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尘》 第一章 尽处烟雨 遥夜漫漫延续,伸入无尽的黑暗,高城上的寒鸦低低枯啼,如黑色的深不见底的诅咒萦绕着听者的心头。 夜,如此脆弱,仿佛过去之后,便是永恒的末日。 靖王朝靖平帝元年,京师俨城附近守卫着的黄河九郡起兵造反,兵临城下。 仿佛靖王朝的先祖夺得帝位一样顺利,黄河九郡的人马已经围在俨城下面,初登帝位的靖平帝根本无力对抗势如铁蹄的千军万马,如一只坐以待毙的困兽放弃了挣扎。 呜咽的萧声和着寒鸦的悲啼,在皇城上空不断回荡。一袭淡鹅黄,紫堇玉冠扬,少年闲倚在御花园的凉亭,手拂玉萧,疲惫地闭目。 黑暗的眼帘下是血光的飞溅,苦苦支撑了三个月,战死的人不计其数,连清凉的风中也弥漫着血腥的气味。 战争残酷,而那些死去的将士却含着微笑,在他们心中,为国家而死是至高无上的光荣吧?这是一种怎样的忠啊,令他们簇拥的主子都胆战心惊!可是,这么做能有什么用? 俨城被困,粮草断绝,再撑下去,死得人会更多。 既然命运注定一定会失去,那这般歇斯底里的守护又有什么意义? ### “父王啊……”少年放下玉萧,从悲戚的记忆中醒来,寂寞地看着夜空中圆如玉盘的月,苦笑。 ——父王,您可知道,您留给儿臣的是怎样一个国家?您真得打算让儿臣独自承受这些? ### 明亮的月,不应有恨,却何事长向别时圆? ### “陛下为何身夜不去休息?”一袭环配丁冬,清幽的芬芳踏着夜色而来,雅致的粉红色长长的纱裙,勾勒出主人曼妙的身姿。 淡柳画娥眉,云鬓乌云聚,双目如星,肌肤如雪,如画中走出的国色添香。 靖平帝江未平微微一笑,收回望月的目光。 “宫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难得王嫂还留在这里。” “我留在这里,是要亲眼见你做这亡国之君。”绝美的女子淡然回应,一双妙目透出没有感情的冷光。 帝王手指不经意的颤动,复杂地看着被他称为王嫂的女子。 ——是的,她没有忘,没有忘记在新婚之夜将入洞房之际闯入廉王府的侍卫,更不会忘记带领侍卫的江未平。 接着便传来江舒廉入狱赐死的消息,然后是江未平被册封为太子,然后朝野风声四起,纷纷议论是这个二殿下一手策划的杀兄夺位。 ### 她,是一直恨着他的吧。 或许这个江山的风雨飘摇,正合了她的心意。 “冰若……”他疲惫地道,“其实你应该谢我,若不是我,现在站在这里望月的就是大王兄了。” “是。谢你让他免做亡国之君,谢你让他提早去黄泉里享受清净,谢你让他看到他弟弟的真面目!靖平陛下,你真是他的恩人!”女子冷冷地笑,抬眼一眨不眨的盯着拂萧而立的帝王,厌恶阵阵袭来。 江未平依旧微微笑着,并不介怀。他握紧玉萧,从另外一边走出凉亭。风迎面掠过,吹到李冰若面前,带着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其实,父王最疼爱的,还是王兄。”…… 玉阶空伫立。随着黎明的到来,战鼓纷纷中,新一轮的攻城又开始了。 无数云梯相继架在血迹斑斑的城楼上,喊杀之声震动着喷薄而出的朝阳,仿佛升入九天的速度减慢了许多。 对于江未平来说,那个太阳,怕是永远无法升起来了。 一系淡色的衣衫,高大的白马得得的声音淹没在城外奋力地进攻中。俨城正中的朱雀大道直贯东西,一个少年策马向东门缓行。 在俨城,西门为正门,也是这次战争中最惨烈的战场。 “陛下,不要犹豫,快点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催促道。 与白马并立的,是一匹些微有些灰色的战马,身穿盔甲的老人焦急地看着马上的少年,岁月中刚毅的脸上却不知为何有着一丝绝望。 少年垂下眼帘:“将军,我这样离开真地好吗?父王留我登基,就是让我和这城池共存亡。这一去,岂不是让数千将士的血通通白流?” 苦涩的血在他心里纵横流动,宫廷内部的事情,外人又怎会知晓? ——父王啊,您费尽心思,难道就没有想过要给您小儿子一条生路么?去,则遭天下唾弃;留,则注定身首异处…… “不,那不是白流。”老将军急切地回答,“倘若俨城必破,那么我们当誓死为靖王朝留有血脉。我们既然已经出了皇宫,陛下,您快走吧!” “呵呵……”江未平低低的笑着,转头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眼前的老人,如寒星一样的眼眸流动着异样的光彩,“江家的血脉,轮不到我来留。” “陛下!”老将军惊疑交加,忘记了继续策马。 帝王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重重的将马鞭抽在马的身上,白马长鸣一声,飞快地向东方跑去,迅速消失在街的尽头,扬起阵阵尘土残叶,和血的腥味。 少年脸色惨白,低头看着马飞扬的鬣发,低声呢喃: “父王,既然您决然地舍弃儿臣,那么儿臣又为何不能舍弃这个王朝呢?” ### 靖王朝靖平帝元年九月二十三日辰,俨城破。 第二章 黄尘冰炎 (上) 东门的守兵甚少,趁着老将军与他们激战之时,少年策马夺路而逃。 清晨的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圆圆光明如旧,迎着飞逃的少年射出万丈光芒。 然而异军突起,远处的地平现上漫起奇异的沙尘,少年急急勒马回身,西边亦烟尘飞扬。大地震动,荡涤着血的气息。 是军队! 四周漫来的烟尘将他团团包围,白马圆地打转,焦灼不知该向何处。 短短一瞬,周围便聚集了许多黄河九郡的军队,一个中年的男子傲慢地骑在马上,似乎是九郡之首昌平郡郡王瞿荥。 “靖平陛下果然在这里。”他转头,一个身着华服的女子被押上来,乌云鬓发散下大半,遮住半面绝色的容颜,“廉王妃娘娘,你真没骗我啊。” “王嫂?” 风扬起沙尘,遮掩着彼此对忘的眼神。靖平帝的声音沙哑干涩:“冰若……你想让我死,却不必自己也被他们俘虏。何苦?” 女子淡然抬头,凄厉一笑,绝美的脸如繁华落尽后的孤寂:“为了让你还债,我不惜一切代价。” “是吗?可这样的代价,也太不值得了。”他勉强挤出的笑容从脸上退去,“只要我江未平要走,这千军万马又焉能拦我?” 烈日当头,燃烧着最浓烈的烟火。少年昏昏沉沉,感觉身体如梦幻一样轻盈,似乎魂魄随时都会破体飞出。 三个时辰,整整三个时辰,他被绑在辕门外的木架上,低下是堆起来的高高的木柴,在烈阳的照耀下示威地发出“滋,滋”的声音。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少年的思维开始混乱,恍惚中竟有环佩相击的声音,浅粉色的衣衫拖地飘来,笑靥如花。 “冰若,如果我成为了太子,你会嫁给我吗?” 没头没脑的话语在混乱的思绪中荡漾,似乎他真地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是了,那一天,少年跑到父亲的寝宫里,高兴地请求父王赐婚,可是却得到那王者冷淡的回答:“李冰若是战死的李将军的遗孤,朕的义女,她只能嫁给太子。” 冷淡,冷如寒月最冰冷的雪,他不懂,不懂为何一向宠爱娇纵自己的父亲突然间与自己这般生疏。 一天间态度的转变,竟是云和泥的差距。 “父王的意思,儿臣是不可能成为太子的?”靖王朝的二殿下如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昔日的慈父,心中酸涩,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阳光耀眼地明,少年沉浸在酸涩的记忆中,身体冰凉如死。 终其一生,也无法握住那灿烂的红衣,既然如此,那么便放她高飞吧…… 千军万马中的他,本来是可以脱身的,然而当目光接触到她释然孤寂的眼神,却再也无法将自己从她身边扯开半步。 潮水般的士兵包围过来,他拼尽全力救出她,自己却身陷重围无力杀出。 此处一别,是永远无法再相见了罢。 只是你,为什么在最后的时刻,都吝啬一个回身关切的眼神? 冰若,冰若……这样也好,我们就这样,相忘吧。 相忘……今生,来世。 飘渺的人影从远处的天边移来,黑发在阳光下炫着金黄色华丽的光,一步一步稳健地走向几乎昏死过去的江未平。 不是冰若……不是…… 江未平苦笑,混乱的意识也如退潮一样不留痕迹地退去,他终于昏倒在辕门外的木架上。 ——“来人,把他放下来。” 在昏迷的最后一刻,他隐约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渺远不实,近在咫尺。 第二章 黄尘冰炎 (下) 云层中恣意自由的风,吹拂着断断续续的捣衣的声音,点点敲击着家破人亡的心。寒冷,温暖,对比鲜明得让人心痛。 北方都城的战火,怕是还没有烧到这偏僻的孤村吧? 一直沿着这条小路麻木的走,不知疲倦地毫不停歇。李冰若的眼睛空盲而没有焦距 ——真可笑啊,竟是江未平救了她。靖王朝的君王啊,明明可以逃走的你为什么又要回来,累我白白欠了你一条命? 你的债已经还清,我的债却该找谁人来还? “冰若,如果我成为了太子,你会嫁给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这句话。御花园内,飞扬的梨花下,少年的眼睛闪烁如天边最亮的星辰。 “不。我只喜欢舒廉。” 我李冰若,今生只爱舒廉——江舒廉! “快让开,你挡住路了!”一声粗暴的大喝从身后传来。尘土滚滚,趁得炎热的天气更加躁动不安,快马的声音渐渐清晰,似乎是两三匹。 凌乱的发丝落在女子眼前,黏在她汗涔涔的脸上。李冰若微微扬起嘴角,讽刺似的微笑,并没有因此而止住步伐。 一个无意于生的人,又在乎什么? 一阵急促的勒马声,被迫立刻停止的马不甘心地嘶叫,前蹄高高上扬,将浑浊不堪的空气搅动得更加稠重。 “居然敢不让!”说话的汉子抹一把汗水淋漓的脸,右手举起马鞭向女子的后背抽去。 鞭子与空气急速交叉,吹动着急速的口哨。 而马鞭却没有落下。 另一个骑马的男子单手接住马鞭,用难以听懂的语言低声说了一句话,那汉子惊恐地低头,策马退到后面。 “姑娘,你是准备向前去哪里?”男子叫住她,用生硬的中原话吃力的询问。 并不标准的发音散发着怪异的气息,沙尘尤未散开,荒凉的郊外上,众鸟倦飞,马匹喑声,却显得无比寂静。 李冰若驻足,或许仅仅是因为这个声音像江舒廉一样温柔吧。女子转身,阳光射在她脸上,苍白的容颜美得惨烈孤寂。 虽然汗水和尘土裹在面颊,但那种从骨髓里透出高贵与风华却直冲破肮脏的灰,震慑着马上人的心。 “和你有关系吗?”她淡漠地回答。 那是一个奇异的男子,黑发微黄,瞳仁泛着海一样深湛明亮的蓝,一身与靖王朝不同式样的戎装,英武,矫健。 男子听了她的回答,脸上显出怪异的神色。弱风从远处拂来,打在汗涔涔的身上,竟感到一种颤抖的凉意。 要他怎么说呢?难道真要回答自己所知道的中原话就这些? 李冰若移开打量着他的眼睛,默默回过身,继续走着她也不知通向何处的路。 就这样走着吧……一直走到力竭……一直走到支持不住倒下……那便解脱了…… “哎!姑娘!”马上的人叫道,“如果有人向你问起我,你可不可以说没有见过?” 如果有人向你问起我,你可不可以说没有见过? 没见过吗? 女子没有停下近乎机械的步伐,麻木地继续延伸…… ——怕是没有人再能见到我了,我又怎能帮你回答些什么?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而我的心,已经死了。 血的蔓延。遥远的地方似乎有风吹来,和着断续的寒砧声,呜咽流泪。 第三章 丹心成灰 穿透骨髓的冰凉瞬间涌满全身,那双眼睛在难忍的寒意中霍然睁开,一切从昏迷的噩梦来到现实。 现实,一片冰冷。 还没有死去么? 这是一个行军的营帐,一个最奢华的营帐,十个人在其中或坐或站,无一例外的看着地面上躺着的一。 一大盆冷水从他身上浇下,惊醒了刚刚昏迷的江未平。 黄河九郡的营帐?他随意的重新闭上双眼,甚至连一下的挣扎都没有。 静静躺着。 九郡郡王的脸色俱不好看,虽然俨城攻破,但是九方人马互不相让,争着最先进入那标志着王权的城池,而至今也没有哪一方敢在其他八部没有默许的情况下贸然进城,情况就这样僵持下来。 现在天下的统治,仍是靖。 然而军事上的斗争却不只于此。 黄河九郡的郡王几乎都派了高手潜入俨城王宫偷盗传国玉玺,以为自己夺得天下多一分气势,为当他们带回偷出的玉玺时,却惊讶的发现那是赝品! 俨城王宫几乎被掀翻,可终究无法找到另一枚真品,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线索。 “陛下,可以告诉我们玉玺在那里吗?”瞿荥问。 江未平躺着,并不回答。 “很有骨气。”瞿荥讽刺的笑,用似乎赞美的字眼道,“你现在不说,我自有办法让你开口。” 烈日下三个时辰的曝晒,少年头疼欲裂,混沌的思绪在冷水的刺激下微微有些好转。他一直沉默,仿佛被审问的人不是他。 瞿荥的笑僵在嘴角,看着地面上少年轻蔑的脸庞,咬牙切齿:“好啊。来人,用刑!” 有暮色的风掀起营帐的帘,滑进帐中,温柔地卷着所有的人。 “慢。”一个女子的声音陡然响起,清亮威严。 她走到少年前面,铠甲下露出鲜红色的靴子,如欲滴的血。 这双靴子,却不知踩在多少人的尸体上,才到了今天。 “靖平陛下娇生惯养,吃不得那样的苦。对付他,这就够了。”清脆的皮鞭甩起,在众人没有领会的眼神中,重重地落在少年的身上。 凌厉的鞭撕开了衣服和肌肤,有丝屡的血如蜿蜒的水藻在衣衫上蔓延。窒息的疼传遍全身,少年眉头一锁,瘫在地面上的手在疼痛下忽然握紧,营帐的地上,留下八道清晰的指痕。 就这样,没有发出一点的声音。 红的血,清的水,在冰冷的地上氤氲。 又是一鞭毫无征兆地落下,绽起一抹血花。江未平的双肩不经意地颤动,修长的手指用力握着,指节在大力之下微微发白。 他闭着双眼,嘴角一抹化不开的讽刺的笑。 ——呵,这种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在经历了那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无法使他感到丝毫的疼…… 那一天,那一刻,明亮的阳光恍进他的瞳仁,一切模糊飘渺,只有流血的心,真实地痛,绝望在纂紧,在噬咬,腐蚀他最后的坚强…… “是你!是你害死了舒廉,你的亲生的哥哥!禽兽!” 她用着毕生的气力将呆住的他从坐椅上拉起——少年从来不曾知道她有那样的力气,乌黑的长发在冰冷的风中凌乱飘扬,疯狂拍打着她如花的面颊。 然后,她重重地将他扔回坐椅。 “为什么你不肯放过他!他已经被你诬陷进入了牢狱!” 世界没有了声音,没有光,没有了原来的一切。女子眼中的恨如最雪亮的匕首扎在他在心上,他颓然坐着,任由她…… “你们都以为,是我陷害舒廉哥哥吗?”他无力苦笑,呢喃如耳语。 她没有听到。可是听到与听不到,又有什么区别呢? 风呼啸,夹杂着断续的呜咽,锁着他的灵魂。 久不散去的噩梦。 听到与听不到,有什么区别呢? 鞭声持续回荡在营帐中间,伴着进来的风鸣唱。 华丽的衣衫几乎被撕成碎片,江未平的睫毛在汗水中颤动,抖动着投在眼睑的阴翳,不发一言。 一个年轻男子悚然动容。 不断扬起下落的鞭子却停住了划在虚空的光,瞿荥不耐烦地接住了它,对着它的主人道:“红娘子,这种程度的刑是不会让他开口的。” 气氛凝滞。残酷的味道艰难的流淌,如灵蛇探入每个人的心里。 “不,瞿郡王此言差矣。”年轻男子轻轻微笑,“红娘子的鞭子里隐藏内力,打出去对他的伤害远远超过一般的刑罚。” 他起身,高深莫测的笑,搅动着众人疑惑的心,泛出不舒服的气息。 “靖平陛下能坚持这么久,真是让我上官苍颜佩服不已啊。”年轻男子淡淡拍手,嘲弄道。 血混着水氤氲在地面,粘稠地随风吹到各处,丝屡的血腥气味流窜各处。 少年慢慢抬眼,深邃的瞳仁如同蒙着朦胧的白雾,让人看去有中莫名的不安。他蠕动着干裂的嘴唇,艰难发出嘶哑的声音: “呵呵,你们要的玉玺,不就在金华殿中么?你们如此对我,不过是想发泄出气。真无聊啊。” “想听我们江家人的惨叫吗?我又岂能让你们如愿?”淡然的声音,平静的语调,却震住了所有的人。 莫名的气势,却如同承天命的王者。虽然浑身浴血,虽然衣衫狼狈,却让人在刹那感到尊贵威严不可侵犯。 断续的风出过,暮色中却冷如隆冬…… “真的是这样吗?”上官苍颜并未束起的黑发在风中飘动,有着微微的海藻般的曲卷,“那又为何要用自身的内力抵抗?看起来像是第一高手的冰裂天心法。” 第一高手? 红娘子微微褐色的眼睛流转,弯腰扣住江未平右手手腕。 消瘦干裂的手腕在她手下轻微颤动,少年接近冰冷的血液忽而急速地流淌着,越来越快,甚至带动他整个身体都在不自觉地抖动。 ——第一高手,第一高手……原来这一切,他早就算计好了吗? 修长的睫毛上有汗水滚下,江未平瞳仁雪亮如阳光班驳,一种从未有过的狠厉在他眼底一闪而过。 丹田的真气奇异般的一空,他抬起眼帘,正对上红娘子看来的目光。 她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吧,而眼中的残酷却超过了应有的极限。一个女子,成为黄河九郡的第十个指挥者,她所经所历,恐怕早已经烧光了她的良心。 第四章 血涂野草 在方才,她散去了少年的内力。 他应该伤心,应该愤怒,应该失去他伪装到完美的笑容…… 而他却在笑,空洞虚无,慢慢抽出颤抖的手腕:“那金华殿的玉玺是假的吧?如果你们想得到真的玉玺,或许可以去天然峰——江南青弋山,天然峰。” 几乎是一字一句,当终于说出这个自己以为永远不会说出的秘密,心底竟涌上了一股快意,仿佛用自己的手,毁掉了最想毁掉的东西。 这就是仇恨吗? 可是……他想毁掉什么呢……又能毁掉什么呢…… 眼前一袭粉红色轻纱,袅袅的来,红唇点染圆润丰婀,然后是华贵的金黄,须发皆白的老人宠溺的微笑,最后的冰雪般的白,男子冷冷的目光没有焦距。 ——父王,我和舒廉哥哥,都被你算计了。 “我以为,靖平陛下是死也不会说的。”上官苍颜如同疲乏一样揉动着太阳穴。 “我只是不甘心。” 对,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他的受苦,却换来他的逍遥。 遥远的路,漫漫没有尽头。暮色中的太阳,固执的停留在地平线上,停留,停留…… 金红的暮色,行走的少女,绿树青山,鸟鸣花香,如同世外的仙境,宁静安详让人忘记仅数百里之外血色的帝都。 走,麻木机械。繁华奢侈的帝都俨城,酝酿着黑暗和灾难,锁住了他珍贵的青春。这一去,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这明丽秀美,死在这里,也好…… 抹了一把流汗的脸,马上领头的军人一阵不耐:“已经快晚上了,放慢速度休息吧。” “可是……”旁边的副将犹豫着,斟酌着字句,“红潆将军命令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青弋山啊。” 红潆将军的名字,如同淬毒的匕首闪出的寒光,冷不防插入他最脆弱的地方,领头的军人凛然一惊。 红潆红娘子,黄河九郡中唯一的女将军,祁番郡王之妻,在军中以治军严厉著称,却因为她指挥的战役十之胜九,人们都心悦诚服地尊敬她。 若因为偷懒延误命令,后果没有人可以保证…… “这……”领头军人强自镇定,“人马疲乏总得休息,听说这里她也安排了秘密接应的人,我们就算是在这里等接应吧。” 兵马安顿,士兵各自散去。 暮色萧索,夕阳终于沉入传说中极西的海洋,尤未散去的光包围着大地,海一般澄澈美丽的蓝。 蓝色的眼睛折射着落日的余挥,没有人注意到两个异族的热悄然经过。夜一样的颜色,蓝眸男子轻松的吸口气。 ——终于逃离了战争。 “姑娘!我们又遇到了呢。”蓝眸的男子惊异的追上茫然行走的她,中原语言纯熟许多。 遇到了呢…… 恍惚中,似乎有人曾经这样说过,完美如瓷器的脸庞,绽开少有的温柔笑容,拨开密林中的荆棘,走向瑟瑟发抖的她。 舒廉……舒廉……说好的永远相伴,为何你要提前离开呢? 在那边,你寂寞吗?我就要来了,等我…… 至于江未平,就让他从叛乱的人马手中,到九泉之下向你赔罪吧! “姑娘?”蓝眸男子带着奇怪的语气,重新追问。 夕阳沉下,连最后的辉光都消失无形。 太阳下山,明天依旧爬上来。 那么人分别后,是否一定会再见? 在再见中分别。 “是的,又见面了。”干涩的声音如生锈的铁链的撞击,女子苍白脸上的笑意惨淡寂寞,继续慢慢的走着。 脚踩在地面,如置身柔软的棉絮中毫无知觉,仿佛这双腿已经不再属于她。 剑眉下漆黑的眼睛弥漫着忧伤冷漠,偶尔的温柔闪过她的心田。是江舒廉……舒廉在前方等待着她…… 要快些走啊。 天旋地转中,世界失去了颜色。 “你怎么了!”异族的男子骇然色变,伸手扶起倒向地面的女子。 她的身体,竟然是那样轻,如风吹即散的灵魂…… 初升的月亮很淡,淡得只有一个浅浅的轮廓,冷漠的月折射着人间挣扎的众生。 李冰若昏倒时,一支队伍移动到他们面前。 强盗的队伍。 风撩动树叶,簌簌的寂静…… 为首的强盗咧嘴邪笑,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面前的两男一女: “真是个美人,连昏倒都这么迷人啊!” 整个强盗队伍发出一阵轰笑,附和着冷风的声音,树叶簌簌。 “把她给老子带走!” “是,老大。” 异族男子站起,微黄的发丝在月光下华丽飘逸,他孔武有力的手拔出随身佩带的镶着宝石的弯刀,对准上千骑的强盗。 “中原是当真大乱了。” “你小子看起来也算个贵族,可是在现在的乱世,你们这些有钱的少爷屁都不是,不想死就赶紧滚!” 风刮动,叶浮动,普通如常的黑夜延伸,弯刀立时扫去。 “那就试试看。” 生硬的语言,别扭的声音,一抹鲜红随着弯刀溅出,点染着普通单调的夜,鲜红的斑点印入月光,白玉点血,惊心动魄的美。 强盗之首面色一沉,挥手中,无数把钢刀向男子劈来。 阴森的钢刀闪烁如银,月光下晃动眼睛。 而弯刀更亮,宝石流转五彩的班驳,一刀划去,割断数人咽喉。 血溅上他的脸,温热在冷风中冰冷死去,他握刀的手居然猛然颤抖: ——还是杀人了。 亲手结束了十几条命…… 那么开始时为了躲避杀戮而对族人的逃避,现在看来竟毫无意义。 朦胧的白雾,模糊的视线,李冰若梦似的撑着眼,血花阵阵飘忽,如红颜色的雨。 那些华丽的红,有他们的,也有他的。 轻飘飘的身体如被风吹动着飘起,模糊中有两个剽形大汉架起她,女子如呆滞一般没有知觉,呆呆的瞳仁,呆呆的目光,虚无的穿透人群,看向中间拼杀的他。 喊声震动四野,而她的世界里却是寂静无声的,他的身形在她的视野里晃动,蓝如海洋的眼眸折射着不顾一切的狠厉,不顾一切地杀戮着阻挡在他和她之间的人,奔向渐渐被脱远的她。 冷月,寒风,鸦鸣声声。 他的动作迟缓起来,月下衣服的颜色越来越深,他嘴唇开合,仿佛在叫喊,对她叫喊,穿过时间空间,血影刀光。 可是,他在叫什么呢? 为什么什么也听不见? “快走!永远不要回头啊!”回荡不绝的是江未平陷入重围的呐喊,嘶哑到仿佛能滴出腥咸的血。 …… “你针对的是我,放过冰若。”淡然,平静。江舒廉在被带出王府的时候用不可抗拒的声音命令他的弟弟。 …… “快走!” …… “放过冰若。” …… 声声句句,如带刺的匕首反复撕割着她没有知觉的心。 为了保护她,他们都失去了生命。 那么他呢,他在说什么,他是否也会因此送命? 奋力的拼杀,鲜红的血飞扬,异族的男子对着她高声喊叫,力竭跪倒在地面,无数的刀立刻砍去…… 刺眼的光破看眼前朦胧的雾蔼,男子坚毅的身躯跪倒,瞬间被潮水般的盗贼淹没…… 淹没……没有挣扎…… “不!”她忽然大声叫道,“不!不要死!” 晶莹的泪从眼角划落,李冰若急切的挣扎着被反剪的身躯,风吹过,一地凄凉。 “姑娘……”虚弱的声音,如此的清晰,震颤着她气力透支的灵魂。 袖子在剧烈的挣扎中撕裂,她疯狂的奔跑,记忆中舒廉温柔的拉着她的手,带她走出阴森的树林。 可是,温暖失去,寒夜无尽冰冷的蔓延,那个对世事冷漠却对她温柔的男子,再也不见了,天上地下,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迹。 都死了……都死了…… “如果我李冰若的活却要这么多人死,天,我愿意一死解脱!”面对着他伸来的手,女子却拔下发上环绕的珠钗,猛然刺向自己的咽喉。 红颜色艳丽如珍珠,折射着月华清冷的光,落地无声。 ——我死了,便解脱了。 与我萍水相逢的你,也解脱了…… 黑色,纯粹的黑,没有尽头…… 他的容颜,近在咫尺,舒廉…… 异族的男子瞪眼,蓝色的眸子可怖的寒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远处,一支军队踏月而来。 “为何在这里惹这么多事端?”为首的军人皱眉,不满地看着那群强盗。 有风呜咽,拂开冰冷的血,吹在脸上冷如冰刺。 “我只是……”强盗之首望向远处倒下的一抹殷红,眼神中弥漫着惊讶,和不可置信。 或许他无法想象,一个柔弱如斯的女子怎会有如此决绝的心罢。 “哈哈哈哈……”蓝眸阴沉着寒光,男子冷笑低低回荡,镶嵌宝石的弯刀在刹那仿佛重如万钧,从他有力的手上划落。 ——哈哈哈哈,这就是中原的军队么?这就是能给天下安定的战争么?这就是视自己为神使的贵族么? 错了,所谓的厌恶战争,所谓的从家族中逃避,其实从一开始就完全错了。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全力什么都做不了。 甚至连一个女子都保护不了…… 这个乱世,注定不会结束在黄河九郡的手里! 第七章 黄昏雀悲 “何苦呢。与其留在这里受委屈,不如回到他身边去,有他护着你,你也足够呼风唤雨的了。”幻黎伸出去的手没有放下,发髻在狂风下凌乱不堪。 秋日的雨,恣意地宣泄,借助着风势,愈落愈烈。 “是我,负他……”许久,缤纷轻轻开口。 微弱的声音,淹没在风雨中。 ******* 玉手纤纤,撩拨琴弦,聊奏一曲不败的歌,刺破闷雷滚滚的天幕,送去前尘处处香。