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骷髅贵公子》 Chapter 1 阴冷的风裹挟着紫黑色的雾气,满是不详的意味。 狰狞的白骨堆出的龙高傲地昂着头,从黑雾中傲慢地缓缓踏了出来,白骨的双翼扇动着,带起一阵清脆的响声,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死亡的意味。碧绿色的死灵之火在它空空荡荡的胸口燃烧着,阴冷,而让人止不住地打颤。 即便看起来是一条幼龙,然而能够召唤出骨龙的死灵召唤师,即便在死灵法师众多的死灵都城——奥斯库特山脉,也是极为罕见的存在。 它的主人,死灵法师学院召唤系的系主任杰夫·韦斯不紧不慢地捋了捋长长的白胡子,一脸肃穆地停止了不算长的吟诵,耐心地等面前这只虽然不大,死亡之气却已经极为惊人的骨龙完全从空间缝隙中缓缓飞出来,才用那低沉得满是岁月意味的嗓子缓缓地道:“我亲爱的琼斯,我以你召唤者的名义,命令你帮助我……” 骨龙似乎是咬了一下那两排尖利的白牙,发出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以示回应,气流从白骨之间穿过,发出厚重的震动声:“死亡之神赫尔的子民,我琼斯……” 杰夫抬起头,打断了骨龙磅礴的长啸,继续之前的命令道:“……我命令你,帮助我把飞到那棵树上的帽子拿下来。” 名叫琼斯的高贵的骨龙愣了愣。 再愣了愣。 然后从头骨之间用气流震动发出了一个明显带着惊恐意味的尖啸:“吓?!” 杰夫挠了挠头,摆出疑惑的表情来:“咦,是我老了导致法力不够用了么?最近抗命这么容易了么?琼斯,快点去啊。” 琼斯在反应过来杰夫不是在开玩笑之后立刻回头,挣扎着试图在自己被命令完全控制之前找到自己爬出来的那条空间裂缝,然后在丢尽作为骨龙的尊严之前从裂缝里头爬回去,然而不幸的是,那条裂缝已经被关上了。 它悲愤地嘶吼了一声。 ———— “爱斯蒂,等一等,我好像听到了骨龙的嘶吼?”特萨转过头,透过教学楼的窗户看向窗外,果然,在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只体积不算大的骨龙的尾巴从茂密的森林上方出现在视野里。 特萨是个乍看上去并不太起眼的女孩,尤其是在爱斯蒂身边。她容貌仔细看算得上相当漂亮,要不是那半睡不醒、无精打采的表情,看起来大概会更加好看。不过相对于正常的二年级生而言,她那要稍微偏矮一点的身材让她看上起还像个孩子。她一头浅灰色的头发扎成了一捆垂在脑后,随着她转头的动作,长发甩了旁边的爱斯蒂一肩膀。 爱斯蒂倒也没有介意,她的声音非常温和,带着笑腔:“肯定是老师。” 想到导师杰夫对自己召唤出的数十只骨龙下达过的令龙发指的指令,特萨立刻面无表情地学着那位死板的召唤课讲师的腔调、拉长了嗓音道:“骨~龙~!那是高贵——伟大——而无敌的生物!它只会出现在战场之上,绝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只有最伟大的召唤师才能让骨龙降临于世,以鲜血洗净世界!” 爱斯蒂掩住口别过头去笑,笑完回过头来:“说起来这只骨龙的气息从来没有见过,是老师最近新开始祸害的小骨龙么?听咆哮似乎还很不甘心的样子。” 特萨还没来得及回答,迎面走来几个正在叽叽喳喳聊天的一年级新生,其中一个看到特萨和爱斯蒂,立刻一脸震惊地戳了戳其他人,再指了指这边,那几个一年级生立刻都看了过来,简直雀跃地停下来,摘下尖尖长长的、看起来有点滑稽的新生魔法帽,向着特萨和爱斯蒂行礼:“雅维里学姐好!茨威格学姐好!” 特萨相当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于是她干脆地瞪着一双死鱼眼试图直接无视过去,然而旁边的爱斯蒂面带微笑、仪态高雅地回完礼,还稍微扯了扯她的袖子,特萨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下来回礼。 爱斯蒂·雅维里,特萨·茨威格,这两个人虽然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然而在学院里基本无人不知。 雅维里这个姓氏本身,在整个死灵法师界都算得上相当有名。 安德鲁·雅维里,别名“死亡大公”,占据死灵法师议会的第三席已经二百三十多年了,比这一任议会长在位的时间都要长。安德鲁很少出门见人,据说是因为雅维里家族的天才们的死亡气息大多太过庞大,导致与他们相处时间过长的人都承受不住,相继死去。证据就是,历史上雅维里一族的子女们大多薄命,不是天纵奇才很难活下来。 而这一代的安德鲁更是能力出众,相对的,他的四任妻子都已经不幸丧生,还有在爱斯蒂和亚伦这对双胞胎姐弟之前的八位女儿和十五位儿子,都没有能活过三十岁就夭折了。有传闻说安德鲁为了防止这对姐弟也遭此厄运,干脆很少与他们见面。 作为贵族中的贵族,死亡大公的第九个、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夭折的女儿,爱斯蒂·雅维里继承了雅维里家族一贯的美貌,金色的长发,浅碧色的眼睛,高挑而丰满的身材,而且难能可贵地没有学院里其他贵族子弟的娇气,非常愿意给每个人一个和善的微笑还有善意的帮助。再加上天资卓越、被召唤系系主任杰夫收到门下,爱斯蒂基本是大半个学院男生的梦中女神。 而特萨·茨威格出名则是因为完全不同的理由。不过这是个相当庸俗的理由,她去年在死灵法师学院的入学测试上获得了历史次高分,仅次于近六十年前一度璀璨夺目、很快就自我放逐到亡者森林深处的那个传说中的天才——*师修拉。因为特萨的天赋实在是高得惊人,曾经一度引起了死灵法师学院六个系系主任不顾老脸连哄带骗哄抢,据传闻说,召唤系的系主任杰夫用了点小手段才成功获得了这个新的学生。 对面的学生里头有个高个子男生觉得偶遇两位著名学姐的机会非常罕见,不可错失,立刻发出了邀请:“学姐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学院附近新开了一家餐馆,有收藏了三十年乌鸦的头盖骨泡的红酒,还有黑曼巴蛇的脑浆拌意面……” 特萨继续瞪着死鱼眼听完了一大串颇有诱惑力的邀请,然后镇定地吐出两个字:“有事。”相比之下爱斯蒂接受过的教育显然不允许她如此无礼,她立刻面带微笑地礼貌回答:“谢谢大家热情的邀请,但是我已经答应了跟弟弟一起回家。” “那就让亚伦学长也一起去吧!”有女生几乎是两眼放光地立刻接了一句。 巧合的是,爱斯蒂的双胞胎弟弟,黑骑士系的亚伦·雅维里,这个当口正好从走廊对面走了过来,他跟爱斯蒂的气场完全不同,假如爱斯蒂是柔和得令人陶醉的春风,亚伦绝对是让人难以接近的严冬。 身上的轻甲还没脱,走起来带来了一阵金属轻微碰撞的声音,亚伦直接无视了旁边包括特萨在内的所有人,直接走到了爱斯蒂身边,脸上的表情才柔和了起来。他比爱斯蒂稍微高半头,但五官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亚伦的棱角更加分明一些。这两人光是这么站在一起,就相当养眼。 “姐姐。”他看起来是刚刚下了练习课,额角还有一点汗珠,黑骑士系专有的、造型华丽的书包端正地挂在一边的肩膀上,配上亚伦整体低沉的的气质看实在是有点违和。 “亚伦。”爱斯蒂似乎是有点心疼的样子,抽出手帕轻柔地给他擦汗,“你先去我们系的图书馆等我,我明夜就是首次召唤仪式‘日蚀’了,在日出之前,特萨和我要去最后检查一遍召唤阵。” 亚伦点了点头,看了看旁边的特萨,再看了看另一边的新生们,俊朗的脸上除了对着姐姐的时候以外完全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沉默地点了点头,大跨步走了。 爱斯蒂提到了‘日蚀’仪式,旁边的一年级生也立刻抛开学长学姐不能与自己共进晚餐的失落,露出向往的表情,一个戴眼镜的女生立刻问道:“学姐,你们明天想要召唤出什么呢?一定很期待吧?茨威格学姐,听老师们说,你今年很有希望召唤出骨龙!要是召唤出骨龙的话,你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召唤师!这一届的死灵祭酒一定会是学姐你的!” “日蚀”是新生首次召唤仪式的名字,也是他们唯一一次能够在学院中心广场进行的召唤。前后总共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召唤仪式“日亏”,第二部分练习仪式“复圆”会第二天举行,是这些新的召唤师之间让自己的召唤生物相互切磋,点到为止。虽说是点到为止,要是其中一方实在太弱,导致召唤生物消散,也是常有的事情。 不过练习仪式最大的彩头、最终胜者的奖品,是死灵法师学院一年开一朵花的骷髅树的花瓣酿的酒——死灵祭酒,不少家族都希望自己的子弟能够赢得、并为自己的父母或是家族长老献上死灵祭酒,不仅仅是贪图死灵祭酒的功效,更加是一种荣誉的象征。 “日蚀”是召唤系的死灵法师一生唯一一次召唤自己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命运相连的仆从的机会,要是召唤出了一个低等生物,那就很有可能在后面的切磋中消散,失去了命运相连的仆从,这位倒霉的学生召唤师生涯也就到头了。 顺带一提,死灵法师学院非常贴心地为这一类学生准备了快捷转专业手续,一个下午就能办完,只是要从二年级开头开始重新读。 被点名的特萨懒洋洋地向着刚才杰夫召唤出的琼斯的方向看了一眼,心里念叨着,一看这群新生对骨龙的崇拜,就知道他们绝对没看过杰夫教授的“骨龙的一百种日常使用方法”。她慢吞吞地开口敷衍了两句:“其实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仆从,到时候直接看运气好了。” 爱斯蒂在亚伦走后已经彻底恢复了贵族的标准化微笑,外带官方发言的腔调:“不是预言系的我们,不应该妄议未来的事情。而结果这种事情本该交给命运。” 这么一番深刻且难懂的废话让新生们彻底听出了一件事——这两位学姐根本不想多谈。他们只好嘻嘻哈哈一阵,也就干脆地走远了。 特萨不甚其烦地嘟囔了一声:“真麻烦,明明都有唐纳的例子在先了,他们居然还是觉得骨龙是最好的召唤生物,这一届的死灵祭酒难道不肯定是唐纳的么?” 爱斯蒂一脸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额角:“唐纳是特例嘛,能捡到一只恶魔当契约仆从这种事情毕竟太罕见了。而且唐纳前天就说了,要是对上骨龙的话,她就让那什弃权。对了,明天‘日亏’仪式唐纳会去么?” “应该会去观看的吧?毕竟虽然她不用参加第一阶段的召唤仪式日亏,后面练习仪式复圆她还是得参加,多看看中没有坏处。”特萨想了想,忍不住用某种幸灾乐祸的口吻说道,“说起来我还真期待到时候抽签,前几轮谁抽到跟唐纳当对手,唐纳家的‘那什’可是出手没轻没重的哈哈哈……” 对特萨恶劣的性格早有准备的爱斯蒂听着抿了抿嘴唇勾起了一点笑容,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这个笑容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Chapter 2 虽然最后还是特地来检查了一遍,不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特萨的召唤阵当然不可能有问题。她的导师杰夫在这一个月帮她检查了不下一百遍,终于确认她的召唤阵是完美无缺、没有破绽的。倒是爱斯蒂的召唤阵因为前后改了好几次主意,导致一直没来得及彻底完善,事到如今还在不停地出状况。 特萨看着爱斯蒂改来改去,一直到其他来复查召唤阵的同学们都走了还没弄好,表示看得都心累:“天都快亮了要不要干脆去找唐纳过来帮忙?说不定那什知道点什么呢?” 爱斯蒂焦头烂额地继续改,抽空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西沉的月亮:“应该快好了,特萨你先回去吧,路过图书馆的时候帮我跟亚伦说一声,我可能还要耽搁一会儿。” “那我先走啦!”特萨的肚子已经开始叫了,这时候也懒得再客气,脚步轻快地向着教学楼的方向溜达过去。 正如爱斯蒂吩咐的那样,亚伦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召唤系的图书馆里,半倚在天窗下看书。 有时候特萨会不由自主地觉得,无论她看过多少次雅维里姐弟的脸,也无法停止惊叹他们的美貌。那挺拔的身材,线条优美的鼻子和嘴唇的轮廓,剔透的瞳孔,就连即将落下的月亮也不吝啬于给他本就白皙的脸庞再镀上一层冷光。 每一次雅维里姐弟出现在图书馆的时候,都很少有人能继续专注于书本,而不是接机抬头偷偷打量这两人。雅维里家族的美貌,就和他们的天才和子嗣单薄一样著名。当然,要是在更加上层的死灵法师的圈子里,他们会说,雅维里家族的美貌就和他们家族的诅咒一样著名—— 雅维里家族每个人都注定要发疯,每个和雅维里家族扯上关系的人最后都发了疯。 不过今天的图书馆里亚伦倒不是唯一吸引了姑娘们的注意力的,在他旁边不远处,有另一个裹着黑袍、腰间挂着一把没有刀刃还生了锈的破剑的男人,正闭着眼睛在打瞌睡。 那张脸长得异常英俊美丽,然而本该搭配在这张脸上的深沉魅惑的神情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孩童般的天真迷茫,这种奇异的违和感反而让人更加难以移开视线了。 很显而易见的,这不是属于人类的美貌。 跟黑袍的异族男性挤在同一张椅子里头的,是一个大红色卷发的女孩,看起来比特萨还要矮一点,脸上有几颗雀斑。虽然她们几乎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但爱斯蒂看起来就是即将长成的少女,而特萨完全是没张开的少女,面前这一位,看起来就完全是个小屁孩了。 唔,特萨倒是没留恋两位男性的美貌,反而盯着那个女孩儿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捏了捏下巴,默默念叨两句:大概是最近压力太大,导致我都有点眼花了,我应该没有看见一个恶魔和一个女孩窝在同一张图书馆的椅子里面看书。 那个红发的女孩一抬眼看见特萨,伸手交叉食指中指,做了一个“祝你好运”的手势,随即继续低头看书。 看来不是我眼花了,大概是今天月亮是从南方升起的。特萨脸上还是一副要死不死的倦怠表情,然而心里几乎已经开始咆哮了:唐纳跟她家那位“撞坏了脑子的恶魔”居然在图书馆看书?!那个翘课之王的唐纳?!在看书?!! 特萨废了好大的劲才把这种震惊从脑子里面甩出去,压制住咆哮的*,本着不多管闲事的原则,迫使自己转过脑袋,目不斜视地直接走向亚伦:“嗨,亚伦……” 她话没说完,面前顿时就压下来一片阴影。 瞬间就已经冲到特萨面前的亚伦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一片肃杀,浑身的杀气直接压迫了过来,声音冷得掉渣:“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姐姐呢?!” 对于亚伦一如既往、一提到爱斯蒂就冒出的与他冷漠的气场冰火两重天的过激反应,特萨立刻举双手表示投降:“她的召唤阵还有点小问题,可能还需要一会儿工夫才能结束,爱斯蒂说让你稍微……” 话没说完,亚伦已经带着周身的低气压一起一下子消失在图书馆里面,附赠了一大片惊呼声。特萨嘴角抽了抽,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番旁边一直在偷偷看亚伦的几位姑娘脸上精彩的表情,也决定晃荡晃荡就回家去了。 名为那什的恶魔稍微睁开了单侧金色的眼睛,随即又闭上,细碎的头发遮不住他低声的絮语:“唐纳,这个气味,他身上确实有什么东西,散发着一股比哥布林还让人恶心的腥臭味……” “你这是种族歧视,真的。要是哥布林听到了心里多难受啊。”唐纳一边随口吐了个槽,一边合上手里的手记,这本手记就如同一本普通的书籍,半点魔法气息都没有,可是每个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因为使用了多层黑魔法加以封存,即便如此,时间久了,依然看得出开始老旧。唐纳轻轻地摩挲了书脊上手写的字,那字迹虽然俊秀却尚还稚嫩,看得出作者当时年纪还很小—— 魔法实验笔记。实验人:修拉。 “喂,那什。”唐纳眯了眯眼,“修拉记录这本笔记的时候,真的只是个二年级的魔法学徒么?虽说特萨被称为学院有史以来第二的天才,可是第二和第一之间的差距,可实在是有点可怕啊……” ———— 特萨套好了睡衣,带上了睡帽,缩到被子里的时候,月亮已经落下、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然而没等她睡着,通讯球突然响了起来。 “老师,很晚了。”特萨只开了声音通讯,没开投影,语气很不好地嘟囔了一声。 杰夫的声音传了出来,听起来比特萨本人还紧张:“喂喂,你准备好了么?我刚刚让亚瑟帮我做了一下预言,说是我学生里一定有人能召唤出骨龙。特萨,你要加油啊!” “唔。”特萨不置可否地回答了一声,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尽量吧。对了,我父母的事情有消息么?” 当初为了骗取特萨选择召唤系,杰夫确实用了一点小手段——他承诺,会利用自己认识的一切死灵生物的情报来为她寻找父母亲。 特萨没有父母,从她记事起,她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她的哥哥,特雷尔。特雷尔不是个好兄长,自从某天丢下一句轻飘飘的“我去找父亲母亲了”,然后只身一人离开孤儿院之后就没再回来过,特萨只好一个人继续呆在孤儿院里讨生活。 她其实也没有很想知道父母是谁,或者那个不负责任的哥哥如今在哪里,只是杰夫当初提出这个提议的时候,她突然非常心动,就同意了。后来有一次跟唐纳聊天的时候提到过这件事,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什突然张开那双金色的、用来看透人心的、只属于十字路口恶魔的双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并没有很在意父母是谁或者兄长在哪里,只是比起这件事,你更加不在乎其他的事情。” 或许那什是对的吧?特萨歪着脑袋想,不过已经到现在这一步了,既然这是卖身召唤系的条件,那她还是赶紧拿到这个报酬好了,免得万一明天出什么岔子,杰夫一气之下爽约了就倒霉了。 杰夫听完这个问句立刻咳嗽了一声,耳根稍微有点发热,他尽力语调平缓自然地、摆出一副很有自信的样子开始瞎扯淡:“事实上,我已经有了一点进展。我找到了一个怀疑是你父亲的对象,各方面都很符合,但是仍然需要一点时间来求证……” “你直接说是谁吧。”特萨对于杰夫每次开口都有一堆废话要说的习惯相当不耐烦,“这些套话我都快会背了。” 杰夫更加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花了二十秒思考了一下自己是不是应该加强尊重老师的教育,接着再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道:“事实上,我怀疑你的亲生父亲是修拉。” “修拉?”特萨总算来了精神,皱着眉重复了一遍,“你是说,那位死灵法师界不朽的传奇人物,*师修拉?” 杰夫大概也觉得这个猜测实在是有点扯淡,立刻加上几个解释,力图让它变得自然可信一点:“其实我觉得这个猜测很有道理啊,否则实在是很难解释你如此出色的天分。毕竟修拉当初也是个天才。”就是脾气古怪了一点,还有点疯……杰夫默默地把这句话咽了下去,在心里补了另外一句话,就积极地跟那个发疯的雅维里家族扯上关系这一点看,你们两个也很像父女。 特萨没在意杰夫在说什么,默默地在大脑里搜索了一下关于修拉的资料。 *师修拉,入学测试历史最高分的得主,据说只花了半年时间就从死灵法师学院毕业了。他为人性情古怪,只有姓氏没有名字,传说在唯一的好友阿贝尔·雅维里病逝之后一年就销声匿迹,隐没入亡者的森林,再也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曾经因为在魔法阵方面贡献卓越,获得过最高奖赏“免罪杯”,不夸张地说,整个死灵法师学院内部有一半以上的魔法阵都是在他的参与下修建的,甚至其中不少是他一个人完成的。 他拒绝接受任何爵位,一个人缩在亡者森林深处研究死灵法术,与外界失去联系近六十年了。这么想来的话,要是修拉他在二十年前邂逅了一个闯进亡者森林的女子,再诞下两个孩子,因为怕麻烦或者其他什么理由干脆送到了孤儿院,单纯从时间线上来说,也是完全可能的。 要真是这样,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见不见真是没什么所谓啊。特萨挂掉了通讯盯着屋顶想了想,那哥哥真的是去找父母了么?哥哥会在亡者森林吗?哥哥对着这样一对父母,又会是什么情绪呢? 父母的事情也好,特维尔的事情也好,久违的情报让特萨忍不住跳下床走了两圈总算才重新有了睡意,阳光暖洋洋的,跟特维尔离开、决定去寻找父母的那一天一模一样。 以她现在的实力要想闯一闯亡者森林大概难度是有点大,果然还是得明天好好干,先讨好了这个老头子,毕竟杰夫当年也是修拉的导师。要是杰夫肯出面的话,她能见到修拉的几率大概会大大上升吧? Chapter 3 因为昨天晚上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逼得失眠了小半夜,特萨今天精神非常差,所幸她平时也就一脸惺忪的样子,所以倒也不引人注意。 日蚀是召唤系一年一度的盛大仪式,也是整个学院的盛世,半个身体在实验中不小心骷髅化的院长先生拄着拐杖一摇一摆地走上了讲台,开始开场演讲。 特萨迟到了五分钟,只好从后门偷偷摸摸地溜进来,爱斯蒂和亚伦都坐在最前面,特萨抬头看看,最后两排她也就只有万年翘课王的唐纳一头红发和身边的高个子恶魔相当显眼。于是顶着附近学生惊讶的眼神,特萨一个箭步窜到唐纳身边的空座上,压低了声音问:“早上好唐纳,我错了过什么重要的东西么?” 唐纳没回答她,特萨随手把随便塞了午饭饭盒和几本书的书包扔到地面上,地面上储物阵一转,书包就无声无息地沉入了储物阵里面。特萨没等到回答,抬头一样,唐纳今天没有把头发扎起来,而是随便地散着,前面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简直就像是—— 就像是想要遮住眼睛,以防被人发现自己在打瞌睡一样。 特萨:…… 坐在唐纳另外一边的那什转过头,低声道:“你错过了召唤系的建立历史和最近十年的光辉成绩。” 特萨镇定自若地点点头:“很好,我什么都没错过。” 看得出院长的兴致很高,这场所谓的“即兴”演讲在如此高的兴致下足足持续了三个小时,院长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期间院长那只只剩骨头的左手掉下来了好几次,总算是宣布了日蚀的开始。这过程漫长切无聊得让就连仪态一向完美无缺的爱斯蒂都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期间靠在陪她一起来的弟弟亚伦的肩膀上打了好几次瞌睡,直到退场的时候才清醒过来。 庆祝演讲结束的鼓掌声都没能把唐纳吵醒,那什相当不给院长面子地直接抱起唐纳先走了。特萨无精打采地想着自己为什么不干脆多迟到几个小时,一边抬头冲着随着退场的人群慢慢走到她附近的爱斯蒂问道:“喂,爱斯蒂,你准备好了么?” “恩,差不多了吧。”爱斯蒂揉着惺忪的睡眼回答道。特萨也顺口打了个哈欠,没注意到爱斯蒂说话的时候似乎是迟疑了一下。 她们两个的导师杰夫倒是精神很好,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各种紧张地全程护送特萨和爱斯蒂走进了召唤广场,目送她们俩走进了各自的传送阵,这才捋着一把雪白雪白山羊胡走回了自己的位置,满心欢喜地跟旁边的黑魔法系的主任崔西炫耀:“哈哈,昨天亚瑟帮我预言了一下,说今天会有一条骨龙被召唤出来!” 崔西今年七百二十四岁了,年纪有杰夫的两倍大,不过外表是个保养得相当不错的中年妇女,作为被杰夫用小手段抢走了天才学生的黑魔法系主人,她听完当然心情不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大高兴地哼了一声,直接伸手对着旁边亚瑟的大腿掐了一把。 杰夫提到的那位亚瑟,是预言系的副主任,更重要的一点,他是崔西的丈夫。被妻子掐了一把,亚瑟龇牙咧嘴地忍住了疼,使劲给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老友使眼色,想让他快住口。没等亚瑟使完眼色,杰夫突然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本为了维持威严而弄出来的老年人的外表都没顾得上保持,一瞬间就变回了三十来岁的青年模样。 他甚至没顾得上非仪式参与者不可以闯进召唤广场的规定,直接暴力砸破了召唤广场外围的保护罩,“唰——”一下冲到了特萨的召唤阵外面,大吼了起来: “特萨!有人在你的召唤阵里面放了别的东西!快停下来。” 紧跟着杰夫闯到广场中央的,是抱着唐纳的那什。等那什抵达的时候,特萨的召唤阵上方笼罩的黑雾已经开始慢慢地便淡了,与此同时,召唤阵内部还传来两声脆响。 稍微有点召唤系常识的人都知道,那是召唤阵崩溃的前兆。 随即下一刻,崔西没克制住的大笑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当初特萨本来是更加中意黑魔法系的,然而杰夫花言巧语了一番,这才从本来已经崔西手里把特萨拐到了自己学院,也不能怪看到特萨似乎召唤失败之后,崔西满脑子都是: 哈哈哈哈!转了一大圈,特萨最后还是要来我们黑魔法系啦!! 紧接着,透过已经变得相当稀薄得黑色雾气,众人都看到召唤阵中央,特萨的身影猛地晃了两下,似乎是被严重反噬了。崔西的笑声一下子就停了下来,立刻也从观众席一路闯过来,开始跟杰夫联手想要从外面终止力量已经严重不足的召唤阵。 而在召唤阵中央,一道突然出现的鲜红色让所有正在努力想要终止召唤阵的人都愣住了。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个著名的特萨·茨威格在中央召唤阵中央喷出的那一口血。 —— “日蚀”不是一个淘汰率很高的过程,虽然每年都有几个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通不过,可是从来没人想过今年出意外的会是特萨,那个去年入学测试获得了历史次高分的特萨,一度引起了死灵法师学院六个系系主任不顾老脸连哄带骗哄抢那个的天才新生。 在开始运行召唤阵之后,特萨立刻觉得糟透了。 她的召唤阵被人小心地掺入了杂质,而且这个掺入方法很小心,一直到仪式开始为止,就连她那个最著名的死灵召唤师的导师杰夫都没能发现异常,当召唤阵已经开始运行的时候,召唤阵中的能量,还有她自身的力量,都突然开始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样。 最糟糕的是,她找不到确切的原因,因此她现在甚至没法挽救或者强行停止召唤阵的运行。 她当然听见了杰夫在吼什么,然而她还是没忍住冲杰夫翻了个白眼,废话,要是能停下来你以为我不会停么?虽然来不及弄清楚对方做了什么手脚,然而召唤阵正在疯狂地运转,不断地吸收她的魔法力和死亡气息,也不知道是传送到哪里去了。 这明显是不打算轻易放过自己的意思。 再这么下去,这个召唤阵会什么都召唤不出来,要是召唤不出任何东西,她就不可能作为召唤师继续学习。虽然其实她本来就更加喜欢黑魔法或者诅咒,可是都坚持了这么久了,父亲的消息也都还剩一步之遥了,现在转系,真是不甘心啊。 暗黄色的书页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是雅维里家族的秘密藏书,她曾经因为好奇,在爱斯蒂阅读的时候旁边凑过去看过几页,那里面的魔法相当奇特,不过大多都是违反黑魔法议会条例禁术。 禁术就禁术吧,特萨自暴自弃地想着,对有身体伤害,以后多吃两顿补回来,被学校关禁闭,相信那个为老不尊的导师也舍不得真的关她。实在不行呢,她还有爱斯蒂,死亡大公的女儿可以帮她说话呢。 特萨深吸了一口气,拿着沉重的魔法杖在空中划了两个符号,低低隐藏了两句晦涩的咒语,然后举着魔法杖冲着自己的胸口猛地砸了下去。 “噗——”她如愿以偿地在召唤仪式中吐出了一口血。 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个召唤阵一下子暗了下去,几乎是如同黑夜一样粘稠的雾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召唤阵,空间即将破裂的“吱嘎”声刺耳难听,前所未见的死亡气息几乎是弥漫了整个场地。 然而区区几分钟之后,召唤阵再度明亮了起来。 那些禁术带来的力量,与之前积蓄的力量一样,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就如同是积水一般,不知道从什么裂缝流走了,只留下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黑色雾气还留在特萨身边。 剩下的这些力量,大概连空间裂缝都打不开吧?特萨脸色开始变得苍白,依靠着手里的法杖勉强支撑自己还站着,看上去似乎是不屈不挠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就已经绝望了。 就在她以为力量绝对不够打开空间的裂缝的时候,她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仿佛没有尽头的黑色。 特萨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这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虽然这个裂缝看起来形状并不规整,大小爷并不大,边缘破破烂烂,形状简直像是被从里面撕开的一样破烂。 但是,这确实是一个空间裂缝。 一度绝望的心情突然明亮了起来,特萨几乎是怀着某种隐秘的喜悦,等待着从那个裂缝里会出现什么。 裂缝这么小,大概不会是骨龙了吧?会是死灵独角兽么?还是梦魇?还是…… 她还没来得及想完,就看见了一只白骨手。 是的,是手。 一个属于最低阶死灵生物骷髅才会有的手。 这甚至不是一个金色的黄金骷髅、紫黑色的黑死骷髅,惨绿色的瘟疫骷髅,五颜六色的变形金刚骷髅的手,这是一只惨白惨白的,看起来就像墓地里随便挖一挖就能刨出来的惨白惨白的骷髅手。 特萨简直觉得一盆冰水泼到了……不,是一块巨大的冰砸到了脑袋上。 紧随其后,没有任何一点出乎特萨的意料之外,一只连路都走不稳的、最低级最普通的骷髅从那个空间缝隙里“扑通”摔了出来,直接趴到了特萨面前的地上。 特萨的召唤阵周围一片静默。 要是她没召唤出东西,大家只会想,她被人陷害很可怜。然而她偏偏召唤出了东西,还是一个最低级的骷髅,一具已经大概六十多年没有人召唤出来的普通骷髅。 于是她大概是成为了整个死灵法师学院的笑柄。 特萨的大脑基本已经半瘫痪状态了,然而本能的骄傲还支撑着她把接下来的流程走完,她几乎是有点木然地继续问道:“我以你的召唤者之名,询问你的名字!” 那只尚且还在试图站起来、然而不断失败又摔下去的骷髅听到这一句终于停下了动作,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了好半天,似乎是好不容易弄清了如何控制气流震动来说话:“雷……雷……雷伊。” “哦,雷伊。”特萨眨巴着眼睛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可怜的、连站立都不会的骷髅努力学习站立。哦,其实她大脑里一片空白,所以傻站着不会动了。 “那什。”唐纳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召唤阵怎么样了?” 特萨这才注意到在骷髅出现之后,自己的召唤阵居然仍旧并没有停止,还在持续透支着她身体里本来就不多的力量,那什盯着看了一会儿,直接伸出手,一下子从召唤阵的一角□□了泥土里面,还搅了搅,结实的泥土在他的手下简直就跟布丁一样柔软易碎。随即,他挑了挑眉毛,抽出了手,丝毫没有沾上泥土的修长指尖夹着一小块红色的六边形木头。 杰夫和崔西联手压制都没能停下来的召唤阵终于停止了运作。 “这是魔法杖的核。”那什盯着看了一会儿,低声说道,“就是那个有着比哥布林还令人反胃的气味的东西。” “唔,我猜这是某位大魔法师学生时代的魔法杖吧?”唐纳总算无视了对哥布林的种族歧视,歪着脑袋道,“嘿,用修拉发明的魔法阵,还有前人的魔法杖的核,特萨,你今天倒的这个霉,简直可以算一半在修拉和那些前辈们的头上了。” 特萨和她的小骷髅都停止了动作,过了好一会儿,特萨才转向唐纳:“唐纳,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知道什……” 一阵巨大的喧哗声响了起来,打断了特萨的话,她立刻回头去看,只看见一只体型简直大到夸张的骨龙穿过了时空的裂缝,带着无与伦比的威慑力降临到了这个世间。 那白骨的胸腔里燃烧的碧绿色的死灵之火,比特萨见过的任何一只骨龙都要旺盛,这不是一只普通的骨龙,这大概是一只神圣巨龙的亡灵。 而它出现的那个位置,是爱斯蒂的召唤阵。 特萨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刚想先去祝贺爱斯蒂,就听见唐纳在她身后不冷不热地说:“怎么样?看到用自己被偷走的力量召唤出来的生物,是不是觉得很震撼啊?” Chapter 4 观众席上的语言系副主任亚瑟在杰夫抽空瞪过来的愤怒眼神、和自家夫人偶尔送来的欣喜的眼神中默默地擦了把汗。 预言这种东西嘛,贵在含糊其辞,最后以诡异的方式应验。他的预言只显示了杰夫的学生有人能召唤出骨龙,可没说是特萨还是爱斯蒂啊。 亚瑟揉了揉额头,想起来早上自家上司,今天没空到场的预言系主任卢卡斯咬牙切齿地说过的“要不是这样太卑鄙了,我真想偷偷毁了特萨的召唤阵,把特萨抢过来”的话,花零点一秒考虑了一下要不要为自己的系争取一下特萨,随即在自家夫人确信特萨没受重伤之后露出的一脸幸福中把这个念头远远地丢出去了。 嘛,上司什么的,随他去吧,夫人开心最重要了~~!! 深度妻管严患者亚瑟果断地抛弃了集体荣誉感和节操这两样东西。 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是,特萨用了禁术召唤出了一只骷髅,而爱斯蒂借用特萨的力量召唤出了骨龙。 最先完成召唤的这两个人都是体力透支的样子,虽然绝大多数观众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然而就近的几位系主任怎么可能不了解这几个学生的根底,这一会儿的功夫,大家就已经对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大多都心知肚明了。 杰夫被爱斯蒂的卑鄙行为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想扶住摇摇欲坠的特萨,却被旁边的崔西一巴掌扇开了:“让开,去好好管管你的学生去,别对我的学生多操心。” 特萨眨了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崔西瞬间从满脸的暴躁切换成慈爱,极其慈祥地扶住自己:“噢,我亲爱的小特萨,来,我昨天就已经把转系申请表签完字了,一直预备着万一你失败了一定让你以最快速度转系!你只需要填一下个人信息就好,我保证,半个小时就能办完手续。别担心,你不用重读二年级,我暑假直接给你补课,一定让你跟上进度!” 特萨=_=:“……谢谢老师。”您别这样,万一我觉得我召唤失败一定是你诅咒的怎么办? 崔西立刻动手下了七八个瞬发型治疗术,再炫技一样带了一个移动术,直接抓着特萨回到了观看台上,亚瑟立刻殷勤地凑过来,从兜儿里抱出一大堆瓶瓶罐罐的药。每天背着一大堆药大概是一向身体脆弱的预言系师生的爱好,偶尔也算是帮上了忙。 杰夫狠狠地瞪了远处还没走出召唤阵的爱斯蒂一眼,也飞快地冲着观众席冲了过去,旁边的唐纳看特萨最后没做完的手势,似乎是想抓住自己召唤出来的这个、好不容易歪歪扭扭站起来的骷髅,忍不住扶了扶额头:“那什,帮忙把这个骷髅也带过去吧。刚才特萨似乎是还想要的样子,何况接下来的复圆仪式,除非召唤物死了否则不能不去……” 那什无比嫌弃地看了那只骷髅一眼:“但是这只骷髅有一股令人不愉快的臭味……” 唐纳皱了皱眉:“臭味?没闻到啊?那什,你在说什么?” 那什没继续坚持,默默从兜儿里掏出一双手套仔细带好,隔着手套抓住那只骷髅的颈椎骨试图把它拎起来。结果这一拎才发现这只骷髅站直了居然比那什还稍微高一点,肩膀也不算窄,想必生前也应该是身材高挑匀称,所以拎脖子有点费劲。 那什觉得这个姿势大概是很难拎起来了,于是毫不犹豫地直接松了手。 对站立这个行为还不熟练的雷伊直接摔成了一滩乱骨头。 “怎么了?”听到响声的唐纳诧异地转头。 那什当然不打算承认是骷髅比自己高导致他心里有那么一丢丢不高兴,立刻找了一个理由:“唐纳,我刚刚发现他胸口没有死灵之火。” 唐纳扶额:“那什,我觉得未必是没有,骷髅的死灵之火都比较……呃,微弱,很有可能是太小了我们看不见……所以,你下手轻一点,别还没到复圆仪式就现在就弄熄了。” 那什立刻答应了一声,低头把崩到旁边去的两块肋骨粗暴地装回原来的位置,这一回选择了拎住腰部的脊椎骨,粗暴地把雷伊拎了起来,另一只手则动作轻柔地抱起唐纳,背后张开长长的恶魔之翼,瞬间飞掠到了休息台上的特萨身边。 被那什严重差别对待的雷伊再度在特萨面前被摔成了一滩白骨。 正在试图从崔西的过度热情中脱身、去把自家召唤骷髅拎回来的特萨松了口气,低头把雷伊的骨头拼好,旁边崔西眼睁睁地看着特萨插错了好几根骨头,最后拼出一个不成人形的东西,忍不住抬起手里的魔法杖,叹了口气:“特萨,你清楚吧?复圆仪式不能认输,必须持续战斗到规定的时间为止。一个普通骷髅是绝对活不过第一轮的,忠仆死亡带来的反噬多严重你不是不清楚吧?你这是何苦呢?不如现在就让我彻底打散了死灵之火,杰夫和我还可以帮你压制一下反噬,何苦去受那个罪?” 特萨手里拼骨头的动作顿了顿,使劲摇了摇头:“我不想试都没试就放弃。爱斯蒂给我设下的陷阱,明显是不可能让我召唤出任何东西的,既然能够召唤出来,大概就是命运了吧?说不定能够正好能抽到一个更弱的呢?说不定能侥幸活下来呢?就算因为忠仆太弱不能留在召唤系,好歹有个同伴也好,既然命运把它带了过来,我不打算这么轻易放弃。” 杰夫实在是看不下去连站立都困难的雷伊,顺手挥了一下魔法杖,让它自己完整地重组起来,再给了它几个加持平衡感的咒语,原本还在挣扎着向上爬的雷伊顿时轻松了许多,总算是顺利地站直了。杰夫黑着脸打量着雷伊:“这副骨架看起来还很新鲜的样子,大概是没死几天,根本就称不上是死亡生物,要指望他能打赢……” 旁边的唐纳也点了点头:“特萨,我也觉得估计希望不大,除非你抽到的对手是我,我可以让那什手下留情……” 那什立刻插嘴:“不行,他身上的气味太令人作呕了,要是打起来我肯定忍不住,估计做不到手下留情。” 唐纳:“……算了,反正照理来说那什迟早会跟那只骨龙对上,那什一定会把那只白痴龙打得连灵魂碎屑都不剩下。” 那什:“可是骨龙的灵魂之火一点都不好吃……” 特萨轻轻摇了摇头,没说话,她看了看身边这群人不是不感动的。即便是她失败了,失败得如此引人发笑,如此落人笑柄,他们依然在这里,真心诚意地安慰她、为她着想。她没忍住抬了抬头,看向另一边,爱斯蒂身边空荡荡的,只有那只骨龙昂着头,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一步一步向外走。 亚伦没有进入广场的权限,也不像唐纳或者杰夫那样可以凭着那什的能力闯进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姐姐脱力地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一直走到广场边上,他才赶紧上去抱住差点支撑不住、直接摔下去的爱斯蒂。 双子姐弟在远处学生们崇拜的模样、近处教授老师们愤怒的目光中努力地挺直了腰板,彼此支撑着、无比孤独地带着那只用卑鄙手段得来的骨龙走到了自己的休息区。 特萨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可是爱斯蒂一次都没有回头来看她。 愤怒吗?大概有一点吧。恨吗?谈不上。倒不是多么宽容大度,而是特萨心里相当清楚,爱斯蒂在这件事情当中能够得到的好处绝对不如她会因此失去的多,因此没什么好愤怒的。 特萨仍旧想不明白为什么。以爱斯蒂的能力,就算不用这种手段,召唤一只死灵独角兽什么的问题也不大,为什么要执着于骨龙呢?为了一点的力量上的差别,被杰夫嫌弃、导致失去了导师真心的指导真的划算么?不只杰夫,在场绝大多数老师、还有不少聪明的学生肯定猜到了发生了什么。就如同此刻的孤独,她以后的人生,也真的会是几乎一无所有,可能再也不会有一位老师会倾尽全力地教授她任何东西,不会有一个朋友走在她身边。 爱斯蒂,你不惜抛弃一切,可是这个结果,根本就不划算不值得啊? “姐姐。”亚伦脱下自己的外袍,慢慢地给爱斯蒂裹上,力量的透支导致爱斯蒂觉得很冷,即使是裹上了带着亚伦体温的外袍,她依旧忍不住瑟瑟发抖。 她召唤出的骨龙里克似乎是并不太满意自己的主人,在打量了爱斯蒂好一会儿之后,它俯下身低低地咆哮了一声,从鼻孔里喷出几丝漆黑的火焰,无可奈何地在地上挠了挠,扬起一片尘土。 “姐姐。”亚伦偏过头想躲开这一大片扬尘,结果正好与看着爱斯蒂的特萨四目相对,倒是特萨愣了愣,先偏开了头,亚伦迟疑了一会儿,脸上依然是冷静到近乎冷峻的表情,声音却有点波澜,“姐姐,特萨她在……” “亚伦。”爱斯蒂握着亚伦的手,把头靠在他的胸口,精神不济地闭上眼睛,“亚伦,别胡思乱想,没事的,我成功了,里克生前是神圣巨龙。这样我们的愿望距离实现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只要复圆仪式开始……只要他到场……我们的愿望就一定能实现。这是艾萨德哥哥用性命留给我们的唯一一次机会,我们已经等了太多年了……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这样就好了,亚伦,只要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亚伦反握住爱斯蒂的手,刚才一瞬间的动摇已经无影无踪:“姐姐,我知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会一起活下去……姐姐!” 亚伦的话没说话就停住了,他震惊地抬着头,看着广场上方突然炸开的那一片流光溢彩的文字。 这是广场的魔法阵自动生成抽签结果的方式,通常会自动判断被召唤出来的召唤物的能力,然后按照某种并未公开的规则给学生配对,决定复圆仪式的战斗顺序。通常而言,这个环节应该在大约30%左右的人完成召唤之后开始。 然而这一组却开始得特别早,而且刚一出现,几乎所有人瞬间都下意识地觉得系统是不是出错了: 抽签结果:第一组: 爱斯蒂·雅维里,特萨·茨威格。 Chapter 5 虽然特萨用了禁术,算是相当严重的违规,不过纪律委员会在杰夫和崔西的联合轰炸下举手投降,同意把处罚延后到复圆仪式之后再执行。于是特萨这一晚也就和其他学生一样正常地住进了预备宿舍。 预备宿舍是两人一间,要是按照以往的惯例,肯定是爱斯蒂和特萨一间,不过现在这种情况的话自然是不可能了,跟特萨一间的就变成了唐纳。 唐纳抽中的对手中规中矩,他召唤出来的忠仆是个盗尸鬼,一种喜好杀人藏尸、然后实用腐尸的凶残死灵生物,在忠仆里面算得上很不错的种类了。那个学生本人对此也很激动,毕竟召唤出一只盗尸鬼意味着接下来的复圆仪式十之七八是能赢个两三场了,然而激动到一半,天空中炸出一蓬名单,告诉他他的对手是唐纳家的那只撞坏了脑子的恶魔那什。 这位倒霉学生深深地体验到了什么叫乐极生悲。 撞坏了脑子的恶魔也是恶魔,按照正常估计,就算是全盛的骨龙也不可能打得过一只重伤的恶魔。 那什这会儿被唐纳赶过去给雷伊做点特训什么的,看能不能给雷伊在明天的比赛中争取到万分之一的存活的希望。唐纳撑着头看着天空中的太阳:“天亮了好一会儿了,你不去睡一觉么?等月亮一出来,复圆仪式就要开始了哦。” 特萨也撑着头站在窗口:“又不是我上场打,我睡不睡没什么关系啊。” 唐纳歪着脑袋安静了一会儿,开始没话找话:“刚刚在食堂听见他们说的了么?死亡大公听说自己女儿召唤出了骨龙,非常高兴,明天要亲自到场观看练习战。” “唔。”特萨向着那什拎着雷伊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恐怕要令他失望了,我担心不会是异常精彩的战斗啊……” “说真的,别抱太大希望,特萨。”唐纳揉了揉一头乱糟糟的红发,笨拙地安慰特萨,“虽然那什可以给他加持点咒语什么的,可是雷伊能活过这一场的可能性……” 她没继续说下去,但是特萨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我清楚。” 唐纳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特萨突然问了一句:“唐纳,为什么要这么特地帮我?我之前对你也并没有特别好,我恐怕没法问心无愧地说你是我最放在心上的朋友……” “你最上心的朋友一直是爱斯蒂嘛,我知道。”唐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谁说友情这种东西是等价的了,你把爱斯蒂放在最重要的位置,爱斯蒂心里在乎的只有她弟弟,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这都有什么奇怪的。我的亲人都不在这个世界,而且我的课也不用上,反正那什会教我。我的空闲时间多的是,花点时间帮帮我唯一的朋友怎么啦。” 唐纳其实没隐瞒过自己来自其他世界,不过详情倒是从没听她说起过,特萨听完“啊”了一声,表示惊讶:“你是单独一个人到这个世界来的?” 唐纳摊了摊手:“嘛,我当时不是年幼无知么,那什不是撞坏了脑子么,我们两个就莫名其妙签订契约,我就被那什拐到这边来了说帮他回家什么的。说起来一直很好奇,我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所以不记得自己的姓氏了,可是听说你根本没有父母,为什么你倒是有姓氏啊?” 这个问题真是一点都没有正常人提到对方悲惨身世时候会加上的委婉。特萨又“啊”了一声,也相当地镇定:“其实我有个哥哥,他记得姓氏。不过他失踪有一阵了。” “唔。”唐纳皱了皱眉,对这个说法深表怀疑,“真的不是你哥哥羡慕人家都有姓氏,所以就自己随便编了一个姓氏?” 特萨=_=:……说起来好有可能。 “啊,阳光好强烈,困死了,我去睡一会。”唐纳打着呵欠爬到了床上,“那什回来了让他叫我一声。” “嗯。”特萨应了一声,继续托着腮帮子看着外面发呆,即便是对唐纳说的话颇为感动,她还是没法立刻通过理智改写感情的那一部分,甚至是被背叛的愤怒,其实对特萨而言都并不算太强烈。 时至今日,特萨试图回想第一次见到爱斯蒂的时候,首先想起来的,依然是那场午后阳光下的慢华尔兹。 她不喜欢孤儿院,所以经常在学院里找棵树睡一个白天。那天午后,她在舒缓的音乐中醒来,睁开眼,几乎以为自己仍旧没有醒来。 虽然她出生孤儿院,但也不是没见过别人跳舞,可是她从未见过有一对舞者可以连呼吸都一模一样,在暖色的日光之下,在轻柔的音乐声中,那对姐弟专注而肆意地缓缓起舞。每一个缓慢而华丽的动作,每一次目光的对视,都协调得无可挑剔。 那是一个旁人绝对无法闯进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只有爱斯蒂和亚伦两个人的存在。 那是特萨唯一一次看见爱斯蒂跳舞,那时候她还不认识爱斯蒂。后来熟识了,爱斯蒂也没有提到过自己会跳舞,没有提到过自己平时会做什么。 特萨把手背搁到额头上,为什么没有察觉呢,在那个世界里,只有爱斯蒂和亚伦两个人。明明是朋友,爱斯蒂却几乎没有提到过自己家里的事情。因为那是只属于她和亚伦两个人的记忆,而她自始至终不过是个外人。 现在想起来,从一开始,爱斯蒂就已经布好了所有的局,等着她上钩,而她也就毫不怀疑地跳进去了。 那个禁术的细节,是爱斯蒂给她看的,她的召唤阵爱斯蒂全程都参与了布置,给杰夫出主意把她拐到召唤系的是爱斯蒂,甚至是她对于留在召唤系的执念,或许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爱斯蒂的友谊。 一切的一切如同一张网,从一开始就已经被设置好了,一直都是在等待着今天的结束。不是没有疑点,只是她不肯怀疑。 特萨自顾自地笑了笑,奇怪的是,直到这一刻,我依然觉得,只要她向我道歉,我立即就会原谅她,拥抱她,然后轻吻她的脸颊。 她拿出通讯球,心平气和地给爱斯蒂传过去一条留言: “爱斯蒂,算我求你,明天留我的骷髅一条命。” “对不起,您请求通讯的对象已设置拒绝您的通讯请求。” ———— 那什并不像唐纳所想象的那样在好好训练雷伊。 他紧紧地皱着眉毛,一张本来长得极具魅惑感的恶魔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天真直率的困惑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雷伊在他面前跳、跑、摔跟头、爬起来,一系列动作,努力让自己能够自如地行动。 ——虽然对其他死灵生物而言,这个阶段应该本能就会。 “你的气味真是令人不愉悦。”那什再度重复了一次他说了无数遍的话。 雷伊停下了动作,努力控制气流缓慢地通过自己的喉咙,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唔吱叨。” “你说什么?” 雷伊停下来缓了缓:“喔……知道。” “你知道?”那什好不容易弄懂了雷伊含糊不清地发言,继续皱眉,“为什么会知道?” 雷伊总算渐渐地掌握了发声技巧,然后答非所问地评论了一句:“你……果然……撞坏了脑子。” 那什若有所思地盯着雷伊看了一阵:“恩?难道我撞坏了脑子是你生前干的?” 虽然不知道撞坏了脑子的恶魔先生为什么在这个方面如此敏锐加睿智,迅速地推断出了雷伊的话中话,不过欺负别人脑子坏了就抵赖不是个好习惯,雷伊沉默了一阵,实话实说了:“算是吧。” 那什捏了捏下巴,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这个气味如此令人不快。” 雷伊:……咦?愤怒呢?报复呢? 夜色降临得很快,特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趴在窗口睡着的,醒来的时候惊喜地发现自家小骷髅已经能够晃晃荡荡慢慢吞吞地跑一段不摔跟头了。 那什认真严肃地提出了他认为雷伊唯一可能幸存的方案:“雷伊比起其他死灵生物有一个很大的优点。” 特萨立刻来了精神,表示洗耳恭听。 那什随手从雷伊胸口拔了一根肋骨:“他的关节特别松,很容易掉。” 特萨:……这个不算优点吧? 那什暴力地把那根肋骨插了回去,差点没直接把那一节脊椎骨撞飞:“虽然他的死灵之火太纤细了,不过这样反而好,骨龙最大的武器是吹息和黑炎,我觉得它们肯定会先发动吹息。因为那群混蛋骨子里都看不起人,所以指望用吹息把对手吹飞出去,撞成碎片。而雷伊正好不怕这个,因为他特别容易散架,所以不会被整个吹飞然后撞碎,而是应该会散了一地。只要死灵之火不直接熄灭,就还有生机。 而我说的雷伊最大的活命的机会,就是在对方放出吹息之后立刻散架,把死灵之火藏到颅骨里面,偷偷滚回特萨的操作室,然后一直拖到时间结束,特萨再偷偷地把它丢出来。虽然以后可能只剩个脑袋,不过特萨你有空去找挖个坟墓,找点骨头给他重新搭一个身体就好了。” 复圆仪式练习战的场地很大,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学生不被战斗波及,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他们心无旁骛地练习操纵,两边的参赛者会有专门的小房间,位于场地两端。说是房间,其实就是两个黑色的球体,浮在空中。理论上来说这两个球体非常坚硬,几乎是绝对安全的,除了这一轮能进入的学生本人之外应该没有人能进入。不过要是特萨主动开一个小口子让雷伊的脑袋滚进来,应该也不是不可行。 雷伊看起来有点呆地听特萨解释完之后,特萨隐约觉得有点紧张,问了一句:“你觉得有什么疑问么?或者想要什么帮助么?” 雷伊转动头骨,发出一连串噪音,歪了歪颈椎骨,脑袋低了低,脸上两个眼窝正盯着那什的腰际:“战斗……要武器。” 唐纳一拍脑袋:“对哦!我们居然没有准备武器!那什,你快去找杰夫老师借一个……” “我……要那个……”雷伊完全没管唐纳说什么,慢慢吞吞地举起胳膊,指着那什腰间那把锈了的没有刀刃的剑。 唐纳看了一眼,惊讶地道:“你要那把破剑?为什么?” 雷伊似乎被梗了一下,然而回过神来执着地重复:“我……要……” 唐纳仔细看了一眼那柄生了锈的剑,依然没能看出什么有点:“我觉得我们可以去找一把更好的,既然是人形的骷髅,武器肯定是允许携带……” “我要……那个……” 沟通不能。唐纳表示对骷髅的执着认输:“算了。那什,这把剑重要么?” 那什随手解了下来:“好像没什么重要的。从来没用过,只是觉得好看就一直带着,你要的话就送给你了。” 雷伊:“唔……” Chapter 6 死亡大公安德鲁·雅维里果然带着第五任妻子伊丹·希尔·雅维里一起,来到了复圆仪式的现场。 安德鲁的外表仍旧是个保养得极好的青年人,除了那头已经完全变白的长发,完全看不出已经五百多岁了。毋庸置疑的死亡气息在他身边弥漫着,彰显着无与伦比的磅礴实力。他的外表和爱斯蒂很肖似,异常美丽且略微偏向阴柔。即便是坐在最高的的观众台上,身边一个仆从都没有带,手里字端着一杯暗红色的红酒,嘴角挂着程式化僵硬的笑容,挽着美丽的新婚妻子,这磅礴的气势也实在是令人移不开眼。 爱斯蒂姐弟坐在他旁边不远处,而那只巨大的骨龙就盘桓在爱斯蒂后方,占据了一大片场地。在安德鲁庞大的压力之下,骨龙里克总算是安静地趴好了,不再继续烦躁地乱晃爪子。 安德鲁微笑着转头向着自己的女儿:“爱斯蒂,日亏仪式你表现得很好,接下来的复圆仪式也不要辱没我雅维里家族的名誉。” 爱斯蒂整个身体都绷得很直,看得出非常紧张,僵硬地点了点头。亚伦坐在她身边,垂在下方的左手与爱斯蒂的右手交握着,似乎这样能够稍微多一点勇气。 安德鲁慢慢地抿了一口红酒,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奖励台上那一瓶浅绿色晶莹剔透的液体,带着某种不加掩饰的占有欲:“从阿贝尔赢得所有的练习战、用骨龙的牙做的酒杯给我献上死灵祭酒算起,我已经快六十年没喝到死灵祭酒了,艾萨德让我失望了,爱斯蒂,你不要让我失望。” 爱斯蒂立刻低下头,与亚伦交握的手因为紧张而更加用力,指节泛白:“我必将倾尽全力,一切如父亲所愿。” 特萨没有贵族的特殊礼遇,所以跟大多数学生一样坐在等待席上,因为旁边学生包含同情的指指点点实在是招人烦,于是她在坐了五分钟之后,默默地带着自家小骷髅,移动到等待席最后方,刚一坐下来,就正听到身后观众席上几个大概是学生家长的中年人在聊八卦。 “嘿,真的是死亡大公,我当年上学的时候就见过一次,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五百年还像二十出头的样子,这法力也真是夸张。”说这话的是个矮个子雀斑女人,声音很粗粝,“难怪女儿也这么出息,直接召唤出了骨龙。” “嘿,我家那个混小子尤利这次可争气了!也召唤出了死灵箭毒蛙呢。”这是一位自豪的父亲,丝毫不看气氛地夸奖自家儿子,“要是他能打过三轮,我就打算带他去黑暗山脉玩两天。” “死灵箭毒蛙?”这一回是个更加不会看气氛的,直接泼了他冷水,“也就运气好,没抽中骨龙,不然一会儿工夫就碾碎了。” “箭毒蛙,我呸,你瞪大眼睛看看这一届的忠仆,箭毒蛙算个屁,不说冠军了,能不能过三轮都悬!”这一位不只是泼冷水了,简直倒干冰。 那位父亲先还是涨红了脸,听到这里简直恼羞成怒:“哼,雅维里家的人出色有屁用,当初的艾萨德,阿贝尔,不都是什么狗屁天才,反正都活不过二十岁。我记得艾萨德不也是召唤出了骨龙?结果不还是在复圆仪式一开始就发疯砍死了自己的骨龙弃权了?听说之后没多久就自杀了?哼,谁能保证爱斯蒂能打到最后啊!” 这位父亲气急败坏之下说话实在是不中听了一点,然而这并不妨碍他说的都是事实。 整个观众席静默了,过了好一阵才有人神神秘秘地接话:“听说这是雅维里家族的诅咒。” “对啊,我也听说了。”另一个人同样压低了声音接话,“雅维里的血脉一直薄弱得很,每一代也就只能活一两个。” “我听说是因为他家里出的那几个天才的法力太有侵略性了。”有人虽然压了声音,却依然带着某种隐秘的、共享八卦的兴奋的声音,“雅维里家族都是不详的法力,彼此互相侵蚀,所以要是不够强大的话很快就会死。连那个天才阿贝尔都是被死亡大公给侵蚀了。” 那位父亲余怒未消,又上来呛声:“阿贝尔算什么天才,跟他一届的*师修拉才称得上天才吧?” “哎呀,不要提修拉了。”大多数人都对此表示了废话,“这些人哪里能和*师修拉相提并论啊,我们没在讨论那个层次的天才。” …… 唐纳看着特萨一言不发走到后排来,以为她是紧张,立刻跟过来安慰道:“别担心,那什想出来的方法一般都是可行的!虽然他摔坏了脑子,不过出错的几率很低啦!” 特萨嘴角抽了抽:“谢谢,我没事的。”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个安慰听起来似乎没有说服力啊? 唐纳似乎是觉得还不够,转过头拉了那什一起:“特萨,既然那是一只骨龙,估计肯定不会输给其他人,绝对最后会和那什对上,那什,注意看着这一场,那只混蛋骨龙把雷伊打成什么样子,你比照着这个程度揍它!” 感谢唐纳元气十足、外带自信满满的打岔,成功把背后那些家长们的注意力引到了这个、自称能够轻松揍骨龙的姑娘身上,刚才无稽之谈终于安静了一点,特萨听着一下子笑了出来:“喂,唐纳,我好像记得你仪式之前在全院面前开过口,说那什作为一个恶魔参赛本来就不公平,要是遇上骨龙就直接弃权。” 唐纳吐了吐舌头:“那是因为我觉得召唤出骨龙的肯定是你,而且嘛,承诺这种玩意儿,不就是用来违背的呀~\(≧▽≦)/~!” “天哪!那是一只恶魔!” 背后的喧哗声再有人认出那什之后顿时疯长到了之前的数十倍大,彻底盖过了特萨和唐纳的声音,特萨忍不住回头的时候,还看到有人抽空推了那个骄傲的父亲一把,揶揄这位已经目瞪口呆的父亲:“有骨龙,还有恶魔,你家儿子的死灵箭毒蛙能撑几个回合啊?” “第一场,东侧场地,爱斯蒂·雅维里,特萨·茨威格,请各自进入练习室。” 特萨深吸一口气,从喧哗声中站起身,下意识地向着爱斯蒂的位置看了一眼,那里已经空了,想必是爱斯蒂已经进了练习室。练习室内外无法听见声音,看来爱斯蒂是不打算跟她说什么了。 意料之中。特萨把浅灰色的头发扎高了一点,大跨步走近了自己的位置。 她不是没有听见,身后的观众席上突然响起的一片嬉笑声。 以一个最低级的白骷髅去对战骨龙,这是什么样的滑稽的戏码。 走近练习室,黑暗兜头罩下,把所有的哄笑声隔绝在外,特萨定了定神,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符号,四周逐渐有了月光,开始变得可见,不过特萨知道,这是单向的,外面依然无法看见她在做什么,就如同她依然看不到巨大的场地另一端黑色的球体内部的爱斯蒂。 场景迅速地被魔法阵生成,这一轮抽到的场地是草原,非常平坦,同样意味着雷伊连躲起来拖时间的功夫都没有。 复圆仪式的战斗其实积分制的,按照双方相互攻击造成的伤害的程度给与不同的评分,在一个小时结束之后,得分高的一方获胜。不过要是其中一方的忠仆在战斗中死亡,积分会被清零,不过比赛结束后重伤不治什么的不影响比赛结果。 不过积分制度对于现在这种双方实力过于悬殊的队伍没有实际意义,因为谁都知道,要对付一只小骷髅,比起杀死它,控制力道确保它不死比较困难。 开始的哨声尖锐而响亮。 龙族和人族的死灵生物都有一个优势,他们的自我意识很强,智商很高,相对的服从性就低很多,不需要死灵法师进行细微的操控。所以这一场所谓的练习战,其实跟两位死灵法师学徒本身的关系都不大,纯粹是两个死灵生物对战,他们两个能做的,最多也就通过忠仆契约下达一些未必会被执行的指令。 不出那什的预料,骨龙里克在看到相对于自己太过于渺小的雷伊的瞬间,几乎是毫不掩饰地露出傲慢的姿态,从本来应该是鼻子的孔洞里喷出两口气,似乎是轻蔑地笑,随即猛地俯下身,极其不屑地用力吹了口气。 特萨猛地绷紧了全身,拼命祈祷雷伊那脆弱的死灵之火不要在这一击之中就熄灭。 运气很好,就像那什所期盼的,雷伊只是被吹散了架,变成了一地碎骨头。 特萨面前浮着的数字刷一下激烈地跳动起来,代表骨龙那一方的数字闪电般跳动到了3720。 虽然听不到,不过不用听也清楚,观众席上想必是一阵嗤笑。特萨倒是没心思去管那些,只紧紧地盯着雷伊的脑袋,盯着那个骷髅慢慢地开始滚动…… 等等!特萨的心脏一下子收紧了,没忍住直接吼出了声:“雷伊!方向错了!不是那边!!过来!!” 虽然她的声音传不出这个黑色的练习室,但是她的契约忠仆雷伊可以通过灵魂契约应该能够接受到她的意志才对。 可是白色的骷髅无视了她的话,仍然慢慢吞吞地滚啊滚啊,向着越来越远的方向滚了过去。或许,只剩下一个头的雷伊根本没法改变方向? 很显然,里克对于自己吹息的作用居然没能把对手吹飞出去摔成碎片非常不满意,甚至是恼羞成怒,它猛地扑腾巨大的白骨翅膀,几乎把整个场地上的扬尘、连带着不少草和石子都激了起来,向着空中飞起来,随即仰起头,开始聚集黑炎。 特萨只觉得自己四肢的温度瞬间消失,几乎是冰冷地想要发抖,雷伊的头还在场地上,没有来得及跑出来,是被黑炎击中,肯定是没有生机了。 深深的绝望让特萨一下子缩在椅子里,双手抱住了头。 她没有抱着胜利的打算。在特萨不算坎坷也绝对称不上平顺的人生中,能让她觉得在乎的事情绝对不算多,起码输赢绝对不是其中一项。可是她不能让雷伊因为她而死,因为她的愚蠢无能被人陷害,雷伊才会被召唤了过来,才会陷入这种悲惨的境地境地。 黑炎一下子铺天盖地地笼罩在场内的地面上肆虐了一阵。特萨神经质一样一下子站了起来,盯着地面上,绝望地向死神赫尔祈祷着在黑炎散去之后还能看到她的小骷髅。 黑炎散去的速度远远没有它聚拢的速度来得快,她一寸一寸地看过去,如同书本上说过的,骨龙黑炎肆虐过的地方空空荡荡的,青草、灌木,统统焚烧殆尽,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脱力地坐回了椅子上,觉得浑身没有力气,慢慢地等待着因为雷伊的死亡而带来的契约反噬的剧痛,等待持续得太久,预期中的剧痛依然没有到达,以至于特萨回过了神,总算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她面前浮着的的数字在黑炎肆虐的过程中丝毫没有改变。 空中的骨龙突然抽搐了一下,一根肋骨从空中砸到了地上。 然后特萨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3720:0突然跳动了一下,变成了3720:160。 Chapter 7 等待区的唐纳一下子站了起来:“喂喂?!怎么回事?!” 她身边的那什困扰地托着脑袋:“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场景有一种熟悉且微妙的厌恶感,而且不是冲着那只混蛋骨龙的……” “那什!”唐纳还处于激动中,一只手使劲摇了摇那什的肩膀,另一只手指着正在骨龙胸口非常忙碌地拆肋骨的那个白色骷髅,“发什么什么了?!他为什么没被黑炎烧死?!” “唔,”那什从发呆回过神,莫名其妙地看着唐纳,“啊?为什么会被烧死?他不是根本没被烧到吗?我记得在里克振翅膀扫起一大堆灰尘的时候,他就混在灰尘里赶紧重新搭好了身体,然后跳到里克尾巴尖儿上,跟着里克一起飞到空中去了,怎么会被烧死?” 唐纳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相比于骨龙而言太过于渺小的骷髅靠着两条大腿骨倒吊在里克身上,再努力拆掉里克一根肋骨,总算弄出了一个能让他从从容容进出的洞,随即一晃身体,从那个洞口爬进了里克的胸口,向着那团巨大的死灵之火开始前进。 特萨余光捕捉到那个光景的时候,收到的神经冲击比刚才以为雷伊死了还要大。 她花了二十秒消化自己的小骷髅似乎在体术方面相当强大,再花了二十秒领悟到对方想做什么,然后花了两秒跳起来咆哮:“白痴!快下来!你一个低阶死灵生物承受不住骨龙死灵之火的灼烧!” 特萨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事实上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是一阵哀悼: 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骷髅又要自己葬送掉了。 阴冷的死灵之火带来的巨大的痛苦感迫使雷伊停下了动作,果然没这么容易接近么?灵魂契约传来的那个小丫头的愤怒和担忧让他忍不住想挑一挑嘴唇、露出一个笑容来,然而他很快发现,要用一副白骨做出“笑”这个表情的难度,不亚于直接拿刀平砍、砍死面前的骨龙。 特萨·茨威格,他默念了一声自己主人的名字,然后生疏地通过灵魂契约返回去让她放心的回馈。他实在是很想笑,到底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丫头,明明已经签完了转系手续,居然还会在意一个没什么用的忠仆的死活,真是天真得有点可爱。 因为分神,他稍微耽搁了一会儿,再稍微顿了一顿,这才在不断挣扎颠簸的骨龙身体里勉强站稳了,慢慢举起那把一直插在盆骨缝隙里头的剑。 “哈,一只骨龙,一直神圣巨龙的亡灵骨龙。”雷伊低声念叨了一句,随即猛地把那把破剑刺向了那团死灵之火。 隔着里克层层叠叠的肋骨,再加上里克不断挣扎、上下飞速翻腾的巨大动作,没人看清了雷伊做了什么。 然而大家唯一看清的一件事就是,在雷伊深入到死灵之火附近之后,里克的挣扎就变得狂暴起来,那巨大的身形拼命地挣扎的时候,扫得整个场地内只能看见弥漫的尘土,很快,一切都被笼罩在尘土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了。 没过一会儿,这种挣扎就停止了。 那什捏了捏下巴:“啊,我好像又被他坑了——嗯?为什么是‘又’了?” 唐纳正在焦虑中,没听清那什话,转过头来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那什略微有点不甘心得咬了咬恶魔那长长的爪子,向着唐纳满是委屈地嘟囔:“那把剑好像不是把破剑,是我的恶魔之刃,任何与死灵相关的法力都能直接吸收的。那个浑身都散发着恶心气味的混蛋把它从我这里骗走了!” 唐纳:“……那什,我记得是你主动送给雷伊的。” 主人居然不帮自己!那什更加委屈地咬爪子:“那也是他欺负我不记得了!恶魔之刃怎么可能随便借给别人!” 唐纳:“……那什,别说了,真的很丢脸。” 漫天的灰尘在骨龙停止挣扎之后就慢慢地散了开来,几乎在场所有人都神情紧张地盯着那片场地上。骨龙里克毫无疑问已经彻底死透了,大半的骨架都已经消失,透过扬尘,还能隐约看见所剩无几的几块骨头还在慢慢灰化,飘散到地面上。 可是,雷伊的身影也不见了。 系统对于胜负的判定,也迟迟没有响起来。 这是……系统故障了? 特萨四下找了一圈,依然没能找到雷伊,她面前挂着的数字是0:40872,毫无疑问,骨龙里克死了,但是雷伊肯定还活着。 既然活着,他能跑到哪里去了? 感到困惑不解的当然不止特萨一个,观众席上的所有人都开始窃窃私语地讨论。爱斯蒂的父亲,死亡大公已经面露薄愠,在妻子伊丹的陪同下,向着那位半个身子都是窟窿的、没有名字的院长走去,似乎是打算兴师问罪。 就在大家各自猜测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一道漆黑的身影突然间从最高的观众台上飞掠了下来,在一片惊呼声之中直接从上方砸开了比赛场地的保护范围,瞬间跳进了练习场,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系统宣布比赛停止之前,练习室应该还处于封闭状态,除了爱斯蒂和特萨之外,应该没有人能够进入练习室才对,然而这个人居然直接闯进了爱斯蒂的练习室。 亚伦因为这一段超负荷的移动而面色发红,他站在爱斯蒂身前不到一米的地方,手里紧紧地握着黑骑士的大剑,正好在爱斯蒂的头上方不到十厘米的地方,接住了那把向着爱斯蒂当头砍下去的恶魔之刃。 系统故障还在持续,既不宣布胜负,也不解除练习室的准入准出规则。 为了安抚窃窃私语的观众还有震怒的死亡大公安德鲁,没有名字的院长背后一身冷汗地跟安德鲁絮絮叨叨地解释,顺带给自己的学生戴维斯比手势,让他赶紧去找另一位院长葛璐德·艾谢特,以及没有到场的各位主任、副主任过来,一起承受死亡大公的怒火。 原本就在场的黑魔法系主任崔西已经对着那块魔法阵研究了一会儿,虽然并没有弄懂发生了什么,单出于面子上的考虑,她还是立刻对亚伦闯入爱斯蒂练习室的事情做出了一个看起来有理有据的解释: 练习室是通过魔法力的特征纹来识别对象的,因为爱斯蒂和亚伦两人是双胞胎,魔法力在母亲体内是共享的,所以他们的法力特征非常相似,导致系统认为那是另一个“爱斯蒂”。 不管大家是相信还是不相信,崔西都这么干脆地下了定性,并且找了几乎在场的所有黑魔法系的老师,大家一起满头大汗地试图更正系统,可是十几分钟过去了,还是没能找到问题的所在。 —— 里克的死是直接被恶魔之刃吸干了死灵之火,反噬来得也比正常情况更加强烈一些,爱斯蒂几乎是瘫倒在地上,背靠着墙壁,脸色白的吓人。 亚伦用力挥动大剑,把雷伊逼退了两步,一边戒备着一边蹲下身,把爱斯蒂抱在怀里:“姐姐……” 爱斯蒂摇了摇头,面如死灰:“亚伦……无所谓了……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话没说完,猛地吐出了一口血,察觉到亚伦的紧张,她勉强笑了笑,“没事的亚伦,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放下剑吧,更何况……他根本不是想杀我。那把剑……砍不了活人……他是在断开我和里克的契约,想停止反噬。” 亚伦听完姐姐的话,毫不迟疑地立刻丢掉了剑,双手抱住爱斯蒂,低声安慰:“姐姐……没事的,还有我在……就算我们的愿望已经实现不了了,至少我们也会一起死,你永远不会一个人的。就像我们说过的,不论在何处,也不论生死,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爱斯蒂虚弱到连抬起手摸摸亚伦的头发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低声地笑。亚伦抿了抿薄薄的嘴唇,脸上的神情坚韧得像个孩子。 是啊,像个孩子,雷伊在对面坐了下来,盘起森森白骨的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爱斯蒂才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力气,她转过头,重新挂上标志性的笑容看向雷伊:“我早该想到了,我给特萨下的陷阱是百分之百略夺她的力量,怎么可能能够召唤出一个骷髅,那本来应该连打破空间界限都不够才对。” 雷伊的脑袋稍微转了一个角度,重新看向爱斯蒂,似乎是很认真地在听。 靠着亚伦的支撑,爱斯蒂才总算是坐直了一点,颇为艰难地继续说道:“修拉设计的魔法阵,修拉用过的魔法杖的核心,凭借着这个气息而来,而且靠自己的力量打破空间界限爬出来……咳咳……能够修改练习室的准入规则,能够改变整个复圆仪式的系统使之故障,能够做到这一切的……除了参与设计了这一切的修拉本人,还能是谁呢” 雷伊·修拉把恶魔之刃放在自己面前,沉默了相当一段时间才开了口,声音流畅,完全不像之前在特萨那边那么磕磕绊绊:“如你所说,我是修拉。正确地说,我应该感谢你才对,我尝试了越界的魔法,被卷入空间乱流两个月了,要不是突然流入异界的我自己的气息指引了我爬回这边,我恐怕还要花几个月才能找到回来的路。” 爱斯蒂惨笑了一声,也并不客气:“既然你觉得你应该感谢我,那么就帮我一个忙吧。” 大概是对这个回答很意外,雷伊沉默了一会儿:“说。” 爱斯蒂和亚伦对视了一眼,浅浅地笑了起来,然后握住彼此的手,似乎是某种郑重的承诺一般。这一回是亚伦开的口:“就在这里,杀了我们。” Chapter 8 在那个与世隔绝的练习室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修拉、爱斯蒂和亚伦三个人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某一次午后闲聊之中,特萨随口回忆起来的时候,雷伊才第一次又机会把整件事的全貌告诉了特萨。 虽然在之前那么多年里,特萨也已经猜得七七八八,然而真的听完之后,依旧忍不住叹了几口气。 “特萨,怎么了?”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闲暇时候看过很多描述我们的传记类的书,每一本书里提到当初那场日蚀仪式的时候,都会把我当成主角来写,一个被欺负、被朋友背叛了的举目无亲的小姑娘,凭着自己的努力和运气,受到上天眷顾一样杀死了凶恶的骨龙,一个非常励志的惩奸除恶的故事。” “哈,你居然也会看这种书。” “雷伊,从另一个角度看自己其实很有意思。比如在那场日蚀之中,书里一笔带过的你们,死亡大公,爱斯蒂,亚伦,你,甚至是没有提到的阿贝尔和艾萨德,还有很多其他人,你们每个人在整件事情的中心拼命挣扎,而书里说是主角的我,其实只是站在漩涡边缘看着,真的不过是这件事情的配角而已。” “特萨。” “嗯?” “在我的世界里,你从来没有一刻是配角。” ———— “就在这里,杀了我们。” 雷伊并没有给出一个很意外或者很震惊的表现,也没有立刻答应或者拒绝,他只是顿了顿,若有所思地提了一个根本不相关的问题:“你后悔么?后悔为了一个无法达成的愿望而窃取了特萨的力量?” 爱斯蒂似乎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指什么,微微扬起嘴角笑了起来:“后悔?怎么可能。” 雷伊不置可否地盯着她,听着爱斯蒂声音里挥之不去的神经质的意味。 雅维里家族的人都发了疯,跟雅维里家族扯上关系的人也都发了疯。 “艾萨德哥哥天赋比我高得多,又有你的法杖的核作为支撑,他耗尽心血、用了禁术也没能召唤出神圣巨龙的骨龙,连他都失败了,我还能有什么希望?我本来都已经在等死了,可是我遇到了特萨,我遇到了一个比艾萨德哥哥更加出色的天才。 我故意给她看到了禁术,给杰夫出主意留下特萨,还故意诱导她想见到父母想留在召唤系,然后偷了她的力量。是啊,我对不起她,或许改变了她的一生,我是应该忏悔,应该向特萨赔罪。” 即便是已经任认命了,她的眼睛依旧有光:“可是我没什么要后悔的。不过是功亏一篑而已,我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亚伦和我所有的一切就只是我们两个人的愿望,除了我们的愿望,其他什么的我根本没有在乎过,我不会后悔自己堵上了一切尝试过了,绝对不会。” 真是恰到好处的疯狂与恶毒,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雷伊骷髅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表情,只看着爱斯蒂又笑了笑说:“死在这里,也好过被死亡大公当成续命和补充魔法力的东西活活吸收掉。艾萨德哥哥没能召唤出神圣巨龙的亡灵之后就自杀了。死亡大公他已经浪费了一代孩子,只要亚伦和我也一起死于意外,他就来不及再生一个孩子,养到足够的年纪。就算不能杀了他,起码也能伤害到他的根基,也算是没有白死。” 雷伊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再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说道:“我不是因为你把我从空间乱流中拉出来,想要感谢你才来救你的。”他没管对方的反应,只停顿了一会儿,就自顾自继续说道,“用不是普通骨龙,而是神圣巨龙骨龙的牙齿盛过的食物能够杀死死亡大公,这件事情是错的。阿贝尔弄错了,我也是。” 爱斯蒂和亚伦那本来因为心如死灰而沉静的脸上总算是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阿贝尔这个名字,他们都不陌生,他们的第十一个哥哥,虽然是一位素未谋面的兄长。 “你们以为你手里我的魔法杖的核心是哪里来?那是我给阿贝尔的礼物。发现了死亡大公的法力和骨龙的牙齿相克的人是我,所以如你们所知,阿贝尔召唤了骨龙,赢得了复圆仪式,用骨龙的牙齿给死亡大公呈上了死灵祭酒。” 雷伊眼睛处的孔洞盯着爱斯蒂,“阿贝尔没有成功,他当时使用的是骨龙的牙,在他失败之后,我们一直以为是因为召唤出来的骨龙不够强大,所以他和当时才两岁的亚当说,需要神圣巨龙的牙齿才行。亚当没有召唤师的天赋,所以我猜他绝望地等死的过程中,又把阿贝尔的话告诉了下一个弟弟妹妹。” 爱斯蒂的指甲因为无意识的用力而嵌入了亚伦的手背,亚伦同样脸色苍白地看着面前的人,就像是盯着一只巨大而恐怖的怪物,随时会被那可怕的真相吞噬一样。 “死亡大公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不会吃任何人献上的食物。尤其是他的子女,他更加不相信。”雷伊终于从地上站了起来,高挑的身材导致他不得不俯视着面前的姐弟,造成了相当大的压迫感,“所以只有死灵祭酒,只有那象征着荣耀的死灵祭酒,他会毫不迟疑地一饮而尽。” 雷伊俯视着爱斯蒂和亚伦毫无血色的脸:“可是死灵祭酒本身,会抵消骨龙牙齿的力量。我在阿贝尔死后才想到还有这个可能性,然后偷到了死灵祭酒,解析了成分,才知道,我确实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从一开始,这个方法就行不通。” 让人几乎难以呼吸沉默,弥漫了好一阵,雷伊才听到爱斯蒂短促地吸了几口气,随即发出一连串尖锐而绝望的笑声: “原来过去这么多年里,我们抱有的希望,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本来已经几乎动弹不得的爱斯蒂在这一刻,有如濒死一般挣扎着在亚伦的搀扶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的笑声渐渐地变得愈发崩溃而尖锐,在整个练习室内部反复回响着,撞击着墙壁,让人躲无可躲: “那我们这么多年的人生算什么!艾萨德哥哥的人生又算什么?!我们在黑暗中度过的那么多日子,我们牺牲一切发了疯一样想要活下去的希望,那到底算什么! 因为你的错误,我们多少人就守着一个根本没有希望的希望过了一辈子!我们出生的时候就被告知,我们生来就是一个祭品、一个笑话,生来本来就什么都没有!那个希望是我们唯一能够指望的东西!我们这么多年,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唯一能够切切实实抓在手里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希望而已! 到最后,连我们这样唯一的、卑微的希望,你也要告诉我们那是假的!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你让我们愿赌服输、什么都不知道地爽快地去死不就好了!你为什么不在刚才就干脆地杀了我们、让我们解脱!把最后的希望撕碎在我们眼前,很有意思么!这到底算什么!这算什么!! 修拉!我诅咒你!我用我的性命诅咒你!我诅咒你……” 一只白骨的手握住了她正在画一个不算复杂的诅咒刻印的手腕,雷伊在那个几乎快要成型的诅咒刻印中央某一处一点,那个诅咒刻印就瞬间溃散,无影无踪。 他看着爱斯蒂因为失去理智而有些变形的脸,稍微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放到前额上,然后稍一用力,把自己的整个额骨卸了下来。 爱斯蒂的诅咒卡在嗓子里,再也说不出来,在额骨的内侧,一个漆黑得如同没有月亮的日子的诅咒刻印,夸张得占据了大半个额骨。 诅咒越是恶毒和严重,颜色就越是深重,雷伊把额骨装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发出一声轻笑:“爱斯蒂,你不必诅咒我,阿贝尔的临终诅咒,我已经收下了。” 爱斯蒂脸上最后的血色也退了下去,她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因为刚才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而直接倒在了亚伦怀里,她眼中的光芒终于完全熄灭了,在这一刻,那个名为爱斯蒂的疯子,似乎已经死了。 “姐姐。”亚伦的声音倒是温和镇定了许多,轻轻低头吻了吻爱斯蒂的额头,“姐姐,没事的,我还在这里。” 爱斯蒂的神情在亚伦的拥抱中慢慢地温和了下来,她脸上重新有了一点点笑容,那刚才失去的气质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尽管已经彻底绝望,那笑容却一如既往地美丽得令人惊羡:“亚伦,我们的愿望起码实现了一半。即使我们不能永远一起活下去,起码,我们永远在一起。” 雷伊安静地看着姐弟二人拥抱了好一阵,安静地看着亚伦重新拾起大剑,向着自己的姐姐砍下去,他才终于开了口:“对了,阿贝尔和我还发现了另一个能够杀死死亡大公的方法,当时我们没能成功拿到必须的材料,可是现在倒是材料完备。你们两个要不要听一听?” 大剑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安德鲁的身体依赖着死灵法术的运作而维生,”雷伊等那对双胞胎平静了之后,才重新坐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说道,“他已经不全然是个人类的身体,而是变得介于人类和死灵生物之间。所以阿贝尔和我想出的第二个方法,拿一柄恶魔之刃,去刺他一刀。” “这就是恶魔之刃。”雷伊没有解释他们两个当初为什么没有尝试或者为什么尝试失败了,只是推了推平放在自己面前的无刃锈剑,语气平淡地吩咐道,“一个人拿着恶魔之刃,冲出去直接刺杀死亡大公,两种可能的结果。假如刺杀失败了,你们两个人都要死,假如成功了,那个人一个人以刺杀议员的罪名承担死刑。另一个人活下来。” 他抬起头,扫了对面的两人一眼,爱斯蒂已经彻底脱力了,何况她本来也不擅长战斗,自然不可能动手,雷伊直接看向黑骑士亚伦:“你们觉得呢?” 爱斯蒂笑了笑。 亚伦居然也笑了笑。 爱斯蒂转过头,有一种极其温柔的语气平缓地说:“亚伦,你去吧,无论成败,就当做为我们的复仇。” 亚伦扶着爱斯蒂倚到墙壁上,这才俯身捡起恶魔之刃,同样温柔地回答:“嗯,姐姐,我去刺杀他。” 雷伊张了张嘴,实在是觉得气氛诡异,忍不住略微嘲讽地开了口:“生离死别,你们好像看得很淡么?” 爱斯蒂握着亚伦另一只手,语气轻忽,宛如吟唱: “从这一日开始,你我命运相连,将心头的鲜血交换,交换一个共命的契约, 从这一日开始,你我之间,只有生离,没有死别。” 亚伦撕开上衣的半边,露出左侧胸口十字形的同生共死的刻痕:“死生与共。” 爱斯蒂松开亚伦的手,带着笑容目送亚伦离开,这才转过头来看向终于露出震惊的样子的雷伊。 “我们不会像艾萨德哥哥和瓦伦丁那样的。”爱斯蒂嘴角的笑容异常甜美,“艾萨德哥哥与他的女佣瓦伦丁相爱之后,瓦伦丁自己一个人去刺杀了父亲,可是瓦伦丁抛下哥哥一个人死了,从那以后艾萨德哥哥其实就疯了。亚伦和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们不会抛下彼此单独呆在世界上,我们不会留下对方一个人,我们发了誓,绝对不会抛下彼此而去死。” 不难想象那两个几岁大的孩子,在失去唯一一个庇护他们的兄长之后,因为害怕孤独地留在世界上,缩在寒冷而被遗弃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地拥抱亲吻着彼此,颤栗着立下这个誓约。 你错了,爱斯蒂,不只是艾萨德在瓦伦丁死后就发了疯,你们两个,在艾萨德死后,也已经发了疯。 雷伊撑着自己大腿骨,指尖摸到了膝盖大腿骨下方一个小小的法阵。 那是一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储物法阵。 “回答我一个问题,爱斯蒂。”雷伊抬起头,“你们原来打算怎么对付那什的?” 爱斯蒂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用恶魔召唤阵,近距离强行召唤那什,当然,在圣水里面召唤。” 雷伊再一次叹了口气,没来得及说话,眼前的爱斯蒂胸口的共命刻痕骤然间发出了穿透衣服的、几乎是炫目的光芒,光芒隐去的刹那,雷伊看到她的腹部出现了一个血洞。 Chapter 9 即便还很多年之后的现在,雷伊还偶尔会想起他最后的日子里绝望的表情。 他的挚友,他费劲心力也没能拯救的人。 在雷伊偶尔闪回的记忆里面,那个清俊温柔、天纵奇才的少年脸庞,和那个疯狂扭曲的青年面容总是交替出现,雷伊亲手给那双绝望的眼中点上希望的火光,然后无力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希望的光点一点一点破碎,而那个人也从那个温柔到谁都不忍心伤害、只想着自己一个人偷偷等死的孩子,一点一点扭曲发疯,几乎认不出原样。 回忆最后总是定格在一张憔悴得根本看不出原样的苍白面容上。 他亲手抱着那个人头颅埋葬在亡者森林的深处,他亲手在那坟墓周围种上了十二棵安息树,他一直在那里等着,等着那个人最后的诅咒生效,让他回到这个地方的那一天。 阿贝尔·雅维里。 他是死亡大公安德鲁·雅维里的第十一个儿子,与之前十个儿子和六个女儿、还有之后的弟弟妹妹们一样,从出生开始,他身体里就被植入了无法消除的魔法阵,作为雅维里家族延续数百年强大的秘密的魔法阵—— 掠夺自己血亲兄弟姐妹的生命和法力,增强自己的力量,并且延续自己的生命。 没有哪个死灵法师家族能够确保自己每一代都有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可是雅维里家族却能够做到。 雅维里家族血脉单薄,雅维里家族天资卓越,人们都说这是天妒英才,可是不是的,这是因为他们在人造天才。 而到了安德鲁这一代,兄弟姐妹的血和命似乎已经不能满足安德鲁的*了。安德鲁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居然强行改造了那么巨大的魔法阵,让它不仅能抽取自己兄弟姐妹的力量,同样能够适用于自己的子女。 雅维里家族不需要下一任领导者了,安德鲁满意地想,因为我永生不死。 阿贝尔本来也会像自己的十个哥哥和六个姐姐一样,困在这个命运中,慢慢地、绝望地等到自己魔法力彻底成熟的那一天,然后失去一切。可是他偏偏遇见了修拉。 当时还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姓氏的天才修拉。 修拉在此之后、在成为雷伊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沉迷于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一时冲动答应了阿贝尔帮他,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给阿贝尔希望,至少那样的话他不会体验到希望一点的一点破灭的更深刻的绝望感。 雷伊在空中虚划了一下,练习室内部顿时黑了下来。他安静地看着刚才放着恶魔之刃的地面,想起那个晚上,他和阿贝尔用了非常卑鄙的手段,想要夺取恶魔之刃。 他们丧心病狂地在圣水的水缸里面画下魔法阵,然后召唤了十字路口的恶魔。他们试图用那样一种残忍的方法杀死一个恶魔,夺取恶魔之刃。可是那个恶魔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强大,他在痛苦的挣扎之中无法脱离圣水,最后忍受不了的时候,居然撕破了空间逃走了。 直到六十年之后的今天,雷伊才知道那个恶魔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世界,知道了那个恶魔的名字叫那什,而那个恶魔本人,被他们弄坏了脑子,已经连恶魔之刃都可以轻易送人了。 多么精妙的讽刺。 现在回想起来,早在那个时候,阿贝尔就已经疯了,而他修拉,也已经疯了。 ———— 特萨从最初的焦虑中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从灵魂契约里传来的长时间的平静,还有偶尔沸腾的复杂情绪,让特萨大概开始明白,这件事情正在超出一场普通复圆仪式的范畴。 距离亚伦进入那个球体已经过去快半个小时了,特萨转头看看看台上,死亡大公仍旧在质问没有名字的院长。当然以特萨对没有名字的院长的了解,他绝对应付不来死亡大公。于是与在场几乎所有人一眼,特萨在内心默默祈祷了三遍: 葛璐德院长,请您快马加鞭地赶来。 漫长的等待之后,特萨终于看到有人赶了过来,不过看那高大的身形,似乎不是个女性,看来不是葛璐德院长,应该是某一位系主任,特萨正在好奇是谁的时候,陡然之间余光瞥见观众席上不少学生突然退场了。 留下来围观的学生大抵都是在等着看热闹,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候居然退场了,特萨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赶来的那一位是诅咒系的主任,兰斯洛特·拉尔森。 特萨扶住额头,如同死灵法师学院、尤其是诅咒系的很多学生每天要做的无用功一样,默默地开始祈祷,或者说诅咒,祈祷兰斯洛特下一秒就变成哑巴。 倒不是这位死灵法师学院历史上最年轻的系主任有什么性格缺陷,与诅咒系绝大多数人的沉默寡言、性格阴沉相反,兰斯洛特的性格就如同他那双湛蓝的大眼睛一般,阳光开朗,面容英俊,幽默风趣,热爱运动,没有一点不充满迷人的魅力。 ——假如他不是一个说话自带诅咒效力的天才诅咒师的话。 兰斯洛特的天才与与那位*师修拉不同,修拉天生死亡气息丰沛,魔法力也比常人高处好几倍,虽然是以黑魔法系入学,不过他很快轻松地精通了除了特质系之外的五个系的知识,并且开始创造新的知识。而兰斯洛特对于另外五个系的知识基本一窍不通,然而单就诅咒这一个方面,他绝对比修拉要强大很多。 唔,令人遗憾的是,他不仅诅咒强大,还能免疫他人对他的诅咒,比如每天无数次的“诅咒兰斯洛特主任变哑巴”。 有一个流传甚广的绕口令冷笑话评论兰斯洛特: “自从阴沉的诅咒系来了一个一点都不阴沉的系主任,这个系的其他人就变得更加阴沉。” 可怕的是,这句话其实说得是事实,毕竟现在整个诅咒系的不少学生都以“不让院长记住自己的名字”为目标努力着。 没有名字的院长在看到第一个赶到的居然是兰斯洛特之后愤怒地抛下死亡大公,转向自己的学生戴维斯:“你为什么连他都喊来了!” 戴维斯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非常严谨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老师,您说的是‘所有系主任’。” “你难道不知道变通吗!”“我是让你喊人来解决问题,兰斯洛特能有什么用!”“兰斯洛特那家伙不是只会让事情更加一团糟么!” 诸如此类的咆哮最后还是仅仅卡在了嗓子口,没有名字的院长还没来得及爆发,就被走近的兰斯洛特致以热情的拥抱礼,然后听见清亮且爽朗的男声带着万年不变的愉悦情绪:“院长,喊我来什么事?怎么大家都在吵吵嚷嚷的?最近是旱季,大家要注意保护嗓子,声音太大容易伤到声带啊。” 这句发自肺腑的温柔关切的效果比责骂来得还要好,连同死亡大公本人都立刻住了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唯一一个没能刹住话头、或者也许是并不知道兰斯洛特的斑斑劣迹的学生家长原本高昂的声音瞬间破了声,在众人同情的目光中,被等候已久的黑魔法系治疗队带走治疗声带去了。 没名字的院长第一次觉得兰斯洛特偶尔还是很有用的。 “欸?发生了这种事?我昨天还跟拉娜说,希望今天的复圆仪式非常精彩,结果居然出了岔子?”刚刚听戴维斯描述完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兰斯洛特惊讶地向着没名字的院长这么说。 没名字的院长,已经旁边的杰夫&亚瑟等几乎所有人在听到“精彩”两个字开始的时候都瞬间回过头,怒视兰斯洛特:果然非常精彩啊!敢情是你诅咒的么!终于找到罪魁祸首了!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乌鸦嘴好么! 对此毫无所觉的兰斯洛特:“唉,虽然开头出了一点小状况,不过我依然希望能有一个精彩的结局……” “噤声!”本来在旁边寻找故障原因的崔黑魔法系主任西实在是听得寒毛倒竖,立刻回头舍弃了吟唱,直接瞬发了一个禁言的魔法。 兰斯洛特:“……” 在不算漫长的等待之中,不管众人如何安抚,死亡大公安德鲁眼睛中的怒火还是愈发旺盛了起来,艾萨克的提前自杀导致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补充过生命力和魔法力了,要是爱斯蒂一个人折损了也就算了,现在亚伦也冲进去了,真是该死! 他的迁怒远远没有结束,惨绿色的眼睛如同寒冰一样瞟向自己的第五任妻子伊丹,结婚七八年,居然还没能生下一两个孩子,真是没有用的女人! 伊丹是个身材娇小、颇为惹人怜爱的女人,这时候被丈夫一瞪,下意识地浑身发抖,因为并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那双静谧如同池水一样、近乎透明的浅蓝色眼中立刻蓄满了委屈的眼泪,看起来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 安德鲁每次看到伊丹这副模样都觉得一阵烦躁,对比之下,记忆中那个肆意任性、似乎永远洋溢着灼烧般热情的人影就愈发生动了起来,同样,也越是让他觉得后悔得锥心刻骨。 爱丝忒拉,他在心里疲惫地念着这个名字,如同过去几百年里一样,每一次疲惫的时候,这个名字仿佛能够让他平静下来,就如同另一个名字,她的双胞胎哥哥的名字,奥尔德斯,能够让他瞬间发疯。 所以他很少去看自己这一对双胞胎儿女,龙凤胎之间的亲密互动,在他眼里如同一根拔不去的刺,碍眼得很。 就在他分神的这一瞬间,场上响起了数声先后破了音的惊呼。 从那个黑色球体中冲出来的同样漆黑的身影,举着一柄同样漆黑的剑,在他回过神的一瞬间,直接刺入了他的胸口。 安德鲁没有立刻阻挡,反而是先抬起头,稍微盯着那张偏执而生硬的脸,突然在心里叹了口气,要是现在这里的不是亚伦,而是爱斯蒂,自己说不定真的会因为一时恍惚而死。 虽然是肖似的面容,可是爱斯蒂的疯狂,与她更加相像。 幸好,亚伦跟他一点都不像。 Chapter 10 亚伦的运气很好,要是运气不够好的话,他大概连这一剑都刺不中。 不过相对的,光是这一剑的差距,远远不足以弥补死亡大公和他之间实力上的巨大鸿沟。这一剑在刺入安德鲁的身体之后,居然被安德鲁硬生生向下推了十厘米的样子,虽然刺穿了他的身体,却只是从他灵魂中魔法阵的边缘擦了过去。 安德鲁一只手掐着亚伦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他浑身的死亡气息压迫着还在试图用力将剑向上提的亚伦,迫使他松了手,安德鲁冷笑了一声:“这是什么?你想要杀死自己的父亲么,亚伦?” 亚伦抿着薄薄的嘴唇,勾出一个倔强而固执的表情,她被过于庞大的死亡气息压迫得根本没法动弹,然而在他那张执着到近乎是偏执的脸上,仍然可以看到不加掩饰的仇恨。安德鲁慢慢地把恶魔之刃从自己的身体中拔了出来,把亚伦拎到自己跟前,黑色的死亡雾气弥漫在周围,如同一张幕布把他们遮挡在其中。 轻声的絮语比死亡的足音更加令人恐惧:“亚伦,谁给了你这个自信能够刺杀我?你是不是在心里觉得我为了获得你的生命就不敢杀你?亚伦,其实你和爱斯蒂,只要留下一个,就够了。” 亚伦放弃了挣扎,闭上了眼睛,心里却突然轻松了,他默默地在心里说道:不,你错了,姐姐和我,一个都不会留下。 黑色的光团从安德鲁指尖射了出来,透过亚伦的腹部穿了出去,随即,亚伦连挣扎都没有一下,就像是一块废弃的木头一样,被直直地抛了出去。 再下一刻安德鲁猛地吐出一口血,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 一只纤细而白皙的手从他腹部恶魔之刃刺出的伤口里探进了他的身体,准确无误地伸进了他体内的魔法阵。 那张脸,依旧是伊丹的脸,然而那浅冰蓝色的眼瞳已经变成了纯然的墨黑色,本来柔弱的身体里面在这一刻骤然间盘桓出惊人的死亡的腐臭味,然后在那张素来楚楚可怜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满载着热烈与青春的骄傲的笑容来。 在安德鲁心中,本来有很多疑惑。 比如伊丹的背景他全面的调查过,怎么可能会背叛他,在比如,为什么伊丹作为一个外人,会如此熟悉作为雅维里家族最大秘密的魔法阵。 然而在看到那个绝对不属于伊丹的笑容的一瞬间,安德鲁心中再也没有一丝疑问,就连本来就要冲着对方的脑袋敲下去的火球都突然停了下来,一声含混的、不可置信的声音从他喉咙里传了出来:“爱丝忒拉……” “好久不见,安德鲁哥哥,你还是如同当年一样美丽强大。”她那么笑着,美丽活泼,如同当年。 黑色的死亡气息依旧笼罩着这二人,在外面的人什么都看不到,他们只看到亚伦不要命一样突然想要刺杀自己的父亲,然后那道如同黑幕一样的雾气就降临了,在众人来得及接近之前,亚伦就被丢了出来。 安德鲁盯着那个笑容看了好一阵,脸上的神色迷茫而狂乱,他不仅放弃了抵抗,居然发疯般地想要伸手去拥抱那个一只手在刺在他体内的女人:“爱丝忒拉!爱丝忒拉你还活着!你回到我的身边了!” 爱丝忒拉当然不可能还活着。这如墨一样的眼睛,还有从灵魂中散发出来的腐臭味,但凡安德鲁还有一分神智,都能辨别得出,这是亡灵。 伊丹是个懦弱的女人,她卑微地想要讨安德鲁的欢心,因而与恶魔做了交易。她把灵魂卖给恶魔,在自己的灵魂中建立了囚笼,换取安德鲁最爱的人的灵魂被锁在这囚笼之中,让她可以慢慢学习安德鲁所爱的人是什么样子。 她所没有想到的是,安德鲁一生没有挚爱过其他的女人,所以她换来的只是他妹妹的灵魂,更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孱弱的身体甚至经受不住刚才安德鲁全面爆发的死亡气息,一命呜呼。 而被囚禁在她灵魂牢笼中的灵魂,终于从黑暗中睁开了双眼,看向这个久违的世界。 伊丹,或者说是爱丝忒拉,笑得灿烂无比,插在安德鲁胸口的手却毫不含糊地再向里插了几公分,愈发接近魔法阵的中心:“我亲爱的哥哥,四百多年不见,你的魔法力真是丰沛了好多啊。” 生命力流失的痛苦感让安德鲁从狂乱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他总算是重新抬起手伸向爱丝忒拉的脖子,想要停止魔法力的消失,却听到爱丝忒拉甚至是带着调皮的声音:“哥哥你杀了我一次,还要再杀我第二次么?” “我没有!!”安德鲁听到这一句话的一瞬间,脸上露出了几乎是超过表情能够表达的极限的痛楚,他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我没有,爱丝忒拉,我爱你,我研究魔法阵一直都是为了救你!我一直都想破坏魔法阵来救你!爱丝忒拉!我真的不知道那个刺客会是你!我不想杀你的,原谅我爱丝忒拉,原谅我!回到我身边!” “可是你杀了他,”随着安德鲁的放弃,爱丝忒拉的力量渐渐开始占了上风,刻印在爱丝忒拉灵魂中的魔法阵运转得越来越快,不断接受着安德鲁的生命和力量,“安德鲁,你杀了奥尔德斯!你杀了他,还敢乞求我的原谅?” “爱丝忒拉!”安德鲁完全不管自己身上的伤口,发疯一样抱住爱丝忒拉,他脸上混合着嫉妒的痛楚愈发深刻,“我是为了救你!我一个人的力量不够了,爱丝忒拉,我只有杀了奥尔德斯,用他的鲜血与恶魔交易,我才能有力量救你,爱丝忒拉,求求你让我救你,我求求你,不要再发疯了!” “可是奥尔德斯他已经死了,我要他敬爱着、却杀死了他的你,还有他挚爱着的这个世界来给他陪葬!”爱丝忒拉终于握住了安德鲁体内魔法阵的核心,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是啊,我疯了,你也疯了,雅维里家族所有人统统都疯了,唯一一个没有疯的人,我亲爱的奥尔德斯,已经被你杀了,安德鲁,炼狱再见。” “爱丝忒拉!”最后这一声尖叫,在死亡气息已经散去的这一刻,响彻了整个死灵法师学院上方。 爱丝忒拉满是厌弃地扔开安德鲁的尸体,那过分充沛的魔法力和生命力在这具身体里面四处冲撞,让她几乎想要吐出来。伊丹的身体太过于孱弱了,再加上她是死灵,在这样下去,她会被这生命力吞噬。 在匆匆赶来的死灵法师学院各位主事者围成的警戒圈中,她极力压抑着力量,跌跌撞撞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亚伦身边。 很好,虽然不知道如何做到的,不过总算是还没断气。爱丝忒拉笑了起来,随即把那只本就鲜血淋漓的手,从他腹部的血洞里捅了进去。 “啊——” 亚伦骤然间高昂起来的叫声,配着他身体的不断抽搐,令人毛骨悚然。黑骑士系主任、亚伦的导师霍格尔上前一步就要阻止,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那个巨大的血洞周围的肉蠕动了起来,慢慢地开始重生那被毁掉的组织,在他的胸口,一道十字形的刻痕不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爱丝忒拉在疏散了体内过度的生命力和魔法力之后把手抽了出来,尖锐地笑了一声,随即毫不犹豫地飞快地吟唱了几句,一只骨龙从她脚下被撕破的空间里轰然而出,带着爱丝忒拉,瞬间消失在了天际。 余下的各位主事围着尚还没有清醒的亚伦,各自面面相觑,最后统一把目光投降了没有名字的院长,没名字的院长在各种期待的目光中,咳嗽了两声:“呃,这个,虽然最后的致命伤似乎不是亚伦所为,但是之前大家看到的,刺杀议员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是死罪了,戴维斯,去通知议会的执法队……” “院长大人!请等一下!”虽然虚弱、却带着无比急切的女声打断了院长的话,爱斯蒂一手捂着腹部,一手高举着一个羊皮卷轴,踉踉跄跄地从自己的练习室里出来,艰难地、缓慢地向着自己的弟弟走了过来,然后她松开了羊皮卷的一端,让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些闪着金光的字。 “我以议会十三大公的名义,赦免我的弟弟!” 议会赐予免罪杯,独一无二,它第一任主人的名字安静地在羊皮卷上方闪着金光—— 修拉。 ———— 清脆的诅咒刻印,因为内容得以实现而彻底破碎的声音从雷伊的头骨深处传来,遥远的过去,友人临终苍白而泛着死灰的脸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 那个带着挥之不去的疯狂意味地诅咒前所未有的清晰,却前所未有地空洞,宛如临终前的一刻阿贝尔握着他的手,明明已经虚弱到根本没有力气,修拉却觉他被握着的整个手都无法动弹。 “我诅咒你……修拉……”他那么说,绝望和痛苦写满了那张本来温柔而俊秀的脸,“我诅咒你与雅维里家族被诅咒的血脉纠缠不清……我诅咒你不管逃到天涯海角都会回到此地……我诅咒你……我诅咒你,修拉,诅咒你……” 他在终于写完那个诅咒、还没有刻到修拉身上之前一瞬间,却突然垂下了手、流下了眼泪,修拉看着他那本来已经彻底疯狂的挚友偏偏在最后的几分钟里面清醒了过来,清醒地承受这个痛苦,盯着自己,看着自己手里的诅咒发抖: “修拉……天啊,我怎么会诅咒你……我居然在诅咒你!我……修拉!我疯了……我一定是……” 修拉握着那只无力地垂下的手,微微地笑:“阿贝尔,一切痛苦都已经过去了,阿贝尔,赫尔保佑你,再也不会这样痛苦,一切都过去了。” “修拉……”时隔数年,那张脸上重新出现了那温柔的笑容,“我这一生……唯一称得上幸运的事情,就是能成为你的朋友……” 阿贝尔的面容渐渐地恢复最终的平静,修拉握着他的手,一直到那只手上的温度散去,他才举起了阿贝尔的手,慢慢地帮他写完了那个诅咒刻印,按到自己的额头上:“阿贝尔,你的临终诅咒,我全部收下了……” 雅维里家族都发了疯,跟雅维里家族扯上关系的人,最后也都会发疯。 如同那一年春天,闯进亡者森林的那个似乎随时都会死去的疯狂的女人。 “你是谁?为什么独自住在亡者森林里面?” “我是修拉。” “只有姓氏?” “我没有名字。” “那就叫雷伊好了,我以前总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儿子,可以叫这个名字。” “你是谁?为什么独自闯进亡者的森林?” “我叫茱莉亚·茨威格,或者你可以称呼我,雅维里夫人。” Chapter 11 在伊丹的身体被爱丝忒拉占领后的第十三分钟,羊角的恶魔降临了世间。 如同罪恶之书里所写的那样,羊角的恶魔傲慢地俯视着罪人的尸体,低声宣布贪婪者的罪行,被贪婪蒙蔽的心智,与恶魔交换的契约,以及作为契约的另一半内容,被出卖的灵魂,将被契约的恶魔带走,投入炼狱。 包括各位院长主任和观众们在内的几乎所有围观者都在一片静默中各自惊骇,死亡大公的妻子,雅维里一族最高贵的大公爵夫人,居然订立了出卖灵魂的契约,这是何等的丑闻,没等大家议论完毕,不到三分钟之后,脸上有火焰的恶魔降临了世间。 “安德鲁·雅维里,曾与我订立恶魔契约,以出卖他的灵魂死后进入炼狱为代价,获得改动魔法阵的力量。”脸上有火焰的恶魔宣判完成,在围观者们诡异的宁静中伸手去安德鲁的尸体前抽取死灵,结果在碰触到尸体的一瞬间,脸上有火焰的恶魔愣住了,随即抬头开始咆哮:“那什!!!” 遥远的观众席上,满脸写着“与我无关”四个大字的那什非常无辜地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同类:“嗯?找我?” 羊角的恶魔凑到安德鲁的尸体上看了看,幸灾乐祸地看向那什:“那什,砍别人的契约对象是违反条例的。”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不过那什只来得及表现出更加无辜的表情:“我没有砍。” 脸上有火焰的恶魔愤怒地咆哮:“你要告诉我这个伤口不是你的恶魔之刃留下的么!你当我是白痴么!” 那什非常坦然:“是我的恶魔之刃。”没等对方进一步发作,他立刻补充了一句,“可是我已经把恶魔之刃送人了。” 场上陷入了越来越诡异的寂静。 羊角的恶魔磕磕碰碰地说:“你……你……说……刚……刚刚……说什么?” 脸上有火焰的恶魔不复愤怒,简直惊恐万状:“送……送……恶魔之刃……你……送人了?” 羊角的恶魔确信不是自己听错了之后,彻底舍弃了恶魔的风度,一个瞬间出现在那什面前,伸手就去敲他的头,很不幸,被那什拦了下来:“那什你疯了啊!恶魔之刃这种东西是能够随便送人的!没有恶魔之刃你就回不了地狱了啊!!你脑子坏了么?!” 在那什一脸委屈的神情中,唐纳不得已开口替他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说得对,他的脑子确实坏了。” 羊角恶魔:…… 好不容易看到了坐在那什旁边的唐纳,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想去抓唐纳的头,结果又被那什挡开了,于是他尖叫了起来:“那什签订了主仆契约!他是这个小女孩的忠仆了!” 羊角的恶魔尖叫完,就突然间飘忽不见了,显然这并不是实体,只是一个暂时生成的、不稳定的投影体而已。 脸上有火焰的恶魔神情复杂地看着那什,手里抓紧刚刚收割的安德鲁的灵魂然后扶额长叹:“不愧是‘惊吓的那什’,算了,你开心就好……” 唐纳盯了那什看了半天,突然感慨了一句:“之前觉得你长得很不正常的,对比了一下你其他同类,突然觉得你长得还不错。” 那什:“……唐纳,我一直觉得自己长得还不错。” 从心底里来说,没名字的院长衷心的期望这样恶魔之间的胡搅蛮缠能拖得更加长一点,这样起码他可以躲在自己内心的小小的幻想空间,逃避面对一会儿目前棘手的状况。 修拉的免罪杯是真的,刚才已经有人问过了爱斯蒂,为什么能够有修拉持有的免罪杯,爱斯蒂一口咬定是修拉赠与挚友阿贝尔、阿贝尔留给了弟弟妹妹们而的,因为安德鲁与恶魔的契约导致他屠杀子女,所以修拉赠与阿贝尔,希望让他在弑父后免罪。 虽然听起来很别扭,这个说法倒是真的说得通,按照疑罪从无,假如没有人能够提出更加有说服力的可能性,爱斯蒂的话就应该被视为真实。事实上,也确实没人能想到远在亡者森林的修拉的免罪杯会出现在爱斯蒂手上的其他可能性。 比如,修拉业余爱好在骨头上写储物阵,免罪杯就存在某一个储物阵里头,还有虽然他还活着,但是变成了一具召唤骷髅就在现场什么的,这些可能性当然没人能想到啦。 除了特萨之外没有人注意到,在人群的背面,爱斯蒂的练习室再度打开了一个小口,一具看起来非常孱弱和不起眼的骷髅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特萨远远地看着,雷伊大概是没想到居然有人不在关注爱斯蒂和亚伦那边,而是在看着他,所以没有做出任何伪装,以某种贵族式的步伐镇定地走下了练习室之后,远远地盯着安德鲁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继续向前走,沿着不起眼的边缘处穿过大半个场地,安静地找了一块沙土堆把自己埋了进去,大概是想假装自己刚才一直呆在那里。 在这个当口,特萨发觉练习室的门居然可以打开了。她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赶紧跳出了练习室,向自家骷髅招了招手,一人一骷髅就趁着大家不注意的当口,晃荡回到了等候区唐纳附近,各自在心里松了口气。 不过尴尬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在梦魇铿锵有力的蹄声里,没名字的院长偷偷地抹了一把汗。 骑着梦魇而来的,是历史上最伟大的黑骑士之一,也是死灵法师学院另一位院长,葛璐德·艾谢特。她身披轻甲,背上背着比一般的骑士大剑更加宽厚的大剑,看这身穿着,似乎是从巡查队直接飞驰而来,而她身后,还跟着数位披着有黑玫瑰花纹的红色披风的骑士。 察觉到议会重要成员死亡大公死去、而被立刻派遣的议会特别执行队只比葛璐德晚了几分钟,等他们到的时候,葛璐德已经将事情的经过从监视水晶中调用出来,确定没问题之后,呈给各位执行队成员过目。 执行队队长乔治在观看了事情的经过之后,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爱斯蒂和亚伦,一个昏迷不醒,一个除了握着免罪杯这个动作以外,完全都只是在试图唤醒弟弟,他再看了一眼特萨,她已经回到了等待区,似乎正在于旁边的女孩和恶魔说什么。 乔治礼貌地向着葛璐德行礼:“美丽而伟大骑士艾谢特大人,事情的经过我们已经得知了,死亡大公出卖灵魂的交易实在是有辱大贵族的门楣,按照条例应当剥夺其贵族的身份。 尽管如此,死亡大公死亡时依然保有议会十三大公之一的身份,这二人涉嫌刺杀死亡大公,我们依然需要将他们带回议会审问之后才能决定。此外,骷髅能够刺杀骨龙实在是非常蹊跷,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个学生也与死亡大公的死有关,请允许我们一并带走。” 无辜躺枪的特萨:……wtf? 并不怎么无辜的雷伊:……这你都看出来了? 在这个情势还不明朗的时候,作为一个院长,葛璐德的第一反应自然是保护自己的学生,她稍微挑了挑细长的眉毛,略带傲慢地俯视着乔治: “乔治骑士,容我拒绝这个提案,其一,你没有提供任何足以令人信服的证据证明特萨·茨威格以及她的召唤骷髅,还有爱斯蒂·雅维里与此有关;其二,恶魔契约违反魔法公会的条例,假如死亡大公本人利用此契约的能力暗中犯下大罪,亚伦·雅维里作为雅维里家族第一继承人,保有大贵族的特权,因此有权对其进行裁判,后送审议会;其三,爱斯蒂持有议会十三大公爵联名的免罪杯,你同样无权拘留他们。” 这段话仔细想想有些地方简直令人发笑,雅维里家族大贵族的处刑权被用来处刑雅维里一族的大公爵,而议会十三大公爵联名颁发的免罪杯,则被用来赦免刺杀其中一位大公的罪名。 偏偏是这么一段细想下来简直讽刺得引人发笑的发言,乔治一时半会儿居然也想不到应该如何反驳。 葛璐德从她还是系主任的时候,就以爱护自己的学生而闻名。乔治作为议会骑士,本来也不打算跟葛璐德硬争,看葛璐德态度强硬,他也就口气软了软:“如您所说,是我冒犯了。不过死亡大公之死尚且需要进一步讨论。鉴于死亡大公出卖灵魂的行为,雅维里家族的爵位、封地,还有大贵族称号很有可能不能保留,为了后续方面,我希望学院方面在事件有定论之前,适当限制三位学生的自由。” “一位。”葛璐德不咸不淡地纠正,“目前所有的证据,只能证明亚伦·雅维里一人蓄意刺杀死亡大公,为了事情公正,我们会暂时让亚伦被关进禁闭室,等候议会的定论。日蚀仪式必须在今天的满月中进行完毕,所以时间很紧,乔治骑士,假如没有异议的话,我们姑且就这样决定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刺杀,在葛璐德的雷霆手段中平安落幕,被堵的哑口无言、极度抑郁的乔治亲自护送这学院黑玫瑰巡查队把着昏迷的亚伦送到第一禁闭室,爱斯蒂当然不肯让弟弟一个人被关起来,也跟了过去,不过这对乔治而言当然是乐见其成。 葛璐德白了自己那个不中用的、没有名字的同仁一眼,大步走到院长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乔治一走,她脸上的冰霜也有软化的痕迹:“时间不早了,仪式继续,要是东侧场地的魔法阵还没有修好的话,西侧场地的第二场先开始吧。” 第一场西侧场地的比赛早就已经结束了,尤利塞斯·沃克的死灵箭毒蛙以压倒性的战斗意识和战术碾压了对手,虽然全场只有他的父亲一个人还有心思关注这边的战况,并且持续为他喝彩。 “第二场,西侧场地,唐纳,强尼·里维斯,进入场地。” Chapter 12 相比于第一场而言,这一场战斗简直无聊到乏善可陈。 从盗尸鬼的角度看,他凶猛且无脑地冲了上去,试图让恶魔见识到自己的凶恶与残忍,这一过程真正持续了五十九分半中。 从那什的角度看,他花了整整五十九半分钟,在内心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唐纳千叮呤万嘱咐过的“绝对不能把对方打死”。 从全场观众的角度看,他们花了接近一个小时,来看一个恶魔花样闪避盗尸鬼。 最后三十秒,那什终于轻轻地飞起一脚,成功把那只盗尸鬼踢飞了出去。 当然,“轻轻地”三个字是对那什而言。在积分器上显示的那个凶残的4254:0,证明这轻轻的一脚,从威力上堪比之前爱斯蒂骨龙的一次吹息。 比赛结束,双方选手到场地中央相互致意,强尼顶着那什不悦的眼神,激动地拥抱了唐纳,并且表示感谢:“谢谢你,真的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谢谢你没有杀死百合花……” 唐纳一开始还非常大度地表示这是自己的分内之事,而后半程已经完全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面目凶残可怖、散发着恶臭、嘴角还有深褐色的黏液不断滴落的盗尸鬼,努力把它和“百合花”这个名字联系到一起去。 第一轮十八场很快全部结束,在这个过程中,东侧场地也已经恢复完毕,而除了不在奥斯库特山脉的预言系主任卢卡斯、替代葛璐德进行巡逻的黑骑士系副主任扎维沙两人之外,因为死亡大公的死亡而被紧急传召的各位院长和正副主任也陆陆续续到齐了,虽然事情已经结束,不过来都来了,他们也就索性全部坐到了最高的看台上,一边聊天一边观看仪式。 第二轮的名单很快在空中呈现了出来,唐纳表情复杂地看着空中的巨大字迹,喃喃自语:“我大概是眼花了吧?” 特萨同样仰着头:“你没有眼花,但是我觉得生成名单魔法阵不太喜欢我。” 空中密密麻麻的巨大字迹其中的第三行: 特萨·茨威格,唐纳 第一轮遇上爱斯蒂,第二轮遇上唐纳,这个运气,还真是难以形容地背。特萨扶额,远目遥远的看台上的诅咒系主任兰斯洛特,反思自己最近有没有的罪过他。观众席上传来一阵唏嘘声,刚刚好不容易打败了骨龙的小骷髅,现在要对上恶魔了。 为了防止串通作弊,在名单出现之后,葛璐德带来的学院骑士们立刻出现,将两人就分开到两边的等候区。 唐纳看着身边的那什,摊了摊手:“那什,死灵祭酒什么的对我们俩都没用,所以,你弃权吧?反正这一场……” “不行。”那什干脆果断地拒绝了。 唐纳很少看见那什如此坚决,好奇道:“怎么了?” “他身上的气味太讨厌了,我忍不住。” 唐纳:…… 另一边的对话没有这么和平,雷伊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继续伪装一只人畜无害的小骷髅。 特萨和雷伊坐的地方离其他人很远,特萨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筋骨,转过头,那张常年看起来没睡醒的脸上诡异地绽放出了一个笑容。 对着特萨脸上鲜少露出的明媚笑容,雷伊莫名地觉得一阵胆寒。 “雷伊。”特萨喊了他的名字,在雷伊来得及酝酿好说话不利索的情绪之前,特萨的声音已经传过来了:“维持一个重伤到那种程度的人不死,是什么方法?” 埋在沙土里面装无辜的伎俩果然没能骗过特萨么?雷伊若有所思地扭过颈椎骨,没立刻回答,特萨也没穷追不舍,静默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雷伊第一次喊自己的名字: “特萨。” “嗯?”特萨抬了抬眼皮,波澜不惊地等着他的下文。 “有没有人教过你,在喊了别人的名字之后,要等别人应答一声,再继续说?” 特萨:“……我下次一定注意。” 雷伊:“刚才那种情况,我一般会假装听不见你喊我,所以你后面的话本来可以不用问的。” 特萨:“……” “好吧,既然已经问了,现在装听不见大概有点晚。”雷伊拿空空的眼窝盯着特萨,“我用来维持爱斯蒂没有死的,是用于重伤员的紧急黑魔法,‘生命机能暂停’。不算很高深的黑魔法。” “哦~”特萨扬了扬尾音,随即兴趣缺缺地评论了一句,“所以你生前只是个死灵法师啊。” 什么叫……只是个死灵法师?雷伊默默地思量着,他怎么好像从这句话里面体会到了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失望?“所以你原来期望能听到一个什么样惊悚的答案?” “嗯,比如其实你是个伪装成骷髅的巫妖,或者你其实是个恶魔的骸骨,或者是一个人类和黑精灵混血后代听说也会呈现白色骸骨,再或者你是东方传说中的的能够变成人类外表的龙和动物什么的……” 雷伊被特萨冷淡的表情下所掩盖的丰富的内心深深地震撼了,居然下意识地道了个歉:“……对不起啊,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死灵法师……” “没事,我不介意。”察觉到对方幽怨的气场,特萨非常大度地原谅了对方,“只不过要是你是其中任意一种的话,我或许就不用转系了。” 一贯看起来强大而不需要示弱、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特萨,在这句话里隐约的脆弱,让雷伊心中有一个瞬间的心疼。 当然,只有一瞬间,下一个瞬间,黑魔法系出身的雷伊属于黑魔法系的尊严燃烧了! “为什么要执着于召唤系?!黑魔法系哪里不好?” 特萨没注意雷伊这句话相比于忠仆这个身份而言的严重逾矩,只是自顾自叹了口气:“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有点私事,想去一趟亡者森林,杰夫是修拉的导师,留在他这边会容易一点。” 雷伊这一次彻底被被惊呆了! 这段话里让他震惊的地方很多,不过最让他不能接受的,不是特萨曲折的目标,不是特萨居然想去那个只有他一人的亡者森林,不是特萨与他家有所联系,而是—— “特萨,是什么让你觉得,黑魔法系出身的……修拉,他的导师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召唤系主任杰夫?!” 特萨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露出一种非常真诚的困惑表情,要不是雷伊就是修拉本人,看这个表情,他大概会觉得是自己记错了。 修拉当年的在籍资料被统统封存了,这确实是他本人的意愿。但是!这不代表他能容忍别人胡扯他的生平。 特萨非常困惑地开了口:“但是老师他说,他以良知起誓,既然他是修拉的导师,就一定会帮我……” 雷伊实在是没忍住,直接打断了特萨的话:“杰夫的良知?那玩意儿不是几百年前就打赌的时候输掉了?” 特萨:“……哈?” 为了方便解释外加增强说服力,雷伊非常淡定地给自己扯了一个借口:“我与修拉是差不多同时代的,修拉的导师是黑魔法系前系主任,史蒂芬·贾维尔,后来引咎辞职了。” 特萨沉默了好半天,就在雷伊简直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受到打击太大的时候,听到特萨轻轻吐出一口气:“雷伊?” “我在。” 特萨的语气轻飘飘的,乍一听上去好像不甚在意的样子:“反正我要转系了,所以下一场对那什的时候别抵抗,怎么难看怎么输,务必把在全校人面前把杰夫的老脸丢尽。” 雷伊:……“故意”输给一个恶魔?你绝对还在顺便打击报复我不告诉你自己身份的事情,绝对。 在雷伊默默地为自己的前途担忧的时候,特萨却突然问了一句:“对了,要是爱斯蒂和亚伦她们两个没有共命刻印,你就打算看着亚伦去送死?” 这个问题让雷伊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一时拿不准特萨这句话里面究竟是希望雅维里姐弟死去,还是不希望。不过在他考虑清楚之前,他很快注意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等等,爱斯蒂和亚伦会把共命刻印那种事情随便告诉人么?雷伊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愣了愣,下一个反应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他们有共命刻印?” 特萨非常平铺直叙理所当然地回答道:“感觉到的啊,我第一次看见他们就觉得他们俩之间一直有一点奇怪的魔法联系,我花了一两天去感知,发现那是共命刻印。你没感觉到么?嗯,不奇怪,大概魔法感知不够吧?我入学考试的时候,院长就曾经说过我的魔法感知大概只输给修拉,不过大家都知道修拉是天才嘛,所以要是他的话,估计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特萨这么随口自嘲了两句,对这位传闻中自己的父亲一时有些难以形容的唏嘘,不过也仅此而已,并没怎么真的上心。雷伊心情复杂地听完了这段话,有史以来第一次庆幸自己还剩一副骷髅,至少没有可以出卖自己的表情。 从他踏入魔法世界开始,有无数人说过他是天才,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令他觉得如坐针毡,而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吐槽魔法感知不够的愤懑感都要屈居这种抑郁之下。 修拉就在你面前,而他并不能看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为了维护自己对外的高大形象,雷伊默默地放弃了坦白自己身份的打算,默默地闭上了嘴。 “对了,你还没回答那个问题呢?”特萨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我想你应该没打算看他们两个真的去死才对,所以你原来的计划是什么?” 雷伊默了片刻:“稍微给他们一点教训,然后我自己去刺杀死亡大公。” 特萨愣了愣,仔细打量了雷伊一阵,雷伊被盯得头骨都有点凉,就在他差点受不了这个目光、一股脑把事情讲出来之前那一刹那,特萨开了口:“你……打得过?” 作为一个前五项全能型选手,雷伊的自信心在一天之内连续遭到自家主人的多次攻击,已经阵亡。 “可能吧……”雷伊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并不存在的血,然后忧伤地开了口。 特萨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难过,打不过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不过以后别再试图以身犯险,毕竟……毕竟我算是你的主人,你要是轻易死了,我会很难过。” 轻易死了么……雷伊艰难地转过头去,防止自己真的从远在千里之外的身体里面憋出一口血来。 Chapter 13 本来应该是“战胜了骨龙的骷髅和全场最强的恶魔”之间的一场恶战,因为特萨的怒火而成功转型成了恶魔花式暴打拒绝还手的骷髅。 因为好奇而聚集在东侧场地的人们纷纷失望地掩面,这绝对是他们看到的最为惨不忍睹的一场战斗。 倒不是实力碾压型的战斗多么少见,毕竟在复圆仪式中,一方实力绝对碾压对方、甚至于导致对方忠仆死亡,这都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罕见的在于,实力高的一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不让对方死,只求多打几次尽兴,另一方明明看起来还有还手之力,但是他就是不反抗,只尽力保持自己不受不可逆的伤害,远远看起来简直像是努力为了让对方打得尽兴。 尽管特萨在比赛开始后五分钟就开始有点于心不忍,委婉地用心情表示让他快跑。不过雷伊虽然接受到她的心情,不过依然贯彻了“丢尽杰夫的老脸”的使命。 在他心底里面,当然清楚为什么那什如此暴躁地违抗唐纳的命令也要暴打他一顿,鉴于这是他自作自受应得的,估摸着这几百下的力道,其实还远远不够抵消他当年丧心病狂的时候做的事,他也就认命地默默地咬牙忍下来。 最高的看台上没有名字的院长偷偷地向着旁边的同仁说道:“葛璐德,我觉得这场比赛有点奇怪……” 葛璐德目不斜视正襟危坐:“要是有什么重要的话一定要当着几千观众的面说,要么光明正大的说,要么麻烦用黑魔法写在桌上,不要露出这种上课的时候窃窃私语的表情,请注意自己和自己代表的学院的形象。” 葛璐德话一说完,特质系主任黑精灵盖伦立刻优雅地伸出手,轻轻鼓了鼓掌,无视没名字的院长涨红的半张脸,转头向着旁边的自己的副院长戴顿·厄尔笑道:“葛璐德院长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侧目。” 顶着没名字的院长被下属奚落而露出的抑郁表情,作为以高贵优雅著称的吸血鬼家族的代表,戴顿·厄尔非常愉悦地笑了起来。 不过说到高贵优雅,作为血族的代表,戴顿的鹅蛋型身材和已经秃了半边的锃亮的脑门无疑非常令人失望。他移动了一下最近因为饮食过度而愈发肥胖、乃至于略微卡在椅子里的身体,非常高兴地附和道:“正如您所说。” 听到旁边同仁的议论,坐在盖伦和没名字的院长之间的、诅咒系主任兰斯洛特立刻歪过头来,看了看戴顿比前几天更加突出的圆滚滚滚的肚子,皱了皱眉毛:“戴顿,你最近抓到了很多食物?” 肥胖,在大多数人都因为捕食困难而阴暗瘦削的吸血鬼一族绝对是骄傲的资本,戴顿骄傲地挺起了肚子:“嘿,我儿子最近合成了一种人造晶石,能将任何动植物的□□转化为我们能够吸收的类鲜血物质,哈哈,很厉害吧!” 坐在他另一边的黑魔法系副主任乔·蒙蒂斯对着这个骄傲的口气皱了皱眉毛,嘲讽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你那个晕血症的儿子德伯特为了能让自己吃饱,把自己逼成了一个天才?” 提到自家儿子德伯特对于作为一个吸血鬼而言过于悲催的隐疾,戴顿抑郁地闭了嘴。 盖伦无视了环绕着自己的无聊的争论,慢慢地低头抿了一口红酒,看向场中央的那个正在暴打骷髅的恶魔。 “恶魔对骷髅,到现在为止大概已经60000:0了,没有悬念了。”兰斯洛特挑着眉毛笑道,“虽然两个都是杰夫的学生,不过天才特萨输得这么惨,要是特萨真的转系以后有所建树,大家一定会把这场惨败归罪给杰夫教导的失败,他这张老脸算是丢尽了。” “被人陷害也没办法。”盖伦平静地回答道,“听说特萨已经跟着崔西签了转系手续,不管是赢是输,以后都要去黑魔法系。” 兰斯洛特拖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上,不过他声音不大,加上歪着身子,这声音恰好能让他和盖伦两人听见:“崔西下手还真快。真怀念当初我们六个院系主任舍了老脸去抢天才新生的时候啊!” 盖伦听到最后一句心神稍凛,不动声色地放下酒杯,也稍微侧了侧身,更加方便两人私下的谈话:“确实值得怀念。” “说到当时,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兰斯洛特脸上的笑容依旧阳光开朗,朝气蓬勃,“就算是当年的天才修拉,也只有五个系积极地递交过橄榄枝。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当初我会在特萨那里,发觉你这第六位系主任留下的气息呢?” 盖伦细长而美丽的墨绿色眼睛不轻不重地扫过正在说话的男人,兰斯洛特那张阳光俊秀的脸上表情明媚得很。盖伦轻声咳嗽了一声:“兰斯洛特,我居然不知道你能够发现我的气息?” 兰斯洛特咧嘴,笑得没心没肺,看不出深浅来,完全忽视了盖伦刚才的话:“喂,大家都是同事,这么久也算是大半个朋友了,真的不能透露一下那个天才的真身是什么么?既然你去了,说明肯定不是人类吧?起码不全是人类吧?” 盖伦细长的指甲从玻璃杯边缘无声无息地滑过,他略微笑了起来,压低了声音结束了这场对话:“你想知道她是什么么?我实话告诉你好了,虽然我知道她绝对不完全是人类,很有可能是某种混血,但是那不足以让我亲自上门邀请她。当时能让我亲自前往的原因只是—— 我也没能看出她身上不是人类的那一部分,究竟是什么。” “所以你这一次根本没出手争的原因是,你已经知道她身上另外一半是什么了么?”兰斯洛特非常地略过所有虚词,敏锐地地抓住了重点。 盖伦把玩着酒杯的手停顿了一个瞬间:“不愧曾经被暗杀者们誉为‘死神之子’的‘兰斯’(的简称,正好是长矛的意思),虽然‘长矛不适合用来暗杀’,不过洞察力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被称为‘少年死神’的暗杀者没资格笑我。”兰斯洛特对于自己被揭的老底非常不以为然,镇定地呛了回去,“别吊我胃口了,说吧?特萨到底是什么?” “哈,我没你这么大的儿子。”盖伦面色清冷地说着比他的脸色还冷的冷笑话,“你听说过一句话么?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兰斯洛特果断地对此做出了回应:“我为这个消息付费。” 盖伦斜了他一眼:“穷光蛋。” 兰斯洛特:…… “我要等价交换。”盖伦饶有兴致地晃了晃杯子,“一个情报换一个情报,回答我这个问题,‘为什么连拉尔森家族灭门惨案都毫不上心的兰斯洛特·拉尔森会对一个跟自己毫无交集的特萨·茨威格如此感兴趣?’” ————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虽然上一场骷髅打败了骨龙,但是大家心里都认为一定是有取巧的成分。尤其恶魔之刃被葛璐德捡了起来、经过唐纳确认它现在的归属权是雷伊之后,大家更是“哦,原来是借助了恶魔的力量”。 因而这一场本来看好雷伊的人就不多,不过人们的心理,多多少少都有点希望看到强者落败、弱者因缘取胜的念头,所以不少人在心里希望那什会输给雷伊。 不过在打败骨龙的黑马——特萨和雷伊以一种完全弃权的态度放弃了比赛之后,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场复圆仪式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特萨坐在观众区,抱着一大桶紫黑色的冰淇林,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唐纳,你要来点么?” 到这一刻为止,复圆仪式已经进行了十八个小时。尽管月圆之日没有日出,可以一直持续接近四十个小时,但是这样漫长的时间依然让人觉得无比疲劳。 第二轮后一半她们两人已经窝在观众席上睡了半天了,崔西体贴地让人送来了一大罐黑曼巴蛇脑浆口味的冰淇林给自己的新学生当消遣。 唐纳赌气一样抱过去,也舀了一大口塞进嘴里,一边努力地吞咽着,一边含混不起地嘟囔:“为什么……杰夫……就从来不给我准备零食!” 特萨看着那什刚刚从恶魔口袋中拿出来的、放了整整一桌的蛋糕和点心,抿了抿嘴,强行安慰道:“大概……是在烦恼爱斯蒂的事情所以没空吧?” 唐纳勉强接受了这个借口。 第三轮的抽签结果中规中矩,一共九个人,四场战斗,一场轮空。 “第三轮: 托马斯·阿尔德,索菲亚·罗德 雨果·曼恩,唐纳 里安·布莱恩,布莱克·斯莫尔 安娜·可儿,迪亚·苏 尤利塞斯·沃克” 唐纳无比嫉妒地盯着那个好运轮空的名字看了二十秒,因为嫉妒而多吃了一个蛋糕。那什抽出手捏了捏她已经略微有点小肥肉的肚子,手感很柔软,那什满意地点了点头。 目睹了这一幕的特萨,深刻地觉得恶魔可能是以圆圆胖胖为目标在照顾自己的主人。 接下来几场没再出什么乱子,中规中矩的比赛,看得出那什在暴打过雷伊之后心情很好,虽然每次进场的时候表现出的心不在焉进场会激怒对方的忠仆,不过这会儿那什完全不在意被人取得微不足道的几分,并且每次下手的程度都减轻了不少,甚至有那么一场比赛,那什大概是悠哉过头了,居然是以13425:10021这样的小比分险胜的。 因为接下来上场的间隔变短了,唐纳也就干脆地呆在等候区,没在回到观众席上。 特萨打了个呵欠:“雷伊,你这个样子,能够吃东西么?” 雷伊花了三十秒在内心思考这个问题,最后得出了非常符合一个前魔法研究员身份的答案:“试一下就知道了。” “哦。”特萨决定趁机了解一下自己的忠仆,“说起来还没问过,你的骨架看起来很完整啊,应该没死很久才对,所以你应该记得你以前怎么死的?” 雷伊一下子愣住了。 Chapter 14 以而睿智著称的*师雷伊·修拉,人生中第一次遇到一个完全不想回答的问题 不过假如把死亡理解成与自己的大部分的肉.体分离,这个问题就简单多了。 这个离奇的故事是这样的,某天,万人爱戴的*师修拉想出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绝顶的魔法,通过这个魔法,他打算让灵魂和*分离。 是的,鉴于灵魂这种东西轻飘飘的什么都做不到,这一是个无聊且没有实用价值的魔法。 但是大家不能够指望一个蜗居在亡者森林六十年的高级魔法宅在发明魔法的时候还能考虑实用性。在避世,或者叫蜗居的第十二年,他就已经无聊到花了整整一年,用各种死灵生物进行了惊世骇俗——这是指假如“世”和“俗”能够看到的话——的融合召唤,并且召唤出了世上绝无仅有的、拥有人类智商的混合召唤生物阿尔弗雷德来,并且开发了这只空前绝后的死灵生物更加空前绝后的用途—— 管家。 在那只身材可当暗杀者、智慧堪比巫妖、胸口的死灵之火比骨龙还要旺盛的混合生物阿尔弗雷德经历过了拒绝——拒绝未遂——暴力抵抗——战斗失败之后,不得不任劳任怨地负担了大部分日常杂务。随后,修拉很快发现了另一个事实—— 他变得更加无聊了。 所以不难想象他会发明这么一个没用的魔法,难以想象的是,在阿尔弗雷德的监控下,他居然尝试中途收到了某种干扰,而导致出体出到一半的灵魂扯着骨头架子摔进了异世界。 所以,他是怎么死的呢? 雷伊带着挥之不去的忧伤感回答了的问题: “我想,我是蠢死的。” 特萨思考了三秒:“……所以,你是不是试图拿沙漠大仙人掌练习爆炸魔法,导致炸飞的仙人掌刺把自己刺死了?” 看雷伊愣了一小会儿,随即使劲摇头,特萨稍微翻了翻死鱼眼,立刻认真严谨地做出了其他假设:“或者是你在练习召唤闪电的时候忘记了自己的帽子上有铁圈?恩,再不然你在充满沼气的山洞探险的时候,用小型火焰魔法照明导致了爆炸?嗯……还有可能,你看到一块岩石,忍不住想踢一脚,结果踢完发现那是一只蜷缩起来所以看起来像岩石的巨蟒?” 雷伊终于冷静了下来,从地上捡起刚才被吓掉的下巴,镇定地重新装好:“特萨。” “恩?” “谢谢你,听完你的猜想,我现在觉得自己不那么蠢了。” “……不客气。” ———— 恶魔清场的速度非常可观,最后一场很快就来临了。 相当让观众席上的各位家长大跌眼镜的事情是,那位在最开始的时候为自家儿子的箭毒蛙骄傲万分的父亲,居然能够挺胸到现在。 空中高悬着色彩亮丽的大字—— 复圆仪式最后一场: 唐纳,尤利塞斯·沃克。 虽然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死灵箭毒蛙比起恶魔来差的可不是一两个数量级,可是单是能走到最后一场,面对上那只根本就是作弊一样的恶魔,这个战绩就已经足以笑傲大半个死灵法师学院了。 当然也有人不那么心悦诚服,尤其是尤利塞斯连续轮空了两场、只战斗了三场的情况下。可能是刚才嘲笑了尤利塞斯的父亲,现在觉得丢脸了,或者是自己家的孩子很早就被那什打下去了,再或者只是单纯地嫉妒,数位家长都在不满地低声嘀咕:“说不定前面有厉害得多的呢,只是不巧提前遇上了那只恶魔。” 不过不等尤利塞斯的父亲吹胡子瞪眼睛,立刻就有人站出来反驳:“你没看过尤利塞斯的比赛吧?他的战术水平连葛璐德院长都特地去看了两场。” “尤利!!”震耳欲聋的加油声从魁梧的父亲口中发出,成功淹没了别人的议论,“加油!