋子。 “你不觉得那个赵姑姑……”穗红压低声音。 原来是要说这个,难怪要关窗子。 “给我们下马威?”阿雪接话。 穗红点点头,叹了口气:“原本以为孙姑姑算是严厉不好相处的,但跟这个赵姑姑比起来,简直太温柔、太好相处了。” “孙姑姑是照着宫里的规矩办事,只是有时候严格了一点,只要不犯规矩就没事。赵姑姑……还是希望她明日心情好些吧。” “还有玉宝林,明雪你今日见着没有?” 阿雪摇摇头。 “我见着了……一半。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都带着面纱,还对那个赵姑姑言听计从的,哪里有这样当主子的哦。” 窗外,一点烛光飞速闪过,如附在窗纸上的流萤。 阿雪忙伸出手,一把捂住穗红的嘴,压低声音:“隔墙有耳。” 第十章 下马威 然而,在惴惴不安、整夜无眠的二人的心跳声中,夏夜如清晨草叶上的露水般悄然消逝,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清晨,阿雪推开门,照着昨日春芳的交代要去打水,忽见着凉亭下的藤椅上坐着一个美人。 轻纱覆面,只露出一双剔透的眼眸,眼帘半垂着,纤长乌黑的睫毛好似被露水打湿了的蝴蝶的翅膀。 凉亭架子上紫藤萝的几片花瓣落到她散开的长发上,她也不拂开,只捻着手里一串刚折下来的紫藤萝转来转去。 思及昨日穗红所言,阿雪拂拂身子:“玉宝林安好。” “嗯。” 玉宝林却只轻轻应了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连那串紫藤萝都留在了藤椅上。 藤椅摇摇晃晃,藤椅上的花瓣也落了一地。 “明雪。” 一道粗厚的声音忽幽幽在身后响起,阿雪回过头一看,原来是昨日的赵姑姑。 赵姑姑板着脸冷声道:“大清早起来不干活,倒搁这儿打扰起宝林娘娘的清静来了?给你闲的。” 旁边的屋子里,陆陆续续也有两个小宫女起来了,刚推开门,就给赵姑姑这阵仗吓得不敢动弹,只抱着盆子进也不是、退也为难。 赵姑姑扫视了她们一眼,道:“你们也是,夏日昼长,竟睡到这个时辰才起。既然都这么闲,”赵姑姑冷笑,“那就去内侍监把玉宝林这个月的月钱和节礼领了吧,还有些布料、面首什么的。一件都不能少。要是漏了些什么,今日,就都不用吃饭了。” 两个小宫女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瞪了阿雪一眼。 阿雪无奈叹了口气。 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叫什么事儿啊。”内侍监的一个小内侍一面拨着算盘,一面核对面前的账册,不住地摇头叹气。 露华宫和浣溪宫又掐起来了。 每每逢年过节,宫里都会给各宫嫔妃分些东西,大都是些布匹、首饰什么的,算不上特别值钱,也不稀罕,就是图个热闹。 故而这些东西多数时候都是一股脑儿送来的内侍监,让内侍监按着嫔妃的品级自行分配。 核对账册的小内侍咬着笔杆子,眉头皱的能夹死一只苍蝇。 事情就坏在这个“自行分配”上。 每次都是他们分好了,领的时候不是这个宫不满意,就是那个宫有意见。 有意见就算了,那些姑姑姐姐的竟还自己跑过来拿! 小内侍长叹一口气,生无可恋地趴在桌子上。 上次是浣溪宫淑妃身边的双喜多拿了露华宫的一匹水天色云锦,这次是露华宫郁贵妃身边的秋霜早早儿地来把浣溪宫的两支金簪拿了。 每次都得他们内侍监给补上,不然这两个宫能掐的后宫一个月不能安稳。 怎么办哟…… “进宝啊,怎么趴在这儿?快点儿算账啊。”年长些的内侍走进来,拿着拂尘的手柄在桌子上敲敲。 “师傅,”进宝坐起来,哭丧着脸,“不是我不想算账,是这账,它根本没法儿算啊。” 师傅会意:“是那两个宫又掐起来了?” 进宝点点头。 师傅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这好办,你从那些采女、宝林那边悄悄划过来点儿就行。” “万一她们来讨要呢?” “她们不会来,这是惯例。再说了,”师傅几乎用气音说话,“她们的月钱还得仰仗咱们呢。” 进宝一脸有所悟的神情:“多谢师傅教导!” 师傅拍拍他的肩:“进宝,你还是太年轻了啊,日后,这宫里的规矩还有得学。” 日头渐渐升到了半空,阿雪和两个新来的小宫女好容易才走到了内侍监。 屋檐投下一小片阴影,几个小内侍抱着东西踩着这阴影进进出出,面上堆满了笑。 “明雪,你去吧,”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一会儿领了东西我们帮你拿。” 绷着脸、拧着眉,十分不情愿。 谁叫是明雪牵连她们接了这倒霉差事。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差事不容易。 “行,”阿雪无奈,只道,“我尽量让咱们都能吃上饭。” 虽然那赵姑姑明显是打算给她们这些新人一个下马威。 阿雪也知道自己冤枉。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确实也是这下马威的导火线。 阿雪跨过那片阴影走进屋子,进宝正坐在椅子上算账。 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只道:“来了?对牌和单子都在桌子上,自己拿了去找库房管事儿的领。” 阿雪果然在桌上找到了这两样东西,只是…… 她从袖子里拿出早上赵姑姑给的单子。 内侍监的这张上,明显少了好几样东西。 她回忆起早上赵姑姑嘴边的冷笑:“一件都不能少。要是漏了些什么,今日,就都不用吃饭了。” 余音犹在耳侧。 “公公是不是写错了,这单子似乎少了些东西。”阿雪道。 进宝闻言,顿了下,抬起头:“没少,就是这么多。你快领了对牌去库房拿,我还要核对账本呢。” 看着神色平静,隐隐还有几分不耐。 进宝却知道自己的心脏现在砰砰砰砰跳个不停。 师傅不是说这是惯例,她们不会来讨要的吗? 这跟师傅说的不一样啊! “可是……” “没什么可是,”进宝的师傅怀里抱着拂尘走进来,沉声道,“姑娘,这单子我们可是核对了好几遍的。库房就在这屋子后头。姑娘慢走不送。” 阿雪留意到老内侍锐利的目光和袖口的绿色绣花纹样,知道这是个久经世故、品级不低的内侍,知得垂首敛眸:“多谢公公告知。” 说罢,领了对牌和单子离开了。 “师傅……”进宝犹犹豫豫看了师傅一眼。 师傅冷哼一声:“刚进宫的黄毛丫头,不懂规矩罢了。” 日头把青石地板晒得发烫,在外面等着的两个小宫女都蹲在墙角的阴影里,数蚂蚁玩儿。 “怎么样?领到了吗?” 见明雪走过来了,她们忙迎了上去。 明雪把两张单子递给她们:“下面那张是赵姑姑给的。” 她们接过去一看,都皱紧眉头。 拿着单子的那个忽把两张纸团成一团,一把丢到阿雪身上,冷笑:“大早上起来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还把我们给一脚踢翻了。明雪,现在你高兴了吧?” 第十一章 应对 旁边的一个小宫女忙扯住她的袖子:“丹琴。” 虽说她们心里也怨明雪,可日后究竟还是要一起共事一段时日的。现在就撕破了脸,日后实在难堪。 丹琴却把自己的袖子拽过来,冷声冲阿雪道:“我这个人最烦有人给我找麻烦。明雪,我丑话说在前头,也不怕跟你撕破脸,若是今日因为你叫我没饭吃不好过,日后,你也别想好过!” 阿雪忍着气,平静道:“你以为昨日和我们一道的穗红今早没被派到这里来就没事了吗?经过昨日你应该知道,今天早上的事,赵姑姑明显就是想给我们个下马威,你有气也不该冲着我撒。” 丹琴不笨,自然也知道是这个理。 但赵姑姑资历老,看着很得玉宝林的倚重,她不敢。于是,被赵姑姑拿来当筏子的阿雪就成了她发脾气的对象。 丹琴犟道:“你怎么知道穗红有事?说不定她现在正坐在门槛上打瞌睡、清闲的很呢。” “那要不我们打个赌?要是穗红确实清闲,我就给你我这个月一半的月钱,反之,你也一样。” “我才不赌呢,”丹琴抱臂,扭过头不去看她,小声嘀咕一句,“我又不傻。” “你看,你不是也知道吗?”阿雪叹了口气,“现在最重要的是,我得把赵姑姑交代的事给解决了。气呢,等事情解决了再生也不迟。” “哼,你说的倒是轻巧,”丹琴有些别扭,“怎么解决?” 阿雪笑道:“这就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了。” …… 日头逐渐升到天空正中,沉闷潮湿的热意又从窗子外面爬了进来。 进宝放下算盘,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天真热啊。 他随手捡起一把团扇,扇子微弱的凉风依旧抵不过恼人的酷暑。 外面一点儿风也没有。 他起身去关窗,忽瞧见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 其中一个一头卷曲的金发高高盘起,身姿高挑、皮肤白皙,身上还穿着青绿色云纹罗裙。 进宝对她印象深刻。 这是贤妃身边的女官,颜如玉,一个异族人。 在宫中六局任职的女官除了按照等级逐级升迁之外,还可以前往品阶较高的妃嫔宫中,担任她们身边处理一宫日常事务的女官。 颜如玉就是其中一位。 另一个……进宝眯起眼睛。 没错了,就是早上来取对牌的宫女,听说是昨日刚到玉宝林身边的。 屋外,长长的廊檐遮住了毒辣的日头,在灰石地板上留下一片阴凉。 阿雪提着裙摆追上领了节礼就要离开的颜如玉:“大人,大人……您的帕子掉了。” 裙摆随着她的步子铺开,像层层叠叠的浪花。 她面色酉红、气喘吁吁地掏出一方绣着双鱼戏荷纹样的帕子,双手捧着递给颜玉。 颜如玉一摸袖子,帕子果然不知道何时掉了出来。 接过帕子,笑道:“多谢你了,”说着,又见阿雪跑得满头大汗,不由得伸出手用帕子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左不过一条帕子,不用跑这么急的。” 阿雪笑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这条帕子倒也有些年头,丢了确实可惜,”颜如玉道,“还是我刚来三彩国的时候绣的。” “大人您是回鹘人?”阿雪似是好奇,盯着她金色的头发瞧了瞧。 “我是双鱼国人,”颜如玉笑笑,“不过小时候就到三彩国来了,一直生活在这里。” “原来如此,”阿雪赞叹,“难怪您的官话说的比我们还地道。” 颜如玉的发髻里,簪着一支青玉芙蓉发簪,芙蓉花的花心里垂下两条长长的深碧色丝带。 这个样式的发簪只有宫中女官才能佩戴。 阿雪又道:“我从前一直都想当女官,虽说入宫的时候在掖庭局听孙姑姑讲过一些女官考核的事,但还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若您方便的话,我能问问您吗?” “自然,”颜如玉温和笑笑,“若是要准备女官考核,翠微湖旁边的藏书阁倒是个好去处,只要能领到腰牌,便可随意进出,借阅阁中大部分书籍……” 微微的风从地面升起,树影摇曳,地上淡金色的碎光斑时隐时现。 两人在长廊里聊了许久,分别的时候阿雪还一直把她送到内侍监外面。 深碧色的丝带随着颜如玉的脚步飘动,仿佛纸鸢尾翼上坠着的长长的纸带,在悠悠的风里一点点在碧蓝的天幕之中变小,直至化为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真的有用?” 围墙后头,丹琴和另一个名唤珠纱的小宫女走了出来。 “死马当活马医,”阿雪笑笑,“反正怎么样也比回去吃不上饭强。”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会啊,明明第一次见,都能让你给聊得像处了好些年的手帕交似的,”丹琴抱着臂,上下打量阿雪,给她竖起一根大拇指,“佩服。” “你们能悄无声息地撞她一下就拿了她的帕子,”阿雪也竖起大拇指,“我也佩服。” 三人相视,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不过你怎么知道那小内侍会刚巧看到你们说话,又偏挑了颜惠人?明明上午来领节礼的姑姑姐姐们更多些。”1 “今日无风,午时最热,”阿雪道,“若换做是我,我肯定会把窗子在午时关上。上午却还有些夜里留下来的凉意。因此,时候选在午时最为宜。” “而午时过来领节礼的,我们方才去库房的时候你也听那掌事的说了,只有颜惠人,她刚好从藏书阁回去,顺路。” “故而,我先让你们埋伏在藏书阁到内侍监的路上,待她走过来的时候迎面走去,‘不留神’撞她一下,她掉了帕子,我刚巧‘路过’捡到了,在她领了节礼离开的时候,拿着她的东西追上去,那算账册的小内侍多半会看到,”阿雪笑道,“再不济,我还可以弄出点动静让他看到。” 丹琴不由得啧啧赞道:“高,实在是高。日后谁要是敢跟你玩心眼,指不定被你卖了还要给你数钱。” 阿雪只笑笑:“再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去把剩下的节礼要过来了。” 内侍监里,进宝耳朵上架着笔,手托着腮打瞌睡。 一只蝇子飞进来,绕着他嗡嗡嗡叫个不停。 进宝挥挥手,蝇子躲了下,又回来绕着他继续转。 进宝怒而起,环视四周,要寻个无用的本子拍死它。蝇子却从窗缝里钻出去,逃了命。 ——叩叩。 “小公公,”阿雪在外面敲敲门,“公公,我是早上玉宝林身边的,找您有些事儿,您方便吗?” 进宝被扰了睡意,看着底下铺着的账册又烦,索性道:“那你进来吧。” 抬起头,却蓦然对上阿雪一双眼眶微红的眸子。 第十二章 假虎威 “你这是……”进宝吞了吞口水。 难不成因为他没给够节礼,她就回去哭了半晌? 这、这他也不想啊! 可他也没办法。 谁叫那两个宫里头来的,一个是贵妃身边的,一个是淑妃身边的。 万一他事儿办得没叫人家顺心,闹起来是一回事儿,可别闹到最后拿他开涮可就完喽! 进宝移开眼睛,视线转来转去,最后落到地上:“如果是为着节礼来的,单子已经给了你了。” 阿雪却道:“我倒不是为这事儿来找公公,我知道公公您有您的难处,断不会为了这个来给您添麻烦的。” “那是为何?” 进宝心里舒坦了,抬起头,只见眼前的宫女笑道:“今日就是乞巧宴了,晚些时候我家宝林想请贤妃娘娘过去坐坐,以谢她前几日出手相助。原本想着用节礼当谢礼的,只是不想姑姑算错了,不大够,这便叫我再过来看看公公这里有没有剩些什么东西可以给我们使使。” 阿雪虽红着眼眶,却仍微微笑着,只眼眸往下垂,似乎藏了些难过在笑容后头。 定是没领够东西回去被她宫里的姑姑骂了。 进宝叹了口气。 难怪她早上来的时候带了张单子,原来是要看看这节礼够不够当给贤妃的回礼啊。 “你且等我想想。” 进宝一面翻着手中的账册,一面回忆贤妃究竟是什么时候帮过玉宝林一把的。 或许是上个月的芙蓉宴? 也可能是上上个月郁贵妃把众妃嫔请去“赏花”的时候。 不过贤妃娘娘心善,素来以助人为乐,随手帮人一把也是常事。 况且,他中午还看到这小宫女和贤妃娘娘身边的颜惠人相谈甚欢。 大约是真的吧。 或许玉宝林和贤妃要交好了。 总之不得罪为宜。 “你们还差哪几样?” “一对芙蓉金簪,一支祥云流苏步摇和一只珊瑚镯子。” 进宝听了,面前的账册翻得哗啦啦作响,手里提着笔涂涂改改。 还好,不算多。 有法子拆补。 终于,他又写了张单子,拿了对牌交给阿雪:“这样便可以了,去库房拿吧。” “多谢公公,多谢公公!”阿雪看着,似乎很是欣喜万分、感激不胜。 绿叶掩鸣蝉,朱墙匿人影。 “就是这样了,拿到了。” 内侍监外的围墙后头,阿雪把事情的经过和丹琴二人说了,把手里的三个盒子递给她们。 “明雪,亏你能想出这种好法子,”丹琴接过,她现在全无怨怼,只余钦佩,“要换了是我,今日定是要挨饿了。” 珠纱也笑:“拿了这些东西,等会儿回去赵姑姑就不会骂我们了,也有饭吃。明雪,今日真是太谢谢你了。” 丹琴也有些不好意思:“早上……对不起。” 阿雪也笑:“没事儿,下次别这么急着冲我发脾气就行,”说着,她转过身,“走吧,拿好东西,回去吃饭。” “回去吃饭。”后面的珠纱也开心笑道。 日光在琉璃瓦上轻跃,化作一点光斑从朱红的宫墙上滑落。墙外,一株垂柳立在路旁,长长的碧绿的柳枝随着微微的风飘动,恍若青玉珠帘把路面与此处隔开。 “原是如此。” 身后忽响起一声熟悉的轻笑。 阿雪回过头,方才已走了的颜如玉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卷书站在柳树后头。 “我说我这帕子好端端怎就掉了,原来是你们捣的鬼。” 三人顿时顿在原地。 “颜、颜惠人。”珠纱吓得说话有些哆嗦。 丹琴也掌心冒汗。 完了完了,这下子倒霉大发了。 “大人安好。”阿雪顿了下,转身行礼,神色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 即使她能感到自己背上一滴冰冷的汗珠子正顺着她的脊柱滑落。 颜如玉晃了晃手里的书,笑道:“要不是我突然想起来还有本书落在藏书阁里、折回去取,看到你又进内侍监去,还真被你骗过去了,”说着,看了眼丹琴、珠纱二人手中捧着的锦盒,她又笑,“不过,这出‘狐假虎威’,你用的还真是巧妙啊。” “大人恕罪,”阿雪垂首,“阿雪也不愿欺瞒大人、借大人之威风行事,只是……若我等没能拿回这些东西,今日便要一天没饭吃、给姑姑好一顿罚了。阿雪愿给大人赔罪。 “那你打算怎么给我赔罪?”颜如玉笑问。 “凭大人吩咐!” 虽是这么说,阿雪已经做好了蜕一层皮的准备。 “要不……来藏书阁给我抄书?” 阿雪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颜如玉眨眨眼睛:“我近来刚好手疼,实在缺个‘书童’。” 这是记得阿雪中午说的日后想要参加女官考核的事了。 阿雪忙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身后的丹琴和珠纱长长舒了一口气。 “可是……大人您为何要帮我?” 颜如玉笑了笑,碧色的眼眸里似乎沉淀着快要褪色的往昔:“我只是想起从前有人对我说过的‘推己及人’,若我处在你的境地里,应该也会这么做。况且,”她又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1 “大人心善。” “心善……或许是吧。” 下午的明空阁热得连叶子都只蔫哒哒地垂着。 门口,一个小宫女坐在门槛上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听见有人过来了,忙揉揉眼睛起身跑过来。 “你们可算回来了,”小宫女道,“赵姑姑见你们一上午都没回来,发了好大的火呢。” “……发火?” “她疑心你们躲懒去了,”小宫女压低声音,“你们不在,她就拿刚来穗红撒气,让人站在大太阳底下剥核桃。还只用手,不给锤子,现在十根指头上都是血呢。你们小心些。” 小宫女回忆起早上赵姑姑的脸色,比那砚台里的墨汁都黑。 她不禁摇摇头。 又暗自庆幸,还好她没分到玉宝林身边。 丹琴和珠纱对视一眼。 果然如明雪所说。 赵姑姑这是打定主意要给她们个下马威了。 “哟,还知道回来。” 几人正说着话,赵姑姑忽冷笑一声,沉着脸,捏着帕子慢悠悠走过来。 身后跟着木偶似的春芳。 脚步声哒、哒、哒地,一声一声敲在她们心上,仿佛催命的号角。 “东西拿不到还不回来,胆子够大呀。” 丹琴忽弱弱道:“……姑姑,东西我们都拿回来了。” 说着,把几个锦盒递过去。 赵姑姑的神情一下子僵在那儿,仿佛烧定了型的瓷人儿。 “所以,我们可以吃饭了吗?”珠纱悄悄插了一句。 赵姑姑一听,脸色却忽如黑云翻涌,一把把几个锦盒拿过来,冷冷笑了声:“吃饭?你们捅了天大的篓子还想吃饭?给我跪着,跪不够三个时辰不准起来!” 第十三章 长跪 丹琴、珠纱二人忿忿。明明是她自己叫她们去拿节礼,还要一样不少地拿回来,怎么现在就成了捅了天大的篓子了? 但二人只垂着头,敢怒不敢言。 “还不跪下?”赵姑姑沉声道。 ——噗通。 丹琴、珠纱二人未动,阿雪却率先跪下,垂首:“姑姑息怒。只是阿雪有一问,姑姑您可还记得您早上说的话?” “说的话……”赵姑姑抱臂,冷笑,“我早上只叫你们去领节礼,旁的什么可一概没说。” “你明明叫我们一样不少地领回来的!”丹琴气不过,当众出言反驳。 “你们捅了篓子却来寻我的不是,还联合起来当众污蔑我?”赵姑姑摇摇头,“孙姑姑当真是没教好你们的规矩。春芳,掌她的嘴。” 丹琴还要反驳,春芳却走过去,啪啪甩了她两记耳光。 丹琴的脸立刻高高肿起,火辣辣的疼,痛感一直连到耳朵。耳朵里也嗡嗡的,像给一只蜜蜂飞了进去似的,闹个不停。 她捂着脸,气得胸脯上下起伏,一口气从心口直窜到脑袋,轰地一下炸开。 “你……” 却被阿雪悄悄拽了拽衣角。 丹琴冷静下来,方留意到春芳的手又要抬起。 “姑姑息怒,阿雪说的不是这个,”阿雪道,“只是……姑姑可还记得,姑姑答应我们早上领了节礼来就让我们吃饭?丹琴也是这个意思,只是她一时饿昏了头,说错了话,还望姑姑见谅。 “且上午去内侍监领节礼的人颇多,故而一直耽误到这个时候,所以回来得晚了些,再望姑姑见谅。” 没等赵姑姑说话,阿雪立马又道:“阿雪知道姑姑罚我们,自有姑姑的道理。” “只是日头炎热,我三人早上又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恐此刻立刻长跪于宫门前或中了暑或头晕目眩出了什么岔子,有碍姑姑的名声。” “故而还望姑姑许我们先吃些东西,再来领姑姑的罚。况且篓子已经捅了,待我三人吃过饭有力气了、脑袋清楚了,解决起来也快些。” 原以为赵姑姑不过是找个苦差事为难她们,化解了便好。但如今看这架势,是左右都要罚她们一罚。 之前所为,反倒弄巧成拙,罚的更重了。 如今只能尽力把损失降到最低。 赵姑姑看着眼前新来的小宫女,心中冷冷笑了声,倒是个伶牙俐齿的。 “行,那就如你所言,”赵姑姑又道,“不过穗红的手不知怎的烂了,我让她拨的核桃她还剩了些,你既和她同屋,你便替她剥了吧。” 她生平最厌烦这种心思活络的。 “回去吃饭吧,中午或许还剩了几个馒头,你们自己找找。” 说着,捏着帕子悠悠地走了,春芳垂着头跟在后面。 “明雪……”丹琴担忧地望着她。 珠纱也咬咬嘴唇:“核桃,我们帮你一起剥。” 阿雪却道:“不用,给赵姑姑知道了反倒麻烦。总会有办法的,现在,我们去吃饭吧。” 厨房里只剩下几个冷得梆硬的馒头和一碟咸菜。 明明饿了许久,这顿饭却吃得甚是没滋味。 回到屋里,穗红坐在那儿,十根指头缠着厚厚的纱布,望着面前剩下的一堆核桃发呆。 “明雪,你回来了。”听到脚步声,她忙擦擦眼睛回头,眼眶还红红的。 “我来剥核桃的,”阿雪坐下,捡起一颗核桃试着剥了剥,没剥开,“一会儿还要和丹琴、珠纱她们一道罚跪。” “没用的,这玩意儿用手根本剥不开。我想尽法子弄开几个,手指头就成这样了。”说着,摊开十根纱布上还渗着血的指头给她看。 阿雪放下手里的核桃,问:“赵姑姑当时是用什么由头叫你用手剥核桃的?” 穗红当即冷笑一声,清清嗓子模仿着赵姑姑当时的神态:“哟,睡到这个时候才起,把自己当宫里的主子了?去,把这堆核桃剥了。用手拨,玉宝林不爱吃碎核桃。” 说完,穗红狠狠啐了一口:“我呸。什么不爱吃碎核桃,什么‘睡到这个时候’才起?天都没怎么亮呢,更别说我还比从前在掖庭局的时候早起了一刻钟!”忽地,穗红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是不是我们昨晚上悄悄在背地里说她,给她偷听到了?” 阿雪回忆了下赵姑姑的神情:“应该不是,要给她听到了就不止这些磋磨了。她应当是想立威,你想想玉宝林身边那些先来的姐姐们昨日是什么样子?” 穗红想起昨日领她们到各自住处的春芳。 都是一等宫女了,听了赵姑姑的吩咐,话都不敢跟她们多说一句。 “那我们就只能任由她这么磋磨?” 阿雪叹了口气,笑笑:“至少让她觉得,我们受了她的磋磨。” 黄昏日落,宫灯一盏盏亮起,在房檐高高勾起的角上,在宫人提着的长长的灯杆上。 宫门外的甬道上,娘娘们带着婢女或慢悠悠走着,或坐了轿子赶往宫城正中的元熹殿。 今日七夕,宫中的乞巧宴在那里举办,宫中妃嫔、皇室宗亲、大臣家眷都会聚到一处,一是为了见见面、说说话,热闹热闹;二呢,也为了攀姻亲。 “你们就给我在这儿跪着,”赵姑姑冷声道,“要是让我发现你们中途起来了,待我回来可没你们好果子吃。” 三人垂着头,一言不发,静静跪在明空阁宫门外,路人探究的神情时不时落在她们身上。 玉宝林终于又从她的屋子里出来了。 据穗红说,她今日在她的寝宫闷了一天,关着门,也不知在做什么。 素簪简服,略施粉黛,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几根素银簪子盘起来。许是为了不扫了宴会的喜庆,发髻里还簪了一朵淡紫色绢花。 而眉眼下面,依旧戴了条薄薄的面纱。 面纱随着她的步子和傍晚微微的凉风飘动。 只飘起一瞬,就叫阿雪留意到了。 玉宝林左边的侧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像是一只棕黑色的百足虫附在莹白的瓷器上。 玉宝林成日带着面纱,就是为了遮掩这疤痕吗? 没等阿雪细想,玉宝林就由贴身婢女春兰扶着、赵姑姑跟着,往元熹殿去了。 天空一点点暗了下来,夜色如水,却给满城灯火映出一点灰橙色。 星辰闪烁,逐渐明良起来,汇聚成一条宽阔的银河在她们上方铺开。 地板上湿冷的凉意顺着接触地面的皮肤往上攀,一点点淬入她膝盖的骨头里,像是阴冷的蛇吐着信子,慢慢把毒液淬进人的骨缝。 好疼。 阿雪咬紧牙,蹙着眉头。 旁边的丹琴已经跪不住,掉起了眼泪珠子。 但赵姑姑临走前交代了春芳过来看着她们,不许她们跪偏一点。 春芳的神情木木的,端端正正坐在那儿,像一具木偶人。 不把她们都变成春芳这样的提线木偶,阿雪知道,赵姑姑不会罢休。 要么她只能一点点看着自己变成春芳这般模样,要么…… 可玉宝林不知为何,似乎很是倚重赵姑姑。 要把赵姑姑拉下马,或许还要从其中原委入手。 水汽从地面渗了出来,连同着露水一道沁湿了她的衣裳。 阿雪回忆起白日的经历。 但在这之前,她必须、也只能是赵姑姑的“木偶”。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1 备周则意怠,常见之不疑。2 这些道理她从前读过,却不明白,今日方知其中意味。 第十四章 瞽公子 昏暗的甬道上亮起几点灯光,脚步声渐渐响起。 “钱宝林明明是故意要您把那匹缎子让给周采女的,”这是春兰的声音,“那明明是您的节礼,您为何要忍着?” 带着些平日不常见的愤怒。 “吃亏是福,”赵姑姑却抢在玉宝林之前开口,“周采女和钱宝林交好,而钱宝林如今又风头正盛,跟她起冲突,遭殃的是咱们。且忍一忍,忍过了就好了,反正这宫里也不缺咱们的吃穿。” “可这压根儿不是缺不缺吃穿的问题……” “好了,春兰,就听奶娘的吧,她见识广,总不会害我们。”玉宝林道。 “宝林!”春兰气得冷哼一声。 “想想我们之前说的以后……”玉宝林温声安慰。 “您就知道拿以后说事儿,”春兰气道,“当下都快没法儿过了!” 原来是这般。 不过……她们所说的“以后”是什么? 脚步声渐近,在空寂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阿雪给丹琴、珠纱使了个眼色,三人忙跪得更端正些,低着头,只让自己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一小片地面上。 “跪的到还算端正,”赵姑姑绕着她们走了一圈,冷哼一声,“望你们下次小心行事。” 丹琴咬着唇,免得自己心口的一口气又冲出来惹了祸。 “多谢姑姑教导。” “行了,跪着吧,跪到子时正就回去吧。” 现在是亥时正,还有半个时辰。 双膝已经习惯了疼痛,快要失去知觉。 夜晚的凉意也从膝盖一点点往上爬,像一点点缠住人身躯的蛇,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它阴冷滑腻的蛇鳞。 “奶娘要不饶了她们一回?”玉宝林忽出言道,“她们才刚来,犯了什么错也正常。” “犯了错就要罚,若是因为她们是新来的就宽恕她们,宫里的老人们如何肯服气?”赵姑姑道,“宝林无需心软,左不过是跪一跪,要不了她们的命的。” 玉宝林不再多言。 三人进门时,赵姑姑看了眼坐的端端正正的春芳:“你也回去吧,料想她们不敢偷懒。” “是。” 春芳木木应下,木木地起身跟在赵姑姑后面回去了。 新漆的朱红木门重重阖起。 夜色里,门上的朱红化作禁锢在黑暗里缓缓涌动着的暗红,仿佛怪物张大的口,将身处其中的人尽都吞噬。 “明明不是我们的错,怎么都青红不分……”丹琴小声嘟囔了句。 “丹琴,别说了。”珠纱小声提醒。 “原本就是我们的节礼,怎么全领了就算捅娄子?”丹琴左右张望一眼,见四下无人,小声道,“还是她让我们一件不少地领回来的。” “大约是不成文的规矩,都领回来了反倒坏了这惯例。”阿雪道。 坏了规矩,就会引来麻烦。 比如方才听到的那匹被人争来夺去的缎子。 水至清则无鱼。 她们这边补了节礼,旁人那边就得扣掉些。 一批节礼,这边扣掉些,那边拿走些,到她们手里要是一件都不少才奇怪。 阿雪有些懊恼,她早该想到的。 白日里为了争一口气,只想着一件不少地都拿回来了。 当真是被饥饿冲昏了头脑,没多考虑考虑后果。 若是早些想到会弄到如此地步,她就该一开始就受了赵姑姑这下马威。 “既是规矩了,就该都写出来,”丹琴撇撇嘴,“不写出来,又不说,只让人猜,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嘛!” “好了,”阿雪温声道,“小心隔墙有耳,多说多错。” 丹琴这才住口不言。 月色落了一地,像一层薄薄的白霜。 “公子,前面是几个跪着的宫人,大约是受了罚。” 不远处,忽飘来陌生的男声。有些稚嫩,似乎年纪还小。 紧接着是一阵木轮子在地面滚过的声音。 轱辘轱辘地,像骸骨在石棺内滚动,低闷、沉重。 “受了罚?”另一个声音问。 和轱辘声相反,这声音是温润青涩的少年音。 年龄似乎稍大些。 “许是刚入宫的,做错了事。公子我们快些走吧,还要去太医院呢” “也是可怜,”那个公子却道,“别像我,伤了膝盖就麻烦了。” 似乎带着几分落寞。 “公子……” “青桔,你去把这瓶伤药给她们送过去吧。” “这……要不公子我们还是快些去太医院,每日受罚的宫人如此之多,实在……” “送过去吧,”那公子再次道,“相逢即是有缘。” 青桔无奈,知得接过。 ——啪嗒。 不知怎的,大约是那唤作青桔的随从没拿好,瓶子掉到地上碎了,里面的粉末也洒了一地。 粉末泛着淡淡的黄绿色。仿佛染病的竹叶发了黄,内里却仍是青色。 “既是碎了,那便算了吧。日后……来日方长。” 公子无奈地叹息一声,任由随从推着他的轮椅走了。 “什么人嘛,”待那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丹琴撇撇嘴,“他主子都看我们可怜送药了,还叫他给弄洒了。” “不过那位好心的公子竟是眼盲的,还不良于行,”珠纱也叹了声,“真是可怜。” 阿雪回忆起余光里瞥到的那张脸,美如冠玉,却偏偏用一条牙白的绸缎覆着双眸。 白圭之玷,白璧微瑕,大抵如此。 只是……不知为何,那张脸,总觉得有些熟悉。 可这般人物,若是见过,哪里会一点记忆没有? 阿雪摇摇头,不再多想。 宫里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熄了,风冷冷地吹过来,地上的露水如落了一地的星子。 ——吱呀。 门开了,春兰低声道:“起来吧,玉宝林让你们早些回去洗漱。” 说完,又把她们挨个儿拉了起来。 “赵姑姑是宝林的奶娘,平素很得宝林的信任,”春兰一面扶着她们往里走,一面道,“只是大约是年纪大了,脾气不好,你们多忍忍就是了。” 三人皆点头称是。 “对了,这个给你们,”春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里面是药,晚上回去抹一抹,用热帕子敷一敷,不然这膝盖要疼上好久。” “多谢春兰姐姐!”丹琴立刻欣喜接过,“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明日我们只能瘸着腿干活呢,”阿雪立刻笑着接话,“今日真是多谢姐姐了。” 几人相互搀扶着回到各自房中。 门外,凄清惨白的月光落在地上,洒了一地的药粉沾了露水,和地板的石青色融为一体。 淡淡的药香散在夜风里。 草丛里一只蝈蝈唱着喑哑的歌,欢喜地爬过。 只是,它刚一碰到那块沾了些药粉的地砖,便再也无法动弹。 只能永久地在这月色里沉睡。 第十五章 郁贵妃(一) 次日,阴云翻墨。密密的云浮在空中,似乎沉沉地压在人的头上。 灰云里时不时闪过几道暗紫的光,沉闷厚重的雷声接踵而来。 阿雪拿着扫帚抬头望了天空一眼。 雷雨将至。 “明雪,别发愣,快些扫地,”赵姑姑沉着脸走过来,“扫完了去把核桃剥了,等我回来要是看到你还没弄完,你就接着去明空阁门口跪着吧。” “是,姑姑。”阿雪低眉顺眼地应了声。 心思却千回百转。 赵姑姑要出去? 可大清早通常没什么事情。 她要去哪里? 阿雪还没来得及细想,身侧的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玉宝林推门走了出来。 “奶娘,我们走吧。” 阿雪的余光里,玉宝林仍旧带着面纱,半垂着眼眸。 “赵姑姑,真的不用我同去?”春兰跟在玉宝林身后。 “不用,”赵姑姑道,“都去了,殿里头就只剩几个小丫头了,什么都不懂,万一有了什么急事可怎么是好?况且之后还要托你去内侍监取东西呢。” 赵姑姑说到这儿,顿了一下,瞥了阿雪一眼:“别又闹出昨日那种事儿。谁知道她们怎么讨到的?指不定撒泼打滚儿的闹腾,闹得内侍监的人烦了才给的,”又向春兰道,“今日你去,给他们赔个礼,免得以后不方便。” “哎。”春兰应下。 玉宝林一言不发,由赵姑姑搀着坐了轿子出门去了,身后的春芳远远跟着。 七夕之后不久便要立秋了。 梧桐叶子渐渐变黄,有几片已经飘了下来。 阿雪拿着扫帚把它们扫到树根下面。 风吹过,院子里只有悉悉索索的宫人扫洒的声音。 “明雪,”春兰忽笑着走过来,压低声音,“你且跟我说说你昨日是怎么要够节礼的?赵姑姑虽说你们是闹到的,但我看你这两日行事稳重,不像是这样。你跟我说说,一会儿去了内侍监我也好有个应对。” 阿雪一五一十地说了。 只是瞒下了后头给颜如玉发现的那一段。 “你倒是聪明,”春兰抚掌笑道,并无责怪之意,“那一会儿一道跟我去内侍监领东西吧。” “可是……节礼不是昨日已经领了吗?”阿雪拿着扫帚,似乎有些疑惑。 “不是节礼,”春兰又笑,“昨日乞巧宴上,皇上不知怎的留意到了宝林,看她打扮过于素净,赐了些首饰。说不定我们的好日子就快到了。” “那真是得恭喜宝林了。”阿雪附和。 “不过,你可千万别在赵姑姑面前说这话,”春兰道,“赵姑姑年纪大了,喜欢安稳,可不觉得这是喜事一件呢。可这宫里……” “啊,已经这个时辰了,”春兰忽截住话头,“宝林的药快熬好了,我去看看。你快些扫吧。” 阿雪低头应下,拿着扫帚,一下又一下地把落叶扫到一旁。 风渐渐大了,树上的叶子簌簌作响。 快到巳时,阿雪跟着春兰出了门,身昨日同去的丹琴和珠纱也跟着。 “掖庭局的教习姑姑可有领你们到处转过?”春兰边走边同她们说笑。 “姑姑只带我们到几个要紧地方去过。” “那些要‘要紧地方’反倒是最不要紧的,只要守着宫规便好,”春兰一面走一面指着路上各处同她们介绍,“我们明空阁虽在宫里不起眼,但位置却是极好的,清静,左边没挨着翠微湖,右边不靠近御花园……诺,就是这里。” 阿雪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将近立秋,御花园里有些花的花瓣已经带了些焦黄,在风里颤着,时不时就要落几片花瓣。 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一直通到最中心的几座亭子。飞檐翘角,参差错落,淹没在一片火红的芍药花海中。 檐角上坠着一只小巧的铜铃铛,风一吹,就发出清脆古朴的声响,仿佛风中涟漪,一圈圈漾开。 一女子恰在那座檐角坠着铃铛的亭子里,凭栏而坐,单手托腮,面带愁容。一双微红的眼眸里,似乎藏着无尽的愁怨。 她的侍女却远远站在一旁。 “这是……” 丹琴刚想问,就被春兰催促着往前走。 过了御花园,春兰才开口解释:“那亭子里坐的是张采女,一朝失了宠,得了失心疯,整日都坐在亭子里等皇上,”春兰叹了口气,“她得宠都是三年前的事儿了,过了这么久,皇上早把她忘了。” “也没请个太医瞧瞧?” “她刚疯那镇子太医去过两次,后面就不去了,不仅不去,药也不怎么给,内侍监的人也时常扣她的月钱和宫里分的东西。去年冬天,那么冷,有一阵子她连炭火都没有,还是我们宝林分给她的,”说着,春兰道,“这后宫里,不往上爬,不得皇上宠爱,根本活不下去。” “算了,我跟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她笑笑,接着道,“这里是夜阑殿,据说是已故裕太后从前当才人的时候住的地方……” 风一吹,探出朱墙外的梧桐树的枝子轻轻摇曳,树叶落下,还有一半没变黄,就被风急急地卷着吹到地上,不知日后会被扫到哪个秽杂堆里。 厚厚的阴云里飘下细细的雨丝,细小的雨滴从叶子上滚落,掉到地上的声音湮没在风里。 所幸雨不算密。 “走快些,”春兰催促,“万一给雨淋了、得了风寒可就麻烦了。” 几人加快步子。 然而,不多时,一队宫人迎面走过来,抬着一顶轿子。轿子玲珑精致,是阿雪从没见过的模样。 桐木轿顶用朱红漆漆过,又细细涂了一层桐油,栏杆上则刻着烫金花纹。轿子四周,银红色轻纱垂下,坠着一串精金制成的小花,和紫藤萝的模样有些相似。 轿子里依稀可以瞧见坐着个盛装打扮的美人,但给纱帘遮着,看不清楚模样。 “低头,跪下。”春兰忙压低声音道。 几人跪在路边,等着轿子经过。 雨点渐渐大了,打在人身上有些疼。 厚重的雷声由远及近,追在闪电后头。 空气里有淡淡的尘土的气息。 轿子却停在她们前面,里面传出一声轻笑。 “你是……玉宝林身边的春兰?” 春兰不敢抬头:“是。” “看着本宫回话。” 春兰抬起头:“回贵妃娘娘的话,奴婢是玉宝林身边的春兰。” “倒是生得一副机灵模样,”贵妃撩起纱帘,单手支着头笑道,“可惜……” “本宫叫你抬头了吗?”贵妃忽陡然变了脸色,疾言厉色道,“不敬贵妃,秀玲,掌她的嘴。” 跟在轿子后头的一个宫人快步走上前去,挽起袖子,狠狠扇了她两记耳光。 春兰白皙的面颊立刻红肿起来。 “怎么停下了?”贵妃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们,“来,继续,本宫让你停才能停。” 第十六章 郁贵妃(二) “娘娘……” “秀玲,”贵妃淡淡瞥了自己的宫女一眼,“还愣着干什么?” “是。” 秀玲只得依言走过去。 一巴掌又一巴掌落在春兰脸上,混合着豆大的雨点,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里散开。 珠纱没憋住,眼泪一下子从眼眶里掉了下来,呼吸间带出喉咙里微不可查的呜咽。 贵妃的视线却陡然落在她身上。 一股寒意从珠纱脚底往上窜。 贵妃笑道:“是刚入宫的小宫女吧,倒是生得可爱,”她笑吟吟望着她们,招招手,“来,快过来让本宫瞧瞧。” 珠纱的脸一下子失了血色,手脚冰凉,呼吸窒息,僵在原地。 雨更大了,时不时划过几道亮紫色的闪电。 沉闷厚重的雷声宛若悄然逼近的催命的厉鬼。 阿雪悄悄扯了扯珠纱的衣裳。 珠纱这才回过神,颤抖着起身,拼命遏制住喉咙底下的呜咽,屏着呼吸,往贵妃轿前走去。 她的手藏在袖子下面,遏制不住地颤着。 “贵妃娘娘安好,”她深深吸了口气,尽可能让自己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听起来清晰平稳,她垂首行礼,“奴婢珠纱给娘娘请安。” “本宫长得不堪入目吗?”贵妃又笑,但珠纱却能感觉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渐渐变凉,“这么怕本宫?” “娘娘自是国色天香,和……和御花园的红芍药一样美。”珠纱急中生智。 “芍药?只是芍药啊……” 贵妃的语气更冷了,落在珠纱身上的目光结了冰。 “不、不……”珠纱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木芍药又称黑牡丹,娘娘,奴婢私以为珠纱是想说您如牡丹般雍容华贵,”阿雪忙跪着插话,“只是她是为您的容光所慑,战战惶惶,心似乱线,故而语无伦次。” “那你呢?”贵妃笑道,“这么伶牙俐齿,你是一点都不怕本宫?” “奴婢亦是战战兢兢,正是惶恐到极点才不敢慌张。”1 “哼,倒是巧言善辩,”贵妃的视线从珠纱身上移开,落到阿雪身上,“可本宫就是想看到你慌张的模样。”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主意,抬手:“秀玲,停。” 秀玲住了手,春兰的面颊却已经肿胀的如御膳房里的红糖馒头。 “哎呀,这下子看着顺眼多了,”贵妃轻笑着鼓掌,“春兰,你可还满意本宫让秀玲给你上的这个妆?” 春兰的唇角流着血,垂首:“谢娘娘赐妆。” 殷红的血一滴滴滴在地上,如冬日的红梅在夏日的雨里融化。 “此妆名唤‘敬贵妃’,”贵妃托着腮,歪着头左看看右瞧瞧,“嗯……只是还差一点儿才够艳。” 雨滴滴滴答答打在地板上,在这带着尘沙气味的潮湿的空气里,众人的呼吸声一点点变小,逐渐被喧嚣的雨声盖过。 “你,”贵妃冲阿雪使了个眼色,“去再给她添些‘妆’,回去也好让你们玉宝林瞧瞧,她的婢女打扮之后是多么好看。” 春兰垂着头,眼神落在膝前的地面上,一点也不曾偏。 雨声愈响,众人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雨水透过薄薄的衣裳,带走了皮肤表面的温度,顺着手指滴滴答答落下。 “怎么还不动?你也想让秀玲给你‘上妆’?” “回娘娘的话,”明雪垂首敛眸,笑道,“奴婢是在想怎样给春兰姐姐‘添妆’才能让娘娘更满意。” “那你想到了吗?” “自然,”明雪忽笑着从发髻里拔下一根雪亮的素银簪子,一步步朝春兰走去,“娘娘且看。” 丹琴和珠纱捏紧衣袖,屏住呼吸。 她们耳中,除了雨声,再无其它。 一步一步,一声一声,一滴一滴。 一双湿透了的绣花鞋停在春兰跟前。 “春兰姐姐,”阿雪微微笑道,“抱歉啦,阿雪也不是故意的。” 说完,一抬手,银簪最尖锐的部分猛地朝春兰的左脸划去! “啊……”丹琴几乎要尖叫出声,被珠纱一把捂住嘴。 喧嚣的雨把宫墙淋得褪了色,朱红墙琉璃瓦在雨幕里几乎都成了一片灰蒙蒙的白。 地上的水洼里咕嘟咕嘟冒着水泡。 殷红的血一滴滴落了下来,透明的水泡变成淡淡的浅红。 春兰捂着左脸,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望着阿雪,眼眶微红,似乎是失望,又好像是愤怒。 血水滴滴答答地从她的指缝里渗出来,却又一点点被雨水冲刷干净。 阿雪却半点眼神也不分给她,只慢条斯理地掏出帕子,把银簪尾端的血迹擦去,朝贵妃笑道:“娘娘,如何?可还满意?” 音色柔婉,如绿柳拂过春水。 贵妃也抚掌而笑:“满意,本宫可太满意了。宫里许久没有你这样的人物了,”笑完,她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的话,奴婢明雪。” “明雪,”贵妃笑道,“好名字。” “可你却配不上它。” “娘娘所言极是,”阿雪又笑,“可正是配不上的时候拥有了才叫人高兴,配得上了,反倒无趣。” “也是,配得上了确实无趣。”贵妃也笑。 “娘娘,”一旁的秀玲出言提醒,“今日初八,是……” “又是初八了啊……” 贵妃仰起头,阴沉沉的云里浇下泼瓢大雨,满城的红墙绿柳都失了色,像一幅褪了色的画。画里藏着的人与事已模糊不清,或许只有曾经作画的人才记得。 “秀玲,我们回宫。” 她放下帘子,薄薄的纱帘却把一切都严严实实遮住了。 “——起轿!”后面跟着的内侍高唱。 精致小巧的轿子随着这声音的余音晃晃悠悠地,慢慢消失在雨幕深处。 “春兰姐姐,你没事吧?”丹琴和珠纱忙围上去把春兰扶起来。 珠纱哭道:“都怪我,若不是我没忍住……” 丹琴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珠纱住了口。 春兰找了个躲雨的地方,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把捂在脸上的手拿开。 她的双颊虽青紫一片,有渗着血的伤痕,却不是拿簪子划出来的。 “是明雪她刺破了自己的手指,我们这才得以蒙混过去,”春兰拉住明雪的手,“你的手指……” 皮肉翻卷,露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殷红的血染红了掌心。 “只要涂些药就不碍事了,”阿雪从袖子里取出帕子,把手指裹了起来,笑道,“总比真的让姐姐脸上雪上加霜来得好。” “今日真是多谢你了,”春兰道,“我房里还有好些伤药,我回去就给你送过去。” 阿雪应下,又问:“贵妃娘娘瞧着似乎和宝林有些怨怼,姐姐若是方便,可否告知一二?日后我们再遇到贵妃,也知道怎么应对才好。” 春兰却是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第十七章 高热(一) 从内侍监回到明空阁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日光破云而出,从密云里坠落。 地上的水洼里映着淡金色的光,像一块漂亮的琉璃。 “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赵姑姑皱着眉头走过来,一见春兰肿胀如蟠桃的面颊,眉头皱得更厉害,“去取躺东西,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遇见贵妃娘娘了。” “这样……”赵姑姑不再说什么,只道,“那你快些去梳洗,一会儿去宝林身边伺候着。今日宝林出门,淋了雨,好像染风寒发高热了。我叫春芳去请太医去了。小丫头们熬了姜汤,一会儿你先伺候宝林娘娘喝了,等太医太医开了方子再去煎药。” 春兰应下。 “明雪,我出门前叫你剥的核桃呢?”赵姑姑的眼神陡然变得尖利,利箭似的瞄准阿雪,“不过就是几个核桃,怎么这样磨磨蹭蹭的?” “回姑姑的话,”阿雪低眉顺眼道,“只差几个了。” 上午剥了还剩几个就给春兰叫出去,同她一起去内侍监拿东西去了。 “只差几个?”赵姑姑冷笑,“我上午说的话你当耳旁风了?去,在明空阁门口跪着剥。” 阿雪深知反驳无用,正要应下。 春兰忽道:“姑姑,左不过是几个核桃,我来剥了就是了。宝林染了风寒,我的脸又是这副模样,我怕宝林看到会忧心。不如让明雪过去伺候,她平素行事稳重妥帖,定能伺候好宝林。” 赵姑姑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你们关系倒是好。” 春兰笑道:“一见如故嘛。” “罢了,”赵姑姑冷笑,“若是不应了你,我倒成了个没人情的了。我去厨房里去把宝林的姜汤热热给宝林端过去。” “麻烦姑姑了。” 厚重的帘子低低垂着,清苦的药香沉淀在殿内沉闷的空气里。若是仔细闻,似乎还有一点甜味儿,近似于甘草的香气。 阿雪打起帘子走进殿内。 正中摆着一张八仙木桌,配了几张圆凳,旁边是一排柜子。柜子上放的东西倒是有些眼熟,阿雪远远望了一眼,似乎是做风筝用的染料、绢布之类的。 右侧一张绘着水墨荷花图的素纱屏风把内室同外室隔开来,朦朦胧胧间,依稀可见玉宝林侧卧在床榻上。 阿雪端着装了热水的木盆和布巾绕过屏风,放到一旁的架子上,用拧得半干的布巾给玉宝林擦额头。 “……” 玉宝林蹙着眉头,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些什么。 “宝林,您说什么?可是要喝水?” “……娘……风筝铺子……” 这次阿雪听清了几个字。 大约是做了什么梦。 阿雪不再过问,把帕子重新浸了水拧干,反复给她擦拭额头、颈部和手脚。1 木盆里的水已经变得温凉。 阿雪把手背放到玉宝林额头上,比之前还要烫。 光从帘子的缝隙里钻进来,落到地上,像几根银白的绣线,渐渐染上了灰黑的色泽。 天色已晚。 春芳去请太医了,怎么还没回来? 玉宝林的面颊烧得通红,像天边玫瑰色的云。 她又用手探了探玉宝林额头的温度,还是很烫。 这样烧下去人会烧坏。 必须赶紧退烧。 “太医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 赵姑姑的声音从帘子外面传进来。 “回姑姑的话,”春芳小心翼翼,“……贵妃娘娘染了风寒,把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请过去了。” 阿雪轻轻把帘子撩开一点,只见赵姑姑端着托盘站在外面,春芳垂着头立在她跟前。一旁还站着春兰,几个小丫头也躲在柱子后头偷偷听着。 “呸,”赵姑姑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她不是……” 忽意识到这是在院子里,她赶忙止住话头。 “那你不会让值班的内侍拿些治风寒的药吗?” “……内侍说,贵妃娘娘不让。 春兰忽冷笑:“好个不让,好个贵妃娘娘,”她向赵姑姑道,“那姑姑,您看现在可怎么是好?” “我如何知道怎样是好?”赵姑姑道,“算了,让宝林把这碗姜汤先喝了,指不定发了汗烧就自己退了。 “明雪,”赵姑姑唤道,“你出来,把姜汤端进去给宝林喝了。” 明雪推开门,接过托盘,又问:“姑姑,明空阁可有井水?宝林烧得厉害,我用热水擦了额头和手脚也没见好,或许用冷水敷额头会好些。 “井水……”赵姑姑思忖,“春兰,你带她去王采女那边的井里打水,我去给宝林喂姜汤吧。” 春兰应下。 待二人回来,日头已经落下去了,蜡烛却亮了起来。 格子窗里,暖黄的烛光溢了出来,在地板上留下一小片光亮。 忽地,一只脚踩在这点光亮上。 “春兰呢?”玉宝林半躺着靠在床头,“她……咳咳咳咳……” 玉宝林忽用帕子捂着嘴,又不住地咳嗽起来,咳得面色通红。 今天早上开始,她就一直咳嗽,喉咙也痛得很,仿佛吞了刀片。 “宝林,春兰她去打水了,”赵姑姑轻轻拍着她的背,粗厚的声音在玉宝林面前放的很轻,带着罕见的柔和,“您发高热了,来,先把这姜汤喝了。” “可我听贵妃宫里的人说贵妃罚了春兰,她……” “她没事儿,”赵姑姑舀了一勺姜汤,吹凉,“您安心吧,她就是给娘娘扇了两个巴掌。大约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儿。罚也受了,娘娘也没派人过来说些什么,宝林,您别多想了。” “可春兰一向稳重,入宫几年,除了给我连累了受罚,从没做错过一件事儿,咳咳咳……”玉宝林拉着床栏起身,“我要去看看。” 赵姑姑急忙放下碗,按住她:“宝林,春兰罚已经受了,您去看了也不能怎么样。” “她定是给我连累的,我要去给她讨个公道。” “哎呦,我的宝林娘娘哟,”赵姑姑摊手,“您都入宫这么些年了,怎么还这样天真?这宫里的公道是您说讨就能讨到的吗?” “我给您说句实在的,春兰她跟您关系再好也就是个丫鬟,哪里有主子大张旗鼓去给丫鬟讨公道的?再说了,这公道您不仅讨不到,还会惹了一身骚。” “况且,春兰她做没做错事不打紧,她是不是给您连累的这也不打紧,打紧的是怎么能在这宫里安安稳稳活下来,”赵姑姑劝道,“您的家世比不上宫里头这些娘娘,她们跟家里通通气儿,一个手指头就能让老爷、夫人遭灾。您呐,只能忍,只能想着吃亏是福。只有忍住了,让别人都不把您放在心上了,您才能活下去。” “难道我这辈子就合该这么忍下去了?” 赵姑姑叹了口气:“您瞧瞧我,都忍了一辈子了,我不也没说什么吗?命该如此,又能如何?” 玉宝林不再说话,只垂着头坐在床上。 赵姑姑又把姜汤端起来,舀了一勺递到她跟前:“别放凉了,您喝了吧。” “不行,我要见见她,不然我这心里安心不下来,”玉宝林轻轻推开赵姑姑的汤匙,“姑姑,你帮我把春兰叫过来。” 赵姑姑无奈,只得放下碗,起身出门。 窗外,那只脚忽地迈了几步,藏进黑暗里。 第十八章 高热(二) “宝林,您叫我。” 不多时,春兰便跟着赵姑姑一道来了,后面还跟着阿雪,端着盆子,拿着几块布巾和半瓶酒。 回来的时候,春兰忽然想起来说用酒擦身子可以降温,厨房刚好还剩了些,便去拿了来给阿雪。 阿雪把盛了冰和井水的盆子放下,浸湿了帕子给玉宝林敷在额头上,又用帕子沾了酒给她擦拭四肢。 “你的脸,还好吗?” 玉宝林伸出手,手指有些颤抖,几乎要碰到春兰脸颊的时候又收了回去。 “都是我……”她红了眼眶,“都是我没用……害你受苦了。” “咳咳咳咳……”刚说完,她就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没有,宝林,”春兰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儿,摇摇头,“您待我已经很好了,当年要不是您买下我,我父亲还不知道会把我卖到哪里去呢。” “要是我更争气些就好了,”玉宝林的声音带着几分喑哑,像是生了锈的齿轮相互摩擦,“要是我更争气……” “宝林,”赵姑姑忽插了句嘴,“姜汤有些凉了,我再去给您热热。” 说罢,便自顾自出去了。 春兰只看了赵姑姑一眼,并不多说什么,扶着玉宝林躺下。 又拉过阿雪向她道:“这是明雪,助我良多,若不是她,我今日怕是难逃一劫。” 玉宝林认出阿雪,问:“你是昨日的……你的膝盖还好吗?我这里有伤药,我让春兰拿给你。赵姑姑脾气不好,罚人也没个轻重,你多担待些。” “您哪里的话,”阿雪笑道,“而且伤药,昨日春兰姐姐已经拿给我了。” “你受委屈了,”说着,玉宝林又向春兰道,“你去帮我把梳妆匣里的三支银蝴蝶簪子拿出来,再拿一对珍珠耳环。” 她拉着阿雪的手:“这些东西你拿着,两支分给你的同伴,剩下的你自己留着。赵姑姑……她毕竟是我的奶娘,对我照顾良多。” “奴婢不敢。”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春兰一把把东西塞到她手里,笑道,“我们宝林最不讲究那套虚礼了,她要给你东西拿就是真的要给你东西。拿着吧。” 阿雪接过:“多谢宝林娘娘。” “宝林,您先睡吧,”春兰替玉宝林掖掖被角,又把她额头上的布巾取下,换了一块,“赵姑姑的姜汤怕还要好些时候。” “我睡不着,”玉宝林道,“不知为何,最近我睡着了就会梦魇,这心脏也咚咚咚跳个不停。” “您是不是想的太多了,思虑过重。” “或许吧……”玉宝林盯着床架上淡紫色的帐顶,不知在想什么。 忽地,她转过头:“春兰,我不想喝姜汤。我记得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每次赵姑姑煮了姜汤让我喝,轻燕都会帮我喝掉,娘也会帮我遮掩……” 她的声音很轻:“春兰,我想回家。” “妃嫔一旦入宫,便再不得出去,您别说胡话了,”春兰道,“姜汤您不想喝便不喝,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可我们请不到太医吧。” “贵妃染了风寒,把太医都叫走了。” 玉宝林不再说话,只睁着眼睛盯着帐顶。淡紫色的帐顶上有许多白色的碎花,每朵都有五个瓣儿,像是春日庄子里田埂边上开的那一种。 她每次见了都会采上一大把,和妹妹轻燕拿着用胶糊在纸鸢上。 “又糟蹋我的纸鸢,”母亲每次见了都会一把把纸鸢夺过去,“万一飞不起来可怎么是好?” “娘你做的纸鸢从来就没飞起来过。”她小声反驳。 “反正都是挂墙上做装饰,这样还漂亮些。”妹妹悄悄补刀。 “两个小鬼头,你们说什么?”母亲一把抄起鸡毛掸子,“再说一遍?” “略略略。” 妹妹扒拉着下眼皮冲母亲做鬼脸,她则瞅准时机拉着妹妹撒丫子就逃。一旁的春兰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日光静静照在田埂上,草木的清香在空气里蒸腾。 然而日头渐渐升高,终究把一切都晒褪了色。 “……咳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春兰上前替她顺气儿:“您要不要喝点水?” 玉宝林点点头。 阿雪忙倒了杯水上前,春兰把玉宝林扶起来。 “从中午开始,我这嗓子就一直疼,咳个不停,”玉宝林喝了口水,“喝了好些水也没见好。我记得从前染了风寒也不是这样的状况。” “也许是风热。”阿雪忽道。 “风热?” “风热和风寒有些相似,但却是风热之邪犯表、肺气失和所致,”阿雪道,“微恶寒、发热重、头胀痛、咽喉红肿疼痛、咳嗽、口渴,和娘娘您的状况很相近。” “风寒则恰好相反,恶寒重、发热轻。”1 “这么一说,我这确实像是风热,”玉宝林道,“你还真是了解。你家里人是郎中吗?” “这倒也不是,”阿雪又道,“只是我从前在这上面吃了大亏,所以记得才格外清楚。” 玉宝林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当时我娘出门走亲戚去了,我夜里发热,以为自己得了风寒,为了省钱又没去看郎中,一连喝了好几天的姜汤,结果不仅半点儿没见好,还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夜里也时常发热,我差点儿以为自己得了痨病了,”阿雪笑道,“后来我娘回来带我去看了郎中,这才知道风热喝姜汤反而会让病情加重。” “这么说来,赵姑姑的姜汤倒是白熬了,”春兰道,“那该吃些什么?” “我记得当时……”阿雪回忆,“郎中提过一嘴,说用柴胡之类的东西熬水或煎服可以退烧。不过他开的方子却是叫什么‘银翘散’,里面还有好几味药,像是银花、苦桔梗、薄荷之类的。只是时间隔的太久,到底是怎么写的我已经记不大清了。”2 “其他东西没有,但柴胡好像还是有的,”春兰急急忙忙打开柜子翻找,许久,找出一个油纸包,笑道,“我就记得宝林从前喝的安神药里有这一味,果然还剩下些。” 玉宝林也笑:“那就拿这个熬些水试试。” ——叩叩。 “宝林,姜汤热好了。”赵姑姑的声音忽在门外响起。 第十九章 高热(三) 屋内,三人相互对视一眼。 蜡烛的灯芯发出轻微的爆响。 阿雪道:“我去开门。” 说着,一把把门拉开。 “鬼鬼祟祟在里头做什么呢,”赵姑姑一见是阿雪,顿时皱了眉头,“开个门也磨叽这么许久,我胳膊都端酸了。” 阿雪忙笑:“那您把姜汤给我吧,我给宝林端过去。” 赵姑姑却冷笑一声:“才刚来就学会抢风头了?溜须拍马,谄媚讨好,给我仔细着点儿你的皮,”说着,把身子一扭,并不让阿雪碰到托盘,“你让开,我端进去给宝林。” 阿雪退到一边,给春兰使了个眼色。 