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天命青书》 第1章 天命大世界,大陆极北。 此处已是临近修真界与暝湮魔渊边界,入目的景色愈发荒芜广漠,百里不见人烟。 却说这日,这素来杳无人踪的极北之地天空中竟接连闪过了数道流光,正是有修仙者驾着飞行法器破空而过。 “萧河道友,不能再让那青书尊者往前逃了。” 疾穿于云间的飞舟之上,枯斋道人单手拈须,眉心有些微蹙。 “再往前就是落雁峰了。” 落雁峰峰顶布有传送法阵,只需一块上品灵石,任何人皆可通过法阵自由进行传送,今日若是让那青书尊者通过传送阵走脱,他们之前做下的种种皆将前功尽弃不说,更是极有可能因事情败露,而遭到青书尊者师门不计成本的报复。 这让冒了天大的风险加入此次围杀青书尊者行动的枯斋道人如何能不心急? “道友莫急。” 被称作萧河,做中年文士打扮的修士闻得同伴之言却是自信一笑,示意围在他身边的众人去看前面那道正被他们紧追不舍的剑光: “诸位道友且看。托墓老的福,那青书尊者怕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果然,他话音刚落,那本来如流星追月般飞遁向前的剑光猛地一滞,接着,竟像失线的风筝一般,径直从高空坠落了下去! 舟上众人见状纷纷面露喜色,那飞舟也紧随着剑光直飞向下。 离得近了,越发能看清地面上仗剑而立的那道白色身影。 多日以来连番不断的追袭已然让他不复曾经的朗朗风华,然而即便是残破了法袍凌乱了发冠,这白衣青年模样的修士却依然丝毫不显狼狈。 飞舟甫一接近,他便抬眼冷冷望来,那一双凤目寒如星月,直看得人心底发颤。 率先下了飞舟的萧河见状抚须一笑。 “青书道友,如今你保命手段尽出,身上所带的符箓与秘宝,恐怕也已将耗尽。且不说你为墓老那法门所伤,真元调动迟缓,实力已然折损了大半,便是你未曾受伤,萧某与诸位道友联手,也未尝奈何不了道友你。” 迎着青书尊者冰冷的目光,萧河笑容儒雅,好言好语地相劝。 “是以依萧某之见,道友何不放弃那无谓的抵抗,也为自己留个最后的体面?” 这话说的诛心! 然而青书尊者面上的表情却分毫未变。 “要么战,要么死,废话一堆。” 此言一出,萧河尚未有所反应,围拢在他身边的众修士便先怒了! “萧前辈!还和他废话什么!诸位道友联手,让这天才也尝尝落败的滋味儿!” “木小子这话有理。萧道友,既然青书尊者这般不识好歹,道友也不必再费心苦劝,大家凭实力说话便是。” “极是!极是!” 众人纷纷道。 宋青书冷眼看着他们做出这一副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凭实力说话? 若不是他被偷袭身负重伤,真元力流转凝滞,这些人也配在他面前提什么实力? 而提到偷袭…… 宋青书眸光微冷。 萧河……萧河! 他与萧河相识近四百年,彼此引为挚友,此次受萧河相请,助他一探上古大能遗府。 却不想探遗府是假,萧河率人围杀他才是真! 宋青书自问与萧河之间相交坦坦荡荡,四百年间,从未生出龃龉。 若非今日萧河先是引得他的注意使墓老人在背后偷袭,后又趁他重伤之际率众修士穷追不舍,势要取他性命,宋青书当真还不知道,对方竟对自己恨到了如此地步! 他强压下喉头几欲喷出的一口腥甜。 人群中央的萧河也恰在此时稍一抬手,压下身周众修士异口同声的请愿。 “我与青书道友相交于微末,四百年间,道友待我如何,萧某心中有数。今日陷道友于危难,故非萧某心中所愿,然墓老以转生盘为赠,道友也知对我这一介散修,那物不啻另一条性命,故而道友……还是安心上路吧。” 言罢,对早已跃跃欲试的一众修士再不拘束,萧河后退丈余,表明自己虽不会对宋青书出手,然也不会阻拦其他人的立场。 以枯斋道人为首的众人见状,不由得齐齐面露喜色。 ——萧河这是摆明不会与他们争功了。 既如此,谁能拿下青书尊者,换得墨老人承诺的那份谢礼,可就各凭本事了。 摒下心中陡然升起的欲念,众人默契地分散开来,将宋青书围在了当中。 宋青书冷冷一笑。 萧河此前所言不虚,他身上的符箓秘宝等物,的确在抵御追击的过程中被散了个干干净净。 真元运转不灵,难以驾驭本命法宝,术法神通也是施展不出。 可即便如此。 他宋青书便会坐以待毙么? 萧河与他召集的这群乌合之众,未免也太看轻了他! 宋青书敛目掩去眸中思绪。 小心翼翼向他围拢而来的众人见他伫立不动,皆以为他已是强弩之末,连最后挣扎反抗的力量也无,不由纷纷喜上眉梢。 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宋青书却仍是毫无动静,便是枯斋道人这样生性谨慎的修士,也忍不住面露一丝得色。 然而就在此时! 宋青书忽地抬眼,对正对他的枯斋道人微微一笑…… “不好!” 枯斋道人直觉不妥,待看清宋青书眼中淡淡的诮意,方觉出他的打算—— “诸位道友小心!他要……” ——自爆! “轰!”的一声巨响!枯斋道人未尽的话语被一片爆裂的轰鸣声与伴之而起的刺目白光整个吞没。 等到鸣声渐止光芒尽消,方圆数十里山地丘陵竟被生生夷为了平地! 而在这片新生的空地中央,四处散落着损毁的护身法宝残片,然而它们的主人,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连一根发丝也再找不见…… 北地沁骨的寒风静静吹拂,数息之后,便是残余的那几许雾气,也静静消散而去,不留一丝痕迹。 便在此时,一道剑光忽地从天而降,落地后现出身形,乃是一名青衣修士。 他环目四望,目光在扫过空地中央时,忽而一凝—— “青书!” 悲呼一声,他身形微闪,便来到了宋青书自爆前所站之处。 就见这青衣修士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从半焦的黑土中捡起了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乌金令牌。 那令牌光泽黯淡,牌身布满细碎的裂纹,仿佛随时都可能碎裂崩坏。 然而它又被一层淡淡的白色光膜所包裹,在青衣修士将之拾起后,光膜轻轻颤动,似乎在对他做着回应。 青衣修士——宋青书同门师兄祝云岚眼睫微颤,一股温和的灵力从他掌心涌起,耐心细致地将令牌一点点包容其中。 片刻过后,将灵力尽数吸收的光膜颤了几颤,从令牌上缓缓剥离而出。 在它彻底脱离的瞬间,那珍贵的乌金令牌竟应声而碎! 然而祝云岚此刻的心绪却全不在那珍贵无比的令牌之上。 “青书?小师弟?” 他轻声唤道。 脱离令牌以后团成一个光球的那层光膜颤了颤,显然并不适应自己此时的姿态。 不过听闻师兄微带哽意的唤声,还是又颤了几颤,这才艰难地发出一声回应:“师兄……” 祝云岚闻声脸上神情似哭似笑:“青书!你怎可如此鲁莽!” 竟是自爆了! “你可曾想过若你形神俱灭,从此殒落世间,师父出关后得知此事会如何?我会如何?众位师叔师伯祖师同门们又会如何?” 祝云岚语气渐厉。 宋青书呐呐无言。 祝云岚见他说不出话来,知他虽为本门真传弟子命牌所护,得以在自爆时保住元神不致殒落,然而终究元神受损肉身崩毁,已是伤及了根本,这会儿便连与人交流也有些困难,心中不由又是怜惜又是恼怒。 险些……他就再也见不到这个自小最疼爱的小师弟了。 “罢了罢了。你就是这样宁折不弯的性子,我骂你作甚。” 他摇头苦笑。 “你如今元神受创神魂不稳,须得立时找具肉身温养才行,依你的性子,必是不愿做那夺舍之事吧?” 