揍扁那只恶魔!” 面对着恶魔正交警脑汁的尤利塞斯在练习室给自己的父亲投去一个欲哭无泪的表情。 死灵箭毒蛙是适合躲起来偷袭的类型,天不遂人愿的是,这一场抽到的场地偏偏是块空地,还是块相当空的沙漠。无处可躲的死灵箭毒蛙在等候比赛开始的过程中,战战兢兢地用它那不怎么好使的智力向主人求救。 在战斗开始的一瞬间,那什照例处于一种懒洋洋、没睡醒的状态,一道毒液就迎面喷了过来。 那什没躲开。 或者说那什根本懒得去躲,作为一个恶魔,毒液什么的大概也就跟香水一个等级。假如他愿意留着,挂在身上也没什么问题,不愿意留着,就像现在,那一道毒液在碰到他的一瞬间,就彻底灰飞烟灭。 这种无效攻击也没什么分数,从结果看也就微不足道的一分而已。 那什悠哉悠哉地转过头,在心里默念三遍,要手下留情,小心控制力道,不能杀死对方的忠仆,然后才正式向对方出手…… 咦?!对方呢?! 那只喷完毒液、拿到了一分的死灵箭毒蛙,它去哪儿了?! 接下来一个小时,全场数以千计的观众目睹了从日蚀仪式被设立以来的五千二百多年里,最无聊的一场决赛。 三个字总结这场决赛: 捉迷藏。 六个字总结这场决赛加结果: 捉迷藏,鬼输了。 关于那什比箭毒蛙强这件事,所有人都没有任何疑问。 可是为什么这只箭毒蛙它躲起来了啊!为什么!所谓的战斗不就是双方面对面互相砍一砍、咬一咬、必要的时候暗器毒液神马的也可以接受么?!打完就躲这么卑鄙,尤利塞斯你的战斗精神呢? 可是这躲起来了是要怎样!这机智到简直无耻的计策到底特么是谁想出来的! 那什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开始还能保有风度地逐寸逐寸地毯式搜索,到最后二十分钟的时候,已经完全处于被戏弄了的愤怒中、连唐纳的声音都无视了的那什直接发动了恶魔风暴,开始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疯狂地反复摧毁整个场地地表一米之内的任何东西。 特萨半支起身体,目不转睛地努力地用肉眼寻找那只箭毒蛙,自言自语道:“躲哪儿去了?” “不在地面上。”雷伊大概是以为这句话是在问自己,不慌不忙地回答,“就算它能躲在黄土之下,要想避开每一道恶魔风暴还不被任何人看见,基本不可能。” 唔,自己这位忠仆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特萨捏着下巴花了二十秒跑题,然后把思路扯回场上,看来那什最后只证明了那只死灵箭毒蛙已经不留在地表面了。 可是这里是一片平坦的沙漠,不在地表,不会飞的死灵箭毒蛙又能在哪儿?特萨抬起了头,若有所思地看向高处。 一直到一个小时结束、系统判定最终得分1:0、尤利塞斯获胜的时候,依然没有人找到了那只箭毒蛙。 观众席上响起了尤利塞斯的父亲中气十足的喝彩声,以及当初嘲讽过他父亲的所有人下巴砸到地面的声音。 双方学生下了控制室之后,尤利塞斯带着略微腼腆的兴奋的笑容走向场地中央,想按照礼节向这一回合的对手唐纳握手致敬的时候,却目瞪口呆地看到唐纳以最快的速度从控制室冲了下来,直接跑到场地中央,一把从背后抱住那什,转头冲着尤利塞斯高声叫道:“尤利塞斯!别管什么礼节了!带着你的箭毒蛙赶紧跑!越远越好!” 尤利塞斯第一反应仍旧是发呆:……怎么回事?这跟理论上不一样啊? 第二反应是,他下意识地想召回自己的忠仆。 直到这一刻,所有人才第二次从见到那只箭毒蛙。 它是从唐纳呆着的控制室顶上跳下来的,仗着体型小、弹跳力惊人,它选择了一个那什几乎不可能注意到、大范围攻击也不能波及到的位置,从开头得到致胜的一分之后,就彻底躲了起来,到这时候,它才高高兴兴地从控制室顶上跳下来,向着主人飞奔过去。 等等,它似乎没有意识到,从唐纳的控制室顶端,要想跑到还在他的控制室门口的自己主人身边,似乎要先经过那什的身旁。 看着那只箭毒蛙浑身散发着“快表扬我”的气息、一蹦一跳地路过自己身边一米之内的时候,那什觉得自己脑子里一根弦“砰——”地就崩断了。 然后他轻松地从唐纳的怀抱中挣脱出一只手。 他不紧不慢地扬起了那只手。 那什像打蚊子一样轻松地拍了下去。 “啪——” 从那什脱下来的手套上,洒下来一片均匀细腻的骨头粉末。 尤利塞斯整个人都僵硬在了原地,要不是特萨和雷伊反应快,从遥远的观众席上冲过来,拿着恶魔之刃帮他一刀砍断了契约,他大概被反噬干净了都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尤利塞斯的导师,召唤系副主任罗伯特·林德尔沉默地看完了整个过程,因为打击过大,外貌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了七八岁,在周围数位同仁担心的神情中默默地戴上老花眼镜,颤颤巍巍抽出自己指导学生专用讲义,在开篇加了一句话: “不管你有多好的战术和多大的把握,绝对不要试图挑衅一只恶魔。” 然后他抽出一张转系许可表,默默地签上自己的大名,推到桌子中央,等待愿意接受尤利塞斯的导师签字接受。 于是死灵法师学院历史上,第一位以“1:0”这个分数拿到日蚀仪式冠军、并且依然立刻就要因为“忠仆死亡”这个原因而转系的学生诞生了。 Chapter 15 全场哗然。 除了哗然,大家也想不到应该干嘛了。 今年的复圆仪式,整个儿始于一个意外,结束于另一个意外,以至于觉得自己老脸丢尽、没有名字的那位院长大人失去风度地掐住旁边诅咒系系主任兰斯洛特·拉尔森的脖子: “兰斯洛特!你个混蛋!你胡说什么觉得这一届的复圆仪式一定很精彩!我不要精彩!我希望有个中规中矩的复圆仪式啊!” 兰斯洛特:“……呃……唔……呃……”祝福精彩算什么错事?!你觉得我就不应该开口对吧! 所有在场的死灵法师学院教授导师当中,最镇定如常的那一个人终于站了起来。 清亮且带着镇定人心的效果的女声在数个扩音咒的帮助下传遍了全场: “安静!” 带着诸位同仁的美好愿景,葛璐德院长不负众望地站了起来,以凛冽的眼神冷静了全场的情绪:“本届复圆仪式最后一场比赛已经结束,胜利者是尤利塞斯·沃克!接下来是一个小时的修整时间,之后将为尤利塞斯授予死灵祭酒!” 她顿了一顿,抬眼看看尤利塞斯几乎要哭的表情,还有人群中他的父亲无比愤怒的神情,知道这件事情根本不可能轻飘飘地了结。不过葛璐德一向清楚人们的心理,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召唤系学生唐纳,在非战斗时间其忠仆恶意攻击他人忠仆并且导致对方忠仆死亡,违反召唤系准则第三条,但鉴于其忠仆过于强大,唐纳阻止不力情有可原,所以只处以五天禁闭。” 唐纳抱着特萨的胳膊,一把鼻涕一把泪:“天哪,五天禁闭,只有蔬菜没有肉吃的五天。” 特萨嘴角抽了抽:“唐纳,没事的,我用禁术那件事也正好是五天禁闭,我在隔壁禁闭室陪你一起关……” 唐纳非但没有觉得被安慰了,反而更加悲伤:“天哪,我本来还想问你有没有空偷偷给我送点吃的,结果完全没有希望了!” 特萨:“……” 葛璐德当然不打算得罪一个恶魔,所以这个判决绝对算轻的,既然对唐纳和那什从轻处罚了,当然也就容易落人话柄。葛璐德扭过头,和善且谨慎地问尤利塞斯:“你的忠仆已经死亡了,所以恐怕没法留在召唤系,转系的话你的意向是哪个系?” 面对葛璐德的微笑,尤利塞斯依然没有回过神,神情呆滞地回答了之前跟父亲商量过的答案:“黑骑士系……” 很好!葛璐德精神一振,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尤利塞斯,通过刚才的战斗,我觉得你的战斗意识、还有策略制定都非常出色,我唯一的学生欧文今年就要毕业前往皇家骑士团了,你愿不愿意当我下一个学生?” 葛璐德带来的学院骑士队伍最前方的高个子青年、葛璐德唯一的学生欧文摘下帽子向尤利塞斯致意。葛璐德·艾谢特指导出来的骑士,无论从那个角度来说都比当一个中上水平的召唤师要出色一百倍。 于是尤利塞斯晕晕乎乎地接住了这块天上掉下来砸中了自己的馅儿饼。虽然他心里还在为自己的箭毒蛙滴血,虽然他知道安抚的成分比他的资质吸引人的部分多很多,但是这个时候,他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他的父亲虽然神情尚且愤怒,不过自己的儿子表示了接受,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葛璐德完美解决了这场纠纷之后,趁着坐下的当口,给自己的共事人、没有名字的院长飞了一记眼刀。 不远处的特质系副主任,吸血鬼戴顿·厄尔:“敬爱的艾谢特阁下每一次出场,从外貌仪容,到解决问题的手段,都赏心悦目。” 特质系主任,黑精灵盖伦·弗里斯科则直接得多:“从惩罚的轻重,到安抚受害人,每一个环节都恰到好处,这才是理想中的院长的能力,我所好奇的是,另一位院长为什么还没有羞愧致死以及引咎辞职。” 没有名字的院长tmt:“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也是你们上司了!这么当着上司的面诋毁上司真的好么!我这么尽心尽责地策划、筹备,天天忙到深夜,还这么倒霉地遇上这种破事!你们居然不帮助我!还诋毁我!” 终于从他手中被解放的诅咒系主任兰斯洛特赶紧喘了两口气,然后抱怨道:“你要不是这么孩子气,至于总这么倒霉么?” 没有名字的院长一下子惊悚起来:“你说谁倒霉?!” “噼——” “轰!” “天哪!没名字的院长他被闪电劈中晕过去了!” “崔西,过来帮忙加治疗咒语!” “学生先离场去休息!一个小时之后再过来参加死灵祭酒的授予仪式!” “黑魔法系的教授都过来帮忙加持治疗魔法!” “诅咒系的都闭嘴!” “你这是院系歧视……” “兰斯洛特,让你闭上你的乌鸦嘴听见没有!!” …… 在这一片混乱中,学生们都开始退场,去把厚重的魔法袍换成仪式用的礼服。 在这个准备死灵祭酒赠予仪式的空档,崔西派人给特萨送来了一个细长的礼盒,礼盒里面一根被放得很仔细的魔法杖。 特萨之前的魔法杖是适合召唤用的,现在也确实需要一根新的魔法杖,而崔西送来的这一根魔法杖上,别的不说,单是中间镶嵌一道秘银,就绝对非常罕见。 这无疑是一根给新手而言简直浪费的珍品级别的魔法杖,即使这个新手是特萨,也绝对没到能够不暴殄天物的水平。不过现在让特萨觉得不对劲的事情是,崔西居然是让别人送来的。 以崔西这两天的热情,要赠送自己礼物,肯定会跑过来高高兴兴地送,顺便让自己增加对黑魔法系的归属感。明明是这么贵重的礼物,却让别人送过来,感觉上……有点别扭。 特萨闭上眼睛,缓缓地触摸魔法杖的边缘,被她的气息所干扰,魔法杖自身的魔法力沸腾了起来,似乎是想要迎接新的主人。看样子,已经有人为她净化过了这根魔法杖上面之前的使用者人留下的刻印。 特萨让气息继续深入,魔法杖上残留的一切,在她那甚至远胜于雷伊的魔法感知面前无所遁形,最后在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抓住了一点没来得及消散的、属于这跟魔法杖真正的赠送者和净化者的气息—— 兰斯洛特·拉尔森。 特萨瞬间睁开眼,常年面瘫的习惯很好地掩饰了她的震惊和疑惑。 诅咒系主任兰斯洛特,这个人她算是见过一面,在她心里,这位年轻的系主任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脑子缺根筋”的位置上。她记得当初入学的时候,兰斯洛特来找过她,不过与其他系主任不同,兰斯洛特的重点一直不对。 “第一次来学生宿舍,好新鲜。不过学生宿舍怎么这么挤?我要跟院长提交扩建申请。” “恩?听说你以前在孤儿院?一个人?哪个孤儿院?” “啊?有个哥哥啊?他去哪儿了?” “哦,我观察结束了,你果然不适合诅咒系,哎,好可惜。” …… 从那一次前言不搭后语的谈话之后,她基本就没见过兰斯洛特,究竟是为什么,他要特地送自己一根如此高级的魔法杖,甚至还要托崔西转赠?特萨想不出理由,不过既然对方并不希望自己知道是他送的,特萨也就干脆地装聋作哑好了。以兰斯洛特那个贵族的继承人身份,加上多位试图追求兰斯洛特的贵族小姐,怎么想对方也不太可能对自己这么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魔法学徒有什么特殊好感才对。 不过其实就算她去找兰斯洛特打听也做不到,特萨自我安慰地想着,因为在复圆仪式结束之后,兰斯洛特立刻骑上他那只非常拉风的狮鹫,火速前往蒙尔特山谷,继续参加蒙尔特山谷的贵族会谈了。 等等,特萨不做痕迹地皱了皱眉毛,兰斯洛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都城奥斯库特山脉的学院里? 有这个疑惑的,显然不止特萨一个人。 特质系的学生们正在一股脑涌进了学院大楼,副主任戴顿矮矮胖胖的身体从健硕无比的半兽人们的缝隙里相当费力地挤进了盖伦的办公室,努力地关上了门,终于松了一口气,拿出手绢,擦了擦前额的汗。 特质系主任盖伦从厚厚的文件堆中抬起头来,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的钢笔,再摘下眼镜放到旁边,笔直的背脊缓缓贴到沉木的椅背上,他终于开了口:“查到结果了?” 戴顿有点紧张,每次面对自己这位上司,他总是忍不住觉得喉咙干燥,:“是的。” 黑精灵那张不分性别的美丽面孔上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那么来告诉我答案吧,本来应该在蒙尔特山谷参加会谈的兰斯洛特,是什么时候回到奥斯库特山脉的?而这位诅咒系系主任,又是如同从远在学院另一端的诅咒系办公室,比任何人都更加迅速地抵达了日蚀仪式的广场?” 之前那个交易兰斯洛特并没有答应,不过这并不代表盖伦不会追查他特地关照特萨这件事。 “根据城门记录,兰斯洛特主任是在复圆仪式开始之前六个小时左右抵达奥斯特酷山脉的。”戴顿翻了翻手里的资料,这样回答。 在特萨出事之后的九个小时左右,假如是一收到通讯消息就立刻一刻不停地往回赶,时间上应该差不多。盖伦这么想着,如同雕塑一般的冷清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戴顿不知道自己的答案究竟有没有让盖伦满意,忍不住又擦了擦汗:“根据广场小咖啡馆老板的话,从复圆仪式开始之前,兰斯洛特主任就一直在那里吃甜点,所以在出事之后,他到得最快。” 既想要保持距离不被对方发现,又想近距离地保护着对方。在盖伦的记忆里,那个男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态,更何况,这个对象还…… “很好。可以的话再去帮我查一件事。”盖伦脸上仍旧没有露出任何神色来,屈指敲了敲桌面,“查一查拉尔森家族惨案的凶手的身份。” 话题转得太快,戴顿一愣:“啊?可是当年都没能查出凶手是谁,现在想要找出来的话……” “我知道凶手的名字。”盖伦语气淡淡的,像是一件没什么所谓的事情,“但是我没能找到关于这个凶手的任何资料,所以我想也许血族内部的资料会有一些什么。” 戴顿对于这位无所不知的上司愈发崇拜了起来,不过这位上司本人显然并不打算透露,这个消息来源于很长时间之前,当时的杀手兰斯还经常到黑精灵地界上蹭酒喝的时候,他某次误闯了他暂居的房间,听到醉酒的兰斯说出来的。 “愿意为您效劳。”戴顿俯身行礼。 盖伦笑了笑:“那个凶手的名字,叫茱莉亚·茨威格。” Chapter 16 与平时相反的是,死灵祭酒的赠予到场的人数比复圆仪式的时候还要少。 诅咒系正副主任兰斯洛特与拉娜,特质系正副主任盖伦与戴顿,居然都没有回到这里参加复圆仪式,而葛璐德院长带着骑士队也已经前往议会,参加刚刚召开的、关于“死亡大公安德鲁·雅维里的被刺杀与死亡大公夫妇恶魔交易一事”的会议。 自从大约七十年前那场由卡佩皇室发动的、最终统治了大陆的战争,最后导致了包括当时年仅十一岁的小皇子嘉文·卡佩在内的大量无谓牺牲之后,议会的十三大公很快趁着皇室元气大伤的时候发动政.变,暗.杀了当时重伤未愈的威廉四世和第一顺位继承人查理皇子,拥护第一皇女卡特琳娜·卡佩登基,成为女皇卡特琳娜二世。至此,皇室的权力被完全架空,这个世界彻底开始了君主立宪的岁月。 也正因为如此,虽然说大公爵的死亡当然需要女皇陛下来亲自审理,不过谁都知道那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重要的,还是这场议会内部的讨论,因而也就没有人对葛璐德为了前往议会的缺席赠予仪式多加置喙。 赠予仪式前不到半个小时的时候,崔西匆匆忙忙跑过来,问候休息了两天的特萨身体状况有没有恢复得差不多。 特萨心里对此相当狐疑,隐约觉得有什么麻烦事在等着她,因而努力试图推拒:“虽然看起来好了,但是还是乏力……” 崔西立刻丢过来两个治愈的魔法。 特萨:……看样子靠装病是逃不过去了。 在崔西期待的眼神中,特萨拿出慷慨就义的精神来:“老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利兹刚才没刹住,被兰斯洛特那个混蛋的诅咒弄破了嗓子,诅咒效力还在,一时半会儿治不好,我们现在缺一个人去释放礼花……” 礼花是指授予仪式开头的魔法礼花。特萨下意识地想问,难道整个黑魔法系凑不出另一个人去释放礼花么?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自己一到黑魔法系,第一件事就是被关禁闭,说出去自然会留人话柄,崔西是打算用参与礼花释放这个荣耀来多少抵消一点负面影响。 在崔西殷切外加盲目信任的目光中,特萨相当勉强地接下了释放礼花咒语册子。 因为休息间还有其他女生在,雷伊正在相当远的距离之外的门口努力在扮演一只呆呆的骷髅,隔着无色的门百无聊赖地看着特萨尝试用那根对她而言过于强大的魔法杖,在崔西匆匆忙忙留下的保护屏障里面开始练习施展一个初级黑魔法。 居然还失败了好几次。 第一次失败的时候,雷伊想着这是她第一次用黑魔法,召唤吟唱和魔法吟唱又有一点微妙的不同,再加上虽然是初级黑魔法,但是初级这个词是对魔法力操纵而言的,就吟唱来说,这一条真的是又长又难读,难以读顺,所以第一次失败也是正常。 第二次失败的时候,雷伊看向了她的魔法杖,怀疑是不是这根魔法杖的波动太强,难以操控。 等到第五次,特萨才好不容易晃晃荡荡地放出了小小的礼花,正当她打算再接再励练习两次的时候,很不幸,时间到了。 被直接带到单独的吟诵间的特萨面无表情地与被顺手塞进来的雷伊茫然地对视着,心里觉得时运不济,前途暗淡。 因为众多系主任在场的缘故,这一次没名字的院长的开场讲话时间不算很长——虽然就最后那个仓促的尾音来听,应该是被几位系主任联合拉了下来——所以很快就到了开始吟唱礼花的时候。 第一场礼花是所有礼花释放者吟唱相同的内容,虽然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但是能相互感知和配合魔法波动,一起释放一个巨大的礼花。这一部分对特萨而言的好处是,虽然她不一定能顺利放出礼花,但是单纯支持其他人的魔法波动对她这个层次的魔法力而言倒是非常容易。 第一场的礼花非常不让人失望,巨大的礼花几乎覆盖了整个学院上空,引来了一片惊叹声。 特萨稍微松了口气,没看到旁边的雷伊在听完她的吟唱之后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颚骨,然后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第二场是按照顺序吟唱,特萨正巧是第一个。她的精神一下子绷紧了,努力在心里回忆着唯一面前成功的那次经历,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打算开始读,然而就在这个空档,一只白骨手斜插了过来,覆盖到了她面前的咒语册上,一下子盖住了除了前三个音节以后的所有内容。 这份咒语她只读过五遍,又是如此又长又难记的咒语,根本不可能背下来。特萨一下子呆住了,不知所措地还没来得及回神的时候,另一只白骨手落到她肩膀上,雷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读吧。” 这声音里不算很明显的温柔没来由地给了她巨大的安全感,特萨定了定神,迅速地读出了前三个音节,覆盖着咒语册子白骨手慢慢移动,又露出了三个音节。 坐在观众位置上的崔西突然一个激灵,脸色瞬间白了,等等,她好像忙中忘了告诉特萨,虽然通常来说召唤系是四个音节一断、黑魔法系是六个音节一断,但是礼花是特殊魔法,三个音节一断的…… 比之前第一轮还要更大一圈的礼花在空中炸开的时候,没名字的院长摘下眼镜,感动地擦了擦从还有眼珠的那只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自从修拉提前毕业之后就没见过这么大的礼花了。” “恩,修拉那一次还因为规模太过于巨大,导致炸破了议会一间会议室,赔偿了相当一笔钱。”杰夫跟着没名字的院长,非常感动地回忆着曾经的岁月。 崔西盯着看了一会儿,既然特萨能放出这么大的礼花,应该是正确吟唱了,所以难道自己其实已经告诉过特萨要三个音节一断了?只是自己后来太忙不记得自己已经告诉过她了?一定是这样的没错。 雷伊低头,看着脸上毫无表情,然而在吟唱完成丢掉咒语册之后就直接反手抱住自己的腰……盆骨的特萨,忍不住低声安慰道:“没事的,之前你吟唱错误的时候居然也能放出礼花,说明你真的很擅长黑魔法,刚才就算我不教你,你未必就……” “雷伊。” 这一次真的如他上一次说过的,特萨喊过他的名字之后,就安静地等他先回答这一声,雷伊停住了原来的话:“恩?” “谢谢你。” 雷伊犹豫了一下,笨拙地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原来这个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丫头,其实心里也会害怕,在无可奈何却不得不一脸满不在乎的时候,心里也会希望,有人能帮助她。 有那么一个瞬间,雷伊分明觉得,那颗远在千里之外的心脏在这一刻揪了一下。 “没事,我一直在这里。”雷伊用白骨的胳膊抱住特萨,低声这么回答道。 ———— 在距离学院不算很远的议会大楼地下,整个议会最秘密的会议室里,绕着会议的圆桌,坐着十二位大公爵,还有一位骑士。 尽管其中九位大公爵只是魔法影像,不过能让十二位大公爵都不缺席的会议已经久违了快七十年了。没错,上一次大公爵们到齐的会议,还是在商讨政.变和架空皇室的事情。 缠着毒蛇的利剑的家族徽章之前,病怏怏的加洛林大公爵带着一贯的傲慢开了口:“安德鲁果然愚不可及,正如老师所说,上一任死亡大公果然应该选择奥尔德斯作为继承人。” “蝮蛇大公,你没有认真听么?根据爱丝忒拉·雅维里在录像中的发言、以及死亡大公本人的回应,可以确定死亡大公安德鲁谋害了弟弟奥尔德斯。”来自巨鹿墨洛温家族的大公爵安娜相当认真刻板地驳斥了蝮蛇大公的话,“按照死亡大公本人的罪行,废除雅维里家族的封地、爵位以及一切特权,死亡徽章所有者、雅维里家族所有成员永久流放,不得再踏入王都奥斯库特山脉及其以北的北部的诺登大陆,想必大家都没有异议?” 奥斯库特山脉位于一座巨大的岛屿之上,正好位于呈现两个环形的大公爵、以及半兽人和吸血鬼各自的统治区北陆——诺登大陆,和黑精灵、部分小贵族以及平民生活的南陆——萨登大陆之间。 被禁止踏入北陆,就是被彻底禁止进入贵族区。 “这是当然的。”脾气暴躁的金狮大公把手里的一枚纹着骷髅的死亡徽章扔到圆桌中央,急急忙忙地开口,“问题是雅维里家族的财产、领地还有附庸如何归属?” “当然是均分成十三份,分别归属另外十二家族及皇室。”红鹰大公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象征性地摆在面前的、代表皇室的黑玫瑰徽章,“难道有什么疑问么?” 所有人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间。 涉及到利益问题,能这么轻描淡写的人实在不多。 不过长期独占水上事业所有利润的白鲨大公对瓜分大陆表示兴致缺缺:“在讨论这个之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讨论下关于凶手的事情?” “凶手难道已经确定是爱丝忒拉的亡灵了?”来自毒蜂罗贝坦家族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卡尔带着一脸茫然地问道。 上一任毒蜂大公暴病去世没有留下任何遗嘱,卡尔的数位兄长和姐姐为了继承人的身份开始了长达两年的相互厮杀,最后只留下被毒瞎了双眼、彻底废了两腿的查理和一直流落在外的情.妇的儿子卡尔两个人,比来比去,罗贝坦家族的长老们还是选择了年轻好控制的卡尔,并且给查理送去了一杯剧毒的酒。 “我想白鲨大公的意思是,关于爱斯蒂·雅维里、亚伦·雅维里,以及特萨·茨威格三位嫌疑人的处理?”最后是素来沉默寡言的冰狼大公接了话,“我以为死刑最为恰当,诸位以为呢?” Chapter 17 冰狼大公的话跳过了所有前因后果,直接给出了一个结论。因为他相信,大家对他想说什么,都心知肚明。 “我以为并没有任何有效的证据证明特萨和爱斯蒂与此有关,而关于亚伦,即便忽略他身为雅维里家族继承人的除恶权,他们也还有免罪杯在手。”一直沉默的骑士葛璐德·艾谢特抬起了头,“你们没有理由判处他们三人死刑。”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证据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不是问题。没有证据,造出来就行了,免罪杯在手,宣布那是假的就行了。 唯一的问题只在于在场这些人的态度而已。 雅维里家族的附庸只忠于雅维里家族,要想平安地瓜分雅维里家族留下的财产,除非将雅维里家族的附庸的骑士、低阶贵族全部杀死,否则一定会有纠纷。假如议会现在给出的结论是凶手是一个无法抓到的人,到纠纷时一定有人接机直指议会的无能。 所以最好的方法当然是立刻推出一个替罪羊来,尤其当凶手是雅维里家族的成员与外人勾结的时候,雅维里家族的附庸更加无法对议会发难。 金狮大公冷冷地笑了一声,因为不满而提高了声音:“艾谢特,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们也就索性直说了。不过是两个失去了称号的贵族,还有连父母都没有的平民,用来平息雅维里家族附庸们的怒火,有什么不适当的么?!” 瘦削的骑士的背脊如同刀刃一样笔直,她的声音如同利斧一样落地有声:“他们是我的学生!” “你!”金狮大公一怒而起,还没来得及咆哮,就听到他临近的蝮蛇大公皱着眉毛,有气无力地嘲讽道:“坐下,波旁,你还记不记得这里是议会?你以为这是你那个波旁家族?全是任你欺负的软蛋。” 金狮大公立刻回头,却在蝮蛇大公如同他的家族纹章一样傲慢的阴狠的目光中消退了两分勇气。 年少的毒蜂大公在气氛僵持的时候,总算又逮到一个机会插话:“那个……我有一个提案……” 在瞬间转过来的二十四道目光中,毒蜂大公卡尔紧张得有点磕磕碰碰:“我们……呃,我们……我们为什么不向女皇陛下进言……呃,请女皇陛下再封一位大公爵呢……毕竟……呃……算了,大家请继续……” 年轻的大公爵在各种凉飕飕的视线中闭了嘴,默默地缩了缩脖子。不过出乎他预料的是,在有人来得及嘲笑和反驳之前,蝮蛇大公抢先一步开口道:“好主意,毒蜂大公虽然年少,不过这个意见倒是不错,毕竟我们也很久没有新同伴了,有点寂寥啊,更何况要是……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剩下的话淹没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旁边对这种麻烦事本来就避之唯恐的白鲨大公立刻举双手赞同:“这么一来收服那些麻烦的附庸的纠纷就变成了那个新家族自己的事情,无论如何别想接机跟议会发作,还省的我们几大家族分割纠纷的麻烦,我觉得不错啊,大家也觉得对吧。” 金狮大公“砰——”地坐了下来,气急败坏地随便找了个出气的对象:“提拔哪个家族?艾谢特家族么?” 葛璐德·艾谢特不卑不亢地接下了这个嘲讽:“恕我难以接受这个荣耀,我的剑只为卡特琳娜陛下和卡佩家族的血脉而挥动。” 在金狮大公再度发作之前,沉默已久的红鹰大公高高地抛起了手里的黑玫瑰皇室纹章,并没有看过来:“葛璐德,你知道的吧,在皇室失去实权之后的七十年,比之前任何一段时间都要和平与富足。” 葛璐德沉默了,没有回答。因为忠于皇室的骑士,没有办法反驳这句话。 红鹰大公接住了皇室纹章:“我同意毒蜂大公的意见,红鹰康拉丁家族永远支持任何最大可能避免纷争的决定。” 巨鹿大公安娜用刻板的声音跟上:“附议红鹰大公。” 最初提议处死三人的冰狼大公眯了眯眼:“红鹰大公,随意提升一位大公爵带来的风险,恐怕不比处死三位无足轻重的人物小?” 他这当然是明显的避重就轻,处死三人当然风险不大,可是后续的争夺很难说会变成什么样,不过冰狼大公提出的近乎诡辩的论调立刻得到了两位向来很少开口的大公爵的赞同,显然雅维里家族这么大的利益实在是让人很难舍弃。 “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么……”蝮蛇大公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立刻若有所指地接了一句。 一直非常安静的黑龙徽章后面传来苍老而威严的声音:“黑龙萨克森家族宣布,特萨·茨威格受黑龙家族保护。” 这一句宣布毫无预兆,堪称石破天惊。刚刚还是个“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平民”的特萨,瞬间变成了黑龙家族的保护对象,到这一刻,几乎整个事态都可以重新考量。 “黑龙大公!”对于争议常年中立弃权的铁蔓大公也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您是认真的么!” 黑龙大公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黑龙家族受到过名为特维尔·茨威格的男人的巨大恩惠,因此承诺暗中保护特萨·茨威格。” “很巧,蝮蛇家族也受到某人的恩惠,要求承诺保护特萨·茨威格。”蝮蛇大公在听到黑龙大公的话之后,病怏怏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神情,“蝮蛇,毒蜂,红鹰,巨鹿,黑龙,白鲨,六位同意,正好一半,还有谁想要表态么?不然我们真的得请女皇陛下定夺了。” 其实到这一刻为止,手握重兵的蝮蛇、黑龙、红鹰、金狮四位大公之中三位已经倒向了同一边,所以结果悬念不大。在狼蛛大公犹犹豫豫的投诚下,这个提案以七票赞成四票反对,一票弃权的结果获得了通过。 毒蜂大公大概是第一次在议会得到认同,兴奋得满脸通红:“那么,我们向女皇陛下推举谁呢?” 长达十分钟的沉默笼罩了下来,最后蝮蛇大公翻了翻眼前的一沓资料,拖着长音开了口:“按照这几十年的功绩分,加封的话,好像应该轮到拉尔森家族?” “那个十七年前被灭门的家族?”白鲨大公好奇地道。 “而且这一任拉尔森公爵听说在灭门案后就性情古怪……”狼蛛大公也很迟疑。 “我不喜欢拉尔森家族的乌鸦徽章……”毒蜂大公并没有建树性的意见大概来源于害怕昆虫都害怕鸟类? “不过听说第一顺位继承人资质不错。”红鹰大公了懒懒散散地瞟了蝮蛇大公一眼,很给面子地给了一句好评。 “嗯?拉尔森家族新一代当年不是都被杀了么?”白鲨大公不肯放弃自己旺盛的好奇心,“这才十七年拉尔森公爵就重新找到老婆又生了一个?效率不错啊?” “是一个因为体弱养在蒙尔特山谷卢卡修山庄的儿子,之后接回去养了。”蝮蛇大公回答完,抬手挥起十一道风,在另外十一位大公面前分别送上了一分兰斯洛特·拉尔森的个人资料。 “恩,非常干净的履历。”白鲨大公相当公允地评价道,“要说缺点的话,其实也很明显。” “实在是太干净了。”冰狼大公毫不客气地接上了这句话。 铁蔓大公进行了总结陈词:“我们都只在一种情况下,见过这么干净的履历。” “那就是我们把自己私生子弄进家族来的时候。” “所以,结论呢?”蝮蛇大公问道。 “通过。”异口同声。 还有什么比一个支持着主家的旁系支族几乎死光了、有着唯一继承人是个私生子这种大把柄在的家族更加适合这个位置呢? ———— 一份与蝮蛇大公所拿出的一模一样的履历,安安静静地放在盖伦的书桌上,边缘已经开始毛糙,纸张也有些泛黄,看起来是相当旧了。 盖伦如同一块俊美的雕塑一般禁止在书桌前,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停止了流动。 兰斯洛特·拉尔森的履历,非常地干净,拉尔森公爵的小儿子,因为体弱多病一直呆在卢卡山庄修养,侥幸逃过了那场导致拉尔森家族这一代青年几乎全灭的惨案,而后作为年轻一代硕果仅存的孩子,他被接回奥斯库特山脉的拉尔森家族,作为拉尔森家族的接班人开始重新培养,完美的成绩毕业后留校任教,并且很快成为诅咒系主任。 完美无瑕的履历,对一个外行人来说,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缺。 可是盖伦知道,它不可能是真的,假如这份简历是真的,那么他曾经的朋友,“死神之子”兰斯又是谁呢? 从兰斯突然失踪、到盖伦进入死灵法师学院任教发现诅咒系主任、拉尔森家族的继承人长着一张和兰斯一样的脸,这之间过了十二年。从他第一次试探对方被不着痕迹地闪过,到今天早上,兰斯洛特·拉尔森第一次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承认自己是当年的死神之子,又过去了五年。 黑精灵的生命很漫长,不代表他不在乎时间。 十七年之前,茱莉亚·茨威格屠杀了拉尔森家族留在奥斯库特山脉的所有人,死神之子兰斯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兰斯洛特·拉尔森出现,不到一年之后,特萨·茨威格出生。 不是说不通,只是巧合太多,而且这一场交接,听起来实在是太过顺利了。 假如你活了八百年,而且这八百年里看过的心机手段远远比幸运要多,你就不会相信巧合了。 盖伦站了起来,隐没在黑暗中的仆人,另一位黑精灵无声无息地出现了。 “去给兰斯洛特带一句话:‘是亡灵’。”盖伦这么吩咐着。 黑精灵的仆人闭上了眼睛,数秒之后又睁开:“兰斯洛特殿下回答您‘谢谢’。” 盖伦扭过头去,当年在黑森林蹭吃蹭喝那么多年没听过的一声谢谢,现在只是一个关于特萨身份的情报,就听到了,还真是令人不快。 Chapter 18 这场授予仪式真是乏善可陈。 获奖者全程哭丧着脸,外带常年掌控着大局的葛璐德院长的缺席,于是在尤利塞斯与父亲分享了死灵祭酒之后,仪式就算是结束了。 仪式一结束,就有数位学院的守卫迎了上来,非常有礼地请特萨和唐纳分别前往各自的禁闭室。不过要是他们反抗的话,大概就不会这么有礼了。 禁闭室的大门上堆砌着几乎肉眼可见的魔法屏障,不用旁边的守卫提醒,特萨也看得出来,这是对任何魔法和死亡的气息有反应的屏障。特萨稍微看了一会儿,这才小心地收起手里气息,伸手去推门,这个空档,她听得见不远处另外一边的禁闭室门口响起一阵“滋里啪啦”的响声,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那什顶着魔法屏障的腐蚀,强行推开了禁闭室的门。 会有这种情况,大概是处于恶魔的傲慢、对唐纳无底线的宠溺,以及一个脑子坏掉的恶魔脱线的智商,特萨分心想着,快步走进了禁闭室。 禁闭室不大,只有一张空空的床,还有光秃秃的桌子和凳子。与门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副人物肖像,那是个有着大陆上罕见的黑色短发和纯黑瞳孔的男人,不对,正确地形容画上的年纪,那还是个男孩子,他的面容清瘦而俊朗,稍微仰着头,幽暗的背景衬托着那张过于白皙的脸上的神情愈发认真严肃,整幅肖像都透出一股浓重的禁欲主义的风格。 这个人的肖像对特萨而言当然不陌生,事实上这个人的画像几乎挂满了学院各个教学楼的墙壁。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看到禁闭室墙上这个男人的肖像画的时候,她突然停了步子,然后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再向下看过去。 按照惯例,画面下方有一行字,也就是所谓的名人名言: 我思考,我尝试,我反省,我成功。 ——修拉 特萨轻轻地把这句话读了出来,随即自嘲地笑笑:“这种话,放在禁闭室还真是讽刺。” 雷伊跟在她后面、晃晃荡荡地扶着墙走进来,一抬头看见这幅画,也愣了愣,随即盯着下面那行字不动了。 ——这句话,是我说的? 门在他们身后自动关上了,特萨再抬头看向那画里尚且稚嫩的脸庞,也不知道是在跟雷伊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雷伊,杰夫跟我说说,这个人大概就是我的父亲。杰夫刚才传讯说,他已经为我送去了求见的信函,可是被拒绝了。说起来好笑,明明知道他是我父亲的几率很低,他根本没义务见我,可是我就是觉得难过。” “噼里啪啦——”一阵嘈杂的乱响,雷伊在一瞬间整个散了架,一根一根地摔到了地上,好几根肋骨都被摔飞了出去。 他瘫在地上没有动,有了某种回到在他人生中第一节黑魔法课、被自己召唤出来的巨大闪电劈到了脑门的那一刻的错觉。 这个彻底倒成一滩的骷髅,一分钟之前还在苦苦思索自己什么时候说了那么一句羞耻感十足的话,一分钟之后已经开始惊恐地回顾自己的人生: 喂喂,我才76岁啊!还不到一百岁啊!什么时候居然有了这么大的一个女儿?为什么我自己居然不知道? 不过这么想来,特萨的求见会被拒绝是理所当然的,既然自己的骨架子在这里,亡者森林内部自己的身体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阿尔弗雷德当然不可能同意任何人现在去见修拉。 他正这么想着,背后的大门被打开了一道不小的缝隙,门口的守卫探了探头,轻声说:“您的行李一会儿会被送过来,杰夫主任交代我,他觉得这一切他也有责任,让我满足你的一切要求,需要什么的话可以直接提,记在他账下就好。” 在特萨来得及恶向胆边生之前,雷伊迅速地重组骨架爬了起来,几乎是有点殷殷切切地看向特萨:“既然这样,我能要一件衣服么?” 唔,到这一刻才考虑到身为一个曾经的人类,雷伊赤.身裸.体这么久一定觉得很尴尬的特萨立刻点了点头,顺便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一个不合格的主人。 得到了应允的雷伊立刻走过去,心情愉悦地提出要求:“请送来一件法师袍。”显然对于浑身撑不住正常衣服的雷伊而言,袍子是唯一的选择。 守卫立刻同意:“请问对魔法袍有什么要求么?” 雷伊早有准备,迅速且熟练地回答道:“请前往东区欧克奈街109号,请雷切尔夫人立刻赶制一件全新式样的袍子,就说是她的第三十七位客人想要的。” 完全没料到要求居然会这么具体,守卫一脸茫然地看了半天,最后还是让雷伊再重复了一遍,这一遍他终于记得迅速拿笔记了下来,交给旁边的同伴去订做袍子了。 一个大箱子很快从墙上的一处暗门被推了进来,虽然说对孤儿院没什么感情,在发现孤儿院似乎是直接把自己所有东西扫地出门的时候,特萨还是隐约有点郁闷。 箱子里东西是随便塞的,特萨没想到这一次日蚀仪式之后她居然不能回去,就没有收拾过,孤儿院的修女们脾气一向不好,打包当然也不精细。不过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眼见着天已经亮了,特萨只好扒拉开箱子最上方乱七八糟的书籍,先把最下面的被子枕头扯出来铺床睡觉。 结果这一扯才发现,床单里头被塞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 一封令雷伊莫名眼熟的纸混杂在其中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落在雷伊面前不远处,上面的字体非常漂亮且张扬,即使是透过这枯黄的纸张,与那已然悲伤之至的文字,也能看得到那个女人一贯的傲慢与那曾经仿佛永远伴随在她身边的活力。 那属于那位曾经艳名流满北大陆的“海之歌女”。 或者她罕有人知道的真名,茱莉亚·茨威格。 特萨真的不像她,雷伊忍不住这么想着,不过幸好不像。雷伊非常没有心理负担地承认了自己喜欢这个如今才十几岁的小丫头。他突然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强硬地要求特维尔把刚出生的特萨留在亡者森林长大呢? 意识到这个想法有什么地方不对之后,雷伊立刻把这个带着可怕独占欲的疯狂念头赶出了脑海,低头看向那封信,或者说是遗书。 雷伊记得茱莉亚最后的日子里,挺着大肚子,撑着因为那个禁术而无比虚弱的灵魂,坚持亲手写下这封遗书的模样: “我最亲爱的女儿: 这是你的母亲写给你的唯一一封信。 假如有一天你怀疑过自己的母亲爱不爱你,请一定相信,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这段话之后是一大片被涂黑的文字,雷伊并没有看过这封信,但是他毫不怀疑那是茱莉亚自己涂黑的。她对于女儿的爱与对儿子的悔恨和内疚穿插在一起,让她没有办法顺利写下自己身为母亲的骄傲与喜悦。 即便是亲眼见过茱莉亚最后的日子的雷伊也觉得,茱莉亚其实并没有作为母亲的资格。并不是没有作为母亲的能力,事实上她对儿子的教育相当成功,她的傲慢可以说得上完全是有资本的,然而雷伊觉得,在她真正爱上那个来自雅维里家族的亡灵之前,她根本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在那之前,她没有给过自己的儿子被称为“爱”的东西。 在这封信里面,她并没有提到自己已经死去的事情,紧接着被涂黑的字迹下面,已经到了茱莉亚的忏悔, “……我不知道有没有资格,自称你的母亲,因为我将你一个人抛弃了。特萨,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人比我更加有资格爱你,你的父亲,和你的兄长。我不清楚你的父亲何时才能醒来,但是你的哥哥一定在找你。是他给你取了这个名字,他也一直很期待你的出生”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雷伊不算很惊讶地发现特萨手里的遗书并不全,第二页应该是被特维尔拿走了。 “那是哥哥交给我的母亲的信。”特萨见雷伊盯着那封信,随手收了起来,然后扑腾跳到床上,“虽然怀疑过可能是哥哥怕我孤独伪造的,不过看后面那么别扭的措辞,总觉得哥哥脸皮没那么厚。” 天渐渐地亮了起来,雷伊拍拍她的头:“先睡吧,别乱想了。” 并没有胡思乱想的特萨狐疑地看了一眼某个正在此地无银的人,内心小剧场激烈地上演了某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看到别人家母亲留下的家书立刻顾影自怜”以及“父母已经年老过世,看到别人家的家书,突然开始想念母亲”的戏码。 然后被自己想象的情绪所感染的特萨伸出手来,拍了拍雷伊的头盖骨:“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 这两天里已经被特萨那种、隐藏在平静外表下的丰富想象力震惊过好几次的雷伊对此表示淡定:“…………虽然不知道你想象了什么,不过你该睡觉了。” Chapter 19 杰夫是拎着寄到他家家门口的账单杀过来的。 可怜他辛辛苦苦翻出老花眼镜,对着账单看了十遍,才双手颤抖地确定自己没有多数两个0。 当杰夫马不停蹄地赶到禁闭室的时候,连推开禁闭室大门的手都是颤抖的。 特萨前两天实在是太疲劳了一点,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夜和大半个白天,一直到月亮偏西了还没醒过来。杰夫开门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屋子中央站了一个极其瘦削的人影,穿着一身修剪得相当精致的黑色长袍,扣着长跑上的帽子,背对着他,站在禁闭室小小的窗户前。 他站在那里,周身的气息就极为安静,尽管安静,却让人不可忽视地觉得他强大。 尽管平时嘻嘻哈哈不怎么靠谱,但是杰夫无疑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死灵法师。而这种连存在感都被压制的感觉,对于他而言,真是数十年来久违了。 杰夫在这一瞬间领悟了两件事—— 一件是,这个突然出现在特萨的禁闭室里的人,无疑就是修拉。 另一件是,修拉是故意在恐吓自己。 被雷伊可以放出的气息惊扰的当然不止杰夫一个,魔法感知相当敏感的特萨被这个严重压迫了自己存在感的气息所刺激,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而杰夫震惊地发现修拉在这一瞬间就收回了所有气息,然后转过头,露出一张人畜无害的骷髅脸。 原本正在尽力抵抗修拉的压迫的杰夫,这时候收到了相当的惊吓,一下子没克制得住,控制年龄的魔法都没控制得住,瞬间变回了青年人的样子。 于是特萨半睡不醒地四处环顾了一圈,相当不满地嘟囔道:“杰夫教授,您这是特意跑到我这个禁闭室来拿死亡气息吓人?” 杰夫看着那只骷髅发出了疑似嘲笑的可疑“咯咯”声。 这货不是修拉这货不是修拉这货不是修拉。杰夫在心底里默默地碎碎念着,顺带怀念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殿前魔法师修拉。 杰夫过来倒也是有点正事的,等特萨清醒一点的过程中,杰夫就默默地把自己的外貌调整回到自认为威严和亲和力共同的巅峰的老头子模样,然后捋着一翘一翘的白胡子开口了:“特萨,崔西今天没空,所以我来通知你,你的禁闭时间被延长到了三十天,是议会的意思,说是因为恶魔之刃是从你的忠仆手上流出的,脱不了干系。” 聊胜于无的惩罚,并不熟悉议会那些手段的特萨这么想着。 不过相当熟知这一切的雷伊不这么想,延长的这短时间,与其说是□□,不如说是保护。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差不多也就够这件事情告一段落、雅维里家族的死士憋着的那股气散得差不多了。 真是个体贴的决定,只有一个问题,在雷伊的印象里面,议会那群家伙似乎不是这么慈悲为怀的人啊? 杰夫再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总算是有了点勇气,相当弱势地问道:“特萨,你能不能……原谅爱斯蒂?” 早在杰夫出现的时候,特萨就已经猜到了他会问这个,毕竟以她对杰夫的了解,他是个相当容易心软的人。更何况他这两年一共收了三个学生,每一个,杰夫都是当成女儿一样认真地教着,一次性失去两个,也实在是很大的打击。 特萨稍微扬了扬眉毛表示自己在听,听到杰夫继续说道:“特萨,我没有偏袒爱斯蒂,我也清楚这件事情里面,你是无辜受害的。但是她真的只是想要活下去的权力。霍格尔在学院里给亚伦求情的时候,两位院长都同意,只要你肯原谅他们,他们就可以继续留下来。特萨,我……” “谈不上原谅。”特萨相当平静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没有意见。” “真的?”杰夫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喜过望。 特萨浅灰色的眼睛里没什么过度的情绪:“我没生气,杰夫,真的。我没有被朋友背叛,只是我以为是朋友的那个人,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特萨的表情一如既往,半睡不醒的,好像毫不在意,要不是雷伊看到她放在桌面下的手指绞成一团,大概也会相信了。 “对我而言是朋友的那个爱斯蒂,对什么都很温柔,我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她的温柔和照顾的时候,真正的爱斯蒂活在死亡的边缘上,用尽力气拼命挣扎,只是想要活下去。对我而言是朋友的那个爱斯蒂从来都不是真的,而我对她来说,又算是什么朋友呢?”特萨揉了揉眼睛,决定回去睡个回笼觉,“没事的话就这样吧,这一个爱斯蒂,我根本不认识,所以轮不到我来原谅。” 特萨闭上眼睛,努力把脑袋埋进枕头里。 可是啊,杰夫,假如我认识的那个爱斯蒂里面有一分是真的,她就不可能继续留在这个地方。 那是属于她自己的骄傲。 听着特萨的呼吸逐渐均匀了,杰夫一时也不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只是装作睡着了,于是咳嗽了一声,拎了拎一直握在手里的账单:“我想,我们需要私下聊一聊,关于账单的事情。” 旁边还有好几件空着的禁闭室可以借来聊天,杰夫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满腔气势在看到雷伊不慌不忙地走进来、以某种异常优雅的姿态坐到他面前的椅子上的时候,就默默地消失无踪了。 “咳。”杰夫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雷伊好暇以整地坐在椅子上,长袍遮住了绝大部□□体,让他看起愈发像个真正的人一样。 “我听说,你是我的导师?”雷伊,或者现在应该说是修拉,开门见山地带着笑腔这么问道。 杰夫顿时一缩脑袋,没回答。 “我还听说,我有了一个女儿,叫特萨?”修拉继续笑。 这一回杰夫很是惊讶地抬起头:“啊?原来特萨不是你的女儿?” 修拉被这一脸坦诚的茫然震惊了,要不是没有可以抽搐的脸皮,他现在应该会摆出一个完全凌乱的表情来:“我哪里看起来像‘海之歌女’的追随者?!” 杰夫讪笑了两声:“嘿嘿,我查到茱莉亚最后的行踪是消失在亡者森林,时间上差不多是特萨出生前一年的样子,就猜了猜……” “半年。”修拉在心里呻.吟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应该感慨不愧是女皇亲信多年的殿前召唤师,消息就是比正常人灵通,还是应该感慨他丰富的联想能力,“她来亡者森林的时候,已经怀孕了将近四个月。” 杰夫默默地低下头,似乎是有那么一丢丢的惭愧,他这个动作让修拉有了相当不详的预感:“等等……你不会……” “我已经把猜测告诉卡特琳娜陛下了……”杰夫小声地承认了。 “该死!”修拉没忍住爆了一个粗口,“她怎么说?” “陛下想见特萨……”杰夫非常没有底气地回答,“说是*师的女儿,您曾经效忠过皇室,虽然时间短暂,但是忠诚者之后,怎么都得见一面……不过议会没有同意她外出。” 修拉捂住额骨,几乎能感受到千里之外的身体里面额角的血管将要炸裂的搏动声,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稍微定了定神,抛开了这个话题:“算了,我们来聊一聊那位爱丝忒拉·雅维里小姐吧,这位当众刺杀死亡大公成功、看起来挑衅了整个大陆雅维里家族的小女儿,听说你当年爱慕过……” 杰夫也立刻捂住额头:“对了!我们还是来聊一聊我偷听到的盖伦和兰斯洛特说的,特萨不全是人类这件事吧!” “还是爱丝忒拉吧。”修拉果断地敲定了话题,“我知道特萨只有一半的人类血统,还有一半是亡灵。” 杰夫更加痛苦地抱住头:“可是我根本不想聊雅维里!” 修拉再度活动下颚骨,发出一阵疑似嘲笑的“咯吱咯吱”声:“可是你提出的那个话题,也是雅维里。” 杰夫(╯‵□′)╯︵┻━┻,还让不让人好好秘密谈话了! ———— 在遥远的北陆,摩尔特山脉迎来了秘密的访客。 兰斯洛特走到自己房间门口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一阵不算轻的咳嗽声。他挑了挑眉毛,伸手推门走了进去,再反手关上锁好。 “咳咳。”不速之客是个年轻的男人,高挑瘦削,俊朗的面容比白纸更加苍白。因为病弱的关系,他的容貌偏向柔和,看起来相当温柔,只是眉角微挑,隐约有种傲慢的意味。他显然没有什么不请自来的自觉,相当不客气地坐在房间中央的座椅上,端着温热的红茶,好半天才抬眼看了看坐到自己对面椅子上的人。 “这么快就到了?”兰斯洛特笑着打招呼,“席恩,坐狮鹫来的?我以为刚刚扩充了军资的蝮蛇加洛林家族最近预算很紧张。” “大家预算都很紧张,所以我们削减了皇家骑士团的预算。”席恩·加洛林这么回答了这个问题,“议会那边没问题,毒蜂家族的卡尔是个好孩子,帮了很大的忙,女皇很快会亲自加封你的父亲。” 兰斯洛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不过,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一件事?”肩膀上挂着蝮蛇纹章的青年琥珀色的眼睛盯着茶水,稍微扬起尾音,“兰斯洛特·拉尔森,你拜托我庇护那个叫特萨的学生的时候,似乎忘了告诉我她的姓氏。” “茨威格。”兰斯洛特从善如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蝮蛇大公把茶色的短发拢了拢,带着一贯的傲慢盯着兰斯。 “她继承了茨威格的外表。”兰斯洛特继续说道,“灰色的长发和眼睛……” “你知道我恨她。”蝮蛇大公打断了兰斯洛特的话,“兰斯洛特,我跟你不一样,我告诉过你,我恨‘海之歌女’茱莉亚,所以我会连带着特萨·茨威格一起怨恨。” 海之歌女,那个曾经在北方的大陆上游荡的时候倾倒了众多贵族青年、却连身份都是谜团的女人,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就像很少有人知道她为何一夜之间消失在诺登大陆之上。 “席恩!”兰斯洛特一向阳光开朗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在他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话之前,蝮蛇大公席恩已经提高了声音:“茱莉亚毁了我父亲的一生!你为什么不去看看,我那个爱上了茱莉亚的父亲,如今是什么样子!兰斯洛特!我不可能原谅茱莉亚!咳咳咳咳……” Chapter 20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蝮蛇的咆哮,在苍白的咳嗽声中,兰斯洛特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席恩对茱莉亚的仇恨,对比于一向安静镇定的席恩来说太过于激烈了,与其说是一种情绪,不如说是一种执着。更重要的是,兰斯洛特其实知道,当初暗中保护屠杀了拉尔森家族的茱莉亚一路逃到亡者森林的,根本就是如今这位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的亲兵。 就如同他知道,即便这个男人坐在这里兴师问罪,他也一定会在议会上庇护特萨。不仅是因为自己的请求,更是因为,特萨姓茨威格。 蝮蛇在内脏的抽痛中冷静了下来,把一直握在手里的水晶球抛向了兰斯洛特。 兰斯洛特把那双湛蓝的眼睛中的情绪迅速地隐去,熟练地打开了议会记录的水晶,迅速念着咒语把记录的影像传送到脑海。 “黑龙萨克森家族?”兰斯洛特诧异地抬起头,“席恩,他们收到了特维尔·茨威格的帮助?所以要来庇护特萨?这怎么可能……” “兰斯。”蝮蛇大公揉了揉额头,缓解刚才因为发怒而引起的剧烈头痛,“你这十几年的长进确实很快,但比起我们这些从小就这么长大的,到底还留着一点杀手习气。拉尔森家族晋升之后要靠你撑着,你要尽快成长到比我还强的地步。死亡大公死后北陆最南部的军队就只剩下蝮蛇和黑龙两个家族的少量军队,而你,要尽快能够接管雅维里的军队。 把那一段再看两遍吧,仔细想想黑龙大公的意思。” 兰斯洛特非常听话地再看了两遍,对比了一下席恩所说的“某人”,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黑龙大公特意提出这个名字,是为了引起大家的疑心,让各位大公都去调查这个‘能给与黑龙家族巨大恩惠’的男人?” 席恩点了点头,半是教导地循循善诱:“这说明什么?” “黑龙大公是因为其他理由选择了庇护特萨。”兰斯洛特皱起了眉毛,“而且,以黑龙家族的力量,居然没能查出特维尔这个人的由来?” 蝮蛇大公赞赏地点了点头:“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黑龙大公没有理由任何庇护特萨,所以他只是在庇护‘海上歌女’茱莉亚的爱女。换句话说,两个可能,要么黑龙大公也是‘海上歌女’的狂热追随者,要么,黑龙大公是茱莉亚的生父。” 很明显,后一个可能性让兰斯洛特挑了挑眉毛:“你偏向于哪一个可能?” “第二个。”对方迅速地回答。 兰斯洛特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认为?” 傲慢的青年捏了捏眉心:“因为总觉得黑龙大公不像是会喜欢那种类型的女人的人。” 这个理由……莫名其妙地好有说服力。兰斯洛特抑郁地闭上了嘴。 “至于第二个问题,”蝮蛇的目光在开口的一个瞬间阴冷了下来,“兰斯,我也想知道这个答案——特维尔·茨威格,这个人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兰斯洛特坦然地说道,“事实上,我唯一可以从时间线上肯定的事情就是,特维尔,绝对不姓茨威格,他不可能是特萨的兄长。” “你确定?” “非常确定。” “他多大?”席恩若有所思地问道。 “从孤儿院记录影像上看,大概比特萨大三四岁。”兰斯洛特回答道。 席恩皱了皱眉毛,有点困惑:“三四岁?那他的长相是什么样子?” 兰斯洛特抿了抿嘴唇,终于找到了一个形容词:“他长着一张雅维里的脸。” 雅维里的脸? 关于特维尔的话题到这一步陷入了僵局,席恩喝了两口茶,随口换了个话题问道:“那据你调查,特萨的那位亡灵父亲是谁?真的是修拉么?” 这不是杰夫放出那个胡扯的流言么?居然连议会的人都知道了?兰斯洛特努力压制住抽风的嘴角:“照理来说,黑色头发和眼睛的父亲生下的孩子还是深色头发和眼睛的几率比较高吧?” “我想,修拉的黑色头发和黑色眼珠应该是黑魔法染色的。”席恩回想了一阵,“大概是为了掩饰某个家族特征色,故意染黑了头发和眼睛。” 兰斯洛特低头想了想,还是摇头:“可是就算他是私生子,有这么出色又出名的一个私生子,他父亲有可能不千方百计把他弄进家族吗?” 席恩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件事,一时也没什么头绪。 “不过我也不认为修拉已经死了。”兰斯洛特摇了摇头,“皇室,黑魔法师协会,学院,都有他的灵魂传讯石,假如他死了,他们一定会知道,这个消息一定藏不住十七年之久。特萨的父亲是亡灵,不可能是修拉。” 蝮蛇大公赞同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阵:“兰斯,我有个想法,或者说请求,但是我不确信这么做是对的。” 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犹豫,兰斯洛特额角跳了跳:“请说。” “我想拜托你安排特萨与父亲见一面。”席恩抿了抿嘴唇,“她和茱莉亚长得很像,或许她的话,能让父亲同意接受治疗。” ———— 禁闭室的日子非常悠闲,在经历了三天的吃了睡睡了吃,没事翻翻书的幸福生活之后,这种悠闲已经转化成了无聊。 第四天月亮升起之后,特萨坐在床边上,托着腮帮子提议:“雷伊,你教我黑魔法吧?” 要自己的召唤生物教自己黑魔法?雷伊觉得要是还有身体在,自己估计克制不住表情。 不过对着特萨亮晶晶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慢慢地滚回了喉咙里面……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让你无法拒绝。 在雷伊短暂地回想了当年自己随便翻了翻的那本小破教材绪论的内容之后,第一次授课就开始了。 一旦带入到老师这个身份,雷伊还是毫无自觉地拿出了稍微有点压迫感的气势,身形稍微后仰,坐在椅子上很认真地提出了第一个问题:“黑魔法的本质是与死神赫尔的力量交换,那么要想了解黑魔法,就必须先明白,死神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死神最大的特点?”特萨的小脸揪成一团,在雷伊鼓励的点头下,慢慢地提出了自己的猜想,“总是拿着镰刀?” ……这个好像也没错?雷伊默默地侧开脸公布了正确答案:“是公平。” “黑魔法是契约魔法,本质是等价交换。”雷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语调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我们付出的魔法力算是用于交换的筹码的一种,对于绝大多数力量型的魔法来说,只用魔法力就足够交换了,而对于特殊性质的魔法而言,其他交换物是必要的。特萨,举个非力量型黑魔法的例子。” “治疗魔法。”特萨迅速地理解了这段话里“特殊”两个字的含义。 “很好。”雷伊继续理论讲解,“最初的治疗魔法都是需要用生命力去换取生命力,经过多次改良、尽量避免对黑魔法师的不可逆伤害之后,现在的治疗魔法大多是用体力换取生命力,因为体力可以自行恢复,所以代价对人类而言就相对较轻。” “因为体力也是生命力的一种么?”特萨眨了眨眼睛,罕见地丝毫没有困倦的表情,“也就是说,特殊性质的黑魔法需要的是‘同类型的交换物’?” 理解得很快,雷伊相当赞许地点了点头,还没点完,就听到特萨问:“那你为什么会有生命力这种东西来救爱斯蒂和亚伦?” “呃……”雷伊卡壳儿。 这是一个好问题,只剩一副骨头架子的雷伊当然不可能有生命力这种玩意儿。雷伊一边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随口胡扯,一边开始努力认真地解释这个问题:“生命机能停止,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个算不上医疗魔法,应该算是时间魔法。” “所以代价呢?” “一段时间无法使用魔法力。”雷伊语气轻松,“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代价,以你现在的魔法力水准大概一个多月。” 特萨点了点头,转身从箱子里折腾出纸笔,开始认真记笔记。 雷伊托着下颚骨,看着特萨埋头奋笔疾书。 他回想起来了在亡者森林里面,修拉的住宅床头下面的柜子里,有一沓随手塞着的书信。 对于有秘密的人而言,孤独是个永恒的话题,不管是他还是特维尔。特维尔总是通过如此麻烦的方式来向他分享面前这个小女孩成长的喜悦。不过说真的,雷伊对于这种无聊的“啊,特萨她今天学会走路了!”“呀!特萨今天自己一个人上学去了!”碎碎念兴趣不大—— 直到这一刻,那些单薄的文字慢慢变成了现实,那些岁月里因为无聊而扫过的句子,在他脑海中慢慢具体化成了这个姑娘的样子。 他第一次开始后悔,自己没有认真阅读过那些信件,只是粗粗扫视了一眼。 要是他不是个骷髅,嘴角应该已经挑起了笑容。 “我诅咒你与雅维里家族被诅咒的血脉纠缠不清,我诅咒你不管逃到天涯海角都会回到此地。” 他想,他会回到奥斯库特,回到雅维里的血脉身边,与其说是阿贝尔因为发疯而下的诅咒,他更相信,那是阿贝尔临终前对他最后的祝福。 【第一卷-日蚀之夜--完】 第21章 DemonandChild 一阵西风从通向小村庄的路口卷过。 全身裹在黑袍中的男人不知从合出来,无声无息地走到十字路口。 “美丽的小姐,”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让美丽的少女红了脸,“我想打听一条路。” 红扑扑的鹅蛋脸仰着:“你要去哪里?” 男人的声音透出迷茫:“我想打听一条……前往地狱的路。” “天哪!你们听说了么!村口来了一个神经病!” “真可怜!长了那么一个好脸蛋脑子却不行。” …… 男人迷茫地站在路口,无数人来问他想要去往何处,带着讥讽的、嘲笑的、不怀好意的表情,听着他真心诚意地回答:“我想要回去地狱。” 有人揪了揪他的袖子,男人低下头,看到一双胖乎乎的小短手,攀着他长长的袖子往上爬。 “哥哥哥哥,他们说你脑子有病。” 男人摸了摸头:“唔,我摔坏了头,忘记了回家的路,应该确实是脑子有病。” “哥哥哥哥,他们说你在找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男人歪头想了想:“不,那一定存在,那是我的故乡。” “哥哥哥哥,他们说你没有名字。你有名字吗?我叫唐纳,大家都叫我小不点儿。” 男人皱眉:“我叫那什,大家都叫我…十字路口的恶魔。” “那你想回家嘛?你打算怎么回去呢?我可以帮帮你哦!” 高大的男人看着才刚刚到他膝盖高的小胖团子:“你真的要帮我吗?你会尽一切帮我吗?” “真的真的,你好可怜,妈妈说我应该帮助别人。” “你能发誓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背叛我,成为我的挚友,来帮助我实现愿望吗?” “我真的会帮助你啦!” 黑袍的男人单膝跪下,漆黑而冰冷的嘴唇印上了小胖丫头红彤彤的额头,黑色的长袍将唐纳小小的身体裹了进去:“那么,我亲爱的主人,你拥有了一个恶魔的忠诚。” 一道漆黑的光从他们身上闪过,十字路口长出了嫩黄的花丛,这两人却消失不见。 唐纳揉了揉眼睛,看向眼前的一切:“那什那什,这里是哪里?” 那什歪着头:“这是我记得的离家最近的地方,这是死灵法师的国度。” “那我要去做什么呢?”唐纳歪着胖乎乎的脑袋,天真地问。 “我猜,你可以先成为一名死灵法师?” 第22章 TheDead 【亡者】 人们都说,在亡者森林深处,有亡灵在唱歌。 赤足的女子站在坟墓之前,扬着头,高声地唱歌。十二棵安息树安静地站着,那平静的香气再也遮不住灵魂腐烂的恶臭。 歌声却是动人而悠扬的,亡者的歌催促着死亡的火,将死亡的安宁烧成灰烬。 俊美的头颅与六十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在修拉的咒语下,那里依旧停留着临终最后的安详。 他们说,在亡者森林的深处,有亡灵在游荡。 “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你为何孤独地栖息于此?”抱着头颅的女子温柔地擦拭着那沉睡的脸庞,歌唱的声音轻柔地问道,“雅维里家族的荣耀之光为何没有庇佑于你?你至亲的亲人和至近的朋友如今又在何方?孤寂的时间可曾让你痛苦和怨恨?坟墓中的蛇蚁可曾噬咬你的灵魂?” “看看这个世界啊,我的孩子。”女人光着洁白的脚,抱着头颅在森林里游荡,低声的絮语在风中慢慢传远,“我身体里留着和你一般的鲜血,我灵魂里刻着与你同样的怨恨,我的血亲,醒过来啊!与我一起看看这个世界,看看这背弃了我们一切!告诉我啊,你的名字!” 美丽的头颅睁开了紧闭已久的双眼,泛着死亡的紫黑的双唇缓缓张开: “阿贝尔·雅维里。” 【旅人】 “你的头发是金色的,而眼睛是蓝色的,所以你是个贵族么?” “正确地说,没落的贵族。”特维尔喝着温热的大麦酒,盯着破旧的壁炉里跳动的火焰。他已经长大了不少,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本来最是活泼的年纪,然而这个人却如此平和温柔。 店主人坐到他身边,丰盈的胸脯几乎压到他放在扶手上的胳膊:“你跟那些男人不一样,你是个有心事的人。” “莉兹。”他笑了起来,视线波澜不惊地扫过女人那开得很低的领口,“我不是你的客人。” “你要是愿意跟我上.床,我不会收你钱。”莉兹甩了甩枣红色的长发,再靠近了两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 “哈,假如你刚才那一句直接问,‘你是雅维里么?’我说不定还相信你是真的。”特维尔笑了起来,他的气质太过于平静,要不是还有声音发出来,莉兹简直以为面前的是一副人物速写,“莉兹贝丝·奥托,真心,是要用真心去换的。” 他果然知道自己是谁。白鲨奥托家族的小女儿这么想着,这个男人,总是这样,漫不经心,却好像什么都知道。 不过自己知道得也不算少,比如这个男人几年前曾经北上,去拜访了蝮蛇家族,之后老蝮蛇大公立刻把爵位留给了儿子,自己闭门不出。年轻的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追查了很久,最后还是从自己这里得知了“特维尔”这个名字。 比如她也知道,虽然这个人长着一副雅维里的外表,但是完全没有任何魔法力,几乎是个普通人。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他都实在是不像那个发疯的雅维里家族的人。 莉兹坐回了自己的地方,拎起桌上的小酒桶,向嘴里灌了两口:“你从两年前就经常呆在这里了,雅维里家的疯子们不都骄傲得很,为什么你会一直游荡在南大陆平民区?” “莉兹,我想我们是朋友。”特维尔抬头看看外面飘散的雪花,这是南方中萨登大陆的最南端,常年寒冷而黑暗,月光和日光都抛弃了的地方,“我不知道白鲨家族的小女儿为什么在这片雇佣兵都很少到来的荒野之中,同样的,你也不知道雅维里家族的遗民为什么在这里,所以我们是朋友。” “哈哈哈,说得好。”莉兹爽朗地笑了起来,“特维尔,我真的是快要爱上你了。” “你不会爱我的,因为你心里有一个人。”特维尔摇了摇头,“跟我一样,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莉兹安静了下来,大口地喝着酒,大麦酒不够烈,还不能很快喝醉。 “特维尔,你爱的那个人在哪里?” “她死了,你爱的那个人呢?” “她啊,”莉兹歪着头想了想,“也死了。” “我要离开了。”特维尔突然说。 “雅维里家族被废除爵位,北方诺登大陆议会势力正在重组,现在一团混乱,南方平民与小贵族对议会囚禁女皇的不满日益严重,已经有了两三次冲突,听说亡者森林最近也有异变。” 并不适合这个荒野小酒馆的话题被这样轻飘飘地突然提了出来,莉兹贝丝·奥托抬起头,“战争要来了,特维尔。” “如果可以,我乞求这和平可以继续。但是我们都知道,那不可能。”特维尔摇了摇头,悲伤从他的眼中渗透出来,“在战争开始之前,我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我对这场战争,负有责任。” “我不会参战的,一旦战争开始,我会开船去海上避难,”这个小酒馆的主人莉兹向他举起木制的酒杯,“等战争结束了,我还在这里等你,特维尔,活着回来再一起喝酒吧。” Chapter 1 卡特琳娜·卡佩是个年轻的女皇。 她继承了卡佩家族女性一贯的高挑而丰满的身材,银白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黑色的玫瑰的长茎从发髻中穿过,泛着金属的冷光。女皇的面孔肖似她的父亲,轮廓分明,优雅美丽而不失英武的气息,鲜艳的嘴唇被紧紧地抿着,无声地表示着主人此刻的不满,那双卡佩家族独有的淡金色瞳孔微微反射着冷光,倒映出面前羊皮纸上的字迹。 乔·蒙蒂斯用魔法为女皇亮着用于阅读的光,在这样的静默中,他想起了父亲曾经评价过的话: “卡佩家族的美貌中最残缺的一点,就是眼睛的颜色,淡金这个颜色实在是太冷漠了。” 如同这寒风一样冷漠,乔这样想着。 “雅维里大公死了。”女皇稍微扬了扬精致的下巴,声音如同冬日的刀刃一样锋利,“三天之前的消息。” 她的指甲因为太过用力而穿透了纸张,明确地传递着主人的不满。 哦,死神在上,她不是在哀悼死亡大公,她是在愤怒这个消息没有能迅速传到这里。乔这么想着,稍微弯下腰:“我这就去斥责传令的士兵。” “蒙蒂斯子爵!”女皇扬起了眉毛,“无论是杰夫还是修拉,都不会对我说这种敷衍的话。这是议会的意思,若不是议会的意思,区区传令兵怎么敢!” 可是我只是一个下阶贵族,怎么敢用杰夫·韦斯侯爵或者*师修拉的口气跟您说话?乔没有说话,只默默将头埋得跟深了些。 “皇家骑士团的经费又被削减了。”女皇揉了揉舒展不开的眉心,“葛璐德对此怎么说?” “艾谢特骑士表示节约一下还够用,请陛下暂且放心。”乔恭敬且谦卑地回答道。 “很好!”年轻的女皇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撑着桌案努力想要平息怒火,“这帮弑君的狂徒!” 乔的眼角轻微地跳了一下,不过如同过去很多次一样,女皇的怒火压抑得很快:“雅维里大公死了,南线现在就只剩下了蝮蛇加洛林大公和黑龙萨克森大公。亡者森林有回复么?” 乔是一个黑魔法师,他不想诋毁黑魔法师们的精神领袖,所以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小心翼翼地描述道:“修拉大人已经失去联系很久了,我们不确定通讯真的能够送到他的手上。” 卡特琳娜深吸了一口气,坐回了高高的皇座之上,月色送来的风总是带着寒意,让她觉得有些凉。 从他离开奥斯库特之后,再也没有一位殿前魔法师记得,为这间寒冷的宫殿带来一点温暖。 她想起了多年之前的夜晚,那个年轻的男人温柔的眉眼。他坐在阶下,为她点着光明,总也不会忘记加上一个魔法,稍微让室内温暖一些。 他总是在发呆,那双漆黑的眼睛总是特别明亮,她有时候从文件中抬头,盯着那双眼睛看一会儿,然后忍不住会让他解开对双瞳和长发染色的魔法,那个男人总是带着浓浓的书卷气,茫然的回过头,在她重复一遍要求之后,像是受惊一样站起来,然后结结巴巴地拒绝那个要求。 她想起了多年前的白天,她因为想起被议会屠杀的亲人们而蜷缩在皇位上哭泣的时候,那个年轻的男人提起过长的法师长袍,缓慢地走上台阶,为她擦去眼泪。 他眼中的温柔和悲伤有如日光一样粘稠,让卡特琳娜忍不住抱住他痛哭。可是每当那个时候,他总是慌乱地后退一步,满是悲伤地摇了摇头,然后默默走回属于殿前魔法师的位置上。 那时候,他还不是闻名大陆的*师,就如同杰夫提到过的那个很可能是他女儿的孩子一样,他还只是一个天分出众的魔法学徒。 就如同那个时候,议会还没有如此肆无忌惮,她也没有孤独愤怒至此。 卡特琳娜感觉到一阵深深的疲倦,是自己的错,让他最后逃跑一样离开了奥斯库特山脉,是自己那个时候,下令让他去接近雅维里家族很有希望的继承人阿贝尔,她没有想过,最后她会因此而失去他。 已经快要六十年了,快回到这里吧,卡特琳娜想着,我快要没有耐心了。 ———— 兰斯洛特整整等了四个月,才有找到一个不显眼的机会,来完成蝮蛇大公的愿望。 四个月是一段足够漫长的时间,漫长到特萨关完了禁闭、学生们已经放完了旱季长假、新学期的期中考都结束了。 在这四个月里面,死亡大公的死彻底平息了下来,雅维里家族的土地、附庸、军队都交由新晋的大公爵乌鸦拉尔森大公,虽然接手的过程缓慢且复杂,不过一切都在慢慢步上正轨。 雅维里家族的后裔,那对双胞胎姐弟,在禁闭结束的当天夜里就离开了。他们没有接受学院的特赦,也没有和任何人道别,只是在那一夜偷偷闯入了已经被议会的人手监管起来的雅维里的城堡,被发现后迅速逃走。最后清点的时候,发现他们只是偷走了一根属于他们的哥哥艾萨德·雅维里的、已经被彻底破坏过的魔法杖。 再后来,对大多数而言就不再有任何关于雅维里姐弟的消息,不过特萨注意过,大概在他们离开三个月之后,南方中萨登大陆地区开始出现一对以残暴和神经质闻名的出色的赏金猎人,登记名字是费南多姐弟,外号是双子。 而特萨知道的是,费南多是爱斯蒂和亚伦的那位、已经被他们的父亲折磨而死的母亲的姓氏。 凭借着惊人的天赋还有*师的小灶,特萨很快在黑魔法系上获得了不下于普通毕业生的造诣,对应的,她在召唤系最后的失败被直接归罪于倒霉的召唤系主任杰夫。 既然知道那个骷髅就是修拉,杰夫当然知道那场失败是故意的。然而在修拉的“你要是敢把我身份说出去,明天全大陆都会知道你暗恋过爱丝忒拉·雅维里”的威胁下,杰夫默默地吞下了这颗被活活咬碎的银牙。 “特萨,”课程结束的时候,崔西把期中得分表和笔试的试卷递给特萨,“恭喜,即使带上六年级的学生,你的分数也是最高的。按照目前的进度,最快一年你就能到达毕业水准,不过按照学院对优秀学生的惯例,还是修满两年为好。你期中考医疗魔法方面得分稍微有点低,下半学期再重点强化一下。” 要是有知情者在场,会知道这是因为特萨是亡灵和人类的混血,她提供不出足够精纯的生命力作为交换品来发动医疗魔法。 不过特萨本人倒是并不清楚,听完也只是别了别嘴:“嗯,好,我也想尽量变强一点,这样毕业之后能比较有把握地迅速找到能养活自己的活儿。” 生计问题一直都是事关紧要的问题。 “兰斯洛特昨天通知,说蝮蛇家族的大公爵最近想召见出色的年轻人,所以兰斯洛特打算让各个院系期中考试的第一名去。”崔西迟疑着表示,“要是你以后有意向前往北陆,并且效忠某个大贵族,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能够让蝮蛇大公对你另眼相看的机会。”她想了想,立刻补上了下一句,“不过你也不用想太多,要是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向铁蔓大公举荐你。” 崔西本人是雇佣兵出生,不过她的丈夫亚瑟·伍德,是不折不扣的铁蔓伍德家族的儿子。虽然早年就因为专心学术放弃了继承权,不过举荐一两个魔法师的资格还是没问题的。 “谢谢老师,不过我毕业之后打算靠着当赏金猎人或者雇佣兵,拿到钱之后顺路流浪几年。”特萨收拾着桌上的书本,心情颇好地回答,“听说阳光海湾的风景很好,我打算沿着南陆内部一路走过去,也顺路看看这个世界。” 崔西听着也笑了起来,回想起年轻时候还是雇佣兵的年代:“南陆风光很好,不要错过牵牛花山庄的羊奶,黑森林的浆果酒,还有科尔达南部的沙滩。大多数学生在毕业之后都急着寻求效忠的对象,觉得年轻时候被人看中的几率大。不过我觉得你是对的,特萨。出去看看这个世界,这样才有机会选择自己的未来。” 崔西说着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正要告别,特萨看着试卷突然问道:“咦?老师,这道判断题‘常用于医疗的魔法全部是医疗魔法’为什么是对的?” 这是一道得分超过率百分之九十九的题,崔西当时看到错的那寥寥无几的几个儿女里面有特萨的时候,还以为她是笔误写错了,现在听她这么问,忍不住诧异地反问道:“你为什么觉得是错的呢?有什么反例么?” 特萨想了想:“用于紧急医疗的应该还有可能是时间魔法吧?也可以起到类似治疗或者争取时间的作用?” 时间魔法?那种消耗惊人地大成功率还很低的魔法?崔西扬了扬眉毛:“特萨,为什么会觉得有时间魔法?时间魔法是高年级的课程,我给你排在下学期,等你学到你就会知道,这并不现实。” 特萨皱了皱眉毛,心里突然有不好的感觉,她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心问道:“老师,你听说过一个叫‘生命机能停止’的紧急治疗用的魔法么?” 崔西在大脑中搜刮了好几遍,才摇了摇头:“没有,完全没有听说过。” Chapter 2 “喂,特萨,在想什么呢!” 正在走廊上慢慢吞吞向前走的特萨,默默地把突然拍到她肩膀上的手拉了下去,以一贯的没睡醒脸一本正经地回答:“在想蝮蛇大公召见的事情,努力思考各个院系的期中考试第一是谁。” 刚跟上来的唐纳红扑扑的脸蛋立刻大放光彩:“你猜猜看召唤系?!” “不会是你吧。”特萨的猜测基本没有用上疑问的语调,这句话里面“不可置信”的成分相当没有诚意、就算在刚才,她对于拥有恶魔的唐纳能拿到第一的把握是百分九十的话,看唐纳这一脸“快表扬我”的表情,这个把握也已经上升到了百分之百。 不过很显然,心情非常激动得瑟的唐纳没有发觉这件事:“对啦,就是我啊!我们可以一起去北方大陆玩啦哈哈哈哈!” 虽然觉得“蝮蛇大公召见”这种理由一定没那么单纯,然而唐纳的兴奋成功感染了特萨:“你很期待去蝮蛇大公的领地吗?难道是有什么好玩的?” “海鲜菠萝饭!”唐纳欢呼,“蝮蛇大公领地的名产!” 特萨扶额:果然是吃的…… “不过说起来,你今天看起来特别抑郁。”唐纳接过那什递过来的糖,嘎吱嘎吱嚼着,“出什么事了?” 路过的几个低年纪学生听到这句话纷纷侧目:不愧是能召唤出恶魔的唐纳学姐,居然能从茨威格学姐那张死人脸上看出“抑郁”这种表情。 特萨“啊”了一声:“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以前雷伊用过的一个叫‘生命机能停止’的魔法,崔西老师说没听过。” “啊?我听说过啊。”唐纳眨巴着眼睛,得意道,“嘿,原来是这么不得了的魔法!” 特萨无视了唐纳最近被恶魔宠坏了了之后越来越得瑟的性格:“你听说过?从什么地方?” “修拉的魔法笔记。”唐纳想了想,“当初我发现爱斯蒂似乎是想改你的召唤阵、又实在找不到证据的时候,我把她借过的书看了一遍,在修拉的魔法笔记里面有这么一条,生命机能停止,我记得是用于紧急治疗的?呃,说起来,这种破事儿你这么这么在乎?每次一遇到雷伊的事情,你好像就特别容易炸毛?” 特萨原来还在思考雷伊可能的身份,听到后半句突然愣了愣:“我……特别容易炸毛么?” 唐纳嘟囔道:“本来就是啊……还特别容易撒娇。” 特萨低下头,努力回忆了一下这四个月当中,发生的事情—— 第一个月她磨着雷伊教她理论,第二个月磨着雷伊手把手教她释放魔法,第三个月磨着雷伊教她用魔法偷懒,第四个月磨着雷伊一起考前复习……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在撒娇…… 至于炸毛……特萨被自己诡异的趋势和由此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紧张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唐纳,简直有点结巴地问道:“唐……唐纳,你觉得……你觉得召唤师爱上忠仆……这种事……有可能么?” 唐纳脸色一红,紧张地抓住那什的袖子:“啊……你才看出来我跟那什的事情啊,我以为你们早就知道呢。” 特萨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她怎么会想到跟这货讨论这个问题。 ———— 早在禁闭结束之后,特萨和唐纳就搬到了一间宿舍。 宿舍非常干净,虽然从来没有人做过打扫。 尽管雷伊并没有说过贴了满学院的那些名人名言,不过他自认为说得最有魔法哲理的一句话就是:“黑魔法使人懒惰,而懒惰正是促进魔法发展的第一源动力。” 自从他发明了可以固定形状进行侵蚀的黑魔法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倒过垃圾桶——是的,圆柱体侵蚀是一件多么迅速的事情。再比如,自从他发明了薄膜型抽取魔法之后,他就没扫过地——直接抽取地表灰尘扔出去多么轻松愉快。 自从他有了特萨这个脑内世界丰富的学生之后,他们两个大概是历史上魔法观念最合拍的搭档,对于黑魔法的创造力基本达到了顶峰。在这间只需要把脏衣服扔过特制的魔法屏障就能得到干净衣服的宿舍里面,黑魔法绝对是被最大程度地利用了。 听到门口传来喧哗声的时候,雷伊的右手手指骨已经悬停在左手腕骨上一个多小时了。那里有着他全身上下最大的一个储物法阵,而他在犹豫要不要从里面拿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快传讯用的水晶。 不过那是特制的一块——专门用来接受来自女皇的传讯的、殿前魔法师特有的水晶。 他已经很多年没看过那里面的内容了,尽管每几天都会一封通讯抵达几乎是惯例。他现在在犹豫的原因,当然是因为这个惯例被打破了,已经四个月,没有新的消息了,他不知道女皇是不是出事了,或者议会是不是增加了什么条例。 可是要是打开的话,或许他就不得不离开现在的生活,立刻回到亡者森林,然后恢复身体。他喜欢现在的生活,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呆在喜欢的人身边,非常普通的生活。 雷伊放下了右手,翻了一页书。 心里有点鬼的特萨打开门的时候,就看见雷伊撑着脑袋,侧卧在宽大的沙发上看书,想着刚才纠结的问题,特萨特意多看了一眼。 居然会觉得一具披着袍子的骷髅姿态优雅、气度高贵、身形优美的特萨觉得自己没救了。 “特萨。”雷伊合上书,支起身体,“把卷子拿过来吧。” 虽然自己有着一张气场强大的死人脸,特萨还是很没骨气地乖乖爬到了沙发上,交出期中考试试卷,让雷伊翻着点评两句。她最后也没问出关于那个时间魔法的事情,她想,既然雷伊不说,总归是有理由的。她还是相信他好了, 旁边唐纳忍不住捂脸,一个主人被忠仆一声就喊过去了这像话么! “唐纳。”厨房里传来一声叫声,“来吃午饭。” 于是唐纳把自己刚才的吐槽直接忘记了,屁颠屁颠地跑向厨房。 “对了,雷伊。”特萨收拾好试卷书本,坐到旁边吃东西,拿眼睛瞟着坐在沙发上翻书的雷伊,“我们后天要去北陆,不过离奥斯库特很近,估计坐云船的话五六个小时就能到,你要一起去么?” 北陆南部?那不是蝮蛇加洛林和黑龙萨克森的领地么?雷伊一瞬间紧张了起来,不过脸上还是相当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情?” “蝮蛇大公想要见一见期中考试第一的学生。”特萨向厨房一努嘴,“唐纳和那什也一起。” 蝮蛇?雷伊稍微放心了一点:“一起去吧,也没别的事。” “对了!”唐纳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杰夫说让我们两个提前一天去中央大街18号找我们的一个同伴,听说他最近翘课很多,所以没能通知上。叫德伯特·厄尔来着。” “厄尔?”特萨了然,从名字看,应该是特质系的了,不出意外应该是副院长吸血鬼戴顿·厄尔的那个倒霉的晕血症儿子。听说也是性格顽劣,他老爸本人也不能抓得住他。 “还有。”唐纳闷闷地补了一句,“杰夫说,没名字的院长好像是打算让要去见蝮蛇大公的我们见完之后就组成小组,直接去把下半学期的实践课程一起做了。” “那也好。”让最高分的这一帮人组队的话当然会轻松不少,特萨倒是没什么意见,却听见旁边雷伊念叨了一句:“中央大街十八号?棉花酒馆?” 特萨眨了眨眼睛:“恩?你知道那个地方?” 雷伊下颚动了动,低声说:“那是个著名的地下赌.场啊……” “哈?”特萨半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回头高声说,“唐纳,我下午有事正好路过中央大家,德伯特的话,我一个人去找好了。” ———— 中央大街十八号,是一个相当破旧的的酒馆,周围冷冷清清的,酒馆老板大大的鹰钩鼻几乎要戳到特萨的脸上。 特萨紧了紧半蒙住脸的外套,努力粗声恶气地吼:“来两杯威士卡!” 老板眼睛一亮,然而更加粗声粗气地吼了回去:“没有这种酒!只有威士忌。” 特萨鼓足力气一拍桌子:“要的酒都没有,做什么生意!” 老板“咯咯”怪笑两声,指使着两边看店的:“嘿,去给这‘新来的’小妞点教训。” 两个伙计立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特萨,迅速拖进后院。 远远看着的雷伊松了口气:这破店的这个破手段用了六十多年真的还没换啊…… 特萨没反抗,一路没拉进后院,立刻有个带着小丑面具的人迎过来,示意两个伙计放手,随即恭敬地递给特萨一个黑色的魔女面具:“不好意思啦,你是新人吧?新人都是这样的,请跟我过来。不过今天d少爷在,不是个好日子。” d少爷?特萨没说话,只是微微扬起头,拿足了气势稍微瞟了对方一眼,然后带上了面具。面具上有一层薄薄的魔法,能够掩去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算是相当费心了。 特萨地跟着小丑进一个门,绕了两三间同样破旧的房间,这才进入了一个向下的楼梯,阴暗的楼梯一直通到地面之下,而地下的赌.场,看起来完全是另一个光景。 要形容的话,只有四个字——金碧辉煌。 大厅里有很多人,带着各自鲜艳的面具,将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专心享受着没有明面上一切束缚的自由时光。特萨注意到很多人围在一个桌子附近,那张桌子边坐着一个黑衣的少年,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微微勾着嘴角,似乎在笑。羽毛的面饰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因为长期缺血而苍白的嘴唇被红酒染上了一点鲜艳的颜色。 特萨下来的时候,这一局已经结束,黑白两色的纸牌从少年手里被缓缓撒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色泽鲜艳的一大堆筹码之上,少年傲慢地打了个响指,旁边立刻有燕尾服的男人恭敬地俯下身,将另一边的筹码也拢到了少年的面前。 对面的是个身材丰满的女人,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因为连续的输钱而不假思索地隔着赌桌伸手想挠花少年的脸:“你这个……” 一道干净利落的手刀落在她脖子上,女人软软地摔在了她面前空空荡荡的桌子上,被旁边的侍从拖了下去。 “d少爷,您还打算继续么?”有赌.场的侍从走上来,这么问道。 少年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扫向了尚还站在最后一节台阶上的特萨:“我似乎有客人。” 意外地敏锐,特萨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位d少爷,或者称之为德伯特·厄尔,厄尔半岛下一任主人。 “你特地来找我?也是想挑战一下么?”德伯特打量了特萨放在桌上的手,手很白,也很细长,只有手心有茧子,不是经常玩这些东西的人。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动手开始洗牌,“想挑战什么?说说看。” 特萨镇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这才回答道:“或许是想,挑战你刚才十分钟里面违反学院条例的数目?” 德伯特:…… 特萨眯着眼看着厄尔家的执事们迅速地聚成了一个圈,把德伯特围在中间,数秒之后,一个小小的蝙蝠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溜出这个圈子,试图飞向广袤的蓝天…… 不过在听到面具落地声音响起的一瞬间,特萨已经迅速地拔出魔法杖:“天空□□!” “砰——”撞上天空中无色屏障的小蝙蝠垂直摔到了地上。 Chapter 3 月光很亮,照在黑夜的云层之上,将暗色的云层照得略微明亮起来。 船,从云层之上悄无声息地碾过,船身龙骨的前端没入云层之中,迅速地为庞大的船身分出一条道路。 “今天云层很厚,没有办法俯视城市的景色。”雷伊对特萨说着,回忆起六十年之前曾经看到过的、那有如最美丽的珍珠一般的夜晚的城镇,“站过来一点,龙骨附近魔法气息太强,站久了会很累。” 特萨站在甲板前端,转头笑了笑:“说真的,每次看到这种大型魔法都很震惊,总觉得这个世界都构建在魔法之上。” 趴在旁边看云层的唐纳第一次坐云船,正专心低头盯着云层:“特萨,你相信么?就算没有魔法,人类也能找到方法在天空航行,即使是只能用沉重的铁作为载体,人类也能创造出飞行的方法。其实人类并不是只能依赖魔法而活的。” 特萨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然而她抬头的一瞬间,看到唐纳那张向来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脸上,居然有点隐约的悲伤。 她想起来唐纳是从另一个世界被那什阴差阳错带过来的,那什那时候脑袋受了重伤、就把还是小孩子的唐纳带了过来,或许在唐纳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之中,那个原来的世界,真的是一个不需要魔法也能够创造出飞行方式的世界吧? 大概是通过契约感觉到了唐纳突如其来的悲伤,那什向前走了两步,小心翼翼地低头对着唐纳轻声说:“唐纳,对不起……” 唐纳惊讶地抬头:“啊?” 那什继续小心翼翼地道歉:“我不知道你喜欢在天上飞,不过现在知道了,以后出门我会抱着你飞的。” 这到底是在说什么啊……特萨觉得自己的脑回路有点跟不上,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她身边的挂着一个银质的鸟笼,笼子的一角垫着一块软布,布上趴着一只黑乎乎、缩成一团的小动物,从那只动物嘴里发出不满的声音:“喂喂,特萨·茨威格,我已经到船上了,肯定跑不了了,你可以把笼子打开了。” “你父亲吩咐,务必到了蝮蛇大公的城堡内部,再打开笼子。”特萨觉得敢于用银质的笼子关吸血鬼儿子的老爸实在是很有魄力,令人敬仰,“听说你很擅长逃跑。” “我更擅长赚钱。”小蝙蝠不甘示弱地顶了回来。 特萨看着德伯特,想想这话倒也没有说错,一时没忍住唠叨了一句:“你赌得这么大,真的是不怕马失前蹄,万一有那么一把牌实在太差,无论牌技怎么好都救不会来,你真的不会把厄尔半岛都输进去?” 即使是一张蝙蝠脸,特萨也感觉到对方露出得意的表情:“不可能的。”在特萨并不相信的眼神中,他又用更加得意的表情了一句:“我出老.千。” 特萨:“……很好,我相信了。” 唐纳立刻真心诚意地鼓掌:“很好啊,既然我们之后还要组队去实践课,听学长学姐说每次给的经费都不够用,德伯特,你这个技能真是太有用了。” 虽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然而德伯特还是忍不住翘起了长长的尾巴——然后不幸碰到了银质的笼子壁,传来一阵惨叫和焦臭的气味。 说是各个院系期中考试的第一,不过因为诅咒系和预言系没有考试这种东西,所以也只有四个人。当然,因为诅咒系没有人同行,所以诅咒系主任兰斯洛特也并不不在随行的行列,这一点让在所有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至于为什么只有三个人在这里,这是因为黑骑士系的那位优秀学生在看到唐纳和那什之后立刻就有点晕船,现在在船舱里休息。实在是不能怪他,毕竟距离那什拍死他的死灵箭毒蛙,直接导致他现在以黑骑士系优秀学生的身份站在这里,才四个月。当初那好几亩大的心理阴影至今还没有完全消失。 尤利塞斯·沃克在得知将要与唐纳和那什一起出行之后,立刻对自己期中考试前的努力复习进行了忏悔——早知道应该裸考的。 临近蝮蛇家族所在的斯奈克城的时候,一阵响亮的鸣笛声传来,这是有云船靠近、在相互警示避让。特萨还没来得及闪身退避,鲜红的船身就闯进了她的视野。 那是红鹰家族的疾行船,船速非常快,两艘船错身而过的时候靠得很近,之间不过三四米的距离,亏得双方魔法师控制得精细才没撞上。 船头上只站着一个男人,身材高大健硕,五官的轮廓俊朗而英挺,尽管他脸上带着懒散的表情,然而依旧藏不住从整个身体里渗透出来的肃杀感。那一身简装的胸口绣了一只展翅的红色巨鹰,他在两船交汇的时候回过头来,看向了特萨,正好视线相撞,然后他稍微扬起头,轻声喊道:“特萨·茨威格?” 特萨察觉到那视线里带着审视意味的时候心里一紧,原来想要按照礼仪低头屈膝行礼,然而听到对方居然喊出自己名字的一瞬间,特萨猛地抬起了头,下意识地背脊绷得笔直,毫不怯懦地看了回去。 红鹰康拉丁家族的首领看到这个动作笑了起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地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果然长得很像你的母亲,怪不得蝮蛇那孩子一定要你去见他。” 没等特萨回应,红鹰家族的船就已经迅速地超过了这边一艘,两船一错而过,其实不过是一个瞬间的功夫。 尤利塞斯听到鸣笛从房间冲出来,一下子趴到特萨身边,震惊地叫道:“那是红鹰康拉丁的船!铁血红鹰家族的船!” 被红鹰大公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心情抑郁的特萨,立刻转过头来补刀:“恩,而且红鹰大公本人就站在船头上,刚才离我不到四米远,还跟我打招呼了,可惜你出来晚了。” 作为一个怀揣着进入传说中的铁血红鹰军团梦想的准黑骑士,尤利塞斯受到了暴击伤害,简直觉得人生凄凉,扶着墙壁摸走向自己的房间。 唐纳好心地补了一句:“尤利塞斯,看航线的话,红鹰大公也是去拜会蝮蛇大公的,所以估计到了之后还能见……你别激动!别拥抱我!那什会把你丢下船的!!” 和尤利塞斯的惊喜不同,特萨对于红鹰大公居然会到蝮蛇加洛林的领土上去觉得有点惊讶。 虽然了解不多,但是多少也知道数位大公爵里面,红鹰家族与蝮蛇家族都手握重兵,没有相互结盟的必要,更何况红鹰家族稳固的结盟对象是巨鹿家族,以及蝮蛇加洛林家族与毒蜂罗贝坦家族密切的姻亲关系,比如毒蜂家族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大公爵卡尔·罗贝坦的父亲算起来与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是表兄弟。 虽然说卡尔的继位主要是因为他的兄弟姐妹们相互厮杀,不过情妇所生的卡尔出生后要不是得了席恩的喜爱,能不能活到他的血亲们同归于尽的那一天都是未知数。 这些都不是多么隐秘的事情,稍微关心一点局势的人都清楚地知道,所以红鹰大公会出现在蝮蛇大公这里,本身就很奇怪,还有那句—— 果然长得很像你的母亲,怪不得蝮蛇要你去见他。 红鹰大公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情。 特萨大脑急速地运转着,手指用力握着背后的船舷,关节发青。在红鹰大公看过来的时候,她知道作为一个平民的自己应该做什么,她不应该无缘无故地因为失礼而得罪一个大公爵。红鹰大公没有计较,不代表她刚才的做法安全。 但是她做不到。 骨头和血液深处不知何来的骄傲在咆哮,不要向任何人屈膝。 一只白骨的手覆了过来,慢慢将她的手指掰开。低沉却悦耳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没事的,不管发生什么,我站在你这边。” 特萨绷紧的力道一下子松了下来,雷伊伸手扶着她的肩膀,轻缓地拍了两下。 他喜欢的女孩,本来也不必对任何人屈膝。 ———— 红鹰大公奈德·康拉丁的造访对蝮蛇的城堡而言无疑是个意外,蝮蛇大公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你居然不避讳地开船到我的地方来了。” “如今这个节骨眼儿上,没人有心思算计这些零碎的事情。”奈德身上比四个月之前浓重得多的肃杀气让席恩明白,这几个月里,铁血红鹰军团绝对没有闲着。 “今天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奈德。”蝮蛇大公的心不在焉相当明显,“我今天要见……” “特萨·茨威格?”奈德打断了蝮蛇的话,正中要害地提出条件,“我想她是被你排在最后一个对吧?每个学生的会见应该在半个小时左右,我帮你见黑骑士系的学生,你把本来应该见黑骑士的半个小时给我十分钟。” “你不亏。”席恩挑眉。 “我是来带卡尔走的。”既然对方没有拒绝的意思,红鹰迅速切入正题,“毒蜂罗贝坦家族的领地与红鹰的领地很接近,我想毒蜂大公的年纪已经到了可以回到领地上的时候了。” 少年毒蜂大公卡尔·罗贝坦一直呆在蝮蛇的城堡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不过蝮蛇对于红鹰在私下谈话时的高效和直接了当表示头疼:“奈德,你应该相信我把卡尔留在身边,不是为了暗中占有毒蜂家族的权势。卡尔前几天过了生日已经十六了,我也打算让他去军中呆一段时间,要是铁血红鹰愿意接受他,那是最好的。” “蝮蛇,你身边对他而言不安全。”奈德隐约有点担忧的样子,“我希望自己是多虑了,不过你自己也多小心。” 席恩笑了起来,他身体不好,这一笑反而显得更加虚弱,他毫不掩饰地把气息放开,任由红鹰大公探查:“你觉得我小心地话,又能多活几年?” 奈德一直以为蝮蛇的身体虚弱有大半是装出来的,没想到从这一刻的感知来看,他的身体,居然真的是虚弱得厉害。 “我很讨厌你,奈德,但是我尊敬你。”席恩毫不在意地笑道,“答应我一个条件,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假如蝮蛇的军队全线溃败,铁血红鹰一定会在三天之内赶到前线,不让敌人践踏我们的领地和子民。。” “那是当然,铁血红鹰不会让战火烧到中部平原的。”红鹰大公非常郑重地承诺,“红鹰康拉丁会保护每一个平民,无论他的姓氏,无论他依附于谁。” 席恩笑了起来:“奈德,要你是皇帝,我说不定是个保皇派。” “绝对不行。”尽管知道是玩笑,红鹰大公依然断然拒绝了,“就算你相信我,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儿女什么德性?” Chapter 4 当他们被蝮蛇城堡的老管家威廉请到城堡门口的时候,红鹰大公正好施施然从楼梯上走下来。 “这就是年轻的学生们?朝气蓬勃,让我觉得自己老了。”奈德的目光扫过人群,半是真心诚意,半是处于刚才跟那条蝮蛇的交易,稍微笑了笑,他的余光当然注意到了特萨投过来的若有所思的眼神,不过他并特意没有回应这个眼神,而是转过头看向另一侧尤利塞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少年骑士了,铁血红鹰果然还是缺乏一点新生的力量,少年人,愿不愿意把跟你聊一聊的荣幸给我?想必蝮蛇大公不会在意我这小小的横刀夺爱。” 这一刻,尤利塞斯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自己崇拜已久的偶像在邀请自己聊天?! 特萨看着尤利塞斯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导致魔法力有些失控,黑骑士之盾和亡灵的祝福在他身体表面若隐若现。值得庆祝尤利塞斯的魔法力水平其实一般,特萨别过脸去,要是他是出生黑魔法系,又有着修拉那个层次的魔法力,现在蝮蛇大公的城堡估计应该已经寸草不生。 不过因为之前那一次偶遇,特萨心里非常不喜欢红鹰大公,不过在她纯粹出于礼貌、侧身避让一路走下来的红鹰大公的时候,余光突然扫到自己身后的雷伊,看到他在红鹰大公走过来的时候稍微低头,倾了倾上身。 特萨愣了愣,她了解雷伊,看得出来,这是他因为真正地、发自内心地尊敬对方,才会行低头的礼节。 注意到雷伊这个动作的当然不止特萨一个,红鹰大公奈德当时正要招呼尤利塞斯跟自己走,视线懒散地扫过这一群人的时候,突然看到人群最后那个裹着一身法师长袍的召唤骷髅对着自己稍微倾了倾上身。 他也愣了愣,大陆之上有无数人会对他行屈膝的礼节,但是只有一个人,明明不用对自己行礼,却每次都会低头倾身。而这个人只是如同流星一样闪过来他的记忆,绝对不应该再出现在这个地方。 更加不应该顶着一张死灵的外表。 红鹰大公自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脑子不太够用,他面部肌肉有点僵硬,完全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表情,干脆就停留在了之前那个礼节性的笑容上,身体出于惯性依然继续招呼了尤利塞斯。 这个骷髅是修拉? 不,一定是个巧合。向来与“自恋”这个词绝缘的红鹰大公都开始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声名远扬到让一个普通骷髅给崇拜已久? 红鹰大公带着满是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默默地离开了。 ——反正女皇的前一任殿前魔法师变成骷髅了仔细想起来也不是坏事。 老管家威廉给红鹰大公和尤利塞斯安排了单独见面的房间之后,就来请大家进入城堡等待蝮蛇大公的依次召见,不过雷伊和那什按照蝮蛇大公的意思被留在了城堡之外,毕竟这是大公爵的城堡,大家也不能质疑大公爵的决定。 顺带来自厄尔半岛的吸血鬼德伯特少爷被老管家亲自恭敬地从笼子里放了出来。德伯特表示心情很好,顺便给路过的美貌女仆抛了两个媚眼儿,引来对方一阵脸红。 德伯特是最先进去的,当然也是因为德伯特作为厄尔半岛继承人的身份,让他得到了这个荣誉。德伯特出来之后,心情似乎很好,很干脆地坐到沙发另一端,去跟先前的女仆聊天。不过看得出来红鹰大公于尤利塞斯相谈甚欢,起码等唐纳被老管家威廉引进去之后,尤利塞斯还没有出来。 特萨一个人稍微有点无聊,忍不住看着这边的几个人胡思乱想,等老管家威廉来请她的时候,她的脑内小剧场里面,德伯特与女仆的恋情已经进展到相约跳崖,而尤利塞斯已经在蝮蛇大公的女儿和红鹰大公的女儿之间抉择了七八遍了。 所以当她第一眼看见蝮蛇大公席恩那张年轻的面孔的时候,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可惜了,这么年轻,他应该还没有女儿。 蝮蛇大公奈德给特萨的最初的观感是,他的什么都好像颜色很淡。浅茶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睛,没有什么血色的脸颊和嘴唇,还有浅灰色的不起眼却华贵的衣服。 因为病弱,他周身的魔法气息也很淡,属于蝮蛇家族的传说中的强悍绝伦的魔法杖“死神的荆棘”放在他的案前,就仿佛被他的气息感染,也变得温和。 非常失礼的是,当特萨踏进这个房间的时候,蝮蛇大公并没有在看她,似乎非常心不在焉。然而在看到这个青年人的第一眼,特萨就相当肯定红鹰大公说的完全是真的,这个男人召集了这么多人的目的,是想要见她,而且这一刻,对方非常紧张。 没有什么来由的,就好像她第一眼就能从那张虽然傲慢且冷峻的脸上一眼看出,这个人骨子里是个温和的人。 “您好,加洛林大人。”特萨并没有低头,也没有屈膝行礼,她本能地抗拒屈膝这个动作。不过所幸蝮蛇大公对此完全不在意,而且就表情看似乎也很高兴特萨没有对自己行礼。 “特萨·茨威格?”席恩总算回过了头,看向了特萨,看得出他想努力正常地露出一个亲和的笑容,然而实在是做不到,于是也很干脆地放弃了,“你可以称呼我席恩。”他想了想,这句话听起来实在是随和过头了,又相当欲盖弥彰地加了一句,“我是说,只有你。” 特萨当然没蠢到立刻叫一声蝮蛇大公的名字来彰显一下存在感。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三十秒,席恩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对特萨说:“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麻烦你跟我来一趟么,有一位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想见你。” 与预料之中的不一样么,特萨的目光在席恩脸上游移了片刻,没能猜到这个人是谁,不过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打算现在回头,稍微抿了抿嘴唇,稍微挑了挑眉:“不介意,当然,我的荣幸。” 这是一条幽暗的走道,蝮蛇举着蜡烛走在前面,一言不发。他的身体不好,身形非常瘦削,细长影子在地上晃着,显得非常……孤独?特萨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的一瞬间吃了一惊,她努力把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子里踢出去,却发现蝮蛇大公已经停在了一扇紧紧关着门之前。 “特萨。”席恩扶着门,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转过头,那眉眼之间天生的傲慢都消退了几分,显出几分柔和来,“抱歉,我之前想瞒着你,把你骗进去算了。抱歉,曾经这么想过。” 即使对方这么说了,特萨依然觉得这个人可以信任,她无法违抗这个本能。要是有议会的人得知特萨这一刻的感觉,一定觉得她疯了。信任蝮蛇?全议会都会大声告诉特萨,信任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你还不如捉一只真的蝮蛇塞到怀里安全,说不定它当时吃饱了不会咬人。 她用黑魔法在指尖点亮一团更亮的光,照得席恩的脸色愈发苍白:“没关系,你现在告诉我也没问题。” “里面是我的父亲安德烈·加洛林,我想,他会愿意见到你一面。”席恩难得地坦率,“他知道很多关于你母亲茱莉亚·茨威格的事情,所以我想你也会希望见他一面。” “我母亲?”尽管早有预料,特萨还是挑了挑眉,“你认识我母亲?” 这个问题让年轻的大公爵也挑起了眉毛,下意识地摆出了比平时更加傲慢的神情。 他在防备,特萨这么想,他对这个问题非常抗拒,就好像他非常害怕有人提起这个问题。 席恩花了三十秒,才让自己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下意识收紧的后背放松下来:“你母亲的名字,叫茱莉亚·茨威格,我只见过一次。你要是想知道其他的,就更加应该和我的父亲谈谈。” 门被打开的时候非常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席恩并没有进来,而是默默地为特萨关上了门。 虽然心里推测过无数种自己可能看见的场景,特萨走进去的一瞬间,还是被眼前看到的场景震惊了。 正对着门口的那面墙上,以无比细腻的笔触,画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那无疑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与特萨的外表很相似。她头上戴着一圈亮黄色的鲜花,赤着脚站在海面之上,同样是灰色的头发和眼睛,在她那里,却依旧彰显着极为独特的生命力。 生气,还有青春。 让人第一眼注意到的,甚至不是那张漂亮的脸孔,不是那曼妙的身材,而是那种从每一个发丝都浸透出来的、如同烈火一样灼热的青春与骄傲。 这是特萨第一看到自己母亲的样子,尽管是在一副画像之上。 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激动,也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兴。 一个追逐这么久的事情,等拿到答案的那一刻,比起兴奋和激动,更多的反而是疲惫。她迫切地想得到所有的答案,这个谜题从特维尔离开那一刻就在她心上,比起想要知道,更加像是一个枷锁——她必须要知道这个答案。 现在她看见了,那就是茱莉亚,她的母亲,如此地灼热的女人,如此地动人而不真实。 她觉得自从见到蝮蛇大公席恩之后就开始拼命跳动的心脏平缓了下来,她看着那幅画像,像是打算把这幅模样彻底记在脑海深处。有苍老的声音从背对着她的椅子那里传了过来:“是谁进来了?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这个气息。” 这个声音,实在是太苍老了。 Chapter 5 苍老,在这片由死神统治的大陆上并不罕见,有很多人相信,那是与死亡一样的、来自死神赫尔的礼物。 诸神早已抛弃了世界,不再给予这无数个相互交错的、他们曾经那样热情创造并且爱过的世界任何祝福,只有死神,依旧赐予任何愿意向他祈祷安宁的人类和其他生灵死亡的安宁。 只有死神,不会抛弃这个世界,那是世界上最后的神祗。 特萨向前走去,她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继续说道:“你也被她迷住了么?这幅画像画得不好,我花了十年时间才能画出这一幅,可是她比这个迷人十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第一次去萨克森家族的时候见到她,回来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甚至记不得她的脸,只记得她似乎周身都是火焰,不断地燃烧,几乎把我烧成灰烬。” 他并不是在和特萨说话,他只是在回忆,回忆很久以前,那个还不是海之歌女、那个只属于他记忆中的茱莉亚。 “明明知道她已经死了,可是我总是在想,她怎么会死呢。” 特萨的脚步僵硬了一个瞬间。 她已经死了……么。 这个事实,就和这幅画一样,遥远而不真实。 一个未曾谋面的母亲,一副画像,一个死讯,很难说她现在什么样的心情,特萨闭了闭眼,继续向前走。 在孤儿院的那么多日子里,不是没有幻想过,有一天父母双亲走了进来,流着眼泪抱着她和特维尔,说后悔离开他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她和其他孩子一样,也幻想过很多次,温柔美丽却不失坚强的母亲,强大严格却也同样慈爱的父亲。 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曾经缩在特维尔的怀里,像他仔细描述自己的幻想,用特维尔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蜡笔,在墙壁上画下来自己想象中的一家四个人,然后她抱着特维尔问他,会不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那个时候,她看到兄长脸上明明带着微笑,却流下了眼泪,然后他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从那个时候,她已经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会有听到母亲死讯的这一天。 绕开椅背,特萨走到正面,稍微低着头看着这个苍老的男人。尽管已经有了老态,然而看得出来,他的那张脸与门外他的儿子几乎一模一样,除了眉眼一带,这个老人的眉眼明显要比席恩温和地多。 他不应该这么衰老,特萨想着,蝮蛇大公看上去还很年轻,所以他的父亲正常情况下应该还是壮年的外貌——除非他任由任意一种疾病侵蚀自己的身体,放纵病魔的肆虐耗尽了自己的生命,特意让自己老去。 她顿时明白了席恩为什么想让自己来见他,来见这个已经放弃了生命的老人。特萨低下头,斟酌了一下用词,这才轻声道:“加洛林阁下。” 已经年老的安德烈·加洛林终于从画像上移开了视线,看向了这个闯入他的房间的陌生女孩。 灰色的长发从她头上垂了下来,浅灰色的瞳孔,尽管是与画面上的女人肖似的漂亮脸庞,在她这里,却显得非常安静。虽然丝毫没有那样激烈的生气,然而那种明显的血缘关系还是让他的视线停住了。 他盯着特萨看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脸上的神情温和而平静,然而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却仿佛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流转了经年的岁月,安德鲁久违地察觉到自己心脏的跳动,那颗随着特维尔带来的那个噩耗沉寂已久的心脏,在这一刻缓慢地开始复苏。 特萨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只能安静地等着,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那个老人开了口:“特萨。” 特萨没说话,她转过头,再度看向那幅画:“这,是我的母亲对么?她叫……茱莉亚?” 安德烈仰起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再度平稳下来:“是的。特维尔带来茱莉亚死讯的那一天,告诉了我你的存在。” 一老一少这样面对面地沉默着,特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稍微尝试着释放了一个普适型的治疗魔法,看到对方没有反对,立刻又叠加了几个,虽然她不擅长,连续好几个叠加起来,还是能看到他的外表似乎年轻了一点。特萨试图安慰道:“请节哀,想必母亲也不希望您如此。” “她或许已经忘记了我。”安德烈笑了起来,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是,他此刻心里居然没有如同之前听到她的死讯的时候那样的悲伤。 人类是奇特的种族,他这么想,血脉与爱的延续,就仿佛那个人的延续,“她那么骄傲,那么热烈,她一定不记得我。特萨,你不明白,我爱她,但是我很高兴,她最后终于有了自己爱的人,我也很高兴,她能够带着喜悦与爱生下一个女儿。你的父亲是个幸运的人,我很羡慕他,也很为他高兴。” 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摸了摸特萨的头顶。特萨在这一瞬间忽然有一种错觉,这个人,仿佛是她曾经希望过的父亲。 安德烈笑了起来:“特萨,你是个好孩子,你不像他,你的性格像你的父亲。” 特萨从那种错觉中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心里稍微一跳,没忍住问了出来:“我的父亲是谁?” 安德烈看着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好不容易将到了嘴边的答案咽了回去:“我答应了特维尔,这个名字你只能自己去亡者森林得到,因为那是属于亡者的名字。” 这种每次距离答案就差一步的时候被人推回来的感觉实在是很糟糕,特萨皱了皱眉毛,看到安德烈从椅子扶手里面抽出一张卷好的羊皮纸:“这是你母亲遗书的另外一半,你拿去吧,回去了再读。” “另一半?”特萨抬起头,“您……” “你先回去吧,我现在很想见席恩。”安德烈笑了起来,“对了,有空经常来看看吧,席恩那孩子总是很累,我一直希望他能有个真正的……朋友。” —— “父亲,您想见我?”席恩才推门进来,他很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父亲的扶手椅背对着那面墙壁。 “席恩,来让我看看。”安德烈笑着招了招手。 席恩忍住指尖的颤栗,沉默地走了过去,跪坐到安德烈跟前。安德烈仔细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儿子,伸出手指,从他那天生就带着傲慢的眉毛上划了过去:“你长得跟我很像,只有眉毛和眼睛,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茱莉亚不是我的母亲。”席恩固执地这样说,如同之前无数次一模一样,“我没有母亲。” 安德烈看着儿子眉间与茱莉亚一模一样的傲慢,稍微怔忡了一阵:“她确实不是个好母亲。” 席恩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坦然地说起茱莉亚的事情。 “我想席恩你的话,应该已经猜到了,她是黑龙大公劳尔·萨克森的长女,在她少年时代,曾经有预言说她不详,所以那个时候,她被黑龙家族所驱逐。”安德烈安静地回忆着,“那个时候,有很多下级贵族青年为了讨好黑龙大公,说可以娶她,给她提供依靠,可是她是茱莉亚啊,她怎么可能依靠别人的施舍呢?” “她消失了三年,几乎所有人都忘记了黑龙家族的那个很少出门露面的女儿。而海之歌女,却出现在世界之上。她那么强大、骄傲,就像一团火焰,即使离开了家族,也不肯依靠着任何人。 那就是茱莉亚,那么骄傲的茱莉亚,会让男人们像飞蛾扑火一样冲上去、她却只是不屑地笑一笑的茱莉亚,” “席恩,你知道么,我甚至不敢告诉她我爱她,不敢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只是想装作是青梅竹马长大的挚友,在她身边多呆两天,看着她在海上活得那么肆意昂扬,而我却一板一眼地经营着我的家族。她说她羡慕我,可是我也在羡慕她。” “她对我而言不只是一个爱着的女人,也是一个想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辈子的、让我羡慕无比的梦想。 她一直到最后,也不知道我爱她,她甚至说过我是她最好的朋友,正是因为因为我不可能爱上她。当她跟我说,她觉得孤独、而想要个孩子了、问我愿不愿意做那个孩子的父亲的时候,我几乎高兴得发疯。” “其实我当时就知道,那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想要养育一个孩子,所以她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她认为永远不会爱上她的人来成为孩子的父亲。她对我没有任何爱情,只是她想要一个合适的孩子的时候选中的父亲,即使是这样,我也很高兴。席恩,我一直都很高兴,她在那个时候选中了我,那是我一生第二幸运的事情。” 安德烈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嗓子有点痛,咳嗽了起来。 席恩的眼睛中神色闪烁不定:“父亲。” 安德烈抬起头,抚摸着他的前额:“席恩,而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是,命运把你带回了我的身边,我最亲爱的儿子。” 一向骄傲的大公爵像个孩子一样伏在父亲膝盖上。 事实上,他并没有被感动,这里每一句话听在耳朵里,他反而觉得胸口一直在钝痛。那道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没有办法跨过去的伤痕在隐隐约约地发作—— 茱莉亚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失望地发觉这个孩子先天不足,不是她想要的优秀的孩子。 于是她把这个孩子送回了蝮蛇家族,然后彻底地抛弃和忘怀了。 他其实很喜欢特萨,他同母异父的妹妹,血缘里亲近感在不断地叫嚣着,可是每一次看到她,他都会想起来,特萨是不一样的,她是被怀着爱和期待而生下来的,无论她是不是先天不足,无论她是不是优秀,茱莉亚都会毫无保留地爱她,因为在茱莉亚心里,那是她真正的唯一爱着的孩子。 跟他一点都不一样。 更何况,茱莉亚到最后,也没能想起他来。 “席恩。”安德烈轻声说,“我这一辈子努力成为一个好的大公爵,蝮蛇家族好的首领,想要当一个好的父亲,可是到最后这两年,我突然离开,对不起你们所有人,我逼着你突然去承担一切,我到底不是一个好的父亲,对不起。席恩,你是个好孩子,别逼着自己去恨,我最大的愿望,并不是看到你成为一个好的大公爵,而是看到你,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Chapter 6 一路走出城堡的时候,特萨觉得大脑中一片浑浑噩噩,她似乎听到唐纳在喊她,也似乎听到了别的什么,然而这些声音只是流量在耳畔,一股几乎要沸腾的血占据了她的大脑,将其他所有东西挤出脑海。 她到底是没能像安德烈所说的那样,忍到回去之后,再去看那半份遗书,在席恩进入房门之后,她就铺平了那张羊皮纸,那张纸上内容的一些片段从那一刻起在她眼前跃动,刺激得她两眼充血: “……你哥哥比你大五十四岁……是个很有天分的死灵法师……他现在是个大贵族…… ……他的名字叫—— 雷伊·茨威格。” 雷伊。 之前的发生过的事情在她脑中疯狂地搅动着,雷伊说过的那些话,像是被摔碎的玻璃,突然之间就有了锋利的边缘。 “……我和修拉是同时代的。” 那就是说,五十九年前学院的学生。 他是个很强大的死灵法师。 他刻意隐藏起来的贵族式的走路方式。 特萨一路脚步踉跄、速度却相当快地疾行着,一直走到城堡门外、看见在门口等候的雷伊的一瞬间,原本想要好好地问一个解释的想法,突然就被浓烈的情绪压住了,特萨眼底泛出红光,失控地一拳揍了过去。 雷伊整个几乎被打散了,好不容易稳住自己的骨架,抬眼就是特萨毫无表情的脸。虽然她平时也没什么表情,不过绝对不像现在这样,仿佛平静得过头的海面,酝酿着磅礴的海啸。 “那什,回避一下。”雷伊,或者说修拉立刻转头对着那什吼,还没吼完就被特萨隔着衣服抓住了脊椎骨,拖住就向远处走,一直走到了几百米之外的没人的街角,他才被一下子压到了墙壁上。 “雷伊。”特萨觉得自己嗓子干涩且疼痛,浑身上下要不是还有一股怒气撑着几乎要发抖,“你什么都知道对么?” “冷静点,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修拉没有魔法杖,空手没法使用太复杂的魔法,也不能迅速让特萨冷静下来。 “你知道我喜欢你的,你一直都知道,可是你一直什么都不说!”特萨松了手,退了一步,“你一直知道我父母事情,对啊,你怎么会不知道呢?特维尔不是我哥哥,母亲说,我哥哥的名字,明明叫雷伊·茨威格!” 先是父亲,再是哥哥,修拉一时半会儿有点懵,简直下意识地有点担心特萨万一哪天跑过来问自己是不是她的私生子。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也就听着特萨继续说下去:“你明明知道这一切的真相!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现在呢?等我喜欢你了,你要告诉我你是我哥哥了么!有意思么?!说啊!你亲口告诉我!我喜欢的人是我哥哥?!从来不告诉我他是我哥哥的这个人!” “等一下!”修拉终于反应过来,整个下颚骨居然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你说,雷伊·茨威格?茱莉亚说,你哥哥的名字叫雷伊·茨威格?雷伊?r-e-y?雷伊你母亲说,这是你哥哥的名字?” 这个反应完全在特萨的意料之外,特萨的怒火因此而僵硬住了,理智随着怒火的冷却慢慢地回笼,她抬起头,隐约察觉到这件事情了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却看见那具骷髅把头靠到墙上,似乎是想要叹出一口并不存在的气。 “我以前总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儿子,可以叫这个名字。”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不是没有儿子叫这个名字,而是这个名字,被她的儿子抛弃了。”修拉勉强想要笑,却并没有面部肌肉可以让他抽动,来掩饰情绪,“特萨,我不是你哥哥,你母亲给我取了雷伊这个名字,我一直……很珍惜。” 一直到这一刻,我发现她对待我如同母亲的爱,只是在她发疯之后,希望我能够代替她的儿子。 特萨再退了一步,修拉却伸出手,罕见地强势地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像是溺水之前抱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抱着:“特萨,我发过誓,你父亲的事情将永远埋葬在亡者森林,但是你大可以相信,我喜欢你,不比你喜欢我少。” 平静得近乎温柔声音慢慢消解了一切愤怒,特萨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反抱住雷伊的肋骨,低声道:“告诉我你生前是什么人吧,我以为我能够做到,不管你是谁都一样喜欢你,可是我错了,我懦弱得很,我一直会害怕你的身份让我不得不离开你的那一天,我没有办法无视这个问题,说吧,现在的话,不管你说什么,我觉得都能够接受。” “是我的错,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顾虑太多,应该说明的。”修拉叹了口气,“特萨,我是修拉。” 令修拉头骨发麻的沉默笼罩了下来,他听见特萨深呼吸了好几次,自己也跟着紧张起来,一直到他几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这才听到了特萨强压着情绪的回答: “说实话,我更加好奇你究竟是谁了,能让你不惜扯‘你就是修拉’这种弥天大谎也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 修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呢!说好的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能接受呢!! 特萨似乎是稍微有点恼火:“修拉曾经是学院的学生,也在死灵法师公会登记过,要是他死了,他的登记记录会消失,学校和公会不可能不知道。” 见对方不回答,特萨从他怀里抽出身来,强压着怒气:“是的,我忘了告诉你了,前天崔西告诉过我,亡者森林传来消息,修拉同意见我了,虽然葛璐德院长拒绝了我前往的请求,但是*师修拉无疑还在亡者森林!” 修拉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颈椎骨关节都卡住了:等等,他现在就在这里,那么亡者森林的那个修拉又是谁? “亡者森林出事了。”修拉的声音在一瞬间沉了下来,与之同时,他刚才还有些脆弱的气场瞬间冷却了下来,“阿尔弗雷德不可能容忍别人冒充我回复消息,亡者森林一定出了什么事情……等等,你说葛璐德·艾谢特拒绝了?女皇的殿前骑士葛璐德·艾谢特,拒绝了你前往亡者森林的请求?” 女皇在杰夫传话失误、误以为特萨是他女儿的情况下,特意要求葛璐德拒绝了特萨前往亡者森林的请求? 卡特琳娜!修拉觉得有点呼吸不顺,她难道是在用这种手段,逼自己离开亡者森林么? 这是特萨第一次看到这个骷髅如此严肃的样子,他周身的气息几乎在瞬间就变得如此陌生,强大、沉着,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让特萨几乎难以呼吸。 “修拉……”她想起那一次在禁闭室的时候,睡眠中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似乎是比全力的杰夫还要强大的压迫感,那原来不是睡迷糊的了错觉。 他……恐怕真的是修拉。一直到这一刻,这才从一个荒唐无比的笑话,变成了一个切实的可能性。 ……在那个温柔到几乎有点呆蠢的表面之下,原来是一个这样强大到几乎令人难以接近的男人么? 修拉理顺了自己的思路,这才意识到自己压迫到了特萨,慢慢地收敛起自己的气息。他并不想在特萨面前深究女皇心里的打算,因而故意扯开话题:“说起来,特萨,茱莉亚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你觉得我是你哥哥。” 在对方收敛了气息之后,那种人畜无害的感觉又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区区几秒之后,就很难想象这个骷髅刚才居然发出过那么强大的气势。 这个人是修拉,这是一个需要很长时间消化的事实。特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凝了凝神,有点尴尬地拿起了那一页羊皮纸:“母亲说哥哥比我大五十四岁,是个死灵法师,还是个大贵族……” 等等?大贵族? 那股面对蝮蛇大公时候的诡异熟悉感一下子弥漫了上来,特萨呆了片刻,大脑中再度开始重组那些片段。一直到修拉喊了她两声,她才突然回神,脸上一阵发青,匆忙丢下一句:“你等我一会儿。”转头就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 “……你可以叫我席恩。” “……我是说,只有你。” “……特萨,抱歉。” 他案前放着的魔法杖。 蝮蛇家族的儿子。 还有他抗拒提到自己母亲的那一瞬间。 “请帮我通报,我想再见一次蝮蛇大公!”特萨气喘吁吁地站到了刚刚被关上的门之前,无视周围刚刚被送出门的同伴惊讶的眼神,对着站在门口送大家出来的老管家威廉大声说道,“请让我见席恩大公一面!” 威廉稍微欠了欠身:“茨威格小姐,我想现在主人不方便见客,不过他觉得自己与茨威格小姐很投缘,特意为您准备了礼物。” “我……” 老管家威廉把手里的盒子推给了特萨:“茨威格小姐,请尽快离开吧,蝮蛇的城堡就要关闭了,因为就在刚刚,安德烈大人过世了。” 特萨瞬间僵硬在了原地,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动弹。 Chapter 7 帕米尔山,是南大陆的一座不算很高的山峰,大概是旱季刚过的缘故,枯黄已久的地面满是翠绿,覆盖了大半的山峰。 唐纳召唤出来的两匹还算健壮的骷髅马晃晃荡荡地拉着破旧的车,不紧不慢地爬着不算陡峭的山坡。 “我觉得我们现在简直像是雇佣兵,只是雇主是学校而已。”唐纳忍不住抱怨道。 谁都没想到学院居然这么急,甚至没等他们回到学院修整一下,直接打包了一大堆物质,就把他们打发出来做实践课。按照传统,这一大堆物质绝对是非常吝啬,或者用学院自己的话来说,“因为很多学生以后会成为雇佣兵等职业,所以需要培养学生自己求生的能力”。 “去白银之城调查领主得克子爵拘禁少女的案子,并且通知他们,女皇废除其爵位的命令。” 特萨皱着眉毛看着通讯,然后看到雷伊从旁边的一块通讯石里向外调出最近发布的通缉令,指了指其中一条,“悬赏五千金币,白银之城领主得克子爵。悬赏原因:拘禁并虐杀多名少女。” 德伯特吹了声口哨:“嘿,通缉令都发出来了,还调查个什么劲儿啊?看来比起雇佣兵,我们更像赏金猎人嘛。” “别做梦了。”尤利塞斯无有气力地插话,“雇佣兵和赏金猎人都是有收入的,才不会潦倒到我们这个程度……” 其余三人:……虽然是实话,但是完全不想承认。 “虽然可能不应该这么问。”德伯特抿着嘴唇,小心地向尤利塞斯发问,“要是今天这个额外任务完成得出色,红鹰大公会付你钱么?” 他说的额外任务的目的地已经快要到了,帕米尔山在南大陆北线,距离他们被学院的船丢下来的地点不过大半天的车程。任务内容也不复杂,只是一大波乌合之众的强盗正好流窜到了这附近的帕米尔山。 解决强盗一直是红鹰家族负责解决的责任,红鹰大公在努力没话找话维持与尤利塞斯的谈话的过程中,提到了帕米尔山强盗,于是尤利塞斯热血充头,立刻主动表示愿意与同伴们一起去帕米尔山解决这伙儿强盗。尽管红鹰大公觉得让一群学生去做这个非常不妥,然而尤利塞斯实在是太热情了,奈德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 “我对红鹰大公说……我们自愿为了人民的幸福解决难题,那是我们的荣幸。”尤利塞斯很没有底气地回答。 德伯特扶额,表示果然如此,以及最近的赌.场究竟在什么地方? 马车一直闯进了强盗们聚居的地方才停了下来,等他们下车的时候,四周已经彻底被凶神恶煞的强盗们包围了。不过根据红鹰大公说的,这伙儿强盗只是普通恶贼,并不会什么魔法,所以也不难解决。 尤利塞斯对于把大家拖下水这件事一直觉得深深地愧疚,所以在看到看群强盗之后,他立刻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分析战斗力…… 等等!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身边跑过去了? 从蝮蛇的城堡出来,特萨的心情一直都非常不好,那种积压在心头的抑郁感让她几乎想要仰天长啸。 比起抑郁更加严重的,这件事情,即使是唐纳她也不能说,甚至不能表现出来。所以看到那伙强盗围过来的一瞬间,她根本没顾得上思考一个魔法师在团队中应该的位置,只来得及稍微估计了一下,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全部解决,就干脆地直接冲了上去,基本纯粹发泄地开始高速清场。 虽然攻击类黑魔法大多是远距离的,不过也并不是没有近战魔法,比如特萨左手握着的冰刀,比如特萨身体周围的螺旋状搅动的风,再比如在风表面燃烧的熊熊火焰。 从尤利塞斯这边看过去,就是本该以身体孱弱著称的黑魔法师特萨,突然变成了一个自带绞肉机功能火球,一下子冲进了强盗们中间。 “啊?”尤利塞斯目瞪口呆,并没有跟着他们下车的德伯特从马车里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导师是崔西,那个雇佣兵出生的崔西。” 雇佣兵是个要求很高、危险性很大的职业,很多都没有固定的队友,所以对单兵而言,近战远攻支援都必须能顶一阵,所以可想而知,她对于魔法使用方法的教授相当灵活。 没等尤利塞斯重新考虑阵型,他就看到唐纳的忠仆恶魔懒洋洋地扬了扬手,几个小型恶魔风暴就被丢了出去。 尤利塞斯很想崩溃地大吼,按照一般的战术制定,黑骑士负责近战,黑魔法师远攻,召唤师召唤大量死灵生物从外侧包围,算是控制场面。现在这是什么回事?黑魔法师近战,召唤师远攻? 所以,现在这是要他一个黑骑士孤身一个人去包围控场么?! 在他真的咆哮出声之前,一大片黑色的蝙蝠出现在了强盗们周围,瞬间封死了他们的去路—— 是的,本来应该自由发挥自己能力、灵活暗杀的特质系学生吸血鬼德伯特,他完成了应该由召唤师完成的包围控场。 尤利塞斯愤怒地举起大剑、发动亡灵祝福加持的高速冲了过去,很好,情势非常稳妥,这样就轮到他这个黑骑士来自由发挥了! 至于某位*师,他依旧站在原地,在评估了这个战局毫无疑问地一边倒之后,他开始神游地继续思考着一个让他困惑了整整一天的问题:恩,他们上次应该也算是相互表白了吧?为什么这之后特萨对自己反而疏远了呢? 作为一位学者,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去查阅了典籍。他少年时候曾经将整个皇家图书馆的书籍抽取成“记录”,然后封在后脑勺上,然而当他急需资料、翻找了半天之后,居然找不出一本相关的书。 不是每个领域的学者都能勤奋地研究啊,*师遗憾地回忆着自己等身的著作们想着。 ——他大概是忘了,他每次勤奋写书发表研究成果,大抵都是因为连买人类烹饪过的食物的钱都没有了,不得不让阿尔弗雷德拿着自己的实验成果去魔法公会换点资金。 一场混战很快就结束了,特萨长舒一口气,转过头,总算开始忏悔因为自己的任性导致阵型混乱的事情:“抱歉,尤利,说好的让你制定策略……” “没关系,”尤利塞斯已经不生气了,看起来还有点兴奋,“我发现了用亡灵祝福加速来刺杀的方法,也很有趣和实用。” 太棒了,自一个近战的魔法师,远攻的召唤师,控场的吸血鬼之后,他们收获了一个擅长暗杀的黑骑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阵型完美了。 唐纳四处翻了翻,最后只看到一具尸体的头盖骨看起来形状不错,果断地让那什把整具尸体处理一下。唐纳看看伤口还新鲜,顺手好心地从那什的恶魔口袋中摸出一个杯子,接了一杯子血,爬到马车里,对着依然缩在马车里远程控制蝙蝠的吸血鬼德伯特说道:“嘿,德伯特,血流了一地,你不喝一点么?