春兰快步走过来,笑道:“那您给我总行了吧,我保准跟宝林说是您熬的,熬了好些时候呢。” 赵姑姑狐疑地看了她们一眼:“我怎么总觉着你们一个两个的就是不让我进去给宝林送姜汤呢?” “哪有哪有,”春兰笑道,“您这是多心了。” “是不是宝林不爱喝,故意让你们接了我这姜汤然后悄悄倒掉?”她越说越肯定自己的猜测,“肯定是,宝林从小就讨厌生姜,我再清楚不过了。” 春兰和阿雪对视一眼,叹了口气:“实话跟您说了吧,宝林这是风热,喝不得姜汤。又想着这汤您毕竟熬了好些时候,直接跟您说了不喝又浪费您的心意。” “哪里有发热不能喝姜汤的?”赵姑姑翻了个白眼,“少诓我,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让开,快让我进去。” “哎呦,您怎么就这么倔呢,”春兰急道,“左不过就是碗姜汤,又不是什么神丹妙药,喝不喝有什么要紧的?风热,它用柴胡熬水喝更好。” “左不过?哼,”赵姑姑冷笑,“春兰,我知道你看不惯我,平日里在宝林面前暗暗挤兑我,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如今宝林发了高热,又请不到太医,我不过熬了姜汤要拿给宝林,你不但挤兑我,还编出这一套说辞骗宝林,真是……婊子送客,假仁假义不要脸。” “赵姑姑,你……”春兰给气得差点儿捂着脸哭了出来。 “先进来……咳咳咳咳……”玉宝林扶着床栏,一面咳嗽一面劝和,“都别吵了,我这确实像风热,赵姑姑,我先用柴胡熬水喝一喝试试,实在不行了在喝姜汤。你看行不行? 赵姑姑冷着脸把托盘往一旁的矮桌上一放:“行,怎么不行?您是主子,自然您说了算。您要想喝了,我一会儿再给您热。” “那我去熬柴胡水。” 春兰说完就出去了。 哐啷一声,门重重关上。 “气性真大。”赵姑姑撇撇嘴。 “赵姑姑你少说两句,”玉宝林劝道,“你也知道,春兰是个急性子,年纪又小。” “年纪小才不能惯着她,”赵姑姑道,“左不过是个丫鬟,拿什么乔。” 玉宝林长长叹了口气。 阿雪低眉顺眼站着,一声不吭,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 “丫鬟就该有个丫鬟样子,整日里拿腔作势的,还以为她才是宫里头的主子,”赵姑姑喋喋不休,“要不是您小时候看她可怜,把她买了回来,指不定被卖到哪个犄角旮旯里给人当童养媳、受人家的气呢,或是早早没了也是可能的,哪里能像现在这般……” 玉宝林截断她一长串儿没完没了的抱怨:“赵姑姑,你不是说你家里欠了些债吗?我今日新得了几支钗子,也不大喜欢,不如你拿出去当了吧。” “没想到宝林您还记着我家里呢,”赵姑姑被转移了注意力,笑道,“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虽说欠了好些债,可……已经都还上了。” “还上了就好,”玉宝林也笑,“还上了你也不必再为他发愁了。” “是啊是啊,”赵姑姑又笑,“我现在就指望给他娶个媳妇,这样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玉宝林默默不言,只抬起眼眸望向阿雪。 阿雪忙笑:“宝林,您要不要喝口水,我给您倒?或者您想吃些什么,我去厨房给您做?” 赵姑姑眉头一皱:“我们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要讨好也挑个旁的时候,边儿去。” 玉宝林这下只抬着头,望着上方淡紫色的帐顶发呆。 阿雪也只盯着地面。 赵姑姑如今对她颇为厌恶,似乎打定主意她是在主子前面卖乖讨巧的。 甚至连春兰这种从小跟在玉宝林身边的大丫头都不分青红皂白地出言挤兑。 今后怕是只低头默不作声地埋头做事也会惹了她的气儿。 然而她又是玉宝林的奶娘。 阿雪虽只同玉宝林相处过几回,也看得出来她平素有些怯懦和心软。 身边一切大小事都由这个奶娘做主。 甚至还愿意当了自己的钗子给奶娘家里还钱。 阿雪心里叹了口气。 依着玉宝林对赵姑姑这个奶娘的依赖程度来看,若不是赵姑姑犯了什么大错,恐怕会一直这样。 而她的出头之日也遥遥无期。 要么想法子换个主子,要么…… 阿雪忽地顿了一下。 方才赵姑姑说起她家里欠的债都还上了的时候,神色明显有几分不对劲。 是怎么还上的? 她的视线落在玉宝林身上。 似乎……并不是。 玉宝林靠在床头,青丝蓬乱,神色恹恹,眼眸里满是倦怠与茫然。 阿雪又想起白日里碰到的贵妃。 满头珠翠,长眉入鬓,眼尾用笔拉得长而上挑。媚眼如丝,高傲凛然,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她看不透的韵味。 再定睛看玉宝林。 恍惚之间,两张面庞似乎重叠在一起。 阿雪忽想起路上春兰同她说过的贵妃和玉宝林的恩怨。 “宝林刚入宫的时候,”春兰道,“那个时候皇后娘娘还未仙去,宝林和一众秀女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才进去贵妃就出言挤兑,给宝林一个好大的难堪。” “原以为躲着不出门就算完了,”春兰的脸虽红肿不堪,一说话就疼,却仍挡不住心里的怨气,“可谁成想还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她就借着赏花宴的名头把我们宝林叫过去刁难,连宝林的脸都是在那个什劳子赏花宴上给划烂的。” 见四下无人,她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还说是我们宝林自己不小心,我看她就是嫉妒!” 修眉凤眼,唇若丹朱。 阿雪仔细留意玉宝林的相貌。 眉眼虽异常相似,神韵却南辕北辙。 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第二十章 凶手(一) 烛火摇曳,烛泪滴在灯台里,渐渐凝固。 姜汤辛辣又带着一丝甜味儿的气息在沉默里发酵,似乎还有一点淡淡的苦味。 或许是在厨房熬了很多遍的缘故。 “宝林,您怎么不说话了?”赵姑姑忽问,“可是困了?” 玉宝林正迟疑,不知说什么是好,门口便刚巧响起春兰的声音:“宝林,柴胡水好了,我端进来了?” “进来吧。”玉宝林忙道。 阿雪快步走上前开门,压低声音笑道:“姐姐,你可算来了。” 两人同样往赵姑姑那边望了一眼,会心一笑。 “宝林,您现在喝吗?不过稍微有些烫。” 春兰走上前,端着托盘想要找个地方放下来,无奈内室地方太小,矮桌上也已经放了赵姑姑的姜汤。 赵姑姑睨了她一眼,站着不动。 阿雪要上前,却被春兰一个眼神劝住。 “姑姑,您把您这汤端到外面那张八仙桌上去可好?”春兰笑道。 “倒是我碍事了,”赵姑姑冷哼一声,“明明有闲人,偏生使唤我。” 虽然这么说着,但好歹是在玉宝林面前,赵姑姑勉勉强强走过去,把托盘端了起来,斜着身子朝春兰冷冷刺了一句:“这样,就不碍着您的事儿啦。” “倒是麻烦姑姑了。”春兰又笑。 说着,端着托盘慢慢往里走。 滚烫的柴胡水摇摇晃晃,几乎要从碗的边缘溢出来。 一只装着姜糖水的碗稳稳地放在托盘里,也迎面而来。 两只托盘交错之间,变故陡生! ——乒铃乓啷、稀里哗啦。 两只碗不知怎的都摔了下来,碎瓷片蹦的哪里都是。 半截儿碗在地面上摇来晃去,棕褐色的汤汤水水淌了一地,溪流似的,西面八方弯弯曲曲淌着,一直蜿蜒到梳妆台下面。 这一遭,连赵姑姑腰带上挂着的素银麦穗坠子都给挂了下来。 在众人惊诧的眼神里,那坠子一点点由银白变成了漆黑。 “有、有毒……”赵姑姑一屁股瘫在地上。 …… 不多时,接到消息的掖庭丞就领着十来个掖庭局的小内侍赶来了,后面还跟着从贵妃处请过来的李太医。 两队小内侍提着灯笼站在外头,一团团暖橘色的灯光在明空阁里接连亮起。 宫人们都披衣起身,探着头往外张望,压低声音七嘴八舌地猜测。 掖庭丞都来了,出的事儿恐怕不小。 内侍们站在门外,腰间配着长刀,守住院子门口,禁止众人出入。 掖廷丞和李太医一道进来。 “给玉宝林请安,”掖庭丞行礼,又问,“玉宝林,能否请您说一说事情的经过?” “……” 玉宝林显然给方才的事吓得愣住了,嘴唇翕动,半晌,却没吐出一个字来。 她一向不爱出门,也从没与人争过什么。 怎么都这样了,还有人给她下毒? 她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像一具半活的人偶,眼珠子间或一轮。 掖庭丞叹了口气,摇摇头。 不过是下毒,还没喝下去就给吓成这样。 这样胆小,以后在后宫里可怎么活下去。 他随手指了阿雪:“那你来说说吧。” 阿雪从下午刚进明空阁开始,如实将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听着似乎并无异常。”掖庭丞拧眉沉思,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下地敲着。 而那边,玉宝林的眼皮子半垂着,面颊上是一种奇异的酉红混合着惨白的颜色。 阿雪收回目光,犹豫了一下,又道:“大人,我家宝林高烧未退,又请不到太医。如今您既然带着太医来了,可否先请这位太医为宝林开个方子、拿些药?发着热,脑袋转不快,万一宝林要是漏了什么没想起来,怕是会耽误大人办案。” 掖庭丞显然也留意到了玉宝林的神情,点点头,应下。 他去贵妃那边请太医的时候,贵妃并没有交代什么。 大概不会怪罪他吧。 李太医拎着药箱上前,用一块薄纱垫在玉宝林的手腕上,给她诊脉。 外头起风了,一丝凉气儿从窗子缝里钻进来,烛火微微晃动。 李太医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方叹息一声:“宝林体虚,平日里又思虑过重,心气郁结,这样下去恐怕……于寿命有碍啊,”又问:“宝林是不是平日里有饮甘草茶的习惯?” 玉宝林点点头:“我娘说甘草茶可以润肺,叫我常喝。” “甘草虽味甘性平,有补脾益气之效,但……宝林您却不宜多食。”李太医犹豫了一下,还是叮嘱道。 说着,又提笔,写了两张方子:“这是‘银翘散’,一日两次。另一张是安神的补药,一日一次。” 掖庭丞看了身旁的小内侍一眼,后者忙上前接过方子,跑到太医院拿药去了。 夜色沉沉,外头虽有许多走来走去杂乱的脚步声,屋内却是一片寂静。 李太医蹲下身子,拾起一片碎成两半的碗,里面还留着些棕褐色的汤水。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放进汤水里。银针一点点变黑。他又凑近,轻轻嗅了嗅,没有一点气味。 无色无味,又能使银针变黑的…… “大人,这是砒霜。”李太医道。1 “砒霜?”掖廷丞眉头一拧,“这东西外头带不进来。” 他招招手:“东云,你去太医院查查,看看谁买过这砒霜,”锐利的目光从屋内众人脸上扫过,“尤其是玉宝林身边的人。” 屋内几人眼神交错。 阿雪仔细回忆了一下,明空阁的厨房是玉宝林、钱宝林和王采女三个院子共用的,尤其是傍晚,三个院子里的宫人都会过来,或是热菜,或是煎药。 人多手杂,几乎整个明空阁的人都排除不了嫌疑。 下毒之人特意挑这段时候,是不是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不过,他又为何要下毒害玉宝林? 阿雪的目光移到玉宝林身上,后者双目无神,只惨白着脸靠在床头。 这样怯懦、且几乎足不出户的玉宝林又有什么值得那人毒害的呢? 亦或者是凶手弄错了对象,玉宝林只是无辜被牵连? 阿雪揉揉太阳穴,暂且把这些疑问搁置。 另一边,太医又拿着那些碎瓷片仔细查验,许久,摸着胡子道:“大人,砒霜是下在装姜汤的那只碗里的。” “谁熬的姜汤?” 赵姑姑急急忙忙跪下:“大人,我冤枉啊。这姜汤虽说是我熬的不假,可院子里的小丫头们也帮着熬了。” 掖廷丞瞥了她一眼:“我又没说是你。” 赵姑姑起身,讷讷不敢言。 第二十一章 凶手(二) 阿雪的目光落在赵姑姑惶惶然的面孔上。 赵姑姑深得玉宝林倚重,玉宝林几乎对她言听计从。她没有理由要给玉宝林下毒。 而这毒只在姜汤里有,不可能下在锅子里,因为之后春兰又用了同一张锅子煮柴胡水。 那么,只能是生姜、红糖、水还有装姜汤的碗里有毒。 可即便是这样,范围也太广了,能不能再缩小一些? “大人,”东云回来,拿着一本册子呈到掖廷丞跟前,“这是今年来买过砒霜的人的名册,玉宝林身边的赵姑姑恰好在里头。除了她,钱宝林身边的素云、王采女身边的秀菊也在里头。” 掖廷丞手一挥:“把另外两人,还有玉宝林身边几个熬姜汤的都带上来。” “是。” 东云和几个内侍急忙退下。 不一会儿,素云和秀菊被带了过来。 一同来的自然还有钱宝林和王采女。 穗红、春芳几个宫女站在外头。 掖廷丞还没说话,钱宝林就先开口:“高大人,砒霜是我让素云去买的。这刚立夏,明空阁里就有老鼠,我这东西,不论是米啊、油啊,还是一些宝瓶玉樽、金银珠宝的,放个半个月就找不见了。” 钱宝林是江南富商之女,带进宫来的珠钗翠环、宝玉珍珠数不胜数。 今日早上,一同被分到明空阁的万香就同她炫耀过钱宝林随手赏给她的玉桂金簪。 “我一向以为我运气差,在掖庭局的时候时常被孙姑姑揪着骂,她没骂过的人大概只有你了,”万香带着金簪子在她面前晃悠来晃悠去,得意道,“没想到我的运气都用在这里了。明雪,你看,这是我家宝林新赏给我的,好看不好看?” 阿雪彼时正拿着扫帚扫地上的落叶,两个膝盖也肿痛不堪。 昨日虽涂了药,却仍有股子钻心的疼。 听了这话,她只叹了口气:“烦请让让,你踩着我要扫的叶子了。” 万香却不依不饶:“你看看嘛,好不好看?” “好看,”阿雪头也不抬,“你人美,戴什么都好看。所以,人美心善的万香小姐,烦请你让让,别踩着我的叶子好吗?” 万香嘟嘴:“我怎么觉得你在阴阳怪气呢。” 阿雪继续低着头扫她的叶子:“没有,你多心了。” “我家宝林可大方了,不仅赏我们簪子,还愿意借给我们银钱应急,一百两银子对她来说都只算是毛毛雨,从前二十两银子就够我家过一年了呢,”万香说起钱宝林就叭叭叭个不停,“我家宝林人又大方又好看,就该她得宠。” 阿雪叹了口气,只把扫出来的叶子堆成一堆,心里遏制不住地冒出来一些发了霉的蘑菇似的阴暗想法。 随即摇摇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晃出去。 “妒人之能,幸人之失”的滋味,她今天算是体会到了。1 阿雪抬起头。 金丝缠花步摇坠着一颗红玛瑙,恰好坠在眉心正中,两弯细细的蛾眉从这坠子向两边伸去。 而眉毛底下那对眸子半垂着,斜斜地扫过众人。 钱宝林抱着臂,冷笑一声:“我才刚进宫没多少时候,就碰着这么些糟心事儿,三个月前丢了一只金镯子,两个月前丢了块羊脂玉佩,这个月又遇着邻居差点被人毒死,呵,还怀疑是我下的毒,真是拄着拐杖下煤窑——倒霉透了。” “钱宝林您哪里话,”掖庭丞忙赔笑,毕竟这位近来得宠,他着实不敢得罪,“下官也只是按着规矩问问,并不敢怀疑您。” 掖庭丞犹豫了一下,又问:“只是按着规矩,下官还要问问,您这砒霜是放在哪里了?” “放在我院子里的空花瓶里了,里头还塞了些玉佩、簪子之类的玩意儿,一共五小包,两钱砒霜,现在应该还在,大人你尽可去查。” 掖庭丞一挥手,身侧的小内侍金荣立刻去了。 “可宝林您为何要把砒霜放在空花瓶里?又如何笃定还在?” 钱宝林冷笑:“我想着那贼子又去偷我东西的时候,要是不小心沾了砒霜,吃东西的时候又不小心咽了下去,就算没死也够他喝一壶的了,”她叹了口气,似乎很是遗憾,“可惜啊,近来我放在那儿的东西一件没少。” 掖廷丞默默,不知说什么是好。 赵姑姑见状,立马澄清自己:“大人,钱宝林让素云买砒霜是毒假老鼠,可我去买是毒真老鼠啊,”她指着春兰道,“一个月前,她和春芳还有那些小丫头都说院子里进了老鼠,把她们留着垫肚子的点心吃了是小,连放在外面的衣裳都给咬坏了。所以我才去太医院买了砒霜,她们都可以作证。” 春兰点头:“大人,赵姑姑所言非虚。” 掖廷丞思忖片刻:“那为何咬坏了她们的东西,倒是你去买砒霜?” 赵姑姑支支吾吾:“……我、我是管院子的嘛,自然该我去买。” 其实是因为玉宝林的月钱,有一半都交给赵姑姑管着,作为院子里的日常开销。 而且赵姑姑从不许别人碰这桩差事。 掖廷丞点点头。 勉强也解释得通。 “你呢?”他又问秀菊。 秀菊道:“我家主子近来患有疟疾,太医开的方子里有一味就是砒霜。是张福云张太医开的方子,您可以派人去问张太医。” 王采女病恹恹道:“何必这么麻烦?方子我都带过来了。这位太医和张太医是同僚,应该认得他的字迹,”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这就是那方子。” 太医接过方子,仔细辨认,点头:“确实是张太医的字。” “大人,”金荣查完回来,“确实如钱宝林所言,两钱砒霜都在瓶子里,一点没少。” 掖庭丞翻着册子,点头:“确实对得上。” 王采女患了疟疾,阿雪是知道的,秀菊每日傍晚都会去厨房煎药。 只是……玉宝林的院子里有老鼠? 可为何不直接养只猫,反而要去买砒霜这样危险的毒物? 掖庭丞翻了翻册子,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想了想,又问:“这砒霜是下在姜汤里的,今日熬姜汤的时候,有谁去过厨房?” 秀菊道:“我虽然去过,不过一直在给我家主子煎药。光我煎药的时候就看到玉宝林身边的赵姑姑和春芳、穗红几个小丫头,还有钱宝林身边的素云都去过。” 钱宝林冷哼:“少攀扯我,我那砒霜可是一星半点儿都没少。” “宝林勿怪,”秀菊道,“奴婢只是把奴婢所见如实说出来而已。” “我们几个都是熬姜汤去的,”张姑姑忙道,“而且砒霜那种东西,我上个月就用完了。” “那你之前从太医院买来的砒霜,”掖庭丞忽然想到,“是你收着、自己放,还是分了一些给其他宫女? “自然是赵姑姑来,”春兰忽笑道,“赵姑姑见多识广,做事又心细,做起事儿来肯定比我们这种毛手毛脚的年轻小丫头来得周到。” 赵姑姑狠狠瞪了春兰一眼。 春兰也不恼,只静静笑着。 掖庭丞又问:“那你可还记得放在些什么地方了?” 赵姑姑忙道:“这我哪里记得,都是上个月的事情了。” 掖庭丞看了身旁的小内侍一眼,后者提笔如实记录。 第二十三章 凶手(三) 月亮渐渐升到半空中,风卷着夜空里灰黑的云,云层翻涌,不一会儿,从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就只剩下一条极淡的线。 屋内,烛火晃了晃,蜡烛只剩下指头长的短短的一截儿。 钱宝林打了个呵欠:“今晚还有完没完?困死我了。” 掖庭丞安抚道:“烦请宝林您再等等。” “反正我的嫌疑都排除了,在这儿待着也不过是干等,”钱宝林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这椅子的软垫太硬,硌的我屁股疼。蜡烛也不行,呛人。还有这灯罩子,太薄,光透出来晃眼……” 春兰忍着气儿不吭声。 自半年前,钱宝林入了宫,就看她们这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掖庭丞左看看右瞧瞧,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截住钱宝林一咕噜接着一咕噜的抱怨。 他清清嗓子:“你们……还有没有什么想起来的?” 秀菊忽道:“大人,我忽然想起来,砒霜难溶于水,煎药的时候会剩下药渣。”1 “刚巧这几日的药渣我都留着。我想着里面毕竟有砒霜,万一给宫里的野猫不小心吃了毒死了,也算是一桩罪过。再加上张太医说,药渣用来驱赶蚊虫还是有些效果的,我就一直放着了。您可派人查验。” “算一算,加上剩下还没用的,应该和您这册子上写的对得上。没用过的砒霜放在采女寝殿靠窗户的柜子里,药渣用木桶装了暂且方在了杂物间里。” “东云,你去查。” 不多时,东云回来禀报,果然如秀菊所言。 钱宝林听罢,冷笑一声:“狐狸窝里斗——自相残杀,说的就是你们。既是窝里斗,想着也不干我的事儿了,”又向掖庭丞道,“高大人,我要回去睡觉了,大晚上的,也让人安生些。要真有什么事儿,只要不是天塌了,就等到明日在说吧。” 说着,又睨了玉宝林一眼:“人没本事,就安生些,少招麻烦惹了别人的不痛快。” 说完,一甩帕子,施施然走了。 秀菊也道:“大人,我家采女犹在病中,可否也先回去歇着?大人若有什么急事,来唤我便好。” 掖庭丞拧着眉,叹了口气,只道:“今晚叨扰采女了。” “无碍,”王采女勉强笑了笑,“大人也是按规矩办事。” 说完,也离开了。 屋内几人相互对视,心思各异,屋外的几个宫人也忐忑不安。 阿雪盯着脚尖,思绪翻涌。 如果排除掉钱宝林和王采女的话,那么下毒之人就只可能在张姑姑、穗红、春芳和门外站着的两个名唤金环和珊瑚的宫女之间。 那动手的时机呢? 砒霜虽然能很快在水中溶解,可到底也需要一些时候。若是在几人都在厨房的时候下手,很可能会被发现。 而且通常来说,姜汤煮好之后,煮汤的人都会用汤勺直接在锅里舀一勺试试下味道。 故而,毒不可能在生姜和红糖里。 所以,要么凶手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把砒霜下在姜汤里,要么是把毒涂在装姜汤的碗上。 不过如果是后者,就会有一个问题,他是怎么确定姜汤一定会装在那只特定的碗里呢? 这样看来,果然还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穗红、春芳她们四个,都是同时给赵姑姑叫出去的。 这样一来,能单独接触姜汤的好像只有赵姑姑一人。 可不知为何,阿雪总觉得还有哪里说不通。 掖庭丞的手指一下又一下敲在桌面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他沉吟片刻,道:“为今之计,只有好好搜一搜了,”又向玉宝林拱手行礼,“宝林,望您见谅。” 玉宝林经过这好些时候已经缓过神儿来了,点头:“高大人你搜吧。” 掖庭丞一抬手,几个小内侍立刻下去了。 屋外,翻箱倒柜、东西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屋里众人神色各异,皆是惴惴不安。 掖庭丞最后又问玉宝林:“您最近可有跟什么人结怨?” 结怨…… 郁贵妃的面容忽浮现在她眼前。 玉宝林犹犹豫豫半晌,终于道:“我一向深居简出,结怨……似乎并没有,如果硬要说的话,贵妃娘娘似乎不大喜欢我。” 赵姑姑急忙瞪了玉宝林一眼,玉宝林忙找补:“当然,贵妃娘娘贤明大度、光明磊落,纵是我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也不至于使这种阴暗法子。是我小人之心了,大人,你就当没听过吧。” 掖庭丞心里暗自摇头。 这种毫无心机又不起眼的宫妃,实在不知是谁觉着有必要毒害。 净给人添麻烦。 窗外树叶声簌簌。 天幕上云层翻涌,月光明明灭灭。 烛火也忽闪忽闪。 时间过去了许久,蜡烛也快要燃尽了。 搜查的内侍忽然回来,抱拳:“大人,赵姑姑柜子的枕头芯里,有一钱砒霜。” 掖庭丞垂下眼睑。 屋内,呼吸声清晰可闻。 众人不说话,锐利的目光代替了语言,直直地射向赵姑姑。 赵姑姑的脸色忽一下子变得唰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真的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我的枕头芯里为什么会有砒霜……” 她颤抖的声音碰在屋内的陈设上,似乎能撞出回音。 “你不知道?砒霜是你去太医院买的,是你自己收着、自己放的,也是你说的全都用完的,最后也是在你的枕头里找到的。” 掖庭丞冷笑:“那你说说,你不知道,谁还能知道?” “我……” “快从实招来!”掖庭丞冷声道,“打板子的滋味可不好受。” 怀疑的、失望的、幸灾乐祸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是河里的水,一点点漫过她的头顶。 赵姑姑求助般地向玉宝林望去,像是溺水之后急切地想要抓住一把岸上的稻草 然而,玉宝林只轻轻叹息一声,阖上了眼睛。 赵姑姑僵在原地,硬邦邦地一屁股摔在地上,像一具空有躯壳的木偶。 “是她,是她,”她忽发了疯似的立起来,手指指着春兰,一晃,转过身又指了阿雪,声音颤抖、尖利,“是她们要害我!大人明鉴!” 春兰冷笑:“赵姑姑,你何必血口喷人?你自己想想,若我们要害你,可有机会?你那姜汤,我和明雪可是碰都没碰着一下的。” 似乎……也是。 赵姑姑愣住,瘫在地上,忽又盯住门外的穗红,直起身子,像是蛇瞄准了猎物:“那她呢?下午可是她和春芳煮的姜汤!肯定是穗红,记恨我让她剥核桃剥烂了手!” “还有你们几个,”赵姑姑一个也没放过,指尖扫过门外的春芳、金环和珊瑚,“定是你们看宝林倚重我,联手陷害于我!” 一旁的掖庭丞摇摇头。 做掌事姑姑做到她这个份上的也是没谁了。 他抓抓头。 这叫什么乌七八糟的狗屁事儿啊。 忽有一个小内侍急急忙忙跑进来,阿雪仔细一瞧,是方才去搜钱宝林的院子的金荣。 金荣附在掖庭丞耳边低语几句,掖庭丞立刻变了脸色,沉下脸,指着赵姑姑冷笑:“赵德梅,别给本官装疯卖傻。” “方才金荣在花瓶里找到了一方帕子,仔细查证,确定是你的无疑。” “钱宝林身边的书芹也说,两三个月前看到你鬼鬼祟祟去她们院子附近过,只是没有证据不好告到我这里来。” 他猛地一拍桌子:“你给本官如实交代!” 第二十四章 凶手(四) “帕子?”赵姑姑睁大眼睛,吞了吞口水,“什么帕子?” 掖庭丞瞥了金荣一眼,后者上前,抖开一方鹅黄软罗绣花帕子,右下角正清清楚楚绣着赵姑姑的名字。 “这是你的不是?”掖庭丞冷声道。 “我这帕子好几个月前就丢了,我怎么知道它会出现在钱宝林的瓶子里?”赵姑姑忙道,“大人,您明鉴啊!定是有人要害我!” “你不过一个掌事姑姑,有什么可给人害的?”掖庭丞无力道,“如此,你是否认书芹的指控了?” 赵姑姑连连点头:“我根本就没挨近过钱宝林的院子!” 掖庭丞身旁的小内侍如实记录。 阿雪留意到赵姑姑略显慌乱的神情,忽想到她之前说的还清了的债。 偏巧两三个月前钱宝林都丢了东西,而这个月却没有。 是不是……她偷了钱宝林的东西变卖了去还的债呢? 掖庭丞叹气:“好在钱宝林丢了的几样东西都是她自己家铺子里的,也都有标记,外头也认,但凡拿到宫外的当铺里,都能流回她家的铺子。” “本官已派人去查了,明日便有分晓。” 赵姑姑神色不变。 似乎确实不是她偷的。 掖庭丞盯住她的神情,许久,挥手:“东云,把她带下去收押。” 东云立刻上前,按着赵姑姑,把她押走。 赵姑姑离开前回过头,最后望了玉宝林一眼,玉宝林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但终究,两人都只是相顾无言。 蜡烛终于燃尽,阿雪换了一支。 暖色的灯光又照亮了夜色的一角。 清苦的药香在空气里散开,春兰煎好了药,给玉宝林端过来。 “宝林,别多想了,喝药吧。” 春兰吹吹药,自己先试了,再给玉宝林送过去。 “春兰,”玉宝林木木地喝了一口,“你说,到底是谁要害我……是赵姑姑吗?” “我不知道,”春兰摇摇头,温声安慰,“您别多想了,说不定明日就有结果了。” “……是也好,不是也好……”玉宝林望着帐顶上白色小花,喃喃,“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就让赵姑姑回去吧。” 白色小花和记忆里的渐渐重合。 “奶娘,这是什么花呀?” “这是白花蛇舌草,”赵姑姑采了一朵,别在她的发髻上,“从前有人给蛇咬了就用这个治呢。” “哇。” “那这个草呢?”小时候的春兰仰起头,拉了拉赵姑姑的衣袖。 赵姑姑摸摸她的脑袋,笑道:“这是鼠曲草,一会儿我们采些回去,我给你们做青团吃。” 风吹过,田埂里的灰尘在日光下飞舞。 越舞越急,越舞越密。 终于,化作一条条深深的皱纹,爬满赵姑姑的面颊。 “宝林,”赵姑姑端着托盘,“这是新做好的青团,您尝一个吧。” 玉宝林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揪着垂下来的紫藤萝玩儿。 “不叫春兰过来吃?她一向爱吃这个。” 赵姑姑沉着脸:“宝林,既进了宫,就不能像从前那么没尊没卑的了。您是主子,春兰不过是个丫鬟,您吃的东西怎么能分给她?” 玉宝林撇撇嘴:“怎么就不能了?” 赵姑姑叹了口气:“您家世低微,在宫里一言一行都得小心谨慎,让别人看轻了是小,给人拿住把柄找麻烦才是难办呐。” 赵姑姑把一盘青团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腾腾的热气散去,终于变作石块般的冷硬。 春兰端着药碗,并不说些什么,只又舀起一勺汤药送到玉宝林嘴边。 草木寂寂,虫鸣阵阵。 阿雪回到房里的时候,穗红才刚洗漱完,正坐在床上用布巾绞头发。 “明雪,”阿雪刚一踏进屋,穗红立刻关好门窗,“今天都吓死我了。从前还没进宫的时候,听说书人说书,以为这些事儿都是他们瞎编的,今天才知道……都是真的。” 穗红哭丧着脸:“怎么办啊,明雪,我都后悔进宫来了。” “别怕啊,不都过去了嘛,”阿雪安慰,“你要实在不想在宫里待下去,只要不是娘娘们身边的大宫女,到了一定年纪就能被放出去了。” “可出去了……”穗红撇撇嘴,“出去了我家里肯定又要给我说媒,烦都烦死了,我就不能一个人好好过日子嘛。” “那你想好做些什么营生了吗?” “……”穗红思来想去,“我家是卖核桃的,我好像除了卖核桃也不会别的。” “可我又不想去卖核桃,”穗红摊开十指,指头上全是暗红的血痂,“我现在对核桃深恶痛绝,这辈子都不想看见它了!” 说起核桃,阿雪忽然想起来上午赵姑姑让她剥的那些核桃,上午还剩下五个,现在倒是不用剥了。 她把撬核桃用的包银铜簪子和剩下的五颗核桃都收起来,忽留意到桌子的角落里多了一只小小的白瓷瓶。 是春兰还记着她的手指受了伤,回来之后特意送来的。 “明雪,”穗红走过来,“我想起来春兰姐姐下午的时候交代我给你包扎手指头来着。你的手受伤了吗?” 阿雪点点头,笑道:“上午出去拿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给划到了。麻烦你了。” 穗红拉过她的手指一看,皱眉:“划得这么深,还沾了水,看着就好痛的,还是右手,你还真是倒霉。” 说着,给她拿了绷带,厚厚地缠了一圈又一圈。 阿雪盯着自己像是长了个茧的手指,笑道:“你怎么给我缠这么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整截儿手指头都没了。” 穗红却道:“就是要缠这么厚,免得去了个赵姑姑,又来个李姑姑,唤你端茶倒水洗衣裳。看着骇人,她们就不使唤你了。” 月落西斜,日出东升。 地上,昨日雨后留下的水洼也渐渐干了。 草叶尖儿坠着的露珠子在日光里一闪一闪的,好像一颗透亮的水晶珠子。 小丫鬟金环忽急急从外头跑进来,草叶尖儿的露珠子给她带出来的风卷着,“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了。 金环边跑边嚷着:“宝林,宝林……出事儿了……” 春兰拉住她:“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忙慌的,小声点儿,宝林还没醒,”又看金环跑得满头大汗,拿出帕子给她擦额头上的汗珠,“你先跟我说说,一会儿宝林醒了我再去告诉她。” 金环慌道:“赵姑姑、赵姑姑……她死了!” 第二十五章 变故(一) “什么?你再说一遍?” 金环急道:“昨晚上我给宝林守夜的时候,宝林让我今早去掖庭局给赵姑姑送些吃的,结果我一去,金荣就告诉我赵姑姑死了,说是畏罪自尽,还留了遗书呢!” 偏巧,玉宝林这个时候也醒了,听见屋外二人谈话的声音,忙唤道:“春兰,快让她进来,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金环又说了一遍。 玉宝林听罢,沉默良久。 厚重的帘子垂下一半,细小的灰尘在清亮的光里浮动。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屋里却是一片静默。 “……春兰,你说真的是奶娘做的吗?” “掖庭局那边说她留了遗书认罪。” “可我心里总觉得不安……” “我昨日……”玉宝林捂住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宝林,您别多想,也别太难过了,”春兰劝道,“赵姑姑……您就当这是她的命吧。她不是常说,命该如此吗?” “你也信这个?” 春兰道:“安慰自己罢了。” “现在想来,我对奶娘似乎并不很了解,”玉宝林抱着膝盖,蜷缩着坐在床榻上,眼眶微红,“我只知道她早年间在夫家过得很不好,后来生了个儿子,也是只管她要钱,还欠了一屁股债。”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胳膊,她就疼得差点跳起来。掀开袖子一看,才发现她胳膊上全是伤,没一块儿好的皮。” “宝林……” “她知道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儿的衣裳……但是我刚刚才发现,除了我说的这些,我再不知道她旁的事了。” 玉宝林说着说着,眼泪就从眼眶里流了下来。 “我……我还是不能接受……”她拉住春兰的衣袖,“春兰,你说,奶娘怎么就这么没了?” “不行,”她道,“我要去看看。” “宝林您还病着呢。” “可无论如何……我都想最后送一送她。” 春兰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脊,一下又一下:“宝林,我记得说书人说话本子的时候常言,生死无常,聚散有时,您就当跟她的缘分尽了。” “掖庭局……您若是想去,”春兰垂下眼眸,“等下午我陪您去一趟,我先让明雪她们去托掖庭局那边的人给赵姑姑理一理遗容,让她和您再体体面面地见最后一面吧。” 玉宝林点点头,应下。 只是一双眼眸凝望着窗子里透出的天的一角。 天边,丝丝缕缕的卷云飘过,日光从云层里照下来,从明黄的琉璃瓦上滑落,在明雪脚边碎成一片片光斑。 “你说这个事儿怎么就给我们摊着了,”丹琴一面走一面抱怨,“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罚我们在明空阁的大门外跪了整整三个时辰呢。” 丹琴撇撇嘴:“说句不尊敬的话,我倒觉着她死的好呢。我的膝盖到今天都还青紫青紫的,阵阵地疼呢。” 阿雪也道:“赵姑姑罚人也确实没轻没重的,只是我有一点想不通,她怎么好端端就死了呢。” “金环说她畏罪自尽,”穗红冷笑,“可我瞧她平日里,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会自尽的人。还‘畏罪’,呵,脸皮比城墙都厚。” “不过死都死了,人死如灯灭,无所谓了。” 梧桐树的枝枝丫丫从墙里伸出来,叶子随风轻轻摇曳。 簌簌的声音里,时不时传来几声虫鸣。 阿雪一面走一面想,且不说赵姑姑实在没有毒害玉宝林的理由,昨日她的神情也不像做了这事的样子。 若说她偷了钱宝林的东西,阿雪还觉着合理,可下了毒拒不承认之后又畏罪自尽,似乎也有些太过奇怪了。 如果假定赵姑姑不是凶手,那凶手就是在春芳、穗红、金环和珊瑚这四人之间。 那凶手是什么时候放的砒霜? 昨夜和穗红闲聊,穗红说她们确实在煮好之后喝了一勺试试味道,之后就给赵姑姑叫出去了。 假定穗红没说谎,毒就是在煮好之后放的,但这样一来,凶手只可能是赵姑姑,和之前的猜测就又相矛盾。 若穗红说了谎,她们都没有按照惯例喝一口试试味道,那就有可能是她们合谋下毒。 可这说不通。 且不说她们是不是对玉宝林心存怨怼,也不说春芳是不是对赵姑姑真的忠心耿耿、言听计从,就说倘若玉宝林喝了,中了毒,再糟糕点,死了,掖庭局的人查到她们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谋害后宫嫔妃,轻则难逃死罪,重则……不仅自身难保,还殃及宗族。 若实在不愿在明空阁干下去,还可以设法去别的宫。再不济回掖庭局待几年,等着再次分配,这也行得通。实在忍不了了,求了主子的恩典,放出宫的也是有的。 可如果再退一步,她们下毒不是为了毒害玉宝林,只是为了陷害赵姑姑。并且在赵姑姑被关在掖庭局的时候设法杀了她,伪装成畏罪自尽的样子。 但掖庭局的牢狱守卫森严,一般宫人压根儿进不去。 若她们有本身进去……那她们背后必定还有更高位分的主子。可这位主子为何又要费尽心思害一个没什么本事的六品宝林的掌事姑姑? 阿雪抓抓头。 想不通,根本想不通。 “明雪,你头皮痒吗?”丹琴留意到阿雪的动作,“是不是太久没洗头了?我有皂角,可以借你。” “……谢谢,不过不用了,”阿雪装作无事发生把手拿下来,“我昨天早上才洗的。” “反正我回去要洗个头,”丹琴望着眼前掖庭局的大门,皱眉道,“见了死人,咦……晦气。” 暗红的木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高高搭起的竹竿子,竹竿子上挂着各色展开晾晒的衣裳,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好似一面面旗帜。 阿雪由引路的内侍带着,穿过一条条巷子,望掖庭局关押有罪宫人的牢房去。 阴暗的巷子里,凉气儿顺着墨绿的青苔爬上墙角,带出一片淡淡的湿漉漉的水迹。 微凉的风里,似乎传来很轻的尖利的呻吟,像指甲从木板上颤抖着划过。 丹琴不由得拉着阿雪的胳膊,紧紧抱住。 直到看到一排脱了墙皮的灰墙黛瓦的房子,才勉强松开。 “咳咳,”丹琴假意清清嗓子,“我没怕啊。我就是……有点冷,没错,就是这样。” 阿雪勉强忍住笑:“我知道。” 正说着话,金荣忽从其中一间走了出来,放下袖口,遮住胳膊上溅到的血迹。 “二位姑娘是过来领赵姑姑的尸身的吧,就在后院,”金荣见了她们,忙道,“请随我来。” 阿雪却问:“我家宝林下午还想过来看看,现在先放在这里,不知方便不方便?” 说着,又悄悄塞了一块儿银子到金荣手里。 银子是春兰提前准备,给她们打点用的。 金荣接了银子,立刻笑道:“方便,自然方便。” 阿雪也笑:“那我二人先去给赵姑姑理一理。” “二位姑娘请。” 第二十六章 变故(二) 这排房子后面,用石头简单砌了一个院子,专门用来堆放将要被烧掉的死尸,故而连漆都没刷。 金荣推开门,淡淡的尸臭味扑面而来。 院子里的死尸不算多,只有两三具,都盖着白布。 “姑娘,”金荣从袖子里掏出两块蒙面用的帕子,“要是不嫌弃就用这个先蒙上吧,挨近了,味儿更大,帕子都是没用过的。” 二人接过,蒙住脸走了过去。 后宫里,像她们、像赵姑姑这种没名没姓的宫人,死了之后是要被烧掉的。 至于剩下的骨灰……若是主子心好的,还会花些银子,在外头买块田、刻个碑埋了。若是没人愿意花钱,那烧剩下的灰只能用来填宫里的枯井了。 赵姑姑的尸体放在角落里。 围墙投下的阴影里,一只小小的虫儿欢快地从尸体边爬过。 阿雪俯下身子,一点点揭开赵姑姑脸上盖着白布。 眼珠突出,面色青紫,嘴唇苍白。 脸上的尸斑还很淡。 似乎下一秒就会一下子跳起来,眼睛睁开,狞笑着、蹦跳着追着人跑。 丹琴尖叫一声,倒退着跳开。 阿雪的目光却落在赵姑姑青白的脖子上。 那里,有一根红紫的、向上的勒痕。 日光似乎凝滞,风却悄然吹着。 一片叶子在树枝上颤着,被吹的摇来晃去,终于,落到了地上。 一旁的金荣看阿雪看着赵姑姑的尸身许久,还以为赵姑姑生前和她关系不错,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节哀啊。” 阿雪也不反驳,只问:“金公公,赵姑姑生前留下的遗书可方便让我们看看?” 金荣想了想,反正案子已经结了,掖庭丞也不愿再横生枝节,只是拿出来看看也是无妨的。 金荣笑道:“自是可以,姑娘稍等。” 说着,便离开了。 阿雪仍蹲在赵姑姑身边,从带来的包里掏出一套胭脂水粉,又拿出笔和刷子,挽起袖子,开始着手给赵姑姑上妆。 丹琴迈着小小的步子,走近几步,远远伸出头望着。 “明雪,要不要我帮忙?”虽然这么说,但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阿雪笑道:“暂时不用,一会儿要,”又安慰,“你也别这么害怕,赵姑姑不会跳起来吓你的。” 丹琴抱着胳膊缩着身子,肩膀抖了抖:“……我知道。你这还不如不安慰。” 阿雪不再多言,只低着头,一面留意赵姑姑身上的伤痕,一面在她僵硬青白的脸上涂涂画画。 给已经死了的人上妆这件事,她不是头一次了。 今年冬天,母亲去世之后,就是她为母亲上的妆。芙蓉县自然也是有敛尸人的,只是大多数时候,敛尸人只有富贵家庭才请得起。 她提起笔,沾了胭脂,一点点扫过赵姑姑苍白的面颊,又沾了唇脂给她青紫的嘴唇着色。 接下来是梳头,再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裳。 “丹琴,你来帮我扶着。” 丹琴闭着眼睛走过去,僵硬地伸出手,摸到一条胳膊:“是、是这里吗?” 阿雪把她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拿下来,无奈:“这是我的胳膊,”说完,拉着丹琴的手扶到赵姑姑背上,“这才是。” 手指上传来僵硬冰凉的触感。 像是一层用布包裹着的冻过的肉。 丹琴几乎“吱哇”一声要跳起来:“我我我我知道了。” 虽然吓得半死,但她的手还是没有移开。 阿雪给赵姑姑盘好了新的发髻,又脱去她的外衣。整理衣袖的时候,留意到她胳膊上一道道长长的交错的疤痕,宛如枯树的枝枝叉叉生长在粗糙的皮肉里。 赵姑姑右手的手指确实有一道口子,暗红的血液已经凝固。 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赵姑姑的确是自尽而亡。 但是……阿雪留意到她的指甲,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通常来说,自己上掉自尽的,由于缺氧窒息都会抓住绳子拼命挣扎,因此指甲缝里会留下一些布料或草绳的细丝。 再看赵姑姑的神情……安详、平和。 如果她真的是畏罪自尽,不会是这样的神态。 “姑娘,”金荣快步走过来,“你们都快弄好了?我本来还想着要不要找个人来帮忙呢。” 又拿出遗书:“这就是了。不过不能带走。” “自然,多谢公公了。” 阿雪接过,逐字逐句慢慢读了起来。 “明雪,好了吗?”一旁闭着眼睛撑着尸体的丹琴问。 阿雪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丹琴,忙把赵姑姑的尸身放平,笑道:“好了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丹琴睁开眼,留意到已被梳妆整齐的赵姑姑,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样看着还好,没那么骇人,”又问,“你看这个做什么?” “我想着万一回去之后宝林或春兰姐姐问起,好有个应对。”阿雪随口糊弄。 “还是你想得周到。” 这封遗书上,赵姑姑说她是因为从前偷了玉宝林的三支赤金海棠步摇出去当卖,怕被玉宝林发现苛责,这才鬼迷心窍想到要下毒毒害玉宝林。 可思及昨日玉宝林所言,她分明愿意让赵姑姑当掉自己的钗子还债。 “金公公可知,昨夜赵姑姑是用什么上吊的?”阿雪又问,“我怕一会儿回去,宝林要问,还望公公不要嫌我烦。” 金荣笑道:“姑娘哪里的话,不过赵姑姑到底是用什么上吊的……”他回忆了很久,“我没大留意,不过牢房里一般没有草绳之类的东西,大约她是用自己的腰带搭到房梁上吊死的吧。”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方才阿雪给赵姑姑整理衣物的时候,她留意到赵姑姑的衣服上确实没有腰带。 或许是有人先把她弄昏了,用她的腰带挂到房梁上打了结,再把她套进去吊死。 可如果是这样,最好还要去看看现场。 “多谢公公了,”阿雪却把遗书还回去,“那我二人先回去了。” “姑娘慢走。” 来时的巷子,一半浸在日光里,一半沉寂的阴影中。 湿漉漉的滑腻的青苔攀着墙壁,好似一只只没抓住救命稻草的不甘心的手。 敌暗我明,还是不宜轻举妄动。 阿雪一面走一面想。 更何况能进入掖庭局杀死赵姑姑还伪装现场的,那人背后的主子一定不小。 她不过一介毫无背景的小宫女,暂时还是不要乱掺合来的好。 风里尖细的呻吟渐渐散去,穿过忙碌的掖庭局前院,厚重的木门沉沉合上。 两侧,朱红的宫墙静静耸立。 阿雪按住自己一直在跳的眼皮,不过,她总感觉有什么糟糕的事情要发生。 第二十七章 变故(三) 一回到明空阁,阿雪就听到一阵压的低低的呜咽随着风慢慢飘过来,像是暮春时候风里的烟雨柳絮。 留意一听,似乎是玉宝林的声音。 院子里只珠纱和珊瑚拿着扫帚扫洒,静悄悄的,连落下的麻雀蹦跳的脚步声似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阿雪和丹琴走到窗子外面。 “宝林,别哭了,”春兰劝道,“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您再难过也没办法啊。如今,您能帮上老爷、夫人的也只有银钱了。” “这是怎么了?”阿雪问旁边扫院子的珠纱。 珠纱压低声音:“好像是宝林家里头出了事儿呢,春兰姐姐都劝了好久了。” 窗子里又传来玉宝林的哭声:“我都忍到这个地步了,她为何还不放过我?先是我的脸,再是月钱和节礼,现在连我妹妹都不放过,还把我爹的腿给打折了……” “好像是郁贵妃的堂弟干的,”珠纱压低声音补充,“说是看中了宝林的妹妹,非要聘去做妾,宝林的父母不愿意,起了争执,就让小厮把宝林父亲的腿给打断了。” 呜咽声时断时续。 风把半开的窗子吹得摇摇晃晃,吱吱呀呀的声音穿插着断断续续的哭声,一点一点湮没在风里。 走廊里,一盆花似乎被这声音哭得心碎,枯黄了花瓣和叶子。 “宝林,”窗子里头,春兰的声音传出来,“我就说一味地忍不是个事儿。您越忍,她们越欺负您。” “那我怎么办?” “您不如先寄些银子出宫,让老爷夫人找个僻静的地方养伤,再做打算。总归,是不能再忍下去了。” 玉宝林仍呜呜咽咽地哭着,但似乎是答应了。 阿雪和丹琴对视一眼,一直等到春兰出来,才走过去:“春兰姐姐,赵姑姑那边我们已经弄好了,宝林……” 春兰叹了口气:“宝林家里出了事,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去了,”又问阿雪,“你的手好些了吗?” “好些了,还得多亏春兰姐姐的药。” “你也是因为我才受的伤,”春兰又道,“方才贤妃娘娘身边的琼玉过来,说你前几日答应了颜惠人要给她去抄书……” “是那日我们领节礼时候的事儿,”阿雪忙笑道,“我跟姐姐说了的,不过原以为只是颜惠人随口一提,没想到她还记着。” 春兰笑道:“你不必慌,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贤妃娘娘素来宽和大度,从不与人为敌,颜惠人也心善温和,你和她多接触接触,也是无碍的。” 春兰又道:“琼玉说,若是你得了空,可以去藏书阁的三楼,颜惠人最近应该都在那儿。” “多谢姐姐告知。” 日头渐渐移到天空正中。 午后,玉宝林带着春兰去了掖庭局,临走前又没交代什么要做的事,阿雪便往藏书阁走去。 宫里的藏书阁临着翠微湖,碧绿的湖面映着一幢五层高的白墙小楼,楼顶则用砖红的瓦片铺着。 远远望去,倒有几分红头剪刀鱼跃出水面的感觉。 藏书阁门口,守着几个小内侍,时不时有宫人进进出出。 阿雪还没进门,一个小丫头便急急忙忙迎了上来,笑道:“可是明空阁的明雪姐姐?” 阿雪点点头,要问她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姐姐唤我绮云便好,”小丫头立刻笑道,“我是颜惠人身边的,大人叫我在门口等着,把这个给姐姐。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腰牌:“拿着这腰牌,姐姐日后随时都能来藏书阁看书。”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你家大人了。” 准备女官考核,若平时能来藏书馆借书,自是大有裨益。 阿雪接过腰牌,细细摩挲。 乌黑的桐木上绘着墨绿色的花纹,仿佛三根交错的树枝。上下两端,则用金漆点了几个不规则的点,仿佛碎了的枯叶。 一看就是难得的东西。 可她不过和颜惠人有一面之缘,颜惠人为何要这么帮她? 暂且压下心中的疑惑,阿雪只笑问:“你家大人现在可在三楼?” 绮云却摇摇头:“姐姐来的不巧,一刻钟前大人刚被娘娘叫过去了,说是筹备秋猎的时候碰上了些麻烦,”想了想,又道,“不过姐姐若是没什么事,可以先上去等等,大人说她一会儿就回来。” 阿雪点点头,应下。 藏书阁一进门,便有一道长长的红木楼梯,铺着波斯的绒毯,一阶阶地通到楼上。 阿雪踩着绒毯走上去,空气里沉淀着淡淡的墨香,楼梯旁蜡烛上的火光轻轻摇晃。 藏书阁的三层,一条长廊铺开,两侧都是摆满了书架的书斋。 阿雪随意挑了一间走进去。 一排排书架好似葱葱林海,以书架为枝干,以书卷为叶片,静静屹立着。 书斋里呼吸声清晰可闻。 帘子垂下一半,细小的尘埃在日光里浮动。 阿雪边走边看,留意到每排书架的侧面都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写着书的类别。 卷帙浩繁,汗牛充栋。 如今她可算亲眼到这两个词演化出的实景了。 之前阿雪可没机会见到这么多书。 她从前看的有些是母亲出嫁的时候从家里带出来的,有些是母亲从前背会了默出来的,还有书铺老板不要的缺页旧书。 就连识字用的书,也是母亲在废纸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出来的。 郑玉随可从不让明芙和阿雪碰他的书。 “娘,”小小的阿雪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字,原本团子似的脸皱成带褶子的包子,“我为什么要学这个?这街上的女孩子没人学,奶娘也说我不用学,反正女孩子就算识了字念了书,以后也不能当官,根本没用嘛……” 看了看母亲给的字,又盯着自己写的瞧了半天,阿雪忽气愤愤地把树枝子扔在地上:“记也记不住,写也写不对,我不学了!” 母亲明芙彼时还在郑家的风筝铺子里帮忙,闻言,走过去摸摸阿雪的头:“那阿雪日后想做什么?” “嗯……我没想好,”阿雪皱着眉毛想了半天,“不过隔壁的阿娟姐姐说,女孩子总归是要嫁人的。” “那阿雪觉着娘和你阿爹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阿雪摇摇头,一撇嘴:“很不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说呢?” “阿爹整日里什么事儿都不管,衣裳是娘你洗的,铺子也是娘管的,饭是奶奶做的,地是我扫的,”阿雪冷笑,“他呢?什么事儿都不管也就罢了,白天闲逛晚上喝酒,偶尔得了空才念念书。娘你跟阿爹这种人一块儿过日子,真是倒霉透了。” 明芙抱起女儿,坐在椅子上:“可阿雪,你要知道你阿爹这种还算过得去的。他虽然什么事儿都不管,却没有跑去赌坊赌博欠了一屁股债让娘还,也没有喝了酒撒酒疯把娘的胳膊打断。” “这样就算好了吗?” “自然不算,”明芙随手拿起椅背上挂的蒲扇,轻轻扇着,宽大的扇子带起的风如初夏的日光般温柔,“但娘没得选。” 阿雪仰起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忽闪忽闪地眨着,不解地望着明芙。 “你知道我们三彩国有一种税叫‘五算’吗?” “‘五算’?”1 “就是年过十七而未嫁的女子要交五倍的人头税,”明芙伸开一只手掌,看着女儿笑道,“五倍哦。” “一共2000文,也就是二两银子,是我们家铺子风筝卖的好的时候一个月的收入呢。” “娘家里穷,要是教了这‘五算’恐怕就要揭不开锅了。” “而且在我们三彩国,不论是未嫁还是和离,只要女子一个人过日子,都要交‘五算’。” “怎么这样……”阿雪托着腮叹气,又仰起头问,“不过这跟我学不学字有什么关系?” “阿雪如果好好识字,多多念书,日后可以入宫考宫里的女官哦。考上了,就可以不过娘这种日子了。” 明芙抱着女儿,声音很轻,像是在同阿雪聊她的未来,又好像是在诉说着自己的心愿:“说不定,还可以废掉‘五算’,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呢。” 后来,还没等到阿雪长大,“五算”就被裕太后废除了。 然而,四年之后,元嘉帝又恢复了“五算”,并且把它提高到了三两银子。 书斋昏暗的阴影里,一行小字却清晰地映入阿雪的眼帘。 《裕太后手札》。 她走进去,刚要拿起,忽和书架对面另一只手相触。 第二十八章 沈流云 “你要这本书?”对面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声,音色有些冷淡,却温和笑道,“那你先看吧。” 说着,隔着书架把书递给阿雪。 阿雪实在好奇这位裕太后的生平,虽零零散散在书铺里看到过有关她的记录,但心里总觉得不可信。 那些书里无外乎都是些牝鸡司晨、霍乱朝纲之类的描述。 但只裕太后废除“五算”这一点,阿雪就觉得那些书对她这样评价,实在是有失公允。 “多谢。” 她半点不推辞,直接接过。 阿雪翻了翻书:“我大概五日看完还回来。” “没事,”那声音笑道,“你慢慢看,不着急,我找别的看就是了。” 又问:“你也好奇裕太后的生平?” 这叫她怎么回答? 裕太后……如今朝廷对她实在没什么好评价,虽然这确实有失公正,但冒然说自己好奇,只怕惹来祸事。 阿雪斟酌片刻:“……就是有些好奇,随便翻翻……” “你不必担心,”对面听出来了她的犹豫,温和道,“好奇而已,又有什么要紧的?况且,我也好奇,所以才过来找这本书。” “裕太后其人着实让人钦佩,虽然她在位期间有些做法确实欠妥,但过不掩功、瑕不掩瑜。” 阿雪虽然心里赞成,却不敢接话。 “你既然担心,那我们就隔着书架说话,”对面笑道,“你觉着如何?当然,你要是实在不放心,那我们就此别过也无妨。” 阿雪思忖片刻。 “既是隔着书架,自是可以的。” “除了这本《裕太后手札》,你也可以看看《裕安纪事》,虽然不如这本来得生动,里面的记载更为客观详实,”对面道,“尤其是关于‘五算’的起因、演变的过程还有对裕太后其人的评价。” “对于‘五算’,我从前有过一点了解,”阿雪斟酌着自己的言辞,“据说或是朝代更替,或是兵事灾祸,人口锐减之时实行征收‘五算’的政策有利于繁衍生息。” “可三彩国不行征伐之事已近百余年,人口昌盛,”对面接过话道,“实行‘五算’之策实在是不必要,所以裕太后才会将它废去。” “然而如今,战事将起,征伐又兴,‘五算’之策更甚从前。” 阿雪纠结片刻:“可阁下有没有想过,为何好端端地又起战事?” “或许是为了开疆拓土,或许是为了名垂千古,”对面讽刺地笑笑,“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争了土地、威望,却让千万人丢了命,这样也能算是好名声吗?” “阁下慎言。”阿雪忙劝。 环顾四周,见左右无人,才暂时安下心来。 “怕什么?”对面毫不在意地笑笑,“就算是他站在我面前我也敢这么说。” 虽如此说,但见阿雪实在担忧,便不再言。 “我却觉得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原因,”阿雪问,“阁下可曾留意城中闲客?” “闲客?”对面思忖,“这倒不曾。” “这些闲客大多靠父母供养,有时也打些零工谋生,其余的,替人讨债、寻故闹事的也是有的。我原以为是他们不愿自力更生,可仔细想来却不是这个缘故。” “我曾有一邻居便是这样的闲客,他也曾摆摊做些小本买卖,可最后赔得血本无归,然后劝告邻里,宁愿给人帮工也不要摆摊做生意。” “我试着想了想其中的原因,不外乎城里开铺子的和摆摊做买卖的实在是太多的缘故。城中居民有限,需求也有限。” “倘若一家铺子最少能供给十人的饭食,十家铺子则最少能供给百人的饭食。要再有人开铺子,就必须把前十家挤掉。” “若假定城中共百人,铺子最多十家,每家铺子最多需要帮工三人,每家铺子有夫妻二人、子女二人,那还剩三十人。这三十人找不到活干,只能沦为闲客。” “而这三十人在乡间没有田地,”对面接过话,“因为乡绅地主或者是世家大族在早年间就把他们的土地买了去,他们因此也回不去乡下。” “再加上这些大族兼并的土地越来越多,原本乡下靠种田为生的农户也都涌进城来,这种情况就愈加严重。” “所以当今才会起兵讨伐单鹿国,”对面若有所思,“征伐之事一来可以减少人口,避免动乱;二来,成则拓疆扩土,败了也不算多大的损失。” “可无论如何,战事都会导致人口暂时锐减,所以朝廷才会又恢复‘五算’之策,甚至增加所征收的税银,以避免日后人口过少。” “确实如阁下所言,”阿雪道,“然而,此等做法未免太过残忍。我尝读史书,书上所言‘三十万兵力’‘城中四十万百姓’,无论成败,只一笔带过。详尽所写,不过兵家战术之精妙绝伦,帝王策士之勾心斗角。” “然而,小兵亦有父母,百姓亦是性命。书上成败十余字,背后却是血流漂杵。” 对面沉默许久,问:“阁下可有应对之策?” 阿雪道:“三彩国幅员辽阔,江南之地虽富庶,却水患频发;边陲之地虽田地甚广,却不适于耕种。” “不如修筑堤坝,铺平栈道,因地制宜,售卖特产。再辅以丈量土地之策,收缴土地之税,帮工年限之制,则战事可免。” “可修筑堤坝劳累,边陲之地路远,”对面问,“若百姓不愿前去,如何?” 阿雪答曰:“阁下可知冯谖三弹长铗而歌之旧事?” “冯谖每弹其长铗,孟尝君则给其鱼、车,且供养其老母。如此,冯谖无后顾之忧,方未曾离孟尝君而去,并为其掘‘三窟’。其后,齐国君王易位,凭着这‘三窟’,孟尝君才能高枕无忧。” “百姓所忧,与冯谖所求大同小异,不过吃饱穿暖,有安身之处,老幼皆有所养,无后顾之忧而已。若得其所求,必有人往。” “再者,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朝廷能辅以重赏,且立木为信,百姓必去。” “大善,”对面笑道,“只遗憾我二人都是女子。” “有什么可遗憾的?”阿雪道,“恰恰是女子,才能察觉到那些在朝堂之上为官做宰的男子未曾察觉的地方,感受到如今处于弱势的人所感受的、所无可奈何的事情。” “而且自古以来,强弱之间此消彼长,昔为强者今为弱,以弱胜强者也数不胜数。比如秦赵之间,也如秦并六国而亡于汉,巨鹿一战以少胜多。” “况且穷极思变,变则通,通则久。