光球上下晃动。 祝云岚见状笑骂:“老实点!小心晃得神魂散了,到时看你去哪里哭!” 光球闻言立刻乖乖停住,飘在空中静静不动。 祝云岚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闭目沉思片刻。 “咦?” 忽而面露惊疑,他睁眼望向安静飘在眼前的光球:“青书,与你有缘的这肉身,竟是应在了下方的一处小千世界!” 光球小幅摇晃。 祝云岚见状先是反对似的微微蹙眉,继而又似是想开了什么,莞尔一笑: “也罢,就依你。” 况且,这修真界……也该重新整饬一番了。 这时候放青书下往小千世界,或许比留他在本方世界更令人放心。 多余的嘱咐也无需多说,祝云岚只将自己身上带着的储物手环摘下,令光球青书将之裹好,便长剑出鞘随手一划—— 一道剑光缭绕的大门立时显现在了一人一球面前。 “青书,保重。待此间事了,师兄便接你回来。” “或者……待青书你修为重回化神,自开了这斩剑门自己回来。” 光球青书晃动两下,似对祝云岚作别,随即化作一道流光,飞进了斩剑门中。 祝云岚脸上的笑容随着斩剑仙门的关闭渐渐散去。 “出来吧。” 他忽地开口。 伴着他的话音,一道身影慢慢从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浮现了出来…… 其俨然便是萧河! 与此同时。 对此一无所知的宋青书甫一穿过斩剑仙门,便感到一阵巨大的拉力,将他从空中猛然向下拽去—— 元国境内,武当山。 “不好!这小娘子怕是难产了!” “热水!剪刀!快!” “小娘子可千万撑住,已经能看见孩子的脚了!” …… …… …… 一阵混乱中,宋青书再度找回有手有脚的感觉。 然而还来不及欣喜,他便发现自己似乎又陷入了另一个麻烦当中…… “糟了!这娃娃被脐带缠住了脖子!” 第2章 宋青书闻言顿觉恍然。 难怪他方一穿过斩剑门就被拉进了这具身体里,原来是身体主人的魂魄已然不复存在。 想来便是如外面那人所说,原身被脐带缠住颈子,时间久了呼吸不畅,故而尚未降生,便已失了性命。 现在身体的主人换成了宋青书。 可脐带的问题并未得到解决,它还牢牢缠在宋青书颈间,并且有越勒越紧的态势。 所幸宋青书并非真正的婴儿。 尽管婴儿手脚绵软无力,勾住脐带将之从颈间绕开,却是勉强能够做到的。 宋青书挥动着软绵绵的婴儿手臂,试了几次,便成功将脐带解了开去。 这脐带一解,产房里顿时传出了稳婆惊喜的呼声:“哎呦!似是解开了!小娘子快再使把力,很快你便能见到你这孩儿了!” 接下来“自己”是如何出生的宋青书事后不愿再多做回想,总之,半个时辰以后,他已被裹在柔软干净的小被子里,放在母亲身边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这辈子的父母。 刚经历过一场九死一生生产的女子脸色苍白如纸,整个人透出一股浓浓的憔悴。 可她注视着宋青书的眼神却是柔软而温和的,带着满腔的怜惜爱意。 坐在她床边的男子身着道装,脸上的神情冲淡恬和,看向女子和宋青书的目光里满是庆幸喜悦,爱重之意溢于言表。 这对宋青书而言是十分新奇的体验,因他自小无父无母,被师尊玄灵老祖抚养长大,从未知晓拥有父母,是种怎样的感觉。 “看,这便是我们的孩儿了。” 手指轻触宋青书脸颊,脸色苍白的女子嘴角带上温柔的笑意。 “师父可是已经替他取好名了?” 男子含笑颔首,“‘青书长命箓,紫水芙蓉衣。’——便叫他青书可好?宋青书。” 女子笑意盈盈:“师父取的名字自然是极好的。日后你便叫青书了,知道了么?” 说着,便去亲宋青书的脸颊。 宋青书见状慌忙左扭右闪,在双亲善意的笑声中,连欣慰自己转生后也不必改了师尊为他取的姓名也忘了。 便从这日起,昔日天命大世界威名赫赫的青书尊者,开始了作为普通小婴儿的艰难时光。 婴儿的身体十分娇弱,又因本能嗜睡非常,宋青书每日里除了吃睡,能够用来修行的时间竟只有不到两个时辰。 好在他早有预见,出生后便第一时间保住了体内尚未消散的一缕先天之气,加之这处小千世界灵气竟意外充裕,修行起来速度倒也差强人意。 如此修行了三四年光景,配合着临行前师兄所赠储物手环中所存的疗伤丹药,宋青书的伤势总算好了个七七八八,至少不会不敢动用元神,怕随时可能魂飞魄散了。 而这三四年间,他也从父母和许多同门口中,了解了不少有关这处小千世界的消息。 尽管灵气出乎意料充足,可这小千世界却并无修真门派存在。 这里的人更崇尚武学,大陆上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武学宗门数之不尽,宋青书此世爹爹宋远桥所属的武当派,便是大陆上出名的几大国之一的元国武林中,可以排进前三的大宗门。 宋青书作为武当掌教张三丰座下首徒,武当七侠之首宋远桥之子,虽只是个垂髫小儿,在门内却俨然被尊为三代弟子之首,便是那年纪大他十几岁的,见了他也要尊称一声“宋师兄”。 幸而他生性稳重,又修行了数百年,心态早已被时光打磨平和,极善随遇而安,即便是被如此对待,也从未有半分得志张狂之象,小小年纪便处事不惊行事稳妥,极受张三丰喜爱,其常笑言,“青书极肖乃父,实乃武当之大幸也”。 宋青书性子虽冷,却也知投桃报李,这三四年间,宋远桥夫妇、武当六侠与张三丰对他如何他都看在眼里,便是一直想着早日恢复修为,开启斩剑门回归天命大世界,心中对这些人多少却也有了一份牵挂,对武当这个宗门,也总归有了一份归属和认同。 横竖他要恢复修为没有百八十年也要三五十载,便如了太师父、爹爹和诸位师叔的愿,当了这武当第三代掌教也无不可。 待他要离去时再悉心挑选,为武当寻个不下于太师父的接班人,到时也算全了这段因果。 有了如此想法,学起武当功夫来宋青书也便多用了两分心思。 他本就是修真界有名的剑修,出外游历时又见过不少以武入道的修行者,对武学一道,自有一番独到见解。 表现在外,便是纵然年纪尚幼内功修为不精,然外在招式却使得极为精妙,尤其是剑法,几乎一学即会,领悟力还在七侠中剑术天赋最高的殷梨亭之上。 对此张三丰和宋远桥师徒俩自然是又惊又喜,对宋青书的习武安排,也就愈加精心了。 转眼又是一年。 时值暮春四月。 这日,武当山上一大清早起,便是一派忙碌喜乐。 原来今日便是武当掌教张三丰张真人的九十寿辰,长寿又逢整,武当阖派上下自然是一片喜气洋洋。 宋青书卯时刚过便起了身,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练过一个时辰的桩法,沐浴过后板着脸换上了昨日母亲着人送来的大红衣袍。 他今年虚岁不过五岁,一张犹未褪去婴儿肥的小脸儿极是白嫩可爱,纵使板着个脸,在一袭喜庆红衣的映衬下也令人全不惧怕。 从院子里出来一路往紫霄宫行去,路遇的三代弟子虽都恭恭敬敬地口称“宋师兄”,对他行礼问好,然而那一张张忍俊不禁的笑脸,却早已将他们的真实想法暴露无遗。 宋青书心下无奈。 他不喜穿红,却总归拗不过母亲软言软语地相求。 这一世的母亲待他极好,吃穿用度无不精心。加之生产后虽侥幸母子平安,难产时的大出血却终究让她落下了病根。 宋青书实在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令她难过,便只能一路冷脸,就当对路遇众人的反应全无所觉。 及至到了紫霄宫,方才暗暗松了口气,撩了衣袍走进门去。 殿内,张三丰与弟子们相谈正欢,见宋青书进来,规规矩矩地给他行礼拜寿,脸上笑容愈甚。 