别浪费……” 然后她震惊地看到这位吸血鬼在看到一杯血之后两眼一翻,向后仰去。 “他……晕血。”虽然很滑稽也很难以启齿,但是这真的是事实,特萨回忆了一下,“他父亲说要是他见血晕过去了,就赶紧给他灌两杯血,记得把痕迹擦干净。” 尤利塞斯把大剑扔回车上:“这就是说,我们得在他醒过来之前先找个旅馆……”考虑了一下在找到赌.场之前大家的经济状况,他改了口,“找个小河洗个澡?不然我们满身的血……特萨,你居然没沾上血。” “不,是我已经洗过澡了。”特萨把手里还包裹着从身上洗下来的血污的水球扔了出去,“就在你说话的当口。” 真是好方便的技能,尤利塞斯花三分钟后悔了一下自己当初或许应该选黑魔法系,然后高兴地问道:“能帮我也洗一下么?” 在特萨的“没问题”出口之前,神游已久的雷伊总算回了神:“我来吧。” 就算只是魔法力,让特萨接触对方身体给其他男性洗澡,雷伊也觉得非常不能容忍。 尤利塞斯只听特萨说过这个骷髅生前也是死灵法师,立刻受宠若惊地道:“那真是麻……” 一条水柱从天而降,持续冲刷了他一分钟。 “……烦您了……” 雷伊语气平淡地看着落汤鸡一样的黑骑士:“不客气。” 艰苦的生活当然不只是表现在洗澡方面,等他们安顿下来,月亮已经西斜,天色快要亮了。 大家在附近找了一个山洞,特萨在附近设置好魔法壁障,好不容易醒过来的德伯特趁着久违的饱腹感,也到处设置好警戒的蝙蝠之后,尤利塞斯从学院提供的物资包裹中抽出了他们的晚饭—— 干面包。 德伯特立刻表示自己很饱,今天不需要人类的食物勉强充饥。而唐纳则慷慨地表示:“我的一份就给大家了。” 而后那什从恶魔的上衣口袋中拎出一份之前从蝮蛇大公的领地上买来的海鲜菠萝饭。 “你们要不要来一点?”唐纳热情地招呼大家,尤利塞斯和德伯特一边听着自己吞唾沫的声音,一边看了看那只恶魔非常不友善的表情,非常矜持地拒绝了。 而特萨依然在努力地发明新的魔法——让干面包的口味多元化的黑魔法。 “对了,”尤利塞斯一边啃着坚硬的面包,一边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分散自己对食物的注意力,“我刚刚发现,棺材的数目是按照人数提供的。” 特萨眨了眨眼:“也就是说,只有四口棺材?” 在太阳出现、气温升高的短暂白天,带着死神祝福棺材,对于在外旅行的人类而言都是一个必备的睡眠场所。显然分配物质的人并没有计算两位召唤忠仆。而厌恶高温的恶魔对棺材的需求显然更高。 好消息是,雷伊似乎并不需要睡在棺材里,另一个好消息是,现在在雨季,对人类而言不睡棺材只是有点难过,问题倒不是很大,唐纳立刻想表示自己的麻烦自己解决,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特萨身后的雷伊不紧不慢地说: “四口不是够了么?蝙蝠只需要一块岩壁倒挂的对吧?” 一天之内收到两次精神重创的德伯特捂胸口,和一身水至今没有干的尤利塞斯挤了挤:这个骷髅一定是心情不好。 特萨默默地想起了崔西曾经对*师修拉的战斗型魔法属性的评价—— 修拉最擅长的,是大面积无差别攻击。 Chapter 8 对于没有名字的院长而言,每一个夜晚都有很多种美好的开始方式,但是,这其中显然不包括眼前这一种—— 死灵法师学院的院长办公室的窗户,居然被人直接踹了开来。 没名字的院长一下子从位置上跳了起来:“兰斯洛特!你发什么疯?这是十二楼!” 兰斯洛特站在狮鹫的背上,听完对方的咆哮直接跳了进来,没名字的院长看着这阵势也忍不住呆了呆,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见向来愉快活泼的兰斯洛特脸上露出如此恼怒的神情。 “戴维斯!”没名字的院长赶紧拉住背后的学生,“看情况不好的话……赶紧去找盖伦主任来!” 诅咒系的兰斯洛特主任和特质系的黑精灵盖伦主任最近关系突然很好,这是死灵法师学院内部人尽皆知的事情。不过戴维斯相当不给面子地驳回了自己导师的意见:“盖伦主任前两天回黑森林了,你确信我现在去找他来得及?” 当然来不及,不过没名字的院长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对面的金发男人抢了先。 年轻的系主任湛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毫无疑问的恼怒,这让这个阳光得不像话的男人第一次看起来确实像诅咒系的主任。他倒是没有看没名字的院长,而是直接跳到葛璐德院长的桌子前,拍案咆哮:“为什么直接把特萨派出去了?她只是个学生!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学生去白银之城通告女皇的命令?” 两位院长都扶额:“这是学院的规定的实践课啊,至于这么紧张么!” “我不是特地说过,要是她有危险的任务,务必让我领队么?!”向来披着一层愉悦外表的兰斯洛特罕见地情绪有点失控,在没名字的院长一脸调侃的表情中吹胡子瞪眼睛,“而且居然只给了这么一点经费!这也太过分了!万一他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挣钱的手段难道要露宿野外么?” ——同一时刻,迟迟找不到赌.场、正在准备风餐露宿的特萨一行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已经被某个诅咒注定了。 “别这么紧张。”没名字的院长安慰道,“特萨这一行都是最优秀的学生……” “是啊,两个召唤没通过的转系生,一个翘课翘到几乎卡开除线的召唤系学生,一个违反了九成以上学院规章的吸血鬼?四个优秀学生,哈?”兰斯洛特斜眼。 没名字的院长仔细回想了一下,居然也没错,只不过,总觉得兰斯洛特连特萨一起嘲讽了。 “兰斯洛特,这个任务不难。”葛璐德揉着额头,请死神赐给她一个正常的系主任,“白银之城的魔法师公会显示,白银之城根本就没有拿得出台面的魔法师。得克子爵本人当年在学院十二年没能毕业所以退学了,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危险……” “就是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到那会发生,所以我们才称之为意外!”兰斯洛特理直气壮地强词夺理,“把追踪球给我,我要去追他们!” “兰斯洛特!”没名字的院长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你去顶什么用!论及战斗力,特萨·茨威格,还有唐纳的忠仆那什都比你强!” “像你们二位这样的人,想来对我那点生平知根知底。那你知道我暗杀过的第一个人是谁么?!”兰斯洛特眯起眼睛,“当时大陆上地下搏击场的冠军,杰克·达普拉。我一共花了五分钟就解决了他,你跟我说,我的战斗力很弱?” 没名字的院长简直憋到内伤。 他当然知道这件事情,而且他还清楚地知道过程。当时暗杀杰克·达普拉失败被反杀的杀手几乎堆了一条街,于是有人陷害这个初出茅庐、还什么都不懂的小杀手,设计他在一次盛大的宴会上公然刺杀杰克,并且提前将这件事情透露给了杰克。 第一次做任务的杀手兰斯有那么一丢丢紧张,所以他看着杰克带着一脸嘲讽向自己走过来的时候,为了给自己壮胆,兰斯丝毫不经大脑地说了一句:“杰克,你的命到头了!” 杰克对此不屑地哈哈大笑,结果不幸呛了一口水立刻咳嗽起来,就在他因为不停地咳嗽而反应迟钝的时候,天花板上的魔法灯直直地砸了下来,非常迅速地把他砸死了。 事后经过反复检查,那个魔法灯真的是因为年久失修,链子才突然断了,而兰斯洛特在其中所有的贡献真的只有那句乌鸦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兰斯洛特的战斗力也许真的是冠绝大陆的。 没名字的院长对此表示头疼:“算了,既然你想去就去吧,我还以为拉尔森家族成为大贵族之后你会很忙。” “等等!”葛璐德院长皱眉,“规定上……” “葛璐德,没什么所谓。”没名字的院长第一次打断了自己同仁的话,用仅存的一只眼睛使劲使了使眼色: 他愿意用任何代价,换取兰斯洛特闭嘴。 葛璐德犹豫了片刻,松了口:“好吧,但是你不能携带任何金钱和物质,不可以提供任何额外帮助……” “葛璐德·艾榭特。”兰斯洛特稍微倾了倾身体,当他严肃的时候,这个动作带来了相当的压迫感,“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我不管你究竟是处于什么样的考量,但是特萨要是出了事,我一定准备好诅咒刻印,诅咒你所挚爱、并花费大半生心血的这个学院分崩离析!” 天哪!他说出来了!兰斯洛特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围观了全程的没名字的院长完好的那只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 虽然对周围无辜人士造成了大面积心理阴影,不过修拉还是在山洞之前布下了隔绝温度的冰水类魔法屏障,让倒挂在山洞顶上的蝙蝠同学能舒服一点。 特萨掀开棺材盖子的动作很轻,她慢慢爬起来的时候,雷伊无声地偏转了一下颅骨,然后停了下来,没有动。寂静的山洞中,特萨衣服摩擦的声音清晰可闻,听得到她在慢慢向着山洞深处移动,雷伊等了好一会儿,才直接用了漂浮术无声地跟在了后面。 特萨为了降低声音没穿鞋,一路走得也不算快,一直走到山洞深处、水气充足的地方,她才停了下来,坐到地上,然后在地上画了一个魔法阵,安静地闭上双眼。 死神在上,赐予我所屠杀的有罪者和无辜者永恒的安宁。 “这是你第一次杀同类?”黑暗的天顶上传来声音,特萨睁开眼,没回答,听着倒挂着的小蝙蝠继续说道,“杀人之后来祈祷,真是虚伪得可以。” “我知道。”特萨平静地回答,“自欺欺人,而且无用。我没有同情他们,我也没有后悔杀戮,不过既然祈祷只是让自己觉得好过一点,为什么不做呢。死神赫尔在上,他最是慷慨,无论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只要在炼狱赎过罪,都可以获得安宁。” “特萨,你真天真。”蝙蝠吱吱的笑声传来,“炼狱所受的苦难果真是最痛苦的么?你见过这世间、这活生生的生命所制造的惨剧么?” “鉴于你晕血,我觉得我应该见得比你多。”特萨面无表情地嘲讽回去。 “我晕血不是一开始就这么严重的!”德伯特差点恼羞成怒,“我小时候没这么严重的时候,第一次被父亲带到奥斯库特山脉,与议会签署和平条约,让厄尔半岛不再依附或是敌对于女皇、而是成为自治区,那是六十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件事极大地加剧了我的晕血症。” 六十六年前,这个数字对绝大多数人而言不算陌生,长达三年的征服战争刚刚结束,当时的皇帝威廉二世高兴地宣布自己成为大陆的主人,并且想要举办盛大的仪式进行庆祝。而议会十三大家族趁此机会联合发动政.变,血洗宫廷,立唯一幸存的卡特琳娜二世为女皇。 “我当时无聊,就变成了蝙蝠,偷偷溜进了皇宫。当时卡特琳娜二世大概才二十岁,被议会的军队捆着,拉在那旁边。”德伯特的声音有点颤抖,似乎是多年之后的现在,回想这件事本身依然令他恐惧,“威廉二世,还有玛莎莉皇后,查理大皇子,还有好几位小皇子,被捆着站成一排。 我记得本来要动手的是红鹰大公奈德·康拉丁,我听到他说弑君这种罪名,将由由红鹰家族来承担,但是黑龙大公劳尔·萨克森先拔了刀,对红鹰大公说‘你还年轻,这种事让我这个半只脚在棺材里的人来做’。” “然后他就砍了,像毫无感情的机器一样,一刀一个,不管旁边人怎么样,他就这么一刀一刀地砍下去。”蝙蝠的声音愈发低了,似乎整个儿陷入了可怕的回忆之中,“那个时候,即使是我昏迷、被寻找我的父亲偷偷离开皇宫之后,卡特琳娜那时候的哭声也一直在我大脑里徘徊了好几天,无论怎么做,也驱逐不出去。” “到最后的时候,大概是他已经脱力了,再或者是对着那个年纪的小孩子实在是下不去手、一时犹豫了,黑龙大公那最后一刀,砍歪了,没砍断头颅,砍在后背上。” 特萨几乎浑身一抖,听德伯特继续说:“才五岁的小皇子马卡斯被从背后砍断了脊椎骨,同时也砍断了捆着他绳索,黑龙大公大概是被这个状况惊得愣住了,居然没立刻补上一刀,眼睁睁地马卡斯小皇子倒在地上开始挣扎,马卡斯小皇子就那么拖着被砍了一半的下半身开始向前爬,内脏流了一地。” “没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都呆呆地看着,他一路死命地去拉了已经断气的父亲威廉二世,还有母亲玛莎莉皇后,可是每一个人他都没能喊醒,最后他嘶哑着声音,用最后的力气哭着‘姐姐救我,姐姐我好疼,姐姐你救救我’,一直爬到卡特琳娜脚下,才最后断了气。” “那个情景和惨叫声凌迟了我的神经,我没法晕过去。一直到结束,透支的精神才终于允许我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立刻去质问我的父亲,为什么要和这样残暴的议会结盟,为什么不能为那些无辜的人伸张正义。” Chapter 9 明明知道,隔着薄薄的山壁,外面就是明媚的阳光。 可是弥漫在这个山洞之内的黑暗确实如此地粘稠,仿佛被吸入气管深处,让人无法顺畅地呼吸。 她不知道自己思考了多久,但是她确定德伯特在等着她说出自己的答案。她曾经看过书,看过无数学者对于那场政.变的描述,也看过红鹰家族和黑龙家族的申明。书本不是一无是处的,特萨分神想着,或许它们不可信,或许它们不过是政.客粉饰之后的太平,起码它提供了那么多的论点,可以供人们思考。 特萨抬起头,眼神却很坚决,她从干哑的嗓子里挤出声音:“因为这一场屠杀缔造了大陆长达六十多年的和平,这是有记录以来最长的和平时代。即便那是恶,也不得不做。” “哈,父亲也这么说了,可是我那时候还小,听不懂这些。”德伯特抖了抖翅膀,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于是父亲说,你知道嘉文皇子的死么?那个死在了战争中、据说战争结束的时候才十一岁的年幼的皇子。” 特萨皱了皱眉,心里突然有点疑惑,她是不是应该听下去,皇家的秘密,有时候不适合太多人知道。 “嘉文的死讯是在战争结束之后才被公布的,可是其实他早在三年之前战争开始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在与北方的王国签订和平契约的时候,嘉文皇子被当成人质送到了对方的手里,仅仅三天之后,威廉二世撕毁了合约,发动了统一之战。而作为质子的嘉文皇子,几乎相当于被亲生父亲亲手杀死。” “父亲说,你看,你觉得马卡斯小皇子无辜,觉得他们被杀太过于残忍,那么他们对于嘉文皇子所做是不是也是一样地残忍?那么谁又应该为此负责呢?没有人,没有人会对此负责。德伯特,这个世界上的罪责不是那么明显的东西,没有人是无辜的。” “他说,你现在明白了么,既然战争开始,谁都不无辜。出生宫廷,享受着卡佩这个姓氏带来的荣耀和优越的生活,那么这个家族的罪孽就像原罪一样刻在他们的血脉深处,无论是死在敌人、或者说自己父亲手里的嘉文,还是被议会处决的马卡斯,他们不比那些因为战争流离失所、最后冻死饿死的战争孤儿更加无辜,皇室每一个成员都吃下过沾着平民血肉的饭菜,如同我们现在的每一刻和平,都沾满了卡佩家族成员的鲜血。” “最后父亲说,假如议会用自己的双手去选择了大部分人的幸福,我们愿意与议会分享那份罪恶。”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特萨仰着头,目光在黑暗中锐利无比,“是你父亲,还是席恩大公,让你跟我说的?” 蝙蝠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我不为任何人做事。特萨,从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放弃了厄尔半岛的继承权。我不代表任何人的意思,只重自己的考量。”德伯特的声音有些骄傲,如同他在赌.场的时候一模一样。有很多人看不出来,这个顽劣的孩子内心里面,装着比大多数人都多的思考。 特萨忽然想起皇都里那些花天酒地、腐臭入骨的纨绔贵族子弟,想起了雅维里家族总是歇斯底里的疯子,又抬起头,透过黑暗看向那个过早看过世间的厄尔半岛的小少爷,再想起让雷伊俯身致敬的红鹰大公奈德,最后想起很可能是自己兄长的年轻却疲惫的蝮蛇公爵。 人类的本性不会因为所处的位置而改变,腐臭的、或是灿烂的人们,不管在什么位置,都还是一个模样。 “德伯特,这不是我一个平民应该知道的。”特萨垂下眼睛,这么坚持着。 “蝙蝠的第六感。”德伯特想吹一声口哨,然而蝙蝠口腔的形状实在不适合这个动作,于是特萨听到了一声奇怪的嘶鸣,“咳,刚才有点嗓子疼,我清了清嗓子……特萨,我总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些事情,从我第一次看到你开始,就觉得,总有一天,你也会站到那个高度,去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到那个时候,没有时间来给你为死者祈祷。”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祈祷魔法阵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黑魔法师放弃了祈祷,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 “德伯特,”特萨的声音透过黑暗传来,“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应该没想那么多,我记得你当时还觉得我是去挑衅你的。” 德伯特昂起蝙蝠脑袋:记仇不是个好习惯。 一道光亮了起来,特萨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还有,我的脚被石头划破流血了。” “扑通——”倒挂的晕血蝙蝠同学双眼一翻摔了下来。 “谢谢你。”只有这一声道谢,昏迷的德伯特并没有能听见。 特萨走回大家睡着的地方的时候皱了皱眉,雷伊不在原地。她抬起头,魔法屏障还留着一点被触碰的波动,她也伸出手,试探地摸了过去。大概察觉到是她,魔法屏障慢慢地给她打开了一道口子。 洞外的阳光灿烂而明亮,因而那一身带着死亡气息的黑色袍子就尤为显眼,他盘着腿坐在地面上,抬头看了看特萨,伸手招了招:“特萨,过来。” 特萨走过了过去,被雷伊拉到他腿上坐好,比起近距离接近的害羞或者是其他情绪来得更早的,是直观的生理感受: 这两根大腿骨膈着真不舒服。 照顾一下*师的情绪,特萨默默地把话咽了下去。 “心里不舒服可以跟我说。”雷伊的声音非常温柔,比起德伯特那么长的废话,都令人安心。 特萨伸手环抱住修拉的肩膀,闭着眼睛:“要是你现在有身体的话,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大概……在笑吧?”青年的骷髅一时也拿不准自己这种情况下会摆出什么表情,毕竟表情这种东西,很多时候不过是本能而已。 特萨把脑袋凑到雷伊脖子里,久违地摆出了亲密的姿势,轻轻地蹭了两下:“雷伊,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犹豫过么?” 虽然这个名字的由来让人不快,可是*师修拉仍旧坚持了那个短暂地带给了他如同母亲关怀一样的女人,在最初给他起的名字。 ——他曾经答应过、并且接受了这个名字。 “时间太久,忘记了。”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伸出手臂环住特萨,“为什么这么问,我以为你和德伯特聊了一会儿会感觉好很多。” “我害怕。”特萨感觉到对方的怀抱,稍微放松了一点,“我不是在害怕自己杀了人……我是在害怕,我拿杀人这件事情,当做发泄。雷伊,我之前沉浸在杀戮之中,甚至没有注意到,在那个时候,我居然觉得愉快。” “谁说不是呢。”修拉这一回发出了笑的声音,“特萨,我知道杀戮带来的快感无与伦比,压倒性的力量,远远凌驾于同类之上、主宰他人性命的快感,根植入我们的血脉,我们都是一样的。” 在人们的传唱中,无论是冒险的、征服的幻想的故事,还是报仇的励志故事,甚至是忠贞和出轨同样流行的爱情故事里面,主人公的杀戮都是那样让人神往和热血沸腾,你不会细究那个罪人是不是罪不至死,你不会考虑对方的士兵与平民是不是无辜,因为我们,在渴望杀戮,而那就是我们的本性,我们所寻求的、追求的、渴求的征服他人的力量和屠杀同类的快感。 感觉到怀里的人颤抖了一下,雷伊停住了后半段的话,慢慢地收紧了胳膊,放缓了语气:“所以难能可贵的是这一刻的心,你日后会为了无数理由杀戮,为了所谓的正义,或是为了朋友、为了复仇,乃至为了一个我们现在都不能想象的原因,而你天生是如此地强大,如此轻易能够凌驾他人之上,能够把对血液的恐惧轻易地消弭,到那一刻,如今你说感受到的对自己手中的力量的恐惧,就是让你停留为‘人’的唯一力量。” 他摸了摸特萨的头:“特萨,不要失去作为人的那一部分,你可以允许自己卑劣地喜爱杀戮,但是,也保留现在这一刻,你对自己力量的恐惧,不要为此退缩,无论什么时候,我在你的身边。” ———— 这艰辛的一路一直走到第五天,他们才终于遇到了一个不算小的城镇。在同伴们灰头土脸的笑容中,厄尔半岛的小少爷拎着大家最后的财产换来的筹码、带着骄傲的情绪走近了那家小破赌场。 一个小时之后,在他面前堆上了一大堆筹码的时候,老板带着几个人,面色不善地走了过来:“小鬼,在我的地盘上出老.千……” 哎,没有执事随行真是不方便。德伯特少爷忧伤地拖着下巴:“虽然我知道你们其实根本没有我出老.千的证据,不过抵赖不是我的习惯。可是明明大家都出老.千了,你们那边技不如人,还是得认输啊。” 赌场老板显然没有棉花酒馆老板宠辱不惊的气度,他恶狠狠地道:“哼,敢挑衅老子,老子马上就教会你,什么叫认输……啊!!!” 耐心很不好的德伯特伸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那个圈子中央顿时涌出大量的蝙蝠。德伯特在大家惊恐的眼神中叹了口气:“都说了愿赌服输了,你非要赌下一项,现在比武力你大概也输了,赔点什么好呢?干脆把这个房间里所有的现.金都赔给我吧?” 从赌.博成功转型成为抢.劫的德伯特哼着歌向外走,几只蝙蝠哼哧哼哧地拎着钱袋跟在后面,从蝙蝠们后方的屋子里传来惨叫声依然不绝于耳。 “咦?”德伯特很惊讶与自己的同伴们中间多出了一个人,那是个高的金发男人,从衣着看应该是贵族,不过神情看起来非常活泼开朗,隐约有点眼熟,然而几乎不怎么去学校的德伯特并没有能认出来这个人是谁。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德伯特立刻优雅得体地伸手与对方握手:“我是德伯特·厄尔,很高兴能见到阁下。” “我是兰斯洛特·拉尔森,也很高兴见到你。” 兰斯洛特·拉尔森?这个名字好耳熟,德伯特皱着眉毛想了想,拉尔森是那个新晋的乌鸦家族的姓氏么?兰斯洛特……兰斯洛特……等等……不会是…… 德伯特觉得头皮发麻:“您不会是诅咒系……” “我是诅咒系主任。”兰斯洛特轻快地回答。 ——诅咒系生存守则第一条:不要让兰斯洛特主任记住你的名字。 德伯特猛地后退了一步,把刚刚和兰斯洛特握手的那只手使劲甩了甩,小心地问道:“那个……我想我刚才介绍得很快,您应该还不记得我的名字?” “德伯特·厄尔,我想你应该戴顿·厄尔副主任的儿子。”兰斯洛特立刻愉快地表示完全没有问题,“放心吧,我记住了。” 尤利塞斯拍了拍简直精神恍惚的德伯特的肩膀:“咳咳,没事,他已经记住我们所有人的名字了,我们与你同在。” 德伯特痛苦地抱头:“可是我根本不想与你们分担痛苦!” Chapter 10 罗安德特是个人口不多的小镇,地处南方萨登大陆的南端,背倚着连绵数百公里的多德山脉,尽管与终年气候温和的黑森林只有一山之隔,但这里无疑是大陆上最寒冷的地区之一,潮湿的寒冷,如同生锈的刀刃,锋利地从皮肤上刺入,一直切到骨髓。 尽管黑魔法能够提供改变温度的咒语,不过雇佣兵出生的崔西的学生特萨,明显对于战斗型的咒语更加擅长,以十天为单位加持这种辅助性的魔法的消耗对于不擅长这个的特萨和没有合适的魔法杖帮忙的雷伊而言都相当可观。 再加上南大陆一直都不算平静,特萨作为这群人中的主要战斗力,一路上还要负责清理不长眼的强盗和倒霉遇上的野兽,也实在是拿不出足够的力气。 “老师……真的好冷啊。”尤利塞斯紧了紧衣服向着在场唯一一位成年人——恶魔和骷髅都不算的话——撒娇,虽然面前摆着特萨刚刚动用火焰烤熟的奶酪牛排,但是感冒严重影响了他的胃口,“唐纳,能让马跑快一点么?我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求温暖。” 以身体孱弱著称的黑魔法师和召唤师都回过头,同情地看了一眼这位黑骑士。 “脆弱的人类,”吸血鬼德伯特把手里的白色粉.末丢到装着青草汁液的杯子里,感觉着那杯草汁开始被转变为类血液的物质,顺便骄傲地对着尤利塞斯说,“只是这种寒风,人类就受不了了么?” “德伯特。”兰斯洛特转头露出慈爱的表情,摸摸他的头,“别仗着自己血族身体好就乱来,注意身体,万一不小心你也感冒了,就麻烦了。” “啊嚏!”德伯特默默地缩了缩脖子,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自己为什么要当着兰斯洛特的面如此嘴欠,顺便哀怨地想了一秒钟,忽略掉种族不同、生长速度不同导致的自己漫长的婴儿期,单纯论年龄,自己似乎比兰斯洛特还要大两岁才对啊。 “大概再过一段就能进入黑森林的地界了。”特萨抓着地图努力地定位,“黑森林拥有黑精灵的祝福,温度适宜,到达之后应该就不用再经历寒冷了。” 雷伊伸手在她面前的地图上指了指:“围绕着黑森林的是多德山脉,这个季节大概是雪山了。要想翻过山去的话大概需要整整一天时间。我倾向于不进入黑精灵的地界,且不论黑精灵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客的种族,很有可能不会接受我们的借道,单纯翻过多德山脉就很耗时间。” “但是对比于继续在这种气温下行走一个月,再加上随时可能到来的降雪封路,这一天时间的耽搁我觉得很值。”特萨捏着下巴分析道,“不过黑精灵那边的话确实是个问题……” “没问题。”兰斯洛特晃了晃手里握着的一块木头,“我有确保能进入的通行证,而且德伯特,你们特质系的主任盖伦最近在黑森林,这方面不用担心。” 当然他没提到,这块通行证是当初他从黑精灵盖伦手里抢来的。 德伯特别了别嘴,犹豫了一下,忍住了没提醒兰斯洛特称呼黑精灵前一任首领盖伦的话应该带上敬语“阁下”。 马车在镇子里绕了两圈,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住宿的旅店。 特萨满怀同情地看着他们体弱多病的黑骑士——不,应该说是一个新兴职业黑骑士暗杀者——裹着毯子窝进了加持了无数个升温魔法的高级保温房间。 “接下来,我们是先去买登山需要的器具,还是先去找人问问现在最适宜的翻山路线?”特萨提问。 “说实话,我不觉得现在这个时间,有‘适宜的路线’。”雷伊不慌不忙地坚持了自己的反对意见。 “雷伊,但是假如我们不能借道黑森林,在这种天气里面我们不可能坚持到白银之城。”特萨揉了揉太阳穴,“除非我们立刻改道向北,然后绕道从北部进发,否则的话借道黑森林是必须的。” 雷伊不为所动,依旧固执己见:“我不否认我认为现在向北是最好的决定。” “我不认为任何情况下接近亡者森林是个好决定。”德伯特反对,“而且现在向北的话大概会耽搁两个月,我就得重修这个学期了。” 唐纳默默地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出勤率:“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假如花两个月绕道的话,我也会挂科,鉴于我现在的平均分,估计也得重修这一学期。” 曾经只花了半年就以高分修完所有课的*师侧过了头,默默地怀念起当年他和阿贝尔两个人踏上实践课路程的时候、那全科95%的成绩。 打听情报这种事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难事。当德伯特坐到吧台前面,面不改色地把店里最贵的酒各要了一瓶的时候,酒馆老板已经基本处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状态了。 ——当然随之而来的缺点是,为了显示自己博学多才,他开始吹得天花乱坠。 在酒馆老板扯完第三个“听客人说的”关于雪山的恐怖灵异故事之后,就连恶魔那什都对“雪山亡灵”这种玩意儿的存在表示怀疑了,然而碍于唐纳依然在振奋地打听,那什也就继续听了下去。 “虽然我理解你想要新的召唤亡灵的心情激动。”特萨拍了拍一脸神往的唐纳,“但是说真的,我不认为雪山亡灵这种东西真的存在。” 德伯特显然误会了唐纳的心情,懒洋洋地表示自己的不屑:“与其担心这个见了鬼的雪山亡灵,还不如担心担心雪崩来得现实。” “多德雪山?”并没有听出这是嘲讽的酒馆老板一脸茫然,“从我出生开始,就几乎没有雪崩过啊?” 德伯特气结,却听到旁边兰斯洛特愉快的脸上闪过一丝担心:“德伯特,别说不吉利的话。” 德伯特嘴角抽搐,听到唐纳由衷地感叹了一句,替他说出了心声:“没事的,只要不是拉尔森老师您说的,一般都不会有事。” “雪崩?!”门口乞讨的老头突然挤了过来,“我遇到过!” 看他浑浊而期待的眼神,再看看他手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和断着的那条腿,大概是个老年的佣兵,年轻时候没有攒到足够的钱就彻底残废了,如今也就这个光景。兰斯洛特向着老板挑了挑下巴:“给他也来杯啤酒。” 老头欢天喜地地抢过那杯酒,两口灌下去一大半才悠悠哉哉开口:“雪崩啊,那可真是不得了,万一被埋下去了,要是背着东西的话基本不可能从雪崩里生还,要想活下去,一定要放弃任何累赘。哎,不过注意注意也不太容易遇上,别在雪山上用大型魔法,任何魔法都别碰到雪层,也别大声说话,总之,能引起雪层震荡的事情都别做就是了……” ———— “我以为离开召唤系四个月足够让你的身体变得如同其他骑士一样强壮,尤利。”唐纳被那什抱在怀里,好心地分给了他半个那什烤的蛋糕。 尤利塞斯这回没有拒绝,在雪山的严寒反衬之下,那什凉飕飕的眼神也不算什么了。 “相比于尤利塞斯不济的体力,我倒是以为这稀薄的骑士精神更加令人惊叹。”雷伊头都没回,从没过膝盖的雪地里几乎没有阻力地拔出小腿骨,第一次觉得自己只剩下骨头是件可以庆祝的事情,“在见到你之前,我一度以为黑骑士模范葛璐德院长的弟子,都有着模仿的黑骑士精神。” 特萨抬头扫了一眼在雪地上走过、连脚印都没有的恶魔那什,还有几乎没什么阻力的雷伊,再抬头看了看变成了蝙蝠的样子、张着翅膀飞得悠悠哉哉、还驱使了一大波小蝙蝠围绕在身边给自己取暖的德伯特,叹了口气,默默地裹紧了缠在腿上的保温的魔法。 作为一个魔法师,她其实还是有办法对付大雪的,不过雷伊和兰斯洛特都对此表示反对。 不仅是像那个老雇佣兵所说了,因为在雪山上使用大规模的魔法可能会对松软的雪层造成震动,当然也是因为这种艰苦的经历本来就是实践课的目的之一。特萨还记得雷伊当时指着尤利塞斯痛心疾首地表示:“你不想变得那么孱弱对不对?虽然魔法师就是以柔弱著称的,但是身体的强度从很大程度上其实能够影响魔法力的强度的。” 这是*师的意见,特萨没理由不听。更何况见过自己导师崔西发飙模样的的特萨,内心里对于身体的强壮也有那么一点期盼。 而且回头对比一下大病初愈、又被冻得满脸通红的尤利塞斯……特萨顿时觉得自己的状况其实还不错。 当那什突然停了下来的时候,大家还以为他只是累了,然而当唐纳摔到雪地里的时候,大家才意识到那什的状况不太对劲,他歪着头,出神地盯着不远处的某一处,露出迷茫的表情来,连唐纳从他怀里摔下去了都没有发现。 那什皱着眉毛,呆呆地抬着头,一阵困惑淹没了他的脑海——在这一片洁白的雪山之上,为什么有一扇漆黑得有如永久的黑夜一样的大门? 那是他熟悉的气息,他大脑中的伤口开始作痛,没错,那扇门他很熟悉,门上漆黑的火焰的图案,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那个图案浮现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他认出了那扇门是什么,随之而来占据了他整个大脑的,却是更大的困惑,这扇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扇—— 地狱的大门。 Chapter 11 “那什!”唐纳的声音在耳边环绕着,听起来却像是一个梦境。 “地狱的大门。”恶魔久违地察觉到大脑中的疼痛,他抬着头,在一片混乱的视野中看着前方的大门。唐纳茫然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雪山上白茫茫的一片,除了冰雪空无一物。 在有其他人说话之前,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叫声响了起来,小蝙蝠从空中一头栽了下来,要不是下方的尤利塞斯接住,大概会一头栽到雪地里面。 在尤利塞斯的掌心里,瘦弱的蝙蝠用翅膀盖住全身,不断地瑟瑟发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特萨跋涉过去:“尤利,他怎么样?”刚走了两步,她突然意识到,雷伊还停在原地,骷髅头不自然地扭了两下之后,就没有再动弹过。 在这个最应该慌乱的时候,尤利塞斯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在听到那声“地狱的大门”之后立刻退了一步,再低头看看手里的德伯特:“特萨,我猜是大面积投下来的幻术,我想是激起每个人心里难以释怀或者是最深刻记忆的幻术。” “那为什么我们没有受影响?”特萨皱起了眉毛,同样冷静地审视着每个人的状况,“唐纳也没有。” “因为唐纳没有符合要求的记忆。”雷伊轻声笑了起来,然而虽然嘴上在说话,他依然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有动,“而你们两个,站在兰斯洛特身后。” 兰斯洛特不动声色地抬起头,一贯愉快的脸上笑容消失不见:“这确实是诅咒的一种,现在还能听见我说话的,都冷静下来,尽快从诅咒里挣脱出来。” 兰斯洛特是天生的诅咒师,并且能免疫一切诅咒,大概是他那个位置正好为特萨和尤利塞斯挡下了从山顶扑过来的诅咒。 雷伊笑了起来,尽管他还能与周围人对话,然而在他的视野里,却已经早已经失去了雪山和同伴。 事实上他以为,这种诅咒唤醒他的,应该是六十年前在奥斯库特山脉,与阿贝尔或是卡特琳娜共度的时光,那段时光对他而言难以释怀,痛入脊髓。然而幻觉来临的时候,他非常惊讶于为什么会看见这些,这些已经淡化到让他几乎想不起来的事情。 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的记忆被拉了出来,可是即便是自欺欺人也好,这一刻,他确实没有被震惊,反而平静得很。 被重塑的记忆把他拉回了第一次杀戮的战场,他站在一片焦黑的尸体之上,浑身是血,别人的血,自己的血。 想不到这一辈子,还有再度见到这个光景的时候。雷伊极其平静地笑了笑,抬头看向面前不远处金色的门,如同那个时候一样一样,他跨过了一具又一具尸体,慢慢推开了那扇门,不过这一次,门外是之前的雪山,他看到特萨虽然面无表情,却能看出正在咬牙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对他而言这很简单,从他一生“最难以释怀”、同样也是最轻易抛之脑后的事情当中,悠闲地走了出来。 不过显然他是唯一一个。 “那什呢?”雷伊恢复正常视力的一瞬间,首先注意到的就是在场的人数不齐。 向四周看,能看见唐纳已经在齐膝盖深的雪里面跌跌撞撞跑出去好几百米,看上去应该是在追那什,可是雷伊找了一会儿才确定,那什已经彻底没了踪迹。特萨留下来应该是为了守住陷入幻觉中的自己,而尤利塞斯早已经把还在发抖、并发出破碎尖叫的小蝙蝠塞进口袋里,杵着自己的黑骑士大剑当作拐杖往前跑。 雷伊四下看了一圈,没能找到诅咒师的所在,他最后看向了兰斯洛特:“你刚才就在这个位置没有动过?” 兰斯洛特仍旧站在特萨身前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听完点点头,也丝毫不质疑这个召唤骷髅如此胸有成竹的样子:“是的,照这个角度推算,那个人应该就在山顶上。” 雷伊若有所思地看了兰斯洛特一眼:“借我一根魔法杖,我去。” “我只有诅咒师的魔法杖。”兰斯洛特重新愉快地笑了起来,他相当信任雷伊,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抽出自己的魔法杖,“用起来效果可能会打折扣。” 雷伊并没有深究兰斯洛特究竟猜没猜到自己的身份,他在接过魔法杖的瞬间就腾空而起,借着风势精确地在雪层之上飘向了山顶,而在他脚下,雪层安安静静地躺着,甚至没有一点雪粉被风激起。。 特萨惊叹地张了张嘴,这种对魔法的操控能力、将风精确地维持在雪层之上而不惊动雪层,多么精确的操作。虽然自己的魔法也不差,离这个水平还远,所以她依然只能呆在原地,或是靠着双脚走路。 她转头想了想,现在倒也不是没有她能做的事情。她举起魔法杖,思考了一瞬间:“搜索……恶魔……区域停滞……很好,我把那什困在原地了。” 区域停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魔法,在自己捕捉到的对象周围设置一个环形的空间法阵,无论对方走向何方,都会被传送到圆直径对面走回来,这样这个人自以为在不断行走,其实还停留在原地。 远距离区域停滞耗费了相当不小的魔法力,特萨轻轻喘了几口气,抬头看向雷伊所在的山顶:“我们要不要跟上去?” “特萨,你别动,给自己设下三道以上的魔法屏障。”兰斯洛特向前走了一步,“我去看看。” ———— 通常来说诅咒师也是“身体孱弱”大军中的一员,少年的诅咒师他站在山顶之上,几乎耗尽魔法力施展了刚才的诅咒。 不过效果远比预期的要好,对方一群人里面的诅咒师只来得及护住了两个人,而恶魔和吸血鬼彻底迷乱了心神,剩下的就是孱弱的召唤师、无法远攻的黑骑士、没法儿逆着山坡向上扔诅咒的诅咒师和因为地处山脚下而不敢使用远攻的魔法师,胜券在…… 等等!这个骷髅是哪儿冒来的! 年轻的诅咒师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慌失措地退了好几步,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确认不是有召唤师在他身旁突然召唤出了一具骷髅。 雷伊气定神闲地停在他面前,慢慢地从胳膊上一个存着用不到的东西的储物法阵里面抽出扔在里面好多年的、自己还是学生时代的时候用过的黑骑士大剑,对比一下另一只手上相当不合用的魔法杖,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了一句,要不是自己灵魂离体的时候是在施术过程中、魔法杖抓在肉身的手里,自己也不至于落到魔法杖都得向别人借的地步。 “说罢,谁让你来的?”雷伊的剑架到了对方的脖子上,稍微抬起了下颚骨,空洞洞的眼窝正对着对方衣服上纹着的精细的蝮蛇图案,“蝮蛇加洛林的纹章么,我想蝮蛇家族的人没这么蠢,让刺客带着家徽跑出来。你莫非是打算假装是因为怀疑安德烈的死与特萨有关,所以一会儿自尽之前,还要大吼一声‘席恩大公万岁,为安德烈殿下报仇’?” 自己没说出口的台词被人抢先了,年轻的诅咒师涨红了脸,瞠目结舌地听着那个骷髅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继续说:“我想现在怀疑特萨和我……和修拉有关系的人也不算少,那么现在这场戏,是雅维里家族的死士来刺杀特萨报仇、顺带栽赃议会让议会与修拉反目呢,还是议会某些人的手下,背地里桶同僚一刀呢,或者是女皇陛下的手段,不惜一切要让修拉出来与议会厮杀,再或者说,你其实是那位、想要世界给她孪生哥哥陪葬的爱丝忒拉·雅维里的人?” 诅咒师惊慌地退了一小部分,躲开了锋利的剑刃,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事情没有做,他惊慌失措地看着雷伊,哆嗦了两下,然后突然握紧了手里画好的魔法刻印,在雷伊眼神突变、来得及阻止之前,这个简单的传音魔法已经将诅咒师突然发出的尖叫扩大到了整个雪山的范围: “席恩大公万岁!!” —— 那声尖叫声响起的时候,特萨就立刻意识到了对方同归于尽的打算,准备用来抵御的魔法屏障、还有准备用来融化积雪的火焰,这两种咒语都以最快速度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然而积雪在那一刹那就如同海啸一样压了过来,带着无可抵挡的、近乎让人崩溃的力量肆虐而至。在近乎恐怖的自然面前,特萨甚至来不及甩出舍弃吟唱的简单魔法,眼前就黑了下来。 被埋在深深的积雪中,特萨第一个感觉到的,是这本不该出现的温暖。 她没有感觉到冰雪的寒冷,是因为她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没有感觉到被厚重的冰层压住的窒息,因为伏在她身上的人用尽力气弓起背,在这过于沉重的雪层之下,为她撑出一片空间来,她听得到破碎的喘息声,这是是内脏受了伤之后的残喘。 比大脑更先反应过来的是身体,特萨几乎下示意地放了两个治愈魔法,却听到支离破碎的声音:“别……别动……你……你保存体力……”紧接着是两声非常用力的喘息,“……啊……哈……他骗你的……不可能是席恩……” 天地暗下来之前、因为应激而没能立刻反馈到大脑的最后画面终于在记忆中出现,那个几乎是赶在咆哮的积雪之前抵达的身影,与现在这份温暖慢慢地重叠。 特萨终于听到自己僵硬的声带发出了声音:“老师你……你……” Chapter 12 剧痛来得比想象中要迟很多。 兰斯洛特很确定自己脊椎骨已经断了,这不过是因为这个角度刚好卡住,所以他才能继续维持这个拱形。剧烈到连“死神之子”也不能忍受的疼痛来得很慢,消退得却很快,他知道那不是因为伤口不够严重已经愈合,只是因为极度的寒冷麻痹了神经。 他用最后的力气努力保持着这个姿势,因为这样死后冻僵的尸体还能在不知道多厚的积雪之下继续为特萨撑出一块空间,保有最后的生存空间和氧气,本来就因为雪中行走而消耗了不少的力量还在继续流逝,困倦感不断袭来,他努力睁大眼睛,却无法在这一片漆黑的雪层之下,看清怀中女孩的脸。 肺脏大概是受了不轻的伤,喘气也开始变得艰难了,他感觉到怀里的女孩还在试图给他治疗,忍不住笑了笑:“特……萨……” “我在,你别说话,我马上……” “特萨……相信我……这不是席恩的人……我们大哥不可能会做这种事……” 在他说完“大哥”这个单词的瞬间,果然,特萨因为太过震惊而停止了手里的魔法。 兰斯洛特感觉到生命力在不断流逝,勉强拖着破损的肺部继续说道:“……咳咳……特萨……我以前的名字……是雷伊……我收到过母亲的信……说她把这个名字给了修拉……” 特萨的身体僵硬,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立刻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治疗魔法。这一个魔法正好施在肺部,虽然暂时缓解了呼吸的困难,不过复苏的肺部却对寒冷空气带来的刺激和疼痛更加敏感。 “我……亲爱的妹妹……你能不能……抱抱我……”兰斯洛特湛蓝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感觉到那温暖的手臂环住自己的腰际的瞬间,他冻僵的脸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特萨……我记得你在找你的父亲……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因为母亲她……咳咳……母亲她只告诉我她又怀孕的事情……盖伦说……你是人类和亡灵的混血……所以……咳咳咳……” 一口鲜血洒到特萨脸上,特萨甚至顾不上细想这句话里的内容,她大脑中只留下一个疯狂运转的念头:绝对不能让他死。 “特萨……母亲给你的信上……让你去找的哥哥……是我,我不知道特维尔是谁……为什么要冒充我……你……多小心……咳咳……席恩嘴上……很凶……但是……他会帮你……你去找他……”撑着最后的神智,他终于把自己一直以来想嘱托的事情努力地说完了,黑暗笼罩而下,在一片昏暗中,他意识恍惚地喃喃低语:“没能立刻找到你……让你那么多年一个人……不能保护你了……对不起……特萨……对不起……” 他的声音骤然之间停住了,雷伊说过的那个不是很难、却连崔西都没有听说过的黑魔法“生命机能停止”,在失败了三次之后,终于成功生效了。 雪下的空气稀薄得很,支撑不了多久,为因为使用了生命机能停止,骤然间失去魔法力的虚弱感席卷了全身,特萨咬了咬牙,反手握着那根兰斯洛特送给她的魔法杖,开始刨雪。 她不知道自己上方盖着多厚的雪层,也不知道雪崩将整个地形改变成了什么模样,在这样一片完全变样的地上,其他人到底还能不能找到她。碎雪渐渐地凝成了硬块,魔法杖的材质不算很坚硬,每一下都很艰难。没几分钟,她就听见一声清脆的折断声。 好在这个时候她已经基本挖空了兰斯洛特背后的冰雪,兰斯洛特的身体因为魔法的作用而舒缓了下来,特萨把那个远比自己高大的身体背到背上,开始徒手扒开冻结的冰雪,一英寸一英寸地向上挖掘。 指尖很快就麻木了,失去了感觉和活动能力的手指被特萨用起来就如同刚才折断的魔法杖,因为缺氧,神智也开始模糊,双手还在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挖着雪,而变得迟缓的大脑中开始凌乱地闪回着各种片段。 上山前那个老雇佣兵的声音蛊惑般地响了起来:“背着包的话基本不可能从雪崩里生还,要想活下去,一定要放弃任何累赘……” 他不是累赘。特萨的嘴唇被咬出血来,不能放开他,他不是累赘……他是……他是…… 之前兰斯洛特的话在脑海里混乱的回响,特萨稍微闭了闭眼睛,清醒了一下—— 这个男人不是累赘,他,是我的哥哥,给我取了名字,一直在保护我的哥哥。 力量在不断流失,终于失去了最后爬行的力气,特萨甚至看不到冰层之上的光芒,只能绝望地伸出手,一下,一下开始敲打面前的冰层。 如同被活埋在坟墓中的人,只能这样绝望地敲打棺材的壳儿,带着近乎愚蠢的、渺茫的希望,希望有一个人能听见这样微弱的求救声。 一只白骨的手穿破了冰层,握住了她已经完全冻僵、几乎无法移动的手。 啊,雷伊,他找到我了。特萨脑海中最后闪过这个念头。 上层的冰雪松软而脆弱,为了不引发第二次雪崩,雷伊甚至不敢用任何魔法来消融冰雪,只能徒手把雪下的两人挖了出来。 雪层很厚,在靠近特萨的地方,这些冰雪变得不再雪白,而是一片鲜红。 兰斯洛特的情况很差,除了脊椎骨骨折,全身起码有十块以上的骨头被砸断,内脏基本都不同程度地受伤,要不是生命机能停止,大概还能活十分钟不到。 但是特萨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的双手十根手指的指甲都已经崩裂,血肉都糊在雪上冻结成了锋利的团块,有四根手指形状扭曲地歪在旁边,只能看出骨头折断后奇怪的形状和一片模糊的血肉。 她用来支撑上半身的手肘处的衣服被磨碎了,碎布条绞进了伤口里,看起来异常触目惊心,而支撑了身体绝大部分重量的膝盖,这时候已经只剩下一片被血染红的白骨。 很难想象,她那具瘦弱的身体里,居然有这么多血可以流。 雷伊觉得自己胸口发闷,几乎眼前一黑,差点失去了特萨的强烈痛苦,与咆哮着你现在还不能发疯的理智在身体里厮打成一团,让他捡起特萨缠在破碎的袍子上的那半截魔法杖的手都是颤抖的。 幸好,魔法杖的核在这半截魔法杖里。 治疗的魔法需要消耗大量的体力或是生命力,而雷伊现在的状态更加接近亡灵。他当然没有可用的体力和生命力来完成一个治疗型的黑魔法,他甚至不能用一个简单的魔法来消解疼痛。 倘若他不是*师修拉的话,他所能做的也许就只有再叠加一个生命机能停止,或者眼睁睁地看着特萨耗尽生命而死。 雷伊沉默地转过身,走了两步,来到他的俘虏的跟前,少年的诅咒师被这样惊人的煞气惊得一个哆嗦,没来得及给出其他反应,胸口的剧痛就夺去了他所有的注意。 鲜血顺着刺入胸腔的白骨缓缓流下,滴落在雪地上,凝结成猩红的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缓缓地包裹住他的心脏。 “本来留着你是想问出一点情报的,现在没必要了。”雷伊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温热的心脏在他手中缓缓跳动,他握着那半截魔法杖,抬起了头,开始吟唱一个冗长的咒语。 定格在少年眼中最后的画面,是铺天盖地的纯白色,不只是雪山的纯净,更多的,是魔法炫目而美丽的光芒。 黑魔法很少有纯白的光,而这一个恰好是纯净无暇到令人心颤的白色,干净纯洁得有如一场梦境。将这一切的残忍、恶毒的本质统统覆盖了过去。 浸润着被抽取出来的生命力的魔法之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补了两个人的身体,尽管因为这个生命力来自于毫无关系的其他人,造成了相当严重的排斥反应,不过幸好这两个人身体还不错,并不影响身体的重塑和恢复,只是造成了一点额外的疼痛。 收到兰斯洛特在雪灾之前最后的求援的黑精灵盖伦到这一刻终于赶到了,反常明亮纯净的魔法之光让他瞬间警觉了起来,他抬起头,看向那道光的来源,看到了那个近乎可怖的场景。 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影双手高举着一颗依然在跳动着的心脏,心脏上尚且还有两根没有断裂的血管连接到被捆在树上的人胸口。 或许不能称之为人,因为他完全地枯槁了,皮肤皱巴巴地贴在骨头上,已经被彻彻底底地掠夺了最后一点生命力,看起来如同一具尘封多年的干尸。 即便是杀手出生的黑精灵盖伦,在意识到治疗自己挚友的生命力就是以这种形式被夺取的刹那,居然不可遏制地一阵反胃。 过于庞大的魔法力久久没有散去,这种绝对不应该存在于世间的魔法,这样惊世骇俗的魔法力,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做到这个地步。 在对方转过身,不算陌生的骷髅脸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盖伦听见自己叹了一口气,口气出乎自己意料地平静: “修拉,停手吧,我来治疗他们两个。” Chapter 13 地狱的大门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带着冰冷和血腥的气息,立在跟前。 那什不记得自己跑出来多远才到了大门的近处。事实上,要不是特萨的区域滞留,他可能已经跑出了雪山的范畴。 遇到唐纳之前的记忆剩下的并不多,而这扇大门无疑是其中一样。黑色的花纹,冰冷的触觉,他知道推开这扇门需要不小的力气,也知道推开之后会看见什么,硫酸与火焰飞溅的地狱之山,遍地的岩浆,对于一个恶魔而言,没有比那更美丽和亲切的景色。 脸上有火焰的恶魔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和上次在学院里看到的时候一模一样,他开口说出了那个其实一直在那什心里绕来绕去的称呼:“好久不见,惊吓的那什。” “你认识我?”那什歪着头,想了想,换上陈述句再说了一遍,“你认识我。” “这里是地狱的门前。”脸上有火焰的恶魔继续说道。 “泰拉瑞亚。”那什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他转头看着地狱之门,浓烈到几乎吞噬一切的思念突然冷了冷,“是的,这是地狱的大门,可是我把恶魔之刃送给了别人,已经没有可以打开大门的钥匙,我回不去了。” 泰拉瑞亚脸上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那什想起来了关于他的事情,那是因为泰拉瑞亚违反地狱的禁律,在炼狱的最后一座山上带回了那个、他所爱却与他签订了出卖灵魂契约的女人的灵魂,泰拉瑞亚为此被愤怒的死神在脸上放上了火焰,永远地灼烧着他的脸,让他所爱的女人的灵魂再也认不出他。 爱?这个字眼瞬间揪紧了那什的心脏,等等,他身边少了什么,本能中对地狱的思念都开始让到两侧,在地狱那数以千万年的平静岁月似乎被什么东西遮掩了过去…… 对了,唐纳呢?!她去哪儿了? 他为什么会忘了唐纳?一阵巨大的惶恐涌了上来,瞬间把刚才所有的迷茫驱散了好几分,那什立刻回头想去找唐纳,然而泰拉瑞亚的声音却慢慢传来:“那什,你签订那个契约,不是为了回到地狱么?现在地狱就在你的面前了,去杀了那个骗走你恶魔之刃的男人,抢回恶魔之刃,你就可以回来了。” 那什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是的,他最初和唐纳签订契约的原因是,唐纳帮助他回家。 “你已经不需要那个小女孩了,不用照顾她了。”泰拉瑞亚的声音仿佛从心里响了起来,充满了蛊惑,“那什,去杀了那个骷髅,回到地狱,回到那个有着满地岩浆的地方,那里有你所爱的一切灼热、罪恶,还有同伴,那什,抛弃那个无能主人,回到我们的故乡,回到地狱来,那什……” 受伤的恶魔患上了思乡的病,而幻觉的虫子从这一个角上钻进了他的心里。 “那什,回来吧。”泰拉瑞亚继续蛊惑道,“我们才是你的同伴,而人类寿命有限,快想起来你本来的目的,你是想要回来,快回到地狱,抢回恶魔之刃然后切断契约,那什,回来吧,这对你而言无疑是最好的。” 那什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又开了口:“你说得都没错。” 泰拉瑞亚向前飘了一点,正要再说话,就听到那什一脸困惑地问道:“可是那关你什么事啊?” 那什摊了摊手,看着一脸目瞪口呆的泰拉瑞亚:“我想留下来,或者我想回去,这管你什么事?为什么是你在劝我?你是觉得我脑子已经坏到了连你说的这个方法都想不到?既然我乐意留下来,那又关你什么事?话说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跟唐纳签订契约的目的的?你跟踪我?” 完全不能理解那什的逻辑的泰拉瑞亚的幻影慢慢消失在了原地,那什揉了揉脑袋,并没有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托特萨设下的区域滞留的福,他还没有跑出去很远,然而他很快发现另一个问题,要是不破除区域滞留,他也回不去。 但是有些事情到底还是不一样了。他一直以为他只是在寻找回去地狱的方法,从他拒绝了泰拉瑞亚的提议的一瞬间,他就不再是那个单纯地想回到地狱的迷路的恶魔了,他是自己决定留在这里的。 花了好一会儿打碎了区域滞留,那什顺着唐纳的气息传来的方向跑过去。 唐纳倔强地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身影让那什莫名地松了一口气:“唐纳!” 唐纳眼前一亮,正要回答,尖叫声就响彻了整个雪山。 恶魔风暴刹那间阻挡了试图接近的冰雪,恶魔火焰瞬间围出一个狭小而安全的区域,尽管外界的风暴与重量还在压迫这一片安全的区域变得更加狭小,不过暂时还没有危险。 在最后关头扑进了那什保护圈的尤利塞斯擦了擦冷汗,把兜里差点被他压扁的德伯特扯了出来:“你还好吧?” 虽然幻觉已经消失,被拎着尾巴吊着的德伯特依然表示自己奄奄一息:“我很不好……真的……” 在恶魔耗尽力量之前,雪崩总算是停了下来,唐纳被那什从积雪中抱了上去,环顾四周才发现,因为雪崩,地形几乎已经完全改变,根本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 四人到处乱转了半天,突然间,德伯特和那什都停了下来。 “血腥味。”那什抽了抽鼻子,“还很新鲜。” “也不算特别新鲜,应该是刚刚从雪里被挖出来,这是……”德伯特使劲闻了两下,脸色冷了下来,“特萨和兰斯洛特老师……等等,还有一个新的……天!!!” 本来半拖半背着虚弱状态的德伯特的尤利塞斯被他这一声惨叫吓得直接把他扔了出去,德伯特坐在雪地里,似乎有点惊恐:“这……这……” “你太弱了。”作为一个不知道留面子三个字怎么写的恶魔,那什直白地指出了结论,“感知太强实力太弱,虽然不是什么和善的魔法,但是也不用吓成这样。” 自从找到那什之后,唐纳就一直紧紧地抓着那什的衣服,多年来第一次,她心里出现了或许她会失去这个人的恐慌,这让她根本无法松手:“我们赶紧过去吧。” 那什愣了愣,小心地握住她的手,把唐纳抱到怀里:“唐纳,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一个人走了。” 没等唐纳回答,一位陌生的黑精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面前,鞠躬行礼:“诸位好,我是盖伦大人的近侍,盖伦大人已经带着特萨小姐和兰斯洛特大人前往黑森林休养,请诸位也随我们一起来。” ———— 黑森林是南部萨登大陆最美丽的地方。 在黑森林永恒的黑夜之中,有着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蓝色月光,幽暗的森林深处,超过人类想象极限的、属于精灵的华美建筑安静地隐没在树木周围,与整个黑森林融在一起。 兰斯洛特睁开眼的时候,透过窗口,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风景,和他上一次重伤昏迷之后醒来时候看到的景色一模一样,是他这一生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 他有一个瞬间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重新透过这个窗口看到这一切,因而他安静地躺着,带着久违的安宁感看着这片属于黑森林特有的景色,等了好几十秒,残余的痛觉涌了上来,他才慢慢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他扭过了头,映入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的,是盖伦那张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美丽面孔,冷静却柔和,无可挑剔的精灵的美貌。他坐在椅子里,安静地坐着,仿佛可以保持这个姿态千万年一样。 即便是这件事,也与当初一模一样,不一样的,只是时间,还有心境。 “……特萨……”兰斯洛特从酸涩的嗓子里发出声音,急切地询问着,“特萨……她……还……” “她醒得比你早,没名字的院长批准了半个月突发事件特殊休假,所以她还留在这儿,我想,大概也是在等你的解释。”悦耳的声音从盖伦唇间传来,他起身低声说,“我去喊她进来。” 月光正好从窗口照进来,落在盖伦的身体上,显得比平日里更加纤瘦,黑精灵是从黑暗的森林之中降生的物种,没有性别,没有父母和亲人,他们的身体如同女性一样柔软而有韧性,同时又有着男性一样强大的力量,他们是天生的战士,因而他们曾被誉为大陆上最适合成为暗杀者的种族。 他们曾是这片土地上最锋利的武器和最美丽的生物,为各方势力当做战争的工具和享乐的奴隶肆意买卖,而黑暗之神在离开远离这个世界之前,动用最后的力量制造了黑森林,借以庇护了他怜爱的子民。 绝大多数人类都绝不可能与黑精灵成为朋友,黑精灵是最可怕的杀手,最仇恨人类的生物,还有他们与人类截然不同的信仰,都让人类对黑精灵敬而远之。 不过兰斯洛特显然不是大多数人。 重伤之后冒死闯入黑森林,不向自己的同胞,反而向着当时尚未与人类和解的黑精灵求救,伤好了之后不顾全体黑精灵的冷脸跑过来蹭吃蹭喝、赖着不走,最后居然还能获得包括当时的首领盖伦在内的大多数黑精灵的深厚友谊。 不得不承认,单纯就个人魅力这一项而言,兰斯洛特最大程度上遗传了茱莉亚的优点,或者也可以这么说,真不愧是海之歌女唯一一个亲手养大的孩子。 “等下……”兰斯洛特勉强伸手抓住盖伦的精灵长袍的下摆,下意识地说道,“盖伦,特萨是我一直在找的妹妹,请黑森林暂时容许她留下。” “我听特萨说了,兰斯。”盖伦停了下来,转过头,漆黑发紫的眼中一片沉静,“我只是奇怪,假如我们真的是朋友,为什么你从来不跟我说。” 兰斯洛特无力地松开了手,然而盖伦却并没有离开,看着兰斯洛特慢慢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盖伦,我当初觉得,就算说了你也不会理解,因为黑精灵从黑暗之中诞生,没有父母亲人,你们不会明白血脉相连是什么样的感觉。等到后来,我发现或许你比那些享过天伦之乐的人更加能够理解我的时候,我已经不想拖你下水了。” 盖伦仍旧没有动,如同许多年前一样,沉默却令人觉得无比可靠地站在那里,用那双泛着紫色光芒的眼睛看着对方。 “盖伦……”兰斯洛特呻.吟了一声,“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不是杀手了,那时候你背后有整个黑森林,而我一无所有,所以我们是朋友。可是从见到席恩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那个无所顾忌的杀手兰斯了,而你,依然是黑森林的盖伦。你离开之后,黑森林并没有选出新的首领,盖伦,我知道你会带着黑精灵学生们回到黑森林不是没有原因的,你知道现在的动荡,所以你退回了黑森林,依然是黑森林的首领。 而现在,兰斯洛特是拉尔森家族的兰斯洛特,是席恩·加洛林的弟弟,唯独不可能是黑森林的兰斯洛特,他不可能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杀手了。 我们背后,分别是是黑森林和议会,从我离开的那一天起,盖伦,你的挚友‘死神之子’兰斯就已经死了。” 黑精灵有如玉石雕琢而出的面容上完美的冷峻慢慢地裂开一道缝隙,名为痛苦的感情从缝隙当中缓慢渗透而出,门口传来脚步声,大概是一直在附近的特萨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打算进来看看。 盖伦站了起来,慢慢收好脸上的情绪:“你应该有很多事情想跟特萨说,我先出去……” “盖伦!”兰斯洛特下意识地叫住了对方,浑身的肌肉因为不知名的紧张而瞬间绷紧,花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松懈下来,“盖伦,我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与黑森林的首领无话不谈,但是我有一些积压已久的旧事,想和我的挚友分享,你还愿意听么?” Chapter 14 “我从来就没有父亲,而我,可能害死了我的母亲。” 兰斯洛特用这句话,开始了他漫长的回忆。 雷伊握着特萨的手,让她的颤栗缓解一点,尽管从她那张淡定如常的脸上其实看不出什么。 “母亲很久之后的信件里才提到过席恩的事情,她曾经想要一个孩子,于是她与她一生的挚友孕育了她的长子,然而她的长子身体非常虚弱,她很失望地把那个孩子送回了父亲身边,想要重新孕育一个孩子。 母亲选择的第二个男人,是个风流一时的男人,布兰特·拉尔森。她没有想到的是,布兰特在与她共度一晚之后,贪心不足地将她囚禁了半年之久,直到席恩的父亲安德烈大人赶到,她才跑了出来。 因为这半年的功夫,海之歌女的名声已经彻底笑声匿迹,母亲一路南行到南陆,生下了我。她给我取名叫雷伊。” 兰斯洛特看了修拉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屋顶,那里雕镂着精致的月桂花纹案,让人心情平静。 “母亲做什么都很出色,包括照顾孩子。”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这么评价了自己的母亲,“她努力地做一个好的母亲。” “一个好母亲,是培养不出一个不需要训练就能入行的杀手的,兰斯。”盖伦抿了一口水,不轻不重地接上了话。 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可以狠下心让孩子辛苦学习,但是作为一个杀手,那种危机意识和刀尖上舔血的本能,那不可能是一个爱孩子的母亲能做到的。 “她努力了。”兰斯洛特只犹豫了片刻,就迅速地回答道,“她只是不知道如何爱一个孩子,所以她的爱,只是单纯地将我向她理想的完美的儿子那里培养,我相信她爱我,也相信她最后的愧疚,她是我的母亲。我爱她。” 最后三个字加上去,那就是说不管真相是不是这样的,不管这是不是自欺欺人,兰斯洛特都是这么相信的。 “可是我当时叛逆,所以恨她。”兰斯洛特将手背放到眼睛前,遮住光线和自己的视线,“我讨厌她严格的教育方式,讨厌她每天跟我说,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讨厌邻居家的小孩每天嘲笑我没有父亲,讨厌他们的父母轻蔑地喊我一声私生子,也讨厌那个时候从来不肯告诉我父亲的事情的母亲,我跟她吵架,说她从来不爱我,说她不在乎我,不然不可能放任别人这么欺负我,然后我离家出走,改了名字,去当了一个杀手……” 他苦笑了一声:“和那些叛逆期的小子没什么两样。” “母亲和我……谁都不肯认错,所以我们好几年都没有见面,直到母亲给我简讯说,她又怀孕了。我记得那是一个雨季的末尾,我回去的那一路正是丰收的季节,空气里满是麦子的玉米的气味,非常……令人愉快。 那一次我回去的时候,母亲整个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她不再是一个永远而正确的人,她学会了爱这种情绪,她让我摸着她的肚子,感受着胎儿柔弱却动人的魔法波动,然后让我给妹妹取名字。” 兰斯洛特的语调柔软了起来:“你知道么,那很神奇,明明是个还没有出生的胎儿,可是她居然已经开始用那么微弱的魔法波动来回应我,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一瞬间就让我相信,我想保护这个孩子。我想起了那片金色的庄园,那片丰收的空气,我给那个孩子,取名叫特蕾莎,简写特萨,意思是丰收,我希望我妹妹的人生和我不一样,我希望她的人生可以一帆风顺,如同在雨季的末位,充满金色的爱和希望。” 一滴泪水滴到雷伊的手背上,特萨与他相握的手因为不自觉地用力而让雷伊感觉到了疼痛,他伸手抱住特萨的肩膀,才察觉到她的肩膀一直在发抖。 “特萨,可是我抬头的时候,看到了母亲的那个微笑,那个时候……嫉妒了。”兰斯洛特坦然地承认了自己最阴暗的情绪,“对不起,我那个时候,在嫉妒母亲对你不加掩饰的爱,在母亲对我说‘雷伊,请留下来’的那一刻,我对母亲说了绝对不应该说的话。” 他的声音开始带上掩饰不住的忏悔:“我说……‘母亲,我是兰斯,雷伊是个每天被人耻笑的私生子,而兰斯不是。’” 嫉妒是一把没有把手的刀,总是会把彼此一起刺得鲜血淋漓。 “我说完之后转身走了,直到半个月之后,我才再次收到母亲的简讯,简讯里只有一句话,没头没尾,‘兰斯,你不再是个私生子了。’我当时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第二天,拉尔森家族大部分人、包括这一代所有继承人被一夜之间屠杀殆尽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大陆,而我,成为了拉尔森家族唯一活着的继承人。” 就连雷伊在听到这段话的时候,都震惊了一瞬间。 茱莉亚的做法固然是个办法,就如同毒蜂家族的卡尔·罗贝坦,即使这个孩子是个长期为人忽略的私生子,当他是唯一剩下继承人的时候,这个家族都会不惜一切地洗白他的履历,将这个孩子以另一个身份带入家族。 然而,且不提这件事情牵扯了多少无辜的人、屠杀这件事本身又是多么丧心病狂,单就这件事的风险,就让人难以想象。雷伊一直以为茱莉亚是被与亡灵的爱还有对儿子的愧疚之间被慢慢逼疯的,如今看来,她在兰斯洛特选择离开她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在那个复活亡灵的禁术失效的时候——就已经彻底疯了。 “我之后立刻动身去寻找母亲,当时拉尔森家族的私兵、还有为了拉尔森家族悬赏而来的赏金猎人和雇佣兵们疯狂地追杀着她。我追踪的母亲的消息一路抵达北陆的南岸,确信了她从那里渡海进入了亡者森林。 在母亲留在北陆最后的踪迹所在,我遇到了一队贵族的私兵。我开始以为他们也是拉尔森家族的追兵,所以毫不留情地动手袭击了他们,然而他们的首领出现之后我发现自己弄错了,他们不是追兵,而是保护着母亲一路逃亡的人。” 虽然答案已经不意外了,特萨还是瞬间紧张了起来,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那是我们的兄长席恩·加洛林,母亲的长子,她到最后,在遗书里也没能想起来的那个儿子。” ———— 特萨以为这一夜她必定无法入眠,或是会在梦见自己的母亲,可是事实上都没有。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回到了那间孤儿院。月光清亮,照在花架上,投下一片细长的阴影。 少年的特维尔歪着头躺在对面的椅子上,闭着那双碧绿的眼睛,柔软的金色短发贴在额前,看起来像个孩子。他一直有某种超乎年龄之外的安静与淡漠,就如同此刻,他似乎是熟睡的样子,温和静谧。 很难想象,在那平和到几乎是波澜不惊的外表之下,埋藏着如此之多的秘密。 特萨第一次这样、用一个外人的视角来审视这自己当成至亲的兄长十余年的人,也是第一次惊觉,他的外貌与爱斯蒂和亚伦姐弟竟然有着某种难以言述的肖似。也许正是潜意识里察觉到这种相似,她最初才会如此轻易地信任爱斯蒂。 雅维里。特萨在知道这个人绝对不是自己的兄长之后,确信了对方的身份,他是来自雅维里家族的人。 十几年的兄妹的情分,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完全抹去的,特萨本来就不是多疑的人,特维尔照顾了她这么多年,她实在是没法儿指责他什么。 “特维尔。”特萨轻声喊道,“特维尔,醒醒。” 特维尔没有动,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平静地睡着。 特萨起身,伸手去推他,然而指尖刚刚碰到特维尔的手臂,被她碰触的地方突然崩溃开去,特维尔的身体从这一点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风化成灰烬。特萨愣在原地,看着特维尔的身体如同一具透支多年的尸体一样,慢慢散落干净。 她震惊地后退了一步,眼前的场景却突然改变了,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大厅。 悠扬的音乐在她耳边响了起来。下一个瞬间,特萨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而这个场景,她从未见过。这或许不是一个单纯的梦境。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身浅蓝色的连衣裙,偌大的蝴蝶结绑在头上,垂下来遮住了半边的视野。面前有许多人随着音乐跳舞,而她,仿佛是这个世界之外的人。 特萨提起过长的裙子,因着某种莫名的、不可遏制的恐慌,她穿过人群,向着大门跑去。 单薄的少年独自坐在靠门的位置上,神色寥落地端着酒杯,杯中的香槟颜色很浅,如同他苍白的脸色一样,温柔,却孤僻。漆黑的长发从肩头散落下来,带着柔和的光泽,一直铺到椅面之上。 特萨认得这个人,他的照片张贴在死灵法师学院各个角落,而他的气息包围在她身边如此之久。 即使从容貌到气息都已经变化颇多,然而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师修拉,也是她身边最亲近的人。 这大概是很多年之前,这个少年看上去比那些照片上的年纪还要年轻。 “修拉,”长着雅维里标志性俊美外貌的少年穿越人群而来,“你怎么又一个人坐在这里了,我尊敬的女皇殿前魔法师,大家都在问我你去哪儿了。” “阿贝尔……”修拉抬起头,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只是喊出了这个名字,他的目光与气息却瞬间变了,那份稚嫩和忧郁仿佛瞬间消退,他在一瞬间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随即突然站了起来。 “修拉?”阿贝尔像是被下了一跳,随即笑着抓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儿?你说过这一次宴会你不会中途退场的。” 少年修拉抬起头,似乎是四处打量了一下环境,惊讶了一瞬间,突然笑了笑:“阿贝尔,我突然想起来,你还欠我一个祝福。你说过,当我遇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时候,你会代替我的亲人送上祝福。” 阿贝尔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这才笑了出来,伸手照着他的肩膀捶了一拳:“嘿,居然连我都瞒住了,算了,回头找你算账。好啦,先祝你幸福。” 修拉回拍了阿贝尔的肩膀,向着特萨大步走了过来,然后向她伸出了手:“特萨,跟我来。” 这个口吻很熟悉,这不是这个年纪的修拉,这是现在的雷伊。特萨伸手握住少年伸过来的手,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牵手,然而这是第一次,特萨握住的不是一双白骨。 这是一只属于魔法师的手,比现在那个男人的手小不少,但它温暖而柔软,因为长期摸着魔法杖而磨出的茧子摩挲着手心,有点痒。 “门是假的。”少年开口道,没有经历过变声期的少年如此稚嫩,如同珍珠落在地上的脆响,“出口在这边,跟我来。” 少年拉着年纪相当的少女穿过跳舞的人群,如同一对私奔的情侣一样,向着人群与世俗之外跑去,一直跑到宴会大厅的窗口的时候,少年的修拉才停了下来,转头冲着特萨笑了笑,伸出手,猛地把她从高高的窗口之上推了下去。 坠落感让特萨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才察觉到搭在前额上的白骨手。 “雷伊!”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雷伊那只手,却不再是温暖而柔软的触感,抬眼看到的也不是梦里那张清秀的面孔。 可是这幅模样,却让她安心。 “是残余的诅咒。”雷伊的声音比少年时低沉很多,然而那份温柔别无二致,“虽然兰斯洛特挡下来了大多数,然而到底还是波及了一点。不过这个梦里倒是透露了不少事,我想那个诅咒师是雅维里家族的人,不然梦境不会一直缠绕在有雅维里在的场景。” “你进入我的梦里?”特萨回忆起梦里的事情,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哈,重回少年时,难得的体验。”雷伊轻轻地笑了起来,“特萨,我说过,你不用害怕,无论什么时候,我在你身边。” Chapter 15 距离父亲去世已经快一个月了。 席恩慢慢地脱下宽大柔软的袍子,浅色的瞳孔里一片清亮,安静地看着桌面上放着的、白银之城异动的报告,在心里估算,距离兰斯和特萨受伤之后进入黑森林静养,也已经过去了十天。 他的个子很高,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体型让他赤.裸着的上半身看起来非常赏心悦目,只是那覆盖在其上的皮肤苍白得如同坟墓中的尸体,那具身体因为病弱而瘦削,透过那愈发稀薄的魔法气息,能看到他灵魂深处愈发微弱的生命之火。 他伸手去拿那件久未动过的魔法师袍的动作顿了顿,缓慢抬起头看向房间中的某一角:“我亲爱的汉娜表姐,一位淑女是不会隐身在男士的换衣间的。” “听说我这位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的私生子表弟要出门,我这个做姐姐的当然要来送一送。”汉娜从影子当中显现出身形,她是个相当高大的女人,裹在亮黄色紧身裙子里的身材微胖,不过显得非常丰满,高高地扬着下巴,声音尖刻刺耳,“看你都虚弱成这个德行了,还出去丢什么人,现什么眼,待在家里算了,省得连加洛林家族的面子都丢尽了。” 席恩披上衣服,坐到床边上,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或许不应该出门,但是必须得去。” 名义上,他这一次是去送毒蜂大公卡尔·罗贝坦前往南陆视察,尽管他与红鹰大公奈德早已达成了要让卡尔进入红鹰军团历练的共识,不过因为安德烈的突然辞世,卡尔的离开又被推迟了一个月。 不过私下里,席恩到底要亲自去南陆做什么,汉娜也心中有数。 “真没用,身为大公爵还不得不自己上阵。”汉娜走近了两步,俯视着自己的表弟,“别把家族的脸都丢尽了,张嘴,让我这个做姐姐的稍微施舍一下没用的弟弟。” “汉娜!”席恩皱了皱眉,“我没事,你不用……” 汉娜的脾气显然没有好到听他说完这句话,她的力气当然比病弱中的席恩大很多,所以她干脆自己动手,一下子把席恩压倒墙上,掰开了席恩的嘴,迅速念了几句咒语,另一只手伸了过来,魔法力从手腕上划了过去,带着刻意溶于其中的生命力的血液就从汉娜的手腕上慢慢地流进了席恩被掰开的嘴里。 这不是在消耗可以自己恢复的体力,这是原原本本地把自己的生命力共享给对方。 这个咒语本来是血亲之间共享生命力的咒语,用在表姐弟之间大概要打不小的折扣。席恩努力挣扎了几下,汉娜才松了手,因为乏力而慢慢地喘着气向下倒。 “汉娜!”席恩接住汉娜虚弱的身体,让她躺到旁边的床上,“我能撑得住,你不用……” “别废话,我才不是为了你。”汉娜一边用力喘气,一边努力翻了一个白眼,“我只是不想让加洛林这个姓被这个没用的弟弟耽误了,没事了就赶紧滚,跟一个私生子呆在一个房间里面真是令人不快。” “我没有多久好活了,汉娜。”席恩相当认真地阐述这个事实,“你们不要耗费自己的性命给我续命了,我不过是个……” 汉娜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抬起一脚把席恩从床上踹了下去:“少废话,我还没同意你死呢,别擅自决定我们家族大公爵的死活。好歹是我们承认了的大公爵,人模人样地从这个屋子里滚出去!” 席恩一离开,汉娜强撑着的一点架势立刻就消失了,失去生命力之后的疲倦让她呼吸困难。 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了下来,落在她耳边一直闪烁着的水晶耳坠上。 “哥哥,席恩的生命真的很弱,我怕……” “兰斯洛特·拉尔森迟早会知道的,他是席恩的亲弟弟,要是他愿意给席恩生命力……”低沉的声音有点迟疑。 “我们加洛林家族的人还没轮到拉尔森家族来施舍!”汉娜咬着嘴唇傲慢地说。 耳坠里传来叹息,汉娜沉默了片刻:“哥哥,要是我把所有生命都给席恩,他能撑多久?” —— 白银之城的领主,得克子爵百无聊赖地推开手边战战兢兢的美貌侍女,不耐烦地喝了一口酒。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响声,不甚满意地回忆起了年轻时代、他身强体壮的岁月,他怀念起当初在白银之城外面,与数位贵妇人一起共度的美好夜晚,想起那些白天端庄矜持的贵妇们不知餍足地摇晃着丰硕肥美的胸脯,妖娆地爬过来向他求欢,他回忆起那些夜晚,酒杯里陈年的美酒,散发着过于馥郁的香气,刺激着味蕾,给那样放.荡的夜晚披上一层华美的外袍。 他已经中年了,身体开始变得臃肿,味觉也开始衰颓,他再也不能品尝出酒里细微的香气,他的精力与*也不如从前了,对着那些姿色一般的女人,再也没有强烈的热情。 我需要激情,宝贵的青春的激情。他这么想着,一仰杯子,把杯子里的贵重的美酒喝了个干净,默默地想着上个月被送来的那个美人。那是一个能让老年人也重新燃起*的尤物,最难能可贵的是,明明有一个荡.妇的身子,却偏偏纯情得很。只是可惜太柔弱了一点,被几个人一起上了一次就受不了死了,真是扫兴。 得克捏着自己的小胡子,兴致缺缺地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另一个让他感觉回到年轻时候的美人。 幸运的是,这一回他并没有等很久,当他的视线扫到餐厅东北角、一个新进来的姑娘身上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视线都不会动了。 刚刚还让他觉得可惜的那个姑娘顷刻间就不存在于他的脑海,他眼前只剩下了那个金色头发的姑娘。她穿着一件不太合时宜的粗布红色裙子,衬托着那姣好的脖子更加雪白。她紧张地握着眼前的水杯,胳膊无意识地压在丰满得惊人的胸脯上,勾出一个让任何男人都无法移开目光的曲线。她细长而柔软的指尖有点颤抖看起来有点怯生生的、似乎是对这样高档的餐厅觉得有些慌乱的。而那无可挑剔的脸庞上青涩的表情让她整个人都充满着一种让人想要肆意蹂.躏的气息。 只是看了两眼,得克就觉得一股热流无法遏制地向着小腹流淌过去,久违的激情不断地冲刷着他鹅蛋型的脑袋,让他浑身的肥肉都为之颤抖。 “去,邀请那位淑女来共进晚餐。”得克这样下令道。 坐到得克面前的少女更加紧张,她垂着头颅,让得克看不见那双浅碧色的眼睛,然而爬上雪白脖颈的红晕实在是惹人遐思,让人忍不住想要掀开领口,看看那是从哪里蔓延过来的。 处女的芬芳扑到鼻尖,得克努力克制了一下冲动才维持住形象:“我亲爱的小姐,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的声音很低,带着无比害羞的尾音:“我……我……叔叔让我在这里,等弟弟过来。” 得克觉得自己下身更紧了,刚要开口,就看到一个美貌几乎不逊于面前少女的清俊少年快步跑了进来。 美丽的少女,还有同样美丽、面容相似的少年,带着无法回避的青春的气息,让得克整个心脏都活跃了起来。 得克不是个急躁的人,也不是一个粗鲁的人。事实上他是个相当清楚好东西要一点一点吃、品位相当不错的男人。 第一步,当然是装扮。 得克看着眼前被盛装打扮得有如画册中的娃娃的双子,惬意得抿了一口红酒。 两个孩子看起来都有些紧张,两人紧紧地交握着手,姐姐似乎是被吓着了,目光水盈盈地看着得克子爵。 得克站了起来,满意地端详了一阵,挥手示意周边的警卫和侍女们都退下,他要开始独自享用这道久违的甜点。他走到两人面前,先伸手托起了少年的下巴,彻底抛弃了先前矜持的风度,语调颇有些粗鲁:“你叫什么名字?” 没到变声期的少年的声音和身材一样,带着少年特有的纤弱感,隐约还有着刻意压抑的沙哑:“……亚……亚伦。” 他满意地回过头去:“你呢?” 在旁人全部退下之后,少女的神色倒是已经开始平缓了下来:“爱斯蒂。” 得克满意地看了看少女和少年交握的双手,伸手过去想叠在上方,满是猥意的说道:“双胞胎真好啊,可以这样握着手,哈哈哈哈……” “可以的。”少女突然抬起头,笑容诡异而让人心寒,彻底丢弃了先前羞涩的模样,“既然您想要,我一定实现您的愿望,让您能像双胞胎一样握着手。” —————— “怎么了?”特萨被唐纳从床上拉了起来,拖到起居室,看到那什正在一脸严肃地摆弄水晶球。特萨揉了揉眼睛,“那什?唐纳?” 唐纳指了指旁边的水晶球:“那什说刚刚有消息过来,这次去调查的对象,得克子爵今天早晨被发现死在家中,根据赏金的领取情况,是赏金猎人费南多姐弟干的。” 费南多姐弟?特萨的大脑清醒了过来,唔,是爱斯蒂和亚伦改的名字啊。 水晶球的投影放得太大了一点,似乎是为了让交握的手位于画面正中央,所以尸体都只显示了一半,特萨挑了挑眉毛:“咦,得克子爵是双胞胎?” 画面上是两张并列放着的椅子,每个椅子上坐着一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得克子爵,虽然体型臃肿而且略微有点扭曲,头分别歪向另外一边,不过最显眼的是两个人好好地牵着彼此的手,有某种令人作呕的不和谐感。 “不是双子。”那什看了看两个女孩子,动手把画面缩小了。 唐纳看到那个画面的一瞬间,弯下腰吐了出来。 刚才画面里面其实已经完整地显示了尸体,这会儿缩小成了全景才能看清,那根本不是两个得克子爵,而是被沿着中间线小心翼翼地切成两半的得克子爵被左右互换了位置,放在两张椅子上,内脏被掏出来扔在地上,大概是用钉子或是其他东西将残缺的身体固定在椅子上,最后被人把两只手握了起来。 背后的墙上一排鲜血淋漓的字样: 双子。 特萨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这个……是爱斯蒂和亚伦么……不过这样倒也方便了,想想我们只需要去回收尸体,然后昭告罪行、安抚民众,然后通知就近的伊利亚子爵来接手领地……呕!” 那什面无表情地看着特萨也装不下去吐了一地,默默地转身走了出去,仔细关好门,沉着脸向着旁边的雷伊说:“我输了,是唐纳先吐了。” 雷伊笑了笑:“恶魔之刃拿不回去了哦,还倒赔了一块恶魔之心。”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所以我说,那什,别总是帮唐纳把什么杀人分.尸都做了,好歹是个死灵召唤师,心理承受能力居然比黑魔法师特萨还要差,你总不能帮她做一辈子。” 那什:“可是我乐意帮她做。” 雷伊:…… Chapter 16 与得克子爵死亡的消息一起来的,还有一份催促他们前进的简讯,葛璐德院长亲自发来了讯息,表示得克子爵背后有着其他秘密,要是不立刻前往,这些异常和秘密大概就会随着得克子爵的死亡而彻底消失。 这不合常理。 一个子爵的死亡背后的秘密,怎么也轮不到几个没毕业没爵位的学生来调查。 看得出来,尽管没有理由拒绝,但是每个人都很疑虑于这条命令本身。葛璐德院长的学生,黑骑士尤利塞斯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好一阵,也不知道是不是特萨的错觉,他好像骤然间年长了四五岁。 红鹰大公奈德到底跟他谈了些什么?特萨皱着眉毛揣度着这个自从和红鹰大公谈过话之后一直没什么精神的黑骑士。 黑森林不会天亮,永久的黑夜停留在这片土地上,盖伦无声无息地穿过广袤的森林,带起一阵叶片的沙沙作响,树木向着他微微点头致意。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漫无目的地在森林中漫步,他在黑森林的夜风中回忆起很长时间之前,他还是一个从黑暗泉水之中诞生不久的小精灵,因为他出生的光芒比其他黑精灵都要耀眼,年老的黑精灵说,他是天生的首领。 那时候的他曾在黑暗中赤足走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湿润的泥土和干枯的落叶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声音,年老而睿智的树木对他说,看啊,盖伦,这就是你将要守护的土地。 从黑森林的风中传来其他人的足音,盖伦停下脚步,耐心地等待着对方追上来。 “盖伦主任!”特萨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老师,等一下!” “特萨。”黑精灵抬起头,看向踌躇而犹豫的少女,“什么事?” 唐纳跟在特萨后面跑了过来:“老师,学院催促我们前往白银之城了,所以我们来辞行。” 盖伦微微垂下头:“你们要离开了?去往白银之城?” 特萨点点头:“正如老师所说,院长要求我们尽快动身。” “是么。”黑精灵的双眼在夜色中发出更加明显的紫色光芒,“特萨,唐纳,你们两个年纪还小,或许还不会如此向往平静的生活。但人类世界的纷争,只要你身处其中,无论愿不愿意,都是如此地令人疲惫。” 特萨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的意思是?” 盖伦没立刻回话,倒是唐纳非常直接地问道:“老师是要我们留在黑森林么?” 沉默笼罩了下来,这无疑是默认,特萨抬起头,努力想从那双平静的眼睛中找到一点情绪,然而却并没有能够。她在转头看向唐纳,意外地发现唐纳似乎很是心动的样子。 ——看来唐纳对这十来天的伙食非常满意,特萨面无表情地腹诽了一句。 “老师,要是一年之前的话,我或许会同意。”特萨最后还是决定拒绝,“但是现在的话,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能感觉到身边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雷伊也想要回到亡者森林,而安德烈大人曾说过,我父亲的消息只能从亡者森林获得,所以现在对我而言还不是时候,我还不能停下脚步。” 唐纳转头看看特萨,颇为遗憾地点了点头:“说得也是,那我也先出去溜达一段时间吧。” 盖伦笑了起来。 黑精灵罕见的笑容如同黑森林深处最清亮的泉水,如此地沁人心脾。 他弯下腰,做出邀请的礼节:“特萨,唐纳,以及二位的忠仆,黑森林的大门永远为二位而敞开,如果有一天,厌倦了这个大陆上无聊的纷争,请随时造访黑森林,黑森林准备了最醇美的浆果酒,等着你们的到来。” 能看得出来,这绝不是虚伪的客套,特萨匆忙回了礼,却听见黑精灵依然带着笑的声音说:“特萨,假如不介意的话,我想邀请你去一个地方,应该不会耽搁很久,唐纳,能请你先回去么?” 黑森林的夜晚,如此地安静,没有鸟兽虫鸣。 精灵在森林中的移动速度很快,因此盖伦需要时不时停下来等待特萨,他那张向来冷峻冷漠的面孔,自从回到了黑森林就柔和了很多。特萨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努力跟上。 特维尔曾经教过她,力量的强大只是一回事,而对人心的洞悉才是真正的强大,不要畏惧与人接触,也不要怨恨别人的背叛。人不可能不依附着别的东西而生,人心底总有依赖着的柔软的地方,于此相对的,就是不惜牺牲一切也要守护这块地方的决心。 人们把这一点,称之为疯狂。 如今想来,特维尔这句话无疑是在熟知雅维里家族疯狂的血脉之后才得出的结论,特萨抬头看着盖伦,在这位黑精灵的心里,大概黑森林就是他绝对要守护的东西吧。 ——假如有人想要破坏黑森林的宁静,这位黑精灵也会表露出疯狂的一面? 特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垂下眼眸跟在盖伦身后。 “到了。”盖伦轻声说。 特萨抬头,面前依然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森林,她困惑地看向盖伦,正看到盖伦站到一块没有草木的空地上,开始吟唱。 不可思议的场景出现在了她的面前,盖伦身前不远的树木开始慢慢虚化、消失在空气之中,在那片原来是黑森林的地方,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定睛看过去,一片流沙地出现在了面前。 流沙地不算很宽,但是那不断滚动的流沙无疑危险得很。特萨定了定心神,越过流沙地看过去,对面依然是一片森林。 然而这一片森林却与黑森林的平和宁静不同,那里的安宁是死一样的寂静,仿佛无穷无尽的死亡堆砌其中,让整片森林都充斥着无法言喻的死亡气息。 特萨下意识地想要后退一步,然而几秒之内,一股亲近感诡异地诞生了。 亡者的森林,在召唤亡灵的子女。 我果然是亡灵之子,特萨感受着血脉里沸腾起来的亲切感,脸色渐渐地苍白起来——生命机能停止带来的副作用,暂时不能使用魔法力这一条,在这样的死亡气息中居然被强行解除了。 “这是唯一一片,即使是黑精灵也无法沟通的森林。”盖伦简单地介绍着。 “亡者森林。”特萨打断了他的话,非常肯定地下了结论,“黑森林内部居然是连通亡者森林的?” 后面这一句颇有些讽刺的意味,盖伦若有所思地看着特萨在见到亡者森林之后,气势顿时增长了不少的特萨,想了一会儿才解释道:“不是连通亡者森林,这是一个传送魔法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设置在这里,可以暂时通向亡者森林西岸。” 特萨转过头,一向没精神的灰色眼睛此时目光灼灼:“那么老师,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亡灵的事情,只能在亡者森林被知晓。”盖伦向前走了两步,轻轻一跳就跃过了流沙区,“来吧,特萨,作为你父亲的亡灵留在亡者森林的事情,你只能在亡者森林知晓。” 如同被蛊惑一样,特萨眯起了眼睛,随即握着断掉半截魔法杖,慢慢地浮空,飘到了流沙对面。虽然半截魔法杖的效果并不稳定,然而黑精灵们并不使用魔法杖,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新的,更重要的是,这是她的兄长送给她的礼物。 亡者森林里如同实质一样粘稠到难以呼吸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第一次接触这片森林的特萨感觉整个肺部都开始灼烧,大概是这种痛苦带来的情绪波动通过契约传递给了雷伊,特萨察觉到雷伊紧张的情绪,似乎打算赶过来。 “我想修拉和安德烈都没有告诉你你父亲的事情。”盖伦不算熟练地拨开绿叶,在亡者森林中行走。和所有黑精灵一样,他讨厌这一片无法沟通、仿佛陷入死亡之中的森林,粗糙的枝干不会自己避开他,他需要动手去清理出一条路,“因为你父亲曾经说过,他是亡者,所以他的消息是属于亡者森林的。” “亡者森林是死者安宁的归所。”特萨无不讽刺地这么说道,“看来这个传言也并不属实,怪不得多德雪山会有雪山亡灵出现。” 有无数贵族为了让死后灵魂彻底安息,花费高价将尸体葬入亡者森林,可是盖伦说,她父亲的亡灵来自亡者森林,那个本该给予亡灵安宁的亡者森林。 “亡者森林的最深处,一直有着亡灵在游荡。”盖伦轻声说道,“你父亲的尸体是在第二次失去生机之后,才被送入亡者森林的。特萨,我们到了。” 盖伦没说他是如何知道的,不过特萨也猜得到,假如不是不是亡者森林里有亡灵透露了什么,就是他也遇到了特维尔。 黑精灵停在一个坟墓之前,坟墓并没有被合上,棺椁里安静地躺着一具白骨,因为时间过久,这具白骨已经开始风化,失去了骨骼原本的光泽。即便如此,依然能够看出,那具骨头上遍布的旧伤,尽管有着被魔法修补起来的痕迹,然而在时间的催化里,那些修补过的地方依然提前断裂了—— 几乎每一根骨头,都曾经被人折断成数截,即使是颅骨之上,也有着被钻孔留下的痕迹。 一块并不如何显眼的墓碑被小心地立在旁边,上面写着亡者的名字: 奥尔德斯·雅维里。 Chapter 17 在盖伦拜托戴顿调查茱莉亚身份之后的第十六天,匿名的旅人造访了他暂居的地方。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特维尔,他毫不怀疑那是最后一次。他记得自己听完全部的真相之后脱口而出的问题:“特萨其实也是雅维里家族的人?” 那时候已经起身打算离开的特维尔浅浅地笑着回过头:“假如你相信我,我想世界上不会再有‘雅维里家族’了。” “奥尔德斯·雅维里,他是……我的父亲?”特萨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异而不正常,从爱斯蒂离开的那一天,她以为自己和雅维里这个姓氏再也不会扯上关系,然而事实总是不尽如人意。 她想起了那个因为诅咒而生的梦境深处,特维尔金色的短发,还有阿贝尔年轻的笑脸,她想起雷伊说的,这一切应该都是爱丝忒拉的报复,雅维里家族,即便已经离开了,他们留下的一切,却依然如同一张网,密密麻麻地遍布在她身边。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即使是她自己,其实也是这张名为雅维里的大网中的一部分。 “他是死亡大公安德鲁·雅维里的弟弟,爱丝忒拉的孪生哥哥。”盖伦没有再走近,似乎带着一点尊重,“发疯的雅维里家族唯一清醒的人。曾经有很多人希望他能继任雅维里家族,让那个发疯的家族步上正轨。他少年时候南下,作为贵族的代表到达黑森林、试图与我们和解的时候,我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确实是雅维里家族的异类。” 特萨似乎并没有听见他说话,她蹲下身去,盯着那块墓碑看了好一会儿,再低下头,看向父亲的尸骨,突然问道:“为什么……这个坟墓是开着的?” “特萨,这是他希望得到你的原谅。”盖伦垂下头。 他没再多说什么,因为特萨已经开始推动棺椁的盖子。她动作很慢,视线从父亲的尸骨上扫过去,从每一道伤痕地看过去,然后才慢慢合上棺材盖子。 “我从未有一刻,如同现在这样愤怒。”特萨这么平静地说。 盖伦不怀疑她的愤怒,很少有人在看过奥尔德斯的死状之后还能保持平静,更何况,那是她的亲生父亲。那些交错在骸骨上的伤痕,那些昭示着曾经经受过巨大苦难的痕迹,盖伦想起数百年前,他曾经见过的奥尔德斯。 很难想象,在那个发疯的雅维里家族,有人有过一双那样干净的眼睛。 不是没有见过这个世界上丑恶的单纯,而是分明已经被世间的罪恶加诸于身,却依然干净透亮。议会没有封锁消息,事实上也早已有人猜到,奥尔德斯死于他的兄长安德鲁之手,然而在特维尔告诉他坟墓的位置、他亲眼来看过这具骸骨之前,他并不知道,奥尔德斯的死,居然如此痛苦,以至于令人发指。 可是即便看到奥尔德斯的尸体如今的模样,盖伦也毫不怀疑,在最后的时刻,奥尔德斯依然睁着那双安静的眼睛,平静而干净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着自己被折断每一根骨头,最后以世上最痛苦和屈辱的方式死去。他是个如同河流一样的性格,无论如何用刀刺伤他,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盖伦想象不出奥尔德斯失去那种从容淡定的模样,他被兄长杀死,被召唤而作为亡灵出现,再因为海之歌女的爱而短暂复活,然后禁术失效,再度陷入死亡,盖伦相信,即便如此,他也一定还是当初的奥尔德斯,用那双看不出悲伤或是喜悦,看不出痛苦或是轻松的眼睛,安静地旁观着这一切。 所以那是奥尔德斯啊,即使是海之歌女茱莉亚也会爱上的亡灵。 “我刚才甚至很恶毒地在想,我很庆幸爱斯蒂曾经曾经利用了我,让我在安德鲁的死亡当中也有一份力量,在这场报仇之中,有一席之地,我丧心病狂地想着,等到回到奥斯库特,我要挖出安德鲁的尸骨然后挫骨扬灰,我要请求那什带我前往炼狱,将安德鲁的灵魂推入炼狱最深处的不灭的火山。”特萨仰起头,双手慢慢地捂到脸上,“可是明明是个没见过面的父亲,我分明知道,他在对我说,无论什么时候,不可以让复仇蒙蔽自己的心,不可以为了复仇放弃一切。” 是的,那正是奥尔德斯会说的话,盖伦这样想着。 一捧一捧的泥土从特萨苍白的指间落到棺木之上,这宛如一个仪式,从这一刻开始,那个曾经孤苦无依、独自一个人游荡在这个世界上的孤女,终于有了一个根,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她的家在亡者的森林,在她的父亲的身边。 挖土的指尖却触到了另一块木板,特萨顿了顿,听到盖伦轻声说:“我想,那是茱莉亚的棺木,茱莉亚曾经动用禁术和难以想象的力量,让奥尔德斯从坟墓中‘复活’了三个月,在奥尔德斯再度归于尘土、你也出生之后,茱莉亚长眠于此,与爱人合葬。” 特萨沉默地填上最后的土,安静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合葬的土地。 “我们回去吧。”特萨苍白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仿佛真的什么都不在意。若是雷伊在这里就会知道,要是特萨不在意,那她就不会笑。 盖伦沉默地转过身,没走两步,一根枝条突然落到了他的额前。 盖伦只迟疑了一瞬间,眼神立刻改变了,刚才那种因为悲伤而迷茫的神色瞬间无影无踪,黑精灵简短地命令道:“特萨!跑!” 铺天盖地的枝条开始疯狂抽落,谁都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亡者森林突然活了过来。特萨听到盖伦的声音之后向前跑了半步,突然回头,魔法杖一挥,几道风刃飞出去将父亲那写着“奥尔德斯·雅维里”的墓碑砸得粉碎,她这才开始召来风拖着自己向前跑。 盖伦余光看到了,稍微惊讶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这是爱丝忒拉?” “一定是。”特萨咬着牙,甚至远胜过*师修拉的魔法感知已经捕捉到了这些动.乱的源头,无数疯狂的枝条在她身侧的张开的风里被绞碎,“她控制了相当大一块亡者森林。” 爱丝忒拉从死灵法师学院离开的方向正是向着亡者森林的,尽管有不少人担心过会不会出事,不过大家都相信亡者森林有着*师修拉在,无疑是安全的。现在修拉根本就不在亡者森林,爱丝忒拉能控制一大片也不奇怪。 奥尔德斯的尸骨放置得太久了,已经没有了属于他的气息,爱丝忒拉应该还没有发现兄长的坟墓,否则以她疯狂的情绪,根本不可能任由奥尔德斯的尸骨留在外面,所以爱丝忒拉只是刚刚发现这些外来者,想要驱赶他们么? 盖伦回头看了一眼那碎裂的墓碑,特萨是在毁掉最后能辨认出那具尸骨的证据,避免爱丝忒拉再次挖开他的坟墓,避免父亲的尸体再次被挖掘出来,不得安宁。 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好几声尖锐而扭曲的咆哮伴随着“轰隆轰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 特萨和盖伦脸色都白了白,该死,他们忘了,假如亡者森林活过来了,这一带的魔兽也会因为逃避这些疯狂的树木而开始逃窜,而这个方向向前,是黑森林! 黑精灵虽然力量强大,但是年幼无力的也不在少数,绝对不能让这群魔兽跑进去!盖伦神色冷了下来,立刻加快了速度,却发觉旁边的特萨停了下来。 “老师!你快赶回去,开始吟唱关闭与亡者森林的连通!”特萨转过身,背对着盖伦飞快地在身前释放出一道魔法屏障,“我先暂时挡住魔兽,马上就到。” 关闭连通的方法只有盖伦才知道,这时候也没有其他方法,盖伦飞快地超过特萨向前跑去:“一边挡着一边过来,不要耽搁太久,吟唱只需要三分钟左右。” 特萨无声地点点头,在盖伦离开没多远之后,她设下的第一道屏障已经被先到的魔兽撞碎了,金色的诡异外形的魔兽被力量反弹回去十来米,飞快地避开几根打落的枝条,立刻打算再向前冲。 用半截魔法杖释放魔法的消耗相当巨大,然而特萨毫不在意地迅速后退了两步,在余光中那只金色魔兽来得及迈步之前,飞快地喝道:“火墙!” 漆黑的火焰瞬间挡在了她的面前,刚才那只魔兽没来得及反应,一下子冲进去了火焰,在一阵惨叫声中彻底安静了下来。特萨并没有放心,在它之后一定也还有其他魔兽,特萨毫不犹豫地背对火墙头也不回地开始跑,一边跑着一边不惜成本地每几米布下一道火墙、电网或是风壁。 盖伦的吟唱已经到了尾声,他焦虑地抬头看着疯狂扭动的亡者森林,看着魔法屏障带来的火光、电光一点一点向前靠近。 连续这么多道阻拦的壁障释放下来,效果相当壮观,配上不知多少魔兽尖叫还有亡者森林不断的抽搐,在黑森林永远的黑夜中如此惨烈可怖。 当特萨出现在盖伦视野里的时候,盖伦终于松了一口气,没等他轻松下来,就看到特萨一边跑着一边正在飞快地向后扔火球,有两只周身带电的鬣狗状的魔兽就跟在她身后不到十米的地方,其中一只被火球砸中,惨叫一声滚到了旁边,另一只明显更加灵活,依然穷追不舍,而她身后的阴影里,还不知道有多少成功突破了这几十层壁障的魔兽。 盖伦飞快地完成了剩下的吟唱:“特萨,快过来!还有几秒连通就要关闭了。” 特萨已经到了流沙区边缘,眼见着对面黑森林已经开始虚化,立刻让自己浮空,甩开背后的魔兽,飞快地冲向了对面。 就在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手里的那半截魔法杖突然黯淡了下去。 特萨一愣,她知道不完整的魔法杖并不稳定,力量有时大一点有时候小一点,但是没想到在自己接近力竭的时候,这种不稳定会发展成无法使用。 下一秒钟,她意识到脚下已经是不断向下陷入的流沙。 从魔法杖失效到大半个身体被疯狂的流沙吞没不过三四秒的时间,盖伦还没来得及冲到边界区去把特萨拉上来,一道影子就以几乎看不见的速度冲入了流沙区,从特萨被彻底吞没的地方毫不迟疑地直接跳了下去。 黑精灵的卓越视力看清了那个穿着魔法袍的影子,那是一具骷髅,或者说*师雷伊·修拉。 紧跟在雷伊之后的是身体刚刚痊愈不久的兰斯洛特,然而兰斯洛特和盖伦抵达流沙区的时候,他们脚下已经变成了实地——两片森林空间上的连接被彻底关上了。 Chapter 18 一片黑暗之中,隐约有些微弱的声音。那是黑暗中的生物在移动的声音,特萨睁着眼睛,躺在地上这么想着。 出乎意料的是,流沙下方居然是空的,这么想起来,那片流沙应该只是空间扭曲的传送魔法具象化的体现,坠入流沙之后,她应该被传送到了另一个地点,或是另一个空间? 特萨只失去意识了一小会儿,从魔法力依然匮乏的状况看,昏迷不超过十分钟。黑暗中不知道隐藏着什么样的生物,依然在不断地移动,带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特萨依旧没有动,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在目光无法看到的黑暗中,究竟躲藏着什么,半截魔法杖还握在手里,这个时候,魔法力每恢复一点,都是多一分胜算。所以她依然安静地躺着,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感受着魔法力慢慢地增长。 黑暗中的时间过得特别缓慢,也不知道是过去一个还是两个小时,在魔法力大概恢复到能自如行动的下限的时候,黑暗中的生物终于发现了她。 特萨听到饥渴的咆哮在距离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响了起来,握着半截魔法杖的右手慢慢用力,在左手上慢慢凝结出一把冰刀。 大概是温度的变化让黑暗中的生物警惕了起来,几乎是下一个瞬间,灼热的鼻息就触到了特萨脖子上的皮肤,特萨毫不犹豫地就地一滚避开了第一次攻击,她甚至没有回头,右手已经借由魔法杖扔出去两枚火球。 在魔法力不足的情况下,魔法杖的发挥也并不怎么稳定,运气不算好,火球虽然击中了,却并没有要了对方的命,在对方第二次近身之前,特萨左手里的冰刀直接扎进了对方的身体,那只生物吃痛,带着冰刀直接退开了好几米。 借由火球的光芒,特萨看清了对手是什么东西——那看起来像是一只长了四条腿的、一人高的肉球,可怖的是,那个肉球上长了十几张巨大的嘴,每张嘴里都有着无比锋利和僵硬的的牙齿,还有不断向下滴落着带有恶臭的涎,无比令人厌恶。 特萨扔出去魔法火焰在它身体上燃烧,带来皮肉被烧焦的臭味,然而它似乎无所觉,尽管身体受伤,那些嘴依然在不断地一张一合,似乎在渴求着任何能够入口的东西。 特萨再退了一步,让自己背靠着墙壁,左手平举,托着一团火光照明,然后慢慢地在自己身体前很近的地方开始设置屏障。 插在身体里的冰刀在火焰中很快就融化了,怪物的疼痛得到了缓解,左右晃了晃,数张嘴一起吼了几声,再度扑了上来。 特萨一直半垂着没什么精神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就在那怪物离自己最近、几乎撞上魔法屏障的时候,特萨一直汇集在魔法杖周围的风猛地被挥了出去,这一回的攻击并没有瞄准那似乎无坚不摧的嘴,而是直接切断了那四条腿。 因为惯性,失去了行动能力肉球撞在了魔法屏障上,然后反弹了回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特萨立刻上前一步,在对手来得及有任何类似再生或者其他能够改变局势的能力发动之前,接连三四个风刃将那只怪物肢解、再连上一串火球和闪电,将它焚烧殆尽,只留下一地尖利的牙齿。 确认了怪物的死亡,特萨才松了口气,借着火光开始打量这室内。 这是一间不算很大的屋子,特萨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扇门,而以门卫开头,墙壁上画着非常丰富的壁画。 虽然因为昏暗的火光,而让整个壁画蒙上了一层阴暗的氛围,然而依然能感觉到,这幅壁画上本该是多么令人振奋的场景,即便鲜血铺满了战场,却丝毫不能阻止带着漆黑玫瑰的血红旗帜在空中肆意飘扬,在黑玫瑰的旗帜之下,锋利的长矛指向了畏缩地躲在皇宫前衣着华丽却胆战心惊的前一任国王的近侍们。 那是奥斯库特之战,特萨认出了壁画的内容,皇室卡佩家族的祖先,征服者欧尼斯特·卡佩攻下奥斯库特山脉、将黑玫瑰的旗帜插在皇宫顶端的那一天。 特萨想起了欧尼斯特·卡佩的传说,征服者欧尼斯特厌恶碎嘴而无能的谄媚者,他亲手斩断了前一任国王身边近侍的头颅,令人切下他们的牙齿和嘴,用魔法黏成一团然后吊在皇宫之上整整三天,以彰显新的王朝绝不会被这些碎嘴的小人所左右。 真是个好故事,虽然现在看来,这可能并不只是个歌功.颂德的故事。 特萨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自己焚烧殆尽的肉球,忍不住轻轻地带着无比的讽刺地笑了一声,然后推开了门。 门的另一边倒是非常明亮,特萨忍不住遮了一下眼睛,稍微适应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光芒,这才看清这是一间环形的大厅。 大厅正中央有一只被某种魔法紧紧束缚着的怪物,似乎还在不断挣扎着,而环形的墙壁上有十二扇门,已经有九扇被打开了,其中八扇门后面一片黑暗,看不清有什么东西,只有一扇门后面还有光亮和打斗的声音传来。 特萨警惕地侧行了几步,背靠着墙壁,在身前布下两道魔法屏障,确定大厅中央的怪物确实无力挣扎之后才抬起头,看向大厅顶端的壁画。 这一幅画的内容与之前的并没有差多少,仍旧是征服者欧尼斯特·卡佩高举着黑玫瑰的旗帜,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而他身后,是著名的第一代黑玫瑰皇家骑士团的二十二名黑玫瑰骑士。 在传说中,这二十二名骑士忠诚而无畏,拥有着这世界上可以用来形容骑士的一切美德,他们曾经每人切下一截小拇指作为祭品来发誓,他们将会永远效忠卡佩家族的每一滴血,并且永远守护欧尼斯特的荣耀,而且,他们确实也做到了。 在卡佩王朝占领了大半个大陆之后,骑士们随着他们的王者欧尼斯特回到了王都,为卡佩家族鞠躬尽瘁之后,他们先后病逝,传说他们的亡灵依然在守护者卡佩家族,他们是卡佩王朝最忠诚的守护者。 按照之前那个怪物与壁画中传说的关系推测的话……特萨盯着大厅中央的怪物看了好一会儿,才确信那个被囚禁起来的怪物果然是一大堆小拇指糅合在一起的诡异模样。 英勇而令人心潮澎湃的传说,在这里却变成了令人憎恶的事实。特萨警惕地四下打量着,稍微眯起了眼睛,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第九扇门中的打斗声终于停了下来,特萨立刻在双手上都缠上了风,背靠着墙壁,绷紧了神经,死死地注意着那扇门随时打算反击,门里先是有半截还在挣扎的旗帜状的扁平怪物被甩了出来,在特萨来得及动手攻击之前,那半截怪物摔到了地面上安静了下去,散落成一地各色的长发。 曾经有过传说,在故乡等待骑士们归去的母亲与妻子们,曾经剪下了自己的长发,编织成满怀思念的旗帜,不远千里地送到前线,赠与自己身处战场的亲人。 特萨更加警觉地戒备着,看着那扇门里慢慢出现了一只……骷髅? “雷伊?”特萨看着那还拎着一把大剑的骷髅,震惊地叫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雷伊看到特萨的一瞬间,猛地放下了心,连大剑都没拿稳,直接掉到了地上,他两步冲到特萨面前才刹住,然后艰难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转头扶住旁边的墙壁,背对着特萨,将自己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的模样慢慢收起来,不想被特萨看见自己并不是无所不能的那一面。 特萨没事,他拼命地将积攒的惊慌失措发泄到扶着墙面的手指上,指骨的前端捏碎了墙壁,直到温暖的怀抱圈住了他的肋骨,特萨少有的温柔的声音终于让他舒缓了下来:“雷伊,我没事……” “你……怎么花了这么久。”他的牙根几乎颤栗得无法控制,好不容易说出话来,“……没有声音……这么长时间……” 特萨越过雷伊的肩膀看向那边九个打开的门,突然明白了雷伊之前在做什么。他大概是追着自己坠入了流沙,而后落在了另一个房间里,当他杀死自己房间的怪物、并且来到大厅之后,他发现没有任何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甚至没有一扇门里面听起来有打斗的声音。 她那时候正在装死养力气,而门外的雷伊想不出她没有挣扎、没有战斗的原因,他甚至没办法确定她确切的位置,为了找她,他只能一间一间地搜索着房间。 雷伊的骨架还在轻轻颤动,从雪山,到此刻,短短几天之内一连两次差点以为特萨死了,让他几乎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回头,会发现特萨并没有出现,这场噩梦还在继续。 “雷伊,我没事。”特萨苍白地安慰着对方,仰着头,“我没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雷伊稍微冷静下来,努力平静地回答:“我知道。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再说……” “出去?”尖利的声音突然在大厅里响了起来,“既然来了,就不可能再离开了,这里是忠诚者之墓,是黑玫瑰骑士的坟墓,我们以忠诚守护这个国度,你们从踏入的那一刻起,就是我们忠诚者的一部分,已经发誓至死向卡佩家族效忠!即使死了,你们也要留在这里,永远不可能离开忠诚者之墓!” Chapter 19 在特萨和雷伊坠入流沙后,亡者森林和黑森林直接的连接就再也无法打开了。 不只是盖伦不愿意让整个黑森林来承受这样的风险,即使兰斯洛特一意孤行,想要自己偷偷去强行打开连接,他也并没有能找到那块能够启动连接、理论上来说魔法波动应该非常的地方—— 两者之间连接的魔法阵,似乎在那一瞬间就彻底消失了。 黑精灵中的智者翻开了陈旧的典籍,花了近一天的时间,终于在其中找到了两者相连接的开端。 “黑精灵第三纪元历法四万零一十六年,忠诚者之墓来到黑森林,追随卡佩先祖的骑士之灵希望有黑精灵愿意加入忠诚者之墓,与骑士的亡灵们一同守护卡佩王朝的平安。 黑精灵完全拒绝此提议,因而忠诚者之墓一直以流沙态盘桓于黑森林之中,为了防止其将无辜的黑精灵拖入其中,黑精灵三位长老共同将忠诚者之墓的入口封印在一地,然而因为封印的空间扭曲作用,造成了黑森林与亡者森林阶段性连通。” 已经陷入暴走边缘的兰斯洛特脸色顿时变了,他咬着牙问道:“怎样才能找到那个该死的‘忠诚者之墓’?” 长老们面面相觑,最后一位长老从书上找到了答案:“在进入忠诚者之墓的人被变成亡灵之前,忠诚者之墓与这个世界的连接点无法长距离移动,所以现在推测应该隐藏在最近的无人区,多德雪山内部。” “但是忠诚者之墓是重叠的异空间。”另一位长老愁眉苦脸地继续翻书,“它不属于这个世界,是另一片扭曲的空间。对应的,除非从内部被突破,否则就算是*师修拉在场,也未必能强行打破那个空间,我们能做的,可能只有去出口可能存在的地方等候那两人想办法出来。” “没有其他办法?”盖伦揉着额头问道,“没有办法强行毁掉忠诚者之墓么?” “我想很难有方法。”长老指着书上的一行字,“曾经坠入忠诚者之墓的名单上,除了大量的平民和小贵族,曾经有厄尔半岛吸血鬼家族的一位继承人,我想要是有办法能毁掉忠诚者之墓,厄尔半岛的吸血鬼们早就已经做了。” “不,一定能毁掉。”兰斯洛特冰蓝的眼中骤然间渗透出一点血红色,这是盖伦第一次,或许也是在场其他人第一次,看到这位天生的诅咒师如此认真地画出了一个诅咒刻印,“以兰斯洛特之名,诅咒名为‘忠诚者之墓’的空间在今日彻底崩溃,那堕落于忠诚者之墓灵魂无一留存于世!” 盖伦大惊失色:“兰斯!特萨和修拉还在里面!” “没关系。”唐纳摇了摇头,“我不相信特萨和雷伊会在其中堕落,相信他们,不会有事的。” ———— 忠诚者之墓。 卡佩王朝第一代王者,追随欧尼斯特·卡佩的二十二位骑士死后的墓葬。 他们带着自己的誓言,还有象征着他们荣耀与光荣的一切被葬入了忠诚者的坟墓,然后在之后的无数年之前,依然守护着卡佩王朝的血脉。 ————书本上,是这么说的。 特萨仰着头,语气平静到甚至带了点好奇:“你们就是那二十二位骑士的亡灵?书里说你们享有了最美好的结局,并且死后依然护佑着这片大地。” “我们忠于卡佩家族的每一滴血脉,而卡佩家族的血脉尚未断绝。”另一个亡灵的声音刻板得像背书一样回答,“我们依然遵循了誓言,守护着这片大地。” 原来如此,特萨回忆起那些怪物们,挑起嘴角:“这就是说,你们因为一个不经大脑的誓言,导致死后也不得安宁,被困在这里?” 虽然特萨的本意就是激怒对手,毕竟暴怒中的对手更容易暴露出破绽,不过很显然,这一回她失算了。因为暴怒起来的并不是亡灵,而是他们被羞辱的忠诚心。 骑士的亡灵们冷笑了两声,似乎是笃定这两人不可能跑出去,彻底沉默了,任凭对方再怎么挑衅也不再出现。 而代替他们暴怒起来的,是象征着他们忠诚与誓言的怪物。 虽然雷伊的魔法束缚了那只怪物,不过雷伊在没有魔法杖的情况下徒手设立的屏障显然不够强大,听到屏障彻底破碎的瞬间,特萨一下子跳了起来,连续挥出七八下攻击,向着另一边闪了过去。 一片火球电球砸落在怪物身上,那只由二十二根巨大的手指堆叠起来的怪物丝毫没有躲闪,生生地承受了所有的魔法攻击,丝毫没有阻滞地继续跑,特萨一眼扫过去,发现它全身没有丝毫损伤,就像刚才的那一大堆攻击只是自己的错觉。 魔法免疫?特萨心里震惊地闪过这个念头,正好跑到刚才雷伊走出来的门口,黑骑士的大剑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特萨立刻减缓了速度,弯腰捡起……捡起……捡…… 特萨继续向前跑,顺手揉了揉因为试图捡起那其重无比的大剑而差点扭伤的肌肉——以前看亚伦和尤利塞斯天天背着黑骑士大剑到处跑,没觉得吃力啊?果然黑骑士的体能不是黑魔法师能比的么? 欸,等等,修拉一个黑魔法师,为什么会有黑骑士大剑? 一边这么脑补着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边在魔法杖表面凝结出七八根冰锥,徒手扔了过去——很好,有一根歪打正着砸中了! ——恩,这怪物果然也免疫物理攻击。 “你杀不了它的,特萨。”雷伊退了一步,让自己离战斗圈子更远了一点,视线一刻不离地盯着特萨,“这是名为忠诚的怪物,它与我们杀死过的谗言、思念、贪墨、执着、勇敢,还有其他东西都不一样,你不是他们效忠的对象,忠诚就不能为你所杀死。” 特萨了然,一边迅速地继续逃跑,一边开始吟唱束缚的咒语,花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个暴躁的怪物重新捆了起来。 “雷伊。”特萨气喘吁吁地坐下来休息,顺口抱怨了两句,“你偶尔可以……从老师这个角色里脱离出来、给我这个当学生的搭一把手。” 雷伊尴尬地偏了偏头:“我的魔法力……透支了一点。” “啊?”特萨艰难地重复了一遍,“你的魔法力……你是说,修拉的魔法力……透支了?!” 雷伊活动了一下下颚骨:“特萨……我也是人类。” 特萨条件反射地打量一下他那一把怎么看都和“人类”这个概念有点距离的骨架。 雷伊:…… 是的,修拉也是人,然而他在诸位魔法师心目中的印象实在是距离“人”这个概念有点远。比如在特萨浅薄的印象中,*师修拉的魔法力应该如同浩瀚无边的大海,无所不能而且无穷无尽,根本不应该存在耗尽的时候。所以听到他这么说,特萨忍不住好奇地凑了过去:“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怎么会耗尽魔法力?” “我是个人类黑魔法师,不是神明,特萨。”雷伊重复了一遍这个事实,“要是我还有肉.体在这里的话,我甚至不可能用黑骑士大剑,凭借剑术打败那九个怪物中的任何一个,毕竟我只是个以身体孱弱著称的魔法师。” 特萨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空空如也的双手,没有魔法杖的*师也只能用出一些基础法术,所以他到底是做了什么…… “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怎么学会如何来操作白骨走路。”雷伊用右手握住左手,把腕关节卸了下来,让特萨看连接两者的纤细魔法力,“所以我一直把魔法力细化成丝线,牵动全身来行动,就像木偶一样。所以这种状态下用大剑去打斗,纯粹是魔法力消耗。” 在没有魔法杖的情况下,将魔法力细化成线,操纵身体像一个最强大的黑骑士那样拼命地动,这种消耗之可怕,特萨估算了一下自己,估计撑不到七八分钟。 然而雷伊用这种方法应付了九只怪物,足足支撑了一个小时多。 特萨突然有点心酸,一个没有魔法杖的黑魔法师,用唯一能动用的、消耗恐怖的方法,拼尽力量也要去找她,即使安静了那么久的情况下她很可能已经死了,就算找到了,也很有可能只是一具几乎被啃食干净的尸体,这个男人也没有放弃。 “雷伊。”特萨踮起脚,伸手去触摸那个骷髅面部白骨的轮廓,“我会变强,一直变强,强大到足够站在修拉的身边,也不需要被担心。相信我,总有一天,你可以不需要担心我,不用总是来救我。” 回答的声音略微有点沉闷:“我知道,不过有能担心的对象,其实感觉不算差。” 特萨没说话,瞪了好一会儿,听着雷伊抬头四处看了看,牙齿缝隙里挤出一声轻笑:“真是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困在忠诚者的坟墓,被迫要求向卡佩家族效忠。” 特萨诧异地仰起头:“真的没有办法出去?我记得你以前是殿前魔法师,不是应该也是卡佩家族的附庸,为什么这些骑士要难为你?” “呵,忠诚么。”雷伊抬起头,把法师袍的帽檐拉低了一点,挡住了大厅顶上的光线,“说实话,那真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雷伊似乎并不很愿意提及当年他在奥斯库特的日子,那些在世人眼里,是*师修拉一生最辉煌的岁月,在他本人这里,似乎恰恰相反,需要被极力忘怀。 “那我们……是真的出不去了么?”特萨看着刚才被雷伊抓破的墙壁已经彻底恢复了原样,忍不住提出了这个带着一些绝望的可能性。 “说实话,我觉得我们肯定能出去,外面的人一定已经找到了我们的位置。”雷伊的声音倒不沉重,还有一点心思在开玩笑,“我并不是真的相信有人强大到能来救我们,但是我相信你哥哥一定会说‘困住我妹妹的东西马上给我毁掉’,死神在上,我发自内心地相信,假如世上果真还有其他神明存在,那一定是诅咒之神,他与兰斯洛特·拉尔森同在。” Chapter 20 不知来源的光亮照在脸上,刺激着因为被囚.禁而紧绷的神经。 雷伊需要一点时间来专心恢复魔法力,正垂着头,安静地坐着,特萨靠在他身旁,盯着天顶发呆。 这些亡灵骑士们抛弃了妻子母亲,背井离乡,为了自己效忠的对象抛弃了一切,连死后都不得安宁,这就是他们如今扭曲堕落的原因么? “特萨,假如你要了解一个人,一定要知道这个人会为了什么而发疯。每个人都有着心底深处最在意的一样东西,人们为了那样东西可以不惜一切,陷入疯狂。假如你想要了解一个人,那你一定要知道他的那个东西是什么,假如那个东西不是你,那就随时做好被背叛的准备。但是不要害怕背叛,为了守护自己所爱的东西而疯狂,那本身也是美丽的事情。” 她回忆起来,特维尔曾经这么说过,对着尚且年幼、还不能理解这话里面意思的特萨,这么说过。 “特萨。”他膝盖上摊着书本,明明还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孩子,却那么冷静而睿智,“每个人一生只能真正地在意一样东西,因为总会有时候,要你将你最在意的事情们放在一起,要你舍弃。你总会知道,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是什么。” 特萨想起来当时自己幼稚可笑的回答:“可是……可是我要是真的喜欢两样东西怎么办?” 特维尔笑了起来:“那你就去变强吧,强大到没有人能逼你取舍,强大到足以任性,足以随心所欲,那样就好了。” “特维尔,你最在意的东西是什么?”她瞪大了眼睛,这么问他。 特维尔放下书,俯身抱起小小的特萨,想了想:“曾经,我以为我最在意的是真理。” 特萨歪着脑袋,看特维尔突然笑了起来:“后来我发现,其实我也并不在乎真理,我只是害怕自己什么都不在乎,所以假装爱着真理。不过后来……” 他顿了顿,没有说再后来如何,而是摸了摸特萨的脑袋:“现在的我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你了。” …… “特萨。”雷伊的声音打断了回忆,“我休息完了,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特萨摇了摇头,被雷伊拉到怀里:“怎么了?在想什么?” “在想我父亲奥尔德斯·雅维里有没有可能还有个比我大三四岁的儿子。”特萨歪了歪脑袋,随口胡扯。 “……应该不可能。”雷伊考虑了一下这个可能性,“肯定不可能,奥尔德斯从死亡到复活一共有近四百年,我听你母亲说过,她找到奥尔德斯的尸体去复活他的时候,爱丝忒拉设置的保护尸体的魔法阵尚还完好。而且,我也不认为除了你母亲之外有人能够召唤出奥尔德斯的亡灵。茱莉亚她实在是很……呃,特别。嗯,她和奥尔德斯相互吸引不是没有理由的。” 特萨捏了捏下巴,若有所思地问道:“盖伦主任也说我父亲是个很特别的人。雷伊,他是什么样的人?” “奥尔德斯么?假如盖伦觉得奥尔德斯是个很好的人,”雷伊的语调有点笑音,“那只是说明盖伦自己是个很好的人。特萨,你的父亲是个无法被看透的人,每个见过他的人,都会说他是一个美好的人,可是那不是奥尔德斯,奥尔德斯如同一面只能反射好的一面的镜子,你所察觉到的那个完美的奥尔德斯,只是你自己心中美好的那一面的倒影。我想世界上能够了解奥尔德斯的人,只有茱莉亚……还有你。” “我?”特萨惊讶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我甚至没见过他。” “你其实和他很像。”雷伊拍拍她的头,那眼窝深处的空洞让特萨没来由地心头一慌,“你在想什么,也不会直接说出来,说到底当初你不会对爱斯蒂发脾气,也是因为她根本没伤害到你在意的东西,你那时候,其实没什么在意的东西。” 如同一个空洞,雷伊在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他第一次见到特萨的时候,正是爱斯蒂背叛了她的时候,特萨失去了唯一在意的东西,因而只余下一个空壳子。她连自己都不在乎,爱斯蒂怎么可能伤害得了她? 如同他第一次看见醒来的奥尔德斯的时候,他看不到任何别人描述的美好,那个时候的修拉心中一片空茫,于是他在奥尔德斯身上,看到了同样的空茫。 “我现在在意你。”特萨想了想,抬起头,很认真地说道,“还有哥哥,还有唐纳,不过果然没法儿做到只在乎一件事。” “你真的不像是雅维里。”雷伊很想笑。 “那你在意什么?”特萨仰着脖子,好奇地问。 雷伊隐藏在在脑中的笑声瞬间消了声,他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现在唯一确定我在乎的,只有你。在此之前……我想,要是我真的在意什么,就不会抛下一切,躲到亡者森林去了。” 他的词是“躲”。特萨皱了皱眉毛。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我你父母的事情。”雷伊扭过头,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你其实很早就知道的吧,我知道你父母亲的事情,为什么从来不问呢?” “你不肯说,总是有理由的。”特萨看着他,“就像席恩的父亲有着对特维尔的承诺,你既然不肯说,我想一定有理由,假如我问你、用自己来逼你,说不定你会说,可是我不想逼你取舍。” 雷伊垂下头,慢慢从右手指间的储物法阵里面抽出一根细长的手链。 “这是什么?”特萨盯着雷伊仔细地将手链系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在手链的中央,有一块澄净的灰色石头。 “我知道你一直想问,为什么我明明知情,却从来不肯对你说你父母的事情。”雷伊仔细给特萨系完手链后顺势握住那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地摩挲着,“原谅我,特萨,我一直在想,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资格向你讲述茱莉亚的事情的,就是我了。我从兰斯洛特那里偷取了属于母亲的爱,我任由你被带离亡者的森林,然后被一个人丢下。我没有办法向你讲述这一切。” 白骨的指尖慢慢地滑到小臂上,托起那块石头:“这是茱莉亚留给她的孩子的遗物,她说,时机合适的时候,她的孩子会需要这个礼物。我不知道时机合适是什么时候,但是我想,我把它还给你,总会到那个时候的。” 特萨压下浮动的思绪,盯着那块石头看了一会儿,略微有些困惑地问:“这是什么?” 雷伊顿了顿,声音里呆了一点惊讶:“你感觉不出来这是什么?”茱莉亚留下这个遗物的时候并没有说是什么,她那时候神志不算清醒,只是笑着跟雷伊说,这是她留给她亲爱的孩子的,她设了封印,只有需要它的孩子能够打开。 这其实是留给兰斯洛特的礼物?雷伊困惑地想着,或者是因为特萨还没有到需要它的时候? 不过这个问题现在也没法儿追究,雷伊想了想,其实就茱莉亚当时的状态,她也就随口那么一说的可能性都存在。 特萨没再说话,仰着头向天继续发呆。 “席恩给你的礼物,你一直都没有拆开?”雷伊看她迟迟没有要睡觉的样子,慢慢地伸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释放了一个简单的昏睡咒。 “嗯。” “从魔法波动看,里面是蝮蛇家族的纹章。”雷伊轻声说,“大概是希望你这一路走得顺利一点,为什么不收下呢?” “我只是……”特萨揉了揉额头,“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我需要一点时间。我还是先思考一下怎么出去吧,毕竟要离开忠诚者之墓才是当务之急。” “你睡一会儿吧。”雷伊抬起头,有手再次停到了左手手背上的储物法阵上,“说不定,等你睡一觉醒来就已经有办法了呢。” Chapter 21 饥饿,是一种无法用魔法抵挡的痛苦。 要是倒退回去一个月,特萨一定要把当时觉得干面包很难吃的自己抽一顿,拎着那时候自己的领子,痛心疾首地大吼: “天哪!这是面包啊!白白净净的面包!你居然觉得难吃!!” 然而现在,胃部的饥饿感让她觉得有点难以忍受,缩在雷伊的怀里,她几乎开始羡慕不需要食物的雷伊。虽然饥饿,然而魔法力还是慢慢地开始恢复了,照这个恢复的程度看,时间应该已经过去了十一二个小时,她掉进来的时候本来就饿着,到这会儿实在是有点受不了。 我需要一点东西来转移注意力,特萨这么想着,稍微挪动了一下头部。 察觉到怀里的人移动了一下,雷伊低下头:“怎么了,特萨?为什么不睡一会儿,睡着会好过很多。” “睡不着。”特萨声音软软的,没什么力气,无聊地找着话题,“对了,你怎么会也在这里?” “我赶到的时候你正好掉下去。”雷伊说话速度也放慢了,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腔调,“以后别勉强自己,一两只魔兽放过来就放过来了,有盖伦在,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我以为没问题的,没想到魔法杖断了之后会短时间失效……”特萨嘟囔着没话找话,“说起来,你看见了吧,亡者森林果然出事了,你的身体还在里面吧?” “恩。”雷伊看起来并不怎么担心,“说实话,松了口气。虽然只看了一眼,不过那应该是亡者森林西部,爱丝忒拉再强大也不可能控制整个亡者森林——毕竟连我都没做到——所以这反而说明东部安全,我住在东部,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的管家……啊,不,是我的忠仆,阿尔弗雷德那边出的事情应该与此无关。” “亡者森林有那么大?”特萨努力地转移对胃部饥饿的注意力。 “嗯,大概有两个奥斯库特那么大。”雷伊轻轻摸着特萨的头,注意到她嘴唇干裂和稍微有点涣散的瞳孔,慢慢开始用魔法力在指尖上凝出水珠来。 连续水珠滴落到干裂的嘴唇上,极大地舒缓了口渴:“我自己能……” “你不要再消耗体力,会更加饿。”雷伊托着特萨脑袋的手指稍微转了转,在特萨注意不到的地方,再次施加了一个昏睡咒,然而显然特萨的魔法抵抗很高,效果依然不好。 特萨顺从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的水珠,虽然一开始没有那个意思,不过雷伊还是没忍住盯着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地脑补了亲吻的感受……然后他尴尬地稍微偏过了头,该死,为什么现在我没有身体在这里。 ——哦,不对,是该死,为什么这种情况下,我会控制不住想这个。 “每天去亡者森林外围探险的人那么多,爱丝忒拉不可能攻击每一个。”雷伊压下内心乌七八糟的澎湃思绪,强行冷静地分析给特萨听,“而且既然能让亡者森林活过来,你们一开始进入的时候,她没理由不知道。所以她之所以攻击你,是因为那个时候,她突然发现闯入者是‘你’。” “因为我是雅维里?是她哥哥的女儿?”特萨挑眉。 “不……”雷伊踌躇地回答,“我想不是这个原因,爱丝忒拉如此地爱她的双生哥哥,她没理由想要杀奥尔德斯唯一的女儿,所以她应该不知道你是奥尔德斯的女儿,所以她要杀的人是特萨·茨威格。再想想之前在雪山上埋伏的诅咒师特意陷害蝮蛇大公的举动,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特萨盯着他空洞的眼窝等了半天,才听到他继续说:“我之前问那个诅咒师,是雅维里家族的死士来报仇、还是是女皇陛下的手段,再或者说是爱丝忒拉·雅维里的人,我想这个问题我问得不怎么样。” “因为这三方,根本就已经联手了?”特萨稍微想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接上了下半句。 “假如我猜想正确的话,女皇她献上了北方的大陆,换取了爱丝忒拉的帮助。” 这是何等地丧心病狂!特萨猛地直起上半身,死死地盯着骷髅的那张脸,想找到一点不确定,很遗憾,骷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特萨,你不用担心任何事情,这跟你没有关系。”雷伊努力让声音变得轻松,“女皇复仇的对象从一开始就是议会,议会没那么弱小,就算他们联手了,也不可能那么顺利。爱丝忒拉是很强大,不过不会比我更强,放心好了。” “你要去对付爱丝忒拉?”特萨冷静了一点,表示相当意外,“我以为……你已经彻底抽身了。” 雷伊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呻.吟的笑声:“阿贝尔的生命力和魔法力还在她身体里,我挚友的东西,我不能任由她这么糟蹋。而且……那本来就是我的错。” “雷伊。”特萨皱眉,“你和阿贝尔的事情我听说过,大概也能猜到是你没能救他,但是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雷伊稍微垂下头,分心看着因为刚才冲击性的消息而强行聚集了精神、现在反而困倦的神色更加明显的特萨,再次不着痕迹地放了一个昏睡咒。 “一开始,我和阿贝尔成为朋友,就是因为女皇的命令。”雷伊的声音很轻,和兰斯洛特无时无刻不充斥着强烈情绪的腔调不同,他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已经在过去六十年里彻底沉静下去,“以有心算无心,从一开始就是我错了,更何况,我还因为自负过头,做了更加过分的事情。”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气:“我阻止他自杀,导致他的生命力和魔法力最后成为了他父亲安德鲁的一部分,至今依然在助纣为虐。” 雷伊说的如此轻描淡写,然而在他的脑海中闪回的,却并不是这么温柔平淡的画面。 “修拉!你放开我!” “修拉!畜生!你松手!松手!” 那个声音至今依然偶尔会回响起来,那么尖锐和绝望,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念头,反复回响着。 “阿贝尔!你疯了么!你现在自杀的话一切都彻底没有希望了!”他那时候仗着卓群的力量,好不容易彻底束缚住阿贝尔,同样愤怒地咆哮回去。 “希望?!”阿贝尔那向来温柔清俊的面容扭曲成一团,他好不容易挣脱出一只手,死死地掐住挚友的脖子,“修拉!我还有什么希望!你告诉我!修拉啊啊!!希望那种东西,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么?难道不是从我知道自己的命运的那一天起就不存在么?修拉……你说过你要救我的!你说过的!修拉!你救我啊!你救我啊!救救我啊!!你说过一定会救我的!救救我!救救我!!” 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他指尖上的法力一下子衰退了下去,在他几乎真的要断气之前,阿贝尔终于松了手,却也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一下子脱力地跪倒在自己的挚友面前,仍旧抓着他的领口,指尖颤栗,半晌才松了手,深处双臂拥抱住他:“对不起……对不起……修拉……对不起……” 雅维里家族的人都发了疯,跟雅维里家族扯上关系的人,也都发了疯。 他大概是疯了吧?那个时候修拉这么想着。 直到很多年之后,再度回到奥斯库特,看到那对双子姐弟如出一辙的恶毒与绝望,以及丝毫不差的同归于尽的决心,雷伊才突然明白,该说对不起的,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 他不应该拦着阿贝尔自杀,也不应该给他虚无的希望……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听从女皇的命令,去接近阿贝尔。 在这段不知从何开始的沉默里,特萨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了,透支的精神和体力,终于在失去支撑、外带叠加的三四个昏睡咒之中彻底平静了下来,慢慢陷入了近乎昏迷的沉睡。 