若阁下觉得遗憾,不如勉力而为,做出改变。” 对面默然,许久,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今我算是领会了,”又问,“阁下可是宫中女官?” 阿雪道:“不过新入宫的宫人罢了。” “以阁下之大才,日后定能平步青云,”对面听罢笑道,“阁下等的人应该到了,告辞,后会有期。” 说罢,一阵利落的脚步声响起,又慢慢远去。 远远地,阿雪只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逆着光,消失在长廊上。 第二十九章 藏书阁(一) “明雪姐姐,”门外,绮云轻轻唤道,“明雪姐姐你在里面吗?大人回来了,在西边的书斋等你。” 阿雪忙把书卷起来,走出门去,笑道:“方才看书看得入了迷,倒是烦你好找了。” 绮云笑笑:“这有什么?姐姐快过去吧。” “还有一件事,”阿雪拿出书给她看,只是仍是卷着的,“这书借出去需要什么凭证吗?” “姐姐到一楼登记一下,领块儿牌子,一个月内还回来就好。” 阿雪点头谢过,往西面的书斋去了。 日光透过敞开的窗子落在地上,微微的风从湖面吹进来,带着一丝淡淡的水腥气。 窗外的翠微湖上飘着几叶轻舟,随着水波轻轻摇晃,依稀有清雅的歌声乘着风飘进来。 阿雪沿着长廊走到西面书斋门前,犹豫了一下,轻轻叩了叩门。 “你来了,直接进来就好。” 和那日一样温和的语气。 阿雪稍稍安下心,走了进去。 一进门,颜如玉就笑着起身,招呼她落座:“要麻烦你抄的就是这个……诶,你的手受伤了?” 刚把书递给阿雪,颜如玉就留意到了她手上包着的纱布。 层层叠叠的,跟个厚厚的蚕茧似的。 阿雪忙笑:“不过是不小心划了个口子,不碍事的。” 颜如玉却拉开一旁的抽屉,找出一小瓶药给她:“于读书写字之人,若说脑袋是第一件要紧事,手就是第二件。” 说着,不容分说地把药瓶塞到她手里:“我这药不仅能让伤口长得快些,还能祛疤,快拿着,好好涂一涂。” “多谢大人。”阿雪只得接过。 颜如玉把书又拿了回来:“你今日既受了伤,那我便只同你详细说说女官考核的事吧。” “多谢大人,只是……” “你是要问我为何要帮你?” 阿雪点头。 “我帮你自有我的打算,”颜如玉只笑笑,却不明说,“我只问你,你上次同我说的要参加女官考核一事,可是真的?” 阿雪忙点头:“自然是真的。” “那我再问你,”颜如玉给两人都倒了茶,“你可知道女官考核只有一等宫女才能参加?” “知道,在掖庭局的时候孙姑姑同我们讲过,”阿雪想了想又补充,“一等宫女的人数有限额。正六品的宝林、正五品的才人和正四品的美人,身边都只能有两个一等宫女。而正三品的婕妤和正二品的九嫔能有三个,正一品的四夫人能有四个。” 颜如玉点点头,笑道:“记得还算清楚,”又问,“既然如此,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我可记得,你们玉宝林身边已经有两个一等宫女了,二等宫女也有两个了。” “……实不相瞒,大人,”阿雪叹气,“我还在想。” 前几日她一直在想怎么应对赵姑姑。 好容易下定决心要伏低做小、吞声受气,找着机会抓着赵姑姑的错处把她拉下来,亦或者是搭上别的线去其他嫔妃宫里。 赵姑姑却突然就死了。 一想到赵姑姑死的不明不白,她心里就咚咚咚咚跳个不停。 赵姑姑的死,很大程度上和玉宝林身边其他七个宫女之中的一个或者几个有关。 而这样的人,她还得整日里同她们相处…… 阿雪又长长叹息一声。 真是艰难。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是谁杀了赵姑姑?又是怎么往玉宝林的姜汤里下的砒霜? “你在想昨日玉宝林被投毒一事?”颜如玉忽问。 “大人怎么知道?”阿雪一惊。 颜如玉笑:“你想什么都些在脸上呢,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的,想不注意都难。” “那大人您可知道……” “我不知道,”颜如玉立刻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见阿雪不解,她又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可……” “不看,不听,不想,”颜如玉笑笑,“这是避祸最好的办法。” “我想你也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若是太过扎眼了,可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哦。” 阿雪默然,许久,只道:“多谢大人教诲。” “还有一件事,你得知道,”颜如玉又道,“宫中很快就要举办秋猎了,或许之前绮云同你说过,这次秋猎是贤妃娘娘主办的。” “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要同你说这件事?”颜如玉笑笑,“每年秋猎,升高位的、入冷宫的都有,而宫人和宫妃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着,她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勾画:“如今后宫之中的形势或许和从前的春秋战国有些相似,宫妃类似于诸侯,宫人相当于策士,所有人都在竭力求生。” 颜如玉用手指在最末端的地方点了个点:“而你家宝林,现在相当于当时最籍籍无名的小国。” “不过你也不用灰心,强弱之力,攻守之势,顷刻之间就能改变,只看你打算怎么做了。” 又道:“皇上近几日都会在翠微湖另一侧的的悦心楼。” “可我家宝林和贤妃娘娘似乎并不相熟。”阿雪犹豫道。 不仅不相熟,日后还可能成为敌对关系。 颜如玉仍笑:“我想你应该读过《左传》。你读的时候可曾发现有哪个国能独立存在?远交近攻,连横合纵,总之,至少是现在,我们娘娘愿意帮你家宝林一把。而我,也愿意帮你一把。” “多谢大人,阿雪明白了。” 颜如玉又给她列了考核要看的书单。 “《裕太后手札》?” 颜如玉忽留意到阿雪手中的书,书虽卷着,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大人,我只是好奇其中有关‘五算’的部分。” “你不必担忧,好奇而已,算不得大错。”颜如玉笑笑。 “我只是忽然想起有个人倒是也想借这本书。” “不过你现在借这本……也确实有些麻烦,”颜如玉起身,“一会儿就填我的名字吧。等下次,你的手好了,再过来把书还我就是了。” “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颜如玉的手指蘸着桌上未干的水,轻轻一画。 “攻守之势,异也。” 第三十章 轻鸢(一) 从藏书阁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暮色微垂,天边坠着几颗淡淡的星子,一轮牙白的月亮挂在东边的枝头,像是宫妃发髻里最不起眼的珍珠。 “明雪,你回来了,”见她进了门,珠纱忙过去,“春兰说让你回来了到她那儿去一趟呢。” “她现在可在房里?” “好像刚给宝林煎药去了,”珠纱道,“你去厨房看看。” 阿雪谢过她,往厨房走去。 厨房在三个院子交界处,紧贴着明空阁后侧的宫墙,离玉宝林的院子最近,开了院子侧面的小门就能到。 厨房的门没关,远远地,阿雪就看到春兰拿着蒲扇,扇着药炉底下的火。 她的脸热的通红,汗珠子从额头上渗出来,滑过面颊,沾湿了衣襟。 清苦的药香飘出来,白气腾腾往上飘着,还带出来些水汽。 “春兰姐姐,”阿雪走近,笑道,“姐姐放着我来吧。” 说着,找了个杌子坐下,从旁边找了一把蒲扇,一起帮忙。 春兰见是阿雪,笑道:“我刚煎了药要去找你呢,你来得刚巧。” “姐姐找我可是有什么事交代?” “是这几日频频出事,”春兰放下扇子,拿了布巾裹着手揭开盖子,“我同金环、珊瑚她们说起来的时候,她们说是不是流年不利,亦或者是明空阁里有什么脏东西,提议找个道士巫婆什么的过来看看。你觉得如何?” 盖子被她随手放在一边,蒸汽腾起冷却形成的水珠在盖子里侧滑落,带出一点淡淡的药味。 “我觉得不妥,”阿雪道,“我总觉得怪力乱神之说不可信,更何况弄不好还会引来祸端。” “汉代有一位卫皇后,就是因巫蛊之术而死。” “道士巫婆之流,有没有用且不说,万一给人寻着把柄、说几句闲话,传到皇上那儿了,麻烦可就大了。” 见药煎好了,阿雪放下手里的扇子,给炉子熄了火。 “我也是这个意思,”春兰一面把药盛到碗里,一面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你虽然才入宫,行事却是个有章法的。往后再遇着事,我也有个商量的人来了。” “姐姐过誉了,”阿雪道,“姐姐是想找我商量宝林娘娘的事?” 春兰叹了口气:“我想你也听院子里的丫头们提了,今日宝林家里才送了信进来,说出事了,问宝林借些银子应应急。这原是应当的,下午我也已经托人送出去了。” “只是宝林原本月钱就不算多,加上上面的层层克扣,再送出去些,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 “况且,宝林家里的事和郁贵妃有些关系,若宝林一直这样忍下去,让皇上连后宫里有这么一号人都想不起来的话,日后……” 恐怕境况会更糟。 虽然春兰没说下去,阿雪却已经猜到了。 “所以姐姐打算如何?” “我想着无论如何,都先得让皇上记起宝林,只宫宴上随口给赏赐那样的程度,是万万不够的。只是,还有一点。” “宝林脸上的疤你也看到了,”春兰道,“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下去的。明雪,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阿雪却笑:“姐姐虽然来问我,心里却怕是早就有了应对的法子。” “你果然聪慧,”春兰笑道,“只是我只想到了些宫里妃子们使惯了的俗套法子,像是蒙了面在湖心亭上起舞、在画舫上唱曲儿一类的。” “可这些法子,我们使得,别人也使得,”春兰道,“而且摘了面纱,宝林脸上的疤就露了出来,好好的脸上有一道疤,难免叫皇上扫兴。” 阿雪思忖片刻:“既是担心忽然摘了面纱让皇上扫兴,不如从一开始就让他看到。” “我记得《孙子兵法》里有句话,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1 “唐代李义山也有句诗,‘留得残荷听雨声’。雨打残荷,倒是比那些完整的荷叶更有几分韵味。” “宝林脸上的疤痕也是如此,如果用得好的话,不仅不会扫兴,还能让皇上印象深刻。” 春兰点点头:“有几分道理。” 阿雪又问:“我昨日去宝林房里的时候留意到宝林房里似乎有纸鸢,这是什么缘故?” “宝林家里头从前是开风筝铺子的,宝林特意做了纸鸢放在房里,说是看到纸鸢,就好像回到家中一般。”春兰解释。 阿雪笑道:“宝林既然会做纸鸢,那就好办了。” 说着,附耳到春兰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几句。 春兰听罢,抚掌笑道:“果然不错。” “这样,一会儿你和我一道进去,把这法子再同宝林商量商量。” …… 月已中天。 阿雪从玉宝林房中出来,发髻里簪着一支秋海棠金簪。 精雕细刻,栩栩如生。 簪身在银白的月色里流着淡淡的金光。 这是玉宝林给她的。 彼时,三人刚敲定好明日的安排。 春兰便笑道:“要是你这法子真的奏效了,二等宫女少不了你的。” 玉宝林也从自己的梳妆匣里拿出一支金簪:“这个你先拿着,若是成了,我还有旁的给你。” 阿雪也不推辞,接下谢过。 “哎呀,簪子是戴的又不是放着的,”春兰见阿雪只放在手里,一把拿过,替她簪在她头上,“这样多好看。年轻小姑娘家家的,就要多打扮打扮。” 这话说的。 阿雪没忍住,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春兰姐姐你明明年纪也没比我大几岁,”阿雪勉强忍笑,“弄得好像你已经是宫里的老姑姑一样了。” “唉,未老人先衰,”春兰幽幽叹气,故意放粗声音,“小明,过来,帮姑姑捶捶肩,这老毛病又犯了。” 说完,三人都笑了。 阿雪又想起,说笑过后,玉宝林坐在梳妆台前,凝视着铜镜里自己的面容,许久不曾移开目光。 眼底沉淀着风絮似的迷惘与怅然。 她的眼尾用笔拉得长长的,微微往上挑,眉心也画了一朵小小的五瓣红梅。发髻里,满头珠翠,烛光如露珠般滑过绢花精致柔软的花瓣。 许久,她轻叹一声把镜子盖上。 门外,草地上落了一层露水,院子外面的石头层次错落地堆着,灌木从后面探出来,在风里轻轻摇曳。 阿雪把金簪从头上拿下来,用帕子裹着,藏在袖子里,往自己房里走。忽然,听到石头后面有一点压在喉咙里的哭声。 走近一瞧,却是钱宝林院子里的万香,蹲在地上,抹着眼泪。 第三十一章 轻鸢(二) “万香,你怎么在这里?” 阿雪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夜里的凉气从地上浮起来,顺着人的脚脖子往上爬。 “发生什么事了?” 万香呜呜咽咽:“明雪,钱宝林前几日让我给她绣个香囊,我绣了,可谁知王采女有一个一样的,而且绣的更好看。” 她用手胡乱抹掉眼眶里掉出来的时候泪珠子:“刚巧今日早上给宝林看见了……明明王采女也没说什么,就是走过去,就给她挤兑了一顿……然后、然后她就骂我绣的不用心,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罚我不许吃晚饭……呜,我好难过……” 虽然有些语无伦次,阿雪还是听明白了,万香是被钱宝林当众骂了、罚了脸上无光。 “那香囊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又或者是你家宝林有别的用处?” 万香摇摇头:“没有,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香囊。” “我本来绣工就不好,”万香一面哭一面抱怨,“什么鸳鸯,什么鹭鸶,什么野鸭,长得不都差不多嘛。” 说着,一把拔下发髻里之前同阿雪炫耀的那支玉桂金簪,作势要折断。 但两只手刚抓了簪子的两端,还没用力,她就又摸了摸簪子,收了回去。 毕竟……毕竟是金子的。 “哼,她也就大方这点好处了。” 阿雪勉强忍住不合时宜的笑,只能安慰她:“那下次好好绣。往好处想,绣的好了,你家宝林那么大方,银子金子少不了你的。” 万香点点头:“说的也对哦。” “钱宝林和王采女关系不好吗?” 万香撇撇嘴:“她和所有会抢她风头,以及她莫名其妙看不顺眼的人,关系都很差。” 阿雪若有所思。 月亮缓缓从天的这一边移到了那一边,如一颗白色的露珠渐渐消失在日光里。 清晨的风把院子里梧桐树上的一只纸风铃吹得摇摇晃晃。 阿雪站在杌子上,把纸风铃取下。 今日刮的是东风。 玉宝林推开门,面敷白粉,唇染丹朱,左侧的脸颊上画了一只蓝紫色的燕形风筝,而那道长长的疤痕,恰好就是风筝的骨架。1 “你看我这样可还看得过去?” 阿雪回过头,笑道:“宝林今日很美。” 玉宝林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宝林您得抬着头,”阿雪从杌子上下来,调整了一下玉宝林走路的仪态和抬头的高度,“这样,才能让人一眼看见您的脸啊。” 玉宝林有些不自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脸:“……要不我还是把面纱带上吧,这样……我不习惯。” “您就别想啦,您的面纱昨晚已经被我藏起来了。”春兰恰好拿了昨日三人准备好的风筝,从房里走了出来。 她走过去,绕着玉宝林左看看右瞧瞧,夸赞道:“真的很好看,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两人推着玉宝林出了门。 所幸平日里钱宝林起得晚,这妆、这打扮,可千万不能让她瞧见。 不然可要坏了事儿。 御花园和翠微湖虽说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可也不过隔了两三间殿的距离。 昨日阿雪从藏书阁回来的时候,还偶然发现了一条近路,只消花上一刻钟,便能从这边走到那边。 御花园里,张采女仍呆呆地坐在亭子里。 檐角坠下的一只铜铃铛给风吹着,发出阵阵颤着的清音。园子里的芍药仍开着,火红的花瓣有几片被风卷走,在碧蓝的天幕里消失了踪迹。 眠棠原本只远远站立着,守着张采女,忽见玉宝林带着两个宫女过来了,忙迎上去,笑道:“玉宝林安好,”又向她身边的春兰和明雪道,“两位姐姐也好。” 她和张采女曾受到玉宝林诸多照拂,有些时候都是靠着玉宝林给的东西,她们才能勉强过下去的。 又问:“宝林您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今日天气晴朗,风又大,”见玉宝林迟疑,春兰忙接过话,“我家宝林带着我二人过来放纸鸢。” 眠棠却留意到玉宝林的打扮,雪青色罗裙,外头搭了件滚了牙白边的同色褙子,尤其是左脸上画着的那只漂亮的蓝紫色纸鸢,会意笑道:“确实,今日风大,我一会儿就带采女回去。” 大约是想明白了,知道要争一争了。 眠棠望着亭子里穿着银红裙衫的自家采女,轻轻叹了口气。 随后却又释然。 玉宝林心善,若她能得宠,也是一件极好的事。 春兰却笑:“这倒不用,我家宝林带了披风,若是张采女冷了,你给她披上就是了。” 又道:“我旁边这个是个会画画的,一会儿放纸鸢的时候,让她给张采女和宝林一道画一幅。” 眠棠怔怔地望着春兰,春兰却冲她轻轻一笑。 眠棠一下子明白了,立刻向玉宝林笑道:“多谢宝林!多谢宝林!” 这是也顺带着一道让采女见见皇上。 这样一来,采女的疯病或许有的治了。 芍药花在风里一晃一晃的,远望去,好像一片火红的花海一浪一浪地涌着。 阿雪走到亭子里,和春兰一道把画架立好。 远交近攻。 张采女从前能得宠,定有她的过人之处。 若她能清醒过来,也能助她们一二。 若她反水,阿雪也有应对之策。 阿雪又把各色颜料摆到石桌上,提起笔,抬头望了春兰一眼。 春兰会意,拿着风筝,迎着风飞快地跑了起来。 淡蓝的天幕里,一只绛紫的燕形风筝顺着风慢慢攀上高空,凭着一根细细的线迎风而上,静静地浮在如水的日光里。 玉宝林和张采女静静坐在栏杆边缘,玉宝林默默无言,只张采女口中偶尔冒出几句呓语,声音很轻,似乎还没说出口就被风吹散了。 柔软的笔尖落在纸上,带出一条细细的线。 阿雪再次抬头。 春兰把手里的线交给玉宝林,同阿雪交换了个眼神,然后沿着阿雪昨日寻到的那条小路,朝翠微湖边跑去。 风往东吹,纸鸢顺着风,慢慢飘到翠微湖上方,投下的一小片阴影在碧波里浮沉。 阿雪蘸了一点绛紫的颜料,两三笔在纸上画出一只风筝的轮廓。 她的画也是母亲教的,虽不多好,今日却也够用了。 “……要活下去……” 忽地,阿雪听清了张采女口里的话,笔尖一顿,抬头。 张采女仍痴痴地笑着,目光呆滞涣散,口中喃喃,却让人听不清在说什么。 方才听到的话似乎不过是阿雪的错觉。 第三十二章 轻鸢(三) 芍药花又落了几瓣,风愈吹愈烈,带着哨声,仿佛孤雁带着悲鸣划过天空。 “明雪,”玉宝林望着满园的红芍药,“你说我真的可以吗?” 玉宝林也听清了张采女方才的呓语:“……真的可以……活下去吗?” 玉宝林是四年前入宫的,和她同时入选的那些秀女,死的死,疯的疯,攀上高位的,寥寥无几。 赵姑姑的话,现在想来似乎确实有几分道理。 不出门、不扎眼、不争宠,有吃有穿,不过是受些气,忍忍也就过去了。 至少……前几年都安稳过下去了。 可是,她又想起昨日去掖庭局见到的赵姑姑。面色青白,身躯僵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会睁眼,不能呼吸。 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为她做一盘青团,端过来说一句:“这是新做好的青团,宝林,您尝一个吧。” 檐角上的铃铛摇摇晃晃,铃音一颤一颤,淹没在呼啸的风里。 风筝线在她的指腹上勒出一道白色的印子。 玉宝林顺着那根细细的线往上看,一只蓝紫色的燕子高高飞在空中,凭着风,比那些灰黑的雨燕飞得更高,也更轻盈。 然而,只需要一剪刀,它就再飞不起来了。 落在地上,在风吹雨打里化作一团废纸,被扫到在秽杂堆里,无人想起。 “纸鸢……活下去……”一旁的张采女又痴痴笑了起来。 声音带着些怪异的尖利,仿佛有一把锥子藏在后头,时不时滑破丝绸似的柔软的嗓音。 张采女便如同那断了线的纸鸢。 玉宝林垂着眸子,神色惘然。 阿雪停下笔:“您想活下去吗?” “当然。” “那您就不要想第二种可能,”阿雪把笔搁在装颜料的小碟子上,看着玉宝林,“心无旁骛,勉力而为,就如同您昨日做纸鸢的时候一样。” 她指着高高飞起的纸鸢:“您看,无论如何,它都至少飞上天空过。” 纸鸢高高浮在蔚蓝的天幕里,似乎再飞得高些,就能触到飘浮着的云彩。 “若您昨日没有把这纸鸢做出来,它今日仍是柜子里一堆毫无用处的白纸。等过些日子,发黄了,变脆了,就要被丢到秽杂堆里。” “可飞上了天空又能如何?纸鸢命薄,不多时,仍和废纸是同样的归宿。” 阿雪道:“如此说来,春花零落成泥,秋叶飘零归土,垂髫变白发,红颜成枯骨,一切成空,一切皆是枉然。” 玉宝林点头:“确实如此。” “然而,冬去春来,花落了又开,秋叶落尽之后又长出新叶,千百年间,人生代代,如浪涛般无穷无尽,”阿雪又道,“花落成泥,却更护新花,落叶归土,但更添新叶。纸鸢落了,也可以拾回来,用它的骨架做出一只新的纸鸢。” “这样,怎能说一切皆是徒劳,不过枉然?” 玉宝林不知如何回答。 “您问我您能否活下去,说实话,我不知道,”阿雪坦言,“命运无常,生死无人能预料,心存期待,竭力求生,尽力改变,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玉宝林沉默许久,终于释然笑笑:“确实,心存期待,竭力求生,尽力改变……” “明雪,我会活下去的。”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中那只蓝紫色的燕子,攥紧了手里细细的线,眼底如风絮似的怅然与迷惘散去。 日光下,她的眼眸仿佛清泉洗去尘垢的黑玉,熠熠生辉。 “问了,问了……”春兰小跑着回来,喘匀了气儿禀报,“宝林,皇上问起纸鸢了,可以剪了。” 玉宝林闻言,拔下头上一支簪子,用簪尾利落地割断风筝线。 “春兰,麻烦你再跑一趟。” 断了线的纸鸢如同鸟儿折了翅膀,斜斜地朝翠微湖岸坠了下去。 又像一颗丢入湖里的石子,为要溅起阵阵水花。 “您放心,”春兰笑道,“交给我就是了。” 说罢,春兰又从御花园往翠微湖的那条大路上去了。 时而低头,时而抬头,寻寻觅觅,一副在找什么东西的模样,好不生动活泼、引人注意。 “她这演技,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呢,”玉宝林忍俊不禁,“不去戏班子唱旦角儿真是可惜了。” 阿雪提起笔,一面画一面道:“您不能笑,要悲伤,嘴角下垂,靠着柱子、斜着身子往御花园外面那条路上看。” 余光刮了一眼玉宝林:“对,就是这样,眼眶最好还要红些,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好,没错,就是这个表情。” 远远站着的眠棠差点儿没忍住,只咬着下唇,垂着头,勉强敛去面上的笑意。 风忽急忽缓地垂着,又吹落了几瓣芍药。 有一瓣落在了栏杆上。 玉宝林捻起这瓣花放在掌心,又任由风把它卷走。一双眼眸低低垂着,似乎含着无尽的惆怅。 她的眼眶微微红了,似乎是被风吹得,又似乎是忆起了什么伤心事,几乎要落下泪来。 元嘉帝走进御花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画面。 玉宝林似乎没留意到他的身影,一双眼眸仍望着远处出神。 “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阿雪留意到元嘉帝走近,搁下画笔行礼。 玉宝林也仿佛被阿雪提醒了一般,猛然回神,忙起身行礼:“妾明空阁宝林玉氏,请陛下安。” “你在这里做什么?” “回皇上的话,臣妾见今日天气晴朗又有风,便想着过来放一放纸鸢,再叫婢女画一幅画像。” 玉宝林垂着头,只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细腻柔润:“前几日妾的母亲给妾写信,说近来家中变故颇多,想知道妾过得如何,身体是否康健。妾便叫婢女画一幅画像,想着过几日寄回去让母亲安心。” “可你似乎看着很是难过,”元嘉帝沉声,“可是在宫里住的不舒心?” 玉宝林轻轻摇摇头,只是仍垂首道:“并非如此。只是前几日妾偶感风寒,奶娘不幸去了,家中又生变故,今日好容易有个好天气,放纸鸢又断了线。” “妾想着,是不是妾福浅命薄,即便侥幸入宫为妃,有了一睹皇上风姿的机会,也无福消受?愈想愈觉得悲哀,故而如此,还望皇上见谅。” 她的一双凤眼长而上挑,此刻半垂着,又含了几分怅然,似乎却有几分那人的神情。 元嘉帝垂头,默默不语。 忽留意到她左脸上画着的风筝:“为何要在脸上画这样一个花样?” “回皇上的话,”玉宝林轻轻抚过左脸,“前些时日,妾的脸上不小心划了一道。又不愿带着面纱让母亲察觉到不妥,故而画了个纸鸢的样式遮掩。” 元嘉帝定定望着她。 许久,终于笑道:“如此,你倒是孝心可嘉。行了,都起来回话吧。” 第三十三章 轻鸢(四) “你方才说你家里发生了些变故,”元嘉帝问,“倒底是出了什么事?” 玉宝林思及昨日阿雪所言,只笑道:“其实仔细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先是妾的妹妹婚事不顺,后来父亲又不小心摔断了腿,大约是时运不济而已。” 藏在袖中的手却攥成拳头,指甲在手心掐出几道小小的月牙痕迹。 元嘉帝却忽想起前几日早朝时候,有个小官状告郁氏,说是倚仗着贵妃,纵容家中小辈欺侮良家妇女,强抢为妾。那姑娘不从,父母也不愿,就命随行的小厮把人家父亲的腿给打断了。 “是不小心还是有意为之?”元嘉帝笑问,“你说出来,朕为你做主。” 风吹得满园子草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玉宝林忽想起昨日阿雪的话。 “若皇上问宝林,宝林父亲的腿是不小心摔断的,还是有人有意为之,宝林当如何作答?” “自是答有意为之,”玉宝林当时脱口而出,“郁氏羞辱我妹妹在先,打断我父亲的腿在后,天理昭昭,他们眼中可有王法?我定要向皇上禀明实情,请他为我妹妹、为我父亲做主。” 阿雪却摇摇头,问:“宝林可有想过,从宫外送信进来,到宝林您的手里,且不说需要费上个三五日,只说这信能到您手里,就说明郁贵妃根本不怕您向皇上陈明实情。” “再说,京城之中,言官甚众,盯着郁氏一族要揪出错处来的也不少。三五日里,定有人将此事告诉皇上,”阿雪又问,“而外头并没有传出一点皇上罚了郁氏的风声,您说,这是为何?” 玉宝林无法回答,只恨声问:“如此,我家中之事便这样算了吗?” 阿雪笑道:“自然不是。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志,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1 “宝林您虽有报仇之心,却不能让人看出来。况且您如今实力尚弱,更应当徐徐图之。” 玉宝林问:“那你以为我应当如何回答?” “不做回答,”阿雪道,“顾左右而言他。如此一来,既无欺君之罪,皇上也能够知晓此事是真,且宝林您的处境也十分艰难,是一石三鸟之举。” 日头渐渐升高了,日光从院子外面照进来,玉宝林的面颊浸在淡金色的日光里,雪青色的罗裙却沉在灰黑的阴影中。 “多谢皇上好意,”她垂首笑道,“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妾也已经托人送了银钱出去,给家中父母弟妹寻了宅子暂且安顿了下来。” “皇上您既有怜贫惜弱之心,”玉宝林又拉过一旁的张采女,“不如为张采女请个太医瞧瞧。臣妾今日来园中放纸鸢,瞧着张采女的状况颇有些不好。” “臣妾虽有心为她请太医,然而囊中羞涩。” 亭外的芍药花在风里摇曳,火红的花海随伏着,仿佛随风飘动的石榴裙裙摆。 张采女身上银红的裙摆被风吹得扬起,仿佛下一刻便要羽化登仙然而,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却空洞洞的,十分呆滞。 “她的癔症还没好?” 玉宝林叹了口气:“没有,而且妾瞧着,似乎还愈发的差了,还望皇上怜惜。” 元嘉帝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你倒是和她关系还不错。” 玉宝林笑道:“从前妾刚入宫时,蒙了张采女的照拂,如今自是要回报一二。” 檐角上坠着的铃铛一声声响着,古朴混合着清脆铃音似乎连接着久远的过去与此刻。 元嘉帝沉默良久。 终于,他望着玉宝林那双长而上挑的凤眼,笑道:“你既有孝心,又知恩图报,朕瞧着宝林的位分配不上你,”说罢,朝一旁的内侍到,“德全,朕有意升玉宝林为玉才人,你去让翰林院那边拟旨。” “奴婢晓得,”德全忙应下,又向玉宝林笑道,“恭喜才人了。” 玉才人也忙向元嘉帝道:“妾叩谢皇上天恩。” “起来吧,”元嘉帝抬手,“今日朕就去你宫里用膳了。”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玉才人忙作欣喜状。 阿雪看了玉才人一眼。 玉才人会意,冲她道:“还不快去明空阁吩咐春芳她们备膳?” “诺,”阿雪忙应下,“奴婢这就去。” 说罢,又给了眠棠一个眼神,忙和眠棠、张采女一道退下了。 元嘉帝留意到一旁摆的画架,看了上面的画一眼。 再寻常不过的纸鸢芍药美人。 “皇上以为如何?”玉才人笑道,“妾打算过几日就把这画送出宫去。” 元嘉帝想了想:“说好不好,说赖也不赖,”又看了玉才人一眼,“朕明日再给你请个画师,画一幅更好的给你家里送过去吧。” 玉才人立刻欣喜笑道:“妾多谢皇上!” 日落月出,日升月落。 光影变幻间,已过了三日。 这几日,元嘉帝都招玉才人侍寝,内侍监也在收拾玉才人即将搬进去的玉华宫。 五品才人虽仍旧不能拥有自己的宫殿,却可以两人合住一间,而且玉华宫的陈设也比明空阁好上许多。 玉才人刚领了册封的圣旨,钱宝林就从院子里慢慢走出来。 路过的时候顿住脚步,幽幽刺了句:“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闷葫芦里装炸药,表面上瞧着不声不响的,背地里倒是好手段。” 又看了眼玉才人头上带的金镶玉双飞燕步摇,酸道:“不过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也别太招摇了,小心哪天给人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连小命都不保。” “宝林慎言,宝林您贵为六品宫妃,言辞之间应当谦虚谨慎,”阿雪道,“且如今玉才人品阶比您高,您见到她应该好声问候才是。” “你,”钱宝林翻了个白眼,“我哪里轮得到你个二等小宫女的教训?” 玉才人得宠当日,就让春兰领了阿雪去内侍监登记,换了腰牌。 如今她已经是二等宫女了。 “那若是我说的呢?”玉才人微微抬眸,淡淡瞥了钱宝林一眼,“我这些时日可一直等着钱妹妹的问候呢。” 钱宝林忿忿。 却也只得弯腰屈身:“玉才人安好。” 玉才人淡淡“嗯”了一声,微微昂起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句话,钱妹妹应当共勉才是。” “都说风水轮流转,有没转到的时候,可也总有转到的时候。钱妹妹,你说是不是?” “……是。”钱宝林垂着头,从牙缝里恨恨挤出一个字。 风吹梧桐,叶落满地。 然而,等回到自己院子里,大门一关,玉才人便立刻向阿雪笑道:“怎么样,解不解气?” 从前钱宝林得宠的时候,她和隔壁的王采女可没少被她挤兑。 连带着她身边的几个小宫女有时候都给冷嘲热讽。 阿雪笑道:“解气。” 不光是解气,在搬到玉华宫之前也可以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这三日,玉才人虽得宠,可册封的圣旨还没下来,钱宝林就抓着这个时候找了好几次茬儿。 如今可算是安稳了。 真正让阿雪担心的,是玉华宫里已经住着的苏才人。 第三十四章 露华宫(一) 日暮的细雨绵长如针,斜斜地穿过梧桐树的叶子。窗外,滴滴答答的,雨珠子顺着房檐一滴滴落到地上。 郁贵妃坐在一张小巧又精致的床榻前面,手里拿着几件很小的衣裳比划。 忽抬眸问一旁站着的秀雯:“你说,前几日皇上让人给她画像?” “回娘娘的话,”秀雯斟酌着自己的言辞,小心翼翼,“确是如此。今日,皇上还让那画师另画了一幅送到元心殿。” “还送到了元心殿啊,”贵妃冷笑一声,“本宫弄花了她的脸,没想到还是成了这般。” 秀雯道:“据说是玉才人身边新来的小宫女给她出的主意。说起来,那个小宫女娘娘之前还见过,叫明雪。” “明雪?” 贵妃想了想,终于记起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而且就在今日,她们还搬到了玉华宫,”秀雯又道,“刚巧离咱们露华宫不远。您可要让玉才人过来请安?” “请安,”贵妃冷冷地笑了声,“她顶着那张脸,哪里是过来请安,分明是来给本宫添堵的啊。” “那娘娘您觉得应当如何?” 贵妃把手里的几件小衣裳放回那张精致的绣榻,忽然笑道:“不过,按规矩既是要过来给本宫请安,自然要着盛装,”她望向秀雯,“你去,把本宫收在柜子最低下的那几件衣裳给她送过去,叫她好好穿好了再过来。” 秀雯应了,退下。 贵妃轻轻俯下身子,趴在那小巧的绣榻上,脸颊蹭过那些小衣裳,口中轻轻哼着摇篮曲。 天晚了,小孩子该睡觉了。 她的宝贝女儿也该睡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回响,混合着又轻又软的歌声,如烟雨里的雾气般散去。 绣榻上,除了那些精致的小衣裳,再没有别的。 秋雨落到地上,带出了阵阵凉意。 一片梧桐叶被雨打落,掉在窗台上。 玉才人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阿雪帮她卸去头上的钗环。 “明雪,”玉才人忽转过头,“你觉着苏才人为人如何?” 阿雪笑道:“都说‘日久见人心’,今日才来了第一日,我哪里看得出来?” “你只说说你的看法。” “我觉着,苏才人为人虽热情大方,您却还是要留个心眼儿,毕竟人心隔肚皮,这藏在心里的事儿,谁也说不准。” 玉才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这样,那以后苏才人要是跟我说了什么,我就来找你和春兰商量商量,我总觉着,你们办事儿比我靠谱些。” “您这是妄自菲薄了,”阿雪忙道,“苏才人那边也许是我多心了。” 阿雪又道:“不过,您最要提防的倒不是苏才人,而是露华宫。咱们玉华宫离露华宫不过一湖之隔,”她望着铜镜里玉才人的眉眼,“您和贵妃娘娘从前有些纠葛,我只怕她会寻了由头过来找您的麻烦。” 话还没落音,春兰就快步走进来:“才人,秀雯刚刚过来,说贵妃娘娘让您明日去露华宫请安呢,”又捧了梨木盒子过来,“还说,让您明日穿着这个,盛装打扮一番再去。” 玉才人打开盒子,里面确实是几件丝绸料子的衣裙,绣着艳红的芍药,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很是华美。 只是盒子里的味道稍稍……有些奇特。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手指轻轻抚过衣裳的领口。 还好,里头没有藏针。 然而…… “春兰,”她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半晌,“这衣裳的料子好像浸过了什么东西。” 她的手指红肿着,有一种瘙痒和刺痛混合起来的奇异感触,远看着倒和御膳房里的小红萝卜有些神似。 “哎呀,才人,”春兰忙慌道,“您好端端的,干嘛直接用手碰?” “我就是想看看里头有没有藏东西……” “我马上去请太医,”春兰道,“您着手,什么也别碰!” “春兰姐姐,等等,”阿雪忙拉住春兰,“秀雯给你这盒子的时候,可有旁人看到?又或者姐姐可曾打开来看?” “自然没有,秀雯是在玉华宫南边角门那里把这盒子给我的,”春兰气道,“要是我知道里面的这么个东西,我哪里会直接拿过来给才人?” “那姐姐如今就不能去请太医,”阿雪道,“若贵妃娘娘那边说才人有意损坏她的衣裳、浪费她一片心意,姐姐该如何应对?” “心意?”春兰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她哪儿来什么心意?成日里就想着怎么对付才人了。” 阿雪忙安抚:“我就是个假设,”她又道,“这衣裳,才人若今日察觉了不对劲,请了太医过来看,确认了衣裳有问题,贵妃娘娘就可以以此为由头治才人的罪。” “若今日才人没察觉到不对劲,明日穿了,身上又痛又痒,定会忍不住抓挠,这样一来,贵妃娘娘就可以以殿前失仪为名罚才人。” 玉才人叹息:“看样子,无论如何我都要受了这罚了。” “可我有一事不明白,”阿雪道,“单单容貌相似而已,竟值得贵妃娘娘如此为之?” 春兰听罢,冷笑:“你入宫得晚,难怪不知道,这贵妃曾经患过癔症,疯了好一阵子,疯的时候对她宫里那些宫人喊打喊杀的。我听宫里的老姑姑说,还是才人入宫前一年她才好的。” 说着,冷哼一声:“说句不尊敬的话,我觉着她那股子疯劲儿,到今天都还没好。” “不说旁的,只说你前些日子见过的张采女,原先是多么灵动的一个人,后来被贵妃拉过去,在她宫里待了一宿,出来之后就成那般模样了。” “皇上竟也不管?” “要是管,今日后宫之中也不会成这般模样了,”春兰撇撇嘴,“也不知道皇上是瞧上了她哪一点,对着她简直是千般纵容、万般忍耐,什么都肯纵着她。” 阿雪默默。 “那才人这指头,”春兰问,“难道就这么不管了?” 阿雪凑近那衣裳,仔细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腐臭气味扑面而来。 果然,这味道她从前闻过。 “这衣裳是用飞燕草的汁液浸的,”阿雪道,“恰巧从前我在宫外的时候碰到过这种草,它的汁液能令人皮肤红肿瘙痒。不过如果只是轻轻碰了一下的话,只要用大量清水冲洗就没什么问题。” 春兰忙端了水过来,给玉才人清洗。 果然,不多时,红肿便消退了。 “那这衣裳怎么办?”玉才人问,“总归我明日还要穿着它去请安。” 第三十五章 露华宫(二) “今日下雨,”阿雪道,“就算是洗了也干不了。” “左右她都不会放过才人,”春兰道,“不如干脆称病,就说是染了风寒,怕把病气儿过给她,改日再去。” “可改日,贵妃娘娘也不会放过才人,指不定还会拿着宫规扣才人一顶不敬的大帽子,”阿雪一面说一面想,“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既然贵妃娘娘铁定心思要罚才人了,那不如这样……”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着,滴滴答答的水声盖过屋内的说话声。 梧桐叶子又从枝干上飘下来几片,泡在灰黑的雨夜里,慢慢腐烂。 这晚的雨下了一夜,到次日早晨才歇。 枯黄的白芍药花瓣上挂着的水珠子,被浸了寒意和水汽的秋风一吹,摇摇晃晃落了一地,连成一小片水洼。 一双绣鞋走到这片水洼旁,停下。 “她们可过来了?” 贵妃伸出手,掐了一朵芍药。 “回娘娘的话,”秀雯道,“玉才人已经带着她的两个婢女过来了,只是……” “秀雯,说话再支支吾吾的,”贵妃漫不经心地拨弄手里的芍药花,“你以后就再也别说话了。” 秀雯忙道:“只是玉才人没穿娘娘送过去的衣裳,说是近来染了风寒,怕把病气沾到娘娘的衣服上。” “现在玉才人还在咱们宫门外面等着呢。” “怕把病气沾到本宫衣服上啊,”贵妃冷冷笑了一声,“也难为她一片心意了,还想着这些。不过既然病了,那左右要喝些姜汤去去寒气。” “秀雯,你去厨房让他们熬一锅越浓越好的姜汤,不要放糖,”贵妃笑了笑,“还有,再加上点辣椒。” 贵妃松开手,芍药花掉到地上:“去寒气,自然要越辣越好。” 说着,她轻轻抬起脚。 绣花鞋踩在那枝已经开败了的白芍药上,碾过。 脆弱的芍药瞬间碎了一地。 几道细细长长的雨丝落下,打在破碎的花瓣上。 “才人,下雨了。” 春兰抬起头,望向灰白色的天空,撑开油纸伞。雨珠子顺着伞的边缘落下,打在青石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下雨了,”玉才人叹了口气,“再等等吧。” 风卷着细细的雨丝,斜着打过来。 她们已经在这里等了有半个钟头了。 阿雪见玉才人缩了缩身子,忙把怀里抱着的衣裳给玉才人披上。 又压低声音叮嘱:“不论一会儿贵妃如何说您、对您,您只要表现出一副无能为力只能忍耐的样子就可以了。” 玉才人点头:“我知道。” 只要让郁贵妃觉得撒够了气且无趣,她们便能过一小段时候的安稳日子。 以待来日。 阿雪望向那两扇厚重宫门。 露华宫的宫门和其他地方的不同,若是瞧得仔细些,就会发现门上还漆着暗红的花纹,像是开得正艳的红芍药。 斜斜的雨丝打在那红芍药上,水珠滑落,拖出长长的水迹,宛如隐匿在阴影深处的裂纹。 忽地,那两扇宫门开了。 门后灰白色的天从两扇门之间露了出来。 “玉才人,”秀雯快步走出来,笑道,“您久等了。” 玉才人道:“娘娘事务繁忙,我知道的。” 后面跟着的春兰和阿雪收了伞,跟在玉才人身后,由秀雯领着从一条长廊里穿了过去。 “这院子里的芍药倒是漂亮。”玉才人留意到庭院正中的芍药花,随口道。 阿雪转头望去,长廊外面,大片大片的白芍药静静开着。 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和深褐色的泥土如无形的绳索,捆住它们的根、它们的叶,白芍药便只能任由秋风秋雨掠过,任由枯黄侵蚀它们雪白的花瓣。 “只可惜马上就要落了。” “可好歹也比别的地方落得晚些。” “又有什么用呢,”秀雯道,“终究是要谢的。” 玉才人默默,不再接话。 “我说这些做什么,倒是坏了您的兴致,”秀雯忙笑,“才人,娘娘稍晚些时候再过来,烦您先在这偏殿里等等,我去给您端茶。” 秀雯打起帘子,阿雪跟着玉才人进了殿。 偏殿不大,只一张梨木八仙桌,几张圆凳,一道素净的屏风隔开内外两室。 铜烛台里,半截儿蜡烛上橘黄的灯火微微晃动。烛台旁边,放了个打开的盒子,烛光被盒子遮住一半,浅黑色的影子落在素纱屏风上,仿佛悄悄埋伏在幽暗里的鬼影。 春兰扶了玉才人坐下,环顾四周,笑道:“没想到露华宫这偏殿竟和才人从前住的明空阁的寝宫有些像,尤其是那铜烛台……” 话说到一半,春兰忽突兀地住了口。 阿雪顺着春兰说的往铜烛台那侧看去,只见那半开的盒子里头,赫然放着一个素银坠子,像是从前赵姑姑身上戴的那个,上面还带了些暗红的颜色,像是血点子。 “尤其是那铜烛台,”阿雪接过话,笑道,“没想到宫里头都是一个样式的,前些日子,我在藏书阁也看到个差不多的。” “确实是这样,”春兰也回过神来,笑道,“我还以为这样的烛台只有明空阁才用呢。” 玉才人也点点头,笑道:“大约是宫里烛台的规制的这个样子吧。” 只是,她的视线却粘在那枚素银坠子上,望了一眼又一眼。 “才人久等了。” 忽地,一道有些熟悉的粗厚的声音响起,仿佛碾子碾过石磨。 一个上了年纪的姑姑打起帘子走进来:“才人,快趁热喝些姜汤吧,别放凉了。” 玉才人转过头,心脏不由得咚咚咚跳了起来。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形,青白着脸,逆着光朝她走过来,手里端着托盘。 熟悉的辛辣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漫。 “你是……”玉才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您唤我赵姑姑便好。” 偏殿里燃着近似于檀香的味道,只是又带了些清苦的药香。 厚重的帘子里透下窗外的日光,黯淡的微光与沉闷的阴影交织在一起,烛火微微摇曳,所有的光与暗都汇聚在眼前的一张带着皱纹的青白的脸上。 玉才人忽然分不清此时此地自己倒地身处何处。 这里究竟是露华宫的偏殿,还是明空阁里自己的屋子? 亦或者,自己犹在梦中。 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梦中之梦,是她的臆想。 香炉里的火幽幽燃着,腾腾的香气慢慢上涌,和辛辣的姜汤的气味混合在一处。 玉才人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眼前几人的面容都变得模糊,仿佛未磨光的铜镜里折射出来的人面。 “……赵姑姑?” 第三十六章 露华宫(三) “才人,”这位赵姑姑把托盘放到玉才人身侧的矮桌上,端起碗,“秋日寒气重,您喝些姜汤去去寒吧。” 玉才人的手有些颤抖,但仍伸过去,接过那碗。 青瓷的碗滚烫,但她的手指似乎感受不到任何温度一般,牢牢地捧着那碗。 “才人,”阿雪忽道,“您今日早上喝的药同生姜药性相冲,不能喝。” 玉才人恍然惊醒。 阿雪忙把碗接过,又放回托盘上。 “……差点忘了,”玉才人笑道,“我早上喝了药,倒是喝不得这姜汤了。” 仔细瞧,眼前这位赵姑姑和她记忆里的虽然面容和身形都有几分相似,但到底还是不同的。 方才怎么会以为她是赵姑姑呢? 玉才人神情落寞。 听到奶娘分明早已经不在了。 而她,甚至都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 似有若无的药香在沉闷的空气里愈发沉重起来,似乎能凝成水在空气里流动。 “如此,”这位赵姑姑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了。” 又问:“那您想吃些什么?我去厨房给您做。” 那种近似于檀香的味道从香炉里升腾出来,坠到地上,贴着地面匍匐着、蜿蜒着,一直寻到玉才人的脚腕,缠住,淬入她的皮肤。 头脑又变得昏沉,像是灌了水。 连眼睛也泡在水里,视野模糊成一片。 “青团……” 玉才人无意识间喃喃:“奶娘,我想吃青团,你给我做一些好不好?” “才人,”阿雪又道,“您这几日肠胃不好,吃不得青团。” 露华宫的这位赵姑姑趁玉才人不注意,狠狠瞪了阿雪一眼。 阿雪恍若未见。 她又笑:“才人,之前太医来给您瞧病的时候,说让您不要一直关着窗子、拉着帘子。” 说着,一把把窗子推开:“我给这偏殿通通风。贵妃娘娘心地善良、贤明大度,想必不会同我这么个小丫头计较的。” 香气变得稀薄,如潮水般涌出窗外,乘着风散去远方。 那种半暗半明的幽暗的感觉,也一下子被从窗子里透进来的光冲淡。 玉才人一点点回过神来。 环顾四周,虽然相似,但这里确实是露华宫。 如今已是寂寂秋日,炎热的夏日和那些过去的记忆,也早就随着蝉鸣一同远去。 她忙笑道:“瞧瞧我,这眼神今日不知怎的,有些不好使,竟把你看成我那已经过世的奶娘了。” 又道:“不过明雪说得对,我近来肠胃不大好,现在又是秋日,还是不劳您做青团了。” 春兰也忙道:“等到明年春日,我给您做,我做的,保准不比赵姑姑的差。” 露华宫这位赵姑姑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 刚巧,秀雯走进来,朝几人看了一看,笑道:“才人怎么不喝些姜汤去去寒?这可是贵妃娘娘特意吩咐厨房里头做的呢。” 春兰忙笑:“如此倒是可惜娘娘的一片心意了,只是今日我们才人刚吃了药,生姜和这药药性相冲。” “那倒是不赶巧了,”秀雯只道,又笑,“贵妃娘娘的事儿已经办妥了,还请才人移步正殿。” 阿雪留意她的神情,笑意盈盈,轻声巧语,倒是什么也瞧不出来。 秀雯领着几人到了正殿。 一进门,便是一只硕大的鎏金香炉,淡淡的青烟袅袅盘旋,在空气里散开,清浅的兰香扑面,后头又紧跟着一点极清浅的芍药香气。 秀雯挂起碧玉珠帘,玉才人低着头,带着两个婢女上前去。 “妾给娘娘请安,娘娘金安。”玉才人给贵妃行礼。 贵妃斜靠在主座的软椅上,手中捧着一只白玉茶盏,刮了刮茶叶沫子:“真是不好意思,本宫一时有事,倒是让玉才人久等了。” 又仔细瞧了瞧她身上的衣裳。 “怎么没穿本宫送你的那几件?是不合心意吗?” 玉才人屈着膝回话:“娘娘赠衣,妾自是感激不尽,娘娘所赠衣裙也极其华美,妾很是喜爱。” “只是恰恰是因为妾喜爱这衣裙,心里又十分尊敬和感激娘娘,今日才没有穿。” “妾这几日,偶感风寒,实在是怕病气沾到娘娘所赠衣裙上,辜负了娘娘一番好意。” “原来是这般,”贵妃笑道,“那本宫特意让厨房煮的姜汤呢?” “妾今日早上刚喝了药,生姜和药性相冲,实在是不能喝,还望娘娘见谅。” 贵妃笑道:“这要什么紧,本宫岂是那般小气之人?” “娘娘自然贤明大度。” “那牛乳呢?”贵妃问,“本宫近来新得了牛乳茶。你可喝得?” “娘娘见谅,还是不能。” “你不幸染了风寒,今日又喝了药,本宫这里许多东西又不能吃,且让本宫想想该怎么招待你,”贵妃垂眸皱眉,似乎确实很是苦恼,又问,“那白水你总能喝了吧?” 玉才人悄悄给阿雪递眼神。 阿雪点点头。 玉才人忙恭敬道:“回娘娘的话,白水自然可以。妾多谢娘娘款待。” “一杯白水而已,”贵妃笑道,“哪里算什么款待?改日等你的风寒好了,本宫再请你到本宫这露华宫来,好好招待你一番。” “多谢娘娘。” 不多时,秀雯端了一杯白水走上来。 贵妃忽然笑道:“瞧本宫这记性,倒是让你一直屈着身子了,你快起来吧。” 又问:“玉才人你不会怪本宫吧?” 玉才人忙笑:“娘娘多虑了,娘娘为招待妾费了不少心思,妾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责怪娘娘呢?” “这就好,”贵妃抬起眼眸,笑道,“那才人快喝水吧。别放凉了,还要跟姜汤似的,要去热一热才好。 “毕竟,”贵妃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谁知道热过一下之后,还能不能喝了?你说对吧,玉才人?” “娘娘说的是。” 玉才人惴惴不安地接过茶盏。 白色的茶盏里,清澈透明的水微微晃动,白腾腾的热气往上冒。 只是,这水无色,却并非无味。 玉才人凑近茶盏,一股酸涩的气味扑面而来。 她悄悄抬眸,却恰好撞进贵妃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里。 玉才人忙低下头。 喝还是不喝? 她盯着碗里的水,犹豫不决。 “玉才人,怎么还不喝?”贵妃的声音淡淡地飘过来,“可是对本宫的招待不够满意、心里颇有些怨怼?” “妾不敢。” 玉才人盯着茶盏里的水,吞了吞口水。 第三十七章 露华宫(四) 屋檐上细小的水珠慢慢汇聚,逐渐变大,像一颗颗水晶珠子挂在檐角摇摇晃晃,“啪”地一声落到地上,碎了。 屋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玉才人手里的那只小小的茶盏上。 玉才人端着茶盏的手颤抖着。 她悄悄看了眼阿雪,阿雪轻轻摇摇头。 “……娘娘,”玉才人终于小心翼翼道,“这白水里头似乎有些东西。” “是吗?” 贵妃仍笑着,端着手里的白玉茶盏。 “你是说,本宫在这水里下了药?” 慢悠悠的语调在华丽空荡的殿中回响。 “妾不敢。” 玉才人慌忙跪下。 ——哐当! 白玉茶盏顿时掷到玉才人身侧。 碎玉飞溅,划破了玉才人垂下的手。 殷红的血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娘娘见谅,娘娘见谅。”玉才人忙道。 贵妃冷笑一声:“见谅?” “玉才人,你这几次三番地一再找借口,”贵妃慢悠悠道,“先是不穿本宫赐的衣裳,再是生姜药性相冲,接着是牛乳茶也不能喝,现在连白水也说里面有东西。” “你是近来得宠,瞧不起本宫呢?还是疑心本宫嫉妒,邀你过来是要害你?” “妾不敢,妾不敢,娘娘明鉴啊!” 贵妃叹了口气:“《礼记》曰: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玉才人,如今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是何意?”1 她单手支着头,笑问:“你是觉着本宫非‘长者’,还是觉得你近来得了宠,就可以不顾尊卑礼法了?” 她虽然笑着,面色却越来越冷。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玉才人忙叩首,“是妾的不是,妾惹娘娘心烦了,还望娘娘见谅。” “又是这套说辞,”贵妃淡淡道,“本宫平素最厌烦无礼之辈,你若要本宫见谅,就去外头的院子里跪着吧。” 说着,她望了眼窗外。 雨淅淅沥沥下着,像是一根根没有尽头的细线,穿过灰白的天幕与棕褐色的泥土,仿佛不把它们缝在一起就不罢休似的。 “什么时候雨停了,什么时候你就回去。” 玉才人又看了眼阿雪,阿雪点头。 她垂首应下:“妾遵命,愿受娘娘责罚。” 还没等玉才人起身,秀玲就从外面匆匆走进来,附在贵妃耳边说了几句。 贵妃冷了脸:“他什么时候把书背会了,什么时候你再放他出来。本宫这里,可养不得闲人。” 又道:“那些带他出去的糟心玩意儿,该打发的都打发了吧。左右这宫里最不缺是就是人,少几个,也无所谓。” 转头又见玉才人几人还跪在殿里,冷笑:“还杵在这做什么?给本宫去外头跪着!” 几人忙退下,由秀雯领着,跪在院子里。 雨越下越大,满院子的白芍药都在这雨里凋谢了。枯败的花萼在秋雨里摇晃、倾斜,似乎在哀悼落入泥水里的花瓣,一点点被淹没,被同化成了一样的颜色。 一滴一滴的雨濡湿了几人的衣衫,渐渐地,衣袖都滴下水来。 秀雯撑着伞,回去之前最后望了她们一眼,轻轻摇摇头。 主殿精致华丽的雕花木门重重合上,把殿里头的声音一并隔绝。 耳边,唯有雨声。 几人相互对视,知道今日算是快捱过去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 今日,贵妃设下种种陷阱,非要她们踏入其中之一方肯罢休。 其一,是昨日送过来的衣裳,穿了就是殿前失仪之罪,不穿且如实相告就有污蔑诽谤之名。 殿前失仪倒是其次,阿雪怕的是,贵妃拿穿了这衣裳带出来的红肿瘙痒之症大做文章,如此,玉才人往后要侍寝,怕是难了。 其二,是姜茶,或者说偏殿里头燃着的香料。 贵妃大约是知道玉才人和赵姑姑感情深厚,特意仿照着明空阁布置了偏殿,又燃了那种迷惑人心智的香料,还寻了个和赵姑姑身形相近的过来。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玉才人已经神志不清,无法分辨眼前种种。若时候再待的久些,怕是要像前些日子见到的张采女那样“患了癔症”了。 其三,是白水。 阿雪虽不知那白水里头到底加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玉才人一旦喝了下去不死也能丢个半条命。相比之下,再三拒绝之后的雨中罚跪倒是其中最轻的。 然而,玉才人刚获盛宠,根基不稳,一时之间如此忍耐,是别无他法之举,但绝不可长此以往下去。 郁氏势大,想要扳倒郁贵妃非一朝一夕之事。或者说,就算她们拼尽全力也无法撼动郁贵妃的地位分毫。 后宫与朝堂紧密相连,只要郁氏一族仍在朝中占有高位,郁贵妃就永远有这贵妃之位。 如此…… “我想你应该读过《左传》,”阿雪忽然想起颜如玉曾说过的话,“你读的时候可曾发现有哪个国能独立存在?远交近攻,连横合纵……” 是了。 远交近攻,连横合纵。 春秋之时,微小之国凭借与此尚能周旋些时候。 如今,玉才人也应当如此才对。 细而长的雨丝如绵绵的哀愁般没有尽头。 黄昏时分,露华宫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暖黄的灯光在暗蓝色的雨夜里投下的一点暖意,仿佛墙壁上挂着的画儿似的,只能远远观望。 玉华宫的苏才人望着墙上挂着的画出神。 面前的饭菜已经凉了,但她却只拿着筷子,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而墙上挂着的,不过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水墨荷花。 “才人,”侍女秋芜端了一碗红枣粥走过来,放到她面前,劝道,“您别再想了,先吃点东西吧。” “秋芜,”苏才人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但到唇边的时候,又放下,“荷花出淤泥不染,是花中君子。当初我入宫之时,爹娘便一同画了这水墨荷花赠予我,教导我恪守本心。如今……你说,我爹娘他们会失望的吧?” 秋芜道:“可荷花再出淤泥不染,也从淤泥而生。其花不染淤泥,是因为有埋在淤泥深处的根叶。” “才人如今非花,而是根叶。根叶若要存活,如何能不染泥污?” 第三十八章 露华宫(五) “你说得对,”苏才人道,“况且我既已经做了决定,也就不能回头了。” “你把这画从墙上拿下来,好好放在柜子里吧。” 秋芜应了,见墙上光秃秃的,只一片与屋子里格格不入的空白,问:“那才人可要在这墙上再挂些什么?” “挂什么都好,”苏才人道,“你想挂什么便挂什么,左右不挂那水墨荷花了。” 又问:“隔壁,如何了?” 秋芜道:“听露华宫那边的人说,还在雨里头跪着呢。” 苏才人转过头。 窗外,寒雨凄凄,梧桐寂寂。 风里夹杂着寒意,把窗子吹得吱呀作响。 她知道的。 从下午跪到现在,泡在雨里,浑身都是冷的。原本用来御寒的衣裳,已经变作寒冷的刑具,重重压在身上。 湿漉漉的、冰冷冷的。 疼痛自膝盖开始蔓延,顺着人的皮肤、血管和皮肉里头包裹着的白惨惨的骨头,一直攀到头脑。清醒的意志逐渐昏沉,屈服于疼痛、饥饿和寒冷,眼皮也一点点垂下。 她的视线落在窗边还未盖起来的铜镜上。 雨丝从窗子里飘进来,镜面逐渐变得朦胧、模糊。 里面的人影也变得陌生。 像是夜色浸透的黑色湖水里的倒影。 她认真凝望着,却只望见一双陌生的眼眸。似乎是人的,又似乎不是。 她不知道那是谁的眼睛。 “才人?” “也是时候了,”苏才人回过神来,笑道,“我们去露华宫吧。