他对宋青书笑呵呵招手:“青书,来,到太师父身边来。” 宋青书依言上前。 张三丰拉了他在自己边上坐下,又往他手里塞了块点心,便不再理他,转头与弟子们继续说话。 宋青书举着点心小口小口乖乖吃着,对下方莫声谷怪模怪样对他挤眉弄眼的模样视而不见。 莫声谷在武当七侠中排行第七,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对宋青书这个侄儿极为喜爱,尤其爱逗他变脸——用莫七侠的话讲,“明明还是个小娃娃,干什么总板着张脸!便是大师哥幼时,也不是这样个稳重法。” 于是便经常要逗一逗青书。 无论能见到他变脸与否,都乐此不疲,十足自得其乐。 宋青书既拦不了他,也就任由他去。 左右莫声谷绝不会因玩笑真的伤到他。 一来二去,两人交情反倒比之前更好,直令张三丰与其余六侠大呼奇妙。 就着张三丰之手,宋青书安坐着被喂了一整碟点心,喝茶消食的间隙,听闻五侠张翠山向张三丰请愿: “师父,这眼见已近正午,三哥怎地还未回来?弟子这便下山去迎他一迎!” 张三丰颔首应允。 三弟子俞岱岩年初奉他之命下山,去诛杀一为恶一方的剧盗。 当时想的是最多月余他便能回返,不成想如今已是两个多月过去,俞岱岩却仍是踪影全无。 上月月底张三丰确有接到他的传信,说是找寻那剧盗的老窝花费了不少时间,所幸日前他已将其手刃,不日即将返回武当。 那是上月廿二的事了。 如今已是十多天过去,以三弟子的性子断不可能无故误了行程,错过他的寿辰。 莫非真出了什么意外? 眼见正午出门去迎俞岱岩的张翠山直到酉时仍未见回返,张三丰心中不由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片刻之后,满脸血污混着汗水的张翠山抱着满身是血的俞岱岩,忽而踉跄着抢进了大殿。 第3章 “师父!您快看看三哥!三哥他……他遭了暗算!” 张翠山双臂横抱着俞岱岩,甫一进了大殿,便直奔张三丰,跪扑在他面前。 张三丰见他不过半日不见,形容竟已如此狼狈,又见俞岱岩浑身上下鲜血淋漓,气若游丝,竟是重伤濒死之相,心下不由大恸! 当下也无暇追问缘由,只嘱咐了宋青书一句让他先行离去,便直奔内堂,去取救命丹药。 因年纪太小而被遣出紫霄宫的宋青书在迈出大殿时回头望了一眼,张翠山此时已然昏迷在地,俞岱岩则被宋远桥和俞莲舟双双托起,两人面色凝重,眼中凶光暴暴。 殿外,见了张翠山和俞岱岩那一身惨状,几个守在此处的三代弟子皆面露惊惶,见宋青书从殿内出来,不由纷纷围拢到了他身边。 “宋师兄!” “宋师兄!” 这些比宋青书也大不去几岁的小童子们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他。 “三师叔和五师叔无事么?身上的伤瞧着好怕人……” 小娃娃们语气怯怯的。 他们到底年纪尚幼,虽是成了武当弟子,平日里却只在山上习武练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见张翠山一身是血地抱着昏死过去的俞岱岩回来,早吓得失了心神,又兼年纪大些的弟子因张三丰怜爱,在别的院子摆了席面让他们吃,留在紫霄宫外的这几个娃娃自然就没了年长的师兄在旁边看顾,眼下正是将宋青书当作了惊慌失措下的心神支柱。 宋青书也是心知如此,故而没有急着离去。 他安抚童子们道:“莫慌,殿内还有太师父在,三叔和五叔均无性命之忧,太师父定会想法救治他们。” 此言一出,童子们便像吃了颗定心丸,陡然放松下来—— 宋师兄说的是呀!还有祖师爷在! 祖师爷一定会治好三师叔和五师叔的! 小娃娃们脸上重新带回了笑容。 这时才惊觉宋青书还被自己等人团团围在中央,不由纷纷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赶忙让路的让路道歉的道歉。 宋青书摇手令他们不必在意。 直到他走出了很远,回头再望向紫霄宫时,却忍不住摇了摇头。 小童子们对张三丰向来怀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被宋青书安抚了几句,便以为只要有他们的祖师爷在,俞岱岩和张翠山的伤势便能得到治愈。 可宋青书却知道,张翠山或许只是脱力又心急下一时晕迷,醒来以后大约不会有大碍,然而俞岱岩…… 他四肢骨节被人以大力折断,手足筋骨皆被破坏,能保住一条命想来已是极限,若想再续筋骨,那又谈何容易? 恐怕张三丰彼时将宋青书遣出了紫霄宫去,便是不想让尚为稚子却有着超越年龄早慧的他听闻此事,徒增烦忧惊惧吧? 对习武之人而言,这终究太过残酷。 只是张三丰并没有想到,在宋青书心里,却未将俞岱岩的伤势看得有多严重。 ——以修仙者的手段,要治愈此等程度的伤势,不说轻而易举,却着实也算不得难事。 光是宋青书从师兄那里得来的储物手环里,能起效立竿见影,令俞岱岩短时内便康复痊愈的丹药就有不止一种。 宋青书也不是那吝啬之人,若是得用,他自然愿意当下便将药拿出来给俞岱岩用。 只是届时他要如何对张三丰和宋远桥等人解释这丹药的来历? 以宋青书对这小千世界凡俗武林的了解,能达成类似效果的丹药,在这里称之为神丹妙药也不为过,而他不过是一稚龄小儿,又从哪里得得了这样的东西? 说有高人相赠? 此处可是武当,是元国境内大名鼎鼎的武林三大宗派之一,掌教真人更是公认的元国武林第一人张三丰! 试问当今武林,即便算上他国绝顶高手,又有谁能不引起张三丰的察觉,只身深入武当? 故而此等说辞断不可取信于人。 要说是自己在山门内行走时无意发现? 若张三丰等人继续追问,具体是在哪里,何时,怎样发现的?又如何得知它对俞岱岩的伤势有效?为何以宋青书的机敏沉稳,没有第一时间便将这来历不明之物上交师长? 其中的破绽委实太多! 宋青书左思右想,直接拿出丹药的做法都不合理。 如此,不若他用术法伪造出本老旧医书来,到时让张三丰等人自己去搜集材料制作成药? 医书的来历倒很好解释。 宋青书自由宋远桥亲自蒙学,识文断字以来,对书籍便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浓厚兴趣。 翻遍了宋远桥的书房以后他便去钻张三丰的,每次武当七侠有人下山问他有何想要,也都回答有书便好,是以这几年来,他自己的小书房规模也是一日更比一日大。 尤其再遇到殷梨亭和莫声谷这两个最宠他这师侄的,更是不分种类,能弄来的书都要想法给他弄来。 这其中偶尔混了一本两本看似破旧无用,实则价值连天的珍贵古籍,也不是不可能…… 宋青书想到就做。 不过一会儿功夫,一本看上去破破烂烂,甚至有些内容都已残缺不全的“古书”,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宋青书随意翻看了几下,见自己觉得对武当众人有用,其中所需药材又都能在本方小千世界内寻到的一些丹方都被记录了下来,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想着明日一早便去张三丰那里探望俞岱岩,到时多问几句,张三丰想来便是再想隐瞒,见他问得急了,大概也会将俞岱岩的伤情据实以告。 届时他便顺势抛出这本“医书”,整个过程自然合情合理,而余下的自有张三丰等人安排,也不必他再操心。 一时之间只觉神清气爽。 翻上床榻,宋青书平心静气,安然开始打坐修炼。 不知过了多久。 宋青书神识里忽见宋远桥向小院行来,不由赶忙中断了修炼,飞快扒掉外袍中衣,抖开被子将自己裹住,做熟睡状。 