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景生》 作品相关 《花景生》 作者:多云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 在天界浩瀚的浮游城中,银色的星沙构成一间间星屋,一男一女两个人正坐在一间漂游的星屋里发呆,那个男人周身笼罩着黑气,而那个女人则被一团火光包围,他们自己对此却毫无觉察,只一味地盯视着浮动在半空的一幅晶莹闪耀的水屏, “——景生呀,那个笑得很幸福的年轻男子就是你的儿子方晨!” 往生司司长是个穿着连体白衣的秃顶老头儿,他满脸堆笑地指着水屏上正走出市政厅的方晨。沐浴在烈火中的女人转过头,疑惑地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男人,那被笼罩在朦胧黑烟中的男人非常年轻,脸容异常英俊,看起来也就是个少年,——他,怎么可能有个那么大的儿子? ——果然,那个少年看了一眼屏幕,就漠然地别开眼,桀骜地一声不吭。 秃顶老头儿难堪地轻咳了两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景生呀,我知道你前世受了委屈,这不……这不……都补偿在你儿子身上了嘛……你……你也不能老赖在我们这里呀……最近……最近灾难实在太多……这个……这个床位实在紧张……” 秃顶老头搓着手,心中叫苦不迭,每隔几百年就会遇到几个特别难缠的冤魂,送又送不走,留也留不得! “——儿子?我不记得自己有过儿子。我不爱女人,哪里来的儿子?” 少年嘲讽地说,瞪了老头儿一眼。——实际上,他的记忆就停止在19岁,他的生命也就只有这十九年。 看着扭头盯着虚空,不再理睬他的景生,老头儿连叹了三声,——苦——苦——苦,做人苦,做鬼苦,做神仙更苦!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女人,发现女人正出神地盯视着浮游的巨大水屏,此刻屏幕上映现的正是陪在方晨身边的苏醒,女人的眼睛无限地睁大,眼中的神情亦喜亦悲,神仙司长再次蹉叹,女人的直觉就是强,比起那个景生,这位女士已经明白了水屏上的人是谁。 “……咳咳……”司长又咳嗽起来,——一看见这两个送不走的冤魂他就觉得喉咙干,一会儿得去找太上老君要点止咳药。 “……咳咳……苏怡呀……你猜对了……这个……这个……就是你的儿子苏醒……呃……他现在非常幸福……已经和……和这位先生的儿子方晨……咳咳… …咳咳……结婚了……” 原来神仙也有语塞的时候,往生司司长终于说不下去了,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喉结滚动,他的话把漠然无视他的景生都惊动了,景生转过头,望着旁边坐着的女人,那个女人美丽的面孔被火光映照得更加明丽不可方物,看起来也就是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怎么可能有个那么大的儿子?而且,居然还和自己的所谓儿子结了婚,——同性结婚!方景生心里莫名地抽疼着,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他连同性之爱都没有得到,哪里还能祈望同性婚姻! 霎那间,水屏上的画面再次变幻,映现出的是仰躺在海岬草坪上的靳阳,被黑气笼罩的少年蓦然瞪大眼睛,——他——他是——是谁呢?少年出神地冥想。 沐浴在火焰中的少女浑身战栗,她没有说话,但她的眼中似有水样的液体缓缓溢出,神奇地在火光中闪烁着微光。神仙老头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再次叹息,谁说神仙没烦恼,人,还有再世为人的机会,而神,则永生永世,宇宙恒远般被注定了一个命运。 “——前生已矣,来生可待,你们何必执着于过去?”他继续做着说服工作。 “——不,我们不要来生!” 两个少年亲家几乎是一口同声地表示反对!——真是笑话,他们俩这辈子活得不是活得稀里糊涂,就是爱得稀里糊涂,连生个儿子也是稀里糊涂,真是窝囊绝望到家了。 “——我可不想再被你们耍得团团转!” “——我可不想再从头活一遍!” 景生和苏怡又是异口同声地反对,神仙老头干瞪眼,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他们司的服务态度在全天界都是出了名的友善,可却仍然有着急上火的时候,心里一急,背上忽然刷啦啦地展开一对羽翅,把那少男,少女吓了一跳,于是,房间中黑烟,火光大盛,悬浮的银沙激荡,司长仙人赶紧一通摸摸按按,将那个碍事的翅膀收了回去, “……咳咳……我们本来是架祥云的,这个……这个……是从耶和华那里搞到的新装备……舶来品还是很不好用呀……”神仙有时也会发发牢骚,“……说到这个舶来品……咳咳……惭愧呀……我们的姻缘司已经从西方引进并成立了同性姻缘专案课,但近几千年来工作开展得很不顺利,主要是缺乏经验,人员也比较紧张,就造成了许多冤假错案,其中就包括了您二位的个案……” 少年难过地低下了头,环身的黑气因他情绪的低沉而越发浓厚,而少女则瞪大了眼 睛,——这个同性姻缘和她有什么关系?但转念一想自己前世的儿子靳阳和苏醒,也就随即释然,但心里的愤恨又将身周的火焰烧得更旺,神仙司长一看势头不妙,立刻表示安抚, “——两位,勿急,勿恼,为了补偿你们前世的损失,我们在来世特为你们二位分别安排了上佳的姻缘,并附赠珍贵的礼物——”老头子笑得很谄媚,“——景生呀,你一直醉心于植物,又专攻药理,并……并……咳咳……受困于毒物……还……死于毒物……”这几句话说得可真艰难,连旁听的苏怡都为那个少年难过,“……所以……来世……你将再不惧任何毒物……这个……这个功能如何呀……”老神仙笑成了一朵花。 少年景生摇了摇头,不为所动,——他早已不惧任何毒物了,他也不是死于毒,——生无可恋,不如忘却,——他是死于忘却! 往生司司长心焦气躁,他努力压制着又即将弹出的羽翅,转头看向少女, “——苏怡呀,前世你吃苦了,……又……又死于……火难……所以……来世你可驾驭火焰……这个可好呀……” 苏怡惊魂不定地猛摇头,她可不想变成火焰发射筒或是一只大爆竹,“我的孩子们能得享幸福和平安就足够了,我不想再往生,不想再从婴儿活起,你将我化为尘埃,星沙,雨雾,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不是有七情六欲的人类。” 少年震惊地转头盯着她,——又是一个心死如斯的人,生无可恋——生无可恋! 神仙老头眼睛骨碌碌地乱转,特别案例还是要采取特别手段,他的脸色变暗,眉眼全都往下滑,一副痛苦的表情, “——苏怡,你在天界耗时太长,享受了不该享受的天福待遇,这个,这个恐怕终将妨碍你尚在人间的两个孩子,这个——” 神仙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团火焰腾然上跃,少女苏怡早已飞身而起,空中漂浮的水幕也因充沛的火光而化为蒸腾的烟气,少年和老头儿全都脸色大变,——看来真不能随便拿孩子来刺激一位母亲,母亲发怒,那真是很可怕的事情,但渐渐地,熊熊焚烧的火势变得柔和,温暖得好似冬夜里的一团炉火, “——好吧,你送我去往生,去还魂,随便怎么样吧,只是不要伤害我人间的孩子们。” 说着,那勇敢的女子已浴火跃出星屋,老头儿展开羽翅,他拍打着翅膀追了出去。只过得片刻,他就摇头叹息地又飞回星屋,——前路早已为她铺好,送她一程只需须 臾片刻,但对那个灵魂来说,就又是一世曲折的人生! 但此时星屋中的情景却令老神仙也震惊无言,——景生已经消失,——水屏已经消散,两个折断翅膀的小仙正歪在一边,口不能言,一个巨大的心状漩涡将浮荡的星沙都卷了进去,耀眼的银色光芒弥漫于穹顶。 神仙司长面色大变,此时,漩涡幻化激荡,七彩光芒爆射而出,将亿万星沙映亮,如斑斓璀璨的沙霞,——啊,原来如此! 神仙老头皱紧眉头,观望着眼前瞬息万变的奇景,天机既是天机,任你如何破釜沉舟,都逃不出神机妙算!老神仙的眉头舒展开,——景生虽然桀骜不驯,但他终将是一个传奇!阴错阳差中,他还是闯入了自己的前路,虽然有些曲折出入,结局却似乎更加神奇。 神仙老头嘿嘿一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景生呀景生,你可是姻缘司的特别研究案例,又如何能逃出神仙的算计? 再低头看看那两个折翼的徒儿,——哼!老头儿的眉毛再次拧起,这个还要去向耶和华退货,质量太差! ——景生!拼却粉身碎骨,灵魂消亡的景生,在长练般的星沙霞光中猛地跌落人间。 ****************************** 大夏承平十年七月初七。 夜色深浓,暴雨如注,星月暗淡的天幕如发怒的水兽,疯狂地将怨怒倾泻向大地。大夏都城东安矗立在茫茫水雾之中,像怒海狂澜中的一艘巨舟,载沉载浮。 一个矮小的黑色身影穿越层层雨幕,像只伶仃的雨燕,直奔向废宫豫章殿,守殿的小太监蜷在殿前廊下睡得正香,那只黑燕扑过来,扬手在他面前一晃,将他送入更深远的梦乡,转瞬,就拧身窜入殿门。 宫城西内翎坤殿内室,层叠起伏的帷幕锦幔将风雨声隔绝在外,空气中氤氲的佛手清香也掩盖不住浓重的血腥之气。 灯火明灭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披头散发地匍匐于床榻旁,她的手吃力地够向榻边矮几上的佛像,铺散于身周的白绢内袍上血迹斑斑。一个年轻的宫女远远地跪在帷幕边,低着头,像已陷入冥定。 女子的手堪堪碰到佛像,指尖似已感到羊脂玉的温凉, “……皇后娘娘……” 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自她身后响起,女子的手像被火烧到一般倏地缩了回去,撑着地毯,瑟瑟发抖, “ ……你……你回来了……他……他走的可平安……” 一丝赤红的血线随着话音蜿蜒而下,她绝美惨白的脸庞上爬满冷汗,丝丝缕缕的墨色碎发黏在额边,颊上。 “……他……上路了……走得平安……” 隐在锦幔后的声音轻且淡,怀着一丝悲叹,那个低头跪在帷幕旁的宫女一下子俯身趴跪于地,口中发出隐忍的呜咽。 血浸白袍的女子死咬着牙,唇角上勾,竟似要笑,眼中的泪却于此时滚滚而落,热泪与冷汗苦苦交缠,纷纷坠落, “……平安……平安……平安就好……” 说着,女子就砰地一声重重地叩拜下去,在她的头顶,那玉白的佛正拈花微笑。 “……哇哇……哇……” 繁复绚丽的锦帐中忽然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跪拜着的宫女和白衣女子同时惊得抬起头,那个宫女一跃而起,飞身奔入锦帐,而白衣女子则惊恐地颤声问: “……哪个……哪一个……上路的究竟是哪一个……?” 锦幔后无声无息,半晌,那个略显嘶哑,男女莫辨的声音再次响起: “……娘娘节哀……走得平安的是阿璟……他气息微弱……一直不哭不叫的……” 女子的泪不可抑制地涌出眼眶,她的唇上却挂着一丝笑,好像悲喜已渗入骨髓, “……好……很好……平安就好……” 她的语声飘荡在窒闷的空气中,还未落地,就听喀喇喇喇一连串的惊雷炸响在宫城上空,刹那间,紧闭的雕花大窗扑啦啦地齐齐开启,——风声,雨声,雷声,汹涌而入,将内室仅余的两盏灯火扑灭,女子抬头瞪视着窗外天际游龙飞蛇般的闪电,不为所动地喃喃自语: “……平安……保我璟儿一个平安……” 风雨盈满一室,婴儿响亮的哭声再次响起,像号角也像宣誓!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二章 第二章十二年后。 夏历显仁元年暮春,大蜀坤忘山下一处背阴僻静的山谷中,芳草浓碧,萋萋无边。 一个瘦高的男孩子肩背竹篓正穿行在葱郁的林木之间,金色的阳光穿透叠翠的叶片,顽皮地在他的头顶跳跃,他放慢脚步,抬起头,贪婪地深吸口气,清新的草木香气混合着阳光干燥温暖的气息一齐涌进他的胸膛,男孩子寒星似的眼眸倏地一亮,像骤然发现了什么宝物,他低头急急地找寻起来,不知不觉耳边响起叮叮咚咚的水声,寒湿的水雾中,男孩子已经寻到了碧潭边。 碧潭形如满月,水色澄碧,其上方的岩壁上一挂白练飞流而下,碎珠溅玉般倾入潭水,另有一道清流从山间斗转蛇行而来汇入碧潭,这条看起来并不起眼的水流却与山外浩广的夏江直接相连,在暴雨来袭的季节便可汇成洪流为害一方。 在潭边草坡上寻寻觅觅的男孩子忽然抬头,他略一张望,就警觉地闪身于一块山石之后,只见在他侧前方的潭边溪流旁,一个穿桃红衣裳的小女孩儿倒卧在地,她的双腿还浸泡在水流中,乌黑的长发散乱纠结地遮住了她的脸庞。 躲在石后的男孩儿又观察了一瞬,没有发现什么异动,他凝神想了想,忽然撮唇嘀铃铃地吹起口哨,一会儿,就见一只尾羽七彩斑斓的大鸟飞出了树林,噗噜噜地扇动着翅膀,在男孩子的头顶盘旋。男孩笑了,口中发出的哨音似鸟语又似歌唱,那只大鸟一摆翅,直向倒卧水边的女孩儿飞去,大鸟停在女孩子的身边,小心地不让尾羽落入水中,远远瞧着它的男孩不免失笑,——这个风骚的家伙,竟爱惜羽毛到这种程度。 只见大鸟低头细细查看着女孩子,乌亮的小眼儿闪闪烁烁,轻巧地展出羽翅拂卷着她桃红的衣衫,那姿态越发招摇扭捏起来,男孩子无奈地摇头,知道它热爱美色的毛病又发作了,只好从藏身的山石后走出来,口中玲琅地与大鸟打着交道,大鸟羞窘地偏头看他一眼,又转头盯着那抹桃红,嘴里啾啾地低鸣着,忽然显得很是焦急。 男孩一听,不仅皱眉,三两跳地跑到近前,蹲身一看,才发现那个女孩儿的右肩上钉着根羽箭,血色与衣色混杂交错,以致他刚才在远处并没有发现。 此时,大鸟已展开翅膀将少女脸上的墨色湿发拂开,男孩一看,不禁‘啊’的一声轻呼出声,怪不得铃铛儿那么激动,这少女竟是如此绝色! 铃铛儿呜呜咽咽地低鸣着,又用羽翅扫向男孩儿的手臂, “——知道,我知道了,救你的美人儿。” 男孩子没好气儿地瞪了铃铛儿一眼,眯眼四顾,咧嘴笑了, “——嘿,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不知是她的命好,还是我的命好!” 说着他就跃起身钻进近旁的草木中,不一会儿就抱着一大捧植物跑回来,他小心翼翼抱着的植物茎长两尺,长着长柄掌状复叶,开着黄绿色伞状小花,——啊,那正是南国仙草,田七。连铃铛儿看到也不仅悚然动容,它天天陪着小朋友采药,自然知道这个是何等珍贵。 男孩儿弯腰,想也没想,就嘶啦一声从领口处嘶开女孩肩头的衣裳,那狰狞的箭伤更衬得她的肌肤细腻白皙,铃铛儿急切地探头看,叽咕叽咕地发出尖锐的叫声, “你这只大色鸟儿,平时也不是没见过美人儿!” 男孩抬头瞪了它一眼,顺手取出竹篓里藏着的酒罐,铃铛儿并不服气,也扭头斜飞了他一眼,看到男孩子黄蜡蜡凹凸不平的面容,铃铛儿忽然叽叽咕咕地叫声不断,如果一只鸟会笑,那铃铛儿此时一定是笑得抽筋了。 男孩儿顺手摘下一片叶子,指尖一抖,那大色鸟儿咕咕咕的笑声就嘎然而止,原来是鸟喙被男孩指间飞出的叶片缠住了。大鸟儿哀怨委屈地转动着黑眼珠,男孩却不再理会它,他翻起外衣,将贴身的里衣沿边撕下两长条,又将小酒罐打开,浓香的酒气立刻袅袅升起,大铃铛儿眼神一暗,嘴里的咕哝声变得柔婉,男孩儿笑了,他将一块布条浸入酒中, “铃铛儿莫急,足够你和爹喝的——” 大鸟儿听了此话,摇头摆尾的暗自得意,那七彩的尾羽竟迤逦地轻轻摇荡,映衬着阳光,在男孩儿和女孩儿身上洒下一片明艳的七彩光晕。 “——但愿没有伤及肩胛骨,如此才不会影响她手臂今后的运动功能——” 小男孩将一把田七的叶片塞入口中,一边嚼着一边含糊地喃喃自语,铃铛儿歪着头,贪婪地盯着酒罐,再晃眼打量着那昏迷不醒的美丽面庞,只觉无限陶醉。 男孩儿顾不上理睬大鸟的遐想,他用烈酒浸泡过的布条擦拭着女孩子箭伤周围的皮肤,又擦拭自己的双手,接着,他抽出别在腰间的短刀,在刀鞘上轻轻一触,那如一痕碧水的锋芒已弹出落在他的掌中,他抬手斩断箭杆和已穿肩而过的箭头,握住残余的箭杆向上一拔,动作敏捷果断,断箭拔出,一股鲜血从伤口中急涌而出,那倒卧的女孩儿低哼一声,上身惊憟地战栗着,她浓黑入鬓的长眉痛楚地皱成一团,纤长的 眼睫吃力地眨动着,近乎透明的薄唇紧抿,最终又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男孩子微微叹息,将口中的田七药糊取出,敷在她的伤口上,再用布带仔细地缠裹包扎。铃铛儿蹲在一旁,乌亮的小黑眼睛不停地转动,看着男孩子娴熟利落的施救手法,铃铛儿已经着迷了。 “铃铛儿呀,你这个爱看美人儿的毛病可得改一改,不然,哪天又从树上掉下来,可不见得每次都能碰到我这样的好人——” 男孩子一边嘀咕着大鸟儿,一边将伤者靠在潭边的大石上,他顺手摘下大鸟嘴上缠着的田七叶子,走到潭边洗手。铃铛儿歪着头,似乎又想起一年前和男孩子结识的经历,它展开羽翅旋身儿飞起,轻飘飘地落在男孩子的肩头,用顶着美丽冠羽的头蹭着他的脖子, “——呵呵呵,别闹,铃铛儿,你越来越沉了,不知吃了我们多少粟米,”男孩儿怕痒,伸手拨拉蹲在他肩上的胖鸟儿,“——快下来,我还得省点力气背她呢。” 男孩儿回首指向大石边靠着的人,大鸟儿一听来了精神,拍拍翅膀飞到大石上,炯炯有神地盯着男孩子,好像一个监工。 男孩儿皱着眉头,黄蜡蜡的脸上喜怒莫辨,他走到大石旁弯腰将女孩子小心地背在背上,用腰带束紧,一边抱怨铃铛儿, “你一听要把美人儿带回家就乐得要死,也不帮我一把,又多一张嘴,这下子你可要减肥了。” 铃铛儿满不在乎地扇着翅膀,——减肥,笑话,它正值青春好年华,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少了营养! “——回家了!” 男孩儿将竹篓斜挂在胸前,轻呵一声就闪入林木深处,向山上攀去,那个女孩子的身量似乎和他一般高矮,但他攀爬在山峦之上就像只山豹,纤瘦的身子无比轻捷灵敏。 此时,趴俯在他背上的女孩儿却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她的鼻端隐隐约约萦绕着一丝清冽的香气,那是如此爽朗明净的味道,不像任何她所知道的花香,女孩儿黑瞋瞋的眸子转来转去,打量着周围的景况,想要找到香味的来源。男孩儿虽已万分小心,但上山时还是难免颠簸,女孩儿微蹙着秀长的眉,死忍住不哭不叫。 “你要是疼得狠了,就哭吧,或是叫,也能帮你减轻疼痛。” 男孩儿轻声说,一边向更高处攀越,伏在他背上的人却吃了一惊,——他——他怎么知道自己醒来了呢? “——你的呼吸节奏改变了,我就猜 你是被我颠得疼醒了。” 那背上的人更加吃惊,她听不太懂男孩儿所说的话,但却惊讶于他的敏锐,不觉警惕地咬着下唇,但他瘦削的肩背如此温暖,无端地令人安心,——好像——好像在遥远的过去,她也曾趴在这样的肩背上熟睡,女孩儿舒口气,又乖乖地趴在男孩子的背上,大铃铛儿正巧飞过来,羽翅爱抚地拂过她的脸颊,那女孩子噗地笑了,明丽的笑容竟晃了铃铛儿的眼,它恍恍惚惚地一头冲向旁边的大树,幸亏男孩儿眼明手快地拉了一下它的尾羽,阻住它的去势,不然后果难以想象。 那少女见状,嗬嗬嗬地笑起来,笑声清越明朗,这次连男孩儿都听得一愣,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原来世上真有如此动听的声音呀。 男孩攀上一座山崖,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几百仗的山坪,浓绿浅碧,葱葱郁郁地展现在眼前,坪上有一座草庐,男孩儿和胖鸟穿越前门,小院,一齐飞奔进了堂屋。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三章 第三章草庐的堂屋内布置简陋,真正是家徒四壁,一张竹制方桌,四把竹枝矮椅,另于靠窗背风向阳处放置一张竹木长塌。 此时,榻上斜斜卧着一人,听到纷杂的脚步声和铃铛儿啾啾的鸣叫,他转过头,——啊,好一个俊美的男人,他的脸容高贵,美眸迷蒙,线条清晰的脸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厌倦之色。 “——小花儿,酒可买回来了?” 他并未起身,只是侧头懒懒地问,浓厚的墨色长发遮住半张面孔,那大鸟铃铛儿一下子就飞到他的膝头蹲下,弯身梳理着它珍贵的羽毛。 “铃铛儿,花儿他不理咱们,光顾着那背上的小美人儿,咱们爷们儿今儿可是要断顿啦。”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铃铛儿点点头,讨好地咕噜咕噜哼着。 男孩子扬扬眉,睃了他一眼,却并未回答,他径直奔人内室,小心地解开腰带,将少女侧放于竹塌之上,抬手抚上她的额头,女孩儿睁眼,一下子看到男孩蜡黄的面孔,肥鼻厚唇的像貌,不禁吓得往后退缩,却没能躲开男孩子的手,那只手抚在额头之上,微凉干燥,虽掌心略显粗糙,但指骨修长柔和,却不像一个村野蛮童之手。随着手掌的靠近那清澈的淡香再次萦绕而来。 “——唔,不妙,你可能会发烧呀。” 男孩儿轻声嘀咕,非常焦急,外伤后发热似乎在所难免,但这却是关乎生死的一个难关,听了他的话, 躺卧在竹塌上的女孩忽然觉得冷,浑身瑟瑟发抖,——战火,离乱,箭伤,落水,漂流,这几天发生的所有不幸随着汹涌的伤痛齐齐袭来,令她不堪重创,又将陷入昏迷。 男孩儿一看她的行状,知道再不施救,必然凶险,他奔到屋角的一个竹架旁,在上面一通翻翻捡捡,找到几个小瓶子,拿回榻边,他打开一个小瓶,倒出一枚黑色丸药,送到女孩儿的唇边,那女孩儿即使处于迷离状态,看到那黑色的丸药,也不觉向后闪身,恍惚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这是帮你退烧的药,需内服,不吃就只有死路一条。” 男孩子平静至没有表情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那种淡定的语气实在与他的年龄身份不相符。女孩子不知不觉地张开嘴,那粒苦涩的药丸滑进了喉咙,随即,又有一粒药被送进了她来不及闭上的嘴,女孩儿一惊, “这个含服,能助你保持清醒,恢复元气。” 不等她吐出药丸,男孩儿就开了口,随着他凉凉的话音,一套干净的衫裤被放在榻上, “你换上这套衣服吧,再穿着湿衣只会病上加病。” 女孩儿侧头瞟了一眼那套请她替换的衫裤,青色粗布,是她见过的最下等的侍奴都不曾穿过的布衣。她像是受到了侮辱,因发热而变得迷蒙的双眼中不禁浮起泪光。 男孩子却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轻叹口气,他又将衣服向女孩子推了推, “要我说,活命比尊严更紧要,我家没有女眷,没人能服侍你更衣,你——你自己能行吗?” 女孩子惊异地略抬起头,她万没料到一个山野村童能说出这种话,那丝淡淡的寒香好似正慢慢变得浓郁,在小草屋中氤氲飘荡,女孩子更加迷惑,她无法判断那神秘的清香来源于何处? “——花儿——” 门边响起沉郁的叫声,男孩,女孩一齐转头看去,却见那个卧于草堂竹塌上的男人正斜倚在门边,黑如鸦翼般的长发披散在肩背上, “——花儿,那个水潭似乎和咱家的米缸有仇,上回你从那里检了个呆鸟回家,比你我还都会吃,今天又是个小姑娘,看来咱父子命不久矣了。” 男人闪烁的眼睛淡然地看着屋里的两个孩子,唇角略向下勾,似是极不如意。 男孩儿皱了眉头,女孩儿则表情困惑,这个相貌俊俏的男人可比朝上最美的许少将军还美上几分,怎么会——,她又瞟了一眼身侧站着的丑 怪男孩,——怎么会是这个丑八怪的父亲? “你和铃铛儿少喝点,咱们的口粮就全有了。” 男孩儿闷声说,他走过去,不客气地拉住男人的胳膊,“爹,每天刚过晌午,你就已然醉卧不起,这可不合规矩,小心哪天你醉得死过去,我和铃铛儿把你扔到山下的碧潭里去——”男孩儿念叨着,抄手一把将他爹推出门,“姑娘别忘了换上干衣——”他转头又嘱咐了一句,就走出去并掩上了竹门。 “花儿你小小年纪,比个妇人还唠叨——” 从门外隐隐传来男人低笑着的抱怨声,男孩子轻轻的嘀咕和大鸟儿唧唧呱呱的鸣叫,原本还昏聩地躺在榻上的女孩子却勉力爬起了身,她咬紧牙,脱下外袍,将手伸进里衣内,从贴身的腰上摘下一枚玉佩,那一点水润的明媚竟照亮了女孩子细白的手掌,女孩子猫儿般晶亮的眸子机警地逡巡着小小的草屋,她用手试探地摸着靠墙这一侧竹塌的塌腿,脸上忽然露出满意的浅笑,那隐蔽的粗竹上果然有一节空洞,——原来所有的竹塌都是差不多的,女孩子想起弟弟阿浩的那些小把戏,不禁唇角上弯,她吃力地俯身将玉佩藏进了竹节的空洞,却不小心触到了伤口, “——啊——” 痛叫一声,她一下子歪倒在榻上,‘砰’地一声,紧闭的竹门被猛地推开,大鸟儿扑楞楞地飞了进来,那个丑怪的男孩也随之而来, “……你……你怎么了……” 女孩子的左手迅速抓过那件布衣胡乱盖在自己的身上, “……我……我……没事……就是……冷……” 刚才她的一连串举动再次令没有缝合的伤口开裂,缠裹的布带上隐隐染上了一抹血色,男孩子近乎严厉地瞪着她,发现她正因高烧而浑身战抖,连牙齿都开始磕磕碰碰,这说明更高的热度即将来临。 “——铃铛儿,你守着她,” 男孩子说着就闪身跑了出去,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却多了一个酒坛子和一块布巾,大鸟儿一看就贪恋地飞过去,围着酒坛子转, “——去去去,别捣乱,这可是用来救命的。” 男孩挥手轰着大铃铛儿,一边拍开封泥,一股辛辣浓烈的酒气激窜而起,大鸟儿凑到坛子边,陶醉地摇头晃脑,这股强烈的酒香把昏昏沉沉的女孩儿都惊醒了,她朦胧地看着男孩子,发现他把一整块布巾都浸入了酒坛,然后取出,稍稍拧干, “——得罪了 ,不过这真是不得已而为之。” 男孩子略显歉意地说着,就走过来,在榻边坐下,毫不犹豫地掀起她的衬裙,用浸透烈酒的布巾反复擦拭着她的脚踝,小腿,女孩子试图挣扎,但却根本无法逃脱瘦削男孩的掌握,女孩子的脸上一下子腾起红云,也不知是因为高烧,气恼还是羞窘。 “——啧啧啧,花儿呀,你用这封藏的上好烈酒救了她,搞不好还要为此掉脑袋,真是何苦来哉!”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又一个酒鬼寻香而来,男孩子理都不理,他放下那两截雪白修长的小腿,转而将女孩子的袖管儿撸起,用再次浸泡过酒汁的布巾擦拭着她的双手和双臂,女孩子知道他并无恶意,遂放松下来,渐渐沉入梦乡。 夕阳西下,烈烈彤云怒放在天际,那——那就似冲天而起的火光,映亮了纱窗,也点燃了女孩儿的梦乡,——战马悲愤地嘶鸣,铁蹄疯狂地践踏着大地,杂乱奔逃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哭嚎呼叫,如洪水般汹涌而至,将她瞬间淹没, “……鸾哥儿……鸾哥儿……鸾哥儿……” 耳边似乎一直听到有人拼命地呼嚎,有人七手八脚为她换上桃红的衣裳, “……江水倒灌入暗道了……鸾哥儿……那里走不通了……快去江边……” 她仿佛听到乳娘的声音,凄惨慌张地哭叫着,一双大手将她扯上马背,但那个侍卫刚来得及将马缰塞进她的手中就中箭落马,马儿似已受伤,吃痛狂奔,浸透鲜血的大地在她的眼前挣扎扭曲,急雨般的马蹄就像是踏在她的心上,那疲于奔命的可怜动物鼻中发出绝望粗重的喘息,终于前蹄一曲,摔跪在江边,大地瞬间在她的眼前翻滚倾覆,在她跌落夏江的一刹那,羽箭破空而至,嗡嗡鸣叫着钉入她的右肩, “——啊——” 噩梦中,同样的剧痛再次袭来,她不禁失声痛呼,环涌冲刷着她的滔滔江水似乎也已化作蒸腾的烈焰,她的身体,以致灵魂都将焚烧殆尽,她无助地摇摆着头颅,觉得连心上也跃起了火焰,就在她的身心被烈火寸寸吞噬的瞬间,忽然,一副纤瘦,清凉的身躯紧紧搂住了她,朦胧间,鼻端又飘进了那清澈凛冽的寒香。 高烧昏睡中的女孩儿轻叹口气,本能地贴进身后男孩儿清凉的怀抱,男孩儿细瘦的双臂紧紧拥着她,试图以自己微低的体温帮她退烧。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来临,万籁俱寂中只闻虫吟蛙鸣,悸动不安的女孩终于安稳下来,折 磨她的高烧奇迹般的退了,而男孩儿也已筋疲力尽,他沉入了梦乡,胳膊还环抱着那个女孩儿。 ——在他的梦中,在那个遥远的时空,他曾经有过一个姐姐,也曾无微不至地抚慰照料过他的病痛。 “……唉……唉……冤孽……冤孽……冤孽呀……” 堂屋里,水银般的月光浮游跳荡,俊美的男人斜躺在竹塌上,怀里抱着酒坛,再三地吟哦叹息,铃铛儿似已喝醉,趴卧在男人的身旁,男人抬手从怀里取出一枚碧绿的药丸, “铃铛儿,去把这个给小花儿服下,他光顾着救人了,误了吃药,他身上的那个味儿太……” 男人没有说下去,他的眼睛微闭,微闭的眼睫间透出点凌厉了然的微光。 大鸟儿已经衔着药曼妙地飞进了里屋,它的七彩尾羽在月光里带起一片绚丽的流光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四章 第四章夏江南岸,蜀楚大战三昼夜,破晓时分,再看那花团锦簇的大蜀国都锦州城,已化身为鬼域,血流漂杵,堆尸积骨,薄雾朔风中,似乎还依稀可见那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的惨烈战况。以致多年多年后,在这片富饶的土地上,依然流传着两句歌谣——锦城夜夜啼冤鬼,当年蜀王轻南楚! 锦州城外三十里,一夜之间,如神兵天降,遮天蔽日的南楚营帐叠叠累累,壁立于夏江两岸,三千里浊涛白浪,在朝阳映照下,竟闪现出万道金红的光芒,那是苍苍碧血,还是霸者的烈阳王气? 巨型条石搭建的中军王帐里,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虽有晨风鼓动激荡,帐内的空气却像已被抽离,低头深俯的众人都觉憋闷得喘不过气! 帅案后,王座上,南楚武王明涧意正身端坐,他线条深邃的脸上风平浪静,但置于身侧的双手却已紧握成拳,指节捏得青白, “——王上,太子走失,臣愿领死。” 跪在最前排的一员小将膝行半步,沉声说,他的话音里带着浓重的泪意。 “——许君翔,你死不足惜,还我明霄哥!” 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王座旁窜起,直扑那个痛哭不已的少年将军,他一把揪住少年浸透鲜血的乌甲, “你若不将明霄哥哥找回来,……我……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男孩子凄厉地吼叫着,他脸上纵横的泪滑过咬破的唇角,撕心裂肺的 痛! 那员小将被男孩拉扯得微仰起脸,原本俊逸的脸上血污泪痕交错,显出一抹狠厉的颜色,男孩子不禁一颤,但仍然倔强地扯住他不放, “——皓儿,退下,不得无礼!” 王座上的武王淡淡开口,声音不大,但却像帐外晨雾中的疾风,捶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太子诱敌独守肫州,城破后走失,孤……孤也万分焦灼,但此时,却不能为此动摇军心,更不可走漏消息,以防……以防大夏和大蜀……” 武王点到即止,跪着的众人却心里打颤,有人亲见太子明霄于夏江边中箭落水,本已凶多吉少,如果再被大蜀的流军追剿,或是被大夏的细作抓到,那真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呀! “——父王——” 武王二子明皓痛哭惨嚎,却不敢再滋扰少年将军许君翔,只是双眼凶狠地瞪视着他,见他的肩头微微耸动,似被千斤巨石重压。 “……臣……臣身为太子侍卫统领,没有保护好东宫王架,本该以死谢罪,但太子仍流失在外,请陛下准臣前往下游寻找太子,无论如何,臣……臣必将太子寻回,再御前领死!” 死咬着牙,许君翔一字一顿地发誓,那真是血肉盟咒的一个誓言! “禹州之战迫在眉睫,此时绝不可节外生枝,等攻下禹州,再寻太子不迟。” 武王的声音依然极轻极淡,最后那个‘迟’字已轻不可闻,但话音里的沉痛却如滔天巨浪,直扑明皓,将他激翻,一跤摔在地上, “——父王——父王,万万不可再耽搁,现在去寻,霄哥哥还有生还的希望!” 他童稚尖利的哭叫像一根根针芒,刺进众人的心里,许君翔的双手十指狠狠扣着牛皮地毡,急痛攻心,劲力一吐,竟抠入地毡之中,倏地,指尖上涌出的血染红了地毡,十指连心,许君翔对那剧痛却浑然未觉,他的全身心都早已痛到麻木了。 **************************** 大夏国都东安雄踞夏中平原,依山带海,四塞为固,阻三面而守,形胜可恃。东安南抚河中,北连朔漠,土地虽不如河中广袤,却靠近物产丰富、经济发达的汉河下游地区,兼有水陆转输之便,少有乏粮之忧,并与陪都夏阳腹背相倚,易图南进。东安城规模宏伟,布局严整,人口众多,商贸兴隆繁盛,不愧为闻名当世的第一首府名都。 东安宫城 第五章——阿鸾—— 女孩儿手执竹筷,沾取杯中清水,在床边矮几上写下了‘阿鸾’两个字,竟是极其舒展灵动的隶书。 “你……叫阿鸾?” 男孩儿试探着问,女孩子不说话,只默默点头,双眸妩媚潋滟,莹莹眸光直透人心,男孩儿看得心里一滞,她——是口不能言,还是别有隐情?友善地笑笑,男孩好似并不介意。 朝阳初升,晨曦清而薄,千丝万缕的阳光伴着清涩的山风,清碧的山色一股脑地涌进小竹窗,照得小屋如水洗过一般清爽,女孩儿倚在榻上,眼看着那捉摸不定的清幽光影上下浮游,缓缓地晃进人心里,心思便也跟着恍惚起来,甚而有丝迷惑,竟觉得眼前男孩子的笑容清透透的,一点都不丑陋。 “吃早饭吧,你一定饿坏了。”男孩儿指指矮几上的碗盘。 女孩子一看就微蹙起眉,矮几上摆着一小碗藜米粥,一小碟浸烟笋,女孩儿并不是娇生惯养到不识五谷,但如此粗茶淡饭还是令她惊诧, “我来喂你吧。”男孩儿看她犹豫以为她是因伤不方便动手,便坐在塌边,拿起调羹将粥送到她的嘴旁,女孩儿欲躲,但米香,笋香和阳光甘爽的暖香混合在一处,令她躲无可躲,男孩儿鼓励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极清浅的怜。 那女孩似受到蛊惑,张开嘴乖觉地一勺勺咽下送到嘴边的粥,胃肠仿佛被温存的手抚过,暖而舒畅。在日后漫长漫长的岁月中她都还一直念念不忘这碗藜米粥的滋味儿,可没了当时金碧的阳光和晨风,没了男孩儿清碧的眼眸,再如何尝试,也尝不出当日的暖了。 “自从那蜀楚双鸾打响了名头,如今倒人人都叫阿鸾了。”一个懒洋洋,不无嘲讽的声音忽从门口响起,阿鸾扭头看过去,却见昨晚那个俊美的男子侧倚在门边,他略低着头,似乎谁也没看,但阿鸾却觉得他犀利的眸光无处不在。 “——不过,你倒是确像一只阿鸾。” 他说着就走进草屋,随便拣张竹凳坐下,原本上下浮游着的光影好似一下子找到依恋的所在,齐齐吸附于他的身周,眉眼上,唇上立时染上一抹淡金,和他脸上冷淡嘲弄的表情如此相得益彰,竟凛凛然霸气横生,仿佛,他不是坐在一间粗陋的草庐中,而是坐在他王庭的后园里,阿鸾看得心惊,听了他的话更是惊疑不定。 男孩子却不以为意,他虽避居深山也知道那大蜀世子卫鸾生和南楚太子明青鸾的典故,因为他们的美名远播,许多蜀地的父母也都喜欢给孩子取个小 名叫‘阿鸾’。 “不知你是哪只阿鸾呀?”男人凉凉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鸾的面色倏地变得惨白,更显得眉眼乌黛,山明水秀,男孩子看了不觉心里一动,暗怪他爹说话没分寸,他俯身检视阿鸾的伤口,开始为她清创换药, “可能有点疼,你且忍耐一下。”说着,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敏捷,可饶是如此,阿鸾仍觉得痛不可抑,额头上冷汗密布,连秀逸的鼻尖上都痛出了汗珠,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近乎透明,竟无一丝血色,但她却不吭一声,死死咬住牙关,男孩儿心下佩服,看她的年纪与自己相仿,性子却着实刚强。 “若不是小花儿昨晚抱了你一夜,你这只阿鸾恐怕早已飞上天了。” 男人看女孩儿疼得狠了,心里不忍,不再追究她的名字,可却仍然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这话倒是镇痛,阿鸾一听,就忘了肩背上的剧痛,她震惊不已地回眸瞪着花儿爹,脸上却已飞出一朵红云,——因为娘亲早亡,她自小的习性就很孤僻淡静,即使是最贴身的乳娘侍婢也轻易不能近身,十岁后,除了更换外袍,沐浴入寝她从不假手于人,在她的记忆里,似乎只有父王和阿浩曾经抱过她。 “你瞪着我作甚?小花儿那是为了救你一命,他体质阴凉,正是退烧去热的一剂良药。”男人的口气也颇清凉,眼里的金辉闪闪烁烁,好像是怪她不识抬举。 这时,大鸟铃铛儿扑楞楞地飞了进来,绕着阿鸾和小花儿转了一圈,就稳稳地停在男子的肩头,七彩的尾羽正巧垂在他的胸前,为他平添一股都丽的气象。 阿鸾听了男子的解释,心里像打翻了胡椒瓶子,麻麻辣辣,酸酸软软,也不知是气恼,委屈还是感激? 小花儿看着她脸上瞬息几变的面色,虽微含薄怒,却极之明媚,不觉笑了,“我所做的只是医者的本分,你不要介意,而且——”他停顿了一下,眼睛看向阿鸾身后的竹窗,窗外是一片晴好的天光,“——而且,我姐姐以前也为我这么做过。” 阿鸾秀长入鬓的眉微皱,——他的姐姐,这个破草屋里除了自己,就是一父一子一鸟,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呃,他姐姐,”竹凳上的男子以袖当扇,轻轻扇着,半截玉雕似的手臂若隐若现,直晃了阿鸾的眼睛,“——他姐姐,”男子再次停下,若有所思地望着小花儿,“——死了,他姐姐死了。” 小花儿手下一沉,‘啊’,阿鸾不防,立时痛呼出声,“对 不起,对不起,”小花儿忙收敛心神,赶紧利索地包扎好伤口,——姐姐死了?怎么可能?明明是他死了而不是姐姐死了! 他将阿鸾褪至肩膀的衣襟拉上来,手边的脖颈肌理细腻,滑如丝缎,而那秀致的锁骨,更是——,小花儿眼帘低垂,不敢再看,——这孩子长得真是美,不愧为一只鸾鸟!小花儿心里暗自发愁,这形容高贵的小人儿,来历不明,却该如何处置打发呢? “你的伤总要十天半个月才能略微恢复,这些日子,你就安心留居于此吧,等你伤好些了,再送你回家,可好?”男子闲闲地说,倒不像是跟她商量,而是已有抉择。 关键时刻,还是当爹的更有主意,小花儿却不像他爹那般武断,墨星似的眼睛恳切地望着阿鸾,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阿鸾抿着唇,心里掂量,——想来此时战事正紧,父王一定无法顾及于她,不如就见机行事,暂时在此养伤吧。她冲小花儿点点头,眼中眸光轻闪,仿佛会说话一般。 大铃铛儿一听这个美人将居住于此,简直是欢欣鼓舞,它一旋身,飘飘摇摇地飞起来,在屋子里打着转转,花尾巴凌空撒开,直如七彩宝扇,小草屋中立时便宝光流转,霞彩缭绕。 “花儿呀,你可真会检东西,这呆鸟当真招摇得紧。”比鸟还招摇的花儿爹举袖向飞在半空的铃铛儿轻轻一扇,也没见他使力,但那体型颇大的铃铛儿却似吃了一惊,振翅噌地一下从后窗飞了出去,闪亮的尾羽被鼓荡的疾风吹起,直扫到阿鸾的脸上, “——呵呵呵——”许是因为太痒,阿鸾不禁失笑,那清越琳琅的笑声似有生命一般在小屋中悠悠回荡,令花氏父子暗暗心惊,——这么动听的嗓音却佯装失语?——这个小人儿不简单呢,看来这个山谷就快住不得了。 阿鸾似乎也有所察觉,她脸上的笑意一下子隐去,重又敛眉垂目地靠在榻上,姿态端肃尊贵,她伤后本就虚弱,这倒并不需假装。 “……咳咳……”男子从竹凳上站起身,清清嗓子,偏头想了一瞬,就嘻然一笑,“鄙人姓花,名袭人,花袭人便是在下——” “——哈哈哈——”这次轮到小花儿喷笑出声,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爹如此介绍自己,没想到竟如此滑稽,这个感觉太喜剧啦,由不得他不笑。阿鸾虽也觉得这个名字怪异,但用于这个美貌的男子身上倒也贴切。听到小花儿大笑,阿鸾不觉诧异,乌眸深深地看着他,仿佛在问:‘——这很可笑吗?’ 花袭人眼光微闪, 扫了儿子一眼,“原本我叫花老大,你嫌粗鄙,说是像一只瓢虫,这‘袭人’之名还是你给起的,如今你倒笑得要死,却是为何呀?” 他虽是责难小花儿,但眉梢眼角却已经带了笑意,走到床前,抬手捋捋儿子的额发,眼神温暖疼爱,阿鸾在一旁看着,心上似被人狠抽了一鞭,又痛又麻,痛麻的感觉仿佛水波一般漾向四肢百骸,脑子里恍惚地想:——自从娘亲死后,如此疼宠的目光,自己就不曾再享有过,所有的人对她不是敬慕就是敬畏,父亲看着她最柔和的目光也是期盼而不是宠爱。阿鸾冷眼看着那父子俩,心里竟有些嫉妒面貌丑怪的小花儿。 “……咳咳……”花袭人再次清清嗓子,他看看阿鸾,眼睛一转,勾起唇角,“我家小花儿长得虽丑,心地却是极好的,从不介意费劲吧啦地养活我这个废物……呵呵呵……真是家有一宝呀……” 男子嗬嗬嗬笑着转身出屋,身形飘然,阿鸾看得愣住,再回头望望收拾着药匣子的小花儿,更加疑惑,——这对父子一个极美一个极丑,但其神态却都无比洒脱飘逸,他们虽救了自己一命,但却实在行迹可疑,自己是否应该尽快脱身逃走呢? “我爹原本是个山村郎中,也曾开过私塾,后因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他……他受了一些打击……就……就变得行为怪诞……避居于此……” 小花儿迟疑地解释着,面对阿鸾清澈的眼眸,他忽然觉得难以开口,这些早已烂熟的说辞一下子变得无比苍俗。可他的犹豫听在阿鸾耳中却另有含义,——原来是这么一个因由,怪不得他说得吞吞吐吐,想必是心里难受,他的姐姐和娘亲似乎都已不在人世了,恐怕这就是变故之一吧。阿鸾叹息,也略略放下了疑心。 “这里是坤忘山东麓的一处无名山谷,我们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红河谷’,”小花儿的眼中墨色一沉,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顿了顿,“——如今夏江里碧血沉冤,这红河谷倒不是虚名了。” 阿鸾心中一凛,——莫非——莫非他猜出了什么,一个村童怎能有如此见识?刚刚放下的疑心又悬了起来,他活了十三年,猜忌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能力。 “……啾啾……啾啾……” 窗外清风习习,隐隐传来花铃铛儿兴奋的鸣叫声,小花儿仔细聆听着,眼睛倏然一亮,他奔至床前,探头看了一眼窗外,那浓碧的翠色俏皮地映进他的眼瞳,似有若无的一缕清香又飘进阿鸾的鼻端,——咦?阿鸾皱皱眉,难道这清透 的寒香竟是来自小花儿身上吗?可为什么刚才换药时没有闻到呢?——而且,阿鸾又悄悄打量了一下小花儿,如此面黄貌丑的村童,又家徒四壁,如何用得起如此奇异的熏香? 阿鸾也转头看向竹窗,只见窗外,苍蓝的长天上,云来去,如数只雪,漠漠岚山外,是故乡。——阿浩,父王,君翔,你们可安好? “你好好休息吧,我去做事了,”小花儿撮唇嘀铃铃地和大鸟儿唱和,转身欲走,想了想,又折到竹架旁拿起两本书,“这都是风物志一类的杂书,可能你也不爱看,就只当是解闷儿吧。” 小花儿将书放在阿鸾的枕侧,转身轻快地跑了出去。窗外旋即响起铃铛儿的欢叫,花袭人的朗笑,和小花儿的惊叫: “——阿暖,阿暖回来了!还带了个宝宝!” 阿鸾困坐草屋,听着窗外煊煊嚷嚷的热闹,不禁好奇地蹙起了眉头,阿暖——又是何人?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六章 第六章 翌日清晨,天光将明未明,薄雾渺渺腾腾地游荡在嵯峨黛碧的群山之间,满山树木蓊郁荫翳,苍青的远天上淡云点点,隔窗遥望倒像是写意到极处的一副泼墨山水。 “……咩咩……咩……咩咩……” “……暖暖……我们有一位小病人……阿暖……她需要喝奶补充体力……暖暖……”极耐心商量的语调。 “……咩……咩咩……咩……” 大羊躲躲闪闪,转动着脖颈,响起一片叮叮噹噹的铃声—— “……阿暖……只要一点奶……快过来……暖暖……我可不客气了……”笑语里含着求恳和威胁。 叮铃铃铃铃——, “咩咩……咩咩咩……”, “……啾啾啾……啾啾……” 铜铃声,羊叫声,鸟笑声,热热闹闹的像首山谣,随风潜入竹窗,风里还夹着丝清凉的雾气,纯净似水晶又藏着一丝丝甜,阿鸾不觉深吸口气,旋即便倚在窗口继续观望,竟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地睁圆了眼睛,这是她做梦都不曾见过的美景。 后窗外,绿草蓉蓉,野花蔓蔓,一只大岩羊正被小花儿揽在怀里,它浑身金黄的毛发在晨光中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它——就是‘暖暖’!真是名副其实,阿鸾的唇角轻轻扬起。 ——葱翠的山谷中,并未见那条‘红河’,天上闲走的云倒是金彤的颜色,穿坪而过的晨风里飘起草木的清香,阿鸾在这里住了不过三天时间,却已恍如隔世,——那高大的宫苑,森严的壁垒,如影随形的仆从侍卫,所有这些她原本习以为常的生活正渐渐褪色,淡淡地化作梦里的一个影子,无从寻觅。 “……啊哟……阿暖……你竟敢暗算……” 铜铃叮铃铃一阵乱响,正和岩羊密语私言的小花儿已经被它顶得跌坐在地上,因为出其不意,小花儿一点都没有防备,猛地被阿暖掀翻,四脚朝天,那模样可真够狼狈。 “——哈哈哈——” 不知何时花儿他爹蹿出了草庐,叉腰顿足地笑得花枝乱颤,阿暖见状,更是有持无恐,前腿一曲,屁股一撅,竟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 “——咯咯咯——” 花袭人和花铃铛儿笑得无比欢畅,连隐在竹窗后的阿鸾都不禁笑出了声,笑后又觉失礼,她勉强抿住水色的唇,眉梢儿眼角儿却早染上了点点笑痕。 “花老大,停!你可不能再这么笑了——,”小花儿的表情故作严肃,他一挺身跳起来,连头发上都沾满了草叶花瓣,“——你听听铃铛儿,真是有样学样,笑得简直奸诈!” “——咯咯咯——”大铃铛儿从花袭人的肩膀上飞身而起,示威似的,继续狂笑,却不料小花儿右手轻晃,一朵雏菊飘飘然地飞向铃铛儿,一下子贴上它的鸟喙,铃铛儿再次被封了嘴。 窗内观望的阿鸾蓦地一怔,——这一手摘叶飞花的功夫当真了得,那雏菊的去势看似轻缓飘摇,铃铛儿却还是躲闪不及,这可比许君翔使得更俊俏,君翔已经年过弱冠,可这小花儿,除了个子高挑,看着似乎比自己还要年幼。 “……咳咳……”花袭人轻咳两声,扬袖一摆,已高高飞至半空的铃铛儿身子略抖,那朵雏菊飘然而落,正掉在花袭人的掌心里。 阿鸾的杏子明眸瞪得更大,——隔空取物本不出奇,可是——,她仰起头,目测着大鸟儿飞翔的高度,——这样高远的距离,取的又是如此娇弱之物,再看看花袭人掌心里的那朵雏菊,竟花叶玲珑,完好无损! 阿鸾暗暗乍舌,既兴奋又紧张,——这就是君翔时时挂在嘴边的世外高人吧?——若是能拜他为师,就可于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助父王一臂之力了。 “——花儿,今天刮东风,铃铛儿头上戴不住花。”似有意若无意,花袭人侧身斜睨了一眼竹窗,阿鸾慌忙俯身,躲得急了碰到伤口,她‘啊’地低吟出声,又立刻举袖掩住了嘴,眼泪却已痛得迸出了眼眶。 窗外的小花儿和老花早已听到了阿鸾微弱的呻吟,两人对望一眼,心里想的都是要赶紧卷铺盖走人,——俗话说:人在江湖飘,一定要低调。他们却早早地暴露了形迹,父子俩相视一笑,——低调可不是傻冒,既然当初救了她,就已经棋输一招,总不能一直装模作样。他俩抬眼环视,——翠峦叠嶂,云雾缭绕,美则美矣,但战火已近,这里也不宜久留了。 “花儿呀,今天暖暖心情欠佳,你先放它一马,也许喂过小暖,它能给你点奶?” 咩咩的低喃响起,阿鸾忍了再忍,还是没忍住,她悄悄地从竹窗缝隙里看出去,只见一只小羊,黄金绒团儿似的跑过来,倚在暖暖的身旁,暖暖俯头蹭着小羊的脖颈,阿鸾不禁看得痴了, “小花儿,你去看看阿鸾醒了没有——”花袭人朝儿子摆摆手,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提醒偷看的阿鸾,“如果她醒了,你也好为她换 药,服侍她洗漱早餐。” 阿鸾听了,吐吐舌头,——换药尚可,服侍她洗漱就免了吧。 门扉上响起轻叩声,“阿鸾,我可以进来吗?”小花儿礼貌地问。 阿鸾嗯了一声便再无动静,小花儿推门而入,带进一股微风,浓浓淡淡的碧青山色仿佛也趁势而入,染碧了扉窗竹墙。 “——阿鸾,” 小花儿望着躺在竹塌上的女孩儿,她今天看起来好了很多,玉白的脸庞乌发半掩,双颊上隐着一抹浅绯,本淡到极处,却因为他凝注的目光而缓缓晕染,渐渐转浓,直晕入眼底,那澄清的眸子里便氤出丝水气,小花儿心头微动,别开眼,窘迫地低语: “你的衣服我缝补过了,针脚很糙,别嫌弃。”他将那桃红的裙衫放在榻上,又低头端进来一盆热水,“你的伤口还没有结痂,现在不能洗浴,但略擦擦身却是可以的,没有……没有女眷……可以帮你……你自己……自己……小心伤口……洗完后喊一声……我来换药……” 小花儿逃跑似的转身快步走了出去,掩上竹门,别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对女孩子都无能为力,但阿鸾,阿鸾是那么特别——,小花儿忽然觉得心慌意乱。 眼看着门扉阖拢,阿鸾立刻爬起身拉上竹窗上的布帘,探手到塌脚竹节的空洞处,摸出那莹润的玉佩,握在手中,她唇角微抿,似乎又获得了新的勇气,凝眉想了想,阿鸾重新将玉佩放回竹节中。 看看冒着热气的木盆,阿鸾忽然觉得浑身湿粘,真的无法想象自己已经四五天都没有沐浴了,那热水,布巾,看起来实在诱人,阿鸾小心翼翼地单手脱下粗布袍子,又将早已汗湿脏污的内袍解开,衣襟开处,春光乍泄,却原来不是她而是他!他秀逸的侗体若隐若现,肤光盛雪,虽仍显青涩幼稚,但已可以想见成人后的殊丽盛景。 阿鸾拧干布巾,探进内袍里轻轻擦拭着,粗糙热烫的布巾滑过细致的肌肤,竟是如此舒服适意,伴随着一丝丝受伤后的虚弱无力,阿鸾不禁拢眉微喘, “……咕咕咕咕……咯咯……” 屋中忽然透进一束阳光,同时传来铃铛儿激动的啾啾叫声,正自陶醉的阿鸾大惊失色,慌张地回头,正好看到布帘被掀起一角,花铃铛儿晃动着美丽的羽冠,小眼贼亮地盯着他,阿鸾又气又恼,抬臂就哄大色鸟儿,却不料松垮破烂的内袍一下子从肩膀上滑脱,阿鸾不查,那目不转睛看得仔细的铃铛儿见了眼前的美景,竟咕噜一声 倒栽葱摔进窗里,正巧掉进矮几上的热水盆, ……唧啾唧啾……咕噜咕噜……噗噜噗噜……哗啦哗啦…… 摔得晕头转向的铃铛儿在热水盆里挣扎蹦跳,哀鸣惨呼不已。 “——啊——”惊骇莫名的阿鸾也尖叫起来。 “铃铛儿,你把阿鸾怎么了——你又——” 小花儿听到动静,以为阿鸾出了什么可怕的状况,推门闯了进来,才一进屋,他就震惊地呆住了,眼前所见,实在震撼得难描难绘,——阿鸾——阿鸾——竟是一个男孩子——竟是一个容颜绝丽的男孩子! 阿鸾看到闯进来的小花儿,一时惶急,完全忘了自己是赤身裸体纤丝不挂,待到觉察,那小花儿已经闪身抱起地上湿漉漉的铃铛儿,飞奔出了草屋。 阿鸾喘息不定地抓起粗布外袍,胡乱地裹在身上,心——砰砰砰地大力鼓动着,身上火烧火燎地一片烫热,手心脚心却麻麻的溢出点点凉意,——小花儿刚才瞪视着他的目光,好像游动的火焰,已经烧到他的心里去了,心头颤栗,羞怒漫延,却如倒灌的冰水涌入四肢,令他几乎无法站立。 那——那似乎不是一个十二岁少年的目光,而被他目光笼罩的自己——仿佛也不再是个少年。这个感觉太怪异奇特,以致阿鸾许久许久都无法平复呼吸,恢复淡静。 ——他——还从未被人如此注视过!——那转瞬即逝的一瞥好似穿越了千年!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激荡过后,愤怒横生,阿鸾第一时刻想到的就是杀人剜眼,他的乔装和谎言如此轻易地就被揭穿了,他不可侵犯的尊严已被亵渎,他高贵的血统已然蒙尘,——杀了小花儿,他必杀小花儿! 阿鸾的手攥成拳头,眼睛盯着被晨风掀动的布帘,脸上滚烫一片,灌入百骸的冰液却渐渐凝固,冷热夹击下,他浑身震颤,多日的伤痛,疲乏,恐惧,羞愤一起涌上心尖,倏地,阿鸾的眼角溢出大滴大滴的泪。 “……阿鸾……阿鸾……他到底是哪只鸾鸟呢……” 花袭人斜倚在堂屋的竹塌上,喃喃自语,日头还没爬上三竿,他却已经微醺,“……得不到你……就毁了你……就毁了你……就毁了你……就毁了你……毁了你……”耳边尖利的叫啸越来越响,花袭人抬袖掩住耳朵,但却无处可躲,无法摆脱那永恒折磨着他的梦魇。 ——如今那人已是穷途末路,死无葬身之处了吧? “……嗬嗬嗬嗬……” 花袭人吃吃地笑起来,笑声里却带着浓重的悲音,——他死了又如何,他就是被碎尸万段,又如何?!——真颜是永远都活不回来了,她早跨过奈何桥,喝下忘忧汤,再世为人了——! “……嗬嗬嗬嗬……咳咳……”花袭人笑得猛咳起来,他举袖向虚空中拜了一拜,——真颜,祝你一路平安! “留下来陪我……陪我……陪我……陪我……”那人的尖啸声隐隐消泯又化作哀哀的求恳,不断不断地击打着他的耳鼓,花袭人忍无可忍将脸埋在榻上,紧闭双眼,可眼前依然晃动着那人冶艳的笑脸,狰狞而凄绝,花袭人死死咬住下唇,舌尖上尝到一丝甜腥,他躲无可躲,那人不会放过他,就是被地狱的烈焰吞噬掉也不肯放过他。 小花儿坐在门边,正忙着给铃铛儿擦洗上药,一边留心着里屋的动静,一边又要顾着他爹,一心三用,七上八下,着实辛苦,嘴里还絮絮地教训着铃铛儿, “……说了你多少次了……别看美人洗澡……真是记吃不记摔的色鸟儿……上次掉到那碧潭里还有救……这次掉进热水盆……若是被烫死了……我可就省心了……” 花铃铛儿蔫蔫地窝在小花儿手里,小眼儿半睁半闭,异常委屈,——看看美人儿,怡情养性,悠哉乐哉,偏就它倒霉,次次不能尽兴! “——你还觉得委屈?知不知道咱俩都难逃杀身之祸了。”小花儿将铃铛儿放进门旁的竹筐,让它晒晒太阳,侧头看了一眼里屋虚掩着的竹门,门里寂然无声,但那怨怼的怒气好似已穿透竹门,扑面而来! “——花儿,人各有命,你且听天由命吧,祸兮福兮,谁又说得清呢?” 花袭人背对着小花儿,以袖掩面,看都没有看他,但却一语中的,——小花儿是他的福还是祸呢?如果不是为着小花儿,恐怕他能追上真颜的去路呢?但他真的还能直面真颜吗?真颜已临仙界,而他破败的身躯只配跌落地狱! 小花儿咧嘴笑了,拍拍手站起身,“我去和阿暖谈心,老大……你……去给他换药……” 他出门向后坡走去,花袭人转过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小花儿,小花儿,却是仙株奇葩,不知将花落谁家?但愿他万事顺遂,不受一丝苦痛折磨!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七章 第七章 暮春时节,金阳烈烈,还不到午时就穿透云雾直冲上中天,照得山谷中金风细细,连鲜脆欲滴,蔓蔓无际的浓碧草色上都轻笼了一层金沙。 小花儿揣着一罐子新鲜羊奶走进堂屋,却见花袭人袖着本闲书,正摇头晃脑地看得带劲, “换过药了?”他向里屋瞄了一眼,转头问老花。 花袭人摇了摇头,墨发半遮面,只露出小截俊秀的侧脸,不知正在吟诵哪句诗词,根本就不搭理小花儿,小花儿见状,气涌丹田,他小心地将奶罐子放在桌上,一回手儿,抢去了花老大藏在怀里的酒坛子,这个变故事起突然,连晒太阳晒得头晕眼花的铃铛儿都吓醒了,啾啾地叫个不停,小眼儿死盯着那个岌岌可危的酒坛子, “——花儿呀,不是爹不帮你,可这解铃还需系铃人,那只小鸾还是你亲自去伺候吧。” 花袭人满脸无辜,眼巴巴地盯着小花儿手里的酒坛子,不禁喉头滚动,小花儿一听泻了气,他放下酒,闷头坐在竹凳上,眼角却瞄向里屋,好像那扇单薄的门扉里躺着的不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而是——是——,他收回眼光,竟不敢再瞄,一边心里责怪自己,小小年纪,竟心思思地浮想联翩,真是该打,小花儿提掌向自己腿上切去, “……咳咳……顺其自然吧……那么难为自己干嘛?”花袭人清凉的话语及时挽救了他无辜的大腿,小花儿的脸上热了,慢慢放下手,仍低着头,可头脑里那个绮丽的影子却无论如何都赶不走了。 ——如此,如此心神不宁,遐想连连,怎么去给他换药呢? 想了想,忽然问:“你有多久没出过红河谷了?”小花儿抬起头,望着花袭人。 花袭人一怔,眼神闪烁,“……有……有十……十来年了吧……”——那是一个仲夏季节,千里迢迢,他把小花儿抱回这座山谷,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头几年,我们是怎么过的?难为你把我养大。”小花儿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爹,看到他雪也似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乌眉微蹙,不禁又想起花袭人刚才的话——‘听天由命,顺其自然’自己当初拼却粉身碎骨,也没有逃脱上天的摆弄,不听天由命又能如何呢?但顺其自然却真是说说容易做起来难! 花袭人扔下袖着的书,撑着头苦笑,——不知是他把小花儿养大,还是小花儿支撑着他活到现在。他看了看桌上那罐子羊奶,苦笑变成了讪笑,——他当时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如何懂得照顾婴儿, “要说咱们还是得感谢阿暖它外婆,要是没有它的奶,你可活不到现在,那时你还和阿暖它妈抢奶喝呢。” 这个典故小花儿早就知道,不觉也笑了,——他可能是命犯孤煞,前世今生都身世飘零, “若是叫你离开这红河谷,你可舍得?”小花儿轻轻地问,不知是问他爹还是问他自己。 花袭人心里一动,略坐直身子,凝目看着小花儿,“有什么舍不得的?咱爷俩本来就没家没业,去到哪里算哪里吧,就是……恐怕委屈了你……” 花袭人抬手摸摸小花儿蜡黄的小脸儿,“因为要到山外营生儿,累你一天到晚糊着个壳子,可真辛苦。” 小花儿拍掉他爹的贼手,呵呵笑了,“这可是我的独家秘方,护肤保颜的草药面膜,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 花袭人想想也笑了,亮眸微弯,还真是如此,小花儿那脸膜下的肌肤不知有多莹润细洁。 这时,大鸟儿铃铛儿翩翩然地飞进堂屋,尾羽在阳光下划过一道耀眼的彩弧,它蹲在桌旁,眷恋地看看小花儿,小眼儿贼亮亮,然后刷地伸开翅膀,出其不意地将那小酒坛子护在羽翼之下,咕咕啾啾得意地笑,小花儿看了哭笑不得,伸指弹它脑门儿,却被花袭人飘袖抚开, “这么可人儿的铃铛儿,你怎么总欺负它?”说话间已将铃铛儿羽翅下的酒坛揽到了自己的怀里,像抱着最知心的爱人,小花儿见了却万分难过,——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酒——确能解忧否?穿肠毒药都解决不了问题,搞得他前世今生,还在六道轮回里踟蹰,一杯黄浊又怎能消愁? 花袭人的下巴抵在酒坛子上,冲里屋歪歪头, “那只小鸟儿你打算怎么办?” 小花儿苦恼地皱皱眉,声音细若蚊蚁,“还真不太好办,要是南楚的那位青鸾,就得送他过江,要是大蜀的那位鸾生,”小花儿茫然地瞊目瞪着虚空,“——若是那位公子,我还真不知道该把他往哪里送。”嘴里说着,心里却浮起一丝不舍,若真送走了他,自己怕是要有好些日子牵挂。 这几天去山下的村落,他似乎已经闻到战火烽烟的腥气,人心慌慌,谣传不断,说是南楚王师已夺下大蜀都城,连蜀王卫恒都已死于乱军之中。 花袭人猛地闭上眼,像是被正午的阳光晃了眼睛,长睫慌乱地闪动,——若是——若真是他的儿子,自己是该杀了阿鸾还是留下他? “——看年纪,应该是那只青鸟。”小花儿静悄悄地说,“丢了儿子,那明涧意还能奋勇征战,攻城略地,真是位狠角儿!” 这名字才溢出口,小花儿就闭上嘴,眼睛躲闪地看向门外,花袭人却垂下了头,——明涧意,那个苍鹰般桀骜的男人,捣毁锦州城,踏平大蜀,是为了无暇?还是为了真颜? “——若他真是南楚的青鸾,”花袭人抬起头,双眼微眯,似是沉入了回忆,“——长得倒不像他爹,那么明丽秀逸,比你还多了几分艳色。” 小花儿心头微动,——阿鸾眉目春秀,但神情倔强,性子刚强,倒比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儿霸道,想必是因为从小娇宠,身份贵重。 “我是个野小子,怎么能和他相提并论?” 小花儿耸耸肩膀,铃铛儿对这种说法却很不以为然,它甩起尾羽,七彩流丽的光映上小花儿的眼眸,似爱抚又似赞美。 又看了一眼那紧闭的竹门,小花儿凝眉,心里一横,说:“等他的伤好了,我就送他回南楚,咱们也得搬家了,住了十几年也该挪挪地方了。” ——野小子?花袭人骇笑出声,好像这是个荒谬之极的说辞,“……咱俩真是野到一块去了,天大地大,咱们就做逍遥野人吧……” 小花儿见他主意已定,倒觉得安心了,站起身,捧起奶罐子,临出门时又回望着花袭人,“本来……我以为你会趁乱去趟浑水,没想到你倒看得开……” 这话从一个面黄身瘦的少年口中说出,本应显得怪异,但小花儿神态自然从容,并没有半点老气横秋的感觉。 花袭人忽然振臂而起,迷蒙的双眼变得清明透亮,“——你要这花花江山吗?你也想分一杯羹?” 小小的花儿,怀里拢着羊奶,眯眼笑了,“江山这碗羹我可吃不下,咱们不如吃我做的奶羹?” 花袭人也笑了,笑里藏着点俯瞰众生的气势,一旋身,他神清气爽地又坐回桌旁,袖起那本闲书,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 *********************** 草庐内室里,阿鸾矜持地靠坐在竹塌上,玉白的脸儿上神情静默,低垂的乌睫在眼下细致的肌肤上投下一抹浓影,他状似已然入定,不肯向矮几上看一眼,但是——咕噜噜,怪声忽然响起,阿鸾白得透明的皮肤下倏地沁出一层绯红,并迅速晕开,阿鸾懊恼地拧起秀眉,他饿瘪了的肚子咕噜乱叫,丝毫不理会主 人正死端着架子活受罪。 小花儿不说话,袖手站在塌旁,睃眼看着窘迫难堪,又饥饿难耐的阿鸾,心里好笑,知道他是男孩儿后再端详他,倒看出点明朗的气度,只是这心胸实在有点——有点涓介! 矮几上放着个粗陶碗,渺渺地飘出一股醉人的辛辣奶香,那味道如此奇妙,阿鸾费尽力气才忍住不耸鼻去嗅,他无法猜透为什么这几种互不相干的味道会混合在一起,并如此诱人,——咕噜噜,腹鸣如鼓,显然他的肚子比他更希望知道答案,阿鸾本就心里憋气,此时更是气上加气,直恨不得将草屋捣出个窟窿好出了这口闷气。 小花儿看着他青红不定的面色,知道他就快撑不下去了,不由凉凉地说:“你要是为了刚才的事情绝食可就太不划算了,你我都身为男子,看一眼又有什么了不起?大不了我也让你看看!”说着他就开始解腰带。 阿鸾听了他的话,气得快要晕厥,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眼角又瞟到他的动作,更是大惊失色, “……你……你要作甚……你……”惊饿交加,阿鸾的声音抖成一片秋天的落叶。 “——自然是脱了衣服给你看,这样咱俩可就扯平了。”小花儿稳稳当当地说,手指已勾开了衣结。 “……你放肆……我……我杀了你……”阿鸾杏眼怒睁,长眉上挑,把想了一上午的话喊了出来,忽然觉得心里畅快,不再闷气。 “你要杀我也得等吃饱饭,养好伤再说吧。”小花儿的手拢住粗布衣襟,笑得特别纯洁无害。 “不过是一碗酥醪(奶醪),吃了也无损你的气节。”小花儿保持着微笑,慢慢走出门,“公子慢用,吃饱了再生气不迟。” 阿鸾抄起那陶碗,恨得牙痒痒,直想将那碗摔在小花儿的后背上,但碗里飘出的美妙香气立刻俘获了他的灵魂,——咕噜噜,咕噜噜,可恨的小花儿已走,他可怜的肚子更是不客气地唱起了空城计。 阿鸾杏眸微闪偷眼看看陶碗,只见碗中盛着凝脂般白莹莹的酥醪,他不禁咽了一口唾液,所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阿鸾决绝地挺起小胸膛,——就吃下他这一碗酥醪,也不妨事,到时候,该杀还是要杀了小花儿! 他又偏头迅速打量了一下门口,寂静无声,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啊哈哈,天助他也!阿鸾赶紧抓起粗陶调羹,狠狠地舀了一大勺酥醪送进口中,——唔唔!他陶醉地微眯起眼,颊上气恼的红晕已转为浅桃,这可真 是他尝过的最美味的乳醪,一丝腥气也没有,口齿间蕴蓄着甘醇和辛香。 ——扑楞楞愣,花铃铛儿记吃不记摔地又破窗而入,蹲在窗棂上,贪馋地望着阿鸾手里捧着的陶碗,阿鸾拧头狠瞪了它一眼,——这只大色鸟儿,也需一并杀掉!它就是春光乍泄事件的始作俑者! 花铃铛儿对阿鸾凶恶的眼光毫不介意,仍然痴恋地傻盯着他看,也不知是贪看美人儿还是贪吃美食? “——铃铛儿,那醪里虽放了酒酿,但我还加了野姜汁,你吃了肯定呜呼哀哉,都不用阿鸾动手了。” 小花儿的声音冰冰地从窗外响起,阿鸾听得大惊,差点失手掉了陶碗,瞟眼去看,却没有看到小花儿,只有铃铛儿一副欲罢不能的呆样儿,阿鸾趁乱赶紧又吞下一大口,还是觉得美味无比,恨不得将舌头也一起吞了下去,为什么宫里内膳处做不出这种味道?大鸟儿看着更是馋不可抑,它伸头伸脑地跃跃欲试, “铃铛儿,你知不知道阿鸾要干掉咱俩,你现在抢他的酥醪,必定死翘翘。”小花儿继续在窗外不冷不热地给铃铛儿下药,阿鸾则紧赶慢赶地吞下最后一口,——死小花儿,死到临头了还嘴里逞能!须知——为人要厚道,口下应积德! 铃铛儿可怜巴巴地看看空了的陶碗,知道没有了指望,噌地一下拍翅飞走,那姿态真是相当的绝望, “铃铛儿,我准你晚上陪花老大喝酒哈。”小花儿扬眉冲着半空喊了一嗓子,又懒洋洋地靠回草屋的墙上,“公子可准备好换药了?” 小花儿和阿鸾,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里,背靠背地贴在同一处竹墙上,晚春时节,清香的暖风透窗而过,吹拂着俩人颊边的碎发,阿鸾觉得身子轻飘飘的,仿似一根羽毛,无所依托,——是因为酥醪里的老酒酿吗?——砰砰砰砰,寂静的午后,他们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后背上凉凉麻麻,酸酸软软,浑身的力气仿佛都偷偷溜走了,只剩庸倦遐意。 “那我进来为公子换药了。”小花儿知道时候到了,那镇痛压惊的药效开始发作,现在可以为阿鸾换药了。阿鸾张张嘴,想拒绝,却哑口无言,——吃了人家的嘴短,更何况还要仰仗人家救死扶伤,这杀心且暂时收起。 一天,就这么有惊无险,扰扰攘攘地过去了,待到碧空悬明月,凝光悠悠风云不起时,阿鸾躺在竹塌上,却再无睡意,——都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真应了这些天他所经历的事故,他现在——住着的草庐,躺着的竹塌, 穿着的布衣,遇着的人儿,似乎都已出世,与他的过往毫不相干;他也不再是太子明霄,他只是一只青鸾,飞翔在一个神怪故事里;神看一日如千年,千年如一日,他是谁?谁又是他? 阿鸾越想越恍惚,竟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蓦地,似有一缕轻歌飘进竹窗,那似歌似哨,悠远明澈的曲调,飘飘荡荡,绕梁不去,阿鸾微闭着眼睛,听得入迷,——是谁要离开故乡?是谁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又是谁在他离去后孤寂凄伤?——红河谷,莫相忘,那是你的故乡。听得痴了,沉入梦乡时,阿鸾的眼睫上一片湿润。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八章 第八章禹州城外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大战过后,哀鸿遍野,明媚的春光早已惶急而退,铅云密合的天际浮荡着满满的萧煞冷肃。 南楚中军王帐中,一灯如豆,行军简榻上,武王明涧意侧身躺着,他面白如纸,满额冷汗,随军御医正在为他包扎肋下箭伤,军师刘季跪于塌旁, “王上,锦州,巴州,禹州已定,蜀王卫恒也已死于乱军,世子元嘉失踪,我们已拿下大蜀半壁江山,如今之势——” 刘季看看武帝极力隐忍的惨白面色,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今日禹州大战,蜀将铁弓神箭张维于禹州城头凝目弯弓,鹰羽长箭破风而至,贯穿层层护驾的盾牌,爆射入武王肋下。武王当真勇悍,他当即抬手掰断箭杆,扬臂举起精钢弩弓,凝目对准城头,劲风悲鸣,再看那张维,已头颈中箭,血撒城头! “蜀将钱烈已率禹州残部取道坤忘山逃往西川,山高路险,恐有伏兵,不宜贸然进兵,巴,锦,禹三洲尽归王上囊中,足以。” 灯影明灭,刘季的声音也甚轻浅,唯恐惊扰了武王。 明涧意闻言微微睁眼,眸中利光闪动,半晌,“同叔,端午将至,咱们也该回朝吃粽子了。”说着他又闭上了眼睛,刘季心头一松,接着,他的眉头又紧紧皱起,“王上,太子至今下落不明——”军榻上的武王身子猛地一震,疗伤的御医‘啊’地轻呼起来,绷带上立现一片血色,明涧意没有睁眼,嘴唇微抖,呼吸急促, “……青鸾他……他……怕是凶多吉少……” 这正是刘季敢想却不敢说的话,他攥紧拳头,骨节嘎嘎作响。 “……父王……大哥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父王……” 一声惨嚎响起,帐帘动处,刚满十二岁的明皓携风带雨地闯了进来,看到武王的状况他惊得楞在塌旁,凄厉的叫声塞在吼中,憋出了满眶的热泪, “同叔——” 武王仍然闭着眼,眼睫颤动,没有理会明皓,刘季赶紧跪前半步。 “——你去看看帐外谁在把守,斩!” 一个轻微的‘斩’字出口,霎那间,将大帐中的空气全部抽走,除了武王,人人都觉呼吸困难,窒息难耐。 刘季起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帐,片刻后,帐外就传来哀求讨饶的叫喊,明皓扑通一声跪下,拳头塞进嘴里堵住哭声,脸涨得通红,泪水四溢,瘦小的身子抖得像片枯叶。 “这是个教训,”明涧意摆摆手,挥退了御医,“教训你鲁莽草率,不知进退分寸,你身为王子,一行一止皆要谨慎,稍有差错,便祸及万人。” 明涧意的声音低沉寡淡,带着无法言说的萧索,俯头跪在塌前的明皓更加惊惶,他所熟悉的父王,永远意气风发,勇悍无匹,从不曾如此意兴阑珊。 “……父王……”明皓抬头,泪眼模糊地望着武王。 “……你兄长走失,至今生死未卜,孤又重伤,此时最忌喧哗,你虽年幼,也该懂得为孤分忧解愁,而不是一味吵闹。” 话说至此,明涧意已无力为继,在敌我两军前,他靠着满腔的霸气,勇往无前,此时,尘埃落定,真气荡尽,他也不过就是一个重伤之人。 “……你去吧……明霄的事……刘季和许将军会照应的……你切莫多言……” 明涧意双眼紧闭,头转向里侧,灯光的暗影里,他的面容异常瘦削憔悴,深邃的五官便如被利刃雕刻过一般,明皓惊惧不安,身子仍然不停地战栗着,他一向爱慕仰仗的兄长失踪多日,雄健如苍鹰的父王又身受重伤,他生命中的两大支柱于瞬间轰然倒塌。 明皓跌跌撞撞地掀帘走出帐外,晚风暮雨扑面而来,他抬袖抹了把脸,勉强挺起胸膛,迈步走人雨中,——他要快快成长,保护大哥和父王! ******************** 大夏朝都城东安,日已将晚,骤雨才过还晴,宫阙外,绿水桥平,晚风里,古台芳榭,飞燕踏红英。 内宫咸安殿中,成帝华璃歪在花廊下的软榻上,他脚边的矮凳上放着白玉蛐蛐罐子,头上的雕梁下吊着乌木鸟笼子,手边的小桌旁还趴着个 明晃晃的金钱龟,廊下的红泥小炉上煨着一罐子药粥,氤氲出一丝丝苦香,廊檐上早点起一盏盏红绢纱灯,映照得光洁如镜的金砖地燃了火似的迤逦而去,暮色四合里,地上腾起的烛火微光袭上华璃的脸庞,竟透出一丝平日里不曾有过的生机。 “皇上,太傅王大人来了。” 愁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贴在华璃的耳边嘀咕了一声,华璃微阖着眼,纤长的睫毛闪动着, “请——。” 苦脸猫着腰,用小蒲扇守着火,听了这个‘请’字,立刻抬起头,四处张望着,似乎真有点发愁。 “不用收拾了,王大人,自己人。”华璃唇角轻抿,向榻里窝了窝,并未睁眼。 “我倒不是防着王大人,是怕咱太后来巡查,太后总疑心王大人哄撮着咱们玩儿。” 苦脸儿其实是个喜眉笑目的小内侍,年龄也就十四五,心思却极灵动。 “你们尚在稚龄,当然要多玩儿。”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苦脸儿立刻丢下蒲扇,脸上堆了七分笑,三两步窜过去, “王大人来了,奴婢给您请安了。”说着就俯下身,拜了一拜。 跟在王伯庆身后的愁眉,不觉皱起了眉,他怀里抱着柄佛尘,颇有点仙风瑶瑶的模样,最瞧不得苦脸儿巴结的做派。 “愁眉,你愣着干啥,还不快给王大人搬个凳子,上茶。”苦脸儿好像没看到愁眉斜睨着他的目光,继续大嘞嘞地吩咐着。 愁眉听了,更是不耐烦地对空翻了个白眼儿,——这小子仗着比自己年长一岁,平日里处处指使编排, “愁眉,给王大人看座。” 华璃也开口吩咐,一边伸直腰,盘腿坐在软榻上,倒像一只小鸟躲在窝里,他头上半绾的髻儿早散了,冰玉冠歪在一边,浓黑的发披垂在脸庞,肩背上,也抹上了点点金红的光晕,更衬得他皎洁的面容奇异的明亮。 “也别麻烦,皇上赏我个锦垫儿,我就坐在廊下,倒风凉。” 王伯庆晃着冬瓜脑袋,嘿然一笑,瞄了华璃一眼,竟被那抹明亮晃了眼睛,他本就不大的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线儿,笑眯眯地逡眼瞧瞧叮铃当啷杂货铺子似的花廊,回眸望望半梦半醒懒洋洋的皇上,不觉笑得更加欢畅, “皇上今天气色祥和,不知又得了什么乐子?”说着一弯腿就地坐在了锦垫下,他虽身子圆胖,行动倒颇敏捷 。 华璃一听来了精神,伸手抄起矮凳上的蛐蛐罐子,“老王,你快来看看我新得的上将。” 随侍在侧的愁眉和苦脸不觉牙根发紧,眼发花,这么不伦不类的称呼真是难为皇上叫得出口。 王伯庆却听得眉开眼笑,他变戏法似地从怀里也摸出个蛐蛐罐子,乌陶的质地,却莹莹润润泛着玉光,华璃一见就挑眉立目地来了兴致,立刻甩起一个锦垫扔在地上,身子出溜一下滑下软榻,和王伯庆并排坐在廊上, “老王,你这看着不像凡品,”他将那乌陶的罐子举至耳前,耸眉听着,“怎么没有动静?若只是个哑巴蛐蛐,虽是好货,可却比不过我的上将了。” 华璃有点失望地放下陶罐,王伯庆的冬瓜脸却笑开了花,“皇上莫急,这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呀。”他肥短的手指一下子掀开罐子盖,华璃聚眼一看,不觉有点呆,乌陶罐子里的蛐蛐体型中等,体色浓黑亮泽,竟比那玉润的乌陶还要滋润,明明是只最上佳的将军蛐蛐,但却寂然无声,只见乌纱般的双翅微微震动,却不发出一点声响。 “皇上,请——”王伯庆一拱手,小眯缝眼儿里灵光一闪。 华璃献宝似地打开自己的白玉罐子,一只通体黑亮的黑头将军昂然挺立,它的沙翅震动,鸣声低沉,一看就是极品。 “这可是愁眉和苦脸守了三天,从废宫墙根儿下的蝎子洞里翻出来的。” 华璃语调兴奋,他冰白的脸上氲起淡淡的霞色,站在旁边的愁眉和苦脸儿相视惨笑,——这掏蝎子蜈蚣洞可真不是好干的活计。 “好虽是好,但也要练练才知道。”王伯庆摇头晃脑,三个肥肥的下巴一起跟着开心地摇晃。 “练练就练练,还怕了你不成。” 华璃拿起草签子轻轻一拨,那黑头大将就跃进了乌陶罐子,只见它竖翅大鸣,以壮声威,继而张开钳子似的大口,卷动着长长的触须,身子陀螺般地旋转不停,似是在寻找有利地形。而那哑巴将军却气定神闲,凝立不动,倒显得黑头像个跳梁小丑,黑头以为哑巴怯懦,遂呲牙咧嘴地头顶脚踢,开始进攻,哑巴将军不躲不闪,凝然中,只一甩头,嘴一张,雷霆一夹,不待华璃惊呼出口,那黑头上将已被哑巴咬成两截。 “——啊,黑头!” 华璃,愁眉,苦脸一起惊叫,华璃是痛惜,愁眉和苦脸是哀叹自己命不好,黑头战死,自己又要开始掏蝎子洞了。 第十一章 (1) 坤忘山中,一日一景,此时春光已老,带风伴雨如驰骤,吹尽繁红。夏馨来临,却不问春逝何苦匆匆,只有少年愁春老,那愁也只是,人间有。 时近正午,初夏的阳光变得有些霸道,虽时有暖风穿林而过,气温已渐渐升高,小花儿和阿鸾走在山林里,简直是挥汗如雨。 “铃铛儿,你快回去吧,家里还有一个美人儿等着你照应呢。” 小花儿挥挥手哄着铃铛儿,一边叮铃铃地吹着口哨和它说着悄悄话,不惟是叫它盯着老花别真的一醉不起,小花儿每次出行最牵挂的还是他爹。这次离家时间恐怕会比较长|奇-_-书^_^网|,归期遥遥,他边走边在心里一步三回头,但愿老大能安然自处,但愿他能解开所有的心结,再世为人。 阿鸾跌跌撞撞地勉强跟在小花儿身后,早已累得气喘吁吁,他却偏憋着口气,不肯认输服低,无论如何不能让小花儿瞧扁了自己。抬袖摸了把汗,眼前的万点阳光明晃晃地好像已化作炙烈的光雨,兜头盖脸的砸将下来,他只觉头晕脑胀,胸里像塞了团布,憋闷得喘不过气, “阿鸾,你还好吗?”小花儿忙问,早已察觉身后的异常,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又要哄撮忙乎铃铛儿又要顾及阿鸾,却并不觉得繁乱,小花儿随手捡起一根粗树枝,将枝桠削断,递给阿鸾,“拄着这个,能省点力气。” 阿鸾剜了一眼那只有老朽们才用的拐棍,倔强地摇头,根本不欲接,可好死不死地正于此时脚上绊到一块石头,一头向前方栽去,小花儿敏捷地回身抓住他,顺势将大树枝塞进他的手里,“别逞强了,还是用这个吧,能走得稳当点。” 阿鸾勉强站稳,大窘,赶紧从小花儿的扶持中挣脱,涨红着脸,死咬着牙,一瘸一拐,拄着树棍子往前挪,铃铛儿见他走得吃力,明丽的小脸儿上汗水已将颊边的碎发浸湿,不觉怜惜,啾啾叫着就要飞上他的肩膀,却被小花儿一掌拍开,“铃铛儿,快别添乱了,你没见阿鸾已经难以支撑了。” 阿鸾一听,更是羞气无奈,他抬头狠狠瞪着小花儿和胖铃铛儿,心里咬牙切齿,却实在无力再开口反击了,——等着,小花儿,等回到宫中,定叫你求饶! 小花儿可不知这别扭人儿在心中暗暗策划着什么,他凝目看看天色,有点焦虑,一边伸手赶着大铃铛儿,“快回去吧,铃铛儿,等走出这片林子,就到半山了,”小花儿偷瞄了一眼阿鸾狼狈的形状,“那时恐怕天也黑了,你再不回去,爹要着急了。” 铃铛儿贼亮的小眼睛一眯,咕咕咕咕哼叫了几声,头上的羽冠颤动,轻拂着小花儿蒙着面膜的脸,似是难舍难分,小花儿抬手轻轻摸着它的羽翅,“我去去就回,别急,你在家里等着我,帮我照顾好老大和阿暖。” 花铃铛儿晃晃脑袋,腾身飞起,七彩尾羽宝扇般展开,流光溢彩,小花儿冲它摆摆手,撮唇长鸣,那通人性的大鸟儿一飞三回头地消失在皑皑流云之中。 ——去去就回?!阿鸾心里冷笑,小花儿你想得倒美,等回到宫中,就是我阿鸾的天下,到时侯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想回就能回的。阿浩肯定会喜欢小花儿,还有君翔,大家一起读书玩耍,将多么开心!阿鸾想到乐处,水红的唇上不觉浮起了一丝笑意。 “小花儿,你姓花,却又是何名呢?”阿鸾忽然很想知道有关小花儿的一切。 ——嗯?小花儿停顿了一瞬,‘景生,景生,景生……’他时常在梦中听到别人如此呼唤,“我……叫景生。”他轻轻地说。 “——花景生——”阿鸾喃喃复念,“倒也别致。我就叫你景生吧。”阿鸾略侧着头想了想,恬然一笑,——别人叫他小花儿,我却偏要叫他景生。 “……这……也行……”听到‘景生’二字从阿鸾嘴里说出,小花儿猛地怔住,有一丝恍惚,仿佛很早很早之前就曾听阿鸾如此唤他。 “——啊啊!蛇!” 小花儿心里正自迷蒙,忽听耳边阿鸾一声狂喊,接着背上一沉,阿鸾已经神勇无比地窜上了他的肩背,双臂死死勒着他的脖子,小花儿没被他吓死,倒是差点被他勒死。无奈地摇头,小花儿背着阿鸾,弯腰从他的脚踝上解下一段湿滑的藤蔓, “是这条‘蛇’吗?”他捏着那藤条在阿鸾眼前晃晃,阿鸾一开始不明所以,猛地将脸埋进他的颈窝,——他自幼最怕虫蛇之物,此时面色已然煞白,待到看清小花儿手指间捏着的不过是一条小藤,他的脸刷地一下子涨得通红,窘迫不已地松开小花儿,小花儿转过头看他,见他正羞怒悲愤地猛踩着那条藤, “……咳咳……阿鸾……我还是背着你走吧,这样能快点到今天的宿营地。” 才一说完,小花儿就顿足,心里暗叫‘坏了!’,后悔已经晚了,只见阿鸾脸色铁青地抬头瞪着他,连眼圈都红了,刚闹了那么大一个乌龙,他本就已经无地自容,此时又听到小花儿如此言论,就好像是他拖了后腿,耽搁了时辰,这——这——简直就 是奇耻大辱! “……阿鸾……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的伤口刚刚愈合……哎……你……你等等我……” 小花儿还在费劲地措辞解释,阿鸾却头也不回地转身继续向前走,连手里拄的那根棍子也丢在了一旁,——贵族们的自尊当真是非常矜贵呀。小花儿硬着头皮,捡起那个树棍,默默无语地跟在阿鸾的身后。 可惜,阿鸾的倔强并没有坚持多长时间,只见那抹桃红的影子,踉踉跄跄地走在幽暗的林间,一开始是脚步歪斜,接着气喘如牛,继而一跤摔倒,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等他幽幽转醒,发现自己已经伏在小花儿的背上不知走了多久,那脊背有点细瘦,有点颠簸,但却温暖而坚实,给人无限安逸的感觉,阿鸾贪恋这一刻的舒适平安,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一动也不动,小花儿听着他呼吸节奏的变化,知道他已经醒了,心下叹息,——这只小倔青鸾,如果刚才也这么听话,他们早已走到半山了。 黑夜并没因他们的延误而放慢脚步,夜幕降临,坤忘山中,古树拔地参天,枝桠错综纠葛,一弦弯月高悬,斑驳的月色透过纵横的枝叶洒下点点微光。 “……景……景生……”阿鸾手抱双肩,猫腰坐在篝火边,脸撑在膝盖上,双眼警惕惊恐地环视四周,他轻声不断地叫着小花儿只为给自己壮胆。因为他的拖累,他们没能赶在天黑前走出林莽,阿鸾终于醒悟到自己有点任性有点蠢。 地上千年积存的腐叶散发出潮湿霉变的恶臭,阿鸾用衣袖堵住口鼻,可仍然无法阻止臭气随着呼吸流入胸膛,比绝望更黑的黑暗包围着他,无数双兽眼却似隐在暗中静悄悄地等待, “……景生……景生……”阿鸾以为自己仍在喃喃低语,却不料被冲喉而出的尖叫吓了一跳,——那——那是他发出的尖锐叫声? “——阿鸾,你怎么了?”小花儿从重重黑影中钻了出来,几步抢到阿鸾身边,一把将他揽在胸前,即使有那一丛熊熊的火焰,小花儿仍然觉得阿鸾全身冰寒,他抬手用力搓抚着阿鸾的双臂,后背,一边埋怨,“你怎么不离篝火近一点,林子里到了夜晚又潮又凉,你可千万不能染上风寒。”说着就从背囊里取出一丸药喂到阿鸾嘴边,“快把药吃了,防止瘴气入体。” 阿鸾乖乖地把药吞下肚,闭着眼睛靠在小花儿的怀里,忽然觉得鼻子酸涨,这些日子他连遭劫难,受尽折磨,但多么多么庆幸,他遇到了小花儿, “景生, 你今年多大了?” 小花儿一愣,轻轻松开阿鸾,闷头将刚才匆忙中撂在一边的鱼架在火上,“我……十二岁了。” 竟比自己还小一岁,与阿浩同年,可为什么自己总觉得他像兄长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小花儿又从背囊中取出几个小瓶,打开盖子,将其中的粉末撒到烤鱼上,阿鸾的眼睛顿时瞪大,“……你……你怎么往鱼上撒药呀……?”这些天吃药吃到头疼,阿鸾一看见药瓶子就嘴里冒苦水。 “这哪里是药,都是调料。”小花儿继续着手里的活计。 果然,当火舌卷上鱼身,一阵难以言传的辛辣甘香腾地窜起来,撩得阿鸾直耸鼻子,“你竟然把调料瓶子放在药架子上,你……”阿鸾嘴角抽搐,哭笑不得,真不知小花儿平时给自己吃的都是什么药? “这调料常常也能入药,”小花儿将一个小瓶举到阿鸾眼前,“这是姜黄粉,具有改善食欲,解毒杀菌,促进血行,祛散寒邪等功效,特别适合你现在食用。” 阿鸾将信将疑地凑到瓶口上闻,一股苦辛的香气窜入鼻端,鼻子一痒,——阿嘁!阿鸾打了个大喷嚏,他立刻举袖掩住嘴,不好意思地看看小花儿,小花儿却开心地笑了,“——这下好了,你大概是不会染上风寒了。” 香气愈来愈浓烈,和着烟气氤氲上飘,阿鸾喉咙滚动,不觉咽了下口水,——咕噜一声,小花儿听见了,赶紧将烤得焦黄的鱼从火上取下来,连着穿鱼的树枝一起递给阿鸾,笑眯眯地看着他, “快趁热吃吧。” 面对滋滋冒油,香飘十里的美食,阿鸾再也顾不上矜持,他抓着树枝,埋头大嚼,因为太烫,嘴里发出嘶嘶地抽气声。 “阿鸾,你慢点,小心鱼刺。”小花儿一边继续烤鱼,一边叮嘱阿鸾,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他的奶娘。 结果三条鱼倒给阿鸾吃下去两条,虽仍然觉得意犹未尽,阿鸾却不好意思地抬手推开小花儿递给他的最后那条鱼,“你也吃点吧,今天被我连累坏了吧?”说着就侧头避开了小花儿不可思议的目光。 ——嗯,有进步,这小鸾竟已学会检讨自己了。小花儿吃着鱼,觉得无比甘香。 晚饭后,小花儿将捡来的干燥枯枝慢慢添进篝火里,又用药粉在篝火外围画了一个大圈子,“睡吧,阿鸾,明天还要走很长的山路。” 阿鸾迟疑地在篝火旁躺下,头下枕 着包裹,刚要闭眼,却发觉小花儿正在脱他的鞋袜,“啊……你干嘛?”他一缩腿,惊疑地瞪着小花儿。 “帮你把脚上的水泡处理一下,不然你明天就要人抱了。” 说着小花儿就扳住阿鸾的腿,将他的脚抱在怀里,用火燎过的细针慢慢挑着水泡,阿鸾开始还想挣扎,但一想今天自己的孬样,深恐明天重蹈覆辙,就安静下来,——冰凉的脚窝在小花儿温暖的怀里,说不出的遐意,睡意袭来,阿鸾慢慢闭上眼睛,一下子就沉入了梦乡。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叮铃铃铃铃……叮哩哩哩哩……,林中的鸟儿欢声鸣唱,彼此应和,浸透了露水的晨风穿林而过,轻轻掀动着少年们的衣襟和柔软的乌发。碎发丝丝缕缕地擦过脸颊,酥稣痒痒的扰人好梦,阿鸾不耐地微蹙着眉,堪堪从睡梦中苏醒,他迷迷蒙蒙地半睁着眼,手在面前挥赶着, “……去去……铃铛儿……别吵……让我再睡一会儿……”阿鸾想翻个身继续再睡,却动弹不得,身子好像被扣在一个舒爽的巢里,他一下子惊醒,低头一看,一条精健的手臂正拦腰抱着他,他松了口气,知道那是小花儿,可一转瞬,阿鸾秀长的眉就又拧成了疙瘩,脸上隐隐沁出一抹霞色,薄怒微现,阿鸾从来不让生人近身,这山童小花儿却三番两次地与他贴身而眠,当真……当真大逆不道!心里一气就忘了背后那令人动都不想动的温暖怀抱。 阿鸾伸手掰开小花儿的胳膊,却赫然发现小花儿用腰带将他们两人绑在了一起,阿鸾顿时惊怒不已,脸上的红晕一下子转为赤霞,——这——这简直太过放肆——而且——,他慌手慌脚地想将腰带解开,却越解越乱,到得此时才看清,他们两人的腰带紧紧相系,交缠在一起,竟难解难分,阿鸾又生气又焦灼,不知怎的心慌得就像要跳出胸腔,他用力一扯, “……呀”小花儿轻哼一声,醒了。 阿鸾不敢再动,窘着一张大红脸,死咬着牙, “……咦……阿鸾……你已经醒了…”小花儿朦胧地嘀咕,——阿鸾不是一向懒床,不到日上三竿,不会起身吗?小花儿忘了自己昨夜为了守火,直到快天明才睡,所以此时天色已不早了。 阿鸾紧紧闭着双眼,眼睫微颤,绷着身子靠在小花儿怀里,说不出话,心慌慌,神思思,也不知是窘迫还是恼怒? ——结缡——结缡——亲结其缡,他竟这么稀里糊涂地和小 花儿施衿结褵了。当世男风盛行,娶男妻者比比皆是,——但——但他贵为南楚太子,这种正妻婚嫁时才有的礼仪又怎能用在的身上?去年许君翔的大哥许君耀娶了右相家的小公子为正妻,他作为太子前去观礼贺喜,就曾亲见结缡的仪式,那当真是曼妙旖旎。 阿鸾的脑子里嗡嗡嗡地像飞进了一群彩蝶,斑斓的蝶翅扫过他所有神智思想,奇异地点亮了他的脑海,阿鸾目眩神迷地不停胡思瞎想,竟没听到小花儿的问话。小花儿见他一动不动,身体僵硬,以为夜里他的伤情出了什么状况,急得伸手去摸他的额头,阿鸾大惊,抬手去挡,却被小花儿反手握住,“阿鸾,别动,我试一下你的体温。” 阿鸾脸上的红霞倏地烧向耳际,冰玉似的耳廓,耳垂立刻晕染上一丝羞涩,……他……他和小花儿两手交握,衣带相结,当真是执手结缡的姿态。小花儿的掌心温凉干燥,他的手心里却急出一层热汗。 小花儿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看了看那烫红的面色,又捏了捏他的手,汗津津的,不觉皱起了眉头,疑惑地问:“阿鸾,你不发烧呀?可为啥出了一头的汗呢?你很热吗?手心烫烫的,你还想睡觉吗?(小孩子困觉时都手心发烫。)” 阿鸾听得此言只觉得两眼发懵,心口憋闷,鼻子隐隐然已经歪向一边,脑门青筋暴跳,他狠狠甩脱小花儿的手,“……你……你为何将我和你绑在一起……”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阿鸾抖着嗓子发问。 “自然是怕你滚到火堆里去,你睡觉时可真不老实,翻来滚去的,不把你缚住,一下子就能烧着了。”小花儿边说边去解衣带,刚才被阿鸾乱扯乱拽,竟越缠越紧,一下子难以解开。 “……咦?怎么回事?”小花儿喃喃自语,撑身坐起来,低头摆弄着腰带,阿鸾不得已,也只能半坐起身靠在他的怀里,与他颈项相依相挨,立刻就闻到那股飘飘渺渺清澈至极的寒香,趁着小花儿忙活腰带没注意,阿鸾深吸口气,——啊,真是提神醒脑,刚才惶急得一团浆糊似的脑袋终于开了窍,阿鸾眸光闪动,再也不觉得慌乱,他踏踏实实地倚在小花儿的怀里,——一下子找到了那个可以将小花儿永远留在身边的理由:将他作为选侍带回家,如此,既报答了他的救命之恩,又解了这结缡之窘,更能一劳永逸地将他留在宫中,真真是一箭三雕!阿鸾明秀的大眼睛骨碌乱转,嘴角微勾,浅浅含笑,——以小花儿的身份,太子正妃,良娣,良媛,甚至是九品的奉仪都不堪担当,如果给他个选侍的名位,父王不会不准。 “景生,你想不想和我回南楚?”阿鸾笑眯眯地问小花儿。 小花儿手指忙碌,终于将最后一个衣结解开,松口气,嘴里含糊地回答:“我不正是把你送回南楚吗?” 小花儿从地上一跃起身,伸了个懒腰,拍去身上的枯叶,阿鸾睨眼打量他,慢吞吞地说:“到了临州,你脸上那个面具不能再戴,还要学习各种礼仪。”阿鸾在心里暗暗掂量,——是一到临州就让他进宫,还是等他熟悉掌握了所有的宫廷礼节再宣他进宫呢? “你会不会想家,想你爹?”阿鸾继续上上下下打量小花儿,像打量他翔鸾殿中博古架上的一件珍玩。 小花儿将余火踩灭,听到阿鸾的问话,想也没想就答,“我经常下山卖药,我和我爹都习惯了。” 阿鸾心里松了口气,明秀的眉眼笑得弯弯,——这就好,那个疯疯癫癫的花袭人是绝不可能登堂入室,进入东宫探望的,小花儿一入宫,恐怕和他爹就再难相见了。 小花儿根本没注意阿鸾古怪的神情,他从背囊里取出牙盐,转头叫道:“阿鸾,你怎么了?一早上都愣愣怔怔的,快点和我去溪边洗漱。” 阿鸾一默,悻悻地站起身,和他一前一后地钻进林子,心里暗想:为何他明明身份低下,又比自己年少,却事事照顾周到,自己竟毫无反抗拒绝的余地?想也想不明白,只好另做打算:等他进了大兴宫,一定要请最严格的教导宫侍来训诫小花儿,才能改掉他没上没下,随便呼喝的坏习惯。 洗漱早餐完毕后,两人继续赶路,林莽幽深,阳光穿透层层枝叶点点滴滴洒下,在他们的身上燃起浓碧的光影,嬉戏跳跃。 “阿鸾,其实你不必担心虫蛇,我已经在你的身上衣上撒了蛇药。” 阿鸾一听,扭头不置信地瞪着小花儿,“……那……那你昨天不告诉我…”害我出那么大丑,这句话阿鸾没说出口,可在心里已把小花儿狠批了一遍。 小花儿暗笑,——告诉了你,你还能那么轻易地被藤条吓住吗,……还能……还能那么可爱地一下子窜到我的背上吗? “阿鸾,我还是背着你走吧,这样可以早点出林下山。”想起昨天背上那纤瘦,秀致的身体,小花儿到底没忍住,强力稳住声线,轻声问,虽明知如此定会伤他自尊,但总比再在林中夜宿要好。 阿鸾并不理睬,只当没听见,一味咬牙向前赶,脚上的水泡虽已上了药,可还是钻心地疼,小 花儿看着他痛楚辛苦又倔强的样子,不敢再问,只得陪着他慢慢向前赶。 等他们终于出了古树遮天的老林子,已是烟笼横林,残阳滴血时分,站在半山坡嵴上,只见苍山起伏,连绵无尽,壮阔如海洋,小花儿拉着阿鸾,默默观赏,——苍天无语,江山如画,熊熊烈阳西挂。 阿鸾凝目看着眼前壮丽的画卷,再微转头偷看与他并肩而立的小花儿,顿觉豪情万丈,携美同看江山,大抵就是指此情此景。 小花儿哪里知道他心里转着什么念头,手指着坡下一丛竹林,开心地笑道:“阿鸾,快看,那就是我们今晚夜宿的小庙。” 阿鸾没好气地斜睨他一眼,心想:我在看江山,你在找小庙,咱们果然不是一个境界。 小花儿搀着阿鸾,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下到坡下竹林里,绿竹掩映,一角飞檐渐渐显露,阿鸾心里顿喜,像在沙漠中长行的人看到了灯火,自问:已经多久没有住过一间真正的砖石房屋了?他打起精神,强拖着步子奔过去,到了门前,抬头一看,却大失所望,原来那不过是早已荒废的一座破庙,今晚洗浴卧床的愿望又落空了。但转念一想,至少今夜有瓦遮头,不用露宿野林了,不觉又感到有点宽慰。 小花儿扶着他走进庙门,只见大殿供台上坐着一位木塑大仙,才一打眼,小花儿就觉得气闷,扭头远远走开,服侍阿鸾坐在大殿的另一个角落,那里的地上铺着些干草,看起来还算爽净。 “这是什么庙?怎么就废了呢?”阿鸾好奇地问。 小花儿看了一眼大仙手里扯着的那根红绳子,低头坐在地上继续收拾背囊,“不知道。”他嘀咕了一声,心里恨得直咬牙,——那个老家伙假冒月老,怪不得这庙会废掉。 阿鸾歇息了半晌,喝了水,啃了干粮,又去屋外转了一遭,好不扰攘,等他施施然回到大殿,自然要去向大仙问安,所谓——见庙就拜,神仙不怪嘛。 阿鸾在烂蒲团上跪下,俯身便拜,忽听身前头顶上方传来小花儿的讪笑,阿鸾大惊抬头,却见小花儿拍着大仙儿的木头身子,正笑得不亦乐乎,阿鸾皱起眉头, “景生,不得无礼,神仙会怪责的。” “就他——”小花儿抬手直指那大仙儿的木头鼻子,果然有点歪,“我不怪他便罢,他还敢怪我?”小花儿咕哝着,也知道在阿鸾面前不可说如此大逆不道之话,“阿鸾,神仙都忙得很,顾不上你我,咱不拜也罢。”小花儿又抬头看了 一眼那位大仙,分明便是天上浮游城中星屋里的那位往生司司长,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他就改任月老了。供台上的神仙老头儿看见他,也分外眼红,心想:要不是因为你这倒霉孩子,我又怎么会被调换工作,这姻缘司的活计岂是好干的? 阿鸾一挑眉,大而明亮的杏子眼闪闪生辉,诧异地看了小花儿一眼,仿佛是怪他无理取闹,仍是虔诚地拜下身去,再抬头时,见小花儿还在嬉皮笑脸地拍打神像,不觉有些气恼,“神仙们自然都是忙的,下界凡间的诸般事务都要他们操劳,你我只需诚心,说不定就能感动上苍。” 小花儿又笑,哈哈出声,——据他亲眼所见,大仙们确实很忙,不是忙着和耶和华调换装备,就是忙着和他的十二门徒比赛足球,因为太上老君醉心制药,王母娘娘热心种桃,他和苏怡常以替补队员的身份上场。——至于诚心,神仙们恐怕并无心脏,无心之神又怎能被有心之人所感动呢? 笑着笑着,小花儿忽觉萧索,唇畔的笑意渐渐隐退,只余一丝纹路漾出点嘲弄,“你既然知道他们没工夫搭理咱们,你还拜个啥?你有那么多诚心不如奋发图强,干点别的,倒比求神拜佛有用处。”小花儿慢慢走回栖身的角落,不再理会跪在神前的阿鸾。 ——这个小花儿,竟敢教训自己!阿鸾很不服气,又想他不过是略识几个字的山野村童,自然没什么见识。如何才能防备他以后不在宫中出丑闹笑话呢?阿鸾有点为难。又抬头看看坐上的大仙儿,那老人家喜眉笑目的似在跟他点头,阿鸾越看越觉得恍惚,轻声喊: “景生,你……也过来一起拜吧…”此时阿鸾已经看清大仙手里褪色的红绳,知道这是座姻缘庙,不知怎的,就脸红心热地想起了小花儿,他小时候也和阿浩,君翔一起玩过拜堂成亲的游戏,被乳娘撞见骂过几次,还罚君翔跪过殿角,只得就此罢休,现在再想起这件往事,倒觉得有一丝丝甜泛上心尖儿。 阿鸾虔诚地俯身静等,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些什么可又说不太清楚,就好象暮色里神仙脸上的笑,感到了笑意却朦朦胧胧地瞧不真切。阿鸾等了半晌又半晌,没等到小花儿,抬头转身一看,不觉大恼,——那——那村童竟然倒在干草上睡熟了。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阿鸾一腔的绮思遐想全化作失落,呆呆地望着躺在干草堆上的颀长身影,他懊恼的轻吸口气,却也无法可想,只得讪白白地走过去在小花儿身侧躺下 第十一章 (2) 次救了阿鸾,他好像就一直在和老天争夺阿鸾的生命,他已经不再相信人定胜天这个神话,但是,这一次,这个少年,他要定了,决不许天上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们夺走阿鸾的性命! (天上某位秃顶老头一连打了十五个喷嚏,外加咳嗽不已,继而咧嘴一笑,很欠扁地轻轻鼓掌,——景生呀,不给你个当头棒喝,你又怎能明白生命可贵?总是想死不想活,老想着上来找我算账。与其恨我,不如好好活着,疼爱阿鸾吧。)对该位神仙,大家可以无视并鄙视之,阿门! 小花儿恶狠狠地咬紧牙关,强忍着困倦,疲乏,饥饿,和恐惧,他怕自己一跤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他怕背上的阿鸾无声的逝去,他怕他们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溶洞,小花儿心里一凛,对这种恐惧,感觉如此陌生,如此震惊,自他转世重生后,因见识过死亡,所以他一直活得无所畏惧,可此时,却因为背上这个渐渐冰冷的纤瘦身体,他再次体会到了恐慌惧怕,因为阿鸾,他再次找到了一点做人的感觉,——有喜,有悲,有笑,有泪,有恐惧,但更有勇气! 低头疾走的小花儿忽然感觉有点异样,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发现水声潺潺,漆黑一团的溶洞里好像游走闪烁着点点微弱的——水光!小花儿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呆呆地看着水光在洞壁之间摇曳游荡,他开心地笑了,双臂护住背后的阿鸾,“阿鸾,我们有救了,离洞口应该不远了。”他不敢耽搁,鼓劲提气,飞身向光亮来处疾纵而去。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十六章次救了阿鸾,他好像就一直在和老天争夺阿鸾的生命,他已经不再相信人定胜天这个神话,但是,这一次,这个少年,他要定了,决不许天上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们夺走阿鸾的性命! (天上某位秃顶老头一连打了十五个喷嚏,外加咳嗽不已,继而咧嘴一笑,很欠扁地轻轻鼓掌,——景生呀,不给你个当头棒喝,你又怎能明白生命可贵?总是想死不想活,老想着上来找我算账。与其恨我,不如好好活着,疼爱阿鸾吧。)对该位神仙,大家可以无视并鄙视之,阿门! 小花儿恶狠狠地咬紧牙关,强忍着困倦,疲乏,饥饿,和恐惧,他怕自己一跤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他怕背上的阿鸾无声的逝去,他怕他们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溶洞,小花儿心里一凛,对这种恐惧,感觉如此陌生,如此震惊,自他转世重生后,因见识过死亡,所以他一直活得无所畏惧,可此时,却因为背上这个渐渐冰冷的纤瘦身体,他再次体会到了恐慌惧怕,因为阿鸾,他再次找到了一点做人的感觉,——有喜,有悲,有笑,有泪,有恐惧,但更有勇气! 低头疾走的小花儿忽然感觉有点异样,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发现水声潺潺,漆黑一团的溶洞里好像游走闪烁着点点微弱的——水光!小花儿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呆呆地看着水光在洞壁之间摇曳游荡,他开心地笑了,双臂护住背后的阿鸾,“阿鸾,我们有救了,离洞口应该不远了。”他不敢耽搁,鼓劲提气,飞身向光亮来处疾纵而去。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十六章 次救了阿鸾,他好像就一直在和老天争夺阿鸾的生命,他已经不再相信人定胜天这个神话,但是,这一次,这个少年,他要定了,决不许天上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们夺走阿鸾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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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某位秃顶老头一连打了十五个喷嚏,外加咳嗽不已,继而咧嘴一笑,很欠扁地轻轻鼓掌,——景生呀,不给你个当头棒喝,你又怎能明白生命可贵?总是想死不想活,老想着上来找我算账。与其恨我,不如好好活着,疼爱阿鸾吧。)对该位神仙,大家可以无视并鄙视之,阿门! 小花儿恶狠狠地咬紧牙关,强忍着困倦,疲乏,饥饿,和恐惧,他怕自己一跤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他怕背上的阿鸾无声的逝去,他怕他们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溶洞,小花儿心里一凛,对这种恐惧,感觉如此陌生,如此震惊,自他转世重生后,因见识过死亡,所以他一直活得无所畏惧,可此时,却因为背上这个渐渐冰冷的纤瘦身体,他再次体会到了恐慌惧怕,因为阿鸾,他再次找到了一点做人的感觉,——有喜,有悲,有笑,有泪,有恐惧,但更有勇气! 低头疾走的小花儿忽然感觉有点异样,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发现水声潺潺,漆黑一团的溶洞里好像游走闪烁着点点微弱的——水光!小花儿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呆呆地看着水光在洞壁之间摇曳游荡,他开心地笑了,双臂护住背后的阿鸾,“阿鸾,我们有救了,离洞口应该不远了。”他不敢耽搁,鼓劲提气,飞身向光亮来处疾纵而去。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十六章 次救了阿鸾,他好像就一直在和老天争夺阿鸾的生命,他已经不再相信人定胜天这个神话,但是,这一次,这个少年,他要定了,决不许天上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们夺走阿鸾的性命! (天上某位秃顶老头一连打了十五个喷嚏,外加咳嗽不已,继而咧嘴一笑,很欠扁地轻轻鼓掌,——景生呀,不给你个当头棒喝,你又怎能明白生命可贵?总是想死不想活,老想着上来找我算账。与其恨我,不如好好活着,疼爱阿鸾吧。)对该位神仙,大家可以无视并鄙视之,阿门! 小花儿恶狠狠地咬紧牙关,强忍着困倦,疲乏,饥饿,和恐惧,他怕自己一跤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他怕背上的阿鸾无声的逝去,他怕他们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溶洞,小花儿心里一凛,对这种恐惧,感觉如此陌生,如此震惊,自他转世重生后,因见识过死亡,所以他一直活得无所畏惧,可此时,却因为背上这个渐渐冰冷的纤瘦身体,他再次体会到了恐慌惧怕,因为阿鸾,他再次找到了一点做人的感觉,——有喜,有悲,有笑,有泪,有恐惧,但更有勇气! 低头疾走的小花儿忽然感觉有点异样,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发现水声潺潺,漆黑一团的溶洞里好像游走闪烁着点点微弱的——水光!小花儿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呆呆地看着水光在洞壁之间摇曳游荡,他开心地笑了,双臂护住背后的阿鸾,“阿鸾,我们有救了,离洞口应该不远了。”他不敢耽搁,鼓劲提气,飞身向光亮来处疾纵而去。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十六章 次救了阿鸾,他好像就一直在和老天争夺阿鸾的生命,他已经不再相信人定胜天这个神话,但是,这一次,这个少年,他要定了,决不许天上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们夺走阿鸾的性命! (天上某位秃顶老头一连打了十五个喷嚏,外加咳嗽不已,继而咧嘴一笑,很欠扁地轻轻鼓掌,——景生呀,不给你个当头棒喝,你又怎能明白生命可贵?总是想死不想活,老想着上来找我算账。与其恨我,不如好好活着,疼爱阿鸾吧。)对该位神仙,大家可以无视并鄙视之,阿门! 小花儿恶狠狠地咬紧牙关,强忍着困倦,疲乏,饥饿,和恐惧,他怕自己一跤摔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他怕背上的阿鸾无声的逝去,他怕他们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溶洞,小花儿心里一凛,对这种恐惧,感觉如此陌生,如此震惊,自他转世重生后,因见识过死亡,所以他一直活得无所畏惧,可此时,却因为背上这个渐渐冰冷的纤瘦身体,他再次体会到了恐慌惧怕,因为阿鸾,他再次找到了一点做人的感觉,——有喜,有悲,有笑,有泪,有恐惧,但更有勇气! 低头疾走的小花儿忽然感觉有点异样,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发现水声潺潺,漆黑一团的溶洞里好像游走闪烁着点点微弱的——水光!小花儿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呆呆地看着水光在洞壁之间摇曳游荡,他开心地笑了,双臂护住背后的阿鸾,“阿鸾,我们有救了,离洞口应该不远了。”他不敢耽搁,鼓劲提气,飞身向光亮来处疾纵而去。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日暮时分,豪雨滂沱,坤忘山下的沿江官道上,十几匹快马冲破风雨,急卷而来,马上众人俱是劲装结束,身披蓑衣,头戴斗笠。 一匹神骏的乌云追,御风飞蹄,跑在最前面,马上少年剑眉星目,面容俊逸,头上斗笠压得很低,狂乱的雨丝仍不断地抽打着他的脸庞,他顾不上擦拭,只一味催马飞奔。 “少将军,少将军——” 听得身后呼喊,马上少年只略迟疑了一下,就又打马向前急奔,后面紧紧相随的众人虽也骑着百里挑一的骏马,却实在无法和乌云追一较脚力,雨急,风狂,路滑,只听扑通一声巨响,一匹白马尖利嘶鸣着失蹄跪倒在地,马上骑手猛地被掀翻,滚落在路旁。 耳目明敏的少年听到身后异响,急回头观望,一看之下,不觉气恼地瞪圆了眼睛,看看下属们人困马乏再难支撑的样子,虽万不情愿,他也只得撤马回奔, “少将军,雨势太急,又连着跑了快三个时辰,马匹实在是——”虬髯大汉话还没说完,就吓得闭上了嘴。 只见面前的少年将军脸色惨白,眼睛却赤红一片,好像能滴出血来,雨水不断地从他的脸颊上滑落,好似长流的热泪,白得发青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显见他已在强忍悲痛和愤怒。——他们一行十几人已经出来沿江找了五天,却一无所获,不安和绝望像蚕虫一样啃噬着他的心,此人便是南楚东宫侍卫首领许君翔,他的父亲是南楚第一猛将征西将军许信,他本人也因勇猛过人而被多次嘉奖,所以大家都习惯称呼许君翔为少将军, “你也知道风雨无情,咱们还有马……可……青鸾……殿下……又是何等光景!”说到最后,许君翔已经声嘶力竭,语不成声。 围拢的众人均是心下黯然,他们都觉得太子明霄凶多吉少,很可能已遭遇不测,但面对心急如焚的许君翔,谁都不敢直言。 “前面再有四里,就是东旺镇,那里离剑峡湾很近,也许能有什么消息。”一个精明干练的青年插言道。 许君翔一听脸色稍雯,他点点头,“你们的马都不行了,只能慢行,还是我先过去探听一下情况吧。”说着就要催马离开。 “我跟您一起去。”那个精干的青年跃众而出。 许君翔看了他一眼,依稀记得他叫赵乾,是朝中吏部赵侍郎的远亲。 “你的马行吗?”小许看了一眼他骑着的那匹栗色小马,皱起眉头,颇不以为然。 “将军,你别看它身量小,但吃苦耐劳,脚力强健。” 那栗色小马似是知道被人瞧不起,故意扭头喷气,轻轻嘶鸣,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许君翔先是听得赵乾称他为‘将军’,已然对他心存好感,现在又见这马神态趣怪,更是心里微喜,沉闷的胸臆也松动了一些, “那好,一起来吧。” 话音未落,那乌云追就像只乌金羽箭般直射进雨幕之中。栗色小马也不甘示弱,一挺胸,一歪脖儿,撒开蹄子直追了出去。留下身后众人纷纷下马,踟蹰地冒雨行进。 南楚本多雨,乌云追神骏,更不惧风雨,只眨眼功夫已见一座大镇遥遥拦在眼前,许君翔毫不迟疑,长驱直入,飞奔进镇,赵乾骑着小栗自然是紧随其后。 靠近剑峡湾的东旺镇一向是蜀楚两地商贸往来交易的重镇,镇上居民更是蜀人,楚人混合杂居,一直都相安无事,如今虽蜀楚交战,但因蜀王卫恒荒淫无稽,横征暴敛,早已失去民心,所以,当楚军过江,攻城略地时,蜀人只是逃散走避,并无人为蜀王征战,这也是楚军节节胜利的一个重要原因,蜀王虽有地利,却无人和。 一向重商重利的东旺镇在战乱过后已渐渐恢复热闹,虽是日暮大雨时分,镇中的悦来酒楼却已人声鼎沸,客似云来了。 许君翔和赵乾来到酒楼门口,翻身下马,在门口侯着的马仆立刻迎上去接过他们手中的缰绳,那乌云追却不肯和小栗并驾同行,它傲慢地仰首阔步向前小跑,毫不理会跟在它身边的小栗和顾次又怕失彼的马仆,许君翔看看人慌马乱的这一幕,皱了皱眉,转身走进了酒楼,赵乾对此却不以为意,他嘿然一笑,也跟了进去。 “客官,您二位快里边请。”伶俐的小二小跑着过来,接过他们的蓑衣和斗笠,一眼就看出许赵非比常人,他立刻满脸堆笑,打躬作揖,“客官,真不赶巧,楼上雅间儿全满了,只剩大堂散座,委屈您二位了,要不您先将就着,等一有雅座儿腾出来,我立刻请您过去——” 许君翔挥手打断他的絮叨,“大堂散座甚好,不必再费事了。”说着就走进大堂,在人堆儿里找了张小桌子坐下。 店小二擦了一把脑门上急出的热汗,松了口气,心想:这两位南楚军爷还挺随和,真好伺候。他哪里晓得许君翔正是要往那人多嘴杂的地方去打探消息。 许赵二人刚一落座,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正是极爽脆的南楚口音, “咱 们武王当真是足智多谋,行事果断,嘉陵渡一战,竟以太子独守肫州空城诱敌过江,而其亲率王师大破锦州,继而杀个回马枪全仟蜀军于嘉陵渡,痛快!痛快!” 堂上零落而坐的蜀人尽皆侧目而视,却都敢怒不敢言,许君翔倒了一杯酒握在手中,却迟迟难以举杯入口, “咱们的明霄太子也是个好样的,虽年少却胆识过人,一直坚守空城到最后关头才走地道脱身,不愧是咱们南楚的青鸾!”又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大声赞道。 ——地道?——脱身?简直可笑荒谬!许君翔的手剧烈哆嗦着,举起酒杯,一仰脖将酒倒进喉咙,辛辣的酒液像条火线直烧到心底。赵乾关切地看着他,却无言以对,只得低下头,默默地为他添酒。 “老张,人家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左侧邻桌的一个尖脸儿汉子不屑地说。 “——嘘,老吴,你不想活了,小心祸从口出呀。”他的同伴赶紧做个噤声的手势,眼睛小心地环视四周,当看到许君翔和赵乾时,不禁一愣,嘴角开始抽搐。 “莫谈国事,咱们还是在商言商吧,张老板,你的消息灵,路子野,关键时刻可别忘了带契兄弟一把呀。”和他们同桌的另一位皂衣汉子赶紧插言打着圆场儿。 “就是,就是,还是发财最紧要,老张,你看这时节干什么最来钱呀?”尖脸儿汉子恬脸问道。 那位小心谨慎的张老板压低了声音,含含糊糊地说:“这年月往西边走白货(私盐)是走不通了,但往南边走黄活却一本万利呀。” 皂衣汉子立刻比划了一下,“你是说金子?” “哪里,哪里,比金子好使。”老张故弄玄虚地卖着关子,“不是金子,是人!” 听了他的话,尖脸儿和皂衣同时轻呼了起来,就连许赵二人也不禁提起了心,竖起了耳朵。 “战祸一来,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娃娃,不是被卖的,就是被扔下的,要不就是自己走丢了的,而南边山里的那些寨子,坝子,最缺的就是奴隶娃子,十来岁未成年的男娃子最好,有多少要多少,一来听话好调教,二来立刻就能当个劳力使唤,过不了两年,寨子们之间闹械斗还能替土司老爷们上阵砍杀。” 尖脸儿和皂衣全都倒吸口气,许君翔听得脸色煞白,浑身战栗,赵乾的手狠狠地捏成拳头,骨节嘎嘣直响。 “老张,这贩人票的买卖可是要损阴德呀,轻易干不得!”那个皂衣汉 子赶紧出声提醒。 “——损阴德?你个大活人老想着死了以后的事干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还是想想现世怎么快活逍遥吧。”那位老张还挺看得开,可惜他此时并不知道,他的现世离完结已经不远了。 “老张,这人票的买卖我可是一窍不通,你还得帮我搭搭路子。”显然尖脸儿对这个来钱的法子更感兴趣。那个皂衣汉子已经抱拳告辞,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老板偷眼环视四周,凑到尖脸儿的耳边嘀咕了两句,两人就留下酒资起身离去了,许君翔正要起身,赵乾忙按住他的手,对他使个眼色,许君翔扭头看看正要出门的两个人贩子,咬了咬牙,“——杀——”,杀字从牙缝里蹦出来,小许幽黑的眼睛更加幽深,像个无底的深潭,竟无半丝眸光。 赵乾点点头,起身跟着他们离开。 ************************ 初夏日暮时分,大夏东安城的禁宫笼罩着薄薄暮霭,煊煊霞光;沉酣浓郁的绿色,层层叠叠,热热闹闹地环绕烘托着宫内的大小殿阁,但内宫咸安殿内却一片死寂,人人屏息静气,各个惶惶不安。 “——太后,”老太医低声轻唤,打破了沉寂,殿里守着的众人皆是一惊,齐齐看向那个请完脉,躬身退出的白发老头, “——太后无需多虑,皇上还是痰湿阻肺,肺失宣肃而引发了喘症。” 卫无暇面沉似水,秀眉拧成个疙瘩,“昨儿晚上晚膳时分还好好的,怎么到了半夜就胸憋喘息,喉中痰鸣不断,却又痰少不利呢?” 老太医垂头弓背,对卫太后丰富的医学常识不断腹诽,当医生的最怕遇到一知半解的病人家属,特别是孩子们的妈妈,更加难缠可怕。 “现在正是换季时节,皇上……皇上底子较弱,饮食不当或是偶感风寒都会引发喘症。”白发老头毕恭毕敬地回答,心里却是另一套话:华璃根本就是先天不足,后天再如何调理也难济于事。 这种陈词滥调卫无暇已经听了十万八千遍,自然知道这些话纯属敷衍,可每一次还是忍不住要问要听,眼看着阿璃的身体渐渐衰弱,不论如何调理,不论如何小心翼翼,都毫无起色,卫无暇只觉心中凄惶,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心脏不住挤压着。 “有劳齐太医了,你斟酌着拟个方子吧。” 卫太后轻声吩咐完就转身走进了内殿,还没靠近御塌就听到从层叠帐幔中传出 微弱又急促的喘息声,她快步来到榻前,掀帐坐下,一把握住华璃细瘦的手掌, “……娘……疼……这……这里……疼……”华璃勉力扯着卫太后的手放到他的胸口上,他每到病时就总是撒娇地喊‘娘’,从不称呼‘母后’。 卫无暇强忍了许久的眼泪‘刷啦’一下流了满脸,在她的心尖尖上也有一点,疼得死去活来,已经折磨了她整整十二年,并将一直伴随她到死亡,——不,她很清楚,就算是死了,走在奈何桥上,那深入骨髓的疼痛也会一直追随着她,除非,她能在喝孟婆汤前,找到璟儿,——也许他还没有转世投生,也许,他还一直在奈何桥上等着害死了他的娘亲?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暗河溶洞中,水声潺潺,西斜的日光映照在奔流的水面上,激起粼粼波光,牵扯着岩壁,岩顶在流转的波光中也摇摆动荡起来,小花儿跪坐在石岸上,眼前一片昏沉,仿佛自己也跟着水波在不停不停地晃动,他使劲摇摇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阿鸾,悄无声息地躺在他的身边,已经高烧昏迷了,他的面色绯红,唇焦舌燥,身体轻微地震颤着,头颈摆动,迷迷糊糊中狂乱地渴求着水, “……水……水……水……”轻不可闻的低哼从他的唇边溢出。 小花儿抱起阿鸾,小心翼翼地倾斜叶片,将宝贵的水一滴滴地送进他焦渴的口中,眼见叶片上的水已涓滴不剩,可阿鸾还像条被抛到河岸上的鱼,无助地翕合着焦裂的嘴唇,小花儿只觉得心如刀割,他虽用树叶折了个小碗,但水很快就从叶片之间漏了个精光。 小花儿望天无语,急得恨不得打自己一顿,他们找到洞口已经大半天了,可情况却急转直下,本来以为出了溶洞就有救,小花儿背着阿鸾出洞转了一圈才发现:此地可能是他从未涉足的坤忘山南麓,极其偏僻荒蛮,杳无人迹,他们又身无长物,纯属一穷二白的三无分子,他无法在对地形毫不了解的情况下就赤身裸体地带着阿鸾满山乱转,更不敢单独走远去探路而把高烧昏迷的阿鸾一个人留在洞里喂野兽。 小花儿在洞口附近搜索,找来找去,却连棵柴胡,连翘也没找到,倒是挖到几个山薯,但无火烹煮,只能生食,他还能勉强囫囵下咽,病得奄奄一息的阿鸾却无论如何咽不下一口,能吞进喉咙的就只有水,可就是水,小花儿都不敢给他多喝,地下暗河的水质复杂,矿物质,微生物的含量都很高,生食容易致病。 阿鸾还在轻声呓语着:“……水……水……”小花儿的手死死地攥着树叶碗,眼中干涩,欲哭无泪,所有的泪水已被焦灼的心火熬干了。 看看怀里烧得浑身轻颤的阿鸾,小花儿咬咬牙,把他轻轻放在地上,与其等死,不如再去冒险试一把,他奔出溶洞,拼尽余力向流出溶洞的暗河下游跑去,希望能在沿途找到一些更有效的草药,或是果腹的野果。 小花儿在河岸边的树林中跑了一阵子,就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河滩上乱石嶙峋,在错杂交叠的乱石中忽地闪过点点金光,晃了小花儿的眼睛,小花儿一愣,难道这河滩竟是金沙河床吗?他跑过去一看,不禁更是大吃一惊,那金光闪耀的东西正是昨夜少年匪首脸上戴的黄金面具,而此时,面具的主人就俯卧在河滩 乱石间,毫无声息,好像已死去多时。 小花儿知道此人歹毒狡诈,不敢大意,他警觉地靠近,飞指点中少年背后的几处穴道,以防他忽起发难,可饶是如此,那个倒卧的少年依然没有一丝动静,小花儿迟疑了一瞬,还是把他轻轻翻过身来,一看,不觉呆住,——啊,竟是如此妩媚妖娆的一张脸,只是此时他面色青白,连嘴唇都白惨惨地完全失去了血色。 小花儿伸指试了一下他的脉搏,——竟还是活的!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叹息,本想丢下他不管,但终究不忍,又看到他身上还算齐整的衣着,小花儿转眸咧嘴笑了,——这个敌人来的可真及时,就好像是特意为他们输送物资的运输大队长了。 小花儿担心独自留在洞中的阿鸾,不敢再耽搁,他俯身抱起少年,——呀,轻得像片落叶!看他的面貌也不过就是阿鸾那个年纪,怎会有如此阴毒的心肠呢? 一回到溶洞,小花儿就急忙扔下少年匪首,跑去看阿鸾,一把抱在怀里,——热的,阿鸾还活着!小花儿松了口气,可阿鸾的呼吸急促,浑身滚烫,小花儿的长眉拧成了结,心底焦虑不已,救命的草药仍然没有着落,忽地,眉头渐渐舒展开,他转身跑到倒卧在地的少年身边,把他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想了想,只给他身上留了件薄绫衬裤。 脱了少年的衣服,小花儿才发现他的双臂骨折,左脚踝也严重挫伤,而且,最触目惊心的是,少年的身上布满各种伤疤,伤痕,有些已经非常陈旧,有些还微微发红,泛着新鲜的光泽,小花儿不觉惊骇,但他来不及细想,还是先救阿鸾的命要紧。 小花儿在少年的随身物品中翻找起来:滟痕,玉鹤佩,装着火石,火绒的密封燃具筒,十几枚奇型怪状的细小暗器,均泛着绿油油的惨碧幽光,显是淬了巨毒,小花儿厌恶地瞪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少年匪首,又从他的袖袋中找到几个小瓶子,和一个刻工粗糙的石头小人,可能是因为长期被握在手中把玩抚摸,那石头小人儿的表面竟光滑如玉。 小花儿把几个小瓶子一一打开,却根本无法确定哪个是穿肠蚀心的毒药,哪个是治病救人的良药,正踌躇不堪, “……你……你要是……拿不准该吃哪个……为什么……不先喂我吃着试试……?” 忽地,一个异常虚弱却依然娇脆的声音响起来,小花儿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那少年匪徒已然醒转,正睁着妩媚的丹凤眼盯着他看,小花儿一下子愣住,脸涨得通红,像小偷被人当场抓了现 行,继而勾唇苦笑,看来坏人也不好当,才稍稍出轨就如此紧张不安, “那你告诉我,哪个药是用来疗伤退烧的?”小花儿稳住心神,轻声问。 少年不回答,只扯着嘴角笑,他可能惯性地想要露出一个妖媚的笑,可却不自知,伤痛之下,他的这个笑容异常勉强凄凉。 小花儿忽然心里不忍,他总觉得少年的笑似曾相识,“——请你告诉我。”他放缓了声音,再次请求。 “你在我身上试一试不就清楚了。”少年还在笑,可嘴角已经哆嗦着向下撇去。 小花儿心里又气又恼又好笑,——这个诡异无端,凶狠无常的小家伙,还真该被用来试药,如果不是他的加害,他和阿鸾已经扬帆夏江之上了。 “你为什么情愿被我胡乱试药,情愿冒死于非命的危险,也不愿意告诉我哪个是可以救命的药呢?”小花儿不怒反笑,倒想听听他有什么胡搅蛮缠的理由。 “我就是告诉了你哪个是救命的药,你也不会用它来救我,与其便宜了那个贱货,倒不如吃下毒药死个痛快,好过日后被你们反复加倍地折磨!”少年怔怔地说,侧头看了远处的阿鸾一眼,许是因为伤痛交加,他的眼中已经失去了戾气,剩下的只是鄙夷和恐惧。 小花儿听了此话也是一怔,他看看赤裸着上身,脚肿臂断的少年,又看看高烧昏迷,不断打颤的阿鸾,狠狠咬住下唇,没再说话,他套上少年的外裤,又给阿鸾盖上少年的披风,就重又跑出了溶洞。 不到半个时辰,小花儿抱着一堆干柴和各种草药回到溶洞,发现那个匪少也开始发烧,迷迷糊糊地不断呓语,小花儿用手试了一下他的额头,皱皱眉,——这两个小病号,一个比一个烧得厉害,还真不好办。 景生总是总是忘记,此时的自己比他们还年少! 一个时辰后,欢快跳跃的火光映亮了溶洞,小花儿已经替匪少接好了断臂,又给他的脚踝糊上草药,小花儿对花袭人亲传的接骨技巧掌握娴熟,但其间,那个妖娆毒辣的小子还是被疼醒了两次,以为小花儿在给他用刑,后来发现原来竟是在为他接骨,他不可思议的瞪视着小花儿,丹凤眼中雾气蒙蒙, “哎,你可千万别感谢,我是先将你医好再一一重新掰断。”小花儿恨他前一天的歹毒行径,故意开玩笑吓唬他。没想到那少年竟信以为真,双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小花儿倒吸口气,有点后悔自己的轻率言行,但一想起 昨夜在破庙中的凶险遭遇也就释怀了。收拾完匪少就去整治阿鸾,小花儿用在乱石滩上找到的碗型卵石烧了点开水,又把挖到的山薯,山芋裹了泥巴埋进火堆,心说:‘有了裤子,不用做野人就是能扩大生产力呀!’再用胶泥把黄金面具的眼部窟窿一堵,——呵,正好当碗用。有了热水,有了碗,就可以为阿鸾炮制退烧药了。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小花儿最终炮制出一剂绿莹莹,黑乎乎的柴胡连翘药糊,小心翼翼地倒进黄金碗,那诡异的色泽令小花儿自己看了都很难堪,但谁说良药一定要漂亮?能救命才是真道理。 小花儿硬起心肠,连逼带哄加上灌地喂阿鸾吃了一碗,吐了半碗。扰攘折腾了大半夜,临晨时分,阿鸾终于开始发汗退烧了,小花儿心中狂喜,一边咒骂大仙儿,一边感谢上天。 忙乎了几个时辰,他忽然记起来还有一位匪徒病号,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救人救到底,虽然脸上被他踩破的伤口依然隐隐作痛,但一想起少年轻如飘叶的身体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小花儿就又变得心慈手软了。 走过去,扶起他的头,小花儿将阿鸾喝剩的半碗药糊全都喂给了匪少,喂药的方式正好和他当初给小花儿吃化功逍遥丸一个路数,由不得他不悔恨当初!望着匪少烧得糊涂,却仍然极其控诉的表情,小花儿毫不留情地一股脑将药汁倒进他的喉咙里,随后撂下他的头,站起身,将他拖到篝火边,一边嘴里凉凉地嘀咕: “你不是舍不得你的宝贝毒药吗?那你就自己留着慢慢吃着玩吧,想活命,就得喝我这个苦药。” 匪少瓷白的小脸儿被药汁辣得皱成一个苦瓜,双颊上烧出朵深绯的红晕,也不知是因为高烧迷糊,还是感觉太不可置信,他水意朦胧的凤目一直呆呆地瞪着小花儿打转,好像面对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语。 小花儿没再理会他,径直走到篝火的另一侧坐下,抱起阿鸾紧紧地揽在怀里,希望能籍此助他发汗,为他保暖。退烧时最怕再次受寒。 篝火的暖光追逐着旁边暗河冰冷的水光,在空阔的溶洞里跳跃起舞,小花儿低头,看看怀里熟睡的阿鸾,又瞄了一眼被他挪到火边的匪少,忽然觉得恍然如梦,不过才一天的光景,他们的命运已经被颠三倒四,竟变得如此困顿难测。 想到与死神拉锯似的搏斗,小花儿忽觉无比困乏,好像全身的骨头都即将轰然散架,眼神渐渐涣散,脑中懵懵懂懂,他终于累极昏睡了过去,睡梦中手臂仍紧紧地搂着阿鸾。 梦乡里,——海浪卷起千堆雪,影树摇曳万点红,景生脚踩在细软的白色沙滩上,一步步向老宅里走去,偶尔回头望,隐约看到孩子们在海边椰林间嬉戏欢笑,低头看,却没有看到自己的脚印,——呵呵呵,原来终是一缕魂魄返乡来,——姐姐呢?还有童舒,远然又在哪里? 只一晃眼,就朦胧地看到:姐姐坐在后廊上,手里捧着本书正笑眯眯地向他招手;童舒举着半杯酒,倚在廊边,却越喝越清醒;而远然,——啊,远然,他站在廊下的绿荫间,明媚的眼睛里从来都没有自己,景生远远看着,默默想着,心里忽觉平和宁静,他所失去的并不比得到的更多,于是,放下心结,不再怨天尤人, “——别人不爱你无妨,你自己怎能不爱惜自己?”不知是谁在耳边谆谆教诲,“——与其醉生梦死,不如奋发图强!”这个声音好似庙里的大仙,“——生无可恋,可以死后再恋嘛!”那个絮絮叨叨的声音揪住他不放,越来越欠扁,景生忍无可忍,挥手向耳边拍去, “——啊啊——!”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一声轻呼在耳边炸响,壮阔的海天,白色的老宅和对故乡无边的眷恋在轻呼声中渺然隐去,像淡淡的晨雾。 小花儿茫然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挥向耳边的手被人轻轻地握着,低下头,一眼就看到阿鸾,正大睁着明亮的双眸,怔怔地望着他,阿鸾脸上病态的潮红已经消退,更显得肌肤均净白皙,好似最明润的白玉,小花儿忙伸手摸他的额头,阿鸾很乖,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仿佛知道自己的性命得以存活全都仰仗小花儿的守护。 “——真的完全退烧了,太好了,我们又闯过一关!”小花儿开心地笑了,顺手擦去阿鸾唇角沾着的绿色药汁。 “……谢谢你……谢谢……”阿鸾喃喃地低语,他知道这些感谢的话显得多么苍白无力,小花儿对他的恩情又岂止这一点一滴,他病后苍白的脸颊上又慢慢飞起红霞,年少的心像被泉水脉脉涤荡着,恍惚地想着:如何用一生一世报答小花儿为他付出的点点滴滴? “青鸾,你莫不是疯了,竟为个帐中戏娈不眠不休?” 一个鄙夷至极的清脆声音忽地响起,小花儿和他怀里的阿鸾俱是一震,齐齐转头去看,却见那个匪少已经醒转,狭长的凤眼冷冰冰地凝视着他们,眼里的神情古怪莫测。 阿鸾的全副心思本来都在小花儿的身上,并没有发现这个不速之客,此时骤然一见,不觉惊怒交加,手脚倏地变得冰冷,撑起身就要冲过去和他拼命,小花儿一把按住他,俯首在他的耳边低语:“就让他错认吧,对你的安全有利。”说着在阿鸾的胳膊上轻轻捏了一下。 阿鸾却还是翻身坐了起来,灵秀至极的小脸儿紧紧绷着,“景生,我尊为南楚东宫,怎可令你为我再次犯险?” 此时的阿鸾端眉凝目,气势俨然,他的语调轻缓但却字字清晰,小花儿一愣,躺着的匪少则更是惊讶,嘴边鄙夷的笑像朵开败的花,渐渐干枯。 “那也好,就依你吧。”小花儿说着,拿起烘干了的匪少的外袍递给阿鸾,“太子殿下请更衣。”——应该说‘请着衣’更恰当,因为此时阿鸾光溜溜的,根本无衣可更。 阿鸾一瞧,就厌恶地扭开头,他宁可穿小花儿草庐中的粗布衣衫也不愿意穿上这身蜀锦‘蛇皮’,小花儿不言不劝,只是再次将衣服递到他的眼前,阿鸾咬牙低头,死死闭上眼睛,只一瞬,就睁眼抬头,眸光湛亮,猛地从小花儿的手里扯过青色锦袍,迅速地裹在身上,又拽下一根衣带将过腰的长发束好,小花儿和匪少都 瞧得呆住,着袍束发后的阿鸾,面容绝丽,气度清华,已一扫潦倒窘迫之态。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小花儿心里暗暗称赞。 “……你……你……你真的是南楚的青鸾……?”这次轮到匪少语不成调,他看看端肃正坐的阿鸾,再看看姿态洒脱,貌似谪仙的小花儿,还是觉得目眩神迷,不可思议, “……你……你若是……青鸾……那……那他……他又是谁?”匪少收起毒舌,指着小花儿磕磕巴巴地问阿鸾。 阿鸾正色沉声说到:“他是我的太子良娣(侧妃)!” “——什么——!”小花儿和匪少同时大叫,——一语激起千层浪,小花儿只觉地下长河的水轰隆隆翻滚着扑面而来,他不敢置信地瞪着阿鸾,——太子良娣?!这是什么混乱不堪的事态?这又是什么糊涂无稽的封号?!他再次怀疑阿鸾是被高烧烧焦了脑袋。 “——你莫不是疯了?”匪少指着阿鸾,控诉般地惊叫,小花儿赞同地看看他,第一次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阿鸾确实是疯了。 匪少转脸打量着小花儿,像打量一件国库中尘封的珍宝,“——如此相貌,如此风度,如此品性,如此才华,才只是个侧室,青鸾,你们南楚当真是人才济济吗?还是你当真疯了!” ——天呀!小花儿抚额苦笑,前一秒还觉得这孩子有见识,却原来也是个失心疯。 “……那……那……那你说该如何……?”阿鸾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纳纳难言,经过了这么多困苦艰难,此时,他也觉得以小花儿的人品,假以时日,定可堪当一国之后。——可是,可是,他的出身如此卑微! “如果是我,定将他封……咳咳……娶为正室……”匪少扬言强辩,眼珠一转,最后却说得有点含糊。 小花儿简直哭笑不得,这两个原本势不两立的少年,都才只有十三四岁,却在大谈特谈他的‘名位’问题,且态度认真,表情严肃,十分的想当然。 “……可……可是……”阿鸾正皱眉苦想小花儿低微的出身,不经意间听到匪少的回答,立刻急红了眼,他一下子跳起身,几步跨过去,屈膝顶在匪少的胸骨上,咬牙切齿地说: “你要是嘴里再对景生不干不净,我就一脚碾碎你的心肺!” 面对阿鸾眼里爆射出的烁烁利光,匪少也不禁哆嗦了一下,可转瞬,他就满不在乎地牵起嘴角,要笑不笑地扭头斜睨着小花儿,“——听听,你 家太子爷为了你要杀人了呢!这么疼你,也不过就给你个侧室的名位。” 阿鸾恨极了他心狠手辣嘴巴贱,膝盖猛地抬起下击,却终因病后体弱动作迟缓,被小花儿一下子从背后抱住拖开, “——阿鸾,不可!” 阿鸾回头,不置信地瞪着小花儿,眼中倏地蒙上一层泪雾,“你竟敢拦着我!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而且,是你昨天将他带回来疗伤的?”他近乎控诉地大喊。 小花儿一怔,阿鸾眼里的神情伤痛酸楚,令人不忍猝睹,他只好点点头,又摇摇头,“阿鸾……你……别生气……他和你一样不及弱冠,此时又身受重伤,行动不便,对我们已构不成威胁,何必再伤他性命呢?而且,此地荒蛮,多一个人也许能多一点生存的机会……” 小花儿勉强解释着,也觉得自己的话没有什么说服力,——人多力量大的道理并不适用于此,因为那个匪少只是个拖累人的重病号,且诡计多端,如果他是一个成人,可能小花儿昨天在河滩上就已经结果了他的性命,但面对一个重伤的少年,小花儿却无论如何下不去手。 阿鸾待要反驳,细一想,又觉得小花儿说的很有道理,再看那个满脸狂傲的匪少,到底咽不下这口气,一偏身,从小花儿的怀里钻出来, “不杀他也行,但也无须带着他,平白拖累咱们!”阿鸾说着还是觉得不解气,想起前晚匪少对他们的万般折辱,不禁恨得太阳穴突突弹跳,走上前狠踢了匪少一脚, “——哎哟!”匪少大叫,想侧身躲开,却碰到了断臂,疼得拧眉咧嘴,倒吸冷气,“……你……你整死了我……你和你的小侧妃就要永远陷于此地,走不出去了。” “此话怎讲?”小花儿和阿鸾异口同声地怒问?只听手指骨节被捏得噼里啪啦地响,也不知是他们俩谁正愤恨得牙痒痒? “我是蜀中唐门七少唐亦袅(niao),这个山里生,这个山里长,实为一只山鬼,你们到底要不要我帮忙?”他的样子就像一条被人踩住尾巴的毒蛇,虽一时被困,却依然摇首吐信,准备反扑。 小花儿和阿鸾听了都心里一凛,蜀中唐门大名鼎鼎,一向行事诡秘毒辣,天不怕地不怕,一旦招惹上便如附骨之蛆,难解难缠。 小花儿看看那堆被他扔在一边的奇型暗器,不禁摇头,这个妖娆的家伙看起来还真像个很有前途的毒枭。 “山鬼会帮助在山里迷路的人吗?真是笑话!” 阿鸾一语中的,他厌恶地注视着唐亦袅,见他仍龇牙咧嘴地呼痛,不禁皱起了眉头,小花儿听亦袅不像在装样,就走上前查看他的臂伤,帮他把固定断骨的粗树枝绑紧,又给他的脚踝换药。 阿鸾站在旁边看得气闷无比,但见小花儿神情严肃,忽然不敢再开声阻止,但他又实在不甘心小花儿为这条毒蛇忙前忙后,想赌气站起身走开,却舍不得将小花儿独自留给七少,如此这般思前想后,阿鸾的心里像被滚油反复淋浇,煎熬,疼得他一下子涨红了眼圈。 小花儿低头忙着换药,没有注意,那精灵的唐七少却将阿鸾的每一个表情都瞧在眼中,自然猜到他心中的百转千回,不禁眼光微闪,脸上立刻浮现出一个痛楚已极的表情, “——啊呀,好痛!是不是我的脚踝骨也折断了?”他穿着白绫绢裤的腿蹭着小花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模样楚楚可怜,无比凄婉, “呃?对不起,弄疼你了吗?”小花儿抬头一看他凄凄切切的模样,突地愣住,再去查看他的脚踝,更觉奇怪,“你脚踝处的挫伤恢复得很好呀,再换几次药,明后天就能走路了。怎么?你觉得很疼吗?” 阿鸾的眼睛里腾腾冒火,一双杏目烧得晶亮,狠狠地瞪着唐亦袅,知道他是在装模作样,只是小花儿医者仁心,并没觉察。阿鸾忽然抬臂单掌握拳,竖起拇指,翻拳下压,那是南楚贵族们观看人兽竞技时下达杀令的手势。 唐七的眼角上挑,已经看到,不禁一凛,——倒是别小瞧了这只青鸟,看他此时轩昂决绝的模样确实至高无上。 “一只山鬼能帮助迷路的行人吗?谁信你的胡话!”阿鸾再次厉声质疑。 “——咦?你竟不知道山鬼的规矩吗?”唐七少瞄了一眼阿鸾,似乎颇为轻蔑,“山鬼一向最重情义最讲义气,得了别人的好处必要报答,也就是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七少的话说得轻飘飘,语义却沉甸甸的。说到此,亦袅的眼睛已经瞟向小花儿,他嫣然一笑,眼里的神情迷迷蒙蒙,复杂难测。阿鸾见了更是火冒三丈,——好个邪魍的狐妖艳鬼,他恨不得祭出钦天监的斩妖除魔剑,一剑劈死唐七少! “——景生,他前夜还欲杀我们而后快,如今就谈什么报恩,简直荒谬!你难道真信?” 阿鸾忍无可忍,一把拉住小花儿的胳膊,语调急切地问,此时,清晨明亮的天光已经映亮了溶洞,照得阿鸾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琉璃似的清透明澈,小花儿乍一见,不禁 心里微动,——美目盼兮,就是指像阿鸾这般的注视吧。 “信不信并不重要,他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呆在这个溶洞里,总要找寻出山之路,再说我也是山里人,哪就能轻易被他蒙骗?”小花儿淡淡地说,像是在回答阿鸾也像是在警告七少。 事已至此: ——小花儿想的是见机行事,既要保护阿鸾的安全,也要借势寻找出路。 ——阿鸾想的是这唐亦袅毒辣奸猾,千万不能让他得逞,骗走了小花儿。 ——而唐七,一双凤目骨碌乱瞄,总是有意无意地围着小花儿打转,心里想着如何既能抓住青鸾又能扣下小花儿?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此时,暗河水流滔滔,一路奔涌消失在溶洞外的林莽深处,水声搅动着风声在洞壁间纠缠回荡,三个少年,各怀所想,彼此悄悄地观望着,眼中也染上了碧沉的水色,一时谁也摸不透谁,更觉心情漠漠飘摇,没有个着落。 小花儿刚才的话说得轻松随意,面容平定淡静,但唐七少只斜睇了一眼,就心下震惊,这个看似比自己还要年幼的少年,双眼中的眸光如此沉郁内敛!再一想这两天他的言行举止,更觉深不可测,关键是他竟然没有被化功逍遥丸毒倒!那可是世上独此一家,百试不爽的一剂歹毒狠药。 小花儿说完就不再理睬七少,他拉着阿鸾走到河边洗手,摸出玉鹤佩为他系在胸前, “景生……这……这玉佩那晚怎会在你身上?”阿鸾才想起这个情节,不禁疑惑地问道。 “那天晚上,你睡熟后我在干草上发现的,还来不及交给你——”小花儿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已经靠着石壁半坐起来的七少,“——他们就来了。” 阿鸾一想起那晚的每分每秒就双眼冒火,又恨不得跳过去干掉七少,小花儿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了,你们南楚王室和蜀中唐门有过节吗?”他忽然想起那晚的一些对话,不觉微皱长眉,开口问。 阿鸾一怔,摇摇头,眼中的火焰慢慢收敛,却更显凌厉,“我没听说过,但想起那晚的情形,好像唐门确实与我南楚势不两立,那个——”阿鸾扭头看了一眼亦袅,见他微闭着双眼,似在假寐,“——那个唐七口口声声地辱骂折损南楚,而且,多次提到一个什么人?还说要将我献给此人。”阿鸾的声音越说越小,此时已近耳语,小花儿却听得一清二楚,眸色更加幽深,这两天 光顾着求生逃命,治病救人,现在静下心来才觉得那个唐七的言行举止确实可疑,似乎大有文章, “他们唐家世居蜀中,与蜀王一定深有瓜葛,当然与我南楚势不两立。”阿鸾垂眸想了想,觉得定是如此。 小花儿沉吟着点点头,还是觉得哪里说不太通,可也一时想不清楚,“那个他要将你献上的人是——?”一个名字在嘴边隐隐浮现,呼之欲出。 阿鸾一想起此事就觉得像被暴徒蒙住头脸痛殴了一顿,羞愤痛楚啸叫着涌上心头,他抿紧双唇,脸色再次变得煞白,小花儿见了,不觉叹息,他知道,——阿鸾的面容秀丽明媚,但内心却极为倔强孤傲,他又一向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种折辱,这件事恐怕会令他怀恨终生。 “他说的那人难道是大蜀世子卫元嘉?”阿鸾咬牙,从齿缝间蹦出这句话。 小花儿迟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就是那个呼之欲出的人吗? “可是蜀王世子卫鸾生不是在战乱中失踪了吗?难道竟躲在蜀中唐门?” 小花儿扶着阿鸾走到另一个避风的角落,远远地坐下,声细如蚊呐,阿鸾身子一震,扭头看着小花儿,“你是说他们打算拥立卫鸾生,另起炉灶?好大的胆子!” 小花儿头疼地揉着额角,又想起他和花老大,花铃铛儿在红河谷中的逍遥时光,才不过几天,就恍如隔世,别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想介入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阴暗内幕,枭雄之争, “阿鸾,我们此时还是先想想怎么走出这座山吧。至于这些事等你回到宫中再想不迟。” 阿鸾还在凝目细想,一侧头却看到小花儿腰间别着的滟痕,不禁轻轻抬手抚摸刀柄,“景生,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有这把滟痕呢?它可是我们南楚的上古神器,已经丢失了许多年了。” 小花儿早料到他会问,淡淡回眸看向亦袅,“我小时候在碧潭里潜水时找到的。”一边拿起那件斗篷扬手向七少掷去,斗篷像只玄色大鸟鼓起翅膀平平飞去,堪堪落在亦袅的身上,不偏不倚,那少年看得呆住,心里啧啧称奇。 阿鸾也被这情景吸引了注意力,心里更猫儿抓似地想一直留住小花儿,到时候就可以向他请教这些功夫了。 小花儿见他不再追着问滟痕,松了口气,伸手摸向后脑,那墨玉龙环还紧紧地缠系在发里,再松口气,看来身怀宝物真是如履薄冰。他却不知他自己便是最奇特的那件珍宝。随手拿过 唐七少的内袍,比了比,就套在身上,长短倒也合适,不知这个小毒枭年庚几何? “我今年十四岁了,你呢?”坐在另一侧的唐亦袅双眼眸光如蜜胶紧紧地黏在小花儿身上,此时见他着衫,更是眼神迷蒙,幽幽地开口问,吓了小花儿一大跳,这家伙真是鬼精灵,竟猜到他的所思所想。 “他几岁关你何事?” 小花儿刚要回答就听到身旁的阿鸾厉喝一声,以前还真没听过他如此粗声戾气地说话呢。于是,小花儿就闭上嘴,笑眯眯地看着阿鸾,——他发怒的时候,玉白的脸上微微泛起绯红,更显得眉目如点漆,当真好看。 “——哟,我倒忘了他是明霄太子殿下的良娣,原是不能被瞎打听的。” 唐七少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噎得小花儿脸上的微笑立刻变成苦笑,——怎么把这糊涂官司给忘了呢? “那我能问一下良娣大人的名讳吗?总不能老是‘喂喂’地称呼着,多不礼貌。” 唐七少手脚不好使,可一条毒舌仍然精神抖擞,他吃吃笑着,阴阳怪气地念叨,小花儿却已经脑门儿冒汗,手脚发麻,阿鸾侧头看他一眼,发现连他精致的耳朵都烧得通红,以为他年纪小,又世居山野,害羞所致,却不知景生是因为对这种不伦不类的稀奇怪事感到无奈和困窘。 阿鸾拉起小花儿的手,发现他一向温凉干燥的掌心里也有细汗,鼻端又闻到一股清冽的冰寒香气,心中更加确定小花儿一定是情绪激动,太高兴太惶惑了。 “——景生,你勿需惶恐,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突然了,但待我回宫将一切禀明父王,他一定会答应的。” 阿鸾无比诚挚地说着,心里却没有半点把握,清楚地知道这件事非常渺茫,因为太子侧室的地位也异常尊崇,南楚不知多少闺秀子弟盯着这个位置。只因他尚年少,还未论及立妃之事,争执才没有摆上桌面。 “——呃?敢情这个侧室良娣还是太子殿下私许的,并未记入族谱,列于宗庙呀,啧啧啧——” 不知死活的七少咂嘴摇头地表示怀疑惋惜,阿鸾被戳到痛脚,噌地跳起来就要冲过去掐死他,可转念一想,这事确如他所说,非常可疑可虑,恐怕难免最终将失信于小花儿,心中的怒气勇气一刹那便消失无踪,只余惴惴不安。 阿鸾此时毕竟才是个十三岁的少年,一时感激,将话说得太满,现在再想,就发现有许多不妥难办之处,他又缓缓坐下,垂下头 ,轻声说: “……景……景生……你……你莫听他胡说……此事……” 小花儿淡然一笑,反握住他的手,“——阿鸾,你退烧后还没吃东西吧,一定很饿。”心里暗想:——这孩子肯定是脑子饿糊涂了,才浑七八想地犯迷糊。 阿鸾一愣,不明白为何小花儿忽然说起果腹之事,难道他对进宫之事毫不在乎吗?还是他对此根本就一无所知? 阿鸾心里纷乱地猜测着,但他的肠胃显然非常赞同小花儿的设想,立刻不客气地咕咕直叫,阿鸾一下子涨红了脸,偷眼去看那个唐七少,发现他的情况也非常不妙,正捧着饿瘪了的肚子紧皱着眉。小花儿看看他俩,无奈轻笑,对他们的思维方式实在感觉困扰,——这两个十几岁的小家伙都快饿晕了还一本正经地谈论婚姻之事呢?他们是否知道那是恒古难测的一个谜题? 小花儿站起身,走到篝火边翻出昨夜埋进去的山芋山薯,外层裹的泥巴敲碎后连着根茎粗糙的外皮一起脱落了,溶洞里立刻飘起一股绵密甘甜的香气,阿鸾和亦袅齐齐大咽口水,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乱叫。再也顾不得打嘴仗,拿人开涮了。小花儿扔给七少几个山芋,他举着包扎过的断臂,大蟹钳子似地勉强捧着山芋往嘴里送,小花儿看他吃得太过艰难,就走过去拿起山芋喂给他吃, “我是山里人,没有什么名讳,你就叫我小花儿吧。”一边喂他,小花儿一边随意地说。 阿鸾远远地坐在另一侧,死咬着牙,眼睁睁地看着小花儿喂七少,虽然气怒难消,阿鸾倒是不喊不叫,只冷眼看着。 亦袅明艳的丹凤眼中似开出花朵,无比妖娆,他勾唇软软地笑了,对小花儿山里人的说法一点都不信,坤忘山里要是有这样的仙子,那就真是座仙山啦。 “……咳咳……小花儿……我怎么听他叫你景生?”亦袅扬眉斜瞄着远处独坐的阿鸾,又回眸抛给小花儿一个意味深长的甜笑。他仿佛已经听到阿鸾咬碎贝齿的声音了,七少的耳力特别好,所谓耳聪目明就是指他这种人。 小花儿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使他的心无端地微微抽紧,好似被一根丝线绑住,而线头却在——却在阿鸾的手中,“……嗯……那只是阿鸾的叫法……你就叫我小花儿吧……”他匆匆地把最后一口喂进亦袅的嘴里,就捧着一堆芋头,山薯回到阿鸾的身边。 阿鸾自然听到了他和七少的最后交谈,心中的气怒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他微微笑着望向小花儿,摇曳的 日影水光里,小花儿杏蜜色的脸庞俊美无俦,阿鸾愣愣地看着,忽然低下头,心中莫名地涌起酸楚,总觉得景生似真似幻,仿佛一转瞬就会从眼前消失。 小花儿被他瞧得莫名其妙,赶紧拿起一个山薯喂到他的嘴边,——阿鸾可别真的饿得大脑缺氧,他怎么两眼发直,似有水光呢? 事实证明,长时间空腹确实令人情绪失控,而山薯的甘香滋味果然比美貌更诱人,阿鸾一尝之下,大呼美味,就着小花儿的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再也顾不得傻看美人,莫名感伤,谁说秀色可餐来着,简直胡扯,阿鸾已经饿了一天两夜,此时瞅着山薯比什么都诱人。 “……哎……慢点……慢点吃……”小花儿一把夺下阿鸾嘴里的山薯,“——你已经吃了两个了,这个过一会儿再吃。”阿鸾眼睛直勾勾的,意犹未尽地追着小花儿的手, “为什么,我还饿着呢?”他睃了一眼远处闷头吃着的唐七少,小小声地抱怨, “——这个吃多了不好消化,你刚退烧,肠胃弱,还是少吃一点吧,” 小花儿说话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溶洞传声良好,坐在另一侧的七少听见了,立刻停了嘴,他呆呆地低头想了一会儿,就又费劲地捧起芋头大嚼,好像和谁赌气发狠似的。小花儿眼角瞄到他,叹口气,——真是条别扭的小毒蛇! “——嗨,唐七,我也说你呢,快别吃了,到时候闹肚子,可要出丑了。” 七少一听,立马丢下芋头,他一向自负,爱美如痴,别的不怕,就怕出丑。 小花儿拿起阿鸾吃剩的山薯,慢慢吃着,看看这边孤傲多变的太子,那边毒辣莫测的大少,忽觉前路茫茫。靠着岩壁,半闭着眼睛,——心里第一次开始想念他今世的家和家里人,——他的爹,花老大;和他的伙伴,阿暖,花铃铛儿。 正想得心焦,倏地,耳边响起了悠扬的口哨声,吹的正是《红河谷》的曲调,淼淼地似水波般回旋在小花儿的心上,他转头看,却见阿鸾闭着眼睛,撮唇轻吹着,浓长的眼睫蝶翅般颤颤翕动,小花儿心上的那根丝线又上下轻扯,牵拉起来,心便悠来荡去摇摆不停,——阿鸾竟记得这个曲调,他——? 唐亦袅倚着岩壁,微微抬头,双眼死死地望向洞顶,像是要将洞顶望穿直望进青天,阿鸾金子般的口哨歌声在空阔的溶洞里激荡流转,七少默默听着,半晌,眼底积蓄的泪终于忍无可忍,缓缓地爬下脸颊,——该死的万恶的千刀万剐死不足惜的明青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清晨,初夏的阳光,碎金子似的洒满暗河水面,水声叮咚,伴着如水的晨风,在岩壁间回旋。 唐亦袅半坐半躺靠着岩壁,面色憔悴,双眼乌青,眸色更加幽暗,冷冷地打量着篝火余烬旁结缡而眠的小花儿和阿鸾,那眼光如此犀利阴郁,令人一望之下,遍体生寒。 ——自己一时大意,盅毒发作时竟被这两个狗东西闯见!唐亦袅狠狠地咬着牙,心里早想了八九十个整死他们的歹毒法子。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掌心,那里有两个细小的十字伤口,亦袅不禁皱起眉头,微眯着眼睛,再次看向洞口的篝火,心里暗自沉吟:——见过自己盅毒发作的人都必死无疑,但昨夜之事却太过蹊跷,还是得把来龙去脉都查明白再杀了他们不迟。 唐亦袅对盅毒发生的经过朦朦胧胧地记得一些,现在再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些年,每次碧血蛭发作都是靠了那人的秘药才勉强得以存活,没想到这个小花儿却非凡人,竟比那万金难求的秘药更见效! 初夏的晨风蓬蓬勃勃,带着青涩的草木香气拂过溶洞的每一个角落,几只山雀扑楞楞地飞进来张望,又翩跹地离去,翅膀搅动起晨风,妄想在半空中留下渺渺的身影。 小花儿被鸟雀拍打翅膀的声音吵醒,他迷蒙地张开眼睛,有些茫然地望向前方,却一下子就对上唐亦袅冰冷审视的目光,不禁全身一震,用手揉揉眼睛,再看过去,却发现那唐七少正对着他微微笑,漂亮的凤目弯成了月牙,小花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继续用手揉着眼睛。 “小花儿呀,昨晚都发生什么事了?”唐七少温驯地笑着,明知故问。 小花儿的动作和唐亦袅的问话惊动了阿鸾,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小花儿的身侧,想起身,却被两人紧紧相结的衣带牵绊住,脸上立刻滚起彤云,心想那唐七肯定都已将此情此景看得清楚明白,不觉心里既慌乱又有点喜悦还掺杂着些些骄傲,随即就镇定下来,难道他堂堂南楚太子竟会见愧于一个江湖竖子不成? “你不知道吗?你身上的碧血蛭毒盅发作了。” 小花儿审视着唐亦袅,对他的问话感到非常惊讶,难道他真的对盅毒发作一无所知吗?坐起身,先用手试了一下阿鸾的体温,继而松口气,——真好,阿鸾辛苦了半夜,却没有再发烧。 唐亦袅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眼中浮起层戾气,但转瞬即逝,他困惑地睁大丹凤眼,“——啊?!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噩梦连 连,疼痛难熬!昨天是十五吗?” 阿鸾听言也坐起身,低头解着衣结,瞄了一眼唐七少错愕的表情,唇角微抿,没有说话。 “你每到十五月圆时,盅毒都会发作吗?”小花儿关切地问。 唐七少点点头,眼神闪烁,“——小花儿,昨夜是你救了我吗?以前每次发作,我都要在家中的清血池中浸泡三个时辰才能得以缓解,不然就是九死一生。可昨夜,我却只做了几个噩梦,蛭毒就消退了,难道竟是你为我解毒的吗?” 亦袅握手成拳,掌心传来微微的刺痛,他再次回忆起昨夜恍惚中看到的与小花儿十指交握的情景。 “——呃,”小花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就拉着阿鸾站起身,走到河边洗漱, “唐亦袅,这次可不是小花儿的功劳,而是我救了你呀。”不料,阿鸾回头喊了一嗓子,把那七少和小花儿都惊得一跳,齐齐盯着他瞧。阿鸾不紧不慢地洗漱,面色一派雍容平和,心里却早已闪过无数个念头,小花儿不惧盅毒这其中必然大有蹊跷,他虽不甚明了但却万分警觉,知道必须提防唐亦袅。 “此话怎讲?”唐七少疑惑地问。 小花儿默默地洗漱,不动声色地等着阿鸾的下文。 “唐亦袅,你唐门家学渊源,总听说过我们南楚的解毒圣药万清丹吧?”阿鸾擦擦脸上的水痕,转头看着七少,颇为自豪地问着。 小花儿和亦袅同时点点头,都对阿鸾的话摸不着头脑。 “我和景生在山中时曾遇剧毒蟒蛇袭击,他被缠咬,我给他服下了两枚万清丹。”阿鸾心里咬牙:唐七,你就是那个万恶的剧毒蟒蛇。 “——那又如何呢?”唐亦袅不明所以地问着,还是想不明白这个事故和昨晚的解毒之事有何牵连。 “他服下万清丹后,周身血液在十五日内能防毒解毒,这也是那晚你家的独门秘药没有害死他的缘故。” 阿鸾凉凉地说着,眼神也淡漠冰冷,小花儿看着他的表情,忽然心里一动,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禁暗叫:——好险! “哦?那万清丹竟有如此神效?”七少似乎不信,天真无害地歪着头笑问。 “——好虽好,可惜神效难以持久,一十五天已是极限了,幸亏你昨夜毒发,要是换成今天,那我们就是想救你也办不到了。” 阿鸾也笑,笑得特别飘渺,好似有意又像无心,令人根本摸不着头脑 ,小花儿看着他们俩别有用心的笑容,也只得跟着咧嘴苦笑, “——是呀,七少,你盅毒发作得可真凑巧,再迟几个时辰就不得救了。” 小花儿说得颇为感慨,心里却连连叹气:——勾心斗角这个游戏真不好玩,但这两个少年却玩得乐此不疲,神采奕奕!而且,如果不是阿鸾心思缜密,熟悉这种游戏,自己已经被亦袅这条小蛇诓进圈套里了。 唐亦袅若有所思地看看阿鸾再看看小花儿,又眯眯眼甜笑,“那可真是我的福气呀,承蒙你们多次相救,这万清丹如此神效,不知能否赐我一见?” 清透的晨风绕洞而过,带起一片哗啦啦的水声,像欢歌也似战鼓。阿鸾拉着小花儿慢慢向唐七走去,唇角上挑浮起一个嘲讽遗憾的笑,“唐七,我当日身上仅有三枚,那最后一枚万清丹封于蜡丸之中,系之于发上,却在那晚落水之时掉入深潭了,真是可惜可叹呀。” 说话间,他已走到唐亦袅的面前,俯身望着他,明媚的杏子眼里寒光一闪,“唐七,你若想要,就自去那潭中打捞吧。” 唐亦袅不为所动地回望着阿鸾,心里却气得发颤,刚想强颜欢笑地反击,鼻端却蓦地嗅到一缕奇异冰寒的香气,那奇妙的香氛透窍而入,荡涤着他焦躁的身心,唐亦袅深吸口气,眼睛盯着小花儿,又想起那晚令他震荡不已的体香,鼻子翕动轻嗅,发现它确实发自小花儿的胸间。 阿鸾眸光一闪,已经猜到了缘由,他不经意地侧身挡在小花儿的身前,“唐七,你也对这药香感觉奇特吗?” “——药香?”