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更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 琴音悠扬哀怨,悦耳忘神,依稀车水马龙金碧辉煌,转眼却离乱萧索不忍回眸。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公子觉得此曲如何?” 曲罢终了,余音缭绕,盲女琴师起身饶过华美的七弦琴,向面前年轻的公子深行一礼。 褪去冰冷,他面色茫然,俊美的侧脸孤寂得让人心碎。 而她在笑,唇角狡黠。 因为她是盲人吧?盲人什么也看不到。 阴暗的天,只有斜斜的烛光摇曳。男子走过去,用手轻轻抚摩着琴的七弦。不发一言。 盲女琴师直起身来,并不在乎眼前的人是否准许她免礼,她面对着他,似乎可以看穿他的表情。 可她分明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担心缤纷的话,就去看看呀。”她巧笑,清脆的话音如落进玉盘的珍珠。 闻言,男子的手猛然一紧,七根弦应声而断。 断裂的“铮铮”之声,回荡不绝。 “不要自作聪明地以为能窥测我的心事。”他握紧手指,眼神重新漫上冰冷。 华美的衣衫光彩流溢,年轻的公子脸上有少见的怒意。 盲女琴师笑着与他对望,空洞的眼神没有焦距,却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凄美。 天下第一医师说,她的眼睛本是好的,但却在幼年长期患上雪盲症,久未医治,故回天乏术。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公子不必气。”她轻巧地说,调皮的眨着眼睛,“棂初能听到你的心,别忘了,我是盲人,又是琴师。” 男子冷冷地哼一声,将手从琴上拿开,再不去看它一眼,也没有去接她的话。 “缤纷身子弱,也不知能否受得了如此风寒。即使是公子你,在外面跪这么长时间,也会晕倒吧?”棂初安然坐回原来的座位。 风从外面呼啸而入,险些吹灭了摇晃的红烛。 黑暗席卷着整座山峰,枯叶萧萧零落成泥。 碾作尘…… 一个羸弱的女子,是否真能在风雨中跪到如今? “棂初,我不想听到为她求情的话。”冰冷的声音,冷到让呼啸的风雨为之一歇。 红烛摇动,一地烛泪。 他隔空一掌,掐灭了晃动的烛火。 “情到深处,却迷茫至此。何必?”黑暗中,盲女琴师幽幽叹息。 “不要自以为是!”年轻公子的语调里压抑着怒气,黑暗中听闻,倍觉心惊。 决绝酷烈,真得如此无情无义? 这个世间,复又有何能牵制住他? 琴师收起戏谑的笑,苦苦思索——将所有的赌注压在他身上,是否从开始就是错误? 真得有把握能在成功的一刻,将他一击必杀么? 黑暗中的幽静噬咬人心,棂初的声音轻幽传出: “你不爱听,我不说便是。” ——公子,既然缤纷不是你的软肋,那什么才是? 狂风笼罩的青弋山,一道闪电凌厉劈下,斩开半边天。 “启禀公子,有人潜进山上盗走玉玺!”门被粗暴推开,狼狈的人影来不及行礼便匆匆说道。 狂风大做,吞吐着地狱的火舌。 年轻公子心底一惊,却忽然感到有大力拉住自己无法赶去。 “你做什么!”他恼怒地看着盲女琴师。 黑暗中的眼神雪亮如电,照见棂初清秀的容颜。她嘴角扬起,狡黠一笑: “不用去追。” 他周身的杀气松弛下来,眼睛却紧紧盯着她。 “因为,那个人偷的是赝品。” 他依然没有说话。 “因为真的在这里,已经被我调换了。”琴师奇异般地从身后拿出一个金黄色的布包,冲着冰冷的公子摇晃。 得意的笑。 未卜先知,调换玉玺如探囊取物,那么有一日,取他的头颅也易如反掌吧? 年轻公子盯着她空洞的双眸,眼神复杂奇异。 却没有杀气。 另一种地狱气息从门边发出,推门而入的人影快若闪电,刹那间已经夺去琴师手上的布包,冲向来时的路。 冰冷的箭气封住被推开的门,一支精致的袖箭从年轻公子袖子里飞出,如迅雷般钉在门框上,摇曳孤独的清辉。 来人刚躲过一支,另一支又飞速而来,不给其任何喘息的机会,准确无误地插进来人的肩膀。 那是躲无可躲的必杀。 黑暗中看不到血花的飞溅,只能感到血腥的气味蔓延无止,另人难受。 来人凭着高绝的轻功,在吃了一箭后冲出门外,消失在黑暗的雨中。 闪电落下,彩色的羽毛飘荡无踪。 突变的发生到结束仅有一刻,盲女琴师掩嘴轻笑。 男子看着她若无其事的脸庞,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你在骗我啊……” “是啊,”棂初爽快地承认,“从那个人进来的时候我就感觉他不对劲,如果真有人盗走玉玺,青弋山还能如此安静?况且若来禀报,必定要说出具体的位置,怎会如此含糊其词?相必他也不知道玉玺在哪,想骗你带他去。所以略施小计,戏弄一下他,你不会也被戏弄,以为我手里的是真玉玺吧?” 男子变化的神色在黑暗中难以看清,冰冷的话语里也带着嘲讽: “真是如此么?你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若真如你所说他是为了找到真正的玉玺而来骗我,那么我只要一出门就可以把他识破,我看他根本志不在此,只是为了确定我有无玉玺罢了。” 黑暗寂静冰冷,执着的风终于因气力用尽而渐渐变小,雨敲打石阶,连绵不绝。 “看来,你是多此一举了。”他停顿一下,眼神冰冷难懂,“我很奇怪,我有玉玺这件事并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是如何知道?” 盲女摇摇头,右手食指抵住嘴唇:“山人未卜先知。” 风雨中巍峨的青弋山,摇摇欲坠……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第八章 此恨绵绵 他吃力的挪动,手指甩在尖锐的石缝上,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饥饿,疲惫,死亡的气息在狭小的地窖里阵阵袭来,击打着毫无知觉的经脉,诱惑的困倦如噬血的魔鬼,不懈地冲淡着混沌的意识。 几天了……已经不记得了…… 只依稀能回忆到那几个强盗把他捉来……然后关在这地窖里……无人问津…… 没有风,没有光,没有食物,只有潮湿阴暗。 大概一日前外面尚有兵戈相向的声音,而如今,什么也没有。 一片寂静,寂静如死。 又或者几天前的声响,仅是他的幻觉…… 力气几乎被抽尽,而这个密室一样的地窖,却根本无法从里面打开。 要死在这里了…… 怎么办啊…… 纷乱的世界,他们该怎么办啊…… 离开族人,连一个女子也保护不了…… 姑娘…… 有风吹来,清爽冷冽。 又是幻觉? 微弱的光在眼前亮起,秋雨洗礼的天空,蓝得空明秀美。 可是,这地窖密室里,怎么能看到天空? 有人从外面打开了密室? 他仿佛看到了生机,顺着出口点点爬出,鲜血淋淋的手臂嵌着沙石,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近了……凉爽的风。 触目所及,他震惊地看着满地残垣,尸体横七竖八,红色的血液被雨水冲洗,沁入泥土的深处,斑斑暗红诡异分布。 整座屋宇尽数塌陷。 淡黄色衣衫的少年微弱地咳嗽,一手搭在机关上,一手持剑,似乎在寻找密室的所在。 两人对视,俱露出惊讶的神色。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他看着地面惨白的强盗的尸身,吃力地说,讥讽的笑声从喉咙里传出,“你们也有被满门屠灭的时候。” 黄衣少年握剑的手有些发白,咳嗽声低低传来,似乎虚弱到没有力气咳嗽。他勉强维持笑容,修长的睫毛下,双眸灿烂清澈。 少年就这样静静站着,看着他缓慢地从地窖里挪出,看着他艰难地走出尸横满地的废墟,名知后患无穷,却没有力气阻挡。 “今天我杀不了你。”异族的男子声音沙哑,“但是我会再回来的。记住,我叫寒续砧。” 我会再回来的…… 我叫铁树…… 持剑的手白得骇人,黄衣少年半跪在地上,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笑容苦涩。 ——他竟然以为自己是他的仇人么? ——红潆……罢了,我就为你承担这场罪过吧。但不知道,你的人怎么都死在了这里。 染血的地面震动着,似乎有一骑兵马由远而近地驰来,少年脸色变得更加苦涩,矮身一滚,滚入密室般的地窖。 潮湿阴冷得令人窒息。 ****** 远处的山巅,白髯老者俯视着离乱的废墟,定定看着骑兵践踏着凌乱的尸首,溅起血色的花。 然后仿佛没有收获,悻悻离去。 “都同归于尽了啊……”老者感慨,“红娘子一直安插在民间不为人知的强盗‘,和她亲手训练出来的军队战斗力竟都强到这种地步,不可小觑,不可小觑……” 冷冷的风吹动他的长髯,苍老的脸却神采奕奕。 “刚才过去的好象是上官苍颜的骑兵。老头你在这里自言自语什么?”戏谑而随意的声音不客气的插进来。 老者回头。 折射着微弱太阳光的钻石晶莹锐利,光彩夺目。 “薛秋?” 来人懒懒地笑,手抱着长剑,长袍在山风中翻飞,整个人飘逸洒脱。 “公子嫌我在山上没用,就打发我下来了。”薛秋随意道,放肆地打量着老者,“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天下第一医师华禺吧?蔓延整个雪柝剑宗甚至整个武林的瘟疫,怕就是出自您老之手了?” 洒脱的笑,掩盖着眼神深处凝动的杀意,他的笑在那一瞬间,寒冷无比。 “听命行事罢了。”华禺淡然捋着胡须,仿佛那千人丧命的瘟疫于他毫无干系,又仿佛万千条性命不是因他而死。 薛秋向后退一步,重新审视这慈眉善目的老人,摇头:“人们都说,医者父母心……” 雨后湿润的风迎面吹拂,带来徐徐冬的寒意。十月的天,干冷焦虑,点染着浊世滚滚的血,滚滚的尘。 他笑。 他也笑。 “薛公子,老夫和你一样,是凭着自己所有的能力在这乱世中立足。医者父母心……可终究不是亲生父母啊,在朝不保夕的日子里,谁会在乎这个。 想生存下去,就要屏除妇人之仁,薛公子已深谙此道,何须来教训老夫?“ “确实没有资格对你说这话。”钻石的光芒四射,四射五彩的光,“这底下的尸横遍野,不用说也是华医师的杰作。” 老人低头不语,高深莫测。 “你提防我?”薛秋一语点破,玩味地笑,“我知道是你挑唆红娘子的两支人马自相惨杀,不过是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 对于薛秋的归降,青弋山上下皆是怀疑,现在公子又令其下山,用意呼之欲出。华禺沉思,不知此人究竟可否信任。 男子并不焦急,依旧懒懒地抱剑,懒懒地站立,任雨后的微风吹拂衣衫,随意的看着老者。 “是潘首领……他求我救一个死人。”华禺斟酌着词语,“我的条件,是让他归顺公子。” 薛秋的长发凌空而舞,他换了一个姿势,玩味地插嘴:“公子何方神圣,让华老伯你这么死心塌地,连阎王的人都敢抢?” “其实……也不算是死人,她一息尚存,但求生意识甚是薄弱,故让其他的大夫束手无策。”他淡淡回答,隐隐有一种自得之色。 其他的大夫束手无策,却只有他华禺能够做到,这是一种多么有价值的优势,仅此一条,足以确立他乱世中不败的地位。 “潘首领也难得情深意重,竟然答应了归顺公子,为表忠心,所以夜袭驻扎在这里的过去的朋友‘,也算除去青弋山的一个祸患。” “情深意重?”薛秋不以为然,“这么干脆的背叛一手提拔他的红娘子,有何情意可言?” “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 每个人的想法都是不同的…… 正是这样,“公子”豢养兵马,华禺心狠手辣,缤纷痴心不改。 纭纭世界,芸芸众生,也就因为各有所思,才要不断的提防多少人啊…… 逢人须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凄凉严肃幼稚的教诲。 “可是公子似乎不知道防人啊,他持有玉玺这连华老伯都不知道的机密居然被散出去了。”薛秋讽刺的对着青弋山的方向笑,“真是越来越精彩了。你看到方才躲到地窖里的少年了吗?看起来武功不弱,我却从来没有见过。” 提到那黄衫少年,华禺眉头紧锁,回忆着上官苍颜那一支让人莫名其妙的骑兵,喃喃道:“该不会是……” “谁?” 然而对上老者的眼睛,薛秋仿佛感觉到什么恍然大悟,然后不敢相信地盯着山下的废墟,一眨不眨。 “江,未,平。” 他就是江未平! 第九章 为谁憔悴 少年慢慢从地窖里探出,淡黄的长衫上粘满泥土,清秀的脸布满疲惫的神色。 ——终于躲开了,躲开了上官苍颜的追踪。 ——可是躲开之后,又能去哪里呢? 清凉的风贴着地面滑翔,吹开一朵红如火焰的“花朵”。 脑海里盘旋不断的,是红潆将他放出的画面,她拉着他在祁番郡的阵营里穿梭,红色的铠甲热烈的燃烧,恍疼了他的眼睛。 红娘子握着他的手腕,冰冷的手,解开被她封住的武功。 那一日,她并非废去他的功力,仅仅是封住罢了。 所以那一天夜里,江未平对她说出了“谢谢”。 黑暗吞噬着火把的微弱,却无法阻止那一袭红衣留在他眼中的震撼。 “谢谢。”江未平发现,他能说的,只有这些。 “谢谢?”红娘子背对着他,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风卷着她重复的话语,遥远得仿佛不真实,“你知道,我想听的,并不是这。” 少年握紧她递给他防身的长剑,乌黑的眼眸在月光下歉疚迷茫。 “快走吧。”她没再多说,无声无息地返回军营。 想不到,最先说出分别的,反而是她…… 敢拿敢放,果断刚毅,这才是她红娘子的本色吧? 可是为什么,她离去的背影,有着眼花般的颤抖? 少年晃动着头,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眸,做手抵住眉心。 头好疼……不能再想了……赶紧离开…… “喂,我拉你上来吧。”漫不经心的声音闯入一片混沌的思绪。 少年睁开眼睛。 反射着阳光的钻石灿烂夺目。 “不用了。” 少年放下抵着眉心的左手,双手撑地,一跃而出,嘴角带着礼节性的微笑。 清凉的风在身边游走,神清气爽。 薛秋玩味的打量少年上下,挑起两道剑眉:“看你刚才的样子,还以为你爬不出来了呢,没想到这么生龙活虎。” 这并不是很有礼貌的话语,甚至带有些许的讽刺。少年却没有气恼,脸着荡漾着礼节的笑容。 “过奖了。” 薛秋点点头,随意地抱着自己的剑:“恩,修养果真很好。认识一下吧,我叫薛秋。” 少年站在那里,掸落身上的泥土,虽然发丝颇有些松散,但浑身上下的穿着却一丝不苟,连持剑的姿势都完美到无懈可击。 “薛公子。”他略一躬身,算是行过大礼。 “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薛秋道。 “无名小卒,哪里比得上雪柝剑宗第一高手的威名。”少年微笑回答,声音里却透露出让人信服的真诚。 原来他早就明白他是雪柝剑宗第一的高手,但反应却平平,没有阿谀,没有恐惧,没有疏远,仿佛见到的只是一个十分平常的人,这分气度,足以当得起“靖平陛下”这个称号。 “无名小卒啊……”薛秋挑着眉毛,似漫不经心。 两人在废墟里走动,所幸尚有几间房屋没有被破坏。 雨后微凉的风舒适而惬意,远出是百鸟一声接一声的愉快鸣叫。 推开房门,薛秋眼中掠过惊讶。与刚刚进去过的房间相比,这一间似乎格外明亮,还氤氲着若有若无的药的醇香。 正对着门,一个并不华丽的床上,静静躺着一个素衫女子,如沉睡的仙姝。 “是潘首领……他求我救一个死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华禺的这句话。 眼前的女子安静地躺着,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潘首领要用这样的代价来交换这个“死人”的性命。 阳光淡淡撒入,温柔地抚摩着她宁静的睡颜…… 温柔斜印姿如倩,疑似仙子月下凡。 耳后突然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薛秋如梦初醒,恍然回头,发现一直淡笑的少年脸中明显地掠过惊讶。 是什么样的震惊令沉静如水的他如此动容? 黄衣少年的手在颤抖,长剑几乎脱手,他如失了魂魄一般看着她安详的睡颜,迷离的眼神仿佛穿越了千世万世,执着得令人痛心。 “冰若……” 低低的呼唤,轻微不可闻。 焦急和激动无比,他却依旧竭力克制住自己,没有向前再踏一步。 ——她既已是自己的王嫂,其他的一切还有什么用呢? 徒增伤感罢了。 冰若? 这样的声音听到薛秋耳里却不一样,他皱眉端详着黄衣少年,端详着江未平眼底的眷恋,心里感觉到一阵寒冷。 ——看来,宫外的传闻不是假的,这个靖王朝当年的二殿下当真倾慕那个叫李冰若的女子,那么廉王江舒廉就真的是被他陷害而亡! 李冰若虽美,但是为了一个女子却能下狠心染上手足的鲜血,这如何不叫人齿冷? 江未平……天下未平……这一切,当是他罪有应得。 可是,走有些不对劲。 他似乎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感情,莫非他真的是心存愧疚? 但能做下那样绝情的事情的人,又怎会知“愧疚”二字? 冷风卷走大地上的温度,风中,各怀心事。 有凌厉的杀气陡然从门外插入,激起布置得疏漏的房间里尘土飞扬。 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杀手,薛秋所见绝不在少数,顷刻间他已恢复到了战斗的姿态,怀里斜抱着的剑铮然出鞘。 两种武器相碰,强劲中绵绵的阴柔如跗骨之蛆飞快蔓进薛秋的手臂,一阵酥麻传来,他皱眉倒退两步。 他并不经常皱眉,除非遇到了十分难缠的事情。 这才看清楚那是一道飞扬的长鞭,华丽的金红在阳光中凌厉威严,不输帝王之气势。 “红潆?” 平静的声音,暗藏无尽的惊讶。 “红娘子啊!”薛秋的脸上登时出现一种敬畏,随即勾起一抹不羁的笑,一股不服输的意志冲上来,他瞬间又挽起漫天剑花。 从现在起,他才是真正与来者对决。 然而红娘子一声冷笑,并没有看他,一鞭贴地而出,正扫向淡然站立的江未平。 黄衣少年轻踏一步躲开杀招。 薛秋已经期身到前,挥剑自下向上起手,斩断那骄若游龙的长鞭。 吹来的风忽然变得如寒冬般冷冽,红潆一凛,退开数步。 “你已经凝聚起冰裂天心法,是否用它来对付我?”红潆嘴角噙着残忍的笑,听不出喜怒。 寒冷散开,江未平摇头:“方才我是怕薛公子真得伤到你。你要取我性命,是须说一声,我自会奉上,何须你如此追杀?” 薛秋持剑,惊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虚伪。” 如听惯了别人的误会一样,少年苦笑,没有去辩白什么,只是平淡地问一句:“为什么要这么说。” 落寞的眼神写在他心上,薛秋忽然觉得这个背负着弑兄夺位罪名的帝王很可怜。 当天下人都去指责的时候,他只能笑,独自吞下苦涩,却什么也解释不了。 “我今天是来杀你的,不是听你花言巧语,靖平陛下。”她不屑地瞥着少年,不屑于说出理由。扔掉半截长鞭,右手屈指成爪。 “你干什么!”长剑横来,封在她和江未平之间。 红娘子残酷地看着他,眼中的光竟然有一种让人不自觉的惧怕: “你的主子都甘愿受死,你出来表什么忠心。” 薛秋脸色沉下来。 “薛公子,”黄衫少年带着温和的笑容看向他,“多谢你的好意,可这毕竟是我和红……红娘子之间的事情,不好连累薛公子其中。” 薛秋的脸上写着恼怒,气急反笑,“薛某还从没听说过靖平陛下和红娘子的交情这么深呐。” “你为何要管我的事情?”依旧是温和的笑,平静不惊波澜。 “你当真不知道?” 江未平摇头,清澈的眼眸并没有茫然的神色。或许他也不想知道薛秋为何这样帮他。 “罗嗦。”红娘子低低冷笑,右爪快如闪电地抓向江未平的脖颈,掌风扫着他淡黄的衣衫,衣袂轻盈地飘。 下一刻,一支长剑插进来,堵住红潆所有的杀招。刚劲的剑风吹卷着屋内的一切,扬起阵阵尘沙。 红潆冷酷的眼中有精光闪现,不知从哪里发出的两枚极细的银针从正面打向薛秋的双肩。 双肩锁骨下,是雪柝门人的软肋所在,一旦受伤,至少半个时辰全身无力。 银针的速度快到极点,仅仅闪现了一下,便没入薛秋的双肩,正中那两处大穴。 力气仿佛在一刹那被抽空,浑身的骨头酥软难当,他险些瘫倒在地面。 “我不应该把你当好人看。”薛秋恨恨地说。 红娘子并不打算理他,重新携着阴冷的风,招招狠辣,毫不留情。 目标正是江未平。 一声细微的嘤咛,淹没在室内浓郁的杀气里。 细微的嘤咛,如花苞初绽的脆弱,却震得一直从容平静的少年蓦然颤抖。 红潆的手已经卡住了他的脖子。 少年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中忽然多了份坚定和痛苦。 ——对不起,红潆。不是我不想完成自己的承诺,只是我现在,真的不能死。 ——也不想死。 室内冰冷如数九寒天,玄寒的真气通过手臂毫无防备地传到她的身体里,肆意地在血液里流走。 “冰裂天。你终于还是用了。” 江未平躲开她的目光,长剑立时出鞘,趁着红潆被冰裂天真气所阻的一刻,用剑护身而退。 身后,是一袭如雪的白衣。 ——冰若……冰若…… 艳若桃李,冷若冰霜。 那个美丽的女子,祸水的红颜,安静地躺在简陋的床上,双目安详地闭着,精致的眉微微颦起,仿佛在梦里遇到了怎样的痛苦。 她醒了?真的醒了。 江未平转身看着她,将背后的空门全部留给了那个想杀他的女子。 本来就是无所谓的,他只是想最后再看一眼李冰若罢了,这一眼之后,他已决定将生死交给了那个红娘子。 ——冰若,是否在梦中见到了我?否则你怎会如此痛苦? “是你!是你害死了舒廉,你的亲生的哥哥!禽兽!” 她用着毕生的气力将呆住的他从坐椅上拉起——少年从来不曾知道她有那样的力气,乌黑的长发在冰冷的风中凌乱飘扬,疯狂拍打着她如花的面颊。 然后,她重重地将他扔回坐椅。 “为什么你不肯放过他!他已经被你诬陷进入了牢狱!” 痛苦的记忆蔓延,心尖颤抖着酸涩的影像,少年缓慢地伸出左手,探向她紧蹙的眉。 一切都是那样安静,没有薛秋的吵闹,没有红潆的攻击,是有他缓慢伸出的手,颤抖地准备抓住那一直心爱的人。 “冰若,如果我成为了太子,你会嫁给我吗?” “不。我只喜欢舒廉。” 如梦初醒般,江未平苦笑,颓然垂下手臂。 那朝思暮想的容颜近在咫尺,而他就这样在咫尺中放弃了她。 弃剑。转身。等待着那死亡的一击。 可那红如热烈燃烧的火焰的衣衫,却不见了踪影。 “她走了。”薛秋说,“刚才她面色惨白,就离开了。真是莫名其妙。” “看来,这笔债我还是得继续背负……”痴迷地看着窗外漫起的霞光,黄衣少年面带苦涩,叹息摇头。 薛秋却轻松地笑着,颇带嘲讽:“你靖平陛下小小年纪,怎么如此多的感慨?” 靖平陛下……靖平陛下…… 少年闭上眼,脑中不断地回荡着这四个字。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啊,便写定了他一生的命运,永远将他绑在那个“不仁不义”的石柱上,让一切都显得不再简单。 “当你知道我就是江未平时,一点都不惊讶么?”少年问。 “当然不惊讶,因为我早就知道。”薛秋狡黠地笑。 闭上的眼睛里让人无法窥测情感的波动,修长的睫毛在眼上轻颤一下,江未平没有说话。 “喂!”是薛秋臃懒而嚣张的声音,“华禺,我知道你在附近,我受伤都快死了,你怎么还不过来!” 一个阴影挡住投射到门前的阳光,长髯飘飘中老者缓缓走来,干练的眸子压抑着精透的光。 “这种伤,根本死不了。” “哦?”薛秋半眯着眼,安静地等着华禺的身形一步步靠近,“不会死人就好。” 忽然一道白练似的光凭空亮起,长剑如一条全力攻击猎物的灵蛇腾越而起,狭小的房间流溢着灿烂华美的光彩,溅出圆润的红色的血珠…… 薛秋完好地站着,右手持剑,剑身没入华禺体内,当胸穿过。 闻到突然飘散的血腥气味,江未平皱眉。 华禺的眼神失去了往日的飘逸冷漠,不可置信地看着贯穿身体的血刃,他颤抖着手,想去抓住那人的衣衫: “你……你还……真敢……” 薛秋抽出长剑,血珠溅在他衣角上,氤氲出一片红。 “对不起,我亦无奈。” 华禺睁着无神的双眼,带着没有说完的话,向后翻倒。 江未平深吸一口气,睁开眼默默走到天下第一医师身旁,合上他没有瞑目的双眼。 雨后清凉的风,阴冷无比。 “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我不想让他把我拼死救你这件事告诉那个人,如果他知道,一定能猜到原因。”薛秋擦拭着染血的剑,心情闷闷的样子。 “什么原因?” 薛秋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出声,凄凉和嘲弄浮现在他玩世不恭的眼眸里:“你竟然这样问我?如果她知道了,怕会上来痛揍你一顿吧?” 停一下,他接着说:“因为,我姓薛。” 姓薛,薛秋。这样也算回答? 第十章 风满江南 靖平帝元年十月中,黄河九郡倾半数兵马围攻青弋山,辕木族首领寒续砧突出奇军占领帝都俨城,废国号“靖”为“曦烈”。 但由于黄河九郡与青弋山皆不承认“曦烈”,继续以“靖”为天下正统。 战乱的江山风起云涌,一直沉寂的辕木族的突然参战更让战场复杂多变,迅速形成三足鼎立对峙的局面。 十月十五日,以上官苍颜为首的半数黄河九郡的王军在青弋山以迅雷之势占据优势,切断青弋山一切外来援助,对玉玺势在必得。辕木族亦大破另一半留守俨城的九郡盟军,死伤惨重。各种情形相互交错,难言胜负。 江山的逐鹿画卷,才刚刚开始。 九郡盟军围攻青弋山已经三天了,虽然青弋山的势力错综复杂,但是大多数的兵力分散在各地,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赶来救援。三天的围困几乎耗尽了山上所有的物资和人的耐心。 是月十八日,晨。 寒冷的风已经夹杂了冬天的凉意,在晨雾中阴冷潮湿,断断续续的鸟啼却仿佛末日索命的阴魂。 