雷伊小心地卸下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的左手,站了起来,单手整理了一下袍子,然后走到了环形大厅的正中央。 ——只有这件事,除了他和女皇卡特琳娜,他不希望第三个人知道,即使那个人是特萨也一样。 “忠诚者之墓的亡灵们。”骷髅摘下了长袍的帽子,露出可怖的头颅,“我听闻你们曾是卡佩王朝最忠勇的骑士,是黑玫瑰披风最初的主人。你们曾经发过最可怖的誓言,效忠卡佩家族的每一滴血脉,并且为之尽忠。” 消失已久的声音再度出现,重叠的咆哮带着尖锐的笑声在山洞里反复回响: “即将失去主人的忠仆,放弃挣扎吧!你不管做什么,都不可能找到出去的方法。” “你也即将变成卡佩家族的忠仆!这是忠诚者的坟墓,进入到这里,你也会与我们一样,一起守护卡佩家族的血脉。” “这是死者的地方,你的主人不可能活着出去,死灵,你的主人很快也会变成与你一样的死灵生物。” …… 雷伊一直隐没在袍子之中的右手,稍微动了动,慢慢地扬了起来,慢慢举起了他刚才从左手腕骨里取出的东西。 那是一枚长六边形的银质纹章,上面的黑玫瑰细腻得有如能听到正在绽放的声音。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不知何时带上了那种天然的、上位者的倨傲:“卡佩王朝威廉四世的第七皇子,嘉文·卡佩,在此命令你们,对黑玫瑰的纹章效忠。” Chapter 22 忠诚者之墓与世隔绝数以千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从无数误闯、坠入忠诚者之墓的人们脑中可读取的记忆里面,亡灵们早已拼凑了卡佩家族如今的模样。 在不算短的沉默之后,一位亡灵骑士冷笑了起来:“这个笑话说得不错。” “我不在开玩笑。”雷伊不轻不重地回答。 “嘉文·卡佩殿下已经死了!”另一个亡灵急切地叫道,“他死了!他死的时候是个八岁的小孩子!他被威廉四世当做和平条约的人质送给了对方!三天之后威廉四世就撕毁了条约发动了战争!黑玫瑰家族的血脉现在只有卡特琳娜殿下一个人!” 一只亡灵从他身后极快地显现出身形,又迅速消失:“你是个骗子!你身上的气味是活人的气味!你还是个活人!你不可能是嘉文殿下!” “我活下来了。”雷伊不以为然地继续说道,“我是嘉文·卡佩,我没有死。” “他们公布了你的死讯!” “当然,他们以为杀死对方的小皇子会极大地打击父亲的心神,所以隐瞒了我逃走的事情,说已经杀死了我。真是愚蠢,父亲既然决定撕毁条约,本来就没打算我活着。”雷伊的语调因为讽刺感而上扬,“也不知道他们听到父亲压下我的死讯、一直到三年后战争结束才公布说十一岁的嘉文皇子死于战乱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天真好笑。” 说起好笑,其实他的父亲威廉四世的做法一样好笑,他刻意拉长了自己幼子近一半的寿命,或许觉得这样更容易被民众所原谅? “嘉文殿下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点掩饰得极好的愤怒和轻蔑,“一个没半点逃亡经验的孩子,怎么可能从敌军之中偷偷逃走!你这个骗子!” “我没偷偷逃走。”雷伊稍微歪了歪头,要是他还有皮肤在,这时候他脸上一定会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他们试图用酷刑来折磨临死的儿子以发泄对父亲的愤怒,濒死之前,我魔法力暴走了,所以杀了看守的所有一百零七个人,然后当着剩下人的面,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 因为那个时候,剩下的人几乎都已经吓得无法动弹,他们看着一个八岁的孩子,如同看着一只嗜血的魔兽。 只是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雷伊才意识到,他居然还清楚地记得这个数字,或许雪山上那个诅咒唤起的记忆是对的,他心里,其实从来没有忘记那一刻的血腥气味。 “胡说!”最开始那个尖锐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魔法力暴走是如同撕裂灵魂一样的疼痛!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那种程度的疼痛?!” “疼痛?”雷伊这一回的笑声愈发轻蔑和不屑了起来,“比我亲手挖出自己的双眼的时候还疼么?或者比我明知父亲打算用我的命献祭、却还要自己登上被送往敌国都城的马车的那一刻的心还疼么?” 在奥斯库特的图书馆,他读过很多自以为是的诗人写的书,他们以一种悲天悯人的口吻,揣度着那个幼年的皇子身在敌营,得知父亲撕毁条约那一刻的感受。 别说笑了,他每次看到这些总是想笑。他怎么可能不了解自己的父母,从父亲决定把他送出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会是这个结局。 他的魔法力在垂死时候暴走,他的逃亡之路比丧家的狗更加狼狈。 那个还不会正确使用魔法的孩子,仓皇地剃光了自己银白色的长发,用手指挖出了卡佩家族引以为傲的淡金色的双眼,畏缩在一片漆黑的尘土深处,以这个世上最卑微可笑的姿态,摆脱了卡佩这个姓氏,终于从那场战乱里活了下来。 “你没有证据!”亡灵们终于慌乱了起来,声音愈发焦急和混乱,“你的黑玫瑰纹章一定是偷来的!你不仅是个骗子!还是个小偷!你偷取了卡佩家族的荣耀!” 雷伊低头看了看那久违的纹章,并没有反驳。这块纹章,说是偷来的也没有错,在他被送给敌人之前一夜,他的母亲玛莎莉皇后避开了所有人,遣走了一直在安慰他的长姐卡特琳娜和三皇姐嘉斯蒂斯,然后偷偷地给他这枚纹章。 他至今依然记得母亲那双哀伤的眼睛,与那鲜艳美好的嘴唇里吐出来的与那种悲伤截然相反的残忍的话: “嘉文,你带着这个,你是卡佩家族的孩子,你的死亡也必须带着卡佩家族的荣耀。” 那是他骨头上第一个储物法阵。 与他自己后来用魔法雕刻的微型法阵不同,玛莎莉皇后并没有仔细学习过魔法,她拿着刀,在他的手肘上刺进去,鲜血淋漓地在他的骨骼上刻下魔法阵,将这枚纹章封了进去。 粗鲁地刮骨的疼痛,他一直沉默着没有哭出来。在那个时候,沉默的小皇子第一次明白,对自己身为皇帝的父亲和身为皇后的母亲而言,自己的性命远远比不上家族的一点点荣耀来得重要。 卡佩家族的荣耀。 直到今天,听到这几个字,他依然想笑。 需要用孩童的鲜血来支撑的,算什么荣耀?! “被自欺欺人了。”雷伊终于失去了耐心,提高了声音,“这个大厅和名为忠诚的怪物是一体的,都是你们那已经堕落恶化的忠诚心。特萨不是卡佩家族的孩子,她没办法伤害那怪物,但是从刚才我徒手抓破了墙壁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比你们更加清楚我真正的姓氏。 你们自认为是忠诚者,却试图否认我的姓氏来抗拒向我效忠,你们这是在嘲讽你们自己的忠诚心么? 这是最后一次,我用卡文·卡佩的名义,命令你们执行你们的誓言,向卡佩家族的血脉效忠,打开忠诚者之墓的大门,让我们离开!” 在令人恐惧的寂静中,环形的大厅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向上的楼梯。 雷伊回过身,小心地把昏睡中的特萨抱在怀里,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那道楼梯。 “卡佩家族的小子!”有亡灵终于忍不住雷伊轻蔑的态度,亦或者是忍受不了数以千年的孤寂岁月,他们在雷伊的背后,对着他的背影开始怒吼: “卡佩家族的幼子!在你离开之前,请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付出了一切,来完成了对卡佩家族的忠诚!可是你们为何对此弃如敝履! 告诉我,我所效忠的主人!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的忠诚,我们的思念,我们打败过的恶,我们持有的善,我们引以为豪的荣光,我们痛恨如斯的丑陋,最后都变成了如此残酷的模样? 为什么在我们极尽忠诚之后,我们的忠诚得不到丝毫的回报,我们灵魂依然困守在痛苦之中嘶吼?!” 雷伊抱着昏迷的特萨,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很是怜悯地看着这间亡灵困守的坟墓,顿了片刻,等到那些终于说出实话的亡灵们陷入一片死寂,他才慢慢地移动下颚,开了口: “忠诚?思念?伟大?别令我发笑了。 哈,你不觉得好笑么?我敬爱的骑士们。忠于卡佩家族的每一滴血脉,忠于卡佩王朝的每一任王者,你们在发下这样的誓言的时候,可知道日后卡佩家族的血脉是什么样子? 你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忠于什么样的人,一个盛世明君还是一个凶恶暴君,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拿出自己的忠诚,叫嚣着自己的无畏,你们真的不觉得可笑么?! 我敬爱的骑士们,你们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忠于卡佩家族?忠于这个姓氏?别让说笑了,你们分明不过是在忠于你们的忠诚本身!低下头,看看那团恶心的怪物,那就是你们忠诚的对象! 你们的信仰毫无意义,你们的忠诚空无一物!他们不来源于心悦诚服的追随,不来源于辅佐你们认为伟大的王的决心,只来源于你们那自以为是、盲目到愚蠢的骑士精神! 你问我为什么那些丑恶会在这里恶化?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忠诚和荣耀在限制它们。 你问我为什么那些思念,那些热情,那些为游吟诗人所传唱的美好会变成怪物?你为何不问问自己,是谁的私心与对那个‘辅佐王者的忠诚骑士’的位置的执着在作祟?是谁把那些美好的东西作践到一文不值乃至彻底面目全非? 然后,你们摸着自己剑,摸着自己灵魂深处的骄傲回答我: 你们究竟是在忠于王者,忠于卡佩这个姓氏,还是只是自己想要成为忠于王的骑士?! 将这一切堕落至此、拖入万劫不复的,难道不是你们自己的傲慢与愚蠢么?!” 名为忠诚的怪物发出一声痛苦而绝望的悲鸣,在大厅深处回响数遍,如此凄凉而惨烈。 雷伊静默了片刻,慢慢地举起手里的黑骑士大剑,然后猛地掷了出去,准确且毫无阻碍地刺入了那只怪物的身体: “我以尔等效忠的卡佩家族的血脉,杀死你们效忠的誓言,从这一刻起,我赠与你们自由。” 他说完这句无不讽刺的话,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向前走,身后的大厅里传来剧烈的震荡,似乎随着那只怪物的挣扎与死亡,整个大厅也在不断衰败。 也不知在黑暗的长廊中走了多久,有亡灵在他面前现出了虚无的形状。 “卡佩家族的小皇子。”他这样说,“直到此刻,我们才明白忠诚的含义,死神在上,我们愿意相信我们之所以为命运所驱使效忠于卡佩家族,是死神的旨意,要我们终有一日见到您,能效忠于真正伟大的人物。” 亡灵骑士们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我们不再追逐王者,不是为了骑士精神,也不再制约于无谓的誓言,我们想要追随于你,效忠于你,无论你将要成为王或是平民,无论你将要挥剑而下或是隐居一方,我们都愿意献上我们的忠诚。” 雷伊高高地昂着头,冷峻而淡漠:“我收下你们的忠诚,但我不需要堕落者的效忠。我准许你们回到死亡之中,去往那炼狱深处,在看不到尽头的痛苦中为你们的盲目和堕落赎罪、向因为被你们拖入忠诚者之墓而堕落的无辜灵魂忏悔,用你们那愚蠢的灵魂,祈祷着总有一天能够消尽罪孽,获得永恒的宁静。” 亡灵们的身影慢慢开始消散,有轻微的余音还在回响: “嘉文殿下,在这走廊之后,聚集着在忠诚者之墓中堕落的死者,我们愿意献上黑骑士最后的祝福,愿殿下能够平安通过。” Chapter 23 并没有任何资料提到过,当一个卡佩家族的成员走过忠诚者之墓的墓道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实上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大胡子的威严中年人出现在他面前、用那双淡金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的时候,因为惊讶,雷伊的步子稍微顿了顿,然后察觉到这并不是亡灵,只是残缺不全的意识碎片。 紧随其后出现的,是一位丰满而高挑的有着褐色头发的女人,与自己的丈夫冰冷的沉默不同,她慢慢地张开了嘴,喊出他的名字:“嘉文……” 没人知道亡灵是如何辨认彼此或是活人的,然而她确实认出了曾经被自己送上死路的幼子。骷髅的脸上摆不出任何表情,雷伊也不知道对方是否能从自己的灵魂里看到自己这一刻的表情,他只是停留了一瞬间,就漠然地从自己父母的意识残像之间穿了过去。 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嘉文。”三皇女嘉斯蒂斯纤细的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那双与母亲一样的深褐色美丽的眼睛满是忧伤地看着他,“你怎么变成了这个亡灵的样子?你一定还活着对不对?” 即使是残缺不全、并没有完整记忆的意识碎片,尽管知道他那温柔而美丽的三皇姐已经早已死去,不在这里,他依然停了下来,向着那和曾经一样温柔动人的姐姐点了点头:“我没事,我还活着。” 嘉斯蒂斯神色柔和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依旧像是对着那个八岁的孩子一样:“没事的,别多想,什么都不要想,向前走吧,不要为我们停留,嘉文,我们会帮助你的,你不会有事的。” 雷伊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德伯特那一晚上对特萨说的话再度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嘉斯蒂斯,还有他的其他亲人,都已经死了,用那种残酷到极点的方式死去了。 雷伊偏过了头,嘉斯蒂斯说得对,他不应该再做任何停留,要是他还有眼皮在,他本应该闭上眼睛向前走。 再走了不算近的一段路,他察觉到法师袍下摆被人拉了一把,他最后还是没忍住,停了下来。 “嘉文哥哥。”依旧是五岁模样的小皇子马卡斯拉着他的衣角,瞪大了天真的眼睛,“我好疼啊,嘉文哥哥。” 雷伊看着自己的幼弟愣了愣,德伯特说过的话再度闯入他的脑海中——马卡斯最后拖着残破的身体爬了一路,试图唤醒自己的父亲兄姊,最后一直爬到卡特琳娜面前才断了气。 他转头看到了站在马卡斯旁边的那个孩子,那个像是要哭出来一样的第六皇子尼克捂着自己还在向外渗血的脖子:“嘉文,我好疼,嘉文,我好疼啊!!帮我们复仇吧,帮我复仇啊!去让那些刽子手也尝到同样的疼痛,让那些刽子手为我们的死血债血偿!嘉文……” “尼克,马卡斯……”雷伊轻声喊道。尼克和他就差一岁,所有兄弟姐妹里面,他们两个年纪最接近,他们一起玩耍,一起逃课,一起恶作剧。虽然尼克脾气一直很差,因此和其他兄弟姐妹关系也不怎么样,但是尼克对他一直很好。 他们也曾经是最亲近的人。 “她有那个男人的气味!”马卡斯突然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伸手指着被雷伊抱在怀里的特萨尖叫,“他身上有凶手的气味!” 尼克几乎瞬间无法遏制地愤怒了起来:“杀了她!嘉文!杀了那个女人!她身上有黑龙家族的恶臭!那个弑君的凶手……” 一双温柔的手把他抱了起来,在那个男人温柔的怀里,尼克意识残片中残余的愤怒似乎得以平息,他的表情慢慢平静,然后身体也逐渐地消失,而在他身侧,其他人的意识碎片也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好久不见,嘉文。”那个男人带着微笑,这么说道。 只有这一个例外,他不是意识的残片,而是完整的灵魂,雷伊看着那温和的笑脸,想起父皇曾经非常不满地说过,这个孩子的温和,真是与卡佩家族丝毫不一样。 果真是不一样。 “好久不见,查理皇兄。” 早逝的大皇子查理并没有卡佩家族标志性的冷峻,他比雷伊高出半头,伸手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头顶,如同他还是当初七八岁的时候:“你不想问只有我整个灵魂被困在这里?” “这里是忠诚者之墓。”雷伊觉得有一种忧伤不可遏制地从原本应该是心脏的位置扩散开去,“你会被困在这里,是因为你背叛了卡佩家族。” “如你所说,是我为议会军打开了城门。”查理轻描淡写地说道,就好像一个皇位第一继承人将整个皇城拱手让给别人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是我亲手将大家送上了绞刑架。我本该死后在炼狱深处向大家赎罪,然而却因为背叛的罪责被一个人困在此地。” “皇兄。”雷伊稍微垂下头,开了口,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虽然卡特(卡特琳娜昵称)和嘉斯(嘉斯蒂斯昵称)她们两个都不肯承认你的死讯是真的,她们两个还私下雇用了雇佣兵去找你。但是我的话,真的没想过,你还活着。”查理笑了起来,“说起来好笑,说不定父皇送你去死的命令,反而救了你的命。” “皇兄,这不好笑。” 查理的笑声戛然而止:“嘉文,别听尼克和马卡斯的话,要是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可以被称为凶手的话,那一定是我,不是黑龙劳尔。要是大家真的想复仇的话,请冲着我来,让我为此赎罪。” 雷伊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一贯温柔可亲的长兄,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脱口而出:“查理,你怎么忍心……” 他立刻停了下来,震惊于自己第一反应居然是这句话,立刻试图更正:“对不起,查理皇兄,我不是那个意思。” “是啊,我怎么忍心。”查理脸上的神情萧索起来,他抬起头,越过雷伊的肩膀,去看那曾经站满了意识残片的一路,“被困在这里的六十五年里,我每一天都在思考这件事,嘉文,我怎么忍心将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姐妹送上死路,就如同父亲母亲为什么忍心把自己的儿子送上死路。” 他垂头看着自己的手:“父亲母亲或许背负着深重的罪孽,或许死有余辜,可是他们毕竟我的父母。更何况,那么温柔的嘉斯蒂斯,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尼克和马卡斯,他们也同样被我送进了地狱,甚至是卡特琳娜,我也一手毁了她的人生。嘉文,我罪无可赦。” 雷伊收拾了一下纷涌而来的情绪,终于冷静了下来,他看向自己的兄长:“六十年前在奥斯库特,红鹰大公奈德也隐约察觉到我可能是皇室的遗孤,所以他曾经借酒告诉过我全部的真相。我知道你绝望于残暴的统治,所以背叛了父亲,皇兄,我也知道你拒绝了红鹰大公的特赦,自己选择了与大家一起死去,我并没有怪罪于你。” “皇兄。”他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你已经被这愚蠢的忠诚者们困住了六十五年,现在随着亡灵骑士们的离去,这里也快要崩溃了,回去死神的怀抱吧,你理应得到死亡的安宁。” “是啊。”查理慢慢仰起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雷伊稍微垂下了头,穿过他身旁,向前走去:“皇兄,永别了。” 他听到身后传来很轻的声音:“嘉文,救救卡特琳娜。” 查理的声音开始变得飘忽,却带着担忧和嘱托:“卡特被复仇的怒火冲昏了头,嘉文,阻止她。” 雷伊没有回答。 再然后,就没有任何声音传过来了。 特萨从半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墓道的出口已经近在咫尺。 “雷伊?”特萨揉了揉眼睛,掩饰不住内心的震惊,“我们出来了?怎么做到的?” “别说话。”雷伊低声道,“我跟亡灵交易了另一条路,他们说只要我能通过这里,我们就能出去。” 这个解释实在是不太站得住脚,不过看着已经近在咫尺的出口,特萨也暂时把刚才的问题抛到脑后,全面启动了魔法感知:“有十六……呃……十七十八十九……不对,他们气息混在一起了,但是那些一团一团的不是同一个人,估计一下,有大概八百个亡灵……不,是死亡生物,让我下来,雷伊。” “居然八百多个,忠诚者之墓也真是胃口不小。”雷伊完全没理会特萨让他松手的话,单手把特萨抱得更紧了一点,然后大步跨进了这门后的大厅,出乎意料的是,大厅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在墙里面,正在出来。”特萨那比*师更加敏锐的魔法感知瞬间找到了对方的位置,雷伊轻轻点了点头,大步走到了大厅中央。 在面对数目巨大的敌人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当然应该是停在刚才那扇门的门后方狭窄的墓道里,这样不管对方有多少,自己面对的永远只有一两个。而站到一个空旷场所,在正常的思考里面,基本等于找死。 墙壁被尖利的爪子抓开,近千个漆黑*的、扭曲变形的死在忠诚者之墓中的诡异人形慢慢地爬了出来,带着与那种*程度不符合的诡异速度和攻击力,奔涌而来,很是壮观。 雷伊单手握着特萨那根只剩下半截的魔法杖,微微垂下头,在特萨的耳边低声道:“特萨,魔法杖借给我。抱紧我的脖子,然后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 这句话要是放在平时,自然是很暧昧,不过这种境况下特萨也顾不上其他的,下意识地地照做了。 雷伊察觉到温热的气息吹在自己颈椎骨上,隐约想笑。他抬头看了看那离自己已经不到十米远的、如同黑色潮水一样从各个方向涌过来的堕落于忠诚者之墓的死者们,轻轻地“哈”了一声。 恐惧从特萨心底里涌了上来,不可遏制地传到了每一根神经末梢。在下一个瞬间,她意识到,这股恐惧的根源并不在于那数百个死者,而是本能地、对于面前这个骷髅这一刻气息的恐惧。 他甚至没有吟唱,只是扬起那半截魔法杖,从牙齿间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闪电。” Chapter 24 要不是在听到雷伊的话之后第一个瞬间闭上了眼睛,特萨这一刻可能已经彻底失明了。 数以百万的闪电在天顶和地面之间亮起,带着令人恐惧的力量,摧毁着一切有型生物。在这片不足二百平方米的大厅之中,除了雷伊和他身侧那一小块之外,几乎每一处都被密集的闪电疯狂地肆虐而过。 一直到魔法杖承受不住魔法力而破裂的声音响起,那种近乎骇人的闪电才慢慢消失,留下一地焦灰。 先于听觉和视觉苏醒的,是更加强烈的魔法感知:“雷伊!虽然灵魂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们的恶意和怨恨还在这里!” “嗯。”雷伊轻轻地应了一声,将已经碎掉的魔法杖塞到口袋里,然后抬起左手,“风暴。” 更加强烈的、无法抵挡的恐惧感从来灵魂深处涌了上来,特萨觉得自己宛如坠入了海洋的最深处,胸口被难以言喻的力量压迫着,几乎无法呼吸。 她从来没有在一本书上看到过类似的东西,针对残留的意识和怨恨如此直接地摧毁,在不借助魔法杖的情况下,单是凭着自己强大的精神和丰沛的魔法力,他就将面前的飘散的、没有灵魂附着的意识统统碾碎。 “害怕么?”雷伊慢慢收起自己的魔法力,察觉到一点疲惫。他抱着正在大口喘气的特萨跨过一地焦尸,继续向前走,“我记得我上一次用这个魔法的时候,连阿贝尔都不可遏制地发抖。” “害怕。”特萨睁开眼看着自己还在发抖的双手,终于领会了崔西评价雷伊的那句“大规模无差别攻击”,“感觉好奇特,明明是很亲近的魔法力,堆积到那个程度的时候,身体自己就开始发抖。” 亲近这个词让雷伊觉得积郁的心情略微好转,尽管因为本能而恐惧、特萨却没有放开拥抱他的双手这件事也是一样。终于有一个人,即使害怕,也不会松开握着他的手。 不过假如是特萨的话,就算她害怕地躲开,自己也一定会把她拉回来的吧? 失去了魔法杖,又消耗了不少魔法力,雷伊重新从手腕的法阵里抽出黑骑士大剑:“特萨,既然爱丝忒拉和女皇、还有雅维里家族的残余势力已经联手,那么我们坠入忠诚者坟墓的事情女皇一定知道了。” “恩?”特萨不明就里地看向雷伊。 雷伊在大厅的大门前面停下了脚步稍微思考了片刻,把特萨放到地面上:“站在我后面,假如这个推论正确,那么这扇门后面,一定遍布着来取我们性命的人。你没有魔法杖了,尽量躲在我身后。” 既然女皇以为特萨是他的女儿,那么在女皇的心中,特萨也是卡佩的血脉,那么她一定知道对卡佩的血脉而言,离开忠诚者的坟墓并不难。 女皇或许只是想要逼他出现,并不会对她认为是自己侄女的特萨下死手,然而他不能保证并不清楚内情的保皇派同样这么想,也不能保证雅维里家族的死士们这么想。 更有可能的是,保皇派会掉包女皇的命令,命令在此杀死特萨,嫁祸给议会,让愤怒的修拉成为挥向议会的最锋利的刀。 要是还有肺在,他想要深吸一口气冷静一下。 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门外的皑皑白雪,和遍地的鲜红同样引人注目。厮杀声清晰可闻,不过战斗已经进入了末位,雷伊和特萨从门里走出来的时候,最后的厮杀声也逐渐停了下来。 胜利者当中为首的小个子少年扯下自己的头盔,他的下巴很圆,白净的脸被多德雪山的寒风吹得发红,神情看起来完全还是个孩子的样子,深蓝色的眼睛湿哒哒的,带着少年的稚嫩,因为毒蜂罗贝坦家族普遍的、从身体到心理的发育缓慢,他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小三四岁,简直称得上天真可爱。 特萨和雷伊出现的小门相当不起眼,刚刚得胜少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激动地两步跳到一直立在不远处的梦魇身旁,对着因为寒风而止不住咳嗽了两声的病弱青年喊道:“席恩叔叔!我赢了!” “挑衅蝮蛇军团的酒囊饭袋,唯一值得表扬的,就是他们不怕死地冲上来的勇气。”病弱的青年傲慢地将手里的魔法杖挂到腰间,然后俯身摸摸那颗脑袋,浅琥珀色的眼里有了温和的神色,“卡尔最近长进很大,等到了红鹰的军营,应该也不会太累。” 毒蜂大公卡尔·罗贝坦像只小狗一样高兴地蹭了蹭席恩的手掌,眨了眨大眼睛,惊讶地发现席恩今天用的魔法杖,居然不是他平时用的那根“死神的荆棘”,而是一根明显普通得多的魔法杖。 刚刚走出忠诚者之墓的特萨被雪反射的光芒晃到了眼睛,怔了怔,几乎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觉。 她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不管什么时候,她到底还是有亲人的。无论他们多么刻意地疏远了自己,当她陷入困境的时候,一直都有人愿意帮助自己。 特萨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幸,即使不知道特维尔是谁,他依然将自己照顾到十几岁,即使爱斯蒂对自己几乎全部是算计,但是她曾经的温柔和照顾,真的让她度过了刚刚开始接触孤儿院以外世界的时光。 然后她遇到了唐纳,还有雷伊,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兰斯洛特一直在为她奔走,而席恩,也在她陷入危险的时候不远万里地赶了过来。 细想起来,她或许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之一吧。 “你是……蝮蛇大公?!” “席恩?!你怎么在这儿……卡尔怎么也在?” 这两声来自于刚刚循着忠诚者之墓打开的气息赶到的唐纳和兰斯洛特。他们身后,稍微慢了一点的黑精灵盖伦立刻停下了脚步,以挑不出错误的姿态弯腰致意:“蝮蛇大公,毒蜂大公,黑森林献上精灵的祝福。” 少年的毒蜂大公卡尔·罗贝坦听到声音立刻转过头,高兴地扑到兰斯洛特身边:“兰斯洛特叔叔!” 最先注意到特萨已经出现的是兰斯洛特,他视线找过全场,看到特萨的时候重重地舒了口气,几步跑过来:“特萨,你没事吧,太好了,你们从哪儿出来的?我们转了半天了,也没找到出口。” 特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出来的那扇门已经随着整个忠诚者之墓的崩溃而彻底消失了。 唐纳从那什肩膀上跳了下来,拍了拍胸口,把这半天来一直提在嗓子口的心压回胸腔:“忠诚者之墓真的毁掉了啊!我再也不怀疑老师您的诅咒了,你诅咒它毁掉果然就毁掉了。” 特萨默默地转头,把刚才差点冒出来的感动的眼泪憋了回去,然后看向雷伊:“你的预测……真的很准啊。” 虽然兰斯洛特会诅咒忠诚者之墓这是一个根本不用想也能猜到的事实,不过劫后余生心情很好的雷伊还是得意了一下:“我当年预言课分数很高,命中率有百分之十八。” 虽然这个数字实在是低得让人无话可说,不过鉴于预言系平均值也不过个位数,还是很让人仰视的。 卡尔拥抱完兰斯洛特,瞪着乌溜溜的眼睛转头看着特萨,语气软软的:“兰斯洛特叔叔,她是……” 他这幅样子,要不是手里血还没洗干净,看起来实在是像只圆滚滚的小狗。 作为一个女性,特萨也一时没忍住,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揉一揉他那一头棕黄色的小卷发。 “这是特萨·茨威格。”兰斯洛特抬头看了一眼席恩,确定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就轻声解释道,“她是席恩和我的妹妹。” 十六岁的卡尔·罗贝坦高兴地凑过来热情拥抱特萨:“你好啊!特萨阿姨!” 十六岁半的特萨·茨威格面无表情地收回了去摸摸卡尔脑袋的手:=_=,一点都不可爱! “卡尔,我们走吧。”席恩咳嗽了两声,调转了梦魇的头,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 特萨抬起头看向席恩,然而席恩背对着她,看不见表情。卡尔依依不舍地挨个儿抱了抱,这才爬上了自己的骨马:“兰斯洛特叔叔,特萨阿姨,回头再见!” “席恩!”兰斯洛特忍不住叫了一声。 席恩听到了声音,并没有立刻离开,他转过身来,也没回答兰斯洛特,努力维持着面色冷淡,从梦魇的头盔旁的小盒子抽出了一根魔法杖,准确地扔到了特萨手里:“听说我弟弟不中用,给你添麻烦还导致你魔法杖断了,这根魔法杖算我帮他赔给你的。” 特萨下意识地接住了那根魔法杖,顿时愣住了,这不是一根普通的魔法杖,甚至不能说这是一根比较优秀的魔法杖,这是“死神的荆棘”。 ——全大陆最出色的魔法杖之一,与*师修拉的“万物的灰烬”齐名的魔法杖。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蝮蛇大公自己的魔法杖。 席恩的气息还残留在魔法杖上,特萨立刻就想送回去:“我不能接受……” “我不打算欠你一个魔法学徒什么东西。”席恩已经回过身,语气里的傲慢浓烈得简直欲盖弥彰,“拿着,我净化过了。” “席恩,那些事不是特萨的错。”兰斯洛特抬起头,伸手拍拍特萨,示意她不要拒绝,然后向前走了两步,绕到席恩对面,“席恩,你知道的,迁怒给特萨没有意义,不管哪一方面来说,都不是她的错。” 席恩偏了偏头,挑了挑眉毛:“你以为我不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 在场所有人,甚至包括席恩身后蝮蛇军团的士兵们都觉得一阵抑郁:大公,你这话说得略坦然啊? “兰斯洛特,既然你如此空闲,我以蝮蛇大公的身份就说句题外话。”席恩的表情冷了冷,苍白的嘴唇间慢慢吐出严肃的话题,“既然拉尔森家族已经是议会的一员,我希望你们不要与皇室走得太近。” 这个场合下说这个……兰斯洛特迟疑了一瞬间,转头看看一地的尸体,顿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是我父亲篡改了女皇……” “我以为你不认那个父亲呢。”席恩明显对这件事有些气恼,口气相当不好,“提醒他,注意拉尔森家族的立场,议会十三家族之一跟女皇走得如此之近真是太难看了。” 兰斯洛特抿了抿嘴唇:“抱歉。” 席恩回头看了特萨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没有说出口,回过头去。 “席恩,你不用勉强自己把我当妹妹。”席恩的气息透过魔法杖传到特萨手里,略微有点温热,特萨向前走了一步,“但我一直会把你当哥哥。” 特萨没有听到席恩的回答,只看到毒蜂大公卡尔突然凑过头去:“咦!席恩叔叔居然笑了。” 席恩瞟了卡尔一眼,思考着要不要把他丢到更严格的军团呆几天。 Chapter 25 这是奥尔德斯的血脉。 爱丝忒拉坐在几滴鲜血之前,双手抱着膝盖,带着呆滞而恍惚的表情,抬头看着幽暗的空中。 这几滴被追杀的那个女孩滴下的鲜血里,有哥哥的气味。 苍白的手指慢慢地沾到了一滴血上,她盯着手指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把鲜血涂到嘴唇上。 究竟有多久了呢?没有闻到过这个气味,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 那些被复仇的念头折磨的夜晚,那些被囚禁在伊丹灵魂深处的屈辱,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奥德,我亲爱的哥哥,我如此痛苦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在我的身边。 啊,对了,因为奥尔德斯已经死了,被安德鲁杀死了。 她想起了那一天,那个在她的记忆里,即使是天空也已经被鲜血染红的那一天。 她的骑士维克多用尽全力拖住了她,用所有力量封住了她说话的力量,让她不得不对那一场暴行袖手旁观。她知道维克多是对的,即使她冲出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会白白让安德鲁更加提防于她,但是这不能妨碍她事后将维克多活活打死,剁成肉酱。 假如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在那一天,与奥尔德斯均摊那种痛苦,然后一起死去。 啊,死亡,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如此令人怀念,爱丝忒拉回忆起被伊丹召回之前、沉寂于死亡深处日子,觉得如此眷恋。 在回忆的深处,无时无刻不在重演那一天的画面。鲜血从奥尔德斯比神祗更加美丽的面容上流下,他的双手被捆好吊在空中,他的魔法力和生命力都被安德鲁用卑鄙手段彻底夺走,甚至他大部分的鲜血也已经被安德鲁用作了祭品。 可是这样还不够么?!安德鲁!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群刽子手将奥尔德斯的骨头一根一根折断,她看着黑暗深处,那群肮脏的劣等人用他们更加肮脏的身体去侮辱奥尔德斯,她看着他们撕开奥尔德斯的衣服,让她最爱的那个人来承受世界上最龌龊的语言和最肮脏的事情,然后将失去最后尊严的他如同垃圾一样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她哭着挣脱了维克多终于降低的束缚,爬过去最后拥抱她的奥德,却看见奥尔德斯的脸上依然如此平和,就仿佛他那双碧绿的双眼深处,看到的世界本就如此丑恶,就好像他明知这个世界最为丑恶的真相之后,依然愿意爱这个世界。 “奥德,奥德……”她哭着喊着自己孪生兄长的名字,那个曾经是最亲昵和最让她开心的名字,在那之后,却如同最锋利的刀,一点一点地把她的心脏切碎,只剩下那个名叫爱丝忒拉的空壳子,依然在世界上走动。 奥尔德斯抬起头,微微地笑:“啊……爱丝塔……别哭了,爱丝塔,我亲爱的妹妹,感谢死神,让你来为我送终。” 安德鲁从来就不明白,那一夜死去的,不只是奥尔德斯,还有爱丝忒拉。 他们是双生子,一开始一起出生,最后当然也一起死去。 没有人知道,最后是她亲手杀死了奥尔德斯,将他从那种极端而漫长的痛苦中消解了出来。她保存了他的尸体在亡者森林深处,可是等她再度来到此处寻找奥尔德斯,却发现这里却空无一物。 夜空如此温和,如同情人的絮语,爱丝忒拉坐在亡者森林的地上,从那双漆黑而散发着腐臭的眼睛中,留下了比血液更加粘稠的黑色眼泪。 “奥德,你还能看见么,你所爱的这个世界。”爱丝忒拉歪着头,低声说道,“你一定很爱这个女儿,她一定和你一样美丽而纯净,我会不会让任何东西伤害她的,奥德,我不会让她受到如同你那样的苦难,我会把她完完整整地送到你身边,和你所深爱的这个世界一起,送到你的身边。”她高兴地笑了起来,“奥德!你爱的东西,我都会送到你身边!这样的话,你一定会高兴的吧!” ———— 特萨被救出来之后昏睡了大半天。 “连续透支魔法力。”盖伦下了结论,“没有大碍,休息一下就好,还有,修拉,下次昏睡咒两个就行,用多了容易醒不过来。” 盯着兰斯洛特刀子一样的眼神和差不多快要脱口而出的、不知道什么内容但一定不是什么好话的话,雷伊迅速地点头表示抱歉,并且飞快地保证没有下一次。 “又做噩梦了?”雷伊的手依然没有温度,动作很轻地搭在她的前额上,特萨眼神还有点怠倦,伸手握住雷伊的手,再度闭上眼睛,用鼻音软软地“嗯”了一声。 诅咒的影响本来已经基本完全消失了,因为忠诚者之墓里死灵的恶臭而有些反复,虽然不足以再将特萨整个神智拖进去,不过雷伊依然察觉到她不算平静的情绪:“梦到什么了?” “墓穴。”特萨慢慢地笑了起来,把雷伊的手枕到脸侧,“不算是噩梦,是亡者森林的墓穴,我躺在棺材深处,如同我的父亲和母亲一样,安静地躺在里面,然后我转头看见了你。” 雷伊低下头,用前额骨抵住特萨的额头:“别胡思乱想。” “雷伊。”特萨睁开眼睛,“我想去白银之城。” 雷伊没说话,安静地听了下去。 “我知道,现在最应该做的,应该是尽快赶到亡者森林,让你恢复成修拉的身份。”特萨睁着眼睛,雷伊看到那灰色的眼底分明有火光在闪烁,“葛璐德院长是皇家骑士团的团长,我现在很想知道,她所命令的……或者女皇所命令的,究竟是想要我们做什么,我不想逃避,也不想退缩。” 雷伊安静了一会儿:“我明白。” ———— 等盖伦黑着脸把德伯特从某位黑精灵家里拎出来,两下子拍回蝙蝠的样子,然后丢到兰斯洛特怀里之后,这一行人就再度凑齐了。 德伯特翻了个身跳下来,变回人类的外表,依依不舍地向着自己搭讪了十天依然效果不明显的年轻黑精灵道别。 被勾搭的年轻黑精灵战战兢兢地躲在盖伦身后,完全没有搭理德伯特。 兰斯洛特扶额:“德伯特,你知道黑精灵是一种没有性别、不需要有性生殖,所以理论上也不可能有爱情的生物对吧?” “老师,您这话真是冷漠。”德伯特摆出惯有的风流气质,摇了摇手指反驳道,“我倒是以为,只要是真爱就好,有没有性别有什么关系?大陆上同性之爱也不在少数,何况他只是没有性别,我相信,只要我更加努力,他一定会接受我的,等着我,我下一次一定还会来黑森林的!” 被他纠缠了十天的黑精灵听完这话眼前一白,要不是盖伦扶了他一把,大概能一头栽下去。 本来还想劝说他们留下来的盖伦彻底黑了脸:“好了,你们快走吧,要是德伯特再呆下去,我怕黑森林与厄尔半岛交恶。” 距离上一次踏上行程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月,不过大家的状态改变倒是不大,兰斯洛特负责闭嘴保证平安,唐纳和那什负责召唤骨马外加秀恩爱闪瞎大家,特萨和雷伊艰苦地挑起警戒和维护安全的大梁,尤利塞斯负责消沉发呆,德伯特负责脱线。 兰斯洛特看着无忧无虑的德伯特,想起当初雪山遇险的事情,还有当初德伯特那句“与其担心这个见了鬼的雪山亡灵,还不如担心担心雪崩来得现实。”,忍不住开口喊他:“喂,德伯特。” 德伯特转过头来,看到兰斯洛特复杂的眼神,差点打了个寒颤。 “我觉得你天分不错。”兰斯洛特由衷地道,“要不要考虑转到诅咒系来?我还没有直系学生,你可以直接来我这里。” 德伯特顿时把刚才憋进去的寒颤打了出来,拼命摇头拒绝,然后缩到尤利塞斯近处,一起呈萎靡状。 再看看已经消沉了好长时间的尤利塞斯,兰斯洛特起身,抓住尤利塞斯的胳膊,一把把他拉到马车外面的车檐上,这才松了手。 正坐在骨马背上警戒的雷伊和特萨相当惊讶地看过去,然后兰斯洛特一把把特萨拉了下来:“你身体刚好,不要总在外面吹风,会感冒的。” 雷伊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给她加持了挡风和增加温度的魔法。” 兰斯洛特充满活力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极其生动的不屑的表情:“离我妹妹远点,别以为我看不出你打什么主意。” 雷伊:…… 尤利塞斯一脸无辜地表示:管我什么事? 兰斯洛特的记恨是个大事情,雷伊顿时觉得自己背后凉飕飕的,立刻转头:“尤利塞斯,麻烦给我加持两个黑骑士的祝福。” 尤利塞斯:…… 鉴于兰斯洛特把特萨拉回了车厢里,尤利塞斯就被塞到马背上替代特萨进行警戒。寒风吹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忧伤地发现自从特萨走了之后,雷伊就撤掉了防风和升温的魔法。 差别对待为何如此严重!尤利塞斯悲愤地想着,随即听到雷伊轻飘飘地问了一句:“红鹰大公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 尤利塞斯顿时一惊,转过头来:“啊,没……没事……我……” “你不会觉得兰斯洛特真的只是想把你扔出来就扔出来了吧?”雷伊托着左边的下颚骨问,“说吧,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你觉得大逆不道的话,导致你现在这么犹豫不决。” 尤利塞斯看着雷伊,红鹰大公的最后一句话在大脑中不断地闪回。 “红鹰的骑士,是背负苦难和罪责的。你不可能带着一身的荣耀来成为真正的英雄,尤利,假如你选择荣耀,就回去吧,回去皇家骑士团去当一个为人称赞的骑士,让你的亲人为你而骄傲。但是假如你发现这种荣耀比不过更大的信念,那就来到我身边。” 尤利塞斯嗫嚅了好一阵,才定下心来开了口:“红鹰大公他……他问我,假如皇家骑士团和红鹰军团对立,我选哪边。” “就这个?”雷伊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了过来。对于他们而言,皇室与议会积怨已久,这个问题问得理所当然,然而议会和皇室的争斗始终在是在台面之下的,暗杀征服王威廉四世并且处死整个皇室,对外也只是宣称传染病不愈,虽然不少人猜出了真相,然而猜出真相的人绝大多数对此也是三缄其口。 因此,对于小贵族出生的尤利塞斯·沃克而言,议会依然应该是女皇手中的剑,红鹰大公问他,假如皇家骑士团和红鹰军团对立,这个问题简直与红鹰康拉丁家族意图谋反无异。 值得在意的是,即便如此,尤利塞斯到现在,也没向任何人告发红鹰大公谋反的意图。 红鹰家族的那个男人,永远有让人尊敬和信赖的地方。雷伊在心里笑了起来,盯着隐约感到惶恐的尤利塞斯看了一会,摇了摇头:“尤利塞斯,骑士的意义是什么?” 这是写在每一本教材第一页的话,尤利塞斯立刻回答道:“是守护。” 雷伊想起了忠诚者之墓的亡灵骑士们,语气略微有些低:“是守护么,你知道皇家骑士团是守护什么的?” “女皇陛下和卡佩家族的荣光。”尤利塞斯非常熟练、毫不犹豫地回答。 “那红鹰军团呢?” 尤利塞斯想了几秒,不太肯定:“平民?” 雷伊注意到他不同的态度,追问道:“你了解女皇么?” “呃……随父亲觐见过几次。” “那你了解平民么?” 尤利塞斯挠了挠头:“呃……并不。” “那你在纠结什么?”雷伊看了看他背上背着的大剑,“收起你的剑,黑骑士的大剑是用来守护的,你现在没有握剑的权利。 尤利塞斯,了解女皇的难度很大,起码你先去了解平民,要是你连要守护的对象都不了解,那你为什么要去守护他们?去了解平民,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善良的,邪恶的,都了解一遍,然后再来纠结你现在纠结的事情,等你决定了为谁而战,就不要犹豫,在那之后,再拔出你的骑士之剑。别因为任何盲目的信仰做出决定,尤利塞斯,你的剑,只能为了你想要守护的人而挥动。” Chapter 26 白银之城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小型城市。 城门口有个卖糕点的小女孩,殷勤地凑上来打招呼。她并没有特别留意到这群风尘仆仆的旅人不是普通人,一方面是雷伊整个身体罩在法师袍里,并不引人注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尤利塞斯收起了那把显眼骑士大剑。 尤利塞斯是个很实在的孩子。比如在雷伊说过“收其你的骑士大剑”之后,他就老老实实地把大剑收到盒子里,无论是遇到过路的魔兽还是山贼强盗,他都老实地收着剑呆在车厢里,完全处于一种混吃等死的状态。 鉴于他投过来的目光如此满怀尊敬,雷伊实在拉不下脸去解释一句:那句话其实是个比喻,不是让你真的收剑不干活儿。 无可奈何之下,雷伊只能找了把不错的匕首,送给他继续练习自学成材的黑骑士暗杀技能。 前杀手兰斯洛特对此表达了极大的兴趣,并很乐于参与研究如何结合两个职业。 ——而特萨对杀手界的未来表示担忧。 德伯特对漂亮的姑娘报以最大的热情,他以满怀绅士风度的步伐踏入城里,向着那个小女孩搭话:“你好……” “德伯特!”尤利塞斯没拉得住他,只来得焦急地叫了一声,“别进去!” 这一声实在是喊得晚了一点,德伯特已经全身进入了白银之城的大门,听到尤利塞斯的叫声,他困惑地回过头:“什么事……啊!” 转头的空档,他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道看不见的东西上面,白皙的额头顿时红了一片。 “魔法屏障,可以进不可以出。”特萨迅速做出了判断,“看起来是隔绝了魔法气息所以我们都没发现,你是怎么发现的,尤利?” 尤利塞斯皱了皱眉毛:“照理来说,像白银之城这种这种封闭的小城,对外来者应该很感兴趣。可是你看城里面,除了那个卖糕点的女孩来向我们打招呼之外,没有一个人向我们看过来,这很反常,我就觉得还是小心一点好。可是德伯特现在已经进去了,我们该怎么办?” “只有他在里面的话……让他变成蝙蝠的话应该暂时安全?”唐纳提出了建树性的意见,德伯特回过头,用眼神表示自己作为吸血鬼的尊严总是会受到各种各样的伤害。 “还是进去吧。”特萨透过城门,看不清看着城里的景象,“既然来了,迟早是要进去的,在外面能得到的情报太有限了。” 与想象中的危险城市不同,白银之城倒是真的如同在外面看起来那么平静祥和。走近白银之城的时候,特萨甚至有错觉,之前那几十天里面经历的所有事情一切都是一场幻觉,面前的安宁才是现实。 小贩在街边叫卖,小孩子追着气球笑着跑过,年轻的情人在街边嬉笑,阳光里飘荡着咖啡热腾腾的雾气,平静祥和得让这一群如临大敌地走进来的人看起来简直滑稽。 一行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深切的疑虑,要不是那个无法走出的屏障还冷冰冰地立在身后,他们大概会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他们走进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里面就是必死境地的心理准备,结果迎接他们的,却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这种强烈的反差并没有让人放心,反而让他们更加疑虑。 “你们……是外来的旅人么?”卖糕点的小姑娘眨着大眼睛,露出一点孩童式的狡黠光芒,“你们一定是新郎的亲人了!是想去教堂还是想到处逛逛?我是米娜,给我一个银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带一整天路哦!” 众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然后做出了决定。在完全这个没有头绪的时刻,大家大多也倾向于先跟着这个小姑娘看看城里的情况,特萨转头看向德伯特,德伯特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硬币,在小姑娘热切的眼神中慢慢地选了一个金币递了过去,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我叫尤里,一个金币,雇你当一天的向导好不好?” 尤利塞斯为之侧目:……难道你一直对我的名字有什么不满或者是嫉妒么? 小姑娘迅速地抢过去,生怕德伯特反悔一样立刻塞到口袋里:“成交了!你们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可以免费给你们糕点!要不要吃饱了再去教堂?” 德伯特刚要伸手去接,就被尤利塞斯一把拉住了:“我们不饿,直接去教堂吧。” 德伯特会意地从尤利塞斯点了点头,随即推开尤利塞斯的手,继续接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然后眼见着对方的表情似乎高兴了一点,转身带他们去教堂。 “喂!”尤利塞斯拉着德伯特走在一行人的最后,压低了声音,“还没确定她是什么人呢。那块糕点还能吐出来么,我们还……”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德伯特摊开手,刚才似乎被他塞进嘴里的那块糕点还好端端地在他手上,根本没被吃下去。 “手藏。”德伯特·出老.千大手·厄尔挑了挑唇角,“最简单的千.术。” 尤利塞斯松了口气,喃喃道:“可是看刚才她以为你吃了糕点,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看来还是不吃比较好……可是我们也不可能一直不吃东西……呃……” 他说着顿了顿,然后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那什,想起了他恶魔口袋里的存粮,顿时安心多了。 雷伊伸手想握住特萨的手,然而被兰斯洛特一巴掌扫开,雷伊简直想扶额:“……兰斯洛特,我觉得特萨在我身边比较安全。” “据我所知,没有魔法杖‘万物的灰烬’、甚至连普通魔法杖都没有在身边的你,好像还需要特萨的保护。”兰斯洛特一脸笑容明媚,活泼愉快,“所以我妹妹呆在我身边就好。” 特萨:“……是我的错觉么?我得出的结论就是,论打斗,你们俩现在都没我强?” 雷伊劈手夺过兰斯洛特手里的魔法杖:“现在就没问题了,兰斯洛特,我相信你就算没有魔法杖也不影响你诅咒的效力。” 兰斯洛特原来握着魔法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我现在说我刚才只是想开玩笑,其实我是感觉到了诅咒的气息想提醒你们注意,你们还会相信么?” “到了!”一路小跑在前面的卖糕点姑娘米娜高兴地站在教堂前面向他们挥手,“这就是举行婚礼地教堂了!我去帮你们问问大人们,你们现在能不能进去!” 特萨本来想问大人们是指谁,结果余光扫到教堂前的公告牌时猛地停住脚步,盯着面前公告牌,嘴角忍不住抽了两下。 爱斯蒂和亚伦离开奥斯库特山脉已经有半年多了,在听杰夫说过事情的真相之后,特萨曾经以为,这对双子身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她觉得震惊了。 不过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精神耐受度,比如现在,她站在教堂的门口,看着那块公告牌上被玫瑰环绕的新郎的名字—— 亚伦·费南多。 费南多是亚伦和爱斯蒂母亲的姓,相比于雅维里而言,这也是个相对比较大众的姓氏,他们姐弟两个离开之后改了姓氏这件事情特萨是知道的,所以这个名字不出意外,应该就是亚伦。 特萨把视线转向新娘的名字: 安妮维亚·科内拉。 特萨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名字,她盯着这块告示牌想了好一阵,把被邀请的宾客名单从头到尾看了三四遍,确信里面真的没有一个叫“爱斯蒂·费南多”或者“爱斯蒂·雅维里”的人。她转头问雷伊:“你觉得在真的是亚伦自愿结婚的么?” 雷伊回想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雅维里家族的感情史,比如安德鲁几百年都没能忘掉的妹妹爱丝忒拉,比如爱丝忒拉死去活来依然心心念念哥哥奥尔德斯,然后果断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你觉得在这半年多里面,亚伦一边跟爱斯蒂一起当赏金猎人,一起跟一个姑娘谈恋爱,并且以闪电般的速度决定结婚,婚礼居然不邀请半个月前还一起行动的姐姐爱斯蒂,这件事情可能的几率有多大?” “恩?”特萨认真思考了一阵,“百分之一吧。” “百分之一?”雷伊非常意外于特萨给出的结果居然不是零,“你觉得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恩,万一他们姐弟俩被人暗算中了毒,需要长时间稳定的解药,世界上又只有这个叫安妮维亚的姑娘有如何配解药的方法,因为需要长时间提供,也不能杀人抢药,安妮维亚提出条件说要亚伦娶她为妻,她才肯救昏迷不醒或者虚弱到无力阻止的爱斯蒂,这样的话我觉得就顺理成章了。” 特萨在提出了这个无比狗血的可能性后,看见其他人目瞪口呆的表情,歪着头想了想:“好吧,其实还有更加恶质的可能性,比如爱斯蒂死了,然后借着安妮维亚的身体复活了,以他们俩感情的程度,既然不是姐弟了,结婚也很有可能。再说不定亚伦真的对安妮维亚一见倾心,想要躲开爱斯蒂结婚先斩后奏呢?” 并没有人给她精彩的猜想捧场,特萨只好自己继续分析:“这些虽然都有可能,不过感觉上会选在目前情况不正常的白银之城来进行婚礼还是很不自然,所以我保留意见吧。” 特萨说完波澜不惊地盯着雷伊,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雷伊似乎憋得很辛苦的声音:“特萨?” “恩?” “胡思乱想太多对身体不好。” “……” Chapter 27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不过当卖糕点的小米娜很高兴地跑出来,大声说着“新郎先生热情地邀请你们进去坐呢”的时候,特萨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个寒战。 兰斯洛特困惑地看着向来冷静得不像个十六岁的孩子的妹妹这个反应,担心地看着她。 特萨揉了揉脑门儿:“没事,我没感冒,我只是想象了一下亚伦‘热情’地说这句话的样子就没忍住。” 穿过挂着滴血羊头的大门,走过天顶上画着黑色五星的大厅,他们看到了从休息室赶出来来迎接他们的新郎。亚伦的脸和过去一样俊美,然而不同的是他的表情温和柔软。 见到特萨这一行人,亚伦高兴地张开双臂,以对方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挨个儿拥抱了自己的熟人们:“真高兴你们能来参加我的婚礼,真是太意外了!赞美死神,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新婚礼物!” 这一回不只是特萨,包括唐纳、尤利塞斯甚至是雷伊在内,凡是稍微跟亚伦曾经有过任何一点接触的人,都在他热情的拥抱的时候打了一个哆嗦。 特萨面无表情地转头对雷伊说:“百分之零。” 雷伊欣慰地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虽然距离他提出“这件事情可能的几率有多大?”这个问题,已经过去了十分钟以上。 一脸欣喜傻新郎木盐的亚伦显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旧友”们心里复杂的情绪,立刻热情地邀请他们去教堂里面逛逛,一行人都沉默着,只听见亚伦振奋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面反复回响。 唐纳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单刀直入地大声问道:“亚伦,爱斯蒂呢?!” 刚才还充满生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亚伦脸上的笑容突然呆滞了,兰斯洛特若有所思地走了两步,伸手拍拍亚伦的肩膀。 “姐姐……”在兰斯洛特的手搭到他肩膀上的一瞬间,亚伦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了起来,仿佛浑身收到重击一样,少年猛地蹲了下来,双手扯住自己金色的短发向外拉,似乎想要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扒出来,“姐……姐……救……姐……” 然而因为下蹲这个动作,他的肩膀与兰斯洛特的手分开了,前后不过十几秒的功夫,他就重新站了一起来,恢复了那谦和的笑容:“抱歉,旧疾发作,耽搁大家时间了。” 他的样子太若无其事,以至于要不是他指尖上还残留了好几根刚刚被扯断的金发,大家大概会觉得刚才那一幕是个幻觉。 不过这一回,他在站起来的时候就已经先后退了一步,相当刻意地与兰斯洛特保持了距离。 兰斯洛特没有机会再向前,只好退回了特萨身边。 亚伦恍如对这一切都毫无知觉,仍旧微笑着向大家说:“婚礼就快要开始了,大家先去前面等吧,我要去接安妮了。” 等他们绕回教堂前面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人。特萨粗略地数了数,不算小的教堂里挤满了人,可能整个白银之城能出现的人都在这里了。 “真是一场高规格的婚礼,你看那边几个人的衣服,应该是得克的仆人们。”德伯特感慨道,“在城主得克子爵突然被杀后几天之内,既没有哄乱,也没有惊慌,得克的附庸和仆人们既没有忙着分掉得克的遗产,也没有打算为得克复仇,大家这么和和睦睦地坐在教堂里面,庆祝杀死得克的凶手的婚礼,这真是……意外地和平啊” “确实很不对劲。”特萨压低了声音,努力不引起旁边人的注意,虽然就德伯特刚才已经做过的几次实验,似乎不管他们做什么都没法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根据赏金猎人公会的公告,杀死得克子爵之后,在白银之城里面的赏金猎人协会领取赏金的人,不是亚伦·费南多,是双子姐弟,换句话说,爱斯蒂当时一定在,那么一定有什么原因导致只有亚伦一个人被留在了白银之城。” “说到不对劲的事情。”尤利塞斯接话,“我们接到消息到赶到这里,一共过去了八天,你们觉得八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寓意么?” “呃?”大多数人并没有理解尤利塞斯的问题。 雷伊总算是跟上了他的思路,接过了话:“你的意思是,为什么正好在亚伦被扣下的第八天举行婚礼?” 确实是个令人在意的巧合,特萨皱了皱眉:“假如向着最坏的方向打算,布局者并不是选在第八天举行婚礼呢?” “那就是说,是特意选在我们到达的一天么。”唐纳挠着头,“可是为什么啊,白银之城得克子爵的案子发生的时候,我们还没打算过来呢,要说存心设计的,也说不通啊。” “假如把爱斯蒂姐弟杀死得克子爵之前的案子,和杀死他之后发生的异变当成两件事来看,就说得通了。”特萨转向唐纳,“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我们会一路被催着赶紧过来,大概是等着我们向陷阱里跳吧。” “我不倾向于这么看。”兰斯洛特碧蓝的眼睛看向教堂前端高大的死神像,“能造出这么大的阵势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我趋向于认为只是至少有一位相当强大的黑魔法师和一位同样强大的诅咒师。从这间教堂里面掺杂的诅咒看,这种诅咒非常深刻。诅咒是一种愤怒与仇恨越是深刻、力量就越大的东西,能够养出如此深刻的、针对白银之城的仇恨,这不可能是几天之内临时做到的。” “但是这里面的黑魔法是新的。”特萨四处环视了一圈,“那么不乐观地想的话,原本有某个对白银之城怨恨很深的诅咒师在城中,而后到来的黑魔法师为了针对我们利用那个诅咒师的怨恨做成了现在这个白银之城?” “不,还是不对。”兰斯洛特摇了摇头,“要是利用他的怨恨来做成这个庞大的魔法阵的话,那么这个魔法阵必定还是会以那位诅咒师的愿望为先来运转,那要怎么保证这个魔法阵会针对我们呢?” “我们先放过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等婚礼结束了再四处找找线索吧。”尤利塞斯突然再次开了口,“我想白银之城里面所有人都已经被彻底操控、变成这个魔法阵里的人偶了。你看,这里所有人,包括亚伦在内,现在都不可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在行动。我们就应该先看看,这些人偶要出演的是什么戏目。而且总觉得并不只是特意设计成在我们来的这一天举行婚礼……总觉得有什么更加深入的机制在运转……” “不过说起来,目前大陆上记录在案的魔法师,能够合作精确完成这么大型魔法阵的,似乎只有蝮蛇家族的魔法师军团。”德伯特唯恐天下不乱地加了一句。 “不可能。”兰斯洛特想都没想就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单就议会……曾经的议会里面,拥有魔法师军团和极高天赋遗传的还有一个家族。” 虽然他并没有说出来,但是答案大家已经心照不宣——雅维里家族。 于是问题又绕回了原点——这是哪儿,什么人,为什么。 “假如这是雅维里家族的人。”德伯特向着教堂前端努了努嘴,“我可以认为亚伦·雅维里是这件事情其中的一个关键么?” 尤利塞斯彻底凌乱在这一堆不靠谱的推测里:“能稍微停一下么?我觉得我们推论的方向越跑越远。让我总结一下,总之,这是一个基于一位诅咒师的怨恨而形成的大型魔法阵,那么换句话说,我们只要找到这个诅咒师,化解他的怨恨,或者更加干脆地杀掉这位诅咒师,一切就结束了对么?” 终于有人提出了切中要害的提议,德伯特鼓掌表示赞同:“那第一天我们先观察一下事情的进展好了,假如诅咒师隐藏在人偶中的话,总应该能发现破绽。” 一直没说话的那什突然插了一句:“新娘进来了。” 特萨这才发现月亮已经西垂、太阳升起,婚礼也要开始了。 她扭头去看正从教堂门口缓缓走进来的新娘安妮维亚,她身材瘦削,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婚礼长裙,深绿色如同海藻一样的长发被仔细盘在脑后,深色的眼睛睁得很大,大概是因为脸型过度的瘦削,显得那双眼睛尤为大且明亮。 她是被亚伦搂着肩膀带进来的,因为害羞而低着头,苍白的脸上飞着红晕,跟一脸柔和、正深情凝视着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的亚伦走在一起,倒真的像是一对标准的新人。 唐纳看着一脸幸福的亚伦,缩了缩脖子:“总有种莫名的……下一秒爱斯蒂就要炸掉这个教堂的错觉。” “爱斯蒂不是黑魔法师。”特萨忍不住提醒道。 雷伊听到了她们俩的玩笑,扭了扭颈椎骨,不太自然地低声说:“现在……应该是了,我把阿贝尔的手记给了爱斯蒂,所以……” 特萨扶额,转头向着唐纳补了一句:“好吧,我同意爱斯蒂很有可能会来炸掉这个教堂。” “为什么觉得有人会炸掉教堂?”兰斯洛特没听清前面半段,忍不住好奇地问。 德伯特艰难地转过头,抑郁地表达了内心的感想:“我们要不要还是赶紧跑吧?我好像听见老师刚才好像说了‘有人会炸教堂’这六个字……” 这个提案并没有得到大多数人支持,显然在座的两位黑魔法师对于“就算有人炸教堂,我们也能保护大家的同时炸回去”这件事非常有信心。不过虽然大家一时半会儿都找不到头绪,婚礼却是忽视了这一个角落声音不算小的窃窃私语,依然在非常平稳继续进行。 新郎新娘在死神的雕像之前交换了骨戒,白银之城的民众们几乎是疯狂地开始欢呼——或者说,如同教科书或者是想象中一个狂热宗教仪式一样的标准的疯狂欢呼。 越来越不像现实。特萨皱着眉毛这么想着,简直像哪个没长大的小孩子从童话里会看到的剧情,王子和公主的婚礼,倾城而出的参与者们,民众疯狂无厘头的欢呼。 新郎和新娘在几乎如同暴雨一样洒下的深蓝色花瓣之中携手亲吻了死神像的衣袍,到这个时候,民众的欢呼声已经让挤在人群中的一行人感到几乎是恐怖了。 “亲吻新娘!亲吻新娘!” 整齐的呼声响彻整个教堂,强烈的违和感让特萨焦躁起来,她下意识地握紧了魔法杖,踮起脚尖,从前方站起的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亚伦满怀深情地低下头,向着新娘吻去。 就在他的嘴唇即将碰触到新娘的一刹那,特萨清楚地看到新娘原本娇羞的表情中出现了一点挣扎,和之前亚伦被兰斯洛特触摸的时候一样,她原本的人格似乎突然醒了过来,开始抗议。 “亚伦……这不对劲……不应该是这样的……”安妮维拉努力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亚伦的动作立刻停住了。 特萨感觉到雷伊拉了自己一把,立刻回过神,四面看了看,随即吓了一跳。 不只是亚伦停住了,除了他们之外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 千余人都像雕像一样僵硬在原地,保持着之前或欢呼、或大笑的表情,诡异地顿在原地。 这唯一还能动的一行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特萨只觉得背后一阵冷汗,郊外的风吹过一阵寒意……郊外? 特萨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才确信这不是幻觉。刚才还在天空中的太阳似乎一瞬间就变成了月亮,面前的教堂一下子变成了城门 卖糕点的小姑娘米娜眨着大眼睛,露出一点孩童式的狡黠光芒:“你们一定是新郎的亲人了!是想去教堂还是想到处逛逛?我是米娜,给我一个银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带一整天路哦!” 这个场景,非常眼熟。特萨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同伴,却只看到同伴们同样错愕的表情…… 等等,兰斯洛特,还有那什不见了。 Chapter 28 兰斯洛特被白银之城弹出去的时候魔法杖还在雷伊手里,因此他从白银之城半球形的魔法屏障正上方毫无准备地滚了下去。 “该死的!”兰斯洛特的身体以人类不可能达到的角度扭曲了好几下,才总算避免了自己脸着地的命运。 他原本以为自己诅咒免疫的体质应该是找到这个诅咒之城漏洞的最大武器,然而完全没有想到,最后这个巨大的诅咒大概是为了自保,居然他直接把他排斥了出来。 兰斯洛特从地上爬起来,心急火燎地去碰包裹着整个白银之城的魔法屏障,果不其然,这一回,魔法屏障结结实实地把他挡在了外面。 “轰——”没等他静下来思考对策,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不远的地方传了过来,因为距离很近,兰斯洛特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吓出了一声冷汗,迅速地展开杀手特有的隐藏身形的潜行手段,彻底隐没进了不远处的矮灌木丛,等确定这个爆炸不是冲自己来的,他才稍微绕远了一点,从背后慢慢地接近爆炸的地方。 爆炸的余烟还没有散去,一个人影站在烟里被呛得眼泪直流,然而她丝毫不以为意地站在那里,挥舞着魔法杖,再度对着魔法屏障,机械而徒劳地砸下去一个火球。 “轰——” 火球甚至没有砸到魔法屏障上,尚且离那道魔法屏障还相当远的时候,就被魔法屏障自带的高等魔法免疫消解了。 虽然说能够理解这种明知自己做的一切都没有用,但是就是不能容忍自己什么都不做,所以即使徒劳也要尝试的痛苦。但是,连续看了三四次之后,兰斯洛特也终于看不下去。 虽然这个人曾经毫不留情地背叛过特萨,不过再怎么说,修拉都已经给过了应有的惩罚,更何况现在要想进入白银之城,一个黑魔法师是必要的——最起码一根魔法杖是绝对必要的。 兰斯洛特清了清嗓子:“爱斯蒂,住……” 从那一片烟中瞬间飞出的几块冰刀从他脸旁擦过,要不是兰斯洛特反应速度惊人,这会儿大概已经死在冰刀下了。 “又逃跑?!”爱斯蒂的声音虽然刻意地带上了讥诮,然而听得出极力压抑在那种平静之下的崩溃和疯狂,不过她手里挥出攻击的速度倒是没有变慢,“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我都要把你切成肉末!” 看起来这里面好像有什么误会?兰斯洛特迅速地开始疾行,借由速度甩开爱斯蒂的攻击,一边飞快地吼道:“我不知道你想攻击的人是谁!我是诅咒系系主任兰斯洛特·拉尔森!” 对方明显并不相信,攻击速度毫不变慢:“你觉得我会再次相信这种把戏?这次不冒充亚伦了?不冒充特萨和杰夫了?呵,诅咒系主任?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叫诅咒系主任是什么东西?!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似乎有人刚刚冒充她的亲人骗过她? 兰斯洛特恼火地在半空中徒手画了一个简单的诅咒刻印,愤怒地吼道:“我是兰斯洛特!爱斯蒂,住手!听着!你要是再继续攻击我,就会被脚下的石子绊倒!” “扑通——” 兰斯洛特终于有了空档从灌木丛里钻了出来,看着爱斯蒂极其愕然地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是默然地爬了起来:“我信了,好久不见,老师。” “很好。”兰斯洛特停下来松了口气,重新摆出愉悦的笑脸,“现在来说说,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亚伦一个人在白银之城里面,你却被屏蔽在外面?还有,为什么亚伦好像还要娶那个叫安妮维拉的女人。” “亚伦要娶安妮维拉?!”爱斯蒂刚刚恢复的平静优雅的气质瞬间消失,快得就像那只是兰斯洛特的一个幻觉,没等兰斯洛特对此做出反应,几个火球已经再次砸到了魔法屏障上。 “咳咳咳咳咳……”尽管兰斯洛特以最快的速度退出了十来米,依然被火球炸出的烟尘呛得脸色通红,“冷静点!我尝试破解了亚伦身上的催眠,他已经开始挣扎了,婚礼应该不会进行下去,爱斯蒂,这座城是由黑魔法和诅咒共同做成的,假如我们联手的话,说不定能够进去。” 虽然兰斯洛特以为是在婚礼中途被弹出来的,所以并没有看到婚礼的结局,但是为了安抚爱斯蒂崩溃的情绪,他还是默默地说了个谎。 爱斯蒂听到之后虽然神色没变,不过手里动作顿了顿,微微昂起头:“跟你联手?跟乌鸦大公的儿子联手?你在开玩笑么,我似乎是背着弑父的罪名从议会的监视下逃出来的,我亲爱的大贵族,和弑父的罪人在一起,恐怕有辱你的名誉。” 兰斯洛特抓了抓金色的短发,非常亲切开朗地拍怕她的肩膀——虽然力道大到爱斯蒂差点又摔了一跤——然后愉快地笑了起来:“说到这件事情,我或许还要向你这个成功者寻求一点建议,我最近也在思考如何能够弄死我父亲还能成功脱罪。” 爱斯蒂的表情抽搐了两下:“……幸会……你为什么不直接诅咒说‘布兰特·拉尔森快去死’?” “和你们不诅咒安德鲁·雅维里一个原因。”兰斯洛特抑郁地抽了两下嘴角,“那个老狐狸请亡黑魔法师覆盖了他的名字,我没法儿找到他现在的名字。这个过会儿再说,我们先考虑一下怎么进入白银之城,其他人还在里面,应该也在想办法出来,要是有办法沟通……” 爱斯蒂皱眉,立刻防备起来:“大家?拉尔森家族的人?” “不,是特萨……”兰斯洛特随口说到一半,意识到他可能不该说出这个名字。 爱斯蒂镇定地稍微挑了挑眉:“不是拉尔森家族的人就好。” 兰斯洛特看着她毫不在意的样子突然觉得刺眼,下意识地加了一句:“她是奥尔德斯的女儿。” “什么?”爱斯蒂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虽然有点后悔,但是话已经说出来了,兰斯洛特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特萨是你叔叔奥尔德斯·雅维里的女儿,是你表妹。” 他看到爱斯蒂脸上温和的面具瞬间碎了一道,好几种表情挤了上去,随后纷纷退却,然后下一个瞬间恢复如常,就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一样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你的同伴现在还在这座人偶之城里面?” 一个念头骤然之间闪了过去,然而兰斯洛特却没抓住,正当他努力思考这句话到底什么地方不对的时候,听到爱斯蒂低声说:“亚伦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他是被同化的,当时城里有四个外来者都,是一样的,每天晚上有一个被同化,你的同伴们也会一样。” 爱斯蒂这句话说到一半,兰斯洛特猛地逼近了一步,虽然脸上还带着愉快的笑容,然而他的气势瞬间带上了惊人的压迫感:“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不知道。”爱斯蒂恼怒地看向魔法屏障之后的小城,“亚伦被同化的同时我就被甩出来了,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 尤利塞斯的脸色苍白,最先反应了过来,退了一步:“时间循环。” 特萨看着那个小女孩以和他们第一次进入白银之城之后一模一样的姿势看着他们,听着尤利塞斯继续说道:“我之前就在想,为什么我们进城的时候会正好遇上结婚当天,我们讨论了那么多可能性居然忘了这个,因为这里的每一天都是结婚典礼当天!这一天在重复发生!” 一时间所有人的表情都难看了起来,卖糕点的小米娅好奇地看着他们,像是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自己重复着之前的提议:“你们需要带路么?只要一个硬币哦!我还可以送你一点糕点!” 特萨立刻拉着因为那什失踪而有些暴躁的唐纳后退了一步,与这个卖糕点的女孩保持了距离,听到德伯特问道:“为什么不是时间回溯?说不定其实无论什么时候进来,都是同样的时间呢?” 时间循环和时间回溯其实区别不大,最大的区别就是“时间到底有没有推进”,换句话说假如外面的人看着里面,会看到一次又一次的循环,还是只能看到一次。 雷伊想了想开口:“我同意尤利的观点,虽然这看起来像是一段时间的反复回溯、再发生,但是对如此多的人同时进行时间逆流所需要的力量实在是超乎想象,我更加相信这是魔法屏障内部在把同一段时间用来覆盖下一段时间进行的时间重复,也就是说假如那什和兰斯洛特是被甩出去了,我想应该他们应该还能找到方法会再进来。” “相比这个,我更好奇另一件事。”特萨歪着头大量这卖糕点的米娜,“这些人现在究竟是什么状态?要么是这些人其实都已经死了,只是有人保存着他们的尸体像或者的时候一样折腾,要么是他们其实还清醒着,只是被人控制了身体,最后一种的话,我想,或许白银之城的时间或许还在,这些人的时间和生命机能全都停止在那一刻,而且不会受到任何实际影响,等时间循环一结束,立刻回归到原始状态。” 虽然特萨的脑补一直都很诡异,不过罕见的是这一回似乎真的有用,雷伊点头:“确实,这决定了我们能用什么样的手段来解决这件事情,所以我们需要尽快思考这件事。” 结果他刚说完,就听到尤利塞斯非常不确定地说:“我……有个办法能验证,但是我担心这个办法不太符合道德。” 旁听了半天却没有得到任何有用内容的唐纳烦躁地说道:“你的战斗精神从来没有合乎道德过!快动手!” 被唐纳的态度刺激到想起日蚀仪式的尤利塞斯,悲伤地发现自己的战斗方式果然没有合乎道德过,自暴自弃地转过头看向吸血鬼德伯特,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德伯特,吻她。” 德伯特差点没吓得立刻变成一只蝙蝠飞起来:“啊?!” 尤利塞斯龇牙:“吻她!” Chapter 29 在不明所以的众人视线的压力下,德伯特盯着尤利塞斯龇出的一口白牙咽了口唾沫:“你说的吻,不会是……” “就是那个。” 德伯特闭上了眼睛,认命地上前一步,以一个贵族强抢民女的姿势猛地拦腰抱住卖糕点的姑娘,然后深深地吻了下去。 即使是暴躁中的唐纳也被德伯特这副英勇就义的表情折服了,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可控制地抖了两下。 “啊!!!!”德伯特一松手,米娜就尖叫了一声,直接昏死了过去。 咦?总算是对外界的刺激有反应了?特萨震惊地看着德伯特,再转头看向提出这个建议的尤利塞斯。 “怎么样?”顶着其他人诡异的眼神,尤利塞斯立刻追问过去。 德伯特把唇边的尖牙收了起来:“好危险,还好没咬破嘴唇,不然我就也晕了……呃,尤利你不要抓我领子!不能转变!我喂给她毒液了,可是她没有一点要被转变的迹象!也就是说这里的人偶没有任何作为人类的特征!要么是尸体,要么是被暂停了生命表征!” 等他说完这句话,其他人才恍然大悟地想起来好像是个玩意儿叫吸血鬼之吻来着…… “所以现在我们不用顾忌手段。”雷伊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米娜,“走吧,反正明天还会重置,不要在意她的死活。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立刻去找那什和兰斯洛特,确定他们还在不在城内,可能要花一点时间,最好能在婚礼开始之前完成。” “这个容易,让我来。”唐纳举起了魔法杖,在空中迅速的绕了几下,“既然这座城里的人偶对异常的事情没有反应,那就好办了。大家都让开一点,亡灵召唤。” 大概是因为作为恶魔的那什太强,很少有人能想起来,唐纳是召唤系的第一,不只是因为她强大的忠仆。 虽然为了追求速度所以这个召唤施展得很急,也因为没有召唤法阵,唐纳召唤出的大多还是最低级的兔子或者是其他小动物,然而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变异的死灵生物的数目变成以“千”来计的时候,即使是同伴,也被吓了一跳。 几乎是顷刻间就覆盖了附近一大块地面的死灵生物们开始如同潮水一样向着四面八方涌去,诡异的是,在场那么多白银之城的人,居然好像谁都没有看见这一幕一样,依然在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 很快就有了消息,一直碧绿的瘟疫小狐狸的骨架迅速地跳到了唐纳怀里,得意地甩着已经没有皮毛的尾巴向着唐纳“吱吱吱”了一阵,然后唐纳表情更加诡异地看向众人:“他说……兰斯洛特不在城里,不过那什他……在教堂里面当伴郎。” 请问婚礼上有一只恶魔当伴郎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亚伦大概很快就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当他们再度赶到教堂的时候,偷偷凑到后面窗户口的时候,他们看到那个脑子坏掉的恶魔向来顶着别人欠了他一火山金币表情的脸上,反常地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微笑着将手里的新郎外套递给亚伦,然后亲切地拍着亚伦的肩膀:“好兄弟,以后成家了,好好对待嫂子。” 唐纳盯着那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果断地回过头:“……我想我们认错人了,我们重新再找找吧?” 特萨:“唐纳……我们要不要先试着唤醒那什看看?毕竟是恶魔,或许很容易就醒过来呢?” 事实证明特萨的主意不怎么样,他们从正门走近教堂之后,依然是亚伦高兴地张开双臂拥抱了大家:“真高兴,你们能来参加我的婚礼,真是太意外了!赞美死神,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好的新婚礼物!” 与上次唯一的不同是,这一次亚伦说完之后立刻回头,向着那什说:“那什,不是很美好么?在婚礼上遇到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唐纳越过亚伦的肩膀看向含笑点头的那什,然后和前一次一样,非常干涩且直接了当地问:“亚伦,你姐姐爱斯蒂呢?” 没有兰斯洛特自带的诅咒免疫在的时候,他们几个人的力量显然不足以打破亚伦收到的影响,于是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亚伦露出一脸困惑:“姐姐?你在说什么呀?我是独生子啊,那什,你听说过我有什么姐姐么?” 唐纳脸色发青地看着那什满脸笑容地揶揄亚伦:“嘿,亚伦,说不定你有个流落在外的姐姐想和你相认呢?” …… 好不容易把几乎崩溃边缘的唐纳拉了出来,这一回,他们坐在教堂里的气氛比上次要沉重很多。 几个小孩带着恶魔头饰,穿着黑袍子,挥舞着长长的锁链,扮演着婚礼恶魔,给每一个来客送上死神的祝福。不过大家都笑不出来,毕竟现在伴郎可是一只货真价实的恶魔。 雷伊摸出了那什打赌输给他的半块恶魔之心,说是恶魔之心,不过众所周知恶魔并没有心。所以恶魔之心其实是恶魔每一千岁的时候褪下来的力量结晶。传说借由恶魔之心可以与地狱中的恶魔对话,很显然,雷伊是打算直接向那什的老家,地狱中的人——或者说生物——求救了。 令他失望的是,他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能量流阻止了他和地狱的通信。 “这个诅咒……同化了一只恶魔?”特萨依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这种事情……兰斯洛特老师能做到么?” “假如只是用诅咒一只恶魔的话,兰斯洛特应该能做到。”雷伊从失望中调整了情绪,不紧不慢地回答,“不过同时操纵这么多人的话,兰斯洛特的魔法力肯定不够,这么想来,这个诅咒师恐怕比兰斯洛特还要前很多。” “等等,可是这样的话根本说不通啊?”德伯特突然反应过来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对,惊讶地说,“这个诅咒师要是比兰斯洛特老师还要强的话,是什么事情能让他无法改变乃至怨恨到这个程度?” 大家都愣了一会,意识到这件事情里的矛盾。 虽然在学徒阶段,诅咒师的能力远远不如黑魔法师和召唤师,甚至对于很多普通的诅咒师而言,他们也就比普通人强上一点点。 但是假如对比对象是黑魔法师雷伊·修拉和诅咒师兰斯洛特的话,尽管从魔法力上说,雷伊比兰斯洛特高出整整一个数量级,然而如果是这他们两人相互厮杀的话,除非兰斯洛特当时正好位于雷伊的攻击范围之内,瞬间毙命于他的大面积无差别攻击之下,否则雷伊不敢保证自己一定是存活的那一个。 ——这还是兰斯洛特显然对于自己随口说话居然也有诅咒效力这件事的认知完全不足的前提之下。 特萨非常认真地想了想:“其实还是有可能的,比如爱情……算了,虽然我能想出七八种可能性,不过你们大概都不会相信,我们还是讨论下正常情况下这可能是什么情况。” 非常诡异的是,在被特萨莫名其妙的脑洞折磨了五个月之后,雷伊发现自己居然很想知道特萨刚才究竟脑补了些什么玩意儿。 不过在他来得及开口问之前,作为全体策略中流砥柱的尤利塞斯开口了:“我在想,这个诅咒师很有可能并没有兰斯洛特老师强,甚至很有可能并不是一个诅咒师,而是一个怀有极大怨恨的、诅咒天分很高的普通人。” 他这么说着,停下来继续思考了一会儿,其他人都安静了下来,听他继续说:“我们都知道,在那对姐弟杀死得克子爵之前,白银之城没有异状。老师说过,这种怨恨一定维持了很长时间,所以当时他不动手诅咒白银之城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她当时不会。” 这么解释也很通顺,那就是说这个有着卓越天赋——当然这个天赋远远不如兰斯洛特无意之间就能那种大面积辐射的天赋——的普通人,在得克子爵死后,被女皇或是爱丝忒拉或是雅维里家族遗民派来的黑魔法师利用,并且用她的力量开启了白银之城的诅咒。 “一个普通人的力量足够诅咒那什?!”唐纳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自从那什被白银之城同化之后,她的情绪就越来越暴躁。 “假如燃烧生命的话就够。”尤利塞斯与她相反,越是绝境之中他越是能冷静下来,“大陆最臭名昭著的交易——恶魔交易和海妖交易,曾经有人解析过这两种交易的本质,并且提出了一个理论,假如……” “假如有一个足够强大的黑魔法师,并且人愿意交付自己的生命力和魔法力给他,换取自己的愿望成真的话,就能够将生命力和魔法力燃烧来获得远远超过想象的力量,并用以完成这个愿望。” 尤利塞斯很震惊地转头看向接过了他下半句话的雷伊:“咦,你也知道这个魔法?因为那本书借阅率很低,我还以为知道的人很少呢。*师修拉的研究果然很难看懂。” 雷伊在特萨投来的了然且鄙夷的目光中默默偏开头去,在心里给了自己瞬发了几枚耳光—— 早知道这个魔法未来会坑到自己,当初研究完就应该把手稿塞进厕所里,而不是魔法公会的投稿箱。 “所以结论呢?”唐纳看向尤利塞斯。 “结论是,诅咒的发起人就在这个城内,很有可能,他连自己都洗脑、不知道自己身陷循环了,并且正是因为她的愿望一直没有能达成,这种循环才一直在进行,一直没有停止。”尤利塞斯得出了结论,并且四处环顾着已经快坐满人的教堂,“你们觉得这个人是谁?” “新娘。” “新娘。” “卖糕点的那个丫头。” “新娘。” 很好,三比一,姑且算是达成了一致,唯一支持卖糕点的米娜的德伯特被大家无情地忽略了。 “理由呢?” “我觉得诅咒施予者的愿望不太可能是围观一场婚礼吧……”特萨瞪着周围一圈狂热的群众说。 “她很消瘦。”唐纳简洁地补了一句,“很像是生命力不济。” 雷伊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因为上一个轮回以她抗拒□□纵而结束,假如兰斯洛特也只能勉强打破诅咒的操纵的话,我觉得一个普通人能凭自己的意志挣脱开的几率不大。” 尤利塞斯抬头,正看见刚刚露出的阳光,还有站在教堂门口等着被迎接的新娘:“我同意,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看起来比上一个轮回更加消瘦了。” Chapter 30 这一回,当他们回到了白银之城门口、看到卖糕点的小姑娘米娜正在说:“你们一定是新郎的亲人了!是想去教堂还是想到处逛逛?我是米娜,给我一个银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带一整天路哦!”的时候,失踪的人是唐纳。 大家的情绪都相当地懊恼,上一个轮回最后的失败无疑打击很大。 在基本确定诅咒的施予者是新娘之后,下一个步骤是弄清楚新娘的愿望。而从第一次轮回最后新娘抗拒的状态看,好像这位新娘安妮维亚的诡异愿望是拒一次婚,然而因为选择的对象亚伦比她强大太多,所以可能一直无法成功,所以才反复轮回? 虽然听起来很诡异,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值得一试。 于是在新娘踏入教堂的时候,德伯特再度挺身而出,在新郎亚伦和伴郎那什来得及反应之前,一把抱起新娘就向外跑—— 下一秒钟,他们回到了城门口。 “我大概能想到被同化的顺序了。”特萨捏着下巴,试图鼓舞一下士气,“从一开始看,大概是吃了这里的东西的人更容易被同化,不过大家都没有吃的时候,第一次是最强大的那什,第二次是上一轮里面最快找到那什的唐纳,被同化的顺序大概是让这个白银之城现在的主人本能地觉得最有威胁的人。” “所以?”特萨的鼓励相当不成功,起码尤利塞斯依然相当气馁。 “所以我们还是有进步的。”雷伊拍拍他的肩膀,“而且我们找到了如何确保你不被同化的方法,我们来动手你不要动手就好了。你再想想我们是不是遗漏了什么地方好了。” 被给予厚望的尤利塞斯勉强抬起头,在卖糕点的米娜每一分钟重复一次的:“你们需要带路么?只要一个银币哦!我还可以送你一点糕点!”声音中,努力地思考了一阵:“假如婚礼是新娘噩梦的重现,她最初的愿望是能战胜噩梦……那我们试着在婚礼开始之前就毁掉婚礼、把她的噩梦之源统统毁掉怎么样?” “你是指……像这样?”特萨面无表情地想了想,然后挥出一道冰刀,直接穿过了卖糕点的米娜的脖子。 尤利塞斯被吓了一跳,虽然理智上清楚下一个轮回的时候她还是会复活,然而特萨这个动作实在是太干脆了,以至于他脖子都疼了一下。毕竟一起旅行了这么久,特萨虽然在遇敌的时候一向毫不留情,但是从骨子里说,她不算是个冷血嗜杀的人。 说到底,虽然看上去上一回合里面情绪不稳定的只有唐纳,但事实上,大家的情绪都已经被重复的轮回、失去伙伴的压力,还有身边怪笑着重复每一件事的人们折磨到了崩溃的边缘。 在他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米娜被切断的头向旁边一歪,摔倒了地上,然而整个过程之中一滴血都没有流。 失去了头颅的身体晃了两下,然后俯下身,在地上摸索了一阵,这才抱起了自己的头,端端正正地放到了卖糕点的篮子里面,那颗头眨了眨眼睛,继续笑道:“你们需要带路么?只要一个银币哦!我还可以送你一点糕点!” 大家都觉得背后一凉。 雷伊不愧是战场上混过好几年的人,镇定地比另外几个孩子要快不少:“既然决定了要做,那么我们立刻动手。务必阻止婚礼的开始,换句话说,我们不能让新娘踏进教堂一步。” 话是这么说,然而当他们一字排开,站在教堂门口试图阻止新娘进入教堂的时候,挤在教堂里的狂热群众们愤怒的视线差点把他们烧成灰烬。 唐纳这会儿是伴娘,和伴郎那什两人手牵着手,怒视着自己曾经的同伴,看起来就快要动手了。 尤利塞斯看着毫无同伴爱、自己已经带领着蝙蝠群高高飞起来远离战场的德伯特,非常没有底气地问:“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干脆毁掉教堂算了?反正没有教堂的话……婚礼就开始不了了。” 好主意。尽管教堂里面还有着大半个白银之城的平民,雷伊依然淡定地转身降下一片火球。 天空中的小蝙蝠遥望着火海,暗自想起兰斯洛特当初的那句话,果然,既然兰斯洛特老师这么说了,教堂就一定是会被炸的。 特萨小心地打量着面前四个人的脸色,在教堂被炸的一瞬间,亚伦那张本来因为道路被阻而有些烦躁的脸上突然呆滞住了,再回头看看那什和唐纳,也是一样的表情。 新娘安妮维亚发出一声极其惨烈的尖叫,特萨心里一颤顿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钟,他们又站在了白银之城的门口,看着卖糕点的米娜重新顶着完好无缺的脑袋对他们说:“你们一定是新郎的亲人了!是想去教堂还是想到处逛逛?我是米娜,给我一个银币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带一整天路哦!” 更糟糕的事情是,这一次失踪的人,正是上一次炸毁了教堂的雷伊。 自从特维尔离开之后,特萨一直都一个人活着,直到有一天,那只骷髅握住了她的手。即使那是一只毫无温度的白骨之手,也在这太过寒凉的世界上让她觉得温暖,直到这一刻,她再度失去了雷伊。 当一直以保护者的形象出现的雷伊被诅咒的时候,就轮到自己来保护他了。 我要救他出来,无论如何。特萨握紧了魔法杖,依旧觉得呼吸困难,难以言表的坚定和暴躁感在心里酝酿到了极致,她听到自己的语气彻底冷了下来:“我们不能再损失同伴了,那样的话我们可能真的会永远困在这里。尤利塞斯,你有最后的手段对吧?” 尤利塞斯依然很犹豫,特萨脸色少有地认真严肃:“说吧,现在我是决策者,由我来承担责任。” 尤利塞斯咬了咬嘴唇,低声开口:“德伯特,放出蝙蝠去,杀了安妮维亚。” 一直以来,他们在白银之城中杀人都是建立在对方不会真的死去的基础之上,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决定杀人——一个很有可能是无辜被利用的人。 循环到第四圈,即使是乐天派的德伯特的脾气也已经到了极点,在无数吸血蝙蝠从他手心里冒了出来,听着他咬牙切齿地吩咐:“吸干所有人的血!” 有着一个晕血症主人而倒霉茹素的蝙蝠们欢喜地一哄而散,整个白银之城立刻被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腥味。 然而第四次圈的结束比他们预想的都要早,仅仅十几分钟后,德伯特刚刚说完:“他们找到安妮维亚了,估计再过二十秒她就会死去……”随即,第五次轮回降临了。 最糟糕和出乎意料的情况出现了,这一次被同化的人居然并不是德伯特,而是一直在制定策略的尤利塞斯。 ———— 围绕着白银之城的魔法屏障实在是很厚。 要是现在在议会里随便抓一个人,然后告诉他,前议会十三大公爵之一的死亡大公的女儿爱斯蒂·雅维里,和现任乌鸦大公的儿子兰斯洛特·拉尔森,现在正挤在一个小破城外面的一个土坑里,辛辛苦苦地拿着冰做的铲子挥汗如雨地刨土,绝对没有任何人会相信这种鬼话。 即使这正是事实。 兰斯洛特第一百零八次毫无营养价值地发问:“真的没有魔法能直接打通这一带的土地?” 爱斯蒂第一百零八次回答:“这个魔法屏障附带了附近一段距离内、还有整个魔法屏障正下方全面覆盖魔法免疫的效果,是个很高等的魔法屏障,绝对不可能用魔法打通,说起来,倒是老师你真的不能直接诅咒它坍塌?” 尽管一身泥土非常狼狈,但是她依然保持了温温和和的笑容。即使杀手出生兰斯洛特并不喜欢贵族繁琐的礼仪,也不得不承认爱斯蒂在仪态上的度把握得很好,既不会失礼,也丝毫不让人觉得她高傲而令人讨厌。这么想来,雅维里家族的人在不发疯的话还是相当不错的,堪称贵族典范。 ——可惜的是这个几率实在是有点低。 不过虽然少,也还是有的,兰斯洛特得意地想着,比如我妹妹就是如此出类拔萃! “高等级的诅咒需要名字,或者特定称呼也行。”后面半句显然是为了没有名字的院长特意发明的,兰斯洛特一边这么简短地解释着,一边认命且抑郁地继续挖土。 “别那么认真,老师。”爱斯蒂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我相信您随口说一句也会有效果的,请说一句,这个魔法壁障会破一个大洞让我们进去。” 兰斯洛特立刻相当不满地抱怨起来:“你们这是对我们诅咒师有什么误解么?我随口一句怎么可能有诅咒效力?诅咒是一件很认真严肃、需要很多努力来学习的事情,又不是我说‘这个屏障会破’它就一定会破的,诅咒师不是随口说说就行了的,我们也是需要魔法力和诅咒刻……” “咔哒——” “它破了。”爱斯蒂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突然裂了一个洞的魔法屏障,简洁明了地阐述了一下事实,大概是考虑到刚刚似乎听到了兰斯洛特自尊心碎了一地的声音,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对诅咒师这个职业并没有误解,我只是对老师你有信心。” 兰斯洛特:…… 魔法屏障被破坏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除了兰斯洛特的诅咒之外,从整个魔法屏障瞬间衰弱的情况看,是支撑它的主人之一收到了直接的伤害。 他们两人并不知道魔法屏障内的情况,自然也不知道德伯特的吸血蝙蝠直接攻击了安妮维亚、导致安妮维亚在这一轮回中濒死而强行开启下一轮的事情。虽然不清楚理由,不过趁着魔法屏障削弱的短暂时间里,爱斯蒂和兰斯洛特迅速进入了城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还是晚了一步,这一轮里,特萨和德伯特已经离开了城门的位置。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兰斯洛特震惊地看着卖糕点的米娜走过来,一脸没见过他的模样开始问他要不要带路,“这好像跟我之前进来那一天一模一样啊?” 爱斯蒂稍微昂起头,看向远处的人群:“哼,这跟白银之城被改变之后的第一天,也一模一样。” Chapter 31 失去了尤利塞斯的帮助,尽管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是他们都能感觉到彼此心里的没底。 可怕而绝望的沉默横在特萨和德伯特之间,特萨的大脑还在急剧地转动,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到底安妮维亚的愿望是什么,到底怎样才能实现她的愿望。 不过德伯特明显坦然地多,看起来已经自暴自弃了——当然也有可能是非常相信,那位似乎被白银之城弹出去的兰斯洛特一定会通知他老爸来救他,毕竟吸血鬼自治区的首领、厄尔家族救不回去的直系血脉,这么多年来也就只有掉进忠诚者之墓的那一个倒霉蛋而已。 所有能够尝试的方法似乎都已经被试过了,他们似乎再也没有其他办法好想,特萨深吸了一口气,大跨步向着教堂的方向走。 “你还有什么办法么?”德伯特追了上去,“别说你就只是去找他们,预习一下你会被同化的地方。” “就算是最后一搏,也要试一下。”特萨的声音很低,却非常坚定,从特萨身上穿来一阵一阵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让天生就魔法免疫的吸血鬼德伯特居然隐约有一种被威胁的感觉。 “你难道是在从内部解析魔法阵寻找诅咒寄存的器皿?!”德伯特叫了起来,“特萨!你冷静点!要是失误的话,你自己就可能直接回归……” 这样大型魔法阵被建造出来的时候,为了防止反噬或者是破裂的影响,大抵会用一个器皿来承载其中的核心。要想在魔法阵外围找到寄存的器皿,只需要高度的魔法感知就行,然而要是在内部的话,不仅需要远超过正常人的魔法感知,更要冒着假如魔法感知不足、被魔法阵吞噬而回归成魔法碎片的风险。 “闭嘴!”特萨正在专心的时候,结果被德伯特打断了,忍无可忍地吼道,“所以雷伊在的时候我没用这个!我抓到了一个边缘,诅咒寄存的器皿,在教堂正中央!你要是能闭嘴的话,我能更进一步细化这个范围!” 看样子只是有惊无险,德伯特松了口气,余光注意到特萨鼻子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尽管看起来轻轻松松,果然其实堵上了半条命么。他立刻阻止特萨进一步尝试:“咦,那不是足够了么?教堂正中央哪有多少东西?去看看不就行了?” 这一次进入教堂难了很多,因为教堂门前多出了一个看门的门童——尤利塞斯,当尤利塞斯用极其不信任的眼神打量了他们几个回合才同意放他们进去的时候,特萨觉得自己的背上又出了一层冷汗。 不过德伯特说得对,教堂正中央根本没别的东西,只有死神的雕像。 死神赫尔美丽而沉静的面容身姿立在教堂中央,如同万物的母亲那样安详而宽容,将诅咒寄托在赫尔身上,亵渎死神,真是不可原谅。 特萨紧紧地盯着死神的雕像,不动声色地向着死神像走过去,嘴唇轻微地动着,飞快地念着咒语,笼在魔法袍里的指尖上已经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黑雾,就在她踏上死神雕像前的小平台的一刹那,有声音从她身侧传来: “这位小姐,宾客请不要随意走近这里,新娘就快要来了。” 虽然并不知道聘用一个骷髅做主持婚礼的祭祀这究竟是什么品味,不过特萨的脸色白了白,最后还是在雷伊毫不留情的庞大魔法压迫下慢慢地退回到德伯特旁边。她相信,必要的时候,被诅咒下的雷伊很可能会对她动手。 这不是童话和爱情故事,只要用真爱去呼唤,就能够破解诅咒。感情不过是灵魂刻印的一种,而力量是绝对的,假如那什都不能挣脱的话,*师修拉一样也做不到。 在雷伊的特别关照之下,特萨再也没找到动手的机会,眼睁睁地看着时间流逝,再一次,亚伦挽着他的新娘一脸幸福地走了进来。 特萨盯着安妮维亚的脸,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出其他机会,然而在那张愈发病容满面的脸上,依旧是和他们所经历的第一个轮回一模一样的羞涩和幸福,他们走到了死神像之前,亲吻了死神的衣袍,在雷伊的赞美下,开始交换戒指。 ……等等,这不对劲。 特萨的心神突然一动,皱了皱眉毛,这不对劲…… 安妮维亚的执念,诅咒之中的婚礼,婚礼前的娇羞和期盼,还有每一次轮回的终止并不是…… “轰——” 没等她想明白,她眼前的教堂墙壁上就被轰开了一个大洞。 正在沉思中的特萨一下子被惊得跳了起来,眼见着一个带着金色短发的脑袋从洞里钻了进来。 “哥哥!”特萨只来得及喊了一声,目光就看到了跟在兰斯洛特背后的那个女孩。 真是好久不见了,爱斯蒂。 爱斯蒂的行动远比兰斯洛特要快,她在进入教堂之后、看到刚刚交换完戒指的亚伦的一瞬间,一道光锁就从她手指之间飞了出去,直接把亚伦绑回了自己的身边。 “你们……”安妮维亚猛地退了一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随即张开嘴,似乎是要惨叫。 所幸雷伊立刻安抚了安妮维亚两句,这个轮回才没有立刻停止。随即,雷伊向着兰斯洛特走去,慢慢举起那根属于兰斯洛特的魔法杖,特萨一急之下立刻抽出魔法杖“死神的荆棘”:“水幕监.禁!” 显然,用魔法囚禁住*师修拉的唯一资本,大概也就是对方现在毫无防备,以及他手里的是从兰斯洛特那里抢来的适用于诅咒的魔法杖。 这点资本明显不够,所以在下一个瞬间,水幕上就满满地冒烟了。比起这个更糟的是,安妮维亚脸上的神情愈发惊慌,似乎随时可能开始下一个轮回。 特萨努力维持住水幕,一边转向兰斯洛特:“哥哥!诅咒的核心在死神像上!” 兰斯洛特听到立刻疾行了两步,窜到了死神像的肩膀之上,下一刻,一股紊乱的诅咒之力从死神像中冲了出来。很快被兰斯洛特控制住了。 很好,起码暂时不用担心被传送进下一个轮回。特萨努力加厚了手里的魔法屏障,暂时稳住雷伊,稍微分心看了一眼另外一边,亚伦被爱斯蒂绑在身前,还在向着安妮维亚的方向拼命挣扎,脸上满是悲壮的神色大神吼道: “安妮!你快跑!他们一定是冲我来的!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所以你快逃走!” 不提爱斯蒂这会儿看着弟弟这个表现什么心情,就这段台词的肉麻程度,连特萨都差点重心不稳摔下来。 “雷伊快要跑出来了!德伯特,快点想办法!”兰斯洛特看到人群已经占了起来,原本在稍远地方的唐纳和那什也向着这里走来,他立刻冲着目前唯一无所事事地站在旁边德伯特吼道。 尽管被吼了,然而德伯特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特萨。 特萨的前额已经开始出汗了,之前被截断的思路再度混乱了起来,察觉到手下魔法力逐渐开始挣脱出控制,特萨突然灵光一现,转头冲着德伯特叫道:“德伯特!吻她!” 等等,为什么有种诡异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发生过这个情节…… 德伯特简直已经有点熟练地转身,抱住对方腰,倾身,在围观群众、甚至包括安妮维亚本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中,一脸悲壮地吻了下去。 熟悉的时空改变的片刻眩晕袭来的时候,德伯特心里一沉,觉得有点绝望,然而在下一刻,期待中会出现在面前的城门、月光、卖糕点的小米娜却完全没有出现。 德伯特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发现他依然在教堂之中,只是之前那些聚集在教堂的白银之城的居民们统统消失不见了,安妮维亚、水幕中的雷伊、唐纳,还有其他而之前被白银之城同化的同伴们全都躺在地上,除了身为恶魔的那什体质强悍、立刻醒了过来,其他人全都陷入了昏迷。 “刚才的那个是……”尽管自己好像拯救了大家,然而德伯特有点懵,反应不过来,“时空魔法阵被解除了?” 因为耗力太多,外加精神紧张,简直有点虚脱的特萨长舒了一口气:“果然,只要亲吻了新娘,婚礼就算完成了。她的愿望果然不是逃婚,而是完成婚礼……” 那她之前那几个轮回都在做什么?!虽然理论上来讲后半程非常令人难以理解、并且应该来说比较重要,但是德伯特毫不犹豫地打断了特萨,关注了另外一边:“等等,交换戒指的和亲吻新娘的不是同一个人也算婚礼完成了?!” 特萨一脸“这不是废话么”的表情看着德伯特。 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特萨会觉得这件事情理所当然,但是德伯特已经顾不上这些细节了,他开始觉得头皮发麻,简直全身性贫血都要发作了:“等等,既然如此,那么……到底算谁娶了她?” Chapter 32 这大概是一个大陆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情况,在死神像之前,宣誓和交换戒指的和亲吻新娘的,不是同一个男人。 尽管德伯特的担忧非常有道理,不过显然爱斯蒂的思考方式和他完全不一样。她露出和当年一样温和可亲的笑容,从昏迷中的亚伦的手指上把戒指扯了下来,扔到了德伯特面前:“别担心,这个送给你就好了。” 德伯特下意识地被这个笑容和平静的语气安抚了:“谢谢……什么鬼!我并不想要!” 不过看着爱斯蒂一秒钟转换成了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德伯特还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额,好吧,谢谢你……” 兰斯洛特跳了下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昏迷的安妮维亚面前:“爱斯蒂,再怎么样,这孩子也没真的伤害亚伦,你就算想杀人,也不应该是对她。” 毋庸置疑的是,爱斯蒂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不过鉴于面前这一圈人似乎不会让她轻易如愿,加上亚伦昏迷的状态,确实不是个好的动手时机。 爱斯蒂冷眼看过每个人的表情,然后冷笑了起来:“我确实很想杀了她,不过我不蠢,看得出有人在背后把我们每个人当傻子玩。” 尽管作为一个前召唤师、现黑魔法师,她的身体也算得上孱弱,不过她还是非常努力地将弟弟身上的新郎服扒了下来,然后背起亚伦开始从破洞里向外爬,一边不忘换上一贯的温和语气,内容倒是愈发尖刻:“你们就好好照顾那个女人好了,得克子爵的私生女,哼,得克子爵关在自己家地下室养了十五年的私生女,安妮维亚·科内拉。” “爱斯蒂。”特萨突然喊了一声。 这是自从日蚀仪式之后,她们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彼此都已经和印象中那个人几乎完全不同了,从曾经的挚友,到背叛与被背叛,到一言不发地分道扬镳,再到表姐妹。 不要说爱斯蒂已经几乎完全不像当初那个爱斯蒂,就是特萨,也和当初的性格差的太多了。所以被特萨叫住的时候,就连爱斯蒂也不清楚,她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爱斯蒂回过头,从脸色到眼神都很平静,平静得简直有点令人心凉:“什么事?” 特萨咽了口唾沫,然后伸手指了指教堂门口:“教堂被轰出一个洞之后不太稳定,所以你介意从大门走么……” 爱斯蒂嘴角都差点抽了两下:对哦,没有挡在门口的那群平民,她为什么不从大门出去呢? 于是在其他还醒着的人努力憋着笑的同情目光中,爱斯蒂努力绷紧了脸,背着比她本人还重的弟弟从教堂门口走了出去。 在爱斯蒂走出教堂之后,特萨看着那什正在用恶魔的吹息唤醒其他人,她就转过身,重新看向了那个死神像。 “死神在上,原谅我的无礼。”特萨合上双手,轻声祈祷了一次,随即在其他人震惊的目光中,挥出一阵绞动的风立刻将那尊雕像的上半部分直接卸了下来。 在断面上,一块白色的石头重见天日,慢慢铺下一道莹白色的光芒。 “巴德尔的恶臭!”那什一下子抱着唐纳退出去好几米远,他身旁的德伯特瞬间变成了蝙蝠,飞到了空中,即便如此,依然躲得不够快,翅膀上被那道光烧出了两三个黑点。 光明之神巴德尔的遗物发出的光芒无疑让在场每一位死灵法师都觉得非常不适,魔法感知超出常人的特萨当然觉得尤其难受,不过她依然向前走了两步,举起魔法杖挥出一道闪电砸在了那块石头上,将承载着光明之神遗留神力的石头砸得粉碎。 “光明之神已经抛弃了这个世间。”德伯特一反平时的嬉皮笑脸没正形的样子,几乎是失控地愤怒叫道,“他抛弃了为他所创造的人类和万物!他不再赐福给这个世界,任由罪恶滋生!只有死神大人依然愿意赐予罪恶以惩罚,赐予生命以安宁!巴德尔他有什么颜面将自己的神力留在这个世上!” 特萨相当诧异地抬头看了看那只嘶吼的蝙蝠,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问道:“说起来,会畏惧光明之神的圣光的吸血鬼,不应该是黑暗之神的造物么?” “特萨,黑暗之神的子民只有黑精灵。”兰斯洛特拍拍她的头,“根据议会藏书的内容,光明之神认为死神是神明中的恶徒,死亡是世间的至恶,他想要从死神手里拯救人类,所以他试图改造人类的身体构造,最后诞生了一系列失败品。” 特萨顿时明白了这个所谓的失败品是什么,吸血鬼,哥布林,半兽人,还有其他扭曲而长寿的种族。 “但是他盲眼的双生弟弟黑暗之神霍德尔造出了黑精灵。”那什的声音很低沉,即使他的大脑受到了损伤,作为死神的子民,他知道的依然比其他人都要多,“光明之神巴德尔因为嫉妒而愈发觉得一定是人类太不可救药,他撤回了一切给与人类的祝福,人类进入六百年黑暗时代,罪恶横行、奴役弱者还有其他种族,整个大陆被人类的贪婪、*所笼罩。 最后黑暗之神为了保护自己的子民创造了黑森林后愤然离去。诸神随之远离,不只是我们这一个世界,诸神远离了这重重叠叠的、所有曾经被神明的荣光统治的世界。只有死神赫尔大人留了下来,她创造了炼狱,给与罪责以惩罚,她赐给善良的或是洗脱了罪恶的灵魂以安宁,她让自己的子民恶魔提供契约的诱惑,让贪婪的心收到严惩。死神赫尔大人,成为了这世间最后的神明。” 他这么说着,抬手把光明之神遗物的粉末从原来的地方挥去,然后慢慢地赫尔的雕像重新拼好:“赫尔大人不会在意这些小事,而且诸神的离去,其实也并不只是因为这样单纯的原因,所以不必在意这些。” “我在意的不是这个。”特萨歪了歪脑袋,似乎对这些传说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什么样的黑魔法,或者什么样的诅咒,居然可以寄生在光明之神的遗物之中,这个一直站在幕后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什低头思考了一阵,然后摊了摊手:“想不出来。” “为了光明之神为了对抗死神大人而做的实验吧。”得不到任何人的有效建议,兰斯洛特只好把自己并不确定的猜想说出来,“光明之神那些失败的实验成果,比如说,复活死者。” “很有可能。”雷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大概是看大家说得起劲,没人在意他,也就没插话,“毕竟爱丝忒拉是个死者。而且亡灵召唤只能召唤来不愿意归于平静而恶化为死灵生物的死灵,假如是巴德尔的力量,可以从死神手里夺取灵魂,制造亡灵的军队。” 这个猜想有点骇人听闻,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特萨才反应过来:“咦,雷伊,你醒了啊?你还记得之前你给亚伦主持婚礼的事情么?” 虽然猜到自己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应该是被同化了,然而切实听到自己扮演的角色的时候还是很有冲击力。 ——当然,看到自己的恋人发现自己醒过来,第一反应居然是向自己头上罩了一个水幕屏障这件事更加令人难过。 “啊……抱歉,一时没反应过来,习惯了……”特萨立刻意识到雷伊已经不是刚才被诅咒控制的状态了,所以尴尬地道歉。 雷伊:“……没事,先把屏障撤了吧。” 再过了一会儿,除了安妮维亚本人之外的人都陆续醒了过来,听得见教堂外面也有些人说话的声音。 兰斯洛特和尤利塞斯已经出了门,前去探查白银之城中平民的状况,并且用两人贵族的身份来安抚他们。而雷伊动手检查了安妮维亚的身体状况,向着其他人摇了摇头: “其他人的昏迷都是刚刚从被控制状态解脱出来的自愈性昏迷,一两个小时就好,但是安妮维亚这里不一样。被禁术略夺、还有在历次轮回中因为被攻击或者其他原因失去了大部分生命力之后,她的生命力大概还能支撑一两天。跟重要的是,她在抗拒醒过来这件事。” “不奇怪。”特萨轻声说,“哥哥说过诅咒的根本是怨恨,即使这种怨恨的表象是想要完成一场婚礼,你也不能指望现在这个结局能够消解怨恨本身。” 大家一时之间也束手无策,沉默了好一阵,德伯特突然开了口:“喂,特萨,我能单独跟她呆一会儿么?” “啊?”特萨愣了愣,然后反应了过来,“也对,毕竟她现在是你的妻子,你有责任……” “赶!紧!滚!”德伯特从牙缝儿里挤出了咆哮。 教堂里安静了下来,德伯特脸上的嬉皮笑脸也随着声音慢慢消散。他坐到安妮维亚身边,坐在死神赫尔的雕像之下,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带上手套,从地上捻起一点光明之神遗物的粉末。 在那些粉末之上,还残留着一点几乎要灼伤他眼睛的光明之神留下的圣光——光明之神如此迫切地想要销毁他的失败之作,因而他的光芒落在吸血鬼的身上如此地疼痛。 被圣光灼伤的感觉如此令人怀念。 深刻得足以做出如此庞大的诅咒的怨恨,于此相反的,是天真而愚蠢的愿望本身,绝望之后的自毁倾向,还有那道令人不悦的圣光。安妮维亚,就那时候的她一模一样。 上一次看见光明之神的光芒就是那个时候,该死的光明之神巴德尔,即使是离开了这个世界,也不肯把自己存在的痕迹销毁干净,他记得那道远比今日看见的圣光要耀眼强大得多的光明,也记得那个冲进光明之中被圣光灼烧成粉末的身影。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即使从他记事起,那个女人,他应该称之为母亲的那个女人,就早已经崩溃了。 德伯特解开衣领,在他苍白瘦弱的胸口上靠近心脏的位置,有着一块巨大的黑色刻印——诅咒的刻印。 “死神在上,原谅我。”德伯特的声音有点发抖,稍微闭了闭眼,心一横,把指尖上带着圣光的粉末按在了胸口。 巨大的侵蚀的疼痛让他差点惨叫出声,诅咒的刻印立刻缺了一个角,然而吸血鬼强大的自愈能力却在连带着诅咒刻印一起修复,因而与残余的圣光纠缠在一起,在皮肤上撕扯着。 德伯特额前疼得滴出了汗,靠一只手撑在地上才勉强没摔下去。趁着诅咒还缺损的状态,他俯下身,迅速地在安妮维亚的脖子上咬了下去,鲜血连带着记忆的碎片一起,从他的口腔流了进去。 一个私生女,一个被父亲因为变态的嗜好当成玩具人偶囚禁的私生女,安妮维亚十五年的记忆少得惊人。 漆黑的屋子,昏暗的烛火,唯一一块已经老旧的、能够投影童话的便宜的儿童玩具水晶,拴在脚上的铁链,自称是她父亲的男人令人作呕的亲吻和抚摸,还有偶尔来送饭的士兵们不怀好意的眼神的猥.亵的言语。 ——还有模糊不清的五岁之前明亮而温暖的记忆,以及那一切被夺走后的深刻怨恨。 童话里说,假如女孩子落难了,总会有王子来救她,会用最残忍的方法惩罚恶人,然后他们会在一起,举行盛大的婚礼,接受世界的欢呼这祝福。每个童话都是这种结局,她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部,她真的以为,这就是现实应该有的结局。 当那个有着和童话里的王子一样美丽的金发、碧绿色的眼睛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真的以为是这是来救她的人。 德伯特在看到这段记忆的时候愣了愣,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那些被控制的人偶行动的时候有点僵硬,不只是因为安妮维亚根本没见过几个活人,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他绝对不是一个活人。 尽管他的脸要不是过于惨白似乎和人类一样,然而从袖子里露出的那双手,分明是木偶的手! 德伯特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Chapter 33 尽管德伯特只是想要从安妮维亚的记忆中寻找到幕后的那个人,而且到这一刻位置目的已经达到了,德伯特收回了尖牙,试图爬起来,然而记忆的碎片依然在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那有着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美丽面容和僵硬的木偶身体的男人坐到安妮维亚面前,尽管他脸上在温柔地笑,可是目光却是冷的,他的声音带着恶魔交易时一般无二的蛊惑意味:“假如你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就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你所怨恨的人都会成为你垫脚石,整个白银之城将会成为你践踏在脚下的东西,你的父亲将会以最残忍的方法死去,你的一切愿望都能够轻松实现。” 诅咒的本质是怨恨,即使安妮维亚最终选择的愿望,是天真地要一个美好的结局,这也不能改变这一切的开端她心中的怨恨。 而那个金发的少年,从一开始就已经看透了一件事—— 安妮维亚的怨恨,连带了她自己,那个无力反抗,只能接受这一切肮脏与污秽的她自己。 所以她乞求的婚礼总会在最后一步之前被她自己打断,她心心念念的愿望其实根本不可能实现。 因为她在心底里认为肮脏的自己没有资格被拯救,她的怨恨远远超过她向往美好的意志,她会用无止境的轮回来折磨她说怨恨的所有人,而后她会在轮回中燃尽自己的生命而死,拖着被卷入她的轮回的所有人一起坠入地狱。 她毕竟只是一个用来完整捕获特萨·茨威格的工具,一个用来确保特萨·茨威格完好无损地沉入地狱,去往她父亲身边的工具。 随着鲜血流入身体,吸血鬼的恢复能力慢慢占了上风,圣光渐渐变得微弱,他胸前的诅咒刻印已经快要修复完成了。 得在诅咒刻印修复完成之前漱个口,德伯特这么想着艰难地迈动步子向外走,却察觉自己的裤子下摆动不了——安妮维亚瘦弱的手死死地握着他的裤子,尽管并没有醒过来,这只手却握得如此牢固。 德伯特怔了怔,差点忘了自己原来是要做什么,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赶时间,努力想把裤腿抽出来——没能拉动。 因为生命力的微弱而几乎瘦得如同干尸一样的女孩枯槁的手死死地抓着他的裤子,就像是抓着最后的希望,无论如何都没有松手。 “我知道你听得见,安妮维亚,所以你知道的,你的生命力只剩下两天了。”德伯特垂下头,凑到安妮维亚耳边,“你不是觉得自己不值得被拯救么?那不就是已经放弃希望了么?你不是已经决定自毁了么?现在正是时候,放开我的衣服,安静地躺下去,就能安静地离开你怨恨的这个世界。” 安妮维亚的眼皮颤动了两下,似乎是努力想醒过来,却又放弃了,然而那只手却没有松开。 “松手,安妮维亚。”德伯特继续说道,“安妮维亚,你自我厌弃,你仇恨你的父亲并且迁怒给整个白银之城的人,你懦弱到连实现愿望都不敢自己实现!带着这样的怨恨,你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获得安宁了,不如趁着现在回归到死神的身边。” 依然无动于衷。 德伯特暴躁起来:“放手!你不是已经不想活了你对这个世界不是已经没有期望了!假如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难道希望我能够拯救你么?!你……” 他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他骤然之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迁怒,他把安妮维亚当成了那个自杀的母亲,他把这一切迁怒给了安妮维亚。 下一个瞬间,他看到安妮维亚的眼角落下来一滴鲜红的眼泪,然而她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残留在口腔中的血液传达过来最后一段属于安妮维亚的意志: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即使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即使她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即使她曾经懦弱到连自己的愿望都不敢实现。可是她还是想要活下去,不再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想要离开白银之城,去看看这个世界无限的可能性,想要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地活过。 她想要活下去啊! 吸血鬼之间流传着古老的传说,在诸神尚未远离的时候,吸血鬼的先祖曾经向掌管了智慧的布拉吉询问:“假如创造了我们的光明之神都已经认为我们毫无价值,我们的生活只能在卑劣地窃取他人的血液中苟且偷生,我们还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权利么?” 拥有着这个世界的智慧的神祗微笑着看向悲伤的生灵:“我亲爱的孩子,我从不认为任何生物没有资格看一看这个世界。我从不认为人类是比黑精灵更差的生物,就如同我不认为血族、哥布林、半兽人是失败品。就如同黑暗之神霍格尔牺牲了性别与*,来让黑精灵变得完美,可是没有与*的争斗,黑精灵又要靠什么来前进呢?每一种残缺都是另一种机会,我的孩子,所以请相信每一个生物都有存在的价值,都有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权利。” 毒液从伤口中被注入那具瘦弱的身体,德伯特勉强支撑着想要确认转变完成,然而胸口的圣光已经被彻底侵蚀干净,诅咒刻印重新运转了起来。 熟悉的眩晕感一下子涌了上来,德伯特在心里骂了一声“该死”,一下子晕了过去。 ———— “那就是德伯特小少爷?” “‘那个女人’生的孩子?” “他会继承厄尔半岛么?” “可是戴顿大人已经十二年没去看望‘那个女人’了,听说是对她绝望了,戴顿大人以后还会有别的儿子吧。” “小少爷真可怜啊。” “‘那个女人’真过分啊。” 十二岁,或者折合成人类的年龄大概三岁多一点的德伯特被女仆抱在怀里,听着那些以为他还什么都不懂的佣人们肆意地议论着这一切。 父亲说过,不是母亲的错。 老师说过,母亲她只是懦弱而已。 她是个不算很强的诅咒师,在当年的纷争中被俘虏,因为害怕被杀,不敢拒绝父亲的求爱并且接受初拥,因为害怕会被抛弃一个人过日子,她一直假装接受父亲的爱,假装爱父亲,然后在心里,将仇恨和恐惧发酵。 在她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她想要杀死这个带着那个她所恐惧的吸血鬼血脉的孩子,偏偏这个孩子如此强大,固执地留在她体内。懦弱的女人只敢每一天每一天,躲在角落里,将长久以来的恐惧和怨恨都用来诅咒这个胎儿。 父亲总是对他心怀愧疚,会摸着他的头说,要是他能早点意识到事情已经不能挽回,他就不会遭到那样可怖的诅咒。 德伯特出生时身体虚弱,胸口的诅咒刻印让本来欣喜等待着自己长子的父亲戴顿几乎晕厥,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异常,他只是觉得,他的爱迟早能把那一点异常抹消。然而德伯特收到的诅咒终于让他彻底对自己妻子绝望,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来探望过这个被他给予了全部的爱的女人。 不过,德伯特倒是经常来探望母亲,不是其他原因,而是他能感觉到,很诡异的是,母亲爱他。 母亲,在后悔。 不是源自其他,而是单纯的母爱,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让这个母亲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做过多么残忍的事情。有人说,一个女人在见到自己的孩子之前,并不存在母爱,那个时候,孕育和生下这个孩子的力量源自于对丈夫的爱。 在他母亲身上,恰好相反,在听到新生儿的啼哭、作为母亲的那一部分醒来之前,她把这个孩子当做了仇恨的延续。可是等她后悔的时候,她却不能抵消自己的诅咒。 假如我死了,诅咒一定会解除的。她在痛悔和绝望中,用她错乱的精神那么想着,然后冲进了光明之神的遗迹。 ———— “感觉怎么样?”兰斯洛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遥远,德伯特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起来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稍微挪动头部,看到床另一侧躺着一个昏迷中的陌生女孩,长长的睫毛轻微地颤动,看起来异常地漂亮。 “这是……”德伯特觉得莫名地熟悉,又非常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女人。 “我新的学生。”兰斯洛特语调轻快,“安妮维亚·科内拉。” 吸血鬼变异的生命力让近乎油尽灯枯的身体恢复了生气,之前特萨已经给她灌了一杯牛血,因此安妮维亚立刻就从那种极度瘦削的状态中恢复到了健康红润,几乎认不出原来的样子。虽然精神还在损耗殆尽的边缘所以没有醒来,不过这已经是一个健康的吸血鬼了。 德伯特咽了口唾沫,盯着那张恢复正常后变得清秀漂亮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转头问兰斯洛特:“老师,你当初发出的让我去诅咒系的邀请,现在还有效么?” 兰斯洛特:“……我以为你喜欢的是黑精灵。” 德伯特立刻激烈地反驳:“怎么可能!我的爱如此博大,我热爱一切美人!” 兰斯洛特:…… 沉默持续了好一阵,兰斯洛特才好不容易找回了说话的声音:“对了,你胸口的那个诅咒,还在疼么。” 德伯特怔了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然后摇了摇头。 “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来找我。”兰斯洛特挑了挑眉毛,语气一如既往地轻快,好像这并不是传说中最恶毒的诅咒之二,而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由母亲对胎儿下的诅咒,也不是完全解不开的。” 这是从出生到现在,他第一次听说原来这个诅咒有可能能被解开。不过说这话的人既然是兰斯洛特,想来应该也不会死假的。德伯特惊讶地张了张嘴,稍微停顿了一会,轻声说道:“谢谢。”然后稍微偏开了头。 这是拒绝了?兰斯洛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可别说你也觉得这是个礼物所以不忍心消掉,虽然你不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这么想的人,不过之前那一位的诅咒可对生活没这么大的影响。诅咒一个吸血鬼晕血,我真的很好奇你母亲当时是怀着多大的怨恨才想得出这么有创意的诅咒。” 虽然心情萧瑟,不过好奇心和八卦心这种东西似乎并不会受到心情的影响,德伯特眨巴着眼睛,忍不住追问:“你说的之前那一位是谁啊?” 兰斯洛特轻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雷伊·修拉。” “我之前还有两个人?”德伯特好奇地继续追问,“那他们俩的诅咒分别是什么啊?” 兰斯洛特挑了挑眉毛,饶有兴趣地解释:“我说的是一个人,雷伊·修拉,特萨的召唤骷髅雷伊,或者*师修拉,随便你怎么称呼他。” 德伯特“刷”一下坐了起来:“什么?!你再说一遍?!” Chapter 34 自从变成骷髅以来,雷伊第一次收到这种热烈的目光,他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尽管六十年前在奥斯库特,每次出门帽子被风掀开的时候,他都能收到一整条街的这种目光。 他相当不自在地回头看了看两只血红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的德伯特,尴尬地挤出一声类似咳嗽的声音:“咳……那个……德伯特……” 没等他说完,德伯特立刻殷勤而兴奋地回答道:“我在!有什么事么?!” 雷伊顿时觉得更加尴尬,这就是阿贝尔永远不能理解他讨厌社交舞会的原因——每次遇到这种目光,他总觉得背后汗毛都竖起来了,即使是根本没有汗毛的现在也一样:“啊……对了,那个你不是从安妮维亚的记忆里看见了那个幕后的人的长相?描述一下吧?” 德伯特用来形容一个男人的词汇相当匮乏,看得出他所有的言辞功底都是用来与美女搭话用的。归结一下他提供的信息: 金色头发,绿色眼睛,冷淡的眼神,很漂亮的面孔,木偶的身体。 特萨面无表情地回头说冷笑话:“第一次知道‘提线木偶’这个词还可以理解成提线的人是木偶?说起来这个长相,要不是亚伦的身体不是个木偶,我一定以为是亚伦骗了爱斯蒂。” “说起来雅维里家族因为长期而普遍的族内通婚导致其实长得都差不多。”兰斯洛特毫无大贵族风范地盘着腿坐在椅子上,“咯吱咯吱”地晃荡椅子,“不过幸亏雅维里家人口不多,知道年龄的话也不难推测,年轻男人的话更加应该没几个……” 兰斯洛特说到这儿突然顿了顿,特萨诧异地抬起头,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顿了一顿—— 他在怀疑特维尔。 小贵族出生的尤利塞斯实在是没有足够强大的心脏来听他们用这种口气议论大贵族的八卦,他百无聊赖地和同样对阴谋诡计一点兴趣头没有、所以也很无所事事的唐纳搭话:“唐纳,原来你这么强啊,你平时都不怎么动手,突然一发脾气真是吓人。” 唐纳还没来得及得瑟,尤利塞斯就看到抱着她的那什瞬间睁开了双眼。那什金色的瞳孔猛地一缩,非常心疼地摸了摸唐纳的头:“我不在的时候,你居然被迫跟人动手了?” 唐纳立刻咧嘴,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召唤出死灵生物来找人啦。” 那什在听到尤利塞斯的话之后相当消沉,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唐纳:“对不起,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让追及爱慕的女性踏上战场,简直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无能与耻辱。” 在唐纳来得及感动,或者是吐槽那什你并不是一个“人”之前,就看到的尤利塞斯条件反射地回头去看了雷伊和特萨。 一直位于战斗最前线的特萨的恋人雷伊平白无故被误伤了一记,他转头看看正在幸灾乐祸、并向着那什的方向使劲点头的兰斯洛特,无比憋屈地举起手里摆弄了好半天的两块破碎的魔法屏障,问道:“说起来,兰斯洛特,爱斯蒂曾经认出了这块魔法屏障的构造?” 兰斯洛特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地问:“是啊,怎么了?” “没怎么。”雷伊低下头。 “到底怎么了?”兰斯洛特好看的脸上几乎快要出现一个硕大的“好奇心”的字样。 特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替他回答了这一句:“他就是找个借口转移一下话题。” 兰斯洛特:…… 被戳穿了小心思的雷伊抑郁地转向另一边:“虽然大家基本都认同那应该是一个被复活的死者,不过还有一件事,德伯特,从记忆里你能百分之百确定那颗头的长相不是木头随便雕刻的?换句话说,那个明显的雅维里一族的外貌,真的不是栽赃陷害?” 说起来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德伯特想了想:“不,我还是觉得虽然身体是木偶,但是我觉得那颗头是真的。要是不相信的话,我可以转变你们,然后你们自己看看?” 虽然这是个好主意,但是所有人猛烈地摇了两下头。 只有头的亡灵么?雷伊的指节稍微收了一下,随即不动声色地放开了。 ———— 当兰斯洛特顶着一圈铃兰花,一脸愉快地溜达出来的时候,唐纳一下子把嘴里的红茶喷了出去。 海之歌女茱莉亚的三个孩子,要是说长子席恩完美继承了她的傲慢与才能,幼女特萨则是拥有和她肖似的面容,那么次子兰斯洛特毫无疑问地是用那张属于拉尔森家族的风流面孔继承了茱莉亚的青春活力所带来的迷人魅力。 ——假如他的两腮没涂上这么一堆诡异的海边小城流行的鲜红妆容,头上也没把头发编成一溜儿小辫子然后顶上一圈白色铃兰花的话。 特萨面无表情地盯着一脸诡异的浓妆还自我感觉良好的兰斯洛特看了一会儿,然后镇定地打招呼:“姐姐早上好。” 兰斯洛特:“……特萨,迅速适应每个种族或者是人群不同的审美,是对文化和物种差异起码的尊重。” 特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原来还在以一种矜持的速度吃早饭的德伯特立刻捂住耳朵:“为什么你会随口冒出主任的口头禅!” 特萨忍不住回头看了德伯特一眼,这才想起来他们特质系的主任,致力于大陆种族平等的先锋——黑精灵盖伦是兰斯洛特的好友。 “你不觉得很对么?”兰斯洛特斜了他一眼,“自从我能够挑出半兽人和哥布林中的美人之后,每次去食堂心情都比之前好。” “不能理解!”德伯特哀嚎,“你根本不明白被座位左右两边半兽人和哥布林的肥硕身躯挤到倒挂在天花板上听课的痛苦!你以为我是为了偷懒才一直翘课的么?!” “难道不是?!”异口同声的叫声。 以及特萨好奇地询问:“那你为什么不跟你父亲戴顿副主任提个建议,扩建一下特质系教室的位置大小什么的?” 德伯特:“……好吧,我确实是为了偷懒才一直翘课的。” “好了好了,不要吵架了,铃兰花巡游要开始了。”兰斯洛特把抓在手里的一把铃兰花环扣在每个人头上,然后高兴地给大家科普,“听说按照这里的风俗,传说中,铃兰花节不带着铃兰花环的人会遭到不幸哦。” 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去摘下花环的动作都僵硬了:传说算什么!老师您说了就是真理了好么! 于是大家都顺势小心地扶稳了头顶的铃兰花环。 铃兰花节是白银之城的传统节日,之前失去了城主、又被诅咒操控的白银之城,在兰斯洛特极富个人魅力的感召下,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开始庆祝铃兰花节了。安妮维亚依然没有醒来,不轨就算她醒来,估计也不可能对这个她迁怒多年的城池好颜相对就是了。 铃兰花巡游是铃兰花节的传统项目,大概就是大家一起倾城而出,载歌载舞地向北巡游到阳光海湾,然后等着月亮落下、太阳升起之后,在那里举行日光晚宴,最后大家在阳光海边享受旱季末尾的阳光。 “说起来,铃兰花节要喝酒么?”德伯特小心地在风中保护着头顶的花环,压低了声偷偷问特萨。 “应该吧,很少有节日庆典不喝酒才对。”特萨随口回答道,转头看着德伯特罕见的忧心忡忡的样子,忍不住追问道,“怎么了?” 德伯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我昨天跟老爸发通讯感慨这一趟行程的时候说,我遇到了人生中致命的危险,以后一段时间都不想离开奥斯库特或者厄尔半岛了。结果老爸回答我,‘呸,这就敢说致命的危险,你见识过兰斯洛特那个混蛋在大家聚餐的时候喝醉,之后趴在桌上说了两个小时胡话时候的样子么?’” 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特萨顿时觉得寒毛直竖,回想一下兰斯洛特说过自己年轻的时候经常去黑森林偷酒喝,顿时在心里对黑精灵首领盖伦的尊敬提高了一个数量级。 不过等他们加入了巡游的队伍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兰斯洛特是对的,尽管他满脸涂着让特萨不忍直视的妆容,不过这显然并不影响大半个白银之城的未婚少女都围在他身边,几乎快要贴到他身上去了。 “以前在学院没觉得老师如此受欢迎啊?”一向以热爱每人作为使命的德伯特语气难免有点酸,“我记得那会儿看,似乎也就七八个贵族小姐或者学院助教在追求老师啊?怎么一离开奥斯库特,感觉我们遇到的美人都跟老师很处得来?难道各地审美差这么远?” 尤利塞斯抿了抿嘴:“不……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说实话,我觉得在奥斯库特能有七八位小姐依然追求他已经很能说明老师的魅力了,毕竟知道老师的底细、还能能顶着老师著名的诅咒光环来追求他的,都是绝对经得住考验的真爱……” 到达阳光海滩的时候时间还早,月色流到白色的沙子上,有些莹白的微光。 尽管知道这不是圣光,刚刚经历过光明之神遗物事件的大家依然心有余悸,看起来依然非常小心谨慎地踩了上去,不过走了几步,大家也就开始舒心地打闹起来。 白砂很松软,踩在脚底下吱呀吱呀地响,海风带着清新的腥气,从耳畔慢慢地吹过,让人觉得整个肺部都被洗过了一样。 “第一次知道为什么大家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要来看海。”