唐亦袅耸眉惊问。 小花儿隐在阿鸾的背后好笑,这孩子还真是点子大王。 “是呀,你闻到的景生身上的那个味道就是服用了万清丹后的药香。”阿鸾似笑非笑的,好像是嗔怪唐亦袅的无知。 唐亦袅的凤目微睐,晶亮的眸光扫视着阿鸾,半信半疑,半真半假地自语:“听说过吃药薰香的,但多属无稽之谈,这解毒能解出体香的倒是闻所未闻,你们南楚当真人才济济,竟能制出这等神药!” 唐小七的口气颇为嘲讽,似乎对阿鸾的说辞将信将疑,但他的心里却已经信了七八分,更对那遗落深潭的万清丹心痒难耐,无比神往,小花儿吃了两枚既能助他解毒,那如果他能天天服用,岂不是可以根除盅毒了。 阿鸾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故作遗憾地摇摇头,“那碧血蛭虽然毒辣,但也不一定就全无解法 ,只是……唉……可惜了那粒……”他的话说了一半留一半,那留在喉咙里的半句话却勾得唐七两眼发直,恨不得将阿鸾大卸八块,再找出几枚万清丹。 ——被人救助,却还想着损人害人!阿鸾不屑又憎恶地瞄了一眼亦袅,眼神犀利,唐小七也不甘示弱,立刻睃眼斜睨着他, “亦袅,你是唐门七少,怎么竟会被人下了碧血蛭,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小花儿看着他们两个眼中霹雳啪啦飞溅的火星儿,赶紧插言问道。 “——嗯,是很费解呀,敢在唐门七少身上下盅的,来历和胆子可真不小。”阿鸾随声附和,拿起小花儿递给他的野浆果一粒一粒放进嘴里,只觉那酸甜的果汁一直流进了心里。 唐小七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扯开飞到洞顶,他直眉瞪眼地看着阿鸾吃果子,那艳红的果汁抹在唇上,竟衬得他的面孔晶莹剔透,眉目如画, “……那……那是我年幼时……被人暗害……”唐七的喉头滚动,猛咽口水,红艳欲滴的果子看起来真的很美味,还有那吃着果子的秀丽小人儿,更是令人眼馋。 小花儿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也是一愣,心里像被丝绳扯住了,一抽一抽地跳, “什么人竟敢暗害你?”小花儿的语气颇为不屑,他非常不喜欢唐七看着阿鸾的眼神,那么贪馋霸道,好像要把阿鸾吃下肚似的。 唐亦袅的眸色倏地一暗,——这个世上的人,想他死的比想他活的要多得多。他没有回答,还是直勾勾地盯住阿鸾,心想:当时听人传言什么当世三美,自己还曾大怒,绝不认可,并将那传话之人烧炙了喂狗,可如今看起来,不禁这南楚的青鸾仪表不凡,就连这个所谓的山野村童都气度似仙,当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胜旧人! 小花儿见他的眼睛总是滴溜溜地盯着阿鸾,非常不快,“你这脚踝挫伤恢复的差不多了,今天我们就上路吧。”说着就狠捏了一下唐七的脚腕子, “——呵哟!”唐小七倒吸口凉气,疼得直皱眉,心里咒骂着小花儿,脸上却飞起了讪讪的笑,“小花儿,那个野果子,我也甚饿——”他半张着嘴,眼神儿跟着红果子,口水就在齿间打转转。 小花儿看看他讪笑的俏脸,那脸上的丹凤眼中却殊无笑意,凉幽幽地闪着微光, “七少,你昨晚盅毒发作,现在还不宜进食,况且这种野生浆果多为发物,对你的臂伤和蛭毒都没有好处。”他无法和唐七解释野果容易导致过敏 性变异反应,只随手递给他一个烤好的山薯。 唐小七无比怨恨地捧着山薯,转脸看着阿鸾手中的晶莹鲜果,不免更加气恼,小口,小口地吃着山薯,心里想的却是日后如何将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苦苦求饶。 艳阳如洒,流金滚锦般铺陈在洞口,远山苍苍,碧水环环,五月天,好辰光,长风送我返故乡, “今日天气晴好,我们趁早出发赶路吧。”小花儿扬声叫道,心里暗祷——一路平安! 第一卷: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坤忘山南麓崎岖的山路旁,迷雾沉渊,渊下怒涛翻滚,山路上,野藤蔓草碧连天。许君翔带着他的部下艰难地向前摸索前行,这种仅容一人勉强通行的临渊山路根本无法走马,所以,他们二十几人全部弃马步行上山。 那晚赵乾尾随着那位张老板来到一处民居,事缘巧合,前往山南苗彝村寨贩卖儿童的几个人贩子正在此聚会商谈,结果被许君翔一网打尽,端了贼窝,商人们一向重利轻义,更何况是坏事干尽的人贩子,还没等上刑审问,几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就吐噜吐噜地抢着招认,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了,许君翔大怒,领着人去窝藏被绑孩子们的库房一搜,又大失所望,那里根本就没有他们要找的太子明霄。 看着许君翔即将大开杀戒的狠辣面色,那个领路的人贩惨白着一张鼠脸,吭吭吃吃地说:“……大……大大……大爷……” 许君翔俊逸的脸阴沉得要下暴雨,那人一看,两腿打颤, “……祖……祖祖……祖爷爷……前……前两天……老五……刚领着十来个……给……给南山的……苗坝子送……送……送去了……你们要……要找的……那个娃子……好像也在其中……” 他刚吭哧完,就被许君翔绑着丢上了马,“你带路,要是少了一根孩子的头发,我就活剥了你的头皮!” 这位人称‘老三’的人牙子头皮一路发麻地带着南楚军爷们上山找老五,没日没夜地在荒山野岭里疯爬了两天,却连个人影子也没看到,老三只觉困乏疲累,简直恨不得一跤跌下深渊去找阎王报道,也好落个早死早超生。 虬髯大汉孙奇走上前一把揪住老三的脖领子,“你小子莫不是带着我们瞎转悠,使诈想逃走吧?” 老三被悬空提溜着,低头一看,雾霭之下,浊浪翻卷,涛声隆隆,好似饥饿的猛兽, “… …啊啊……啊……军……军军爷……”真的离阎王一步之遥时,老三已浑忘早死早超生的好处,一心只想着脱险。 抓着他的孙奇一耸鼻子,扭头狠‘呸’了一声将老三甩在道边,敢情老三惊吓之下竟尿了裤子。许君翔转身皱着眉急问:“倒底那个老五走的是哪条路?” “……这……这里往……往南边去……就……就这一条……一条路……”老三的心里也直打鼓,——不知是老五的脚程快已经到了苗坝子,还是出了什么状况——? “就这一条路?怎么行了几天还不见他们的人影?”许君翔的长眉拧成了疙瘩。因睡眠不足,眼下一片青黑。 “……如今正是……正是……梅雨季节……在……在这……山里……常有洪水爆发……山石滑坡……他们……他们恐怕……” 老三颤颤巍巍地说着他的担忧,却不料许君翔几步窜过来一把揪住他,“——你——你说什么——!”那少年将军怒目圆睁,嘴唇剧烈哆嗦着,这一路行来他们已经看到几处山体坍塌的惨况,众人心中早已惊惧焦虑不已,但谁都不敢明言,此时骤然听到老三的话,都不禁心头巨震,只觉眼前昏黑,好似已看到太子明霄遇难的场景。 大家正心焦胆寒地发怔,忽听山道转弯处传来犬吠之声, “许老二,我总算追上你们了。” 一个清亮至极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两条獒犬和一个锦服劲装的灵动身影闪出山道。众人一见,不觉大惊,许君翔扔下老三,飞步迎上去,单膝跪倒见礼:“许君翔参见二殿下。” 南楚二皇子明浩皱眉立目地瞪着许君翔,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众人,不觉眼中冒火:“这么多天了,你们竟还没有找到明霄哥哥吗?” 那两头巨型大獒呼噜噜地低吠着,眼中闪出血红的利光,似乎也激愤不已,躲在许君翔身后的老三一看,只觉魂飞魄散,——看来自己日后不是被扔到渊底喂鱼就是被这两头畜生活撕了。 明浩没有让起,许君翔不敢起身,低头半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攥成拳头,指甲已经划破了掌心,他却感觉不到疼痛。根本不用明浩怪责,他自己心里早已打定了主意:如若明霄遭遇不测,他必以死谢罪! 许君翔的那些部下此时也都呼啦啦地单膝跪倒,心里却都有些愤愤不平:——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此颐指气使,凭你是什么皇子也不可如此眼中无人。明霄太子待人一向谦和,虽与人不甚亲近,但却绝不任意折 辱,哪像这位二爷,一个不如意就放獒追着人咬。 “还不快起身继续赶路,傻跪着就是把眼珠子都哭出来也找不到明霄哥哥!”明二爷一声怒吼,把黑压压跪了一山道的人都吼得一哆嗦,纷纷立起身。许君翔一眼看到明浩身后跟着的侍卫姜成,忙问:“二殿下上山的事王上知道吗?” 姜成还未回答,明浩就狠狠地剜了许君翔一眼:“我和父王之间商量的事情难道还要禀明你吗?” 老实的姜成窘迫地点点头,没有说话,许君翔略一沉吟,吩咐道:“山道艰险,小山,小川前面探路,二殿下请居中,大家前后防护照应着。” 两头獒犬似懂人言般直向前窜去,众人重新调整队形继续前进,许君翔却觉胸中郁闷难当,甚至有点暗责武王:——明霄还生死未卜,此时又派来个只会添乱,不能帮忙的二皇子监军,更令搜救明霄难上加难。 ****************************** 大夏都城东安,端午时节,绿阴春尽,满城飞絮如雪。咸安殿旁的凝华苑中,一池碎萍,残红宫锦似的点染期间。 曲廊花阁里,卫太后坐在凉塌旁,不停地用绢帕擦拭着华璃额头上的虚汗,苦脸站于塌侧轻轻地摇着一把羽扇,华璃身上只着一件纱衫,在榻上辗转反侧睡得极不安稳,还不时地抬手抹汗,面色却一片雪白,隐隐透着一层青气,卫无暇绝望地别开眼,不敢再看。 “皇上……这样……睡了有多久了……?”端午细声问着守在花阁门边的愁眉。 愁眉一向静如止水的小脸儿上显出痛苦之色,他咬着下唇,一忍再忍,“……有……快四个时辰了……” 卫无暇拿着绢帕的手轻轻一抖,只觉胸腹间浮荡着无数碎冰,寒凉尖锐,冰冷刺骨。 “——愁眉,苦脸,你们俩先下去吧。有什么事端午会去叫你们的。”卫太后沉声吩咐。 苦脸一口闷气堵在胸口,想叹却终不敢叹,他放下羽扇,又看了一眼榻上陷于噩梦的华璃,转身快步走出花阁。 “——娘娘,”端午看着两个渐渐走远的小内侍,轻唤了一声,就也走出花阁,掩上门,守在外面。 卫无暇拿起苦脸儿放在榻上的羽扇,紧紧地攥在手中,圆润的扇柄却将她的掌心勒出一道深痕,似乎那扇柄已和手心血肉相融长在了一起, “立春,阿璃这情形实在不好——”她并未回头 ,声音凄苦。 一个淡淡的身影好似鬼魅,浮现在她身后,深深地俯下身子,听了卫无暇的话就像吃了黄连,一股苦涩直灌心底。 “他已经好几天不曾上朝了,我只说是圆通大师来了,与他辩讲佛法,为大夏祈福。立春,这些年,多亏你和清平阁办事得力——” 卫无暇缓缓地说着,语调诚挚,那俯首之人却暗叫惭愧,——如果不是聪颖神慧的卫无暇苦心支撑,早在十四年前卫恒之乱时,清平阁就已被铲除殆尽了,这些年将清平阁发展壮大,运筹帷幄的不是自己,而是大夏的太后卫无暇。 “只是现如今阿璃这个状况,实在是——”她凝视着凉塌上的华璃,那清秀细瘦的身体淡薄得就像个影子,似乎转瞬即会消融,“如果不是坤忘神君写在坤山奇谭上的箴言,我……我……我又何必……害了阿璟的性命……如今……却连阿璃也难保了……” 到了此时,卫无暇胸臆间的碎冰终于冲逆而上,化做热泪淌满脸颊,她俯身抱住华璃,口鼻贴在他的胸膛上,深吸口气,继而绝望地猛摇着头,“立春,我……我闻不到他身上的护体神香,一丝一毫都闻不到,当时明明是阿璟奄奄一息毫无生气,阿璃充满活力,可为何阿璃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们……我们当初是不是搞错了……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和……阴谋……”最后的阴谋两字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喉口打了个转,就被卫无暇强行咽下肚,直噎得她浑身打颤。 她身后的瘦小身影扑通一声跪下,“——娘娘!”声音破碎而沙哑。 对于任何一个母亲来说,弑杀亲子都是最深重的荆棘枷锁,根根利刺戳心剜肺,无休无止。似乎没有任何万不得已,不得不为之的借口或是理由。 “娘娘,舍去阿璟,才能保住阿璃,否则便是滔天巨祸。” 卫无暇颓然回首,看着立春,他渺小的身影没有任何存在感,似乎随时都会飘然遁匿。 他们俩心里都万分清楚:——即使没有那坤山奇谭的箴言昭示,皇后诞下孪生皇子也属凶中大凶,依照大夏国律,孪生嫡亲皇子都要被送进宗祠由各位长老祈天后处死,大夏立国近五百年,仅有三对孪生嫡亲皇子幸免于难,前两对均于成年后引发了夺嫡乱国之大祸,最后一对孪生皇子更因乱伦暴虐,荒淫无稽,疏于朝政而导致国家三分,至今未得一统。 “当年他们降生时,阿璃哭声洪亮,且身带异香,无论是时辰还是体貌都与那坤 山奇谭所示一模一样,而阿璟则无声无息,濒临垂危,可为什么……为什么……如今会这样……?”难道阿璃的生命之光已被弟弟带走了吗? 卫无暇再次质问,这些话她已经在心里想了千万遍,今日终于忍无可忍,宣之于口,她却没有感到丝毫解脱,反觉置身于巨磨之中,被疯狂地碾磨压榨。 “……娘……娘……娘亲……疼……疼……” 榻上的华璃忽然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卫无暇大惊,俯身查看,只见华璃并未清醒,他紧闭双眼,无助地摇摆着头颈,浑身战栗,青白的嘴唇哆嗦着,呼吸微弱。 立春未起身,蓦地,拔地飞旋,平平掠至榻前,他搭指试探华璃的脉息,“皇上的脉息燥乱,似有中毒之像……” “——什么——?”卫无暇惊呼出声,连守在门外的端午都大惊失色。 “娘娘莫急,皇上并未中毒,只是……只是表象酷似中毒……” 立春拧眉低语,他一向毫无表情的脸上也显露出一丝困惑之色, “此话怎讲?又当如何诊治?”卫无暇被他说得又惊又疑,更加六神无主。 “……无解……皇上好像是被噩梦魇住了……唯有静等……”立春身子微晃已退离凉塌, ——被噩梦魇住了!卫无暇一阵晕眩,——噩梦,静等?她天天都生活在噩梦中,已经等了十二年,已不知什么是梦什么是真,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救赎! “武王那边的情形如何?”卫无暇忽然想起立春此来的真正目的。 “武王受伤未愈已回师临州,所占大蜀各州郡另派重兵驻守,估计不日就将派遣官员辖制——” “——武王受伤了?”卫无暇失声叫道,又觉失态,以扇掩唇,稳住心神问:“伤势如何?”——那苍鹰般桀骜勇武之人竟然也会受伤! “伤在左肋下,虽未损要害但也颇凶险。”立春听出卫无暇声音里的关切。 卫无暇轻咬下唇,眼睛望向花窗外的太明池,碎金万点,波光粼粼,眼前一阵恍惚,似乎又回到十五年前,卫恒之乱事发突然,她乘船逃出锦州,连夜赶往临州,雨急风狂中,投奔他而去,却在临州外的夏江上被南楚水军督师拦下, “——传东宫王太子令,一切大蜀船只不得进入南楚地界。”那是比潇潇暮雨还冰冷的声音。 “端午,改道,开船。” ——梦入江南 第二十四章 艰难跋涉了一天,又是夕阳西下时分,落日熔金,幕云合璧,远方,峰峦壁立,渊下,怒涛滚滚。 山路越走越险陡,唐亦袅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仿佛再多走一步都会要了他的命,肚中饥饿,腹鸣如鼓,唐七砸了砸嘴,又想起昨晚那顿雉鸡大餐。 当小花儿从灰烬中扒出两个大泥团,敲碎泥壳子,鸡毛鸡皮一起剥落,亦袅和阿鸾不禁拼命地深吸口气,——香呀,真是香透骨髓了!眼看着白馥馥的鸡肉冒着热气,饶是他们再教养良好,也忍不住食指大动,分食一空。 阿鸾意犹未尽地看着一地的鸡骨头,睃了唐七一眼,“景生,这烤雉鸡要是再加上你的独门香料就更妙了,恐怕连御厨都做不出那个味道!” “什么香料?那你为什么不撒上一些呢?”唐七少随口问着,一边将嘴里的鸡肉细细咀嚼,慢慢吞咽。 “……嗯……那晚……都留在那个庙里了……”小花儿看看阿鸾愤恨的眼神,匆匆带过。唐小七却心里一紧,不说话了。 三个少年昨晚饱餐了一顿雉鸡肉,顿觉神清气爽,仿佛劲力大增。可一顿饭带来的助力此时已消磨殆尽了,人人都开始琢磨今天的晚餐,不知还能不能幸运地找到一个山洞? “——嘘——”唐小七忽然伸指按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便隐身在一棵参天巨树之后。 小花儿略一凝神,也拉着阿鸾躲进一丛蕨类灌木,半炷香不到,就听旁边的丛林里响起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和呵斥叫骂, “——都他妈给老子跟紧点,哪个再敢动歪念头就推到苍水里喂鱼!”一个男人嘶哑地呼喝着,声音像利器刮铁般刺耳。 阿鸾紧张得全身绑紧,小花儿不动声色,手指间却扣了几枚石子。随着细碎的哭声和皮鞭抽打的噼啪声十几个人走出了丛林,阿鸾握着小花儿的手猛地一紧,小花儿一看也不禁脸色冷凝,原来是三个皂衣汉子押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孩子们像一串粽子似的被前后绑在一起,衣衫褴褛,神色萎靡,三个大汉还时不时地吆喝鞭打,一个孩子被抽得猛地翻扑在地,磕得头破血流,他身前身后的孩子也被扯得站立不稳,眼看着队尾男人的鞭子又要挥下,小花儿想也没想,撮指连续激弹,只听几声闷哼接连响起,那三个凶悍的男人被飞石击中,接连滚翻在地,昏死过去了。 事发突然,孩子们都错愕地楞在那里,小花儿已经一个健步跃起飞扑了过去,阿鸾和躲在树后的唐亦袅也跟着走 了过去,愣怔的孩子们一下子炸了窝,将他们围在中间, “你们是谁?怎么会被他们抓住带到这里?”小花儿关切地问,阿鸾则低头为他们一一解开绳索。 “我们都是山下逃兵祸的难民,被他们抓了,说是要把我们卖到山南的苗寨去。”一个黑瘦机灵的男孩抢着回答。 “……呜呜呜……我……我姐姐已经掉到苍水里淹死了……” “……我……我……我阿弟也被蛇咬死了……呜呜……” “……呜呜……娘……” 哭声,控诉声,此起彼伏地响起,孩子们纷纷坐倒在地,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想起这些天来的颠沛流离,阿鸾触景生情,眼圈蓦地红了,小花儿恻然,搂了搂他的肩膀, “——哼——!” 身后传来唐亦袅不屑的冷哼。小花儿皱眉回头看,不觉大惊,只见那三个被他弹石击晕的人贩子已经脑浆爆裂,死在当地了,再看唐小七,在斗篷上擦着手,一边横眉冷眼地看着他和阿鸾, “亦袅,你为什么杀了他们?”小花儿惊问。 “难道他们不该死吗?”唐小七狠厉地说。 “——该死!”小花儿半点不犹豫,“但不该现在就死,我们还可以问出许多有用的情况,现在人死了还怎么开口?”小花儿责问。 ——是呀,死人都是开不了口,说不出话的!唐七少在心里冷笑:‘别说是这三个家伙,就是你们这些人,也都别想着活命,凡是见过我样子的生人,都别想再开口!’——至于小花儿,唐小七偷瞄了一眼那个矫健的少年,心里有点回暖,——小花儿救过自己几次,又貌美如仙,天赋异稟,倒是可以留下解个闷儿。 有几个孩子已经冲上前踢打着人贩子的尸身,小花儿蹲下在他们的身上翻找着,眼角却扫向唐亦袅,见他正若有所思,眼光闪烁地盯着阿鸾和那些孩子们,不禁心头一紧,——这唐七终究是个心狠手辣的歹角,这几天病弱的模样大概都是装出来的假象。 “景生,天色不早了,不如就在此休息一夜,明早再赶路吧。”阿鸾看看那些瘫坐在地的孩子们,他们全是十来岁的男孩,但都已被折磨得面黄肌瘦,疲累不堪,“我看他们也都走不动了,不如明天请他们带着沿来路返回?” 小花儿笑了,——这还真是个好主意,省得自己在林子里瞎摸索了。唐亦袅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低头看着小花儿,“此处坡 缓林密,倒是适合露宿。” 小花儿扭头看向身后的山渊,暮霭四合,残阳如血,渊下苍水翻滚腾跃着, “——好,今晚就在此露营。” 篝火熊熊,噼啪轻响,那些个孩子多日奔波,如今得救,吃了点干粮,都沉沉地睡得很香,半夜时分,小花儿忽然惊醒,他伏地贴耳细听,一个激灵,跃起身来, “大家快醒醒,有人来了!”他轻声疾呼。 阿鸾和亦袅翻身爬起来,有几个警醒的少年也闻声醒来,小花儿看看面前这十几张疲惫的面孔,咬了咬牙, “阿鸾,亦袅,你们带着孩子们躲进林子里,能上树的就躲到树上。我去把他们引开。” “——不可——!” “——不可——!” 阿鸾和亦袅同时断然阻止。 “我和你一起去,我不会再让你孤身犯险!”阿鸾决绝地说。 “——嗤嗤——”亦袅讥笑出声,“带着你,他更危险!” “——你!”阿鸾痛苦地拧紧眉头,表情近乎狰狞。 小花儿侧耳倾听,忽道:“你们俩都闭嘴!动作快点,你们不想活还有这些孩子们呢?快带他们走。我去去就回!”说着小花儿转身就要走,却被阿鸾一把揪住,他一咬牙,从胸前扯下玉鹤佩塞到小花儿手中,“带着这个,吉祥,好防身!” 小花儿苦笑,将玉佩系在颈上,这要是把剑肯定更防身!“——阿鸾,我一定会回来的,你等着我,别乱跑!”他随即跳起身,几个纵跃,没入黑暗。 密林中一片黝黑,稀薄的月光幽灵似的微闪,小花儿凝神辨别着隐约传来的动静,攀藤跃树迎着响动飞纵而去。 他光顾着地面上纷杂的脚步声,却不想一张巨网猛地兜头而落,等他听到风声闪身欲躲,却为时太晚,身子已被死死地缠在网中,情急下,小花儿拔出腰间滟痕横斩纵划,虽将巨网划破,但眼前银鞭光芒爆闪,他身上几处穴道同时被点中,连手中滟痕也被鞭稍儿卷走,身子酸麻,他竟再也动弹不得。 景生自五岁起和花老大习武,进境神速,但他久居深山,从未遇到过任何敌手,也就毫无实战经验,所以才屡屡犯错。 劲装蒙面人银鞭一抖已将他卷住拖到身前,小花儿心里暗叫——完了,这回真是不妙!眼前之事千真万确,绝不是可以推翻改写的武侠小说。 火把 光亮迎面照来,晃得小花儿睁不开眼睛,那个蒙面人却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细看着他的面容和颈中的玉佩, “——原来竟是青鸾太子,咱们可真是有缘呀!你可知道我家主子在哪里?”小花儿一听之下,心底剧寒,这个平板尖利的声音他永远都忘不了, “你还记得我呀?不错,不错,在下正是笑语!”——此人便是唐亦袅身边的哼哈二将之一,唐笑语。 小花儿微眯着眼,看着火把后影影绰绰的黑色人影,正苦想脱身之策,忽地,沙沙夜风中隐隐传来犬吠和高声的惊叫,小花儿和众人都大惊失色,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家主子就在那边了,要想见他最后一眼,还得抓紧!”小花儿凉凉地说着,心里却像浇进了滚油,唯恐阿鸾出事。 笑语一听,再不耽搁,夹着小花儿腾挪飞跃向前奔去,他的那些下属也都是一流好手,紧紧尾随其后。 耳边风声呼呼,笑语大蝙蝠似的几个起落就奔到了小花儿他们的露营之处,只见那里黑压压地聚着一群人,火把煌煌,人喊狗吠,阿鸾被众人包围着,人人脸现狂喜之色,而唐亦袅则萎顿于地,双眼恶狠狠地瞪视着前方,那群被解救的孩子也立于人群之后。 笑语远远站住,把小花儿甩在地上,小花儿站立不稳,一跤摔倒, “——啊——”远处的阿鸾看见,不禁惊得狂喊,当即就要跃众而出,却被身边包围的人紧紧拽住。 “你们的明霄太子在此,要想他活命就把我家主子放了!”笑语扬声喊,阴厉厉的声音酷似鬼语。 小花儿和亦袅听了都是浑身一震,随即苦笑,真正的太子明霄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自己人的怀抱,笑语的话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小花儿抬目看去,月辉昭昭,只见阿鸾的左侧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眉目俊朗的少年,而他的右侧,则紧紧贴着一个与他颇为相像,面容都丽的男孩儿,阿鸾焦虑万分,张嘴欲喊,小花儿勉力提起一指按于唇上,——是示意他少安毋躁,还是在与他告别? 阿鸾扭头和左右之人低语,随后,他左侧的少年走上前,扶起地上的唐亦袅,喊道:“——好,我们答应,但请解开他的穴道,我们也解开唐七少的穴道,将其二人交换吧。” 笑语沉吟了一瞬,就点头称好,他随手点拍解开了小花儿被封的穴道,腕子微晃,露出袖袋中惨绿的淬毒暗器,同时低语:“——看见了吧,你 要是使花招,我袖子里的这些小东西可就不客气了。” 小花儿淡然地别开眼,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他和唐亦袅面对面向对方人群走了过去,越来越近——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小花儿抬眼望去,看到对面的阿鸾喜悦地笑着,侧眼一扫,他右侧的男孩儿似乎手臂微晃,电光火石间,凌空锐响席卷而来,一只袖珍弩箭破空飞至, “——小心——!” “——景生——!” 小花儿想都没想,斜身一掌将与他擦肩而过的亦袅推开,弩箭呼啸而至,狠狠地钉入小花儿的左肩,胸中剧痛,一蓬鲜红在眼前爆开,——原来,这一箭并不是射向唐亦袅,而是射向他的! 山路狭窄,野藤密布,亦袅被推之下站立不稳踉跄着向后倒去,脚下一滑,还来不及平衡身体就直直地跌下深渊,小花儿中箭前扑,一把抓住亦袅的手臂,但他下跌之势太过迅疾,拉扯着小花儿一起直落渊底。 “——啊啊——”催肝铄胆的惨呼乍然响起,那是——那是——阿鸾的狂喊。 飞速下落中,云开风急,小花儿探手向崖壁上抓去,几次落空后终于抓到一根野藤,他和亦袅的身子狠狠地撞向崖壁,双腿急蹬想找到攀附之物,却终于落空, “——景生——景生——景生——!”云朵之上,山渊边,传来阿鸾撕心裂肺的痛呼。 “……呵呵呵……他这么疼惜你……你却还是死于他手……”亦袅喘息急促地说着,声音中满含嘲讽却听不出恐惧。 小花儿只觉痛不可当,左肩被短弩贯穿,只是凭着无上的意志力才能抓住亦袅,冷汗淋漓,不断地滑下脸颊,他只觉右手渐渐麻木,头晕目眩, “——景生,记住我,我也是一只鸾鸟!”亦袅轻语,小花儿大骇,想抓牢他的手,但,亦袅五指用力,挣脱了他的掌握, “你救过我,我便还给你一条性命,咱们两不相欠了!”他的身影和他的话语随风而去,瞬间消泯。 山风烈烈,白云无语,墨黑的夜空中,星河浩瀚,遥遥无涯。 小花儿对着长空点点头,——我来了!他撒手松开了野藤,身子飘鹞似的直飞而下。 “——景生——景生——景生——!”泣血惨呼,回荡在渊峡之间,好似永不泯灭。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紫雾蒸腾弥漫,身体轻似飘羽,恍若无物,似梦非梦间,小花儿只觉胸口一点剧痛缠绵不去,身体即将化为虚无,烟消云散,而那无时不在的痛却顽固,强悍地挽留住他远去的脚步。 ‘——看来又要走上星际长途了。’小花儿在疼痛中辗转反侧,这种痛如抽丝剥茧,将他的身心一点点碾碎,肉体已化为齑粉,灵魂却仍恋恋不舍,朦胧地诘问着:‘——上次离世只感觉解脱,为什么这次如此痛楚?难道是诸神徇私报复?’ “……景生……景生……景生……”耳边呼声不绝,疼痛排山倒海而来,痛彻心肺,——阿鸾,那是阿鸾,此一去,就再也不能和他见面了。 “……景生……记住我……我也是一只鸾鸟……”——鸾鸟——一只鸾鸟,啊,那是亦袅,雾气迷蒙翻卷,亦袅的丹凤眼中笑意戚戚,瞬间消弭。 剧痛似月圆夜里的海潮,汹涌翻滚,将他的身体掀上波峰再摔入浪底,灵魂默然俯视,无动于衷。 “……怎么样了……” “……失血过多……肌肉撕裂……脑震荡……溺水……” ——怎么?天上诸仙竟如此煞有介事?不知是要罚他还是再次拯救?小花儿蹙眉苦笑,意识却渐渐地飘远。 “……这箭毒见血封喉……他却还活着……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老大……请您出去……不要影响我的病人休息……” 叽叽咕咕,淅淅梭梭,噼里啪啦,扰攘不休,小花儿顿觉烦乱,——这星际天域中的医疗环境当真很差!他欲抬手捂耳,却不料一阵锐痛猛地袭上肩头,锥心刺骨一般,小花儿脑中嗡地飞旋起无数泡沫,渐渐沉入昏迷, “……你看……你看……他又晕了……” “……都怪你……老大……” ——天呀!如此嘈吵!还没来得及皱眉,意识已飘向天外。 感觉身体起伏飘荡着,疼痛渐渐消退,燥热骤然袭来,好似置身火窟,小花儿张嘴欲喊,喉咙焦疼,无法出声,惶急不安地挣扎着,想摆脱恶梦,忽觉清凉的绢帕敷在额上,继而在全身游走,熄灭了身上的焦灼, “……姐……姐姐……”小花儿喃喃轻哼着。 “……唉……唉……”不知谁在轻轻叹息,充满关爱。 不知过了多久,一瞬间还是一生?刹那芳华,杳无踪! 小花儿挣扎地睁 开眼睛,眼前一团昏黄的光影,想凝神细看,却觉身子微晃,好像连置身的空间都在轻轻摇动,没有银芒似的星沙,没有浩瀚的星路,也没有水母似的星屋,——这里——这里,他勉力集中精力,凝目四顾,——这里仿佛是一间舱房,鼻端隐隐飘着清苦的药香, “——小七,你的病人醒了!” 小花儿一惊,转头去看,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的须髯男子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来了——来了,我来了——” 甜脆的声音响起,吱地一声舱门被推开,一个十二三岁的红衫小女孩儿风似的卷了进来,小花儿抬眼看,只觉眼前一亮,小姑娘俏皮的脸上长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乌亮明媚,眨眼工夫,她就来到了床前, “真的醒了,太好了,让我瞧瞧——”说着小手儿就抚上了小花儿的额头,小花儿欲躲,却终没躲过。 “退烧了,不错,不错,你的体质很好呀。”小手儿拍了拍他的脑门儿,像对待一个幼小的孩子。 “……咳咳……小七……”旁边的半大老头儿看不过眼,挺挺肚子,细声提醒。 “老大,你快把药给他喂了。” “——是,遵命。” 胖老头儿滑稽地一点头,一哈腰,端着药碗在床边坐下了,眼睛里满含着笑,小花儿被他们一连串的言行举止搞懵了,看到勺子伸到眼前,想也没想,就张嘴咽下,药汁清苦甘涩,小花儿细细辨认,眉毛一挑,——嘿,这竟是一帖疗伤健体的好药,没想到这么好运气,碰到了行家。 “——这个,是你的?” 老头儿喂完药,肥白的手儿一晃举到小花儿眼前,胖胖短短的手指上挂着一个玉佩,小花儿眼眸一暗,那只莹润的小玉鹤蠢蠢欲动,展翅欲飞。 “不是我的,是我的一位……朋友的……”——‘你带上它,吉祥,能护身。’阿鸾的话语仿佛近在耳边。 小花儿倏地闭上眼睛,觉得左肩的伤痛直刺心底。 “老大,你怎么变得如此罗里罗嗦,他累了,让他休息一下。”旁边的红衣女孩儿忽然插言,小花儿微楞,这半天,竟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刚才那么风风火火的,如今却又静若飘雪。 白胖老头儿不为所动,眼中精光一闪,又摸出个东西吊在肥指头上摇晃,小花儿看见,更是大惊,那是——那是——他缠系在发里的墨玉龙指环, 顺手摸了一把散在身边的长发,干干爽爽,原来是洗过头发了。 “——对,这个是我的。”小花儿点点头,沉静而宁定。 胖子眼中的锐光倏地收进眼底,嘻嘻一笑,俯身将指环系在小花儿的胸前,“自己的东西一定要收好,嘿嘿……你睡吧……”说着手指在他颈侧轻拂,小花儿眼前一闪,头脑晕沉,八五八书房又渐渐陷入梦乡。 “……跪下……七儿……快跪下……” “……不跪……为啥要跪……” “……唉……” 恍恍惚惚的,不知是谁一直在耳边嘁嘁喳喳。小花儿无力理会,一直下潜,潜进最深远的梦境里寻寻觅觅,——景生——景生——景生——,他想找到那个不停不停呼唤着他的人。 再次清醒过来时,太阳早已爬上三竿,明亮的日光透过舷窗,洒满小小的舱房,小花儿轻吸口气,只觉胸臆间暖意融融,神清气爽,伤病好似又减轻了几分,眉头微微蹙起,心想:这父女俩的医术竟不输于他和花老大,但他们的言行举止却非常古怪, “你感觉好点了吗?”身边响起清甜的声音。 小花儿惊得一抖,转头看去,心里砰砰乱跳,——这小姑娘当真是神出鬼没,悄无声息的,让人每每忽视她的存在。 “你们……救了我?谢谢。” 小姑娘摆摆手,好似此事根本不值一提,“不用谢,就是恐怕以后肩上要留伤疤了。” 小花儿笑了,皮肉上的伤痕又算啥呢?伤了心却是没得救的。 “认识一下,我是唐怡,你呢”黑葡萄似的亮眼睛闪了闪,小姑娘向小花儿伸出右手。 小花儿一惊,——这——这举止?他不动声色地抬起右手与她相握,“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花景生。” 小小的女孩子握住他的手,摇一摇,随即松开,也不惊奇,只是微微笑, “那位小爷醒了?”舱门外忽然传来询问,嗓音柔和,小花儿一听就认出是昨夜那位白胖子。果然,门声一响,胖而圆的一个肚子先冒了进来,随后是胖而圆的一颗脑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今天看上去气色好了很多呀,小七,你的疗法见效。”胖子竖起拇指,笑看着女儿,满眼的宠溺。 小姑娘斜睨了胖爸爸一眼,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那你当初还跟我抢着用药?说什么千年难得一见,咱 俩岁数加起来才够六十年,这千年的事情你当真知道?”她说得半嗔半怪,话里却带着淡淡的温暖。 小花儿静静地看着,若有所思, “这僵蚕毒本就难得一见,中其毒而不死,恐怕真是千年都不曾有过一人,我可不是夸口。” 小花儿心里骤然抽紧,——那弩箭上淬的竟是当世四毒之一的僵蚕毒吗?当真狠辣!他额上冒出细汗,心里苦笑:他这个大毒枭运气不小,现世四大毒物,他倒已经尝试了两个,——碧血蛭和僵蚕。 那胖老头儿暗察小花儿的神色,见他面色如常,毫无异样,不觉心中激赏,搓搓手,他上前几步,咧嘴一笑,和唐怡如出一辙的黑亮眼立刻眯成一条线, “鄙人唐窦,伧俗商人一个,开着几个小药铺,随便做点小买卖。” 唐窦边说边笑,脸上的小肥肉儿已经完全把五官淹没,小花儿却已经大惊失色,猛地撑身坐起,疼得额上的冷汗刷地滚了一脸, “您……您是……是唐门大当家唐窦……?”天塌下来好像也不及这个消息更震撼。 “正是鄙人,不才,不才。”胖唐窦还在嘻嘻笑。 唐怡用指头捅捅他的胖胳膊,转头看向小花儿,“……咳咳……他是我家老大……我们确实姓唐……咳咳……我行七……是唐小七……” 哐当一声,小花儿头晕目眩地撞在了舱板上,唐窦和唐怡全都收了笑,上前给他揉着撞出一个大包的额角,小花儿抖着手,指定了唐怡,星眸圆睁,“……你……你……你……你是唐小七……那……那……那……那亦袅是谁?” “——亦袅?”唐怡和她的胖爸疑惑地呆看着小花儿,“——是谁?”傻问着。小花儿急得手直哆嗦,指着那父女俩说不出话。 唐怡一拍脑门儿,“亦袅就是也是鸟嘛!可这‘也是鸟’又是何人?”——唉,说了比没说还糟糕。 ——也是鸟——也是鸟——!‘景生,记住我,我也是一只鸾鸟。’蓦地,小花儿闭上眼,觉得整个舱房都在旋转。 唐窦不急不徐地坐下,不急不徐地轻问:“你是说你曾遇一人,自称唐七少,名叫‘亦袅’?” 小花儿睁开眼,点点头,将唐亦袅的样貌形容了一下,唐窦沉吟半晌,忽地站起,转头看着唐怡,“你和家里联系,撤出蜀中,那里是呆不下去了。” 唐怡点点头,红影一闪,飘身离去。小花儿垂眸,凝 神细想,继而蓦地抬头,牢牢盯着唐门掌门,“那人是蜀王世子卫元嘉,小名鸾生,对不对?” 唐窦赞许地看着小花儿,“花少侠当真警醒,应该就是那人了。” 小花儿被他的称呼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更正:“唐掌门,我只是坤忘山中一山童,不是什么少侠,叫我小花儿吧。” “——小花儿——小花儿?也好。呵呵呵……”唐窦的胖脸一扫阴霾,嗬嗬嗬笑着看向小花儿,小花儿却觉得他的眼光好不锐利,一望之下,竟无所遁形, “如今那大蜀已尽归南楚,他卫鸾生却假冒我唐门之子在外招摇,能有什么好事?我们此时不搬家又更待何时?” 唐窦团团的胖脸上仍带着七分笑意,说出的话却异常郑重其事,小花儿此时才感到一丝惊诧,唐窦乃江湖大家,掌管着一个庞大而神秘的帮会,却和他坐在一起侃侃而谈,态度诚恳,甚至隐隐带着恭敬。又想起他刚才自荐时所说的什么开着几家小药铺,随便做着点小买卖,不觉好笑:他那药铺毒死的人恐怕比救活的人还多,而他的‘小买卖’也是无法想象的天大地大呀。 “小花儿呀,你不知道,咱们唐家世代悬壶济世,以救死扶伤为己任,而且……” “——咳咳——” 不知何时唐怡走进了舱门,一声大咳打断了她胖爸的胡言乱语,小花儿擦擦额角的冷汗,——真不愧是唐门掌门呀,谎话说得如行云流水,面不改色。 唐窦回头,一看是女儿,立刻眉开眼笑,笑得三个下巴叠在一起,“小七儿,我说得也是实情,自从你……你出生之后,咱们唐门真是行善积德了。” “早就该行善积德,他们六个不是还喜欢折腾?”唐怡捶了胖爸一拳,唐窦眯起眼睛当成享受,笑得非常自在如意。 小花儿看看这位七少唐怡,又想起那个唐亦袅,不知怎的,忽觉心酸,一个似雨后的阳光,一个似晴空中的阴云,奇qisuu网却都自称为唐小七, “他们……他们六个折腾惯了。”唐窦无奈地搔搔头,又巴巴儿地瞅着他的宝贝小七,“你把鸽子都放出去了,都写明白了吗?” 唐怡点头,走过来,递给小花儿一碗绿豆汤,汤上点点金黄,竟是桂花,可此时正是端午时节,哪里来的桂花呢? “你端着碗,我喂你。”唐怡坐下,拿起勺子喂他。 小花儿讪笑,——当真是心思灵动的 小姑娘,他一臂受伤,一手端着碗,想抬手拒绝都没有可能,只好乖乖地张嘴等着她喂。 “这是糖桂花,并不是你想象的什么金贵东西。”小女孩大眼睛扑闪扑闪,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可这色泽,香味却绝不一般。”那馥郁的花香好似绽放在口中。 胖唐窦嘿嘿一笑,捋了捋女儿黑亮的长发,“那可是我家小七儿的不传之秘,绝妙,绝妙呀!” 他那得意欣赏的模样好像不是在说糖桂花,而是什么精研出的绝世毒药。 “老大,你怎么好像在说他们六个的瓶瓶罐罐?”唐怡灵动的眼睛骨碌一转,睃了他爸一眼, “哪里,哪里,他们的那些个小把戏哪里能和小七的糖桂花相提并论。” 小花儿一边吃着绿豆汤一边看着他们父女逗趣,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好像天大的困苦也不在话下了。心里悄悄琢磨,总觉得这个十来岁的小唐怡似曾相识,但又印象模糊, “对了,小七,你有没有嘱咐他们把小花儿他老爸也接来?” 唐老大一句话直把小花儿呛得一哆嗦,嘴里的绿豆汤差点喷射而出,他赶紧囫囵吞下肚,再次星眸圆睁, “……我……我……我老爸……你……你……你认识我老爸?” 唐怡暗暗摇头,好好的一个俊俏少年,再和他们父女呆下去,真的会变成结巴。 唐窦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小纸扇,刷啦一声打开,胖手指头一摇,扇了起来,摇头晃脑地说: “认识……自然是认识……故人也……”说着就站起身,扇着折扇,颠着步子,一摇三晃,肥肉儿乱颤地走了出去。 唐怡侧眼看着,更是大摇其头,但脸上的笑容却如此开心宽纵,不像是女儿看着父亲,倒像是一个老师看着耍宝的孩子。 “唐……唐怡……你……我……我们……”小花儿看着唐小七的神态,表情,越来越觉得眼熟,同时,他也越来越觉得自己有可能变成结巴。 “我们呀……也是故人……你不记得了吗?”唐怡说着就拿起空碗,站起身,——男性好像就是比女性迟钝,当初在星屋里,那个神仙司长不是也这么认为吗? “——啊?故人?” 小花儿还在皱眉苦想,那小唐七已经翩然离去,“等你的伤养好了,咱们再叙旧吧。”清清润润的声音消失在舱房外。留下一室的阳光,斑斓地舞蹈 跳跃。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南楚都城临州南倚吴山,西临夏江,北部和东部,平原辽阔。城北运河中,来自大夏江,淮的河舟,樯橹相接,昼夜不舍;城西江干一带来往于锦州,台州、宁州、邝州、以及远航东夷、北句丽的海舶云集,桅樯林立,临州自古繁华,盛名远播。 大兴宫独占吴山,依山而建,雄伟壮丽。黄昏时分,武王明涧意来到谨政殿旁的两仪楼,凭栏远望,但见潇潇暮雨洒江天,千里夏江似练,他忽然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初夏,也是这样一个小雨纤纤风细细的黄昏,两仪楼上,前蜀王卫无殇轻轻侧身,让出身后明秀不可方物的姑娘, “——涧意,这是我的妹妹,璟璃郡主卫无暇。” 从此后,魂系梦萦,日里夜里,念念不忘的都是那个轻盈的身影,那个明媚的笑颜,两情相悦,又岂在朝朝暮暮,本以为终有一天能赢得美人归,却不料——, “太子,你与大蜀璟璃郡主的婚事休要再提了。”当年,他的父王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将他的全部相思封禁于心底。 他伏地而跪,手指撑地,似要击穿青石,但却默默不辨一辞, “蜀王卫无殇已被其弟卫恒篡位,死于乱箭之下,你的表妹真颜郡主也被毒毙,这本是不共戴天之仇,但我南楚……唉……这些年武略不彰……实在不能……不能轻动干戈。” ——实在不能轻动干戈!明涧意的头颅触地,十指指尖已磨得溃破,——无暇——无暇,他在心里狂喊着,思潮飞向千里之外,但身体却仍然低低跪伏,静默无言。 “——殿下,大蜀郡主的楼船已到江心,却被督师拦下了——”内侍双寿急急来报。 那些天,他被禁止出宫,听到这个消息,只能飞奔上两仪楼,风狂雨急中,黯相望,遣情伤,佳人何在,烟水茫茫! “你在南楚氏族中选一位太子妃吧。”还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的心恋从此走进死亡的永恒。 他选了南楚最富盛名的氏族王家的长孙女为太子妃,王家与南楚几大氏族世世代代姻亲相连,在朝中盘根错节,权势熏天,十几年来,王氏族中子女更与南楚武将世家许氏互相嫁娶,关系密切。 那一夜,红烛滴泪,他端肃冷然地掀开新妇的头上的锦帕,像是掀开了南楚的新纪元。 第二年,当他终于登临大宝,并喜得麟儿,却传来晴天霹雳: “——王上,先大蜀璟璃郡主卫无暇已被大夏文帝华宁册封 为后。我们是否要遣使道贺?” 礼部侍郎战战兢兢地问,眼睛一直盯着殿角,而武王明涧意,双眼望向殿顶,似要望穿恢弘的藻井,却望不尽夏江水,无语东流。 “王上,东宫内侍总管双福来了,在楼底下侯着呢。”谨政殿内侍总管双寿在身后低语。 “传他上来。” ——青鸾,他心爱的长子,九死一生,终于飞回了大兴宫,但为何他心中的疑虑不安像涟漪似的一波波扩散着。 “王上,您新伤未愈,还是进去坐吧,这里风雨寒凉。”双寿再三恳请着。 “这里空阔疏散些,还是在这里吧。”武王的袍襟已被斜飞的急雨打湿,肋下一阵刺痛,他单手按于伤处, “——王上——”双寿急得拧紧眉头,恨不得将武王拉进楼阁中。武王摆摆手,示意他再勿多言。 “奴婢拜见王上。”脚步声传来,双福扑通一声跪在檐下雨中, “起来回话。” “是,王上。” 双福躬身站起,心下忐忑。 “太子这些天情形如何?”武王沉声问。 “太子殿下……他……一切如常……衣食住行无不一如既往……”双福报着平安,声音里却带着无尽的踟蹰,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说:“……就是……太正常了……反倒显得不太正常……” 陪着武王站在栏侧的双寿听了双福的话,不禁皱紧了双眉,这绕口令打哑谜似的回话听着实在憋闷, “——哦?此话怎讲?”果然,武王一听就蹙起了眉头,面沉似水。 双福哆嗦了一下,咬咬牙,退后几步站到雨丝扫不到的廊内,从怀中小心地掏出一块白绫绢帕迎风展开,——武王和双寿凝目看去,不觉浑身一震,武王只觉心跳加快,背脊发凉,一双手不自觉地后撑,扶住了栏杆,那绢帕上白描绘制的少年,面容殊丽,神态纯然,特别是那双璀璨的星眸,灵灵动动,活脱脱地像煞那位故人。明涧意勉力镇定着心神,抬手揉了揉眼睛,暗怪自己不该触景伤情,思想起无暇,如今看着这么一个绢画上的少年都觉似曾相识了。 耳边忽然传来双寿吸气的声音,明涧意扭头看,发现双寿低垂着眼帘,双手绞扭,似乎不敢对视那绢帕上的少年, “双寿——,”武王低唤。 “——是,王上,”双寿仍垂头静立,肩膀微颤。 “你也觉得眼熟?”武王极力控制着声线。 “……是……”双寿的头垂得更低,——十几年前,他还是个腼腆的小内侍,随侍太子殿下,却也被大蜀郡主的那双无暇美眸所震撼。 双福已收好绢帕,珍重地放入怀中,“这是太子殿下所绘,他日夜带在身边,今天许少将军陪殿下习武,换装时,殿下怕出汗污了绢画,才将它收在枕下的。” “明霄现在和许君翔习武?” 武王骤然趋近双福,盯着他的眼睛问,心里也觉出了不一般,——明霄自小体质脆弱,又喜静懒动,喜文厌武,和弟弟明浩正好相反,虽然,有时明霄也会羡慕地看弟弟和武师傅习练,但却从没想过找师傅习武。 “——是,每天早晚各一个时辰,风雨无阻,从未间断。”双福的声线不稳,眼睫湿润,“殿下全身都是青紫的瘀伤,跌打伤,许少将军已经跪求了几次都没用,殿下说如果少将军不教他,他就自行去找别的师傅,总之是定要习武学功夫。” 武王慢慢走进廊内,雨势渐弱,细细霏霏地追在他的身后,双寿为他披上一件风氅,他却浑然不觉,心里反复思量:——青鸾回宫后,只说当日他受伤落水,被坤忘山中的一个村医所救,蒙他儿子相送,回南楚途中不幸遭遇变故,那村医的儿子掉落苍水而亡。 “王上,时辰差不多了,我需回东宫将绢帕放好。”双福轻轻提醒。 武王双眼微眯,‘嗯’了一声,“太子习武是好事,你们只需盯得紧些,请太医随时关照着,快回去吧,仔细当差。” 双福倒退着转出廊角,脚步轻捷地下了楼, “双寿,派到坤忘山的人回来了吗?” “回来了,但殿下说得太过笼统,语焉不详,他们搜遍了坤忘东麓的大小山峰,也没有找到那个山谷和那位村医。” 武王沉吟:——找不到很正常,能够找到才是奇迹。又想起刚才看到的绢画,画上灵秀异常的少年,武王心里猛地抽紧, “那个村医的儿子真的掉入渊下的苍水之中了吗?” 双福点头,“我详细问了当时在场的众人,都说眼看着他和唐门老七一起跌下苍水了。” ——唐门?!武王慢慢地在椅上坐下,双手攥着扶手,这个蜀地最神秘最强大的江湖门派,倒底和蜀王有什么瓜葛?又在明霄之事上充当了什么角色?光看那幅绢画,已经可以想见,明霄和那落水少 年的关系非同一般,可坤忘山中又怎么会有如此谪仙般的少年? “有没有尝试营救打捞?”明涧意话音刚落,自己也不禁苦笑,别说当时正是深夜时分,就是晴天白日里从山上掉入万丈深渊下的苍水,也断没有活命的可能。 “——唉——”双寿不禁深深叹息,当他问到这点时,那些在场众人全都红了眼圈,倒不是为了那两个掉下去的少年,而是为了他们痛不欲生的太子青鸾,如果不是许君翔当机立断点了他的睡穴,青鸾早已挣脱他们的拉扯,跟着跳下去了。 双寿的一声叹息令武王的心里火灼似的一窜一窜地疼,——他和明霄在个性上何其相像,为人冷静内敛,有理有据,和任何人都不太亲近,但正因如此,一旦心有所许,便再难忘却,至死不渝。 ——至死不渝?!明涧意不禁冷笑,那是对他自己的鄙夷,感情再重于泰山,面对国家社稷,也退居其次,轻如鸿毛了,就像当年的自己,根本无法做到放弃太子之位,架一叶扁舟,追随佳人而去。 “青鸾会好起来的,时间就是最佳良药,而且,那个少年来历奇诡,并非青鸾良配!”武王喃喃自语,站于他身侧的双寿却鼻子微酸,如果时间真是治愈一切心伤的万能灵药,就不会有这场蜀楚大战。政治攻伐掩盖下的是赤裸裸的仇恨和浩大如海洋的思念。 “不过,此事确实大有蹊跷,那个什么村医恐怕并不简单。你们暗中继续查探。”明涧意心中苦涩,死了也好,一死百了,不然今后也是生离死别的局面,长痛不如短痛,倒省了他日后使用父王的手段了。 “明霄这次带回来的孤儿呢,他如何安排的?” “殿下将他们交给许少将军训练,编入禁军侍卫,恐怕以后就是殿下的暗卫。” 明涧意点点头,冷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微微笑意,——这二十几天生死莫测的经历令他的青鸾成长了,振动羽翅,欲一飞冲天了。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舟行江上,天气晴好时,小花儿从舷窗里望出去,看楚天千里清悠,水随天去渺无际,扣舷低啸,不知今夕何夕。 在舱中静养了十来天,小花儿的伤口已经结痂愈合,每天那唐门父女两人都来和他说话解闷儿,说得不过都是些各地风俗,沿途风物,关于故人旧事却是一句都不曾提起,小花儿不急,也不说破,甚至不问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这日清晨,吃过早饭,唐怡来给他换药,察看了伤口,不禁惊讶,“小花儿,你身体的自愈能力当真很强,今天竟比昨天又好了很多。”唐怡一边替他敷上新药,心里一边腹诽某位大仙儿偏心。 小花儿笑笑,心想这全要感谢那僵蚕毒的健身功效,简直好过万能灵药。 “今天想不想到甲板上去看看,我们快要出海了。”唐怡一边收拾药物绷带,一边不经意地问。 她的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可让小花儿乐翻了,刚要振臂欢呼,猛地想起肩上的伤,幸亏没有头脑发热,不然伤口一旦迸裂今日的出舱计划又要泡汤了。 “——瞧把你乐的,这些天闷在舱房里快疯狂了吧?”唐怡笑眯眯的,她最清楚小男孩儿被关在屋里会如何郁闷。 小花儿看到她脸上那种心知肚明的表情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是觉得闷……就是觉得……” “——就是觉得非常非常闷!”唐怡噗哧一笑,替他说完后半句话。 “可不是嘛,确实是非常非常闷。”小花儿再不遮掩,呵呵呵地笑,他这些年在坤忘山中自由自在,游荡散漫惯了,从未尝试过在小屋中一躺十来天。 “我们不是陪你下棋,聊天,看书来着嘛?”唐怡摆弄着桌上的瓶瓶罐罐。 小花儿一听就没好气儿地斜眼睃她:“——下棋?你和你爹一个比一个臭棋篓子,耍赖耍得天花乱坠;聊天?十句倒有八句不着边际,云山雾罩的,完全就是黑道儿上的挈口儿;至于书——”小花儿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本小书,封面上三个大字:《天海经》,哗啦啦一翻书页,图画倒比字还多,“——喂,这是本童话书,儿童读物,是给小孩子看的!” 唐怡看着他愤恨的滑稽模样,笑得前仰后合,手指点向他的额头,“——咦?难道你现在不是个小男孩儿吗?” “不是,我当然不是!”小花儿断然否决。 “你今年十几呀?”唐怡插着手笑问。 “——呃?”小花 儿一下子泻了气,张张嘴,想来想去,欲辩不能,忍无可忍,最后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看得唐怡更是讪笑不已, “快快招认,十几了?”对付小男孩儿,她可不在话下。 “……十……十二了……不过马上就十三了……”小花儿憋气地说着,眼眸中亮光一闪,想起什么,立刻气定神闲地问:“你别光顾着说我,你如今十几了?”上下打量小姑娘一眼,——北方人怎么说的?一个丫头片子,如假包换! “嘿嘿……我今年十三,马上就十四了,叫姐姐!”唐怡一点都不含糊,黑葡萄眼睛弯成月牙,随口抖出猛料。 小花儿不信,噌地一下蹦下床,和她比比身高,明明比她高出一头,可——, “年纪和身高不一定成正比哈,你还是该叫啥叫啥吧,比如七姐?” 唐怡越想越开心,在唐门家里,人人都是她老大,她这个小妹当得比较郁闷。 小花儿非常鄙视孩子气的举止,但听到唐怡的话还是非常想翻白眼,强力忍住,鼻子里哼出冷空气,“这个智商和年龄也不成正比呀。” 唐怡一听不乐意了,虚眯眯眼瞄着他:“也不知道当初是谁智商低,非要跟大仙儿对着干,结果——” “——啊?你是……是替补2号?!”唐怡轻蔑眯眼的表情一下子提醒了小花儿,蓦然想起星际球场上眯眼瞄着基督队的浴火少女,“——竟然真的是你?” 唐怡点点头,有一丝黯然,女性的记忆和直觉都更出色,当日,她在甲板上看到奄奄一息的小花儿,一眼就认出了他是天界浮游城中的那个黑雾环身,桀骜不驯的美少年。 “你要是当初不和大仙儿较劲,可能我现在还得叫你一声‘哥’了,嘿嘿嘿……凡人扭不过神仙,更何况是那位仙人,据说他老人家越混越矍铄,气贯长虹呀。” 小花儿看着唐怡脸上八卦的表情,又差点没控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天上仙界的升迁任免怎么这位唐氏小七了解得一清二楚?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到各个庙里逛一逛,立刻就掌握情况了,我已经在土地庙,灶神庙,财神庙,药王庙,黄大仙庙等诸庙中见到过他老人家的造像,有一次我逛龙王庙,居然也看到他头上长角地扮龙王,你说他吃不吃香?” 小花儿抬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心里却笑得直打颤,堕水后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这么开心,可转念又想起在山中姻缘庙中看到的泥塑 大仙儿,脸上的笑容就凝在了嘴边:——‘景生,你也来拜一拜吧。’阿鸾的轻声呼唤又在耳边响起,——也许,那晚,他们应该郑重地跪下,向大仙拜上一拜! 唐怡察言观色,心里微叹,——除了‘情’之一事,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令人露出如此沉痛的表情,面对此时的小花儿,她才真的相信,这位少年并不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男孩子。 “……咳咳……这些天把你拘在舱房中,也是因为我们一直在南楚水域行船,怕你有不便之处,所以……” 唐怡敛去笑容,轻声说,似怕惊动了小花儿。 “……谢谢……嗯……”小花儿微皱眉,像是万分为难,又万分不舍,但还是咬咬牙从怀中摸出那枚玉鹤佩,递给唐怡,“有件事还要拜托你们,请……帮我把它送回南楚临州……这是我朋友的重要信物……吉祥……能保他平安……” 唐怡接过那只玉润的鹤,鸟身上还带着小花儿的体温,“你……确定要把它还回去……你确定你的朋友比你更需要它?” 小花儿郑重地点头,——庙堂之上,风云变幻,阿鸾不知要面对怎样的艰险困顿?!“——是!他绝对比我更需要它。” “——你不想亲自交还给他吗?”不知为何,唐怡下意识地觉察到这是一个‘他’而不是‘她’。看来前世儿子的经历对她的影响巨大。 小花儿浑身巨震,慢慢在床边坐下,微凉的晨风带着淼淼的水汽从舷窗外一拥而入,蓬蓬勃勃,——想!真想再见阿鸾一面!但见又争如不见,总归不是一个世界,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他不想再像上一世那样:求,而不得,最后搞得自取其辱,身败名裂,连死,都死得不明不白!那只爆飞而来的弩箭使他更加清醒,后宫比苍渊更无望。 “不了,我的存在只能令他的人生更艰难莫测,大家的差异太大,况且,他还只是个少年,过些日子,拍拍手,也就把我忘了。”小花儿低下头,连声音也低不可闻了。 唐怡的眼中宝光流转,轻叹口气:——谁说少年情怀浅,年少时的感情反而记得更真切!她遇到靳远然那年也不过就是十一二岁,跟着右派老爸被扫地出门赶回老家,在镇上的小码头边,那个明秀的少年向她伸出一只手,说:‘来,把行李给我,我拉你上岸。’ 可最终,她也没能跟他‘上岸’,大家还是差距太大,再强求也是一场空。 “——好,我帮你把这信物交还给他,你放心吧。” 唐怡将玉鹤佩仔细收好。小花儿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点莹润的玉光消失在唐怡的袖口,仿佛他的心也跟着玉鹤一起飞远了。 “——小七儿,船至临州了,可驳岸?”舱门外忽然传来唐窦温和的叫声。 小花儿和唐怡都惊得一跳,——临州,那岂不是——岂不是阿鸾的故乡。 “在江心能看到吴山上的大兴宫。”唐怡轻声提醒,随手为小花儿披上一件斗篷,“去甲板上散散心吧。” 小花儿点点头,随着唐怡走出舱门,——阿鸾此时应该正和他的太傅早读,之乎者也,琳琳琅琅,声音一定非常动听,小花儿唇角上勾,勾出一抹恍惚的笑,唐怡在旁边不经意中看到,立刻别开眼,这么清澈的笑容里却有着如此清晰的哀伤。 登上甲板,小花儿才发现这是一艘三层两桅大船,外型简朴低调,但显然经过特别改装,船速比当世同类船只更快,小花儿饶有兴趣地东瞧西看,扭头对唐怡说:“这船还可以改得更好,当可环球远洋。” 旁边的唐窦听到,眼睛一亮,烁烁放光儿,搓着手,嘻嘻笑着:“小花儿呀,以后这船只,航行的事情就交给你管了,我们全凭你吩咐哈。” 小花儿觉得惶恐,看着唐老大的笑脸更觉得他话里有话,连忙摆手,“唐先生,您可别这么说,我真当不起。” 唐窦笑得更欢,胡子被风吹得围着胖脸蛋儿打转,“——当得起,当得起,你完全当得起!”他鼻子猛一吸气,立刻就闻到小花儿胸臆间发散的冷冽清香,不觉惶恐恭敬地微垂下头。 “——快看,大兴宫就在那边了!”旁边的唐怡忽然脆声呼唤,小花儿身子微晃,转头望向江岸, 只见,江阔山遥,未知何处是鸾翔!指云天,断鸿声里,立尽朝阳。 吴山之上,翔鸾殿中,明霄正掩卷默想,忽然一阵心慌意乱,总觉得眼热心酸,耳边似传来声声轻唤,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大窗前凭窗远望,但见,——夏江澄澈,千帆争流,黯相望,空识归航!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南楚东宫位于大兴宫东内,占地广阔,其中殿宇楼阁或高大雄浑,或瑰丽奇秀,毫不逊于西内武王及其后宫嫔妃的殿阁。由此可见武王对太子明霄的珍爱。 东宫后山东内苑里,植被繁茂,奇花异草,果树林木无不生机盎然,亭台水榭,曲廊宫室更是雅致秀丽。 仲夏的清晨,阳光明媚,朝霞飞越过天际又隐隐消退,阳光,霞光透过晨雾洒下千万点金芒。在松林里的一块空地上,许君翔正在为明霄示范一套剑法,因为明霄初学乍练,许君翔故意放缓速度,口念剑诀,一边解释一边一招一式地演练,明霄则目不转睛地凝神细看,待许君翔反复演示到第四次,明霄在其身侧已经能够跟上他的动作。 看着明霄专注凝然的神情,秀逸轻灵的身姿,许君翔不觉一阵恍惚,——明霄回宫已经一个多月了,虽然天天跟他习武,可说是朝夕相处,可明霄看着他的的眼神却如此疏远淡漠,所有的心事情绪都尘封于眼底,分毫不露,倒比以前还要静默,他的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甚至偶尔也会笑,但所有表现于外的都似假象,而真正的明霄不知躲在哪一个世界,或是——早已消亡! 想及此,许君翔内心酸楚,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明霄牵扯着动荡不已,没着没落,没有归宿,正神思不属,眼前忽然白影一闪,耳中‘嗡’地轰鸣不止,瞬息间,明霄竟迎着他的剑锋飞身扑来,状似自杀,许君翔大骇,立时回腕撤剑,饶是他见机极快,明霄胸前衣襟已被划开长长一个口子,许君翔扔下剑,扑跪于地,全身的血液哗啦啦地冲上头顶,又于瞬间回落,流了个无影无踪。 万籁俱寂中,许君翔只听到自己砰砰砰急促的心跳,风声,鸟鸣,树叶拂动飘落的微响一刹那去得极远,渐渐从耳中消泯。 明霄手中的长剑已经抵在他的喉口,只需稍稍向前一送,既可透喉而入,那一刻,许君翔双眼紧闭,只恨不得挺身而去,毙命于那剑下,能死在明霄的手中,也好过无时无刻地将心悬在他的身上受折磨。 “——说!那天的袖弩是你射的吗?!”轻而冷厉的声音从明霄的口中发出,许君翔浑身一震,不为这个问题,而是为明霄声音中的沉痛和绝望。 许君翔摇摇头,牙齿已将下唇咬出深深的齿痕,明霄低头看着他,心里早已知道他所言非虚,但却总是不肯相信,他宁愿那弩箭是许君翔射出的,而不是——不是——明浩! “——那——那难道是——浩弟?”明霄嘴唇哆嗦着问,声音细 弱。 许君翔紧咬下唇,淡淡的血丝渗出,他不言不动,伏地而跪,——那夜袖弩飞出的嘶嘶破空之声还清晰地响彻耳边,好似毒蛇吐信,令人肝胆剧寒,火把的摇曳光亮中,箭尖闪过一丝紫光,妖异诡秘,许君翔不敢置信地呆然而立,眼睁睁地看着那箭呼啸而去,钉入那个少年的左肩。 “……你……你为何点了我的睡穴……”明霄明秀的杏子眼中隐有泪光浮动。 ——因为——因为你不仅是南楚的太子殿下——还是我许君翔全心全意惦念的人——我决不许你轻生而去! 许君翔在心里疯狂怒喊着,面上却静如止水,——前一句话说了毫无意义,后一句话永远都说不得,他除了静默,还是静默。 这深重的静默像巨石似的压在明霄的身上,也压在许君翔的心上,他们都觉得不堪重负,明霄忍无可忍,剑尖一抖,许君翔的颈上立刻流下一线鲜红, “……如果不是你点了我的睡穴……也许……也许景生还有生存的可能……我们……我们至少可以下渊去救他!”明霄知道自己说的是天方夜谭,即使不摔死在凌厉的山岩上,苍水湍急的水流也会于瞬间将他卷走。 许君翔心底恻然,他决不敢告诉明霄那弩箭上淬了剧毒,根本不用摔下深渊,中箭的一瞬,那个少年就已殒命。 看到鲜血沿着许君翔的脖颈蜿蜒留下,汇聚在他的肩头,明霄一下子惊醒,他哐啷一下把手中长剑远远掷出,踏前一步揪住君翔的领口将他提了起来, “……那……那弩箭根本就不是射向唐七的……对不对?!” 许君翔一个激灵,想到明浩的歹毒心思也不禁胆寒,他定定地看着明霄,轻轻点了点头,倏地,呼吸一窒,明霄猛地揪紧了他的衣领,许君翔眼看着面前那张明丽无伦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变得煞白, “……为什么……为什么做得这么绝……竟不给他留一点活路……?” 明霄纳纳自语,声音破碎,许君翔脑子里嗡嗡作响,既佩服明霄的敏锐,也惊骇于明浩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沉毒辣的心机,他这一箭射出,对方情急之下来不及辨别,定会出手攻击那个少年,于是,双箭齐发,那个少年就是有神仙护驾,也断断无法逃出生天。 明霄早已想通此处关节,今日被君翔再次验证,更觉是心如刀绞, “——为什么——为什么?!”他颓然松开许君翔,背靠一棵古松滑坐在地上 , “——因为你是我的——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凄厉的喊声响起,许君翔猛地抬头,只见明浩从松林中窜了出来,小豹子似的扑倒在他哥哥的身边,一把抱住明霄,死死地扣在怀中。 “——哥,你从小疼我,爱我,守着我,护着我,帮着我,我不要和任何人分享你的关爱!你是我的!是我明浩一个人的!” 明浩的脸上涕泪纵横,他声嘶力竭地喊着,似乎想将哥哥最独特的爱与关怀都喊回来,似乎想永远将哥哥禁锢于怀中。明敏聪慧的他,那夜一眼就看出哥哥对那个美少年的特别之处,他们——他们之间似乎有种神秘的默契,像甘泉般宛然流转;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气场,任何人休想闯入,就是他这个从小被哥哥疼不够,爱不够的亲弟弟也无缘一窥其中的奥妙。 明霄没有拉开明浩,任他紧紧抱着自己,任他将鼻涕眼泪抹上衣襟,就像这些年每次他受委屈时所做的那样。明霄苍白的脸微微后仰,抵着树干,没有笑,没有泪,也没有任何表情,更没有像以往那样回抱住他,明浩嘶声哭闹,等了又等,也没能等来哥哥的劝慰,不禁有些心慌,他伸手轻抚着明霄的脸, “……哥……哥……你看看我……看看阿浩……我是阿浩呀……”明浩抬起泪眼,眼中神色凄切。 明霄低头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清明的目光穿透面前的这张泪脸,再次看到那个火光煌煌的夜晚,咫尺之间,景生飘鹞般飞出了山渊。 “——阿鸾,我一定会回来的,你等着我,别乱跑!”景生的话语犹在耳边回旋。 眼泪,大颗大颗的泪,刷地一下滑落脸颊,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阿浩做作的泪脸和那只随风而逝的飘鹞渐渐在视线中隐没, ——阿鸾,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他叫我不要乱跑,等着他,他说他一定会回来的——”明霄看着明浩,认真地说着,语气执拗。 明浩搂着哥哥的肩膀,惊慌失措地摇晃着,“——哥,你怎么啦?你倒底是怎么啦?” 跪在一旁的许君翔惶急地膝行几步,又猛然顿住,呆怔地看着惊慌的明浩和近乎痴狂的明霄,只觉心肺都已倒转移位,五脏六腑乱七八糟地搅成一团, “……你们知不知道……是他救了我……不止一次的救了我……如果没有他……我早已不在人世了……你们知不知道……!” 明霄热 切的目光在明浩和许君翔身上轮流扫过,焦急地诉说着,好像生怕他们不相信。 “——可他已经死了,那个下贱粗胚已经死了!”明浩嘶声怒喊,抬手狠狠扇过去,‘啪’的一声脆响,伴随着许君翔的惊叫,明霄玉白的脸上立现一个红红的掌印。 明浩惊得呆住,慌张地举起右手看着,但只是转瞬,他就又凶悍地吼起来:“——他死了,已经死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明霄没有抬手抚脸,只是静而淡漠地看着声嘶力竭的明浩,自他懂事起,这个小他一岁多的弟弟就一直是他全心关注照顾的对象,他对明浩一向百依百顺,有求必应,只因他是长兄,只因他曾享受过一年多的母爱关怀,而明浩从未见过母亲。他爱明浩就像爱他自己。 “……对……你说得不错……他死了……死了整整三十八天了……他不会回来了……”明霄说着就奋力推开怀中的明浩,跃起身向松林外跑去。 ——“鸾哥儿,从今往后,你要自己疼自己了……”姆妈走的那天,乳娘的低语又在耳边响起;——“阿鸾,你要一直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走得更远,登得更高,直至群星在你的脚下……”篝火熊熊,景生的轻言犹在回响。 明霄飞奔过花木林苑,这是他曾梦想带景生参观的地方;飞奔过碧池长桥,这是他曾计划和景生泛舟的地方;穿庭阁过殿堂,将琼斛玉阑抛在身后,这是他曾幻想和景生携手共游的地方,——而景生,景生,他如今已经死了。 ——近十四年来,明霄被父王严格要求,委以重任;被弟弟依赖爱戴,追随纠缠;被臣民们仰慕推崇,寄予厚望,他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兄长,别人的王子,他唯独不是他自己!只有景生——只有景生待他如阿鸾,救他于危难! 东宫翔鸾殿内,内侍总管双福垂手而立,明霄一头闯进来,看到他身侧小内侍手上捧着的东西,猛地顿住脚步,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双眼大睁,——那——那彩锦托盘上放着的竟然是太子信物玉鹤佩! 他飞步上前,一把抓起玉佩攥在手中,那莹润的触感令他一下子忆起景生的双手, “……在哪里找到的……带着玉佩的人呢?”明霄一叠声地急问。 双福看着太子满额的汗,满眼的泪,忽地别开眼,不忍猝睹, “——快说呀,这是在哪里找到的?!”明霄急得双手微抖。 双福咬咬牙,轻声说:“是去锦州贩玉的一个 玉器商人得着了,他星夜兼程赶回临州,亲将玉佩送至宫门口。” 明霄双眼一亮,——锦州!苍水通夏江,东流至锦州,那么也许景生——?“那个商人呢?他又是怎么得着的玉佩?”明霄真恨不得快马飞驰去锦州。 “他——”双福只觉脊背上冷汗淋淋。 “快说呀——”明霄急问,觉得心脏即将跳出胸腔。 双福强自镇定,稳住哆嗦的声线,“那个玉商说……说是锦州鱼市上的一个鱼贩子从一条大鱼腹中剖得……玉佩……殿下!” 随着双福的惊呼,扑通一声巨响,明霄已跌坐在地,将旁边的花架撞翻,小内侍丢下托盘抢上前去,却被明霄一掌推开, “——滚!都滚出去!” 双福使个眼色,殿里的内侍,宫女匆匆退出大殿,殿门缓缓阖拢,随即从那雕花玲珑的厚重宫门中传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好似失群的孤雁,走在最后的几个小内侍都觉心底凄恻,立时红了眼圈,双福叹口气,——哭了,总算是哭了,哭出来就好。 “——你们几个都给我听仔细了,今日你们就权当是聋子,瞎子,不然,明日你们可就是真哑巴了,明白吗?” 双福不急不徐地说着,几个内侍,宫女却都哗啦一下齐齐跪下,噤若寒蝉。 孤雁的悲鸣已消隐在大殿深处,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得?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川西连纵横亘的群山间有一大片开阔的谷地,除了城池村镇,最耀眼的便是依山而建的庞大宫阙。那便是蜀王在川西的别宫,此时正是深夜时分,飞檐雕栏在深浓的颜色中勾勒出一条条凌厉的弧线,碧纱宫灯摇摇曳曳,牵扯出点点萤光,却像极了一只只饥饿的兽眼。 在宫阙深处的某座寝殿中,暗无灯火,只有殿角呆立的金兽香炉中漫出淡淡青烟。 床榻周围,纱锦绫幔层层复复,繁繁叠叠,却挡不住阴冷腥甜的气息渐渐氤氲,慢慢飘荡,少年匍匐在深广的软塌上,瑟缩着向塌角爬过去,仿佛他不是置身于仲夏夜的宫殿,而是,诡秘森寒的丛林,汗珠从他额上密密地滑落,沿着光滑的颈子,一条条地没入襟口,好像,好像哀哭后的道道泪痕。 倏地,帐幔被一双大手掀开,月光一下子闯进来,又瞬间被男人高大的身体掩住,少年肩膀哆嗦着,头仍埋在锦褥里,一丝风追着月光钻了进来,灌 进粘湿的衣襟,少年微微抬头,张大嘴,像条濒死的鱼般吸取着稀薄的空气,偷窥的月光映上他的脸,瓷白的肌肤上一双凤眼细媚朦胧,——他,他竟是那个跌下苍渊的亦袅! 男人不等他喘息待定便扑过去将他从塌角扯过来,一把扣住他的下颌,扭住他的脸转向月光,细细查看着,亦袅艰难地呼吸着,吭吭噎噎,似低吟又似哭泣,男人心口一滞,猛地低头咬住他细嫩的唇,将他的呜咽全都堵在喉中,舌头挤进来,狂肆地在他的口中翻搅舔舐。 一股浓烈的酒气冲鼻而入,亦袅忍着恶心,心里冷笑:看来欢颜得手了,喝了这酒,他怕是坚持不了太长时间。刚松了口气,男人却已将他压扑在榻上,唇舌仍不依不饶地侵蚀着他的口腔,强悍的手死死地攥住他的肩膊,仿佛要将他捏碎了吞咽下肚。 从帐外的敞窗漫进一阵阵鼓乐丝竹之调,时而高亢,时而低迷,却嘶嘶历厉好像尖锐的针,淬有巨毒,直往亦袅的耳孔里刺。 男人邪魅的脸贴在亦袅颊上,滑腻的舌头已深入到他的喉口, “……嗯……唔……”亦袅难耐地摆动着腰身,低喘溢出唇角,他抬起双腿勾住男人的腰背,将自己的下身贴了上去,轻挪慢碾着。 男人身子一抖,“……啊……小元好乖……”嘶啦一声扯开他的衣服,那软绫子白白的,碎成两片,像鸟儿折断的翅膀。 “你竟放跑了明青鸾,看我怎么罚你。”说罢,男人竟咯咯咯地笑起来,一口咬住亦袅的脖子 “啊……”亦袅嘶声哼着,痛楚都咽在喉咙里,透出唇瓣的只是淫臆的媚,像饥渴的发情的小兽。 男人低啸着,唇齿一路向下猛烈地撕咬着少年单薄的锁骨,他的牙齿渐渐向下滑去……, 亦袅还没来得及深吸口气,“……啊……嗯……不……不要……”一股巨大的刺痛倏地从乳尖激起,叫嚣着向全身扩散, “……嗯嗯……父王……疼……”少年浑身战栗着,瑟瑟抖动的胸脯像要窒息一般,疼痛慢慢过去,乳尖儿被男人含食着轻轻啃咬,一股热辣辣,麻簌簌的快感从那个尖尖儿上透出来,荡向四肢百骸, “……嗯……小元……不要吗?”男人舌头一卷,邪魍地嗬嗬笑起来,着力挑逗撩拨着那早已硬挺的红樱,大手摸向少年的两股之间,一把抓住那软塌塌未曾抬头的分身,一撮一捋,再上下套弄揉搓, “乖乖儿,现在呢,可是……尝到甜头儿了 ……?”男人的声音低魅,甚至带着一点点祈求,仿佛不是在问身下被肆虐着的少年,而是……而是某个他极心爱之人。 从胸前两点激起的热浪早已荡至大腿根儿,如今那里又被拿捏住,“……唔……啊……要……父王……要……”假名亦袅的小元哆嗦着弓起身子,双腿打开,将自己送入男人的胯下,脸上偷偷浮起一个淡笑,对付男人这一招总能见效,眼角却迸出一点泪光, “你当我不知道吗?你被我干得还不爽,居然又去祸害那个欢颜,”男人听到小元脆甜的声音,身子微抖,像是从迷梦中醒转,邪美的双目闪出戾光,一把扯下小元的内裤,燥热的空气一下子便粘在肌肤上,好像男人不停上下揉摸着的大手,“那个……嗯……秃眉毛欢颜被你干得直哭……爽利之极吧……”男人说着便甩开身上披着的缎袍,那粗硬的大家伙一下子蹦出来,弩张紫红的挺立着,“今天……啊……父王再教你一招……”男人俯下身子紧贴着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挺弄蠕动着,那巨物尖头上的黏液便丝丝缕缕地蹭在小元的分身上,说不出的淫靡焦渴。 “……父王……”小元略抬起身子,手攀着男人精健的腰背,死劲儿掐着,双腿早敞开环上了男人的胯,“……嗯……小元想……想要……啊……”‘要’字才滑出口已被一声尖叫堵了回去,狂暴的痛从后穴激窜而上直达头顶,身体像被利锥一剖两半,淋淋漓漓,再也拼凑不到一起了。 男人不等少年喘一口气,便双手扣住他的细腰猛烈大动起来,一下下急刺入紧窄的肠道,再全根拔出,又狠狠插入,每一下都像最后一下,直顶入身体的最深处,直顶入少年的灵魂。 那个所谓的灵魂渺渺攀升,躲在雕花儿的石墙角落哀哀痛哭,却无力挽回少年堕落的肉身。 小元的凤目微阖着,偷溜出的眸光扫向下体,眼睁睁地看着那粗壮的巨刃穿刺着他的身体,在他的体内痉挛抽动着,伴随着噗噗的淫水粘连声和身体拍打撞击的声音,那迅猛起伏的男人满头大汗,五官近乎完美,英俊得吓人, “……心肝儿……你……你为什么不像他……为什么长得一点都……都不像他……”男人发狠似的捏住小元的削肩,仿佛要将其撕碎,一边上下耸动,暴虐地抽插着,毫不容情,口中时而发出尖啸的低吼,好似舒爽已极,又似痛苦不已。 那抽动的肉刃猛烈地顶上那一点,最销魂也最苦楚,“……啊啊……嗯……受……受不得了……”销魂得难以自制,小元哼哼着 ,喘息着,吟叫着,失控地夹紧下体;又苦楚得眼睫一片湿润,知道羞耻,但却无力控制被情欲主宰的肉身,任由魔鬼驰骋操纵。 那不停肆虐的巨物被少年娇嫩的肠壁绞住,一收一吸,一缩一放,爽快之极,再难撑持,男人身体猛烈抖动着,一个挺身,粗硬暴涨的分身直撞进蜜穴最深处, “……啊啊……”小元尖叫起来,一直在男人下腹摩擦挺弄着的分身喷出一股白浆,脑中一片空白,魂魄早已被肉刃顶上了九天。 “……干……干死你……”男人狂吼着,腰胯抖动,将滚烫的浊流贯入那不停收缩着的肠穴。 忽地,雾气笼上凤目,小元觉得脸颊上有两行冰冷正缓缓滑落。 “……乖……怎么哭了……”男人俯下身,捧着少年的脸,梦呓般地柔声说着,可当他看清面前的脸容后,猛地一怔,随即双掌下移,掐住小元的脖子, “心肝宝贝儿,你可得弥补你这次的过错,”说着从小元体内撤出分身,一股白浊随之淌出,小元躺在一片湿滑腥骚中,勉力抗击着即将窒息的痛苦,唇角上挑勾出一个妩媚的笑, “……只……只要……要父王……开……开心……小元……怎么……都好……”破碎嘶哑的低哼从媚笑里溢出,格外妖异。 “……乖,父王一定好好疼你,过些日子,你就去南楚,你娘当年可是被那个真颜郡主毒弊的。” 少年被掐住脖子,无法点头,嘴角的笑却颤抖着扯开,一边伸出小舌舔着嘴唇,男人一看便眼神幽暗起来,猛地将小元的双腿压向前胸,就着身下的那片滑腻又挺了进去,剧烈的冲撞仿佛要搅烂他的五脏六腑。 小元定定地看着男人,嘴上还挂着个笑,却只剩一个浅淡的影子,一边心里恍惚地想着小花儿,那个眼若寒星的少年,如果……如果此时是他,怕不会这样对自己吧? 小元不想哭,他想笑,但脸旁的缎枕一片湿濡。 他不知男人何时停止了入侵,又入侵了几次,他只觉得倦,倦得连抬起指尖儿都困难,想睡,大脑却可怕的清醒,身体像块被揉皱的破布,再也熨不平了。小元费力地抽动着身子,妄想将自己从男人的执拗中解脱出来,但醉眠中的男人就像是一座山,死死地压在他的血肉之上。 小元伸直胳膊够向软塌里侧,从锦褥中摸出一个碧色琉璃小瓶,打开倒出一丸朱红的药粒吞入口中,然后满足地闭上双眼,没了这药,真不知该如何度 过一个个漫漫长夜。 疲倦的意识渐渐模糊,身体奇迹般的变得轻灵自由,竟缓缓上飘脱离了身上强压着的肉山,浮立于半空,茫然无措,天地如此浩广,小元竟不知哪里是他的容身之处。 一晃眼,似又回到幼时锦州的寝殿,看到五六岁时的自己,一个人缩在殿角的暗影里,孤苦的灯烛在巨大的石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扭曲晃动,像梦魇里的鬼魅。那个服侍他的哑巴宫侍皱着一张核桃老脸,将他抱起来,放在膝上轻轻摇晃,又从衣襟里摸出一个石刻小人塞到他的手中,用力阖上他的小手,紧紧攥着,嘴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怪声。 意识引领着肉身缓慢漂浮前行,仿佛扯着一个影子,小元勾唇欲笑,可真实的自己还被男人死死地扣在怀中,嵌在塌褥上,也变成了一朵锦线刺绣的花,开至荼蘼,杳无生气。 哑巴老仆早已死在父王的剑下,只为了那个石刻小人儿,粗糙的看不太出模样,但他知道,从把它握在手中的那一刻起,小元就清楚的知道,那是娘亲,那是他娘亲的模样。如今,连这个石头小人儿也没了,掉入苍渊杳无踪,还有那个少年,有着痛惜的目光,拼尽性命握住他的手,他从未被人这样把握过,他也从未被人那样注视过。 小元的眼睛轻轻阖上,这药真好,心里浅笑,所有清醒时不敢想不能想的事情,那些不敢去不能去的地方,都在意识昏聩时达成所愿。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生命中仅有的一点点亮光也被夺走了呢?在彻底陷入黑暗时,小元拼命地嘶喊诘问,可其实,他的嘴唇只轻轻蠕动了一下,便被男人压在肩下了。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正午时分,烈阳高悬,正是仲夏季节,北方夏日的阳光滚锦流火似的泼洒在天地间。夏都东安宫城翎坤殿中,却依然是一片静谧森凉,殿角四处摆放着雪瓷小鼎,内置冰块,渺渺冰气浮游上升,一路将炙闷的空气卷携而去。 端午坐在纱幔低垂的塌边,随手打开塌案上的碧玉海棠香炉,丢进去一把玉簪香片,倏地,缕缕清甜的淡香氤氲而出,飘向烟纱笼罩的帐顶, “端午,什么时辰了?”卫无暇斜身躺在榻上,闻到玉簪香氛,肩头略抖,轻声问着。 端午拿起团扇为她扇着风凉,“娘娘,刚过未时,你再歇歇吧。” 卫无暇却一翻身慢慢地坐起来,眉头微蹙,——歇息?对她来说最奢侈之事便是歇息了。 大夏已连续数代子嗣薄弱,从文帝的曾曾祖始,便一直是一脉单传,这对帝王之家绝非吉兆,但几代帝王虽广置后宫也依然如故,连皇女都寥寥无几,传至文帝,偏他情有独钟,专宠皇后无暇,竟连一个皇女也无所出。如此虽了却了帝位相争的人伦惨事,但如今华璃身体稚弱,每况愈下,却仍然令卫太后焦虑不堪。 端午给她披上皱纱长帛,烟色轻纱上银线绣着繁复的西番莲花样,轻笼在脸旁竟衬得那张脸无比皎洁。端午看得愣怔,不由心下叹息,如此佳妙美妇却再无良辰美景了。 小宫女早端了银盆静候一旁,盆中清水里飘着一两粒净面的香皂豆,端午拧了软布巾为无暇净面,一边问:“娘娘,今儿在哪里摆晚膳?是请皇上来咱们翎华苑还是娘娘过去到咸安殿的凝华苑?” 卫无暇一听便笑了,世上再无任何人能令她露出如此欣喜的笑容,华璃是她心中的一点泪,一颗明珠,照亮了她枯寂的生活。 “这才什么时辰就想晚膳了?等一会儿愁眉自会来报的。可惜……”话没说完,笑已凝固在唇边,——可惜,阿璃身子弱,胃口自然也很差,一顿膳食常常只是扒拉饭粒。 端午缩紧眉头,她自然知道那个可惜指的是什么,一边打发走小宫女,一边拿过门旁案子上的一摞奏折,正要往塌前去,却眸光一溜撇到殿室深处的帘帐微动,端午诧异地睃眼去看,没错,正是师兄, “娘娘,……他……他来了。”卫无暇听了也是一怔,这个时辰,难道出了什么大事,随即给端午使了个眼色,端午快步走出内寝,将殿门轻轻掩上。 “立春,出什么事了?”卫无暇走到塌边坐下,手掌中出了一 层薄汗。 “……娘娘……我……我看到……王……王上了……”一贯平板低沉的声音奇怪地抖着,好像音波里被投入了一粒石子,激起无限涟漪。 卫无暇仍端坐在塌边,面无表情,背上一刹那飙出的冷汗却已湿透了纱裳,——王上?哪个王上?! “……王上……什么王上?”心里像跑过马群,烈马的铁蹄践踏着她的心肺,——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被立春称作王上! “你是说无殇……无殇哥哥……?”立春半天没有出声,好像也被自己的话震慑住了,卫无暇轻声问着,声音就像她的人一样虚弱不堪。 “……对……正是……正是咱大蜀永恒的王……卫无殇……!” 哗啦一声脆响,卫无暇身子前扑将塌案上的奏折碰翻在地, “——娘娘!”立春惊呼一声,但人却仍然隐在幕帐后。 “……怎么……怎么可能……?我明明,明明看到他的尸身被吊在锦州楼头……那一天……还……还下着暴雨……哥哥身上的血污……”——哥哥身上的血污混着雨水冲流而下,染红了城楼下的土地,也染红了无暇日后的无数个梦魇,“立春,你……你在哪里看到他的……当时是什么情形……为何……为何不将他……将他带回?” 最初的震惊过去,女人跳跃性的思维开始发挥最大的魔力,立春瘦削的身子一抖,轻轻苦笑,“十五天前,在夏江南林渡附近,我……我们的舟船出了故障,泊在江心,这时,就见一艘楼船驶过,船头站着一人,正临高望远,一阵江风刮过,将他头上戴的遮幕斗笠掀飞了,正砸在我的船上,他向我望过来,我才……才发现他竟然便是王上!” “隔得那么远,你……你怎么就能确定他的……模样?”卫无暇话问出口才觉得荒谬,立春在清平阁中眼力最佳,一开始便掌管目部,质疑他的目力实在不成话。 “娘娘,王上……王上的风姿气度又有哪个人能比拟?我……我再目拙也不会错认的。”立春的声音意外地带着一点委屈,好像是难过无暇竟会怀疑他错认了卫无殇,“王上可是当年俊逸无匹的烈阳公子,一见之下便再不会忘。”立春的声音渐渐沉寂。 “那……那即是如此,你为何不叫住他,将他带回来?” 立春再次苦笑,娘娘一向神慧,怎么今天倒是糊涂了,所谓关心则乱就是指现今的情形了,“当时我们的小舟不能开行,那艘大船去得极快,而且,娘娘 ,王上看起来康健清明,他……他若是要寻娘娘,不是早就来了吗?” ——是呀!正是如此!卫无暇刚立起身便又颓然地坐下,她是大夏太后,天下人人尽知,如果哥哥真的还活在人世,要寻她真是易如反掌,他不寻她,便是……便是不想再世为人了! “娘娘,最古怪之事便是当时王上脚边蹲有一鸟,七彩尾羽,头顶锦冠,看着……看着真像坤忘奇谭中所记述的鸾鸟!” 立春一言惊起滔天巨浪,静谧的殿室里像刮起一阵飓风,卫无暇猛地站起身,“怎么……怎么可能?那箴言中不是说鸾鸟一出,天下祥和,必为一统吗?而且,鸾鸟逐香,只认身带神香之人,而此人也必是一统天下之人,难道……难道哥哥他……他竟是那个人吗?” 立春以手抚额,真是关心则乱,这件事关系到娘娘之兄之子,当然会使她一瞬间乱了分寸,大失水准,“娘娘莫急,我看倒是未必,那鸾鸟是坤忘神君的使者,如果王上真是此人,这十五年来又怎么一直默默无闻?况且,那箴言现世时王上早已成人,时辰不对,体香之前提也不对,会不会,王上与那坤忘神君有些瓜葛?” 卫无暇慢慢坐下,竭力克制着纷繁凌乱的大脑,思绪渐渐清明,她和哥哥乃是孪生同胞,从小一起长大,从未听说他有奇异体香,那么此事能够解释的多半便是后者了,可如今,如今连阿璃身上的体香也丝毫不存了,但无论如何也要挽回孩子的性命,不能眼见着孩子日日衰弱下去。 “我已派出清平阁中的所有好手,全部暗使沿着夏江两岸详查,估计……估计不日就能有线索了。” 卫无暇却茫然地摇摇头,且别说那坤忘神君是个飘渺无踪的神人,就是哥哥无殇若真不欲现身一见,他们也很难将他找到,不然,又怎么会一十五年都杳无音信呢? 正踌躇间,便听到殿门外传来华璃爽润的声音,“端午姑姑,我刚得着一只夜莺,叫得别提多好听了,我要给母后看看。” 卫无暇只觉身后帘幕微荡,起了一阵细风,知道立春已经远遁了,刚要站起身却脚下一绊,低头看时,发现脚边躺着一个遮幕斗笠,——啊!卫无暇立刻俯身拾起,这,这便是楼船上那人遗失的斗笠吧。 “母后,这是何物?”殿门吱呀一声轻响,华璃已经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端午。 “——是,是你无殇舅舅曾用之物,端午,你去把它收好吧。”说着就将斗笠递给端午,反手将华璃揽到塌 边,“——来,和母后一起批折子。” 华璃一看塌案上那堆摞得高高的奏折,便皱紧眉头,为难地嗫嚅着往后退,“母后,我想请您去看看我的夜莺呢,这些……这么多,几时能看得完?”说着竟已退至殿门。 卫无暇无奈,攥了拳敲敲额角,唇边抿出一线浅笑,“阿璃乖,有娘在很快便批好了,等晚膳时,娘再和你一起去看莺儿,可好?” 卫无暇近乎祈求地说着,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死了的璟儿,像盘磨,磨心磨肺,无日无夜;而活着的阿璃,像付重担,压在肩头,无年无月,竟似要将她腰脊压断。 ******************************** 船过临州松渡口,江面顿时开阔,船下水色渐蓝,原来已到了夏江连接东海的出海口,小花儿抚舷远看,海天成一色,浩瀚无涯,原本窒闷的胸臆顿觉疏朗空阔,——海,前一世曾是他最亲近的朋友,终于在今世再一次回归它的怀抱,就让他扬帆远航,与海结伴吧。 正沉思间,却听到淅娑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转头看去,发现唐怡手里捧着一叠纸张走了过来,“喏,这是你要的雪板纸,质地挺括,应该可以用来画图。”说着便将手中捧着的纸张展示给小花儿。 小花儿心中咂舌,一边翻看着雪挺的纸板,“你们唐门的效率堪比微软了,我昨天才和你提起,今天倒都采办好了,何况咱们现在还走的是水路呢。” 唐怡笑了,黑眼睛俏皮的弯成月牙,“昨夜驳岸时去采办的,老大说了,你的任何要求都要完全满足,全力配合。对了,花儿,你要这种纸做什么呢,画什么图?” 小花儿的眼眸望向远海,金色的阳光下,怒涛滚滚,波澜壮阔,“……我……我以前是船舶设计制造专业的,在英国布里斯托大学念到三年级,我……升学早……辍学那年我还不到二十岁……”小花儿顿了顿,眸光低回,轻声接着说:“我外祖家是马来著名的中医世家,母亲学的也是药理,我幼年时常和她一起在药圃中游荡玩耍,可是,我的继父拥有南洋最大的造船厂,他……他希望我日后能助他一臂之力,所以……我和姐姐从小便被送到英国住读。” 唐怡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沉重分量,知道这短短一段话却概述了他前世全部的家族牵绊,“——看,这是什么?” 唐怡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捧出一大幅红绸,迎风展开,上面有金灿灿的五颗大星,小花儿双眼猛地瞪 大,——那是,那是前世祖国的五星红旗,是他这个海外赤子也万分熟悉的旗帜。 唐怡举起旗帜跃上船头,迎风而立,身上的绯色衣裙好似火焰在海风中翻飞燃烧,猎猎作响,蓦然看去,她就像一只高傲的海燕,欲凌空飞去,搏击怒涛。 小花儿端然而立,轻轻地将手抚上左胸。过得片刻,唐怡收起旗帜,跃下船头,翩然而至,“今天是星期一。” 小花儿了然地点点头,前世,每个学校在星期一都要举行升旗仪式,风雨无阻。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唐怡忽然抬头看着他,略带稚气的脸上露出一丝寥落的情绪,“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可笑?” 小花儿摇摇头,心里一片清明,在他们十几岁的身体里住着一个老灵魂,不时地与幼稚的肉体磨合碰撞,既滑稽也心酸,常常不知所措,做多错多, “我没打算在这个世界搞什么复国革命,那太不切实际,刚才的所作所为只是对前世祖国的敬意和缅怀。” 小花儿温和地笑了,——这就像他为那座山谷取名为红河谷,就像在月明之夜反复低吟那首歌,那是他们少年时经常在山中,在海边,在篝火旁齐声颂唱的,那也是对往事故园的一种敬意和缅怀。 “不过,最令我感觉难堪的是:这具躯体常常挣脱意识的控制,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行为,好像躯壳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意志。不再受灵魂的支配。”唐怡觉得自己的个性越来越跳脱活跃,稚气的身体渐渐掌控了老灵魂。 看着唐怡俏丽的脸上那种惶惑的表情,小花儿无奈地挑挑眉,摊开双手,“顺其自然吧,小七,别老跟自己较劲,就像你刚才说的:一个小孩子还是该干嘛干嘛吧,早知现在如此左右为难,还不如当初乖乖地喝下那碗汤。” “什么汤?”唐怡的黑眼睛扑闪扑闪,非常好奇,这是个纯粹少女的表情,和她的稚嫩模样非常相配,还是这样子的她看着更顺眼。 “当然是孟婆那个女大仙的忘魂汤了。”提起忘魂汤,小花儿忽然想起自己前世最后的药剂作品,还有那花形相似,颜色迥异的两盆花,不觉眼眸一暗, “嘻嘻……哪里有什么汤……你记错了吧……明明是一粒糖……呵呵呵……而且也不是什么老婆婆……明明是比你还漂亮的一个美少年……怎么……你也没吃上吗……” 唐怡指着小花儿边笑边摇头 ,小花儿愣住,——孟婆婆变美少年?这又是哪位大仙儿的新策略? “……没……我没吃上……”小花儿嗫嚅,没敢告诉唐怡他曾大闹浮游城,破空而去,“……那……那怎么你也没吃……你是说糖?”小花儿惊问,才想起来唐怡说的是糖而不是汤。 “是呀,亮晶晶,五颜六色的一碟子糖,据说什么口味儿都有,可惜我当时失魂落魄,那位孟郎又忙着……忙着喂别人吃糖……就把我漏过去了……” “——喂?喂别人吃糖?”小花儿的声音打颤。 唐怡点点头,朦胧间想起当时的情景,脸上发烫,小花儿一看,心里有点明白,偷抹了把汗,摇头不止,可见谬之千里的事不止是‘糖’和‘汤’,还有凡人对天界的遐想。 “——小七儿,他们来了。” 不知何时,胖唐窦冒了出来,一手举着件红丝绒斗篷,一手指向船尾,声音欣喜。小花儿,唐怡齐齐回头张望,只见几艘中型两桅海船追了上来,每艘船的旗杆上都高悬红旗,虽没有五颗星但也异常醒目,还来不及感叹,一只大鸟,彩羽飞卷,直飞而来,落虹般腾降在小花儿的肩头,差点把他撞翻,幸亏是落在没有受伤的那一侧肩膀上,唐氏父女看得惊怔,小花儿则万分惊喜地将大鸟揽进怀里, “铃铛儿,铃铛儿,怎么是你?!”说着便将脸颊贴上铃铛儿的冠羽轻轻蹭着,警觉的铃铛儿似已觉察出小花儿的异样,伸翅轻抚他的伤处,继而小亮眼儿咕噜一转,看到小花儿身侧的唐怡,七彩尾羽立刻风骚地飘摇起来,扫向唐怡,唐窦一扯七丫头的手,将她护在身后,花铃铛儿啾啾哼鸣,拧着脖子和唐胖子大眼儿瞪小眼儿, “……嗬嗬嗬……”唐怡从她爹身后冒出个头,咯咯笑着伸指轻触着铃铛儿彩光莹莹的长羽,铃铛儿立刻调眼看向唐怡,模样扭捏腼腆。 小花儿没好气地搔搔它的羽毛,这个急色儿的家伙,倒是男女通吃,唐窦定睛细看大铃铛儿,心里咯噔一下巨震,额上飙出热汗,——这——这彩羽翻飞的大鸟莫不是坤忘箴言上所昭示之神鸟? 此时后面的船已经靠了上来,水手下锚,塔上宽宽的跳板,几位妙龄女子当先跃过跳板,身姿轻灵,跑上前,莺莺燕燕地围着唐窦,唐窦得意地哈哈笑着,一个下巴变成仨,花铃铛儿则小眼儿滴溜乱转,兴奋地彩羽轻颤,小花儿顾不上约束大色鸟,伸头看向踏板,只见一大一小两团金棕的身影稳稳当当地走上踏板,——咩咩咩的叫声回荡 在碧波之上, “——大暖,小暖!”小花儿惊喜地跳了起来,一下子触到伤口,又哎呦一声歪在舷边,两朵金棕毛团后青光一闪,一个人影已经飞身跃过岩羊奔上大船,一把扶住小花儿, “——老大!”小花儿忽然觉得鼻子酸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任花袭人把他揽在胸前,不言不动。 此时,那一大一小两只岩羊已经踏上了大船,咩咩咩地拱到小花儿腿前蹭来蹭去, “……咳咳……这下可好了……全家圆满了……”唐窦腆着小胖肚儿,迎着海风又刷啦一下展开了他的小折扇,嘻嘻笑着,看看相拥的父子俩,再眼珠一转看看自己身边的莺莺燕燕,花铃铛儿激动地扑棱着翅膀啾啾叫,岩羊们金线团儿似的在脚边拱来拱去,唐老大笑得见牙不见眼,小纸扇儿被海风吹得几乎拿不住, “……圆满了就好……圆满了就好……咦?老大老二呢?”唐窦满心欢喜,却忘了点数,此时才发现少了两个女儿。 四个俏皮丫头争先恐后地叽叽喳喳,向他汇报情况,唐窦听得一会皱眉,一会儿瞪眼,转瞬又喜笑颜开,唐怡背过脸去,冲小花儿挤挤眼,小花儿倚在他爹怀里,听着那平稳的心跳,忽然觉得特别踏实平安,正好看到唐怡故作不屑的表情,不由咧嘴笑了,真的,这种圆满真好,不过——,他定睛看着唐窦身边的四个女孩儿,有些发懵,——这——这就是威震江湖的唐门七子?——还是——还是七女? “……咳咳咳……老唐,你的女儿们可……可真是伶牙俐齿……太……太有……”花袭人顿住了,似乎想不出该如何形容, “——太有说服力了!”小花儿一锤定音。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太有说服力了。”花老大捋捋小花儿的额发,小花儿第一次没有闪身躲开,第一次没有觉得这个动作别扭。 唐窦听到花袭人的感慨,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上前两步,倒身便拜,花袭人反手一挡,托住他手上的纸扇,愣是将他胖大的身躯平平托了起来,再看那纸扇不弯不折不破,完好如初,唐门丫头们敛去嬉笑,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唐大,你莫要多礼,陈年旧事也休要再提,如今我是小花儿的爹花袭人。” 唐窦虽早已知道这一切,但听他亲口说出还是心里一凛,又涩又疼辩不出滋味儿,趁花老大撤去劲道,还是一矮身儿跪了下去, “……花……花先生……能做小花儿的爹 ……也是功德无量的成就……唐某还是要拜!”看他的姿态模样,倒不知他拜的是花老大还是小花儿。 花袭人侧头看了一眼恭敬跪拜的唐窦,毫不理会,淡漠地转过身,拉着小花儿走到背风的一侧,细细询问他这二十几天的经过。 唐窦不以为意,自行站起身,小纸扇儿一扇扫去袍子上的浮尘,转身去对付他的五个丫头,要知道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转眼就被莺声燕语,甜言蜜笑所淹没。 小花儿带着花爹回了舱房,一边告诉他发生的所有事故,当说到那个冒充唐七少的唐亦袅时,花袭人脚步一顿,停在了舱门边,脸上阴晴不定, “老大,唐先生认为他就是人称鸾生的蜀王世子卫元嘉。” 花袭人微一沉吟,忽问:“他说他十四岁了?” “是,他和我身高差不多。” 花袭人蹙起眉头,——十四岁?怎么可能? “他比你先掉下苍渊?” 小花儿点点头,心里猛地紧缩,那个行为乖张毒辣的少年,转瞬就消失在云端,——“景生,记住我,我也是一只鸾鸟!”他的话也随风而逝,声音里似乎还带着点笑,好像小孩子揭开谜底般地开心。 花袭人伸手撑住舱门,“你说他曾提到过一个什么人,好像非常神秘,还说要把阿鸾送给他?”花袭人的面色苍白,只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小花儿若有所思地看着花老大阴郁的面色,再次点头,心里一动,背脊发凉,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证实。 花袭人嘴角一扯,却不像笑,缓步走进舱房,在床边坐下,眼睛望向虚空,静默无言,似乎跌入了久远的回忆的漩涡: ‘——你是嫡生嫡子,你是高高在上的太阳,而我,不过是下贱宫女生在废殿里的一只老鼠,永远都趴在沟渠中,可今日的王也许就是明日的寇,今日的太阳也许就是明日沟渠中的一抹水渍,你可别太得意!’那个狂肆邪魅的人不断不断地从记忆之海中翻波而起,妄图击溃花袭人的心智。 ‘——我要你——要你——要你——不然就毁了你——毁了你——毁了你——!’他嘶哑的叫嚣从舷窗,从舱门,从舱壁,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花袭人猛地攥紧床上的被褥,松开,再攥紧,指节青白,十几年前的那一夜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得就像刀锋上冰寒的锐光:——灯烛煌煌的寝殿里,睡塌凌乱,他被药物麻痹的身体瘫软无力, 那人……那人骑在他的身上一下下猛力入侵撞击,伴随着粗重的喘息,破碎的呻吟,淋漓的血水,珠帘一阵淅梭脆响,透过眼上汗湿的碎发,他和真颜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撞,一个惊恐万状,一个哀痛凄伤,从此后——便是万劫不复! ——那个人不止毁了他——还毁了真颜——如三秋桂子般的真颜! 砰砰砰,轻轻的敲门声忽然响起,花袭人眸光一闪,松开了手里攥紧的被褥,下意识地用手拍抚着,小花儿不动声色地看看他,转头说:“——请进!”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一角红裙飘了进来,小花儿松口气,嘴角含笑,看着唐怡和她肩膀上的花铃铛儿, “唐小七,没想到江湖上盛名远播的唐门七子竟然是七位‘女子’,当真出人意料。”小花儿边说边向铃铛儿招招手,这只热爱美色的大鸟十几天来早已被船上的众丽妍迷得团团转了,此时看到小花儿,好像终于找到了方向,羽冠一抖飘飘飞向他,却被花袭人抬臂拦住,生怕他撞到小花儿的伤处。 “怎么?你不服?”唐七小姐秀眉一挑,乌亮的黑眸中似笑非笑。 “——不敢,不敢,你们七个,我才一个,我有几个脑袋敢不服呀。” 铃铛儿看看小花儿,虽仍是个少年,但其身形秀逸挺拔,姿态含蓄高贵,穿着墨色锦袍;更衬得脸容沉静绝美,胖鸟小眼儿骨碌乱转,已目色神迷,小花儿俯身,夸张地连连拱手,表情惶恐,唐怡忍不住笑了,唇边显出浅浅的梨涡,连苦大仇深的花老大都舒展眉头,面色回暖,小花儿偷眼看到,终于放下心来, “你这是要把我们运到哪里去呀?别是运去某大陆的奴隶市场吧?”小花儿继续玩笑,活跃气氛,唐怡敲门前的那一刻,舱房中的空气好似已被抽干,他觉得氧气稀薄,呼吸困难。 唐怡一听就拧身儿飞步上前,伸手欲捏小花儿的两颊,“——快让我看看你的牙口怎么样?能不能卖出个好价钱?” 小花儿笑着闪身躲开,唐怡来不及收势差点撞到花老大臂弯儿里的花铃铛儿,惊得胖鸟叽咕乱叫,她窘迫地稳住步子,心里暗怪自己频频失控的行为,赶紧端正面色,向花袭人微微点头, “花先生,我们正在前往东南外海上的一个大岛,那是我外祖家的领地,我们叫它大华。” 小花儿看着她脸上瞬间变得端肃的表情, 第三十四章 暮色沉寂,寒肃的风在宫阁楼角间游荡,叫嚣着为吴山宫阙披上一层淡金,好似燃到尽头的黄杨灰烬,如此贵重,才更显凄恻。 明浩拖着步子回到西内后方的云浩殿,一直照顾他的老内侍双成等在殿门旁,一见他孤零零,闷恹恹的身影,便心里暗叹,脸上却格外堆起迎合的笑,“殿下回来了,现在可要摆膳?” 明浩扯下玫紫绣缎披风,一扬手便仍在双成脸上,并不理睬他便径直往寝殿里走,走到一半忽然回首,眸子微眯,一线戏谑阴沉的眸光直刺向双成,“我前些日子交代你办的事,可替我办好了?” 双成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心里的哆嗦竟泛到身上,手脚都不可抑制的震颤起来。 “……殿……殿下……这……这个……”连声音都变得晦暗微颤。 明浩双眉上挑,一旋身儿便窜到双成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轻轻一提便把他的老骨头架子拎了起来,“你可别仗着是从小把我抱大的就敢违抗我的吩咐,到时候可别怪我不给你脸!”明浩手掌紧拧,双成脸色变得紫红,双腿猛地踢动,喉中发出咔咔的怪叫。 明浩厌恶地一撒手,双成跌坐在地上,皱纹纵横的老脸上浮着一层冷汗,像个摔碎的冰纹茶杯,他匍匐着紧爬两步拉住明浩的袍角,那瑰丽的紫色亮缎在枯槁的手中像只濒死的翠鸟, “殿下,殿下宽恕,老奴,老奴已经替殿下留意了,只是……只是一时难找那么相似的,这……这可是死……死罪……” 明浩双眼瞪圆,一伸手将双成拉起身,“我可不管死不死罪,你就告诉我办妥了没有,若是没办妥,爷我现在就赐你一个死罪!” “找……找到一个……只是……是已去了势的……模样也……也不特像……年龄倒是刚好十四了……长得却很是明秀……殿下……” 明浩松开双成,摆摆手,双眼中闪出玩味的戾光,“还愣着干嘛,把他……洗干净……带到寝殿里来……”说罢,明浩便回身走进内殿,锦绣暗金的帐幔被撩起又落下,起起伏伏,像沉郁的死水中投入了一粒碎石。 一炷香的时间不到,宽大睡塌的藕色纱幔被轻轻撩开,明浩倚在枕上,转头望去,不觉一愣,随即一伸手便将那纤细秀丽的人儿扯进帐子里, “叫什么呀?宝贝儿,怎么没一早就到爷的殿里来?”明浩挑起面前那瑟瑟微抖着的尖下颌,——他这下巴长得倒和大哥有几分相似,只是过于尖削了,显得 有点刻薄样儿, “奴……奴婢双安……”跌在明浩胸前的男孩儿嗓音细润,眼睛怯怯地望定了明浩,眼波如蜜。 明浩扭着他下颌的手一下子收紧,双安疼得一皱眉,随即又哆嗦着笑了,唇角牵扯出脆弱的纹路,明浩心头像被蜂芒刺中,又疼又麻,——双安的这双眼睛虽也是杏子样,但却烟视媚行,哥哥眼中清波如澜,从无蜜色;但是——但是,双安的笑,这个单薄到即将断折的笑,却酷似大哥,酷似这些日子里痛不欲生的青鸾。 “……嗯嗯……”双安才轻吸了口气,水红的唇瓣便被明浩猛地吸住,含在嘴里啃噬着,双安吃疼,双眉微蹙,身子瑟缩着,却一下子被明浩推倒在榻上,死死压住, “宝贝儿,爷真喜欢看你皱眉的委屈样儿呢,再给爷笑一个。”说着手上使劲,身下润白的肌肤上便被拧出点点红痕,像雪地上的落梅,冰凉刺目。 “……呜呜……爷……疼……”嘴里喊着疼,双安的脸上却浮出一个薄弱轻飘的笑。 明浩眼神一暗,手便沿着双安惊战的身子摸了下去,但只摸了一瞬就顿住,复又在那要命之处反复揉摸起来。双安眼中闪出一丝光,在帐外烛火的映照下水色涟涟, “……殿下……奴婢……奴婢……” 明浩像摸到火似的松开他的胯,只细细揉着那娇嫩的大腿内侧,“可惜了儿的,竟被去了势。” 听出明浩话音里的意犹未尽,双安眼睛微眯,水色更盛,身子战栗地扭动,着意摩擦着明浩,“……爷……奴婢虽不能……不能……但爷却……却仍可以享乐呀,奴婢这身子尽着爷使唤呢……”说着便侧转身,翘起鼓实的小臀,将自己送入明浩的身下, “你这嘴儿可真会说道……嗯……”明浩一口咬住双安细薄的耳朵,舌头舔舐着耳垂上的嫩肉儿,引得双安一阵阵地轻抖,嘴里溢出低喘。明浩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疯狂地碾压挺动着,但却总不得法,额上滚出密密的热汗, “宝贝儿,爷我想要……要……可……”明浩懊恼地撕咬着双安,尖利的齿尖刺入白腻的脖根,一线血痕缓缓流出, “……啊啊……”双安惨叫着,浑身战栗,血线流下他削薄的肩胛骨,“……殿下……殿……下……奴婢知道……知道个法儿……”双安急促喘息呻吟起来,翘臀上顶,可所触之处仍是软绵绵的一团,不禁沮丧地蹙紧了长眉,两行冷泪缓缓滑下尖削的下颌,迅速融入身下的锦褥。 明浩松开口中娇嫩的皮肉,一把拧住身下的双安翻了个身,“你说知道个什么法子?能让爷尽快成人?若是见效,日后自然是亏不了你。”说着便又含住双安的粉唇,一径儿吸吮着,心里痒得直哆嗦,——不知——不知哥哥的吻是怎样的?舌头也如双安般柔嫩灵动吗? 双安趴跪在榻上,将头伏在明浩的两股间,“……爷……便是这么常嘬嘬……很快便……便见效了……”声音细媚已极,游丝儿般咽在喉中,若有似无,嘴已叼住那柔软的一团,极力吸动挑逗着, “……唔唔……嗯……啊……”明浩仰靠在枕上,微微低头斜睨着那雌伏在他身下卖力献媚的人儿,从这个角度看去,——倒——倒真有几分哥哥的模样,特别是——, 那双安仿佛知道明浩如何想法,就在此时,缓缓仰头,蹙眉抬眸望向他,眼里还藏着点点泪光,嘴里含着那物件儿,一吸一放,唇角勾出一丝笑纹。明浩瞧得目眩神迷,心里抖得像燃起了火,若是……若是哥哥也如双安这模样儿……那……! 双安着力吸弄着,可嘴里那物儿只微微抖动,再无其他动静。两腮酸痛,心里却像塞满了黄连,苦得双安鼻子里泛起雾气。 明浩身上起了汗,冷热交缠,脑汁搅动,但那股热乎劲却总差着那么一丝一毫到不了身下,觉着自己被滑腻翕动的唇舌伺候着,悸动不已,却仍是……仍是……,明浩拧起眉毛,戾气倏地飞上眼角, “……嗯……行了……” 就在双安松口的瞬间,明浩抬腿一脚将他踹下睡塌,纱帘只轻抖了一下,好像刚被驱逐的只是一只小猫儿,一只随时会被宰杀的小畜生。 夏历九月初九,白露已过,恶狠狠霸占纠缠了大华岛几个月的狂躁暑气渐渐消退,奄奄一息地欲走还留,而寒凉的北风已悄悄地潜进酷暑的领地,摧枯拉朽般将炎夏逼走。 日暮时分,华湾码头附近的华湾船坞里仍然灯火通明,几百位工匠按照各自的分工,有条不紊地围着一艘尖底阔面的大船进行着劈木、铆弦、上油等各道工序,大船旁边的沿海滩地上已经搭建了一座大型木质船排。小花儿坐在高高的了望楼里,手里捏着只炭笔,正在图纸上勾勾画画,偶尔抬头看看外面的作业情况,唇角微弯,满意地笑了。 “什么事这么高兴,自从你进了这个船坞,我还没怎么看到你的笑模样呢。” 木梯上忽地响起花袭人漫不经心的声音,不知何时他已悄没 声息地上了塔楼,小花儿心里一颤,炭笔掉在桌上,急扭头看去,见那俊朗的人儿乌发披泻,身上裹着件单袍,襟口长而微敞,露出一抹莹白光洁的肌肤,小花儿愣住,蹙起眉头, “你一向不喜抛头露面,原来在坤忘山时十天半个月也不走出草庐一步,今天怎么舍得出屋,跑到这里来凑热闹?” 小花儿说完就转身拿起桌上的炭笔,不再理睬老花,那花袭人不以为意,嘻然浅笑,走到桌前,砰地一声把手里的酒坛子撂在桌上, “想你了呗,怎么?不欢迎我来?”他一斜身倚着桌子坐下。 小花儿吊起眼角,余光扫向他,似笑非笑,“我这个庙小,可装不下你这尊大神,还是快快请回吧,”随即眸光一转,瞄到那个小酒坛子,不觉面上转阴,紧抿唇角,不再说话。 花袭人探头打量着他的神情,唇边凝着的笑意更加清远,——远方,涛声隆隆,海上升起明月,银芒万点,海潮眷恋地拍抚着沙岸,又万分不舍地悄悄退走,留下一滩的星贝,都是点点离人泪。 “……我猜……你今天定想喝酒……”花袭人一口气吹熄了灯烛,从怀中摸出两个琉璃酒盅,月色下闪着琥珀色的幽光。 “……你……怎么知道……”小花儿细声问,看着花袭人拍开封泥,将酒倒入小盅,一股沉醉的花香泛起,缭绕不去,再看那酒盅,像一颗热切的心,小心翼翼地掬着捧清泪,酒香侵入杯中,那心——已然沉醉,却仍然伤悲, “……因为我是你爹,自然知道。”花袭人曼声回答,嗬地笑了,心里说:‘因为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宁愿躲在壳里。’ “——你竟不远万里地将这酒也带了来?”小花儿不置信地凝目看着老花,见他低垂着眼眸,秀气的鼻翼轻轻翕动, “这桂花酿藏了快两年了,你都还没有尝过,我怎么舍得丢下?”说着他就拿起面前的酒盅,抬眸看着小花儿,“——请!”微微拱手,一仰头,袍袖半掩,将酒倒入喉咙,一道火线直窜到心里,——这酒就像人,很会行骗,越是馥郁香甜,越是凌厉伤人。 小花儿看着他秀长的脖颈上喉结微动,襟口处露出一点锁骨,清晰又含蓄,不禁心口拧紧,别开眼,刹那间,思想起大兴宫里的那个人,——阿鸾,美好清澈如月夜,今日是他十四岁的生辰。 “……你要是想他……就去看看他……月色正浓……好风似水……送你去翔鸾……”花袭人喃喃地说着,又吞下 第二杯酒,一点酒汁沿着他的唇角,脖颈滑下,隐隐地没入襟口。 小花儿苦笑,酒不醉人人自醉,今天也是花老大的伤心日吧,想着就也端起桌上的酒盅,一饮而尽,花袭人说得有道理,酒醉魂自在,随风潜入翔鸾殿,伴他朝与夕。 “……花儿……你的十三岁生辰已过……爹都没给你庆贺……来……干了这杯……愿你心想事成……”花袭人又喝下第三杯酒,神态迷蒙,但眼底却一片清明,——真惨,佯醉都不行。 小花儿嘿嘿笑了,他爹永远说不清他的生辰到底是哪天,一会儿说是小暑,一会儿说是大暑,反正就是仲夏过后的某一天吧,其时必然烈日炎炎,他却不知被哪个冷心之人任意丢弃。别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生日对他似乎都毫无意义。 “……明知不成……还想他作甚……” 小花儿的声音细若蚊呐。他手里捏着酒盅,那琥珀光晕染上他杏蜜色的肌肤,端得艳而炫,花袭人不经意间瞄到,慌得闭上眼,心里像被锥子一下一下地剜凿,痛不可抑,——那人——那人的瞳仁也是金琥珀色的,十五年前的九月初九,他抱着自己飞身登上锦宫北角楼,指着远方城楼檐下挂着的尸首,咯咯直笑,馥郁的气息吹进耳孔,令人不寒而栗又躁动不已, “——王兄,我把你杀了,就挂在那里,从此这锦宫中再也没有太阳王卫无殇,只有我的娈儿阿锦,你说好不好——”说着嘴唇覆上来,辗转舔吮,近乎绝望。 花袭人猛地打了个寒战,面色煞白,小花儿抢过他手中的琉璃杯,“别喝了,就是喝死又能怎样?” ——酒入愁肠愁更愁,他前世用毒都无法消解万古愁,重获新生后竟又再陷入情愁,更别提喝酒了,根本就无济于事。 “——是呀,要是能喝死就好了。”花袭人撑着头,倚在桌上,心里只觉愁苦,他是千杯不醉,越喝越清醒,于是就反反复复,复复反反地琢磨,到底是那人的盅毒令他骨酥筋软,——还是——还是那人本身就令他无法反抗? ——腊月寒冬里的锦宫,滴水成冰,在废殿的廊檐下,他第一次见到了阿恒,那一年,他十二岁。 阿恒十岁,一双逸彩流光的琥珀眼直逼人心,身上裹着补丁交叠的夹袍,一双小手长满冻疮,倔强紧抿的唇角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忽地上扬,灿烂的笑瞬时点燃灰暗的天色, “你便是无殇哥哥吧?真的亮得像太阳呢。”说着,他红肿的小手儿已经捞起无 殇的银红袍角贴在脸上。鬼使神差般,他一下子俯下身抱起那琥珀眼睛的小人儿,解下身上的缎泥斗篷裹住他, “你是弟弟——卫恒?” 怀里的阿恒眸光灿亮,从锦绣的衣料中伸出冻疮累累的手,轻轻拂过他的脸,“哥哥,叫我阿恒!” “——阿恒,随我回东宫吧。”人心当真能恒久远吗? “哥哥,我就叫你阿锦吧。只有阿锦才配住在这锦宫中呢。” 当初只当是戏言,却不料,情根早已深种,长出的却是剧毒的花朵,有着最绚烂的模样,也就更迷惑人心。花袭人撑着头的手臂瑟瑟发抖,那玉雪般的肌肤竟生出凛凛寒意。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三十五章 小花儿的长眉微蹙,伸手摇摇他枕在桌上的胳膊,“老大,陈年旧事,多想无益,不如就丢在脑后吧。你难得来一趟船坞,快看看我们新的进展。” 花袭人收敛心神,望向高塔之下的造船工地,慢慢也看出点兴趣,和小花儿指指点点,小花儿松了口气,顺着他的眼光一起望向窗外,又想起第一天来到这个船坞的情形: 他们的船到达大华岛的第二天,唐窦就领着小花儿来到华湾船坞,一边给他介绍: “花儿呀,南岳遗民里有许多船工,他们大部分都是南岳王的家奴,家仆,当年都随着先岳父杜润老王爷移居此地,住在附近的村落中,原来在南岳时王爷就有自己的船坞,也一起搬了过来。” 当时节气大暑,烈阳炙热,唐窦最不耐暑热,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抹着额头上滚落的汗珠,他转头颇为稀奇地看着小花儿带着蜡黄药膜的面孔,吸吸鼻子,也没有再嗅到那股冷冽的寒香,心想一定是他爹使了什么避香的法子,不觉好笑,世人都想尽办法增美添香,只有可怜的小花儿被他爹逼着避香,还得扮做丑八怪。 “这么大热的天脸上糊着这个不难受吗?”唐窦伸手欲摸,又觉不妥,遂关切地问,他自己汗出如浆,直恨不得泡进寒泉之中。 “我的体温一直比旁人略低,不惧炎夏,而且这个药膜透气止汗,还能防晒,唐大先生可要一试?”小花儿咧嘴笑了,星眸滟滟涟涟,无比清透。 唐窦看得微怔,这无邪明净的眼眸立刻使他想起大花,——难道他们真是父子俩?深邃的眸光竟如出一辙。他又想起小花儿的问话,连连摆手,“——罢罢,我可消受不起你那个药壳子的妙处,还是 留着你和你爹用吧。” 说着他们已经走进了船坞的大门,小花儿定睛一看,不觉气馁。 “大先生,这哪里是船场,这——这只是一个简易作坊呀。”小花儿的眼睛紧张地四顾环视。 “——简易作坊?几千年来造船不都是如此吗?”唐窦比小花儿还疑惑,他曾经探访过南楚沿海的几个船坞,还不如他这个齐整呢。 小花儿摇着头,看着前方那块略作整理的沿海自然滩地,旁边竖立着一座牵引船舶上下滩的人力木质绞车,几十个船工正在一艘接近完工的楼船边忙碌着,旁边的棚子里堆放着斧子、锯子、凿子、刨子、榔头、墨袋等最基本的造船工具。 小花儿跑上前去仔细查看着那艘中型楼船,立刻发现它的底舱里没有水密隔舱,再研究那舵和桅杆,小花儿轻吸口气,再慢慢呼出,果然不出所料,当世的造船技术还停留在唐宋之前,也许只是相当于晋隋的水平。 船坞的工长杜二看到唐窦来了就立刻迎了上来,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黝黑的脸上纹路深刻,那是常年户外劳作,雨打暴晒的结果,他家是南岳王的家奴,祖祖辈辈都是船工,他随着父亲迁移到大华岛时还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唐大先生,您来了,他是——”杜二回头盯着那个跑前跑后,查东问西的黄脸少年,有点疑惑。 “——咳咳,他是老王爷的远方侄孙,我刚从你们原来在南岳州的封地把他寻回来的,对造船颇为精通。” “咦?老王爷还有流落在外的亲属吗?倒没听说过呢。他叫——” “呃,他叫杜华,不过我们都管他叫小花儿,虽是老王爷的嫡亲一脉,但你们却无须多礼,就叫他华公子吧,他来此是为了——” “——为了和各位船工师傅学习。”小花儿不知何时跑了回来,顺口接住唐窦的话。 唐窦一愣,随即正色说道:“——不可,你随年幼谦逊,但咱们的规矩却是不可废,称呼上无所谓了,可名位上一定要清清楚楚,杜老二,这位杜华公子从今往后就是咱大华岛的岛主了,继承南岳杜老王爷的衣钵,我这个外戚从此也衷心辅佐杜华少岛主。”说着就扑通一声跪下,唬得杜二和远处的船工们也都纷纷跪倒。 小花儿惊得呆住,转瞬就伸手去搀扶唐窦,嘴里连声说:“罪过,罪过,受了你们这一拜岂不是要折寿,都快快请起!” 杜二和那些船工本来还很疑 惑,但看到王爷的女婿唐大先生对这少年执礼甚恭,而那少年只单手就将唐大先生的胖重身体轻轻托起,不禁更是咂舌,再不犹豫,都跪在那里不肯起来,嘴里齐声呼道:“给少岛主请安!” 杜润老王爷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别无子嗣,归顺南楚后被削爵赶到这个孤岛上,族人们一直心中郁郁不欢,十几年前南岳王爷和郡主前后辞世,南岳遗民更是觉得飘零无根,认祖无门。若不是唐大先生一直撑持着岛上众人的营生,恐怕这里早已变成一座海上荒冢。此时忽然来了一位杜氏传人,简直就如天降甘霖,全都满心欢喜,这个少年虽说其貌不扬,但他身姿挺拔秀逸,态度谦和有礼,特别是那一双亮眸,星光都似没入他的眼中,摄人心魄。 经过好一番扰攘船工们才起身,又开始赶工,唐窦看得笑呵呵的,心里暗赞——小花儿年纪尚幼,但气势如虹。杜二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忽然想起刚才唐窦说的话,不禁问道:“少岛主也懂造船吗?” 小花儿眼神一暗,又想起前世方家的那些橡胶园和造船厂,他和姐姐,童舒常常在船排之间跑来跑去,捉迷藏,被长辈捉到就是一顿狠批,但却依然乐此不疲,那些快乐的日子早已随风远去了。 “杜师傅,我也只是略知一二,一切都还要向你们学习。” “……呵呵呵……花儿呀……你当真谦逊,”花袭人想起小花儿当时所说的那‘略知一二’,不禁讪笑,“……花儿,你可知道如今岛上已经没人敢说‘略知一二’了。” 小花儿窘迫地抻抻衣摆,没想到老大会忽然打趣他, “——那个就是你‘略知一二’之一吗?”花袭人伸手指着滩涂上的巨型船排,神色严正。 “——对。”小花儿望着隐在月光,灯烛光之后的繁复结构,不禁又想起当时的情行: 参观船坞的第二天,小花儿就搬到了华湾,唐窦力劝,但小花儿却异常坚持, “花儿这孩子看着随和好说话,骨子却最执拗,你就随他去吧。”花老大的一句话让唐窦无可奈何地捐起了小花儿的行李。 等到了船坞放下行李,小花儿叫来杜二,正色说:“杜师傅,咱们必须要有自己的船排。”小花儿身上未着袍服,只穿劲装衫裤,更衬得整个人清俊秀挺。 “——船排?”杜二抓抓头,不明所以。 小花儿把连夜赶画的图纸递给他和唐窦看,一边解释:“单靠人力木质绞车牵引船舶下水 费时费力,如果我们有了这种船排,就可以建造大吨位船舶,也能解决本岛和外地渔船返新、上油漆、大修补漏等改造工程,不仅能满足我们建造大船的革新需要,也能获得更大的经济收益。” 杜老二对小花儿的话似懂非懂,听得是云山雾罩,他的眼睛只死死盯着那张薄薄的图纸,嘴巴渐渐咧开,笑得合不拢嘴。而紧随小花儿,财神爷似的唐窦早已习惯了他和唐怡时不时冒出的古怪词汇,此时听到‘更大的收益’几个字,细一琢磨,便如醍醐灌顶,了然于心,黑圆眼睛烁烁放光,——大华岛离台州,邝州,润州不足三天的海程,就是离临州,抚州也就只有四五天的海程,附近的大小岛屿密布,在这一片海域来往的船只多不胜数,他早就想打‘船’的主意,却一直无从下手, “行,行,完全可行!花儿呀,你想建几座船排,咱就建几座。”唐窦笑得小胡子乱转,胖脸蛋一颤一颤的。 小花儿斜眼睃他,无奈地摇头,可见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好在唐窦只是个提款机,“大先生,造一座船排可不简单,因为时间紧迫我们现在也就只能先建一个简易的,完备的大型船排须时耗工颇久。” 唐窦晃悠着手里的小折扇,哈哈直乐,“花儿呀,咱们唐门可不是吃素的,还有阿杜,你们杜家也不是吃干饭的吧?” 杜老二听了连连点头,也嘿嘿直乐,“少岛主只管吩咐,咱们岛上物产丰富,能工巧匠众多,人力物力都不在话下。” 资金,技术,生产面面俱到,小花儿终于见识了当世之人的创造能力,那一日三变的建设场面常常令他激动不已,连给他送饭的唐怡都连连赞叹:“当世的手工匠人心无旁鹫,因为特别专注所以成效倍增。” 四个月后,在船坞浅滩上,出现了一座长一百五十米,宽五十米的双轨木质船排,附设滚动平移造船铁轨两座,唐窦还另给他们搭建了一栋了望操纵楼。 *********************** 就在小花儿和花大促膝谈心,执杯望海之时,在南楚大兴宫外的吴山青峰上,月华如洗,清辉朗照,山间的宫殿便像浮在光波之中,起伏飘摇。 许君翔靠坐在岩石上,双眼微微阖拢,仿佛已陷入迷梦,手边青苔斑驳的石板上东倒西歪地扔着几个小酒坛子。系在石后松树上的乌云追忽然连连哼鸣,许君翔肩膀微动,转瞬又放松下来继续假寐,心中风平浪静。 两个刻花青瓷的小坛子被轻 第三十七章 九月初九,南楚吴山上,皓月当空,清辉无限。东宫翔鸾殿里,明霄醉拥薄衾,歪在榻上,不言不动,水眸低回,定定地望着枕边的白绫绢帕,帕子上的那个人儿,星眸俊颜,唇边含笑,似乎在不断轻唤:‘……阿鸾……阿鸾……阿鸾……” 明霄水色的唇轻抿,抿出一点笑,却笑得意兴阑珊,胳膊探出锦衾,摸向塌桌,抓住玉壶摇一摇,不觉蹙眉轻喊:“双喜,酒没了……” 锦绣帷幕层层叠叠,繁繁复复,挡住了秋寒凉意,帘幕后,小内侍双喜愁眉苦脸地看着师傅双福,“师傅,殿下今儿是怎么了?原本从不沾酒的人……” 双福面色平定,打开手中捧着的香盒,拈出一片百合安息香投入玉鹤香瓶中,一股迷离清浅的香氛随着渺渺淡烟氤氲着,如水波一般,安定人心,双喜轻吸口气,忽然觉得心里的憋闷似减轻了三分, “……双喜……酒……”锦堆绣帷后又传出明霄断续的喊声。 “师傅——”双喜唤着,垂下了眼眸。 “把去年霜降时埋在园子里的茉莉烧起出来,给殿下送去,那个淡薄安神,睡前饮下最好。” 双福吩咐着就走向外殿,心里一阵酸麻,青鸾殿下是他看着降生,一手抱大的,除了乳娘和他,在这大兴宫中就没有别人最懂得青鸾的心思了,他自小孤苦肃静,武王虽爱他,却不疼他;这宫中,朝上的上上下下,虽敬他,畏他,却不爱他;至于,——浩哥儿和君翔,唉!冤孽! 一想起黄昏时那两个人互不相让的情形,双福就头疼不已,他们俩对殿下虽有爱欲,敬慕,但却不懂他!而且,那浩哥儿,眼中时时闪过厉色,像只欲独霸猎物的小狼,实在令人担忧。 此时两个小内侍已将茉莉烧取来温过了,倒在玉壶中,捧给双喜,双喜瞄了一眼师傅,双福摆摆手, “快送进去吧,别让鸾哥儿等急了。” 双喜一弯腰,扭身闪入锦帷之中,双福回眼望着那个方向,眼神一暗,摇了摇头,——唉,好不容易找到个知冷知暖又知心的,却还早夭了,真是老天无眼!又想到王库中那些即将装船运往大夏的蜀宫遗物,不觉更是一步三叹,看来谨政殿的双寿要北行了。这南楚王族似被姻缘大仙忘在了脑后,几十年了,还没出过一桩好姻缘呢。 盛在玉杯中的茉莉烧带着抹极轻极淡的碧色,若不细看,几不可察,阿鸾端起玉杯凑到鼻端轻嗅,又颓然地放回桌上,茉莉烧甜香浓郁, 却——终不是景生胸臆间的那一股碧清的寒香,那香真如其人,沁人心脾,宁神醒窍。 恍惚间想起在溶洞中时自己曾许给他太子良娣的名号,阿鸾勾唇苦笑,——荒谬——当真荒谬,如今想来才觉得这封号有多么荒谬!阿鸾重拾玉杯一口饮尽杯中的淡酒,酒是温的,喝进口中却仍如一股冰线直透胸腹。 ——景生那样的一个人,如昭昭云霭,年纪虽幼,但却已智勇过人,风姿卓绝,一间东宫侧室又岂能容得下他?阿鸾的手攥住枕畔的绫绢帕子,紧紧攥着,压在心口上,仿佛又和他共着一个心跳,——景生——景生,若你在天有灵,还请入我梦来,伴我夕与朝! ——醉了——真的醉了,阿鸾倒在榻上,脸庞微侧,纤浓长睫上氤着一滴泪,他举起绢帕蒙在脸上,帕上景生含笑的唇就贴在他的唇上,呼吸吐纳时,仿佛与他共着一个呼吸,密密相依。 不知过了多久,一夜还是一瞬,阿鸾忽觉眼前隐隐亮起彩光,如霞似锦,七彩斑斓,光晕不停地旋转飘游好像一个旋流,一个人影便在眼前渐渐清晰起来,阿鸾看得呼吸一滞,心砰砰砰地急跳着就要冲出胸膛, “——景生——!”惊唤还未出口便被景生修长的手指封在吼中,那指腹微凉,柔滑地点触着他的唇瓣,引得阿鸾浑身战栗,鼻端好似又有香氛缭绕,氤氤袅袅, “……景……生……”阿鸾微微启唇,断续的低吟便溢出唇角,他伸出小舌,细细舔弄起那不断挑逗游走着的手指,手指便倏地探入口中,擦拂过他的齿龈,继而翻转挑向幼嫩的上颌, “……嗯嗯……啊……”阿鸾合不拢嘴,丝丝津液沿着唇角滑下光洁的脖颈,他努力睁大眼,却无论如何看不清景生如今的模样,只知道景生的手指,那魅惑的精灵不停地撩拨着他的口唇,蓦地,身上一沉, “……唔……”阿鸾惊喘起来,眼前一片迷蒙,只觉得胸前红樱,那最敏感的乳尖儿已被景生含住,他的舌头湿湿滑滑,反复在那娇嫩上打着圈圈,阿鸾只觉那樱颗在景生口中变得硬挺,酥酥麻麻的快感从那个尖尖儿上向全身扩散,环环相扣,永无止境, “……景……嗯……”阿鸾在枕缛上辗转扭动,妄想抵御那一波强似一波的肉欲刺激,但那在口中翻搅的手指,那在乳尖儿上肆虐的唇舌却不肯停顿,不断不断地将他推向欲望的峰顶。正情热难耐,无计可施,景生的手却悄悄地游上他的身体,从腋窝,锁骨,一路向下,一路散播火种,直到……直到游 至下腹,在他初生的柔密耻毛处不断摸弄,有力的手指下探,一下子便握住那肉茎,最销魂也最薄弱,不等他惊呼便急切地上下搓揉套弄起来。 阿鸾急促地喘息着,只觉得魂魄正随着那快速滑动的手指飞离躯壳,而躯壳也变得只剩那一根肉茎,不断地在景生的手中膨胀粗壮,“……啊……景生……嗯……受……受不了了……嗯……”他无助地绷紧身体,连手指脚趾都开始痉挛。 朦胧间,景生从他的胸前抬起头,一双星眸燃尽激情,随即便俯身倏地吻住他,舌头狂乱地舔吮着,卷走他全部的呼吸。 “……嗯嗯……唔……”阿鸾的呻吟断断续续,细碎而销魂,额上起了密密的汗珠,点点滴滴滑下脸颊,粘湿了碎发。双腿不由自主地打开,好像一个诱人犯罪的邀请,那在分身上恣肆搓弄着的手指突地探向后穴,拨弄着穴口细密的皱褶,小口轻轻翕和竟咬住了偷欢的手指,那似有若无的手指在小口中点点按按,惹起阿鸾急剧的震颤,手指不再恋战,撤出蜜穴,游过柔嫩的双球,指尖儿拢起,轻挑慢捻,复又握住那挺立的粗硬,急剧地撸动搓弄,猛地将阿鸾送入了极乐之巅, “……啊啊……”伴随着喘息尖叫,阿鸾倏地睁大了双眼,昏暗中除了自己惊悸的心跳声,再无一丝声响,——景生!景生在哪里?顾不得羞涩,阿鸾慌乱地坐起身,向前探去,只想着抓牢他心爱的人,却只握住一掌的黑暗。 “……殿下……一切可安好?”繁复的帐幔外忽然传来双福关切的声音。 “呃……我……梦魇着了……”阿鸾颓然地倒回枕上,只觉得身子粘腻汗湿,下身有一丝丝异样,伸手探去,竟摸得一手湿滑,——原来——原来刚才全部的旖旎只是一个成人的绮梦。 明霄侧转身,将满额情动不已的汗全都碾碎在枕上,眼角沁出的泪却一直凝在长睫上,像颗绝望的心,不肯坠落,——失去了景生,即是成人了,又能如何呢?还不是孤枕独眠,一个人面对永恒的欲望和黑暗。 双福叹息着慢慢走回到屋角的矮榻,心中悲喜莫辩:——他的青鸾殿下今日终于成人了,可好像一切仍是惘然,从此青鸾便要挣扎在孤苦的欲望之中了。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入秋之后,连日阴雨,川西横亘连纵的群山在寒雾雨幕中渐渐变形扭曲,仿佛是沉在碧水中的一列倒影,沈绿的水色淬入山峦,寒山无语,凝碧成雾。 广殿深处,蜀王世子卫鸾生歪在榻上,身上披着件竹青的蜀锦宽袍,连着衬里的湘色内袍都襟口大敞,露出一大片瓷白的颈项,纤秀颀长,喉结淡隐。欢颜陪跪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不觉暗咽了一下口水, “……欢颜……你可是又想要了……”鸾生懒洋洋地回头,一把揽过欢颜,作势欲亲。欢颜的身子早酥了一半,火辣辣地抖,另一半却似浸在冰水中,冷瑟瑟地颤, “……主子……奴婢不……不敢……”欢颜的话才哼出几句便被鸾生咬住了嫩唇,细白的门齿啃着他的唇角,“……不敢……不敢你每次倒都叫得快要断气似的……嗯嗯……今天吃了什么……嘴里这么香……唔……”说着手便游进了他的夹袍,好一阵摸揉。 欢颜吊在鸾生的臂弯儿里,早眼热心慌,身软如泥,正哼哼着挺弄着下身摩挲鸾生,却不料紧抱着他的人一松臂放开了他,随即便垂下了眼眸,笼住了轩窗外的一色水碧。欢颜浑身巨震,轻吸鼻翼,像野兽嗅到了巨大的危险,立刻滑身退开,远远地躲进了帷幕之后。 啪啪啪,远远地响起了击掌之声,听去似在殿外,可转瞬的功夫,一角品红缎袍已经飘进珠帘,珠帘叮铃脆响,伴随着那人邪魍的轻笑:“小元,父王是不是搅了你的好事,难得你今天好兴致,若不是那个秃眉毛看了倒胃口,父王倒可以陪你们玩上一遭……呵呵呵……” 帷幕后的欢颜死死地攥住衣摆,咬紧牙关才勉强抑制住浑身的寒战,透过酱紫色丝绒的镂空花绣,他看到那个高大的人影挨着鸾生坐在了榻上,一伸臂便将鸾生扯进了怀里,随即俯首,一阵嗯嗯哎哎的哼鸣声倏地响起,模模糊糊的像是扯碎了的丝絮,伴着急促的喘息,粗重的呻吟,那人一翻身压住鸾生将他掀倒在榻上,腰背抖动,高挑身躯上的品红锦缎淅簌地漾起了波纹,好像是一蓬流淌着的赤浓鲜血, “父王……饶……饶了小……小元吧……嗯嗯……”鸾生哀声求着,嗓子里却藏了无尽的媚与惑,那血色的身影又是一阵大动,鸾生便只剩下娇吟再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欢颜躲在幕后,早撑不住瘫在了榻上,耳中听着声声急喘呻吟,眼里看着淫靡春宫,刚被浇熄的情热又火烧火燎地霸占了他的身子,右手偷偷伸进衣摆,握住那半软不硬的物儿,紧着搓揉,喉头一颤,差点吟叫出声,欢颜狠狠地咬住下唇,硬是将冲到嘴边的淫媚逼下了肚,那淫一路窜至下身,又惹起浑身的痉挛。 这时就听嘶啦一声,不知是 谁的衣帛应声而裂,“……啊啊……父王……小元知道错了……别……别用那茎环儿了吧……嗯……”鸾生连声求着,音调震颤,那血浓的一滩赤红更是猛烈地起伏动荡, “……心肝儿……信不信我干死你……知道为什么罚你吗……”如果发情的野兽会人言,那一定就是这种乖张的声音,“谁让你穿这竹青色的宽袍的……你也配!” 欢颜听得心里剧跳,背上突地爬满冷汗,手中却仍是上下急速地套弄着,心里怕得打颤,身上却欲仙欲死。牙齿已将下唇咬出了血痕。 “……父……父王……小元再……再不敢了……松了那……那环儿吧……啊……”鸾生的呻吟碎得像河滩上的沙粒,尖而散,想是那套在命根子上的小物件儿阻住了奔涌的情潮,令他从巅峰到谷底,再从谷底到巅峰,上上落落,生不如死。 “乖儿,这可是父王为你特制的……最合你的尺寸……有了它……你才能好好领略父王的手段呀……唔……”赤红的锦兽口中发出尖利的哼叫,好似欢愉已极,又似痛楚不已,“明儿就是十五了,你那盅毒又要发了,这会儿还不好好伺候父王!夹紧!” 帷幕后的欢颜也不自禁地夹紧后穴,仿佛感同身受一般,随着手指的快速滑动,他的眼前腾起淡淡水雾,——主子和他,不过都是被套在环中的禁脔,有欢无爱,更是痛楚不堪。 “……父王……啊啊……要死了……啊……”随着鸾生的高声尖叫,那血红的身影猛地一阵大抖,随即便手臂后扬,乒叮一声,一个玉白的圆环被丢进帷幕后,骨碌碌地滚至欢颜的腿边,欢颜眼睛圆睁,手指哆嗦着猛地一撮,“……唔唔……”,一股白浆随之喷出,全都溅到了帷幕上,隔着轻轻拂动的锦绣丝绒,欢颜虚眯着眼,看着那尽欢了的红兽轰然倒下,荡漾的血色便掩住了鸾生, “……欢颜……你看见那环儿了吗……过些日子陪着你主子去南楚……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小心你主子在榻子上罚你……呵呵呵……”血红的身影依然死死地压着鸾生,一边吭哧吭哧地笑着。欢颜趴伏在幕后,像一滩软泥,冷汗热汗早将他的身子浸透了, “……奴……奴婢……知道了……”欢颜抖着嗓子勉强答应着,却于此时听到了鸾生断续的声音, “……父王……既然不爱女色……为何……对我娘被毒弊之事耿耿于怀……” 欢颜惊得一颤,抬眼去看,透过镂空绣纱的海棠花,便见那人倏地翻身而起,像掀起了一 幅血色的旗帜,“我耿耿于怀的是你娘最喜欢的那人,他正是我的珍爱之物!” ——他是娘最喜欢的‘人’,却是那人的珍爱之‘物’! 仰躺在榻上的鸾生唇角上挑,勾出一个虚弱的笑,心里却狠狠地恨上了这‘物’,他也许便是自己的亲爹,但只因他的不知所踪,自己便要承受无尽的折磨与苦楚! ——但愿他还活在人世,如此,自己便有报仇雪恨的一天了! “……父王敬请放心……元嘉定不辱王命……” 依然趴伏着的欢颜听得心惊肉跳,主子的声音甜甜脆脆,但却令人不寒而栗! ********************************* 夏历九月二十二,正值秋分,金风凛凛,四品御前内侍总管双寿领南楚武王之王令,出德宣门,于宝丰渡口登舟,率二百禁军护送原大蜀锦宫遗物赴大夏都城东安。 双寿站在楼船宣敞的舱室里,凭窗远望,见水天一色,秋意空阔,不觉又想起临行前武王的叮嘱: 谨政殿里,双寿跪于案前,深深俯首,武王来回踱步,似要嘱咐什么,却又开不得口,真是万分踟蹰,半晌又半晌后,终于站住,凝声说:“——双寿,你自小善丹青,宫中的画匠均不如你,此次……此次……但愿你能得见她的容颜……” 双寿一震,手指微抖,——就是能万幸得见真容,又怎么能画出那悄悄流逝的锦瑟年华? “但愿双寿能有这个福气,定不辱王命!”再次叩头下去。 双寿暗叹:如何才能不辱王命呢? 高大的楼船沿运河北上,因朔风逆行,船速缓慢,十天后到达大夏陪都夏阳,此时已过寒露,天气冷肃,因恐运河前方结冰,他们弃舟改道陆路,过夏阳,经蕲州,渝州,丰州后终于赶在霜降前到达了大夏都城东安。 因为这是几十年来南楚王第一次遣使来到大夏,所携之馈赠物品又是卫太后娘家的遗物,意义特别,所以大夏礼部和宫中内务司都派了人迎接,那二百禁军留在城外三十里处的驿馆,双寿和随行内侍则被安排在宫内泽兰驿所,这是相当隆重尊贵的招待了,双寿心里稍宽,只盼明日能拜见大夏临朝辅政的卫太后。 ************************** 翌日,朝阳初升,万点金辉透过烟色窗纱照进翎坤殿中,被烟纱过滤了的阳光已 失去劲道,懒洋洋地荡漾在珠帘锦幕之间,混合了珠光,和五彩绣色,那阳光更是变得软绵绵的,欲去还留。 “……端午……我……见……还是不见……”卫无暇坐在大镜前,端午正为她梳理着秀发,一梳一年华,每梳一下都仿似那光阴的流淌。 “……见也是错……不见也是错……”端午曼声回道。 自从南楚使者出发那一刻起,卫无暇就再也没有心安神宁过,对此,端午比谁都清楚,每夜,她都睡在凤帐外的矮榻上,听帐内轻轻浅叹,辗转反侧到天明。 “……是呀……见也是对……不见也是对……”卫无暇接口道。 端午噗哧一笑,梳子滑过那如瀑的乌发,——光阴似水,一去便无迹可寻,“娘娘,咱们可别打机锋了,让宝元寺的大和尚们听到可不要笑死了。”说着她就真的咯咯咯地轻笑起来,将窒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娘娘,您可不是扭扭捏捏的南楚女人,咱们蜀人,行事一向干脆利落,就见他一见又有何妨?” 端午的话像坤忘夜雨,噼里啪啦地敲在卫无暇的心上,——当年,夏江之上,他不肯驾舟一见;今日,我却偏要见见你亲派的使节, “南楚来使为何人?”卫无暇侧头问。 “是谨政殿御前内侍总管明双寿,官至四品。”端午回道,知道此时最关键,她的无暇郡主主意已定,只需旁人在侧轻推一下。 卫无暇沉吟半晌,——这明双寿定是他的身边近侍,天天相伴左右,他派双寿前来,就好像——好像是他亲自前来一般。 “那就见吧,早朝过后,在泰坤殿。”卫无暇说着就站起身,几个远远侍立的宫女看见赶紧趋近为她披上外袍。端午轻呼出口气,——见了虽会伤心,但总好过日后后悔,想那明涧意当年绝然不见,却已后悔了十五年。 ************************* 华璃身体赢弱,继位后,大夏早朝便改寅时为辰时。即使如此,华璃也经常缺席,但垂帘辅政的卫太后却风雨无阻天天坚持到外宫仁泰殿早朝。 巳时未到,双寿就被引入内宫泰坤殿,此殿为太后日常接见外臣处理政事之处。他默默地静立殿中侯驾,微微抬眸查看着殿中的布置,一眼就看到与正殿相连的那道明黄纱帘,帘后的房间就是太后听政之处了吧,想起十几年前躲在太子身后看到的那张姣好容颜,实在无法想象她如何能独立支撑着大夏朝政,且应付自 如,游刃有余。 “……咳咳……” 纱帘后忽然响起轻咳,恍惚间似有人影晃动,双寿再不犹豫扑通一声跪倒, “你是南楚来使?”一把爽脆的声音响起,还略带着一点蜀音。 双寿俯首,口中答道:“南楚御前内侍总管双寿拜见大夏卫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抬起头来。” 双寿跪直,慢慢抬头正视着那道纱帘,明黄的光影里人影绰绰,却一点都看不真切,双寿心里叹息,怕是终究要辜负王命了。 须臾之后,帘中一阵淅梭,有人靠近了轻纱,面目朦胧, “……你是……是……当年那个善画的小寿儿……”卫太后的声音不复平稳,好像又回到了五月的水乡临州,在荷花池旁,那个小内侍羞涩地举起手中的折扇,雪纺的扇面上是她少女的容颜。 “……正是奴婢!”双寿浑身一震,重又深深俯首,他万没料到卫太后竟仍然记得他,如此博闻强记,怪不得能统领全朝呢。 “平身吧,你起来回话。”卫太后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待双寿起身后,她又和声说道:“哀家当年就看出你是个聪慧敏秀之人,果不其然,当年那个小寿儿如今已官居四品了,这在内侍中怕是最高官阶了。” 双寿听得此言,简直是诚惶诚恐,原本心里就对卫无暇存着十分的好感,此时,更是感动不已,谦声说:“奴婢愚鲁,原当不起太后夸奖,因为天生木纳,不得已比别人勤快些,所谓以勤补拙。” “……呵呵……还是像当年那么会说话……”卫太后轻笑了一声,笑意还没有展开就隐在了喉咙中,像是怕泄露什么似的。那明黄的帘子还是纹丝不动地挡在他们之间,像分隔时光河流的堤坝。 “……武王他……他身体可安康……?”这句问话发自心底,穿透堤坝,到达时光的彼岸。 双寿心里微动,立刻答道:“王上身体安健……只是……”双寿想也没想嘴里就冒出一个‘只是’,话说出口,才后悔不迭,可却为时已晚。 “——只是如何?”卫太后追问,声音平和,未见波澜,只是在尾音上有一点点飘,好像说者的心情有一丝丝飘忽不定。 “只是禹州之战时,王上中箭,虽不是要害部位,但每遇阴雨还会隐隐作痛。” ——南楚一向雨水多,如此一来,他……岂不是要天天熬痛? “我们太医院的林医正倒是于伤科颇有研究,你倒不妨和他讨教一下,也顺便为你们王上拟一个方子。” 卫太后说得平稳,双寿却听得心潮起伏,他重又矮身跪下,恭敬地叩首:“双寿代南楚王上谢卫太后关切照拂。”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殿门处传来脚步声,一个清爽爽的少年声音同时响起:“——母后,南楚使者在哪里,朕也要见一见。”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母后,南楚使者在哪里,朕也要见一见。” 随着这清爽的叫声,几个人脚步匆匆,相继跨进了殿门,双寿身子一抖,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并未回身察看,而那纱幕中则响起一阵绫锦衣料淅淅簌簌的声音,随即,双寿发现,他眼前金砖地上的那一片光影中有明黄光晕晃动,然后,一角黄袍闪入眼眸, “——母后,这位就是南楚使节吗?”少年的声音近在咫尺,双寿稳稳地俯首跪着。 “皇上来前,怎么也不派人说一声?你王师傅可知道你来了泰坤殿?” 轻盈的脚步声从帘幕处响起,渐渐靠近,略带爽甜蜀音的声音竟也近在咫尺,双寿垂眸斜瞄,晃眼处已看到她明黄缎鞋尖上坠着的浑圆大海珠,光灿灿地耀眼生辉,他赶紧微闭上眼,看来传言非虚,从卫太后的一言一行中,都能品出她对当今大夏圣上华璃的疼宠。 “你就是南楚使节御前内侍总管明双寿?”华璃没有回答他娘亲的问话,他来泰坤殿的事,太傅王伯庆不但一清二楚,甚至还怂恿他前来一看,对此,他娘怕是也心知肚明。 “南楚来使御前内侍总管明双寿拜见大夏皇帝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明双寿恭敬地叩拜。 南楚虽在夏江以南自立一国,但也是在武王父亲这一代才开始称孤道寡,在此之前的五十年一直是拥兵自立的诸侯国,虽自立,但却没有打明旗号反夏,所以双寿仍对华璃跪拜,口称陛下。 卫无暇眼见,耳听,再细细琢磨,不觉心里略宽,看来那明涧意此时并无犯夏的打算,又或是他心机深沉,以此为诈?刚松快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卫太后轻蹙着眉头,伸手探了一下华璃的额角,还好,今日总算没有发烧,华璃的身体,自端午那场大病后就总是反反复复,不见大起色,——唉! 这心中淤积的叹息不小心从唇边溜出一点,恰恰被俯跪着的双寿听了个真切,像个细若牛毛的尖针刺在心窝里,说不出的酸痛滋味儿,只知道疼,却不知道疼在哪里。 那卫太后好像也惊觉失态,轻咳两声,温和地说道:“端午,给那椅子上再加一个暖垫,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凉了。” 她的话好像提醒了华璃,华璃在堆叠着锦垫的大椅上坐下,就挥挥手,“明双寿,你起来回话吧,地上怪凉的。” 双寿轻巧地站起来,却不敢抬头,眼底余光看到前方并排两张紫檀雕花大椅,椅上坐着的两人均是明黄锦袍扯地, 连卫太后缎鞋尖尖儿上的那一点珠光也看不见了。 “——抬头——”少年故作威严地说道。 双寿轻吸口气,——总算是等到这一句吩咐了,他缓缓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前方,却倏地愣住,忘了礼节,呆呆直视,所瞩目观看的却不是此行的目标卫太后无暇,而是那大夏成帝华璃,双寿耳中嗡嗡嗡地不断轰鸣,心脏突突突地大力急跳,瞳仁儿里只有华璃那张俊秀非常的面庞,和那天雨中双福手举绢帕上的少年画像渐渐交叠融合,最终混为一体。 “……咳咳咳……咳咳……” 卫太后轻咳出声,双寿慌乱地垂下眼眸,卫太后若有所思地虚瞄着他,看似不经意,实则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在眼底。华璃对双寿的反应倒是不以为意,每次外来使臣或是新官觐见时都会出现差不多的情景。 “明双寿,你从临州出发到东安路上走了多久?”华璃饶有兴趣地问道。 双寿压下心中巨涛,略抬头轻声回道:“水路十天,陆路将近十五天。”眼角一扫,已经看到了卫太后探询的眸光,不禁心中一凛,——她的样貌比十六年前更高贵明艳,好像一朵开至荼蘼的芍药,在凋败前挣扎着怒放,但那眼光,明察秋毫,已不似当年的无瑕。 “怎么水路要走十天呢?这么慢。”华璃有点失望。 “回陛下,此时正值季秋,北风渐盛,从南方行船北上,朔风逆行,所以需时较长。”双寿详细讲解着,不知怎的,竟对这小皇帝心生怜惜,难道是因为他的样貌——?双寿身子微颤,收在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头,——可怜的青鸾殿下,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呢? “听说你们太子明霄小名青鸾,仪美无方,颖慧多智,可当真?”华璃还是少年心性,对与他并列三美的南楚青鸾充满了好奇。 双寿听得他问,更是惊疑不定,肩膀一抖,卫太后从旁看到,微皱了眉,瞄了身侧的端午一眼,端午的脸上也是一副沉思的表情。 “正如陛下所言,明霄太子容仪端逸,人品贵重。”双寿稳住心神,缓声回道。 “——哦!竟当真如此!他今年十几了?” 华璃的话音里透出一丝好奇,一丝想往,那稚龄少年的口气竟将双寿逗乐了,他微笑着说:“青鸾殿下九月初九满的十四岁。” “朕是七月初七的生辰,他比我年长一岁呢。”华璃也笑眯眯地说,他清爽的声音和清澈的笑容一下子扑入双 寿的心里,令他激灵灵地打了个颤,双寿微微抬起眼帘,眼光笼着华璃,看得仔细了才隐隐地发现他和那绢帕上的造像不太一样,到底谬误出在哪里却想不太清楚, “明双寿,你看我和你家太子相比,谁更强健?” 华璃说完了还刻意挺起胸膛,此言一出,大殿之中立时陷入沉寂,且不论他所说之话多么孩子气,不合规矩,有失威仪,单单就是这个问题已经令人万分酸楚了。 大夏少帝身体赢弱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双寿自然也有所耳闻,现在听他竟如此发问,除了惊诧还有一点感叹,心里似乎透进一丝微光,若隐若现地照亮了一直萦绕在他心际的疑问,——大夏皇帝和画中少年的区别究竟在哪里。 “陛下威仪凛凛,似比青鸾殿下更稳健。”双寿心里七上八下地转着无数的念头,一时混搅在一起不辨头绪,又觉察到卫太后和她身边那位文秀女官犀利的眼光,于是,他干脆将所有的疑问都收入心底,留作日后思考,现在只专心应对华璃。 他的回话令华璃的眼睛瞬间一亮,随即又转为黯淡,他有些赌气地说:“那明霄独守肫州,诱敌十万,我却连战场什么样都没见过。” 这次,连听惯了他的童言稚语的愁眉和苦脸都皱眉不已,站在椅后,对视了一眼,同时心里叹息。 卫无暇听不下去了,扭头温言说道:“皇上,别让太傅久等了,明总管也该回驿所休息了。” 华璃忽然觉得没趣儿,冰白的脸上寒气更盛,每天不是就医吃药,就是功课朝政,好不容易有个新鲜事物,却又要被迫草草收场,这个皇帝做得当真没趣,他刚要摆手叫双寿退下,忽又想起什么,唇边隐现笑意,急切地说道:“明双寿,明年三月,朕将在东林苑围场举行春狩,此春狩已经停办了三年,所以明年复办的春狩将格外隆重盛大,朕邀请南楚明霄太子前来参加春狩,你回去将朕的邀请转达给他。” 卫太后还来不及出言阻止,双寿已经跪倒称谢了,心里激动万分。在和平年代,武备极易废弛,而隆重的皇家狩猎实际上相当于一场大规模的军事训练,明霄太子如若真能参加大夏的春狩,那不缔为一大快事! 双寿随即拜辞。心里掂量着华璃关于春狩的一番话,没想到此行竟能有如此意外的收获。 看着明双寿在宫道上渐行渐远的身影,卫太后伸臂拉住华璃的手,轻轻摩挲着,那冰寒纤细的手指就像用冰雪塑成的,“——手炉呢?”她侧头皱眉 问道。 愁眉立刻递上一个紫铜镏金海棠花型手炉,卫无暇接过来将华璃的手焐在暖炉上,随之睃他一眼,“阿璃,你刚才可是有点莽撞了。” “娘亲是指我邀请青鸾来参加春狩?”华璃一挑眉,唇角微翘,“我就是故意让他来看看咱大夏的武力风范,难不成还真怕了那明涧意,他们明家几十年前还只是我大夏的楚侯,如今竟也称孤道寡了,等我修成昭然武德,就南下伐楚!” 卫无暇哆嗦了一下,手上一滑,差点没有捧住手炉,她勉力压下心中的惊慌,颤声问:“这是王师傅教你的?” 华璃摇摇头,挺起细瘦的腰背,“这还用王师傅教?一统大夏是父皇的夙愿,娘亲不也总说我是统一江山的不二人选吗?” 卫无暇心里沉积的苦涩涟漪似地一波波漫上心尖,看着身边儿子那单薄的身子,清瘦的脸庞,她真想真想收回以前对他说的那些话,如今,她只愿阿璃做个太平安逸的守成皇帝,在他的生命里莫要再有任何飓风狂澜。 **************************** 夜阑人静时分,翎坤殿内室中,斜月半窗,银红满照,碧玉梅花鼎里轻烟渺渺,暗香浮动,卫无暇懒拥羽衾,靠在床上,那牙床深而广,她娇小的身躯好似汪洋中的一叶小舟,飘飘摇摇,没有依靠, “端午呀,你看今天那个双寿盯着阿璃的眼神实在古怪,……好像……好像是……”她犹豫着,想到什么却又不敢说。 卫无暇的声音透过碧色纱幔传出来,就像她隐在纱幔后的脸庞,模糊而憔悴,端午半躺在床下的矮榻上,望着头顶碧纱幔后的人影,想了想,斟酌着说:“我也觉得他的神情奇怪,好像猛地见到熟人一般,但细想想又觉得不是——” 端午一下子把卫无暇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生生儿地令她打了一个寒颤, “……你……你是说熟人……那……那怎么可能……?!” 端午一惊,才发觉自己说的话有多不妥当,立刻支起身子,轻笑着说:“娘娘可千万别多想,我是说他那眼神像那个情形,可细想后却又不是了。” 卫无暇嗯了一声身子向下滑,靠在枕上,深秋时节,就是再用汤婆子,脚炉暖衾,到得半夜还是会被冻醒,那种冷从心里,骨子里向外发散,就是再有十个暖炉抱在怀中也暖不进心中去, “那你说双寿到底是怎么回事?”卫无暇还是觉得 疑心难消,双寿的眼睛凌厉有神,不愧是他身边的近侍。 “——许是看到咱皇上的仙颜俊貌被摄住了?”端午唇边的笑意加深,在她的眼中,华璃便是世上最美好的人了。 卫无暇也噗的一声笑了,没有哪个母亲不爱听别人夸奖自己的孩子,笑过又觉得心焦,长得美又有何用,她宁可华璃长个普通人的样貌,但却拥有强健的体魄, “若是说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我倒还信,这明双寿可不是普通宫人,当世三美虽然大名鼎鼎,但十几年前的那四美也不比他们差,明双寿应该见过其中三位,又怎么会被阿璃的这一点颜色摄住。” 端午一听就愣怔在榻上,唇边漾起的笑带着一丝恍惚,思绪飘回到十几年前,嘴上喃喃地说道:“郡主,当年哪个女子不钦羡那四大公子,不想一睹他们的俊颜,第一便是咱们大蜀的王上卫无殇,人称烈阳公子,美得好似太阳神一般;其二是咱们蜀中唐门的长公子,唐窦,人称净水公子,气质如水,灵美流畅;其三便是咱们先皇文帝,人称岚山公子,仪态端稳清峻;其四是那南楚太子明涧意,人称鸿鹄公子,飘逸潇洒,姿如苍鹰——” “——端午——” 卫无暇的一声轻呵打断了端午的遐想,端午眼神一暗,——唉,世事变幻,如白驹过隙,十几年前的四大公子已相继陨落,自家的王爷死于卫恒之乱,文帝于前年过世,那唐门的唐窦公子听说已被仇家绞杀,当时还引发了江湖上的一场血雨腥风的混战,如今所剩的就只有那武王明涧意了,可他——可他如今身为南楚武王,而当年的无暇郡主已是大夏的太后!——三十一岁,如花似锦般绽放的年纪却已是‘太后’,一个‘太’字就将她锁进了坟墓。 “我还是觉得不放心,让立春派个人去探探他。”卫无暇将流水般的往事和自己一起锁进了坟墓,昨日已死,再想也无用,还是当前的事情更紧要。她怎么都觉得那个明双寿可疑,盯着阿璃像盯着一件失而复得的奇珍。 “也好,娘娘,端午这就去吩咐。”话音未落,端午已从榻上轻跃而起,珠帘微动,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外面殿堂的阴影中。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你说什么?你爹是前朝四大公子之一?!”小花儿惊问,眼睛瞪圆,嘴巴半张根本合不拢。 “——那当然,难道我还骗你不成!”唐门老四唐惜一边擦汗,一边捶背,一边斜眼睨着小花儿,仿佛是怪他少见多怪,“我说花少主,花小爷呀,你要这破树叶子到底有啥用呀?”说着唐惜就扯下腰间别着的小竹篓,一屁股坐在树荫下,不停地用手扇风,其时已是深秋,但她还是热得满头大汗, “四姐,你才摘了多久呀,就累成这个样子,我们要都像你可早就趴下了。” 灌木林中响起了纷纷扬扬的喊声,五彩衣衫在浓绿的林木间时隐时现,好似一只只彩蝶,大鸟儿铃铛忙碌兴奋地飞来飞去,穿梭在采摘树叶的女孩子们之间,铃铛儿风骚的啾啾叫声,女孩儿们嗬嗬的清脆笑声,故作娇憨的叹气抱怨声,此起彼伏,将碧翠的山坡点缀得无比热闹。 “花少,你快给四姐讲讲这叶子的功效,她刚从润州回来,还一窍不通呢。”唐门老五唐忆手指翻飞,灵巧地将一种半人高灌木的树叶摘下放入腰上挂的小草筐里,仔细一看,这唐忆竟和唐惜长得一模一样,连身上穿的柳色衣衫都完全一样。 “她哪里是一窍不通,她分明是七窍生烟,马上就要灵魂出窍了嘛。”一个女孩儿脆生生的大笑起来,身上水绿的衫子和林色混合在一起,只露出一张秀白的俏脸。 “好你个小六儿,竟敢嘲弄四姐,看我不整治你。”唐惜一跃而起,花蝶似地扑入林中,刚才还手酸腰疼,喊累不止的女孩儿一下子变得生龙活虎,林中立刻响起了嘻嘻哈哈,叽叽喳喳,扑打追逐的喧闹声,花铃铛儿本着哪里有美人去哪里的原则,打着旋儿扑上去凑热闹。 小花儿哭笑不得地摇着头,一边手脚麻利地摘着树叶,笑闹声从林子这边飞到那边,吱吱啦啦的,有点像调错频的收音机,小花儿忍无可忍,终于充满同情地问身边劳作着的唐怡,“你们唐门大宅里是不是天天都如此呀?可怜的唐大先生!” “——还有可怜的我。”唐怡笑呵呵地补充着,对这一群明明心智比她小却天天逼着她叫姐姐的姐姐们,她只有喜爱和无奈。 “对了,刚才你四姐说的关于你爹的事,确实当真吗?”小花儿又想起刚才的话题,难得地八卦了一次,他见过当朝三美男中的两位:青鸾和鸾生,他们都各有美态风仪,小花儿想破了脑袋也想像不出唐大先生如何能名列四美公子。 “应该是真 的,听大姐说我爹当年成名最早,被人称作净水公子。”唐怡一边忙碌着,一边抬眸望向远方层叠的山峦,好像穿过时光,又回到过去。 “那其它三位公子都是谁?”小花儿准备将八卦进行到底。 “分别是当时的大蜀王卫无殇,大夏文帝华宁和当时的南楚太子明涧意,哦,对了,蜀王卫无殇的孪生妹妹卫无暇后来成了文帝华宁的皇后。”唐怡顺口说道,可见一八卦大家就都变得口齿伶俐了。 小花儿凝神一想,就咧嘴笑了,这遗传因子果然白试百灵,万分好使,现在的三大美男中竟然有两位产自前一代的翘楚:北方的阿璃是文帝和卫无暇之子,而南方的青鸾是明涧意的儿子。 “……呵呵呵……可惜你爹没儿子,不然如今也是四美而不是三美了,可……为什么你爹如今变得如此……如此……”小花儿说不下去了,笑意也渐渐退去,想到唐窦那个圆滚滚的身躯,和他脸上永远滑稽的笑容,再想想‘净水’二字,和那些前尘往事,小花儿一阵难过,再也说不出话。 唐怡也静默无声,林间远远地传来女孩子们的嬉笑声,鸟儿鸣唱,秋风低吟,他们手下忙碌地采摘树叶,沙拉拉,沙拉拉的轻响。 半晌,唐怡停下动作,扭脸望着小花儿,“你是问为什么他如今变得如此虐待自己?” 小花儿一愣,是呀,善待自己的人绝不会像他那样。 “他们深深相爱,一个永远的走了,另一个要照顾七个幼女,不能追随而去,但对他来说灵魂已死,容颜外貌不过就是一副皮囊,要与不要已不再重要。”唐怡平淡地说着她父母的故事,仿佛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平淡已极的事情。 小花儿想:对唐窦来说,妻子死后,他能做的就是化悲痛为自虐了。 “你尝过相爱的滋味吗?”唐怡忽然问,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遗憾和想往。 小花儿摇摇头,再摇摇头,——没有,他从未与人相爱过,从来都是他爱别人,别人不爱他! “你呢?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小花儿不甘心地反问,眼中是层层叠叠,漫无止境的绿,深深浅浅,浓浓淡淡。 “——没有。”简单的两个字,却道尽无限心事,“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但他不爱我,从没爱过我,所以——” ——所以,我们都不知道相爱是什么感觉,也就无法理解唐窦的做法。小花儿在心里替她说完后半句话,然后自失的笑了, 在前世,他只是一味单恋,还傻到要以毒品自虐,如果真与人相爱又痛失所爱,那可能要比唐窦更绝然。而今生,今生——, “小花儿,那个大仙一直在骗我们,骗我们转生,说什么特为我们安排了好姻缘,他简直就是一个惯犯!”唐怡嘴里控诉,心里却毫不在意,有爱更好,没有也罢,几十年的生命一晃即过。 听到‘惯犯’一词,再联想到秃头大仙儿的样貌,小花儿终于憋不住大笑起来,一个‘惯骗’居然被世人供在庙里日日顶礼膜拜!(此惯骗在浮游城中连续打了一百个喷嚏,大家可以无视他。) “说什么呢,这么好笑?”唐惜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肩膀上还蹲着花铃铛儿,威风凛凛地扫视着他们,唐怡伸手搔它胸口的彩羽,它竟咕咕噜噜地傻笑起来。 “哎,花儿少,你还没告诉我摘这叶子干啥用呢?我刚回岛,就被你抓来做苦工了。”那唐老四越说越委屈,啪啪地拍着腰间的竹篓。 小花儿不答,却忽然指着她的脸叫道:“小七儿,你快来看你四姐的脸,这里,这里,长了好大的一个痘痘。”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这个杀千刀的痘痘,唐四姑娘就更是哭丧了脸,简直欲哭无泪。 “我这个叶子就能帮你战‘痘’。”