一袭清贵的白衣,十指没在衣袖里,清冷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远远地站在山上的高地,四周分散着许多高手。 上官苍颜骑着马,微微卷曲的黑发被雾水浸染,柔顺地贴在肩上。他依然是简单的布衣,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显示地面对着白衣的公子。 “何苦呢……”上官苍颜笑颜依旧,语气中含着不应有的悲悯,“我们本不必为敌,只要你肯交出玉玺,我们大可以化干戈为玉帛。” 白衣公子面无表情,冷漠地看着别处:“是吗?” “在下没有必要去骗将来的朋友啊,公子。” “朋友?”他明显地不屑,扫视着上官苍颜身后庞大的军队,“是江未平把玉玺的下落泄露给你的吧。” 上官苍颜看着他,没有点头,没有摇头,静静等着他把要说的都说完。 ……“我,从不相信朋友‘!”…… 白衣公子猛然抬手,俊美的眼眸陡然射出凌厉的光,一支精巧的袖箭无声无息的钉向马上的男子。 上官苍颜的笑却变得诡异而嘲弄,他直视着白衣公子的眼睛,伸手向前胸抓去,动作轻缓如闲庭信步。 却正好抓住那来势凶猛的袖箭! “请不要把对江未平的气发泄在我的身上。”他暗自用力,精巧的袖箭化为螫粉。 随风淹没。 “退。兵。”公子冰冷地开口。 上官苍颜摇头,乌黑的瞳仁有讽刺的笑。 那种隐秘的嘲笑让公子极其厌恶。他身形一转,随手抽过随从腰间的配剑,俊秀冰冷的眸中凝动着残酷的杀气,双足点地,腾空用剑划出一道灿若明霞的剑光。 “既然不肯退兵,我也只有用你的头做谈判的筹码。” 四周的落叶随着这道剑光腾起,纷纷扬扬撒满天地,冰冷如极北的寒气刹那蔓延开来,割裂着清晨暝暝的薄雾,向马上的男子疾斩。 上官苍颜甫一感觉到真气的激荡,便快速驾马向后退却,但那一剑却来的快的极点,马蹄方扬便递至面前。 冰冷的空气,沁入他单薄的布衣,凉彻心扉。 已经无法连人带马全身而退,上官苍颜惟有舍弃爱驹,身形冲天而起,在那倾尽全力的一剑到来之前,堪堪擦过。 剑过处,名贵的马匹被横斜斩断,甚至连嘶鸣声都没有来得及响起。 红色的血液,带着腥咸的气味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随风传递,点燃每个人的神经。 远处有两人并骑而立,红色和黑色的战甲分别裹在两个人的身上,女子面容艳丽,却带着射人心魄的残酷,一旁瘦弱不堪的男子眼神涣散,注视着战局,不断咳嗽。 “红潆……”他缓慢开口,声音微弱,“需不需要帮上官苍颜一把?” 女子冷笑:“如果连一个来历不明的公子都对付不了,他上官苍颜凭什么统领盟军?” 男子点头,仿佛不经意地喃喃:“这公子的武功,似乎也源自天下第一高手……” 又是天下第一高手。 女子看着那袭华美的白衣,翻转腾挪间风采万千,然而出手的招招都足以致命,显然是得到天下第一高手的真传。 那江未平……江未平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战场上的两军已经受不住压抑的气氛,不知谁率先杀出,很快两方混战成一团。 喊声,杀声从宁静的青弋山肆意地爆发而出,震天动地。 远远看去,烟尘弥漫,如一幅正在用鲜血涂抹的壮观画卷。 “何苦非要兵刃相间。”上官苍颜落在地上,虽然被凌厉无匹的剑气扫过,但那简陋的布衣却没有任何破损的痕迹。 白衣男子冷笑,右手持剑变招,正对着他胸口插去。 “伪君子。”冷如冰雪的声音,正如他手里飞扬的冰裂天心法。 上官苍颜眼前一花,竟被急速而来的剑刺中右臂,冰冷到酥麻的寒意迅速传递到四肢百骸,他猛然一惊,左手并指震断长剑,反手点中肩处大穴。 “伪君子么?谁才是真正的伪君子?”他在笑,但瞳仁深处涌上黑暗的凌厉,正对上白衣公子冰冷的眼神。 上官苍颜一向不亲自对敌,此番被逼无奈独战对手,短短几招已处下风。他伸手往腰间一探,恍若有蛰伏的闪电猛然跃起,刺骨的风反袭白衣男子,生生逼退他半步。 “我已经确定你是谁了,公子。”上官苍颜持着一把银白色的长软剑,讥讽地笑。 白衣男子面色一凛,手腕猛翻将断剑掷向对手,没有任何华美的缀饰,简单明了地刺向他的心脉。 对于这种程度的攻击,上官苍颜未曾在意,软剑一划,格落断剑。 然而此时,被剑锋逼退的白衣公子再度欺身上前,他左手自前胸起,向着对方疾挥而出,华贵的衣衫在朝阳中飘动,风华万千。 但这却不是欣赏风华的时候。 数道看不清影象的袖箭直刺他周身大穴! 上官苍颜点足后退,软剑挥舞如灵蛇晃动,在强劲的剑气下,凌厉的袖箭化为粉末。 一击未中,一击又起。转眼间两人已对拆二十多招。觉察到白衣公子的袖箭已经用尽,上官苍颜终于露出舒心的笑,眼光瞥处,发现他的嘴角也有着冰冷得不易觉察的笑。 一阵疼痛,胸腔里贯穿冰冷的金属。 就是在上官苍颜有所放松的时候,白衣公子穷尽毕生速度,夺过旁边拼杀的将士的刀,以他当时的速度和他们之间的距离,那刀准确无误地贯穿上官苍颜的心脏! 温热的血顺着刀刃流淌,在下一个刹那蒙上一层薄薄的冰霜。 “知道我的身份又怎样?”白衣公子言语冷厉,“我不会让你有机会说出来的。” “是……么……”上官苍颜的眉头因痛苦而皱紧,脸上那阴沉的笑却没有褪去。 如同垂死野兽的最后挣扎,九郡盟军的统领忽然扬起手上的软剑,内息剧烈的翻涌在那一刻震退了刺骨的寒意,如不允许侵犯的神龙,对着挑战者咆哮卷去。 白衣公子悚然一惊,即刻弃刀而退,但那种杀气怎是如此轻易就可以避开。软剑携着千钧之势,堪堪击中他的腰间。 明显的颤抖一下,他喉头有一甜,一口鲜血忍不住从口中渗出,点染着嘴唇越发红艳妖异。 四周都是杀伐的声音,嘈杂纷乱,游荡着地狱一样的幽暗。 兵刃碰撞的声音不间断地震颤着耳膜,双方的将士都疯了一样不肯后退一步。 血与火不再受到压抑,都尽情地爆发,尽情的燃烧。 然后再尽情地毁灭…… 上官苍颜陡然大叫一声,整个人竟跪倒在战场上。他胸前染满火一样的红,微微卷曲的长发杂糅在一起,深邃的眼眸浑浊而痛苦,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音……音杀……”恐惧的声音,嘶哑如鬼。 “上官公子真识货,居然能认出我所使的是音杀。”清亮洒脱的女声由远而近。 一袭光鲜的堇衣,长长的白色流苏从头上垂下,她在晨风中缓步前行,怀里抱着七弦琴,灵秀美丽的脸上,一双眼睛空洞没有焦距。 凭着感觉,她摸索到白衣公子身边,伸手将他扶起。 而他,也没有拒绝。 “音杀之法,古来流传,攻击者紧紧跟随着对方内息的流转,在最关键的一刻拨动琴弦,给予对方出其不意的一击。棂初,我竟从来不知道你会音杀之法。”白衣公子沉声道。 棂初盈盈一笑:“音杀防不胜防,最可怕的是人感觉不到琴的杀意已经随着自己的心脉跳动,越是不设防,越是伤得惨,为了我的必胜把握,棂初怎能将这到处宣扬呢?” 白衣公子转头,看着她如花的笑颜,聪慧却不邪恶,单纯却不憨傻。那一瞬间她周身透出的华光,冷不防击中他最软弱的部位。 ——她练习音杀是为了保护自己罢?可是却为了救他而暴露了出来…… 白衣公子嘴角抽动,却还是压制住了脱口而出的话。 “你逃不了的……”上官苍颜冷笑,手指颤抖捂住胸口。 他卷曲的黑发凌乱不堪,半身染血,透过重重的刀兵,朝白衣公子冷笑。 那一刻的笑颜,如回光返照的鬼魅。 “江,舒,廉。” 他声音不大,但在白衣公子听来却如惊雷乍响,心没来由一颤。 盲女琴师满脸惊谔,张着空洞的眼眸,望向白衣的公子。 然而就在这时,山际陡然颤动,发出一声震天彻地的巨响,滚滚硝烟冲入天穹,遮蔽一般的日光。 艳丽的火焰肆意而迅速地蔓延开来,夹杂青弋山众多枯枝,一时火势盛开屏蔽天幕。 “有炸药。”白衣公子脸色沉下,右手紧抓住棂初,双足点地,飞速离开。 用眼角的余光,瞥向火光蔓延,阴风凄厉的战场,上官苍颜已经没有踪影。 盲女琴师如同下意识的排斥,挣扎着离开他的庇护。灵秀的脸庞上焦急掩饰着惊讶:“我们就这样离开,缤纷还在山上啊!” 烟尘落在他们的身上,男子的白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冷冷地看着青弋山顶的天然峰,炸药贱起的石块大小不一的从山上滚落,火红的焰直冲九天,远远望去,如一场绝美的烟火盛会。 “缤纷眢星照命,对上官苍颜何其重要?既然他要炸平青弋山,定然已经派人将缤纷救走。”他的声音没有感情。 滚滚的声音不断从四方涌来,杀声冲天的战场只剩下哀号的声音,炸药的威力果然非人力可挡,旌旗折断,华美的烟花盛宴有着让人心寒的苍凉。 “还是公子的思虑周全。”棂初的惊讶已经完全消失,如此长的时间已足够她调整心绪。 战火覆盖的灰蒙蒙的天幕下,她双手抱琴,任由白衣公子拉住奔跑。 白衣的公子扭头看着她,平素冰冷的脸上竟然漾起欲言又止的表情,微微夹杂着一些窘迫: “我……就是江舒廉。” “那棂初以后就可以称公子为舒廉公子‘了。”女子扬嘴粲然一笑,机灵可爱。 “为什么不询问我些什么。” 清晨的天灰暗阴森,有冷风凛冽吹过,棂初摇头。 “不该知道的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否则会被人灭口的。” 她是一个羸弱的女子,双目皆盲行走于纷乱的世间,小小年纪对世事的洞彻已如迟暮的老人,从她身上,只能看到圣洁的光辉,看不到一点阴暗的野心。 但有些事情,不是看不到就没有的。 “即使你不问,也不见得有人会放过你。”嘲讽而残酷的声音直插过来。 红影一闪,拦住了江舒廉的去路。 红颜色的铠甲,长鞭在手,精致的脸庞锁满煞气。 “让开。” “你叫我让开?廉王殿下未免有些天真。把玉玺拿来。”说到最后,红娘子略带嘲讽的声音里浮现了严肃的冷酷。她右手甩出长鞭,劈向他的右肩。 那一鞭来得快且毫无征兆,虽然他重创了上官苍颜,但自己的伤却也不是可以轻易忽略的,在现在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下,如果生生受她一鞭,怕右臂的经脉会全废吧,到时候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的了。 躲是躲不掉了,江舒廉面色一凛,身体微斜,正好让身边的棂初代受一击。 火烧般的疼痛在盲女琴师手臂蔓延,她呻吟一声,汗水顺着额头流下。 红娘子见状一愣,随即却升起一种佩服的笑意。一鞭再递过去,与空气擦出金玉交击的声音。 江舒廉已经为反击赢得了时间,他随手抄起一截树枝,如极北冰雪一样寒冷的气息充满四周,树枝裹上一层薄霜,一招“无花之寒”反击而去。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那与冰裂天相生的剑招狠辣非常,卷起周围一切可做攻击之物,直击对手。 空气中的寒气已经积累到了极限,无花之寒,寒冷袭击一切,饶是定力如红娘子,依然禁不住地打着寒颤。 那是巧借的自然之威,本来就不是人可以忍受,何况她身上的铠甲是金属所制,遇冷愈冷,此时如一层坚硬的冰。 她急速后退,挥鞭格挡,企图退出冰裂天所控制的范围。 冰裂天……她现在才明白,原来冰冷,真得可以毁灭天地。 与江舒廉发出的寒气相比,江未平前几次的运功,根本不算什么。 但是发出这样的招数,江舒廉亦不轻松,细密的汗珠已经布满他的额头,手臂挥动的速度开始减慢,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都能看出来逃走是最好的选择,却不知道为什么江舒廉紧逼红娘子不放,似乎要必杀此人。 虽然红娘子现在有些支持不住,但她如果全力反击,誓死一搏,只怕江舒廉也讨不到便宜吧。 杀气在蔓延,方圆十里寒冷如极北。棂初抱琴而立,衣带当风,空洞的眸子里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 ——极北……极北……记忆中冰天雪地的死亡之地,是整个家族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寒冷的风几乎摧毁人的一切意志,然后是横在遍野的尸首……父亲的……小芦的…… 打个寒噤,她握紧了藏在琴里的短剑。 刺耳的金属碰撞声突然增强,一个剑刃闯入了僵持的战局。一个年轻男子面带微笑,额上的钻石闪烁着刺痛眼睛的光。 用力一拨,分开了两个纠缠在一起的武器,两人同时向后退了数步。 空气依然很冷,江舒廉并没有收回冰裂天。 “薛秋,又是你!”红潆紧颦双眉,愤怒显而易见。 薛秋面色微变,仿佛怕她继续说下去,持剑立刻向红娘子咽喉处疾刺,一边不痛不痒地回答:“这次薛某要和你分出胜负。” “错。是要判生死。”江舒廉冷冷地说。 判生死么?为何要如此执着,为何要如此仇恨?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心,是否在改变? “哼,先把玉玺拿来吧!”红潆用力挥鞭,光影大盛,撕裂清冷的寒风。 杀气如刀,锋利地割裂着棂初的脸颊,盲女琴师紧紧握着藏在琴中的短剑,越握越紧,最终却松了下来。 “我们走吧,舒廉公子。”她开口,用没有焦距的目光望着白衣公子,“红娘子方才耗力太多,应该不是薛少侠的对手。” 江舒廉回头,在穿过阴霾的阳光下,他看向静静站立的琴师,看着她手臂上那道蜿蜒可怖的疤痕。 “对……不起。”似乎不习惯道歉,他的声音很轻,在游走的杀气里听不真切。 些微的光芒下,白衣公子的脸出奇地俊美,那中间的一抹温柔,足以让每个人沉迷其中。 可惜棂初看不到,她轻笑:“公子这么做是对的,棂初武功低微,当时若公子受伤,我们两个都难逃被杀的命运,与其如此,不如让棂初代受,获得生还的机会。” “你能理解,我很高兴。” “我们快走吧,只要赶在九郡盟军追来之前逃到江南陪都鄞州,就可以卷土重来。” 在靖王朝建立之初,靖篱皇帝江篱就把以前的封地鄞州设为陪都,豢养了大批的死士暗客,先帝时更是在此组建了大批军队,成为江氏隐藏的有力据点。 俨都虽破,青弋虽败,但江家军队还在,还没有输! 到了鄞州,召集分散在各地的拥护者,联合鄞州兵力,夺回江山指日可待。 杀气流窜,没有了刻骨的寒气。薛秋在战斗的空隙回首看了一眼两人离去的身影,严肃而漠然。 舒廉……江舒廉…… 第十一章 芙蓉泣血 在死伤惨重的情况下,辕木族占领了俨都。 奢华而宏伟的宫殿,浸染了无数鲜血,显得恢宏壮丽。鲜血已经凝固,只留下淡淡的浅红色痕迹。 “长川老师,这宫殿底下怎么有座如此阴森秘密的囚室?”寒续砧看着无意中发现的囚室入口,颇为惊讶。 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站在旁边,一袭浅灰色长袍,长长的胡须在胸前飘拂。 “靖王朝见不得人的事多了。”老人淡淡回答。 沿着台阶向下走,一片没有光亮的漆黑中充满了腐臭的气息,火把微弱地燃烧,照亮前方。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笼子,长久地放在这里而锈迹斑斑,更让人震惊的是,笼子里关押了一个人! 那人瘦骨嶙峋,头发脱落大半,分不清是男是女,四肢都被粗重的铁镣缩了起来,手腕脚腕磨出细密的血液。 在这不是人住的地方,受着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酷烈刑罚,这个人,究竟与靖王室有什么深仇大恨,让别人如此折磨? 寒续砧的手婆娑着粗大的笼子,心里感到阵阵寒冷。 ——即使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不至于折磨成这个样子?多少年的生活,没有光,没有风,没有声音……怎能不让人发疯?江家……还是不是人呐? “真够毒辣的。”仙风道骨的老人也有些动容。 “老师认为这人是谁?”寒续砧转头问。 火光中,他的脸庞透着男子的阳刚俊美,海一样颜色的瞳仁深邃温柔。 长川闭目思索,他本是俨都皇宫中人,皎姝宫政变后逃到辕木族,所以对靖王朝王室的内幕有所了解,可是任他想破脑袋,也还是想不出是谁如此得罪过王室。 “既然被关在这种秘密的地方,江家显然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老师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寒续砧安慰到,“看来只有问这个人自己了。” 长川叹口气:“这人的身体看起来弱到了极点,恐怕轻轻一碰也会死去,我们如何救?如何问?” “总有办法的……” “启禀首领,有人闯进金华殿!”士兵匆匆忙忙的声音打断了年轻首领的话。 长川和寒续砧对视一眼,举步走出囚室。 金华殿是整个皇宫的正殿,此时的气氛剑拔弩张。一群辕木族的人重重包围着宫殿,手里的长矛指向被围在中心的少年。 他一袭淡黄长衫持剑而立,嘴角挂着苦笑。 ——没想到辕木族的戒备如此森严,即使从秘道里进入,还是被包围了…… “是你!”刚看到少年的面容,寒续砧悚然一惊,他的手在瞬间按上了腰间的弯刀,蓝如宝石的瞳仁里含着说不尽的仇恨。 少年淡然一笑,手腕转动,在不经意间换了一个更加完美的防御姿势,没有说话。 “你来干什么?”长川却伸手将寒续砧拔到一半的刀按了回去,盯着少年追问。 “此番前来只是为了证实在下的猜测,并不想和辕木族为敌。”少年回答。谦和有礼,不卑不亢。 “那么正好老夫也有一个问题想向陛下讨教。”长川的话语充满挑衅,紧逼江未平。 陛下? 所有得人俱是一怔,连寒续砧也怀疑地望着长川。 江未平?他是那个江未平? “愿闻其详。”少年微微鞠躬,长剑在手,温文谦和。 黑暗的囚室里,死亡的气息压抑着每一个人,江未平看着牢笼中虚弱的人形,内心惊惧,然而脸色却没有任何变化。 住在皇宫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发现宫中竟有一个如此机密的所在,而且还关押了一个这样的人! 记忆中,并没有一个人如此严重地得罪过他的父王。 瘦骨嶙峋的身体,刺得少年有些齿冷。他微微欠身,彬彬有礼地开口:“抱歉,我无法解答您的提问,我不认识这个人。” 长川看着他,满脸怀疑。 “不想说就算了,我也没有兴趣听你们靖王朝的秘闻。”寒续砧在见到江未平之后,声音一直冷漠怨毒。 少年默然点点头:“那么现在,可否让在下验证自己的猜测?” “没必要了,”寒续砧不留情面地打断他的话,“对死人来说,什么都不重要。” “言而无信似乎不太好。”少年的声音平静不惊波澜,他持剑在手,淡定从容。 寒续砧怒极反笑:“靖平陛下尚且可与盗贼为伍,何时也谈起”信用“一词?” “你认定我与那盗贼是一伙的?” “若非如此,你怎知那密室的机关?不会是碰巧的吧?” 江未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回答。 ——罢了罢了,没有必要告诉他一切是红潆的安排,我欠她的已经太多,这次就让我为他承担下这个罪名吧。 “陛下这就是默认了?”寒续砧讽刺道。 江未平抖动手腕,长剑上扬,竟是起手的姿势,囚室里霎时寒冷无比,森冷的风如从黄泉吹来,黄衫在风中猎猎飞动,一时间给人王者俯瞰天地的错觉。 “首领既不答应,在下也只有硬闯了。” “你试试看。”弯刀铮然拔出。寒气更加凝重,森冷的寒意沁入骨髓,牢笼里的人居然发出一声呻吟! 而两个剑拔弩张的人居然毫不在意。 长川心念电转,突然拦在两个人中间:“在这里动手对谁都不利,陛下想验证什么就验证好了。” “老师!” “这是冰裂天心法,你不是江未平的对手。”长川低声说。 “那在下便谢过长川前辈了。”江未平欠首,用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视眼前的老人。 那一瞬间眼睛里射出的光芒,竟将老人生生定在那里。 从容地走出囚室,江未平检查了藏药的地方,果然空无一物,还有一些机关的痕迹——可是在原来,这里面是没有机关的。 果然猜对了,是有人先红潆一步到达这里取走灵药,再设置机关离间他们。更不巧的是,当少年赶到红潆所说的秘密据点时,所有的人都死了,这更让她对他的误会加深。 可关键是,谁取走了灵药? 那人当日一定在帐外偷听,而且武功必在红娘子之上,一定是黄河九郡的某个郡王,他想做什么? 手指慢慢婆娑着暗格,眼角忽然瞥到里面一行细若文蝇的小字,不仅难以发现,而且即使发现了也不会有人注意——除非是以前就熟悉这暗格的人。 因为这行字,在以前也是没有的。 他凑近些,仔细观看:回首断云斜日暮。 回首断云斜日暮?什么意思?是故意要透露什么信息? 来时的地道忽然打开,围在周围的辕木族士兵皆面露惊讶之色,寒续砧的弯刀终于出鞘,寒光划过整个大殿: “江未平,原来你是这么进来的。” 江未平亦惊疑不定,却面色如常,他左手持剑,右手不动声色地按上剑柄。 环佩叮咚的声音响起,秘道里走出的竟然是一个女子——乌云柔美,面若桃花的女子,清幽的香气从她身上散发,弥漫在紧张的气氛里。 “姑娘!”辕木族首领按耐不住惊喜,抢身上前。 她的容颜,俨然就是他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女子! 本来不喜欢战争,为了逃避族人,他选择偷偷溜出,远走他乡,却不想在途中因为她的事情而重新回到血与火的战场。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她,却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在此相见。 李冰若看向他,渐渐露出会心的笑,浅浅施礼:“公子没事就好,你的语言现在流畅许多。” 他闻言,低头略带羞涩地笑。 “我从不知原来王嫂与寒首领相识。”黄衫在轻微的风中轻微地摆动,少年轻轻地笑,笑容下是刻意压制住的杀意。 “我是来找你的。”李冰若淡漠地回头看他,眉目美丽如昔。 寒续砧一愣。 “舒廉没有死,是不是!”她迫近一步,追问道。 青弋山一战后,“公子”的真是身份是江舒廉的消息迅速传开,那连同的玉玺之谜也迎刃而解。黄河九郡造反的名号便是清剿俨城,罢黜昏君,“公子”若真是江舒廉,进则是一呼百应,退则可轻易镇压黄河九郡。 然而李冰若关心的,是他是否是冒充的廉王。 江未平转身背对着她,修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在眼上投下一片阴影,语言苦涩而平静: “你去鄞州问他不就知道了。” “没有必要。”李冰若冷冷地驳回,“他的死活不是靖平陛下最清楚吗?” “可我已经不是靖平陛下了。”带着恍惚的笑,他慢慢向殿外走去。 “请留步!”长川大喊一声,几十把长矛立刻架在黄衫少年的面前。 少年站定,在长川开口之前却听到几声细微的清笑,一行泪自女子的眼角流落。 “亏我以为……你有什么苦衷,才来问你原因……原来你根本就是心肠歹毒……根本从开始就是想置舒廉于死地!” 少年肩膀颤动,嘴里喃喃:“我想置舒廉于死地……呵……冰若,我无话可说。” “即使陛下不想置舒廉公子于死地,但现在的情形只怕陛下凶多吉少啊。”长川用手捋着胡须,表情极为真挚。 少年平复了心绪后转身,当眼神扫到一旁的李冰若时,不自觉地停留很长时间。 “多谢长川前辈关心。”他礼节性地欠身。 “其实陛下可以站在辕木族这边,有我们的军队和陛下的威信,想来平定天下又多了分胜算,舒廉公子也不会过多为难陛下。”长川借着道。 江未平带着歉意摇头:“我这弑兄夺位的亡国之君有什么威信可言,只怕要辜负前辈的美意了。” “也对,他这种人,杀了更起作用一些。”寒续砧不屑道。 “是的,杀了更好些。”江未平微笑回答,眼神瞥到藏药的暗格,“可是我不能让你们杀。” 他用剑挑开长矛,举步向外走。 秋天的风带着寒冷从外面吹来,黄衫在风中飒飒而舞,似乎能炫出金光,所有的士兵都不敢仰视,定在原地。 长川仍不甘心:“只怕你出了皇宫,就立刻会被江舒廉的人杀掉。” “那是他罪有应得!”一个声音尖锐地响起,李冰若眼中的柔和霎时变成刻骨铭心的仇恨。 “罪有应得……”江未平颤抖着重复一遍,他猛然转身,隔空一指点中她的昏穴,女子嘤咛一声,倒向地面。 他的虎口被自己的气劲震裂,鲜血蜿蜒而下。 没有想到对方会突然出手,寒续砧大惊之下上前扶住她,一手持弯刀飞快向黄衫少年划去。 气势如虹,撩起千堆雪。 江未平被气劲冲得倒退两步,没有躲闪,一道长长的伤痕自右肩割下,衣衫撕裂,鲜红的血肆虐流出,触目惊心。 长川心下惊骇,以江未平的武功,完全可以避开甚至接下这一招,而他却甘心受这一刀仍面带微笑,足见其气度和实力;在江未平心中,李冰若至高无上,如果能…… “我和王嫂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了。曦烈的君王,我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免她再流落到战乱中受苦受难。”他用手拉着衣衫盖住伤口,眼神微笑中却含着让人压抑的落寞,一步一步走向皇宫的外城。 “让他走。”江未平的花让长川感到很意外,他长川一挥手,所有的士兵尽数散开。 黄衫少年没有回头,风中传来他淡淡的声音:“多谢。” 第十二章 风云际会(上) 回首断云斜日暮。 金乌西坠的日暮,黝黑高耸的断云塔显得阴气森森。长年没有人攀登,塔门已经锁死,到处锈迹斑斑。 回首……断云……斜日暮…… 什么意思? 阳光照着危塔,回头看去,没有任何异常。 夜色渐浓,太阳几乎要被黑色吞没,江未平无意地扫视着阴森的塔,忽然发现目光越过塔尖正好只能看到太阳的顶端,他低头,断云塔在太阳下投射出细长的影子,而塔尖的影子正好在他的脚下。 那一刻,三点连城一条直线。 他心中惊喜,拔出长剑插到塔尖影子的地方,果然感觉到有东西埋在里面。他不紧不慢地用长剑挖掘,一个简陋的石匣出现在面前,看来那人是在匆忙下准备的这些东西。 石匣里只有一张字条和一块白色晶莹的令牌,字条上是用朱红的笔写着八个让人心惊的大字:“汝既来之,共诛上官。” 