特萨光着脚爬到礁石上,远远地抬头看着远处垂在天边的月亮,因为海面广阔,视线所及的地方都色夜色中的深蓝,陡然间宛如一柄利剑,将之前那狭隘的视野劈开,又好似自己彻底瞎了十六年,直到这一刻才突然睁开眼睛, 你可以用图片来描述一种精致或者华美,然而你永远无法从图片中了解“大”与“广阔”。 雷伊坐在她她身旁的礁石上,稍微侧着头,看着特萨舒展的眉眼微微地笑。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海洋的时候,是十一岁那年末的雨季,他刚刚第二次让双手染上鲜血,也是同时,他重新获得双眼,因为不知何处而来的痛苦,他发疯一样向着一个方向跑,直到跑到陆地的尽头。 他来到海边的时候正是退潮,他透过腥臭的雨幕,只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死,被海水卷上岸的动物与海藻,在岸边挣扎着想要回到海里的鱼,或是前几天死在岸上的动物的残骸,发出令他作呕的气味。 那是他从离开皇宫的那一天起第一次哭泣,他跌跌撞撞地一路沿着海岸线走,不断地俯身将那些还在挣扎的鱼或是动植物的残骸扔进海里,一边甚至是不知为何地拼命流泪。 不知道什么时候力竭了,他摔到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天上的云缓缓散开。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西沉了,又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阳光照亮了海面。 初次被染成黑色的双眼被阳光刺痛,他睁开眼,看到了这个世界最为浩瀚的辽阔。 他那时候怨恨一切,怨恨创造了世界的神明,怨恨这一切,直到那一刻,海上日出,那种惊心动魄到无与伦比的美丽,在一个瞬间夺走了他思考的能力。 他的眼泪依然没有停住,却失去了痛苦的气味,生命中第一次,他从心底里赞美了创造了世界的诸神,他不再怨恨诸神的背弃,他接受了诸神留下的最后馈赠,名为“自然”的美。 阳光从海面上升起,带着炫目的光芒。他转过头,看着初升的阳光落在特萨脸上,看着那张脸上在阳光中霍然绽放的笑容。 和那日出一样美丽的笑容。 Chapter 35 等太阳升上来了,视野的尽头才变得清晰。一连串的小岛密布在海洋的尽头,看起来就仿佛将水和天分开了一样。 欢呼、歌唱,还有乐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愉快的气氛几乎要将人吞没。 太阳升起就已经算是第二天了,特萨松了口气,总算能够把头顶上那一圈铃兰花扯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侧头去看雷伊,雷伊正在发呆,远远地看着天际,不知道在想什么。 “虽然早就知道了你是*师修拉,可是心里一直觉得不真实。直到这一刻,我才真的有了实感。”特萨挨了过去,轻声笑了起来,“当所有人都看着日出的方向的时候,只有你的视线,是向着亡者森林的,这难道是思乡么?” “只是呆了六十年,已经习惯了那个地方,难免有点想回去。”雷伊扭过头,语气带着一点笑。 特萨顺着他之前看的方向看过去,珍珠般散落成环形的岛屿在远方挡住了视线,其实并不能看见亡者森林的轮廓:“雷伊,等白银之城的事情结束了,应该会有一段时间的额假期,我们先绕道亡者森林吧?” “也好。”雷伊的语气很轻松,似乎并不是非常在意有没有身体、能不能回去。他向后看了正在载歌载舞的人群一眼,从石头上翻身跳了下来,然后倾身向特萨伸出手,“我美丽的淑女,能邀请你和我共舞么?” 特萨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扑哧——”就笑出了声,从礁石上直接跳进了雷伊怀里,结果被雷伊浑身支在外面的一大堆骨头撞得生疼:“呲——好啊,不过我不会跳。” 雷伊当然是会跳宫廷舞的,不过在这么一个露天热情的场合正经地跳一支宫廷舞想来也是滑稽,他索性拉着特萨围着这一圈礁石晃圈子,特萨比雷伊矮一头还多,被晃得脸色泛红,干脆跳起来抱着雷伊的肩膀,不肯下地了。 雷伊环着她的腰,把她抱稳,低头看着特萨耍赖的模样,一时没忍住,顺势就亲了上去。 特萨的瞳孔瞬间放大,柔软嘴唇被坚硬的牙齿撞了一下的感觉显然不怎么好。雷伊恼火且尴尬地抬起头,再次偏头看着亡者森林、自己身体所在的方向,深深地觉得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 “扑哧……”特萨没忍住,一仰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特萨笑得站都站不住了,作为一个偷吻失败的典范,雷伊觉得自己整个骨架都开始抖:“我同意你之前的提议!等事情完成了,我们立刻回亡者森林!” ———— 兰斯洛特开始有点微醺的时候,熟知他秉性的人都默默撤开了一定的距离,任由几个不明真相的姑娘接机凑了上去。 德伯特的父亲戴顿·厄尔惨痛的回忆犹在耳边:“我记得前年没名字的院长邀请我们去奥斯库特附近一个无人岛上观赏海景,兰斯洛特那个混蛋喝多了,开始嘟囔‘世界怎么在晃荡,还越来越厉害了。’结果连我都差点葬身在那场地震和海啸里!” 唐纳意犹未尽地想在海边继续呆一会儿,那什慷慨地表示极端情况下不介意用暴力手段禁言兰斯洛特。其他人也就乐得轻松,四处闲逛去了。 带着海水潮湿感的泥土沾在脚上感觉很好,特萨提着袍子小跑了好一段,突然停住了。本来不慌不忙追在后面的雷伊见了轻声问:“怎么了?” 特萨脸上轻松的神情慢慢消失,稍微皱了皱眉,右手也按到了挂在腰间的魔法杖“死神的荆棘”上:“死灵生物的气味。” 白银之城出了巨大的变故,附近会有魔法公会或者其他流浪的黑魔法师、召唤师在并不奇怪,假如只是死灵生物的气味,肯定不足以让特萨露出如此慎重的表情。 雷伊没说话,安静地等特萨小心地靠近了两步,终于确信了刚才一闪而过的那个并不是错觉。她霍然回过头,立刻抽出了魔法杖:“确实是……光明之神遗留物的气味。” 话没说完,她身后已经一块地面突然陷了下去,从那块空洞里,爬出了一个巨大而丑陋的死灵生物。 特萨反应飞快地挥出几道风,把那只死灵生物圈在其中,自己退开一段距离,开始吟唱攻击力更强的咒语。雷伊没有魔法杖,立刻让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从储物法阵里抽出黑骑士大剑。 死灵生物头顶上有角,看起来像一个被肢解了、又重新拿线缝好的肥胖犀牛,臃肿的身材让它行动缓慢,但是厚实的皮肤和惊人的力量给了它行动缓慢的资本,在四面撞击了几次之后,它索性无视了围在身边的、如同刀锋一样锋利的风,直接撞出了包围圈。 这是多厚的皮啊!特萨还没来得及吟唱完,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犀牛一样的死灵生物冲了过来,只好放弃吟唱,索性直接开始瞬发冰刀。 自从忠诚者之墓里看着雷伊发出了那次简直惊人的闪电之后,特萨对于魔法的使用开始飞快地上升,旁观一个比自己强太多的人的实战真的是一种相当难得的体验,比如到现在,即使是瞬发的冰刀,特萨也能打出一阵冰刀雨的效果。 眼见着那只巨大的死灵生物被一百多把冰刀钉在了地上,使劲挣扎了好几下也没能挣开,特萨松了口气,走近了两步想查看这只死灵生物身体里的光明的气息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就在她离那只犀牛一样的巨大死灵生物不到十米远的时候,那只死灵生物腹部奇厚无比的外皮突然破了。特萨本能地意识到不对,迅速地向后退,趁着这个空档尽自己可能地布下三道魔法屏障在身前…… 轰—— 连着魔法屏障一起被撞飞的感受真是说不出来地抑郁,特萨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那只从犀牛型死灵生物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一只死灵独角兽,大概是因为刚刚从那只犀牛的肚子里爬出来,它浑身还有着粘稠的黄褐色液体慢慢地滴落,看起来极其凶恶。 死灵独角兽的独角刚才已经把魔法屏障撞出了一个口子,它的速度远比那只巨大的犀牛要快得多,没给特萨喘息的机会,就再度甩着蹄子冲了上来,在魔法屏障上另一处再次冲出一个洞来。 特萨趁着屏障还没有碎,立刻开始吟唱大型火球,没等她唱完,雷伊已经跳到了那只独角兽的背上,干脆利落地把脑袋砍了下来。 特萨刚要停止吟唱,就听到雷伊高声喝道:“特萨!继续吟唱!把火球砸过来!” 火球立刻成型,然后火速砸了过去,雷伊迅速退开,让那整个尸体陷入火海,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火海之中一只燃烧着的青蛙直接冲着自己的脸扑了过来。 数道闪电从特萨的魔法杖上冲了出去,瞬间将那只青蛙的死灵之火彻底击灭。 确信已经没有其他威胁之后,特萨这才喘着气靠到还在燃烧的尸体边上看,在那尸块中还看到了没来得及破体而出就被燃烧殆尽的猴子和猫的尸体。就算特萨想象力超群,也是又惊又怒,实在没能理解这个状况:“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套娃吗?!” “大概是先收集这些动物的尸体,然后召唤对应的死灵生物,用黑魔法把死灵之火移植给这些动物的尸体,做成死灵尸块。”雷伊低声解释道,“然后把内部的动物死灵之火封起来,用黑魔法做成现在的样子,每一层的死灵之火灭了就立刻解开下一层的死灵之火。因为越向内死灵生物的体积约小、速度越快,很容易让对方措手不及。” 特萨少有地露出惊恐的表情:“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人弄出来的!” “咳……”雷伊咳嗽了一声,不自然地扭过头去,“假如你是问……是谁发明的话,我想……是我……” 特萨费劲全力才勉强遏制住自己向雷伊丢闪电的冲动,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静了一下,回忆着雷伊当时拿着那两块魔法屏障的碎片仔细看着的场景,好不容易控制住音量小心地问:“很好,死灵尸块,燃烧生命的交易,那么你现在打算告诉我,那个白银之城的能够魔法免疫的魔法屏障也是你发明的么?!” “那个不是!”眼看着特萨已经处于发飙边缘,雷伊立刻否认,“呃,起码我不是主要设计者!” 也就是说他协助了。 两颗火球直接飞了过去,雷伊好不容易躲开之后,才看到特萨面无表情地解释:“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并没有动手,只是魔法力自己动了。” 雷伊:“……我信。” 特萨花了好一会儿让自己从殴打雷伊的*中平静下来:“我在想,这个地道里面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我们要不要通知哥哥他们?” “没机会了。”雷伊回头看了看那堆燃烧殆尽的尸块,“假如我是幕后那个人的话,不会给我们通风报信的机会。假如我们离开,他立刻就会逃走。” 特萨点了点头,转身走到那只死灵生物爬出来的洞口就打算向下跳。 “让我走前面,特萨。”雷伊拉了她一把,先跳了下去。 地下通道阴暗且复杂扭曲,魔法力错综复杂,几乎完全只能靠特萨对于那一点光明之神气息的感知来寻找前进的方向。 虽然下来的时候做好了准备,地下可能会有很多比刚才那只更可怕的死灵生物,不过显然他们是多虑了。这一路非常平安,没有遇到任何还能动行动的死灵生物。 不过这一地的、几乎随便一脚就能踩到的被剁碎的血肉内脏显示,这条地道不是从一开始就这么安全的。 “爱斯蒂和亚伦么。”特萨看着地上那些几乎可以称之为血肉泥的东西,忍不住再次有点反胃,“根本不想想象他们两个对这堆东西做了什么。” “大概是泄愤吧。”雷伊默默地扫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种场景,对这些身为自己敌人的死灵生物有了微妙的同情…… “他们两个已经进去了?”特萨试图转移注意力。 雷伊想了想:“不确定,你看那些岔道口,里面也全是……尸体,所以我想他们两个应该是胡乱在走,迷路了很多次,不好说他们到了没有。” 特萨刚要再说话,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突然涌了上来。完全生理性的厌恶毫无疑义地表明,有某种强烈的光明之神的力量就在近处了。 到这一刻,雷伊也已经清晰地感觉到了光明之神的力量,他抬起头:“就在那个洞口里面。”他说完稍微停顿了一秒,然后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特萨紧跟在雷伊身后,也走进了这一个洞口。 与外面的岩石土壁不同,这是一个布置相当精致华美的房间,银白色的烛台放在桌子中央,尽管没有点上蜡烛,那烛台本身发出的光亮——属于光明之神的圣光——就足以照亮这间不算大的房间。 特萨看向房间正中央高高的的扶手椅上,看到恰如德伯特所描述的那个男人,不,可能应该说是少年,穿着一件镶边的衬衫坐在那里,衬衫稍微解开了两颗扣子,能清楚地看到脖子之下的木偶身体。 他似乎被切断了头颅,脸色如同死者一样泛着惨灰。然而即便如此,那样俊美的容貌和雍容的气度,依然让人觉得他毫无疑问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少年。 特萨在这一刻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战斗反应的原因并不是这个。这个少年她见过,准确地说,是她曾经在梦里,见过他更加年轻一点的模样。 “好久不见,修拉。”少年慢慢地站了起来,姿势僵硬地弯腰致意,“我亲爱的小皇子殿下,没想到还有再见面的一天。我还是当年的年纪,可是我亲爱的挚友,你已经长大了。” 特萨回头去看雷伊,然而雷伊看起来并不算太意外。 他发明的魔法虽然威力非常大,但是大多晦涩难懂,能如此了解他所发明的那些几乎连自己都忘记的魔法,并且刻意用他所发明或者参与发明的魔法的人,还能是谁呢?更何况那个魔法免疫的魔法屏障,本来就是这个人的发明,他写在那本后来留给爱斯蒂的手书里的发明。 雷伊稍微侧行了一步,挡在特萨面前:“确实没想到还有再见面的一天,我很意外,阿贝尔。或者我应该称呼你,阿贝尔的怨恨?” Chapter 36 除非死者不愿意归于沉寂,或者他的身体没有真正死去,否则他不可能以正常手段被死灵召唤回来。 雷伊非常确定,阿贝尔愿意接受死神赐予的安宁,他也确实已经死去了,所以他不可能是以正常的途径被召唤回来的亡灵。那么最合适的解释就是,这只是被强行唤醒的阿贝尔的怨恨。 毫无疑问,透过这重重叠叠的圣光,他现在感觉到的,正是属于阿贝尔的生命力和魔法力。雷伊在心里冷笑,很好,这样他甚至都不必去追查打扰了他挚友长眠的人是谁。 夺走阿贝尔生命力和魔法力的人是安德鲁,而从安德鲁那里夺走这一切的,正是爱丝忒拉。 ——他很少会有这么愤怒的时刻。 与雷伊此刻急转的心思不同,特萨在这一刻,思维非常勉强。事实上,从踏进这一个房间开始,由那烛台发出的强烈的圣光,就如同无边无际的海水一样,漫过了她身体每一处,从眼睛、口腔、耳朵,每一处淹没到她体内,眼前的场景开始晕染开去,耳际有轰隆隆的乱响,感知在离她而去。 最初发觉那个人居然是阿贝尔的震惊很快被窒息感替代,她伸手抓住雷伊的袍子下摆,极力想要维持住自己的行动,然而却做不到:“雷伊……圣光……我为什么……听不到……” 雷伊之前因为情绪的起伏而没能注意到特萨的诡异状况,这一下被惊得浑身一颤,转头就冲着阿贝尔怒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做。”阿贝尔姿势僵硬地摊了摊手,“要说我比较惊讶的,反而是你居然能在这种密度的圣光之下正常活动,虽然都被称为天才,有时候天才和天才之间的差距真是令人觉得可怕。” 浩瀚得令人叹为观止的死亡气息瞬间从那具骷髅的身体里涌了出来,尽管并不能完全抵消圣光的影响,但起码是将大半的圣光隔绝在外。 特萨就像是溺水到一半猛地被人捞了上来,用力地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的力气。 “特萨,魔法杖借给我。”雷伊确信特萨没有问题之后,向她伸出了手,“我要亲自送我的挚友重回死亡的安宁。” “我劝你不要。”阿贝尔脸上的表情和特萨曾经见过的那个温柔少年完全不同,冷酷而傲慢,他抬起手,慢慢撩起额前短短的金发,露出一块浅色的圆形印记,特萨看到雷伊的身体突然之间稍微晃了一下。 “我亲爱的挚友。”阿贝尔稍微扬起头,尾音随着嘴角向上扬起,“还记得么?在你第一次控制不住魔法力结果导致我受了重伤的时候,你发过誓言,再也不会伤害阿贝尔·雅维里。誓言的保存权在我,那么我来规定后果:假如你现在伤害我,你身后的那个女孩立刻会死。” 即使有雷伊的死亡气息让她还能活动,圣光照耀在身上,窒息依然一阵一阵地向特萨袭来,就好像浑身的魔法力都试图让她离开这间屋子。特萨抿了抿嘴唇,向前走了一步,站到雷伊身边:“雷伊,放心吧,我会替你让他安息。” “小姑娘。”阿贝尔第一次将视线移到特萨身上,俯视着她,然后扯动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啊,对了,你是奥尔德斯叔叔的女儿,我亲爱的堂妹,为了爱人而站出来的样子,真是令人感动。” “你这副腔调真是令人作呕。”特萨毫不留情地看了回去,“我没有听一个‘怨恨’废话的义务。” 阿贝尔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毛:“我亲爱的堂妹,你要承认,怨恨也是‘阿贝尔’的一部分,是吧,修拉?更何况,长辈的话总是值得一听的,比如说你身边的这个男人,你究竟了解他什么呢?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么?” 特萨正打算驳斥回去,却察觉到雷伊的身体似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一句话顿时卡在了嗓子里——她清楚这个反应意味着什么,雷伊确实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瞒着她。 阿贝尔当然注意到了雷伊的反应和特萨的动摇,忍不住笑了起来,语调刻薄而尖利,有如一柄即将刺入对方心上的锋利匕首:“你身边这个男人,可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温柔体贴的样子,哈,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第一任老师,被他亲手杀死,然后他第一任老师的性命,被他用来换了一双眼睛?” 特萨诧异地再次去看雷伊,然而雷伊完全没有动,从那张白骨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来。 “你看得出来吧?”阿贝尔似乎相当满意雷伊现在一言不发默认的样子,“我说的是真的。” 死寂的沉默持续的时间非常短暂。 “那又怎么样?”特萨歪了歪头,灰色的瞳仁异常安静地看着阿贝尔,“就算那是真的,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事实的一段碎片,又能说明什么?” 这一回轮到阿贝尔因为太过愕然而愣住了,然后他看到特萨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很显然,这里有非常广泛的可能性。 比如他老师当时身患绝症,命不久矣,就用禁术——就跟你操纵白银之城的人一样——操纵自己的爱徒杀死了自己,用自己残留的生命力治疗了他的眼睛? 比如他的老师深爱着一个女人,结果雷伊……呃,修拉他长得和那个女人很像,然后他的老师误以为这是爱人的儿子,就设计让他杀死了自己来治疗他的眼睛?好像扯远了。 比如他有一天发现,自己的老师正是当初夺走自己双眼的人,因为愧疚才收留了自己,所以他因为一时愤怒,无法控制情绪杀死了老师想要要回双眼? 再比如说,他的老师养他只是为了吸取他惊人的魔法力,他拼命学习,终于在被杀死之前杀死了自己的老师呢……哦,对不起,这一个猜想怎么好像有点耳熟,是不是好像戳了你的痛处?” 要说最后一个猜测不是故意的,估计谁都不信,不过幸好阿贝尔沉浸在特萨广阔的想象力中,一时没能回过神,这才没立刻恼羞成怒。 雷伊默默地转过头来,第一次如此感激特萨过度丰富的想象力:“虽然一个都没有猜中,我很感激你如此相信我……” 特萨挑了挑眉毛,做出一个相当蛮横不讲道理的表情:“难道你觉得我会相信敌人的话而不是恋人的人格?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用眼睛确认就好,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一个外人来告诉我了?” 一个火球飞快地向着特萨砸了过来,正砸在特萨早已准备好的肉眼无法窥见的风的屏障上,被绞碎成火星散了一地。 “看来我们还是直接动手比较快。”阿贝尔慢慢地站了起来,表情冷漠,再也没有刻意做出笑脸。 特萨语调平稳地回答:“真不容易难得我们达成了共识。” 下一秒,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法光芒充斥了整个室内。 假如正常情况下看,阿贝尔的魔法力比特萨稍微弱一点,但是他的经验比特萨要丰富不少,所以很难说谁会取胜。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正常情况,阿贝尔死后被强行复生,行动受到了限制,不过特萨在圣光的压制下显然更加吃力,所以短时间之内还是阿贝尔占了很大的上风。 然而誓言这种东西,永远能够找出的漏洞,尽管雷伊不能攻击阿贝尔,但是他依然可以拿着黑骑士大剑帮特萨挡开一部分攻击,特萨的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不过阿贝尔显然很了解雷伊,注意到雷伊的参战之后立刻改变了策略,开始分散攻击以力图分开他们两个人。 “阿贝尔!”雷伊忍不住大声嘲讽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向无辜的旁人发泄你的怨恨了?!你的怨恨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向着特萨去了?你要成为你自己都不齿的堕落的人么?” 阿贝尔的表情稍微有些扭曲:“我堕落?修拉,你告诉我我为什么堕落?我以为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朋友!我的父亲想要杀死我,我的母亲觉得假如这样能讨好我的父亲那也无所谓!我的姐姐死在我面前,我的弟弟也将要走上相同的命运!然后我的朋友呢?修拉,回答我!我视为唯一挚友的男人,是女皇派来的探子! 修拉,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不应该堕落!我被你推进孤独和绝望的深渊,我在蛇鼠横行的地下孤独地躺了这么多年,修拉!为什么我不应该来找你复仇?为什么我不应该杀死这个女孩让你也尝尝孤独和绝望的滋味?!” 随着他情绪的波动,烛台的圣光陡然间增强,暂时压过了雷伊的死亡气息。特萨来不及适应突然变强的圣光,被一道风猛地摔到了墙壁上,听得见左边胳膊和好几根肋骨被撞断的声音。 糟了!特萨看着几乎已经到了鼻子前的冰刀,情急之下只能拿另一边的手去挡—— 咔—— 一道从侧面飞过来的风贴着特萨的鼻子尖儿把冰刃打飞,另外几道火舌瞬间向着阿贝尔的方向卷了过去。 特萨震惊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高挑漂亮的少女举起魔法杖,即使她身上的法师袍到处都是腥臭的尸块血浆,尽管她的金色的长发已经被火焰和硫酸烧得参差不齐,然而她依然如同当年在奥斯库特出席一个舞会一样,昂着头骄傲地走进来。 “爱斯蒂……”特萨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阿贝尔眯起眼睛看着容貌和自己肖似的女孩:“你是什么人?安德鲁·雅维里是你什么人?” “虽然不想承认,不过他是让我母亲怀上我的男人。”爱斯蒂冷笑着回答,在她身后,亚伦顶着比她更加狼狈的衣服和发型,却同样绷直了脊背走了进来。 “让开,修拉。”爱斯蒂手里的攻击丝毫没有变慢,“我绝不承认,你这种垃圾居然会是阿贝尔,艾萨德哥哥最尊敬的人不可能是你这种垃圾!你不是我们的哥哥!” 黑魔法师和拥有强大魔法免疫“死灵冲锋”的黑骑士联合的攻击显然比之前要有效,阿贝尔的动作明显慢得多。雷伊立刻离开战局,跑到特萨身边,确信特萨的伤势没有问题,才重新站起身,走到另外一边,远远地围观着战局。 特萨看得出来,雷伊似乎在心中生出了某种不确定。 “哈,我的弟弟妹妹。”阿贝尔的笑声越来越尖锐和丧心病狂,随着他的笑声,圣光也越发强烈,“我亲爱的弟弟妹妹,被修拉拯救了的弟弟妹妹,哈哈哈哈!凭什么!凭什么我付出了一切,却还是要孤独地去死!凭什么你们就能够被拯救!凭什么!明明都是一样的血脉!凭什么只有你们可以活下去!来!陪我们一起死!陪我们所有人一起死!” 亚伦被几乎灼热起来的圣光逼退了墙边,愤怒地大声吼道:“你不是我哥哥!” 因为失去了近处的压制,爱斯蒂被骤然变得强大起来的魔法力甩了出去,正好摔在雷伊面前不远处。她的魔法杖脱手,滚了几圈掉到了雷伊脚下,在她努力爬起来、来得及重新捡起来之前,她看到一只白骨手拾起了那根魔法杖。 “站到墙边上去。”雷伊的声音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强大压迫力,让爱斯蒂的动作下意识地顿在了原地。 “你们凭什么好好地活着!”阿贝尔看着低声对爱斯蒂说了什么之后就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的雷伊,还有倒在地上的弟弟妹妹们大声笑道,“都陪我一起去地狱啊!不是我的挚友么!不是我的弟弟妹妹么!陪我一起……” 数十道比刀子更加锋利的风一下子切断了他握着魔法杖的手,刹那之间,以雷伊为中心,一直到墙边的特萨和爱斯蒂姐弟身前的偌大空间里,狂暴的风不断地绞碎一切遇到的东西。 椅子,地毯,平台,乃至是发出圣光的烛台,都被疯狂的风绞成了粉末。 谁都能察觉到,风暴中心的那个男人不可遏制的愤怒。 “修拉你怎么敢……”阿贝尔瞪着雷伊,不敢置信地吼了起来。 阿贝尔的话没说完,就被拎着脖子提了起来,雷伊的咆哮几乎在他耳边炸响:“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也不管你从哪里读到的阿贝尔的记忆,给我从阿贝尔的尸体里滚出来!” Chapter 37 “修拉……” “你要我再说一遍么?”雷伊的声音带着某种愈发地令人颤栗的压迫力,“你不是阿贝尔!给我从阿贝尔的尸体里滚出去!”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阿贝尔持续挣扎着,“混蛋!你要是继续再攻击我,那个女孩就会……” “我发誓不会再伤害的人是阿贝尔,可是你不是阿贝尔。”诡异的是,雷伊的声音在绷紧到极限之后,突然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是啊,怎么可能是阿贝尔呢。仔细想起来,不管他发疯到什么程度,每一次真的快要伤到我的时候,他都会清醒过来。阿贝尔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从来没有,我怎么会相信你是阿贝尔呢?我怎么会相信自己的挚友能做出这种事呢?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他多么仇恨扭曲,就算你从他记忆里读到他自己都相信自己恶毒得无可救药,可是啊,阿贝尔,其实一直都是那个温柔的阿贝尔啊。” “胡说,修拉你……” 雷伊身边几乎无坚不摧的风居然也慢慢停了下来:“就算这一切你都可以说,那是因为你已经只剩下了怨恨,没有了理智。可是爱斯蒂和亚伦是对的,你不可能是他们的哥哥,因为那句话,那句‘凭什么只有爱斯蒂和亚伦能够得救,他们为什么不跟你一起去死’,阿贝尔不可能那么说,只有这一句话,无论我多么误解阿贝尔,我都知道,他不可能说出来!” 雷伊另一只手掀开了自己的前额骨,曾经被最为黑暗的诅咒所笼罩的地方如今一片洁白,什么都没有:“在他最疯狂、最崩溃的时候企图对我所下的最恶毒的诅咒,这个被我自己印刻到身上的这个诅咒,在爱斯蒂和亚伦从雅维里的宿命中解放之后,就彻底破碎了。即便是临终之前最为绝望的时候,阿贝尔的愿望,也从来都是希望自己的弟弟妹妹可以得救!就算是只剩下怨恨的阿贝尔,也不可能因此而恨他们两个,阿贝尔绝对不可能说出这句话。” 雷伊在对方开始恐惧的眼神中平静地阐述着事实:“你是按照他的恶念来模仿他的行为的,他或许确实以为自己会是这幅模样,可是我比他还要了解他自己。就如同爱丝忒拉让你冒充阿贝尔的原因,一定是阿贝尔拒绝了来杀特萨和我这件事。我早该想到的,你绝对不可能是阿贝尔。” “阿贝尔”的脸色扭曲了起来,操纵着身体的灵魂终于放弃了扮演阿贝尔的角色,他大声笑了起来:“哈哈哈,那又怎么样?来啊,把阿贝尔的头颅切碎看能不能伤到我?就算你这么做了,我也只会回到伟大的主人爱丝忒拉身边!你说了这么多,不过也是因为你那我没有办法而已!哈哈哈……” “没办法么……”雷伊稍稍仰起头,语气带着嘲讽,“我只是在拖时间而已,不过现在的话,已经抓住了。” 躲在阿贝尔尸体里操纵这具尸体的灵魂骤然间觉得仿佛被人握住了一样,他听到雷伊轻声念道:“死神在上,原谅我使用毁灭魔法,原谅我不能让这个灵魂回归安宁。” 本能的惊恐铺天盖地而来,不知从何而来的灵魂立刻地想要逃走,然而一股惊人的力量让他根本无法动弹,剧烈的疼痛伴随着毁灭的绝望,顷刻之间没顶而下。 “咔——” 那是灵魂破碎的声音。 雷伊松了手,伸手迅速地用泥土造出了一个躺椅,把手里木偶做的身体平放了上去。屋子里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颗头颅上的绝望和惊恐的表情陷入呆滞,再过了片刻,又重新有了生气:“……修拉,是你……” 奇怪的是,明明是同一张脸,然而这时候看过去,和之前看起来,几乎完全不是一个人。尽管是虚弱的样子,尽管似乎因为之前收到的冲击而表情僵硬,但是看得出,那种骨子里的柔和。 “阿贝尔。”雷伊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 阿贝尔抽动了好几下嘴角,终于成功地笑了起来:“谢谢你……一直都拜托你帮我……即使死了……我也一直在麻烦你……” “我一直也很感激你,阿贝尔。”雷伊轻声说,然后转头示意其他人都过来。尽管爱斯蒂和亚伦都不想再接受任何来自修拉的恩惠,不过在那里躺着的,到底是他们的哥哥,他们最亲爱的兄长艾萨德崇拜的人,也是真正意义上留下来了让他们活下去的机会的人。 “爱斯蒂……亚伦。”阿贝尔碧绿的眼睛里泛着*的黄色,然而这并不影响他的笑容看起来如此温柔,声音也渐渐开始变得连贯,“你们活下来了,真的很好。” 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双子姐弟,然后伸手去拍拍他们的额头,如同很多年之前对着弟弟亚当:“我知道,经过那一切,扭曲的心不可能很快恢复……不,也许永远都不可能恢复了,仇恨和疯狂的种子一旦发芽,就无法铲除。我亲爱的弟弟妹妹,我不可能指望你们能成为非常好的人,但是起码……成为开心的人,别强迫自己沉溺与过去,让自己过得开心一点……” 他看了看被雷伊握在手里的属于爱斯蒂的魔法杖,魔法杖正中央还残留着明显拼接的痕迹。看得出来,这是用破损的魔法杖重新制作的魔法杖,制作很精细,不过因为雷伊刚才的暴怒,原来断裂的地方已经重新裂开了一条缝。 阿贝尔认得出来,那是很多年之前他当初用过的魔法杖,他的弟弟亚当大概是将它当做遗物保留了下来,然后一直到了艾萨德手上,因为时间太久,亦或者是艾萨德试图借用修拉魔法杖的核的冲击太大,它断成了两截。 特萨也知道,这就是爱斯蒂和亚伦在逃离奥斯库特前一夜,冒着最大的风险从雅维里的城堡里偷出来的东西。 阿贝尔伸手去够地上的那一根魔法杖,雷伊立刻捡起来送到他手里。阿贝尔轻轻地吐了两口气:“我知道,可能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那位庇护了你们的兄长来得重要,就如同姐姐对我一样……但是我亲爱的妹妹爱斯蒂,用破损的魔法杖太危险了。给我一个履行兄长责任的机会吧,让我代替那个孩子送给你一根完整的魔法杖。” 爱斯蒂犹豫了片刻,沉默地接了过去,然后非常低声地说:“艾萨德。” 阿贝尔愣了愣,听到她重复了一遍:“艾萨德,是哥哥的名字。他是个很好的哥哥,他一直很尊敬你。” 即使他在雅维里家族不算一个非常出色的儿子,但是我希望他所尊敬的你,起码能记得他的名字。 阿贝尔非常勉强地抬起头,再次伸手拍了拍爱斯蒂的额头微笑道:“我记得了。”他扭过头,再拍了拍旁边亚伦的额头:“我们生来为父母所厌弃,从一开始所能依靠的就只是兄弟姐妹。亚伦,作为一个黑骑士,保护好你姐姐。” 爱斯蒂和亚伦垂着眼睛点了点头,在阿贝尔因为疲倦而短暂地合上眼睛的时候,他们毫无留恋地迅速转身离开了这里。 阿贝尔稍微喘了两口气,即使他现在是个亡灵,只要他不愿意回去地狱,他就不会消散,他依然觉得无比困倦和疲惫。他看向特萨,笑了起来:“虽然我无法控制身体,但是我曾经被卷入过那个诅咒,特萨,我在你的梦里见过你,我很高兴有人能陪在他身边。” 特萨勉强笑了笑。 阿贝尔转过头,看着雷伊仅剩白骨的脸。谁都不知道在亡灵的眼里,究竟有没有透过白骨,看到灵魂。 “我也看见过,你在雪山上的诅咒里看见了什么。”阿贝尔的音调稍微降低了一些,“你看到了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而你如此平静地就走出了诅咒。我当时和操纵了我身体的灵魂一样,以为是那个诅咒师弄错了,或者是力量不够所以唤起记忆错误。可是刚才我看到你的攻击的时候,我发现他并没有。” 他停顿了一会儿,稍微想了想:“修拉,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起,无论是在奥斯库特还是在这里,只要你开始动手,第一反应永远是方圆几十米、甚至有时候是几百米的无差别毁灭性攻击。 修拉,那个诅咒师是对的,你心里深处,依然没有从那一场魔法力暴走的杀戮中走出来,从来没有。” 他看着雷伊骤然抬起的头,嗅到他灵魂中不可遏制的悲伤的气味,微微笑着用仅剩的那只木头手握住白骨的手:“不管你变得多么强大,多么无所不能,那个惊弓之鸟一样的小孩子,始终站在你内心的中央,惊恐地想要将周围的一切彻底毁灭了,才能觉得安心。” “阿贝尔……” “我很高兴,我很高兴我当初的诅咒,给你带去的不是痛苦,而是一个能站在你身边让你能够全心信任的人,一个不会因为恐惧而从你身边逃开的人。特萨,能过来一下么。”阿贝尔把特萨的手叠到雷伊的手背上,然后挪动手指,画了一个印记。 “修拉,这一次是真的,我的临终祝福。”阿贝尔轻声急促地吟唱了两句,然后继续说道,“我亲爱的挚友,我亲爱的表妹。我用我剩余的全部魔法力来完成亡灵的祝福,以阿贝尔·雅维里的名义,祝愿你们能够信任彼此,能够一直站在彼此身边。” 雷伊伸出另一只手,几乎是有些颤抖地在他的前额画了一个印记:“死神在上,愿我的挚友安息。” 阿贝尔的灵魂就再度沉向死神的怀抱。这一次留在他脸上的,不再是歇斯底里之后的疲惫,而是真正的微笑与平静。 雷伊小心地将阿贝尔的头颅从连接的木偶上面取下来,重新布置好防腐的魔法,然后收到腕骨的储物法阵里去:“特萨,我们去和兰斯洛特他们道个别吧,我想立刻送阿贝尔去往亡者的森林。” 特萨无声地点头,她转头环顾了一圈一团狼藉的房间,然后摊平开手,白净的手掌上还有几道鲜红的伤口没有愈合,一团火焰火焰猛地从伤口之上腾空而起。 雷伊安静地看着特萨的火焰将这里的一切焚烧殆尽,听着特萨继续说:“我记得小的时候,有木偶戏团来孤儿院表扬,我和特维尔说,那些木偶真可怜,只能被人牵着线动。 特维尔笑着和我说:‘其实我们也是牵线的木偶,你看,利益的制约,社会的约束,恐惧或是欣悦,还有人们之间的感情,就和这些线一样绕在我们身边,我们也不过是被这些线扯动着在舞台上跳舞的木偶。’” 雷伊伸出手,把伤势尚未痊愈特萨环抱了起来,然后踏着一地的尸体顺着地道向外走,他稍微低下头,凑到特萨的耳边:“特萨,那无所谓,即使我们都是提线的木偶,即使其他线一根一根断开,只要我们还握着彼此的线,我们就还能继续走下去。” Chapter 38 走出地道的一瞬间,特萨就被兰斯洛特从雷伊怀里抢了过去。 尽管他们在地下只过去了不到三个小时,但是在战斗中时不时骤然强大的光明之神的力量早已经把附近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在特萨进入地道之后,地道的入口就被彻底封死。兰斯洛特试图强行闯入的时候,被那什在他身后一巴掌打晕了过去。 “那什你……”德伯特震惊地看着他,脱口而出。 “他身边的‘恶质’太浓厚了。”那什金色的恶魔之眼从昏迷的兰斯洛特身上扫过去,虽然看起来他并不想废话,不过迫于唐纳疑惑的表情,他还是开了口,“诅咒是一种特殊性质的东西,没有天分或者不懂方法的诅咒师会强行改变现实,比如雪山上的还有白银之城的,但是真正强大的诅咒师,会用节约能量的方法,他们诱导拥有无限可能性的未来达到他们想要的那一个,比如兰斯洛特。” 唐纳皱眉:“那为什么你要打晕老师?假如他只是诱导一个可能的未来的话?” “诅咒的本质是‘恶质’。”那什皱着眉毛看着兰斯洛特,没有人知道倒映在那双恶魔之眼中的,究竟是什么景况,“说实话,我很讨厌诅咒这种东西,因为不确定性非常惊人,为了诱导事实向着诅咒的结果,过程什么样很难确定。更重要的是,诅咒会偏向于坏的一边。” 唐纳瞪大了眼睛:“听不懂。” 那什:“……” 尤利塞斯倒是明白了:“这就是说,所有事情就像是扔色子,六个结果的可能性是均等的,但是老师说出现奇数的话,就会诱导奇数的结果出现,但是在这些奇数中,因为这是诅咒的效果,很有可能会出现最差的那个对么?” 那什高兴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尤利塞斯继续回头给德伯特解释:“所以假如是忠诚者之墓那种万中无一的生存率,那么不妨让老师的诅咒去干涉未来,赌一把胜率。但是像现在这种情况,生存几率很大的时候,最好不要让诅咒的效果介入,防止出现更差的结果。” 等兰斯洛特满怀暴怒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在场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一位的出现和发言让兰斯洛特起码在表面上迅速冷静了下来,她安抚性地对兰斯洛特说:“你不会想用诅咒和光明之神的力量扯上关系的,兰斯洛特,有时候相信自己的妹妹也是一种爱。” 说不上来相信或是不相信,但是兰斯洛特至少安静地等到了特萨出来。 特萨用力地回抱了兰斯洛特,安抚了兄长极度焦虑的情绪,然后抬头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葛璐德院长,您好。” “很高兴能看到诸位学生在这次变故中一直平安,并且变得如此出色,”葛璐德的声音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坚定,“也很遗憾在一次实践课之中会出现如此超出控制的状况,很抱歉救援来迟了。不过诸位请安心,我会全程保护大家平安回到奥斯库特。” 特萨松开手,抬头去看兰斯洛特的表情,不出意外,从兰斯洛特依然带着轻松表情的脸上,她能看到一闪而过的阴霾。 葛璐德·艾谢特,死灵法师学院的院长之一,同样也是女皇直属黑玫瑰骑士团的领袖,女皇最忠诚的黑骑士。 在特萨心中,黑骑士葛璐德·艾谢特始终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她的强大和忠诚,都如此令人钦佩,尽管她始终只是女皇手中的一柄剑。而在雷伊心里,她和那些忠诚者之墓的腐朽灵魂并没有区别。 而尤利塞斯是她的学生,从尤利塞斯的回忆中能看出的是,不可否认,葛璐德是一个如同母亲一样的好老师。这个人不是一个能用好坏来评价的人。 这一路过来,被出卖给爱丝忒拉的行踪,女皇和爱丝忒拉的联手,强迫他们离开黑森林继续来到白银之城,对于白银之城如此明显、不可能没有被外界发觉的异状置之不理。 特萨想不出理由,但是特萨非常确定,女皇在针对她。 所以现在葛璐德说的保护,恐怕改成押送或者监视,也没什么不妥当。既然如此,特萨就更加不应该现在回去奥斯库特。 在特萨做出反应之前,德伯特已经抢先一步开了口:“院长,我父亲现在在哪儿?还在学院么?” “是的。”葛璐德明显犹豫了一个瞬间,所以答案很清楚,是“不在”。 “老师,我想请一段时间的假。”特萨的目光整齐沉默的人群中逡巡了两周,“我想请假前往亡者的森林。” “我记得这个提议被拒绝过。”葛璐德转过头,避开了特萨的目光,“对一个学生而言,这太危险了。” 特萨还要再说话,诅咒系主任兰斯洛特已经跨了一步,拦到她面前,飞快地给了她一个眼色之后,就完全摆出一副学校老师的表情:“天已经很亮了,大家也很累了,先都回白银之城吧。特萨,院长说得对,安全最重要,大家都再考虑考虑。” 与来时的愉快气氛不同,回去这一路气氛沉闷而阴霾。 特萨和雷伊都没有心思睡觉,等整个城里安静了下来,雷伊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塞到了储物法阵里面,只把恶魔之刃留在了桌上。随后他们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从窗口翻了出去。 尽管这样一走了之或许会让唐纳很神奇,或许很对不起一直以来对她照顾有加的导师崔西,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等到了白银之城城门口,他们看到兰斯洛特正等在那里,毫不在意地向他们打招呼:“真慢。” “哥哥。”特萨两步跑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抱歉,我还以为来不及告别了。” 兰斯洛特揉揉特萨的头发,听到雷伊问:“其他人怎么办?” “没事,有我在。”兰斯洛特摇了摇头,“议会和女皇还没有撕破脸皮,现在的奥斯库特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更何况学院里面,亚瑟和崔西是铁蔓伍德家族的人,扎维沙·恰尔内还有卢卡斯·里昂也是议会这边的,远没到你死我活的时候。葛璐德特地过来应该很大程度上真的是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另一面的主要目的,确实也应该是监视特萨。无论女皇是误以为特萨是你的女儿,还是说她已经清楚了特萨真正的父母,女皇都没有理由放过她。” “交给你了。”雷伊沉下声音,“我们可能会从小路绕回亡者森林,等我们到了亡者森林,再给你发消息。” 兰斯洛特挑了挑眉毛:“特萨,你从来没看过你第一次去蝮蛇的领地的时候,席恩给你的礼物么?用那个,从阳光海湾借由白鲨的船只前往亡者森林。”他顿了顿,湛蓝色的眼睛温柔地看着特萨,“别再回来了,不管大陆变成什么样子,都别从亡者森林回来了。好了,趁着葛璐德在和尤利塞斯聊天的时候,你们赶紧走吧。” 特萨最后再抱了抱兰斯洛特,随即把厚厚的魔法袍帽子拉了下来遮住了脸,与雷伊一起,迅速地消失在小路的尽头。 葛璐德大概是真的没想到特萨会临时逃跑,不过同时也应该是觉得,就算特萨逃跑了,没有身份证明、没有足够的金钱,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特萨砸毁了一切能够通讯定位的水晶,用染色魔法遮住了明显的外貌特征,而雷伊在周身布下黑雾,彻底掩盖了身形,伪装成了一个随行的法师。特萨拿出了席恩最初那次见面送给她的礼物,那里面,是代表着蝮蛇加洛林家族的纹章还有伪造的身份证明。 不,可能不应该说那是伪造的身份证明,应该说,那是席恩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在家族内给特萨制造的另一重身份,一个叫“席娅·加洛林”的病弱贵族少女的身份。 他们一路从小路步行再次进入了阳光海湾附近,主宰着海上贸易的白鲨奥托家族的地盘。 到这个时候,寻找特萨·茨威格的悬赏令已经贴得到处都是了,对应的,想要寻找他们来获得赏金的赏金猎人也已经越来越密集。不过令特萨觉得意外的是,在来自葛璐德·艾谢特的寻人令上,并不只特萨·茨威格一个人,还有另一个—— 尤利塞斯·沃克。 他居然也逃走了。 尤利塞斯在特萨心中一直是一个虽然战斗意识和战斗策略超过旁人,但是大概是因为小贵族出生的缘故、所以一直有点沉默和懦弱的人。直到这一刻,特萨才觉得自己或许从来都不够了解这个一路走下来的同伴。 尤利塞斯不可能像她一样提前有另外一个可以用的假身份,也不可能像他们两个一样早就准备好了退路。所以他这一走,就是彻底地抛下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自己作为小贵族的身份和一切特权,抛下了自己本来拥有的轻松乃至优渥的生活,只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甚至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答案。 更重要的是,以他的智力,他一定非常清楚,这一步一旦踏出去,就绝对不可能回头。即使最后他决定回到奥斯库特,他也将顶着一个“曾经背叛了誓言的骑士”的名声过一辈子。 即便如此,他依然去寻找自己的答案了。 即使是雷伊,都没想到他在下定决心之后会是这么决绝的一个人。尤利塞斯那个孩子,虽然不可否认地聪明,但是雷伊看得出他骨子里的脆弱和敏感。因为红鹰大公的话而开始怀疑自己的认知,因为雷伊的话而决定背叛自己被教导的“为女皇而挥剑”的理想。 而后,他为了践行这一切,为了践行那个名为“真理”的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彻底抛弃了一切,走向了一个完全未知的未来。特萨甚至不能够想象,这个贵族出生、娇生惯养的孩子,这一路究竟会经历些什么。 雷伊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特萨,别多想,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尤利塞斯·沃克,他是注定每一步都要自己走下去的行走者,我们没有办法替他走下去。” 特萨终于绕开赏金猎人、以蝮蛇家族成员及随行的法师的身份,成功地踏上了前往亡者森林的船只的时候,距离他们的逃亡开始,已经过去了十九天。 “席娅·加洛林小姐。”白鲨家族的船工恭敬地向特萨呈上信件,“来自加洛林家族的信件。” 这是他们逃离白银之城的第二十二天,借由染色魔法,特萨把头发和眼睛都染成了和席恩一样的浅琥珀色,雷伊调侃过,要是现在她和席恩站在一起,看起来一定非常明显是亲兄妹。所以很自然的,白鲨家族的人也并没有怀疑,毕竟每个家族都有那么几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孩子。 ——比如白鲨家族自己的莉兹贝丝·奥托。 不过以席恩谨慎的性格,能知道他伪造的这个假身份的人一定不多,所以特萨也不带怀疑地打开了信件,虽然盖着加洛林家族的纹章,也确实是加洛林家族的传讯线传来的,不过这毫无疑问是兰斯洛特写的。 经过一路不惜借用狮鹫来赶路,他们已经回到了奥斯库特。起码从表面上看,除了特萨的逃走之外,奥斯库特依然一片平静。 在他们抵达奥斯库特之后的当天下午,厄尔半岛的小少爷德伯特,就带领着特质系剩下的学生(黑精灵已经离开)以进行“北大陆考察”的课题的名义,离开了奥斯库特,前往了北部诺登大陆。尽管安妮维亚留在兰斯洛特身边学习如何控制诅咒的力量,不过很显然,已经是吸血鬼的安妮维亚也并不会久留。 在第二天傍晚,也就是一天之前,拥有恶魔忠仆的召唤系学生唐纳及其忠仆那什,向其导师杰夫·韦斯提交了请假的申请,表示接受黑精灵首领、特质系主任盖伦·弗里斯科的邀请,前往黑森林做客,在提交申请仅仅半个小时、尚未得到杰夫回复的时候,二人被目睹已经骑着召唤出来的食尸鸟离开了奥斯库特。 兰斯洛特并没有提到尤利塞斯逃走的事情,所以能明显看得出来,兰斯洛特之所以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起这些事,只是想要告诉特萨,其他人都已经离开了奥斯库特,现在也很安全,所以他希望特萨安心地前往亡者森林,不要担心朋友们。 不过越是这样,透过文字,反而越发也能感觉到,奥斯库特的气氛,已经到了显而易见地一触即发的地步。 特萨叹了口气,更加拉低了帽檐,抬头远远地看向奥斯库特的方向,然而大陆太过广袤,身在大陆最东侧的他们,怎么可能看到大陆最西侧的模样呢? 当初铃兰花节愉快的气氛好像还在眼前,一转眼,大家已经彻底各奔东西,前途未卜。 雷伊伸手摸摸她的头,指尖穿过柔软的被染成浅茶色头发:“相信大家,不会有事的,迟早还会见面的。” Chapter 39 这并不是特萨第一次踏上亡者森林的土地。 站在亡者森林边缘的沙滩上,浓厚得几乎粘稠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不过这带来的显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特萨对于亡者森林的印象依然还停留在上次所有树木都发疯一样抽打她、所有魔兽都向外跑的那个时间段。 “总觉得……这些树会活过来。”尽管这一刻亡者森林似乎正在向着亡灵之子散发出欢迎归来的邀请,特萨依然觉得心有余悸,“话说那边那些是魔兽的尸体么?难道说亡者森林东岸也已经被爱丝忒拉控制了。” 雷伊抬头看了看远方似乎还在不断躁动的森林:“应该不是。不过看来爱丝忒拉虽然没能控制整个亡者森林,但是激怒整个亡者森林,她倒是做到了。特萨,别急着过去,亡者森林现在确实是活的。” 特萨立刻把半空中那只脚收了回来:“那怎么办?” 雷伊向着森林外缘走了两步,立刻有好几根枝条抽了过来。“小心!”特萨的话刚出口,就看到那几根几乎抽到雷伊头上的枝条毫无征兆地停住了。 “好久不见了,诸位。”雷伊伸手握住那两根枝条,语气似笑非笑地这么说着,“这算是欢迎么?” 随着“么”字语调的上扬,一股沉重的魔法波动以雷伊为中心猛地扩张开来。熟悉的恐惧感再度涌了上来,特萨忍不住苦笑,她还以为自己变强了不少,结果居然连不恐惧雷伊的魔法力都做不到。 ——不,从踏上亡者森林的这一刻起,她前所未有地开始觉得,她或许应该称呼这个人为修拉。亡者森林的主人,*师修拉。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目所能及的大半个躁动的亡者森林瞬间安静了下来,那些刚才还在空中乱舞的枝条,慢慢地垂到地上,等待着雷伊从它们之中穿过—— 仿佛是垂下了脑袋,来迎接归来的国王。 要不是亲眼看见,特萨一定不会相信,居然有人仅仅凭着一次魔法波动,就让大半个亡者森林彻底臣服。 “别多想。”雷伊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特萨的脑袋,“我当然不是凭着一次魔法波动让它们安静下来的,过去六十年,我已经给他们树立了不可反抗的印象,所以它们只是在恐惧这个气息而已。” 特萨正仰着头听雷伊的话,眼角余光突然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以惊人的速度向着雷伊扑了过来。 “后面!”特萨一边提醒雷伊,一边立刻举起魔法杖,数道闪电直劈而下,然而那道白色的影子灵活程度惊人,居然在空中生生地改变了运动轨迹,以几乎超过肉眼捕捉的速度躲开了那几道闪电,继续向着雷伊冲过来。 紧随闪电之后的火球大概是因为面积大,倒是将那道白色的影子逼开了好几米,不过没等特萨看清那是什么,它又再一次孜孜不倦地冲了上来。 这一回,抢在特萨再度动手之前的,是雷伊不算严厉的声音:“阿尔弗雷德!你这是要杀我么?” 白色的影子立刻停住了,用饱含着委屈的声音大声道:“修拉大人!我这是想给你一个欢迎回家的热情拥抱!” 这种力道的拥抱,要是对象不是*师修拉,特萨一定很确定这是蓄意谋.杀。 特萨松了口气,顺着声音看过去,惊讶地发现那个速度和战斗力惊人的白影,其实是一个白骨小怪物。 确实是个小怪物,咋一眼看上去,似乎是个七八岁的小孩的骨架,一件白色的、明显嫌长的成年人的旧袍子——从高度看,特萨不怀疑那是属于雷伊的袍子——把它整个身体都裹在里面。不过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够看见那副白骨上不属于人类的部分,比如拖在袍子后面的长长的尾骨、撑在背后的骨翼,还有通过袍子下摆的轮廓能看到的与整个身材不符合的巨大的脚——或许应该叫爪子。 “那是我研究召唤术的时候召唤的忠仆。”五项全能型死灵法师雷伊简短地介绍自己跨领域的召唤成果,“混合召唤出来的,名字叫阿尔弗雷德。” 特萨心里慢慢地飘过一个几乎是有点凄凉的念头:我不仅打不过我的忠仆,我甚至可能打不过我忠仆的忠仆。 阿尔弗雷德被主人拒绝了热情的拥抱,立刻蹲在原地对着现在同样只剩一堆白骨的主人开始恸哭流涕。事实上,令特萨觉得惊奇的是,那双两个空空的巨大的眼眶究竟是从哪儿弄出来了这么一大堆眼泪:“修拉大人!!你昏迷了好几个月了!!我刚刚才察觉您的魔法气息!大人你终于回来了!” 雷伊比了一个暂停的手势:“等等,既然你好端端地在这里,那么先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会有以我的名义发出的‘同意见特萨·茨威格’消息?是你发出的?亡者森林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阿尔弗雷德点了点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雷伊,长长的尾巴一下一下地扫着地面上的泥土,显得愈发楚楚可怜:“本来……我想着大人您昏迷不醒,又看到帖子上说,是大人的女儿来求见,觉得要是茨威格小姐亲自来呼唤,或许亲情的力量能让大人醒过来……” 面对这个诡异的思路,特萨顿时对阿尔弗雷德生出某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半个月之前居然担心亡者森林真的出事了的自己一定是脑子进水了!即使没有身体也不能阻止雷伊觉得头疼,他伸手捂住额头:“……阿尔,老实交代吧,你是不是又趁我不注意溜亡者森林去看戏剧了?还是你又私藏了什么爱情小说?跟你说了多少遍!那种东西不要随便相信!” 阿尔弗雷德用湿漉漉的眼窝看着雷伊。 很显然,雷伊对于阿尔弗雷德装可怜的招数相当烂熟于心,不过很遗憾,特萨对此抵抗力并不强。特萨拉了拉雷伊的袍子:“算了吧,到底也是为了你着想,别太在意了。回去吧,现在还是先让你回到身体里面再说。” 阿尔弗雷德立刻利用自己儿童身形的优势,凑到特萨身边撒娇卖乖:“小姐你好善良!小姐你要住下来么?阿尔立刻去给你准备房间~” 被最后那个几乎要腻出水的语调惊到了的雷伊立刻伸手把这个各项指数都超群、唯独脑子里少根筋——不对,可能应该说,唯独头骨里少个脑子——的死灵生物拎到手里,大步向着自己居住了六十年的地方走去。 当丛林掩映中,那栋不算很高,却异常华丽的房子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雷伊久违地察觉到一种叫“羞耻”的情绪,尽管自己看了这么多年早就看习惯了,然而当这玩意儿印入特萨的视野的时候,雷伊深深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羞耻感。 在特萨对此做出反应之前,他立刻开始磕磕绊绊地解释:“那个……我建这个房子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又正好想要通过建房子转移对于阿贝尔那件事的注意力……所以……那个……难免……难免夸张了一点……” 特萨对着那栋巨大的漆黑闪亮、华丽得几乎闪瞎眼的哥特童话风建筑看了好一会儿,才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以前听他们说,每个男人心里都有那么一个华丽酷炫的少年梦想,看起来就算是*师修拉也没能免俗啊……” 要不是顾虑到自己的身体还在房子里,雷伊差点没控制得住直接炸掉自己的房子,立刻毁尸灭迹。 不过走到房间内部,整个房子的风格就一下子简约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兴奋地忙活了好一会儿,殷勤地晃着尾巴给特萨端过来一杯热牛奶:“茨威格小姐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你看,我刚刚给您准备好的房间!” 他居然给特萨准备了一间客房!雷伊抑郁地看着自家忠仆,很好,在学院这么多月都睡在一间房里,回到自己家居然开始分房间睡了。 不过都到了这里了,特萨实在是按耐不住,想尽快见一见不顶着一张骷髅脸的雷伊,她接过牛奶杯轻声说:“谢谢,不过我们还是去看看雷伊的身体吧,这么久不用真的没有关系么?” 阿尔弗雷德立刻跳了起来,在前面带路:“大人,您的身体还在实验室,我在外面加了好几层防腐咒语,保证现在还能用!” “谢了,不过防腐咒语是对尸体用的,我的身体应该不需要,我记得我离开之前直接封锁了空间。”雷伊经过刚才的各种刺激,有点有气无力,“去这个房间的正上方帮我画一个空间法阵,然后在身体上画一个定位法阵,我在近处撕裂空间,然后应该能很快把自己装回去。” 阿尔弗雷德想了想:“可是我一个人没办法控制两边的法阵啊?” “没事,我来帮忙。”特萨并不以为然,指了指腰上挂着的魔法杖,“我也是黑魔法师。不过说起来雷伊,你的身体没有骨头撑着,现在是什么样子?一滩没有骨头的软肉么?” 被特萨的描述惊得头骨发麻的雷伊立刻摇头:“我坠入异空间之前冻结了那一块的空间,现在我的身体看上去应该和有骨头的时候一样!” “这样啊。” 不知道是不是雷伊的错觉,他似乎在特萨这句话里面听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失望? 特萨向着阿尔弗雷德指着的房间走了过去,带着一点即将看到雷伊真容的雀跃:“那我去负责这一……” “啪嚓——” 特萨的话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卡在了嗓子里,热牛奶杯从手里坠到地上摔成了好几片,牛奶洒了她一袍子,她却像是毫无所觉一样,瞪大了眼睛看向屋子中央空间封锁水晶内部的那个人。 与她在那个诅咒带来的梦中,或是在学院的墙壁肖像画上看到的那个模样肖似的俊美容貌,只是因为年长,那张脸上褪去了少年的稚嫩,看起来沉稳了不少,随着身高的增长,身材看起来也愈发修长挺拔了。 尽管因为没有灵魂而表情凝固,这张脸依然比画像上要生动俊美很多—— 还有那因为被空间封锁之前的急速移动而飘散开的及腰银发,与那双看起来无比薄凉的淡金色的瞳孔。 雷伊唯独忘记了这件事,既然魔法力随着灵魂离开了*,那么染色魔法就彻底失效了。 Chapter 40 在雷伊迅速走到特萨身后,看到自己身体的一刹那,诡异的沉默就降临了。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才听见特萨艰难地询问:“你这个年纪……你是因为被砍歪了所以侥幸活下来的马卡斯小皇子么?还是说侥幸逃出来的尼克皇子?或者,是威廉四世与情妇的儿子?” 雷伊稍微迟疑了片刻,尽管这是个编造一个身份的好时机,但是隐瞒和故意欺骗不是一个意义上的背叛。他只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特萨,我是嘉文。” 特萨觉得自己的大脑几乎不太够用,木然地跟着念了一声:“恩,你是嘉文。” 在所有可能的情况中,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这一个。 卡佩家族被遗弃的小皇子,女皇卡特琳娜的亲生弟弟,曾经的殿前魔法师,拥有阿贝尔的记忆的灵魂说的,女皇派来的探子。 *师修拉,她在世上最信赖的人,那个曾经在忠诚者之墓里面,以一种冷酷和旁观的口气说女皇与爱丝忒拉勾结的男人。 怪不得当初忠诚者之墓如此轻易地被摧毁了,因为他就是卡佩家族的血脉。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甚至是因为一个她自己都捉摸不清的理由,特萨已经站到了女皇的对立面上,而这个一直站在她身边的男人,是女皇的亲弟弟。 假如他是马卡斯或是尼克,或者是其他哪个威廉四世的私生子,或许特萨还不至于这么震惊和混乱,她可以想出无数种解释,为什么女皇的亲弟弟会与女皇闹翻,为什么他会对女皇深恶痛绝。 可是他偏偏是嘉文。 嘉文·卡佩,那个差点被亲生父亲送进了坟墓的人,从被亲人抛弃的炼狱中挣扎着爬出来之后,他居然回到了奥斯库特,回到了姐姐卡特琳娜的身边,成为了卡特琳娜的探子和殿前魔法师。 这是特萨在这一个瞬间第一件想到的事情,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兄弟姐妹,如此看重。 特萨比所有人都要了解,一个执念究竟能够发展到多深,一个执念的消除,又有多难。假如当初从那种绝望的境地中爬出来,他依然可以心无芥蒂地回到奥斯库特去帮助女皇卡特琳娜二世,那么特萨没办法说服自己,这个男人,在她和女皇的对立中,真的能放得下自己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站在她这一边。 就在这一刻,看着那具空间封锁晶石里面的那一具身体,特萨前所未有地察觉到了一件事—— 那个名叫雷伊的召唤骷髅,那个可以不受任何约束的雷伊,在他回到这个身体里之后,就会彻底消失。那些埋在修拉身后的线,到这一刻为止,将重新连接到这个男人身上。 他从此以后会是修拉,或许也会是嘉文,却再也不会是雷伊了。 唯一能让特萨到这一刻还呆在原地的,不过是她对于雷伊的信任,作为一个爱人的信任。 “雷伊。”特萨把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了下去,极力冷静地回头盯着雷伊看了好一会儿,神色才柔和了下来,“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先让你回到身体里面,其他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谈。” 听得出这里面有多么勉强,雷伊伸出手去用力抱了抱特萨,透过灵魂契约,两人都惶恐不安的情绪反而让彼此安定了下来。 阿尔弗雷德站在旁边,完全不能理解状况,他三百六十度把脑袋转了几圈,然后看向雷伊:“修拉大人,要开始么?” 雷伊最后透过这幅骨架再深深看了特萨一眼,点了点头带着阿尔弗雷德向着房间上方走去:“好。” 定位用的指引魔法并不难画。魔法杖“死神的荆棘”在封锁空间的晶石表面划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随着魔法阵逐渐完成,特萨的心情慢慢地平复了下来。 信任是个非常微妙的东西,即使理智上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一个安心的理由,但是她依然可以选择相信。 她抬头看向面前并没有生命的躯体,即使在画像上看过很多次,这张脸看起来依然非常陌生,就算看得出和那具骷髅的轮廓几乎一样,可是还是很难把这两个形象合到一起。 这是*师修拉啊,从她还在孤儿院学习基础字母的时候,字母表首页都会印着他头像的人啊。 在没人能看到的地方,特萨叹了口气,转过头去,没能看见握在那具*手中的魔法杖,那根与“死神的荆棘”齐名的魔法杖“万物的灰烬”突然之间投下了一片暗影,而在晶石不远处,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瓶子突然亮起一道微弱的光线,这一个刹那“万物的灰烬”的暗影突然扭曲了起来。 “砰——” 晶石炸裂开来的一瞬间,空间乱流一下子把还在近处的特萨卷了起来。 虽然每一本魔法教材上都写着,“空间魔法和时间魔法是两种最为危险和难以预料的魔法。”然而就像善游者溺一样,当太过于擅长、学习得太过于轻松的时候,总是难免对风险掉以轻心。 之前乱七八糟的思路一下子消失了,迫在眉睫的问题突然变成了,如何在空间乱流中活下去。 七八道冰柱瞬间从地面上长了起来的一样,其中几根把修拉昏迷中的身体固定住,另外几根让特萨自己借力。刚刚在空间乱流中稳住,就听见冰柱开始破裂的声音。 从身体的形状看,骨骼和灵魂应该都已经回到了身体中,可是奇怪的是,他依然还有醒过来。 这样不行,特萨举起魔法杖,迅速地吟唱平复空间波动的魔法,然而效果并不显著,冰柱断裂地比预计要快,万物的灰烬瞬间释放出一团黑雾,把主人的身体包裹了起来——这并不是试图平息乱流,只是出于护主的本能,想在空间乱流中保护主人的身体。 “水幕监.禁!”特萨立刻给黑雾之外再套了一个保护屏障,脑中想起雷伊之前说过,最初导致这个实验失败的“意外干扰”,看来这个干扰并没有消失,依然存在于这里,直到空间封禁被解除的这一刻,再度进行了干扰。 没办法了,只能赌一把。特萨嘴角抽了抽,这是这一年里她第三次违背魔法条例,事情犯得多了,倒像是理所当然了。她在空间乱流中闭上了眼睛,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魔法感知上,在远远超过常人的魔法感知之下,一切魔法细节都魔法遁形。 就如同很多人一样,第一次看到*师修拉的魔法阵,总是会被那种复杂和精妙程度震惊。特萨只来得及用一秒钟惊叹这一切,随即立刻开始顺着空间乱流的来源,回溯这一个干扰的起点。 特萨手中的魔法杖发出一道迅疾而明亮的闪电,迅速击穿了房间一角的一个小小的瓶子,空间乱流骤然之间停止,特萨松了口气,睁开眼,发现自己眼前的情况非常诡异,周围一片都是漆黑的,只有一小道光斑,透过光斑看过去,隐约能看到那里是之前的房间。 该死的! 特萨瞬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在空间乱流停止的时候,她正好处于乱流之中,因而被卷入了异空间。之所以在空间乱流中闭上眼睛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行为,主要就是因为这个——当身处一个极其不稳定的空间的时候,一旦放弃掌握自己的位置,很有可能被直接卷入异空间。 趁着那一块光斑还没完全合上,特萨立刻向前挣扎起来,想要从那里传过去,就在她几乎快要放弃的时候,那道光斑被猛地撕裂开来。 从那参差不齐的缺口中,伸过来一双异常温暖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把她从诡异的空间中拖了出来。 这是雷伊,或者说修拉第一次呆在这具身体看着特萨,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更加用力地抱住了特萨,怀里的身体似乎轻轻颤动了几下,他刚想开口问她有没有受伤,结果就被特萨一把用力地推开好远。 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是为什么,特萨已经非常尴尬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呃,雷……修拉,那个……不太习惯你这样子……感觉有温度,还有这个触感好奇怪……” 已经被换了称呼的*师修拉立刻沉浸到了沉重的醋意之中——这个吃醋的对象居然还是他自己。 特萨更加尴尬地发现,自己对着这张贴满了死灵法师学院墙壁的脸的时候,居然喊不出“雷伊”这个名字。 在阿尔弗雷德莫名其妙的目光中,特萨落荒而逃。 阿尔弗雷德惊讶地想去追,却被自家主人拎着脖子拉了回来。并没有去过外面世界的阿尔弗雷德并不知道为什么主人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会改变,事实上,他一直以为那是那个魔法失败的副作用,所以看到主人头发和眼睛重新变成黑色的时候,它心满意足地觉得这说明主人便正常了。 “把这个瓶子的碎片收起来,用空间魔法好好保存,阿尔。”修拉俯身捡起一块被特萨击碎的瓶子碎片,然后从指尖上划过,一滴鲜红的血滴下去,那本来已经黯淡的碎片瞬间亮了亮。他久违地露出某种若有所思的神情:“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还是被你摆了一道啊,史提芬教授。” 一直到冲进阿尔弗雷德给她准备的客房里面的时候,特萨依然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 被那双手握住的温度还残留在指尖,特萨努力压下不可遏制的心跳。活人的温度,活人的气味,当站在面前的从一个骷髅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时候,那些本来已经习以为常的亲昵动作突然变得陌生且暧昧起来。 大概是多年来的条件反射,在他醒来的一瞬间,就立刻加持了染色魔法,所以当那头发和眼睛重新变成黑色的时候,她居然没有办法认为那是雷伊。理智上知道和认知上相同根本就是两码事,在过去十六年里,修拉这个形象根本就已经根深蒂固了啊! 这种凌乱感甚至已经彻底压过了之前关于他身份的冲击感,她听见有脚步声从门口走过,和之前还是骷髅的时候相似的节奏,然而声音变沉了不少。 脚步声在她门前逡巡了一周,她才鼓起勇气开了门。 然而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刚才鼓起的勇气还是有点退缩:“呃……雷……修拉……” 修拉有点想笑,又有点抑郁,好不容易恢复了身体,他当然是想把特萨拉过来,把上一次失败的事情做完。结果没想到特萨这个反应,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地指了指另外一边:“阿尔做了晚饭,先吃饭。” 晚饭是水果蔬菜沙拉,看得出当修拉没去买人类食物的时候不在少数,阿尔弗雷德就地取材的功底已经炉火纯青。 特萨低着头吃饭,是不是拿余光去瞄一眼修拉,然后在脑子里大吼一声,想象他是骷髅!每当她感觉自如了一点,抬起头,对上修拉转过头来、嘴角一勾露出一个笑容的时候,特萨就再次非常不争气地埋头吃饭。 ——骷髅可不会笑啊。 “我先回房间了。”特萨一推桌子,一天之中第二次落荒而逃。 阿尔弗雷德抑郁地挠头:“特萨小姐不喜欢我煮的食物么?我下次是不是去抓两只魔兽烤熟了比较好?” 修拉伸手拍拍他的头以示安抚:“别多想。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你能够吃食物,我是骷髅的时候就不能。” 阿尔弗雷德立刻惊悚起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身为研究者的*师眼里满怀兴趣的光芒的时候,他几乎生出了一种已经开始被解剖的错觉。 “我去洗碗!”他立刻跳下椅子,一路小跑地溜了。 *师正在拍头的手楞在半空中,抑郁地收了回去:“只是想让你拖了袍子让我观察一次而已……” 特萨窝在被子里,瞪大眼睛看着窗外的月亮渐渐西沉,太阳渐渐升起。屋子有着亡灵的祝福,并没有升温,然而阳光还是那么令人烦躁。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的时候,特萨索性闭上眼睛装睡,果然,随后是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脚步声从一直到了床前,温热的气息落在耳朵上,让特萨的心脏非常不争气地用力跳动了起来,她听到熟悉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停在了窗边的椅子旁,随后她听到了椅子的“吱呀”声。 “我记得在忠诚者之墓的时候,你曾经回答我的时候说过,有些事,假如我想说的话,一定会自己说,否则的话,你不想逼迫我。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Chapter 41 即使没有睁眼,也能想象出那个男人坐在初升的阳光里的模样。 特萨仍旧闭着眼睛,只是在心里也叹了口气,那个时候自己过激的反应,到底是让他觉得难过了。 “我确实……很在意卡特琳娜姐姐。”这是他第一次用姐姐来称呼卡特琳娜,听起来很自然,大概他们私下一直是这么称呼的,“父亲从来都不喜欢我,因为我长得像我的伯父,父亲好不容易从伯父手里夺得了这个位置,所以他很讨厌我的长相。尼克脾气不好也不得父亲欢心,所以我们两个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 那个时候,查理皇兄忙着学习政务,其他哥哥姐姐,谁都没有心思浪费时间陪两个不受宠、绝对不可能登基的弟弟,一直就只有大皇姐卡特琳娜和三皇姐嘉斯蒂斯会照顾我们。 嘉斯蒂斯非常温柔,而卡特琳娜非常聪明,我八岁之前的记忆之中,几乎只有她们在的时候,世界会有一点色彩。” 修拉不是一个会沉迷于过去的人,大概是太久没有回忆,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特萨闭着眼睛,极其安静地听着。特萨知道,修拉肯定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睡着,只是彼此都这样自欺欺人的话似乎开口更加容易一些,毕竟这些话,似乎并不是能够面对面说的话。 “后来父皇决定统一大陆。”修拉的声音开始变得有点飘忽,仿佛当年的小皇子久违地再度回到了这里,“我被当成注定要牺牲的人质送到敌营,紧要关头魔法力暴走跑了出来。后来为了逃脱追捕,我挖出了自己的眼睛。” 他说得轻描淡写,特萨塞在被子里的指甲却几乎戳到掌心里去。那种痛苦,就好像透过了数以十年的岁月传到了这里,让特萨的整个心脏都随之颤抖。 “再后来,我就被我的第一位老师捡到并且收养了。”这句话含着一声轻笑,“菲利普·特哈达,这是他的名字。他是个流浪的黑魔法师,他说他觉得我魔法天赋惊人,就打算收留了我,做他的学生。那时候,他有一只驯服了很久还没能成功的宠物,一个即使在厄尔半岛也很少见的物种,一只夜魔。” 修拉说得很简略也很平静,只是挑重要的事情告诉特萨。他没有回忆细节的兴趣,很多人在经历过痛苦的事情之后会反复回忆那些细节,讲给至亲的人听来缓解疼痛,然后让伤口在自己或亲人的安抚与舔舐中愈合。 不过修拉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那种身为弱者的姿态他都很难体会。就算是最悲惨的时刻,他也做不来弱者的姿态。 他顿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尘封记忆中那些事情发生的顺序:“夜魔是擅长引诱人心的生物。在我留在他身边的第四个月,夜魔开始诱惑我,她跟我说,假如我能献上菲利普的生命,她就治好我的眼睛。” 等等,特萨心头微跳,这里面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重新长出一双眼睛确实需要大量的生命力,但是远远没到一个人完整的生命的地步,假如菲利普愿意慢慢治疗的话,未必不能治好。可是从这段叙述里听,似乎他从来没有尝试过。 “我那时候只学过简单的魔法。”修拉继续说,“菲利普几乎是刻意绕开了医疗魔法,所以,我真的相信了夜魔的话,我相信只有菲利普的性命,能换回我的眼睛。虽然我当时立刻拒绝了,但是这个提议,其实一直在我心里回荡。” “然后有一天太阳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莫立安鸟的叫声。”修拉的声音在这个地方稍微放低了一点,很罕见地听出了一点不能释怀的情绪,“瞎子的听力总是特别好,我从那个国家的皇都一路逃出来,记得很清楚,莫立安鸟只有皇都附近有。” “我至今依然不知道究竟他是如何得知我就是那个被暗中通缉的皇子的,或许他一开始就是来追捕我的雇佣兵,或许是我一直剃光头发这件事让他起了疑心,所以偷偷翻到了我扔出去的碎发,或许是他曾经见过我的伯父,所以我的长相让他心存疑惑。但是那个时候,我只确定一件事,菲利普说的我们在向着奥斯库特前进是彻头彻尾的谎话,他想要把我送回敌人手里,换取巨额的赏金。” 特萨出了一身的汗,怪不得他没有给雷伊治疗眼睛,原来是不希望他能看见,不希望他认出那条通向死亡的路。 “我杀死了他,那大概是我人生中赢得最艰难的一场战斗了。”*师的语调微微扬了起来,“明明趁着他喝醉了,还事先偷走了他的魔法杖,居然还如此艰难。在我好不容易占了上风的时候,我关住了菲利普,然后去放出了夜魔,告诉她,我同意了那个交易。” 修拉犹豫了片刻,大概是想起了不少事,不过最后,他还是略过了中间的所有过程:“夜魔离开后,我带着他的藏书躲起来,一直等到战争结束了。可惜的是,人类之间的战争虽然结束了,父亲征服大陆的野心却没有结束。他想要继续攻打当时的吸血鬼帝国厄尔半岛,大概以后还打算攻打半兽人帝国奥卡斯和黑精灵所在的黑森林。 这种风险和高昂的代价,无论是议会还是另外三方都不想看到,所以议会、厄尔半岛、黑森林、奥卡斯联手,再加上叛变的查理皇兄,他们最后处死了卡佩家族除了卡特琳娜以外的所有人。” “我想是查理皇兄认为当时的卡特琳娜温柔而聪明,适合成为女皇。”侥幸逃生的小皇子这样猜测,“不过那个时候,我还在北陆,从八岁到十五岁,脸型随着发育开始拉长,反而不再和伯父肖似,甚至不再明显像是卡佩家族的人,转而开始像母亲。 我用从菲利普的魔法书里看来的染色魔法掩盖了身份四处流浪。那时候,我仇恨自己的家人,我把对父亲和母亲的愤怒迁怒给家族的每一个人,甚至是卡特琳娜和嘉斯蒂斯。 但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一个醉酒后和我泄露了秘密的雇佣兵,他带着皇室的秘密命令,命令上让他寻找失踪的小皇子嘉文·卡佩,无论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在哪里找到,都一定完好地带回去。那个雇佣兵笑着说,全大陆都知道小皇子已经死了,女皇真是固执到家了,就是不肯相信这件事。” 特萨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在那种境地下,修拉依然会回到奥斯库特山脉,依然会回到姐姐卡特琳娜身边。 当你为这个世界抛弃的时候,依然有一个人依然愿意相信你没有死,仅此而已。 “所以我回到了奥斯库特,即使八年没见,即使我已经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卡特琳娜依然一眼认出我、流着眼泪冲过来过来拥抱我,如同小时候一样亲吻我的前额的时候,我就决定留在她身边。” “特萨。”修拉走到特萨床边,俯下身,把头埋在手臂里面,“即使因为阿贝尔的事情,我离开了姐姐身边,即使我知道她做错了很多事情,至今依然在犯错,我可能……真的做不到和姐姐刀刃相向。” 他察觉到温暖的手抚过他的长发,他抬起头,正对上特萨在阳光下显得无比明亮的眼睛,在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深处,能看到浓重的担心。 修拉并不是一个很脆弱的人,不管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他都没有逃避面对过,他清楚自己的强大,并且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可以面对这些事情,无论是嘉文,还是修拉,都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事实上,有资格来同情他的人,在整个大陆上也不算多。 只是这一刻,他发现,有人在为自己难过的感觉也不坏。 他用手臂撑起上半身,把特萨环在胳膊里。他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低下头。 女孩的嘴唇软软的,和他曾经想象的一样。假如受尽苦难才能换取这一切,那他也心甘情愿了。 等他意犹未尽地抬起头的时候,才发现特萨的脸因为憋气而变得通红:“咳咳咳……” “扑哧。”修拉忍不住笑出了声,久违地觉得心情轻松愉快,他看到特萨似乎是好奇似的舔了舔比平时更加鲜艳一些的嘴唇:“感觉不坏。” 修拉愈发愉快地笑了起来,他翻到床上,把女孩圈到自己胳膊里,察觉得到自己体温开始身高,然后看到特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脸,补了一句:“恩,应该是我的错觉,看着这张属于修拉的脸,总有种偷情的快感。” 修拉的动作顿时僵硬住了。 自从特维尔离开之后,久违地温暖怀抱让特萨觉得放松。好不容易勉强跨过了心里觉得修拉和雷伊不是同一个人的坎儿,她放心地把头缩到修拉胸口,伸手反抱住对方,像小时候喜欢做的那样,贴在修拉胸口听那一下一下沉稳的心跳…… ——好像越来越快了? 隔着单薄的内袍,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觉特萨被自己抱在怀里,自从她的双手环到自己背后,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修拉就觉得忍耐得很辛苦。在他犹豫着他要是真的对还没成年的特萨做了什么的话,日后万一特维尔知道了会不会选择和他同归于尽的时候,突然察觉到后背被特萨捏了一下。 被特萨这么一捏,修拉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瞬间都消失了。以他对特萨大脑回路的了解,他已经及时地产生了不详的预感,遗憾地是,他还没来得及阻止,特萨已经开了口:“这就是你之前跟我说的,黑魔法师也要体格强壮?其实之前在忠诚者之墓的时候,你说要是有身体在的话,可能不能凭着黑骑士的剑术打败那些怪物,我一直都以为你只是想谦虚一下,没想到你一点都没有谦虚。” 修拉觉得自己简直想用魔法撬开对方的颅骨,看看究竟什么构造的大脑,才能在这个气氛之下开始扯这个! 窝在亡者森林这六十年确实是疏于锻炼了,这四个月里面,身体只能靠阿尔弗雷德的魔法力供养着,也确实是比之前更加瘦弱了很多,然而这是重点么?!这个时候讨论体格的问题,往歪处想,简直是某种羞辱! 特萨看着修拉已经逐渐憋红的脸,忍不住再伸手捏了一下脸:“说起来,你居然有表情。哦,不对,可能只是之前骷髅的时候不方便做出表情,不过感觉还是好奇怪。” *师彻底放弃了一切旖旎的念头,用力圈住特萨,郑重地闭上眼睛:“好了,不早了,睡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特萨好像听到了一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这一夜,特萨睡得非常不踏实,睡睡醒醒,也不知道自己一共睡着了多久,不过她很确定,抱着自己的人一分钟都没有睡着。每一次她醒过来的时候,都能迷迷糊糊地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睛,带着温柔的光泽,安静地看着自己。 特萨无端地觉得安心。 夜色已经重新回到了房中,特萨睁开了眼睛,却并没有动。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在大脑里过了好几遍,她才彻底醒了过来。修拉身上有很清新的青草的气味,大概是久居森林造成的,特萨揉了揉鼻子:“晚上好,修拉。” “晚上好。”尽管一夜没睡,修拉的声音听起来依然没有丝毫困倦的意思,特萨只能将此归结为毕竟他的身体在此之前足足睡了四个多月。 特萨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开口继续说道:“我之前一直在想,我们大概会有很多的时间来慢慢解决我们之间的每一点问题,所以我一直都不急,我想等你自己想清楚,因为你不是一个需要我帮助做决定。 既然你最后依然觉得,你或许无法与女皇刀刃相向,不过以我的了解,我想你也不会再回头去站到女皇那边。既然如此,我们能做的,不过就是不管未来如何,我们只在这里等着结果,不插手任何一方?很巧,也就如同哥哥期望的那样。” 多么诱人的提议,修拉闭了闭眼睛,轻轻地补了一句:“就如同我过去六十年里,一直想做的那样。” 【第二卷—木偶之城——完】 Chapter 1 在很长时间之后,席恩依然能够非常清晰地想起,茱莉亚在吞赫鲸背上骤然回头的那一刻。 他问过自己很多次,要是那时候自己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唤回吞赫鲸的话,是不是很多事情都会和现在不一样。 可是每一次,他给自己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即使再来一次,那个时候,他还是不能原谅茱莉亚。 拉尔森家族被屠灭的消息传遍整个大陆的那一天,他的父亲安德烈比任何人都迅速地想到了这件事情的真相。 在那一天晚上,席恩第一次知道,那个只写在加洛林家族的记录中、却几乎从未有人见过的“来自萨克森家族的难产而死的加洛林夫人”,根本就不存在,他的母亲,正是拉尔森家族惨案的凶手,父亲想要他去帮助的人。 他带着自己的亲兵,日夜兼程,暗中解决拉尔森家族的追杀,然后一路跟在茱莉亚身后来到亡者森林边缘的时候,席恩才第一次站到了茱莉亚面前。 茱莉亚当时几乎草木皆兵,在第三道攻击被席恩挡下来的时候,她才看清了席恩的脸,然后怔了怔,非常诧异地问道:“你不是拉尔森家族的人?你是……加洛林?” 席恩盯着自己一直努力护着微微隆起腹部的母亲,咽了一口唾沫,才开口:“我是席恩·加洛林,安德烈·加洛林是我的父亲。” 茱莉亚恍然大悟,长时间紧绷的神经顿时松了下来,她非常轻快高兴地说:“安德烈都已经有这么大的儿子了?好久没来北陆,真是错过了好多事情。你父亲还好么?你母亲是谁?安德烈的话,一定会选择一个温柔安静的妻子才对……” 席恩垂了垂眼,伸手止住了身边的亲信差点脱口而出的斥责,略微平静了一下心情,才开口道:“茱莉亚夫人,这里不适合叙旧。请您这边请,我们准备好了吞赫鲸,它会载您一路前往亡者森林东部,我们相信*师修拉不会对落难者见死不救。” 一路的沉默让茱莉亚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然而她又实在想不到是什么地方不对。 一直走到海边的时候,那个温顺有礼的青年恭敬地扶着她爬上吞赫鲸的背之后,她突然听到那个青年问了一声:“夫人,您还记得您的儿子么?” 席恩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指望得到回答,只不过是有点不甘心,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父亲。然而茱莉亚的回答却让他怔了怔: “你认得雷伊?” “雷伊?”席恩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听到茱莉亚有些懊恼地补充:“对了,他改名叫兰斯了,以后大概会叫兰斯洛特·拉尔森。” 席恩没听进去后面的内容,他只是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有点滑稽。茱莉亚顿住话,迟疑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还是安德烈出什么事情了?为什么你好像……” 席恩忍不住笑了一声:“夫人多虑了,请快离开吧,我担心追兵快要到了。” 他目送着茱莉亚的背影离开了海岸,在他即将看不清楚那个身影的时候,他看到茱莉亚猛地转过头,即使隔得很远,席恩也清楚地看到了那张脸上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海风很大,席恩转过了身,轻声吩咐随从:“走吧。” ———— 随着旱季的结束,雨季的来临,南方的萨登大陆开始回暖,而北部诺登大陆的气温骤降。 这一年北陆的寒风似乎来得更早些,风狂躁地卷起了路边的砂石,难以忍受寒冷带着纷飞的大雪,开始让北陆逐渐陷入沉寂。 即使是在靠近奥斯库特的日落山脉附近,大雪也已经覆盖了广袤的地面。在一片飞舞的大雪之中,裹在黑色袍子中的高个子男人沉默地走进了那间并不太起眼的小酒馆。 酒馆最里面的隔间用魔法升过温,温暖得令人毛孔舒展,想要深深地吐一口气,将肺中冰冷的空气吐出。 “真慢。”已经等在屋子里的青年放下手里的魔法杖,慢慢地喝着热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兰斯洛特觉得与上次见面的时候相比,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不少。 兰斯洛特脱下裹住全身的黑色袍子,听着青年语调向上扬起,带着一贯的傲慢与尖利:“虽然已经过去了五个月,现在在说这个可能晚了点,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弑父的感觉怎么样?新晋的乌鸦大公?” 在兰斯洛特回到奥斯库特的短短十天之后,老乌鸦大公暴病身亡,不难猜测发生了什么。 “席恩。”兰斯洛特失笑,“我知道我当时一时冲动破坏了你的计划所以你很恼火,不过放任我父亲继续折腾下去,风险也很高。难得有机会私下见面,我们真的要把时间花在兴师问罪上面?” 蝮蛇大公挑了挑眉毛:“我有什么好恼火的,反正你也已经代替你父亲去跟女皇接触了,不过是浪费了一点时间,还有一点精力。” “那件事是我一时冲动了。我们还是先谈正事,”兰斯洛特揉着额角赔罪,“红鹰康拉丁家族似乎正在重新聚集红鹰军团,并且为此召回了原来在皇家骑士团的成员,包括葛璐德·艾谢特的前一位学生欧文。” “他的母亲姓墨洛温。”席恩的表情总算缓和了一点,插了一句话,“他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欧文·墨洛温,按照威廉四世临终的诅咒,一旦女皇下定决心启动王者的祝福,接受议会十三姓氏庇护的人,恩,是当初的十三姓氏,将无法踏入奥斯库特。这么想来,当初你是接受了拉尔森家族而不是萨克森家族,真是值得庆幸。” “巨鹿墨洛温?”兰斯洛特没有理会后面的调侃,稍微吃惊地睁大眼睛,“葛璐德知道欧文是来自墨洛温家族的么?” 席恩嘲弄地弯了弯嘴角:“葛璐德对学生向来非常负责,就算这个学生不是她想要的,她也会认真教导。所以特意安插议会的旁系子弟成为她的学生也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情。这或许也是当初特萨那一届日蚀仪式上,葛璐德如此迫切地将小贵族出生的那个沃克家族的孩子……叫什么来着……” “尤利塞斯?” “对,尤利塞斯收入门下的原因。”席恩喝了一口温热的茶,再笑了一声,“葛璐德一定没想到,那个本该忠于女皇的沃克家族的孩子,尤利塞斯居然逃走了。也罢,红鹰大公奈德·康拉丁那个男人就是有这种力量。” 兰斯洛特皱了皱眉毛:“假如是这样的话……奇怪的是,欧文并没有回到红鹰康拉丁或者巨鹿墨洛温,他似乎失踪了。” “我倒是大概能猜到欧文的去向,不过不用在意红鹰家族的行动,毕竟我和奈德还有一个令人愉快的交易。”席恩的表情相当轻松,红鹰大公的人格魅力显然让他非常放心,“不过女皇那边到底什么样了?” “一切如常。”兰斯洛特摇了摇头,把厚厚的一叠文书递给了席恩,“似乎没什么动作。” 席恩不紧不慢地开始阅读,只偶尔皱了皱眉毛。相当漫长的阅读时间过去了,他才伸出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茶杯壁,浅色的眼中闪过极其阴冷的光:“没有动作才奇怪,南陆关于议会囚禁女皇的传言愈发纷纷扬扬,不少激进的平民和小贵族都已经来信质疑议会,以兵变相要挟,这个节骨眼儿上,女皇居然没有动作?亡者森林那边怎么说?” “爱丝忒拉似乎也没有动作。”兰斯洛特头疼地揉了揉额头,“特萨之前详细地给我写信说明过,爱丝忒拉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大量光明之神的遗留物,修拉怀疑借由那些遗留物,爱丝忒拉能够强行唤醒一大批本来应该安息于亡者森林的亡灵。虽然修拉回去了,并且已经保证不插手这件事,不过爱丝忒拉手里还是掌握了相当大的一块亡者森林。” 席恩侧头想了一阵,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传讯水晶,闭着眼睛轻轻念了两句咒语,然后将水晶交给兰斯洛特:“听着,兰斯。假如我失去联系六个小时以上,你就阅读这里面我写的讯息,然后照我说的做。” “席恩!”兰斯洛特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兄长的意思,震惊地抬头看着他。 席恩摇了摇头,制止了兰斯洛特没能说出口的话。因为动用了魔法力,他的脸色苍白得好像随时都会耗尽最后的生命力:“兰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但是我亲爱的弟弟,我跟你不同,你对乌鸦拉尔森家族没有感情,但是我,是蝮蛇加洛林养大的儿子。我从一开始就注定活不久,我的父亲和加洛林家族的其他人用他们的生命力供养我长大,我对加洛林家族抱有责任。 你就当帮我一个忙,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下落不明,计划的后半段就交给你了。我也不希望特萨再被卷进来,所以你是唯一可以托付的人,辛苦你了。” 兰斯洛特依然无法止住自己的震惊:“席恩,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到底怎么了?事情还远远没有超出控制,我不相信现在就已经到了需要交代这种事情的时候!席恩,你是不是……” “兰斯。”一贯如同蝮蛇一样阴冷而傲慢的青年终于撤下了全部的防备,对着自己至亲的弟弟露出了满身的疲惫和虚弱,“你能看得到吧,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我恐怕,时间不多了。” 感受到那虚弱的生命力的一瞬间,兰斯洛特的额瞳孔猛地收紧了:“住口席恩!你会长命的,你会活到连我都老得走不动路的那一天的,你一定会的!” 被责任和病痛折磨得无比虚弱的青年笑了起来:“兰斯,你的祝福不如诅咒来得有效。” 兰斯洛特湛蓝的眼睛中,久违地露出了有如孩童一样的执着:“是的,我的祝福效力不够。那我就把它叠加一千遍,一千遍不够就一百万遍,席恩,总会有效的。” —— 直到兰斯洛特再度从小路急急地离开之后,席恩才忍不住挑起嘴角,露出一点微笑。 外面的雪已经很大,席恩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才裹紧看起来异常破旧的斗篷,遮住了脸,不算很快地离开他们见面的酒馆。 那个早已经蜕变得比夜色还要黑暗的兰斯洛特执着的孩子气的话落在他心里,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面温暖得近乎灼热。 有好些人的模样在他心里浮现了出来,他确实和兰斯洛特不一样,蝮蛇加洛林家族再冷血,对他总还是好的。他爱他那个有时候会闭入自己的世界,然而对他却异常慈爱的父亲,爱他那些总是相互讥诮,然而遇到大事却对这个堂弟非常护短的堂兄堂姐,还有那些依附于加洛林的骑士,乃至那个擅长土豆沙拉的厨娘和总是每天都会充满活力地叫他起床的女仆,这些人,都是他真正爱着的人。 他受着整个蝮蛇家族的宠爱长大,而他也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在努力。这从来都不是一种负担,这是他对他们的爱与回报。 他的人生已经够幸福的了,席恩这么想着,在寒冷的雪地里,他隐没在斗篷中的笑容在不断扩大,街边有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卖花姑娘,跺了跺冻得通红的脚,努力扬着一脸明媚的笑容迎了上来:“大人,要买一朵玫瑰么?” 蝮蛇摸出一枚金币,接过了那朵玫瑰。玫瑰的香气浓郁,绕在鼻尖如同美酒一样。 他在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 等等,那个卖花女刚才,对着一个穿着破旧斗篷的人,兜售价格高昂的玫瑰花? 一阵虚弱的咳嗽骤然间响了起来,琥珀色的瞳孔瞬间放大,心脏处传来痉挛的疼痛,而那个在这个世界上支撑已久的病弱身体,终于在这片夜色里,慢慢地倒了下去。 鲜红的玫瑰滚落到泛着冷光的加洛林的家徽之前,在吐着信子的毒蛇冷冷的注视下,慢慢地变成了漆黑的颜色。 不知何处换来的乌鸦的叫声,霎时间响彻了云霄。 ———— 卡特琳娜二世登基第七十三年,派出暗中蓄养已久的杀手暗杀蝮蛇加洛林大公及黑龙萨克森大公。 仅四个小时之后,女皇卡特琳娜二世发表声明,讨伐议会越权、暗.杀皇帝威廉四世及其他皇室成员以及占领了北部诺登大陆的若干罪状,所有奥斯库特山脉留下的议会残党全部判为死罪,南方萨登大陆所有人皆是女皇的子民,有义务为了女皇对抗议会的恶行。 六个小时之后,女皇向议会宣战,并颁布了向平民的征兵令,皇家骑士率领着信仰女皇的军队向着毫无准备的北陆发动了进攻。 北方议会军尚未来得及调集主力部队,南线的军队完全是蝮蛇加洛林和黑龙萨克森家族的直隶部队,因为蝮蛇大公及黑龙大公的遇刺,议会军失去了领导者,在北陆的南线战场全面溃退,一直让出了一百多公里,一直退至日落山脉后方,军心基本完全崩溃。 战争开始第二十八个小时,北陆半兽人及哥布林自治区——奥克斯、血族统治的非人类自治区——厄尔半岛,以及南陆黑精灵自治区——黑森林相继宣布不会插手人类的战争,并要求子民撤回领地。 与此同时,在北陆混战地带,原厄尔半岛小少爷吸血鬼德伯特·厄尔宣布正式与厄尔半岛脱离关系,与恋人安妮维娅·科内拉,以及大量非人类支持者在战争区日落山脉建立平民保护区,宣布保护战地平民。 半小时后,巨鹿大公安娜·墨洛温借由魔法向战地广播,希望北陆战争区以及被占领区的平民能尽快进入日落山脉,寻求庇护。 其后六个小时,少年的毒蜂大公卡尔·罗贝坦在听闻敬爱的叔叔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的死讯之后,孤身一个人骑着狮鹫从东部罗贝坦的领地只身赶到前线,开始重组并率领混乱的议会军抵抗。 自战争开始以来,卡尔·罗贝坦的出现第一次延缓了议会军败退的脚步,为议会军争取了喘息的机会。 十二个小时之后,红鹰的旗帜抵达前线。铁血红鹰军团的出现彻底停止了议会军的溃败。 到蝮蛇大公遇刺后第三天结束的时候,战事彻底进入胶着状态。 同日,两封举足轻重的讯息分别自南北大陆发出,几乎同一时间抵达亡者森林内部。 一封来自女皇本人,半是命令半是恳求地要求自己的弟弟,嘉文·卡佩,为了卡佩家族的尊严与荣耀,回到奥斯库特山脉,并去往前线。 另一封来自黑龙萨克森家族,由黑龙家族的长孙格林尼亚·萨克森亲笔撰写:黑龙大公的遗嘱中希望早年被自己逐出家族的长女——茱莉亚的女儿以第一继承人的身份回到萨克森家族讨论继承大公爵爵位的问题。 Chapter 2 从打开那封来自黑龙家族的传讯之后,特萨就一直坐在窗前。无论阿尔弗雷德如何喊她,她都没有回神。 传讯的水晶因为她指尖无意识的用力而出现了好几条裂缝,投影出的文字也因此轻轻摇晃,像是被水晕染开去一样。 她几乎是茫然地看完了那些文字,真正停留在她脑海中的,只有开头那一句—— 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遇刺身亡,至今连遗体都未能找到。 她和兄长席恩见面的次数不算多,然而几乎每一次,她都受到了席恩巨大的帮忙。即使席恩嘴上从来不承认这一点,但是这个男人,第一次给了她自己在世界上不是漂泊无依的人的记忆。 开什么玩笑,他不是蝮蛇大公么?!他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和力量的人之一么?他怎么会遇刺身亡?!整个蝮蛇家族在哪里?蝮蛇军团又在哪里?! 愤怒和悲伤如同潮水一样淹没了她思考的能力,眼前的字在她眼中几乎浸染出鲜血的颜色。“死神的荆棘”在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似乎是感觉到了主人的愤怒,还有曾经主人的离去。 收到消息的时候,修拉正在中部森林里试图与另一半的亡者森林沟通,近一年之后久违地收到了女皇的讯息让他迟疑了一小会儿。他感觉到了浓重的不详,所以最后他还是打开了这条最新的讯息。 等他读完女皇发来的消息的时候差点没眼前一黑。 他以为前后十年的时间,足够让他了解一个人。他以为卡特琳娜就算再怎么改变,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可是到头来他才发现,其实他根本就不够了解卡特琳娜对于复仇的执念,他也不够了解,自己的亲人们对战争的狂热。 当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的时候,看到阿尔弗雷德蹲在门口,一看见他就飞快地扑了上来:“大人,小姐收到一封信之后就一直呆住不动了,然后醒过来之后突然开始收拾东西,像是打算离开亡者森林!” 一封信?他不相信兰斯洛特会把坏消息告诉特萨,所以这封信…… 修拉立刻推开门,还没来得及走进去,就正好看到特萨拎着不算多的东西,从房间走出来。 特萨的表情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副没睡醒的表情。然而在这一刻,她的脸上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愤怒和痛苦,简直几乎就和……就和当年的卡特琳娜一样。 “特萨!”修拉心头猛地一冷,下意识地大声道,“你打算去哪儿?” 像是被这个声音突然唤醒了神智,特萨猛地抬头,看到站在星光之下的那个男人。 尖利伤人的话,比如“你的姐姐杀死了我的哥哥”不假思索地冲到了舌尖上、几乎脱口而出的时候,被特萨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尽管她心里充满了想要伤害每一个见到的人、甚至是报复整个世界的冲动,然而她清楚,那样只不过是无能的发泄。 “我要去黑龙家族。”特萨的声音因为费力的镇定而无比干涩,“黑龙萨克森家族希望我能回去,继承大公爵的位置。我要回去,只有继承那个位置,我才能获得进入这场战争对应的力量。修拉,我没办法在一场杀死了我兄长的战争中置身事外,我知道你不可能站到女皇的对立面,所以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修拉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他不知道哪边更加令他难过,卡特琳娜孤注一掷的报复,或者是特萨要继承黑龙大公的位置。 即使理智上知道那是无可奈何的,可是黑龙大公劳尔·萨克森,毕竟是亲手杀死了他的兄弟姐妹,尼克和嘉斯蒂斯的人。他需要极大的克制,才能不迁怒给黑龙大公。 而特萨,想要回去继承那个位置。 “我送你回去。”强大的精神力花了好几秒,才把总算是把一切情绪压了下去,修拉苍白如纸的脸上因为情绪的激动而更加没有血色,“特萨,相信我不会站在你的敌人那一边,就算我不可能站在议会军里,但是我想和卡特琳娜谈谈。假如她自以为的援助是爱丝忒拉,起码我一定不可能原谅爱丝忒拉。特萨,相信我,我不会对你挥剑的。” 特萨盯着那双漆黑的瞳孔看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在那里看到了相似的痛苦和压抑,之前那种疯狂涌动的愤怒才稍微退却:“好。” 等到修拉收拾完东西出门的时候,他们才收到第三封来得晚些的讯息,来自黑森林,是唐纳发来的。 “那什和我在黑森林度假,明年末大概会去地狱观光。”唐纳的口气若无其事,要不是深知她所提到的地点都远离战争,大概会以为天下太平,“盖伦教授让我邀请你一起来呢。ps:精灵酿的酒真的好美味!” 在这个节点上刻意用若无其事的口气发来消息,邀请特萨去宣布中立的黑森林,本身就说明唐纳的态度,她希望特萨能够同样置身事外。 特萨小心地收好唐纳的讯息,就像是收好一个少年时代纯粹干净的梦想,然后慢慢地踏出了亡者森林。 ———— 修拉在黑龙的领地达克居根之前停了脚步,远远地看着特萨被黑龙家族的人接走,然后肚子一人转身前往奥斯库特。 在当年的征服战争和后来的宫廷政.变中,黑龙大公劳尔·萨克森的三个儿子全部战死,所以来迎接特萨的,是黑龙大公的长孙,格林尼亚·萨克森,正是那封信的撰写者。 “茨威格小姐。”格林尼亚稍微弯了弯腰,这么打招呼。特萨忍不住多打量了他一会儿,尽管格林尼亚看起来沉默且恭顺,然而这个称呼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比如他根本不想承认自己是黑龙萨克森家族的成员。 但是即便如此,因为战争在即,他依然克制了被夺去第一继承人位置的愤怒,对自己露出了顺从的态度。 这是一个有能力,有野心,也同样清楚轻重缓急的人,本来应该继承黑龙大公的位置的最佳人选。特萨大步向着给自己准备的坐骑走去,在与格林尼亚错身而过的一瞬间,特萨轻声笑了一声:“别在意,我不会更改姓氏的。放心吧,等战争结束了,我会把一切还给你。” 在格林尼亚稍微泄露出的一丝震惊中,特萨翻身坐上了狮鹫的背:“我亲爱的表哥,不带路么?” 格林尼亚轻轻吐了口气,这个女孩比他想象中要聪明强大很多。最初听说祖父的遗言是要那位早已被逐出家族的茱莉亚姑母的女儿回来的时候,当然会不甘心。他自己的谋士对他说,这是为了那个女孩被称为天才的能力,还有她背后的*师修拉的时候,他知道,这对于当时几乎一边倒的战局而言,这是必须的,所以他忍耐。 直到现在,他突然觉得,或许这位表妹并不只是一个出色的魔法师,她真的适合来领导这场战斗。 格林尼亚直起腰,开始吩咐护卫们动身。他用余光扫过那个表情平静的女孩,心里稍微认可了她获得继承权的资格。不过他想,等战争结束后,属于他的东西,他不会放手。 特萨跟着格林尼亚抵达了黑龙的城堡,穿过复杂的长廊,来到了一间幽暗的卧室门前:“祖父大人吩咐过,请您在抵达之后,独自一人前往他的卧室,那里有他留给你的东西。” 独自一个人么?特萨稍微顿了顿,在格林尼亚背过身之后,毫不犹豫地推开了房间,定定地看着房间内的景象,愣了好一会儿。 幽暗的房间里躺着一具尸体。 即使用了上好的香料与保护魔法,也掩饰不住尸体本身因为死亡而产生的腐臭。 门在特萨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了,特萨盯着那具尸体看了一会儿,那是个相当年迈的老者,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皱纹,而被年华染白的眉毛高高扬起,刺入头发之中,即使闭着眼睛,那张脸上也带着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外祖父大人。”特萨花了一会儿功夫掩饰住自己的震惊,俯身向着尸体行了个礼,“我是特萨·茨威格,第一次见到您。” 她是真的没想到,黑龙大公劳尔·萨克森居然愿意放弃贵族的傲慢、将自己变成了死灵而来见她一面。 多少贵族不惜重金雇佣雇佣兵,来将自己的尸体葬入亡者森林的外围,来确信自己能够获得死神赐予的安宁。黑龙大公,作为这个大陆上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他会变成死灵的事情,大概谁也不会相信。 “茱莉亚与奥尔德斯·雅维里的女儿。”劳尔这么称呼她,非常直接地跳过了所有虚与委蛇,说明了自己的意思,“我希望能由你,来继任黑龙家族。” 特萨没吭声,事实上,这件事情,早在黑龙大公说到第一继承人的时候,他的意思就已经很明显了。而她既然来到这里,也就是确定了自己同意这个提议。 “格林尼亚告诉我,席恩也死了。”黑龙大公睁开那双因为死亡而浑浊的眼睛,苍老的声音变得疲惫,“我想,那是我孙子一代最出色的孩子,即使他在蝮蛇家族,我也为他骄傲。” 这段话您应该早说出来的,外祖父大人。特萨略微低下头,掩饰再也无法忍住的悲伤。他已经死了,他曾经那么看重每一个亲人,对每一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妹妹如此照顾,可是到现在,他再也不能知道,其实他的外祖父在心里为他而骄傲了。 “席恩,兰斯洛特,特萨。你们三个都很好。”黑龙大公的声音愈发透着沧桑,“最初的最初,曾经有预言告诉我,茱莉亚是黑龙家族不详的子女。因为她的第一个孩子会是黑龙家族十余年里的敌人。” 那是蝮蛇家族的首领,议会之中,黑龙家族的敌对者。 “而她的第二个孩子,会杀死自己的至亲,夺取大公爵的位置。” 那是兰斯洛特·拉尔森,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第三个孩子将会带领黑龙家族踏入战争,并且亲手将我送入炼狱。” 特萨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年迈的老人。 “而这三个孩子的父亲,都流着这片土地上最高贵的血脉。而这三个孩子,没有一个会冠以黑龙家族的姓氏。” 安德烈·加洛林,布兰特·拉尔森,奥尔德斯·雅维里。 席恩·加洛林,兰斯洛特·拉尔森,特萨·茨威格。 黑龙大公叹了口气,颤颤巍巍地摊开手,露出长形的黑龙纹章:“为了不让预言有机会成真,我在茱莉亚成年之前将她逐出了家门,不让她有机会接触任何‘高贵的血脉’的后人,可是到最后,这个预言还是大半都成真了。而没成真的那一部分,让我来亲自弥补吧。” “我不否认我贪图你背后修拉的力量,我也不否认,要是你弱小得像只蚂蚁,黑龙家族根本不会多看你一眼。我也承认,我之所以如此放心地让你回来,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你不会更改姓氏,也不会长久地留在黑龙家族。” 劳尔浑浊的眼中,慢慢射出锐利的目光,“但是我恳求你能在这时候带领黑龙家族踏入战争,血腥味已经离开黑龙家族太久,年轻一代的孩子被书本和美酒惯坏了,特萨,只有你,有足够的力量和胸怀,能够守住黑龙的纹章与荣耀。” 特萨扬起头,接过纹章:“即便如此,我也不是为了黑龙家族的荣耀才踏上战场的。” “我知道你不能够理解一个家族的荣耀的意义,你不会以萨克森的姓氏为荣,所以你也不能很长久的背负萨克森的责任。”劳尔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那你或许应该多听听红鹰大公的话。那个男人经常所说的,我们必须限制女皇的权力,否则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安宁。你或许愿意为这个理由踏上战场。比起为席恩复仇,我想,你会更加愿意为了继承席恩的遗愿而战。” 他说完,并没有再等特萨的回答就安静地躺回了棺材之中:“来吧,茱莉亚的第三个孩子,亲手把我的灵魂,送入炼狱之中,让我去炼狱之中为弑君的罪责还有手里无辜者的血赎罪。” Chapter 3 尽管战争已经到来了好几天,不过女皇的征兵令尚还没有被全面执行,南方大陆不少地方,依然对这场尚未波及自己的战争毫无所觉。 温暖的雨季带来了新的生机,中萨登区小城格尔第的气氛并没有太受刚爆发几天的战争的影响,孩子们打闹着在路上奔跑,他们的父母大多不在孩子们的身边,远离家乡去成为最低等的雇佣兵或是更加低贱的职业。没有父母的孩子们与年迈的老人们,构成了这个城镇的全部。 事实上,这是一个被称为小偷出生地的城镇。 在城门附近的大路上打闹的几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发生了口角,推搡之中,其中一个小男孩贾斯丁一下子撞上了缩在街边无家可归的流浪人。 贾斯丁不高兴地看着流浪人,向着他本来就脏乱的衣服吐了一口唾沫:“呸,流浪的乞丐!妈妈说你会带来厄运啦!” 流浪人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贾斯丁!道歉!”另一个年长一些的女孩莎拉皱了皱眉,“为什么要欺负流浪人!” 贾斯丁冲着莎拉做了一个鬼脸:“我才不要!” 莎拉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扯住贾斯汀的耳朵:“我说,道歉!” 贾斯丁“咿咿呀呀”地使劲叫,就是不肯道歉。 “没事。”莎拉听到这一声意外得非常年轻、声线却有点奇怪的声音时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个流浪人开口了。 要是莎拉人生阅历更加丰富一点,她会能听出,那个声音里满怀的空洞到极点的平静。 莎拉因为发呆而一松手,贾斯丁立刻从她手里逃走了,路过流浪人身边的时候,还顺势踢了他一脚,然后恶作剧一样扯下了流浪人一直戴在头上的兜帽。 “贾斯丁!”莎拉愤怒地吼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小男孩迅速地跑远,还不停地转头叫道:“长雀斑的蠢莎拉!多管闲事的笨莎拉!跟流浪人扯在一起就要被传染厄运啦!” “混蛋!”莎拉愤愤地跺脚去追,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 她仓促地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那个流浪人扬着头,被扯下来的兜帽下面露出了一张年轻的少年面孔,还有一双带着死寂的深绿色的眼睛。 他长得真好看,就像书里说的贵族少爷一样好看,不过他看起来好瘦啊。莎拉一边继续追贾斯丁,一边这么想了想,然后把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街的对面是个小饭馆,尤利塞斯动作僵硬地裹紧了身上的破旧的毯子,仍旧木然缩在街角,就像个真正的落魄的流浪者一样,木然地看着那个小饭馆里,川流不息的人。 不耐烦的母亲,沉默而风尘仆仆的父亲,对着家人横加指责的祖母,调皮地摔了盘子的长子,哇哇大哭的婴儿。 令人烦躁、却温暖的家庭。 那个骷髅对他说过,你应该去看看,这个世界的平民。于是他逃走了,在南陆流浪,以另一个身份、也是这个世界最卑贱的身份之一,来看看这个世界。 世界是不公平的,他依然是尤利塞斯,只不过从一个贵族小少爷和受人尊敬的黑骑士学徒,变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而已。他并没有改变自己对待别人的方式,然而人们对待他的方式,连带着他眼中的世界,却已经彻底天翻地覆。 或许和那个骷髅说的一样,从来就没有对错之分,看得越多,只是觉得这个世界愈发复杂而难以看懂。他遇到过很多友善的人,就如同他遇到过同样多的凶暴的人,愿意给他一点帮助的人有很多,就如同唾弃了他、乃至折辱他来寻求优越感的人也很多。 这就是红鹰大公,那个他敬仰了十余年的男人所想要保护的平民。 尤利塞斯坐在靠近城门的大街的一角,以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安静而木然地看着这个世界。 ———— 激烈的战争之中,当然没有余力举办一个像样的继任典礼,特萨从外祖父劳尔手里接过只属于大公爵的纹章的那一刻,她就成为了黑龙家族新一任的大公爵。 不过她并没有长时间地留在黑龙的领地达克居根,黑龙家族最好的召唤师很快为特萨和格林尼亚准备了能够以最快速度飞行的绿骨迅雀,仅仅半天之后,他们就动身去往前线。 “议会十三家族当中原来握有重兵的是五个家族。”格林尼亚坐在迅雀背上,尽管特萨已经为他加持了防风的魔法,然而巨大的气压依然让他的脸有点变形。不过这一点都不影响他费劲力气、抓紧一切时间给特萨解说现在的情势,“红鹰康拉丁,蝮蛇加洛林,金狮波旁,黑龙萨克森,还有死亡雅维里。目前雅维里的势力还是一盘散沙,蝮蛇军团由毒蜂卡尔·罗贝坦指挥,红鹰康拉丁已经抵达前线,所以您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整合黑龙军团。” 特萨在挡不住的大风中艰难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格林尼亚最近大概是被极大地激发了好为人师的性格,满意地点了点头知道继续大声说:“黑龙军团绝大部分是黑魔法师军团和召唤师军团,让他们看到你的能力的话,要他们服从应该不难。复杂的日常政务留给我就好,你专心负责指挥前线!” 虽然他这么做不是没有私心的,不过这对特萨而言显然是求之不得,特萨立刻点头在巨大的风压中勉强大声吼道:“我明白!格林尼亚!我们等落地了再仔细说!” 格林尼亚点头表示赞同,然而这一个共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短短两分钟之后,格林尼亚再次憋不住开了口,把之前已经反复叮嘱了好几遍的事情再次翻了出来:“特萨!看下面!那片白底黑色图纹的地方就是黑龙军团!不过等抵达之后,你要先去最前线的指挥部会见另外两位大公,然后再去视察黑龙军团!” 特萨捏了捏眉心,索性撤掉了防风的魔法屏障。 格林尼亚俊朗的面容一下子在迎面而来的大风中变了形,要不是特萨好心地用魔法帮他支持了身体,他大概会直接被大风刮出去。 剩下没说完的话被大风刮回了嘴里,格林尼亚极力试图维持脸部表情,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带着无比的幽怨看着眼前一脸无辜的女孩。特萨默默地偏过头去,腹诽着外祖父担心黑龙军团不待见这位表哥,真的是因为他的魄力不够,而不是因为他话痨惹人烦么? 随着迅雀逐渐接近地面,地面上的情形开始变得清楚起来。特萨盯了看了一会儿,认出这看起来颇为眼熟的地方,是她曾经到过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席恩的地方—— 蝮蛇领地的心脏,斯奈克城。 风吹得眼眶干涩,流不出眼泪。特萨瞪大眼睛看着蝮蛇的城池,最起码,最起码,他想要守护的地方还没有沦入战火,至少,她还能用自己的力量,来为死去的兄长守住他的家乡。 战事进入胶着阶段之后,为了避免无谓的消耗,双方的进攻频率反而下降了。这一点特萨是从前来迎接她的红鹰大公奈德·康拉丁的步调上看出来的。 不过奈德那看起来已经洗干净的铠甲上传来的浓重血腥味,似乎仍旧在无声地传达着战争的残酷。 “黑龙大公,格林尼亚。”铁血红鹰的领袖用剑撑着地,懒洋洋地向从迅雀身上跳下来的两人打招呼,“正好昨天晚上女皇军进攻了一次,不过很快败退了,所以今天很清闲。” 特萨略略倾了倾上身:“红鹰大公,早上好。” 格林尼亚单膝跪地,向红鹰大公致意:“红鹰大公。” 奈德轻轻地笑了一声:“格林尼亚,以前觉得你也算是出色了。现在对比着看看,你要是能像特萨一样,以平民的身份见我都不肯下跪的话,我想劳尔就敢放心地把黑龙家族交给你了。” 格林尼亚的背脊略微颤了颤,然后立刻站了起来,垂着头地回答:“祖父的决定从来没有出错过,谢谢您的指导。” 特萨看看格林尼亚,再抬头看着奈德,挑起一边的眉毛:“红鹰大公放下公务来迎接我们,就是为了说这个?” “哈,这么护短?特萨,怪不得劳尔冒着寒了格林尼亚的心的风险,也要招你回来。”奈德相当开怀地笑了起来,倒是旁边格林尼亚稍微扯了一下特萨的衣袖,低声说:“奈德叔叔是认真地在指导我,不是故意让我难堪的。” 特萨诧异地看着格林尼亚的表情,再看了看奈德,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句从任何角度听起来都像是□□裸的挑拨离间的话,居然还真的可以作为一句纯粹的教育来理解,原因是因为说这句话的人是红鹰奈德。 奈德单手轻松地把当初特萨双手没能拎得起来的大剑收到背后的剑鞘里,歪了歪脖子:“特萨……萨克森?” “茨威格。”特萨轻声纠正。 奈德的眼中立刻泛起了一点笑影:“特萨·茨威格,跟我来,等卡尔回来了我们需要讨论下接下来的部署。还有目前整个计划也必须让你,黑龙军团的指挥者,全面地知道。” 在特萨向前迈出半步的时候,奈德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毕竟这份战略,是席恩最后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 特萨猛地抬起头,盯着面前的男人若无其事地揉了揉前额。 “席恩的尸体一直都没有找到。”奈德这么说,“也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席恩或许对此早有所料,所以他留下了两封信,一封给兰斯洛特,一封给我,都是说,假如他失去联系六个小时,就打开信。” 奈德看了一眼特萨无意识收紧的手指,再看了一眼旁边露出茫然神色的格林尼亚,微微垂下眼角:“他在信的开头,说,无论如何不要把他的死讯传入亡者森林。” Chapter 4 “在我们的谈话开始之前,我想先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红鹰大公给自己泡了一杯咖啡,扔了两块方糖,不紧不慢地搅动着,以他特有的相当懒散的神情看着特萨:“你的召唤骷髅哪里去了?” 特萨没能自如地说谎,因为直视着这个男人的眼睛说谎相当有难度,所以她索性沉默了。 奈德低头摩挲着杯子,尽管他看起来仍然很年轻,然而这个动作却很老派,当初那个骷髅向他微倾上身行礼的模样在他眼前晃了两晃:“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么?我有答案了,那么我换一个问题好了,修拉是我们上一位皇帝威廉四世与情妇的私生子么?” 特萨眼光闪了闪,稍微犹豫了一会儿:“不是。” “所以,他果然是嘉文么。”奈德轻松地笑了两声,然后转过头去。特萨看着奈德,这个红鹰家族的男人看起来永远如此镇定,然而他确实知道很多事情,比如她母亲的事,比如她和席恩和兰斯洛特的关系。 不过不难猜到这些事情他是如何知道的,以这个男人的性格,就算他不主动打听,安德烈或是其他人估计也会非常信任地告诉他。特萨现在非常能理解这种感觉,为什么即使是修拉也会倾身行礼。即使他已经怀疑了修拉的身份,即使以修拉的能力,要报复的话或许会让议会受到重创,奈德也依然会把真相告诉修拉,因为他相信修拉的判断能力,以及,他觉得当初的那个孩子理当知道自己亲人的死因,仅此而已。 “兰斯洛特现在在奥斯库特。”奈德跳过了刚才那个话题,“是席恩的意思。奥斯库特山脉对我们而言有威胁的东西有两个,一个是威廉四世临终留下的诅咒,一个是卡佩家族最初的王者欧尼斯特留下的王者的祝福。 欧尼斯特留下的王者的祝福嘛……我想你能猜到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毕竟你是从忠诚者之墓回来的人,和那类似的东西,‘祝福卡佩家族的荣耀永不熄灭,卡佩家族的王者永远受到人民的爱戴’,说到底,很大一部分是强行笼络忠诚心的法术。 相对的,威廉四世的诅咒,你也应该能想到那是什么,大概就是受到当时的议会十三姓氏庇护的人全都不得踏进奥斯库特一步,并且必将不得善终。哈,特萨,你没有接受萨克森的姓氏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哈哈。” 他的话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等特萨对此做出反应。特萨顿了顿,然后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想:“红鹰大公,恕我直言,你其实没有什么讲笑话的天赋。” 奈德嘴角抽了抽:“其实大多数时候大家都笑了。” 特萨镇定地回答:“大多数时候么,我想大公爵讲笑话大家居然没笑的那几次,大概是大家真的都没能意识到你在讲笑话。” 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样。奈德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咳,好吧。你知道的吧,一个人带着极强怨恨的临终诅咒的效力非常可观,当时还不是大公爵的布兰特·拉尔森,就是兰斯洛特的父亲,被我们请来暂时封锁了这个诅咒。不过很遗憾,在茱莉亚屠杀了拉尔森家族之后,布兰特的精神就不太正常,尤其是他由安德烈的死追查到发现茱莉亚是黑龙家的女儿的时候。” 特萨捏了捏眉心:“所以他丧心病狂地投靠了女皇?并且解开了那个封锁?” “如你所说。”红鹰又扔了两块方糖,不紧不慢地搅了搅,“所以我们现在没有急着反攻,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受到我们庇护的军队,现在根本进不去奥斯库特。而议会军之中唯一没有被这个诅咒所牵制的,就是后来成为大公爵的家族,拉尔森。很巧,拉尔森家族的血统正是擅长诅咒的,而这一任乌鸦大公兰斯洛特,比他的祖先们更加擅长。” “你要告诉我,兰斯洛特他现在在奥斯库特,并且试图解开诅咒?”特萨稍微提高了音量,表示难以置信,“威廉四世的诅咒刻印一定藏在皇宫深处,他怎么可能找到机会……” “他找不到,而且他被软禁着呢。女皇根本不信任他,估计现在正封着他的嘴。”奈德打算了特萨的话,“所以现在要靠我们,靠我们给他弄出机会。兰斯洛特有足够的能力自保,只要我们能让女皇自顾不暇,兰斯洛特就还有机会。” 特萨紧锁了眉毛,没开口。奈德轻轻吐了一口气,向咖啡里加入了第五和第六块方糖:“席恩信里还有一句话,要我在兰斯洛特出发之前问兰斯洛特的。很遗憾,我没能在此之前见到兰斯洛特,不过我想用来问你。特萨,告诉我,站在这里的你,是个复仇者么?你是为了给席恩复仇,才站到这里的么?” ———— 两块石子落到他身上的时候,尤利塞斯仍旧没有动。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亮了。南陆的雨季很温暖,太阳出来的时候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六个月之前,他还只能睡在被亡灵祝福过的屋子里,或者是带着死神祝福的凉爽棺材之中。 六个月后的现在,他已经可以在街头忍受一夜湿漉漉的燥热。 又是几块石子扔了过来,其中一块砸在额头上,尤利塞斯终于稍微转动了一下眼珠,木然地看着那几个男孩子。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被人们肆意欺辱,在这个被称为小偷出生地的小城镇里,欺负流浪人的事情当然不会比其他地方更少。 “流浪人滚出去!”一口唾沫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带来厄运的流浪人滚出格尔第!” 一盆污水从他背后的城墙上浇了他一头,略长的金色头发被污水黏在了脸上。然而似乎唯一带来的改变,就是那长长的睫毛稍微抖了两下,然后再度归为静止。他认出了那个边扔石子边跑过来的男孩,是下午那个叫贾斯汀的男孩。大概下午的时候是被那个叫莎拉的女孩子教训了,这会儿来找回面子。 不过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尽管这种不加掩饰的恶意,和成年人并没有区别。 倒映在那双碧绿的眼睛中的,是纯粹的恶意。一直到有一个小孩脏兮兮的手抓住了他腰间的东西,他才回过了头。 因为太阳出来后天气炎热,他丢开了裹着的毯子,腰间的骑士学徒的纹章从外袍中露出了一个角,而这一个角,现在正被那个叫贾斯汀的小孩抓在手里。这个孩子当然认不出来这只是骑士学徒的纹章,他只是看到了那黑玫瑰的纹样而尖叫了起来。 “他是个小偷!你看,他偷了骑士大人的纹章!” 贾斯丁的尖叫石破天惊一样打破了这一带的平静,原来在远处扔石子儿的几个男孩都跑了过来,相继传看着那块骑士学徒的纹章。然后他们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开始尖锐地嘲笑这个流浪人的不自量力。 尤利塞斯第一反应是伸手去夺回来,可是手抬到一半,他又放下了。有什么所谓呢?不过是一块纹章罢了。 “一个流浪人居然偷黑骑士大人的纹章!” “哈哈,他一定是个骗子!是想用黑骑士大人的纹章骗人。” “哈哈哈!他以为这样就能冒充骑士大人了!” “黑骑士大人才不会这么脏呢!” …… 一块面包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面的时候,一直平静如同死水一样的尤利塞斯愣了愣。虽然他现在落魄得很,不过这一路上他也多少帮人做过一点体力活儿挣钱,也没有到要被人施舍的地步。 他转动一片死寂的眼珠,看向那个穿过一群小孩走过来的老妇人,哑着声音说:“谢谢,我不用……” “吃吧。”老妇人弯着腰,毫不介意几块石子打在身上,也不介意几个男孩想要推开多管闲事的她,只笑着看着面前落魄的少年,“天已经快亮了,没有客人会来了,就算你不吃也只能拿去扔了。” 尽管知道这是好心的托词,在老人的微笑中,尤利塞斯略微顿了顿,最后还是接过了那块面包。久违的黄油的香气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时光,奥斯库特的食物多种多样且精致美味,然而在他因为没有留心而模糊的记忆中,却不及如今的一块面包上的一点黄油来得动人。 明明以为自己看过了很多,明明以为自己的心肠早就已经因为经历过的这一切变得冷硬了,可是为什么每一次别人给与的一点点善意,依然能让眼泪流了满脸? “年轻人。”老妇人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看着这个少年,他下巴的轮廓因为瘦削而看起来非常刚硬,他的眼神不是一个乞讨者应有的。她是老了,但是旧时的眼力还在,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流浪汉。 老妇人看着他最后一口面包混着停不住的眼泪吞咽了下去,伸手费力地用年轻时候做雇佣兵好不容易得到的魔法戒指挡开两块石子,盯着明明被欺辱得头破血流都没有表示,却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哭起来的少年:“年轻人,你还年轻,为什么要在这里流浪?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 尤利塞斯伸出手背努力想把眼泪擦干净,不远处几个小孩子愈发尖锐和不堪入耳的讽刺,还有老妇人慈祥的面孔在他脑海中不断冲撞,就好像压抑已久的河流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尤利塞斯捂紧了头,使劲摇了两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以后要做什么……” 老妇人好奇地看着这个似乎不太正常的孩子:“那你想要做什么呢?” “我想要……我想要……” 后半截话像是卡在嗓子里,半晌说不出口。男孩们的嬉笑声早已经模糊在背景里,不是不存在,只是他听不到。他的耳朵里寂静无声,尤利塞斯瞪大了眼睛,最初的梦想,被动摇的梦想,还有这五个月里面经受的一切反复在他脑中徘徊。 我最初想要什么呢?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守护善良的人啊!我只是想要守护好人啊!我只是想要知道所谓的平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为什么我全力去找了,到最后却找不到一个正确地答案! 在短暂地沉默之后,老妇人和孩子们看着那个沉默寡言的流浪少年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开始声嘶力竭地吼叫,就像是即将彻底崩溃一样:“我是想要保护你们的啊!我想要守护你们啊!” 突如其来的歇斯底里之后,是更加彻底的疲倦,尤利塞斯双眼毫无焦距地看着那个老妇人平凡的笑脸,有某种近乎怨恨的声音在心底里响起: 死神在上,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不能是简单的非黑即白的!为什么不能像书里一样,一个阵营是好人,一个阵营是坏人?!为什么要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听到那个老妇人——不,那个老妇人什么都没说,那只是来自他心里的声音——这么说道:“所以,这才是被称之为现实的世界啊。” Chapter 5 男孩子们被他的突如其来的嘶吼吓了一跳,随即他们看着尤利塞斯扭曲的脸,更加大声地笑了起来: “听听那个流浪人在说什么!他说要保护我们!” “看看他那个脏兮兮的瘦弱胳膊!他在做梦么?” …… “贾斯丁!”莎拉迅速地跑了过来,“你怎么又跑出来了!跟你说过好多次,天亮的时候不要……” 她一低头看见尤利塞斯浑身都是污水的样子吓得退了一步,立刻从怀里抓出手绢给他擦浑身的脏水:“对不起,对不起,我弟弟太调皮了,你别哭啊,没事的,你要是要留在这里,我会保护你的,我一会儿就去教训贾斯丁……” “蠢莎拉!他刚刚还说想保护我们呢!” “闭嘴贾斯丁!” “该闭嘴的是你……” 贾斯丁这一句话卡在了嗓子里,因为在他的余光里,他看到矮矮的城墙上唯一的一个巡逻士兵直直地从城墙上倒了下来。 一根长矛猛地穿过薄薄的木头城门射了进来,正对着莎拉的后背射了过来,莎拉毫无所觉地依然在给尤利塞斯擦污水,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贾斯丁已经一下子撞向了近处的尤利塞斯,想把他撞到莎拉前面。 这是在潜意识里产生的第一反应,他想要用这个带来厄运的流浪人的性命去救自己姐姐——毕竟这是流浪人带来的厄运,他这么心安理得地认为着。 然而他扑了一个空。 原本裹着流浪人背后那个巨大包裹的布条落在了他头上,他看到那个瘦弱肮脏的流浪人把莎拉护在左手胳膊弯里,一柄大得不像话的剑被握在另一只手里。瘦得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举起那只大剑的单薄胳膊上肌肉因为用力而骤然间迸起,因为极端的瘦削,薄薄的皮肤绷在肌肉上,能清楚看出肌肉的纹理,显得非常诡异。 直到这一刻,连同那个老妇人在内,在第一次理解了,尤利塞斯说的“保护你们”或许不是一句自大的废话。 漆黑的大剑在地上拖起了火花,莎拉惊魂甫定地看着落到地上的断成两截的长矛,还有松开自己、一个人向着城门摇晃着走去的身影,腿一软,吓得坐倒在地上。 尤利塞斯低下头,数个月来第一次被自己从重重叠叠的包裹里□□的大剑剑身隐隐发出蜂鸣,好似在振奋地颤抖,庆祝主人再度获得了握剑的资格,为了守护重要的东西而拔出大剑。 他在向着城门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时候,才想到在拔出剑的一个刹那,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本能在那一个瞬间压过了一切理智,之前几个月里反复思量的那一切,在这样本能的反应之下突然变得可笑起来。 难道要因为有人的恶行,就不去救其他人么?难道因为其他人的罪恶,善良的人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么?难道因为每个人都有的或多或少的阴暗面,所有人类都应该去死么? 他只是想要守护那个给他面包的老人,那个给他善意的小女孩,还有这片土地上善良的人,或者说人们心中的善良而已,所以,他不想让他们去经历连绵战争的苦痛,仅此而已。 他身后的那个老妇人惊得站了起来。 与贾斯丁或者是莎拉那样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不同,这位曾经在一个小雇佣兵团混过的老人没有那么天真,一个人杀过人,或是没有杀过人,对她而言只需要在拔剑那一刻看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尽管这个孩子看起来年纪还轻,尽管他看起来相当脆弱并且优柔寡断,可是他手里的那柄剑,绝对不是干净没有血污的。 红鹰军团因为女皇的进攻而全面退回北陆,他们的的离开让一直以来为红鹰军团所压制的强盗们兴奋不已,开始在南大陆恣意妄为。不过令强盗们惊讶的是,撞开格尔第大门的一瞬间,他们看到的不是惊慌失措的老人和小孩,不是惨叫着逃跑的姑娘们,而是一个瘦得不像话的男孩,拎着一把有他大半身高那么大的剑,带着一种诡异的轻松的表情,看着他们。 “我还很饿,力气不够。”尤利塞斯非常诚实坦率地跟强盗们地开了口,“所以就算你们只是普通人,我因为很可能打不过你们所有人,当然,我想你们也不会想和我打的,所以你们能自己离开这座城镇么?” 不熟知尤利塞斯秉性的人,根本不可能觉得这是句非常坦率的、出于双方利益考虑的大实话,很显然,强盗们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赤.裸裸的挑衅。 莎拉呆呆地看着那个几分钟之前还被几个小孩子欺负得泪流满面的少年,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扛着一把巨大的黑剑,在那群冲过来的强盗中间溅起一道长长的血花。 “哐当——” 从旁边一个同样目瞪口呆的男孩子手里摔落下来一枚骑士学徒的纹章。 “他……真的是黑骑士……” 尤利塞斯的心情异常轻松,尽管腹中饥饿,身体也脱了力,他依然觉得前所未有地轻快,一直到因为动作缓慢而肩头挨了一下、剧痛袭来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因为脱力而越来越慢了。 或许自己会死在这里?尤利塞斯这么想着。 梦魇清脆的马蹄声,带着大剑斩断骨骼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从城门外传来。 