果然不一会儿,便听房门一声轻响,正是宋远桥轻手轻脚走了进来。 宋青书虽闭目假作沉眠,神识外放之下却将宋远桥脸上似悲似叹的神情看得十分清楚。 待到他在床边坐下,伸出带着薄茧的大手轻抚自己的脸颊,方才暗叹一声,装作转醒般悠悠张开了眼睛: “爹爹?” 宋远桥本未想将他吵醒,只想来看看他便走,此时见他醒来,手上动作不由一顿。 数息之后,方才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收回了手去。 “青书。” 他虚按一下,制止了宋青书欲坐起身的动作。 “无甚大事,你自睡你的去。” 宋青书默默看他,心想这谎说的也太不经心,若真无事怎会半夜三更进来他的屋子看他的睡脸? 宋远桥言毕也觉出自己这借口找得太不像样,见宋青书也不说话,只睁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静盯着自己看,一时又是羞恼又是有些好笑。 “就你机灵!” 他伸手“重重”点了下儿子的脑门儿。 宋青书默不作声。 宋远桥被他目光看得有些想要夺门而去,但转一想到张三丰刚刚交下的差事,便歇了心思,面上神色也是一肃。 “莫闹。青书,你太师父遣了为父和你四叔六叔去少林议事,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本想看看你便走,眼下你既醒了,就答应为父几件事来。” “爹爹请讲。” 宋青书虽然对张三丰在这个节骨眼上竟要派了七侠中的三位——尤其其中还有分量最重的大弟子宋远桥,和最为足智多谋的四弟子张松溪——外出议事感到有些奇怪,但眼下也不是发问的好时机,便老老实实应了一句。 宋远桥目光微微柔和,“一是你太师父。今日在紫霄宫中你也见了你五叔与三叔的样子。你太师父虽生性豁达,心中却也不会全无郁结,你这段日子得了空便多去请教他,便是无事请教,多与他说些话也好。” 总归能令他老人家开怀一二。 “二便是你母亲。她自生你之后身子便一直有亏,虽这些年好生将养,但终归坏了底子,你虽年岁尚小,但我出门在外,你便是家中唯一的男丁。” “你能担起责任,好好照顾你的母亲么?” 宋青书点头,“爹爹放心,我必好好看顾母亲。” 宋远桥脸上有了丝笑意。 不过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这点刚见的笑意马上便被收起,又换上了一脸肃色: “最后……最后便是你三叔了。” 接着,在宋青书有些意外的注视下,宋远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对他交代了一番,并将俞岱岩的伤情也如实告之,未有半分隐瞒。 “你三叔伤得蹊跷。此事又事关少林武当两大宗派,若处置稍有不当,怕就是一场席卷整个武林的风波。故而你太师父才点了我和你四叔六叔去少林相商,又遣了你五叔去江南查询你三叔受暗算之事。” 至于先行一步前去保护龙门镖局上下老小的俞莲舟和莫声谷,那便是张三丰的慈悲之心了。 纵是那都大锦贪财,才害得俞岱岩被恶人劫走,张三丰也并未因此迁怒他的家人。 而比之师父,自己和几位师弟的胸襟,便是大有不如了。 宋远桥叹息一声。 垂头看向幼子,正想再多嘱咐几句,便见那小子猛然从床榻上坐起,伸手就要去抓他那外袍—— “爹爹!快带我去见太师父!三叔的伤……三叔的伤有救的!” ……什么? 宋远桥闻言先是一惊,继而,心头不由涌上一阵狂喜! 第4章 然待狂喜过后理智回笼,宋远桥又有些疑虑宋青书所言是否属实了。 这孩子,莫不是为了安慰他这个当爹的,而信口雌黄了罢? 思及此,他目光灼灼望向青书:“你如何得知你三叔的伤有救?” 宋青书早料得他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抬手指了指墙边的书架:“从书上看来的。” “……书?” 宋远桥闻言一呆。 宋青书却似没有察觉他的异状,依然一脸认真纯稚: “是前些日子七叔下山时替我寻来的。不知是什么时代的古籍,不少都破损缺失了。我这些天正好得空,便一边慢慢整理一边挑些有趣的出来读。” “其中有一卷像是医书的,虽然残破得厉害,但残余下来勉强可供辨识的内容中,却记载着十数个据称十分珍贵的药方,效用各不相同。” “青书于医理并不精通,还想着待太师父得空了,便拿了这书上的方子去请教他老人家。” “若是得用,其中有几个强筋健骨的药浴方子,所需药材并不难得,正可为我武当弟子所用。” “谁想还未来得及向太师父请教,便……” 宋青书说到这里话音一顿。 而也不需他再多言,宋远桥自是知道他这说的是俞岱岩重伤一事。 他叹息一声,伸手揽过青书,将他之前未能抓到的外袍伸手抖开,往他身上一罩: “既如此,那便择日不如撞日,你我父子这就带了那书,去找你太师父吧。” “可……”宋青书脸上微微犹豫。 宋远桥心知他是担心那些方子最后被证实无用,怕令张三丰等人空欢喜一场。 然眼下事态已是这般,张三丰此前甚至说出了“倘若岱岩不治,师兄弟也可和他再见上一面”这样的话,想来对能否保住俞岱岩性命,也并非有万全的把握。 如此,便是只有那么一丁点儿旁的希望,也应牢牢抓在手中才是——须知失望总比悔恨强。 “莫要担心,若那古书所言不实,也不过断了条路子罢了。你太师父和师叔断不会为此而失了信心。” 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宋远桥软声劝慰。 宋青书狠狠点头,下床踩了鞋子,小跑到书架前取书。 待取得书来,宋远桥便将他往怀中一抱,施展起轻功直向紫霄宫飞纵而去。 紫霄宫此时已是熄了灯火,守门的小童子也俱都回房安歇了去,殿内理应空无一人。 然而宋远桥抱着宋青书进得了大厅,却见黑暗中有一人影,正站在大厅当中,右手凭空,一笔一划地在空中书写着什么。 宋远桥悚然一惊: “师父?” ——却不是张三丰是谁? 而见得宋远桥去而复返,怀中还抱着只匆匆裹了件外袍的宋青书,张三丰也面露些许疑色: “远桥,你这是?” “师父,弟子有事相禀。” 放下怀中的宋青书,宋远桥也顾不得点灯,干脆便就着一室黑暗,将医书一事说给了张三丰知晓。 张三丰听闻后自然也是又惊又喜,忙命宋远桥重新掌上了灯,从宋青书手中接过医书,细细研读起来。 片刻之后,他放下医书,神色间若有所思。 宋远桥见状也不敢出声打扰,视线落在一旁虽努力想要正襟危坐,奈何总是坐着坐着便开始不住点头,似要睡熟过去的宋青书身上,顿时有些心疼又好笑。 他轻手轻脚地褪下外袍,直接将宋青书整个儿裹了,大手一捞,将人抱进了怀里。 “若是困了便先睡会儿,不妨事。”宋远桥压低声音道。 宋青书闻言有些惊讶,却也并不挣扎推脱,乖乖缩进宋远桥怀里,不消一会儿,便倚着他的胸膛,闭目沉沉睡去。 这一觉便睡了几个时辰过去。 等到宋青书醒来时,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处软塌上,房间里的摆设十分眼熟,正是张三丰在紫霄宫内的居所。 房间里空无一人。 不过宋青书对此情此景倒也并不意外。 料想其他人定是研究那道古方去了,忙碌之下便将他暂放在了张三丰房中。 宋青书下了床,出了房门熟门熟路走向大厅。 不出所料,厅中,张三丰、宋远桥俱在,而本应今日一大早便出发,分别前往少林和江南的张松溪、殷梨亭和张翠山三人也同样在场,五个人围在一张圆桌前,聚精会神地关注着什么。 