小花儿得意地说。 “战斗?什么战斗?”唐惜一头雾水,连肩上的花铃铛儿都摇首摆尾地表示疑问, “这种灌木——”小花儿指着身前的矮树,“学名叫互叶白千层枝,俗称茶树。” “这哪里是什么茶树,我们蜀中的茶树长得……”唐老四号称唐门打岔王,此时又在发挥特长了。 “四姐,这不是咱们家茶场种的那种茶树,它只是被称为茶树,却不是茶树。”唐怡试图解释,却越说越乱。 小花儿嗬嗬笑着,摘下一片茶树叶子递给唐惜,“你闻闻,很清香,对吧?用这种茶树叶提取的茶树精油可消炎解毒,镇痛止痒,驱虫杀螨,还能提神醒脑,是居家旅行必备之良药。” 小花儿顺顺溜溜儿地说完,发现唐惜直眉瞪眼地看着他,一副绝不置信的模样,“你把它说得如此天花乱坠,简直比那南楚的解毒圣药还灵光了。” 听得此言,小花儿原本笑眯眯的脸一下子黯淡下去,又想起在溶洞中时阿鸾以那药哄骗亦袅。 “也许他们那药里就有茶树油的成分呢。不过,这个只能外用,不能内服。我要多准 备一些,下南洋时带在船上用,可以预防治疗许多小炎症。”小花儿诚挚地一鞠躬,再拱拱手,“谢谢四姐出工出力了,我一定帮你把那个痘痘消灭掉。”说着就将手中的茶树叶送到唐惜的嘴边,“嚼碎,然后将糊糊涂在痘上。” 唐四姐对一切爱美的行为都坚决拥护,并身体力行之,于是,在那天以及之后的几天里,她脸上的痘痘消失了,却多了一块惨绿的泥糊,于是,她在之后的若干天里,被人称作唐四糊! 十几天后,在华湾船坞的造船工地,小花儿正坐在高梯上用朱笔仔细描绘着船首外舷上的两个隶书大字, “——大华,嗯,有气势,你爹的笔力更盛当年了。”唐窦的声音忽然从船下响起,小花儿回头看,见他身穿蜀锦夹袍,像个大粽子似地戳在船下,手里还捏着那把小纸扇,虽然今日已是立冬。 “这是我写的,可不是我爹。”小花儿笑眯眯地说,就见那唐窦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纳纳言道: “没想到呀没想到,我以为你只会用那柴火笔(炭笔)描描画画呢,没想到你竟得了你爹的真传,这‘大华’二字既雄阔严整,又舒展灵动,真正是蚕头燕尾,行笔有波势俯仰,妙哉妙哉!” 他刷啦一声收起纸扇,以扇柄叩掌,连连点头,颌下髯须无风自动,双眼湛亮,小花儿骤然望之,倒真的看出了几分当年那个净水公子的朦胧影子。 “少主,最后一个隔舱封合了,你下来看看。”水根从舱板下冒出头来,大声喊着。 “——来了。”小花儿放好朱笔,一跃而下,“唐大先生,你和我一起去看看。”说着就拉上唐窦钻进第二层船舱。 此船全长五十米米,宽十五米,共分四层,最底层被分隔成十六个隔舱,小花儿灵活地从打开的舱板处跳入各隔舱检视着,唐窦虽身宽体胖,但武功高强,所以倒也不觉得太憋屈, “幸亏咱们岛上有自己的铁矿,不然可供不上你这铆合链接需用的铁钉了。”唐窦得意地说着,一边东摸摸西摸摸。 “大先生,这私开铁矿不是要被治罪的吗?”小花儿有点担心。 “当年南楚占了南岳的大片领地,把咱们赶到这个荒岛上,就早已说好此岛归南岳后人遗民自治,他们哪里想得到这里竟如此富饶,不过也真亏了小七了,呵呵呵……”一提起他这个宝贝七丫头,唐粽子就乐得合不拢嘴。 小花儿也笑,同时感慨这种机缘巧 合,他也问过唐怡如何在大华岛发现的铁矿,当时唐怡说:“前世我的父亲是地质大学的教授,因母亲早亡,我自小和父亲转战于各个地质探矿大队,文革时父亲挨整,成了反动学术权威,我就和父亲一起回了江南老家,然后——”她没说‘然后’怎样,好像那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哎哟,”只听唐窦惊呼一声,不知在哪里绊倒了,“我说小花儿呀,好好的大船舱,你为什么要把它隔成这么多零零碎碎的小舱?”粽子嘀咕着抱怨。 “大先生,这是为了增加抗沉性。你想想,如果船舱是一整个大而空旷的空间,某处要是触礁或是遭遇其它意外,船很快就会进水沉没。现在我们把底舱做成十六个独立的水密隔舱,即使某处触礁漏水也不至沉船。而且方便储物载货。”小花儿耐心地解释着。 “——货?什么货?你要带货下南洋吗?”唐窦一听‘货物’二字就来了兴趣,双眼放光。 小花儿好笑地回头看他,这见钱眼开,身裹锦袍的胖粽子哪里有一点净水公子的风范? “底舱一半土石压舱,一半装货,瓷器丝绸之类的就行,这个就由大先生包办吧,等回航时全部装货。”小花儿俯身冲唐窦拱拱手,“哦,对了,我还需要一些药材杂物,这个大先生也熟悉。” “你准备什么时候起航。”唐窦的语气变得凝重。 “照现在的进度,元旦过后就能出发了,最好是趁东北季风时下南洋。” “哦,那可没多久了,别的货物还好说,这个药,还有你要的那些杂物最好由你亲自去一次临州验货,万一我给你办的货不对路子,再返工就赶不及了。”唐窦搓着手,样子有点焦灼,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领教了小花儿在用药方面的古灵精怪,还有他要带在路上的一些匪夷所思的物品,唐窦实在没有把握能照单办妥。 “……嗯……要去临州呀……”小花儿忽然觉得手心出汗,他咬着下唇,想了想,毅然说:“——好,我亲自去临州办货。”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夏历十一月初八,正是立冬之日,水始冰,地始冻,坤忘山中一片萧索。 明霄站在山谷中的坡坪之上,看远山苍茫,碧色浓稠沉郁得竟如泼翻了的一铣麝墨,间中点染着一抹抹的苍白,那是低飞的云霭,云粘衰草,化做残絮随朔风飘去。 “将军,殿下在此已经站了快一天了,这眼看就要过申时了,我们是不是——”赵乾小声提醒着许君翔,他们远远地站在明霄的侧后方。 许君翔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明霄,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赵乾的提醒,心里只狂乱地想着:——青鸾,青鸾,他的背影如此孤肃静寄,已是初冬,身上却只着雪锦夹袍,袍角随风烈烈翻飞,好像一转眼他就将御风而上,高飞入云霄。 “——将军——”赵乾顺着许君翔痴迷的眸光望向明霄,也不禁暗叹口气,但还是又提醒了一声,——这两个人,各有情痴,各为情狂,可惜眼光永远都无法交集,“——将军,天色已晚,我们还是赶紧下山吧。”说着赵乾便回头看了一眼集结在山谷后侧的几百禁军,他们也都陪着明霄站了快一天了。 “小赵,再等等吧,让他再呆一会儿,这只怕是他最后一次来此探访了。”许君翔终于回过神来,叹息着说。 赵乾却在心里腹诽着:君翔明明才十六岁,比我小了两岁,却日日叫我‘小赵’,看来他想当老大是想疯了, “这山谷叫什么名字,地处偏僻,如此隐蔽,若不是殿下亲自带路,咱们说什么也找不到这里来。”赵乾小声问,一边察看着君翔的面色。 “殿下说这山谷叫红河谷。” “——红河谷?这名字当真稀奇,我可没看到什么红河呀?”赵乾没话找话,只盼能将君翔的心思从那人身上拉回来,他现在的面色看着比殿下的还要苍白。 “是呀,我也觉得古怪,但即是殿下起的名字,那必是极好的。”许君翔凝视着前方风中的那个身影,只恨不能走上前将他揽入怀中。四年前,当他第一次来到翔鸾殿,看到殿窗前坐着的那个小小明秀的人儿,他的心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那小人儿眼眸乌亮,玉白的脸上淡淡静静,但当看到他从怀中捧出那只翠鸟时,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笑容,——啊,那个奇异的笑,瞬间照亮了阴霾的大殿。 “这里原来的草庐已被焚毁,看这过火残迹应该是五个月前发生的事了,那时殿下才回宫不久,会是谁干的呢?难不成是主人自己?”赵乾徒劳地自言自语着,他知道说什么都 无法引开将军专注的凝视。 “——你说是主人自己?!”许君翔竟因这句无意中的话而暂时从明霄身上掉开了目光,回眸望着赵乾。 赵乾咧嘴一笑,心里酸酸暖暖的,“多半是仇家所为,或是主人听到了风声,怕仇家寻来而自毁家园,远遁而去?” “——远遁!你说他会遁去哪里呢?”随着惊问,一直背对着他们的明霄已飞身趋近,赵乾和君翔都大吃一惊,没想到才练了半年的功夫,明霄的步法竟已如此轻捷。 “……殿……殿下……我……我也只是猜测……毫无凭据……”赵乾深恨自己一遇明霄就变得鲁笨,原来的口齿流畅也变得木纳迟钝,“……而且……说不定是……是前一种情况……那……那就凶多吉少了……” 赵乾刚说出此话,就被明霄眼中绝望的情绪击溃了,许君翔也狠剜了他一眼,好像是怪他多嘴,赵乾委屈地紧抿嘴唇,不再言语。半年前那个诡异的夜晚再次重现在他眼前,——煌煌火光中,两个少年先后坠入深渊,电光石火间,他并没看清他们的样貌,只觉得他们像两团白色的流云飞向天际。等回到吴山宫中,当时在场的众人就忽然三缄其口,好像集体忘却了这段记忆。 “君翔,关于唐门,你们查的怎么样了?”明霄的双眸中似结了一层薄冰,冷而微亮。 “唐门世居蜀中,具体宅址在哪里却不得而知,他们是几百年来江湖上最神秘恶毒的门派,组织极其严密,很少有人能混入其中,就是有也没有生还者。他们的大当家唐窦,成名极早,前朝人称净水公子,但具体是何面貌却众说纷纭,很混乱,我曾看到过不下十个唐窦的绣像,竟各个都不想像,可见没有一个是真的。” 明霄沉静地听着,除了微蹙的长眉,脸上别无表情,掩在袍袖中的手却早已攥成拳头,眼前晃动的都是唐亦袅那狭长妩媚的凤目,直恨不得一掌掐断他瓷白的脖子。 “这个唐窦还经常出没活动吗?” “唐窦已经有十几年没在江湖上走动了,据说是被仇家追杀,生死不明。唐门有七子,各个身怀绝技,神出鬼没,没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就是有也早被挖眼掏心了。” 许君翔的话令明霄眼中的薄冰更加坚硬,他又想起唐亦袅脸上的金色面具和他的那些形同鬼魅的随从。 “……那夜……那夜他们坠崖后……那些唐门的人呢……”明霄紧咬着牙,一字一句都带着切齿的仇怨,已经快六个月了,这 还是他第一次问起那夜后来的情形。 “当时……当时乱成一团……”许君翔没敢告诉明霄,当时因为他悲痛已极陷入昏迷,明浩下令点了他的睡穴,立刻后撤下山,并没派人追剿唐门余孽,“……他们趁乱……夜遁了……大家都急着带殿下回宫,就……” “——就放过了他们是吗?!”明霄眼中的寒冰终于破裂,他目眦欲裂地瞪着许君翔,狠声问着。 “是二殿下——,” “赵乾——!” 赵乾和许君翔几乎是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惊怔地看着明霄倏地紧闭双眼,眼角氤出点点泪痕。 “——下山,剿灭唐门!” “可是殿下,那唐门——” “就是掘地三尺,搅乱江湖,令他们黑吃黑,也要给我灭了唐门!”明霄的声音轻而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向谷口走去。 山谷对面,峰峦如簇,在密林中有十几个黑衣劲装之人攀在高树上,他们正监视着对面南楚军卒整齐的下山队列, “——欢颜,你看他们在找什么呢?”一个懒洋洋,娇脆欲滴的声音忽然响起,声音的主人隐身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古树上,宛然就是当日的那个唐七少,也就是川西蜀宫中的卫元嘉。 “奴婢觉得是在找什么人,或是找什么人的家?” “可我什么也没看到,人?家?在哪里?”卫元嘉嘴里说着,心中却隐隐地猜到了什么,不禁伸长了脖子极目向对山看去,难道那个绝色少年真是山里人吗?难道这里就是他的家乡吗?小元的心里像被利刃划过,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真是难得,也只有这位名叫花景生的少年能令他心头漾起波澜。小元的脸上蒙着布制面罩,这样便于隐藏,也便于掩饰自己的真实神态。那个曾被景生嘲笑的金制面具也已失落在这大山之中了。 “我看是早就被烧了,呃……”欢颜刚说了一句就被身边的人掐住了脖子, “——说!是不是你们干的?” “主子,主子,不是我们,真不是我们,我们有几个脑袋呀,敢背着您干这事儿。”欢颜断断续续地哼着,已经快要窒息了。 “那难道是父王的人?”小元并没有松手,反而加重了手劲,欢颜已说不出话了,只是无助地看着他,眼睛里只有依恋和恐惧。小元一松手,欢颜瘫在树干上,抚颈猛咳, “……咳咳……不是,应该不是大王的人,他 这几个月都沉迷于新宠小锦,哪里有闲工夫管殿下的事情。”欢颜好不容易顺出口气,赶紧磕磕巴巴地解释。 卫元嘉一听就凶恶地皱紧眉头,——真是夭寿!他这个蜀王都被那明涧意破了锦州都城,不得已诈死,避居到川西去了,还念念不忘收集美人,祸害自己! “大王这次怕是动了真情,他们都说……都说……那个小锦酷似当年的……咳咳咳咳……不……不敢了……咳咳……”欢颜还没说完就又被小元掐住了脖子,“——不长记性的蠢货,不如我现在就掐死你,也省得日后你被大王撕碎了,他的事你也敢议论?!” 卫元嘉狠狠地将欢颜掼在树干上,枝叶哗啦啦地好一阵响,其它树上的黑衣人都像没听到这边树上的动静,一动不动地继续朝对山观望着。 小元恍惚地想起那些被丢在锦宫中或是死在路上的各色美男秀童,他们彼此都长得有些相似,眉眼五官,体态身姿都和——和绣像上那个人的某一部分非常想像,那张绣像被恒王藏在锦盒中置于枕畔,伴着他不知过了多少年,多少夜。小元知道自己与那绣像一点都不像,并也因此受尽苦楚,但是,那画中人却很可能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个小锦也和旁人一样,得意不了多久,更活不了多久,过眼云烟罢了。”小元不禁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又猝然而惊,欢颜却悄悄地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小元想挣脱,终究没有,就任他一直握着。 大王收集了那么多的记忆碎片,却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容颜,一开始都是欢天喜地,没过几天就发现身边新人和画上旧人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就又怒然丢弃,再重新收集。 “当初剃了你的眉毛,也是不想你也被……被他夺去……”小元反握了欢颜的手一下就随意地松开了,欢颜的手微微颤抖,冷热不定,酥酥麻麻的,真想一直就那么被他握住。 “欢颜,谢谢你,若不是你,当日我就葬身苍水了。”小元虽放开了他的手,却转头一把扯下俩人头上的面罩,倏地吻住了他的唇,欢颜薄透清凉的唇瓣,在他的舌下哆嗦着,接着就迫切地回吻住他,卷舔吸吮,热切而绝望!动情处,欢颜不觉伸手揽上他的腰背,小元一颤,微闭的眼中闪过一抹戾光, “——啊——”欢颜痛呼,唇边已有一缕血线缓缓流下,抬眸望着眼前魅惑的凤眸,欢颜心痛得浑身战栗,“……鸾……”, “——住嘴,你不配叫我鸾,”小元厉声喝止他,重又带上面罩 ,“叫我主子,你永远都只能叫我主子!” 欢颜也缓缓带上面罩,——好吧,主子!这条命当初是你留下的,也将永远只为你而留在这个世上。 ‘——鸾’?!小元面罩遮掩下的唇角勉强向上勾起,想起最终飘坠苍渊前的那一刻小花儿瞪着他的眼眸,眸中的神情充满着不可思议,惋惜和痛怜,那是他有生以来不曾在任何人眼中看到过的表情,就为那一刹那的眸光,松开手,跳下苍渊也值了。 “主子,他们已经下山去了,一个都不剩。”欢颜忽然小声提醒着,声音平板。 “先放鹰过去转一圈,夜里我们再过去。”小元吩咐道。 欢颜撮唇为哨,短促而尖锐的哨音响起,片刻后,两只灰面鹫腾空而起,利箭似的直插入对面的山谷。 第二卷:为你,揽长风,牵星飞翔!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夏历十二月初六,节气大雪,不到申时天色已暗,幕云低垂如大敌压境,日华收尽,只在云底不甘心地遗下一带微亮,转瞬便被呼啸的雪风卷走,不留一丝痕迹。 大兴宫谨政殿的东暖阁中,灯烛煊煊,暖意融融,紫铜馏银缠枝莲的炭炉里暗火点点,红螺炭烧得正旺。武王明涧意坐在桌前紧锁着眉头,一边撂下手中捏着的折子,扭头问换茶的内侍: “双泰,什么时辰了?” “回王上,申时已过。”年轻的内侍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桌上。 “双寿他们昨天就已经过了宁州,怎么还没到?” “王上,双寿他们许是被雪阻住了,外面早就飘上雪花了,宁州在咱们北面,可能今天早上就起雪了。”双泰垂手立于案侧,心里也盼着双寿能早点回来。 武王端起茶盏,却没有喝的意思,只捧在手中轻轻摩挲着,杯里的茶是温热的,手心里的影青瓷却微微冰寒。最近他总觉得肋下隐痛,精力也大不如前,原大蜀各州虽已陆续调派官员开衙建府,但大战过后百废待兴,一切都需要重新部署,他却总觉得精神匮乏,难以凝神细想细查,连十几年来从未间断过的射御习练都已减半。明涧意啪地一下将手中茶盏放回桌上,心里颇为忧虑烦乱。 暖阁外忽然传来淅梭的脚步声和轻声细语,武王微侧头,眼眸一亮,站在他身旁的双泰颇为灵醒,立刻快走几步打开暖阁厚重的雕花大门,只看了一眼,就失望地垮下脸,听了小内侍的回复后他就重新掩上门,嘴上却先勾起三分笑,回头说道: “王上,是李夫人殿里的双禄。” 武王一听就皱了眉头,不耐烦地说:“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 “说是李夫人的内兄李普大人送了鹿肉来,夫人正在梅阁里着人烧炙,想请王上过去一起赏雪品肴。”双泰顺口回报着,眼角一扫就看到武王不以为然的表情,立刻低眉顺眼地说:“王上,这两日天寒,用炭多,炭气重——” “是呀,本来就炭气重,口焦内热,哪里还能吃什么大补的鹿肉?”武王跟着接口,一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双泰。 “那奴婢就这么回复他吗?”双泰的头垂得更低。 “你斟酌着说吧。” 双泰嗯了一声就恭敬地退出暖阁,才要关上阁门就又伸头进来,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欣喜, “王上,双寿总管回来了。” “哦?!快,快叫他进来。”武王半站起身,又觉失态,抚袍重又坐下,拿起茶盏浅抿了口茶,再抬头时那御前内侍总管明双寿已经俯首跪在了桌前,双泰臂弯里挂着他犹带雪花的锦毡斗篷,轻轻走出去带上了门。 “双寿拜见王上,路上大雪阻路,回来迟了,请王上宽恕!”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刚才赶路太急,双寿的声线微颤。 “起来说话吧,你也坐下,路上想是极不好走。”武王体恤地吩咐着,眼看着双寿在矮凳上坐下,想了又想,想说什么,却总也说不出口。 双寿明察秋毫,早已明了武王的心思,重又站起,从随身带的包裹中取出一个狭长的锦盒,双手捧着,俯身献上,“王上,双寿幸不辱王命,这是双寿当日回泽兰驿所后连夜所绘。” 武王接过锦盒,握在手里,却不言不动,只紧紧地握着,好似害怕打开锦盒后盒中之物会灰飞烟灭,抑或是害怕心中所想将从此消弭。时间慢慢地流逝,他的眼光牢牢地锁在锦盒之上,心思却早已飞向北方,那里雪雾茫茫,阻断了一切思念想往。 双寿也如老僧入定般陪着武王默想静坐,又呆了半晌,终于抬起眼皮,细声说:“王上,时辰尚早,夜半观画看得更真切。” “……呃……你……”武王微楞,看了一眼双寿,双寿面如止水,也眉毛都没动一下,“……你将它拿进去吧。”武王松开手里攥着的锦盒,才发现手已麻木。 双寿走上前拿起锦盒送到东暖阁里间的武王内寝中,再回来时发现武王已埋头审看着折子,想了想,还是趋前恭声说:“王上,我这里还有一幅画要请王上过目。”说着就从包裹里取出了另一个锦盒,双手捧着献上,“这是那大夏少帝华璃之像。” “——哦?”武王一听来了兴趣,立刻拿着锦盒走到窗前的梨木长案旁,双寿见状早已双手各执一灯放在案子上,暖阁中的那一角骤然亮如白昼。 双寿打开锦盒,拿出画轴慢慢地在长案上展开,只听身侧武王‘咦’地一声就倏地俯身凑近画卷,卷上的少年身着团龙皇袍,眉目如冰雪般清透,脸容俊逸非凡,正好奇浅笑地回望着他, “……这……这是……这分明就是那个……那个……嗯……不是……不是……细看又分明不是……”明涧意嘴上失控地嘀咕着‘是’与‘不是’,双寿却听得一清二楚,不禁佩服自家大王明察秋毫,目力深邃。 “双寿,这是——”武王转头盯着双寿,眼中闪 第五十七章 小怡重又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明霄抬眸看去,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小怡的身后跟着走进来一位男子,身形高挺修长,身穿浅墨色窄袖紧身单袍,袍上毫无绣饰,只有翩翩流云暗纹,随着身体的移动隐隐流转,更显得那人仪态洒脱俊逸,只是他的脸……他的脸上覆着一个弯月型面具,非金非银,倒像是层纸膜,近乎肉色,只露出双眼和嘴唇,他光洁的下颌线条完美,宛然向下勾勒出颀长的脖颈没入锦袍的襟口,显得无比高贵优雅。 或许是发现了明霄凝注的视线,他的眼睛直望过去,明霄忽觉一阵晕眩,几乎无法呼吸,面具后的那双眼睛沉静幽深,瞳光深邃,灿若星辰。明霄觉得自己全身心都在那深湛眼神的笼罩之下,渐渐沉溺,无法自拔。 “杜华参见青鸾太子殿下。”银子般纯朗的声音骤然响起,将明霄从那泓眼波中唤醒。只见那人走上前来微微俯身参拜,态度不卑不亢,倒好像是和友人私见,等他直起身时几缕发丝从额际散落下来,滑过面具,不显突兀,反添了一丝丝神秘,明霄只觉目眩神迷,视线向下,不由自主地望向他的嘴唇,说话开合间,他的唇角微动勾起一抹红润, “殿下——”轻唤声响起,清清朗朗。 “——呃——”明霄回过神来,立刻转开眼眸,心,却还在大力鼓动。别管杜华面具后的面容是何模样,单只这一眼的印象就足以震撼人心。 “……你……你怎么知道我……我是青鸾?”明霄听着自己迟迟疑疑的声音,大为惊诧,为何在此人面前自己竟会如此失态,难道是伤后体弱引起的?心里对杜华有些着恼,此人三番两次引得自己心慌意乱,简直莫名其妙。 “为何刚才不来参见?”明霄的声音变得疏远而傲慢,眼睛冷冷地打量着杜华,满意地发现那人似乎吃了一惊,微退半步,双手倏地握拳又慢慢松开。 ——咦?看来此人还颇有血性,就这么一点颜色他就已经受不了了?明霄心里琢磨,一边继续凝视着他,眸光更加凌厉。 杜华却已恢复了平静,微垂眼眸和声说:“刚才殿下伤情不稳,怕引起殿下情绪波动,就没有现身参见。” 明霄不说话,靠在枕上,下巴微扬,虚盯着他看,神态冷峻,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抵消心中的忐忑不安。懊恼气怒慢慢在心底凝聚,为什么?为什么面对这个小小岛主,自己必须虚张声势?! “我来是想通报殿下,武王陛下已经派 人来探望您了,过几天就可到达。” 小花儿宁定地望着明霄,细细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赫然发现即使他并不了解此时的阿鸾,但他却不介意也并不顾虑阿鸾表现出的冷厉,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对阿鸾的情愫早已深植于心,如荒原上蔓生的劲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看着那人儿虚张声势的别扭模样,小花儿的心情忽然变得明朗了,阿鸾呀阿鸾,心机虽变得更深沉了,但遭遇危机时果然还是习惯以负面情绪掩饰自己的心情。——嗯,也许,也许自己还有机会,小花儿凝然端立,唇角却微微翘起了,阿鸾可能已经忘记了坤忘山中的小花儿,但他一定会记住大华岛的杜华。 刚才阿鸾进食时唐窦忽然派人来通报,他以为主岛出了紧急事故,只好暂时离开去了解情况,却原来是杜九的飞鸽传书到了,看了传书内容,小花儿立刻决定亲自前来通知阿鸾。 “父王怎知我在此处?”明霄急问。 “我在回航时已派出信鸽通知家里,他们自然安排了人去临州报平安。” 小花儿刚说完便发现阿鸾若有所思地垂眸默想,不觉心中一动,——难道自己的话里有什么破绽吗? 阿鸾迅速在心中默算着时间,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如今统领海防,熟知各岛屿位置,从大华岛到临州最少需将近五天的航程,可照杜华所说来推算,他派出的人两天就赶到了临州,这——这怎么可能呢? ——啊!航速!小花儿也立刻想到此节,不免一愣,光想着为他报平安,却暴露了他们所造新船的优良航速。没想到这只小鸾越发精细了。 “你府上报信的人莫非会飞?” 冷淡而嘲弄的声音再次响起,小花儿心里一激灵,猛地想起三年前大雪后的宝宁寺,那个身裹衮服的少年阿鸾,和那碗被劈手夺去的佛粥。心底最隐秘的钝痛慢慢浮起,唇角的笑意却渐渐扩大,——阿鸾,等着我,我不会再错过你了!小花儿抬眸直视着明霄,眸光似水,澄澈明朗, “他自然不会飞,只是他的船航速比较快。” “——哦?!”果然如此,明霄精神一振,却立刻又被杜华眼中的神色所摄,他的眼神无比沉静却隐含痛楚,似乎已无力掩藏,不知为何,明霄也感同身受,心里绞痛起来。——这个杜华竟会摄心术吗?明霄惊疑不定地想着,紧紧咬住下唇,片刻后才微露笑容,沉声说道:“我早就听说你们大华岛所造之船别有玄妙,正愁无 缘一见,如今可好了,少岛主可要不吝赐教,为我们南楚水师的壮大助一臂之力呀。” 一直在旁静听的唐怡忽然‘咦’了一声,脆声笑起来,“少岛主,你可别忘了给青鸾殿下换药呀,不然等宫中来船接了,殿下都未必能启程呢。” 小花儿立刻转身走到桌旁拿起换药的瓷盘,并未回话,明霄不禁恼怒,睃眼看着唐怡,见她似笑非笑地站在琉璃墙前,似乎浑然不觉自己插言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身为王太子,一言九鼎,话已出口就不能再反复追问,怎么能如此低声下气,明霄一口气噎在喉口,脸色刷地变得苍白。小花儿转身走过来,一看他的面色,心头万分不忍,想了想,轻声说:“等殿下养好伤了,我们再来商谈此事,杜华一定尽力而为。” 噎在喉口的那口气咕嘟一下顺下肚,明霄松口气,唇角不由上挑牵起一抹浅笑,“少岛主可要说话算数,谨守承诺呀。” 小花儿望着明霄瞬间飞起霞色的脸颊和唇畔那丝柔软的笑意,背上像被细韧的鞭子一下下抽打着,无尽的刺痛一直鞭挞在心上,他记得自己曾对阿鸾说过:“莫怕,我陪着你,永远陪着你。”但最终,他没能谨守誓言,那个誓言已经穿越云雾,散落在苍渊下的黑水之中了。 “——好!我必谨守诺言。”话说出口,才发现声音竟微微发抖,小花儿忍住苦笑,回眸望向明霄,发现他正盯着自己,怔怔的,蓦地,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极轻极浅,转瞬便隐在唇角,明霄墨黑的瞳仁中眸光微闪,潋潋滟滟,似有万语千言,片刻便又静若止水,眼帘低垂。 唐怡站在落地窗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彼此错身而过,一股巨大的失落感袭上心头,爱人而不被人爱,又永无追悔挽救的机会。窗外的浓碧渐渐沁入眼瞳,隐隐然似有水光闪动。 小花儿坐在矮凳上开始为明霄换药,“可能会有点疼,你且忍一忍,很快就好。” 明霄闭上眼睛不欲再看,感觉到大腿上清凉的抚触,点点涂抹,虽然有点刺痛,但却痒痒的非常轻柔,——这种——这种感觉令人感觉无力又慌张,明霄眨动着长睫悄悄睁开眼睛,入眼便是杜华戴着面具的脸,此时看来并不觉得丑怪,而是——而是有点神秘,再往下看,便是他灵活忙碌的双手,肌肤如暖玉,指节修长有力,明霄心口一颤,竟似被一根轻羽撩拨着,酥麻难耐,赶紧别转头,赌气地闭上眼睛,——真是岂有此理,这个杜华怎么总引得自己如此心慌意乱,神思不属呢? “父王派谁来接我?”连问话的口气都变得僵硬。 忙碌的手指停了一瞬,仿佛室内的空气也凝固住一般, “是……是水师提督许君翔。”手指又开始操作,稳定而熟练,没有一丝犹豫。 “——君翔!”明霄轻声惊呼,一下子想起那个无限旖旎的绮梦,心内羞窘。 那微凉灵动的手指再次停下,明霄很想睁眼看看,却只听到‘噹’的一声,好像是金属镊子掉进了瓷盘, “殿下,抱歉,我离开一下。小怡,你来为殿下包扎吧……” 床前微风轻拂,明霄睁开眼睛,刚来得及看见那翻飞的衣袂消失在门外,像羽墨蝶。明霄惊诧之至地望着他倏然离去的背影,心里轻撩的羽毛倏地化作冰针,毫不容情地扎进了心房,明霄疼得皱紧长眉, “……他……他怎么就这么走了……怎么……到底怎么回事?!”心里质问的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明霄突地红了眼圈,说不出的委屈。——不可理喻!这个杜华简直是不可理喻! 唐怡走过来将他腿上换好药的伤口包扎好,一边轻声解释:“刚才侧门边有人来通报要务,估计和王室来访有关,他得了解清楚,准备接待许提督呀,我们大华岛还没来过官差呢。” “那他……那他也不能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拂袖而去吧,太无理了!”明霄现在的语气好像一个被冷落的小孩子,唐怡不禁噗地一声笑了,明霄被他笑得脸上刷地一下飞上红云,但却并不觉得如何困窘,反而有一丝丝甜,明霄困惑地审视内心,完全迷失在自己的情绪中了。 “小怡……是谁……呃……是谁每天为我换衣抹身的?”明霄想起每次醒来干爽清洁的身体,忽然发问,话已出口才意识到对方只是个妙龄少女,但不知为何,面对小怡,明霄总觉得自然怡然,好像——好像她是个认识已久值得信赖的朋友。 唐怡坐在矮凳上收拾着绷带,听到问话,略一迟疑,随即抬头咧嘴笑了,“是杜华岛主呀,不然还有谁够资格服侍殿下呢。” ——啊?!明霄脸上的红云飘向耳根,灿若明霞,唐怡看得一怔,哎哟,不得了,小花儿与青鸾,一个精湛似晨星,一个都丽似朝霞,倒确是有缘人的模样。 “其实……这个房间也是少岛主的房间,他每次来别苑都住在这里。”唐怡笑眯眯地看着明霄,欣赏着他脸上越来越艳的霞色。 “呃……那他……他… …为什么……”明霄低声咕哝着,偷眼打量四周,空阔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俱,雪白的墙壁上也无字画装饰,只在房间一角设有一张书案,几个直抵屋顶的大书架,这个精洁得近乎简陋的布置非常眼熟,好像——好像在哪里见过。明霄凝神默想,却毫无头绪。 “他说这个房间采光好,通透明亮,易于养伤。”唐怡悄悄观察着明霄神色的变化。 琉璃墙外碧色交叠,无边无际,开至荼蘼的蔷薇,零零星星点缀其间,更衬得那无尽的绿意热烈而妩媚。——他的房间确实独特,就像他的人,别有气韵。 “这个房间显得比较简陋,少岛主一直担心殿下住不习惯呢。”唐怡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闪烁着,试探着问。 “呃,这里……挺好。”明霄抬眸一扫,发现自己身下睡的大床式样简单,竟不设帐幕,寝具皆为本色细麻布,干燥清爽,心里也松快起来。 *************************** 小花儿本来在为明霄换药,却不料一抬头看到床头侧门边闪过一个颀长的身影,不觉吃惊,赶紧放下器械,嘱咐了一声就跳起身三两步奔至屋外的竹林边,只见花袭人正倚竹而站,身上天青色的绢袍沾染了翠竹的碧色,更衬得他的肌肤瓷白明润,双眸幽深莫测,唇角却挂着永恒庸倦的微笑, “花儿,有了小阿鸾都舍不得回来看爹了?”他的话听似责怪,声音里却带着浓浓的欣喜与祝福。 “老大,我不知道你回来了……我们……”小花儿想起刚才的情景,心中悲喜莫辩,忽然哑口无言。 大花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边走上前揽住他的肩膀,此时小花儿的身高已超过了他,可如此被花袭人揽着却丝毫不显得突兀, “花儿,我相信你的判断力,也完全支持你的任何决定,别为难自己,也别为难他。”花袭人搂着小花儿肩头的手忽然微微抖动了一下,又立刻稳住了动作,小花儿却觉得他爹的身子沁凉萧瑟,不觉皱起眉头, “老大,你这次去西川可有……咳咳……可有所得……”小花儿边说边将花袭人拉到竹林后的一角凉亭里,挨着他在石凳上坐下,心中黯然,对老大来说,所得也就是所失,无所谓收获,他的生命就是无可挽回的丧失,像滔滔逝水,奔流而去。 花袭人摇摇头,低垂下眼眸,浓睫在眼下勾勒出青黛的阴影,显得他的神态异常静谧脆弱,“我这次听到一个消息,据说那 位大蜀世子卫元嘉还活着……” “——什么——?!”小花儿失声惊呼,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那双妖娆的凤眼,在性命攸关的时刻眼中闪现的却是讥嘲无畏的神色,“已经三年了,难道那个‘亦袅’当真没死吗?”小花儿紧盯着花袭人,却见他默然地抬眸凝注着远方,眸光轻闪, “就是三年前没死,现在离死也不远了。”大花的声音轻而涩,忽然伸手握住小花儿的手,指尖儿微颤。 “老大,怎么回事?你见到卫鸾生了吗?”小花儿顾不上他爹古怪的神色,继续追问。 “我没见到他,只是听说原大蜀败将要归顺大夏,准备仿照上古时的惯例向大夏称臣,纳贡,裁军,遣太子为质!”花袭人一板一眼地说着,语气说不出的干涩。 “那……那就是说他们要将卫元嘉献给大夏了?”小花儿心里猛地一哆嗦,那‘亦袅’当真就生不如死了,天下人都知道大夏掌政的皇太后卫无暇与原蜀王卫恒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果他的儿子被送入夏宫,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怎么会这样呢,那卫元嘉当日看起来极其嚣张强势,好像……好像不是一个能被随意摆布的人。”小花儿凝眉苦思,大蜀残将舍近求远,不去向南楚称臣,倒要绕道陇西与大夏结好,当真匪夷所思, “老大,你看这里面有什么古怪吗?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而且,他……他才只有十八岁……”小花儿心中不忍,却实在无法开口向老大求恳,想当年老大突遭大难时也才只有十七岁。 “十八岁?呵呵呵……我十八岁时已经要照顾你这个小东西了。”花袭人说着就弹指点向小花儿,小花儿不闪不躲,任他的手指抚上额头,异常冰冷细腻的感觉,小花儿皱眉一把抓住他的手晤在胸前, “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又喝酒了?这手简直就像冰块了。” “花儿,我想那人是死了,不然他怎么可能任人将世子送去大夏呢,这绝对是有去无回呀。”花袭人怔怔地望着亭外的无边葱茏,仿佛那就是他逝去的青春岁月。 小花儿紧紧握着他的手,坚定而强韧,“老大,他是死是活已经不重要了,你离开他的那一天他就已经死了,我想对他来说这十几年的每一天都会体验被你‘手刃’的痛楚。”小花儿停了一瞬,转眸望着竹林后明霄的居室,涩然说道:“思念可杀人于无形,时间就是帮凶。” 花袭人听了全身一震,用力反握着小花儿的手,“花儿,小七 怎么说来着,对,该出手时就出手呀!” 小花儿笑了,拍拍他爹的肩膀,“老大,该出手时我可绝不会手软的,放心吧。但咱们也要讲讲策略,不能贸然出手。”心里暗想:当年,那个卫恒就是不计后果贸然出手,结果落得一拍两散的可悲下场。 “老大,我总觉得卫鸾生之事不太对劲,还是要安排人去详查。”小花儿凝神细想,总觉得此事蹊跷。 “我回来后老唐就调派了人马去川西盯着呢,”花袭人松开小花儿的手,拢着袖子忽然提醒道:“对了,花儿,老唐请你抽时间回一次主岛,你写的《五雷各法图说》早印好了,其中的两种轰船雷:悬雷和梅花雷都做出来了,就等你回去试发了,另外三种也已经开始研制了,需要你回去指导说明一下,你看——” 小花儿踌躇了一瞬便点点头,“没问题,我会尽快赶回去的,告诉老唐,那个联环舟也要加快研制进度,我回去之前不要试发水雷。” 花袭人飘身而起,天青的绢袍裹着他修长的身子无比熨帖,“我回去了,花儿,你好自为之吧。”大袖鼓荡,人已去远,清朗的声音还回荡在绿荫葱郁之间。 第五十八章 “——咦,来晚了,来晚了,美人太子在哪里?” 随着一声娇呼,两个浅碧的身影刮了进来,好似一阵春风,明霄大吃一惊,愣怔地望着飘至床前的两个妙龄女子,她们竟长得一模一样,连所穿衣裙都完全一样,只是一个腰系金带,一个腰缠银带。 “四姐,五姐,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唐怡头疼地跑上前,一手拉住一个,“快走,快走,莫要惊扰了病人。” 那对双生女模样甜美,好似一朵并蒂莲,嘻嘻哈哈地抬手轻挥拂开唐怡,“小七,你可太不够意思了,竟私藏了这么一个大美人儿也不让我们瞧瞧。” 唐怡一听便急得跺脚,脸上浮起恼怒的浅绯,“你们别瞎说,这是少主安排的,我不过就是帮着他换换药。” “——咦?少主好偏心,这么好个差事怎么不叫上我。”金腰带咯咯笑着,躲闪着唐怡抓过去的手。 “就是,就是,我也很会换药呢。”银腰带风摆柳枝般飘来闪去,一边继续打趣。 明霄看着眼前浅碧,绯红的三个俏丽身影,闪躲飘挪,异常轻盈,不觉暗惊,看其身姿步法便知她们功夫高超,不知却是何人。 “小五儿倒是真会换药,就是不治病,哈哈哈……”金腰带嗬嗬笑得喘不过气,银腰带不理小怡反身去追金腰带,一时间场面更加混乱。 “……咳咳……”一声轻咳响起,屋里笑闹不休的女孩子们忽然静了下来,齐齐望向门边,只见杜华推门而入,长身玉立,正偏头看着她们,嘴角含笑, “小……小华……你回来了都不告诉我们!”孪生女孩儿一齐开口,语气嗔怪,脸颊上却笑得显出浅浅梨涡。 小花儿松口气,先向女孩儿们躬身一揖,再转头看向明霄,眼含歉意, “殿下……她们……她们都是我的……”小花儿嗫嚅着,却发现明霄眼中的神色大变,似惊又疑,好像还带着一点痛。 那对双生女紧盯着明霄,眉眼一弯,忽然飘身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拉住小花儿的胳膊,脸上巧笑嫣嫣,眼波流转,望望小花儿再转头看着明霄,娇声说: “我们都是小华的——” “——表姐!我们都是他的表姐!”唐怡轻呵一声,擦擦额头上渗出的细汗。心里暗叫声‘险’!这两个丫头出了名的狡黠难缠,还不知藏了多少恶作剧等着明霄呢。 唐怡尴尬地笑笑,一边指着那对双生女 ,“金腰带是四表姐小惜,银腰带是五表姐小忆,”再翻转手指指着自己,“我是小华的七表姐。”说完深吸口气,结果发现床上的明霄也同时深吸口气,好像刚从惊悚中恢复过来。 “哎哟,小怡你就会扫兴,这下子不好玩儿了,不好玩儿了。一点都不好玩。”唐惜,唐忆齐齐跺脚,松开小花儿,携着手奔出房门,浅碧的衣带翻飞着在空中划过曼妙的弧线,临出门时又扭头望向明霄,戏谑地眯眯眼睛, “嗬嗬嗬……殿下安心养伤吧……再会了……” 小花儿也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夏初时节,却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你的表姐倒是多,还都这么……这么……”明霄冷冷地斜睇他一眼,不再说话,心里却一窜一窜地冒火,也不知在和谁生气。 “——呃,”小花儿语塞,忽然觉得明霄的模样很可爱,气鼓鼓的但又强自忍耐,脸容明丽,他果然还是生气时最好看。 “她们……呃……确实比较活泼,不拘小节,如有冒犯,还望殿下宽恕。”小花儿垂下头,不敢再看,心里却像长出小手,一直向明霄的脸上摸去。 唐怡早识趣地躲了出去,屋中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但却莫名地令人紧张心慌,好像暗中有什么正默默滋生,悄悄涌动,空气渐渐变得稀薄,两人的呼吸都有点急促,仿佛能听到彼此砰砰砰的心跳。 “你……你退下吧,以后没有吩咐不要再进屋,我……我不想被打扰……”话一出口,明霄就后悔了,悔得手指尖都微微发麻,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他从来就不是个苛刻严厉的人。 小花儿静默无言,抬头直视着明霄,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紧蹙着眉头,好似万分厌烦疲倦。 转身走出房间,小花儿将门轻轻掩上,感觉心里也有扇门正缓缓阖拢,小花儿摇头淡笑,硬是奋力将心门敞开:——阿鸾这别扭性子不知是如何养成的,再不扳扳,日后恐怕要上房揭瓦了。 “备船,我今天就去主岛,直接在南港实验船坞泊岸。”小花儿吩咐着跟上来的唐怡,“最近夷寇活动猖狂,频繁袭击过往船只,竟然击沉了阿鸾的坐船,真得好好干他们一仗,替阿鸾出了这口恶气。” 小花儿的眼中瞳光湛亮,桀骜不驯的身姿令唐怡看得一震,——自古英雄出少年,从此后,就端看景生英姿勃发,征战碧海了!的 “小七,我快去快回,几天即可,阿鸾的伤情还不是很稳 定,一切就都拜托你了。”小花儿回身望着唐怡,眼中的霸气倏地收归眼底,只余脉脉温情。 唐怡爽然一笑,伸掌与他互击,“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心看护他的。景生,祝你们试发成功,旗开得胜!” ***************************** 五日后的傍晚,明霄靠在床头的大迎枕上,呆呆地望着琉璃墙外的天空,暮色轻笼,烈焰般的彤云一波波涌上天际,紫色的暮霭与金红的霞光纠缠翻腾着,动人心魄。 这般炙烈灼目的黄昏恐怕只有在海岛上才能看到,明霄却郁郁不快,眼里的彤云都化作心火熊熊燃烧。少岛主杜华自从那日被他斥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每天都是小怡来换药,和他说笑一阵,留下几本书就离开了,也从未再提及杜华。明霄心里憋着气,你不提,我便不问。可胸中却像猫爪细挠似的难熬,难道我不传他,他就真的消失无踪了?连每日的请安问候都免了,当真不懂礼数! 随着时间一天一天慢慢过去,明霄心中的恼怒渐渐沉积,一直沉到心底,惊慌不安却缓缓上升,一直升到心口,气恼在下,惶恐在上,中间便是无尽的空虚,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行尸走肉一般,这种感觉,可怖可悲,每次想景生想到心灰时都会出现。可为何如今——如今为了一个杜华,竟又会心空如洗! 明霄恨意顿生,猛地抓起枕边的书只当投掷飞镖般一股脑地向门口丢去,门却在此时打开了,于是,飞掷而去的书哗地一声全都砸在来人的胸口上, “——啊——” “——啊——”明霄和推门而入的小花儿同时惊呼起来,幸亏明霄伤后真气涣散,不然他这飞书也可于瞬间至人重伤。 明霄瞠目瞪着杜华,他倚门而站,修长挺拔,身上玄青色的锦裳熨帖流畅,更衬得他的身姿俊逸无双,明霄心中积郁良久的气,恨,怒,慌倏地冲上头顶,他猛地坐起身,又抓过一本书向那人猛掷了过去,一时用力不当触到头侧的伤,明霄‘啊’的一声跌倒在枕上。 小花儿见状,顾不上多想,飞身扑到床边,一把抱住他, “怎么啦,你怎么了?” 清澈至极的体香倏地氤氲而来,萦绕鼻端,不同于景生的凛冽寒香,杜华身上的味道更纯粹浓郁,更……魅惑,明霄只觉目眩神迷,片刻后反应过来,便开始猛烈挣扎推拒, “——放开我,你放开,”那个‘我’字还没说 出口,便被杜华清凉的唇瓣封在口中,明霄眼前一暗,张口欲叫,不料那人的舌头已趁势探了进来,灵巧地一卷便缠住他的舌挑逗吸吮,明霄心里慌得像飞进了一只鸟,鸟儿扑棱着羽翅,搅得他呼吸急促,想喊,但喊声滑到唇畔已化作颤栗的轻喘。 明霄无助地闭上眼睛,耳中嗡嗡嗡地轰鸣着,上身已被搂入一个坚实的怀抱,杜华的手有力地托在他的颈后,拼着最后的一丝清明,他试着挣扎,却全然无用,身子在杜华的怀抱中变得酥软滚烫,好似渐渐消融的蜜蜡,颤抖着任由那人予取予夺。 天际的晚霞,轰轰烈烈,滚锦流火似的燃进窗内,灼烧着紧拥的人儿。 小花儿将明霄扣在怀中,狂乱地吻着,叹息般的低吟溢出唇角,嘴里含着阿鸾的唇瓣,柔软芬芳,轻颤着,辗转厮摩,怀里依偎着他的身子,柔韧清瘦,微微悸动,小花儿情不自禁地收紧双臂,将他更深地嵌进怀里,只觉烈焰焚身,将他俩瞬间融合为一体。日日夜夜的渴切盼望,辗转难眠都化在唇舌间了,感觉到阿鸾怯生生的回应,小花儿‘唔’地轻吸口气,难耐地贴紧他,温柔的吮吻变得深长霸道,灵动的舌扫过娇嫩的齿龈上腭,狂热地舔舐着卷向喉口, “……嗯嗯……嗯……”明霄再也撑不住,喘息着呻吟出声。这极之魅惑低宛的吟叫惊醒了明霄,耳中的嗡鸣凝聚成利刃突地刺入脑髓, “……大……大胆……放开……放开我……啊啊……”明霄扭动着身子剧烈挣扎起来,不小心碰到腿上的箭伤,他尖声痛呼着,额上倏地冒出冷汗。 小花儿猛地松开他,伸手探向耳后面具的挂钩,就在此时, “——君翔——!” “——鸾哥儿——!” 两声喊叫几乎同时响起,电光石火间一个人影扑至床前,一掌推开小花儿,因事发突然,小花儿毫无防备,竟被那骤然而至的掌力推得趔趔趄趄差点摔倒, “——小——少主——”唐怡,唐惜同时抢上前来,却被小花儿抬手制止。 小花儿慢慢直起身,退后几步,看着床前扑跪于地的青年,——他就是许君翔吧,肤色微黑,侧面轮廓清晰英俊,手臂急向前伸抓住了明霄的手。 明霄好像还处于震惊之中,茫然无措地仰在枕上,双手被握也没察觉,双眸直直地望向小花儿,黑幽幽的像两泓深潭,痛、悔、惊、疑、怒、羞、窘,点点余波在瞳仁中轻漾,渐渐沉寂,沉寂,直至静若止水。 小花儿转过头,不忍再看,双手紧紧贴于身侧,却仍无法阻止手指的颤抖,他深吸口气,再吸口气,舌尖儿上还残留着阿鸾的气息,清澈甜美,早已沁入他的骨血。 “这位就是杜华少岛主吧?” 一个细滑柔和的声音响起,小花儿一惊,转过身,看到门边站着一位墨裳宫侍,怀抱拂尘,他身量不高,看不太出年纪,面貌平凡慈和,毫无特色,但那双眼睛却深湛润泽,光华内敛。 小花儿心内微凛,立刻垂眸拱手,观其眸光,便知这位内侍功力不凡,“在下正是杜华,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双福微微淡笑,一双亮眸早将屋内情形收入眼底,特别是这位脸覆面具的少年,他身姿矫健,气度沉稳,卓尔不群,绝非凡人。 “老奴乃南楚大兴宫翔鸾殿内侍总管双福,给少岛主请安了。”说着就俯下身去,拂尘微动。 小花儿双手虚抬,“公公太客气,折杀杜华了。” 一俯一抬之间,彼此劲力吞吐,那拂尘仍只微动,双福却轻抽口气,笑得连眼睛都微微眯起, “少岛主才真是客气了,老奴惭愧!” 第五十九章 此时,明霄已挣脱许君翔的掌握,微侧着头,仿佛陷入了冥想,对屋内众人均视而不见。许君翔慢慢站起身,扭头凝注着小花儿,眸光冷厉煞气腾腾,好似锐剑,小花儿不躲不闪,淡然面对,随即唇角上挑,转眸看向双福,谦和地说: “公公,这位大人是——?” “啊,少岛主,这位便是我们南楚水师提督许君翔许将军了。”双福一摆拂尘殷勤地介绍着。 “杜华不知公公和许提督已经到岸,没有亲去迎接,失礼了。”小花儿冲许君翔微微拱手,态度超然,不卑不亢。 小许本欲发作,但眼前的杜华身姿端凝峻拔,威不可摧,硬是将他的气焰压了下去,小许心中一梗,不得已只能冷哼了一声,虚眼瞄着杜华, “少岛主当日如何能偶遇沉船救得殿下,当真凑巧,不知少岛主可曾看到东夷寇船的行迹?”那艘东夷寇船早被不明雷电炸沉,连碎屑都早被海流冲走,许君翔此时却明知故问。 小花儿长眉微蹙,疑惑地问道:“将军探查沉船海域时没有看到海寇的沉船碎片吗?我们的船到达出事海域时殿下的坐船和寇船都已失事沉没了。” 明霄此时已从震惊中恢复,沉默地审视着屋中众人,一边仔细琢磨着杜华和小许的对话,幽深的杏眸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内心早已被杜华掀起的滔天巨浪淹没 “哦?这倒是蹊跷,殿下的坐船是被东夷海寇击沉的,可那东夷寇船又是如何沉没的呢?”许君翔步步紧逼,目光犀利地盯着对方。 小花儿怡然淡笑,不急不徐地说:“杜华愚昧,对此一无所知,但倒是听老船民相传那个海域常突发雷电巨闪,不知那寇船是否正好被雷电击中以至沉没?” “呃——”许君翔猛地语塞,看着杜华面具后波澜不惊又隐含威慑的眼神,忽然心生寒意。 小花儿却已转身望着双福,“公公想必要为殿下验伤了,我们就不打扰了。”小花儿对君翔的冷眼厉色视而不见,温和地说着一边从门边搬过一个竹木架子,不知扣动了什么机关,三两下那架子便打开变为一张靠椅,椅下置有四轮方便行动, “杜华来此是为殿下送轮椅的,明天殿下就可使用轮椅到户外透透气了,这些日子一直闷在屋中,一定烦忧不堪了吧?”小花儿将轮椅推至床侧,眼睛却关切地望着明霄,眸光里藏着清透的温柔。 明霄呼吸一滞,拼力稳住紊乱的心跳。赶紧将视线转向那人 手中推动的‘轮椅’,一望之下,更觉惊讶,那竹木制成的椅子精致巧妙,显得异常轻便灵活。 此时,双福也走上前来,上下查验检视着轮椅,心内暗暗称奇,——杜华如此气度,偏偏容貌不佳,真是可惜了。 “这轮椅倒比宫中所制更精妙些呢。”双福不由自主地称赞。 “这轮椅可是少主亲手做的,砍竹劈竹弯竹板,把手都划伤了。”站在门边的唐惜忽然开口,清脆的声音响彻房间,众人俱是一惊,明霄杏眸大睁,肩膀微颤,再次望向那把轮椅,眸光悄悄转动,向上望去,正好撞进面具后的那泓眼波,波光粼粼,深邃柔和,明霄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渐渐沉溺,无法自拔。 “……咳咳……少岛主有心……真是有劳少岛主了……”滑如丝绸的声音再次响起,小花儿蓦地收回眸光,双福却已绕过他走到床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双福见过殿下,殿下受惊了,如今一切可安好?” 明霄侧脸垂眸,并不看双福,嘴里淡淡地应着:“还好,公公路上辛苦了,时辰已晚,明天再验伤吧,我累了,你们都下去吧。”侧垂的眸光却遥遥斜扫,一下子便看到杜华关切的眼神,他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但终于轻轻抿住,身子也退向门边, “老奴服侍殿下洗漱,其他人就退下吧。”双福转身望着许君翔,小许一愣,似乎还陷在沉思中没有转醒。 “杜华已为各位大人准备了住处,请随我来。”小花儿说着向明霄微行一礼便率先走出房间。明霄从枕上直起身,似要挽留,但脸上发烫,心里发慌,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如闲庭信步,翩然离去。 ——我,我不要双福为我洗漱,我要,要杜华——,明霄一口气憋在胸中,郁闷难耐,却无法宣之于口,只能死死地攥住被角,攥得指节青白。这些天虽然杜华没有露面,但清晨醒来时,明霄依然感觉身子爽洁,仿佛每晚在他熟睡时都有人来为他擦洗,那个人……那个人肯定便是杜华,因为……因为刚才被杜华偷吻时,明霄恍惚记起了他的气息,他的温暖。 许君翔看着明霄神思不属的面容,再回想起刚才进屋时听到的惊叫和——和相依而坐的两个人,不觉心疼如绞,这些天的悲伤,困顿,忧虑,急迫一齐涌上心头,研皮挫骨般肢解着他的意志, “殿下……我……我来晚了……”一声‘鸾哥儿’堵在喉中,却再也叫不出口了。 “君翔,这些日子你肯定很辛 苦,又连日行船,你也先去休息吧,具体情况我们明天再谈。” 许君翔的眼中满含着疲惫痛楚,清晰而深刻,明霄看得一清二楚,但,除了心底微痛,他什么也不能做,他得不到的爱,他也给不了。 许君翔再次单膝跪地,头埋在膝上,他愿意永远跪伏于青鸾身前,只要青鸾能全心接纳他。 “殿下安眠,君翔明早再来。”说完他便站起身扭头离去。 双福怀抱拂尘,静立一边,双眸低垂,仿佛一无所见,但眸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床边放着的那把轮椅,——杜华,杜华,确实是个耐人寻味的妙人儿! 小花儿安置好南楚来访众人后,穿过茵茵园圃折向游廊,植被丰茂的园子里花气拂枝,玉簪,晚香玉齐齐绽放,暗吐芳华。暮春时节,夜风轻而暖,带着丝丝甘甜,——好像——好像阿鸾的唇瓣。小花儿的身上麻簌簌地涌过一波波电流,脑子里充溢着那个深吻,每一丝轻颤,每一声低吟,每一个急喘,怀抱里悸动的身体,手指间浓稠的黑发,“——唔”他轻叹一声,倚着廊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游廊建在水上,檐下每隔几步便悬着一只纱灯,暗红的灯火映在水面上泛起粼粼彩光,小花儿只觉全身心都浮在光波之中,摇摆漂浮,没有着落,不知——不知阿鸾睡得可好?往日此时,他都已连夜从主岛赶回来,悄悄为阿鸾点起宁神香,看着他熟睡,再为其擦身清洗,陪他睡到临晨才万般不舍地回自己的住处。可从今以后——从今以后都再也不能陪伴阿鸾了,此时睡在他身边的又是何人?! 难道——难道竟是那个许君翔吗?小许微黑的面孔跳出脑海,忧郁而英俊,小花儿猛地闭上眼睛,攥紧拳头,金红的水波像燃烧的心火,渐渐将他吞没。 “花儿?你怎么在这儿?”清润的叫声响起,小花儿慌乱地睁开眼睛,发现面前亮着一盏红纱灯,光华氲氲, “我们在景云间等了好半天,总不见你来,以为你被那个许提督绊住了,便出来寻你,没想到你躲在这里乘凉。”另一个脆甜的声音噼里啪啦地说着。小花儿微眯眼,发现红纱灯后站着三个人,自己想阿鸾真是想疯了,竟连身前来人都没有察觉。 “……咳咳……四姐你就少说两句吧。”唐怡拉拉唐惜的袖管。 “咦?怎么了?我就是担心花儿呀,那个许某一看就来者不善,他瞪着小花儿就像是要吃了他。”唐惜的神经一向粗如立柱,根本没察觉此时怪异的气氛。 “小四儿,你就省省吧,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此时说话的人隐在灯火的暗影之中,语声平实,毫无特点。小花儿听见却立刻直起身子,开心地躬身一揖,“二姐回来了,我原本还担心他们把你扣在楚宫了呢,这下可太好了。” 暗影后的那人转到纱灯前,却是那个到大兴宫报信的杜九,他此时仍是那副豪门师爷的打扮,只是双眼含笑,明媚婉转,一刹那点亮了他平凡的五官, “他们还指望我带路呢,以为我知道什么快捷的海路,没想到却是咱们的船快。我把船留在临州的暗庄了,呵呵呵……”杜九的样貌装扮还是男子,但声音已变为醇和的女声。 小花儿眼眸一凝,武王确实不简单呀,他竟也疑心杜九两天就赶到临州的原由了。 “我一听小七说二姐竟亲自前往临州报信就非常担心,以后不可再如此冒险了。”小花儿随着她们慢慢穿过游廊,来到一座院落门前, “我去才最妥当,你忘了,我上次扮我爹把你都骗过了呢,我看除了你和小七,我谁都能装扮。” 小花儿无奈地讪笑着,唐家这七姐妹真是一个比一个强悍精怪。 “快回去休息吧,这些天你既要研发水雷晚上还要赶回离岛,又忙着为青鸾做那个轮椅,可把你累坏了。”唐惜伸手推开院门,院门上有三个篆体大字:——景云间。 ——啊,轮椅。小花儿想起刚才的一幕,唇边的讪笑慢慢漾开,“二姐,他们在路上有没有……有没有谈起什么?” 小花儿是想知道更多关于阿鸾的情况,唐门老二唐惋却会错意,立刻回答:“他们有意无意地跟我套话,说来说去都是关于你,特别是那个内侍双福,话里有话,言外有意,可不是个一般的宫侍。” “——哦?”小花儿倒没想到这点,一愣,随即也就了然了,武王一定是想多掌握大华岛一些情况,毕竟他是救了青鸾太子之人,对他感兴趣也在所难免。 “最奇怪的是,双福和我打听你是否娶妻婚配了?”唐惋忽然咯咯咯地笑了,唐怡,唐惜都大吃一惊, “那个武王别是想给你指婚吧?给你配个什么郡主做夫人?”唐惜立刻插言,她一向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花儿猛地站住,脑门上哗地飙出冷汗,“……不……不会吧……我一个小小岛主……还是自封的……哪里能配什么郡主呀?” “就是不配郡主,给你指个什么氏 族大户的庶出之女也很有可能呀……啊哟……小七儿你要死了……掐我干吗?”唐惜的危言耸听被唐怡狠劲一掐阻止住了, “不掐你行吗?你没看小花儿慌得那手直哆嗦。”唐惋忽然后悔自己刚才的多言。唐惜吐吐舌头也觉得自己莽撞冒失了。 “我倒不是如何担心,有哪个氏族之女愿意嫁到这荒岛上来呢?”小花儿努力镇定心神,但还是觉得心如鹿撞,扑通扑通急跳着,“对了,他们有没有问起咱们大华岛的造船情况?”赶紧转移话题,一下子想到更重要之事。 “那个许君翔倒是旁敲侧击过,但都被我糊弄过去了。但他们既然已经来到此地,我们要完全隐瞒也不太可能,不如就带他们看看离岛这边的沙船船坞。”唐惋一向心思缜密,对策迅速。 “我也正有此意呢。因为……因为阿鸾提起要请我们帮水师造船了。”小花儿走进院门,一边轻声说着。 唐怡心下暗叹,——别说帮他造船了,就是飞上天为他摘星揽月小花儿也会在所不辞。 “你当初筹建船务海防不是也想有朝一日能助青鸾一臂之力吗?我们这些年不和南楚水师照面:一是时机还不成熟,二是我们的准备还不够充分,三是碍于武王的态度,咱们抗击夷寇在所不惜,但也不能凭白被武王控制利用,为他当炮灰,但是,如今既然明霄发觉了,那我们为水师造船也不算违背初衷了。”唐怡的一番话有理有据,说得众人都暗暗点头。 小花儿唇上牵起一丝淡笑,当初——当初不是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和阿鸾比肩而立,永不分离嘛,可如今——如今一切都要重新部署谋划,绝不能令那个盼望化为泡影,但也要提防武王暗算,更要循序渐进地赢得阿鸾,那家伙看似温驯,实则是个利爪暗藏的猛禽。 “是呀,造好船本来也不是为了一人一己,帮南楚水师就是等于帮助沿海的百姓,不然那帮东夷海贼就更加猖獗了。”小花儿的心里豁然开朗,只要不为大华岛引来覆灭之祸,他必竭尽所能帮助阿鸾,帮助他的臣民守卫江海。 第六十章 川西的初夏就像汪在溪水中的一块翡翠,鲜绿欲滴,水头十足。 在山间行宫中绿意最盛的一间宫室里,卫恒斜靠在广榻上,双眼出神地遥望着殿窗外的远山,璧山遥遥,一练银瀑飞挂而下,疑似银河落九天,……呵呵呵,卫恒殷红的唇角牵起一抹笑纹,一下子想起久远久远的过去,也是这样一个暮春的午后,哥哥无殇拉着他的手来到锦宫阳明殿后的锦山,山脚下有一泓碧潭,随着轰鸣的水声,锦练瀑从山巅奔流而下, “阿恒,你看这锦练瀑像不像天上的银河?”那时无殇的眼中氤氲着碧寒的森森水汽,不染纤尘,清透至极, “哥,水雾都沁入你的眼睛了……”他伸手抚上无殇的眼眸,感觉着那纤长浓密的眼睫蝶翅般在掌心轻拂着,酥酥麻麻,直痒到心里去了。无殇一动不动,任凭他的手在脸上游走,忽然开口轻声说道:“阿恒,我打算去临州了……” 他的手一下子捂在无殇的嘴上,那柔软的唇瓣如风中的野蔷薇花瓣,轻颤着,“阿恒,我……要去向真颜郡主提亲……” 他的手倏地滑向无殇的颈侧将他猛地拉向自己,“哥哥……”叹息着吻上他的唇,双臂霸道地将他禁锢在胸前,“你不许去……哪里都不许去……哥……” 无殇右膝前顶,毫不犹豫地猛袭他的胯下,“阿恒,我们是兄弟,你永远都是我阿弟!” 他闷哼一声往后退着,“算了吧,我永远都是活在你阴影中的小老鼠,你才是如日中天的太阳王!”抬手抹去唇边被咬出的血渍,他跌跌撞撞地站在潭边,身后就是无底深碧,身前是即将娶亲远去的挚爱! “——阿恒!”无殇痛楚地低呼着,锦练瀑的飞沫都似溅入了他的眼眸,“……我们……我们是兄弟……” “兄弟?我是废殿中自生自灭的野种,来历不明,没有早夭真是万幸,无殇,我甚至不被允许叫你一声‘王兄’!” “阿恒……”,无殇一把抓住他的双臂,狠劲摇晃着,“你明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我们……不可以……不可以……你明不明白……?!” “不明白!老天,我不明白!”他双臂翻转突地揽住无殇的腰背,将他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哥,王兄,你赐死我吧!杀了我!废了我!怎么都行!也不用再问我是否明白了……”话未说完他就探头咬住无殇的颈根,辗转地啃噬舔吮,“……阿锦……阿锦……阿锦……”压抑的嘶喊随着唇舌的进攻响彻山谷。 “大王,小锦给大王请安了。”一声脆生生的呼唤打断了卫恒的回忆,转身睃眼看去,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面前,挡住了轩窗外的浓浓水碧, “小锦……小锦……”卫恒嘴里无意识地喃喃低语,侧头斜睨着身前秀媚的男孩儿,心中隐隐作痛:——阿锦的双眸深湛如寒星,从无媚色;阿锦的神态高贵傲岸,从无媚姿,自己怕是疯了吧,竟会将这么个小东西称作‘小锦’?简直是对自己十几年狂想的亵渎! 勾唇轻笑,卫恒微微侧身,不再看那驯服纤细的小人儿,“小锦,你也跟了我快三年了,难道不知道没有吩咐不能来这锦裳(殇)殿吗?你可越活越不懂事了!”卫恒的声音轻轻飘飘,低不可闻,但那低眉顺眼的男孩已经惊得扑通一声趴跪在地了,抖得像片落叶,“大王,大王,恕罪,大王,宽恕小锦吧,大王。” 卫恒不再说话,双眼望向轩窗,刚才被小锦挡住的浓翠一下子扑入眼帘,好似——好似当年无殇眼中沾染的渺渺水色,卫恒懒懒抬手一挥,暗处立现一个黑影鬼魅般扑过去一把捞起地上瘫软的小锦,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那男孩儿还来不及惊叫就已垂头没了声息,倏忽间,黑影便夹抱着那已无生气的身子隐入帷帐。 “小元,这可合了你的意了,我知道你早看他不顺眼。……呵呵呵……进来吧,躲在那里瞧热闹有什么意思?”卫恒嗬嗬笑着,霍然转身盯着殿角,只见殿角近门处的帷幕轻拂,一个灵秀妖娆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他细致瓷白的脸上一双凤目水意朦胧,似嗔似喜,似怨似怒,无比魅惑, “父王安好,不知叫小元来这锦裳殿何事?”说着那少年水盈盈的眸光已斜扫过殿室,心中微惊,——这锦裳殿是西川行宫中最神秘隐蔽的殿阁,他从未得机会进入观瞧过,今日一见才发现原来这里的布置如此质朴舒爽,甚至可称为简陋,小元微微皱眉,这可绝不是大王的风格,那人一向堆山积海,恨不得将世上全部珍宝都搜刮一空。 “怎么?觉得蹊跷了?”卫恒死盯着面前妩媚绝伦的少年,小元已年过18,却越长越灵秀,也越来越像那个南楚郡主明真颜了,五官精致细腻,肌肤吹弹可破,半点没有无殇清峻端凝的气韵, “你……可喜欢这锦裳殿的格调?”一边问着卫恒已经一把扯过他压在怀中,心里却只觉厌腻,——这锦裳殿的一切都还完全保留着当年无殇寝宫中的布置,一榻一凳都分毫不差,可怀中的人儿却全无他的丝毫风华,反倒像极了那个该死 的女人!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儿,如果他早知道是这个结局,当初就该一剑杀了那个真颜,绝不会容她诞下小元,不过——,这孩子倒像一剂烈药,足以稍解他对无殇的相思恶疾。 “我喜不喜欢这殿堂格调有啥重要,只要‘他’喜欢便好。”小元被卫恒捏住脖子,不顾死活地说着,只盼那人掌刀挥下切断他的筋脉,他对生存已经万分厌倦,甚至提不起劲头去恨那个‘他’。 “小元,乖,找死可不是这么个法子,你若不想活,我倒有个主意,保你死得痛快,兴许死前还能给你娘报仇呢,而且——”卫恒松开钳制着小元的双臂,将他扶抱起来,一手挑起他的下巴, “——而且,说不定死前还能见到‘他’呢,我猜他多半就躲在大夏。那个大夏太后卫无暇就是当年伙同南楚郡主明真颜害死你娘的帮凶,你就是活得再腻烦,也要给你娘报仇吧,呵呵呵……” 卫恒揉摸着小元的下颌,原本他这下巴倒还有一点无殇的模样,如今那一丝爽朗也荡然无存了,只余丝般顺滑,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少年的柔软须发竟被剃得干干净净,卫恒手指骤然收紧,小元一声不吭,木然半垂着眼帘,忍耐着卫恒的指力,心里却反复煎熬着他刚才说过的话,——那个‘他’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吧,他真的还活着吗?那倒是好,总算在有生之年还有手刃他的机会,总算又找到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大王真是他脑中的魔,每次都能猜中他的心思,给他找到一个又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本来替小花儿报了明浩之仇后,他就不想再活了,可现在——!小元忍着下颌的剧痛,勾唇笑了,笑得怡然自得,——可现在,他又要再次以身为饵去为大王和自己复仇了,这幅破烂的身子竟然还有利用的价值,什么时候才是魂飞魄散的那一刻呢? “小元,我送你去大夏吧,北国风光,气象万千,你还没见识过吧?” 小元被卫恒死死捏住下巴,无法点头,只好凤眼轻闪表示了解,——没想到自己这么‘幸运’,竟然周游三国了呢!这恐怕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出行了,埋骨北国也不错吧,也许都无骨可埋,说不定自己会被那个卫太后挫骨扬灰,哈哈哈——,小元还是没忍住,歪着嘴笑出了声儿,眼底却慢慢沁出一点水汽。 “瞧把你乐的,连死法都想好了吧?你就是死也是顶着我蜀王世子的封号,够风光了。”卫恒倏地松开手,厌恶地拿起绢帕擦拭着手指,“那个明浩已经到了火候,他那身子被你淘腾得就快油尽灯枯了,你也算报了当年苍渊之 仇了。” 小元抬袖掩住口唇,那里已被卫恒的指力掐得紫黑淤血,他眼眸弯弯,做出万分得意的模样,实则心中暗惊,——幸亏大王不知道小花儿的存在,当时在场的众人除了欢颜和笑语,其他人早已被他诛杀灭口。 卫恒从袖袋中摸出一个小瓶,全由一块紫水晶的料子雕成,轻轻塞到小元的襟袋中,“乖儿,这就是你要的恒春了,当年那个明青鸾派人一把火烧了彩花堂,只留下了这么一瓶恒春,不知你要用在谁身上呀?” 小元只觉心口一跳,好像怀里揣着团火,眼睫微垂,嘻生说道:“父王明察秋毫,自然知道我要用在谁身上,那个阿浩既然一直惦记着他兄长,那我就让他如愿以偿吧。” 卫恒琥珀色的眼眸一下子变得幽暗,英俊得可怕的脸上却慢慢浮起一丝谑笑,——想当年他也是给无殇用了恒春,却终究——终究没有留下那人!在药物操控下,无殇与他癫狂尽欢,那也算……也算是如愿以偿吗? “小元,没想到你心肠倒好,还想着替人做嫁衣裳呢?不过,我也看不得明浩痴心苦恋,就助他一臂之力吧,你去大夏前再去一次南楚,帮他达成心愿,如此一来,那楚宫也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 卫恒仰身倒向堆叠的锦垫,顺手一掌推开怀里的小元,“乖乖,你的毒盅之药我已经给你备好了,半年的用量,如是你半年内能完成使命,活着走出东安夏宫,我就帮你解了碧血蛭毒,也算是你福大命大造化大。” 小元顺势飞扑出去,远远地离开了那张广榻,嘴里言不由衷地说道:“谢父王成全,小元一定竭尽全力,不辱王命!”一边倒退着慢慢离开了锦裳殿,心里一片麻木,——三年前,在与那个山中少年相处的日子里,他曾热切盼望过摆脱盅毒之苦,那个皎皎明朗的人总能给人带来希望,可如今,活着,对他来说反倒成了莫大的负担,每次盅毒发作时,他都盼着一死了之,早早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有娘,还有——还有他,景生! 卫恒眼瞅着小元消隐在殿门之后,依然躺靠在锦垫上,却向身侧的帷幕摆摆手,开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王,我……我好像看到他了!”帷幕后隐隐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淡到极处,似乎眨眼就会消失。 “——什么!”卫恒腾地一下坐起身,冷峻的声音变得尖利颤抖,“你说……你说你看到谁了?”双眼冒火地盯着锦卫隐身的帷幕。 “我……我看到了他…… 太阳王……”帷幕后的声音也同样微微震颤着,却毫不迟疑。 “——什么!”卫恒回身一把扯下锦帷,那个暗卫早已趴跪在地了,“真的……真的是他吗?在哪里?”卫恒尖利的嗓音于瞬间放轻,好像是怕惊吓了某人,“他……在哪里?你在……在哪里看到了他?”卫恒的耳中嗡嗡鸣叫着,眼前晃动着无殇汗湿潮红的面孔,他的牙齿已将下唇咬破却硬是死忍着不肯吟叫出声,被无尽凶猛的情潮刺激得眼角沾满泪痕,还强撑着绷直身子,一动不动,直到——直到自己挺身冲刺着他的合欢腺,那人……那人才终于耐不住,闷哼出声,——啊!卫恒想到此处不由得浑身巨震,一波波电流沿着尾椎猛窜上头顶,无殇,哥哥,世上也就只有这一人能令自己清急难耐,惦念终生! “回大王,是在东旺镇的渡口,当时他正登船渡江,船家不小心碰掉了他头上戴的遮幕斗笠,我……我看到了他的面目……千真万确便是太阳王!” 卫恒愣怔了一瞬,便举拳猛击广榻,脸现狂喜之色:“他的样貌……他的样貌竟还未变吗?”已经过去了十几年,他应该……应该有了很大变化了吧? 那个暗卫失控地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前方,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看到了那不可思议的景象,“回大王,他……他比从前更成熟秀逸,气度卓绝,典雅绝伦……”暗卫喃喃自语,仿佛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人的实况,语言此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卫恒跳下广榻,俯身揪住暗卫的领口,那暗卫不惧不怕,有幸重见太阳王已令他死而无憾了,“你为何不将他带回来?你可曾探明他的去向?” “他所乘之船并非普通渡船,而是私家快船,航速极快,我已尽力追赶,直到夏江的出海口,我的坐船并非海船,无法继续追踪,但我已派出各路锦卫沿海追查,大王莫急,很快就有消息了。” 卫恒很想一个掌刀切下结果了他的性命,但却迟迟没有下手,不是不忍,而是太想……太想再从他口中探听有关无殇的每一个细节。 “你说他的坐船是私人船只,那他……他当时可有人陪伴,他看起来可衣食无忧?”卫恒紧声追问着,一想到无殇可能早已另结新欢,他就恨不得捣毁龙宫,屠戮夏江! 暗卫虽无惧生死,但还是被卫恒眼中的狂肆痴妄惊住了,他拼命稳住心神,回复道:“除了船家侍仆当时他的身边并无其他人陪伴,他身着玉青色绢袍,半新不旧,姿态闲适,看起来衣食无忧。” 卫恒慢慢松开揪着暗卫的手,嗯了一声便又重新坐回榻上,眼睛望向轩窗,炙烈的眸光穿越峰峦叠嶂,江湖林莽,一直追溯到时光尽头,——当年,少年无殇也常常身着天青绢袍,寒冬时,天青锦袍外再加一件猩红的锦毡斗篷,煊煊朗朗,直如锦阳照修竹。 “就是抽干东海水,翻遍沿海市镇,也要给我把他找到!”卫恒咬牙嘶声自语,双手早已紧握成拳,“阿锦,千万别让我找到你,不然就是把你研磨成灰吞下肚,我也再不会让你从我身边溜走!” 第六十一章 明霄靠在床头,身上披着件莹白的雪锦单袍,浓密的乌发已梳洗过,仍是以玄色锦带系于脑后,缕缕发束披落肩头,更衬得他面如璞玉,眉目如画。 双福看着他心神不宁的样子,眼珠一转,拿起塌边小桌上的书递了过去, “这是昨晚那位小怡姑娘临走时留下的书,说是少岛主写的南洋游记,老奴昨夜睡不着,翻了翻,倒真是有趣得紧,殿下可要一阅?” 明霄看看双福手中的书,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随手快速翻阅着,虽然是一目十行,但他一向博闻强记,早将所阅牢记在心,不禁更是惊叹。 双福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在旁小心翼翼地解说道:“殿下,这书中记叙了杜华远航南洋的经过和各南洋岛屿的风土实况,我看倒很有参阅的价值。” “他为何不早将此书呈献王上?或是前几天……交给我?这对我们南楚通使夷洋之政务颇有补益。如果不是我们偶然来到此地,恐怕还看不到此书呢!”明霄的声音虽平平淡淡,但已隐含威慑。 双福了然一笑,轻声说道:“殿下,在来大华岛的路上,那位门客杜九曾提到大华商行下设华文书局,正准备刊印少岛主的游记呢。殿下手上之书是杜华的亲笔手迹。” ——哦?!明霄手上一紧,手指悄悄抚过书页,那劲秀的笔迹竟像活了一般,不断在眼前跳跃,好似那人灵动的双眸。明霄啪地一声阖上书册,“华文书局!前些日子我好像听君耀提过,在临州就有分号,却不知总号就在大华岛上,当时我还觉得这书社的名号古怪,原来……原来是他的产业。” ——‘他’?双福心头一动,怎么都觉得青鸾口中的这个‘他’字耐人寻味,别有深意,想到王上临行前的嘱托,双福不觉更加上心。 “我也曾听许侍郎称赞华文书局印发的书籍别具一格,不但纸张印刷具为上乘,还提携屡试不中却富有才华的新老文人,为他们刊印诗书杂记,不计费用。”双福趋前一步,好似闲话家常。明霄却微皱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琉璃窗外的绿景,“——此事父王可知?” 双福愣住,随即便扑通一声跪在床前:“殿下,老奴生是翔鸾殿的奴,死是翔鸾殿的鬼!” 明霄的唇角闪过一丝淡笑,右手却攥紧了那本书册,“起来吧,双福,我一直都说你是我身边最贴心的人呢,生死都在翔鸾殿。” 双福的额上浮着层细汗,却不敢擦拭,猫腰站起身,一眼看到榻 角上放着的素绫内袍,赶紧捧起来,“老奴谢殿下恩典,让老奴给您换上这件内袍吧?”双福的目光溜过明霄襟口内的细麻布袍。 明霄一下子用手掩住外袍襟口,“——不,不要,”忽又感觉反应太过激烈,立刻放缓声音,“我还是穿这种细麻袍子吧,好像……据说……更利于伤口恢复,”明霄扭头一下子看到双喜领着伤科御医走了进来,扬声问道:“吴医正,我说得可有道理?” 那短须老头儿态度谨然的走进屋,冷不丁听到明霄问话,神色一愣,“……咳咳……有道理……殿下说得自然是有道理……咳咳……”老头儿心里直犯嘀咕:殿下说的是啥事呀?不过,别管是啥情况,太子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双福脸上慢慢笑开了,眼睛微眯成一线,“那就随殿下吧,反正那边衣柜中还有许多替换的细麻内袍,杜华少岛主真是有心人。” 一句‘有心人’说得明霄平静的面孔倏地漾起热潮,好像被人窃得最隐秘的心思一般,“……嗯,双福,宫中的牙盐味道不好,我……你……还是找小怡要些他们用的那种……就是我……我前些日子用的……” “好的,殿下,我一会儿就去办。”双福心里又惊又叹,大兴宫中的一应用品均是万里挑一,宫坊特制的,怎么殿下如今倒挑剔起来了?这大华岛上的牙盐有何蹊跷,倒要好好试用一下。 “殿下,还是先请吴医正为你验伤吧。”双福退至床侧。 “……呃……难道不等……不等杜华来吗?”明霄略坐起身,眉头微蹙。 吴医正已走至床前,听得此言,短须翘起,心中非常不快,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名不见经传,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医术,倒让殿下如此着紧。双福看出老吴的不以为然,连忙打圆场, “殿下,验伤时还是不要外人在场吧,再说,少岛主到现在也没过来请安呢。”一句话把明霄噎得鼻子酸涩,恨不得立时便将那杜华生吞活剥了咽下肚,昨晚……昨晚那个吻搞得他一夜未眠,翻来覆去,思前想后,脑子里都是他灵动霸道的舌……和……和他坚实温暖的怀抱,还有……那氤氲的体香,令人痴狂,一想到他的体香,明霄心中猛地跳疼起来,……景生……为什么自己总在杜华的身上看到景生的影子……为何……为何自己总觉得和他一见如故?为何自己如此轻易地就屈服于他了?而他居然……居然到此时都不露面……当真……当真……令人思潮起伏,欲罢不能! 老吴弯腰俯身正准备 解开明霄腿上的绷带,却一抬眼瞄到太子殿下的脸,不觉倒吸口气,明晃晃的日光里,那玉白的肌肤细腻纤薄,一点点浅绯慢慢匀染,淡淡散开,老爷子赶紧垂眸不敢再看,少年人的心思当真难测,不知殿下此时想起了什么旖旎妙事,面容竟变得如此明艳。 “——咦?!”老医正打开绷带后,双眼瞪圆,短须再次翘起,双福以为出了什么变故,探头张望,却见伤口周围敷有一层浅碧的药膏,近乎透明,伤口上已长出新鲜肉芽,并无红肿溃烂, “吴医正,殿下的伤有什么问题吗?”双福疑惑地问着。 “……呃……没……没问题……好……好得很……”吴医正反复查看着,又用棉签将那碧色药膏抹下一点轻嗅着,“……嗯……哦……?”亮而圆的小眼睛微微眯起,一副既疑惑又欣喜的表情,“殿下,可否现在就召少岛主一见呢?老夫实在……实在急于与他探讨一下如何用药。” 明霄一听就双唇紧抿,眼睛倏地一亮又慢慢黯淡,他自己不来请安,——难道——难道还要我去请他不成! 双福一歪头看到明霄咬牙切齿的表情,不由皱眉,昨晚的情形确实比较奇特,他比许君翔晚一步进屋,只看到被一掌推开的面具少年,至于——至于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就真的不得而知了。 “许将军来了。”守在门边的双喜轻声禀报。 双福看了明霄一眼,明霄垂下眼眸,轻轻点头,——真是越盼望便越失望,对杜华的盼望本非所愿,但它却像具有生命一般顽固地占据着自己的大脑,自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情势便急转直上,飞鹞似的脱控而去了。 许君翔大步走进房间,身上穿着明蓝软锦便袍,俊秀的五官略显憔悴,当他看到明霄腿上的伤便立刻走近床前,单膝跪倒, “吴医正,怎么还不给殿下换药呢?”紧声问着。 吴老爷子花白的短须一跳一跳的,双手互搓,咂咂有声地说:“杜少岛主用药奇妙,非常见效,老朽不敢乱改。” 许君翔听了骤然愣住,这位吴医正当年随武王伐蜀,武王在禹州受了箭伤就是他一手诊治的,怎么——怎么如今竟如此推崇那个杜华?!一想起那个什么少岛主,许君翔就双手攥拳,恨不得一拳将他揍到深海里,一路上对他救了青鸾的感恩已在踏进房门的那一刻化为愤恨。虽然他没有看清杜华与青鸾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但那样相依相偎的两个身影是他绝不会看错的,这个面貌丑怪的杜华 竟然敢肖想青鸾,他是活腻味了吧! “杜华少岛主前来请安了。”双喜一声轻叫打破了屋中的沉寂,众人心头均是一跳,明霄一下子坐直身子,转而又靠回枕上,想若无其事地垂头低眸,又舍不得不看那人,但那人明明头戴面具,容颜怪异,有啥好看的?正自纠结,杜华已推门走了进来, “杜华给殿下请安,殿下……昨晚睡得可好?”小花儿微微俯身,俨然行礼,眼光已扫到明霄露在被外的伤腿,嗯,好像恢复得不错呢,比昨天又有好转。 双福睃眼看着立于门前的杜华,只见他身上穿着黛青色的素锦单袍,半新不旧,反倒有种雍容的气度,脸上覆着面具,但双眼却异常明亮,未冠的乌发系成一束,披散在肩背上,好像——怎么好像还湿漉漉的呢? 明霄转过头来,杏眸微抬,显出一副可有可无,懒散闲适的模样,却一眼便看到杜华水润的双唇,不禁心头慌乱,完全忘了该如何回答。 “……咳咳……少岛主来的正好……吴医正还等着你来为殿下换药呢。”双福见明霄两眼呆怔,如置身梦中,赶紧上前一步轻声提醒。 小花儿侧身再次行礼:“杜华给公公,许提督,吴医正问安了,各位大人睡得可好,屋舍中还缺什么什物吗?” “很好,很好,少岛主太客气了。”双福和吴医正同时回答,只有许君翔冷眼看着杜华,不置一词。 此时,唐怡也跟着走进了房间,手中拿着换药的托盘,“还是我来为殿下换药吧,少岛主刚潜水回来,恐怕手上寒凉,惊了殿下。” 唐怡的话引得屋中众人尽皆愕然, “——潜水?” 明霄忍不住叫出了声,这个时节潜水?又在清晨,那可不是要冻出人命来了?凝目细看,果然发现杜华的头发湿润,乌亮的发梢好像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是呀,潜水,少岛主为殿下捕岩鱼去了。” “——啊——?!”这次连一向不动声色的许君翔都忍不住惊呼起来。岩鱼异常珍惜,全身富含胶质,是疗伤圣药,但其生长于深海岩石之间,生性狡猾,只在春夏产卵之际上浮,却行踪不定,极难捕捞。当年武王重伤后回到临州,花费千金,好不容易才觅得两条活岩鱼。 “少岛主水性极好,尤善潜泳,今晨一共捉到三条,已经微火炖了一条,殿下午膳时便刚刚好呢。”唐怡一边利索地为明霄换药,一边随口说着。 明霄双手撑在床塌上,微微颤抖,双眼专注地凝视着杜华,眸光湛湛,好似要望进他的心里去。屋中明明人多繁杂,可当他们双目对视时,却好像独处静室,除了彼此流转的眼波,鼓荡的心跳,周围的一切都悄悄消弭,不复存在了。 “……咳咳……没想到少岛主才年及弱冠便有如此身手,不简单呀。”双福轻咳一声,转头看了看许君翔,发现他脸上阴晴不定,双眉紧皱。 “公公缪赞了,我就是个跑船的,终年在海上漂,谈不上什么身手。”小花儿从明霄的脸上掉开目光,心中万分不舍。 唐怡已经换好药,被吴老爷子拉到一旁讨论用药了,双福刚要开口,许君翔却已抢先一步,沉声说道:“少岛主,我和殿下还有海防政务需要商量,你请回避吧。” 日头越升越高,阳光直射进来,如滚滚烈焰,小花儿忽然觉得光焰刺目,睁不开眼,他静默无言,俯身一揖便转身走向屋门, 明霄一惊,锐利的目光倏地投向君翔,顾不上多想,张嘴便道:“——慢着,杜华,我正想向你请教造船之事,而且,你还没告诉我这轮椅怎么用呢,我,我想出去看看,如此有益伤口恢复,对吧?吴医正?”明霄侧头瞄了一眼吴老头儿,老爷子正和小姑娘说得起劲,忽然听到太子发问,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是自然的,殿下说得很有道理。” 唐怡愣住,眼看着小花儿松开紧握着的手,顿住脚步转过身,不禁也跟着松了口气,“老爷子,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药圃吧。” 吴医正的核桃脸笑开了花儿,眉毛胡子一起抖,回头正好看到那个杜华岛主走到床侧放着的轮椅旁,将它推到床前,轻掀靠床一侧扶手上的机关再用力下压,那扶手便降了下去。 明霄看着近在眼前的轮椅,苦恼地皱紧眉头,心里开始后悔,光想着怎么制止君翔,留住杜华,现在却要如何才能坐上去呢? 小花儿晶亮的眸光扫过明霄踌躇秀丽的面容,心里一热,倏地俯身向前,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伸臂揽住明霄的腰背,另一只胳膊伸到他的膝弯下,毫不费力地将他抱了起来。 房间中立刻响起了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除了唐怡,人人呆立于地,瞬间化作泥塑。 明霄被杜华搂在怀中,鼻子擦过他的颈侧,滑如丝绒,那是……那是他昨夜曾浮想联翩的所在,鼻端萦绕着一丝海洋苦涩的芬芳,混合着洗浴后的清新味道,魅惑之极,仿佛……仿佛杜华已化身 为海妖,明霄心头滚烫,身子微微战栗,正神魂颠倒,不知所措,杜华已将他轻轻地放在了轮椅上。 第六十二章 “……你……你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许君翔一个健步冲了上来,揪住小花儿的前襟,小花儿顺手一拂,像弹落一粒灰尘,小许已猛地撒手后退,口中倒抽冷气,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许氏乃南楚武将世家,对族中子弟习武一向精益求精,许君翔本人更是其中翘楚,在军中年轻将领中无人能敌,却不想今天碰到了硬骨头,这个杜华——简直深不可测,功力竟如此精湛。 双福见了也是眸光微闪,随即转眼看看吴医正,老爷子一愣,立刻笑得眉眼弯弯,踏前半步,手捋短须,“……呵呵呵……如此甚好……少岛主医者仁心……知道如何扶抱伤患……甚好……甚好……” 吴老头摇头晃脑,几个‘甚好’把陷于僵滞的气氛缓和了,继而端肃正步地往门外走,一边回头招呼众人,“快快,小怡姑娘,带我去看你的药圃,此时太阳正好,殿下在屋中已久,也需晒晒太阳了。” 一言惊醒梦中人,明霄靠在椅上,恍惚地想着:怎么现在的情形,又像回到了三年前,当时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如今是岛上一日,心境千变。三年来,他本心如死水,微澜不惊,万想不到在这短短十日内发生突变,心波荡漾,再难平息。 小花儿不理呆立一旁若有所思的小许,拿起床角的小靠枕给阿鸾垫在轮椅背上,然后万分自然地推动轮椅走出了屋门,双福看得唇角微扬,抱着拂尘,脚步轻捷地跟在杜华身后,——嗯,如此确实甚好,武王真乃明君圣主,没见过这杜华,却已猜想到他的诸多好处,嗯,得赶紧放出信鸽给王上报讯。 沿着屋外的游廊慢慢行去,花木扶疏的庭院春意盎然,这本是原南岳王杜老岛主消暑之处,当年便将南岳王府中的林苑照搬来此,极尽雕饰,后来小花儿更化繁为简,取其精华,去其奢华,使其更加质朴自然。 “少岛主,你这园子看着很舒服,大巧若拙呀。”双福眼观六路,早将园中诸景收入眼中。 “公公,我可不敢居功,我常年在外远航,这些都是我表姐们的功劳。”小花儿回身指指跟在后面和吴医正谈论草药的唐怡。双福双眼一眯,那个彤云般的少女步法身姿也非常人呀。看来这大华岛确实人才济济,别有玄机。 小花儿推动着轮椅,极尽小心,也极尽开心,阿鸾和他之间,此时,就只隔着竹木椅背,他仿佛已经感到了阿鸾腰背的热度。 “听说少岛主曾去南洋及西夷环游,不知乘坐何种船只?”明霄忽然 开口,背靠着柔软的锦垫,却总觉得……总觉得是靠在杜华的怀里,这种感觉匪夷所思,却极其动人心魄。 “呃,是我们的造船师傅琢磨出的一种尖底多桅帆船,我们叫它福船。” “——哦?!”明霄轻咦一声,转过头来,一下子跌进面具后的那双深邃的眼眸,那清澈的瞳仁里漾起的水波倏地漫上明霄的心头。 “不知少岛主可否让我们见识一下这种福船呢?”跟在众人身后的许君翔忽然插言,心头的气闷被强烈的好奇抵消了一点。 “……可以,当然可以,只是,那种福船是为长途远洋特制的船型,吃水深,适航性和耐波性良好,比较适合有南北急流的黑水洋,对于多有浅沙的北方及东海海区,防沙平底船更加有利,它吃水浅,即使搁浅也没有大妨碍,受潮汐影响小,顺风,逆风都可行驶,甚至逆风顶水也能航行。” “哦?!”这次是明霄,君翔和双福齐声惊呼。他们早已觉得现在的平底楼船航速缓慢,适航性不佳,一般河槽海槽的客运货运还能应付,当对付东夷海寇,参与大型海战时就太吃亏了,东夷虽然也是相似的平底楼船,但他们却率先安置了西夷的甲板火炮,还有船艏那种尖利的铁质铧嘴, “过几天,等殿下的腿伤好转了,我便带你们去看看离岛上制造沙船的船坞。” 明霄忽然回头,专注地看着杜华,咧嘴笑了,阳光穿越枝叶花影,明明艳艳,映上他秀逸的笑颜。 小花儿略低头,看到阿鸾脸上的笑,连心里也透进了一丝丝光焰,迅速照亮了胸膛。 就在此时,电光石火间,游廊尽头的月洞门外黄光一闪,伴着呼呼低啸,一只吊睛白额大虎猛地窜了进来,黑黄相间的斑纹毛皮在阳光下闪烁着灼目的光斑,它飞扑而至,快如闪电,众人的尖叫一下子卡在喉中,呼吸也似被瞬间夺走。 许君翔的手倏地按上腰际,才猛地发现竟未带佩剑,小花儿伸手轻拍明霄的肩头,仿佛是安慰他不要慌乱,人却已旋风般跃出。直向前飞射而去, “——啊啊——!”众人齐声狂呼,只见那斑斓大虎抬起前爪,直立而起,一下子扑在杜华的身上。 明霄只觉眼前一黑,尖叫出口,耳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心,紧缩成一团,早已感觉不到心跳。身边彤影一闪,却是唐怡从众人身后一阵风儿似的飞奔而出, “——小毛,小毛,你怎么来了?” “—— 啊啊——?”众人再次惊叫,只觉汗透重衫,再向前看,一个个都目瞪口呆,嘴巴大张,像忽地塞进了一个鸡蛋,只见前方游廊上一黛一红两个身影正与那猛虎抱做一团! 转瞬,人虎已经分开,那庞然大兽毛茸茸的脑袋不停摇摆,蹭着杜华的腿,亲昵至极,唐怡则轻拍它的前额,抚摸着那个大大的‘王’字, “四姐,五姐,谁让你们把它给带来的,差点惊着东宫王驾。”唐怡冲月洞门外轻喊着,果然,两个窈窕的身影一齐闪了进来,远远的,众人都觉眼前一亮,那对双生女身穿秋香色的绫子裙,仍是一个腰系金带,一个腰缠银绦, “小毛想小……呃……少主了……非要跟着来……那几个也想得厉害……我们都劝住了。”娇娇脆脆的声音叮哩呤咚地说着,眼珠子却滴溜乱转地瞄着远处廊上聚着的众人,随即脸上便绽开欢笑, “再说了,小毛也想来拜见太子殿下呢,是吧,小毛?” 那吊睛白额的‘小毛’听得此言,立刻低啸一声,从小花儿腿前探出大头,虎目微眯,虚睨着前方的众人,明霄,双福,君翔立时觉得气息紊乱,似乎自己正被那目光吞吃啃噬一般。 小毛只看了一瞬便兴趣缺缺地掉开目光,转头继续磨蹭小花儿,嘴里发出呼噜噜呼噜噜的轻哼,仿佛幼儿撒娇一般,小花儿俯身搂住它的大脑袋,不知在和它密语私言着什么。 看着那亲昵相挨的一人一虎,明霄忽觉心头剧痛,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像雾霭般氤氲消散,脑海中浮现出的已是坤忘山中的少年景生和岩羊阿暖,——为什么?为什么好像自己正将他们慢慢淡忘?难道时间真的是万能良药?还是这个——这个杜华会使巫术?为何自己总觉得他和景生神似不已呢? 明霄还在愣怔,双福却已踏前一步,微微板着面孔,沉声说道:“少岛主,这是怎么回事呀?殿下伤势未愈,怎禁得住如此惊吓?” 大虎小毛‘唔’地一声转过身,铃铛大眼盯着双福,双福肩膀一抖,但还是强自镇静地回望着它,越看越心虚,就在此时,却听明霄开口轻唤道:“小毛?你怎么会是小毛呢,明明是只大毛呀。” 小毛一听来了精神,呼呼啸着点点胖头,仿佛是极其赞赏明霄的见识。一旁瞧热闹的唐惜,唐忆却都一齐咯咯咯地笑起来,脆声叫着:“殿下此言甚谙小毛之心呢,它早就想当大毛了,呵呵呵……” 小花儿听了明霄的话也笑了,直起身拍拍小毛的额头, 那大虎便立刻后腿一曲,坐跪于地,脖子歪着,好像努力讨好大人的幼童。明霄一见便赫赫地笑起来,眼中的恐慌早一扫而光,小花儿快步走到他面前,略带歉意地说: “殿下,小毛如今才一岁多,真的是个小毛,我第一次下南洋时在马六甲的丛林里救了它,当时它的母亲已落入猎人的陷阱而亡,它还没有断奶,我便把它带回大华岛了。” 唐惜,唐忆见大虎也没惊退明霄,顿觉兴趣索然,一听猎人二字,不觉眼光微闪,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娇声笑了,“少主,那个猎人我也给你带来了,”说着回身望着月洞门,双掌当胸合十,微微一揖,朗声说:“泰雅王子殿下,请——” 廊上众人再次震惊,微风卷携着浓郁的草木芳香掠过游廊,回旋浮动,一个高大的身影闪身跨入月洞门,他的上身近乎赤裸,只斜肩着一副宽锦带从左肩向下横过胸口系于腰后,腰上贴身围着一副锦裙直达脚踝,却赤足穿着一双式样古怪的麻编草鞋。 小花儿顾不得多想,立刻快步迎了上去,那人也紧走两步一把揽住小花儿,和他紧紧相抱,他们互相大力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嘴里哩哩噜噜地不知说着哪国方言。 唐怡回头远远瞧见明霄骤然眯起的双眼,不禁心里一动,转身嗔怪地瞪了一眼恶作剧的四姐,五姐,见那两个丫头也兴味十足地凝视着明霄,心里暗窘,赶紧越过小毛,走到轮椅前,低声解释道:“这位是南洋满剌加王国的泰雅王子,他的船刚刚到港,便急于来与少主相见,因为两年前他曾得到过少岛主的救助,所以,这两年泰雅王子便经常来大华岛做客通商。” 这时小花儿已经拉着泰雅走到明霄的面前,明霄微抬眸向上望去,不禁微微愣住,这位岛国王子极其年轻,肤色金棕,五官深刻俊挺,眼眸大而凹陷,他迎着明霄的视线咧嘴笑了,笑容异常明亮, “泰雅拜见南楚太子殿下。”他说着便双掌合十,微微鞠躬。 “谢谢,免礼吧。”明霄端肃正坐,脸上已换了一副淡静宁定的表情,“泰雅王子殿下去南楚朝拜过吗?” 泰雅直起身,摇摇头,满眼遗憾,“以前我父王去过,但后来国内一直动荡不定,就再也没去通使过了。” “哦?我听小怡姑娘刚才提及杜华岛主曾救助过你,又是怎么回事呢?”明霄悠闲地问着,明媚的杏子眼望着泰雅,看似不经意,心里却无端地紧张。 “我们满剌加王国原本建国于单马锡(即新加 坡),后被暹罗国所迫,迁至马六甲,但一直隶属于暹罗阿瑜陀耶王朝,他们不仅对我国横征暴敛,还一直扣我为质子,我父王忍无可忍,决定脱离暹罗国,宣布独立,但在我出逃时,遭到追击,幸遇小华,护送我回到满剌加,并帮助我们谋划游说统一了马六甲岛南部各小邦国,,正式建立了马六甲王国。”泰雅说得无比诚挚而动情,小花儿却听出了一身冷汗,但又无法制止,此时最好的反应便是静默。 “——对了,”泰雅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道:“我父王已收他为义子,封他为保国法王呢。我真想干脆请他替我做太子得了,与其治理国家,我更喜欢周游列国,无拘无束,他却不同意,非要回这小岛上来。”泰雅显得非常遗憾,他是性情中人,纯稚朴实,看到与他年龄相仿的明霄,本就开心,根本没想过中原王室的复杂心性,听到明霄发问,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明霄,双福和许君翔却震惊地齐齐看向杜华,只见他双眸平视,温和平定,面对大家的注视,淡然静对,看不出任何得意或慌张。 “没想到少岛主竟有此奇遇与胆识!”明霄凝注着杜华,不肯放过他眼中神情的丝毫变化。 “两位殿下谬赞,能与殿下相遇相识是我的荣幸。”小花儿回视明霄,眼中的炙热深挚一览无余。明霄心口轻悠,视线被那两束眸光绞住,纠缠着无法可解,嘴里慌不择路地问道:“泰雅殿下此来大华岛是通商吗?” “我父王一定要我来请小华回去,他说我不可救药,对政务太不用心,呵呵呵……,我来却有自己的私心,我要请他带我去西夷的西方,那里还有一个大陆,对吧,小华?”泰雅笑望着小花儿,深黑的眼眸里映射着点点阳光。 “呃?嗯,是有另一个大陆,但此时季节不对,无法出航呢。”小花儿随口回答,赫然发现明霄的秀唇倏地抿紧了,不觉心焦。 许君翔在一旁早已看得不耐烦,别管是猛虎小毛,还是狡黠的双生姑娘都令他心烦意乱,如今又跑出一位形迹可疑的外族王子,情况变得更是纷繁杂乱, “杜少岛主,这里回廊狭窄,恐怕不是待客之处吧。”小许冷声说道。 “——啊,确实失礼了,请随我来,穿过这道月门,前面便是……嗯……一个花厅……殿下可在那里赏景休息。”小花儿忽然想起那花厅檐上的匾额,有点心虚,但愿他们都不要抬头观望。 第六十三章 唐惜,唐忆一看势头不妙,早闪身跃出月洞门,去得没了踪影,唐怡微跺脚也跟着追出去,要找她们算账,泰雅看着那火焰般明媚的身影,不自觉地也跟上前去,蹲坐着的小毛忽地一下站起身,呜呜低吼着皮毛轻抖,长尾卷翘,戒备紧张地瞪着泰雅。 ——唉!小花儿无奈地摇头,只好也跟过去,一边拍抚着大虎,一边和泰雅并肩而行, “你的小毛不欢迎我呢。”南洋王子说得有点委屈,手臂自然地搭上了小花儿的肩头。 “谁让你害死了人家的娘。”小花儿没好气,回头看,发现小许推着轮椅,俯身正与阿鸾说着什么,阿鸾的眼睛却直愣愣地望向自己,神情莫测, “小花儿,咱俩是……好……好哥们儿,你就帮我和小七说说,这次跟我回满剌加吧。”泰雅紧张地死死抓着小花儿的肩膀,以此加重他话语的份量。 小花儿摇头苦笑,“这种事情外人如何能帮你,你还是自己努力吧,小怡可不是一般人,我怕你会吃苦头。” 泰雅不满地一紧胳膊将小花儿夹在臂中,同时凑到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说:“那你以后也别求我,这次我又给你带来十几名铸炮工匠,都是从西夷回来的,最善铸造红夷火器,还有亚历山大港运过来的一百箱火枪,二十箱短铳,我也都给你带过来了,对了,你的那些花花草草,我可派专人帮你照顾着呢,这次也带来不少。” “真的?!太好了!泰雅,够意思!”小花儿开心地搡了他一拳,“我正缺装备呢,还要找工匠再研制一些新的火器,你这就叫雪中送炭。迷魂香和定魂香我在这边试种呢,还没开花,不知能否成功,好兄弟,你的事我尽力而为吧,看怎么能帮到你,不过你可千万别都指望我,我可不敢给你担保哈。”说着就大力回拍着泰雅的肩背。 明霄坐在轮椅上,冷眼看着前方勾肩搭背的两个英挺高挑的身影,不仅暗咬牙关,水润的唇微抿成线。 “君翔,你觉得这个泰雅刚才所说有几分真假?” “殿下,君耀一年前曾出使南洋,回来后确实提到过那里有一个马六甲王国,好像就是原来的满剌加,我觉得泰雅所言非虚。”小许的眼睛也一直瞄着前方亲密无间的两个矫健的少年,忽然心情大好,一直压在心头的忧虑一扫而空,看来这个杜华很快就将再次远洋异国了。 “我现在受伤行动不便,你要抓紧时间了解此岛造船的情况,特别是他……他提到的那种防沙平底船, 正是我们亟需装备的船型,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交出造船技术。”明霄恍惚的眼神已变得清透锐利,声音低而果决。 “好的,殿下放心,我今夜就去探察。”许君翔一应而诺,心情更加明朗,看来殿下想从杜华处谋求的还是海防要密,而不是儿女私情,“殿下,我看此岛外松内紧,杜华此人也是看似温和,实则强硬,听泰雅所言,他的行径所为实在值得探究,我看咱们还是要小心应对,毕竟此岛离临州还有五天的航程,万一发生意外事端,王师无法及时救援。” “——他敢!”明霄双拳猛地互击,回眸注视着君翔,“人是活的,岛却是死的,任他再有天大的本事,这大华岛也还是在我南楚疆域之中!” 君翔一愣,竟被明霄眼中一闪而过的锋利摄住了,随即便满心欢喜地咧嘴笑了,“殿下英明,说得太对了,是君翔多虑了。” 明霄靠回椅背,锋利的眸光沉入眼底,心中却浮起莫名的疼痛,疯狂而隐秘的痛楚令他指尖儿发麻,不得已,明霄将双手藏在袖中紧紧交握。 双福怀抱拂尘稍稍退后,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那岛国王子金棕的肌肤刺痛了他的双眼,——看来要加紧筹划步奏了,绝不能将杜华这么大个猎物便宜了那个蛮夷之邦,何况还有大华岛和此间巨大的财富。 双福又退后两步,回头斜睇了走在最后的双喜一眼,双喜会意,紧走两步凑到双福跟前, “——师傅?” 双福贴在他的耳旁低语着,双喜的眼睛微眯又骤然睁大,连连点头, “你这就回去按我说的写,然后把鸽子放出去,千万别误了大事,你我有几个脑袋也担待不了。” 看着双喜一溜烟儿地跑远,双福松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这小半天的工夫身上冷汗热汗倒出了好几遭。 转出月洞门,在前方花木扶疏的曲径尽头便是一座宣敞的花厅,临水而建,一池睡莲红白相间,伶伶仃仃地盛开在窗下,八扇繁复雕花的长窗已全部开启,在厅中,立于窗前,当可嗅到睡莲羞涩的芬芳。 明霄顾不得欣赏碧池闲花,心中没有良辰,眼前便没有美景,眼见那两个相拥的身影已经走近花厅,明霄忽觉心中一片荒凉。 “你快去景云间吧,小七肯定在那里审问四姐五姐呢。”小花儿眼见就要到花厅门口了,赶紧拍拍泰雅的肩膀,以示鼓励。 “我现在离开不会失礼吧?”泰雅有点担心, 回头张望一下,发现那位南楚太子面色不佳,神情阴郁,不禁有点惊慌,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合中土礼数之事。 “不会的,我和他解释一下就行了,你快去吧。”小花儿说着就将他轻轻推开。 泰雅转身走到明霄身前,双手当胸合十,弯腰鞠躬,“青鸾太子殿下,请宽恕泰雅早退,因我的船刚刚到岸,还有诸多杂事需要办理。” “泰雅殿下不必客气,请自便吧。”明霄的唇上露出淡淡微笑,声音平和。 泰雅松了口气,向小花儿一揖后便快步离去了。小毛低啸一声,纵身前扑就要去追,被小花儿俯身一把抱住, “小毛乖,泰雅知道错了,他也不是故意要害死你妈妈的。”小花儿边说边将小毛交给花厅前候着的驯养侍者。 此时,身后众人已经来到花厅门前,抬头一看不禁齐齐愣住,只见花厅正门雕檐下的匾额,乌木上上书四个金色篆字,古雅灵秀:‘清景无限’(青鸾,景生)。 小花儿转身,看到明霄抬头愣怔地观瞧着,心中急跳起来,小许却趁机转到轮椅前,一猫腰,不等明霄推拒便将他从椅中抱了起来,拾阶而上。 小花儿眼睁睁地看着阿鸾倚在许君翔的怀中,双眸低垂,面上云清风淡, “……咳咳……少岛主……这花厅的题匾可是少岛主的手笔?”双福走上台阶,回头问道。 “呃……是……是我的拙作。” “好篆书呀,圆转婉通,浑朴纯然,少岛主好才华!”双福笑嘻嘻地夸奖着,发现杜华依然呆立在原地,他露在面具下的嘴唇轻抿着,唇色苍白。双福微微扭头,眼角余光瞄到抱着明霄走入花厅的小许, “少岛主,请——”双福慢慢走进花厅,心里不停地琢磨着:——杜华才华横溢,气度不凡,可惜面貌丑陋,又与殿下相识不久,日后怕是要败在小许手上了,好在他们俩都不可能诞下子嗣,也就无所谓谁胜谁负了,只要能为殿下所用,能为南楚所用就好。 小花儿跟在双福身后走上台阶,视线直望进花厅,花厅里的阿鸾正倚窗而坐,面对一池睡莲,池中水光潋滟,映照进他深邃的眸,倏地便被那幽黑的眸色吸收,双眸中华光流溢,宛如碎宝镶嵌。 仿佛是感觉到了小花儿的注视,明霄偏转头,看向厅外,眸光一下子便被杜华的视线锁住,——他遗世独立般站在暮春的熏风里,湿发已干,缕缕墨色随风翻飞,明霄心间一紧,仿 佛有什么谜底已近在眼前,热切灼烧着他的身心,正苦思冥想,不得其解,心急如焚,却见小怡和泰雅疾风般卷了过来,面色异常郑重, “少主,泰雅通商大夏的货船今天临晨在南楚邝州附近海域碰到夷寇被劫,两个船员死里逃生被我们的渔民所救,你看——” 唐怡的声音很低,表情也尽量显得自然,小花儿转过身,眉头倏地皱起,“泰雅,你为什么不带着货船来大华集结,而让其先行去往大夏?如果由我们的船和你的主舰一起护航,必然不至遇险。” 泰雅急得眼睛一片血红,“我以前的大夏老师祭日将近,我……我想尽早将祭礼运到,还有大夏皇宫订购的一批香料药材,也是快到交货期了,我没想到……没想到东海海寇如此猖獗,竟然敢到南楚内海活动,我那货船上还备有一门火炮,就是……就是弹丸不够充裕。” 小花儿沉吟片刻,攥紧双拳,“——嗯,这就是他们劫你的船而没有毁掉它的原因,他们看上了你的炮,拖着受创的船跑不快,那就再让他们好好见识见识吧,我们现在立刻出发,今晚一定能追上,正好给阿鸾报仇,你就等着瞧瞧他们的下场吧。” 泰雅双手合十,深深一鞠,小花儿愣住,猛地想到花厅中的南楚众人,回头望去,发现明霄正从他的脸上掉开视线,如炬的眸光在空中划过一条赤色光弧, “唐怡,你留下照应阿鸾;泰雅,你去找四姐,五姐速去主岛拿我的令符调集华威,华远,华泰三舰,在霞浦码头等我。”说着小花儿就和唐怡一起步上台阶,走进花厅, “少岛主,可是出了什么急事吗?”双福踏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问着。明霄双眼看向莲池,淡静无波,唇角却抿出一抹水红,喜怒莫辩。 “嗯,情况是这样的——”小花儿面向双福,眼眸却望向明霄,眸光幽幽,仿佛是祈求他的谅解,“泰雅王子行商大夏的货船在南部海域遇礁搁浅,我……我必须赶过去参与抢险,过几天就回来,还望太子殿下和各位大人原谅。”说毕,小花儿便深深一揖,抱拳施礼。 明霄依然端坐椅上,目视窗外,眼中的白莲花都凝为一朵朵冰晶,寒凉刺骨,而红莲则化为一簇簇火焰,焚心炙骨,心里冰火交融,早已辩不出滋味, “这是紧急事故,少岛主请速去救援,不要顾虑我们。”明霄清润的声音响彻花厅,小花儿却听得心里一跳,为什么——为什么阿鸾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黯淡,一点苦涩?别人或许无法觉察,但 小花儿一听则明,顾不上多想,开口便道:“我去去就回,阿……殿下安心养伤,等……” ‘等着我!’三个字已到唇边,小花儿抬头,一眼看到许君翔犀利的目光,硬生生咬紧齿关,上一次分别前,他也曾向阿鸾许诺:“——阿鸾,我一定会回来的,你等着我,别乱跑!”,但他最终没能回去,如今生命中牵绊更多,他不想再做无谓的口头承诺,他必以实际行动守护阿鸾,永永远远! “我一定尽快赶回来。”小花儿说完便再次深深行礼,然后,转身离去,眼眸里胶着着阿鸾波澜微荡的神情,——阿鸾,如果你等的人依然是我,那我一定不会再让你空等! 无法确认,也无法得到深爱之人的心,便是景生心中最荒凉的痛,穿越千年,与他如影随形,此时,他将痛狠狠压在心底,迈向箭矢如雨,硝烟弥漫的战场。 眼睁睁地看着杜华绝尘而去,没入绿茵,明霄忽觉心头剧跳,惊痛难耐,就好象,就好象三年前,眼看着景生隐入密林,从此后天涯远隔,再无音讯。 明霄抬手向后一招,许君翔立刻俯首靠近,明霄耳语道:“大华岛以南,便是邝州,丰州,你放出信鸽和邝州水师大营联系,详查附近海域,如有险情,立刻赶赴救援。” 许君翔眉头紧皱,楞了一瞬,但还是点点头,转身走出花厅。唐怡立在门旁,瞄了一眼小许快步离去的背影,继而便咧嘴笑了, “殿下想不想尝尝岩鱼汤?还有正餐后的莲蕊羹,都是清热消炎生肌的药膳,而且,也都是少岛主今早亲自为您准备的。” 双福若有所思地看看绯衣少女,也抿唇一笑,老眼微微眯起,“那敢情好,少岛主真是有心了。就在这花厅中摆膳吧。又风凉又宣敞,殿下认为可好?” “——好!”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却被明霄说得千回百转,似无情又似有意,引人猜想,却令人摸不到头脑。 唐怡和双福都绞起了脑汁儿,俩人对视一眼,又都客套地笑了。 暮春的风,好似撩人的纤手,揉搓摇曳着人心,池中荷叶田田,漠漠轻摆,诉不尽倾心相思意。 第六十四章 十天后,在离岛别苑后方的药圃中,双喜搀扶着明霄慢慢走在高大的杜鹃树丛之后,此时正是和风醺醺,暖阳艳艳的夏初时节,杜鹃树虽有一人多高但绿茵有限,正在做伤后复健的明霄额上已沁出细汗, “殿下,咱还是回别苑的清景园吧,这里除了药田也没啥可看了,怪热的,别染上暑气。”双喜抹了把脸上的汗,巴巴儿地瞧着明霄。 明霄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只是……只是听小怡说这药圃是由杜华一手建成的,便鬼使神差地非要过来看看。听了双喜的话更觉得不是滋味儿,明霄用手中的拐杖狠狠地敲击着地面,“我哪里就那么娇气了,在水师公干时还不是天天都在烈阳下暴晒,也没晒坏,别再说这些丧气话,没得让人笑话。”说完就挣开双喜的搀扶,自行向前走去,脚步踉跄,但却异常倔强。 双喜吐吐舌头,猴精似的挺起瘦身板儿,亦步亦趋地跟在明霄身后,心里说:‘堂堂南楚太子还怕哪个笑话不成?除非是……是那个走了十天音讯杳无的少岛主,那人脸覆面具,本应很丑,却又偏偏形容高贵,动静怡雅稳健,殿下在他面前倒似落了下风,这……这日后可如何是好?’ 双喜正胡思乱想得出神,却见明霄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倒,惊呼还未出口,明霄已迅速以手中拐杖点击地面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双喜松口气,赶紧伸手扶住明霄,一边笑看着明霄手中的‘救命’拐杖,它的底端被做成一个三角形支架,方便抓牢地面,双喜连连咂嘴道,“要说这位杜少岛主真是想得周到,一个拐杖也做得如此别出心裁,愣是比别的都好用!” 明霄一听就蹙起秀长入鬓的乌眉,眼神凌厉地看着双喜,“不许再提那个人,他若是真有诚意又怎会一走十几天就再无音讯呢?!” “他……我……是……十天……唉!”双喜结巴着不知所云,看来师傅猜得也对,殿下对杜华确实起了别样的心思,不然不会如此在意,只是这位少岛主实在不识抬举,长得丑也就罢了,还如此摆谱,动不动就消失不见了,枉费了师傅一番撮合的念头。 “也许……也许他回来了……不然前几天小怡姑娘来送拐杖时怎么说是少岛主亲手所做呢?”双喜小心翼翼地说着,一边查看着明霄的脸色,心里却暗叫一声糟,只见明霄倏地停下脚步,眉梢儿眼角薄隐怒气,优美的唇线紧紧抿住, “他若真的回来了,却不来见我,那就更是罪大恶极!”想到也许他正和那个蛮夷王子言笑 晏晏而置自己于不顾,明霄就像吃了一枚青涩的毛桃,说不出的酸苦毛躁, “也许……也许他走前就已做好了的,小怡姑娘不是说他连殿下这些日子的用药都早已备好了。”双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找折补救,“而且,殿下你看,这么大的药圃竟都是他一手打理出来的,还有新湾的几个大船坞,当真难得,听说他七月才满十七岁呢——” “你说什么?”明霄忽地回身紧盯着双喜,目光锐利。 “啊?……什么……什么?”双喜吓得一哆嗦,拼命想着自己刚才又说错了什么。 “你说他七月才满十七?”明霄的口气听起来紧张而懊恼,他痛恨自己对此人如此在乎,但却对自己蠢蠢欲动的心思无法可想,“你怎么知道的此事?” 双喜松口气,手心里都是汗,“是前天和吴医正去取配好的药时听那位小惜(唐惜)姑娘和小怡闲谈时提到的,怎么了,殿下?” ——怎么啦?明霄恼恨地攥紧了手中的拐杖,他要是知道怎么了就好了,景生是七月的生辰,若是景生还活着,今年七月也将满十七岁了,可这个可恶的杜华与景生又有何关联,为何自己总情不自禁地将他们二人联系在一起? 双喜不明白太子怎么会对杜华的生辰如此着紧,要说他们俩的年纪倒挺相配,杜华能文能武,会造船又会医术,虽然容貌欠佳,但要是真能被殿下收进东宫,倒也算是好事一桩呢。 “……殿……”双喜的那个‘下’字还没出口就被明霄一个眼神止住了话音,明霄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淅淅梭梭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慢慢靠向杜鹃树丛另一侧的药田, “水燕儿,你说少主的伤重吗?”一个清脆的男孩子声音响起。 “现在应该没什么大碍了,那天船到港时才叫吓人呢,满背的血,要不是为了救泰雅王子,咱们少主怎么可能受伤呢。” 说话的女声甜润幼嫩,明霄却听得出了一身的冷汗,双喜也双眼大睁,若不是训练有素,他可能早已惊呼出声了,——怎么?杜华竟然受伤了吗?怪不得一直没有露面呢。 “要说这次可把那些东夷小鬼子打得够惨,听说咱们少主用上了新造的联环舟,八舟齐发,炸沉了东夷两艘中舰,那艘大舰也没跑掉,被咱少主的将军炮轰上了天,呵呵呵……”小男孩儿欢声笑了起来,“水燕儿,你帮我去和你爹说说,明年我就十三了,可不可以让我上战舰呢?哪怕只做个司旗呢,求 求你了,燕子。”噹地一声,男孩儿好像扔下了挖药的小铁铲,不知正在如何哀求同伴呢。 明霄一把攥住双喜的手臂,紧紧握着,他觉得自己若不如此必将立时跌倒在地,——杜华——他,他出海倒底是去干什么了?! “你快别做梦了,少主说了,不到十六别想上战舰,我哥当年还不是如此嘛。哎,你快点把药放筐里,少主还等着用呢,说是要给那个南楚太子补身体。”女孩子手脚利索地劳作一边催促着男孩子。 “咱们少主就是心善,自己还受着伤呢,却老惦记着别的伤患,原来你爹你哥受伤,少主不也是亲自问诊治疗。”男孩子感叹着。 双喜感到臂上忽地一阵刺痛,他呲牙咧嘴地差点叫出声,疼出了一头的虚汗,却硬是死忍住了,扭头偷看太子,心里咯噔一跳,明霄脸色煞白,更衬得眉目乌黛,眸光冷凝, “是呀,咱们岛上谁没得过少主的救助。对了,水鸦儿,那个南楚太子啥时离岛呀,怪费神的,为了照顾他,少主都不能回大岛。嗨,鸦儿,你知道吗?我听水霞姐她们议论,这次泰雅殿下带了很多礼物来就是为了下聘呢,你说咱们少主会答应吗?好了,都挖够了,咱们快回去吧。” 听声音,树篱后面的两个孩子正在忙碌地收拾着采挖的药材,明霄抬头望着远天,忽然觉得天光渐渐变暗,艳阳明明高悬,可为什么在他眼中天地一片阴霾? 微风吹过树篱,沙沙沙沙,带起温暖甘爽的植物清香,四周早已静谧无声,明霄还呆立在杜鹃树后,一树火红的花朵都是他心中说不出道不明的万般诉求。 双喜担心地望着明霄,小声问着:“殿下,从这里走回去太远,还是我去把轮椅推过来吧。” 明霄根本没听到双喜在说什么,只胡乱地点点头,双喜立刻飞步跑远。 日近正午,阳光倾泻而下,好似熔炉中的铁水,兜头浇淋在明霄的身上,心里像养着一窝蚕,不断不断地啃噬着他的血肉,没一会儿的功夫,胸中就被吞噬一空,明霄撑住拐杖,却越来越觉得吃力,左腿仿佛已从中断开,——真是不济事!明霄愤怒地扔掉拐杖,心里痛恨着自己伤后虚弱的身体。却不料猛地脑中一片晕眩,仿佛飞进了无数的昆虫,轰鸣着猛烈地扇动纱翅,身体已摇摇欲坠,手中又少了撑持, “——啊——!”明霄不由自主地惊呼,背上,手心里齐齐飙出冷汗。就在身体失去平衡向后摔倒的一瞬间,一个人从斜侧里飞扑而至猛 地将他揽进怀里。明霄惊急无措,正要奋力挣脱却突地闻到一股芬芳,无比绚烂又充满活力,……是……是他……!明霄心里一软,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任着杜华将他搂在胸前,万分珍爱,进而轻轻捧起他的脸,吻上他的唇。 刚才,小花儿穿过药圃,远远看到明霄一个人站在杜鹃树篱之后,本就觉得不妥,忽见他丢开拐杖,随即便身体踉跄,歪斜欲倒,小花儿暗叫不好,忙飞抢上前将他抱住,怀里的明霄满额细汗,表情迷茫又倔强,长睫半阖,眸光脆弱易折,而那……那美好的唇,淡淡水色,微微翕和。 小花儿再难忍耐,多年,多日的相思早融进血脉,化为激情,将明霄捧在手中便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舌头细细勾画着他玲珑的唇线,在那纤柔的唇角反复舔吮,像沙漠中的旅人对待珍稀美味的鲜果,在明霄耐不住刺激,惊喘启唇之际,小花儿的舌便长驱直入,倏地探进那幽蜜之处霸道地翻卷舔咬,舌头摩擦着每一个敏感之点,缠住明霄的嫩舌着意吸吮,撩拨得明霄身子瑟瑟震颤着,喉中发出‘嗯嗯嗯’的轻哼,丝丝晶莹的津液沿着唇角滑下秀丽的下颌。小花儿的手指托住他的下颌,轻轻抚摸,指尖儿上便沾上一点明霄的口津,无限旖旎。 时间仿佛已经停顿,天地于瞬间变得遥远,金色的风,热烈的光,和鼻端令人迷醉的香,都渐渐融化,沁入两人的唇舌之间,明霄早已忘记他是谁,身体渐渐化为暖流,荡漾在那紧拥的双臂中,和那痴缠的唇间。 扑啦啦啦,树篱间忽地响起鸟雀拍翅惊飞之声,明霄全身巨震,忽悠一下从迷梦之中转醒,眸光捕捉到与他紧拥相吻的杜华,他面具后的眼睛亮如星辰,深挚虔诚,明霄像被吸入了神秘的磁场,意识欲推却挣动,身体却软弱无力,骨头都已被抽离,伤腿更是酸痛不堪,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着,好像即将冲出胸膛。 小花儿抬手欲摘下面具,却于此时,“……咳咳……”轻咳声伴随着淅娑的脚步声从树篱后传来,小花儿放下右臂,但却并未放开明霄,依然稳稳地扶抱着他,明霄出奇的乖,没有用力挣扎,只是浑身起了小小的痉挛,仿佛一只受伤而又强韧的海鸥。 一行数人转出了树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两厢相看不觉都是大惊。 双福,双喜衣帽严谨,恭敬地陪着一位陌生的宫侍,那人墨服低冠,面色从容,双眼明晰,此时看到太子和那面具少年的情形,也不觉微微惊怔,随即便眼帘下垂,面若止水。 “——双寿 !”明霄倚在小花儿的臂弯里,看到那人也惊唤出声. “双寿给太子殿下请安。”那人快走两步便俯身下拜,双喜待要抢上前去搀扶明霄,却被双福伸手拦住,双喜立刻窘迫地顿住脚步。 “公公不需多礼,父王可一切安泰?”明霄努力平整心情,放缓声调,可依然感觉莫名紧张,又暗含欣喜,仿佛是出轨的孩子被大人发现一般,虽然懊丧,但也有一丝丝得意,这种感觉太过怪异,以致明霄完全将此忽略不计,他觉得自己该恨杜华,甚至该赐他一个大不敬的死罪,可思维完全脱控而去,飞到销魂之处迟迟不归,杜华托着他腰背的手温暖有力,令人无比安适,也无法抗拒。 “王上一切均好,奴婢来此便是为了传王上旨意的。”双寿说得和颜悦色,随即眸光一转,望向那个凛然而立,不动声色的面具少年,心中暗暗吃惊:怪不得双福来信急催,此人确实非同一般呢! “大华岛岛主杜氏后人杜华听旨。”双寿的声音威严平板,说罢便正容端立,展开手中捧着的王旨。 小花儿一怔,明显感到怀里的明霄哆嗦了一下。这时,从树篱边又转出几人,许君翔拎着折叠的轮椅正和吴医正说着什么,唐怡跟在他们身后,听到双寿的话都齐齐愣住,小许一眼便看到明霄被那人扶抱着,当下便扔下轮椅欲扑身上前,却被吴老爷子一把揪住, “许将军,王旨在此,还是先请旨意吧。”说着老吴便朝双寿的方向微鞠一躬,一边还紧紧扯着小许。君翔心急如焚,怒目瞪着杜华,却又无法脱身,眼光却如利刃般直刺对方。 小花儿用力握住明霄的手臂,轻拍一下,随即松开,撩起玄袍下摆,缓缓跪下,神情镇定。 偌大的药圃此时忽然变得鸦雀无声,仿佛一下子化为真空,众人只见双寿的嘴唇开开合合,却对他所宣之旨完全不明所以,因为太过震惊,人人都痴傻了般呆若木鸡,只有双福双喜师徒俩因知道隐情都低目顺眼地躲在一边,却也出了一身的热汗。 “……特赐封前南岳王杜润侄孙杜华为南楚东宫承徽,品序正五品,一个月后夏至前迎娶入宫,钦赐!” 不知过了多久,双寿的最后一句话还顽固地回响在众人耳际,像一个永远不会消散的魔谷回声, “……咳咳……杜华少岛主……”双寿好像完全料到了此王旨将会震惊全场,他朝着凝然而跪的面具少年慢慢走去,不急不徐,“……少岛主……你可接旨?” 倏地,一言打破魔咒,药圃就像是一面轰然砸碎的巨镜,裂痕四冲而出,大家的表情也都卷入裂纹,怪异惊悚。只有那个碎镜子的核心,那个脸覆面具的少年,如山岳临渊,巍然不为所动,他侧转头,看向明霄,深湛的目光依恋缱绻, “……杜华……接旨!”小花儿的声音平稳坚定,回过头目视着正步步走近的双寿,手臂平伸接过双寿手中的南楚王旨。双寿内心猛地一跳,明明此时是自己居高临下,那跪地的少年岛主倒似屹立高企,遥不可及。 呼呼 哐当 明霄听到小花儿的回答像身遭雷击,呼呼地踉跄着向后退去;许君翔哐当一声扔下手中的轮椅,飞身抢上前,小花儿却已飘跃而起,回臂一把扶住明霄,顺手将明霄仍在地上的拐杖递到他的手里, “殿下,小心,你现在还得暂时用它。” 明霄和已奔近身前的小许都满面通红,一个羞窘,一个激愤,小花儿气定神闲,对他们怪异的表情视若不见,反而转身向双喜招招手, “双喜公公,请把轮椅拿来,殿下一定很累了,还是先回去歇息一下,然后再用午膳吧。”双喜听了只愣了一瞬,随即就扶起地上歪斜着的轮椅一路小跑儿着推过来,都没和双福请示,双福眯眼笑了,——这个杜华着实有点儿意思,看来吴山东宫终于要有人气儿了。 “殿下,请先回清景园吧,太劳累影响复健。”小花儿侧身劝着明霄,声音温和,不卑不亢,明霄抬起低垂的双眸,凝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微抿,便不再执拗,顺从地坐上了轮椅。 双喜暗抹把汗,感激地向小花儿笑笑,——殿下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倔,一根筋的厉害,以后有了这个杜承徽可能大家也都好当差了。 明霄听言心头一紧,看来刚才那两个孩子所言非虚,杜华他……他当真受伤了,却不知自己刚才是否触到了他的伤处? 小花儿看着吴医正的背影笑了,心里感动,——这老爷子真不愧是伤科国手,一眼就看出自己伤在何处。看着双喜,小许一起推着轮椅慢慢走远,继而转身面向双寿,又向站在远处的唐怡招招手,“公公可安置好住处了?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吗?” 双寿常年随侍武王,阅人无数,此时面对淡静的小花儿,也不觉惊异,一个弱冠少年,生长于海外荒岛,却如此宠辱不惊,遇乱不慌,行止妥贴,委实难得, “谢谢少岛主关切,这位小怡姑娘已 经帮我们安置好住处了。”说着双寿便看向唐怡,见那红衣少女也是恬淡沉静的神情,心中更是惊赞,这小岛虽然荒僻,却好似真的人才济济呢。 一行人向清景园走去,双寿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少岛主,依你看殿下现在的身体状况是否能够远航回临州了?” 小花儿的心里早乱成一团麻,麻线的另一端就系在明霄的心上,此时不过是强颜力撑,猛地听到双寿的问话,心里不禁一抽,唇上却勾起一个淡笑,“殿下头侧的外伤已经痊愈,至于左腿上的箭伤,我看也好得差不多了,只需小心复健便可指日康复。” “——哦?那当真是太好了!”双寿搓搓手,面带欣喜,眼睛却依然锐利地端详着身侧的少年,“武王陛下非常挂念太子,我们还是尽快启程回临州吧,你看三日之后可好?” ——三天?!“应该没什么问题,回航的补给立刻就能办好,公公敬请放心。”小花儿微微点头,声音云淡风轻,心里却绷得紧紧的,——还有三天,阿鸾就要离开他的大华岛了,再相见便是在那高墙之后深宫之中了,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又怎能实现对他的诺言!无论如何,这次绝不能再和阿鸾错身而过了! 第六十五章 “你当真要嫁给明霄?”站在窗前的人回过身,淡然问道,他秀容美仪,风姿卓绝,正是小花儿的爹花袭人,和两年前相比,他的眸光更加沉静,神态含蓄,灯烛之光映在他的脸上,照得肌肤莹莹润润,“——还是想一尝夙愿,抱得美人归?那只小鸾可是一国太子,不是随便哪家的少年子弟,咱们小小的岛屿,哪里藏得住一个太子?”说罢,大花便嗬嗬地笑了,眉眼弯弯,素淡的模样一下子闪过一丝艳光。 小花儿看得愣住,——阿鸾偶尔显露的笑容也能瞬间点亮容颜,“咱们当初的那个草庐蜗居还不是藏了一个王?”小花儿也笑了,但笑意只在唇边一闪便消隐了,“当时情势所迫,不答应便是抗旨,整个杜氏族人都难免死罪。答应了,日后可能也是死罪,却有个准备的时间。而且,最关键的是我确实要一尝夙愿,赢得阿鸾归!” 啪啪啪,一阵掌声骤然响起,“武王真是老奸巨猾,给咱们设了这么大的一个套,真正是骑虎难下!”随着话音,唐窦一摇三晃地走了进来,手里永恒地摇着一把小纸扇儿,脸上似笑非笑的,“花儿呀,怕啥,咱不如虎穴,焉得虎子呀?你就去把那青鸾拐回来。” “……哈哈哈……”花袭人一听这话,干脆笑得倚在了窗上,石青色的袍袖抖动,露出一截雪藕似的手臂,“……老唐……可真有你的……人家武王图谋咱们大华岛,你就干脆打起南楚的主意来了,哈哈哈……”大花笑得打跌,眉梢眼角却含着深深的担忧,“花儿,你和阿鸾若彼此相爱便倾心相守,至于江山社稷——” “——当然是要江山更要美人,没了前者想守住后者怕是也难!”老唐毫不含糊,一撩袍摆跪在了地上,“坤忘箴言护龙族族长唐窦拜见龙魂花景生!拜见无殇太阳王!”唐窦说罢倒头便拜,触地有声。 花袭人好像早已料到了这一幕,稍稍敛去唇边的笑,站在窗旁静观其变。小花儿虽微微愣怔,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侧眸望向大花,只见他爹轻轻颌首,目光深远,“唐窦,无殇之名我已多年未用,当日在大蜀为王时除了无暇和父王也……也并无他人唤我此名,如今听来倒觉生疏。”卫无殇的声音里无端地带着一丝轻颤,——当年,阿恒也不喜欢无殇之名,硬是任性地唤他阿锦!此时,无殇和阿锦都早已随风而逝了。 “我虽早知你们唐门肩负使命,却并未料到你们竟是坤忘神君麾下的护龙族,这几百年来倒难为你们忠于职守,默默等候了。”无殇话音一转,略显迷茫的神色立刻变得凝重。 唐窦并未起身,抬起头望着小花儿和无殇,脸上滑稽的表情一扫而空,“唐门世代守护着坤忘箴言,默默经营积累,等待龙魂降临,一统江山,这是我们家族永恒的职责,从不敢居功叫苦,上一位龙魂降世距今已有快两百年了,自他之后,天下三分,一直未得一统——”说至此,唐窦黑亮的眼中漫起一层水气,“——唐窦何其有幸,竟能在有生之年迎护龙魂!” 小花儿只觉胸前炙痛,贴身挂着的墨龙环像一簇火焰,隐隐燃烧跳跃,一天之内,万般变数齐动,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齿轮碾转,咔咔飞旋,哪里容他拂袖而去,与其被命运之轮碾为齑粉,不如拼身而上,掌握主动! “先生快快请起,花景生但愿不辜负护龙族代代相守的期望。”小花儿踏前一步,伸臂托起唐窦,又转身望向无殇,“景生年少,有诸多不解不妥之处还望父亲,先生指教!” 此时的景生,未戴面具,皎洁的面容如朗朗皓月,神态端肃,身姿昂扬,无殇瞧在眼中,心情无比激荡,——他的花儿长大了,终于要冲天而上,横扫九州了。 “……嘿嘿……,齐家,治国,平天下,咱们还是从齐家做起吧,先把青鸾搞定!”唐窦凝目望着小花儿,也觉欢欣鼓舞,他稳稳当当地站起身,眼睛骨碌一转,脸上立时便又恢复了嘻哈的表情,“咱们花儿正值青春年少,可不能把这情爱之事耽误了哈,你既不能做他的王妻之一,那就干脆把他变为你唯一的皇后!” “嗯,此话靠谱!”无殇在旁添油加醋,学着唐怡平时说话的口气频频点头,眼中氲起似笑非笑的笑意。 小花儿哭笑不得,忽觉背脊凉飕飕地直冒冷汗,——阿鸾?那个别扭的小家伙,岂是那么容易搞定的,明明是比小毛还凶悍的虎仔,偏偏长着一副美丽谦逊的模样。小花儿一边想着阿鸾,心里便一热一热地急跳起来, “花儿,那大兴宫的矮墙绝对关不住你,嫁进去的是杜华又不是花景生,有啥关系,那个什么狗屁五品承徽自然和你不搭边儿,以后还是将阿鸾娶回来吧,我就等着喝他敬的茶了。”卫无殇漫步上前,一手搭在小花儿的肩上,一边凑在他耳边轻声细语,温热香馥的气息便氤氲在他的脖颈上。 小花儿听得浑身冒汗,一个老唐一个大花,一个比一个会算计人,阿鸾此时恐怕正喷嚏不断呢。 “就是,就是,那武王指望着把大华岛当成你的嫁妆一起收入囊中,却不知我们要他家小鸾带着南楚和你来大华, ……嘿嘿嘿……”老唐扇着扇子,大花闪着纯洁无辜的双眼,齐齐大笑了起来, “花儿呀,我那箱子底儿里还有几块葱青的料子,赶明儿叫五丫头给你裁几件夏袍……”卫无殇说着就捏捏小花儿的肩膀,又晃眼打量着他的身高,随手扯扯他身上的玄青绢袍,“这种黑不溜秋的颜色可不像是一个承徽该穿的,老唐,你知道按规矩太子承徽该穿啥颜色?” 唐窦和小花儿都心里一紧,十分担心无殇思及过往,俩人不敢对视,都尽量平衡着面部表情,却见那秀逸的人儿腰肢微摆,袍袖轻拂,眼中带点妩媚的笑,曼声说道:“——太子承徽,正五品,照规例该穿鹅黄色,便是那最嫩的柳叶的色儿。” ——啊?!这下子小花儿才真的面泛青白,汗出如浆了,“……老……老大……不会真得穿成个柳叶儿吧……还是最嫩的?” 唐窦力保镇定,脸上宽慰地笑着,“花儿,你先别急,估计楚宫的规矩和大蜀不同,兴许不是鹅黄而是葱绿呢,那啥……兴许只有侍寝的时候必须穿鹅黄……哎……花儿……别走呀……你咋走了呢……你干嘛去呀……?” 小花儿忍无可忍,拧眉瞪视着那一胖一瘦的哼哈二将,袍袖轻拂,一转身,奔出了景云间,从未料到老唐和老大配在一起简直能把人说死。他的腿脚好像拥有自己的思维,引领着他来到南楚客人居住的清景园,三转两转便闪入竹林后的一间夹壁房,那本是他平时配药,制药的实验室,与明霄现居的卧室只一墙之隔,有暗门相通,这些天他都是在这里默默守护着阿鸾,即使不能与他近身相亲,也总比遥遥相望令人安心。 小花儿打开暗室的通风口,那不过是隔壁阿鸾卧室书架上的一个小竹孔, “君翔,这些天可有夷寇战报,特别是……是在……”明霄清润的声音隐隐传来,却原来正和许君翔同处一室。 “没有,每天台州大营都会有信鸽来报,但从未提及最近有夷寇挑衅,连常遭侵袭的东北部沿海村落也没有发现敌情,我也觉得古怪,莫不是夷寇内部发生了什么变故?”许君翔的声音非常清亮,听得自然是异常清楚。 “怎么?殿下有什么疑虑吗?是不是关于那个杜华,今天……今天他……他可是……冒犯了殿下……”小许的声音变得有点尖利,带着一丝丝震颤, “——没有,”明霄几乎是冲口而出,断然否定,他的语调有点惶急,“——就凭他,也配!”因为要掩饰慌乱,明霄特意加重了声音 中的鄙夷。小花儿坐在漆黑的暗室中,一下子握紧了拳头, “可我……我看到……他……”小许似乎松了口气。 “那不过是我当时头晕发作,找他做个拐杖罢了,你别瞎想!”明霄原不用如此着急地和小许解释,他似乎是更想对自己频频出轨的心有个交代,他希望不要瞎想的是自己而不是许君翔,“……而且……他……他长得如此丑怪……我……我只觉得厌烦……” 小花儿的拳头狠狠地抵在大腿上,却仍止不住身上一阵一阵的寒凉。 “可是,殿下,王上今天的王旨却将他封赐为太子承徽,这……这岂不是辱没了殿下……”许君翔一时气急,竟口出不逊,“而且,此人来历不明,形迹可疑,把他收入东宫实在令人忧心。”小许终于找到机会,不吐不快了。 隔壁房间倏地陷入寂静,如此深沉,好像最幽暗的人心。小花儿忽然觉得四堵墙壁轰隆隆地挤压过来,眼看就要将他碾压为泥,他觉得喘不过气来,胸中憋闷不堪。也不知过了多久,在疯狂的寂静如海潮般淹没空间之时,通风孔中忽然再次传来明霄阴郁的声音, “东宫闲置的屋宇繁多,随便将他收在哪一间里,过些日子恐怕没人记得起来,而且,太子承徽有十人之众,不多他一个也不少他一个,父王封赐他的用意也不过是为了他的大华岛……和那些船坞。”明霄淡淡地说着,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此简慢轻忽,便是要叫自己死心,绝了那不断逾越的念头,“他今天接旨也是因为害怕冒犯南楚,又或是希翼宫中荣华?”明霄不断地自我催眠,好像如此折辱那人,便能令自己对其厌恶。 “他……他倒似乎不像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明霄的言辞连小许都觉得有点过分,那个杜华气质伟美,无论如何都不像贪利小人,“我倒是怕他别有用心,混进宫中图谋不轨,我总觉得他是个深藏不露之人。”许君翔忧心忡忡地说着。 小花儿努力镇定心神,仔细回想着阿鸾一贯的别扭性子,不怒反笑了,——这小青鸾,三年不见,倒真是炼成了一条毒舌,看你日后怎么用它在床上求饶吧。 “我这些天夜里都去离岛的船坞查看,根本没有发现他们的造船场,这里的船坞都只是用来翻新维修船只的,杜华提到的沙船船坞恐怕就是个子虚乌有的骗局。不过奇特的是他们有一种巨大的木排,下设行轨,可方便大型船只驳岸修缮,那个看起来倒非常简便实用。” “哦?果真如此!沙船是子虚 乌有?我看倒未必,只怕他是暗藏锦绣,冷不防给我们个出其不意!怪不得父王这么心急,他是想吃下大华岛,那杜华再有本事,毕竟人孤势单,一旦进入大兴宫,便由不得他了……啊……君……君翔……你……”明霄冷静的声音忽然波动了起来,只听一阵衣料淅簌声,喘息声,突地钻进通风孔,好似利刃,直刺小花儿的耳鼓, “……鸾……鸾哥儿……我……我的心思……唔……”小许的声音压抑而震颤,哆哆嗦嗦说不完整,却终结于一声痛呼。 “……咳咳……”屋中忽然响起咳声,继而一个轻缓圆滑的声音乍然响起,“许将军,天晚了,殿下也该安歇了,将军请回吧。”原来却是那位内侍双福,“殿下,我们三天后即回临州,双寿总管今天已和杜承徽商量好回航事宜了。” “啊?” “啊!” 明霄和君翔同时轻叫了起来,前者惊诧意外,后者放松释然,却都带着点意犹未尽。小花儿独处暗室,凝目望着那细小的通风孔,又想起唐窦的话,不觉微微勾起唇角,——阿鸾,咱们东宫见吧! 第二天早晨,唐怡提了一篮子药送到清景园,正好看到明霄坐在清湖边梧桐树下的竹椅子上,手里随便握着只鱼竿,眼睛却定定地望着远天,身上的雪锦单袍被初夏的晨风轻轻掀动,便将他融进一副淡彩水墨画中了。 “小怡姑娘!”陪侍在一旁的双喜笑着迎了上来,接过了她手中的提篮,又朝她身后望望,满眼的期待,“杜承徽怎么没来?” 唐怡拧眉窘笑着,睃眼看到明霄的肩膀歪了一下,“杜……杜……杜少岛主去了大华岛,那边昨晚来了急报,我们的几座学舍突然爆发了疫情,他赶去救治病人了。” 唐怡刚说完就听‘啪’的一声,明霄手里的鱼竿儿掉进了水中,“——啊!”双喜惊呼着盯着唐怡,也顾不上去管那飘在水面上的鱼竿, “……好……好大的一条鱼……”明霄纳纳地嘀咕着,玉白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近乎透明, “小怡姑娘,那也太凶险了,杜承徽要是……要是……”双喜说不出话了,他们宫侍顶忌讳说不吉利的话,师傅平时对此管得最严,所以,此时双喜除了措手,抹汗就是干着急,一边偷眼瞄着明霄。明霄不再理会那条虚无飘渺的‘大鱼’,靠回到竹椅上,捡起旁边矮几上的一本书,埋头翻看着。 唐怡一瞅,忍不住要笑,拼命忍住了,明霄认真阅读着的书却是倒置着的 ,不知他是什么眼神儿,竟能反着看书。 “应该没有大碍,少岛主出海时也经常遇到瘟疫和别的灾害,只要处理得当就不怕了,只是为了防止病气传播,他可能不能来送殿下回航了。”唐怡发现明霄倒拿着的书正是小花儿写的一本游记,不禁抿唇笑了, “哦,那杜承徽定是个大吉大利的有福之人了,不然如何能逢凶化吉呢。”双喜弯着眼睛笑,一边说着吉祥话儿,眼睛里却盛满了失望。 明霄把手中的书随便一丢,微蹙双眉,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他医术高明,应该去救死扶伤,那自然是更紧要的大事,送不送我们并不打紧。双喜,回去吧,我乏了。”话虽说得有理,声音却掩饰不住地透出点委屈。 双喜略带抱歉地看了唐怡一眼,便走上前伴着明霄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清湖。 第六十六章 两天后,五月初七辰时刚过,离岛南湾码头上已经是一派繁忙景象,海鸥在海岸边呼啸着低飞而过,像扯起了一幅雪色旗帜。岸边停靠着两艘大型海舫,楼高四层,旗杆上均悬挂着南楚太子王旗青鸾旗,海舫上的南楚水卒服色鲜明,列队整齐,肃静地等待着太子殿下登舰。 唐怡带着几个师爷模样的幕僚陪同明霄一行来到码头,栈桥就在眼前了,抬着软兜的宫侍停下了脚步,大家也都跟着站住了, “小怡姑娘,不知杜承徽一切可还安好?”双寿怀抱拂尘,脸上带着和逊的笑,眼睛里却含着一丝探究。 “大华本岛学舍里的疫情已得到控制,不再蔓延,现在就是治疗善后,他一切均好。” “一个月晃眼便过,到时东宫会派船来接他入宫,这疫病之事不会耽搁他的行程吧?”双寿说得慢条斯理,坐在软兜里的明霄却听得心里一跳,他对这种绵里藏针的说话方式最熟悉不过,一听便听出了威胁的意味。 唐怡咯咯轻笑起来,好像对双寿话中的含义毫不觉察,“少岛主说了,只要殿下不嫌弃,必定按照王旨上的日子入宫。”说罢,便从身后随从的手中拿过一个精致的竹编提匣,打开匣盖,递到明霄的眼前,“这是少岛主送给殿下的临别礼物,说是因为大岛突发疫病,他无法陪同殿下去参观沙船船坞了,就送殿下一个沙船船模吧。” 明霄听了微微抿唇,到底没忍住好奇,伸头向提匣中看去,倏地便眉眼一亮,惊喜地笑了,他小心翼翼地从匣中捧出一艘竹木制作的小船,长不足一尺,却异常精致祥备,连船楼中的细小器物都做得栩栩如生,竟还制有竹刻的各色小人, “这可是少岛主亲手制作的。”唐怡看着明霄那专注入迷的模样,不禁浅笑着补充了一句, “——哦?杜承徽真是心灵手巧,心思细致。”双福探头看了一眼明霄手中的小船,立刻赞扬。明霄脸上一红,仿佛被惊醒了一般,迅速端正面色,将小船放回提匣, “小怡姑娘替我谢谢他吧,难为他有心了。”说着明霄便略回身摆摆手,“吉时快到了吧,我们登船吧。”在宫侍们迈步走向前的一瞬间,明霄忽然扭头看着唐怡,表情诚挚,“这次多亏小怡姑娘照拂,青鸾万分感谢。也……也请你替我谢谢他的救命陪护之恩……” 长风浩荡,劲吹过蜿蜒绵延的海岸,唐怡站在长堤上目送着那两艘海舫消失在海平面之后,耳边好像还回响着明霄真诚的声音, “当时他眼中的神情悲喜莫辩,你真该听听他亲口谢你呢。”唐怡没有回头,语调平静地说着。 “他就是这点特别可爱,也特别可恨,唉!”随着一声无奈又爱宠的叹息,小花儿走上前来站在唐怡的身边。 “大华一小二小里的水痘病情都控制住了?”唐怡问道,声音里带着丝忧虑, “没问题了,孩子们的宿舍都采取了隔离措施,不允许随便乱窜。现在就是注意防护了,没传染上的继续上课。”小花儿说着便往栈桥上走去,一边回头嘱咐着:“我现在出发去给阿鸾护航,那位许提督忒托大了,他们的战舫中看不中用,没有护航,我怕出事。而且,他们的船速慢,可能要五六天才能到临州,我大概十天后回来。” “你爹早就猜到你要悄悄为阿鸾护航,他说和你一起去,就在那边,华晨号!”唐怡笑嘻嘻地抬手指向前方。 “——咦?真的?”小花儿惊喜地笑了,有老大陪伴这十天应该绝不枯燥了,“对了,小七,麻烦你多费心了,帮泰雅把运回马六甲的货准备好。” “你还是叫四姐帮他备货吧,我去大华一小照顾病童。”唐怡明显不买账,一手叉腰,眉眼弯弯地说着。 小花儿一边跑远,一边苦笑着摇头,看来他要辜负泰雅的期望了,这姻缘靠拉扯是无法圆满的。 但,一个月后,在那锦绣江南,他和阿鸾必将修成正果!小花儿一提气飞跃上刚刚靠岸的华晨号的甲板,对此,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深信不疑! **************************** 端午早已过去,川西大蜀行宫锦裳殿的后苑中,一池红莲开得热烈喧嚣,赤红炙烈的花色连池而去,热腾腾地直烧向天边, “阿锦他原是个静极思动的人……怪不得会喜欢这红莲……”卫恒站在莲池边的锦厅之中,喃喃自语,窗外池畔的莲花,璀璨夺目,看在他眼中却全变成了无殇晶莹的面孔,和他……他纤长柔韧的身子,因清热难耐而泛着薄薄红晕。 ——啊!无殇当真像这红莲,看着安详淡静,内里却是一团火热,真到凋谢之时,又绝不拖泥带水,焚身而去,只留下颗颗莲心,堪比黄连,如此苦涩又怎能慰籍相思? 卫恒气恼地一拳砸向亭柱,却于半途生生顿住,这锦厅是当年锦宫中无殇最爱的所在,每到红莲怒放之时宫内的巧工局便在此用特别的机关设置水幕,锦厅立时变成一座 风凉的水殿,碧纱环围,无殇常常在此歇宿,而幼年的自己,便跪在榻边为其执扇,他无法容忍任何昆虫流萤袭上无殇的身体, “……阿恒,打扇太累,来配哥哥睡。”睡得迷迷蒙蒙的无殇常常呢喃着一把揽住他扯到锦榻之上,而他呢,窝在哥哥的怀中,闭上眼睛,鼻端都是他清如睡莲的芬芳…… ——嗯嗯!卫恒猛地以掌击额,痛苦地低吟着,此时池边微风徐徐,送来缕缕清芬,卫恒却觉得那味道浓如烈酒,——无殇呀无殇,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吗?!无尽的想念和盼望,无穷的欲念和绝望,无日无夜分分寸寸地凌迟着他的身心。 “这么多天过去了,你们可找到了他?”卫恒倏地肩膀微动,侧首望向碧纱帷幕, “大王,有消息了。”一个平板低微的声音忽然在帷幕后响起。 “——哦!快说,他在哪里?”卫恒一晃,人已欺近那一拢碧色, “在临州宝丰渡口附近的小渔村中。”那平板的声音终于因卫恒的骤然趋近而微颤起来,想不到大王的功力又有了进益。 “什么?他……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出入?”无殇一向修洁高贵,最重仪姿,怎么……怎么会与那些贩夫走卒混在一起?!想到他的生活也许困顿不堪,卫恒忽觉心痛如绞,“他……他可安好?” “一切均好,他当时脸覆遮幕正与一少年采购土仪,那个小村的桂花麻饼闻名南楚。”锦卫的话还没落地就被一袭掌风迎面扑击,那话音便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脸上,痛彻心肺,锦卫悄无声息地跪倒在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少年……什么少年?!”卫恒听到自己的问话也不禁大吃一惊,声音干涩嘶哑,好像出自一个濒临窒息之人。——无殇最爱桂花的馥郁甜香,常说那是一种令人感觉幸福的味道。原来他如今还保留着这一爱好,是因为心中还藏着幸福的愿望吗?可是那个卑微的愿望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被自己一夕之间撕得粉碎了吗? 为何……为何陪他选购佳食的却是一个少年?也许那不过就是他的一个仆童,“那个少年可是一个奴仆吗?”薰热的风吹在身上,卫恒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呃……大王……”锦卫的声音迟疑而颤抖,卫恒却像一下子被人押上了斩台, “——说!到底是什么人?!”狠厉的声音已经压不住心中的邪火。 “那个……那个少年也脸覆纱幕,但观其行止身姿,均是挺拔 卓绝,他……肯定不是一个奴仆,而且,他与太阳王……”帷幕后的锦卫忽然没了声息,卫恒长眉一拧,回首冷冷地望着厅门, “小元,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干嘛?要听就进来吧,也好听得仔细些。”卫恒的声音忽然变得轻缓,却带着股子挥之不去的厌腻。 乌木雕花的厅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小元一身耦合素裳倚在了门边,他墨黑浓稠的长发并未挽起,披泻在胸前背后,如云似瀑,更衬得瓷白的小脸儿俊丽无匹, “父王,我……来和您告辞……”小元低眉垂眸,长睫掩住了眼中的狠绝。 “你这就要去临州了吗?忙什么,过来陪我听故事。”卫恒看着门边的小元,忽然觉得一阵阵恍惚,他这慵懒随意又荡气回肠的模样倒真与无殇万分神似,第一次,十八年来的第一次,卫恒觉得元嘉真是无殇之子。 小元起步向卫恒走去,仍然低垂着眼眸,心里却砰砰乱跳,——故事?恐怕是有关自己生父的行踪吧? 卫恒看着那个修长的身影渐渐走近,微微眯眼,——难道是听到无殇的消息心情激荡以致看到小元也觉得他与无殇相似吗?想着便一把扯住他的广袖将小元按进了怀里,“乖乖儿,你这一走,可不要叫我想疯了吗?”嘴里说着,心中猝然而惊,这……这话正是自己想对无殇说的。 小元伏在那人怀中,鼻子深深吸气,——嗯,果然还是无可救药的暴虐味道,想我想疯了还是想整死我想疯了呢?那种浓郁暴虐的味道令小元浑身无力,也无暇多想,只紧闭双眼忍受着卫恒在他全身上下游走的双手, “接着说,那个少年与……与他如何……”卫恒的大手伸进了小元夏袍的衣摆,找到那销魂的所在,轻揉慢捻,细细折磨,“宝贝儿,可别叫出声,打扰了父王听故事。”一边说着更加紧了手上搓揉的动作,一边垂眼打量着小元满含屈辱有饱含欲望的表情,不禁更加心动。 隐在碧纱帷幕后的锦卫像个盲人般对那淫靡之景视而不见,只开口答道:“那个少年与他说笑谈论,亲密无间,好似……好似亲人一般……” 卫恒眉目一沉,手指急撮,“……啊啊……”小元急促喘息着,早已站立不住,瘫在那人的怀里,牙齿已将下唇咬出了血,可还是没忍住哼出了声儿。 卫恒听着怀中人儿隐忍的低吟,看着他瞬间潮红汗湿的面孔,心里却觉得死寂般的空茫,——无殇,无殇终于找到归宿了吗?还是个矫健的少年?怎么…… 怎么可能?他……他一向孤傲疏离……眼界又高! “你说……他们亲密无间……”卫恒抱着小元坐到窗前的长榻之上,让他趴伏在自己的腿上,双手都已伸进他的藕色纱袍大肆蹂躏,小元在他腿上厮磨蠕动着,像只濒死的小兽,无尽的痛楚和欲望从后穴,从双股间不断向全身扩散,——真好!大王已快被那人折磨疯了呢,呵呵呵……小元颤抖地咧着嘴笑了,——爹,你在遥远的地方折磨大王,而他却在此折磨你的儿子,这……这当真是可笑……,小元的笑都被压扁在卫恒的腿上,身上一波波战栗着,卫恒只当他心衿摇荡,销魂不已呢。 “他们……他们确实形容亲密,他……叫那个少年小花儿……又或是花儿……” “小花儿……花儿……小花儿……”卫恒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怪异的名字,一边双手在雌伏于腿上的小元身上急动着, “……嗯嗯……唔……”小元早顾不得噤声,急喘着哼叫起来,初听到‘小花儿’之名他就已忍无可忍了,身上滚过一阵阵热流,狂喜无措叠加着焚身欲火,双重激荡同时袭上他的身心, “……啊啊……”卫恒押进他后穴的手指急速抽动翻搅着,另一只手不断套弄着他的坚挺,小元闷哼着一下子喷射在卫恒的掌握之中,身子惊悸地哆嗦着,——花儿?是他昼思夜想着的那朵花儿吗?他……真的还活着?却为何会和‘他’在一起呢? “元儿……今儿可又便宜你了……”卫恒从小元的纱袍中抽出双手,膝盖一顶便将腿上瘫软战栗着的人儿甩到榻角,一边拿起榻上的细绢帕子反复擦拭着双手, “元儿,临州这地方我可有十几年未去了,一定更加富丽繁华了,咱爷俩也好久没一起出门了吧,……哈哈哈……你就带父王去见识一下那人间盛景吧……哈哈哈……” 小元趴在锦褥绣垫之中,纤秀的身子更显伶仃,只如一叶凋落的花瓣残骸,——那个人就在临州吗?和他在一起的就是……就是景生吗?为何所有的人都捷足先登,只把小元抛在坟墓之中呢?大王好歹都曾得到过……那人,自己却谁都没有得到过,生命就是永无休止的丢失,直到一无所有,再一无所有,直到灰飞烟灭,无可盘剥。 “大王,还有一事要报。”纱幕之后的锦卫听说卫恒要亲临临州,也不觉震惊,大王龟缩在这小小山巅之间怕是真的腻味了,“十几天前从大兴宫中刚刚流出来一个消息,” “哦?是何消息?”卫恒心不在焉地问着 ,一边侧眸望着榻角上一动不动歪躺着的元嘉,心里如滚油煎熬着的却是无殇,这个小东西哪里有一点无殇的风骨! “在东南外海有一岛屿名唤大华,半个月前那武王明涧意已封赐该岛岛主杜华为青鸾太子的东宫承徽。”锦卫小心翼翼地答道。 “这算什么消息?一个东宫可配十名承徽,小小五品的一个侧室,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倒是那个青鸾……”卫恒邪魍一笑,美得惊人的面孔有一点抽搐,“元儿呀,你不是正好给他准备了贺礼吗?他新添了后宫,咱们正好去给他助助兴,让他也能演练销魂一番呀……哈哈哈……”想到趣处,那卫恒竟又嘶声大笑起来。这次,缩在榻角的元嘉也偏着头,嗬嗬地跟着笑开了,心里却苦涩难当,——明霄这个正牌太子当真风光如意呀,竟能娶个岛主做侧室,不比自己,只是捏在恶魔手中的一枚废棋! “父王,我这就去给他贺贺喜,搅搅局。”小元没动,仍歪躺在榻子上,情潮未退的俊脸儿上已浮起一抹戏谑的笑意,——搅局一向是废棋最大的用场了! “——嗯,小元儿乖,到时候一定少不得你的好处。”卫恒从榻上一跃而起,周身的毛孔仿佛都充溢着亢奋与热望,——无殇呀,你可要乖乖地等着我,等着我抓住你再将你慢慢拆吃入腹,不然真是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还是……还是吞下肚比较稳妥! 第六十七章 夏历显仁四年六月十九日,正是鹿角解,蜩始鸣,半夏生的盛夏之日,也是南岳遗民杜华进入南楚东宫的日子,作为一个五品太子承徽,按规例并无什么特别的迎娶仪式,不过是一顶软轿抬入东宫角门,安置在分配好的殿室,再等待太子召唤,太子可有承徽十人,这实在不是个显贵的品位。 辰时已过,盛夏的阳光有如泼墨一般挥洒而下,照得翔鸾殿外的宫道白花花,明晃晃的,好像一条炙热的河流,这时,就见一个黑点从光波尽头随波而来,守在殿门边的小内侍立刻眉开眼笑地扭过头,紧着嗓儿冲殿门里轻喊了一声, “师傅,双喜回来了,怕是船到了宝宁渡口了。” “哦?他回来了?”双福快走两步赶到了殿门口,探头张望着。他今天实在顾不得约束徒弟们的失控行为了,连他自己都感到有点紧张,坐立不安。那个杜华虽只是个小小的五品承徽,却是南楚东宫迎进来的第一位内眷,而且,单就是那个人本身已经令人万分期待了, “——师傅,”双喜跑到了近前才敢开声叫,脸上滚满了汗珠,也顾不上擦,“师傅,我看着船在宝宁渡口靠岸了,留下双惠在码头上照应,我自己先回来报个信儿。” “你今儿可真会办差,自己不留下照应,倒把个百事不通的双惠留在码头,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你就准备着卷铺盖吧。”双福一边埋怨,一边偷偷往内殿里瞄,心里紧紧地揪扯着。 自从回到了东宫,明霄从未提及杜华,仿佛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这回事一般,倒是明浩来了几回旁敲侧击地打探情况,都被明霄连削带打地敷衍了过去,明浩虽悻悻的,但看到明霄不把那人放在心上,也就无心深究了,听说为了青鸾娶亲之事明浩和王上还闹了场不痛快,唉,双福叹口气给双喜使了个眼色, “你快去长华殿看看,双敏虽是个晓事的人可我还是觉得有点心慌,那杜华可不是一般的人,可别叫人挑出毛病来。”双福搓着双手,来回踱步。 双喜惊异地望着师傅,心里也开始慌跳起来,自他入宫为侍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双福如此无措,南楚东宫是个什么贵重的所在,师傅竟然担心会被杜华挑了错处!不过一想到那人轩昂挺拔的身姿,双喜也就明白师傅的良苦用心了。 “师傅,殿下还是要将杜承徽安置在长华殿呀,那里离咱们翔鸾殿也太远了,在顶南边儿,都快到山脚下了。” 双福听了眼神一暗,“双喜,别胡言妄论,殿下决定了 的事咱们插不得嘴。” 双福自己心里却也十分不安,那长华殿本为斋殿,地处大兴宫最南端,与翔鸾殿正好一北一南隔着整个广大的东宫,平时更是人烟罕至, “可是,师傅——”双喜还要争辩,却见双福脸上阴沉沉地像要下雨,就赶紧闭嘴,抹了把汗往殿外跑去,“师傅,我去长华殿守着了。” 双福冲他摆摆手,待要去回禀武王,却听从内殿中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双福惊得浑身一抖,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进殿去,只见几个小内侍正七手八脚地捡拾着掉了一地的书,明霄紧皱着眉头,坐在窗前,玉白的面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双福,你这书架子是怎么收拾的,要找本书简直难如登天!” 双福笑眉笑眼地看着明霄,一边将捡书的小内侍轰出内殿,“殿下要找什么书?” “就是……就是从那边带回来的……那本……那本……”明霄嗫嚅着声音越说越小。双福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更是笑得只剩一条线儿,随手在摆于窗下的软塌上翻检着,只一瞬便从锦垫儿下摸出一本书来, “殿下,这不是在锦垫儿底下放着的嘛,您昨儿晚上还看来着的。”说着就递给明霄,明霄却赌气地不肯接,仿佛是被人撞破了心事。 双福暗笑着将书珍而重之地摆在塌边矮几上,——殿下一碰见那个杜华好像就变回小孩子了,动辄赌气耍赖使性子,可往深里想想,倒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好像只有在信赖喜爱的亲人面前才能放下伪装率性而为,因为知道自己被宠爱,所以才能任意妄为。 “刚才外面吵吵嚷嚷的,出了什么事了?”明霄明知故问,又故作随意地拿起矮几上的那艘沙船船模,握在手中却像握着一团火,——这——这小船虽做得精细,可他和君翔参研了很久,还是有许多不解之处想不通。 “是双喜来回报,说是杜承徽的船已经在宝宁码头泊岸了,双惠他们会接他入宫的。” “嗯,那……很好……他倒是守信用……”明霄嘀咕了一声,忽然觉得失言,赶紧背转身子,烟水色的窗纱里筛进斑驳的阳光,映在他的侧脸上,淡淡绯色,鲜鲜妍妍,双福瞧得呆住,殿下这些日子竟出挑得更加秀逸了,当真世所罕见, “谁守信用呀?”一声戏谑的喊声忽然从门边传来,明霄和双福都惊疑地转身望去,却见明浩穿着一身降紫金绣的纱袍晃进了门,身后跟着两个龇牙咧嘴的小内侍,显见是刚才拦阻他时吃了苦头 , “哥,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怎么还躲在这里不去接你的承徽?”说着那明浩便一屁股挨着明霄坐在了矮榻上,复又趁着明霄愣怔时凑过去轻嗅他的颈窝,手也偷偷搭上了他的肩膀, “……嗯……哥……你用的什么香……这么爽净……我那儿刚得了两瓶西夷的香液……端得迷人……”话还没说完便被明霄轻轻推开,明霄不动声色地站起身,踱到书架前, “浩弟不是要赶着回锦州吗?怎么倒有时间来闲逛?” 明浩一听脸色便阴沉了下来,“原大蜀遗兵遗将一直盘踞在川西,长此以往也恐养虎为患,父王派我去各川蜀郡县查看政务军防,我真是诚惶诚恐,近日便要再赶回去,可是——”明浩故意一顿,也站起身,薄唇上荡起一个浅笑,眼睛却犀利地盯着总和他保持数步之遥的明霄, “——可是,我还没喝你的喜酒呢,怎么走得安逸?咱们俩兄弟一直相依为命,如今你成亲了,却连杯喜酒也不赏弟弟,可太说不过去了,而且,你那个救命恩人杜华我也想见上一见呢,顺便喝一杯他亲自斟的酒。” 明霄站在书架前没有转身,玉色袍袖掩盖下的手指已紧紧攥成拳头,双福低眉顺眼地守在一边,心里却打起了寒战, “呵呵呵……没想到浩弟竟对一个丑八怪有兴趣……我都懒得理他……你倒巴巴儿地要去找不自在。”明霄忽然转头,斜睨着明浩,似是怪他少见多怪,无理取闹。明浩愣怔地看着哥哥脸上一闪而过的明艳,不禁心尖儿麻痒,连带着身上也泛起一波波战栗,他想也不想便跃身而起窜到明霄身后一把揽住哥哥,“……哥……我对丑八怪自然是没兴趣……我只想着……”‘你’字还在唇边打转,他就急色儿地把嘴凑到明霄的颈侧,陶醉地深嗅着,却不料被明霄一掌推开:“——明浩,你,你在云浩殿如何胡闹我管不了,但此处是翔鸾殿,我说了算!” 明霄的声音不轻不重,但依然钟磬相击般掷地有声,明浩脸上青红不定,心内懊恼不休,脸上却荡起一个轻薄的笑,“大哥也知道我们云浩殿有得玩儿呀?什么时候过来一起热闹热闹?我不过就是和大哥讨杯喜酒,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明霄立在窗边远远看着他,敛容正色地说道:“后天便是夏至节,父王将亲率文武百官于城北方泽坛祭地,昨日起便要沐浴斋戒,浩弟不记得了吗?” “呃……”明浩窘迫地瞪圆了一双俊眼,脸上又泛起不自然的潮红,汗珠滚滚而落, “自……自然是记得的……那就……就改日再喝喜酒吧……”明浩忽觉胸中憋闷烦乱,心脏没来由地急跳起来,他扯着襟口,一边皱紧长眉瞪着双福:“你们是怎么当得差,这么炎夏时节屋中竟无置冰吗?” 双福嘻然一笑,指指殿室内四个角落里放置的雪瓷兽鼎,“浩哥儿很热吗?那不是冰鼎嘛?还冒着寒气儿呢。” 明浩扭头看去,心里更是一拱一拱地窜火,额上的汗出得更密了,脑子里悠悠荡荡地旋转着,——该死的小元,只来了一下便又没了踪影,留下的逍遥丸已不够吃了!明浩恨得牙痒痒,脸上却挂起一个虚弱的笑, “是呀,我从小最不耐热,今年好像又格外热些,”脸上在笑,心里早急慌慌的没着没落,恨不得立时便能吃下那消恨解忧的秘药,再压住小元往死里玩儿,——那小元长得美而脆弱,似乎天生便是供人蹂躏的。好在新近得了几个美童,虽远不及小元,但也凑合将就了,不然离了小元,还真出不得火。 “大哥,那……那我就不打扰了……但你这喜酒还是要喝……就三日之后吧……哈哈哈……” 明浩神经质地纵声大笑着转身晃出了内殿,双福耸鼻轻嗅了一下随即便皱紧了眉头,眼中闪过一丝忧惧的微光。 “怎么了,双福,有什么不妥吗?”明霄双眼锐利地盯着双福。 “老奴……老奴也说不太好……”双福走到窗前拉起纱帘,一股湿润的热风忽地一下涌进房间,冲散了明浩留下的腥甜气味,“……恐怕……恐怕二殿下用了什么药……” 明霄眼眸微眯,他从双福压抑的声音里听出了深深的忧虑,这所谓的‘药’怕是并不简单, “——双福!”明霄声音不高,但却隐含薄雪,殿中燥热的空气似乎也因此变得阴凉。 双福肩膀微抖,俯身恭敬地答道:“殿下,双福不敢有所隐瞒,二殿下面泛潮红,额汗细满,神情焦躁,又身带腥甜之气,这种种表征都像是用了什么烈性补药。” “——烈性补药?!”明霄惊疑不定地趋近一步,声音压得很低,但眼中寒意却更盛。 双福不禁感慨,青鸾殿下当真目光如炬,气势不逊当年的鸿鹄太子,只是为什么每次面对那个杜华便大失水准呢? “双福,倒底是何种补药,可会危害性命?”明霄虽对弟弟越来越疑惧,越来越疏远,但那毕竟是他的同胞兄弟,疼爱了十几年的手足,此时骤然听到此事,难免惶急 。 “最近听说二殿下在云浩殿收了几房娈室,嬉戏冶乐,不分昼夜,可能是多用了一些……一些……” “好了,别说了!”明霄断然打断了双福,厌恶地一甩袍袖。这一年多来父王的身体每况愈下,基本都是由他代为处理朝政,更别提费神约束明浩了。 “浩弟年底就分府出宫了,到时候就更不知会胡闹成什么样子了?!”明霄叹口气,缓步走到榻上坐下,眼睛却不时地望向殿门方向。 双福笑眯眯地瞄着他,轻声说道:“我看时辰也差不多了,杜承徽应该已到了长华殿,殿下可要宣召?” 明霄拿起一本奏折慢慢打开,低头看着,可那薄纸板上的字迹都像蝌蚪一样蠕动起来,“今天要斋戒以备夏至节时随父王祭地,还是过些天再说吧。”口里拒绝着,心中却忽然麻麻辣辣地抽痛起来,——那人,姿态高贵超拔,也不知他在宫中可住得习惯? “殿下,师傅——”双喜忽然在殿门外轻声唤着。 明霄放下奏折,好像松了口气,抬头看着双福。双福会意,立刻走过去打开殿门“——进来吧。” 双喜笑呵呵地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个大竹篮子,“——瞧,这都是杜承徽给咱殿下带来的日用物事,有牙盐,面皂,澡豆,养颜蜜,还有一含即化的香口糖,还有——”双喜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叠帛布,“——还有这细麻寝袍,和——”双喜如数家珍,不停地摆弄着篮子里五彩缤纷的小瓶子,看得明霄,双福目瞪口呆,这个杜华,当真,当真是非同一般,进宫竟像是走亲访友一般,而且,带来的东西都这么……这么的私密贴身,好像……好像是某个暗示……! 明霄努力控制着面部表情,可浅浅绯色已迅速飞向耳廓,心早拧成了麻花,纠纠结结,想起的都是杜华的深吻和他坚实的臂膀。 “长华殿那边一切可都安置好了?还有什么缺的?人手够吗?”双福眼风微扫,瞟到明霄绯红的面色,心里一松,嘴里却一叠声地问着,好像失去了一贯的平和,恨不得自己亲自过去看看。 “都安顿好了,杜承徽还夸说长华殿通亮宣敞,林苑优美呢。”双喜一直喜眉笑目的,从未如此开朗,“各色用具器物也都齐备,杜承徽说太奢华了,简单一些没关系,只要干净整洁就好。”双喜回味着和杜华见面的每一个细节,仍觉得意犹未尽,“人手也够,他们一共来了六个人,加上师傅拨过去的8个人,杜承徽还说用不了这么多人呢,他说人 尽其用,少些反而好。” “他……他才带来六个人?”明霄和双福几乎是同时惊问。随便哪个选侍入宫也远远不止带这点侍候的人,他堂堂一岛之主,却只带区区六个人? “是呀,就是那位小惜姑娘,还有来报信的杜九,和其他四个侍仆,好像是叫杜清,杜溪,杜真,杜洵,其实,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仆从,倒……倒像是书院里的学生。”双喜回想着刚才看到的每一张面孔,他们的相貌虽各有不同,但神情却都从容不迫,又亲切随和。 “——哦?”明霄沉吟着不再说话,心脏像被一只淘气的小手儿捏住了,时松时紧,反复揉搓,只是不肯放过他。 过得片刻,明霄重又拿起矮几上的奏折,“双福,你明天过去看看吧,他……怎么都救过我……”眼睛望着奏折,明霄的心思早飘飘荡荡地飞向山南,——知道有人在等待,知道有人可以盼望,真是特别奇异的感觉。 “——是,殿下。”双福一边答应着,一边带着双喜退至殿门边,心里琢磨着,杜华虽然相貌不佳,但好歹也算是殿下的救命恩人,若是俩人还能生出点旁的恩情,那殿下就不再孤单了。 第六十八章ˇ 就在明霄和明浩在翔鸾殿明枪暗箭,假意敷衍之时,大兴宫南端的长华殿中却是一派谨然祥和。双福派过来的宫侍都是精挑细选,眉精眼企之辈,虽然早已听说这位杜承徽面生红斑,容颜不佳,又被殿下安置在这偏远的长华殿,定是难以受宠,但因为双福总管反复交代,郑重其事,他们倒也不敢怠慢,特别是当杜华步出软轿的那一瞬间,他傲岸伟美的气度令人目眩,小内侍们不禁个个目瞪口呆,完全没有料到被人不屑诟病的荒岛少主原来却是如此卓尔不群。 “大家不必拘谨,更不必诚惶诚恐,希望以后我们彼此相处愉快,这几位都是我在大华岛的同僚和下属,你们互相自我介绍一下吧。”小花儿站在殿门边,望着面面相觑的少年们温和地笑了,“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忌讳和爱好,你们只按师傅平时的教诲做事即可,不要担心我的喜怒。”这些孩子们看起来最大的也不过就是十七八岁,却已沦落宫禁了。 “杜承徽,您来了,真好!”双喜踏前一步,由衷地说着。 “双喜,我还有给你带的礼物呢。”小花儿笑着回头指指唐惜臂弯上挽的大竹篮,“我记得你和你师傅都喜欢吃我们大华岛的凤梨酥,就给你们带来了一些,还有……带给殿下的小物件儿,你这就拿回去吧。” “殿下一会儿准定宣召您,您还是亲自交给殿下吧。”双喜乐呵呵地接过篮子,“我先替您拎着。” 小花儿唇边的浅笑渐渐漾开,面具后的双眸清透明亮,“双喜,青鸾殿下今日准定不会宣召我,所以,你还是赶紧提了篮子回去吧,……呵呵呵……若是我猜错了,明儿我亲自下厨给你做点心吃。” 听到此话,站在殿门前的内侍们和双喜齐齐额冒冷汗,这位杜承徽果然不同凡响,说话也百无禁忌。跟在他们身后的唐惜却嘟起嘴,故作羡慕地笑道:“少主就是偏心,我们可都好久没吃到你亲手烹煮的点心了,才进东宫就忙着讨好太子殿下的亲信了,嘿嘿嘿……”唐惜一边嬉笑一边闪身跑进大殿,躲开了杜九(唐惋)犀利的视线,“都别愣着了,快进来帮我收拾收拾,带来那么多的书,这小屋里可有书房?” 唐惜一言既出再次惊动了众位小内侍,大家均抬头仰望着翠衫姑娘口中的巍峨‘小屋’,齐齐咧嘴,——这位姑娘是啥来历呀?她这是啥气派呀?却不知富可敌国的唐门在蜀中的屋宇确实堪比东宫。 “……咳咳,烦请双敏公公带路,我们一起帮少主收拾什物。”唐惋听不下去了,睃眼撩着唐 惜,正色说道,她碍于杜九的装扮,不好发作,被小惜钻了空子,“小清,小溪,帮我一起把书先上架,小真,小洵收拾寝殿。”唐惋随声吩咐着一边跟着双敏走进大殿,她的声音柔和,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慑,双敏没来由的心里微颤。 小花儿依然站在殿门边笑看着双喜:“快回去吧,省得他又别扭。” 双喜心头一抖,咧嘴笑了,这个‘他’自然就是殿下了,想起自家太子那欲言又止,欲罢不能的麻花儿模样,双喜不禁笑得更欢,杜承徽对殿下真是心知肚明呀! 双敏,唐惋领着众人从午时忙到酉时,虽纷纷繁繁但也谨然有序,当日影偏西,倦鸟归巢,一切都已收拾妥当。小花儿站在内殿大窗前,望着不远处山脚下的平湖,湖光映着山色,波摇横峰,别有意境。 “花儿,你还真猜对了,青鸾当真没有宣召。”一声轻叹在身后响起,小花儿没有回头,依然极目远眺着浩荡烟波,“二姐,阿鸾他在和自己较劲呢。我以前认识一些人,他们信奉‘爱过不如错过’,对情爱之事非常小心退缩,我呢,和他们正好相反,活了几世对感情还是奋不顾身,死不悔改。” “花儿,你是活在寂寞世间的傻子!你那份执着便是赤子之心。”唐惋依然是一副杜九的装扮,倚在门边,神情深挚。 “呵呵……我其实真是又傻又倔吧。二姐,这个长华殿离平湖,临湖只隔着道宫墙,而临湖两岸有许多我们的店铺暗庄,倒是方便联络查考。”小花儿说着便转过头,凝视着唐惋。 “我也是这么想的,打算先去附近几个船行,还有临州近郊的两个庄子,临州城里的大华商行各分号,是我先去看看,还是等少主一起去?”唐惋语调一转,言辞恭敬。 “二姐费心受累了,不用等我,你先带着小清,小真他们去看看吧,也好让他们尽快熟悉业务,他们刚从学校毕业,应该先实习一段时间。” “好,那我们马上就出发,不过——”唐惋转身欲走,却又半途顿住脚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大兴宫,我还是不放心,唐惜那丫头又冒失,这回子都跑没影儿了,搞不好已经钻到内膳处捣乱去了,唉!” “唉!”唐惋和小花儿同时叹息出声,又同时咧嘴笑了,“二姐别担心,危机四伏的丛林我都横穿竖闯,这座楚宫还难不倒我。”小花儿目视着唐惋的身影消失在宫殿回廊的尽头,心里还是浮起一丝丝挂念,也不知那个自己和自己较劲的小鸾睡下没有,他……可是穿着 自己送给他的寝袍? “——哟!你就是青鸾的新人吗?”一声娇嗔的轻呼乍然响起,小花儿惊得一跳,全身戒备倏地转过身去,却一下子愣在当场,只见内殿通向后苑的花门边倚着一个少年,他身上雪藕色的纱袍衣袂在夏日晚风中轻轻飘荡,如墨的发丝闲闲披散着拢在胸前,更衬得他长身玉立,无比秀逸,只是那张面孔木呆呆的,但呆滞的面颊上偏偏长着一双如泣如诉的凤眼,那魅惑的眼神……如此……熟悉…… “我是来瞧新人的,你这架势可别是要吃了我,呵呵呵……”那少年笑得妖娆,人却已不退反进,飘身而上,转瞬便到了小花儿身侧。 小花儿骤然而惊,这少年的身法功力绝对是自己所见后辈中的翘楚,怪不得刚才竟因思念阿鸾而没有察觉他的到来。小花儿不躲不闪,只暗运劲气于双袖,双眼直视着轻盈趋近的少年,怎么都觉得他的身影姿态似曾相识……好像……好像某个故人…… “……咂咂,你这脸上的面罩当真丑怪,怨不得青鸾将你丢在这里呢?”少年说着偏身一钻,水蛇儿似的粘在了小花儿的胸前。 小花儿大骇,万没料到此人轻工如此精妙,又如此胆大厚颜,只眨眼的功夫竟让他钻了空子,切不说他应该早已看清自己蓄势待发的劲气,一面之缘又怎能就这么奋不顾身硬往上闯呢。小花儿的护身劲气勃发,烧炙得那个少年‘呀’地惊叫起来,“——好烫,好烫,真舒服,只可惜现在正是盛夏,若是三九隆冬,躺在你怀里倒很是遐意。”说着他便倏地伸手探向小花儿脸上的面具,“是美是丑,好歹也叫我瞧瞧呗!” 小花儿一偏头躲开他偷袭的手,却不料那只是个佯攻,少年的另一只手已快如闪电般摸向他的身下,一下子抓到那个要害,“……呵呵呵……上面的不让看就看看下面的吧。”说着竟手指捻动揉搓了起来。 小花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自出道以来,他还从未遇到过这种百无禁忌的无赖。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万点火花,待要行动,却立刻听到怀中少年懒洋洋的声音:“你要是打算进宫当宫侍,你就尽管运功相抗,不然,还是老老实实,按我说的做吧。” 到了此时,小花儿已经静心屏气,镇定下来,他不怒反笑,慢慢收起全身蕴蓄的劲力,放松地站在原地,任凭少年撩拨挑逗,那灵醒的少年一下子感到了他的变化,摸在身下的手反而迟疑了起来。 “——咦?你怎么停下了,继续继续,要不要我们到床上躺下慢慢玩 儿?我长这么大,因为貌丑,除了□,还没人帮我玩过,你这么美,算我今天赚到了……“说着小花儿便色迷迷地伸手搂住少年的肩膀,“咱们还是上床去吧,最好你能用嘴帮我弄弄,听说那个更销魂,我还从未试过呢。” 少年一听大怒,动作有一丝恍惚,小花儿却于此时趁其不备突地探头一口咬住少年的颈侧,那里正是颈动脉之处,唇齿下的肌肤细滑如丝缎,如此纤薄,甚至能……能感到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涌动,莫名的,小花儿的心中泛起一丝丝悸动, “你……别犹豫……咬下去……咬死我……倒一了百了……”少年的手从小花儿的身下撤开,环臂而抱,好整以暇地说着,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转瞬即逝的生命,而是什么闲资笑料。 小花儿的手臂依然紧拥着少年的肩膀,左手却倏地抬起迅捷无伦地撩过少年的面孔,唇齿同时松开他的脖颈,“我又不吃人,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谁!” 少年的手几乎也于此时发难,出其不意地袭上小花儿的脸,猛地掀开他的面具。 “——啊——!” “——啊——!”两人同时惊叫起来,因训练有素,叫声很轻只在唇边滑过, “……亦袅……” “……景……景生……”又是同时轻唤,前者无比惊异,后者则如处身梦中般飘渺, “……你真的还活着……” “……你真的还活着……”在第三次同时开口之际,小元先撑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同时一把揽住小花儿的腰,手指近乎痉挛地紧紧抓着他的衣袍,“……真好……真好……你……还活着……”小元说得如此虔诚,竟似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随即他的眉头蓦地紧皱,脆弱的唇瓣翕和着,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其痛楚之事,身子震颤地偎在小花儿的胸前:“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便是那个岛主杜华吗?青鸾的新人杜承徽?”他清脆的声音破碎成千万片,就像一只极品古瓷掉落在金砖地上,立时便摔得粉碎,——他以为的幸福,却原来一直离他万分遥远! “嗯,对,我就是杜华。”小花儿并没有推开他,而是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手指微曲搭上他的脉,“亦袅,你的碧血蛭毒还是每月月圆时发作吗?我就快找到解法了。到时你就不用再受苦了。” “……呵呵呵……”小元任由景生握着他的脉搏,能有这一分一刻被他掌握也是好的,小元不动也不说话,只咯咯地轻笑着,仿佛开心欢欣之 极,心里却漫起无尽的泪意,——他们的交情原本也不深,一切不过都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坠下悬崖前的那一天,自己还想着日后怎么干掉他,如今却心心念念地把他当成了命根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呀,“……呵呵呵……身上的毒盅解了有什么用……真正的毒在心里……却是无药可解的……我天生便是吃苦的命……从未想过不用受苦的那一天……” 原来,爱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惩罚!小元深深地将自己埋进景生的胸怀,却绝望地发现景生并未收拢双臂将他环住,就在此时,远远地忽然传来一阵阵鸽哨声,音调飘忽鬼魅,异常尖利,小元浑身巨震,忽地转身将一直捏在手中的面具重新给小花儿戴上,趁势贴近他的面孔倏地吻上那抹红润,不等小花儿推拒,小元叹息般的低喘已经消散在他的口中:“……嗯……就这一次……景生……就这一次……”话音还在小花儿的唇齿间回旋,小元已猛地松开他,飘身急退,“景生,别摘下面具,切记,切记!” 转瞬间他轻灵的身影便没入夏日楚宫的浓荫之中了,翩若惊鸿。小花儿飞身而起追至后苑,却又怅然地收住脚步,——亦袅本就不该出现在大兴宫中,此时放他走可能便是救他一命吧。 “……花儿……后天便是夏至节了……南市里灯火通明……通宵达旦……”当唐惜笑嘻嘻地走进长华殿寝宫时,就见小花儿立在窗前,以手支额,仿佛是在苦思冥想,又像是在默默祈福,唐惜突地收住话音,不知所措地陪他站着。 “你刚才去翔鸾殿可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小花儿轻声问道。手指点击着额角,亦袅不是去了大夏吗?怎么会出现在大兴东宫中呢? “……嘻嘻……花儿……你怎么知道我去了阿鸾的寝宫?”唐惜嘿然而笑,和唐怡如出一辙的黑眼睛弯成月牙,“翔鸾殿里太平安逸,没什么特别事故,哼!原本我还以为他们布置了洞房,却根本没有动静,哼!” 唐惜打抱不平地气哼哼,却使小花儿放下了悬着的心。但心中的隐痛丝毫未减,——鸾生!怎么才能阻止鸾生去大夏送死呢?又怎么才能确保阿鸾的安全呢?鸾生和青鸾,就好像南极和北极,永远没有交集,永远互相抵触,又隐然有相似之处。 *********************************** 此时,在大兴宫西内谨政殿中,武王倚着榻上的大迎枕,一手抵在左肋下,面色晦败,满额冷汗。双寿用细绢布为他擦拭着,一边担忧地劝着:“王 上,歇歇吧,这些折子殿下都批过了,您明天再看也不迟呀。” 正说着,双泰忽然在门边回报:“王上,左相刘季大人宣到了。” 武王勉力撑起上身,嘶声吩咐双寿:“腰下再给我垫一个靠垫,对了,”又扭头看着双泰,微微皱眉,“那个大华岛的杜华入宫了吗?” 双泰贡声回道:“接他的船今早辰时刚过便泊岸了,他已经在东宫安置下了。” “……嗯,”武王沉吟着靠在枕垫上,“太子将他安排在了哪里?” “长华殿。”双泰抬眼偷瞄着双寿,发现他似乎愣怔了一瞬。 “哦?”武王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随即便轻声吩咐,“快请刘大人进来。” 刘季一走进内殿便被武王青白的面色惊住了,他低垂着眼眸,不敢再看,心里却翻腾着忧虑不已。 “同叔来了,坐吧。”武王想笑但肋下又是一阵抽痛,他不觉深吸口气,“同叔,孤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旧伤又犯了。” 刘季立刻俯身跪倒在地,“王上请多多保重,南楚的江山全都仰仗着王上呢。” “同叔,你看……太子如何?”武王积聚力量,凝目盯着刘季。 刘季心中狠狠一拧,清峻的面容却平静如故,略沉思了一瞬,便沉着地答道:“这几年太子勤于政务,心无旁鹫,想方设法发展巩固海防,颇有建树,殿下的为人更是端谨慈和,严整贵重,至诚至孝,臣认为,可堪大用!” “嗯……同叔看得挺准,孤对青鸾也是如此看法,只是——,”武王停顿了下来,压在肋下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骨节突起,“——只是,这几年各地政务弊端丛生,特别是原蜀地和沿海防务,都亟需严整,孤又因旧伤频发精力不济,难为青鸾了,这两幅担子都压在他一人身上,他毕竟年少缺乏历练,孤怕——” 刘季依然跪在地上,此时却抬起头来,双眼湛亮地望着武王:“王上,旧蜀各地防务有许老将军镇守,应该无甚大碍,至于政务还要慢慢整顿,也不急在一时,臣肝脑涂地,也定辅佐王上,辅佐殿下守住川蜀;海防之患虽难,如今有了杜华这一助力应该也能迎刃而解了。” “呃,同叔也觉得此人对海防有益?”武王忽然探身向前,兴味盎然地看着刘季,苍白的面色居然恢复了一丝血色。 “臣虽未见过此人,但近日细查了大华商行的一些情况,特别是大华船务,又听双寿,双福 两位总管的描述,觉得此人,此岛都非同一般,如果真能将他引为我用,对我南楚都是利非弊。” “孤也还没见过他呢,一个太子承徽,非年非节的,根本没有机会面王。”武王苦笑着说,杜华不是他的臣子而是他儿子的内眷,按规例,他是不便随意召见的。 “王上,后天便是夏至节了,可以宣杜承徽去方泽坛参与祭祀地皇。”刘季只凝神一想,便有了主意,“本来后宫就是要依例祭地的,他是男子,又身有品级,自然是应该随众臣前往祭祀。” “嗯,好主意,”武王嗬嗬地笑了,“我要他辅助青鸾而不是作威作福!他就是再有天大的本事,也应该本本分分地守在鸾哥儿的身后。”明涧意想了想,便转头吩咐双寿:“这件事先不要声张,免得引起不必要的口舌是非,到了后日清晨,你便去那长华殿传旨宣他同往方泽坛,也省得他准备矫饰了,我倒要见识一下他的真实气度。” 双寿俯首答应了一声,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个玄衣挺拔的身影,站在苍蓝的海天之间,衣袂翻飞,像欲振翅高飞的鹏鸟,——矫饰?他那样姿态卓绝的人又何用矫饰? 作者有话要说:下午回来,看到章节前的小红车,真是触目惊心,简直是诚惶诚恐!前一个文是完结后v的,没有这种紧张的感觉,生怕自己的文字辜负了大家的支持,下笔难免万分小心,是否会因此失去一点点写字的自由率性?无论如何,我都努力加油吧,也希望读者亲们能多多冒泡,真怕再也没有和大家交流的机会了。 再次,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六十九章ˇ 翌日黄昏,戌时已过,灼热的阳光喘息着仍不肯退缩,暴晒了一天的大地早已奄奄一息,任凭暑气翻滚着从地面蒸腾而上,无孔不入地侵占每一个角落。 长华殿地处吴山东南角,不远处便是烟波水淼的平湖,滚滚暑气据湖而生,盘旋不去。长华殿却四门大敞,八窗齐开,任由那暑热自由来去。反倒多了一丝清爽。唐惜手里摇着一把团扇,施施然地指点着小内侍们拆除内外殿中的锦幔纱帐,一边查看着殿中四角的冰鼎, “小惜姑娘,你怎么把这许多帐幔都卸下来了?”双敏愁眉苦脸地跟在她身后嘀咕着,他是双福特从翔鸾殿调过来的内侍总管,长得细白面皮,清眉俊眼的, “少主说大热天的挂这许多帐帘不仅繁琐还挡了风凉,不如都先拆下来,等秋冬时节再挂上。”唐惜嘻嘻笑着轻摇团扇,临州虽热,但她从小生长在蜀中,对炎夏早已习惯。 “要说殿下对咱杜承徽真是体恤,原本按宫中规例咱们长华殿是不能用冰的。”双敏捏着帕子不停地抹着额上的汗,一边心虚地说着, “——什么?我们大华——”唐惜眼珠一转,硬是将后边的话语咽下了肚,“他可真知道疼人!少岛主来了都快两天了,他连个人影也不见,有他这么当主人的吗?”唐惜原本并不苦夏,可一想到那位太子殿下的冷淡态度,暑气,火气,怒气,蹭地一下就冲到了头顶,“他在大华岛时,少主是如何对他的?真正是衣不解带,不眠不休地看护他。”唐惜是越说越生气。 “哎呀,小惜姑娘!”双敏畏惧地四下扫视着,急得直跺脚,“这话可不敢乱说呀,要……要……”说着双敏便将手掌切到脖子上,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啊哟,你可真吓死我了!”唐惜调皮地一翻白眼向后便倒,唬得双敏眉眼直立,这时,就听‘嘶’地一声一个细小的绿影破空而至直击唐惜的后腰,唐惜咯咯笑着跃身而起,躲过了偷袭,那绿影‘噗’地一声平平落在碧桃香炉盖上,双敏看得目瞪口呆, “四姐,你就别跟双敏开玩笑了,瞧瞧,白费了我一片叶子。”随着话声小花儿从内殿里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小盆栽,卵形绿叶烘托着几朵小白花,白色花瓣上染着点点血色。 小花儿随手将盆栽放在殿窗下,又取起香炉盖子上的叶片收进袖中,他赤足穿着件雨色绫袍,只松松地裹着高挑英挺的身子,绫绢上的淡淡云纹随着他的行动脉脉流转,更显得他的身姿飘逸俊秀。 双 敏只瞄了一眼便立刻垂下眼帘,白腻的耳朵却不知为何烧得通红,“杜……杜承徽……我……”口中纳纳不知所云,双敏更是羞上加窘,从昨天第一眼见到这位杜氏,他的心跳好像就总是快了一拍。 小花儿走到双敏面前,略带歉意地说:“我和四姐都比较爱开玩笑,有时说话也不太懂规矩,你别往心里去,以后还请双敏多多提点呢。” 双敏低着头,更不敢搭腔,脸上火烧火燎的,心里却恨自己不争气,说来也怪,内侍们暗中都传这位杜承徽满面红斑,相貌奇丑,可自己却总觉得他风姿过人,毫不逊色于殿下。 正没奈何就听殿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间中夹杂着小内侍的劝阻,“啊,二殿下,您……您……先等等……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爷来看看新人,这是爷自家的大殿还要通报!”放肆轻忽的声音里透着股子狠厉。 “哎,二殿下,您,您别……”小内侍们惊慌地喊着,随着纷杂的脚步声一路涌向大殿, “哈哈哈……都是自家人……你们太子爷不会怪罪的……爷我今天就是来会会……”一个亮紫耀金的身影伴着叫嚣闯进殿门,他蛮横的视线一下子撞上小花儿冷凝的目光,戏谑的声音便倏地噎在喉中,上不去出不来,硬是噎出了一头热汗, “二殿下,太子殿下还没过来呢,您怎么倒来了?”双敏一扭身,早已换上了一副伶俐的面孔,笑眯眯地迎上前去,一边暗中向跟在明浩身后的同伴打着手势,脸上的笑却丝毫不减,“您来也不事先给个信儿,瞧我们这儿乱的,真怕怠慢了您呢。” 明浩不理双敏,上手一撩将他挥了一个跟头,大咧咧地绕过他直奔小花儿,却不知为何走到中途便硬生生地停下了脚步。小花儿安然静立,审慎地打量着明浩,面具后的眼眸好似寒夜之星,深邃湛亮,姿态更如松柏迎风,自有一派巍峨之势,直压得明浩透不过气来。 明浩愣怔地呆住了,过得片刻,忽拧眉谑笑起来,嗬嗬嗬嗬地退后几步围着小花儿兜圈子, “没想到呀……啧啧啧……真是没想到……小小的一个五品承徽竟然见了王子不拜,当真大胆呀,你以为自己还在大华岛上吗?”明浩傲慢地仰着下颌,眼中闪出戾光,突地回身一把抓住双敏,“你们师傅就是这么教导新人的吗?怪不得你们太子爷把他丢在一边,连起码的规矩礼数儿都不懂,真给大哥丢脸!”说着便手上使劲,双敏死咬着牙不肯呼疼,可眼眶里已蓄满了热泪。 唐惜见状便欲行动,却被小花儿摇头阻止,他踏前两步逼近明浩,双臂微扬,抱拳行礼,大袖无风自动,鼓胀翻飞,“杜华见过二殿下。” 明浩只觉两股劲风扑面而来,沉雄异常,他手臂一软,猛地松开了双敏,脚步踉跄着向后急退,明浩满脸涨得通红力图稳住颓势,但那两股大力推逼着他又连退两步,再两步,才勉强定住身子。 唐惜远远看着,也不免暗暗咂舌,小花儿行礼的姿态如此闲适优雅,却蓄积了威猛劲力,吞吐间便可致人死命。这于无声处,致命一击的功力早已超过了卫无殇和自家老大。 “——明浩——!”只听一声厉喝从殿门边传来,众人急转身抬头望去,却见太子明霄倚着殿门,不敢置信地凝视着大殿内的情形,小花儿立刻收势,眸光变得温润清澈,迎上去缠绕着明霄的视线,明霄一愣奇qisuu书,眉梢眼角倏地飞起霞色,侧首转眸一眼便瞧见小花儿绫袍下□的双足,不禁微微皱眉,霞色更浓。 “大哥。”明浩呐呐地叫了一声,冷眼看着明霄杜华的眸光绞在一起,悱恻缠绵,那——那么深挚热切!明浩的太阳穴砰砰跳着,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四年前的苍渊,那一夜,大哥和那个绝色少年也是如此渴望地对视着。 明浩眉眼一暗,唇上却勾起笑纹,“大哥,真巧,你倒也来瞧新人了?” 他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倒好像这是随便一个什么‘新人’,人人都可以来瞧。明霄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又碍着面子无法发作,心里憋闷,大脑却快速运转想着如何打发明浩,转瞬间,明霄的面色就变得阴沉,他转过身凝注着小花儿,声音冷然, “杜承徽,你为何衣冠不整,行状散漫,见到本殿既不行礼也不问安?真将南楚东宫当成大华岛了吗?我虽感念你的救护之恩,但却万不能容你在东宫中任意妄为,坏了规矩。双敏,带杜承徽去后堂面壁思过,若再屡教不改,便禁足十天!” 大殿中忽然变得静谧无声,落针可闻,小花儿默立了片刻便轻轻俯身,单膝跪倒,“杜华拜见太子殿下,杜华无状,还望殿下宽恕!”他的声音徐缓平和,明霄却忽然感觉窒息,好像大殿中的空气一瞬间都被抽取一空了。 内侍们都低下了头,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唐惜微微眯起双眼,掩住了瞳仁儿里的灼灼火光。 “你起身吧,回内殿去穿戴整齐,然后就去面壁思过。”明霄别开眼,不敢再看杜华,——他——面 具后的眼眸神情复杂,深幽如潭,望之令人沉醉,也……令人心碎,“明浩,你也请回吧,我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内眷,但也不需别人指手画脚。” 明浩勾唇一笑,贴过去搂住明霄的肩膀,“大哥,我可不是什么‘别人’,我无非是怕他日后吃亏,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不过,你这位承徽可确实该好好调教一下,我倒是有些好法子……”说着明浩便凑到明霄耳边低语起来,一边嗬嗬调笑。明霄拧紧眉头,强忍着恶心,转身拉着明浩就往外走,明浩却忽然停下脚步, “大哥,我来都来了,你还不赏我杯酒,就请杜承徽跪敬一杯吧,他自进宫后还没敬过你酒吧?”说着便拉住明霄快走几步坐到殿中的紫檀大椅上, 殿中响起一片抽气之声,明霄的面色更加阴沉,弹身而起,寒声说道:“浩弟,今日需沐浴斋戒,怎能饮酒!” 明浩以掌击额,哈哈笑了,“对对,是阿浩疏忽了,那就以茶代酒吧,弟弟我夏至节过后就要赶回锦州了,怎么?大哥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吗?” 明霄扫视着殿中侍立的众人,忽然想到旧蜀各州的复杂军政,不得已,只好又慢慢坐下。小花儿本已站起,此时看到明霄,明浩并肩坐在大椅上,端肃以待等着他敬茶,不觉微微摇头,抿唇笑了,淡声吩咐着唐惜,“四姐,今年的冻顶乌龙你可带来了?” 唐惜笑眯眯地点头,转身走进了内殿。小花儿重又看向明霄,见他面色苍白,双眸低垂,浓长的眼睫在眼下细腻的肌肤上勾出一抹青影,而那位邪魅的明浩则吊起眉梢儿斜睨着自己,眼中戾气弥漫。 只片刻的功夫唐惜就端着雪青瓷的茶具回到了外殿,刚走到近前,就听明浩抢先发话道:“双敏,还是由你来伺候杜承徽敬茶吧,自己人,放心些。”明浩的声音暗哑,话里话外透着说不出的轻蔑,明霄的喉结上下滚动,喉咙里像塞满了砂砾,只觉剧痛却开不得口,他不知此时在这殿中有多少父王布下的暗哨,明浩的状况就像个一点即着的炮仗,如果他在此时此地公然与明浩翻脸,势必引起一场混乱,后果难以想象,很可能会……会危及杜华的安全。 明霄握紧双拳,幸亏指甲修剪得平整,不然早已掐破了掌心!他……非常非常……想看着杜华,却又被那傲立的雨色身影灼痛了眼眸。 双敏眼圈通红,走过去从唐惜手中接过托盘,随着小花儿一起走到紫檀大椅前,小花儿再次单膝跪地,拿起托盘上已经斟好的茶,稳稳地敬给明霄,却不料被 明浩中途拦下, “这茶别是有什么古怪,还是让我来看看。”说着便硬是从小花儿手中拿过茶杯细细审视着,又凑上去反复嗅闻,“看是看不出名堂,要不,还是杜承徽自己先喝一杯吧。”明浩又将茶杯递给了小花儿。 “——明浩!够了,凭白搞那么多事。”明霄忍无可忍,伸手就要去抢明浩手中的茶,小花儿眼明手快早已将茶杯接到手中,一仰头便喝了下去。 明浩看着那茶涓滴不剩地被小花儿吞下喉咙,忽然笑了,眼中的戾气变为魅惑,“——好,杜承徽果然爽快。” 此时,双敏的鼻尖都已气得泛红,可还是又斟了杯茶递给小花儿,当小花儿再次转敬给明霄时,又被明浩中途抢在手中,“我替大哥试茶吧,”说着竟举杯抿了一口,然后转身双手举杯递给明霄,“大哥,请用茶!” 明霄劈手夺过茶杯,仰头喝了下去,随即闷声说道:“喝杯喜茶被你搞得凭般复杂,快快喝了你那杯也好走了,天色不早了。”更不等小花儿敬茶,明霄站起身从托盘中取起茶杯塞在明浩手中:“浩弟,请!” 明浩眼神一暗,唇边的笑纹里漾起一丝邪气,“难得大哥敬茶,阿浩幸甚!”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牢明霄,手指细细摩挲着雪青的茶杯,再慢慢举到唇边一口一口喝着,仿佛喝下的不是茶,而是……而是……哥哥的…… 小花儿纹丝不动地跪着,双眼并未看向明霄,掩在广袖中的手指却早扣了一枚绿叶, “……你……起身吧……”明霄垂眸看着面前半跪着的人,忽觉心如刀割,好似失手误伤了至宝。 小花儿站起身,此时,融金滚锦般的霞光照亮了大殿,为他英挺的身姿勾勒出一条彩光熠熠的边,明霄骤然看去,不觉惊得呆住,总觉得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傍晚……和这样一个霞光中耀目的身影…… “大哥,咱们走吧,我刚得了一本《海防精要》,正要跟你献宝呢。”明浩丢开茶杯,从大椅上一跃而起,拉着明霄就往外走。 “哦,难道就是失传已久的那本海战奇书吗?”明霄眼睛一亮,他遍寻此书不获,却没想到被明浩得着了。 “对,正是此书,我知道大哥一直在找,就许下重金搜寻,果然被我找到了。”明浩赫赫笑着,却不料被明霄轻轻甩脱了拉扯。 “你让内侍把书给我送去翔鸾殿吧,我……还有点事……”明霄说着便站住了 ,略回首,双眼不受控制地望向杜华,那人远远地站在窗下,摆弄着手中的一盆小花儿,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自己。 “大哥……今天可是要斋戒呀……难道你要留宿于此吗?”明浩毫不顾忌地诘问。 明霄猛地愣住,面色青红不定,正两厢僵持,就见云浩殿的双安快跑着赶了过来,到了近前,顾不上擦汗,立刻俯身恭敬地行礼:“奴婢双安给太子殿下,二殿下请安!二殿下,谨政殿的双泰公公来了,说是王上在谨政殿等着二殿下过去。” 明浩一听便万分懊恼地瞪圆了眼睛,恨不得将传信的双安千刀万剐,但一想到父王的威仪,毕竟不敢怠慢,只好最后挣扎着请求:“大哥,你和我一起去见父王吧,然后我们回云浩殿拿书,你看如何?” 明霄摇摇头,忽觉一种晕眩,下腹处却慢慢,慢慢地烧起一团火,沿着两股烧向□,明霄羞窘难当,勉强力撑,拼尽全力不露痕迹,他轻倚在殿门旁,断然回绝:“明浩还是不要让父王久等了,快去吧。” 明浩跺跺脚,一扭头带着双安跑了出去,还不时回头张望,神情紧张怪异,好似一只被夺去了猎物的猛兽。 作者有话要说:噗哧,囧趴,又落俗套了,俺掩面泪飘,却被景生大声叫好~~~,囧毙! 本来小鸾儿不至于这么早毒发的,呵呵呵~~~,是有原因滴。本来明浩打算滴好好的,既要得到明霄也要嫁祸小花儿,可惜他爹搅局,可惜小花儿天赋异稟。 小鸾儿呀,乃一看人家赤足就发飙,万一人家喜欢全裸出镜,咋办捏?乃自己被弟弟下了药,落入花口,俺到底救不救乃呢?丫头们,咱们救他吗?呵呵呵~~~,可怜的娃,会被折腾死的,掩面逃走~~~ 小元儿托梦了,泪谢各位姐姐,妹妹的倾心支持哈~~,俺也泪谢一个! 第七十章ˇ 明霄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眼中雾气更盛,心思变得恍惚,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般轻飘飘的,又像被注入了迷醉的醇酿,狂喜而沉溺,再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在哪里?会如何?只是万分期待着什么,——什么能令他虚无的身子充实而快慰? 他晃了晃,勉力撑着殿门,慢慢转过身一步步地向杜华走去,脚步虽不踉跄却说不出的轻飘慵懒,脸上红晕弥漫,眼中水雾蒙蒙, “……你……生不生气……怨恨我吗……”嘴里喃喃低语,唇角却不自觉地上扬,勾起一个明媚至极的笑。小花儿见状早趋身上前一把将他扶住,鼻子贴近明霄的面孔轻嗅着, “……嗬嗬嗬嗬……好痒……”明霄竟呵呵地嘻笑开了,本欲抬手推拒,却不知怎地身子一歪倚进了小花儿的臂弯儿,那推拒的手也顺势环上了他的肩膀,纤白的指头更向前探钻进了小花儿的衣襟,细细摩挲起来, “……唔……真滑……” 小花儿皱着眉,强忍心头泛起的一波波涟漪,身体却已诚实地做出了反应,股间倏地震颤了一下,不得已只好拥着明霄慢慢向内殿走去,一边回头吩咐着:“双敏,麻烦你去翔鸾殿通报一声,殿下今晚在长华殿留宿了。” 双敏本就是个极伶俐懂事的人,一看这光景早涨红了面孔,不疑有他,赶紧安排好内侍们在外殿值夜便匆匆赶去翔鸾殿通报。 小花儿边走边四顾环视搜寻唐惜的踪影,果不其然,那泼辣狡黠的丫头早不见了人影,刚迈进寝殿,明霄便已撑不住,全身都贴在小花儿的身上,呼吸间泛出一股醉人的甜香,更抬手撕扯着身上的纱袍, “……热……嗯……热……”月白的纱袍应手而落,露出里面的薄绫内袍,早已被汗浸湿,半粘在身上,那玉色秀逸的身体若隐若现,春色无边。 小花儿哪里还忍得住,打横一把抱起他放在床榻上,大袖向后一扬,那笨重的殿门便紧紧地阖拢了。床榻的纱幔上赫然别着张纸条,上书: ——“我和五妹送给你的新婚礼物:一个迟到的新婚之夜!我们的醉流本来中正平和,没想到那禽兽明浩又添加了恒春,不仅催发了药效,此时更是无药可解,……呵呵呵……只除了你的阳精,也许能救太子殿下的命!” 小花儿哭笑不得,心疼地看着榻上的明霄,一边轻轻摘下面具,月兑下衣袍,他早料到唐惜会在茶里做手脚,也知道明浩给他的茶里加了料,所以才抢在明霄之前喝下 了那杯茶,却万没想到明浩竟然给亲哥哥下春药,还是最歹毒的恒春,在春药榜上排名第二,那排在第一位的自然便是唐门老五的杰作:醉流!却不是因为歹毒,而是——万万分迷醉! 这两味药加在一起当真能令明霄于醉梦之中癫狂至死!此时,仰在榻上的明霄已完全失去了意识,蒙着水雾的明眸半睁半阖但却毫无焦距,唇边溢出旖旎的低吟,身子蛇儿般轻曼地扭动着,颀长白皙的双腿缓缓打开,那腿间极致的诱惑已撑起内袍若隐若现。 小花儿深吸口气,一偏身躺在榻上将明霄扣在怀里,“……阿鸾……阿鸾……”压抑多时的呼唤终于冲口而出,就像解除魔咒的密语,小花儿的眸色一下子变得深幽,他急切地扯开明霄的内袍,那玉色细腻的皮肤上晕着淡淡绯红。 小花儿的手指颤抖地拂过他的脸庞,从氤着细汗的额角,浓密的长睫,挺秀的鼻梁到那魅惑低吟着的嘴唇,倏地低头吻住了那抹水润,一边辗转吸吮着,将他全部的呻吟都吞入喉咙,一边狂乱地想立刻就进入他的身体,让自己的火热熨烫他的内穴,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小花儿极力克制着自己,他不知阿鸾是否有过经验,深恐冒然进入伤了他。 “……嗯嗯……嗯……”明霄哼叫着抬起双腿双臂,妖娆地攀上了小花儿的身体,将自己更紧密地贴到他的身下,更扭摆着腰腹,将股间那水嫩的硬物儿磨蹭着小花儿, “……唔……阿鸾……别……”这鸾儿简直是勾魂夺命哟!小花儿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唇瓣,埋头在明霄的胸前,伸舌卷住他的左侧乳尖儿,细细挑逗描绘着,那樱颗在他的唇舌间变得硬挺,连乳晕上的颗粒都已悄悄突起,小花儿的右手却向下探去,滑过他紧致的腰,着意揉摸着,撩起明霄一阵阵的战栗, “……啊……嗯……景生……景生……”明霄兴奋得浑身哆嗦,头向后仰,秀长的颈项拉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腰毂挺动,急切地撞向小花儿的分身,那巨物蓄势待发,早已耐不住刺激。 情火焚身的小花儿猛地听到明霄的呼唤,心跳骤然加快,——原来——原来阿鸾并未忘记他!右手松开明霄的腰线,一把抚上那轻颤着的玉茎,紧紧掌握着他的脆弱与渴望,随即便巧妙地上下滑动起来,略带薄茧的拇指揉擦着铃口儿,身下的明霄浑身痉挛将小花儿夹得更紧,完全打开了身体, “……唔唔……景生……要……嗯……要你……”明霄汗湿的碎发黏在颊边,头无意识地在枕上转侧摆动 着,眼角已因欲求难满沁出了泪滴。 小花儿的手指一边爱抚着他硬挺的欲望,一边就着顶端溢出的细滑欲液滑向后穴,那小口儿早已渴切地微微张开,正翕动着渴望被充满,小花儿眼眸一暗,在穴口上稍稍点触便突地押进一根手指, “……啊……”明霄尖叫着一下子扣住小花儿的肩膀,手指掐进肌肉里,陷入迷梦的意识叫嚣着缓缓上升,全身的感觉却嘶喊着集中到身下,那在后穴中不断摩挲钻动着的细物简直令人疯狂,一曲一伸挖掘着更深的欲望,又一抽一送将欲渴推向全身,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明霄急喘着摆动翘臋,迎合着体内耕耘的手指。 “……唔……阿鸾……阿鸾……”小花儿低喘着吻住他的唇瓣,辗转舔舐,强忍住不断攀升的欲渴,长指在他紧热的肠穴中探索撩拨着,很快就找到那销魂的一点,轻轻一挑, “……嗯嗯……嗯……”明霄失神地哼叫起来,双腿猛地夹紧,小花儿只觉手指被柔韧的穴道紧紧咬住,……唔唔……如果……如果在阿鸾小穴中的是自己的肉棒……,小花儿狂乱地想着,眸色更加幽暗。 明霄的分身颤巍巍地摩擦着小花儿的下腹,与他硬涨得发疼的坚挺不断碰撞,撩得那巨物再难忍耐,顶端渗出丝丝晶亮,震颤着似要找到发泄的出路,小花儿只觉得一道火线从小腹倏地烧向大脑,烈焰在脑中翻滚肆虐,他的眼前迅速腾起水雾,低吼一声,抽出手指,将粗硬抵上那翕和着的小口,身子猛地下沉, “……啊啊……”明霄颤声高叫着皱紧了长眉,身子瑟缩欲退,却不料早被牢牢禁锢住动弹不得。小花儿不容他逃避,又一个挺身,随着身下人的尖声哼叫那火热已全根没入,小花儿死忍着引而不发,额上哗地飙出细汗,他俯低身咬住明霄的耳垂儿舔吮着,无限疼宠,一边柔声轻哄:“……阿鸾……别怕……交给我……”,试着轻抽慢挺,粗大的火热被柔滑的肠穴绞咬着,不禁又胀大了一圈,小花儿忍无可忍,全身沁出热汗, “……唔……阿鸾……放松……嗯……对……就这样……”在他耳边轻声呓语着,小花儿再不迟疑,上下起伏全力冲击驰骋起来,那温热的密穴充满弹性,紧致吸裹着肉棒不断翕和,极致的快慰一下子激活了景生所有前世关于性爱的记忆,那些曾经的欢合,抵死纠缠的肉体,滚烫喷溅的体液,奇异曼妙的技巧,气泡似的慢慢浮起,又全都化为无尽的激情驱动着他疼爱明霄。 那汗湿狂乱的 人儿死死抓着小花儿的肩膀,腰背弓起,随着小花儿的奋力挺动浑身震颤,嘴里哼哼着早已叫不出声,贝齿将下唇咬出一线深痕,小花儿此时才知他是第一次,不禁深悔刚才的动作太凶猛,如今要停却又如何停得下来,那巨物儿食髓知味,只管横冲直撞,渴求更大的满足。小花儿只恨不得将阿鸾揉进身子里,与他合二为一,据为己有,永不分离。 夏夜明媚的月光照亮了寝殿,又丝丝缕缕游进床幔,辉映着榻上两个赤裸交叠,缱绻欢合的身体,无限魅惑。 小花儿感到身下的肌体饱满而充满活力,那密穴更是柔滑而弹性十足,滚烫的分身被吸咬得更加粗壮。忽地,明霄口中溢出错乱的哼叫,断断续续,伴随着急喘,小穴也漾起一波波的涟漪。小花儿的骶骨处窜起一股电流,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唔……阿鸾……你……好紧……”心里知道阿鸾初经情事已快到极限,不禁右手握住他热胀的分身加快了□,左手轮流扫过他胸前的乳尖儿,轻轻拨动玩弄着,又俯身含住一粒乳珠儿,舌尖儿细描轻舔。 明霄悸动地绷紧了身子,迷醉中只觉得身体正慢慢消融,像燃烧的密蜡,全化成了滚烫的汁儿,只剩一点意识在情潮里沉浮。他的后穴被贯满冲击着,坚硬的欲望正被揉搓玩弄,乳尖儿又被挑逗舔吮,明霄哪儿还经得住,他狂乱喘息着在无尽的快感中飘摇震荡。 小花儿不停套弄的手指巧劲儿一撮,腰身前挺将欲望深深地顶入明霄肠穴深处,一下子挑中那致命销魂的合欢腺, “——啊啊——”明霄颤声尖叫着爆发在小花儿的手中,炙热的白浊顺着手指滴落在他布满红晕的胸腹上,说不出的妖娆。 在他爆发的瞬间,小花儿感到那炙热的小穴剧烈痉挛收缩起来,快感如海潮般汹涌而至,“……嗯……阿鸾……让我疼你……”嘶喊着小花儿爆发在明霄的体内,滚烫的阳精瞬间便被饥渴的肠壁吸收。 小花儿猛地收紧双臂将阿鸾深深的嵌进怀中,这是他的珍宝,盼望了两世,终于得偿所愿成就了挚爱。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俺今天是千真万确地冒死更新呀,现在又开始了网络严打,一直到2月10日,责编已经发了群邮件要求作者锁定不和谐的章节。我的情节进行至此,不能停更,难道要等到2月10日吗,但是,确实比较冒险,大家赶紧看,指不定啥时候就要锁哈。 在此特别时刻,特别渴望亲亲小鱼们的鼓励 和支持,我发现很多小鱼长期潜水并非常跳跃式的冒泡或从不冒泡,555555,在此时,给俺一点点信心吧,拜谢大家了。但请留言时一定要和谐,不要出现任何8cj的字眼呀。请亲们一定多多鼓励哈,不然,下一章实在没有勇气辽~~~ 第七十一章ˇ 仲夏夜里,静谧无声,碧烟纱幔里弥漫着好似雄麝发情时的异香,还有一丝丝情药的醉甜,氤氲潜涌,说不出的旖旎,小花儿和明霄赤身相拥,汗湿的身体依然紧紧交合着在情潮的余波中沉浮, “……鸾……阿鸾……宝贝……”小花儿喃喃地搂紧他,将他的头轻按在胸前,“你可觉得好点了吗?”低头舔吻着他耳后的细汗,双手急切地在他全身抚摸着,明霄的身子汗津津的,肌肤如丝缎般光滑。 “……嗯……热……好热……”明霄蜷在小花儿的怀里,随着那双抚触的手轻轻蠕动着,像只小蚕,依然深深地埋在他后穴里的欲望倏地一抖,小花儿倒吸口气,想抽出肉棒,却不料明霄的双臂一下子攀上他的脖颈,双腿打开再次紧缠上他的腰, “……唔……阿鸾……别……别动……会伤到你的……”小花儿抽身欲退,那大物儿却自有主张,早意乱情迷地又硬了起来,“……啊……宝贝不行……”嘴里拒绝着,身体已无法忍耐,更要命的是那人儿竟伸出小舌含卷住小花儿的耳珠,轻咬细舔, “嗯……要……要……”明霄软声软气地哼着,像个索要糖果的贪馋小人儿,小花儿一听便受不住了,搂紧他翻身下榻,转过寝殿后的回廊,层叠纱幔后便是一个天然温泉浴池,小花儿抱着明霄走入水中,一边揉弄着他鼓实的翘臋,啊,那光滑的触感,真的令人欲罢不能, “阿鸾,阿鸾,知道我是谁吗?”充满希望地问着,小花儿轻轻咬住他的唇角。明霄在他唇舌下咯咯地嘻笑,并不答话,潋滟的杏子眼半睁半阖,好似眼前并无一物,只小舌轻卷热切地回应着小花儿的深吻。 小花儿僵了一瞬,心里麻酥酥,热辣辣地纠扯着,——阿鸾的情药之毒果然还未解除,但愿浸入温泉能尽快帮他发散药毒。明霄却不管他如何纠结,身子水蛇儿般缠绕着他,竟主动挫动扭摆起腰腹,“……嗯……快……快呀……”嘴里断断续续哼叫着,脸上的绯红更加明艳。此举深得巨物儿欢心,它埋在细滑柔嫩的小穴中早已按耐不住,此时得到鼓励,便震颤着蠢蠢欲动。 浴室中水汽迷蒙升腾,池水温暖滑润,正如明霄在他身上摩挲着的柔肤,小花儿的呼吸粗重起来,身体里霍地重又燃起了一蓬火,迅速向全身蔓延,低吼一声他再不顾忌,就着荡漾的水流挺身就刺,激烈地冲击起来。 汩汩水声和着身体相撞的啪啪声回荡在烟水朦胧之间,其中更夹杂 着明霄一声紧似一声的呻吟,魅惑之极,小花儿急喘着吻住他,将他情动的叫声全都封在口中,感到自己的粗硬被他吸绞着摩擦,销魂蚀骨“……鸾……阿鸾……让我们一起……”说着小花儿便催动肉刃急速抽插起来,一边手掌下滑按揉着明霄的双球和大腿内侧的嫩肉儿, “——啊啊——”尖啸连连,两人几乎同时嘶吼着爆发了,明霄炙热的□喷溅在小花儿的胸腹上,而小花儿的则全数交给了明霄被情药摧残的内穴。 ************************** 清夜如水,与长华殿一墙之隔的平湖如魔女的宝镜,在月光中闪烁着妖娆的银光。湖中荷叶田田,碧碧森森,一叶兰舟藏在摇曳的荷花之间随波荡漾,舟上一人侧躺,脸覆荷叶,荷叶上数滴露珠随着那人的呼吸悄悄滚动,但奇妙的是那晶莹的露珠并不曾滚下荷叶,好像一滴永远不会滑落脸颊的清泪。 就在这时,湖畔忽然传来脚步声,虽轻如蜓点,依然惊醒了兰舟中庸倦憩睡的人儿,他缩了缩身子,将自己更深地埋入荷田的阴影之中, “元儿,你怎么才来,叫我好等,你若再不来,我就亲去南楚东宫一探究竟了,……呵呵呵……”邪魍的轻笑在静夜中乍然响起,一下子随风飞起,砸在躺卧兰舟的人儿耳中,直将他的双耳击穿!卫无殇运起十成的功力,才稳住即将颠覆的小船,但却无论如何无法压制自己疾跳的心脏,那颗心,在听到岸边传来的第一个音节时就已怦然而裂,碎成了千万片,——他,是他,千真万确,是阿恒! “……爹……我……”一个万分鲜脆的声音忽地响起。荷叶下的小舟静谧不动,但却像蕴蓄了无穷的惊骇。 “你什么你呀……光顾着看春宫……听壁脚儿了……咦……你眼睛怎么了……红红的……”飘忽邪肆的声音再次响起。无殇躺在舟中,全身已化作石塑,来自远古,被人沉于平湖。 “……刚才躲在树上……燃了艾草熏蚊子……却熏了眼睛……春宫有什么好看的……”少年爽脆的声音里透着遮掩不住的失落。 “……不好看你这会儿才回来……怎么……明浩得手了……还是……呵呵呵……你也跟着一起玩了……”那人放肆的谑笑伴随着少年隐忍的闷哼像柄柄利刃破口而至,砍在无殇的心上,——这——这阿恒——是和谁——! “……哼……那头蠢猪……根本就没得手……反倒是便宜了他……”少年气闷的声音 嘎然而止,像一下子被夜风剪断。 “——他?他是谁呀?”邪肆的声音步步紧逼。 “……嗯……是那个丑八怪……什么承徽……嗬嗬……”少年忽然咯咯地笑开了,声音颤抖得支离破碎,“……这……这不是更好……那个人满脸红斑……丑得吓了我一跳……青鸾从此……从此……一辈子……都要雌伏于他的身下了……嗬嗬嗬嗬……当真是好……”少年仍在轻声嬉笑着,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让人听着心碎。无殇死死咬住下唇,牙齿已咬出一丝血腥,可少年悲凉的笑声依然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耳孔。 “——哦?当真是个丑八怪吗?还是——”轻佻的声音如软剑一下子斩断了少年吭吭哧哧的笑声。 “……爹若不信便亲自去看看……也许爹能喜欢上那只红花猴子……呵呵……”少年故作不屑的声音里已掺入了一丝水汽,朦朦胧胧的不像真的,“……本来就是个耍猴的侧室……现在倒骑在了太子头上……武王当真失策……” “算了吧,我一向最腻味耍猴,要看还是你去看吧……”那个轻佻邪魍的声音猛地沉淀下来。小舟中石塑般静卧的无殇却心头剧跳,——“阿恒,耍猴戏有什么好看的,那个最残忍无聊,不看也罢!”久远久远的过去,他曾经这样训导非要闹着去集市看猴戏的阿恒。 “……爹……明浩那头蠢猪也中了招……正闹得不像话……我去再给他添把火……爹是……和我一起去……”少年迟疑地说着,似乎万分踌躇。 “……呃……我对猪也没兴趣……还是你去搅和吧……可千万别死在云浩殿……爹还要派你干大事儿呢……嗯嗯……”邪魍的声音哼哼着消散在少年嗤嗤娇笑的口中。 无殇,脸藏在荷叶之下,荷叶上的露珠,早已滚滚而落浸湿了他肩膊,他胸中碎成千万片的心,如化石般坚硬,锥刺着胸膛,——这个少年便是阿恒的世子卫元嘉吧?那禽兽怎会如此欺凌他自己的孩儿? “我再去那渔村转一圈,你快去云浩殿守着吧……”狂肆的声音随着几个起落,如夜鸠扑林般消隐在平湖边的山野中。 湖岸上,衣袂淅簌,如泣如诉,少年嗟叹复嗟叹,终于也消弭在夜风中了。无殇一动不动地侧身而躺,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小舟轻荡,一个颀长秀逸的身影已一跃而起,飞身于湖面之上,他袍袖飘飘,脚点荷叶,直如仙鹤般飘行自如,晃眼间人已上了湖岸,略一停顿,便向墨黑的山林直扑而去,转瞬已没入沉郁的夜色。 **************************** 经过那番激烈的情事,明霄再难撑持,窝在小花儿的怀里陷入了昏迷。小花儿心疼地搂紧他,仔细地为他清洗着。等重新将他抱回榻上,天时已过子时(23点)。 小花儿勾起床榻上的纱帐,澄明的月光如华似练,映照着榻上昏睡着的明霄,药物催发的妖娆绯红已完全消退,此时他的面庞异常苍白,连水润的唇也完全失去了血色,才一会儿的功夫,明霄就像被妖魔吸取了精髓,杳无生气,好似一张雪宣,单薄地软在榻上,虽是炎夏,明霄的身子却一片冰凉,还微微打着寒颤,小花儿将他紧紧地搂在怀里,贴在心口上,用自己的体温暖和着他,一边冥思苦想: ——唐五丫头的醉流之所以名列情药榜第一,是因为它并非毒药,令人迷醉狂喜,高潮迭起如登极乐又不至损伤阳精;而那恒春名列第二则完全是因为其臭名昭著的魔性,服食了恒春之人将于本性迷失时陷于欲海,无法自拔,且只能以男子阳精暂时缓解药性,每到月圆之夜又将重新迷坠欲海,任人为所欲为,恒久往复! 小花儿因体质特别,他的阳精已完全消解了恒春之毒,但明霄的身体却已受到损害。如何能使他固本还原,恢复体力呢?小花儿蹙眉默想,心头一动,已经有了主意,虽无十分的把握,但为了明霄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小花儿转身从塌几暗格里取出一个小盒,从中拿起一枚纤薄的刀片,毫不犹豫地抵在左手腕上深深划开,炙热的鲜血忽地一下从伤口涌出,小花儿咬着牙取出小盒中的玻璃吸管儿,吸取着伤口中冒出的鲜血,再轻轻捏住明霄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将吸管中的血一点点地滴入他的喉咙,明霄像个毫无生机的布偶,听凭小花儿喂食鲜血。身体的凝血机制很快便使伤口凝固,小花儿就用刀片将伤口再次划开,吸取血液,喂给明霄,如此反复,直忙了快一个时辰(两小时)。 丑时时(半夜一点),再看明霄的面色已渐渐恢复红润,睡态也变得安逸祥和,呼吸平稳深长,连体温也恢复了正常。小花儿轻舒口气,随便包扎了一下伤口,收好器物,一仰身儿精疲力竭地倒在榻上,刚蒙蒙胧胧地要睡,就听殿门外传来砰砰砰的轻击,小花儿一个激灵跳起身,放下纱帐, “……是谁……什么事?”他沉声问道。 “翔鸾殿的双福总管来接殿下了,说是今日卯时(清晨五点)殿下便应沐浴更衣,辰时(七点)随王上 前往方泽坛祭地祈福。”双敏的声音轻而慢,带着丝窘迫惶恐,好似生怕打扰了他们。 小花儿沉思片刻,从枕边拿起面具慢慢戴上,——此时距离卯时还有四个小时,明霄到时应该能够苏醒了,除了耳后他身上的其它部位好像没有什么吻痕,小花儿暗吐口气,懊丧地以拳击掌,想伴着阿鸾入睡,再看着他在自己怀中渐渐清醒是不可能了。 “双福总管可带了步辇?殿下还在熟睡。”小花儿问着,一边揽起明霄为他换上自己干净的内袍,想了想,又打开柜子取了一件天青色纱袍给他裹在身上。 过了一忽儿才又听到双敏的声音,“双福总管没带步辇,但咱们殿备有软轿,我和双惠可以送殿下回去。” “也好,只是注意要稳,别太颠簸了。”小花儿嘱咐着便俯身横抱起明霄,走出寝殿。才转过回廊就看见双福喜眉笑目地站在门边,一看见他们这情形,稍稍愣住,随即便又笑眯眯地俯身行礼,“老奴见过杜承徽,给您请安了。软轿便在院子里,辛苦杜承徽了。” 小花儿心里苦笑,这老狐狸说话真有骨头,那‘辛苦’二字怎么听都觉得别扭。明霄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熟睡着,乖得像个婴儿,血色充盈的面孔皎如明月,一直被安顿在软轿里也没惊醒,双福微微皱眉,心存疑惑却又看不出端倪。 “老奴这就送殿下回去了,改日再来给您请安。”说着双福便招呼着小内侍们抬了软轿离开了长华殿。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5,俺今天大受打击呀,因为网络严打,jj系统自动屏蔽了许多违禁字,例如:白皙,缠,大腿,脱,许多都是常用字,都被变成了口口,囧毙,也累毙,因为系统自动屏蔽,却不会自动恢复,我必须一点点,一章章慢慢修改,还有我的完结文《天使的愤怒》更是口口一片,那是34万多字,这个已经30万字,你们说我是不是会被累死,我真的非常非常疲倦,没有改前面的,也没有改老文,先保持更新吧,这才是对得起读者朋友的唯一做法,等2月10日后,我再慢慢修改吧,亲们,给我点鼓励和支持吧,给我点泡泡和花,感觉太难了,唉。 第七十二章ˇ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暗夜之中,小花儿忽然感到一阵晕眩,不禁倒退两步靠在了殿门上, “少主,唐惜那丫头又惹祸了吧?我替她赔罪了。”一个清润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小花儿摇头苦笑,“二姐,今天的事也不能全怪四姐,她的醉流虽然霸道但却并不损伤身体,关键是明浩在明霄的茶里下了恒春!” “——哦?!彩花宫的恒春竟然又重出江湖了吗?”晃眼间唐惋已现身在月光下,面色凝重,“当年彩花宫被明霄派人一夜歼灭,听说恒春也被付之一炬,因为此药如附骨之蛆太过阴毒,就是彩花宫也轻易不敢使用,怎么如今明霄倒反受其害了?” 小花儿警惕地四下张望一下,唐惋走上前与他一起迈进殿门,“放心吧,少主,他们全都睡熟了。”唐惋有些担忧地审视着小花儿,“少主,你刚才失血太多,体力消耗也很大,还是赶紧去调息补气吧。” “呵呵呵……,没什么大碍,那个明浩倒真是大方,竟然赏了我一杯冰蟾茶,不然我还真难对付恒春,更别说为阿鸾补血了。”小花儿哈哈笑出了声,眼中星辉璀璨,殊无笑意,“没想到他竟如此歹毒,不仅给亲哥哥下毒,还每每与人一面之缘便欲致人死地!这冰蟾乃天下四大毒物之三,拜他所赐,我倒已经尝试了两大毒物了。” “恭喜少主功力又得进益!”唐惋嘻然一笑,随即凝神想了一下,“最近几个月这位二殿下好像都在禹州,锦州一带活动,与禹州都督李普交往甚密,而这李普却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在旧蜀地方上为所欲为,横行无稽,更欺上瞒下,横征暴敛,而且,他似乎与川西走动颇多,你爹这次从川西回来后曾提到过他。” 小花儿走到那张紫檀大椅旁,忽然回头看着唐惋,目光深湛,“二姐,自从四年前武王灭蜀,大蜀残兵败将退入西川,那里便密如铁桶,针扎不进,水泼不入,我爹虽三次入川却都没有探明他们的真实情况,虽然大蜀残将准备向大夏称臣纳贡并进献世子元嘉,但观其形势,西川却并非一败涂地的惨状,似乎还在图谋卷土重来,只是不知其幕后主脑到底是谁?” 话说至此,小花儿心里想到的却是:——元嘉!元嘉!他昨天傍晚还倚在花门边,浅笑盈盈,却又转瞬便去如飞鸿,消失无踪了,今日下毒之事——和他是否有些关联?小花儿默想着元嘉的行踪,却并未宣之于口,仿佛这是一个专属于他的谜语。 此时,银色的月光涟涟滟滟洒满大殿,细霜似的光波在空阔的 殿堂内飘流。小花儿默然静立在月光下,激情过后的庸倦和失血后的疲乏同时席卷而上,拉扯着他摇摇欲坠,眼前却又浮起了花袭人的醉颜,——三次了,每次从西川归来,他必将自己锁在屋中喝至酩酊,却又并不真醉,脆弱的唇角带着倔强的浅笑,明艳的双眼却清醒得可怕。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事不过三,你爹怕是不会再去西川了。” 小花儿猛地滞住,——是呀,唐惋说得不错,谁都没有勇气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掘坟墓,探查自己早已湮没的过往。三年来,亦袅的样貌在他心中已渐渐模糊,但那双狭长妖娆的凤眸却不时出现在眼前,在每一个不经意间袭上心头,不时地提醒他,曾有过这样一只鸾鸟,喜怒无常,阴狠邪魍,却为了救他,在苍渊之中,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而此时,那只侥幸活命的小鸾惊鸿一现,又即将再次飞赴死地,他却呆立于此无能为力。 “二姐,我看什么时候你还得回川蜀走走,那边一直形势不明,长此以往恐生变故,大夏那边的暗庄也要行动起来,盯紧夏蜀之间的动向,虽然西川和大夏与我大华无甚瓜葛,但毕竟都是夏华之地,如今形势复杂,一触即发,我只怕阿鸾会身受其害。”今天发生的中毒之事已经是一个警讯了,他不得不防,阿鸾与他早已息息相关。 “我也正有此意,只是你初入楚地我总是不太放心,唐惜那丫头又太毛糙。”唐惋的话音里带着丝焦虑。 小花儿转身走向内殿,呵呵呵地笑了,“大姐,你真把我当小孩子了?黑水洋的风暴巨漩都奈何不了我,更别提这一座大兴宫了。” 皎皎清辉中,唐惋看着小花儿的身影渐渐没入黑暗,坚定无畏,步履险地也如闲庭信步一般。 小花儿转过层叠回廊,月光辉映下,雕栏玉宇浮浮沉沉,只如过眼云烟,他迈进寝殿,刚阖拢殿门便浑身涌起细小的战栗,下意识地运气拔身飞旋,双掌已于同时向身侧击出,只听‘扑’地一声轻响,床榻边的那抹淡影‘哎哟’闷哼着倒在了床上, “——亦袅,你!”从那独特的爽脆的哎哟叫声中,小花儿认出了亦袅,不仅大惊失色,他飞扑到床边,俯身探看着他的安危,却不料那抹藕色淡影倏地弹起,双手叠出袭向他身周大穴。小花儿这次早有防备,袍袖轻挥,兜兜卷卷便将亦袅的双手裹进了绫绢,只待劲力一吐就可立时折断他的双手。 “……你……你……放开我……你好轻薄……这样拉拉扯扯算什么……?”那魅惑的美少 年不躲不闪,也不试图挣扎,反而就着袍袖的拉势倏地倚进小花儿的胸怀,那里氤氲着极之清澈纯粹的体香,中人欲醉! 小花儿撤身欲退,但可叹袍袖裹着亦袅的双手,缠缠绕绕,一时竟无法甩开,没想到本欲擒贼倒反过来被贼擒住,就在亦袅扬脸用鼻翼轻擦着他的颈窝之际,小花儿不仅懊恼地皱眉苦笑,“亦袅,你当真不要你的双手了?” 亦袅‘唔唔’地轻喘着将脸埋在小花儿的颈窝里,不动,也并不回答。只一瞬的功夫,小花儿就觉得颈侧一片湿凉,原来,是亦袅的热泪,流出眼眶的一刹那还是滚烫的,但沁润在皮肤上就变得寒凉刺骨,好像是他无望的爱,热热的,藏在心里,一旦宣之于口,便化为灰烬了,所以,他不说,什么都不能说。 “……亦袅……亦袅……怎么了……你……是不是刚才伤到你了……”无言的哭泣最伤人,景生活了两世,对此深有体会,不仅心一下子软下来,任由亦袅将冰冷的泪水灌进他的衣襟,再不敢拉扯,也不再追问,只略显僵硬地静然而立。 “……呵呵呵……呵呵……我又没施定身法……你干吗木呆呆的硬得像块石头……哼……难道竟是嫌弃我吗?”刚刚才悄悄流泪的人儿忽然嘻嘻嗤笑起来,继而又着了恼,埋下头就用额角狠顶小花儿的肩窝,却并未用一丝儿劲力,只像一头闹脾气的小蛮牛。 小花儿不妨,又失血过多,竟被他毫无劲力的顶撞掀翻在床,连带着怀里的亦袅也一起滚倒在床上, “……景……景生……你……你怎么了……”亦袅慌得惊叫起来,他的双手早就自小花儿的衣袖束缚中解放,只因贪恋他衣中的温暖,才一直裹缚其中,此时见小花儿轰然跌倒,便急急伸手地扶着他的肩膀,复又赫然发现自己手掌中竟印有斑斑鲜血,不仅更加惶急,“……景生……你……你受伤了……怎……怎么回事?”一向伶牙俐齿的亦袅忽然结巴起来,吭哧地连话也说不完整,一边低头查找着小花儿的伤口,双手瑟瑟地抖着。 小花儿一翻身将忙碌的亦袅压在身下,手掌按在他的檀中穴上,眸光锐利紧盯着身下妩媚的人儿,“——亦袅,这还要拜你所赐呀,恒春是你给明浩的吧?” 亦袅一听猛地愣住,全身像被抽去了筋骨,颓然散开,他乖乖地仰在床上,似乎毫不畏惧胸前大穴被人拿捏,随时会气断身亡,他轻轻抬手摘下小花儿脸上的面具,痴迷地望着那张皎洁的面孔,沉静地说:“是我给的,不是已经成全了你和青鸾,还有 什么好气恼的,他……可还合你的意?” “——呃!”小花儿微楞了一下,心中像被尖刀剜过,一松手倏然躺倒,疲倦地以手抚额,刚才草草包扎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一点一滴顺着他光洁的手腕流入袖中。亦袅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埋头舔吮着不断渗出的鲜血,小舌翻卷抚慰着破损的伤口, “——元嘉,你!”小花儿欲挣脱亦袅的掌握,却不料亦袅柔滑的手掌竟似铁铸的一般死死攥着他的手臂,纹丝不动,“……叫我亦袅……我喜欢叫这名字的那段日子……是我唯一活得像人的日子……而且……我……也想尝尝你鲜血的滋味……”聪颖的他已经猜出小花儿的伤口因何而来。 亦袅话语中深沉的悲哀一下子击溃了小花儿,他没有再甩开亦袅,而是抬手轻轻拍抚着他的肩膀,像对待一个委屈的孩子,“亦袅,现在我的血中已经有了三大毒素,等凑齐了四种就能解你的碧血蛭毒了,到那时候,我再喂给你血,好吗?” 亦袅把着小花儿的手臂,嘴里嗯嗯应着,眼中又溢出大滴大滴的泪,顺着低垂的长睫滑下脸颊,落到小花儿手腕上的伤口中,热辣辣的痛,小花儿不禁浑身一震。 “景生,活着真辛苦,做人没意思,你也不用再想着救我了,我这样一个东西,救不救的,一点都不打紧。”亦袅轻声细语地说着,异常平和,就像在说什么逸闻趣事,甚至还带着点解脱的喜悦。 亦袅话音里沉淀的对生命的厌倦一下子令小花儿想起来花袭人,他星眸一闪,反掌握住亦袅纤细的手,紧紧攥着,“亦袅,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疲惫这么绝望……是他们逼着你去大夏为质吗……还是和明浩有关……你怎么会认识他呢?” 亦袅噗哧笑了,指尖儿厮磨着小花儿的掌心,引得小花儿一阵战栗,“——你听听,就是你的这些问题才叫我疲惫绝望呢。”随即便挑眉盱目地看着小花儿,眸光说不出的依恋,“别提明浩那头蠢猪,他不配!当日在苍渊边,我迎着火光,看得一清二楚,就是他的袖弩害你掉下苍渊,我当然要去会会他。” “……你……你是……你是为了……”小花儿惊骇莫名,撑起身紧盯着亦袅,星眸里迅速腾起水雾。 “……不……不是为了你……”亦袅依然静静地躺着,只伸手掩住小花儿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你千万别挂怀……我……我是为了我自己……”他的声音轻若蚊呐,小花儿却觉得异常尖利刺耳, “为了你自己?”——为了他自己?有谁会凭白将自己送入虎口呢? “对呀,为了我自己,我早瞧着青鸾不顺眼,就等着借明浩之手今天害他呢,呵呵呵……”亦袅像想起什么笑话儿似的,蓦地笑开了,脆生生的笑声在静夜中显得异常突兀怪异,搅得小花儿心里一跳一跳的疼, “你不喜欢阿鸾这倒是真的,可我却不信你单为了给他下药就去和明浩搅和。”小花儿忽觉心疼难耐,他真想堵住耳朵不再听亦袅的笑声。 “那我要是告诉你:我去找明浩,是因为我喜欢你,疯了似的喜欢你,就是死也要为你报仇!你信不信?”亦袅静悄悄地躺在大床上,像片藕色花瓣,瓷白的俏脸上一片肃穆,声音也飘飘渺渺,不似真的。 小花儿木雕石塑般凝固在夏夜的熏风中了,耳朵里像有劲风吹过,呼呼作响,他一下子失去语言的能力,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话都冻结在胸中了。 “……哧哧……”亦袅忽然咕噜一下爬起身倚着小花儿的肩膀,吃吃地笑着伸指撩拨他的耳珠儿,“傻子……我是骗你的……谁会喜欢你这么一个戴面具的丑八怪……你……不要信我说的话……”他在小花儿的耳边说着悄悄话儿,吐气如兰。小花儿却觉得心里一片澄澈,他转过身,轻轻扶住亦袅, “……嗯……不信……我不信你说的……一点都不信……你……要好好的……善待自己……”他纯净的银子般年轻的声音随着浅浅熏风,都消散在夏夜中了。——小花儿,不相信的到底是亦袅哪句话呢?——是疯了般深爱着他?还是——后边那句否认? 亦袅没有再追问,他安静地趴在小花儿的肩膀上,身子微颤,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肩头的绫绢凉凉的,沁着丝雾气。 “不早了,我倦了,咱们睡吧。”说着亦袅就拉着小花儿躺下了,万分自然,好像是少年们一起出游夜宿。 小花儿没有推拒,合衣躺在亦袅身前,这一天的辛劳和失血令他困顿不堪,眼皮渐渐沉重,就在将睡未睡之时,忽听身后的亦袅叹息般地说:“你做人一点都不涓介……坦坦荡荡……真好……你就不怕我在背后捅你一刀……” “你若要杀了我,根本不用等到现在,刚才,我和阿鸾……我们……时……你就可以杀了我们……”小花儿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但却直击亦袅之心,——原来,景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亦袅犹豫再三,终于将手扶上小花儿的腰,只虚虚地搭着,仿佛准备随时 被人拿开。 “亦袅,我总觉得你像前世的我,很执着也很执拗,却比我过得更艰辛,”小花儿朦朦胧胧地躺着,嘘嘘而言,好像和亲兄弟闲话家常一般,“——我,爱你,爱你如同爱我自己,可是,这一生,我爱阿鸾,却远远超过爱我自己,你,明白吗?” 片刻,从身后传来少年平稳的鼻息声,——亦袅,睡着了吗?小花儿轻叹着复又闭上眼睛。 ——我怎么会不懂呢?!我对你的心也不过就像你对青鸾一般罢了!亦袅努力平抑着呼吸,可眼泪却仍不可救药地滑出了眼眶,心里凄厉地叫喊着:‘——景生,如果你将爱青鸾的心思分出一些给我,那便是亵渎辜负了我对你的心!’亦袅死死地咬着下唇,‘——景生,我的整个生命都是不完整的,如果,你不能将全部的爱都给我,那就一点都不要奉送,我绝不会要一个不完整的爱人。’ “亦袅,别再用药了,你的碧血蛭毒虽然能抑制你对别的药物上瘾,但是,药,对我们想记忆想忘怀的都无能为力!那不过是徒劳的自残,不值得。”小花儿淡声说着,便安然地沉入了梦乡。——亦袅比前世的自己争气得多,懂得不与他人分享感情。 “——好,景生,我不用药了,就都听你的吧。”亦袅细声呢喃,手,恋恋不舍地从小花儿的腰上松开,——不是自己的,就不要去妄想了,但是,明早,却可以和景生一起看日出呢,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少年的爱,最纯粹!小元并不是一个如何贞洁之人,但是,面对他的挚爱,他却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一丝玷污。小元,是我特别珍爱的一个人物。这章写得很心酸,好像每个人年少时都曾挚爱过,也放弃过,当初那个少年的模样已经记不清了,但那种伤心还深深地埋在心里,像雪里埋下的一根松针,待到积雪融化时就看到它了。 对各位依然买v看文的大人,我深表感谢,也深表惭愧,写得多有不足,觉得对不起大家的支持。再次再次感谢了! 那啥,吐泡泡的小鱼只占看文的亲亲的十分之一不到哟,555555,大部分鱼鱼们还在深海里潜泳,那里有鲨鱼,危机四伏,呵呵呵呵,还是浮出海面冒泡泡吧,谢谢了。 第七十三章ˇ 夏历显仁四年六月二十一日,正是夏至节,此日为一年中白昼最漫长的一日,不到卯时天已大亮,万丈金阳穿越云霭横空而出,洒满大地。 翔鸾殿内寝中虽悬挂着繁复帐幔,但却终究无法抵挡无孔不入的阳光。明霄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眼前雨过天晴色的纱帐上映着一列光带,万点细小的尘埃在光影里翩跹起舞,他抬起手臂欲以掌抚额,却一下子看到手腕处纤薄的皮肤上氤着浅浅红痕,不禁蹙眉凝目细看,此时才感觉浑身酸软,酥酥麻麻的好不舒畅,四肢百骸都似被注入怪异的真气,蓬蓬勃勃又浮浮荡荡,以前每次春梦初醒也有过类似的情形,但那只是意识上的酥麻,从未有过如此鲜明的身体感觉! 明霄不禁将手伸进内袍轻轻抚触起来,身子也在软缎锦褥上慢慢磨蹭,舒缓着体内骤然而起的情韵,正心醉神迷,不能自已,从后身倏地窜起一股涨疼,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奇特,明霄不禁惊悚地张开腿将手探向股间,猛地发觉腿根处也隐痛连连, “……嗯……”手摸到穴口,明霄轻哼着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殿下,您醒来了?”帐外忽然传来双福滑润的声音。 “……双福……我……我昨夜……我……”明霄勉力维持着声线平稳,可双福还是听出了他声调里的轻颤。 “殿下昨夜是在长华殿杜承徽那里留宿的,有何不妥吗?”双福小心翼翼地问着,双手笼在袖中,捏紧了拂尘。 明霄的心跳骤然加快,剧烈得好似心脏随时都会破胸而出,“没……没有不妥。”嘴里断然回复,苍白的面色却慢慢晕出绯红,脑中拼命回忆着昨天傍晚的每一个细节: ——自己刚从谨政殿出来没走多远就遇到来报信的双惠,焦虑匆忙中没带侍从就赶到了长华殿,一眼就看到俯身行礼的杜华和满面戾气的明浩,然后就是……就是自己为了打发明浩,郁闷忧急得训斥了杜华,当时……当时他面具后的双眼神情凝肃沉静,波澜不惊,接下来便是强行敬茶,纷乱扰攘,自己都已忍无可忍,但现在回想起来……杜华……他似乎……似乎……并不介意……只是一味的迁就自己……无条件地忍让……好像……好像对待一个孩子。然后,云浩殿来人叫走了明浩……,自己……自己忽然感到情动不已…… 明霄的脸上突地腾起热浪,他虽无论如何想不起关于留宿的经过,但却记起了明浩离去前自己身上泛起的情欲,——茶!那茶里一定被做了手脚!明霄伸进内袍的手霍地 攥紧,杏眼微眯,已顾不得身上怪异的感觉,一下子坐起身,“……嗯……”轻叫一声又颓然倒下,□里酸酸涨涨的,不知曾被怎样……耕耘过! “殿下,怎么了?可是感觉不适?”双福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真是越老越不晓事了,怎么竟问出了这种混帐话,看昨天殿下的情形,怕是……怕是……,双福抬袖掩住了嘴。 帐中半天没有声音,双福哪里知道明霄此时已羞窘气怒地昏了头,一边想着如何能一剑结果了杜华,一边又对他难分难舍,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身体却诚实地自有主张,点点滴滴狂欢的感觉都化作燃烧的情韵,失控地冲撞着内心,直令他喜怒莫辩,悲欢交加。 “殿下,时辰不早了,已交卯时,该沐浴了。”双福等了半晌依然没听到任何动静,不得已只好再次提醒。 “呃,知道了,我自去洗浴,不需任何人服侍。”明霄沉声吩咐着,脸上青红不定,心里更是忽冷忽热,辨不清滋味儿。 “是,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明霄咬着牙试着慢慢坐起来,脸上的红晕已飞上耳珠,更衬得他面容明丽,不可方物。一低头看到身上穿的细麻寝衣,眸光侧扫又看到榻角上散放着一件天青色纱袍,明霄心上一颤,迟疑着问:“我……我的衣物呢?” 双福还侍立在帐外,听到明霄问话,嘴唇一抿笑了,“殿下的衣物都留在长华殿了,现在身上穿着的都是杜承徽给殿下换上的衣袍,颜色款式倒很别致呢。” 明霄一听便不由自主地伸手轻抚着身子,身上的内袍细柔干爽,暑天穿着很舒适,好像……好像还带着那人特别的味道,明霄心尖儿上的轻颤已变为激荡,更牵得身下一跳一跳的酸涨,牙齿已将下唇咬出细痕。 “浴汤已经准备好了,殿下可以入浴了。”双福嘱咐了一句就弯着腰退出了寝殿。 明霄一咬牙撩开纱幔下了床,奇怪,虽然后身还是怪怪的不太自在,但却没有任何身虚腿软的感觉,不知杜华那厮给他用的什么媚药,竟令他浑忘昨夜的每一个细节,只余身体内充盈的活力和激荡。 “殿下,长华殿的双惠来了,有急事禀告。”双福的声音忽然在殿外门边响起。 明霄猛地顿住脚步,侧眸瞪着紧闭的厚重殿门,沉声问道:“大早上的,什么事如此紧急?” “殿下——,”双惠怯生生地在门外应了一声,顾不上请安立刻慌慌张张地开口回道:“殿下,刚才谨政 殿的双寿总管到长华殿传旨,宣召杜承徽前往方泽坛祭地。连祭祀的礼服都一并送了来呢。” “——什么?!”明霄震惊地呆住,这——这怎么可能呢?南楚王室几代来一直后宫萧条,后宫内眷也从不亲往家庙祭坛参与祭祀,每到年节都只由西内上三夫人在西内宫的经院主持祭礼。这次夏至节的祭地原本也该如此办理的。 “西内宫的夫人们也一同前往吗?”明霄追问着。 “回殿下,双寿总管请杜承徽沐浴穿戴好后即去西内宫,与各位夫人同往方泽坛祭地。”双惠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微干涩的,但听在明霄耳中却如平地一声雷, “他——他如何——”明霄抿紧双唇,杏子眼大而明亮,——杜华他,威仪勋勋,如何能和父王的女眷们混在一处叩拜天地呢?父王这个下马威当真犀利,不仅是针对这个小小岛主,可能更是为了给自己一点颜色看看。 “你来此通报,杜承徽知道吗?”明霄的眼中暗火跃动,左手握拳轻击右掌,——父王如此摆布杜华,必有缘由! “他知道,其实是杜承徽让我来……来问候殿下,殿下昨晚身体不适,杜承徽担心殿下没有休息好呢。” ——身体不适?!明霄举拳猛地砸向书案,又生生顿住,这个……这个胆大妄为的无耻之徒,明明是他给自己的茶中下了迷药,现在竟然诬称自己身体不适!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恨意羞窘又猛地翻涌而上,心里却有一个坚定的声音高声呐喊:——不是他!绝不是他暗算自己!早在大华岛上他就有千万次机会可以暗下毒手!但他对自己一直持礼甚恭,除了……除了那两次深吻,明霄的大脑中人神交战,身体却诚实地微微战栗,沉浸在春情余韵之中无法自拔。 “殿下,你看……我要不要去长华殿走一趟?或是去找找双寿?”双福的声音在门外骤然响起,难得地带着一丝忧虑。 明霄一下子推开殿窗,盛夏的阳光呼啦啦地涌进殿堂,他有一点恍惚,默想片刻,忽然挑唇笑了,“你哪里都不用去,我们就当作不知道,他是大华岛的杜华,若是连这个事故都应付不来,他也不用再在大兴宫落脚了。” 说着明霄便快步转进寝殿回廊后的温泉浴房,一路都吸气咬牙死忍着后身的不适,——如果自己此时贸然去找双寿,不但于事无补,可能还会进一步激怒父王,对杜华都更加不利,如今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寻找机会救助杜华!他——曾解救自己于危难, 自己又怎会舍其不顾! 甫一走进浴房,明霄便一把扯下身上的内袍,低头前后检视着身体,好像……好像并未发现什么特别的异样,除了……除了大腿内侧柔嫩的肌肤上有一片淡绯色的痕迹,似乎……似乎是被热切的唇舌细意爱抚过,明霄的脸上一下子腾起热浪。 哆哆嗦嗦地沿着石阶走下温泉,渺渺氤氲的水汽一下子包裹住他,——啊!明霄禁不住轻呼出声,温热涤荡的活泉水流一下子唤醒了他脑海深处的记忆残片:——迷梦中,他的身子好似早已酥软如水,随着紧拥着他的人上下颠动起伏,而后穴里却有……有一根粗大的坚硬奋力挺进抽插,快感一波波地从下腹涌起冲向全身…… ——嗯——,明霄再次低哼,几乎站立不稳,心中惊窘不已,只是破碎的回忆就能令他再次体验高潮,可想而知那人……那人在情事上是如何勇猛! 不敢再回想,明霄强撑着洗浴完毕,裹上内袍走进寝殿,双福已经准备好了祭祀衮服和冕冠就等着为他穿戴了。 “殿下,您确定……咱们翔鸾殿不出面干涉此事吗?”双福一边为明霄穿戴,一边谨慎地问着。 明霄眸光一沉,摇摇头,“——他是杜华!大华岛的岛主。他——智计百出,勇悍无畏!” “可他现在是您后宫的杜承徽呀?”双福忽然不顾规矩,贸然进言,说完连他自己都惊住了。 “可父王要查考的不是我的杜承徽,而是大华岛的杜华。”明霄毅然转身快步走向外殿,身上的玄色衮服衬得他气度贵重高华,——我要见识的也是大华岛主杜华!对于他,自己好像从未真正了解过,有的只是对他莫名的信赖佩服和身体狂欢后的隐秘印迹。 ******************************** 方泽坛位于临州朝宗门外,是南楚历代王族祭祀“皇地祗神”的场所。南楚的祭地礼仪源于大夏,远古时,人们因对天地日月,山川湖泊的无限崇敬,而将鬼神敬拜演化为整套的祭祀仪式,其中的祭地,从"夏以五月,蜀以六月",到"南楚以夏至祀地于泽中方丘"。在鱼米之乡的南楚,祭地仪式更加隆重。每逢夏至或国有大事,南楚王君都要亲至方泽坛拜祭,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名为“大祀方泽”。 夏历显仁四年六月二十一日清晨卯时,南楚武王明涧意亲率 王族亲众,文武百官前往方泽坛祭地。此时正是盛夏时节,武王坐在庞大的车辇中却瑟瑟发抖,全身泛起无尽的寒意,昨夜明浩不仅称病不奉召来见,据说还在云浩殿大肆霪乐,整整闹了通宵,至今仍昏睡不醒!武王强行压住心头的忧急愤恨,努力调息,但却仍然无法消减左肋下的隐痛。 “王上,要不……今天还是请太子躬代吧。(代替大王行祭祀礼。)”双寿担忧地望着武王苍白的面色,试探着问。 武王闭着双眼,艰难地摆摆手,“看情况再说吧,那个……杜华到了吗?” “到了,在后面的内宫车辇之上。”双寿立刻回答,声音中却带着丝奇怪的迟疑。 “——怎么?老二给他排头吃了?”武王倏地睁开双眼,紧揪着的心忽然松动了些。大兴宫西内的上三夫人,虽然并不如何得宠,也无诞下子嗣,但她们具为南楚名门大族之女,面子上谦和谨慎,骨子里却傲慢刁钻,有理无理全不饶人。 “嗯,宝簪夫人的脾气确实是……嗯……比较直爽……”双寿以袖掩唇,话里却带了点笑意,“实情是,宝簪夫人今天吃了鳖。”双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又觉不妥,赶紧正坐垂首端正表情。 “快说说,快说说,谢小宝如何吃鳖了?”武王一想起那个面如银盆,身段儿‘伟岸’的谢小宝吃鳖的模样,便忍俊不禁,竟然也嗬嗬苦笑起来。宝簪夫人谢小宝出身南楚豪门谢氏,家中父兄族人均在朝为官,权势熏天,她在西内一向倨傲好胜,最喜挑尖儿拔分儿。 双寿看着武王万难一见的笑容,虽隐含苦涩,但也弥足珍贵,不禁眼圈一热,轻声说道:“出行前一刻杜华便按照旨意去了西内呈祥殿,脸覆面具,身穿男妃苍青色的祭祀礼服,宝簪夫人却拒绝与他同车,扬言昨日偶见雄雉抱窝,今日祭祀,如与其同车,恐不吉利。” “——哦?”武王眉头紧皱,前几天谢小宝的一位族兄刚刚获升刑部侍郎,她在西内果然就放肆起来了,“这明明是杜华吃亏了嘛!” 双寿咧嘴笑了,肩头轻抖,“那杜华真是好涵养,不急不怒,不惧不怕,只俯身行礼,口称:‘杜华眼拙,竟未见谢侍郎在此,失敬失敬。’” “——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咳咳……”武王纵声大笑,一下子触到旧伤,不禁连连咳喘,但还是兴奋地大笑不止。谢家一向与太子外祖王氏不睦,在朝上也频频争执不休,颇令武王头疼,真正是有苦说不出,对此 一直郁郁不乐。这谢小宝要强拔尖,却偏偏女生男相,毛发浓重,体态壮硕,一向为西内其他夫人暗中诟病, “……呵呵……妙人儿呀……呵呵呵……这个杜华当真是妙……呵呵呵……,现在他与谁同车?”武王越想越觉得有趣,若不是病痛纠缠,他早击节而歌了。 “杜承徽现与李夫人和姚夫人同车,他好像正在为夫人们讲解养生宝颜之道。而且……呵呵……”双寿又举袖掩唇轻笑起来。 “——如何?快说。”武王兴味十足地催问着。 “……呵呵……而且……两位夫人竟然叫随侍女官笔录杜承徽的解说,又向他请教拍经抚穴养颜祛病之法……呵呵……李姚二位夫人原本也对他不以为然,只是碍于太子之威与他虚言敷衍罢了,此时对他都已信服称赏了。” “嗯,既然如此——”武王已收了笑,微微侧眸望着车窗,神色莫测,“方泽坛就在前方了,咱们端看天意吧。” 双寿白净的脸上已一片静默,连唇边的笑纹也悄悄消隐,“王上,上天福泽,必降南楚!”说着便膝行几步推开王辇之门,“禀王上,方泽坛神祗室已到。”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亲们呀,俺现在觉得对不起小阿鸾了,55555,他也是俺亲儿哟,可为毛现在姐姐们都爱小元儿了?555~~,拜托丫头们也看看咱们家的小鸾儿吧,多可爱一娃呀! 鱼鱼们都出来吧,俺刚放了仨大鲨鱼到海里,它们已经答应俺了,去抓小鱼鱼们,呵呵呵,给俺好多好多花吧。 第七十四章ˇ 前些年每到夏至节祭地,武王都要在方泽坛的斋宫斋宿,并于翌日临晨亲诣此坛条招‘皇地抵’、‘五岳’、‘五镇’、‘四海’、‘四渎’、‘五陵山’及本朝‘先王’之神位。但自从武王攻蜀受伤后,这两年都不再斋宿于方泽坛斋宫,只于祭祀当日清晨乘车抵达神祗室迎神,再往拜坛奠玉帛、其后共有进组、初献、亚献、终献、撤撰、送神、望瘗等八个仪程。 双寿随侍武王走下车辇,王太子明霄和众王亲百官早已列队等候在神祗室之外,今日祭祀的仪仗队伍威武庄重,八佾舞柔缓舒展,八音齐鸣,雅乐悠扬,伞盖旗幡交相辉映,场面极之盛大恢宏。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当武王从车辇上走下之时,太子明霄率众俯首跪倒,礼敬叩拜。 “太子平身,众王亲百官平身。”武王的声音威而不厉,中正平和,“今日乃夏至之日,孤将亲诣致祭,众卿家请整肃以待。”说着武王便转身走向神祗室。 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群已迅速地站起身,都端肃静立,等候武王从神祗室迎请众神位。 就在此时,一个中等身材的官员忽然跃众而出,手执玉圭恭声说道:“王上请慢行,太常寺寺卿张兴有事禀报。” 武王缓缓转过身,凝目望着垂首俯身的张兴,“——卿有何事禀报?” “王上,今日乃夏至节方泽大祀,关乎我南楚来年风调雨顺,田地丰泽之运势。王上经常旨渝:陪拜王亲官员,必须虔诚整肃,不许迟到早退,不许衣冠不整,不许走动喧哗,不许闲人偷觑,不许紊乱次序,更不许奇形怪样触怒神祗,否则,无论何人,一律严惩。” 站于队列最前端的明霄倏地锁紧双眉,他并未转身看向张兴,而是凝然盯视着与他几步之遥的武王,——父王呀父王,原来遣杜华前往西内宫与众夫人同车还只是个引子,原来你的犀利用意远不止于此。 “张卿所说极是,祭祀现场的律例一向是祭告成败的关键,也体现了众卿家的虔敬之心。不知张卿要禀告何事?难道竟有人违反了祭地的礼制规例吗?”武王漠然扫过明霄凝注的眸光,沉声问道,神态威严。 “张兴诚惶诚恐,作为太常寺寺卿,主掌祭祀规仪,不得不向王上,太子殿下及各位大人如实禀报,此时祭祀仪仗中有一人脸覆面具,行迹怪异,违反了祭祀仪规,张兴恐怕此人会触怒地皇。”张兴愤声回答,他的话犹如冰水落入滚油,仪仗队伍再已无法保持静默,嘁嘁喳喳,淅淅簌 簌之声此起彼伏大浪般向四下滚涌。 明霄依然端然而站,不置一词,只冷眼观看着这出闹剧,心里却像被浸了水的细鞭子反复抽打着。 “哦?竟有此事吗?却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不顾礼制呢?”武王的声音轻而锐利,祭祀队列一下子被它的气势击中,重新回归肃静。 张兴踏前半步,执圭答道:“此人便是——” “——此人便是我东宫的承徽,杜华。”明霄忽然跪倒在地,静无声息,眼睛却依然执着地凝视着武王,继而朗声说道:“杜华幼时曾遇一高僧,嘱其父母以面具覆其脸面直到冠礼之年,若不如此,其必早亡。还望父王明察!” ——咦?!武王心中一凛,明霄所说的杜华覆面的缘由和外间盛传的实际情况不同呀!转念一想,武王立刻明白了青鸾的用意,不觉暗惊,没想到鸾哥儿对这个杜华已暗生情愫了,——杜华此时未满十七岁,还不到冠礼之年,如果在祭祀皇地神祗前自己不顾高僧嘱托硬行命杜华摘下面具,并因此害其性命,恐于祭祀更加不利。明霄如此说辞,既避免了杜华当众暴露满面红斑,出丑露怪,也找到理由给张兴,甚至是给自己下了台阶。武王咧嘴淡笑,——好个小青鸾,真是急中生智,可惜,孤今天非不顺着你的台阶往下走。 “真是巧呀,钦天监昨夜观得奇异星相,灾星,福星同耀于天,并于瞬间合二为一,恐怕正应验在你的杜承徽身上呢。宣杜华出列觐见。”武王毫不理会明霄骤然睁大的双眼,微微侧身看向双寿。双寿怀抱的拂尘有一丝颤动,他勉力稳住双臂,扬声唤道:“王上传太子承徽杜华出列觐见。” 整齐排列的仪仗队伍哗地一声向两侧分开,像龙王抛出了分海神珠,明霄依然俯跪在地,他不能转身,更不能回头,心里静到极处,听觉却变得格外清晰,不仅能听到身后众人嗡嗡嗡交头接耳之声,更能听到心中的细鞭子啪啪啪一下下猛烈抽打之声,——杜华曾救我于危难,我却陷他于□!此时再回想起昨夜迷梦中的情事,明霄不再感到丝毫困窘难堪,反而觉得锥心刺骨般的痛楚,那是最甜时猛然袭上舌尖儿的涩苦。 议论的声浪由远及近,最后终于嘎然而止,身侧传来淅簌的脚步声,眨眼间,明霄平视的眸光便已捕捉到杜华颀长的身影,他……身穿男妃规例的苍青色祭祀礼服,丝毫不显轻浮,长发未冠,只以玄青锦带系于身后,虽脸戴面具,却完全不觉怪异,反平添一种诱人的神秘,那傲岸清贵的身姿更令人目眩神迷。 小花儿并未回视明霄,对议论纷纷的宗亲百官也漠然以对,他稳步走到武王身前五米处,正要俯身下跪却听到武王平板的声音制止道:“杜华免跪,今日的祭祀吉凶都将应验在你身上。太子也请起吧。” 小花儿端肃而站,双眼望向武王,——这就是爹曾经的好友,南楚的鸿鹄公子明涧意吗?他此时面容清癯,身形瘦削,除了双眼中偶然闪现的如鹰鹫般的利光,再也看不出多少鹏鸟之态了。 武王骤然一见杜华,也不觉大吃一惊,他虽看过双寿所绘制的杜华绣像,但此时面对真人,还是觉得心潮激荡,难以平复,怪不得老于世故的双寿双福都对他赞不绝口,怪不得心如止水的青鸾也对他情愫萌发,怪不得一向刁钻苛刻的上夫人们在短短一个时辰中便对他言听计从,观其行止,察其气度,果非凡人!一个未满十七岁的少年,在被朝中大臣诟病指摘后,面王觐见,不惊不惧,不卑不亢,双眼神色沉静清透,甚至微露好奇之态,当真可赞可叹呀! “杜华,你可知罪?”武王强力镇定心神,开口问道,却忽然觉得这种诘难对杜华而言简直像个笑话儿。 “王上是指杜华脸覆面具之事吗?”小花儿平静地回答。从早晨接到武王旨意的那一刻起,他就猜到可能会有这种步步紧逼的情形,没想到武王真的上演了一场闹剧,为了掌控自己,掌控大华,武王也算是大费周章了吧。 “你既然清楚还明知故犯,竟敢藐视我南楚煌煌祭祀威仪,若不是太子言明你的隐衷,孤今日必将你献祭地皇。”武王话音还未落地,已惊起仪仗队中的一片倒吸冷气之声。人祭在南楚前朝非常盛行,到了武王即位执政才慢慢废止,没想到今日武王竟再提人祭之礼。 静立于一侧的明霄已快咬断牙关,他的双手在衮服广袖之中瑟瑟颤抖,心头的猛烈鞭打激起了锥心刺骨之痛。明霄非常清楚父王如此做作的真正用意,不惟是要震慑杜华,以使他永远雌伏于后宫,不做非分之想。他也非常清楚自己不但不该责怪父王,反倒应该应和父王把这出戏演练到底,直至杜华臣服。但——但身前那人——形容如此高贵清华,凛然不容侵犯。 “启禀王上,臣也有要事禀报。”就在此时,又有一人出列高声奏道,明霄再也按奈不住,猛地回头看去,不禁一愣,那站于道旁之人,五短身材,白净面皮,正是昨天赶回临州述职的禹州都督李普,西内李夫人的长兄。 “李卿有何事要奏?”武王也是内心惊怔,张兴是 他亲自安排的戏码,这个李普长途回京,此时突然跳出来,却是何事? “就在臣回临州前一日,在禹州坤忘山脚下的一废置道观挖出一块鸡血奇石,上有天然石纹字迹,曰:东南小岛,红面人出,地动山摇,天下倾倒。臣惊恐不已,连夜赶回,已将此石呈献钦天监。” 李普的话‘嗖’地像只强弓劲弩狠狠插在明霄的心上,他身子踉跄倒退半步才勉强稳住,其后列队静立的众人好像已被魔棒点中,都于瞬间变为石俑,阳光好像一下子黯淡下来,整个祭祀队伍变得如丧仪般戚戚哀哀,大家都心知肚明,——此话一出,不管是真是假,这个杜华恐怕都凶多吉少了。连武王都震惊地石化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回复,他万没料到自己安排的一场好戏竟幻化出滔天巨浪。 “李普,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大祀方泽之日口出妄言,大肆传播此等鬼巫邪说,当真不怕天地神明降罪于你吗?”明霄骤然转身面向李普和众臣,疾言厉色,明艳的杏眸已被愤怒烧得通红。小花儿默默侧首,专注地凝望着明霄,眸中的神情是万般欣赏和眷恋。 “……呃……臣……臣并无妄言……所说句句是真……”李普还待狡辩,却不料太子明霄直视着他,眸光如箭,沉声喝道:“大胆李普,你竟敢说‘地动山摇,天下倾倒’句句是真!你竟敢面对天地苍生诬言诅咒!” 扑通一声,李普猛地扑跪于地,全身筛糠似地抖个不停,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嘴里吭吭哧哧地说不出话,明霄一口歪评他的陈述,他却已经百口莫辩,“……王上……王上……王上明鉴……臣……臣是一心为了南楚……臣……” “——好了,李普退下!孤一向对奇闻怪谭审慎以对,此石真假如何还需高人甄别,在场各人绝不可再妄传此事!至于杜华——”武王眸光一闪,望向面前宠辱不惊,傲然肃立的少年,他真如举举朝阳,卓尔不群。 此时神祗室外已是一片静穆,万籁俱寂中,只有偶尔的鸟鸣风吟微微搅动着凝固的空气,整个仪仗队伍都摒声静气地等待武王最后的裁决。 “杜华,孤命你站于神道前方的拜坛之上,摘下面具,若其时天现祥瑞,孤便免你违反祭祀礼制之罪;若无祥瑞,孤必依例治罪,到那时,你可莫怨天尤人。” 武王虽未言明将治杜华何罪,但其锋利威严的神情已令在场众人汗湿重衫, “父王,儿臣请旨与杜华同登拜坛!”明霄忽然开口,音量不高但却不容置疑。武 王大惊,却又不能发作,面对恢弘整肃的仪仗队伍,更不能明言拒绝, “也罢,他毕竟是你的承徽,你就陪他一程吧。”武王静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却说得话里有话,言外有意。 明霄早已顾不上琢磨父王的话外之音,也全然不顾父王的责难和众臣的惊诧,他走上前一把抓住杜华的手与他并肩走向长长的神道。此时,暖阳昭昭,挥洒而下,映照着他们携手相依的身影;长风兮兮,鼓荡着他们翻飞的衣袂,众人在后凝目观瞧,都觉心驰神往! 明霄和小花儿并未侧首相望,风,从颊边吹过,将他们墨黑的发丝轻轻扬起,缕缕交缠,就像此时他们紧握着的双手,和相依撞击着的心脏。 “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陪着你一起。”明霄说得沉静而深挚,拉着小花儿登上神道尽头的方泽坛。他纠结的心情早已豁然开朗,——如果景生在天有灵,也不会怪责自己的这个承诺吧,因为杜华就像他一样英勇无畏,胸怀坦荡。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抱歉,实在抱歉,今天因为突发急事去了一趟牛津,回来路上堵车,到家后都五点半了,又修改了一下文字,结果更新时还发生了错误,好不容易修改完,已经筋疲力尽,因为vip章节修改困难,也不能删除不能自行锁文。我一般都是北京时间晚上12:00左右更新,如果在其它时间有更新显示,那一定是我修改口口呢。星期一考试,申请停更一次,星期二恢复更新,谢谢大家的鼓励和宽容。 我觉得阿鸾虽然有时别扭,但一点都不娘,他也是个从小没有妈妈,又被父亲严酷要求的孩子,自有苦楚,小花儿是唯一一个他可以倾心相依靠,信赖的朋友和爱人。 泡泡呀,俺骑在鲨鱼背上深情地呼唤泡泡~~~~ 第七十五章ˇ 按照天阳地阴的说法,方泽坛坛面的石块均为阴数,即双数:中心是36块较大的方石,纵横各6块;围绕着中心点,下台和上台共砌有十六圈石块,两层平台用八级台阶相连。凡此种种,皆是“地方”学说的象征。 全坛这种方形平面向心式的重复构图,使位于中心的那座体量不高不低的方形祭台显得异常雄伟,气魄非凡。 尾随在明霄,杜华身后的武王和文武百官立于拜坛之下,抬头仰望,忽然齐齐心生错觉,好像拜坛上比肩而立的两个少年,一苍青,一玄青,便是那神威昭昭的上古天王与地皇。 小花儿侧转身,望着明霄,眸光深邃湛亮,蕴蓄着无限挚爱与信赖,他缓缓抬手摘下面具,猛一扬袖将那面具掷向半空,生动灿烂的浓郁芬芳哗地在天地间渺渺升腾,氤氲飘散。 “——啊——!” 明霄大叫,惊呼声却被拜坛下众人海潮般的惊叹所淹没,武王定睛一见便猛地连连倒退,若不是双寿眼明手快搀扶住他,恐怕此时他已跌倒在地了。武王不敢置信地凝目仰望着拜坛上的杜华,只觉惊心动魄,杜华面具下的脸容似曾相识,毫无瑕疵,俊美无俦,那是连天上诸神也要感觉羞愧弗如的一张面孔,特别是他那双湛湛星眸,星芒闪耀,夺人心魂。 “……景……景生……景生……真的是……是你吗……?!”明霄目不转睛地望着面前挺拔俊逸的身影,和他那张梦寐难求的面庞,怔怔低语,那几不可闻的轻唤却像利闪一般劈在小花儿的心上,——阿鸾!阿鸾真的并未将他遗忘! “……阿鸾……阿鸾……原谅我……”小花儿侧转身倏地紧紧回握住明霄的双手,绝不容他推拒,明霄修长圆润的指节在他的掌握中颤抖着,战栗着,忽地,欲发力摆脱,却无论如何提不起劲道,心中无限的狂喜,怨怼,酸楚与感恩如巨澜滔滔,汹涌翻滚,早将他与坛下众人一起卷入痴狂迷梦之中无法自拔了。 就在此时,由远及近传来一片振翅拍羽之声,在场众人还来不及再次发声惊叫,就见从东北方飞来一只大鸟,口中衔着杜华的面具,它头顶金色羽冠,身覆锦羽,尾羽长而迤逦,共分霓虹七色,在夏日的阳光下闪耀着七彩玲珑的宝光,就在众人目眩神迷之际,更令人震惊的景象出现了,七彩凤鸟迎着拜坛上的两个少年飞来,它轻轻抛下面具,扬翅翩跹曼舞,啾啾长鸣,如歌如呖,晴明的夏空中立现百鸟朝凤的壮美奇观,一时间无数锦羽鸟雀追随着大鸟而来,它们在空中盘旋,绚丽的 锦翅互相碰撞,发出响彻云霄的鸣叫,好似仙乐礼赞一般。 “太子殿下青鸾美仪,引来百鸟朝贺,祥瑞勋勋,天佑南楚!”双寿勉力扶持着武王,急中生智颤声大喊。 “恭喜王上,贺喜王上,上天果然昭显祥瑞,王上必得护佑,太子殿下必有大成,南楚必吉祥永祚!”太常寺寺卿张兴满额冷汗,跟着双寿恍惚地应和大叫,随即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反复叩拜。整个仪仗队伍立时便如如金山轰塌般轰隆一声齐齐跪倒,山呼万岁。 在海啸般的朝贺声之中,小花儿耳中听到的却只是阿鸾梦呓似的轻喃:“景生,你……当真还活着……你活着……这些年……却为何不来寻我……却为何不与我相认……为何陷我于痛念彷徨之中……你……”明霄的手随着颤抖的话语抚上小花儿的脸,指尖儿冰凉,掌心却滚烫如火,“……景生……你……当真忍心……我若舍得……现在便一掌拍死你……”说着阿鸾的手掌倏地袭向小花儿的后脑,掌风凌厉。 小花儿不躲不惧,反倒侧头将脸颊贴向他的手掌,“阿鸾……是我大错特错辜负了你……如今就死在你掌下也心甘了……”他那厮磨缱绻的情态蕴藏无限相思宠爱,阿鸾劲力一收,掌心里触到了小花儿杏蜜色的肌肤,——嗯!心尖尖儿上仿佛被轻羽丝丝扫过,痛痒难耐,趁着坛下黑压压的人群顶礼膜拜之际,他的手指倏地揪住小花儿的耳轮,轻轻拧着,嘴里咬牙切齿地狠声叹道:“……景生……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全是痛楚……你可别想三言两语就蒙混过关……咱俩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完呢!” “……我可没想赖账……你就在帐子里和我算账可好?”小花儿被他清凉的手指揉搓着耳珠,早心神摇荡,神思不属,嘴里便也轻薄起来。 “好呀!你——!”一个‘你’字滑出唇瓣,百转千回,明霄的□窜起丝丝酸麻,一下子勾起他昨晚情潮的余波,身上泛起滚滚热浪,手指便没了力气,被小花儿抬臂一把握住,紧紧贴在胸口上,微微转身轻拥着明霄,嘴唇擦过他的颈窝,叹息着说: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好呀!’,你可不能反悔。”说着另一只手已经悄悄捏住了明霄的腰侧,轻揉慢抚,无限挑逗。阿鸾‘唔’地轻哼一声,身上腾起一簇簇欲火,眼望着坛下跪拜的人群和面向人群接受礼拜的父王,他浑身战栗着,咬紧牙关,心里又喜又羞,半怒半窘地狠得牙痒痒,却又无法开口埋怨,更无力推拒,只得任由那家伙胆大妄为的手指暗中骚动, “……景生……景生……景生……你……”嘴里轻呼,明霄凝眉侧眸注视着小花儿,“景生……你……当真是你吗……不会又是大梦一场吧……”明霄热切的视线胶着在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庞上,只想将它刻印在心中。 看着明霄疑幻疑真,狂喜到绝望的目光,小花儿心如刀绞,他疼惜地搂紧明霄,心里追悔莫及,“阿鸾……我……”千言万语一时却无从说起,相思成灰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你……若再从我身边溜走,我便……”明霄像从梦中苏醒,杏子眼眼波粼粼,清透明媚地紧盯着小花儿。 “——你便杀了我吧,没有你,活着也如行尸走肉。”小花儿握着阿鸾的手贴着胸膛,感受着他自己心脏有力的跳动,“阿鸾,这里……只为你存亡!” 明霄只觉心脏快乐得疼痛,巨大的幸福从胸中满溢而出,瞬间便淹没了他,这么多年的盼望与期待,挣扎与妥协,原来全是为了这一时刻! 此时,大鸟铃铛儿摇曳着璀璨长羽眷恋地围着小花儿,明霄飞旋,鸣叫不休。正在接受群臣三跪九叩大礼的武王骤然转身,盯视着拜坛上相依相偎的两个挺拔的身影,唇边忽然漾起淡笑,俯首和双寿耳语几句,眼眸却仍一眨不眨地遥望拜坛,双寿却已怀抱拂尘,肃然开口,朗朗宣旨道:“各位宗亲百官听旨,青鸾太子殿下吉祥天佑,王上忽觉旧伤隐痛,现命太子殿下躬代祭祀地皇神祗,东宫承徽杜华精通医术,王上命其伴驾回宫!” 王命一出,拜坛上下,尽皆愕然,因礼制威仪所限,拜坛下的王亲群臣不敢喧哗,却都抬头齐齐望向高台上相依而立的两个少年。 明霄浑身巨震,心突地提到喉咙口,手臂下意识地环紧小花儿,妄想以此阻止父王的宣召。小花儿似乎早已料到武王会出此王命,他用力回拥着明霄,“阿鸾,莫急,莫怕,也别乱跑,等着我!”——这是三年前他在苍渊边对阿鸾的嘱咐,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辜负阿鸾的等待! 小花儿说着便松开拥抱明霄的手臂,俯身捡起面具,撮唇轻啸,那彩羽翩翩,悠然盘旋的大鸟倏地俯转而下,轻挥羽翅,啾啾长鸣,转瞬的功夫便扶摇直上,闪电般带领群鸟向东南方翱翔而去,还没等众人惊叹出声,碧蓝如洗的长空中便只余华彩灿灿的淡淡剪影。 此时,小花儿已经气定神闲地俯身跪下,面露微笑,“——杜华接旨!” “……景……”明霄将‘生’字生生地咽下喉咙,——景生此时的处境 已然危如累卵,他绝不能直呼其名,给景生吉凶莫辨的前路雪上加霜,“……你去吧,我……等着你……”明霄抿紧双唇,眼眸直视前方,穿透父王高深莫测的脸容,穿透黑压压俯身而跪的卑微人群,直望向天地尽头,心中忽然一片清明,——在这无垠广阔之间,如果没有景生,便是一派混沌枯寂,自己对这世界的所有期盼都源自对景生的爱恋,没了他,自己便也生无可恋了。 “阿鸾,你躬代王上祭地,应平心静气。去除脑中所有杂念。”小花儿站起身,殷切地望着明霄,轻声嘱咐,他非常清楚此时阿鸾的心中所想,生怕他做出什么过激之事。 明霄默立片刻,忽然拉着小花儿跪倒在地,毅然决然地朗声说道:“皇地神祗在上,父王在上,儿臣明霄在此与杜华叩拜天地,惟愿永结同心,死而同穴!”说着明霄不顾拜坛下传来的惊呼之声,与小花儿对视一眼便同时庄严地俯身叩拜。 “……你……你们……”武王还没来得及出言制止,便猛地怔住,拜坛上虔诚发愿的两个少年仿佛激起了一个深邃激昂的气旋,将他自己和身后的茫茫众生兜入其中,——这景象——这景象,从看到无暇的那一天起便在自己的梦中出现过千万次了,但却从未真正实现!明涧意的双眼涩痛不已,却了无泪意,相思成灰,泪已干。 “上天感佩吾儿诚愿,定能令你心想事成。”恍惚中,明涧意振声说道,胸中的窒闷块垒于瞬间轰然倒塌,他不禁淡然而笑,转头看向双寿,发现那一向波澜不惊的人早已眼角含泪。 “——启程吧。”明涧意又看了一眼拜坛,便转身而行。 明霄初听武王的祝福顿时愣住,不敢置信,继而便喜极而泣,眼中腾地漾起水雾,“——谢父王成全!”他拉着小花儿再次俯身叩拜。就算是全了三拜之大礼!这是只有迎娶王后才能设立的仪规。 明霄眼睁睁地看着景生缓缓走下拜坛,被宫侍们簇拥着上了早已等在神道旁的车辇,深挚热切到绝望的眸光一直伴随着王辇车队消失在神道尽头,——景生,这一次,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追随守护着你! “——迎请神位!”明霄转而凝目望着坛下群臣,振声高呼,威仪赫赫,他清朗的声音在空旷的方泽坛林苑中回荡不休,敲击在俯首而跪的每一个人的心上! 就在此时,方泽坛林苑旁的吴山之巅正有两人并肩而立,极目遥望, “师傅,你每隔几百年就来一次鸟潮,这种‘祥瑞’当真 老土,你看人家耶和华,搞了个诺亚方舟之奇事,多有新意!”插手而立的年轻男子嬉笑言道,语义颇为不屑。 “——呸!他那个是灾难不是祥瑞!还是我这个百鸟朝凤好呀,每次都惊倒一大片。他们的装备也很不实用,不然孟郎你也不会折断翅膀,被罚去发糖。”青年身边的秃顶老头阵阵而言,非常得意,忽又想起什么,睃眼看着青年,“孟郎呀,我派你去救无殇,你却把人家……咳咳……把人家……那啥了……因为你再次失职……才又多值了十几天的班……唉!”老头似乎是无限唏嘘。 那个身形修长的青年却对他立目而视:“无殇中的是恒春,我只能那啥了他,不然如何能救!你还狠心抹去了他的记忆,害得他就是见到我也不知道是我救了他,师傅,当时你忙于海湾战争,好歹是我帮您将景生交给了无殇,你却如何赔偿我们呢?” “……这……这我可得好好想想了……你和无殇……你们八字不合吧?”秃头老头假装冥思苦想,却一下子被青年拉住了臂膀,“师傅,您现在负责姻缘司,可不能辜负了我对您的期望。”青年的俊眼贼兮兮地望着老头儿,“这也不算是以权谋私呀,我可是您最得意的弟子,这一点点请求……” 老头儿摸了摸秃脑门儿,双眼微眯,嗬嗬笑了,“——孟郎!那卫无殇可非凡人,你……会吃苦头……呵呵呵……到时可别怪我不帮你呀……” 青年一听便知老人首肯,立时便喜笑颜开,转身飞跃而去,只一瞬就消失在郁郁林莽之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相认了,我也累趴下了。 第七十六章ˇ 车轮滚滚,马蹄声声,烟纱车窗外的山峦林莽如幻影般在烟尘中猎猎倒退,飞逝而去,只余车内死寂的静,静得如此令人无所适从,又无所遁形,奇qisuu书一切惊疑不定都在绝对的寂静中昭然若揭,再也藏不住了。 “……双寿……你……你可认出了他……?”武王的声音如风中残烛,飘曳不定,随时都会被劲风剪断。 双寿没有说话,身上依然轻轻战栗着,似乎还没有从气旋中脱身,盛夏流火的天时,他的心里却冷热交战,激荡不已。双寿抬头看着武王,轻而坚定地点点头,斟酌片刻,终于开口:“……他是……殿下绢画上的少年……不是……大夏成帝……”话至最后已声若游丝,但武王却仍听得真真切切,不禁浑身巨震, “……你……肯定……他……他不是……”这个‘他’是或不是那个呼之欲出的紧要人物仿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这个‘他’就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双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武王,近乎失礼,再次深深点头,“奴婢确定,千真万确,虽然已有将近三年未见成帝,但是,奴婢记得他的双眼,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哪里像这位——”双寿失控地转身望向车后,心悸地说道:“这位杜华的双眼湛亮如星辰,明辉灿灿,灼人心魄。” “杜华,华璃,大华岛,这……这可是有什么联系……难道是她……在我身后部下的一步棋……?”武王一时失措,竟将心中反复掂量的疑虑宣之于口,等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才猝然而惊,随即便眼神锐利地紧盯双寿。双寿哪里敢回视王上,早已趴跪在武王身侧,——伴君岂止如伴虎呀!但愿王辇后的那位少年日后能拥有自由! “双寿,今日青鸾登临拜坛,引来百鸟朝凤,此乃天佑南楚之祥瑞!太子九月初九便满十八岁了,也该是为他行冠礼之时了。”武王忽然话题一转,侃侃而谈刚才的凤鸟齐聚,翩跹起舞的奇景,不知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说服身边的双寿。 双寿肩膀微抖,更深地俯首叩头,砰砰有声,“恭喜王上,贺喜王上,天佑南楚,天佑吾王!”双寿的脸埋在厚厚的绒毡之中,忽觉窒息,进而有一丝恍惚,脑海中闪过的都是拜坛上杜华风姿卓绝的身影,——他,广袖飘扬,将面具抛向长空,随即……便……便引来七彩锦凤和百鸟朝贺…… “……太子祥瑞……天佑南楚……天佑吾王……天佑……”脑中所想和口中所说大相径庭,也正是因为如此,双寿才更加诚惶诚恐,反反复复地 称颂,反反复复地自我催眠,不如此,心头便一波波地滚过惊涛骇浪。 “好了,你去宣召杜华,孤现在就要见他!”武王似是受不了双寿的呱噪,厉声喝断了他的念叨,却不知那并非双寿的恭贺而是——祈祷! 就在车辇停下,双寿推开车门之际,武王忽又沉声问道:“双寿呀,你可曾听说过坤忘箴言。” 双寿并未回头,只略作迟疑,便淡笑着答道:“奴婢曾听人提起过这么一个神怪传说,仿佛就叫这个名儿来着。”说着就毫不迟疑地跳下车辇,武王并未看到,双寿怀中抱着的拂尘在瑟瑟颤抖。 车门阖拢,盛夏午时的日光如淘气的仙童,飞临车辇,嬉笑着打了个转儿便又飞远了,带着明涧意无限的遐想一直飞往夏江以北,关山万里却难以阻挡他骤然而起的狂想,——无暇,这个杜华是你的孩儿吗?还是……一种恶意的试探或巧合?若是前者——,武王心头涌起海潮般的思绪,万千疑问都化作某种莫名奇异的欣慰,——无暇,我们今生再无缘相聚,但如果我们的孩子——,这个近乎痴狂的念想惊醒了武王的沉醉,他猛地以掌击额,却不料扯动了左肋下的旧伤,明涧意‘嗯’地闷哼一声歪在锦垫上,冷汗刷地爬满一脸。 “王上,可否容杜华为您看诊请脉?”一个柔和纯净的声音忽地在车门边响起,伴随着丝丝缕缕的艳阳在眼皮上跳跃,武王倏地睁开紧阖的双眼,便看到杜华探身站在车门边,如此近距离的凝视,武王不仅再次屏住呼吸,——如果‘美’也能令人感觉无力,也能令人丢失自我,那么此时,明涧意便恰恰经历着这一心程,他如置身梦中般任由杜华屈指搭上他的脉搏。双寿阖拢车门,跪立在侧,虽觉惊心动魄,但却毫不惊慌,仿佛王上之命脉被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掌握在指下并不值得担心。 小花儿敛容垂眸,全身心的敏锐都灌注于那四根手指,须臾的功夫便撤指凝目望着武王,查看他的五官面色,继而微微浅笑转身征询地看向双寿,“双寿总管,我们是否可以在此停留片刻,我还需为王上做进一步的检查。”说着小花儿便俯身坐在武王身前,沉心静气不再言语。 “——什么进一步检查?”武王脱口问道,他早已被杜华一连串的举动惊住,饶是他王气赫赫,深谋远虑,面对这样从容不迫,容止超凡的少年也不禁惊怔,在整个南楚,别管是他的臣民还是他的儿子或是后宫,谁都不曾像杜华般与他坦然对视,那不只是姿态上的超然沉着,那更是杜华与生俱来的一种—— 自由怡和,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百事万物的洞察把握!明涧意心头又滑过一丝酸楚,——十几年前,在繁花似锦的一个夏日,无暇也曾如此注视过他,自由自在地,纯和又明朗。 王室御卫车队整肃默立在道旁的树荫之下,除了骏马偶尔踏蹄轻嘶,除了夏蝉隐隐鼓噪,四周便如凝固了一般寂然压抑。小花儿镇定地望着武王,从容答道:“我希望王上能准许杜华为您进行腹部触诊。” 小花儿银子般纯净的声音立时激起飞旋的气流,双寿眼睛大睁,手臂震颤,差点失手掉了拂尘,明涧意虽不甚明了杜华所说之全意,但也多少猜到一些,也挑眉立目惊看着他,却见面前的少年眸光皎皎,其中蕴蓄着无限的安定和恳切。 “——好!”武王慨然应允。不知为何,忽地,武王胸中豪情勃发,是因为少年那双像煞了无暇的眼眸吗,还是因为他眼中纯然诚恳的神态?自己本为一代鹰王,又怎能在一个弱冠少年面前扭扭捏捏落了下风。 “请王上平躺,解开外袍和内用上衣。(上衣下裳)”小花儿轻声吩咐,态度端肃。 双寿虽满额浮出细汗,但还是照着吩咐服侍武王在宽敞的车辇中躺好,宽袍解衣。手指不免有一丝丝颤抖,这……这杜华……乃一绝色少年……又是太子内眷……这……这实在不合规矩呀! 南楚武王之王辇由十二匹健马拉动,内置床榻几案,一切日用物品应有尽有,就像一个临时的居所,以备武王出行错过宿处所用。此时,明涧意躺在车榻上,感到车窗外吹进缕缕夏日暖风,撩过□的肌肤,引出一点点痒,武王不仅全身绷紧,自从外伤伤口愈合后连老吴都没有再为他复查过。 “王上,请放松,并双腿屈起。”小花儿手掌互搓以便手指温暖,随即便果断伸指点触按压明涧意的脘腹及两胁下,特别在左肋下的那道伤痕附近反复触压,叩诊。武王身子一紧,立刻感到一丝锐利的刺痛,置于身体两侧的双手倏地紧握成拳,下意识地准备反击,却不料耳边传来杜华温和的问话:“王上可是觉得此处按压后疼痛加剧?” 明涧意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下颌轻点,“嗯,确实如此,有何不妥呢?” 小花儿没有回答,只倏地将脸颊贴上武王下腹隔膜之处,“王上,莫怪,杜华要确知王上腹部是否有移动性浊音?隔下是否有游离气体?” 明涧意古铜色的肌肤上立刻飙出细小的寒战,跪在一旁的双寿早已汗湿重衫,双眼无所适从地没有个着 落,不知是该回避还是紧盯着细瞧?他死死地抱着拂尘,仿佛那是一根救命稻草。 转瞬的功夫,小花儿已抬起头来,凝眉默想,明涧意和双寿却觉得这片刻的时间长如昼夜,“检查结束了,请双寿总管为王上整装吧,不过——”小花儿审慎地望着武王,“当日王上是中了铁弓神箭张维的铁箭,他那箭头设有倒钩,不知那倒钩可从伤口中取出?” ——啊!武王和双寿齐声低呼,两人的面色一瞬间便已煞白,“当日……我亲眼见老吴取出了倒钩!”双寿紧声回复,可额上的冷汗已纷纷滚落。 “是呀,孤也看到了那枚倒钩,至今还保存着。”明涧意入鬓的剑眉拧成了结,瞠目瞪着杜华。 “王上不必多虑,我还未能确诊是否有异物滞留体内,即使如此,也能通过手术取出异物,我曾在西夷见习过,也有过多例临床经验,会尽力解除王上的病痛,现在,我想先为王上拟个方子,活血消炎后,再进一步诊疗。” 小花儿退身跪坐在几案边,又想了片刻,便拿起案上之笔,轻蘸了墨汁快速写下一个药方,边写边说:“我们可以启程了,王上需要静养,在确诊前尽量保持卧床,不要活动。”,不顾武王和双寿目瞪口呆的反应,小花儿转身将药方交给双寿,“请王上过目,关于这个方子,我还想再和吴医正商榷一下。” 明涧意心中早涌起滔天巨澜,脸上却已恢复了平和,——这个弱冠少年,当真了得,面对各种危难却都如此举重若轻,令人不由自主地信服跟从他。 车辇复又隆隆启动,此时王家御卫的大队人马已驰上了通往大兴宫的御道,道宽六丈,平整坚实,王辇车行其上毫无颠簸之感。 武王接过双寿手中的药方,只看了一眼,便‘咦’地惊叹出声,他并未细看方子内容,却被杜华那笔通畅圆融的隶书所惊怔,那——那笔法——那笔意,看着如此熟悉!竟像极了一位故人的手笔! “——杜华,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脸覆面具,装神弄鬼!”武王从大迎枕上挺身坐起,这个疑问从拜坛一窥其真容后就一直憋在胸中。喝问出口,明涧意才赫然发现,因为经过了诊脉,触诊一系列事故,此时再开口诘问,语气和声调都变得轻软飘忽,仿佛是丢失了筋骨的狂草,狂则狂矣,却完全没有了力度,只余一点点虚张声势,——好个厉害的杜华,竟棋先一招占了上风! “王上也称臣为杜华,臣就是杜华,脸覆面具之情由,刚才在方泽坛太子殿下已 待臣回禀过了。”小花儿不惊不惧,唇边还挂着一抹淡笑。 双寿垂眸跪侍,全身莫名紧张,心里却噗地乐了,——这个杜华,真是个鬼精灵,两个问题又都扔回给王上了。 “——呃?!”武王被噎得一愣,却震惊地发现自己并不如何生气,甚至还有一丝丝好笑,——这个孩子,倒真是狡猾!自己还从未与他这个年龄的少年舒心交谈过呢。那些王侯大臣之子,每次面王都拘泥惶恐,自不必说,就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恭敬肃穆,一个顽劣邪魍,哪里像这杜华,于闲适笑谈中面对生死考验。 “你既然是南岳杜华,却又为何出现在坤忘山中?孤和你还有一面之缘呢。你知道吗?青鸾将你的绣像绘于丝绢之上,昼夜携带。” 武王满意地看到少年平静的面色起了一丝波动,那双亮若寒星似的双眸里灿光微闪,动人心弦。 “太子殿下情致深挚,杜华万万不敢辜负!当日与殿下相遇在坤忘山中时,我和父亲正游方于此,他是一位山野郎中,我们一直在外游历。” “哦?竟有此事?你的父亲现在哪里?你的……咳咳……你的母亲呢?”武王的手掌早在广袖中捏紧了拳头,——十几年前,无暇到底是如何逃到大夏,如何被白龙鱼服的文帝所救?在此之前……她……她是否有什么奇遇……?明涧意冥思苦想,五脏六腑早混搅成一团,——一个平凡的山野郎中如何能养出如此气度堪比王侯的儿郎? “我的父亲在我掉落苍渊后死于山火,具体时间杜华也是后来猜测得知。我的母亲,是南岳名门之女,在生下我不久后就辞世了。”小花儿气定神闲地答话,这些说辞早已烂熟于心,他说得异常流畅,并无任何犹豫。 “——哦?你的生辰是?”武王从杜华的神色中看不出任何端倪,只得继续逼问。 “杜华生于夏历承平十年春天。”小花儿不明白为何武王追问他的生辰,只是下意识地将时间改为春天。 ——哦?!武王心里一抖,时间不对。大夏成帝华璃生于承平十年七月初七,这个杜华怎么都不可能和他有什么关系了。明涧意辨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是失落还是欣慰,只觉矛盾不已。 “你……掉下苍渊后又是如何得救的?”武王挑眉问道,——想到当日是杜华父子救治了中箭落水的明霄,又试图将他护送回家,但中途却被明浩以袖藏弓弩射下苍渊,以致其父也莫名其妙地死于山火,明涧意忽然觉得心虚理亏,再也提不 起理直气壮的架势,——这个杜华,当真气势如虹,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压制住自己的气焰。 “当日我不幸落水后幸被行船至此的杜氏长老所救,才终于回到大华岛认祖归宗。”小花儿回答得坦坦荡荡,心中却不仅苦笑,——认祖归宗?他是并无祖宗可认,来历不明的一缕魂魄,被人丢弃,又被人捡拾交予爹爹抚养,不成想竟贵为龙魂?难道历代龙魂都是孤魂野鬼不成?! “这可当真是太巧了!”武王口中感叹,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杜华,妄想捕捉他面色的细微变化,却失望地发现面前少年杏蜜色的绝美面孔上,风清云淡,并无丝毫惊慌。 “杜华也感谢上苍眷顾!本来身受无妄之灾已是必死之人,却被族亲意外救护,所以,从此后,杜华更不敢随意摘取面具。” 小花儿一言既出,双寿到底没忍住,要笑却又不敢,举袖掩住口唇,悄悄地乐了,——看来今天吃鳖的不止是宝簪夫人谢小宝,还有……还有自家王上!——这‘无妄之灾’说得妙呀,人家杜华救治了南楚太子,却被太子之弟一弩射下苍渊,恩将仇报,今日又被王上逼摘护命之面具,此事若是传出去,当真贻笑天下! “……嗯……呃……这面具还真能护你平安呀?”武王话刚出口,就悔得肠子打结,这——这不是等于做实了杜华脸覆面具的理由了吗?以后都无法再对此发难了,想想,又觉好笑,明涧意竟微微地勾起唇角,——这个小家伙有趣!相当有趣!明明是自己质问他,他却不动声色地一一反击,绵里藏针地讽刺了南楚恩将仇报之罪,又滴水不漏地为自己正名。 ——这少年看着赏心悦目,说话又有筋骨,还有高超医术,当真是个宝贝!明涧意正自感慨,却听到双寿轻声回禀:“王上,已到西内德宝门了,是——” ‘是’字的后文还没说出口,车辇已停,同时听到车外传来一阵喧哗,武王眉头倏地紧皱,转身盯着双寿。双寿到车门边听了片刻,便咧嘴笑了,俯首答道:“是太子殿下赶来了,在王辇外跪着,要见王上呢。” ——啊!小花儿,武王都悚然而惊,前者是感动担忧,后者是疑惑无奈。 “今儿这祭地仪式完得也真快!”嘴上说着,明涧意心里却哭笑不得,——真是有了情人便忘了爹!真是没出息哟!难道还怕爹把你的承徽吃了不成? “儿臣不敢疏失各种礼典!儿臣只怕……只怕杜承徽刚入禁宫,不谙礼仪,言辞举止不当冒犯了父王。” 明霄跪在宫道上,双眸一直紧盯着那两扇车门,心,却早已沉入膝下的砂石尘埃之中了,当他发现景生并未在王辇后的车中时,就已想好,若今生不能与他同生,那就共死吧,无论如何,不再独活于世了。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车门从内推开,景生微笑着倚在门边,专注地望着他,那眼眸,深湛如海洋,无涯,立时便淹没了他。 “太子不需多虑,杜承徽医术高妙,已经替孤诊过脉了,至于这张方子,你和吴医正讨论后再来回禀吧,杜华,你要好自为之!” 御卫,王辇,如滚滚红尘,轰隆隆地流入了西内宫。 小花儿和阿鸾,站在夏日午后的艳阳下,千檐宫阙一下子变得遥远,有一种情愫,馥郁又深远,在烈烈光晕间,脉脉滋生,潜潜流转!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的更新错误,搞得我头昏脑胀,这个jj系统,特别是针对vip章节的,太不智能了,害死我也!希望没有给大家造成太大的困扰。 武王以为小花儿是卫无暇和什么郎中所生的呢,哈哈哈哈,又发现时间不对,小花儿的笔记和卫无殇很像,当日,唐窦也惊叹过。小花儿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和华璃想像之事,就是卫无暇也不知道小花儿和他的妹妹有啥关系。 虽然俺犯错误了,但是,俺还是盼望泡泡和花花呀~~~ 第七十七章ˇ “——任何人不得打扰!我要焚香沐浴,祈告神明,偿还夙愿!”明霄一进翔鸾殿便一叠声吩咐,小花儿已经重新戴上面具,被明霄扯着一阵风似的卷进内殿。 双福目瞪口呆,傻愣愣地紧随其后,却不料‘砰’地一声差点被猛然关上的厚重殿门撞了鼻子。 “——去去,都给我好好地到殿外守着,要是放进了一只蚊子,……呵呵呵……仔细你们的皮!”双福嘿然一笑,摇着步子走到外殿的一个阴凉角落慢慢坐下,——看来祭祀地皇当真有效,这大半天儿的功夫鸾哥儿就心想事成了?……呵呵呵……真好! 刚才,明霄拉着小花儿一路急行着奔回东宫,将随侍的宫侍禁卫甩得老远, “去你那里?还是……我那里……?”小花儿好整以暇地任由他拉着跑,又轻飘飘地开口问道,那语气声调都像煞了前世的花花大少。 明霄听得愣怔,虽不懂其微妙含义,但从其色迷迷的口气中也能知道此语定非好话,不禁扭头拧眉狠瞪了他一眼,却不料一下子跌进他热切炙烈的眼眸,还没来得及呼救,就一下子沉溺其中,永不得翻身了, “……胡……胡说什么……死到临头了……还嘴上逞能……”话虽说得凶,声音早软软颤颤地变了调调。 此时,厚重殿门吱呀一声猛地阖拢,他们身处阿鸾空阔的寝殿之中,“……阿鸾……阿鸾……”,小花儿顾不得环视观赏,只呓语般地低喃,——这个名字,像个古老的谜语,三年来,深藏心中,不敢宣之于口,而此时谜题终将被破解,蕴籍于心的能量也将于瞬间爆发,“……阿鸾……这是你的王国……你可是要判我死刑……还是终身监禁?!” 明霄自进了寝宫,便扔下小花儿,远远地躲在窗畔,垂眸静立,好似是恐惧一抬头便魔咒解除,一切又都回复原状,——他,还是每晚在窗畔痴想妄念的孤寂少年,而景生,依然是梦中的狂欢与悸动。 “……阿鸾……你……”小花儿心疼地望着碧纱窗下的阿鸾,阳光洒在他玉白的脸上,他的眼角静悄悄地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唇边却慢慢漾起一个笑,灿烂的笑意瞬间点亮了他的面孔,明媚清逸,不可方物! 听着景生反复的轻唤,明霄终于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长睫上的泪滴倏地滑下面颊,——那是,那真的便是景生,是他痛念了三年的一缕长风,是他珍藏在心中的一滴血泪,是他以为背叛了却深植于心的一个誓言,突然间,明霄感到了如此快乐的心酸 ,那是如此狂喜的一种悲哀。他像从迷梦中惊醒了一般,纵身向前飞扑进景生的怀抱,双臂狠狠地,狠狠地箍着他,仿佛要将自己全部的生命都镶嵌进景生的身体。 “终身看押,永不大赦!”明霄的话语和泪水,不可遏制地冲进小花儿的胸膛,烧得他心跳如雷,他不顾一切地紧拥着明霄,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原来笑着哭是如此畅快淋漓的一件事,原来经过了那些变幻的岁月,那些屈辱和荣耀,都是为了追寻心怀中的这个梦想! “——好,就做你永生的囚徒,心甘情愿!”叹息般地说着,小花儿已扣住阿鸾的下颌吻上他的唇,将所有的欢喜和泪水都融进了唇舌的吸吮,好像一个饥饿的孩童,舔舐珍馐。 明霄被这个出其不意的深吻搞得气喘吁吁,心脏狂跳不休,每一声惊喘,每一丝惊战都引来景生更深切的入侵,他的……舌……如此灵动……放肆……不停……不停地在口中翻搅……直抵喉口……痒酥酥的……连喘息都……已乏力……,这是明霄三年来的第一次,全身心地,毫无顾忌地投入热吻,他的全身都漾起一波波热潮,烧得他浑身战栗,腰酸腿软,幸亏小花儿强健的双臂揽着他,不然此时,他早已瘫软得站不住了, “……你……你这囚犯……好……好大胆……竟敢……”拼着最后的清明,明霄嘴里断断续续地呢喃,这种情潮如海啸的感觉太过强烈,吓得他胸口炙热,手脚却冰冰凉凉的酸麻,使不出一点劲道。 “……嗯……囚犯也要吃饭……也不能饿肚子……嗯……好香……”小花儿趁着阿鸾恍惚,松开他的嫩唇,厮磨着含住他的耳朵,齿尖儿轻咬着耳轮,舌头舔吮着耳珠,呓语般地低语,随着一丝丝清香的气息涌进阿鸾的耳孔,那极之敏感的所在,哪里禁得住这种挑拨,阿鸾急喘着低哼起来: “……景……景生……嗯嗯……放……放开我……想吃什么……我去叫……叫双福……” ——这傻孩子!景生咧嘴笑了,继续蹂躏着阿鸾娇嫩的耳朵,紧拥着他的双手急切地在阿鸾的腰背游走着,“……放开你……我岂不是要饿死……双福对此事最无能为力了……我……我只想吃掉你……!”边说边倏地发力一把抱起阿鸾扔到广榻之上,“……宝贝……这可是你将我关进来的……可怨不得我呀……” 趁着阿鸾惊悚愣怔之际,小花儿恶花儿扑鸟飞身而上,三两下便扯开了自己和阿鸾身上的祭祀衮服,“乖乖不得了,这么贵重的衣服竟被我撕破 了,鸾呀,以后在这监牢之中就无需穿衣了哈!” 阿鸾听得又气又急,又羞又囧,早晨起身时后穴难耐的酸胀一下子提醒了他。阿鸾在榻上慌不择路地躲闪着,妄图逃开小花儿的捕食,“……什……什么监牢……明明是你的……” “……嗯……”小花儿长臂一伸捉住东躲西藏的小鸾,“……对呀……明明是我关押你的监牢呀……”长腿一偏就把阿鸾压在了身下,“……亲亲……跑也没用……还是……想想怎么求饶吧……” “……你……你这无赖……”阿鸾虚弱地低哼着,一边伸手挡在胸前,却悲哀的发现他的手臂一下子变得绵软无力,根本抵不住景生的侵犯,“……昨晚……昨晚之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忽然想起那件恨事,阿鸾不禁红了眼圈,恶狠狠地瞪着小花儿。 “昨晚……昨晚何事呀?”小花儿低头倏地吻上他的眼帘,舌头轻卷舔吮着他的长睫一边闲闲地问。阿鸾不得已,只好乖乖地闭上死瞪着的眼,心头却泛起一阵紧似一阵的麻痒,“……昨晚……昨晚……”——是呀,昨晚何事呀?自己是一丁点都记不起来了,又如何找人家算后帐呀?又急又窘,还特别委屈,阿鸾拼命摇头试图摆脱小花儿肆虐的唇舌,“……你欺负人……我……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小花儿嗬嗬笑了,腰腹挺动磨蹭着阿鸾的双股和那早已抬头的玉茎,“……宝贝想不起来了……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唔唔……”说着不等阿鸾反击便轻轻地咬住他的唇角,细细吮舐,“……嗯嗯……美味呀……鸾……我们将昨晚之事再做一遍吧……做完你肯定就记起来了……”小花儿坏心眼儿地哄撮着阿鸾,右手悄悄地摸到阿鸾的腿间,一把握住那昂立,立刻便搓揉摆弄起来, “……啊……景……景生……”阿鸾慌得颤声叫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被人如此掌握玩弄,身子悸动着瘫软如绵,仿佛被人抽去了全身的筋骨,根本用不上一丝力气与景生相抗。 “舒服吗……乖人儿……喜欢吗……”小花儿手指灵动地捻揉着,左手早抚上阿鸾的前胸捕捉着那两粒红樱,轮番撩拨,“唔……阿鸾……你的前面……和下面都硬了呢……” 阿鸾的脸上红晕绯绯,细汗氤氤,他觉得自己的身子软酥酥地飘上了半空,只靠着景生忙碌游动的手才没飞出天外,可……可那双手却点燃了他身子里蕴蓄了三年的火,烧得他只想就此融化,就化在景生的身下吧, “……嗯……喜欢……”心里狂想着的话从唇边溢出,阿鸾的脸上腾地漾起一股热浪,“……景生……别……别捉弄我了……快……快停……”嘴里喊停,身体却逆向而为,阿鸾难耐地张开双腿,露出那极之魅惑的穴洞儿,因为前一晚刚被好好疼爱过,那细密的皱褶还泛着嫩红的光泽,小口儿翕和,急待爱宠。 “……唔……都这么硬了……可……可怎么停……”小花儿只望了一眼便撑不住了,心头一滞,呼吸紊乱,右手放开烫热的分身,手指下滑撩过柔嫩的双丸直取菊穴,采撷那朵奇葩,细意扩张玩耍。阿鸾哼叫着弓起腰背,眼前弥漫着水雾,汗已将颊边碎发浸湿,“……啊……受不得了……嗯……”阿鸾颤声叫着,妄图以此抵消不断上涌的情潮。 “……唔……乖乖……交给我……”话音未落小花儿已沉身就刺,缓缓地将自己胀痛的坚硬插入菊心儿,不等阿鸾退缩便全根没入。 “……啊啊……”阿鸾连声尖叫,一下子夹紧双丘,浑身痉挛。 “……呃……鸾……太紧了……放松……宝贝……”小花儿粗涨的分身被阿鸾急剧收缩的肠穴绞得生疼,不禁皱紧眉头,“……阿鸾……乖乖……你咬得我好痛……放松……”小花儿在他耳边轻声呓语着,一边舔吮着他的耳珠儿。 “……嗯……不……不要……一松开你就会乱动……疼……”阿鸾迷迷糊糊地哼着,红晕遍布的身子紧绷着像只煮熟的小虾。 小花儿美美地吃着阿鸾的香耳朵,忍不住嗬嗬笑了,笑声和着热气儿一起吹进耳孔中,撩得阿鸾直哆嗦,一下子放松了身体,小花儿便就势一猛子扎下去,迅捷有力地上下抽动起来,“……就这样……真好……嗯……阿鸾……还疼吗……” “……啊……疼……疼死了……贼强盗……出去……”阿鸾满额细汗,眼睫上挂着一滴晶亮的水珠,不知是泪还是汗,他双臂紧紧箍着小花儿强韧的腰背,身子随着这个肆虐的家伙起伏着,觉得后穴里不断抽插的凶器又粗又硬又长,直往心口上撞,撞得那里酸痛麻辣,还……还有一丝丝痒,渐渐的,这一点痒倏地被无限放大,像潮水似的向全身漫游,还夹杂着无尽的软,令人无所适从,令人疯狂欲喊, “……啊啊……景……景生……救救……救救阿鸾……”阿鸾无助地呻吟着,埋在体内冲刺的凶器已变成了逍遥棒将他送上了极乐的云端。 小花儿看着身下人迷醉的神情,听着他狂乱的哼叫, 全身都像被注入了快乐因子,“……怎么救阿鸾呢……是这样吗……”小花儿说着便缓下动作,将那巨物儿后撤,立刻引起阿鸾不满的急叫:“不……不要……你这恶贼……嗯……”阿鸾心里恨得直打颤,身子却酥软得使不上半分力气,若是有劲他此时真想将景生吞下肚去。 “那……这样呢……可救得了阿鸾吗……”小花儿轻言慢语地说着下腹却猛地一沉将那后撤的肉刃又狠狠地顶入阿鸾的肠穴深处,一下子擦过那极乐的小凸, “……啊啊……嗯……”正情急难耐的阿鸾本就快到极限了,此时不防,一下子被那大棒撞上合欢腺,哪里还受得住,尖叫着爆发了,炙热的白浊喷溅在两人紧密厮磨着的胸腹上,无限霪靡。 “……唔……宝贝……我可怎么疼你才好……”小花儿知道阿鸾已经消受不起了,便不再恋战,挺身儿一阵大动,在阿鸾惊喊急喘的瞬间猛地抽出欲望,喷射在阿鸾皙白的腿上。小花儿随即便俯身紧紧拥着阿鸾,啜吻着他眼角的泪,“对不起……鸾……是我太莽撞了……鸾……”手指轻触着他蝶翅般颤动的浓睫,“……阿鸾……我……真想你……这些年……想得心痛……” 作者有话要说:小鱼们呀,请你们冒泡时一定要特别和谐呀,切记切记,据说留言如果不和谐也会被和谐掉的,所以,不行你们就口口俺吧,反正俺喜欢口口,呵呵呵~~~ 那啥,再重申一遍,景生和阿鸾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不是兄弟!武王猜测小花儿是无暇和山野郎中所生,他傻呀。景生是大夏文帝之子。卫无殇也不知道小花儿是他妹妹和文帝的孩子。 第七十八章ˇ 阿鸾依然紧紧闭着眼,仿佛是担心一睁眼所有的狂喜又会化为泡沫,就像这三年来每一个幻梦初醒后锥心刺骨的早晨,痴狂过后,依然是浩广深宫,寂寂独处。当小花儿的手指描摹着他的唇线时,阿鸾出其不意地张嘴一下子咬住那触摸的手指,小花儿被咬得‘嗯’地低哼出声,阿鸾却于此时倏地睁开双眼,明媚的杏子眼中依然蕴藏着点点情潮余韵,水意朦胧但却异常明亮,深深地凝视着小花儿, “……鸾……宝贝……你还没吃饱呀……”小花儿咧嘴笑了,另一只手臂穿到他的背后托着他,将他贴在心口上。阿鸾听得眉毛拧得竖起来,小花儿看着觉得可爱很想去摸摸那两道纤浓的长眉,无奈手指仍被阿鸾死死地咬着,半点不放松。 “鸾呀……要不给你点别的咬着……那指头就还给我吧……我还有用场呢……”小花儿用鼻尖儿抵着他的额角磨蹭着,极尽疼宠。可他声音语调里的暗示仍一听即明,阿鸾红潮未退的脸上霞色更盛,他那小牙一使劲, “——哎哟,阿鸾,阿鸾,好人儿,我错了,你想咬着哪儿就咬着哪儿吧,哎哟,鸾呀,我都道歉了,哪里都让你咬,怎么还发狠呢——”小花儿一叠声的哎哟,身子却仍沉沉地贴着阿鸾,脸上更笑得喜气洋洋的。 阿鸾水眸一瞪,呸地一声松开口,用手推着小花儿的胸膛,“——去去去,三年不见,你就变坏了,一天到晚欺负人。”说着便欲抽身而起,却不想身子被小花儿禁锢在怀里,哪里动弹得了, “还说我呢,你那小舌头才变毒辣了,就会说别扭气人的话。”小花儿的嘴唇下滑,搜寻着那传说中变坏了的小舌头,“……嗯……还是快快让我吞下肚……毒死我算了……” 小花儿的话一下子提醒了阿鸾,想到前一天他在长华殿训斥景生的话,不觉心如刀绞,张开嘴任由小花儿霸道的舌头闯进来,卷吮肆虐,一边模糊地哼着:“……景生……这三年等你的滋味儿……” ——堪比黄连!小花儿心中默然,——这三年,他虽未辜负阿鸾的苦等,但却仍然觉得意难平,但愿,他能用三十年,再三十年,用他的今生今世陪伴阿鸾。 “我要知道你这三年是怎么过的,一点一滴,一点都不许遗漏。”阿鸾勉强从小花儿的唇舌侵扰下逃脱,正色说道。 “……嗯……太子殿下……遵命……”小花儿重又将他的头按进怀里,“……不过……殿下……此时小人腹中饥饿……身上粘腻……殿下可不可以赏小人 沐浴进食呢?”轻轻抚摸着阿鸾光滑的肩背,小花儿嘻声问着。 阿鸾刚要答‘是’,一琢磨这‘沐浴进食’忽觉其中大为玄妙,不禁煞白了小脸儿,额上重又冒出热汗,“……呃……我……我去叫双福……伺候你沐浴进食……” 话音刚落就听殿门处传来轻轻的叩击,随即双福圆滑的声音便在门外响了起来:“殿下,晚膳早已备好,都热了一次了,还有,许提督从台州大营回来了,过来了三趟了,老奴按殿下说的沐浴焚香之词打发他回去了。” “——哦?!”阿鸾一撑身坐了起来,这次小花儿并未阻挡,“君翔可说有什么紧急军务吗?” “他没提起,但看起来有点焦灼,还——”双福顿了一下,没有再往下说。 小花儿将双臂枕在头下,屈起长腿轻触着阿鸾的腰侧,好整以暇地睃眼看着他,阿鸾似乎感到了小花儿凝注的视线,连鼻翼都染上一点绯红,“——还,还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心虚呢?阿鸾别扭地想着,一边继续追问。 “许提督还和老奴打听杜承徽,问殿下是否和杜承徽在一起?还问起今日祭祀之事。老奴只说不清楚。”双福不敢隐瞒一一作答。 “答的好。半个时辰后用膳吧,杜承徽——”阿鸾不自觉地扭头张望,见小花儿正眸光瞋瞋地盯着他瞧,不觉又是一阵心慌,遂努力平衡声调:“杜承徽今日在此留宿,你们去长华殿把他的日用什物都取来,今后——”阿鸾双手撑榻,坚定地说:“——今后,他日日都在翔鸾殿了,不回去了。” 空气中回荡着阿鸾清朗的声音,美妙的音节在宣敞的寝殿四壁间游走,小花儿依然静静地躺着,没动也没说话,眸光胶着着阿鸾的面容,——他虽贵为一国太子,但却肩负着异常沉重的使命,生命在日复一日的如履薄冰中颠簸,今天,他数次违反礼制规例,只为成全自己的永生挚爱。 不知是过了一瞬,还是许久,双福的声音再次响起,简单而恭敬地回答:“——是,老奴这就去安排。” 片刻后,殿门外已悄然无声了,小花儿腾身坐起,揽着阿鸾的肩膀,“才半个时辰呀?怎么够我们一起沐浴呢?” “什么……什么我们一起……是我们分别沐浴……”阿鸾惊恐地发现自己和景生说话有变成结巴的趋势,“我俩分别沐浴。”他的脖子正被小花儿轻揉着,能正常说话实在不容易。 “殿下,如何沐浴由臣说了算哈,而且,关 于这三年,殿下最好也和臣交代清楚,特别是刚才那位许君翔君,关于这位仁兄,我十分有兴趣了解一下。” 小花儿毫不含糊地一把抱起阿鸾,飞身下榻,直奔寝殿后的浴房,楚宫殿宇的结构大同小异,他不等阿鸾挣扎便已熟门熟路地找到温泉浴房闯了进去。 阿鸾靠在小花儿的臂弯儿里,鼻端萦绕着他馥郁又充满活力的体香,只觉心旷神怡,“景生……你可真像个贼强盗了……哈哈……可你身上的香怎么和原来不同了呢……”话音未落,他已随着小花儿浸在了温热的泉水之中了, “体香改变那是因为我成人了呀……可以要你了……”说着小花儿就搂紧阿鸾将他抵在池壁上。阿鸾急喘着要站起身,却立刻惊恐的发现那贼强盗的手竟又摸向了后身,指尖儿在那穴洞口儿搓搓揉揉,还没等他夹紧双股,那贼兮兮的手指已经趁乱钻了进去, “……哎呀……景生……你……你饶了我吧……”阿鸾的小毒舌终于叫出了求饶的话,后身里有了那一根肆虐的手指,他此时在水中,真是站也站不住,躺也躺不下,只能背靠池壁吊在小花儿的怀里,任他为所欲为, “阿鸾,别乱动,我给你清洗一下……乖……听话……现在请陈述一下你和许君翔的关系。” ‘陈述’虽然是个新鲜别扭的词汇,阿鸾倒是一听就明白了,只是……只是这样被他伺候着小穴……一边还要回答这么一个问题……实在……实在是……万难承受, “他是水师提督,是臣子,我是太子殿下,就……就这么简单的关系……”阿鸾飞快地说着,盼望能尽早‘清洁’完毕,却不料身体里的手指陡地一动, “——真的?”小花儿坏笑着舔弄他的耳珠。 “……嗯嗯……真……真的……”阿鸾呢哝着,身子浸在烫热的水里渐渐融化,——景生如此待他,他该着恼吧?可为何此时他只觉得欢欣喜乐? 小花儿抽出为阿鸾清洗内穴的手指,臂膀有力的托着他的腰背,与他额头相抵,“阿鸾,原谅我,你在大华岛的那些日子,我有时候看到你和他在一起,真的嫉妒得发疯……” 摆脱了手指侵扰的阿鸾松了口气,却又怅然发现那手指的钻弄令人痴迷,恍惚中听着小花儿的话,一下子激活了那段记忆,阿鸾双眉倏地凝立,杏子眼微微瞪起,右手食指蓦地点上了小花儿下腹部的中极穴,“——说!那个泰雅和你是怎么回事!他为何带了聘礼去大华岛提亲?” 小花儿低头看看阿鸾在他肚脐下戳着的玉白手指,咧嘴笑了,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阿鸾……你点的那是什么穴呀……我可马上就要兽性大发了……” ——啊!阿鸾低头一看,立刻大窘,真是越慌越乱,景生当真是他命里的克星呀,待要抽回手指却已经被小花儿紧紧攥住,“泰雅是我的好朋友,他带着聘礼去大华岛是想向小怡求婚,不是向我。”一边耐心解释着,小花儿握着阿鸾的手指放到唇边轻轻啜吻,“阿鸾,从我们相识到今日,我没对别人动过心,只除了你。” 阿鸾垂下眼眸,心中曾有过的无边的寂寥,深如海洋,终于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只余满满的欢喜和感激,感激上苍眷顾,让景生重又回到他的生命中。放下了担负了三年的沉重盼望,阿鸾忽觉疲乏困倦,满足地靠在池边,任由小花儿为他洗浴,双眼迷迷蒙蒙地半阖半闭。 小花儿心疼地抱起他跃出温泉,拿起池畔架子上的软布巾为他擦拭着身体,一边轻声哄着:“阿鸾,好人儿,现在还不能睡,先吃点东西,不然半夜会胃疼,睡不安稳。” “困了,困死了,要睡!”阿鸾呢喃着抗议,活了十七年,还是第一次这样肆意撒娇使性儿,他像个断线儿的布偶,软塌塌地被小花儿抱在手里,穿上寝袍,扶上床, “景生,为了你,我把唐门赶出川蜀了,只是至今还没抓到那个唐亦袅!”阿鸾想起这件凭生恨事不禁又振作了精神。 “……呃,”小花儿在他身边坐下,沉吟片刻,拿起布巾细心地为他擦拭着濡湿的黑发,“阿鸾,那个人并不是唐家子弟,他是——” “——你说什么?”阿鸾骤然回头,不置信地盯着小花儿,——他三年的仇恨怨怼难道全都错了位? “——他是大蜀世子卫鸾生,落下苍渊的那一刻他亲口所说。其实他——”小花儿顿了一下,眼前又闪过亦袅垂眸下的泪光,“——其实他如今也危在旦夕,好像大蜀残将要将他献于大夏,”小花儿搂着阿鸾的肩膀,恳切地说道:“阿鸾,他以前的一些作为确实伤害了你,两国交战,壁垒分明,我如今也无权请你原谅他,但是,卫鸾生如今也不过就是一枚任人欺凌摆布的废棋,生不如死,那些恩怨往事,就一笔勾销吧。” 阿鸾回眸,惊怔地望着小花儿,细细审视着他眼中的神情,在那在深湛如幽潭的眼眸中荡漾着坦诚的波光,没有丝毫暧昧隐晦。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阿鸾喃喃低问,奇怪地发现自己并未嫉恨。 “……呵呵……阿鸾……我生长在大蜀……对卫恒的暴虐多少有所耳闻……他手下的残兵败将不会比他更仁慈……所以……这位废世子肯定比你我活得更艰辛……他那个性子你也清楚……”小花儿用手指梳理着阿鸾垂腰的乌发,心里叹息着,——但愿亦袅能逢凶化吉。 阿鸾抬眸环视着深广空阔的殿宇,暗夜里,常常有奇怪的声音从沉寂的角落里钻出,直刺人心,——原来那个亦袅,也不过就是笼子里的一只垂死挣扎的鸟,并不是什么呼风唤雨的江湖恶少,——呵呵呵,当真是太抬举他了! “一笔勾销,我一时也做不到。不过,听你这么解释过了,我倒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只是错怪了唐门,不知是否会被寻仇?”阿鸾眼珠一转,唇上漾开一个浅笑,“为了你,我可真没少干傻事。” 小花儿紧拥着他,将脸埋在他芳香的发中,深深呼吸,轻叹着:“阿鸾,我想你,非常非常想念。”——那些海上无眠的长夜,那些璀璨的星辰,都记录着他一点一滴的眷恋。 阿鸾‘嗯’了一声,心里浮起暖潮,那些过往,不堪回首,都暂时尘封了吧。他身子微侧,忽然问道:“景生,你说小许今晚反复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紧急军报,会不会是东夷海寇又行动了?”一向勤勉努力的阿鸾惯性地想到他负责的海防,不禁心生忧虑。 “——不会的。”小花儿从阿鸾的发上抬起头,断然否定。 “为什么?”阿鸾将下颌抵在膝盖上,舒服得微眯着双眼,像只乖巧的小猫儿,老虎的利爪早已悄悄收起。 “因为我的特混舰队正在为你守卫着东海海防。” “——啊,果然是你!”阿鸾兴奋地惊呼起来,瞌睡虫彻底跑到了天不吐国,“景生,景生,快告诉我,详详细细地告诉我。”阿鸾转过身一把抓住景生的手腕,景生吃疼地皱紧眉头,|奇-_-书^_^网|“你先别着急,这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你要是表现好,我就慢慢地都告诉你。” “景生,你……你的手腕怎么了……怎么回事?!”阿鸾震惊地盯着小花儿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在洗浴时遮盖伤口的临时护腕掉在了水中,“啊,没事,没什么,”小花儿躲开阿鸾的视线,拿起枕畔干净的内袍裹在身上。 阿鸾眸光一凝,坚决地揪住小花儿的胳膊,“——告诉我,你手上的伤,还有昨晚我中毒之事,倒底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明浩——?” 小花儿没奈何,只好坐下简要地说了一下昨晚事发的经过,只是下意识地隐去了有关亦袅的情节。 阿鸾恨窘地紧咬着下唇,眼睫一片湿润,他的双拳猛地举起又狠狠下落,痛击在榻上,那坚硬的檀木大床也不禁吱地叹息一声,“当初在苍渊时,就是明浩对你下的毒手,他,他真是无可救药!” 小花儿了然地点点头,痛惜地凝视着阿鸾,——阿鸾一生孤苦,如今唯一的亲兄弟竟也变得禽兽一般了。 “你……你刚才说醉流和恒春……那个情药榜的第一和第二……都……都让我中了……”明霄满额冷汗,眼中却凝起一丝丝迷蒙,他虽身处深宫,但也知道这两位情药的鼎鼎大名,一想起昨晚醉梦中那无边无尽的癫狂情动,也不禁身上酥软。 “……嗯……殿下当真是百年不遇第一人……真不知怎么疼你才好……”小花儿眼眸一暗,手指伸进阿鸾的寝袍中细细摩挲起来,阿鸾暗叫声糟糕,却实在庸倦,根本无力抗拒。 就在这时,殿门再次被轻轻叩响,“晚膳已经准备停当,殿下和杜承徽何时用膳呢?”双福在门外小心地问着。 ——阿弥陀佛!阿鸾轻哼着,抬手抹把汗,双福来的可真是……不巧!他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懊恼?张张嘴,刚要回绝,却被小花儿温和的眼神制止了,“公公辛苦了,殿下比较疲倦,吃点籼米粥即可。”说着,小花儿便走过去打开了殿门。 站在寝殿外的双福一抬头,便如五雷轰顶般惊怔在原地,动弹不得,明明灭灭的灯烛之光从内殿倾斜而出,杜华就站在柔和的光晕之中,他的脸上未戴面具,那张脸……那张脸……如谪仙般俊美……令人不敢逼视,只想深深俯首,礼赞敬拜,——原来,杜华便是殿下苦思痛念了三年的那个少年!现在面对真人,双福才发现,任何一支画笔都不足以描绘如此生动美好的面容! “……杜……杜承徽……您……”双福窘迫地垂下眼帘,心跳如雷,第一次觉得有口难言, “公公,殿下已经睡下了,还是由我来服侍殿下用膳吧。”小花儿说得恳切,虽是请求,语义却不容置疑, “……呃……那……那真是太有劳了……,杜承徽,您日常用的物事我已经派人取来一些,就怕乱了您的章法,您看……”双福越说越惶恐,几十年的深宫修为变得岌岌可危,——这杜华的凛凛气势竟堪比武王! “麻烦公公费心了,就先用 着那些吧。除了我平时看的书,这翔鸾殿里应有尽有,也不需特别再准备什么了。”小花儿谦和地笑着说。 “杜承徽真是随和,反正如有不足就使人回去取便是了,老奴告退,有劳杜承徽了。”双福说着就指挥小内侍们将折叠膳桌安置在内殿,然后深深一揖,“殿下,杜承徽请用晚膳,奴婢们先退下了,有什么吩咐便摇铃唤我。” 双福领着内侍们退出了寝殿,笑呵呵地阖拢殿门,十几年来,他第一次觉得这楠木雕花大门并不厚重,这深幽的宫室殿阁也不再窒闷,在这薰热的夏夜里,连空气都透着一股清甜。 “双喜呀,陪师傅喝一盅!” “——师傅!还,还要值夜呢。” “殿下今儿晚上不会叫人了,放心吧,咱爷俩也痛痛快快去喝杯喜酒!” 作者有话要说:重申一下哈,无殇作为哥哥不会太在意妹妹的相貌,而且,他是在大蜀的坤忘山中得到的小花儿,又怎么会和万里之外的大夏联想到一起呢。明涧意因为深爱无暇,自然对她心心念念,也就对小花儿的相貌比较在意,特别是明涧意知道小花儿和华璃非常想像,不然也不会把一个山野村童和无暇联系起来的。 那啥,小鱼们,泡泡呀,不然没有动力写和谐了,呵呵呵~~~ 第七十九章ˇ “景生,他们肯定都躲起来喝酒了,你却罚我喝粥,还是这种清汤寡水的籼米粥。”明霄坐在榻边,叮铃当啷地用勺子搅动着雪瓷碗里的清粥,微仰着头眼巴巴地望着小花儿,“我顶不爱喝籼米粥,没点粘性,要不,让他们去换糯米粥吧?”充满希望地问着,明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小花儿,早把他当成糯米粥吞下了肚子。 小花儿好笑地摇摇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随手拿起雪瓷碗,“傻瓜鸾儿,这籼米性甘温,无毒,可止血养胃利肠,你这两天还是多喝点籼米粥吧。糯米不好消化,吃不得。”说着小花儿就舀起一勺送到明霄的嘴边,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坤忘草庐之中。 冰雪聪明的阿鸾一听就明白了,脸上又绯绯艳艳地红了起来,乖乖地吞下勺子里的粥,却皱了眉头,“那我以后岂不是要天天都喝这清粥了?”样子又馋又委屈。 小花儿嗬嗬地乐了,腾出一只手揉着他稠密的乌发,“嗯,殿下天天都要侍寝,也就只好天天都喝清水粥咯。”边说边就着阿鸾惊怔微张的嘴又送进去一勺子粥。 “……你……你……我……我……咳咳……”明霄吓得轻咳起来,心里却快乐得疼痛,“景生,我一直都记得在山上时你喂我喝的那碗藜米粥,这些年,我再也没有尝到过那种甘美的滋味儿。” 小花儿轻扯着他的长发将他按进怀里,“阿鸾,我们未来的年年岁岁定能填补这三年的空白!”接着,小花儿深情的话音儿一转,嘻然而笑道:“臣一定努力让殿下天天喝清粥,一直喝到厌!乖,再喝一口!” 明霄刚刚感动得鼻子发酸,继而听到后话便又哭笑不得地嘴角抽搐,杏眼儿微睐斜睨着小花儿,“你这么油腔滑调的,当真像个无赖!是不是和你那些个表姐学的?”话一出口,明霄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哎,你哪里跑出来这么多表姐呢?还有,你父亲现在何处?我去坤忘山找过你们,草庐已被付之一炬,什么都没剩下。”一说起那个心冷如冰的寒冬之日,明霄春意盎然的脸上便浮起一丝萧索。 小花儿放下粥碗,紧拥着明霄,宁定地说:“阿鸾,这件事说来话长,我掉下苍渊后幸被行船至此的杜氏族人救护,她们带我回到大华岛,后来也将我父亲接过去了,今天你父王也曾问起过我父亲,我只回说他已死于山火了,你也知道他最不喜抛头露面。”小花儿拥着明霄轻摇,侃侃而谈:“后来,杜氏长老请我继任岛主,因为南岳与你们南楚的特殊过往,所以杜氏遗民对南楚一向比较回避。 ” “……嗯,”明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还真捡了个大便宜,原来那个小岛寂寂无名,远离内陆,生蛮荒僻,如今却富可敌国,欣欣向荣,景生,我总觉得你很不简单呢。”明霄侧眸望着小花儿,眸光灼灼。 小花儿一笑,屈指刮了一下明霄挺秀的鼻梁,学着他的声音说道:“——那杜华再有本事,毕竟人孤势单,一旦进入大兴宫,便由不得他了……” “——啊!你竟然偷听!”明霄怪叫,心虚地将脸埋进小花儿的怀中,一边悄悄深吸口气,——唔,真香! “我那是为了方便照顾你,忘恩负义的小鸾儿!”小花儿不客气地伸指弹他脑门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和那许君翔独处一室,孤男寡男的,实在可疑!” 明霄本欲反驳,可转念一想就记起来说完那句话后便被君翔偷吻,不禁汗颜,又往小花儿的怀里拱了拱,“你这个臣妃倒管起殿下的闲事来了,大……大胆……” “——嗯?看来殿下精力还很旺盛嘛,还有心思想闲事儿?不如让臣伺候着殿下再做点喝粥的好事儿吧。”小花儿手臂一使劲就将明霄扯倒在床上,“你的小毒舌还没求饶过吧,我可都等不及了。” “……嗯嗯……求饶过了……再不敢了……”明霄躲闪着小花儿上下其手的乱摸,低喘着求饶,一边悄悄地将两人的寝袍衣带系在一起,当他忙碌的手指停顿片刻之时被小花儿一把攥住,“阿鸾,你在做什么?” “我——”明霄的声音嗫嚅着,没来由地心里轻颤,“我们结缡而眠,好吗?”说着便满足地倚着小花儿,闭上了双眼。 ——结缡?小花儿低头看看紧紧相系的衣结,忽然想起在溶洞中避难的那些夜晚,心里恍然大悟,不禁鼻子酸涩,自己真是太迟钝了,早在那个时候,阿鸾就明确了对自己的心意,但却完全被自己忽视了。 小花儿长臂一伸将倚在身边的阿鸾拥进怀里,轻轻地贴在胸前,下巴抵着他莹白的额角,“阿鸾,我……让你等得太久了……倒底辜负了你……” 明霄依然紧闭着双眼,唇角却弯出一抹温存的笑,伸出食指封住小花儿道歉的嘴唇,“说什么傻话呢?景生,你……明早不会离开吧?我醒来时……你还会在我身边吗?这宫殿……太空落……太冷……” 听着阿鸾轻声细气,小心翼翼的问话,小花儿猛地红了眼圈,他珍爱地轻拍着明霄秀致的肩膀,将他更深地收进怀里:“阿鸾……对 不起……对不起……” “……景生……明早能和你一起看日出呢……真好……”明霄牵肠挂肚,恋恋不舍地沉入了梦乡,如果不是因为太过疲倦,他绝对不敢,也不舍得就此睡去,从此之后,他都不会再留恋梦乡了,因为……他的景生……就好好地活在他的身边,地久天长! ************************* 夏至夜,大夏东安宫城中万籁俱寂,偶尔传来阵阵蝉虫轻鸣,使暗夜中的宫宇殿阁更显空阔巍峨。内宫翎坤殿的寝殿中还亮着两盏碧纱灯,灯光幽幽,明灭不定地照着灯下批阅奏折的纤秀身影, “娘娘,这都四更天了,眼瞅着就快天亮了,您赶紧歇下吧,还能在早朝前睡一会儿。”端午站在一旁轻声劝着,眼神忧愁地望着卫无暇,一边摇动着手中的团扇,“您每天又要上朝听政,又要与群臣议事,还要批阅奏折,就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呀。” 大夏太后卫无暇略略侧首,继而又将双眼紧盯着那一册册硬皮本子,不敢叹息,只温和地笑了,笑里藏着丝苦,因为太深沉,反而不易觉察,“我多做一些,阿璃就能省点心,也许……他的身子就能……就能慢慢好起来……”卫无暇将‘好起来’三字说得格外清晰,仿佛将所有的盼望都灌注其中了,“端午,你说陛下他这些日子是不是精神好了许多?昨儿还去湖上泛舟了呢,这个月上朝十次,比上个月多了两次,是不是?”卫无暇扭头望着端午,依然美丽的星眸中闪烁着希翼的光芒。 “嗯,没错,没错,陛下这些日子胃口也好了很多——”端午热切地随声附和,心里却浮起阵阵冰寒,盛夏时节,身上没来由地起了寒战,“昨儿我听愁眉说陛下一直在问南楚太子青鸾的事儿,也不知是哪个乱嚼舌根子的在朝上说了青鸾即将冠礼之事,搅得陛下闷闷不乐呢。”端午的话刚说出口,还热乎地冒气儿,她就后悔得胃里抽痛,——真是越说越乱,哪壶不开提哪壶。 “——哦?那天阿璃并未上朝,倒是哪个不晓事的传给他听的?”卫无暇啪地放下朱笔,拧眉望着端午,——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最近这一年来常有好事之徒明示暗示成帝亲政之事,于是,何时为阿璃举行冠礼就成了关键。 “呃,是……是礼部郑侍郎家的小公子……就是特别会做风筝的那个……前两天又给陛下做了个会摆尾的金鱼……”端午紧攥着团扇,却忘了摇动,汗珠子噼里啪啦地滑下额角,“陛下见他配了玉冠,很……羡慕,便……打听 起冠礼的详情了……” 无暇一下子皱紧秀长的眉,眼光锐利,“那怎么又说起明青鸾了?他也还未行冠礼呀,而且他比咱们陛下年长一岁。”她的话音清淡,仿佛不甚在意,心里却沉甸甸地摇摆起来,这偌大的朝堂真如波诡云秘的汪洋,一不小心就会遭灭顶之灾,“礼部尚书刚和瑞王结了亲吧?他们礼部倒一下子就变成瑞王的口舌了。” 端午的心里抽痛着,为无暇也为阿璃,——无暇本为国破家亡的没落郡主,若不是先帝华宁倾心相爱,倾力相护,若不是无暇神慧坚强,善于使大夏各派势力互相制衡,又有清平阁暗中帮助,恐怕他们母子早就被人取而代之了。