高大的骑士金发在阳光中闪闪发光,黑色的披风在风中扬起,鲜红的雄鹰在其上展翅遇飞。他独自一个人骑着梦魇一路奔驰进来,迅速地解决了尤利塞斯没来得及解决的那一部分问题。 “红鹰的骑士!”雇佣兵出生的老妇人喃喃自语,猛地退了一步。这里是女皇治下的南部萨登大陆,即使战火还没烧到此处,为什么红鹰的骑士会出现在这里? ———— “特萨,你是个复仇者么?”奈德重复了一遍问题,语气很温和,像个长辈一样。 好几次差点失控的愤怒,还有无法排解的痛苦,一直被压抑着的复仇的愿望,我是一个复仇者么?特萨突然不敢回答这个问题。假如在她接到信的那一刻,女皇站在她面前,她毫不怀疑,就算是修拉也不可能拦住她将卡特琳娜撕成碎片。 那么现在呢?我依然是个复仇者么? “比起为席恩复仇,我想,你会更加愿意为了继承席恩的遗愿而战。”她的外祖父,上一任黑龙大公劳尔,用那种饱含着岁月的智慧的口吻这么说道。 这是个好借口,假如想要自欺欺人的话。特萨想着,苦笑了一声:“红鹰大公,我不知道。假如女皇在我面前,我不敢保证我不会为了复仇而动手,但是在我还有理智的时候,我应该还不是个复仇者。” 奈德端起那杯已经被加了七勺糖、特萨一度以为已经不能喝了的咖啡,慢慢地喝了一口,满意地舔了舔嘴唇:“我很高兴你这么回答,因为复仇者的话,我们已经有一个了,不需要第二个。” “哈?”特萨还想追问,结果红鹰大公的传讯突然响了,奈德毫不避讳地直接打开了投影,金发的青年的影像瞬间闯进了他们的视线,而青年在快速地行礼之后所说的话很快吸引了特萨的注意:“大公,我找到尤利了,他所在的城镇格尔第,正好是我在追击的最后一批强盗的目标。” 红鹰大公不慌不忙地喝着咖啡:“你对你这位学弟真执着,欧文。” 欧文谦和且恭敬地回答:“他很聪明,而且他是葛璐德的学生,拉拢他能打击葛璐德的信心。” “我们不缺谋士。”红鹰大公不以为然地回答,“葛璐德的信心在花了六年试图让你宣誓效忠女皇失败之后,应该就不剩什么了。” 欧文无奈地摊了摊手:“大公,恕我直言,关于暗中寻找尤利的事情一直都是您默许的。想看看他最后决定的不只是我,还有大公您。” 奈德略微尴尬地回想了一下,然后摸了摸鼻子:“好吧,我确实很好奇这个有选择权的孩子会怎么选择。不过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尽快解决了这一批强盗然后回到前线。” “嗯,假如尤利塞斯选择了我们这边,那就带他一起回来,在你的小队里先呆着好了。”红鹰大公不紧不慢地吩咐着,慢慢悠悠地挂断了通讯,向特萨笑了笑:“别担心尤利塞斯,欧文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很靠得住。” 好歹是知道了失踪好几个月的尤利塞斯现在依然平安,多日来唯一一个好消息让特萨略微松了口气。随即,她余光瞟到小小的桌子旁突然多出来一个人。 特萨几乎在看到这个人影的一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转头愣愣地看着身旁不足一米的地方那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小孩子,圆圆的脸,很可爱的样子,然而不能改变他居然在特萨发现他之前坐到了桌子边上、她一米之内的事实。 这孩子要是怀着恶意而来,她就彻底失去了先手。 小孩子举起胖乎乎的手,眨了眨浅棕色的眼睛,指向了桌上的茶点:“我想要……” 特萨好不容易放松了神经,用余光看着红鹰大公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心里揣度这孩子应该是这边的人,因此伸手拿了一块茶点递给了这个小孩子。 “毒蜂私下养着的杀手。”奈德皱了皱眉毛,简短地解释,“本来不想带到前线的,不过毒蜂家的杀手向来养在外面,所以没有接受罗贝坦的姓氏,想着万一兰斯洛特失败了的话可以让他们闯进奥斯库特,所以卡尔把他们带过来了。很奇怪,这孩子似乎很亲近你。”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特萨惊得整个椅子都晃了一下,转头仔细看看那个小男孩,褐色的头发蓬松地堆在头上,他的鼻子很漂亮,特萨觉得和修拉有点像。他很专注地盯着手里的糕点,对于旁边的事情充耳不闻。 尽管她知道罗贝坦家族,以及他们养着的杀手因为使用特殊的魔法,所以生长速度比正常人缓慢,但是这个孩子的真实年龄绝对没有超过十岁。 奈德再次皱了皱眉毛,最后向着另一边脚步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最后到底是没说什么。 这个脚步声很沉重,带着金属拖着地面的声音,完全不像一个孩子。特萨转过头,皱着眉看向门口,等卡尔·罗贝坦走进来的时候,她几乎没认出来这个曾经见过一面的孩子。她在下一个瞬间明白了红鹰奈德说的“复仇者的话,我们已经有一个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半年之前那个有着一双湿漉漉大眼睛的男孩子彻底消失在了他身上,在这一刻,卡尔·罗贝坦看过来的眼神,完完全全地被暴戾和仇恨所占据了。他的鼻梁上多了一道伤疤,头发上还有一点没有洗干净的血污。 单是看着他这个时候的模样,特萨就能够想象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孩子独自一个人来到战场之后,是如何用鲜血将女皇军拖在了斯奈克城之外。 没有什么,比战争和仇恨更加能令人迅速成长。 “过来,卡尔。”奈德稍微提高了声音,“黑龙大公特萨·茨威格到了,我想我们可以开始商量一下反击的事情,还有三天后提交给整个议会的计划。” 卡尔曾经软软的童音在经历了十余日的死战之后变得粗粝而沙哑,他抬头看了特萨一眼,大概是想到了特萨和写席恩的关系,脸上的神情稍微软化了一点:“请您随意,不算怎么说,战时总指挥是红鹰大公您。特萨阿姨和我,不过是这个战场上的两把刀而已。” Chapter 6 蝮蛇家族和毒蜂家族长期以来的姻亲关系使得两个家族的联盟关系一直非常稳固和密切。现在的毒蜂大公卡尔·罗贝坦,更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在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身边长大。 席恩最初把作为情妇的儿子的卡尔接到蝮蛇家族的时候,可能包括他自己,都认为那不过是一种投资。谁都看得出来老毒蜂大公是真的被那个情妇迷住了,席恩收留卡尔,恰到好处、不着痕迹地拉拢了自己的表哥,老毒蜂大公。 不过红鹰大公不是没有怀疑过,老毒蜂大公暴病身亡,身后子嗣自相残杀以至于家族中最后只留下一个被彻底弄瞎双眼和弄废双腿的儿子,以至于毒蜂家族的长老们最后不得不把卡尔接回家族继承爵位,在这一连串的事情当中,席恩到底插手了多少。 不过即使他真的插手了,以席恩的性格也一定会做得非常干净,不留把柄。以奈德对这个家族的了解,蝮蛇家族的护短就和他们对敌人的冷血一样著名。 所以奈德最初接触到卡尔·罗贝坦的时候非常惊讶,他非常意外地发现,这个在以冷血著称的蝮蛇家族长大的孩子,简直是奇怪得天真和纯良—— 就像是席恩把这个孩子养成了自己好的一面的投影。 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奈德这么想着,一个由席恩亲手养大、在议会的尔诈我虞中成长的孩子,他不可能只接触过席恩一面。所以当卡尔在接到席恩死讯、随即失踪的那一刻起,奈德就很清楚,这个孩子一夜之间坠为了席恩阴暗面的投影。 席恩对卡尔而言是比父亲更加亲近的存在,即使他也很尊敬红鹰大公奈德,奈德也不可能取代席恩在他心中的位置。 特萨迅速地恢复了平日的表情,耸了耸肩,起码从外表看,她似乎已经在一瞬间恢复了常态:“正如毒蜂大公所说,我们经验和情报都不够,我现在应该做的,是立刻整合魔法师军团。” 这两个孩子倒是一个口径,奈德喝完了最后一口咖啡,放下杯子,无可奈何地回答:“议会联会定在三天之后的下午,这次联会将会具体商讨反.攻和后续战略。虽然我本来是打算我们三个人先讨论一下我们要提交的战略,不过既然你们两个都不在意,那就我来写吧。不过卡尔,特萨,”奈德停了下来,然后加重了口气,“不管明天议会做出什么决定,一定不要冲动,不管做什么一定先来和我商量!” 尽管听到了两声回答,然而奈德无缘无故地觉得,这两个孩子其实都没有听进去。 奈德有点头疼,虽然特萨不像卡尔,从外面看上去,似乎席恩的死讯对她已经全无影响,然而偶尔压抑不住的魔法波动还是让奈德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按照我的推断,女皇军今天夜里或者明天会发动一次攻击。”奈德看了看天色,“常规进攻,规模不会很大。所以我打算让特萨开始参与。自从战争开始之后,我已经把前线的军团重新整合。 红鹰军团主要是骑兵,其中大概有百分之五是能独立作战、并且能够大量进行魔法抵抗的黑骑士,剩下一半轻骑兵一半重骑兵。蝮蛇军团大概七成魔法师,三成轻骑兵。而黑龙军团五成魔法师,四成重骑兵,还有一部分轻骑兵。 特萨到达之前,轻骑兵已经全部抽调重组,由卡尔负责指挥,主要负责突袭。重骑兵目前由我统帅,不过扎维沙已经从学院回来了,马上会到前线,他会接管重骑兵。 接下来是我们之前一直以来的弱势,魔法师军团,问题出在大型魔法的配合。现在没有时间让来自不同军团的魔法师们慢慢练习相互配合,所以一直任由他们各自为战。好消息是,根据特萨在学院的表现,你的魔法力非常庞大,很适合统合大型魔法。所以在开始反.攻之前,魔法师军团主要负责抵抗对方的魔法进攻。” 特萨点了点头,抬头与卡尔对视了一眼:“所以,明天由我负责尝试统合魔法师军团?和扎维沙老师还有卡尔一起防守?” 奈德听到特萨说老师,才想起来特萨还没毕业,扎维沙·恰尔内作为黑骑士系副主任还算她的老师。倒是特萨自己顺口说完之后愣了愣,一种没来由的滑稽感油然而生。 坐在特萨旁边的小孩子安静地吃完了手里的糕点,睁大眼睛看着特萨:“我还要一块。” 特萨看了对此无动于衷的卡尔一眼,再拿了一块糕点给他。 有时候纯粹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奈德揉了揉额头,烦恼地想着。 ———— 格尔第的门口一片狼藉,尤利塞斯定定地看着眼前骑在梦魇上的骑士。 “好久不见,尤利,你看起来糟透了。”高大的青年把剑收了起来,从梦魇的背上跳下,然后把身上带着红鹰纹章的披风脱了下来,给尤利塞斯披上,在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候,青年用极轻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该庆幸的,尤利。假如你刚才没有动手,我会冲进来,把你和强盗们一起杀死。” “欧文……”尤利塞斯看着那红鹰的纹章,半晌才眨了眨眼睛,看着这个本该在皇家骑士团任职的学长,“你……你也背叛了女皇?” 欧文毫不介意地伸手扯了两下尤利塞斯还带着污水的头发,好让那张脸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尤利,我有时候真羡慕你还有选择的权力。我没有背叛女皇,毕竟我唯一宣誓过效忠的男人,是奈德·康拉丁。” 红鹰大公?尤利塞斯眨了眨眼睛,反应不过来这位学长在说什么。然而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转过头,看到贾斯丁战战兢兢地举着那块黑玫瑰的骑士学徒的纹章,以和之前完全不同的态度,胆战心惊地送过来:“对……对不起……骑士大人……这个……” 尤利塞斯盯着那块纹章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握住自己刚刚被欧文别到胸口的红鹰纹章,慢慢地开口:“这个,我用不到了。扔了吧。” 贾斯丁立刻握紧了那块纹章,看起来像是握着一块宝贝:“你们……真的是骑士大人对么?” 莎拉好不容易有了力气试图爬起来,她茫然地看着那个流浪人,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她最初觉得这个流浪人像个贵族少爷,或许并不只是因为他的脸很好看,而是因为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那个刚刚来的黑骑士那么高大英俊,就像是小时候奶奶故事里的骑士大人,可是那个流浪人即使一身脏水和旧衣服,站在他身边,居然也一点都不逊色。 她失去了一贯泼辣的勇气,战战兢兢地把自己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矮的弟弟往回拉:“对不起,对不起骑士大人……” 欧文微笑着俯身,把少女从地上扶了起来,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安慰红了脸的少女:“抱歉,我来晚了。希望您没有收到太大的惊吓。” 尤利塞斯当然学过黑骑士繁复的礼仪,欧文显然比他更加熟练,即使从他那双浅色的眼睛里能看出一点厌倦,不过多年来身为贵族和黑骑士习惯性的风度很好地体现在了他的身上。 莎拉磕磕碰碰地低声问:“大人……你是忠于女皇的骑士么?” 欧文的微笑顿了顿,大概是想到了现在复杂的战况,随即很快地恢复了笑容:“抱歉,我不是,我是愿意保护平民的红鹰的骑士。” 他非常有礼地在莎拉站起来之后就松开了手,转头牵了梦魇向着尤利塞斯笑道:“走吧,既然已经解决了大部分强盗,而且你也做出了选择。那么我的任务也全部做完了,尤利,走吧,回到北陆去。” 尤利塞斯跟在欧文身后,顶着背后或震惊,或艳羡的目光,慢慢地走出了格尔第的城门。 欧文的突然出现对于尤利塞斯而言显然是一个意外。这位堪称模范的学长在尤利塞斯心中的印象和在其他人心中的印象也没什么不同,和他们的老师葛璐德·艾谢特相似的教科书一样的黑骑士,仅此而已。 尤利塞斯正专心思考这里面关系的时候,一个没留神,背上就被人踹了一脚,这一脚居然还用了死神之吻的加速力道,导致尤利塞斯一下子被踹飞出去好几米远,直接摔进了旁边的河里。 骑士靴实在是很坚硬,尤利塞斯捂着被踹的地方,好不容易挣扎着从河里浮起来,看到欧文带着一贯温和的微笑,若无其事地慢慢收回脚:“多泡一会儿,洗干净。” 这跟印象中的欧文的差距略微有点大!尤利塞斯努力向水浅一点的地方挣扎着:“欧文学长,你到底是什么人?” 欧文并不意外尤利塞斯会这么问,他以标准的礼节稍微弯了弯腰,对着刚刚被自己踹下河的人做第一次见面的礼节:“虽然不是初次见面,不过容许我重新自我介绍一次。我是欧文·墨洛温,葛璐德·艾谢特的学生,以及巨鹿大公安娜·墨洛温妹妹的儿子。” “哦。”大概是很久没怎么说话了,再加上之前崩溃歇斯底里带来的疲惫,尤利塞斯简短的回答了一句,然后略微垂下了头。墨洛温家族,皇家骑士团的成员,葛璐德·艾谢特的弟子,现在出现在南陆。他想,他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要不要吃点东西?”欧文从行囊里翻出几块面包,扔给尤利塞斯,“尤利,你知道战争爆发的事情么?蝮蛇大公死了,按照他和奈德大人的交易,红鹰军团在三天之内抵达了前线,起码是保住了日落山脉背后的中部平原。” “我知道。”尤利塞斯轻声说,“我的祖父已经向女皇献上了沃克家族的私兵和忠诚。” 欧文挑了挑眉毛:“你比我想象的要强大,尤利。来谈谈你不知道的,比如你的朋友们。唐纳躲进了黑森林,德伯特在日落山脉建了平民区,然后最重要的,特萨·茨威格,现在是黑龙大公。”欧文向着呆呆的尤利塞斯轻轻地咧了咧嘴角,“假期结束了,是时候去前线了,尤利。” Chapter 7 斯奈克城之外,原本是被大雪覆盖着的平原。 鲜血融化了冰雪,慢慢渗透入了土地,褪去冰雪之后,北陆寒冷的雨季露出了被光秃秃的砂石覆盖的地面。 站在城墙的前方,远远地看过去,斯奈克城之外一片荒凉。刻着魔法刻印的轻甲因为移动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虽然轻甲上刻着的魔法刻印的加持让吟唱的过程舒适了很多,但是因为突如其来的重量,特萨依然觉得非常不舒服。 就如同这混杂着尸体腐臭的冰冷空气,在肺部带来的些许刺痛。 “特萨,放松。”格林尼亚穿着一身布制的轻装,腰里挂着装饰用的佩剑,压着声音对着特萨碎碎念,“现在已经是在消耗战,不会是一场大战的,所以你不要紧张,慢慢来就好。尽量第一次出手震慑住其他魔法师,方便以后统帅军团,要是实在不行的话以后慢慢来也没关系……” 特萨踮起脚,拍了拍格林尼亚的肩膀:“格林,放轻松,现在紧张得不行的不是我。你是负责物资的,不用上战场,别这么紧张。” 格林尼亚咽了口唾沫,转头看看远方已经能看到的坐骑踏起的扬尘,还要开口,就看到刚才还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已经飘到了城墙上方。 特萨一直习惯于单兵作战,虽然她确实很擅长大型魔法,然而要在这种情况下带领一个魔法师团……她转头看看后方大多面色惊疑的魔法师军团,默默地咽了口唾沫。 好吧,她确实很紧张。 虽然三年级不是没修过战略课,不过果然从做题到实战的区别相当可观——现在可没有一行文字告诉你,现在敌军打算用什么魔法、从哪个方向进攻。 来自毒蜂家族的幼年杀手马克自从那次见到特萨之后,就一直粘在她身边,这会儿正抱着一只巨大的苹果,歪着头看特萨:“姐姐也要打仗么?” 特萨实在是没多少精神应付这个精神状态一直很奇怪的小孩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马克,你先跟着格林尼亚回去,等外面安静了再出来。” “可是我喜欢姐姐。”马克仰着头,眨了眨大大的眼睛,一脸天真认真地说,“所以我想呆在姐姐身边,卡尔大人也同意了。” “马克,这里很危险。” 马克大概是误解了特萨这句话的意思,以为是特萨在害怕。他高高举起苹果,奶声奶气地安慰特萨:“姐姐不用怕!不会很危险的!要是有人想伤害姐姐的话,我就杀掉他。” 特萨原本绷紧的神经居然因为这句丝毫不带任何戾气的话颤了一颤。 不过敌人没有给她足够的时间来思考马克的话,因为她已经看到远处为军队加速用的魔法产生的微弱光芒。 和一个人拼杀不同,第一次,特萨发觉自己察觉到的重量,或许并不仅仅来自身上的轻甲,还来自于背上那许多人的生命。假如她指挥失误,那么下方的骑兵们就会受到无法估计的伤害,每一次伤害,或许对整个军团而言不算是很大的损失,然而那些活生生的性命,就彻底消失了。尽管她现在只需要负责防御和掩护,然而假如她失误了,那么那些人都是因为她的错而死的。 ——同伴的性命,原来是这么的沉重么。 “别想太多,黑龙大公特萨·茨威格。”巨鹿大公安娜·墨洛温冷硬刻板的声音并随着稳重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她是和未婚夫,也是冰狼家族的次子、黑骑士系的副主任,也就是现在正站在重骑兵最前方的男人扎维沙·恰尔内一起到达的。他们刚刚从战地前方疏散平民进入日落山脉,直到一天之前,才撤回斯奈克城。 “巨鹿大公。”特萨察觉到安娜将一只手搭到她的肩膀上,稍微惊讶地转过头。 安娜表情一如既往地严肃冷硬,不过她看过来的眼神,却坚定且温和。尽管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安娜站到她身边之后,却没来头地给了特萨莫名的安全感。 “特萨,绝对不要想假如发挥完美应该有什么样的结果,因为你知道的,没有人是完美的。”尽管出生商贾巨鹿家族的安娜并不是一个魔法师,同样也不是一个战士,即使她根本不能亲身作战,她也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前线,“但是假如你不在的话,我们会死更多人。所以你现在要想的是,在这场战争中,你能做些什么。你要做的,只是尽你所能地保护更多地人。” 特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谢谢您。” “不必担心,我就站在这里,你不会是一个人。”安娜昂着头,这么说道。 “呜——呜——” “呜————” 战争的号角如同利箭,将站前沉重压抑到近乎粘稠的气氛一刺而破,搅得粉碎。 重重叠叠的呼声开始接连响起,在空旷的城外不断扩大: “第一队,准备!” “第一分队前进!!” “左翼,预备列队!” “左翼列队!!” “长矛手列队!!” “长矛手就位!” …… “魔法师,预备掩护!” “魔法师预备!” 特萨用力握紧了左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右手高高地举起了“死神的荆棘”:“箭火准备!火雨准备!” 重叠的吟唱声在身后响起,魔法力几乎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密度堆积起来,汇聚到特萨附近。 “第一次箭火预备!” “箭火发动!” 死神的荆棘中残余的席恩的气息也因为熟悉的蝮蛇家族的魔法师的力量沸腾了起来,就好似席恩还在此地,握着她的手。交替不齐的力量在特萨的调和下慢慢地开始凝聚,无数燃烧着的箭形出现在了空中,特萨微微眯起眼,猛地挥下“死神的荆棘”。 在那双灰色的瞳孔中,倒映着烈焰的火光撞上对方魔法屏障的火光,第一次挥下之后,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只要专注于战争本身,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多需要思考的。 ——起码在战争结束之前,没有那么多需要思考的。 “左翼列队冲锋!” “冲锋!” “开火!” “开火!” “箭火第二次准备!” “长矛手冲锋!” “重盾兵推进!” “召唤师准备围困!” “第一次火雨发动!” “亡灵召唤!” “第三队加持亡灵冲锋!” “吟唱黑炎锁链!” …… 交错的呼喊声仿佛回响着,从战争开始,就没有人能够后退一步。不知道是敌人还是同伴的血肉飞溅到脸上,如同流星一样四处炸裂的魔法,和城下交错的金属刀刃一样,带着致命的气息扑面而来。 人们在不断倒下,死者因为不甘心和执念,而被亡灵召唤唤回,重新从地面上爬了起来,回到战场。 身边不断有人受伤后从城墙边上摔落下去,在第一次下意识地试图去救人被巨鹿大公安娜阻止之后,特萨就开始强迫自己不去看近处发生的事情。她的目光只盯着城墙下方的战场,听着战士们的嘶吼在苍穹之下反复回荡。 特萨的目光看着远方的战场,丝毫没有看向近处发生的一切。她的专注力令安娜觉得有些震惊。 她是扎维沙的未婚妻,扎维沙追击强盗和七十年前上战场的时候,她都在近处看着。她知道单兵作战和带兵出战的区别有多大,尽管特萨现在并不是非常熟练,也并不是没有错误,然而这种可怕的集中力却让她迅速开始进入指者这个状态。 这个孩子,真不愧是预言中的人。安娜这么想着,余光扫到城墙之上的时候,心里猛地一惊。一个用魔法潜行已久的杀手已经一步踏上了城墙,迅速冲了过来。 为什么特萨身边没有守护战士?!安娜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一点,脸色顿时就白了,下意识地想用手指上的魔法戒指来做出魔法屏障抵抗这一击,然而特萨身边汇聚着几乎是可怕的量的魔法力,不可能容忍丝毫干涉,毫不留情地压制住了那枚魔法戒指上的力量。 这也是为什么魔法师军团附近永远会布置纯肉搏的战士,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用魔法进行防御。 特萨当然不可能没有自保之力,然而她根本没注意到有潜行的杀手爬上了城墙,第二次箭火刚刚成型,数以万道火焰被她挥了出去。 杀手欣喜地笃定了周围没有守卫,心神振奋,猛地抽出匕首向着地方魔法师军团的首领刺了过来,就在他近到特萨附近不到十米的时候,一把短刀出现在了他的额头上。 一直到杀手倒下去,安娜才眨了眨眼睛,心有余悸地转头,看向特萨身边一脸无辜地继续啃苹果的小男孩。要不是亲眼看到他在啃苹果的间隙向前扔了一把刀,安娜实在是很难想象刚才动手的是这个小男孩。 这难道是罗贝坦家的杀手么?安娜表情依然冷淡而平静,然而她心里已经彻底明白,为什么特萨身边居然没有安排任何护卫。 她的心思还没转回来,突然间听到特萨用比之前高好几度的声音叫了起来:“中断所有魔法!所有人开始吟唱天空监.禁!我说放弃刚才所有的魔法!中断!开始吟唱天空监.禁!” 她的嗓子已经开始有点沙哑,然而这一声她几乎用了全力确保所有人都能听到,几乎带上了声带撕裂的破音。不止是安娜,魔法师军团所有人几乎哗然一片。战场之上,任何魔法力的浪费都有可能致命,虽然特萨刚才的表现相当能服众,然而突然之间抛出这种不和逻辑的命令,还是让不少人觉得根本不能理解和接受。 安娜听到身后传来的私语声,她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疑虑,高声重复:“立刻吟唱天空监.禁!” 巨鹿大公多年来留给大家的冷静强干的印象到底比这个刚刚继位几天的黑龙大公来得令人信服,场上顿时安定了下来,魔法师们开始急速地吟唱天空监.禁。 然而还没等大家吟唱完成,站在魔法师军团最前方的特萨已经飞快地向前踏出了一步,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将尚未完成的大半个天空监.禁直接甩了出去。 魔法师军团几乎陷入了一片慌乱,有按耐不住的人已经几乎想要向着特萨咆哮,质问突然变得毫无章法的指挥。 不过这样的混乱只持续了短短两秒,两秒之后,两只巨大得令人战栗的骨龙从天空之上以可怖的速度俯冲而下,正好撞上特萨挥出的大半片并不完整的天空魔法屏障。 “咔嚓——” 令人牙根酸痛的魔法屏障的破碎声传来,险之又险的是,尽管那几乎是卡在最后关头挥出去的魔法屏障因为并不完整,而被撞出了无数龟裂纹,然而它没有彻底破碎。 几乎所有魔法师都出了一身冷汗,要是让这两只骨龙冲进骑兵们之间,后果根本不可想象! 呆在原地的魔法师们听到特萨愈发沙哑的声音极力喝道:“吟唱天空监.禁的后续修复和补充!快!骨龙不止两条!” 特萨抬着头,盯着空中开始向上腾空、企图拉开一段距离再度俯冲、以撞破魔法屏障的骨龙,略微咬了咬牙。她当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是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在天空中感觉到了一丝几乎微不可查的熟悉的魔法力。 来自她在学院最开始两年的导师,曾经像亲人一样照顾过她的人,当然,也是现在整个大陆唯一能够同时召唤六条骨龙的死灵召唤师—— 杰夫·韦斯。 女皇的殿前召唤师,杰夫·韦斯侯爵,在战争开始大半个月之后,终于亲自抵达了战场。 Chapter 8 斯奈克城高高的城墙之下,是不断交战的士兵。 特萨在骨龙撞上魔法屏障的瞬间低头看了一眼,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她没有看到杰夫。不过她相信杰夫一定看到了她,不只是因为她站在城墙最上方,更加是因为,假如杰夫没有看见她,他根本不会小心地藏起自己的魔法气息,知道最后一刻才漏出来一点,差点让她来不及防御。 同样的,假如不是看到了指挥的人是特萨,骨龙的方向起码应该有一条冲着魔法师团而来,然而杰夫清楚特萨的实力,他认定了特萨还有自保的能力,索性让骨龙全部冲向了骑兵团。 惊魂甫定的魔法师们飞快地修补着天空中的巨大魔法屏障,非常勉强地再度挡住了骨龙两下俯冲。到这一刻,天空中因为召唤而搅乱的云层终于平静了下来,六条巨大的骨龙在空中反复盘桓着,等待着下一个俯冲的命令。 最小的骨龙琼斯按耐不住战意,抬头振奋地嘶吼了一声,来自骨龙的嘶吼,让整个战场上所有亡灵生物都迟缓了片刻,因为本能的恐惧而微微颤栗起来。 上一次看见琼斯的时候,还是在死灵法师学院,爱斯蒂和她穿过月色下的教学楼,调侃着那只倒霉的小骨龙琼斯。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不过如此,当分离再聚的时候,谁知道彼此会在什么位置,会不会刀刃相向? 六条骨龙的出现造成了极大的压迫感,不过特萨当机立断地指挥很快重新捡回了士气。 当天空中的屏障彻底完成的时候,骨龙不断的撞击也就只是不断制造裂口,再也没有能够出现大面积的龟裂,起码是短时间之内天空监.禁没有被突破的危险。 尽管如此,特萨心里清楚,杰夫的出现确实地改变了战局的走向,不只是对于士气或是其他什么的影响,也不提其他召唤生物因此瑟瑟发抖而导致的变化,单纯现在的局势看,最显著的一点—— 杰夫以一个人的力量,牵制了议会军的整个魔法师军团。 这个该死的时机,特萨咬了咬牙,杰夫的骨龙出现在号角吹响开始两个小时之后,本来到这个时候,这场战斗已经开始进入扫尾阶段。在两个多小时的消耗战之后,特萨根本没有留下足够的魔法力来和骨龙硬抗,所以现在只能被动地放弃地面上的防御和掩护,全力阻止骨龙。 要是杰夫在战斗开始的时候动手,她一个人应该就能牵制其中一大半的骨龙,那样的话在战争前一个小时,这六条骨龙应该就已经死了。 老狐狸!直到杰夫作为敌人出现的这一刻,特萨才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人令人咬牙切齿的狡猾。 “轰——” 惊人的爆炸声从空中传来,迎着爆炸的巨大火光,特萨看到其中一只骨龙剧烈地抽搐了两下,随即它胸口的一大团死灵之火瞬间熄灭,那只骨龙散成了一团一团的白骨,摔落到魔法屏障上,顺着魔法屏障滚落了下去。 熟悉的声音带着风尘仆仆的沙哑,在空中响起:“特萨,去盯着地面上的防御和掩护!空中留给我!” “老师!”听到这个声音,特萨的精神为之一震。崔西是直接从骑着的绿骨迅雀上发动的攻击,之前奈德确实有提过,崔西或许最近会过来,不过会她卡在这个点儿到实在是令人非常意外。 尽管崔西的魔法力比不上自己的学生特萨,然而在遇敌经验还有魔法使用上,可能连修拉都会被崔西甩出去一大截。随着她连续两发近战火焰魔法,又有一条骨龙陨落了下去。 小骨龙琼斯毫不犹豫地向崔西的方向吐出了黑炎,不过在黑炎散去之前,崔西裹着一身冰霜已经穿过灼热的黑炎,冲到了它的跟前,琼斯看到她一头红发在黑炎中被烧短了一半,而她原本空空荡荡的手里瞬间冲出一把巨大的冰霜之刃,直接刺灭了琼斯胸口的死灵之火。 崔西出现后仅仅十七分中,六条骨龙已经陨落了一半,议会军的士气大振,特萨一边控制着防御对方的魔法攻击,一边分心提防着骨龙。而重骑兵统帅扎维沙的怒吼在一瞬间将所有人的分心拉了回来:“所有队列冲锋!所有魔法师进攻!放弃防守全体进攻!” 扎维沙的命令瞬间让特萨回过了神,开始指挥进攻。下方的骑兵们动身比特萨要早,尤其是负责右侧的红鹰大公奈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红鹰大公奈德令人尊敬的原因还有一个,在扎维沙抵达战场之后,身为一个大公爵,他能果断将统领的位置让出来,自己屈居右侧,这个时候迅速地领着右翼军开始冲锋。 早在杰夫动手争取时间之前,女皇军已经处于败退的位置,尽管随着杰夫的动手,他们的斗志高昂了起来,然而随着崔西狙击了杰夫的骨龙,好不容易重新鼓起的士气收到了打击,扎维沙指挥下突如其来的全力进攻飞快地瓦解了对方抵抗的意志,从特萨的角度看过去,白色铠甲的女皇军如同潮水一样开始败退。 在女皇军已经基本脱离战场、只有远方的魔法师军团还在不死心地在掩护撤退的过程中,偶尔发出一些零散攻击的时候,杰夫的第五只骨龙的碎骨从空中摔了下来,崔西洪亮的声音在高空中响起:“杰夫!放出你第七条骨龙来!” 杰夫有六条骨龙是学院人尽皆知的事情,那么第七条…… 特萨瞬间领悟了这句话的意思,通常会藏起来不让它们遇敌的,只有与自己性命紧密相连的忠仆。为了防止忠仆受伤后的反噬主人,忠仆很少被带入实战。 很难想象杰夫那种狡猾的性格会中这种简单的激将法而放出自己的忠仆。特萨皱着眉毛看着已经受了不轻的伤的崔西悬在空中,心里略微有些担心崔西现在的状况,心中疑惑为什么崔西现在不立刻撤回来,而要坚持与杰夫战斗到底。 然而出乎特萨意料的事情是,一条巨大而漆黑的骨龙腾空而起,在头骨之上,白袍的召唤师放弃了一贯的对年龄的掩饰,以未加掩饰的青年人的模样,高高地举着魔法杖。 以杰夫一贯老奸巨猾的性格,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个败局已定的时候冒着真正的生命危险冲出来。下面的士兵都在溃败,特萨想不出一个理由,能让杰夫这个时候不去掩护士兵们撤退,而是起来和崔西做这个意气之争。 有时候,特萨觉得自己看透了人心,然而到头来,却又无论如何都看不透。 天空之上的光影已经闪烁到连特萨也不能轻易看清,直到巨大的爆炸声霍然间炸响,只剩下小半边身体的漆黑骨龙叼着已经昏迷的杰夫半飞半摔地逃回了败退的女皇军中,这一场大陆顶尖死灵法师们的战斗才宣告结束。 在议会军来得及欢呼之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崔西直直地从高空中坠落下来。 凭着黑魔法连续和七条骨龙肉搏,特萨对崔西的伤势早有所预见。在崔西摔下来的一刹那,特萨就迅速下令给身边的召唤师急切地召唤出两只迅雀,将崔西接到了过来。数位黑魔法师冲过来,连续施加了好几个治疗的咒语。 铁蔓伍德家族的侍从迅速围了过来,崔西挥了挥手,在特萨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城墙边上,硬撑着摆出微笑来向大家示意自己没事。 直到这一刻,战争胜利的欢呼才从军队中央炸响。 特萨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老师满脸疲惫地躺到了临时准备的房间,带着空旷的表情看着窗外。她的丈夫亚瑟·伍德与过去一样沉默寡言地抱来毯子,给重伤的妻子盖上。 “杰夫比我想象中要强。”崔西轻声说。 亚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像是突然之间老了好几岁。不只是杰夫,还有学院里的其他人,他们都是数百年来的老朋友,共享了无数愉快的时光。他们从来都不是不知道,女皇的殿前召唤师,和铁蔓伍德家族的人立场对立,只是学院存在一天,就好像有一种幻觉,他们可以在那里逃避这一切纷争。 一直到撕破脸皮的这一天。 崔西和杰夫都是魔法造成的重伤,并不是治疗魔法能够简单恢复的伤,起码在大半年里,他们两人大概是都不可能重回战场。 特萨突然明白他们两个最后毫无道理的孤注一掷的一拼是为了什么,无论生死,无论后果,他们只是不想再与自己的旧友厮杀了,情愿用这样同归于尽的方式,把自己从战争中撤出去。 “杰夫刚才说,对不起。”崔西用手背捂住眼睛,似乎用了很大力气,才把剩下四个字说出来,“各为其主。” 特萨垂下了头,觉得胸口闷痛。这世界上纵是如何深厚的情谊,终究抵不上这四个字。 ——各为其主。 那么修拉,那么你现在,在女皇身边么? Chapter 9 黑森林永恒的黑夜中迎来了久违的客人。 在黑森林的出口处,一只金色瞳孔的黑猫在树上等待已久,当黑森林的阴影中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的时候,黑猫从树上一跃而下,在唐纳面前的空地上现出了人类的身形。 脸上有火焰的恶魔从黑影中睁开金色的瞳孔:“那什,我来传达赫尔大人的命令,身为恶魔的你不可以将来自地狱的力量带入人类的战争。” 唐纳的脚步尚未能踏出黑森林的地界,尽管她的本意是避开战争,然而特萨参战的消息已经尤盖伦转告给她了。她在得到消息的时候跳了起来,立刻打算借道阳光海湾,去往北陆帮助特萨。 那什盯着脸上的火焰熊熊燃烧的泰拉瑞亚看了好一会儿,歪着脑袋想起了雪山上、泰拉瑞亚蛊惑他抛弃唐纳的那个幻境,顿时觉得这张脸非常可恨,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对着泰拉瑞亚的肚子揍了一拳。 泰拉瑞亚猝不及防地捂着剧痛的肚子,震惊地看着那什:“你干嘛?!要跟我打架么?!在黑森林打架,你不怕伤害到黑精灵让黑暗之神回归世界么?” “没想打架。”那什甩了甩手,镇定地回答,“只是突然想打你,就打了。” 泰拉瑞亚艰难地把自己到嘴边的属于恶魔的脏话咽了下去,然后继续站到了唐纳面前,收拾了一下心情,继续劝说道:“唐纳小姐,请返回黑森林吧。假如恶魔参与大陆的战争,那什大概会受到赫尔大人亲自下达的处罚。” 唐纳愣了愣,迟疑地回头看了那什一眼,然而那什似乎并不为这个威胁所动。 “就跟你脸上的火焰一样?”那什不慌不忙地嘲讽着,“爱上了自己的恶魔契约对象,不惜闯进炼狱深处的火山把那个女人的灵魂带回来,即使那个向你出卖了灵魂女人根本就不爱你。赫尔大人就将火山上的火焰放到了你的脸上,让那个女人再也认不出你,让你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的灵魂在地狱中飘荡,与其他游魂相爱。除非有其他恶魔承认你的爱情,火焰才会熄灭?泰拉瑞亚,你不如猜一猜,赫尔大人会如何惩罚我?也在我脸上弄出一团火焰么?” 泰拉瑞亚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脑子坏掉的恶魔挑衅的问题,他看着唐纳,透过燃烧的烈焰,能看到他带着浓重难以言喻的情绪的目光:“唐纳,选择的权力在你。我不打算用人类与恶魔的关系来劝说你,我只想说,你要明白,特萨是走在自己的人生之路中的。相信她能够从自己的命运中走出来,也是作为朋友很重要的一部分。” 黑森林的静谧宛如禁止了空气的移动,唐纳红色的长发在空气中颤抖了好几下才止住,她看向那什毫不在意的表情,犹豫了好久,最后终于转过了身:“那什,我们回去吧。” 那什挑了挑长长的眉毛,并不希望唐纳为了他改变计划,旁边的泰拉瑞亚在那什再次开口之前上前了一步,轻声说:“不过那什,我最近很忙,假如你方便的话,这片大陆上这段时间的恶魔契约都可以由你去确定。” 到底还是留了一点帮助他们的希望么?唐纳惊讶的停住了脚步,原本异常失望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她转身拥抱了泰拉瑞亚作为道谢,然后赤脚跑向了盖伦的住所。 在黑森林的出口,两个恶魔沉默地彼此对视。那什盯着泰拉瑞亚脸上的火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开了口喊他:“泰拉瑞亚。” “嗯?” “我认可你。”那什轻飘飘地说。泰拉瑞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又“嗯?”了一声。 “我承认你的爱情。”那什转头看向唐纳离开的方向,“是的,假如一个女人能够让‘怒火泰拉瑞亚’开始爱人类,开始关照一个人类的想法,我不认为,这有可能不是爱情。赫尔大人在上,泰拉瑞亚,我认可你的爱情了。” ———— 绝大多数的士兵们当然看不出来崔西最后的挥手是强弩之末的硬撑,能够打败女皇的殿前召唤师,对他们而言绝对是一件值得欢欣鼓舞的事情。 在严酷的战争之中,每个人的神经都像是一根被绷紧的弦。对于大公爵们这样的长期在勾心斗角中生活、每天都走在刀刃之上的人来说,这确实谈不上非常痛苦。不过对于普通士兵们而言,偶尔这样放纵的夜晚就显得尤为必要了。 毒蜂卡尔在战争结束、治疗了伤势之后就回去了自己的房间,而红鹰奈德和巨鹿安娜常年以来积累的威严感,以及常年作为大贵族继承人培养的他们天生的疏离感让下阶的士兵们并不如何敢于亲近,所以年纪小、又是平民出身的黑龙特萨就成为了大家开玩笑的对象。 当然一开始,大家还是不敢怎么招惹那个带着一个小杀手马克坐在角落里的小女孩的,不过这场战争的地面统帅,黑骑士领袖扎维沙`恰尔内率先走到特萨跟前,非常豪爽地搂住她肩膀:“新来的黑龙大公,不喝一杯么?” 特萨盯着被扎维沙重重地放到桌上的比自己脑袋还大的杯子,还有杯子里快要漫出来的啤酒,史无前例地如此窘迫:“呃……我还没成年……只能喝果酒……” “黑龙大公只能喝果酒哈哈哈!”扎维沙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既然扎维沙带了头,红鹰与巨鹿两位大公爵虽然没有参与,也非常有兴致地袖手旁观,士兵们也就索性开始起哄。 “来,喝一口,我亲爱的黑龙大公。”扎维沙把酒杯端了起来,带着某种哄小孩子的口气,“喝一口,抿在嘴里,品尝一下真正的酒。这是我们恰尔内庄园的小麦酿造的啤酒,好的啤酒就像咖啡,不尝一口真是可惜。” 从未应付过这种场面的特萨脸色已经开始泛红,她宁可再去厮杀一次,也不想应付这种社交场合。她救助似的看向奈德和安娜,然而这两位完全没有给出帮助,扎维沙的未婚妻,巨鹿安娜用一如既往的冰山面孔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和士兵们闹成一片,而旁边的奈德还远远地笑着向她举了举酒杯。 特萨实在架不住大家起哄,小心地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结果没忍住立刻皱了皱眉,用力咽了下去。扎维沙立刻问道:“口感怎么样?” 特萨老老实实地回答:“苦……” 她一个单词没说完,已经听到几乎所有人哄堂大笑,整个军营里的气氛都快活了起来,扎维沙大笑着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黑骑士的这一拍几乎让她半边身体都失去了知觉。坐在特萨身边的幼年杀手马克大概是因为在战斗中全程守着特萨累了,揪着她的衣服下摆就在这么嘈杂的环境中睡着了。 尽管这位新的黑龙大公在之前的战斗中展现了令人战栗的力量,然而到了这时候,在士兵们的严重,特萨已经彻底恢复成了一个连酒都没有喝过的少女新兵,在大家轮流起哄、诱骗之后,她面前那一大杯啤酒也终于见了底。 背景里的音乐嘈杂而不成调,因为酒精的作用,特萨眼前的人群也开始模糊,可是那在极端的厮杀之后带来的极端的快活的空气,却一直在鼻子尖儿上绕来绕去。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特萨已经完全不记得那一个晚上跟什么人聊过天,也不记得那一天的音乐究竟是什么,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死在了后来的战争之中,其他很多人,或许终特萨一生也没有再见过面。 但是那一个晚上,那种伴随着麦子啤酒的香气,还有那吵闹的音乐和模模糊糊的、跳着乱七八糟的舞蹈的人群,还有那时候久违的轻松和愉快感,却一直留在记忆之中,一直把那场灰白色的腥风血雨染出一点颜色。 ———— 第一次宿醉带来了剧烈的头痛。 特萨察觉到窗帘被人拉开、清凉的空气涌了进来的时候,才好不容易清醒了一点,非常勉强地睁开眼睛,伸手揉着抽痛的太阳穴:“……格林,什么时间了?” “新月当空,已经该吃午饭了。”格林尼亚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特萨,你不会是认真的吧?区区一杯啤酒你就醉了大半天?” 特萨还在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一抬手才发现,那个小杀手马克还抓着自己的袖子、缩在自己被子里睡觉。 格林尼亚当然也看见了窝在特萨身边的小孩,忍不住皱了皱眉毛:“这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老是缠着你?” 特萨好不容易撑起了上半身,尽管她也觉得马克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并且令她觉得不太舒服,不过对着一个总是缠着自己的孩子,特萨还是说不出狠话,只好避重就轻地解释了一句:“安娜大公说,马克在战斗里救了我好几次。” 格林尼亚盯着马克的脸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并没有能想出什么所以然,只好旁敲侧击了两句:“最好还是离毒蜂家族的杀手远一点,虽然议会主要负责战斗的家族的是黑龙、蝮蛇、金狮、红鹰,不过毒蜂家族不择手段起来,一直很令人毛骨悚然。” 特萨抓了抓像鸟窝一样蓬在头上的浅灰色短发,战斗开始之前,为了行动方便,她把快到腰际的头发剪短到了耳际,隐约有觉得点不习惯。因为酒精的作用,她这一刻的思维比平时慢了好多,她呆了好一会儿,才嘟囔道:“好啦。” 格林尼亚忍无可忍地让特萨自己给自己淋点冷水醒醒酒。 “杰夫重伤了,我想女皇军没那么快从这一次打击之中重整旗鼓。”格林尼亚坐了下来,神情严肃冷淡,当开始分析局势的时候,格林尼亚确实是一个很罕见的人才,“所以在明天的议会联会之前,我想不会再有另一次战役了,接下来,我们有一整天时间来确定黑龙家族的在明天的会议中的表态,关于这件事情,我们需要商量一下。” 特萨兴趣缺缺地看了看一脸严肃的格林尼亚一眼:“格林,我对这些尔虞我诈没有经验。黑龙家族终究是你的家族,你自己思考做决定就好。” “我已经思考过了,现在只是想问你的态度,毕竟现在你是黑龙大公。”格林尼亚顿了一顿,看特萨仍旧不太上心的样子,解释道,“特萨,我希望黑龙家族明天能够站在红鹰家族一边。包括在战争策略的决定,还有对女皇的处理上,全都支持红鹰大公。” 特萨皱了皱眉毛,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这是什么意思?” 格林尼亚看着特萨清亮的眼睛,狠了狠心,直接开了口:“特萨,明天的议会联会,黑龙家族将会支持反攻时不占领奥斯库特,不宣布女皇的任何罪行,不对女皇做出任何处理。” 特萨瞬间从床上跳了下来,冷冷地看着格林尼亚:“所以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Chapter 10 联会的大厅里只点着一台蜡烛。 特萨面无表情神色冷淡地坐在巨大的黑龙纹章之前,偌大的大厅里十三个位置上只寥寥落落地坐着四个人。红鹰的纹章之前的那个男人与过去的每一天里一样,带着某种特有的漫不经心的神情坐在那里。他右手边的巨鹿大公安娜冷着脸,以一种无可挑剔的姿态平视着前方的空中,不知道在看什么。 安娜身后站着她的未婚夫扎维沙·恰尔内,现在的重骑兵统帅,原来的死灵法师学院黑骑士系副主任。他是冰狼家族的次子,也曾经是第二继承人。 冰狼家族是金狮家族的盟友,在战争开始之前,他们与红鹰和巨鹿的联盟不和,扎维沙和安娜的恋情在地下持续了近二百年,直到女皇的宣战让整个议会立刻转移焦点,一致对外。 这个时候,安娜和扎维沙的、原来被两个家族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恋情在一瞬地下间变成了确保结盟的好方式,于是在这场战争的开始,巨鹿家族与冰狼家族宣布联姻,不过条件是婚后扎维沙放弃冰狼恰尔内家族的继承权,同时必须保留恰尔内的姓氏,而不是改成妻子家的姓氏。 特萨左手边是蝮蛇的纹章,纹章前的椅子上当然没有人,再向左是毒蜂大公卡尔。与特萨冷淡而僵硬的神色不同,卡尔脸上满是冷戾和不耐烦,小杀手马克这一回没再粘着特萨,乖乖地站在卡尔身后。 身后传来轻微细碎的声音,特萨听得出来,这是格林尼亚焦躁地在移动脚步,或许还在期待特萨能够给出一个回答,对于他已经费尽口舌解释了一整天的问题。 特萨没给出任何回应,过去整整一天里,她的心情都糟糕得可怕。 随着一道暗影从会议大厅里扫过,其余空余的位置上出现了各位大公爵的身影。尽管看起来非常真实,不过毫无疑问这只是魔法投影。一共十三个位置,只有乌鸦和蝮蛇之前的两个位置空着。当她终于站在兄长们曾经站在的地方的时候,这里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特萨突然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 不过大公爵们出现之后并没有和平时一样客套地寒暄,不少人都沉默而各怀心思地看向这位新来的大公爵,然后在内心里觉得好笑—— 区区几个月之前,他们还坐在大厅里对着这个女孩的满怀自以为是地讨论要不要通过牺牲她来换取死亡大公死亡的迅速结案,几个月之后的现在,当这个女孩也坐在这个大厅里的时候,他们都察觉到了深深的滑稽。 现在回想起来,当初黑龙大公宣堡庇护特萨·茨威格,还特地拉出特维尔·茨威格挡剑,实在是很好笑。当然,这群大公爵们理所当然地觉得特萨的哥哥特维尔应该是黑龙大公的外孙才对。 “蝮蛇家族的人呢?!”金狮大公巴顿·波旁的声音一如既往非常暴躁,配上他魁梧的身材非常有压迫感,金狮大公巴顿和蝮蛇大公席恩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会借机挑衅并不令人意外,“席恩死了之后,蝮蛇家族连个继任的都没有?嘿,蝮蛇加洛林已经没落了么?” “金狮巴顿!”卡尔沙哑的声音比平时拔高了很多,“注意你的措辞!” “哂,蝮蛇养的野种。”金狮巴顿不屑地吐了口气,“哼,最近这个大厅里的野种也愈发多了。” 卡尔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指什么,只听着一贯脾气很差的金狮大公不满嘟囔道:“蝮蛇家那小子是什么见都没见过的夫人生的,乌鸦家和毒蜂家也是上不了台面的情妇的儿子,嘿嘿,现在黑龙家也弄来了一个孙女。”他大大咧咧地转头,很是挑衅地看着特萨:“嘿,新来的小杂种,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大概是因为兰斯洛特与母亲茱莉亚的气质实在是非常相似,再加上当年布兰特囚禁海之歌女的事情也并不是无人知晓。到前几天,黑龙家族宣布长女茱莉亚·萨克森,后来改名茱莉亚·茨威格,即海之歌女之后,大公爵们不少都猜到了兰斯洛特和特萨应该是异父兄妹。 也因为如此,一时没有人接金狮大公的话。金狮大公巴顿这时候落井下石两句相当不合时宜,令人反感,不管怎么说,金狮家族有着议会近四分之一的战斗力,大家都知道的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因为两句挑衅翻脸。 ——不过他们弄错了,其实是有的。 “巴顿·波旁!”卡尔的声音尖利得简直让人想捂住耳朵,他已经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毋庸置疑,要是他面前的不是金狮大公的魔法影像而是实体,他可能已经冲上去了。 “住口金狮!坐下,毒蜂!”狼蛛大公玛西亚·夏立安不耐烦地喝斥道,她红色的长发都因此猛地窜出几缕火焰,看得出盟友老黑龙大公劳尔的死让她情绪非常不稳定,她寄以厚望的格林尼亚没有顺利继位也令她非常焦躁。 卡尔没有理会狼蛛大公,然而他身旁传来另一身不算很重的女声:“卡尔,坐下。” 特萨平静地转过头看着金狮大公:“假如金狮大公的高贵出生就是为了能在战局紧张的时候有心情关心这些闲事,我想我宁可当个私生子。假如连对死者保持起码的尊敬都做不到,恕我直言,我很质疑金狮家族的教养。” 金狮顿时暴怒起来,不过没等他开口,巨鹿大公安娜数十年如一日冷静刻板的声音如同一盆冷水泼进了这场无聊的斗嘴:“蝮蛇家族这一代一共三位继承人,席恩大公死后尸体未能找到,汉娜小姐和丹尼尔少爷当天就已经前往日落山脉附近寻找席恩大公的尸体,所以没有人来这里。蝮蛇军团已经参战,无可非议。我想波旁家族应该愿意尊重加洛林家族的愿望。” “诶?”作为没法参战的水上势力的统治者,一直无所事事的白鲨大公温斯顿·奥托揉了揉脑袋,试图通过打岔来消散一屋子的火药味,“他们家这一代只有这三个?我怎么记得之前有船员说起加洛林家族还要有一个小个子的女儿,叫席娅的?” “温斯顿,我也听说白鲨家族有个小女儿叫莉兹贝丝,似乎也从来没有出现过。”铁蔓大公大卫·伍德因为自己弟弟亚瑟和弟媳崔西受伤的事情心情很差,语气很恶劣,“所以闲话可以回家谈么?各位大公要是缺吵架用的通讯石铁蔓家族可以友情赞助一下!现在可以闭嘴来谈谈正题了么?红鹰大公,今天的第一个议题是什么?” 奈德一直带着那种近乎嘲弄的漫不经心看完了这场闹剧,这时候总算开了口:“第一项议题是今后战力的配置,我的提案是保持原样。南部斯奈克城到日落山脉战线为主战场,由黑龙蝮蛇红鹰参战。金狮家族仍旧将兵力分布在海岸线一带,戒备可能的海上来的攻击。而白鲨家族将海上兵力纳入金狮家族的海湾,预备海战。” 金狮大公巴顿“哼”了一声:“哼,那个两个小杂种能顶什么用,让他们两个守着战线就行了,老子亲自来收拾那帮女皇的走狗!” 卡尔和特萨都没说话,红鹰大公奈德早就清巴顿的脾气,冷冷地扫了一眼:“巴顿,假如你是想为自己的提议争取票数的话,这种口气恐怕不太明智。” 巴顿依然只是哼哼,基本也清楚自己的提议不可能通过。 这一项提议毫无障碍地通过了。下一项提案是针对反击的时机,在迅速瓦解了对方的进攻、并且已经进入相持消耗战十余日之后,绝大多数人都同意立刻反击从而牵制女皇,给兰斯洛特提供机会,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最后一项提案,依然是由红鹰大公提出的,奈德顿了一顿,有意无意地看了卡尔和特萨一眼:“诸位觉得,对于女皇,应该怎么处理呢?” 整个联会瞬间安静了下来,十几秒之后,卡尔阴沉的声音响起:“红鹰大公,为什么这种事需要商讨?难道我们不应该尽快攻破皇城,用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的血来祭奠大陆上为此而死的人么?!这种事情需要讨论不是很可笑么?” 卡尔的话造成了时间更长的沉默,卡尔第一次发觉自己一直以来确信的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他神色动摇了一瞬间,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特萨:“特萨阿姨,你觉得呢?!” “大公!”格林尼亚低声急切地喊了一声,极其担心地看着特萨。 特萨的指尖在木制的椅子把手上划出深深的一道痕迹,在其他十一人的目光中,特萨脸色苍白,艰难地开了口:“抱歉,我弃权。” “特萨阿姨!” “大公!” 两声尖叫同时响了起来,然后特萨听到一贯中立、常年投弃权票的铁蔓大公大卫·伍德看向她,然后微微地叹了口气加了一句:“伍德家族弃权。” “逃避选择不是个好习惯,二位大公。”红鹰大公奈德抬了抬眼皮,懒洋洋地扫过全场,然而那视线对于其他人而言却似乎千斤重,“我的提案是,围困奥斯库特,逼女皇投降,处死女皇所有的亲信,而后对外宣布之前一切都是女皇身边的几个小贵族囚禁了女皇试图谋反,而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救出了女皇陛下。” “红鹰大公!”卡尔的脸色顿时白了。 “我赞同。”火熊大公珊莎·苏普林沉吟了一阵开了口,“早在战争开始之前,就有相当不少的平民和小贵族来信质问议会是否囚禁了女皇。起码说明卡佩家族的追随者仍然不在少数,现在对于大陆而言,不是一个彻底废除皇室的好时机。假如女皇死去,卡佩家族的追随者还有被鼓动的民众一定会不惜一切地为女皇报仇。假如我们把女皇留着,不管他们相信我们的借口与否,起码都因为女皇在我们手上而投鼠忌器。” “不止如此。”巨鹿大公安娜补充,“我们现在不能确定女皇的追随者当中,有多少是真心地忠诚于女皇,有多少只是想要借这一场叛乱击倒我们十三家族然后取而代之,又有多少想坐收渔翁之利。现在处死女皇的话,正好给他们一个煽动民众的借口,我们可能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来平息这场叛乱的后续。” “我同意。”冰狼大公布莱恩·恰尔内点了点头,“毁掉皇家骑士团,把殿前魔法师和殿前召唤师都换成我们的人,趁着战争和战后清洗的机会,找借口铲除那些想要借着女皇名义叛乱的家族,或者是女皇暗中培植的势力。这一次,一定要把这些都清理干净,不留下再成长的机会。但是女皇本人必须被留下来,用来安抚南陆的人。” 在下一阵沉默来临一分钟之后,红鹰大公奈德抬起头,无视了脸憋得通红的毒蜂大公卡尔·罗贝坦:“既然讨论结束了,诸位为此投票。” “毒蜂和黑龙两票弃权,毒蜂和狼蛛两票反对,七票同意,超过三分之二,直接通过。” “哐当——” 卡尔猛地摔开椅子,在其他人反应过来之前阴狠地瞪了众人一眼,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Chapter 11 联会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奈德疲惫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着之前联会上的纠纷,觉得额角微痛。 因为这样的走神,在走进自己的房间的一瞬间,奈德才发现里面已经有了一个人。那是个非常年轻的人,他安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面,却依旧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他的存在。 金色的短发,浅绿色如同湖水一眼的眼睛,嘴角挂着的微笑,还有那如同镜面一样平静的模样。 奈德条件反射地拔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盯着这个不知何时潜入自己房间的年轻男人看了好一会儿,在对方平静的微笑中以一个毫无意外的开头开始了这场对话:“你是谁?” “红鹰大公奈德。”年轻的男人站了起来,语调平缓,“我是特维尔,特维尔·茨威格。” 奈德没有理会这一句自我介绍,他反复打量着特维尔:“尽管你失去了魔法力,但是你给我的感觉并不陌生,不,或许应该说非常熟悉。还有这张脸,同样,我也很熟悉。” 他停了下来,微微眯起眼睛:“然而很遗憾的是,这个感觉,和这张脸,在我浅薄的记忆中并不属于同一个人。所以我问,你是谁。” “我是特维尔。”年轻人笑着重复了一遍,看着奈德依然不肯相信的面孔,又解释道,“被数个禁术从地狱拉回来的灵魂,修拉说过,这样的灵魂不可能是完整、没有被其他灵魂拼接侵染过的,所以我一定不是,起码不完全是你认为的那个人。更何况这个身体,确实不是我的。”他这么笑道,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事情,“不过我有完整的记忆,假如你执意的话,可以按照你的喜好称呼我。” 奈德慢慢地把肺里的空气全都挤了出来,这才找到了开口的勇气:“奥尔德斯。” 特维尔没有回答这个称呼,同样也没有否认,他只是安静地等着奈德开口说出接下来的问题。正好,奈德也有很多话想问。 比如没有魔法力的他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混进了军营,比如他到底为什么从气息看不是一个附在尸体上的死灵,而是一个真正的活人,再比如,这个让议会很多人搜寻了很久而未果的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对奈德而言,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个—— “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不阻止爱丝忒拉?” 这个问题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特维尔摇了摇头:“老黑龙劳尔告诉我,爱丝塔曾经在杀死安德鲁的时候说过,她要把奥尔德斯所爱着的这个世界沉入地狱,当成送给奥尔德斯的礼物。”他轻声笑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浅绿色的眼睛清澈而平静地看着奈德,“奈德,我从来没有爱着这个世界,当然也不想要这个世界给我陪葬。当初爱着这个世界的,现在想要毁灭这个世界的,都是爱丝塔自己。” 奈德不置可否地安静着。 “人类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奈德。”特维尔转过头看向窗外,“假如不先把她逼入绝境之中的话,即使我站到她面前,她也不会承认我是谁,她会觉得一切都是你们的阴谋,故意造出一个类似奥尔德斯的东西。更何况我灵魂里本来就有杂质,非要找破绽的话,到处都是。” 奈德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无话可说。这个男人和数百年前奈德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见到的他一模一样,总能轻易地让他无话可说。 “我和黑龙劳尔有一个交易。”安静了一阵,特维尔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他给特萨一个重新接受萨克森这个姓氏的机会,我就发誓,一定会将爱丝塔送进地狱。” 奈德扬了扬眉毛,好不容易开了口:“我很难想象你会做这种交易,奥尔德斯。很显然,就算没有这个交易,黑龙也不得不在战时召回特萨。更何况特萨并没有接受萨克森的姓氏。” “无所谓,只是为了双方安心而已。反正就算没有这个交易,我也会做交易的另一半。更何况茱莉亚的愿望本来就只是,让特萨有机会回到萨克森家族。”特维尔透过窗户,远远地看着特萨在魔法师阵营之前部署阵型,他的语调轻柔起来,“我其实不希望特萨卷进来,我希望她能在亡者森林躲过这一切,我不希望她的双手为鲜血所染,不希望她的心灵被复仇侵占。我情愿她骄纵无知单纯到愚蠢,如同一个被惯坏的孩子。 很遗憾,那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卢卡斯·里昂的预言从未出错。而黑龙劳尔对我说,他希望特萨能为了正义而战。” 奈德忍不住哂笑了一声:“劳尔是在开玩笑?一只脚踏进战争了,哪里还有什么正义好说。这个大陆之上,从来就没有任何一场战争,任何一场杀戮,可以自称是正义的。” “别妄自菲薄,”特维尔这么说着安慰奈德,然而他的目光却依旧清浅,丝毫没有波动,看不出真实想法,“我不认为议会军是正义之师,但是我相信假如这场战争尚且还有一个人能担得上这两个字,那应该是你。” “我是个凡人。”奈德苦笑了一声,“我是因为出生在红鹰家族,所以我这样选择。不,其实我根本没有选择,我只是继承了红鹰康拉丁的意志而已。” “坦率从来都是个好品质。”特维尔用某种教导小辈的口吻这么说,“假如出生和血统不算一个人的品质之一的话,这个人还剩下什么呢?大凡罪人,你总能找到他可怜或是悲惨的地方来为他开脱。当然,我一定会这么反驳那些试图为罪人开脱的人,即使经历了相同悲惨的事情,依然有人会选择不为恶,依然会有人坚持善良。然而可笑的是,除了‘经历’之外的这一切,又是因为什么呢?遗传,血统,天性,随你怎么叫。” 特维尔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对奈德而言,这是个属于奥尔德斯的动作:“奈德,你从小就很容易看轻自己,整个红鹰家族太过于刚正不阿,所以你很恐惧自己有阴暗面。” “我知道他们是对的。”奈德轻声说,像是终于说服了自己。 特维尔在奈德看不见的阴影中略微笑了笑,然而却没说话。 他想起来很长时间之前,他和爱丝忒拉的争论。虽然对他而言不算遥远,其实已经是四百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威廉四世才刚刚开始筹划征服大陆,爱丝忒拉和红鹰家族走得很近,她回来高兴地说,她觉得应该支持红鹰家族限制皇权。 “为了让更多的人来做决定,为了让决策更加顺应更多人的想法!”爱丝忒拉振奋地这么说,“所谓正义,也不过如此了!” “为什么那样是对的?”年轻的奥尔德斯把孪生妹妹拉到凳子上坐好,“告诉我,爱丝塔,为什么你这么想?” “因为独.裁者代表的永远是他一个人的意志,而民众的想法,需要由民众自己来说出来!限制皇权,分权给议会,然后设立平民选拔机制,让更多的人来决定他们自己的命运,不是最好的么?”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要让更多的平民受益啊?”爱丝忒拉瞪大了眼睛,“我们出生贵族,难道不应该对子民负责么?难道让更多的人完成他们的愿望不就是正义么?” 当时尚且还年轻的奥尔德斯微笑着看着妹妹:“假如完成大多数人的期望就是目标,那么大多数人被蒙蔽、要求处死一个无辜者的时候,你也认为那是对的么?爱丝塔,难道大多数人为恶,那就不是恶了么?” 他看着爱丝忒拉迷惑的表情,继续说道:“你要明白,爱丝塔,人类是容易被煽动和蒙蔽的生物,而信息来源不全面的普通民众,就更加容易偏信和相信阴谋。你试着想想,爱丝塔,假如你容许我去煽动民众说红鹰家族是想要屠杀他们的家族,你能确定多少人不受我蛊惑?” 奥尔德斯没有等到爱丝忒拉的回答,他叹了口气:“永远不要说让大多数人如愿就是正义,当大多数人因为被煽动而决定为恶的时候,那么恶就是正义了么?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如同一个真正的智者一样思考问题?又有多少人能够放弃短暂的、关乎自身的利益而从千百年、整个人类的位置去思考问题? 爱丝塔,这就是你说的正义?” 爱丝忒拉瞪大了眼睛,茫然而慌乱地看着兄长:“那……奥德,你觉得什么才是正义?” “我不知道,爱丝塔。”奥尔德斯慢慢垂下头,不让妹妹看到自己冰冷而毫无情绪的眼睛,“虽然我反驳了你,但是我并不是真的认为你错了,我只是希望你从各个方面去思考自己遇到的每一件事,不要轻易被任何人说服。 事实上,我唯一非常确定的,那就是让皇帝一个人随心所欲地主宰我们是错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支持你跑去红鹰家族,因为在这两个选项中,我认为红鹰家族的选择相对更加正确。 你知道么,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了很多东西,可是独独看不到被称为真正的正义的东西。爱丝塔,你之前说的其实并没有错,起码到这一刻为止,限制皇帝的权力,然后让议会分权给平民,这大概就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解决办法。更多的人,或许真的能带来更少的出错几率,大概真的是我们现在能做到的极限,可是我不会称之为正义。” 他走到窗前,以某种莫名失望的口气结束了他们的对话: “爱丝塔,世界上或许没有可以被称之为正义的东西。正义,从来都只有比较级。” “你是专门来看看特萨的?”奈德的话打断了特维尔并不算很长的回忆,“说实话,我不相信你如此空闲。” “我是来见你的,为你带来大预言师卢卡斯·里昂新的预言。”特维尔顿了顿,收起了表情转过头,重新温和地笑了起来:“卢卡斯说,这个是属于阳光的预言,只有在日光之下才能被众人所知晓。很巧,曙光已经开始在南方的天空出现。 奈德,我带来卢卡斯·里昂的警告,有一片带着杀机的暗影,将从北陆去往女皇身边。” 奈德的瞳孔瞬间收了收,下意识都追问道:“什么?” 特维尔饶有兴致地看着奈德,轻声说道:“说真的,我没想到,奈德,六十五年之前屠杀皇室成员的那一天给你留下的巨大创伤居然至今依然没有愈合。因为杀死了无辜的人,所以你心里深处从来不肯回想那一天的状况,从来没有想起来过那一天自己见到的人和事。也正是因为如此,你居然没有注意到一件你本来应该从一开始就注意到的事情。” 奈德在原地顿了好几秒,脸色慢慢地发白。他猛地冲了出去,随即飞快地加持了亡灵冲锋撞开了卡尔的房间门,抬头定睛看了过去,见到卡尔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尽管那张还像孩童一样的圆脸上脸色一如既往地阴沉,然而他嘴角却带着诡异的笑容。 不在。 “马克呢?!”奈德伸手拎着卡尔的领子把卡尔拎了起来,忍不住咆哮道,“马克呢?那个七八岁的小杀手在哪儿?!” 卡尔脸上诡异的笑容慢慢放大,他毫不退让地看着奈德:“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已经两个多小时了,你们追不上了。” 该死,早在他半途离席的时候就该想到的!奈德克制不住地一把将卡尔摔到墙上,在自己进一步时空之前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克制住自己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谁都不知道那个孩子走的哪一条路,那么唯一能确定他会到达、也是唯一能阻止马克刺杀女皇的地方,就在皇宫之外,而现在,在威廉四世的“接受十三家族姓氏庇护的人不得进入奥斯库特”的临终诅咒之下,还有谁能进入奥斯库特并且阻止这场暗杀? 当他看到听到声音的人们从走廊中匆匆跑来的时候,已经濒临崩溃的大脑中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 “特萨·茨威格!” Chapter 12 等回到这面山壁跟前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记不起来当初嘉斯蒂斯的笑容了。 山壁上有些儿童的涂鸦,隐约能看出是一个褐色头发的少女,牵着一个安静的银发小男孩,还有差不多年纪一个做鬼脸的褐发小男孩。尽管因为时间太久已经蒙上了很重的灰尘,不过依然能看出那稚嫩的笔触里带着的柔和。 修拉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伸手去触摸,不过细长的指尖最后还是在半空中停住了。 本来必死的他活了下来,可是这幅画上的另外两个人,嘉斯蒂斯和尼克,都反而已经死去了。这个世界上,或许最奇妙的事情就是阴差阳错了。 他的手在空中停了好半天,才终于下定决心按了下去,碰到了那幅画上。 小巧的契约妖精多克从墙里爬了出来,嘟着嘴报怨:“呸呸呸,你们都快七十年没有来找多克了!你们倒是还记得回来!咦?怎么就一个人?等等,你是谁啊?” 修拉伸出手,让契约妖精落到自己手背上吃了两口自己的魔法力,看着翠绿色的小人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嘉文?你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看修拉点了点头,契约妖精多克高兴地震动背后蝴蝶一样的翅膀绕着修拉飞了起来:“嘉文!你给我带好吃的了么?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你的软软的银色头发怎么了?还有漂亮的嘉斯蒂斯呢?讨厌的尼克呢?” 七十年不见,契约妖精有满肚子的问题想问,然而她看到那个曾经的男孩子轻轻扯动嘴角,慢慢地吐出几个字:“他们死了。” 契约妖精瞬间停在了空中,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嘉斯蒂斯,还有尼克,他们已经死了六十五年了。”修拉非常勉强地露出笑容来,看着契约妖精的大眼睛里掉出碧绿的眼泪,在空中凝结成极为美丽的宝石,又因为没有人伸手去接,落在山石上砸得粉碎,“多克,我是来告诉你,我们的契约,‘三人永远都要在一起’这个契约,已经作废了,你也自由了,去寻找其他契约和朋友吧。” “骗人!你骗多克!嘉文是个小骗子!嘉文想骗多克来毁约!多克是诚实的契约妖精!多克才不会被骗呢!” 在契约妖精带着精神攻击的尖叫声中,修拉偏开头闭了闭眼,然后抬起手对着墙上的涂鸦画挥出一道锐利的风,将那幅画打碎了一道:“多克,你走吧。是我毁约了,你打不过我,所以不得不让我毁约。你再也不能回到墙壁里了,多克,去找新的朋友吧。” “啊啊!!”多克猛地扑到那幅画上,却再也没能钻进去,她一下子扑回修拉的手上,抱住他的手腕大哭了起来,“嘉文嘉文!多克不再惹你生气了!多克不会再骂你骗子了!嘉文你修好它呀!嘉文,我的好嘉文!帮多克修好它啊!要是多克不在了,漂亮的嘉斯蒂斯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讨厌的尼克溜出去没有人帮他开小门了怎么办!嘉文!你修好它啊!多克再也不顽皮了!多克再也不把蚂蚁放在你头上了!多克以后一定乖乖的!嘉文,你修好它啊!!” 修拉稍微闭了一会儿眼睛,在多克的歇斯底里症中缓慢地开口:“多克,修不好了,这幅契约画已经修不好了,嘉斯蒂斯不会回来了,尼克也不会回来了,我也不会再回来了。听着,多克,谁都不会再回来了,你也不要再回来了。” “多克不相信!多克是契约妖精!多克不要离开契约!多克……” “没有契约了!”修拉的声音陡然高了好几度,吓得多克猛地缩了一下。被自己失控的情绪惊了片刻,修拉重新平静下来,揉了揉额角:“多克,再也没有契约了,你明白的吧,人类会死亡这件事?嘉斯蒂斯,还有尼克,他们都已经死了。人类就是这么脆弱的种族,以后再找朋友,不要再找脆弱的人类了,多克。” 多克似乎是被她记忆中一向温和沉默的嘉文突然的吼叫吓住了,不过没等她反应过来,一道迅猛得足以把她刮到找不到回头的路的风就把她卷出了这个洞穴。 修拉面无表情地站在破碎的石壁之前,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苍白的指尖,慢慢地按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与他平静的脸色不同,失去血色的皮肤之下,颈动脉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跳动着。 终究不是不难过的。 修拉轻轻地笑了一声,那些本来已经遗忘在痛苦的逃亡和孤寂的躲避之中的记忆,骤然间再度变得清晰可见了起来,那些笑声仿佛再一次在山洞中响起。 可是这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壁画上破碎的山石掉了下来,露出一个透光小洞。这后面就是皇宫后的庭院,他小时候经常从这里,通过多克打开的小门溜出皇宫。不过现在多克不在了,再也没有人能够在山壁上开一个可以开合的小门了。 修拉伸手无声地将山石侵蚀出一个足够他进出的洞口,确信了对面没有人,这才踏了进去。 他之前花了几天时间调查,今天应该是皇宫后方的守卫们轮班、守卫最松懈的日子,他不能错过这个偷偷溜进皇宫的机会——假如他不想用嘉文的名义见到女皇的话。 冷风吹在脸上,带走了最后的血色,修拉在夜色中有如亡灵般游荡到卡特琳娜的宫殿之前,透过窗户,他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带着一贯认真的表情,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研究什么。 夜间的寒风吹在她脸上,将女皇整齐的头发吹落了下来,看得到那执笔的之间因为夜间的凉意而略微发青。大概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修拉下意识地伸手给整个宫殿加了一个防风和升温的魔法。 卡特琳娜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震惊地环顾着周围,然后才反应过来什么一样扔下了笔,急切地命令宫殿中所有人都退下,第二次回头环顾的时候,她看到了刚刚从窗口翻进来的修拉。 “嘉文……”卡特琳娜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男人,似乎看着一个幻象。尽管他脸上已经彻底褪去了少年时的稚嫩,尽管他身材变高了不少,脸型也略微有些变化,然而她非常确定这个人是她的弟弟,就如同六十年前,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孩子。 “我亲爱的姐姐,卡特琳娜。”修拉垂下眼睛,掩饰住眼中的神色,低声笑了笑,“六十年不见了。” 是啊,六十年不见了。 卡特琳娜走近了,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盯着那双漆黑得令人心惊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第一次发现自己完全看不出弟弟的情绪。 “嘉文,你回来了。”卡特琳娜伸手抱住修拉的肩膀,意外地发现他没有躲开。这是从修拉被威廉四世送上去往敌国的马车之后,第一次他没有躲开姐姐的拥抱。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女皇把头埋在弟弟的肩膀上,声音失去了一贯的强硬,尾音有点颤抖,“嘉文,你走得那么无声无息,我差点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一个亲人了……我……” 修拉原来准备好的话卡在了喉咙里,最后也只是伸出手,拍了拍卡特琳娜的背。 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已经比自己还矮了啊?修拉漆黑的双眼看着宫殿的天顶,面无表情地想着。 低低地絮语从肩膀处传来:“已经快六十年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帮我了,我以为你根本不会看我的传讯……嘉文,我还以为……” 修拉扯动嘴角,对着并没有其他人的空荡荡的大厅扯出一个笑容,他的语调薄凉而带着嘲讽:“确实不会,我不是回来帮你的。” 这一句话如同骨龙的爪子,瞬间撕破了大厅里温馨的重逢的气氛,女皇几乎是仓皇地松开了抱着弟弟的手,踉跄着退了一步才站稳了,那双一贯冷静而薄凉的淡金色瞳孔因为未干的眼泪而显得尤为生动。卡特琳娜看着自己的弟弟,如同看着世界上最恐怖的幻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卡特琳娜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发出了声音。 修拉安静且耐心地看着卡特琳娜。 既然特萨继任了黑龙大公,那么不难查出她和黑龙家族的关系。女皇心里会做出什么猜测,修拉其实想得到,他只是在等卡特琳娜亲口问出来。 他们是血缘上最亲近的亲人,他累了,不想再相互猜忌了。 卡特琳娜一直退到了自己的座椅边上,勉强坐下来揉着额头:“嘉文……你……是不是有了妻子?” “应该很快就有了。”修拉的语调波澜不惊,“叫特萨·茨威格,姐姐或许很快就会看见了。” 一卷书直接砸到了修拉前额上,他没有躲开,也没有用魔法抵抗,任由额角被僵硬书脊砸破了一块,渗出血丝。 “黑龙家族的大公爵!”卡特琳娜撑着桌角,猛地站了起来,因为这句话,先前极端的震惊全部转化为了极端的愤怒,因而不可遏制地咆哮起来,“嘉文!你告诉我,你要娶黑龙家族的人!劳尔杀死了你几乎全部的亲人,然后你告诉我,你要娶身上流着肮脏的黑龙之血的人!嘉文!你难道没有一点为了他们的死而悲伤么?难道没有一点愤怒么?!” 要说一点都没有,怎么可能? 修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轻声回答:“就算我觉得悲伤,我也不会帮助你复仇。更何况,我没有资格愤怒。” “你怎么可以不愤怒!”卡特琳娜握着桌角的手因为太过用力,纤细的手指居然将桌子的一角硬生生掰了下来,她的声音因为极端的崩溃而开始沙哑,“嘉文,你怎么可以不愤怒!那里死去的,是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他们不是被审判定罪的,他们是被屠杀的!嘉斯蒂斯才刚刚要订婚,尼克前一天还跟我说他要开始学习成为魔法师!马卡斯……马卡斯……” 卡特琳娜急速地喘了两口气,“马卡斯他才五岁啊!他一路爬过来拉着我的衣服让我救他!可是那些凶手冷冷地看着他去死!嘉文!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你身体里流着的不是温热的血么?你怎么可以不愤怒?你怎么可以不想复仇!你怎么可以不想让那些凶手偿命啊!!” 修拉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长久地盯着她。卡特琳娜骤然崩溃的情绪在他安静到近乎诡异的注视中地终究是慢慢地平息了,她盯着自己的弟弟,看着他用一种全然陌生的表情看着自己,然后才听到他开口:“卡特,那又怎么样呢?” 修拉低头看了看被掰断的桌角,再抬头看着卡特琳娜:“我亲爱的姐姐,你有没有见过战争?你有没有见过在战争中颠沛流离乞讨为生的战争孤儿?你有没有见过失去了一切绝望等死的年轻人?你有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谁比谁的命更加高贵?谁活该为了谁的荣耀去死?亲人被屠杀的我们,和父母被拉上战场的孤儿有什么区别,皇家被杀死的孩子和年轻战死沙场的新兵谁更无辜?! 姐姐!假如你失去亲人的愤怒,就要让大陆血流千里来发泄,那么告诉我!那些因为我们的战争而失去一切的人,他们的愤怒又要向谁来发泄?!” Chapter 13 可怕的沉默笼罩了温暖的宫殿。 卡特琳娜觉得自己浑身都快要颤抖起来了:“嘉文,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要杀死我亲人的凶手血债血偿!我只是不想像个傀儡一样过完一生!我想要我以后的孩子能够自由地长大,而不是像个宠物一样被饲养在皇宫之中!我想要我们以后的孩子,都能为卡佩这个姓氏而感到荣耀!这也有错么?我只是想要回属于我们的一切,我只是想要为家人向凶手复仇!这也有错么?!” 修拉顿了顿,突然说了一句几乎是不相干的话:“席恩·加洛林才七十四岁,比我还小两岁。” 卡特琳娜愣了愣,没理解他在说什么。 “六十五年前,他才九岁,当时代表加洛林家族做出决议的,不可能是席恩·加洛林。”修拉轻轻地笑了一声,无端令人觉得毛骨悚然,“那么你的复仇,你的愤怒,又和他有什么关系?难道他的死,就不无辜、不值得他的亲人愤怒了么?难道你的复仇,真的可能不牵涉无辜的人么?!” “那是蝮蛇家族的错!”卡特琳娜拔高了声音,“我要毁掉议会十三家族,他是安德烈的儿子,为什么我不能向他复仇!” 修拉偏开头,不去看卡特琳娜的眼睛,他的语气很轻,几乎是有些飘渺:“姐姐,我是被威廉四世和玛莎莉皇后亲手送上死亡之路的,假如是这样的话,告诉我,我的怨恨,又该向谁发泄?” 卡特琳娜几乎是一阵毛骨悚然,她的后背抵到了桌子上,有一个瞬间,她觉得这个人不可能是自己的弟弟嘉文·卡佩,下一个瞬间,她觉得或许是爱情冲昏了他的头脑。 可是那双漆黑的眼睛,漆黑得让她几乎想要发抖的眼睛,是如此平静而淡漠,毫无疑义地告诉她,这就是他的内心最真实的愤怒,比过去那么多年里,她所认识的嘉文都要真实的他的内心。 或许她当初认错了人,这根本就不是嘉文,卡特琳娜盯着修拉的脸,发疯地想要说服自己嘉文不可能这么想。 银色的头发,淡金色的眼睛,这是一个即使在卡佩家族也并不算普遍的特征,同样,这也是一个标志着一个皇子或者皇女是否具有继承权的特征。查理,卡特琳娜,萨琳娜,费恩,嘉文,他们的十余个兄弟姐妹里面,也只有这五个孩子是这样的外表。 从来没有一刻,卡特琳娜如此期望看一眼那双只属于卡佩家族的眼睛。 “嘉文,解开染色魔法。”她看着修拉的脸,却发现自己已经想象不出来这张脸带着淡金色瞳孔的模样,“嘉文,让我看一眼……”她伸出手去触摸修拉的脸,修拉没有避开,只是垂下眼睛,漆黑得不真实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暗影。 他略微犹豫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伸出手打算去解开魔法。 就在这一个瞬间,一声骤然响起的急促的破空声让修拉瞬间改变了伸手动作,他飞快地将站在自己身前的卡特琳娜拉到了身旁,魔法屏障几乎瞬间从“万物的灰烬”上释放出来,被瞄准了卡特琳娜后背而来的接连数根短箭撞得发出连绵的脆响。 这是皇宫守卫最松懈的一夜,修拉可以溜进来,其他人自然也可以。 顾忌到身旁的卡特琳娜,修拉没有立刻做出惯用的大范围攻击,他稍微眯起眼睛,看到杀手比预料中要矮小的身影在宫殿门口出现的一瞬间,他猛地向着那个还在射箭的人影挥出去几道冰刀。 然而在他出手的前一刻,一股不算小力道猛地撞在了他的腰上,使得那几把冰刀被直接挥歪到了屋梁上,修拉震惊地看着几乎是不惜一切地撞开了自己的卡特琳娜:“卡特你……” “别杀他!住手嘉文!”卡特琳娜的情绪甚至比刚才还要激动,几乎是尖叫了起来,“马卡斯!那是马卡斯!嘉文!他还活着!” 马卡斯怎么可能还活着!修拉在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反应了过来,定定地看着门口那个小小的、一脸天真地握着短弓的小孩。这张脸确实是他的弟弟马卡斯的,和他当初在忠诚者之墓中看到的残像几乎一模一样。 可是这不可能是马卡斯,马卡斯的意识碎片留在忠诚者之墓,那就是说这甚至不可能是马卡斯的亡灵。而会做出给幼儿整容、来制造一个攻击别人心里伤口的杀手这种事情的,除了在杀手界也臭名昭著的毒蜂家族,不作他想。 “他不是马卡斯!”修拉费力地抱着已经想要冲过去的卡特琳娜,徒劳地想要解释,“卡特!你冷静点!那不是马卡斯!” 以卡特琳娜的智力,要是在正常状态下当然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可是在她心里,关于马卡斯,关于亲人的死,是绝对没有办法触碰的地方。她为此失去了理智,失去了一切。更何况,他们刚才的对话早就把卡特琳娜逼到了极限,到现在,怎么可能指望卡特琳娜能够冷静下来? 卡尔·罗贝坦!修拉在心里咆哮着,就算本来议会和女皇还有万分之一的和解的希望,这个顶着马卡斯的脸出现的小杀手,无疑是将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撕得粉碎。即使是自己,在意识到真相的时候都不可遏制地觉得愤怒和痛苦,等卡特琳娜冷静下来,怎么可能原谅议会? 还有什么,比用“马卡斯”来刺杀女皇,更加能伤害、并且嘲讽他们? “嘉文!那是马卡斯!”卡特琳娜徒劳地在修拉怀里挣扎,修拉眸光暗了暗,狠了狠心,用力把卡特琳娜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毫不留情地向着那个小杀手挥出数道迅疾无比的风。 “砰!!” 带着极高强度魔法的风撞上同样高强度的魔法屏障带来了一阵巨大的响声,让整个宫殿都震动了一下。时间几乎为此静止了一秒,诡异的寂静降临在了这间宫殿里,一直到那个小杀手抬着头,疑惑地看向了那个在最后关头才赶到、依然有些气喘吁吁的少女,然后眨了眨眼金,高兴地歪着头喊了一声:“姐姐,抱!” 特萨平稳了呼吸,俯身把马克抱到怀里,然后才终于转过头,看向了宫殿之内。 隔着宫殿的大门,隔着两人之间的两道魔法屏障,他们的视线终于短暂地相接了。 那个男人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站在那里,而他身后的,就是杀死席恩的凶手。随即,甚至是出乎特萨自己意料的,在她的理智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她已经向着女皇的方向挥出了好几颗火球。 远远不足以作为一次成功攻击的火球砸在修拉身前的魔法屏障上,冒出两道浓烟。不是很可笑么,来救女皇的人反而攻击了女皇。特萨抿了抿嘴唇,趁着火球砸起的浓烟还没散去,抱着小杀手马克飞快地后退,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并没有跑出多远,皇城的守军们搜捕的喧哗声就响了起来。 卡特琳娜远远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尽管因为情绪的激动而在第一时间误判,但是只要给她一个短暂的时间冷静,她很快就能想通前因后果。而修拉…… 回忆停顿在了修拉挡在女皇身前的那一刻,特萨停住了思路,用漆黑的斗篷把自己和马克都裹了起来,在夜色中飞快地奔跑。马克依然扭着小小的身子想要回去,执行没有完成的命令。特萨低声哄他:“卡尔大公已经撤回了命令,马克,我们回去吧。” “你骗我。”马克睁着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看着特萨,“大公说,这个命令他一定不会撤回,所以一定要做完。” “嗯。我骗你了。”特萨无可奈何地扭过头,“但是这个任务我不能让你完成,你能不能假装被我骗了?” “好。”马克停下了反抗的动作,非常认真地看着特萨,“我喜欢姐姐。” 特萨的心情依然非常烦乱,没留心到马克脸上的表情,随口“嗯”了一声,然后听到马克歪着头继续说:“大家都讨厌我,只有姐姐对我好,所以我喜欢姐姐。” 这句话隐约有点奇怪,特萨停了下来,闪进旁边的小巷子,躲过已经开始沸腾的守军们:“马克,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姐姐不想我完成,那我就不做了。”马克抱紧了特萨的脖子,很亲昵地拿脸颊蹭了蹭,“可是大公一定会杀了马克的,死了就见不到姐姐了,所以回去之前,我想跟姐姐待在一起。” 特萨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孩子,根本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意思,所以他根本不害怕死亡。特萨咬了咬牙,这个孩子不能回到斯奈克城,得找个地方让他躲起来。 特萨在一堆混乱的木桶背后蹲了下来,安静地在手里蓄力。巨鹿大公的通讯亮了起来,特萨飞快地接通了小声开口:“抱歉,安娜,我没能赶在马克进入皇宫之前拦下他。不过刺杀没成功,女皇没有死。” 她听到巨鹿大公安娜和红鹰大公奈德轻声讨论了两句,隐约听到这是仅次于女皇被杀的最坏情况。最后安娜的声音响了起来:“万幸女皇没有死,特萨,先保证自己的安全,立刻离开奥斯库特。” “等等,刚刚接到一个好消息。”奈德的声音插了进来,“兰斯洛特刚刚发来联络,似乎现在所有守军都在追捕特萨,所以他从软禁中逃出来了。特萨,你现在是不是情况很差?先找地方躲起来,确保自己安全逃离奥斯库特。” 特萨应了两声,挂断了通讯,低声跟马克说:“马克,假如我们被发现了,我会尽量带着你向城门口跑,万一被守军冲散,你一个人也要跑出奥斯库特。在奥斯库特山脉北边有一棵黑色月桂树,你到那里等我去找你。” 马克点了点头,突然转头去看空中:“姐姐,有人在接近这里。” 特萨的瞳孔一缩,刚要甩出魔法屏障,就听到马克继续说:“他到了。” 双方都用黑夜斗篷遮蔽了魔法力,那么能被用来准确追踪到她的,大概也就只有她刚才通讯时候漏出的一点魔法力。而能通过这一点魔法力找到她的……特萨移动了一下僵硬的脊背,慢慢地转身,向着刚刚传来一声极轻的落地声的方向看去。 然而对方的动作比她还快,一只冰冷的手迅速地握住她的手腕,修拉顿了顿,目光扫过特萨怀里抱着的马克的时候,花了几秒才压下自己的情绪,压低了声音对特萨说:“跟我走,我带你从小路出城。” Chapter 14 绿骨迅雀从奥斯库特城外起飞,跨过了奥斯库特北方的泽卡雷亚海峡,终于降落到了北陆的土地上。 在太阳升起之前,修拉找到了一个山洞,他沉默而熟练地布置了降温的魔法屏障,以便他们可以在这里呆过一个白天。 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夹杂在其中的,是略微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她从来没有听到修拉的呼吸声如此紊乱过,修拉无疑是个冷静而强大的人,在这一天之前,特萨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因为什么事情而如此情绪激动。 等了一会,她察觉到修拉伸手去碰了碰马克。特萨瞬间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双漆黑的眼睛。 “你……想做什么?”特萨坐了起来,看着修拉,语气略微尖锐。 修拉顿了好一会儿,才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种开口的情绪:“我刚才……想杀了他。” 特萨下意识地伸手护住马克的头,这个动作明确的告诉修拉,她绝对不可能让他动手:“为什么?” 修拉退了一步,哑着嗓子回答:“我没办法原谅他,特萨,一个顶着我的幼弟的脸的孩子,我没办法……” 特萨用毯子把马克裹好,放在地上,加上隔音的魔法屏障,然后定定地看着修拉:“所以呢?所以你要杀了他?为了保护女皇,跟我,还有跟整个议会动手?” 修拉揉了揉额角,觉得从忠诚者之墓离开之后一直以来积压已久的抑郁在心里横冲直撞:“不,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特萨突然笑了一声,“修拉,我没有误会任何事情。我知道你没有为女皇军战斗的打算,我知道那个时候保护女皇不能代表你站在女皇那边。你觉得我误会了什么?是你当时没有立刻出来保护女皇?还是说你现在,没有想要杀死马克为了卡特琳娜报仇?!” “我不是在为卡特琳娜报仇!是这个孩子的脸,是马卡斯的脸!可是马卡斯已经死了!”在特萨的目光里,长时间压制的愤怒突然失去了控制,修拉猛地一拳砸在山壁上,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向上冲,“他们都已经死了!这样还不够么?!查理把大家送上了死刑台,黑龙劳尔把他们所有人都杀死了,还不够么!还要怎么样!用这张脸来嘲讽我们么?!” “你知道不是马克自己弄成这样的!所以你也要迁怒给他么?”特萨也提高了音量,“修拉,你觉得愤怒了,所以呢?所以席恩活该被迁怒?!女皇要复仇所以杀了席恩,可是卡尔的复仇起码没有牵扯一大群无辜的人!” “我和卡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修拉几乎克制不住开始咆哮,“我没有觉得卡特是对的!我没有支持她复仇!但是最起码最起码能不能尊重一下死者?!让他们的死后的尊严不被肆意践踏!这个孩子算什么?!让这个孩子来刺杀卡特又算什么?!就算我们罪无可赦,我们也是会觉得难过的特萨!我不是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席恩死后的尊严算什么?!你为什么不去这一路上看一看!席恩就算死了,画像还要被女皇的士兵贴在墙上吐口水!我从斯奈克城走到奥斯库特这一路上看到的东西,难道你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么?那么我算什么?我就不会难过了么?等到你站在女皇跟前,跟我兵刃相向的时候,我就比你们好过?!” 修拉低着头,猛地握碎了手里的石块:“那是我的姐姐!就算她做错了什么,我怎么可能看着她被人刺杀而不管!我知道当初的事情不是议会的责任,可是我是会觉得难过的!我不是不能理解卡特琳娜的!特萨,我已经退了一万步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是你还要我怎么样?!”特萨的眼睛里因为长时间缺乏睡眠而出现的血色愈发鲜红,“修拉,你的姐姐,暗杀了一个我的兄长和外公,还把他们的死当成一个玩笑散播到军营里!然后她囚禁了我另一位兄长!而我还不得不来阻止卡尔的杀手暗杀女皇!修拉,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路可以退?!难道你要我立刻原谅她么?!” 修拉猛地抬起头,用力喘了几口气,看着特萨已经开始充血的眼睛里无意识地渗出来的眼泪,突然觉得一阵茫然,本来没说出口的话,突然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还能说什么呢,是的,他看见了,那些张贴在军营里、满是唾沫的席恩和劳尔的画像,他虽然觉得不舒服,可是这是战争中常用的鼓舞士气的常用手段,他皱了皱眉毛,也就过去了。 对应的,对特萨而言,不过是借用了一张马卡斯的脸来暗杀而已,又算什么大事呢? 他们根本就站在整个事情的两头,又怎么可能指望他们眼中能够看到一样的景色?这样的争吵有什么意义?不,其实他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样的争吵没有意义,不过是单纯地把心里的愤怒用来伤害对方而已。 无与伦比的、甚至是远远超过之前面对卡特琳娜的时候疲倦感涌了上来,修拉沉默站了一会,单手扶住开始抽痛的前额,然后上前两步,用力抱住特萨,慢慢地把头埋到特萨肩膀里。 “我累了。”他觉得自己用尽了力气才吐出了这句话,过去六七十年里积攒下来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出来,不断地冲刷着他的神经,他如同一个孩子一样低着头轻声说,“我跟你走,特萨,我再也不回奥斯库特了,我们不要吵了,不要再吵了,好不好,我真的很累了……” 有温暖的液体滴在他的脖子里,他察觉到特萨全身都在抖,可是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安慰特萨了。两只胳膊环上他的腰,他听到特萨轻声在抽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他们都知道,每一句伤人的话,都不是发自本心。他们两个人都不是很容易发作的性格,所以在太过于漫长的时间里,这些情绪都一直压抑在心里深处,最后失去控制的时候,都非要让对方也一样鲜血淋漓才肯甘心。 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每一分钟,他们都在强装镇定,强装着豁达和宽容,在这件事里的每一刻,他们都在扮演着远远超出年龄的镇定的角色。他们对每个陌生人笑脸以对,到最后却在这里,肆无忌惮地把所有的情绪化成刀刃来伤害自己最亲爱的人。 这又是为什么呢?谁知道呢。 大概是因为许久不曾有过的平静和拥抱,大概是之前突如其来的发泄彻底放空了大脑,这一夜他们反而睡得异常安宁。 月光再度落下来的时候,特萨睁开眼,看到修拉的脸,在睡梦中露出的不加掩饰的疲倦,那长长的眉毛中央因为紧锁着而露出的纹路,一直都没有松开过。 特萨想伸手去捏一捏,结果她刚刚一动,修拉就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带着警惕的神色环顾了周围,然后怔忡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哪里。 “特萨……”他低声喊了一声,大概是想起了前一天晚上的事情,略微有些犹豫,却察觉到特萨抱着自己的手臂更加用力。他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然后露出了安心的神情,缓缓地低下了头。 “姐姐,我们被包围了。”马克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修拉在视线碰到马克的脸的时候依然僵硬了一瞬间,然后默默地偏开了视线。 “我知道。”特萨轻声回答,“似乎没有攻击的迹象,只是不知道是女皇的军队,还是议会的军队。” “这还在日落山脉沿线,没有到斯奈克城。”修拉轻声说,没有到议会军占领的区域,那么这是哪里来的军队答案自然也很清楚,不过他还是皱了皱眉,“卡特让我来追你们,所以应该不会再多此一举地调动军队来包围才对,而且他们究竟是怎么找过来的……先准备强行冲出去再想吧。” 山洞外面悉悉索索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了,修拉定了定神,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伸手撤开洞口的魔法屏障,在特萨和马克之前走了出去。 太阳落下之后,大雪就已经再次覆盖了地面,山洞之外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站着一排人,肃杀的气氛在他们之间反复浮动着。在修拉站出来的一瞬间,带着强烈攻击意味的注意力一下子聚集到了修拉身上。 月色并不好,看不清对面,然而他已经听到了几声异常诡异的牙齿磨动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并不是人类? “等等……这个气味……”有声音从对面的人群里响了起来,“你们不会是……” 这个声音很耳熟,修拉怔了怔,特萨两步跑出来,诧异地看过去:“德伯特?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会在这儿?这里是日落山脉。”紧张的气氛在双方面面相觑之中慢慢变得尴尬起来,德伯特神色诡异地看了特萨一眼,“你……是自己到达日落山脉的,还是……” 尽管德伯特没有明说,不过特萨立刻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日落山脉的平民区一直是以中立区的形象出现的,假如特萨是代表着议会军而来,德伯特就不应该接受她。 特萨立刻回答:“我自己来的,只是借道。” “那就好。”不用和特萨敌对显然令德伯特松了口气,随即他听到特萨非常狐疑地问:“不过,你们到底这么找到我们的?” “不……我们只是来查看这一带昨天夜里的异状的。”德伯特尴尬地和同伴面面相觑,“不相信的话你回头看看,你就知道我们并不是特地来找你的……” 特萨和修拉都诧异地回过头—— 这个山洞所在的那座山,赫然有半边都变成了粉末,已经彻底滚进了另外一边的山谷,远远看过去,像是发生过很大的灾害一样。 “虽然大家之前的猜测是,很可能是有两位黑魔法师在这里打了一架,所以需要来查看情况,防止危及我们的地方。” 德伯特反复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两个,大概也推测出了修拉的身份,然后他抿了抿嘴唇,神色更加诡异地问:“不过你们两个的话……冒昧问一句,你们俩是不是吵架的时候忘了控制力道?” 顶着特萨和修拉无比尴尬的眼神,马克眨了眨眼睛:“咦!好厉害!我昨天偷偷看见了他们吵架了,你怎么知道的?” Chapter 15 兰斯洛特察觉到了非常强烈的不适。 因为特萨带来的混乱,他的逃走并不算困难,甚至于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发现。不过现在的话,想必全奥斯库特都已经在追捕他了吧? 兰斯洛特弯了弯嘴角,不过很显然,不会有人想到要到皇宫深处来追捕逃犯。 在这一刻之前,兰斯洛特并没有意识到诅咒的力量与自身的关系居然如此密切,在王者的祝福笼罩的地方,察觉到不适的,居然不只是自己的魔法力,还有自己的存在感本身。 这里是皇宫地下的密室,按照席恩多年来收集的情报,他应该能从这里找到王者的祝福的核心,还有威廉四世的诅咒刻印。 不过很显然,王者的祝福并不欢迎一个诅咒师的到来。 “征服者欧尼斯特。”兰斯洛特察觉到在那一团魔法力中央残破不全的人形光团,发觉属于卡佩家族最初的王者的残余意识居然还没有完全溃散,“真是令人作呕。” 丰沛的魔法力几乎如同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兰斯洛特大概是第一个距离卡佩家族“王者的祝福”如此之近的人,重重叠叠的声音开始在大脑中怒吼着,要他献出自己的忠诚。 兰斯洛特眯起了眼睛,假如是一个正常人,大概会在听到第一声的时候,就彻底失去心神吧?他这么想着,罕见得漂亮的脸上露出了算得上愉快的笑容——毕竟这是他出生到如今,第一次遇到可以与自己的力量相抗衡的诅咒。 来自欧尼斯特的咆哮依旧在他脑海中回响着,然而并没有能够对他的神智产生影响,兰斯洛特抱着手臂,轻声向着说道:“来自欧尼斯特的意志,把一个诅咒命名成祝福,真的不可笑么?” ———— “我很惊讶,有人类想在这个时候进入黑森林。”盖伦看着眼前的男人,不辨喜怒地陈述道,“黑森林不是平民区,这个时间里,人类不应该来此。” “我来见黑精灵中的大工匠,海德奎茨先生。”金发的年轻人微笑着,对盖伦的拒绝丝毫不以为意。 “海德已经三百年没有见过人了。”盖伦挑了挑眉毛,这个年轻人给他的感觉很熟悉,他却一时回想不起来是谁,“我不认为他会想要见你,不过你可以留一个口信,我不介意帮你询问他。” “我想委托海德奎茨先生为我铸造一把剑,一把足以杀死雅维里的、没有魔法力的剑。” 盖伦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却听到身后传来柔软的声线:“好。” “海德?”盖伦诧异地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年长三千多岁的精灵,相比于盖伦,海德奎茨的外貌和体型都更加柔和,以至于有些接近人类中的女性。尽管他的外貌的年纪看起来和盖伦相差无几,可是那双眼睛,却似乎洞察了世间的睿智。 年老黑精灵们有很多都已经从黑森林南端乘船离开,去往黑暗之神的神谕之中提到过的遥远的西方大陆,只有极少数黑精灵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留了下来,而海德奎茨就是那其中一个,他长久地留在山洞里铸造着各种武器,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他是我的朋友。”尽管外貌和身体都并不会衰老,不过海德奎茨的行动已经带上了年迈者特有的缓慢,“亲爱的雅维里。” 海德奎茨有这么年轻的朋友?盖伦皱了皱眉,想不起来海德奎茨这几年什么时候离开过黑森林,不过他还是侧身让开了一条进入黑森林的通道,让这个年轻人通过。 年轻的男人欠了欠身,在与盖伦错身而过的瞬间,微笑着的双唇里如同不经意般漏出一句低语:“盖伦,有些事情,一旦犹豫了,或许就彻底错过了。” 盖伦的瞳孔瞬间放大,他呆了片刻,猛地回过头:“你……奥尔德斯!” “我至今依然记得卢卡斯的预言。”海德奎茨黑色的长发在空中散开一道极其美好的弧线,他听到了盖伦的声音,不过和特维尔一样,他也并没有回头,“这一对双胞胎,恰如硬币的正反面,一个心中充满了对世界的感悟,另一个心中空无一物,一个会成为雅维里家族仅存的良心,而另一个会将世界推向毁灭的边缘。” 黑精灵美好的嗓音里带着太过久远的时光的痕迹:“太过于理所当然的,所有人都认为那个中心空无一物的人,会是那个将世界推向毁灭的人。” 如同一面镜子一样沉静得不真实的奥尔德斯,和如同火焰一样热情活泼的爱丝忒拉。他们并没有怀疑第一句预言所指向的对象。 “难怪当初父亲母亲,还有家族的其他人都默许了安德鲁自以为偷偷摸摸的行为。”特维尔笑了笑,“原来是因为这个。” “你有权利愤怒。”海德奎茨的声音如同诗歌一样温柔动人。 特维尔笑着摇了摇头。 假如根本不在乎,又怎么可能会觉得愤怒,最多不过是心里疑惑了一阵,而现在有了答案他觉得恍然大悟。 这对双胞胎在预言实现之前的相继死去,给了雅维里家族,不,可能应该说,给了所有知情人一种错觉,预言,是可以通过反抗来改变的。 也正因为如此,黑龙劳尔决定将长女茱莉亚逐出家族来反抗预言。 当然,可笑的是到最后,这一切串成了一条线,将这一地的破碎的命运的珠子串联了起来。 “命运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特维尔轻声笑了起来,“有时候我觉得我走得足够远了,抬头看看,才发现我走了一个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起点。” ———— “你叫什么名字?” “马克。” “没有全名么?” “就叫马克。” “马克。” “恩?” “没什么。” 马克把视线从地面上的蚂蚁窝中移到坐在不远的地方的黑色头发的男人脸上,眨了眨眼睛,觉得他的脑子大概坏掉了。不过姐姐为什么要和这么一个脑子坏掉的人吵架呢?马克困惑地看了一眼不远处坐着的特萨。 修拉眯着眼睛享受着落在身上的月光。他被送走的时候马卡斯才两岁,虽然也听到母亲亲昵地喊自己的幼子马克,不过修拉自己并没有和马卡斯这么亲近过。 他到底不是卡特琳娜,这一切在属于他的人生中都已经遥远到了几乎隔着一层纱布,看不分明了。他依然没法儿原谅卡尔·罗贝坦,不过对这个孩子,倒是没有那么强烈的怨恨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 “修拉。” “没有全名么?” “雷伊·修拉。” 马克立刻抬起头,一脸震惊:“什么!这不公平!我也要全名!” “……等特萨有空,你去问问她能不能姓茨威格。”修拉看着这个孩子,揉了揉额头,轻笑了一声,自己先前,到底是在介意些什么? 不远处的德伯特正在和特萨聊天。相比于特萨,这六个月里面德伯特的变化倒是不大。和厄尔半岛断绝关系,设立平民保护区,这些事情虽然看起来惊天动地,不过对德伯特而言,也不过是漫长的准备时间之后的集中爆发。 要说最大的区别,可能应该是他有了一个恋人,导致他对美女的热情下降了不少。 不过作为日落山脉的中流砥柱,为了保持自己可靠的形象,德伯特已经很长时间没找到一个可以吐苦水的对象,难得抓到一个,他立刻开始持续对着特萨碎碎念:“……你们人类的战争还要打多久啊,我这边又不能明着接受巨鹿大公的物资,所以东西很紧张啊,偷偷摸摸地从巨鹿家族运东西来很辛苦的好么!老爸又天天吵吵闹闹要我回去,就算不说这个,这种毫无准备地情况下,厄尔半岛的经济状况估计也撑不过一年,贫民窟的那群好吃懒做的老吸血鬼都快起义啊……” 很显然,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给非人类自治区也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在听了长达两个小时的废话和报怨之后,特萨忍无可忍地随便找了一个话题打断了德伯特的唠叨:“说起来,厄尔半岛之前没有遇到过经济困难的情况么?这都是怎么支撑的?我记得厄尔半岛最初是按血族等级设立的制度,那么你们平时都是怎么保证运作的?” 德伯特朝天翻了一个白眼:“一般这种时候,老爸会让我去赌.场晃一圈,把钱从那几个宁可自己糟蹋掉也不肯送人的吝啬鬼那里榨出来。” 特萨扶额:……好吧,不得不承认,这真的是一个具有独创性并且不可模仿的方法。 “对了,说起来,特萨,你记不记得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是去斯奈克城见蝮蛇大公?”德伯特似乎是随口这么扯了一句,“你对那位蝮蛇大公印象怎么样?” 被这个意料之外的话题猝不及防地打中了软肋,特萨觉得心脏猛地抽了一下,甚至没注意到德伯特语气里莫名的谨慎和试探,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反问了回去:“德伯特,为什么要这么问?” 德伯特立刻挥手,似乎是想避过这个话题:“没事没事,我就是随口问问,好奇,哈,对,好奇议会内部什么关系,毕竟兰斯洛特老师还留在奥斯库特,听说是和议会其他人决裂了?所以……你们对蝮蛇家族……” “兰斯洛特他没有。”特萨叹了口气,侧开目光,实在是不愿意和一个外人讨论席恩的事情,“抱歉,德伯特,我不想跟你讨论席恩大公的事……我……已经不想再打扰他死后的安宁了。” 德伯特小心地观察着特萨的表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然后他更加小心地试探着:“如果,我是说如果……席恩大公还没有死呢?” Chapter 16 在此之前,德伯特猜测过,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特萨有可能做出的任何一种反应,好的,坏的,甚至是恶毒地要求他立刻杀死席恩大公,他都在心里不那么光明地揣度过。 不过他显然没有料到特萨什么反应都没有。 特萨眨了眨眼睛,看起来有点呆地追问了一句:“啊?” 德伯特咽了口唾沫,重复了一遍:“那个……席恩大公他还没有死……不过现在状况也不是很好……” 话没说完,他看到自己面前的桌子整个坍塌了下去。 “特萨!”最先注意到特萨魔法力几乎暴走的状态的是旁边的修拉,他几乎是一步就冲了过来,厉声呵斥,“德伯特,你说了什么?” 德伯特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听到特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你要是……敢拿他开玩笑……” “是真的!”德伯特几乎是惨叫了一声,“特萨,我保证是真的!女皇的杀手给他下了剧毒,但是安妮正好路过那一带,看到有人倒在地上中了毒,就把毒通过血液吸到自己身体里了!虽然那种□□对人类致命,不过那个对吸血鬼没用!安妮把人带回来之后我才发现那是席恩大公,所以现在应该没多少人知道他还活着!” 他抬头看了看特萨,特萨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本就是刚才最后一刻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混杂着巨大的难以置信和几乎超过极限的喜悦的感觉让她全身僵硬,无法动弹,她非常艰难地试图转头,僵硬的颈椎骨发出几声“咯吱”“咯吱”的响声,这才完全转了过来。 修拉比她冷静很多,这个时候也不可遏制地多疑了一些,立刻追问了一句:“既然你们和巨鹿大公暗地里一直有联系,为什么一直都没有通知议会?” “我们通知了来寻找席恩大公的汉娜·加洛林小姐和丹尼尔·加洛林少爷。”德伯特立刻解释,“席恩大公状况依然没有好转,所以他们不想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女皇和议会军的势力都是相互渗透的,他们担心要是女皇趁着这个机会再次动手的话,席恩大公恐怕受不了任何波折。” 修拉迅速反应过来这句话里面潜在的意思:“他现在的状况很差?” 德伯特点了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因为坏消息而稍微冷静下来的特萨:“非常差。” “让我……”特萨的声带止不住地颤抖,“……看看……” —— 席恩所在的地方,是在一个山洞的最深处。即使是白天,太阳的燥热也丝毫不能影响到这里。 昏暗的魔法光环下,能看到他的双颊因为极端的瘦弱而几乎是塌陷一样瘦了下去,曾经俊朗的脸已经因为这种瘦弱看不出原来的形状,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死灰色,即使是嘴唇也丝毫没有血色。 特萨两次试图伸手去诊断他的情况,都因为颤抖得太过激烈而停下了,席恩这个样子看起来实在是太过于憔悴,似乎任何一阵风都能轻易地带走他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修拉代替特萨伸出了手,花了一会儿时间才确定了席恩现在的情况,然后微微垂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确实很不好。” 特萨的瞳孔猛地缩了缩,几乎是畏怯地问:“……什么意思?” 修拉斟酌了一下,这才开了口:“除了转变成吸血鬼,很难有常规方法能改变现在的状况了。” “那为什么不转变?”特萨立刻转头看向德伯特,“还在等什么?假如这是唯一的方法,为什么不做!” 德伯特向着山洞某个黑暗的角落瞟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事实上,他四天之前醒过来了一次。”他考虑了一下,改用了更加小心翼翼的措辞,“我想尊重本人的意愿,他不同意被转变成吸血鬼。” 特萨脸色苍白地看了看席恩,完全没办法思考:“德伯特,你在说笑么?” 德伯特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绝对不会转变一个不想成为吸血鬼的人。” 事实上,从他的母亲自尽的那一天起,他就只转变过安妮维亚一个人。 “你要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死一次么?”特萨的声音因为短时间之内情绪的大起大落而无比沙哑难听,她的大脑里已经只剩下了如何让席恩活下去的念头,根本顾不上其他任何事情,“德伯特,一句话不能证明什么!或许是席恩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不够清醒呢?或许席恩要是现在能醒来会后悔呢?或许……” “特萨,假如是席恩的话,绝对不会成为吸血鬼的。”不算很大的声音从角落里传了过来,随着修拉撑起的光团,一个看上去和席恩有四五分相似、不过眉眼之间要温和得多的坐在地上的青年人出现在特萨的视线里,“特萨·茨威格,别那么做,对席恩而言,宁可死也不会同意的。汉娜也和你一样,所以我把汉娜打晕了,我可以希望你不要继续那么想么?” 席恩的表哥,丹尼尔·加洛林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了看几乎要发抖的特萨:“你不了解他,特萨。你不了解他的任何事情。” “他被茱莉亚送回来的时候,家族的魔法师断言,他大概只能够活不到十年。”丹尼尔看了看席恩紧闭的双眼,轻声说,“他的身体比你想象中要差,安德烈大人找到了一个禁术,才让他慢慢活到今天。” 修拉稍微偏开了眼睛,接了一句:“用鲜血为媒介,血亲之间生命力转嫁的禁术对么?” “恩。”丹尼尔非常意外修拉会知道这个魔法,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修拉,然后伸出手腕,让特萨看那里好几道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而留下的伤疤,“安德烈大人,汉娜,还有我,席恩就是以此而活到现在的,特萨,通过我们的鲜血活下去,那对他的骄傲而言一直是一种痛苦和折磨,他不可能愿意以吸血鬼的方式活下去。” 特萨并没有听进去丹尼尔之前说了些什么,听到修拉那一句之后,她的目光猛地一亮,立刻扯开左手的衣袖,露出皓白的手腕:“那用我的生命力呢?我是他同母的妹妹,我和他共享生命力。” “事实上,做不到。”丹尼尔眼里的光稍微亮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熄灭了,他摇了摇头,“他上一次醒来之后,为了防止汉娜透支自己的生命力,用仅存的魔法力做了一个锁,只要我们试图撬开他的嘴,他就会立刻死去。” “这不是一个问题,我能够解开。”修拉很平静地回答。事实上,任何魔法的问题对修拉而言都不是问题,修拉转头看着特萨,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又开了口:“特萨,事实上,上一次在多德雪山的时候,我尝试过另一个禁术:我强行剥夺了一个无关的人的生命力,通过我自己的魔法力净化,来供给了你和兰斯洛特,结果看起来,除了在灌入生命力当时强烈的排斥反应之外,没有其他问题。” 特萨和丹尼尔都呆了呆,丹尼尔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做得到……” “他是修拉,*师修拉。”德伯特轻声说了一句,立刻软化了丹尼尔质疑的神色。假如世界上真的有一个人能做到用魔法力净化生命力,那一定是*师修拉了。 “当然,以席恩现在的情况,根本经受不住任何排斥反应。不过我不介意在以后的日子里和你共享我的生命力,所以你坚持用自己的生命力救席恩的话,我没有意见。”修拉斟酌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可是我想那没有用,特萨,现在这个方法,已经救不了他了。” 修拉用着的最柔和的治疗魔法,虽然效果缓慢到几乎没有,然而魔法光芒还是不断地笼罩着席恩的全身,让人隐约觉得安心:“假如说正常人的生命力就像是装在一个瓶子里,然后一点一点地使用直到用完的话,席恩的问题是,他的瓶子天生就有裂缝。所以即使后来注入了那么多次生命力,也会不断从裂缝里溜走,他的身体并不能得到根本性的好转。而这一次中毒,其实相当于直接将瓶子的底部打了一个洞,就算现在注入的生命力能让他撑一段时间,也会很快耗尽。” “所以呢……”大概是因为修拉的语气太过于平稳和镇定,即使是早已经绝望的丹尼尔,都忍不住升起一阵希望。 “所以现在唯一的方法是,一次性注入大量的生命力,让我有机会借由这些生命力,彻底改善他的体质。”修拉皱了皱眉,才继续说,“换句话说,用大量的生命力压制出另一个瓶底来补好生命力的瓶子。” 虽然知道这件事多么困难,特萨还是咽了一口唾沫,急切地说:“好,我们动手吧。” “只有两个问题。”修拉看着特萨,嘴角动得有些艰难,“第一个是,我没有尝试过这个魔法,所以只是理论上可行,有一定风险。另一个问题是,一次性被抽出这么大量的生命力的话……你可能……撑不到我完成这个魔法转而来分享我的生命力救你。” “不试试怎么知道会不会是好的结果呢。”特萨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修拉,试一试吧,相信我,我能够撑下去的!我……” “我不同意。” 虚弱,但是毋庸置疑的声音打断了特萨的话,他们没注意到什么时候,一直躺着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席恩!”丹尼尔立刻转过头,“你醒了?” “他一直听得到声音。”修拉轻声说,“只是身体太过于虚弱,所以没办法动。” 席恩看起来极度灰败,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力气,然而他依然强撑着,艰难地重复了一遍:“……我不同意。” “席恩,你相信我,我能撑下去!”特萨走到了他旁边,低声说道。席恩的手指动了几下,似乎想抬起手,却没有能动,特萨立刻握住他的手,感觉到那双几乎只剩下皮肤和骨架的手用微弱的力气反握住她的手。 “……特萨。”席恩稍微休息了一会儿,积攒了一点力气,“我不是个好兄长……” “席恩……”特萨刚想说什么,就察觉握着的手上稍微用力,她停住了,听着席恩继续说。 席恩琥珀色的眼睛已经开始发灰,一贯傲慢而冷淡的眉间也已经为虚弱所侵染,然而他的口气却和最初的时候一样,谈不上多么温柔,只是始终让特萨觉得如此亲近:“……起码……到最后……我不想再让妹妹经历那种风险……” 他的表情非常平淡,但是呼吸已经开始紊乱:“丹尼……也跟汉娜说……一直以来……都谢谢你们……特萨,丹尼,汉娜……还有兰斯……谢谢你们……不是你们的错……我已经……很满足了……” 察觉到握着的手慢慢地再度失去力气,特萨脱力地把脸垂进了席恩的手里,无可奈何的悲伤感席卷了她的全身,她却什么都做不了。她不敢用力,像是怕握碎了这只已经无比脆弱的手。她却也不敢松手,生怕松手的一瞬间,这只手里的温度,就此凉了下去。 谁都不知道说什么,悲伤几乎如同一只怪兽,吞没了每一个人说话的能力。在巨大的沉默之中,所有人都静止着没有动,就好像这样,就能说明时间没用向前走动,席恩那已经所剩无几的生命力,就不会有终究被耗尽的那一刻。 “姐姐!”马克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在这个时刻显得无比突兀,“快看!你右手手腕上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地发光!好奇怪!” 特萨并没有对马克说的话做出任何反应,在这个时候,她根本没有心情思考任何事情,握着那只手里的温度,就是她在这一刻能感知到的一切。一直到修拉握住她的右手,拉开长袍的袖子,看到茱莉亚留下的那一块小石头有如突然之间有了生命一样,开始有节奏地闪烁着光芒。 修拉带着震惊的声音如同一块石头,把这个小山洞里积攒着的绝望的湖水瞬间砸开: “等等,这是……茱莉亚的生命力结晶?!” Chapter 17 暖黄色的光芒从石头里舒展开来,绕着特萨的手腕转了两圈,然后慢慢地从交握的手上,慢慢融进了席恩的身体。 茱莉亚没和任何人说过,即使是遗书之中,她也没有提到过自己的长子。然而在灵魂破碎、坠入炼狱之前的最后几天里,她把自己再也用不完的生命力凝结成了结晶,留给了长子。 趁着因为突如其来的生命力而开始的复苏,修拉迅速开始在席恩体内构建魔法阵,借由茱莉亚的生命力,修复他先天不足的那一部分。 “出去,特萨。”修拉看了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席恩的特萨和丹尼尔,“丹尼尔也出去。你们两个情绪不稳定,魔法力在暴动着干扰手术。最危险的步骤已经过去了,你们两个都去睡一会儿。” 尽管不情愿,两人还是默默地带着马克离开了这间山洞。 特萨不记得自己在山洞里呆了多久,感觉很长时间,又似乎并不太久。月亮已经再度升起,夜间的凉风吹在脸上,似乎在强迫她冷静下来。奈德的通讯来的时候,特萨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避开丹尼尔就接通了通讯,奈德沉稳的声音透过玻璃球传来:“特萨,你那边还好么?你两天没发来消息了,安娜非常担心。” 特萨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山洞的门,抿了抿嘴唇:“我没事,红鹰大公,但是我可能会再耽搁至少五六天。” 奈德明显愣了一下:“那你尽快。” “红鹰大公?”丹尼尔呆了呆,自从找到席恩之后,他已经近半个月没有关心过这些事情了,他显然并没有受到消息,为什么特萨能和红鹰大公奈德直接通讯。 “你找到丹尼尔了?”奈德听到了丹尼尔的声音,“丹尼尔,你要是不介意的话,跟特萨一起回来吧。蝮蛇家族……到底是需要一个人支持的。” 丹尼尔没回答,只是看了看特萨,然后稍微皱了皱眉:“不是有卡尔在么?” 特萨和奈德都沉默了一会儿,丹尼尔看特萨脸色不对,也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顿时住了口。最后还是特萨开口问了一声:“红鹰大公,卡尔最近怎么样?” 提到卡尔,奈德实在是觉得一阵头大:“我还能拿毒蜂大公怎么样?派出马克之后也算是消停了一点,姑且大家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到现在还没告诉他你把马克拦下来的事情。这孩子全靠着给席恩复仇的*,也不知道究竟能撑多久。” 特萨看了愣住的丹尼尔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截然道:“红鹰大公,席恩他还活着。” 通讯的那一头瞬间沉默了。 特萨心里微微地觉得紧张,她其实并不确定奈德会对此作出什么反应。假如从战局胜利上来考量,她知道奈德应该把这个消息彻底压下来,席恩身边的人,尤其是卡尔·罗贝坦的愤怒与复仇的*,无疑是他们手上最为锋利的武器。而告诉卡尔这个消息,很大可能会导致卡尔脱离战场。 “你……刚刚说,席恩还活着?”奈德艰难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想确认一下这个消息。 特萨并不能肯定奈德会怎么做,因此略微有点忐忑:“是的,席恩大公还活着。” “卡尔!过来!”不过并不想特萨所担心的,奈德在听完之后毫不犹豫地吼了起来,“过来!听特萨说这个消息!不然你会后悔的!” 自从议会上特萨弃权之后,卡尔大概是连带着特萨一起恨了,所以他的声音也很僵硬和不情愿:“什么事。” “卡尔,听着,席恩还活着。修拉正在给他治疗,已经度过了危险的阶段了。” 通讯的对面一片寂静,就在特萨几乎怀疑卡尔没有相信她的话、而推了推丹尼尔,想让他也说一句增加可信度的时候,她听到了一阵彻底崩溃的大哭声。在长时间的混乱、嘈杂、桌椅被撞翻的混乱之后,红鹰大公的声音才重新传来:“他没事了,脱力晕过去了。特萨,你先压着这个消息,丹尼尔你先回来,防止女皇怀疑席恩没死再继续行动。” “明白。”特萨回答,随即犹豫了一下,“卡尔他……” 奈德似乎愣了一下,突然像是明白了特萨想问什么:“喂,特萨,难道我在你心里是个那么铁石心肠的人?铁血红鹰不是因为冷血才战斗到现在的。要是我得通过欺瞒一个孩子他亲人还活着的消息来获得他的战斗力,那么我脸面站在我的军团我的兄弟们面前,要他们跟着我上战场?特萨,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通过欺诈获得的一切都不可能长久,真心,到底是要拿真心去换的。” “红鹰大公。”特萨笑了起来,“这句话说得真像哥……真像我一个故人,你或许不会有机会见到他,他叫特维尔·茨威格。” 奈德这一回沉默了更久:“我的荣幸。” “啊?”特萨没来得及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奈德就已经单方面挂断了通讯。 —— “大概是完成了。”修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德伯特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跟自己召唤出来的蝙蝠玩捉迷藏。尽管当初对*师还有着相当深刻的崇拜,不过这种崇拜在跟真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显然有些消退——理想毕竟都比现实要完美那么一点点。 “修拉大人。”德伯特懒洋洋地把最后一只躲在石头缝里的蝙蝠抓出来塞进袖子,看着开始用魔法力弄出水来洗手的修拉,“特地支开特萨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修拉并不意外德伯特能够猜到这件事,他抬头看了德伯特一眼:“只是想问问,日落山脉这么长时间一来,不可能没有被攻击过,那么你应该是有不少战俘的吧?” “你要战俘做什么?”德伯特好奇地眨了眨眼睛,“按照大陆联盟公约,当情况许可的时候,你应该没有权利虐待战俘。” “所以我支开了他们。”修拉非常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打算,“如你所见,我不是什么好人。茱莉亚确实是因为连续两个大规模的禁术导致在生命力耗尽之前灵魂破碎而死,但是到那个时候,她的生命力也不剩多少了,大概也就够弥补了席恩的先天不足。” “可是席恩的身体不是经不起排斥反应么?” 修拉看了他一眼:“你的脑子一根筋么?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大量地补充生命力了,可以用常规的治疗魔法,通过施术者的体力来慢慢来转化成他的生命力。” “那你要战俘做什么?”德伯特摸了摸鼻子,好奇地问。 修拉不紧不慢地增加着治疗魔法:“我现在能理解为什么你在学院的分数卡及格线了,你算一算,按照常规方法治疗,大概要花多长时间?大概不间断地治疗的话,是五年左右吧。德伯特,等他身体能够承受排斥反应了,我就会直接给他灌进去生命力。” 德伯特露出了不忍直视的表情:“说真的,我过去五十年一直把*师修拉当成我的道德楷模、人生典范,并认为您值得我尊敬和敬仰一辈子。” “你把一个给女皇当过探子试探自己的朋友、亲手杀死过自己第一任老师、从学院逼走了第二任老师、两度把挚友逼上死路、还为了救自己的爱人徒手挖出一个少年心脏的人,当成了道德楷模?”修拉和蔼地拍拍德伯特的肩膀,“德伯特,我很担心你的道德水平啊。” 虽然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然而德伯特居然一时半会儿没找出哪里不对劲:“别拍我的肩膀,我只比你小一岁!” “但是我十九岁从学院毕业的时候,十八岁的你还在吃奶。”修拉无情地指出了吸血鬼生长缓慢的缺陷。 德伯特顿时涨红了脸:“好吧,既然你如此理直气壮,为什么不能让特萨知道?” “我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席恩的生命力是从这个方法来的。”修拉回忆了一下当初在雪山之上,盖伦看到自己用那个方法救兰斯洛特的时候眼睛里闪过的震惊和反感,这么回答道,“我也不希望特萨或者丹尼尔旁观这个过程。” 德伯特挑了挑眉毛,表示不解。 “去找两个年轻的战俘来,德伯特。”修拉无视了德伯特的疑惑,“我没有同情敌人而让自己人受折磨的心情。” “好吧,我去找。”德伯特揉了揉额头,“正好不想浪费本来就不多的粮食,说起来关着的战俘里面还有几个闹腾得厉害的,正好说明他们生命力旺盛。” 修拉随口讽刺了一句:“唔,我还以为你会再反对一下的。” 德伯特嘴角抽搐了一下:“你不是都说了,我的道德水平值得担心。” 治疗的后半段需要等席恩的身体自行修复一段时间再进行。修拉揉着因为长时间构建魔法阵而抽痛的太阳穴,走出了山洞,一眼看到带着焦灼的表情站在山洞前的特萨:“特萨,一切顺利。” 特萨两步跑过来,抱住他的腰:“谢谢。” 修拉带着浓重的疲倦感拍了拍她的头,随口说道:“不是我的力量,那是茱莉亚最后的……” 他信口这么说着,结果他的回忆被自己的话带回了茱莉亚最后的时候,因此那句随口说出来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完。 那个时候,特萨还是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奥尔德斯,或者说特维尔,还没有完全融入新的身体,那具原本四十多岁的青年身体,那时候已经倒退到了四、五岁的样子。 他把还是个婴儿的特萨抱到茱莉亚面前,让那个一辈子都骄傲得如同春日里最绚烂的花朵的女人,在她最后的时间里,能看着自己最爱的女儿,和对面晶石里的那个一直都没有醒来的男人。 “雷伊,我有一个愿望……”那张曾经充满生气的脸上最后也终究是泛出了死灰色,她向空中伸出枯槁的手,如同伸向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她用最眷恋的口吻这么说着, “我希望……有一天早晨……我早早地起床,给奥德和特萨每人一个早安吻,然后起床准备早餐……特萨揉着眼睛嘟囔为什么一周都吃一样的早餐,然后奥德笑着给特萨扎好辫子,然后……咳咳,然后我们一起带特萨去生物馆看标本,去沙滩上享受海风和海上的月光,我们牵着特萨的小手,带着她第一次踩向那向岸边涌来的海浪……然后……咳咳……算了……不过是……一个……愚蠢的……凡人……的……愿望……” 可是她那双灰白的眼睛里最后留下的东西,满是憧憬,憧憬着她曾经最为不屑的普通人的生活。 幼小特萨因为过于敏感的魔法感知而知晓了母亲的死亡,缩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修拉手足无措地抱着这个婴儿,看着茱莉亚的消逝了生命的面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茫然而不知所措地坐在地板上,一直到奥尔德斯从晶石中醒来。 有时候他觉得茱莉亚最后那个愿望是如此可悲,然而有时候他又在想,要是那个愿望真的实现了,茱莉亚也未必会因此觉得高兴,或许她会在心里期待现在的生活。 当初,他听到兰斯洛特愿意相信母亲是爱他的的时候,他在想茱莉亚最后的愿望里并没有给兰斯洛特留下位置,可是到最后,其实茱莉亚到底是想起了席恩这个儿子。 他总是没办法猜到那个短暂地在他生命中扮演了母亲这个角色的女人究竟在想什么,或许谁都不知道,那个充满矛盾的茱莉亚究竟在想什么。然而他唯一确定的事情是,她确实希望特萨能拥有平安到近乎平凡的一生。 修拉看着特萨,突然觉得不可遏制地难过。到最后,茱莉亚的愿望也不过是特萨能够过上被父母宠爱着长大的普通人的生活,而这个愿望,却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无论是茱莉亚,还是奥尔德斯,都不可能回到特萨身边。 “怎么了?”特萨抬头,看着突然开始发呆的修拉。 修拉回过神,揉了揉额角:“没事,只是有点累。我突然在想,茱莉亚为席恩留下生命力的时候,究竟只是一个愧疚而做出的无谓的补偿,还是她真的预见到了这一天呢?” Chapter 18 “连续七天没有进攻,真稀奇。”扎维沙相当浪荡地把穿着马靴的脚搁到桌子上,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难不成在我们做好准备攻回去之前,他们都不打算进攻了?” 奈德瞟了他一眼:“不奇怪,女皇应该在预备着一次总进攻。卡尔派过去的那个小孩子见到女皇了,怎么想,女皇都不可能轻易罢手,没十几倍地发疯就不错了。” “不过话说回来,卡尔居然没闹腾得去找席恩,也真是不容易。”扎维沙是刚刚才被透露席恩还活着的,对此他相当耿耿于怀。 安娜扫了他一眼,对着未婚夫也毫不手软地泼冷水:“特萨没说他们在哪儿,去哪儿找?” “不难猜,推测一下的话,应该在日落山脉,那只小吸血鬼建立的平民保护区。”扎维沙非常肯定地下了结论。 作为冰狼家族的次子,著名的黑骑士,扎维沙其实并不是个擅长权谋的人,听到他这么肯定地说出这个答案,奈德和安娜都呆了片刻。不过显然安娜对自己的未婚夫的智商更加了解,立刻追问道:“你是听谁说的?谁推测出来的?” 扎维沙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抑郁地看了拆自己台子的未婚妻安娜一眼,讪讪地回答:“好吧,是欧文带回来的那个小骑士,因为军功不错,加上欧文推荐,就呆在我跟前。他前两天这么猜测来着,然后我就帮他跟日落山脉的小吸血鬼接了一个通讯,结果果然没猜错。” “尤利塞斯·沃克?”奈德花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了欧文带回来的小骑士是指谁,恍然大悟道,“那就不奇怪了,他跟特萨和德伯特都是同学,本来也很应该很了解。” “不过那个小骑士真喜欢看情报啊,我就没看见过能安静地看十分钟书的黑骑士。”不管自己这个嘲讽中伤了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多少黑骑士,也不管同为黑骑士的奈德表情变得多么尴尬,扎维沙向着会议室外面努了努嘴。 隔着单向可见的魔法墙壁,能看见各人的随侍们呆在外面等待,顺着扎维沙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奈德才注意到坐在欧文旁边的角落里,那个低头看着地图的少年似乎有点眼熟,不过因为气质和上次见面的时候相差太多,所以并不怎么能轻易认出来。 奈德颇有兴致地盯着尤利塞斯看了一阵,转头问扎维沙:“既然这样,你怎么不干脆问问他看出了什么?” “奈德,负责制定策略的好像是你,我是负责厮杀的。”