宋青书也不出声打扰他们。 径自找了张椅子坐了,他就着一壶尚有些余温的茶水,将桌上摆着的一小碟点心慢慢吞吃下肚,算是稍祭了下已经开始打鼓的五脏庙。 而等他一碟点心吃完,那边聚精会神围拢在一起的五人,也终于有了动静。 “这兔子活了!师父,您看!它活了!” 张翠山微带哽咽的声音率先传来。 宋青书转眼望去,便见这位向来风采翩翩的五叔通红了眼眶,面上的表情看来也颇有些恐怖狰狞。 好在他也不是一个人。 包括宋远桥在内,武当众侠神情都有些失控。 便是张三丰,此刻面上的白须也剧烈地抖了几抖,眼中直蹦出喜悦的光彩来。 “师父,这是不是说这药方当真有效?我们何时给三师哥用上?” 殷梨亭急急追问。 张三丰闻言却摆了摆手,“莫急。还要再等上几天,且看这兔子四肢能否全然复原。” 话虽是这样说,但圆桌上那被捏断四肢、奄奄一息的兔子,却是服用了张三丰按那药方连夜制出的药丸以后立时恢复了生机,这已是让五人信心大增,再不复前一晚的失落悲戚。 从殿外召来一名童子吩咐他看顾好这兔子,张三丰等人这才散开,紧跟着便也就发现了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候着他们的宋青书。 张三丰尚未出言,张翠山已然近身过来,一把将宋青书高高举起,在半空中用劲儿颠了几颠: “青书!好侄儿!你这回可是立了大功了!” 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被不时扔飞一下的宋青书面无表情地垂头看他。 最后还是张松溪看不下去,劈手抢过了宋青书将他安稳放下,转头轻斥了一句:“五弟你且收敛些,莫再唬到青书。” 张翠山也是心中郁结初散,正是最为激奋的时候,转头又猛然见了这其中功劳最大的宋青书,一时便有些忘情。 此时被张松溪一教训,方才醒悟过来,讪讪笑着凑近来给宋青书赔不是: “青书莫恼了我,五叔也是一时开怀。” 宋青书眼下在他人眼里就是个小娃娃,况且这些年来,被人当小娃娃抱来抱去温言软语地哄着宠着也是已经有些习惯了,自然不会因张翠山一时忘形便恼了他,当下便摇头表示无碍。 见张翠山松了口气,宋青书目光转向笑吟吟站在一旁的张三丰: “太师父,五叔此番举动……莫非那药方当真管用么?” 张三丰含笑微微颔首,神情间已然不见了昨夜的怅惘悲痛: “保住性命自是无碍,只那丹药能否续接断筋断骨,令你三叔四肢骨节恢复如初,还要再待上几天,且看结果如何。” 宋青书闻言面露喜色,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多问了。 只是这样一来,挂心着俞岱岩的伤势,想亲眼见他平安伤愈再行离开的宋远桥四人,原定的出行计划却是不能成行了。 所幸无论上少林议事抑或去江南查询,都是在俞岱岩重伤不愈的前提下才显得刻不容缓,若俞岱岩伤愈无碍,那么这两件事便都有了转圜的余地,并不急在一时。 如此,宋远桥四人便暂缓了下山的脚步,专心等待张三丰试药的结果。 三日以后。 亲眼见到那被捏断四肢的兔子重新蹲立起来,后腿跃动有力前腿倒换灵活,便是张三丰也有些微红了眼眶,在弟子们的簇拥下来到俞岱岩床前,见着依旧昏迷未醒的三弟子,心下不由想道,如今看来岱岩至今未醒倒也算件好事,至少不必一醒来就面对自己已然瘫痪的噩耗。 当下也不磨蹭,只取出那丹药和水化了,细细将药水涂抹在俞岱岩四肢伤处,又另取了一粒送入他喉间助他咽了,张三丰立起身来,方觉便只是这样几个简单的动作,自己竟出了一身大汗。 好在丹药服下以后,俞岱岩原本昏迷中也紧紧蹙起的眉心便舒展了两分,脸色也不复之前的灰黑死气。 众人在床前又守了两日。 第三日正午,昏睡了整整六天的俞岱岩终于睁开了眼睛。 俞岱岩苏醒,师兄弟几个自然抱在一起痛快地大哭了一场。 昏死过去之前还以为自己已然凶多吉少的俞岱岩感慨颇多,这段时日以来一直牵挂着他伤情的宋远桥等人亦然。 好在如今俞岱岩伤势已无大碍,好生将养些日子,便又能恢复如常了。 如此,也到了该办正经事的时候。 从俞岱岩口中听闻了他是如何中得暗算,深觉此中隐情重重,虽兄弟几人刚刚重聚,然如今也不是儿女情长之时,于是翌日一早,宋远桥四人便按张三丰此前的吩咐,分别动身赶往少林与江南。 哪成想这一下山,竟又生了变故…… 数日以后,早先启程赶赴江南的俞莲舟与莫声谷二人顺利完成张三丰交给的任务,护得龙门镖局上下老小周全,直到都大锦等镖师归来,与他们完成交接便回返了武当。 然而,在此期间与他们全无联系,在众人预想中应比都大锦等人也迟不了几日抵达江南的张翠山,却是仍未归山。 不仅如此。 此后的时间里,张翠山也是音讯全无,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就此失去了踪迹。 转眼便是十年。 而宋青书也从粉雕玉琢的垂髫童子,长成了风华卓绝的翩翩少年。 第5章 三更末,武当后山。 夜风微动,树影婆娑。 深黑的夜幕下,连星光也在云丛间隐没。 忽而一点银色锋芒在树与树的间隙花火般炸开,宛若划破夜色乘风而来! 锐器破空声慢了半拍响起,那丁点儿的银芒泛着流光飞空而过,在终于穿破云层洒落而来的月辉中,渐渐显露出真容—— 俨然便是一把长剑。 倏忽间那剑身再度于夜色中起舞,锋锐的剑尖在空中划下道道闪光,似是要生生灼痛人眼。 持剑者从身形上打量似乎是个少年。 只见他手持长剑,于茂盛的树影间穿梭自若,其步法之轻灵身法之飘逸,竟在当今武林见所未见! 这少年正是宋青书。 时光荏苒,如今他已是束发之年,当日决然自爆带来的元神创伤早在三年前便已痊愈,然他终究肉身损毁,虽曾身为化神修士,如今亦是需将一身修为从头补过。 好在他元神已成,一路重修瓶颈不再,配合丹药与体内留存的一缕先天之气,这些年下来竟也已重新筑基成功,眼下只待将体内真气尽数转化为真元,便可着手冲击金丹之境。 也即是从重新筑基成功开始,宋青书每夜都会来到后山,独自演练剑法。 他所练的自然不是学自武当的凡俗剑法。 身为剑修,修习剑术的同时也是修行自身。 武当剑法虽有其独到精妙之处,然终究只是常世武学,便是能从中有所领悟,也终究不及演练修仙剑法对宋青书修为的助益。 一套逐风剑诀演练完成,宋青书体内的真气也随之消耗一空。 他长出一口浊气,原地盘膝而坐,待真气恢复了几分,便施展出隐遁之术,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山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如此又过了数日,这天,宋青书陪宋远桥夫妇用过了午饭,正待起身回去自己的小院,却被宋远桥出声叫住。 唤来童子上了热茶,父子俩移步偏厅,边喝茶边说着话。 “过几日便是你太师父的百岁寿诞了。”宋远桥轻啜一口杯中香茶,面上带了几分笑意,“你太师父虽还在闭关,但此前已与我商议过,准备将此次寿宴交由你来安排。” 言毕,不出意料在青书脸上看到了明晃晃满登登的不情愿,宋远桥忙在他不假思索便开口拒绝之前,飞快阻住了他的话头: “莫急着推脱,且先听我说。” 宋青书闻言微垂了眼睫,面色古井无波。 宋远桥见状不由苦笑连连—— 这也不知是怎么了,青书这孩子年岁愈长,这性子便愈发清冷起来。虽对他夫妻二人、武当五侠及张三丰还是颇为亲近,然而在门内众多三代弟子心中,却是已成了十分出名的冷面师兄。 