大夏几代都是一脉单传,但却也有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枝蔓,喜欢将一个祖宗挂在嘴边,生怕别人忘记他们和华家几百年前是一家。这瑞王便是这么妙趣横生的一个人,原本也挺安生儿的,直到五年前他的第十三房小妾终于为他诞下麟儿,忽然就开始了奇思妙想。 “别管他是想挑拨我们母子关系,还是妄想累倒阿璃图谋不轨,这个瑞王都不得不防,叫清平阁盯紧了他。”卫无暇不咸不淡地说着,重又拿起朱笔,手指微一发力,噗地一声,那铁竹紫毫笔已折为两段。 “听说那明家青鸾新添了后宫,是个什么岛主……”端午兴冲冲地开口,本欲转移话题,却不料又说错了话,心里已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娘娘……我……我没别的意思……”端午说着便垂下了头。 “我自然知道你没别的意思,可旁人怎么想?阿璃……他会怎么想?他……”无暇的声音嘎然而止,再也无力为继,——阿璃已经快十七岁了,虽然年前给他配了几位选侍,但却从未被他招幸过,那几位少男少女都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也不知他是有心无力,还是根本就没有开窍。 “青鸾的那位内宫你师兄立春跟我报告过,是东南外海大华岛的岛主,老杜王爷的远亲,据说满面红斑,貌丑不堪,武王勉强把他塞给青鸾还不是图谋人家的大华岛,为了抗击海寇,巩固海防,他和青鸾也算是处心积虑,各出奇谋了,连自己的姻缘都搭进去了。”卫无暇干脆推开面前的奏折,以手支着下颌,脸上带着点疲惫厌倦的神气。 “呵呵……也不能算是把姻缘搭进去了……”端午忽地笑开了,又往碧桃香鼎里加了枚玉簪香片,“娘娘怎么忘了,一位太子可有十位承徽,那个什么岛主不过就是其中之一,青鸾恐怕看都不会看他一眼就把他丢在脑后了,唉,就是可怜了那个孩子 ,背井离乡的,被人算计死都不知晓。”端午虽对那位远方的荒岛男孩儿一无所知,但不知为何还是感觉心戚戚然有点酸楚。 “帝王之家本就是如此,哪有多少恩情好讲。”卫无暇叹了一声,随即便正色说道:“武王此举还真是非常聪明,有了大华岛做后应和缓冲,东夷海寇之忧当可缓解,只是——”无暇话音一转,微带唏嘘,“只是他……他一向把后宫看得很轻……以前是对他自己……如今是对他儿子……那个明青鸾恐怕也学得和他一样了……” “我看定是如此,那武王对人对己都太狠……”端午暗叹一声,抬眼环视着空落落的殿堂,——在这深宫之中,帝王和未来的帝王们,兜兜转转,永远都逃不出感情的劫难,代代相传,最后便习以为常了。 “唉,他也是真难,这几年一直不断遭受海寇袭扰,又伤痛频发……”卫无暇猛地止住话音,惊觉自己竟将心声宣之于口了,可见疲倦和深宵最易使人软弱。 “……咳咳……娘娘,”端午心里酸涩,脸上却微微笑开了,欣然说道:“娘娘,幸亏北句丽这两年丰收,不然那些饥民勾结了东夷九州岛海寇又要为害我们的沿海村镇了。”端午夸张地舒了口气,拍拍心口,“前三年闹得多凶呀,连春狩都取消了,还好我们地处北地,冬季漫长,海寇不易频繁出动。” “端午呀,这才更加不能大意,如今南楚有了海防盾牌,那些劫掠惯了的东夷海贼必定会北上另辟蹊径,我们岂不是要遭殃了,所以,我看还是要和南楚建立海域协防联盟,签订一个条约,共同抵御海寇!”卫无暇深思熟虑,将反复斟酌的话说了出来,心里也觉得豁然开朗,却忽然听到殿门吱呀一响,随即便传来一个娇嗔的声音: “——娘,您也还没睡呀!”随着那略带慵懒的声音,一个明黄的身影闪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外殿值夜的小宫女,一脸的无可奈何,端午一看便急得站起身:“——陛下,这都什么时辰了?” 卫无暇也吃惊地望着那越走越近的单薄身影,秀眉紧皱:“阿璃,你怎么还不睡呢?是不是又发热了?怎么就只披着件纱袍,夜里风冷!”卫无暇一叠声地问着,从榻上站起身,将华璃拉到身边坐下,一边向殿门口张望,果然看到愁眉苦脸在殿门边探头探脑地不敢进来, “你们两个进来,说说看,为何陛下现在还未就寝?”不等无暇发话,端午先开口询问,一边拿起榻角的羽绢披风围在华璃的肩上,“你们俩躲也没用,越大越不懂事了!” “端午姑姑,不怨他们,是我自己做了噩梦便再也睡不着了。”华璃靠坐在无暇身边,蜷起双腿,将下颌抵在膝上,一脸的茫然和惊恐,“娘亲,我刚才梦见无数的鸟雀飞扑到我的身上,挥之不去,非常惊怖。” 卫无暇心急如焚,伸臂揽着华璃的肩膀,手指微颤,——噩梦,这十七年来,她天天都生活在噩梦之中,扑击而来的不是鸟雀,而是永无止尽的谴责! “是不是白天逗鸟玩了,所以晚上做梦了,你不是顶喜欢鸟儿呀雀儿的嘛?怎么今天倒害怕了?”心里针刺似的疼,唇角却牵起温和的笑。 “是呀,鸟雀多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华璃一下子忘了噩梦的困扰,语带羡慕地笑了,“娘,什么时候给我行冠礼呀?到那时,我就可以白龙鱼服出宫玩了吧?”华璃说着双眼闪烁出希翼的光,却转瞬即逝。 卫无暇苦笑着连连摇头,手掌一下一下轻抚着华璃的肩膀,像对待一个未成年的稚气孩子,“你总想着早点行冠礼难道就是为了能微服出游吗?” 华璃低着头,没有回答,浓密的眼睫下露出一丝顽皮想往的微光,停了一瞬才又开口:“我长这么大还哪儿都没去过呢?咱们大夏幅员广阔,我却连消暑的夏宫都没去过,人家明青鸾统御海防,多神气呀。” 卫无暇噗哧一声乐了,“陛下统御整个大夏朝,不是更神气嘛!”嘴上笑了,心里却忧急如焚,——这三年来,华璃不但身体欠佳,好像心智也并未成长,帝师王伯庆一直暗示请辞,都被自己强压下去了,原来是寓教于乐,这两年来却是真的在陪他玩了,而立春也迟迟没有坤忘神君的消息,连哥哥无殇的踪影也再未寻得。 “我统御的大夏朝都在地图上,明青鸾却可亲临江海,实地考察。”华璃依然不服气,嘟着嘴,冰白的脸上又浮起一丝病态的潮红, 卫无暇在心中深深叹息,脸上依然浅笑着,温柔地说道:“我正想着和南楚签订海防同盟,到时候,可要陛下亲临用玺,你非要将身体养好,才能出行呀。” “啊!真的吗?太好了,闷在这座宫中又怎能将身体养好呢?”华璃半笑半诘问,听得卫无暇心中巨痛不已,——如果十七年前便知道是这种情形,那还不如当时他们母子三人一齐死了算了,也省得如今日日痛悔,夜夜噩梦,这些年,她披肝烁胆,苦苦撑持,全都是为了阿璃,这孩子慢慢长大了,却并不稀罕这个皇朝,这片疆域了。 “阿璃莫急 ,明年娘亲就为你行冠礼,到时候你就长大成人了,娘便将这大夏江山完全交给你。”卫无暇轻抚着华璃披散的长发,——但愿,但愿冠礼后阿璃能真的身体强健起来。 “恭喜陛下,恭喜太后!”端午扑通一声率先跪倒,眼睛里热泪满眶,——但愿,但愿陛下能活到冠礼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真是鲜明的对照呀,唉,命运的车轮开始转动了,大家都要珍惜他们现在的甜蜜呀,阿门! 亲亲小鱼们,泡泡和花,要知道,可怜的我,是没有春节的,555555~~~,也没有饺子,55555~~~,能给点花就好。 第八十章ˇ “——景生——景生——”明霄嘶声狂喊着一下子睁开眼睛,碎金子似的夏日阳光透过纱帐在眼前跳跃舞蹈着,他茫然失神地望着帐顶,只一瞬就涨红了眼圈,——果然!果然还是一个幻梦,什么百鸟朝凤,景生复生统统都是幻梦,这个梦太美也太短暂了! 就在此时,耳边忽地传来温热清新的气息,“怎么叫得那么大声,不怕把狼招来呀?呵呵……”温柔的笑声伴着灵动的舌一齐卷上他的耳孔,——唔!明霄浑身战栗,一下子用手捂住眼睛,热泪从指缝缓缓渗出,一动不动地依偎着身后温存的怀抱,此时无声胜有声! 感受着怀中人肩膀的轻颤,搂着他秀致修长的身子,小花儿只是慢慢收紧手臂,——这些宫殿,每个都一样,深幽而沉郁,被时光洗得古旧发白,即使在盛夏时节,也泛着挥之不去的清冷,阿鸾,日复一日地在这寒凉孤寂中沉浮。 “……有你这狼在身后……还有什么狼敢来……”明霄轻声嘟哝,手指拨弄着他们紧紧相系的衣结。 “……嗯……小羊殿下说得有理……本狼正在考虑从哪里下嘴……”小花儿松开明霄被吻得红润润的耳朵,唇齿转战到后颈上, “……唔……这里的肉更鲜嫩……阿鸾,我们再躺下去,双福要去报告你父王了,治我们一个四体不勤的重罪!” “……嗯……你要起便起……我又没拴着你……”阿鸾倏地低头,一口咬住胸前紧拥的手臂,“还是让我先咬一口吧,以后每天都要咬,只有咬过才知道你是真的!” “——唔,好痛!”小花儿怪叫,“看来殿下又饿了,咱们再做点吃粥的游戏吧……反正躺着也是躺着……不做白不做……”说着小花儿侧身一勾,便将阿鸾纳入身下了。 阿鸾大惊,他恍惚地已经明白了‘做’的意思,不觉猛烈挣扎起来,“……不……不要……再做会死掉的……”谁知他不动还好,这一挣扎正正撞上早晨勃起的大棒,小花儿本是逗他,这下子被摩擦得心衿摇荡,真真是欲罢不能了,干脆俯身一滑,手指飞动解开两人紧系的衣结,刷地一把扯下明霄和自己身上的寝袍, “宝贝儿,早上做做,有利健康,可以代替晨练了。”说着,小花儿便在芳草丛中找到那依然沉睡的宝贝,一口含入,唇舌翕动卷舔,细细品尝起来。 “……啊啊……嗯……你……唔……景生……”明霄从未被人如此伺候过,哪里还受得住,早浑身哆嗦地语不成声了,随着景生滑动吸 吮的舌头,他的欲望颤巍巍地挺立起来,变得湿滑硬涨,好像有一簇火焰正顺着茎管烧向全身,明霄失控地抓着小花儿的浓发,忍声儿吟叫起来,“……嗯……别……不要……” 小花儿抬眸瞄着明霄,见他脸上绯色艳艳,杏子眼半闭,凝着汪儿水波,不禁唇瓣一嘬,将整个粗涨的欲望吞下去,舌头舔弄着茎身上的突起,给明霄来了个深喉, “——啊啊——”明霄倒底没忍住,一下子爆发在小花儿的口中,“……啊……景……景生……我……”明霄浑身痉挛,错乱地呻吟着,不知所措。 小花儿喉头滚动,咕嘟一声便把那欲液吞下了肚,随即抱紧明霄一翻身就将他架在了腿上,双手不容置疑地握着他纤韧的腰身,仰头咬住他的唇角,“宝贝鸾儿,你的滋味可真美!” 明霄闻到小花儿清新的呼吸间带着点淡淡的碱味儿,知道那是自己的阳精,不禁心尖儿上酥溜溜地滑过一轮轮热流,身上更使不出一丝力气,只伏在小花儿的胸前轻哼着,“……景生……唔……放我下来……不要……” “真的不要吗?”小花儿笑着低头,倏地偷袭上他胸前的樱颗,将那柔软的小珠儿吮得通红,“……宝贝……现在可是……你上我下呀……你占优势呀……”随即将手抚上明霄鼓实的翘臀,揉摸着,感受着那细腻饱满的肌肤在手掌里微微颤抖,“……阿鸾……坐上来吧……求你……”小花儿的唇舌已将那胸前两点舔咬得湿濡,敏感至极,随着小花儿话语呵出的热气就令明霄酥痒痒地撑不住了,他的身子早烧成了一滩雪瓷陶泥,被小花儿握在手中,随意捏弄,想要拒绝,却实在身不由己。就觉身后穴洞儿口顶着一管巨刃,涨硬粗长,刚惊悚地欲弹身而起,小花儿腰腹用力一顶,那大家伙已经就着自己刚才爆发时漏出的爱液噗地捅了进去, “……唔唔……啊……”明霄失神地尖叫着,妄图抽身,却不料已被小花儿紧紧扣在双臂中,小花儿早已忍无可忍,不等他退缩,便握紧明霄的腰身奋力挺动起来,明霄双手撑着小花儿的胸膛,随着他的上下抽顶而剧烈起伏着,看似像骑乘着一匹烈马,实则正为烈马所驾驭, “啊……啊……景生……受不得了……饶了我吧……啊……”明霄急促喘息着,只觉后穴里插动奋进的肉刃更粗壮了,不断搔弄摩擦着肠穴深处的那个极乐之处,做得他眼角飞出泪珠,只想尖声狂喊, 随着小花儿的一轮大力挺进,明 霄再也耐不住了,嘶声叫着又爆发了,肠壁急剧收缩起来,小花儿只觉得体内的快感水位迅速上升,一刹那就将他淹没了, “——啊——”闷哼着来不及抽出欲望,小花儿就喷发在明霄的肠道深处,滚烫的阳精烧灼得明霄吟叫连连,与小花儿十指紧扣,一起沦陷在翻滚的欲潮之中。 明霄一下子跌在小花儿身上,喘息着,震颤着,情热的汗珠顺着额角滚下面颊,“……景生……景生……你可真是贼强盗……”嘴里埋怨着,身子却早就醉了,只恨不得与那祸害从此相融。 小花儿搂紧他翻了个身,将他禁锢在怀中,“阿鸾,我是疼你才真,就当是吃补药了哈,我吃了你的,你也吃了我的,咱俩连早膳都省了,……嘿嘿……”小花儿嘿然而笑,却不料被明霄一口咬在喉结上,牙齿轻轻挫动,小舌缓缓舔弄,嘴里含糊不清地哼着:“三年没见你竟变成了个霪贼,看我不咬死你,这才解馋又解气!” “……嗯嗯……我是捕鸟大盗……专吃小鸾……”小花儿被他淘气的唇齿逗弄得心里又一窜一窜地发热,“……宝贝殿下……看来你今天是不打算起床了……”说着手又不规矩地在那人儿身下游动起来。明霄吓得再不敢动,只绷着身子和小花儿暗中较劲。 就在两人你来我往嬉戏冶乐之时,忽听远处的殿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之声,随即便响起双福温厚的声音,“殿下和杜承徽昨晚可歇的好?辰时已过,可要奴婢们伺候殿下沐浴更衣用膳?”双福赶着说完,不禁长出口气,静待回复,心里喜忧参半。 明霄楞了一瞬,睃眼嗔怪地瞪着小花儿,手指尖儿却厮摩着他杏蜜色的胸膛,“知道了,你们只管摆膳吧,沐浴更衣自由杜承徽伺候。” 双福扭头和站在身后的双喜对视一眼,全都笑了,“是,辛苦杜承徽了。”说完,一老一少就摇着步子往外殿去了, “师傅,现如今有杜承徽在咱们翔鸾殿可真是好,把最难的活儿全都包了。”双喜由衷地感叹着。 “……呵呵呵……那是……他能干的活儿咱们可一样都干不了……”双福说得话里有话,嘿嘿乐得双眼眯成细线儿,只觉阳光明媚,心情舒畅! “阿鸾,敢情你把我当奴才使唤了,得,殿下,你想让我怎么伺候呀?”小花儿扶着阿鸾坐起身,刚要依言‘伺候’,不料那个刚才还慵懒乏力的小人儿趁其不备,一掌推开他,飞身下榻躲进了浴房。 “谁要你伺候… …贼强盗……” 当然,最终,智勇双全的‘贼强盗’还是伺候着殿下沐浴完毕,其花样百出的手段令这位殿下在未来一百年都不敢再请他伺候沐浴了。 半个多时辰后,明霄和小花儿终于携手走进翔鸾殿后的水阁,夏日里一般早膳都摆在水阁之中,雕镂繁复的阁窗外就是吴山绮丽妩媚的湖光山色, “景生,我……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和你在此用膳了呢。”明霄轻声说着,语气怅然,转瞬他便笑了,明艳的笑意比夏日的晨光还要灿烂,“现在有你陪着,我胃口大开,估计很快就身广体胖了……” 小花儿笑眯眯地看着他,拉着他坐下,“……嘿嘿……那敢情好……摸起来手感更好……” 明霄愣住,脸上一下子便烫起来,偷眼看看四周,宫侍们都按双福的吩咐远远地站在门边,装聋作哑地低头静立。 明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正色问道:“景生,你昨天去西内宫有没有碰到什么麻烦?” 小花儿也收起嬉笑的表情,略沉吟了一瞬,“也没什么大麻烦,就是得罪了你们南楚氏族谢家,昨天在方泽坛李普的那番做作发难,说明李家也是你的障碍!” “谢李两家都是鸡肋,对父王来说早已是食之无味,弃之难弃的局面。今天李普算是自掘坟墓了,父王总算找到砍他的刀!”明霄眼中锐光大盛,一扫明艳,“谢家最不识时务,这些年来出的全都是庸才和贪官。族中子弟虽多在朝为官,但却都是些有名无实的闲官,他们自己还很当回事儿!其实都是大浪淘沙的沙子,只要一个大浪袭来便都能将他们吹散!”明霄微微皱眉,低垂的眼眸倏地闪过一抹勇悍,“他们一直和我外祖王氏不和,现在居然敢招惹你,真是……找死!”明霄的声音越说越低,语气却更加狠厉。小花儿惊愕地看着他瞬间变得冷肃的面容,不禁心疼地捋捋他的乌发, “阿鸾,如今我们在一起了,其利断金!” 明霄冷凝的神色一下子软化下来,利光收归眼底,眉梢眼角浮起喜洋洋的笑,他一把握住小花儿的手,紧紧地攥着,“嗯,我从来就没怕过他们,现在朝中的左右两相,一位是我外祖家的舅舅,一位是刘季,都是我最可信赖的依傍,旧蜀的军防有许老将军,海防是……许君翔……,都是我的……”明霄顿住,仿佛不知该如何形容。 “——都是你的死党!”小花儿一语中的,一边用勺子轻轻搅着薄胎瓷碗儿里的百合粥,“可是旧蜀各州的政务却是个 不稳定因素,你要小心应对。现在那边州郡的大小官员似乎都是从南楚派过去的,很少任用蜀人,这很不利,旧蜀的各个豪门氏族本就对卫恒暴政不满,才在南楚攻蜀时对他置之不理,没有给予任何钱财人力上的支持,如果你不能安抚延揽旧蜀势力,今后也恐重蹈覆辙,蜀地一向人才济济,还是应以蜀人制蜀!”小花儿侃侃而谈,明霄却听得有如醍醐灌顶,杏子眼中眸光灿亮, “景生,景生,我早想过此事,却一直没有想通,今天被你提点,真是豁然开朗,景生,你是我的福祉!”明霄早顾不上用膳了,兴奋地抓着小花儿的手摇晃着。 “阿鸾,你才是我的福音呢,杜华甘为殿下马首是瞻。”小花儿夹起一粒松子糕递到明霄的嘴边。 就在此时,双福忽然出现在门侧,“殿下,许提督刚来辞行了,说是神机营又运到一批火器,他必须立刻赶回台州,这次怕是没机会见您了,您看——” 明霄咽下棋子大小的松子糕,眉头一蹙,“嗯,那也好,我也会尽快赶去台州的。”甘甜的松子清香在喉间荡漾,明霄一下子想起两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他在焦急地等待着景生的消息,也吃了这样的一碟松子糕,然后,等到了小许——, “景生,你知道吗?我曾经在宝宁寺为你在佛前敬献了一碗佛粥,当时,万念俱灰,觉得,对自己狠便能保你平安,其实,我那时也并不确定你是否还在世,只觉得一定要和父王较量一次,要抢在他前面为你开启一条生路。因为,你曾多次多次为我这么做过。” “我……阿鸾……我……”——我是愚蠢的混蛋!小花儿在心中怒骂,宝宁寺的真相三言两语便昭然若揭,而他们却因此错过了三年! “景生,你还在为那三年耿耿于怀吗?我虽然也是意难平,但现在想来,其实我们当时都不太懂得如何对待彼此,我总想紧紧掌握着你,将你强行带回宫中,却又无力保护你,那段时光太美好也太脆弱,就像手中的沙,握得越紧跑得越快,最后就都漏光了。”明霄略偏着头,晨光明晃晃地映在他的脸上,照得那张殊丽的面孔如璞玉一般。 小花儿听得心头一涩,——他的阿鸾真的长大了,随手拿起百合粥递给明霄,“阿鸾,现在要努劣餐饭,打击海寇尚未成功,殿下仍需努力,今天,带我去台州,我要看看你的舰队和神机营!”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咱们小花儿已经挂了一个警告了,说他‘不道德’,‘8cj’,咳咳,俺 冒死最后再那啥一下,请亲们留言时谈论一下后半部分的内容,一定不要涉及任何不和谐的内容,一定要防小人呀,拜托拜托。 这一章虽然情节稍慢,但是,再次强调,亲们一定珍惜这个甜蜜吧,估计乃们以后会来回味的,阿门。 本来想和大家请假过个除夕的,但觉得不能辜负大家的鼓励和支持,就努把劲,疯狂码字了,谢谢你们一直的支持。除夕夜会以更新和大家拜年的,谢谢! 第八十一章ˇ 南楚台州位于东海之畔,与都城临州只半天的快马路程,是南楚第一道海防要冲,南楚水师大营就建在台州湾里,那里水深滩平,是非常难得的天然良港,大营更背靠葱郁广阔的丘陵山峦,易守难攻,位置险要。 武王明涧意执政后一直致力于发展陆军,图谋攻蜀以血卫恒篡位,无暇失国之仇,也因为当时东夷政权稳固,十几年来并无海寇之患,所以武王对水军海防非常疏忽。三年前东夷国内战乱频发,饥民流民沦为海寇勾结南楚沿海不法商人和匪贼劫掠沿海村镇,致使海患大起,且越演越烈,而南楚也陷入攻蜀大战后的疲累修正期,百废待兴,实在没有余力对付海寇,太子明霄虽奋发图强,力挽狂澜,但因积弱日深,积重难返,三年来耗费心血无数,但成效却很有限,特别是落后的战船和装备,一直是明霄的心头大患! 此时,许君翔眉头紧皱地走出水师神机营的大门,赵乾跟在他的身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嗓子里像堵着沙土碎石, “这批火铳是昨天晚上运到的,你们怎么就不试发一下呢,现在这个局面让我和殿下怎么交代!”许君翔猛地回头,双眼死盯着赵乾,眼里的火光直烧上小赵俊秀的脸, “将军,当时天已快黑了,那两个波斯商人急着回临州,而且,十箱火铳我们都检查过了,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也试了六只,都是好的,所以……”赵乾努力解释着,不为了自己,只为能抹平君翔拧成疙瘩的剑眉。 “十箱货,你们才验了六只就放行了,当真不要命了吗?这是多少银子你知道吧?关键是殿下已经盼了多久了,你们知不知道?!”许君翔转身冲着紧随其后的神机营兵牟,管领怒吼着,双眼通红,太阳穴突突突跳动着,——杜华三天前入宫,他昨日赶回临州,三次去翔鸾殿请安,却都没能见到青鸾,又赶去大哥君耀的府邸,问起太子承徽杜华和当日祭祀地皇的经过,大哥看着他,神情怪异,充满敬畏和怜悯,却什么都没说,只摇头再摇头,便抱着酒坛子醉卧梦乡了,大哥的男妻,王丞相家的小公子,送他到府门口,叹气说道:“君翔,你别的都不要再想了,若是爱他就为他守卫海防吧!” “——绑!都给我绑起来!军法处置!”许君翔嘶喊出口,立时便有兵士一拥而上将赵乾和神机营管领孙奇五花大绑地摁在了地上,许君翔的眼泪哗地冲出眼眶,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赵乾的表情,怎么……怎么好像……他在笑呢?笑得坦然,笑得解脱! 虬须大汉孙奇呸地一声喊起来 :“我老孙跟着老将军,少将军枪箭里来去早不把死当回事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就是这次着了那两个绿眼鬼的道儿,对不起将军,对不起殿下!” 正扰攘纷乱之时,忽然,从水师大营营门方向传来一阵急雨似的马蹄声,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闪电般的两匹神骏高大的马儿从营门处飞驰而来,没待看清,那一赤一白两匹骏马已哗地一声稳步停住,赤马上的骑士哈哈朗声笑着:“景生,你输了,还是我的赤练脚程快些!” “——青鸾殿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呆怔的众人才如大梦初醒一般齐刷刷地单膝跪下。 明霄在马上定睛一看,不觉收了笑,秀眉微蹙,扭头看了身旁的小花儿一眼,见他也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绑缚在地的两个人,随即便翻身下马,明霄也紧跟着跳下马背,身子却歪了一下,小花儿眼明手快,伸臂悄悄轻扶,立时便为他化去跌势,明霄心里又气又甜,——若不是他今早非要和自己‘运动’也不至于骑个马就累成这样! “君翔,这是怎么回事?”明霄走上前,紧盯着小许,见他双眼通红,脸上泪痕交错。 “——殿下!”小许的声音沙哑,眸光缠绕着青鸾,随即眸光一偏就看到紧随青鸾的那个高挑的身影,——杜华!他的脸上依然戴着面具,气度却更加高华巍然, “是……是咱们和波斯国定的火器出了问题。”许君翔忽然觉得口干舌燥,好像……并不是因为青鸾惊怒的神情,而是……而是……杜华那两道从面具后透射而出的深湛视线。 “怎么回事?”明霄的声音不高,但却异常低沉,这批火器从寻找货源,订货到如今已经历经了大半年,银子花了无数,却最终还是出了问题! “怎么回事?”明霄又问了一遍,声音低得落进了尘埃之中。 许君翔只觉心如刀割,看着明霄不置信的惊怔表情,仿佛又和他一起经历了一次三年的艰辛拼搏, “有十箱火铳,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哑的,不能用。”许君翔垂下头,像在场的其它兵牟一样深深垂首,他们都不忍看青鸾殿下眼中的沉痛。 “——怎么!当时没有试发过吗?”明霄惊问,声音依然压得很低,仿佛仍然不肯相信此事一般。 夏日漫长而炎热,已近黄昏,但炙烈的阳光仍然挣扎着不肯退缩,偌大的营地此时悄然无声,像落入了一个魔咒。 “许将军,可否让我看一下那些哑巴火铳?”凝固的 空气中忽地像吹起一股清风,小花儿侧身凝视着许君翔,宁定地问着,他的声音是那么的干净明朗。 众人倏地抬起头,齐齐望向白马前站着的玄衣少年,虽然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但那双星眸,星芒闪动,令人望之便觉心悦诚服。 “——啊!对了,景生,你快去看看,也许能找到毛病的根由。”明霄如大梦初醒般一把拉住小花儿的手,恳切地望着他,在场的众兵士将领都震惊地倒吸口气,太子殿下一向冷肃疏离,对人对己都非常严谨,他们从未见过殿下如此热切信赖的神情。许君翔只觉胸口如被大石击中,他踉跄地倒退半步,——青鸾——青鸾看着杜华的眼神已和在大华岛时完全不同,那里——那里盛满他许君翔梦寐难求的挚爱。 “——呃?杜承徽身居内宫,难道也懂火器吗?”许君翔冷声开口,将那‘承徽’两字咬得异常清晰,围在他们身后的众将领再次抽气不已,原来——原来这个脸覆面具的少年竟然是太子殿下的后宫男妃!怪不得殿下看着他的眼神如此古怪!人们对他心生的好感瞬间便被轻视取代。 小花儿坦然一笑,轻声说道:“我们大华商行代理经销西夷火器,信誉卓著,许将军不知道吗?非要舍近求远去找阿拉伯商人,他们是除犹太商人外最狡猾难缠的商人。” ——哗!这次不仅是君翔和众将,就连明霄也倒吸冷气,脸上带点窘迫的红,心里却惊喜不已,“我们……我们怎么知道……都是兵部和户部去……交涉……”明霄细声嘀咕着,尽量端正神态,“君翔,快带我们去看火铳!”说着便率先往神机营走去。 小花儿心里苦笑,——这小家伙,办砸了差事,还不认帐!许君翔将方才青鸾细声咕哝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更是大惊失色,——这——殿下——对这个杜华怎么会如此言听计从,如此软言伏低,近乎——撒娇! 神机营的官兵,包括捆成了粽子的赵乾和孙奇都一起涌进了神机营专属的操练场,在场地边的遮棚下摆着十个铁箱,有的箱盖已开,小花儿快步走过去,从铁箱中取出一把短铳,立刻发现那是一只火绳火枪,口径约20毫米,小花儿低头检视查看着火枪,一边问:“火绳在哪里?是他们提供的?还是你们自己泡制的?” 围观众人一看他拿枪的熟练架势就都瞪圆了眼睛,五花大绑的孙奇嘿嘿乐了,“……呵呵……小兄弟还真会玩枪呀……呵呵……火绳是那两个绿眼子鬼带来的,都在那两个木箱子里放着呢。” 小花 儿俯身从枪匣旁边的木箱里抽出一截火绳放在鼻端轻嗅,微微蹙起眉头。 “怎么啦?景生,有何不妥吗?”明霄紧张地盯着小花儿。 小花儿蹲下将木箱中的火绳扯出来逐段仔细闻嗅着,又将第一个铁箱中的长短火铳逐一拿起查看,“这个箱子里的火铳都是哑巴吗?”他随口问着,一边将梯形铁边小壶中的引药倒入手中短铳的引药锅,啪地一声阖上引药锅盖,将发射药装入枪口,再填入弹丸,立刻从枪管下抽出通条捣实发射药和弹丸,迅速将手中捏着的一段火绳点燃并将其扣进短铳上的火绳夹,果断地抬臂瞄准扣动扳机,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迅捷流畅,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烟雾弥漫,操练场前方的靶子已轰然倒地, ——啊!人群中乍然爆发出惊叫,但都被孙奇的高声怪喊压了下去,“见鬼了,真他妈见鬼了,这把短火铳是我亲自试射的,明明就是把哑巴铳呀?!” 许君翔满脸通红,恼火地狠瞪着孙奇,“孙奇,你搞什么搞!这火铳不是好好的能用吗?” 明霄含笑望着小花儿,眼里满是赞赏和惊叹,低声说道:“你这火枪使的真棒,什么时候也教教我?” 小花儿回望着他,“我明天自有好东西给你,别急。咱们先把你这些哑巴火铳搞明白了。”说着便正色问道:“能否请孙将军再试射一次呢?” 许君翔悻悻地给孙奇送了绑,一边压低了声音吼着:“老孙,你要是不争气,就滚去水营里爬帆吧!” 孙奇大咧咧地拿起那把短铳,“奶奶的,老子还就不信邪了!”可等他将装药,点火,发射那一套做下来,火铳真的哑巴了,寂然无声地被他握在手中,像节木头棍子。 孙奇唉地一声猛拍大腿,盱目瞪着手里的火铳,大声怪叫:“还真他娘的是见鬼了,这火枪敢情认人呀?” 围观的众兵将轰然大笑起来,眼睛却都盯视着那个脸覆面具的飒爽少年。 “不是火枪认人,而是这火绳有问题,它认速度!”小花儿拿起木箱里的火绳,面朝众人耐心解释道:“一般火绳枪的火绳都是由麻绳或是捻紧的布条做成的,放在醋或其他盐类溶液中浸泡后晾干,能缓慢燃烧,燃速大约每小时80毫米~120毫米,这样士兵才有足够的时间将火绳夹压进火门,持枪瞄准射击。而波斯商人带来的这些火绳很多都泡制不均,还有一些是经过特别比例的醋酸溶液泡制的,燃烧速度过快,不适合一般的射手。”说着小花儿 又弯腰拿起一把长火枪,打开枪身上的引药锅,冲着阳光晃着,“你们看,火药残渣已将引火孔阻塞住了,又怎么能发射呢?这根本就不是新枪,枪身重新打磨过了,做得像新枪,实际却都是用过多次的旧枪。你们在试发时以为是新的,就没有清理引火孔和引药锅,所以才不能正常使用。” “——唉!我说呢!小兄弟,你可救了我们了!”大胡子孙奇一把抱住小花儿,大力摇晃拍打着他的肩背,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嗡嗡嗡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孙奇,不得放肆!”许君翔一声厉喝,吓得孙奇一哆嗦,赶紧抬胳膊松开小花儿,却不料他臂肘软甲上的铁钩一下钩住了小花儿脸上的面具,嘶地将它扯了下来。 ——啊!明霄的低呼被越聚越多的兵士们的惊叹所淹没,许君翔于瞬间凝塑为石雕,——杜——杜华不是满脸红斑,丑怪不堪吗?怎——怎么会是个绝美若仙的俊秀少年! 明霄迅速俯身捡起面具,重新给小花儿戴在脸上,目光犀利地扫视着众人,仿佛是责怪他们偷窥了景生的容颜。 “孙奇,你身为神机营管领,却疏忽失职,对火器查验不当,罚俸半年,现命你立刻重新泡制火绳,清理各火枪的引火孔!”明霄严厉申斥着孙奇,似乎还是觉得不解气,可又不能直接斥责他搂抱景生并碰掉他的面具。正自纠结难堪,却听小花儿温和地说道:“这也不能全怨孙将军,这种火绳枪本来就弊端重重,在实战中很难应用。” “——招呀,我早就嫌它用着罗嗦了!”孙奇的神经一向粗壮,他哪里知道明霄恨他恨得牙痒痒,只一味呱声大叫着。 “那杜承徽就给我们说说这火绳枪都有什么弊端呀?”许君翔到底不服,心里酸苦麻辣搅成一团,他一向自恃甚高,别管在军中还是朝上都是如日中天的一颗明星,不但是家世显赫的青年贵胄,更是未来太子妃的大热人选,凭什么一个荒僻岛主,与青鸾相识不过才两个月,就神气活现地在他的地盘儿上抖机灵! “嗯,景生,你就说说看吧。”明霄殷切地望着小花儿,真心诚意地发问。 小花儿指着箱子里摆着的各种配件杂物,朗声说道:“你们看看,这火绳枪用起来程序复杂缓慢,效率极低,最敏捷的火枪手每分钟也只能打两三发弹,而且,它不能在风雨天使用,战斗开始前和战斗进行时,火绳必须始终燃着,不仅消耗量大,而且非常容易发生危险,特别是在夜间作战时,燃着的火绳所发出的光亮,无疑会暴露出 己方所在地及作战兵力的多少。” 人群忽地安静下来,大家都屏息静听,连本来对杜华不屑一顾的小许也倏地锁紧剑眉,凝神倾听。 “而且由于现在我们使用的是有烟火药,所以射击时简直像烟雾弹一样会严重迷盲己方军队的视线。这种火枪的精度也比较差,有效射程近,只能射击100m内的目标。鉴于这些弊端,在实战中火枪手必须和长矛手混编成方阵,才能有效防范敌方的扑击。在颠簸风大的海上作战使用火绳枪效果更差。” 小花儿一言中的,大家在豁然开朗之际却又都感觉彷徨,这种火绳火枪已经是他们所知所盼的最犀利的武器,现在却被这位少年说成了鸡肋。 “——那——那可如何是好?这是我能搞到的最新装备了。”明霄的话里含着忧急和一丝丝委屈,——这三年,他不眠不休,全心都扑在海防上,可效果却总是差强人意。 “嗯,殿下莫急,在步兵实战中我们可以采用后退装弹战术,即一个火枪战斗编队设有40个横列,作战时,列队的枪手依次齐射,尔后沿着排与排之间的空隙,一列接一列地依次退到后排装子弹,这一战术弥补了火绳枪发射速率太慢的缺陷,从而保证了周而复始地连续不间断的射击。在海战中,可以将枪手排成三排,轮流射击!” “——啊!妙呀!实在是妙!”许君翔听得出神,不仅双掌互击,高声赞好。他眼中的鄙夷神色已经一扫而空,心里却悲凉地哭泣,——终于,终于明白了昨晚王家小公子的说辞:‘君翔呀,你如今什么都别想了,如果爱青鸾就为他守卫海疆吧。’ “给赵乾松绑,我记得小赵对火枪列队也有过建议。”明霄沉声吩咐,手却在袍袖下偷偷地拉住了小花儿的手,“君翔,这两日不是有新船入营嘛?杜承徽对船舶更有高见,我想听听他的想法,所以,我们将在台州大营逗留几日,等待新船入营。” “呃,好,我……我这就派人收拾您的营房,还有杜承徽的……”小许的声音带着无可奈何的慌乱。 “不……不用麻烦了……他和我住一起。”明霄的回复简短有力,声音压得很低,但却依然狠狠地砸在了许君翔的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新晚了半个小时,实在对不起了。 明天就是除夕了,提前给大家拜年,住大家合家团聚,新春快乐。 还有几章,第三卷就结束了,要开始全新的篇章了,请大家祝福他们吧。 第八十二章ˇ “景生……嗯……赤练和雪川……真美……谢谢你……”明霄趴在军旅简榻上,迷迷糊糊地说着,他的双眸半阖,浓密的长睫在眼下印出一道淡淡暗影,“……但是……呃……我还是觉得有点疼……呵呵……”轻笑着明霄将脸埋在手臂里,“……困死了……景生爱妃……晚安……”明霄满足地窝在身后的怀抱里睡熟了。 小花儿一下子笑开了,只见唇角优美的笑纹,却无声,怕惊扰了怀中人的安眠,他轻柔地按摩着明霄的肩膀,腰背,为他消除奔驰后的劳顿,一边回想起今日早膳后的情形。 ——“带我去台州,去看看你的舰队。”早膳完毕,小花儿拉着明霄走出水阁。 “舰队?”明霄眼神一暗,语气略显低沉,“三年来,我呕心沥血才凑够五百条船,还大部分都是中翼,大翼,装有十具拍竿的主舰楼舫总共才二十艘,甲板炮只有一门,这仗还怎么打?”明霄心里猛地想起在大华药圃中偷听到的谈话,不仅眯眼斜睨着小花儿,“景生,你好像还有很多秘密瞒着我呢?什么时候带我看看你的舰队?” 小花儿回眸笑望着他:“你都知道了还好算秘密呀?总有一天那些都是你的,现在你先跟我去看一个秘密!”说着小花儿便拉着明霄向东宫后苑的御马司跑去。 还没到跟前就见御马司执事太监双祥领着一帮小内侍围在马房外议论纷纷,当他们看到明霄和小花儿时忽地齐刷刷跪倒在地,“太子殿下日安!” 明霄困惑地看着小花儿,“景生,你怎么知道这里是御马司,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先叫他们都起来吧,我有礼物送给你,嗯……算是迟到的新婚礼物吧。”说着小花儿就凝然而立,双掌互击,啪啪有声。明霄还没来得及惊诧,就见从马司宽敞的大门里先后跑出一赤一白两匹骏马,后面还跟着一位清秀的少年, “少主,赤练和雪川对新环境已经适应了,今日便可骑乘了。”少年恭敬地向小花儿微微点头,并未鞠躬施礼。 跪地而礼的宫侍们纷纷起身,愣怔地望着面前与太子并肩而立的少年,——哪里——哪里跑出来这么个神仙似的人儿? “小洵,辛苦你了。”小花儿上前轻轻拍抚着赤色骏马的脖子,从杜洵的手中拿过松子糖喂给它,那白马一见便也蹭过来,呜呜嘶鸣着用鬓毛银亮的头撞着小花儿的肩膀,“好了,小雪,少不了你的。”小花儿咧嘴笑了,将手中的糖块儿喂给白马。 明霄看着 那两匹神骏高大的宝马和被它们围绕的玄衣少年,只觉目眩神迷,继而转头端肃地看了看众宫侍,指着小花儿说道:“他就是杜华承徽,你们以后见了他要行太子妃大礼。” ——啊!晕头转向的宫侍们呼啦一声又重新跪倒,深深俯首:“杜承徽日安!”心里却都惊讶不已,这个绝色少年居然就是被人诟病的红斑怪物,乖乖不得了,奇事真不少! “呃,快快请起,这般大礼,折杀杜华了。”小花儿谦和地笑道,又回头望着明霄,“喜欢吗?这两匹阿勃鲁沙是我特别向雅思里布国订购的,都是纯血,送给你的礼物。” 明霄说不出话,只轻轻点头,唇角弯出一个暖洋洋的笑,心里却酸酸涩涩的难过,——从小到大,除了姆妈和景生,他没有得到过任何盼望的礼物,人们悄声说:‘这整个南楚都是你的!’,可他自己清清楚楚,王位和死神都离他只一步之遥! “我们今天就骑马去台州吧,比一比,看谁先到?”小花儿望着晨风里阿鸾飘曳的发丝,纠纠缠缠,都是他这些年埋在心底的忧愁,不觉了然地转移话题。果然,明霄一听就蹙眉怪笑起来,“好呀,你在这儿等着占便宜呢,我……我今天跟你比赛骑马……可不是找死吗……”话没说完脸上就挂不住了,红霞淡淡匀染,后身又不自在的酸胀起来。 双祥早就知趣地领着宫侍们散了,此时偌大的御马场里只有小花儿明霄和那两匹阿拉伯纯血宝马,赤练的毛皮亮如火缎,乌亮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明霄,忽然扭头轻蹭明霄的胳膊,神态亲昵。 “……呵呵呵……赤练喜欢你呢……它是御风而行的名驹……它的父母都是哈里发王宫中的巨星,你一定不会感觉到丝毫颠簸的。”小花儿悄悄揽住明霄的腰,贴过去和他耳语,鲜明而生机勃勃的体香氤氲而来,明霄心头一滞,不自觉地点点头,“——好!就和你比一场。你会航海,骑马可不一定能赢过我!” “嗯,殿下天天习练御射,我估计是要输了。”小花儿轻抚着明霄腰背,故作遗憾地说着,他身侧白如晴雪的雪川唔地喷了口气,晃晃脑袋,银色鬃毛纷纷扬扬,仿佛对小花儿的话很不以为然, “……呵呵呵……雪川别急……今天一定让你和赤练跑个痛快!” 痛快是真痛快,可还是把阿鸾给累坏了。小花儿低头看着烛光下明霄的那张明秀的脸,轻吻着他的额角,“宝贝,好梦!”说着便悄悄下床,披上外袍,闪身奔出营房,如一道轻虹转瞬便消失在沉睡的 水师大营中。 夜已深沉,月上中天,皎皎明辉如烟似雾迷漫在林木山峦之间,在水师后山的一处山坳里有一泓深潭,潭水清幽,深不可测,其上方岩壁轰隆隆地挂下一练白瀑,飞珠溅玉,水汽冲腾。小花儿在潭边脱下衣袍,赤身飞跃进幽潭,小小水花溅起,他已如游龙入水般没了踪影。 不知过了多久,清幽的水面上忽然漾起涟漪,原来是一枚紫红的浆果落入水中,紧跟着又是一枚,哗啦,水声轻响,小花儿蓦地腾出水面,唇畔还衔着一粒野樱桃,他杏蜜色的肌肤在银色的月光下闪烁着绮丽的光泽,缤纷晶莹的水珠纷纷滚落,就听啪啦一声轻响,一只硕大锦羽的凤鸟跌落水中,啾啾欢叫,小花儿咕噜吞下那粒小野果,三两下便游至潭边,仰头望着潭边岩石上的青衣人儿,嗔怪地轻喊:“老大,你怎么把铃铛儿带来了,瞧瞧,又掉水里了,一会儿还得给它烘羽毛,真麻烦!” 卫无殇屈膝坐在大石上,因为天气炎热,身上的青色纱袍只半披着,贴身的绫丝内袍襟领大敞,露出一片细腻的颈项和优美的锁骨,月色下肤光盛雪。他长臂一探便将小花儿拉到岩石旁,“野樱桃好吃吧,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些野果子。”无殇说着,便伸指为小花儿抹去唇边的果汁渍子,“铃铛儿非要跟着来,我可拦不住,它现在越来越有主张了,我看这潭水倒有点像我们的碧潭,当初铃铛儿也是偷窥你洗浴一头栽到水里,呵呵呵……”嘴上嗬嗬轻笑,无殇的心里却悠悠一荡,原来锦宫后山的锦瀑下也有一个深潭,他和阿恒常去那里戏水。 “老大,我的这些事让他们去做即可,你不要辛苦了,连个面具也不戴,太危险!”小花儿埋怨着,伸手替他整理着衣襟。 “我不喜欢往脸上贴那些个东西……”无殇的唇边滑过一丝笑,眼中却带着深深的忧虑,“花儿,你在楚宫还好吗?我听唐惜说了,你又被人下了毒?还是冰蟾!明涧意的老二怎么这么歹毒?他到底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置你于死地?”无殇一叠声地问着,探身抓着小花儿的臂膀,长发披泻而下,丝丝缕缕,沁在了碧水中。 “……他……呃……”小花儿迟疑着没有回答,不想因任何只言片语而令老大回忆起过往,他反掌握着无殇裸露的手臂,发现他的皮肤在盛夏里依然冰滑清凉,不禁笑了,“老大,还记得吗?我小时候一到夏天就苦夏,夜不能寐,每晚都是靠在你怀里,凉沁沁地才睡得着。” 卫无殇是水晶心肝,玻璃肚肠,小花儿的避而 不答一下子提醒了他,“花儿,难道……难道那明浩对阿鸾有……有别样的心思?”他的面色已在瞬间变得煞白,“怎么……怎么会这样!” 小花儿轻拍着他的手臂,抬眸凝注着他的双眼,直望到那双迷蒙美眸的最深处,“老大,你别担心,我会一直守护着阿鸾,没人能够伤害他。” 此时,那色眼迷迷的花铃铛儿已经半游半扑通地闹到他们的身边,被无殇一把捞起来抱在怀里,掏出绢帕仔细地擦拭它湿淋淋的锦羽,一边曼声教训它:“叫你偷看美人儿沐浴,这次又跌跟头了吧,真是记吃不记摔!” 花铃铛儿委屈地眨巴着小亮眼,扭头看看水中仙妖般俊美的小花儿,立刻又头昏眼花起来,挪动着胖身子就要往小花儿怀里钻, “……嘿嘿……铃铛儿……你可真是见异思迁……小心惹恼了老大……那就真没人管你了……”小花儿嬉笑着伸指戳点着大铃铛儿的脑门儿,却不料一阵微风吹过,水潭另一侧的大石上已有一个纤细的身影飘然而至, “好你个小花儿……竟然也是个见异思迁的无赖!”爽脆的声音乍然响起,语含激愤。 小花儿震惊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对面大石上的那抹粉紫色的身影,朦胧的夜色里,他就像一株生在水边的风信子。 “——你——怎么是你!”小花儿惊叫,侧转身一下子挡在无殇身前。 站在对面大石上的正是蜀王世子卫元嘉,他追踪着小花儿来到密林深处,月光烂漫,照得水面波光荡漾,远远地只见小花儿从水中轻跃而起,好似水妖翩然现身,魅惑至极,转瞬便又见他与大石上的那个男子勾肩搭背,态度亲昵,那人俯身侧头,长发倾泻,只能看到他秀逸无双的身影,却根本无法辨别他的模样。元嘉越看越气,怒火翻涌而上直冲向头顶,输给青鸾,那似乎是命中注定,他愿赌服输并无怨言,可怎么如今又有人胆敢横插于景生和青鸾之间?只看背影便可知其容止非凡,样貌标致! 无殇依然屈膝侧坐在大石上,波澜不惊,“花儿……你的朋友好像误会了。”嘴里散漫地说着,缓缓转身望向那个不速之客,月光穿越云朵哗地一下照上无殇的脸。 “——啊——!”扑通!随着一声尖叫元嘉猛地跌进水潭,比花铃铛儿更加狼狈,他扑打着在水里挣扎,小花儿一看不妙,立刻飞身一跃将他拉出水面,托抱着他放到刚才他站立的岩石上,“——亦袅,你怎么会在这里?” 元嘉不理小花儿, 一拧身站起来,只怔怔地望着对面大石上闲坐着的青衣人,泪水倏地一下滑出眼眶,模糊了视线,因脸上戴着假面,元嘉感觉不到泪水的温度,——那人——他——他便是大王枕边玉匣里的画中人!元嘉曾不止一次偷偷看过那幅画,还有后宫里那些似是而非的面孔,如今和眼前真人相比,都变得那么的可笑荒谬,此时元嘉才绝望地发现:——这个人如暗夜中的一缕阳光,如果,如果他就是自己的生父,那么,自己与他真的毫不相像! “你是谁?” “你是谁?”元嘉和无殇几乎同时开口,身处对立的两块巨石上,他们却感觉到奇异的吸引。 小花儿痛苦地看着他们,不知如何解释,——真是冤家路窄,如果老大知道亦袅是谁,会不会一剑便将他刺死以洗卫恒的夺国杀妻□之仇? “我是蜀王世子卫鸾生。” “我是小花儿的爹花袭人。”两人彼此对视,又几乎是同时开口回答? “——什么——!” “——什么——!”两声震惊的呼喊同时发出,卫无殇已飞身而起,迅雷不及掩耳地扑上那块巨岩,小花儿也于同时跃出水面飞扑而上,挡在元嘉的身前,“——爹!亦袅不能代人受过!他没有错!” 元嘉不顾迫在眉睫的危难,凤眸大睁,盯着小花儿,手却指向无殇,浑身哆嗦,语不成声:“你……你说什么……他……他是你爹?”——是呀,景生比自己小两岁,他,他难道是自己的亲弟弟吗?元嘉在心里绝望的大喊,嘴里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亦袅,你刚才误会了,他是我爹,他……他和你们卫氏有很深的过节……你……你还是赶紧走吧!”小花儿顾不上多想,随口回答着,伸手去推元嘉,恨不得将他远远推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安全所在。 元嘉却一把攥住小花儿的手,刚要握紧又猛地松开,好像手中握着一块烧红的碳:——阴差阳错中,自己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亲弟弟,这,这和明浩又有什么分别?!而——而这个苦想了十八年的父亲,这个自己待其受难的父亲,这个置自己与娘于不顾的父亲,竟然又和别的女人生下了儿子,还……还亲自抚育教养,相亲相爱! 作者有话要说:给所有的读者朋友们拜年了,祝大家新春快乐,心想事成,万事如愿!也祝我们的花儿和阿鸾,小元,大花一切顺利。 呜呼,小元儿以为花儿是他弟弟呢。 第八十三章ˇ “——告诉我,卫恒现在哪里?”无殇盯着元嘉,沉声问道,他并未想过伤害元嘉,相反的,元嘉呆板假面下的那双凤眸令人感觉那么……那么的熟悉亲切。 “……卫恒……呵呵呵……你要找他报仇吗……呵呵……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吧……父债子还……哈哈哈……天经地义……”元嘉失声大笑,断断续续地笑得泪流满面,声音颤抖得如夜风中的竹枝。 “——他欠下的债你可还不上!”无殇盱眼看着元嘉,没来由的心头滚过一波波的刺痛,直疼得他蹙紧了长眉。 “……是吗……哈哈哈……我爹欠下的债我还不上……我从生下来就在替他还债……十八年了……难道还没还清吗?!”元嘉疯了似的嘶声大吼,如果不是小花儿死死地拉着他,他可能早已冲到无殇的面前了。 想起平湖边听到的那一幕,无殇不禁倒退半步,……阿恒……阿恒那畜生……倒底对这孩子做了什么?无殇心里惊疑,口中已冷冷叹道:“那是你们父子之间的事,与我无关。他欠我的,可要由他一一偿还!” “……哈哈哈……哈哈……”元嘉听了更是笑得涕泪纵横,仿佛连心也都笑得碎成了千万片,“说得好……太好了……‘我们父子’的事自然与你无关……哈哈哈……真好……你这十八年干什么去了……你怎么不早点找他报仇……为什么不早点来杀了我们……” “我——”无殇一下子愣住,觉得整个胸膛都像被巨锤击中,浑身震颤。小花儿看不下去了,一把扶住无殇,扭头直望着元嘉, “——亦袅,如果不是我拖累了老大,他可能早与你父王同归于尽了。” 元嘉惊怔地看着互相扶持的小花儿和无殇,肩膀抽搐,眼中一片血红,戴着假面的脸上却依然是木纳无波,看着更显诡异,“……哦哦……原来是要养儿子……哈哈哈……你们父慈子孝当真是令人钦羡……好好……可见再大的仇怨……也比不得亲儿呀……哈哈哈……还说我还不上……你的债也不见得有多了不起……”元嘉边说边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小花儿听得心里痛楚不已,万分不忍,又忍无可忍,蓦地沉声说道:“亦袅,我爹原本是大蜀太阳王卫无殇,他和卫恒是夺国杀妻凌辱之仇,你说你能不能还上?!” “——啊——!”元嘉又是失声大叫,震惊中身子摇晃差点再次落水,幸亏小花儿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他, “你……你便是……太阳王卫 无殇……怎……怎么可能……他说……他说的不是这样……那……那我娘……”元嘉低着头,像是已经陷入了梦幻,昏昏僵僵地呢喃着,声若蚊呐,——大王说娘是被卫无殇的王妃真颜郡主毒死的,那娘……娘应该便是卫恒的一个侍妾却与这太阳王有私,又被他始乱终弃了……娘……,元嘉黯然默想,肝肠寸断,——原来自己的生父便是传说中的太阳王,原来卫恒疯狂痴爱的竟是自己的异母兄长,原来当年的卫恒之乱还有这样可怖的隐衷,可他……他却将自己扔在锦宫之中,弃之不顾! 猛地抬头,元嘉目光灼灼地瞪着无殇:“……呵呵……失敬失敬……我这个世子之位还是蒙您恩赐的了……不如现在就还给你亲儿吧……“说着便要跪下,却被小花儿一把拉住, “亦袅,你就少说两句吧!你爹难道……难道没有死吗?他也到南楚来了吗?他既然没死,为何要将你送往大夏?”小花儿心中疑惑,怎么好像老大知道卫恒没死呢?老大是如何知晓的呢? “我爹——”元嘉嘴唇哆嗦,执着地望着无殇,将他的容颜印刻在心中,“我爹没死……他……还活着……他……不是好好的在南楚嘛……”元嘉说得话里有话,冰凉的泪滑过假面,一滴滴的,落入襟口,迅速消融。随即他便反握住小花儿的手,紧紧攥着,“景生,我这就要去大夏了,我们……好歹算是堂兄弟呢……我……真开心……我比青鸾和你更亲……呵呵呵……一样的血……呵呵……” 就在此时,一阵飘忽怪异的鸽哨声忽地响起,直刺人耳鼓,元嘉身上巨震,手指发力推开小花儿,小花儿已有预料,知道他要遁匿,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急声儿说道: “亦袅,我和你一起去,帮你解决了他!” “你……你还是守着……爹吧……”话未说完元嘉劲力一吐便跃身而起,只听嘶啦一声半幅衣袖仍攥在小花儿的手中,他的人已如青烟般匿入水潭边的密林,去得远了,夜风中,粉紫色的纱袖在手中飘扬,像一片云,手指一松,便飞上了夜空。 “花儿,你去守护阿鸾,我去看看……”刚才被元嘉的话语行动魇住的无殇如大梦初醒般飞身跃起,疾风般卷入密林。 “——老大——!”小花儿惊急不已,待要追上前去,却被花铃铛儿伸开翅膀挡住了去路,那锦彩大鸟一扫色狼之态,气宇轩昂地居高而立,啾啾鸣叫,随即便振翅而起,利箭似的直向水师大营飞去。 ——阿鸾!小花儿心里闪过一丝惊恐,离开前 他为阿鸾燃起了安魂香,以助安眠。总觉得水师大营万无一失,现在却不知阿鸾的安危如何?小花儿恐惧得心紧缩成一团,抄起石畔的衣袍裹在身上便飞掠下山,跃过层叠营帐绕至明霄的营房后穿窗而入,刚在床边站稳,就听房门咯吱一声轻响,夜半幽明的月光倏地溜进来,半圆的月影下,一个人闪身而入,身上玫紫色纱袍的金绣闪烁着妖异的微光。小花儿隐在床幔边,那人从屋外进入暗处一时不察,没有发现小花儿,他凝目辨别了一下就往床边扑来,小花儿眼眸大睁,看得真切,那人——正是南楚二王子明浩! 明浩在夏至前一晚暗算明霄,不成想却中了唐惜加在茶里的醉流,因他一直服用小元儿的‘补药’,和醉流两厢呼应,以致他刚回到云浩殿便药性大发,和几个娈童大肆霪乐直闹了一夜,根本没去谨政殿议事,武王大怒,第二天出发去方泽坛祭祀前便将他禁足在云浩殿,这明浩本就已经鬼迷心窍,对明霄肖想不已,心痒难熬,又不知那恒春是否发作?在云浩殿中就如被架在火上拷炙一般没个着落,他对那个杜华并不放在心上,自以为杜华中了冰蟾毒必定已经僵卧不起,昏迷不醒了。明浩好不容易抽了个空子派双安出去打听,转弯抹角地得知青鸾殿下去了台州大营,掐指一算,今日正是月圆之夜,就是前晚明霄没有中招,今夜那恒春也必会发作,因怕明霄情药发作便宜了大营里的许君翔,明浩斗胆叫双安在云浩殿假扮自己,而他则快马赶到台州大营,营门守卫的兵将一看他的印信哪里敢拦,只道临州出了大事以致二殿下连夜来找太子殿下,却不知他到了青鸾的营房前便以迷药放倒了禁卫,那是李普为他搞到的苗疆秘药,百试百灵,万无一失! 明浩刚扑到床边就觉一股大力当胸袭来,随着那难以忍受的窒息感觉,他整个人已于瞬间被大力冲击得立足不稳,向后飞跌而去,扑通一声巨响正正撞在推门而入的许君翔身上,连带着小许也腾腾腾急退几步才砰地摔倒在地。 “——嗯——” “——啊——”明浩和许君翔几乎同时闷哼出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你,二殿下——,”许君翔低声惊呼,已经有禁卫围了过来,看到门边昏睡的同伴,都纷纷前去拉扯,“你们都退下去吧,他们可能是太困乏了。”小许冷声吩咐着,一边狠狠瞪着插手站在身旁的明浩,一摆手挥退了禁卫。 “二殿下,您为何深宵暗访水师大营?”许君翔踏前一步,犀利的神态近乎逼问。 “难道我们明家的家事也要向许将军通报 吗?许将军又为何夜探青鸾呀?”明浩惊怒不定地覆手而立,眼睛骨碌转动地瞄着明霄的营房之门,刚才那股乍然而起的劲气沉猛刚烈,直袭胸膛,若不是那发力之人并未要取其性命,恐怕现在他和许君翔都已心脉寸断了。 “你——”许君翔一下子顿住,双手早已紧握成拳。刚才守门的兵卫前来报告,说是二殿下匆匆而来,许君翔便觉不妙,立刻赶到青鸾的营房。却不料和明浩撞了个正着。 “什么‘你’呀‘我’呀的,不过就是一个三品提督便猖狂起来了,面见王子不敬不拜,还竟然出口不逊,你爹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吗?”明浩厉声呵斥着,身体却失控地哆嗦起来,被药物侵蚀的身体哪里禁得起刚才那股劲气的冲击, “二殿下别来无恙呀,既然二殿下深夜来访必是有紧急事务要与太子殿下商谈,却又为何摔跌而出呢?”许君翔虚施一礼,语含嘲讽,他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也多少感到些激冲而来的劲气,心中也万分惊异,但看到明浩栽了跟头还是觉得畅快不已。 “——呃,这,”明浩语焉不详地支支吾吾,心里觉得异常懊恼,却又当真不能发作,因为此时在那营房之中的是他的大哥,南楚太子明霄,但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发狠地低吼:“——你这营地太邪门儿,鬼魅丛生,刚才我便着了道儿!” “许将军,何人因何事在此喧哗?”蓦地,一声轻呵从半掩着的门边响起,银子般纯朗,明浩和许君翔猛地抬头,瞬间齐齐惊怔地楞在当地,只见营房门边站着一位少年,清澈的月光穿透云霭直射而下,照在他的身上,映射得他挺拔秀逸真如月神, “你是——” “杜华——” 明浩悚然惊问,待听到小许的称呼,更觉不可思议,——这——这就是那个脸覆面具的荒岛岛主?——他——他不是中了冰蟾毒了吗? “青鸾殿下需要安眠,吩咐不管任何事都待天明起身后再回禀。”小花儿镇定地说着,态度安然,语气却绝不容置疑。说完俯身微行一礼便转身阖拢房门,他全身紧绷,心中不断地自责,恨不得痛揍自己一顿,——差一点,只差一点阿鸾就落入狼口,而这全是由于自己的麻痹大意,疏忽职守! 明霄依然熟睡着,安详得像个幼儿,小花儿静悄悄地躺在他的身边,将他小心翼翼地拥在怀中,好似怀抱珍璧!眼眸渐渐沉重,堕入梦乡前的那一刻他郑重发愿,愿与阿鸾同生共死! “——铃铛儿,花 铃铛儿——”仿佛只是一瞬,又似已过多时,小花儿还在梦途中徘徊却猛地听到阿鸾的轻呼,不禁一骨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不辨东西,只伸臂往旁边摸去,一把抓住那纤韧的身体便不放手了,嘴里咕哝着:“宝贝,什么时辰了,再睡一会儿吧,乖——”说着便又倒头躺倒,手里依然扯着人家的手臂,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就被当胸捶了一拳, “睡了一晚上了还睡,咱们这是在军营,该起身了,瞧,你的大铃铛儿来了!” “呃——”小花儿一激灵,重又翻身坐起,先扳过明霄的脸在颊边轻吻一记,再抬眸打量四周,果然一眼就看到那只彩羽翩翩的胖鸟,正耀武扬威地站在窗畔的矮几上,冲着明霄柔声轻鸣,啾啾不停。 小花儿没好气儿地抓起枕边的香囊啪地一下丢过去,“大色鸟儿,闭眼,阿鸾要沐浴更衣了!” 铃铛儿一偏头躲过偷袭,刷地一下飞掠过来稳稳地钻进明霄敞开的怀抱,羽冠抖擞的脑袋摇晃着,示威般地提声长鸣。 “……呵呵呵……铃铛儿莫怕……我替你做主……”明霄轻声嬉笑着抱住胖鸟儿,俯身磨蹭着它瑰丽的背羽,“那恶贼就会吓唬人……咱不理他吧……” “嗯……恶贼除了会吓唬人……还很会疼人呢……”说着小花儿的手便趁其不备摸进他的寝袍里好一阵揉搓,直摸得那人儿惊喘连连,红晕遍生,撑不住,一撒手丢开了花铃铛儿,只仰身儿靠在小花儿的怀里求饶:“……景生……景生……你……啊……停……” 小花儿的另一只手臂从他的腋下穿到胸前,隔着薄如蝉翼的纱绫逗弄着那已然俏立的樱颗,衣料虽纤薄,但却增加了摩擦力,手指略一拨弄,明霄就觉酥痒难耐,激辣刺激的感觉水波似的向全身荡漾,再加上衣袍下那肆虐揉动的另一只手,明霄已全线崩溃,本来早晨就易情动,再被如此撩拨玩弄,他哪里还忍得住, “唔……景生……别……饶了我吧……”嘴里喘息着推拒,身子却已迎合地扭摆起来,急切地撞向小花儿弹拨的手指,“嗯……别捉弄我了……快……”求饶的轻哼已变为急迫的哀求,渴望得到更多的欢愉。 听着身前人迷乱的呻吟,小花儿知道他已箭在弦上,蓄势待发,手指搓揉更加紧了摆弄,“鸾……啊……交给我……”闷哼着指尖儿轻捻过铃口儿, “……啊啊……来了……”明霄失神地叫着,瞬间便爆发在小花儿的手中,“……唔……你真害死我了…… ”明霄软倒在小花儿的怀里,心里却舒畅得直哆嗦,早晨是最敏感最急迫的时刻,能在此时得到抚慰真是无上的快乐。 “嗯……殿下痛快了……臣却要冲凉水了……”小花儿故作苦闷地说着掀开寝袍,明霄扭头一看,不禁吓得震颤,——哎呀,幸亏刚才不是被这家伙伺候,不然可真下不了床了,转而又替小花儿头疼,要令这么一个大家伙服软得冲多少桶凉水呀!好在此时正是盛夏,可以天经地义地反复冲凉。 大铃铛儿眼睁睁地瞧了一回大戏,此时已是头晕脑胀浑身乏力,它窝在床榻一角半眯着眼睛,连叫声也变得柔婉。 “呵呵呵……我没害死小鸾儿……我倒是快害死铃铛儿了……你看它那个发春样儿……”小花儿拖抱着阿鸾,“快点吧,殿下,今天可不能晚了。” 营房卧室的后面连着一个简易浴房,几个水缸盛满了泉水,小花儿干脆脱下衣袍直接浸入泉水中,盛夏时节,水温适中,并不冰冻,清凉凉的非常舒服,“阿鸾,昨夜二殿下明浩来了,被我……撵出去了。”小花儿想了想,还是直言相告,“我猜他来还是因为恒春,昨晚月圆,他……以为你会毒发……” 明霄哗地一声扔下手中舀水的葫芦瓢,冲至小花儿面前,双手死死攥着水缸边缘,眼圈通红,“景生……我……”真是苦不堪言,偏又说不出道不明,就更加痛苦。 “我知道,阿鸾,我都明白,有我在,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小花儿的手指托起明霄的下颌,仔细地看着他,“任何羞辱都有烟消云散的那一天,别怕!” 明霄狠狠点头,咬着牙,伸手抚上小花儿的左肩,那里有一道疤痕,比肤色略浅,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这就是那袖弩留下的伤疤吧?很……疼吗?” 小花儿遥遥头,淡淡笑道:“任何肉体上的疼痛都是暂时的,都会过去,我这点伤肯定没有你这三年更疼。” “这是什么?”阿鸾摸弄着小花儿胸前贴身挂着的墨龙指环,这几天他曾多次看到过,只是一直没想到要问。 “呃,这个,是我爹给我的一个指环,说是等我冠礼时就可以佩戴了。”小花儿低头看看墨龙,那朴素暗润的玉环毫不起眼。 “今年我十八岁生辰后就可以冠礼了,当时候,我们一起吧?”明霄充满希望地问着,眼中流露出渴盼的亮光。 “呵呵呵……阿鸾……你是太子殿下……冠礼时万人瞩目,我怎么可能和你一起行冠礼呢?” 小花儿嬉笑着从水中一跃而出,水花飞扫,溅了明霄一身, “那我也不冠礼了,除非我们两一起。”不知怎的,明霄的倔脾气顶上来,红着脸赌气。 “好好,阿鸾,我们一起。”小花儿疼怜地用柔软的大布巾蒙住他,为他擦拭着身体,“鸾儿真拧,这么个事儿也要闹别扭。” 两人匆匆洗浴完毕回到卧室,发现简单的早餐已经摆在了行军几案上。明霄为了避忌奢靡之风,他每次到台州大营公干都不带宫侍,日常生活都尽量自理,餐饮伙食也和各位将领一样,由勤务兵送至营房,独自进食,严禁任何人陪餐,许君翔多次反对但都被明霄拒绝了,久而久之,连小许也不再来要求陪伴了,如今有了小花儿,明霄才一下子感到原来的生活竟是如此枯寂无味。 早餐还没吃完,就听门外传来砰砰的敲击声,随即一个惊呼响起:“殿下,不好了,水营外……来了……来了一个怪物……” 作者有话要说:55555,亲亲们都说俺虐了小元儿,可是,这哪里算是虐呢?小花儿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世和自己的身世,又如何为无殇解释呢,他不知道小元是无殇和真颜的孩子呀。 春节期间,好像冒泡泡的小鱼越来越少了,难过呀,看来我又要开始研制深水炸弹了,呵呵呵~~~ 第八十四章ˇ ——呜呜呜,台州水师大营的上空警报轰鸣,那是有强敌来袭时才会吹响的号角!明霄脸色巨变,杏子眼如黑水晶般闪出冷光,“有敌情!”嘴里轻呼,人已一跃而起,扑出门去,小花儿只怡然微笑,摇摇头,也跟着提气奔了出去。 此时,水师大营已全线戒备,各船管领正在召集水勇列队登船,已在战船上的兵牟都已各就战位。空气中都似掺入了惊惧恐慌的火种,随时都会被点燃蔓延。 “许提督呢?”明霄拉住疾跑过来的大胡子孙奇。 “他和小赵在瞭望塔上。”孙奇向前方高塔遥遥一指便又飞奔而去了。 “我们也去塔上看看。”小花儿只简洁低语就拉着明霄跑向前去,塔外的卫兵还没来得及敬礼,小花儿和明霄就像旋风般卷上塔去了。 混乱中,二殿下明浩也施施然地迈出他夜宿的楼船舱房,低垂的袖管里拢着一把短铳,那是他去禹州时李普孝敬他的燧发火枪,他已玩得很熟。 “——君翔,什么情况?”明霄急促地问着,一把拿起桌上的单筒千里镜,才看了一眼,便踉跄着倒退半步,小花儿在后面一下子扶住他。 “就是……就是这个怪物……上次遭遇海寇时……我看到的就是它……你……你看到它干舷上的那些炮口了吗?”明霄嘶声低喊,许君翔全身绷紧,默默点头,抓着千里镜的手指骨节突起,一片青白,千里镜的镜片里映射出海平面上的一个庞大的船影,目测船长超过五百尺(一百八十米左右),八桅十六帆,艏艉高昂,船身不知由何种木材建造,烈日下竟闪烁出一片耀眼的银白光泽,此时,它乘风破浪,全速驶来,好像蛟龙跃海一般。 “我们要出战吗?好像就这一艘船,集水师之力应该能够干掉它!”明霄咬紧牙关,只觉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殿下,你先别急着干掉它,看看那船艏的题名。”小花儿轻拥着明霄,低头在他耳边耳语着。 “呃——”,明霄一震,凝目望向千里镜,此时那庞然大船已越驶越近,灿烂的阳光投射在船头,两个鲜红大字像两团火闯入眼帘:——华青 “啊!这……这是……”明霄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回头瞪视着小花儿,见他正宁定地微笑,眼里星光灿灿, “这是我送给殿下的巡洋旗舰:华青号,全风帆动力,排水量七百吨,在两层甲板上共装有六十门前装滑膛炮,口径一百毫米。” “——啊!” 随着吸气声和惊叫,啪地一声,许君翔手中的千里镜掉在了身前的桌上,他失魂落魄地低头抓起千里镜,再次拿到眼前观望。双手抖动,怎么都对不准焦距。 “太子殿下,华青号请求泊岸,请准予放行。”小花儿端然而立,果断地开口问询。 “打开水营大门,迎接华青号靠岸!”明霄振声命令,胸膛里像飞进了一只青鸟,澎湃不已。瞭望台外的号兵立刻吹响了号角,随着嘹亮飘扬的军号声,设在近海中水闸似的水营大门缓缓开启。 台州水营为天然深水良港,不到半个时辰港湾内的战舫就被重新拖调安置,华青号如巨鲸搁浅般停靠在栈桥旁,整个水师大营都沸腾了,各官兵虽然依令坚守岗位,但议论声,叹息声,惊赞声,笑声,响彻大营,空气中欢欣的火种已经点燃,并迅速向四周扩散。 明浩靠着战舫船舷,冷眼看着这沸腾的景象,扭头问战舫的管领,那人正是谢氏的一位远房子弟,“老谢,这闹哄哄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二殿下,我刚去打听过了,好像是那个杜承徽带来的什么巡洋舰,说是以后就作为太子殿下的旗舰了,”这位老谢青白着一张脸,撇撇嘴,颇为不屑地续道:“瞧瞧那个杜华的狐媚样儿,不过就是一个荒岛蛮子,凭着他那皮相儿,还有那么几艘中看不中用的船,都快爬到殿下头上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就是太子呢!” “靠过去,老谢,那大船边上不是还有一个泊位吗,我也要去仔细看看这个怪物。”明浩眯眼盯着栈桥上的那个高挑挺拔的身影,紧紧攥住手中的火铳。 小花儿站在栈桥上,向华青号上的值日管领抬手敬礼,肃然喊道:“南楚太子青鸾殿下请求登舰,请准予。” 明霄着迷地看着他,发现此时的景生,英姿勃发,别有神韵。 “请青鸾太子殿下登舰!”华青号上传来响亮的回答,同时整齐的军号响起,嘹亮庄严的号声响彻云霄。许君翔走到近前才看清原来这艘巨舰的整个船体都由银白的铁板包裹,坚实已极,他跟在明霄,小花儿身后从垂降下的舷梯登上华青号,发现船上的水勇均着海蓝色衣裤,上衣衣领是一小片蓝白条纹交错的领巾, “少主,华青号泊岸登舰完毕,请青鸾殿下,少主,许提督巡检。”一个脆亮的女声响起,大家抬眼望去,不觉都是一惊,只见唐怡快步走了过来,她身着一身绯色衫裤,上衣的领巾是红白条纹,在她的身旁还有一位青年,样子爽朗矫健,他走到 小花儿一行人面前,站定,抬手敬礼,同时朗声开口道:“报告,华青号舰长杜薰欢迎青鸾太子殿下,少主,许提督登舰巡视。” 明霄转头看看小花儿,小花儿抬手一摆,“——请,殿下,这以后便是你的领地了。” 明霄深吸一口气,“景生,是我们的领地。”他回视着小花儿,眸光深挚。许君翔站在侧后方,却将这近乎耳语的话语听得真真切切,忽地,心底抽痛,也有一丝怪异的解脱和欢喜,为了自己,也为青鸾,能够这样爱人,也被人爱,确应感谢上天的眷顾。 “阿鸾,如果哪天我不在,而你又需要出海,华青号足以护你周全。”小花儿拉着明霄在甲板上逡巡。 “你怎么会不在?我们要一起出海,我想和你环游各大洋。”明霄语带嗔怪,眼中却满溢着欢欣。 “……咳咳……杜承徽……这就是防沙平底船吗?”许君翔走上前半步,开口问道,声音里早已没有了轻慢。 “呃,不是,这艘华青号是尖底福船,可以远航南洋和西夷。”小花儿回头解释着,“它的干舷和甲板都装置了铁甲防护带,以抵御敌舰的炮火攻击,如果再遇到上次那种寇船,华青号应该能够抵挡住它的炮弹,因为海匪使用的都是实心弹,不是‘爆破弹’。” 许君翔眼睛大睁,似懂非懂地琢磨着小花儿的话,心脏大力鼓动着,“你是说这船不怕火炮?” “嗯,一般的小口径火炮绝对没问题,你们看——”,小花儿带着他们来到舷边,指着干舷的结构进一步讲解:“华青号的装甲厚九厘米,装甲后由大肋木支撑,是真正的铁甲战舰,它的两层甲板和船艏艉共装有六十台滑膛炮,可发射三十六斤重的炮弹,不等东夷海寇靠近,就可以远距离将其击沉!” 明霄和小许均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设想过世上还有如此威猛的战舰,此时看着华青号上的各种设施装备,都只觉如置身梦中,不可思议。 “怪不得东夷寇船被你的华青号炸成了齑粉,尸骨无存。”许君翔感慨不已,想起那个水勇的关于雷神的猜测,不觉失笑,哪里真有雷神呢,这里倒是有一位战神! “杜承徽,关于这船的操控,以及各种设置装备的应用,特别是各种火器的使用,还要请您为我们详细讲解演练,这些个设施都是我们从所未见的。真要熟练运用,恐怕还需要一些时日。不知殿下——”许君翔转身,审慎地轻声问道:“不知殿下可否应允臣的请求,请杜承徽在台州水 师多留一些时日,君翔还有许多不解之处需要向他请教。” 看着小许与昨天天渊之别的态度,明霄心里甜丝丝的,但一想到可能要暂时与景生分开就又蹙起了眉头,“君翔,我们会经常过来的,你也不要急这一天两天的,对了——”明霄侧眸一眼看到跟在他们身后的唐怡和杜薰,眼睛一亮,“这里不是有两位现成的教官嘛,就请这位杜管……舰长给各位水师将领讲习一下吧。” “责无旁贷。”杜薰立刻立正回答。 许君翔看着华青号上的杜氏水勇,他们个个都军容整肃,态度俨然,不禁由衷赞叹:“杜承徽,你带的兵,很特别,竟然还有女将,真是失敬,当初我还不知道小怡姑娘懂船呢。” “——我吗?”唐怡笑指着自己,“我是万金油,又叫螺丝钉,拧在哪里就要在哪里发光发热。” “呃?”明霄和君翔都有点不明所以,回头看着她。 “……呵呵……小怡确实是我们大华岛的珍宝,从教育到日常事务管理,哪样事都离不开她。”小花儿边领着他们参观,边夸奖唐怡,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小怡,我要的那件东西你带来了吗?” 唐怡笑着点点头,“我这就去拿。”说着便跑下船舱。 明霄疑问地看看景生,小花儿神秘地眨眨眼,悄声说:“我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明霄惊叫,这些天所有的惊喜,太多的快乐,已经令他有点无所适从了,幸福来的如此迅疾,就像现在海上的长风和烈阳,无所不在,环围着他,“景生,太多礼物了,我……我却什么都没给你。”明霄心里浮起一丝酸楚,仿佛是蜜里掉落的一粒盐,“除了这么个微不足道的承徽名号,我……什么都没有给你。”明霄的声音越来越低,已近乎耳语,幸亏君翔跑去下层甲板看炮了,不然这话还真是万难出口。 “阿鸾,此生有你,足以!”小花儿凝视着明霄,寸寸眸光寸寸心,一望千年,那是从时光长河的彼岸跨越而来的牵念。 “咳咳——”轻咳声在身后响起,唐怡走上前来,递给小花儿一个象牙镂刻的长扁盒子,竟好像是由一整块象牙雕刻而成,质地莹白,镂雕高妙,光这个盒子就价值不菲。明霄惊异地低头看着,只见小花儿轻轻打开盒盖, ——啊!明霄不禁低呼出声,象牙盒子内的黑丝绒上躺着一把精巧绝伦的小火枪,整个枪身都由象牙做成,其上还镶嵌着小小颗的红蓝宝石, 阳光照耀下折射出璀璨的光晕,枪管银亮,不知由什么做成。小花儿从盒子里拿起那把小火枪放到明霄的手上,“喜欢吗?昨晚我不是说特别准备了好东西给你嘛。” 明霄掂量着手里的微型火枪,爱不释手,着迷地反复看着,“景生,这是……是什么火铳……也是火绳打火的吗……我怎么没看到药锅呢……”明霄对火器颇为在意,神机营也是由他力主一手建立的,可是如此精巧的火铳还是第一次见到。 小花儿拿起那把小火枪,逐一讲解,“阿鸾,这是我为你特定的一把撞击式转轮燧发枪,又被称为左轮手枪,完全不同于火绳枪,比一般的转轮打火枪也更先进,这是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一个国家发明的,你看,他们取掉了那个容易出问题的发条钢轮,而是在击锤的钳口上夹一块燧石,在传火孔边有一击砧,阿鸾,在你需要射击时,就扣引扳机,在弹簧的作用下,将燧石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火星,引燃点火药,就射击成功了。过程简便,也提高了发火率和射击精度。” “真的那么神奇吗?我只用过火铳,这……这左轮手枪怎么使呢?”明霄好奇极了,武器就像是男人的玩具,令每一个男人着迷,连刚从下层甲板上来的许君翔都凑了过来,当他看到那把袖珍火枪眼睛顿时一亮,恨不得能将小花儿手中的火枪拿过来把玩一番。 小花儿抬眸巡视着,忽然手指华青号旁边一艘战船桅杆上悬挂的风旗,那红色小旗是战船航行时用来测定风向风速的,“就用那个做标靶吧,我试发给你们看看,”说着他脚下微一用力便飞身跃上了指挥室旁的甲板,居高而立,淡墨锦袍的衣袂在晨风中猎猎飘荡,明霄,君翔,唐怡和所有在场的水勇将领都仰头望向他,只见他右手持枪,抬臂平举,精确瞄准了六十米开外的那面小旗,那一瞬,大家心中都有点恍惚,仿佛临风端立的杜华,峻拔飘逸,随时都将如鹏鸟般振翅飞去, ——砰砰!电光石火间,枪声大响,尖啸刺耳,红色小旗应声而落,人们刚要轰然叫好,喊声已冲口而出却又被惊怖地堵回喉中,他们看到:——迅疾坠落的红色旗帜竟带起一蓬赤浓血雾急雨般抛洒而下,那……那个刚才还端立船头的挺拔身影在飞溅的血雾中迅速消融淡化,穿额而过炸响在他头颅中的那颗铅弹像闪电般劈开了他的身体,使他于瞬间皮消肉散寸骨无存,只余漫天弥地的血雨,一道紫光龙隐龙现,乍然而起,从赤色迷雾中飞窜爆射,直上云霄,倏忽间便去的没了踪影。 时光,于瞬间冻结,冰寒刺 骨,前一刻的欢欣笑语,摒声静气,在此时已烧成灰烬,所有的人,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陶勇石塑,大张着嘴,狠狠瞪着眼,望穿苍穹却再也望不到那个卓尔不群的身影,他是光,他是电,是飞旋的青烟,消散了肉身,在血雾中扶摇直上天穹! “——景生——景生——景生——景生——”明霄凄厉大喊,冲口而出的却只是破碎的低喃,眼前一片赤红,鼻端却嗅到了景生独有的浓烈馥郁的芳香,如最绚烂的华彩,如最澎湃的潮汐,激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青……青鸾……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许君翔扑倒在明霄的脚边,惊怖战栗地仰头望着他,只见明霄呆定地瞪视着天空,两行赤红血泪缓缓地溢出眼眶,瞬间便蜿蜒而下,滑落面颊颈项,滴入襟口,玉色纱裳上便像开出了一朵朵血花,殷红斑斑。 “……景生……你们看到景生了吗……你们看到景生了吗……他在哪里……景生在哪里……”明霄徒劳地望着虚空,一遍一遍地嘶声大喊,直到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嘴唇还努力地翕和着,妄图发声。君翔一跃而起,猛地将明霄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鸾哥儿……鸾哥儿……鸾哥儿……”君翔的声音悲痛欲绝,却仿佛仍然无法掩盖明霄无声的诘问,——景生,你在哪里?! 唐怡从震惊中勉强恢复,她飞跃上指挥室的甲板,发现在满地的血渍点滴间躺着那把象牙手枪,血色侵染进枪身,莹白的象牙上只如朱笔点染过一般,泪水忽地冲出眼眶,唐怡哭得涕泪纵横,却发不出悲声,所有的沉痛悲哀,所有的惊惧悸怖都压在心上,只一瞬便将心脏压得破裂粉碎。 “……不好了……不好了……谢管领吞枪自裁了……他……”万籁俱寂中,一个水勇大叫着跑上舷梯,却一下子惊愣地呆住,没说出口的话猛地呛进喉咙,憋得他满脸紫涨。 “你说什么?”唐怡从指挥室飞跃而下,奔到那个水勇跟前,“你说谁吞枪自杀了?” “谢……谢管领……就在那边……”水勇看到华青号上的情形,早吓得浑身哆嗦,话也说不清只用手往旁边的战船上指着。 “刚才还有谁在那船上?”唐怡厉声问道。 “二……二殿下……”水勇嘶哑的声音却如打破魔咒的回答,血泪涌流的明霄一掌推开紧抱着他的许君翔,摸索着跌跌撞撞地往声音处奔来,嘴唇蠕动,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唐怡看得心如刀割,跑上前一把拦住他,“阿鸾,别急,你别急,会搞清楚的,我…… 一定帮你把景生找回来!”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唐怡振声疾呼,一边掏出绢帕迅速系裹住明霄的双眼,“阿鸾,你闭上眼睛,不要再看了,什么都别看了。” 明霄乖乖地闭上眼睛,依靠着唐怡,嘴唇却不断不断地开阖,唐怡使劲点头,热泪滚滚而下,“……嗯……嗯……我知道……阿鸾……他走不远的……我们去把他找回来……放心吧……他走不远的……” 明霄紧绷的心弦瞬间断裂,他踉跄着猛地向后倒下,坠入黑暗的梦魇!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写字虐到我自己了,是我的报应,——阿鸾,自幼孤苦,景生是他得到过的最好的珍宝,得到了,又失去了,可能比从未得到过的更惨痛,为此,浮一大白~~,此时再看前面几章,大家也会别有感触的。 鉴于我现在双眼通红,就表砸砖了,太疼了呀! -------------------- 第八十五章ˇ 七月流火,大夏都城东安在烈日下疲惫而缓慢地燃烧,皇城内宫的殿阁楼宇像漂浮在蒸腾的烈焰烟汽上,抖动着微微变形。早朝刚过,大夏皇太后卫无暇快步走在宫道的回廊之上,北方狂躁的暑气从金砖上弥漫而起,烧灼着她的双脚, “端午,你去咸安殿看看,皇上好点没有,早上苦脸不是来回说皇上不得劲嘛。”无暇皱紧了眉头,轻声吩咐着,今天早朝上瑞王又开始兴风作浪,大放厥词。说什么成帝十七岁的生辰快到了,虚岁也有十八了,早该是行冠礼之年了,竟有一些糊涂老臣随声附和,都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一口悠闲皇粮吃着,早忘了东南西北,——阿璃那身子,若是冠礼亲政了,不是荒废了朝政便是累病不起。 “娘娘,您先别担心,许是皇上昨晚多吃了蜜瓜闹胃了。”端午紧跟着无暇,劝解着,心里却一清二楚自家郡主担忧的绝不仅仅是皇上缺席早朝之事,望着无暇秀美而疲倦的面容,端午深深叹息,——娘娘那两道紧蹙的长眉迟早拧在一起,再也解不开了。 眼看着就要到太后寝宫翎坤殿了,已有小宫女们纷纷迎上前来问安,就在这时,几个人影疯了似的从斜刺里冲了过来,他们迅疾的脚步带起疾风,将凝滞的暑气搅成了一个热旋,猛地将太后一行人卷携而入,不得脱身。 “娘娘……娘娘……不好了……不好了……皇上……”随着热浪猛袭而来的还有惊惶已极的喊声,像无数尖锐的蜂芒刺入众人的耳中,无暇倏地顿住脚步,踉跄着一把撑住廊柱,却仍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旋转,……不好了……皇上! 端午早腾身而起飞奔过去拦住了疯跑过来的几个内侍,啪地一声脆响,端午已抡起巴掌将领头的内侍扇了一个跟头,嘴里狠声低吼:“什么混帐话也敢乱叫,都活得腻味了是吧?”声音虽犀利,端午的心却早已紧缩成一团,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捏住,眼看就要捏碎了,“快些说点人话,捡紧要的说,到底是怎么的了?” 无暇不言不动,只虚望着在明晃晃烈日下漂浮的殿阁,——她心惊胆颤地等着这一天降临似乎已经等了一辈子,她已经近乎麻木,感觉不到多少痛楚,华璃脆弱的生命早已耗尽了她所有的悲伤,“说吧,皇上怎么不好了……”无暇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端午的眼角却一下子飞出泪花。 那三个报讯的内侍已跪倒在地,脸上涕泪纵横,哆嗦着嘴唇断续答道:“今儿早上吃过早膳,皇上忽然觉得闷,奴婢们便陪着皇上去放风筝,就在刚才那… …那风筝……不知怎么刮了树枝……就……就缠住了……那个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公子才给皇上做的会摆尾的金鱼……皇上很喜欢……我们捣鼓了半天也没扯下来……皇上急了……非要亲自上树去取……奴婢们拦不住……结果……结果……”回话的小内侍哇地一声哭出来,吓得脸色煞白。 “——结果如何?”端午和无暇同时惊问,前者是无限的痛楚,后者的痛楚中却掺杂了深刻的无奈和悲凉,“结果怎样?”无暇再次发问,声调惨淡。 “结果还没够着风筝,皇上就一失手摔了下来,愁眉本在后面护着陛下的,也没挡住,一起掉下来,摔得头破血流,皇上他……他不省人事了……”小内侍还没说完已被端午拎着领口扯起来,提着往咸安殿奔去,“叫太医了没有?都是谁守着呢?” 无暇紧跟在端午身后,却觉得脚下坚硬的金砖地变得软如棉絮,踩在上面整个人都直往下陷,不停地陷落,永无止境!心却已经提到了喉咙口,仿佛一张嘴,那颗疲惫的心就会冲口而出。 咸安殿巍峨的剪影在日光下摇晃着,看在眼中,恍惚的便如张着巨口的恶兽,无暇忽然一跤跌倒,一口气堵在心口接不上,眼前就变得迷蒙黯淡, “娘娘……娘娘……”紧跟其后的两位年长宫女跑上前,一左一右扶起她驾着往前奔,刚到殿门,就见太医院医正张彦步履沉重地走了出来,看到太后,一下子愣住,随后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了。端午,无暇见状齐齐停下脚步,随即端午将手中拎着的小内侍往地上一扔,便死咬着牙抢进殿去了。 太后无暇,默立在宫殿巨大的檐影下,低头看着浑身颤抖的老医正,双眼干涸,竟没有一滴泪水,慢慢开口:“皇上……皇上可是不中用了?”话音淡定,似乎那不是一个研皮挫骨的问话,而是一个业已成真的噩梦。 须发皆白的老人没有回话,低垂的头颅砰砰地磕在金砖地上,触目惊心。无暇点点头,再点点头,抬手整理了一下发髻,仿佛每次上朝前整理容妆一般,搀扶着她的宫女看在眼只觉得惊悚不已,娘娘……娘娘的样子看起来竟似解脱了一般。 “——皇上——”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叫喊忽地从内殿传出,殿门外的众人好像被利器击中了一般纷纷后退,只有无暇毅然走入咸安大殿,脚步迟缓,——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惧怕,可以恐慌,可以忧虑的了,最大的灾难早在十七年前的那个夏夜就已拉开了序幕,此时,已是剧终,不用谢幕她就可以退场了,一会儿,她就 会和阿璃一起归返地府,阿璟还在那边等着她们呢。 “——皇上——皇上——你——”端午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遥遥传来,卫无暇转过回廊,哗地推开咸安殿内寝沉重的楠木殿门。 ——唔!一股极之馥郁鲜活的芬芳扑面而来,那么充沛而隽永,氤氲飘荡在整个空间,无暇不禁猛地呆住,继而便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巨大的龙榻边,愁眉,苦脸和端午都跪在榻旁,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榻上躺卧的那个单薄的身影。 “端午……端午姑姑……”景生吃力地睁开双眼,看到面前娟秀的女官,不禁脱口而出,低唤着她的名字,这一声呼唤像化解魔咒的答案,又像点击了电脑键盘上的某个神秘的按键,使他空空如也的大脑于瞬间被输入了无数信息字符,好像刚刚经过格式化的硬盘,正逐步恢复记忆,旧有的文档软件正被一一重装输入,但是……景生抬手抚额……在壅塞而来的记忆狂潮中似乎……似乎丢失了什么,有一朵雪白的记忆浪花正迅速远去,抓也抓不住! 他的前额内忽地生出一股锐痛,异常凶悍,景生被迫闭上双眼,攥紧双拳等待疼痛退却,脑海里翻涌而上的是沉淀了几千年的岁月:——除夕夜,香港浅水湾灯彩璀璨,在那艘晨阳号上,他举起手中的酒杯,酒里加了他为自己特制的毒药,唇角浮起最清醒的笑,说道:“小阳,敬你!后会无期!”然后便举杯一饮而尽。原来,他什么都记得,什么都不曾忘记,前世,他是方家继子方景生,死得毫无价值;今世,他是大夏成帝华璃,活得毫无光彩,白白拖累了娘亲,——啊!娘亲!景生蓦地睁开眼睛,转头望向榻侧, “……娘亲……母后……”景生口中低喃,心头却滑过一丝钝痛,好似欢喜雀跃又似怅然若失,到底为了什么?当他要细细追究时头颅中又炸开难以忍受的疼痛,“……嗯……疼……”景生重又闭上双眼。 听着阿璃恍惚的呼唤,看着他痛楚不已的表情,无暇却觉欣喜若狂,——阿璃——阿璃应该还有救! “张彦,张医正,你……你快来看看皇上!”端午一叠声地喊着,泪如泉涌,她刚进殿时华璃已处于弥留状态,脸上血色尽失,气息全无,可倏然间,好像有一道玄紫微光照亮龙榻,随即便嗅到华美的芳香,紧接着阿璃就睁开了双眼,“——张医正,你快来呀!”端午失控地喊着,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平定她狂跳的心。 张彦惊惶莫名地跑进内殿,一眼便看到华璃血色渐渐丰盈的面色,老头儿鼻子深嗅,——咦 ?刚刚内寝并没有用香呀!这奇丽香味又是从何而来?不觉更加惶惑,他趋步上前,跪在端午身边。 “张医正,皇上……皇上看起来似乎头疼难耐,你再给把把脉。”此时卫无暇已经镇定下来,她起身坐在龙榻边,将华璃颊边汗湿的碎发捋了捋,缓声问道。 张彦恭敬地拿起华璃的右手腕,搭指请脉,殿内众人全都摒声静气地凝注着他,生怕错过老人家脸上的任何表情变化,只见张老一会儿眉头紧皱,一会儿眉眼舒展,一会儿又似疑惑,一会儿又茅塞顿开了一般,最后,脸上显出欢喜惊异的神情,额上汗珠滚滚,双眼却笑得微微眯了起来, “恭喜太后,皇上此时已无大碍,脉象平稳有力,沛沛然似活泉涌动,臣还是第一次请到这样的脉,奇哉!奇哉!”张医正摇头晃脑,如置身梦中,整个世界已于瞬间颠倒,祸福安危只存于一线之间,刚才还阴霾凄绝的空气此时已变得清新甘甜,正负间大家早在死亡边缘转了一遭。 卫无暇深吸口气,狂喜地感受着那活泼跳跃的香氛,——那——那正是发自华璃的胸臆之间。 “张医正,那为何皇上头疼不已呢?可有良方救治?”卫无暇拿起枕边的绢帕,轻轻地抹去华璃额上的细汗。 景生一动不动地躺着,当丝绢抚上额头,那里便隐隐痛疼,难道有什么记忆被过滤消除了?脑海里充斥着前世今生的过往,景生忽然对自己旧有的生活感觉无比隔阂,真是太荒唐了,竟会为了一个风筝爬树攀够,不顾危险,这不仅仅是玩物丧志,更是不负责任,好像……好像和自己的本性有莫大的冲突,想及此,心中郁闷焦灼,景生的额上又冒出冷汗。 “你看看,张医正,皇上疼得一直额冒虚汗。”端午接了卫无暇的话,脸现忧急。 “回太后,皇上今日从高处跌落,头部受伤,一时难免头疼,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转的。”张彦泰然回答,“我再给皇上拟个止痛安神的方子调理一下。”说着老人家就站起身,自有内侍伺候着他去写药方。 “皇上现在感觉好点了吗?”卫无暇俯身轻问,一边查看着他的容颜,看得越真切,越觉得恍惚,不可思议,总觉得阿璃此时的眸光和往日大不相同, “嗯,好了很多,只是偶尔会感觉头内隐痛。”景生低声回答,依然没有从回首往事的惊骇中恢复,——如同录影机倒带般从头回放,那些过往,如此幼稚轻狂,如此体虚力竭,似乎全部的生命都在等死中慢慢消磨,——这 ——这难道真是今生的他吗?总觉得有什么遗漏,及其重大珍贵,但却不能回想,还没碰触到那个黑洞的边缘,他就已经感觉头疼欲裂了。“母后请不要担心了,我觉得精神比以往好了很多。”嘴里说着安慰的话,景生抬眸细细打量着娘亲,雾里看花一般,仿佛——仿佛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亲娘,她的模样依然美丽端庄,神态却疲乏不堪,这——这原本都是他万分熟悉的,为何今日看来却感觉像隔着一幅纱,似真似幻,难以明了心中的感想。 ——他应该是爱娘亲的,但为何此时他又感觉与她万分疏远,仿佛经年未见? “娘娘,方子拟好了,请您过目。”张彦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腾云驾雾一般,成帝自幼体弱多病,平时吃药比喝水还多,刚才明明已是不治之态,可转眼儿的功夫他就神清气爽,脉象更是从未有过的平稳,不浮不沉,不缓不涩,内蕴深厚,“其实要不是皇上头疼,照今天这脉象真不用吃药了。” ——啊?不用吃药了?卫无暇拿着药方,呆怔地望着白发老太医,她从未想过阿璃今生能摆脱医药。 “母后,那方子给我看看可以吗?”景生撑身坐起来,很自然地从无暇手中拿过了药方,只看了一眼便笑了,“张医正,大生地,白芍,天麻和夏枯草也就罢了,这个地龙,全蝎和细辛就免了吧,我的头疼可能只是脑震荡引发的轻微症状,不是神经痛。” ——啊!随着那明朗的声音侃侃而谈,龙榻旁的众人全都目瞪口呆地忘了回应,“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景生疑惑地问,随即便继续与老太医商榷:“张医正,您看用柏子仁代替合欢皮可好,还可以加上酸枣仁和远志。” 老医正已经忘了惊诧,趋前半步,“皇上是……是忘了什么,需要健脑?”皇上刚才加的几位药都是主治心悸不安,头晕健忘的,老头儿心里笑了,他倒是觉得皇上不是忘了什么,而是奇异地记起了什么。 景生轻轻点头,“嗯,好像是,但不能想,一想就会头疼欲裂。” 无暇若有所思地凝望着他,忽然扑上前,一把揽住他,将他珍爱地搂在怀里,泪流满面,“阿……阿……阿璃……那就不要想了……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有什么不记得了就问娘……娘亲从头告诉你……” 张彦一看这情形,立刻给端午使个眼色,端午大梦初醒般深吸口气,双手分别拉着愁眉和苦脸悄悄站起身,退离龙榻。 午后的阳光,点点滴滴,透过隔窗上的烟纱筛 进寝殿,也点点滴滴透进众人的心中,从生至死,从黑暗到光明,大家都有一种再世为人的奇怪感觉, “我看皇上竟是大好了,真是感谢上苍!”张老太医定定地望着殿门外苍蓝如洗的天空,语近癫狂。 “你是说皇上这次的摔伤没事了?”端午只觉恍惚,一颗心嗵嗵急跳,身上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何止是这次的摔伤,皇上的痼疾也似无影无踪,康复痊愈了。”那白发老人喃喃自语,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因太过震惊,欣喜都压在内心的最深处,泛上心头的反而是一种惶恐。 “——什么!你……你说什么?”端午不敢置信地拉住老太医的袖口,根本没察觉这不合礼数,“你……你说皇上的身子康复如新了?”端午的声音抖得像片树叶,旁边跟着的愁眉和苦脸则听得喜极而泣,完全不知所措了。 “起码从今天的脉象看是这么回事!”张彦已慢慢镇定下来,把握十足地说着:“虽然陛下仍偶尔会头疼,但依我看来,陛下的身体全无疾患,血气充沛,竟像有多年无上修为的世外高人。” ——哐当!苦脸一个没走稳,绊在门槛上差点摔一个跟头,若不是愁眉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苦脸此时已经摔得大头朝下了,愁眉也好不到哪里去,怀里抱的拂尘一下子飞出去老远,险些砸了张太医的帽冠,张老爷子扭头瞪了他们一眼,复又笑眯眯地埋怨:“你们两个亏得天天伴驾,真是少见多怪!没听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吗?” “可……可再抽也抽不成世外高人呀!还……还几十年的深厚修为?!”苦脸连连咂舌,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苦脸!你是越大越不长进了!张医正把的脉还能有错!”端午厉声训斥苦脸,脸上却已笑开了花,“皇上是天命之子,此时大病痊愈自然天示奇迹。别说是世外高人了,咱们皇上就是世上真龙!”端午一口气说完,拍拍胸口,从未感觉过如此心情舒畅,一切来得太突然,真如做梦一般,“你们两个,别晃神了,赶紧照着张医正的方子去熬药。”端午打发走张彦和那两个小猢狲,就静悄悄地回到寝殿门口,略一张望,便看到龙榻上已经熟睡的阿璃和俯身为其打扇的无暇。 无暇仿佛感到了端午探察的视线,她从呆呆痴望中回过神来,偏头低声吩咐:“关于今天皇上跌倒的事故要严加保密,对外不能透露一个字!把咸安殿西偏阁收拾出来,我这些天都暂时住在这边,守着阿……阿璃。 ”卫无暇艰难地叫出那个名字,忽然觉得一阵心痛,锥心刺骨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在描写景生醒来时用了一些现代词汇,比如键盘,格式化等,那是因为景生是从现代穿越回去的,他知道这些事情。他回忆时出现的‘小阳’是他前世的情人。 景生是被明浩一枪击中眉心,因为他是龙魂的寄体,龙魂受创飞离,也就致使他身消骨散,化了!本来他和华璃就应该是一个人,但当年他大闹天界,破空而去,才出现目前的局面。(第一章有讲) 景生如今记得他的前世,以及华璃所拥有的记忆,唯独不记得他今生十七年的任何经历,包括大花,大华岛,阿鸾,等等,他都不记得了,呜呼哀哉,咋办呀?他会不会在无知的情况下,做出什么对不起阿鸾的事呢?阿门! 俺的深水炸弹很有效,昨天和今天,好几条万年深潜小鱼,浮出了水面,俺准备制造深水核弹了,哇哈哈哈~~,都快快浮出水面吧。1 第八十六章ˇ 当天深宵,皓月当空,暑气渐收,夜风清凉,撩动着锦纱帘幕,在咸安殿的西偏阁中,一灯如豆,卫无暇靠在凉榻上,在明灭不定的灯光映照下,她的面色喜忧参半,阴晴不定,踌躇半晌,终于迟疑地开口:“端午,你……你今天有没有注意过……注意过他的眼睛?” 端午歪在榻边,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绣着一个扇袋,听到无暇发问,她的手一抖,细小的绣花针噗地走偏扎进指尖儿,疼得她眉头猝地拧起来,“嗯……皇上的眼神确实不太一般……”想了想,端午慎重地回答。 “岂止是不太一般……简直……简直就是……”卫无暇猛地顿住,似乎是没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她咬咬牙,心头的重压已使她忍无可忍,不吐不快了,“……简直就是判若两人!”此话一出,便如打破魔咒,卫无暇用手抵着胸口,试图压制住急跳的心脏,“他的双眼……活灵活现……灿若星辰……如此明亮……仿佛……仿佛具有灵魂……”卫无暇着迷地轻声细语,端午不禁抬起头,定定地回想,唇边渐渐露出一个想往的笑, “是呀,娘娘,这还是我第一次被皇上的眼神镇住了,专注而真诚,一点都不虚浮。” “——正是如此!”无暇激动地双掌互击,却又一下子被那掌声所惊住,寂静夏夜里,那清脆的掌声显得如此尖锐突兀,正像此时她的心情,“而且,你……你有没有闻到他的体香……太美好……也太神奇了!”无暇深深赞叹。 “嗯,嗯,”端午拼命点头,一想及此便心花怒放,“娘娘,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从皇上三岁起便再没闻到过他的体香了,早已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今天那香味忽然而至,真把我吓了一大跳。”端午抬袖掩唇,却依然嗬嗬地笑出了声。 卫无暇的眼中却殊无笑意,她低头想了一瞬,便毅然抬头问道:“那香味……是……是如何突然而至的呢?” 端午收了笑,双眼凝视着碧纱灯,仿佛又回到今天晌午那神秘的一刻,“皇上当时眼开着就不行了,我已哭得昏聩,就觉得殿内忽地一亮,随即便闻到了馥郁的芬芳,没过多久,皇上就醒过来了。” “——嗯,”卫无暇心中惊疑不定,双手簌簌地微颤,只好一把抓住枕边的团扇拼命地捏着,“你……你以前知道皇上懂医术吗?” 端午摇摇头,想起今天华璃和张彦的对话也不禁笑了,“皇上今天和张医正讨论药方可真有趣,解恨!那老家伙一向孤傲,连您都不放在眼中,没少给咱们脸色 看,今天却让皇上给制住了,呵呵呵……” “端午,我问你话呢,”卫无暇探过身去拉拉端午的衣袖,“皇上平时和你们议论过药方吗?”卫无暇心中的疑惑像水中的涟漪,一环环,不断地扩大。 “我没听皇上说起过,不过,娘娘,您也不需存疑,人们不是常说久病成医吗,咱们皇上都病了快十七年了,苦药不知喝了多少,自然懂得一些医术了。”端午说着便站起来,“娘娘,我还是过去看看吧,愁眉,苦脸还是不太上心,皇上晚膳后刚吃了药,可千万别盖少了着凉。” 卫无暇若有所思地望着端午离去的背影,——久病成医吗?今天阿璃添添加加的那几位药可不是他平时吃惯了的,甚至是他从未用过的,阿璃谈起医药时的神态,仿佛他深谙此道,并有大成一般自信,那绝不是一个久病成医的半吊子病患所能显露出的笃定气度。 不知过了多久,门扇吱地一声响,端午人还没进来,声音已先期而至,“娘娘,您快去看看吧。” “怎么了?”无暇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双脚好像受到了感染,也跟着簌簌地发抖。 “皇上……皇上竟然还没有睡,正在看以前的奏章呢,还摊了一案子的地图……都是……都是愁眉从珍档处找出来的。”端午纳罕地说着。 “什么——?”卫无暇的身子猛地一歪,不小心撞翻了榻几上堆成一摞的奏折,本欲赶过去干涉,忽又改了主意,她慢慢坐下,指了指榻几上的奏折,“端午呀,你把这些也给皇上送过去,都是这两天最新最紧急的,若是他看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就来问我。” 端午惊讶地微张着嘴,不置信地呆看着无暇,“娘娘,皇上今儿才好点,就……就……”娘娘怕是高兴得疯癫了吧,怎么今天行事如此怪异呢? 卫无暇拿起一本奏折低头翻看着,她的唇角微微勾起,漾起一个淡笑,“难得阿璃有兴致,他有点事做便不会凭白瞎想,便不会闹头疼了。” 翌日清晨,卯时刚过,卫无暇正坐在镜前梳妆,端午刚拿起一只璎珞玲珑的金镶玉步摇,就见小宫女在门边探头探脑,不禁皱眉,轻斥道:“有什么事便来回禀,别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 小宫女一吐舌头,缩着身子回复道:“是愁眉过来了,说是……说是……” 端午嫌那小姑娘口齿涩滞,一摆手,“你下去吧,叫他进来回话。” 愁眉文文秀秀地走进来,眼中带着丝奇异的光,笑 看着无暇和端午,“皇上问太后起身了没有,他要过来给您请安,然后和您一起去上早朝。” 啪地一声,端午手中的金镶玉步摇掉在妆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卫无暇和端午俱是一愣,齐声问道:“——皇上已经起身了?”——这——这怎么可能!华璃一向懒床,不过辰时从不起身,就是过了辰时,也常常懒卧不起,常常误了早朝,而今,卯时刚过,他就起身了? “嗯!”愁眉点点头,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我和苦脸已经陪着皇上在凝华苑转了一圈了。还去御马司看了马,皇上说那些马大都不合用,要重新置办呢。” ——啊!这下子卫无暇和端午简直惊得下巴快掉下来,自从文帝驾崩后,这御马司就形同虚设了,华璃虽有心习练射御,但却无力而为,他一直被病魔纠缠,大夏朝也有多年未举办春狩了。 愁眉的话音刚落,从他身后便传来一个纯和的声音,“母后可梳妆完毕了?我可以进来请安吗?” 无暇说不出话,只拼命点头,这么多年了,阿璃早晨很少来看望她,一般都是她上朝前去探视阿璃,嘘寒问暖。阿璃每次来问安也都是长驱直入,从未如此慎重矜持,而他的声音,明亮得就像最纯粹的银子,与以往稚嫩的声线大不相同,好像……好像一夜之间……阿璃便成长了一般。 “皇上快请进来吧。”端午热切地招呼着,一边打量愁眉,“哎,你昨天不是也摔伤了吗?今儿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大碍了。” “咱咸安殿里别的没有,就是药多,昨晚上陛下已经找了药给愁眉治过伤了。”没等愁眉回话,苦脸先一挑珠帘,冒了进来,眉花眼笑地代为回答,反被愁眉狠瞪了一眼。 端午和无暇立刻惊诧对视,别说给人上药治伤了,每次阿璃自己跌破了手脚都是端午带了太医亲自去服侍,这……如今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母后——”随着一声轻唤,成帝从掀起的珠帘下漫步而入,清晨灿烂的阳光折射在水晶吊珠上,光华璀璨,肆无忌惮地映上他的脸,无暇,端午和屋中一众内侍宫女,瞧得全都呆住了,华璃相貌奇丽,一向富有美名,但今天的他,如此生机勃勃,鲜活的生命里灌注了无与伦比的美,特别是他的那双星眸,明辉灿灿,摄人心魄, “咳咳……阿……阿……阿璃……”卫无暇忽觉呼吸困难,心中没来由的悲喜交加,她轻咳一声,勉力稳住心神,唇边漾起一个温暖的笑:“你昨儿个才摔伤了,今儿怎么就这么 早起呢?要是觉得不舒坦,今儿就别去早朝了,再歇歇吧。”说着无暇便走上前,关切地打量着他,越看越觉得目眩神迷,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只是……只是如今有了灵魂!不……好像……好像人也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了……好像……好像身量儿更高了……更挺拔舒展了……就像一株奄奄一息的奇葩……如今又重获新生! “我没觉得不舒服,全身真气流转,只觉精力充沛。”景生温和地笑了,心里却仍觉凄惶,他记得前世所有的过往,一步一血泪,而今生的一切,虽也历历在目,他却总觉得万分隔阂,好像……好像那是别人的记忆错装进他的大脑,而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却被无情地抹去了。 “我听愁眉说皇上对御马司的御马不太满意呢。”无暇拉着成帝坐在身边,心里却有点忐忑,总不像以前那样自然而然,儿子还是自己的儿子,为何心境却大不相同了呢? “母后,那些御马都是几代的混血杂交了,不但没有一匹阿拉伯纯血,就是大宛宝马也并不纯粹,宫中的御马司尚且如此,不知咱们大夏军中的军马又是如何的窘迫呢?”景生想了想,还是直言相告。 卫无暇一听脸色唰的一下变得煞白,眼底慢慢,慢慢地沁出雾气,但她还是强力压下了泪意,无限欢喜地望着成帝,“皇上真是长大了,知道忧国忧民了。” 屋中的几位心腹近侍全都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他们最了解华璃的情形,因此对卫无暇的话都大有感触。 “你父皇在位时便一向克勤克俭,常常教诲,说皇家用度能省则省,但却一定要富国强兵。我对此谨遵不移,皇上你自幼不爱骑射,我也就没太理会御马司的情形,但军中马匹和各部省的合理开支都充分供给,咱们大夏全国的农业水利,道路桥梁,这些年都未废弛,并得到兴修和完善。虽然咱们一向武德不彰,但近十年来水师和陆军也一直在不断发展扩充,以备风云突变。” 跪倒在地的众人听着太后卫无暇的侃侃而谈都感觉万分惊异,他们从未见过太后和成帝如此交谈,倒不像母子对话,而是……两位政治家在彼此交换意见!景生也觉得惊诧,同时隐隐自责,如果以前自己是因为心智淤塞迟钝而无所作为,令娘亲独立承担所有的重负,那今后他必奋发图强,以报娘亲护国爱民,为了他独当一面的恩德。 “母后,是我造次了,想得不周到。母后的治国之方略当真严谨。”景生由衷而言,他虽然对娘亲依然感觉生疏,那些亲爱感佩都像是借自他人,但她……确 实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 “皇上差已,我没理会御马司不是因为咱们国库空虚没有银子,而是陛下一向对马不敢兴趣,既然如今皇上提起了,那就让户部去置办,那也算是咱们大夏的门面呀,明年若是举办春狩,皇上总得要有匹像样的马儿,总不能比军中将领还骑的差吧。”说着无暇便欣然而笑,笑意一下子点亮了她的眼睛,景生乍然瞧见,不禁心中咯噔一下硌得生疼,好像……好像有什么人的微笑也能瞬间点亮阴霾的空间!(花老大和阿鸾) “春狩——”景生在脑海中搜索,找到相关内容,接口问道:“咱们上次停办是因为北句丽海寇侵扰,不知如今情形如何?”脑中没有相关内容,可见以前的自己对此毫不上心。 “北句丽这两年都是丰收年,国内政局也还算是平靖,海寇之乱已平息下来了,但是,东夷海匪在南楚沿海闹得很凶,我怕他们会趁乱北上,而且,据说南楚已找到海防强援,我们就更是不得不防了。”卫无暇刚刚说完,就发现华璃的面色有点苍白,他明澈的星眸中漾起一丝疑惑,转瞬即逝。 ——南楚?海防?景生听到这两个词汇,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心脏直沉入谷底,悄无声息的,仿佛已浑忘跳动,他不觉深吸口气,可却仍觉得胸中窒闷难耐。 “怎么啦?阿……阿璃……哪里不舒服吗?”无暇语带焦灼,不知怎的,她现在总觉得叫成帝阿璃非常别扭,可……可又不知到底该称呼他什么,是因为孩子一夜成长,心智开化了吗? “母后,我没事,您别担心。既然海防形势如此,我想那就不如和南楚建立同盟,借他之力共抗海寇,同时,我们自己也要大力发展水师,更新船只和装备,扩建神机营。还要发展神机骑兵和火炮兵,陆海内河各关隘都应有不同层次的部署和防御措施。母后将国内政经管得很好,发展农业的同时还渔顾商贸,走向各大洋,开通并完善大夏的贸易口岸,我们如果兵强马壮,就是打开国门,也不怕别人居心叵测,谁敢挑衅,就将他彻底揍出去!让他们的子子孙孙都记住这个教训!”景生信口说来,流畅自然,好像这是他早已深思熟虑之事,可屋中众人却都听得目瞪口呆,大惊失措,过了半晌,端午才率先重重磕下头去,口中激动地称颂:“恭喜太后,贺喜太后,皇上竟是大成了!” 卫无暇口不能言,忍了又忍的热泪滚滚而下,因为与景生挨着坐,她的鼻端又萦绕起那股鲜明而生动的香氛,不觉轻吸口气,再缓缓呼出,还是未能平复心中的感动和感 恩,双手攥紧披帛,直要将它揉碎, “……嗯……嗯……皇上说得好……真说到娘心里去了……等过些日子你身子大好了,就为陛下行冠礼吧。”好不容易说出心里话,卫无暇浑身轻颤,她等这一天……等了十七年!原本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原本早已燃成灰烬的心……此时却又腾起了火苗,暖融融地照亮了胸膛。卫无暇一把拉住儿子的手,握在掌中,片刻后她便吃惊地低头细瞧,果然,轻扯起衣袖,在成帝左手腕上发现一道伤痕,颜色鲜艳,显然不是旧伤,就是旧伤,也万没道理她不知晓呀! “这……这是怎么回事?”口中惊问,心里更是惊诧莫名。 端午,愁眉,苦脸探头看来,也都吃了一惊,“昨晚……昨晚更衣时还……好像还……”愁眉喃喃自语,忽觉失言,眼珠一转,“想是皇上昨儿从树上跌下来时被树枝刮了手,当时没注意,这不都自己愈合了。”说完他的心脏依然慌乱地急跳着,昨晚是他服侍华璃更衣,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华璃的左手腕上光光滑滑,并无这道伤痕。 景生听闻也低头看了一眼,对此并无印象,轻蹙眉头,想了想,不得要领,便丢到脑后,“嗯,好像是昨天摔下树时刮伤的,我没什么不良感觉。” 就在此时,一位太后身边的女官在西偏阁内寝外恭敬地提醒道:“早朝时辰将到,请陛下和太后娘娘起驾。” 作者有话要说:龙魂会按自己的喜欢复制寄体,他显然不喜欢阿璃病弱的身子,所以~~~ 景生已经想着利用南楚了,呵呵呵~~~,他虽然一部分记忆丢失了,但所学技能都没有忘记,就像我们如果学会了游泳,骑车,就不会忘记了,这些治国方略,其实都是他管理大华岛的办法,如今,他拥有了一个国家,哈哈哈~~,会如何大展宏图呢,请拭目以待,阿鸾呀,乃一定要挺住哈,俺帮乃找大夫去了,555555~~~,咱娃的眼睛瞎了呀,555555~~~1 第八十七章ˇ 大夏朝外宫仁泰殿中,布局严谨恢弘,因正值盛暑,大殿四角都放置了铜兽冰鼎,清晨的阳光从半开半闭的殿窗镂雕间穿透而过,如一束束细小的聚光映照着殿中闲站着的群臣,今天不是大朝,又因成帝常常缺席早朝,辅政的卫太后一向爱惜人力,平常日子早朝时一般都是各部省的首脑来回报一下日常公务,其他下级文武官员一律去部里公干,有要事自由首脑传达转述。所以,今天来上早朝的也依然是二十几位二三品的部司大员。 他们中自有消息灵通的,对昨天成帝摔伤的事故多多少少有所耳闻,除了忧心忡忡,还略带着一点点无可奈何,当他们看到一摇三晃漫步而入的帝师王伯庆时,都慢慢聚拢过去。本来老王就因为相貌滑稽丑陋多为人诟病,当初能当上太傅也是文帝力排众议才如愿以偿,这些年他的学生成帝毫无长进,依然如扶不起的小儿一般只知嬉戏游玩,更兼身体赢弱,对政务毫无建树,朝中群臣对太傅王伯庆更是少有恭维,多有指摘。王伯庆本人真正是有苦说不出,既恨自己无能窝囊,又忧成帝如此下去终将不可收拾,他虽多次请辞太傅一职,但都被卫太后一口回绝,只说皇上还年幼,离不开王太傅一直以来的教诲,老王心中深深叹息,——天知道,那孩子是离不开他的教诲还是喜欢他寓教于乐的讲学方式,问题是成帝似乎只领会了‘乐’,而于‘教’则一窍不通! “王师傅来了,咱们快问问他,他又带着咱们皇上哪儿玩去了?”礼部尚书陈烁一向讲究仪表,对老王从来都看不顺眼,最近又刚和瑞王结了姻亲,更是有点跑遍,连带着对成帝华璃也出言不逊起来了,如果这次消息准确,那不久的将来,这大夏的江山就是瑞王的了。 “什么哪儿玩儿去了?陈尚书,那鼠溺的味道如何呀?”王伯庆晃着冬瓜脑袋,老实不客气地予以反击,围拢的人堆儿里立刻爆出忍笑忍得岔气儿的咕噜声,还有人抬袖掩唇背转了身儿。礼部尚书更是面红耳赤,纳纳难言,原来这位陈烁陈尚书因青年时代冶乐过头伤了命根子,一直忙于求医问药,最近被一游方和尚敲了一大笔,还骗他以鼠尿作为药引吞下了肚,当晚,陈烁自以为大功告成,兴冲冲地去找他最心爱的男妾,却不料那物儿依然死气沉沉地没点儿动静,那刁钻又欲火焚身的男孩儿性子起来,一脚将陈烁踹出了屋,转天儿就跟着府中的武师跑路了。弄得陈烁灰溜溜的人财两空。 户部尚书,人称王算盘的王孙湓凑过来,好心地拉拉王伯庆的袍袖,不无忧虑地说:“本家子,你敢情还不知 道呢?天家昨儿又出事儿了,唉!”说着一叹气,猛拍大腿。 王伯庆一激灵,半罗圈儿的胖腿便开始转筋,冬瓜脑门子上立刻冒出大汗珠子,“出……出……出什么事儿了?”他平时虽为人滑稽,此时却是真的心里慌乱,话不成句了。 “听说是为个什么风筝,从树上跌下来了,”王算盘凑到王冬瓜耳边,一种嘀咕,眼看着王伯庆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所以说大事不妙呀,今儿太后能否上朝都难说了。”王孙湓摇摇头,眼中闪过深深的烦忧,他是自文帝时便任职户部的老部郎,从最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地做起,他对大夏朝的每一个铜板都一清二楚,是位真正的能员干将,也就真的关注国运国势之走向。如果成帝真的呜呼哀哉了,那大夏必乱,天下必乱。 就在大家嘁嘁喳喳,议论纷纷,没头儿苍蝇似的乱成一团时,就听执礼太监一声高喝:“肃静!陛下和太后千岁上朝了!”这一声喊如同投入湖心的粒粒石子,人群立刻四散而开,列队两班,肃然静立,彼此却还惊诧地互相张望,——不是说小皇上从树上摔下来,不省人事了吗?怎么……怎么还来上朝了?莫不是执礼太监看花了眼吧。大家刚还疑惑万分,就见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快步转出万里江山的刺绣屏风,走上玉阶,在镏金镶宝的御座前站定,而御座后方的纱帘里也出现了那个每日准时来到的身影,大家不疑有他,刷啦一声齐齐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景生站在金殿之上,皇座之前,忽然觉得恍惚,他略偏头看看身后玉镶宝饰的那把椅子,好像在梦中见过千万次,但在现实中却从未真的触摸过一般,那是一种怪异的疏离感,(奇*书*网^.^整*理*提*供)似曾相识,但又万分遥远,就像他苏醒后经历过的每一件事,遭遇到的每一个人,他熟悉,他认识,但却只是在梦中,那是一个迷离而晃动的梦境,如今,大梦未醒,只是变得更加清晰了,令他一刹那,不知今夕何夕,他又身处何处? “众位爱卿,请平身!”话语出口的瞬间,景生微微愣住,这……这明明是自己说了几千遍的话,为何如今听起来如此陌生? 比他更吃惊的便是那众位爱卿了,老少爷们儿齐抬头,都是一愣,辰时已过,阳光从宣敞的大殿殿门直射而入,正正照上成帝的脸,映得他寒星似的眼眸中金芒闪烁,当他专注凝视时,每个殿下之人都觉得那锐利清透的眸光是望向自己的,于是便不自觉地心生敬畏,这是……这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古怪情形,原本华 璃便奇美,但美得不似真人,看得久了,谁都没了感觉,也就不觉得他如何美。今天,成帝在御座上端然而坐,只发一言,只宁定地望着他们,便足以令人倒吸口气,便足以震慑人心,简直不由衷赞叹都不行! “陛下今天神清气爽,看着真是精神抖擞,老臣叹服!”第一个出班秉奏的居然是一向木纳不善言辞的工部尚书程志,此人也是两朝元老,一向埋首公务,不善阿谀奉承,所以年至古稀,八五八书房也只是个三品尚书。大家都未想到这位老冬烘今天竟然奇峰突出,抢了风头,不禁都偷偷窃笑。景生高高在上,不明所以,只是恍惚记得这位老臣的官职,听到他出言赞叹,以为那是每早的例行公事,也不甚在意,倒是想起一事,稳声开口问道:“程老尚书,请问咱们大夏境内共有多少造船场?” ——呃?程老爷子猛地愣住,殿内众人也猛地愣住,只有纱帘后的卫太后无暇唇边露出了然的笑,不禁轻轻摇动起手中的团扇,从未感到过早朝竟是如此的有趣和快乐。 程志捋捋颌下花白长髯,微一沉吟便谨然回话:“回陛下,咱们大夏海岸线绵延漫长,造船场也分布广泛,朝廷直属的就有夏江沿岸的夏阳龙江船场,淮州的清江船场,东州的渭河船场,还有东北沿海的登州船场,莱州船场,连州船场,以及离咱们东安不远的津州船场,至于民间船坞船场那就更是多不胜数了,但是工部都有详细备案,陛下若要细查,老臣可以将造册的备案呈给陛下检视。”程志不明白为何今日小皇上会问起造船之事,以为又是卫太后突击检查政务,幸亏他业务熟练,一口气流利地说了下来。 “嗯,如此甚好,那么,我们的水师有船只多少,兵将多少呢?”景生凝神细想,一边继续发问。兵部尚书萧寒立刻出列行礼,心中暗叹,——这小皇上今天看着精气神俱足,眸光烁烁,好像能直望进人的心底,难道从高处跌落也能摔个焕然一新不成?! “回禀陛下,我朝水师有兵将十五万人,各种战舰舫船有三千多艘,主要集中在夏江沿岸和东北沿海,前些年北句丽海患严峻,海防水师大营都集中在登莱两州,在与南楚接邻的陪都夏阳也建有一座水师大营,主要用于防范南楚,以图日后南进。” 纱帘后的卫太后微微颌首,——萧寒出身名将世家,几代来一直为大夏军中的中流砥柱,族中子弟大部分都驻守在北部的朔方,萧家儿郎是大夏百姓耳熟能详的能兵强将。 “——三千艘?”景生皱皱眉头,一下子想起前世的 元朝,元初时中央政府便拥有近两万艘战舰,而仅一次海战便能赶造几千艘战船,不禁侃侃而谈:“如今朔方已定,我们除了驻兵垦荒,还可设立一些内陆通商口岸,使塞外的游牧部落不靠抢掠也能安然过冬,水师战船的数量还远远不够,可以把现有的战船翻修改造,同时赶建新船,我军的火器装备如何?” 景生的一番话说出口,殿下站班的众臣已听得惊骇莫名,不知所措了,帘幕后的卫太后目不转睛地凝注着侧前方的华璃,只觉得他身着明黄衮服的身影似有光华蕴籍,明澈耀目。 “……咳咳……陛下……咳咳……陛下的一番话令臣茅塞顿开……特别是有关在朔方盾兵垦荒……并与塞外部族进行商贸交易……咳咳……实在是妙哉!”萧寒连咳带呛总算是把感慨说出了口,接着他话锋一转,眸光深沉地望向御座上容光焕发的少年:“我也多次想扩建水师,加造新船,但国库有限,如扩大军建,恐入不敷出,至于火器,我们的北方驻军有火枪两千只,火炮十门,而水师则只有甲板炮两门,火枪两百只。”萧寒的声音渐渐低微,他一直想扩充神机兵,但只苦于火器难求,“陛下,这西夷火器奇货难求,就是有银子也常常买不来呀。” “买不来便自己造!夏华之邦人杰地灵,巧匠辈出,定能把现有的西夷火器发扬光大。”景生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虽然心里一震,但细细回想,便胸有成竹,好像造船和研发新式兵器是他曾经的日常工作。 ——啊?!朝堂之上此时已是沸腾,老老少少全都顾不得礼节了,尽皆面面相觑,议论纷纷,——这成帝别是摔跤摔坏了脑壳,竟开始白日做梦了呢? 礼部尚书陈烁刚才吃了太傅王伯庆的亏,正憋气难耐,此时听得少年皇上口出狂言,便撇撇嘴扯声开口道:“圣上当真是奇思妙想,不知圣上对火器了解多少呀?这造船的银子又从何而出呢?” 景生凝目望去,见殿下众人对陈烁的诘问都暗中相合,不禁坦然一笑,轻快地说道:“目前的手持火器主要分火绳枪和燧发枪两种。来自亚平宁半岛的穆什克特火绳枪代表了当今西夷火绳枪的先进水平。该枪口径二十三毫米、全弹质量五十克,有效射程一百米,采用机械式瞄准具,每分钟可发射两发。此枪能在一百米内击穿骑士所穿的重型胸甲。燧发枪则克服了火绳枪的一些弊端,使用简便,射击强度和精度都更好。燧发枪又分步兵燧发枪和骑兵燧发枪两种,口径,枪长和弹丸重量都不同。” 大殿内鸦雀无声,殿 角摆放的四个巨兽冰鼎渺渺飘出缕缕白烟,嘶嘶地轻喘像巨兽的叹息。众人均如陷入迷梦,陈烁翻着小眼儿,已汗出如浆,连卫无暇都目瞪口呆地不知作何反应。 “目前东夷正处于军阀混战时期,但各军阀却对航海商贸采取支持的态度,也就使西夷火器迅速传入东夷,并在九州各铁冶场仿制出东夷式的火器,东夷海寇正是运用这种火器对南楚及我大夏沿海进行劫掠。小小弹丸岛国能做到的为什么我们做不到?”景生不急不徐地说着,仿佛这些话语已在他的脑海中酝酿日久,“至于赶造新式战船和商船的银两就从船上着手,所谓以船养船,造船工场有与之配套的手工业工场,用来加工帆篷、绳索、铁钉等零部件,还有木材、桐漆、麻类等物资供求,及其堆放的仓库。在造新船的同时也带动了这些附属行业的发展,对财政和税收都有莫大的好处。我朝应建立造船材料的验收,船只的修造和交付等一整套严格的管理制度。从而打下雄厚的造船业基础。还有一个广开财源的路数,那便是——” 一听‘广开财源’,那户部尚书王算盘立刻双眼烁烁放光,也顾不上惊诧小皇上的脱胎换骨了,先抢前一步,紧声问道:“——是啥财路呀?陛下快说来听听!” 景生迟疑了一瞬,慢慢开口道:“这也是朕昨晚想到的,就是有点趁人之危,如今南楚海患频繁,致使其原有的通商贸易口岸近乎荒废,我朝应在靠近南楚的东海沿岸增开八个新的通商口岸,为往来商船提供免税货运仓储和各种其他优待举措,将南楚的对外商机抢过来,如此一来不但增加了关税收入,周边地区也将在农工商贸及服务等各方面得到长足的发展。银子靠省是省不出来的,银子都是挣出来的,哪怕是趁别国疲弱,争取商机也要在所不惜!”景生说到此处忽然顿住,心里没来由地生出锐痛,好像冰寒的锋刃正缓缓地划过心房。他不禁一下子攥紧了拳头。 王孙湓呆怔了片刻,忽地扑跪在地,叩头有声,复又抬头,脸上已喜极而泣,涕泪纵横,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呆跪于地,过了半晌才颤声道:“老臣忙碌了半辈子总算是没白忙,没白忙呀!” 景生死忍过那一阵心痛,抬眸目视下方,忽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健硕的人影,那是……那应该是自己从小的师傅……王伯庆,一边想着脑海中便如电影回放似的出现了无数的画面,一一审视,景生不由得笑了,心里更是无限感慨,这位老师当真是用心良苦,自有法度,可惜过去的自己似乎并未领悟。 诚挚的视线投注 在老太傅身上,景生坦然而言:“太傅常常教诲,说大夏应以农为本,盘剥土里挣命的农民便是自取血肉,所以,我朝不管如何开源节流都一定要保护好农业基础,保证全国的粮食供给!” 全朝再次哗然,众臣都纷纷看向王伯庆,第一次对他刮目相看,尊敬有佳。老王一直低着头,不知是在冥思苦想还是大梦未醒,只有两行热泪滚滚而下,顺着他的三叠下巴,汇入领口,再流进心里。 就在此时,被一挫再挫的礼部尚书陈烁忽然开口:“回禀圣上,前旧蜀残将准备将原大蜀世子卫元嘉进献我朝作为质子,不知他若到来,该如何安置?” 此言一出,大殿之内立刻陷入沉寂,大家闪烁的视线都向御座后的淡黄纱帘投去,纱帘后的卫太后也是浑身一震,关于此事她早有耳闻,但却迟疑着并未放在心上,此时竟迫在眉睫了。 景生略一沉吟,立刻想起母后对这位前蜀世子的评介,不知怎么,心中忽然逆向升起一股暖流,和声说道:“此时他已是国破家亡,走投无路,我大夏为天朝大国,怎能欺辱一位失国之人,他若到来,就先安置在宫中的泽兰驿所,善加照拂,日后再为其安排府邸。旧蜀残将此时献世子为质,此举恐怕有诈,兵部要密切关注陇中,陇西一带,秘密增调兵力,绝不能掉以轻心,让人钻了空子。” 成帝此言一出,大殿内静默无声,随即便爆出称许赞叹之声,大家全都忘了此次早朝卫太后竟未发一言,完全由成帝独立主持!这次早朝持续了快两个时辰,后被《明华史?圣祖本纪》誉为‘开国之晨’。 退朝后,景生跟在卫无暇身边走回咸安殿,一边轻声问:“母后,您今天未发一言,是否嫌我太造次了?” 无暇停下脚步,侧转身,宫装高髻上的金玉步摇微微轻晃,在她秀丽的颊边摇曳出细小的珠影,她的手在广袖中紧紧互握,也未能止住轻颤,她很想……很想伸手拉住身旁少年的手,却,终于放弃,心中悲喜交加,无法言传,抬眸细细端详身边人,他……眉目如画……分明便是阿璃……但他的神态安然怡和……生机勃勃……又分明不是阿璃……他……到底是谁? “母后刚才没说话是因为根本不需我插言皇上便把诸般政务办稳妥了。我说什么都是多余,不如不说。”无暇唇边漾开笑意,温暖和煦,终于伸手轻轻握住成帝的手,语含深意地说:“皇上如今大好了,但无论如何都是娘的亲儿,娘除了欣喜宽慰,还盼你能忧国爱民,将大夏视为你毕生的基业和责任 。” 景生深深点头,——他今世的这位母亲好像隐含痛楚忧愁,无法排解,但却独立支撑着一个庞大的帝国,殊为不易,“母后放心吧,我会为大夏鞠躬尽瘁的。” 卫无暇的手一哆嗦,立刻嗔怨地说:“谁让你鞠躬尽瘁了,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算娘没说好了。” 就在这时忽见端午迎面走了过来,步履匆匆,到了近前,顾不上给无暇和成帝请安,便开口回禀道:“娘娘,是师兄的飞鹰传书,好像是南楚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哦?”无暇惊异地愣住,随即便打开端午递过来的小铁筒,从中取出一个纸卷,展开后反复细读,半晌无语。 “母后,出了什么急事?”景生冒然开口,不知为何,心上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卫无暇沉吟了一瞬,轻声转述,语气唏嘘不已:“昨日在南楚台州水师大营,明青鸾新纳的那位后宫承徽被一位谢氏将领射杀而亡,南楚太子明青鸾当场便悲泣血泪,盲不能视了。” “——啊!怎么会发生如此惨事?”端午率先惊叹,“没想到这位青鸾殿下倒比他父王有情有义,就是太惨烈了些,唉,可惜了那个孩子了,好好的,怎么就会被人射杀了呢?” 景生听着无暇和端午的陈述议论,忽觉心悸头晕,脸色变得苍白,他对南楚和这位太子殿下的情史秘闻并无多少感触,他现在只想能好好坐下,吃点东西,喝点水,——这种头晕恐怕是脑震荡的后期反应,又或是低血糖?景生琢磨着,一边不经意地问道:“母后,以后能否将早膳安排在早朝前呢? “呃?”无暇立刻扭头关切地看着成帝,“怎么?皇上饿了吗?也是呀,这脸儿都煞白的了,今天的早朝拖延了时间,端午呀,快给皇上去拿点现成的垫垫,然后立刻传膳。” 一行人簇拥着明辉照人的少年成帝走向咸安殿,宫道幽寂逶迤,阳光将踏越而过的人们拉成长长的黑影,那个飞鹰传来的血泪故事,转瞬便被遗忘在萧瑟的暗影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花儿已经开始打南楚的主意了,555555,咱的鸾儿呀,乃一定要坚强,今后要是花儿想起来了,你一定要满清十大酷刑呀,不知能否解你心头之恨呀~~~ 一般早朝都很早,五点左右,因为华璃身体不好,被改为七点,一般早膳好像都在早朝之后。 小鱼们都不怎么冒泡,俺就要失去动力了呀,5555555~~~~1 第八十八章ˇ 大夏历六月二十六日,还有一个多月便是合家团圆的中秋节了,往年此时,南楚大兴宫中早已开始制备各种节庆之物,素纱灯全部换为亮绸彩灯,内膳处也会赶制各种应节糕饼什果。而此时,大兴宫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内侍宫女们连行路摆物都是小心翼翼,摒声静气,平时无事更是三缄其口,全变成了没嘴儿的葫芦,只有闪烁的眼神彼此传递着忧愁和惶惧。 东宫翔鸾殿中,一片缟素,明霄平日便喜肃静,殿室中本就没有多少花俏颜色,此时更是雪洞儿般荒芜。 “小怡姑娘,你再帮我去劝劝鸾哥儿吧,好歹喝了这碗粥。”双福猫着腰,脸皱成个核桃,一下子老了十年,他眼巴巴地望着唐怡,干涸的眼眶里早已没有了泪意。 唐怡身着银莲滚绣的素白纱裙,叹息着接过了双福手中捧着的乌木托盘。自从景生在华青号上中枪消亡,魂飞魄散后,她就一路护送明霄回到了大兴宫,并暂居此处为明霄延医用药,时间像被一张魔掌控制,胶着地停在永恒的凝固状态,她在翔鸾殿中已感觉不到任何时间的流动,所有的人,全部的思虑,都停留在青鸾与景生出发去台州前的那一刻,荒诞而悲凉。 “双福总管,我去试试,但真的把握不大,他……”唐怡侧眸望着内寝中纱幔低垂的床榻,声音轻缓,“他是存心不想活了,因为眼盲,他找不到旁的死路,于是便不吃不喝,存心饿死。”唐怡的双手稳稳地抓着托盘,她已悲伤得麻木,像一个没有感觉的人偶,灵魂早不知跑去何处痛哭,此时她不管是说话办事都是机械使然罢了。 双福喉咙里咕噜一声,像是濒死的人在最后挣扎,“小怡呀,就算公公求你了,好歹救救鸾哥儿,救救他,不然,大家都是一个死。”双福不怕死,自从进了这座大兴宫,他就再不怕死了,但他怕青鸾凋亡,那孩子,是他一手抱大的,仪美若青凤,南楚……不能没有青鸾……! “公公莫急,我这就去,唉,可是,别说是殿下了,我都吃不下东西。”唐怡边说边端着托盘走进内寝,来到纱幔低垂的床榻旁,她轻轻撩起水色烟纱用玉勾勾住,一下子便看到榻上形销骨立的那个身影,本已泪绝的眼眸倏地便腾起泪雾,鼻腔酸痛难耐,只能深吸口气,再吸口气,硬是将惨痛压下心底。 “阿鸾,你……想不想再去大华岛看看……”唐怡轻声问着,好像略高的声浪便能令榻上病骨支离的身体灰飞烟灭,“也许……我们可以带着景生回家……回大华岛……”一想起大华岛,唐怡便浑身 震颤,她自己都不知该如何面对那里的父老乡亲,如何能令他们明白,那个灿若星辰的少年再也不会回去了。 “我……想把他留在临州……可以吗?”榻上瘦弱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他转过身来,黄昏残破的微光照在他的脸上,原本玉白的肤色已近乎透明,双唇干裂,唇角凝着一丝血渍,那双明媚的杏子眼,早已褪色,毫无光彩,在瘦削的脸上显得大而凹陷,却木然无神,“景生说过……会一直陪着我……而我……你知道……就是死也要被埋进祖坟……所以……小怡……你就答应我吧……把景生留在临州……可好……”说到此处,明霄早已力竭,他大口喘着气,却无力为继。 “……嗯嗯……”唐怡拼命点头,再点头,热泪滚滚而落,除了口中支吾,她怎么都说不出话,所谓的‘景生’不过就是明霄当日身上穿的那件纱袍,上面沁满了景生的鲜血,除此之外,他们再找不到景生的任何遗骸。 “小怡,我……就想去问问他……为什么骗了我……说好了要陪我三十年再三十年的……可才过了三天……他就走了……走得无影无踪……真忍心……”明霄攒足一口气,断续地咕哝着,静静的,像在和好友说个悄悄话。 “阿鸾……阿鸾……花儿也不想的……他……他是走得太急……没……没能和你告别……”唐怡差点失手打翻托盘,她放下托盘,跪在榻旁,低头默想,——那一刻,枪声大作,小花儿便像朵白浪瞬间化为泡沫,只余血雨香氛,弥天漫地!“阿鸾……花儿留下了青华号……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定能……定能护你周全……”没想到一言成谶,花儿真的有一天不会再回来了。 阿鸾身子猛地一震,欲撑身坐起来,挣扎了几次,终于放弃,黯淡的大眼睛呆望着帐顶,“……他……口没遮拦……总胡说……那日他走得急……可为什么这些天都不来看看我……他说过……他明明答应了……再也不离开我了……他说……阿鸾,莫怕,现在我们在一起了……其利断金……小怡……你……你说……”明霄的手伸出纱衾一把攥住唐怡的衣袖,那瘦骨伶仃的手竟比唐怡身上的雪色衣衫还要苍白,“……你说……景生他会不会已经喝下了忘魂汤……全忘了我啦……” 唐怡将他的手包在纱袖中,轻轻地捧着,暖着,使劲摇头,不知如何才能令明霄安心,“阿鸾……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别人也许会喝那东西……花儿肯定不会喝的……” 明霄听了,唇角忽然勾起一朵笑,那么脆弱鲜白,仿佛随时都会 凋落,“小怡……那我更要快点去找他……在他没有忘记我之前找到他……”他说得如此心满意足,仿佛他此时就已经与景生再次相遇了。 唐怡只觉心如刀绞,她拍拍明霄的手,突然灵机一动,“阿鸾,你要是不好好治眼睛,就是再见到小花儿,也认不出他呀,对不对?你乖乖地喝了这碗籼米粥,乖乖地吃药……” 不说还好,一听到‘籼米粥’三个字,明霄就倏地闭上眼睛,点漆般的秀眉浓睫更衬得他的面色白如雪宣,——‘我一定努力争取让殿下天天喝上籼米粥……一直到喝腻为止……’景生的轻柔细语言犹在耳,他的人却已魂飞天外了,“我……还没有吃腻籼米粥……还没有……景生……你明明答应过的……”明霄喃喃低语,双眼半阖,却再无一丝微光透出。 “……咳咳……”就在此时,一声威严的轻咳忽地在背后响起,唐怡惊异地回头,立刻看到一位高岸清峻的中年男人端立于内寝的门边,他的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沉重,仿佛这种倦乏已经渗透到他的每一滴骨血之中了。 “咳咳……你就是……咳咳……杜华的表姐小怡?”武王明涧意打量着跪在床榻前的少女,只见她身着白裙素裳,秀丽的脸上带着悲戚之态。 唐怡立刻从榻边站起,福身行礼,心中已猜出他是谁,“民女拜见武王陛下,陛下万福。” “起身吧。”武王淡淡开口,走上前来,床榻上蜷卧着的明霄听到他的声音勉力提气滚摔下榻,趴跪在地,口中却纳纳不能言。 武王不理明霄,只转头望着跟上前来的双福,沉声问道:“太子仍是不进食不吃药吗?” 双福点点头,下巴埋在胸口,肩膀抽动,仿佛已无力抬头了。 “鸾哥儿,你就这么急着丢下父王,丢下家国一死了之吗?”武王此时才低头盯视着趴跪在他脚前的明霄,声音低缓。 “他是怎么死的,我要一个公道!”明霄慢慢抬头,盲目的眼眸毫无焦距,只呆定地望着前方。 大殿中立刻陷入死寂,隔窗外暮霭沉沉,最后的日光挣扎着闪人窗棂又匆匆遁去,只余缕缕尘烟在明灭不定的日影中漂浮。 “他是被谢氏子弟谢林所杀害,谢林已当场吞枪自杀,谢氏全族都将因此受到重罚,这个公道够不够?” 明霄浑身哆嗦,双手死死地扣住地面,好像要将地砖击穿,他的唇角扯起一个淡笑,在那惨淡空茫的脸容上显得无比诡异,“谢 氏嘛?他们本来就有罪,但是,此事又与他们何干?” “难道你……你定要……人伦泯灭……亲族互残才甘心?”武王微微俯身,声若风中的残烛,“在这座大兴宫里,孤能给你的公道就只有这么多了。” “人伦……亲族……呵呵呵……父王……”明霄嗬嗬笑着,双福和唐怡却都别开了眼,只恨不得能用双手掩住耳朵,那凄厉的笑声听起来就像是哀哀痛哭, “父王,他死了,可逐了好多人的愿吧,不是有什么妖邪只说吗……呵呵呵……这下好了……咱们南楚白得了一个大华岛……呵呵呵……当真是如意呀……”明霄断续的话语已近乎控诉,明涧意觉得胸中一阵剧痛,眼前立刻浮现出杜华言笑晏晏的绝美容颜,伴着明霄的这些话,像一枚枚烧得通红的烙铁按在他的心上,明涧意盯着明霄状似疯癫的形容,眉头紧蹙,左手压在肋下,阴沉地呵道:“鸾哥儿,你要死也可以,命是你自己的,当初却是你娘冒死给你的,所以……” 明涧意抬手一摆,双寿捧着个乌木托盘走了进来,双福,唐怡定睛一看,都不觉倒吸冷气,只见那乌沉沉的木盘上摆放着一段白绫和一个青瓷小瓶。 “……所以,孤把东西都给你预备好了,只是有一条,你需到你娘的灵位前自尽,看看到时候她还认不认你!”武王一气说完,已满额冷汗,他力竭地喘口气,瞪视着不屈不饶的明霄, “……而且,你自己想清楚,你这一死,未来南楚将是谁的天下,你是解脱了,痛快了,可杜华留下的大华岛到那时可就真是任人鱼肉了,你可对得起他?他可会原谅你?”武王的一声声诘问像鞭子似的抽打着明霄,他浑身战栗着,忽然仰头嘶声大叫,那哀痛欲绝的悲鸣狠狠地撕扯着在场所有人的心肺五脏。武王冲双寿摆摆手, “双寿,你把东西拿下去吧,太子已经想明白了。”武王又最后看了一眼明霄,他跪卧在地悲声嘶喊着,凹陷的大眼睛里却再无一滴泪,空洞洞的死气沉沉。明涧意倏地转身,那一瞬,站在他身侧的唐怡清晰地看到了他眼角的泪光。 “活着吧,鸾哥儿,哪怕只如行尸走肉一般呢,你到底在人间还为他守护着家园,总有一天……你们会再见的……到那时……你们便可合葬了……” 明涧意说完便毅然转身离开了翔鸾殿内寝,心内凄伤,——原本,他以为杜华能和青鸾终成良缘,却原来还是镜中花,水中月,虚幻一场,而且,若是杜华真和无暇有关联,日后,他就更是 无法面对无暇了,呵呵呵……明涧意自嘲地苦笑,自己当真是痴心妄想,鸾哥儿百年后还能与杜华合葬,在阴间重聚,而他与无暇则永无再见之日了,无暇日后会被葬于他人身畔,就是到了阴间,也再无相见之日。 双福和唐怡齐齐赶上前去,扶起明霄,将他安置在榻上,明霄呆愣了一瞬,便冷肃地吩咐:“我要用膳,就先喝点籼米粥吧。”他的声音暗哑,唇角又溢出一丝血痕,“呵呵呵……我如今是生死两难……生不如死……却又死不得……那……不如就努劣餐饭吧……”说着他的唇角上扬,很用力地笑了,那丝丝血红印在笑纹里格外的触目惊心。 唐怡从榻几的托盘上取过那碗粥正要喂他,却被明霄摸索着拿到手中,“从今以后,我都不用任何人喂我吃粥了……”说着便茫然地望着前方,一勺一勺大口地吃粥。 双福一下子背转身,抬袖擦拭着双眼,“老奴……去看看药……”蹒跚着走出内寝,双福死咬着牙,冥冥中,那只翻云覆雨的手硬是将翔鸾殿的阳光一笔勾销了。 唐怡恻然,端立一旁守望着明霄,——原来生长于帝王之家连死都不能自主,原来深爱着一个人,便要为他放弃死亡,便要与他阴阳两隔,连上穷碧落下黄泉都无法实现! “阿鸾,你别急,我定为你遍访名医,治愈双眼。”唐怡双手合十,默默祝祷,——景生,若你在天有灵,也请一定守护着阿鸾。 “看得见,看不见,有什么要紧?我心已盲,和眼目无关。”明霄手里捧着雪瓷碗,怔怔地说着,“看来看去都是一片红,无穷无尽的血红,真的……不如不看……” “阿鸾……你……花儿要是知道你这么糟蹋自己……会难过的……”唐怡愁眉百结,不知如何劝慰明霄。 明霄听了,唇边却溢出个神秘的笑,略偏着头,“景生……如今在天界……清清静静的……我在人间……我既不能赶去与他相逢……就不再想他了……想也是白想……说不定还会扰了他在天上的清修呢……就让他忘了我吧……我也要忘了他……不再惦记……”说着,明霄的眼中忽然漫出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缤纷如雨,他自己却还浑然不觉,依然痴痴地笑着。 唐怡见了立刻抢上前去,用干净绢帕蒙住他的双眼,这还是明霄流出血泪后第一次流泪呢,应该是个好兆头。 “小怡,你去长华殿把景生日用的东西和他平时看的书都烧了给他吧,他在那边用得着。”明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嘱咐着,仿 佛在谈论给远方的朋友捎带东西一般。 唐怡愕然,吸吸鼻子,“嗯,我这就去,阿鸾,你放心吧。” 踏着月色,伴着虫鸣,唐怡来到了东宫南侧的长华殿,夏日的夜风里透着玉簪和晚香玉的浓香,薰人欲醉,唐怡却觉得恍惚,鼻端萦绕的始终是青华号上小花儿化身而去时光华灿烂的香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的遗骸又在哪里?正苦思不得其解,忽然从前方的回廊转角处传来一声轻响,唐怡戒备地浑身绷紧, “小七,你怎么才过来?真急死人了,快跟我走,爹和花先生都来了。”唐惜从转角处轻跃而出,脸上神情肃穆,一扫顽皮之态。 唐怡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该来的还是来了,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如何能躲过呢? 唐怡跟着唐惜迈入长华殿正殿,就见一盏素灯明灭不定地燃在殿角,灯光下站着唐窦,花袭人和二姐唐惋,每人脸上均是凝重凄恻的表情。还没等她开口问候,花大先生已抢上前来,瞠目瞪着她, “小七……杜薰说得可是……可是真的……”他一向散漫的声音像是被根银线扎紧了一下子变得尖利,“花儿他……他……他……”尖利的声音划过空气,猛地顿住,耳边还震响着一点嗡鸣。 唐怡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低婉地说道:“没人能彻底说清是怎么回事,唯一能肯定的是花儿被人暗算了,一枪击中头部,转瞬间便……便身消骨散……荡然无存了……除了飞溅的血雨……再无遗骸……”简单的几句话唐怡却说得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背脊上爬满冷汗,早将内衫浸湿黏在了背上。 “怎么……怎么会如此……?!”趁着大花迷茫震惊,唐窦率先开口,语含激愤,“可有异象发生?” 唐怡点点头,一边回想着说:“就在小花儿消散的瞬间曾有一道紫光倏地亮起来,还没等大家看清楚呢,就一飞冲天了, “哦!,可有龙形?”唐窦的声音紧迫,面色变得更加深沉。 “嗯,没看……看清楚……我当时站在明霄身后……一切又都在瞬间发生的,但是,花儿独有的体香倒是清晰而浓烈。”唐怡实话实说,此时才顾得上以绢帕拭汗,可与冷汗同时滑下面颊的还有热泪。什么时候才能停止这种摧折人心的回忆呢? “爹,我看小怡实在是太疲倦太伤神了,已经吃不消了,可不可以让她休息一下?”唐惋及时出面解围,话虽说得沉稳,双眼却早已哭得红肿。 “可是——”唐窦低呵一声,脸上神色变幻,那是她们从所未见的沉郁与悲愤,“可是花儿他……他……”唐窦的声音哽咽,竟无力再续前言。 “花儿他没事,他肯定还在,肉身虽化了,但龙魂永存,他是我的孩子,我最清楚,老唐,你别急慌慌的,花儿他一定还在……”花老大忽然插言,语声低缓,却异常笃定,“我能感到……这里……”他轻轻地拍着胸口,“在这里……我能感到……我的花儿还活着……好好的……” 别人也都罢了,曾亲眼目睹小花儿身消魂散,血雨弥漫的唐怡,此时看着大花貌似安然的神态,听着他状似癫狂的话语,不禁更觉钻心彻骨地痛,——小花儿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一如当初呢?即使还有灵魂也不知附在何人身上,又如何将他寻回呢? “花铃铛儿呢?”唐窦忽然想起什么,拧眉默想。 “出事前的那晚我还看到铃铛儿,当时,花儿也在,这些日子就没见了。”花袭人虽眉目含愁,却还是一派心平气和的模样,受到他的感染,大家都勉力压下内心的惶急悲苦,可无论如何都难以理出头绪。 “铃铛儿是坤忘神君的特使,一向与龙魂相依为伴,坤忘箴言中也从未记录过龙魂的寄体乍然消亡的事例,这……这……却如何是好……”唐窦喃喃自语,作为护龙族族长,他感觉悔愧万分,真想以死谢罪! 花袭人袍袖一扬,侧身撑着桌案,同小花儿如出一辙的星眸宝光灿灿,傲然而言道:“老唐你不必满面戚戚,花儿就是几百年来首开先河的第一人,他绝不会魂飞魄散,想来这便是他化身升华,逆天而为的一个契机了!” 花袭人语惊四座,殿中人个个目瞪口呆,不知作何反应,虽然都很想跟随他的思路,但却难以说服自己,更难以跨越小花儿血洒华青号的事实,——升华?那他到底升华到哪里去了?最终还是唐惋苍然轻叹:“就是苦了青鸾,好好的一位明秀少年,此时却因情伤,盲了双眼,唉!” “我听说大夏的太医院里有几位名医专治眼疾,不知可否请武王为子求医?”唐窦出言提示,唐怡却微微摇头,“阿鸾是心盲,他没有任何求医问药的意愿,精神已经崩溃,不好治呀。” 想起自己十几年来的经历,大花心内一滞,钝刀磨骨般的疼,若是没有小花儿,恐怕他也早已死无葬身之处了,这种心如槁灰的感觉他最了解,简直感同身受,“告诉他,明浩业已逃到西川,花儿还等着他去复仇。” “真的吗?爹,关于明浩——”唐怡怒叫,她的双掌猛地下切竟将一把樱木大椅劈得轰然而裂,“我去结果了他。” “小七别急,关于明浩的行踪此时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但与我的推断也相去不远,明浩他跑不了,别管是青鸾还是我们都可将其碎尸万段,此时,最紧要的还是寻找龙魂和为青鸾疗伤。” ——寻找龙魂!这又谈何容易,护龙族等了两百多年才等到小花儿临世,现在,又去何处寻觅? 唐窦刷地一下跪倒在地,唐惋,唐惜和唐怡也跟着跪下,对着大花倒身便拜:“唐氏护龙一族对不起上天重托,辜负了王上的期望,从此后,我们便是翻江倒海,也定将龙魂安然迎回!”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配乐,不方便听的亲可按esc键。 阿鸾,至真至纯,请大家为他深挚的爱,浮一大白! 第八十九章ˇ 夏历七月初七,正是大夏成帝的生辰,华璃自幼体弱多病,便如在生命的高崖上临渊而行,命悬一线,所以,每年的这个日子,就像是从佛祖手中偷得一般,弥足珍贵,被卫无暇定为大夏的万寿节,不但文武众臣有恩赏,牢狱有大赦,各集市免税一天,更在此日休朝,以便普天同庆。但因顾及成帝的身体和脾性,每到生辰,他并不需临朝接受朝贺,傍晚时,只在太后寝宫翎坤殿中设一温馨小宴,与娘亲共庆。 申时(17:00)将过,北方夏日的烈阳仍高悬中天,但已有些疲倦,光焰不再炙烈,而是暖洋洋地带着丝慵懒,柳荫里的蝉唱了一天,早累了,天已向晚,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轻鸣慢吟,叫得人昏昏然的舒坦。 端午忙里忙外地指使着宫侍们布置准备,嘴角隐隐含着丝笑,却又并不敢笑开,仿佛是怕笑得出声便将梦惊醒了,自成帝摔伤又康复,这些日子里,朝上朝下,外宫内宫的一众人等,从太后卫无暇到小小宫侍,人人都是含着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过了十七年,如今才觉出天地光明是什么滋味,但却万万不敢欣喜若狂,总怕一旦开心过头,老天看不过眼,又将成帝打回原形,总怕如今的好景不常,一切都是泡影虚幻。 “端午,你别瞎扑腾了,转来转去的,转得我眼晕,往年也没见你这么兴冲冲的。”卫无暇捧着个琉璃花瓶,笑眯眯地嗔怪端午。 端午一插手,拧身儿斜睨着无暇,“你还好说我,那个花瓶子你拿着总有半个时辰了,从玫瑰到芍药,花也换了七八种,到如今也没个定夺,啥时候娘娘变得这么磨叽了?” 无暇像被花瓶烫了手般赶紧将它放在案子上,嘴里嗫嚅:“我……我如今可拿不准皇上他喜欢什么花儿?”心里轻轻揪起来,像被一只无情的手拎着,“我如今对他的任何事都拿不太准。”声音也轻如耳语。端午却听得一清二楚,嘴角的笑悄悄隐没,她走过来,扶着无暇的胳膊,话里有话地轻叹:“娘娘,皇上便是皇上,还是那个模样,见了您问安叫娘,一如既往,别的都不用多想,如今拿不准的事儿慢慢地不就都明白了吗,只记住一样,皇上还是您的亲儿!” 卫无暇的双手互相紧握着,指节发白,连着面色也苍白起来,——是呀,他的模样并未大变,仍是自己养育了十七年的孩子,可言行举止却又迥异从前,明明不再是过去的阿璃了。 “娘娘,咱们皇上本就不是常人,十七岁生辰到了便忽地开窍成长了也不足为怪,他身上的护 体神香真的恢复了,不是正合了那个说法儿。”端午点到即止,复又嘻然而笑,“……呵呵呵……他可真灵慧有趣……竟然跑到太医院的药局子自己配制了避香丸,这两天都在吃呢,好不容易有了体香倒又要避讳,呵呵呵……” 卫无暇却深思着点点头,“确实要避讳,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那个味道太招摇了,不避香恐被有心人利用,以致天下大乱。” 刚说到此处,就见珠帘轻晃,一个小宫女跌跌撞撞地闪身进来,满脸慌张,端午一看便要呵斥,这些日子真是乱了套,人人都似吃了迷药,七晕八素地忘了规矩,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那个小姑娘急喘着气儿喊道:“娘娘,端午姑姑,不好了,皇上……皇上……”一口气没提上来,小姑娘愣是噎住了说不出话。 无暇端午均是浑身一震,彼此对视一眼,眼中的惶惧惊恐交缠在一起,“皇……皇上……怎么了……”话语出口,无暇才发现她的声音竟是如此沙哑,低沉。 “皇上……皇上跳到太明池里去了……” “——什么——!”哐当一声,卫无暇失手打翻了案子上的琉璃花瓶,端午手忙脚乱地扶起来,还是撒了一案子的水,——那,那太明池直通涞河,常年水深浪清,别说是不会泅水的华璃,就是普通善泳的宫侍都不敢随便跳入太明池。 卫无暇和端午顾不上细问便快步赶出翎坤殿,直向咸安殿旁的凝华苑跑去,穿花拂柳,绕过九曲回廊,还没来到太明池近前就听到一阵喧喧嚷嚷的叫好呐喊声,拍手跺脚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卫无暇和端午又迅速地对视一眼,均是不明所以,更是加快了步伐,转过一道蔷薇花墙,便见太明池边靠近水阁一侧围着许多内侍宫女甚至还有御卫,都目视池中,振臂欢叫,因太过投入,全然没发现卫太后已来到近前。卫无暇和端午摒声静气地凑上前去,往池中才一打眼,便震惊地愣住了,只见活水清流,波急浪涌的太明池中正有两人一前一后地游过来,游在前面的那个人劈波斩浪,好似蛟龙戏水,可不正是成帝华璃! 无暇抬手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仍然无法相信眼前所见,——这——这阿璃是什么时候学会了游水?还游得这般好,姿态矫健轻捷,他原本冰白的肌肤在彤色霞光的映照下竟闪出淡金色的光泽,水痕纷落,无比魅惑! “皇上赢了,皇上赢了,秦选侍输了,呵呵呵……”站在无暇身前的小内侍兴奋地大叫,回头和同伴分享快乐,却不料一下子瞧见卫 太后,脸色刷地变得煞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了。卫无暇抿唇笑了,竖起食指放在唇上以示噤声,随即便轻声问:“怎么回事呀?”她的眼眸一转,发现紧跟着华璃游到近前的居然是前些日子才给华璃纳进宫中的一位选侍——秦书研!卫无暇顿觉眼珠子就要跌出眼眶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扯住小内侍,再次发问。 “……嗯……是……是……是这么回事儿……”这个小子是管园子的花木匠,从未近距离面见过太后,此时要他回话真是难煞人哉,“秦……秦选侍刚在水阁子里读书……不小心将书掉在了池子里……也不知是啥矜贵书……他疯了似的跳到池子里去捞……陛……陛下正巧路过……以为他落水了就也跳下去捞……呃……不知咋的两下里没说拢……就……就都扒了衣裳比赛游水……还叫奴才们做个见证……”小花匠可算是吭吭哧哧地回复完了,抬袖子擦汗,眼角一撩,竟发现太后千岁也正抬袖子抹汗呢。 景生游至水阁边,手臂一伸攀着回廊的雕花围栏,回眸望向身后,不禁一愣,刚才太过匆忙,没有看清那人的模样,此时细看才觉震惊,他……他长得竟和前世的靳远然有七八分相像,那山明水秀的五官尤其神似,只是他看起来更年少,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那个少年见他凝目注视便也大胆的回望,回望之下,也是心神巨震,——这——这位生机盎然,形神兼备的美少年真的便是那病秧子小皇上吗? “你是——” “你是——”景生和少年同时开口发问。 “我是秦书研。” “我是……朕!”两人又几乎是同时开口回答,秦书研听到美少年口中的话语,不禁更是呆愣,泡在水中,结结巴巴地呢喃:“你……你……你真是皇上呀?!”——这怎么可能呢?当日被迫入宫,娘亲还反复劝说,冒死感叹,说那小皇上命不久矣,我儿无需多虑。现在看来,这家伙生龙活虎,矫健如大鹏! “我好像真的是皇上!……哈哈哈……”景生开心地笑起来,随之便腾身飞跃出水,稳稳地跳入回廊之上,——‘哗’,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齐声惊呼,宫女们羞红了脸以袖掩面,却又忍不住想看,正自踌躇,就见愁眉已快步跑上前去将手中的纱袍递给了景生,景生随手一抖将纱袍裹在身上,回身弯腰伸臂, “秦书研,快上来!”说着便将那依然呆若木鸡的少年拉出了水面,愁眉赶紧将手中的另一件苍蓝绢袍罩上小秦的身子,景生细瞧,更觉得他和远然十分相像,也是高挑的 个子,白皙的皮肤,连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都那么神似,——那是男人看男人的眼神,绝不掺杂任何绮念,嗯,直男!景生不觉在心里嘀咕了一声,难道真是远然转世?可为何此时乍然见到与他如此相像之人,却对此人并无感想,毫不动心呢? “——太后千岁——”不知是哪位宫侍后知后觉地叫了一声,围观的众人回顾四望,全都慌神了,呼啦一声跪倒一片,连坦然面对成帝的秦书研都扑腾一下跪倒在地,脸色于瞬间变得煞白。 “母后——”景生回头张望,灿烂地笑了,“幸亏水阁这边没种荷花,不然还真游不痛快呢。” 卫无暇有一瞬间的失神,被成帝脸上明亮的笑容晃了眼睛,随即便也跟着笑了,笑容里却带了一丝恍惚,——她从未见过阿璃这般舒畅地笑。 “皇上喜欢游水以后便叫他们单修一个池子,这里还是不太安全。”说着卫无暇就冲众人摆摆手,“你们都起来退下吧,见证也做完了,是咱们皇上赢了吧。” “——是——”众宫侍齐声答是,抬头看到卫太后脸上难得一见的笑容,都舒了口气,可转瞬就又替那个跪在地上的清秀少年担忧了。 秦书研并未起身,依然俯跪在地,面色不佳神态却很倔强,卫无暇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颇有兴味地问道:“你怎么为了本子书就不要命了?还累得皇上下池子帮你捞,捞完书又捞你?” “我水性极好,不用皇上捞。”秦书研咕哝了一句,想起刚才的情形也不觉好笑,他知道面圣时绝不该自称‘我’,但他会对所谓的‘臣妾’二字极之排斥,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好在此时卫太后震惊过度,根本没注意此事。 景生俯身捡起地上扔着的湿漉漉的书,一看封面,五个隶书大字《南洋实闻录》,“杜华?这是本游记吗?杜华又是何人?” 秦书研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皇上手中攥着的书,忘了回答太后的问话,只轻声哀求:“陛下恕罪,书研知错了,那书……那书就还给书研吧……” 卫无暇对这书本不上心,刚才听了儿子的话,心里一动,此时又看到秦书研紧张的神情,更是好奇,顺手从景生手中拿过书来,低头一看,果见作者署名上的杜华二字,——嗯,这个杜华难道竟是那个杜华吗? “这书名看着挺有趣的,能借给我看看吗?”景生随口问着,心里闪过一丝疑惑,——这个南洋就是前世的南洋吗?竟已有人写了关于它的游记吗? 秦书 研闪着一双水秀的大眼睛,紧盯着卫太后手中的书,想也没想就开口拒绝:“那可不成,这是我大哥从南楚给我捎回来的,就剩这一册了,听说是南楚王太子的承徽写的,可真不容易。” ——哦?果然便是那个孩子!卫无暇心中嗟叹,如今此人已魂归天外了。不知怎的她的心中竟无端地悠荡起来,本来还预备埋怨书研几句,此时也作罢了。 “书还给你,以后可不能再这么鲁莽了。”无暇低头看着那个发上还在滴水的俊秀少年,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也真是顽皮,竟跟皇上比起游水来了,那你能赢啊?”卫无暇一想起这事,便心里想笑,面子上却使劲绷着,可想想还是觉得开心,虽然开心里牵着一丝凄惶,但那快乐的感觉却实实在在地入心入肺! “怎么就不能赢啊?我从小在涞水边上长大的,不过……不过圣上游得也还不错……”秦书研小声嘀咕着,眼睛仍时不时地瞟着那本书,没发现成帝正兴味十足地望着他。 “输了便输了,还嘴硬,你这孩子倒有点血性!”卫无暇此时无心为难任何人,只随声责怪,“你也起来吧,别跪着了,快回承华殿去吧。”说着便将手中的书递给秦书研,那少年接过书珍视地抱在怀里,一骨碌爬起来,又给成帝,卫太后分别行了礼,才在宫侍陪伴下一溜烟儿地走远了。 端午赶紧走上前来又给成帝披上一件明黄锦绫外袍,“愁眉,你个没眼聋儿的,还不赶紧给皇上着履。” 无暇低头一看,见儿子正赤着双足,那淡蜜色的一粒粒足趾微带光泽,竟像最珍奇的晶贝一般,“——啊呀,这怎么行呢,会着凉的,还有,怎么才游了会儿水就晒黑了呢,以后还是别老往外跑了。”话虽这么说,卫无暇凝目望着儿子,发现他如今的肤色就像最纯净的冰乳里掺了一丝淡蜜,粲粲然,赏心悦目! “我喜欢赤足,现在正值夏季,没关系的,对了,母后,这个秦书研是什么人呢?”景生轻拢衣袍,随着卫无暇往翎坤殿走去,一边好奇地问道。 无暇诧异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不记得他了吗?他是你的选侍呀,当初还是你亲指的他呢。” “呃——”景生不明所以,拼命搜索记忆,依稀仿佛地记起一个淡淡的影子,可却总和前世的靳远然重合在一起,“我……不太记得他了。” “当初选秀,你一眼看到他,便说:‘此人面善,留下。’他还是我们今年新科的状元呢。” “——啊?”景 生一听更是大惊失色,怎么把个科举魁首弄进宫做内宠了?“怎么……怎么会这样?” “我们大夏朝的规矩是:凡五品以上官宦人家的嫡女和庶子都要轮候选秀,这秦书研是秦老相爷家的孙子,可惜不是嫡出,学问和模样都是好的,你既亲指了他,我想着你们有缘,他又品学兼优,给你做个伴儿也是好的,谁知,人来了,皇上却把他忘在脑后,理都不理了。” 景生也是心中愣怔,这秦书研长得同靳远然如此相像,自己又特定了他,为何却将他抛在脑后呢?心里细细体会,慢慢研磨,竟找不到一丝一毫对他的悸动与情牵,也许有点好奇,也许有点赏识,但却真的没有爱恋。 “母后……嗯……我有几个后宫呢?”景生反复想了想,还是艰难地开口了。 卫无暇再次惊异地转眸,见身旁的儿子正苦恼地锁紧长眉,不觉立刻回答道:“皇上现有选侍三人,两女一男,分别住在承露殿和承华殿。” “我……我没去过他们那里吧?”景生迟疑地问着,忽然觉得心慌意乱。 卫无暇摇摇头,心里闪过一丝黯然,“没有,皇上自他们入宫后就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们,更别说是临幸了。” 此时,他们已经走回翎坤殿的后苑,来到花木扶疏的锦霞阁,此阁完全仿建自卫无暇在大蜀时寝殿中的锦霞阁,雕梁画栋,精巧瑰丽。 听了太后的回答,不知怎的,景生竟松了口气,他站在阁门边,定定神,想了一瞬,便毅然说道:“前阵子我行事荒唐,错选了这三人进宫,此时再一细想,发现自己对他们都不甚满意,与其拘着他们在宫里,白耽误了他们的青春,不如都放出去吧,我又没有碰过他们,母后就再为他们指婚吧。那个秦书研既然是新科状元,就更应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就留在我身边做个起居郎吧,隶属中书省。” ——啊!卫无暇和紧随其后的端午,愁眉,苦脸都是大吃一惊,皇上就这么言谈笑语间便把自己的后宫都打发了,一个不剩!还同时为自己找了个起居舍人。 