扎维沙翻了个白眼,散乱地绑在脑后的半长的头发晃了晃,他伸手漫不经心地在椅子把手上敲了敲,魔法墙壁另一边的欧文手里的传讯石也同步响了两声:“欧文,带尤利进来,红鹰大公有话要问他。” 奈德嘴角微抽地看着比自己更加莫名其妙的欧文和尤利塞斯,强忍着回敬扎维沙一个白眼的冲动,和蔼地招呼他们坐下,然后顺着扎维沙的话向下问:“尤利塞斯,听说你最近一直在看情报,你觉得现在的情势是什么样的?” 尤利塞斯震惊的看着奈德,对于红鹰大公居然询问自己的看法这件事觉得受宠若惊。不过旁边的欧文对自己准姑父扎维沙吊儿郎当的脾气深有了解,他转头看看扎维沙那张欠抽的脸,大概就猜到了经过,无奈地拍拍尤利塞斯的肩膀,以示“没什么大事,你随便说说”。 “呃……”尤利塞斯挠了挠头,紧张地挪动了两下脚后跟,“女皇军已经好几天没有进攻了,我想女皇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我不认为是无力进攻,更加有可能是在等待什么,或者是筹划着下一次进攻。” “哼?”奈德略微挑了挑眉毛,从扎维沙的表情里确认了一下尤利塞斯应该不知道卡尔闹出来的那事,“为什么这么觉得?为什么不觉得这是退兵和求和的征兆?” “因为女皇还没有用完最后的手段。女皇这一战,就算借着爱丝忒拉的力量,并且打得议会军措手不及,胜算也绝对不算大。”尤利塞斯低头看看手里的地图,等开始思考了,他倒是不紧张了,“女皇不过是拼着鱼死网破,最后一点希望而已,因为假如现在不做,再给议会六十年来削弱她的势力就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所以她没有退路,不可能在还有手段没用完之前退兵。 既然女皇和爱丝忒拉联手了,并且修拉大人说过,条件很可能是献上北部大陆这么大的代价,所以爱丝忒拉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举动不是很奇怪么?我觉得女皇应该在等爱丝忒拉做出攻击。” 这一点倒也不出意料,奈德赞赏地点头:“你想得很有道理,安娜也是同样的想法,所以我们已经通知金狮家族加固北陆南方海岸的防守了,这样要是想从亡者森林进攻,也并不容易。” “南方海岸?”尤利塞斯眨了眨眼睛,“可是现在平民最密集和集中的地方是日落山脉啊?” “什么?”奈德没能立刻理解这两句话之间的关系,但是他隐约觉得好像有什么念头闪过,却没抓住,因而立刻追问了一句。 尤利塞斯想了想,才小心地求证道:“按照预想,爱丝忒拉应该是借由光明之神的遗物,强行召唤了选择了安宁的死者。即便如此,要想召唤归于安宁的死者,这些死者也起码需要有遗体的一部分留存于世,所以我想爱丝忒拉手里能拥有的士兵不会太多。那么对她而言,最需要的东西就是尸体,对应的,最优先的事情,应该是来一场高效屠杀,增加尸体和……” “扎维沙!立刻调遣三个军团去往日落山脉!”奈德甚至没听完,就已经彻底变了脸色,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立刻通知德伯特!” “奈德,我们的人手要是现在就进入日落山脉,女皇就有了借口对日落山脉动手。你不会想看到那个时候的局势。”安娜晚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尤利塞斯的意思,脸色顿时也很不好看,“我们只能先派人到外围等着。” “而且要是派出三个军团的话,可能会失守斯奈克城。”扎维沙已经站了起来,整个人的气势和刚才都已经截然不同,他想了一会儿,反手敲了敲桌面,“要不要干脆让金狮回防斯奈克城?” “不行。”奈德想都没想就立刻否认了,“金狮背后是中部平原,那里是整个北陆现在的平民居住区,绝对不能冒着这种风险撤回金狮。”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日落山脉和中部平原,我们只能确保守得住其中一方。”安娜皱了皱眉毛,“你必须要决定那一边冒一点风险。” 尤利塞斯抽空在他们吵架的空隙插了一句:“假如我没猜错的话,特萨应该也在日落山脉。” “她只有一个人。”安娜对此并没有什么信心。 “爱丝忒拉也只有一个人。”扎维沙耸了耸肩,在安娜投来冷冷的一瞥中摊手,“安娜,德伯特到底是厄尔半岛的小少爷,血族护短是出了名的,你真的相信日落山脉没有几个老吸血鬼坐镇?有特萨和几个老吸血鬼联手,撑到我们增援肯定来得及。” 奈德沉吟了一阵,还是选了折衷的方案:“让卡尔抽调原来隶属蝮蛇的一个军团去往日落山脉附近守着。” “卡尔现在那个状态还能带兵?”扎维沙挑了挑眉毛,并不非常相信。 安娜斜了他一眼:“我相信,只要告诉卡尔大公,席恩大公在日落山脉、很可能会被爱丝忒拉的围困就行。” 等方案确定了,安娜立刻动手联系特萨,然而她试了好几次,却无论如何接不通。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不好的情况,稍微变了脸色,随即响起了一阵请求通讯的声音。 尤利塞斯尴尬地从兜儿里拎出传讯水晶,眨了眨眼睛:“德伯特?” 剩下八道目光瞬间集中到了他身上,传讯水晶里传来德伯特骂骂咧咧的声音:“尤利,你个混蛋,你昨天晚上跟我说可能会被攻打的时候可没说会是现在!能联系到红鹰大公么?!我们需要支援!” 奈德一把抢过通讯:“我是奈德·康拉丁,你那边还能撑多久?我立刻派人过去!” 德伯特在那边跟什么人低声交谈了两句,才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能撑多久,修拉大人说不用太担心,他说,假如有召唤师的话派召唤师来,有魔法师的话派几个擅长大型魔法的来,黑骑士就算了,现在的情况顶不上什么用。” “修拉?!”异口同声的惊呼,奈德抬头和其他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德伯特哼唧了两句:“要不是修拉大人在,我哪有这个闲心和你们通话。” ———— 日落山脉对于这场毫无征兆的进攻几乎毫无准备。 之所以是“几乎”,纯粹是因为尤利塞斯和德伯特前一天晚上随口扯了两句闲话。 亡者森林突然暴动起来的血腥味让呆在日落山脉的所有吸血鬼都察觉到了深深的不安,联想到尤利塞斯担心的事情,德伯特立刻翻出了自己父亲硬塞给自己的底牌,数十位老吸血鬼召唤出来的巨大数量的蝙蝠顷刻间铺天盖地地围住了日落山脉,随之而来的,还有特萨第一时间设下的魔法屏障。 短短二十分钟之后,爱丝忒拉的军队就从海底爬了上来。 从亡者森林到日落山脉,他们警戒了海上的船只和空中的飞鸟,唯独没有想到,这些被强行唤醒的士兵们是从海底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不过这远远不是最大问题,更大的问题是,他们显然忽略了一件事——爱丝忒拉是用了光明之神的遗物强行复活了死者,而有一件很显然的事情是,光明之神的神力对自己后来造出来的失败品们显然不太友好。 那些木偶和残肢拼接起来的士兵们,居然带着光明之神的神力。虽然每个人身上的并不多,不过成百上千个人在一起,足以让蝙蝠们被灼伤、吸血鬼们退却了。 而对比另外一边,爱丝忒拉的木偶们只要作为人类的那一部分*,哪怕只剩下一根手指在,就还能容纳光明之神的力量,就能够驱动着整个木偶像活着一样移动。 不,不是像活着一样,是活着移动。 即使是令人作呕的存在形式,不可否认的是,光明之神是为了对抗死神才做到这个地步,这些木偶都是强行从死神那里夺过来的安息的灵魂,被弄成了这幅扭曲的姿态,在这个世间为人驱使,苟延残喘。 蝙蝠们的惨叫声在空中回响。在德伯特背后,他收留的那么多战争孤儿和因为弱小而无法加入战争的人们,都聚在一起瑟瑟发抖。有几个稍微年纪大一点的少年拿着几根没用的棍子,咬咬牙就想冲过去拼命,才跑了几步就被德伯特一尾巴扇了回去:“滚回去守着你弟弟妹妹,我们再没用还没到这个份儿上。” “德伯特少爷,和特萨大人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向着蝙蝠群走过了,似乎想要到对面去。”有一个老吸血鬼压低了声音惊慌地说,似乎是怀疑这个男人是个奸细。 德伯特的反应倒是完全相反,他的精神都为之一振,立刻下令:“撤开蝙蝠!让他过去!” “德伯特少爷,您确定……” 虽然知道修拉出于某种原因,并不希望自己在日落山脉的事情被其他人知道,不过事到如今,德伯特也顾不上许多了:“快点,让修拉大人过去!” *师修拉的名声无疑让人心中一定,还在支撑魔法屏障的特萨听到了这一声,愣了愣。要是他以修拉的身份来对抗爱丝忒拉的话,那女皇一定也会知道…… 然而修拉的表情打消了她的顾虑,他面色冷静镇定地穿过了人群,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向着疯狂的木偶们走去,他那个样子,特萨只见过几次,她很清楚,这说明修拉在发怒。 如他曾经说过的那样,与他是不是皇子无关,与卡特琳娜二世无关,他一定会站在爱丝忒拉对面,就算不为了这些无辜的灵魂,也一定要为了同样经受了这一切的阿贝尔,让爱丝忒拉的计划彻底破灭。 Chapter 19 随手设置在身体周围的魔法屏障并不够强韧,刚刚被召唤过来的忠仆阿尔弗雷迪也没法挡开所有的木偶,时不时有一两个木偶会将手伸进来,冰冷的刀锋从他脸上划过去,温热的鲜血慢慢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卡特琳娜曾经问过,你的血是热的么?现在他可以回答,是的,姐姐,我的血是热的。 木偶们几乎如同蚁群一样扑了上来,几乎把这个只身一个人带着忠仆踏进他们中间的男人彻底淹没了。站在人群这边,远远看过去,只能看见修拉拖着一大堆木偶,缓慢地向前移动。 “他为什么不攻击?”德伯特往特萨身边挪了一步,低声问道,“那只忠仆一个人应对那么多木偶很勉强的样子,修拉大人似乎一直都没有攻击。” “等着。”特萨远远地看着几乎已经彻底被淹没的修拉,绷紧了嘴唇,轻声说,“德伯特,等着,等修拉走到它们中间的那一刻,你就撤开蝙蝠,能向后逃走的都向后逃走。” 德伯特侧目看着特萨,在她灰色透明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担心的神色,相反,那里有某种强烈的希望和憧憬在熠熠闪光。 “特萨……” 特萨轻轻摇了摇头:“再稍微等一会儿,你就会明白,他为什么被称为*师修拉。” 先是一阵低声如同絮语一样的吟唱,从遥远木偶们中央传来,而后,这模模糊糊飘飘渺渺的声音如同叠加在一起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每一次发声,每一个音节,都如同一把精致的小锤子,在每个人的心脏上猛地敲击了一下,带来清脆的声音和颤动。 就算是特萨,也是第一次听到修拉吟唱。那声音随着吟唱进入中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令人耳膜震痛,越来越令人觉得恐惧而难以承受。 在场有好几位自愿加入日落山脉的、来自各个种族的黑魔法师,尽管后半段被彻底改掉,但是前一半召唤闪电的咒语对他们而言不算陌生。 然而在这一刻,这些黑魔法师们却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咒语,如同初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明白看这个感觉,如同耳聋的人突然之间恢复了听力。 就好像过去的那么多年里,耳朵上一直被蒙着的一层纸,被这越来越清晰的吟唱声狠狠地撕开了。 木偶们已经不再向着日落山脉的人群靠近,他们放弃了进攻,转而向着那声音的来源疯狂地扑过去。特萨却并没有撤回魔法屏障,反而迅速吟唱了加强的后续咒语,然后顶着那近乎让人崩溃的吟唱声和吟唱声带来的恐惧,转头向着其他人喝道:“往回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德伯特一边指挥着吸血鬼们离开,一边嘴角抽搐地对着特萨吼:“我过去绝对没想到,如此狼狈地逃窜不是为了躲避敌人,而是为了躲避自己人的无差别攻击!话说特萨,你不躲开么?” “不是为了躲避无差别攻击。不躲不会有事,他的魔法不会攻击到这里的。”特萨并没有动,远远地看着修拉,察觉到自己的手指久违地开始发抖,“我只是担心,假如不躲远一点,你们可能会留下毕生的心理阴影。” 听特萨这么说,德伯特原本准备离开的脚步顿时停住了,带着一脸被看扁了的郁闷地看着特萨:“难道我的心灵在你眼里如此娇弱?连这种场面都看不了?拜托,木偶又不会流血,我不会晕过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特萨抿了抿嘴唇,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到那冗长的咒语开始进入了尾声。 德伯特咒语声停止的下一刻猛地因为失力而跪倒了下来。从指间开始感觉到麻痹,在几个瞬间里,连四肢都彻底失去了感知。他的大脑中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完全没有办法思考,几乎是超出承受能力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的神经。 他在一瞬间失去了其他感觉,仅剩的视觉也开始摇晃,眼前的场景几乎已经变成了无声的灰白色幕布,透过黑白的颜色,他看到有如被放慢的画面从面前缓缓出现: 如同海洋一样浩瀚的电光在战场上扫过,而在那电光之间,修拉的魔法力几乎有了实质的形态,不只是闪电,还有精神本身,从一个几乎肉眼可见的密度,将这些灵魂拖拽在世界上的精神刻印生生摧毁。 假如他不是血族,早在这一刻或许就已经因为这种有如身处深海之中的窒息而死去了。 没有哪个黑魔法师没有憧憬过见到修拉,没有哪个奥斯库特的少女没有憧憬过成为修拉的妻子。即使是身为外族的德伯特,也在少年的英雄梦里面崇拜过这个男人,幻想过能得到他的指导,然后和他并肩作战。 然而等到这一刻,即使特萨在他面前张开了魔法屏障,那些冲击有大部分都被特萨承受了,德伯特察觉到的,依然只有力量的差距带来的恐惧。 “特萨……”德伯特并不知道自己在那种恍惚中过去了多久,当他的视觉和听觉都终于开始恢复的时候,他听见自己上下排的牙齿不断撞击发抖,特萨说得对,他可能一辈子都会怀着这个阴影了,“这怎么可能……” 尽管因为巨大而长时间的消耗,修拉的魔法力已经开始减弱了,然而在这片战场上肆虐着的魔法力依然让人觉得惊恐。特萨回答的声音不算大,听得出她撑着魔法屏障抵抗修拉的魔法力也很疲惫:“他没有在用魔法攻击这些木偶。要是攻击木偶的话,即使是修拉,也不可能尽数摧毁这个数量的木偶。 他只是借由闪电这为媒介,用自己的精神力直接摧毁了爱丝忒拉用来召唤灵魂的精神刻印。说到底,现在不过是爱丝忒拉和修拉两个人之间的精神力厮杀。” 所以说……这种事怎么可能?德伯特缓慢地咽下了自己的震惊:“……哪边会赢……”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修拉不可能赢。”特萨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风暴中心的人影,即使是她,在这场风暴的边缘也觉得相当吃力,“爱丝忒拉在亡者森林,没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加适合一个亡灵使用和补充魔法力,假如继续消耗下去,修拉一定不可能赢。” 德伯特的瞳孔一缩:“那……” “我们在赌一件事。”特萨握紧了魔法杖,咬了咬嘴唇,“爱丝忒拉现在能造出的木偶有限,在她找到大量尸体之前,她承受不起这样大量的损失,我们在赌,在修拉耗尽力气之前,爱丝忒拉会因此选择退回。” “胜算多大?”德伯特觉得胆战心惊。 特萨抿了抿嘴唇:“既然修拉决定去了,那就是绝对能成功。” 爱丝忒拉的认输来得毫无征兆。那些漆黑的潮水一样涌上岸来的木偶,在其中大半都彻底失去了灵魂倒下之后,剩下的部分再度如同退潮一样飞快地爬回了海洋深处。 狂暴的魔法力停止得非常突然,在那碎裂了一地的木偶中间,黑袍的青年晃了两下,勉强借由魔法杖才站稳了。一直在他最近的地方抵抗着逼近的攻击的阿尔弗雷德,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紧跟在木偶们身后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海洋,应该是去探查木偶们的去向了。 特萨立刻撤掉了屏障,以最快的速度冲到了修拉身边,勉强扶住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的修拉。他的精神还不算太差,但是因为短时间之内消耗了巨大的魔法力而开始虚脱,重重的汗水渗透了整件魔法袍,体能的消耗带来了急促的喘息,特萨察觉到他几乎把大半的体重都靠到了自己身上才勉强站住了。 染色的魔法因为魔法力的透支而开始不稳定,淡金色的光芒在他的双眼中若隐若现,特萨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把他带回去,而是让他原地休息了一会儿,起码让染色的魔法能够维持了,才扶着他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这一段时间里,原本躲起来的人群已经大抵回到了之前的位置,远远的看着他们向回走。 并没有英雄归来一样的欢呼。并不奇怪,大多数人这一刻看着修拉的感受,和刚才看着爱丝忒拉的木偶们差不多,即使理智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无法停止本能的恐惧。 表现稍微如常一点的大概只有德伯特了,尽管他的指尖还泛着白,不过他已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回了常态,他拎着通讯水晶凑过来:“红鹰大公问我们还能撑多久,修拉大人,你觉得现在这是结束了么?” 修拉回头看了一会儿背后一片失去精神印刻印的木偶,犹豫了一会儿:“不……我想还没有,集中攻击行不通的话,大概会开始小范围一边消耗一边试图抓住小群的流浪者吧。让奈德大公找几位召唤师和大面积攻击的黑魔法师来。等等……还有,派至少一个军团来。” 特萨和德伯特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修拉稍微抿了一下嘴唇:“我了解女皇,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你是说……女皇军会攻击日落山脉?”德伯特吃了一惊,“为什么?” “她不蠢,不是猜不到,只是抓不到你们和议会有牵连的证据。”修拉摇了摇头,“既然特萨为日落山脉作战了,女皇就有了借口攻击日落山脉。不只是为了给爱丝忒拉增加木偶,也不只是为了立威,更加是因为日落山脉本身就卡在北陆和奥斯库特之间的要道边上,只要这里失守了,就很难将女皇军逼出北陆。而我……想集中精力解决爱丝忒拉的事情。” 德伯特并没有怀疑,转头和奈德交谈了两句,然后向特萨摊了摊手:“红鹰大公的意思,既然修拉在这里,特萨你介不介意回去斯奈克城?毕竟斯奈克城现在还缺少一个统帅魔法师军团的人。” 特萨略微顿了顿,席恩到现在还没有醒,修拉又是透支魔法力之后的状态,要她现在离开日落山脉,从心底里说,实在是不太情愿。可是她同样清楚,这个时候根本不应该考虑这些,假如席恩醒着,大概会因为她的犹豫而生气吧? “也好。”修拉看出特萨在犹豫的事情,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会留在这里的。我说过,我或许不能对着女皇刀刃相向,但是我会站在爱丝忒拉的对面。相信我,我会阻止爱丝忒拉的,所以你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吧,别担心我们。” “好。”特萨握紧了魔法杖,不知道是在安慰谁,“等战争结束了,还会再见的。” Chapter 20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茱莉亚夫人。”席恩扬了扬淡淡的眉尾,随即意识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还是说,其实我也已经死了?” 灰发的女人漂浮在他对面,弯着眼角,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地笑。 自从这一次受伤之后,身体里一直积郁着的寒冷被那个女人身上的几乎灼热的温暖驱散,有如实质一样在他身体里跃动着,带着难以言喻的雀跃。自从出生以来就一直残破的身体里所充斥着的前所未有的轻松感,让他非常确信自己已经死了。 “席恩,你还活着。”茱莉亚仍旧是微微地笑,并不像是一个第二次才见到儿子的母亲。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并不是茱莉亚,不过是茱莉亚残留下来的关于席恩的意识碎片。 而在茱莉亚的记忆中,似乎对这个长子的印象就已经只剩下了名字。 乍一看上去,茱莉亚和兰斯洛特长得很像,然而仔细看,又找不出究竟哪里像,最后也只能说,他们两人的神态气质真的是几乎一模一样。 就像其实特萨和茱莉亚的外貌非常相似,但是即使是熟知她父母的人,看着特萨,也绝对不会想起茱莉亚,只会想起奥尔德斯。 “我还活着?”席恩微微仰起头,“您说笑了,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救我了。” “安德烈的孩子。”茱莉亚向着席恩伸出了一只手,似乎在等着他握过来,尽管席恩并没有理会。 在茱莉亚的心里,他始终只是安德烈的儿子么。席恩这么想着,很意外的是,他听到这一句话的时候,居然并没有觉得很难过。 “我也曾经以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救你了,在你出生的时候。”意识的碎片似乎被勾起了一点别的什么记忆,“我记得你,刚生下来就不会哭,脸色青紫,像是随时就要死了,可是安德烈还是很喜欢你。” 这不是茱莉亚会说的话,即使他只见过一次,他也非常确定。席恩怔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面前的这不可能是茱莉亚,只是一小片连记忆都不全的意识碎片。 “兰斯和特萨……他们生下来的时候就很健康么?”或许是压不住心中的恶意,席恩这么轻声问道。 “兰斯和特萨……那是谁?”茱莉亚的意识碎片眨了眨眼睛。 只有关于他的记忆。席恩这么想着,略微带着些讽刺地挑了挑嘴角:“那么,您曾经……想起过我这个儿子么?” “安德烈的儿子,是属于蝮蛇加洛林家族的,你不可能有一个像我这样的母亲。”意识的残片晃了两下,开始有些模糊,她睁大了眼睛,似乎在确认些什么,“我记得你,在亡者森林边上。” 在遇到奥尔德斯之前,茱莉亚她并不理解什么是爱。 对兰斯洛特,对席恩,她都是一样的,她想要养育一个孩子,所以她生养了一个孩子。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优秀而完美,所以她留下了兰斯洛特,而不是席恩。 然而,在她的感情的阀门突然打开、几乎以疯狂的姿态涌出之后,她先后再度遇到了两个儿子。 在吞赫鲸背上回头的那一刻,她想起来了这个已经被忘记了太久的孩子。她是真的没想过席恩能活下来,毕竟他的生命力实在是微弱到了根本不可能活过十岁的地步。然而在意识到这个孩子是谁之后,下一刻,她宁愿这个孩子永远不承认自己,起码不用背负一个这样绝对不会让他觉得光荣的母亲。 愧疚么?后悔么?或许吧,谁知道呢。 茱莉亚的意识碎片没有再说话,她微微地笑着看着席恩,然后慢慢得消失在了席恩眼前。 真是令人憋屈的见面。没有哪一点令人愉快。 其实也不是真的在意的,只是心里一直有那么一个执念。不可能有这样一个母亲么?席恩放软了表情,慢慢闭上眼睛。 ——或许……我是真的想要这样一个母亲的。 昏暗的山洞里,黄铜做的烛台倒映着澄黄的光芒,从一场并不如何如意的梦中醒来,盯着火光的跳动看了好一会儿,席恩才听到了堂兄的声音:“……你醒了?!” 嘴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不难想象,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是的,我醒过来了。”席恩苦笑了一声,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为什么我还活着?” 丹尼尔愣了愣,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席恩,是修拉用茱莉亚夫人的生命力结晶救了你。你已经昏迷了一个多月了,修拉大人……”丹尼尔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照自己偶尔偷看到的事情实说,“违反公约,用俘虏的血延续你的性命了。” 茱莉亚的生命力结晶……所以之前果然不只是一场梦么,虽然如此令人不愉快,席恩浅琥珀色的瞳孔稍微黯淡了一些,脑中有着昏睡之后的胀痛:“为什么要救我呢?只有靠着吸食着别人的鲜血才能苟且偷生,这样的存活还有什么意义?你们又到底为什么要我继续活下去呢?” 丹尼尔怔了怔,居然没想到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下一刻,一声咳嗽从丹尼尔头顶上传来,一只蝙蝠的脑袋从山洞顶上的某个角落愤怒地探出了出来:“我德伯特·厄尔,谨代表整个厄尔半岛的血族,对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的种族歧视言论提出深切抗议!” 席恩之前的情绪彻底消失不见,嘴角都忍不住抽了抽,然后他听到德伯特更加愤怒的声音:“然后我代表我个人,一个晕血的血族,对你这种身为一个人类不晕血居然还拿出来炫耀的行为,表示愤怒!” 席恩莫名其妙得感觉到了一种活下去的动力。 ——人总是得有点更惨的对照物才会觉得其实自己活得还不错。 “咳咳。”席恩费力地抬手抹了把脸,把刚才有些迷茫的表情抹平,回到平日里的样子,“这一个月战况怎么样?” 被无视的德伯特咆哮:“大公您请先对我的抗议做出回应!” 丹尼尔同样忽略了德伯特的怒吼,兢兢业业地回答:“在你遇刺之后,议会军一度失利,退到斯奈克城附近,所幸卡尔大人和奈德大人相继赶到,局势已经平稳。后来爱丝忒拉进攻了平民区的日落山脉,被修拉大人拦下了,不过女皇借此机会同样进攻了日落山脉,所幸卡尔大人带来的人也成功守住了这里。也因为女皇军被日落山脉沿线分散,黑龙和红鹰已经成功反击女皇军,顺利的话,或许再过一个月就能将女皇军驱逐出北陆。” 和计划出入不大,席恩挪动了下僵硬的脖子:“兰斯洛特那边呢?” 丹尼尔摇了摇头:“没有消息,自从特萨大人在奥斯库特掀起风浪、兰斯洛特借机逃走之后,就彻底失去了联系。” 起码说明他还没有再被抓起来。席恩稍微闭眼缓了缓精神:“特萨去过奥斯库特?她现在在哪儿?” 丹尼尔知道席恩不希望特萨插手战争,因而他没立刻回答,旁边的德伯特等不下去插了一句嘴:“特萨?不是回斯奈克城了么。” 席恩立刻锁紧了眉毛:“特萨为什么会在斯奈克城?说起来,她到底怎么知道大陆上出事的?现在又用什么身份呆在斯奈克城?” “黑龙大公。”德伯特跳下来,变成人形,“黑龙大公特萨·茨威格,或者现在议会军的魔法师军团领袖?” 劳尔那个混蛋真的干得出来啊!把女儿赶出来再把孙女召回了,这张老脸真是比想象中厚一些!要席恩顿了一阵,觉得自己太阳穴抽痛,他闭着眼睛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开了口:“卡尔在哪儿?喊他过来。丹尼,告诉我这些事情的细节。” 毒蜂大公卡尔·罗贝坦在听到席恩醒来后立刻赶了过来,脚步临到山洞口,却突然有点胆怯,那一步怎么都跨不出去。 “是卡尔么?进来吧。”席恩的声音从山洞里传来,大概是听到了先前的脚步声。听到熟悉的声音,卡尔才揉了揉有些发热的鼻子,收了收心神,走了进去。 长达一个月的昏迷让席恩看起来比先前更加苍白瘦削,然而前所未有的,他身上带着的魔法力和生命力却非常充沛。汉娜和丹尼尔都在旁边,汉娜看起来也已经没有了一贯傲慢的样子,稍微红了眼圈。 尽管已经在战场上厮杀了一个多月,尽管鲜血已经将少年的热情完全浇灭,卡尔在这一刻却像是突然回到了几个月之前,那个还什么都不太懂的孩子,嗫嚅着喊了一声: “席恩叔叔……” “辛苦你了。”席恩用某种前所未有的温和口气这么说道,卡尔立刻低下头,憋住眼泪回答道:“没有。” “好了,我们来谈谈。”席恩挑了挑眉毛,整个神态立刻从一个温和的长辈带上了三四分的傲慢,“首先是丹尼和汉娜,大公爵在战争中遇刺身亡,所有继承人全部拒绝继承、甚至没有人留下在斯奈克城阻止一下局势,蝮蛇加洛林家族的第一继承人和第二继承人,不解释一下这件事情么?” 汉娜和丹尼尔:“……抱歉。” “嗯,下一个。”席恩并没有仔细追究,他背倚在靠垫上,目光偏转了一个角度,“德伯特先生,既然对面只有爱丝忒拉一个人,为什么不把特萨和修拉参战的消息封锁?只要没有证据,女皇就不可能冒着失去南陆支持的风险进攻日落山脉。” 德伯特:“……我错了。” “最后,卡尔。”席恩停了下来,看着那张因为瘦削而显得年长了好几岁的面孔好一会儿,“我最初把你接到蝮蛇家的时候,曾经对你说过,我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看中了你的本心。所以无论因为什么理由,当你失去本心的那一天,你就不要再回来蝮蛇家族了。” 他看到卡尔的整个脊背颤抖了起来,才听到卡尔轻声回答:“对不起,席恩叔叔,对不起……” 他看着卡尔那张已经变得愈发线条刚硬的脸,有好些年里的记忆涌了上来,这个孩子从小就跟在他身边,到底也不是没有感情的:“不必叫我叔叔了,卡尔,我不是苛责你成为什么样的人,也不是不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年纪还小,会冲动、会被仇恨和愤怒冲昏了头,我不是不能原谅你,也不是不知道等你年长了,就会好起来。说起来,我是你的教育者,这也有我的责任。” “叔……大公你……” “可是我必须教会你一件事,卡尔,你得为你自己做的事情负责任。”席恩伸出手,费力地摸了摸他的头发,“你犯的错误,你不可以逃避,也不可以因为自己改过了就当它没发生过,你总得为此付出代价并且努力补救他。回去毒蜂家族,好好成长成一个大公爵,然后不要用我的侄子的身份,而是用毒蜂大公的身份来见我。” 卡尔猛地抬起头,眼中终于再度亮起了某种火花:“我会努力的!” 席恩挑了挑眉毛:“很好,丹尼,麻烦帮我接通奈德的通讯,是时候让这场闹剧尽快结束了。” Chapter 21 睁开双眼,视野里并没有光。随着手臂的移动,并没有被脱下的轻甲在黑暗中轻轻作响。 随着这一阵轻甲的响声,有人在黑暗中点燃了烛光。 “我睡了多久?”特萨揉了揉依然酸涩的眼睛,看着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光芒,非常温和,恰到好处地不会让眼睛刺痛。 “一个半小时。”格林尼亚把烛台放好,即使他并没有亲临战场,他的眼下也一片乌青,“距离你应该去塔楼还有半个小时,你要再睡一会还是……” “先吃点东西吧。”特萨站起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都像是散架一样疲惫。持续了七天的这一场战役,几乎拖垮了所有人,“告诉我这一个半小时里的战况。” 格林尼亚沉默了一阵,返身去拿充饥的面包和魔法药剂:“没有任何变化。” 无论是他们进入了城门,或是被逼退回了一段路,都昭示着这场漫长到几乎已经只剩下执念的战役的结束,然而没有任何变化……大概是这句话在这七天里听得太多,特萨面无表情地接过格林尼亚递过来的一瓶漆黑的液体,刚喝了一口就停了下来:“格林,这瓶试剂味道不对!” “请安心,这是修拉大人让人送来给您的。”格林尼亚这才想起来忘了先解释一下,这种时候双方早就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味道不一样的话,最有可能的当然是被掉包了或是被下毒了,“修拉大人担心您身体撑不住,所以特地送来了一瓶。” 过度疲惫的神经甚至已经没有余力反馈出“感动”这个情绪,只是在听到修拉这个名字之后下意识觉得安心,她慢慢地把那一瓶漆黑的液体灌了下去,察觉到温暖的魔法力慢慢地融入身体。 黑魔法药剂补充能量的功效确实很惊人,这一瓶效果尤其好。特萨继续在椅子上躺了一会,属于修拉的魔法力迅速修补了因为透支而受损的精神力:“日落山脉那边怎么样?” “如常,自从席恩大公醒来之后,女皇军就没能讨到便宜,昨天奈德大公让欧文和尤利塞斯也跟着去了日落山脉,大概也是商量下一步的计划。令人担心的反而是,兰斯洛特大公那里依然没有消息。” 自从席恩醒来这半个多月,接连的胜利慢慢地夺回了战争开始的时候失去的土地。假如这一场战役打赢了,他们就能最后夺回整个北陆。大概是信念再度支撑了精神,特萨扶着椅子的把手站了起来,关节之间因为长时间过于频繁地消耗、补充魔法力而开始酸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也无法移动:“格林,我们这么七天,死了多少人了?” “保守估计……三千人吧。”格林尼亚不太确定,“大家的精神都已经逼近极限了,我想不会再拖多久了。你的休息时间还有十二分钟,特萨,再休息一会儿吧。” 特萨伸展了一下四肢,重新躺到了躺椅上,闭上了眼睛,没再答话。因为没有其他与特萨实力相当的魔法师可以轮换,她反而成为了这场战争中消耗最大的人,每十个小时只能睡一两个小时带来了巨大的疲惫,能睡十分钟也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拖着已经沉重到不想再迈动一步的双脚,再度踏上魔法师呆着的塔楼,特萨发觉正在作战的魔法师们已经换了一班。她在踏上最后一步的时候彻底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疲惫,甚至是带上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换上从容的步子,走到了所有人的视线里。 跟一个半月之前第一次登上这个位置的时候,身后各种怀疑的、忐忑的、惊讶的目光不同,现在他们投过来的目光,满是尊敬和信任。当特萨再度走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她听到身后的魔法师军团中传来的窃窃私语: “特萨大人回来了!” “太好了!” “准备反击了!特萨大人回来了!” …… 被寄予厚望的感觉,和丝毫不被寄予希望的感觉,到底哪边更加沉重,特萨也说不上来。她举起魔法杖,稍微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第一队准备!” “星火!” …… 又是五六个小时几乎没有间隙的智慧,疲惫和厌倦削弱了对于战争和死亡的感知。从塔楼上俯视下去,骑兵们的短兵相接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女皇军死守的,是他们在北陆占领的第一座城,同样也是最后一座。 城门早已经被魔法轰开,然而重重叠叠堆积着的尸体依然堵住了城墙上的缺口。 谁都不知道到了这一步,这样的死守还有什么意义,双方的动作都已经僵硬麻木了下去,一直到对面的号角声响起的时候,特萨都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特萨!特萨!” 一连三声,特萨才总算放下了魔法杖,双眼有些飘忽地看着正在推她肩膀的格林尼亚。 “我们赢了!女皇军退出北陆了!特萨!我们赢了!”格林尼亚的声音很高,带着极其振奋的音色。 退出……北陆……赢了……身后的魔法师军团中爆发出一阵欢呼,特萨才清楚地意识到这句话什么意思。魔法师们冲了上来,瞬间淹没了还在试图拉特萨的格林尼亚,他们把特萨高高地抛了起来,欢呼声几乎响彻了云霄。 一直陪着特萨的格林尼亚当然看得出特萨这时候的状态很差,算是冒着众怒,好不容易把特萨半拖半抱地拉出了人群:“你脸色怎么会这么差?现在感觉怎么样?” 特萨脸上硬撑出来的激动的笑容几乎在背过人群去的一刹那就垮掉了,全身的肌肉因为意识上的突然松懈而放松,死神的荆棘都差点掉到地上:“格林……我要睡一会。” “好好好,你先撑一会儿。”格林尼亚费力地把特萨拖回了她一直休息用的那只背甲龟背上的房间,好不容易把她弄到躺椅上的时候,一抬头,发现特萨已经彻底睡着了。 微弱的烛光下,少女的脸上还有没干的血迹。格林尼亚起身打算去找负责医疗的魔法师来给她看看,却又停顿了一会儿。 血腥气从少女身上扑面而来,与之同时而来的,还有那股在战争中磨砺出来的令人不寒而栗的魄力。他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个看起来还完全是个没经历过多少事情的女孩,再看现在,从眉梢的每一个角度里,都透出肃杀气势的战士。 从什么时候开始,因为被取代而产生的不舒服慢慢地消失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心动,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一个一步一步教特萨应该怎么做的人,变成了一个呆在后方仰视着她的人。 格林尼亚的神色在烛光中晦暗不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出门,去找魔法师来给特萨治疗刚才战争中被对方的魔法打伤的细碎的伤口。 “格林尼亚!”奈德的精神因为这场胜利而有些振奋,与巨鹿大公安娜一道大步走他背后走了过来,“特萨呢?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庆祝?” 格林尼亚回头看了一眼占领了城池之后开始欢庆的人群,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睡着了,太疲劳了。” 奈德摸了摸鼻子,他和扎维沙姑且能够轮换,这么想起来,特萨确实比他们两个要疲劳地多:“确实辛苦她了。那你先照顾她,等特萨醒了,跟她说直接来会议室,我们需要商量一下后面的事情。” “什么事情?”格林尼亚略微有些惊讶,好不容易夺回了北陆,居然不先修整一段时间,如此急着商讨后续,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虽然格林尼亚这个问题有些越权,但是奈德相当清楚,黑龙家族在处理各种事务方面主要是格林尼亚在负责,因而他也索性回答了:“就在刚刚,女皇那边发来了求和信。” “你说什么?求和?”格林尼亚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觉得难以置信,“现在求什么和?女皇求和的资本是什么?我们进不了奥斯库特,这就是女皇的资本?她希望我们因为进不了奥斯库特而认输?” “事实上……”奈德觉得颇难启齿,倒不是女皇提出的条件多么苛刻,而是他非常担心最后会有很多人支持和解,“女皇希望南北大陆分治,南部萨登大陆归由女皇统治,北部诺登大陆由议会建立共和。”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会同意!”格林尼亚立刻激动了起来,“女皇这是疯了么?哈,就算不提我们这边凭什么答应,女皇到时候给自己的帝国取名字的时候不觉得讽刺么!” 确实很讽刺,奈德忍不住这么想。女皇卡特琳娜二世的父亲威廉四世在统一了大陆之后废除了自己国家的名字,他当时意气风发地宣布:“国家的名字,是为了辨识这个国家而存在的!大陆上从此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国家,所以我们不再需要一个名字!” 等到卡特琳娜再次为自己统治的国家选择名字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感觉到自己的父亲在身后冷笑。 “格里尼亚!”安娜立刻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示意格林尼亚不要冲动,“别激动,等特萨醒了,让她去会议室。大家已经太累了,没有很多人想继续这场战争。” 格林尼亚脸色发绿地停在了原地,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消失不见了。 安娜这是在暗示他,其实不少人都因为已经厌倦了战争,所以想退出么?格林尼亚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压抑的奈德,突然察觉到了深深的不安。 Chapter 22 事实与格林尼亚的预想恰恰相反,代替还在昏迷一样的特萨坐到会议大厅的时候,他才震惊地发现绝大多数人是支持和谈的。 前后两个多月的战争不算漫长,然而对于已经安逸了近七十年的大陆而言,已经算得上是一场不小的灾难了。安逸的生活摧毁了人们的斗志和血性,战争的严酷让他们望而却步。长时间的争吵之后,第一轮投票过去,除去缺席的蝮蛇、毒蜂、乌鸦、黑龙四位大公,剩下九位中居然只有红鹰奈德和金狮波旁两票反对和谈,其他总共五票弃权,两票支持和谈。 这也是议会历史上第一次,盟约素来稳固的红鹰和巨鹿家族分别投了支持票和反对票。 “你们在搞什么?!”脾气一向暴躁的金狮大公巴顿·波旁在看到投票结果的时候就忍不住嚷嚷了起来,“被那个小娘们欺负到头上来了,你们居然还打算让出南陆息事宁人?!合约?放他的狗屁!你们的血性都被扔到臭水沟里去了么!” 奈德揉着太阳穴转头,与站在旁边的格林尼亚说道:“想不到居然有一天,我居然会站在波旁这一边。” “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没有永远的敌人吧。”醒来才后看到格林尼亚留言的特萨直到第一轮投票结束才匆匆忙忙赶到了会议室,在红鹰大公右手边坐了下来,轻声顺口接了一句。 奈德看着特萨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问了一声:“特萨,你感觉还好吧?” “不赖。”特萨简短地回答,顺便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会议记录,皱起了眉毛,“现在……” “第一轮投票持平,正在第二次讨论中。”奈德扫了一圈在场其他人,“还有一个小时讨论时间。” 场上的讨论并没有因为特萨的到来而停止,火熊大公珊莎·苏普林正拔高了声音对着金狮巴顿吼回去:“……去你妈的血性!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波旁,你的脑子里全都被一些好战的细胞塞满了!你知道我们在过去两个月里面失去了多少东西么?凭什么我们得为了狗屁的血性继续这场荒唐无比的战争!你还想要通过失去什么来换取这场战争的胜利!” 大概是这一声实在是吼得太凄厉了一点,一时之间,就连金狮大公都没立刻反驳她的话。谁都知道,珊莎·苏普林的爱女凡妮莎·苏普林死于战争开始的前二十天。 “珊莎!失去亲人的不止有你。”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接下这段咆哮的,是向来觉得事不关己的铁蔓大公大卫·伍德。这可能是铁蔓大公第一次在议会上主动介入争论:“我的弟弟亚瑟的妻子崔西在战争中重伤,我的另一个弟弟艾文头部受伤,也许永远不会醒来了。珊莎,我知道你的痛苦,但是别把私人的感情介入到这场讨论中来!” “大卫,假如珊莎和你这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的人都不能遏制自己的悲伤,你想想那些普通的民众呢。”向来完全跟随黑龙家族的狼蛛大公玛西亚·夏立安也昂起头,火红色的头发有些暗淡,“你比我们更加清楚,我们的每向前一步都是用难以想象的性命和财富来支撑的!对不起,奈德,巴顿,我没法儿赞成继续战争。我们耗不起了。” “我们可以。”特萨低声插了进来,“金狮军团还完全没有参加过战争,而女皇那边,几乎已经用上了全力,现在的情况下我们占优势,但是要是和谈之后拖个几十年,我们就未必还有优势了。” “我不知道黑龙家族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好战。”珊莎尖刻地讽刺了一句。 “特萨,假如现在女皇已经彻底溃散,我赞成乘胜追击。但是现在我们进不去奥斯库特,而最后一场战役,我们足足耗了七天才勉强取胜,就算让金狮回防,我们也没法儿保证能迅速战胜女皇,我们的优势没有那么明显。”巨鹿大公安娜站了起来,带着一如既往平静的表情说道,“在目前坚持不下的状况下,我以为和谈是最好的方法。” 红鹰大公奈德扫了安娜和站在她身后的扎维沙一眼,终于开了口:“但是你们要明白,现在局势未稳,正是一次性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时机。” 巨鹿大公安娜皱起了眉毛,居高临下地看着奈德:“奈德,我以为红鹰康拉丁一向是支持任何能最快达到和平的解决方案。” “是的,我支持。”奈德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体和肃杀的气势带来了如同山峰一样的压迫感,“但是我不会把二十年的休战称之为和平!” 这句话戳破了任何和平的幻想,在会议室里掷地有声。安娜嘴角动了两下,终究是没能再说出什么,然后慢慢地坐了下去。 “红鹰大公这是什么意思?”常年不在状态的白鲨大公温斯顿难得开口提问,“你觉得这场和谈并不能带来和平?” 回答的却不是奈德,而是奈德右手边的特萨:“和谈之后的局面是南北割据,你们真的觉得带着仇恨的两边能够永远和平共处?不趁着现在局势未稳的时候将南陆攻下,在卡特琳娜二世势力在南陆彻底稳固之后等着我们的是什么?几十年、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混战。这难道是诸位想要看见的?或者说这就是诸位所谓的和平?我们这一代人的已经流下的血都白费还不够,还要把这场战乱留给后代的人?!” “小杂种,有点脑子嘛。”金狮大公巴顿·波旁难得看特萨顺眼了一点,立刻补了一句,“你们这群老家伙还真是连一个小杂种都不如啊!” 尽管这一回站在同一边,金狮巴顿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不快。特萨顿时理解了红鹰大公之前那句感慨,瞟了他一眼,忍了忍,没说话。 “我同意黑龙及红鹰大公,趁现在彻底消灭支持女皇的势力,就是消耗最小的方法。”冰狼大公布莱恩·恰尔内少有地早早表明了立场,并且相当不悦地瞪了金狮大公一眼,然后费劲地忽略了他的发言。 “黑龙、红鹰,还有金狮、冰狼。”铁蔓大公总结了场上的情况,不慌不忙地说,“再加上我铁蔓家族,现在有五个家族愿意赞成倾尽全力作战。现在一共十位大公在场,已经到达了一半。” 谁都没想到,一向中立弃权的铁蔓大公会在这个时候主动选择自己的立场。 “不过我有问题。”蓝狐大公威特·拿萨也反常地积极开口,“既然我们现在大多数人都无法进入奥斯库特,那我们要怎么继续战争呢?难道要让我们的士兵白白耗死在奥斯库特之外?” “当然是绕开奥斯库特进攻南陆。”白鲨大公意味深长地看了蓝狐一眼,站了起来,向奈德和特萨倾上身行礼:“白鲨奥托家族不擅长作战,通常也没什么用。但是这一次要想绕开奥斯库特进入南陆,想必船只是必要的。白鲨奥托家族的愿在此次战争中,让所有船只听候红鹰的派遣。” 蓝狐神色复杂地盯着白鲨大公看了一会儿,才开了口:“很好,现在七票反对和谈了。” “我还以为需要我们两票来拯救一下你,奈德,不过看来你们已经有结果了。”不紧不慢的声音从走道里传来,对在场每个人而言都不算陌生的声音,随着轮椅的转动声一起传了进来。 尽管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很显然,席恩的身体依然没有能恢复到能够自由行动的程度,卡尔推着他的轮椅,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进来。 “蝮蛇大公,天,你怎么还没死?”白鲨大公温斯顿脱口而出,然后瞬间收到了特萨和卡尔一共四道冷冰冰的目光,觉得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不对,我是说,你怎么还活着……哦,不对,我是说你不是死了么……算了,我不说了,大家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温斯顿在身周越来越低的气压中干脆地在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悲伤地察觉自己可能确实没有好好说话的天赋。 “我还活着。”席恩对此表示淡定,顺便补了一句,“蝮蛇附议红鹰、黑龙。” “毒蜂,附议。”卡尔立刻紧随其后。 趁着大家都还没有反悔,奈德立刻宣布第二轮投票开始,非常顺利的九票赞成,两票弃权,一票反对。 “决议通过。” 既然已经达成了结果,火熊大公珊莎也只能接受事实。她毕竟不是卡尔·罗贝坦那个冲动的年纪,即使一万个不情愿,她也非常清楚,要是议会先内乱的话,绝对是比任何一个选择都要更差的局面。 紧接着是一阵七零八落的讨论,然后奈德开始总结大家的讨论结果:“初步确定方案,我们先通知女皇的使者我们接受和谈。而后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及巨鹿大公安娜·墨洛温开始与女皇的使者进行和谈,借此让女皇放松警惕。这段时间中,红鹰军团借由白鲨家族的船只从日落山脉北方出海,从东部绕过亡者森林……” “西部。从西部绕过亡者森林。”特萨轻声更正了一下,“尽管西部会绕远一些,但是亡者森林东部是爱丝忒拉的所在,贸然靠近太危险了。” 席恩点头,带来了阿尔弗雷德探查到的消息:“根据修拉大人的忠仆带来的结果,亡者森林东部到奥斯库特之间的海域下方布满了爱丝忒拉的木偶,船只最好避免靠近那块海域。” 奈德思考了一阵:“也好,那就从西部绕过亡者森林,登录南陆,开始占领南陆。蝮蛇和黑龙军团留在原地,一旦兰斯洛特消除了威廉四世的诅咒,你们立刻进攻奥斯库特。而金狮军团也同样留在北陆南岸,继续负责守卫中部平原。” 初步的计划定完,紧接着就是细节的规划。奈德本来以为卡尔会留在这里,没想到卡尔简直要求一同前往南陆。当然另一个让大家非常不能理解的问题是,为什么被派出去谈判的是蝮蛇大公席恩和巨鹿大公安娜—— 要是论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激怒对方的话,在座除了金狮大公以外,席恩自称第三大概没有人敢于当第二。而另一边的巨鹿大公安娜,单纯说冷场的能力,她大概也是议会首屈一指的。 对此,提出这个提议的白鲨大公温斯顿的解释是:“反正我们的目标是拖时间,无论如何不能让和谈成功。诸位觉得,当我们派出席恩和安娜之后,这和谈还有任何可能成功么?” 在座诸位大公深刻思考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不得不承认白鲨大公的想法非常有道理。 于是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生平第一次作为议会的谈判代表坐上了和谈席位,不负众望地在第一天以他标志性的傲慢态度把女皇的使者气得七窍生烟,另一边的安娜大公也毫不示弱地以自己冰封三十里的冷脸,让女皇的使者的怒火堵在了肚子里无从发泄。 非常顺利的,和谈被拖了整整十天还没有一点进展,此时,红鹰军团乘着白鲨的船只,已经接近了南陆。 “特萨,你看起来身体好了不少。”再一次从谈判桌上下来的席恩精神显然不错,随手拎了一瓶牛奶放到正在吃早饭的特萨面前,“多喝点牛奶,卡尔都快比你高了。” 特萨盯着那一瓶大概够七八个人份的牛奶,再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胃容量,默默地转移话题:“拖延时间的计划很顺利?” “确实很顺利。”席恩坐了下来,一旁立刻有执事给他端上了牛排,“说实话,太顺利了。” “什么意思?”特萨放下了刀叉,警觉起来。 席恩镇定从容地开始切牛排:“简直就像是……女皇的使者也在有意拖时间。” 特萨下意识地绷直了脊背:“你是说……接着和谈这个幌子来进行其他行动的,不止我们?” “很有可能。”席恩完全没有紧张的样子,他放下刀子,伸手拍了拍特萨紧绷着的脸,“别露出这个表情,特萨。你要是露出任何不寻常的神色,对方就会有所准备。无论什么时候,黑龙大公必须是镇定从容的。尤利已经去跟他们套话了,我们应该很快就能知道,女皇发起这场和谈真正的打算是什么。” Chapter 23 “你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这件事的?”特萨接过席恩倒好的牛奶,咬着杯子壁这么问道。 “第一天,女皇的使者好几次克制不住差点发怒的时候,我开始怀疑,第三天对方居然还没有更换谈判的人选的时候,基本就确定了。”席恩挑了挑眉毛,这个流程真是熟悉,似乎十来年之前,他也这么手把手教过兰斯洛特,这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显然在这方面天赋都一般, “假如女皇真的迫于无奈诚心想要和谈,她一定会精挑细选一个忍耐力很强的人,并且吩咐无论如何忍声吞气,只要能够达成和约。然而这一位只因为我没给好脸色就克制不住红了脸,这就说明很有可能不是诚心的,而明明那一位使者表现得如此不济,在此后的谈判中居然还没有换人,我想只能说明我们两边打着一样的注意。” 特萨仔细想了一阵,不得不承认,虽然席恩说得非常详细且有道理,然而自己再遇到一次未必能够发现。特萨认命地发觉自己可能不是那块料,认真且干脆地得出了结论:“果然,等战争一结束,我还是赶紧把大公爵的位置让给格林好了,我这十天来真的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席恩叉子停了停,想起来了他刚刚抵达这里的时候,所看见特萨体力透支得几乎和亡灵一样的样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毛:“既然你并不想继续做大公爵的话,那就不用勉强,修拉还留在日落山脉,你要不然先去修拉身边好了好了,让格林尼亚处理后面的事情。” 只是有点浪费了。席恩在心里这么想着,特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情,所以在知道特萨继任了黑龙家族大公爵位置之后,席恩特地把智谋出众的尤利塞斯调到了自己身边加以培养,本来是打算准备给特萨当左膀右臂的,现在看来,很可能这个孩子只能留给自己家族了。 特萨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还是等战争结束吧,毕竟我和外祖父承诺过,我会坚持到战争结束。” “跟劳尔那个老狐狸说的话有什么值得遵守的?”席恩对自己的外祖父的人品嗤之以鼻,“特萨,不用勉强,假如觉得当大公爵很累的话,你随时可以离开,别为了什么无聊的承诺勉强自己继续做大公爵,既然局势已经稳定了,一个大魔法师的作用也就不那么强了。特萨,你只要选自己觉得轻松的一边就好。” “蝮蛇大公!”格林尼亚走到门口的时候刚好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冷笑着大步踏了进来,“撺掇其他家族的大公爵离职,看不出蝮蛇大公居然有这种爱好。” “唔。”席恩对着格林尼亚的态度显然没有对着特萨好,他放下了餐具,倚到椅背上,微微扬着下颚看着格林尼亚,“我还以为格林尼亚先生对此应该乐见其成。” 格林尼亚顿时脸色略微涨红:“这是赤.裸裸的污蔑!特萨大公,请离蝮蛇家族的人稍微远些,蝮蛇家族素来与黑龙家族不和,身为黑龙大公,请不要轻易被狡猾的蝮蛇家族的人欺骗。” 唔,特萨默默地低头喝牛奶,想起了那个预言里说过的,茱莉亚的第一个孩子会是黑龙家族十余年的死敌……根据目前这二位相互诋毁的状况,看来预言非常写实,确实是积怨很深的样子。 “是我记错了么?”席恩把双手拢到膝盖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格林尼亚,“似乎曾经有人在劳尔死后,赶在特萨抵达之前,立刻在黑龙军团安插亲信,而且还派人游说黑龙家族的长老们,据说‘特萨是茱莉亚的女儿,一定会因为茱莉亚被驱逐的事情心怀怨恨,所以绝对不能多留?’” 特萨猛地呛了一口牛奶,忍不住歪了歪嘴角,看着目瞪口呆中的格林尼亚调侃道:“你还真这么做了啊,也真是难为你了哈哈……” 顾不上追究席恩在黑龙家族安排了探子这件事,格林尼亚已经彻底涨红了脸:“那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我当时不知道后来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席恩毫不客气地追问道,“是你已经放弃了大公爵这个位置,还是说现在的特萨并不是黑龙大公?格里尼亚,你看清楚了,根本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格林尼亚一口气被咽得差点没缓过来,席恩已经继续说了下去:“既然你没有放弃对这个位置的野心,就老老实实做一个野心家,在你强大到能够奢求太多事情之前,别乱想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特萨有权力选择留下或者离开,我会全力支持她的决定。” 格里尼亚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召回了一点残存的理智,几乎是凭着多年的训练出的本能开始反击:“蝮蛇大公,特萨的去留,或者我想不想争取这个位置,这都是我们萨克森家族自己的事情。蝮蛇大公您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这里干涉黑龙萨克森家族大公爵的去留?又是用什么样的身份在教训我?蝮蛇大公,虽然特萨看起来或许很年轻很好骗,但是历史上并没有两位大公爵联姻的先例,黑龙家族也不可能同意。” 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特萨又呛了一口牛奶,索性放下杯子开始使劲咳嗽。蝮蛇的青年琥珀色的眼睛稍微露出一点笑影,伸手拍拍特萨的背帮她顺过这口气:“格林尼亚,我很尊敬你丰沛的想象力。” 格林尼亚愣了愣,隐约察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劲。席恩揉了揉太阳穴:“要说我用什么身份对黑龙家族的事情提出意见的话,大概是茱莉亚的长子、老黑龙大公劳尔真正意义上的长孙、现任黑龙大公特萨的长兄,还有下一任黑龙大公你的表兄这个身份吧?” 这大概是席恩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母亲是茱莉亚,特萨诧异地看过去,却发现席恩的表情非常自然且镇定,然而于此形成对比的是,格林尼亚在听到这个回答之后,整个人看起来都很虚脱。 “不可能!”格林尼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然后猛地顿住了话头。虽然很想说这一定是骗人的,但是格里尼亚的理智和骄傲毫无疑义地告诉他自己,蝮蛇大公没有必要骗他。 “祖父大人……”格林尼亚艰难地从其中找到了一个疑点,“居然会不知道茱莉亚姑姑还生了一个孩子的事情?不可能的,祖父大人一直派人暗中照料茱莉亚姑姑。” 特萨立刻接话试图解除误会:“啊,祖父他其实知道的,他最后和我提到过席恩。” “你在说什么?”格林尼亚的脸色整个儿都白了,“祖父大人知道?他跟你提到过却没有告诉我?特萨,你骗我!告诉我祖父大人当时的原话是什么!我不相信!” 席恩挑了挑眉毛,显然没料到劳尔最后悔提到他,不过只过了一会儿就像是想通了,轻描淡写地对着格林尼亚说道:“我觉得你不想听那句原话。” “欸?你怎么知道的?”特萨好奇看了席恩一眼,然后赞同地看着格林尼亚,“我也认为,你估计不想知道那句原话。” 席恩相当傲慢和轻蔑勾了勾嘴角,对自己外祖父的人品表示质疑:“哈,劳尔为了打温情牌能说出什么不要脸皮的话,我还是有点把握的。” “告诉我!特萨,祖父大人当时说了什么?!”格林尼亚显然没有心情继续听席恩诋毁自己的祖父,提高了音量叫道,“特萨!告诉我!” 特萨揉了揉额头,只得照实说:“他说,‘席恩是我孙子一代最出色的孩子,即使他在蝮蛇家族,我也为他骄傲。’” 格林尼亚的脸色顿时更白了。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比席恩更加出色,要是平心而论的话,他也能够赞同这是一句实话。 然而从感情上说,自己一直崇敬和亲近的祖父在内心里认为自己远远不如那个孩子,并且为那个孩子而骄傲,格林尼亚觉得整个心脏都抖了一抖。 特萨看着阴着脸默不作声转头离开的格林尼亚,抿了抿嘴唇:“他没事吧……” “别小看劳尔那个混蛋培养的继承人。”席恩只瞥了一眼格林尼亚的背影,随即重新拿起餐具,继续了之前被打断的用餐,“说实话,格林尼亚确实比你适合成为黑龙大公,我是指和平时期。” 特萨抓了抓头发:“可是你的话,为什么要激怒格林尼亚呢?既然他以后会是黑龙大公,你作为蝮蛇大公,这么激怒他不是非常不明智么?” “蝮蛇家族要是和黑龙家族,要是关系亲密那才会让别人不安。”席恩抿了抿淡色的嘴唇,拎起牛奶瓶把特萨面前快空的杯子加满,“毕竟我们两家都手握重兵,而且蝮蛇家族的联盟是毒蜂家族,而黑龙家族的联盟是狼蛛家族,我们两家关系很差,才能让盟友更加相信我们。格林尼亚肯定也清楚这一点。不过既然你不打算长时间继续下去,不了解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无所谓。” 特萨乖乖地闭了嘴,继续对着面前的牛奶发愁。 ———— “再有一天就快到阳光海湾了。”奈德对着通讯那一头的席恩,带着一如既往地语调散漫地说,“一切顺利,没发现任何异常。席恩,你真的确定女皇不是真心求和?” 通讯水晶那头的声音非常肯定:“整个议和过程都非常不对劲,我很确定这一点。” 奈德揉了揉眉角:“我要怎么确定不是你多心了么?” “等意外发生的那一天你就确定了。”席恩显然对奈德的说法非常不以为然,“一切小心,奈德,无论如何保持通讯畅通,我要是试探出了什么第一时间通知你。” “好。”奈德简短地回答之后倚到了椅背上,动手挂断了通讯。天色已经亮了,他稍微休息了一会儿,起身去进行例行的巡查。 一如既往,非常平静和正常。因为席恩的警告,奈德心里反而愈发不安起来,他向着船的中段走去,却意外地发现战船中部的小教堂里有人。 尽管很多死灵法师都需要祷告来维持死亡气息,然而很少有魔法师会在天亮之出现在这里。 死神赫尔的雕像之下,一个单薄瘦削的女魔法师跪在雕像之下,抚摸着雕像的衣角,虔诚地向着死神祷告。 “海蒂。”奈德站在教堂门口看着自己的妻子,却没有踏进教堂,“为什么现在在这里祷告?白天的祷告并不能帮助你稳定死亡气息。” 海蒂回过头,深蓝色的眼睛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情:“死神在上,奈德,我在向死神祈祷,希望她能够体谅你,原谅你犯下的一切罪责。” 罪责么。奈德扶着门框,看向死神慈悲的脸庞,在这个被诸神抛弃的世界之上,真的有可以被原谅的战争么? “海蒂,换个祈祷方式吧。既然战争开始,我们都背有无法推卸的罪责,死神在上,请将主战的所有罪责都让我来承担。” 如同六十五年前的奥斯库特,黑龙大公劳尔接过他手里的剑,说“让我这个一只脚迈进棺材的老东西来负担弑君的罪责”的那一刻一样,请让我替代他的年轻的子孙们,承担这场战争的罪责。 Chapter 24 一直到整个战争结束之后很久,特萨还在想那一天的事情。她有时候会很专注地思考,那究竟只是一个巧合,或者,那就是传说中的命运。 那个时候,各自心怀鬼胎的所谓和谈还在平稳继续,而载着过半的议会军的白鲨的船只已经悄无声息地停泊到了阳光海湾。 就在同一日,爱丝忒拉的木偶们,也从东南部的海滩爬上了北陆。 假如要选择一个最糟糕的战争开端,对于金狮大公巴顿·波旁而言,无疑就是,当他坐在房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为什么那群没用的杂种都在战场上了、而他居然被派到南海岸来防守连影子都看不见的偷袭的时候,他的副官捂着鲜血淋漓的胳膊冲进来,告诉他离海岸最近的第一小队已经全灭了。 去他妈的!巴顿跳了起来:“是卡特琳娜那个小娘们儿的军队!老子一个人就去收拾了他们!等老子收拾了他们给那帮没用的小杂种们瞧瞧!” 尽管巴顿这么说了,他的副官还是并没有敢等他击退了敌人再通知议会其他人。他在巴顿离开后战战兢兢地试图通知正在北陆西部最南端的小城克罗斯城进行“和谈”的蝮蛇大公,然而当时正在会谈中的席恩并没有能收到这个通讯请求。 副官再战战兢兢地申请了刚刚登陆南陆的红鹰大公的通讯,很幸运,这一回接通了:“奈德大公,爱丝忒拉的木偶们进攻了南部沿海,我觉得……我们可能撑不住很久了!” 金狮军团之后就是北陆的整个中部平原,要是金狮军团彻底战败,北陆的腹地就彻底沦为爱丝忒拉的屠宰场和木偶生产工厂。奈德毫不犹豫地将情况告知了现在最有可能有空的特萨:“特萨,带着三分之二的魔法师军团和三分之一的黑骑士团立刻前往东南沿线金狮家族的所在!” 奈德话里紧张不详的意味让特萨整个心头一凉。她察觉到了他们确实失算了一件事:他们给了爱丝忒拉太长的准备时间,还有他们低估了女皇为此而做出的努力。 修拉让阿尔弗雷德所监视着的、处于奥斯特拉与亡者森林之间的海域下方所潜伏着的木偶的数量符合修拉对于亡者森林中能够找到的尸体数目的估算,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就是爱丝忒拉所拥有的所有木偶的数目。 修拉忘了一件事,爱丝忒拉始终是女皇的盟友,给她无偿提供尸体很有可能也是盟约的一部分—— 那么在之前议会军败退的期间,那些被女皇军所占领的土地上所倒下的,属于议会军或是女皇军的士兵们的尸体,又到哪里去了呢? 答案已经很显然了。 特萨毫不犹豫地执行了奈德的命令,尽管格林尼亚在听到她的话之后表示了激烈的反对和担忧,并且强烈地表达了同行的愿望,然而特萨依然坚持由他留下来通知尚且还没结束和谈的席恩这件事。 虽然到这一刻为止,这场所谓的“和谈”已经沦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然而因为并没有收到明确的消息,会场的守卫依然森严,格林尼亚几次想要直接闯进去,却并没有能够成功。也正因为如此,等格林尼亚终于抓着步出会场的席恩的领子咆哮了整个经过、席恩也终于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距离特萨出发,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小时。 “立刻扣押全部女皇的使者!丹尼,你去通知德伯特·厄尔这件事,以及特萨会抵达的明确地点,让他立刻转告*师修拉。”席恩沉下脸,大步向着会议室走去,“尤利,接通和红鹰大公的通讯。” “席恩!”奈德显然已经等待席恩的消息很久了,“女皇的军队进攻你们那里了么?我们还有特萨分别带走了很大一部分人,现在你们那里的防守应该是最薄弱的。” “目前还没有。”席恩的声音比奈德预想中冷静得多,这让奈德的心情安定了不少。 不过奈德并没有因为这个答案而松一口气:“金狮军团为了防守整个南部海岸,本身就非常分散,现在紧急之下要想回调集中抵抗也相当勉强,所以他们未必真的能撑到特萨赶到,现在需要我们回撤么?” “当然不。”席恩在会议室里面贴着地图的墙面之前停住了脚步,“就算你们现在回撤,至少需要八天才能抵达金狮的位置,至少需要十二天才能回到这里,那时候的话不管做什么都已经太晚了。 所以现在的你们需要做的,不是回防,而是进攻,我不相信女皇愿意以自己的南陆为代价去交换本来就要献给爱丝忒拉的北陆,就算女皇被复仇冲昏了头,决定现在来进攻我们所在的克罗斯,只要你们能迅速占领大半个南陆,女皇迟早会清醒过来哪边更加重要,放弃继续进攻。” 尽管这么安抚了奈德,不过克罗斯的情况并不像席恩说的那么乐观。奈德拿下大半个南陆至少需要大半个月,而克罗斯这点人手能不能撑到半个月是个大问题。 “席恩大公,现在怎么办?”尤利塞斯为席恩挂断了与红鹰大公的通讯,转头问道,“我们要怎么守住克罗斯?” “说实话,以克罗斯目前的防御还有地形,假如女皇军攻过来,我们基本没有可能守住克罗斯。”席恩皱了皱眉毛,“所以问题不是能不能守住克罗斯,而是假如我们预计会再次败退二百公里,那么我们能不能再一次守住斯奈克。” 尽管再次在南线败退对士气和民心可能会是极其沉重的打击,不过现在似乎并没有其他选择。 “我们能守住斯奈克么?”尤利塞斯很没有底气地追问了一句。 “能。”席恩非常肯定地回答,“大概能有四五种不同的方法能确保我们守住斯奈克城,问题只在于,每一种的代价都相当可观,我在思考哪一种相对比较小。” 丹尼尔快步走了进来,简短地报告了刚刚得到的回答:“大公,已经通知了德伯特大人,修拉大人说将会尽快前去协助特萨大公。以及,德伯特大人询问,是否需要日落山脉的吸血鬼来帮助守住克罗斯。” “先不要回复德伯特,给我几分钟考虑一下,血族和半兽人,欠哪一边的人情威胁更小。”席恩盯着地图,显然是把这两个方法作为了首选的方案。 尤利塞斯和丹尼尔当然都很清楚无论是哪一边,都一定意味着平定内乱最后的大规模的土地割让和权力的重新商定,好战的半兽人,本能地渴望人类鲜血的血族,事实上哪边都不是一个好选择。 “席恩,女皇军队并不一定会进攻北陆。”丹尼尔在听到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形式居然已经如此不乐观,他皱起了眉毛,“现在进攻北陆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假如爱丝忒拉赢了,我们迟早会被爱丝忒拉杀死,假如爱丝忒拉输了,巴顿和特萨赶回来,她同样不可能有胜算。” 席恩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你要寄希望于为了复仇的*和该死的‘卡佩家族的荣耀’、已经发疯到和爱丝忒拉联手的女皇能清醒下来思考这个?” “不,大公!”尤利塞斯插话,“我不认为女皇能够对雅维里出生的爱丝忒拉心无芥蒂。” 席恩猛地转过头,盯着尤利塞斯看了几秒,表情忽然之间轻松了下来:“尤利,你说得对,爱丝忒拉毕竟是个雅维里,我们可以提醒一下女皇这个事实。” 他屈指敲了敲面前的地图:“尤利,这个任务目前可能只有你能够做到。爱丝忒拉的木偶们骚扰了日落山脉那么久,一定会留下一些尸体或者俘虏,尤利,你去日落山脉向德伯特索取一些木偶的残肢或者俘虏,再骑着狮鹫偷偷降落到奥斯库特,把它们弃置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务必能让巡查的军队能发现。” 尤利塞斯立刻立定行礼:“是!” 丹尼尔看着尤利塞斯匆忙离开的背影,狐疑道:“席恩,你该不会真的天真地觉得这样就能让女皇把爱丝忒拉也当成敌人吧?” “怎么可能。”席恩勾了勾嘴角,“丹尼,卡特琳娜是威廉四世相当宠爱、并且花费了不少心思教导的一个女儿。传闻威廉四世曾经考虑过暗杀自己的长子查理,好让卡特琳娜继位。这么想来,对于卡特琳娜而言,比起一个作为复仇者,更加优先的事实是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女皇。” 丹尼尔困惑地看着席恩:“什么意思?” “一个流行于统治者之间的传染病——猜忌与疑心病。”席恩坐了下来,透过窗户看着尤利塞斯骑着的狮鹫在夜色中振翅消失,“复仇,和争权,当这两个目标不再指向同样的行动,女皇或许会因为一时的冲动而顺从复仇的*,选择进攻北陆,所以我给她送去一点刺激,刺激她的疑心病发作,我毫不怀疑她会立刻选择另一边。 爱丝忒拉将木偶囤积在奥斯库特与亡者森林之间的海底的事情,不管卡特琳娜知不知道,尤利完成这件事之后,她都会知道。而且,不管是不是真的相信,她都会清楚地意识到一个早就应该想到的可能性,爱丝忒拉或许不会放过奥斯库特。” 丹尼尔恍然大悟:“假如现在来进攻克罗斯,她就会白白浪费自己手里已经不多的底牌,不如退守奥斯库特,等着爱丝忒拉将我们全部毁灭。” “你可以相信我真的是在为奥斯库特着想。”席恩略微嘲讽地笑了笑,“毕竟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认为爱丝忒拉将木偶囤积在奥斯库特附近的目的真的单纯。” ———— 绿骨迅雀是大陆上速度最快的死灵生物,迅雀群如同一块惨绿色的云一样从空中飞快地掠过,留下一片骨翼挪动带来的关节摩擦声,令人毛骨悚然。 最前方的迅雀尤其巨大,特萨坐在迅雀的腹腔之中,焦躁地试图联系金狮大公巴顿·波旁。 一直到第七个小时,通讯才好不容易接通了,特萨立刻冲着通讯水晶吼道:“巴顿大公!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还没死。”巴顿的声音里憋着一股子火气,不过听上去中气还算足,“你们还有多久到?” 特萨的心猛地一沉,金狮大公巴顿的恶劣性格她多少也了解了一点。他暴躁易怒、自大而且看不起私生子出生的自己。但凡他还有一拼取胜的力量,他的回答都应该是:“滚远点,小杂种!老子马上就收拾了他们给你们看看!老子才不要你们这群小崽子来添乱!” 而他现在,居然主动问特萨还有多久到。 由此想来,南线的情势根本就不只是没有胜算,很有可能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崩溃。 “三天!”特萨飞快地估算了所有召唤师轮班、不休地召唤迅雀赶路的情况下所需要的最短的时间,“巴顿!不管怎么样撑三天!” “真他妈慢!”巴顿不满地嘟囔了一声,随即是一阵嘈杂撞击声和咒骂,“畜生,快,守着那儿……” 特萨焦虑地试图通过声音分辨对面发生了什么,然而只听到巴顿突然提高声音吼了一声:“三天!别来晚了!” 随即,通讯就彻底被挂断了。 Chapter 25 金狮大公巴顿·波旁,尽管从各种意义上说,他的智力很有可能不如议会的平均值,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完全没脑子。 不过现在,他显然希望自己更加愚蠢一点,至少愚蠢到不能理解面前的战局几乎不可能撑到三天,或者不能理解为什么黑龙家族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那个小杂种为什么需要三天才能赶到。 遗憾的是,他非常理解这两点,于是他陷入了极大焦躁之中。 巴顿是直接从祖父的手中继承大公爵的位置的,所以他的年纪不算大,妻子是来自蓝狐家族的淑女,而最大的儿子也还不到十五岁,没人能和他一起上战场。 等到夜幕第三次降临的时候,他们扔在南部海岸的尸体的数目已经占了全金狮军团的额三分之一。为了不让爱丝忒拉有机会对自己同袍兄弟的尸体下手,他们还不得不分出几位对于金狮军团而言本就稀少的魔法师,将倒下的尸体焚烧殆尽。 “大公,他们……正在收集我们落下的武器用。”副官战战兢兢地向着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一会儿的巴顿传达了前线的消息,“他们已经学会了使用□□。” 巴顿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他妈说什么?那不是一群被那个雅维里家的死女人弄出来的木偶么?!” 副官并不想回忆起之前的场景,他的两条腿都有点打颤:“大公……我觉得……那些木偶好像是死在之前战争里的尸体!所以我猜测……他们很可能就和生前一样,还留着那些训练的底子在,所以很快就学会了……” “他妈的!”巴顿一巴掌把旁边的桌子排得塌了下去,“莱恩城的疏散完成了么?” 西南战线背后,也是北陆中部平原的最南端,正是金狮家族的领地莱恩城。莱恩城有着完备的守城工具,要是撤回莱恩城,他们能够守住三天的希望会大很多。 然而与平时不同的是,要是对手是人类,巴顿很有把握能在退回莱恩城的时候能够将敌人堵在莱恩城之外,这样绝对不会把莱恩城的民众扯进来。然而爱丝忒拉的木偶们的战斗方式如此丧心病狂,巴顿毫不怀疑,他们如同卑鄙的鼹鼠一样徒手挖出地道进入城内,然后将平民,还有其他任何留在平地上的生灵屠杀一空。 早在被偷袭开始后的几个小时,巴顿就已经彻底对战胜对手这件事失去了信心,随即他就下达了疏散民众去往腹地的命令,目的当然是为了关键时刻能够后退到莱恩城,据城以守,正确地说,据城墙而守—— 到那个时候,莱恩城内外平地之上,一定已经被木偶占据,他们的优势也只有城墙的高度和城墙上现有的守卫魔法。 “没有。”副官彻底哭丧着脸把最后一件坏消息说了出来,“莱恩城里老人孩子太多了,至少还要两天才能完全撤出去……大公,不要管他们了,我们退回莱恩城吧,弟兄们已经受不了了,我们不可能在海岸上在支持一天了!” 巴顿一脚把副官踢出去七八米远:“滚!这种鸟话你都有脸说出来!老子还没死呢,等老子死了你他妈再去说让莱恩城的人送死。他们要是全死了,妈的,那老子还打个屁啊。要是莱雅那小妞儿的酒馆里的人全死了,老子就算打赢了,要去哪儿喝酒庆祝?老山姆他要是死了,老子要去跟谁吹牛我打赢了?去你妈的,让开,老子亲自去撑完这一天!” 这一夜是新月,黑夜中唯一的光亮,就是从哪些木偶们身上亮起的圣光,令人作呕的光明。身体差一点的魔法师光是暴露在圣光之下,就已经开始摇摇欲坠了,擅长肉搏的金狮家族的魔法师军团本就不够强大,顶替他们出现的,是大陆上罕见的□□手军团。 银色的箭矢砸在漆黑的盾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不再有人吹响战争的号角,也不再有任何令人心情激荡的战斗的吼叫声。魔法炸开,武器交接,偶尔还有垂死那一刻的惨叫,这些,就成为了这片海滩上全部的声响。 死亡在不断降临,即使有召唤师将不甘心的死者们重新召回,属于人类的战士也已经越来越少。然而另一边,木偶们还在源源不断地从海底里爬出来,没有人知道究竟还有多少。 “都他妈不许给老子后退!”巴顿的咆哮在战场骤然响了起来,“妈的,想想帮你们洗过尿布的老爹老娘,想想那些送你们出来的妞儿和男人,有小崽子的都他妈想想家里的小崽子!谁他妈有脸后退一步当个懦夫!都不许后退!死都给我死在这沙滩上!睁大眼睛看着!对面不就是一群死人!给老子杀!” “杀!” “杀!” “杀!” …… 没有人不知道,这只是垂死的挣扎。没有人愿意,放弃最后的挣扎。 第三天的曙光亮起来的时候,很多人才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已经几乎空了。那些一起作战的兄弟姐妹们,不知道何时倒下了,就没再站起来。 “黑龙!” 不知道谁突然大喊了一声,诡异的,包括木偶们的动作都停滞了一会儿。 嘹亮的号角声趁着曙光而来,劈开了如同鲜血一样粘稠的黑暗。漆黑的火焰组成黑色巨龙从天边以可怖的速度飞掠过来,黑龙的头顶上站着一个纤瘦的人影,白色的魔法师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是黑龙!” “黑龙!” …… 幸存的人群中突如其来地发出了歇斯底里的欢呼,其实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条黑龙意味着什么,只是长时间以来一直紧绷的神经需要这样一个时刻,来发泄内心的绝望和恐惧。 “所有人类后退!与木偶拉开距离!”沉稳、略微有些沙哑的女声从高空中传来,战士们立刻下意识地执行了她的命令,开始后撤。黑龙的头顶上的年轻魔法师跳了下来,跳到了人类和木偶们中间,同时开始了高声的吟唱。 黑色火焰组成的巨龙瞬间扑进了木偶们之间,燃起一片火海,于此同时,一道简直壮观火墙从特萨的魔法杖上绽放开来,瞬间彻底断开了金狮骑兵和木偶军团之间惨烈的短兵相接,让这场本来已经胶着的战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停了下来。 随后赶到绿骨迅雀群送来了后续的援军,骑兵们顶替已经狼狈不堪的金狮的军队,整齐地阵列到火墙之后,后方的魔法师们开始向火墙之后扔过去各种魔法,而飞行类的召唤生物也已经越过火墙,投入了战场。 因为刚才一次性放出大负荷地魔法,特萨用力喘了两口气才恢复了平稳的呼吸,沉着地转过身,向着已经破败不堪的金狮的军队大声宣布:“我是黑龙大公特萨·茨威格!援军已经到了!各位辛苦了!你们守住了中部平原!” 震耳欲聋而且歇斯底里的欢呼声再次从金狮的军团中爆发了出来,特萨向这金狮大公巴顿·波旁的方向走了两步,刚要说话,却在看清巴顿的瞬间背脊猛地一僵。 那个暴躁易怒的男人依然保持着之前的战斗姿态坐在高高的梦魇之上,他的脸色苍白隐约带着死亡的黑色。特萨看到,在他的胸口,深深地插着三支银白色的箭,而其中一支正在心脏的位置,已经开始发黑的粘稠的血液还在缓慢地从伤口里向外涌出。 特萨怔了怔,抬头去看那个男人的表情,却看到金狮大公在这一个瞬间,就从梦魇上面直直地摔了下来,一头栽倒在她的面前。 没有什么魔法师能够治疗一个早就已经受了致命伤、还硬撑了这么久的人,除非是将他转化成死灵。 “小杂种!”巴顿相当清楚自己的伤势,因而不耐烦地挥开特萨想去进一步查看伤势的手,往日如同雷霆一样雄浑的声音已经无法遮住垂死的虚弱,然而在那里,却仍旧带着最后的骄傲,“老子撑到了三天!” 特萨突然觉得眼眶酸涩:“是的,你撑到了,我来得及赶到了。” 巴顿灰褐色的瞳孔开始浑浊,他用最后的力气死死地盯着特萨,向着特萨伸出手:“小杂种!你发誓,发誓你会像保护你黑龙的人民一样保护我金狮的人民,就算死,也不让对方染指莱恩城一步!” 特萨握住他的手,重重地点头:“我发誓!” 巴顿另一只手里的战斧砸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个男人粗鲁、荒唐、愚蠢、急功近利,到最后,却仍旧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带着一支不足一万人的军队,将木偶的大军挡在中部平原以南整整三天,只因为他身后是金狮的子民,只因为那个他看不起的小杂种承诺过三天之内赶到。 特萨站了起来,只觉得一股怒气梗在胸口,火墙在木偶军团的冲击下开始变得薄弱,特萨费力地捡起金狮沉重的战斧,高高举起:“以黑龙与金狮家族的名义起誓!不让这些木偶踏入中部平原一步!不让这些傀儡屠杀我们的亲人!” 嘹亮的回应声在战士们之中响起: “黑龙所属!永不后退!” “金狮所属!永不后退!” Chapter 26 有人说,在皇宫的最深处,总能听到有死去孩童的亡灵在哭泣。 “大陆上都说,雅维里家族流淌着世界上最为疯狂的血液。”兰斯洛特这样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想,那是因为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过卡佩家族的模样。” 粘稠的黑色液体在富丽堂皇的宫殿内恣意流浪,诅咒以实体的姿态,弥漫在这间宫殿之内,散发令人作呕的恶臭。 没有人能想到,征服者欧尼斯特的灵魂,现在居然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小孩子的样子,孤独地站在宫殿的中央。 欧尼斯特给“王者的祝福”——或者说这个诅咒——献上的最后祭品,是自己的灵魂,他将自己的灵魂囚禁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消耗折磨退化,来作为支撑整个诅咒的核心。 有时候兰斯洛特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崇敬他们,崇敬他们愿意为了一个信念、为了某个虚无飘渺的荣耀献出所有的决心。茱莉亚曾经教过他,雷伊,请尊敬任何人献出自己一切的决心和勇气,因为那是一个人所能做出的最伟大的事情,无论目标是善是恶,无论结果是好是坏。 “你为什么能够在这里吃东西?”这一个月里,因为兰斯洛特的到来极大地消耗了诅咒,欧尼斯特的退化速度显著地加快了,以至于连同心智都已经开始倒退,他冷冷地看着已经沉默了一个月兰斯洛特,终于忍不住作为一个孩童的好奇这么问道,“这里的一切都已经被我的诅咒所侵染,你为什么不会受到影响。” 兰斯洛特盘着腿坐在地上,不慌不忙地把刚刚从厨房偷来的苹果啃完:“不是每个人都会被诅咒影响的,即使你牺牲了数十位诅咒师,即使你用他们的性命、愤怒,还有怨恨,甚至是自己的灵魂作为祭品来完成了这个堪称伟大的诅咒,也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受到影响。” “你是拉尔森家族的人?那个擅长诅咒的拉尔森家族!”欧尼斯特昂着已经退化成幼童的脑袋,带着一点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和激怒对方的恶意,“哈哈,你知道么?这个诅咒里堆满了你的先祖的尸体。” “我很高兴你一次性清理了这么多的垃圾。”兰斯洛特语调轻快且大度地回答,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意思,同样没有掩饰自己对父亲整个家族的毫不在意,“不过我想,我母亲手上沾染的乌鸦家族的血可能比这里还要多。” “你居然不在意亲人的死活!你难道是个没有人性的恶徒吗?”小欧尼斯特尖叫道。 兰斯洛特露出愉快的笑容:“彼此彼此,征服王欧尼斯特·卡佩,要是论及作恶,我自愧不如。” 小欧尼斯特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滑稽的含义,顿时嘟着嘴不说话了,兰斯洛特安静地继续与“王者的祝福”做着最后的消耗。 席恩没有料到的事情是,威廉四世的诅咒和“王者的祝福”混在了一起,使得诅咒的强度令他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之内解开。同一血脉的诅咒的叠加,会造成远超过一加一的效果。而正常的解开方法,当然是让一个同样拥有此血脉的人来否定这个诅咒。 言语是有力量的,同一血脉的否认,是能够最快解决这种畸形的叠加的方法。兰斯洛特稍微思考了一下,欧尼斯特和威廉四世的血亲……卡特琳娜么,那还是不要指望了,自己乖乖地用慢一点的方法来好了,希望能够赶得上。 “你居然连对自己亲人都怀有恶意么?”既然聊天已经开始,小欧尼斯特不甘于沉寂地继续搭话,“哈哈,一个恶徒,居然连自己的家族和亲人都不放在眼里,看,拉尔森家族的小鬼,你是多么地冷血。” 兰斯洛特用手指卷了卷因为一个月没有修剪而有些长的金发,漫不经心地琢磨着晚上再溜到哪个侍女的宫殿里借地方洗个澡,随口嘲笑道:“哈,拉尔森家族现在就剩我一个人,在不在意又怎么样。说起来,你这么在意你的家族,到头来卡佩家族不也只剩下一个人了?” “胡说!”小欧尼斯特气急败坏了起来,“你胡说,卡佩家族现在才不止一个人!” 兰斯洛特看着心智已经彻底会退到儿童时代的欧尼斯特,只当他在孩子气地嘴硬:“嘿,不止一个?还有的在哪儿啊?” 小欧尼斯特差点脱口而出一个名字,临到末了又住了口:“我不告诉你!反正不止一个!” 兰斯洛特没把小孩子的赌气放在心上,兴致缺缺地继续和那些漆黑的诅咒消耗。 小欧尼斯特眼巴巴地等着兰斯洛特的回应,等了半晌却没有,忍不住指着兰斯洛特:“喂!其实你还有其他亲人对吧?” 兰斯洛特斜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征服者欧尼斯特,在登上皇位之后,他享受了数百年万人簇拥的日子。即使此后近万年漫长的孤寂的岁月让他的精神开始变得脆弱,然而这种不加掩饰的忽视还是让他觉得被深深地羞辱了。 “拉尔森家族的小子!我在跟你说话!”这句咆哮要是由年迈的征服者欧尼斯特吼出来,一定颇有王者风范,气势惊人,然而这个心智和相貌都已经退化了的小亡灵吼出来,就显得非常滑稽。 “我听见了。”兰斯洛特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没有兴趣和你讨论我的亲人,那跟你没有关系。” 小欧尼斯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是个混蛋,我要你付出代价!” 兰斯洛特微微眯起眼睛,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小欧尼斯特高声叫道:“我诅咒,你最挚爱的那个亲人会在两天内遭遇不幸!我诅咒……” “住口!”兰斯洛特猛地站了起来,因为愤怒而膨胀的包含诅咒之力的魔法力瞬间将周围的黑色液体逼退了好几米,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立刻吓住了小欧尼斯特,“你再啰嗦一句,我就立刻认真地诅咒卡特琳娜会得到她最不愿意看到的悲惨结局,假如之前说的还有其他卡佩家族的人活着是真的,我就诅咒他们之间彼此彻底叛离!混蛋,我的诅咒效力不比借用了我先祖性命和灵魂的你弱,你只要敢再废话一句,我就诅咒你所珍视的东西无一留存于世!” ———— 踩着同伴的鲜血铺就的道路,穿过致命的魔法带来的明亮光幕,特萨周身带着无比灼热的火焰,将无法计数的死者送回了死亡深处。 她前一天抽空和唐纳通了一次话,知道了死神的旨意。即使他们这一刻对抗的是光明之神的神力,死神大人认为这是人类的战争,所以阻止了地狱的插手。 死神在上,假如赫尔的决定完全正确的话,只能说,她认为人类有对抗这一切的能力,也有这个必要让人类自己面对。 木偶们爬上来的速度开始变慢,特萨精神为之一振,立刻把这个消息告知全线战士:“爱丝忒拉的木偶数目已经不多了!诸位再支撑一段时间!我们即将获得胜利!” 战士们的士气陡然提高了起来,连带着特萨身边的魔法力密度都瞬间增大了不少。人类与木偶交接的战线不断地向前推进,终于慢慢地推进到了滩涂之上。 巨大的、有如章鱼一般的触手毫无征兆地从海底甩上了岸,将滚过的地方瞬间碾成一片血泥。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场大多数人都呆住了,特萨走在最前方,触手在一击之后立刻再度扬了起来,向着她抽了过来。 被复活的亚利德海怪的残肢!特萨认出了这半截东西,立刻掉头向着另一个方向跑了起来,奇怪的是,残肢似乎打定了主意放弃了其他战士,只对着特萨穷追不舍。更加奇怪的是,其间它好几次差点打到特萨,却在最后关头,似乎刻意避开一样改变了轨道擦过特萨身边,看起来似乎就像……只是在迫使特萨改变了躲闪的方向。 特萨带着满腔的狐疑继续躲闪着海怪的残肢,一边高声吩咐由自己负责牵制海怪的残肢,其他人不要慌乱,继续进攻木偶。因为海怪的出现而一度混乱失控的战线慢慢地继续稳定下来,再度平稳而坚定地向着海边推进。 等等,特萨在气喘吁吁地躲闪了好几分钟之后才发觉,海怪的残肢似乎并不是真的打算攻击自己,看这个架势……似乎是打算耗尽自己的力气然后逼自己跳海? 特萨尝试性地向着海洋的方向跑了两步,果然,似乎残肢追击的速度慢了一点,她再试着向反方向走了两步,残肢无比犀利准确地抽击在她面前的地上。 这是在针对我,特萨这么想着,爱丝忒拉似乎为我指定了一种死法——她希望我淹死。 特萨并不知道爱丝忒拉已经得知了她是奥尔德斯的女儿,当然更加不可能猜得出来,爱丝忒拉这么做是为了优先将她完整地送进地狱。不过特萨很清楚,假如对方的目的不仅仅是杀死她,那么就一定有破绽可以抓。 特萨放慢了脚步,露出精疲力尽的样子,开始向着海边逃跑,断肢满意地紧随其后,一点一点把她逼到海边,最后再也无路可退的时候,特萨慢慢地爬上岩石,回头看了那还在挣扎的断肢一眼,脚下一滑,从礁石另一面摔了下去。 断肢紧随其后开始退入海中,绕过了礁石去确保特萨的死亡。就在它绕过礁石的一瞬间,一团巨大的火焰就对着它炸裂开来。 特萨左手握着长长的冰做的匕首,刺入不算坚硬的礁石之中,依靠着冰刀将身体紧紧依附在礁石之上,另一只手举着还在冒着火星的死神的荆棘,飞快地补上了好几个切割的魔法,将因为突如其来的火焰而开始原地挣扎的残肢切成了碎片。 随着亚利德海怪的残肢被切成碎片、重新沉入大海,特萨听到战士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她把死神的荆棘挂回腰间,艰难地重新爬上岩石,定睛向着之前战斗的海岸看过去。 因为刚才的追逃,她已经离开战场有些距离了,远远看过去,白砂的莱恩沙滩已经彻底被染成了红色。海滩上已经只剩下零散不到一千只木偶,其中大多数都正在慌乱地试图逃回海中,从尸体看,其中不少都在逃跑的过程中被当时正在追击特萨的海怪残肢压得粉碎。 特萨松了口气,看到几个平时跟在自己近处的魔法师已经清理完了手边的木偶,正一脸关切地向着自己跑来,特萨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自己没事,突然察觉到一阵剧痛,一股巨大得几乎恐怖的力道卷上了她的腰。 亚利德海怪触手被特萨切下的尖端不知何时从海里弹了出来,一下子裹住特萨的腰,猛地将她扯进了海的深处。 冰凉的海水疯狂地涌进了肺里,死神的荆棘爆发出一块魔法屏障将触手的尖端弹飞出去,湍急的海水迅速将她远远地冲离了一切能够借力的礁石,天空中传来了一只绿骨迅雀尖利的叫声。 而眼前,终究是沉入了一片黑暗。 Chapter 27 特萨的死讯传到尤利塞斯手里的时候,距离特萨坠海已经过去了三天半。 修拉毕竟是一个人,在本来得到消息就太晚、加上没有人接替他驱使迅雀赶路的情况下,他比特萨整整晚到了一天。因为骤然之间失去了统帅者,巨大的震惊和悲伤让议会军在面对重整旗鼓的木偶们的时候再也没有了之前那样的绝对的优势,几乎只剩下了勉强支撑的力气。 僵局一直持续到*师修拉的赶到,*师的愤怒引起了近乎可怖的后果。海水变成了利刃,在一个小时内葬送了在场所有的木偶,要不是特萨的副官及时劝阻说特萨的遗体还在海里,整个这一片沙滩可能都会被修拉无意识中差点引发的海啸吞没。 在木偶们被清理干净之后,所有还能动弹的人都立刻开始搜寻特萨。距离特萨落海已经过去了十个小时,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她还活着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然而仅仅是搜寻遗体也并不顺利,当时特萨在猝不及防之下被拖得太深,而海洋深处的湍流又太急,这么长的时间里,早已经不知去向。即使他们动用了所有的力量,一直都没有找到特萨的遗体。 丹尼尔把这一切说给尤利塞斯听的时候,尽管听得出来尤利塞斯确实很震惊和悲伤,然而丹尼尔还是察觉到了尤利塞斯有一丝心不在焉,丹尼尔皱着眉毛问道:“尤利,你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任务不是已经顺利完成了?你不是昨天就已经顺利地离开奥斯库特了?” 尤利塞斯沉默了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丹尼,我可能没法儿活着回去了。” 丹尼尔大惊失色:“尤利,你说什么?” 站在奥斯库特山脉与北陆唯一相连的桥上,尤利塞斯抬起头,看着刚刚追上来的带着一如既往令人难以置信的压迫感的黑骑士:“丹尼,我回不去了,我的行踪被人发现了。” “别急,尤利,只要你已经不在奥斯库特了我们就还有办法。先告诉我,你遇到谁了?” 尤利塞斯握着通讯水晶,慢慢地从背后拔出了大剑。他的声音很镇定,也很低,听不出来是在告诉丹尼尔,还是在称呼面前的人:“老师。” 黑骑士的模范,皇家骑士团的团长,葛璐德·艾谢特以一贯的一丝不苟的黑骑士的仪态绷直了脊背坐在梦魇之上,黑玫瑰的披风在寒冷的风中猎猎作响:“既然你已经背叛了效忠女皇的誓言,那就不要再叫我老师。” ———— 剧痛,如同在大脑中搅动。 有光,蓝色的光。 章鱼,还有歌声。海水那么潮湿,还有木头。 人的声音,翅膀,鲜血,歌声,战场,木偶,断肢,尸体,火焰,砂石,鲜血,歌声,天空,号角惨叫迅雀歌声战争心跳亡灵歌声莱恩城吸盘触手歌声疼痛海水胸腔刺痛光亮歌声光亮歌声—— 有海妖,在歌唱。 在那过于悠扬的歌声中,特萨终于从混乱嘈杂的梦境中睁开了浅灰色的眼睛,透过透明的墙壁,她看到了深色的海面,漆黑的天空中零落着几颗摔碎的钻石一般的星辰,在那星空之下,她看到了海妖在唱歌。 那或许不是一个海妖,尽管她的耳朵和脸型已经不像是人类,然而她依然有着人类的双腿。 不过那无所谓,特萨想着,风中送来海浪的伴奏,那女人的歌声,在海上传出去很远,回声因而变得飘渺,有如梦境的最深处。特萨只是想起了自己那从未见过的母亲,海之歌女茱莉亚,当初也是这样,乘着船只,在海上纵情地歌唱么? 枣红色的长发在空中甩出美丽的弧线,美丽的珊瑚般的翠绿色的耳朵隐约有着荧光,年轻的女人扶着船舷转过身,浅蓝色的嘴唇中慢慢地吐出了最后一个音符。 星空之下,那介于人类与海妖之间的女子向她走了过来,带着恣意而愉快的笑容:“你醒过来了,飘在海上的人。” 特萨终于回过了神,察觉到身体因为海妖的歌声而恢复了不少力气,她看着对方相比于人类而言过于美丽的外表,隐约从那张脸上看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她的余光扫到床头雕刻着的精致的白鲨,还有白橡木做成的地板。 “是您救了我么?奥托小姐。”特萨勉强撑起上半身,向着面前的女人道谢,“多谢您。” 已经不完全是人类的女子在听到白鲨奥托的姓氏之后略微愣了一下,随后笑了一下,伸出细长的手指指了指扔在房间角落的形状奇特的木头:“我只是把你从海里捞上来了,你运气很好,衣服挂在了半截木头上活了下来。” 特萨看着那块木头,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要是爱丝忒拉知道,是她的木偶残余的部分救了自己的命,不知道会不会笑出声。 “我该怎么称呼你?”特萨看着她问道。 女人笑了起来,带着一种并不属于人类的妩媚:“请称呼我莉兹。” 特萨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将脑子里凌乱地浮现出的碎片串起来,这张脸,还有这个名字,议会上曾经被提到的无关紧要的事情,特萨并不太确定地问道:“莉兹贝丝·奥托?白鲨大公温斯顿·奥托传说中不为人知的小女儿?” 莉兹觉得惊奇,看到船上的白鲨雕刻能猜到她属于白鲨家族这不奇怪,不过能猜到她是莉兹贝丝·奥托的人,不,应该说听说过莉兹贝丝·奥托这个名字的人,就很不是那么常见了。 这个空档,特萨同样也在打量着对方,白鲨家族传说中的小女儿,居然是半海妖的样子,她还曾经在这种震惊中没回过神的时候,就听到对方微微扬起嘴唇,露出一个极富风情的笑容:“上一个猜出我身份的人,是个在大陆上流浪的男人。他曾经跟我提到过一件事,他养育过一个小女孩,有着灰色的长发,和浅灰色的眼睛,虽然不经常笑,但是笑起来,就如同海面上最美丽的月光。” 她在特萨震惊的目光中转头看向海面。一开始她在确认捡到的这个女孩身份的时候,在女孩身上同时翻出了蝮蛇家族和黑龙家族的纹章,随后,她在捡到特萨的海域附近找到了正在强烈散发着特萨气息的魔法杖,在她的记忆中素有加洛林家族那个病怏怏的小家伙的著名魔法杖,死神的荆棘。 或许是我避入海上的这两个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莉兹当时这么想着,我已经没法正确地判断这个女孩的身份了。 莉兹甩了甩头发,很认真地看着特萨,回想着特维尔当时微醺的神情:“所以,你是特萨·茨威格么?” 特萨沉默了片刻:“我是。” “是么。”莉兹笑了笑,并不打算继续追究她的身份,自顾自地起身向外走,“对了,自从我把你捞出来之后已经过去了八天。” 因为海妖歌声的治疗作用,特萨并没有察觉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呆了呆,立刻跳了下来:“这里能联系到议会的任何人么?” “只能联系到我父亲,白鲨大公温斯顿·奥托。”莉兹随手抛过来一颗通讯水晶,“里面唯一能接通的联系方式就是了。啊,顺带说一句,我们接下来大概只会两天后在奥斯库特边上停下来补给一下,你要是不在那里下船的话,下一次停船是两个月后。” “等等,奥托家族的人不是不能进入奥斯库特么?”特萨接住通讯水晶,抬头问道。 “是啊,奥托家族的‘人’不能进入奥斯库特。”莉兹带着极为奇特的眷恋的表情伸手摸了摸自己如同珊瑚一样的长耳朵,“我与海神的残影做了交易,我正在一点一点变成海妖,已经不算是‘人’了。” ———— 白鲨大公温斯顿·奥托,收到了久违的小女儿的来讯。 自从海神留在世上的唯一的子民、这个世上唯一一只海妖因为亲自破坏海妖的契约而死的消息传来之后,莉兹就再度离开了白鲨家族,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温斯顿几乎是颤抖着接通了通讯,在他控制好几乎夺眶而出的老泪、调整好声音向着阔别七十余年的小女儿打招呼之前,他听到通讯水晶里传来急切的声音: “是白鲨大公么?我是特萨·茨威格,我还活着,能拜托您帮忙联系下蝮蛇大公活着*师修拉么?!” 白鲨大公温斯顿差点直接把水晶摔掉。 五分钟之后,他接通了蝮蛇大公席恩·加洛林的通讯,在席恩无比憔悴且阴冷的“什么事”刚说到一半的时候,温斯顿就忍不住一股脑吼了回去:“你妹妹她还没死!我女儿救了你妹妹!你妹妹居然抢了我女儿的通讯水晶!我都没能跟我女儿说一句话!” 在这一长串满含怨愤且无理取闹的怒吼之后,温斯顿半天没听到对面的回话,只听到几声忽轻忽重的喘息声,他冷静了一点,觉得有点担心:“喂喂?席恩?你在听么?席恩?” “特萨还活着?!”席恩几乎是有点飘忽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说……特萨还活着?!” “敢情你就听见了这一句?!”温斯顿忍不住咆哮了回去,“我女儿救了她,你好歹说句谢谢!” “哦,谢谢。” 虽然这一声听起来有点呆,不过确实是席恩的声音。温斯顿愣了一会,眨了眨眼睛:“等等,席恩,你刚才说‘谢谢’了?哦,天哪!我居然听到蝮蛇大公说谢谢了!天!死神在上……” “咔嚓——”在温斯顿激动完之前,他听到对面什么东西被捏碎的声音。 温斯顿立刻住了嘴,重新开始说正题:“席恩,等等,还有别的事情……不过不是好消息。莉兹她向来比较随心所欲,而且很讨厌改变计划,所以接下来她打算按照原计划停靠到奥斯库特……什么?哦,不,她好多年没和我说话了,我没法儿劝她。现在的话,要么你得指望特萨能够一个人从奥斯库特跑回来,要么你得立刻找个现在能进入奥斯库特的人,去接她。” 通讯另一头的席恩明显迟疑了一下,不过很快地就有了主意:“好。” 温斯顿看着连道别都没有就被挂断的通讯,满肚子抑郁地转头看向旁边站着的多年的管家和挚友发牢骚:“詹姆,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懂得尊敬长辈了么?” 詹姆恭敬地想了想:“部,我想这是蝮蛇大公的个人问题。” 温斯顿顿时觉得获得了安慰:“我也这么觉得。不过说起来,席恩似乎已经有了人选?你觉得他能找到谁去奥斯库特?” 詹姆对自己效忠的主人多年如一日的天真和懒得动脑子表示早已经习惯了:“我觉得答案很明显,是前几天因为没能赶上拯救黑龙大公的落海、而愤怒到在东南战线差点引起海啸的*师修拉。” Chapter 28 毋庸置疑的事情是,尤利塞斯是个极其冷静理智的人,尤其是在最应该慌乱的情况下,他反而更加能够冷静下来,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尤利塞斯是在召唤仪式上被那什打死了忠仆才转系的,事实上,他孱弱的体能并不非常适合成为一个黑骑士。葛璐德很确定这一点,所以当她在巡查的时候察觉到尤利塞斯没来得及完全消除的气息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追了上来。她同样非常清楚,尤利塞斯的战斗策略比他的战斗力要强大得多,留出充足的时间让尤利塞斯来制定计划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在尤利塞斯拔出剑,摆好战斗架势之后,按照黑骑士决斗的一般规则,葛璐德骑着的梦魇后退了十米的样子,留出冲锋的余地——尽管尤利塞斯是用双脚站在平地之上的。 在葛璐德终于站定,双方距离最远、她自己松开了缰绳也反手去拔黑骑士大剑的一瞬间,她看到尤利塞斯以最快的速度给自己加上了亡灵的祝福和黑骑士的冲锋,最大限度地提高了自己的速度之后,转身跑了。 ——修拉说得对,尤利塞斯稀薄的骑士精神就和他孱弱的体质一样令人难以置信。 大概是尤利塞斯逃跑的表情和举动太过于坦坦荡荡,葛璐德大概愣了有半分钟,才确定尤利塞斯不是采用了什么特别的战术,而是真的转身逃跑了。而这因为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而导致浪费的半分钟时间,导致了葛璐德最终花了整整三天半,才再度从北陆最南端被大雪覆盖的山脉之间找到了尤利塞斯。 相同的逃跑招数当然不可能再用第二次,所以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尤利塞斯就已经有了战斗的觉悟,并且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事实上,即使在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胜算的情况下,单凭打斗,他也支撑了远远超过葛璐德预计、甚至是超出他自己想象的时间。 这三天通过逃跑争取的时间他也并没有浪费,葛璐德再一次自上而下砍下来的时候,他举起大剑生接了这一下。两把大剑在空中交错出闪亮的火花,随即在双方僵持角力的时候,尤利塞斯突然卸下了全部的力道,就地一滚,左手袖子里藏着的短刀猛地刺出,一下子从腹部刺进了葛璐德对的坐骑梦魇的心脏。 葛璐德没有料到尤利塞斯居然会在角力的时候突然撤力,重心不稳到直接从梦魇上摔了下来。不过那种情况下撤力,尤其是当对手是葛璐德·艾谢特的时候,这显然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葛璐德可以清楚地看到,尤利塞斯左边个胳膊在非常勉强地刺杀了梦魇之后就彻底软软地垂了下去。 尽管看起来,到这一刻为止,双方算是都站到了平地上,似乎是到了相同的位置。然而葛璐德只收了几道轻伤,而尤利塞斯则已经快要脱力,同时一条胳膊基本不能再动了。 “我没想到你会在战斗中用这种伎俩。”葛璐德看着尚还刺在梦魇胸口的短刀这么评价道,“我没这么教过你。” 尤利塞斯擦了一把几乎流到眼睛里去的混着鲜血的汗水,盯着自己的老师回答:“我也没想过有一天,老师你会骑在梦魇上和一个站在平地上的人战斗。” 葛璐德微微垂下视线,无法否认,在战争开始之后,自己早已经为了胜利和忠于女皇的信念而无法贯彻自己的骑士精神:“尤利塞斯,要是我不手下留情的话,你已经死了。投降吧,你没有其他选择。” 尤利塞斯几乎是靠拄着自己的大剑才能笔直地站着,大雪在他金色的短发上结起了冰花:“不,你错了,我还有其他选择,起码我还可以选择战死。” 大剑相互撞击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葛璐德看着这个已经只能凭着单手挥舞大剑、非常勉强地抵挡她的进攻的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想起她教导这孩子的四个月里的很多小事,她是真的喜欢尤利塞斯,这个孩子从各个角度对她来说,来说都是个非常合适的学生。 ——假如不是最后的叛变的话。 葛璐德终于狠下了心,偏转了剑的方向,瞄准了尤利塞斯的脖子。 就是这一刻!在察觉到葛璐德的决心的瞬间,尤利塞斯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之前的进攻或许千变万化,但是他非常清楚葛璐德最惯用的杀招,从角度、出手的力道、还有瞄准的部位,都非常清楚。 就和之前一个人模拟过的无数次一样,尤利塞斯直接丢掉了大剑,直接用右手抱住脖子,手腕上的护甲被大剑直接击中,骨骼被斩断的痛苦从手腕上传来,尤利塞斯丝毫没有停顿地用已经折断的手肘对着葛璐德大剑一压,借着这一剑的力道跳了起来,飞脚向对方踢了出去。 他的骑士靴顶端瞬间弹出一把尖刀,斜着切过了葛璐德的腹部。 血,流了一地,尤利塞斯侧身摔倒在雪地里,大口地喘着气,再也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就差一点,尤利塞斯有些遗憾地这么想着,因为葛璐德居然能够在那种情况下强行后撤了半步,伤口太浅了,远远不足以致命。 真不愧是大陆最强的黑骑士,果然没法儿全部如同预料。不过这一回真的已经用尽全力了,再也没有别的能做的了。尤利塞斯苦笑了一声,就算能用的卑鄙手段都用尽了,到底还是赢不过绝对的实力。 葛璐德没再说什么,腹部的伤口不算深,用简单的魔法药剂泼过去,很快就止了血。她再度举起大剑,不算快地挥落了下去。 “铿锵——” 另一柄大剑不知道从哪里直直地飞了过来,撞在葛璐德的大剑上,把她整个逼退出去两三米远。 “尤利,每次找到你的时候你都这么狼狈。”欧文带着调侃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而且每次奉命出来找你,起码都要花费我两三天才能找到你。” “欧文。”葛璐德看着从容地走过来的金发高个青年,然后多年来第一次喊全了他的名字,那个冠以巨鹿家族姓氏的名字,“欧文·墨洛温。” 巨鹿墨洛温家族的年轻人放下刚刚掷出剑的手,走近到尤利塞斯身边,然后俯身捡起了尤利塞斯的大剑,抬起头向着自己多年里的老师颔首,一如既往温和地微笑:“好久不见,葛璐德院长,我这个做学长的,怎么也不能让学弟死在前面。” ———— 尽管不是完全没想过,在这种时候孤立无援地进入奥斯库特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不过特萨显然没料想到会是这样。这是当她坐在布置得精致华丽的房间里的时候,拖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这么想着—— 对了,五分钟之前,她被送进来的时候,殿前魔法师乔·蒙蒂斯子爵还补了一句:“茨威格小姐,这一间,就是之前兰斯洛特大公逃出去的那一间,不过现在加固成了在房间内无法使用魔法力,所以我想即使你的魔法力天赋惊人,你不可能再逃跑一次了。” 莉兹也算是心大,大概是仗着奥斯库特没有人从来见过自己,乘着没有白鲨家族的特殊标示的小船就光明正大地在奥斯库特的海港上了岸。 这可不是和平时期,哪里会有多少船进入港口?于是她们两个很自然地收到了怀疑,一连串的隔离审查下来,正当特萨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武力突破的时候,她见到了前黑魔法系副主任,同样也是女皇的殿前魔法师乔·蒙蒂斯子爵的脸。 “特萨·茨威格小姐。”乔不太年轻的脸上满是慈祥——当然没有人认为乔·蒙蒂斯的能力和他的脸一样和蔼——地对着特萨说道,“很高兴再次在奥斯库特见到你。” 特萨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可是我一点都不高兴。 枉费特萨还特地询问了一下莉兹有没有被扣留,结果乔非常和善地告诉她,和她一起被扣留的枣红色头发的怪物毫不犹豫地打伤了数名守卫,而后卷走了囤积在岸边的好几吨物资,假如特萨知道那个怪物的行踪的话,请轻快告知他们。 ——敢情莉兹说的补充物资是指抢劫么?特萨挠着脑袋,早知道那时候的守卫这么松懈,她就不犹豫可能的后果,直接打晕看守趁机逃跑了。 不过现在想这个晚了点,特萨倚在窗户上,远远地看着学院高高的钟楼,想起来当初离开奥斯库特的时候,还只是打算以优秀学生的身份去见蝮蛇大公。她那时候还满心思考着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提前毕业,毕业之后要去哪里旅行,憧憬着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冒险,以及,能不能去亡者森林见到*师修拉,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父亲。 想起来真是遥远的过去。 那个时候,她当然从没想过那个在她心目中就是随便应付一下的古板老头子蝮蛇大公会是她的兄长,也没想过这一次会过这么久才能再次回到奥斯库特,更加没想过,再次回到奥斯库特,会是被全程押送、直接软禁的局面。 “特萨小姐。”有人打开了门上用来通话的小窗,“女皇陛下询问您,觉得这里一切都还好么?” 假如你把软禁起来,还封锁了魔法力称之为“好”的话,我过得相当不错。特萨一边腹诽着转过头,顿了一会儿才干脆地问道:“你称呼我‘特萨小姐’?女皇陛下这不打算承认这里关着的,是黑龙大公么?” 来人大概是女皇的亲信,他只停顿了一会儿,就非常镇定地无视了这个问题:“特萨小姐要是觉得一切都好的话,女皇陛下她想见您一面。” 女皇要见她?特萨抖了抖眉毛,既没有把她当成筹码去要挟议会,也没有干脆处刑她来打击议会的信心,女皇甚至没有承认自己抓到了黑龙大公,所以女皇她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呢? 特萨相当努力地思考着,甚至开始假想要是在这里的是席恩,这种情况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随即特萨悲哀地发现,席恩应该根本不会把自己弄到这个境地。 她放弃了揣度女皇的意图,干干脆脆地回答道:“好,请打开门,为我带路。” “不……”对方迟疑了片刻,然后才说道,“陛下的意思是,打开门,她将进去与您谈谈。” 特萨饶有兴致地盯着门板,想象着一门之隔的后面,女皇是用什么样的表情站在那里,而后她才问道:“你们不怕我挟持女皇?” “我们相信您不会的。”对方非常肯定地说道,“您现在没有魔法力,就算你挟持了女皇,我们也有把握能很快重新控制局势,请不要做无谓的事情。” “好吧。”特萨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找椅子坐了下来,“女皇陛下,请进。” 安静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慢慢地推了开来,特萨定了定神,看着这个曾经是大陆上最高贵的女人带着冷峻的表情,慢慢地走了进来。 Chapter 29 银色的长发被仔细地盘在头上,插在长发中的黑玫瑰闪着幽暗的光。 特萨毫不回避地直视着女皇的脸,直到女皇先开了口:“我和嘉文长得不像。” “不,其实挺像的。”特萨这才收回了视线,这么解释道,“我刚刚发觉眼睛的颜色能很大程度上改变气质,他没有加染色魔法的时候,看起来和您还是有些相似的。” 卡特琳娜似乎怔了一下,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追问:“嘉文……曾经解开过染色魔法?” 特萨本来想解释两句当时的情况,结果在女皇满是惊喜的眼神中居然没开的了口,只能任由卡特琳娜误会了。 “我不明白。”特萨干脆开门见山地直说了自己的疑惑,“我不能理解女皇陛下把我关在这里是在等什么,议会十三大公之一,再怎么也不应该只是被囚禁在这里。难道女皇陛下是想以我来要挟兰斯洛特大公出现么?” 卡特琳娜顿了顿,恢复了一贯的冷酷的表情:“要是可能的话,我确实有这个意愿。然而很遗憾,我们还没有找到兰斯洛特·拉尔森的任何消息,要想要挟他也没有办法把要挟的内容传达给他。” 兰斯洛特到底躲到哪里去了?特萨歪了歪头,决定忽视这个问题,只是更加困惑地看着女皇,就差没直接问她到底是来干嘛的了。尴尬的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她才看到女皇露出了一个艰难的表情问道:“嘉文……他……在亡者森林……平时都在做什么?” 特萨呆了呆,愣了半天才想起来回答:“啊,他啊……也没什么,就是研究研究魔法,稳定亡者森林的暴动,偶尔去给阿贝尔的坟墓……” 她猛地停住了,想起来这一句好像不应该说给女皇听。 卡特琳娜略微垂下了一贯高昂的头颅,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叹了口气:“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派他去接近阿贝尔的,嘉文他……实在是太温柔了。” 女皇这个人……似乎和想象中有什么微妙的不一样。特萨稍微皱了皱眉,然后听到女皇揉了揉眉心:“所以他一直恨我对么?为了阿贝尔的事情?” 特萨隐约觉得有点不忍心,抿了抿嘴唇:“其实也并没有,他其实很看重亲人……” 话刚说出口,特萨意识到好像也不太对,毕竟女皇复仇的原因应该就是……亲人的死。 似乎因为女皇的气势实在是太有压迫感,特萨觉得自己刚才所有发言都很蠢,或许闭嘴比较好。 不过卡特琳娜并没再为难她,只再坐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了两句场面话,就笑容相当勉强地道了别离开了。 等女皇离开之后好一会儿,特萨才算是重新回过神来,歪着脑袋继续思考:女皇……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 尤利塞斯勉强移动着左手,才好不容易从口袋里抓出一管治疗用的魔法药剂,倒了一些在手臂上,恢复了一点行动能力,然后爬着离战场远了一点,努力试图判断情势。 红鹰家族选择的苗子,葛璐德·艾谢特悉心教导了六年的学生,欧文当然比半路转系的尤利塞斯要强很多,要是假以时日,他或许真的会超过自己的老师葛璐德·艾谢特也说不定。 皑皑的白雪反射着光芒,还在战斗的双方都已经受了不轻的伤。欧文嘴角始终挂着从容不迫的笑容,尽管他心里很清楚,要不是尤利塞斯预先消耗了葛璐德很大一部分体力,他应该在几分钟之前就已经死了。 不过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葛璐德·艾谢特年纪不大,才三百多岁,正是体力的巅峰时期。欧文已经渐渐开始处于劣势了,再拖下去,他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一走神的功夫,肩膀上立刻挨了一下,他听到葛璐德的声音:“欧文,喜欢在战斗中走神一直是你的大毛病。” 就像之前那么多年里一样的教导声,明显让两个人都略微怔了怔。生死之战,和平时教导的上课,骤然之间错乱地重合了起来,让欧文的心脏收了收,下一秒,他听到葛璐德问了一句,绝对不应该由葛璐德·艾谢特问出口的话: “欧文,这么多年里,你真的没有一刻,想过放弃?” 欧文抬头看了葛璐德一眼,那张对他而言无比熟悉的脸上,有着他所不熟悉的表情。欧文英俊阳光的脸上依然带着从容而温和的笑容,有如一张薄薄的面具,将脸固定成了这个微笑的形状: “当然没有,我是欧文·墨洛温,巨鹿家族的儿子,红鹰的骑士。” 讽刺的是,这种忠诚,恰恰是葛璐德所亲自教导的。 葛璐德没再说话。这场战斗一直到最后,也没有人再开过口。 大剑的剑柄砸在胸口,听得到肋骨碎裂的声响,带来了难以形容的剧痛。欧文退了好几步,被梦魇的尸体绊倒在地,从嘴里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他撑着梦魇的尸体刚刚重新站起来,却膝盖一软,再度跪倒了下去。 死神在上,是时候请求您赐予我死后的安宁了。欧文单手拄着大剑,背对着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老师,在只有尤利塞斯能看到的角度,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 大剑带起的致命的风声响起的时候,欧文终于再度开始移动了。他松开了握着大剑的时候,借着倒下的力道尽力躲开本来是冲着脖子来的大剑,一边回转了身。直到这一刻,尤利塞斯才发现他之前刺杀梦魇的短刀的刀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欧文握在了手里,在这转身的瞬间,欧文将那把短刀拔了出来,借着转身的速度和如此短的距离,一下子掷了出去。 葛璐德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慢慢地把刺入脖子中的短刀拔了出来,扔到地上,鲜血带着生命力疯狂地开始流逝。她最后盯着这个自己照顾了整整八年的孩子的脸看了一阵,终于松开了她很少松开的、有如她身为骑士的象征一样的大剑,然后摔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这场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雪山角落发生的战斗,终于惨淡地受了场。 尖锐的笑声,从一直温和淡定的欧文嘴里发了出来,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一步。 葛璐德的剑他到底还是没能完全闪开。锋利的剑刃将那高高的鼻梁从双眼之间切断,顺带划过了他湛蓝的双眼。 鲜血如同眼泪一样从双眼中不断流下,欧文仰面在葛璐德身边倒了下去,他的眼前只闪过一片血色,而后就沉入了彻底的黑暗。他努力平复了一会儿呼吸,感觉到有魔法药剂的淋到了他身上,他重新温和地笑了起来:“别浪费了,尤利,自己用吧。” 他清楚得很,尽管他看起来情况比尤利塞斯好很多,但是尤利塞斯受的伤都是外伤,而在之前挨过几下之后,他的内脏,现在就已经没有多少完好的了。可是他同样清楚尤利塞斯是个多么固执的人,他不可能真的劝说得了他,所以也没有再劝。 尤利塞斯只用少量的药剂恢复了自己双手的行动能力,然后把剩下全部的魔法药剂都倒到了欧文身上。效果并不好,尤利塞斯用并没有完全治好的双手把身材远比自己高大的欧文背到背上,开始向着克罗斯城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走去。 “丹尼,我们需要擅长治疗的黑魔法师!快点!”他抽空和丹尼尔联络了一次,然后继续迈着几乎无法移动的步伐向前走。 大雪不断地飘落了下来,在一片寒风之中,他听到背上的欧文突然轻声说道:“尤利,你知道么,我在奥斯库特呆了整整八年。从十一岁的时候开始,我就在老师身边长大。” 尤利塞斯愣了愣,听到几声破碎的咳嗽,随后欧文才继续对他说,再或者只是说给自己听:“老师是个很好的老师……她其实一直都知道我是议会的人,可是她还是耐心地教导我长大……咳咳……我母亲去世很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老师当成是母亲。有很长,真的是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在向死神祈祷,这场战争永远不要爆发,我永远都不要和老师刀剑相对。” 温热的鲜血从失明的双眼中滴落到尤利塞斯的脖子里,尤利塞斯不知道那鲜血里有没有混着眼泪。 欧文没有再说话,沉默之中,尤利塞斯继续走着。不知道还有多久,他们才能被来克罗斯城派出的人找到,他的双脚在雪里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是机械地向前移动。他能感觉到欧文的体温慢慢地下降,可是他没有任何能做的。 在他的记忆里,过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才听到了欧文再一次开口: “尤利……我看到了……鸢尾花……” 鸢尾花,是巨鹿蒂亚城特有的鲜花。 尤利塞斯的背脊僵硬了一下,欧文的双眼已经彻底瞎了,他不可能能够看见任何东西,除了濒死的幻觉。 “……从那一天起……我就没再也没见过鸢尾花了……”再一次开口,欧文的话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带着他从未流露出的深刻眷念,“……我好几次梦到……我回到了蒂亚城……在鸢尾花开的初夏……” 他停下来喘了两口气,继续说道:“……有时候在想……要是当初没有答应去奥斯库特就好了……有时候……想着……要是再也没有战争……我和老师永远都不会反目……就好了……有时候……又希望战争快点爆发……然后一切都结束……这样我就可以回去……故乡……” “你会回去,欧文,你再撑一会儿,你会回到蒂亚城的!”尤利塞斯咬着牙,继续向前走,“欧文,马上就到春天了,等到你回到蒂亚城的时候,应该正是鸢尾花盛开的初夏,欧文,你再撑一会儿,很快就能见到鸢尾花了!” 他不知道欧文还能不能听见他的声音,过了好一阵,他才听到最后一声有如梦呓一样的话: “看啊,那一地,都是鸢尾花……” Chapter 30 自从第一天无比尴尬的会面之后,女皇卡特琳娜二世似乎把到特萨的囚室里喝下午茶当成了某一种常规放松活动。 作为一个囚徒,特萨对于这种待遇表示无可无不可。只不过,一个是在孤儿院长大、后来阴差阳错进入议会的大公爵,一个是从小养在皇宫之中、最后因为议会而失去一切的女皇,她们的交集实在是少得可怜。 那个唯一对这两人而言都非常熟悉的男人基本上就成为了唯一的话题,所幸他的人生履历非常丰富多彩,确实是一个好话题。 “……他小时候就是老实得过分,每次尼克好不容易把整个恶作剧抵赖干净了,我只要去找嘉文随便套两句话,就能把尼克抓回来打一顿了。”卡特琳娜说着这话的时候,那张一直冷峻严肃的脸上满是温和的神情,眼角都带着笑影,“不过尼克只要有机会溜了,就一定会躲到嘉斯那里去,我也没能真的逮到他几次,倒是每次只是协助一下当个帮凶的嘉文被教训得更多,我记得尼克每次都揪着他的领子吼他,说你怎么这么老实呢,真笨。” 特萨听着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随即她听到卡特琳娜顿了片刻,语调突然低了低:“或许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嘉文和尼克都足够聪明,万一看出来了真相,尼克一定会吵闹,而嘉文……一直都很顺从。” 特萨怔了怔,抬起头,在女皇的脸上看到了深切的后悔——她很后悔,当初已经成年的自己居然没有能看出父亲的意图,居然放任父亲将幼弟逼上死路。 不过那不奇怪,特萨想着,卡特琳娜是威廉四世喜爱的长女、理想的继承人,威廉四世明知卡特琳娜和嘉文很亲近的情况下,不可能把具体的情况透露给卡特琳娜,既然威廉四世存心隐瞒,卡特琳娜十之□□是没办法找到蛛丝马迹的。 卡特琳娜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悲伤中稍微沉浸了一会儿,就略微有些失态地起身告辞:“抱歉,说了不愉快的事情。请不要放在心上。” 特萨摇了摇头,安静地目送女皇离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卡特琳娜在她面前,似乎更加像一个姐姐,而不是女皇。 两个带着高高的兜帽的侍从开始迅速地打扫下午茶的桌子,特萨继续坐在窗口托着下巴打发接下来无聊的一天,安静地等到关门声响起。 她转过头,意外地发现其中一个侍从留了下来,以一种并不如同其他侍从一样恭敬的站姿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她。被封锁了魔法力的特萨骤然间察觉到一种压力,一种因为丰沛的魔法力而带来的隐隐约约的压力。 特萨猛地站了起来,直直地看向那个侍从:“你是什么人?怎么混进来的?” 侍从的笑声从兜帽之下传来:“我是史蒂芬·贾维尔。” 史蒂芬·贾维尔?这个名字依稀有点耳熟,特萨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你是那位引咎辞职的黑魔法系主任,啊,修拉的导师。” “正确地说,是被自己亲爱的好学生修拉逼到引咎辞职、并且临走还留下了点东西最终坑害了修拉一把。”史蒂芬把兜帽摘了下来,露出灰白的头发,“而且要不是你,我那用‘绝望之瓶’装的‘星河之泉’应该能坑害得更成功一点……算了,结果也没差,反正你也把修拉带到了议会那边。” 特萨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警觉了起来:“您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特地混进来来找我?” 史蒂芬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特萨如临大敌的神情,然后摊了摊手:“你觉得我能因为什么原因,和女皇的殿前魔法师这么针锋相对?我本来是奉命从女皇的探子的‘毒手’里拯救一下雅维里家族的第一继承人阿贝尔·雅维里的。” 特萨好不容易从史蒂芬如同饶舌一样的话里理清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大概是议会当时担心女皇的殿前魔法师修拉接近阿贝尔是为了对阿贝尔下毒手,所以派了史蒂芬来干脆解决掉修拉,结果很不幸地被修拉反击,迫使史蒂芬离开了死灵法师学院。 不过临走之前,史提芬大概是以最后的礼物的名义送了修拉什么东西——听名字的话,非常像她当初在修拉的身体几乎被卷入异空间的时候、动手打碎的那个透明的瓶子——以期最后陷害一次修拉。 非常错综复杂的关系,特萨只得到了一个结论,史蒂芬要么是议会派来救她的人,要么是归依于爱丝忒拉之后前来杀他的雅维里家族附庸。 史提芬当然猜到了特萨心里的想法,立刻拿出一块小巧的耳坠是塞给了特萨:“这块通讯水晶是特制的,不会被女皇这边任何检测手段查到,原本是预备给乌鸦大公兰斯洛特大人逃离奥斯库特的,不过好消息是兰斯洛特大公几个小时之前主动联系了蝮蛇大公,所以就先让您使用。 对了,修拉那个混蛋中途被爱丝忒拉的木偶拦截了几次,可能还要耽搁两天才能到,请您稍安勿躁。我这边不能呆太久,就先走了。” 特萨握着小巧的水晶,等到史蒂芬离开之后才慢慢地用强大的魔法感知将水晶探查了一遍。确实和正常的通讯水晶构造非常不同,所以很难被搜到。这里面没有被任何人标记过,唯一能够显示出的使用方法,大概就是边缘上那一圈细细的用于血脉感应的魔法刻印,从刻印的大小看,作用距离应该还很短。 特萨抑郁地推算了一下,大概距离不超过奥斯库特城,通讯条件是两人是直系血亲——所以,这原来是打算等席恩或者她本人带军进入了奥斯库特之后,再让兰斯洛特联系他们用的? 不过临到打算真的使用的时候,特萨又纠结了一瞬间—— 等等,她和爱丝忒拉算不算血亲?爱丝忒拉现在……在不在奥斯库特? 还是不要考虑那么多好了…… 史蒂芬显然对这一次会面觉得相当不愉快,他在支付了另一个侍从如同事先说好的一样巨大数额的报酬之后,满怀愤懑地溜出皇宫,迫不及待地与席恩通话:“席恩大公,成功了。不过恕我直言,我很难相信那一位是您的亲妹妹。” 大概是因为得知计划成功,席恩的口气显得相当轻松愉快:“是么,你指哪一点?” 史蒂芬毫不客气地指了出来:“老奸巨猾这一点。” 席恩:“……嗯?” “她居然毫不犹豫地相信我了!”史蒂芬一肚子的苦水立刻开始倒,“天哪,我都没有用得着证明我真的是史蒂芬·贾维尔她就相信了!死神在上,难道她一点都不怀疑,我其实是爱丝忒拉派来杀她的人?难道不是还有其他可能,我其实是女皇派来的人,送给她只能用于学情之间稍微通讯水晶,是为了借助她的力量搜捕兰斯洛特大公?” 确实,假如要是自己在场的话,一定会首先想到这些可能性,席恩笑了笑,口气相当纵容:“别激动,史蒂芬,事实就是你并不是女皇的人,也不是爱丝忒拉的人,特萨并没有信错人。” “万一呢!”史蒂芬显然对此心有余悸,“万一我不是呢?!” “没有万一。”席恩总算是认真了起来,“史蒂芬,特萨的魔法感知非常强大,你觉得要是那块通讯水晶被做了手脚,她会发现不了?假如没有被做手脚,那不管你们是哪边的人,对她而言都无害,难道不是这样么?” 这么想倒也没有错……史蒂芬悻悻然住了嘴,尽管席恩彻头彻尾地只是在纵容这个妹妹乱来,仔细想想,特萨这么毫无戒心倒也真的不是没有资本的。 “接下来怎么办?”史蒂芬决定结束刚才那个话题,“我可不想再见我那位好学生一面。” “兰斯洛特传了消息回来,说只差最后一段需要消耗了,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就能结束这段诅咒。”席恩想了一会,“你要是不想和修拉会面,那就干脆去皇宫附近守着,我总觉得,‘亡者的祝福’被破解之后,兰斯没那么容易出来。你去等着接应兰斯洛特好了。” “等等……”史蒂芬顿时惊悚了,“这一回是葛璐德院长不在我才偷偷溜进去了,要是葛璐德·艾谢特回来了,我可不想接近皇宫附近一公里之内。” 席恩似乎想起了什么,极轻、却分明带着一股血腥气地笑了一声:“放心吧,她不会回去了,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奥斯库特了。” ———— 惨白的光下,他眼前的一切东西,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起来。脑中有声音在咆哮,要他彻底忘记昏迷之前的事情,然而那些如同被水浸染一样的记忆,终究也随着视野一起变得清晰起来。 记忆在欧文最后那句话之后戛然而止,尤利塞斯没法儿回想起来那一天后来的事情。 那个时候,他的大脑早已经不在运作,只有双腿依然在行走,当丹尼尔终于带着魔法师们找到他的时候,他神情木然,如同一个被上了发条而不断向前走的木偶。 等被魔法师强行催眠的尤利塞斯在沉睡了好几天之后、终于再度醒过来的时候,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巨鹿大公安娜·墨洛温坐在他身边。 “安娜大公……”尤利塞斯艰难地扯动干裂的嘴唇,“欧文没事了对吧?” 安娜向来冷静得如同北陆雨季的冰雪一样的脸上,居然挤出来了一个无比难看的笑容:“尤利塞斯,别再……” “……我把他……背回来了……”尤利塞斯打断了安娜的话,固执地继续说道,“……他现在怎么样?” 安娜的眼眶再度泛出了红色,她安静了好久,才终于有了力气开口:“尤利,你背回来的,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安娜以为尤利塞斯会下意识地否认这个事实,甚至可能为此歇斯底里地认为她胡说,可是尤利塞斯并没有,或许是早在那一路上,他心里早就已经知道了结果,只是不肯自己承认;或许是他也已经开始理解了欧文一直以来的痛苦,觉得或许死亡对于欧文而言,真的是最期望的安宁。 因此,他并没有给出任何过激的反应。 只是在这一刻,安娜看到那个少年一贯带着些青涩的表情,骤然间沧桑了好几岁。 “安娜大公,谢谢您。”他盯着天花板,蠕动着嘴唇,轻声说道,“我可以自己呆一会儿么。” “好。” 安娜以反常的快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接通了未婚夫扎维沙的通讯:“扎维沙。” 扎维沙明显被安娜少有的起伏不定的音调吓了一跳:“安娜?你没事吧?” 事实上距离找到欧文的尸体已经过去了九天,这九天里,安娜一直在亲自照顾尤利塞斯,并没有联系过他。扎维沙大概知道了原因,却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安娜才好,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等战争结束了,我们带着那孩子回去蒂亚城安葬。安娜,我知道那孩子母亲死了之后,你一直把他当自己的孩子,可是到现在,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向下走……” “扎维沙……”安娜双手扶着桌子,压抑不住地开始低声啜泣,“他离开蒂亚城那一天……我对他说,要是太痛苦,就恨我好了……是我把你选出来,是我把你送离了蒂亚城……送到了那个地方……可是……扎维沙……可是到最后,欧文他也没有恨过任何人……” 扎维沙叹了口气,突然发觉说什么都如此苍白无力,他希望这一刻自己能在陪安娜身边,能像修拉那样,每次特萨一出事就立刻飞过去陪她。可是他不能,他在遥远的南陆腹地,一点一点地推进着自己的战争,要是现在离开,不说别人,安娜本人就绝对不会原谅他。 “咚咚。”敲门声突然响了起来,席恩的声音透过薄薄的门板传了起来:“安娜大公?” 安娜的声音几乎是在一瞬间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自持:“席恩?” “尤利塞斯刚刚来找我了。”席恩的声音带着一点无可奈何,“他希望代替欧文,在兰斯洛特解开诅咒之后,由他作为前锋占领奥斯库特。” Chapter 31 联系上兰斯洛特并没有花费很长时间,问题出在下一步,联系上之后,这一对同样都处于身陷囹圄境地的兄妹俩,到底能谈些什么。 ——欸,你也被关在那一间啊,我当初也是,好巧。 ——所以你当初怎么逃出去的? ——我诅咒奥斯库特陷入混乱,然后我趁乱打晕侍卫逃出去了。我这会儿消耗有点大,腾不出魔法力帮你诅咒一下,特萨你干脆直接武力镇压吧。 ——我被封锁了魔法力。 ——……那等我解决了这边来救你。 ——你不是自己都差点没逃得出去?你确定? ——不确定…… ——……我还是等席恩吧。 ——今天也除了耗魔法力没什么事情好做…… ——是啊,我也没什么事情好做…… ——对了,你可以跟他们要黑曼巴蛇脑浆拌蘑菇酱拼盘,我昨天从厨房偷了那道菜,觉得挺好吃的。 ——好,我去跟看门的说一声我晚上想吃类似的东西。 ——…… ——…… ——好无聊啊…… ——确实好无聊…… ——想起来席恩现在应该忙得焦头烂额,不知道要是他听到我们聊天的内容会是什么反应。 ——兰斯,我觉得席恩现在并不想知道我们聊天的内容…… 在这个节骨眼上,这对可能是目前整个南北大陆之上最无所事事的兄妹的日常聊天。 发生在爱丝忒拉的木偶们从奥斯库特东岸爬上来前一天半。 女皇这一天下午并没有来喝下午茶,而门口的侍从们也明显比平时紧张得多。不安的影子开始在心里扩大,等到天色亮起来的时候,奥斯库特并没有如同平日那样变得宁静,带着嘶吼的喧嚣声从远处传来,愈发让人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特萨拼命敲了一会儿门,才有人过来,打开门板上的小窗,不太耐烦地问她怎么了。 “奥斯库特发生什么了?!”