上官? 江未平用手拿起令牌,光华剔透的令牌上只刻了一个迎风舞动,惟妙惟肖的羽毛。 上官?上官苍颜? 这个人的心机真是深沉,能来断云塔,说明是靖王朝王室中人,和上官苍颜必然没有关系;能找到石匣,也算是智慧之辈,足以与之共谋大计。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手里握有找到石匣之人想要的东西——灵药。 要杀上官苍颜居然如此麻烦,只有他身边恨之入骨而又不敢造次的人物。可是上官苍颜,不是在青弋山一战中死了吗?那这个所谓的“共诛上官”是不是已经没用了?或者“上官”另有其人? 江未平把玩着令牌,反复再看仍然不明所以,只得作罢。 “靖平陛下能找到这里来,真是智慧无双啊!”一个声音自黑暗中传来,清亮冰冷的女声。 黄衫少年反手掷出长剑,剑势在黑暗中一闪即逝,没入看不见的尽头。 黑暗中的风声杂乱,来人在躲避突然而至的长剑,转眼间掠到光亮之处。 一袭黑色劲装,身形快如鬼魅,来人是个女子,一个容颜娇艳,面无表情的女子,一支羽毛别在她高高绾起的发髻上,摇曳自成妩媚。 “陛下好身手。”她鼓掌而笑,但她的声音里并无笑意,只是单纯地把嘴角勾起来。 “却仍敌不过姑娘。”江未平兴意阑珊,微微扬起淡小,拱手欲走,“夜色已浓,在下先行告辞。” 那女子轻功高绝,一动身形挡在江未平的面前:“陛下对我所谋之事不感兴趣?” “你一直都在这里等着有人上钩?”少年话锋一转,避开她锐利的提问。 “不是。”她一笑,夜色下妩媚无可比拟,“只是今天恰巧想来看看,不想正好遇到陛下。即使陛下对我所谋之事不感兴趣,也要关心一下灵药的下落。” “我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少年的笑容淡然超脱,清澈的眼眸如一望见底的湖水,坦然地与她对视。 黑衣女子在他的注视下感到些许不安,后退一步摇头道:“你骗人。如果你真的毫不在意,为什么我刚出现时,你攻击我的不是对你无用的令牌,而是用于防身的长剑呢?” 少年心里一怔,手紧紧攥着令牌,神色复杂—— 为什么根本没想过放下令牌?其实在夜色中令牌这种轻小的东西更能对对方造成致命的伤害……难道,我是想卷入…… “我不喜欢杀人,江未平的双手不希望染上鲜血。”少年伸出手,将令牌递到她的面前。 黑衣女子看着眼前晶莹的令牌,蓦然发出冷笑,抬手将令牌打到地上:“懦夫!” 少年的脸色在月光下淡然宁静,他只是往前走着,没有为自己辨白的意思。 “抓住他们!就是他们!”寂静中一声大喝,瞬间四野出现无数人影。 黑衣夜行,手持长弓,目标正是中间的一男一女。 “哪里来的乱叫的野狗,来我面前撒野!”女子心中压制着的火气腾然被激起,她双手握紧,发上的羽毛在风中幻出万千光影。 “拿下!”黑衣人不再多说,全部扑上来。 月光下风声鹤唳,内力的撞击搅动着平静的旷野。 “不自量力。”她冷笑一声,双手平挥而出,势成双爪。 一招过后,四人躺在地上气绝身亡。她步法矫捷,变幻莫测,周旋在黑衣无名小卒面前,游刃有余。 “若狱爪?”江未平皱眉。 若狱爪是传闻中极为阴毒邪门的武功,威力无穷却伤人伤己,修炼到大成几乎可以横行武林,不过照那女子的修为,顶多只掌握了一成。 “哼,如果你能用你那名门正派的武功脱身,再藐视我也不迟。”风中传来她傲气不屑的声音。 “我对你用什么功夫不感兴趣。”江未平微笑,淡然回答。 黑衣夜行人不断地倒在若狱爪之下,黑暗越来越浓,阴森森的断云塔仿佛摇摇欲坠,似乎一点点的冲击就能把它粉碎,放出里面“镇压”着的“冤魂”。 风中血腥味大盛,女子杀人如麻却面不改色。江未平心里感到寒冷,只是点中黑衣人的穴道:“姑娘想走他们绝对拦不住,何必做这么绝?”“你少管。” 风声忽然停止,周围的气氛压抑到极点,又一个人影飘然而至,扬声冷笑:“拦不住吗?也未免太不把我柳棠门放在眼里!” 女子感觉到不妙,点足后跃,准备借着夜色逃走,却不想脚踝被人抓住,重重摔倒在地上。 她的轻功已入化境,而那人的身形竟比她还要敏捷! “好轻功!”那人捻须大笑,“若你早生五年,怕老夫今天也拦不住你。” “参见门主。”所有黑衣人齐声叫道,声音敬畏交加。 柳棠门门主刀濡石年近六十,天庭饱满,不怒自威,体格健壮如年轻人,完全没有长川那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嗯。把他们带走。”刀濡石弹手解开他们的穴道。 女子挣扎了几下,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闪过嘲弄的神色:“江未平,你的冰裂天不是很厉害吗?现在为什么在那里站着不敢动!” 刀濡石显得颇为意外,仔细打量着一直很安静的黄衫少年。经过剧烈的打斗,少年身上的刀伤重新裂开,血染红半边衣衫,看起来触目惊心,但他宁静的脸上却仿佛幻觉般地闪烁着一种纯白的光辉。 “我本无依靠,又不想打打杀杀,既然刀门主让我跟他走,我走便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到的是修养,冷静,理所当然。 女子再次冷哼:“懦夫!” 江未平依然未做任何反驳。 “你真是江未平?师承第一高手?”柳棠门门主神色紧张,不敢放松。 少年抬头望天,黑漆漆的夜空没有朗月疏星:“门主不是要带我回去吗?问这作甚。” 风呜咽刮来,搅动树枝不断发出声音,凄厉诡异。 女子冷艳的眼睛斜瞥刀濡石:“自然要问清楚,不然开罪第一高手可没有好下场。刀门主,是抓是放,你想好了没有?” 猛然被说中想法,刀濡石满脸不自在。他心一横,命手下绑了两人,趁夜色离去。 在江湖中失踪的柳棠门再次现身,是时机成熟还是逼不得已? 江未平任由他们推桑,静静向着发生的事情。一袭白衣没有预兆地出现在脑海里,那张俊美到极点的脸在思索中时隐时现。 ——江舒廉……这个时候怎么会想到大哥?是了,柳棠门……柳棠门……不正式为大哥做事吗?刀濡石这次的行动难道是大哥授意? 武林连遭变故,所谓的退隐消失,江未平知道这些都是江舒廉的杰作。柳棠门明为失踪,暗里定是受了廉王殿下的恩惠,心甘情愿地在偷偷为廉王卖命。 江舒廉的手腕总使让人惊讶,竟然可以收服昔日江湖的第一大帮派。江未平笑笑,甩开这些对自己来说并不重要的事情,转头看向那个黑衣女子。 别在她发髻上的羽毛在烦乱地晃动,她满脸焦急,似乎有着极其重要的事情。 随后两人便被刀濡石点了昏穴。 迷迷糊糊中不知被人抬着绕了多少弯路,终于安定下来,长久颠簸中猛然来到的静止多多少让人有些不适应。 江未平体内的真气早已自行冲开穴道,他试探性地眯着眼睛,看不清身旁的女子是什么模样,只知道所处的地方也是黑暗一片,没有亮光。 周围应该站着有人,但却都保持安静,头顶看不到月亮,身旁也没有森冷的夜风围绕,估计是在一间封闭很好的房间里,可能是密室。 黑暗静寂中突然传来轻微的咳嗽声,一个男子带着病腔发问:“这就是那些故意和柳棠门作对的成员?” 一阵沉默,刀濡石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的紧张:“好像……抓错了……” “错了……”男子被这一激,咳嗽得越发厉害,“那些人天天……破坏柳棠门的据点……咳咳……如今,都快找到总部了,你抓不到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抓错!真有你的。” “主人身体要紧,属下害主人如此实在罪该万死,不过,属下抓他们的原因是因为……”刀濡石偷偷瞥了一眼男子的脸色。没有光亮的密室里,男子穿着一件宽大的斗篷,身体和面容完全隐藏在黑暗里,觉察不到喜怒哀乐。 “说下去。” “因为……这个穿黄衣服的少年,可能是江未平。” “喔?”男子意想不到地沉吟,“他是靖平帝……刀濡石,你最好说实话,江未平的武功和江舒廉一脉相承,当日青弋山一战,江舒廉一人在千军万马中几乎杀了上官苍颜那只老狐狸还能全身而退,江未平是他弟弟,武功也不会差太多,我看你的样子也没有耗去太多的内力和体力,实在不敢相信你能抓住他。” “属下不敢欺瞒主人。属下也只是怀疑。主人可以亲自去一辨真伪。”刀濡石年过半百,站在旁边不敢有些许动作,渐渐感到有些头晕目眩。 那男子咳嗽几声,看来病得不算轻。这样一个人,有怎样的身世背景和武功手腕,竟让武林第一帮派柳棠门门主对他敬畏有加? 似乎在江湖上没人听说过这么一个人物。 “咳咳……也对。”他思索后取出火折点燃室内的烛台,室内顿时一片光明,昏黄的光晃动着温暖,在室内撒出淡淡的金晕。 江未平赶紧闭上眼睛。又是一阵寂静,男子伸手轻轻翻动少年被划破的衣衫,眼神在躺着的两人之间游离,忽然发出一阵莫名的笑声。 刀濡石如五雷轰顶,全身颤抖,险些跪倒在地上。 “确实是靖平帝,看来已经先被人重创,难怪被你抓住。” 柳棠门门主松口气,在烛光下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那主人为何而笑……” “我并非吓唬你。”男子的笑讽刺中带着不解,回首望着他,仿佛一眼就可以看穿他心中的所想,“我只是感到很有趣,江未平怎么会和幻黎在一起……” “幻黎?”刀濡石显然不知道幻黎是谁,满目疑惑。 “嗯,幻黎,上官苍颜手下最重要的杀手……”说到这里,他语调一变,“江未平你不必再装了,起来吧。” 第十二章 风云际会(下) 微弱如豆的火光轻轻颤抖,在室内幻出凌乱的影像搅动着他的视线。江未平瘫在地上的手抽动一下,缓缓睁开眼睛。 “果然不愧为第一高手的传人,内力的修为竟到了如此地步。”男子赞许道。 江未平摇摇头,感到颇为失望,因为眼前的男子带着一个面目狰狞的面具,一双眼睛也埋在斗篷的黑暗之中,看不真切,病弱的身躯裹在宽大的斗篷里,更无从辨认。 “第一高手的传人不是我,而是大哥。”江未平纠正,平静的眼睛忽然看到一丝线索,闪过微弱的亮光。 ——在那宽大的袖袍里,露出半截纤细的手指,呈现出病态的苍白和瘦弱。那双手,与其说是练武者的手,不如说是属于濒临死亡的书生。 男子没有在意这些,面具下的脸色看不出变化,更显得变幻莫测。 “咳咳……难道第一高手授业,单单授予廉王?” 这是一句漫不经心的玩笑话,至少在旁人看来确实如此,试问有谁会相信,皇帝千方百计请来第一高手竟然只让他教授一个孩子武艺,还是并不受宠爱的儿子?似乎是无稽之谈,但那神秘男子轻松的语言中却含有尖锐的试探,暗藏着的警惕目光仿佛没有终点,穿透黄衫少年的内心,停留在遥远的地方。 江未平用手支撑地面站起来,拉过衣衫盖住中心结痂的伤口,带着轻微的酸涩:“你应该看得出来,我的冰裂天并不纯正……这也是我不轻易出手的原因。” 一支长剑仿佛突然出现在神秘男子的手里,如蛰伏的闪电一样眨眼间刺向黄衫少年,强烈的剑气辟开微弱的烛光,烛台在瞬间熄灭。 江未平慌忙闪避,步伐从容中带着前所未有的狼狈,堪堪避过雷霆的一剑,但侧脸被带起点点血珠。 “为什么不用冰裂天反击?”一剑刺空,他变招斜切,准备从少年腰间削过。 避无可避。 出入各地如入无人之境的江未平在两招中被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心下明白了刀濡石为何对这个病弱的男子敬畏有加,他出手决断内力绵长,绝对不亚于当世第一高手。 会是谁的武功能达到这种地步?来去出入却还要遮遮掩掩? 剑锋几乎撕裂了墙壁,紧闭着的窗户被巨大的压力斩为齑粉,夜晚阴冷的风突如其来地贯入并不宽敞的房间,男子苍白的手指一紧,剧烈而痛苦地咳嗽起来,剑正停在江未平的腰畔。 “咳咳……为什么……咳咳……不……躲……咳咳……”男子垂下长剑,手指痉挛似的扶住桌边,仿佛能咳出血来。 “躲得开么?”少年口吻中带着无奈,笑容坦荡,“能护住全身不被你的剑气伤害已经是我的极限。” 转头看去,刀濡石和幻黎已经遍体鳞伤。 男子手腕一翻,长剑回到剑鞘,速度之快仿佛突然消失。他抿嘴一笑:“咳咳咳咳,偷学……都能练到,咳咳……这种地步,已经很……很不容易了……咳咳……” “偷学……”少年不置可否,“恕未平冒昧,前辈究竟是何方神圣?” 男子暗暗平服了一下被病痛搅得纷乱的内息,目光显得迷离:“咳咳……前辈不敢当,神圣也不敢当,咳……其实我很羡慕你,处在这乱石的风口浪尖依然可以坦坦荡荡地行走于世间,咳咳,我却做不到。” “想必前辈在明处的身份一定很重要,是未平多嘴了。” “咳咳,我并没有怪你。”男子重新点亮烛台,狰狞的面具在昏黄的烛光下阴森诡异,他的眼神掠过昏睡的幻黎,冷冷一笑,“不过我劝你最好离上官苍颜的人远一些,他很危险。” “多谢。”江未平拱手,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深邃的阴影。 “你不奇怪上官苍颜为什么没有死?”男子随口问道,但声音里充满的试探的冷锐已经无法掩饰。 江未平脚步移动,靠近破碎的窗户,却正好挡住自外面吹来的凉风。他摇摇头:“我不感兴趣。” “那真是遗憾了……”男子纤弱的手上腾起淡淡的烟雾,扬手挥向江未平。 这是内力的实体化,能做到这一步的人,说是横扫武林也不为过。 男子面具下的脸阴冷绝决——江未平……那真是遗憾了,本来想用上官苍颜的秘密交换当年皎姝宫政变的真相,既然你不肯说,那么你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内力纵横,断梁裂瓦,在划过的地面上留下半尺深的痕迹,带着排山倒海的其实劈向黄衫少年。 江未平乌黑的瞳仁里看不出情感的波动,他纵身一跃,从破碎的窗子里跃出。 神秘男子的杀心是在刹那升起的,他没有料到江未平早就在谋划着逃走,在他那一击正在酝酿的时候,就起身向外跃去。 房外冷风凛冽,寒月高悬,似乎这是柳棠门的机密之地,所以守卫之人甚少。阴冷的风断续吹拂,男子咳嗽着不敢追来。 刀光起落,闪烁着寒月一样的光辉,刀濡石紧跟着追来,一招“飞阁流丹”削向江未平的眉心,带起无叶的树枝簌簌晃动,惊走大片鸟雀。 少年手无寸铁,身体后仰躲避。 “乖乖受死吧。”刀濡石冷笑,急忙变招,削向眉心的招式在半途走偏,直切向腰。 江未平也身法极快,手起处漫上冷如冰霜的寒意,他中指食指相并,如闪电一般点中刀濡石的手腕。 冰冷的功力穿透他的手腕,虎口震裂涌出鲜红的血,整个右手在瞬间使不上一点力气,刀重重坠地。 在落地的刹那,江未平探出右手接住,左手手腕翻动一掌击中刀濡石的胸口。 冰冷的寒意在他胸口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刀濡石踉跄退后,勉强站住身形,却发现明晃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刀濡石一凛,排出双掌,掌风击断锋利的刀。 江未平微微苦笑,纵身一翻,翻过抢院。他回头看一眼握着手腕的刀濡石和亮着微光的房间,心头复杂——如果那一指含有淬了剧毒的暗器,刀濡石恐怕早就死了……可是幻黎来在那里…… “抓住他!” “抓住他!” 庭院外是一拥而上的柳棠门弟子,手上高举的火把将黑夜几乎照成白昼。与刀濡石一战翻涌的气血难以平复,江未平苦笑—— 看来这一次是自身难保了…… 阴冷的风在夜晚呜咽如鬼泣,明月的颜色渐渐变红,红如鲜艳华丽的血,笼罩着夜晚大地的一切。 室内一灯如豆,带着狰狞面具的男子看着昏迷中的幻黎,瞳仁收紧。 第十三章 沉沉千里(上) 幽静的华丽宫殿,点燃着清冽的薰香,烟雾缭绕,珠光玉砌,相印相辉如传说中的仙宫,她躺在那里,安静地睡着。 辕木族首领默默坐在软榻边,冰蓝的瞳仁温柔而痛心,他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汤,用嘴满满的吹着。 太医说,李冰若近来奔走操劳,身体虚弱,再加上似乎受到了重大打击导致气血失调思绪紊乱,需要仔细调养方可复原。 从这以后,寒续砧每天都守在她的病榻前,只为她一醒来就能喝道滋补的汤药。 他嘴角带起一抹满足的笑,转头看着沉睡的女子,充满了温柔。 ——冰若姑娘,你可要快点醒来啊…… 可昏睡中的女子却不想醒来,梦中的天空昏暗无光,锥心的痛刺得心脏千疮百孔,那依稀白衣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昏暗的天的尽头,再也不愿回首…… “舒廉……舒廉!”她记得自己兴奋地赶到鄞州的城墙下,真切地感觉到如死灰的心真实的跳动,那种喜悦激动,即使在梦中也难以忘怀。 却没想到那袭白衣只是一瞥,冷定的眼眸没有半分感情。他从高处睥睨着城下的她,感觉那样的陌生。 他的身边站着水蓝色衣衫的盲女琴师,表情娇俏灵动:“公子,她叫你舒廉啊……她应该就是廉王妃李冰若吧?她真幸福。” “幸福……”江舒廉漠然地重复着,看向棂初的目光奇异中带着慰藉,“可惜,她并不是我的妻子。” 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入她的耳际,仿佛天边闷雷炸响,女子踉跄后退,不敢置信。 ——怎么会?那样冰冷无情的声音,怎么会是当年那个温柔的江舒廉? “不是?还以为有幸能接触到传说中令兄弟反目的的李冰若呢……”棂初空洞的目光扫到着城墙下,清澈狡黠。 江舒廉淡淡转身,言语间有不可觉察的疏离:“它是李冰若,可是我们并没有完成婚礼,她不算是我的妻子,我……也不可能让他做我的妻子。” 盲女琴师嘴角含着清澈的笑,狡黠地眨着眼睛:“公子说话还是那样言不由衷……” “住口。”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封住了棂初继续下去的话。 天空泛着死亡的黑色,不断吞噬着光明,如同一个世界的末日。 这个末日,就在刹那间到来…… 她不相信,她李冰若不相信江舒廉会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所以她去找江未平,去问那个人当年在狱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否从一开始江舒廉就没有死? 一切只是个误会,一切只是场梦幻。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能骗她,但江未平不会。她在等他的一句答复,只要一句,她就可以彻底的原谅他…… 可是,那个人却选择什么也不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舒廉活下来! 为什么,这个世界是为什么? 泪水从眼角划过两侧脸颊,滚烫滚烫…… ——可惜,她并不是我的妻子…… 舒廉,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柔软的枕头被浸湿一片,寒续砧望着她痛苦的纠结在一起的秀眉,只见微微颤抖。 “冰若姑娘……是谁……是谁让你如此痛苦……”他喃喃自语,声音温柔轻微。 柔软的枕头被浸湿一片,寒续砧望着她痛苦的纠结在一起的秀眉,只见微微颤抖。 “冰若姑娘……是谁……是谁让你如此痛苦……”他喃喃自语,声音温柔轻微。 默默放下手里的汤碗,寒续砧握住她因为恐惧而不断抖动的手,温热强壮,属于不真实的温暖传入李冰若如死的身躯,恍如漆黑无尽的天空透出一缕金黄的光。 纤弱的光,却执著的闪烁,在将灭未灭之时重新绽放。 ——舒廉……我感到是你回来了…… 睫毛微微颤动,那双眼睛缓缓睁开。清华的眸子透着绝色的光辉,顺着那温暖的收看去。 如海水般湛蓝的眼睛,清澈温情。 “是你……谢谢你……”女子失望,却在看见他惊惶抽回手时蓦然心软。 除了记忆中深爱的那个人,她再也没有对第二个人心软过。眼前的这个异族男子,毕竟曾经那样保护过她,甚至拼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无所图,只是单纯的善良,这样的人,怎会有人忍心伤害于他? ——江未平,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寒续砧眼中局促过后跳动着喜悦:“你醒了,你没事了!冰若姑娘,你还是先喝点汤药吧,大夫说对你有好处……不行,好像有点凉,我让他们……不,我马上给你重新煎一碗……” “没事。”女子摇头,伸出苍白的手接过微凉的汤药。 药还是暖和着的,焐在冰冷的手里是那样舒服——记得那一次,冰冷的与波洒在皇城,靖王朝的王子,第一次展露出温柔的笑颜,给浑身湿透的她端上一碗汤药。 完美如瓷器的脸庞,绽开少有的温柔笑容,拨开密林中的荆棘,走向瑟瑟发抖的女子。 舒廉他,还记得吗? “你饿吗?喜欢吃什么?”寒续砧看着她喝药时迷离的眼神,言语温和如春日的暖风。李冰若抬头,看着自己昏睡的大殿,心里悚然一惊:“这里……这是皎姝宫!” “是吗?我不知道……”他尴尬的撇撇嘴。 对于中原的文字,身在异族的他所识不多,一切全靠长川告知。所以就算宫殿门前悬挂着皎姝宫的匾额,他也未必认得。 “为什么是在这里?”李冰若喃喃自语,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竭力下床。 一阵目眩袭来,她向后仰去…… “小心!”男子及时扶住了她。 女子摇头,挣开着他:“我不要留在这里!” 皎姝宫,靖王朝靖华帝最宠爱的妃子皎妃娘娘居住的宫殿,却因为当年震惊全帝都的皎姝宫政变而被列为禁宫,虽然皎妃在政变中冤死,皎姝宫久无人居住,但靖华帝却坚持每日都派人打扫,将所有珍贵的器物,稀有的字画全部用来装点爱妃的遗宫,这座整个皇宫最华美最高贵最金碧辉煌的宫殿,见证了靖华帝那深沉到刻骨铭心的爱。 而江未平,就是皎妃唯一的儿子。 仇恨如李冰若,又怎能安心的在江未平昔日的宫殿里居住? 瘦长的身影踏入宫殿,仙风道骨:“廉王妃娘娘似乎很不喜欢这个宫殿。” “老师?”寒续砧惊讶的声音里含着恼怒,“为什么这样就进来了?” “首领恕罪。”长川微微拱手,目光始终没有从李冰若的身上移开,“皎姝宫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廉王妃不愿意在这里居住,难道只是因为对江未平的仇恨吗?” 女子看着他,渐渐平静下来的眼神闪着冷冷的光。 长川浅笑:“或者……是因为愧疚……” 第十三章 沉沉千里(下) 李冰若闻言,仿佛怒极似的冷冷一笑:“皎姝宫配吗?” 萧索的风在温暖的宫外恣意飞扬,光阴迢迢,即使再过去千年万年,她李冰若,也断然不会对皎姝宫的那个少年产生愧疚,哪怕一丝一毫。 “老师,冰若姑娘刚刚醒来,您就不要再这样问她了。”寒续砧似于心不忍,慢慢走到老人面前,婉言送客。 长川心领神会,却故意装作没有理解,笑道:“首领可知皎姝宫是什么地方?” 即使是对中原的事情再没有耳闻,也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当年盛极一时的皎妃,更不会没有听说过那奢华可比仙宫的皎姝宫。 珠光玉砌梦,壁成南海晶。 借来仙宫禄,共点琼华宫。 妙姬歌舞续,夜奏连昼笙。 惶惶金龙帐,凄凄玉如冰。 它华美,难以用语言描述之万一。 它凄凉,禁锢女子一辈子的幸福。 它孤寂,抬眼只能望到四角的天。 …… 寒续砧点头:“知道。” “可是,皎妃荣宠一时,怎么会在年华最盛时死去?”长川看着辕木族首领,淡泊的脸上出现仇恨的痛苦,手指紧握。 寒续砧愣愣地看着老师——这种表情他只见过一次,就是长川第一次出现在辕木族的时候,那种刻毒、无奈、不甘的目光深深印在少年的他的心中。 自那以后,老人就再也没有露出那种目光,一直是那么从容智慧、闲庭信步,却没想到今天,在这座奢华的宫殿里,他在一次展露出真实的一面。 是否因为它,勾起了他得什么回忆? 而那如噩梦的回忆,难道与李冰若有关? 就在寒续砧思索的时候,李冰若心里陡然一凉,那张绝色淡雅却又冷漠宁静的脸浮现在她面前——皎妃……皎妃……皎洁华贵如明月的她是在政变中惨死,而始作俑者皇后是……是廉王江舒廉的母亲! 李冰若,廉王妃,在外人看来她与这件事也脱不了干系! 长川……似乎在哪里见过? “李姑娘,我的原名并不叫长川。”老人打破平静,目光越过寒续砧看向坐在床上的她,“我姓吕,吕川涯。” 李冰若一惊,急忙用手捂住嘴巴,但叫声还是从嘴里发了出来。 “吕川涯……是你,怪不得这么熟悉,你是皎妃娘娘的哥哥!” 寒续砧错愕地看着他的老师。 “幸亏妹妹及早把我送出宫殿,否则我也无法在这里见到廉王妃。皇后诬告妹妹谋反,趁着皇帝上朝私调亲兵包围皎姝宫,整个皎姝宫鸡犬不留啊……听说泥土都变成了血一样的红色,妹妹死了,就这样死在皇后手里。廉王妃,你坐在皎姝宫里,就没有一点愧疚!” 李冰若无话,长川所说的,正是那场血雨腥风的皎姝宫政变。 那时她还小,只是在用完早膳归来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当她赶到,皎妃已经尸横当场,当胸贯过的致命长枪,却是御林军指挥使随身的武器。 到处都是死尸,到处都是鲜血,江未平把头埋在靖华帝的龙袍里,双肩颤抖。他看到那个年老的帝王强忍着绝望般的痛处,伸手抚慰着他最疼爱的儿子,步履蹒跚带他走回寝宫。在经过江舒廉面前时,帝王只是冷漠而厌恶地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停留。 即使江舒廉还是个孩子,却在这件事中失去了他父亲所有的爱。 半个月后,皇后被打入冷宫,永不召见! 对于俨城的皎姝宫政变,寒续砧所了解的并不是很多,只知道在江家公开的说法中,皇后逼死了皎妃。 他从不知原来长川竟是皎妃的哥哥,那么皇后……皇后……冰若身为廉王妃,他会不会将她当仇人看待? 李冰若低着头,默默地思索。 “老师……”逝者已矣,往事如烟,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可是那个冰蓝色眸子的首领终究没有说完这句话,最在乎的人被别人害死,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并不是一句“逝者已矣”就可以痊愈的。 他明白,所以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冰若重新抬起头时,眼神中已是坦然和冷漠:“宫廷里的事没有对和错,更不存在冤与不冤,我们都没有身临其境,根本就没有亲眼看到事情的真相。江家说出来的,只是他想让你们知道的,而真正埋藏在最深处的秘闻永远是最黑暗、最肮脏的。 或者即使你是对的,可当年的我和皇后,和舒廉都不熟悉,吕先生又何必把我牵扯进来?如果你认定不杀我难以解你心头之恨的话,我无话可说。“ 奢华的宫殿寂静无比,所有的人都在为自己盘算。 断断续续的风从殿外刮向殿内,吹起纱帐阵阵。 长川盯着李冰若,眼神瞬息万变。慢慢的,他紧握成拳的手松开,重新云淡风清地笑。 “我本就没有想报复,只是忍不住说说而已。皇后已经死去,很多事情于我们在这个乱世中都没有意义。” 不过只是想让她心存愧疚罢了。 “老师把一切都看得这么开,学生真是佩服。可是,既然老师是皎妃的哥哥,为什么对江未平的态度是那样?”长川一愣,随即高深一笑:“江未平……你不了解他……” “那个人有什么好了解的。”李冰若冷冷地说。 “宫廷里的事没有对和错啊,廉王妃娘娘。”长川抚着胡须,“我来是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 黑暗的密牢,瘦骨嶙峋的人溃烂的伤口在救治下开始好转,几丝头发在头顶散落,深深凹下去的眼珠让人一见心惊。 “你认识他吗?”长川问。 李冰若惊得向后退几步,高华绝美的脸上惊讶无比:“你们太残忍了,怎么可以这么对一个人……” “冰若姑娘误会了。”寒续砧急忙解释,“这个人是靖华帝囚禁的,因为他身体虚弱到极点,所以我们不敢轻易碰他,怕她受不了而死。老师只是好奇他的身份,冰若姑娘,你认识吗?” 女子艰难的摇摇头,心里的惊讶尚未平复。 “再仔细看看。”长川催促——江未平不认识,李冰若也不认识……究竟是靖华帝把他这个宿敌隐藏的太好,还是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使熟人相见难识? “算了吧,老师。我们还是先带冰若姑娘出去。”说着,扶住愣愣的女子,转身向外走去。 关在笼子里的人突然动了一下,仿佛倾尽了全身的努力与袭击,张开嘴发出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所有的人都被吸引看去,李冰若冷冷扫去,突然看到他鼻子旁那颗奇特的痣,一股前所未有的熟稔的感觉贯胸而来,一个影像在脑海里隐约浮起,惊得她连退数步跌倒在地。 “你……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她! 所有的人都被吸引看去,李冰若冷冷扫去,突然看到他鼻子旁那颗奇特的痣,一股前所未有的熟稔的感觉贯胸而来,一个影像在脑海里隐约浮起,惊得她连退数步跌倒在地。 “你……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她! 不会的……不会的……可是那颗特殊的痣,分明就是妙姨才有的……妙姨……妙姨……她怎么可能会得罪靖华帝! 那个因为瘦骨嶙峋而显得面目狰狞的人看着惊慌失措的女子,竟挤出一丝笑容,然而在那种气氛下,这笑容却显得无比诡异。 “你果真认识这个人。”长川看着李兵弱,注视着她眼神细微的波动。 寒续砧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场面:“冰若姑娘,这人是谁?” 是谁?是谁?他突然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怎样地得罪了靖华帝,才落得如此生不如死的下场? “我……我……妙姨,她不是……他是妙姨……不可能……我看错了……妙姨……皎妃……我……啊!不……”女子却声音颤抖,语无伦次。 还记得那张相貌平平,却温和白皙的脸,对所有人都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虽然有些啰嗦有些琐碎,但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好人。 怎么可能得罪靖华帝? “冰若冰若!”寒续砧急忙扶住她,情急之下竟脱口直接唤出她的名字,“没事,不要再想了,我们先回去好吗?” 说完,拉住尚有些迟钝的女子,慢慢走出囚室。 迎面是清爽的风,宫殿金碧辉煌,刹那驱走身上所有阴暗。 囚室里,长川抚须,面颊在幽暗的烛光下深邃凝重 ——妙姨……妙姨…… 难道说,是妙儿?妙儿! 她是个乖巧的女孩,从小就跟在吕皎身边做丫鬟,吕皎成为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皎妃,妙儿自然而然成为靖华帝最信任的人……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 怪不得李冰若会如此惊讶失态,任何一个对靖华帝稍微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相信他会如此对待皎妃最喜欢的宫女,他们宁愿承认是自己的眼睛欺骗了自己。 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根本就是皇后做的? 不对,这个囚室只有通过金华殿进来,而后工的女人,是不能随便到金华殿来的,包括皇后。 或者是因为妙儿和皎妃作对? 这…… 长川串迟疑地看着牢笼中瘦骨嶙峋面目狰狞的人,试探着开口:“妙儿……” 笼中人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宫廷之深,宫廷之险,宫廷之多变,宫廷之莫测。 来来往往,一朝春尽花落人亡,一朝绚烂光华万千,谁对谁错?谁真谁假?全在君王一句话。 伴君如伴虎,妙儿如何会这样,怕也只有她一人知道。 “宫廷里的事没有对和错,更不存在冤与不冤……” 李冰若说过的话,狠狠敲击在她的心上,胸口陡然感觉到一阵窒息,她夺路冲出囚室。 ——皎儿,你能告诉哥哥,究竟发生了什么吗?那场众所周知的皎姝宫政变,是否真的存在隐藏在黑暗中的未知? 第十四章 落花成冢(上) 跑……跑……跑…… 迎着风不断奔跑,逃避这后面柳棠门如附骨之蛆一样的追杀,气血在体内翻涌,江未平感到阵阵的头晕目眩。 ——这样的逃有什么意思?是为了能活下去吗? 活下去……为何而活?谁又希望他活? 他按耐住纷乱的思绪,猛然发现柳棠门的人竟不再追杀! 这是怎么了?难道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幻觉? 江未平苦笑摇头。 天已经朦朦胧胧的亮起,清冷的颜色笼罩着平原和旁边的树林,一个衣着简单的布衣男子,浅笑着摇着手中的折扇。 不知道柳棠门的突然撤退,是因为天亮了,还是因为这个布衣男子……或者,两者都是? “又见面了,陛下。”被晨露打湿的卷发安静地贴在肩上,男子墨色的瞳仁闪着宝石一样的光辉。 江未平住剑,抬起手捂住胸口——一夜的打拼和逃跑,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牵动了旧伤的复发,使他得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我不认识你。”江未平看着他,唇角的笑淡淡的没有喜怒。 布衣男子的笑高深莫测,隐藏着一丝诧异:“在下上官苍颜,既然这么巧遇上了,据请到军帐里小坐一下如何?” 上官苍颜啊……真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江未平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投在眼上,沉默不语。 正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时候,清脆温婉的女声从树林里闯进来:“快看呀,上官苍颜,这些花好美!” 上官苍颜闻声望去,脸上少有的真挚的笑容让江未平大开眼界,然而以他对世事的颓废,是断然不会望向那个女子的。 那个女子带着好奇,但又有些矜持的从树林里走来,水蓝色的长裙衬得她温柔乖巧,美的双眸闪动着痴情的迷雾。 “缤纷,”上官苍颜的神情中带着温和与宠溺,“我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你先不要乱动,免得伤害到你。” 那个温顺的女子点点头,抚摸着手中的花。 疼痛从他的伤口出一阵一阵的袭来,江未平的手颤抖得越来越明显,他咬着苍白的嘴唇,笑靥依旧温和: “上官郡王还是先陪缤纷姑娘吧,在下就不去小坐了。” “哦?那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阴枭诡异的笑容,上官苍颜突然出手,蛰伏的软剑腾空而起,一道剑光切向黄衫少年上身原有的刀伤。 出招毒辣,表情却满不在乎。 江未平咬牙运起仅存的力气举剑格挡,尽书相击过后,他后退五步,一口血喷在剑身。 “就这种程度?”有些不屑的,上官苍颜乘胜追击,一剑从高空斩落,凌厉无匹,扬起烟尘滚滚,直劈江未平的天灵盖。 这一剑又急又狠,在巨大的压力下,本已身受重伤的黄衫少年根本没有办法抬起手中的长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上官苍颜手起剑落,将自己劈成凉拌。 要死了吗?终于要死了吗? 还是逃不过啊……本来在俨城的时候就该如父王预计的那般死去,可却因为不甘心而逃离……这么多艰难的挣扎过后,终于没有逃过那被选定的命运。 逃了这么久,即使现在死去,也是赚了呢…… 缤纷捂住嘴,因为恐惧泪流满面。 “铮!”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刺耳地响起,巨大的力气击中剑身,挑开将要落在江未平身上的软剑。 上官苍颜手臂一麻,急忙后退。 华丽的白衣在晨曦中流光溢彩,面色冷峻的白衣公子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江未平身前,他探手浮空一抓,把江未平的剑擎在手上,剑尖的寒芒冷冷射向上官苍颜。 江未平虚弱地抬起头,嘴角的血迹尚未干去:“大哥?” “你……”上官苍颜手指一抖,然而在官场的经验使他立刻把惊恐的神色压制下去,换上一副温和而阴险的笑,“舒廉兄不在鄞州,难道是专程来与在下叙旧?” 白衣公子厌恶地挑起细长的眉毛,俊美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是来找你的,但不是叙旧。”他忽然脸色微变,眼角的豫光越过上官苍颜,看到了他身后的蓝衣女子。 捧着一束娇艳的花,使她本就稍显羸弱的身体更加楚楚依人……是啊,他本来就知道她已经回到上官苍颜的身边,可是亲眼见到之后,心里为什么还是有一点难受? 她笑得那样开心…… 这是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感觉到他瞟来闪电一样的眼光,缤纷的思绪霎时一片空白,笑容僵在脸上,定定得看着江舒廉,不知所措。 “呵……缤纷……”白衣公子鄙夷一笑,眼神转向别处。 而那一笑,如淬了毒的利剑,精准的插入缤纷的心脏。他一抖,手中的话散落在地上。 ——公子……公子……他居然用那种眼神看她…… ——怎么会这样?怎么忍心?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找我?”上官苍颜侧身一步,完全将缤纷挡在后面,“既然舒廉兄不是来救靖平陛下的,那么在下杀了他应该没问题吧?” 他故意将“靖平陛下”这四个字说得很重,注意着白衣公子面色的变化。 江未平的睫毛一颤。 江舒廉却只是冷冷得看着那个身穿布衣的男子。 “要杀,也是我杀。哪里轮到你。” 以上官苍颜的聪慧,也没有想到江舒廉会放过他弟弟,还没有等他理明白是怎么回事,白衣公子已经握着长剑刺向他的身体。 白光如练,一时无可匹敌。 上官苍颜甩出软剑卷去,卸去大半力道,全身而退: “舒廉兄何必,在下以后不为难令弟便是。” “你为难他关我甚事?”四周的空气陡然变得冰冷刺骨,剑上带着一层薄薄的霜花,“不要装傻,快把人交出来。” 上官苍颜撤剑护住全身,感到一阵好笑,颇为生气地回应:“找我要人?我怎知你鄞州失踪了什么人?江舒廉,我劝你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 “不交是么?”白衣公子的瞳仁升起淡淡的赤色,长剑上的寒光透着噬骨的阴森,如幽狱里探出的毒蛇,吐着鲜红的蛇信,斩向布衣男子。 “也好,廉王的高招,再下重新领教一次!”软剑吟哦,晃动凄美的光。 “手下败将。”江舒廉的目光冷如万年寒冰。 尘土翻卷在潮湿的晨雾里,剑锋的杀气四处流溢,是树叶剧烈晃动,两道人影不断交错,白衣飒爽,布衣矫健,转眼过了不下百招。 在这段时间的修养中,上官苍颜的武功竟上升到与江舒廉并驾齐驱的地步? 长剑步步紧逼,软剑遇强则退,突然,上官苍颜一个出乎意料的回转,回转时旋转过的一个圈增加了攻击的时间,使软剑的力道得到提升,一招辟断了长剑剑刃。 江舒廉弃剑后退,袖箭迅速腾出,速度快到难以捕捉。 上官苍颜躲闪不及,两只袖箭钉在左肩膀上。鲜血涌出,染湿布衣,刺骨的寒冷浸入骨髓,左臂一阵麻木,是不上一丝力气。 “你不要忘了,我的特长,不是用剑。”江舒廉冷漠的说,右手弯曲成爪,金刚钻指甲套在手指上泛着阴森的寒光,卡向布衣男子的咽喉。 上官苍颜右手挥剑抵挡,身形忽左忽右:“我差点忘了,廉王殿下长于暗箭伤人。” 一阵目眩袭来,上官苍颜眼前一阵模糊,甚至连飘忽追击的白影都难以捕捉——怎么会这样?在这种关键时刻,怎么可以…… 中毒?难道有人下毒? 上官苍颜一向谨慎而多疑,衣食住行皆是小心到了极点,断然不会留给别人下毒的机会…… 除非…… 一时犹豫,那阴寒的毒爪已经伸到眼前,上官苍颜急忙撤剑护住咽喉,他只想到:若是江舒廉继续前进,手掌必定会在冲击下被软剑切成两段。却没有防备到全身已经空门大露。 脑中的恍惚一阵接着一阵,几乎已经快要站不稳。 江舒廉冷笑,白色的绸缎外衣反射出万千光华,他右手猛然收回,伸出左掌,带着八成的功力,排向上官苍颜的胸口。 一口血喷出,溅在江舒廉华美的白衣上,他厌恶的微微皱眉,又补一掌。 上官苍颜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后跌去,摔在缤纷的身边。 勉强将身体撑起来,他用手搭在女子的肩膀上,勉强挤出一丝温和的笑:“缤纷,咳咳……你刚才是不是……咳咳……考虑要不要从背后给我一刀?” 女子一惊,手中的匕首掉在地上。 “咳咳……”上官苍颜咳嗽着,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沉闷的笑,自嘲一样看着她有些慌张的眼神,“我早该……知道你不是真心实意地回来,咳咳……可是我却一直宁愿欺骗自己,一直告诉自己,你回来了,永远不会离开了……我逼着自己相信你,你不会对我下毒,你不会害我……缤纷,这几天,我真得很快乐,快乐的就像梦一样…… 可是……梦,总是会醒的……“ 缤纷如同呆住了一样,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只是呆呆得看着上官苍颜落寞又带着一丝执著温柔的眼神,呆呆的伸出手,擦去他嘴角的血痕…… “谢谢。”上官苍颜苍白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他将头埋在她的发丝间,气若游丝地轻声耳语,“江舒廉的脾气,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你的计划……咳咳……应该没有告诉他吧?他不会放过你的……我会拖住他……咳咳,然后你……你……骑上树林里的那……匹马逃走……咳咳咳咳……咳咳……赶紧走……这,使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缤纷摇头,一行泪流了出来,他猛然抓住上官苍颜有些单薄的衣服,泣不成声:“不要……父母之仇不得不报……可我,要和你一起死!” “快走!”上官苍颜含笑将她一推,扬起软剑疯狂刺向白衣公子。 萧萧落木中,江舒廉冷冷得看着哭泣的缤纷,一抬手,飞去一支袖箭。 第十四章 落花成冢(下) 对着阳光,袖箭箭头荧光闪闪,泛着与索命铁镣一样的寒光。 缤纷闪退,但以他没有练过武功的躯体,根本躲不过。上官苍颜身体一侧,袖箭没入肉中。 “快走!”一成不变的笑容从他脸上褪开,取而代之的是焦虑和惊慌。 狡猾机智的布衣狐狸,从来没有展露出这样的表情!如今惊慌至斯,却只为了一个一心害他的女子! 江未平如死灰的心不禁有些动容。 袖箭深深扎入肉中,雪慢慢渗透着布衣,刹那开出一朵火红色的花朵,如大漠上最热烈的红荆花,灿烂绽放。 缤纷突然跪倒在土地上,长发垂到面前:“为什么?为什么到现在还要对我这么好!……苍颜……我……” ——我,我再做什么……我几乎杀了你呀!可是自始至终,你却从来没有对我说一句重话…… ——我应该爱你的,不是吗? ——不是吗? 眼前的他,布衣撕裂,而那一袭华美白衣的绝美公子,招招透出地狱般阴森黑暗的气息。青弋山上的那场眷恋,如梦幻一样在眼前闪过,缥缈得近乎不真实…… 公子,公子,你真值得她舍弃一切去爱恋吗?那样决然的眼神,为何这样陌生? 不,不!当眼光接触的江舒廉时,心不自然的跳动依旧真实,那个风华绝代,深沉内敛的白衣公子;坚强冷静,寂寞哀伤的白衣公子……他,才是她一生的思念! 上官苍颜……他是杀人凶手,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 泪水再也无法控制,不断涌出。 软剑被江舒廉夺去,上官苍颜捂着胸口退到缤纷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快!”拼着最后的体力,纵入森林。 江未平急忙拉住白衣公子的衣带,轻轻摇头。 “少添麻烦。”江舒廉挥剑划断衣带,跃入森林。 这样愤怒……鄞州丢失的人,对他究竟有多重要?黄衫少年苦笑。 “留着防身。”一柄软剑从森林里扔出,落在江未平面前,那冷如寒冰的声音里似乎多出了一丝其他的感情。 缤纷刚被扶上了骏马,白衣公子的身形立刻追到上官苍颜的面前,双掌齐出带着震石裂云的力道攻向身受重伤的男子。 然而上官苍颜却突然转身,不顾背后空门大露狠狠拍着马匹,骏马长嘶一声撒腿跑去。 “走啊!”一口血喷出,声音带着嘶哑。背后结结实实受了两掌,他猛然双膝跪地。 “谁也走不了。”江舒廉点足追去。 上官苍颜骤然起身,右手阪住他的肩膀,左手手掌间毒针银芒闪烁:“你的对手是我!” 远处奔马嘶鸣,缤纷在马上颠簸痛哭,远远看去,那个总是笑得有些奸诈的男子现在半跪在江舒廉身前,死死的拽住他的衣襟,不顾对方一掌狠比一掌的攻击。 微微弯曲的头发散乱,鲜红的血染红半身,脸色苍白如丝,却强撑着不让江舒廉在前进一步! 上官苍颜…… “上官苍颜!”终于忍不住,她大声叫道,挣扎着回身想抓住什么,可是不受控制的骏马却越奔越远。 上官……苍颜! 那一人一骑没在晨光之中,布衣男子颓然松手,惨然的笑着,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缤纷……如果可以控制,我一定不会让那命运的红线拴在你的身上……可是你呢?如果有可能……还会不会选择江舒廉…… 呵……你一定说……会! ……上官苍颜…… 苍颜…… 马蹄飞奔,扬起阵阵黄沙,盟军的营帐已经遥遥在望,他们一定会去救他的……可是,还来得及吗? 想起江舒廉毫不留情的杀招,缤纷心里一阵阵的寒冷……虽然早就知道他冷酷,他倔强,然而她却一直相信他也会有善良的一面,他也有着一丝不为人知的温情……而今天,那近乎冷血的疯狂攻击,实在是太让人齿冷! 他泪流满面,不断地向甩开那些记忆,马匹不受控制的胡乱奔跑,在离军帐一尺的地方岔开了道路。 马蹄涉水,溅起阵阵冰冷的水花,清冽的水声如刺骨的冰凌,刺中她最软弱的部位。 还记得那场如天地末日一样的暴风雨,跪在风雨里,她颤抖,听着幻黎说那近乎刺耳的事实: “其实上官苍颜是个野心很大的人,有一个很神的人曾经预言,若得眢星照命的女子相助,他便可以成全称霸天下的梦想。 他相信了,这样野心勃勃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 于是明察暗访,终于找到了你——缤纷——这个世上唯一一个眢星照命的年轻女子,他想让你心甘情愿得跟着他,所以就先让你陷入困境。 呵呵,你以为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山贼杀死的吗?那不过是上官苍颜一个人说的罢了,其实真正的凶手——是他。 难以相信是吗?不过你必须相信,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人。 …… 跟我回去,只有回到他身边,才有机会能够报仇! …… 相信我。 ……” 不择手段……不择手段…… 一个不择手段的人,怎么会知道被骗还痴痴守候?怎么会被她下毒还能笑颜温语?怎么会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也要救她离开? 怎么会?怎么会啊! 冰冷的水,冰冷的好象凝固的血……那一袭白衣无情的眼神反复回荡,仿佛最华美却最残忍梦,盘踞在脑中久久不愿醒来。 ——江舒廉,如果可以重来,我会不会还是把命运的红线系在你的身上? 会吗? 我想应该是会的…… 那凄厉悲切的声音终于消失在树林的尽头,江舒廉立刻卡住上官苍颜的脖子,一用力将他贯到地上: “人已经走远了,你的戏不用再演下去了。” 他声音很冷,夹杂着无尽的藐视。 “舒廉公子……咳咳……是什么意思?”他抬手擦干嘴角的血迹,漆黑的瞳仁望不见底,如魅惑阴森的炼狱。 江舒廉看着那深不见底的瞳仁,眼神中有一丝玩味:“让你埋伏在周围的人都出来吧,我没有时间陪你玩游戏。” 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四面密集的人影时隐时现。 “舒廉公子好警觉呀。”上官苍颜眼神里嵌着深深的笑意,手摸索着树干,一点一点勉强站起。 “我不想为难你。”江舒廉擦拭着手指上的血迹,“把人交出来,我放你一条生路。” 狂妄的口气。上官苍颜在心底暗自发笑,脸上却是一副疑惑的表情:“为何舒廉公子一口咬定是在下掳走了你的人?” 江舒廉就这样冷冷地看着上官苍颜,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不知又为了什么,终于开口,回答却有些保留:“她带走人后,一路北上。” “这也算是理由么?寒续砧也在北边……咳咳……”他身受重伤,支持这么长时间,也感到痛苦难当。 “真是嘴硬。”江舒廉的耐心似乎撑到了极限,从衣袖里拿出一样东西,在阳光下五彩斑斓,“你还要否认吗?” 上官苍颜的笑从脸上褪去,深邃的瞳仁闪烁着古怪的光。 闪动着七彩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江舒廉的手指陡然发力,飘逸的羽毛霎时变得僵硬冰冷,随着手腕的翻动,快如流星地射向身受重伤的男子。 来势凶猛,毫不留情,以上官苍颜现在的速度根本来不及躲闪。 眼看那枚羽毛就要定到眉心,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剑隔开,正好定在一旁的树木上,入木三分。 如果是定到人的眉心上,那么是必死无疑吧? “江未平,你让开!”对于突然出现的弟弟,江舒廉压抑着怒气。 江舒廉从不轻易发怒,然而一发怒便是没有人能组织,那种怒气必会让每一个忤逆他的人尸横当场! 黄衫少年没有露出害怕的神色,淡然的对着他哥哥:“上官苍颜如果死了,我们也无法走出这个树林。” “还是陛下懂得权衡利弊。”上官苍颜笑得高深莫测。 “上官郡王好闲情,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挑拨离间。”江未平本不会介意别人提那段让他尴尬的过往,也不会再以别人如何评价。可是如今看到上官苍颜在自己的哥哥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终于也忍不住淡淡的讽刺。 白衣公子不为所动,眼睛盯着上官苍颜:“把人交出来。除非你想断一条手臂。” “舒廉公子觉得我是那么不识时务的人吗?”上官苍颜露出一丝苦笑,“如果人真的在我手里,我有必要让自己被你打成这样吗?” 江舒廉冷冷得不说话。 黄衫少年心下疑虑,看着江舒廉冷漠无情的眼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究竟鄞州失踪了什么样的人,值得大哥不远千里,只身一人赶往北方?依他的脾气,本应该漠不关心才是,现在怎会如此焦虑不安?……难道是……冰若?……可是从她的言谈举止间,似乎又不像…… 树林深处,两个盟军样子打扮的人潜伏在那里。 “木秫,江舒廉还没动手,我们不能等了。”