卫无暇轻咬下唇,回望着成帝,发现他的表情凝重,丝毫没有玩笑之意,便点点头,“皇上既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那两个女孩子我会同她们的爹娘商量了再选配人家,至于秦书研,也照你的意思留任起居郎吧,以前因为你还没有亲政,所以,一直也没给皇上指派个起居郎,如今皇上身体大好了,能专心朝政了,自然需要个起居郎帮你记录日常活动,起草诏书,整理文书 奏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最后的赤霞将晚云轻轻包裹,晕染着色,又匆匆丢弃,留下一天的赤锦绯红羞怯与哀怨。卫无暇心情复杂,她的孩子,于一天之间,心神剧变,连模样也更英秀挺拔,再不是病弱怯懦的模样,可她作为母亲,为何除了欢喜,还有一丝惶惑呢? “皇上,今儿是你十七岁生辰,你去将湿发擦干,整理一下衣装就过来晚膳吧,娘亲有事同你商量。” ——生日?景生凝眉细想,嗯,是呀,今生自己的生辰确是七月初七,可为何自己对此却如此生疏呢,没有太多欢喜,只有淡淡的隔阂。愁眉苦脸立刻走上前来伴着他去翎坤殿的偏殿整装。 作者有话要说:景生给自己找了一个秘书,还是个直男美少年,呜呼哀哉,阿鸾呀,乃一定要挺住!小元儿,会尽快出场,大家表急。靳远然是景生前世的姐夫,他一直喜爱的人,但远然是标准直男,从未爱过他。 跳跃式冒泡泡的小鱼们,拜托大家了,给俺个泡吧,谢谢了。 第九十章ˇ 卫无暇眼瞅着他们消失在回廊之后,轻叹口气,抬步迈进锦霞阁,转过珠帘悬垂的花廊,来到里间,春夏时节,天气晴好时,她常常在此批阅奏章,听着檐下的燕子呢喃,便又像回到锦宫中了。 她在里间的矮榻上坐下,眼睛却怔怔地望着阁窗外翎坤殿的方向,半晌才开口道:“端午呀,你刚才在太明池畔,可……可看到皇上左肩上的伤疤了?”卫无暇的声音如此飘渺,竟像是在说鬼言,听得端午一激灵,身上漫起细小的寒颤,她咬咬牙,轻轻点头,如实答道:“奴婢看到了,就在左肩窝旁,是旧伤了,愈合得很好,若不细看,还真看不太出来。” 卫无暇虽然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此时仍然浑身震颤,她抓着绣银百合的披帛,怔悚地问道:“端午……你……你说他……他是……何方神圣呢?”无暇的声音极轻,端午却如身遭雷击,她晃了一晃,抬手撑着窗棂,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娘娘……你……你想到哪里去了……” “端午,我可没有瞎想,刚才……除了那道伤疤……我……我还看到他胸口的一块龙纹胎记,只有铜钱般大小,粉白色,非常……清晰……也非常奇异……你……你说……”卫无暇喃喃低语,端午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她虽然没有回话,但她脸上惊惧的神情已泄露了她心中的想法。 “我记得清清楚楚,阿璃的胸口上绝没有这块龙形胎记,更别提左手腕和左肩上的伤痕了。”卫无暇艰难地开口,声音像划破空气的利刃。 “可是……娘娘……皇上他……他……”端午急赤白脸地辩解,却被卫无暇断然喝止:“端午,我知道,我明白,他……正像是我梦寐以求的孩子……一位真正的帝王……果决而颖慧……我明白……阿璃是没了……我……我不会伤害他的……我怎么舍得……”无暇的话语消散在空气中,含着浓浓的悲苦和淡淡的迷茫,这些天辗转反侧,悲喜交加的经历早已令她不堪重负了,她养育了十七年的孩子,就像是一个水泡,破灭了,消亡了,被轻轻地抹去了,取而代之的这一个,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梦,带给她无上的荣光,但他……还是……还是她的孩子吗? “娘娘——”端午不忍看无暇凄惶的双眼,正色说道:“您所顾虑的我已想到,这些日子我……我也试探过皇上……阿璃的一切过往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有点隔阂……阿璃没走……他不过……不过是藏在了皇上的心里了……他们俩在一起……” ——啊!卫无暇怔怔地默想片刻,哆嗦着 嘴唇想笑,却终究没能浮起笑容,——是呀,她也早已发现,现在的成帝已将十七年来她和王师傅的所有教诲融会贯通,发扬光大了,好像一株濒死枯萎的树,一夜之间便茁壮成长,枝繁叶茂了。 “——母后,”随着一声明朗的呼唤,一个俊逸的身影出现在阁门处,无暇和端午均浑身一震,转眸看去,只见成帝身着明黄绫纱常服,面带笑容,站在门边,最后的霞光从他的身后映射而入,为他英挺的身影镀上一道金绯色的光边,更衬得他神采奕奕,仙姿凛凛。 卫无暇一时呆怔,说不出话,只怅然微笑,向他招招手。 “母后刚才说有事要和我商量,不知是何事?”景生边说边走到矮榻边的湘妃竹椅上坐下,抬眸凝视着无暇。 卫无暇轻吸口气,唇边惆怅的笑容慢慢扩大,缓声说道:“你今儿就满十七岁了,我答应过你,过了生辰便为你行冠礼,然后——”卫无暇顿了一下,再吸口气,续道:“然后,我就将这大夏的江山完全交托给你,让你亲政,你看可好?”她的语气有点疏远,带着敬畏,实在不像母子之间的交谈。 ——行冠礼!这三个字像一道微光照亮了景生的大脑,又于瞬间熄灭,他反复追寻,却无论如何抓不住一丝线索,好像……好像他曾和谁有过约定……关于行冠礼……是和谁呢……,还来不及细想,一阵尖锐的痛楚就炸响在头颅内,景生一下子闭上双眼,以此抵御猛然袭来的痛楚。 “皇上……你……你怎么了……”卫无暇看到他瞬间苍白了的面色,不禁关切地询问。 景生摇摇头,慢慢睁开眼睛,“没什么,就是刚才又有点头晕,母后,冠礼不急,再等等吧,至于亲政,也不用急,我有很多政务不懂也不熟悉,万事还需母后提点,现在和母后一起上朝感觉挺好的。” 卫无暇万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复,不禁一下子红了眼圈,如此谦逊如此体恤,——如果,如果他真是自己的孩儿该有多好呀! “不过,母后,我倒是想改个年号。”景生斟酌片刻,慎重地开口。 卫无暇一愣,随即便问:“皇上想改个什么年号呢?” 景生起身,走到窗前的书案前,抽出一张雪宣,提笔写下了两个隶书大字,略吹吹,就转身将宣纸递给无暇,无暇低头一看,便瞠目结舌地呆住了,像于瞬间被仙人施了定身术,化身为一尊石塑。 端午见了卫无暇非比寻常的神色,万分惊讶,便也凑过来查 看,待看清卫无暇颤抖的手上捧着的那两个大字,——哐当,她竟失手打翻了矮榻边放着的一个香鼎。 “怎么了?母后,这两个字有何不妥吗?”景生疑惑地探头端详着他自己写下的隶书大字:——成璟——,圆通舒展,大气磅礴,“我想改年号为成璟,母后觉得如何?” 卫无暇说不出话,身子不受控制地从矮榻上滑倒,扑跪在地,两行热泪滚滚而落,扑簌簌地跌落在锦丝地毯上,转瞬就消失无踪了。心里被岁月凝固的旧伤口一下子重新划开,随着鲜血涌流而出的是痛悔莫及,是不可思议,是感恩狂喜,也是黯然神伤,璟儿回来了,可阿璃却永远地走了,——不,他……他没走……他好像就住在弟弟的心里。 端午飞扑过来,陪着无暇跪在窗畔,十七年前风雨大作的那个夏夜又遥遥地出现在眼前,此时端坐于竹椅上的少年在激荡的雨幕中慢慢凸现,清晰而明亮,像一道金色的闪电。 “感谢上苍……感谢上苍……感谢上苍……”端午喃喃祈祷,深深俯首。 “母后……端午姑姑……你……你们……”景生惊怔地望着窗前俯跪的两位女子,手中依然攥着那张雪宣,——难道他不该将‘景’字宣之于口吗? 卫无暇像是一下子从失魂落魄中惊醒过来,但她并未起身,依然虔诚地跪着,咬咬牙,转眸对端午使个眼色,端午便飞跃而起,奔出去关上了阁门。眼看着沉重的乌木大门缓缓阖拢,卫无暇轻声开口:“皇上……你……你其实还有一个小名儿……叫……叫阿璟……娘以后……以后私下里都唤你……阿璟……可好……” 景生看着娘亲脸上诚惶诚恐的表情,虽仍然不明所以,但却万分不忍,立刻起身去搀扶无暇,不料无暇只默默摇头,依然固执地俯跪在地,“阿璟……这些年……这些年……娘没能好好疼你……也没……也没好好照顾过你……你若怨娘恨娘都无妨……只是……只是求你……留在娘身边可好……留在大夏……可好……”无暇说得近乎祈求,如此卑微,景生的鼻腔一阵酸涩,泪意猛地冲上眼眸,长睫上便凝起一层水雾,他快速翻查着记忆,好像……好像……自己以前曾想过离开宫廷……,怪不得母后会有如此恐慌。 景生也蹲跪在无暇的身旁,毅然说道:“娘亲莫慌,阿璟不会离开娘亲,也不会离开大夏的,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职责,宫廷皇城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国事政务枯燥而沉闷,心灵却是自由活泼的,可以任意翱翔,如此便可以飞得更高,也不 会惧怕任何风暴。”说着景生伸手扶着卫无暇站了起来,“母后,今天不是我的生辰嘛,快别难过了,我们来一起庆祝。” 卫无暇只觉得如置身梦中,阿璟的寥寥数语就像荒漠甘泉般沁润着她即将干涸的心田,她的罪孽如此深重,但上苍似乎并未放弃她,竟将她心心念念的孩子又送回到她的身边,她不知该以怎样的大宏愿回报上天眷顾,回报万物生灵。 “过些日子,娘亲要去陪都夏阳的灵泉寺发愿,以报天恩。”卫无暇定定神,双掌互击,阁门便从外开启了,端午探身进来,笑着问:“娘娘,晚膳在隔间儿都摆好了,可以过去了。” “母后,我也正要去趟夏阳呢,陪都是距南楚最近的大夏城池,一定要去查看一下防卫情况,我准备在夏阳和附件的几个港口开设通商口岸,还要去看看那边的龙江船场,图纸我都准备好了,现在便可以翻新改造战船了,我算过了,改造原有旧船所费不多,但却可以颖,银子有限,要花在刀刃儿上,用来打造火器和弹药。”景生不急不徐地说着,一边陪着无暇穿过游廊来到锦霞阁另一侧的花隔间。 卫无暇一听,微微愣住,随即便欢喜地笑了,“嗯,阿璟就和娘一起去还愿吧,娘亲还没和阿璟一起出过门儿呢。”心中喜极也痛极,——阿璃,就让弟弟带着你去看看大夏疆域吧。 他们刚在膳桌边坐下,就见端午匆匆地跟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个朱漆长匣,“娘娘,是急报。” “——哦?”无暇接过来,打开朱漆长匣,想了想,扭头笑望着阿璟,“璟儿,还是你来看吧。” 景生摇摇头,“母后看了告诉我即可,这会儿还真饿了,这些天我好像总也吃不够似的,真是不好意思。”说着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夹起一片胭脂鹅放进嘴里,一派自然而然。端午瞧见开心地乐开了花,赶紧叫愁眉,苦脸过来伺候成帝用膳。 “皇上饿了就先吃,咱们不拘那些个虚礼。”卫无暇边说边打开急报,看着看着面色就凝重起来,看完她将那硬壳子急报捏在手中,眼睛望着阁窗外的朦胧夜色,怔怔地出神。 景生长眉微蹙,放下手中的镶银牙著,轻声问道:“母后,发生什么事了?” 卫无暇回过神儿来,叹口气,再摇摇头,语气略带唏嘘:“倒是和咱们没太大关系,还是前些日子南楚王太子青鸾死了后宫的事,他竟将那位遇难的承徽按太子妃仪轨大葬!没想到,这明青鸾比他爹有情意。”卫无暇的声音低了下去,竟有点 百感交集。 “既然如此,害死那个承徽的谢氏恐怕要诛九族了吧?”端午插言问道。 “——呃,怪就怪在此处!”卫无暇不解地再次低头看看手中的急报,“除了当时就自尽的凶手,武王倒并未诛杀任何谢氏族人,本来要将谢氏男子充军,女子和孩子编入官奴,但却被明青鸾拦住了,说是他的那位遇害的承徽心地纯善,不会同意牵连无辜众人,更要为他的在天之灵积福,所以,就改判为谢氏全体迁回原籍,男子永不录用为官,女子永不入选进宫。你们说说,这不是奇哉怪也吗。”卫无暇叹息完了也就将此事放在一边了,笑眯眯地望着华璟,亲自为他布菜, “娘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先试着吃吃,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就告诉端午,她自会吩咐御厨司的。”卫无暇说得话里有话,除了端午,愁眉,苦脸都有点诧异。 景生默默夹起盘中菜放入口中,忽然觉得刚才的饥饿不翼而飞了,原来的美味佳肴如今吃在口中都味同嚼蜡。额头正中又窜起一波隐痛,——真是见鬼,怎么每次一提起这位南楚太子,自己就头疼欲裂呢。 “娘娘,不是说明青鸾眼流血泪嘛,难道竟是瞎了不成?真真是作孽呀。”端午善良又八卦的本性开始显现,面露怜惜之色。 “是呀,真是瞎了,唉,那孩子我虽没见过,但想想也真叫人心疼的慌,武王正广招天下名医为其医治呢。”卫无暇心中嗟叹,世事真是无常,旦夕祸福没人说得清。 “愁眉,你去把纸张笔砚拿来。”景生忍着头疼,淡声吩咐。 卫无暇侧身疑惑地看着他,“皇上要用墨?” 景生点点头:“我恍惚记得曾看到过一个方子,专治情致失常导致的血灌瞳神。” 卫无暇心有所感,了然地与端午对视一眼,愁眉早跑出去拿笔墨,只片刻的功夫就回来了,在膳桌旁的几案上摆好。景生略一斟酌便执笔如飞,写下一个验方,卫无暇取起细看,一边念道:“茜草,桑叶,丹皮,香附,茺蔚子,枳实,生甘草,田七粉,皇上,这些个药也不见有什么矜贵的呀。” 景生笑了,解释道:“药不需矜贵,对症即可,血灌瞳神属于暴盲症,应以微寒清热行气之品,寓于止血活血之中,使凉而不凝,止而不淤,以活血而止血,以行血而逐瘀为治疗大法。” ——呃?众人相顾失色,举座皆惊。景生没有理会他们的惊诧,想了想又说,“我没为患者诊脉,这只能是个 参考的药方,还是请他们的御医根据那位殿下的诊脉情况定夺药量吧,可以配合着四君子汤一起服用。” “……嗯……咳咳……正该如此……”卫无暇一口气没喘匀,呛咳着,端午赶紧过来给她捶背顺气儿,自己心里也是云里雾里的没个着落,“……咳咳……苦脸呀……你立刻把这方子捐抄一份……然后把它交给急报使送到南楚……呃……就说是咱们太医院的眼科国手周洲之方……咳咳……”想想儿子的身份,还真是国手!无暇不禁又笑了。 “娘娘,可那周太医已经离开太医院,出外游方了。”端午常年与太医们打交道,对他们的现状非常了解。 “正是这样才好呀,查无可查,难道说是皇上开的药方不成。”卫无暇轻声笑了,似是责怪端午思虑不周。 眼看着苦脸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景生此时才觉得有点唐突和怪异,虽然前世母亲和外祖一家都是南洋中医药名家,可自己也不应如此清晰地记住一个验方呀。 一顿生辰晚膳就在悲喜交加中匆匆而过,每个人心里都恍恍然的别有感触,却又说不出口,就像有只淘气的小手攥着他们的心肝搓来揉去,不停不休。景生晚膳后就告辞了,繁重的国事政务和没来由的心慌意乱使他再也坐不住了,好像……总好像忘记了一件亟待办理的大事……,但却不能细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暂时将它尘封于心底,像个永恒难解的谜题。 夏日的夜风,娟柔委婉,穿廊越窗,漫进庭户,卫无暇以手抵额,细细观瞧着手中的那幅雪宣,圆通婉转的‘成璟’二字竟像活了一般在眼前跳跃,逼人眼目。 “端午,你来看看这两个字,可眼熟不?”卫无暇招呼着端午,自己心里先抖得像片落叶。 端午手里捧着个碧玉海棠香鼎轻快的走过来,一边嘴里嘀咕:“闻过咱皇上的护体神香,再闻什么都不是味儿了,这可如何是好?”说着便探头过来,才看了一眼,便‘咦’地叫出声,“娘娘,现在看仔细了,还真是觉得怪眼熟的,可……可我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无暇想也没想就跳起身,奔到妆台前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镶螺细檀香木匣,随手打开,拿起一叠书信,坐在灯下慢慢翻看着,眉头渐渐蹙起。 “娘娘,那不是以前咱们王上给您的书信嘛。这会子又拿出来看个啥?”端午想不通,一边打开小香鼎的盖子,夹起一片碧桃香放了进去,“从前这碧桃闻着挺清透的,如今再闻,就觉得做作,唉!” “端午,我从不知道你这么能打岔,快过来看。”无暇扭头嗔怪地瞪着端午,复又低头琢磨手中的信笺,那都是以前王兄卫无殇出外时给她寄回的信函,她一直珍藏带在身边,就是在兵荒马乱之时也未曾丢弃。 端午放下香鼎,笑眯眯地走过来,看看卫无暇手中的纸张,立刻轻叫:“啊呀,就是这个了,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皇上那两个大字,真是像咱王上的笔法呢。” 卫无暇‘嗯’了一声便轻轻折起信函,动作机械,眼神茫然,嘴里低不可闻地问道:“端午……那晚……那晚立春给璟儿喂了什么……” 端午闻言,身子猛地一抖,她踉跄两步,靠着榻角慢慢滑坐下来,“当时璟儿已经弥留了,喘不上气来,脸憋得紫黑,师兄,师兄就喂了一滴汨罗花汁……” 卫无暇对此一清二楚,此时听到还是再次战栗不已,手中紧握着那个檀香木盒子,像是要将它捏碎一般,耳边又响起端午幽幽的话语, “那汨罗花乃是天下四大毒物之首,只需点滴便可立时至人死命,却又无知无觉,毫无痛楚,所以……所以师兄就……”端午再也说不下去了,看看灯下的‘成璟’二字,忽然一阵晕眩,难道——难道世间真有魂魄之说! “娘娘,璟儿会不会……会不会和王上在阴间见了面……他们……他们……”端午越想越冷,七月天时,却凭白出了一身冷汗。 随着潜游浮动的夜风,碧桃甜润的香氛在殿堂内缓缓氤氲,卫无暇却忽然感觉窒息,又想起立春交给她的那个遮幕斗笠,——王兄,他,他到底是死是活?如今的‘璟儿’又从何而来,他记得关于阿璃的一切,前几天还和太傅笑谈起那只王蟀,可他同时又具备阿璃所没有的品性和技能,这——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团乱麻呀! “娘娘——”端午缓过神来,凝注着无暇,眼中的神情异常坚定:“——娘娘,多想无益,还是那一个宗旨,如今皇上还是咱们的皇上,别管他是阿璃还是阿璟,都还是您的孩儿,若是哪天他知道了前因后果,立时便要了端午的命,端午眼也不会眨一下,就把命交给他!在此之前,端午啥也不想,只一心一意地护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景生体内已有了四大毒素了,呵呵呵,当初若不是吃了汨罗花汁,可能还活不了呢,毒素对他都是补药哈。555,阿鸾曾和他约好一起行冠礼的。他要给阿鸾治病了,唉。哇哈哈哈,大夏将改国号为‘成璟’。 鱼们,俺也难过 ,小鱼们,表抛弃阿鸾和景生呀,要鼓励他们哈,还有俺,55555~~~ 第九十一章ˇ 夏历八月初八,正是立秋之日,凉风至,白露降,寒蝉婉转低鸣。自大夏开国始,每逢立秋之日,夏天子必亲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到东安城旌德门外迎秋,举行祭祀、蓐收等仪式。自文帝驾崩,成帝即位后,此仪俗就基本废止了,一开始是因为华璃年幼,无法率众前往,后来则是因为他体弱多病,难以承受大祀的烦累,太后卫无暇毕竟是外戚女流,依照礼制不能率皇亲众臣祭祀大夏祖先。 今年却平地一声雷,停办了近六年的迎秋大祀竟如期举行了,还是由成帝亲领群臣致祭,此一盛景被东安城的百姓们津津乐道地谈论了许久,不外是仪仗队伍肃穆雄壮,皇亲百官服色鲜明仪态俨然,祭乐悠扬动听,祭舞绚丽多彩,凡此种种却都比不过成帝的耀目光芒,一论及如今大夏当政的皇上,就连有幸得见其真容的贩夫走卒也脸现向往,不断惊叹,——少年成帝身着玄色衮服,头戴冕冠,端坐于皇辇之上,气度高华雍容,容姿绝美无双,真如天帝降世一般! 当日夜,亥时刚过(21:00),琉璃银盘似的一轮明月洒下万点清辉,夜凉如水,夜风低喃,在凝华苑花阁的临水平台上摆着一桌小宴,成帝居中而坐,愁眉和苦脸分站两侧,那坐在另一端局促不安的陪客却是新上任的起居郎秦书研! “皇上,您今天可真是光彩照人,震慑四方了。”苦脸眉弯眼笑,一边俯身斟酒,一边十分狗腿地赞叹着。 ——噗!秦书研想忍,却到底没忍住,讪笑出声。愁眉白了他一眼,又回眸瞪着苦脸, “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这么些年了,也不知道看看书。”愁眉胳膊一拱,正正撞在苦脸的腰眼儿上,苦脸眉头微皱,却嬉皮笑脸地嘀咕了一声:“真舒服!” 愁眉一听,脸上挂不住了,还想再动手,脸上却先匀开了红霞,幸好是晚上,没人能瞧见,他自己可有点心慌,“你瞎说话不给咱万岁爷长脸,还白叫人笑话。” 当着外人面儿被愁眉指摘,苦脸觉得委屈,撇撇嘴,咕哝着:“我倒是想看书呢,可这些年不是掏鸟窝就是挖蝎子洞,要不就是扎风筝捏面人儿,七行八业,我倒是全精通,唯独不善读书。” ——噗!秦书研不知死活地再次讪笑出声,这次连景生也睃眼拧眉地瞪他了,——这个小直男,竟敢当着奴才们的面笑话皇上! “咳咳……书研呀……今日时辰已晚……宫门早已下匙……你也回不去了……不如就留宿咸安殿吧。”景生好整以 暇地端起酒盅,笑看着小秦,立刻发现对面的俊秀少年惨白了脸,那惶惑别扭的样子真和前世的远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景生端详着,不禁心中苦笑,却并无多少遗憾,只当是解闷逗趣的乐子了。 愁眉是百炼成精的机灵鬼,立刻看出眉高眼低来,本来就恨他嘲笑苦脸,此时便也跟着悠闲地插言道:“皇上不提我倒忘了,起居郎即是要记录帝王日常言行,那夜里的言行必定也不能遗漏,我这就去给秦大人在龙榻边加个矮榻,以备您随时记录咱们皇上的言行。” 秦书研苍白的脸色慢慢地涨得通红,一双水秀的眼里怒火隐现,忍了又忍,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嘴唇哆嗦着说道:“陛下放了我出宫,还……还……封了我个起居郎……书研感佩不已……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但书研并非戏臣……更非嬉臣……若陛下再出言戏辱……书研愿以死明志!” 景生心里猛地一沉,——敢情长成这个样子的人都和他无缘,真正是郎心似铁,不觉唇角上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便正色言道:“看来是朕唐突了,言语轻薄,罪过罪过!书研请起,你只需做个能臣忠臣即可!一会儿朕让苦脸送你出宫。” 秦书研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成帝,原本以为是必死的局面,没想到三言两语间竟逢凶化吉了,融融约约的月色里,成帝皎如月神的脸上竟带着股子挥之不去的落寞,那沉郁的神态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就在这时,刷的一声,平台尽头的雕栏边爆出轻响,秦书研刚惊得抬头,凝眸一看,不觉呀地呼叫起来,只见成帝后方的平台阑干上俏生生地站着一个人! 景生也已于同时旋身儿而起面向阑干,那人乍一见景生月光下的容颜,身子猛地摇摆起来,原本风摆菡萏般的妖娆姿态荡然无存,眼瞅着就要直直地跌进太明池中,景生想也不想便一跃而起,身似飘鹞般直飞而上扑过去一把揽住他,轻飘飘地落在雕栏之上。 小秦,愁眉和苦脸全都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大张合不拢,完全忘了惊呼叫好,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危栏之上的成帝,见他怀中揽抱着那抹雪藕色的身影,迎风端立,大袖飘飘,直如金翅大鹏一般! “你……你是……”一个‘景’字还在唇畔徘徊,那身着雪藕衣裳的少年已看清抱他之人身上的明黄服色,不禁生生地将那个即将脱口而出的名字压下喉咙。脸上却已变色,眸光更是惊疑不定地胶着在那人的脸上,那……那张皎洁的面孔……明明就是自己日日魂牵梦萦惦念 不已的。 “陛下……您……快下来……危险……”秦书研没见识过飞檐走壁,更加想不到一向病弱的成帝能飞檐走壁,此时已惊得语无伦次了。 景生也是微愣,抱着那个少年轻轻跃下,仿佛凝雪落无声。 “你……你……你是华璃……”少年不可思议地低语,娟好妩媚的脸上现出万分惊诧的表情,“怎么……怎么可能……”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了,即将倾覆倒塌。 “你又是谁?”景生并未松开他,仍扶抱着他倚在阑边,低眸凝视着面前纤秀的少年。 “我……我是亦袅……”少年满怀希望地试探着问。 “亦袅——”景生嘴里重复着这个名字,毫无印象,看着怀中少年热切紧张的神情,景生摇摇头,“朕应该知道亦袅吗?你到底是谁?” ——啊?亦袅望着明黄纱袍的主人,他的样貌明明和景生一模一样,可他为何完全将自己遗忘了呢?再转眸望向四周,见一明秀少年正跪倒于地,脸现惊惶,两个身子轻灵的小内侍浑身戒备地并肩而立,那情形看起来也颇诡异,亦袅眉头一拧,睃眼瞪着扶抱着他的人,抬臂指着秦书研, “他是何人,你们……你们这是……”亦袅的声音里混杂了太多的疑惑不安,藏也藏不住。 景生兴味十足地打量着他,——嗯,这个是弯的!忽地咧嘴笑了,挑眉望望小秦,再回眸盯着亦袅:“——他嘛,是我的起居郎秦书研,这情形再清楚不过了,我对小秦有非分之想,他却是坚贞不屈一直男,正准备以死相抗呢!你还有什么问题?”景生嫌‘朕’说着拗口,干脆‘我我’地自称起来。 在场众人均于瞬间呆若木鸡,小秦的脸简直像个调色板,红了青,青了白,白了绿,变换不定,亦袅也好不到哪里去,直眉瞪眼地说不出话,只会‘你’,‘你’,‘你’地惊喘,最后梦游似的问:“……你……你……直男……什么……” 也许是喝了桂花酒,也许是月明风淡花香袭人,也许是他前世被压制的旷达本性发作,景生手臂一紧将少年贴向胸口,笑得更加灿烂,“我是弯的,和你一样,他——”斜睇了面色青红不定的小秦一眼,“他才是直男,他看着我,像看大灰狼,你看着我,像馋嘴的小孩子看着太妃糖,明白了?” 亦袅点点头,再使劲摇摇头,——不明白!他毫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这人与景生的样貌如出一辙,连眼眸中的星芒都同样夺人心魄,可 他……他却如此跳脱倜傥……如此活泼飞扬……他……他不是景生……不是…… 看着怀中人儿瞬间黯淡下来的面色,景生微一蹙眉,抬手指指小秦:“你快起来吧,好官员和坏情人的利弊我很清楚,苦脸,你给他找个御卫,送他出宫。”说着景生便又回眸看向亦袅,“至于你,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深宵时分在这御苑之中横冲直闯,当真逍遥呀……”话未说完,景生已五指疾张,飞点少年肩臂上几处大穴,瞬间便令他半身麻痹动弹不得。 ——啊!亦袅虽精灵狡黠,但这会儿心情激荡,疏于防备,哪里料到温柔缱绻的怀抱转瞬就变为可致人死命的陷阱, “你到底是谁?为何夜探御苑?”景生一下子松开他,轻推一记,亦袅便软绵绵地趴伏在阑干上了。 “我……我是大蜀世子卫元嘉……人称鸾生……”小元努力抬眸,望着已飘身退至桌前的成帝,细想着刚才他偷袭的指力,心头猛地一抖,那凌厉又沉雄的劲气……明明……明明和景生的内力也是如出一辙! “——哦?!”景生也是浑身一震,颅内像滚过一声雷,震荡不已,细细回想,发现自己对这位‘表兄’一直很关注。 “你就是卫鸾生?我记得前些年楚蜀之战时,我还对你钦羡不已呢,对了,你到底是如何穿越烽火线死里逃生的呢?”景生不觉又走向阑干,太明池波光粼粼,映照着依阑而站的少年,他雪藕的衣裳,他披散的乌发,他如画的眉眼沁润着淡淡水色,竟不似真人般的柔媚。 望着渐行渐近的那个明黄的身影,矫健挺拔,小元一下子湿了眼睫,——如何穿越烽火死里逃生的?那些山中的岁月,严酷而温暖,——景生强喂的药,景生烤炙的山薯,景生接骨的手指,景生解毒的紧握,景生编制的草鞋,景生篝火边的故事,景生——!眼前明黄的身影与景生慢慢融合,泪眼模糊中,又挣扎着分开,小元紧紧咬住下唇,蓦地,尝到了冷泪咸涩的苦。 景生微俯身抬手扣住小元的下巴,轻轻抬起,专注地望着他,发现小元水雾朦胧的眼眸骤然眯起又再大睁,仿佛是发现了什么奇迹。景生伸指划过他的面颊,为他拮去不断滚落的泪水,“要是想起以前的事太难过就别想了,你不一定非要回答我的这个问题,我只是一时好奇,你不要再想了。”说着景生便手掌拍拂,啪啪几下解开了小元被封的穴道。 ——如何能不想呢?怎么能不想呢?小元在心中狂喊,牙齿却仍然死死地咬住下 唇,嘴里的苦涩越来越强烈,从小流过多少次泪他已经不记得了,为何只有今天才尝到苦味儿?此乃万古情愁,才下眉梢,又上心头!原本以为到了大夏,从容赴死,什么兄弟,爱恋,全都抛却,又怎知……又怎知……!面孔上轻轻划动的手指温柔而细致,连那肤色,淡淡乳蜜,也与景生很相像。 “你是住在太明池北岸的泽兰驿所吧,今天刚到的?今日迎秋前礼部侍郎似乎提起过。”景生扶他站好便退开几步,脸上早收了嬉戏的表情,有点担忧地望着小元,“以后晚上还是不要在御苑中乱走了,这里颇有些布置,我怕你会受伤,你认得回驿所的路吗?是否要我送你一程?” 耳中听着成帝温煦的嘱咐,看着他瞬间端肃的神态,小元又有一丝恍惚,——这——这分明便是景生呀!即使不是一人,却为何长得如此相像?如果景生是太阳王的亲子,那……那这华璃……这华璃……和景生……难道竟是兄妹乱伦所生的吗?——天哪!小元觉得头痛欲裂,不敢再想,面色也一下子变得煞白,——这——这到底是怎样混乱的局面呢! “你怎么了?是不是又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了?”景生一看小元剧变的脸色就知道他可能是头痛了,这和自己偶发的症状很像,“如果想起来头痛就别想了,也不见得是多么要紧的事情。” 小元攥紧拳头,指尖儿抵着掌心,钻心的疼,——怎么会不要紧呢?景生比他的生命更紧要呢! “算了,我还是送你回泽兰吧,你的状况看起来不太好。”说着景生便踏前几步一把揽住他的腰身,微一提气便带携着小元飞奔入花阁边的林苑,愁眉一见不得了,只得也提气追上去,因为华璃自小多病不能习武,他身边的内侍宫女都是卫太后从清平阁精挑出来的好手,愁眉一向轻功绝佳,可此时遥遥望着前面几丈远的两个迅捷飞奔的身影,也不觉咂舌,再如何提气也赶不上。 “大蜀残将送你来做质子就没指望你回去吧?他们以为我和母后定会杀了你,可你空有一身功夫,又为何会受人要挟呢?”景生不觉如何,边行边问,小元却已大惊失色,他此时是勉力调集内力才不至于完全依赖华璃,绝无余力再开口说话了。 景生见他不答话,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心里暗叹,——母后一直说卫鸾生和他的父王卫恒一样凶残狡黠,如今看来也不过就是一个伤心欲绝的美貌少年,虽身具武功,功力却也只是尔尔,虽看起来冰雪聪明,骨子里却很憨实, “……呵呵呵……”想 及此,景生不觉嗬嗬笑了,手臂微收更紧地搂着他,“……呵呵呵……你和我想得不太一样呢……你怎么会有那么多名字呢……”再一想自己名字:——景生,华璃,阿璟,成帝,更是混乱不堪,不禁失笑,“你好歹是我的表兄,当时南楚攻蜀,大夏武力疲弱,也因为你父王的行径,大夏不能出手救援,但如今你既然到了东安,就真的安心住下吧,我自会劝解母后的,你不需担心。” 听着他的清谈笑语,跟着他的步伐向前飞跃,感到耳边夜风的低鸣,贴着他温暖的怀抱,小元忽地一种恍惚,窒闷的心里慢慢,慢慢地透出一丝亮光,伴着亮光汹涌而至的是无限的欢喜和安然,像个濒死的人抓到了浮木,小元不管不顾地,只想享受这片刻的美好,——任他是谁呢,景生也好,华璃也罢,小元只想与他这般御风而行,直至天涯! “前面就是泽兰驿所了。”景生缓下脚步,发现臂弯里的少年眼眸迷蒙,如置身梦中一般,不禁伸指轻轻抹过他明媚的凤目,“你这双眼睛真美,我……我怎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呢……”蝶翅般的长睫擦过掌心,酥酥痒痒,景生猛地一顿,像被烧红的针刺入手掌,他一下子蹙紧长眉,掌心里明明是柔滑的肌肤和扑簌的眼睫,怎么会令他产生那样尖锐的痛楚呢。 小元一动不动地倚靠着他,当他的手指擦上眼帘时,小元浑身战栗,已浑忘身在何处,今夕何夕,鼻端倏地漾起一丝香氛,鲜明而生动,他蓦地睁开双眼,——这——这味道,分明便和景生胸臆间生发的一模一样! “你……你……你是……”破碎的低喃溢出唇瓣,小元眼前看到的却是明黄羽纱上的团龙刺绣,想说的话又一次沉入心底。 景生收回妄动的手指,微退半步,有点窘迫地望着小元,心里十分懊恼,责怪自己鲁莽,那一刻,好似受到了盅惑。 “我称呼你什么呢?小元吗?”景生随口问着,发现小元的面色突变,揪然不乐,转瞬他又微微淡笑了,狭长的凤目中闪过一丝妖娆魅惑的光,“叫我……小鸾。”说着他就迎上来,景生还未及反应,唇角已被他轻轻咬住,小元灵动的舌头伸出细细描摹着他的唇线,辗转舔吮,景生身心俱震,心尖儿上像有羽毛撩过,刚迷蒙着要张嘴迎合,不料心头轻撩的羽毛已于瞬间变为利箭,毫不容情地刺入心房,剧痛炸开,锥心刺骨!景生‘啊’地痛呼,轻推开身前的少年。 “怎么了,你——”小元惊异地望着满面痛意的华璃,声音微颤。 “我… …我前阵子受伤了……还没痊愈……有时会突然心悸头痛……不过……”——不过,刚才胸臆间突发的剧痛可不是普通的心悸,景生拍拍胸口,那凶猛的痛来去无踪,此时他已感觉不到什么了,此时便一下子又回想起刚才小元的举动,——那柔软微颤的唇瓣,急促的轻喘,如此销魂又如此……如此令人痛楚! 景生的脑海里悠悠晃动,竟摇曳起无尽怆然悲凉的感觉,这难忍的哀伤,清晰而鲜活,盘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景生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伸手拍拍元嘉的肩膀,“——嗯,没人时我就叫你小鸾,可好?” ——好!元嘉在心里答应着,点点头,抬眸凝注着华璃,月光穿透林间枝叶,斑驳地映上他的脸,那近乎完美的五官间又闪现出沉郁之色,仿佛已深植于心了,元嘉的心也跟着揪扯起来,——华璃似有千面,瞬息万变,却……却如此摄人心魄……竟毫不逊色于景生! “我们明天见,午时左右你来咸安殿,我和母后在那里等你。”景生低声嘱咐,随即转身欲走,却不料衣袖被元嘉轻轻扯住, “……明天见……你……你不会忘记我吧……” 景生没有转身,只微侧首,含笑答道:“你这样的人,我怎么可能忘记呢?”说完便快步跃入林荫,心中空洞迷茫,似再无一物,——忘记?他忘记了什么人,什么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那啥,愁眉和苦脸不是真正的宫侍。 小元他现在还不知道景生已死,他不知道发生在台州的事呢,唉! 童鞋们,乃们一定要多多冒泡呀,给我点支持哈。 第九十二章ˇ 翌日晌午时分,早朝刚过,卫太后匆匆回到翎坤殿,最近这些日子早朝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一般都要将近午时才能结束,上朝的文武官员也越来越多,各部省四品以上的官员全部站班。下了朝,成帝往往还会单独约见一些主管大员议事,无暇经常在帘后旁听,不为别的,只为能更多的了解阿璟,只为能更细致地看看他,隔着十七年漫长的时光,如今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娘娘,您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端午迎上来,随手递给无暇一杯桂花茶,娘娘和其兄卫无殇都酷爱桂花,但因大夏地处北方,鲜桂花难寻,如今宫中用的桂花茶还是以桂花蜜调制而成的,“娘娘,说来也怪了,原来皇上一向不喜欢桂花,总说它味道太艳,可就在昨天,皇上却说桂花味香清远,还说要自己酿桂花酒呢。”端午说得兴冲冲的,完全没有注意到卫无暇又陷入了痴想,——如今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最古怪的事情已经发生,就近在眼前,这半个月来,东安皇城内的每一个人都如置身梦中一般,也跟上足了发条的陀螺似的,疯狂快乐的旋转。 “这也不早了,都快午时了,皇上正和工部的程老爷子商量铁冶场的事,最近还要召集朝廷各大船场的主薄,技师来讲习,给他们教授改造船只的技法,皇上连图样子都画好了。”卫无暇说得兴致勃勃,心里满是感慨和感动,还有一丝惶恐,生怕自己是在做梦,等一觉醒来,阿璃,阿璟都离她而去了。 “我前些时候还担心皇上累坏了身子,可您看,他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精神如此充沛,当真像张医正所说的那样,竟像有几十年的深厚功力一般,劲气醇和宏大,是我平生仅见的。”端午不断咂舌,这些天她已发现成帝的武功修为非同一般。 卫无暇点点头,嘴里咕哝了一声:“他……是阿璟呀……”——他来自天外,神秘而强韧。 “午膳前我还得去趟咸安殿,璟儿说那位世子要来请安,唉,真不想见。”卫无暇拧眉摇摇头,她对卫元嘉非常排斥,脑海里滚来滚去的都是十九年前那惨烈的一幕,但此时,卫恒已死,虽说有父债子偿之说,但,如今细细想来,特别是听了璟儿那天早朝时的一番话,她又狠不下心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就算是为阿璃和阿璟积福了。 “我听泽兰驿所的宫侍说那孩子倒是挺安静,长得确实标致,不愧位列当世三美。”这些日子端午心情舒畅,任何疑难杂务在她看来都不在话下,且富含娱乐性。 卫无暇嗔怪地睃了她一眼,正准备 换装后去咸安殿,就听珠帘后响起一位女官的声音:“回禀太后娘娘,刚才礼部来人报信,说是南楚御前内侍总管明双寿突然到访,是为王太子青鸾殿下的眼疾而来,礼部问太后娘娘要不要见他?” ——哦?卫无暇一下子顿住,心中浮起微澜,她看了一眼端午,见她也脸现哀怜,不禁叹口气,“我还是去见见他吧,怪不容易的,你这就去咸安殿,告诉愁眉,叫皇上饿了就先用膳吧,不必等我了,也不知几时能完呢。” 立秋已过,北方的节气一向精准,一夜之间,金风飒飒,将天空吹得无比高远,天色是那种最饱满的蔚蓝,若是盯着看得久了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沉陷其中,沉陷于一个遥远无垠的天湖。 此时,双寿怀抱拂尘站在泰坤殿中,午时金色的阳光明晃晃地直射进来,照得大殿通透敞亮,干燥的空气中浮荡着一股秋天独有的味道,甘甜而丰裕。双寿抬眼打量着四周,心里荡起一股物是人非的恍惚感觉,景物依旧在,人心已苍老,明艳的天光下,为何他看什么都像蒙着一层黯淡的灰色呢,想起此次前来的目的,双寿更是心中凄伤,——青鸾,南楚的骄傲与荣光,已双目血盲。 正自唏嘘慨叹,双寿忽见那道与正殿相连的明黄纱帘后人影憧憧,随即便听到柔和的问话声, “双寿总管,你一路北上可还顺利?” 双寿身子一颤,立刻俯身跪倒,“双寿拜见太后千岁,千岁万安!谢太后关心,双寿此行非常顺利平安。” 卫无暇打量着殿中之人,隔着纱帘也看不十分真切,只是觉得他白净文秀的脸上笼着深深的哀愁,不禁关切地询问:“不知青鸾殿下的眼疾可有好转?你此次前来是为他求医寻药的吗?” 双寿深拜下去,压抑的声音从胸腔内迸出:“双寿铭感娘娘的关注,青鸾殿下仍目不能视,但自从用了大夏太医院周洲太医之方后,他眼前的血雾已渐渐淡化,武王陛下甚为欣慰,特派双寿前来迎请周洲太医前往南楚,亲为青鸾殿下请脉开方。” ——呃?!纱帘后的卫无暇一听此言就眉头紧皱,无奈又苦恼地与端午相对而视,端午忽然灵机一动,伏在无暇耳边低语数句,无暇沉吟了片刻便为难地说道:“周洲此时已出外游方,具体行至何地无人知晓,但他每年重阳之日必去夏阳祭祖,他家族宅就在夏阳,青鸾殿下的眼疾不能耽搁,你看是否能请殿下重阳时前往夏阳就诊呢,就是太委屈了青鸾,但总比来回传话省时便捷。 双寿 心里咯噔一下,失望焦虑混杂着无奈翻涌而上,一时竟忘了回话。卫无暇看到帘外俯跪的人肩膀抖动,知道他定然心情沉重,无法平复,眼眸一转,卫无暇再次开口劝慰道:“夏阳乃大夏陪都,在其城北有一座灵泉寺,不但佛法庄严,香火鼎盛,寺中的那眼灵泉对治疗眼疾更有奇效,若以泉水洗涤双眼,或能辅助治疗,所以,双寿总管不妨回去和武王陛下商量一下,夏阳距离临州很近,水路三四天即到。” 双寿心里一动,他似乎也听说过这个典故,据说每天都有很多信众排队去灵泉寺取水,如果九月重阳时青鸾能请周洲把脉开方,再辅助药泉洗涤,说不定真能痊愈呢。 “双寿代武王陛下,青鸾殿下谢谢太后千岁的照拂,我回去就将此事回禀王上。” “——嗯,那就这样吧,你一路辛苦了,快回驿所休息吧。”卫无暇说着便站起身,想了想,又补充道:“医药方面,如有任何需要,敬请提出,我们都希望青鸾殿下能够早日康复。”说完,卫无暇便起身离开了泰坤殿。 双寿站起身,望着已空无一人的大殿,那道纱帘被风吹拂得微微晃动,内里一片静谧,早已人去屋空,双寿的心上也漫起一丝空寂,想着与杜华面容相像的成帝华璃,双寿不禁转身望向殿门,除了渲泄而入的金色阳光,再无一物,多少都有点失望,双寿暗叹一声,匆匆迈出殿门,向泽兰驿所走去。 泰坤殿与泽兰驿所相距不远,穿过太明池畔的柳荫,再转过几道回廊就可到达了。初秋的柳枝依然浓翠欲滴,毫无凋落之像,但在前方等待着它们的明明便是寒冬,此时的澎湃活力好似只是为了凋败那一刻的凄凉,就像此时的青鸾殿下! 双寿正低头疾走,忽然从侧前方的浓荫里传来了笑谈和脚步声,双寿刚要绕道,就见两个人影分花拂柳地走出了树荫,双寿定睛一看,不觉大惊失色,他踉跄着急急倒退,砰地一声后背狠狠地撞在一棵大柳树上。 从树荫中走出的正是景生和元嘉,他们早已听到双寿的脚步声,因其平和不带煞气,他们便未在意,此时看到惊怖莫名的双寿,都是一愣,元嘉闪身隐入树荫,景生看看双寿身上的服色,迟疑着问:“你是……是……南楚的宫侍?”再细瞧他的面貌,忽觉依稀眼熟,好像……好像以前见到过,“你是……南楚大兴宫的御前内侍总管双……双……”景生脱口而出,却一下子忘记了他的名字,不由得窘迫。 “——奴婢正是双寿。”双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黄袍少年 ,绿柳拂面,阳光穿枝过叶游上他的衣和发,他眉眼如画,淡淡笑颜在光影映照下灿若明霞,他——他分明就是杜华!双寿的心像被人一下子捏住,疼得他浑身震颤,他——他身穿龙袍——分明又不是杜华! “——啊,对,明双寿,朕记得你,三年前你曾来过大夏,是为了送旧蜀遗物,公公此次前来又是所为何事?”景生在脑海中努力搜索着,同时轻声问道。 双寿便将刚才面见卫太后的经过简略复述了一遍,最后倚靠着柳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寿蠢钝,竟未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生琢磨着母后对此事的解决方案,不禁暗暗好笑,没想到自己信手写来的药方真的能救助青鸾,却也因此惹了麻烦,医者仁心,绝不能将病患丢弃不管,母后想得倒很周到。 “——平身。双寿总管请起,朕记得上次曾邀请青鸾殿下前来参加春狩,但因突发海患,形势严峻,朕不得不取消春狩,明年,大夏将恢复停办了数年的春狩,朕再次邀请青鸾殿下前来参加,希望他到时已经痊愈康复了。”景生话语诚挚,如果三年前的邀请是鲁莽行事,率性而为,那此时,他则是深思熟虑,信心十足! “——呃!”双寿愣怔了片刻,心中悲喜交加,随即便俯首叩谢,“双寿王上和青鸾殿下谢陛下的盛情邀请,奴婢相信到那时青鸾殿下的眼疾一定痊愈了。” “呃,对了——”景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招呼随侍在侧的愁眉,“愁眉,朕记得上次去太医院的药局,他们新制了熊胆酒,你带双寿总管去领取几瓶,叫他们在酒中多加几枚熊胆,那个是凉血明目的圣品。” ——啊!已经站起身的双寿再次扑地跪倒,他们也知熊胆对治疗眼疾的好处,但南楚地处夏江以南,熊胆难寻,他这一路北上已尽力搜求,但因季节不对,上好的新鲜熊胆还未能南下,本打算从东安取道继续北上为青鸾求购熊胆,没想到……没想到此时竟得来全不费功夫! “谢陛下恩赐,谢陛下照拂。”双寿口中称颂,心里却泛起无尽的苦涩,为何……为何自家的青鸾殿下命运如此坎坷,为何那位大华岛的杜华就像一颗流星瞬间便陨落了。 “公公请起,不必客气,我们在夏东有皇家熊苑,这并不是如何矜贵之物,只盼能真的对青鸾殿下的眼疾有补益。”景生抬手擦擦额头,不知怎的,从见到明双寿到此时,他总觉得心有余悸,额头内像有个陀螺飞速地旋转,令他有种头晕目眩,又无能为力 的感觉。 “公公请跟我来。”愁眉略带诧异地看了一眼成帝,发现他明朗的面色竟变得有点黯淡。 双寿站起身,临走时瞄了一眼树荫,影影绰绰地看到一角藕色绫纱,像秋阳下闪烁的蝶翅。 眼看着双寿和愁眉消失在太明池畔的树影里,景生偏头轻唤:“小鸾,出来吧,你怎么老躲躲藏藏的?” 元嘉只一闪身便贴到景生的身侧,伸手扯住他的袍袖,“他是南楚大兴宫里的,我不待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南楚的仇怨!”说着手指一翻便握住成帝的手,“你叫我小鸾,我可叫你什么呢?难不成陛下陛下的不离口?” “——呃?”感觉着紧握着自己的纤长手指,景生心里一滞,仿佛瞬间便被人掏空了心思,空洞洞的没有着落,“……嗯,母后说我还有一个乳名叫阿璟,私下里,你就唤我阿璟吧。” 啊!景生疼得惊叫起来,“小鸾,你——”不知怎的元嘉竟一下子攥紧他的手掌,像是要将他捏碎一般,景生手掌发力反握住他的手,“怎么回事,小鸾?好好儿的用那么大劲干嘛?” “……嗯……你……你说什么……你的乳名……是景……”元嘉惊骇莫名,本来还想追问青鸾之事,但此时所有的心智都被成帝的话搅乱了。 “是呀,怎么了?”景生莫名其妙地看着元嘉,发现他妖娆的凤目中闪出一丝奇异的光,异常执着明亮,不禁看得有点心慌,赶紧低头,握着元嘉的手在他掌心写下一个‘璟’字,“就是这个璟呀。” ——呃,元嘉轻舒口气,依然惊魂不定地呆望着他,“好……好的……私底下我叫你阿璟……”心脏仍失控地大力鼓动着,总觉得有什么秘密呼之欲出,“对了……刚才那位双寿所说何事……什么青鸾……眼疾……南楚的明青鸾患病了吗……”自那夜在台州山中与景生无殇告别后,他就被大王安排一路北上,大王因遍寻卫无殇不获也准备赶回西川。 “我们赶紧回咸安殿吧,母后可能等急了——”景生拉着元嘉顺着太明池一路西行,并未立刻回话,不知为何,只要谈论起这位太子殿下,他就觉得心慌意乱,头疼晕眩,他曾仔细搜索回忆过,并不记得自己和青鸾有过什么交集,好像……好像自己以前对明青鸾的一向态度便是羡慕……还有……还有一丝孩子气的嫉妒。景生摇摇头,试图摆脱因青鸾而起的古怪情绪,是否是因为自己一直想往收复山河,一统江山才对南楚及明青鸾不以为然呢? “ 苦脸,你给鸾生讲讲南楚太子的情况。”景生一摆手,直接吩咐跟在后面的苦脸。 苦脸一向口齿伶俐,言语便给,听到吩咐,立刻踏前半步,“世子殿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大约在夏至节后的第二天,南楚王太子青鸾殿下和他的后宫,一位姓杜的承徽来到南楚台州水师大营,可是非常不幸,那位杜承徽在一艘战船上遇刺身亡了,被人一火铳击中脑门,青鸾殿下当场便悲泣血泪,眼盲不能视物了……啊……世……世子……你……”苦脸正说得活灵活现,却不妨被元嘉一把揪住了脖领子, “你……你说什么……谁……谁遇刺被……被害了……”元嘉嘶声大吼着,声音凌乱而破碎,他颈侧的血管突突跳动,眼神凶恶,脸涨得通红,手脚却冰凉麻木。 事发突然,景生也是大吃一惊,立刻转身拉住元嘉的胳膊,“小鸾,你怎么回事?”说着便双掌发力扯开了元嘉。 “你说……说……谁遇刺被害了……!”元嘉死死盯着苦脸,凤目大睁,一片泪雾,他控诉般地大叫着,状若癫狂。 苦脸虽长伴君侧,但也从未见过这般突如其来的情绪起伏,不禁呆怔地口不能言。 景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元嘉,冷静地开口:“他说青鸾殿下的杜姓承徽被枪击中额头遇害了。”话语出口的同时他的心脏似被猛地揪住,那感觉如此奇突,景生不觉倒退半步。 听到纯银般明朗的声音,元嘉大梦初醒似的看向成帝,泪眼模糊中看到的明明……明明便是他们口中已经遇害逝去的那个人……这种感觉太荒诞怪异了,以致元嘉浑身瑟瑟颤抖,他抬袖拼命地揉着眼睛,再定睛望去,眼前出现的依然是景生那张梦寐难求的脸,只是……只是他身上穿着团龙黄袍! “你……你是阿璟……那……那他是谁……”元嘉错乱地呢喃着,泪水仍不断不断地溢出眼眶,如果青鸾真的亲见景生被害,如果青鸾真的血灌瞳神,那……那这次……景生必已亡故! “小鸾,你……你认识青鸾和他的那位后宫……”景生忍着颅内乍然而起的峻痛,平静地审视着元嘉,发现他已陷入迷离状态。 正午的阳光,金芒灿灿,像顽皮的仙子在枝叶葱郁间舞动跳跃,秋蝉懒洋洋地躲在绿荫下,悄无声息,静寂空阔的皇家林苑里似乎回荡着他们彼此激越的心跳声。 元嘉想摇头否认,但一抬眸便看到阿璟澄澈深湛的眼眸,立刻着魔一般沉陷下去,不得救赎。他点点头,再点点头, “我……认识他们……颇有些渊源……所以……感到很沉痛……” 景生了然地点点头,看鸾生痛不欲生的样子,也能想象他们三人之间必有一番纠葛,那位死去的承徽看来很不一般,不禁令青鸾当场泣血,居然连小鸾也为他如痴如狂。 “小鸾,你现在感觉如何?要是觉得不舒服,就改日再去给太后请安吧。”景生关切地望着他,发现他目光呆滞,只狂乱地盯视着自己,好似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奇珍异宝。 “……嗯……我……我没事了……”元嘉长出口气,仍无法抑制剧烈的心跳,只好停了一瞬,——这一生人他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和变故,总是令他措手不及,痛不欲生,可,可还没有任何打击像这次这般凶猛,直要将他的身心彻底击穿,“我……我已经来了两三天了……若再不去拜见太后……就……就太失礼了。”元嘉努力平衡着声线,甚至还勾起半个笑容,——如果卫无殇真的是自己的生父,那,那这位卫太后就是自己的亲姑母,可是……可是……,元嘉再次望向成帝,立刻便又混乱得不知所措了,可是……景生和阿璟简直形同一人……如果景生是自己的弟弟……那……那阿璟是……!从昨夜起这个可怕的念头就一直在心里盘旋……像条毒蛇嘶嘶吐信……, “阿璟,我们快去吧,别再耽搁了。”元嘉强笑着牵起景生的手,脚步虚浮地迈向前方,——他一定要去见见这位太后,哪怕当场就被她赐死也再所不惜。 作者有话要说:小元此时才知道景生已死,呜呼哀哉! 双寿再次看到了和杜华一模一样的成帝。 这两天大雪,但依然看到海鸥在天际盘旋,很强韧。 谢谢大家了,请继续支持花儿吧。 第九十三章ˇ 咸安殿的西偏阁里阳光明媚,北方的初秋时节并不寒肃,反而时时会有秋老虎反扑,但长天高远,空气如水晶般明澈,朵朵白云轻卷曼舞,令人感到舒爽而恬适。 卫无暇坐在书案前看着奏折,眼睛却不时抬起瞄向远处的珠帘,此时已近未时却仍不见阿璟回来,不知又被什么人绊住了,连那个前大蜀世子也不见踪影,正自焦急,就听哗啦一声轻响,眼前晶珠缤纷摇荡,随即便见到端午秋香色的宫装袖管儿拢着一角珠帘,“皇上快进去吧,娘娘等了有阵子了。” 珠帘开合处,如今的成帝华璟轻快地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身姿细挑的少年,卫无暇定睛望去,一下子便呆住了,她不敢置信地抬手敲敲额角,再凝眸深望,第一次忽略了神采奕奕的阿璟,直接望向他身侧的那袭藕色身影,时光于一刹那间向后急退而去,二十几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金秋之日,珠帘缤纷而开,她见到了那双拢烟含愁,半嗔半喜的狭长凤目,同样的精灵妩媚,浅隐忧伤,当时,真颜郡主刚痛失慈母,前来驿馆拜访她,好像……好像也是穿着这么一件藕白的裙裳。 “母后恕罪,下朝后我去了一趟内造处就回来晚了。”景生微施一礼,同时轻声说道:“路上刚巧遇到大蜀世子卫鸾生便带着他一起过来了。” ——扑通一声,那雪藕色的身影已经伏地跪倒了,“前蜀遗民卫鸾生拜见太后千岁,娘娘吉祥。” ——啊!他竟然就是卫鸾生!卫无暇忽觉一阵晕眩,依然鲜活的旧日时光和此时情景合二为一,似真似幻。 “母后——”景生此时才发现娘亲看着卫鸾生的神情颇为怪异,惊怔而恍惚,心里不禁暗叹,——不知是何缘由,从刚才的明双寿到如今的母后,都神情古怪,悲喜莫辩。 “你……你便是卫恒之子卫元嘉……人称鸾生的前蜀世子?”无暇扶扶额头,努力平抑着惊疑的心情。 小元慢慢抬头望向窗下桌案前的女子,她……眉目秀美绝伦……虽略显疲倦……但一望之下便可想见其年少时的殊丽容颜,特别……特别是她的那双美目……星光灿灿……竟真的与景生和成帝如出一辙,难道……难道景生和现在身边的成帝乃孪生兄弟吗? “你……怎么不回话?”仔细地看着跪地少年的奇丽凤眸,卫无暇更觉心惊肉跳,难道……难道这孩子竟是……竟是真颜之子吗?那……那他的父亲又是何人……难道真颜未死……竟从了卫恒吗?! 小元收回 目光,静静地看着身前的金砖地,想点头,但,又万万做不到,好像脖子早已脱身而去,不再支撑着他的头颅,于是,他只木然而跪,轻声开口:“我是卫元嘉,人称鸾生。” ——这,这声音也是那么的甜糯爽脆,若不是他身为男儿,无暇定会错认为真颜再生了,“你……你的母妃可还健在……她……她是谁?” 听着卫太后情急的问话,小元猛地愣住,她,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母妃是谁呢?大王不是说当初就是卫无暇伙同真颜郡主毒害了娘亲的吗?难道她在做戏,复又抬头偷偷观望,发现卫太后犀利的眸光也正投注在自己的脸上,湛然有神,并不像在虚假伪饰,小元赶紧略偏身,轻轻地摇头,“我的娘亲在生下我后就去世了,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姓封号,想来只是个卑贱的普通宫人吧。” ——啊!卫无暇的眼眸倏地大睁,心中更加疑窦丛生。景生随便捡张椅子坐下,若有所思地望着一问一答的二人,这还是他苏醒后第一次母后不再关注他,转眸一看,发现连端午也愣怔地呆视着元嘉。 “你今年多大了,生辰又是几月?”卫无暇毫不放松地追问着,只觉得心脏在不规则地砰砰乱跳,好像有什么巨大的隐秘正呼之欲出。 “我今年实岁十九了,是三月的生辰,具体哪日并不知晓。”小元木纳地回答着,不知卫太后如此做作所为何事,这一生人,都没人为他庆祝过生辰。 ——哐当,立在一旁的端午袍袖一扬,竟失手打翻了书案上的笔架,大小狼毫纷纷滚落,她惊得一跳,迅速看了无暇一眼,便蹲身捡拾,卫无暇也是心里咯噔剧跳,——三月生辰,那他母亲有孕的时间必是头一年的五六月间,哥哥无殇是五月迎娶的真颜,而卫恒之乱则爆发在六月初的一个酷热夏夜。 这……这孩子到底是谁之子……从何而来?心中翻滚着万千的疑问,却都堵塞在胸口,不得宣泄,自从璃璟合体后,卫无暇没有一天心平气和过,一直生活在高度紧张与焦灼之中,此时再遇奇事,她已有些心力交瘁,难以应付了。景生在侧看到母后褪尽血色的面容,不禁插言道:“母后,元嘉一时又不会走,有什么事以后再问吧,我还真有点饿了,可否现在就传膳呢?” 景生体贴的问话将端午和无暇从惊悚中唤醒,她们两对望了一眼,便将惊疑收入心底,卫无暇扭头看向鸾生,目光已变得柔和,心里莫名地多了一丝怜惜,少了无数轻视,更和声吩咐:“鸾生,你起来吧,还没用膳吧,就在我这里一起 吃吧,也不知是否和你的口味。” 小元不敢置信地望着无暇,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听觉,这位太后与自己到底是何关系还难以分辨,但无论如何她都不该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如果不是其中另有隐衷,那此女城府之深就实在难以估测了。 小元站起身,就见阿璟关切地看了看他,便招手叫过苦脸,将其手中拎着的竹匣打开,随便拿出一些细巧的琉璃瓶罐摆放在书案上,“母后,这是我前些天特别请内造处试做的牙盐,面皂,澡豆等日用之物,母后可以试试,若是觉得好,我就叫他们大量赶制。”说着便又转眸看着小元,“鸾生,我已经吩咐他们送一些去泽兰驿所,给你试用。”随着温和的话语,一朵笑容已跃上阿璟的面颊,带着丝安慰和疼怜。 小元鼻子一酸,望着眼前与景生如此相像的温柔的笑颜,因刚才的噩耗而憋在胸中的痛楚再次翻涌而上,不禁又红了眼圈。 卫无暇目光如炬,一看便觉蹊跷,假装不经意地问道:“鸾生是怎么的了,眼睛通红,好像才哭过呀,别是有什么不长眼的奴才欺负了你吧。” 景生没有听出母后的话中话,只不在意地回答:“我们刚才在路上碰见了南楚大兴宫的双寿总管,鸾生得知了青鸾殿下的遭遇,十分难过。” “——哦?”卫无暇一边随手摆弄着案子上的琉璃小瓶,一边微蹙起眉头,“鸾生……也认识青鸾吗?我以为你们是仇人。” 小元咬咬牙,凤眼里波光粼粼,“我们是仇人,但是,我和他的那位承徽却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说着便抬眼注视着卫无暇,希翼从她的眼中发现蛛丝马迹,但,卫太后的眸光只微微闪烁,露出一点疑惑的神情,再看不出任何其他的端倪。 “我听说他的那位承徽是原来杜润老王爷的后人,来自一个偏远的小岛,倒不知会与鸾生相识呢,你……不是长居大蜀吗?”卫无暇捏着一个绯色琉璃小瓶儿,打开瓶盖嗅闻着,一股玫瑰的芳香淡淡透出,不禁笑了,转头看向阿璟,“怪不得这几天翎坤名苑里的玫瑰园子遭了殃,敢情都让皇上掠了去。” 景生一听便咧嘴笑了,一边观察着小元瞬息万变的脸色,心里却隐隐浮起一丝感伤,莫名而深刻,“母后,得罪了,我是叫愁眉取了一些花瓣提取精油了,鸾生,你是怎么认识的青鸾殿下的后宫呢?” 小元倚靠着花架,看着午后窗下站着的阿璟,他的星眸如此明亮,与景生一模一样,他的神态,一颦一笑,也都与 景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但他……他却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小元不禁一阵心酸,这个世道太荒谬,也太莫测,自己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他……精通医术……曾在大蜀游方……在我盅毒发作时……曾救助过我……”小元苍白地说着,牢牢地盯着阿璟,只见他深如幽潭的眼眸漾起微光,转瞬即逝,重又恢复了宁定。 “——怎么,鸾生,你竟……中有盅毒吗?”卫无暇大惊失色,她知道卫恒的生母乃一美艳苗女,当时由苗王进献给父王,却因滥用盅巫被父王囚禁至死,那卫恒当年也是以盅巫之术控制了大蜀军政,没想到他的世子居然会被人下盅!这……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卫无暇刚被压下的无尽疑问重又翻腾而起,反倒忽略了小元关于杜华的言论。景生也凝目望着小元,对他身上的盅毒深表关切,他如今都尽量回避与南楚和青鸾有关的一切信息,即使议论起来,也避免细查,那种大脑炸裂般的疼痛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想来他以往对南楚都无甚好感吧。 “对,我从记事起就被盅毒折磨,每月一次,从未间断。”小元近乎冷酷地回答,心里却掀起滔天巨浪,这卫太后难道又在做戏吗?大王说自己的盅毒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就是拜卫无暇所赐,怎么如今她……她倒像是对此一无所知呢?! “怎么……怎么会这样……是什么盅毒呢?”卫无暇浑忘避讳,一叠声地追问,端午侍立在侧,双手却不自觉地扯紧了衣袖。 “是碧血蛭毒。”小元不动声色地回答,却蓦地瞟见对面卫太后的脸色变得煞白,她旁边站着的娟秀女官则失控地低呼出声,“娘娘,碧血蛭!” 景生也咦地惊叫,“那可当真难办,好像要四大毒物相混才能克制碧血蛭毒,这……却是难如登天。” 他一言才出,包括小元在内的屋中众人全都齐刷刷地扭头看着他,目现惊骇之色, “皇上……皇上……怎么知道的此毒与解毒之法……?”还是卫无暇率先打破死寂,声音透着说不出的骇异。碧血蛭毒从来都是无解,除了苟延残喘地等死,别无他法,怎么……怎么阿璟竟说出了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解法。 小元也是异常震惊,太阳穴上的血管突突跳着,背脊上瞬间就汗透纱衫了。 景生狐疑地看着惊视着他的众人,“怎么了,我说得不对吗?我……好像记得哪本民间野史上记载过此毒和解毒之法,当初定是因为其古怪才记住的。”景生欲自圆其说,却总觉得有点怪 异,刚才的解毒之法闪现在他的脑海,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如今再回想,可却不知其出处了。 卫无暇和端午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小元却踏前一步,眼眸流转,苍然说道:“陛下说得对,确实要如此解救,当日杜华也是这般告诉我的。” 景生眉头一紧,心上又滑过一丝悸动,不禁无奈地摇头,——看来自己以后真的不能再想南楚之事了,才说起一位后宫就反应剧烈,不过这位已死的后宫似乎医术挺高明呢。 “哦!那……那皇上还真是……还真是……”卫无暇迟疑着并未再说,自己当真愚鲁,竟忘记了……他是天神恩赐的阿璟……他是人间最大的传奇……任何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都不足为奇! “小鸾莫急,以我大夏之国力定能找齐四大毒素,到时我一定为你制药解毒,在泽兰驿所后的明芳园中有一暖泉,常年温热,对阴寒蛭毒有奇效,你每月盅毒发作时可浸入泉中,当可缓解病痛。”景生缓缓而言,他温柔的话语和景生曾经的许诺渐渐重合,小元哀伤地紧闭双眼,晶莹的泪滴凝在长睫上。 景生看着他的模样,万分不忍,眼眸一转,“嗯,母后,还是先传膳吧,我怎么觉得有点头晕呢。”景生伸指弹击着额头,脸上露出点孩子气的迷茫,那神态又仿佛有点像从前的阿璃了,卫无暇黯然轻叹,奇谭怪事在这古老的皇宫中从来就不缺乏,只是……只是最近似乎特别多。她向端午点点头,“——传膳吧。”说着便又关注地望着小元,眼神复杂莫测,“我看鸾生需喝点酒压压惊呢,你有什么喜欢的吗?” “桂花酿。”小元想也不想就答。 ——呃!无暇又是一惊,暗暗攥紧拳头,桂花酿正是哥哥无殇最爱的淡酒,他常常亲自酿造,闻名大蜀。 “我也最爱桂花酿!已经着人去南楚采购最鲜白的桂花了,等明年酿成了咱们一醉方休!”景生开心地说着,走过来拉住小元的手,忽然皱了眉头,小元的手指纤细寒凉,竟似以冰雪塑成的。 ——从不爱桂花,也从不饮酒的孩子居然要泡制桂花酿!卫无暇双手互握,藏在袖中撑着胸口,淡然吩咐:“端午,你去叫他们把我平日喝的桂花酿取来,也不知能否入得了皇上的法眼?” ********************************** 夏历八月十五,正是合家团圆的中秋之日,南楚大兴宫中虽也张灯结彩,丝竹悠扬,但在 昏沉的夜色里,那盏盏灯彩便如粼粼鬼火,摇曳着,直扑入心底,勾起无限神伤,而那在暗夜里远远传扬的丝竹之声,却似一枚枚的钢针,豪不容情地贯穿人的耳鼓,捣碎你全部的思维,只留错综杂乱的记忆碎屑,却无论如何不能再将它们穿成一串了。 明霄缩在廊下的檀香木椅子里,远远看去,只有一个剪影。唐怡坐在花门的珠帘之内,守望着明霄,廊下与屋内均未点灯,如今灯火在翔鸾殿已不多见,光明与否,没有人再留意,因为南楚最美的那双眼睛已经看不到任何光明了。 “小怡,月亮同往年一样又圆又大吧?我虽看不见,但听也也听得到,还能闻到一丝月光的清香!”明霄忽然开口,语声幽幽。 唐怡的心又被无情地揪住了,就像这两个月来的每一天,每一个被明霄感动的时刻,这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才发现他是特别纯善,也特别体贴的一个少年,心里埋藏着比夜明晶珠还璀璨的美德,想来这也是小花儿一直深爱他的缘故。 “小怡,我记得那些日子在大华岛上,看到的月亮都大如银盘,那时被景生盅惑,常常心思跳荡,夜不能寐,便望着月亮想他……”明霄如今已经能平和地和人谈论景生,仿佛那不过是一个出了远门的人,总有一天会返乡。 ——如今他同样夜不能寐,却再也看不到月亮了,但是,这纯善的人儿,却能嗅到月光的清香!唐怡的眼睫渐渐潮湿,这些天流的泪比她这一生人还要多些。 “那几天,景生曾埋怨我口舌歹毒,说我变坏了,其实,我一向如此,常常口是心非,只是他不了解我罢了,若是真了解了,恐怕倒要怕了,就不会再疼我了。”明霄和唐怡隔着珠帘,悄悄地说着话儿,好像好友拉家常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热恋中的少年在强说愁!“那时在大华岛时,我每每对他说了什么狠话,过后自己都后悔很久,既恨自己移情,又恨自己动心,常常食不下咽,而他……他却一无所知……还反过来怪我……真忍心……”明霄嘴里说着气话,唇角却在无人能见的暗夜里牵起一朵淡笑,竟有点心满意足的模样,他就像每一个痴狂爱恋着的人,想起恋人的一切,不管是好的,坏的,开心的,忧伤的,都能令他会心一笑。 唐怡点着头,鼻音嗡嗡地嘀咕着:“花儿他……他有时很较真儿……自己和自己较劲……一味忍让……就是辛苦了你……”唐怡掏出绢帕抹眼睛,女人果然是水做的,这泪水竟总也擦不尽,——如今阿鸾也是食不下咽,却再也没人为他做一碗酥醪了 ! “……嗯……呵呵呵……”明霄赞同着唐怡,不知想起什么竟笑出了声儿,只是那清润的笑声竟比悲音还要荒凉,“……他有时是有点傻呵呵的……还……还喜欢欺负人……我……原本以为会被他欺负一辈子的……”明霄轻柔的话语嘎然而止,月光下,只见他的肩膀抽动着,唐怡低下头,拼命忍住哽咽声,只愿阿鸾那轻轻的抖动是珠帘摇晃产生的错觉, “这么多天了……他从未来看过我……哪怕是梦中……我想他是真的忘了我了……又或是厌了……倦了……他……可真忍心……我又不能去问他……”明霄的声音里掺入了浓重的鼻音,好像一个重伤风患者。 唐怡蓦地拿绢帕蒙在脸上,使劲拧绞着双手,还是无法止住浑身的颤抖,这无尽又深邃的悲哀,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在唐怡的前世,也曾历经情伤,但那是爱而不得,那种伤心,与爱无关,只与自尊息息相连,可此时的阿鸾,得而复失,并永失挚爱,此恨绵绵无绝期,绝不是假以时日就能够康复的。 正自悲伤,就见明霄忽地坐直了身体,虽然如此,他体重锐减的身子依然单薄得像个剪影,“双寿公公来了,可有急事?” 唐怡一惊,倏地回身望去,就见远远的,一角玄青的衣衫闪入殿门。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了两个至真至纯的少年,请为他们浮一大白!阿鸾回去大夏吗?卫无暇会确定小元的身份吗?因卫无殇与明涧意是好友,所以,卫无暇曾多次跟随长兄去南楚,并不是无殇去提亲时才去的,所以,她和真颜是好朋友,自然对真颜非常熟悉。 今日继续大雪,附近的孩子们在窗前的雪坡上嬉戏,发出阵阵银铃似的笑声,而我却在写伤心的文字,唉,小鱼们,请继续鼓励我吧,谢谢大家。1 第九十四章ˇ 双寿才走近翔鸾殿,就发现那重重殿阁竟黑漆漆地犹如鬼域一般,十五的月光灿烂明耀,穿云夺雾挥洒而下,更衬得翔鸾殿一片死寂,好像已荒置了经年。 恍惚间一抬头,却见双福呆立在殿门边,鬼影似的,不言不动,一双光华内敛的老眼如今已变得暗淡,只有偶尔闪现的希翼之光昭示了此人依然存活着,还有一点盼望。 双寿刚要开口问为何不掌灯,就忽地想起什么,紧咬牙关,不再诘问,如今在这太子东宫之中,掌灯与否还有什么分别,那个最珍贵之人已经不需要任何光明了。 双福的眼眸在暗夜里闪着微光,眼巴巴地盯着双寿,却不开口询问,似是怕问了反倒坏事,他如今已不再去想任何超过眼前的事,眼前最紧要,连明天都是虚茫。 双寿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眼巴巴盼望的是什么,因为那也正是他的所思所想,“你也别太心焦了,还是大有希望的,我这就去给殿下回话儿,你也来听听,恐怕要去一趟大夏呢。”双寿说着就走进殿门直向内寝走去。 才靠近内寝的殿门,“双寿公公来了,可有急事?”那正是明霄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原本的清越已蒙上了一层灰,有点沙哑。双寿浑身一震,眼圈酸胀,他呆了片刻,深吸口气,才扯起一个淡笑,迈进了内寝,双寿唇边的笑那么勉强,完全出自惯性使然,也仿佛是为了鼓励自己,而双福,早已不记得如何笑了,只默然地跟在双寿的身旁。 “奴婢才从大夏的东安都城赶回来,刚刚面见了王上,王上叫奴婢来回禀殿下,和您商量一下就医之事。”双寿俯身行礼,一边缓声回复,他的双眼已经适应了黑暗,却只看到那个清丽纯然的小怡立在珠帘边,并未看到太子明霄。 唐怡微微一福,“双寿总管辛苦了,可请到了周洲太医?” 双寿的眼圈更加酸胀,他从小怡的话音里听出了浓重的悲音,知道她才哭过,也真真是难为了这个小姑娘,平时侍候惯了殿下的,此时都是能躲既躲,倒不是为了躲懒,而是实在无法面对一夜之间便心如槁灰的明霄,于是,每日延医用药,聊天陪伴的重任就都落在了小怡的肩头,于是,每次见到她,便能看到她红红的眼圈,红红的鼻尖儿,不知心里更忍下了多少泪! “不辛苦,不辛苦,殿下可是在廊下?”双寿没有回答,内心掠过惭愧,到底还是辜负了王上和殿下的期望,没能将那位名医带回来。 唐怡似乎猜到点什么,下颌向珠帘外 的花廊点点,垂下眼帘,掩住了眼内失望的神色。当日她一看到由大夏信使传来的药方就拍案叫绝,药方旁更有详细的注释,简洁明了,理据深刻,如果这位开方的周洲太医能亲临南楚为阿鸾诊脉,并依此斟酌药物与药量,那阿鸾的眼盲真的便有治愈的希望了。 双寿一撩珠帘闪身来到花廊之上,晶珠摇曳,在沁润着皎皎月辉的金砖地上缤纷出一片星芒,明霄便坐在那星光之中,纤尘不染,身轻影淡,仿佛……仿佛随时都会羽化而去,位列仙班。 双寿如遭电击,一时竟开不了口,明霄也不再说话,靠回到檀香椅中,晚风轻拂,带起一股馨香,明霄微蹙眉头,——这檀香虽然古雅,却没有活力,不似……不似景生的体香那么隽永。 “奴婢这次去大夏虽未将周洲请回临州,但也颇有收获。”双寿调整着声线,勉强开口,却蓦地想起太明池边,柳荫里的那个少年,他虽身着龙袍,其神态举止却与杜华一般无二,刚刚努力平抑的心情一下子掀起巨澜,双寿手脚冰凉,怀抱的拂尘微微轻颤。此时,晚云飞渡,掩住了月华,但双福还是注意到双寿的失态,不禁有点诧异。 “大夏的那位周洲太医思路清晰,治疗方案也很准确,我还想向他请教用药之量呢,这……这可如何是好?”双寿的话证实了唐怡的猜想,她不禁懊恼地轻叹起来。 “小怡姑娘莫急……”双寿抓牢衣袖,镇定心神,“那位周太医正游方在外,行踪不定,但据说他每年重阳之日都会回到夏阳族宅敬老祭祖,大夏的卫太后请太子殿下前往夏阳就医。” ——哦?唐怡和双福都是一愣,随即两人便看向倚在檀香木椅中的明霄,齐齐皱紧眉头,只见明霄玉白瘦削的脸上毫无表情,半阖着眼帘,似乎已经盹着了。 “可重阳……重阳之日是……是鸾哥儿的十八岁生辰呢……”九月初九,是南楚王太子的生辰,对此双寿也是心知肚明,可……可治病大于天呀。 “小怡给我治疗就挺好的,我不要什么大夏太医,也不见得就高明到哪里去,再说……我……不想离开他……他在临州……”明霄幽然开口,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令在场三人黯然神伤,心如刀割。 双寿吸吸鼻子,硬挤出一个笑容,却失魂落魄地不知笑给谁看,“刚才王上说了,夏阳乃大夏陪都,人杰地灵,城北有一座灵泉寺,殿下的母后在未嫁之时曾去灵泉寺许愿,王上请太子殿下在今年重阳节时去灵泉寺代王后还愿,并为南楚祈福。” 双寿微带悲音的话语再次震慑了在场众人,——可怜天下父母心,谁说这不是武王的别有用意呢!最了解孩子的果然还是父母。 连明霄听了都浑身一抖,他坐直了身子,木无表情的大眼睛里渐渐升起水雾,唇角却慢慢上挑,勾起一个恍惚的笑,“我……原本以为今年会和他……一起庆生呢……却还是白想了……如此也好……我在临州的宝宁寺得罪过他……他不开心……不如这次就去灵泉寺吧……和他一起庆生……为母后和他祈福……” 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看着他潜潜滑下面颊的热泪,和那朵近似感恩的笑,双寿,双福,和唐怡全都转过了头,随即才觉得多余而悲凉,如今,哭笑与否都不必再避讳明霄了,因为他根本就看不到。 “阿鸾,那灵泉寺里好像是有眼灵泉,对治疗眼疾大有补益。”唐怡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武王的深意,不禁更是唏嘘。 “灵泉有否与我何干,我只是想找个清静地方与他共度一日罢了,我……也不求菩萨了……我知道求不得……”明霄喃喃低语,——求,而不得,是他今生最深刻的体会,小时候,想念姆妈,在佛前求了一万次,得到的仍是母后冰冷的灵牌;长大一些时,他求兄友弟恭,将自己全部的疼爱给了明浩,却换来了一头泯灭了人性的恶兽;后来,他求与景生永结同心,死而同穴,却……却一言成谶……,可见,求,不得! 唐怡也笑了,哭着笑,能想通此节甚好,求神不如求己! 看到唐怡脸上恍惚的笑,双寿忽然又想到少年成帝神采飞扬的模样,为何三年未见,这华璃就似脱胎换骨一般了呢,那双原本大而无神的眼眸如今像是淬入了星光,灵动而深邃,关于华璃的变化,他此次回来并未报告武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是一个不能碰触的黑洞。 “小怡姑娘,你吩咐购买的熊胆我也带回来了,还是成帝钦赐的皇家熊苑新得的熊胆,由大夏太医院泡制成熊胆酒,我已经着人送过来了,你一会儿就去看看,可合用?”双寿由成帝便想到了熊胆,又是一阵迷茫,继续说道:“殿下,此次奴婢见到大夏成帝,他再次提出邀请,希望殿下明年春天能到东安参加春狩,刚才回禀王上时,王上已欣然应允,所以——” 不等双寿说完,明霄就一撑身从椅子上站起来,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浮现怒色,“我一个瞎子怎能去参加春狩,当真稀奇!” ——呃!双福和唐怡对望一眼,均目现喜色,自惨案发生到如今, 青鸾一直沉浸在极度的悲伤之中,从未有过别的情绪,连对明浩的恨也沉淀到心底了。 “王上说,鸾哥儿若去春狩,必有奇遇,想来定不虚此行。”王上此举简直便如饮鸠止渴了,他明知那华璃与杜华并非一人,却出此下策,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了,——若是青鸾见到了如今的成帝,不知会出现怎样的窘况?双寿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奇遇?双福和唐怡惊疑地望着双寿,希翼从对方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但双寿却闭紧了双唇,连眼眸也低垂了下去,再不透露任何端倪。 明霄的双眼空茫,倔强地望着虚空,冷声回道:“我对此行毫无兴趣,也毫不期待,眼疾未痊愈之前,我不会去东安。”说着便又缓缓坐下。 双寿心中一叹,紧紧地抱着拂尘,用力压住胸口,——唉,若是青鸾目不能视,就是去了东安也于事无补呀。 就在这时,忽见双喜在内寝的殿门边探头探脑的,还没等双福喝问,就见明霄已略偏着头,仔细听着,随即唇角牵了牵,却怎么都没能笑出来,“是君翔吧,这么晚来,有急事?” 说着明霄便站起身,摸索着走回内寝,身旁的三人谁都没有伸手搀扶,总觉得对他来说那是一种侮辱。 许君翔刚踏入内寝的大门,远远地,就看到通向后苑的珠帘缤纷起落,月光折射在晶珠上又漠漠碎裂,纷乱地撒了明霄一身,他的脸,却依然隐在暗处,看不太清明,只是一向被月华爱恋的明眸已再无光泽了,黑沉沉地嵌在凹陷的眼眶里,毫无生气。 “……鸾……”一个‘鸾’字溜出唇边,百转千回,却又戛然而止,“殿下……今儿是中秋……我给殿下带了点松子核桃糕……你最喜欢的……也确实有点公事要回禀……” 唐怡几人看着许君翔欲言又止的神情,都恻然地转身欲走,即是有公事他们就更不方便留在此处了。 “小怡姑娘先不忙走,这件事你也帮着参详参详。”许君翔叫住正转身离去的小怡,“双寿公公,今儿太晚了,我就不去谨政殿了,这个事儿,您帮我和王上说一下吧。” 双寿停住脚步,和唐怡对视一眼,都觉得有点莫名心惊,“将军请讲,到底是何急事?” 明霄并未坐下,略倚着书案站在窗前,明媚的月光一下子飞上他的脸,君翔猛地瞧见,不觉立时便红了眼圈,——明霄原本就略显脆弱的下颌变得更加尖削,双颊凹陷的脸上仿佛就只剩那一双杏子眼了,灿亮的春光 早已在眼中消褪,长睫扑闪却再也点不燃一丝妩媚。 许君翔双手互撑,拼命平抑着悲伤,轻吸口气将涌上鼻腔的酸涩压下喉咙,“最近一些日子,常有大夏的船场坊主到我南楚沿海村落招募船工,给的工钱不仅优渥,还许诺帮着安置家小,竟连娃儿的学堂都负担,最近几年咱们沿海村落常常遭受海寇侵扰,地方上为了抗击海寇,保护商船渔民,不得已封海,造成大部分民间船场关闭,那些船工正愁没有出路,现在可好,都纷纷举家迁往大夏了,光是他们夏阳的龙江船场就接收了近千名南楚船工,这些船工的家眷多半都是制作帆蓬,绳索,漆料的熟工,更是去了便得心应手地进了作坊,我们的地方官吏派了乡亲前去劝说,结果连去劝说的老乡都留在了大夏,您看这……这局面……”许君翔一口气说完,还没来得及喘息,就听‘砰’地一声巨响,众人震惊地抬头看去,只见明霄已骤然挥袖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等所有文房杂物一股脑地扫到地上, “欺人太甚!这……这简直就是趁人之危!”明霄嘶声吼道,干涸的双眼一瞬间变得黑沉沉地幽不见底,“当真是笑面虎呀……这边给我恩赐熊胆……那边就变本加厉地挖我的墙角……这些年若不是我们南楚挡住东夷海寇……他们大夏能有清净日子过……我虽瞎了眼……却不是病猫……!”随着明霄狂怒的吼叫,他挥拳猛地砸向书案,那花梨木的长案竟摇摇晃晃地抖动起来,在场众人均不敢置信地呆望着他,因太过惊悚,竟没有人赶上前去制止, “大夏定是得知我们得到了海防强援,便心急火燎地赶造战船,如此临时抱佛脚可见是真的慌了神,那就叫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君翔,小怡,你们去部署,大华岛的战舰编队以后碰到东夷海寇只追不打,直接将它们赶到大夏的海域!至于那些个熊胆——” 明霄说着就略偏头,转向双寿站立的方向,双寿紧张地望着他,梦魇住了般地咕哝道:“——那些个熊胆再送还给大夏?” “不——!”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明霄沉声拒绝,语气尖锐而犀利,还带着点狂乱的悲愤,——景生,如今有人欺负到我头上了,即使没有你的保护,我也定能安然无恙,绝不会给你丢脸的,“那些个熊胆我都会配药吃下肚,熊胆酒更是涓滴不剩地喝下去,我怎么能辜负了成帝陛下的好意呢!” ——啊!大家都急呼出一口气,由于憋闷得太久,都有点窒息的感觉,此时才觉得胸臆间透进了一丝亮光,唐怡甚至感激地望望君翔,他带来的虽是坏消息 ,但却奇迹般的拯救了阿鸾,使他从一蹶不振中振作了起来,能够战胜悲伤的唯一情绪便是愤怒了,——不在悲伤中灭亡,就在愤恨中重生! “不是说大夏成帝一向赢弱不堪,只知嬉戏玩乐不问政事吗?”唐怡谨慎地问道。 “这自然不关他什么事,一个缠绵病榻心智不全的庸人,我估计这又是辅政的卫太后在运筹帷幄。”明霄不屑地答道,嘴角倔强地抿紧,“她那个宝贝儿子忙不迭地要向我炫耀武德,真到了春狩之时,恐怕连马也骑不上去,这次他邀请我去东安参加春狩可征询了他母后的意见?” 听着青鸾异常激愤轻蔑的言辞,双寿眼前晃动的却是太明池畔的那个英秀的少年,他的双眸宝光灿烂,笑容明亮,一举一动都隐隐透出决胜千里的非凡气度,他……再也不是当年的无知小儿了。 “当时他提出邀请时,卫太后并不在场,我觉得他也是临时起意。”双寿就事论事,并未提及任何华璃的情形,那是——,他浑身忽地震颤了一下,——那是他永远都无法论及的禁区!双寿凭着猫儿般的灵敏嗅觉,早已闻到了一丝玄妙的气息,但那早已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就像一个神秘而强悍的封禁,阻止他进一步探究,——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也总会去,这是凭谁也挡不住的大势所趋! “我就知道又是那小儿自作聪明!若是他母后得知此事,恐怕又要来个八百里加急,随便找个由头取消春狩了。”明霄知道华璃比他年少,又一向病弱不堪,所以潜意识里一直把他当成稚龄小童。 “阿鸾,我这就派出信鸽,将你叮嘱之事办妥,那夏阳之行——?”唐怡望着凛然而立的明霄,心里充满了感动,这是事发后的第一次,明霄又舒展了身体,脸现坚定顽强的神色,一洗颓败之态。 “夏阳之行照旧,我倒要去看看他们大夏的部署!”明霄一言出口,才发现自己竟一时情急,完全忘记了自己身患眼疾,无法‘看看’大夏的部署,他的脸上闪现出一瞬的黯然,随即便又复归平和,沉静地吩咐:“今天的药呢,我要吃药,双福,你去把君翔带来的桃仁松子糕拿些过来,我饿了。” “——哎,好好,老奴这就去拿,咱们的小内厨里还盹着鸡汤,我也给鸾哥儿盛一碗吧。”双福一叠声地答应着,差点没喜极而泣,这还是近两个月来青鸾第一次喊饿呢,看来他心中的冰封正在慢慢松动。 看着众人喜滋滋地忙碌,只有唐怡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明霄,见他侧身而立,微微 仰着脸朝向月光,不知他是在吸取月华,还是嗅闻芳香,只有轻阖着的眼帘和蝶翅般颤动的长睫透露了他心底的秘密,——不,不,他的哀伤深如海洋,不停地在他的胸中扩张,那绝不是假以时日便能自然消失的,阿鸾掩饰得很好,但他,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痊愈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奴婢’的称呼,在清前,太监也自称奴婢的,到了清,就全是‘奴才’了,连大臣也常常自称‘奴才’,囧。这是我看到一位学历史的大神作者回复留言时说的,自己也查了一下,似乎情况确实如此,反正,太监是可以自称‘奴婢’的,汗。 555555,咱家小青鸟儿被他老公欺负了,555555,谁替他申冤呀!咱家小青鸟,还是很爷们儿的,呵呵呵,景生呀,乃要小心了。 第九十五章ˇ 夏阳乃大夏朝的陪都,它雄踞汉河南岸,东展王山,西系涞水、南呼大楚、北应东安、四周丘陵山莽连纵,中为夏阳平原,涞,渭,秦,三水涤贯其间,既是地势险要的军事要塞,又是风光奇秀的交通枢纽,它本是大夏开国的定鼎之地,居中原而应四方,又因靠近原来的诸侯大国南楚,依傍夏江,夏阳的水路交通便利,漕运极为发达,源源不断地为都城东安提供着物质保障。其城南的王仓码头更是此时大夏朝最大的内河航运港口。 王仓码头旁的一条僻静小巷中有一茶楼,名曰大壶春,名字虽伧俗,气势却不凡,楼高三层,形态精巧瑰丽,身居三楼凭栏远望既可见烟波浩淼的夏江,此楼只供清茶,例无酒馔,更添清华之气,是以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多在此逗留,以茶会友,以诗唱和。 时近傍晚,晚云映霞,霞光轰轰烈烈,摧枯拉朽般烧炙着长天。此时已是仲秋,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空气中流荡着清肃萧瑟之意。景生倚窗而立,站在大壶春的三楼之上的一个雅间里,极目远望,水天浩广,气象万千! 景生略回身,看着身边侍立的两个少年,轻声说道:“愁眉,距离夏阳最近的出海口南有南楚的宁州,北有我大夏的淮州,章州,连州,此四地相隔不到三百里,但荣衰之况却迥异,宁州因靠近南楚都城临州,自古便是南来北往的通商埠口,因此便繁华发达,而我大夏的三州一直以渔业为主,完全是靠天吃饭,自然无法与宁州抗衡,如今,我将它们设为免税通商口岸,希望能有所改观。” 愁眉凝神细想,苦脸却抢先发话:“我觉得爷最英明的是去南楚的湖州,宜州收购蚕丝和瓷器,再运到咱们的淮州等地加工,直接销往北朔。” 愁眉一听,赞许地看了苦脸一眼,苦脸心里甜丝丝的,说不出的享受,“苦脸总算也能说到点儿上了,”愁眉笑眯眯地续道:“此时收丝时节正好,因为海寇侵扰,南楚的很多缫丝厂都关门了,绸缎坊也纷纷倒闭,他们除了南洋和西夷再无别的外销之路,爷派人廉价收购再招收南楚丝娘为师傅,在咱们大夏缫丝织造,由咱们官家的商行直接运往朔方,还有那些瓷器,爷吩咐他们收购的也都是低价普通的素瓷,在咱们的窑厂按照北朔各部落喜欢的花样重新烧一遍,再添上咱爷特制的皇家印章,别提多是样儿了,听说连朝上的那些大臣们都抢着收藏。”愁眉一口气说完,苦脸已经将茶送到他的手上,一副甘为驱使的模样。 景生却微微皱眉,心里浮起一丝不安,“咱们最近 的动作似乎有点大了,别管是船工,丝娘,瓷器工匠还是其他学有专攻的手艺人,咱们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恐怕会引起南楚的忌惮。” 愁眉迟疑着嘀咕:“他们在南楚没工开,没活路,那些丝一下子就黄了,瓷器也不能当饭吃,咱们也没恶意。” 景生摇摇头,总觉得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但却不能因为这些顾虑而裹足不前。 “爷,时辰不早了,咱们也出来一天了,娘……呃……老夫人在府里该等急了……明儿还得去灵泉寺呢……”苦脸看看窗外,低声提醒着,又偷偷瞄了一眼愁眉,他们此时均扮作豪门仆从,一身青缎裤褂干净爽洁。 愁眉似乎感觉到他偷瞟的目光,回眸斜睨着他,“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儿,爷和我还什么都没看够呢,你就来扫兴,平日里就你最贪玩,今天倒转了性了。”嘴里嗔怪,愁眉清秀的眉眼却一个劲地打量苦脸,发现他的身量越发的高了,人……也出挑得更清朗……,一时不查,竟有些看呆了,待到发觉,那苦脸已经眉开眼笑地望牢了他,视线纠缠着,只恨不得将他吞下了肚。愁眉倏地涨红了面颊,连白皙的耳垂儿也泛起红晕。 “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当我是透明的吧?”景生侧身,讪笑着看着他们,嘴上的五绺长髯微微晃动,模样异常趣怪,愁眉和苦脸一望之下,全都没忍住,噗哧,笑出了声,“要说端午姑姑不愧是咱清平阁颜字堂的堂主,这易容之术端得是精妙绝伦,只可惜忘了爷的年纪身份,不言不动还好,一行动起来便要穿帮。”愁眉浅笑着说道。 “愁眉,你就打岔吧,我可正要说起你和苦脸之事呢。”景生做作地轻捋长髯,被扮得皱纹交错的脸上流露出道貌岸然的酸腐神色,愁眉听了倏地低头,嘴上要笑不笑地嘀咕:“我和他能有什么事?我……才不要和他有什么事!” 苦脸的脸色当真变得状若苦瓜了,他欲哭无泪地望着景生,满眼的求助,景生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哦?真的呀,真是万幸,好在我事先问了你,愁眉呀,你和苦脸都未去势,并不是普通的宫侍,你们都是自小在清平阁中长大的孤儿,既然你对苦脸无意,那我就将母后身边的吉祥配给苦脸了,那孩子虽是去了势的,但样貌还周正,关键是他特别喜欢苦脸,他——” 景生还待继续往下忽悠,就见愁眉一下子扬起下颌,俊俏的小脸儿已由红转白,“——他就是个棒槌!正事办不好,邪门儿歪道儿倒不少,他……他凭什么打苦脸儿的主意?” 苦脸的苦瓜脸儿在听到这一句话后立刻多云转晴,喜笑颜开了,他睃眼盯着愁眉,像盯着一盘子奇珍异果。 “哎,做人要公平哈,你既然不愿意和他有什么‘事’,自然有人上赶着要和他办事,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景生不急不徐,刷啦一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展开了摇晃着,却没来由的心里摇晃了一下。(想起唐窦了。) “他敢‘办事儿’!真是活腻味了。”愁眉拧紧长眉,恶声恶气地嘀咕,苦脸却越笑越欢。 “你不和他‘办事儿’,你又不让他和别人‘办事儿’,可不是要憋坏他了。”景生眼瞅着愁眉的面色青红不定地变换着,更加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仿佛什么人……也时不时流露出窘迫而欣喜的神情。 “我……我怎么知道‘此事’乃‘彼事’呀……我……我又没说不和他……办‘这事’……”愁眉的声音已低如蚊呐,自小他就和苦脸相依为命,从没想过会有一天与他分离,心里早将他看成了命定之人。 “……嗯……明白了……原来是没把‘事情’搞清楚……”景生滑稽地摇头晃脑,随手一推苦脸,“小伙子……上……别老‘事儿’呀‘事儿’的……咱们可真够‘事儿’的……想个辙把‘事儿’办了不就得了……可真急死我了……呵呵呵……”景生说着竟嘿嘿坏笑起来。一边瞅着愁眉,见他连秀白的颈子都透出浅浅绯红,不禁更是心里晃悠,总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皇……咳咳……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了……真是……”愁眉又喜又慌,没想到十九年来自己终于有了归宿和依靠。 “咦,怎么埋怨我?那你以后被苦脸欺负了可别来找我。”景生猛摇折扇,将长髯扇得飘飘飞起。 “他敢!”愁眉一挑眉毛,横眼瞪着苦脸,苦脸立刻狗腿地笑了,偷偷去拉他的手, “你……你说啥是啥……我自然……全听你的……”苦脸腆着脸儿哀求,听得景生大摇其头,头顶上的酱色帽巾噗噗扇动,更显得滑头滑脑, “没救了……你们俩还是都听我的吧……以后你们的家务事自行处理……可别闹到我跟前来……我可真管不了……” “我们的事儿,哪敢劳烦爷呢,不过,那秦书研,爷真的不中意吗?”苦脸心满意足地笑开了花儿,从他记事起就是愁眉在照顾着他,虽比他年幼却万事都护着他,愁眉是真正的刀子嘴豆腐心。 “——呃?”景生一愣 ,仔细回味自己对小秦的感觉,也觉得有点匪夷所思,他不禁容貌酷肖远然,更比靳远然爽朗坚强,且才华横溢,为什么自己对他就是没有特别的感想呢,顶多和他开开玩笑,却绝没想过真的去招惹他。 “嗯,好像是,我们俩不来电,他喜欢姑娘,我不喜欢他这个男人,就这么简单。”景生坦然而言,出了宫,连言语都活泼起来了,“比如,我今天就把他派到船场继续辅导去了,不然刚才咱们都不能议论你们俩的事。” “这老秦真别扭,皇……咳咳……爷这样的人才……他还挑剔……不过他还算是有两把刷子,才听爷讲习了两次就全都明白了,是个人才。”苦脸撇撇嘴,但眼中却露出欣赏的神色。 “不愧是咱们的状元郎,又是老丞相的孙子,对各部情况都很熟悉,这次我让他建议的通商口岸的官吏人选也都中规中矩,考虑得很周全,此人可堪大用。”景生轻声议论着,——少个情人,多个能臣,也不错,“天时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不然端午姑姑真要给咱们吃闭门羹了。”景生嘻然一笑,那活泼的表情配着那张皱巴巴的老脸,真是怪异。 此时,晚云收,水色天际上的琉璃彩光也渐渐淡去,王仓港内的灯火次第点亮,便如繁星耀岸一般,景生再最后欣赏了一回便转身离开了敞窗。 景生轻快地迈出雅间,走向楼梯,“你们若是不想被罚喝汤,还是快点走吧。”边走边招呼着愁眉苦脸。 这时,就听到楼梯上传来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还有少年急切的呼喊:“鸾哥儿,鸾哥儿,您慢着点,小心楼梯……啊……您怎么了……” ——扑通一声,好像是什么人摔倒在楼梯上了,景生快走两步,果然看到一个雪锦衣袍的身影扑倒在狭窄的楼梯上,想也没想就一伸手将他搀扶起来,还没来得及细瞧,那人身后紧跟着的侍仆已经赶上来将那少年接在手中,仿佛是特别担心他被生人碰触一般,竟连声谢也没有,景生摇摇头,继续走下楼去,那身着雪锦衣袍的人就呆呆地站在楼梯上,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爷,刚才怎么了?急慌慌的。”才下楼梯,眼瞅着就要出门了,愁眉回头又张望了一眼,问道。 “没什么事,走吧。”景生皱皱眉头,心里像是被根丝绳拽了一下,他轻声回答着,不以为意地踏出大壶春。 楼梯拐角处呆站着的雪袍少年凝神细听着,猛地浑身巨震,仿佛被一只弩箭贯胸而入,他踉跄着眼看又要摔倒,年轻的仆从立刻上 前搀扶他,却被他一掌推开,随即他便嘶声轻喊:“……景生……景生……那是景生……双……双喜……你……你快去……快去拦住他……” 那仆从见了他状若癫狂的模样,心里虽万分疑惑,毫不清楚他所吩咐的是什么,但也不敢耽搁,一溜烟儿地跑下楼去。 此人正是南楚王太子明霄,他带着双福双喜和小怡来到夏阳,在武王早就置办好的一座大宅中安顿下来,便出门来到了王仓,因为景生曾和他提到过这一夏朝最大的内河港口,以及港口旁的龙江船场。小怡和双福前往船场探听虚实,而他,则在双喜的陪伴下来到了僻巷中的大壶春,他曾听许君耀说起过这个茶楼,知道此处清净雅致,便和双福小怡约定在此会合。 明霄迈进店门,才欲上楼,便隐隐约约地听到清朗的笑声,那……那笑声……如此熟悉……就像劈进大脑的雷电……瞬间便将他的脑髓烧成灰烬,他不管不顾地扑上楼去,因眼盲无法视物,一个没走稳竟跌倒在楼梯上,这时就听到轻快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便有手臂伸过来扶起了他,那熟悉的脚步声……那手掌抚在背上的温暖触感……那飘忽之极的隽永香氛,——啊!就如洪水狂澜,席卷而至,将他彻底击溃,他石塑泥雕般呆立在楼梯口,不知所措,就在此时……就在此时……又从楼门处传来了……传来了那银子流淌般明净的声音……不会错……绝对不会错……那……那正是景生的声音,刻骨铭心,魂牵梦萦! 明霄吩咐完双喜,才觉得荒谬,景生……明明就在他的眼前化为血雨……又怎么会出现在这茶楼之中……而且……退一千万步……如果那真是景生……怎么……怎么会不认得他呢……怎么会只扶了他一下就弃他而去了呢?!明霄心神恍惚,忘了自己眼盲,转身就冲出去,一下子跌下楼梯, “——呀——”痛呼刚要出口,他已被奔进楼门的双福一把抱住,但还是扭了脚踝,钻心刺骨的疼,明霄一下子湿了眼睫,却不是为了脚上的痛。 茶博士早跑上前来,一看这些人矜贵的衣着便知不是寻常客人,连连地鞠躬问安,双福看着明霄那比雪锦更苍白的面色和他紧阖着的长睫上凝着的水雾,真恨不得将双喜当场就剁了喂狗,双福立刻向茶博士摆摆手, “不用呱噪,只找个清静的雅间儿便好。” 大家七手八脚搀扶着明霄走进雅间儿才安顿好,明霄就一把扯住双喜,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双福也瞪视着双喜,目光凶狠,仿佛是要将他刺穿,“你个小兔崽 子……才出宫就坏事……是真活腻了吧!”双福厉声呵斥,心痛地弯腰察看明霄扭伤的脚踝。 唐怡立刻打开随身带着的荷包,取出小瓷瓶装着的跌打药酒交给双福。 “双……双喜……刚才……刚才的人呢?”明霄终于缓过气来,急迫地追问。 “殿……殿下……您是说刚才在楼梯上搀扶您的人?”双喜既委屈又懊恼,他跳下楼梯追出茶楼,可暮色沉沉的小巷中早已人去巷空,只余初秋的晚风滴溜溜地旋转着搅起一地的黄叶。 明霄拼命地点头,眼睛猛地睁开,失神地望向虚空,黯淡的瞳仁里竟透出了一线微光,充满着希望。唐怡见了不觉惊喜万分,阿鸾的眼疾治愈有望了! “可是……可是殿下……那人就是个五十来岁的富贵老爷……长着五绺长髯……一副酸腐的模样……他……他早走得没了影子……” ——啊!明霄惊战着要站起身,却被双福抱住了脚,“——殿下,这……这到底是怎么的啦?”双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见明霄失魂落魄地呆呆坐着,好不容易在他眼中闪现的微光又迅速隐没了,“这脚踝都肿了,得赶紧上药。”双福顾不上细究现在的情况,只忙着给明霄上药。 明霄一下子抓住双福的肩膀,急声问着:“你们……你们才进门……刚才来的路上可曾看到……看到他……” 双福和唐怡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彼此交换着疑虑的眼色,“我们来的方向和双喜追出去的方向正好相反,没……没看到什么人。”双福立刻回答。 “我……我刚才……好像遇到了他……”明霄恍惚地轻喃着,忽又觉得自己荒唐无稽,——想景生真是想得疯了,怎么竟把一个酸腐的老爷子当成了……当成了景生,心中荒芜,疼痛却如沙暴狂卷而来。 “阿鸾……你……你说你遇到了谁?”唐怡捕捉到他的只言片语,脑中灵光闪现,莫非……是龙魂? “我……我……我疯癫了……”明霄靠在椅子里以手撑在头侧,“我竟把个不相干的过路人当成了他……真是亵渎……”杏子眼里又慢慢腾起泪雾,景生他……早化升了……就在自己的眼前……没了……,他的血沁满衣袍,自己怎么还痴心妄想着他能复生呢?太……荒唐了……! 唐怡若有所思地看着明霄,盲人其他的四觉都异常敏锐,难道明霄真的感觉到什么了吗? “双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此时双福也抬起头 ,盯着双喜,一边为明霄穿好袜履。 双喜扼要地将刚才的经过复述了一遍,满脸委屈地嘟哝着:“那个人我看得一清二楚,脸上沟壑纵横,眼睛都不太睁得开。” “——别说了——!”冷不丁地,明霄大喝一声,双眼倏地紧紧闭阖,痛苦地蹙起秀眉,“别再说了,都过去了——” 双福站起身,给双喜递了一个眼色,便缓声劝道:“定是这几天赶路,累着了,殿下昨儿晚上在船上也没怎么睡,一时恍惚也是有的。”他的心中却纳罕不已,明霄一向最忌讳别人的碰触,别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老酸儒,就是翔鸾殿中的那些个小内侍,也从未近过他的身,今天之事却有蹊跷。 ——是一时恍惚吗?明霄苦苦追寻着那消弭于时光中的蛛丝马迹,——虽隔着绫锦,但……但那手掌的抚触;虽清浅若飞烟,但那铭心醒髓的香氛;还有……那轻快的脚步声,所有的这一切,刀砍斧刻般留在心中,难道真的只是……一时恍惚? 明霄咬紧牙关,毅然抬起头,脸朝向唐怡的方向,“小怡,请你一定帮我,我要尽快治好眼疾,如此才……才不辜负了他。” 唐怡明快地答应着,一边努力消化着双喜所说的话,却仍不得要领,看来……好像真是明霄太想念景生,一时恍惚了,即使有龙魂附体之事,也断不会面对阿鸾,避而不认呀! “你们刚才发现了什么,那龙江船场可有玄妙?”明霄肃声问道,拼命压抑着波动的情绪。 唐怡摇摇头,“龙江船场乃是大夏的官属船场,一向守卫森严,我们不想打草惊蛇,关键是我也不觉得他们能有什么玄妙,少主的船肯定是当世最先进的船只了,大夏不过就是想巩固海防罢了,正像殿下分析的,他们怕海患蔓延,却不想此举正好引火烧身,我刚得到的信报,我们的华威号已经按殿下所布置的那样将两艘东夷寇船驱逐到了大夏的彭州湾。” “——哦!”明霄霍地站了起来,却一下碰到伤脚,又跌坐在椅子上,嘴角抿出痛苦的纹路,“真的吗?不知情况如何?”心里忽地升起一丝愧疚,以华威号的炮火,它完全可以在第一时间干掉海寇,可是……可是此时那寇船却被白白放跑了,以致又将有船只村落遭殃。 “华威号并未继续追踪,以免暴露我们的实力,但——”唐怡注意地端详着明霄,发现了他脸上迅速闪过的恻隐之色,不免话音一转,“——但彭州湾的东方就是东夷的琉伊群岛,估计寇船受了惊吓,不会深入大 夏内陆滋扰,顶多是借道而过罢了。” “……嗯,如此甚好,即使是借道而过想必也会震慑大夏水师了,他不仁,我不义,公平合理!那就继续执行这一部署吧,直到大夏的使者到来。”明霄冷声吩咐,不再纠结于愧疚,——首先,这不是一两艘寇船的问题,那些东夷海寇他绝不会放过,总有一天要将他们彻底消灭,这是关乎两个国家的尊严利益之争,这个天平若不能平衡也必须向己方倾斜! “明天是怎么安排的?”明霄想起了在灵泉寺与景生有约,不免心酸。 “咱们明儿一早便去灵泉寺拜佛,本来老奴是打算下午陪着殿下亲去周洲府上就诊,以示我们求医的诚意,但如今殿下伤了脚踝,还是不易太多劳动,一会儿老奴就派人去他家祖宅,请周太医到咱们的下榻之处诊脉。”双福斟酌着回答,一边暗暗皱眉,扭伤了脚踝,明天去拜佛也是艰难,但却无法劝说殿下。 “好是好,就不知那位太医是否会前来,听说周洲为人古怪涓介,连大夏皇室也并不放在眼中。”唐怡担忧地说着,这些天来明霄已不再觉得眼内胀痛,有时还能感到微光,说明周洲之方非常见效。 “就看大家的缘分吧,此事同样求不得。”夜色幽暗,烛光微弱,明霄的脸在晃动的光影中更显削瘦,但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坚忍之态。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写的所有文字都因字符错位而不被word认读,全部丢失了,今天重新再写,哭~~~~ 小鱼们多多包涵吧,谢谢你们了。 这篇文写到此时,其实有许多的遗憾和错漏,也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比如人物形象不够鲜明丰满,情节俗套而狗血,巨雷不断,比如构思不够严谨,等等,这就是网络即时文学的某种无奈和弊端了,我又水平有限,无法纠正这种毛病,我是每天写文,而不是完成作品后仔细修改后再发文,难免有构思和描写上的错误疏忽,而大家是即时追文,后面这些章节又是vip,所以,有时对情节进展有期望和要求,也造成我赶进度,比如现在景生穿越到华璃身上,从身体的契合度到他的施政行为,都至少要3至5年才能完成,还会有许多障碍,比如宫斗,等等,但是,我无法这样展开,一是此文主题还是感情,非宫斗,战争,政论为主作品,我就想当然地将笔力集中在他们几人的感情上了,二来如果那样长的时间他们才能重聚就太拖了,而且,vip部分,修改非常困难,改掉的部分必须大于等于原文,如果是展开写,这样一个三国统 一,又感情错综复杂的故事,大概需要百万字,但是,对vip读者来说,就太磨,太拖了,现在可能已有读者觉得我拖拉,可是,唉,真是太为难了,今天因为丢文,心情糟糕,说得多了,大家别见怪。 第九十六章ˇ ——啪!一声脆响,调羹落在雪瓷小碗中,刚好一碗竹笙鸡汤喝完,那声音并不如何奇突刺耳,桌旁侍立着的人们却都莫名地一惊,怔悚地看看垂眸默想的华璟,再瞄瞄举杯抿茶的卫太后,大气儿也不敢出。 “书研还没吃饭呢吧?先坐下吃点东西,腹中饥饿又如何谋划良策。”景生说着便抬眸凝望着卫无暇,“母后,我们让小秦喘口气,他这一天也够辛苦的。”说罢,景生站起身,复又拍拍秦书研的肩膀,“不就是东夷海寇来袭了嘛,咱们壮大水师等的就是这一天,有啥可怕,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改造后我们的船速肯定比他们的强,然后诱敌深入——,好了,你先祭五脏庙吧,具体策略朕还要再想一想。” 本来就是揪心不已的众人全都舒了口气,连强作镇定的卫无暇都放下了紧捏着的茶盏,自从秦书研匆匆赶回来报告海寇来袭的战况,她就一直紧攥着那盏茶,如今放下反倒觉得手心里空落落的了。 卫无暇站起身,跟着阿璟离开花厅,随口吩咐:“你们都不用跟着了,一会儿书研用过饭再过来吧,不急。” 看着皇上和卫太后波澜不惊的神态,秦书研抹了把额上跑出来的热汗,忽然暗责自己定力不足,太过一惊一乍,又庆幸圣上果非凡人,遇大事却临危不乱,稳如王山。 “母后,是我疏忽了,太过急进,以致过早打草惊蛇,引来祸患。”景生一迈进微澜堂便回身单膝跪倒,神态庄肃。卫无暇惊得一下子走上前扶起他, “璟儿,此事又与你何干?东夷海寇迟早要捞过界,他们以前就曾伙同北句丽海贼进犯我沿海村庄。”卫无暇心疼地看着华璟,他的双眸就像暗夜之星,光华流转又深不可测。 “但这次的海寇侵扰绝不简单,不比以往。”景生说着就走过去指点着墙上悬挂的巨型皇舆图,“母后,你看,这彭州湾距离南楚并不算近,若是海寇捞过界也不会首选彭州,那里偏远贫瘠,并不是劫掠的首选目标,这次意外被袭倒像是寇船仓惶路过时的趁火打劫,而不是预谋为之,刚才书研不是说有渔船曾见到一艘大战船在海平面下的剪影吗,我怀疑那东夷海寇是被南楚水师驱逐而来的。” 景生的冷静分析竟听出了卫无暇一脊背的冷汗,她仔细察看着地图,一边回味着阿璟的话语,越发心惊,不觉问道:“皇上说得虽然在理,可还是有几处疑点,首先,南楚怎么会有那样强大的实力能驱逐海寇而不被其反扑呢,其次,他们既然有能力驱逐海寇,为何不将其 彻底消灭呢?须知这些贼寇多留一天都是造孽呀。” 景生凝眉垂眸,半晌抬起头来,嘴角上挑,牵起一抹淡笑,摇摇头感慨地说道:“这是要给咱们大夏颜色看看呀,他们遇见海寇只追不打,直接驱赶到大夏海域,恐怕就是因为最近咱们广招南楚造船工匠扩建水师,引起他们的忌惮,原本相安无事,现在咱们挖了人家墙角又在人家门口增兵,他们自然要还以颜色。” “可……可他们的战船……怎么……”卫无暇点点头,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一向水师赢弱的南楚何时具备了驱逐东夷海寇的实力。 景生皱皱眉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迟疑地说道:“对此我也觉得奇特,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南楚一直韬光养晦,隐瞒战船实力;二是他们得到了强援,水师的战斗力一下子突飞猛进了。” 卫无暇沉思地摇摇头,“韬光养晦之说不太合理,这些年他们深受海患之祸,都是实实在在的,无法隐瞒,哪里有为了隐藏水师实力而甘心挨打的,至于强援,前阵子明青鸾不是娶了个承徽嘛,就是遇刺身亡的那个人,据说此人曾远航西夷,精通造船之术,倒真是个强援,当初明涧意也是为了这诸般好处才将他许给了明青鸾。” 景生默默不语,没来由地一阵心慌,胸腔里似有劲风吹过,将一颗心吹得东摇西晃,没个着落, “璟儿,你怎么了,可是头晕症又犯了?”卫无暇蓦地看到儿子变得有些苍白的面色,惊得心里一扯,“好在彭州山穷水恶,海寇食之无味,损失也不算太大。”卫无暇以为阿璟是忧心战况才头晕复发,连声安慰着。 景生回身,望着窗外夜色深沉的远天,绝然说道:“哪怕就是一粒米,一寸布也绝不能让外侮得到。” “好——,太好了,圣上英明!”一声赞叹忽地在门边炸响,景生和卫无暇侧身回望,发现秦书研已俯身跪在了门边, “书研惟愿弃笔从戎,驱除外侮,还我大夏江山一个太平盛世!”文秀少年的脸上显出一派决绝坚毅之色,声音更是肃穆响亮。 “有志气,好!但朕要的是军事家不是手不能持剑的文将。”景生走过去一把将秦书研拽了起来,“运筹帷幄和前沿杀敌一样重要。” 卫无暇赞赏地凝注着华璟,第一次觉得他与其父文帝十分相像,那种巍然端凝的气势,那种大气磅礴,胸襟浩广的气度,均和文帝如出一辙。 “我们是否要反击报复南楚?”秦书研想了一瞬 ,开口问道。 景生微微摇头,双手撑着书案,毅然说道:“我们不但不能报复南楚,还应和他们建立同盟,借力打力,大夏和南楚之间一盘散沙地互殴只会便宜了东夷海寇,而且——”景生停了片刻,忽然咧嘴笑了,灿烂的笑容一下子照亮了晦暗的夜色,“——而且,我们还应感谢南楚,给我们送来了物资!东夷海寇虽然猖狂,甲坚炮烈,但他们毕竟不是正规水师,战船数量有限,又被南楚战舰驱赶,必然疲于奔命,我们正好可以以逸待劳,诱敌深入,围而歼灭!来一个,吃掉一个,以补充我们装置配给上的不足,等我们的战船改造翻新完毕,装备也得到了完善,我们再主动出击,迎头痛打!” 秦书研和卫无暇已经听得楞住了,脸上露出似笑非笑,感动莫名的表情,早已忘了回话。 “我们应根据自己的实力和具体情况制定不同时期的作战方案,灵活运用,眼看严冬便要来临,休渔期已到,我们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景生在地图上连续指点着,“布置一触即爆的水下浮雷,将中型战船伪装成商船在那些海域游弋,咱们现有四门甲板炮,正好四片海域四门炮,专等好戏开场,让南楚敲锣打鼓卖力气,咱们坐享其成吧,……呵呵呵……”景生一扫凝重之色,呵呵地笑了,神采飞扬!好像此情此景已经多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一般。 小秦和无暇全都看得呆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忙不迭地琢磨着他的策略。 “没想到南楚武王还真是个狠角色,此时背后捅我们一刀,不愧是当年的鸿鹄公子。”小秦是性情中人,一向不懂得忌讳回避,时时大放厥词,好在太后和皇上都知道他的为人,也倒不以为意。 景生却抱着胳膊,嘿嘿地笑了,“朕倒是觉得此举非武王之策,十有十成是那位太子殿下的杰作,可惜遇到了朕,……呵呵呵……” 卫无暇哭笑不得地看了看瞬息万变的阿璟,嗔怪地说道:“人家青鸾刚死了后宫,正伤心欲绝,哪里就能分心算计咱们,亏得皇上想得出。” 景生浑身微震,但还是坚持己见:“南楚太子分管海防,他与那位后宫情义深厚,估计也是因为俩人在海防之事上很有默契,此时我大夏的举动不是正好触了他的霉头,他不暴怒才怪,嗯,我倒是等不及要见见他了。” “咦?怎么听你这么一说像是很了解明青鸾似的?”卫无暇无心而言,景生却觉得心里揪扯,七上八下的,勉强笑笑:“母后,朕好像从记事起就在和这位太子殿下 较劲,总想着超过他,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吧。”——对!一定就是因为自己以前非常关注在乎南楚太子的行径才导致此时一想起他就头疼,可见以前的自己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还有点好胜之心。 就在此时,端午忽然在门外轻声回报:“回禀陛下和娘娘,刚才南楚王太子的随从来报,说是他们殿下今日扭伤了脚踝,明日恐不方便亲来就诊,希望周洲太医明日午后能到南楚的驿所为青鸾殿下诊治。” “——哦?这位青鸾殿下还真是多灾多难呀。”卫无暇皱起眉头,此时他们居住的夏阳的这座老宅是经过清平阁特别布置的,固若金汤,万无一失,“皇上前去南楚驿馆,我总怕不太周全,莫不是他们猜到了什么?”也难怪卫无暇疑虑深重,此时的华璟简直比她自己的命还要宝贵万分。 “母后无需多虑,有端午姑姑的巧手易容,凭谁也看不出什么,清平阁不是已在他们的府邸布下了暗庄,朕的功力也足以自保。”景生回头看看秦书研,“书研,你明日一早就去夏阳水师传旨,将刚才的战略交代给他们,午后赶回来陪我同去明青鸾寓居的府邸,为太子殿下诊病,咱们去亲眼见识一下这位背后捅刀子的青鸟。” 夜阑人静,月照涞河,水面上翻涌着粼粼银辉,轻摇慢荡,直欲将人沁入梦中,景生衣袂翻飞,轻捷地跃入一艘渔舟,立于舟头的那个纤细身影立刻回首,妩媚的丹凤眼中微茫闪闪,辉映着皎洁的月光,更添魅惑。 “你倒真是守信用,我当初只是随便一说,你……就当真来了……”小元望着御风翩翩跃上船头的阿璟,只觉似真似幻,他皎如明月的容颜,与景生越来越想像,不思量,自难忘。 “……嘿嘿……我可不是空手来的……带了菊花酒……”景生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酒坛对着月光晃一晃,“明日便是重阳了,今晚和你提前庆祝。”说着就席地而坐,“小鸾,我们不醉不休!” 小元一动不动地站着,视线朦胧,银色的月光笼罩着自己和……和……和……,他到底是谁呢!行动旷达跳脱,言语风趣温柔,而模样……模样更是无懈可击!他……到底是谁呢!这些日子以来,小元每次见到华璟,第一眼,闪入心中的就是这个问题,千百次的追问,又千百次地被自己否认,虽然此阿璟与景生如同一人,但小元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同,他……似乎更洒脱更活泼……有时甚至会流露出一点稚气,可转瞬又可变得端肃严谨,举重若轻,令人常常措手不及……唯有深深感叹……阿 璟似有千面,难测其心! “——好,我们不醉不休!”小元眼眸灿灿,挑眉一笑,景生倏地呆住,元嘉不笑还好,一笑真如飞花拂面,别有媚态。 景生赶紧别开眼,低头从怀中又摸出两个莹白的玉杯,不想小元看见竟哈哈地笑了,“知道是皇上出来饮酒解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一介狂生,放浪形骸呢。” “——哦?真的吗?”景生手臂略伸揽住他猛地扯进怀中,“需得有美在怀,才不枉此行!”怀中人没料到此举,竟一下子痴了,伏在他的怀里轻颤着,想挣扎却又不舍,嘴唇贴在他的颈窝里,感受着他脉博的跳动, “景(璟)……你……嗯……”唇瓣轻启吮住他淡蜜色的肌肤,“……嗯……真好……”小舌吸卷,慢慢舔弄,小元像在品尝啜饮一杯珍酿,已经沉醉迷离了。 景生强忍着脖颈处不断爆发的烧灼刺痛,手臂一紧竟将小元搂得更紧,“……唔唔……”疼痛席卷而来,如海潮般不断地叠加,他疼得浑身轻颤,手臂痉挛,已经快揽不住怀里的人儿了。 小元不知隐情,感到他剧烈的心跳和战栗,以为他激情难抑,不禁更加动情,他拥着阿璟缓缓躺倒在船板上,嘴唇慢慢舔吮而上,覆在阿璟的唇上,细细描摹着他美好的唇线。 景生在晕眩和炙痛中挣扎,他紧蹙眉头,强逼着自己张开嘴,——啊!肩膀一抖,他倏地低哼起来,当小元灵巧的舌头滑入口中时,就像是一团烈火滚滚烧来,那酷烈的滋味儿真是难以言传。 小元不察,更深入地侵掠他的口唇,缠着他的舌头嬉戏舔卷,伏在他怀里的身子更蛇儿般慢慢磨蹭起来,极尽挑逗, “……唔唔……啊……”景生只觉烈焰焚身,小元的每一次深吻,每一下摩擦都引来新的剧痛,他的全部思维仿佛已被烧熔,化为岩浆在脑中沸腾着,——啊!景生在心中疯狂地呐喊,难道……难道他已被恶毒地诅咒……为何他无法体验任何情欲缠绵,哪怕只是一个吻,都能令他痛不欲生!难道……难道他前世的所作所为竟已遭到天谴了吗? 小元的手探进他的袍中,一路下滑,终于……终于摸上了那处销魂……,小元微微一顿,怎么……怎么那巨物儿仍在沉睡!小元不置信地轻轻揉搓起来,又引出景生更尖锐的呻吟,听起来不似情醉,倒像是痛苦不堪。 “啊……小鸾……我……嗯……”景生模糊不清地低哼着,已快陷入迷离,他不信邪地支撑到现在,实在 已无力为继,好像再坚持一秒,他就将万劫不复,“小鸾……我……对不起……”愧疚的话语和窘迫的泪同时冲出胸膛,景生勉力提气将小元轻轻推开,片刻,深吸口气,又回身将他紧紧地搂入怀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做不到……” 小元喘息地震颤着,怔悚间,竟有一丝解脱,他……到底不是景生,“你……这不怪你……你自幼赢弱……慢慢调养……会好的……”小元伸手轻轻拍抚着华璟的背脊,深深地,为他,也为自己,感到悲哀!一个是有欲而难求,一个是有爱而难遇,他们……到底是谁错过了谁? “我今夜就启程去南楚,先去临州……”小元松开阿璟,躺在船板上,仰面对着月光,“去……” “去看他,你死去的朋友。”景生怔怔地续道,紧闭双眼,他两世为人,好像都有十分不足的境遇,罢罢罢,听天命,尽人力吧。 “阿璟,你明天不是去灵泉寺吗?好好在佛前祈愿,兴许……兴许能有效用。”小元恻然,他一向不信神佛,但他愿意阿璟能求得神助,能心想事成。 “好,我会祈愿你一路平安,你的朋友,在天界也平安喜乐。”景生静静地回答,所有的痛楚已经奇迹般的抽离他的身体,此时,神清气爽,他竟感觉不到任何不适之处。似乎……肉欲便是他唯一的禁区……他的死穴。 想及此,景生便劲力一提,袍袖轻拂纵跃而起,飞身扑上河岸,“小元,今夜与你,无饮,但酒不醉人人自醉,足以!” ************************** 灵泉寺位于夏阳城北蟒山山谷,翠峰苍岚,环围而立,宛如被数条巨蟒盘绕,气势恢弘,整座寺院依山而建,形态巍峨,布局严谨,更有古树翠竹点缀其间,意境悠远,寺院后方的塔林旁有一眼清泉,昼夜喷涌不息,有时水高若轮,蔚为奇观,传说此泉乃古涞水之源,因其水质特别,对多种疾患都有辅助疗效,更添传奇,每日均有众多信徒排队等候汲水。 “我陪着鸾哥儿去拜拜,小怡姑娘,你和双喜去塔林汲水,可好?” 双福如今对唐怡恭敬有加,从未指使过她,说话都是有商有量的语气。 唐怡点点头,又望了明霄一眼,便抱着青瓷小坛和双喜一起往寺后走去,心里却有点忐忑不安,自昨晚以来,明霄对治疗更加积极,再无一句怨言,他仿佛已经安于现状了,知道从此后,他与景生只能遥遥相望,隔着碧 落与黄泉!可他的神情却又带着一丝恍然,萧索而遥远,可能是受了昨晚之事的影响,他将自己藏得更深了,所有的感情,那些炙热狂野的爱恋,都已融入他的骨血,与他生死与共! ——阿鸾永远都不会痊愈了,除非出现奇迹。唐怡恻然,有些梦想是否还能重新开始盼望呢? 今日九月初九,正是重阳,登山郊游的信徒挤满了大雄宝殿,双福一看就皱紧了眉头,四处环顾,发现正殿的侧后方有一偏殿,位置隐蔽,人迹罕见,也不知供奉的是哪位菩萨,迟疑了一下双福便引着明霄向那里走去,一边轻声询问:“鸾哥儿,正殿里人杂拥挤,老奴带你去一偏殿,可好?” 明霄点点头,“不拘去哪里,哪怕只是此处的一角凉亭也成,只要人少便好。” 双福略扶着明霄来到那处偏殿前,见门上悬一素匾,只写‘追思堂’三个隶书大字,心中不禁一颤,这殿堂对青鸾来说倒真是恰如其分,拾级而上,还没来到门前,就见两个豪门侍仆似的清秀少年快步迎了上来, “先生请止步,此处乃私家祭堂,并非寺内佛殿。”其中一位少年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平缓,态度却端肃严谨,那样子看起来倒比一般的大家公子还超然。 明霄微怔,随即便轻声开口:“双福,既然如此,我们走吧,冒失了。”说着就要转身离开,双福心里一酸,此时他们在大夏的地盘上,哪能不低头呢,刚要迈步,就见殿门开启,一位秀雅的女子走了出来,含蓄地打量了他们一眼,便缓声说道:“我家夫人今日还愿,并发大宏愿,愿与有缘人同悲同喜,先生既然来到此处,想来也是有缘人,堂内供奉着佛祖坐像,先生可前往一拜。” 此时明霄身穿雪青素袍,头戴垂纱遮帽,不知道的只当他是游山拜庙的文士雅客,“如此便打扰了,替我谢谢你家夫人吧。”明霄谦和地说着,只觉此处清风微扬,鸟鸣啾啾,虽看不见也知是个祥和之所。 双福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殿门外的这三个仆从,更觉纳罕,观其样貌气度,都堪比大家之主,怎么居然竟是人家的奴仆呢,这家主人能在灵泉寺拥有私家佛堂,恐怕定是大夏的王侯公爵了,不禁心里添了十分的小心。 迈步进了殿门,才发现那镂刻繁复的大门竟是整块檀香木所造,再环视一望,——乖乖不得了!双福微愣,难道这整座殿堂都是檀香木所建的吗,鼻端萦绕着古老檀木浓郁的沉香,再凝目前望,发现佛台前的蒲团上跪有一人,身穿玄黑锦袍,正合掌 默祈,双福才一打量就觉得心里咯噔一跳,说不出的惶惑,——那人,那人就是外面那些仆从的家主吧,果然非同凡响,光看背影就可知其气度超卓!双福在大兴宫中呆了一辈子,阅人无数,自然眼光老道。 殿堂内再无旁人,但双福知道佛台后悬垂的帘幕后,殿门外自有无数的护卫,他淡然一笑便带着明霄来到另一个蒲团前, “鸾哥儿,就是这里了。” 沉檀香味充盈而来,明霄细一分辨就知道自己已然置身佛堂之中了,听到双福提示便不再犹豫,屈膝跪倒,身子有点倾侧,双福立刻上前搀扶,旁边蒲团上默祷的玄衣人肩膀一动,略偏头,看过来,双福乍然一见不觉有点惊怔,说不出的失望,——莫不是自己真的老了,看走了眼,刚才观其背影明明挺拔伟美,此时看其侧影却是个道貌岸然的中年人,形容苍老,神情木讷。 那人望着明霄,似乎也是吃了一惊,随即便侧转身重又合掌闭目,但若细瞧定可见其合拢的双掌紧紧互抵,似乎他正在遭受巨大的痛楚,以此来抗御。 明霄手持双福为他点燃的三炷长香,虔诚地俯身叩拜,他并未替自己祈求任何福祉,也未责怪上天不公,那短暂的三天,就像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一页,已被匆匆撕去,再也无从追寻,他一次次回朔,见到的却只是岁月的折痕,深深浅浅,记录着他的忍耐,他的坚持和他的妥协,他知道,所有的缠绵,都将恍如岁月,渐渐湮灭,而景生,景生,他的挚爱,是永恒的月华如练。 明霄虔诚地祈愿,在佛前,愿他能够拥有一个月圆之夜,那痴狂而遥远的梦境能够重现,他能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地说出那些未曾说出的话,未曾许下的诺言! 这时,跪在旁边蒲团上的中年人再次侧头望向明霄,臃肿的眼泡里倏地透出一点精光,转瞬即逝,他不落痕迹地扭回头,松开紧紧相抵的双手微俯身撑住蒲团,并未见其用力,蒲团上却已有一丝青烟升腾而起,幸亏殿堂内香烛鼎盛,不然双福和明霄一定已经发现了异样。 明霄早知旁边还有人在拜佛,他虽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痴念之中,但仍然能够感到一种奇异的牵引之力,并不令人难堪,反倒勃勃然地使人安心,令人留恋,明霄有点惊骇,他立刻搭着双福的手站起身,由双福替他将香插于佛台上的香鼎之中。 “走吧。”,明霄悄声吩咐,随着双福转身离去,他们俩谁都没有发现,就在他们转身离去的那一瞬间,玄衣人蓦地回眸,怔怔地盯视着他们 的背影,直到殿门重又轻轻地阖拢,将阳光,清风,鸟鸣,将迷茫,混乱和心伤全都关在了门外。 第九十七章ˇ “璟儿,你怎么了”卫无暇从殿后走了出来,关切地望着华璟,发现他愣怔地跪坐在蒲团上,好像已经陷入了冥想,经过易容的脸,看不出神色变化,但蒲团上却有两个烧焦的掌印,犹自冒着一缕残烟, “璟儿,刚才那两个香客……他们……”卫无暇快步走到华璟的身边,也俯身跪坐在另一张蒲团之上,伸手拉过璟儿的手,紧紧握住,发现他修长圆润的手指竟一片冰凉,还带着一丝震颤,卫无暇惊疑不定地凝目望着他,却不敢再发一言了。 “我……嗯……没事……只是……只是……有点恍惚……好像……刚才听到什么人叫我……声音凄切哀婉……却又听不真切……想仔细搜寻……就……就觉得脑中像有一对翅膀……不停的扇动……搅起气流不断地冲击着大脑……这种感觉太奇特了……母后……这……仿佛风暴突发占据了我的大脑……”景生骇异地述说着,忽然觉得语言是如此苍白而贫乏,根本不足以描述刚才他的感受,全身心都像被吸卷入一个巨大的风洞,无力挣脱,只不停不停地坠落。 卫无暇将阿璟的手捧在掌心搓抚着,温暖着,一边凝眉细想:“是不是刚才那两个人对你施了邪术……又或是……”她茫然地抬头环顾四周,忽然有种窒息的感觉,心里起了一丝丝战栗,——这灵泉寺便是当年她与文帝华宁相识的地方,那时华宁白龙鱼服来到夏阳,探访灵泉古刹揽胜观光时巧遇在庙中为王兄祈福的她,之后便成就了一个传奇佳话。文帝驾崩后,她特在此修建了追思堂以纪念与文帝相遇相知的深厚情义,难道……难道是文帝显灵了……欲带走璟儿以惩罚她当年的欺瞒吗? “璟儿,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此处恐怕有点邪门儿呢。”说着卫无暇就拉着华璟站起身,快步走向殿门。 “母后,刚才那二人与此事无关,不过——”景生一把推开檀木大门,金秋明艳的阳光哗地一下涌入大殿,他倏地闭上双眼,眼前浮起刚才身旁的那抹清浅的身影,遮幕低垂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但那纤韧奇秀的身姿……如此引人入胜! “不过什么?”卫无暇追问。 “不过,他们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香客。”景生沉思着回答,那素衣人儿静穆而端庄,气度清贵。 “我也觉得他们非同一般呢。”端午立在殿门外,听到华璟的评价便接口道,“刚才那个陪伴的老奴步法俨然一派大家风范,而那位遮面的少年,光是他身上那件羽绫袍就价值不菲,咱们这追思堂气场强劲,而他 却坦然面对,不卑不亢,当真是难能可贵。”端午噼里啪啦一席话,说得卫无暇和景生都若有所思地顿住了脚步, “经你这么一提我现在回想起来,刚才在帷幕后虽没看得太真切,但那少年遮帽上的纱幕好像是蛟纱所制,轻薄若雾,隐有光泽,从纱内望去一清二楚,而纱外之人却断难窃其真容,是千金难求之物。” 这次连愁眉苦脸也跟着连连咂舌,“我看他们像是南楚的王侯,会不会是跟随青鸾殿下来访的王室亲贵?”苦脸一向就是心直口快。 “嗯——,”卫无暇点点头,“我看也像,明青鸾来大夏治病,不可能孤身前来,总要有几个心腹随从,”说着无暇就瞄了一眼端午,端午微微一笑,“娘娘,放心吧,我已经在他们身后坠上人了。” 景生一愣,也咧嘴笑了,清平阁的人真是精灵,一边暗暗感慨:——没想到南楚确实人杰地灵,随便一个头戴遮幕的少年就能令人心神恍惚……甚至……甚至心生向往! “咱们快回去吧,还得给皇上改装,他现在这样子像个富贵老爷,和仙风道骨的周洲相去甚远,呵呵呵……还得吃一粒避声丸……“端午搓着手,笑嘻嘻地催促,这些年来她难得施展非凡的技艺,好不容易碰到这个机会真是心痒难熬。 “快……快看……一只凤……凤鸟……“就在这时,苦脸忽然惊叫起来,一边手臂前伸,直眉瞪眼地指着追思堂旁的松林,愁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以为他又冒失地突发奇想,跟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一下子便也惊呆了。 卫无暇没听清苦脸在叫什么,莫名其妙地望向松林,双眼突地大睁,还来不及惊叹,就见那原本藏身于雪松中大鸟,刷地直飞了过来,七色锦彩的尾羽在阳光下带起一道流丽的光弧,众人看得目眩神迷,痴痴地全变成了石塑,那大鸟抖擞着金色冠羽,翅膀微扬,趁着众人呆怔之时悠悠然地落在了华璟的肩头,随即就在他耳畔低喃,咕咕啾啾,状极亲昵,更用冠羽磨蹭着景生脸侧的肌肤, “呵呵呵……别闹……铃铛儿……“景生忽地笑了,伸指轻抚它五彩斑斓的背羽,”真痒……呵呵呵……你太重了……我可背不动你了……” 看着那一人一鸟亲密无间,旁若无人的神情,大家更是大惊失色,均如坠入五里云中,晕眩着找不到方向, “它……它……”端午指着华璟肩头的凤鸟,结结巴巴地低叫:“坤山……坤山神君的使者……它……” 卫无暇 抬手一把捂住端午的嘴,严厉地睃了她一眼,“咳咳……一只锦雉而已……咳咳……” ——啊?!这……这是锦鸡吗?端午,愁眉和苦脸全都明白了卫无暇的提示,但是回头看看那大鸟瑰丽的七色尾羽,又都额上冒汗,这……这和雉鸡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呀。 “嗯……对……咳咳……一只锦雉……”端午率先响应,连咳带喘地紧盯着凤鸟,真是心花怒放,“咳咳……皇上怎么知道它叫铃铛儿?”端午一下子想起阿璟刚才对凤鸟的称呼,不禁面色微微发白。 “呃……我……”景生有一瞬的茫然,随后便释然地笑了,屈指轻轻敲击着胖鸟的脑门儿,“是它刚才告诉我的呀……它叫铃铛儿……” ——啊?!众人皆惊,再次石化! “它……它……它告诉皇上的……?”卫无暇忍无可忍,终于惊战着开口询问,觉得心里像是也飞进了一只凤鸟,扑扇着锦翅,搅起一胸膛的五光十色。 “难道铃铛儿这个名字不好听吗?我觉得很响亮悦耳。”景生避而不答无暇的问题,他自己也觉得惊诧,——是呀,难道他懂鸟语?又或是这鸟通人言?无论如何都说不通!但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好像真的耳内一闪,便灵机一动地叫出了‘铃铛儿’!而这大凤鸟显然对此没有异议,只一味地与他磨蹭呢喃,又用鸟喙轻磕他的脸颊,好似知道那并不是他的真颜。 “母后,我想把铃铛儿带回去,行吗?”景生托住大鸟,将他揽进怀中,那铃铛儿立刻将小头躲进他的肩窝,舒服地闭上它的小眼儿,如释重负的模样,好似它与华璟本是挚友,失散良久,此时终于又重逢了。 “铃铛儿好像又累又饿的样子,我们赶紧回老宅吧,可能书研已经回来了。”景生说着就向追思堂旁的松林走去,灵泉寺的侧门就在林中,愁眉赶上去为他披上一件青缎风氅,奇qisuu网胖铃铛儿窝在风氅之中,更加舒坦,干脆打起了呼噜。 ***************************** “什么……你说什么?”明霄坐在马车之中,双眸茫然地盯视着前方,声音近乎凄厉,如果他此时看得见,早将双喜抓在了手中,“小怡……小怡姑娘怎么了……” 双喜胆怯地看看双福,见他也是一副神秘莫测的神情,又掉头望向明霄,嗫嚅着说道:“小怡姑娘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就飞奔而去,跑得没影子了,她只说……只说 她去追花铃铛儿去了……” ——哐当一声,随着马车的颠簸明霄竟没坐稳,一头撞在了车板壁上,引出钻心的剧痛,“花……花铃铛儿……她看到了花铃铛儿……”顾不上疼痛,明霄骇异地念叨着,声音带着丝奇异的期盼,“双喜……你……你可看到了铃铛儿?” 双喜苦恼地抓着头发,又不敢不答,只好低着头,闷声说着:“殿下……双喜……双喜不知铃铛儿是谁。” ——呃!双福也是一惊,手心里都是汗,——难道……难道那是殿下的故旧知交吗?可为何……为何叫铃铛儿呢? “铃铛儿……铃铛儿就是那只凤鸟呀……在方泽坛祭地时引领百鸟来贺的……它就是花铃铛儿……” ——“哎呀!”双福和双喜同时惊叫,他们虽没有亲眼看见百鸟朝凤的盛况但也早已有所耳闻,都心心向往,没想到那大凤鸟竟出现在了灵泉寺,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那凤鸟定是因殿下而来,鸾哥儿的眼疾必能痊愈了。”双福只迟疑了片刻,就满心欢喜地叩拜下去,双喜也跟着师傅拜祝,一边嘀咕着:“双喜刚才没看到大凤……就见小怡姑娘飞掠了出去……” 明霄靠着车板壁,半阖着眼帘,“你们都大错特错了……那凤鸟并不是因我而来的……铃铛儿的主人是他……他才是真正的仙侠……自从他走后……铃铛儿就失踪了……”明霄的声音渐渐低微,又想起那天早晨……景生和他……旖旎而缠绵……铃铛儿窝在榻角……好像也受到了盅惑……,明霄一下子闭上双眼,身子轻轻地战栗着,寒冰和烈焰同时席卷而来。 那师徒俩听了明霄断续的回答,早已目瞪口呆,但心里细细一想就多少明白了缘由,除了不敢置信就只剩唏嘘不已了。 “想来那凤鸟定是流落至此地,但愿小怡姑娘能够找到它。”双福半晌后叹息着摇摇头,“咱们还是赶紧回驿馆吧,那周洲想来也快到了,听说此人脾气古怪,不好相处。” 明霄闭着双眼,似已陷入痴梦,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却掀起环环微波,荡漾着向全身蔓延,——刚才在那个神秘的佛堂祭拜时,总觉得……觉得心有灵犀被触动。 ************************* 南楚设在夏阳的驿馆位于城东闹市,车马川流,人声喧嚷,明霄一行避而不入,并未居于官家驿馆,而是住在城西河边的一座粉墙乌瓦的大宅中,此宅本为南楚一绸缎商贾的别苑, 不论是建筑格局还是林苑亭台,都极其典雅精巧,引水为池,堆石成山,花木扶疏,曲径通幽,一切都照搬南楚豪门大家的瑰丽风范。明霄此时双眼盲不能视,倒不很在乎林苑风光,只要安静隐蔽即可。 午膳刚过,小怡还没有回来,明霄非常焦虑,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得坐在窗边,以手撑额,听着双福给他念才送到的奏折,他来夏阳后的这几天,武王都按时将前一日的奏折派快船送来,供他批阅。 就在这时,双喜忽然在门外回禀道:“殿下,周洲太医来了,正在相辉阁候着呢,是将他们带到这里,还是殿下过去。” 明霄一怔,坐直身子,双手互握,想了一瞬,“还是我过去吧,他是名医更是名士,应待之以礼,虽然我对大夏朝廷的一些做法不以为然,但对周洲本人却应感谢。”说着就伸手摸向桌案上放着的遮帽,立刻又自失地笑了,既是要看眼疾,又怎能面覆遮幕呢。 “我们过去吧。” 双福立刻走上前微扶着他的手臂为他引路,从明霄的居所宿羽园到相辉阁很近,穿过流觞曲水的阅古池,九曲回廊的尽头就是清幽的相辉阁,此时阁门大敞,厅堂的里侧,临水的长窗前影影绰绰地站着两个人,双福定睛看去,心里一沉,双眼立刻微微眯起, 明霄异常敏感,立刻轻声问:“怎么了?” “殿下,没什么,就是……他们来了两个人。”双福心中真正讶异的是:其中那个临窗而立的高挑身影看着……看着有点面善! 景生站在窗前,窗外便是一池枯寂的残荷,玲珑的假山在池畔堆叠而上,破碎的倒影在池水中漠漠荡漾,“书研,你是夏阳人?”话语出口,景生自己倒先一怔,如此低沉暗哑,可见清平阁还真有点手段,自己本来的声音和如今这副老朽的模样怎么都不般配。 “对,就在涞水边,我娘是侧室,一直不太受宠,就被安置在夏阳老宅里,前两年我才回到东安秦府。”小秦也被皇上的声音惊得一颤,随即就定下心来,轻声回答:“比起东安,我更喜欢夏阳,物华丰盛,人物风流,嘘,有人来了。”小秦冲景生使个眼色,便转过身去,景生也跟着转身, ——啊!两人只看了一眼,便同时愣怔地呆立在窗前,秋日午后,暖阳昭昭,金风细细,在临水而开的阁门边站着一位雪袍少年,他的身姿颀长挺秀,浓密如藻的乌发并未绾起,只以宽锦带松松系着,缕缕发丝调皮地在他的颊边飞舞,他的脸颊,有着玉雪的肤色,春秀 奇丽的五官,当真是风姿如画,而他的那双杏子眼,形状完美,却像失去了宝光的名钻,黯淡无神,定定地望向虚空,反添一股冷冽倔强之色,使他秀美之极的脸容更显高贵。 ——啊!他,他难道就是南楚的骄傲,明青鸾!当真是不负盛名!景生和秦书研齐齐在心中感慨,都有一点点自叹弗如,又有万分遗憾,这般灵秀绝伦的人物竟遭天妒,以致突遭情伤,双眼血盲! 景生的心脏在胸腔内大力鼓动着,好像一个按奈不住,它就会穿胸而出,——是,是因为太震惊,还是因为太疼怜,看来自己从前对青鸾的羡慕嫉妒都不为过,此人确实绝美无双,气质尤其好,清华优雅,不染纤尘。 “您就是周太医吧,失敬失敬。”这时,从明青鸾的身后走出一人,弯腰行礼。景生一看,更是吃惊,此人——此人就是上午在追思堂所见的那位侍仆,那么,景生转眸再次望向青鸾,脑子里嗡地像炸开了无数烟花,他——他就是上午跪在自己身畔的那个遮幕少年! ——天地真是细小!景生未回话,只是微微俯身还礼。双福的眼角余光扫视着厅内端立的两人,再次纳罕,——难道自己真是老朽了,又看走眼了,刚才远远看到那个身着青衫的高峻身影,就觉赏识,如今近看,也不过尔尔,只是个故作清高的儒医罢了,也许确有医术,但实在谈不上什么风采,倒是他身旁的那个少年,刚才看背影不觉得如何,现在才发现他长得山明水秀,仪态上佳。 “家师最近喉疾复发,不良于言,请公公莫怪。”书研上前一步,恭声回答,同时微施一礼,眼睛却望向明青鸾,发现他面容宁静,好似置身渺无人迹的郊野一般,“殿下的脚伤可好转了?”小秦眼目清明,早已发现青鸾行动便捷,似乎并无脚患。 双福引着明霄走进相辉阁的外厅,在红木椅上坐好,才转身回答:“昨晚上还肿着呢,今早就好多了。” ——是呀,要不怎么能去灵泉寺呢?景生心里一笑,又微微惆怅,他昨晚还踌躇满志要好好见识的人儿却是如此——,看看青鸾静默凝肃又秀逸优美的面容,景生的心脏完全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人儿却是如此——令人欲罢不能!他被自己脑中冒出的绮念吓了一跳,慌乱地轻咳着问道:“现在就诊脉吧?”那暗哑的声音令屋中众人均皱了眉头,——看来这位周太医果然是患有喉疾。 作者有话要说:哇哈哈哈,傻铃铛儿找到花儿了,傻花儿被老婆再次迷住了,两小东西傻一起去了—— 这次分别和上一次是不同的,其实是想写感情的真谛,不是只受偶然因素的影响,其中必有必然存在,不因任何外力而改变,比如,你非常偶然地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遇到他,他的笑容融化在白花花的暖阳里了,于是,你爱上了他,偶然性是那天阳光明媚,必然性是在大太阳底下,别人的脸看起来油腻而模糊,只有这个人清爽而明朗。我很盼望能写出这种偶然和必然的区别,能让它们相辅相成地存在于我的文字之中,同样都是错身而过,但前后是有分别的。谢谢大家。 第九十八章ˇ “——好的,就此时吧。”双福点头说道,明青鸾依然静默而坐,不置一词。 秦书研回望了皇上一眼,在他经过了易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只有眼皮低垂的眸子里暗藏了一丝微光,此时也倏地收进了眼底。小秦赶紧拿了诊脉用的小垫枕走上前去,却见双福早已在案几上摆好了一个素缎小垫,显然是不愿用他们带来的垫枕,小秦尴尬地一愣,景生却已走了过去,从小秦手中拿过小枕放进随身携带的布包,自然而然,未见任何难堪之色,双福微愕,——不是说这位太医极其涓介,很难相处吗,此时看来,到是随和随意的一个人。 景生在案几另一侧的红木椅上坐下,眸光一转便看到素缎上的那只手,纤瘦得略显伶仃,肤色透明,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皮下青色的血脉,景生蓦地皱紧眉头,心头滑过剧痛,好像整个心脏都被一刀刨开了似的,这种突如其来的伤痛令人惊骇,好在他的脸上涂满易容的颜料,根本分辨不出任何面色的变化,景生暗自运功,努力平抑着激荡的情绪,他轻吸口气,便毅然伸出手指抚上那抹皓腕。 明霄一惊,手腕轻抖,就要撤回手掌,双福关切地趋近前去,却听那老朽哑声叮嘱:“殿下莫动。”语音低沉但语气却相当威严,双福不禁踟蹰地停下了脚步。 明霄没有再动,静如止水的面容却起了一丝微波,他点漆般秀长的眉头轻轻蹙起,无神的杏子眼向着景生转了过去,景生本在专注地诊脉,虽感到了他空洞徒劳的注视,也不敢稍稍抬眸凝望,仿佛……即使是青鸾的盲视也足以令他分神慌乱,以致手指上切触到的细微感觉全功尽弃。景生凝神静气,将全副心神灌注于四根手指之上,纤毫必察,已浑然忘我, 不知是过了片刻,还是永久,时间仿佛早已凝固,空气中也似融入了铅块,无比沉重,双福和书研都静肃而立,呼吸轻而深长,生怕一个不小心搅饶了那四根手指的触觉,在那指尖儿上似乎凝聚了千钧之力,又似轻若飘羽。 明霄此时也将全部感觉调动起来,聚结于腕上的那一线,那一线肌肤正被轻轻点触,按压,虽只有几点,但那感觉……那感觉似曾相识……那温暖而坚持的触点……如此令人心安……好像具有魔力……就是将身家性命全部交付……也甘之如饴……,明霄于瞬间陷入迷茫,恍惚地想更深切地体会那抹温暖,却不料手腕上一空,倏地就失去了那指尖儿的碰触, “书研,可以开方了。”景生撤回手指,心里奇异地感觉恋恋不舍,不禁暗惊, ——难道自己竟欲渴到这种程度了,连一节瘦弱的手腕也能引起无限的贪恋? 双福和秦书研都松了口气,明霄却怅然若失地低下了头,随即就抿紧双唇,仿佛是痛悔自己一时的恍惚,只略一迟疑,明霄就站起身,似乎是想要离开这个令人神思不属的厅堂,双福见状赶紧走上前去,既然已经诊完脉那殿下还是不要在此逗留为好。 “殿下请留步,请问殿下可有气短乏力,头眩耳鸣之症。”景生看着转身欲走的青鸾,他的神色变幻不定,似有万千心事欲诉不能。 明霄依然没有说话,只默默点头,却没有再离开,站在花架前,一束苍兰就盛开在他的肩侧,暗吐芳华。景生轻吸口气,总觉得难以将视线从他的身上掉开,只得微垂眼眸,斟酌着说道:“殿下面色枯苍,自汗,气短乏力,,头眩耳鸣,心跳,失眠,这都是气血两失之症,若不同时补益气血,恐眼疾难愈。” “——哦?那当如何呢?”双福眼眸微瞪,盯视着满脸皱纹的老太医,“宫内御医也是如此说法,补药吃了无数,但殿下的情况却毫无起色。” 景生点点头,轻叹道:“他连正常的饮食都不能保证,又如何能吃药呢?这就是虚不受补,邪气盘缠尚未退尽,正气虚无,不能接受补药,此时便应缓补,不易峻补,更应药食兼顾。” “这个道理好虽好,但实行起来却有困难,殿下常常食不下咽,不知如何才能做到药食兼顾。”双福立刻答话,其实这根本就是心病,没有那贴心药,又怎能痊愈呢。 景生也早已想到了此点,不知怎的,心中竟隐隐地嫉妒那位死去的承徽,不知他是怎样神仙似的人,令明青鸾如此肝肠寸断,寝食难安! “不知殿下可吃牛乳?”景生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个绝妙的补中益气的食谱。 明霄呆了一瞬,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双福困惑地望着周洲,——谨慎地答道:“殿下能食牛乳,但南楚并无牧业,宫中平时也不常备新鲜牛乳,所以,所食有限。” 景生想了想便展颜淡笑道:“殿下此时寓居夏阳养病,夏阳有王山牧场,所产牛乳醇厚甘甜,常年供给大内,是补益气血的好食材,殿下不妨多用。” 双福牢记在心,而默立一侧的明霄不知为何,竟没有再转身离去,他静悄悄地站在花前,阁门外清风蓬勃,吹涌而入,带着股金秋特有的爽朗味道,他颊边的发丝,翩跹飞舞,如缕缕玄色锦线,蓦地扑入胸中,缠裹住景生妄动的心, 这突如其来的纠缠令他措手不及,景生轻退半步,勉力掉开视线,迅速准确地口述药方,由秦书研笔录下来。 “公公,此方可以一直服用,直到殿下能目视微光,药量即可减去三成,依此类推,随着视力逐渐恢复,药量递减,我的弟子已在药方下写明了服用方法。”景生又想了想,毅然说道:“至于牛乳的食用方法,我晚些时候会遣人送到府上的,如此我们便告辞了。”说着景生便向明霄微施一礼,转身走向阁门,在与明霄擦肩而过时,蓦地,听到他清越悠扬的声音:“谢谢你的诊治。”寥寥片言只语,但却如大棒猛地砸在景生的心上,痛彻心肺, “殿下太客气,不用谢了。”沙哑着嗓子,景生强抑心痛,勉强地回答,毫不迟疑地与他错身而过,青鸾,像抹雪白的幻影,被留在了身后。 时间缓慢地流逝,曲廊上已空无一人,明霄怔怔地转向双福站立的方向,轻声询问:“他……那个周洲……是何等样人……” 双福微愣,不知为何青鸾有此一问,回想着周洲的一举一动,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出了纰漏,但一时又想不清楚,只得谨慎地答道:“他看起来年约五旬,相貌虽清癯但也无甚特别,只是寻常儒医的做派,好像……好像还有点自命清高……果然就如旁人所说的一般……” ——哦?明霄拧着双眉慢慢地来回踱步,怎么……又是一个老人家……!心里泛起迷茫的思绪,无意识地以左手轻轻抚触着右手腕,刚才……刚才那一线上的几个触点,明明温暖而坚定,虽然只是毫微之感但也足以令人依恋,这个突如其来的感想令他悚然而惊,身上滚过一波波苦涩寒凉,难道……难道自己真的狂想入魔了吗?为何自从到了夏阳就频频失控,幻觉不断呢?为何这两日总是心有所感,神思恍惚呢? “周洲的那个弟子倒是相貌清俊,仪表不凡,看着和他老师颇不相配,也不知是如何投入他的门下的。不过,我看这位周太医倒不像是徒有虚名,他诊病时态度严谨,开方也很慎重,应该是确有实才。”双福补充着,仍然觉得有一丝纳罕,刚才那位布袍少年,气宇轩昂,却对老朽周洲言听计从,看着确实有点稀奇。 明霄拢着双肩,有点瑟缩,迎着朦朦胧胧的一点淡光向外走去,不想双喜却迎面走来,差点与明霄撞个满怀,“——哎呀,殿下,”双喜惊叫出声,赶紧收住脚步。双福眼睛立瞪着,上去就要给他一拂尘,“真是越大越不长进,走个路也毛毛糙糙的,周太医送出府了,诊金可付?” 双喜缩身站在门边,喘口气,低声回话道:“我一直将老太医送到府门口,诊金早就封好了,交给他的徒弟了。”抬袖抹了把汗,双喜脸现疑惑:“差点忘了说呢,刚才送周太医出府时,恰好遇到来请安的驿馆协办,他一见周太医的那位徒弟就愣住了,就差没拉着人家问安呢,后来我问他,他才吱吱呜呜地说那人……那人……” “那人如何——”双福不耐烦,举起拂尘敲敲双喜的肩膀。 “他说那人是大夏今年的新科状元!”双喜喘足一口气,惊爆秘闻。 ——啊?!明霄和双福齐齐惊叹,这——这怎么可能呢? “那协办老眼昏花的,我看他八成是认错了人。”过了片刻,双福就断然否决。 “他说周洲的徒弟是新科状元还是说周洲?”明霄似乎没有听清,古怪地追问。 “他说周老太医的徒弟是大夏今年的新科状元。”双喜再次确认,心里暗笑,那周洲看起来七老八十的,怎么可能是状元呢。 “双喜,你去把那人带来,我要亲自问话。”明霄不理会双福的定论,沉声吩咐,那师徒俩却都大吃一惊,别说是一个驿馆协办了,自惨事发生以来,青鸾殿下还未接见过外臣,除了许君翔,因为他是水师提督,与海防息息相关,今日真是奇哉怪也,殿下竟然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随口之言接见驿馆协办! “殿下,您……那是个微末小吏……您……确定要见?”双福小心翼翼地征询着,眼睛不由得又瞪向双喜,都是这个不长眼的小子,净添乱! “要见,就在此处,去把他带来。”明霄毫不含糊,稳稳地坐下,心里较劲,执拗而茫然。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双喜就领着一个矮胖老者来到了阁门边,恭谨地回禀,“南楚驻夏阳驿馆协办杨牧来给太子殿下请安了。” “进来吧。”双福淡声吩咐。 那老头猫着腰,诚惶诚恐地迈进阁门,离老远儿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了,也不敢抬头,只接连叩拜, “小臣杨牧给青鸾太子殿下请安了,愿殿下福寿绵绵,万——” “好了,起来回话吧。”双福冷声打断杨老头不着边际的问安之词,“殿下吩咐老奴问你几句话,要据实以报。” “嗯,是,是。”小胖老头儿惶恐地连连点头,忙不迭地爬起身,却始终不敢抬眸望向问话之人,热汗已经顺着脖子流进了襟口。 “你说刚才在府门口看到的那个少年是大夏今年的新科状元?” “呃,是呀,他正是大夏今年的状元秦书研。”——啊!明霄忍不住惊咦出口,跪着的老杨听到了却肩膀一抖,又缩缩脖子,“我看得真真儿的,绝不会认错人。” 明霄与双福迅速地对视一眼,他们刚才都曾听到周洲称呼他的弟子为‘书研’,难道……难道真的就是这个秦书研吗? “你怎么会认识秦书研呢?”双福的声音里多了一份郑重。 “这位秦书研是当今大夏丞相秦刚的孙子,他们秦家的祖宅就在夏阳,我侄子是秦家祖宅里的一位帐房,我在秦宅曾多次见过这位小公子。两三年前,他回到了东安城的秦家大宅。”老杨微微抬头,抹了把汗,眼角余光瞟向前方,一下子看到个雪色身影,仙子似的,老杨一惊,赶紧垂下眼,不敢再看,——乖乖不得了,原来青鸾殿下真的是龙章凤姿呀! “呃?那你怎么就能肯定他和那位状元郎是同一个人呢?”双福近乎刁钻地问道。 “今年大夏科考时臣正好去东安办货,发榜后是状元游街,臣也凑了个热闹,当时那场面呀,一文一武两状元并辔而行,前有旗锣开道,后有伞盖遮掩,空中一——”老杨说得得意,口沫横飞,却不料再次被拦腰截断。 “你只管捡紧要的说,当时那文状元就是这位秦书研吗?”双福不耐烦地追问着,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是,正是他,披红戴花,真是风流俊俏,可惜呀——”杨老爷子摇头晃脑,口气唏嘘,似乎为他感到万分惋惜。 “可惜什么?”明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老杨又是一激灵,——哎哟,敢情太子殿下的声音也如仙乐般动听呀,自己当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今日有缘得见太子,正自得意,忽然想起殿下的问话,立即恭声答道:“只可惜他是庶出不是嫡出,高中之后就被选入宫中做了大夏当今圣上的选侍,您说这事儿,好好的一个状元,就成后妃了,您说——”老杨还想继续‘您说’,双福却轻呵一声止住了他的话音,双福自己也是惊疑不定,回想着刚才那位少年的一举一动,确实颇有清贵之气,只是——只是他即是成帝的后宫,又怎么会出宫游方呢? “那他怎么会在此地出现呢?大夏的后宫可以随便出宫吗?”明霄双掌撑在腿上,一字一顿地问道。 “是呀,臣也觉得怪,不过,他是男子,又学有专攻,说不 定……呃……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经恩准可以出宫……”老杨自打进了相辉阁,第一次说了颇为靠谱的话。双福也暗暗点头,——若秦书研进宫前就师从周洲,而此次为南楚太子殿下诊病,以求隆重,也许……就特派他陪同恩师前来问诊了? 明霄长眉微蹙,忽然觉得自己对此事有点小题大作了,便凝神细想了一下,沉声问道:“杨牧,你最近可曾听说大夏管办的船场招募我南楚船工?” 杨牧一愣,随即就连连点头,“确实有这么回事儿,最近两个月来已经有近千名船工来了夏阳,他们其中有一些被安置在了北边的船场,再加上家眷人数众多。” 明霄的双手藏在袖中已紧紧捏成拳头,“他们如今过得可好?是否受到盘剥?” 老杨抬袖擦擦汗,心里惶恐,可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殿……殿下……这些南楚船工都被集中安置在王山码头附近的金德坊,那里原本是大夏的水师营房,后来腾空了安置南楚移民,坊内设有学堂,酒肆茶楼医馆一应俱全,且全都由南楚人自己经营,大家……大家还算满意,也都……安居乐业。”杨老爷子好不容易汇报完毕,觉得异常艰难,再次擦了擦汗。 明霄盲视的双眼微微眯起,他虽然痛恨大夏趁火打劫,但也不得不佩服卫太后的魄力和英明。 “杨牧,你差事办得仔细,回禀得也很有条理,我很满意,你今后要更加用心,夏阳就在我南楚的门户之旁,最为紧要!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杨听到褒奖,还是来自太子殿下的,自然是喜心翻倒,但细一琢磨,又觉得其中大有玄妙,不禁再次汗流浃背,他弯着腰,连连鞠躬,最终也没敢抬头再看上一眼殿下的真颜,就转身随着双喜走了出去。 第九十九章ˇ “端午,你再去看看,璟儿在后厨忙什么呢?自打为明青鸾诊病归来他就和书研钻进了后厨,一直鼓捣到现在。” 卫无暇坐在微澜堂的书案前,一边批阅着奏章一边时不时地瞄着远处的乌木大门,神情困惑。 “娘娘,我才去看过,他们在做酥醪(so)呢,把今儿王山牧场才送来的新鲜牛乳都用上了,……呵呵呵……皇上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呵呵……”端午一想起刚才看到的景象,就忍不住失笑,随即又微微抿唇,神秘地说道:“我都好久没尝过酥醪的滋味了……唉……想想原来在锦宫时……王上……王上……“端午唇边的笑意渐渐隐去,——当年在锦宫时,王上和郡主拥有自己的一片小小的牧园,常年供应新鲜的牛乳羊乳,而王上更是擅长烹制酥醪,闻名内廷。 “娘娘,我……怎么总觉得阿璟和王上有什么牵连呢……“端午没忍住,还是将心中的遐想宣之于口了,这些日子以来,她连做梦都常常梦见王上和阿璟在天界相处的景象,说不定,阿璟正是王上送至人间的呢? 卫无暇浑身轻颤,茫然地抬眸问道:“可是……立春……立春说曾见到过王兄……就在夏江之上……“虽然从此就再无音讯,但卫无暇心中还是万分期盼,期盼兄长依然活在人间。 “师兄他……他这些年目力也大不如从前了……八成是看走了眼……夏江之上的风流人物何其多呀……”端午嗫嚅地低语。 卫无暇看着她瞬间飞起薄霞的面色,心中忽然一阵锐痛,轻声叹道:“……唉……若不是当年突发惨事……你们要支撑清平阁……辅助我稳住朝政……也不至于耽搁了你们这么多年……真是造孽……” 端午听言,倏地抬起头,娟秀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缓缓开口:“这怎么能怨娘娘呢……师兄他太自卑涓介……总觉得自己矮小丑怪……被世人耻笑……他想当然地把我也看作是那种人……怕玷污了我……可我……我几时低看过他……如果他只是一味期期艾艾踌躇不前……我倒真要瞧不起他了……除非以后他亲自来求亲……不然我还不嫁给他呢……” 二十年来,这还是端午第一次诉说衷肠,和人论及立春,在幼年时,她和立春同在一个邪教,为了保护她,师兄立春被强灌毒药,以致身材矮小,连原本清秀的五官也渐渐枯萎,但就是从那一刻起,端午发愿,非立春不嫁,绝不是为了报恩,而是,而是为了那好像已等待了千年的邀约,约定过尽千帆,便与他相识,相遇,相 守! “可立春他……唉……”无暇又是轻叹一声,立春也是把端午当成了命根子,生怕对她有一点点的亵渎,每次来东安,都不敢提及端午,但每次都会给她捎来各地的精巧物件儿,虽不如何昂贵,但却独具深意。 “其实,端午,我想来想去,真正与王兄有牵连的恐怕倒是那个小鸾呀。”卫无暇斟酌着,终于开口,此事在心里藏了太久,已经快酿成苦酒了。 “——哦!娘娘也是如此想的吗?”端午惊问,从第一眼看到那孩子,桂花般甜润,她就想起了宛如三秋桂子的真颜郡主,当年与璟璃郡主(卫无暇)并列玉颜双绝。 卫无暇点点头,眼眸一暗,“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与真颜如出一辙,而他的一些喜好又像极了王兄,你还记得吧,当我问他是否是卫恒之子时,他并未答话,我……我真怕……真怕……” 端午凝目略一回想,也不禁后怕地抱紧双肩,——如果那鸾生真是王上和真颜郡主的遗孤,那……那他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当真生不如死呀。 “你说他自己可知此事?”卫无暇轻声问道,复又摇头,“他应该并不知晓,不然,他为何不和我讲明?又为何说自己的娘亲无名无姓?” 端午拧眉切齿,“如果此事当真,卫恒那妖孽当然不会告诉他真相的,娘娘莫急,我已嘱咐师兄去川西追查此事了。” 两人正自唏嘘,就听秦书研在门外轻咳了一声,“……咳咳……太后千岁……酥醪就要做好了……圣上说要请娘娘品尝呢。” “书研呀,快进来。”端午悄悄抬袖抹了一下眼睫,手放下时脸上已变幻成了欣喜的表情,她转身快步走过去打开了大门,“你们回来都没来得及说个话,就跑进后厨了奇qisuu书,现在总算是搞好了。” 秦书研迈进屋门,恭敬地行礼,一边回答:“圣上说牛乳一定要趁新鲜时制作酥醪,才会风味绝佳。” ——嗯,卫无暇轻轻颌首,没想到璟儿竟是上得朝堂,入得厅堂,下得厨房,说不定还能上得战场!不知以后谁有福气,能嫁与他为后。 “书研,你来说说看,那明家青鸾可有风采?” “——啊,他,”小秦直起身,微微侧眸望向敞开的窗扉,眼中闪出钦慕之色,“他真的仪美若青凤,风姿超卓!” ——呃?!卫无暇微微愕然,她早知南楚青鸾素有美名,是南楚朝堂的荣光, 但是,哪里就好成这样呢?想这秦书研当日拜见华璟时也未如此赞赏呀, “仪美如凤,那定是像她的母后了,他父亲像只秃鹰,可与凤凰毫不沾边。”卫无暇信口说来,不知怎么,话语里竟隐隐带着醋意。 书研惊异地抖了一下,恰巧被端午瞧在眼中,“咳咳……书研呀……咱们皇上今天刚得的铃铛儿可是真正的凤鸟儿……我看它那模样……咳咳……有点滑稽也不甚美……咳咳……”端午掩饰性地嘀咕着。 ——胖铃铛儿!青鸾?小秦一联想起这两位,不由得脑门冒汗,真亏得端午姑姑想象莲其丰富了。 “青鸾的眼疾如何呀,可有治愈的希望?”无暇忽然想起阿璟与明青鸾会面的初衷,淡然问道。 “嗯,圣上说青鸾殿下若要康复,需放开胸怀,身心共调,除了服食药剂,还应与食疗配合,增补气血,固本还原。”小秦侃侃而谈,卫无暇长眉一挑,“咦,书研,听你说得头头是道的,莫非你真的精通医术吗?” 书研笑了,带着点自负,“精通谈不上,但书研确实略通医术,臣的外祖是夏阳一带挺有名气的郎中呢。”书研说完心里倒浮起一丝黯然,——秦家大少爷二十年前来到夏阳公干,因偶感风寒,延医用药,才结识了自己的娘亲,但时过境迁,新颜胜过旧貌,一切山盟海誓都化作云烟,秦少爷没多久就丢开手回到东安,将娘亲留在夏阳老宅,不再过问,至今娘亲仍然独守郎归,却不知,郎心似铁,再不会回还。 “哦?这我倒是没想到,那你今日陪皇上看诊还是学有其用呢。对了,你刚才提及食疗,又是如何?”卫无暇看出小秦面色不渝,知道他定有隐情,也不说破,只巧妙地将话题一转。 果然一提食疗,书研立刻舒展了愁眉,“是要食疗,这不圣上正给青鸾殿下做酥醪呢嘛。” ——啊?!无暇端午迅速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出了惊异,敢情璟儿这孩子兴冲冲地跑到后厨忙乎,是为了南楚的明青鸾! “——母后,你快来尝尝看,味道怎么样?”就在大家大眼瞪小眼,惊奇不已之时,忽然听到华璟清朗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端着个托盘快步走了进来,“端午姑姑也请品尝一下。” 卫无暇和端午同时望向乌木托盘,见上面放着两个雪瓷小碗,碗里是状若凝脂的酥醪,色泽鲜白,带着醉甜的乳香直飘过来,端午先没忍住,拿起一碗放到鼻下轻嗅,随即便舀起一勺轻抿入口 ,——唔!真是久违的甜美味道,端午不禁微微眯起眼眸。 看到端午那享受遐意的馋样儿,无暇也没忍住,赶紧端起自己的那碗酥醪,尝了一口,——嗯,果然……果然是非比寻常的美味。 “娘娘,这……这和王上做得一模一样……嗯……似乎还更好吃些……”端午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碗中食物,完全忘了顾及斯文的仪态。 “是不太一样,都是这些个材料,怎么咱们宫里的御厨就做不出这个味道呢?”卫无暇随声附和,虽不像端午那么馋像毕露,但也吃得津津有味。 秦书研看着这两位大夏朝最尊贵的女子囫囵吞着碗中的酥醪,不禁睁大了眼眸,喉头滚动,端午见状,以为他也心生向往,不禁放下碗,笑眯眯地看着他:“小秦也别干看着了,快去盛一碗。” ——呃!秦书研一听就小脸儿煞白,胃泛酸水,连连摆手,“端午姑姑,谢谢您的好意了,书研——” “——书研在后厨里已经被我逼着试吃了七八碗了,他可不能再吃了,估计在未来的七八年里,他都不会再想吃酥醪了。”景生看着小秦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母后和端午姑姑,你们感觉如何?” 卫无暇和端午齐齐点头,“——嗯,不错不错,非常可口!”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由衷夸奖。 景生开心地点点头,扭头冲着殿门外吩咐道:“酥醪试吃完毕,一致赞好,可以给青鸾殿下送去了,你就按朕告诉你的说辞,找个可靠的人把食盒和方子送到他们寓居的府邸。” “——是,陛下。”门外的宫女悄无声息地领命而去。卫无暇和端午再次大吃一惊,敢情她们全都是沾了明青鸾的光,敢情她们不过是帮着试吃的! “牛乳性温补中益气,添加了醪糟制成酥醪更易吸收好消化,我又加了小半勺熊胆酒和一点点桂花松子,不但味道更好,对眼疾也有些疗效,我已经吩咐了王山牧场每天送新鲜牛乳到他们的寓宅里。这样青鸾早晚各食一碗,能增进胃口。”景生侃侃而谈,完全没有察觉大家的惊讶。 卫无暇刚斟酌着想发表看法,就见华璟已收起脸上的笑容,眸光深湛地看着大家,“母后原本打算明日启程回东安,我看还是改在今晚吧。刚才离开明青鸾寓居的府邸时,碰到了一个闲人,似乎已经认出了书研,那此地便不宜久留了,而且,青鸾就是今天在追思堂拜佛的那个少年。“他停了一瞬,扪心自问,难道匆匆离去真的是因为小秦暴露了身 份吗? ——什么?!卫无暇拍拍胸口,睃眼瞪着端午,不是清平阁已经安插了人吗?怎么竟未察觉此事呢?不过细一回想,卫无暇便舒展了眉头,虽然未见其面,但光看身姿,青鸾那孩子倒确实端方标致,卫无暇和端午两人眉来眼去地交换意见,不料璟儿话音一转: “最近海防形势严峻,南楚的动向非常耐人寻味,今日我见到青鸾,发现他……他心机深沉……并非莽撞小儿……”景生口中说起青鸾,眼前看到的却是他如苍兰般鲜白的面孔,虽然异常消瘦,但却依然莹洁如璞玉,“咳咳……明青鸾既然要对我大夏还以颜色,必然还有进一步的行动,咱们需赶回京城认真部署对策,才不辜负他的一番苦心!”最后一句话说得近乎嘲讽,景生的心里猛地一颤,好似冰水倒灌,随即脑中也是嗡嗡晕眩,完全无法自控。 卫无暇看着儿子瞬间变得冷肃的表情,缓缓点头,斟酌地说道:“他们既然识破了书研的身份,我们如此仓促走避反而露了痕迹,不如将计就计,就让书研暂时留在夏阳,继续为青鸾看诊,他也略通医术,不至于穿帮,也可随时回报青鸾的动向,这不就是皇上所说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吗。” “办法虽好,但又如何解释书研曾为后宫的身份呢,估计他们还不知道他已是起居郎了。”端午轻声提醒。 “——那倒不难,”景生斟酌了片刻,沉思地望着小秦,“就告诉他们朕因身体赢弱,不喜后宫喧闹,已将他放出宫了。这次周洲奉旨前来诊病,便也命其跟随,以显示大夏对南楚太子的尊崇。我们对青鸾要知己知彼,反过来,却要迷惑对方,让南楚对我们掉以轻心,他们由于忌惮,不可能追击寇船深入大夏海域,我们将海寇诱入包围圈,慢慢吃个痛快!” 景生只寥寥数语却已将未来对敌的大致方略讲得清楚明白,书研不禁在心中为那位明媚绝伦的青鸾殿下哀叹,——与当今大夏圣上同时为王,显然是个巨大的悲哀。 “同时我们还应和南楚鉴定海寇协防条约,让他们成为我们的第一道防线。”景生狠下心,一不做二不休,将青鸾纤韧优美的身影锁入心底最隐秘的一个角落,——自己不可救药地对青鸾动了心,恨不得将他掠回东安锁入禁宫,永远……永远只为自己一人存在!景生浑身战栗,脑中的嗡鸣更加剧烈,——啊!青鸾!喜欢他就要征服他,这才是男人对男人的爱!——总有一天,总有一天要将他捧在掌心里,细意疼爱,在此之前,必须引领着他,飞向自己的轨道,他,貌似 华美的青凤,实则却是顽强搏击风浪的海燕! “估计酥醪已送至青鸾的寓宅了,我们也启程吧,书研,你要将他每天的脉案快马送到东安,不得耽搁!”景生冷静地吩咐着,随即袍袖微震,快步走出了微澜堂。 第一百章ˇ 今日是大夏历九月初九,正是南楚王太子明青鸾的十八岁生辰,虽然寓居在外,南楚武王明涧意还是派人以快船送来了生辰礼物,礼物于傍晚时分送到,竟是前朝水墨大家王夫之的一副《夏江晚照图》,那曾是明霄无限向往的一副名画,一直流落民间,自从他幼时学画以来就一直极想一睹其天颜,但却并未到处搜求,明霄一直坚信,物也好,人也罢,他只随缘,不化缘。 此时此刻,暮霭沉沉,西风瑟瑟,在他面前的书案上就摆放着这件他曾心向往之的艺术杰作,而他,却已无缘得见了,所以,还是应了那句话,因为不是随缘随到的,而是父王为讨其欢颜化缘而来,他和这画,还是没有缘分。 “把它收起来吧,告诉信使请他代我转告父王:就说我很喜欢。”明霄微拢双肩,白天时还不觉得,黄昏时分就感到秋意萧瑟,秋凉如水。 “小怡怎么还没回来呢?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了?”明霄喃喃自语,双福暗叹一声,走上前来为他披上一件羽缎夹袍, “鸾哥儿莫急,北方入秋后天时短,现在申时才过(17:00),还没传晚膳呢。” 明霄咧嘴笑了,——天时长短于他来说已不重要,他只能感到冷暖,对盲人来说,四季变换就是冷暖的增减异同。 “师傅,小怡姑娘回来了,现在可要通传?”双喜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还是有点一惊一乍的,双福皱皱眉头,却见明霄已经腾地站起身,后又觉失态,慢慢坐回椅中, “请小怡姑娘这就过来吧,她一定又累又饿了,双喜,你去传晚膳。”明霄镇定地吩咐着,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泄露了一丝丝焦虑。 半盏茶不到,唐怡就轻快地走了进来,双福打眼一看,就知情况并不乐观,小怡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藏着说不出的失落。 听到小怡的脚步声,明霄略侧身朝向她走来的方向,“小怡,铃铛儿可找到了?”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期待,头向前探去,眼睛大睁,仿佛极力想看清唐怡的踪影。 “——嗯,”唐怡看着明霄急切盼望的模样,忽然觉得万分心酸,怔了一瞬,咬咬牙说道:“铃铛儿没有找到,我一直追到灵泉寺后的蟒山之上,七兜八绕,最后还是跟丢了,不得已我只好去了大华商行在夏阳的分号,给他们交代部署了一番,请其代为留意。”话还未说完,唐怡就立刻发现明霄脸上希翼的微光迅速地黯淡下来,他的神情重新归于静肃。 “今天在大华分 号我了解到一个新情况,除了船工,大夏还招募了许多其它手艺工匠,比如缫丝工,织造工,烧瓷工等等,本来江北一带虽然也养蚕种桑,但并非主业,如今他们除了农业竟也关注起丝锦织造瓷器等其他手工业了,有点蹊跷。” 明霄抱紧双臂,抿着嘴唇想了一瞬,仍觉不惑,轻轻摇头:“这两天双福给我念折子也曾提起一个怪事,据说最近常有大夏商号到南楚的湖宜两州收购生丝和瓷器,偏又不是什么贵价货,都是极普通廉价的原料,不知是何用意,地方上还挺高兴,觉得如此一来就减轻了库存积压,可以安然过年了,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其中别有玄机呢?” “我也觉得古怪,还特别和分号里的掌柜,协办讨论了一下,他们说别管是南楚工匠还是这些货物好像都没有在夏阳滞留而是直接北上了,你说会不会是那华璃要大婚了,才如此大事采办。”唐怡自作聪明地分析着,明霄和双福却都大摇起头,“小怡,这你就不懂了,别说是大夏圣上,就是普通的大夏富贾豪门办喜事,也是亲往临州,湖州采办最时新的货色,怎么会要这些个陈货呢。不通,实在是不通。”明霄虽然疑虑,但却仍然浮起点笑意。——大婚?华璃那病弱小儿怕是在等着冲喜吧! “这个卫太后行事越来越古怪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恐怕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唐怡虽然精灵,但对大夏政局一向并不关注。 明霄却皱紧了眉头,他从不敢对大夏的卫太后掉以轻心,这位堪称传奇的女子不但独自力撑一个远远大于南楚的国家,还使其不断壮大繁荣,这几年来情形倒似比南楚为佳, “我们不可轻敌,南楚这些年被大蜀捆住了手脚,不但没有肃清旧蜀势力,还在政经等各方面被拉了后腿,真是鸡肋!”想了想,明霄微微抬头,美丽的杏子眼茫然地望着室内一角, “小怡,是否可以请大华商行代为运作呢?我总觉得大夏找到了新的生财之道,难道是北句丽吗?”复又摇头,“那个北方岛国一向贫弱,衣食无着,恐怕对丝锦等奢侈之物并无太大的需求。大华商行行动便捷灵活,比现调派各部协查要方便,一旦查出根源,大华就作为南楚的代办,暗中去分一杯羹!我虽不一定是卫太后的对手,但一定比那华璃强!” 明霄一扫落寞之态,从容冷静地续道:“而且,如今有了大华岛的舰队护航,完全可以重新恢复对南洋和西夷各国的远洋贸易,大华的战舰既可以为我方商人护航,也可同时为别国商船服务,不但能确保银 两收入,也能令各国商人安心,繁荣蔚蓝远洋商路,这……这也是他一直的志向。”明霄的话音渐渐地沉。眉眼间有蒙上了一层晦暗。 唐怡望之心酸,赶紧转移话题,“哦,对了,那天被我们驱赶到彭州湾的两艘寇船好像袭击了那边的一个村落,今天在分号时遇到了一个从彭州逃难过来的玉商。” “——呃!”明霄呼地站起身,脸现惊愕之色,双臂撑着桌案,“大夏水师果然反应迟钝,行动也迟缓,彭州湾虽远离南楚但却离东夷的琉伊群岛很近,此处应该有强兵部署,没想到却如此薄弱,这次也算是给他们个教训了。” 明霄拧紧眉头,“不知伤亡如何?更不知卫太后是否会猜到我们在背后动了手脚?” “不会吧?我们的船根本未进入大夏领海,就是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他们应该并不了解大华岛的战船实力。”唐怡简洁地分析着,随即便不好意思地地下头,“嗯,阿鸾,我——”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我今天回来晚了,竟错过了周洲的看诊时间。”她觉得非常抱歉,铃铛儿的意义太过重大,牵系着龙魂的去向,竟使她忽略了明霄,“周太医可曾开出了新药方?对殿下的病情有什么说法?” 双福赶紧将书案上的雪宣递给她,一边将周洲的看诊经过讲了一遍,唐怡仔细斟酌着药方,同时消化着双福的陈述,唇角渐渐上弯,欣喜异常地笑了,“这位周太医果非凡人,殿下的双眼真的有救了,看来还是要请他亲自诊脉,这次他新开的单方考虑得非常周全,循序渐进,固本还原,从整体身体调养出发,而不是单纯的眼疾制眼。” “是呀——”双福频频点头,“他还提出要同时为殿下食补呢,说是应该补益气血,健脾养胃。” 唐怡眉毛一挑,神情颇有点不服气,“我早就说要食补了,可殿下吃什么都没胃口,每次都略吃一点就放下了,毫无作用。” 就在这时,虚掩的门上忽然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师傅,周太医的府上送来了食补之物,还有食疗的方子。”双喜小心地禀报着, “——哦?他倒是守信用,刚说到食补,这食补之物就送到了。”双福面现喜色,快走两步打开屋门,就见双喜提着个精巧的乌木食盒站在门边, “快拿进来看看,到底是何食补之物呢?”唐怡也很好奇,同时还有点不以为然,明霄却不为所动,依然思虑着刚才唐怡带回来的消息,他如今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食盒被放到桌案上, 双福小心地打开盖子,——呀!一股醇醉蜜甜的乳香立刻氤氲而起。 ——砰,本来静坐一旁的明霄竟扑转身来,一不小心将食盒盖子撞到了地上,发出尖锐沉闷的声音。 “我说是什么呢,原来就是酥醪(so)呀。”唐怡看着盒中之物,那是白馥馥,晶莹香滑的一碗乳酪。 双福被明霄的举动吓了一跳,立刻弯腰捡拾盒盖,再直起身时发现明霄竟已将那雪瓷小碗抱在了手中,双福大骇,刚要出言制止,明霄却早拿起调羹舀了一勺, “殿下,吃不得,让老奴来先试——”‘吃’字还卡在双福的喉中,明霄已将酥醪吞进了嘴里,那神情,狂喜而迷离,就像个久未进食的饥民面对平时挚爱的美食,又或是一个梦游之人登临了仙境。 双福和唐怡不敢置信地看着明霄,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酥醪一勺一勺地送入口中,执拗而痴狂,眼睁睁地看着他泪如雨下,苦涩的泪就着香甜的醪被一起吞下肚,无尽的思念与爱恋,无望的期盼与等待,都融化在口齿之间了。 一时屋中静极,除了调羹和瓷碗清脆的碰撞声,除了泪水纷落的扑簌声,除了心脏砰砰砰的跳动声,除了血液逆流而上的澎湃声,再无别的动静! 双福和唐怡都呆木如塑,连思维都已冻结,片刻的工夫,一碗酥醪就被明霄吃了个精光,他放下小碗,不顾仪洁地抬袖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随即就恢复了平静,可他的唇角却失控地微微哆嗦着,泄露了他心中剧烈的情绪起伏, “将周府之人带来,我要问话。” 双福微一踟蹰就走到门口,轻声吩咐着:“听到了,快将那人带来。” 双喜答应了一声就一溜烟地跑远了,屋中重又回归寂静,唐怡恍惚地记起在大华岛时小花儿也曾为明霄烹制过酥醪,还是自己亲手喂给他吃的,当时明霄的模样好像也是如此激荡不已又强自镇定。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就听双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人带来了,是让他进去,还是就在外面回话。” “让他进来吧。”明霄轻声吩咐,声音里不辨喜怒。 随着略显拖沓的脚步声,一个憨态可掬的少年走了进来,他不太懂规矩,眼珠滴溜乱转,瞄视着屋中众人,看到双福精光爆射的视线才惊得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小人李富贵拜见老爷,夫人。” ——呃?!屋中沉淀良久的静肃之气一下子被富贵儿 的话语搅得粉碎,唐怡和双福齐齐瞠目结舌,而明霄,则颇为不知所措,——老爷,夫人?所指何人? “咳咳……李……富贵……咳咳……”双福咳嗽连连,心中纳罕,难道自己就是小李口中的老爷?那夫人又是谁呢?“咳咳……李富贵……你要小心回话。” “这酥醪是何人所做?”明霄不等双福问话就抢先发问。 “呃,酥醪,什么酥醪?”依然跪倒在地的富贵儿抬起小眼儿,迷迷糊糊地往上看去,结果又被双福严厉的视线半路拦截,只得委屈地低下头去,“小的不知什么酥醪。” 明霄咬咬牙,不甘心地继续追问,“就是你刚才送来之物,你……可知道是谁做的吗?” 富贵摇摇头,缩着肩膀,“那是后宅里的春桃姐姐送到门下的,吩咐小的给您府上送来,可没跟小的说起是谁做的。” 双福暗暗点头,这倒是完全符合一般大户人家的规矩,外门上的仆役是进不了内府的。 “那……你们老爷周洲太医呢……可在府上……能否请他现在就过来一趟?”明霄无法,只好另辟蹊径。 “呦,爷,这可难办了,我们家老爷刚才和我一起出的门,小的往您府上来了,老爷却直接出城了,也没说去哪里,反正每年重阳他都会回来。”小李如实禀报,却不料明霄一下子拂袖而起,迎着声音飘身上前,一把揪住富贵儿,将他提了起来,“那他的弟子呢?可也随他一起离开了?” 李富贵惊慌失措地挣扎着,又不敢乱动,脸色变得惨白,哆嗦着嘴唇吭哧着:“秦……秦公子没和老爷一起走,他并不住在我们府上,秦公子在夏阳有府邸。” 双福身上一抖,——果然周洲的弟子书研就是秦书研! “秦公子刚才可在府上?”明霄一下子松手放开了小李,重又退回到书案边,动作干净利落,完全不像是个盲眼之人。 富贵儿吓得浑身颤抖,汗出如浆,却又不敢擦拭,双手死死地按在膝盖上,“秦……秦公子后半晌儿和老爷一起回的府,没离开过,刚才是和老爷一起出府的,老爷往城外去了,秦公子回了自己的宅子。我听老爷走前吩咐秦公子明天来给您看病呢。” ——呃?这倒是大大出人意料。唐怡早已听双喜说起了秦书研的身世之谜,此时不禁奇怪,此人既然真是大夏皇帝的后宫,又被识破了身份,应该立即赶回东安才是呀!怎么竟会滞留在夏阳了呢?莫非——莫非他就是龙魂新 的寄主? “好了,带他下去吧,看赏,此事……此事与任何人无关……”明霄蓦地侧身朝向微拢的窗扉,寒凉的晚风蓬蓬勃勃,拂在面上,带着股秋夜的芳香,听着众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明霄黯然却并未神伤,——所谓相思成痴,魔由心生就是指这些天自己的遭遇吧,行行复行行,不停地往顾追溯,不停地在蛛丝马迹中妄念探求, “小怡,还是我太贪心了,这个世界不可能总有奇迹发生,那天你我都在船上,衣袍上也都浸透的他的鲜血,他……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明霄抬手揉着额角,“你不是也说南岳人家擅长烹制酥醪,那周洲府上想必有个南岳厨子……呵呵呵……偏我多心……胡思乱想……其实……我早已和他约定,终有一天那个时刻会到来,在此之前,天高水远,我……又急什么呢……” 第一百零一章ˇ 十八岁的生辰,明霄并没有吃上一碗寿面,但是,上天眷顾赐福,在这一天,让他又回味了生命中最馨香的甘甜,明霄没有再追问,也没有再纠缠,一碗酥醪已经足够好,他不想再自寻烦恼地苦苦寻觅,疯狂地将不相干的人认作是景生,他不需要任何替身,——景生,在这世上,独一无二,再无任何人可以替代!明霄虔诚地坚信,这一碗酥醪,是景生在天之灵的点化,是景生借他人之手,在为他庆生! 夜凉衾寒,双福虽早已用汤婆子反复熨烫过衾褥,明霄缩身其中,依然觉得微微寒战,他……他需要的是……是景生炙热的胸怀……,明霄微阖双眼,俯身趴在榻上,轻轻厮磨碾动着,放任自己痴狂的思绪追溯而回:——那三天,耗尽了他毕生的缠绵与缱绻,——景生,修长劲健的双腿缠上来,紧紧地压住他,磨蹭着,那……那触感滑如丝缎……而他的……他的坚硬抵在自己的欲望上……两相碰撞……碾压……啊…… 明霄恍惚地将手探入寝袍,握着那处娇嫩,——唔,好像……好像它已经慢慢抬头,变得硬挺,明霄低喘着揉搓起来,一边回味着与景生的癫狂情事,每一个细节,每一声吟叫,每一丝味如雄麝的霪靡香氛。 他的动作渐渐变得急促,……景生……景生的手指更加灵动有力,搓弄摆动着他的欲望……啊……不停……不停地……,明霄蜷起身子,趴跪在榻上,手指在身下快速套弄着,他的脸颊贴在缎枕上,红绯晕染,秀唇微张,溢出一声紧似一声的呻吟,——景生……景生那贼强盗……一点不知疼怜……将个大物儿……插在……啊……后穴里……不等他躲闪……就……就狂猛地抽动进攻……一下一下撞击着那……那最敏感销魂的一点……嗯……, 明霄俯跪着,近乎癫狂地摇摆起腰身,好像此时他挺翘的小臀中就……就正有一巨物儿在奋力驰骋……好像那粗大的坚硬正一下一下地……将他送入狂欢的云巅。 细密的汗水已将他额边的碎发浸湿,贴在耳畔,更……更显绮惑,他的手在寝袍内急速抖动着,但……但好像依然无法得到满足,明霄紧咬住下唇,长眉紧蹙,迷乱地喘息呻吟着,痛苦地摆动着翘臀,浑身痉挛,希求更多更大的爱抚,……嗯嗯……景生……景生……救救我……啊……受不得了……唔……,明霄的手指一阵大动,眼眸微睁,失神地望着枕畔,……啊啊……景生……让我们一起……,明霄全身猛地一抖,闷哼着爆发了,浓稠滚烫的欲液喷溅在手上,一丝丝地从指缝 儿间滴落,浸湿了他身下的锦褥,明霄一下子崩溃般地躺倒在榻上,汗水和热泪同时滚滚而落,滑下面颊,……景生……救救我……! ***************************** 月明星稀,晚云堆叠在遥远的天际,微微起伏动荡,长风烈烈,吹得车队的旌旗啪啦拉地激扬翻卷,八辆毫无标识却奢华异常的巨型马车奔驰在宽阔的王道之上,前后簇拥着百十来匹禁卫人马,从夏阳到东安有一条专供皇家及军报通行的王道,平坦笔直,直达禁宫。 “什么时辰了?”景生坐在车内的几案前,伸个懒腰,舒展着因久坐而感觉麻痹的身体。 “寅时已过,皇上,是否要停下来歇息?”愁眉回身铺好车内简榻上的衾褥。 “嗯,也好,反正再有几个时辰就到东安了,跑了一晚上也该歇歇了,咱们还好,就是辛苦了那些禁卫。”景生推开眼前的奏折,心里无端地牵扯纠缠着,总是……总是心有所感,总是神思不属,好像……好像体内最重要的一部分留在了……夏阳!他晃晃头,想将杂念赶出大脑,但却更加混乱。 “愁眉,我……以前和明青鸾可曾谋面?”景生迟疑地问着,为什么他总觉得与那人儿相识已久,并非陌路呢? “万岁从未出京,青鸾殿下也并未来东安觐见过,万岁和他并不相识。”愁眉一边收拾着,随口答道,皇上自上了车好像就心不在焉的。 “那……我对其观感如何……可有好感?”从未谋面!怎么可能呢,青鸾对他仿佛有一种神秘之极的牵引之力,常常令他无法抗拒,无所适从,这可能就是他匆忙离开夏阳的内在原因,再呆下去,他怕自己会失去控制,真的做出什么匪夷所思之事。 “嗯……”愁眉停下手头的工作,顿了一瞬,仿佛惊讶于陛下忘记了自己曾经的观感,随即他便若无其事地续道:“万岁幼时身体病弱,所以对明家青鸾一直……一直比较钦羡……嗯……也有点嫉恨……您不是常和我们说总有一天要收复南楚……直捣临州,要将临州的大兴宫作为咱们避寒的冬宫。” ——呃!景生微惊,细细回想,似乎模糊地记起了这一志向,看来自己一向对青鸾并无好感,甚至是暗中比试较劲。 “愁眉,大夏和南楚可曾……可曾联姻通婚?”话已出口,景生才猝然而惊,自己怎么会问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呢? 愁眉肩膀一抖,但仍然沉静地低声回复: “大夏和南楚的民间百姓常常互相通婚,并无禁忌,但公侯王爵之间就很少如此了,至少从昭帝(文帝的父亲)时起大夏朝就再未纳入南楚后宫。”话虽说得稳妥,愁眉的心思却波动不已,莫非……莫非陛下有了什么想法?“南楚王族一向有与大蜀联姻的习俗,直到卫恒之乱后便停止了。”但愿陛下想的不是他现在担心的事情,那……那位殿下可不是随便能招惹的人呀! “铃铛儿呢?”景生啪地一声阖上面前的奏折,只觉心慌意乱,只好转移话题。 愁眉一听便舒展紧皱的眉头,呵呵地笑了,“它一直闹着要上万岁爷的车,后来被太后身边的玉川姐姐抱走了,那玉川是翎坤殿中最美的女官,铃铛儿一见就着迷了,乖乖地跟着她去了,这会儿可能已经睡着了。” 景生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这个大凤鸟也是一个传奇,自己与它仿佛心意相通,早已结识,甚至对它嗜酒爱好美色的怪癖也见怪不怪,仿佛那是极其自然之事! “也好,省得它一天到晚缠着我,什么时候还得给它找个美人儿,真没见过比它更好色的家伙了。”景生也淡然一笑,一直绷着的心弦似乎有所松动。 “爷,我昨晚离开老宅时好像恍惚看到大蜀世子鸾生殿下了,就在街口上,一眨眼儿就不见了,我还以为认错了人,但,但那美妙的身姿,又确实像极了他。”愁眉想了想,还是据实以报。 “哦?怎么会呢?”景生暗惊,小鸾前晚不就是去了南楚吗?也许,也许他被什么事耽搁了? “你可能是看花了眼呢。”景生沉思着随口回答。 就在此时车队已慢慢停下,马儿轻嘶喷鸣,景生撩起车窗上的帘幕,墨蓝的夜空中,月儿半圆,没来由的又是一种心动, “愁眉,你去吧,今儿晚上不用守夜了,苦脸在后边的车上等着你呢。”景生体贴地吩咐着,匆匆洗漱了,脱下外袍斜倚在榻旁,手中随便捏着一本奏折。 愁眉涨红了面孔,迅速低下头,眉梢眼角儿却含着点笑,春意盎然,答应了一声就轻快的跳下车,紧紧阖上车门。 月华似锦,随着车门的开阖,明辉闪烁而入又倏忽而去,飞逝间明灭交替,碎影纷乱,景生扔下手中的奏折,一翻身倒在榻上,眼眸迷蒙,似梦似幻,——景生……景生……景生……救我……救救我……,不知过了多久,清越震颤的声音远远地传来,迷雾蒸腾,乱云飞渡,景生爬起身,循声而去,穿云拨雾,声音飘忽,但却越来 越清晰,仿佛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如此撩拨人心,直抵神髓。 正急急寻觅,苦苦搜索,——啊!恍惚间一个身影倏地闯入眼帘,景生不敢置信地凝视着前方,那里绿野茵茵,长空碧蓝,水草丰美的河岸边趴卧着一人,他……身无寸缕……肌肤莹白……浓稠的乌发披散在秀逸的肩背之上……他背脊的曲线流丽……婉转而下……腰线纤韧内敛……啊……,景生一步步地走近前去,浑然忘我,……那腰下的小臀……饱满挺翘……让人忍不住……忍不住想覆手其上揉摸爱抚……, 景生深吸口气,晃眼间,那人儿已俯卧于他身前,一双修长玉白的腿在芳草和野花间若隐若现,……嗯……真……真恨不得能抓住那纤秀的脚踝……将他的双腿折向胸前……使他的身体完全为自己打开……,景生狂乱地俯低身去跪在他的身边,近乎膜拜地凝眸细看,只觉呼吸越来越急促。 就在这时,那妙人儿忽然慢慢转过身来,——呃!景生一见更是大吃一惊,他……他竟然就是明青鸾,乌发半掩,杏眼微阖,水润的唇瓣轻轻翕动,仿佛……是在邀约……又或是祈求,景生如沉入一个绮色漩涡,趋身向前蓦地吻上他的秀唇,舌头急切地探入那幽蜜之处,吮吸舔啜,无尽需索,那人儿在他唇下哆嗦着,战栗着,轻轻哼叫,小舌灵动柔软,欲拒还迎,与他追逐缠绵,……唔,景生更渴切地深吻,舌头狂肆地卷向他的上腭喉口,那人儿喘息着微微退缩,景生长臂一伸将他猛地揽入怀中,贴在胸前,双手轻颤着在他的肩背上游动,渐渐向下……向下……直到抚上那充满弹性的丰丘,托着它压向自己的欲望,着意厮磨撞击,——嗯嗯,自己那一直沉睡的大物儿竟早已变得坚挺,颤巍巍地与那玉茎纠缠,那……那疯狂激越的感觉恍若隔世,景生浑身巨震,心跳如鼓,还待与他继续欢爱,却不料久未行欢的身体受不住刺激, ——“啊啊……”低声嘶吼着,景生竟一下子攀上了极乐之巅,他猛地睁开双眼,昏暗狭小的车厢里隐隐回旋着自己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双股间湿滑粘腻,凉冰冰的,原来……原来这只是一个情梦,景生懊恼地皱紧眉头,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梦中的每一个细节,青鸾秀美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他柔滑的身子仿佛就在自己的身下,但……但一切仍是虚幻,景生颓然地抬手遮住双眼。 “你……刚才梦到了谁?”一个娇脆的声音乍然响起,景生倏地抬起上身,在车门边的阴影中蜷坐着一个人, 那是……是小元! 第一百零二章ˇ “你……刚才梦到了谁?”一个娇脆的声音乍然响起,景生倏地抬起上身,在车门边的阴影中蜷坐着一个人,那是……是小元! 景生突地涨红了脸,仿佛被人窃见了内心最隐秘的世界,他扯过头下靠枕朝小元扔过去,并未用力,“你这家伙,怎么老是鬼鬼祟祟的呢?你……不是要去临州吗?怎么还没走?” 小元接住靠枕,放在鼻下轻嗅,“唔,真香——”叹息着,他飘身上前,在如此紧窄的车厢内仍姿态优美,“告诉我,你刚才梦到了谁?”说着他的手竟一下子摸向景生的下身,“——嗯,全都湿了。” 景生疼得一跳,像是被火苗舔上了私处,他忍着没有躲闪,任小元的手在那处流连,“看不清是谁,就是……就是最普通的性梦罢了。”他说着谎言,心里却荡起无尽的水涟,……青鸾……青鸾……真的如此……如此魅惑诱人吗……? “你做梦时倒是好端端的,怎么……怎么每每事到临头竟临阵缴械投降了呢?”小元百思不得其解,继续抚揉搓弄着,干脆一偏身躺在景生的身侧,头倚着他的颈窝,景生却已听得心惊肉跳,小元贴身而卧更使他觉得火烧火燎,顾不上全身上下骤然窜起的炙痛,景生冥思苦想:——是呀,刚才在那旖旎的梦境之中,没有痛楚,没有烧灼,更没有晕眩,精神饱满,身体极度配合而投入,就像他在前世曾体验过的性爱盛宴,难道,难道他此生都只能梦中聊以自慰,享受爱欲?! “阿璟……我们……嗯嗯……再试试……唔……”小元贴着他的身子磨蹭着,就像春日缠人的嫩柳枝儿似的,极尽妖娆,俏丽的唇瓣轻轻开启,啜吻着他的颈侧一路向上,倏地含住他的耳珠,着意舔吮,“也许……也许今儿就成了呢……”迷离魅惑的话语随着小舌一起在耳孔内翻卷。 景生紧皱眉头,疼痛感密集而尖锐,像乍然来袭的急雨,他想尖叫呐喊,但溢出唇畔的只是低微的轻吟,“啊……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正在享受极致的狂欢。 小元微阖双眼,小手儿仍握着那物儿忙碌,细撸慢套,轻轻捻动,缓缓挑逗,只盼它能振作起来,而他的唇舌已滑向景生的喉结,包裹着慢慢画圈儿嘬吮。 景生只觉得颈项上如套了个火圈,越烧越烈,此时,他连哼叫也已做不到了,额上冷汗连连,头颅中的嗡鸣不断地扩大,像旋起了一个风暴,其间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呼唤:‘景生……景生……景生……景生……”,那声音凄切而绝望,夹杂 在嗡鸣之中更显诡异,景生迷乱地挪动着身子,妄想摆脱痛楚的纠缠,他已全然不知自己在哪里正在做什么,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烈火正逐渐将他吞噬,直至焚为灰烬! 小元渐渐觉得不对,身边的人儿已全无声息,身子强直震颤,好像……好像已陷入了昏迷之中,小元骇异地抽身而起,“阿璟……阿璟……你……你怎么了……?” 景生深吸口气,好像濒临窒息的人得到了氧气,他咬紧牙关,撑身半坐起来,微不可查地向简榻里侧靠去,果然,如抽丝剥茧般,所有的不适再次迅速飞离他的身体,那凄厉的呼唤,那嗡鸣的噪音也奇迹般的消弭无踪,只呼吸间,他就又神清气爽,完好如初了。 景生抬手猛地砸向床榻,却被小元一把握住,看到他那懊恼沮丧的模样,小元已猜到了缘由,心里暗叹,唇上却勾起一个温存的笑,“阿璟莫急……也许……也许是你第一次……太紧张的缘故。” 景生茫然地摇摇头,“我……我也不太清楚……小鸾……对不起……也许……我真的就是一个废物!” 小元一把捂住他的嘴,笑得更甜润,“莫瞎说,你是大夏的皇上,龙精虎壮的。” 听着他似是而非的恭维,景生难堪地笑了,振作精神地说道:“谢谢你,小鸾,也就是你这么想罢了。哦,对了,你怎么还没去南楚呢?” “我……想送你一程……然后再出发……你不是说明天回东安吗?怎么今晚就急着离开了。”小元倚着他,轻声问着。 “佛也拜过了,政务紧急,还是早点回去的好。”小元并不知道他们此次来夏阳除了拜佛还愿,还要给明霄疗伤。景生知道他与青鸾宿怨极深,怕他不悦便没有告诉他。 “小鸾,你也快去快回吧,南楚并非你的福地,还有,你的盅毒虽然减轻了,不会每月月圆时都发作,但也要万分小心,我总是担心你。”说着景生便翻身坐起,毫不避讳地脱下脏污了的内袍,从榻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件干净丝袍,刚要披在身上,却不料被小元猛地攥住手腕,“这……这……这是什么……?” 小元刷啦一下拉开窗纱,明晃晃的月光倏地滑了进来,映亮了车厢,小元不敢置信地紧盯着华璟的左手腕,那蜜色肌肤上……横着一道伤痕……颜色虽不鲜艳,但也绝不是陈年旧伤,“这个……这个伤口是……是怎么回事?”小元的声音轻颤着,所有的音符都纷乱零散。 景生不明所以,看到小元的模样他也觉得惊讶 ,一下子想起母后好像也曾对这个伤痕表示疑问,不觉有点焦躁。他想抽回手腕,但小元的手掌坚如精钢,不为所动,景生不欲发力,只好任他所为,单手裹上纱袍,随后便略显烦乱地回答:“那是我摔伤时划伤的,稀松平常,不信你可以去问问愁眉,他亲眼所见,当时他也摔伤了。” “——真的?!”小元蓦地俯身,嘴唇贴上了那处伤痕,轻轻舔吮,闭着双眼,细细体会着唇舌的触感,只一瞬,眼泪就纷乱地滑下了面颊,“你……你到底是谁?”他近乎绝望地追问着。 景生眉头微蹙,——他是个记得前世经历的老灵魂!难道小元竟然通灵?已经察觉了他的秘密?景生手臂翻转,趁着小元恍惚之际挣脱了他的紧握,“我就是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回答得似是而非,充满玄妙。 小元眉头一紧,再次扑身向前,哗地一下扯开景生纱袍的襟口,月光下,左肩处有一个淡淡的疤痕,若不细看,在昏暗之处,几不可察,小元的心脏在胸腔中不受控制地砰砰急跳起来,这……这应该就是几年前苍渊边的袖弩伤疤,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你……你……你不记得我了吗……真的不记得了吗?”小元再次急问,语气执拗而绝望,——难道景生的死和青鸾的盲全都是骗局?难道其中有什么重大的阴谋? “我当然记得你——”看着他近乎痴狂的神态,听着他急迫地追问,景生勉强地笑了,小元却惊喜地一把抱住他的胳膊,“——你是小鸾!我的表兄卫鸾生!”难道他是前世自己认识的熟人?景生苦苦思索,但却一无所获,“小鸾,为何你总问我是否记得你,我们相识后的这几个月我从未忘记过你!” 如果他真的只是阿璟,他所说的倒是千真万确!但是——,他真的只是阿璟吗? 小元的面色迅速变得煞白,他膝行着慢慢退到车门边,控诉般地望着虚空,“我……我要去临州……找到他的埋身之处……我……我还要去找他爹……定要问出一个水落石出!”随着话音飘落,小元已如云烟般消失在开启的车门外,倏忽间便没了踪影。 景生怅然地望着车门外墨黑的夜空,除了躲入云霭中的月亮,天上竟无一颗大星,此时正是子夜,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 *************************** 夏历正月初一,正是岁首之日。陪都夏阳,大雪后初晴,空气清冽如冰晶,长空辽远,如海般深邃蔚蓝,天际无云,朔风 空鸣,在业已冻结的涞河河面上滴溜溜地打转,将蓬松的雪花扬卷而起,弥天曼舞。 “爷,咱们大夏一向是大祭元春的,今年可是改了章程呢。”苦脸嘀咕着,为了尽快重返夏阳,万岁爷竟将元春大祭改在了除夕之日,还说什么‘除夕除夕,正是要在那天祭拜先祖才有奇效。’太后千岁如今对万岁爷是言听计从,自然一口应允。 “这个章程改得好,反正除夕时也要祭祀,不如合并在一起,神仙祖宗都不会怪罪!”景生咧嘴一笑,舒适地伸个懒腰,自从回到夏阳,和……和青鸾隔河相望,他就觉得心情舒畅,通体舒泰。 “爷,那为什么好好的大宅不住,非要住这客店,人多混杂,条件也不甚好,要是端午姑姑知道了,定要扒了我们俩的皮。”苦脸睃眼打量着天字一号雅间儿,苦恼地撇撇嘴,“这里看着虽然还算洁净,但也不知多少人住过了,就光是这桌案,床榻,愁眉已经擦了八遍!” 景生倏地从桌前回头,讪笑着瞪他一眼,“怎么?心疼你老婆了?那你倒是帮着一起干呀,就光知道站在这里唠叨。” 此时,愁眉正拎了一壶热水进来,听到皇上这话,羞得满脸通红,心里窘煞,没奈何只好抬腿猛地踹向苦脸。 “唔……爷……我……哎哎……我错了……我……我不是干不好吗……到时候还得返工……倒连累你……”苦脸嬉皮笑脸地点头哈腰,却不是冲着他家陛下,而是腆着脸往愁眉身边儿凑,“我……我不是……怕你累着嘛……你就别生气了。” “你若真是怕我累,就不会粗手大脚毛毛糙糙地干不好活儿,让我一个人受累。”愁眉横眉立目,显然还没消气。 “我……我‘干活儿’一向……嗯……一向细致体贴……何时粗手大脚毛毛糙糙过呀?”苦脸还挺委屈,偷偷地粘在愁眉身后,用手揽住他的腰。 “你……你……”愁眉腿一软,哐当一下放下水壶,差点砸到脚,耳根颈后全都飞上了红潮,恨不得一脚踢飞苦脸,但……又怎么舍得哟! “咳咳……今儿是元春,你们俩果然就闹春!”景生没有回头,依然一页页翻看着三个月来书研送回的信件,一边随口取笑:“愁眉呀,你也别老欺负人家苦脸了,动不动就吃斋念佛,你看看苦脸这两天的脸色,显然是邪火淤积所致呀……呵呵呵……” 苦脸怨怼地,眼巴巴地望着愁眉,真想此时就将他吞下肚,手指轻拂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愁眉紧咬下唇,身子 已酥了一半,嘴上却仍不饶人,狠声训着苦脸:“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干活儿’,也不懂得读书长见识!知道啥叫大隐隐于市吧?这同和客栈还是咱们师叔给安排的,端午姑姑能不知道,你笨死了!“说着愁眉一跺脚,勉力躲开苦脸温暖的怀抱,“而且,这里是三教九流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之所,最方便体察民情,又临近青鸾殿下的寓宅,离龙江船场也不甚远,可算是地形绝佳。” 正说着,就听门上传来了轻轻的叩击声,愁眉一回身,与苦脸迅速对望了一眼。 “我看肯定是书研来了。”景生不以为意,全部的思绪好像都沉浸在那些信件上的字里行间了,这些文字他已经反复阅读了无数次,自他们九月初回到东安,每隔两天就能收到秦书研的快报,书研的文字详实细致,又不失活泼通俗,将青鸾平日里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将他的喜怒哀乐,治疗结果,甚至是饮食起居,将但凡能收集到的有关青鸾的资料都一字不漏地汇报,以致景生常常恍惚地觉得,他……和青鸾已经相识日久,他对青鸾感觉亲切而熟悉,他们之间有种……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牵系。 房门开启,一股冷风嗖地一下闯了进来,“爷,外面好像又在下雪了。”小秦裹着带风帽的青呢大氅闪身而入,衣料上沾着的细小雪花遇到屋中的炭气渐渐消融,闪烁着亮晶晶的水光。 他刚要跪倒行礼,景生已站起身快步走过去拉住了他,“书研不需多礼,快说说他的情况,这两天都没有收到你的报告,年底万事俱忙,真是倏忽了。” 愁眉苦脸都乖觉地退到门外守候,彼此默契地对视着,好像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奇异的亮光,——这些天,陛下除了朝政便是忙于为明青鸾拟药方,又亲到太医院的药局配药,派快马送到夏阳,常常捧着秦书研的信报反复阅读,每晚入寝前都会拿出来再呆呆地看上大半天,此时正是一年中最繁忙之时,陛下竟于百忙之中心急火燎地再访夏阳,莫不是……莫不是对那位青鸾殿下动了心? “唉,可惜那位是这个。”苦脸站在门外,轻声嘀咕着,随手翘起大拇指,愁眉点点头,长眉微蹙,真的露出了一丝愁苦,“是呀,他若不是排行老大,倒是可以……可以想想办法联姻……那也算是一段佳话了。”说完两人便同时大摇其头,心里暗想,——人家是南楚的王太子,如何能将他娶进大夏朝的内宫之中?除非是灭了南楚,将它收归大夏,可如此一来,那青鸾殿下十有八九是要以死殉国的。可……可瞧如今万岁爷那废寝忘食的心 劲儿……怕是非他莫娶了。现在太后千岁和端午姑姑还没琢磨过来呢,要是知道了此事,非急死不可。 秦书研脱下风氅,看着皇上焦虑急切的神情,也有一丝纳罕,自他第一次见到皇上,这位英秀的少年就一直都是洒脱而稳健,行事镇定从容,从未流露出任何焦躁的情绪,此时……此时却是为何?难道真的只是关心明青鸾的病情? “陛下莫急,小怡姑娘说青鸾殿下的眼疾就快痊愈了,早在半个月前他就能感到光线的变化了,这些日子他的情况又有了进一步的好转,已能模模糊糊地视物了,小怡姑娘说只要能巩固疗效,视力恢复是迟早的事,小怡姑娘——” “——慢!”景生一声断喝,小秦还在眉飞色舞,正欲继续‘小怡姑娘’下去,不料却被景生拦腰打断,“咳咳……书研……这位小怡姑娘就是你快报中频繁出现的那位女神医吧?”景生好笑地斜睨着小秦,发现他俊白的脸上倏地浮起红云,神色可疑。 “呃……嗯……咳咳……我也没说她是神医呀?”小秦爽朗的模样一下子变得扭捏,微微低头,眉梢眼角却笑得弯弯。 “这还用你说呀,你对这位姑娘的敬仰崇拜之情处处见之于笔墨,还需宣之于口吗,呵呵呵……”景生嗬嗬地笑了,从书研的第一封快报中他就间接地认识了这位少女,小秦从最初的如见天人般的惊喜,到最后一封快报中的濡幕渴切的留恋,在这近三个月来,景生好像是和他一起经历了一场倾慕之恋,通过书研情不自禁地细意描绘,这位小怡姑娘已栩栩如生地站在了景生的面前。 “嗯……她确实是我从所未见的奇女子……咳咳……当然除了咱大夏的太后千岁以外……”小秦双眼放光,湛然有神,随即又略显羞涩地补充着。 “哈哈哈,好了,好了,你不用在此时还捎上母后,我万分相信这位小怡姑娘一定是位绝佳好女!”景生温和地笑着,没想到留下小秦在夏阳倒为他引出了命中之人,看来就和前世一模一样,书研和远然都与自己毫无关联。 景生并未气馁,反为书研开心,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这么幸运,大多数人不过是寻寻觅觅再怅然若失!就好象自己,景生心中一阵悸动,也不知自己心里惦记着的那人儿……他……他可还好? 自马车中的那一次情梦相交,回到东安后,他又曾多次梦到青鸾,只是……只是每次都在最紧要的时刻戛然而止,除了冷衾寒帐,便是锦褥上的湿滑,和无尽的狂想痴恋,再这样下去……他… …他简直便要疯癫了…… “嗯,确实如此,小怡姑娘来自大华岛,她是青鸾殿下深爱着的杜承徽的表姐,她见多识广,她——”小秦就像每一个陷入情恋的少年,一谈起自己的心上人便浑然忘我。也浑忘周遭之事,他完全没有发现皇上听到杜承徽三个字后已微微变了脸色。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呢。”景生紧紧握着雕花儿木椅的扶手,面上淡然,修长的指节却已变得青白,“你好像很喜欢他写的游记,嗯,青鸾如今,还是对那人念念不忘吗?”景生的心里似被滚油一遍遍浇淋,一口气闷在胸口,说不出的疼痛,自己对青鸾怕也是一场妄想,他,他心中早已有了深爱之人! 第一百零三章ˇ 秦书研点点头,脸色一下子变得阴郁,刚才的喜气洋洋全都跑到了天边,“青鸾殿下与那位杜承徽好像相识相知已久,彼此倾慕爱恋,去年六月才成就姻缘,却没想到才过了三天就天人永隔了,当真是情深不寿呀!”小秦唏嘘感叹,景生的手已快将那雕花扶手掰断。 “我觉得青鸾对那位杜华承徽的情义已融入血脉了,根本说不上惦不惦记,他们俩同生共死,青鸾殿下的一部分已和杜华被埋入了太子王陵,而杜承徽的一部分还活在青鸾的体内,现在没人提起杜承徽此人此事,但那人却又好似无处不在。我对他也是心向往之,不知是何样俊秀的人物竟使青鸾殿下为他血灌瞳神。不过,从小怡姑娘身上便可想见一二。”小秦微微抬头,满脸憧憬。 景生却已面色苍白,心上像压了一盘石磨,不停地碾滚压榨,直到胸腔里已血肉模糊,——他是爱上明青鸾了吧?所以才对他的那位传说中的情人感觉复杂,所以才对他深挚如海的感情经历无言以对,所以才对自己近乎无望的追逐痛彻心肺吧。想要赢得青鸾的爱慕好像是个永远都无法实现的梦幻! “情致郁结对他的眼疾康复很不利,你……还是暗示一下那位小怡姑娘,请他们侧面劝解一下。”景生徒劳地嘱咐着,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唉,他们其实比我明白这个道理,已经尽力劝了,不然青鸾早就离开夏阳回临州了,那位杜承徽就葬在吴山脚下的明家陵寝之中,他……等不及要回去陪伴他……”小秦苦恼地皱着眉头,从他为青鸾复诊的第一天起,青鸾就一直催问是否能回临州就医,于公于私,小秦都无法赞同,如果青鸾回架,那小怡姑娘势必也要跟着离开,这……这可是他万分不舍的呀, “于是,我就郑重相告,说家师需通过我了解殿下的病情,随时修正药物和药量,而我身份特殊,不能和他们同去南楚,也确实是因为陛下用药有神效,青鸾的病情真的日日好转了,如此才将他们留在夏阳的。” “嗯,小秦,好样的!帮人就是帮己呀,我看你与那位女神医好事将近了吧?什么时候去提亲下聘呢?”景生从椅上跃起身,大力拍打着书研的肩膀,——能把青鸾多留一天,就多一份机会,最好能将他拐去东安! 小秦一听,英俊的脸立刻多云转阴,低着头,用脚尖儿蹭着地板,长叹一声:“唉,别提了,我对她是有十分的心意,也……也尽力表示过了……可……可小怡自见了我就……就如同见了鬼……”他至今都还记得第一次与小怡见 面的情形,——在临水而建的水榭之中,那个水红衣裙的少女翩然走来,微微回眸,啊,从此她便是自己永恒的美梦,可就在他心衿摇荡的同时,也看到了少女眼中的惊悚和震动,还夹杂着一丝伤痛,如此清晰深刻,恐怕自己于她不是美梦而是噩梦,但为什么,小秦却一无所知。 “啊?原来如此呀,我还以为你进展顺利呢,敢情也是自我催眠型儿的。”景生万分同情地继续拍打小秦的肩膀,有人陪着一起单恋,感觉真好。 小秦虽不甚明白‘催眠’的含义,但也深深点头,“陛下,书研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她对我是若即若离,唯恐避之不及呀!哦,对了——”小秦像猛地想起什么,转头望着景生,“陛下可曾听说过大华商行?” 景生饶了小秦的肩膀,背手在屋中踱步,皱眉回头看了小秦一眼,“听着……听着很耳熟……但……想不起听谁说起过了……”景生的眸光闪烁,带着点疑惑,“怎么了,这个商行?” 小秦并不是个迟钝糊涂的人,此时多少也猜出点苗头,迟疑了一下,还是据实以报:“这个大华商行就是杜华杜承徽的产业了,分号遍布南楚,连夏阳也有一家,主营夷洋贸易和远洋船务,生意兴隆,如今青鸾殿下好像也占了股,反正大华商行如今也为青鸾办差,我有一次在书案上看到了帐务细目。” “大华,大华,那个人就来自大华岛,他和青鸾——”景生喃喃自语,苦思冥想,忽然站住, “龙江船场最近的进度如何?”景生眉头微蹙,迅速转移话题,心里却仍像猫儿抓般难耐难熬,——青鸾,青鸾,如何才能将你抓回大夏,永远留在身边呢?如何才能令你的心中也为我牵动呢! 书研愕然,立刻整理思绪,随即便有条不紊地开口回道:“这三个月来新造防沙平底战船两百艘,改造战船五百艘,都是按照陛下的图例将底舱做成水密隔舱,加装出艄和虚艄,由此便可安装升降舵和操控艄蓬,还增加了桅杆和帆蓬数量,也加粗了桅杆直径。” “嗯,进度一般,我再想想办法改进工具和设施。火器呢,龙江自己的铁冶场出品不错,我昨天还验收了一批,都运往青州了。” “燧发火枪,长短不拘,每天能出场六七只,船场自己的铁冶场规模还是太小,但技工的手艺却很好,陛下看要如何扩建?”书研斟酌着建议,他在夏阳,除了每日出诊,大部分时间都泡在船场,已经是半个专家了。 “此事工部马上就会行动起来 ,咱们在王山山脉上有许多铁矿,靠近夏阳一带就有焦山铁矿和蟒山铁矿,足够用来打造枪炮了。”景生走到窗前,哗地打开紧闭的窗扉,寒凉干爽的风夹带着细雪忽地一下飞卷而入,景生的双手紧紧地撑着窗台,雪花扑在面上,却仍然无法熄灭他心中火,——不行了,再这样下去他快疯了,他必须再见青鸾一面。刚要开口询问,就见房门开启,愁眉侧身闪入,轻声问道:“爷现在可要用膳,天时不早了,秦舍人也在此晚膳吧?” 景生和小秦俱是一惊,四顾而视,才发现天色早已暗沉,愁眉快步走了进来,阖上窗扇,点燃了灯烛。 “冬天天短,不过还是用膳吧,真有点饿了,书研留下一起吃。”景生苦苦琢磨着如何去见青鸾,一边随口回答。 “呃……臣……臣就不在此用饭了……臣……”书研一听留饭,立刻别扭地低下头。 “怎么了?书研有事没办吗?”景生诧异地看着小秦,发现他脸现盼望,神态忸怩。 “恩,今日是元春,一会儿在涞河边上有灯会,还有狮子舞,是双狮抢珠,听说那彩珠里封着一个璎珞圈,上缀一冰玉小凤,虽不是什么特别珍贵之物,但寓意吉祥,臣……嗯……臣已请了镖局的武师……代为抢珠,臣早已和青鸾殿下和小怡姑娘说好了,要带他们看看这元阳盛景。”书研郑重其事地自称‘臣’,吭吭哧哧地说完了,本以为圣上必然不渝,没想到一抬头,却见他正喜笑颜开地盯视着自己, “明青鸾不是一直喜静吗,怎么会和你们凑这个热闹?”不动声色地问着,景生心里却已开始蠢蠢欲动,——啊呀,好机会竟得来全不费功夫! 秦书研一怔,随即便语含感激地答道:“青鸾殿下很体贴,他……可能猜到我对小怡的心思了……知道如果他不去小怡也不会去……而且今日是元旦,他也想让大家都出去乐呵乐呵,不要因为他的缘故,整日愁眉苦脸的。” “咦,爷在叫我们吗?”愁眉苦脸两个人同时在门口露了一面。 “呵呵呵……爷在叫你们呢,快快开饭,晚上咱们也去凑热闹!”景生双掌互握,三个月来,从没感到这么快乐,他的心,如清晨的海潮,雀跃着奔向前方。 ************************ 随着佛教传入夏土,狮子,这一文殊菩萨的坐骑也被尊为百兽之王,其外形雄壮威武,给人以庄严、勇猛之感。大夏先民一直将它当作诸神的使者,也是勇 悍和武力的象征,认为它能驱邪镇妖、保佑人畜平安。所以每至年节等重大庆典时,大夏各地的人们逐渐形成了舞狮子的习俗,以祈望生活吉样如意,平安顺遂。 每年开元之日在夏阳涞河西岸的锦德坊都有灯会,而比璀璨彩灯更引人注目的却是坊里空场上的狮子舞,夏阳的富绅巨贾会在次日轮流坐庄,购置吉祥讨喜之饰物封于彩球之中,由狮子郎持球逗引两头瑞狮争抢,胜者可得彩球中的彩头儿! “那如此一来岂不是有许多人都要争着去舞瑞狮了?”双喜手中举着一根冰糖葫芦,正吃得津津有味,嘴唇上沾着糖沫,一边起劲儿地提问,他自随着太子殿下来到夏阳,还未这么开心过。连被几人簇拥着的明霄都面色柔和,最近,他的目力恢复得不错,已能模糊地看到晃动的灯火和起伏的人潮,自然心境松快了一些。 “你以为舞狮子那么容易呀?舞狮者要从八张叠起的桌子上向场里翻滚,还要在方圆八丈的桩阵里站桩,那三十多个桩子最高的近一丈,最矮的也近两尺,舞狮者还要应付狮子郎和对方的刁难骚扰,要抢得那个彩头儿,着实不易,很多武师都并不敢为呢,怕露怯面子不好看,大年下的犯不着。”秦书研说得自然流畅,双眼却时不时地瞄着走在明霄身侧的那个轻盈的身影,她身上穿着浅绯色的衣裙,面容显得极其俏丽聪慧,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神采奕奕,神色温暖而坦诚,毫无忸怩做作之态,她——就是唐怡! 唐怡仿佛也感到了秦书研的注视,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便感到的心神激荡再次翻涌而上,前一世,她最爱靳远然,也最恨靳远然,随着岁月的流逝和空芜,狠变为麻木和恐惧,而爱,则沉淀在心底,酿成一杯苦酒,饮不下吐不出,靳远然曾是她前世生命中最灿烂的彩虹,也是最尖利的荆棘,她,永志难忘! 这位秦书研长得与少年时代的靳远然一模一样,神态举止虽更加磊落坦荡,但他的身份和经历却非常……怪异,即是大夏朝的新科状元,又是大夏当今圣上的男妃,这……这是唐怡可以理解却无法应对的,她可以和他成为朋友,但也仅止于此,她无法和他成为情侣。而这位秦书研显然对她别有想法。 明霄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走在喧嚷的人群中,走在璀璨的灯火下了,他虽目视不清,却仍然能够感到那喜意盎然的气氛,甚至隐隐约约地能嗅到一丝春天的气息,不知怎的,背上痒痒的,仿佛……仿佛一直黏着一道视线,明霄仓促转身,妄图追寻,却徒劳地惊觉自己什么都看不见,身后只是些影 影绰绰晃动的光影。 “怎么了,鸾哥儿,可是掉了东西?”双福小心地扶着他的胳膊,体贴地问着。 “没有,没什么。”明霄轻轻摇头,心里却一牵一牵地跳动,甚至有些后悔跟着他们来看灯会了,自从进了锦德坊,他就一直感觉被人偷窥,这是他作为王子与生俱来的一种敏锐,身处深宫,时时活在别人的目光之中,久而久之,不需看也能感觉到,如今……如今他也能恍惚地感到那束眸光……执着而炙烈……烧在背上火辣辣的。最怪异的是:他并不觉得反感窘迫,反而……反而有点心生向往!这种认知令他惊异慌乱,明霄刚想说要提前回去,就听到秦书研的声音: “狮子舞就要开始了,我们过去吧,我已经在前排安排好了位子。”小秦发现唐怡的神色依然淡淡的,心里便嘶啦啦地一阵刺痛,他已经反复向小怡明示暗示过了,当今圣上病体虚弱,他早已不是后宫中的一员了,可……可小怡似乎依然对他不冷不热的。 明霄咬咬牙,没有说话,依然在大家的簇拥下来到空场里的一排长椅前,双喜赶紧掏出帕子仔细擦拭着,旁边已然坐定的地方富贾们纷纷侧目,但一看到他们含蓄而矜贵的衣着和做派,全都暗自心惊,以为是京城里的王侯巡游至此,不禁全都正襟危坐地端正了姿势。明霄并不知情,他只影影绰绰地看到前方和周围燃亮着无数的灯火,照得眼前的空场明晃晃的耀人眼目。 “——咦?成璟通宝?不是显仁通宝吗?怎么改了?”唐怡翻弄着手中的铜板,对着灯光反复查看,这是刚才买零食时才找的,她也是此时才发现。 小秦凑头过去一看便呵呵地笑了,“今天是元旦,这是年号改后第一批赶制出来的铜板,从昨天开始就上市流通了,成色好份量足。” 陷入迷离灯火的明霄此时才注意到他们的交谈,眉毛一扬,“怎么?你们大夏改年号了?” “是呀,怎么殿下竟不知道吗?”秦书研有点惊讶,“大夏已将年号改为成璟了。” 唐怡拿起明霄的手,在他的掌心写下‘成璟’二字,明霄凝神感觉着小怡的手指写下的笔画,眉头渐渐蹙紧,——成璟,成璟,这两个字好像具有魔力,扑啦啦的闯进他的脑海,盘踞不去。 就在这时,密如急雨的锣鼓声忽然响起,鑶琅琅地滑过空场的上空,喧嚣着直直砸入在场众人的耳鼓。 一个头戴红抹额,身着彩衣,手持旋转彩球的狮子郎翻跳着跃入场中,立刻引 起一阵喝彩,他喜气洋洋地做了几个花式繁复的亮相动作,京锣鼓钹又是一通大响,两头金毛彩狮变戏法似的分从两侧跃入场中,一头彩狮毛茸茸的头上系着金花,另一头系银花,小秦紧张地盯着那头金花狮子,他就是小秦今日安排的镖局武师,志在夺得彩球中的璎珞。 大家还没来得及喝彩,那金花狮子已经人跃而起扑上了一丈多高的木桩,姿态飘逸灵巧,仿佛不是全身披包金毛狮被的彩狮,而是一只锦鸟,人们一下子屏住呼吸,全都忘了喝彩,只目眩神迷地盯视着在高桩上跳跃扑跌,辗转腾挪的金花狮子,不管那狮子郎和那银花狮子如何逗引干扰,那金花狮子都步法俨然,身姿飘逸,更在高难动作间加插入抖毛,舔毛,摇首,摆尾等动作,惟妙惟肖,风趣可爱。连在宫中见惯了彩戏乐舞的双福双喜也看得目不转睛,啧啧称奇, “秦公子,这北方的狮子舞确实奇妙,老奴算是开眼了。”双福由衷感慨,那头戴金花的舞狮者看起来竟像修为深厚的武林大家,把个狮子郎和银花狮子逗得团团转,形式完全逆转了,不是狮子郎逗引狮子争抢彩球,而是金花狮子欲擒还纵,明明志在必得,却为了娱人娱己而耍宝嬉戏。 哐啷啷的锣鼓点儿更加急促激越,明霄虽然只能看到两团黄光飞来闪去,却也没来由地心跳加速,听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他的心扑通通地就像要蹦出胸腔。 随着哐当一声大镲的急响,说时迟那时快,那金花彩狮已从堆叠的高桌上飞扑而下,众人‘啊’的一声惊呼还未冲出喉咙,他已叼住狮子郎手中的彩球含在口中,一双狮子大眼扑闪闪地打量着场下,明明是戴着狮头面具,众人却都产生了错觉,以为那湛湛然若有神光的凝视是投注在自己的身上,只有明霄因目不能视而对此毫无感觉,他只知道周围一下子变得静寂。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凤凰,哎呀,快看呀,是凤凰!”耳边猛地传来羽翅拍打的声音,和人们兴奋的惊呼尖叫,明霄还没来得及震惊,就感到身边的小怡已经疾风似的卷了出去,连双福也站起身向前探去,明霄刚要起身,就觉得一股沉雄柔和的大力猛地袭来,他失神地摇晃了一下,一条长练唰地直飞过来卷起他的腰身急扯而去,转瞬间,他的身子已经落入一个毛茸茸的怀抱, “——啊——”明霄惊叫出声,可耳畔已经响起了风声,他觉得自己正在御风飞行,被坚实有力的臂膀紧拥着,那……那感觉……竟如此传奇美好,锣鼓声,惊呼声,脚步声迅速远去,只 一瞬就消弭在夜风中,他的身体悬空,无法使力相抗,但猛然醒觉,想起如今的情形,明霄惊骇莫名,继而奋力挣动起来, “别动,乖乖呆着,我可不想把你点得毫无知觉。”一个纯净若银的声音骤然响起,就近在耳边,明霄一下子惊呆了,完全忘了挣扎,于瞬间化身石塑, “……嗯……这样就好……呵呵……”随着明朗的轻笑,那毛毛的手臂一收将他搂得更近,直要压进那人的胸膛,隔着金毛狮被,明霄好像也能听到他激越的心跳,如此熟悉销魂……那三天……每晚他都是在这心跳声中入眠的……,还有那萦绕而来的馥郁体香,鲜活而诱人,蓦地,明霄的热泪滚滚而落,——老天何其眷顾,竟真的令他梦想成真了!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怕那会惊扰了这个梦境。 第一百零四章ˇ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时间已化为虚无,天地万物于瞬间消弭,急退万里,明霄耳边的心跳声却越来越急促激越,是自己的……还是他的……,已再无从分辨,感觉变得如水银,沉重地流动,无孔不入,又似乎无法将之聚拢,无法施控,只得任它四散奔涌! 明霄散乱跳荡的意识终于捕捉到一点痕迹,他们……他们好像正穿窗过户……好像进入了一个房间,明霄鼻子轻嗅,心中猛地一跳,万分惊异,他们……应该正身处宿羽园的内寝,这三个月来自己日日居住的地方,他……他竟然将自己带回了寓宅! “在这里你会觉得安全自在些。”随着轻柔体贴的话语,那人三两下地单手扯下身上穿着的狮被,其间并未松开明霄,仿佛是怕一放手他就会飞走,那人只略换手却依然紧紧地将明霄搂在胸前,好像那是他毕生挚爱的珍宝一般,明霄已完全陷入痴狂,又不能喊叫,更是憋得脑中一片迷乱恍惚,他的身子滚烫柔软,静悄悄地伏在那人的胸前,那人——是他的景生! 景生似乎也没想到青鸾的反应竟如此乖柔顺从,就像被催眠了一般,他愣了一瞬,便不管不顾地低下头去,叹息着吻上青鸾水润的唇瓣,——啊!那感觉……那美妙的感觉真的便如梦中一般旖旎,竟无一丝烧灼和痛楚,只有无尽的魅惑和甜蜜,景生不满足地低哼着,渐渐地加深了这个吻,舌头霸道地在他的口中翻卷,吸吮着他蜜津,竟引得青鸾浑身震颤,小舌焦渴地缠上来与他厮磨追逐, “唔……”青鸾的回应令景生顿时失控,再也把持不住,他深吸口气拥着青鸾躺倒在广榻之上,双手急切地在那人儿的全身游走,即使隔着锦缎,景生也能感到他秀逸身段的每一分……轻颤。 明霄如痴如醉,只觉置身梦中,最真最美也最难能可贵的梦境,他头昏脑胀,双眼努力地睁大,但眼前只是无尽的黑暗,铺天盖地的黑暗里充溢着彼此的喘息和心跳,急促而欲渴,空无的视觉一下子放大了身体其他的感觉,那……那双手在他全身抚触游走,越来……嗯……越强劲急切,仿佛……仿佛是要将他揉碎再焚为灰烬……,明霄放任自己的身体在情潮中漂流,他勉力凝聚全身所有的触感,拼命默记着这一刻的癫狂。 景生的双手微抖着迅速除去了两人身上的衣装,此时对他来说那简直是最恼人的障碍,身下的青鸾不躲不闪,顺从着他的动作,竟……竟扭动起腰身,打开双腿,缠上他的腰背,……嗯嗯……这……这人儿……简直是个妖精……要人命 呀! 景生的眸色一下子变得幽暗,体内最原始的欲求冲腾而起,迅速占领了他的大脑,身下一直沉睡的物儿正被那人儿轻碾慢磨,渐渐抬头,他们……腹部相贴,芳草萋萋相缠,……啊……久违的激辣快感如潮水般向他全身漫游。 景生难耐地低喘着,唇舌下滑,舔卷过青鸾的喉结,听着他喉中发出压抑的轻哼,并不恋战,一路舔吮,终于……呃……含住了那柔嫩的樱颗,幽明的夜色里,青鸾的肌肤玉润白皙,另一侧的樱粒儿水粉绯绯,微闪光泽,引人采撷,景生的脑中嗡嗡作响,唇舌滑动,轮流舔舐着那两粒乳尖儿,那滋味……嗯嗯……比梦中的还要鲜甜,舌头画圈,牙齿细细啃咬,身下的人儿猛地战栗起来,急喘着弓起身子,但却依然强忍着静默无声,景生的唇角上挑,坏笑着猛地一嘬, “……啊……唔唔……”明霄耐不住,终于闷哼出声,那哼叫清澈柔婉,撩拨着人心尖儿轻颤,勾魂摄魄! 景生的额上背上倏地飙出细汗,身体感到从所未有的自由舒畅,那些欲罢不能的午夜梦回等的就是此时这销魂的一刻。他的左手玩弄着青鸾另一侧的乳尖儿,右手则快速下滑握住了他挺立的欲望,那物儿,既硬又嫩,在他手中震颤着,随着手指的拨弄搓揉,青鸾急促喘息起来,欲求不满地扭动着腰腹,更抬高翘臀,一下下地摩擦着他的下腹。 “……唔……鸾……这么急……一会儿可别求饶。”景生脱口而出,自然而然,并不觉得奇怪,而身下的青鸾则身子哆嗦,仿佛被更深层地催眠了,“嗯……要……要……给我……快……景(璟)……”嘴里哼叫着,明霄更紧地将自己贴向他的胸怀,——哪怕这个梦后就是万丈深渊,哪怕从此后便万劫不复,他也在所不惜! 景生的手指沿着他的硬挺向后一抹,拂过柔软的双丸,拢在掌中搓玩,极尽挑逗,长指指尖却摩擦着通向后穴的狭长地带,直抵穴口儿,在那幽蜜之处留恋探索。 “呃……嗯嗯……嗯……”明霄失神地望着虚空,挺动着腰腹,头颈后仰,拉出一条脆弱而优美的弧线,唇边儿溢出哽咽的呻吟,似悲痛欲绝,又似狂欢不已,他虽看不到景生,但却正重温着与他曾有过的所有欢爱。 听着那撩人至极的吟叫,景生拼死忍住一冲而入的狂想,他探身过去,在散乱的衣物中摸出一个翡翠小瓶,手指哆嗦着打开瓶盖,将瓶中浅碧色的油液倒在青鸾的双丸和蜜穴上,引得那人儿一阵痉挛。 “宝贝……莫怕……这是我亲制的玉簪花油……能帮你润滑护养……”景生疼怜地单臂搂紧青鸾,右手的两根长指却已毫不犹豫地押进了那幽蜜之所,就着滑润的油脂勾挑屈伸,细细地探索扩张。 “……唔……呃……”明霄蓦地皱紧长眉,喉头滚动,久未经受的痛楚和快乐同时向全身扩散,他无助地摆头,在锦褥上磨蹭着,刚想躲闪,却不料身上的人儿紧紧地箍着他,根本不容他逃躲,长指抽出,更粗硬的大棒儿抵上穴口。明霄惊恐地全身绷紧,连脚趾尖儿都微微震颤,“嗯……景(璟)……饶了我……啊……” 景生心头一滞,顾不得深究青鸾口中的呼唤,他的眸色变得更加深浓,青鸾伴随着急喘的哀求比挑逗的邀约更诱人,自受伤后就被封禁了的欲望终于苏醒了,粗大而坚挺,蓄势待发,景生咬紧牙关,汗水顺着额角滑下脸庞,想循序渐进,但却再也耐不住了,他低吼一声,腰身前纵,猛地下沉,那大物儿噗地没根而入,直抵青鸾肠穴的最深处,一下子便挑中了那合欢腺, “啊啊……唔……嗯嗯……”明霄高声尖叫着,骤然收紧穴洞儿 “唔……鸾儿……这么紧……像第一次呢……放松……”景生贴着他的耳珠儿,柔声哄着,在情欲如潮的瞬间忽然有一丝恍惚,好像……好像此情此景并非是初次,晃晃头,景生抛开杂念,一心一意地伺候着身下意乱神迷的人儿,舌头轻卷,吮吻着他的耳朵,将情话和热喘缓缓灌入他的耳孔,身子却毫不迟疑地上下起伏,大抽大送起来,九深一浅地耕耘开拓,在小鸾儿体内最柔滑脆弱之处进攻。 “啊……嗯嗯……出……快出去……贼强盗……”明霄哆嗦着推拒,摇摆着腰身,妄想躲开身上人强悍的入侵,却不料他此时的身子绵软无力,这欲拒还迎的挣扎更引人入胜。 景生原本还拼命控制着节奏,这时却再撑不住了,紧紧地将青鸾锁在怀中,狂猛地驰骋起来,恨不得立时便与他合二为一,“……唔唔……鸾儿……现在求饶可太晚了……可……可叫我怎么放过你……啊……”景生的眼前迅速腾起水雾,只觉得寒夜已变成炎夏,那……那穴洞儿……弹性十足又水嫩温存,绞得他的大物儿更加粗硬,……啊啊……即使追溯回前世……他……他也未曾体会过……如此极致的欢爱! “嗯……唔唔……要……要死了……真……真受不住了……啊……”明霄急喘着吟叫起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声声入髓,他只觉全身心都在情潮中颠 簸起伏,从热欲的波峰滑向谷底,再从谷底腾飞上波峰,身体被抽空,再被灌充,等待着丰收的那一刻,那……那人儿粗硬的大棒儿在他的后身儿里抽插戏耍,他灵动的舌头在耳孔中钻进钻出,那……那放肆的手指在他的欲望上快速地弹奏撩拨, “啊啊……啊……”明霄尖叫起来,久未承欢的身子再受不住了,身子猛地震颤,波波热流喷涌而出。 “唔……鸾……让我们一起……”随着脱口而出的话语,景生的心中激起一阵悸动,多日来欲渴难消的身体终于餍足,粗硬的肉棒被剧烈波动的穴孔儿紧紧吸着,倏地一颤,“……啊啊……”景生在最后一刻抽出欲望,爆发在青鸾的腿根儿上。 “天哪……太……太棒了……”景生赞叹着,心满意足地拥紧青鸾,“鸾儿……你真是太棒了。”说着便又低头,深深地吻住他,将粗重的喘息和赞美全都消融在唇舌下。 明霄依然沉浸在情潮的余韵之中,无法自拔,更无法说话,所有的感觉都如此真实,炙热的肌肤,销魂的触摸,迅猛的侵入……撞击,和……和滚烫的体液,所有这一切都不像梦境,此时从微阖的窗扇间闯入一股夜风,沁凉地吹拂着热汗淋漓的肌肤,明霄还未平息的心跳变得更加慌乱,难道……难道这真的不是一个最最旖旎的梦吗? “啊,对了,鸾,你怎么知道我是璟?”景生慢慢平复着心跳,猛地想起青鸾在情急难耐时曾多次呼唤过他,‘璟……璟……’ 迷蒙恍惚中的明霄浑身巨震,“你……你是景……”明霄微微仰头将脸颊贴上他赤裸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脸上的泪和他胸前的汗水混合在一处,——是景生——真的是他的景生! 明霄正要撑身坐起,就听到窗外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爆裂的炸响滚雷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好像……好像来自涞河之上。身边人惊愣了一瞬,便迅速弹身而起,明霄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手指细摸,——啊!那条伤疤! 景生望着窗棂上映出的熊熊火光,眸光一下子变得冷凝,——好像是王仓码头那一带发生的爆炸,说不定是在龙江船场。 他回身抄起衣袍裹在身上,一翻臂将青鸾揽进怀里,“对不起,鸾,情况紧急,我必须去查看一下。”语声坚决却万分轻柔,“你等着我,乖乖的,你眼睛不好,别乱跑,我会再来的……”说着,景生弯腰在榻旁捡起那个彩球,打开,取出里面的璎珞,郑重地戴在青鸾的颈项上,嘴唇轮流 亲吻着他紧闭的双眸,“这项圈是我今天赢得的,就算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并不贵重,虽然我更想与你分享我的国家……” 最后的话语已低不可闻,景生的唇边还沾着青鸾眼里溢出的泪,他不舍地松开怀中人,微一提气,身子如流星般穿过窗扉,直射而去,转瞬就消失在映照着火光的林木之后了。 明霄勉力坐起身,斜靠在榻边上,失去了那炙热温情的怀抱,在寒凉的冬夜里,他的身上起了细小的寒战,眼睛努力睁大,暗沉的视野里渐渐燃起火光,伴随着噼啪的爆裂声,明霄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前方,拼命搜寻着那人的去向,火光越烧越旺,也……也越来越清晰,大开的窗扉外,铁钩银划的枯寂树枝狠狠地分割着夜空,其间闪映着彤绯色的光芒,明霄猛地扑跃而出,不顾赤裸的身子和身上难耐的酸痛,他趴在窗边,贪婪地凝注着被镶上了金边儿的夜空,就像初视人间的新生婴儿,——啊!红的火,黑的夜,白的雪,还有,颈间一凉,他惊悚地低头,清楚地看到了……看到了……金色的璎珞,下面悬着一枚冰玉小鸾,——啊!他……他的视力恢复了……他……他竟真的又能看到了! 就在此时,门外的厅廊中忽然传来纷乱的脚步声,还有刻意压低声音的禀报,“师傅,师傅,门上送来了双寿总管的急报……刚到的……”那应该是守在二门儿里的小内侍双顺,今天是元春,除了守门的几个侍仆外,其他人都跟着明霄一起去了灯会,算是双福难得开恩,放他们出去散心。 双顺本还守在门房里郁闷,忽听从涞河上传来了爆炸声,正惊悚不已地要跑出去观望,就见守在大门儿上的侍仆飞奔而来送上了急报,双顺惊疑不定地踌躇着,虽觉得不合规矩,也未看到殿下回府,但捏着手中的急报,望着燃亮了半个夜空的火光,他还是跺跺脚贸然进入内院,只盼师傅和殿下已从后苑的边门回到了寓宅。 明霄听到回禀,立刻拖着酸软的身子挪回榻边,扯过凌乱堆叠的衣袍胡乱裹在身上,啪嗒一声脆响,不知是什么东西从衣袍中滚落,明霄弯腰拾起,收进袖袋, “我派你师傅出去查看了,你将急报放在门外即可。”明霄死死咬着下唇,想了想又吩咐道:“将你手上的灯烛留在门外,再去端一盆热水来。”久未经历情事的身子酸酸涩涩的,好不疲累,还有……沾满大腿的欲液!明霄的心上激灵灵地战栗着,鼻子轻嗅,身上和屋中仍充溢着景生独有的体香,勾魂摄魄。明霄腿一软,差点摔倒,他倚靠着粉墙慢慢滑坐在地上 ,倏地闭上双眼。 远远地站在外厅门外的双顺骤然听到青鸾的声音,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殿下他们真的已经回来了,可……可殿下怎知他手中提着灯笼?而且,为何殿下的声音……听起来……听起来如此沙哑……如此失落!双福师傅不在,难道双喜和其他侍候的人也不在吗?双顺虽然疑惑,但还是恭顺地回道: “是,殿下,灯烛和急报就放在门外了,奴婢给您端热水去。”双顺放下急报匣子就快步离开了,心中反复琢磨着,可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轻响,门扉开启,明霄迅速地探手拿起急报匣子反身退回厅中。 ***************************** 景生穿林过户,迎着火光飞奔而去,心中也像燃起了熊熊大火,焚烧爆裂着,身体惯性地向前急纵,大脑却叫嚣着仍停留在那内寝之中,依然与青鸾相依相偎。耳边夜风猎猎,夹杂着片片细雪,景生忽地停下脚步,喘息着欲转身而回,——青鸾——青鸾,他真的不该就那样留下青鸾独自一人,刚要转身回去,远处再次传来爆炸的巨响,景生咬咬牙,一拳砸在身旁的树干上,那海碗口粗的榆树竟晃了晃便喀拉啦地从中断裂,——鸾儿,你乖乖地等着我,明儿一早我就去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55555,为毛这傻孩子要去抢小秦的彩头儿,还拿来巴巴儿地献给小佛,小佛可不一定买账,55555,小佛发飙可不好玩儿。呵呵呵,还是花儿的那啥管用,虽没都射进去,但一那啥,小佛的眼睛都好了,嘿嘿。 亲们,表急呀,阿鸾眼睛才好,他们会有一个正式的见面和相认的,俺努力打造,期望不辜负大家的期待。 网络仍在严打,俺又冒死了,大家留言时一定一定要和谐呀,再祝情人节快乐。 第一百零五章ˇ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双更,下一章我几分钟后就更新,大家看完这章,106章就应该贴出来了。大家冒泡呀,撒点小花儿啥的,嘿嘿~~翌日凌晨,寅时左右,天和客栈的天字一号上房里还亮着一盏素纱灯,火盆儿烧得正旺,确无丝毫烟气,还带着一缕果香,专供大内使用的红螺炭静静地传送着温暖,北风卷携着雪粒儿呜呜地扑打着窗棂,更显得室内和暖如春。 景生刚沐浴完毕,披着雪貂镶边的玄缎晨袍坐在桌前,桌案上摆着一摞奏折,他的眼睛却出神地盯视着明灭不定的炭火,像已陷入冥想,忽地他抬起头,眸光迷蒙,“愁眉,我是不是吩咐过书研,让他调红螺炭到青鸾的寓宅?”一想起那纤秀的人儿可能正寒衾独眠,景生就心疼难熬,自己……自己今晚太莽撞了……竟欲火难熬冲动之下将青鸾……将他……占为己有……青鸾的状态有点古怪……本该细心查问……可又不问缘由就丢下他抽身而去,不知他……他可会伤心难过……不知他可曾沐浴……可有人服侍……鸾儿的眼疾未愈……又……又经历了如此强猛的性事……不知他……他可吃得消?! 景生突地一下站起身,飞步跃到门边,心里火烧火燎的,真恨不得现在就飞到青鸾的身边去。他的动作吓了愁眉一跳, “爷,您这是——”愁眉一侧身拦住晕头转向的皇上。两个多时辰前,王仓码头旁的一个烟花作坊发生了爆炸,陛下及时赶到,虽未正式露面,但也一直在暗中指挥灭火救人,直忙到现在才回客栈,可自打他从火场回来,就一直心不在焉,神思恍惚,好像被人偷了魂儿。 “我要回去看看他,我必须得去。”景生攥着拳头,两眼发直。 愁眉浑身一寒,小心翼翼地劝道:“我知道您心急,可此时他可能已经睡下了,再过两个时辰就天明了,到时再去探望不是更妥当?”随即又轻声续道:“至于红螺炭,我记得您吩咐过秦舍人了,就算是没咱们的炭,南楚宫中也肯定给青鸾殿下备下了无烟好炭了。” “南楚的炭怎能和咱们的比,他们在冬季本来就用炭少,也不知……也不知他是否习惯江北的严寒?”景生来回踱步,想想愁眉的话也不无道理,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贼,自己刚才的行为可能已经伤害了青鸾,景生在屋中越走越快,简直如芒刺在背,心里五味杂陈辨不清味道,可大脑却依然疯狂地惦记着青鸾,他……他那肌肤丝滑如缎……他那身子……柔韧纤秀……他……,景生的心跳猛然加剧,那人儿……真真让人疼不够! 景生忽地站住脚,回头望着愁眉,“什么时辰了?苦脸儿怎么这会儿还没回来?不会是被那个老太监抓住了吧?” 愁眉想起刚才的窘况,不禁噗哧一乐,复又皱紧眉头,哭笑不得地说道:“寅时已过,爷可得好好赏我们,为了您与青鸾相会,我和苦脸披着那狮皮直跑了大半夜,把整个夏阳城都转了两圈儿,到现在我这口气儿还吊在嗓子里上不来,下不去的。”说着愁眉就拍揉着胸口,“好几次我都差点被那老家伙抓住,要不是苦脸儿分他的神,我们俩现在可能都会不来了,这事儿要是让端午姑姑知道……” 愁眉的话还没说完,景生已经一个健步跨到他的面前,“——说,想要什么赏?端午姑姑和太后是断断不需知道此事的。” 愁眉嘻然一笑,脸上腾起淡绯,神情也一下子变得忸怩,“瞧爷说的,愁眉哪里就是这么藏不住话的人。不过,爷一向慈悲圣明,过几年,我……我想出宫和苦脸成亲。” 景生看着他满心期待向往的模样,心口又是一阵闷疼,嘴上却淡淡地笑了:“原就该如此呀,你们在那宫里呆了快十年了,虽不是真正的宫侍,但也憋屈压抑,迟早是要放你们出宫的。” 愁眉一听,扑通一声就扑跪在地上,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痕,“我和苦脸从小和您一起长大,是断不会离开您的,就是……就是成个亲再回来。” 正说着,门上忽地响起轻轻的叩击声,随后便听到苦脸的问安:“爷,我回来了,您睡下了?” 愁眉轻快地跳起身,扑过去打开门,一把将苦脸扯了进来,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深深地呼出口气,随即又拧眉瞪着苦脸,狠声说道:“你还知道回来呀,没得让爷为你操心,是不是又晃到哪儿逛去了?” “穿着这个能到哪儿逛去呀,亏你想得出。”苦脸扬扬手中拎着的金毛狮皮,嘿嘿嘿地憨笑起来,却被愁眉一把捂了嘴巴,“——嘘,小点声,铃铛儿睡了,今儿晚上把它累得也够呛,直飞出了城,都上了蟒山了。”说着,愁眉就向床边放着的大竹筐努努嘴。 苦脸睃眼一看就乐了,那胖鸟将小头缩在翅膀下,七色锦彩尾羽顺顺整整地盘围在它身侧,可见其爱护羽毛到什么程度。 “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爱美的鸟儿,刚才它被那个姑娘追得满城的飞,真出了回风头儿,大家看也看傻了。”苦脸一边放下狮皮,就着愁眉的手喝了一口茶,一边啧啧称奇。 “就你废话多,赶紧告诉 爷,你刚才去哪儿了?”愁眉没好气儿地用膝盖顶了他一下。 “呵呵……我去火场了,真真是开了眼!”苦脸双眼一亮,脸现憧憬敬仰之情,立刻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半个时辰前,我好不容易把那老头儿甩掉,就看到风向变了,爷离开时,那个出事儿的烟花作坊的火本已被扑灭了,可风向一变,没燃尽的火头儿又腾地窜起来了,直往金德坊那边烧了过去,那里人烟密集,住的都是才从南楚移过来的船工——” 苦脸儿还没说完,景生已经一跃而起,震惊地盯视着他,眸光焦灼而锐利。 苦脸又喝了口茶,连连摆手,“没事儿了,没事儿了,爷别担心了。” “快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刚才说得那么风险!”愁眉先忍不住,轻声催促着。 “唉,是这么回事儿,我路过那里时,正好看到秦书研拎了一桶冰冲进了火场,他本来就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这时再冲进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景生和愁眉全都半张着嘴,双眼直愣愣地瞪着苦脸,紧张地等待着下文。 “我本来也想追过去将他拦下呢,可还等我反应过来,就见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窈窕的身影已经紧随着小秦跃进了火场——”苦脸说得聚精会神,比泰丰楼里说书的李大嘴还要声情并茂。 景生和愁眉都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天呀,这个窈窕的身影又是谁呢? “爷猜怎么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就是青鸾殿下身边的那位女郎中,就是她追着铃铛儿不要命地跑来着,我后来远远地听小秦叫她小怡。 景生点点头,——小怡就是那个什么杜承徽的表姐,这么往火场里扑八成是要殉情呀,难道她和书研的情谊已经如此深厚了?竟会为他连性命也不要了。 “我当时就傻眼了,真是欲哭无泪呀,本来一个秦书研就够叫人牵肠挂肚的了,这会儿又多出一个女娃娃!” “那怎么竟会没事了呢?快说呀!”愁眉一向对苦脸这种四平八稳的叙事风格非常不满。此时更是不耐烦,竟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快别废话了,他们俩到底是怎么得救的?” 苦脸闪身躲开,嘿然一笑,“你还不如说是小怡姑娘怎么救的咱们的秦舍人。”苦脸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郑重,再无半点嬉闹之色。 “只片刻的功夫就见她背着小秦从大火中飞跃而出,匆匆地放下小秦,她就又翩然闯入火场,身若惊鸿一显,我奔过去一 看,见小秦已经熏得晕了过去,但他身上除了一些磕碰的外伤,并无烧伤,再看那火势竟已减弱了三分,我叫人将小秦送回他府上,就赶紧跟过去察看,就见……就见……” “怎样了?就见什么呀?”愁眉难得沉不住气。 “就见那小怡姑娘竟迎着熊熊火势而去,跳跃腾扑,挥舞着袍袖,像浴火而舞的凤凰,将呼呼卷烧着的火苗全都收入袖中,一路而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将复燃的大火扑灭了,只烧了金德坊边的一个废置的棚库,也没伤着人。” ——啊?!景生默然不语,眸光沉沉地盯视着炭火,而愁眉则不敢置信地微微张着嘴巴,一伸手探向苦脸的额头,“你别是跑急了,累狠了,发烧说胡话呢吧?把个好端端的姑娘说成个女灶王爷?!” 苦脸一动不动,就任愁眉将手贴在他脑门上,微眯着眼,一副享受的模样,“我可没说胡话,当时我看得眼都没眨一下,真真儿的,愁眉,你那手凉丝丝的,真舒服,哎呀!” 苦脸还待轻薄没想到愁眉已经一把拧住了他的耳朵,“叫你胡说!” “我倒是觉得苦脸所说可信,那姑娘看起来确非凡人。”景生抬眸,谨慎地开口。 “——啊!爷是说她不是‘凡人’?”愁眉惊问,身上有点冷,复又唏嘘,“可怜的小秦,这下子真完了,竟喜欢上了……” “我也没说她是鬼呀,”景生嗬嗬地笑了,“愁眉,有时候你和你师姑真是如出一辙,都喜欢胡思乱想加打岔。这世上有各种不同的人,具备各种不同的才能,也有许多传奇,不足为怪。”——就像他自己的经历,说出来照样会被当成鬼魅。 愁眉,苦脸,同时深深地点头,一下子想到这几个月来发生在陛下身上的传奇,从树上摔下来就摔出个全新的人来,前后判若两人! “她一开始没来救火一定是因为追铃铛儿追出了城,我看她的轻功不错呢,虽比不上小鸾,但也算是一等一的好手了,等她回到王仓码头正赶上火势复燃——”景生冷静地分析着,“她的行为确实令人敬佩,明天我要亲自登门向她表示感谢,对,就这样!”景生忽地笑了,一直沉郁恍惚的面容倏地闪过奇异的光华,豁然开朗。 愁眉苦脸骤然而见,都呆了一瞬,——乖乖不得了,这陛下的容颜竟是一天比一天更耀目了。随即两人心里都有点了然,恐怕陛下最想见的是那凤鸟明青鸾吧,总算是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式登门了,不过,好像一国之君这 样轻从简装地前去拜访邻国储君总不太妥当。 第一百零六章ˇ 看出愁眉苦脸的踌躇,景生一摆手,“你们不用担心,朕自有分寸!”——看谁敢拦着他去看青鸾!天呀……那人儿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谁……他可睡下了……可睡得安稳……真真是让人想煞了! ——得!圣上已经发话了,看来是势在必行了,愁眉苦脸相视一笑,看来太后和端午姑姑是过虑了,咱们圣上不是没开窍,而是以前都没遇到可心儿的人,可如今这位人儿也……也……也太…… “爷,他是南楚王太子青鸾殿下。”愁眉不怕死地嘀咕了一声。 “朕知道,那又怎样?南楚在武王父亲那一代还不太敢称孤道寡呢,它原本就是我大夏的诸侯国,朕要定了明青鸾!非他不娶!”景生咬牙切齿地说着,声音近乎凶狠,——没有那鸾儿的陪伴,他夜不能寐,再如此下去可能就生不如死了!景生心里也是一凛,万没想到自己对明青鸾的感情来得如此迅猛,竟如此难以割舍,似乎比一见钟情更加不可思议,但他此时已完全顾不上分析判断了,全心全意的都是那明媚绝伦的身影。 两个小家伙一见圣上那决绝又痴狂的模样,全都哑巴了,齐齐低头默立,不敢再说一句话,心里却如吊了十七八个水桶,上下摇晃着,没个着落,——别说那明青鸾一心惦记着那位死去的后宫,就是人家本心无所属,一个王储,好好的,能嫁到大夏的后宫之中吗,就是给他皇后之尊,怕是也万分艰难! “而且,爷,青鸾殿下比您还年长一岁呢,这……咳咳……”苦脸这次倒是挺靠谱,一下子说到点子上了,愁眉扬扬眉角,以示赞许。 “……呃……咳咳……”景生也是一愣,似乎没想到那宝贝人儿竟比他年长,想了想,嘴角上挑反倒勾起一抹谑笑,“……呵呵……那岂不是更好……知道疼人……朕偏是要定了他……”——嗯,原来是个小哥哥,没想到呀没想到,这样不是更可人儿了。景生的心里一暖一暖地急跳着,简直等不及要将他搂入怀中了。 “好了,大家就寝,明日早起!”景生踌躇满志地一挥手,虽然他自己很清楚他怕是再也无法入睡了,除非……除非是搂着那小鸾儿在怀里暖着……爱着……,身下猛地一颤,景生狠狠咬住下唇,……青鸾真是小妖呀……简直……简直要人命……光想一想就有反应……这可……这可如何是好……! “爷,不是明日早起,是今日,这都几更天了。”愁眉咕哝了一句,偷眼瞄着万岁爷青红不定的面色,心里感叹,——人不风流枉少年,圣上也是人, 也有情窦初开的那一天呀。 景生走到床边,合衣侧身躺倒,也不盖被,也不熄灯,完全旁若无人,心里不知是狂喜还是期盼,——前世,生无可恋,今生,再遇冤孽,可能有个完满的结局?从小,自己对青鸾的感觉是羡慕嫉妒恨,原来,都是为了今日的沦陷,都是为了今日万劫不复的爱恋! 房门轻启又阖拢,素灯已灭,紫铜镂空花鸟的火盆里香炭暗燃,明明灭灭,雪后的月光明艳涟涟,照无眠! 辰时(7:00)刚过,涞河西岸的柳堤上人迹稀少,此一长堤地处大户巨宅云集的崇德坊后方,又值寒冬,元日刚过,一扇扇朱漆门户都紧紧闭合,仍在沉睡。 ——嘚嘚嘚,马蹄踏雪的涩滞之声由远及近而来,不一会儿,在柳堤的尽头就出现了三匹骏马,高大神武,均为从西域购入的纯血宝马。跑在最前方的那一匹格外耀眼,金栗色的皮毛在雪后明晃晃的日光下闪现出金缎一般的光泽, “爷这匹流金看着确实不同凡响,户部的王算盘真会办差,十箱子盖了咱大夏皇室印章的瓷盘子瓷碗就换来这么一匹宝马,啧啧啧,真是奸猾!”苦脸滑稽地皱着眉头,却不料肩膀上挨了一马鞭,极轻极柔,到像是爱抚, “你又说什么混话呢?那好算是奸猾吗?那叫各取所需!懂不懂?他们那马年年下小马,有什么稀罕的,这碟子碗可不会生仔,花样儿又好,还有咱爷的章,我看十箱子换一匹马都嫌多!”——天呀!真正的奸猾之人在这里呢!这也不知是啥逻辑,却听得苦脸连连点头,深以为然,还是自己老婆懂道理呀。 “呵呵呵……愁眉真会算计……你以后就去户部吧……看不把王算盘乐死……”景生想想就觉得有趣,一大一小两张算盘,真能把死人也算活过来。 “哎,前面拐个弯儿就到了,爷,你看,那……那好像是秦舍人呀。”愁眉手臂一伸,遥遥指向前方,景生收敛恍惚的心神,定睛看去,前方一百米左右,在披霜盖雪的柳枝下一个人正低头急行而来,可不正是秦书研嘛,本来还想着找他一起来看青鸾,又考虑到他昨夜受伤了,没想到此人倒比自己还心急,肯定是奔着那位灶王奶奶去的,可他怎么往回走呢?还步履匆匆的。 这时小秦一抬头,猛地看到遥遥而来的那三匹高大骏马,一下子就愣住了,随即便踉跄地跑过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踢踏着积雪。景生一见觉得心里猛地一紧,赶紧催马上前,没几步就来到小秦的跟前,俯身问道: “书研是从哪里来?为何如此焦急?” 秦书研见圣上身穿玄锦紫鼠披风,头上的兜帽压得很低,便警觉地观望了一下,发现愁眉,苦脸已稍稍退后,形同护卫之势,柳堤上也并无他人,便仰脸儿低声回复:“陛下,我才从青鸾殿下的寓宅出来,正要去同和客栈找您呢。” 看到小秦那焦灼苍白的面色,景生一下子探身过去,双手紧紧攥着马缰,“出……出什么事了?”他觉得呼吸不畅,几近窒息, “青鸾……青鸾殿下一行已经回了南楚……小怡也……啊……陛下……”小秦黯然神伤地说着,却不料被皇上猛地揪住襟口,惊叫起来,景生失措地呆了一瞬,松开手,身子却摇晃着像要摔下马来。 “爷——”愁眉和苦脸同时催马抢上前来,却被已坐稳的景生挥手拦住,他深吸口气,拼命压抑着即将冲出胸口的狂喊,——青鸾——青鸾——青鸾——为什么!为什么不等着我?昨晚分手时,不是说好了我还会再来的吗,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想着昨晚最癫狂之时,青鸾口中呼唤着的‘璟……璟……璟……’景生的心中痛如刀割,难道是自己听错了?他叫的并非是自己?难道是因为自己临时离开伤了他的心? ——啊!天呀!景生狂乱地思索着,痛悔不已,恨不得昨夜能够重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那样丢下他一走了之! “陛……陛下……您……”愁眉苦脸和秦书研面面相觑,愁眉心里猜出点什么,就更是焦灼,看着皇上骤然冷若冰雪的面色,不禁身上泛起丝丝寒意。 此时,铅云压境,密密匝匝如兵临城下,在天际翻滚咆哮着,寒鸦呱呱啸叫着从老柳林里腾飞而起,只片刻的功夫,白羽似的雪片儿便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柳堤之上,寂静无声,地老洪荒都于瞬间消弭无踪,景生的心不断不断地沉沦,像等待救赎的罪人,却终于没有得到神祗的眷顾。 “他们何时离开的?”景生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平静,不禁心中惨笑,终于学会假装若无其事的处世之道了。 小秦恍然地摇摇头,“没……没顾上问……一听说他们走了……我……我就慌了……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似的……”小秦的声音带着点轻颤,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少年情怀总是真,也最易受创! 景生一咬牙,伸手揽住小秦轻轻一提放在身前的马鞍上,“你带路,我去仔细问问!”说着就催马小跑起来,拐过街角,片刻的功夫就来到一扇朱漆大门前, 景生想了想,绕到旁边的偏门,带着小秦翻身下马。 这时愁眉苦脸早已下马跑上前去叫门,——砰砰砰,在雪落如羽的冬日清晨,叩门的声音尤显空寂刺耳,不一会儿的功夫,吱吱呀呀,厚重的木门轻轻开启,一个睡眼惺忪的少年探身出来,一眼看到凛然而站的愁眉和苦脸,不禁猛地愣住,“你……你们是……” “我家主人有话要问,你仔细回话。”愁眉沉声说道,并未理会他的疑问。 那少年眼中的睡意一扫而空,眼珠滴溜乱转打量着愁眉和苦脸,见他们气度超然,衣着贵重,身旁的骏马更是神武,不禁咽了下口水,眸光一滑又看到站在他们身后的小秦,立刻拧眉苦笑道:“秦公子,怎么又是您呀,我不是才跟您说了殿下他们早就走了。” “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就在这时,一个纯朗而威严的声音突然响起,少年惊得一怔,探头看去,就见在秦公子的身后,门扇的阴影之中还站着一个人,——哎呀!少年仆从的心跳骤然加快,他虽看不太清那人的面容样貌,但他端凝挺秀的身姿,和通身高华卓绝的气派也足以震慑人心了。 少年眼也不眨地呆望着,又咽了一下口水,才巴巴儿地回道:“是……是昨儿半夜……半夜时分……小的……小的我都睡下了……又起来帮着装车。”不知怎的,面对此人风帽下透出的深湛眸光,少年完全失去了矫饰的能力。 “哦!竟……竟走得这么急。”景生轻吸口气,努力压抑胸中尖锐的炙痛,“没……没说原因吗?他们为何此时匆匆离开夏阳?” 那个仆役懵懂地摇摇头,“小的不是他们南楚宫里带来的人,小的原本就是个看宅子的,他们买下宅子后看小的忠厚老实就留下小的在大门上守着,内宅里的事儿小的一概不知呀,那位双福总管就出来吩咐小的帮忙装车,可没说为啥离开。” 愁眉苦脸暗暗点头,这倒也说得通,可——,他们忍着没有扭头看向皇上,心里却都一阵阵地发冷。 “青鸾……咳咳……青鸾殿下他……他可还好?”景生完全不知是如何开的口,话已问出,才惊觉那声音是……是如此的沉痛焦灼。 “黑灯瞎火的,小的……小的也没太看清,应该是挺好的,小的……小的好像还听他和那位姑娘说笑来着……说临州的灯会更热闹。”少年好像也听出了那人声音中的异样,他好意安慰着,不想却激起了景生更狂烈的疼痛。 “他……呃……他们没留下书信 吗?”景生努力平衡着声线,心平气和地问着,心脏仍在不断地下沉,好像永无止境,胸腔变为无底深渊,昨夜有多么狂喜,此刻便有多么失落,是造化弄人,还是阴差阳错?或是……或是那鸾儿本就是个游戏情场的无心之人?不然……为何昨夜他如此投入?仿佛是第一次……又像是最后一次!拼尽激情地与自己欢爱,然后,就这样匆匆转身而去……消失无踪!又或是他对自己的冒犯深恶痛绝……以致……以致绝尘而去……永不回还! 那个小仆役听到发问,愣了一瞬,忽地一拍额头,万分歉意地看着秦书研,“哎呀,刚才秦公子走的急,小的倒是忘了,如今这位爷一问,小的才记起来,他们临走时那位双福总管留下一个信封,说是秦公子来了就交给您。”说着那少年就转身回了门房儿,片刻的功夫就拿了一个信封出来,递给秦书研。 秦书研欣喜若狂的面色在拿到信封的那一刻迅速黯淡下来,那棕色封皮上只写着几个冷冷的字迹:诊金菲薄不成敬意,请务必转呈尊师。 景生没有探头去看,只期待地望着那个少年,“还有信吗?殿下可曾留下什么话吗?” 少年似乎都不忍再听那渴望又绝望的问话了,大雪飘飞,他却出了一额的热汗,“呃,没……没了……没留话……” 天地蓦地沉寂静谧,只须臾之间,又或已过经年,大家还在愣怔地不知所措,却见皇上已牵着马回身而去了。愁眉苦脸赶紧拉马跟了上去,小秦也咬咬牙跑上前去。 秦书研早已注意到皇上的面色不佳,但还是勉强小跑着跟随着景生的步伐,忍了又忍,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拿出那个信封,想递又不敢递过去,万分踌躇,“这……这是给……您……对……是请我务必转呈尊师的……诊金……。”小秦温润的声音回旋在漫天大雪之中,仿佛也沾染上了冰寒之气,一个劲儿地往人心窝子里扎。 景生劈手一把抢过那个信封,看着上面陌生的字迹,猜想这薄薄的信封中必是一张大额银票,颈侧的血管突突跳着,他手掌一收刚想将其化为粉末,猛地又停下来,低头细看着,随即就将信封收入怀中,抿紧双唇,冷肃地吩咐:“立刻回东安!想来南楚又将有新动向,朕要仔细应对,还要准备三月的春狩!该收心了。苦脸,你安排人去查,南楚是否出了什么状况?” ——青鸾呀青鸾,这就是你们南楚的为客之道吗?在大夏陪都夏阳旅居了近三个月,由大夏御医(当今圣上)亲自看诊,由御用药局提供最好的医药,大夏 御用牧场天天专送鲜奶,至于菜蔬鲜果更是与东安大内里的供给一般无二,这虽并非你之所求,完全是我自作多情所为,但你……你就真的一无所知……真的毫不在意吗? 景生翻身上马,沿着柳堤狂奔而去,怀里揣着的信封像团火烧炙着他的心肺,气怒悔愧轮番煎熬,——青鸾,这银票我替你留着,等你作了我的皇后,再看我……看我怎么慢慢……,心中想着罚他,可狂涌上胸口的却是无尽无尽的思恋和痛悔,自己昨晚的鲁莽强袭可能……可能使自己永远失去了他,——青鸾,等你做了我的皇后,再看我……看我怎么好好疼你宠你! 作者有话要说:对这次景生的强盗行为,有些亲感到突兀不合理,这都是特别正常的感觉。他的这种行为也确实不妥。并且被自己老婆唾弃了,呵呵呵。 关于那个呼唤‘璟’而不是景生是有点搞了。 但是,景生和华璃合二为一后的性格确实有了变化,对此小元深有体会,也是他判断此璟非彼景的一个原因,他觉得现在的这个阿璟性格跳脱倜傥,不太像景生。神魂归一后属于华璃以及前世方景生的那一部分性格被强化了,华璃十七年来一直是高高在上,唯我独尊的少帝,而前世的景生也曾有过一段放纵荒唐的岁月,但这并不是说今后景生就会变质,绝不会的,但他可能就犯了现在的错,还有,以前的景生不会和小元有任何亲密的身体接触,甚至不会允许他动手动脚,但这些日子,这个华璟就不太一样,我是有意这么写的,景生的性格在神魂归一后变得完整了,但却反而不完美了,从不完美到完美有一个过程,就像现在的华璟还能得到青鸾的爱吗? 通过这篇文,我想探讨一些感情谜语,就好象为什么我们经常爱上同一类型的人,虽然并不完全相像,但还是所差不远,有时下决心下次找个不一样的,结果下一次爱上的,还是同一类型的,还有一些别的谜语,但是,可能还是水平有限,想写又没能写明白,我会努力改进的,景生也会慢慢修正自己,他和华璃的身体契合需要一个过程。再次感谢大家了,是你们的提示给了我新的灵感,谢谢。 第一百零七章ˇ 冬雨绵绵,江天浩广而悠远,雾霭沉沉,水天竟成一色,晦暗不明。 “殿下,不知王上的情况如何了?这已是小怡能调动的最快的船了,估计后日午后就能到达临州。”双福躬身回话,他满脸疲惫,却不敢稍稍懈怠,昨晚差点就酿成大祸,若不是佛祖保佑,太子殿下安然无恙,他就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挽回了,可是——,双福抬眼凝注着明霄,殿下真的安然无恙吗? 昨晚事发突然,当他惊觉不对时鸾哥儿已被那舞狮者卷携而去,他直追了大半夜,绕着东安城跑到第二圈时才发现上当受骗,那身披狮皮者好像不止一人,这一发现令他更加大惊失色,舞狮者竟还有同伙,这完全是预谋而为,殿下的处境必定不妙!双福真想当时就以死谢罪,但又实在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窝窝囊囊地一死了之!就是死,也要先将鸾哥儿救回来! 双福匆匆赶回寓宅调集人手布置追查,却万万没料到青鸾竟已安然回到了宿羽园,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眼疾竟然痊愈了,双福当时就喜极而泣,就像上一次青鸾遇到海寇生死不明之际,忽然得报他已安然脱险,原来世事当真难料,祸福如此莫测,因为就当双福以为从此就否极泰来时,再次遭受打击,青鸾将一个时辰前刚刚送到的急报递给他,原来武王陛下前一日曾两次昏厥,腹痛难耐,已卧床不能理事了! “我们现在就回临州,连夜走,由旱路至吴州再改水路。”青鸾当时倚在榻边,简短的吩咐,声音宁定,因眼疾刚好,不欲见光,屋中并无灯烛,但,双福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点异样,如此细微又如此清晰,仿佛……仿佛他的灵魂正自高空跌落……跌落……随时都会摔成碎片! 幸亏不久小怡姑娘就回来了,帮青鸾检查了双眼的情况,又去调动大华商行的人马协助他们撤离,不然如此仓促,他们此时还上不了船呢。 双福继续关注着青鸾,发现他靠在榻上,斜倚着窗棂,双眼凝望着船窗外的江景,好像在饱览江上风光,又似对万事万物浑然不顾,只有肩侧随风飞舞的发丝带着一丝活力。 双福不知昨晚鸾哥儿到底遭遇了什么,青鸾只说自己平安无事,关于那个劫持他的舞狮者和其他的来龙去脉只字未提,也毫不关注双福的追逐,甚至没有问起那只凤鸟的去向,仿佛所有的前因后果都与他无关,又好像他对此已胸有成竹。 他既不说不问,那双福就更不敢追问。只得暗暗留心着青鸾的一举一动,发现他除了更沉默,更静谧外, 一切举止行为与平日无异,只是他的那双眼睛,在那双重获光明的眼睛里似乎暗藏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那似乎是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破解的谜题。 “殿下——”双福不甘心,再次轻声呼唤,“我已将信鸽放了出去,今天夜里双寿就该得到消息了。” 明霄肩膀微颤,他并未回头,好像眼眸已经沉浸在江水之中了,淡声说道:“不需惊慌焦虑,我这些日子天天都和左右两相保持联系,临州大定,并无乱象,只要此时川蜀无事,只要盯住了李普和明浩,应该无甚大碍。只是父王的旧伤,却……却……”明霄倏地停住,——父王的旧伤却很难诊治。当初景生曾为父王看诊,好像已有良策,但他……很快就遇难了……什么事都还没来得及做! 就在这时,门上响起轻轻地叩击声,小怡清甜的声音随即在门外响起:“阿鸾,你的药煎好了,趁热喝吧,不苦。” 明霄默然轻笑,——不苦?他这一生人似乎都在啜饮一杯苦药,酸涩不已,在岁月中煎熬而成,被逼至此,由不得他不一饮而尽! 双福已快步上前打开舱门,唐怡端着托盘闪身而入,黑眼睛里带着丝笑意,温暖而坚定,“阿鸾,再过几日你就不需吃药了,”说着她就走上前去,“至于武王陛下的旧伤你也先不要焦虑,没有……嗯……没有花儿主刀……我一时还无法为陛下取出滞留在腹中的箭钩……但花儿以前特制了一些止痛消炎的药物,我已派人回大华岛取了,很快就能送到临州,这些日子,陛下只要保持卧床静养应该没有大碍。” 明霄左手端起小碗,如饮甘露般一仰头将那苦药倒入喉中。一线苦涩顺着喉管倏地烧向胸腹,明霄抿紧双唇将所有的苦都收入心底。 “双福总管,我们就这样一走了之是否会引起大夏的不满,毕竟这些日子得到大夏朝廷的诸般照顾。”唐怡将空碗放在托盘上,眸光微扫捕捉到明霄冷凝的表情。 双福踌躇了一瞬,看看明霄,轻声答道:“昨晚之事大有蹊跷,大夏与此脱不了干系,因事关殿下,我们只能吃个哑巴亏,无法兴师问罪,但却不能就这么算了,我总怕大夏是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此时离开正是时候!” 明霄的右手藏在袍袖之中,紧紧握拢,他可以很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中那个物件儿的形状,质地,明霄的双眼蓦地阖上,——昨晚发生的一切竟然并不是一个梦,那人,他,曾真真确确地存在过,曾真真确确地与自己无限欢爱! “关于父 王的身体状况一定要严加保密,但凡有人泄露内情,斩!”明霄声音不高,也未抬头,但他凝肃的声音却不容置疑,“此时对大夏应全面关注,回去后我将同父王商量,回调驻扎旧蜀的一部分兵力北上,加强夏楚边防,严防大夏趁父王病弱之际图谋不轨!”双福和唐怡都心里一跳,这一刻的明霄,杀伐决断,毫不迟疑,确实颇具王姿。 “此时朝中有刘季和王准两位丞相撑持,应该并无大碍。谢氏已去,其他人杀鸡儆猴轻易也不敢妄动。我的眼疾已愈,更不会疏于朝政。”明霄的声音更加低沉,仿佛已将他的全身心都凝聚其中了。 唐怡恻然后退,慢慢走出舱门,——坚持和无望的等待,似乎就是青鸾这一生的写照,似乎就是青鸾所能给予的全部的爱! “双福,你也先下去吧,我累了,想歇息一下。”明霄转过身去,眼眸半垂,轻声吩咐。 双福一愣,立刻躬身行礼,随后就倒退着离开了他的舱房。眼角的余光却仍扫视着那个单薄的身影,见他已斜身躺倒在榻上,面孔朝向里侧,一动不动。 双福黯然,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呀!他摇摇头,将舱门轻轻阖拢。 因眼盲而变得极其敏锐的耳力并未减退,听着双福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廊道尽头,明霄腾地翻身坐起来,随即又轻哼一声倒回榻上,经历了昨夜那场欢爱盛宴,他的身体已经吃不消了,再加上连夜赶路,颠簸劳顿,心神激荡,他此时早已精疲力竭了,——幸亏,幸亏当时用了玉簪花油,而他……也未爆发在……在自己的身子里!明霄的脸倏地飞起热浪,心里却冷冷地翻涌着冰水,被人偷袭迷骗,本该羞愤绝望,以死雪耻,为何他却仍能坦然自处,心神安定,除了无尽的疑惑和……遗憾,还有……还有隐秘的盼望,他竟并未感到屈辱和难堪, ——那人到底是谁?他难道懂得迷惑人心的巫术邪法吗?不然他又怎能化身为景生呢?自己当时虽未看清他的样貌,但那明朗的声音,那魅惑的体香,那从容倜傥的行动举止,甚至是他左手腕上的伤痕都与景生一模一样! 他蓄意劫持自己仿佛只是为了……为了和自己共享一夕之欢,如果他是邪恶的霪贼大盗——?明霄深吸口气,他又为何将自己送回寓宅,而不干脆敲诈勒索? 他的……他的语言温柔……动作……动作更是爱怜温存,明霄的心里暗涌奔腾,澎湃着即将穿胸而出,手指轻轻捻动,摩挲着手中握着的事物儿,举到眼前,慢慢摊开手掌,掌心 里躺着一个精巧绝伦的小瓶,只小指大小,竟由整块翡翠雕成一朵玉簪,明霄凑过去轻嗅,浓郁的玉簪花香萦鼻而来,极其爽净清透,这应该是最纯粹上乘的玉簪花精油,且不论那翡翠小瓶,单就这精油亦要十两黄金才能换得一钱!而这翡翠玉簪花瓶水头儿丰足,成色鲜翠,雕工绝佳,栩栩如生,恐怕更是价值连城,却……却被他用来干这勾当,还随随便便地就丢弃一旁。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对价值不菲的宝物不屑一顾,却巴巴地将个普通的璎珞项圈郑重地送给自己为……为定情信物!明霄掀开身下一直倚靠着的缎枕,拿出那枚金项圈反复察看着,——是因为,那项圈下吊着个小鸾玉坠儿吗?所以,他才特意去争了来送给自己?景生好像曾提过他在临州南市上买过一个粗玉小鸾,一直带在身边,却无缘送给自己,昨夜……他……他便借花献佛了……景生……! 明霄复又翻身拉开榻下的暗格,从中取出一个包裹,还未打开,已有一股极鲜明悠扬的香氛氤氲而出,明霄双手颤抖地打开包裹,里面赫然便是那身金毛狮被,明霄低头,将脸埋进那柔软的毛皮,深深呼吸,妄想记住那转瞬即逝的香味儿,——此人就是拥有高超法力的凡人,也断然无法将景生那独一无二的体香复制!这狮被已离开他的身体如此长时间,可香味依然浓郁鲜活,这绝非一般的幻术所能办到的! 想及此,明霄不禁心神朦胧地拧紧眉头,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此人为世上凡人。这个人若真实存在,那他的所作所为已不是神异所能解释!简直……简直匪夷所思!明霄轻轻阖上眼帘,抱着狮被躺倒在榻上,心中翻涌的波澜已变为咸涩的苦泪,他坚信昨夜之人便是……便是景生的魂魄……这个才是最合情合理的解释……他……是鬼魂……并非凡人! 就连他最后告别时对自己的嘱咐也和景生曾经的说辞如出一辙,明霄将脸埋入缎枕,他……昨夜说还会再来看自己的……景生……我必夜夜等你前来……前来与我缠绵欢恋……哪怕为此堕入魔道……也在所不惜! ******************************* 临州吴山北峰之侧有一观山小亭,临渊而建,形态古朴雅拙,历经时光的雕刻,原本的鲜明已变得斑驳。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残寒未消,疏雨过,彤云冉冉。亭中栏杆边跪着一人,身着雪藕色的锦袍,襟口饰有雪狐镶边,更衬得他的面色如雪瓷般明润,一双凤目水雾蒙蒙,低垂着,定定凝望着北峰下的 南楚王陵。 他,正是大蜀世子卫元嘉! “景生,我,从未与你一起饮酒,也不知道你喜好什么……”小元侧身拿起身边的小酒坛,“我就自作主张地拿了我最喜欢的桂花酿……景生……你莫嫌弃……这……这是我自己偷偷酿的……我专门潜回西川抱回来的……差一点就被那人发现了……” 小元絮絮叨叨地说着,轻柔婉转,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正和爱侣息诉衷肠,“……从小服侍我的哑巴老仆……教我酿桂花酒……他总是指着桂花树吱吱呜呜地比划……我后来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我娘……我娘就像是桂花……细小鲜白香润悠远……我……一直都没有机会和你喝上一杯桂花酿……今儿真高兴……你随意吧……我……先干为净!” 说着小元就俯身斟酒,在他面前的亭栏上放着两个玉白的酒盅,小元见了,心里一跳,这两个小酒盅还是那晚在夏阳的船上阿璟留下的呢,他事后随手就揣进怀里,一直小心地藏着,一路带到西川再带回临州,——阿璟——景生,他们到底是谁和谁?小元纤秀的长眉猛地蹙起,似乎被这谜语搅碎了心神,他拿起一盅酒,对着雨后初晴的远天,拜一拜,随即将酒举到唇边, “景生,我原本还不信……不信你已遇难,这些天与阿璟朝夕相处看着他的样貌就更不信,可……可我在台州抓了几个当时在场的水勇……还未用酷刑……他们就都招了……说辞竟完全一样……我又去了翔鸾殿……那青鸾果然是瞎了……也不知去了哪里治病……绑了几个宫侍……他们……他们都曾亲眼见过那件血衣……”小元嘴唇哆嗦,再也说不下去了,婉媚的凤目中溢出两行清泪,沿着他瓷白的面颊,滚滚而落,凌乱的视线穿越暮霭峰林投注在王陵之上,——那件血衣就埋在那里,那就是景生的全部了,他,生是青鸾的人,死,也将与青鸾同穴! 小元一咬牙,仰脸儿便将酒灌下了喉咙,醇厚馥郁的醉香哗地在舌尖儿炸开,而那一线冰寒炙烈却直烧下胸腹,似要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冷酒入愁肠,真真是痛彻心肺! “——啊,极品桂花酿,借一杯尝尝!” 就在这时,清润的话语骤然在身后响起,电光石火间,一幅竹青长袖已翻飞而至唰地卷起另一个酒盅,小元震惊不已,刚要劈手去夺,那玉白的酒盅裹在竹青锦色中微光一闪,如幻影般飞撤而去。随即便听到一声朗笑: “——好酒,只是还缺了些年光,要是铃铛儿在就好了。” 小元骇异地飞跃而起,急旋身儿,正正对上一双寒星般的美眸,辉映着亭外半空的霞彩,光华流转。 ——啊!他,他,他是卫无殇!小元浑身巨震,一口真气憋在胸口,再无力为继,他踉跄着飘身而落跌在栏杆旁。 无殇捏着酒盅,犹自品啜,他本就是被这清冽的酒香吸引而来,对那跪拜之人毫无兴趣,此时眼眸一闪,看清了危栏边站着的少年,不禁蓦地怔住,不敢置信地凝眸细看,见对面那一双婉媚的凤眸也努力大睁盯着他瞧,无殇身形微晃,眨眼间已欺近少年,那少年不躲不闪,坠入迷梦般呆望着他。 “你……你……”两人面对面,近在咫尺,无殇才恍然惊觉,他……他并不是真颜……但他……他又是多么的像真颜……,那秀媚的五官,瓷润的肌肤,浓密的乌发,那纤秀的身形,甚至是……他此时脸上悲愁哀怨又不可思议的表情都像入骨髓,这惊痛莫名的神情,一下子将无殇拉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夜,——他被阿恒压在身下猛烈入侵肆虐着,在药物的驱使下辗转呻吟癫狂着,朦胧间,珠帘纷动,真颜藕白的身影闯了进来,当时……当时在她的脸上……也是如此生不如死的表情, “你……你……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凄厉的嘶喊脱口而出,无殇倒退半步再半步,忽觉窒息,头颅里嗡嗡轰鸣,像有千万只虫蝇同时扇动着翅膀。 “你知道我是谁!景生死前那一晚我们还见过的,你就这么健忘!”小元不管不顾地大喊,悲愤而绝望,“你……你这混蛋……笨蛋……什么事都做不好……自己的儿子也护不住……你怎么就没保住景生呢?”所有的愤怒,积郁于心十九年的痛楚心酸于这一刻决堤而出: ——对面的这个男人,样貌俊美无俦,但他却枉为人父也枉为人主,丢下自己的儿子和国家,逍遥而远走,最后连……连景生也没护住,他不疼惜自己这个孩子也就罢了,但景生……景生弥足珍贵! 无殇看着少年的嘴唇开开合合,听着那控诉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大脑却于瞬间停摆,他不断地后退着,他拼命纠集心神,努力倾听着,那些字句清晰而锋利,像一枚枚钢针不停地扎入他的耳鼓,将他的神髓捣得稀烂;像一柄柄长剑劈面而来,刺穿了岁月凝固的伤口。 “你……你是元嘉……是元嘉……”他脱口叫出这个名字,却一下子茫无头绪,——元嘉,是谁?!他是谁?! “我是元嘉,是元嘉,你这混蛋,我是你儿子!”小元悲愤地大 喊,一双凤目熊熊燃烧,狂怒的火光一下子烧到无殇的心里去。 “元嘉……我儿子……怎……怎么可能……我……我明明看到了真颜的尸身……凉冰冰的再无知觉……真颜……我……我只有过真颜一个女人……怎么……怎么可能……”无殇喃喃低语,破碎而凌乱,像个坏记性的老太太,茫然无措地絮叨着,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的双眼涣散,眸光黯淡,整个人都失魂落魄地坠入了梦魇,踉跄着不断后退,不待小元惊叫,他已脚下一绊扑跌着摔出了亭外。 ——啊!小元惊悚地狂喊着飞身扑过去,眼见着他的身影像片枯萎的竹叶飘向深渊,“——啊啊——”小元只觉全身的血液哗啦啦地倒灌而起,直冲头顶,脑中一片空白,四周万籁俱寂,手脚冰凉震颤,全身却倏地飙出热汗。 就在此时,一条长练从山侧乍然飞起,金虹般扑向那个正在坠落的身影,长练似有灵魂,缠裹着那人儿直飞而起倏地隐入山侧的林莽。小元呆了一瞬,便疯了似的飞扑出山亭,纵跃着向山下追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不双更,鱼鱼们不用等了,俺昨晚又差点丢文,是诺顿杀毒软件造成的,它和word有冲突,搞得我昨晚一点多才睡呀,头晕脑胀中~~~ 人的身体很诚实,就像失忆后的景生,他的身体记得阿鸾,并被其吸引,不可救药地再次沦陷,对阿鸾来说也是如此,他虽被人迷惑,但身体在事后感觉并不猥琐,并不排斥,在他不知真相的情况下,他只能以鬼魂论来解释,这也是人大脑自保的一种功能,自我催眠,令自己坚信一个可能性,才能度过危机。 小元和无殇会怎样呢?这孩子终于爆发了,把他老爸整山崖底下去了,可怜的娃~~~ 第一百零八章ˇ 小元的脑中一片混乱,好像卷起沉重的涡旋,身体却轻捷如燕,半盏茶不到便已扑下半山,才拐过一块巨岩,就看到岩后的山道边有一碑亭,亭中站着一人,背影高峻,他怀中横抱着一人……半袭竹青的袍裾拖扯在地……似乎便是……卫无殇! “何人如此大胆,快将他放下!”小元不及细想,便高声大喝,胸膛急剧起伏着,恨不得立时便抢上前去将无殇从那人怀中夺过来。 背对着他的那人蓦地转身,小元一见不仅暗暗心惊,那人面容清逸,五官俊挺,身形矫健,隐有仙姿,神态更有种说不出的洒脱飞扬。他望着小元,上下审视,却并未回话,也未放下怀中紧抱着的人。 “你……你……你放下他……”不知为何,面对此人,小元忽然有些气短,刚才的理直气壮渐渐烟消云散。 “你是他何人?我为何要听你吩咐?”那人忽然开口,声音清越,如冷泉泠泠,眼睛向下微扫凝视着怀中人,眸光立刻变得柔和,无比依恋。 “我……我是……我……”小元的声音变得更加低微,刚才无殇的话已经完全颠覆了他的猜想,此时,他已不知自己和无殇还有何关系,小元懊恼地拧紧长眉,近乎凶狠地望着那人,真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将无殇从他手上夺下来,但那人骨骼奇骏,袍裾衣袂无风自动,一望便知他的功力深不可测。 小元不敢妄动,只能扬起下颌,狠声喝道:“你又是他何人,光天化日之下未经他允许便擅自强行搂抱,是为禽兽之举!”小元活了十九年,从未说过如此义正言辞之话,话一出口,竟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哈哈哈……”那人不怒反笑,手臂一收将无殇抱得更紧,小元却看得呆怔,没想到那人一笑,眉眼弯弯,真若春风拂面,暖阳映照,明媚得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允许,你这样子怎么像个护雏儿的老母鸡呢?我可不是老鹰,我是——” “——师傅!”还未等他说出下言,无殇已悠然转醒,抬眸一下子看到近在咫尺的容颜,不禁惊呼出口,挣扎着便欲起身。 ——什么?!小元大惊失色地望着放手松开无殇的那个男人,他……他他……他是太阳王的师傅?小元死死地盯着他,上下左右的打量,虽看不出他的具体年龄,但此人面目秀逸,断断不会超过三十岁,看着比无殇还年轻些,——师傅?怎么可能! 无殇刚刚站稳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坤——”,秀脸微扬,美目迷离。 那人一把扶起他,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脊,“——叫我孟郎。” ——呃?!小元浑身一抖,激灵一下寒毛倒竖,——孟郎?!怎么看他都像是只大灰狼! 无殇的星眸微闪,似已明白避忌,但,——孟郎?看看身边人殷切渴盼的目光,心里也是一激灵,退身半步,恭敬地开口:“师傅在上,请受无殇一拜!” 那位孟师傅万般无奈地望着与他保持安全距离的美人无殇,心痒难熬,却又无法可想,只能暗自诅咒自己的那位师傅,以致他老人家在天界繁忙的工作之余喷嚏不断。 “无殇勿需多礼,你……这些年还好吗?”小孟回眸望望小元,大眼瞪小眼,谁看谁都不顺眼。 无殇情绪激荡,又刚自悬崖上跌落,恍惚中一时没有发现小元,他黯然地呆视着远天,忽地想起什么,急切焦灼地说道:“师傅,我……我把花儿……” 小孟摇摇头,竖起一指,“关于那人儿,天机不可泄漏,一切要顺其自然,不可强其所难,也不可贸然搅扰,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你要放宽心,不需疑虑焦急,要……当心自己的身体……”说着那孟郎语音一变,无限缠绵,又欺身上前。 这次不等无殇后退,小元已一个健步冲过去拉着他护在胸前,一边与那虎视眈眈的孟郎对峙,无殇惊怔地扭头,一下子看到小元,猛地想起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不由得五内俱焚,心神迷乱, “鸾生……鸾生……我记得花儿说起过你的生辰……当时我就疑惑……没想到……没想到……你……你娘呢……真颜在哪里?”说到最后,无殇的声音已近凄厉。 小元搂着他,才发现他虽身材高挑,但却无比纤瘦,此时全身都在瑟瑟颤抖,更显赢弱,“我……我娘……”小元咬咬牙,“我娘早死了,生下我就死了,她就是被你的王妃真颜郡主下了碧血蛭盅,你倒问我真颜在哪里?”嘴里说着狠话,手臂却一紧,不由自主地将他更妥帖地收进怀里。 小孟不言不语,插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小公鸡护着大公鸡。 无殇浑身战栗,猛地转身抓着小元的肩膀,“你……你说什么……这是谁告诉你的……”随即秀眉一挑,美眸中闪出冷寂的微光,“难道是卫恒告诉你?他说的话你也信?你随便问问锦宫中任何一个宫侍,他们都会告诉你,你和真颜长得一模一样!她……真颜……才是你的娘亲!” 小元不敢置信地瞪视着无殇,妄图从他的眼中发现 任何欺诈的蛛丝马迹,但那双与景生十分相像的星眸中除了沉痛就是愧疚,还有无尽的愤恨和自责。 “我……我从小就只有一个哑巴老奴……没人……没人能告诉我真相……我……”原来大王设了这样残酷的圈套,从小便让自己痛恨亲娘,原来每当他想念娘亲时,只要照照镜子即可! 无殇双臂一收,反将小元搂在了怀里,紧紧的,深深的,嵌进心窝里,这是他的珍宝,从未疼爱过,从未看护过,也从未教导过,正自恍惚,猛然想起在平湖边听到的那不堪的动静,不禁手臂一松,颓然地向后跌去,消瘦的身子抖得像片枯叶,“……卫……卫恒……他……他……他侵犯了你……一直欺辱你 ……你一直在代我受苦……是吧……”无殇的语气如此笃定狂怒,根本不像在提问,他的眼神凶恶,暗火粼粼,视线穿透小元望向不知名的远方,似要将那里烧成灰烬。 小元担忧地望着他,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抿紧双唇,原本心中对他的怨怼愤恨也渐渐化为哀怜,——他本是一代有为明君,却因姑息宽纵而导致邪魔窥伺,最终国破家亡,一蹶不振,真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他的性格懦弱犹豫,但却善良温存,关键是:——他那么美,美得令人心疼,也美得令人心折,再无法对他苛责埋怨,似他这般的美人儿是只应被人爱恋的。 小元深吸口气,终于明白大王为何对他如此痴狂,如入魔障般无法割舍,卫无殇,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一个令人为他拼却性命也甘之如饴的传奇! 就在这时,那原本覆手而立的孟郎忽然飘身上前扶住无殇的肩膀,手掌在他的背上有节奏地拍抚着,坚定而温暖,像对一个处于失控边缘的幼儿,无殇如同被催眠了一般,渐渐地镇定下来。 小元双眼微眯,充满敌意地望着小孟,“你……你怎么会有如此年轻的一位师傅?”说着小元身形一闪,已贴在他爹的身后,随时准备将他抢在手中。 “啊,是……是这样……”无殇犹豫迟疑着,不敢转身,只是低垂下眼帘,“当年我中了卫恒的迷药,是……师傅救的我,又传授给我武功,甚至将自己的毕生修为都给了我。” 小元震惊不已地重新打量着孟郎,——他,他此时看起来也就是二十多岁的模样,那二十年前他岂不是个稚龄幼童!又谈什么‘毕生‘修为呢? 看着无殇那略显忸怩的神情,小孟心下大喜,以为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当年是如何救得他,紧声问着:“无殇,你知 道了我当年是如何为你解的恒春之毒了?”小孟眼巴巴地望着无殇,充满希望。 小元身子一颤,——什么?父亲当年竟被卫恒下了恒春? 无殇窘迫地瞪了小孟一眼,似乎是责怪他不该当着小元提及恒春,随即便淡然说道:“当然知道了,你给了我一粒碧色药丸,我服下后便毒解身安了。” ——啊?!这就是他所知道的呀!跟不知道是一个样儿!小孟泄气地继续诅咒当年抹去无殇记忆的师傅,——我不想位列仙班,我只愿在人间永远与无殇相伴! 小元也惊疑不定地望着孟郎,据他所知,世上并无恒春的解药,不然它也不会被天下人追剿,除非,除非是拥有景生那种特别的体质,想及此,小元不禁更加凶狠地瞪视着小孟,——难道这个油头滑脑的家伙也身负异禀能以身为药吗? 孟郎看着小元充满敌意的眼神,第一次露出赞赏的表情,再看看身前迷蒙慵懒的人儿,心里一软,——这家伙当真糊涂,连你儿子都想明白了,你竟还一无所察! 小元长眉一挑,手臂前伸又将无殇揽入怀中,随后便纵身后跃,“你……你为何总是追问他解毒之事?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好了,鸾生,不要再提了,你……”无殇忍无可忍地打断小元的质问,侧眸苦涩地说道:“鸾生,我虽是你的生身父亲,但却对不起你,罪孽深重,不敢求得你的宽恕,你……你若恨我……看不起我……可以……可以不叫爹!” 孟郎看着他悲苦无助,愤恨无依的模样,心如刀绞,知道他在儿子面前感到羞愧难当,不欲再提旧事,便体贴地闭紧双唇,不再与小元抬杠。 小元的心肺都像被人捏住揪扯着,他略探头,便看到无殇低垂的眼睫上凝结的雾气,这么多年,他独自背负着罪孽,不得救赎,已濒临崩溃,而唯一的希望,——景生,也遇害身亡了,这几个月来,他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想起景生,小元双臂微颤,揽着无殇靠在亭柱上,“爹……” 无殇脑中嗡地炸响,火花飞溅,他一时失措,竟忘了回答,——花儿也会叫爹,那都是他有难事相求时的特定呼唤,花儿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爹,你刚才说……说你只有我娘一个女人,那景生又是从何而来呢?”小元将憋在胸口日久,已快化为恶瘤的疑问说出了口,静等命运的裁决。 “是我抱给你爹抚养的,以免他一心求死,不愿独活在这世上。”孟郎 语出惊人,声音却异常平稳,他站在亭边,迎风而立,衣袂在晚风中猎猎翻飞,好像他随时都将御风飞去。 “……什么……你说什么……”小元倏地松开无殇,跃身而起扑到孟郎的面前,“你……你是说景生并非我爹的亲子!” 孟郎摇摇头,“他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子,你还老想着要干掉他。”小孟咬牙切齿,声音却低不可闻,只有与他贴身而站的小元能听到。 “我……我……我怎么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小元怒目回视,心里总是对他爹这诡异的师傅不能接受。 “那他就知道这其中的曲折了?他当年才十六岁,比你如今还小得多,突遭大难,除了为人良善,医术高超,无殇当年并无一点武功,真正是任人宰割,他虽然不是一个好君王,但他绝对是个好人。”孟郎说得情真意切,小元瞪视着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缓和,但却依然有点不以为然, “你当年多大,七岁?八岁?就能传给我爹高深的武功?”说着便又挑衅地上下逡巡打量,怎么看小孟都是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儿! “鸾生,不得无理,咳咳,师傅他,咳咳……”——师傅他便是坤忘神君,当年就是这个模样,如今依然未变,无殇心中感叹,却无法宣之于口,时光如白驹过隙,早已物是人非,只有诸神能仙颜永驻。 小孟似乎看出无殇的自伤,立刻温存地开口,“无殇不必自苦,我自有办法能令你——”下面的话实在无法出口,孟郎的心却悠悠而动,只要……只要我们爱恋欢合,你自然便能留住岁月! ——他是天上的仙,却痴爱世上的这一人,此事,大于天! 小元看着孟师傅脸上神魂不属的痴迷样儿,危险地眯眯眼,迅速回撤到他爹身边,伸臂揽着他,护在臂弯儿里,眼睛却依然警觉地盯着孟郎,“那你是从哪里抱来的景生?他的父母家人又是何人?” 孟郎头疼地看看对面炸毛儿的‘小公鸡’,又想起当年自己师傅干的好事,真是苦不堪言,看来要想重获无殇需经历千难万险,恐怕比仙职晋级考试还要难! “鸾生,此事师傅也不知晓,小花儿当年是师傅的师傅交给师傅的,然后,师傅又将他交给我抚养。”无殇无辜地说着,没有发现搂着他的儿子已经脑门儿冒汗,“小花儿……他……身负使命……其中玄妙……凡人难解……我也从未追问过他的身世……如今他升化了……却不知魂归何处……” 无殇的声音渐渐低微, 小元却听得心惊肉跳,额上的汗津津而落,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跃着,他咽了一下口水,才发觉喉咙干涩,像塞满了尖利的砂石,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间艰难地迸出:“爹……我……我……我看到了景……景生……不不不……是……是阿璟……啊……”小元嘶喊一声,终于忍受不住巨大的压力,侧头狂乱地看着无殇,“我……我也不知道他……他到底是谁……他他……他长得很景生一模一样……但他……他却完全不记得我了……” “什么……你……你说什么……”无殇呓语般地轻问着,仿佛是不敢置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 “我说我看到了一个人,和景生长得一模一样,连身上的伤疤都完全一样,他就是当今大夏圣上华璃,但他……他又说自己另有乳名叫阿璟,可他不认识我,也不记得任何与景生相关的事情,他……他到底是谁?景生又是谁?难道他们俩是孪生兄弟吗?”小元的声音出奇地镇定,与所述内容形成强烈的反差。 无殇的面容倏地变得煞白,褪尽一切血色,他的唇角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若不是小元用力扶着他,无殇早已扑跌在地了,他的身子一向瘦弱,这些日子接连遭受打击突变,一直徒劳地奔波于各地寻找小花儿,今日又与小元相认,此时再得知此事已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鸾生,你再追问下去,你爹的命也没了。”孟郎忽然开口,他一直默然静听,仿佛事不关己,此时看到无殇惊惶失措的惨状实在不忍心,淡然插言道:“无殇,关于花儿,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吗,万法不离其宗,你不要自寻烦恼,一切顺其自然,才能修成正果,他是谁,谁又是他,并不重要,你教养了他,爱护了他,已经足够,一切莫强求,随缘吧。” 无殇怔怔抬头,已泪流满面,深吸口气,才勉强说道:“如果这就是我和他的缘分,如果只有忘记我们才能成就他的大业,那就顺其自然吧,但我……我还是想去看看他……太……太想他了……”——从一点点大襁褓中的小肉团,到会叫会笑会亲吻他的脸颊,到相依为命互相扶助,他与花儿度过了生命中一半的时光,叫他如何能不想。 小元对他们之间的对话似懂非懂,心中冷热交集,疑问似海深,但已明白一时得不到答复。 孟郎点点头,神情了然而疼怜,“你去吧,只要记住顺其自然莫强求即可,一日为子,终生为子。”最后的话已几近泄露天机,但为了他心爱之人不受苦楚,孟郎也豁出去了,唯独担心师傅又罚自己加班,以致误尽无殇 的终生。 “临州于东安,水路加旱路,最快也要十几天才能到达,我送你们一程,路上好有个照应。”小孟的话音一软,眉眼弯弯地笑了,再次闪了小元的眼。 小元不领情地眉毛一横,立刻警惕地将他爹往怀里收了收,“谁要你送一程,我会照应我爹的。” ——得!小孟师傅变成第三者了! “鸾生,师傅是……咳咳……呃……是好意……”无殇当然知道孟郎的一些底细,只是不方便说罢了,此时看儿子给他难堪,倒不好意思了,赶紧解围,“师傅和花儿的来历总有些关联,有他同去我也安心。” 无殇说得轻声细语,小孟已听得喜笑颜开,复又苦恼地盯视着小元,——看来这孩子一路上都不打算放开他爹了,看来他势必将自己看成是捉鸡的老鹰了! “天色不早了,我们这就上路吧。”孟郎招呼着,率先举步走出碑亭,姿态飘逸,小元不甘示弱,半抱半拉着无殇也跟着跃出小亭。 “我们先去找个客店……” “为什么……我们可以连夜赶路……” “你以为你爹是铁打的……他现在需要休息……” “……” “两间上房……” “我和我爹住一间……” “我们是师徒……需同住一间……我要考他功夫……呃……算了吧……你别这么瞪着我……我自己住一间……” “买三匹快马……” “客官……只剩两匹了……” “我和我爹同骑一匹……” “……呃……你和你爹是连体人呀……” “咳咳……你们两个有完没完……这一路上被你们吵也吵死了……!” “……” “……” 作者有话要说:当年小孟同学的师傅(秃顶神仙老头)将小孟以身为药替无殇解毒的记忆从无殇脑中抹去了,所以,无殇不记得自己曾和他有过亲密关系。于是,小元大战小孟辽! 鱼鱼们呀,给俺点泡泡吧,给俺点动力吧。谢谢大家了。 第一百零九章ˇ 大夏历正月十五,月出王山,明辉远照,人静夜久凭栏,风灯凌乱,愁不成眠。 景生在翎坤殿和娘亲一起用了晚膳,又陪着娘亲来到凝华苑看了宫制灯会,和愁眉他们猜灯谜,放烟花,努力地欢乐戏耍,因为太努力,便落了痕迹,最后连端午都瞧出端倪,悄悄地拉着卫无暇问: “我怎么看着皇上这些日子不太对劲呢?不是一个人出神发呆,就是一个人闷闷不乐,如今又开心成这样,可怎么看都觉得他笑得非常勉强。” 卫无暇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璟,见他手举夜光杯在灯阵中扑来闪去,好不快活,但,他的背影,看起来却如此孤单! “阿璟他……呃……会不会是……春天来了……”卫无暇双眼微眯,唇上慢慢漾起一个浅笑,“他……是心里想着什么人呢……还是想要什么人……”卫无暇越看越觉得自己猜得正确,阿璟这孩子大了,春情萌动了! “——啊!真的!”端午双掌互击,开心地笑了,觉得心上压着的那块大石终于放下了,“可算是盼到这一天了,当初他要遣散那几位选侍我还担心来着,这不很快就又要添人了,也不知皇上喜欢啥样儿的,这可得好好张罗张罗……”端午欣喜地原地打转,喃喃自语,却被卫无暇一句话阻住了兴头儿, “你别高兴得太早,我看此事没那么容易,寻常的人儿阿璟看得进眼里吗?” “那……那怎么办?”端午一下子泻了气,看着灯火映照中华璟俊美无俦的身影,也微微犯愁,——是呀,似他这般风华无双,又有谁能配得上呢? “你……觉得鸾生可好……?”卫无暇轻不可闻地问着,端午却心中巨震,难道娘娘不等查明真相了吗?难道娘娘对鸾生的身世已十分笃定了吗? “好是好,要说样貌性情都十分的好,只是这孩子心事太重,我怕他……他在咱们这里呆不住……”端午略显惆怅,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到那孩子了,还真挺想念的。 卫无暇双眼灿亮,凝望着宝蓝色的夜空,“他的苦,他的仇怨,他必须去面对,去了解,等一切安然后,他会回来的,我从他眼中能看出他对璟儿特别的心思,那种迷恋,从我第一次见到鸾生就注意到了,绝不会错!” 端午点点头,深有同感,“嗯,我也发现了,每次他看着皇上,都是宝贝地不得了的神情,恨不得化在璟儿身上才好似的。要是……要是他真是咱王上之子……那……那可真是美满姻缘……那坤山奇谭上不是 说……不拘男女……只要是龙魂命定之人……就可……就可……” “嘘——”卫无暇笑眯眯地竖起食指,截断了端午的轻言细语,“这命定之人大有玄妙,万不能搞错了,不然……不然……咱璟儿可要绝后了。” 端午紧皱眉头,双手紧紧互握,“对对,我明白这个玄机,可是,这男人如何……咳咳……我还真是难以想象……会不会只是一个传说呢?” 无暇下颌微点,指指远处光彩照人的华璟,“若是没有璟儿和阿璃神魂合一之事,我也快将那奇谭当成神话了,可如今,我却是万分信服的。” 端午眼睛一亮,——是呀,如今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呀!“如果鸾生是王上和真颜郡主之子,那他身份尊崇贵重,又是您的姑表亲,我看皇上对他也甚好,难道这还不算是命定之人?” 卫无暇苦恼地皱着眉,疑虑重重的说道:“我也是这么琢磨的,可……可那箴言中说得太过笼统……只命定之人四个字……又没说如何分辨判断……怎么才算是命定之人呢?” 端午轻轻地一拍巴掌,讪笑地斜睨着无暇,——娘娘还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您怎么又钻牛角尖了?所谓命定之人,当然就是能和咱皇上心心相印,两情相悦之人了。就像前面那几个,他见都不见就都打发了,自然便不是命定之人了呗,所以说,此事还要皇上亲自参与甄选才行,咱们俩再如何焦急也是白搭!他若真对那鸾生中意,终有成就好事的那一天!咱们就等着抱娃娃即可!” 卫无暇噗地一声笑了,愁闷的胸臆间似透进一丝亮光,挑眉斜睨着端午,“你倒是想得美,这娃娃如何才能抱得上,我可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端午也笑了,轻声嘀咕着:“这还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此时月华似锦,照在临水而建的花榭上,冬日虽无花,却有彩灯千盏,月光辉映着灯光反射在太明池上,竟如流霞溢彩的一片琉璃幻境,大铃铛儿飞掠过水面,七色锦羽宝光灿灿,围绕着景生打着彩漩儿,模样儿欢欣雀跃。 卫无暇一眨不眨地遥望着华璟和大凤,——水到渠成!说得简单,其中却有千难万险! “阿璟看来便是那注定要一统天下之人,虽有箴言昭示,但我还是非常担心,此时大蜀情势混乱,东川为南楚所占而西川还在旧蜀残将手中,至于南楚就更是形式复杂,真不知将来璟儿要如何收复江山。” 端午也 凝目观望着花榭上的灯景,一边斟酌地问道:“是呀,元春之日那明青鸾忽然返回临州,除夕时武王便下诏宣布由太子监国,明青鸾代武王往家庙大祭,算是差不多正式继承了王位,娘娘你说,这是因为武王突发重病还是因为青鸾眼疾痊愈了” 卫无暇心里一抖,像是被人捆住了心肺,一时竟喘不上气,“我……我猜他早有此意……只是……只是青鸾突患眼疾才不得已推迟了这一计划……青鸾即已痊愈……他自然……自然要放下担子修养旧伤的……明青鸾毕竟已经成人了……也应该为其分忧了。” 端午侧眸看着卫无暇变得阴郁的面色,怅然暗叹,——娘娘刚刚还在为儿子将来如何一统天下而焦虑,此时却又心心念念地担心起这个‘他’,只愿‘他’一切平安,情之所动,当真神秘莫测。 “我总觉得璟儿未来的命定之人与他肩负的使命息息相关,不然坤山奇谭中的箴言也不会将此特别写明……”卫无暇似乎也感到了自己的失言,拿起几案上的攒枝银铜梅花手炉抱在怀中,“但愿不要太曲折坎坷,但愿璟儿能幸福美满。” “母后,铃铛儿困了,它喝了太多梅花酒,我想先会咸安殿了。”就在这时,华璟轻捷地走了过来,暖笑着说道。 “你赶紧回去吧,今儿一直陪着我也够辛苦了,我看铃铛儿也吃不消了。”卫无暇站起身,伸指轻弹着大铃铛儿的羽冠,那胖鸟窝在景生的怀里,醉眼朦胧地咕哝了一声,就将小头缩回翅膀底下酣然入睡了,长长的尾羽拖扯在景生的胸前,像最瑰丽的绣饰。 “母后,您也快去休息吧。”景生微行一礼便转身走出花榭,愁眉苦脸立刻跟了上去。 穿过九曲回廊,丝竹雅乐的鼓噪之声渐渐消隐在空气之中,景生脸上刻意浮现的淡笑也消失在冷峻的面容之后,他抱着铃铛儿快步急行,忽然觉得空气稀薄,胸中窒闷难耐,——今天是元宵,青鸾,你可还好?是在众美环绕之下赏灯猜谜?还是在独自借酒消愁?又或是……与人暖帐狂欢?一想及此,景生就觉得痛不可抑,太阳穴突突跳动着,恨不得此刻就飞去南楚! “明青鸾除了那位死去的承徽,可有其他后宫?”话音出口,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如此低沉生硬。 愁眉和苦脸面面相觑,心里都紧紧地绷着,自从他们回到东安,每到一人独处之时,万岁爷的脸色就没放过晴,一直是雨云积压,只是在听说青鸾眼疾已愈的那一刻,他才又露出欢颜。他更加勤力地处理政务,成效 显著,有如神助,好像只有如此,才能令他暂时忘记那个翩然远去的人儿,但也正是如此,才更令人感觉心酸,此乃万古情愁,如何能消减! 想了想,还是愁眉开口答道:“此事清平阁早已查证,青鸾殿下此时并无其他后宫,自杜华死后,他就不曾再纳入新人。” “这还是他离开夏阳前的情报,如今十几天已经过去了,他已是监国太子,如何能知情况没有变化?”景生的语气近乎严厉,他再次感到吃惊,他好像还从未如此苛责过。 苦脸一缩脖子,冲愁眉眨眨眼,——陛下这次算是完了,落入那明青鸾的情网,再也挣脱不出了。 “我已吩咐他们随时将新情况上报,此时还未收到信报,就说明一切照旧,并无变化,我想青鸾殿下此时一定忙于政务,无暇他想。”愁眉竭尽所能地宽慰着自家陛下,实在不忍看他为情所困。 景生停顿了一瞬,并未回身,只略偏头,抱紧怀里的铃铛儿,“三月惊蛰后的春狩可安排妥当了?礼部已发正式照会邀请青鸾来大夏了吧?” 愁眉苦脸跟着停下脚步,苦脸上前半步恭声回道:“爷放心吧,兵部早已照爷的布置安排妥当了,名为春狩,实为演习,所有箭矢去掉箭头,演习时所用兵器均为木质,既不会伤人也可反复使用,火器不装弹丸,只演练阵型和发射动作。至于给南楚青鸾殿下的照会,礼部在节前就已派秦舍人亲自送去临州了。” 其实所有这一切景生都早已知晓,他只是无法平定蠢蠢欲动的心,“你们说……他……他会来吗?”景生小心翼翼地问着,声音含着期盼与祈求,——这次青鸾若是真的来到东安,神佛保佑,让他留下吧,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吧!这是一个疯狂的梦想,近乎荒诞,所以更显绝望。 “爷,他会来的,一定会的,南楚绝不至对此邀请置之不理!而且,就是看在秦书研的面子上,青鸾殿下也不会一口回绝的。”愁眉笃定地回答着,心里却毫无把握,此时南楚情况微妙,武王十有八九是重病不起了,在此紧要关头,明青鸾不见得有闲心来大夏参加春狩。 “他来也罢,不来也罢,我总要见他一面,当面问问清楚,他若避而不来——”景生咬着牙冷声说道,“——他若不来,我就亲去临州!” 景生至今不知他与青鸾欢爱时青鸾叫的是谁,——是他吗?——不是他吗?——那又是谁?青鸾看似清心寡欲,但……但那次他又魅惑如妖……令人欲罢不能! 那晚的每一个细节都已铭刻在景生的心中,非但没有冷却,反而越烧越烈,每到夜深人静之时,所有那些悸动,喘息,轻吟和身体的纠缠欢合都会重现,历历在目,令他癫狂痴想,夜不能寐! 渐渐的,随着时光流逝,对他肉体的膜拜已慢慢渗入血脉,侵入灵魂,整个灵魂都被青鸾牵引,盼望能和他相知相守,盼望能和他相亲相爱,有时,景生又奇异地感到,他们早已相知相守,他们早已相亲相爱!这混沌纷乱的相思,已使景生几近疯狂。 愁眉和苦脸听到他决绝的回答并未惊讶,这似乎是个顺理成章的结果,这些日子他们陪着皇上一起煎熬焦灼,也已快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俩日日祈祷,只盼秦书研能说服青鸾前来东安。 这时,他们已回到咸安殿的后苑,刚刚踏上回廊,就听一声温润的轻唤乍然响起,“花儿……小花儿……”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双更,后一章我马上贴出来。 阿弥陀佛,咱们小鸾儿不会有娃了吧?那啥,景生xx完射在哪里了?俺好邪恶呀,55555555555~~~,阿弥陀佛~~~ 第一百一十章ˇ 景生猛地愣住,脑中渐渐腾起气旋,他恍惚地循声望去,发现在回廊旁的□上站着一个人,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身上,为他修长奇秀的身影镀上一道光晕,景生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愁眉苦脸骇异地刚要出声制止,就见晃眼间,蜀王世子卫鸾生已闪身而出站在了那人身旁。 卫无殇望着斑驳的月影中渐渐走近的那个少年,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自台州山林水潭边一别,他与小花儿便天人永隔,再无觅处了,此时骤然看到花儿踏着月色向他走来,无殇只觉如身临幻梦,已分不清天上人间。 景生直视着那人的眼眸,即使暗夜中也隐然有华彩流动,一步步地走近,也一步步地更加迷惑,他明明对此人感到万分熟悉亲切,但大脑却像丢失了记忆芯片的主板,完全不记得与此人有关的任何事情,他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蛟纱,看似清晰,实则晦暗,看似轻薄,实则厚韧,扯不开,剪不断! “你……你在叫我吗?我……我是花儿?”景生已与他近在咫尺,困惑地问着,丝毫没有发觉这个问题是多么的奇怪,他转身将怀中抱着的铃铛儿交给愁眉,发现那人眼眸倏地一亮。 无殇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他有与小花儿一模一样的脸庞,甚至连星眸中动人的星彩也如出一辙,但他的神情如此困窘疑惑,还隐隐带着痛楚,似乎转瞬就将跌入记忆的深渊。无殇仍然无法从震惊中醒转,原来这竟是真的,十七年来他一心一意抚养的孩子竟是妹妹无暇之子!只是此子已非彼子!不知这是天意所为还是造化弄人! 无殇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本能地感到若是出言不慎,可能转瞬间就能令这位少年失控,迷失在疯狂的自我猜测与自我否定之中,一下子又想起孟郎的叮嘱,无殇咬咬下唇,轻声开口:“你喜欢小花儿这个名字吗?” 景生想笑,想摇头,——小花儿?这是多么古怪的名字呀!但他的意识却不受控制,鬼使神差般的,他竟点点头,也许是月色使然,此时月华似练,他已受到盅惑,连愁眉和苦脸也忘了行动,那青衣人姿容秀逸出尘,好似身怀法力。 无殇的脸上倏地浮起淡笑,眼中华彩大放,景生竟一时恍惚,脱口而出:“老大!你是老大!”随即又窘迫地略低下头,——老大?他真的称这俊美男人为老大了吗? 愁眉苦脸也是大惊,当今大夏圣上竟称呼此人为老大?当真不可思议!无殇一时狂喜,刚要举步上前搂住小花儿,却突然在他眼中看到了更深浓的困惑,不禁停下了脚步 ,心,一点点地下沉再下沉,——他的宝贝并未真的记起他,刚才的呼唤只是一个漏网的记忆碎屑罢了。 ——嗯?景生苦笑着捋捋头发,难得地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羞涩,“先生莫怪,是阿璟造次了……”他自然而然地自称阿璟,听得愁眉苦脸双眼大睁,却又不能出言制止,“我……去年六月间从树上跌落……之后好像就总有点健忘晕眩……先生定是我曾经的故人……”景生苦思冥想,脑中灵光再现,他蓦地挑唇欣喜地笑了,“我记起来了,老大是教我医术和武功的师傅!” ——啊!愁眉苦脸大惊失色,他们从小便寸步不离圣上,陛下何时有过这样一位神仙似的师傅呢?再一细想陛下这小半年来的巨变,看看面前的所谓师傅,愁眉苦脸都暗自心惊,陛下定非凡人……说不定……说不定神思一直飘于物外修炼……去年终于修成正果……精魂破茧而出才有了此时的成就!不觉对那青衣人都肃然起敬,说不定他真是陛下在天界的神仙师傅呢。 无殇和小元却觉得黯然神伤,十七年相依为命的岁月不知遗失在那个角落了,又或是被心锁尘封,正自难过,景生已经踏前一步握住无殇的双手,攥在掌中,眉头微蹙,极之自然地嗔怪道:“怎么还是这么凉,”手指上拂摸摸他的袍袖,眉头拧成个结,“老大,你怎么又穿这么少?才元宵就只穿夹袍了?”说着就脱下自己身上裹着的锦呢滚雪貂皮的风氅,顺手给无殇披在肩头,又为他系好锦带,仿佛这是他早就做惯了的事。 无殇略仰着脸儿,唇角牵着丝笑纹,眼睫却早已一片湿润,小元悄悄退后,脸上的神情悲喜莫名,此时的景生与无殇,眼中再看不到周遭其他人的存在,他们俩自身的强大气场将别人都屏蔽在外了。 愁眉苦脸已经看得呆了,完全忘了该如何反应,他们还从未见过皇上对任何人像对这位青衣先生般关切爱护,好像还带着点与生俱来的依恋,那是只有经过了岁月的琢磨才能呈现出的情感光泽,神秘而深刻。愁眉苦脸对视一眼,都已相信此人必是皇上神修的师傅了。 景生也隐隐觉得惊异,但面对他,一切行动言笑全都出自真心,并无半分勉强做作,并完全不经大脑,只靠本能牵引,“你若是觉得好,就叫我花儿吧,我一点都不介意,我还叫你老大,可好?”景生仍握着他凉沁沁的手,轻轻地摇着,像个与大人失散多时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与此人到底是何关系,但却万分肯定他们之间有种无法割舍的牵系。 无殇不说话,只深深点头,— —他的花儿,眼眸中的星辉更加灿亮,身姿更加劲健挺拔,神魂归一后竟连功力也更深不可测了。 这时,景生才转眸看着小元,松开无殇的手,“小鸾,你可回来了,本来我以为会和你一起闹花灯呢?”又看看无殇,“你们一起来的?你们是——” 小元咧嘴笑了,笑得苦甜参半,指指无殇,轻声说道:“他,也是我的老大。” ——哦!景生了然地点点头,他也是小鸾的师傅!“那咱俩除了是表兄弟还是师兄弟啦?只是不知是谁先拜在师傅门下的。” 见他问得一本正经,小元和无殇全都头疼地微微抽筋,——这,这还真不是个立刻就能想明白的问题,若从血亲的关系来看,似乎还是小元占先, “阿璟,是你先拜入师门,你是我师兄,师兄在上,请受鸾生一拜!”小元嘻嘻笑着,煞有介事地俯身便拜,无殇皱皱眉头,若有所思地看看儿子。 景生一把拉起他,又回身揽着无殇,“小鸾你倒会说话,那就随我回咸安殿吧,今夜我们一醉方休,老大,我去年夏天酿了桂花酒,你肯定喜欢。”景生心里一跳,他怎么会知道师傅独嗜桂花酒呢? 无殇淡笑无声,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那是你的寝殿,我们可不方便随便出入,还是改天你来鸾生的住处,带上你自酿的桂花酒,让我尝尝你的手艺有没有长进,我们再一醉方休,可好?”无殇又探头看看在愁眉怀中睡得正香的胖铃铛儿,唇边的笑纹加深了,“到时候你把铃铛儿也带来,我们一起试新酿。” 景生爽然一笑,似乎毫不奇怪他也认识铃铛儿,“一言为定,我必践约,老大也快去休息吧,我看你面有疲色,你们先走,我在此目送一程。”说着景生便站定,向他们轻轻摆手。 小元和无殇微微行礼告辞,便转身携手飘然而去了,去得稍远了,小元才嘟嘴嘀咕着:“爹你真偏心,看来看去还是更疼景生。” 无殇疼怜地轻拍他的肩膀,“你就快变成个醋坛子了,看谁都不顺眼,花儿刚才还说我脸色不佳,都是叫你和孟……咳咳……孟师傅闹的,没睡一天安稳觉!” 小元嬉笑着松口气,紧攥着他爹的手,“爹,我瞅着那个小孟贼眉鼠眼的,对你没安好心,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懒散糊涂,你可一定要对他提高警惕,幸亏他师傅找他有事,不然今晚也睡不成安稳觉。”——这一路北行而来,小元为了防狼,不知花费了多少心力。 无殇 羞窘莫名,哭笑不得,想起孟郎,心里虽漾起环环涟漪,但却仍正色说道:“鸾生不得无理,孟师傅他并非常人,对我……更不会别有它意,以后休再提起。” 小元在心里狠狠地叹口气,万分无奈,——爹就是因为这种纵容憨直,后知后觉的脾气,当年才着了卫恒那魔头的道儿,事到如今竟还不吸取教训,好在现在有自己护着他,看谁还敢放肆! 无殇不理鸾生的打算,忽然站住脚步,扶着他的胳膊,迟疑了一瞬,还是面色凝重地说道:“鸾生,我……看出你对花儿的心思了……这一路上我都忐忑不安……刚才……总算是证实了……鸾生……他……”无殇实在不忍,双手微微颤抖,——花儿就是永远记不起阿鸾,也不会爱上鸾生,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交集。 小元垂下眼眸,嘴角倔强地抿紧,“从前他和阿鸾也就罢了,我愿赌服输,可如今,他……他脑中一片空白,没有先入为主之情,为何我仍然没有机会?” 无殇看着儿子绝不甘心的神情,痛苦地拧紧长眉,“鸾生……此情自有天定……只讲缘分……与……与机会无关……”——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小元气恼绝望地拂袖而去,一边回头狠声说道:“爹你就是偏疼景生,总想把最好的留给他!” 无殇追上前去,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对我来说,最好的就是你,我怎会不愿意你和花儿永结同好,只是……只是……”——只是天意难为呀! “我命由我不由天!”小元嘶声轻喊着,“从小我便野生野长,从没有哪片天照拂过我,我……” 无殇蓦地退后两步,神色无比痛楚,“孪生,从前你身受的苦楚,我必将严惩卫恒,我必身坠炼狱以赎罪,其实这对你来说已毫无意义,别管是我还是卫恒,所有伤害过你的人,就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挽回你的痛苦了,但此时,我却仍然妄想为你阻挡未来的伤痛。我自己怎么都无所谓,天也好命也罢,我才不在乎!但事关于你,我却……却不敢不信!” 小元踏步上前,眼眸低垂,声音苦涩,“我从不求佛拜神,可我……我此时却真心盼望神佛慈悲,能帮景生恢复记忆,哪怕到时他痴心深爱的只是青鸾,哪怕到时他与我只情同手足。” 无殇仰头望天,想振声高喊,喊出心中淤积的忧伤,可最终,他只是将小元轻轻地揽入怀中,轻轻地拍抚着他的肩背,“孪生,能与他情同手足已弥足珍贵了!”——有多少 人,根本无法求得手足之情呢! **************************** 景生踏着月光走向咸安殿,心神恍惚而愉悦,自从与青鸾分别后,他还从未如此轻松过,“看到了吧,我老大,就是我给铃铛儿找的美人儿了,有了他,铃铛儿就不会总缠着我了,哈哈哈……” 愁眉苦脸齐齐抹汗,一边低头看看呼呼大睡的胖凤凰,——那是当然的,仙鸟儿自然亲近仙人儿,今晚可谓是得遇奇迹了。 “我看老大那人低调含蓄,一定不喜人搅扰,所以,今日之事——”景生回头看看他俩,“——明白了?” “——明白了!”愁眉苦脸毫不含糊地齐声回答,——此事太后千岁和端午姑姑就无需知晓了。唉,虱子多了不怕咬,关于明青鸾,他俩已经隐瞒了一回,再加多这一宗,也不为多! 作者有话要说:景生和大花相依为命17年,从出生到成年,所以,他对大花的潜意识更加深刻,而他虽然深爱阿鸾,但真正相处却只有3天,还基本都在床上消磨,两人其实还有很多不了解之处。 鱼鱼们呀,冒泡泡呀,俺已经很很努力了呀,你们多给俺点鼓励,好不好?谢谢大家了。另外,景生在前世曾有一个孩子,但那是在他不知情,被使用了药物的情况下孕育的孩子,甚至他自己都一直不知道他有孩子(第一章),对他和对孩子都很不公平。所以,今生,我想给他一个有爱,被祝福的孩子,他和阿鸾的孩子,但我知道很多亲雷男男生子,我可以在正文写,也可以在番外写,还没决定,但我真的很想很想给他们一个孩子。我可能真的对景生比较偏心。如果亲们不喜欢,我可以放在番外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ˇ 大夏历三月初九,惊蛰刚过,正是大地回春,草木萌动之际,东安城涞河水畔人流熙攘,寻春踏春之人络绎不绝,只恐春去匆匆,徒将春留! 东安城里的涞河水域虽不如临州夏江那么风流蕴藉,但仲春时节,河堤上杨柳飞花,桃李成阵,熏风纤纤,繁红点点,吹皱碧波。宽阔的河面上画舫竞游,花舸争流,富商巨贾和文人雅士当仁不让地攀比风流,放眼望去,倒也是一派富丽繁华景象。 “我看这涞河虽气象万千,但此时却流于俗艳,若论风采气势仍比不得夏江!”一个圆滚滚状若肉粽之人,站在一艘画舫二层的长窗旁,手摇小折扇,啧啧慨叹。 “老大,这次叫你来可不是游河赏景的,是——”一位绯衣少女走上前来,递给他一副双筒望远镜,“是叫你来好好看看——他——”说着就抬手一指,指向从河西漂流而来的一艘小型画舫,影影绰绰的,画舫的楼舱里似乎正有几个人在谈论说笑。 那小胖子抓过望远镜,回头儿冲女儿一笑,“放心吧,小怡,你爹我可是护龙族族长,对龙魂宿主之人,一望便可知晓。”原来此人正是唐门大当家唐窦,而那位绯衣少女就是唐怡。 青鸾眼疾痊愈后,唐怡便告辞回到了大华岛,除了主持岛务,主要负责与南楚密切合作海防和远洋商务。为了寻找龙魂,唐窦和其他几位女儿都已在外奔波了好几个月了,但却一无所获!一个月前,他们终于得到卫无殇的消息,欣喜只余又全都有点不敢置信,便趁着明霄前来东安参加春狩之际赶到东安,一窥真谛。 “小怡呀,我怎么总觉得双眼弹跳,心慌意乱呢,咱们一直在南楚和大蜀寻觅龙魂,甚至连南洋也派人去搜寻了,就是完全没有想到大夏,怎知那花儿竟与大夏有如此渊源呀!”