特萨压下自己的焦虑,尽量平静地问道,“是女皇陛下出事了么?为什么如此喧闹?” 对面一时安静了下来,对方关上了小窗,然后似乎是低声交谈或是请示了两句,小窗才再度被打开:“特萨大公,爱丝忒拉的木偶正在进攻奥斯库特。” 对方说完,并没有等特萨的回答,就直接关上了窗户,大概是不想让特萨看到外面一片兵荒马乱的状况。特萨再努力敲门,却再也没有人搭理了。 窗户完全地封闭着,透过窗户,能远远地看到学院的建筑,那里还很平静,看样子起码现在还没有攻击到内城。 就这样焦虑不安地过了大半个白天,兰斯洛特也只能劝她不要急,修拉应该快要到了,他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姐死在这种地方。再等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而慌乱的声音,特萨站到门边上用力砸了砸门:“怎么了!” 并没有人回答,一直大概过了有五六分钟,才有人一把将门拉开了,特萨立刻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一抬头,才看到了这个一个出乎预料之外的人。差不多震惊了有整整三秒钟,特萨才又退了一步,视线穿过这个人的身侧,扫视了一遍他身后地上倒了一片的侍从,动了动嘴角: “杰夫?” 既然学院已经不在了,不再需要伪装成老年人来增加系主任的尊严的杰夫已经彻底变回了正常的青年人的外貌,他站在囚室的门口看着特萨,似乎踌躇了半晌,然后才低声说:“特萨,跟我走,离开奥斯库特。” 为什么……这个时候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特萨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略微皱了皱眉毛:“我以为你现在应该在前线抵抗爱丝忒拉的木偶,而不是出现在这里似乎打算偷偷放我走?” 杰夫相当惨淡地笑了一声,伸出手让特萨探查自己的魔法力:“特萨,你感知一下我的魔法力现在混乱的状况。要不是我的忠仆骨龙花个几年时间或许还能慢慢恢复,我现在应该已经开始钻研黑魔法了。” 杰夫的状况……确实比崔西当初要差很多。回想起来那一场战斗中两人最后一搏的样子,特萨默默地住了口。杰夫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有点黯淡:“反正韦斯家族也没剩下多少人了,等这一场过去,就算是我,也没什么值得在乎的。更何况,人心总是会变的,性格,信念,忠诚,哪有什么东西一直不变?” “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杰夫。”特萨低声说。 杰夫耸了耸肩:“修拉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是用什么威胁我闭嘴的?” “修拉威胁你?”特萨抬起头,觉得相当难以置信,“以你的老奸巨猾,居然能被修拉威胁。” 杰夫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我十七岁的时候曾经疯狂地迷恋过爱丝忒拉,那个时候的爱丝忒拉。” 特萨差点没把两个小时之前喝的茶都喷出来。 抑郁地扫了一眼特萨肝胆俱裂的表情,杰夫努力克制住恼羞成怒的冲动:“……我们还是先走吧,时间不算多。” 杰夫一边带着特萨在皇宫的密道里穿行,一边看着特萨瞬息万变的表情,极力不去思考特萨现在已经对于他和爱丝忒拉的那点事儿脑补成了什么德行——以他当特萨的导师真正两年的经验看,绝对不是什么好样子。 “我没想过爱丝塔会在奥尔德斯死后几乎彻底变了一个人,变得那么……丧心病狂。”杰夫深吸了一口气,才解释道,“奥尔德斯死的时候,我甚至抱有过肮脏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假如我能够在她最悲伤的那个时候陪在她身边,是不是能够让她爱上我。” 特萨憋了一口气,小心地回道:“你很有想法。” 杰夫在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不敢跟你比,我们走快点,我觉得皇宫距离沦陷也不算太久了。” “皇宫即将沦陷?”特萨停下了脚步,皱了皱眉毛,“现在?奥斯库特的守军呢?!” 杰夫摇了摇头:“葛璐德大概是已经死了,霍格尔还在南陆,大概是赶不回来,我现在连忠仆都召唤不出来,现在就乔一个人勉强能支持,等乔力气耗尽,奥斯库特的守军还有谁能够指望?” 特萨呆了呆:“那女皇,还有整个奥斯库特的人……” “特萨,快走吧。”杰夫摇了摇头,“你是曾经在北陆东南岸抵抗过木偶大军的,你应该清楚,除非有像修拉那样擅长精法的人在,否则要想抵抗他们,起码需要一个能够用自己的魔法力整合魔法军团的人。特萨,即使有那样一个人在,奥斯库特的守军也不可能和你在北陆带的军队数量相提并论,奥斯库特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这里的所有人,都注定要死了。” “死去”两个字说得很轻,要不注意几乎听不到,就空档他们已经走到了密道的出口,新鲜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空气扑面而来。 特萨突然就一个激灵,入门初醒一样惊了惊了,这是她呆了十几年的地方,她背后是曾经和自己面对面聊着她的弟弟的女皇,还有那些她曾经的同学,那些她曾经在孤儿院遇到过的孩子,还有其他在她成长的岁月中与她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人,而他们,都会在这一天之后,被屠戮殆尽,然后被做成爱丝忒拉的木偶。 没有人合该以这种方法去死,就如同红鹰大公奈德说过的,他们生而拥有力量,理当保护所有的平民,无论他们站在哪一边,无论他们有着什么样的姓氏。 “你能解开我魔法力的封锁么?”特萨停下了脚步,站在密道的出口,抬头看着杰夫。 杰夫皱眉:“能是能,但是……” “动手。”特萨非常坚定地这么说道。 杰夫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最后还是动手打开了特萨的魔法力。封锁被打开的一瞬间,特萨就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杰夫眼前。 特萨去哪里了这件事并不需要猜测,她一定是回去找卡特琳娜,并且表示自己愿意带兵抵抗爱丝忒拉的木偶,一直撑到修拉抵达。杰夫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孩子,最容易被人利用的一点,就是她一如当年的天真和善良。 通讯亮了起来,杰夫恭敬地接通了通讯:“女皇陛下日安,就如同假想的那样,特萨已经决定去协助您了……不,我想不是我的功劳,那是特萨自己的决定……是的,我想强大如特萨的话,一定不会有事,一定能能平安地活下来……” 这话说得自欺欺人得他自己都不相信,只是不知道女皇是不是真的相信。杰夫再向前走了一段路,正好走到了奥斯库特中心的十字路口,通往原来的议会大厦的、学院的、还有城门的路在他面前依次铺展,而他身后那条路的尽头,正是巍峨壮丽的皇宫。 哈,或许这就是命运。杰夫笑了笑,伸手拔了一根头发,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滴在头发上,然后蹲下身,将带血的头发埋到薄薄的泥土之下,轻声说道: “我以我的鲜血,我的灵魂,我所拥有的一切作为交易的物品,以此向十字路口的恶魔,渴求一个交易。” Chapter 32 黑衣的恶魔裹着冷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杰夫抬起头,相当意外地看着这个对他而言居然并不陌生的恶魔:“那什?原来你还在做这一行啊?我以为你和唐纳订下契约之后就金盆洗手了?” 尽管泰拉瑞亚将整个大陆的恶魔交易都交给了那什,不过从战争开始以来,这还是那什第一次被召唤。作为契约恶魔,那什当然不能跟一个人类说这些。他对于久违地被召唤显得有点生疏,已经几乎忘掉了身为十字路口的恶魔的礼仪,尤其当原本紧紧地绷着属于恶魔的冷酷严肃的脸,结果突然发现对方是杰夫的时候。 那什立刻放松了下来,相当没有恶魔风度地从鼻子里哼唧着:“嗯哼?我什么时候说要退休的?就算我是一段时间不干了,难道我不能重操旧业?” 这些都不是什么好词。杰夫摸了摸鼻子,下意识地有点心虚,努力找了一个不那么尴尬的话题:“唐纳最近怎么样?” “除了一直担心特萨,其他都挺好的。”那什摊手,“黑森林的食物一直不错,而且我们在策划等战争结束、确定特萨平安了,也正好是地狱硫酸火山喷发的季节,正好可以一起去地狱旅游。” 一起去地狱……旅游? 果然,作为一个普通人类,跟一只恶魔能够平和聊一聊的共同话题还是少了点。杰夫觉得自己的心脏不够强韧,完全聊不下去了。 所幸那什也没打算继续闲聊他和唐纳的旅行计划,主动开口解除了这种尴尬:“对了,让我看看你可能乞求的交易是什么……恩,根据我能调用的记录猜测一下,你这是要我帮你修好你那条忠仆么?那个很容易,我动手大概需要五天时间。” 杰夫垂头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本来确实这么想过……不过五天的话那来不及……这样好了,那什,我的愿望是,特萨在这场战争中不会死。” “成交!!” 这大概是历史上讨价还价次数最少的十字路口恶魔交易,那什几乎是一瞬间就兴奋地答应了这个条件,顺带亲切地伸手拍了拍杰夫的肩膀:“唐纳一定会……哦,不对,我不能说这句话。应该是我喜欢这个交易!所以我们成交了!看在这是我久违的第一笔交易的份上,我给你打个折!代价只要你死后灵魂在炼狱的火焰里待六百年就行了!绝无仅有!” 比起永远坠入炼狱之火,这个折扣还真是大得吓人。杰夫脸色煞白、强忍着疼痛地地看着那什:“虽然我也很高兴只需要呆六百年,同样对于您的亲近表示受宠若惊,但是就算激动也请控制力道,我的半条胳膊被你拍脱臼了……” ———— “特萨!”这一回,兰斯洛特足足尝试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接通了与特萨的通讯,他相当确定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要么是女皇在特萨那里一直呆到这个时间,要么就是特萨出事了,“你还好吧?出什么事了?” 兰斯洛特依然坐在王者的祝福盘桓的大厅里,他附近不远处的地上坐着小欧尼斯特。他已经退化到了三四岁的样子,一个人坐在旁边咬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玩,看起来如此地天真,却狼狈。事到如今,也不知道当初的欧尼斯特要是知道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会不会重新考虑一遍,究竟要不要布下“王者的祝福”。 兰斯洛特焦虑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特萨的回答:“兰斯,爱丝忒拉的木偶进攻奥斯库特了。” 该死的,这个时间!兰斯洛特愤懑地瞪了小欧尼斯特一眼,爱丝忒拉对奥斯库特的打算席恩早已经猜到了,可是他明明就差十来天就可以彻底耗尽了这个诅咒、让议会军进入奥斯库特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爱丝忒拉进攻了奥斯库特:“特萨,可是你不是被软禁在皇宫周围么?你那边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吵?难道爱丝忒拉的木偶们已经到皇宫附近了?” “不……”特萨迟疑了一下,大概是在考虑怎么跟兰斯洛特解释这件事,“我在去往前线的路上。” “前线?!”兰斯洛特一下子站了起来,“你去哪儿做什么?!”他转念一想立刻意识到了可能让特萨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又紧跟着问道:“特萨,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做这个决定,当你决定的时候,是不是有什么人在你身边?” 特萨再度稍微迟疑了一会儿,简短地把杰夫来救她离开的事情说了,结果兰斯洛特刚一听完就立刻暴跳起来:“白痴!杰夫是骗你的!王者的祝福还没有被解开,这个时候不可能有人能背叛女皇!特萨,别相信杰夫,假如在王者的祝福发动的一刹那他还是忠于女皇的,那么在我完全消除王者的祝福之前,他一定都是忠于女皇的!他是女皇的人!” 通讯那头沉默了一阵,兰斯洛特在大厅内仿佛踱步,这才听到了回答:“没关系,哥哥,那无所谓。杰夫说的其实都是事实,所以这也完全是我自己的决定。” “别说傻话!趁现在还有机会赶紧离开奥斯库特!快去北陆!”兰斯洛特叫道,“特萨!别顾虑什么乱七八糟的感情,女皇只是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天!她之前跟你亲近完全是让你信任她、到今天心甘情愿地为她卖命!别做傻事了特萨,她不值得你冒险拯救!” “兰斯,”特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定下心神说道,“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我不为了他们所有人而战,可是最起码,你还在皇宫,我不可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奥斯库特。” 兰斯洛特吼了起来:“我不需要你冒险来救!修拉已经快要到了,你不要去前线!” “可是现在做决定的是我。”特萨用最无赖的口气这么说,“我觉得我需要救你一次。你要是真的想帮忙,就赶紧解开那个该死的诅咒,让北陆的军队能够进来。” 兰斯洛特暴躁地挂断了这边的通讯,重新接通了和席恩的通讯:“该死的,席恩,你还有多少人藏在奥斯库特?让他们全都出来吧!爱丝忒拉的木偶们爬上了岸,特萨被骗过去抵抗了!” “我马上去通知史蒂芬。”席恩的反应比兰斯洛特冷静得多,“修拉很快就会到,兰斯,你和特萨保持通话状态,让她不要挂断,最起码能够让我们随时了解她的状况!” 兰斯洛特迅速地应了,等听到席恩部署结束了,才又追问了一句:“南陆的军队现在怎么样?我记得卡尔养的杀手们能够进入奥斯库特,现在能够调用它们么?” “他们遇到了霍格尔的亡灵。”席恩的声音也终于透出了无奈,“黑桃骑士霍格尔大概是在北陆战死了,可能是他自己的不甘心,也可能是王者的祝福的作用,总之他不愿意安息,活了过来,并且在南陆率军抵抗。你知道的,死灵不需要休息,所以比生前更加难缠。一直到五分钟之前最后一次联络,奈德表示扎维沙还在战斗中。” 死灵法师学院黑骑士系系主任霍格尔·科林,确实是个相当难以对付的角色。扎维沙任副主任的时间里挑战过他无数次,始终没有赢过。 兰斯洛特听完咬着牙齿冷笑了两声,惊得他身边的黑色的诅咒液滴瞬间退开:“很好,到五分钟之前还在作战,也就是说根本没有打算撤军回援奥斯库特,女皇这是吃准了特萨会帮她?真不错,哈!” 席恩的声音也并不轻快,不过尚还冷静:“兰斯,这些交给我。你去联系特萨,然后尽快消除王者的祝福。” —— 即将到达战场的这一刻,特萨突然想起了不到一个月之前,在北陆东南海岸上的那一场战役的开头。其实不算很久之前,只是这之间发生了太多事情,以至于她觉得那已经有点遥远了。 特萨当然是抵抗过爱丝忒拉的木偶们的,所以当她看到那密密麻麻的木偶们的时候,并没有太震惊。然而在她面前,奥斯库特的守军们早已经被那可怖的景象吓得溃不成军。 倘若第一次看到爱丝忒拉这些诡异的木偶们的士兵们都是这个模样的话,在莱恩城之前,那个带着金狮纹章的男人,究竟是怎么统帅了这样一群人,又是怎样依靠着这支明明在第一天就已经开始出现败势的军队,撑过那整整三天三夜的呢? 特萨知道答案会有多么悲壮和惨烈,一时居然不敢去想。 殿前魔法师乔·蒙蒂斯站在魔法师军团前方,在他前方,是大量木偶,和已经开始败退的黑骑士军团。特萨看得出来,乔早就已经开始透支魔法力,她快步走了过去,举起死神的荆棘,态度强硬地从他身上接过了属于魔法师军团统帅者的重担。 乔深深地看了特萨一眼,神情复杂而且悲哀,他终于退到了一边休息去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声:“特萨,愿死神保佑你。” 特萨举起魔法杖,开始调和整个军团的魔法力,听到乔这一句,居然差点笑了出来。不是很讽刺么?到这一刻看,之前那些针锋相对,简直可笑了起来。 “现在怎么样?”兰斯洛特听到了嘈杂声已经非常大了,忍不住插话问道。 特萨定了定神,简短地回答道:“准备抵抗了,我想就和巴顿·波旁大公当初一样。说实话,我在这里看不到任何胜算。” 兰斯洛特知道特萨就算这么说,也不可能临阵退缩,只能强行平稳了下心情:“我在这里陪你。” Chapter 33 特萨镇定且熟练的指挥无疑给已经开始陷入混乱的奥斯库特守军带来了极大的激励效果,假如没有王者的祝福在他们内心深处、并阻止他们忠诚于其他人的话,这种激励本来应该更大一些。 特萨清楚如何有效地打击木偶们,木偶们单个不算强大,只要能够有效地利用大型魔法,即使不能飞快地减少数量,起码拖延行动速度、阻止他们大规模爬上岸,还是不算困难的。 尽管如此,情况也不算乐观。没有配合过的军队,不一样的训练方式,还有之前堆积下来的疲惫和恐慌,时不时因为前方抵抗的黑骑士们的后退而引发的混乱,特萨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从爱丝忒拉的进攻到现在才过去了不到十个小时,而魔法力与崔西相当的殿前魔法师——乔·蒙蒂斯看起来就已经彻底透支了魔法力。 这种消耗实在是太可观了。 站在临近海边的地方,特萨远远地看得到海面上漂浮着的巨大骨龙。 特萨见过一次那一只骨龙,在死灵法师学院日蚀仪式那一天,刚刚占据了伊丹身体的爱丝忒拉骑着这条骨龙离开了奥斯库特。那个时候特萨坐在漆黑的练习室里,置身事外地看着这一切,总觉得一切距离身为一个平民的她而言那么遥远。 那时候的自己觉得没想过这一天。特萨挥动魔法杖,砸下一片星火,默默地估算着自己还能撑多久。兰斯洛特带着焦虑的急促呼吸声从耳坠里传来,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了,大概是怕说话会让特萨分心。 早知道在亡者森林的时候,就应该跟修拉学一些精神类的魔法,这样的话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轻松很多。特萨远远地看着远处靠着精神操纵着木偶们的爱丝忒拉,这么想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爱丝忒拉依然是一位雅维里,所以她没法儿进入奥斯库特。 真是前所未有地庆幸自己没有接受黑龙萨克森的姓氏。 “特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真的愿意为我们而战?”乔看着特萨稍微停下来让魔法师们重新整合魔法力,他抬头问道,“女皇这么告诉我的时候,我想以为你一定是假装帮助我们、临时倒戈一击的。这毕竟是南陆和北陆的混战期,为什么要帮助南陆的我们?” “假如是南北大陆的战争,我不可能会站在南陆这一边的。”特萨喘了口气,再度举起魔法杖,“但是这不是南陆与北陆人类之间的战争,这是一场对人类单方面的屠杀。老师,爱丝忒拉是想要所有人都去死,不管你是女皇的拥护者,还是议会的追随者。” “你甚至不是个人类!”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自己顿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在对方心中居然是这个定位,特萨有那么一秒顿住了。已经太久没有人和她说起过,以至于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她是亡灵之子了。 我是亡灵之子。 我只是不想改变这个世界的秩序,我想要这个世界的亡灵得到应有的宁静,想要还活着的人类能够有机会享受有限的生命直到耗尽的一天。 仅此而已。 “我确实是亡灵之子。”特萨笑了起来,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而乔再张了张嘴,到底是并没有再问。 魔法师们的魔法力开始濒近极限,史蒂芬带着席恩布置在奥斯库特的人手赶到,接替了他们的位置。即便如此,整个溃败的进程也仅仅是被拖慢了不到两个小时。前面的黑骑士们已经开始溃散,不少召唤师甚至已经失去了忠仆,魔法师们正在耗尽最后魔法力。 特萨察觉到自己魔法力的透支,还有在长时间明知自己迟早会退败的心理压力下,精神上的疲惫和压力也很可怕。 就这么没有目的地支持下去,根本不知道要撑到什么时候,甚至于没有一个“撑到三天”的承诺,特萨已经开始有些恍惚的脑海里地这么想着,未来在她心中如同夜色一样漆黑,丝毫看不到胜利的曙光。 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挥动魔法杖,几乎每一次,她都在这么觉得,等待着自己什么时候彻底耗尽魔法力,就倒下,然后被爱丝忒拉的木偶们碾过,再也不会爬起来。 然而她一直都没有倒下。 因为精神的极度虚弱,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一直有恶魔的气息,从不知名的地方渗透出来,然后慢慢变成温和的力量,无声无息地保护着她的精神和灵魂,支撑着她,继续挥动着魔法杖。 毫无征兆地,木偶们骤然间倒下了一大片。 在看到这一幕的第一个瞬间,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只是因为濒临极限,而看见了胜利的幻觉。 然而下一刻,他们看到一片令人恐惧的闪电,从海面上袭来。载着爱丝忒拉的骨龙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惨叫,随即带着爱丝忒拉瞬间窜向了亡者森林的方向。 他们看到一双巨大的翅膀出现在视野中,还有乘在那之上的黑袍的男人。 闪电在他们背后肆虐着,而在他面前,那些木偶们甚至没有受到攻击的迹象,就倒了下去。 对在场的大多数人而言,在那个男人从那只召唤生物身上跳下来的一瞬间,远胜过活下来的喜悦的、不知名的恐惧瞬间就压垮了本就已经濒临极限的神经。在场所有单人当中,或许只有特萨,在那一瞬间精神猛地为之一振—— 那是修拉和阿尔弗雷德,他们终于赶到了。 不过也只有一瞬间。随着契约的达成,那什再也无法输送恶魔气息过来,失去了最后支撑的特萨几乎在下一刻就晕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刹那,特萨察觉到那种令人安心的温暖。 “特萨!”察觉到另一端诡异的寂静,兰斯洛特几乎是尖锐到令人恐惧的声音从耳坠中传来,“特萨!你怎么样!” 修拉把特萨抱了起来,仔细确认过她只是力竭之后,才低声回答道:“她晕过去了,不过暂时没事。” 兰斯洛特几乎觉得自己的心脏在刚才那段寂静中彻底停止了,直到修拉的声音传来,他的心脏才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猛地喘过一口气来:“修拉!带她离开奥斯库特!即使你能够打败爱丝忒拉的木偶,现在留在奥斯库特也很危险。” 修拉似乎并没有在听,再安静了一会儿,才低声吩咐了一句:“阿尔,去解决掉那些剩下的。” 他身边绝大多数人都已经昏迷了,修拉抱着特萨,向着与阿尔相反的方向走去:“兰斯洛特,在此之前,我有些事情要去解决。” “修拉!不管是什么事情,你都可以等我解开王者的祝福、席恩的军队占领了奥斯库特再去解决!”兰斯洛特完全不能理解修拉的想法,迫切地劝说道,“修拉,除非现在立刻有卡佩家族的血脉来否定这个诅咒,否则根本没法儿保证你们能够……” 兰斯洛特的话骤然间顿住了,因为他听到了,在通讯的另一端,那个男人对着其他人的一句称呼。 “我最亲爱的姐姐,卡特琳娜。”修拉双手抱着昏迷的特萨,落到了宫殿最上方正对着战场的高台之上,声音飘忽得似乎像是在做梦。 他身上的气势实在太过于骇人,以至于这一路甚至都没有任何守卫敢于阻拦他。 或许也是因为他与女皇几乎相同的银色长发,和淡金色的眼睛,让他们不敢阻止。 卡特琳娜在看到修拉以这副相貌出现的一瞬间,眼睛顿时亮了,她拖着厚重的裙子猛地上前一步去抓修拉的手,却被修拉躲开了。 “嘉文!”卡特琳娜盯着修拉脸上淡漠的表情的猛地叫了起来。 她突然理解了,修拉不是回来帮助她的。在这一刻,像是要失去什么的惶恐像是一把尖刀一样毫无征兆地刺进了卡特琳娜的心脏里,一向从容不迫的女皇或许是第一次露出了恐惧的表情:“嘉文!我是卡特琳娜!我是你的姐姐!你为什么用那种表情看着我?你一直都是我最在乎的人,嘉文,你是我最爱的弟弟,你难道不相信我么?” “我过来,只是想最后,再叫你一声罢了。”修拉抿了抿嘴唇,回头看了看远处上烧成一片的木偶与昏迷了一地的法师们,“女皇陛下,我为你守住了你的土地和皇位,我不欠你什么了。” 卡特琳娜的瞳孔骤然间紧缩了,比那句“我不欠你什么了”,更加让她难过、几乎如同一柄冰剑刺穿了她的胸口的,是那句无比生疏的“女皇陛下”。 “嘉文!别那么看着我!你相信我,你一直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你一直是!” “已经不是了。”修拉在卡特琳娜即将走过来抱住他的时候退了两步,稍微偏开头去,“那个爱我的姐姐卡特琳娜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她被仇恨和成为真正的王者的*杀死了。女皇陛下,我的姐姐知道我最在乎特萨,不会挟着曾经的关心,逼她去前线。我的姐姐,知道她死了我会痛苦到无法活下去,所以不会让我痛苦。女皇陛下,请不要说你爱我,你爱着的,是你的位置,尊荣,土地,或许也有人民,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曾有人说过,卡佩家族的美貌里面,最残缺的一点就是眼睛的颜色,淡金这个颜色实在是太冷漠了。 直到这一刻,卡特琳娜才发觉,修拉那双淡金色的瞳孔里面,流淌着与其他卡佩家族的人一样的冷漠,或许这份冷漠一直都在,只是第一次从这双瞳孔中流了出来,流向他曾经以为是他唯一亲人的女人。 “我不会再为你做任何事了,女皇陛下,倘若你没有被蒙蔽的话,本该知道的,我原本倾尽一切也想要为你免除的命运。”他这么说着,“在今日之后,你会高居王座,你会有一个身份尊贵但是性格懦弱的丈夫,你会有孩子,可是你所有的孩子都会在出生的那一天被杀死。而从乞丐群里抱来的孩子会被送入皇宫。 女皇陛下,你将是最后一个站在这皇宫之中的卡佩家族的血脉,从此之后,这个王座,遇卡佩家族再无关系。” “嘉文!” 他再退了一步,到了城墙的边上,看着那个美丽而高贵的女子流着眼泪绝望地尖叫,然后突然放缓了语调,温柔地说道: “我亲爱的的卡特琳娜,我最后作为你的弟弟嘉文·卡佩,在这里祝福我的长姐的土地与人民世代安好,我的长姐能长久地坐在那个独一无二的尊贵的位置上,享受着这个世界上最荣耀的时光,直到她漫长生命的尽头。” “嘉文!”卡特琳娜扑到高台边上,看着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从容地一跃而下,也终于离开了自己。 从这一天起,如同她的弟弟所祝福的,她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人,再也没有人真心对待她,再也不会有一个亲人。 直到她生命的尽头,在那漫长的时间里,来品尝,比起以前更加深重的孤独。 她蜷缩在只属于自己的华美宫殿之上,对着宫殿之下的一片废墟与尸体,捂着脸失声痛哭。 而后,她听到在远处,有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坚不可摧的力量宣布:“我以卡佩家族的血脉,否定这个诅咒,否定王者的祝福,否定卡佩家族、作为王族的一切。” Chapter 34 在这一天里,兰斯洛特领悟了一个人生的真理—— 亲妹妹和亲妹夫之间,足足隔着八百个大哥的贴心程度。 兰斯洛特并没有料到修拉的否定作用如此可观,大概也是因为修拉本人丰沛的魔法力的程度,他的否定不只是在瞬间就让那些已经实质化的诅咒的液体溃散成雾气、被兰斯洛特瞬间消弭,更重要的是,整个承载着王者的祝福的大殿,都在这一瞬间开始了无可逆转的崩溃。 承载着王者祝福的大殿在皇宫背后的奥斯库特山脉近处,然而它的入口却被建立在皇宫地下的隐蔽地带。 换句话说,以兰斯洛特现在的速度和体能,起码要跑四十多分钟,才能够从大殿中逃脱出去。 “席恩!席恩!我了解你!”兰斯洛特一边拔脚狂奔,一边抓着通讯水晶满怀期待地大声吼道,“以你小心谨慎的性格,一定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你一定给我准备了后路!你安排了人来帮我的对么!” 通讯另一头刚刚布置好进攻奥斯库特的席恩在接到这个通讯后顿了好几秒,终于艰难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对。” 兰斯洛特大喜过望:“他在哪儿?能稳定这一条密道么?!” 席恩舔了舔嘴唇:“……他……之前被调过去帮特萨了……” 兰斯洛特嘴角一抽:“所以……” “兰斯!”席恩想努力积极乐观起来,“我觉得曾经身为杀手的你,体能一定足够跑出去!” 但是我整整十七年没怎么锻炼了!兰斯洛特努力躲开两块坍塌下来的石头,把这句实在是有点丢人现眼的话咽了下去:“修拉他现在在哪儿!” “联系不上!”席恩扶着额头,一边派人去问奥斯库特到底还有没有能够帮上忙的人,“可能是受的刺激有点大,修拉魔法力失控,所以把周边的带魔法气息的东西、包括所有的通讯水晶都压垮了,现在根本找不到他们在哪儿。” “死神在上!”兰斯洛特狼狈地在不断砸下来的碎石头之间逃窜,“要不是顾忌特萨,我一定诅咒修拉那个缺乏同情心的家伙第一个孩子不是亲生的!” 他察觉到通讯那头诡异地沉默了。 “喂!席恩!”兰斯洛特敏锐地猜到了兄长踌躇的原因,“你不会也相信他们胡说的什么‘就算我不画诅咒刻印也能让诅咒生效’的鬼话吧?那从原理上来说就不可能好么!” 席恩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咳嗽了一声,郑重其事地申明:“兰斯,我尊重你守护自己作为一个诅咒师尊严的权力……但是,你偶尔也可以尊重下我们只是想正常过日子的美好愿望。” “席恩……” “愚蠢的我偶尔也是会相信那种不靠谱的流言的!”席恩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兰斯洛特:…… 尽管兰斯洛特和席恩在一开始都认为,以兰斯洛特的体力要想跑出这条密道,最多受点小伤,难度应该不算太大。不过事实很快证明,他们两个对兰斯洛特十七年没好好锻炼的身体期望太高。 “兰斯!”在听了四十分钟的狼狈逃窜之后,席恩已经完全紧张了起来,“听着,魔法师军团里面带了擅长治疗的魔法师团,要是你一会儿被埋起来,一定几乎护住头和胸口,这种不带魔法的伤害,只要还有命在就有救!” 兰斯洛特:“……扑哧……啊!!……太好了……躲过了…………” 席恩:“兰斯!你离出口估计还有多远!” “现在是白天对么!我看见光了!”兰斯洛特振奋起来,“太好……啊——!!” 石块彻底塌陷带来的震耳欲聋的声音透过通讯水晶传来,混杂着兰斯洛特最后那一声惨叫的尾音,显得如此清晰,且如此令人绝望。刚刚在听到“看见光”的时候才堪堪松了半口气的席恩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兰斯!兰斯!你现在怎么样!兰斯洛特!回答我!” 通讯对面,是长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 不过事实并不像席恩想到的那么糟糕,事实上,兰斯洛特只是躺着发了一会儿呆。 几秒之前,还在那几乎立刻就塌陷了的山洞里,看着已经近在咫尺的光亮,遗憾着明明就差几步就能够跑到外面。 几秒之后,眼前突然出现的明亮日光第一次让兰斯洛特觉得其实阳光也很令人舒适。 尽管这里依然在皇宫内部,不过密道出口总是个隐蔽且安全的小房间。突如其来、出乎他自己预料的劫后余生,导致兰斯洛特在短时间之内陷入了一种与外界隔绝的深层次的对生命的感知里去了——就是人们通常所称之为的“大脑一片空白”。而后,他转而陷入某种震惊之中,忘了第一时间回答席恩的话。 凭他最后力竭的状态,当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跑出来,到底还是有人最后救了他一把——他只是意外,居然会是眼前这个人。 这种震惊感略微有点大,以至于他晾了那边已经快发疯的席恩半分钟,才想起来悠悠地回了一句:“啊,我没事,被救出来了。我这边有点事,没别的事的话一会儿再说。” 通讯另一头的席恩听到第一句还没反应过来,随即就听到了挂断的声音,他差点没久违地直接喷出一口血。 很显然的事情是,即使兰斯洛特多年没有好好锻炼,但是他的体能依然比大多数人都要好得多。在他完全无法跑出来的情况之下,敢于进入那个密道的绝对不算多,能够进去并且全身而退的,当然更加稀少,而能带着一个成年男子从其中全身而退的…… 尽管这个人用厚厚的黑布蒙着脸,似乎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过那显然不属于人类的柔软而修长的体型,再加上刚刚那一段远超过人类极限的行动,他的身份根本就昭然若揭。 “‘死神之子’居然狼狈到这个程度,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尽管并不喜欢讽刺别人,不过向来阳光开朗充满活力的兰斯洛特现在这副狼狈且呆愣的模样实在是让人很有赶紧趁机嘲讽两句的愿望。 “……盖伦。”兰斯洛特开口喊了一声,停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我记得黑森林是宣布避战了,你怎么会出现在奥斯库特?” “谁说盖伦在这里?”黑精灵眨了眨暗紫色的眼睛,“唔,被称为‘少年死神’的杀手想来拯救一下名义上的‘儿子’,这跟黑森林有什么关系?” 兰斯洛特怔了怔,反应过来盖伦这是在跟黑森林撇清关系,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了好一会儿,停了停,又笑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觉得你的冷笑话好笑哈哈哈哈……” “不过话说回来,会冒着这种风险回来不是你的一贯作风。”兰斯洛特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翻身从地上坐了起来,尽管脸上沾了不少泥土,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摆出一个惯常的漂亮的笑容,“是谁劝你来的?” 盖伦扯下来蒙面的布,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个人,我之前见过一次,当时他说自己的名字是特维尔,特维尔·茨威格。” 兰斯洛特湛蓝色的眼睛里在极短的时间里闪过好几种神色。 “不过现在,我想他还有另一个名字。”盖伦坐了下来,微微扬着头,“奥尔德斯·雅维里。” “不可能!”兰斯洛特跳了起来,“那不可能!盖伦,我调查过!奥尔德斯的灵魂是母亲因为尝试禁术而召唤出出来的!母亲在亡者森林深处找到被爱丝忒拉保存下来的尸体,然后用禁术让奥尔德斯‘复活’了四个月。可是在母亲怀孕之后不久,奥尔德斯就已经彻底死去了!他不可能还在这个世界上!也不可能重新变成一个孩子和特萨一起长大!盖伦!那不可能!” “兰斯,那是有可能的。”盖伦冷静地看着他,“你要记得,奥尔德斯,毕竟是来自以血亲相残而闻名的雅维里,他的灵魂里,也刻着那个魔法阵。” 兰斯洛特的瞳孔瞬间缩了缩:“不……母亲……不会……不……” ———— 特萨睁开双眼,发觉四周空无一人。 这是一个山洞,奥斯库特多山,所以这应该还在奥斯库特近郊。一度透支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恢复到了平时的水准,尽管魔法力依然不足,但是行动已经基本不受影响了。 有烧焦的气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了过来,特萨皱了皱眉,慢慢地站了起来,修拉为她治疗时残余的魔法力还留在身上,他应该就在不远处。带着隐隐的焦虑,特萨扶着墙壁走出山洞,震惊地看到了一大片被烧得漆黑的树木。 焦灼的气味与未曾消退的热量依旧停留在空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不详的意味。 ——修拉并不在那里。 特萨毫不犹豫地冲进那片已经被彻底毁坏的丛林,顺着那一路烧毁的痕迹向前跑。并不算很远的,她就找到了看到了一条不算窄的河流,而河流表面像是被灌入了巨大的热量而升腾起着白色的雾气,河水已经开始泛起泡,似乎将要沸腾一样。 特萨两步跑到河流边上,透过尚还清澈的溪水,她看到了几乎全身都因为高温而泛出诡异的红色的修拉,还有趴在他胸口的,已经变得很小、然而表情却带着孩童的死灵特有的近乎疯狂的怨恨的灵魂—— 那是修拉的先祖,征服者欧尼斯特最后剩余的灵魂。 Chapter 35 很显然的是,席恩猜错了一件事,修拉并不是因为情绪不稳定而魔法力失控,而是那些因为他的否定而溃散的王者的祝福、还有他的父亲威廉四世的诅咒,统统以最为集中和爆发的形式,反噬到了他身上。 而幸好的是,他是修拉,不然大概已经死了。 透过几乎沸腾的河水,能清楚地看到欧尼斯特半透明的脸上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恨,和那只插在修拉胸口的手。 尽管修拉脸上依然是与平日里没什么差别的温和表情,然而在变红的皮肤智商,隐约能看到明亮的红色火丝从中掠过。他银色的长发尾端隐约有红色的火光,在沸腾的魔法力中正在不断被灼烧成灰,散落到水里。原本齐腰的长发到现在已经只剩下堪堪过了肩膀的长度,特萨本来想下水去查看他的情况,结果手刚刚摸到水面就被烫伤了。 “我没事。”修拉的声音从水下传来,他睁开眼睛,特萨看到那双淡金色的眼睛里,有鲜红和漆黑在流淌,“别过来。” 特萨迟疑了一下:“我要怎么做?我能做什么?” 真庆幸她的反应不是立刻开始哭,修拉安心却异常勉强笑了一声,再闭上眼睛:“制造一点冰吧。” 这一条河流是流动的,源源不断地有凉水从上游冲下来,然而依然在接近修拉之前就被沸腾的魔法力加热。冰块的用处其实并不大,不过特萨还是尽力地把冰块扔进热水里,看着它们飞快地融化。 如此强大的魔法力,当然不可能是欧尼斯特,很显然,这是修拉自己的魔法力。那么欧尼斯特所造成的,只有可能是类似精神方面的攻击……可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比修拉更加擅长精神类的魔法么? 一边被欧尼斯特用自己的魔法力灼烧身体,一边用治疗魔法修复被毁坏的身体,特萨清楚,那种痛苦绝对超出她的想象。她的手穿过沸腾的河水,触及到修拉灼热的皮肤,单纯是这一个动作,就让特萨的左手上起了好几个水泡。然而她并没有停下,一直到握住修拉的手。 “特萨,放手。”修拉重新睁开眼睛,已经几乎全黑的眼睛扫过依旧趴在他胸口的欧尼斯特的死灵,而后看向特萨,“特萨,我没事。” 特萨并没有放手:“修拉,相信我,我起码不能替你去接受这个结局,起码我能陪你承受这一切。” 修拉隐约听出这句话的意思,略微怔了怔,抬眼看到特萨的表情,这才确信特萨确实已经确信了他是自己放任情况变成这样的。 “特萨,这个亡灵是征服者欧尼斯特,我的先祖。”修拉没再反抗,轻声解释现在的状况,“他正在燃烧我身体里属于他的血脉。自他之后已经经过了这么多代人,残留在我身体里属于他的血应该不多,不用担心。” “我猜到了。”特萨感觉得到左手被灼烧一样的疼痛,尽管已经用治疗魔法在受损的第一时间修复手上的皮肤,然而疼痛感还是如实地传了过来,“修拉,其实我做过心理准备,这一辈子不打算生孩子。” 没有什么精法能够控制修拉,除非他自己放弃抵抗。他放任欧尼斯特最后的报复,让属于欧尼斯特的、也是卡佩家族标志性的血脉一点的一点地在他身体里焚烧殆尽。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卡佩家族的血脉流传于世。 卡佩家族的孩子,倘若继承了银发金瞳的样貌却没有能继承皇位,要么终身不婚,要么不得生育孩子。这样卡佩家族特有的外貌就永远只会留在皇室之中。这是卡佩家族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骄傲和荣耀,正因为他们对此如此地在意,当不再有银发金瞳的孩子存活在世上的时候,卡佩家族的骄傲也自然地随之一败涂地。 “我没那么想过,特萨。从我八岁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在想,一定有什么方法,能够彻底摆脱这个血统。”修拉轻声回答,“更何况,我也不想我的孩子当中有人需要像我一样,终身靠着染色魔法过日子。特萨,这是我的决定。而且……” 他怔了怔,想起了卡特琳娜说过的“我只是想要我的孩子依然能为这个姓氏而骄傲”。他闭上眼睛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议会不会让卡特琳娜的孩子活在世界上,我知道孩子们无辜,可是只要有卡佩家族的血脉存在,卡特琳娜就还会有保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就还会再有事端。特萨,不可以再有卡佩家族的孩子留在世界上了。我曾经挖出自己的双眼,来摆脱卡佩的姓氏,假如只是忍受灼烧就可以结束这一切的话,对我而言已经很轻松了。” 他胸口欧尼斯特的亡灵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特萨察觉到水温慢慢地降了下来,修拉皮肤上传过来的灼烧感也在慢慢降低。他再度睁开双眼,那双眼睛第一次真正变成了黑色,原本的长发已经被灼烧到几厘米长,在失去了灼烧的火焰和银色的光泽之后,变成了和老年人一样的苍白。 “欧尼斯特。”修拉伸出手,抓着欧尼斯特的灵魂把他从自己的胸口□□,然后努力地想从水里坐起身来,“我想问你一些事情——回答我,是你将查理的灵魂关进忠诚者之墓的么?” 小欧尼斯特的脸因为怨恨而变得更加扭曲:“那个残杀亲人的罪人!他应该永远被困在忠诚者之墓来赎罪!” 特萨跨进水里,伸手把修拉扶了起来。他倚在特萨怀里,看着那小小的亡灵:“还有一件事。你是不是,在我离开奥斯库特的这六十年里,利用王者的祝福操纵人心的力量,从睡梦或者其他什么途径,煽动了卡特琳娜的复仇之心?” 小欧尼斯特意识到迫近的危险,立刻住了嘴,没回答。 特萨震惊地回头看修拉,正看到修拉惨淡地笑了一声:“这样么……哈。死神在上!原谅我对一个本该去往您身边的灵魂的恣意妄为,我只是不想让他有机会获得死后的安宁。” “混账!”小欧尼斯特因为本能的恐惧而尖叫了起来,“你要毁灭你先祖的灵魂么?!你会因为这种重罪永坠炼狱!” 修拉拎着他的脖子,不紧不慢地开始破坏他的灵魂:“征服者欧尼斯特,你是不是忘记了,从你把属于你的血脉焚烧殆尽之后,你就不再是我的先祖了。” ———— 占领奥斯库特的进程,比预料中还要容易。 来自北陆克罗斯的军队抵达的时候,因为爱丝忒拉的大闹,奥斯库特根本就没有能够给出成型的抵抗。 女皇卡特琳娜二世拒绝了投降,也拒绝了一切议会提出的条件,然而这并不能影响任何结果。 在王者的祝福溃散之后,依然忠于女皇的近侍们被杀,皇家骑士团残余的成员、还有忠诚于女皇的小贵族们全部锒铛入狱,被冠以“挟持女皇发动战争”的罪名,等待着以后的审判,或是在狱中就被杀死。女皇所在的宫殿被重军看守,好几道“女皇的旨意”被借由议会传了出来。 南陆的军队因为霍格尔的阻挠而稍微晚一些抵达奥斯库特,从扎维沙并不爽快的神情看,他们到最后大概也只是靠着消耗战才战胜了霍格尔的亡灵,总算占领了南陆,并将南陆忠于女皇的小贵族们一路押送到了奥斯库特。 黑龙大公特萨·茨威格与*师修拉在失踪两天之后才回到了众人的视线中,特萨以在这次战争中受伤过重为理由,坚决地要求辞去了黑龙大公的位置。 久违的,议会诸位大公爵们回到了奥斯库特的议会大厦,联合署名向南北大陆通告有人挟持女皇发动战争的罪行,并且最终宣布,这场让双方都厌倦不已的战争最终结束。 爱丝忒拉的事情并没有被抬到明面上来说,那是他们会在事后私下解决的问题。特萨已经开始筹备前去亡者森林解决这个麻烦。不过当然有更为重要的问题——被战火席卷的两片大陆的安抚重建之类的事情,来足以让诸位大公爵头疼。 在关押着“战争罪人”的监.狱之前,金发的少年骑士被狱卒们拦了下来。 “尤利塞斯大人,没有大公爵的许可,即使是您也不能进去。”狱卒恭敬地向尤利塞斯行礼。 尤利塞斯顿了顿,正要转身离开,正好看到特萨走过来:“没关系,算我许可了,让他进去。” “特萨?”久违的见面居然是这种情况,尤利塞斯挠了挠头发,“你不是卸任了?” 特萨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没那么快,整个流程要好几天还能办完,我现在还是黑龙大公,想去看看就去吧,把大剑交给狱卒就行。” “谢了。”尤利塞斯顿了顿,却看到特萨笑了起来:“啊,对了,昨天大公爵会议,没名字的院长居然跑回来了,向议会申请要求重建死灵法师学院,邀请修拉出任另一位院长,并且邀请你担任黑骑士系副主任,你有没有意向?” 虽然才过去一年多,不过死灵法师学院这个概念听起来却如此遥远,尤利塞斯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我当时其实还没毕业……” 特萨摊了摊手:“别在意这些,想想其实扎维沙他根本没在学院念过书。再考虑考虑吧。” 监.狱的环境对于贵族们而言无疑是一个难以忍受的地方,年轻的骑士穿着轻甲,由狱卒领着,传过囚室之间。 哭泣的小姐和夫人们,萎靡不振的年轻人,曾经为他所憧憬的皇家骑士团的成员们,都抬起头,看着这个目不斜视地走过的少年。 “那是沃克家族的小子!那个叛徒!”不知道谁认出了尤利塞斯,大喊了一声,随即,一块吃剩的面包从囚室中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的额头上。 恐慌和愤怒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无数吃剩的食物残羹被向着他扔了出来,同样被扔了一身的狱卒恼怒而惶恐地喝斥着:“住手!都滚回去!谁再扔今天晚上就没有饭了!尤利塞斯大人,您没事吧?” “我没事。”尤利塞斯没有回头,甚至笑了一下,“快到了么?” 狱卒诚惶诚恐地快步走到走道尽头单人牢房的地方,然后停了下来转头对尤利塞斯说:“就是这里了,里面布置了隔绝魔法力的设施,您可以进去和犯人说话。” 尤利塞斯点了点头,在囚室门口停了一会儿,看着标牌上写着他许久没有用过的姓氏: 沃克。 Chapter 36 沃克家族不是什么值得特殊对待的大贵族,尤利塞斯猜得到,大概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提供了相对优越的单人囚室。 囚室里是个年纪不算太大的男人,有着和尤利塞斯相似的金发和脸部轮廓。因为战败和被囚禁,他的脸色不太好,听到开门的声音才颇为萎靡地抬起头来,不过在看清进来的少年的一瞬间,他从破旧的毯子上跳了起来,带动拴着双手双脚的铁链一阵作响: “呦!尤利!快过来!受伤了没有?怎么瘦了这么多?” 尤利塞斯没有料到迎接自己的,既不是一拳也不是痛骂,而是如此正常的热情的迎接,因而愣了一会儿,才低声喊了一声:“父亲……” 他的目光扫过拴在父亲手腕和脚腕上的铁链,还有被铁链磨出血的伤口,蠕动嘴唇说不出话。沃克家族一直效忠于女皇,早在他跟着欧文去往北陆的那一天,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与父亲会一个是胜利者,一个是阶下囚。 罗德·沃克非常振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似乎毫不在意自己身陷囹圄、即将处刑的事实:“哈哈,臭小子,你还记得来看看我,真是没白养了你这么多年!我就说,我儿子一定是最好的!管他学什么都一定比别人强!” 尤利塞斯第一次觉得父亲的兴奋和骄傲让他如此难过,尽管即使在这一刻,他也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只嗫嚅了两声:“对不起……父亲……对不起……” 罗德被尤利塞斯的反应弄得愣了一愣,向前走了两步,用力拍了拍尤利塞斯的脑袋,直接把额头拍红了一片:“臭小子,没真的觉得愧疚就别说对不起,搞得我都伤心起来了。你能过得好就是你母亲生前最大的愿望,难道我还能希望你现在跟我一起关在这里等死不成?别觉得对不起,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尤利塞斯并没有觉得好过一点,他就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如同还没长大的时候一样抱住父亲开始哭泣:“父亲……我没有办法……我只是想做对的事情!我没有办法救你们!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会是这种结局!为什么我无论选择哪一边都好像一定会是这么痛苦的结局?父亲!” 罗德抱着已经快要有自己这么高的儿子,抬手抚摸着他柔软的短发,等他哭了好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才有史以来第一次,在儿子面前露出他属于政客、而不是一个父亲的模样:“尤利,坐到对面去,像个男人一样坐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尤利塞斯顺从地坐了下来,看着这个突然变得陌生起来的父亲,隐约地在心里预感到有什么即将被推翻。 “尤利,告诉我,你第一次怀疑你曾经相信的一切是什么时候?”罗德这么问道。 尤利塞斯并没有回忆太久:“在期中考试之后,去蝮蛇大公的城堡的时候,红鹰大公问我要是红鹰家族和女皇对立的话我该怎么办……” 罗德扬起了头,目光平静冷淡得让尤利塞斯觉得背脊发凉:“你觉得,为什么沃克家族会同意我们的第一继承人,去往以奸诈狡猾而著名的蝮蛇家族的城堡?你觉得,当时女皇和议会的关系已经一触即发到那种程度,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 尤利塞斯顿了顿,有什么念头在他心里即将破土而出,却被他生生压了回去,他茫然地问道:“您……在说什么?” “我们都了解你,尤利。”罗德稍微偏开目光,似乎有点不忍心,“你一直是个脆弱而且敏感的孩子,我们一直知道很有可能当你见过蝮蛇大公之后,会被奸诈的蝮蛇家族的人哄到他们那一边。而且,就算蝮蛇大公没那么做,长老们商量的结果也是,我们会找机会让你见一见红鹰大公。你一直崇拜的红鹰大公……不,是我们一直纵容你崇拜的红鹰大公。” “父亲!”尤利塞斯瞬间站了起来,迅速地、如同逃跑一样向后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背部撞到墙上才停下。 “尤利,一直什么都不明白的人是你。”罗德的口气愈发冷峻,他站了起来,平视着自己已经近乎惊慌失措的儿子,“这里从来都不干净,包括我们。我们的死刑是我们罪有应得,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他看着尤利塞斯愈发毫无血色的脸,继续说道:“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战争迟早会来,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们家族一直以来都毫无疑义地支持女皇,但是为了保险,我们决定两边下注,所以将你送到议会那一边。蝮蛇家族狡诈多智,假如你不是真的诚心地投靠他们,他们不会相信,所以我们从来都没有告诉你真相。 这样一来,无论最后哪边胜利了,沃克家族都会在胜利者之中拥有一席之地,就像现在,尽管我们一定会死,但是沃克家族除了直接参战的我们非死不可,其他人都会因为你的缘故被留下来。尤利,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抱着这种打算,无论如何,沃克家族都会是胜利者。” “父亲……”尤利塞斯扶着墙,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整个儿坍塌下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痛苦席卷了他整个心脏。罗德看着觉得有些不忍心,忍不住想走过去拥抱自己的儿子,然而拴着手脚的铁链已经被拉到了最长的距离,再也不能向前。 尤利塞斯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感觉到胃部的一阵痉挛。整个家族对他的宠爱,背叛家族和亲人的痛苦,那些日日夜夜如同刺在胸口的钝刀一样折磨过他的东西,到这一刻突然变成了一场算计和一个笑话,变成了他一个人滑稽的独角戏。 他几乎在这一刻听到了在那些曾经对他而言最痛苦、最挣扎的流浪的日子里,那些他曾经以为是最亲近的亲人冷眼旁观地看着、并发出的那一声冷笑。 “父亲,”他看着自己的父亲,整个下颚都在发抖,“你这是要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么……哈?这一切……” “尤利,我知道你一定擅长权谋。”罗德笑了起来,残忍而冷酷地这么说道,“因为整个沃克家族,我们每个人,都擅长这种东西,我们算计敌人,算计亲人,算计能算计的一切,然后靠着这种卑鄙的伎俩才获得了延续,没什么好觉得愧疚的。好了,别露出那副表情,尤利。最后听我这个做父亲的一句,你性格太敏感了,不适合这一切,能脱身的时候就脱身吧,别让自己陷进去。” 他以最冷酷的语调这么说着,然后看着儿子跌跌撞撞地跑出囚室,终于慢慢舒了口气,喃喃自语了一声:“真是蠢小子……” 这样的话,他大概就不会继续被背叛家族的痛苦折磨了吧?大概也会因此厌恶政治、从中脱身了吧?他这个做父亲的,家族决定把这个孩子当做棋子送到对面去的时候,他不能阻止。家族把这个孩子推入痛苦之中的时候,他只能袖手旁观,到最后,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真是臭小子。罗德在破毯子上躺了下来,不过这个臭小子能活下去,真是太好了。 “尤利塞斯?” 尤利塞斯扶着墙壁,从突如其来的剧烈干呕中稍微缓过来一点,勉强抬头看着从树枝叉上低头看着他的白发青年人。他怔了一下,花了一会儿工夫认出这个人是修拉。 修拉正在树上睡午觉,大概是被尤利塞斯的声音吵醒的,他看了看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再抬头看看不远处的监狱的大门,了然道:“你父亲和你摊牌了?” 尤利塞斯好不容易止住了胃部剧烈的抽搐,呆了呆:“你知道?” “恩。”修拉惨淡地笑了笑,“从你当初说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就大概猜到了沃克家族的打算。所以我跟你说,你应该到处去看看,然后做出决定,这样起码,这个决定本身,是你自己做出来的,不是被任何人算计的。” 他再抬头看了看远处的监狱,然后从树上跳了下来:“尤利,你其实知道的,假如你父亲真的只想利用你,根本没必要现在和你摊牌。” 修拉依然并没有等到尤利塞斯回答,自己说下去:“不过你不回去也好,起码让你父亲觉得,自己已经拯救了儿子,好过让他也抱着遗憾而死。” 尤利塞斯脸色苍白得如同一个死人,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还能不能听见修拉在说什么。 “走吧,尤利,战争结束了,我们去喝一杯。” 中央大街十八号,棉花酒馆的地下赌.场,倒是依然非常热闹,看不出战争刚刚结束的痕迹。 带上遮蔽一切身份和外貌的面具,脱掉黑夜斗篷,修拉和尤利塞斯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有侍者过来问是否需要筹码,修拉不紧不慢地扬了扬手: “来一桶啤酒就好,加柠檬。”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客人,来到地下赌.场却并不兑换筹码,只是为了感受气氛,或者是单纯地为了享受一下隐藏身份之后的生活,侍者迅速地应答,转身去吧台了。 久违的热闹和欢快的气氛反而让尤利塞斯精神紧张,战后狂欢的气氛同样让他觉得不适。 有无数人带着战争结束的喜悦兴奋地举杯欢庆:“赞美死神!为女皇举杯!” 不是很讽刺么?他这么想着。 远处挤挤攘攘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气氛雀跃得让尤利塞斯觉得恍惚得不像真的。之前几个月的厮杀,和现在这样的欢快,一定有一边是我的幻觉吧? “d少爷输了!” “哈哈哈!d少爷今天输了一整天了!” “哈哈哈哈,d少爷输光了筹码!!” …… 修拉听到欢呼声地时候抬起头看了过去,没过多久,他就看到顶着彩色羽毛面具的少年人偷偷地挤出人群,四处看了看,用力嗅了嗅,然后溜到他们桌边,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修拉大人。还有,你是尤利?” “好久不见,德伯特。” Chapter 37 尤利塞斯强打着精神打量了一下德伯特,对方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直接伸手给自己手里已经空着的杯子里倒满,然后一仰头灌下去大半杯,毫无形象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泡沫。 “有点冰块就好了。”德伯特一边这么抱怨着,一边斜着眼睛看修拉。修拉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苍白的指尖上飞快地甩出几块冰块,落进啤酒里,带起一长串气泡。 “你居然赌输了一整场?”修拉越过德伯特的肩膀,看向对面还在欢呼雀跃的人群。 “席恩大公的意思,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让我在这里输光。”德伯特简短地解释这场令人憋火的失败,“在这里轻松地赢了一大笔钱,这样他们晚上就会用这笔钱去狂欢,那些店家也会因此被感染上快活的情绪。毕竟这里是王都,席恩大公想给奥斯库特带来一点愉快的气氛。” 席恩在某些方面真的是个细致温柔得不可思议的男人。尤利塞斯浅浅地抿了一口啤酒,虽然在军中没被灌过,不过他从来没有觉得啤酒好喝。 他努力打着精神寻找话题:“德伯特,你怎么会在奥斯库特?” 德伯特耸了耸肩膀:“厄尔半岛经济因为战争受到了打击,我爸抽不出身。没名字的院长就把我拎过来,准备代替我爸担任副院长的。” 战争真是个令人飞速成长的东西。这些一年多之前前往白银之城的时候,还像懵懵懂懂的孩子,只是一场战争的功夫,就似乎已经蜕变得能够挑起大梁了。修拉想起七十年前那一场战争,再到如今,突然有些唏嘘。 “安妮维娅呢?没跟你回奥斯库特?”修拉随口问道。 德伯特抑郁地把杯子里剩下的酒都喝了个干净,嘟囔道:“我们分手了。” “哈?”这个消息显然也很令人震惊。德伯特继续给自己的酒杯倒上啤酒,一直到啤酒的泡沫从杯子里漫出来:“没什么值得震惊的,和平分手。只不过是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安妮不可能一辈子因为感激而跟我在一起,我也不可能一辈子因为她消解了我对母亲的执念而和她在一起。爱情是爱情,感激是感激。” 尤利塞斯总算分了点心关心别的事:“等等,德伯特,就算一开始是因为感激,要是时间长了……” “所以趁着时间还没长赶紧纠正!尤利,没有必要因为这个而去尝试相处。”德伯特语气轻松起来,作为一个花花公子,很显然,他已经开始享受单身的时光了,“安妮还救了席恩大公的命呢,你怎么不提议他们两个试着相处看看?” 尤利塞斯被德伯特提出的场景吓了一跳,默默地住了口。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了一阵,酒杯倒是慢慢地空了。德伯特动手,把每个人偌大的木头杯子都倒满,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来干一杯。” 尤利塞斯抬起头环视了一圈,苦笑了一声:“我们要为了什么而干杯?” 身边还在不算传来“为女皇干杯”,或是“为战争胜利干杯”的欢呼!修拉怔了片刻,站起来,举起杯子:“为我们失去的一切。” 德伯特也笑了一声:“也为撑到现在的我们自己。” 尤利塞斯终于站了起来:“为最后这所谓的和平。” “干杯!” —— 在这个人力匮乏的时候,特萨辞去黑龙大公、回去亡者森林的愿望只成功地实现了一半—— 魔法师公会的会长战死,所以特萨被议会任命暂代魔法师公会的会长。 尽管心里非常不情愿,不过特萨也正好需要强大的魔法师来帮忙解决爱丝忒拉的事情,干脆也就接下了这个很有转成正式任命风险的临时任命,开始通过魔法师公会,广泛地向登记过的战绩不错的的雇佣兵和赏金猎人们发布征集悬赏令,邀请他们一起去往亡者森林。 不过显然木偶存在以及他们强大破坏力的消息封锁得并不完全,绝大多数雇佣兵和赏金猎人们都已经对此有所了解,因此干脆地拒绝了这个看起来报酬非常丰厚、然而送命的可能也同样可观的邀请。特萨头疼地从魔法师公会走回暂住的地方,正好看到一群蝙蝠把修拉抬回来。 大概因为自家小少爷常年不靠谱、到处惹是生非的状态,厄尔家族的执事们展现了优秀的善后技能,尽管*师修拉表示自己尚还清醒,他们依然坚持一定要用蝙蝠将他抬回来。 “嗨,特萨!”修拉被蝙蝠们扔到床上,兴致很好地和特萨打招呼,“今天回来得很早啊!” 特萨看看窗外已经升上来的太阳,确信修拉确实喝了相当不少。 特萨努力把修拉的鞋踹掉,然后皱着眉毛爬到他身边:“修拉,你还好吧?” “我没事。”修拉闭了一会眼睛,然后伸出手,突然揪下来两根已经很短了的头发,抓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转头向特萨笑了笑,“我前天,用盘子放了几根头发,几滴血,让卡尔带着马克去呈给了女皇陛下。” 特萨第一次听到修拉这么称呼自己的姐姐卡特琳娜,她伸手握住他的手,不确定他想说什么:“修拉?” “姐姐很熟悉我的魔法力,她认得出来那是我的血和我的头发。然后席恩说,她摔了一回东西,就彻底不再反抗议会的安排了。”修拉叹了口气,几乎算得上口无遮拦地开始坦白自己曾经所有的底牌,“我最开始在奥斯库特的时候,收集了很多议会私下活动的证据,议会绝对不可能容忍他们公开的那种,我当时打算用那些去和红鹰大公做交易。” 修拉伸手挡在眼前,遮住阳光:“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只要给女皇一个机会,她一定会报复……虽然没想到她能丧心病狂到献上整个北陆给爱丝忒拉。所以我知道议会的打算,会是掉包并且杀掉卡特琳娜的子女,来断绝她的所有希望。所以我计划着,用那些丑闻,去和红鹰大公交易,放过卡特琳娜的孩子,最多只限制他们见面的次数。” “别想太多。”特萨伸手环住他的肩膀,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才好。他心里一直压着太多的事情,从开始到最后,或许从来也没有一刻能让他真正放松下来。 “我刚刚,把那些证据都给尤利塞斯,让他有空毁掉,或者交给席恩。”修拉的语调异常轻快,似乎如释重负一样,“特萨,别那么看着我,我没完全醉,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而且这件事也不是一时冲动,我思考了很久……好吧,我懂你的意思,我可能只是借酒壮胆……好了,好了,相信我,没事的……” 他索性一把把满脸震惊的特萨拉进怀里,干脆地低头吻了上去。这一吻实在是毫无章法又侵略性极强,浓重的酒气让毫无准备的特萨本能地略微挣扎了两下,总算反应了过来发生了什么,反手抱住修拉,由着他这么用力地亲吻着。 等到松开的时候,她才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带着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近乎于可悲的清醒。 他真的,没有能醉过去。 特萨伸手抚摸着修拉微烫的脸颊,而再度落下来的亲吻也温柔了很多,缱绻的意味在唇舌之间纠缠了起来。修拉的性格一向冷静而自持,因为酒精的侵染,反而热情了起来。温热的嘴唇慢慢下移到脖颈,她听得到修拉的呼吸慢慢地变得粗重起来…… “特萨!”兰斯洛特的声音伴随着剧烈的敲门声响了起来,“特萨!开个门!” 修拉弓着腰僵硬了好一阵才翻了下来,直接平躺到床上,扶着额头呻.吟了一声,用尚且还有些喑哑的声音吼了回去:“兰斯洛特!你有什么事情非得这个时间过来说?!” 兰斯洛特大概是没料到一向脾气好的修拉今天居然火气这么大,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带着明显不足的底气开口:“啊……是那个……特萨,有人回应了你早上发的征集通缉令!” 特萨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额头,迅速在脸上结了一层碎冰,硬生生把脸上的红潮冷却了了下去,整理好了衣服起身去开门。 修拉自暴自弃地躺在床上,领口敞开,面色不善地看着进来之后用力扇着鼻子嘟囔着“怎么这么重酒气”的兰斯洛特,好半天才把那口气压了下去开口问正事:“是什么人接的?” 兰斯洛特看了一眼手里的记录:“啊,署名是费南多姐弟。” 特萨眼皮一跳:“哈?” “费南多姐弟。”兰斯洛特耸了耸肩重复了一遍,“按照在白银之城的经验,这个署名代表的,应该是爱斯蒂·雅维里,和亚伦·雅维里。很不幸,看来我们还得重逢一次。” 修拉总算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平复了状态,从床上坐了起来:“等等,特萨,你早上的通缉令,难道是向所有魔法师公会的登记者发布的?” 特萨嘴角抽搐了好一会儿:“抱歉……忘了他们俩也是魔法师公会的著名赏金猎人……” “没事。”修拉揉了揉前额,转头看向兰斯洛特手里的记录,“这毕竟是属于雅维里家族的事情,爱斯蒂,亚伦,还有特萨,就当最后凑齐了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雅维里家族的成员。” 特萨刚要说什么,结果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不,并没有凑齐,还有一个虽然并不清楚他究竟是谁、但毫无疑问属于雅维里家族的人并没有到。 特维尔。 Chapter 38 特萨这么想着,顺口就说了出来:“说起来,特维尔应该也是雅维里家族的人,倒是到现在都没露面。” 刚刚从盖伦那里得到特维尔消息的兰斯洛特顿时觉得背后一凉,顺带拿余光看了一眼修拉……很好,从那副也相当不自然的表情看,应该也是知道内情但是没告诉特萨。 兰斯洛特心安理得地闭上了嘴,她父亲那边的这种乱七八糟的消息果然不应该由自己这个母亲这边的哥哥来开口,这种艰巨的任务还是让修拉去做比较好。 为了防止被特萨看出什么,兰斯洛特毫不犹豫地把手里另外一份资料塞到了修拉怀里,直接进入了下一项议程:“对了,修拉,我刚刚过来之前,席恩说正好有文件想让你看一眼。这是议会初步拟定出来的名单,席恩说他的一票否决权给你用好了。” 修拉也不想继续纠结特维尔的问题,因此想都没想就飞快地接过文件,毫不犹豫地翻开,然后被一大堆男性的画像吓了一跳。 特萨看着修拉脸上罕见的瞬息万变的神情,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凑过去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名单?” 修拉看着特萨,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略微沉吟了一阵,没立刻回答她的提问,只是先抬头看向兰斯洛特:“这么急?” “这是大家的意思,修拉,你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情。”兰斯洛特仰了仰上半身,露出一个习惯性的非常愉快、落在修拉眼里当然非常欠抽的笑,“这种愁云惨淡的时候,我们需要一点喜庆的事情,消解一下全大陆的悲痛低迷的状态。毕竟,活着的人还要向前走。” 特萨立刻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你们在给女皇挑选丈夫?” 修拉抿了抿嘴唇,在手上附上了侵蚀的魔法,慢慢地从纸上抹掉了几个人:“我以为你们一定会找议会的人,结果还是有几个保皇派的?” 兰斯洛特看着修拉抹掉的几个人,同样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更加偏好于保皇派?” “不过这几个人我还是小皇子的时候见过。”修拉翻过去一页,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个世界上没多少人比一个被父皇厌恶的小皇子更加了解这些大臣的真面目了……等等,这是艾文·伍德,议会是认真的?” 兰斯洛特挑了挑眉毛,毫不退缩地看了回去:“除了婚礼的流程比较难糊弄,说实话,别的我觉得没什么不妥的,而且说真的,我觉得女皇陛下亲自来挑很有可能会挑这一位,毕竟女皇陛下未必想真的有位丈夫。” 特萨拿眼神示意兰斯洛特闭嘴。她记得这个名字,艾文·伍德是铁蔓大公大卫·伍德的弟弟,头部受伤到现在还没有醒来。 ——事实上,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修拉只是盯着兰斯洛特看了一会儿,并没有真的给出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默默地划掉了这个选项:“兰斯,帮我感谢席恩特地拿来给我。” “不客气。”兰斯洛特一拍掌,眨了眨漂亮的眼睛,“啊,对了,按照议会设计的剧本,这应该是一起感动人心的爱情故事。女皇‘被挟持’后反面人物发动战争,而女皇的丈夫加入议会军,通过努力终于解救了女皇,所以经过可歌可泣的重逢之后,现在应该尽快举行婚礼,大概在十天之后。” 这么快?修拉的指尖微不可查地抖了抖:“我会尽快启程去亡者森林,抱歉,可能等不到女皇的婚礼了。” 特萨刚想说不急这两天,然而在看到修拉表情的一瞬间突然反应过来,修拉只是想避开女皇的婚礼:“是的,我们还是尽快启程比较好。” “那我去通知雅维里家族那对双胞胎,五天之后直接去亡者森林西区见面。”兰斯洛特并不意外修拉会是这个反应,若有所思地看着特萨,“我跟你们一起去。” 事实上,出发的时候,特萨才发现,其实这个队伍其实比她预想的要壮大那么一点。 尽管修拉好几次表示,他一个人去应该就够了,特萨也赞同失去了大部分木偶的爱丝忒拉威胁应该并不大,不过兰斯洛特并不那么想。 最初在黑森林的时候,他私下找过一次修拉,问过他茱莉亚第一次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将奥尔德斯复活了四个月。 修拉对于这个问题相当难以启齿,兰斯洛特再三追问之后,他才简短地这么描述了: “奥尔德斯的遗体一直被爱丝忒拉通过光明之神的遗迹完整地保存着。也因为这个缘故,奥尔德斯的灵魂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归于死神的宁静与无法平静之间的状态,这也最终导致他的灵魂被茱莉亚召唤。 茱莉亚爱上奥尔德斯之后,在亡者森林西岸附近找到他的尸体。因为光明之神遗迹的作用,复活的过程不算困难……困难的是,他的灵魂在地狱呆了太久,已经彻底是亡灵了。所以在茱莉亚怀孕后不久,他的身体就因为无法承受亡灵的侵染而再度彻底崩溃……” 这段话对于当时的兰斯洛特而言算是一个非常合情合理的解释,所以他并没有怀疑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直到盖伦告诉他,假如不出意外的话,奥尔德斯应该以一个完全不同的样貌重新回到了这个世界上。 席恩说过,茱莉亚将生命力结晶后留给了他,那么茱莉亚的死并不是因为耗尽了生命力,而是因为使用禁术后导致的灵魂衰竭么? 兰斯洛特最初并没有过多得思考这件事情,然而在盖伦告知他奥尔德斯的事情的那一刻,他对于母亲真正的死亡原因起了疑心。 很遗憾,接下来好几天,他都因为身为乌鸦大公、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居然没能逮到状态不佳的修拉问个清楚,一直拖到现在,而目前看来,估计也只能把这件事情推迟到解决了爱丝忒拉的事情之后再考虑问个清楚。 不过修拉当初那一段话里面还提供了另外一个消息:爱丝忒拉现在应该拥有一整片光明之神的遗迹,并且从她能用光明之神的遗迹保存奥尔德斯的尸体看,她一定找到了某种彻底利用遗迹的方法,这也是她能够不惜成本地制造那么多木偶的原因。 而在此之前,全大陆已经被知晓的光明之神的遗迹只有两处,分别位于吸血鬼的领地厄尔半岛与半兽人的领地奥克斯境内。 不少人认为这是光明之神为了对抗黑暗做出的努力的残留,不过在知道真相的人们看来,不过是光明之神巴德尔恼羞成怒地想要毁掉、他甚至羞于承认是自己创造的吸血鬼和半兽人等的生物。 为了防止造成灾难,这两处遗迹都被厄尔半岛和奥卡斯重重封锁。即使是没有魔法力的普通人,他们也都清楚光明之神的遗迹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离现在最近的一次意外,大概就是六十年前,厄尔半岛领主戴顿·厄尔的妻子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试图抱着儿子冲进了光明之神的遗迹——尽管她在最后关头将小儿子留在了光明之神的遗迹门口——结果,她在进入遗迹之后短短十秒之内就被遗迹的力量焚烧殆尽。 在特地查看过这所有的资料之后,兰斯洛特并不真的敢让修拉和特萨自己前去。事实上,他整整带了整整一队、对光明之神的力量抵抗最强的黑骑士团,并让他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特萨显然对这一切心里有数,所以她只是非常好奇地看着本来应该对光明之神的遗迹躲得远远的的德伯特、以及他身后厄尔家族敬业的执事们:“我听说你来奥斯库特是来帮忙重建学院的呀?为什么你也要跟我们去亡者森林?” 德伯特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看了看修拉飞快地回答道:“当然,我确实是来代替我父亲暂任特质系副主任的。正因为如此,我决定紧跟修拉院长的脚步,这丝毫非常符合我作为学院的血族代表这个光辉荣耀的身份……” “大概是盖伦给他脸色看所以他溜出来了。”兰斯洛特干脆地打断了德伯特积极找借口的企图,“他当初在黑森林像狗皮膏药一样追求那位黑精灵的事,以盖伦护短的性格,估计还记得很清楚。” 特萨同情地看了被揭了短德伯特一眼,然后默默地继续戳他的痛处:“可是我听说你在日落山脉只有第一次上战场撑到了最后,后来每次都会因为半路晕血了而被抬回去?我们这一次去不太可能保证不受伤,你要不要考虑回避下?” 德伯特这一回立刻挺胸抬头,非常骄傲地看向特萨:“哼!我的晕血症已经完全好了!” “啊?”特萨愣了愣,没想到这个病居然还能治疗,“你居然被治好了?” 兰斯洛特插话:“正确地说,是关于晕血的诅咒被治好了。” 尽管从心理意义上说,德伯特愿意解开这个诅咒,很大程度上说明他对于当年母亲的事情以及彻底释怀了,这是一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然而兰斯洛特却对此完全不能释怀。 毕竟刚刚经历了对于欧尼斯特的诅咒长达一个月的消耗,立刻就被厄尔半岛邀请为小少爷治疗这种同样接近不可能解开的诅咒,而且解开的方法还一模一样——用兰斯洛特远远超过常人的诅咒性质的魔法力强行消耗,对于兰斯洛特而言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 特萨眨着眼睛,继续追问了一句:“兰斯,这是什么意思?” 兰斯洛特还在思考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修拉已经瞟了还在得意洋洋中的德伯特一眼,随手在指尖上弄出一个小伤口,然后挤出一滴血来伸到德伯特面前:“喏。” 德伯特应声而倒。 “所以说只是诅咒被治好了。”修拉治好手上的伤口,一巴掌把昏迷的德伯特拍成蝙蝠的状态扔给他的执事们,“他晕血虽然一开始确实完全是因为诅咒,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也积累了很多其他问题。所以他心理上什么时候能完全适应自己不晕血就不好说了。” 特萨看着依然能保持表情肃穆的执事们:“……请节哀。” 执事们对此表示轻松:“谢谢特萨大人关心,不过我们都觉得小少爷晕血的话会比较好照顾。” 特萨:…… 说起来,修拉看起来心情似乎不怎么好?兰斯洛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立刻试图通过转移话题把自己移除修拉的攻击范围:“哈哈哈……啊,对了,马克那孩子本来也没处去想跟着来。他毕竟违背了卡尔的命令,所以虽然卡尔很想流下他,不过毒蜂家族其他人都说,从道理上来说,违背了命令的杀手绝对不能留下。” “哈。”修拉瞟了兰斯洛特一样,“从感情上来说,我根本不想留着毒蜂家族。” “……”兰斯洛特顿了片刻,然后就从容镇定地继续开始说,神态轻松愉悦得就好像刚刚修拉说那句话的时候,他被按下了暂停键所以完全没听见,“毕竟卡尔脱离毒蜂家族太久了,所以要重新掌控也需要时间。不过席恩把马克接回去养了,现在应该是叫马克·加洛林了。” 特萨张了张嘴,从卡尔到马克……她突然发觉自己的大哥或许有捡小孩回家养的癖好? Chapter 39 即使是修拉,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踏进过西部的亡者森林。 在亡者森林近处,他们遇到了爱斯蒂和亚伦姐弟。气氛不可避免地沉闷了下去,亚伦前方队伍唯一的黑骑士,挥舞着大剑为大家斩开了进入亡者森林的路。 特萨记得自己每一次进入亡者森林的景象,每一次,即使在短时间的暴躁之后,亡者森林都一定会向着特萨发出亲近的信息,她是亡灵之子,理当为亡者森林所接纳。 然而这一次不一样,在他们目所能及之处,树木们都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暴躁姿态,向他们发动了攻击。即使是修拉在一侧,这一回也没有任何树木因为畏惧于修拉的气息而收敛,同样没有任何树木对特萨表达亲近—— 看起来,就好像这些因为千万年根植于亡者森林而有了微弱意识的树木,已经彻底死去了。 特萨立刻就理解为什么爱斯蒂和亚伦在森林外围等着他们,光凭他们两个人的力量,假如不是修拉在旁边帮忙用火逼退树木,恐怕根本进不去森林。她稍微觉得有点心惊, “赐予死亡的安宁的安息树在散发着痛恨死神的光明之神的气息,不是很讽刺么?”兰斯洛特这么说着,皱了皱眉毛,“修拉,能想点办法安抚下亡者森林么?” 修拉摇了摇头,现在这种状况,除非立刻毁掉光明之神的遗迹,否则不可能有其他办法,他察觉到德伯特和执事们已经开始感觉到强烈的不适。将自身的死亡气息整个笼罩开来,让其他人觉得好受一点。 特萨感觉加在身上的诡异压力顿时小了不少,不过她还是抬头担心地问道:“在见到爱丝忒拉之前就进行这么大量的消耗没有问题么?虽然不想这么说,但是我们现在跟过去,会不会只是单纯地拖后腿?” “别胡思乱想,特萨。”修拉不以为然地继续走着,一边面不改色地吩咐,“吸血鬼把蝙蝠全部放出来,找一找周围有没有死者……不,也有可能是活人的气味。” 搜索很快就有了结果,德伯特伸手接住了飞回来的蝙蝠:“在东北方向不到六百米的地方,有一个女人……蝙蝠说浑身散发着死者的腐臭,而且那一带光明之神的气息特别稀薄。” 修拉听完顿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特萨也稍微皱了皱眉,稍微有一点不安。爱丝忒拉借助光明之神的力量,大量强行复活死者制造木偶,她想象不出来任何一点原因能让爱丝忒拉没有复活自己。 修拉略微沉吟了一阵,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兰斯洛特,你能留在这里对爱丝忒拉释放诅咒么?” “做不到。”兰斯洛特尝试了一下才回答道,“我不可能对着一个被光明之神气息覆盖的人、在这么远的距离下释放诅咒,要想让诅咒生效,最起码我需要能够看见她。” “等见到了爱丝忒拉,你站在能够看见她、并且释放诅咒的最远位置上,不要靠近一步,站在原地诅咒她的灭亡。”修拉微微眯起眼睛,稍微侧了侧头,“特萨,你现在能感觉到她的存在么?” 不说战斗,单单是把魔法感知在粘稠的光明气息中施放出去,就已经让特萨前额开始出汗:“是的,我能感觉到……等等,她在看向我们这边,我确定她知道我们的位置。” 其他人都为此稍微变了变脸色,不过修拉似乎对此毫不意外:“爱斯蒂,阿贝尔手记里记录的‘黑暗笼罩’,你会么?” 一直默默地跟在亚伦后面的爱斯蒂回过头:“会。” 黑暗笼罩是阿贝尔为了杀死父亲安德鲁而研究的魔法,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唯一能做到的,不过是让雅维里家族被刻入灵魂的魔法阵变得易于暴动—— 不过现在针对爱丝忒拉的话,或许是很有利的武器。 “一旦见到爱丝忒拉,就立刻张开黑暗笼罩。”修拉吩咐道,“亚伦,现在张开黑骑士的祝福。特萨,你收回魔法感知,稍微休息一会,你可能在开始时需要短时间拖住爱丝忒拉。” “等等?”兰斯洛特震惊地看着修拉,“为什么开始是特萨去?” “大概是为了让修拉先有时间清理一下周围。”德伯特小心地打量着周围暴躁起来、亚伦一个人应付得非常吃力的树木,还有渐渐开始趴在树木缝隙中看过来的残留的木偶们,“不过真的有必要这么小心?既然她还是亡灵,或许说明她并没有能彻底掌握光明之神的力量,那么失去木偶的爱丝忒拉到底有多强?说不定特萨一个人就能打败她呢?” 修拉思考了一下,给出了一个形容:“我在上学的时候,远远比现在弱,但是我的入学魔法力测试的得分大概有特萨的四倍多。” 德伯特咋舌,他一直知道特萨是有史以来次高分,然而真的没想到最高分和次高分居然差这么多。 “在当时,我和阿贝尔两个人加起来,对上死亡大公安德鲁毫无胜算。”修拉口吻平静,“一直到我在亡者森林呆的第十二年,我才开始窥见死亡大公那个力量的层次。当我在亡者森林呆到第四十五年,我才安下心来,确信无论诅咒以什么样的形式实现,我都能杀死死亡大公。” 那么,既然爱丝忒拉夺取了安德鲁大部分的力量,那么现在她的能力也可想而知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爱丝忒拉在此之前花费了如此惊人的精神力和魔法力制造木偶。”修拉这么说着,“强行制造精神刻印带来的伤害相当可观,我们可以寄希望爱丝忒拉现在没那么强了……只是希望。” 这句话的安慰效果相当有限——或者说,即使这句话本身确实带来了极其微弱的希望,然而在大家看到爱丝忒拉的那一刻,也已经没有人觉得特萨有希望打赢她。 在修拉停下脚步的地方,那里有一圈、统共十二棵安息树。 爱丝忒拉抱着膝盖,像个小女孩一样坐在安息树圈的中央。这十二棵安息树是修拉亲手种下的,是他曾经用来埋葬阿贝尔的头颅的地方。修拉停下来的时候,察觉到十二棵安息树上隐隐约约的死亡气息开始沸腾。 听到人们靠近的声音的时候,爱丝忒拉稍微偏过头,漆黑而毫无眼白的死灵的双眼在人群中稍微扫视了一圈,最后停在特萨身上,随即露出一个灿烂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尽管她依然呆在伊丹的身体里,她自己的身体大概已经在死后近四百年的岁月里*殆尽,因而她那张脸依然是伊丹那看起来略微有些懦弱的脸,可是那个丧心病狂却又偏偏如此迷人的笑容,实在是让人毫不怀疑这个人一定是爱丝忒拉。 她的声音有些诡异的飘忽:“初次见面,我最亲爱的奥德的女儿。” 爱丝忒拉的攻击来得如此突然而令人猝不及防。 修拉之前的部署完全没有来得及发动,他正在致力于将爱丝忒拉的精神和木偶、森林隔绝开,而其他人尚且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只有特萨自己,在看到爱丝忒拉的笑容的一刹那,出于危险本能地向后退出了好几米—— 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一把大剑和爱丝忒拉的有如钢铁一样僵硬的爪子撞出一阵火花。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一刹那,几乎所有人都猛地出了一身冷汗。 亚伦还在外围和树木纠缠着,这个突然间冲出来的带着面罩的黑骑士,是来自于兰斯洛特带来的那一队、本该在不远处待命的黑骑士。 兰斯洛特还没来得及问这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爱丝忒拉稍微歪了歪头,收回了手然后咬了咬指甲,饶有兴致地开口道: “今天真是故人重逢的日子,我还以为你后来会成为一个召唤师呢,杰夫。” 杰夫当然不是个黑骑士,事实上刚才那一挡几乎折断了他的胳膊,他看着爱丝忒拉,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个召唤师,爱丝塔,我比他们了解你,假装悠闲然后偷袭是没用的。” 他的表情在黑夜中看不分明,他站在爱丝忒拉面前,没有回头看任何人,只是这么淡淡地说着。 暗恋就是这么毫无道理,即使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即使他自己都以为自己不在乎了,可是到最后,他还是想混进黑骑士团里面,并不是为了帮忙,只是亲眼看着自己曾经那么喜欢过的人,最后的结局。 火光在黑夜之中闪烁来,爱斯蒂终于反应过来发动了黑暗笼罩,并且借由黑暗笼罩的力量成功隔绝出了一个与光明之神的力量绝缘的区域。另一边,阿尔弗雷德被修拉召唤了出来,站在特萨身边,以保护的姿态用巨大的骨翼将特萨环在其中。 刚才要不是杰夫,特萨大概已经受了不轻的伤。他们预判错了一件事,都以为爱丝忒拉只是个魔法师,很遗憾的是,她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亡灵—— 能够通过爪子和牙齿来攻击的亡灵。 不过预判错误导致的劣势并没有持续很久,在修拉解决了附近的木偶回头帮忙之后之后,他们很快扳回了局势。更重要的是,爱丝忒拉攻击的目标非常明确,她从未瞄准过其他人,只是专注地想要将特萨送下地狱。 即便如此,爱丝忒拉尖锐的笑声依然一直在在树林中反复回响着,似乎无论自己处于什么样的位置,她都丝毫没有觉得难过—— 又或者说,她一直,都是如此地绝望和难过。 Chapter 40 战斗是一件令人疲惫的事情。 亡者森林陷入了一片死寂,空气中唯一能听到的声音,除了魔法与肉搏的战斗发出的声响,就只有爱丝忒拉那几乎刺破耳膜的尖笑。 特萨不得不承认,这是她有史以来觉得最为乏味和尴尬的一场战斗,杰夫,爱斯蒂,亚伦,尽管他们这一刻站在同一边一起作战,然而毋庸置疑的是,他们几乎是在刻意地回避着彼此的眼神接触。 太多难以释怀的事情依然横亘在他们之间,别说是彻底释怀了,他们几乎连有效地沟通都做不到。 开口打破了这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的人是杰夫,没有办法召唤出骨龙的召唤师在这种战斗中,也就只能勉强召唤出一些小型死灵生物来进行骚扰,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大概是已经束手无策了太久了,杰夫突然向着爱丝忒拉开了口:“爱丝塔,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不是曾经爱着这个世界的一切么?为什么现在又恨到要毁灭这个世界?” “恨?”出乎大家意料的是,爱丝忒拉居然听到了杰夫的话,并且为此停下了笑声,提高了声音回答了,“你在胡说什么,杰夫?我爱这个世界啊,哈哈哈!就像奥德一样!我爱这个世界!我不恨你们啊,特萨,我是你的姑姑,我也爱你啊!所以啊,跟我一起沉入地狱吧!跟我一起去往奥德身边吧!我们爱着彼此,不是应该永远待在一起吗?让我带着整个世界沉入地狱吧!” 杰夫微不可查地吐了口气,彻底沉默了。然而在这一个空档,修拉敏锐地察觉到,当爱丝忒拉激动起来的时候,她的魔法力居然开始变得不那么稳定了。 修拉立刻抬头,扬起语调:“爱丝忒拉,你说的那个根本不是爱!” “哈哈!修拉,只是你不能理解罢了!”爱丝忒拉对修拉的话并不以为然。 正在指挥蝙蝠进行干扰的德伯特虽然并不知道为什么修拉要这么说,不过立刻顺口接了两句:“爱?嘿,你这样不就是个胡闹的小孩么,到处砸东西,还非说自己是因为爱才砸的?其实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而已。” 不过这一句对于情绪本来就不稳定的爱丝忒拉显然起了反效果,爱丝忒拉的魔法力突然之间变强了不少,要不是修拉反应很快立刻压了过去,恐怕会直接伤到后方的德伯特。 “你们几个,再跟我谈论‘爱’?哈哈哈!!”爱丝忒拉的声音骤然间变得比之前高昂好几倍,刺耳几乎让人晕过去,“哈哈哈!我知道你,厄尔半岛的小子!你母亲对你下了最恶毒的诅咒,让你的晕血成为了整个血族最大的笑料!这样恶毒的诅咒加身你难道不痛恨?” 她并没有等德伯特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将目光偏过一个角度,移到旁边的爱斯蒂和亚伦身上:“呀呀,安德鲁的孩子!一出生就是献给父亲的祭品,那近二十年毫无希望日子,你们享受么?” “闭嘴!”爱斯蒂尖利地吼了回去,然而爱丝忒拉并没有在听,她继续转头看着杰夫:“哦,我亲爱的杰夫,被为了得到更多权势的父母像条狗一样送到雅维里家族的你,到如今也混得看起来像个人了? 哈,还有那边的兰斯洛特·拉尔森,布兰特那个混球囚禁你母亲生下来的孩子,我听说你亲手杀死了布兰特?” 爱丝忒拉并没有得到其他回应,不过她依然最后看向了站在最前方的修拉:“哈哈哈!对了!还有你,修拉!被父亲当成弃子扔出去的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在对面近乎死寂的沉默中,她愈发疯狂地笑了起来:“而你们说,我那不是爱?!哈哈哈哈!!别引我发笑了!你们自己的人生根本就建立在鲜血之上!连父母的爱都没有接受过的你们,凭什么跟我提‘爱’这个字!” 在一片骤然而来的死寂之中,特萨刚要开口,却看到德伯特向前走了一步。 德伯特脸上的表情甚至比修拉都要平静得多,他突然这么笑了起来,伸手示意跟上来的执事们退下:“是啊,我是被我的母亲诅咒的。爱上了人类的血族,半强迫半哄骗地将自己所爱的女子转,化不是什么新闻。” 德伯特鲜红的瞳孔倒映着爱丝忒拉的身影,也倒映出这片森林深处最绝望的身形:“被囚禁的人为了活下来虚与委蛇,甚至在得知自己怀孕后连同腹中的胎儿一起仇恨,我不会否认这是事实。即使她后悔了,即使她用忏悔逼疯了自己,即使她最后自尽了,我也不敢说母亲爱我。”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这段话的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可遏制的血腥气味。即便是旁边的修拉,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看起来一直什么都无所谓的孩子经历过的事情,觉得背后隐约发寒。 可是德伯特的眼神依然清澈透亮:“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如同修拉大人是被父亲遗弃的皇子,如同我是被母亲诅咒的孩子,如同雅维里家族疯狂的血脉,命运在每个人身上砍了一刀,不过是能够撑得住的人取胜罢了。我们生命中值得爱的人依然多得是,凭什么,我们要为你这种自以为是‘爱’的玩意儿去死?你的感情就如此重要,那么我们挣扎着从这支离破碎的命运深处活下来的努力,算什么?!” 爱丝忒拉的魔法力短暂地因为情绪的激动而爆发之后,在德伯特太过于镇定的回答中,史无前例地低落了下去。 已经安静地呆在修拉身后很久的特萨趁着爱丝忒拉失神的这一个瞬间,猛地一矮身,从阿尔弗雷德旁边窜了出去,手里瞬间出现了一把冰刀,并且以极其惊人的速度增长着,直接穿透了爱丝忒拉的外围的魔法力,刺穿了爱丝忒拉的喉咙。 爱丝忒拉的动作顿在了原地,德伯特眨了眨眼睛,看着喉咙被刺穿的爱丝忒拉,不敢置信地问道:“天哪?我们……赢了?我们……” “退后!!!”修拉的吼声打断了他们没说完的话,“所有人退后!吸血鬼离开!” “啊啊啊啊啊啊——”一直支撑着黑暗笼罩的爱斯蒂直接承受了这场变故,她的惨叫声骤然间响了起来。亚伦一个箭步冲过去抱起姐姐向后狂奔。来自修拉的巨大魔法屏障瞬间挡在了他们身后,透过隐约带着黑雾的魔法屏障,一道明亮得近乎灼伤双眼的圣光,如同实质一样流淌开去, “这是什么!”站在最外圈的兰斯洛特又惊又怒。 德伯特已经变回了蝙蝠,停在兰斯洛特肩膀上利用兰斯洛特的领子缩小圣光带来的伤害。他有些呆呆地透过领子的缝隙看着那道光芒:“那是……圣光……光明之神的遗迹的光……” “她……把那玩意儿弄在体内?”兰斯洛特震惊地看着狼狈逃窜过来的特萨还有爱斯蒂姐弟,“这怎么做到的?” “雅维里的魔法阵!”爱斯蒂因为试图用黑暗笼罩影响爱丝忒拉灵魂中的魔法阵而被反噬,疼得脸部都变了形,她咬牙切齿地吼道,“她改动了魔法阵!” “抱歉……”特萨刚才握剑的右手因为骤然承受了整个异变的发生而从手腕处被折断,软软地垂着,“抱歉,我不应该……” 修拉一边撑着魔法阵一边向后退:“不是你的错,特萨。兰斯洛特!你带来的人里面有没有根本没有死亡气息的?!或者根本没有魔法力的?!” 圣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毁坏一切死亡气息和满载着死亡气息的魔法力,即使是修拉布下的魔法屏障,在这种密度的圣光之下,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所幸修拉尚且还有余力立刻重组,这才没有让所有人都受到重创。 “怎么可能会有……”兰斯洛特呆呆地看着魔法屏障的另一面,大脑完全空白,“这个世界上哪里有多少完全没有死亡气息的人……” 特萨说起过,在对抗阿贝尔的木偶的时候,亚伦以黑骑士的祝福很大程度上抵抗了圣光的影响,所以兰斯洛特特地带了一整队黑骑士。然而不管在心里做过多少次假设,也不管兰斯洛特最初计算过多少次带多少对圣光的抵抗最强的黑骑士能够保险,他也没想过到最后,居然会如此没有还手之力。 “所有人退出亡者森林!”修拉的眼光冷了冷,做出了决定,“立刻退出去!兰斯洛特,去通知疏散靠近亡者森林沿岸的所有军队和民众!还有,召集黑魔法师将圣光封锁在亡者森林内部!快跑!特萨,你在犹豫什么!” “等等……”特萨像是没听见修拉说的话,像是梦游一样走了两步,“这是……风铃声?” “什么?”兰斯洛特伸手去拉她,却被特萨甩开了。 她定定地看着那圣洁的白光中心,爱丝忒拉浮在半空中,金色的长发在白色的光晕中柔和而美丽,有某种神圣的气息在她那具死灵的身体上反复徘徊,她因为死亡而漆黑的双眼慢慢开始变浅,脖子上被特萨刺穿的伤口也开始愈合,看起来,她就像是光明之神的圣女,开始张开洁白的羽翼,从最漆黑的死亡深处复活。 特萨停了下来,忽视掉周围嘈杂的声音,再听了一会儿—— 她没有听错,在那圣光的最深处,有清脆的风铃声传了出来。 和她在孤儿院的时候,那个人亲手制作的风铃一模一样的声音。 “不,兰斯洛特,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完全没有魔法力和死亡气息。”特萨的话让正在撤离的人们动作停了下来,她伸出手指向圣光之中的爱丝忒拉,“看那边。” 修拉皱了皱眉,并不抱着乐观的态度看了过去,爱丝忒拉的笑容还停在脸上,然而在这一刻,一把漆黑的刀刃正从她背后,缓缓地刺透她的胸口,穿了出来。 几乎毁灭一切的圣光,在这一刻,骤然熄灭了。 Chapter 41 漆黑的刀带着难以言喻的力量,将爱丝忒拉体内的魔法阵绞得粉碎,连带着光明之神的遗迹一起,开始流向地狱。 青年脸上带着温和的神情,用不握刀的那只手温柔地接住了爱丝忒拉失去力量倒下去的身体,在他的腰间,一串小小的风铃发出轻柔的脆响。 “爱丝塔,真高兴能再见到你一次。”他微微地笑着,轻声唤着孪生妹妹的名字。 特萨和爱斯蒂几乎是同脱口而出: “特维尔!” “艾萨德!” 特萨愣了愣,难以置信地转过头,那毫无疑问是特维尔,为什么爱斯蒂……… 在她想出了所以然之前,爱丝忒拉的声音传了过来: “奥……奥德……是你!” 她脸上,并没有任何疑惑,也没有悲伤与愤怒,只有狂热的喜悦。 她没有在疑惑为什么奥尔德斯复活甚至是变年轻了,没有质疑为什么奥尔德斯变成了别人的脸,没有在惊讶奥尔德斯为什么失去了任何魔法力变成了普通人,她甚至没有震惊于到最后是奥尔德斯亲手再度将她送往地狱。 时隔数百年,她终于与兄长重逢,尽管他们两人都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尽管在这一刻,他们两人都顶着别人的身体。 漆黑的液体从眼睛中滴落了下来,爱丝忒拉根本就没有抵抗,顺从地让兄长将利刃继续刺进胸口。 总有一种爱是不需要条件的,要的不过是你的灵魂在我面前。 “我亲爱的爱丝忒拉,你该休息了。”青年伸手抱住她,低声耳语。他低垂着眼睑,藏起那双碧绿的双眼中在这一刻太过于复杂的情绪。他曾经以为爱丝忒拉一定会质疑他的身份,以为爱丝忒拉会怀疑他的目的,他准备了很多应对爱丝忒拉垂死挣扎的方法,可是到这一刻,他发现自己弄错了—— 他确实一直在照顾爱丝忒拉,可是对那时候的他而言,整个世界都空无一物。他其实根本没有用心认真看过自己的妹妹,他那空无一物的内心,不曾了解过妹妹干净到疯狂的爱。 “奥……奥德……”爱丝忒拉费力地扬起头,认真地看着那双温柔一如当年的眼睛,几乎是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如此讽刺地是,这个场景与当初她杀死长兄安德鲁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 特萨被这个景象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几乎是求救一样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修拉,却看到修拉轻轻点头:“是的,他是奥尔德斯,你父亲。” 特维尔是她父亲奥尔德斯?无数碎片一样的记忆在特萨脑海中翻腾着,几乎要冲破她的大脑中,在这样的混乱中,听到被亚伦拼命抱在怀里阻止她冲过去的爱斯蒂尖叫起来:“胡说!那是艾萨德!他是艾萨德!!” 特萨如同溺水一样伸手抓住了修拉的法师袍,觉得整个头部都因为缺氧而有些晕眩,修拉抱住她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看向特维尔。 “我是奥尔维斯,或许也是艾萨德。”特维尔慢慢地将爱丝忒拉,或者说伊丹的尸体平放到地上,细心地整理了下她的衣服,这才抬起了头。他没看任何人,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依附在艾萨德的尸体上复活的奥尔德斯的亡灵,你愿意认为我是谁呢?” 特萨盯着特维尔,这个她曾经朝夕相处了十余年、几乎是教导了她整个人生的男人:“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雅维里家族的魔法阵。”兰斯洛特终于将所有的碎片串联了起来,他轻声说道,“修拉,回答我,母亲是不是以灵魂碎裂为代价,强行修改了雅维里家族灵魂里的魔法阵?她是不是利用了雅维里魔法阵能够在血亲之间传送魔法力和生命力的力量……” 修拉伸手拥住特萨的肩膀,回过头,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是的,兰斯洛特,艾萨德没有自杀,他的生命力被通过魔法阵传给了奥尔德斯,而后……茱莉亚用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为祭品,将艾萨德和奥尔德斯灵魂中的魔法阵对冲,相互抵消了。这样,奥尔德斯失去了所有魔法力借由艾萨德的身体复活,而艾萨德的愿望则是……当他去往死神身边的时候,他的灵魂之中没有那个代表着他一生痛苦的印记的魔法阵。” 爱斯蒂当然听见了这段对话,她发疯一样挣扎起来:“你杀了他!你杀了艾萨德!!你这个混蛋!凶手!!你……” 听不出来她在对修拉还是特维尔吼这句话,亦或者是对着已经去往地狱的茱莉亚,再或者,只是她在发泄那无法克制的悲伤和愤怒。 “姐姐!”亚伦终于开了口,打断了爱斯蒂的尖叫,“艾萨德哥哥是自己去找茱莉亚夫人的!复活奥尔德斯叔叔的计划,是艾萨德和茱莉亚夫人的交易……” 爱斯蒂正在挣扎的动作顿在了原处,几乎显得简直滑稽可笑。她脸色完全地变得苍白起来,身体僵硬了几乎有半分钟才艰难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亚伦。 同样被誉为天才的他们的兄长艾萨德·雅维里,在十七年前的日蚀仪式上召唤出了骨龙,然后突然发疯砍死了自己的骨龙后逃走,最后一个人自尽。 ——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爱斯蒂这样在阴影中长大的、又有着充沛魔法力的孩子依然记得那一天,才三岁多的自己一个人躲在卧室里,一直到同样年幼的亚伦跌跌撞撞跑进来,告诉自己,艾萨德哥哥即使借用修拉的魔法杖的核心也没有能够召唤出神圣巨龙的骨龙,他心灰意冷地拔剑砍死了自己的忠仆,收到了难以想象的反噬,所以最后自尽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亚伦都没有对自己说全部的实话?! “特萨,好多年不见。”特维尔脸上带着如同过去十几年里特萨看到的一模一样的温柔得令她鼻子泛酸的笑容,她骤然之间有些恍惚,要不是修拉抱着她的肩膀,她觉得自己可能根本站不稳:“特……奥尔……父……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对你而言,我是谁?”他这么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特萨的头,“你认为我是谁,那就怎么称呼我。” “特维尔。”特萨低声喊了一声,终于有了力气向前走了一步,拥抱了自己的父亲,像是突然忍不住长时间以来压抑的情绪,“我一直很想念你……真的很想念你……你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 如同多年之前一样,特维尔摸摸她柔软的银色头发,浅浅地笑:“特萨,如同我说过的,我一直都爱你。” 特维尔并没有回答特萨的问题,其实他们都知道,假如特维尔就是奥尔德斯,那么他的离开一定可以找出一万个迫不得已的理由。特萨茫然地点了点头,事实上她大脑中一片混乱,但是久违的、属于那个十余年里陪伴着她的人的气味如此令人安心,让她无法继续思考。 特维尔轻轻拍着特萨的背,抬头看向修拉:“谢谢你,帮我照顾特萨。”他略微挑了挑眉毛,似乎并不高兴,甚至有些无奈,“虽然我没想过是这种形式。” 修拉抿了抿嘴唇,略微有点尴尬:“说实话,我也没想到。” 特维尔在特萨情绪稳定之后才松开手臂,出乎特萨意料的,他转身走到了亚伦面前,带着一点近乎慈祥的笑容:“还疼么?” 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连同爱斯蒂在内的人都愣了愣,亚伦有些惶恐地看了爱斯蒂一眼,这才回答道:“……已经习惯了。” “抱歉,辛苦你了。”特维尔向特萨伸出手,“我的灵魂已经修补完成了。特萨,借给我一点魔法力。” 特萨立刻伸出手,握住特维尔的手,那具本来毫无魔法力的身体丝毫没有排斥地接受了相当数量的魔法力。久违的使用魔法让特维尔皮肤有些发红,他飞快的在空中构建了一个魔法刻印,然后按到亚伦的脖子上。 薄薄的黑色雾气透过魔法刻印,从亚伦身体里弥漫出来,而后又从指间渗透到了特维尔的身体里面。汗水慢慢地从亚伦的前额流了下来,然而十余年里一直蔓延在身上的痛楚陡然间消散的轻松感几乎让他呻.吟出声。 “谢谢你,亚伦。”特维尔收回了手,用残余的魔法力给亚伦施加了一个属于亲人的祝福,“你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 他最后转过身,慢慢地把爱丝忒拉曾经呆过很久的那具尸体抱了起来。特萨猛地抬起头,好像突然间预感到了什么,追问了一句:“特维尔!我们还会再见面么?” 特维尔转过头,看着特萨笑:“我不知道,不过假如你期望的话,我想,一定会的。” 而后,就如同他毫无征兆的出现一样,他也同样并不留恋地慢慢走出了众人的视野。 在长时间的死寂之后,爱斯蒂如同在岸边濒死的鱼一样干涸的声音响了起来:“亚伦……你不打算解释一下么?” 特萨回过头,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修拉走过去一步,一把把亚伦拉到自己身后:“爱斯蒂,我来解释这件事。” 亚伦用力挣扎了一下,却没能挣脱:“修拉,让我……” “你当时太小了。”修拉看了他一眼,回头看着爱斯蒂,“何况,本来你就没有什么责任。” Chapter 42 “那是茱莉亚生下特萨之后的第三个月,艾萨德来到了亡者的森林,向我寻求是否有其他的杀死安德鲁的方法。”修拉稍微闭了一会儿眼睛,并不是非常愿意回忆这一段故事,“我告诉他,除非能找到一只恶魔并且夺取恶魔之刃,否则不可能。” 爱斯蒂脸上丝毫没有表情,似乎在刚才的变故中,她已经彻底失去了做出任何反应的力气。 “他是带着亚伦一起来的。”修拉看了亚伦一眼,“我记得当时他说过,他谎称是出门散心,亚伦担心他,所以躲在他的行李里被带了出来。” “艾萨德在见到茱莉亚,还有因为借由自己身体复活失败后陷入沉睡的奥尔德斯的亡灵之后改变了主意,他和茱莉亚做了交易。”修拉看了脸色同样苍白的兰斯洛特一眼,“艾萨德将自己的身体和魔法力交给茱莉亚,用来复活奥尔德斯。而交易的另外一边,是茱莉亚本来也打算做的,将艾萨德和奥尔德斯体内两个魔法阵的力量对冲,消除雅维里家族的魔法阵。 但是这个办法依然有一个问题,就如同之前一次复活奥尔德斯的最终失败一样,奥尔德斯的灵魂在地狱深处被地狱的气息侵染太过于严重,而他那已经破碎的灵魂无法抵抗地狱的气息。因此即使再度复活了,也不可能长久。” 修拉顿了顿:“于是我尝试解析了雅维里家族的魔法阵,然后提出了那个方法……趁现在魔法阵还在的时候对此进行修改,然而将陷入沉睡的奥尔德斯灵魂中的地狱的气息通过魔法阵传给另一个完整地活着的、可以抵抗地狱气息侵蚀的灵魂。” 死亡大公安德鲁不惜使用恶魔交易才能改动的魔法阵,修拉居然自己改动了?不过也怪不得,特萨想起了修拉曾经尝试过的魔法,关于转移生命力的一系列魔法。那种魔法的复杂程度让她叹为观止,一度想过修拉为什么会试图尝试构建这种魔法,原来也是因为这是由雅维里家族灵魂深处的魔法阵引申的。 “地狱的气息即使是寄存在灵魂中,也是难以想象的痛苦。而艾萨德当时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了,他只想迅速死去,再也经受不了任何刺激。”修拉皱了皱眉毛,“我本来打算直接将来自地狱的死亡气息直接逼入魔法阵,这样安德鲁,爱斯蒂,亚伦,都有均等的几率被来自地狱的死亡气息侵蚀。但是亚伦和我说,由他直接承受被地狱的气息侵蚀的痛苦。你知道为什么的,爱斯蒂。” 特萨看向亚伦,他一如既往地咬着嘴唇,表情冷漠而生硬。 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被地狱带来的死亡气息侵蚀的痛苦,似乎并没有从那张依旧带着少年的流露出一丝一毫。 他不愿意让姐姐承受那三分之一的风险,所以他承受了所有的痛苦。特萨在一瞬间觉得同情,却又在下一瞬间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同情亚伦——他在自己的命运深处用自己的力量撑起来了一片土地,即使他沉默寡言,即使他很少表达自己的想法,可是亚伦从来都不是个弱者,也并不需要任何同情。 “茱莉亚完成禁术之后,灵魂没有能够撑很久。她甚至没有能够撑到奥尔德斯醒来。”修拉重新将目光移回了特萨和兰斯洛特那一边,“奥尔德斯与艾萨德的身体共容并不好,在不断的冲突中,身体的时间甚至开始错位,一点一点地从二十岁倒退回到了孩童时代。茱莉亚一直在等着奥尔德斯醒来,她把剩余的生命力留给了席恩,然后在这样的等待中……过世了。” 他顿了顿,还是没有把那句“就差半天”说出来。修拉其实并不确定,究竟真的只是命运不愿意让他们再见一面,亦或者是在察觉到茱莉亚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力量消散后,奥尔德斯在灵魂没有修补完成的情况下、强行从沉睡中醒了过来。 修拉一直看不透茱莉亚的想法,就如同他也同样不能猜到奥尔德斯的想法。 在奥尔德斯从自己身体中复活的四个月里,他在亡者森林遇见过一次奥尔德斯,在奥尔德斯作为特维尔复活之后,他同样与这个人共处过不算短的时间,可是他始终不明白,在那近平静得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心中,究竟在思考着什么。 爱斯蒂平静地听完了整个故事,然后轻飘飘地看了修拉一眼,转身就走。或许这是这二十年里第一次,她没有看向亚伦,一个人跌跌撞撞地离开。 “姐姐!”亚伦追了两步,被修拉拉住了:“亚伦,这里是亡者森林,没有离开的工具的话她不会走远的,你让她一个人冷静一会儿,她会回来的。” 爱斯蒂确实没有走远,但是她也没有很快回来。 亡者森林中部部有一条很大的瀑布,瀑布旁边有几棵撑开石头缝隙长大的安息树,爱斯蒂在那一天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森林中行走,一直走到这里才坐到了树下,稍微仰起头,看着瀑布从高处坠落下来摔成破碎的水珠。 没有什么好看的,也并不有意思,爱斯蒂睁着那双碧绿的眼睛,整整看了两天。 不管亚伦怎么试图和她说话,她都完全是一副神游的样子,只是盯着那条巨大的瀑布,谁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发呆,还是真的在看着那条瀑布。 “亚伦。”到第三天天亮的时候,特萨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精神,她拎着一瓶刚刚从眼泪汪汪的阿尔弗雷德手里抢来的三百年份的烈酒,向着一脸憔悴地坐在不远处的亚伦这么说,“你跑远点,我有话和爱斯蒂说。” 亚伦抿了抿嘴唇,默默地转身向着修拉的住处走。 特萨绕过大树,停了下来,阳光穿过树叶,落在爱斯蒂的苍白脸上,即使那张脸看起来已经再也没有那种温和美好的神情,即使因为疲惫和憔悴而眼窝深陷,那张脸依然如此美丽。 和当初在学院的时候一模一样。 “特萨?”爱斯蒂在看到特萨走近之后,双眼才终于开始对焦,数日以来她第一次带着那种茫然的神色开了口,随既她挑了挑眉毛,本能地防备似的露出一个尖刻的笑容,“怎么了?你要来嘲笑我两句么?” “爱斯蒂。”特萨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轻轻地舒了口气,晃了晃手里的已经被打开的酒瓶,“听亚伦说你也开始喝酒了,要来一口么?” 爱斯蒂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接过瓶子死命灌了一口,然后被浓烈的究竟呛得不住地咳嗽。 特萨爱着她通红的脸,忍不住笑了一声,爱斯蒂好不容易停下了咳嗽,抬头看了她一眼:“跟谁学的?修拉?” 说起来,一年前自已似乎确实没有幸灾乐祸的习惯。特萨立刻把笑容憋回去,接过被还回来的酒瓶,也小心地喝了一大口,再把酒瓶递了过去。 “唐纳呢?”爱斯蒂继续喝了一口,“她好像一直不在?” 提到唐纳,特萨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她去地狱了。盖伦老师说,她在黑森林的时候,来访的恶魔泰拉瑞亚发现她怀孕了。死神大人听说之后非常高兴,说是好几百年没有小恶魔出生了,所以特地派出了四五位恶魔来接她前往地狱,估计等四五年才能把小恶魔生出来才会回来。” 这真是一个无厘头的结果,不止特萨,爱斯蒂都不知道应该评论什么。 沉默在愈发浓烈的酒气中慢慢地被消遣。一人一口这么喝了大半瓶,脸色都被酒气熏染得通红了,爱斯蒂才开了口问了:“是亚伦叫你来的?” 特萨眨了眨眼睛,努力把视野里的三四个爱斯蒂并拢成一个:“我自己就不能来?好歹也当了这么久朋友。” 爱斯蒂对此嗤之以鼻:“得了吧,特萨,我从来没把你当朋友。” “你的举止也真是越来越粗鲁了……”特萨看着正从鼻子向外出了口气的爱斯蒂有些含混地嘟囔了一声,然后继续说道,“不,爱斯蒂,你有把我当朋友。” 爱斯蒂忍不住直接翻了个白眼:“不要脸这点又是跟谁学的?我印象中修拉好像也不这样。” “爱斯蒂。”特萨的脸被烈酒冲上来一个傻笑,“我想了很久,假如你真的只是在算计我,为什么你的魔法力从来都很温和,为什么我从来没能发现这件事。” “因为你魔法感知弱。”爱斯蒂毫不留情地呛了回去。 “哈哈哈哈哈哈……”这大概是特萨有史以来第一次被人说魔法感知弱,忍不住“咯咯咯咯”笑了一会儿,才突然抬头,灰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爱斯蒂: “爱斯蒂,尽管我不知道你们……啊,不,我们雅维里家族的魔法阵到底是什么,但是我猜,你当初的目的是为了那条骨龙。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哭诉一下自己的悲惨遭遇,然后稍微哄哄我,让我心甘情愿地答应呢?我当时那么傻,你要是哄哄我,我肯定会答应的啊。” 爱斯蒂一下子站了起来,冷笑了一声:“我才不屑得……” “因为你希望我们都恨你,爱斯蒂。”特萨截断了爱斯蒂的话,努力睁大眼睛非常肯定地说道,“爱斯蒂,你其实爱我们,我,唐纳,杰夫,每个人。只是为了亚伦和活下去,你没得选。” 爱斯蒂否认的话卡在喉咙里,在特萨因为醉酒而干净直接得令人心惊的目光里,她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你那么做,让学院里几乎所有稍微了解内情的人都看出你陷害了我,你逼每个你爱的人都厌恶并怨恨你。爱斯蒂,你觉得就样的话对我们而言就不是从头被算计到尾,你觉得这样对我伤害比较小。”特萨轻声笑了一声,莫名的,在这一刻,她的神色看上去和特维尔如此相似,“你也希望自己是在被怨恨,被我怨恨,这样你才能活下去,才能说服自己相信自己是纯粹恶,你才能活得心安理得。” “别自作多情!”爱斯蒂推了特萨一把,结果发现这货酒量真的很差,趁着她动手推的时候,顺势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就开始“咯咯咯”地笑,“爱斯蒂,你现在其实也不在怨恨亚伦骗了你,只是你一直觉得,你是姐姐,所以保护亚伦是你的责任,你一直在逼着自己不断变强、逼着自己恶化来保护弟弟,所以你心里不能接受,其实亚伦也在保护你。“ 爱斯蒂脸上一阵青青白白,然而对着特萨醉醺醺傻笑的脸实在是发作不起来,只能听着她把彻底醉过去之前最后一句话说完了:“就当为了我也好,放过你自己吧。” 第106章 FinalChapter1 那是特萨最后一次见到爱斯蒂。 当她从宿醉中醒来的时候,爱斯蒂和亚伦已经离开了亡者森林。在此后的千余年的漫长岁月里,她也没有再见过这个她一生最初的朋友。 日子,总还是在向前走。 女皇的婚礼盛大得令人难以忘怀,有传闻,在奥斯库特西部的海域,他们甚至听到了海妖为这场婚礼献上的祝福的歌声。 借由女皇婚礼觐见的契机,与厄尔半岛、黑森林、奥卡斯三块非人类自治区的契约也迅速地重新签订,戴顿和盖伦作为代表回到了奥斯库特,学院到底是重新建了起来,在*师修拉出任院长的消息之下,重建的过程也并不算太难。 ——不过修拉回到死灵法师学院,满怀感慨地四处逛了一圈之后做出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是:撤掉所有挂在墙上的修拉的肖像画和“名人名言”。 德伯特因为在日落山脉建立平民区的行为被赐予了爵位,他接受了封赏并且借机拒绝了厄尔半岛邀请他回去重新成为继承人的要求,而后他辞别了奥斯库特的朋友和亲人,开始一个人去大陆上旅行。 议会大厦重新迁移回到了奥斯库特,在处刑了旧贵族之后不久,在北陆鸢尾盛开的初夏,尤利塞斯送欧文的灵柩回去了巨鹿蒂亚城,而后,他和扎维沙一同回到了学院,出任黑骑士系副主任。 他的父亲最后的话终究是把他从权谋的泥潭里逼了出来,尽管他将整个沃克家族并入了蝮蛇家族的统治,然而他自己,再也没有深入一步。 并没有出乎特萨的预料,她在魔法师公会“暂任”的会长一职,因为没有接替的人,就无限期地“暂任”了下去,也并不算偶尔的,她会收到关于爱斯蒂和亚伦的消息,诸如—— “费南多姐弟又完成了一个高难度的悬赏令,但是因为杀人手法太血腥,导致我们花了一大笔钱安抚目击者的情绪。请问会长这笔钱要不要从他们应得的悬赏金里扣?” ——这种消息,特萨悲伤地发觉,似乎和爱斯蒂的和解并不能减少她帮爱斯蒂善后的次数。 不过爱斯蒂偶尔寄过来的礼物,倒确实是比她造成的麻烦贵重很多,虽然其中大部分礼物并不那么正常。 她去学院找修拉的时候,偶尔会看到没名字的院长站在修拉的实验室门口,对着正在画魔法阵的修拉咆哮:“你好歹也是个院长!到底能不能好好干活儿!” 修拉不紧不慢地从自己的实验中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同仁:“不能,所以你打算解雇我,放我回亡者森林继续专心做研究了?” 考虑到慕名而来的学生的人数,以及每次给学生们演讲还需要修拉镇一镇场面,没名字的院长只能默默地摸一把他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止不住的泪水,转身找特萨哭诉。 特萨通常都向天翻着死鱼眼,耐心地等着没名字的院长哭诉完,然后幽幽地问一句:“对了,我们在战场上拼死拼活的时候,院长你跑到哪里去了来着……” 于是天下太平。 日子晃着晃着,也就过去了五年,女皇怀孕四个多月的喜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陆。 特萨迅速地扔下手头的工作去学院,结果发现修拉的实验室居然少有地空着,修拉并不在那里。特萨定了定神,想了想,转身去修拉很少在的院长办公室。 结果刚到办公室门口,她就听到了没名字的院长咆哮:“你要请假整整一年?!你才干了五年就打算请假整整一年?!” “我整整五年没有休过假了,假期加起来怎么也能凑到大半年,再预支两年的假期,还是能够凑齐一整年的。”修拉丝毫不肯让步,口气听起来隐约是带着少有的急切。 “你没休过假?!”没名字的院长差点把剩下半边胡子全部吹掉下来,“你明明每天都在休假!你对学院的贡献除了实验成果就几乎就只剩下挂名了!现在你打算连名字都不挂了?!还有,整整一年的假期你打算用什么理由请?!” 特萨正好要推门进去,就听到修拉大概是因为女皇怀孕的消息而心神不宁,把理由脱口而出:“怀孕。” 特萨听见桌子椅子翻了一地的嘈杂声,然后是没名字的院长骤然间变得小心翼翼的语调:“等等,特萨怀孕了?” 修拉大概是好不容易回过神,立刻否认:“没有。” 特萨实在是忍不了这个话题莫名其妙的走向,用力推开门正要说话,就看到没名字的院长用惊悚地目光扫视着修拉平坦的腹部:“天哪!你的魔法研究已经进展到了……能让男性怀孕了?!修拉!你果然很厉害啊!” 就算特萨一向脑内世界丰富多彩,也实在是没想到没名字的院长的脑内世界如此超凡脱俗,她瞬间僵硬在了原地。 在他们两人齐齐因为震惊于这个假设而没能说得出话的空档,没名字的院长已经干脆果断地当做他们默认了,立刻反怒为笑,赶紧签署了请假条,然后亲切地过来拍了拍还在震惊中的特萨的肩膀:“难道你也是刚刚知道自己要当妈妈了?不要紧张,修拉他在怀孕期间需要好好照顾,辛苦你了。对了,饮食也要注意……” 修拉黑着脸,从牙缝里勉强挤出两个字:“闭嘴!” 等特萨办好了魔法师公会那边的请假手续,并且麻烦席恩帮忙照看一下魔法师公会之后,他们就启程回去了亡者森林。 特萨一直清楚修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旦他认定了一件事情是正确的,无论他自己内心到底什么感受,他也一定会做下去。 事实上,五年之前,女皇一直坚持等到修拉回到奥斯库特去主持她的婚礼。或许也是想最后再见一次这个弟弟,即使隔着重重的人群,即使他再也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这个世界上最广为人知,同样也是最容易让人忽略的真理,就是有些东西,唯有失去之后,才会知道要珍惜。 一直到修拉离开之后,卡特琳娜才终于慢慢地意识到,她曾经要求修拉做过的每一件事情,每一次为她暗杀政敌,逼走反对者,到后来的接近阿贝尔,乃至战争到来之后她如此理所当然地要求修拉回来帮她,这一切她曾经如此理所当然地觉得修拉应该为她做的事情,现在想来都是在肆无忌惮地挥霍着修拉对她的感情,一点一点透支到最后,彻底耗尽了修拉最后的耐心。 她其实不是真的没有意识到,利用特萨会伤害修拉,可是在那个时候,她如同一个赌徒,不惜一切地想要挽回奥斯库特,她确实想过,她可以失去这个弟弟。 为什么总是要等失去了一切之后,她才能发现,她其实愿意付出一切让弟弟回到她身边,即使他已经不再是她引以为豪的卡佩家族的血脉,即使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好。 可是修拉的心却已经彻底冷透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过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修拉的缘故,红鹰大公奈德最后还是认真给给女皇选了一位丈夫,是来自白鲨家族的长子凯斯·奥托。 他曾经是白鲨家族优秀的儿子,然而因为性情太过于温和敏感,在最小的妹妹莉兹贝丝因为海妖交易而去往海妖身边之后,作为兄长的凯斯心灰意冷,再也不愿意再回到白鲨家族赖以生存的海洋之上。 奈德问过他的意思,凯斯回答说,他在那个时候发现,其实自己其实对太多事情无能为力。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做任何事情了,只是想要一个能够安静生活的地方。他相信议会只是需要一个人扮演“女皇的丈夫”的角色,他并不介意出演这个角色。 事实上就他偶尔和席恩说起的事情,他在初次觐见女皇的时候和女皇达成过协议,他们婚后并不真正地共同生活,只是保有夫妻的头衔来维持彼此的体面。 ——然而五年之后,女皇怀孕了。 对此,席恩向特萨这样评价这件事:“我觉得对比光明之神的遗迹,爱神的遗迹的破坏力才真的叫人猝不及防。” 尽管已经知道了结局,卡特琳娜依然拒绝了凯斯提出的,让她立刻流产、然后十个月后直接抱来一个孩子宣称是皇嗣的提议。或许是绝望中最后的挣扎,她坚持要生下这个孩子。 席恩通过通讯水晶告诉特萨这一切的时候,距离预估的生产日期已经不到一个星期了。他的口气听起来相当无奈,毕竟没有什么人真的愿意当这个对婴儿的刽子手。 特萨握着席恩的通讯,半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和阳光下背对着她发呆的人。修拉以为她已经睡了,所以一个人离开了房间,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仰着头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离卡特琳娜生产的日期越接近,修拉就越是这样。他在月亮升起的时候表现得越正常,当白昼来临、等特萨假装睡着之后,他的失神与焦躁就越明显。 他不会违背自己做出的、他认为是正确的决定,然而那毕竟是他深爱了那么多年的姐姐。特萨记得在女皇的婚礼那一天,他喝了不少酒,然后半醉半醒地苦笑着说过,他其实看见了,卡特琳娜抱着花束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用口型说的“对不起”。 ———— “女皇怎么样?”席恩看着从皇宫走出来的奈德,揉着额角问了一声。 “之前还咬着牙硬撑,后来疼得神志不清了,就开始哭,先是喊凯斯,后来喊嘉文……别看我,席恩,我已经后悔没把这个活儿推给你了。”奈德一脸憔悴地拎着婴儿篮走过来,掀开上面的布给席恩看。 席恩震惊了一下,才问道:“双胞胎?” 奈德点了点头:“不过长得不像,有一个是银发金瞳的,还有一个倒是长得像玛莎莉皇后。” 席恩把婴儿篮拿到手里,顿了一会儿:“你去休息吧,我来处理后面的事情。” “席恩。”奈德越过席恩,看向他身后全身裹着黑夜斗篷的人,带着警告地喊了他一声。 席恩点了点头:“我没心软到那个份儿上,奈德,我知道轻重。” 奈德再看了一眼席恩身后的人,点了点头,转过了身向着远方走。 “出来吧,特萨,奈德知道是你。”席恩把婴儿篮抱到裹着黑夜斗篷的特萨面前,篮子里有两个初生的婴儿,都长得皱巴巴的,头上稀稀拉拉有几根头发,能看得出其中一个有着银色的头发,另一个的头发则是浅褐色的。 “特萨,我们事先说好的,假如这个孩子银发金瞳,不管我怎么心软,你也不能带走他。”席恩把其中褐发的婴儿抱了起来,“所以你只能带走这一个。” 特萨几乎是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这个婴儿,紧张地抱好:“嗯……” “在有人看见你之前赶紧走吧,”席恩动手给特萨戴上黑夜斗篷的帽子,送她出城,“兰斯洛特那个混蛋的诅咒偶尔也有点好的作用……” 特萨狐疑地抬头看着兄长的脸,然而席恩并不打算解释,他之所以如此确信女皇的孩子一定至少有一个不是银发金瞳的,是兰斯洛特当初那句无厘头的诅咒说过,修拉的第一个孩子不会是他亲生的。 当特萨抱着一个孩子出现在亡者森林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的尖叫差点震塌了整个房子:“修拉大人!修拉大人!天哪!!特萨夫人出去买日用品结果买了一个小孩!!” 修拉当然不是阿尔弗雷德,他在看到那个孩子的一瞬间,就明白了这个孩子是哪里来的。 甚至是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之外,数十年不曾流过的眼泪突然之间夺眶而出,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感觉到了什么,只是骤然之间,觉得自己心里深处某一个一直鲜血淋漓的地方得到了救赎。 “谢谢……”他用力地按着自己的额头,透过无法停止的眼泪,看着特萨,“抱歉……不……谢谢……谢谢……” 特萨向前走了两步:“不给我们长子起个名字么?” 第107章 FinalChapter2 继“*师修拉通过魔法代替妻子怀孕”的事情被没名字的院长宣扬得满城风雨之后,“*师修拉生下来的儿子有一双白鲨家族特有的暗绿色眼睛”的事情很快成为了奥斯库特人民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新话题。 很显然,奥斯库特的人们对于*师修拉仿佛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无迹可寻的身世好奇已久,所以在修拉带着暗绿色眼睛的长子朱利安回到奥斯库特的时候,大家一致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无辜的白鲨大公。 莫名其妙成为修拉“疑似生父”的白鲨大公足足睡了一个月甲板,才成功地让自己的夫人相信自己从各种角度上都不可能有机会外遇生下这么一个私生子。 当然,这不妨碍奥斯库特人民内心波涛汹涌的伦理剧。 修拉不知道卡特琳娜到底从这些流言中猜到了多少真相,但是他知道,只要自己不承认,卡特琳娜就不敢确定事实是什么。毕竟她并不知道特萨的父亲是谁、会不会也是白鲨家族的人,另一方面,朱利安和修拉长得实在是很相似,尽管正确地说,他们都肖似修拉的生母玛莎莉皇后。 当朱利安五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应召带着朱利安去见了卡特琳娜。 过于漫长的岁月终究磨平了卡特琳娜的痛苦和悔恨,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修拉和朱利安很长时间,最后也只是亲自陪朱利安玩了一个下午,神色平静,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在最后终于向着修拉开口,好几次欲言又止之后,也只是问了一句他这孩子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修拉回答说是为了纪念特萨的母亲茱莉亚,卡特琳娜没再说什么,就笑着让人带他们离开皇宫。 卡特琳娜给她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取的名字叫威廉,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席恩以外,大概没有人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不是没有人私下去查过,但是席恩做得很干净,所有能查到的线索最后不是彻底断了,就是分叉成了好几个扑朔迷离的结果,再也无迹可寻。卡特琳娜的丈夫凯斯亲王和修拉熟悉之后,闲聊的时候说起过这个孩子好几次,凯斯喜欢小孩子,甚至问过修拉要不要当威廉的老师,但是修拉一直都拒绝,甚至一次都没有见过那个孩子。 他和卡特琳娜的父亲威廉四世,对卡特琳娜而言始终是一个慈爱而值得纪念的父亲,就如同对他而言始终是个无法原谅的人。 ——现在想起来,那或许就是他们姐弟最初背道而驰的地方。 距离那场战争的结束已经过去了十年,那什和唐纳从地狱回来约见老朋友们。 本来打算早早出门的特萨在出门之前收到了一个邮寄来的包裹,她满心期待着寄件人是特维尔而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那一栏写着“爱斯蒂·费南多”,不同于平时的是,这一次的包裹下面还特地注明了“给外甥朱利安的礼物”。 特萨表情抽搐地看着修拉:“虽然我知道这里面一般确实是什么罕见的礼物,但是我一点都不想拆开包裹。” 修拉真诚地劝说她:“按照我的经验,假如你现在不拆,以后拆开只会更加难受。” 话是这么说,特萨依然缺乏拆礼物的勇气,于是阿尔弗雷德英勇地拆开了那个几乎有半个它那么大的包裹—— 露出了已经开始散发腐臭的鲜血淋漓的不明物体。 特萨立刻向后跳了一步,一边打开窗户通风一边抱怨道:“我就知道一定是这样的!爱斯蒂从来没有把东西料理好了再寄给我过!” “是成年的黑色独角兽之王的头!”谁都不知道阿尔弗雷德到底是怎么认出这一团令人作呕的不明物体的,总之阿尔弗雷德雀跃了起来,“你看!黑色独角兽之王的角!” “咳咳。”修拉定睛从那一团东西里面认出了那根漆黑的角,然后客观地表达了意见,“忽略掉连在角上那颗已经*了的头的话……黑色独角兽之王的角确实是非常罕见和贵重的、适合用来制作魔法杖的材料……呃,虽然朱利安距离能使用这个等级的魔法杖的年纪还差得很远,不过制作魔法杖需要的时间也并不短。” 特萨龇牙咧嘴地挤出笑容:“说得也是,*师修拉您一定比我更加擅长制作魔法杖,所以我非常信任地将一切交给你了!” 因为爱斯蒂的礼物,特萨和修拉晚到了一会儿,结果发现已经当了父母的倒是都愉快地溜出来享受不用照顾小孩的时光,反而是至今单身的尤利塞斯任劳任怨地抱着一个一岁多大的小孩。 唐纳十六岁和二十六岁看起来没多大差别,看到特萨到了,努力挥着手把嘴里一块蛋糕向下吞咽。 “好久不见!”游历回来的德伯特也兴高采烈冲着他们挥手,“嘿,特萨,修拉!看,自从我们离开白银之城之后,还没一起见过面呢!” “德伯特,唐纳,好久不见。”特萨这么说着,突然想起来当初他妈呢离开白银之城的时候,修拉随口安慰的那一句“迟早还会再见面的”。 去往蝮蛇之城的时候,她没想过这一路同行的人最后会有那么深厚的感情;离开白银之城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再见面需要过去足足十多年。 “尤利,你从哪儿抱来的小孩?”特萨坐下来,好奇地问,“你这是不打算结婚了?为了应付家族逼婚的压力,抱养了一个小孩?” 尤利塞斯目瞪口呆地看着特萨:“……啊?” “特萨。”依然担任诅咒系主任的兰斯洛特看起来已经完全习惯了妹妹超出常人的脑补能力,少有地用一种不算愉悦的语调开始吐苦水,“那是安娜和扎维沙的儿子欧文。安娜最近回去了蒂亚城,所以扎维沙经常把儿子带到学院来。不过扎维沙那个混蛋一有事要办就把儿子丢给副主任的尤利塞斯,我简直觉得黑骑士系从老师到学生整个个儿都在向保姆的方向发展,而且黑骑士系就在我们诅咒系隔壁,结果我们的学生也有不少没事跑过去逗小孩。” 兰斯洛特这么说着,将期待的目光投向院长修拉,修拉收到了兰斯洛特的怨念,立刻肃容:“你说得对,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向没名字的院长提一下大家最近的工作态度问题。” 尤利塞斯一脸窘迫地看向修拉:“修拉院长……你确定,你……要跟我们讨论工作态度的问题?” 这一回轮到这位很少务正业的院长露出窘迫的神情,特萨歪了歪头强行换了话题:“欸,唐纳,地狱感觉怎么样?死神在上,你见到死神大人了?” “难以描述……”唐纳露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努力向嘴里塞了一大块奶油,“你知道么,特萨,地狱的食物简直匮乏!你知道么!那群恶魔居然是吃岩浆维生的!” 那什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确信了“那群恶魔”这个称呼包括了自己和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唐纳,我们也能够吃人类的食物……” “他们居然泡在硫酸里面洗澡!”唐纳无视了那什的抗议,继续控诉,“天哪!死神大人究竟是怎么设计这群生物的!我女儿一出生就跳到硫酸池里去了!我差点以为她一出生就夭折了!结果那什居然没有去捞她,自己在旁边报怨为什么他出生的时候没有硫酸池洗澡!” 全体没有见过世面的人类都在这震撼性的描述下默默地住了嘴,一脸惊悚地抬头看向那什,那什咳嗽了两声,用非常严肃的表情扯回了愈发诡异的话题的走向:“我们还是来聊一聊久违的人类世界吧?” …… 在回去的路上,只有尤利塞斯和他们同路回去学院的宿舍。路过奥斯库特的中央大街广场的时候,他们这才发现这里有不算多的一群人正在私下举行战争结束十年的纪念活动。 他们看到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举着火把,站在中央大街广场上那高高的纪念碑之前,带着稚嫩的认真肃穆的表情,一个一个地读着那些名字。 特萨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仰起头来,看向那块纪念碑。 “……塞西·沃尔顿,亨利·罗密欧;火熊苏普林家族,凡妮莎·苏普林,山姆·伯纳尔……” 当初那次会议上,火熊大公珊莎·苏普林痛失爱女凡妮莎之后,想要接受求和来换取和平的咆哮声仿佛再度在耳边响了起来,那种绝望与痛苦,似乎隔着十余年的岁月,又回到了眼前。 “……马尔斯·霍布斯,波莉·卡特,凯尔·弗雷德里克…… 铁蔓伍德家族,艾文·伍德,艾德里安·凯南,雪莉·威尔莫特,克里斯蒂·沃克利… 巨鹿墨洛温家族,欧文·墨洛温……” 特萨听到旁边的尤利塞斯单膝跪了下来,用低沉的声音轻声说道:“死神在上,愿您赐予死者永久的安宁。” “……蝮蛇加洛林家族,凯斯·蒂莫西,露西妮·加布尔雷思,罗文·沃利斯,莎伦·海明,托马斯·内尔,奥特曼·哈该,詹森·霍齐亚…… 黑龙萨克森家族,劳尔·萨克森,塞西·摩利,夏洛特·富兰克林,斯图亚特·贝第,杰伊·韦尔斯,威曼达·麦金托什,丝塔茜·马里恩…… 金狮波旁家族,巴顿·波旁,托德·马修,华纳·休利特,乔治·汤米,萨布丽娜·本瑟姆,沃伦·埃尔西,伊格纳兹·卡门……” 这三个家族的死者的名单,对特萨而言如此地漫长。他们中的很多都曾经和她站在一起,有些名字她至今依然记得,有些名字她从未知晓。那些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战斗的人,那些跟在她身后冲锋的人,那些曾经在她身边保护过她的人,他们之中有多少最后回到了故乡,又有多少,最后只是剩下一个名字留在这里呢? 她再也无从知晓这个答案了。 在星光之下,特萨同样单膝跪了下来,单手按在胸口,向着纪念碑的地方深深地垂下了头,低声向着死神祈祷: “死神在上,愿您赐予死者永恒的安宁,愿你守护生者不再有战争四起的一日,愿这鲜血与死亡终究有所价值,愿争战不再重回这世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