听去,竟是轻快动人的女声。 木秫是辕木族中,首领最信任的勇士,武功高强,憨厚忠诚,一切事情皆从辕木族利处考虑。 “现在杀了上官苍颜?”他问。 女子点点头,隐到安全的地方。 木秫捏着淬了剧毒的银针随时待发,却没想到这个计划毒到什么地步——轻易杀死上官苍颜,江家的两兄弟也必然死在乱军中。几枚银针,就除掉了逐鹿中原的三个最有力的势力,这个计划不可谓不妙。 但若知道了计划的前一部分,则更让人心寒。 三个人都会死在这里啊……女子朝向持剑浅笑的黄衫少年,无声的叹息…… 树梢在晨风中微微摆动,清冷中肃杀的气氛凝结,江未平持剑挡在两人之间,江舒廉俊美的容颜冰冷得看不出颜色,华贵的长袖在风中微动。 银针无声无息,淬着毒药和一闪即逝的光华,从后面封住上官苍颜的死穴,死亡的气息刹那凝重,搅动树叶簌簌而落。 打破本来微妙的平衡,上官苍颜身体止不住颤抖,有深红的血迹覆盖住原来嘴角的鲜红,他终于无力的半跪在地上。 江未平猛然转身,而白衣公子比他的速度更快,长袖一拂射出一枚袖箭,一声闷响后再无任何动静。 “果然是以暗器出身啊……”饶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上官苍颜依然忍不住轻轻笑道,然而紧皱的眉头却使他此时的笑看起来颇为牵强。 白衣公子并未理睬,身形一动已经来到方才木秫藏身的树丛。 一枚袖箭精准得定在他的喉咙上,辕木族首领最信任的勇士,此刻空睁着双眼直直躺在那里,任献血濡湿衣衫,一动不动。 周围没有其他的人。 没有……其他人…… 江舒廉注视着死去的木秫,皮肤被流出的深红的血迹覆盖,看上去阴森诡异。 置他死地的并非袖箭,是毒——是中了别人的剧毒。因为江舒廉的武器,从来不淬毒药。 这? ……是有人谋划好的,狠毒的计策! 手脚突然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气,自小修炼冰裂天心法,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寒冷的感觉,难道是因为和上官苍颜的打斗使真气不受控制的肆意游走? 一个念头掠过他的脑海,白衣公子快速回头,看到江未平正准备去扶气息奄奄的上官苍颜。 “住手!”江舒廉情急之下喊出,然而已经晚了,一枚银针已经刺破江未平的肌肤侵入他的血脉,伤口处很快凝结成一个淡淡的疤痕。 上官苍颜的军队也在这时从四面涌来,在江未平猝不及防之时冲散他与上官苍烟,护住虚弱中带着邪笑的郡王,包围住江家的两兄弟。 “一模一样的毒。”江舒廉冷冷得看着身受重伤的男子,“凭你的心机,我如何能相信你的话?” ——刺客射向上官苍颜的毒,竟与上官苍颜自己毒针上的毒一模一样!自己与他打斗的时候亦中了他的暗算,只不过被及时用内力逼出体外,然而却不想因为此而使冰裂天真气无法控制……上官苍颜…… 竭力忍着一阵阵目眩,江未平以剑拄地:“我只是不想让他死了……”——只是不想让他死了,没有想到他在那种情况下也能出手暗算。 “他一定会死。”白衣公子的眼神,冷酷而不屑。 “那个死人确实不是我安排的,我也很奇怪他们怎么会有我刚配置出来的毒药。”上官苍颜吃下解药,在士兵的护卫中无辜的笑,“我们是敌人,互相暗算本是常情,舒廉公子没有必要迁怒于我。” 江未平咬紧嘴唇,剧烈的疼痛强迫他清醒。黄衫少年看着一旁默然站立的哥哥,环视急转而下的情况,淡淡开口:“你想怎样?”上官苍颜闭上眼睛,似乎在恢复元气。墨色的长发微微卷曲安静地贴在肩上,显示出一派安静美好。 “我的目的?我早就说了,不过是想请陛下……现在加上舒廉公子,到军帐里去小坐一下罢了。” 第十五章 乌雀南飞 冰冷的水,冰冷的泪,溅在脸上如刺骨的针刺入心底,不断地分出更细小更尖刻的刺,一点一点的研磨着最鲜红温暖的血液。 白茫茫的脑中,一切都如此刺眼,如此看不真切。 一阵目眩,冰冷刺骨涌来…… 河水流淌,并不湍急,然而却极早地进入了冬季,冷得让人不敢呼吸。 缤纷,就这样绝望如死灰地躺在一层盖过一层微小的浪中,随波逐流…… 不去想。 不去想上官苍颜和江舒廉究竟谁对谁错。 不去想该如何面对一切。 微弱的争吵声从这荒凉的河岸隐隐约约的传来,惊扰缤纷安然赴死的梦,那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吵得异常激烈。 “你这么做不觉得太过分了吗!”男子的声音愤怒而痛心。 “过分?”女子的声音很悦耳,而此时却因为一种恨而显得扭曲,“你懂得什么叫过分?我这样做,与当年靖华帝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还有我这双眼睛,它是怎么瞎的!你明白什么!如今你带兵来救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却还指责我过分?” 冷风呼啸,吹动着如冰的河水,倍觉凄寒。 靖华帝? 缤纷猛然一振,靖华帝……那是江舒廉的父亲啊,怎么……他做了什么? 一阵沉默,男子哑然,想辩驳却又无从辩驳,最后只是幽幽地说:“江舒廉……他毕竟也与靖华帝不和,没有必要这样害他……” “父债,子偿。” 四个字,坚硬冰冷盖过了漫天寒风,手脚麻木的缤纷在河水中硬生生地打个冷颤。 父债子偿。 “出来!”男子声音一凛,迅速移动到河边右手探出将她一把拎起。 冰冷的水滴顺着完全浸湿的衣襟滴到水面,发出珠玉相嘣的声音,然而却透着森森的寒气。 面色和嘴唇泛着紫色,手指苍白浮肿。寒冷逼得缤纷说不出话来,她勉力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男子。 “是你?” 她尚未开口,男子便惊讶地低声喊出,接着一松手,缤纷顺势跌在了岸边的泥土上 “你没有死?”他接着道。 那女子也已经转身慢慢走来,长裾拂地,流速飘摇,宛如画中的仙子,举手投足间透着清新的灵秀。 但一双如秋水般的眸子,却是无神的…… “薛秋,是谁?”她开口,声音恢复了沉静。 沉默了很久,就到缤纷渐渐恢复了知觉,薛秋才艰涩地开口:“是缤纷。” 女子脚步猛然顿住,随即默然叹息,苦笑着转身:“天下无劫,处处皆劫,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处处被撞破……上天未免厚爱江家……哈哈……” “棂初……”薛秋按住腰畔的剑,迟疑着。——棂初,要杀了她吗?要杀了这个无辜的人吗? 明知道这是正确的选择,却无法开口说出那个残忍的词语。 ——棂初……命中注定,我们不是成就大事之人…… 薛秋,棂初……这两个江舒廉信任的人竟双双背叛…… 缤纷只觉得血气上涌,江舒廉在树林中的种种举动重新浮现,拼凑,他居然渐渐明晰事情的始末。 “是你,使你设计的!”她冲口而出,声音嘶哑,“什么劫持根本是子虚乌有……咳咳……咳咳咳咳,都是你的精心谋划!” 铺天盖地的窒息,薛秋的手指卡在他的咽喉上,紧紧地难以挣扎,却终究没有狠下心来。 泪水从眼角滑落,一颗心如被刀绞成碎片:“公子……以为你被上官苍颜劫持……他就那样只身来到北方……毫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你知道吗? 棂初……你知道吗……” 我又岂会不知? 棂初背对着她,无神的双目不知望向何方,刹那间折射出一种寂灭的寥落,飘摇的流苏蜿蜒在空气中,不胜伶仃。 然而那灵秀的女子却不发一言——江舒廉……若不是知道他会不顾危险来寻找自己,她棂初又怎会设下这样一个圈套?在不在乎自己的安危那是江舒廉自己的事情,若是因此而丧生,也……与人无尤。 ……与人无尤…… ……与人……无尤! 那泪水滑落,带着心里绝望的不甘和怨恨,不断滑落。 滚烫的滴在薛秋的手背上。 男子的手僵在那里,额间始终吊着的一颗钻石不知何时退去了华丽张扬,显得黯淡无光。……那般灼热的泪啊…… 他慢慢松开了手。 “棂初……你的目的是杀江舒廉,仅仅也只能是杀江舒廉。可是你为了这种目的害了多少人?现在华禺死了、木秫死了,你还要再杀缤纷吗?……棂初你本不是个残忍的女子,究竟你有没有细想过都作了些什么?江舒廉的命,难道就值得用这样昂贵的代价来换!” 长风吹动着她拂地的裙裾,女子的笑声里带着惨淡:“我知道,我所害的,都是与我无怨无仇的人,到头来我真正的仇人,却毫发无伤。我也知道,为了我当年怎样的痛苦哀绝,我制造出来了许多和我有着相同感觉的人…… 可又能怎样?我们都没有想到公子就是江舒廉。一步既已踏出,以后的一切便都不由自己选择。” 黑色的长发,缭绕出三千烦恼的红尘丝,女子缓缓转身,那本该灵动着天地华光的双眸空洞没有焦距,一抹笑靥荡漾在脸上,恍然有种出尘的美好。 “缤纷没有错……只是知道得太多了。”悦耳的声音,低婉的叹息,却坚定没有回旋的余地。 “你知道得也不少。” 棂初摇摇头:“但我有能力保全自己。薛秋,你杀的人也不在少数,为何今日如此婆妈?” 男子无言以对,默默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掌,钻石中柔润的光沐浴在他的脸上,显出少有的安宁: “我不想管,我不想杀无辜的人。” 棂初的笑靥依然美好,却是一种怒到极处的笑。冬日的风凛冽入骨,她一袭单衣迎风挺立:“即使你我会因此丧命你也不想管吗?” ——薛秋啊薛秋,我舍弃了所有甘做坏人,冒着一旦暴露而为下人所不齿的风险变成这样,一切皆由我来承担,饶是如此,你还是不愿小小的牺牲一下自己的原则吗! 那张早已模糊不清的面容在记忆深处闪动,痛苦的扭曲……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噩梦……那是非江家的血而不能洗掉的啊…… 那样的噩梦,那样的折磨,逼迫着她不得不前进报仇,即使身陷泥淖也要爬着过去,纵然满身血污,也要撑到最后,撑到最后看着仇人一点点死去…… 在此之前,她不能死。 那样的痛苦都过来了,却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丧命。薛秋,那种明知很痛却不得不继续找寻的痛,你又了解多少? 你只知无辜的人不能杀,那么……倒不如一剑将我杀死。 “棂初……”薛秋本是随意洒脱胸无城府之人,棂初的话猛然让他意识到已经进退维谷。——“即使你我会因此丧命你也不想管吗?” 不是不想管,而是……怎么去管? “用轻贱生命去换取我们的平安?可我们,本来就罪有应得啊。”他嘲弄的笑笑,依旧看着右掌,往日玩世不恭的神态早已无影无踪。 缤纷望去,那样潇洒的身影却如此让人心酸。那个嬉皮笑脸的薛秋变成这样,心里当有很多挣扎吧? 只是……你为何偏偏选择要背叛公子呢? 棂初,那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又有着怎样的过去? “何必非要杀她呢?”温文淡泊的声音,舒缓如清风没入耳际。远处,一行人马缓缓前行,沿着河岸从容而来,“即使大哥知道是你,也未必会怪罪。” 马蹄涉水,带着轻泠的声音,隐没在冬日寒冷的空气里,愈发寒骨。 淡黄的衣襟,斯文的笑容,苍白的脸色在漫天寒冷中摇摇欲坠,神色淡漠中却带着一份难以言喻的坚定和威严。 缤纷看着来人,手指猛然握紧——江未平……江未平他完好无损的策马而来,棂初又是如此坚定地要杀自己灭口……那么……公子,公子他的平安的——可是上官苍颜!上官苍颜该怎么办啊! 她咬紧嘴唇,咬得是那样中,甚至齿间渗出了缕缕红丝。 风从四面吹来,突然寒冷的仿佛地狱吹来的阴风,直直吹向人的心底……直到支离破碎…… “上官苍颜……” 他怎么能死? 薛秋对于江未平的出现也甚是惊讶,尤其是看到他身后还有一群随从的时候更是感到匪夷所思。江未平活着,就意味着江舒廉活着;江舒廉活着,就意味着他要将所有知道棂初事情的人灭口! 可是江未平说……公子不会怪她? 他看向棂初,那个如迷一样的女子依旧迎风而立,衣袂飘飘飒然不群。她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其他表情,只是静静地站着,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上官郡王他没事。”马上的黄衣少年看向缤纷,声音柔和却很疏离,唇角是不变的若有若无的浅笑。 彬彬有礼。 棂初粲然一笑,双眸无神却也灵动非常,然而却如同升起一种直刺魂魄的凄凉。红颜之衰之苦更胜无盐,如若是那双眼睛还健在,该是多么的绝代风华。 “我素不曾听说二公子是好管闲事之人。” 少年的神色显得有些疲倦,他微微摇头:“我只是觉得,一个让上官苍颜拚死也要去救的人,不能如此地轻易死掉。” “好!”棂初击掌,仿佛是赞许江未平,那方才凝在身边的浓浓杀气已然烟消云散,“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姑娘聪慧,难道忘了马是可以识途的吗?” 棂初眼角带过一种狡黠,笑意盎然之下有着常人无法窥伺的深沉——眼前的少年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温顺有礼善良无害……然而那无意中透露出的一点一滴却有着让人心惊的洞察和敏锐。 “江未平果然是江未平。”心照不宣的笑靥,荡漾在她灵动的脸上。 江未平微微侧开头,避开她闪烁而难以捉摸的笑容,神色苍白,掉转马头: “走吧。” 缤纷慌张焦急,本想追上江未平的坐骑,然而刚迈出一步便踉跄倒下——在冰冷的水中浸泡了太长的时间,双膝麻木使不上一丝力气:“那公子呢?他怎样……” 棂初一笑,笑靥如花,灵巧动人,别人只当那一笑足以融化冰雪心旷神怡,但丹江未平却看到,那其中……含着深深的冰冷……讽刺…… “是呀……究竟是怎样了?”薛秋亦是不解,疑惑地看着像是奄奄一息的江未平。 淡黄的衣襟被断续的凉风卷得有些褶皱,少年不胜冷风地咳嗽几声,用手浅浅揉着眉心,漫不经心的开口:“我和大哥已经和上官郡王结盟共讨曦烈,薛少侠你带来的兵马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不然,我为何来找你?” 薛秋甚是尴尬——他带来的鄞州军队,本想是江舒廉和上官苍颜死后趁机兴兵讨伐上官苍颜,名正言顺,势如破竹。没想到如今江家和上官结盟,自己的小计谋又被江未平点破,也只能强笑两声作罢。 “结盟……”缤纷喃喃重复,“结盟……那你?” “自然依旧是尊江二公子为帝,否则江二公子又怎会答应?”棂初缓步,慢慢走近江未平,“这次,红娘子也帮了不少忙吧?” 少年的笑容有些苦涩,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一向淡漠的神色微微显得无奈:“形势所迫罢了……” 平地里陡然起了一阵冷风,干枯的树枝摇摆不定发出艰涩的声音,时而飞过的几只飞鸟在突然变寒的风中,绝望哀鸣。 “二公子这个陛下,当真惬意?”棂初的声音依然很冷。即使她在笑,那种刻入骨髓的冷却是怎样温暖甜美的笑都压制不住的啊!只不过,很少有人能听得出来那如同万年冰封的寒。 江未平没有说话,攥着马缰的手苍白如纸。 “红娘子总算没有负你一番苦心……江未平,你怎就从来没替自己想过?”狡黠的瞳仁似在叹息又似在讽刺,“为了舒廉公子,你甘心让红潆认为是你让她的两支军队残杀覆没;为了红潆,你又宁愿被寒续砧误会你勾结盗寇。你当真不在乎天下人的唾弃?” 不在乎吗? 当真不在乎吗? 他在那一刹那感觉到瑟缩在冷风中的手指痛苦的痉挛,寒气随着呼吸侵入肺腑,撕裂着他处处旧伤。 “不在乎……已经是伤痕累累了,再多几道,又如何? 又能如何? 咳咳……你就是棂初姑娘吧?多谢你的关心……很少有人会关心我,日子久了,连我自己也不会关心了……只要我在乎的人都平安,也就够了。” 是啊……只要他们平安,就够了。 为此,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是为此,他强撑着重伤的身躯自己来找薛秋,就是怕江舒廉会一怒之下将他斩杀于当场。 棂初……那时他情愿冒生命危险孤身来营救的女子,那种强烈的感情,他是不会去怪罪她的。但至于薛秋,结局却是很难预料…… 棂初。 他重新审视那个女子,长裾拂地,流速飘摇,其心玲珑,灵气逼人,心机深沉却不减她娇俏可爱……这样的一个女子……难怪让江舒廉着迷。 那是一株罂粟。 却让人不由得亲近。 知己……能一语道破她的心……也算是知己了吧? 有这样一个知己,福焉,祸焉? 第十六章 天道幽幽 江未平招手,一匹马从他身后的是为中奔跑出来——这正是上官苍颜让缤纷骑上逃走的骏马,也正是这匹马在缤纷跌落后跑回才使得江未平利用这匹马找到缤纷,也找到了棂初和薛秋。 骏马从棂初身边一闪而过,鬣毛飒飒,英姿勃发。 盲女琴师嘴角一抿,如同可以看到一样一把拽住马匹的缰绳,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衣袂飘舞,煞是好看。 一抹始终没有退去的笑在嘴角,灵动非常。 “好伟大的江二公子!”她的笑声明快动听,然而声音却渐渐降低,到后来几乎成了耳语,“不过,你以为我要杀缤纷,仅仅是为了杀人灭口吗?” 江未平脸色苍白,伤口牵扯出来的疼痛一阵胜过一阵。他眼神平视,目光淡然没有去看那盲女琴师,用同样低不可闻的声音回答:“你以为我救她,也仅仅是为了我说的理由吗?” 心照不宣的笑,棂初策马离开,溅起阵阵冷雾。 江未平默然的看着,嘴角的笑不知何时带上了一丝温暖的感情——棂初啊……第一眼看到那个女子就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似乎一切事情都没有必要对她隐瞒……或者,隐瞒无用。 她太狡猾了…… “喂!”薛秋望着绝尘而去得棂初,猛然想到什么似的大叫,“你怎骑别人的马就走?” 远处传来棂初并不介怀的笑声:“难道你要我和江未平共乘一骑?” “……” 这样故意曲解推脱责任的话引来侍卫们的轻笑,薛秋无话可说的看了一言江未平,这里的确就他一个人有坐骑,不过看这位帝王的样子也不会好心地邀自己共骑,只好自己去扶着缤纷慢慢走回黄河九郡驻扎的地方。 冷风如刀,挥动长发不断地拍在脸上,少年锦衣玉冠住马立在风里,在她眼角的余光处,一抹红装若有若无的闪现。 他抿紧嘴唇,眼里波光明灭,落在长长睫毛的阴影下看不真切。 许久,他徐徐叹了一口气,终于没有回头的策马,离开。 马蹄得得,越来越远…… ——红潆,何苦? 仿佛没有人的河边空旷寂寞,一袭红衣烈火般不知从何处闪出,略带残忍的眼神,紧紧攥着的双手,却正是黄河九郡那第十个指挥者——红娘子。 他的双肩在颤抖,本该无论如何都不为所动的眼中渐渐蒙起一层烟雾——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误会你吗,江未平? ——你要取我性命,只须说一声,我自会奉上,何须你如此追杀?” 温和淡然的话语言犹在耳,此时的回荡中却仿佛可以到那少年支离破碎的心。 忍受着委屈,独自咽下苦涩的血,他在说出这样一句话时又该是怎样的绝望悲哀?而她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 一点都没有觉察啊!还以为自己宽宏大量原谅了他,还以为他是十恶不赦的伪君子只有自己才能饶恕他……真是可笑…… 十恶不赦的,从来都是自己。 ——“红娘子总算没有负你一番苦心……江未平,你怎就从来没替自己想过?为了舒廉公子,你甘心让红潆认为是你让她的两支军队残杀覆没;为了红潆,你又宁愿被寒续砧误会你勾结盗寇。你当真不在乎天下人的唾弃?” 棂初……真正道出他心思的,竟是棂初…… “他已经回去了,咳咳……你怎么还不走?”一个声音响起,走来的竟是祁番郡王方安世,“你暗中保护她,可是……咳咳……他根本不需要你……” “你跟来做什么?”红娘子冷冷的打断他。 方安世似乎很虚弱,手指苍白如书生——他从小体弱多病,人们说他随时都会死去。 “你是我的妻子,我跟过来看看也有错吗?” 红潆没有说话,眼睛冷冷地看着远处……河的岸边,应该是有农家的吧?可是战火纷飞,人间冷暖,如今已成一片废墟,那断断续续的寒砧声早已消失无踪…… “红儿,江未平他……” “不许叫我红儿。”红娘子猛然瞪向他,眼中带着仇恨和残酷,“你忘了么……任何人,都不准叫我红儿!” 风声呜咽,溪水潺潺,触目一片刺骨的凄清冰冷。雁声阵寒中,似乎有细小的雪片,开始若有若无的降落。 * “舒廉公子不信任在下,坚持要靖平陛下亲自去跑这一番,如今陛下新伤旧伤一起复发,心力交瘁……啧啧……”上官苍颜依旧是一身简易的便服,微微卷曲如海藻般的长发安静的贴在肩上,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古书,嘴角的一抹笑分明是幸灾乐祸。 营帐外是不断飘扬的细小的雪花,虽然不断的下着,然而因为落地融化,地上并未有大片的纯白积雪。 那个黄衣少年静静地躺在营帐最里面,双目紧闭,眉头轻拧,不少火炉在周围燃烧取暖,但他的额头却一直冰冷苍白。 自从那一日带回棂初、薛秋等人,他就一直是这样…… 江舒廉一袭白衣华贵飘逸,脸色犹如风雪一般不带感情。他冰冷地瞥了一眼上官苍颜,背对着江未平不发一言。 他的弟弟——靖王朝的最后的帝王——在离开俨城后就屡屡受伤却一直没有得到修养,他一直都是在强撑着啊……现在终于撑不下去了么? 红潆,寒续砧,上官苍颜……伤他的每一个人都可称是当世高手,他又如何能撑得下去? “其实他死了更好不是吗?”上官苍颜漫不经心地将书翻过一页,“舒廉公子继承王位名正言顺一呼百应……” “少废话。”白衣拂动,伸手打翻那人正在翻看的古书。 上官苍颜叹口气站了起来,并没有拾起那本书——或者他刚才就不曾真的在看,只是慢慢的走向帘帐: “真没有礼貌啊,还是靖平陛下更讨人喜欢一点。” 帘帐却先他一步被撩开,淡堇的流速随着墨玉般的长发在细小的白雪中飘拂,在断续的白中清幽绝妙,裙裾在风中飒飒作响。她怀抱古琴,本该灵动的双眸空洞没有焦距。 她盈盈一笑:“既然讨人喜欢,你救他不就行了?” 上官苍颜掩去眼角闪动的惊讶,显示出迷惑不解的样子:“姑娘太高看我了吧?” 女子侧身近来,轻轻拂去身上的雪花,帘外的风寒冷凛冽,而她恍若未觉一样,单衣清爽笑靥如画。 当日她一弦拨动,音杀神秘莫测的威力记忆犹新,堇衣流速中带着令人惊骇的压迫。上官苍颜有种莫名的感觉——眼前这个女子,仿佛是个万世莫敌的妖精…… 棂初对着江舒廉欠身行礼,那白衣公子轻轻摆手示意她起身。 “谦虚可不是上官郡王的作风啊。”盲女琴师放下怀中抱着的古琴,狡黠一笑,眼神对着的分明却是江舒廉,“我听说郡王从金华殿偷了一样东西啊……好像是什么丹药吧?传闻很厉害的……” 白衣公子眉头一皱,他显然知道棂初在说什么……他也姓江,自然知道江家藏了什么东西。 华丽的衣袖无风自动,在吞吐的火焰旁明灭翻转,风华万千。 安阳郡的郡王却笑得十分无辜,如海藻般卷曲的黑发泛出微微的光泽,“棂初姑娘说笑了,身为臣子,我怎会去盗窃俨城宫殿之物?姑娘不过是一个琴师,如此妄加议论、挑拨我与舒廉公子,怕是不好吧?” 这番话光明正大、义正词严,江舒廉凉凉地开口:“想不到你是如此终君重义。” “终君重义乃吾辈之本分,无奈世人浅薄,常误解于我。” 白衣公子看着他,眼中写满了鄙夷。 棂初浑然没有在乎上官苍颜那番虚伪肉麻的话,失望地叹口气:“原来郡王并没有那种药……真是遗憾。” 没有声音,只有火焰的“荜拨”作响,静待着她的下文。 她果然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瓷药瓶,耀武扬威地向上官苍颜轻摇:“那……我这药就不算是从郡王这里偷的了,靖平陛下能安然无恙也不必欠郡王人情……” 药瓶翻转,流光溢彩。 上官苍颜惊愕地看着她的得意的笑靥,从未想到这个琴师——江舒廉手下的琴师竟会做出这种为江舒廉所不齿的“盗窃”,然后步步为营,让自己落尽下风。 到头来,自己竟然成了证明她并非用了卑鄙手段的证人? 一阵目眩,那种感觉重新浮现——眼前这个女子,真的是个万世莫敌的妖精…… 第十七章 谁辨佞贤 一夜无风,一夜无月。 细碎的雪花徐徐飘散,散落一地星星点点,然而却在下一刻又悄然融化,融成微不足道的水滴,消失无踪。 正如千万年来血与火的战场,无论当时多么惨烈华美意气风发,到头来依旧湮灭——连一滴血都不曾留下。 俨城外三十里是连绵的行军营帐,周围零星的布着些参差不等的山丘。站在最高的山丘上,昔日帝都辉煌的灯火明灭可见,城楼上“曦烈”的军旗耀武扬威,在细碎的雪中格孤傲挺立,宛如那个民族不屈的抗争…… 可最终是势单力薄啊,那里能够抵挡住鄞州与黄河九郡的联军?况且联军之外,还有不甘于辕木族统治的靖朝遗民……那挺拔坚毅的军旗,很快……就要被折断了吧? 少年一袭淡黄的锦衣,发丝在玉冠之下飘摇。他手持长箫,站在最高的山丘望向俨城明灭的灯火,忍不住露出一丝嘲弄的笑。 ——命运总是这样奇特。当年的那个靖平陛下在城内绝望的闭上双眼之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扮演“攻城者”的角色,安静的看着别人走投无路…… 箫声呜咽,江未平淡然吹着,在静谧的夜中却悲凉无比,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回忆幕幕袭来,在帝都这个华丽的牢笼里……过去的十几年,他究竟做了什么?那些既成的事实,众人口中相传的事实,究竟有哪几件……是他自己想做的?是他江未平想做的? 箫声戛然而止,一袭华丽的白衣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大哥。”他眼神宁静而淡然,却又仿佛隐藏了许多别人读不懂的东西。 