只怕不多时,这雨就要停了。” “要熬些热汤什么的带过去吗?” “不用,”苏才人道,“你只帮我找三把伞,再拿一件披风就好。”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1 “担忧之情,关切之言,劝慰之声,宠辱之义,”她起身,找出一件旧斗篷披上,“‘关心则乱’,若我准备得太过周全了,反倒削弱了这‘关心’。” 灯光落在青石小路上的水洼里,一亮一亮的,仿佛粼粼的波光。 秋芜提着一盏褪了色的红灯笼走在前面,苏才人急急地在后面跟着。 “娘娘,”苏才人一边叩门一边道,“贵妃娘娘可在?” 金属碰撞的声音被雨声盖过,许久,露华宫里的一个小丫头才过来开门。 见了她,忙问:“苏才人?您怎么过来了?” 苏才人道:“我家中出了些事,想来求一求娘娘。此外,玉才人久久未归……” “佳茹,你帮我向你们娘娘禀报一声,可好?” 那个叫佳茹的小丫头皱皱眉,似乎有些为难:“可娘娘晚上不叫人打搅……” 苏才人忙塞了一块银子在她手里:“你只帮我通传一声。” 得了银子,佳茹勉强应了。 不多时,回来,只道:“娘娘现在不得空,叫才人到院子里等等。” 苏才人忙笑:“真是多谢你了。” 佳茹也道:“才人哪里的话,快进来吧。” 细雨渐渐变得稀疏,疏疏落落地打在梧桐叶上。 “才人,”阿雪留意到玉才人苍白的脸色,“再忍一忍,雨快要停了。” 玉才人咬住嘴唇,勉强点点头,她的身形已经有些摇晃。 寂寂的雨声里渐渐响起一串焦急的脚步声。 阿雪微微侧过头。 是苏才人。 “玉妹妹,”苏才人一进院子,就立刻快步走过来,一把扶住摇摇晃晃的玉才人,又吩咐秋芜,“还愣着做什么?快给玉妹妹撑把伞。” 秋芜打开伞,撑在玉才人头顶。 “苏姐姐,”玉才人声音已经有些微弱,“苏姐姐怎么来了?” 苏才人道:“我家中出了些事,又看你迟迟未归,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差人打听了才知道你竟冲撞了贵妃娘娘,”她一脸焦急,“这可怎么是好?” “姐姐担心了,”玉才人道,“只要娘娘消了气,我跪一跪也是使得的。” “秋夜雨寒,万一冻坏了身子、落了病根可就麻烦了。” “我得去求一求娘娘。” “劳烦姐姐挂心了,”玉才人道,“只是万一连累了姐姐……” “你说的什么话?”苏才人道,“昨日我同你说要相互扶持可不是客套话,你既有难,我自当相助。” “秋芜,你可真是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说着,苏才人瞪了秋芜一眼,忙从她手里拿过披风,给玉才人披上,“这披风拿着,是当摆设用的吗?” “才人恕罪。”秋芜忙慌张道。 “姐姐别说秋芜了,我不冷的。” “哪里不冷了?我看你脸都冻白了,这个时候,就该喝碗热汤……哎呀,我这个脑袋,”苏才人一拍手,“真是的,出门急急忙忙、慌慌张张的,竟忘了给你带碗汤了。” “苏姐姐,没事的,”玉才人轻轻笑了笑,一双疲惫的眼眸里也染着笑意,“我真的没事,你别慌。” “苏才人,”秀玲打开门,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娘娘说,你可以进去了。” 苏才人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很不放心。 玉才人朝她点点头,她方才转身进去。 雕花木门重重合上,带出沉闷的声响。 殿内只点着几根蜡烛。 昏暗的烛光从金烛台上流过、滑落,像一只折了翼的金蝴蝶,坠入地上铺着的暗红金丝绒毯里,化作一点微不可查的金粉。 “妾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姐妹情深那一套,”贵妃卧在绣榻上,支着头,似笑非笑,“演的可还痛快?” “妾这也是为了助娘娘一臂之力。”苏才人不恼也不慌,面上带着盈盈笑意。 “助本宫一臂之力?本宫需要你助吗?” 苏才人只静静笑道:“自然。妾说句冒犯的话,娘娘难道不知您盛宠至今的缘故吗?” 鎏金香炉里的香静静燃着,烛芯时不时发出的轻微爆响在殿内格外清晰。 “苏清荷,你胆子真大。” 贵妃语气平静,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一支尾端异常尖锐的金步摇。 烛光划过,一点金光却直直对准了苏才人的眉心。 “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娘娘息怒,”苏才人忙笑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妾正是知道娘娘并非掩耳盗铃、喜好阿谀奉承之人,这才斗胆星夜前来,与娘娘分析当前之形势,以谋来日。” 贵妃道:“从前怎么没发现你竟这么会说话呢,”却还是收了簪子,“那你说说吧。” “其因有三,”苏才人仍笑道,“其一为您的家世,其二为您与先皇后相似的容貌,其三才是皇上对您的感情。” “娘娘,妾说的可对?” 第三十九章 露华宫(六) “对,自然对,”贵妃抚摸着自己的面颊,笑道,“可这又如何?无上尊荣、无限风光,本宫不都有了吗?” “但若有一人能代替娘娘呢?”苏才人道,“郁氏虽势大,可皇上忌惮;您虽与先皇后容貌相似,但却有比您更为相像之人;至于感情……” 苏才人说着轻轻笑了声:“那是最不牢靠的东西。日久生情,只要时候久了,没感情也能生出感情来。同样,从前有感情的,也能一点点变得没有。” “到时候,这无上的尊荣、无限的风光,可不一定还是娘娘的了。” “你想说什么?” “妾以为,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娘娘心头之‘患’,应当尽早除掉才好。妾,愿为娘娘利刃,为娘娘除之。”1 “玉才人身份低微,人也愚笨,本宫若要除她,比碾死一只蚂蚁更容易,”贵妃嘲讽地笑了笑,“哪里需要你来?” “且不说玉才人那边有浣溪宫暗中帮衬,单说她身边的两个婢女,可都不是好对付的。” “区区两个婢女而已。” “可婢女通过女官考核,也能成为您的大患,”苏才人笑笑,“茜纱宫的颜惠人不就是如此吗?” “说起颜惠人,妾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听闻玉才人身边那个叫明雪的婢女很得颜惠人赏识呢。至于春兰,妾已不必多说了。您说,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本宫暂时还动不了她们,”贵妃问,“那你能做什么?”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娘娘暂时虽动不了她们,妾却能使其二人为鹬与蚌。不多时,您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你待如何?” “信而安之,阴以图之。妾欲先取信于玉才人。”2 “至于如何去信?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因此,娘娘须先责罚于我,”又道,“自古患难见真情,为了使这情再真些,不多时,娘娘须再设法使我二人共患难几次。”3 “如此,妾所言之计方可行也。” “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贵妃抬眸,“你这般尽心竭力为本宫出谋划策,所图为何?” “不过希望娘娘替妾的父母平冤昭雪而已。妾的父母年事已高,实在受不得牢狱之灾。此外,妾只求在玉华宫中安稳度日,再无其他。” “单是这两个?” “单是如此,愿娘娘垂怜。” “本宫答应你。” 烛泪沿着烛身,滴落在金烛台上。声声清漏里,融化的烛泪渐渐凝出一片淡淡的红蜡。 仿佛长廊里圆柱上有些褪了色的芍药花纹。 “玉妹妹,娘娘说你可以起来了。” 刚从正殿里出来,苏才人就快步走过去,一把把玉才人扶起来,又命秋芜撑伞。 她轻声嘱咐道:“你下次做事可小心些,别再冲撞了娘娘,可知道了?” 玉才人点点头,忽留意到她的面颊:“苏姐姐,你的脸……” 苏才人忙捂住自己的左脸:“不过是这几日着急上火,恰好又吃了什么容易上火的东西,不碍事的。” “可是贵……” 苏才人一把捂住她的嘴,笑道:“不是桂圆,”又忙用眼神示意,压低声音,“小心着点儿,这还在露华宫呢。” 玉才人讷讷住口。 雨确实快停了,只是仍时不时飘着几滴。 苏才人撑着伞,拉着玉才人急急地走在前面。 出了露华宫,拐了个弯儿,她才松了口气:“玉妹妹,不是我说,你也太大胆了,怎么什么都敢往外说?” 玉才人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我也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苏才人叹了口气,“只是常言道‘祸从口出’,你如今恰逢盛宠,贵妃又是个最爱嫉妒人的,你更得小心为上。” “若日后贵妃再唤了你去,你且告诉我一声,或是淑妃娘娘,或是贤妃娘娘,我去她们那里走一走,免得你又受了今日这样的大罪。” “我虽说出身低微,如今位分也低,但到底是早些年就入宫的,和她们也算有过几面之缘。” 玉才人仍垂着头,犹豫良久,方问:“……可我与姐姐素昧平生,不过昨日才见。姐姐为何要如此帮我?” 苏才人笑道:“若说一见如故,着实听着不可信。也不怕玉妹妹你笑话,姐姐我在这玉华宫几年,虽说勉强安稳过下来了,但到底因着容貌平平,不得皇上宠爱,受过不少白眼、忍过不少气。” “如今你恰好你得宠,又住进来了,我便想着沾你些光,有个同你交好的名头,日后哪怕去内侍监领月钱,他们给的也爽快些。” “所以我希望你得宠的时候能久些、再久些,也望你得了宠、升了位分不要忘了我才好,”她拉着玉才人的手,言辞恳切,“这不是帮你,帮的其实是我自己。” 玉才人抬起头,恰好撞进她一双浅棕色的眼眸里,似乎清澈如水,一眼便能望到她的内心。 “那日后就麻烦姐姐了。” “玉妹妹你说的哪里的话,住在露华宫附近,我们应当相互帮衬才是。” 两人挽着手,边说边走,渐渐远了,在地上留下两串挨的很近的长长的脚印。 路面上的积水顺着微微倾斜的路面缓缓流动。 不一会儿,这两串脚印都被混合着尘沙的泥水吞噬。 一片梧桐叶飘零,落在泥水里,随着泥水慢慢流动,从夜晚一直流到清晨。 熹微的日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玉才人推开窗子,坐在窗边。 风卷起她的头发,阿雪用手把她的碎发拢起,又用梳子梳顺了,问:“才人今日想梳什么发髻?” “都行,”玉才人托着腮,“我又不出去,要我说,不梳都不碍事。” “可前几日,德全公公不是说皇上今日要来才人您这里用膳吗?” “方才春兰过来,说贵妃染了风寒,皇上去看她了。” “那您不如约苏才人和几位与您位分相近的,一同去翠微湖泛舟吧。” 阿雪用一根银簪将玉才人一头长发随意挽起,又找了几支素净的青玉簪子点缀。 “您如今势单力薄,应当多多与其他娘娘走动才是。” 玉才人有些诧异:“我以为你会让我提防苏姐姐。” “您何出此言?” “毕竟你一向小心谨慎。” 阿雪笑道:“您是想说昨日苏才人读您表现得过分好了对不对?” 玉才人点点头:“你前日同我说‘人心隔肚皮’,苏姐姐昨日虽对我很好,可我总还有些担心。” “但一想到万一是我多心了、错怪了苏姐姐,我心里便有些愧疚。” “如此,邀她一同游湖倒也别扭。” 阿雪从梳妆匣里找出一对白玉环耳坠子为玉才人戴上:“正是如此,您才要多多与她相处。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您若不与她多处处,如何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呢?” 第四十章 翠微湖(一) “还好玉妹妹邀我们来了。” 苏才人拿了一瓶酒,坐在船尾,靠在栏杆上,一面喝,一面把手伸出栏杆,浸到微凉的秋水里,带出一道长长的水波, 几只乌篷小船慢慢在水面上飘着,在熏的人有些醉意的微暖的日光里轻轻摇晃。 日光照在水面上,带起星星点点的金绿的光。翠微湖的湖水很是清澈,浅碧色的水中能清楚地看到几尾金红色的鱼相互嬉戏、追逐。 玉才人从船篷里出来,笑道:“我只是想着近来天气好,又闲来无事,不出来走走又着实可惜。但一个人出来,也没什么趣味。” 苏才人笑道:“感情我们都只是你找来陪你的玩伴?” “苏姐姐别打趣我了,”玉才人又笑,“只是我入宫这么些年,好像还从来没和宫里的这些姐姐妹妹们聚过。” “谁叫你往日都窝在屋子里不出来?” “所以今日我这不就出来了吗?来,我自罚三杯,给你们赔罪。” “你们快少喝些吧,”罗美人从另一只船上探出头来,“看看一个个喝得脸都红了,我们一会儿可不想扶着一群醉鬼回去。” “什么?醉鬼?” 苏才人忽捧了一捧水朝对面泼去,笑道:“罗姐姐你可不能和一个喝醉了的醉鬼计较。” 罗美人的身上被溅了几滴水,嗔道:“好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苏清荷,亏我以前还以为你稳重,”说着,也掬了一碰水,“哗啦”一下子泼过去,“我还偏要计较了。” “哎哟。”苏才人来不及躲闪,被泼了一裙子。 “哈哈哈哈哈……”罗美人立刻叉着腰得意地笑得前仰后合。 “好哇,罗姐姐你还说别人是醉鬼,看招!” 阿雪在一旁摇摇头。 这一群人,最多三岁。 一点儿也不稳重。 “你不去后头和丹琴她们玩儿一会儿?我瞧着她们那叶子牌,打得可热闹了。”春兰从船篷里走过来。 “我得看着点儿,今日怕是要出事的。” “这小脸皱的,”春兰笑道,“我记得你从前还笑我是老姑姑,现在轮到你了。小小年纪的,那么稳重做什么?以后有要你稳重的时候。” “不过,”春兰压低声音,“你是说那边的钱宝林吧。” 阿雪点点头。 那日她提议玉才人找几个和她关系过得去的宫妃走动走动,又挑了个天气好的时候来翠微湖游湖,可谁知道竟叫钱宝林知道了,硬扯着王采女过来,说是要和玉才人叙旧。 且不说从前同住明空阁的时候,两人矛盾重重,单说近来钱宝林复宠,还和郁贵妃走得近,阿雪就知道她一来,准没好事儿。 “我原想着,先叫才人和早些年进宫的几位美人、才人说说话,了解些从前宫里的旧事、传闻、禁忌之类的,再联络联络感情,”阿雪叹气,“不过看来今日又有麻烦了。” “但有麻烦也算件好事,”阿雪又道,“总比她们闷着声儿憋大招好得多。左右我们见招拆招就是了。” “是这个理儿,”春兰笑道,“要不你先歇歇?这边我来盯着。” “估计歇不成了,”阿雪指了指另一只游船,“姐姐你看那儿。” “真是的,没事儿泼水玩儿,”钱宝林立在船头,叉着腰,骂骂咧咧,“不知道我这衣裳是皇上赏的?弄脏了可怎么是好?” 同船的项美人白了她一眼。 知道衣裳珍贵还特意穿出来显摆。 真叫人扫兴。 春兰忙把玉才人拉回船篷,不叫钱宝林看见她。 “我正找你呢,”钱宝林忽地望过来,“玉姐姐,你看看你这办的什么游湖会?游湖游湖,当安安静静地乘船游玩才好,你看看我这衣裳……” “你这衣裳怎么了?日后还不是要用水洗,”苏才人大约是喝多了,上了头,竟爬起来和钱宝林互呛,“成日的你这衣裳不衣裳的,我们今日游湖,又没请你。我看,你就是想过来显摆你这衣裳!” “我呸,”苏才人朝地上啐了一口,“一条蚕丝石榴裙罢了,跟谁没有似的。” “呵,”钱宝林冷笑一声,“你就酸吧你。你多少时候没得赏了?依我看,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说的就是你!” 苏才人气急,命令一旁划船的小内侍:“给我划近点儿,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苏姐姐,”玉才人忙冲出去拉住她的胳膊,“冷静,冷静。” “冷静个……”苏才人勉强收住话,高声嚷道,“冷静什么冷静?” 又命小内侍:“划快点儿!” “会不会划啊你?” 说着,她一把夺过船桨,几下划过去,船头和钱宝林那条船的船头碰在一起。 苏才人一把挣开玉才人的胳膊,提着裙子、踩着船头、跨到对面:“你再说一遍试试?” 其他两条船上的罗美人和段才人忙也让内侍把船划过去,好声劝道:“都消消气儿,消消气儿啊,这是在船上啊。” “再说一遍就再说一遍,”钱宝林冷哼,上下打量苏才人,“你看你,穿得穷酸,长得也一般,脾气还大,难怪入宫这么些年还只是个才人。”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说着,苏才人一把揪住钱宝林的头发,两人竟在船头扭打起来。 乌篷小船剧烈摇晃起来,看得四条船上的人都胆战心惊。 “你们……”罗美人慌道,“哎哟,这都怪我!我刚才说的什么话啊……” 段才人也道:“你们小心着点儿,别掉下去了!” ——哗啦! 翠微湖上溅起一大片水花,涟漪层层漾开,仿佛一个又一个同心圆,一下子出现又渐渐消失。 咕噜咕噜咕噜。 湖面上冒着两串水泡儿。 时不时从湖水里伸出两条胳膊。 “救……救命……” “快,救人!” 话还没落音,船尾站着的几个宫女就跳了下去。 几人在水里扑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拖着湿淋淋的裙子上了岸。 秋日的风已经有些冷了,轻轻一吹,便叫人浑身打寒战。 苏才人捂着口鼻,重重打了个喷嚏。 秋芜忙拿着披风过去给苏才人披上:“您这是何必呢?” 苏才人靠在秋芜肩上,侧着头,声音极轻:“若不如此,定不能取信于贵妃。” 第四十一章 翠微湖(二) “玉才人,钱宝林说是你和苏才人合谋要推她入水的,你可承认?” 露华宫内,鎏金香炉里的香静静燃着,烛火微微晃着,郁贵妃半卧在美人榻上。 “娘娘明鉴,”玉才人跪在地上,“是钱宝林她先故意挑衅的。” 苏才人也忙道:“娘娘若要罚就罚妾吧,是妾与钱宝林起了争执,我二人才掉入湖中的。” 郁贵妃揉揉太阳穴:“本宫近来身子不爽利,你们怎么还竟给本宫添麻烦。” 语气很是不耐。 “娘娘见谅,娘娘见谅。”二人忙道。 “算了,本宫也不管你们到底谁对谁错了,”贵妃叹气,“按着举止失仪、口角相争之罪,你们各自禁足一个月吧。” “娘娘,”苏才人急道,“这事儿是妾喝多了酒挑起来的,娘娘只罚妾便好。” 玉才人忙扯扯她的衣袖。 贵妃冷笑:“难道不是玉才人她先办了这游湖会才生出了这许多事吗?” “既是她主办,出了这样的事,她如何能免于责罚?” “至于你,”贵妃睨了苏才人一眼,“既然你想被罚,那就再加半个月吧。” 苏才人不敢再说什么,只得道:“妾遵命,愿受娘娘责罚。” 几人退下。 秀雯过来,给炉子里添了香。 袅袅青烟又在暗色的阴影里变得清晰,慢慢盘旋着升腾,像是蜿蜒着的永无尽头、永远重复的阶梯。 前调淡雅的兰香逐渐被后调的芍药香覆盖。 郁贵妃望着合起来的门扉,望着透过木门的格子窗落下的日光,似乎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娘娘再等一等,玉才人那边就不足为患了。”秀雯道。 “不足为患吗?”贵妃轻轻笑了声,笑声里带着长长的叹息,“不是她,左右还有别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伸出手,指着鎏金香炉里升腾起来的青烟,“旧人去了,新人又来,就像你给这炉子添香一样,这烟,只要还有香,只要炉子里还烧着火,就永远不会散。” “等殿下……出息了便好了。” “等他?”贵妃冷冷笑了声,“就他那个榆木脑袋,估计日后还得本宫帮衬。这么大了,连五经都读不熟。” “殿下还小嘛,娘娘放宽心,说不定殿下是大器晚成呢?” “大器晚成?要真等到他成才的那一日,本宫大概早就化作一抔黄土了。” “呸呸呸,娘娘您净说这些晦气话。” “左右本宫也不怕什么,”贵妃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与其等着他成才,倒不如本宫效仿裕太后垂帘听政来得可靠。” “娘娘小声些,当心隔墙有耳。” “有耳也好,无耳也罢,左右皇上疑心本宫不是一天两天了,”贵妃靠在榻上,“只要我郁家还在,这些话,左不过是多一条少一条的罪证罢了,有什么要紧的。” 又问:“我父亲那边可送消息进来了?” 秀雯道:“还没有,娘娘再等等,左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儿了。” “那就再等等吧。” 窗外的风卷着梧桐叶子,簌簌作响。 一片枯黄了一半的叶子,在风里荡悠悠的,慢慢飞过高高的朱红宫墙,落在墙外的翠微湖里,像一叶轻舟,随水流逝,可不一会儿就沉了下去。 一湖之隔的玉华宫的院子里,丹琴和珠纱拿着扫帚扫着落下的梧桐叶,“唰、唰、唰”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地飘散在空气里。 木门合上,那声音也仿佛细小的尘埃般沉淀在了门外。 屋内,烛火微微摇晃,日光透过窗纸,朦朦胧胧间,似乎和阴影融为一体。 “让才人受委屈了。”阿雪急忙向玉才人赔罪。 “这哪里算什么委屈?不过是一个月不出屋子罢了,”玉才人忙扶她起来,“你不必自责,当初办这游湖会的时候,我们不就料到过会出岔子,你不是也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吗?” 春兰也笑:“别这么战战兢兢的,我们才人可没这么小气。” “多谢才人,”阿雪道,“才人今日虽被禁足,却恰恰是韬光养晦的好时候。” “这话如何说?” “今日,阿雪留意到这宫中有三件要紧事。” “其一,是如您一般的多数宫妃对贵妃都心怀不满,或是受过贵妃的责罚,或是被她苛待,或是遭到过她的迫害。” “这算什么要紧事?”春兰问,“这种事合宫皆知。” “可按着宫规,只要证据确凿,贵妃如此行事至少会被打入冷宫。” “可郁氏一族势大,无论她怎样作为,都不会有事。”玉才人道。 “正是郁氏一族势大才好办,”阿雪笑了笑,“才人可知道再过一个半月左右恰好就是秋猎?” “秋猎每年都办,我哪里能不知道。”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阿雪道,“位高权重,而犯法愈严,当着一众朝臣的面,皇上为了以正视听也不会饶过贵妃。”1 “况且,”阿雪又笑,“功高震主,狡兔死、走狗烹,郁氏势大,恰为皇上心头之所患。若郁贵妃这里当着朝臣的面出了什么差错,皇上自然高兴。” “那时,郁氏一族定会用以往的功劳让皇上轻饶贵妃,如此下来,几次三番,皇上就有由头数罪并罚,处置郁氏了。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上不会将其一网打尽,但凭贵妃堂弟之所为,才人令尊、令妹之仇尽可报矣。” “恰好此时,才人您获罪禁足,贵妃定会放松警惕,只要差人暗中联络其他宫妃,寻到足够多的证据,此计便可行。” “可我若差人联络其他人,如何确保不会被她们告发?宫规上说,禁足之时,妃嫔不得随意外出,也不得随意与他人联系,”玉才人想了想,又道,“况且我与苏姐姐同住玉华宫,可直至今时今日我也无法确定她是否可靠,若她转头向贵妃告密……” 阿雪笑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件要紧事。” “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2 第四十二章 翠微湖(三) 屋内的灯芯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是说,”玉才人蹙眉,“苏姐姐确实不可信?” 阿雪道:“我也只是怀疑。不过苏才人可不可信都不碍事,左右知道露华宫那边一直有人在监视着才人便好。” “诳也,非诳也,其实所诳也。声言击东,其实击西,”阿雪笑道,“如此,便可以在虚虚实实间迷惑贵妃。”12 “至于您,只要做出整日忧愁烦闷、四处求助、竭力争宠的样子,贵妃自然会把心思放在如何避免您复宠这件事上。至于搜集罪证,便可暗中进行了。” “不过搜集贵妃罪证,不能由您提出来。” “不能由我提出,那该如何?” “都说‘众怒难犯’,只要贵妃做得再过分些,自然能寻到一个位分高的牵头之人,”阿雪道,“您难道没有听过,战国时候有些小国明明内部仍有矛盾甚至矛盾重重,却偏偏要掀起战争吗?这利用的就是‘众怒难犯’之情。只要所有人的怒气都对准外部,内部的不和自然也能被忽视了。” “不仅如此,”阿雪又道,“当那牵头之人差人寻到您的时候,您还不能立刻答应。一来按着您从前的性格,立刻应下难免会让人起疑。二来,您也不能马上确定其中没有贵妃的耳目。等到证据搜集得差不多却又还稍有欠缺的时候,您再星夜差人前去,共谋状告之事。如此,此事便可成了。” “至于苏才人那边,您且再等些时候,我们试她一试。” “那你留意到的第三件要紧事呢?”春兰问。 “才人您可曾见过先皇后的画像,或者了解先皇后喜爱什么?” 玉才人摇头:“我入宫之时,皇后娘娘早已仙逝,只听人说我与娘娘有几分相似……”说着,玉才人一惊:“难道你是想说……” 阿雪笑着点点头:“我有个大胆的猜测,您也好,贵妃也好,得蒙圣宠或许都有这个缘故。” “此外,您有没有留意到露华宫的芍药?” “不就是最普通的芍药吗?”玉才人不解。 “可为何满院子都是这芍药花呢?就连长廊上的柱子上,也漆着着花纹。然而,我瞧着贵妃却似乎不大喜欢芍药这种花。” 阿雪向春兰道:“姐姐还记不记得,当初乞巧宴之后姐姐带着我和丹琴、珠纱一同去内侍监领东西,珠纱称赞贵妃如御花园的红芍药一样美的时候,贵妃的反应?” 春兰回忆:“我记得她当时的语气越来越冷,那个眼神,忒吓人了。 阿雪道:“贵妃道:‘芍药?只是芍药啊……’听她的语气,似乎像是嘲讽,又似乎很是不甘。” “芍药与牡丹极其相似,在牡丹落尽之后才开。今日我听到罗美人与人闲聊时说起,皇后娘娘生前最爱的就是牡丹。娘娘仙去之后,皇上也不准御花园里种牡丹了。” “这几件事联系起来一想,便让人觉着颇为有趣……” “可这与我有什么干系?”玉才人不解。 “这可做您日后邀宠的手段,也是您该避讳的禁忌,”阿雪道,“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不涉避讳的相似,对您有益无害。” “况且,这也恰好证明,皇上并非非贵妃不可,如此一来,往后我们的胜算就又大了一分。” “不如这一次,您就拿这个法子试一试,成与不成,虚虚实实、半真半假之间,都恰好掩盖了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情。”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烛火摇摇晃晃,投下一片模糊的光。 屋内一片寂静。 春兰笑道:“你这脑瓜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说着,伸手摸摸阿雪的脑壳儿,“摸着也没比我们的多出半个,怎么总能想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好办法?” “春兰姐姐你快别取笑我了,”阿雪也笑,“之后试探苏才人的法子,还要才人和姐姐帮忙呢。” 说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几句。 透过窗纸的光渐渐黯淡了。 窗外,金红色的云霞铺满了西面的天,半轮橘红的日头一点点沉到已经变作暗红的、漆黑的宫墙后头。 秋芜走进屋子,关上门,点上铜烛台上的半截儿蜡烛。 “才人,”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小的字条,“贵妃那边说老爷夫人的事儿已经办妥了,只是……” “只是我爹娘如今仍在她家地盘儿上?” 秋芜点头:“贵妃说,老爷夫人都暂且安置在郁大人在郊外的一处宅子里了。” 苏才人冷笑:“我就知道她不会轻易放过我,左右,我这安生日子是过不了了,”说着,又叹了口气,“只是,爹娘他们在那里,到底好过在牢里受苦。” “反正我也没几年可活了。” 秋芜道:“您可别说这丧气话,多不吉利啊。” “只有蠢人才会为了吉利自欺欺人,”苏才人道,“我本就先天不足,有早夭之相,能活到如今,已是万幸。” “那您打算如何行事?玉才人那边……” “我前些日子虽说连夜前往露华宫投诚,却到底只是权宜之计。玉才人那边,我又不傻,不会交恶。” “不过,玉才人现在应当在怀疑我才是。若是我的话,我就会想法子试这个人一试。” “那您意欲如何?” 苏才人反问:“你觉着呢?” “我觉着,真的做不了假的,假的做不了真的。您不如把您投靠了贵妃这张牌露出去,但同时也留一手,只让她们误以为您是被她们发现然后策反的。” “如此一来,您进可攻,退可守。两方之间,便尽可游走了。” 苏才人笑道:“这么听着,我倒是‘墙头草,两边倒’了。” “哪里有这么说自己的,”秋芜也笑,“您这叫会审时度势。” 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 苏才人望向窗外,窗前的梧桐树簌簌落着叶子。 对面的院子里,烛光点点,像一团团脆弱的萤火。这萤火带着一些故纸堆里写着的纯粹,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她关上窗子。 与其看着它消散,倒不如没见过为好。 第四十三章 翠微湖(四) 宫灯里的蜡烛渐渐燃尽了,门前守夜的小丫头揉揉眼睛。 熹微的日光从云层间倾泻而下,落在草叶上凝着的白霜上,风一吹,带着秋日枯寂气息的草木冷香在空气里散开。 小丫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缩缩身子,跺跺脚,急忙跑到厨房找热水去了。 阿雪和春兰刚烧好了水,从厨房走出来,站在院子里说话,等玉才人起来。 “若苏才人当真是贵妃的耳目,”阿雪道,“对我们的试探,她大约会有两种做法。” “其一是装聋作哑,其二则是顺水推舟。” “第一种好理解,”春兰问,“第二种是为何?” “顺水推舟之后情真意切地哭诉一番之后投诚,可比装聋作哑来得让人容易放下戒心,”阿雪道,“一段凭空捏造的话容易被人戳破,但若是真假掺半,辨别起来可就难了。” “若我是她,我就会选第二种。” 阿雪曾在书上见到过类似做法。 彼时,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东周患之。苏子自请为东周谋。 游说西周,曰西周之所为富东周矣,盖因东周之为麦粟。又自请为西周谋,曰下水可使东周种稻,后可复夺之。西周之君曰善,遂下水。 苏子得两国之金也。1 “这种做法,进可攻,退可守,介于间与无间之间,可审时度势、顺势而为,百利而无一害。” 阿雪又问:“姐姐可知道苏才人的出身?” “苏才人……”春兰想了想,“我记得她父亲苏景云从前在水芝郡一带的山上隐居,朝廷听闻他有大才,便请他出山。然而,大约是生不逢时,恰好赶上裕太后当权,先皇之旧臣一律不曾委以重任,苏先生被贬,直至今日都只在水芝郡当一个小小的县令。” “不过前些日子,才人家里头写信来,说起了这位苏县令,他家中好像出了些事,似乎蒙冤入了狱,但具体的倒也没说太多。” 阿雪若有所思。 苏才人有如此出身,若其父母对她悉心教导,她必定不会是愚笨之人。 阿雪又想起前些日子和昨日里苏才人的种种举动。 若不出所料,定是第二种无疑。 “那若是苏才人确实无辜呢?” “若她确实无辜,我们应该把事情做得再明显些,让那埋伏在暗处的探子一眼就能瞧出,把消息传过去。不过,”阿雪望向春兰,“姐姐不觉得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过巧合了吗?” “先是雨将停之时向贵妃求情,又是昨日游湖同钱宝林争吵,同才人一道被罚禁足。” 其实,苏才人求情之时阿雪就隐约感觉有些不对。 现在细细想来,其实这也是出自书上的一段典故。 昔者,秦攻韩之宜阳,景翠以楚之众,临山欲救之。然,待秦取宜阳而进兵,得秦、韩之重宝。2 苏才人之所为,与景翠无异,却又添苦肉之计。 “若不出我所料,苏才人今日应当还会暗中差婢女过来,对玉才人嘘寒问暖、关心问候,以示患难之情、愧疚之意。” 话刚落音,院门就被人轻轻叩响。 “春兰姐姐,春兰姐姐在吗?” 两人对视一眼,春兰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苏才人身边一个名唤云蓉的小丫头,胳膊上挎着个篮子,上面还盖着一块藏青的棉布。 “春兰姐姐好,明雪姐姐好,”云蓉一见她们就笑道,“这是秋芜姐姐让我来给姐姐们送的月饼,说是新做的花样,托姐姐们试试味道,提点意见,怕中秋节的时候做出来的不好吃。” “她倒是勤快周到,现在就开始准备月饼了,”春兰笑道,“不像我,要不是她今日差你来送月饼,我都忘了还要准备这个呢。” 云蓉笑:“玉才人刚刚搬过来,姐姐自然忙些,一时间想不到也不奇怪。” 说着,又把手里的篮子递给她们,笑道:“只是姐姐们还是回去再尝吧,秋芜姐姐说,怕做得不好看,给人看见了笑话。” “秋芜脸皮也太薄了,这有什么好笑的。今日真是麻烦你了。” “姐姐言重了,都是应该的。” 春兰接过篮子,到底没打开,又问:“你们苏才人今日可还好?” 云蓉摇摇头:“才人一直为着连累了玉才人难过呢,说要等禁足接触之后,好好地给玉才人赔罪。” 春兰忙道:“快让苏才人别为这事儿挂心了,我们才人并不怪她的,这事儿啊,要怪也只能怪钱宝林那个不省心的。” 云蓉叹道:“也确实如此。” 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两位姐姐,我想起来我在厨房熬了粥、忘了关火,我先回去了啊。” 说完,噔噔噔地跑回去了。 晨风把院门吹得晃来晃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阿雪把门关了,落了锁。 春兰打开篮子,除了一盒子月饼,底下还塞着一封信。 上书“玉才人亲启”。 春兰笑道:“果然如你所料。” 二人将信拿回房中,同玉才人一道看了,果然,不外乎就是担忧至极、寝食难安云云。 窗外,梧桐树上的叶子又落了几片,几根横斜的枝桠已经变得光秃秃的。浸透了秋意的风轻轻吹过,树上的叶子便更添了几分枯黄。 阿雪拂落一片飘到梳妆台上的叶子,又拿起桌面上放着的木梳,一下又一下地给玉才人顺着头发。 “那下一步该当如何?”玉才人问。 “假痴不癫,将计就计。”3 阿雪轻轻垂下眸子,拿起一根玉簪,为她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才人只需将我们昨日所说芍药与牡丹之事于回信中稍加透露,苏才人必将此事透露给贵妃,又留下破绽引我等发现。” “介时,才人您稍加逼问,苏才人便会向您流泪诉苦,以表愧疚悔改之心。” “然而,您不可尽信。如此,才人便可着手进行再下一步了。” 阿雪看了看玉才人的面颊,又拿起眉笔拉长了她的眉尾,手指蘸了些淡红的脂粉点在她的眼角,笑道:“如此妆扮,更为可信。” 第四十四章 翠微湖(五) 日头渐渐沉下去,宫墙高高耸立着,一直往上,盖到天边浅蓝与淡橘色的交界处,在玉华宫的后门边投下一片灰黑的阴影。 “云蓉,”丹琴在门前一把拉住云蓉的胳膊,笑道,“天都快黑了,你还提着个食盒出门?也不带灯笼,小心一脚踩到翠微湖里去。” 云蓉拍拍胸口:“丹琴,你吓死我了,好端端的干嘛突然拉我胳膊? “我叫你好几声了你都没听到,”丹琴又笑,“这么心不在焉的,是要做什么去?” “秋芜姐姐让我给她的小姐妹送月饼去,托她试试味道,”云蓉揭开食盒,露出几个扁扁的月饼来,“虽说做得不大好看,但多少也是点心意。” 丹琴一把挽住她的手,笑道:“我刚好也要出去,我跟你一起,”又晃了晃手里的灯笼,“刚好我还带了灯笼,我们一起照着。” “……这就不麻烦你了,”云蓉面色有些尴尬,“我要去的地方有些远,别耽误了你做事。” 说着,就要把手从丹琴手里抽出来。 丹琴却笑:“咱俩谁跟谁啊?再说了,我们才人近日禁足,身边只留了春兰姐姐和明雪服侍,我们其余人可闲了,闲得发慌。陪你走一遭,我干好也消消食,打发打发时间。” “这……” “云蓉,”丹琴上下打量她,“你这么支支吾吾的,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说着,眼神又落到她手里提着的食盒上:“还是说,你这食盒,里面装的不只有月饼?” “怎么可能,就是普普通通的月饼啊……”云蓉笑得一脸尴尬。 “见到我就这么慌,”丹琴趁她不备,一把揭开食盒的盖子,“怕不是里面装的东西和我们才人有关吧?” “丹琴,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丹琴就从里面揪出一封信,冷笑:“苏才人亲启,这不是我们才人给苏才人的回信吗?你拿着这信,是要去哪里啊?” “我……” “明雪,”丹琴举起信扬了扬,“抓住了。” 阿雪从拐角处走出来,向丹琴笑道:“你再去苏才人院子里请秋芜过来走一趟,”说着,一把抓住云蓉,“至于你呢,跟我去见一见玉才人吧。” 日头落下去了,弯弯的月亮挂在梧桐树的枯枝上,风一吹,似乎要被吹过来的云挤着掉下去。 银白的光落到地上,和窗子里透出来的淡淡的暖黄的光混合在一处。 窗内的灯烛静静燃着,在素白的窗纸上映出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秋芜,”玉才人倚在软榻上,“我同你们才人无冤无仇,她为何要害我?” “且不说禁足期间妃嫔不得私通信件,你只想想我那回信里同苏姐姐说的话若是传了出去,贵妃要如何待我?” 秋芜垂首,默默不言。 “若苏姐姐不喜欢我,不同我来往也就是了,”玉才人眼角微红,“实在不行,我求了皇上或是贤妃娘娘,搬出玉华宫也是行的,她为何……” 玉才人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入宫这许多年,原以为终于能有个手帕交了,没想到不过是为了害我设下的陷阱。” “不是这样的……”秋芜忙道,“玉才人,苏才人待您是真心的啊,只是……”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玉才人拿起帕子,抹抹眼角,长叹一声,“春兰,明雪,你们放她走吧。从今往后,我们不同苏姐姐那边往来就是了。” “才人,”春兰急道,“您不能这样啊。轻易饶过她,苏才人不得以为您是个好欺负的?万一日后蹬鼻子上脸,可怎么是好?” 玉才人垂下眼眸:“左右这么些年我也就是个软柿子,任人捏圆揉扁的,我也这么过来了。苏姐姐……罢了,由她吧。” “明雪,你把秋芜带下去吧,苏姐姐给我的那封信你也让她带回去吧。” 说着,转过头不再看她们。 “玉才人,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秋芜忙道,“苏才人她是有苦衷的……” “是郁贵妃,”秋芜拉住玉才人的衣袖,“是郁贵妃用才人的父亲胁迫才人这么做的,苏才人她也是没办法啊!” 话还没落音,屋外忽传来几声很轻的敲门声。 像是三更时分故意敲得很轻的梆子,恰到好处。 春兰和阿雪对视一眼,明雪用身子把秋芜挡住,春兰把门拉开半扇。 “……苏才人?” 春兰让开身子,门口露出披着斗篷的苏才人。 模糊朦胧的烛光把夜色划开一瞬。光与暗交界的地方,站着一个瘦削的人影。背负着沉沉的夜色,似乎即将要被压垮。 她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从眼眶里滑落:“玉妹妹,我对不起你……” 春兰急忙关上门。 玉才人大惊,忙上前,一把将她扶起:“苏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苏才人垂着头,声音哽咽:“我父亲出了事,现在只有郁家能帮他……我、我……玉妹妹,我实在对不起你,我原想着,等我父亲的事了了就来向你赔罪,任杀任剐都由你处置……” “苏姐姐,你……” 玉才人长长叹息一声:“令尊的事我也有所耳闻,我让人备了银子,本想着明日就让春兰悄悄送过去的。如今……” 她把信交到苏才人手上:“若是这样能帮到苏姐姐你,那……罢了,无论贵妃如何,我都认了。” “才人!”春兰一跺脚。 气得背过身子不看她。 苏才人却把信又塞回玉才人手里:“不行,我不能这样做。我父亲无辜,玉妹妹你就不无辜了吗?” “我真是……我真是万死难咎,”苏才人说着,又流下泪来,“我这样做,和那些诬陷我父亲的人又有什么分别?” “我……” 窗外干枯梧桐树枝的影子落在窗纸上,在摇晃的灯光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阿雪看了玉才人一眼,玉才人适时拿出帕子,给苏才人拭去眼泪:“若苏姐姐信得过我,不如把这事同我说说?” “我们一道想想办法。若实在不行……苏姐姐你再把这信送过去吧。” 第四十五章 翠微湖(六) 铜灯台里,烛泪滴落,蜡烛渐渐短了一截儿。 苏才人抽抽噎噎的把她父亲的事讲了。 她父亲苏景云虽只是水芝郡舒宜县的一个小县令,却为官清廉正直、做事勤勤恳恳,很受当地百姓爱戴。 舒宜县位于凌波江沿岸,水涝灾害频发,百姓苦不堪言,苏景云便向朝廷禀报,想要修筑一条堤坝。朝廷也同意了,拨了十万两白银下来。 然而,这笔钱到苏景云手里的时候只剩下一万两白银。 苏才人抹着眼泪:“我父亲还没开始招人动工,郭州牧便派人下来巡查。发现只剩一万两白银之后,就非说我父亲贪污,把他抓到牢里去了。” “我母亲领着我弟弟,前往州郡鸣冤。然而郭州牧一开始根本不肯见她。后来终于见了,却说须得等到来年开春才能重审我父亲的案子。” “我父亲原本身子就差,在牢里待着,根本熬不过这个冬日,”苏才人拉住玉才人的手,“玉妹妹,我这也是急昏了头才做出这等子事,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苏才人的眼泪滴落,沾湿地面,在灰色的地面上留下一个灰黑的点。 玉才人忽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家中发生的事。 想起自己收到的那封家书上,沾了泪水晕开的墨迹。 “可苏姐姐你怎会想到找贵妃帮忙呢?”玉才人问,“郁氏一族……虽说权高位重,但这些事万一和他们有一点干系……” 苏才人叹了口气:“玉妹妹你说的,我之前也想过了。有干系也好,没干系也罢,我又能如何?只能求他们放过我父亲一马,别的,我再也做不了什么了。” 玉才人默然。 烛光透过窗纸,落在窗外,随着长长的叹息一起,一点点在黑暗里模糊、消失。 “那令尊现在如何?苏姐姐可需要银钱打点?” 苏才人摇摇头:“多谢玉妹妹的好意,我前些日子才刚应下贵妃替她做这等事,她已把我父亲接到她家在城郊的宅子里头去了。” “如此……”玉才人垂眸沉思,又问,“那郁贵妃想从姐姐这里知道关于我的什么事情?” 苏才人道:“贵妃让我把玉妹妹你的消息事无巨细地传回去,若再能拿到些把柄就更好了。” “贵妃娘娘她还真看得起我,”玉才人冷笑,“她既是打定主意要对付我了,也不多这一封回信。况且那信中所言之事,说大虽大,说小也可小。” “苏姐姐,你且等我改一改信中措辞,再装作无事发生,把信传出去,”她拉着苏才人的手,“这信中须得有我的把柄,苏姐姐你才能取信于她。” 苏才人的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玉妹妹如此,我真是万死难报。” “说什么死不死的,一点都不吉利,”玉才人笑道,“我家中亦有父母,他们若是如此,我……大抵也和苏姐姐一样。” “子女在外,父母希望他们平安,父母在家中,子女自然也希望他们能够安安稳稳地颐养天年,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玉才人坐到书桌边,提笔,照着原来的回信写下了一封大同小异的,只是删去其中易被引申为“大逆不道”的言辞。 她把信递给苏才人:“苏姐姐你拿去吧,若贵妃那边再有什么消息,姐姐与我说了,我二人再一同应对就是。” “深宫之中,我二人既恰巧同住这玉华宫,应当相互扶持才对。” “多谢玉妹妹,多谢玉妹妹。”苏才人拿着信连声道。 笔墨纸砚收起来了,连同着许多半含不吐的话一起,被收进灰黑的匣子里,用一把铜黄的锁沉沉锁住。 “明雪,果然如你所言。” “可才人您瞧着似乎有些难过。” 阿雪一件件取下她头上的簪子。 “我只是想,深宫之中,尔虞我诈。我也好,她也好,方才说的话,不过都是真假掺半的东西。” 玉才人看着铜镜里映出的自己的面容,眉眼修长的,微微往上挑起,眼角点缀着淡红的脂粉,像是一把精心装饰了的钩子。 她不由得伸出手,手指触碰到眼尾的皮肤,柔软细腻,有微微的粉尘感。再把手拿下来的时候,手指上已经沾了一层脂粉。 “明雪,你说若我在这里再待下去,再过几年,我是不是也会和苏才人、和郁贵妃变成一个样子?” 变成一个有着许多副不同面具的木偶,没有心、没有感情,只对着不同的人,戴上不同的面具。 肉体虽然活了下来,但也只是一副空空的躯壳。 阿雪不答反问:“那您想成为什么样子的人呢?” “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铜镜里的面容如水波般漾开,一层层的,仿佛从前秋日里被风吹皱的湖水。 父亲在湖边钓鱼,钓了许久,连指甲长的一尾小鱼都没钓上来。她不耐烦,跑到另一边看母亲做风筝玩儿。 母亲提着笔,在纸鸢上画画。层层叠叠的羽翼,由浓渐淡,在母亲笔下很有层次地铺开。 纸鸢飞不起来,或者说,只能飞很低很低的高度,但从外观看根本看不出来。 “娘,昨日那个外乡人来买纸鸢,你为什么先告诉他这纸鸢飞不起来啊?”她坐在小马扎上,托着腮,歪着头问,“明明他愿意给你这纸鸢出好多好多银子。” “可我做的纸鸢就是飞不起来啊。”母亲理所当然道。 “可好多好多银子……” 她记得,母亲刚说完纸鸢飞不起来,那外乡人就立刻不买了。 她撇撇嘴,明明他买完就走,就算飞不起来也没法来找他们家的麻烦,也不会对她家的风筝铺子有任何影响。 “可拿了那好多好多银子,”母亲摸摸她的头,笑道,“我良心不安,睡觉都睡不安稳。” 玉才人道:“我不想以后做了什么愧疚事,每每想起都寝食难安。” “您若一直都这样想,那您定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阿雪端来水盆,用布巾一点点擦去玉才人眼角的脂粉。铜镜里,又映出一张原原本本的面容来。 第四十六章 翠微湖(七)(二合一) 早晨又下起了雨,冷冷的风从院子里穿过,满院子枯败的花枝都颤抖着蜷缩着身子。 郁贵妃推开窗子,静静地站在窗边。 微凉的秋风混合着雨丝从窗子里吹进来,她的发丝上沾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像是撒上了无数的细小的水晶珠子似的。 “娘娘,您怎么站在窗边?”秀玲忙放下手里的水盆,要去关窗子,“万一您吹了风、旧疾复发可怎么是好?” 贵妃却一把按住她的手,眸子仍凝望着窗外。 芍药花已经全都落了,光秃秃的花萼变作一种灰绿混合着枯黄的颜色,在秋日的风雨里摇摇晃晃,似乎即刻便要倒下。 “你看,芍药花落了。”贵妃道。 “如今已是秋日了,芍药自然会落,”秀玲仍把窗子关上,“等到来年春日,新的芍药又开了。” “新的毕竟不是旧的,”贵妃从袖子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我原以为我不会在意,可毕竟还是在意的。” “只是究竟在意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贵妃转过身。 碧玉珠帘垂下,悬在铺了暗红漆布的地板上。再往上,是一张檀木绣榻,铺着大红绫子的垫子,放了一个绣金丝软枕。 枕头旁边搁着一双约莫只有指头长的小绣鞋,花样精致。只是,用的料子却已是多年前才时兴的了。 她把手里的纸张递给秀玲:“你也看看吧,苏才人刚传回来的。” 秀玲看了,问:“娘娘难道真的相信苏才人?这信未必是假的,可也未必是真的。” “真假又如何?”贵妃道,“左右这信上写的,十之八九都是对的。” “娘娘意欲如何?” 贵妃不答,只道:“本宫看院子里的芍药看腻了,你让人把它们都拔了。” “来年,种上牡丹。” “可皇上……”秀玲有些犹豫。 “本宫管他,”贵妃冷笑,“镇国大将军的嫡出女儿,种牡丹还是种芍药,他可管不着。” 秀玲见贵妃变了脸色,急忙应下,退出去了。 院子里光秃秃的芍药花萼依旧缩着身子,竭力想要在愈发寒冷的秋日活的更久一些。 窗边梧桐树上的几片叶子在风雨里相互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一声声叹息,哀叹着它们的无知。 玉华宫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还有几片从半开的窗子里钻了进去。 阿雪随手把它们拂掉,关了窗子,伺候玉才人用膳。 “此计虽不足取信于贵妃,”阿雪一面把早膳从托盘里端出来摆在桌子上,一面道,“但必定会让贵妃有所行动。所谓打草惊蛇、引蛇出洞,便是如此。” “只是,这样一来,贵妃必定会对才人您出手,您平日里应当多加小心才是。” “比如您的每道膳食,”阿雪取了银针,扎进玉才人面前的虾饺里,银针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青黑色,“都须拿银针试过才可。” 玉才人大惊,却到底有过经验,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压低声音问:“那该如何?” “请君入瓮。” 覆着一层淡青色的银针在烛火里闪着幽幽的光。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雨珠从房檐上坠下,仿佛一颗颗用针穿好的水晶珠子。 隔壁院子的长廊下面,云蓉正拿着绣花针手指翻飞,随着她的动作,绣绷上的一朵荷花渐渐成形。 “云蓉,听说隔壁的玉才人中毒了,真的假的?”苏才人院子里一个名唤金霞的小丫头推了推云蓉问。 云蓉却只低着头,拿着绣绷绣手里的花样:“我哪里知道。” “你和隔壁的丹琴、珠纱不是一向交好吗?” 云蓉冷笑:“交好?坑着蒙着拐着套我的话,那叫交好?”云蓉转过身子,“你找别人问吧。” “诶,别呀,”金霞忙扯了扯云蓉的袖子,“别人才不跟我说这事儿呢,她们嫌我话多,还是你最好。” “我刚过去瞧了一眼,看见太医院里的太医都来了呢,”金霞也不管云蓉愿不愿意听,自顾自说了起来,“拎着好大的药箱子,春兰她们几个,进进出出跑了好几趟。” “这宫里呀,一天天的什么下毒的、掉水里的怎么这么多?压根儿没一天安生的。” “要我说啊,还是熬到一定年纪,被放出宫来得好……” 云蓉收拾了绣绷绣线,趁她说的起劲儿没留神,赶忙转身走了。 云蓉摇摇头,话这么多,能不能活到出宫都是个问题。 窗纸里透出朦胧的光,尽管有些黯淡,仍能瞧见窗外有个灰黑的人影。 “院子里头的小丫头们说什么呢?这么叽叽呱呱的。” 苏才人梦中忽听得一阵喧闹,嗡嗡的,好像许多人的声音团成了个球一下子朝她撞过来,把她那光怪陆离、不知所云的梦给冲散了。 睁开眼,外面的声音小了些,却依稀听得云蓉她们讲话,炮仗似的,一会儿都没停。 “是隔壁院子里的玉才人中了毒,请了太医过来呢,”秋芜上前,扶着苏才人坐起来,“看样子,贵妃那边动手了。” 苏才人揉揉太阳穴,摇头:“贵妃这是被戳到痛处,乱了阵脚了。昨日我回来之后寻思着,她们说的那‘牡丹芍药’大约不过是个幌子,真正要做的事恐怕还藏在后头呢。” “那才人您打算如何?” “夹缝求生罢了。” 苏才人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微凉的苦涩的茶水从喉咙里灌进去,糊在眼皮上、黏在脑袋里的睡意一下子退去。 “如今看来,还是玉才人这边胜算更大,”苏才人坐在椅子上,窗外一阵风吹过,屋檐上的水珠子顺着风的方向斜斜地往靠窗的长廊里飘落,“那这一次,我就押玉才人这一边。” “不过贵妃那边,大约要催我了。秋芜,你且想个法子糊弄糊弄她。” 秋芜垂眸笑道:“才人放心,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房檐上的雨珠子渐渐落得慢了,一颗一颗的,隔了许久才落到地上,带出一点很轻的水声。 不知不觉间,一整日的光阴都被这水珠子串着,滑向白日的尽头。 阿雪端着药碗,坐在玉才人床边。 夕阳橙黄的光透过素白的窗纸照进来,模模糊糊的,仿佛窗子连同着外面的日头都成了一盏巨大的灯笼。 “才人,该喝药了,”阿雪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凉,又浅尝一口,确定无碍之后,方才喂给玉才人,“这次,您必定能取信于贵妃。” 早上,阿雪发现玉才人的水晶虾饺被下了毒,原本想着让玉才人装一装中毒的样子,玉才人却摇摇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玉才人夹起虾饺,一下子咬掉半只,吞了下去,“太医院里面必定有她的耳目,若我不是真的中毒,肯定会被她发现。” “如今这般,她与我之间必定只能活下来一个,”玉才人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明雪,再过不多时,你就去请太医吧。” 苦涩的药味渐渐沉淀在地板上。 玉才人喝了药,靠在床头。 她的面颊是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颜色,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一双狭长的眼眸半垂着,眼神却很清明。 “春兰那边,如何了?” “春兰姐姐去罗美人那边了,”阿雪道,“她说,罗美人一向和贵妃不和,早年间还被贵妃害的落了胎。如今见您落得如此境地,必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将要有所作为。” 阿雪把药碗收起来,又道:“只是这样却还不够,我们还得再给她添一把火才行。” “只有彻底断了罗美人的后路,她才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可是这样……”玉才人有些犹豫,“是不是太过算计罗姐姐了?” 玉才人和罗美人素无交集,后者也并没有害过她。 阿雪却反问:“那不如您来牵这个头?” “……”玉才人犹豫了许久,终于点头,“那便我来。” “可是您要知道,这样一来,一旦您失败了,或是被贵妃发现了,”阿雪道,“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但罗姐姐若失败了,不也是一样的吗?”玉才人道,“昨日我同你说的,我不愿日后良心愧疚、寝食难安,并不是随口之言。” 她也想狠下心来不管不顾,按着明雪的计划一步步走下去。 只是,午夜梦回之时,她总会梦见未曾入宫之前在家里头的庄子上,同父亲母亲还有妹妹一同度过的日子。 日头把田间的禾苗熏的暖烘烘的,清甜的草叶的香气顺着田里溢出来的水汽往上腾,欢笑声从梦里溢出来,化作泪珠子湿了枕巾。 可即便醒来之后,只是空虚与枉然,她也不愿日后她的梦变作别人的哭泣、怨恨,殷红的血,一片窒息的漆黑和一条漫长的、永无尽头的不归之路。 她轻轻叹息一声,凝视着自己白皙的双手。 大抵,她只能如此了吧。 阿雪道:“您既然决定了,那我必将竭尽全力让此事万无一失。” 玉才人犹豫了一下,问:“我这样做,你不会觉得我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吗?” “那我若说是,您会改变您的选择吗?” 玉才人摇头:“不会。” 她忽然想起昨日在湖边的回忆。 “可万一娘你后悔了怎么办?” 母亲放下手里的纸鸢:“娘为什么要后悔?” “嗯……”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嘀咕,“说不定那是娘你这辈子唯一卖的出去的一只纸鸢?” 母亲一把揪住她的小辫子:“你就把你娘看得这么扁?” “本来就是嘛。” 母亲想了想,把纸鸢搁在地上:“我既做了这个决定,那就不会后悔。即便我这一辈子都卖不出去一只我自己做的纸鸢,那也无所谓。” 日光落在湖面上,金绿色的光在风吹皱了的涟漪上跳跃,落在玉华宫素白的窗纸上,不多时,便化作一点橘红色洇开。 “我自己做出的决定,不会推了别人来承担责任,便是为此丧了命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阿雪笑道:“这就是了。若您一下子就答应了,反倒叫我害怕呢。” “也不怕跟您说句实话,”阿雪坦言,“我方才在想,若您今日肯让一个素日无冤无仇的人替您蹚这趟浑水,那改日我也好、春兰姐姐也好,必定也会在来日被您当做弃子。若是如此,我大抵会另觅新主,另寻他路。” “可这样,”玉才人望着被晚霞浸得通红的窗纸,“我大抵日后在这深宫之中活不了多久吧。” “你死我活的斗争之中,哪里容得下良知?”虽然如此说,玉才人却释然笑笑,“可若是没了良知,我活着与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春花凋落,秋叶飘零,垂髫白发,红颜枯骨,”玉才人推开窗子,阴影里暗红的近乎漆黑的宫墙最上方,斜斜地洒下一缕红的发黑的、却又夹杂着些金橘色的光来,“一切既然终将成空,那顺着我自己的心意过完余下的日子才算是值得。” 日头彻底落到宫墙后头,黑压压的云铺天盖地的压在人的头顶。 阿雪拿了火折子点燃铜灯台里的一盏蜡烛,浅浅的暖橘色轻颤着、摇晃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那我必将尽心竭力为您谋划。” 烛火在窗缝里透进来的夜风中微微摇曳。 “才人。” 春兰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 阿雪走过去把门拉开,笑问:“春兰姐姐,罗美人那边怎么说的?” 春兰进来,关了门,压低声音:“罗美人说今夜亲自前来,与才人商讨此事。” “我听罗美人的意思,大约是要借着此事狠狠让贵妃栽个跟头。” “毕竟六宫之中,除了贵妃那一派的,又有几个没受过她的磋磨?” “那依你们的意思,”玉才人问,“我今日见到罗姐姐的时候该如何说?” 阿雪思忖片刻:“若要我来说,才人您如实相告便好,只是要隐去故意中毒一事。