纵使宋远桥和张三丰都早摸透了他的性子,知他看似面冷,实则内里却是再温和知礼不过,只要不触及他的忌讳坏了他心中的规矩,青书其实便是连句冷语都不会主动对人说。 奈何他周身气势委实太盛,纵使再如何眉目如画俊逸非凡,只需一个冷眼淡淡扫来,便是宋远桥这当爹的毫无防备之下都要心中一紧,更莫说那些远不及他的三代弟子。 宋远桥为此已是操碎了心。 即便身为武当三代首徒,须得令师弟们真心信服,身上有那么一两分气度必不可少,可气度盛到青书这样的地步,也未免有些过犹不及。 看着对面垂首饮茶,分明多余的动作一个也没有,只是简单地捧着茶杯啜饮而已,却时刻都给人一种飘逸出尘不似凡人,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羽化登仙而去之感的宋青书,宋远桥只觉得头更疼了。 索性错开眼不再去看。 “青书,你自幼便为我武当三代弟子之首,想来我与你太师父对你抱了怎样的期望你也早应有所觉察。” “你对此从未表现出不愿或是排斥,因而我们也便认为,你已是默认了此事,我说这话,对也不对?” 宋青书眉收目敛,却是没有出言否认。 宋远桥不由悄悄松了口气。 “既如此,”他呷了口茶水,语气不自觉稍稍转缓,“你也该学着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掌教真人了。” “门内有大喜事发生事前要如何安排?席面从哪里预定?弟子们当日如何轮值?事前门内从何时开始,又采用何种规格的装点?……” “这些,都是你需要去考虑的。” “如此麻烦?”宋远桥口干舌燥说了一堆,最后却只换来了宋青书轻飘飘一句反问。 宋大侠一时险些抑制不住体内翻涌奔腾的洪荒之力。 “这叫什么麻烦?”他瞪眼,“你太师父这寿宴还是只同我门内众弟子同喜同乐,尚未发函广邀武林同道。” 规模已经算是很小了! 若真有朝一日武当发帖广邀天下英雄,到时便把这小子抓来让他好好看看,什么才叫真的麻烦! 宋远桥内心暗哼。 宋青书并不答话。 宋远桥已习惯了他这沉默寡言,如非必要绝不多说一句的性子,边叹息着回想十年前那个会软声叫自己爹爹的小青书如何惹人爱,边没好气地又瞪了眼前油盐不进的“顽石”一眼: “总之这是你太师父闭关前便决定好的。你精心些,好好将差事办了。” 莫要怕了麻烦,又将事情全部推给其他弟子,自己却甩手不管! 宋青书“是”的一声应了。 只是那语气要多低落便有多低落,直听得宋远桥又感到胸中洪荒之力有些澎湃。 “罢了。你走吧,近些日子便不必再来找我了。” ——死心吧,为父这次绝不会出面襄助于你。 宋青书于是便乖乖走了。 他也非有意敷衍宋远桥,只是最近他忙于整理核对接下来自己将用到的丹药炼制时所需的药材清单,对安排寿宴流程这样的俗事,当真不愿多管。 当下也不急着回去,而是转道普通弟子院落,在满院少年惊恐的注视下,拎了两个人出来。 “宋宋宋宋师兄……” 其中一个身形有些微胖,穿着宝蓝色道袍的少年,苦着一张脸被宋青书提在手里,声音听着都有些发颤: “有话您好好说,怎地一上来就拎人?这下弟弟我面子里子可都丢尽了!” ——明明话音还在颤抖,但说出的内容却毫不客气。 且他语气间还带了几分亲近熟稔,听着倒不像惧怕宋青书,反倒似乎与他交情不错。 另一个瘦高少年反应就比这微胖少年从容多了。 “宋师兄可是又要抓弟弟们去干苦力?先说好,若再像上次一样,事后只拿陪喂招三日便打发了我们,师弟我和余师兄可是死也不干的。” 这人转着眼珠,一脸精明戏谑。 宋青书理也不理二人。 一路拎着人回了院子,他径自回屋换了身衣服出来,便见那两人已半点也不见外地翻出了紫砂壶粗瓷杯,自己给自己泡好了茶,笑眯眯一人捧了一杯坐在院子里等他。 宋青书便过去在两人中间坐下。 “太师父下月百岁诞辰,不外延宾客,便只在我武当门内自己摆席,给你二人两天时间,将章程制好给我。” 全无赘言,张口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自己的要求交代清楚,宋青书自袖中摸出一布制小袋,随意扔在桌上。 两个少年顿时双眼放光,紧盯住那小布袋不放—— “嚯,这怎么好意思!青书师兄你有事尽管吩咐,还提什么报酬!” “就是,师兄也太见外了些,你我兄弟谁和谁!师兄的事情,我们焉有不帮之理?” 两个人嘴里边不要钱似的撒着好话,边同时伸手,向桌上那小布袋抓去。 宋青书极有先见之明地起身避开了此处。 果然,片刻之后,那“兄弟俩”便你来我往在桌旁拆起了招来,边拆还边口中各自指责着对方如何不守信用不念同门,简直其心可诛! 宋青书眼中闪过丝极淡的笑意。 “两日后,我要看到章程。” 最后重申了一句,他也不再管那“打”得正欢的二人,转身便又进了屋子。 桌边的两人见状停了打闹。 “师弟,这可是祖师爷百岁寿宴啊!这宋师兄……就这么轻易交给我们了?” “岂止。他还付了报酬呢。”抓起小布袋上下抛了抛,顿时眼睛一亮:“这分量还不少!” “真的?给我看看!” “别抢!左右也是我们两个平分,瞧你那点出息。” “呵,说得好像刚刚谄媚宋师兄的就我一个似的。” 两人气哼哼对视一眼,随即又哈哈笑开。 “那这票咱们就干了?” “……干了!大不了被师父罚上一顿,又怎能跟宋师兄拿出的谢礼相比。” …… 坐在屋内的宋青书听着两人的对话,眼中泛起一丝笑意—— 早料到他们会同意了的。 也确实不枉他拿了那样东西出来。 原来这被他捉来的二人均是武当三代弟子,一个叫余明诚,一个叫沈经武的,年岁虽是不大,为人却十分机灵精明。 此前宋青书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二人相助,从此便算有了交情,眼下被宋远桥委以重任,也是最先想到找这二人帮忙。 只是之前种种都是小事,余沈二人帮得随意,宋青书的“谢礼”给得也是随意。 如今这却是关乎张三丰百岁寿诞的大事,要想二人心甘情愿尽心尽力,宋青书少不得得拿出点足以打动他们的东西。 碰巧,这师兄弟俩有次奉俞岱岩之命来给宋青书送些他从山下带回的书来,恰逢宋青书在院中烹茶。 那沁人心脾的茶香在院门开启的瞬间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两人竟被这香气冲得在宋青书门前呆站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从此以后,就对宋青书珍藏的茶叶惦记了上。 故而此次宋青书便拿了一小袋茶叶出来作为谢礼,不怕他们不动心。 果然,院中的那两人拿了茶叶便告辞离去,而两天以后,宋青书也收到了一份详细的流程计划。 此后他便按其严格执行,很快,张三丰百岁寿宴的事情便安排得妥妥当当,便是宋远桥,也挑不出其中的错处。 转眼便到了四月初。 眼见张三丰的百岁寿辰已是越来越近,武当山上也早已布置一新,宋青书心下想着这下便再无甚大事,可以暂且安心,结果这日,便被一件大事径直找上了门来—— 武当七侠中行五,人称“铁画银钩”的张翠山张五侠,在失踪近十年以后,返回武当了! 第6章 宋青书接到宋远桥的传信匆匆赶到大厅,便见武当七侠在厅中已是齐聚一堂。 七人中间还坐了个相貌极美、做少妇打扮的女子,想来正是传信中所说的张翠山之妻了。 宋青书快步走进厅中,一一与众人见礼,礼毕,尚来不及有所动作,便被迎上前来的张翠山一把托住了手臂。 “青书都长这么大了!”