白衣公子没有去看自己的弟弟,眼神冰冷如雪,然而他一抬手却将一件灰色的狐裘扔给了江未平,随即是冷冷的讥诮: “大病尚未痊愈就穿得如此单薄来这里吹冷风,莫非你是嫌命长了吗?” 江未平用手婆娑着狐裘,很顺从得披在了身上。冬日的寒,寒冷入骨,披上了狐裘果然暖和了许多,连心……也暖和了许多…… “大哥,谢谢。”少年笑了,他的笑本是斯文而疏离的,但这一次……是真正的、开心的笑…… 这对在世人口中本应是你死我活水火难容的手足,就这样站在俨城外的旷野中,彼此真正的关心着。 “我怎会有你这样一个弟弟。”白衣公子俊美的脸庞在细碎的雪中精致无暇,折射出令人窒息的颜色。 明艳不可方物。 “有我这样一个弟弟是幸还是不幸呢?”少年的声音很轻,似乎一屡寒风便能将它吹散,“但我一直觉得……大哥是最好的哥哥。父王一去,你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江舒廉没有回答,然而眼中的冰雪却在逐渐融化,一袭白衣在旷野中高贵不染片尘。他忽然指向俨城,如同有意在岔开话题: “俨城,我们的家就在眼前,可是你想进去吗?” 少年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城中明灭的灯火,眼中似在犹豫。但最终,他开口:“想。” 想。他想重新回到那个繁华的帝都……他的家…… “呵。”江舒廉却冷笑,声音里夹杂着隐隐的失望,“我的弟弟,你终究有自己的野心。” “难道你没有野心吗?”少年淡然的眼神看向雪中华丽的白衣,恍惚间透出凌厉之气,“大哥,你若没有,当初又怎会将我丢在帝都独自一人拿了玉玺去往青弋山?难道不是想积蓄实力重回俨城?……倒叫我背了这个轼兄夺位的罪名……” 方才那一刻流动的温暖,刹那间被打破。 江舒廉的语气冰冷却坚定:“我不想。去青弋山也非我所愿,你莫非是为了这个心里不舒服,才引上官苍颜兵临天然峰?” “我承认……”江未平默默点头,眼神在睫毛的阴影里深远悠长,望不到尽头,“我曾嫉妒过大哥。” “嫉妒我?”如同听到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江舒廉不可思议地盯着黄衣少年苍白的脸,“你从小便得父王所有的宠爱,乖巧伶俐,呼风唤雨,我这样一个冷宫王子有什么可让你嫉妒的?” 在帝都的生活,如同恶梦一样夜夜在脑中挥之不去,华裳贵妇低沉的咒骂、疯狂的撕扯着一切可以撕扯的东西,凌乱得发丝下她的眼睛血亮如鬼: “妖女……妖女来了!靖王朝要灭亡了!哈哈哈哈……妖女,魔鬼!” 留在白衣公子回忆里的,不是奢华糜烂的金黄,不是翻云覆雨的权势,有的只是那冷宫里没日没夜的嘶哑叫喊的贵妇——他的母亲。 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可嫉妒的?有什么可嫉妒的! “我不知道,总之就是那样一种感觉。而且大哥,你现在不都已经得到了么?而我……什么都没有啊:金钱、权势、名誉以及……爱……我一无所有。”江未平苦笑,定定地看着手中的长箫,“大哥你告诉我,你真的,爱过……王嫂吗?” “我和她没有完成婚礼,她不是我妻子。” “咳咳咳咳……原来……咳咳……”猛然觉得仿佛有寒气侵入肺腑,少年剧烈的咳嗽着,眼中重新聚起一种凌厉,“原来如此。咳咳……那就是——不爱了。” 一阵风毫无道理地刮起,吹散着静静下落的细雪,光影飞射,拂开漫天飘舞的白。反手,疾刺,灰色的狐裘在风中如翩跹的蝶。 风止时,一支长箫抵在江舒廉的咽喉上。 只要他一用劲,便可轻易要了眼前白衣公子的命。 江舒廉没有闪避,没有抵挡,没有反击,一袭白衣冷冷站立:“你当真要为了李冰若和我翻脸?” 江未平握紧长箫,不发一言。 “你们的生活真简单。”江舒廉看向弟弟的眼神充满讥诮,“只知道爱与不爱。那种奢侈的东西我江舒廉没有能力拥有,拿开你的长箫——若你还是江家的人。” 夜晚的雪野,白衣高华,狐裘深沉,靖王朝那对谜一样的兄弟安静地站在俨城最高的山丘上,一人手握长箫,紧紧抵着对方的咽喉。 这才符合别人口中传言的江家兄弟,不是么? 就在山上的兄弟对峙的时候,上官苍颜斜坐在软椅上,拿着一卷不知名的典籍不停的翻阅。 缤纷坐在篝火旁,看着吞吐的火焰,似乎在想些什么。 上官苍颜无意中瞥了她一眼,竟饶有兴致地开口:“方才你的舒廉公子拿着狐裘出去应该是去找他的宝贝弟弟了,你可别乱想。” 缤纷从思绪中惊醒,她看向那个似笑非笑的男子,回味着他道破自己心思的话,半嗔半羞道:“什么话呀。” 上官苍颜将书向后翻了一页,故作无奈:“我也希望你不是在想他。” 缤纷皱皱眉头,将他的那句话略去,重新看着温暖的火焰——是给他弟弟送狐裘吗?怕江未平的病情加重?江舒廉……江未平……真像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好兄弟呢…… 不对呀……怎么会是好兄弟呢? “他这么关心江未平……不对呀,他死里逃生不应该是对江未平恨之入骨吗?他不是应该杀了江未平才是吗?”缤纷喃喃自语,疑惑不解。 上官苍颜摇摇头,似笑非笑:“千古无奈帝王家。说不定真正冤枉的是咱们的靖平陛下,或者你可以当你的舒廉公子宽宏大量原谅了他阴险狡诈的弟弟。” 缤纷叹口气,只当上官苍颜的话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你完全不必替他们伤心,他们两个做事都是经过考量的,没有利益的事情他们又岂会选择?就说靖平陛下吧,他又怎会白白承担那样严重的罪名?‘弑兄夺位’……他不会糊涂到夺靖王朝那个没有任何前途的王座,他既肯承担,定然算到了对他有利的一面。 说到底,最可怜的还是李冰若啊……世人皆道江家兄弟为她反目,她自己也当自己是绝世奇葩,可惜,那两个人都不爱她——一个拿她做借口,一个拿她当棋子……” 山丘上,少年忽而低迷的笑着,眼中亦是飘摇的风雪。他持箫后退一步,箫依然指向眼前的白衣公子:“大哥其实是一个多情的人,是那过去十几年的生活让大哥不得不以这种冷然的面目示人。你是不是为了报复我……或者说报复我母妃才故意对冰若那么温柔体贴,然后冰若喜欢你,心甘情愿的嫁给你,而你根本不在乎吗?你只想看到我伤心难过……是吗?” 白衣公子的目光明明白白的颤动一下,在那一刹那,他的眼中没有冰冷:“不是。想看你难过的不是我,是我母后……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总是拂她的意。” 白衣凝定地立着,透出刻骨的寂寥和酸涩。 ——一个母亲,放下她最后的尊严求儿子办的事情,他岂能拒绝?……即使那个要求如何过分如何险恶,他也不能拒绝啊! 那个王宫啊,本就是一个没有温情的华美的地狱! 少年收起长箫,苦笑着摇头喃喃重复着江舒廉一开始的话:“你怎会有我这样一个弟弟啊。不过,你应该感谢王后,她给了你一个不须掩藏真实性情的机会。咳咳……你是我的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善良温柔才是你的本性……在那场本该是欺骗的婚姻中,你流露出来的恰恰是你的本性不是吗。 大哥是个多情的人,你会关心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冰若、棂初……甚至缤纷……大哥为什么就不能对冰若好一点呢?” “你今天话太多了。”冷冷的声音。完美的冰雪面具,重新将那袭白衣包裹起来。 “咳咳……我知道,我知道大哥不喜欢别人猜测心事。” 长箫在手,江未平转身一步一步,慢慢向军帐走去,细碎的雪花飘飘散散没有尽时,恍如载满几多愁绪的一江春水,不知流到何时方肯止息。 箫声呜咽,动人肝肠,缓缓奏出一曲哀婉凄绝,苍凉无奈: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更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 似曾相识,却更加苍凉心碎……但看古来歌舞地,唯有黄昏鸟雀悲……白衣公子脸色微变,足下如风立刻拦在江未平的面前。 “你怎会这首曲子?” 少年放下长箫,抬眼看向江舒廉,瞳仁明亮如星:“我回这首曲子,很奇怪么?” “你怎会这首曲子?”江舒廉冷冷的重复一遍。 “……因为……”江未平编贝似的牙齿浅浅咬着嘴唇,如星的瞳仁隐忍着某种痛苦,“母妃在世的时候,咳……咳……经常弹奏……吟唱流泪……” 经常弹唱……一边吟唱一边流泪…… 皎姝宫,竟也有这种凄凉的场景吗? 江舒廉愣了一下,冰冷的眼神看不出波澜,他转身离开。 不发一言。 同样一首曲子,棂初会、皎妃会、江未平也会……这之间,又是怎样的纠葛? 第十八章 肠断帘远 靖王朝的宫殿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怎会既有金碧辉煌雕栏玉砌的皎姝华宫,也有暗无天日残忍阴冷的黑色囚牢? 薰香缭绕醉生梦死的宫殿里,重重华美的帷幔在若有若无的风中连绵起伏、飘荡缠绕,她一袭粉色衣衫,黛眉写月,星眸流波,曼妙的身姿在起伏的帷幔中宛若仙子,窈窕、美艳。 “妙姨,感觉好些了么?”她手里端着一碗汤药,看着卧在锦榻上的人。 那人的身体似极其虚弱,头发几乎全部脱落,脸色苍白得骇人——那赫然就是被囚禁在密牢中的皎妃的侍女妙儿。她此刻躺在榻上,瘦弱的身体几乎全部陷进了柔软的被褥,盖在她身上的锦被亦是平平一片看不出起伏。 她浑浊的眼睛看向李冰若,恍然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李冰若的指尖颤动一下,她放下药碗,脸色已有恐惧变成了冷漠。她向来不喜与皎姝宫的人有瓜葛,此番决定去救妙儿也不过是有种在陌生人中寻得故人的感觉罢了,况且辕木族也有想从妙儿口中得到消息的人,比如说长川。 “李姑娘想知道什么?”她勉强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如同干涩的金属的撞击。 李冰若移开看着她浑浊眼睛的视线:“你怎会沦落到这般田地?把你囚禁起来的是谁?” 昔日皎妃的侍女笑了起来,难听得让人感到有无数蚂蚁在身上爬动,她没有说话,只是笑,嘲笑。 宫门打开,冬日阴冷的风猛然灌入截住了她莫名其妙的笑,李冰若回头,乌黑的长发在蓦然灌入的风中失措地飘拂散乱。 一个人走进来,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长川。 李冰若不屑地转身,恍若未见。 长川也不甚介意,他和颜悦色地走近锦榻上的人,关切地问:“你进来便听到你的笑,怎么了妙儿?” 那行将就木的人看到了长川,眼中的嘲讽减弱了许多,她开口:“囚禁我的人自然是靖华帝,至于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们,除非你们答应我一件事……” “妙儿,你是我妹妹最信任的侍女,只要你开口,我一定会答应!”长川道。 妙儿无神的眼珠浑浊的转动,她慢慢说:“这也是小姐的希望……帮助江未平殿下取,得,江,山。” 帮助江未平取得江山,那是已逝的皎妃的愿望,她不会忘记,那更是皎妃的报复——报复靖华帝,报复靖王朝,报复她所憎恨的一切…… 妙儿……她最信任的侍女在囚牢里苦苦支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这句话说出去,本以为已经支撑不住,没想到在关键的时刻总算等到了契机。 李冰若冷笑——似乎只要提到江未平她便不能冷静:“荒谬,简直痴人说梦。” “李姑娘似乎对他的成见特别深。” “那时他自找的!为了皇位……他连亲哥哥都能下手,天可怜见舒廉并没有死……他早晚有一天会得到惩罚!” 妙儿静静听着她的话,枯槁的脸上竟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他要杀江舒廉?哈哈……这才像小姐的儿子!吕先生,你答应么?” 长川的眼神变得凝定深远,无喜无怒:“未平虽是我的外甥,但他毕竟也是靖华帝的儿子,本来我并不想帮他。可既然这是妹妹的希望,我也没有理由不答应……只是,我没有把握能帮得上忙,我看不透他。” 妙儿嘴角上扬,看向李冰若。 帷幔浮动中,那绝美的女子压抑着一种疯狂的气息,双手紧紧地握着,指节煞白。 ——江未平,斯文淡然有些张狂有些乖巧的江未平,自己恨他些什么?不知道不知道……恨便是恨了……江舒廉无辜入狱便是理由,可这算什么理由?宫廷中,奢求手足之间不互相残杀,可能吗? 是恨,抑或是失望…… 是永远解不开的死结。 江未平。 长川说:“李姑娘是否应该回避。” “你凭什么命令我!”尖锐的反击。 空气刹那冷如冰霜,长川眼中的杀意时隐时现:“就凭这里是皎姝宫!” “你们这群人就是麻烦,想知道秘密就要说人家想听的,这么认真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一个身影从窗口利索地翻近来,声音轻俏,悦耳动听。 紧张的对峙被人猝不及防的打断,长川警惕的看着翻窗而入的人,随即冷笑:“棂初?你又来做什么。” 越过守卫悄然潜入的人正是棂初,她眨着无神的双眼,怀抱七弦古琴,优雅秀美却灵动如妖。 “长川先生何时如此糊涂,这个时候前来自然是偷听些机密的,可惜你们说来说去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听得我着急死了。” 李冰若已然认出她就是在鄞州与江舒廉并肩而立的琴女,脸色越发难看。 长川听她胡说八道,有些愠怒:“哼,上次你说有把握除掉江舒廉和江未平已经上官苍颜,可是结果呢?木秫死了,江家和上官结成联盟逼近俨城,俨城危在旦夕,你还有脸潜入不怕我派人将你当奸细杀了吗!” “威胁我吗?长川先生威胁的手法还真不怎么高明。”棂初正色道,“杀了我你就能在寒续砧面前有交待吗?杀了我你就能解决目前的困境吗?一个高明的人不会做这种意气用事的蠢事,若无把握棂初又岂敢深入虎穴?长川先生,有些话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的……” 长川斜睥着盲女琴师,冷笑混合着杀意,不屑一顾:“你想说什么?” “破敌之策。”巧笑倩兮,她微微低头,削葱般的玉指慢慢拂过古琴的七弦,嘴角勾出一抹圆润的弧度,摄人心魄。 破敌之策……对于被围困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能牵动彼心的了…… 她懂。 他也懂。 只是不知这个盲女琴师,心里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风吹动缭绕的薰香,缠绵缱绻,趁得她光洁的面庞越发灵动如妖……虽不如李冰若般倾国倾城美艳绝世,但那抹仿佛出自天穹的逼人灵气却是任谁都无法企及的。 长川凝视着她无神的双眸,似被她那份自信与坚定镇住,有些动摇。 “其实……在这里说出也无妨。”带着诱惑的声音在奢华空旷的宫殿中显得有些幽远,“反正她们都算是死人了。” 这话说得极其荒谬,然而却因为出自棂初之口便多了一份让人胆战的凉意,那是一种不得不相信的心惊。 李冰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个人……她还是人吗?舒廉如此信任的、竟然是这种可怕的人! 棂初漫不经心地笑,美妙动人如春日温暖的阳,却压抑着最深入骨髓的冰冷与刻毒:“以长川先生之能,城外的区区黄毛小子哪里能是先生对手?先生不能大展手脚怕是因为有寒续砧首领的牵制吧。首领善良正义有余,却智谋圆滑不足,在注定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这个乱世是一定吃亏的,所以连累着辕木一族与长川先生也身陷险境,若是没有首领的阻碍……当不至于如此吧?” “你什么意思!”李冰若陡然厉声问。 “意思……难道李姑娘听不出来吗?”棂初拨动琴弦,一声脆响恍如平地惊雷,“我挟持寒续砧离开,辕木族尽归长川先生号令,进可破城外‘勤王之师’入主中原,退可重回辕木族也是一方霸主。且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谁家天下还不是能者语之——全在先生一言之间。” “说得好听。”长川冷冷的表示不信,但心低已有些犹豫——棂初所言对辕木族并不太有利,然而对他长川却是没有任何害处,虽然有些卑鄙,但如此的世道信义是没有用处的……长川对辕木族,终归没有超于利益的感情。 一个小小年纪的女子,却将人心看得这般透彻……不可小觑……不可小觑…… “寒续砧不在还有一个好处。”趁着他心旌动摇的刹那,棂初抓准时机,“李冰若便可以用来威胁城外的军队,别人不敢说,江未平是一定不会轻举妄动的。到时长川先生占尽天时人和,反败为胜又有何难?” 长川心念一动——这么做着实解决了他所有的问题!寒续砧失踪,李冰若死去,“勤王之师”溃败……那天下…… 天下必将姓吕! 那么他吕氏与薛氏一门的仇,算是彻底报了…… “高明。”躺在锦榻上的妙儿,闻言开口,声音嘶哑干涩,难听非常,却越发显得诡异。 李冰若面无血色,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言笑宴宴的盲女,感到浑身冰冷——那样残忍卑鄙的事,说得竟如此轻巧?在她心中,人命……真如草芥! 昔日养尊处优的女子如疯了一样快步上前一把揪住盲女琴师的衣领,激得棂初连连后退,然而李冰若眼中的疯狂却越演越烈:“棂初,棂初,你这个妖精!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干什么……舒廉那样信任你你凭什么背着他和长川作交易!你想害舒廉想害寒续砧还想害我……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寒续砧会知道,你也一定会有报应!” 棂初任她推着,拂在琴弦上的手指自始至终没有变化,她的笑容很暖很美,让人看了却如同有种发自骨髓的寒气侵遍四肢百骸: “果然是深宫长大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思想如此幼稚。我是妖精是坏人,可李姑娘就是好人吗?你当是江未平害江舒廉下狱,你百般伤害她,践踏他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之作法比起我残忍何止十倍? 哈哈……可笑。靖华帝知道靖王朝气数已尽,那不过是江家演的一场戏,暗渡陈仓送江舒廉和玉玺去青弋山积蓄实力攻其不备东山再起。你不过是他们的棋子,却自以为是的伤害那唯一可能对你好的人……让人齿冷啊……江未平竟能忍你这么久? 你现在去告诉寒续砧,告诉他我在算计他……我敢当着你的面说出来,你怎知不是又中了我的另一圈套? 害他们的是你啊李冰若,你却自认好人,可笑……可笑!” 如此尖锐的话语直接挑开了帷幔下的一切,害他们的是你啊李冰若……李冰若她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然而现在被人如此不留情的挑明……她无法承受,承受不了那样重的指责。 ——江舒廉……舒廉……只是一场戏吗?从头到尾,只是,一场戏吗? 那么,江未平他呢……它一直在隐忍,一直都在包容着自己的……无理取闹…… 桃衫女子摇头,不断地摇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若你还是拒绝相信,我再说多少遍也是枉然。”棂初的声音难得如此露骨的冷,她伸手推开李冰若,转身向殿门走去,“长川先生,我们是否应该去找寒首领。” 长川的眼色瞬息万变,他看了一言犹在不住摇头跌坐在冰冷地上的绝美女子,最终转身跟上了盲女琴师。 原来,那所谓的弑兄夺位只是一场戏,当所有的人都拿这个罪名大做文章之时,江未平的笑不知是苦涩的无奈,还是在嘲弄世人的无知? 那么当李冰若以此为借口报复他的时候,他的心里又是如何的想法? ……“其实,父王最疼爱的,还是王兄。”…… 许久以前,他寂寞地握着玉箫说出这句话时,她不懂,现在她终于读懂了那句话的分量……那是怎样的痛…… 寂寥清冷的风,缠绕着奢华的薰香,在殿里徘徊不散,如奈何桥上那永远不散的昏黄…… “李姑娘,”妙儿的叹息声是可闻的干涩,“我来告诉你这个靖王朝最大的秘密,也是我落到这个地步的原因。” 第十九章 下情如何 雪越下越大,一片铺天盖地的白。 靖平帝元年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之际,黄河九郡与靖朝江家联军,同仇敌忾地讨伐异族辕木曦烈,兵逼俨城之下。 那个在联军中地位并不显赫,却神秘莫测的琴师棂初潜入王宫不知锁踪,靖平帝江未平进攻营救亦杳无音讯,本来占有绝对优势的联军一时间与曦烈旗鼓相当,双方相峙,剑拔弩张。 “这个陛下行事也确实鲁莽。”几个颇有身份的人策马在外,注视着城门紧闭的俨城升起的袅袅炊烟,方安世不满道,“虽说是黄河九郡与江家联军,听起来声势浩大,可是九郡根本就没有全部参加,瞿荥郡王已经带着其他不满上官兄你的两郡离开自立为王,暮云郡郡王柳偲谦早已信了北教所谓‘天下大同’的口号,现在我们这种状况,靖平陛下还如此草率行事,真是让人失望。” 一身简单衣衫的上官苍颜笑着摇摇头,卷曲的长发安静地垂着:“方兄此言差矣,咱们陛下的心思可不是这么简单,他可是处处为他哥想得很周到呐。江舒廉临阵经验不足,不擅攻城,如果就这样和我们一同进攻,即使胜利江家也分不到多大的好处,可若是曦烈主动开门迎战便大大不同了……” 他那双深邃而诡秘的眼睛瞟一眼方安世,那笑意好似看着猎物落网的慵懒的狐狸。 后者默不作声,倒是阗昭郡王宇文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宇文珞也算得上是一个老人了,但比起普通的老人更多了一份政客的精明和狠厉,在黄河九郡中也算得上声望颇高,如果没有他的率先支持,上官苍颜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黄河九郡的无冕之王。 “故意闯入敌营,不管是否被擒都可以给对方造成占据优势的假象,于是曦烈就会主动出击,江家获得的利益就会最大,以身试险,义薄云天,好一个靖平陛下!”老人的声音里带着赞许,他看像上官苍颜深邃的双瞳,笑意更深,“上官贤侄能想到这一步也很不容易呀,现在只看寒续砧能悟到什么地步了。” “寒续砧?这倒是个令人头疼的人……”上官苍颜如是说。然而表情却没有一分为难的神色。 寒续砧以前并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在靖华帝统治下勉强的和平时期,辕木族上下大小的事物都是由内亲重臣处理,这位生性淡泊,待人温和,不喜争斗的少主反倒淡出了人们视线。直到九郡造反,帝都陷落,寒续砧方才被重新推到权力的中心,带领族人取得向往已久的土地和自由。 对于辕木族军政大事究竟是何人处理,外人不得而知,至于寒续砧首领秉性如何,才智如何他们更加无从得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愈要慎重,愈加不敢轻举妄动。 “上官贤侄也不了解他吗?”宇文珞显得有些不信。 在黄河九郡中,恐怕就属宇文珞最欣赏上官苍颜了,他曾多次暗示想把自己的爱女宇文湄凰嫁给上官苍颜,无奈上官苍颜一直装聋作哑,不过难得这不妨碍宇文珞对其的欣赏。 如海藻般的黑发像刚洗过一样闪着柔润的光泽,他开口,声音一如往常:“如果幻黎在就好办很多……他们来了!” 方安世愣了一下,转瞬随着宇文珞一起望向不远处俨城的城门。 那里——城门大开。 滚滚黄尘拥着一队人马从城中列出,军容整肃,英姿勃发,一眼望去便知是精锐之师。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一望茫茫的雪中,越发耀人眼眸。 上官苍颜嘴角上挑,笑容阴冷,很有节奏的双掌相击。 早已整装待发的军队从军营中冲出,层层排出与曦烈对峙。 一袭耀眼的白衣也从己方的军帐处缓缓逼近,俊美的脸庞冷若冰霜,周身散发着严寒尚退避三舍的冷厉——江舒廉。 终于……要开战了。 曦烈、江家、黄河九郡,在乱世如许的纷纷折折中终于到了一决雌雄的时刻,却不知在这个战场上,究竟谁是谁的友,谁是谁的敌? 清冷干涩的风吹不去沉重的肃杀,彤云密布,霎时风雪狂飙,连同地面积攒已久的落雪,排山倒海卷来。 旌旗在风雪中摇摇欲坠。 俨城城楼上,仙风道骨的老人长髯飘飘,在飞扬的风雪中看不真切,只是隐隐觉得那人气度沉稳,成竹在胸。 冷冽的风扯乱上官苍颜泛着光泽的黑发,然而他的注意力始终盯着俨城上那模糊的身影,那个身影在自信什么? 这样关乎一族存亡的大战寒须砧竟都不亲自出面吗?——还是因为他有必胜的把握? 必胜的把握……对于现在的辕木族来说,应该是不存在的吧? 还是,那位首领大人,根本没有亲自前来的能力! 想到这里,上官苍颜邪魅的笑意中陡然闪过阴沉的精光。 面前曦烈阵法已成,从高处望去是一只奇怪的鸟的轮廓,细看处正是辕木族信奉的神鸟“半黄”。辕木族历来信仰神明,如果不是其他种族的逼迫与奴役,恐怕他们至今仍是过着游牧为生、半饥半餐的原始生活,虽然贫穷,但却因为有着神明的寄托远离俗世的争斗而安定快乐。 那半黄神鸟阵想来是辕木族独创,莫说破阵之法,但是这阵有哪几种变换,在场的将领也对此一无所知。 辕木族,赌的便是对方对他的一无所知吧? 所以当上官苍颜看到江舒廉投来的目光,只能无奈的笑笑。 宇文珞也慢悠悠地道:“虽然老夫和辕木族交过手,对付那个长川也颇费点力气,但是这种阵法……确实是没见过。” 江舒廉冷冷一瞥,侧脸的弧度在迷离的风雪中有着惊心动魄的俊美,一袭素缎锦服孤高清贵,自成一种冠绝天下的风采。 “事到如今也只有一拼了。”上官苍颜亦看了那白衣贵公子一眼,眼神很自然的重新闪开,“总不能第一阵便不战自败。” 或许在那一刻,两人达成了某种协议。 江舒廉的声音透着森森的冷意:“什么阵法不阵法,不过是些花哨无用的东西,你自摆你的阵,我却不一定要去破。” 话音落时,上官苍颜的五百轻骑带着一百弓箭手已经先行入阵试探,他知道江舒廉的话是说给长川听的。 也只有江舒廉,才能讲出这样的话。 虽然狂傲,但,他确实有着傲视天下的实力。 在上官苍颜六百士兵冲入阵中的同时,江舒廉麾下两千人从不同的地方冲击半黄神鸟阵,所选位置皆是偏中之偏,打法更是乱中之乱,可是这种毫无章法却对恪守章法到极致的阵形有着极大的冲击。 五百轻骑一百弓箭手与两千士兵里应外合,猝然发起的袭击几乎冲垮半黄神鸟阵。 宇文珞眉心舒展,点齐大军准备越过混乱不堪的阵,直接冲开俨城的城门。 忽然,一支绑有烈焰的长箭从城内射出,直插云霄,竟在漫天狂飙的风雪中,闪烁着夺人眼眸的光焰。 ——那是指挥半黄神鸟阵的信号! 随着长川一声大喝:“变阵!”形势开始急转。 已经接近溃败的半黄神鸟阵的“双翼”在敌军的冲击下顺势脱离“鸟身”,“尾部”逐渐向“鸟身”并拢并迅速与“鸟身”融合形成一个严密的圆,将几乎七百人包围在其中;神鸟阵巨大的“双翼”脱离“鸟身”后也如法炮制,与新加入战场的辕木族士兵围成一个更大的圆,死死包围住“鸟身”和没有被“鸟身”困住的其他敌兵。 阵中大多是江舒廉的兵马,这样一来,反使江家陷入腹背受敌的局面。 骑在战马上的白衣贵公子不急不躁,事不关己一般漠视着战局,他的所思所想在层层冰封下让人难以察觉。 如此大的一场会战,战场中却仅有数千人,任谁都看得出各方的主力尚未真正出动,若要决出最后的胜负,还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 而这样旷日持久的攻城战,却不是上官苍颜想看到的。 ——已经托了够久了,如果江家鄞州的兵力与俨城外合为一处,以现在零零散散的黄河九郡的实力,要讨到便宜,恐怕很难。 风雪掩抑中,他的瞳仁漫着无穷无尽的黑色,深不见底。 一挥手,出动的竟然是己方主力,以压倒一切的气势盖向战局。 天地间风雪更胜,凄寒的雪花偶然拂面,如刀割一样凛冽。 在绝对优势之下,技巧已没有任何用处。 或许江舒廉说的对,什么阵法不阵法,不过是些花哨无用的东西,他自摆他的阵,我却不一定要去破。 风雪掩抑下,长川的身影模糊不清,江舒廉神色冰冷策马上前,他的身形快如闪电,在接近城门的瞬间从马上高高跃起,飞踏马鞍,在马的嘶鸣声中,如展翅的白鹤跃向城楼。 箭雨从城楼降落,密密麻麻,逼他不能迫近。 然而白衣公子也无意迫近,长袖轻拂,优雅潇洒,数道白光呼啸而出一闪即没。 与此同时,宇文珞的兵马正遇上辕木族出城迎战的主力,在吊桥之上厮杀搏斗,俨城城门一时无法关闭。 城楼上,似有血色溅出,混在模糊闪耀的雪幕中,格外耀眼。 正是长川——被江舒廉的袖箭猝不及防地伤到了右肩,待他命令手下不惜一切射杀那个白衣公子之时,江舒廉已悠然的重新骑在马上。 三军擂鼓,铁骑成群,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江氏军队应声而动冲向城门。 城门几乎就要落入盟军之手! …… 若只有上官苍颜和江舒廉联手,长川自不会担心,然而宇文珞毕竟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冲锋陷阵久矣,面对三人的合作,长川隐隐有着大势已去的感觉。 眼见,那袭白衣带领着他的军队已经冲在了最前面…… 大势已去吗? 纷纷雪下,风掣红旗,长川捂着右肩的伤,神色变换万千。 “寒续砧不在还有一个好处,李冰若便可以用来威胁城外的军队,别人不敢说,江未平是一定不会轻举妄动的。到时长川先生占尽天时人和,反败为胜又有何难?” 隐约间,那个盲女琴师的话清晰响起,盖过漫天风雪。 “住手!”眼看江舒廉策马进入那扇门,长川厉声喝道。 飞扬的风雪中,城上依稀桃衣迎风猎猎,三千青丝飘拂缠绵,双目如星,肌肤胜雪,一如画中走出的国色天香。 ——李冰若。 奔马长鸣,江舒廉目光微扫,出乎预料的伫马而立,神色冰冷,不发一言。 宇文珞皱眉,看着突然停止的战局,与上官苍颜对视后一起看向城楼。 “看来美人又要倾国倾城了。”上官苍颜握紧手中的长软剑,盯着被缚的李冰若,意思嘲弄之下翻动着难以言明的阴郁。 风声呼啸犹如呜咽。 明晃晃的刀刃对着李冰若的脖颈,有细丝一样的血沿着刀刃缓缓流动。 “江舒廉,要么你退兵,要么你看着她血溅当场。” 在外人看来,李冰若是让江家两兄弟反目成仇的原因,无论是对江舒廉还是江未平,她无疑是最重要的。所以,宇文珞不无担心地看着那伫马而立的白衣公子,心中已经开始思考对付江舒廉的策略。 但是江舒廉却只是沉默了一阵,他的眼神始终冰冷,低沉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异常无情:“呵……长川,你已经被逼到这种地步了么?想威胁我,就凭她?” 宇文珞、长川俱是一惊,上官苍颜嘲弄地笑笑,身手一挥,大军重新涌来。 之所以刚才他们能一举击溃辕木族大军,只是因为出其不意占尽先机,有时候一场战役的胜负只是那瞬间优势的差别,而经过长川那一阻,这样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辕木族军队重新排布,气势大增。 虽然如此,但曦烈依旧未必能取胜。 “江舒廉!” 在重新开战的一刹那,却听到一声清亮而嘶哑的声音。 李冰若站在城楼,几乎歇斯底里地向那白衣公子喊去。 江舒廉右手陡然握紧,指甲嵌入肉中带着钻心的撕裂,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再停留,眼神冷彻如极北的寒冰。 “江舒廉……你告诉我,究竟我有没有爱错你?”李冰若惨然一笑,那种绝色的美艳如九天仙子误降凡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柔弱的女子竟猛然挣脱侍卫的束缚,从高高的城楼一跃而下,翩然如折翼的蝶。 白衣公子陡然看去,眼神是清晰可见的颤动。 上官苍颜指挥进攻得手徒然留在半空,他看着这完全没有想到的一幕,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闷……缤纷……怎么会想到缤纷…… “平明拭泪强施黛,非是妾心旧时赖。王畿深深宫墙尽,脉脉无语望眼穿。皎月当可比洁心,宫闱变诈奈何深,槐威尚怜冬凋叶,下情如何……” 一声闷响,正在吟诵的诗句戛然而止,一袭桃衣伏在冰冷的地面,在惊起的白雪中独自凋亡…… “冰若……”白衣公子定在那里,没在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忽然觉得真气紊乱,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上。 四周寂然。 白衣腾空而起,身形翩跹,白衣胜雪,他不知从何处夺来一把寒光如水的长刀,印着凄冷的雪色一挥斩断吊桥的铁链,城门无法关闭,整个俨城就这样完全暴露在盟军面前! 刀意过处,冰雪退避。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明!数万人的先锋军队已经杀入城中,喊声震耳,震耳欲聋。 江未平说,他是个多情的人。 是的,他关心着身边所有的人,虽然他不曾说过不曾做过,然而那种感情毕竟是存在的……生活在这种环境下,他没有能力保全自己的同时也保全别人,也没有心力牵扯在无尽的感情漩涡里……除了这样,他能怎样? 冰若,三分美艳三分孤傲三分脆弱融成一分梅一样的魂,虽不爱她……但是在心中有分量的人就一定要以爱的形式存在吗?如今她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高洁的魂终于还是浸在了泥淖之中,在一片的红色的雪中……孤零零如凋败的红梅…… 他怎能无动于衷? 怎能无动于衷啊! 下情如何……下情如何……未吟完的诗句里包含了怎样深重的痛苦与酸涩,让人如此的承担不起? 第二卷 第一章 今夕何夕 水波荡漾,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探出了三个人。 黑色的头发泛着微微金黄的光泽,眼眸湛蓝如海,一身的戎装尽数被水浸湿,铁在身上又冷又重,难受非常。 “现在我们安全了吧?”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清脆如珍珠落入玉盘的轻灵,她抬手抚弄着潮湿的发丝后摸索着向河边淌去——他的眼睛,竟是盲的。 蓝眸男子紧接着上岸,咳嗽了几声问:“你不冷吗?” “冷?”女子的声音半是好奇半是戏谑,隐约还有淡淡的自嘲,“这种程度算什么?我去过比这里冷上千百倍的地方……一辈子都会记忆犹新。” “听说……咳咳……你的眼睛是因为,得了雪盲症?”一个淡然而疏离的声音传来,语调平静温和,问出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棂初冷笑一声:“我还以为你死在河里了呢!” 又是一阵咳嗽,听声音便知道那人在极力的忍耐着,一声声,一阵阵,仿佛能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蓝眸男子看着尚在河中勉强站立的黄衫少年,本不欲理,然而见他那副神情——右手几乎痉挛一样抓住衣领,嘴唇苍白与雪同色,终于还是心有不忍,伸手将他拉到岸边。 “所幸命大。”少年终于止住了咳嗽,声音带着些许嘶哑,听起来却依旧平静无波。 “身体这么弱还敢往冰水里跑,也真是命大了。”寒续砧忍不住出言嘲讽,但是神色中却没有了平时的厌恶。 本以为这人虚伪无情,可恶之极,可是当时棂初挟持自己误落皎姝宫深井时,他为了指路引两人逃命,不惜自己也纵身跳下。 皎姝宫是江未平从小长大的地方,那里的机关暗道他再熟悉不过,如果不是这黄衫少年的带领,棂初根本就不可能安然逃出来。 这样的一个少年,隐忍、平静、聪慧、淡雅……似乎对周围甚至对自己都漠不关心,唇角常带的斯文的笑容,眉宇间的深深的疲惫让他看上去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或许,如果没有自己当时在金华殿那狠辣的一刀,他如今也不会这样痛苦吧? 江未平淡然一笑:“泡在冰水里,其实真的不算什么。”他转头看着棂初秀丽的侧脸,眼眸深处,神色变换万千。 ——雪盲,极冷……会是,她吗? 记得薛秋说过,“如果她知道了,怕会上来痛揍你一顿吧”……她和薛家……御使薛家…… 女子恍然未觉他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眼光,转而笑脸盈盈地对着寒续砧:“现在平安了,如果首领大人不计较小女子的冒犯的话,就可以回长川先生那里了。” 鬓发湿淋淋地贴在脸颊上,别有一番娇俏动人。 寒续砧先是一愣,很快有些惆怅的垂下眼眸:“那个地方……我真不想回去……” 充满着仇恨,偏执,阴谋的地方,怎会让人留恋?从小就生活在那样中,为一项在耳边锥心刻骨的话只是“报复”,“报复”,“报复”……向江家,向靖王朝,像所谓的不公的是到讨回他们所应得的自由和荣耀。 只是因为信奉神明,便认为本族才是天赐的贵胄,便认为生来就该得到崇敬和膜拜……可是,这个世界本没有神,在这样的弱肉强食中,没有人欠它……从来没有…… 只是这样的话,又怎能对着族中的长老说出来呢? 他厌恶那些肮脏的争斗,所以在靖朝战乱初起就不顾一切的逃了出来,如果不是遇到李冰若……如果不是为了她为了向世界讨个公道,他寒续砧,是不会重新迈入那样的大门。 热血冰冻。 万念俱灰。 只是没有想到,李冰若……竟然没有死…… 然后才知晓,她,就是那闹得江家兄弟不睦、分崩离析的大名鼎鼎的廉王妃娘娘! 是了,那样的姿容,那样的风华,即使为伊倾城倾国,复有何憾? 想到此,他转头看了一眼江未平——靖王朝最后一任君王,此刻的靖平帝面色惨白,微闭的眼睑上睫毛颤动,似在忍受着身体里极大的痛苦,却始终不吭一声,唇角的笑若有若无,似嘲似伤。 他,会为了一个女子诬陷自己的亲哥哥? 独自一人坐在山顶迎着寒风的感觉,一定不好吧? 所以在失去那样显赫地位的同时,他坦然安静,是否因此而寻求到了解脱?面对世人的嘲笑不发一言,是否又是一种赎罪? 为了离开那样的金色桎梏,他是否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不知道。但是他寒续砧,一定会! 所以在棂初挟持自己的时候,明明有机会反击,却还是默默的任由她把自己带了出来。本来对着李冰若日渐多起来的笑颜,尚在逃与不逃之间挣扎的心,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契机离坚定下来。 现在,还要回去吗? 回吗?心中之梦未泯如何回? 不回?佳人笑颜犹在忍不回? “有些事情很难两全,选择了,就不要后悔。”江未平不知何时睁开眼箸,斯文淡漠的笑中仿佛有可见的痛楚,却因压抑极深化成一片浓到极处的寂寥,“这个世界……不会给你后悔的机会。徒增烦恼而已。” 徒增烦恼而已……这些话,像是在对寒续砧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当年选择留在俨城,注定今日的飘泊与九死一生,注定了与那个让他痛到深处的女子渐行渐远,终其一生也无法回首相逢。 忽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传入三人耳畔,接着是马蹄嘶鸣与粗鲁的喊杀,一个看起来很瘦弱的少年冲到河边终于支持不住,手臂一软,竟连刀也提不起来,仔细看去他的身后竟还护着一个女人。少年气息一泄,后面一队人马立刻为了上来,个个佩戴刀剑,皆是靖朝官府打扮,看来是要将他们抓回去。 虽然战火在帝都周围燃烧剧烈,但在南方,除了青弋山一战之外,都是地方官员或是农民起义军的小规模斗争,有人声援黄河九郡,有人号称为靖朝而战……不管为什么都好,归根结底终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这一拨人,怕是“为靖朝而战”的那一派。 那些围着两人的士兵却缓缓让出一条道,一个二十多岁身穿淡色大氅的男子骑马踏雪而来,领口一圈貂绒在风中来回摆动,牵着马缰的手掩在衣袖中,眉目清朗,线条柔和。 他叹口气:“我只要把她带回去,你走吧。” 少年却大笑几声,虽不豪迈潇洒却独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气势:“呸,沐小侯爷当我是什么人!” 沐小侯爷无奈的摇摇头:“不再考虑一下了?只为了一个青楼女子。” 少年正待出言驳斥,却听一个低沉的女声嘶哑道:“阿辛快离开!不要和他们为敌……” 极力压抑的呜咽,随着风声传遍整个溪流,闻之心酸,渐渐泛起一种让人窒息的悲哀。 如此相似的场景,往事种种似重新上演,昔日的绝望与愤怒再次在胸中旋转蕴集,寒续砧冰蓝色的眼中蓦然闪出冷厉入骨的颜色,猛然抽出弯刀,就要上前。 然而眼前剑光流动,那个宁静的黄衫少年已持剑越去,只是一个起落,便砍伤两匹骏马后轻盈地挡在那两人身前。 这样行云流水的身法,开阖有度的剑术引得士兵一阵骚动,淡衣男子面露惊讶之色,没有想到一旁的三个人竟有如此高手。他策马向后退两步,笑容让人在冬日里却如沐春风,眼神清澈柔和:“这位公子失敬了,我也是奉命行事,还请公子不要为难。” “得饶人处且饶人。”江未平持剑而立,气质不动如渊,淡雅的笑容下隐隐有着睥睨天下的气势。 策马的男子目光下垂,眼神游离在自己的佩剑上,心里分明也是有着万分思索。终于他抽出长剑,从马上跃起一剑刺出,剑气如长虹观日般绚丽:“如此,得罪了。” 他掩在袖中的手此刻露出来,却显得有些文弱,这样的少年公子应当只适合于风花雪月饮酒赋诗,因为好的剑客,在手触碰到剑的刹那眼中总会闪出锐利而夺目的光——然而他却没有。 即使已经与江未平双剑相交,他的眸子里,依然是属于少年公子的温和矜持。 本来是要去帮那黄衫少年的寒续砧此刻却将弯刀插回刀鞘:“沐小侯爷的工夫有些华而不实。” 棂初浅浅一笑,随手理着变得零乱的发丝:“若我所料不错,这为沐小侯爷的父亲应当就是沐天章。沐天章官职本不起眼,只是恰逢赶上这个世道竟然让他如鱼得水,在西南方连续兼并其他力量实力不容小觑,只不过自封为天命侯未免不可一世。靖朝虽纷乱迭起但毕竟所历时间不长,而今距沐天章起兵只怕不到一年,其子沐唯在父亲起兵之前恐怕还是沉迷于所谓盛事的声色犬马中的公子哥,这身功夫练的时间必然不长,能做到华而不实已经聊胜于无。” “沐唯?” “嗯,沐天章的独子。他居然出现在俨城外……想必这天命侯正在观战,准备在大局初定时出手分一杯羹啊。”棂初的声音充满讽刺。 “你……总是了解这样多么?”寒续砧转头看向这个女子,碧蓝如海的眼眸带着探寻的意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举重若轻,从容自信,李冰若之傲,傲在贵气血统和她那倾国倾城的容颜,若没有这些她便失之苍白;而棂初……一眼望去,什么血统容貌,在她浑然天成的言谈举止间,一切都可以忽略。 “你知道我眼前是什么吗?”棂初忽然发问,逼人的灵气下带着挥之不去的寂寥,“是一片黑……没有时间没有色彩,我已经失去了双眼,所以必须让双耳发挥最大的效力,多听多记,这样活下去的几率才会更大一些。寒续砧,你觉得像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女子活在这个世上,容易么?” ——呵……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既然我自己都不知道,又为何要对你说这么多?是不是因为,你让我感受到了那种多年不曾感受过的……真…… “你……”寒续砧看着他秀美的侧脸,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个盲女却忽而洒然一笑,全身泛着空谷幽兰般的清爽,仿佛刚才的寂寥是幻觉一般:“好像有人要赢了。” 寒续砧没来由地感到心中一痛……这个女子……最后只是叹口气,看向那身影交错的两人。 江未平的剑法不同于沐唯的花拳绣腿,剑招凌厉而连绵,气势有如排山倒海,只片刻工夫就震开沐唯,待他挑剑再攻,竟看到沐唯不闪不避径自向他剑刃上撞去,手臂上登时出现一道带血的伤痕,灿烂的红色霎时濡满他浅色的衣袖 不待江未平思量,他已翻身上马,道:“公子剑法令人佩服,冒犯之处还望海涵。”言毕,带领随从就要离开。 一切变幻的不可思议。这在这时,沐唯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中年人拦住欲离去的小侯爷,阴沉的开口:“小侯爷就这样走了,回去后对侯爷如何交待?我方还有如许人马未动,怎能轻易放弃?” 沐唯一眼瞥去,是一种鄙夷又无奈的神色,言语间略带几分斥责,分明是端起了少主人的架子:“尤管家操心的太多了吧,父亲那里自由我去说,我做的决定难道你还要质疑不成?” 尤管家的脸色阴枭中带着狡诈,似并没有将沐小侯爷放在眼里:“可是……” “我已受伤,是不是非要让我把命送在这里你才满意!”沐唯厉声打断他的话,貂绒染血在风中愈显凄切,“这里谁是主人,说!” 这话说得重了,尤管家不甘心的垂下头,恨恨地剜了一眼来搅局的江未平:“是小侯爷。” 沐唯一甩马鞭,带着侍从转头离开,徐管家无法,冷冷得看着那个黄衫少年:“你到底是谁?” “我姓江。”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淡雅的容颜中独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剑横于胸,仍然是防守的姿势。 如同被其所慑,那个阴枭的管家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一鞭重重地抽在马上,一路追向沐唯。 “这个沐小侯爷……倒是有趣。”棂初眉梢挑起,笑意盎然。他的声音并不大,只有寒续砧听得真切,那是一种珠玉迸溅间关莺语的动人。 异族男子碧海一般湛蓝的眼睛闪烁一下,接口道:“他是有意放过那两人的吧。沐唯,也称得上是个良善之辈。” 这时听得一个略带嘶哑的女声缓缓响起,平稳中隐约带着入骨的妩媚:“江公子救命之恩,今生今世难以忘怀。只是连累公子得罪天命侯,妾身和阿辛真不知该如何言谢……” 那一袭黄衫站在风中却显得不胜伶仃,修长的睫毛下,他的瞳仁显出从未有过的幽暗深邃:“不足挂……”一语未毕,便是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声阵阵,似要将肺咳出一般。他伸手去捂嘴唇,还是有丝缕的血从指缝渗出,点点滴在雪地上,触目惊心。 看着他身体止不住的颤抖,那女人的脸猛然显得苍白。 “你……”那个叫阿辛的少年疑惑地看着江未平,不相信这样虚弱的人居然能击败沐唯,将他从必死无疑的境地救出来。寒续砧叹口气,快步走过去一手按在江未平的背心,慢慢渡入温和的真气。 棂初面蕴笑意亦举步走来,方位竟丝毫不差:“听这声音,便知这里一定有位颠倒众生的美人。” 阿辛望向她,惊觉这女子仿佛是从雪域森林中凭空走出的精灵,秀发还沾染着湿气,贴在肩上如梦如幻——不属于绝色,也不同于仙子。 “我娘自然是很美的,姑娘却也是令人着迷。”一惊过后,阿辛扮个鬼脸道。 如果此时有花丛常客,定然认得她便是十几年前艳冠帝都的花魁问情。只不过世事变迁,红尘辗转竟沦落至此。 棂初何等女子,自然不会将这轻佻之语放在心上,笑容温暖:“你娘?” 原来这少年拼死护着的人是他的娘亲啊……寒续砧心里有丝丝讶异,他仔细看去,她一身不算简陋不算奢华的衣衫已经多处褶皱,风尘仆仆,却依旧无法掩去她的美貌,目若含情,眉如墨画,白皙的面上虽有皱纹显出她不再是芳华正盛的少女,但举手投足之间风情万种,更有着风韵犹存的成熟的魅惑。 只是她的声音,却是如此疲惫…… “不要叫我作娘……”她悲哀道,“我不是你娘……不是的。” 阿辛轻佻的面上突然显出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你总不肯认我!就因为娘你的身份吗?我不在乎,去她妈的世人的眼光,我统统不管。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娘,生我的亲娘!” “离了我你可以清清白白做人……” “娘怎么不清白了,那不过也是为生计所迫。如果别人都那样说,我宁愿不要着青白!我不要清白做人了!” 问情看着倔强的儿子,美艳的眼眸中蕴满泪水,秀眉紧蹙,声音哽咽,居然说不出一个字。 ——辗转半生,尝尽了人情冷暖艰辛苦涩她都不曾哭过。因为只要一想到还有个人对她真心关切不离不弃,所有的苦却都已经不重要了……只是,儿子有儿子事业,由他自己的未来,有这样一个娘的存在只会让他抬不起头……她怎么能,怎么能认他啊…… 不要清白做人了……不要清白……不要…… 傻孩子…… “阿辛……你真令人羡慕。”幽幽的叹息,黄衫少年的内息已然平复,看像那对母子的眼神向往却压抑,更像是难以自拔的沉溺 无边无际的寂寥蔓延开来,他的一笑,让人无端心碎。 阿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羡慕?我倒更羡慕你们这样的富家少爷,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娘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呵……”江未平淡淡一笑像是讽刺,“像我一样又能怎样?你可知,我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在面前……血染红了整片土地……我却没有能力就她,眼睁睁……眼睁睁看着她死啊……” 棂初的身躯猛然一震,脸色刹那苍白如纸。 江未平目光一斜直视棂初,瞳仁幽暗深邃。 “这样啊……我还是带着娘躲起来比较好。娘,我们快些走吧。” 问情点点头算是默认,眼光扫过安然的江未平,蓦然生出许多不忍,歉疚道:“提到了公子的伤心事,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妾身赔罪了。” “不碍事。”江未平的眼睛闭上复又睁开,已经清曜许多,他的目光从问情面上一扫而过看向阿辛,笑容斯文,“我救了你娘,这个人请你想如何还?” 这一问让所有人都是一怔,本来一向不理闲事的靖平帝出手救人已是奇怪,救罢索要人情更是匪夷所思,饶是七窍玲珑如棂初,一时也猜不透这黄衫少年作何想法。 “啊……哈哈……”阿辛不知如何回答,“你难道要我以身相许吗?” 寒续砧忍不住笑出声来。 黄衫少年却是气定神闲,淡淡摇头,声音很客气却少有的并不疏离:“不必。只消需要之时能找到你就足够。” “好,我叫问辛,不过现在正在逃避天命侯的追杀,能不能找到我就要看你的本事了。”他随即看向棂初,调皮一笑,“不过来找我的时候带上这个个美女就更好了。” “在颠倒众生之人面前,怎敢称美?”盲女琴师盈盈一笑,欠身相送。却没有人看出,那一笑背后是何等狡黠。 ——江未平,你今天,实在是太反常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