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玉才人点点头,望着铜灯台上微微摇曳的烛火出神。 烛火在素白的窗纸上贴了一个略有些模糊的美人的身影。 “才人,您在想什么?”秋芜端了晚膳进来。 “我只是在想,这六宫之中谁更适合由谁出面来给贵妃狠狠一击。” 苏才人提笔蘸墨,在纸上依次写下几个名字。 “项美人因贵妃在酒水里下药殿前失仪,从此失了宠,几年了都没再见过皇上;罗美人被贵妃害得失了个孩子,从此再难有孕;玉才人的话,她左脸上那道疤就是贵妃所为,如今又更添下药之新仇……” “不对,只有她们联手,胜算才会大些。” 笔尖的墨滴在纸上,留下一个黑色的墨点。 苏才人忽搁下笔,拿起桌面上那张随手写了字的纸放在烛火上。烛火烧焦了纸张的一角,灰黑的边蚕食着剩余的纸张。 她随手把它往瓷盆里一丢,不多时,纸张便化为一点黑灰。 “既如此,那我便也助她们一臂之力。” “以静制动不如先发制人,”苏才人笑了笑,“我父母终究不能长久地住在郁家的宅子里。” 第四十七章 藏书阁(二)(二合一) 自那晚罗美人夜访,已过了将近十日。 阿雪终于想起那本读完的《裕太后手札》还没还,一大早便匆匆赶去藏书阁,恰好瞧见绮云大早上捧着本书靠在门框上打瞌睡呢。 小鸡啄米似的,脑袋一点一点的。 “绮云,”阿雪拍拍她的肩,笑道,“怎么大早上就在这里打瞌睡?昨晚上没睡好?” 绮云揉揉眼睛,叹了口气:“昨晚睡得倒是好,只是架不住这藏书阁里爬满了瞌睡虫,我一踏进这院子眼皮子就不由自主地黏在一块儿,怎么睁都睁不开。” “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不是还挺精神的?” “上次是上次,”绮云无奈道,“也不知为何,近来颜大人揪着我读书,还要我报名参加这次的女官考核。明雪姐姐,你知道的,人一被逼着念书,原本喜欢也不喜欢了,一看到就困。” “说起女官考核,”绮云道,“明雪姐姐,你听说了吗?好像这次考核要比往年来得早一些。” “早一些?这是为何?” 绮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大人恰好在楼上,姐姐你去问问她吧。” 阿雪谢过绮云,上楼去了。 晨风把半开的窗子吹得吱呀作响,窗户的影子在地板上晃来晃去,日光也明明灭灭。 颜如玉跪坐在小几前,手执书卷。 芙蓉花簪上垂下的两条深碧色的丝带在微微的风里起起伏伏,恍如湖面水波。 “来了?坐。” 颜如玉似是不惊讶她今日会来,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倒了杯茶,笑道:“这是今年的普洱,也不知道你喝不喝的惯。” “多谢大人,”阿雪落座,“方才绮云同我说今年的考核提前了,大人可知这是为何?” “那你可知道,考核不仅提前,给定的名额还减少了?” “好端端的,为何要减少名额?” 颜如玉却不答,反而问道:“你这次过来是来还那本《裕太后手札》的?” 阿雪点点头。 “那我且问你,裕太后本人的手札里,对当今如何评价?” “……这,”阿雪犹豫着答道,“帝慧而不露,隐而不发,然行事刚毅,有雷霆之威。” 这本手札中写了裕太后对往事的追忆,其中就包括初见元嘉帝时候的情形。 帝少而有谋。尝为齐王侮,隐而不发,不过三日,待其行至无人之湖,推而入水,疾呼救之,又纵身跃入以相救。众臣赞为贤,故先帝在位时,立为贤王。 然而,年幼时的元嘉帝大概没想到自己的这一举动恰好被待在藏书阁里的裕太后瞧见,还被如实记录在这手札之中。 等到发现的时候,这手札已被多人借阅翻看,再行销毁也没有意义了。 “大人,您是说这是皇上的意思?”阿雪不解,“可是为何?” “宫中无后,后宫之事又繁杂,加之因裕太后一事获罪伏诛之人甚众,女官人数本就不够……” 先皇后十一年前逝世后,元嘉帝便迎了郁贵妃入宫。可出乎朝臣意料,元嘉帝只让郁贵妃执掌凤印,贤妃和淑妃协理六宫,任由后位空悬。 其后一年,贵妃突发癔症,凤印被裕太后收回。裕太后大量提拔宫女为女官,助其协理后宫前朝诸事。 然而,仅仅四年之后,裕太后便被元嘉帝以“年老昏聩、任人唯亲”之名软禁于凤霞宫,裕太后提拔的女官也大多被贬出宫。 元嘉四年,裕太后与广陵王勾结,试图逼宫,事败,被斩于朱雀门。元嘉帝于后宫前朝大肆搜捕其同党,死者数百人。 阿雪一惊:“您是说皇上担心有人要效仿裕太后?” 颜如玉点点头,抿了口茶:“这后宫之中,有才有志者甚多,家族之中颇有权势之人亦不少见,皇上会有如此担心也是正常。” 阿雪在心底默默盘算,有权者如贵妃、淑妃,有才者如贤妃、苏才人,这还仅仅是她较为熟悉的几人。三宫六院,粉黛无数,如此二者之人应多如牛毛。 只是皆被困于朱门高墙之内,只能相互倾轧。 成则荣华加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败则红颜枯骨,无葬身之地。 若有人想另辟蹊径而为之,效仿裕太后所为之事,确实可行。 颜如玉又道:“此次考核所录者仅十人,下一次五人、四人,甚至取消考核都是有可能的。若你立志在这深宫之中做一名女官,机会唯有这次,你可明白?” “明白。”阿雪点点头,面色凝重。 风静悄悄的吹着,带着一丝湖面上的水腥气。 十人听着虽不少,可除去内定的、送礼的、走关系的,能剩下五人就不错了。 若是此次没考上,那日后考上的概率就更低。 宫人之间的关系也错综复杂。往年名额尚且充足,都听说有为了减少对手相互举报、相互陷害的,此次必定更多。她得更加小心才是。 外面渐渐响起了宫人说话的声音,混在风里,直往楼上飘,却又像一团薄雾,朦朦胧胧,听不清晰。 不多时,窗外的翠微湖上响起了哀婉缠绵的歌声,像是暮春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枝点过水面,漾起圈圈涟漪。 一点灰黑的影子从窗外掠过,阿雪转过头一瞧,竟是一只燕子形状的纸鸢。 这是学了玉才人吗? “好了,”颜如玉忽然笑道,“虽然前景不容乐观,可至少还有一年,没必要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我还没问你,你为何一定要留在这儿做女官?” “凭你的本事,日后求了你们玉才人出了宫,到大户人家家里头做个女先生是轻而易举的,这不比在这里斗来斗去来得好?” 斗来斗去…… 窗外那只纸鸢忽折断了羽翼,直直坠入湖中,在碧绿的湖水上漂浮。 一朵小小的浪打过来,纸鸢便沉入湖中。 岸边有人惊呼,有人急急忙忙跑到湖边去捞,有人气恼地嚷叫,像一团乱七八糟揉在一起的绣线,又像一团一个个贴在一起的气泡,慢慢地往上飘,又慢慢地一个接一个破裂,在日光里化作一点看不见的水汽,消失在风里。 阿雪看见那纸鸢终于被捞了上来,却沾了水糊的无法再使用,被人捡了丢在了秽杂堆里。 这纸鸢的生命,不过几刻钟而已。 “阿雪,”明芙拉着阿雪的手,她的手指已经变得冰凉,苍白近乎透明,仿佛冬末即将融化的冰凌,“日后要好好活下去,人生短暂,不过几十载,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也不要为阿娘出气,阿娘的气早就自己出了。” 然而,阿雪却仍感觉得到她的体温,那样温暖,像是春日里被日头晒得暖盈盈的柳枝,坚韧又温柔。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虚弱,苍白的面庞上却仍带着柔和的微笑,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轻摸了摸阿雪的头,嘴唇翕动:“阿雪,我的女儿,无论你做什么,阿娘都支持你。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话还没说完,她的手就垂了下去。 微弱的呼吸像一只透明的蝴蝶,颤抖着翅膀,飞到日光里融化。翅膀上抖落的透明的粉尘,被风轻轻一吹,就散在风里。 阿雪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抓到。 灵魂是无形的,透明的,是无法用手指触碰的。 她只能把它收进自己的记忆里,一遍又一遍回忆和加固,免得它在沉淀下来的光阴里也变得透明,融化成她再也抓不住的尘埃。 阿雪把手轻轻放在明芙的脸颊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皮肤上也带着岁月留下的印记,一条一条的,仿佛她从前学字的时候在地上画的横七扭八的印子。 “阿雪如果好好识字,多多念书,日后可以考宫里的女官哦,”母亲抱着她,坐在紫藤萝架子下的椅子上,地上是当时的她用树枝画出来的乱七八糟的字,“考上了,就可以不过娘这种日子了。说不定,还可以废掉‘五算’,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呢。” 馥郁雅致的花香静静地飘在初夏的淡金色的日光里。 半开的窗子里,透明的日光如清泉流淌,一直流到藏书阁浩如瀚海的卷帙上。 窗外传来袅娜的歌声,飘飘荡荡,缠绵哀婉,细听却尽是闺怨之愁,相思之苦。 碧波之上,一叶轻舟中,可以载着这样的愁苦,却不能只能是这种愁苦。 “我不想日后只做大户人家的女先生,也不想我教的都是为附庸风雅而作的诗词歌赋。” “我希望,我所教的,她们想要学的,都是有用的,或是发自内心喜爱的。” 我想看到她们日后能不囿于后宅,能为官做宰,能体察民生之艰而有怜悯之心、作为之志,能走出去踏遍这广袤的山河。 不再重演前人的悲剧。 然而,这些话阿雪不好直接说出口,只笑道:“而在宫中做女官,是唯一一条能接近这些的路。” “当然,”阿雪又笑,“我也想让我‘父亲’瞧瞧。大人或许听说过,就是太师的女婿郑玉随。” 这话一来是为了遮掩方才有些不合时宜的言辞;二来,也确实所言非虚,阿雪确实咽不下那口气。 颜如玉在脑海中搜寻众朝臣的姓名,终于想起确实有这么一个六品官:“你说的是礼部员外郎郑大人?”又问,“他不是陈太师的女婿吗,怎么会是你父亲?” “大人有所不知,郑玉随娶陈太师之女,乃是休妻另娶,不,应该说是我母亲与他和离了才成就了他这婚事的。” “高中之后,抛弃糟糠之妻,便是他了,”阿雪道,“因着这个,我也想当上女官。” 颜如玉思忖片刻,问:“那若是你成了女官,你打算如何?你要知道,前朝和后宫之中的官职并不相通。” “我不打算如何,他并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报复,”阿雪道,“我只是想要告诉他,我明雪不靠他,不议亲,不嫁人,也可以堂堂正正活得很好。” 她笑了笑:“我要好好活下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连带着母亲明芙的那一份。 颜如玉也笑道:“这样很好,人生短暂,若是把时间都花在不值得的人、不值得的事上,那未免太过遗憾了。” 日光落在阿雪今日带着的青玉木兰簪子上,像一只白金色的小虫,一个劲儿地往花蕊里钻。 玉簪通身碧青,晶莹通透,仿佛窗外翠微湖碧绿的湖水凝出来的。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如玉。 “如珠似玉,珍贵无双,”那人摸了摸颜如玉的头,柔声道,“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便叫‘如玉’了,你觉得如何?” 那时的她用力点点头:“我喜欢这个名字。” 于是,“颜如玉”从那天起就成了她的名字,被她一遍又一遍写在一张又一张的纸上,伴随着她入宫,伴随着她成为女官,一直走到今日。 没有人知道,她从前名“遇”。 他们唤她“遇儿”。 希望下一次遇到的是儿子,而不是她这个多余的闺女。 如珠似玉,珍贵无双。 明明过了许多年了,她同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温柔的神情,似乎依然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每每想起这八个字,她的心都会变得异常柔软,从前那些不值得的事便如灰尘沉淀在了记忆的深处。 生命既然如此短暂,为何要把大半都埋在灰堆里? 透明的日光落在她的眼眸里,她碧绿的眼眸仿佛山泉里浸泡着的青玉,温润又清澈。 “只是,郑大人是礼部员外郎,秋猎的时候必定会携家中女眷前去,”颜如玉又叮嘱阿雪,“你尽量避开,若实在避不开了,差人来找我就是。” “郑大人我虽没怎么打过交道,可他家中那一对小姐少爷我却是认识,是顶顶难缠的。” 阿雪谢过她应下。 日头渐渐升高,湖面的歌声也变得淡薄了,如同泡了许多遍的茶水。 颜如玉的茶快喝完了,临走之前忽问阿雪:“这些日子玉才人在禁足,不知你听说钱宝林和秋美人的事情没有?” 阿雪摇摇头。 “钱宝林有孕,秋美人即将生产,”颜如玉笑了笑,“若是她们都顺利的话,那后宫之中的天秤就又要摇晃一番了。” “你提醒玉才人注意些,这生产之事,最是麻烦,也最是沾染不得。” “秋猎让玉才人好好准备,”颜如玉拍拍阿雪的肩,“回见。” 第四十八章秋猎(一)(二合一) 不多日,便到了秋猎。 微冷的风从空旷寂寥的原野吹来,带着悠长的哨声,旌旗在青空之下猎猎作响。 疾驰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隐没在远处苍绿的树林中。树林一浪一浪地,此起彼伏,像鼓动着的永不停息的沼泽,在哨子般尖利的怪笑声里吞噬猎物最后的哀鸣。 阿雪望了那林子一眼,随后弯下腰,把熄了火的炭盆端起。 方才罗美人穿着一身骑装过来,说要带玉才人去猎只兔子玩儿。 “你担心我把你们才人拐跑了?”罗美人看着一脸担心的阿雪笑道,又拍拍玉才人的肩,“放心,这么多人看着呢,她要是少了一根毫毛,你尽管来找我。” 玉才人也有些犹豫地拉了拉罗美人的衣袖:“……罗姐姐,可是我不会骑马。” “哎呀,放心好了,”罗美人笑道,“我会,我小时候在北疆长大,每天都骑马在外头的林子里溜达。我带着你,不会让你摔着的。” “再说了,来都来了,不去猎个东西玩儿玩儿,多可惜。” 玉才人想了想,也确实是这个理,便笑道:“那就麻烦罗姐姐了。” 阿雪为了保险起见,让会些马术的丹琴跟着一同去了。 炭盆里的炭快烧完了,阿雪端着炭盆往玉才人的营帐走,回头得问问春兰新的炭在哪儿放着。 “明雪,”春兰忽迎面走了过来,笑道,“我正找你呢?你看到才人没有?” “玉才人方才同罗美人一起去林子里猎兔子去了,”阿雪道,“姐姐找才人可是有什么事?” “方才苏才人身边的秋芜来找我,说是苏才人今日在掖庭局那边跟来的粗使丫头里面看到一个熟人,但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错,便叫我们才人一同去认一认。” 春兰弯下身,压低声音:“她说这个熟人是从前得宠的尹采女。” 尹采女其人,阿雪在掖庭局的时候听说过。 四年前她被贵妃指控谋害皇嗣,但因为证据不足,只被贬为庶人,关在掖庭局当粗使丫头。 “她这是要尹采女先出这个头?” 春兰点点头:“大约是这样。” 那日,罗美人夜访之后,苏才人也前来投诚,要助她们一臂之力。 “那我找才人和罗美人过来看看再拿主意。” 对于苏才人的想法,阿雪总有些拿不准,故而每次都慎之又慎。 “那这事儿便拜托你了,我去看着锅里的粥。” 阿雪点头,刚转身要走,又被春兰叫住:“你看到穗红了吗?” “穗红?” “今天早上该她烧水的,可一早上我都没见着她,”春兰叹了口气,“别是头一次来了这儿,玩儿疯了,把差事都给忘了。明雪,你回头要是看见穗红,就让她赶紧回来,这儿一堆事儿呢,我快忙不过来了。” 阿雪应下。 枝繁叶茂,碧绿的叶子轻轻晃动着,像一团团呼吸着的绿云挤在一处。 远处依稀有此起彼伏的人声。 阿雪一面走一面留意周遭。 林子里静悄悄的,树上时不时有婉转清脆的鸟鸣声落下,和树叶缝隙里掉道地上的日光一起,碎成一颗一颗的。 罗美人可真是能跑。 都走了这么久了也没见着她人影。 也不是没问人,有的说瞧见罗美人带着玉才人去了东边儿,一会儿又有人说去了北边儿。 也不知道她们现在跑哪里去了。 阿雪靠着树干,稍稍歇了一会儿。 一只麻雀立在她头顶的枝子上,歪着脑袋、瞪着绿豆大似的黑眼睛好奇地瞧着树底下的人类。 “看什么看?” 阿雪仰起头,眼神和小麻雀的视线对上。 “再看也没东西给你吃。” 小麻雀扑棱扑棱翅膀,倏地一下子飞走了。只啪嗒一声,在阿雪的肩膀上留下一点白色。 “咦,什么可恶的麻雀,”阿雪皱皱眉头,赶忙把外衫脱掉,“回去又要洗衣服了,人倒霉起来……” “你就自认倒霉吧!” 不远处忽传来一声冷笑。 紧接着,是皮肉相触的沉闷声响。 咔嚓一声,有什么重物倒在地面。 咒骂声和冷笑声像是两只聒噪的蛙,叫声此起彼伏地交织在一起,在越是寂静的地方越是叫的响亮。 怎么秋猎的时候还有这种事? 阿雪皱皱眉头,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万一多管闲事惹上了麻烦…… 心里还没下决定,脚却已经不自觉地走了过去。 阿雪躲在一棵树后面,悄悄拨开叶子。 一个年轻公子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衣裳占满了尘土,不过依稀能看得出来原本是淡雅的月白色。 他的木轮椅倒在一边。 “你不是很会写策论吗?” 一个绛紫色华服的公子哥一把踩在他的手指上,冷笑:“你说,要是我把你的手指踩断了,你还能不能写了?” 月白衣衫的公子咬牙,用尽全力想抽出自己的手。但那只玄色云锦做的靴子却一下又一下地碾着他的手背。 “大哥,”一旁忽传来一道声音,但被树干挡着,阿雪看不清楚那人的脸,“要小弟说,与其踩他的手,不如弄瞎他的眼睛。” “手断了,被人瞧出来了,虽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总归有些麻烦。可他那眼睛不是才刚好的?要是又瞎了,也只能是之前给他看病的庸医没医好,跟咱们沾不上半点关系。” “还是你小子脑袋灵光,”那绛紫衣裳的公子笑了笑,“那二弟,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怎么样?” “自然让大哥满意。” 紧接着,是金属相互摩擦的声音。 寒光一闪,利刃出鞘。 一只细长的手转着锋利的匕首,步步逼近。 “四弟,是你太扎眼了,可怪不得我们,”那人笑道,“只是可惜了,你这双眼睛还怪好看来着……” 阿雪屏住呼吸,脑袋飞速运转。 救还是不救? 救的话必定惹祸上身。 不救的话这辈子她都会良心不安。 而且这公子好像就是那晚让小厮给她和丹琴、珠纱送药的那个。 阿雪一咬牙,飞速蹲下身子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用力朝斜对面掷去。 高声喊道:“宝林,您的猎物在那边!” 紧接着,倒退十来步,蹬蹬蹬跺着脚跑过去。 一面跑一面回头冲后面笑道:“您在原地等等我,我去捡……” 话还没落音,就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捂住嘴,声音颤抖:“我、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那绛紫衣裳的公子一把抓住阿雪的领子,冷笑:“你要是敢说出去……” 乌黑细小的眼眸里闪烁着可怖的寒光。 阿雪的心脏砰砰砰跳着,但仍勉强自己冷静下来。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会说出去的,公子,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们宝林还在附近等着我,我就是想找她刚刚射中的猎物而已。” “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啊……” 绛紫衣裳的公子和他旁边的二弟对视一眼。 “你们宝林是哪一个?” “就是江南钱家出来的钱宝林,”阿雪忙道,“我们宝林想给她腹中的孩子做件衣裳,就打了这兔子要我去捡。” 钱宝林? 那二弟冲他兄长摇摇头。 钱宝林有孕,恰逢盛宠,要是让人知道今日他们在这里弄死了她的婢女,回头她在一吹枕头风,他们整个安王府都不好过。 更何况当今皇上本来就不待见他们王府。 而且要是老头子知道了,他们两个可都吃不完兜着走。 “那你的嘴巴最好闭得严实点儿,”绛紫衣裳的公子哥儿冷声威胁,“要是敢说出去,我可有一千一万种办法让你个小小的宫女生不如死。” 阿雪连连点头:“我真的不会说出去的,公子,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他松开她:“最好是这样。” 说着,又抬脚狠狠踹了地上那年轻公子一脚:“算你小子今天走运。” 不知道哪股子风把得宠的钱宝林给吹了过来。 他招招手:“二弟,我们走。” 说着,二人大摇大摆地走了。 阿雪左右四顾,见那二人真的走了,顺手扶起倒在地上的轮椅,三步并两步跳到对面的林子里不见了踪影。 风轻轻吹着,带着尘土和树叶的气味。 远处响起一阵疾驰的马蹄,又渐渐远去。 月白衣衫的公子用胳膊支撑着身子,勉强坐起来。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截儿短短的纸筒,里面原本装着一些年节时候剩下的烟花粉末。 四周寂寂无人,只有风吹动叶子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 鸟鸣声在空旷的树林里格外清楚,日头静静地照着,金色的光透过翠绿的叶子落在地上。 根本没有什么皇上宠妃。 他望着对面苍郁的树林轻笑一声。 她果然还是和之前见到的一样。 树叶的缝隙里露出淡蓝天空,仿佛快要日落的时候,天空被过于绚烂的日光冲淡了的颜色。 风静静吹着,带着一丝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炊烟的气息。 “终于找到了。” 明雪气喘吁吁地赶到巷口:“小念,原来你在这里。” “明雪姐姐。” 那个叫小念的女孩子蜷缩在巷子里,怯怯地唤了明雪一声。 她大概只有八九岁的样子,身上的衣裳有七八处补丁。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上,满是青青紫紫的掐痕。 “明雪姐姐,”她仰起头,面颊是被用力狠狠扇过巴掌的红肿,“我能不能不回去?” “你怕你爹又说你?说那些你不招惹别人,别人难道会招惹你的屁话?” 小念用力点点头。 明雪冷笑:“屁话就是屁话,就该放掉,你千万别听他的,都是胡诌!” 小念懵懂地点点头:“万一我爹回去打我,说我弄脏了衣裳怎么办?” 明雪笑了笑:“别担心,今天我带了菜刀和欠条,我跟你一块儿回去,他保准不敢,谁叫他还欠我家钱呢。” 她蹲下身,拉起小念的手:“走吧,我带你去医馆,然后再回家。” “姐姐你真好,”小念仰着头,露出一排歪歪扭扭的牙齿,“我以后要给你养老送终。”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词?” “茶馆说书的,”小念笑道,“我扫地的时候偷偷听的,我还学了好几个成语呢,像什么含笑九泉、暴毙身亡、寿终正寝……” “……学的很好。” 但还是别学了。 “姐姐,我的胳膊好疼,受不了了,这个该用哪个成语?” “……疼痛难忍,”阿雪叹了口气,掀起她的衣袖,轻轻吹吹她的伤口,“这样会好一点吗?” 又问:“她们打你,你怎么不打回去呢?” “我、我不敢,”小念怯怯道,“我也打不过。而且我要是打她们,她们打我就打得更厉害了。我……我怕疼。” “可如果你不反抗,她们就会逮着你一个劲儿地欺负,”明雪拉起自己的袖子,胳膊上好几道血印子纵横交错,不过伤口已经结了痂,“姐姐的胳膊看着怎么样?” 小念皱眉,撇开眼睛:“很疼。” “可姐姐我在她们身上留了更多血印子,”明雪的神情看上去很是自豪,“她们已经不敢再欺负我了。” “狠狠反抗重重疼一下,”明雪道,“一直忍下去会越来越痛。你要是实在打不过,就找大人帮忙,大人一来,她们就不敢了。” 小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风把窗子吹得摇摇晃晃,远处炊烟袅袅。 橘红色和淡蓝色在同一片天空上交织着,一面是温暖且耀眼的落日,另一面则是凄清寒冷的弯月。 虽然同时出现,却永无相遇的可能。 他坐在轮椅上,透过半开的窗子看着楼下巷子里的这一幕。 轻轻笑了笑。 真是碍眼。 他最讨厌这种戏码。 窗子关上,他的身影淹没在灰黑冷寂的阴影里。 风变得大了些,窗外的叶子发出簌簌的声音,一如现在。 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理了理衣裳,坐到轮椅上。 木制的车轮轱辘轱辘滚动着,在寂静的树林中格外清晰。 他还以为她会和记忆里,她对待那个叫小念的女孩子一样,把他扶起来、好生安慰一番呢。 但没有。 还好没有。 他笑了笑,用双手推着自己轮椅的轮子,往欺负他的那两兄弟离开的方向去了。 第四十九章 秋猎(二)(二合一) 风吹着树林里的灌木,发出沙沙的声响。 鸟雀从树叶里探出脑袋,叽喳叽喳地窃窃私语。 离了那地方半里远,阿雪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想到方才被人揪着领子威胁的情景,她就心有余悸。 良心虽然要紧,可小命更要紧。 下次…… ……算了,到下次再说吧。 至于那位可怜公子,她只能祝他好运了。 风悠悠地吹着,透明的日光愈发澄澈。 阿雪抬头望了树叶缝隙里露出的天空一眼,日头已经移到了天空正中。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上路。 秋猎当日会举办晚宴,晚宴在酉时开始。因此,在日落之前她必须得找到玉才人和罗美人。 她刚起身,耳边就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阿弟,你怎么这么没用,一只兔子都打不到?” “我……这不是兔子跑得太快了嘛,这也不能怪我。” “不怪你?要是我们今天打不到兔子,回去又要被母亲说了。” 听声音,是一对年纪不大的姐弟。 能参加秋猎的,非富即贵。 富贵人家的孩子,还是不招惹的为好。 阿雪抬脚欲走,却忽被那二人叫住:“诶,站住,说的就是你呢。” 阿雪只得转过身。 为首的女孩子大约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绣金线的银红色骑装,头发扎成花苞头,两边各簪着两朵小小的赤金桃花。脖子上带着个璎珞项圈,底下还坠着个长命锁样式的坠子。 她瞅了她弟弟一眼,一把抢过他手上的弓箭,丢给阿雪,吩咐道:“你去,给我们打一只兔子回来。” 一把小巧精致的弓箭落在阿雪脚前。 阿雪看了它一眼,犹豫道:“可是,小姐,我不会射箭啊。” “不会射箭?”那女童昂起头,鄙夷地看着她,“那你可真没用。” 阿雪尴尬笑笑。 心里只能默念,对面到底是个孩子,是个孩子。 还是个有来头的孩子,不能发火。 忍住,忍住。 “那这样,”女童又道,“你去给我们捉一只兔子回来就成,旁的我们来。” “对,”她弟弟也道,“捉一只回来,然后我们用箭射中它,这样也算是我们成功猎到兔子了。阿姐,你可真聪明。” “哼,”女童昂起头,一脸骄傲,“那当然了,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 阿雪不欲与他们纠缠,只道:“小姐,我看见对面不远处有兔子,我去给你们捉,你们站在这儿等我,好不好?” “那不成,我们得跟着你,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们丢在这儿跑掉?” 阿雪叹了口气,心道,小鬼难缠,说的就是他们了。 “行,”她只得带着他们,装作煞有介事的样子往对面的灌木丛里走,“不过我不一定捉得到。” 日头渐渐往西边移了些。 远处传来潺潺的流水声,水声飞溅。溪流里的水珠子怎么也不肯待在河道里,急急地碰在岩石上,拼命地想要逃到岸边,去看看别的地方。 恰如阿雪如今此刻的心情。 急于摆脱这两个小祖宗,去找玉才人。 “小姐,”阿雪蹲下身,轻声哄道,“再找下去,我们宝林估计要派人来找我了,要不我先回去,找个更厉害的人来给你们捉兔子好不好?” “不好,”那女童冷哼一声,“反正你没捉到兔子之前不许走。” “可小姐你看我,这笨手笨脚的也捉不到啊。” “那我不管,无论如何你都得给我捉一只兔子,否则我让我外祖父找人扇你巴掌。” “……” 这是什么刁蛮跋扈大小姐。 像块儿牛皮糖似的,甩又甩不掉,扔又扔不开。 到底是谁家的? “我告诉你,”女童昂着下巴,“我外祖父可是陈太师,你要是敢糊弄我,可没你好果子吃。好好给本小姐捉兔子,听到没?” 陈太师? 那不就是郑玉随攀上的高枝? 阿雪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童,细细长长的眉眼,略有些窄的额头,确实和郑玉随有些像。 冤家路窄。 没碰到他,倒是碰到他女儿了。 “郑大人我虽没怎么打过交道,可他家中那一对小姐少爷我却是认识,是顶顶难缠的。” 她忆起颜如玉当日在藏书阁说的话。 心道确实如此。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果然一样让人讨厌。 “喂,本小姐跟你说话呢。”郑小姐有些不耐烦。 “听见了,小姐,”阿雪笑道,“既然是陈太师的外孙女儿,那任凭你吧,我就不奉陪了。” “你敢!” 阿雪微微弯下腰,恐吓她:“小姐,没人同你说过,自报家门之前,要先打听打听你的靠山有没有仇人吗?” “你看这荒山野岭,你再看你们这细皮嫩肉、细胳膊细腿儿的,”阿雪笑了笑,“若我在这里把你们打一顿,或者再过分些,干脆让你们有来无回,也是可以的。” “你你你……你不敢!”郑小姐一面用一根白胖的手指指着她,一面倒退好几步,“要是我们出了什么事,你肯定也要丢命!” “对,你就是在吓唬我们!”郑小少爷躲在他姐姐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嚷道。 “那可不一定,这里野兽这么多,悬崖这么高,除了你们又没人见过我。只要你们不会说话了,根本没人能指认得了我。小姐,少爷,你们说是不是?” 她依然微笑着,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 在两个小孩子眼里,这微笑却像是话本子里恶鬼吃小孩之前最后的冷笑。 风呼呼地吹着,渐渐大了,带着哨声。 阿雪垂落的发丝被风吹着,挡住了她的面颊。乌黑的发丝像一张网,遮住她的脸面,只从发丝的缝里露出一些微笑来。 郑小姐看着这笑容吞了吞口水,又后退几步。 阿雪把头发捋到一边。 头发太长了就是不好,风一吹就盖眼睛。 她站直身子,从袖子里拿了根发带出来,轻轻把发带上的褶子捋平,想把头发束好。 姐弟二人却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对阿雪确有杀意的肯定。 她肯定想要拿这带子勒死他们。 一定是这样。 郑小少爷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你捉兔子了,你走,你快点走……” 郑小姐瞪了他一眼,撇开眼睛不看他。 她才没有这么没用的弟弟。 “我、我才不信,”郑小姐叉着腰,昂着脑袋,又倒退了几步,却仍强撑着,虚张声势道,“我回去就告诉我外祖父,告诉我娘,告诉我爹!” “就是就是,”郑小少爷也带着泪珠子帮腔,“我爹最疼我了,他肯定会狠狠教训你!” 阿雪扎头发的动作一愣。 郑玉随……会帮自己的小孩出头? 她忽然想起母亲还没同郑玉随和离时候的情形。 巷子里,梧桐树枯黄了叶子,干枯的枝干伸出爬满青苔的院墙。 天空是略带着些灰色的橘黄,风呜呜刮着,叶子簌簌响着,快下雨了。 但她只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 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伤痕。 早上母亲给她梳好的发髻也被人扯得乱七八糟。 她不敢回去。 “阿雪,你怎么躲在这里?”母亲匆匆赶来,一见她如此惨状,冷笑,“隔壁街上那丫头又带着她哥哥弟弟一块儿欺负你了?跟娘回去,上门讨说法去!” “娘……”她瘪瘪嘴,眼泪珠子顺着脸颊流下来“要不别去了。” 爹和奶奶又该说了…… 什么不省心、赔钱货、给店里添乱。 “凭什么?!”母亲气得随手把伸出墙外的梧桐枝子一把折下来,“我们先讨了说法再回去!” “趁我不在家欺负我女儿,”明芙冷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反正我也打回去了。” 虽然没打过。 她拽拽母亲的衣角:“……要不就算了吧。” “算什么算?”明芙恨铁不成钢,“不准算!” 风呼啸着,不多时,便化作一片片无形的刀刃把厚重的云层割开,密密的雨从里面落下来,在地上溅起一个个小水泡。 “还知道回来?!”郑玉随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明芙,“你看看你,像个泼妇似的,连教出来的女儿也没个女孩子家的样子!” 郑母也走过来,看着阿雪刮破了的衣裳一脸心痛:“这衣裳还是去年才做的呢,又坏了,买料子可要好些银子呢。” 阿雪垂着头,躲在母亲后头,不说话。 “衣裳是我做的,料子是我用我的工钱买的,”明芙冷笑,“总不能我在你家干了这么多年,一分银子也没有吧,白打工的也不能这么扣!” “至于你,”明芙拎着还没丢掉的树枝子上前,指着郑玉随的鼻尖,“女儿给人欺负了也不管,我看你才没有个当爹的样子!” 紧接着,又是一顿没完没了的争吵。 屋外的雨哗哗啦啦下着,沉沉的阴云压在屋檐上头,阿雪垂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灰白的天直到母亲同郑玉随和离的那日才彻底变成一片清澈的碧蓝。 树叶的影子叠在一块儿,似乎是相同的,可是若是仔细瞧却会发现,高高低低,连照到的日光都不一样,哪里能相同呢? 阿雪笑笑:“若是你爹敢来,那就让他来吧,”她扎好头发,转过身,挥挥手,“小姐,希望下次再也不要遇到你们了。” 风轻轻吹着,叶尖儿在风里轻颤。 阿雪拍拍自己的脸,仰起头。 日光落在她脸上,带来一点温暖的感觉。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心底方才生出来的不平、惆怅,都像往年筛稻子时扬灰似的,把它们都扬进了风里。 希望再也不要遇见他们了…… “让开!快让开!” 忽有一声尖利的吼叫由远及近。 阿雪下意识转过头。 左侧的灌木丛里腾起一阵烟尘,马的前蹄高高扬起,沾着尘土的铁蹄闪着寒光。 缰绳在它的脖子上勒出一道深深的印子,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 它庞大的身躯遮住她的头顶,投下的阴影像一张长大的怪物的嘴,似乎要将她整个儿吞下去。 阿雪的脑袋飞速运转着。 可身体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死亡如一朵黑云笼罩在了她的头顶。 阿雪下意识闭上眼睛。 ——噗呲! 寒光一闪,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狠狠扎进马的脖颈里。 殷红的鲜血飞溅。 轰隆一声,马连带着骑在马背上的人都朝一旁倒去,扬起一片灰尘。 “你还好吧?”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阿雪仰起头,只见一个身着玄色骑装的女子骑在一匹雪白的马上,长发用一顶血玉发冠高高束起。 她的发丝被风吹起,面容模糊在淡金色的光里。 “怎么不说话?吓坏了?” 她轻笑一声,翻身下马,拍拍她的肩,柔声道:“好了,别怕,已经没事了。” “公主……”远处一个小宫女提着裙子,跑得气喘吁吁,“公主殿下,您怎么不等等我。” 公主? 阿雪打量着眼前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比她高出半个头。 不过最与旁人不同的,是她的一双胳膊,即使紧紧包裹在衣袖里,也能看出十分流畅的肌肉线条。 这样一双胳膊,必定是常年习武之人才能有的。 而宫中常年习武的公主,据阿雪所知,只有一位,就是已故先皇后所出的大公主沈流云。 “公主殿下安好。” 阿雪俯身行礼。 “你是哪个宫的?”沈流云笑问,“听你的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奴婢是玉华宫玉才人身边的。” 玉华宫玉才人…… 沈流云回忆许久,后宫之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好像前些日子贵妃还罚了她。 可她和玉才人素无交集…… “哎哟,痛痛痛痛……”旁边传来哎哎哟哟的痛呼,“你们快别说了,你们快拉我一把啊,我这腿怕是要骨折了,快给我请个太医看看。我这年纪轻轻、风华正茂的,万一腿脚落下了什么毛病……” 沈流云的思绪被打断,叹了口气,朝斜上方道:“青霜,你去把他拉起来,再带他去看太医。” 树叶轻颤,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黑衣女子抱着剑,足尖轻点,落在方才那骑马之人身侧。 她蹲下身,一把拉开那男子的裤管子,淡淡看了一眼,音色冷淡:“只是崴了脚。” 说着,双手握住他的脚踝,一用力,咔嚓一声。 顿时,响彻云霄的痛呼声震得林子里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走。 她起身抱拳:“公主,好了。” 沈流云点点头,青霜又身形一闪,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第五十章 秋猎(三)(二合一) 日光静静照着,像流水似的倾泻而下。 透明的光斑飞溅到地上,留下一个个金色的斑点。 阿雪微微垂着头,背脊却很直。 举止间带着一股书卷气。 沈流云忽问:“你是不是从前去过藏书阁?” “回公主的话,前些日子确实去过。” 藏书阁…… 阿雪忽然想起那日隔着书架的对话,想到那个逆着光离开的高大的身影。 她一惊,抬起头:“公主您是……” “是同你拿同一本书那个,”沈流云笑道,“没想到今日竟在这里碰上了,我二人当真是有缘。” “……确实如此。” 阿雪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若按着规矩说“是奴婢的荣幸”,听着似乎有些生硬;可若说别的什么,阿雪一时间脑袋就像卡了壳儿似的,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回答。 思及那日的谈话,她纠结许久,只憋出了句:“公主,书奴婢已经还回去了,近来多事,晚了些日子,还望公主见谅。” 沈流云听着忍俊不禁:“我又不是过来催你还书的,况且那书我昨日已经借到了。” 又问:“你孤身一人到这林子里做什么?虽说秋猎之前父皇已经让人先把这里清理了,可难免还有遗漏,万一碰到了野兽之类的,那可就危险了。” “回公主的话,”阿雪道,“奴婢是来寻玉才人的,才人出去多时,奴婢有些担心,故而特地前来寻找。” “玉才人……”沈流云仔细回忆一番,笑道,“我方才倒是还见过她,她和罗美人坐在树下面歇脚,我带你去吧。” …… 回到营地的时候,日已偏西。 半轮橘红的日头没入地平线,暗红沉淀在原野与天幕交接的地方,再往下,是一片蒙着灰黑的墨绿。 阿雪抬起头,一只孤雁铺开双翅划过天空,一头撞进落日的边缘。落日仿佛失去了悬挂的支点,整个儿沉了下去。 时候到了。 她打起帘子,进了营帐。 浓烈辛辣的酒香在帐子里弥漫,阿雪同春兰点点头,跪坐在玉才人身边,为她布菜。 玉才人却只垂着头盯着桌面,并不吃喝。 素白的面纱垂落,只余一双柔和的凤眼低垂,长长的睫毛似乎盖住了许多惆怅。 “才人,吃点东西吧,”阿雪夹了一筷子烤兔肉放到她碗里,“您不是一直爱吃这个吗?” 玉才人却摇摇头。 “哟,玉姐姐是想吃也吃不了吧,”两人的对话钱宝林听了一耳朵,故意道,“毕竟一拿下面纱,脸上的疤就会吓着别人。” “钱宝林,你积点口德,”罗美人怒道,又向玉才人愧疚道,“今日都是我不好,害你的脸又被树杈子刮到了,伤口又恰好在那疤痕旁边。” “罗姐姐,没什么的,”玉才人低着头,声音很轻,“不过几日就好了,不碍事的。” 话虽如此,神情却很是低落。 “不碍事?于女子来说,脸可是最重要的,当然要白白净净、没有一点疤痕才好,”钱宝林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得意道,“皇上前几日还刚刚赏了我一大盒子的珍珠玉容膏,可惜我脸上一点东西都没有,用也用不着……” 罗美人皱眉:“钱宝林你既用不上,不如就分玉才人一些?后宫之中,大家都是姐妹,平时听你宫里的宫人说你一向大方,你不会舍不得吧?” “分就分,”钱宝林撇撇嘴,“……不过我只分你一点。” 说着,捏着两根手指给她们比划:“就这么一点哦。” 席间众人闻言都笑了。 钱宝林这人,一身的毛病,爱炫耀、爱嫉妒、爱凑热闹,说话也爱挤兑人、戳人痛处,只是却没什么坏心眼,也从不使什么下作手段,有些时候甚至能称得上大方。 “说起珍珠玉容膏,”坐在前排的一命妇起身笑道,“妾便想起了妾的远房侄子,他的乳名便是‘珍珠’二字。因他小时候多病,又怎么也看不好,便听了一云游道士的话充作女孩儿养大。” “结果如今病倒是好了,却沾了一身女孩儿家的习惯,家里头给他说亲他也不愿意,一直拖到今日,妾的哥哥为此伤透了脑筋。” 那命妇又笑道:“今日妾斗胆求了皇上,恳请皇上为他赐婚,免得他日后孤寡一生。” 看着那命妇坐的位子,阿雪猜测,大约是哪个王妃。 “这是玉川郡王妃,”春兰小声同阿雪道,“平时和贵妃家里头有些往来,前不久,郁贵妃的侄女还和她弟弟的儿子成了婚。” 阿雪点点头。 只听元嘉帝问:“你侄子是哪一个?” “是木樨郡郡守的儿子,学名柳书玉,如今年方弱冠,”玉川郡王妃笑道,“说来皇上还见过他,就在今年殿试的时候,蒙皇上恩,还得了个传胪的名次。” 元嘉帝仔细回忆一番,似乎确有其人,便问:“那柳爱卿家中对新妇有什么要求没有?” 玉川郡王妃忙笑:“皇上赐的都是好的,妾的哥哥一家并没有什么要求。” 她头上戴着一顶赤金发冠,头发梳成男子的样式,只额前坠着一朵小小的、用黄玛瑙细细雕刻的金菊。 烛火轻晃,烛光化作金色的露珠,从那朵小小的玛瑙金菊的瓣儿上滑落。 阿雪收回目光。 按理来说秋猎的时候很少有人会提及儿女婚事,更何况不多时淑妃便要办赏菊宴。 赏菊宴名为“赏菊”,实为京中各家攀姻亲、结亲家而办。每每过了赏菊宴,这京中原本就错综复杂的关系就又要变上一变。 玉川郡王妃在这个时候提及自己侄子的婚事,究竟是何意? 木樨郡位于北疆与单鹿国的交界处,是军事重镇。但此地苦寒,又加之今时今日三彩国与单鹿国开战,更是比往日要荒芜许多。 而郁贵妃的父亲,镇国大将军,此时又正率郁家军驻守木樨郡。 玉川郡王妃刻意在秋猎这种特殊的场合提起此事…… 席间众人都不吭声,只一双双眼睛来回看着。若目光有形,此刻怕这整间营帐里已经坐不下人——尽都被这目光给填满了。 帐外,起风了,带着一点哨声,却仿佛宣战的号角,引得众人打起精神。 帐内,烛火轻轻摇晃,浓黑的影子落在地上,仿佛潜伏在暗中、蠢蠢欲动的猛兽。 元嘉帝沉吟片刻,神情似笑非笑:“没有要求……那让朕好好想想,朝中还有谁家的女儿尚未婚配?众爱卿,你们也帮朕一起想想,谁家的女儿配木樨郡郡守的儿子合适?”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默契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郁贵妃却不理会这些,弹弹新染好的指甲。 单手托着腮,半垂着眼眸,似乎很是厌倦这一切。 有人抬起眼睛,端起面前的茶盏。 忽有一身着深绿官服的言官起身:“禀皇上,微臣记得,大公主殿下尚未婚配。” 元嘉帝笑道:“确实如此,不过朕倒没想到,众爱卿第一个想起来的是朕的女儿。” 阿雪远远望了沈流云一眼。 后者端坐,神色淡然,甚至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 仿佛说的不是她的婚事。 阿雪又回忆起今日破空而来的那支羽箭,箭簇闪着寒光。 黑衣白马,血玉发冠。 这样的人,不该被禁锢在后宅之中。 留意到阿雪的眼神,她抬起头,轻轻冲阿雪笑了一下。 阿雪忙低下头。 那言官笑道:“微臣只是恰好想起,公主殿下如今恰逢及笄之年,故有此一言,还望皇上见谅。” “朕又没怪你,”元嘉帝仍笑道,“不过严爱卿说的也是,朕的大公主确实尚未婚配。皇后去世的早,朕政务繁忙,也一直无人为她操办这些。” 说着,问沈流云:“流云,你觉得如何?” “回父皇的话,”沈流云起身,“儿臣觉得不妥。” “这是为何?” “木樨郡乃是军事要塞,今时又恰逢我三彩国与单鹿国开战,所费银钱颇丰,”沈流云道,“母后生前虽留了不少嫁妆给儿臣,儿臣也愿为国尽力,只是母后出身齐家,齐家又因裕太后之事与郁家素有积怨。” “儿臣虽知事出有因,然而毕竟已有隔阂。若是儿臣嫁到木樨郡,恐怕两家都会心有芥蒂。” “结亲,本是为修好,不是为结仇。即便严大人有意让齐、郁两家重修旧好,也不该用这种法子。” 元嘉帝点头:“那你觉得该如何?” 沈流云思忖片刻,答道:“木樨郡虽位置偏远,但盛产药材,尤以人参和冬虫夏草最为有名,只是气候严寒,路途难通。” “裕太后伏诛之后,齐家幸得父皇为之昭雪,如今又组建了一支商队。” “不如儿臣拿出一部分银钱,由父皇出面,为木樨郡重新修路,再钦点齐家收购售卖木樨郡部分药材,所赚银钱拿出三至五成用来添补军需。” “如此,既可使齐、郁两家重新修好,又能补充军需,还能彰显父皇之贤名,是一石三鸟之举。” 蜡烛的烛芯发出轻微的爆响。 元嘉帝抚掌笑道:“此计甚妙!若流云你为男子,朕必定立你为太子。如此,朕之社稷无忧矣。” 此言一出,席间鸦雀无声。 只是所有眼神都集中在沈流云身上。 沈流云不卑不亢,只温和地笑笑:“能为父皇分忧便好,至于别的什么,儿臣并不介意。” 又道:“郡王妃,至于令侄的婚事,你还是让他自己选为好,免得找了个不喜欢的女子成了亲,两人相看两厌,倒成了一桩憾事。” 玉川郡王妃只得点头称是。 红烛渐渐燃得短了一截儿,烛泪低落在金灯台里,凝出一小片不规则的淡红。内侍见此,急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支新的蜡烛,重新点燃。 灯火微晃。 众人推杯换盏。 酒过三巡,罗美人抬头看了自己的侍女紫若一眼,紫若会意,悄悄掀了帘子出去了。 不一会儿,两队宫女又捧着酒壶鱼贯而入。 其中一个低着头,上前给元嘉帝倒酒。 她的手指轻轻一颤,酒水洒了几滴出来。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她急忙跪下,红肿的布满细小伤口的手指悄悄往衣袖里缩了缩。 然而,有时,越是细微的动作越是引人注意。 “抬起头来。” 元嘉帝沉声道。 那宫女一点点抬起头,动作似乎还有些颤抖。 芙蓉面,弯月眉,皮肤白净似雪,嘴唇鲜红如血。 “怎么是你?”元嘉帝皱眉,“你不是被贬去掖庭局了吗?谁带你过来的?” 尹采女垂着头,身子伏在地面,她还没说话,玉才人便起身:“是妾。” 罗美人也忙起身道:“还有妾,美人罗氏。妾和玉妹妹二人遇见尹氏,她说自己有冤,恳请妾二人设法让她见皇上一面。” “你们三人倒是交好。”元嘉帝笑笑。 “回皇上的话,”玉才人道,“其实妾与尹氏不过曾有几面之缘,谈不上交好,不过只是因着同病相怜才打算帮她一把。” “同病相怜?” 玉才人忽然上前几步,跪下:“妾要状告贵妃郁氏毁人容貌、无故责罚嫔妃。”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罗美人也上前,同玉才人跪在一处:“妾要状告贵妃郁氏谋害皇嗣。” 尹采女则道:“奴婢要状告贵妃娘娘诬陷奴婢谋害皇嗣,且在奴婢被贬至掖庭局时动用私刑,”说着,她伸出手,“贵妃娘娘曾以‘以下犯上’之罪对奴婢行拶刑,奴婢的手指被夹断,无法再浣衣,险些被遣散出宫。” “奴婢家中既无父母,又无兄弟,手指又成这般,若是出宫,必定只能流落街头。故而,奴婢斗胆求了才人和美人,让奴婢再见皇上最后一面,诉明冤屈。” “四年前,是贵妃用奴婢的父母威胁奴婢,奴婢才认下了谋害应才人腹中皇嗣之罪,”尹采女恨恨道,“然而,奴婢没想到的是,奴婢认罪之后,奴婢的父母就死于非命,奴婢自己也被困在掖庭局无法脱身。” 第五十一章 秋猎(四)(二合一) 烛火微晃。 阴影遮住了元嘉帝一半的面庞。 他沉下脸色:“贵妃,可有此事?” 郁贵妃却仍旧摆弄着她的指甲,只微微抬起眼睛:“旁人说什么皇上就信什么,赶明儿有人说天上有十个太阳,皇上您是不是还得找了后羿来射日?” 元嘉帝不说话,只沉着脸。 淑妃见此情形,忙笑道:“贵妃姐姐,你如此说话恐有不妥。” “是吗?可本宫却觉得妥得很,”贵妃终于起身,向元嘉帝道,“都说‘三人成虎’,今日妾算是见识到了,还望皇上明辨是非、明察秋毫。” “望皇上为奴婢昭雪,还奴婢清白!”尹采女也不甘示弱。 元嘉帝的手指摩挲着酒杯,敛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众臣也都低头屏息,生怕皇帝这场家中动乱牵连到自己。 酒杯里的琼浆玉酿像一面小小的镜子,映出他们惶恐的眼眸。 终于,元嘉帝把酒杯松开,看向尹采女:“你既说你是被冤枉的,可有证据?” “回皇上的话,应才人宫中所燃的香料和绘着喜鹊寒梅图的素纱屏风,便是证据。” 尹采女冷笑:“那屏风是应才人的生辰礼,名册上写的是由妾所赠,妾虽擅画工,也确实画了一幅喜鹊寒梅图的屏风要送给应才人,可妾家境贫寒,如何买得起那样好的纱?” “况且,若是仔细瞧那屏风上的图,就会发现那喜鹊的眼睛画的和妾从前画上的略有不同。” 四年前。 尹采女提着笔,蘸了蘸墨,沉思许久,终于在桌面上放着的画上小心翼翼点了几笔。 吹干墨迹,凝视着自己的画作,她轻轻笑了笑。 这鸟雀的眼珠子的画法,可是她想了许久才想出来的。 果然好看。 吱呀一声,门被猛地推开。 “采女,”晓珠忽然慌慌张张跑进来,“采女,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着急忙慌的。” “应才人小产,太医说源头在您所赠的屏风上,说那糊屏风用的素纱是用药泡过的,就是那味道让应才人小产的。” 屏风……小产? “可我那纱根本没有用什么东西泡过,”尹采女惊疑道,“况且,只是味道而已,这么短的时间便能让人小产?” “不只是屏风,还有应才人宫中燃着的香料,两种味道一混合,产生的作用就大了,”晓珠焦急道,“现在贵妃娘娘派了人过来,要捉了您过去审,您快想想办法吧!” 话刚落音,几个内侍便破门而入:“采女,贵妃娘娘叫您去露华宫走一趟,说是应才人小产一事与您有关。您请吧。” 露华宫内,厚重的帘子低低垂着。 烛火摇摇晃晃,她几乎看不清楚贵妃的容颜。 沉闷压抑的香气从重而大的鎏金香炉里溢出来,几乎像一条透明的丝带,紧紧缠住了她的脖颈。 “采女尹氏,”贵妃倚在榻上,幽幽道,“你为何要谋害应才人腹中皇嗣?难道你不知道,谋害皇嗣之罪,当被赐死吗?” “娘娘,妾冤枉,”尹采女跪在地上,赌咒发誓,“妾敢拿自己的性命发誓,妾的屏风绝无问题!况且,妾与应才人平素又无冤无仇,妾为何要害她?望娘娘明鉴!” “无冤无仇?”贵妃笑了笑,“可前些日子,在御花园里,你不是还同她发生了口角?” “不过口舌之争,如何值得妾为此下手?且到末了,妾与应姐姐早已言和,不然妾何故要答应送她一架自己做了许久的屏风?” “这些事,本宫如何知道?本宫又如何知道,你所言是真是假?”贵妃笑道,“本宫只知道,应才人小产,凶手是你。” “娘娘,您……”尹采女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道,“妾不服!” 贵妃叹了口气:“本宫一早就料到你不服,”说着,拍拍手,“秀雯,把证据给她抬上来。” 几个秀雯领着几个小内侍,搬着一架精致的素纱屏风上前来。 “若本宫不唤你们,你们就在外面好生待着,本宫要和尹采女好好说说话。” 秀雯忙应下,领了几个内侍下去了。 素纱屏风上,寒梅映雪,喜鹊衔枝,栩栩如生。 尹采女却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 凑近看了许久,又用手轻轻摸了摸屏风上的素纱。 “娘娘,”尹采女道,“娘娘,这屏风不是妾画的,喜鹊的眼睛不对,这纱也不是妾之前用的那一块。” 贵妃却斜倚着,神色平静,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 “本宫当然知道,”贵妃弹弹指甲,“这画是本宫让人画的,料子也是本宫让人找的。” “娘娘,您!”尹采女瞪大眼睛,愣了一下,又恨恨望着贵妃问,“您为何要这样做?” “不为何,”贵妃仍旧在笑,“尹采女,你不觉得这宫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实在太过乏味了?” “这日子过得像一只笼子里的金丝雀似的,一眼望得到尽头,半点儿意思都没有,”贵妃凑近,轻轻笑了笑,“既然无趣,那本宫总得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她的手指轻轻捏住尹采女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尹采女想起小时候遇到的蛇。 倏地,长长的指甲从尹采女脸颊上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血丝。 “看你们斗来斗去,看你们恨本宫恨的牙痒痒又无可奈何,看你们痛苦、流泪,看你们不甘心地死去……这些,便是本宫的乐子,”她笑道,“尹采女,你不觉得有趣吗?” “这怎能称为有趣?”尹采女觉得十分荒谬。 眼前的贵妃,虽然有一副雪肤花貌的好皮囊,只是那双眼眸却十分空洞,仿佛话本子上的妖物。 夺了人的躯壳,吞噬了人的灵魂。 如今她所面对的,不过是一具内里空洞洞的木偶。 “既然你觉得不有趣,”贵妃道,“那你就把这罪名认下吧。” “妾要见皇上,请皇上为妾申冤!” “尹采女你是不是有些太过天真了?你觉得你今日还能出得了这露华宫的宫门?”贵妃叹了口气,“况且,就算退一万步讲,你真的出了这露华宫、见到了皇上,你也不想想你爹娘还在木樨郡,在本宫手里头呢。” “若你乖乖把这罪给认下,本宫不仅保你不死,还能让你爹娘都活下来,你觉得如何?” 殿内寂寂无声,只有烛火轻轻颤动,一如此刻。 尹采女把身子伏在地上:“回皇上的话,便是如此。” 帐内众人的眼睛都望向两人。 “可是,应才人那架屏风早就在她小产之后给她一把火烧了,”淑妃道,“至于香料,她也早已不再用了。” 视线一下子又都集中在尹采女身上。 “红口白牙、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来诬陷本宫,看来尹氏你在掖庭局还没吃够苦头啊。” 尹采女垂着头,地面冰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越是到了此刻,越是要冷静。 “物证必已销毁,你须另寻他法。” 尹采女忽想起白日玉才人身边那个叫明雪的宫女同她说的话。 “只是凡做过的,必有痕迹,且有证人。您不妨再仔细回忆一下。” 她攥起手指,抬起头,向贵妃冷笑道:“证据虽然能焚毁,可证人却未必能都杀尽,即便杀死了认证也挡不住留下些蛛丝马迹。” “当时,奴婢身边只两个宫女,一名晓珠,另一个名唤晓珍。” “将屏风送出去之前,晓珍还特意提议前去检查了,确认没有问题,也是由她送到应才人当时所居的春芳殿。然而,在奴婢被关于掖庭局之后不多时,奴婢便听闻晓珍落水而亡。晓珍自幼是渔家女,水性极好,奴婢当时就觉得此事颇有蹊跷。” “后来晓珠也因故被关入掖庭局,奴婢设法见了她一面,一见面,她便求奴婢救她,说晓珍是被人勒死的,她的脖子上有勒痕。还说看到贵妃娘娘身边的内侍,露华宫的刘总管拉着晓珍的尸体往湖边拖。” “晓珠说,晓珍之前已经写了遗书,就藏在飞燕阁第三棵榕树下面,交代自己出事之后要她交给贤妃娘娘或淑妃娘娘。” “如今,这遗书还在,便是铁证。” 原野上的风呼啸,带着呜呜的哨声。 “单凭一封不知是真是假的遗书就想定本宫的罪?”贵妃摇摇头,“尹氏,你还是这么天真。” 她头上戴着一支白玉芍药步摇,长长的银流苏在肩上,橘黄的烛光在一条条流苏带子里跳跃,仿佛白日透过树叶落下的细小光斑。 “只有一封遗书,贵妃必定咬死不肯承认,若您能再说出些独属于露华宫的东西,或是能找到几样只有贵妃娘娘或她身边的人才有的东西,那她才无可辩驳。” “另外,若您还有人证,也应当是和您无关之人才对,否则,贵妃必定会反咬一口,说您诬陷。” 明雪当时听完她的话,又如此说道。 尹采女深深呼吸几次,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继续道:“自然不只有一封遗书,榕树下面埋着的,还有秀雯的一方帕子,是水红色云雾绡的。奴婢记得,当年云雾绡不知为何变得十分难得,而这个色的云雾绡只有露华宫才分到了。” “可后来,这水红色云雾绡又来了一批,许多宫里都分到了,”贵妃意味深长地扫了地上跪着的玉才人和罗美人一眼,“谁知是不是你同某些人联手,故意拿了这帕子来陷害本宫?” “可这两批云雾绡,虽然颜色一样,仔细瞧的话,料子上的暗花一个是往左,一个则是往右。” 罗美人道:“娘娘您也别说是晓珍偷了秀雯的帕子故意来陷害您,即便要偷帕子,也得两人凑在一块儿才有机会啊。” “若是硬说是晓珍指使了人来偷,晓珍不过一个二等宫女,哪里指使得了谁去偷露华宫掌事宫女秀雯的帕子?” 这事儿是苏才人告诉她们的,帕子和遗书也是苏才人找出来的。 “罗姐姐,玉妹妹,”苏才人当时道,“我做这件事不求别的,只求罗姐姐能托人将我父母从贵妃家中的私宅里接出来。” 说着,她拿出遗书和帕子:“只愿这两样东西能助罗姐姐和玉妹妹一臂之力。” 