张翠山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喜爱赞赏之意溢于言表,“好一个卓尔不群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宋青书也有些喜形于色地叫了声五叔,细细观察了张翠山一会儿,见他十年过去依然俊朗如昔,眉眼之间也并无抑郁愤懑之色,便知这些年他生活得应也不差。 宋远桥见青书难得有些情绪外露,知他这确是为张翠山的归来而欣喜,心下也有几分快慰。 他笑道:“你们叔侄俩也莫要只顾自己,青书,快来见过你五婶。” 这说的便是始终微笑坐在一旁的殷素素了。 宋青书依言上前与她见礼。 殷素素起初还微笑抬手虚扶他,待到见他在宋远桥身后坐下,自然而然地抬手为他试了试茶盏的温度,随即又唤来侯在门外的小道童吩咐他们重新换上一壶热茶,脸上神色不由数变,最终化为一片凄然。 细心的殷梨亭注意到她神色有变,便问道:“五嫂这是怎么了?” 殷素素闻言怔了怔,终是忍不住落下了两行清泪: “累六弟笑话。我……我不过是见了青书,便想起了我那孩儿……” 众人也是适才见面,并不清楚其中缘由,等到殷素素断断续续地把事情说了,才得知原来张翠山与殷素素之子张无忌,竟在来武当的路上被人给掳了去! “那伪装成元兵的贼人武功之强,竟是除师父外我平生仅见。”与掳走张无忌之人交过手,且为对方所伤的俞莲舟说着,神色间也有几分黯然,“一时失察,硬是让那人当着面将无忌孩儿掠了去!” 张翠山见他言语间颇有几分自责之意,当下忙道:“二哥这说的什么话?我也与他交过手,还错将他认成普通元兵,以为自己击昏了他便无需防备,这才让他有了动手擒住无忌的机会。二哥为救无忌还被那人内力所伤,切不可将此事归咎在自己身上。” 俞莲舟微微苦笑,却也不再说什么了。 安静坐在宋远桥身后当个听客的宋青书闻言倒是有些惊讶。 俞莲舟可以说是武当七侠中武功境界最高的一个了。 不光如此,以他现在的武学修为,便是放眼整个元国江湖,也是身在顶尖高手行列。 若连他都抵挡不住,与人对掌却为对方内力所伤,那人的武功该高到何种地步? 莫不会只有张三丰出手,才能从对方手上夺回张无忌吧? 若真如此,宋青书对此人倒是起了些兴趣。 正想着,就听莫声谷高声道:“五哥说的是!二哥也莫要自责,若是换了我去,指不定连与那人对拼一掌也办不到。眼下我们武当七侠齐集,单打独斗斗不过他,那便一齐上阵,让他领教领教我武当的‘真武七截阵’,且看他怕是不怕!” 这话说得豪情万丈,其余六侠听了纷纷眼放精光,显然也是十分意动。 其中尤以俞岱岩为甚。 他哈哈笑道:“七弟所言不错。五弟也莫忧心,待过两日师父百岁大寿之后,我们兄弟便陪你下了山去寻我那无忌侄儿去。便不信我武当七侠齐聚,还胜不了一个只会使计偷袭,掳走孩子的鼠辈。” 殷素素闻言顿时泪盈于睫,起身对他拜道: “多谢三伯!” 俞岱岩挥了挥手:“弟妹无需如此。当年便是你暗算于我在先,却也始终未曾想害我性命,还找了镖师送我回武当,事后生出那样变故却不在你的预料之中。若我当真伤势不治成了废人,或许会恨你入骨,然如今我却好好坐在这里。我既已不放在心上,弟妹也莫再时刻惦念,就将此事揭了过去吧。” 他神色淡然,显然这通话说得并不勉强。 如此豁达宽容,更引得殷素素羞愧连连,便是张翠山也跟着落了几滴泪下来,心中对俞岱岩又是愧疚又是感激。 宋青书倒是不知道中间还有这样一段,此时听来对俞岱岩心胸之开阔也颇觉敬佩,更是不后悔自己当年伪造医书之举。 不过,他才刚对那个神秘高手有了点兴趣,怎么也不能让事情就此盖棺定论。 于是便起身扬声道: “诸位师叔且慢。” 见众人闻声纷纷转眼看向自己,宋青书抱拳虚行一礼,脸上的表情十足义正言辞: “爹爹和诸位师叔挂心无忌师弟,青书亦然。门中大事青书年岁尚轻,无法为太师父、爹爹和师叔们分忧,但若只是找寻无忌师弟的下落,青书也愿尽一份绵薄之力。” 此言一出,张翠山自然大喜,口中连声称好,又言“当年果真没有白疼”云云,俞莲舟俞岱岩等人也面露微笑。 只有宋远桥有些怀疑地打量了青书一眼,视线相对的刹那,还用眼神警告他——别胡闹! 青书自岿然不动。 “五叔视我若己出,无忌师弟自然也便似青书亲弟,如此,青书自是义不容辞,还望爹爹和师叔们莫要阻拦,成全了青书!” 话已至此,张翠山和其余六侠还有什么好拦的?俱都笑容满面地表示了同意。 只有殷素素有些担心,唯恐宋青书内功修为不精,届时再被那恶人所伤,事情反而不美。 可她说出自己的担心以后武当六侠却是神秘一笑,避而不答。只说“险些忘了,青书这小子寻人寻物很是有些本事,有他在,说不得很快便能找到无忌侄儿了!” 殷素素心中就算有再多疑惑此时也不好开口再问,便只有也默认了宋青书的请命。 由此,厅内的气氛是一扫之前的沉闷压抑,重又变得一派和乐融融。 后张翠山又与众人说了些冰火岛上的奇闻异事,期间也穿插着宋远桥等人为他粗略讲解中原武林这十年间的人事变动,大家直聊到夜色渐深,方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 此后又过了数日,转眼便到了四月初八,正是张三丰出关的日子。 推门而出前心里想的还是难得百岁寿诞,七名弟子却不能齐集,未免美中不足,推门而出后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直到上一刻还被自己惦念着的失踪多年的弟子。 便是张三丰活了一百岁修炼八十几年,早已胸怀空明,万物不萦于心,此时此刻也不由晃了晃神,待得张翠山飞扑而来跪倒在他面前,哽咽地连声叫着师父,方才回过神来,忙弯身将他扶起,师徒俩四目相对,欢喜得齐齐流下泪来。 如此武当上下总算汇聚齐全,转天又将到张三丰的百岁寿诞,阖派上下喜气洋洋,观内外到处都是笑语欢声。 刚出关的张三丰被武当七侠迎走服侍着去梳洗漱沐,更衣换巾了,师徒几人短则九个月,长则有十年不见,自是有不少话说。 这样的场合便不似昨日那般,适合宋青书出场了,于是他干脆跟张三丰告了个礼,而后便来到紫霄宫正殿,督率三代弟子和火工道人、众道童们四处打扫布置起来。 四月初九,张三丰百岁大寿。 宋青书清早起身,换上母亲送来的崭新衣袍,直奔紫霄宫大厅。 他到得并不算晚,可进得厅中,却见平日里十分宽敞的大厅这会儿竟已经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人群中间,除了几个迎客童子在忙碌地来回穿梭,为这些陌生的客人们斟茶倒水,便是宋远桥、俞莲舟等人也亲自行走于其间,与一些客人们谈笑寒暄。 宋青书不着痕迹地微微蹙眉。 这些人一个个瞧着都眼生得紧,三五成群泾渭分明地坐在一起,最靠近大厅中央张三丰所坐之处,更有几伙人看起来分外显眼,让人想要猜不出他们的身份都难。 在别人的寿宴上如此毫无礼数地不请自来,大多数人还明藏暗躲,携兵带刃…… 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还真叫人一目了然。 宋青书暗自嗤笑一声,穿过人群,走向大厅正中—— “徒孙宋青书,恭祝太师父百岁寿诞。愿太师父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不高不低,却清晰到足以传遍厅中每个角落的祝寿声响起,将大厅内高高低低的谈话议论声尽数压下。 厅内众人闻声齐怔,下意识抬眼向厅中望去,就见一身着白色道袍的少年正站在大厅中央,身姿挺拔芝兰玉树,面如冠玉风华灼灼。 远远望去,当真是清逸出尘,飘然若仙。 ——好一个万里挑一的人物! 