唐窦半生精悍,此时面对一艘画舫,却感到莫名的心怯,竟不敢举起手中的望远镜。 “老大,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呀,你原先不就总觉得小花儿的双眸和大花先生的十分相像吗,还曾偷偷开玩笑说他们确为父子二人,想那大夏皇太后便是大花先生的孪生胞妹,她当年将儿子托付给兄长代为抚养也合情合理呀。”唐怡劝慰着她老爸。唐窦却嘿然一笑,摇摇头说道: “这你就不懂了,几百年才出的龙魂必由坤忘神君或其弟子亲自抚育,旁人定不知其中底细,所以,我看那卫太后未必知道她皇儿的秘密。”唐窦打眼一看,发现那艘小画舫停在了河中心,并没有离开的迹象,不由松了口气,皱皱眉头,“不过, 大花先生是坤忘神君的弟子这是毋庸置疑的,而这龙魂寄主又是他的至亲,交给他抚养倒也完美,只是我万没想到,竟连他也不知道小花儿的身世之谜,可见龙魂之事何其隐秘莫测。” 唐怡却不以为然的撇撇嘴,——说什么万事随缘,其实都是天上的那些神仙们在作怪,将世间凡人当成实验对象随意摆布,看他们如何在迷雾里互相摸索寻觅。实在是毁人不倦! “老大,你再不看,他们可就要开船了,大夏内宫可不是说进就进的,咱们还是在这里先看个分明,再图后策。”唐怡夺下小胖子手里捏着的纸扇,轻声催促着。好不容易得知当今大夏圣上微服游河,他们才赶来确认真伪。大花先生传来的消息含糊不明,似乎也并不十分情愿他们前来搜寻,唐怡心中暗叹,如果那是她的至亲骨肉,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挫折后,恐怕也不希望他再与任何凶险之事有牵连。 唐窦咬咬牙,退后半步,隐在雕花儿敞窗之后,假装若无其事地举起望远镜,多年的无望等待,多日的徒劳奔波,使他已不敢相信任何奇迹了。透过镜片凝神看去,唐窦不由得浑身巨震,踉踉跄跄地又退后半步,呆了一瞬,就猛地趋身向前,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探出窗扇。 “老大,你小心点,别暴露目标。”唐怡伸手一扯,将唐窦拉离敞窗,心中也是唏嘘不已,刚才在河堤上,当她第一次看到那人时也是震惊不已,比白日见鬼还要惊骇。 “……是他……没错……就是他……我看到他的胸口隐有神光……龙形龙状……定是墨玉龙环归魂幻化而成……神魂归一后可起定魂之效……没想到呀……果然天有奇巧……天机莫测……”唐窦喃喃絮语着,神情激动而困惑,“只是……只是此时龙魂受创,以致他竟浑忘前尘往事,那又该如何呢?小怡,他竟连你也不认识了吗?” 唐怡黯然地摇摇头,“我刚才故意在河堤上来回走动,这身绯色衣裙足够惹眼了,他们的画舫就停靠在堤边,凭他的眼力怎么可能看不到我呢,可是——”——可是,却没有人前来与她相认! “连养育了他十几年的大花先生他都不认识了,更别提我啦。”唐怡想到身为父母却被子女在头脑中一笔勾销了,那会是怎样沉痛的经历,“也难怪大花先生不想我们再打扰他了,花儿他这辈子过得太艰难了。” 唐窦放下望远镜,不知从哪里又捡回那把小折扇儿轻轻敲击着手掌,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故作踌躇地说着:“丫头呀,他虽记不起你我,也全忘了他养 父,但是阿鸾呢,他一定不会忘了阿鸾!那可是他的命中命,宝中宝呀,是他爱逾性命的人呀。” 唐怡猛地退后半步,“——怎么,老大,我们一定要如此利用阿鸾吗?他如今已经生不如死了,难道就不能放过他吗?万一花儿不再记得他,那可真比花儿在他眼前再死一次还要难过呀!我还准备今儿就找个借口送他回南楚呢,等日后花儿恢复了记忆再告诉他。”这些日子与青鸾朝夕相处,唐怡对他越来越爱护,实在不愿再有任何事伤害到他了,“老大,此时青鸾眼疾刚刚痊愈,南楚国内形势也非常复杂,他一人承担失爱之痛与监国之险,已经千难万难了,怎么能在此时再百上加斤呢?我于心不忍!” 唐怡的声音清晰而明确,这还是她第一次正面反对今生的父亲。 唐窦微微愣住,晶亮的黑眼睛一下子变得有些黯淡,但只是转瞬便又恢复了神韵,他在窗前慢慢地踱步,并未看着唐怡,“小怡,你娘死后,我也是痛失挚爱,要抚养你们七姐妹,要撑持唐门大业,关键是还要寻找守护龙魂,不负上天赋予我唐门世世代代的使命,生身为人,就是如此煎熬又如此忍耐地过活,然后会有收获,就像你们七姐妹,个个如宝如珠;可能还有挫折,就像现在已盼到龙魂到来,又再次失去了他,比起青鸾,我们唐家已等了两百多年了,四五代人就在等待中消亡!”停住脚步,唐窦回眸望着女儿,眸光湛然,“而且,你非青鸾,又怎知青鸾的心意?又怎么能代他抉择,此事瞒得了一日却瞒不了一世,他们总会有面对面的那一刻,到时又当如何?也许小花儿见到青鸾就会恢复记忆,也许不会,但至少青鸾还有机会,如果你阻隔他们相见,那他连这个机会也失去了。也许青鸾并不介意小花儿忘记了他,只要花儿还活着就好!” 唐窦的眼中渐渐浮起泪雾,声音有点轻颤:“如果是我,我宁肯你娘还好好地活着,她记不记得我都没有关系,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唐怡蓦地呆住,心中愧疚不已,——是呀,自己并非阿鸾,又怎能代其做出决定,“但是,爹,我们,我们是不是应该事先透露一点情况呢,让阿鸾有个心理准备。” 唐窦缓缓地摇头,“不可,如此一来便露了痕迹,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不会那么震撼,也不会那么情真意切,”他专注地看着唐怡,坚定地说道:“小怡,青鸾此时是一国太子,未来是将与花儿并肩而立的大夏主人,他不是大华一小的学童,你不能事事为他承担,要相信他,相信他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不需别人 的搀扶!” 唐怡眼中的泪,忍了许久,此时,满溢而出,顺着雪润的面颊缓缓流下,——她情愿阿鸾是藏在景生怀里的凤鸟,备受呵护,而不需经历此种研皮挫骨的折磨! “——好,就依爹的主意吧。”唐怡点点头,并未抬手抹泪,她之所愿未必就是阿鸾的心愿,身为旁观者还是克尽本分吧。” 唐窦眼眸一转,咧嘴笑了,刷啦一声打开纸扇儿,慢慢摇动着,“小怡呀,别净说旁人的事了,爹也关心关心你,咳咳,那个什么秦……秦书研……又是何人呀?” 唐怡一听就愣住了,淡淡绯色飞上眉梢儿,偏转头,不看她爹,嘴里含含糊糊的咕哝着:“爹别听二姐混说,他……他就是个大夏使者……给青鸾送信儿来的。” “——哦?”唐窦兴味盎然地歪头打量着唐怡,“你二姐可什么也没和我说,还是前几天看到杜洵,他提了一句,那所谓的‘混说’又指的什么呀?” ——哎呀!姜还是老的辣呀,竟又被老大算计了!唐怡白皙的额头都已微微泛红,强撑着轻声辩解:“他……他略通医术……曾为阿鸾看诊……我们……我们讨论过阿鸾的病情……而且……他他……他是……”唐怡眼睛一瞟看向窗外,那艘小画舫仍然停在原地,唐怡却已说不下去了,心中没来由的酸楚。 唐窦摆手制止他,也偷瞄了一眼窗外,“英雄莫问出处,当年你娘是南岳郡主,我是毒王,还不是相亲相爱地生了你们七姐妹。”唐窦想起那段馨香的时光,不禁唇角浮起温柔的笑意,“在龙魂归合前,那华璃只是一个脆弱的剪影,没有成人,而在这之后,小秦就已离开后宫了,说明花儿并未与他……咳咳……所以……我们大可不必太过涓介,关键是你是否对他中意!” 唐怡大吃一惊,虽然知道老大一向豁达开明,但也未料到他会反过来劝说开导自己,今生何其幸运! “爹放心,我不是糊涂之人,会……会慎重对待的。”唐怡双手互握,前世她草率地将自己交付,最后换回的是一生孤苦,连含恨所生的孩子也被人夺去一个,今生,她必慎重地守护,守侯自己千劫百难的灵魂。 *************************** 就在唐氏父女讨论阿鸾的情感归属之际,在他们频频观望的小画舫中,也有一人在为那只青鸾而心神不定。 “愁眉,你确定青鸾在那条船上。”景生攥着望远镜,却始终没有拿起来 探望,仿佛是怕一望之下便会化身为石塑。 “我的眼力爷还信不过吗?我可是当年立春师叔亲选的。”愁眉一向对自己的目力感到自傲,“刚才泊在岸边时,我就看到那位小怡姑娘在堤上走来走去,后来苦脸就跟上去看到她上了这艘画舫。”愁眉指指对面停着的画舫,“他们是昨天晚上到的,今天刚好出来游河,明日觐见,如此安排正好。” 景生却微微摇头,靠着窗棂揪然不乐,“你说他们昨晚上到的,可我……呃……半夜去偷偷瞧了……他……他并没住在泽兰驿所……连他的贴身内侍也未在驿馆之中。”实在憋屈得忍无可忍了,景生只好实话实说。 愁眉皱着秀眉,拼命端正表情,可还是忍不住想笑,——神慧圣明的万岁爷竟然为了那位殿下又当了回夜半飞贼,还窝窝囊囊地啥也没偷上, “嗯……咳咳……昨晚上可是小秦陪着礼部侍郎亲去明德门外接的呀……他还特别和我喜滋滋地说看到小怡姑娘了……您从翎坤殿回来后不是已经听小秦回禀过了吗?”愁眉轻声提醒着,心里也替皇上难堪,——明儿不就见着了嘛,怎么就急成这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双更,请等几分钟哈。 景生此时虽对青鸾相思入骨,但已知不可强人所难,他作为小花儿的意识已开始慢慢浮现。话说,以后他们的宝宝,是一只还是若干只小小花鸟儿,嘿嘿嘿~~~,想起来很开心呀。 第一百一十二章ˇ 景生终于举起了望远镜,一咬牙,放在眼前观望着,嘴里仍在嘀咕:“我……我就想是去看看他一切可好……和他说说话……没……没打算干别的……”景生此时已别无他求,只要能和青鸾相对而坐,好好说上几句话,他已经要谢天谢地了,“你说他们……他们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所以就悄悄搬到别的地方住了……唉……真……”——真真急煞人呀! ——噗哧,愁眉到底没忍住,想捂嘴也没来得及,一下子就笑开了,——他们发现了什么?发现大夏的当今圣上是抢鸟大盗?可一看皇上那五味杂陈,神思不属的模样,愁眉又觉不忍,立刻解劝道: “爷你想岔了,他们兴许只是想到处走走逛逛,觉得住在宫里不方便,所以才换了个住处,我听小秦说那位殿下把他的宠物也都带来了。” “住在宫里怎么会不方便,他……他以后日日都要住在这宫里。”景生焦急地通过镜片搜索着,却一无所获,不由得开始冒火,“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好像只有个拿扇子的……胖老头儿?” 愁眉浑身一激灵,额上却开始冒汗,——以后日日住在这宫里,听着怎么好像青鸾已经答应了亲事?其实八字连个点儿也没有呢。 景生泄气地放下望远镜,扭头看着愁眉,神情苦恼,“我虽是这么说,此时也明白这是我在一厢情愿,他……他都未必知道我是谁……又怎能强人所难!”心里到底难过,——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面对感情似乎除了强人所难便再无其他的选择, “他若是住在泽兰驿馆,和……和咸安殿相隔不远,我便可以时时去看他,那……那多开心……也许……说不定他会喜欢上我……。”说到最后景生的唇边漾起恍惚的笑,星眸中华光流转,动人心魄。 愁眉见了,深深叹息,最近这些日子,但凡皇上闲来无事或是忙碌之余,便会流露出这种恍然若失又万般痴狂的表情,真真令人揪心,情爱面前,当真人人平等,此时圣上的所思所求竟然如此卑微!但此事想来前景依然十分渺茫。 “为了他要来,小鸾和老大已经搬到了宫外,哦,对了,你刚才提到青鸾的宠物,是什么?”景生忽然想起愁眉的话,一下子来了兴致,着紧地问道。 “——是几只羊和一只老虎!”就在这时,苦脸出现在舱门旁,随口答道。 ——啊?愁眉和景生同时回头惊怔地望着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回答,“老……老虎?”愁眉吭哧着问,昨晚 小秦也没细说,原来老虎也能当宠物,这位殿下果然不同凡响! “嗯——,”苦脸点点头,眼光回避地望向船窗外,观赏着涞河春景,竟不敢看皇上。景生蹙起长眉, “苦脸,还有什么后话,继续说。” 苦脸忽然后悔自己抢着回话了,此时面对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眸,再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是……其实是……青鸾殿下那位后宫的宠物……听说是他远航南洋时带回来的……现在……嗯……现在由青鸾殿下接手照顾了……”这短短的几句话竟说得如此艰难,苦脸偷偷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眼角余光刚好扫到愁眉责怪的目光,不禁更是后悔不迭,——看来今晚愁眉又要吃斋了。 景生啪地一下将手中的望远镜甩出去,狠狠地砸在舱板上,脑中再次旋起风暴,呼啸着撕扯着他的神经,剧痛猛然袭来,他低哼一声,抬手按住太阳穴,……青鸾……青鸾……为何越来越像个遥不可及的梦? 苦脸惊骇地欲抢上前去,却被愁眉一把攥住了胳膊,横眉立目地瞪了他一眼,轻轻摇头。愁眉眸光微侧,看到苦脸腰上别着的短笛,不禁眉头舒展,轻快地说道:“爷,前几天苦脸刚得了个王莺笛,音色绝妙,您教的那个曲子我已练熟了,这就给您吹着听听,河上春景正好。”说着愁眉便横笛在手,嘴唇轻滑,吹奏起来,金子般明亮的笛音腾跃而起,飞出了船窗…… *************************** 涞河水上高大的画舫楼船争奇斗艳,期间也夹杂着一些不起眼的汉驳河船,都是贫贱小户走货摆渡之用,在一条最普通的‘麻秧子’上,一位少年倚着矮小的舱蓬席地而坐,他身穿雪青色的羽缎单袍,头戴蛟纱遮帽,姿态闲适优美。 “鸾哥儿,这麻秧子着实不好驾驭,老奴恐有闪失。”双福扮作船家站在船艏摇橹。 “师傅,我记得您是撑船一等一的好手呀。”双喜从舱蓬里探出头来,一边递给明霄一片雪梨。 双福顾不上搭话,扭头狠瞪了双喜一眼便又继续和那左摇右摆的船橹较劲。 “殿下,好好儿的画舫不用,为啥要使这个小破船呀?”双喜看着河上的那些大船,不禁皱起眉头。 “那些舫船有什么好?伧俗不堪,我才不要和他们挤。”明霄斜倚着舱蓬,微阖着眼眸,“双福莫急,咱们只是出来闲逛,又不赶着去什么地方,你就慢慢地摇橹吧。” 明霄将 雪梨放入口中,——唔,真甜!心里却有一丝丝抖,没来由的慌乱,自那夜之后,他再未等到景生的魂魄来访,璎珞玲珑,翡翠无语,淡香如故,可那魂灵却杳然无踪了,这次来东安时路过夏阳,他还特别去探访了锦德坊的舞狮场,此时已变为人流熙攘的集市,站在场中,喧闹的市声人声立刻将他包围,但,多么传奇,当他闭上双眼,隐隐然便又听到那晚的锣鼓喧天!但那强健有力的环抱却渴望而不可求了! 这些日子,明霄一直生活在自我催眠之中,他不断不断地告诉自己:——那是景生的魂魄于暗夜之时偷返人间,陪他度过元春。 明霄不敢也不能稍作他想,情何以堪,那真是死一千次也不足以雪耻了。 “殿下,咱们昨晚没在泽兰驿馆留宿不会惹恼大夏吧?”双喜将切好的雪梨摆在冰玉盘中,放在铺了锦布的船板上。 “老奴也有点担心,这次来参加春狩的各国使节不少,好像只有咱们被安排住在宫中的泽兰驿馆,这应算是卫太后的特别体恤了。”双福满头大汗地摇橹,一边接口说道。 “什么体恤!将我们单独安排在宫里,我看多半是方便卫太后监控我们的行动,那华璃小儿一向贪玩,不知又有什么捉弄人的花样,许是听说我带了小毛来,想着嬉戏胡闹。”明霄颇为不屑地说道,随即便又皱紧眉头,纳闷地嘀咕着:“双福,我们刚才买的《名医录》中的周洲绣像真的和他本人不一样吗?”说着,明霄便回身从包裹里翻出一本小书,打开搜寻着, “双喜,你也再看看,这难道不是周洲吗?” 双喜撩了一眼便坚决地摇头,“不是,肯定不是,那天是我亲自送他们出门的,我对他的样子记忆犹新,虽然他的脸容和这绣像轮廓相似,但夏阳那人是瘦高个,很敏捷挺拔,而这画上之人却是个长了张瘦脸的矮胖子。” 双福的眉头早打成了结,琢磨着说道:“此事确有蹊跷,但无论如何,殿下此时能重见光明都有大夏太医的一份功劳,不是他也是别人吧,我看也并无恶意。” 就在这时,一缕极之悠扬悦耳的笛音随着水波漂越而来,明霄一下子挺直背脊坐了起来,侧耳细听着,脸上露出狂喜恍惚的神情,嘴里震颤着嘶喊:“你……你们听到了吗……这……这是他曾唱过的曲子……听……” 双福双喜都是乍然而惊,两人顾不上发问,都凝神细听,可他们没有失明的经历,耳力自然无法和青鸾比拟,听了一瞬还是只能抓住几个跳跃 的音符。 “快……快摇过去……快呀……”明霄刚才还不在意船速,此时却急得团团转,恨不得飞身扑到水中去。 双福一边拼命地驾驭着摇摆不定,灵活异常的船橹,一边轻声劝慰:“殿下,知道此曲的除了……咳咳……杜承徽以外,可能……咳……可能还有别人,所以……” ********************* 愁眉正吹得传神入迷,就见一道雪藕色的身影轻盈地跃入另一侧的船窗,俏生生地倚窗而立, “小璟,你又偏心,游河听曲子也不叫上我。”小元微微嘟嘴,凤眸斜睨,唇上却勾起一抹淡笑,说不出的妖娆绮丽。 愁眉一见便放下王莺笛,笑着迎了上去,“世子来了可就好了,爷正闷得慌呢。”说着便回眸看看苦脸。 “是呀,咱们也出来大半天了,光看着船挤船了,怪不得爷嫌无趣,咱还是回了吧。”苦脸顺势退出舱房,下楼去吩咐回航。 景生不露痕迹地离开船窗,走过去揽住小元的肩膀,“小鸾,老大呢,今儿天好,怎么不请他出来逛逛?” 小元侧身之际,一眼瞄到砸在地上的望远镜,不觉心中微跳,随即便轻笑着回搂住景生的背脊,“老大嫌闹得慌,懒得出来,有铃铛儿陪他喝酒比什么都好。”说着小元便贴着他耳根儿细声问道:“小璟刚才赏景时可看到什么美景妙人儿了吗?” 景生嘻然一笑,心里狂想着青鸾,“呵呵呵……我倒是想看呢……可惜什么也没看到……”说话间他们所乘的画舫已迅速游离河心,向通往皇宫的御河河段驶去。 ************************ “老大,他……他们的船离开了。”唐怡隐在窗纱后,发现对面的小型舫船正迅速驶离,那精致的舱楼里似乎多了一个人。 “嗯,是玩够了要回宫了。”唐窦随口回答,心里有点忐忑,不知此时的小花儿是否已性情大变,“明天青鸾将去东林苑觐见成帝,咱们不方便跟随同往,但觐见完毕便可略知分晓,到时咱们再见机行事吧。” “哎呀!老大,那边儿……那边的麻秧子上站着的是……是阿鸾呀……”唐怡再次惊呼出声,声音里含着无限的唏嘘与痛惜,“当真是天意弄人……他来了……‘他’却又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你看我,我看他,他看我,谁也没看到谁,嘿嘿嘿,不过,亲亲们表 急,明儿就正式见面了哈,哇哈哈哈,想想以后小鸟儿是个别扭妈,再加上几个小花娃,景生有苦头儿吃了,阿弥陀佛呀。 俺要加紧制造深海炸弹,大家的抗炸本领都在不断加强之中,吼吼,俺要搞个重量级滴,鱼鱼们,浮出水面吧,阿门! 第一百一十三章ˇ 东林苑始建于大夏开国皇帝夏元帝时,历经五百余年,已逐渐被扩建成规模宏大的皇家苑圃。其范围:北绕苍山,濒涞而东,南至阳泉,林宿,宜湖,傍王山而西,达流朔,丰州,周袤数百里,其间苍原泱泱,夏中六川穿越而入,河湖港汊纵横交错。更有重峦叠嶂,山岚林莽。 东林苑内修建了大量华美的离宫别馆,有的依山高踞,楼台亭阁弥山跨谷,层叠壁累,有的于园中凿沧为池,流通为川,精致奇秀。可容千骑万乘的御道迤逦而去,连绵不绝。苑中更饲养百兽,供天子射猎取之。 “昨天那东安涞河无甚意趣,这东林苑倒真是气象万千。”明霄坐于车辇之上,倚着车窗,贪婪地深吸口气,将春日的芳香收入胸臆,双眼微眯,观赏着沿路的珍奇美景。 双福侍坐在侧,轻轻点头,心中却滑过一丝战栗,——久居南楚不知晓,坐井观天了,此时来到大夏的中央核心之地才知南楚危矣!大夏只是数朝来重文轻武,又被北朔纠缠,一时积弱,若论国力民力都远胜偏安一隅的南楚,如今北朔大定,他们一旦准备妥当,怕是就要挥师南下了。 “鸾哥儿,咱们从今日起一直到春狩结束都只能住在这东林苑中,双喜他们已去鸣鸾宫安排布置了。” “——鸣鸾宫?”明霄心中一动,侧眸望着双福,这宫室的名字怎么听着……嗯……听着这么……,说不出是啥滋味,明霄只觉心慌意乱。 双福淡笑着答道:“我也觉得古怪,昨儿还特别问了,东林苑中共有离宫别馆三十八所,这鸣鸾宫原本名唤昭阳宫,是所有宫馆中最精美秀丽的一座,好像是前不久才改的名字。”双福嘴里解释着,心里却也觉得惊异,——难道卫太后竟为了鸾哥儿特意改了殿名?这种礼遇可太不一般了! 明霄只咦了一声便没再多想,继续观赏着沿途风光,一边咧嘴笑了,“住在这里我倒不介意,地广人稀又秀奇壮丽,小毛和阿暖它们肯定也会很开心。” 双福一想起那几个宝贝宠物,不禁又头冒虚汗,“鸾哥儿,咱们这次东安之行,大夏可谓是优礼有加,还有上次的疗病之恩,无论如何都应衷心感激。”双福是间接地提示自家殿下,一会在觐见之时应放低姿态,谦和忍让。 明霄倏地转过身,正襟危坐,垂眸沉声答道:“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会谨尊礼仪,从容对待的,只是……只是我心里却瞧那小儿不起……朝政依赖太后……个性又嬉游惫懒……,春季正是百兽繁衍之际,幼兽正 在孕育之中,之后母兽要哺育幼仔,哪有在此时举行狩猎之理?不是那华璃别出新裁,有意炫耀,就是他不学无术,狂妄无稽!”不知为何,明霄好像对华璃一向印象不佳,是否因为他拥有一位疼爱辅助他的娘亲呢? ——呃?双福擦擦额头,大夏少帝和自家太子显然是八字不合,一个示威,一边鄙夷,若要友好相处好像都很艰难,可为何离开临州时,双寿和王上都是一副殷殷期盼甚至是鼓励的模样? “我们看看他搞什么花样,若只是稀松平常的狩猎冶游,过几天咱们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回驾临州,我可不耐烦在这里陪小孩子胡闹。”明霄不屑地低喃。 双福刚要接口,就在这时,从旁边几丈远的岔道上飞驰过两匹骏马,一为纯玄黑色,一为滚金栗色,一前一后,紧追着急纵向前而去,远远的就听一声轻呵传来:“小鸾,等等我,你……” 明霄浑身巨震,猛地俯身扒着车窗,探头向外看去,除了春光灿灿,烟尘微扬,旁边岔路上的人马已去得远了,转瞬就踪迹全无,好像刚才的一幕只是一个幻影。明霄不置信地扭头看着双福,嘴唇轻颤:“你……你看到了吗……刚才那……那两匹马……” 双福点点头,那真是万里挑一的两匹好马,任谁也不会视而不见的,可即使如此,太子殿下也不至于如此惊异呀。 “什么人……是……什么人……”明霄呢喃着,——刚才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在东林苑内肆意纵马狂跑,那声轻呵“——小鸾”如此熟悉! “许是大夏的王侯贵族?来参加春狩的?”双福又探身询问车辇外护卫的东林苑禁卫,复又回身望着明霄,“殿下,这些禁卫专属东林苑,他们……他们也不知刚才奔马而过的是什么人。” 明霄摆摆手,——罢了罢了,大夏真是诡异之地,每次踏上大夏的国土,都会出现诸多灵异幻境,看来此国真的不易久留。 “我们还是过两天就回南楚吧,我总觉得……不太舒服……”明霄以手抚额,心慌慌的没有着落。 “青鸾太子殿下,前面昆明池之侧便是承光殿了,是今日的觐见之所。”车辇外忽然传来大夏禁卫统领的通传之声,“过了这段廊堤殿下便须下车步行前往了。” 明霄轻吸口气,平抑着因刚才之事而略显急促的心跳,这次觐见迟到了四年,他倒要看看那华璃究竟是何等样人! 东林苑内的昆明池地占二百三十二顷,烟波浩渺,一望无际, 中有戈船舫船楼船无数,明霄从车窗内凝眸观望着,不禁心下一凛,迅速与双福对视一眼,——这昆明池恐怕就是卫太后在东林苑内以席水战之所了。 车辇隆隆地行走在宽扩的廊堤之上,不一会儿就缓缓停下,双福扶着明霄走下车辇,两人抬头一看,都轻吸口气,微微愣住,只见眼前是引昆明池水而成的一环殿内河,河上六座拱桥,均由汉白玉建造而成,形如飞虹。此时,秦书研已等在桥边,看到他们便快步迎了上来, “青鸾殿下,请——”说着小秦便俯身行礼,快走两步在前面带路,“您可算是来了,陛下等得很焦急。” 明霄心里一跳,这华璃还真是孩子气,既毛糙又无定力,唇角不觉微微翘起,“这承光殿便是东林苑内的主殿吗?” 秦书研点点头,“承光殿是行猎时举行临时朝会,接见外来使臣的场所,前面便是承光门了。”说着便引着他们走过飞虹桥,穿过巍峨的承光门,明霄和双福又是一鄂,承光门内是一方形浩阔的广场,扑面而来的便是承光殿及其后方的宝光殿,两大殿均健在六米高的平台之上,台分两层,周围筑有汉白玉石栏,环围而立。雄壮的御卫武士整齐地排列在宫殿四周,青铜巨鼎中焚烧的香烟渺渺飘向天空。 南楚虽已自立但宫阁殿室等一切形制仍沿袭诸侯国的规例,瑰丽有余恢宏不足,这承光殿仅是区区东林苑内的一座殿堂,已有如此宏大的气势,明霄心内暗叹,大夏祖宗的庞大基业还真够华璃那无稽小儿折腾一阵子的。 “今日来觐见的还有南洋满剌加国的泰雅王太子和北朔东王廷的三皇子吉古殿下。”秦书研轻声介绍着,领着他们登上平台,走进承光殿的外殿,果见另外两列使节等在殿中,人群中那位身姿高大,肤色金棕的青年一回头,看到正走过来的明霄,立刻微笑着迎上前来,双手合十地行礼道:“泰雅拜见青鸾太子殿下,殿下可一切安好?” 明霄垂下眼帘,强力压下心头的震荡,俯身还礼,面对泰雅,大华岛上的那些日子又飞涌而来,他……他却再也回不去了。 就在这时,一位司门内侍,怀抱拂尘,踏出内殿大门,奉云:“觐见始!皇帝陛下特旨:来访各国王储不需行跪拜之礼!” 双福立刻走上前来为明霄整装,为了这次春狩的觐见,明霄可算是煞费周折,绞尽脑汁,这还是南楚自立后王太子第一次出使大夏,所有礼制仪轨都无先例,甚至连觐见时所穿衮服的服色都颇费踌躇,思来想去,最后明霄 一咬牙,还是穿了玄黑,依例,作为诸侯国的王侯世子他只能穿青而非玄。至于见到华璃时是否要行跪拜之礼,明霄更是万分不情愿,此时听到内侍之言,不禁轻舒口气。 “恭请南楚王太子明霄殿下!”司门内侍再次开口。明霄抬手略整冕冠,随着秦书研一步一步迈向前方。 内殿正面辟四门,此时全部敞开,春日阳光灿烂,充沛而耀目,穿过外殿敞窗直射而入,照得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光影绚烂,此时等候在外殿的宫女打着日月双扇引导着前来觐见的国宾和陪同官员进入内殿。 明霄并未抬头观望,只端肃地平视前方而行,视野中是平滑如镜的金砖地,和前方安置御座的金台,金台前有兽炉鹤鼎,庄美威严。 这时,秦书研已在前方站定,明霄也跟着停住脚步,“南楚王太子明霄殿下前来觐见。”小秦朗声奏道。 明霄随即俯身单膝跪倒,抬手行礼道:“南楚王太子明霄觐见大夏皇帝陛下,陛下万寿无疆!”他的声音清越宁定。 “青鸾殿下快快请起,无须多礼。”一声轻唤乍然从金台上传来,明朗如银。 明霄不敢置信地猛地抬头,一刹那,沧海变为桑田,宇宙万物化为虚无,他的全身血肉也于瞬间焚为灰烬,只有他的灵魂,他等待了千年的灵魂,从肉身的残骸之中挣脱而出,扑上金台,战栗着哀哀嘶喊:‘……景生……景生……景生……景生……’ 景生坐在煌煌御座之上,凝望着金台下单膝跪地的青鸾,他就如春林中最明媚的那一缕阳光,就如阳光下最璀璨的一茎珠兰,灵秀无双,复明的杏眸中光华潋滟,表情丰富,似有万语千言待诉。景生恨不得此时就跃下金台,扶他起来,将他收入怀中,见明霄仍痴痴地仰望着他,一动不动,似已化身石塑,景生死死忍住激荡的心情,转眸看着秦书研向他示意,一边再次温声开口道:“青鸾殿下,请起身吧。” 小秦对来使觐见圣上时愣在当地的情形已见怪不怪,立刻转身将明霄轻轻扶起,陪着他站在外来使臣的队列之中。 “他……他……他是华璃……”明霄听着自己喃喃低语,似疑问又似回答,声音沙哑而低沉,如此陌生。 小秦不明内情,嗬嗬地轻声笑了,“是呀,那就是大夏的当今圣上,想当初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是这么问的,我可听到不止一个人这么问呢。” 明霄身子微晃,勉强倚靠着盘龙殿柱,双眼仍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御座之 上的龙袍少年,仿佛是怕眨眼间他就会消失无踪。他……他的脸容俊逸无俦,与景生一般无二,那双星眸,星辉湛湛,深邃而灵动,好似具有灵魂,也……也与景生如出一辙,自台州永别后,这还是明霄第一次再见景生星眸的光华,就是在梦中他也未曾再见。 明霄定定凝望着,浑忘身处何处,浑忘身周万物,再见之下才发现,——他是珍宝,无人能够替代,可是……可是……此‘他’终究非彼‘他’!明霄倏地收回眸光,不欲再看,梦做完了总有清醒的一天,这位头戴垂珠冕冠,身穿团龙皇袍的俊美少年,是……是华璃……并非景生……景生早已在他的眼前化身血雨了…… 这时就听‘华儿……华儿……’的轻呼从前方传来,明霄抬眼望去,发现那位前来觐见的泰雅王子也不知所措的愣怔而立,呆视不已,明霄不禁惨笑,——又是一个认错了人的,只是不知泰雅是否已知景生亡故了,永远的消失了。 “外来国宾觐见陛下时多有惊愕之情形,只是,今日好像有点古怪。”小秦也发现了泰雅的异状,不禁私下嘀咕,却被明霄听得真切,唇边的惨笑已化作悲纹,——因为我们都曾有过一位共同的故人。 “大夏圣上从未……呃……从未出宫游历修习过吗?”明霄惨淡地开口问道,到底万分不甘心,虽然心中早已猜到答案。 果然,就听小秦轻声答道:“没有,肯定没有过,陛下幼时身体赢弱,离不开医药养护。” ——身体赢弱?!明霄忍不住再次望向金台御座,却不期然地与一束灿亮的眸光碰个正着,那眸光深挚而眷恋,纠缠着他的视线恋恋不舍,明霄顿觉呼吸困难,心脏狂跳不止即将冲出胸膛。为何……为何连他的眼神都与景生如此相像! 明霄忽觉荒唐悲愤,上天何其残忍,夺走了他的永生挚爱,却留下一个似是而非的赝品,这个被他一直轻视嘲讽的大夏少帝竟和景生容貌相像,也许……也许他就是景生的孪生兄弟,景生已亡故,而他却尽享荣华尊崇,得意忘形地活在世间,这一事实令明霄心如刀割,忍无可忍,——这,这简直是对景生最大的亵渎! 明霄此时的心情复杂万分,悲痛莫名,似乎再次经历了景生消亡时那惨痛的一幕,这……这无知无稽的家伙……他凭什么和景生长得相像!明霄的愤怒近乎无理,但他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住。忍着熊熊怒火与汹汹泪意,明霄赌气地不再看向华璃。他真恨不得此时就抽身离开这个大殿。 就在这时觐见 朝会已经结束,御座上的成帝陛下已起身离去,文武大臣与外来宾客也纷纷转身走出大殿。明霄深吸口气,正要扭头而去,就见一位俊秀的少年宫侍快步走了过来,恭敬地弯腰行礼,“奴婢为咸安殿内侍愁眉,圣上请青鸾殿下移步林光殿,共进午膳。” ——啊!明霄浑身一颤,背转身欲置之不理,双脚却像已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就听那名唤愁眉的宫侍再次温声开口:“奴婢已为殿下准备了便装,您的内侍总管双福公公正在侧殿等着为您换装呢。” 明霄无法,只好跟着愁眉绕过巨大的屏风,来到承光殿侧殿,见一位英挺的少年宫侍手捧漆木托盘站在双福的旁边,双福神情平定,双眼中确有一丝不易觉察的锐光微闪。 “殿下,请换装吧。”那个手捧托盘的少年宫侍将衣物转交给双福,便与愁眉一起双双退下了,侧殿厚重的大门轻轻阖拢。双福快步走上前来,略显担忧地望着明霄,似乎是担心他是否平安。明霄努力平衡着面部表情,不动声色地看着那托盘上的衣物,惊异地发现那是他最喜欢的羽缎单袍,没有任何多余的滚边绣饰,整幅玉雪柔润的衣料竟然是以最珍贵的缂丝工艺织造而成,上有流云暗纹,如镂刻雕绣,异常名贵秀丽,明霄眉头微蹙,回望着双福。 “刚才那位捧衣的少年名唤苦脸,他说这是大夏圣上特为殿下设计的衣料图样,特请湖州的玉缕坊赶工而成。”双福眉眼低垂,心中却微微轻颤,像这样一幅羽缎缂丝衣料,怕是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完工。 明霄咬住下唇,神思紊乱,如牵线木偶般由着双福帮他换穿衣袍,“——咦,这衣袍竟比咱宫中量身定制的更合体,看来还真是特为殿下缝制的。”双福退后半步,赞叹地上下打量着明霄,随即便又俯身向前,轻声言道:“殿下,还有一事回禀,刚才那两位宫侍,老奴都曾见过。” “——哦?”明霄倏地转身,像是刚从迷梦中转醒,“你在哪里见过?” “在夏阳灵泉寺的那座追思堂之外,原来老奴想不通,还以为那追思堂是某位大夏王侯在灵泉寺的私家佛堂,竟原来就是当今大夏圣上!”双福啧啧摇头,深怪自己眼力不够,像灵泉寺那种千年宝刹又岂是区区王侯就能占一席之地的。 明霄惊得一跳,那……那天在自己身边祈祷之人难道就是华璃那小儿吗? 双福好像已经猜到他心中所想,摇摇头,略显困惑地说道:“那天在追思堂中祝祷之人是一老朽,并非病弱少年。”双福在 明霄觐见之时一直等候在侧殿,并不知道华璃与杜华的神秘牵连。 明霄正待细问,就听门外传来恭敬的问话:“青鸾殿下可着装完毕了,现在可以启程了吗?” 明霄咬咬牙,并未再看双福,毅然转身向殿门走去,双掌藏在袖中紧握成拳,——真不知需要怎样强悍的心神,才能鼓起勇气面对那件绝妙的赝品! 作者有话要说:青鸾面对这个‘景生’心情肯定非常复杂,不是简单的开心高兴,然后扑上去,相反,他可能会觉得愤慨,觉得被愚弄,因为当初景生就死在他面前,眼睁睁地看着死在他面前,他不可能一下子就移情于这个‘华璟’,除非他发现此华璟乃是景生,真正的景生。 今天单更,不双更了,写不出呀,5555555,小鱼鱼们表咬俺,俺一定好好写,努力加油,给俺个泡泡吧,阿门。 第一百一十四章ˇ 双福陪着明霄走出侧殿,愁眉苦脸已等在门口,两人躬身行礼后便引着他们来到承光殿外的小船坞,那里停靠着一艘凤型小舫,精巧美观,最奇特的是船舷两侧装有明轮,不知所为何用? 愁眉苦脸率先踏上凤舫,又回身欲搀扶明霄,明霄淡然一笑,身子轻纵便已跃上船艏,姿态轻盈优美,愁眉苦脸相视而笑,都暗暗咂舌,——怪不得陛下对这位青鸾殿下相思入骨,寝食难安,当日他们在夏阳无缘得见青鸾真颜,只听小秦赞叹,今日一见,才知上苍造物何其偏心,竟真有这般明秀绝丽之人,换下玄黑衮服,穿上玉雪羽缎的青鸾,姿态雅美飘逸,令人望之心仪不已。 “——啧啧,我可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了。”苦脸低声赞道,他与愁眉正坐在后舱,踩动轮踏,那小舫便飞快地向昆明池中的小岛驶去。 “——嗯,是呀,当日看到大蜀世子孪生已经谓为天人,此时才知天人却在此处。”愁眉也随声附和,不禁更加替自家皇上心焦,——如此仙姿美容,不知要怎样努力追求,陛下才能心想事成。 明霄坐在舱室内,凝望着昆明池,碧浪涟涟,波光滟滟,心神竟也跟着浩淼水波上下起伏,那人……那个华璃……为何不肯放过他……偏偏选中他来折磨……!明霄倏地垂下眼睫,——那么多的来访国宾,他却唯独留下自己共进午膳,不知是何用意,须知自己现在胸口窒闷,连一口水都咽不下去! 心情如此激荡,明霄实在无法分神细想景生与华璃的身世之谜,以及那位神秘的山中郎中,那好像是个更为险恶的漩涡,一旦卷入其中,立刻便会粉身碎骨!明霄恨不得现在就掉转船头,落荒而去,但……惶惶然……前方又似传来神秘召唤……令他即使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 双福好像也感到了明霄紧绷的心情,他略想了想,便转身走到后舱门边探头问道:“你们这舫船倒是样子奇巧,老奴还是头会见呢。” 苦脸听得他问,咧嘴一笑,“呵呵……这可是我们万岁爷自己设计的,他说这叫桨轮船,又叫车船。” ——哦?!双福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竟得到这么个答案,这时连明霄都趋近前来仔细倾听。 “车船?这名头儿当真新奇,大夏圣上真是神思奇巧。”双福啧啧称奇,双眼笑得眯成一条线。 “呵呵呵……我们万岁爷说这是改桨楫的间歇推进为桨轮的旋转推进,若单纯只用人力来踩踏,那倒不如使用风 力的帆船更经济实惠。”苦脸忙不迭地宣扬着自家陛下的优点,却不料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 明霄眸光微闪,不经意地轻声问道:“成帝陛下对船只好像很有研究。” “……咳咳……我们是常陪着爷一起做木工……小船儿小车儿的煞是有趣。”愁眉笑眯眯地立即接口,苦脸心下一凛,知道自己说得太多了,不由也笑着点头,“是呀,我们万岁爷有一屋子的木制玩具,七灵八巧的,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做的。”苦脸说得倒也确属事实,别管是以前的华璃还是如今的华璟都喜欢制作手工,但用处却大不相同。 明霄面色一暗,退回舱中坐下,心中暗叹:——景生是雄才大略,这位无稽小儿却是玩物丧志,当真是天渊之别! 就在这时,轮舫已经过天阶玉带般的明水桥,来到昆明池西侧的一座小岛旁,林光殿临水而建,形制奇巧秀丽,殿壁皆为金扉琐窗,天晴之日,窗扉开敞,昼时阳光,夜时月光,辉映着昆明池的水光反射而入,照得整个殿堂流光溢彩,疑似幻境,既富于自然之美又极尽人工之妙,是昆明池畔最美的一座宫殿。 轮舫停靠在船坞旁,明霄走出船舱,抬头观望,不禁微微愣住,这林光殿规模齐整,建筑严谨,颇具宫廷气概,其主殿体量紧凑,也未使用琉璃瓦,殿室周围既有长千仞,大连抱的深林巨木,亦有垂枝扶疏,落英缤纷的珍奇花树,此殿倒确实像是帝王游玩赏景饮宴之所。 明霄正自惴惴默想,不料一声啾啾长鸣骤然响起,随即羽翅拍打震击声接连传来,明霄还未看清,一只七彩斑斓的大鸟已尾羽翩跹地直飞而来,扑进了他的怀抱,差点将他撞入昆明池中。 “铃铛儿……小心……不得无理胡闹……”随着一声轻呵,一个高挑的身影已经飞身跃近,站在池畔,无可奈何又哭笑不得地望着依偎在明霄怀中的胖鸟。 “铃铛儿——” “杜——” “陛下——” 舫船上的几个人同时惊叫,却各有意味,明霄惊喜交加地紧紧抱着大鸟,与它厮磨低语,浑忘周遭人事;双福乍然而见来人,不禁惊悚莫名,口中惊呼,身子一摇差点栽入水中,幸亏苦脸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愁眉看到岸上站立之人,忍不住暗自摇头,——万岁爷当真是心急如焚,竟亲自迎了出来,连一刻也等不得了。 景生一心一意只关注着青鸾,对旁人的言行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自然没有听清双福口中的惊呼 ,却对明霄的轻唤听得一清二楚,不禁微微愣住,凝望着与大凤儿亲密无间的青鸾,景生轻声问道:“青鸾……你……你怎么知道他叫铃铛儿?” 明霄此时才发现池畔站着一人,如此近距离地听到这万分熟悉的声音,银子般明净,和这奇异的问题,不觉浑身巨震,再加上怀中胖鸟儿乱动,明霄摇晃着,身子一歪猛地朝船舷倒去。 说时迟那时快,景生来不及多想便探身向前,一下子将他揽进臂弯儿里抱上了岸。 “啊——” “啊——” “啊——” 不同音色音量的惊呼同时响起,愁眉苦脸和双福都微张着嘴巴,瞠目结舌地望着搂抱着青鸾的龙袍少年,明霄惊叫着抬眸望去,蓦地便沉陷在那泓星波之中了,如此璀璨深湛,转瞬间已令他的神智摇摇欲坠,明霄微阖双眼,奋力一挣,欲摆脱这犹如魔障的怀抱,却不料呼吸间,一股极之生动鲜活的体香萦绕而来,再次使他意志迷乱。 景生发现了怀中人儿的挣动,搂着他向后急跃几步,远远地离开河岸才松开手臂,轻轻地将他放开,一边谦声说道:“青鸾莫怪,刚才在池边太危险了。” 明霄惊怔万分地呆在原地,转眸向他细看,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探索的眸光,近乎贪婪,刚才在大殿之上,隔着兽炉鹤鼎,隔着金台御座,隔着人头攒动,隔着心情激荡,隔着宇宙洪荒,如今,与他近在咫尺,才发现……他……他……他的容貌竟真的和景生一模一样! 但,肉身是空,是虚幻,容颜依旧,皮囊而已,他,终非景生,他不过是孪生兄弟之一罢了,明霄黯然神伤,转身欲走,甚至忘记了答话,就在这时,险些摔下深池的胖铃铛儿拍拍翅膀,飘飘飞来,七彩尾羽在阳光下炫出一道流虹。 “铃铛儿,都是你惹的祸,快快去向青鸾殿下赔礼道歉!”景生看着青鸾瞬息万变的面色,心中揪疼不已,但又有点不知所措,只好借题发挥了。 铃铛儿扇动着大翅轻柔地拍抚着明霄的肩膀,就像许久之前在山中草庐时的那样,明霄一下子红了眼圈,鼻翼酸痛,心中却渐渐泛起疑问,——难道景生原本就与华璃相识吗?难道他们共同饲养了大凤?景生死后,铃铛儿便归依了华璃?那为何景生从未和自己提起过呢?是没来得及,还是其中关系太过重大,无法开口?那华璃又是否知道自己是景生的伴侣? 众多的疑问如初春的晨雾,弥漫而来,明霄不禁恍惚地侧眸 看向华璃,轻声问道:“你怎么会有铃铛儿呢?是它来找你的吗?” 景生对大凤与青鸾相识也万分惊奇,一伸臂揽住铃铛儿,笑着答道:“是它来找我的,我和它相识也才几个月呢,我们是在夏阳的灵泉寺相遇的。”景生的语气竟像是在说一个老朋友。 明霄一震,——原来如此!这大凤鸟儿确实通灵,竟然能找到景生的孪生兄弟,是被他的体香吸引去的吗,可——,明霄拧眉暗惊,可这华璃又怎知它叫铃铛儿呢? “青鸾,你……你怎么好像认识铃铛儿呢?我看你们状极亲密。”景生扭头看着臂弯儿里咕咕轻鸣的胖鸟儿,眼神近乎嫉妒,什么时候自己也……也能得到青鸾的青睐呢? “我……嗯……以前在宫苑中见到过它……”明霄随口答道,心中慌乱不已,总觉得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头,可一时又想不明白。 这时愁眉苦脸和双福都已上岸,刚要走上前来,就见一位宫侍从林光殿中急急走出,还没走到近前便已俯身行礼,并轻声回禀道:“陛下,太后娘娘驾到,正在殿中等候,说要见见青鸾太子殿下。” 景生和明霄俱是一惊,前者是窘迫,——此时娘亲急匆匆地赶来不知所为何事?后者是惊疑,——卫太后神秘莫测,她是否知道自己与景生的关系?她是否知道景生已经亡故?关键是:她是否真的就是景生的娘亲? 景生陪着青鸾慢慢向殿中走去,一边偷偷瞄着他的面色,心里像飞进了无数只彩蝶,翅膀舞动,炫出满心的旖旎彩光,身边的人儿,秀眉轻蹙,杏眸微睐,似有万千疑问蕴蓄其中,水润的唇瓣却紧紧抿着,倔强而坚忍,不知藏着多少伤痛。 景生忽觉心悸目眩,不敢再看,收回视线,身上却起了一丝寒战,似乎连灵魂深处也被青鸾深深迷惑,为其折服! “咳咳……我……我母后为人随和,青鸾不需太在意。”看着那宝贝人儿略显恍惚的神情,景生温和地开口,眸光一闪看到他袍袖下的手,很想……很想一把握住,但却终究不敢,忍了又忍,万分艰难地将视线掉转。 明霄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心思牵扯,莫名悸动,自己却又万分懊恼,想回眸凝望,想细细观瞧,但明霄有自己的骄傲,他……他绝不肯再次放任自己陷入虚无的幻梦,——肉身是空,是魔,是空,是魔——,他在心中默念着佛语箴言,短短的一条宫道,却令他差点便皈依三宝!即使如此,在踏入殿门的那一刻,明霄仍然没有管住自己躁 动的灵魂,悄悄回望, ——啊!竟又被他的眸光捕捉,缠绕追逐,须臾不肯放松!明霄心跳如鼓,——为何,为何这华璃如此看着自己?莫非……莫非他…… 还没来得及细想,他们已踏入林光殿,大铃铛儿一翻翅膀咕噜轻叫着又飞扑进明霄的怀抱,明霄微愣,随即便嗬嗬轻笑着搂住了它。 此时,春阳妍妍,照着殿侧的一池春水,融融约约,透过金扉敞窗反射进大殿,映得殿内春影翩跹,暖光明灭。 卫无暇端坐在殿内的紫檀大椅上,端午侍立在侧,正焦急地等待,耳边倏地传来清润的低笑和轻快的脚步声,无暇和端午一起抬眸望向殿门,转瞬,便齐齐怔住,只见两个高挑秀逸的身影在跳跃的光波中并肩向她们走来,走在左侧的是华璟,俊美的脸上带着喜悦渴盼的微笑,而走在右侧的……啊……那走在右侧的人儿就是……就是美名远播的南楚青凤明青鸾吗? 卫无暇和端午都有一瞬的失神,随即便深深感叹,——这青鸾果然不负盛名,此时面对真人,才知道当日小秦对他的赞美太过苍白泛泛,不及这人儿一半的美妙。华璟的气度仪态向来无人能出其右,可此时,青鸾与他并肩而行,竟丝毫不显窘态,竟毫不逊色! ——而且,无暇和端午一眼便看到铃铛儿蜷伏在青鸾的怀中,长长的七色彩羽沿着青鸾的玉色衣袍逶迤而下,为他平添一股高华之气。坤忘神使大凤鸟儿与……与青鸾竟……竟如此熟捻! 卫无暇感到背上一阵阵寒凉,原来竟是冷汗已浸透衣衫,——难道——难道璟儿未来的命定之人就是明青鸾吗?端午轻拂在她肩头的手也在瑟瑟发抖,她们俩千想万想,却唯独没有想到明青鸾,不是忽略了他,而是……而是实在不敢想……也无法可想! 大铃铛儿啾啾叫着,小眼儿乱瞄,一下子便看到景生愤恨嫉妒的目光,不禁咕咕低笑,翅膀微摇唰地飞离明霄的怀抱,躲去敞窗后准备睡午觉。明霄松口气,在殿中站定,视线依然平视,并未因好奇而四处斜扫。 “南楚明霄拜见大夏太后千岁,千岁殿下吉祥如意。”明霄再次单膝跪倒,眼眸微垂,声音清越。 景生微愣,恨不得立刻上前将他搀扶起来,这时,就听母后已温和地说道:“青鸾快快请起,过来坐,让我瞧瞧。” 景生一激灵,凭白额上冒出细汗,母后……母后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竟……竟像审核儿媳的老太太! 明霄 也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又不能开口拒绝,只得慢慢站起身,走到紫檀大椅前,低垂的视线中是浅湖色的裙裾,和两颗坠在缎履尖儿上的南海大珠。 “——来,青鸾坐在这里。”卫无暇看着面前端凝静立的明霄,更觉明媚夺目,不禁轻拍着旁边大椅的扶手,示意他坐。景生紧随其后,眉头微蹙,焦虑地看看端午,暗示她插手劝阻母后,可端午却视而不见,双眼灿灿放光,紧紧盯视着青鸾,简直比母后还起劲儿。 明霄侧身在大椅上坐下,神态自若,微微抬眸看向卫太后,蓦地怔住,旁边紫檀椅上坐着的女子,便是当今天下最传奇也最有权势的女子吗?她——她的样貌竟和自己平时的猜想完全不一样:她看起来依然年轻,容貌美惠柔和,并无凶悍之态,反倒带着丝孩子气的好奇与狡黠,那双明眸,星光明亮,与景生异常相像,她……她就是曾和父王定有婚约的大蜀璟璃郡主……她……她便是景生的生身之母吗? “你父……咳咳……武王陛下的身体可好?”卫无暇脱口而出,虽然掩饰得滴水不漏,却仍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明霄也一下子鄂住,随即便端正表情,稳声答道:“父王一切均好,感谢太后殿下的问候!” 卫无暇微微颌首,“如此便好,我曾听双寿总管提起过,武王陛下偶尔旧伤会发作,看来如今都已安和了。”——真的如此吗?那为何他正当盛年,却令太子监国呢? 明霄勾唇浅笑,谨慎地答道:“是,如今父王身体安和,实乃明霄之大幸。”说着,明霄便重新起身向着卫无暇深深行礼,“明霄还未感谢您对我的关怀照拂,前些日子,我突患眼疾,是您派周洲太医和秦舍人为我看诊,在我旅居夏阳之时,又多方关照。医药供给无不周到,明霄万分感激,无以为报。” 卫无暇明眸一转,斜睨着坐在青鸾旁边椅上的阿璟,见他一直痴望着那人儿,隐忍而热切,不禁恻然,——怎么上天竟如此安排作弄呢?! “咳咳……”卫无暇轻咳着,抿唇笑道:“我可不敢居功,青鸾你谢错了人了,为你看诊的不是周洲,是——”说着便纤指轻点,指向华璟, “——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怪小鸟儿别扭呀,灵魂转换这种诡异之事估计谁碰上也无法立刻就能理解哈,他的疑问太多了,需要时间消化一下下,这才是他到东安的第三天呀。 为毛俺的鱼雷炸出来一群小鱼鱼都要咬人咧?难道是污染了,都变 食人鱼了咩?555555555,乃们表咬俺了,俺认错哈,那啥,给个泡泡先? 第一百一十五章ˇ ——啊!明霄顺着卫太后的眼光看去,不禁大吃一惊,景生也没料到他娘会在此时揭秘此事,毫无准备,神情错愕。 “你……是陛……陛下……”明霄不可思议地凝目望去,见华璃脸现困窘,但眼中的神情却无比诚挚,此刻的他,真真是像极了景生! 景生立刻站起身,充满歉意地解释道:“青鸾,此事是我莽撞了,你莫见怪,周洲至今游方未归,你的眼疾又不能再耽搁了,所以……所以就出此下策了……没有以真实身份与你相见……盼你能够原谅。”——假扮周洲为其看诊还能祈求他的谅解,那……那晚强袭之事又该如何了断?景生此时真是心焦如煎!光天化日之下,面对青鸾,景生忽觉羞愧难当。 明霄头晕目眩,脑中的疑问与困惑嘶吼叫嚣着,纷纭杂乱,他一时竟无法回话,静了一瞬,才强自镇定地问道:“如此说来,陛下当真是医术高超,当时情势所迫,青鸾非但不应责怪,还应感谢才对。”说着,明霄便转身欲单膝跪倒拜谢华璃。 景生一见,哪里容他再拜,立刻趋身向前稳稳地扶起他,“青鸾如此,真是折煞我也。” 看着他们之间的这情形儿,——一个淡然,一个焦灼,卫无暇与端午悄悄对视一眼,继而齐齐在心中哀声大叹:——完了,完了,大势已去,璟儿从此后的性命怕都攥在这小青鸾手中了。 卫无暇收拾起惊惶无措的心情,勉强平静地说道:“你们俩就别互相谦谢礼让了,都快坐下吧,眼看就要传膳了,”复又温和地笑看着明霄,“青鸾既已在此,不如就让皇上再为你切切脉,看看是否需要补养。” “是呀,是呀,咱们东林苑中的药局比东安大内的还要齐全呢。”端午起劲儿地随声附和,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从哪里捧出一个小小的雪绢缎枕,放在紫檀椅旁的案几上。 ——呃!景生和明霄都是一惊,景生是窘上加窘,但也偷偷快乐,他真的……真的很想能再为青鸾诊脉,想知道他如今是否一切安好!明霄则是心神微荡,不由自主地坐下,将手腕放在缎枕上,一边轻声问道:“我从前倒没听说过陛下懂得医术。”——这华璃看起来真不像个草包,他……看起来样貌与神态都与景生一般无二,难道孪生子真能如此相像吗?难道连技能也能互通有无吗? 不等景生反应,卫无暇就抢先回道:“他幼时多病,和太医们相处日久,拜了几个师傅,倒也学到一些皮毛,如今他身子大安了,这医术也更有长进了。” 景生暗笑,母后还真是急中生智,倒也合情合理,一边坐下,搭指于那皓腕之上,心尖儿上一颤,景生倏地垂下眼眸,凝神屏息,强抑住狂想。明霄也是垂眸静默,心里却已激起波澜,此时他双眼复明,能清楚地看到对面之人,感觉着腕上那温暖的点触,好像……好像又回到了大华岛上。 殿堂内一时陷入静谧,春日的暖风漠漠吹涌,掀起烟纱帐幔轻轻拂动,干爽的草木花香渺渺腾腾,其中……其中还含着一丝独特鲜明的异香,那是……那是来自龙袍少年的胸臆之间,中人欲醉!明霄不禁头昏昏地如坠迷梦,难道……难道孪生子的体香都是一样的吗?明霄的心中隐隐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如一只小兽亮出利齿,蠢蠢欲动,那晚……元春那晚……,明霄忽地浑身惊战,双眼紧阖,不敢再想。 景生感到他的异样,四指收拢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坚定而温暖,片刻后便松开,“你怎么了?刚才脉象还好,虽气血仍有不足,缓补即可。” 明霄勉力甩开脑中突起的惊疑,强自镇定地谢道:“感谢陛下关切,我没什么,就是有……有点头晕。” 卫无暇关注地望着青鸾,发现他的面色有些苍白,不禁给端午使个眼色,体贴地说道,“时辰不早了,青鸾一定是饿了,今儿早起赶来觐见太劳累,让他们传膳吧,我就不在这儿碍事了,你们慢慢用膳。”说着,卫无暇就站起身慢慢向外走去,复又回头望着景生,笑着叮嘱:“午膳后你送青鸾回鸣鸾宫吧,从昆明池上坐船过去,一路上风景优美又便捷,好了,好了,你们不要起身相送了,咱们私下里没那么多规矩。” 不等两个孩子起身行礼,卫无暇就带着端午快步走出了林光殿,明霄从椅子上半站起身,愣怔地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窈窕背影,——这位女子,行事举止当真非同凡响,谦和温柔又自然洒脱,一点都不矫揉造作,和父王后宫中的夫人们大不相同。 “陛下……没有兄弟……姐妹吗?”明霄略侧身,艰难地开口。 景生摇摇头,“没有,大夏几代来便子嗣艰难,我并无兄弟姐妹。”望着旁边那若即若离的身影,景生只觉喉咙干涩,胸臆窒闷,千盼万盼,将青鸾盼来了,可……可为何总觉得与他咫尺天涯呢! “陛下,现在可要传膳?”愁眉静悄悄地走进来,轻声问道。一边偷眼大量殿堂中的情形,——唉,看来万岁爷未来的路阻且长呀! “传膳。”景生简短地吩咐。明霄双手互握藏在袖中,— —他现在可连一粒米也咽不下呀。 “要是胃口不好,青鸾可以用点汤肴,或是粥食。”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温柔话语,明霄倏地双手攥紧,拧绞着,真想立刻掉头而去,真想转身冲他大叫:‘你不是景生!不是景生!我们素不相识!请不要再用景生的语气和我说话!’ 现实中的明霄稳稳地转过身去,脸上带着点虚无的笑,“谢陛下赐膳。” ************************* 卫无暇坐在车辇之中,面沉似水,所有的焦急忧愁都凝结在眉眼之间,再也隐藏不住,“当日我听说璟儿将青鸾安置在昭阳宫,就心有不安,后又听说他将殿名改为鸣鸾宫,就更觉蹊跷,今日一见才知原来如此呀!”卫无暇轻声叹息着。 “是呀,那昭阳宫一向是大夏皇后来东林苑御猎时的寝宫,如今更被改称鸣鸾宫,皇上的心思真是昭然若揭了,他们……他们是几时开始的呢?”端午也觉稀奇,阿璟与青鸾并无太多交集呀。 “我看就是他去夏阳为青鸾诊病时发生的,而且,哪里是他们,明明是璟儿对青鸾一见钟情,青鸾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璟儿呢。”卫无暇沉吟着说道: “青鸾的娘亲定是位真正的美女,这孩子仪容殊丽,可惜……可惜……”——可惜他是长子! 端午默然,双唇抿紧,随即便毅然开口:“此事虽是千难万难,但也不是机会全无,璟儿本来就是肩负使命的,若真能与南楚青鸾永结同心,两国即有可能融合一统,免于兵戈相见,关键是……是他们俩要真心互相爱慕……关键是那青鸾是否真是那命定之人!” “我难道不知道这其中的关键,”卫无暇凝眉轻叹:“若真能如此,当然是皆大欢喜,不但有了一统江山的期望,璟儿能得到青鸾这样的爱侣,也会幸福美满。问题是:我看璟儿对青鸾是情有独钟,不能自拔了,而那青鸾,神情恍惚冷淡。对阿璟似乎并未用情呀。而且,他……他曾有过一位挚爱之人……恐怕……恐怕很难移情别恋了。” 端午眼眸微闪,忽然咧嘴笑了,神秘地轻声说道:“我看那倒未必,刚才咱皇上给他切脉之时,我明明看见他抬眸悄望,那眼神……那眼神说不出的着迷痴狂……不过……”端午眉头一蹙,唇边的笑纹渐渐消隐,“不过那孩子的神情是有点古怪,忽喜忽忧,悲欢莫辩,叫人瞧不出端倪。” ——嗯,卫无暇微微点头,“端午呀,咱们别的也管不了啦, 瞎猜瞎想也都没用,这会儿就全看璟儿的造化了,你就关照愁眉苦脸别打扰他们,多帮帮璟儿就成了。” 端午嗬嗬地笑了,“娘娘,你当真是急糊涂了,那两个小猢狲肯定早就知道此事了,就单单瞒着咱们俩了。” 无暇轻敲额角,也无奈地笑了,——当真是孩子大了不由娘,原来只是藏个蛐蛐罐子,鸟笼子,此时知道在心里藏个心爱的人了! ************************ 春日午后,暖阳熏熏,照得昆明池上金波粼粼,一艘凤舫沿着绿荫浓碧的池岸,向昆明池西侧的鸣鸾宫驶去,这也是一艘明轮舫船,比刚才明霄前来林光殿时乘坐的稍大,舱楼高两层,后置四车桨轮,由人力踩踏而行。 明霄倚着雕花敞窗坐在二楼的舱室中,景生与他隔着一个案几,坐在另一侧,望着凭窗眺望,不置一词的青鸾,景生的心沉甸甸的,似装载着太多的相思,无处倾诉,已不堪重负,“青……青鸾……”景生嗫嚅着开口,忽然觉得窘迫,已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可以如此称呼他,“你……你刚才午膳时吃得太少了……容易晕船……要不要叫他们拿点梅子杏干儿上来?”此时在舱室中就只有他们俩人,所有随行的宫侍都呆在楼下的舱室中等候传唤。 明霄听到他小心翼翼的问话,忽然觉得万分不忍,他与景生样貌相像并非他的错误,可自己这半天来却没来由地心生愤恨,不但对他态度冷淡,午膳时更是一言不发,谨尊膳时无言的礼仪。此时听他如此软言相询,甚至带着点诚惶诚恐的不安,不禁眼圈发酸,——每当自己闹别扭的时候,景生也都是如此谦和忍让。 “多谢陛下关切,我……很好……不觉晕眩……”明霄微微侧眸,并未看他,只轻声回答。 听到他清润的声音,景生松口气,一个多时辰来这还是青鸾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呢。 “是我愚鲁,忘了青鸾生长在江南水乡,自然不惧风浪颠簸。”景生续道,小心地维持着话题,希望能引得那人儿与他攀谈。 明霄此时已不忍再装聋作哑的对他置之不理,自己心中的悲伤愁苦与人无由,遂侧转身,微垂着眼眸,依然不欲面对他,“我来时听那位愁眉说这种车船是陛下亲自设计的,倒很别致。” 景生的脸上一下子漾起笑意,像个得到了大人夸奖的幼童,此时,他与所有陷入单恋的少年一般无二,食不下咽,夜不成眠,患得患失,悲喜交加,对方一个鼓励 的眼神,一句肯定的话语都能令他欣喜雀跃,面对青鸾,他已几乎完全丧失了对情绪的自控与把握,喜怒哀乐全都系在那人儿的身上,被他牵扯掌控。 “这艘车船是四轮两轴,每一轮桨有八叶桨片,如果是大型的桨轮船可长二三十丈,最多为三十二车,不过它的缺点是需要使用人力,如果是明轮推进的蒸汽机船又当不同了,蒸汽——”景生兴奋过度,一下子说冒了,发现时便立刻顿住,神情微窘,闪眸回望间发现青鸾已一扫漠然的态度,明媚的杏子眼专注地凝望着他,像发现了一个奇迹。 “你……你喜欢造船?还对此……颇有研究?”明霄不由自主地问着。——难道孪生兄弟们的爱好技能都是一样的吗?心中的疑惑已再也抑制不住。 景生本想对此掩饰过去,但面对青鸾深幽的眸光,他竟无法欺瞒,“对,我喜欢船舶制造。” 连……连他的用词语气都与景生如此相像!明霄轻吸口气,眼眸不眨,继续问道:“那……你能告诉我……防沙平底船和……和福船的区别吗?” 这次轮到景生大惊,——福船?这个世界里竟会有福船吗?南楚也已有了防沙平底船了吗? 景生微微收敛因爱恋腾飞的心,沉吟了一瞬便爽然答道:“既然青鸾如此提问,那定是已经知道了这两种船型的区别,只是在考我吧?”景生勾唇浅笑道:“福船为海舟,尖底而船身扁阔,艏艉高企,适航性和耐波性都很强,适于远洋,而平底沙船吃水浅,方头放艄,稳性好,受潮水影响少,顺风逆风都能行驶,适合波小有浅滩的水域,不过,青鸾,你们南楚当真已有福船吗?”——福船是以福州命名的,难道在南楚竟真的有福州吗? 明霄看着他神态自若地侃侃而谈,已完全陷入迷乱状态,——福船是由景生命名设计的船只,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说过这种船型,华……华璃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明霄茫然地点点头,“——有,我们有福船,可是,陛下又是如何得知的福船呢?” 景生微愣,——这是什么问题呢?既然福船已出现在这个世界,那自然不是什么秘密,自然能为人所知晓了。景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为青鸾一口一个‘陛下’纠结不已,思来想去,景生决定铤而走险,故作随意地说道:“嗯……青鸾……私下里可否不要尊称陛下了……” 明霄一怔,似乎刚从迷雾中走出,随口问道:“那……那该如何称谓?” 景生的心跳一下 子停止,胸腔中静悄悄的毫无动静,青鸾……青鸾不知道他是璟……青鸾那天在欢爱时叫的倒底是谁? “叫我璟,可好?”近乎绝望地问着,景生已感觉不到心跳,难道世上还有另一个‘璟’吗?难道那晚青鸾将他错认为‘他’了吗? ——景!明霄倏地腾身站起,惊骇地盯视着对面的少年,完全不相信自己耳中所听到的回答,他……他此时未穿龙袍……身上裹着件半新不旧的锦袍……浅浅珠灰色……更衬得他的容颜如画……身姿挺拔……他……他是景生吗? “景生——!”明霄失声叫道,这个名字已经在心头跳跃激荡了千万遍,他的耳中嗡嗡轰鸣,犹如万蝉齐鸣。 ——啊?景生跃身而起,惊诧莫名地回望着青鸾,他……他怎么知道自己的这个名字?他……难道他竟是……自己前世的故人吗? “我们……我们以前认识吗……你你……怎么知道我的这个名字?”——他是谁?是小阳还是远然? “——啊,”明霄轻呼出声,一步步后退着,不敢置信地瞪视着对面的少年,错乱地低喃:“你……你说你……你叫景生……景生是你的名字……你……你你……你是景生?!”眼看着他已退至轩廊,身后就是阑干,明霄不查,依然踉跄着后退。 景生顾不上多想,飞身上前一把将他揽入怀中,带着他跃回舱房,“小心,青鸾,你怎么了?” “我——,”明霄说不出话,耳中的轰鸣如阵阵滚雷,他已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迷蒙间,明霄倏地抓住华璃的左手腕,手指挑开袖管儿,低头瞧去,“啊——”,明霄再次惊叫,声音嘶哑而低沉,奇qisuu书在那淡蜜色的肌肤上赫然印着一道浅色疤痕,明霄浑身战栗,猛地转身抓着他的襟口,竟想扯开他的衣袍察看那道箭伤。 就在这时,双福听到动静抢上楼来,刚一探头,就看到这么一副‘旖旎’的画面,——大夏圣上搂抱着自家殿下,而殿下他正半推半就地抓着人家的衣襟! 双福倒抽一口冷气,赶紧缩身而去,可明霄已经看到了他,狂乱的心神如被沁入冰水,于瞬间冷却下来,他咬咬牙,轻轻推开华璃的搂抱,脸上热腾腾地燃烧,手脚却麻木冰凉, “咳咳……我是想起刚看过的一部神怪奇谭了,里面有个人物也叫……叫景生……没想到却和陛下以前的名字一样呢。”嘴上信口胡说着,明霄的眼中却迅速腾起泪雾,他不着痕迹地侧转身,拿起案几上放着 的茶盏,手指战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放到嘴边,只好拼力握在手中。 景生对明霄一系列的反常举动也深觉惊异,此时听他如此解释虽不至全信,但他既然不是自己的前世故人,那自己也实在无法向他讲解其中的玄妙,灵魂穿越转移是正常人都无法理解接受的。 “呃,景生是我幼时的乳名,无人知晓,刚才听你叫出,我……非常惊讶,”景生呼出口气,看着青鸾俊挺的背影轻声说着,“后来母后只叫我阿璟,而非景生,就是成璟的那个璟。” 背对着他的那个人儿静默无语,系发的丝带早已松脱,浓密如藻的长发披散在肩背上,异常醒目,景生真想走过去,将面孔埋入他芳香的乌发。 “嗯……原来如此呀……你……你可还记得幼时发生的事……?”明霄依然背对着他,热泪滚滚而下,纷乱地滴入手中的茶盏,——景生是谁?谁又是景生?灵魂嘶声狂喊着,现实中的明霄却静立如塑。他甚至已经开始怀疑有关景生的记忆,那……那也许只是一个绮梦! “我幼时体弱,缠绵病榻,最深刻的记忆就是苦口良药了。”景生无暇分析青鸾所问的‘幼时’有何特别的含义,他的心中隐隐不安,头内又如针扎般跳疼起来,景生无奈地抬手抚揉着太阳穴两侧,刚想走过去探察青鸾的情况,就听愁眉的声音在舱房外响起: “爷,鸣鸾宫已到,船马上就驳岸了。” “你们把软兜准备好,从堤岸到宫门还有一段路呢,青鸾殿下不能太劳累了。”景生走到舱门边轻声嘱咐着。明霄趁此之际迅速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低头喝了一口茶,冷而咸涩,就像他此时的内心。随即,明霄慢慢转过身,淡然笑道:“陛下……容我借花献佛……今晚在你的鸣鸾宫为你设宴……感谢你为我……为我疗伤!” 景生一震,欣喜若狂,回眸望去,却又愣住了,青鸾站在窗前,背光而立,脸容皎洁,却微带戚戚,特别是那双神采奕奕的杏眸,直望过来,毫不避忌,悲切的眸光直达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景生以为青鸾是他前世的故人,而青鸾已完全错乱,不知今夕何夕,所以准备进一步探索,他已看出景生明显不记得往事了,又怎么能贸然相认,关键是怎么相认,对方不记得他呀。 鱼鱼们,想咬就咬吧,但素,一定要冒泡呀,55555,俺需要鼓励哈,谢谢大家。 第一百一十六章ˇ 鸣鸾宫位于昆明池西岸,规模宏大,是历代大夏皇后来东林苑御猎时的寝宫,设计精巧,建筑华美,宫内殿堂楼阁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宫苑后更有结麟园,园内以牡丹花最富盛名,每至仲春时节,各色牡丹竞相怒放,盛若锦霞,又引昆明池水为沉香池,池面广阔,波光潋滟,池畔绿柳成阵,桃李争艳,夏日里,池中荷叶田田,菡萏翻舞,风景秀丽,环境宜人。 “啧啧……真没想到北方也有如此优美的林苑,竟不比咱们东宫差呢。”双敏手脚麻利地整理着书籍,一边观赏着敞窗外的美景。自杜华去世后,他就被调回了翔鸾殿,这次也随同明霄一起来到东安。 “你知道什么,嘁,我才打听清楚,这鸣鸾宫原名昭阳宫,原本是大夏皇后在东林苑的寝宫,连当今的卫太后千岁都曾在此居住过,当然非同凡响了。”双喜督促检视着各处的布置情况,随口答道。 双敏暗吸口气,“我说怎么如此富丽华美呢!不过,双喜,怎么……怎么安排咱殿下住这里了呀?好像……呃……好像不太合适吧。”双敏把手中的书籍摆上紫檀书架,心中却有点惴惴不安。 双喜一拧眉,“你怎么也变得跟双惠似的不醒事了,如今大夏并无皇后,这鸣鸾宫一直空置,咱们殿下是此次来访使臣中的最高贵的国宾,又名青鸾,卫太后千岁便将咱殿下请入这鸣鸾宫了呗。” 双福不在,小鬼当家,双喜现在俨然便是副总管了,说起话来也头头是道。可惜双敏不买账,暗皱眉头,总觉得双喜的解释漏洞百出,太过想当然,他们进了东林苑,一路行来,不知看见多少殿宇宫室,有些高大巍峨,有些精致典雅,殿下入住哪间都不失礼,为何偏偏要将殿下安排在这鸣鸾宫呢? “双喜,我看其中另有蹊跷,却不是我们这些奴才们能领会的了。”双敏故作老成地说道。 “知道你还瞎议论,幸亏师傅不在,不然有你的好看!”双喜嘴上虽说得狠,眉眼儿却笑得弯弯,一边走到窗前观望着,“没想到东安的牡丹真的甲天下,竟比咱们大兴宫中的开得绚烂。” 双敏斜眼睨着他,嘻然笑道:“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花儿,知道不?咱们大兴宫中的栀子花这里可没有。哎,双喜,殿下和师傅怎么还不回来呀?” 双喜听了这话,没来由地心里一扯,嘴上却依然带着点笑:“刚才不是派人来说了吗,大夏圣上留咱们殿下在林光殿午膳呢,”双喜抬头看看天光,“看着时辰也不早了,该是快回来了 吧。” “双喜,你说这当今大夏圣上长得什么样儿?听说也是天下三美之一呢?我只见过咱们殿下,已经谓为天人,实在无法想象那两美了。”双敏兴冲冲地问着,心里却猛地一沉,——不,他还见识过一位真正的仙人,那就是杜华杜承徽!他与青鸾殿下并立而站时,当真再无他人能够比拟。 双喜一向古灵精怪,一看双敏瞬间黯然的面色便也猜出了他心中所想,不禁也暗自唏嘘,杜华和杜华在大兴宫中的那几天,给他留下的记忆太过深刻,永不泯灭! “自然……自然是无人能比……听说那位身体赢弱……估计是位弱柳扶风般的病美人儿……”双喜趴在双敏耳边悄声说着,呵出的热气儿撩得双敏一哆嗦,咯咯笑着推开他,“你算了吧,好像你已亲眼见了似的。” “你们俩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一个甜脆的女声忽然在帐幕后响起,双喜双敏立刻分立两侧,双喜冲双敏眨眨眼,随即扭头笑道:“是小怡姑娘来了,我们在说殿下这午膳快要吃成晚膳了。” 唐怡从纱帘后转出来,脚步轻盈,身上穿着浅绯色的绫子裙,衣襟裙边上滚绣着银线飞蝶,走动时裙裾飘飘,那银蝶儿竟似活了般翩翩翻飞。 “我看你们可能还真要开始准备晚膳了呢。”唐怡面窗站住,若有所思地说着。 “呃……”双喜双敏齐齐抬头看天,“小怡姑娘,此时申时才过(15:30),就准备晚膳?” 唐怡点点头,“有备无患吧,猜猜今天谁来吃晚餐?” 双喜双敏再次挠头,又面面相觑,最后恍然大悟地说道:“——哦,明白了,今儿晚上秦公子要来,昨天殿下还说要请他晚膳呢,呵呵呵,得嘞,我这就去吩咐,秦公子喜欢吃什么来着?” 双喜边嘀咕边往外走,却一下子被唐怡揪住了胳膊,唐怡没好气儿地瞪着他,“谁说是他要来晚餐了?你倒是会猜!” 双喜清秀的眼皮子一翻,嘿嘿笑了,“我猜啥了?‘他’是谁呀?我可不知道。”说着不顾唐怡渐渐飞红的脸色,一步三摇地往外走,才走到殿门边便回头惊喜地叫道:“我说什么来着,这不秦公子就来了嘛,还没到晚膳时分呢。” ——呃!这次唐怡和双敏都是一惊,双敏更是咧嘴儿笑着迎出去,“秦公子快请进来,殿下还没回来,小怡姑娘在这儿呢。” ——得!唐怡刚想从侧门躲出去也办不到了,只好收住脚步,略显局促地转过身 ,刚好看到秦书研稳步走了进来,身上未穿官服,只着一件天青色的长袍,式样衣料都简单而含蓄,反倒衬得他有种风流蕴藉的气度,唐怡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一时感慨,静默无语。 秦书研早就想来探访小怡,却一来春狩前公务繁忙,二来这位姑娘行踪不定,青鸾殿下眼疾痊愈后,她也不再日日守护了。没想到今天冒昧前来,还真的让他心想事成,再次与小怡相遇了。 秦书研急走两步,在唐怡身前站定,还没等小怡反应过来,他已扑通一声单膝跪倒在地了,“小怡姑娘对书研有救命之恩,请受书研一拜!”秦书研自夏阳大火后就一直想向唐怡表达感恩之情,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他对唐怡舍身相救的行为不禁万分感佩,还更坚定了他对这位姑娘的痴爱之情! 唐怡惊得一跳,想也没想就走过去拉他起来,那小秦书呆子脾气爆发,仰起俊脸儿,执拗地保持跪姿,口中宣誓般的说道:“小怡姑娘的大恩大德,书研今生今世无以为报,只愿……只愿……”小秦脑门飞出热汗,心里将自己狂骂了千遍又千遍,平时的伶牙俐齿怎么一遇到小怡就化为乌有了呢,这话已经被说得大错特错了,今生今世无以为报,难道要等到来生来世吗? 就在这时,忽听门口传来啪啪的击掌声,随即一个极之纯朗的声音响了起来:“今生今世以身相报吧,书研真是书呆子,再说下去就要来生来世了。” 秦书研依然单膝跪倒原地急转身,唐怡和双敏也都愣怔地抬头看去,立刻就震惊地石化在原地了,只见内殿门边并肩站着青鸾和……和……小花儿,那是小花儿!此时近距离相望,唐怡万分笃定;她身旁的双敏连连吸气,双眼大睁,如见鬼魅,那人……那人分明便是杜华杜承徽!一模一样的俊美容颜,一模一样的温暖笑意,一模一样的秀逸身姿,只是……只是他的气度似乎更加傲岸高贵了! “拜见陛下,书研无状,请陛下恕罪。”小秦窘迫莫名地俯身叩拜,却被景生出言打断:“拜我没用,你那无状的言语得罪的人可不是我呀。” 一时间,殿中众人再次绝倒!明霄不言不动,与他并肩而站,微微垂眸,似浑不在意,实则全身心,全部精神都已凝聚在身侧那人身上了,此时,听得他言语活泼,无拘无束,明霄只觉心潮激荡,拼尽全力才能压抑住紊乱的心跳。 唐怡欢喜又气恼地虚瞪他一眼,心想以前都是自己和小花儿开玩笑,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花儿失忆了,终于轮到他和自己开玩 笑了。小秦不明所以,憨笑着又向唐怡拜了两拜才站起身。 景生只觉两道视线,明亮又柔和,向他直望过来,景生迎着那视线望过去,心中一滞,她……她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小怡姑娘吧……那位承徽的表姐……,一时间脑中如爆开一个火花,尖锐的隐痛慢慢上升,渐渐汇聚,景生不妨,被痛楚偷袭,面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不禁下意识地抬手揉着太阳穴。 明霄最先察觉他的异常,立刻关切地问着:“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景生放开手,转头注视着青鸾,故作无事的笑道:“没什么,前几个月我受了一次伤,之后偶尔便会头疼,没大碍的。” 明霄唐怡骤然而惊,——受伤?!“陛下何时受伤的,可否服药了?”明霄淡声问道,脸上一副随意的模样。 “去年六月,夏至节后吧,我也不太记得了。”景生随口答道,“嗯……青鸾……我有时比较健忘,你莫见怪。” ——啊!明霄只觉五内俱焚,大脑中如遭雷击,一切意识于瞬间便化为灰烬。唐怡万分担忧地望着明霄,又无法开口,更无法解释安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纷杂混乱的思潮中挣扎。 “咳咳……皇帝陛下……青鸾殿下……请进殿安坐,”双福忽然跃众而出,开口提示着,“老奴这就去准备晚膳,小怡姑娘和秦公子也留下用膳吗?” “不了——” “不了——”唐怡和小秦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表示拒绝,第一次如此心意相通。 景生看看他们,皱眉笑了,“也好,你们随意吧,书研,这东林苑盛景无数,你有空时可以为……呃……这位姑娘做个向导。” 唐怡此时才想起来自己还未拜见大夏圣上,赶紧微微福身行礼,“民女唐怡拜见大夏皇帝陛下,陛下安康吉祥。” 景生猛地愣住,仿佛是没想到会受她一拜,立刻谦声说道:“小怡姑娘不必多礼,欢迎你来到大夏。” ——呃!殿堂内的众人全都一怔,大夏皇帝陛下的话语听着实在有点古怪,唐怡知道隐情,见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以前生命的痕迹,不觉更加唏嘘,——天意何其莫测残酷!明明挚爱亲人正与他并肩而立,他却视而不见,见而不觉! “小怡这就告辞了。”唐怡向殿门处再次福了一礼,便轻快地走了过去。 “小怡姑娘,容书研送你一程。”小秦一见,顾不上向圣上和青鸾殿下告辞便立刻 追上前去,就听小怡与青鸾错身而过时,轻声劝道:“顺其自然,方成正果。”小秦来不及琢磨,只匆匆地向陛下和殿下点头致意就跟着唐怡走出了外殿。 景生也恍惚地听到了小怡离去前的话语,虽不明所以,却也觉得心内巨震,仿佛……仿佛那也是留给他的劝告。 “青鸾,我陪你在这鸣鸾宫走走可好,还有几处景致值得一看呢。”看着众人纷纷退出大殿,景生侧身轻声问着,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期盼。 “嗯……好……”明霄本能地点点头,神情恍惚,从早晨进入承光殿的那一刻起一直到此时,他都如置身梦中,意识言行漂浮在梦乡大河之中,转瞬便会倾覆灭顶。 景生凝望着青鸾,心跳加快,身边人儿的面容迷茫而倔强,线条完美的唇瓣却带着丝轻颤,极之动人心弦。 “殿下可有披风?北方的春日到了下午还有些凉。”景生转身看向一直侍立在侧的双福,双福立刻点头,笑眯眯地从双喜手中接过雪锦披风,“这不已经准备好了嘛。”刚想上前为殿下穿上,却不料那大夏圣上已拿起披风亲自为鸾哥儿披在肩上了,双福双喜和躲在一旁的双敏全都看得愣住,微张着嘴,连呼吸都似停了半拍。 景生帮青鸾系好风氅的锦带,自然而然地退后半步细细打量,见那宝贝人儿眼睫半垂,面色平和,并无怒色,不禁开心地回头夸赞,“嗯……你们挺有眼力劲儿……差事办得好……这风氅的颜色样式也配得好。”——把个青鸾更衬得面如璞玉了。 双福笑得双眼眯成细线,“谢陛下夸奖,老奴愧不敢当。”脸上笑着,双福的心里却早已抖成一团,背上的冷汗已湿透重衫。他一步步地倒退着离开殿门,“陛下和殿下若有什么吩咐就摇铃传唤。” 景生看着他倒退而去,脑中一荡,似乎……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个场面!可这……这怎么可能呢? 双喜双敏紧紧跟随着双福,两人摒声静气,目不斜视,直到退出大殿来到户外,双喜才抬手抹了把额上不断渗出的冷汗,从刚才殿下一行突然在殿门处出现,他就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 “师……师傅……是是……是我眼花……还还还是……”双敏急转身面朝双福,双眼通红,隐含泪光。 双福猛地站住,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惊惧颓败的神色,——天意呀!这莫不就是天意不可违!南楚危矣!迟早会被收归大夏! “你们今儿什么也没看见,知道了吧?” 双福紧盯着那两个惶惶不安的少年,声音嘶嘶地从齿缝儿间蹦出,“不然你们日后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双福的声音低而轻浅,却像最锐利的针芒一下子刺入人的耳鼓,双敏双喜紧紧闭上眼睛,低不可闻地答道:“是!” “走吧,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今儿的晚膳看来是要在咱们这儿用了。”双福佝偻着背脊走进了廊檐下的阴影,一边心中痛骂着双寿,——那家伙曾两次出访大夏,肯定早已知道了这个秘密,却一直瞒着自己!双福一顿,心里猛然揪紧,——那么,王上一定也早已知道了此事,却……却依然允许殿下前来!这……这说明了什么呢?随即想到内殿中的那位大夏少帝,双福忍不住又咧嘴笑了,疑惧忧虑的心神稍稍放松,——一切自有天定,若是鸾哥儿能重展笑颜,若是万事能平和安然,那就像小怡姑娘说的那样,顺其自然吧。 ********************** “我们……去园子里看看可好?”脚步声渐渐远去,殿堂内重归静寂,这静谧如此强大饱和,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景生艰难地轻吸口气,他似乎听到了自己急速鼓动的心跳,在绝对的静中越来越清晰,而……青鸾……他……他就像在殿堂中挥洒的阳光……他就像穿窗而过的春日清风……他就像自己赖以生存的空气……他……无处不在……但又不令人感到任何压力…… “景生——”明霄蓦地开口轻唤,对方炙烈渴盼的视线一直环绕爱抚着他,明霄已难以自持,呼声唤出,明霄才悚然而惊,但,这名字像尘封了千年的咒语,一旦出口,就再也无法逃离它的诱惑了。 景生心头微动,却并不觉得如何惊异,仿佛那人儿已经如此唤了他千年,“青鸾若是喜欢就这样称呼吧,我已很久很久没用过这个名字了。”——长久得他光泽的心已埋入了尘埃! ——是吗!真的有很久了吗!明霄将胸间狂涌的泪意压下心底,不过才半年而已!你就忘了我,忘了我是你的阿鸾! 明霄随着他走出通往后园的侧门,随着他站在明晃晃的春光里,——我夜夜等着你的魂魄来临,而等来的却是一颗遗忘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配乐哈。 阿鸾正一步步接近事实真相,这全是在半天内发生的事呀,他能承受住真是很不容易了,从早上觐见到下午,他其实并没多少时间好好思考,能明白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个聪明娃了呀,嘿嘿嘿~~~ 鱼鱼们,其实爱恋的过 程中,这一阶段是最美好也最婉转的,这是再次爱恋的一个过程,让我们为他们祝福吧,其实不是景生幼稚了,而是他现在在这场恋爱中的角色变了,原来他是主动的一方,他知道那是阿鸾,阿鸾不知道杜华是景生,现在正好相反,阿鸾知道他是景生了,他自己却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阿鸾,所以,阿鸾是主动的,而景生反而被动了,一个爱得很炙烈却又是被动的男人,难免会急躁鲁莽,请鱼鱼们理解他呀。 那啥,变异为鲨鱼的小鱼们真是诡异呀,听说鲨鱼肉肉巨有营养,俺也要反咬了,哈哈哈~~~ 第一百一十七章ˇ “景生,那……酥醪……在夏阳时……是你做的吗?”慢慢地走在轩廊下,身旁就是盛放的春日牡丹,一朵朵,如雪又如火,像明霄心底最隐秘的盼望。 “啊,你……喜欢吗?”景生意外地侧眸望着他,发现他的杏眸中闪过一丝微光,晶莹迷蒙,那……是泪光吗? 明霄说不出话,只轻轻点头,——这远遁而去的灵魂真的已将他遗忘了吗? “你怎么猜出那酥醪是我做的?我还是第一次做呢,母后和侍从们都被我逼着试吃,我……生怕你不喜欢。”景生小心地说着,一边暗察身边人的神情。 “我……”明霄不知如何回答,泪雾在眼中渐渐升腾,——这个迷路的灵魂,记得酥醪的做法,却忘记了他曾为谁全心守在灶火旁,“我……我瞎猜的……竟真的猜对了……”猜不出的是命运的捉弄! “当时,你非常瘦弱,气血两亏,又神伤烦忧,如果只靠药石必不能奏效,我就想到那个食疗的方子,盼望你能因此胃口好转。”景生说得万分恳切,也真的非常庆幸自己当时的这一做法。 “你帮我治愈了眼疾,这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我为你伤心欲绝,血灌瞳神,而你,千里送诊,为我疗伤!我们……是否还有希望? 明霄心中巨震,为自己的这个疯狂的想法而战栗,他怎能真将此人当成景生呢! 明霄大约猜到一点隐情,但却离事实真相相差千里,他所能猜到的是:——此人是景生的孪生兄弟华璃,华璃一直生活在大夏的皇宫中,阴错阳差,他在受伤时意外地得到了景生的一部分记忆,便懵懂地将这一部分记忆据为己有了,更恍惚地以为自己就是这一部分记忆的主人!这个拥有景生一部分记忆的华璃,他如今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出于记忆的惯性,而非……而非……景生复生! 明霄痛苦地皱紧秀眉,他已完全迷失在自己假想出的肯定与否定之中了,慌不择路的,他已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如何对待,理智和本能叫嚣着去往不同的方向,再也无法统一! “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是不舒服吗?要不要坐下歇息?”景生关注地望着青鸾,发现他面色苍白,眼眸中的那一丝微光已经化为深切的迷茫。 就在这时,从轩廊另一侧的园圃中忽然传来咩咩的叫声,伴着丁铃铃的铜铃轻响,景生诧异地转头看去,就见几只羊儿从草丛中探身走出,全身披着金棕丰盛的长绒,好似一个个金毛线团儿似 的, “——咦,岩羊!”景生停下脚步,欣喜地弯腰,隔着栏杆伸手抱住最小的那只,揽在怀里。 事发突然,明霄猛地愣住,眸光一扫便再次看到他露在袖管儿外的左手腕,在阳光下,那道伤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明霄抬手揉着额角,自己怎么……怎么竟疏忽了这道伤痕了呢!他若是华璃,手腕上又怎会有这道伤痕呢? “青鸾,这是你的岩羊吗?等等,我……我好像知道她们的名字呢。”景生抱着小羊,俯身坐在了矮栏上,凝眉想了一瞬,拍拍最大的那只岩羊的绒背,此时那胖羊正咩咩地蹭着他的身子,“你是……是阿暖吧……应该是叫这个名字,”景生抬起头,困惑地望着青鸾,“刚才在船上时你告诉过我吗?” 明霄心痛如绞,一弯腰也在栏杆上坐下,伸手轻抚着趴在华……景生怀里的小羊,没有回答他的提问,只淡声问道:“景生,你手腕上的伤痕是因何而来。” “是我用刀划开的,为了——”景生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说到中途又无以为继了,耳中轰地鸣叫不止,尖锐的疼痛再次袭来,迅猛地占据了他的大脑,景生倏地闭上眼睛,差点失手摔了小羊,他勉强抬起一只手抵在眉心上,狠狠地按压。 “你,你怎么了?”看着他骤然变色的脸庞,明霄顾不上多想,伸手一把握住他抵在眉心处的手掌,那里……那里便是当日景生中弹的地方。 景生一震,手掌轻翻反握住青鸾的手,紧紧地攥着,“我……嗯……头疼……你帮我揉揉。”说着就将青鸾的手贴在他的额头上,——唔!他的手指,清凉柔爽,真是说不出的美妙触感!景生一下子忘了头疼,轻阖双眸,细细感受着青鸾手指的按揉,若是……若是这手指揉摸在身上……别的地方……嗯……,不由自主的,景生的身上漫起一环环的轻颤。 明霄好似被催眠了一般,手指轻柔地按压着他光洁的额头,那是……那是以前自己曾偷偷亲吻过的地方,如何才能缓解他的痛楚呢?他……他也许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景生。 “你觉得好点了吗?还很疼吗?”明霄的手指轻动,撩过他秀长的眉,点触摩挲着他的眉心,台州青华号上的一幕又重现在眼前,——景生傲立于瞭望台前,衣袂翻飞,如振翅欲飞的海鹰,他抬臂持枪瞄准,然后,然后枪声炸响,如惊雷滚滚,随着那声炸响,景生的身体迅速从头顶幻化消融,最终化作馨香的血雨。——没想到今生还有机会再次轻抚他的额头 ! ——是他,还是‘他’,又有什么重要!一刹那,明霄抛开心结,不再自我审讯,自我否定,想多错多,不如不想,放开怀抱,顺其自然! “嗯……头还是很疼……不过这里更疼……呃……觉得心悸心疼!”景生握着青鸾的手离开额头,一下子按上胸口,紧紧地贴在心跳上,“对对……就是这里……很疼……很……很难受!”——天呀!被他的手按揉在这里简直更加难受了,景生的呼吸紊乱,濒临窒息。 明霄梦游似的将手捂在他的心口上,感觉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这……这分明便是那三晚伴着自己入眠的心跳! 看着青鸾恍惚迷离的神情,景生再也按捺不住,蓦地俯身贴近他的面颊,鼻翼轻蹭着他耳边细腻的肌肤,——唔!那丝滑的触感,简直令人沉醉! 那人儿如坠入迷梦,并未躲闪,仰着头,双眼微阖,任他厮磨痴缠。景生的嘴唇轻触着他的唇瓣,小心翼翼,似是怕惊醒了他,又极之缠绵,似是无法满足于轻轻的碰触,青鸾受到盅惑,竟微微启唇,……啊……这……景生轻吸口气,伸出舌尖儿细细描摹他的唇线,却不料就在这时,随着咩的一声大叫,窝在他胸腹上的小羊猛顶一记,接着那毛绒绒的小家伙屁股一拱噌地蹿了出去, “啊呀——”景生惊跳而起,青鸾也啊地低叫,随即便立刻站起身退后几步,脸上倏地飞上红霞,淡淡晕染,极之明丽动人。 景生心跳如鼓,呆呆地望着他羞窘的模样,如痴如醉,真恨不得立刻就将他收入怀中,据为己有! “——咩咩咩”耳边忽然传来羊儿们急躁的叫声,阿暖竟啃着景生的袍角不断挣动,紧接着朔风袭来,一道黄光闪过,三只岩羊更咩咩大叫着挤在景生的身旁, “小毛……小毛……别乱跑……”童稚的声音紧紧追逐着那骤然袭近的黄光,景生眼前一花,一只斑斓大虎已从树丛后飞跃而出,忽地跳过低栏向他扑了过来,一霎那,景生心神巨震,完全忘记躲闪,竟被那大虎扑在怀中。 “啊——”明霄惊叫着飞身而起,一直暗暗在后跟从的愁眉和苦脸也狂奔而来,却都猛地愣住,只见那皮毛光亮的斑斓大虫正用胖头磨蹭着大夏天子的肩膀,状极亲密,一边呜呜噜噜地发出低啸,好像幼童撒娇, “小毛,你怎么又欺负阿暖,当初你还喝过它的奶呢。”景生拍抚着大虎的额头,抓挠着他肥脖子上厚厚的绒毛,随口言道。 “什 么……你……你说什么……”明霄看着那亲密紧拥的一人一虎,惊怔地问着。 “什么——?”景生抬起头,像刚从迷梦中惊醒,茫然地看着青鸾,“什么说了什么?我……没说什么呀。” 愁眉苦脸迅速对视一眼,他们都清楚地听到了万岁爷所说的话,爷自己倒忘了个干净! “少主——!”一声惊唤蓦地传来,大家齐齐回头,只见一个十二三的少年站在轩廊边已泪流满面,“少主,他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 “——水鸦!”明霄低呼着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将他扯进轩廊,“水鸦,这是大夏当今圣上,还不赶紧跪下。” 那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低垂着,肩膀仍不可抑制地轻颤。 此时,大虎已放开景生,神态倨傲地绕着他身前身后转圈儿,又呜呜地扭肩摆尾,胖头摇晃着向愁眉苦脸示威,愁眉苦脸不觉慢慢后退,又相视苦笑,——敢情上次皇上舞狮子的那些动作都是和这‘小毛儿’学的呀!可万岁爷又怎会认识小毛儿呢?心里压着无数疑问,愁眉苦脸却都灵醒地假作不知。 “水……水鸦拜见大夏皇帝陛下!”那少年极其聪敏,听到明霄的提示,心神战栗,此时却已勉强镇定下来,倒头叩拜。 “起身吧。”景生不以为意地吩咐着,抬手敲敲额角,这一瞬发生的事情纷乱繁复,脑中那伺机而动的漩涡又悄然旋动,眩晕感越来越强烈,景生不觉伸手扶住廊柱。——大虎与他扑抱之时,他好像恍惚听到这孩子口称少主?谁是他的……少主? “景……陛下……你还好吧?” “爷,您又头疼了?” 明霄和愁眉同时开口询问,声音隐含担忧,明霄一下子想起小怡走前的嘱咐:‘顺其自然,方成正果!’不觉浑身一颤,——莫非,莫非小怡知道其中隐情? 看着身前的人儿蹙眉强忍的痛楚模样,明霄心如刀割,——他,他到底是偶得了一些景生记忆的华璃,还是拥有了华璃记忆的景生?但无论如何,他似乎都已不能再经受任何刺激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水鸦,你带着小毛和阿暖回舍饲,愁眉,陛下平时可有惯服的药物?”明霄强自镇定,稳声发话。 那个少年迅速站起身,抬袖抹了一把眼泪,随即便招呼着小毛离开,小毛恋恋不舍地在景生的身边挨挨蹭蹭,又呜呜低啸,不愿离开,景生咬着牙,忍着头晕弯腰抱着它的头颈,轻声哄 着:“小毛乖,不许再欺负阿暖她们了,我还会去舍饲看你的。” 他的言语动作都自然流畅,完全出自本心,不含任何做作勉强,明霄眼睁睁地看着,眸中迅速腾起泪雾,——他,此时活在梦魇之中,如果冒然惊扰,恐怕他就再也走不出梦魇了。 愁眉低声回道,“陛下平时并未服药。爷不喜欢吃药。” 景生直起身,一边继续揉着额角,淡笑着道:“青鸾不须担忧,我没事儿,就是偶尔头晕,立刻就能缓解。” 斑斓大虎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水鸦离开了,岩羊们也咩咩叫着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脑中的风暴渐渐平息,景生走上前去,略带抱歉地说道:“青鸾,对不起,最近我头晕发生的有点频繁,让你见笑了。” 明霄摇摇头,强笑着望着他,心中却痛不可抑,——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来了吗?“我怎么会笑你,慢慢调养,会痊愈的。”——会痊愈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会记得我,和我们的过去! “前面就是沉香池了,其上有个祥麟阁,阁高一百一十尺,登阁赏景正好,一会儿晚膳也可以摆在那里,你说可好?” ——好!怎么都好!明霄侧身主动拉着他的手,轻声说道:“景生,我们登阁赏景去。” 景生只觉心跳如鼓,砰砰有声,他手指微张便将青鸾的手反握在掌中了,那手,纤长微凉,就像……就像那夜他们欢合时……与他十指交缠……感觉到的那样! ——是否可以问问那晚之事?景生心里痒痒的,又惊慌又想往,最后还是忍住了,好不容易青鸾对他主动示好,可千万别再横生枝节了。忽然心间一跳,景生想起刚才的岩羊和花虎,到底没忍住,“那羊和虎是……是你的宠物?”手指微收,好似要将青鸾的心拢在掌中。 “那……那是……”明霄感到了他的手掌的紧握,真想扭头冲他大喊:——那是你的,都是你的宠物!“它们是我的伴侣的宠物,他死后,就由我来抚养了。”明霄轻声回答,心里带着千般期盼,盼望此话能唤醒他的记忆。 “嘶……”包裹着他的手掌骤然一紧,明霄不禁轻嘶出声,这家伙的手劲倒是见长了。 “你的……你的伴侣……?”景生痛苦地拧紧长眉,——看来那人并不是他的一位后宫,那人原来竟是青鸾的伴侣!“你……你还惦记着他?”景生近乎赌气地问着,他知道此时自己的表现幼稚可笑,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话语。 明霄惊异地侧眸看着他,一下子便撞人那深幽如星海的眼波之中了,明霄的心在胸腔里狂跳着,他……他难道不是出于记忆的惯性……他难道真的又爱上了自己吗? “嗯……我还惦记着他……日思夜想。”明霄专注地凝望着身边人,见他明朗的面色蓦地变得黯淡,灿亮的眸光也尽收眼底,优美的唇角抿出倔强的线条,从唇瓣间迸出低不可闻的誓言:“我……我必让你也记住我!” 明霄掉开视线,心里悲喜交加,——傻瓜呀冤家!我天天日思夜想的人就是你呀!看着他纠结痛楚的模样,明霄真有点哭笑不得,心中狂骂着上天捉弄,又不知此事底细,到底不敢贸然说破,只好轻声嘀咕:“你……我早已记住了你……倒是你将我忘个一干二净!”——记得造船,记得羊,还记得花老虎,就是偏偏不记得阿鸾了。 “我……我何时忘记过你……元……”景生情急地辩解,差点便将元春之夜抖落出来,“哎呀——”景生光顾着说话,一下子绊在祥麟阁的台阶上,明霄不妨,也被带得一晃,脚下不稳便一头歪在景生的怀里,景生大喜,没想到摔跤也能摔到美人儿,赶紧趁乱收紧手臂,稳稳当当地将那人儿锁进怀里。 愁眉苦脸远远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一见之下都齐齐赞叹,——还是咱们家万岁爷有手段呀,连摔跤这招儿都使出来了! “你还别说,咱爷最会摔跤,上次从树上摔下来就变成武林宗师了,这次没准儿就能摔到一个皇后呢!”苦脸满面钦羡,悄悄地和愁眉耳语,“我什么时候也得和爷好好请教,省得你一到晚上就吃斋念佛!” 明霄被他禁锢在怀中,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立刻环绕而来,明霄呼吸一滞,脑中像有万朵烟花同时盛放,一时间竟无力抵御,只能任着他搂抱着自己走入阁门。 前后三进的阁厅内光线幽暗,空气干爽,景生手臂轻颤着紧紧搂住怀中的珍宝,脸庞微侧轻喘着捕捉他的秀唇。 明霄身不由己地倚靠在景生的胸前,双眼轻阖,眸光迷离,眼看着便要与他唇齿相连了。 就在这时,一阵翅膀扑打窗扇的声音忽然从楼上传来,随即便听到一声轻呵:“铃铛儿,我看你今儿往哪里跑,你竟把小璟给老大的桂花酿都偷着喝了,站住……” 那声音娇脆爽甜,极之悦耳。明霄却浑身巨震,如听鬼言,他倏地发力推开景生,拔身而起向楼阁上蹿去,景生愣住,暗叫不好,也随即紧跟着他跃上楼去。 作者有话要说:心潮澎湃吧,鱼鱼们,这个再确认,再相爱的过程是多么地令人心潮澎湃呀,哇哈哈哈~~~ 据说失忆症患者和梦游者一样不能被强行唤醒,一旦操作不当将使患者精神错乱,再也无法恢复,所以,唐怡在离开时嘱咐阿鸾‘顺其自然’,景生会一步步想起过往的,这是一个渐进的,有爱的过程。 俺bt地想到一个花蜜口号:‘今天你花蜜了吗?今天你冒泡了吗?’ 鱼鱼们呀,乃们鼓励俺一下下,俺在整个春节期间,以及任何一个周末都没有停止码字过呀,真正的日更呀日更,别管是v前,还是v后,我都没有停止过更新,55555,给俺朵花? 第一百一十八章ˇ 明霄景生才扑上三楼,就猛地在厅门处顿住脚步,齐齐望向厅内,震惊不已,只见富丽典雅的大厅内已是一片狼藉,花架倾斜,瓶罐翻滚,大铃铛儿正扑棱着翅膀歪歪斜斜地冲向墙上的挂画,醉态可掬,一个粉藕色的纤细身影追逐着它在厅里扑来闪去,一边脆声叫着:“铃铛儿……铃铛儿……你再闹……小璟可要罚你了……咦……小璟……” 那个轻盈的身影旋身儿回眸,一下子看到厅门边站着的明霄和景生,不觉收住脚步,口中惊咦着轻喊,微微扬起秀白的面孔,神态妩媚, “小璟,才说你你就来了,看看铃铛儿闯的祸,还是你来收拾他吧……”那人儿嬉笑着说道,随即他眼眸一转,柔媚的眸光倏地变得异常犀利,上下扫视着明霄,唇角却微微上翘,漾起一个轻笑,“呵呵……这不是南楚青鸾王太子殿下吗,我们长久未见了,你可还好?上次拜你兄弟所赐,我差点死于苍渊之下,若不是鸾生福大命大,还真是无缘与你再见了呢。”说着小元竟对着明霄盈盈下拜行礼。 明霄抿紧双唇,面色一下子涨得通红,眸光渐渐冷凝,却一言不发,只凝然直望。景生看着他们暗流汹涌的模样,一时焦虑,又无计可施,只好腾身跃起将疯狂醉舞着的胖铃铛儿抓在手中,手指轻点它的颈侧,那犹自扑打着翅膀的肥鸟儿一歪头儿就睡了过去。 “呵呵呵……”小元见了又嗬嗬轻笑,“小璟这一手儿可得教教我,见过点人睡穴的,可没见过点鸟儿的。” 景生走过去,苦笑着将铃铛儿交到小元的手中,“小鸾,你快带铃铛儿回去吧,明儿就是演习的正日子了,我还指望你带着蓝军搞搞穿插呢。” “你既知道明儿是大日子,今儿晚上还有闲心在此逍遥。”小元抱着大鸟儿,眼睛不看景生,而是频频扫视着明霄。 明霄看着那谈笑晏晏的两个人,听着他们彼此间的互相称呼,不禁一下子涨红了眼圈儿,脸色由红转白,一下子便没了血色,景生背对着他,并未察觉,小元却看得一清二楚,他唇畔的笑意渐渐扩大,眼中倒没来由的腾起泪意。 “陛下……你……你们……”明霄本欲沉默到底,可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勉力开口,‘景生’二字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口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暮霭四合,霞光普照,倦飞的鸟儿纷纷归巢,天际传来清越的鸽哨之声,站在这空阔凌乱的阁厅之中,站在这萧瑟的暮色中,明霄忽觉孤独无依,——他永生深爱的人,肉身消亡,灵 魂残缺,与他对面而立,却对他视而不见,不等景生回答,明霄一转身便欲夺门而去。 景生一见心下大急,立刻赶过去拉住他的手,“青鸾,我虽不知你和鸾生从前有何具体宿怨,但也知道你们一直不合,他是我的表兄,也是我的好朋友,如今住在东安,希望你……你们俩今后能和平相处。” 景生紧紧拉着青鸾,又回头望着小元,殷切地说道:“小鸾,这也是我对你的期望,青鸾殿下是我最宝贵珍视的客人,希望你能明白。” ——明白!我对此当真是心知肚明!小元在心里呐喊着,没想到一言成谶,景生竟然真的又对青鸾动情了,那晚和爹说不介意,但面对此情此景,面对他们紧握的双手,小元仍然无法释怀。不由得故作乖巧而体贴地笑了,缓声说道:“小璟莫担心,我虽与青鸾殿下一向不睦,但我们却有一位共同的朋友,还是拜他兄弟所赐,这位朋友如今已经变为故人了,就是看在那位故人的面子上,我也会与青鸾殿下和平共处的。” “什么……你……你说什么!”明霄不敢置信地瞪着鸾生,暮色中,他的脸容有些模糊,但双眸却出奇的明亮,好似……好似含着泪光! “我说什么你难道不明白吗?”小元凤眼微睐瞄了景生一眼,便又直视着明霄,“我说我们有位共同的故人,怎么,难道你真的不知道吗?难道他真的没告诉你?”小元的声音清晰而甜润,但听在明霄的耳中却是说不出的尖锐。 “你……你怎么会和他成为……朋友……你……你后来又见过他?”明霄嘶声问着,近乎凄厉,景生心底锐痛,却对他们所说的不明所以,心底的痛顺着脊柱猛窜上头顶,景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更无法开口制止。 “——怎么,就许他和你相亲相爱,不许他和我做好朋友吗?我当然见过他,还不止一次,他嫁进东宫,住在长华殿,我可是比你还先见到他呢。”小元步步紧逼,这些日子绝望悲痛积郁在心,到了此时,他已忍无可忍了,嘴上说得痛快,遥遥望着与青鸾并肩而立的景生,小元眼中的泪光却越来越盛。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明霄不敢置信地低吼,双眸不可抑制地望向身边的景生,眸光无比凄楚锋利,他和小元虽针锋相对,两人却像早有默契般,都避而不提景生的名讳,似乎知道他受创的灵魂再也无法承受打击。 “怎么不可能呀?那夜你们欢好之后他为你饲血解毒,是我……是我后来陪他直到天明,长华殿外的日出当真绚丽! ”小元咬牙切齿地说着,心中却朦胧地盼望,盼望自己的这些话能唤醒对面之人的记忆,哪怕……哪怕他醒来后与青鸾更加恩爱! 景生忍着头脑中烧灼的炙痛,发现掌中握着的手指正渐渐变得冰凉,并渐渐脱出他的掌控。 “怎么……怎么会这样……怎么……”明霄喃喃自语,似是已陷入魔障。 “青鸾殿下,就在他遇难前的那一晚,我和他还在台州山林中见过面,他……他当时在碧潭中泳浴……我们……”小元的声音稳定而清脆,两行热泪却已顺着面颊滚滚而落。 “够了……你……你不要再说了!”明霄猛地挣脱开景生的拉扯,冲着小元沉声大喊,“他……他已经不在了……就像你说的……他已是故人驾鹤仙去了……那些往事真真假假……多说无益……也不可能再将他唤回!”明霄说得话里有话,心中如被利刃不停地剜绞割锯着,侧眸望去,发现身边人已面色煞白,额上爬满冷汗,神情迷蒙痛楚, “你们在说谁……在说谁?”景生徒劳地诘问着,试图分辨他们话中的含义,胸腹间一阵烦恶欲呕,全身已被冷汗浸透。 一直隐在楼梯下的愁眉听出皇上话音中的异常,立刻跃上楼来,迅速从腰间锦囊中摸出一粒薄荷糖递到他的唇边,景生张嘴含入糖块,宝贵的糖分和薄荷醒神的清香瞬间缓解了他的症状,他疲惫地看着明霄,满含歉意地说道:“青鸾,我……对不起……我好像有点不舒服,今儿无缘与你共进晚膳了,明天……明天我请你……可好?” 明霄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心中的怨怼激愤渐渐化为酸楚与悲痛,景生……他的景生……只要还能活着就好……那些前尘往事就让它们随风而去吧! 小元惨笑一声,自己真是枉做恶人了,如此刺激都未能唤醒景生的记忆! “青鸾殿下,我奉劝你一句,天下的情爱到头来都是虚无,刚开始都是彼此承诺彼此坚信,充满憧憬,之后别管多么死去活来,也经不起岁月的摧折,哪里有什么天长地久!”小元心平气和地说着,心中却剧痛如绞,为自己也为青鸾,为天下所有情伤自苦的人们, “小璟,你多保重!”小元又看了景生一眼,满含眷恋,轻声道别后便单臂抱着铃铛儿翻窗而出,攀越着阁檐燕子般翩然远去了。 暮色渐浓,霞光退隐,晚风穿窗而入带着丝丝寒凉,苦脸悄悄点起一盏素纱灯,景生将糖块吞下喉咙,薄荷的清凉直抵胸臆, “ 青鸾,我告辞了,今天真是对不起。你也快回正殿用膳吧,中午时你吃得太少,肯定已经饿坏了,但愿我们这里的食蔬你能吃得惯。” 景生谆谆嘱咐着,近乎絮叨,双眼却不知为何不敢看向明霄,景生的双手交替互握着,却再无勇气抓住那人儿的手掌,明霄和小元的对话好像已彻底击溃了他的意志,那个在他们的交谈中不断出现的‘他’,那个曾和青鸾欢好过的‘他’,像块巨石狠狠地压在景生的心上,令他感觉窒息,脑中火花迸发,却……却仍然无法点亮最黑暗的那一片区域! 明霄此时虽心如刀割,却不忍见他挣扎,压下心头的抑郁悲伤,明霄勉力淡笑着握住他的双手,“你怎么变得如此婆婆妈妈的了,你也快回去休息用膳吧,明天还会更劳累,我……我们明天见。” 景生感动莫名,真想将他揽入怀中爱抚安慰,犹豫片刻,终于放弃,好像……好像自己刚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却又不知该如何求得谅解,万般无奈下,景生紧紧反握了他手一下,便匆匆下楼离去了。 ************************** 北方的仲春时节,夜凉如水,明霄并未回鸣鸾宫主殿,此时祥麟阁三楼的大厅已收拾妥当,焕然一新,明霄身裹锦羽披风肃立窗前,不一会的功夫,就听双福在门外回报道:“小怡姑娘来了。” “请——”明霄简洁地回答。 门扉吱呀开启又阖拢,唐怡快步走了进来,关切地注视着凭窗而立的明霄。 “小怡,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关于景生和……他的魂魄。”明霄并未转身,只单刀直入地开口发问。 唐怡深吸口气,像是早已料到他会如此诘问,“你,还爱他吗?如果他的灵魂残缺不全,或是被强行添加了不属于他的记忆,如果他永远都不再记得你。你,还爱他吗?”唐怡并未直接回答明霄的问话,而是同样单刀直入地反问。 “那要看他是否还是他,如果那些新加入的记忆完全霸占覆盖了他的灵魂,那他就不再是他了!景生是否记得我并不重要,只要他还是当初我爱的那个人,即使他现在不再记得我,我也仍会再次爱上他,就这么简单!”明霄的回答干脆爽直,并隐含果决,唐怡不禁由衷感佩,——阿鸾确有王者之尊,遇事冷静果断,处置清晰明快,绝不拘泥涓介。 “那依你看,他是否还是那个他呢?”唐怡绝对相信明霄的判断。 明霄重重点头, “是,他还是他,虽然有时他显得有些跳脱霸道,有些幼稚可笑,但其实……其实……”明霄忽然顿住,脸上飞起红晕,——在那短短的三天里,他惊异地发现景生的个性竟如此风流倜傥,不然自己也不会叫他贼强盗了,思想及此,明霄一下子记起两个时辰前卫鸾生所说的那些话,不禁又气怒难消,——等着吧,贼强盗,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其实景生的个性一直比较洒脱奔放,只是以前处于隐性状态,只在至交好友面前偶尔显露,所以并不为人熟知。”唐怡替他续道。 明霄忽地转身,紧紧注视着唐怡的双眼,不容她躲闪,沉声问道:“可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景生与华璃原为鸾生兄弟吗?为何会有彼此灵魂转换的情形,这对我来说太过匪夷所思了。” 唐怡咬咬牙,似乎早已料到明霄会有此一问,她镇定地回望着明霄,轻声说道:“阿鸾,你知道坤山奇谭吗?你知道龙魂吗?” 明霄倏地愣住,身子惊战着倒退半步靠在窗棂上,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大,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景生……景生难道……难道竟是那传说中的龙魂吗?身带护体神香,百毒不侵,我……我怎么早没想到呢!”复又抬眸惊问道:“那为何龙魂不是华璃而是景生呢?他们彼此相知吗?他的父亲不是个山村郎中吗?” 唐怡摇摇头,沉思地说道:“景生的父亲只是他的养父,这位养父也不知道小花儿的生身父母是谁。我认为小花儿和华璃原本应是一人,在转生时发生了事故才造成了身魂分离,他俩迟早有一人会油枯灯尽,这也是为什么华璃一直病弱不堪,处于濒危状态,可万没料到明浩竟枪击小花儿的眉心,那也正是他的魂魄所在之处,才使他的肉身在瞬间化升,使原本将要消亡的华璃重获新生,我已查明,就在小花儿中弹的当天,华璃从树上跌落摔伤,本已不治,却突发异象,奇香萦室,之后华璃便苏醒康复,除了偶尔头晕心悸,其它病症全都不治自愈了,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如今的大夏朝政也基本上完全由他掌控了,这也就是最近几个月大夏异动的缘由。” 唐怡侃侃而谈,明霄却听得悲喜交加,冷汗连连,斟酌半晌后,明霄接着续道:“卫太后原为大蜀的璟璃郡主,今天景生告诉我他的另一个乳名是阿璟,所以,华璃在摔下树时便已消亡了,如今的华璃已是当年被带离大夏的华璟,也就是景生,神魂归一后,连他原来所有的身体特征特性也重现了,我想得可对?” 唐怡点头,再次啧啧赞叹,——青鸾 当真颖慧无双!分析问题条理清晰,判断准确,不但一点即透,对晦涩复杂的难题更能迎刃而解。 “你说得有理有据,事情的经过大致应该如此,只是,当时小花儿被枪弹击中眉心,魂魄受创,以致记忆缺失,不知……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明霄离开窗棂,挺直背脊,覆手而立,唇角微弯勾起淡笑:“他记不记得又有何关系?那些具体的事项忘便忘了吧,所有的情愫已变为与生俱来的本能,却是想忘也忘不掉的。”——它们会在每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只要有情长存心间,一切便可重新开始。”明霄的声音轻得近乎耳语,唐怡却听得浑身一震,——这何尝不是说的她呢?今生的书研,虽长着远然的模样,却远比远然光明磊落有担当,自己又何必纠结于前世的遭遇,而凭白迁怒于书研! “可是,阿鸾,景生即为龙魂,他必然将肩负使命,你——”唐怡出言提醒,却中途停顿,前路如此艰辛,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明霄哈地一声笑开了,惊得唐怡一跳,“小怡,你以为国运气数真的是一个龙魂可以左右的吗?那是大势所趋,是在大势之下诞生一位卓越的领袖引领大势发展罢了,哪里就是某个个人能够决定的呢?即是如此,凭我明霄个人之力又如何能阻挡抵御?景生若是爱国护民的君主,我归顺于他又有何妨?他若是暴君庸主,我便取而代之!最不济我也可以以身殉国,此时担忧顾虑又有何用!” ——啊!唐怡微退半步,真正对青鸾刮目相看,没想到一位碧玉年华的弱冠少年却将未来看得如此透彻明白! “小怡,在这件事上我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或是南楚与大夏和平一统,或是我们血战到底,最后不是我杀了他,就是他灭了我,江山国运之事,我是听天命尽人力,但我的个人私事,却是我做主!天命也需让我三分!”明霄的脸上一扫阴霾之色,所有的心结都在那一刻打开,埋藏于心底的佳酿终于满溢出芳香。 “小怡,你……不是景生的表姐吧。”明霄直视着唐怡,目光灿亮。 唐怡一怔,心中隐隐不安,但还是俯身福了一礼,坦然答道:“唐门第七女拜见青鸾殿下。” ——啊!明霄虽猜出小怡身世不凡,却也没想到竟是如此,原来真正的唐门小七在这里,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枉费他当年处心积虑铲除唐门,此事景生虽在那三天中提及,但却简略而隐晦,并未真的直言相告,明霄心中猛 地窜起剧痛,蚀心削骨一般,——除了卫鸾生,除了唐门,除了龙魂,景生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幼年时的一个月和半年前的三天,是否就是他们的全部? 唐怡似乎看出明霄的失神,也敏感地猜到一些缘由,不禁焦虑地劝道:“阿鸾,你与景生相处的时间太短暂了,他可能有一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但这不代表他不爱你,也不说明他将一直对你隐瞒,你……” 明霄摆摆手,唇畔的笑纹里带着丝苦涩,“我明白,但,同样的道理,我虽对他倾心相爱,却不一定能轻易谅解他的欺瞒,越是自己珍视之人,越会苛求其完美,对与我毫不相干之人,我恨他作甚?” ——啊,唐怡浑身巨震,是呀,明霄所说确属至理名言!自己之所以对靳远然耿耿于怀,恐怕还是因为对他无法忘情,若是对他已无任何感觉,又怎会劳心费神地去仇视嫉恨。 我们都只对至亲之人的背叛无法释怀! “阿鸾,你要相信自己的直觉,景生并非荒唐无稽之人,我只盼你们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唐怡说得诚挚而恳切。 明霄点点头,——他这一生都在努力向光明之处奔跑,但却一直被黑暗紧紧追随,他必要冲破黑暗的桎梏,才能赢得怒放的生命。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今天晚了三分钟,一直在写又修改,谁帮俺揉揉手腕子吧,疼呀。 这章对明霄的性格特别深入刻画了一下,他可不是弱受,他是坚强而明慧的,但正因为他深爱着景生,所以,他对景生可能的欺瞒背叛才更加痛心,我们只在乎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人的错误,就是这个道理,这算是俺埋的一颗小炸弹,景生确实对阿鸾隐瞒了唐门以及小元的情况,所以,活该现在他受罚,唉,对爱人还是要坦诚呀。 谢谢大家的花了,还是手腕子疼,555555~~~ 第一百一十九章ˇ 东林苑西侧的东林围场自大夏开国后便被辟为皇家御用猎场,此处既有崇山耸立,崭崖参差,又有河流纵横,水草丰盛,更有丘陵起伏,野趣天成,因此百兽云集荟萃,是绝好的行围射猎场所。 辰时未到,明霄便在秦书研的陪同下来到了东林围场前的神泽台,每次行猎前大夏皇帝必在此台祭祀神明,祈祝御猎顺利。 他们在礼宾官的引领下站在了来访使节的队列之中,泰雅王子看到明霄便向他遥遥行礼,明霄也依礼回拜。 “书研昨天就发现,青鸾殿下好像和满剌加的泰雅王太子很熟捻。”秦书研谨慎地问道。 “呃,是的,我们曾有一位共同的朋友。”话一出口,明霄就倏地微蹙眉头,一下子想起卫鸾生昨晚所说的话,——景生呀景生,你的朋友还真不少呀!原来你与那‘唐亦袅’早就是知交,怪不得那晚在东宫你替他解释说情!如今,他不但是你的表兄,还是你的‘好朋友’,看来你只是单单忘记了阿鸾! 明霄心中剧痛不已,面色渐渐变得苍白,但又无法掉头离开,只得轻咳一声问道:“即是今日在此祭祀,为何不见太常寺的祭祀仪仗,反倒兵甲鲜明?”明霄望着整齐排列于神泽台两侧的武士队列,颇为不解,“而且,今日出席的文武官员不需穿祭祀礼服,反而要求来宾穿戴盔甲,骑马前来,却是为何?” 秦书研立刻回道,“圣上说今天只在台前举行马上酒祭,然后要在此检阅军阵军容,之后便开始军事演习,所以今日到场的众臣来宾均为铠甲装束。”连他自己都是身穿柳叶乌甲,跨下一匹青骢马,“圣上说春天正是百兽繁衍之季,不可在此时进行围猎,所谓春狩,不过是借用东林围场这一地势进行排兵布阵习演,练兵为上。” ——哦!明霄心中一颤,这还真是景生的风格,并非无知小儿嬉戏胡闹之举。 秦书研转头望着身穿亮银锁甲的明霄,眼中露出赞叹的神情,“没想到青鸾殿下身穿铠甲又是另一番卓绝风姿!而且,殿下这匹马也非同凡响呢!” 明霄身下的赤练似乎略通人言,此时听到小秦夸奖,不由得原地轻快踏步,微嘶喷鸣。 “呵呵……赤练喜欢你夸它呢,这个虚荣的家伙。”明霄爱惜地拍抚着它脖颈,旁边忽然传来马匹的喷鸣声,似是对明霄的举动颇不以为然,明霄立刻转身,轻抚着身旁白马光洁如雪的背脊。 “咦?殿下还带了备用马匹吗?这匹白马也非凡品呀。 ”秦书研仔细打量着傲然站立于赤练身侧的白马,啧啧称奇,那白马俊美的头颅微点,似乎对他的话语深表赞同。 “它是雪川,它可不是我的备用马匹,它是……是……”——它是景生曾经的坐骑,明霄咬住下唇,心里滑过一丝刺痛,“它是赤练的好友,他们一向形影不离,所以,这次来东林苑我就把雪川一起带来了。” 小秦惊异地再次打量那比肩而立的两匹纯血宝马,——原来真情并非人类独有的感情。 “你们……呃……圣上的坐骑是……”明霄故作不经意地问着。 “看,那不就是圣上来了吗?”秦书研手指前方,脸上露出欢欣的笑容,明霄立刻顺着他的手势望向前方,不觉蓦地怔住。 只见远远的,一匹滚金流锦般的金棕色骏马慢跑而来,马上骑士身着金丝甲,头戴红缨龙纹饰盔,盔檐低压在秀长入鬓的浓眉上,更衬得他的脸容英秀绝伦,在其马后紧随着两列铁甲禁卫,气势勋勋! ——啊!明霄赞赏又心酸地凝注着奔驰而来的大夏圣上,那……那分明便是他的景生,但仔细看,又似有些不同,更……神采飞扬……霸气天成! 明霄正自凝望,不想身侧的雪川一声轻鸣,踏蹄不休,眼看着就要跑上前去,明霄大惊,赶紧伸手抱住它的脖颈,一边轻声哄着:“雪川莫急,那人不记得咱们了,咱们也不理他吧。” 雪川迟疑地看着前方那金色骏马上的少年,又偏过大头盯着明霄,乌亮湿润的大眼睛里充满疑惑,明霄微微俯身,趴在它的耳边低喃:“我没骗你呀,那家伙如今比老爷爷还健忘,咱们要好好教训他,谁让他偏偏忘记了咱们。” 玉白的马儿摇晃着大头,孪铃叮当,似乎对明霄的说法颇为赞同。 这时,景生已在禁军护卫之下来到了神泽台前,禁军武士立刻分散开来,列队环台而站,侍卫首领出列高声宣道:“圣上驾到!脱帽致礼!”就见排列在神泽台前的军士将领齐刷刷地摘下头上盔帽持在手中,并高呼‘万岁。’明霄待要抬手脱下帽盔,却被小秦拦住,“陛下反复嘱咐过青鸾殿下不需脱帽致礼。” “礼毕!戴帽!”随着高宣之声军士们又重新整装戴帽。 这时,太常寺寺卿催动坐骑跃众而出,来到成帝面前,恭声奏道:“陛下,吉时已到,可行酒祭。”说着便递上手中平举的托盘。 景生策马面东而站,从托盘上一一拿起祭祀酒器,祭敬天地神 明后便将酒器中的酒液洒向身前的大地,神态端肃。 “祭祀完毕,天地安泰!”太常寺寺卿高声贺道,随即便策马回到百官队列之中。 就在这时,站在国宾来使队列之首的礼部礼宾官催马踏前半步,朗声奏道:“大夏皇帝陛下请南楚王太子明霄殿下同登神泽台,检阅三军仪仗队!” 一时间,场内骤然肃静,连马匹的嘶鸣也变得模糊遥远,在场众人都有意无意地望向来使队列,望向那位骑在酒红骏马上的银甲少年。 明霄浑身巨震,不敢置信地瞪视着前方高台前的那个俊逸身影,见他端坐马上,正凝眸注视着自己,神情殷切而期盼。 “青鸾殿下……”秦书研见明霄静立不动便轻声提醒。明霄回眸宁定地一笑,微俯身安抚地拍拍雪川,便纵马奔上前去,迎着景生渴盼炙烈的目光。 “青鸾,你是我最尊贵的客人,请——”景生望着那赤马银甲的明秀人儿,心潮澎湃,——终于梦想成真,今日能与他并驾齐驱! 流金和赤练仿佛早有默契,带着它们各自的主人并行小跑着沿斜坡跃上神泽台,当他们在台上站定时,礼宾官再次出列高宣:“鸣礼炮!” ——通通通的礼炮之声响彻云霄,整个东林围场都在炮声中震荡,在场的所有文武官员,来使国宾都是第一次见识这种迎宾仪式,不禁都感觉心神震撼,遥望着高台之上并驾而站的两个少年,仙姿飘飘,神威凛凛,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众人心中都浮起一个朦胧的幻觉,仿佛他们是从天而降的一对仙眷神侣! 二十一响礼炮过后,青烟冉冉升腾,兵部尚书萧寒已跃马出列,肃声高喊:“恭请皇帝陛下和南楚王太子殿下检阅三军仪仗队!” 明霄凝望着高台下整肃排列的军阵,心神激荡,他们虽服色不同,但却仪容整肃,应该分属不同的军种,此时却汇聚于神泽台侧等待自己的检阅,这……这应该是对国宾的最高的礼敬了。 “青鸾,请随我来。”景生侧眸望着身边的青鸾,见他红缨银盔下的脸容格外清俊,双眸明澈潋滟,动人心弦。 明霄跟随着景生重又跃马奔下高台,来到由三军精英组成的仪仗队前。就在这时,军鼓阵阵敲响,兵部尚书萧寒再次振声喊道:“检阅开始。” 景生回眸望向青鸾,眸光灿灿,“殿下,请——”说着便带马上前与他并行着走上军阵前铺着的红毡毯,一边轻声介绍道:“这列军阵是陆军,平 时演习作战着步兵软甲。” 流金和赤练在雄壮的军鼓声中慢步小跑着,神态傲岸,更衬得马上的人儿伟美无双,列队接受检阅的兵牟军士们虽只是晃眼一看,也都觉得震慑不已。 “现在这列军阵是海军,也就是水师,他们所着军服便是在战舰上所穿的常服。” 明霄凝眸看去,心底又是一震,只见大夏水师兵牟的服色竟与青华号上的水勇服色一般无二!——果然,果然他便是景生!他连兵士军服都记得清清楚楚,却唯独忘记了与他结缡之人! 水师方阵后便是骑兵方阵,只见匹匹战马高大雄健,军容整肃威严,在三军方阵后还另有神机军方阵,大小火炮排列整齐,兵士手中的长短火铳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属光泽。 “这些火器都是我们自己的铁冶场所造,规格性能已超过西夷火器。”景生继续介绍着,就像在为一位久别的亲人解说。 明霄的心中悲喜莫辩,但也不得不暗赞,——这四个仪仗方队虽然全由精英组成,但也是大夏各军的缩影,充分反映了当今大夏的军事实力。 “检阅完毕!请陛下致辞。” 此时他们又已回到神泽台前,明霄刚要策马回归来使队列,却被景生驱马拦住,“青鸾莫走,我希望你在我的身边。”景生的声音低而恳切,近乎祈求,明霄看看整肃凝立的铠甲军士,便又回马站定,——虽然心中对他隐含怨怼,但也绝不能在此时给他难堪。 景生松口气,脸上一下子露出笑容,如此灿烂明亮,竟哗地点燃了明霄心头的温暖,——真不知是自己运气太糟,还是这家伙运气太好,只笑一笑便能软化自己对他的愤恨。 景生踏前一步,朗声说道:“今明后三天在东林围场内进行的将是野外指挥所演习,只带部分实兵,主要由各级指挥将领演习诸兵种综合运用以及指挥所的战术定位与战术移动。每个指挥中心都应演习诸如疏散、伪装与警戒等生存作业。以此训练下属各级指挥将领与军参人员,加强各军的凝聚力和配合能力。朕在此预祝演习成功并将随时穿插监控演习实况!” 随着战鼓咚咚再次敲响,排列于神泽台前的仪仗队伍及文武百官依次退下,按照事先的规划没入野外演习区域,进入各个演习战位。 转瞬间,神泽台前除了礼部官员,便只剩皇上的御卫队和各位来访使节国宾。景生笑着转向大家说道:“各位使臣来宾可去建于东林围场四周的各瞭望台观看战况, 也可回驿所休息,朕要前往督战,所以暂时失陪了。” 多数来宾都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去了瞭望台,少数年老体弱的使臣则直接回了驿馆,明霄刚要随同大家前往瞭望台,就听紧随其后的景生轻声问道:“青鸾,你和我一起带着蓝军搞穿插可好?” ——“小鸾,我还指望你明天带着蓝军搞穿插呢?”昨晚景生对卫鸾生所说的话仍在耳鼓中回荡,明霄心中抽痛不已,脸上却漾开一个浅笑:“陛下,青鸾听说围场西侧有月牙湖和苍山林莽,想先去那里的瞭望台观赏,监控演习是陛下的神圣职责,青鸾实在不方便参与,青鸾先告辞了。”说着明霄就掉转马头向西奔去,一边朗声招呼着:“泰雅殿下,等等我,咱们一起去看看月牙湖吧。” 泰雅本已驰马奔远,此时听到明霄呼唤便即刻掉转马头迎着他跑了回来,“青鸾殿下,能与你同行,泰雅真是荣幸之至!”他的身上未穿金属铠甲,金棕色的双臂裸露着,缠裹于身的锦袍外只着牛皮软甲,使他显得更加高大威猛,野性十足。 景生看着那两个驰马奔向前方的身影,双眸微眯,面色唰地一下变得冷凝,他的双手紧紧攥着马缰,好像要将那两股皮绳刻进掌心。 “爷——” “陛下——” 身穿软甲的愁眉苦脸和御卫首领同时策马上前,就在这时,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忽然跑上前来,冲着景生身下的流金喷着响鼻,又不断踢踏,一双晶亮的大眼却定定地望着景生,景生骤然看到它,心中的狂怒和剧痛有一瞬的缓和,不由得问道:“这是谁的马?看着真是眼熟。” “这是青鸾殿下的马,不知为何却没有跟着他走。”刚才一直跟随着明霄的秦书研开口答道,目光忧虑地望着圣上。 景生听了蓦地抿紧双唇,才压下去的焦灼炙痛又席卷而上,转瞬就将他彻底击垮了,“我们的穿插监控就从东西两方同时开始吧,书研,你带着御卫从东侧开始,朕和愁眉苦脸从西侧包抄,我们争取在傍晚时分于——”景生从鞍袋中取出地图展开指点着,“对,就是这里,衡峰谷,我们今夜可以在此会合修整,好,分头行动吧。”话音刚落,景生就策马向西奔去,那匹白马紧紧地跟在他的身边,好像一片流云, “带我去找你的主人……快……我……我……”景生的脸色冷肃,双眸幽暗,——我真的要疯了!他在心中呐喊着,青鸾……你……你当真不懂我的心吗……还是你本就无心……不不……你的心深 似海洋……只是容不下一个我! 愁眉苦脸纵马紧随其后,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万岁爷情路受挫,急火攻心,当真已万劫不复了。 “愁眉,你上次不是说有条小路可以去月牙湖吗?赶紧带路。”景生并未回头,疾驰着大声吩咐。 “爷,为何要走小路呀,凭咱们的马很快便可追上他们了。”苦脸憨直地问道。 愁眉嘴角抽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傻呀,要是那样刚才咱爷叫住他们不就行了吗?何苦还要煞费苦心地隐蔽包抄呀,爷是想赶在他们的前面,再回马迎上去,也可为青鸾殿下扫清路上的障碍,哎呀,反正你自己好好体会去吧。” 苦脸抓抓头发,满面苦涩,心里拼命祈祷上苍,——老天保佑呀,让青鸾殿下快快落入万岁爷的情网吧。随即便又苦笑,万岁爷早已深陷青鸾的情网不能自拔了,哪里还有余力撒网。 泰雅和明霄穿行在山林间,春光艳艳,和风纤纤,泉水叮咚欢唱,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但泰雅和明霄却面色凝重,好像隐含万千心事, “青鸾殿下,我……”泰雅艰难地开口,“我这次来大夏之前先去了一趟大华岛,他们……他们告诉了我关于殿下和花儿的遭遇……我……我非常难过……也为你们感到遗憾……。”他的叙述口音颇重,但却情真意切。 明霄一下子红了眼圈,鼻子酸涩,想起这些天的经历,更是委屈莫名,他勉强牵起一个淡笑,轻声答谢道:“谢谢你的关切和理解,我……我们将永远铭记在心。” ——永远铭记在心?这真是一个可笑的誓言,如今才知道天下最靠不住的便是记忆,就像卫鸾生最后的那个忠告,所有的海誓山盟转眼就化为过眼云烟!景生和鸾生……他们……他们到底曾发生过什么?怀疑妒嫉恐慌焦灼,像赤红的铁水不断浇淋着明霄早已伤痕累累的心。 “青鸾殿下,可是,呃……大夏皇帝陛下……咳咳……他他……”泰雅再次开口,声音愈加低沉,这两天他也是生活在疑虑之中,“我对中土的国情人事知之甚少,所以……所以不敢妄言……”他虽对各种怪异现象无法解释,却也知道其中必有凶险。 明霄苦笑着竖起一指放在唇瓣上,“不可说……不可说……一说既错……慎言为妙!” 泰雅了解地点点头,随即便同情地看着明霄,“殿下请节哀,这几天你一定感到很为难吧?” ——为难?简直是摧残! “我听说殿下把小毛也带来了,你们相处的……”话未说完他们就听到从侧前方的林木间传来沙沙之声和树枝折断的声音。赤练嘶鸣着后退半步,便稳稳地站住了,而泰雅身下的坐骑却凌乱踢踏着不断后退,明霄警觉地凝目四顾,全身飙出细小的寒战, “有野兽——!” “是熊——!” 作者有话要说:55555,花儿呀,不是俺不帮乃,乃把乃家鸟儿惹得炸毛儿了,乃自己收拾残局去吧,阿门!话说春光明媚的树林子里为毛会有熊咧,哇哈哈哈,因为那是俺的树林子呀,仰天长啸ing~~ 鱼鱼们,乃们雁过拔毛儿,游过冒泡儿吧,俺鞠躬ing~~~ 第一百二十章ˇ 泰雅和明霄同时低呼出声,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泰雅稳住坐骑,一道巨大的灰影伴着霍霍腥风从林间猛然跃出,直扑泰雅而来,泰雅的坐骑长声哀鸣,躲闪不及,脖子已被熊掌扫中,它前蹄一弯砰地跪倒在地,泰雅不防,被猛地甩出去正好落在直立而起的庞然大熊身前,那巨兽两个前爪不断扑击,口中嗷嗷啸叫着。 电光石火间明霄一眼看到泰雅的短剑悬挂在他的马鞍旁,此时泰雅手无寸铁,就地翻滚着还未站起身就已面临灭顶之灾,明霄不及多想从赤练身上乍然跃起,俯身抽出泰雅的短剑,脚在马背上一点便闪电般向大熊直射而去,大熊听到动静,呼呼嘶叫着转向明霄,明霄轻灵的身子平平飞起,人剑成一线,骤然疾刺, “不——” 砰—— 噗—— “嗷嗷——” 利刃刺穿毛皮的轻噗声被枪击的爆裂声掩盖了,伴着巨兽的嗷嗷惨嚎和狂乱的惊叫,一个淡金色的人影已如飞虹般疾扑而至,一把将明霄从摇摇欲坠的巨兽身前扯开, “阿鸾……你……你没事吧?”景生揽着明霄向后急纵,不自知地惊唤着阿鸾,明霄却心头巨震,转眸望着那神情惊惧的面孔,不置信地轻问:“景生……你……你想起来了?” 就在这时,大熊踉跄着轰然倒地,竟压断了一株小树,泰雅已翻身跃起,不可思议地望着头部中弹,心口插剑的巨兽,似乎仍然无法相信须臾间发生的惨事。 愁眉苦脸此时也已飞扑了过来,纷乱混沌中,景生急慌慌地扶着明霄上下检视,一边随口问着:“阿鸾,你说什么?你……你受伤了吗?” 明霄的心渐渐下沉,再慢慢浮起,上下激荡,——又是一个记忆火花,在特别的情势下哗地点燃又熄灭,就像景生脱口叫出阿暖的名字,虽然他并不记得与阿暖的过往,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许,终有一日景生尘封的记忆能重新开启! “我没关系,应该没受伤。”明霄一边回答一边从景生的拉扯下脱身而出,转身搜寻着泰雅,焦急地问着:“泰雅,你没事吧?” 泰雅抓抓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今天真是太迟钝了,天天在丛林里出没,这次反倒坏了事。”说着他就走上前去查看着倒毙在地的巨兽,一边啧啧称奇:“青鸾殿下,你将这家伙一剑毙命了,咦……”泰雅弯腰细看,不觉大惊:“天呀,好枪法,陛下真是好枪法,正中眉心,嗯,到底是一枪毙命,还是一剑毙命 ,还很难说呢。” 景生的心仍在胸腔中大力鼓动着,刚才恐怖的一幕不断地在眼前回放着,他们刚穿过一片低洼的谷地就听到前方的丛林中传来马嘶之声,那惊惧的嘶鸣像骤然崩断的丝弦,倏地将景生的心勒紧,他纵马向前狂奔,透过疏落的枝叶,一下子便看到大熊扑袭泰雅,景生从腰间拔出火枪持枪瞄准,此时就见明霄已一跃而起以身为剑冲向灰熊,景生的大脑于瞬间停摆,手上却依然稳稳地扣动了扳机,同时口中厉声惊叫:“不——” “泰雅殿下,你的马恐怕不行了。”景生深吸口气,走上前去,低头看着倒卧在地的马匹,平抑着心中翻涌的负面情绪,他……他真的无法面对青鸾对他人示好。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反应幼稚而不可理喻,但……但那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他对此无论如何都无法故作潇洒。 泰雅默然地走过来,脸带戚容,“这是我船泊临州时购买的马匹,没有经过训练,所以便临阵退缩,不幸遇难了。”说着泰雅便举起从熊腹上拔出的短剑。 “泰雅殿下,还是我来吧。”景生出言阻止,退后半步,伸臂持枪对准马头,只听砰地一声,那可怜的生物便回归天府不再经受痛苦了。 明霄却在枪响的瞬间倏地闭上眼睛,景生持枪的模样,那惊心动魄的枪声,一下子将他拉回到青华号上,如今,物是人非,情何以堪! “陛下这把短铳看着真是非同一般呀。”泰雅像所有的年轻男人,对武器非常敏感。 景生虽然对这位南洋王子心情复杂,此时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将枪托在手上,“这是一把左轮手枪,我自己设计改装的。” 明霄的面色渐渐黯淡,掉开眼睛不欲再看,那把象牙手枪还一直躺在那象牙盒中,被他收藏在殿堂深处,就像此时景生的记忆,不知何时才能重见阳光? “爷,这熊如何处置?”愁眉苦脸早已在周边探查过,此时走过来询问。 他们的话又将大家的注意力拉到那庞然大物之上,景生踌躇了一瞬便毅然说道:“先留在此处吧,这家伙看着有三百多斤,咱们可无法搬动。” 明霄走过去安抚地拍打着赤练的背脊,一边回头问道:“泰雅,你还是第一次见到熊吧,你们南洋丛林中应该没有熊。” “哎呀,青鸾殿下真是好见识,竟连此事也知道,在南洋确实没有熊,大型猛兽就是虎豹,好像小毛。”泰雅听言立刻惊异地回答。 “小 毛——?”景生本欲走向明霄去看看他的马,听到泰雅的话立刻停住脚步,蹙紧长眉,回眸望向泰雅,——小毛?青鸾竟然已和这泰雅如此熟捻了吗?连那大虎都已谈到了。 泰雅一愣,本能地答道:“是呀,小毛,我的……呃……一位友人的宠物,它是满剌加虎。” 景生心中恍然大悟,却更加刺痛难当,——原来这位泰雅王子也认识青鸾的那位情人,对,那人曾远航南洋!元嘉,青鸾,还有泰雅都是他的故人呀。景生头疼欲裂,明霄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便淡笑着牵着赤练走向泰雅,“咱们今天真不走运,竟碰到了棕熊里体型最大的大灰熊,现在惊蛰刚过,又是春季交配时节,它一定是饥饿难耐,在心急火燎地寻找伴侣呢。” ——呃?!愁眉苦脸和景生听了这话,不知怎的,都有点面部抽搐,越琢磨越觉得别扭。 “泰雅,你的马没了,你就骑我的赤练吧。”说着明霄就俯身趴在赤练耳边轻言细语,景生看着那人儿温柔的模样,秀韧的身姿,眼神一暗,恨不得立刻化身为马。 “咳咳……阿鸾……你把马让给泰雅殿下……你我共骑一乘吧。”景生充满希望地问着。 愁眉苦脸俱是一惊,——阿鸾?陛下啥时改口称呼青鸾殿下为阿鸾了呢?如此亲昵自然,倒像是他已如此叫了那人儿千万遍了。 明霄也是心头剧跳,咬咬嘴唇,一眼看到踢踏着跑过来的雪川,眸光一亮,勾唇浅笑道:“陛下,这不还有一匹马吗?我就骑雪川吧。” 景生回头看到白马,简直恨得牙根儿发痒,眉头拧成个疙瘩,愁眉一见,立刻走上前来,顺手抹了把额上冒出的热汗,“呃,青鸾殿下,这白马没有装马具,荒野之中骑乘肯定很不舒服,而且,此处距离我们今晚的宿营地还有很长的路程,安全起见,殿下还是……呃……与陛下同骑一乘吧。” ——嗯!景生赞赏地冲愁眉点点头,自己的侍从真是好眼力,深谙吾心呀!景生转身深表忧虑地看看明霄,“我们今晚的宿营地在此处以东的衡峰谷,路上需穿峡过涧,颇为坎坷,你……你还是与我同骑流金吧。” 明霄眸光微睐,早已发现那家伙视线如电,正火辣辣地紧追着他,想起卫鸾生那事,心内气恼,嘴上却慢慢漾开一个笑,大而明亮的杏眸闪过一丝艳光,众人见了都觉心中一荡,——哎呀!没想到明秀的青鸾竟也如此艳光四射! “好吧,只是如此就要辛苦陛下了。”说着明 霄就抬手摘去头上的银盔,递给侍立一侧的愁眉,又慢慢解开身上的银锁甲,露出铠甲内穿着的雪绢单袍,和……和襟口处的一抹玉白的肌肤。 景生痴望着明霄,呆若木鸡,喉头滚动,忽觉唾液大肆分泌,不禁吞咽了一下,“你……咳咳……你这是……”嗓子里像点起了火苗,话语出口,景生一怔,怎么……怎么他的声音如此暗哑暧昧! “没想到在这山中,天气如此闷热,刚才杀熊时就觉得这铠甲沉重碍事,既要与陛下同骑一乘,我还是减负比较好,这样更加舒适凉爽。”明霄说话间已经将身上的银甲脱卸下来,随手递给愁眉,又展眉微笑道:“既然雪川不易骑乘,那就让它帮我驮着盔甲吧。” 春日的午后阳光灿烂,穿过浓碧枝叶挥洒而下,照得身着雪袍的明霄如一株奇葩,明媚清妍,景生只觉心慌意乱,浑身冒汗,不禁也抬手摘去压在眉间的金盔,“咳咳……这天气确实炎热……还是脱甲为妙。” 泰雅本就裸露双臂,衣着凉爽,倒不以为意,愁眉和苦脸则相视苦笑,——看来这一路往衡峰谷而去,陛下确实要‘辛苦’了! 明霄不再理会大家异样的眸光,径直走到流金身前,轻声打着招呼:“你叫流金吗?很特别很贴切的名字,这一路上要请你关照呢,辛苦了。”说着便小心翼翼地伸手抚触着它金缎似的脊背,那骄傲的马儿本欲后退,听了这美人儿温柔的话语,又被他的手轻轻抚摸,不觉受用地眨眨大眼睛,头颅一歪磨蹭着明霄的肩膀,看得景生和旁边的赤练都不以为然地暗生闷气。 “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们出发吧。”景生憋闷地轻呵一声,走上前想抱起明霄放到马上,不想那人儿身姿矫健,竟先他一步飞身上马,流金早已被其盅惑,乖乖站立,一动不动。愁眉苦脸暗暗摇头,——完了,大势已去,连这一向桀骜不驯的流金都已被青鸾收服了。 景生一咬牙,随即跃上马背,立刻便心头狂跳,那人儿挺秀的身子就……就在身前,手臂前伸挽住马缰,等于……等于将他收入怀中,可……可要命的是又不能如此收紧手臂……于是……于是便全身僵直,如临大敌,简直……简直是心痒难熬。 愁眉苦脸和泰雅分别上马,赤练就是当初泰雅帮景生购买的,所以对泰雅有些印象,此时也相当配合。 “出发!”一声令下,马儿们轻快地向前奔去,阳光斑驳地照在景生的肩头和发上,慢慢氤氲出一股浓郁的芳香,和着草木花香,渺渺环绕着明霄 ,明霄不能回头,更不能倚靠后仰,只能正身端坐,于是便更加清晰地感到了身后人炙热的怀抱和撩人的体香。明霄紧蹙眉头,简直有些后悔这一莽撞的举动了,看来这一路不禁是折磨景生,自己也难免要吃苦头了。 “青鸾殿下刚才杀熊时的那一招当真不同凡响,啥时候能传授给我呢?”苦脸为了打破怪异的气氛,颇为艳羡的赞道。 “比起你们陛下的功夫,我那就是花拳绣腿,有什么好传授的。”明霄略侧眸,讪笑着说道。一缕阳光吻上他浓长的眼睫,为他的明眸撒入点点金辉,他耳畔的肌肤细腻柔润,在光影辉映下更显魅惑,景生在其身后,看得真真切切,不觉倒吸口气,立刻感到下腹窜起一股暖流,勃勃然向全身流淌,景生难堪地咬紧牙关,拼力忍住不断升腾的冲动。 明霄似乎感到了他的异样,眼眸一闪,脸上慢慢晕开红霞,霞粉绯绯悄悄飞上眼角眉梢,悄悄溜向耳珠脖颈,如此一来就又苦了那身后之人,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儿情态妍妍,却……却不能一亲芳泽,简直……简直是天大的折磨! 这时泰雅驰马奔近,听了苦脸的话颇为赞同,“我也觉得青鸾殿下刚才那一剑有雷……呃……雷霆之势。”泰雅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赞美而开心地笑了,“青鸾殿下是和谁学的功夫?” “是……和我以前的侍卫统领许君翔将军学的。”明霄迟疑了一瞬便朗声回道。 他的迟疑如此细微,可依然引起景生的注意,——许君翔?景生眉头微蹙,不知怎的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哦,就是我在大华岛时遇到过的那位少年将军吗?他现在是南楚的水师提督了吧?”泰雅随意地问着,却不知问者无心,听者有意。景生手臂一僵,直觉这位许提督与青鸾的关系并不简单。 “是,君翔是我们南楚最年轻有为的将军。”明霄火上浇油,心中却无限酸楚,一下子想起那三天中景生曾故作笑谈地提起过许君翔,让他交代与君翔的关系,可景生自己却……却私会卫鸾生! 景生唇角微抿,——青鸾的话里带着明显的赞赏,和……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情绪,景生痛苦地咬紧牙关,恨不得现在就将那人儿锁进怀中问个明白,——天呀,心中的妒火和身上的邪火越烧越旺,景生已即将失控。 “这位许提督朕倒很想会会,他确实颇有手段。”景生想到最近南楚水师的异动,不觉声音变得冷肃。 明霄心里一抖,——难道他已 察觉是南楚水师将东夷寇船驱赶到大夏海域的吗?那些战舰不是按照他的嘱咐非常谨慎,从未进入大夏的海域吗?明霄脑中急速运转,——他是景生呀,并非华璃,当然早已觉察这一隐秘,明霄不觉略低头,乌黑未冠的发向身前滑去,一些调皮的发丝却又随着微风飞向后方。 景生不防,被那跳荡光滑的发缕撩上脸庞,心口哗地一荡,再提不起劲儿来气恼妒恨,只想……只想将手指插入他的乌发……捧着他的头颈……转过他的脸颊……深深吮吻! “南楚的水师海防由我主管,一切的军事部署及行动也都由我主控,陛下若有疑问,可与我商榷。”明霄冷静地开口,身子却向前低伏,尽量躲开身后那越来越炙热的胸怀。 景生倏地皱紧长眉,心里像打翻了辣椒罐子,火辣辣地跳疼不休,“如此甚好,我正想和殿下商量签订海寇协防条约呢,不如我们今晚就好好详谈,你说呢,青鸾殿下?” ——呃?明霄虽逃开了他的怀抱,可自己的胸腹却因身子前倾而压在了……他……他的手臂上,此时听到这话,简直气息不畅,恨不得立刻就飞身下马,这……这家伙真得好好整治一下了……不然以后就要‘上房揭瓦’了! “如此军政大事又怎能如此草率,在这荒郊野外的别馆之中如何详谈?”明霄不得已只能立起身子,努力保持着既不前倾也不后靠的姿势,当真是万分艰难,那温暖的胸膛,那坚实的臂膀,都……都是他日思夜想的呀! “如今我们就是在野外军事演习,紧急关头有多少大事都是战地决策,我看今晚详谈此事甚为妥当。”景生看着那人儿前后不靠的别扭姿势,恨得牙痒痒,心一横,趁着流金踏过一个沟坎的颠簸之势,手臂微微收紧便将明霄纳入了怀中,——唔!这……这感觉当真美妙! ——嗯!明霄一惊,这……这贼强盗……竟……竟敢明目张胆地……强行搂抱!明霄刚要挣扎却听到肩头传来隐忍的轻叹:“阿鸾……你……别动……让我抱一下吧。”随着话音腰间手臂一收,更紧地将他贴向身后的胸怀,明霄鼻翼酸胀,心一下子软化下来,不忍再和他较劲,便慢慢放松身子,任着他贴身搂抱,背后……背后传来他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咱阿鸾不用人救哈,帅吧,嘿嘿嘿,小鸾儿变身诱受辽,小花儿要疯狂辽,哇哈哈哈,俺恶趣味辽~~~ 555555,为毛冒泡泡的这么少,俺也要疯狂辽,明天是周末,好歹的大家给点鼓励吧 ,俺好继续狗血哈,接下来会怎么样咧,以下省略5000字~~~ 第一百二十一章ˇ “爷,时辰不早了,早已过了午时,前面是一片河滩林地,我们在那里休息一下,准备午膳吧。” 景生正心醉神迷,怀中人儿身子轻盈乖顺,真是怎么抱都抱不够,却猛地被苦脸的吆喝打断,不禁懊恼,刚要出言回绝,却听到身前传来随声附和:“好主意,是该歇息用膳了。” 景生心里一动,悄悄将脸贴上他的浓发,又不敢太过明显,周围还有那么多双眼眸,“阿鸾可是觉得累了饿了吗?”他小心翼翼地问着,生怕那宝贝有任何不妥。 明霄似乎感到了他的关切,心里微甜,但随即又酸楚地想到:——他这温柔倜傥的性子是……是只对自己如此……还是……还是对谁都这般好?卫鸾生的那一番话已经彻底颠覆了明霄对景生的某些信念,不然,为何他灵魂转换后记得那么许多琐碎之事,却忘记了与他山盟海誓之人?还是……还是他也曾和别人山盟海誓? 暖风轻拂,山雀啾鸣,马蹄声声,人儿却静默无言了,心里百转千回,——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爷,就在这里吧,前有河川,后有山岗,即可捕鱼也可射猎,还有浓荫可以休憩。”愁眉跑在前面,此时回马喊道。 景生收拾起焦灼的心情,四顾环视,点头赞同道:“确是个修整的好地方,就在前方的林间坡地上停下吧。” 坡地上林木葱翠,芳草碧茵,野花烂漫,大家纷纷翻身下马,景生又晚了一步,没等他手臂搂抱,明霄已轻快地跃下马背,朝赤练走去,流金神采奕奕的大眼睛瞄着景生,似是笑他吃鳖,景生懊恼地拍拍它的脖子,轻声嘀咕着:“我会很努力去争取的。”一边从鞍袋中取出水囊,“阿鸾,你喝点……”‘水’字还没出口,就见那人儿已经取下赤练鞍侧的水囊, “泰雅,你的水囊刚才遗失了,喝我的吧。”说着明霄就将手中的水囊递了过去。 ——嗯!愁眉苦脸偷眼看着,此时都脑门儿冒汗,太阳穴突突蹦跳,简直不敢回头看他们家万岁爷的脸色。景生讪白白地收回手臂,恨不得将水囊扔到树梢儿上。 泰雅浑身一激灵,总觉得后背发麻,他可不是傻瓜,早看出成帝陛下与青鸾殿下之间情形古怪。他咧嘴笑了,摆摆手,“谢谢青鸾殿下,那边就有水,我过去喝就行了。”泰雅手臂一伸,指着缓坡下的小河。 明霄眼角一扫早看到那家伙纠结阴沉的脸色,便转身侧对着他,微微淡笑着拧开水囊的盖子。 景生刚要喝水,一抬头,不期然地看到斜对面的青鸾,见他正举起水囊喝水,仰着头,一丝水痕顺着他粉润的唇角蜿蜒滑下秀丽的下颌,滑过白皙的颈项,晶莹剔透,渐渐隐入微敞的襟口,然后…… “咳咳……呃……爷……您饿了吧……我去那边抓几条鱼吧。”苦脸看着自家万岁那馋样儿,尴尬地问着。——乖乖不得了,爷真是饿极了,简直欲将那小青鸾分而食之呀! “嗯……好……去吧……”景生回过神儿来,窘迫地低声吩咐着,此时就听一个清越的声音传来:“陛下最会烤鱼,我还想再尝尝你烤炙的鱼。” ——呃?大家齐齐看向明霄,见他正笑眯眯地凝视着皇帝陛下,那明光滟涟的杏子眼中却殊无笑意。 景生被他看得欣喜异常又心慌意乱,——烤鱼?他……他吃过自己烤的鱼吗?记忆的轮轴咔咔启动,朦胧中好像……好像在久远久远的过去……在一个山林中的夜晚……篝火熊熊……香味浓浓……,正待细想,却被泰雅的声音打断了, “我和你们一起去抓鱼吧,对这个我比较在行。” “好,泰雅殿下,我们一起去,还需要什么工具吗?用树枝做个鱼叉?” 谈笑絮语声随着他们的身影一起消隐在山坡下,景生摇摇头,将昏沉沉的压抑感觉逐出大脑,一边向青鸾走去,“要做烤鱼需要一些香料,我们一起去林子里找找,可好?”他满怀期待地问着。 明霄黯然地叹口气,这么提醒他都想不起过往,看来他是真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明霄没答话,却率先向山坡后的树林走去,景生紧跟其后,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青鸾到底是如何想的,为何……为何总对他眼含怨怼,若即若离! 春日午后虽然暖和,但密林之中却颇阴凉,明霄身上只着单袍,一路奔驰心神紧绷出了一身汗,此时骤然迈进密林,忽觉寒凉,他猛地地打了一个寒噤,身子微颤,走在他身侧的景生看到他瑟缩的样子,哪里还忍得住,手臂一伸就将他揽入怀中,紧紧地贴在心窝上,略低头,鼻翼蹭着他的额角, “阿鸾,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淡?我……我若是做错了什么事,你只管告诉我,只求你不要如此疏远。” 明霄心下剧痛,——告诉你?我如何能告诉你?你不记得我本已让人伤心不已,百般提醒都无法唤醒你的记忆,而你……你居然又招惹出卫鸾生! “你……你和那卫鸾生不明不白!”忍无可忍,明霄 脱口而出。 景生大惊失色,又不知明霄到底了解了多少,只能立刻矢口否认:“我和小鸾只是亲戚和朋友,我对他虽曾有过好感,但那都是在认识你之前,我和你相遇后就再也没和小鸾有过什么了。”说着景生忽然想起那个深夜马车上的一幕,不觉额上冒出细汗。 听着他越描越黑的话语,明霄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只觉五脏六腑全都搅成了一个漩涡,只觉肝肠寸断!他猛地提气推开景生,倒退着一下子撞在身后的大树上,嘴唇哆嗦着问道:“你……你居然真的和他有过什么……你……你如何对得起我!” 明霄只觉头顶的蓝天猛地砸将下来,一瞬便将他碾为齑粉,——景生和卫鸾生的过往还是一笔不清不楚的糊涂账,他居然在失忆后又和鸾生有了交往,还……还对他颇有好感! 景生不知所措地望着明霄,见他面色煞白,双眼中隐含泪光,又想起他对自己的指责,总觉得他有些小题大作,不禁踏前一步,沉声解释道:“阿鸾,我已经说了那都是在认识你之前发生的事,其实也没什么事,我们都有一些过往,你……你不是也有自己的曾经吗?我……” 不等他说完,明霄就悲愤地大喊道:“过往?曾经?我的曾经……我的曾经……”——我的曾经都给了你!在山中一个月,在宫中三天,我这一生所能给你的爱就是绝望的等待!——可如今,如今却等到这样一个诘问!明霄忽觉心灰意冷,他咬紧牙关,抬手抹了一把眼中滚落的泪水,那泪,在眼中明明炙热难当,溢出眼眶的那一刻却变得冰凉如雪。 望着明霄黯然神伤转身而去的身影,景生忽觉心如刀割,他快步赶上前去,从身后搂住明霄,“阿鸾……阿鸾……是我不好……是我乱说话……惹你伤心了……我我……我对你情有独钟……绝无二意……天地明鉴!”他混乱而焦虑地软声诉说着,生怕怀中的人儿再次绝尘而去, “阿鸾,那天半夜你突然离开夏阳,我一大早赶去你的寓宅却已人去屋空,我们不是说好第二天再见的吗,这些日子,我……我想你简直要想疯了……阿鸾……求你原谅我……那璎珞项圈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你已收下了呀……我们……” 乍然听到身后人这热切焦灼的诉说,明霄只觉五雷轰顶,甜酸苦辣咸,五味齐涌,一下子猛冲上胸口,他倏地反转身揪住景生的襟口,近乎凶狠地低吼着:“你……你倒真做起强盗来了……你是打算着就这么强抢将你的后宫填满吗?” —— 天呀!明霄只觉头疼欲裂,他……他到底是华璃还是景生? 景生也呆怔如塑,他没想到自己情急之下竟将那晚之事就如此宣之于口,更没想到明霄会是这种反应,那晚……那晚他明明对自己情深意切……此时……此时却又如此苛责……难道……难道他那晚真的将自己当成他人了吗?一想及此,景生也急红了眼,他反手握着明霄的双臂,毅然答道:“我将来不会有什么后宫,我希求的不过是一位心心相印的伴侣,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不应强求你,但若是重新来过,我可能还是会那样做,为了你,就是变成强盗我也在所不惜!” “你——!”明霄望着他灿若星辰的眼眸,听着他近乎癫狂的痴心妄言,冷硬如冰的心渐渐消融软化,但又觉得他荒唐莽撞,更恨他与鸾生所谓的过往,虽哭笑不得地想原谅他,又……又绝不甘心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你……你还有理了……如此振振有词……看来是贼心难改!”明霄松开他的襟口,手掌抵在他的胸前欲将他推开,却不料被景生反手紧紧地攥住, “我也就是为了你变身强盗罢了,这一生一世也只是为你,怎么样都心甘情愿!”景生的声音里充满着骄傲和热烈,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表达他渴切的爱恋。 “即是如此,那我现在就命你放开我。”明霄故作冷淡地说着,眸光一挑便看到那家伙眼里像燃起了火,灼热而狂野,不禁心里微颤,更加用力地撤身后退,可惜双手仍被他紧握着。 景生哪容他再躲,双臂翻转一把抱住明霄抵在树杆上,“阿鸾……除非我死……不然我不会再松手了……”说着便低头倏地吻住明霄的唇角,近乎狂猛地舔舐啜吻着。 明霄眼前一暗,想摆头拒绝却哪里有半分力气,慌乱地张嘴欲喊,却不料被那舌头趁势闯过了齿关,急迫而灵动地在他口中翻搅吮吸着, “唔……鸾……真真想煞人了……”景生迷乱地轻哼着,刚想加深这个吻,就在此时,一声惨呼猛地传来,“爷,不好了,泰雅殿下被水王蛇咬了!” 景生一下子停下动作,胸口仍在急促地起伏,手臂一圈将明霄护在胸前便向河边急纵而去了,明霄也是呼吸不畅,事发突然,他只觉心跳如鼓,头晕目眩。 两人才来到河滩上就见泰雅跌坐在水边,左小腿的裤腿卷至膝盖,一半肌肤已变为紫黑色,他的面色青白满额冷汗,泰雅一见景生便奋力拔出腰间短剑递了过去, “陛……陛下……你 ……斩断……斩断我的腿……”泰雅嘴唇哆嗦,声音破碎,即将陷入昏迷状态。 景生大骇,但又别无他法,水王蛇是北方内河流域中最歹毒的水蛇,此时就是斩断泰雅的伤腿恐怕都难以挽救他的性命了。明霄心中一凛,咬紧牙关,走上前接过短剑,毅然拉住景生的左手翻过他的手掌,将剑尖抵在他的掌心上, “青鸾殿下,你——”愁眉苦脸同时惊异地大叫。景生摆摆右手阻止他们的干涉,凝目注视着明霄,见他轻巧而坚决地用剑尖在自己的左掌心划开一个小小的十字,赤红的血珠儿一下子冒了出来,景生微蹙眉头,倒不觉得如何疼痛,而是……而是有一点恍惚……好像……好像什么时候自己曾经这么做过。 “景生,请将你的左掌覆在泰雅左腿的伤口上,并同时运功气走周天。”明霄冷静地吩咐着,竟直称景生而非陛下,他的语气宁定而不容置疑。 景生毫不犹豫地按照明霄的提示行动起来,他盘膝做好,脑中似有灵光闪现,他将左掌心的十字伤口贴在泰雅腿上的三点乌紫上,随即便闭目运功。愁眉苦脸已骇异地说不出话,理智叫嚣着催促他们上前阻止圣上,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地上,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动,只能眼睁睁地呆视着这诡异的一幕。 明霄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景生,心跳如急雨,他忽然后悔让景生冒险,——万一,万一他现在的体质已不具备万毒不侵的能力,那……那将如何是好!明霄的脸上一瞬间血色尽失,简直比泰雅的面色还要差,脑中猛地闪过刚才在树林里景生的那一番话:——除非我死,不然我不会再松手了!不!不!明霄在心中狂喊着:‘若你真的因此而亡,这一次我绝不独活!我绝不会再与你隔着碧落与黄泉!’ 就在此时,泰雅低哼一声睁开了双眼,面色渐渐恢复正常,当他看到眼前的情景时,便震惊地挣扎起来,口中喊着:“不……不……陛下……” 明霄上前用力稳住他的身体,沉声说道:“镇定,泰雅,陛下在为你解毒疗伤呢。” 愁眉苦脸摒声静气地注视着万岁爷,见他不禁面色如常,双颊竟还隐隐泛起一丝柔和的光晕,如霞似绯,异常明丽,愁眉苦脸看得呆了,眼光一转望向万岁疗伤的手掌,不禁更是大吃一惊,只见泰雅殿下受伤后变得紫黑的小腿已渐渐恢复了正常的血色,那妖异的毒色正退潮般向伤口处涌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泰雅伤腿的肌肤已完全恢复了正常。 愁眉苦脸和明霄齐齐深吸口气,因太过 专注,屏息时间过长,他们都感觉有些窒息,泰雅一动不动,虽仍然万分惊讶,但他似已明白陛下的所作所为,于是就静默地配合。 景生只觉左掌处如热泉涌流,汩汩然随真气运行于四肢百骸,周身各大穴道,最后汇聚于丹田如百川入海,澎湃激浪瞬间化为气海微澜,全身却如沐浴金阳,和暖清朗,他轻呼口气,收回左掌,微笑着睁开眼睛,凝视着他的众人俱是一惊,都恍惚地觉得他的眼眸中似有宝光流转,华彩无双。 “泰雅,你此时感觉如何?”景生开口问询,眼光看向他的左腿,发现腿上除了留有三个针尖儿似的伤口,已再无其他异常,泰雅竟已完好如初了,景生举起左掌细细查看,那刚才还血珠涌流的十字伤口已然愈合,只留有一个淡淡的十字印痕,此时也已微不可察了。 “阿鸾,这——”景生惊疑不定地望向明霄,发现他也正凝视着自己,眼眸间凝着一层雾气。 “别问我为什么,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明霄淡声回答,心里却感动莫名,——即使你永远都想不起来,又有何妨,就让我做你的大脑,帮你记住我们所有的过往! “陛下,你今日舍身救了泰雅,泰雅必竭尽所能报答陛下的救命之恩!”此时泰雅已俯身跪倒,双手合十深深叩拜。 景生立刻趋身向前扶着他一起站了起来,“你是大夏尊贵的客人,在此遇险已是朕的过失,千万不要再提报答一事了。” 泰雅还欲再拜,却听明霄在一旁嗬嗬地笑了,“快别客气了,他是做主人的,理当救助宾客。” ——得!愁眉苦脸齐齐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儿,——青鸾殿下这话儿说的,怎么听怎么像是已经当了万岁爷的家了! 景生却觉得喜气洋洋的,刚才在林中时的争执疑虑似乎已随着蛇毒一起埋入了气海,除了淡淡的影子已消失无踪了。 “朕来烤鱼,这会儿真是饿了,连那条蛇一起烤上,吃了大补!”陛下一声令下,众人这时才发现那条水王蛇已被一枚银簪钉在了七寸上,回头一看发现愁眉乌发披散,愁眉见大家都盯着他看,不好意思地笑了:“刚才太急,拔下簪子就打蛇了。” “好准头!”明霄衷心赞扬。须知那水王蛇在水中犹如鬼魅,行动灵异无比,须臾间一簪命中七寸当真不容易。 “谢殿下夸奖,比起殿下刚才杀熊时的雷霆一击,愁眉这个真是雕虫小技。”愁眉笑眯眯地弯腰行礼,——此时不溜须(拍马) 更待何时!看情形这位殿下迟早要代表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丫头们呀,乃们谁随身带着手绢的借给咱们傻花儿一用吧,他那个哈喇子呀,55555,囧毙~~~,为毛他那么不会说话捏,为毛他把自己的小鸟儿气炸了捏? 一个个的刺激正在慢慢使他恢复记忆呀,嘿嘿~~~ 给俺个花儿,看在俺这么狗血的份儿上~~~,555555~~~,明天继续~~~那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