席间众人交换了眼神,依旧没有人说话。 尹采女又道:“况且,除此之外,奴婢还有人证。” “单凭晓珍一个人,根本没有办法把奴婢先前做好的屏风暗中替换掉,除了晓珍之外,当时,飞燕阁里还有个脸生的小太监,名唤安贵。安贵手心有一道疤,又惯用左手,”尹采女道,“四年前,他是从露华宫调到飞燕阁的,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安贵原名鸿沙,虽整日低着头,可飞燕阁里的宫人应当还有人记得此事。” “什么鸿沙,”贵妃道,“本宫宫里现在可没这个人。若你说的是三年前那个,他早就掉井里淹死了。” “况且,手心有疤,又惯用左手的人,也不是不能找出第二个。” 尹采女恨恨望着贵妃。 她知道贵妃心狠,但绝没想到能心狠至此。 身边之人都能说除就除。 风歇了,烛火也一动不动,静静燃着。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皇上,贵妃娘娘,”忽有人掀开帘子进来,“安贵的样子妾记得,鸿沙的样子妾也记得,确实是同一人不错。” 应才人苍白着脸,由侍女搀扶着上前,给元嘉帝行礼:“妾春芳殿才人应氏,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你怎么来了?” 应才人用帕子捂着嘴,咳嗽几声:“妾听闻又有人提起四年前的案子,心里又想起从前的事,怎么也睡不着,便过来看看,”应才人又道,“妾听到尹氏的话了,能断定此事并非她所为。” “尹氏作画,妾曾见过,当时便留意她画喜鹊时候的点睛之笔,觉得颇有神韵,因此托她画一幅喜鹊寒梅图的屏风。” “当时屏风送过来的时候,妾总觉得哪里不对,喜鹊的眼睛似乎像尹氏从前画的,又似乎有一点分别,没了从前的神韵。” “现在,仔细想来,当时那屏风确实疑点颇多,而且那料子也确实不是尹氏能买得起的。” 众人的视线一下子又集中在贵妃身上。 贵妃却只抚着自己步摇上垂下来的流苏,神色平静,似乎此事与她无关。 应才人又捂着嘴咳嗽几声,望向贵妃,声音有些颤抖:“贵妃娘娘,妾素来与您无冤无仇,您为何要害我?” 贵妃不答。 “贵妃,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元嘉帝的声音也沉了下去 朝臣之中有人掌心出汗,有人吞吞口水。 他们交换了个眼神。 有人端起茶盏,刮刮茶叶沫子。 他们的心又都放了回去。 贵妃松开垂在肩上的流苏,毫不在意地笑笑:“皇上,您先别着急,还有罗美人和玉才人还没说完呢。” “本宫也想听听,她们是怎么指责本宫的。” 第五十二章 秋猎(完) 流苏晃来晃去,仿佛众人又变得不安焦躁的心情。 烛火也微微闪烁。 玉才人道:“娘娘您可还记得去年春日,娘娘您办的赏花宴?” “当然记得,”贵妃笑道,“那日的桃花开得多好,那颜色当真是红的难得一见。” “娘娘您曾以妾失礼为由,让秀雯掌妾的嘴,”玉才人取下面纱,“秀雯的指头上带着戒指,妾的脸便是被那戒指划烂的。” 戒指的边缘棱角分明,一巴掌下去就带出了一道火辣辣的血印子。 “那你该找秀雯,这戒指又不是本宫要她戴着的。”贵妃漫不经心。 “可娘娘您明明看见妾的脸被她手上的戒指划了,仍叫她继续。” 桃花树下,贵妃抱着臂,带着笑意静静观看着这场由自己发起、自己却置身其外的好戏。 淡粉的桃花飘落到贵妃的肩上,贵妃伸出手,捻住几瓣,手指用力一搓,碎了一地。 地上落着桃花的残瓣和她脸上的落下的几滴血混在一处,分不清楚哪个更红、更艳。 “本宫当日眼睛里进了沙子,眼睛模糊,无法视物,”贵妃道,“你若是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本宫现在允你拿簪子划烂秀雯的脸。” 一支金簪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烛火幽幽,玉才人迟迟未动。 “怎么,不敢?” 贵妃笑了笑:“那本宫帮你动手?” 贵妃身侧站着的秀雯脸色一下子白了:“娘娘……” “好了,”元嘉帝一拍桌子,“今日在这种场合,如此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皇上息怒。”众人都齐声道。 营帐内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原野上风的呼啸声也渐渐弱了。 烛火慢慢停止颤动。 “此事确实是贵妃的错,”元嘉帝沉沉看了贵妃一眼,“苛责宫妃,以至毁人容貌。” “只是玉才人,今日当众外扬家丑,也称得上不顾大局、不识大体。” 玉才人攥紧藏在衣袖里的拳头,咬牙,垂首:“妾知错,皇上恕罪。” 元嘉帝高高坐在椅子上,明黄的衣摆垂下,落在地上,染上了一点尘土。 阿雪收回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知道此举会迫使元嘉帝当众责罚贵妃,也知道元嘉帝或许也会因此对玉才人心存芥蒂。 只是,她没想到元嘉帝不辨是非、糊弄黑白到了如此地步。 他难道不知道若是玉才人几人不当众揭露此事,贵妃之错便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吗? 他当然知道。 只是后者对他更有利罢了。 烛火晃了一下。 “皇上,”罗美人忽然出声,“若妾三人并未将此事于此时此地当众说明,您会如何?” “大胆!”元嘉帝当众变了脸色。 罗美人却不怕,只冷笑:“妾前些年给贵妃宫里的一碗茶喝的小产,您不是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您虽宠爱贵妃,但您也不能如此不分黑白!” “罗美人,你放肆!” 玉才人扯了扯罗美人的衣袖。 罗美人却轻轻拍了拍玉才人的手,把衣袖拉了回来:“皇上,妾也不怕惹您生气,自从妾那年小产之后,元气大伤,不仅再无孕育皇嗣的可能,身子也大不如前,怕是没几年活了。” “如今,妾只想求皇上给个公道!” 话音一落,营帐内一片寂静。 众人吞吞口水,低着头,连眼神也不敢交换。 元嘉帝怒极反笑:“好个公道,好个公道,既然如此,朕……” “皇上,”忽有一紫衣大臣起身,拱手行礼,“臣有一言。” 元嘉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硬生生把怒气压了下去,笑道:“郁爱卿请讲。” “贵妃举止失当,臣代贵妃向皇上请罪。” “只是,虽然如此,但贵妃好歹是我郁氏一族出来的,她若是出了事,臣实在不好同臣的兄长交代,”光禄大夫道,“故而,臣如今想厚着脸皮,恳请皇上念在我郁氏一族的苦劳上,饶过贵妃这一次。” 饶过贵妃? 众宫妃对视一眼,又默默盯着自己面前酒杯里的酒。 小小的“镜面”,却映着各异的心思。 元嘉帝端起酒杯,又笑:“爱卿这是拿功劳来威胁朕吗?” “臣不敢。”光禄大夫忙道。 “不过郁爱卿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元嘉帝叹了口气,“只是贵妃毕竟干犯宫规,朕不得不罚。” “这样,夺去贵妃凤印,交由贤妃掌管,淑妃协同贤妃一同处理后宫诸事。贵妃降为玉婕妤,即日起在露华宫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元嘉帝笑着望向光禄大夫:“郁爱卿,你觉得如何?” “臣谢皇上垂怜。” “只是,”元嘉帝又笑笑,“功劳也好,苦劳也罢,总有用完的一天。郁爱卿,族中小辈也该多约束约束,学学规矩,免得到时候又出了岔子,弄得今日一般。你说是也不是?” 他手里端着一只小小的酒杯,轻轻晃了晃。 虽然含着笑,他的视线却令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光禄大夫只得垂首称是。 元嘉帝终于满意,仰起头,一把把杯中的酒水饮尽。 忽有一小内侍急急忙忙跑进来,附在安王耳边耳语几句,安王脸色大变。 “六皇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元嘉帝问。 安王忙起身:“皇上,臣弟的儿子失踪了。” “儿子,”元嘉帝想了想,“可是已故安王妃所出四公子?” 安王垂首:“是臣的二儿子,沈月溶。这孩子一向胆小,臣十分担心,望皇上允臣弟派人寻找。” 元嘉帝点点头。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新换的红烛又慢慢融化,渐渐短了一截儿。 换蜡烛的小内侍望了望外面的天。 月已西斜。 地上也凝着一层白霜。 终于,一个侍卫进来,抱拳:“皇上,二公子找到了。” “如何?”安王忙起身问。 “山崖陡峭,二公子已经昏迷,怕是凶多吉少,”侍卫禀报,“属下已经唤太医前去救治。” “只是……” “有事就说啊。”安王焦急。 侍卫却道:“只是山崖下面还发现了一具宫女的尸身,是玉才人身边的穗红。” 第五十三章 中秋宴(一)(二合一) 日光明灭,灰白色的云时不时被风推着遮住日头。 梧桐树的叶子簌簌作响,时不时落下几片。 阿雪坐在厨房的杌子上,拿着一把蒲扇轻轻扇着药炉下面的火。 炉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涩的药味儿慢慢腾上来,充满整间厨房。 前几日,玉才人出了银子,让人将穗红葬了。 屋子里空空荡荡。阿雪每次推开门,再也见不到同乡的那个簪着两朵火红的绒花、拉着自己的胳膊、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了。 阿雪拿着帕子,揭开药盖子,加了些水。 她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穗红,是在吃晚饭的时候。 “穗红,你喝这么多红豆汤,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 阿雪留意到她咕嘟咕嘟一连喝了三碗。 “好喝嘛,”穗红揉揉肚子,不好意思笑道,“今天白天一天没喝水,都渴死我了。” 穗红又盛了一碗:“再说,这碗这么小,汤又煮的又甜又香,我忍不住嘛。” 蒲扇轻轻扇着,药炉下面,火光明明灭灭。 再见到穗红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僵硬,脸上还留着被碎石划破带出来的血痕。 一双明亮的眸子紧紧闭着,再也不会睁开,不会像两点纯粹又轻盈的萤火,擦去一小块儿夜色的漆黑,又涂上带着笑意的、淡淡的薄荷绿。 “明雪,”春兰的声音忽从外面传了过来,打断了她的回忆,春兰跨过门槛,笑道,“才人的药好了吗?” 阿雪起身,又掀开药盖子。 棕褐色的液体又咕嘟嘟嘟冒起一串水泡。 “好了。” 阿雪把药盛到碗里。 春兰把火熄了,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秋猎的事,才人竟莫名其妙病了,连太医都找不出病因,只开了这些安神的药,让才人放宽心思。” 玉才人是在昨日病倒的。 当时她正拿着绣绷,要绣几条帕子托人带出去,和几样自己新得的簪子、步摇一道,送给妹妹当生辰礼物。 可绣着绣着,整个人就栽了下去,还险些被桌上的剪子戳到眼睛。 之后就怎么也叫不醒了。 阿雪把药放到托盘上:“我听说这位太医是新来的,也可能从前没碰到过才人这种病,没经验,姐姐还是改日再寻个资历老一些的太医过来瞧瞧比较稳妥。” 春兰跟在阿雪后面出了门,一面走一面道:“谁说不是呢,只是从前给才人瞧病的李太医不知为何忽然辞了官,回乡养老去了。旁的太医那日又恰巧给其他娘娘们请走了,只余他一人在那儿守着。” 两人进了屋,绕过屏风。 玉才人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额头上时不时渗出几滴虚汗。 “药先放着,一会儿我来伺候才人喝吧。”春兰道。 阿雪闻言把托盘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问:“才人还要参加晚上的中秋宴吗?若是如此,我一会儿早些煎药。” 春兰点点头,压低声音道:“谁叫今年的赏菊宴和中秋宴恰好在同一天呢,实在是不巧的很。才人推了白日的赏菊宴,总不能再推掉晚上的中秋宴。” 她掏出帕子,擦了擦玉才人额头上的虚汗,又道:“你去把晚上才人要用的东西、穿的衣裳什么的再检查下,我怕那些小丫头们毛手毛脚,出了纰漏。还有中午的饭也热一热,丹琴她们几个去内侍监领东西了。” 阿雪应下,退了出去。 出去的时候,隐约听见玉才人梦中说了些含混不清的呓语。 大抵还是些藏在记忆里的往事。 玉才人总爱一遍又一遍回味自己从前没进宫时候的日子,和那一盏又一盏甘草茶一样,似乎永远也不会厌倦。 日头渐渐移到天空正中。 微暖的光洒下来,在灰白色的云的衬托下似乎带着些冷意,又像是晶亮的初冬的泉水,缓缓倾泻而下。 阿雪把东西都检查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纰漏。 只是,离开屋子的时候,忽然留意到架子上的一盒小小的胭脂。 “才人素来不爱用胭脂,便都赏给你们了,”那日从内侍监领了东西回来,春兰就把胭脂分给她们,“你们挑一盒喜欢的吧。” 穗红摆摆手:“多谢姐姐好意,只是我对这个过敏,用不了,不如把我的那份给明雪?” “我平日也不怎么用。” 春兰笑道:“看来这新到的胭脂倒成了没人要的东西了,”春兰等她们挑完,把东西放进库房的架子上,“那你们用完了就过来拿。” 精致的胭脂盒子上落了层薄薄的灰。 阿雪把胭脂从架子上拿下来。 牙白的盒面上绘着几朵开得正艳的杜鹃。 打开盒子,淡雅的香气从盒子里逸出来,化作灰扑扑的空气里的一粒尘埃,落在地上,死去。 阿雪想不通,为何穗红好端端地会坠崖身亡? 她又为何要去悬崖边? 日光落在盒子里的胭脂上,朱红的精致的胭脂似乎变成一匣子鲜血。 不过一两月的时日,玉才人身边的人已经去了两个。 窗外的风呼啸着,带着些许哨声。 地上的灰尘扬起,枯黄的梧桐叶也被风卷着,高高飞上了灰白的天。 朱红的宫墙耸立着,像一只高高伸着的巨大的手,捉住那片碰到它皮肤的叶子,一把拽了下来。 日光静静落下,照在灰白的地面上,不知为何竟似乎有些刺眼。 “明雪姐姐,”苏才人院子里的金霞跑过来,笑道,“姐姐放在厨房里头的蒸盘可否借我使使?只两刻钟便好。” 阿雪点点头:“那你先用吧,”又问,“你们的蒸盘呢?” “昨日新来的小丫头蒸完东西,不知道把蒸盘丢哪里去了,”金霞抱怨,“真是粗心大意,这种烧饭的家伙也乱丢。也不知道她丢到哪里去了,就算找回来了我也不敢再用了。还得去内侍监领新的,麻烦死了。” “这是为何?” “谁知道有没有沾上什么脏东西?万一沾了东西,给蒸盘底下的热水腾上来的热气一熏,那热菜也好,蒸东西也好,做出来的东西是吃还是不吃?”金霞摇头叹气,“下次再不让她碰厨房的东西了,这么毛手毛脚,掖庭局里的姑姑还放她出来,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雪忽然想到,那日赵姑姑被关进掖庭局里之后,厨房里就换了块儿蒸盘。 联想到当日的种种情形,阿雪不由得背脊发凉。 勉强定定心神,朝金霞笑道:“你既然要蒸东西,就快些去吧,过一会儿我还要用呢。” 金霞这才止住话头,忙笑道:“多谢姐姐,那我先去了。” 纤弱瘦小的身影提着裙子跑开,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阿雪眼帘之中。 阿雪收回目光,凝视着手里的胭脂盒子。 胭脂的香味静静飘散在风里。 不过是被固定在这盒子上的一样 赵姑姑的事绝不是那么简单。 那穗红之死…… 明明午时的日光很是温暖,阿雪却觉得如坠冰窟。 日升月落,时辰一晃便到了晚上。 皓月当空,明月千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灯火将夜色染成了一片橙灰色。 悠扬的丝竹声从元熹殿内飘出来,在晚风里轻轻一荡,又不知散去了何方。 元熹殿内。 “才人,您还撑得住吗?”春兰担忧,压低声音道,“要是撑不住,跟贤妃娘娘说一声,先回去也成。” 玉才人却摇摇头:“中秋宴总是团团圆圆的才好,先回去总会叫皇上扫兴。秋猎之后,我父亲和妹妹的仇虽然报了,皇上却也冷落了我,今日再叫皇上扫兴,实在不妥。” 春兰也只得点头,离椅子更近些:“您要是困了,就靠着我睡一会儿吧,若是有事我再唤您就是了。” 阿雪收回目光,留心着殿内的动向。 伶人手指翻飞,不断地拨动琵琶的琴弦,铮铮的乐声飘散开,落在地上,被舞姬踩着,踢着,跳着,忽而又被她们的素手拾起,拽着翩翩旋转起来。 一张熟悉的脸忽然映入阿雪的眼帘,雪肤红唇,剑眉星目。 一双黑琉璃似的眼眸半垂着,凝视着手边小巧的酒杯,眼眸里似乎含着许多惆怅。 他坐在元嘉帝下手边、安王身侧的位置。 原来那日遇到的那几位富家公子,竟是安王的儿子。 她记得,这一位当初被他几个哥哥唤作“四弟”,大约就是已故安王妃的儿子了。 “皇上,”安王喝了几杯酒,忽起身,“臣弟的四子月涟年纪也差不多了,皇上不如为他指个婚?万一拖成玉川郡王妃的侄子那样,想来臣弟的妻子在九泉之下也会忧心。” 殿上的舞娘们退到一边,乐声渐弱,但伶人仍时不时奏出几个音,维持着宫宴欢快祥和的氛围。 元嘉帝笑问:“那皇弟有什么中意的人选吗?” “皇兄您觉得大公主殿下如何?刚好先皇后是臣的妻子的远方表妹,月涟也与大公主同岁,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话音一落,殿内一片寂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除此之外,谁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只有几个大胆的、不知情的睁着好奇的眼睛,要从别人身上找出些蛛丝马迹,一窥当年之事,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元嘉帝捏着酒杯,小巧玲珑的银酒杯几乎要被他捏的变了形。 他面上仍勉强笑道:“皇弟你怕不是黄汤灌多了,胡言乱语吧?” 安王笑道:“回皇兄的话,臣弟是认真的。” 殿上众人默契地放轻了呼吸。 伶人则各自抱着乐器悄悄退到一边。 元嘉帝深深吸了口气,笑道:“月涟是个聪明孩子,他的婚事朕自有安排。至于朕的女儿流云,朕私心想多留她几年。” 一般人听到这话,大抵就顺着台阶下了。 安王却被几杯酒壮了胆,此刻偏要逆势而为:“皇兄,臣弟说句不中听的,若与单鹿国之战失利,大公主免不了要去和亲。与其如此,不如早早把公主许了人来得好。” “皇兄瞧不上月涟,想必是月涟有什么令皇兄不满的地方,臣弟也不为他辩解,”安王笑道,“不过臣弟劝皇兄还是早作打算的为好。” “大公主如此聪慧,若是落到单鹿国那边,可就不太妙了。” 砰咚一声,银酒杯在地上滚了几圈,杯子里的酒水洒了一地。 元嘉帝沉了脸色:“六弟,你今日过于放肆了!” 安王的侧妃拉了拉他的衣袖。 安王睨了她一眼,扯回自己的袖子,仍道:“皇兄,忠言逆耳,臣弟这可是肺腑之言呐。您不会因为臣弟说了几句不中听的,就责怪臣弟吧?” 元嘉帝的胸脯起起伏伏,攥紧拳头,勉强平静下来:“自然不会,只是,六弟你喝醉了,”说着,一挥手,“来人,扶安王殿下去偏殿休息,再给他端碗醒酒汤送过去。” 安王退下,伶人们仔细观察着元嘉帝的脸色,见他似乎并未动怒,又回到原处,弹琴奏乐,歌舞依旧。 阿雪的视线落在安王的四儿子沈月涟身上。 他仍然端端正正坐着,似乎半点不在意方才发生的事情。 他的几位庶兄也都摇摇头,依旧喝着酒看着热闹。 只是,他们中间少了一人,便是那日摔下山崖的二公子。 空椅子似乎在提醒着旁人自己主人悲惨的命运,但众人的心思大多落在殿内的轻歌曼舞上,椅子的提醒大抵落了空。 那日他刚被他们欺负完,二公子,也就是拿了匕首要去扎瞎他的眼睛的那个,便坠了崖。 这是否太过巧合了些? 阿雪心中暗自摇头,自己当日也委实是太冲动了,恐怕若是自己不救他,他也有办法脱身。 伶人的曲子越奏越疾,殿上的舞姬也越转越快,朱红的裙摆像是盛开的杜鹃,如水似的乐声和烛光飘散在夜晚微凉的风里 忽有一宫女着急忙慌跑进来,还没说话,就一下子跪在地上:“皇上,大事不好了!” 丝竹歌舞被打断。 伶人停了各自的动作,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元嘉帝挥挥手,他们便都退下了。 “到底是什么事?” “回皇上的话,钱宝林方才路过露华宫的时候,抬轿子的内侍崴了脚,宝林她直接从轿子里摔了下来,见了红,”小宫女急道,“太医说,宝林的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什么?!”淑妃一惊,“怎会如此?” 小宫女不住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只是路上像是给人涂了油……” 第五十四章 中秋宴(二)(二合一) 露华宫梧桐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尽了。 光秃秃的枝干横斜在夜色里,仿佛一条条干枯的手臂,直愣愣地伸着。 枯枝下面,是一扇明亮的窗子,烛光透过素白的窗纸落在地上,映出窗棂精致的图案。 “听说钱宝林小产了?” 郁婕妤伸出手,摊开,欣赏着自己新涂了丹蔻的指甲。 殷红的指甲映在橘色的烛光里,仿佛一滴滴凝固了的鲜红的血。 “回娘娘的话,”秀玲道,“确实如此。” “钱宝林是在露华宫门口摔下轿子的,想必他们会疑心是娘娘您的手段。” 郁婕妤冷笑一声:“本宫的手段?” “不过区区一个没脑子的宝林,还不值当本宫对她下手,”郁婕妤抬眸,“想必定是那贱婢故意往本宫这里泼的脏水,她既如此……” 她随意掐断花瓶里一支还没绽开的金丝菊,笑道:“那本宫自然也要回敬她一份大礼。” 金丝菊落在暗红的地毯上,几瓣长长的、金色的花瓣从花萼脱落,仿佛碎了一地的烛光。 烛光轻颤,落在元熹殿暗红的金丝绒毯上,映着异域舞姬轻快的舞步。 阿雪收回目光,站在玉才人身侧,为她布菜。 “郁婕妤都被禁足了,怎么还竟使些下作手段,更何况那钱宝林还是她那一派的,”坐在前面的罗美人转过头,冷笑,“害人终害己,她以为她娘家的功劳能抵多少次?” 玉才人拉了拉罗美人的衣角:“罗姐姐,你少说几句,这里人多口杂的,万一传了出去,凭空给人捉住了把柄就不好了。” “我怕谁?爱说就说去,”罗美人道,“你就是成日里想太多,身子才会这样的差。放宽心,多想想自己,少考虑那些人背地里到底想什么。” 殿内众人轻声交谈,面上的笑意和这中秋月夜很是相宜。 只是他们的眼眸是弯弯的,心思也是弯弯的,像一把把小小的钩子,一端钩着自己的算计,一端挂着自己刻意捏出来的笑容。 阿雪摇摇头。 她却不认为此事是郁婕妤所为。 郁婕妤虽然狠毒跋扈,却也没必要故意在中秋宴这一晚、在自己宫门前闹出这桩事。 就像罗美人说的,郁家就算功劳再大,这么一直闹下去,也迟早要耗尽。 郁婕妤虽然有股子疯劲儿在身上,却到底也不是个蠢人,即便是真的厌恶钱宝林的孩子,这个时候也会使些隐蔽手段,或是像尹采女那般,寻个人栽赃嫁祸了才好…… 等等,栽赃嫁祸。 阿雪抬起眼睛,扫视着殿内众人。 这一出倒像是谁故意寻了郁婕妤出来背黑锅的。 只是算计郁婕妤的,究竟是这些人里的哪一个? 席间众人谈笑风生,虽然心思各异,面上却都是一派和乐。 “公主若是不胜酒力,不妨去弯月桥边吹吹风?”阿雪忽听大公主身边的红蕊如此说。 沈流云又喝了一杯酒:“一会儿再去。” 乐声渐弱,两队宫女鱼贯而入。 她们手里捧着托盘,盈盈走过来,在众人面前的小桌上摆上一盘盘精致的糕点。 阿雪收拾好空盘子,交由她们带走。 “春兰呢?” 玉才人同罗美人聊完,忽然察觉到春兰不在。 “春兰姐姐方才衣服上给人洒了酒,到偏殿换衣裳去了,”阿雪问,“才人您找春兰姐姐可是有事?”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玉才人笑道,“只是方才宫人新拿过来了盘藕粉糯米糕,我想着春兰一直爱吃这个,便想让她带回去吃,左右也没人动过。” 玉才人平日里就时常给春兰留一些春兰爱吃的东西。 “那我去偏殿找一找春兰姐姐?” “这倒不必,”玉才人道,“等她回来也无妨。” “明雪姐姐,”一个小丫头忽跑过来,“春兰姐姐方才回来的时候跌了跤,把脚崴了,我扶她到玉环桥那边的偏殿里歇着去了,今晚怕是要早些回去。她托我过来找你,说是还有些事要交代。” 阿雪看了玉才人一眼。 玉才人忙道:“你快些去吧,让春兰回去早些歇息,我这边还有罗姐姐照应着,不要紧的。实在不行就找个太医给春兰看看,说是我要诊脉就好。” 阿雪应下,跟着那小丫头匆匆出去了。 夜风冷冷地吹着,园子里的草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河水里的月影被风吹皱,化作一片片破碎的光斑,浮在流动着的河面上,像是落入水中的金丝菊花瓣。 “姐姐,就在前面。” 阿雪跟着她,一面走一面留意四周的景色。 来来往往的宫人越来越少,小路也越发幽深曲折。 两侧,嶙峋的假山高高耸立着,潮湿光滑的青苔攀在山石的底部。 冷风迎面吹来,不由得让人打了个寒战。 这宫女不对劲。 阿雪放缓脚步。 “你确定?”阿雪笑问,“可我记得春兰姐姐是去西面换的衣裳,怎么也走不到这里来。” “大约是见这边景色好,过来吹吹风,”小宫女笑道,“春兰姐姐就在这附近,明雪姐姐,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阿雪不动声色地同她拉开一段距离。 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宫里当差?等过些日子,我和春兰姐姐也好备些薄礼过去谢你。” 小宫女笑道:“我叫茯苓,在御膳房当差,这原是我应当做的,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那哪儿行,”阿雪笑道,“从前在掖庭局的时候,教习姑姑就跟我们说要‘知礼’,你既帮了我们……” 阿雪一面说,一面把手背在后面,悄悄折下一枝花骨朵。 趁着茯苓不注意,猛地往左上方狠狠一掷! 大声道:“茯苓,你瞧,那是什么?” 茯苓下意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阿雪撒腿就跑,急忙躲到一处假山后头。 待茯苓回过头,身后已是空空一片、四下无人了。 阿雪靠着石头,任由身体慢慢滑了下去。 她不过一个不起眼的二等宫女,引了她去偏僻的宫殿,究竟是要做什么? 还有春兰,给端酒的小宫女洒了酒在衣裙上,也不知现在究竟如何了。 今晚不过是一个中秋宴,她们侍奉的宫妃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才人,尤其是近来还失了宠。那些人对她们下手,究竟是所图为何? 冷风飒飒,草木微动。 河面的水被吹得浪花翻涌。 淙淙的水声从弯月桥下传来,仿佛河中水妖迷惑人心的低语,要将过路之人拽入河底,吞噬他们的灵魂。 阿雪忽想起钱宝林在露华宫门前莫名其妙的小产。 如果说此事当真不是郁婕妤所为,那么敢算计和嫁祸郁婕妤的,大约只剩贤妃和淑妃二人。 郁婕妤如今失势,想要一举扳倒她也是理所当然。 郁婕妤知道自己被嫁祸,依着她的性子,必定不会忍气吞声,肯定要做些什么来拔掉对手的羽翼。 阿雪和贤妃身边的颜如玉走的还算近,至于淑妃…… 她只在秋猎和今晚的宫宴上远远见过她一面。 可玉才人身边的宫人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单单是赵姑姑莫名“自尽”、穗红“坠崖身亡”就让人捉摸不透,不知到底有哪些人在背后操纵。 她无法肯定玉才人身边其余宫人和淑妃无关。 不过,玉才人一向和贤妃、淑妃没有什么恩怨,所以阿雪可以肯定,茯苓是郁婕妤派过来的。 可郁婕妤又把她们归为哪一派的人呢? 阿雪揉揉自己的太阳穴,闭上眼睛,任由大脑放空。 微凉的风拂过她的面颊,带着河水淡淡的水腥气。 草丛里偶然传来几声微弱喑哑的虫鸣,像是金属相互碰撞发出的声音。 阿雪记得来时茯苓带她走过的路。 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她才从假山后面走了出去。 珠玉河蜿蜒曲折,从草木间穿过,宛如一根玉带。 远处,亭台楼阁,高低错落。 偶尔有几盏灯火亮起,透过窗子落在夜色里,像点点萤火。 忽地,风一吹,火光灭了几点,四周寂寂无声,屋宇沉默在漆黑的夜色里。 春兰不知在这些屋子里的哪一间。 她或许没事,或许已经遇害。 不过无论如何,须得先回元熹殿,禀报了玉才人才能再做打算。 弯月桥像是一把窄窄的钩子,倒着放着、牢牢钩住珠玉河的两岸。 桥的两侧,一面是稀疏的竹林,一面是密密的桃树林。此刻,这两片林子都在月色里沉寂着,仿佛匍匐着、伺机而动的野兽。 过了弯月桥,阿雪忽留意到门前落了根素银芙蓉簪子。 这簪子虽算不上贵重,但形状有些奇特,每片花瓣儿都往外翻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故而让阿雪印象深刻。 是春兰的簪子。 屋内,灯火影影绰绰,依稀能看到一个人影映在窗纸上。 阿雪把簪子拾起,犹豫半晌,终于用它在窗纸上戳了个洞,悄悄观察屋内的情形。 若这簪子是有人故意丢在这里的,春兰大约已经出事了。 灯光幽暗。 阿雪只依稀看到一个人影背对着窗子,双手似乎正按着什么东西。 忽地,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转过头来。 阿雪忙把身子蹲下。 心跳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无事发生。 阿雪深吸一口气,又在更低的位置戳了个洞,睁着一只眼睛悄悄窥视。 那人正对面是一张小小的绣榻,上面铺着一床大红绫子的被子,此刻,那床被子完全铺开,从绣榻的最前端盖到最末端。 被子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奋力挣扎。 那人脸微微侧过来了一点。 阿雪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倒吸一口凉气,又赶忙捂住嘴,避免自己发出声音。 是春兰。 她正在捂死一个孩子。 若是进去必定会和春兰闹翻,还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被子底下挣扎的动作减弱,似乎快没了气息。 阿雪咬了咬唇,一个箭步冲到门前,拼命用力拍门。 “走水啦!走水啦!快去救火!” 两扇薄薄的木门砰砰作响,几乎要掉下来。 透过门缝,阿雪看见春兰停了动作,忙跑到一边,躲在弯月桥的下面。 桥边有一丛灌木,密密的,恰好遮住她的身形。 春兰走出来一看,四周一片寂静,哪里有半点着火的痕迹? 大约是有人发现了,要加快动作才是。 阿雪见她又要回去,心里一急,立刻用力朝一旁的竹林里掷了块石头。 春兰忙往竹林里追去。 阿雪却知道,若是不去屋子里一趟,只任凭那棉被捂着绣榻上的孩童,不多时,那孩子必定也会窒息而死。 只是,若是要进去,万一屋子里还有别人,到时候别说那孩子,连她也必定死于“意外”。 到底该怎么做? 阿雪心中焦急,嘴唇几乎要被她要烂了,她现在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很不能团团转圈。 头脑却飞速运转着,阿雪脑海里忽然闪过方才无意间听到的对话。 “公主若是不胜酒力,不妨去弯月桥边吹吹风?” “过些时候再去。” 若是沈流云能过来…… 她只要再周旋些时候,说不定可以脱身。 可若是她不管那孩子,他必定只有死路一条。 阿雪下定决心,拔下头上一根银簪,用绣着自己名字的绣帕包着,狠狠往桥面抛去。 叮咚一声,簪子落在弯月桥上。 阿雪立刻提着裙子,飞快地往屋子里跑去。 弯月桥对面的树林里,秀玲远远望着,见阿雪果然进了门,只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 “秀玲姐姐?” “没什么,”秀玲只道,“我只是觉得可惜。” 她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金镯子递给茯苓:“你拿去,今晚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不管谁问你你也不要说。” “这是自然,”茯苓笑道,“多谢姐姐。” 秀玲只笑笑,并不说话。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圆月。 风轻轻吹过,一朵灰黑的云遮住了月亮的光,只有一丝淡淡的月光透过乌云的缝隙落下,照在弯月桥的桥面上。 绣帕摊开,素银簪子静静地躺着,和月色融为一体。 她最后远远地看了那屋子一眼,定定地立了一小会儿,转过身,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第五十五章 中秋宴(三)(二合一) 屋内,烛火幽暗。 大红绫子的被子里伸出两只脚,胡乱地蹬着。 只是动作的幅度越发的小,几乎要不能动弹。 阿雪急忙把棉被掀开。 棉被底下,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婴孩面色已经发紫。 索性他还有一息尚存,此刻正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冷汗从阿雪的背脊滑落。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 还没晚。 必须得赶紧离开。 她伸出手将孩子抱在怀里。 “明雪,”木门忽吱呀一声被推开,春兰站在外面,灰黑的影子落在她脸上,看不清她的神色,“你都看见了?” 阿雪把孩子抱的紧了些,背对着春兰深呼吸几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缓缓转过身,笑道:“看见什么呀?我方才路过这里,瞧见里面有个孩子给棉被捂着脸,就赶忙进来了,”又问,“春兰姐姐,你不是去偏殿换衣裳了吗?才人一直找你呢,说留了藕粉糯米糕给你。” 春兰不说话,只站在原地,静静望着她。 空气里一片寂静。 屋子外面,珠玉河流水声淙淙,像是河水颤抖着的呼吸声。 阿雪不自觉地攥着手掌,掌心汗津津的。 她佯装疑惑:“姐姐,怎么了吗?”又笑,“也不知道这是哪个娘娘的孩子,瞧着还怪可爱的。” 说着,拿了腰牌上挂着的流苏穗子逗这孩子玩。 小孩咯咯地笑了起来。 阿雪低头看着这小孩,一面笑,一面垂下眼眸。 若这里只有春兰一人,她还能设法出去。 若还有别人…… “这是秋美人的孩子,”春兰出声,往前走了几步,“瞧着确实是个惹人怜。” 阿雪勉强压住自己想要后退的脚步,笑道:“姐姐既然换好了衣裳,那便跟我回去吧。要是再晚些,才人该要着急了。” 虽如此说着,眼睛的余光却在搜寻一会儿能用得上的东西、能逃的出去的路。 春兰定住脚步,忽然笑道:“说的也是,才人身边离不得人,你把孩子放在这儿,跟在我后头回去吧。” 阿雪怀里的小婴孩仰着头,露出天真纯粹的笑容,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像是两颗剔透的黑玉珠子,在烛光里闪闪发亮。 若是把这小孩留在这里,他必定会再被捂死,方才的一切也都白费了力气。 可若是不留在这儿…… “跟在我后头回去”这句话,分明就意味着外面还有别人。 她若抱着孩子出去,也必定会被他们杀掉。 怀里的孩子伸出胖胖软软小手,揪着她的衣服。 那小手像一颗白软软的新捏出来的糯米圆子。 阿雪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一面暗自骂自己是个没本事的烂好人。 命都快没了还想东想西,可怜这个可怜那个,她最该可怜的是自己才对。 一面却又忍不住道:“可若是这孩子再不小心给棉被捂着脸了该怎么办?就这么放在这里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春兰沉下眼睛望着她。 灯烛在凝滞的空气里发出轻微的爆响。 阿雪忍不住咬着自己的嘴唇内侧,眼睛盯着春兰的脸,打定主意要找出些动手的前兆。 “说的也是,”春兰却点点头,“那你也把这孩子抱回去吧。” 说着,便转身出门。 门外,漆黑的夜色如河水似的缓缓流动,风呼啸着,把天上的云推着跑,月光明明灭灭,像是地上的两人迟疑不定的心思。 春兰走了几步,留意到阿雪还没跟上来,转过头:“还愣着做什么?天晚了,就算是出来透气也该回去了,免得才人着急。” 这是…… 放过她了? “马上就来。” 阿雪将信将疑跟上春兰。 眼睛却留意着四周的状况。 珠玉河横亘在两岸之间,冰冷的河水被风吹得翻起浪花。 河底漆黑幽深,一眼望不到底,仿佛与地府的冥河相连。 弯月桥轻巧地搭在她的斜对面,细细的、弯弯的,仿佛坠落凡尘的新月。 四周幽寂无声。 “春兰姐姐,”一个小内侍忽跑过来,抬起头,露出一双细长的、闪着精光的眼睛,“娘娘让我来问姐姐一句话,姐姐可还记得自己当初说的了?” 春兰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阿雪。 阿雪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内侧,笑道:“这位公公瞧着倒是有些眼生。” “本就是没名没姓的人,姑娘不必认识。”小内侍也笑。 水声翻涌,哗啦哗啦的声音从三人身侧流过。 风飒飒地吹着,草木摇曳,影子在地上交缠。 “娘娘意欲如何?”春兰问。 “自然是依着原计划行事,”小内侍笑道,“比如这位姑娘……” 阿雪倒退几步,一边用余光找去路,一边周旋着笑道:“我怎么了?春兰姐姐,我们不是要回去找才人吗?” 弯月桥离这里还有些距离,若是此刻跑过去,说不定要被他们抓到。 而且瞧着这小内侍,怕是有一些功夫在身上的。 阿雪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姑娘怕是回不去了。” 话还没落音,那小内侍就一把扑上来,要把阿雪按到水里。 阿雪早有准备,一个侧身,让小内侍扑了个空。 “春兰,你还愣着干什么?”小内侍冲春兰道,“快来帮忙,小心娘娘责罚你办事不力。” 春兰勉强动动脚步,站在阿雪身后。 这下当真是进退两难,前有狼、后有虎了。 阿雪用眼睛扫视四周,左侧是方才的屋子,若是进去,必得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右侧是珠玉河,深不见底,且不说跳下去会不会被捉住,就说怀里这孩子,给这么冷的河水一泡,大约是要没了性命的。 阿雪深呼吸几次,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 她故作惊慌。 脚步却倒退着,身子往春兰那边靠去。 春兰方才没有直接下手,说明她还在犹豫。 只要她还犹豫,阿雪便有机会。 “春兰,快动手!”小内侍命令道。 春兰咬咬牙,作势要迎上去。 “春兰姐姐救我,”阿雪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何要这样对我?我不过是奉才人之命出来找姐姐的罢了。姐姐一向待我很好,难不成都是假的?” 春兰的动作迟疑的一瞬。 阿雪瞅着这机会,立刻朝她那边冲过去! 一把撞开春兰,往弯月桥跑。 “没用的东西,”小内侍狠狠啐了一口,“还愣着做什么?快追!” 二人急急地追在阿雪身后。 阿雪本就跑不快,再加上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不多时,眼看着就要被二人追上。 风吹得越发猛烈,迎着面,仿佛一道无形的、柔韧的屏障,朝她撞过来。 她的脚步被风拉着,变慢了许多。 该当如何? 阿雪的呼吸越发急促起来。 怀里的孩子也哇哇大哭。 三人灰黑的影子落在地上,十步、五步…… 月色朦胧,一片灰云遮住了月光。 地上的人影全都融进黑暗里,唯有河水偶尔冒出一点波光。 阿雪的耳边只有呜呜的风声。 一切仿佛都失了真,定格在空气里。 终于,小内侍一把揪住阿雪的肩,狞笑:“想跑?乖乖去河里待着吧。” 小内侍的手像一把钳子,钳住阿雪的胳膊,阿雪动弹不得。 疼痛反倒像一剂药效极猛的安神药,阿雪镇定下来,不再挣扎。 为今之计,只能尽量拖延时间。 弯月桥是今年新建的,风景极好,只是有些偏。 中秋宴上的酒又易醉人,哪怕不是大公主,晚上也肯定会有人过来醒酒。 只要能拖到那个时候,她就有救了。 “春兰姐姐,”阿雪忽道,“我今日想必要丧命于此了,姐姐看在我们共同服侍玉才人一场的份儿上,能不能让我死个明明白白?” 春兰看了小内侍一眼,后者见阿雪没有还手、逃跑的余力,点点头:“快些说。” “之前玉才人姜汤里的毒,是姐姐你下的吧?”阿雪一面留意着河对岸,一面道,“你在赵姑姑把姜汤端出去之后,进入厨房,把砒霜涂在锅盖上。这样一来,赵姑姑第二次热姜汤的时候,附着在锅盖上的砒霜会随着锅盖上的水汽掉下来落到姜汤里。” “然后,再你去煮柴胡水之前,你把锅、锅盖和蒸盘都洗干净了,这样,掖庭丞来查的时候才会什么都查不出来。” “煮好柴胡水之后,你再把姜汤踫翻,又设法弄掉赵姑姑的银坠子,就可以做到在不接触姜汤的条件下,成功下毒并嫁祸赵姑姑。” “春兰姐姐,我说的对不对?” 春兰点点头:“你果然聪明。” “赵姑姑以前倒是待我不错,进了宫之后就越发变了个人,处处排挤我。若只是排挤我,这倒也罢了,只是我最不能忍的是她竟劝才人不争不抢。” “才人不争不抢、忍气吞声,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没有地位。有些人不好欺负她,便来拿我撒气。明雪,我被郁婕妤扇巴掌、罚跪,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直到现在,我身上还有好些消不掉的疤。” “那天,我终于觉得我受够了,忍不了了,我才想了这法子把她弄进了掖庭局。” “我当时想着,依着才人的性子,她必定不会死,谁成想,她竟自尽身亡了。” “姐姐当真相信赵姑姑是自尽的?”阿雪问。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春兰笑了笑,“反正人都已经没了,再多说也没用了。” “可赵姑姑若不是姐姐杀的,又是谁?” “这我如何知道?”春兰道,“就如我一样,赵姑姑也未必是全心全意服侍玉才人的。” “她偷了钱宝林的首饰去给她儿子还债,这我悄悄看到过一两回,可这首饰又怎么都查不到,若说她背后没有人,明雪,你信吗?” “至于赵姑姑的死,大抵是她得罪了什么人,或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给人灭了口也未可知。” 她平静地说着,仿佛是与自己无关的事。 河面吹来的风很冷,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像一条条无形的、阴冷的藤蔓,拽着人的四肢,要把人拉入冥河。 河边的草浸泡在黑夜里,连滴下来的露珠似乎也都是漆黑的。 草叶轻晃,一颗露珠没入泥土,消失了曾经存留的痕迹。 “那穗红呢?穗红与姐姐无冤无仇,姐姐为何要害她?” 穗红死于“坠崖”,他们想让她死于“落水”。 手法出奇相似,阿雪怀疑,着意要诈他们一诈。 “谁叫她好奇心害死猫,”春兰道,“就如同今日的你一样。若你没推开那扇门,没看到这个孩子,我们今日不都相安无事?你也没必要丧命。到了明日,我们都还是姐姐妹妹地叫着。” “好奇心害死的不是猫,而是人。明雪,你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不该在这深宫之中好奇这个好奇那个。” “恰当的无知才能在这里活得更久。” 她依然温和地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好像锋利的刀子。 风停了,草叶只轻轻颤动。 月亮又从乌云里露出了一半,惨白的月光映着她的脸庞,那样温柔,眼眸里却空空洞洞,好似毫无生机的木偶。 “你话怎么那么多?” 小内侍给冷风吹着,很不耐烦起来。 “怕不是想要拖延时间吧?”他冷笑一声,“这里偏僻,醒酒有湖心亭,谁会到这里来?” 说着,猛地用力,一把把阿雪往河水里按。 阿雪怀里的小婴孩哇哇哇哇地哭了起来。 “哟,还有这小子,”小内侍瞥了春兰一眼,“你找个东西,把他的嘴堵着,免得这小子哭的太大声了把人给引过来。” 春兰掏出一方素白帕子,团成团一把塞到这孩子的嘴里。 “那这孩子是丢到水里,还是像方才一样用被子捂死?” “丢到水里吧,”小内侍漫不经心道,“好容易才从他奶娘那里骗出来,万一他奶娘找过来了,又给救活了倒是不妙。” “丢水里刚好可以说是这个宫女偷孩子的时候不慎落水,结果两人都死了。” 春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抱着那孩子伸出手。 她的胳膊下面,是漆黑而又冰冷的河水。 河水涌动,翻出一点白色的浪花,像是恶鬼露出的獠牙。 它静静等待着,送入自己口中的猎物。 第五十六章 中秋宴(完) “住手!” 一旁忽传来一声怒喝。 小内侍一惊,暗骂一声,急忙松手甩开阿雪,急急地朝竹林里冲。 两边窜出几个身强力壮的内侍,跟在他后面追进竹林。 阿雪一个踉跄,勉强在河边站稳。 “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传来,阿雪回过头。 是沈流云。 后面跟着颜如玉。 阿雪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赌对了。 “要不是我恰巧和大公主一道过来醒酒,你今晚就要给淹死在这儿了,”颜如玉道,“你不在玉才人身边待着,大晚上地跑这里来做什么?” “有个小宫女说春兰姐姐崴了脚,叫我过去。”阿雪低着头如实道。 “叫你过去你就过去,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老实听话呢,”颜如玉叹气,“就算出去也好歹找个人陪着。” 阿雪只得低头认错:“阿雪知道了,多谢颜惠人教诲。” 河岸边的风很是有些冷。 白霜似的月光似乎都被这风吹得散落一地。 春兰默默跪在地上。 她怀里的孩子早就给红蕊抱走了。 红蕊找了个流苏逗他玩,他又咯咯笑了起来。 似乎半点没察觉到方才的危险。 春兰垂着头,只静静盯着膝盖前的一小片草地。 颜如玉弯下身子:“你呢?谋害皇嗣,可是大罪。背后可有人指使?” 春兰低着头,不出声。 “春兰,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颜如玉道,“你该知道掖庭局那种地方,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只是到时候到底是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抽,还是用炭火烙,那可就不一定了。” 春兰俯首:“奴婢无可奉告。” 颜如玉摇头:“看来你对你背后的主子可衷心的很呐,只是可惜了玉才人,那么相信你,如今怕是要被你连累了。” 春兰神色微动,仍咬着嘴唇不说话。 惨白的月光照在她脸上,仿佛融化了她的灵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也是空洞的。 月光在草地上匍匐,冷白的月光浸透了竹林的根部。 竹叶相互摩挲,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 “老实点儿。” 几个小内侍把方才那个给押了出来。 那人不断扭动着身子,恨恨地盯着她们。 “你为何要害明雪?”沈流云问。 小内侍把头一扭,也不说话。 沈流云却蹲下身子,用手指捏住他的脸:“本公主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沈流云身边的红蕊道:“这是从前秋美人身边的德贵,后来被抓到赌钱给关到掖庭局去了一阵子。您大概是在去年秋猎的时候见过他。” “你现在在哪儿当差?”沈流云问。 德贵不说。 “是在明空阁钱宝林身边,”颜如玉道,“前几日我还见过。” “是钱宝林让我这么做的,”德贵忽然嚷起来,“她说她一直看秋美人不顺眼……春兰也是,她也是被钱宝林收买的!” 颜如玉看了沈流云一眼,后者摇摇头。 于是她一挥手,春兰和德贵便被押了下去。 月亮慢慢往西边坠去。 灰黑的云压着屋顶,把所有的光都遮去。 中秋宴平白生了许多事端,早早便散了。 沈流云等人把事情像元嘉帝如实禀报,元嘉帝大怒,下令严惩二人、严查此事。 玉才人听了事情的原委又惊又惧,再加上本就在病中,竟一下子晕了过去。 玉华宫里,窗外的叶子落了,掉在地上,碎成几片。 稀疏的叶影映在素白的窗纸上。 屋内,灯影幽幽。 阿雪端了药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又掏出帕子给玉才人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 玉才人缓缓睁开眼睛:“……是你啊,明雪。” 阿雪端了碗,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才人,太医开了药,刚煎好的,喝一些吧,别再想了。” 玉才人却摇摇头:“先放着吧,我等会儿再喝。” 沉默落在地上,寂静在空气里发酵。 阿雪用勺子搅拌着漆黑的汤药,发出一点轻微的陶瓷相互碰撞的声音。 她低头看着碗里的要,不劝说,也不催促。 沉默,有时候或许是最好的安慰。 “春兰她当真……” 忽地,玉才人出声。 “春兰姐姐确实要捂死秋美人的孩子,”阿雪道,“我亲眼所见。” “……” 玉才人攥紧拳头,不多时,又一下子松开。 眼泪从眼眶里滑了下来,濡湿枕巾。 “是我的错,”玉才人忽然哽咽道,“是我不争气,是我害她走上这条歪路的……都是我的错……” 阿雪不说话,只低着头看着碗里的药。 眼泪一滴滴滑落,药也一点点凉了。 但玉才人并不打算喝。 “明雪,带我去看看她吧,”玉才人道,“我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灰黑的夜色是最好的面纱。 玉才人换上珠纱的衣服,和阿雪进了掖庭局。 牢房阴冷,冰冷的水珠从房顶坠落。 滴答、滴答、滴答,仿佛死亡的脚步声。 牢房里有一股难闻的霉味,混合着酸臭的气息,在湿冷的空气里发酵、沉淀。 春兰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看了一眼,又转过脸去。 “明雪,”春兰背对着两人,“你先让才人回去吧。我……不想见她。” “春兰……”玉才人双手抓着牢房的栏杆,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才人,是我愧对于您,”春兰道,“是我心思狠毒,是我忘恩负义。” “从今往后……您把我忘了吧。” “我与您,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 事实摆在玉才人面前,她没法再说一句“我不相信”。 她只静静站在那儿,望着春兰瘦削的背影。 水珠缓慢坠落,滴答、滴答的水声计算着时间,也模糊了时间。 “到了到了,时间到了,”一个内侍在外面催促“快点儿出去。” 玉才人猛然惊醒,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她大概再也不会见到春兰了。 春兰闭着眼睛,任由黑暗和冰冷将自己吞噬。 熟悉的水珠滴落的声音一遍遍提醒着她,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又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她抬起头。 是阿雪。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春兰笑了笑:“明雪,从今往后,才人就托付给你了。” “还有……” “好好活下去。” 说完,她的动作顿了一下,身子直直地往一边倒去。 待阿雪唤了牢头来的时候,她已经没了呼吸。 第五十七章 除夕(一) 西风吹落了梧桐,渐渐地,这西风变成了北风。 北风夹杂着雪,漫天飘飞。 转眼间,还有几日便是除夕了。 白皑皑的雪落在宫墙上,融化,连带着鲜艳的朱红也似乎褪了色。 仿佛渐渐沉淀着、泛黄了的记忆。 阿雪捧着手炉跟在太医后面。 春兰死后,玉才人病得越发严重了。 太医来过好几次,都只道是心病。 枯黄的枝干伸出墙外,灰白干枯的树枝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风一吹,就簌簌地落下。 阿雪放缓了脚步,盯着这树枝看了一会儿。 她记得,当初入宫时这树枝上还长满了翠绿的叶子,仿佛一朵呼吸着的绿云。 如今……这里的叶子已经全都落了。 “姑娘,”走在前面的太医转过头,“怎么了?” 阿雪忙笑:“没什么,只是看到树上落了雪,感慨时候过得真快罢了。” “时日过得确实很快,”太医也笑,“马上就是除夕了,我们也要家去几日。” 又补充道:“不过姑娘不必担心,即便是除夕,太医院里也还是有人当值的。” 两人进了玉华宫,玉才人半阖着眼睛倚在榻上。见两人来了,只伸出一只手腕:“有劳张大人了。” 张太医把一块纱巾搭在玉才人手腕上,拧眉着眉头,半天没说话。 “我这身子我自己是知道的,”玉才人道,“大约时日无多了。只是张大人,你估摸一下,我大约还能有多少时候?” 张太医叹了口气:“才人不必忧心,只要安心静养便好。” 说完,提笔写了几张方子递给阿雪:“照着这方子抓药,每日三次,”又道,“这次我把方子里的一味药替换成了雪莲,药性更平和,恰巧这几日太医院里也有,你用文火仔细煎了趁热给才人服用。” 阿雪点头应下,心中却大约知道,玉才人到底已经病入膏肓了。 雪停了,北风依旧冷冷的吹着。树上的雪簌簌的落下来,掉到人的衣领里,让人不禁打了个哆嗦。 阿雪把张太医送出门。 “张大人,才人的病……” 阿雪把张太医送出门的时候低声问。 张太医摇摇头:“若是才人放宽心,或许还能多些时日,还有三年五载这样的光景。若是再这样忧心下去,恐怕……时日无多。” “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阿雪不信,又问。 “若李太医在,大约还有些办法,”张太医叹了口气,“只是不凑巧,他归乡了,前些日子又生了顽疾。医者不自医,大约说的便是他吧。” “姑娘不必送了,”二人走到门口,张太医道,“我不回太医院,一会儿就出宫了。” 说着,便拎着药箱,消失在了铺满白雪的甬道的尽头。 阿雪朝手心呵了一口热气,使劲儿搓搓,跺着脚回去了。 苦涩想药香又从厨房里飘了出来,带出来的热气似乎把地上的雪融化了一点。 然而不多时,融化的雪水又结成了冰。 阿雪煎好了药,把托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又用勺子搅拌着、稍稍吹凉了些端给玉才人。 “其实已经不必再请太医,”玉才人道,“终究也没多少时候了,不如让我安安心心过完剩下的日子。” 阿雪的手仍伸着,劝道:“总归喝了比不喝强些。” 玉才人接过,饮尽。 她的面色依旧是苍白的,棕褐色的药汁沾在唇边,更衬得嘴唇的颜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白。 “您不必多想,”阿雪安慰她,“总能找到法子治病的。张太医不行,我们就去找李太医,左不过是费些劲罢了。即便李太医也没法子,这天底下也还有王太医、赵太医,总能找到能看的。” 玉才人却凝视着窗外的梧桐树出神。 树上的叶子落尽,枝干在冷风里缩着身子。 阿雪忙把窗子关上:“太医叮嘱了,您这病切忌多虑。” “我如何能不多想?”玉才人道,“当年和我一道进宫的,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了。” 风冷冷地吹着,带着呜咽似的哨声,混合着鹅毛似的雪,把一切的生机都冻住。 “我也曾想着要好好活下去,”玉才人的眼底透着茫然,“可‘活下去’三个字,谈何容易?” “更何况,我已经不知道我为何要活下去了。” 几片雪从窗缝里钻进来,粘在窗棂上,化成长长一道,仿佛几根白发。 “等日后我成了宫里的太嫔,给送到定国寺祈福,我就把你们一道带过去,”玉才人当时笑道,“到时候,咱们三个安安心心过日子,才不管那些勾心斗角。” “那恐怕到时候我就成一抔黄土啦,您身边只有春兰陪着了。”赵姑姑也笑。 “呸呸呸,奶娘你说什么呢,奶娘你只要好好保重,定能长命百岁。” “那就承您吉言了。” “到时候我们就做好几个纸鸢,等天晴风大的时候去放,”春兰笑道,“那才高兴呢。” “只怕到时候我们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腿脚也不利索,想跑也跑不动了。” 白发。 玉才人不自觉地把手伸到窗棂上,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她才猛然一惊。 这不是白发,而是雪。 会融化的雪。 窗棂上的雪被她这一碰,彻底化了。 一滴冰凉的水珠顺着棕黑的窗棂滑了下来,拖着一道长长的水痕,给屋子里烧着的炭火一烤,瞬间连痕迹也不曾留下一点。 阿雪见玉才人又陷入回忆无法自拔,忙道:“病中切忌多想,您若是觉得没意思,不如我去给您弄几盏花灯?” “刚巧元宵各宫都要做花灯,我先备着,您帮我看看可还有什么要改进的地方没有,免得到时候出了岔子。” 阿雪在心里叹了口气。 若再让玉才人这么想下去,怕是病还没夺去她的性命,她自己就存了死志。 “花灯?”玉才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宫里何时有了这样的规定?” 阿雪道:“据说是前些时候发生的事情太多,出了许多祸事,郁婕妤向皇上提议要多点些灯笼热闹热闹,去去阴气。” 见玉才人要问郁婕妤的事,阿雪忙补充:“今天早上皇上查明钱宝林小产的事和郁婕妤无关,大约是心生愧疚,就免了她的禁足。” 第五十八章 除夕(二) 屋内一片寂静。 依稀可以听见外面雪落到地上的声音。 “犯下这样的事,禁足也可以被免掉吗?”玉才人似乎在问阿雪,可神情瞧着,却是在自言自语。 谋害皇嗣、诬陷妃嫔、毁人容貌…… 这些,只因着一点点愧疚就可以减掉大半。 沉默在空气里凝滞。 阿雪抬起眼眸,帘子被风掀开了一点,透过这一点间隙,她看见门外的雪一片片落下,压弯了枝子。 枝子虽然仍高高地长在树上,但只要这雪再多一片,它便要重重坠落到地上。 “害人终害己,”阿雪道,“或许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玉才人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门外,“可是,等到时候到了,想看到的人或许也看不到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门外的雪停了。 枝子完好无损地伸展着,上面积着的厚厚的雪,竟仿佛成了它洁白的发冠,成了它的装饰、它的骄傲。 一点微微的日光破开灰云落下,雪光有些刺眼。 玉才人倚在榻上,闭上了眼睛:“明雪,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那花灯……” “等你弄好了就拿过来给我看看,”玉才人的声音很轻,“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阿雪只得把药碗收了,端着托盘退下。 掀开帘子,暖意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阿雪打了个寒战,头脑倒是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她回头看了屋里一眼。 玉才人倚在榻上,仿佛一具精致的、失了生机的人偶。 阿雪叹了口气。 若是玉才人当真去了,那她在此次女官考核之前还能成为一等宫女吗? 且不说能不能立马有新去处、新去处又好不好,单说去了之后就又要重新适应环境、获得信任,这时间就根本来不及。 门外的雪积了厚厚的一层,脚踩在雪里,带出很轻的沙沙的声音。 “明雪,”阿雪刚出门,丹琴就迎面走了过来,笑道,“我正找你呢。我一会儿要出门,内侍监那边发了年礼要我去取,你有没有什么要我帮忙带的?我刚好一下拿了。” “既然你要去内侍监,不如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把才人的药带了,”阿雪朝手心里呵了一口气,用力跺跺脚,“天太冷了,我实在不想出门,我马上把方子给你。” “这就冷了?”丹琴笑道,“那你以后要是有机会去北疆,到了冬天还不得天天待在屋里?不对,应该是棉被一裹,缩在炕上,直接把整个冬天给睡过去,就好像……大黑熊一样。” 话还没落音,丹琴就一下子跳开,生怕阿雪追着她打。 谁成想,还没等阿雪有动作,她自己就先猛地一下子撞到树干上。 树上的雪扑簌簌落了她一脖子。 “咦,”丹琴赶忙把手伸到后衣领里掏雪,“冻死了冻死了。” 明雪走过去帮忙,取笑道:“叫你笑话我,现在轮到你了。” “才没有,我说的是实话……” 话还没落音,“啪”地一声,一截儿树干就落下来,重重敲在她头上。 “哎哟,”丹琴气愤愤仰起头,“这树怎么今天就跟我过不去?” 阿雪顺着她的视线抬头往上看,方才那一截儿压弯了的枝子已经断了。 然而,玉才人已然安睡,恰好错过了此刻。 阿雪伸出手,替她揉揉额头,笑道:“或许只是不凑巧而已。” 不凑巧。 当真是不凑巧。 丹琴望着排在自己前面长长的队伍,不禁摇摇头。 今日当真是时运不济,就不该出门。 方才在内侍监领年礼的时候,就站在门外排了半个时辰的队伍。 眼前黑压压的头顶一眼望不到尽头。 现在,来太医院拿个药,保守估计也要排半个时辰。 真不该主动提议帮明雪的忙。 丹琴望着天,长长叹了一口气。 灰白色的云低低飘着,一朵又一朵,仿佛拓印出来似的没有一点差别。 回去之后还要热饭、烧水、煮茶……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明日又是如此。 这日子当真每天都是重复的,让人毫无盼头。 雪又飘了起来。 丹琴面无表情地拂落肩膀上的雪,跨进门。 终于到她了。 她把方子拿给抓药的小药童,心里默默盘算着回去之后午饭要多吃一只鸡腿,要把明雪的鸡腿夹过去。 她在冷风里吹了整整一个时辰。 明雪该好好补偿她的。 然后还要住红糖红枣姜茶、抱两个汤婆子暖手…… 谁知,小药童盯着方子看了半晌,又盯着丹琴的脸左看右看,左顾右盼地一直犹豫。 排在丹琴后面的人悄悄伸长脖子。 探究的视线落在丹琴身上。 “要抓的药方子上不是已经都写了吗?”丹琴不耐烦,“照着抓不就完事儿了?用得着一直想?” “怎么就用不着……”小药童自言自语、嘀嘀咕咕,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看着丹琴,“这位姐姐,这药我抓不了,我们这里没有雪莲。” “没有雪莲?”丹琴冷笑,“你是不是故意不给我抓?” 方才出来的时候,明雪特意同她提了,说张太医开的方子里换了一味雪莲,是太医院近日新到的,叫她不要同以前的方子弄混。 “眼神躲闪、鬼鬼祟祟,”丹琴抱着臂,“是不是你受了人的指使,故意捉弄我?” “姐姐冤枉啊,”小药童道,“是雪莲当真没了。” “雪莲是近日新到的,怎么可能没了?”丹琴不信。 忽地,有个脸生的小宫女走过来,笑道:“姐姐可是要雪莲?” 丹琴将信将疑点点头:“怎么了?” 小宫女四下看了一眼,凑到丹琴耳边说了几句,又笑:“我是罗美人身边新来的珮茹,之前只在秋猎的时候远远看过姐姐几次。” 丹琴仔细回忆了一下,但秋猎的时候事情太杂,见到的人也太多,她实在对不上那些人的脸和名字。 “雪莲原本是有的,”小药童解释,“只是一个时辰前郁婕妤来买了好多,所以就不够了。” 珮茹笑笑:“姐姐,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姐姐若是要雪莲,罗美人那边倒还有些,是秋天的时候吃药剩下来的。” “罗美人恰巧今日就在这附近赏雪,”珮茹又笑,“丹琴姐姐,你跟我过去吧。” 丹琴还有些犹豫:“可是……” 小药童忙道:“其余的药这里都还有,”说着,三两下抓好,打包递给丹琴,讨好地笑笑,“姐姐,给。” 丹琴只得接过药,和珮茹一道去了。 第五十九章 除夕(三)(二合一) 雪堆在路上,脚一踩就陷下去,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一旁,朱红的宫墙褪了色,似乎很久没有人重新漆过。 “罗美人当真在这边?” 丹琴一面走,一面打量着四周。 头顶上,横斜出几根树干,枝枝丫丫上都积着雪。厚厚的雪压弯了枝子,一直坠到宫墙的中间,挡住了几条并不显眼的裂缝。 这里如此偏僻,罗美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珮茹笑道:“这里虽然偏僻,却是个静心的好去处,姐姐不必怀疑。” 丹琴将信将疑,但看着自己手里提着的几个药包,仍跟了上去。 来都来了。 不把东西都带回去,岂不是又得跑一趟? 再说了,谁会跟她个小小的三等宫女过不去。 丹琴摇摇头,把脑海里莫名浮现出的一丝不对劲儿甩出去。 越往前走,人越少。 只是眼前的景色却也越来越熟悉。 丹琴四处瞧着,仿佛在哪里见过。 不远处,一扇小小的木门轻轻掩着。 这地方,瞧着倒像是哪个宫的后角门。 “丹琴姐姐,罗美人就在里面。” 珮茹推开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映入眼帘。 与别处不同,这梧桐竟种在院子的正中央,枝桠向四面八方伸展着,仿佛一张巨大的网,遮天蔽日。 梧桐树下面,放着一张精巧的石桌、两张矮矮的石凳。桌面光滑如镜,甚至能映出上面交缠着的枯枝。 丹琴站在门口,并不往里走,只问:“我怎么没瞧见?” “大约是方才下雪了,去偏殿了,”珮茹跨进门,“姐姐跟我来就是了。” 说着,朝斜对面的一间屋子走去。 那屋子的木门倒是看着很新,像是不久前才漆过的 丹琴也跟着走了进去。 屋内昏暗,厚重的帘子低低垂着,遮住门外黯淡的日光,她的影子与屋内昏暗的灰黑融为一体。 “珮茹?” 丹琴进了屋子,走了几步,却并没看到珮茹。 屋内的摆设虽然华丽,可瞧着却像是有些时日没人用过了。 罗美人怎么可能在这里? 珮茹果然是诓她的,丹琴暗自摇头,她就不该心存侥幸。 还没等丹琴转身出去,她身后的门就吱呀一声关上了,紧接着传来悉悉索索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丹琴赶忙跑过去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 阿雪站在门口,伸长脖子张望:“丹琴怎么还不回来?” 都快午时了,要煎药了。 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吗? “珠纱,”阿雪唤了声,“厨房里热着菜,你看着点儿火,我去找找丹琴。” 没人应声。 “珠纱?” 阿雪皱皱眉头走进去,转了一圈儿也没看到珠纱的人影。 反倒是苏才人身边的秋芜走过来:“明雪,我方才看见珠纱往外面去了,好像是夜阑殿那边起了火,有人瞧见一个穿石榴裙的宫女往夜阑殿去了,好像是……丹琴。” 夜阑殿? 那不是裕太后生前住过的地方? 丹琴往那里去做什么? 来不及多想,阿雪忙道:“秋芜,烦你帮我看着点儿锅子上的菜,我去看看。” 说着,解开身上的襜衣,塞到秋芜手里,急急忙忙跑出门去。1 秋芜盯着手里襜衣,垂下眼眸。 一路上,地上的脚印越来越多,灰黑黄三种颜色交错着陷在雪里。 远处飘来一阵越发浓烈的、呛人的烟味儿。 远远地,阿雪就看见一堆人乌泱乌泱挤在那儿。 灰黑的烟从夜阑殿里面飘出来,直直地往天上升,仿佛要染黑整片天。 “借过,借过。” 阿雪一面挤,一面踮起脚尖往前面看。 若真是丹琴…… “我才不赌呢,我又不傻。” “明雪,亏你能想出这种好法子,要换了是我,今日定是要挨饿了。” “你头皮痒吗?是不是太久没洗头了?我有皂角,可以借你。” “明雪,抓住了!” “明雪……” 一声又一声,记忆里失了真的声音似乎真真切切地再次回荡在她的耳边。 冷冷北风刮着,扬起鹅毛似的雪,刀子似的划过她的脸颊,带着呜咽似的声音从她耳边掠过,奔向永远去不到的远方。 阿雪的呼吸不由得有些颤抖,她咬住嘴唇,闭上眼睛。 先是穗红,再是春兰,如今丹琴也要…… 藏在衣袖里的拳头攥的紧紧的。 到底是谁? 穗红和丹琴不过是今年夏天才入宫的宫女,不过想着要在宫里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只是这样也碍了那些人的眼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她们地位低微,就觉得她们像杂草一样轻贱、可以肆意践踏和利用? 人群里不绝于耳的议论声潮水似的将她吞没,各种可怖的猜测无法遏制地灌入她的耳朵、钻入她的脑海。 她用力掐了下掌心,轻微的疼痛勉强让她冷静下来。 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镇定。 阿雪拨开人群,往前排挤去。 “珠纱?” 阿雪终于挤到人群的前头,却只看到珠纱仰着头,呆呆地站着。 没有反应。 “珠纱?” 阿雪又唤了一声。 珠纱终于转过身,一双眼眸红肿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从她的脸颊上滚落。 见了阿雪,珠纱立刻扑到她肩上呜咽起来:“明雪,怎么办,丹琴她……” 阿雪刚伸出手,要拍着她的背安慰她,旁边就插进来一个声音:“我怎么了?” 两人都猛地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杏仁眼,眼尾上翘,带着几分锋利,几分利落。 珠纱大惊:“丹琴?你、你还活着?” “怎么我刚来就咒我?”丹琴环顾四周,“你们怎么都围在这里?这儿着火了?” “我还以为你在里面……”珠纱擦了擦脸上挂着的眼泪。 “方才有人说有个穿着石榴裙的宫女进去了,说好像是你,”阿雪留意到她手上的伤痕,“你怎么受伤了?” 丹琴的眼睛四处望了一望:“……可能是不小心在哪儿刮到了,”说着,拉住二人,“我们快回去,还没吃饭,我都饿死了。” 北风吹在脸上,却似乎没有方才那样冷了。 丹琴拽着两人,越走越急,越走越急,最后几乎是用跑的速度飞奔回玉华宫的。 三人刚进玉华宫,秋芜就笑着走出来:“丹琴,你没事啊?”秋芜上前,拉住她的手,“真是太好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只是,恰好捉住的是丹琴那只有伤的手。 丹琴忙抽回手,尴尬地笑笑:“我不过就是走错了路,耽误了些时候,怎么一个个都说的我好像出了什么事一样?” “这不是担心你嘛,”秋芜笑道,“你既平安无事,那我们也都可以安下心了。对了,明雪,饭菜都还在锅里,刚刚热好,还是热的,你们快些吃饭去吧。” 阿雪忙笑:“今天真是多谢你了。” 屋子里,炭火烘出一片橘色的暖意。 端了饭,丹琴急忙揪住阿雪和珠纱,一把关上门窗,靠着椅背滑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今天真是吓死我了。” “发生什么事了?”阿雪忙问,“方才一见到你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还不是去拿你给的那张方子惹出来的事儿?”丹琴直起身子,“明雪,我今天可是替你遭了大罪,你得把鸡腿让给我,好好补偿我才行。” 阿雪盛了饭,夹了三根鸡腿到她碗里,端给她:“都给你。到底发生什么了?” “到怎么了?”珠纱也忙道,“听说你出了事,都担心死我们了。” 丹琴拿着鸡腿狠狠咬了一口,把在太医院门口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又道:“然后我一进去那间屋子啊,那个门,啪嗒一下就给人锁起来了,吓得我冷汗直流。” “不过还好我小时候学过一点拳脚,嗯……家里是猎户嘛,没办法,这才三两下就把那边的一扇窗子给弄开了,逃了出来。” 说着,她举起自己的手:“手上的伤也是在那个时候弄的,”丹琴撇撇嘴,“谁知道后来那人还放了火,幸亏我跑得快,不然现在都成一堆焦炭了。” “真不知道是谁,我又没招谁惹谁,干嘛害我……” 窗外的北风呼啸着掠过,寒意透过薄薄的窗纸渗进来,淬进人的皮肤。 窗子被吹开一条缝,几片雪花飘进来。 阿雪走过去把窗子关严实。 其实,那人想害的不一定是丹琴,而是她。 因为一直都是她去太医院拿药、回来煎药的。 谁知道今日丹琴恰好出门,这才替了她。 若是换成她自己……今日怕要给烧死在夜阑殿的。 “不过话说回来,”丹琴又道,“我跟着珮茹去的时候,就觉得那宫殿看着有些眼熟,原来是夜阑殿啊,我记得从前春兰……”还带我们去过。 丹琴住了口。 悄悄看了阿雪一眼,见她神色无异,方继续道:“那宫墙从外面看着有些破败,想来是有好几年没修了,但里面倒是很新,连我被关的那间屋子里的陈设都是新的,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用心的维护这屋子,都没人住……” 夜阑殿。 阿雪拧眉。 如果对方的目的是要她死,完全可以选一个更偏的宫殿,甚至是连翠微湖边都更合适些。 夜阑殿周围有御花园和明空阁,虽然从后门进去确实偏僻,但一旦起火,必定很容易被发现,也很容易被扑灭,她虽然确实会受重伤,却不一定会死。 阿雪垂眸。 除非……对方的目的不仅仅是杀死她,更是要烧掉夜阑殿。 可夜阑殿又到底特别在什么地方? 难道是…… “丹琴,”阿雪猛然抬头,“此事你再同玉才人好好说一遍,一点细节都不要漏掉。” “明雪,你是说……” “我怀疑这件事,是故意冲着玉才人去的。”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落下,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凌。 似乎是屋内暖和的气息从窗子里飘了出去,一滴又一滴的水珠子从冰凌最底端落下。 水珠滴落的声音在屋内格外清晰。 听完丹琴的话,玉才人低着头沉默许久。 “才人,这夜阑殿的旧事您可知道?”阿雪打破殿内的寂静。 水珠又滴了几滴。 玉才人终于道:“我只记得刚进宫的时候听明空阁院子里的老姑姑说过,说皇上每年清明都会带上酒,到夜阑殿坐一会儿,许是夜阑殿里发生过什么事吧。” 清明? 那应当是悼念已经去世了的故人。 “那您听说过先皇后生前去过夜阑殿之类的事吗?” 玉才人摇摇头:“似乎确实有些渊源,说是曾经皇上和先皇后曾被裕太后软禁在这夜阑殿里一段时日,只是我入宫的不算太早,这些事并不清楚。” 玉才人拉着丹琴的手,低垂着眼睛。 “实在对不住,是我连累到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许多沉重的惆怅。 春兰不久前才因着她的懦弱走上了不归路、丧了命,如今,丹琴也险些因她被害。 明雪问起了夜阑殿和先皇后,她哪里能不知道这二者之间的关系?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一道粗糙的、长长的疤痕横亘在她的左脸上。 这过于相似的容貌为她带来的只是一道疤痕,而春兰和丹琴,却要因此付出性命。 是她的错。 她的错…… 玉才人的眼泪从眼眶里渗了出来,她急忙用手抹去。 丹琴也忙道:“才人哪里的话,是那群人心眼子忒坏,成日里就想着害人,不干才人的事。您别难过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玉才人擦干眼泪,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眸,“她们想要我死,想要我身边的人死,我偏不让她们如愿。” 她原本觉得之前所争的一切不过都是徒劳,尤其是她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然而,她不争,她自己死了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到她身边的这些女孩子。 玉才人抬起头,凝视着三人年轻的面庞。她们棕黑色的眼眸仿佛泉水浸过的琥珀,还闪着纯粹的光。 她轻轻笑了笑:“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 让她们都活下去。 她不想再看到有人丢掉性命了。 尤其是因为她的愚蠢和懦弱死亡。 微微晃动的烛光映出一小片暖意。 “才人既决意一争,”阿雪道,“我倒有一个法子。” 玉才人转过头望向阿雪。 阿雪笑了笑:“只是有些风险。” #第六十章 除夕(四) 除夕。 大红的宫灯在墨蓝的夜风里来回摇晃着,纷纷扬扬的雪落在灯笼纸上。 长长的甬道上,玉才人披着银红的大氅,捧着一盏花灯慢慢走着。 飞雪飘到她的大氅上,仿佛银绣线精心点缀着的花纹。 翠微湖边上的藏书阁上,一扇窗子开着,透出暖橘色的火光。 窗子里,依稀可见有两个人影相对而坐。 “明雪,你说玉才人怎么还没来?”丹琴身长脖颈,频频往藏书阁楼底下望,“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阿雪倒了杯热茶,呷了一口:“我让珠纱跟着呢。再说,今晚是除夕,各宫的娘娘都在元熹殿参加今晚的宫宴,不会往翠微湖这边来的。” 几片雪花从窗子里飘进来,落在桌子上,化作几滴水珠。 风里飘来很轻很轻的乐声,和着风与雪,一起飘进来融化了。 “来了来了,”丹琴忽道,“我看到玉才人了。” 阿雪拽拽她的衣裳:“现在安下心了吧?那就坐回来点儿,一会儿给人瞧见了就全泡汤了。” 丹琴关上半扇窗子,只是依旧扭着头,望着楼底下的情形。 雪在风里打了个旋儿,有飘飘荡荡地坠下去。 银白的雪落进湖水里,瞬间也变成漆黑的湖水的一滴。 寒冬时节,翠微湖结了一层碎冰。湖水缓慢涌动,带出冰块碎裂的轻微声响。 玉才人捧着花灯,蹲下身子。 湖水捉住了花灯的底部,轻轻一拽,花灯便摇摇晃晃浮在水面。淡淡的橘红的光映着湖水,驱散了一点点寒意。 楼上,阿雪捧着茶杯取暖。 “明雪,”丹琴问,“除夕夜不是应该祭祖、守岁、挂灯笼什么的嘛,你为什么想到放花灯?而且花灯不都是夏天放吗?” 阿雪反问:“看到花灯你会想到什么?” “中元节,”丹琴恍然大悟,“在中元节,男女老少都会相约去河边放花灯,借花灯表达对已经故去的人的思念。” “所以你提议让玉才人放花灯,表达她对……不对啊,”丹琴又道,“春兰也好,赵姑姑也罢,按理说都不是玉才人可以在今日放花灯表达思念的人。” 阿雪又抿了一口茶,笑道:“你先别急,往下看。” 雪依旧落着。 轻飘飘的,仿佛秋日午后在风里翩跹的叶子。 湖面上的花灯慢慢漂远,像是一叶小舟,船头放着一只红灯笼,独自在水面上飘荡。 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也不知道何时会被波涛吞噬。 只是漫无目的地、静静地飘着。 玉才人站在岸边,银红的大氅垂着,在风里晃动。 她望着那盏漂远了的花灯,眼底似乎含着无尽的惆怅。 “你怎么在这儿?” 身后,元嘉帝的声音传来。 “……皇上……”玉才人愣了一下,才转过身行礼,“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元嘉帝摆摆手:“你还没回答朕的话。” 玉才人垂着头,露出一截儿白皙的脖颈,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沙哑:“今日是除夕,妾又因病没能参加今晚的宫宴,心中烦闷无聊,便想着来此地放一盏花灯。” “放花灯?”元嘉帝留意到湖心飘着的一点橘红,“你是要悼念谁?” 玉才人摇摇头,只轻轻笑笑:“并不悼念谁,这花灯,是妾给自己放的。” “前些日子,太医过来给妾诊脉,说妾身患顽疾,大约……没有多少时日了,”说着,玉才人用帕子掩着唇,轻轻咳嗽几声,“妾喜欢玉华宫旁边这翠微湖,也喜欢这湖边的梧桐,湖里夏日才开的荷花。” “妾担心等不到夏日,便提前过来放一盏花灯,在雪夜独赏荷花、梧桐与冰湖,也算是别有一番趣味,即便当真等不到夏日,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说完,她悄悄抬起眼睛,观察元嘉帝的脸色,又赶忙垂下:“皇上恕罪,除夕夜这大好日子,妾说这种丧气话扰了皇上的雅兴,当真是罪该万死。” 元嘉帝沉默半晌,却道:“朕倒不觉得这话丧气,也不觉得扫兴。生死不过须臾之间,及时行乐、不留遗憾,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倒不如说这才是极佳的做法,”他笑了笑,“既如此,朕便陪你赏一赏这冰湖枯木荷花。” 花灯里的红烛映出一片暖光。 阿雪拿了剪刀,剪掉一小段烛芯。 “阿雪,你怎么料到的?” 料到皇上今晚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这除夕雪夜花灯会引得他的注意。 “因为夜阑殿。” 元嘉帝、先皇后与夜阑殿之间有一些微妙的联系,恰好玉才人又和先皇后相貌相似,而玉才人身边的丹琴又恰好被人引起夜阑殿,之后夜阑殿起火…… 这一桩桩、一件件,幕后之人分明是有诬陷是玉才人故意烧毁夜阑殿之意,许是为了争宠,许是夜阑殿里藏了什么东西,需要一把火烧了,再找个替罪羊。 但这反倒让阿雪想出了一个新奇的点子。 元嘉帝似乎对先皇后很是深情,但又不断寻找与先皇后相貌相似的女子,寄托自己的怀念。 这些女子,又没有一个能取而代之。 不然家世如此显赫的郁婕妤,从前也不会一直只是贵妃之位。 如此,就绝不能模仿先皇后,不能把这份“深情”挪为己用,而是要站在一个与之有些距离的位置。 像又不能太像。 只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相似的神态。 说几句与他有共鸣的话。 这样,就能在相似与不似之间立于不败之地。 阿雪透过半开的窗子,往外看。 雪在夜空中飞舞。 自然,除了这个,从前皇上对玉才人的那些成见,也要一并解决了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湖面的花灯渐渐漂远,一点橘红灯光在银白的雪与漆黑的水里熄了。 一滴眼泪从玉才人的眼眶里落下来,挂在她的脸颊上,像一颗晶亮的水晶珠子。 “你怎么哭了?”元嘉帝皱皱眉头。 玉才人抹抹眼泪,忙道:“皇上恕罪。妾只是想到,往后,妾的妹妹会不会也在中元节的时候为妾放一盏花灯?看着它在湖面慢慢漂远、熄灭,想到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姐姐,便像妾这般流下泪来。” 雪簌簌地落着。 元嘉帝沉默着。 空气里一片寂静,唯有风从耳边掠过的声音。 他忽问:“你们姐妹之间的感情很好吗?” “从小一同长大,自然很好,”玉才人叹息,“妾还记得,妾进宫前一日,她还特意送了妾一把自己做的平安锁。” 说着,从衣领里拽出一只小小的木锁。 模样有些粗糙,上面的花纹也有些稚嫩,但能看得出,这是送锁之人费心做出来。 “她想着妾,妾也念着她,”玉才人道,“妾时日无多,却希望她能活得平平安安、长长久久。为了这一点心愿,妾愿意竭尽一切。” 她望向元嘉帝:“故而从前秋猎之时,妾所作所为欠妥之处,还望皇上见谅。妾并非有意威胁皇上,实在是太过忧心的无奈之举,望皇上恕罪。” 回忆起秋猎那日发生的事情,元嘉帝皱皱眉头。 不过都已经发生了,他也冷落了她许久。 ……就这么过去吧。 “朕知道,”元嘉帝望着湖面熄灭的花灯,转过头,拍拍玉才人的肩,“回去吧,天寒地冻的,你身子又不好。” 玉才人也抬头望了他一眼,点点头,露出一点笑容。 两人相携而去。 身后,雪慢慢飘着,湖水缓缓涌动。 藏书阁上,有人关上了那半扇窗子。 “走吧,”阿雪放下茶盏,起身,“事情成了。” 雪簌簌落着,风一吹,雪停了,已是一月之后。 这期间,元嘉帝时常招幸玉才人,阿雪几人也没再碰到过什么面生的小宫女小内侍。 日子安安稳稳地过着。 这日早晨,张太医给玉才人诊脉,许久没有说话。 “可是才人的病情又加重了?”阿雪忙问。 张太医摇摇头。 烛芯发出轻微的爆响。 “到底怎么了?”玉才人也问。 张太医不说话,许久,才拱手笑道:“才人,恭喜您呐,您这是喜脉!” “喜脉?” 玉才人一惊,下意识望向阿雪。 阿雪亦是一惊,只是回过神,忙拿了银子出来,笑道:“今日真是多谢张大人了。可否麻烦张大人再给我们才人开些安胎的药?” “自然自然,”张太医笑道,“这次我让我身边的树亭亲自把药送过来。” 上次雪莲的事最后以小药童弄错了雪莲的数目、被赶出宫而告终。 阿雪等人没有证据,也只能将这口气咽下。 “麻烦张大人了,”阿雪又往张太医手里塞了块儿银子,压低声音笑道,“只是能否麻烦您帮才人瞒着这件事?” “这是为何?” “您知道才人平素思虑过重,若是此事传出去,必定会引来后宫议论,让才人更加不安,”阿雪道,“才人这是头胎,又是前几个月,我想着过几个月等才人的胎象更稳定些再说岂不更好,您说是不是?” “还是明雪姑娘考虑的周全。” 阿雪把张太医好生送出去了,又折了回来。 屋内,烛火轻晃。 沉默在空气里凝滞。 “明雪,我……”玉才人犹豫半晌,“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当一个母亲。” 她低着头,凝视着自己的小腹。 争宠也好,侍寝也罢,她一向只当做活命的手段。 她不过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如今竟要当一个母亲了? 往日和妹妹在田埂上疯跑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曲起膝盖,把脸埋在膝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与其说不知道该怎么办,倒不如说她不愿接受。 不愿接受自己要为一个不久之后将要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负责。 她都还没办法完全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如何能对别人的人生负责? 阿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比玉才人还要小上几岁,也是第一次在宫里当宫女,第一次遇见这种事。 她只能坐到玉才人身边,抚摸着她的背脊安慰:“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真的会有办法吗? 第六十一章 巫蛊(一)(二合一) 时间总能让人接受一切。 玉才人渐渐接受了自己即将成为一个母亲的身份。 她拿起针线,准备着小孩子要用到的肚兜和鞋子。 只是有时候会望着窗外发愣。 待回过神的时候,半个钟头已经过去了。 冬日的冰雪消融,春日一点嫩黄的新绿从泥土里、树枝上钻了出来。 阿雪抱着新折下的梅花进屋,把它插到花瓶里。 淡淡的幽香散落到桌面上,驱散了一点苦涩的药味。 玉才人喝完药,放下碗:“方才张采女身边的眠棠过来,说张采女病重,大约只有两三日的光景了。” “怎会如此突然?” 玉才人叹了口气:“她的身子原本就差,后来又出了那样的事……大概对她来说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阿雪劝道:“您别多想,您这病最忌讳思虑过重。” 玉才人拿起桌子上的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对玉镯子:“这是眠棠给我的,说是张采女偶尔清醒过来的时候叮嘱她、要她把这对镯子送到我这里,说是多谢我往日的关照。” 镯子是用最普通的青玉做的,甚至色泽还有些浑浊。 好端端地,张采女为何要送这样一件东西? “才人可否把这镯子给我看看?” 玉才人递给她。 阿雪拿着镯子仔细把玩,并没有什么不妥。 她又把装镯子的锦盒倒过来倒过去看了。 “可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阿雪摇摇头:“许是我多心了。不过,眠棠来的时候还有没有说什么?” “她只说前些日子张采女去过夜阑殿一趟,大约是吹了风,回来就成这个样子了。发高热的时候嘴里一直说些胡话,类似于看到了鬼怪之类的。” 鬼? 阿雪心里“咯噔”一声。 若不是她多心,那就是张采女大约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这才要被人灭口。 眠棠今日过来,是为了委婉地提醒玉才人当心此事。 “怎么了?” 阿雪笑道:“只是想着过了年,屋里的褥子、被子什么的,都该换下来洗一洗了。” 事情确认之前,还是先不告诉玉才人为好。 她近日时常梦魇,听了这些,又该睡不踏实。 露华宫院子里,芍药才刚刚撒了种子,风从翻松了的泥土上掠过,吹开正殿的窗子。 郁婕妤身边的花瓶里,却插着几枝含苞待放的芍药。 据说是刚从南地运过来的。 露珠从纯白的芍药花瓣上落下,滴在桌子上,仿佛一颗晶亮的水晶珠子。 露珠缓缓滚动,一直滚到一把剪刀旁边, “罢了,本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郁婕妤拿起剪刀,剪下一枝还没绽开的白芍药,“这一次,若是再出什么变故,你兄长那边……” “娘娘放心,妾已经准备妥当了。” “妥当?”郁婕妤冷笑,“若真妥当了,还会给那个疯子撞见?” “回娘娘的话,那疯子如今已‘病重’,不会碍咱们的事。况且,妾已经让人守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来禀报妾。” 郁婕妤托着花萼,凑近,轻轻嗅了嗅。 芍药淡雅的香味被窗外吹来的风冲淡。 “是吗?可本宫方才还听说她的婢女去了趟玉才人身边。” “这……” “苏清荷,你可别想着临阵倒戈,玉华宫可也有本宫的耳目呢。” 郁婕妤把刚剪下来的白芍药伸到蜡烛摇曳这的火苗上,橘红的火舌一点点吞噬纯白的花瓣。 她随手把花丢到一旁的瓷盆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春天虽然到了,不过有些花倒是该拔出来、给新的腾位置了。” 花瓣变作一点漆黑的灰,在精致的瓷盆里枯萎。 一朵嫩黄的迎春花悄悄在墙角绽开。 日光落在花瓣上,仿佛书中跳跃着的小精怪。 “才人怎么突然想起来让我们扫院子?” 丹琴和珠纱拿着扫帚,同阿雪一道往偏殿走去。 “才人近日心情烦闷,看着屋子里乱糟糟的不舒服,”阿雪道,“而且好像之前过年的时候还落了什么东西在角落里……” “东西?” “具体的才人也没说,只说让我们打扫的时候留心些,好像是些小木雕、小香囊之类的东西,可能掉在了角落里,你们找到了就告诉我,”阿雪笑道,“玉华宫的屋子还不少,看来今天又是腰酸背疼的一天了。” 丹琴和珠纱也笑。 丹琴又道:“等扫完了你就好好歇歇吧,你平时又要服侍才人,又要准备考核的,都瘦了一圈儿了。这些事情虽然重要,但自己的身子骨才是最重要的。” 阿雪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你要是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也别客气,”珠纱道,“我们三个都是同一批入宫的,得相互扶持才好。” 丹琴也笑:“而且我们都盼着你考过呢,你要是成了女官,以后我们两个在宫里可就有‘靠山’了。” “我会努力的,”阿雪笑道,“走吧,一起扫屋子去,不然今天又该干不完了。” 灰尘从地上腾起,粘在墙壁和桌子上,又被阿雪拿着抹布擦去。 日光从门里探进来,在地上留下一方浅浅的金色。 张采女说在夜阑殿看到了“鬼”,但什么样的情形才能被称作“遇鬼”? 阿雪一面用抹布擦拭放在门口足有一人高的青瓷花瓶,一面回忆早上和玉才人的对话。 她记得张采女疯癫的时候一直都在御花园,为何突然跑到夜阑殿去? 还是说,她是看到了什么,被引过去的? 能吸引张采女的,要么是她一直念念于心的元嘉帝,要么……是害她疯癫至此的郁婕妤? 若是后者,郁婕妤去夜阑殿做什么? 上次丹琴在夜阑殿差点儿给人烧死的事情是否也与她有关? 花瓶高大的阴影藏在墙角,仿佛暗中窥视的人影。 “明雪,”秋芜忽走过来笑道,“一大早就打扫院子?我看春芳、金环她们几个还现在那儿嗑瓜子,你怎么不叫她们来帮忙?” 阿雪也笑:“我们几个都是后来才过来玉才人身边的,手脚得勤快些才好。春芳姐姐她们是才人身边的老人了,我自然不好麻烦她们。” “你这般小心,日后怕是会吃亏,”秋芜道,“我今日过来是想来问问你,你们才人身边的掌事宫女定下来了没有?内侍监那边又要重新统计名册了,方才过来崔呢。” “大约是春芳姐姐吧,自从春兰姐姐去了之后,才人身边只有她一个一等宫女了。” “你呢?”秋芜笑道,“平时你们才人身边好像都一直是你在伺候。” 阿雪只笑笑,不说话。 “说句不中听的,我觉得你才该是掌事宫女,”秋芜说完,又立刻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随口一说。” “我知道秋芜姐姐是一番好意才提点我,”阿雪笑道,“姐姐先叫内侍监的人等一等,我一会儿扫完去问问才人,下午就去内侍监告诉他们。” 秋芜应下,离去。 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阿雪的视线里。 秋芜说这话是何意? 阿雪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计。 若先前玉才人没有表态,若她真的顺着她的话想下去……那大约要对玉才人心存芥蒂。 风把窗子吹开,带着些早春草木的微冷的清香。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梧桐树刚长出第一片嫩芽的早晨。 “明雪,我记得你是要参加今年的女官考核的,对不对?” 玉才人那日忽然问她。 阿雪点点头。 她不打算瞒着玉才人。 “即便我通过了考核,也会留在您身边服侍一段时日,事情我会慢慢交给丹琴和珠纱处理,她二人不比我差,您不必担心。” 玉才人却摇摇头,笑道:“你不必担心我,好好准备,放心去考,说实话,我很高兴你选择去参加考核……” 她似乎还有未竟之语,可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 玉才人又问:“不过参加这个考核是不是要一等宫女的令牌?你要不要赶紧去内侍监换一块儿?还有掌事宫女的令牌,你也一并去领了吧。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你了。” “才人言重了,”阿雪笑道,“不过还是等再过些日子吧,我贸然换了腰牌,恐引了那些人的注意。等才人您有孕的消息公开之后,我再去,也名正言顺些。” 窗外,梧桐树小小的、嫩绿的叶子在风里轻颤。 日光穿过叶子,落在青瓷花瓶上,一点微微的金绿的光在瓶身上跳跃。 阿雪拿着抹布,继续擦拭花瓶的顶端。 若是她真的对玉才人心有隔阂,这于秋芜、于苏才人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上次秋猎的时候,尹采女一事还全都仰仗苏才人。 按理说,玉才人和她之间并没有什么矛盾,反而还有一同对付郁婕妤的情分。 若说是因为皇上的宠爱……这也说不过去。 玉才人虽说近来受宠,可因着她身子不好,见到皇上的次数也并不算多。 而且她瞧着,苏才人平日也并不怎么在意这个。 难道是玉才人有孕的消息走漏了出去? 可这个月,煎药、打扫屋子、端茶倒水等等,大大小小的事都由阿雪一人完成,她从没有假手于人。 不应该会走漏。 阿雪摇摇头,把脑子里的疑惑暂且丢到一边,专心打扫着屋子,翻找有没有“多出来的东西”。 透明的风渐渐吹走了日光淡淡的金色。 日头高高悬在空中,白色的有些刺眼的光从头顶倾泻而下。 已经是晌午了。 阿雪丢下手中的抹布,走出门去。 “明雪,”丹琴和珠纱过来找她,“我们在角落里找到了这些,你看里面有没有才人落下的?” 一只绣着奇怪纹样的香囊、一个巴掌大的人形木雕和一块雕刻着金鱼纹路的玉佩。 阿雪把香囊拆开,凑近嗅了嗅。 不过是些苦桔梗、甘草之类的东西。 花样倒是有些奇怪,至于绣的是什么,阿雪一时还认不出来。 人形木雕五官模糊,玉佩却是十分精致。 但都不是玉才人的东西。 “给我吧,”阿雪笑道,“我一会儿就拿给才人看看去。除此之外,你们还发现什么没有?” 两人摇摇头。 墙角的阴影落下,遮住了阿雪的身影。 阿雪把香囊和木雕丢进火盆。 橘红的火舌轻轻舔舐着,不一会儿,这两样东西就都化作一点黑灰,散在风里。 阿雪的手指摩挲着玉佩。 这东西倒是个麻烦。 这是枚男子样式的玉佩,而且上面的金鱼纹路表明它大概是朝中哪个官员的贴身之物。 贸然打碎固然不好,可留在这儿更是有口说不清。 阿雪叹了口气,脱下鞋子,把它塞到鞋内。 只能趁晚上的时候打碎了丢到翠微湖里。 玉佩很是硌脚,阿雪把脚扭来扭去,扭了好几下才膝盖。 丹琴和珠纱去打扫的那几间屋子,若非玉才人身边的人绝对进不去。 看来,玉才人身边还有内鬼。 墙角的阴影随着日影的偏移,慢慢消失在风里。 “明雪,明雪……”珠纱忽慌张着跑过来,“掖庭丞带了两队内侍过来,说要搜宫!” “搜宫?为何?” “说是后宫之中有人擅自使用巫蛊之术害人!还说夜阑殿那边已经搜出一对了……” “一对?”阿雪想起自己方才烧掉的木雕,一拍大腿,“糟了!” 第六十二章 巫蛊(二) 风冷冷地吹着。 阿雪闭上眼睛,把所有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简单理出了个章程。 掖庭丞应该会先从苏才人那边开始搜。 她还有时间。 如今有两件事要做,一是找到另一个木雕,二是稳住玉才人,避免她受惊。 树枝上的新叶在风里轻轻颤着。 风停了,它们也都静静垂着。 “才人,高大人奉命过来搜宫,”阿雪先把玉才人扶了出来,柔声安抚,“您就在这树下面的椅子上坐着,我先去给您拿件衣裳,让珠纱陪着您,您不必担心。” 心中却很是焦急。 丹琴她们只找到了一个木雕。 另一个到底藏在何处? 玉才人点点头:“我知道的。” 日光从枝桠间落下。 地上,叶影稀疏,阿雪的脚步从上面挪开,急急地转身离去。 她们把偏殿都打扫了一遍,剩下的只剩玉才人住的主殿。 可主殿她也日日清扫,今日早晨也没发现多出了什么东西。 那就只剩下墙角、灌木、树底下之类的地方。 灌木绿茸茸的,在朱红的宫墙下面参差排着。 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外掠过。 现在把这些地方都翻一遍肯定是来不及了。 阿雪望着院子里,金环和珊瑚站在门口看热闹。 春芳则默默拿着扫帚扫院子。 并没有什么异常。 她咬着嘴唇,到底该怎么办? 明黄的琉璃瓦把玉华宫分成两半。 风静静吹着,把声音从这边带到那边。 “快搜!”掖庭丞沉着脸负手站在苏才人院子门口,“都仔细着点儿,皇上说了,掘地三尺都要找出在宫里擅自使用巫蛊之人!” “是!” 两队内侍冲进院子,一顿翻找。 屋子里的花瓶被放倒,柜子被打开,里面的衣裳、钗环也都被丢在地上。 云蓉和几个小丫鬟都缩在院子里,只敢安静地望着。 “秋芜?”苏才人站在院子里。 秋芜拿了衣裳给她披上:“才人放心,都办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到了玉才人这边的院子。 掖庭丞走到玉才人跟前,行了一礼,拱手道:“才人,卑职也是奉命行事,望才人见谅。” “我知道,”玉才人温和笑笑,“只是,敢问高公公,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这样大的动静。” 掖庭丞道:“今日上午,皇上不知为何忽然去夜阑殿坐了坐,结果在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树底下发现了一对人偶,背上贴着……先皇后和皇上的生辰八字,还用珠纱涂的乱七八糟。皇上虽然不信这个,但事关先皇后,实在是犯了皇上的忌讳。” “可既已经找到了人偶,为何还要搜宫?” 掖庭丞叹了口气:“可谁叫那人偶身上还刻着一个‘壹’字?有壹就有贰,还不知道那人刻了多少呢。” 真是件麻烦的事。 既得罪人,又劳心费力。 掖庭丞默默在心里摇头。 这年头,事儿难办,俸禄低。 真是吃力还讨不了好哦。 脚步声冲进偏殿,紧接着,一阵哐啷夸啦的声音传进阿雪的耳朵里。 阿雪停下脚步。 玉佩、香囊和木雕都是在偏殿的屋子里找到的。 偏殿的屋子虽然通常来说只有玉才人身边的宫人可以进去,但苏才人身边的宫人若是想要进去,也不是不可能。 若她是凶手,想要陷害玉才人,木雕放在玉才人院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虽然都能让玉才人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但唯有放在主殿,才能置她于辩无可辩的境地。 可今日早晨她又什么都没有发现…… 不过,这也仅限于“看得见”的地方。 东西,或许藏在那些下意识会被人忽视的东西里。 阿雪急忙转身回去。 必须赌一把。 日光从窗子里透进来,窗棂的花纹映在地上,灰尘在泉水似的光柱里浮沉。 一旁的铜镜里映出室内的昏暗。 阿雪站在镜子前看了看,又把凳子上放着的一件大氅抱在怀里。 “砰咚一声”,门一把被人推开。 光柱里细小灰尘被惊得四处飘散。 “姑娘,我们奉命来搜宫,还望姑娘回避。” “我知道,”阿雪笑了笑,举着手里的大氅,“我就是过来给才人拿件衣裳。” 领头的小内侍盯着那大氅看了一会儿:“姑娘可否把这衣裳给我们瞧瞧?” “自然,”阿雪把衣裳抖了抖,又递过去,“公公请便。” 小内侍拿着衣裳仔细看了,并没有什么异常。 阿雪接过衣裳,离去。 只是走路的时候,脖子是僵直的。 风静静地吹着,虽有些冷意,可也带着一丝日光的和暖。 玉才人靠在椅背上打盹儿。 阿雪拿了大氅给她披上。 “你回来了?” 阿雪点头,笑笑:“一会儿等他们搜完了我扶您去屋里睡,睡在这儿小心着凉。” “我知道,”玉才人打了个呵欠,“只是不知道为何这几日都很困。我只打个盹,不要紧的。” 阿雪应下,退到后面站着。 “怎么这么久?”珠纱小声问,“屋里乒铃乓啷的,我都吓死了。” 阿雪还没说话,丹琴就在一旁取笑:“你胆儿也忒小了,不是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吗?我们行的端做的正,能出什么事?” “丹琴说的没错,”阿雪也笑,“我就是去屋里拿件衣裳。” “诶,明雪,你还换了个发型?我说怎么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了,”丹琴忽然留意到阿雪的头发,左瞧瞧右看看,笑道,“别说,感觉一下子年轻了好多。” 头发挽成双丫髻,用竹青色丝带绑着,牢牢固定在头两侧。 影子映在地上,看着像顶着两个尖尖的猫耳朵。 “感情我以前年纪很大?” “这是你说的。” 阿雪笑道:“不过是刚才拿衣裳的时候给珠帘刮散了,簪子也一下子掉到角落里去了,这才随手绑了一下。” 日影偏西。 天边已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橘黄。 淡蓝与橘黄共同交织在天空中,一同坠到最西侧,凝成一点绛紫的云霞。 “回大人的话,”方才那小内侍出来,抱拳,“没有搜到!” 掖庭丞一听,忙向玉才人笑道:“才人,多有得罪。” 玉才人摆摆手,温和笑道:“我知道,高公公也是奉命行事。” 高公公带着人离开,恰好和阿雪擦肩而过,下意识看了她一眼。 “姑娘这头发绑的倒是别致。” 阿雪的掌心冒汗,却仍平静笑道:“不过是随手绑了一下罢了。” 屋内,夕阳把素白的窗纸染成了橘红。 昏暗的灰黑在室内蔓延。 阿雪点了一支蜡烛,烛光映出一小片光亮。 她的影子落在地上,头上好像顶着两个尖尖的鼓包。 “你的头发……” 阿雪把头发散开,从里面各取出一段木雕:“您柜子里有一个暗格,有人把这放在里头。” 木雕被掰成两段,背后用朱砂写着恶毒的诅咒。 玉才人一惊。 “才人,您身边有内鬼,须得尽快找到。” 第六十三章 巫蛊(三) 早晨,天空灰蒙蒙的。 北风呜呜地吹着,带着冰凉的雨丝。 药炉下面的火被吹得往一旁倒去,阿雪起身,把厨房的门关上一半。 “明雪,等一下。” 秋芜恰好从外面走过来,笑道,“我刚好要来把早上的粥热一热,”又见阿雪正煎药,“玉才人病了?” 阿雪叹了口气:“不知怎的,今天早上一下子病倒了,怎么叫都醒不过来,方才看了太医,只说是心病,给扎了几针,好了一些,又给了方子叫我煎药。” “这样……”秋芜也叹了口气,“那你这几日有的忙了。” 药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腾腾的白气从药盖子里溢出来。 秋芜的视线落在药炉上。 看来郁婕妤说的果然不假。 她开始对玉才人下手了。 她得回去提醒苏才人早作打算。 玉才人这边……怕是不中用了。 不过,玉才人身边郁婕妤的眼线到底是哪一个? 外面依稀传来几个小内侍的说话声,隔着墙壁,又慢慢飘远了。 秋芜计上心来,又问:“上次我同你说的掌事宫女的事儿,你同玉才人说了吗?”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给忘了,”阿雪一脸懊恼,“那天掖庭丞过来搜宫,事情一多,我就完全把这事儿抛到脑后去了。但我们才人现在又病着,还没醒过来……” 秋芜闻言,思索一番,提议:“那不如你把春芳、丹琴她们几个都叫过来,你们商量商量?内侍监的人说最迟今天晚上就要把名册弄出来了。这掌事宫女虽说通常是一等宫女,但往年也不是没有二等宫女直接升任一等之后担任的。” 玉才人如今病重,可仍有好转的迹象。 前几日看郁婕妤的意思,是非要玉才人的命不可。 既如此,那眼线此时必定要夺得掌事宫女的地位,才好给玉才人最后一击。 她只在一旁看着,看她们内讧,闹成一锅粥,自然能看出端倪。 知道了是谁,日后她和苏才人也不用完全受制于郁婕妤那边。 雨丝渐渐停了。 只是梧桐树枝子上刚长出的一点叶子也掉了几片。 阿雪收拾好偏殿的桌子,又把帘子用钩子挂起。 灰白的光从门里照进来,几个人影出现在门前。 “明雪,你把我们都叫过来,可是玉才人……” 阿雪忙笑:“才人没事,你们不要多想。我把你们都请过来,为的是掌事宫女一事。内侍监那边催的急,才人又没醒,我想着不如我们商量商量。” 此言一出,六人眼神交汇。 “还商量什么呀,”金环忽道,“才人身边只有春芳姐姐是一等宫女,自然该她来担任这掌事宫女。” 丹琴看了阿雪一眼,不甘示弱:“可这些日子都是明雪在才人身边忙前忙后,我倒觉得这掌事宫女她当之无愧。” 从前她们刚来的时候,赵姑姑还在,春芳虽说没仗着赵姑姑作威作福,却也算得上赵姑姑的帮手,罚起她们来毫不留情。 她到现在可还记得,那一晚明空阁门前地上铺着的石板是多凉,她的膝盖又是多疼。 更何况明雪与她们还有共患难之情。 空气凝滞了一瞬间。 灰白的光落在桌子上,光滑的桌面映出六个人心思各异的面庞。 春芳低低地望了阿雪一眼,摇摇头:“我不适合当掌事宫女,还是明雪来吧。” “春芳姐姐!”金环急道。 “没事,”春芳温和笑了笑,“能当到一等宫女于我已是意外之喜了,我只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别的不敢奢求,还是有能者居之为好。” 风把门口的帘子吹得摇来晃去,带出一点细微的声响。 金环却不依不饶,冷哼一声:“明雪哪里有能了?她不过是去年夏天才入宫的。还不是碰巧前些时候春兰看重她,这才让她得了才人的青眼?要是真真正儿八经说起来,连我和珊瑚都比她更合适,我们可是三年前就跟着才人了。” 珊瑚瞅了眼对面阿雪几人的脸色,悄悄拽了拽金环的袖子。 金环却不领情,还反过来瞪了她一眼,又昂起头看着阿雪:“明雪,你来说说到底谁更合适?” 话到这里,自然该谦让一番。 再三推却然后才勉强答应。 这算是三彩国一个不成文的传统。 “自然是我,”阿雪却反其道行之,笑了笑,“就像丹琴说的,这些日子都是我在伺候才人,从前办事我也没有出过纰漏。这掌事宫女的名头,我自然担得。更何况春芳姐姐也说了,她无意于此。” 丹琴把手藏在衣袖里,悄悄朝阿雪竖大拇指,又得意地冲金环扬了扬眉毛。 金环冷哼一声:“我不同意!” “明雪同意,春芳姐姐同意,我和珠纱都同意,哪里轮得到你个整日里嗑瓜子唠嗑办点儿事不干的小丫头来反对?” 丹琴翻了个白眼。 金环揪了一下珊瑚的袖子:“珊瑚,你也说句话啊。” “我……”珊瑚抬起眼睛,怯怯地望了对面一眼,飞快地低下头,“我都可以,你们决定吧。” 春芳也一言不发。 金环几乎被气了个倒仰。 “明雪,你要是敢去内侍监登记你的名字,等才人醒过来我就跟她说你自作主张、越矩代疱!” “你怎么不讲理呢?”丹琴气得用手指指着金环,“你这个脑袋瓜子,是进水了还是生锈了?少数服从多数,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 “哼!”金环扭过头,不说话。 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 北风呼啸着扫过,又带下几片叶子。 几人不欢而散。 叶子落到门前的长廊里,阿雪端着药碗停下脚步。 院子里,春芳在打扫偏殿,金环在树下剥花生,珊瑚则拿着扫帚扫着那只有几片的可怜的叶子……哦,还有满地的花生壳。 阿雪摇摇头,进屋,掩好门窗:“才人,事情都办妥了。” “我听到了,”玉才人坐在床上,散着头发,叹了口气,“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阿雪把药倒在窗台上放着的盆栽里:“越闹的厉害,这内鬼才越容易揪得出来。到底是谁,今晚就能见分晓。” 北风越过宫墙,卷着一片叶子落到翠微湖旁边一条窄窄的巷子里。 “听说你们今日为着个掌事宫女的名头闹起来了?” 巷口,梧桐树漆黑的影子和两侧墙壁的阴影融为一体,把藏在其中的人影遮得严严实实。 “主要是金环和明雪她们闹,”珊瑚摇摇头,“金环那傻子,以为春芳当了掌事宫女,她就能左右春芳拿到实权。实在是又傻又天真,我怎么会和这种人共事……” “别感叹了,”那人道,“娘娘要的消息你可探到了?”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玉才人似乎确实病了,但到底是怎样的情况,我也没弄清楚。” 第六十四章 巫蛊(四) 屋檐在地上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影,仿佛大雁垂下的羽翼。 春芳脚边放了一只水桶,她手里拿着抹布,沾了水,一点点擦掉窗棂上的灰尘。 “春芳姐姐,”金环像个小尾巴,跟在春芳身后,一遍一遍念叨,“你刚刚怎么不说话呢?明明你才是一等宫女……” 春芳从兜里掏了把瓜子递给她:“拿去吃啊,我这里还有活儿没干完。” 金环气得一甩帕子,转身欲走。 但想了想,又转回来,还是接过瓜子,塞进兜里。 “我说的是真心话。” 她拽着春芳的胳膊。 春芳停下动作,转过身,把手上的抹布塞进她手里:“没说你不是真心的,不过你要是实在闲得发慌,就帮我一起把这窗台、窗棂擦擦,积了一层灰了。” 金环撇撇嘴:“擦就擦。” 说着,沾了水,走进在那屋檐下面的影子里蹲下身子磨磨蹭蹭擦拭了起来。 墙壁灰黑的影子仿佛一个黑色的匣子。 那人站在匣子里,珊瑚站在匣子外。 “也是,”那人接过珊瑚的话道,“这种事情哪里能轻易让你个二等小宫女弄清楚?不过病不病的倒也无所谓,郁婕妤那疯子,估计早就对玉才人出手了,按着她的性子,玉才人大约没多少日子了。” 珊瑚回忆起从前在明空阁的几年,叹了口气。 “怎么,还念着她的好?” 珊瑚忙笑:“哪儿能啊,我是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娘娘的意思是,等到玉才人真病了,你就想办法让明雪把郁婕妤的眼线揪出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娘娘打算在郁婕妤志得意满的时候,给她重重一击。” 北风吹落了几片叶子。 落在珊瑚脚跟前。 “珊瑚,你刚才去哪儿了?”金环一见珊瑚从后角门进来,忙丢了手里的抹布跑过去,“我找你老半天了。” “我去门口扫叶子去了,”珊瑚拎着一把竹扫帚,“上午刮风把别处的枯叶都刮过来了,到处都是。” “哦……”金环眼珠子一转,扯着她的袖子,压低声音,“要不你跟我再去春芳姐姐那边说说?让她自己主动跟明雪说去,她是一等宫女,只要她开了口,明雪想必没法儿有什么意见。” 珊瑚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若今日是明雪和玉才人做的一场局,就她这样,第一个是要被怀疑的。 她才不干呢。 面上却低下头,犹犹豫豫:“……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左右是谁来当都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 金环刚要开口,阿雪就从窗子里喊了声:“金环,去厨房把粥热一热,才人醒了,要吃东西。” 金环撇撇嘴,小声嘀咕:“这么多人,偏生使唤我,就知道上午惹了她的不顺心要拿我开刀……” 虽然嘴上咕咕哝哝,但还是磨磨蹭蹭地去了。 身后,春芳和珊瑚对视了一眼,各自垂下眼,继续自己手上的事儿去了。 屋内,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昏暗逼仄的室内。 屋子里没点蜡烛,只一层薄薄的素白的窗纸透着外面黯淡的光。 “那内鬼也不是傻的,你如何能肯定她会今日就对我出手?”玉才人不解。 “从丹琴险些被害,再到巫蛊一事,动作越来越大,表明那内鬼背后之人已经急不可耐,”阿雪道,“不管那内鬼到底是受制于人还是被金银迷了心智,此时,都是最好的机会。若是晚些时候,定下了掌事宫女,才人您身边一应大小事情都有了新的章程,再要对您下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仅如此,阿雪从窗缝里望着院子里忙忙碌碌的春芳和珊瑚。 那内鬼,必定就在此二人之间。 风卷着一片小小的叶子从地上飞快地跑过。 阿雪仍站在窗前。 她不是没怀疑过金环,只是能在春兰眼皮子底下潜伏那么久,必定是个能忍的。 金环太过咋咋呼呼了,反倒不像。 她倒不认为内鬼必定要夺得掌事宫女的名头才好行事,只要说话有一定分量,能接触到玉才人的一些贴身之物,低调些反而更不容易给人发现。 梧桐树上只剩几点嫩芽了。 树根处堆着一小堆灰尘和叶子。 “春芳姐姐,我这地扫好了,要不要我帮忙一起擦门窗?”珊瑚把手里拿着的扫帚靠到门后,走过来笑道。 春芳摇摇头:“我也快好了,你去歇一会儿吧。” “哎呦,这个火它又灭了,”话还没落音,金环就从厨房里探出头,“珊瑚,你快来帮帮我!” “啊啊啊啊啊,怎么有这么多黑烟……” 珊瑚疲惫地叹了口气。 此刻,她多么希望郁婕妤的那个眼线就是金环。 这种日子,她受够了。 “来了。” 她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却还得认命地朝厨房走去。 春芳也摇摇头,无奈地提起一旁放着的水桶,去了水井旁边。 院子里空了。 只有黯淡的日光照在地上,映出一片惆怅的空旷。 是时候了。 阿雪敲敲窗子,丹琴和珠纱从树后面走出来,冲阿雪眨眨眼睛,各自按原计划行事。 梧桐树遒劲的枝干在灰白的空中交错,仿佛一张稀疏的网。 “你们上次说的可以找你们帮忙,可还算数?” 晌午从偏殿出去之后,阿雪在树下就找到两人。 “自然,”丹琴道,“我从来都一诺千金。” “说了会帮忙,当然会帮,”珠纱也道,“明雪,你是遇着什么事了吗?” 阿雪犹豫了一下:“我想托你们一会儿帮我盯着春芳、金环和珊瑚,一会儿我敲三下窗子你们就去,原因……我晚上再告诉你们。” 二人想了想,应下。 风卷着碎叶打着旋儿从窗前掠过。 “饵已经准备好了,”阿雪回过头,冲玉才人笑道,“只等一会儿,这鱼便能上钩了。” 阿雪不是没怀疑过丹琴和珠纱。 春兰那件事过后,她对所有人都心存警惕。 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即便她们告诉她的是假消息,她也能从中知道些有价值的东西。 说到底,这也是对她们的一次试探吧。 窗台边上,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她一半侧脸。 她的脸颊比刚入宫的时候又瘦了一些,杏仁眼里也透着一丝淡淡的疲惫。 恰如这灰白的光,虽然在阴雨天里照着,却是有气无力的。 阿雪盯着镜子看了一会儿。 这朱红的宫墙像一只精致的匣子,终究把她压扁了一些。 细密的雨又下了起来,宫墙鲜艳的朱红在雨里褪了色。 “明雪,抓到了!” 细雨里,一个人影远远跑过来。 当初剩下的六个人,如今,又要少一个了。 第六十五章 巫蛊(五) 雨落在地上,带出一片细碎的水声。 水汽混合着尘土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春芳,”玉才人从屋子里慢慢走出来,“我平时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害我?” 丹琴方才捉住她的时候,她正往水井里投毒。 “亏我之前还举荐你当掌事宫女,”金环气道,“你竟做出这种恶毒事儿!” 要下毒只害玉才人一人也就罢了。 往水井里投毒,整个院子的人喝了这水都要遭殃。 没想到平日看着是个软柿子模样,心思却这么恶毒。 “春芳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隐情?”珊瑚犹豫了一下问道。 “她都要把我们整个院子的人害死了,你还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隐情?”金环扭过头,瞪大眼睛,“珊瑚,你是不是脑袋不好使了?” 她才脑袋不好使了呢。 珊瑚暗暗攥紧拳头,告诉自己稳住。 不计较,不生气。 不跟蠢货一般见识。 珊瑚低下头:“我只是想着……春芳姐姐素来同我们无冤无仇的,若不是有了隐情,实在没必要这么害我们。” “春芳,你若有什么隐情也一并说出来吧。”玉才人也道。 雨珠沾在春芳的头发上,又慢慢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风冷冷地吹着。 “回才人的话,并无隐情,”她跪在地上,朝玉才人重重磕了个头,“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对才人您积怨已久,才做出如此之事来。” 她的衣裳在雨里渐渐湿透了,几乎要滴下水来。 “我原以为我待你还算过得去……”玉才人垂下眼眸,神色似乎很是落寞,“没想到你恨我到这个地步。” “才人不必伤心,”阿雪在一旁道,“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不如先把她关进柴房,饿上个两三日,再送到掖庭局去。到时候一上刑,用那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那么一抽,她说出来的自然是实话。” 此言一出,其余几人都用一种惊诧的眼神盯着阿雪。 相处这些时日,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 阿雪只把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儿,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天色渐渐暗了,夜色混合着细雨从窗缝里挤进来。 阿雪走过去,把两扇窗子合起。 “前些时候我还在想,就算才人您心中忧愁烦闷,如何会病到那般地步。” 阿雪用火折子把屋里的蜡烛点上。 几点火光在灰黑的阴影里轻颤,映出玉才人苍白瘦削的面颊。 “或许是同春芳在水里投毒有关,”阿雪又道,“毕竟从前谁能想到这个?那井水,她自己也喝。” “可是,你们和她看起来都好好的,会不会是弄错了?” 阿雪思忖片刻:“是与不是,探探她的口风便知道了。” 玉才人是在春兰死后才病得那么厉害的。 张太医虽说她是思虑过度,但阿雪总觉得可能不只这么一个原因。 尤其是在张太医换了方子、丹琴去拿药的时候险些被害之后,她心中怀疑更甚。 毕竟,这一切发生地太过蹊跷。 烛火微微摇晃,在铜镜里化作一点橘红,像是一颗若隐若现的琉璃坠子在空中荡来荡去。 “柴房门口你都已经安排好了人手?” 阿雪点点头:“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今夜必能来个瓮中捉鳖。” 雨被风吹着往西面飘去。 院子正上方的空中,空出一片被雨水洗干净了的夜空。 一缕淡淡的月光从云层里透出来,落在水洼里,仿佛一片片飘在地上的极薄的碎银片。 “珊瑚,你在想什么?快过来帮忙,”丹琴费力地提着一桶水慢慢挪过来,“咱们这院子里的井水暂时没法儿喝了,我朝秋芜她们借了桶。好沉。” 珊瑚忙走过去:“只是想起从前和春芳相处的那些日子,感慨人心难测罢了。” “谁说不是呢,”金环手里端了只碗,一面喝一面从屋子里走出来,“跟这种人一块儿共事,我可真真是倒霉透了。” 一股子药味儿在空气里荡开。 苦涩里似乎还有一点淡淡的甜味儿。 “你喝的是什么?” “之前从太医院拿的清热解毒的草药,”金环一口气把汤药灌下去,“还剩下些,今日刚好喝了。” 说着,还咂咂嘴:“还好,不苦,太医还特意在里面加了一味甘草。” 看她的样子,似乎觉得这药还挺好喝。 颇有些回味无穷。 “是药三分毒,”珊瑚有些无言以对,“这还没确定春芳往井里丢的是什么呢,你就先随便找些药吃了,会不会有点不太好?” “吃了总比不吃好,清热解毒,解毒,万一真的有些用处呢?况且这药……” 丹琴摇摇头,默默提着她的水桶往厨房挪。 一会儿还要给春芳送饭,然后收拾厨房…… 她撇了一眼站在树底下喋喋不休的。 二等宫女就是好啊。 只要人在傻一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用干活儿了。 屋檐上的水珠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我没有说。” 春芳被捆住双手,背对着门,没有回头。 “要动手就麻利点儿,”她平静道,“只是答应我的事你们最好做到,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 风冷冷地吹着,湿冷的水汽从她的鼻腔灌入,充盈着她的肺叶。 没有人说话。 把人影投在墙壁上,拉长。 春芳看见那人影的手中掏出一根绳子。 她闭上眼睛,任由绳子绕在她的脖颈上。 麻绳的触感像是死亡粗糙的手指,一点点扼住她的呼吸。 意识逐渐模糊成一团,从她的肺部飘出。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谁在向她招手。 只是面容模糊。 那人的身影像一团极轻薄的雾气,从地上腾起,朝远处飞去,似乎将要飘往无穷的远方的辽阔无边的山河。 她的眼前却只剩下一片逼仄的灰黑。 蓦地,绳子骤然一松。 湿冷的空气骤然又涌入她的胸腔,她眼前渐渐变得清明。 杂乱的脚步声、叫嚷声、皮肉碰撞的声音纠缠在一块儿,似是在地上滚做一个团,咕溜溜从她身后滚开。 春芳下意识回过头,只见阿雪和玉才人站在门口。 两双眼睛望着她。 她低下头,沉默不语。 寂静在空气里发酵。 屋檐上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化作无言的灰黑,融在夜色里。 “才人,捉住了,”身后,一个小内侍跑过来,“这人奴见过,从前是钱宝林身边的,如今在郁婕妤宫里头当差。” “郁婕妤?” 小内侍又道:“只是他打死不承认,非说是钱宝林指使她过来的。” “他还说是钱宝林之前买通了春芳给您下药的,如今见春芳给您捉住了,担心她供出自己,这才又拿从前犯过宫规的把柄威胁他,让他过来勒死春芳。” 第六十六章 巫蛊(六) 极淡的月光从云层里洒落。 地上的水洼被风吹皱。 又是如此。 阿雪忽然想起从前的尹采女。 当初郁婕妤也是这般诬陷她的。 明明一眼就能看出凶手是谁,却因为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 风冷冷地吹过。 地上漆黑的影子轻轻颤动。 “春芳,”玉才人终于开口,“你还不说吗?” 即使要被夺去性命,也不肯吐露半个字。 “回才人的话,”春芳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平静地闭上眼睛,“无可奉告。” 阿雪摇摇头。 春芳如此,怕是被郁婕妤拿住了什么把柄。 她不会说的。 “才人,回去吧,”阿雪道,“让人把这事儿告诉皇上,皇上自会有决断。” 只是,究竟是偏向哪一边却是不得而知了。 院子里,交错的树影掉在地上,仿佛一张漫无边际的、漆黑的网。 无论她们怎么走,都还是在这网内。 永远也逃不出去。 “明雪,”玉才人抚摸着自己的面颊,“我真不知道她为何几次三番要来害我,只因为我这张脸吗?” 左脸的疤痕带着些粗糙的触感,仿佛白瓷上一道深深的裂纹。 “可她不是已经毁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散在冷冷的风里,似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的呢喃。 阿雪道:“不只是您,尹采女从前与她无冤无仇,张采女也并没有得罪她的地方,她二人也还是被她弄到那般境地。还有钱宝林,甚至算得上与她交好,如今她还不是把罪名全推给她?” 阿雪忽然想到从前春兰说的一句话。 她说,郁婕妤就是个疯子,她的疯劲儿到现在还没过去。 这话大抵也不假。 “郁婕妤此人难以揣测,她做事全凭自己当下的喜恶,”阿雪又道,“您不必为此多虑。” 如今最重要的是,要弄清楚玉才人之前病重是否是因为春芳下的药,这药是否会对玉才人腹中的皇嗣有碍。 然而,玉才人的面庞上仍蒙着一层淡淡的月影似的哀愁。 疲倦爬满了她的眼角。 “我知道我斗不过她,”她望着乌云里透出来的半轮钩子似的新月,“只是,我希望我剩下的日子能长些,再长些。” 这样,明雪她们至少有一些时间作为缓冲,等到她真的死了,她们应该也已经找到了更好的去处了。 她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小腹。 这个孩子又该怎么办? 它若是被生下来、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会不会感到失望? 会不会睁大眼睛到处寻找自己的母亲? 然而,那个时候的她,大抵已经化作一剖黄土了。 风推着云,云遮住月。 月光又淡了几分。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虚弱。 她快要和这里告别了。 玉才人抬起头。 朱红的宫墙高高耸立着,一层围着一层。 永远也走不出去。 有时候,她真的希望这个生命不要出生。 这世上目之所及遍是苍凉。 墙连着墙,山连着山,层层叠叠,永无尽头。 “走吧,”她轻轻叹了口气,“今晚就让人去把这事禀了皇上。迟则生变,夜长梦多。” 尽管如此,她还要做这最后的奋力一搏。 天上最后一丝月光被乌云遮掩。 夜色如水,漆黑的河水在透明的空气之上缓缓流淌。 灰黑的河水从素白的窗纸里灌进来,被一点暖黄的灯光挡住。 “珊瑚,”金环洗漱过,趴在榻上跷着脚同珊瑚搭话,“你说我们要不要换个主子?” 珊瑚诧异地回过头。 “哎呀,别这么惊讶嘛,”金环坐起身子,“我说的是真的,你有没有想过换个主子跟着?” “好端端的,为什么想这个?” “就是……”金环支支吾吾,“你不觉得玉才人身边死的人太多、出的事儿太多了吗?据说人死了之后,魂魄会时常徘徊在她们生前待着的人身边……咦,想想我都头皮发麻。” 珊瑚无语地转过身。 这种理由…… 她不由得摇头叹气。 金环也不想想,除了玉才人这样性格懦弱的,谁还会纵容身边的婢女成日里坐在树下面嗑瓜子打盹? 不过瞧着玉才人年前的光景,春芳大约已经给她下过药了。 虽说这次倒是躲了过去,可终究是死期将至、在劫难逃。 也该是时候为自己做些打算。 “那你想换到哪儿去?” 外头的风扫过,撞在窗子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屋内,无人应声。 珊瑚下意识转过身,却发现金环歪在床榻上闭着眼睛。 她叹了口气。 白日活儿是半点儿不干,晚上觉倒是倒头就睡。 ……说起来,怎么不算一种天分呢? 秉持着同屋的情谊,珊瑚走过去,推推她:“金环?醒醒。要睡盖好被子去床上睡,不然要着凉的。” 金环禁闭着眼睛,没有半点反应。 “金环?” 珊瑚又推了她一下。 给她这么一推,金环“咚”地一声向后倒仰过去。 重重倒在榻上,面色苍白,嘴唇青紫。 珊瑚愣了几秒,忙跑出门去:“来人呐,要死人了!” 紧接着,一阵兵荒马乱,杂乱的脚步声从外头涌进来,最后才挤进来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太医。 老太医姓王,虽然医术精湛,但因为种种原因直到这个年纪才考进了太医院。 王太医给金环诊了脉,紧皱着眉头:“这脉象,像是中毒。她今日吃了什么?” 吃了什么? 珊瑚心想,那可真是太多了。 从瓜子花生到之前剩下的清热解毒的汤药…… 等等,汤药? “之前从太医院拿的清热解毒的草药,还剩下些,今日刚好喝了。” “还好,不苦,太医还特意在里面加了一味甘草。” 她脑海里不由得想起金环不久前说过的话。 珊瑚急忙翻找金环的梳妆台——她的东西大都放在那儿。 终于,她从梳妆台里翻到一张方子,看了一眼,递给太医:“王大人,她今日还吃了这个。” 王太医盯着方子看了半晌道:“这就是清热解毒的,若是按着这方子吃,按理说不会如此。” 阿雪适时拿了一个小纸包和一碗水进来:“若是再加上这个呢?” 纸包里抱着今日春芳丢进井水里的药。 “王大人,劳烦您看下这个。” 王太医捻着一点药粉嗅了嗅,又放进嘴里尝了,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这药粉单吃并没什么大碍,可若是加上了甘草,却能够伤人肺腑。” 第六十七章 巫蛊(七) 北风从长廊上穿过。 阴冷的脚步声来回徘徊。 “你说……什么?” 玉才人恰好走过来,还没进门,就听见王太医如此道。 风带着哨声。 时间好似凝滞这种了此刻。 甘草茶甘甜与苦涩混合的味道,似乎又弥漫在了她的舌尖。 这味道总能让她回忆起曾经在家中的岁月。 熟悉的甜度,熟悉的苦意,熟悉的温度,用旧了的杯盏…… 闭上眼睛,她还可以短暂地欺骗自己,所有人都还在,都还是从前的模样。 屋内的烛火微微摇曳着,拉长了地上落着人影。 呼吸声被风卷走,却又踟蹰在每个人的耳侧。 甘草茶…… 阿雪却忽然想起玉才人从前在明空阁的时候,掖庭丞曾带着李太医过来调查砒霜一事。 “甘草虽味甘性平,有补脾益气之效,但……宝林您却不宜多食。” 这是当时李太医给玉才人诊脉的时候叮嘱的。 但玉才人却没有在意,病好之后照旧饮甘草茶。 “若李太医在,大约还有些办法,只是不凑巧,他归乡了,前些日子又生了顽疾。医者不自医,大约说的便是他吧。” 除夕前后,张太医过来问诊的时候说的话在阿雪脑海里响起。 一滴冷汗从她的背脊滑落。 不凑巧…… 天底下哪刚好有那样多的不凑巧? 若这不是天灾,那必定是郁婕妤所为的人祸了。 她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微微颤抖。 手心的掌纹浸着冷汗。 一句无心提醒而已……李太医竟因此遭了不测。 风冷冷地吹着。 院子里草木冷寂的气息融进湿冷的风里。 阿雪的心里如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只觉得这昏沉的夜色如坚固的牢笼。 人待在这笼子里,逃不出去,也看不到半点日光。 原来,她竟在那样早之前就布下了这网罗。 平时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就如猫咬死老鼠前的一番戏弄。 屋里没有人说话。 沉默如汇聚在夜空的灰云,笼罩着一切。 “那……可有解药?”阿雪试探着问。 “她这几日吃了多少甘草?”王太医不答,只问旁边的珊瑚。 珊瑚想了想:“只前几日发了高热喝过一剂,今日又喝了一碗。” 王太医思忖片刻:“她这脉象看起来中的毒还算浅,待老夫给她扎几针,灌些蓖麻油,把胃里的东西吐出来,再开张方子,喝些时日大抵能调养好。” 只两碗药便成了这个模样…… “若是喝了有四五个月呢?” 阿雪又问。 她不知道春芳是否是每日都在那井水里下药,但玉才人的甘草茶却是日日都喝。 “四五个月?”王太医一惊,随后叹息,“那大约已是五脏枯竭、回天无力了。不过按理说喝了之后会有头晕目眩、疲惫乏力之感,偶有梦魇之兆,怎会到现在才发现?” “我从前确实有这些症状,”玉才人走上前,“只是并不明显,只当是没休息好。王太医,可否麻烦你给我诊一诊脉?” 王太医按着规矩,这才敢抬起头看玉才人。 她的脸色是一种素纸似的苍白,眼皮半垂着,双目无神,嘴唇也近乎没有血色。 已是初春,天气比起冬日稍稍回暖了些,她身上却仍披着厚厚的大氅,裹了好几层衣裳。 他方才还在想到底是谁竟如此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原来是玉才人。 前些日子,他无意间和张太医拿错了看诊的册子,张太医那册子上,有一大半都记着是去给玉才人诊脉的。 但……没有一句提到过这毒。 但作为同行,他知道张太医的医术并不差。 不久前还没进宫的时候,他听说书人说后宫之中争斗激烈,还当是危言耸听。 如今才知道,说书人所言不过一二罢了。 至于症状不明显,大抵是这用药的量是一点点叠加上去的。 一开始症状轻微,必定不会让人往这上面想。 等到人习惯了,受得住了,再悄悄加些。 一直这样下去,等发现了,也已经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了。 他从药箱里掏出一方帕子,搭在玉才人手腕上,凝神诊脉,许久,叹息:“才人您怕是时日无多了,”又对阿雪道,“准备后事吧,老夫,无能为力。” 这太医说话好生直接。 骤然听到这样的说辞,屋内几人具是一惊。 “您……要不再看看?”阿雪不甘心,“总会有法子的吧?”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玉才人的生命被时间稀释,她……做不到。 “明雪,从今往后,才人就托付给你了。” “还有……” “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三个字说起来是那样轻松,但…… 先是穗红,再是春兰,后来连丹琴也险些丧命。 如今,连玉才人也被地府的无常拽住了衣角。 “好好活下去。” 她现在知道春兰当时为何会那样说了。 在这里,一不留神就会卷入漩涡之中丧了性命。 春兰最后的话与其说是对她的嘱咐,倒不如说是希望她替自己完成自己未能完成的夙愿。 院子里的风小了些。 屋内的安静却愈发清晰。 烛火轻轻晃动,映着阿雪带着希冀望向他的眼眸。 “此毒无解,”王太医叹了口气,“才人,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微臣学艺不精,束手无策。” 阿雪失望地垂下眼眸。 风从门里钻进来,冲淡了屋内炭火烧出来的暖意。 “那我大约还有多少时日?” 玉才人却是面色平静,像是对此早有预料。 “长则一载,短则半载。”王太医答道。 半载啊…… 她忽然想起今年的女官考核提前了。 说不定那个时候明雪已经考上女官了,只是丹琴、珊瑚她们又该是何去处? “虽然如此,”玉才人道,“只是还望您尽力替我延长些日子。” 王太医想了想,提笔写下一张方子:“您按着这方子,每日服药两次,早晚各一次。平时避免思虑过重,注意休息。” 虽然如此说,他却在心里摇摇头。 玉才人这脉象已经很虚弱了,若是在一两个月之前或许还有些办法。 只是硬生生给耽误到现在。 张太医…… 他长长叹息一声,停了笔。 阿雪接过方子,把王太医送了出去。 这厢王太医刚走,那厢元嘉帝便到了。 “爱妃何故烦心?”元嘉帝走近,问,“可是因着那婢女?” 第六十八章 巫蛊(八) 烛火在灰黑的夜里映出一片苍凉的橘色。 长长的影子落在她脚跟前。 高大、清瘦。 与她的脚尖隔着一条指头宽的间隙,像是长长的裂纹。 玉才人抬头望向元嘉帝。 他的眼眸锐利狭长,眸色漆黑,恰如这沉沉的夜色,让人一眼看不透。 面上虽然带着一点淡淡的关切和笑意,她却不敢当真,只斟酌着答道:“回皇上的话,那婢女对妾心存怨怼、往井中投毒,只是这报复却恰好让另一个婢女代妾受了。如今她病重昏迷,妾着实是良心不安。” 每次见到他,她就会回忆起从前秋猎时候发生的事。 外扬家丑、不顾大局、不识大体。 短短十二个字的评价,每每回想起来都叫她心寒。 是非黑白,抵不过大局二字。 伤人性命,不过家丑而已。 还有除夕前后郁婕妤被放出宫,也只是因着他的一点点愧疚。 她望着他,恰如蝼蚁望着巨兽硕大的利爪。 她只敢不断试探着,看看能不能从这利爪的阴影下逃离。 风簌簌地吹着。 从大氅的下摆钻进来,仿佛一层浸过水的纱衣似的裹住她的身躯。 地上的烛影被风吹着,轻轻颤抖了几下。 元嘉帝凝视着她,半晌,方问:“只是如此吗?” 空气里一片寂静。 玉才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若是实话实说,皇上或许会怀疑是她趁此机会挟私报复。 然而说谎又行不通,太医院每次给宫妃诊脉都会把详细过程记录下来。 况且……她也有意铤而走险,拿此事再试探皇上一回。 风呼啸着,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扫过。 天上的云又被风推着,堆得更紧密了些。 月光是一丝也漏不下来了。 玉才人摇摇头:“妾还有一事要禀报皇上,妾腹中已有皇嗣,然而之前误饮井中之水,如今中毒已深,恐于皇嗣有碍,还望皇上恕罪。” 风把门楣上垂着的帘子吹得摇摇晃晃。 元嘉帝的面色不辨喜怒:“中毒已深?你身边的人从没发现?” 阿雪此时正送了王太医出门,还没回来。 一旁的珊瑚闻言,忙跪下,叩首:“回皇上的话,那药粉无色无味,只有遇到甘草才会变作毒药。奴婢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实在不知道,还望皇上恕罪。” 元嘉帝却沉沉看了她一眼:“朕记得,从前一直在你身边服侍的不是这个宫女。” 翠微湖旁边光秃秃的柳树枝子被风吹得交缠在一块儿,仿佛一张巨大的蛛网。 漆黑的湖水翻涌着,一浪高过一浪。 隐蔽的巷口,墙壁漆黑的影子与昏暗的夜色融为一体。 “王大人,”阿雪把一荷包银子递给王太医,“今晚的事还望您守口如瓶,对谁都不要提起,册子上也只记录今晚金环中毒的事便好。至于玉才人……还望您隐去她具体的中毒时间和程度。” 方才送王太医出去的时候,玉才人给她使了个眼色,悄悄用手指比划,示意她让王太医瞒下此事。 阿雪知道,此事十分严重。 作为婢女,主子被人下了毒没有发现,已是失职,尤其是主子还怀着皇嗣。 若是一旦落实这罪名,别说女官考核了,她恐怕要被赶回掖庭局。 然而,又不能不写。 若是皇上心血来潮让人去翻这册子,若是毫无记录,免不得要惹了他的疑心。 “老夫自是知晓。” 王太医也知道此事牵连甚广。 李太医已是前车之鉴。 他今夜诊脉,已是看到了证据、成为了证人,那背后下毒之人必不会容他。 “牵连王大人了,”阿雪把银子又往前递了递,“您拿着,离京城远远的,最好不要再回来。这些银子虽说不算多,不足以弥补大人您的损失,只是玉才人和我也只有这些积蓄了。” “姑娘不必,这些银子你还是拿回去吧,”王太医不肯收,“今晚你请我过来看病,也没料到会发生这些,此事你们也是受害的一方。玉才人如今时日无多,你还是拿着这些银子去多给她买些想买的东西吧。” 他原本也算是世家子弟,家中也颇有些钱财,只不过多年以来一直志不在仕途,遂脱下一身锦衣、踩着一双草履、背着一只药箱悬壶济世、云游四方。 此次考入太医院,也只是因为得知太医院内有一本他一直以来求而不得的孤本,此外他还想看看这些年过去了,京中、宫廷之中是否有什么变化。 他心中默默摇头叹息。 物是人非,然而不过是不同的人演着同一出戏罢了。 既如此,他也没什么好留在这里的必要。 “您收着吧,好容易才考进来的,”阿雪直接拉过他的手,把一荷包银子塞在他手里,“您不收,我们过意不去。” 王太医想了想,从荷包里挑出几块:“如此,便算我领了你们的心意了。快回去吧,我方才好像瞧见皇上过去了。” 远远地,阿雪便瞧见玉华宫灯火通明。 两队小内侍提着灯笼站在宫门外头,皇上身边德全公公的小徒弟平顺抱着拂尘在门口走来走去。 见了阿雪,忙道:“你可算回来了,快进去,皇上有事儿要问你。” 阿雪虽有些紧张,却也不算意外。 只是,皇上必是知道了玉才人有孕和中毒两件事。 她也免不了要被问责。 “我知道了,多谢公公,”阿雪忙笑,又问,“只是敢问公公是何事?我也好有个应对。” 平顺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什么事你自己心里应该清楚。行了,别问了,快进去吧。” 看样子皇上的怒气应该不小。 不然依着平顺的性子,他应该会对她提点一二,卖她个人情,以便日后。 如此,应该是觉得她此去必将获罪,日后不会再见。 阿雪也不恼,只笑着应下,跨过门槛进去了。 院子里安静的可怕,一路上还有些小内侍小宫女用一种奇异的、可怜的眼神盯着她瞧。 阿雪有不理会,只垂着头,快步往玉才人所在的殿里走去。 她攥紧袖子的边儿。 到底如何才能免于这祸事? 殿内,地板上映着几点昏暗的烛光。 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她跟前,灰黑的,镀着一点儿烛光灰橘色的边儿,很有些压迫感。 “奴婢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一进门,她便立刻跪下,叩首伏于地。 “主子被人下毒,你作为婢女却没有发现,”元嘉帝的声音从上方飘过来,音调却很沉,带着些暴风雨来临前的气息,“你自己说说,该当何罪?” 第六十九章 巫蛊(九) 屋内众人放轻了呼吸。 有人吞了吞口水,撇开眼睛。 阿雪的手心一片冰凉。 她咬了咬自己的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 “回皇上的话,”阿雪斟酌片刻,“此事不察,确实是奴婢等人的失职。只是罪有首恶,罚不及众,还望皇上明鉴。” “你的意思是,此事不是你的错了?” 阿雪道:“奴婢贴身服侍才人,没能及时察觉到有人给玉才人下毒固然有错,只是这错更在于那下毒之人。春芳是一等宫女,掌管院中诸事,若要动手脚,奴婢等人自然难以发现。” “奴婢等人之错,在于没能立刻发现春芳的异常,没有及时察觉到才人身体不适。” “其实这事怪我,”玉才人在旁边插话,“明雪她们是提了要给我请太医的,只是我想着那些症状不过是没睡好罢了,何必麻烦太医大老远再过来一趟?便让她们各自做手上的事儿去了。” 元嘉帝淡淡移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玉才人一眼。 玉才人也不避开目光,只淡淡笑着,似乎确有此事。 珊瑚低着头跪在地上,尽可能放轻呼吸,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烛泪低落,火光摇曳。 “奴婢等人固然该罚,只是如今如何调养好才人的身子、如何确保皇嗣无恙才是最重要的,”阿雪掐了掐掌心,深吸一口气又继续道,“春芳下毒,必有解药,奴婢愿从春芳口中套出这解药,还望皇上允许奴婢以此将功折罪。” 玉才人担忧地望了阿雪一眼,阿雪只回了个示意她安心的眼神。 她不是忘了王太医说此毒无解,只是若是据此直言,恐怕免不了被罚入掖庭局、甚至被杀的结局。 如今只能尽可能拖延时日,以待来日。 院子里的风又吹了起来。 咔嚓一声,院子里的树枝折断了一根。 阿雪垂着头。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此刻正紧张地跳个不停。 元嘉帝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沉默半晌,方开口:“你说的也的确有几分道理,那朕便允了你。只是若玉才人腹中的皇嗣有半分闪失,你便以死谢罪。”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阿雪心知,玉才人腹中的孩子很难生下来。 但若是她不应下,今日便是她的死期。 玉才人刚想说什么,阿雪便用眼神阻止了她。 “是,奴婢叩谢皇上。” 她重重磕了个头。 额头碰在地面,发出沉闷的轻响,恰如木锤轻轻敲下,拉开了生死的擂台。 密密的云层里又开始飘雨丝,打在屋顶上,沙拉沙拉的。 “明雪,”玉才人道,“今日是我连累你了,如若不然……我还是送你出宫吧。从今往后,你改名换姓、远离京城,至少还能保全性命。” 阿雪却摇摇头:“奴婢不愿如此。如今没到山穷水尽之时,总还有办法。” “可又能有什么办法?”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她苍白的面庞,她的眉眼间笼罩着阴郁苍凉的死气,“王太医说,我剩下的日子长则一年,若短的话只有半载。我腹中的孩子如今两个月大,我兴许都等不到它出生那一日。” 阿雪知道,玉才人说的是真的。 黑压压的云堆在天上。 风卷着枯叶掠过层层叠叠的宫墙。 她又把窗子关的严实了些。 诚然,若是她抛掉“明雪”这个名字、就此离开,确实能从这昏暗的囚牢中逃脱。 只是这里发生一切都仍将继续。 一切的过往都将要在她的梦中不断出现。 等到垂垂老矣之际,她一定会后悔,会不断问自己,为何当初没有做出另一种选择? 她的躯壳终将化作一抔黄土,不过早晚之间。 既如此,与其空度一生,不如放手一搏。 她必定要成为女官。 必定要打开这昏暗的牢笼。 或许倾尽全力也只能打开一道缝隙。 但哪怕因着这道缝隙只减少一个悲剧,那也算不枉度此生。 总有办法的。 她攥紧拳头,深深呼气,又把心中的紧张、焦躁呼出。 总能解决的。 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 “才人不必忧心,皇上方才临走之前让人把春芳和那个小内侍押入了掖庭局狱中,德全公公给了我令牌,我可以自由出入,”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乌木令牌,“我打算今晚先去掖庭局一趟,把这药的事情问清楚再做安排。” 玉才人还要再劝,阿雪却摇摇头笑了笑:“才人您放宽心,不必为我担忧,我既做了这决定,日后便是为此送了性命也绝不后悔。” 况且,如今还有时间,一切还未成定局。 细密的雨丝落在掖庭局牢狱的房顶上,带出一片滴滴答答的水声。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还有一丝淡淡的恶臭。 引路的小内侍走到一间牢房前面,停下,把钥匙插进锁里。 “咔哒一声”,锁开了。 “明雪,你是来问我与那药有关的事的?” 春芳听到这声音,回过头。 她的衣服给殷红的血染湿了大半。 面若金纸,嘴唇苍白。 看样子,掖庭局的人已经刑训逼供过了。用刑不轻,然而她还没有说…… 阿雪摇摇头:“不全是。” 说着看了那引路的小内侍一眼,小内侍会意,忙退了出去。 火把固定在墙壁上,燃烧时带出油烟和木头烧焦的气味。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为何一定要对玉才人下毒?” 春芳虚弱笑笑:“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你想说是郁婕妤逼你做的?”阿雪道,“从前尹采女的下场,你也不是没看到。尹采女听了她的话,替她认了罪,可她的家里人仍旧死于非命。” “可若是不从,他们即刻便要死去,”春芳道,“我不信她,可我也不信你。明雪,你过来,就是想知道有关那药的事的吧?” 春芳脸上一改往日的木讷。 一双眼眸映着牢狱里黯淡的火光,仿佛露珠即将消逝前最后的一点光泽。 火光摇晃闪烁。 春芳的面容在这光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没错,”阿雪坦然道,“若我不能找到解药,恐怕不久之后也要与你一同去地府作伴了。” “过奈何桥的时候,能有个伴儿,听着也不错。”春芳笑了笑。 阿雪也不恼,只道:“虽说过一趟奈何桥是迟早的事,但我还是想晚点儿。若我说我能帮你让你的家里人从郁婕妤手里活下来,你可否把那药的事同我详细说说?” 第七十章 巫蛊(十) 火光摇晃。 昏暗的阴影颤动。 屋顶上细密的雨声遮住两人相互试探的心思。 “你说的是真的?” 春芳显然有些不相信。 明雪不过区区一个二等宫女,若有能耐,如今也不会被她连累了。 “自然是真的,”阿雪道,“我如今虽说身份低位,却也算是得到过几位贵人的赏识,不然中秋宴那晚,我如何能从春兰手中活下来?” 阿雪虽然手心里汗津津的,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 她刻意控制着自己眨眼睛的频率,目光平静坦然。 春芳仔细盯着她的眼睛瞧。 阿雪没有丝毫慌乱,反而也直直望着她的眼睛。 牢房外面的火把燃烧着下面木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春芳终于道:“好,那我就信你一回。” …… 露华宫里,风夹杂着雨丝吹过庭院里光秃秃的花圃。 芍药被拔去,新的花种却还未撒下。 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 郁婕妤站在窗前,望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出神。 “娘娘您再看什么?”秀雯端了宵夜走进来。 “没看什么,”郁婕妤关上窗子,问,“派去的那个小内侍招了吗?” “回娘娘的话,他只按着从前说好的,指认了钱宝林。” “钱宝林……哼,那个没脑子的蠢货,”郁婕妤冷笑一声,“自从中秋宴之后就疑心上了本宫。她也不想想,就算本宫真要对她做什么,怎会选在露华宫附近?” “真是蠢地让人生厌呐,”郁婕妤摇摇头,“既如此,你等再晚些,就让人把那小内侍做了,再留下些证据,比如她的耳环、帕子之类的。” 被人疑心的滋味很是可厌。 她既受了,就要让别人都感受感受。 灰黑的云积在屋顶上面,沉闷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空间愈发狭小。 郁婕妤感觉呼吸不过来,又把窗子推开。 然而,屋外也是同样的空气。 “春芳那边,如何?” 郁婕妤按按胸口,索性在窗边坐下。 窗外的雨仿佛断了线的珠子,又好似一个用无尽头的噩梦。 “据说今晚玉才人身边的明雪去了。”秀雯垂首道。 “明雪……她既去了,春芳应该把本宫的事都说了。” “那她家里人那边……” “不,”出乎秀雯意料,郁婕妤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先别动他们,等一等再动手。” 她的视线落在窗边的一张小桌上。 桌上摆着一盏灯台,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只小虫,顺着灯台底部的柱子一直往上爬。 或许是把火光带来的暖意当成了日光,飞蛾扑火似的要往那光团里钻。 郁婕妤盯着那只小虫,嘴角噙着笑,望着它一点点往上爬。 秀雯站在一旁,心中虽然不解,却不敢出声。 郁婕妤面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似乎心中在为这小虫鼓劲儿。 然而,等到它快要碰到蜡烛的时候,却掏出帕子,裹着手指,轻轻一用力,将它按死。 彼时,小虫离蜡烛的顶端不过半个指甲盖的距离。 “娘娘若是讨厌这虫子,交给奴婢便好,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秀雯犹豫了一下,还是出声问道。 “按死蝼蚁,当然是自己来才有趣。” 郁婕妤的目光落在小虫的尸体上,笑着叹息一声,把帕子丢在地上。 “拿去洗了吧。” 秀雯忙战战兢兢应下。 看娘娘这神情,怕是有人又要遭殃了。 郁婕妤托着腮,望着无边无际的灰黑的夜色慢慢笑了起来 尤其是在蝼蚁快要触碰到火光、以为自己能够逃脱的时候。 让它们掉入绝望的深渊,才是最有看头的。 雨水从屋檐上落下来,溅起一片片小小的水花。 阿雪从掖庭局出来,撑开伞,在长而窄的甬道上慢慢走着。 夜雨滴落,浇灭了两侧宫殿里窗子映出的几盏灯火。 春芳方才所说的解药也好,她的家里人也罢,确实都不是她一个小小的二等宫女能找到、能保护得了的。 只是一诺千金。 她既答应了,就要拼尽全力去做。 她想到了颜如玉,心思一转,又想到了沈流云。 只是,不过几面之缘,她们如何肯帮自己? 雨声滴滴答答响了一夜,阿雪回去之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仍没想出来。 云层里刚透下一丝光亮,她便起身,要按着从前的习惯,去厨房把水烧上,却被玉才人叫了去。 待出来,就瞧见金环坐在树底下同苏才人院子里的金霞唠嗑。 “诶,你听说了吗?就是那件事……” 一人拿一把瓜子,瞧着二郎腿,吹着晨风,好不悠闲。 只是,地上那成片儿的瓜子壳实在让人看不下去。 阿雪随手从墙角抄起一把扫帚,走过去,还没等她把扫帚丢给金环,就听一旁的金霞道:“大公主出宫建府,是不是说明不久大公主就要有驸马了?” “那倒不一定,”金环道,“也可能是和亲嘛,毕竟我们同单鹿国打了这么些时候,到时候修好,肯定要找一位公主去和亲,不过也可能是单鹿国的公主嫁过来……” “但我觉得还是招驸马的概率更大些,听说皇上已经让贤妃娘娘帮忙相看了,”金霞插嘴,“而且历代的和亲公主不都是从宗室女子里挑一个册封的嘛。” “说的也是,不过无论怎样,宫里就快要有喜事喽……” 大公主要招驸马? 阿雪回忆起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黑衣白马,血玉发冠。 常年习武,才华横溢。 这样耀眼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后半生被折断羽翼、困于后宅? 如今的三彩国不似前朝,出嫁之后的公主地位颇有些尴尬。 不得参议政事,也不可常常回宫。 所拥有的,不过一个高贵的称号而已。 阿雪心思千回百转,许久,终于微微一笑。 或许,可以如此。 阿雪又走近几步,金环金霞两人却聊得正在兴头上,全然没有发现。 “都说红白喜事,我原以为只是红的白的连在一块儿说,哪儿知道还会连着发生?”阿雪一走近,就听见金环抱怨,“瞧我们玉才人的样子,怕是情况不大好了,金霞,你们苏才人那边……” “金环,说什么呢?” 阿雪见她口无遮拦起来,忙拍了她一下。 金环骇地跳起来转过头,见是阿雪,拍拍心口:“干嘛突然拍我啊?吓死我了。” 阿雪撇撇嘴,不说话,只把扫帚丢到金环怀里:“地上的瓜子壳,扫一扫啊,然后去厨房把水烧了。” 金环不服:“都是二等宫女,你凭什么使唤我?” 阿雪笑笑:“忘了告诉你了,方才,才人让我去内侍监换腰牌,我如今是这院子里的一等宫女兼掌事宫女了。” 第七十一章 考核(一) 早晨的风轻轻吹着,带着一丝凉意。 阿雪从内侍监领了腰牌,径直去了沈流云所在的竹筠殿。 不同于别的宫殿的精巧华丽,竹筠殿里只几间屋子、一簇新竹,一条溪流引了翠微湖的泉水横穿过庭院。 “明雪姑娘,这边,”领路的小宫女回过头笑道,“公主素来觉得那些装饰麻烦,便都没有用。” 大约是沈流云之前交代过,这小宫女一见阿雪,没有通传,就立刻引了她进来。 红蕊碰巧从殿里出来,迎面走过来。 见了阿雪,忙笑道:“明雪姑娘,公主方才才跟我说让我去玉华宫请你过来呢,没想到你竟自己来了,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阿雪也笑:“敢问红蕊姐姐,公主唤我可是有什么事?” “具体的公主也没说,”红蕊道,“你进去就知道了。” 风从竹林里穿过,沾了些清淡的草木气息,从窗子里吹进来。 “明雪,你过来了。” 听到脚步声,沈流云也没抬头,仍盯着面前摆着一张棋盘。 “会下棋吗?”她问。 “回公主殿下的话,会一点。” 沈流云终于把视线从棋盘上移开,轻笑出声:“你不用那么拘谨,”说着,又指了指对面的座位,“既然会的话,那就陪我把这盘棋下完可好?” 阿雪应下。 面前的棋盘上,黑子几乎将白字全部包围。 若要突围,当真是困难重重。 阿雪悄悄看了沈流云一眼,只见她垂着眼眸,指尖搭在一颗白色的棋子上,犹豫不决。 这残局大约是她当前的处境。 “公主可是在为出宫建府一事忧心?” 阿雪捻着一颗黑子,没有落下,反而放回了棋奁中。 “你都听说了,”沈流云笑笑,“出宫建府倒不算一件坏事,真正麻烦的,是父皇给我说的亲事。明雪,你今日也是为这个过来的吧?” 阿雪点点头:“听闻此事后,我便猜到公主会为此烦心,故来为公主解忧。” 她同沈流云不过几面之缘,但交谈间大约也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藏书阁那日,沈流云既认同她的提出的法子,如今她也可同样以解决困境的法子作为交换的筹码,过来碰碰运气。 沈流云直言问道:“那你想要什么?作为交换条件。” 她抬起眼睛,微微笑着望向阿雪。 “我想托公主帮我保下一家人的性命,还有一味药,”阿雪把早就准备好的字条从袖子里拿出来,“就是这个。” 字条上,除了一家人家的住址和姓名,还写着“九叶灵枝草”五个字。 昨夜,春芳说从前偶然间听过郁婕妤和秀雯的谈话,说这九叶灵枝草便是玉才人所中之毒的解药。 但阿雪从未听过此名。 太医院也没有这味药。 “这药……”沈流云思忖片刻,“我记得好像是双鱼国一种生在悬崖边的野草。因为极难采摘,所以十分稀少。你要这药做什么?” 风静静吹着,竹林里竹叶相互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阿雪把事情的原委同沈流云说了。 沈流云一拍桌子:“郁婕妤真是越来越肆意妄为、心狠手辣了!” 随后却又无奈地叹息一声。 自从她母后去世之后,宫中琐事由贤妃掌管,而此等关乎生死性命之事,却是由父皇亲断。 然而,律令在这里总掺杂着他的私情、他的审时度势。 尤其是对郁婕妤。 提起郁婕妤,她明明记得郁婕妤刚入宫的时候,是那样温柔善良一个人,连宫里的野猫都要让宫人每日喂上一喂。 如今怎就…… 还有父皇,明知事情真相,反倒一味揪着宫人撒气。 “我答应你。” 她立刻唤来青霜,命她火速按着字条上写的去找那户人家。 只是,那户人家如今是否还活着就不可知了。 “多谢公主,”阿雪起身拜谢。 浅碧色的风把窗子吹得吱呀作响,撞在白色的棋子上。 虽然残局难解,但并非无解。 阿雪思索片刻,又问:“公主可曾听闻‘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一事?” “你是想说,让我设法使他们处于两难之地?如此一来,不论将我下嫁于何人,他们都不会放心,”沈流云一听便立刻明白了阿雪的意思,却犹豫,“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不敢将我下嫁,可也不敢留我。” 秋猎之时,父皇曾在宴上直言若她为男子,则必定立她为太子。 这本就招了旁人的忌惮。 只是思及她不过是个将要出嫁、没有实权的公主,这才没对她下手罢了。 她的几位皇弟,但凡稍稍聪慧些,都遭到过了不下三四次的暗杀。 沈流云摇摇头。 她没有把握自己能每一次都躲得过去。 阿雪笑笑:“可若将这玉璧置于猛虎爪下,让人根本不敢觊觎呢?” “此言何解?” “公主且听我细细道来。” 说着,阿雪凑近沈流云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几句。 低声絮语散在风里。 日光斜斜的照着,甬道漫长,似乎没有尽头。 阿雪一面走,一面思索着玉才人的解药,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玉华宫。 刚一回到玉华宫,丹琴便跑过来,笑道:“明雪,你方才去哪儿了?有天大的好事!” “这么高兴,”阿雪也笑,“是天上掉了金子,给你捡到了?” “嗐,哪儿有?这种好事做梦也不能够啊,”丹琴摆摆手道,“是方才皇上身边的德全公公过来念了圣旨,说皇上封了才人为美人。内侍监一听见这消息,赶忙拨了好几个小丫头过来,这下子院子里那些活儿终于不用逮着我和珠纱两个最末等的三等宫女可劲儿霍霍了。” “哦,不对,我现在也是二等宫女了,”丹琴从腰带上取下一块腰牌,“玉美人一高兴,让我和珠纱都去内侍监换了腰牌。” 黑色的木牌下面坠着淡青色流苏,一晃一晃的,很像它的主人现在得意的心情。 “那真是恭喜你了。” “还有一件事,我方才去换腰牌的时候听了一耳朵,”丹琴有些犹豫,“是关于你的……” “关于我的?” “今年女官考核的时间定下来了,就在十月份。” 第七十二章 考核(二) 长长的柳枝垂落,枝子上冒出几点嫩绿的新芽。 风轻轻吹着,柳枝在朱红的墙面扫过。 十月? 如今是三月初,阿雪估摸了一下时日,那大约是玉美人生产的时间。 按照以往的惯例,参加女官考核的宫人一连三日都要待在绿梅阁内,不得外出。 那玉美人这边该如何? 宫中妃嫔,往往容易在生产的时候出事。 “明雪,你在想什么呢?”丹琴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笑道,“方才我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听到。” “没什么,就是觉得时间稍微有点紧,要看的东西太多,”阿雪忙笑,“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还听说今年考核的内容要变。” “要变?” 丹琴点点头:“我回来的时候恰巧碰到了平顺公公,他同内侍监的人闲聊的时候说的。具体的,好像要等四五月份才会公布。” 临时变更考核方式,这还是头一回。 阿雪皱皱眉头,这实在有些棘手。 “明雪,”珠纱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阿雪回过头,见珠纱恰好从门里走出来,“美人叫你过去呢,好像有什么事要同你说。” 日光从翘起的檐角滑落,落在长廊底下的阴影里。 “美人,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阿雪走进殿内。 玉美人道:“我是想说,那药材要是实在找不到,我们就再想想别的法子,”说着,她笑了笑,“你不要着急,总还是有时间的。” “我刚想过来同您说这事儿呢,”阿雪忙道,“药材,大公主殿下愿意帮忙找。” “大公主殿下?我同她素不相识,她如何愿意帮我?”玉美人的视线落到阿雪身上,“明雪,你……” 阿雪笑笑:“我不过帮了公主一点小忙而已。” 玉美人叹息一声:“若不是有你,我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改日我备些薄礼亲自去谢她。” 明雪这些日子消瘦了许多。 自从春兰死后,她一方面要忙着应付她身边发生的各种大大小小的事,另一方面还要为女官考核做准备。 明明她还只是个入宫不满一年的小宫女,竟能把事情做的这样周全,真是难为她了。 不过她平日里那样用功,若是不出意外,应该能考过。 只是考过了,也仍要留在这牢笼似的深宫之中。 玉美人忽然想起早年间刚进宫的时候听说过一件事,公主若是出宫建府,可以从宫中挑一名女官带出宫去。 大公主愿意帮忙,定是对明雪还算满意,不如到时候同大公主提一提…… 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了解。她如今中毒已深,就算能成功把这毒解了,也活不长久。 大公主身边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只是,只大公主那边愿意收还不够,也得尚宫局愿意放人才是。 这样想着,玉美人又从抽屉里拿了一个盒子出来:“对了,还有这个。你打开看看。” 阿雪犹豫着接过,打开。 盒子里整整齐齐摆着一对羊脂玉镯子、四根金簪、一对海棠步摇,还有一些碎银子。 “这是?” “这些是给你的,”玉美人道,“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你。这些算是谢礼。” “这都是我该做的,”阿雪忙道,“您还是收回去吧。” 玉美人摇摇头:“你拿着,日后你用得着。” 她虽然位分不高,但到底入宫也有些时候。 这宫里没有一样不要用银钱打点。 越往上走,需要的银钱越多。 尤其是尚宫局。 更何况……这些东西她也快都用不上了。 说着,玉美人又笑:“你挑一些先戴着,年轻小姑娘就是打扮地俏丽些才好。” 要像一朵浸满了生机的花,迎着风骄傲地舒展着枝叶。 秋天的时候,落下的花瓣也要乘着风,去看这世上广袤的山河。 代替那枯死在泥土里的腐烂的花叶。 “好好准备,遇到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说,我能帮得上的一定会帮。” 日光浸泡在渐浓的春意里,慢慢融化。 风轻轻吹着,翻过了许多书页似的时日。 时间一晃,很快就到了报名的时候。 阿雪一大早就带着报名要用的腰牌、名册之类的东西赶往内侍监。 明明天才蒙蒙亮,内侍监门口就已经排上了长长的队伍。 她踮着脚尖儿往前面瞅,却只望见一不溜乌黑的头顶。 阿雪内心忐忑,也不知道考核方式会变成什么样子。 历来宫中的女官考核都考些琴棋书画一类的,裕太后当政那几年还考过策论。 今年…… “这位姐姐,这册子是你的吗?” 肩膀忽给人轻轻拍了一下,阿雪一惊,回过头,望见一个穿着桃红衫子的姑娘。 那姑娘把册子往前递了递:“就是这个。” 阿雪低头,怀里的册子果然不见了。接过,笑道:“真是多谢你了,不然一会儿报名我可就麻烦了。” “大家都是一起参加考核的嘛,况且举手之劳而已,”对方也笑,又问,“你方才是在想今年的考核方式?” 阿雪点点头。 “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担心呢,”桃红衫子的姑娘笑道,“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担心地都没睡着觉。” “你还担心呢?”旁边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这话也就骗鬼,你不是应该早就知道今年要考什么了吗?” 阿雪往旁边看去,只见一个圆脸姑娘挤过来。眼睛斜睨着她们,检查货物似的上上下下扫视她们。 随即,鼻子里又挤出一声冷笑。 “我怎么可能知道?言馨,你不要胡说。”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那个叫言馨的姑娘翻了个白眼儿,又道,“乔若,别的我不说,只说你身上穿的云锦。你一个才入宫的宫女,哪儿来那么多银子?” “我……”乔若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犹豫了一下,没有反驳。 “看,我就说。” 言馨更加不屑。 “万一是宫里头的主子赏的呢?”眼看着她又要说些什么更过分的话,阿雪忽然出声,“若是差事办的好,主子们给些赏赐也是常有的事。” 乔若却只低着头,拽拽阿雪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为自己出头。 然而为时已晚,言馨睨了阿雪一眼:“我们说话,与你何干?” 阿雪笑了笑:“我只是想着,今日报名,在内侍监门口闹事总归不好,”又道,“况且,银子是这位乔若姑娘的,至于怎么来的,只要没碍到你的事,与你何干?烦请让让,我要报名去了。” 说着,绕过言馨,头也不回地追前面空了一大截儿的队伍去了。 “这什么人……” 言馨撇撇嘴,又瞪了乔若一眼,也走开了。 第七十三章 考核(完) 内侍监门口,嘈杂的声音如海潮涌开。 阿雪踮起脚尖,努力往前面看。 一个小内侍在门口的板子上贴了张纸,又敲了敲手里的铜锣:“这是今年的考核方式,诸位看看,看清楚了、考虑好了再过来报名。” 阿雪挤到人群前头一看,愣了一下。 今年考……舞乐? “诶诶诶,这位公公,”后面的言馨挤到前面,“我想问下这是考女官吗?考‘乐’我还能理解,可为什么要考跳舞?我们又不是舞娘。” “是啊是啊,”旁边有人出声附和,“为什么呀?” 在三彩国,舞娘地位低微,被认为登不上大雅之堂。 那小内侍不耐烦道:“就是考女官,能接受你就考,不接受别考不就完了,”说着又敲敲那板子,“看看清楚啊,今年考‘舞乐’,两人一组。考虑好了、组好了队伍的,拿着册子和腰牌过来报名。” 阿雪站在原地,揪着手里的帕子,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这种考核方式闻所未闻,更何况还要组队参加。 “乐”还好说,舞蹈阿雪是一点儿不会。 “那个……”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雪回过头,见是方才的乔若。 乔若抬起头,犹豫道:“姐姐你若是不介意,可否与我一同组队参加考核?我叫乔若,会跳舞,敢问姐姐如何称呼?” 阿雪的笑意一下子漾开。 “明雪,我叫明雪。” 此后种种,暂且略去不提。 漫长的夏日里,玉美人身边竟没发生什么波折。 “多亏了大公主送过来的九叶灵枝草,”沈流云喝过药,感觉精神恢复了许多,“我昨日新得了两柄玉如意和一支人参,你再帮我拿两匹天青色的蚕丝料子,一道给殿下送过去。” 虽说这些东西大公主应该见惯了,只是该表的心意还是要表的。 阿雪应下。不多时,两人便到了竹筠殿。 “玉美人安好,”红蕊行了一礼,笑道,“公主料到您这几日会过来,命我招待您。只是公主方才又昏睡了过去,实在不方便见客,还望您见谅。” 沈流云前些时候外出游玩,遇刺,伤的很重,这些日子虽然好了些,却也还时常昏睡。 “我知道的,我就是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您不必忧心,”红蕊道,“太医说公主的伤势已经好转了,只是到底还是伤了根本,恢复起来要慢上一些。” 玉美人叹息一声:“那贼人当真着实可恶,大公主这样好的人也要害。” 红蕊也道:“谁说不是呢,皇上给公主挑的亲事也因为这个给耽搁了。不过好在皇上已经下令彻查此事,公主府也刚好离朱雀门不远。皇上眼皮子底下应该再没哪个贼人敢如此猖狂。” 玉美人点点头,又让阿雪把准备的礼物拿上来,向红蕊笑道:“这些东西公主或许见惯了,只是里头有一支人参是有些年份的,我想着公主或许用得上,便拿过来了。” 阿雪打开锦盒,红色绒布离果然躺了一支灰黄的人参。质坚脆,末端有多数纤细的根须,香气特异。 “美人您真是费心了,”红蕊忙笑着收下,又道,“您上次同公主说的事,公主已经安排好了,只是尚宫局那边还得明雪姑娘日后自己多费些心思。” 玉美人上个月还来过竹筠殿一次,把希望沈流云带明雪出宫的事说了。 “我这边自然没问题,”沈流云那时道,“只是按着宫里的规定,随从公主出宫的女官至少也要六品以上、在宫里待满了三年才可以。” 玉美人点点头若有所思。 宫中由宫女通过考核成为的女官,晋升并不容易。 除非差事办的极好、有了一定的名声,或是得了上头大人们的青眼,否则十年不得晋升的人也是有的。 但此事她帮不上忙。 只看明雪自己的了。 “真是麻烦公主了,”玉才人笑道,“明雪,还不过来谢过公主和红蕊姑娘。” 阿雪忙上前:“多谢公主,多谢红蕊姐姐。” 阿雪起身的时候,和红蕊目光交汇。对视间,阿雪知道,自己所献之计已经成了。 十月。 冷风簌簌地刮着。 枯黄的叶子从墙头飘落。 阿雪站在门口,回过头笑道:“美人,您快回去歇着吧,不必担心我,三日之后我就回来。” 玉美人即将临盆,这几个月行动也颇为不便起来,夜里常常睡不安稳,人也瘦了一圈儿。 不过,最糟糕的是玉美人身上又出现了前些时候中毒的症状。 盗汗、乏力、梦魇,有时还会发高热。 但太医过来看过,能用的药也都用了。 “我送一送你,不碍事的,”玉美人站在门口,扶着门框,似乎是察觉到阿雪心中所想,柔声安慰,“你也是,只管好好考就是了。太医和稳婆那边你都提前安排好了,若有什么要紧事我就让丹琴去找大公主身边的红蕊帮忙。不要挂心这里,好好考。” “我知道的。” 阿雪最后转过头望了玉华宫一眼。 玉美人苍白的脸色近乎透明,几乎和她身后灰白的天空融为一体。 此去一别,也不知能不能再见。 “我们等你回来。” 玉美人挥挥手。 虚弱又温柔的声音被风卷起,越过厚厚的灰云,化成雪一片片飘落在地上。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的早。 三日后。 阿雪考完,从绿梅阁出来,忽感觉到脸上落了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 抬起头一看,才发现天上下雪了。 下雪了啊…… 她最讨厌下雪了。 素白的飞雪总让她想起挽联、棺木与死亡。 她记得明芙出殡那日,地上的积雪几乎盖过了她的脚踝。 “明雪,明雪……” 远远地,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惊醒。 她回过头,只见丹琴跑过来,脸上带着泪痕:“明雪,玉美人她……去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