第7章 宋青书年方束发,尚未下山行走,于江湖上自然声名不显。 然他终究乃是宋远桥之子,姓名不说广为流传,一些叫得上名号的帮派还是知晓的,如今见得他本人,不少人都在心里想着,有如此继任者,这下武当百年之内,恐无没落之忧了。 张三丰对宋青书自也是极为喜爱的。 又见这平日惯不爱出风头,便是武当弟子大比,也是点到为止,绝不炫耀自己一身所学的徒孙,今日竟是如此招摇,一声响彻大殿的祝寿声,将雄浑内力尽显,知他这是意在震慑在场诸人,同时也提醒他们莫要搅了自己的百岁寿宴,心下不由大感骄傲熨帖。 当下便叫了宋青书到自己身边,笑盈盈将他介绍给在座的众人。 宋青书抱拳行了个虚礼,算是与众人打过招呼,而后便大大方方在张三丰下首落了座,对明里暗里集中在自己身上的探究打量视线全不在意。 他辈分算小,围绕在张三丰近前的又都是江湖上已然成名数年甚至数十年的人物,宋青书与他们自然无甚话题可聊,于是便微垂了眼,自顾自安静喝茶。 哪知这杯茶一喝就喝了一整个上午! 原定为张三丰寿辰准备的余兴节目也好,三代弟子会齐殿中齐声祝寿的小小设想也罢,竟一个也没能实现,俱都被陆陆续续进得厅中来的各路宾客打断。 更令人心中憋气的,还是因这数百号人不请自来,火工道人们仓促之下哪开得了这等规模的宴席? 于是便只能每人送上一碗白饭,再在饭上铺上些青菜豆腐了事。 张三丰和武当七侠因此频频向“客人”们致歉,然而这群人却是一边口中应着“无事无事”,一边面露嫌色,挑来拣去地翻吃着碗中饭菜,口中还不时小声嘟囔着什么。 宋青书坐在张三丰身边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然而他眼中神色却是愈见冰冷,宛如一汪深潭,寒凉沁骨。 一餐宾主尽不欢的午饭用过,厅内众人愈发显得心绪浮躁起来。 不少人频频向着厅外张望,似乎在等待什么人的到来。 武当七侠早便趁着用午饭的功夫细细商讨过此事。 七人皆以为今日这来访者除峨嵋有几分真心来为张三丰祝寿,其余人不过是闻得张翠山殷素素返回中原的消息,便以为张三丰庆寿为由头,实则是准备来逼问张翠山夫妇金毛狮王谢逊,又或者说屠龙刀的下落的。 眼下他们并不开口言明,还一副在焦急等待什么人的样子,明显便是还有强援尚未到场。 只可惜张三丰年岁越大越不喜这些繁文缛节,便是自己生日也只在武当门内庆祝,并不广发名帖邀请至交好友。 否则以张三丰交游之广,以武当七侠行走江湖多年所结下的友情与善缘,何愁请不来数十高手相助? 然此时此刻已是多想无益。 既已被人堵上了门来,便是毫无准备之下,武当也断不会怕了谁去! 武当七子对视一眼,七人脸上俱是浩然无畏。 正了正衣襟,张松溪起身,朗声说道: “诸位前辈,各位同道,今日乃家师百岁寿诞,诸位不远千里光降武当,武当上下倍感荣幸。 然事先并不知诸位将至,因而准备不足,招待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各位见谅。 家师原也想与各位同饮同乐,不醉不休,然念及舍弟翠山离家十载,日前方归,这十年间许多经历还未及祥禀。 且今日乃家师百岁大寿,倘若谈及恩怨纷争,未免不吉。便是各位远道而来祝寿的好意,也极易被曲解为蓄意挑事生非,如此反倒不美。 故而不若由在下陪同诸位前往后山,一观我武当风景如何? 如此,也不妄诸位来我武当走了一遭。” ——张松溪这话说得巧妙! 既堵了众人的口,又表明了武当的立场,坦言若在张三丰寿诞吉日提及谢逊或屠龙刀之事,便是有意寻衅,要与整个武当为敌了。 这威胁不可说不小。 然而可惜…… 宋青书暗自摇头。 若是平日,与武当为敌莫说厅中众多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小门小派,便是同为元国武林六大派的昆仑、峨嵋与崆峒也要仔细斟酌掂量,万不敢随意涉险。 然而如今事关传闻中得之即可号令天下的屠龙刀,此番上来武当的这些人又是刨除峨嵋以外,恐怕都是事先已经打好了商量,不惜与武当撕破脸皮兵刃相向,也要问出谢逊和屠龙刀的下落的。 如此,便是张松溪再如何足智多谋,深谙语言艺术,一番话连消带打又给人留足了面子里子,怕是也不会有人买账。 果然,厅内气氛僵持了片刻,昆仑派的西华子便率先起身,大声说道: “张四侠也不必说这样的话暗指什么。我等今日上山,除为张真人祝寿,还有件事,便是一定要打听一下那恶贼谢逊的下落。” 他话音一出,其余人等见有人做了那出头椽子,便也都纷纷跟着嚷道: “不错!还请张五侠速速说出那谢逊的下落,也免得我等正派同道因此等小事再生争执,动起兵刃。” “正是!正是!还请张五侠现身回话!” “还请张五侠现身回话!” ——数百人异口同声的呼喝回荡在整间大厅,一时间其声势竟显得极为浩大。 张松溪气得捏紧了拳头,性格更冲动直白的莫声谷更通红了眼眶,眼见便要冲进人群,找到那几个叫嚣得最凶的直接动手了! 便在这时,忽而门外传来“阿弥陀佛!”一声佛号,其明明发自厅外,却清晰响亮回荡在整座大厅之中,比之上百人的同声呼喝,更显浑厚悠长。 ——原来竟是少林高僧到了! 张三丰率七侠迎门而出,不一会儿,便带着十几名僧人重又返回了紫霄宫中。 其中为首的三名老僧,宋青书想来应该便是莫声谷和殷梨亭曾对自己说过的,少林空字辈四大神僧中,现如今仍存活于世的空闻、空智、空性三人了。 宋青书一见这三人或长眉下垂,或貌若金刚,或一脸苦相,便不由心中一阵烦腻。 无他,盖因他曾在天命大世界的佛修那里吃过大亏。 彼时他修为尚低,险些因此失了性命,因而对修佛之人,别管是修行者抑或普通人,他天生便抱着一种戒备审慎,总结而言,便是“看着就觉得不是好人”。 当然,这只是宋青书的一己之见。 至少在那三位少林神僧提出要张翠山交出谢逊下落不成,又被出言维护张翠山的张松溪几番妙语反驳得哑口无言,最后更是被悬而未决了十年的“当年究竟是谁以大力金刚指重伤了我三师哥,少林便是直到如今也没给我武当一个合理的交代”,和俞莲舟所问的一句“若那屠龙宝刀不在谢逊手中,大师们还会这般急于寻访他的下落么”堵得满面通红,口不择言之下竟提出要三对一与张三丰“切磋切磋”之前,是宋青书的一己之见。 然而如今么…… 看着那面不改色说着张三丰辈分如何如何高出他们师兄弟三人两辈,若是以一敌一,那岂不是大不敬,因而不若以三对一……等等等等的老僧,宋青书再次确认,他果然对修佛的平心静气不来。 故而,在俞莲舟张松溪等轮番出言反驳,最后宋远桥提议不若武当七侠以“真武七截阵”,来向少林今日来至武当的总共十二位神僧讨教一二的时候,未等少林那边有所反应,宋青书已然起身行至殿中,抱拳扬声道: “爹爹请慢。” 当下,不仅是宋远桥,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宋青书身上。 被数百人目不转睛注视着的宋青书分毫也不为所动。 他稳如泰山,朗声说道:“爹爹容秉。青书不才,愿为我武当出战,还望少林三位神僧不吝赐教!” 此言一出,“嗡”的一声,整座大厅一片哗然。 这武当的小子刚说了什么? 他要代武当七侠出战,挑战少林三位神僧? 这莫不是犯了痴病吧? 便是武当七侠也不敢单独挑战少林三位高僧!他一个方才束发的小儿,如何敢夸下这般海口? 之前还对宋青书观感颇佳的众人,此时却是觉得他实在有些过于狂妄,便是不知那天高地厚了! 宋远桥也被宋青书这请愿唬得一愣。 待得回过神来,忙厉色斥道:“胡闹!” 便是心中不愤这三人仗着少林高僧身份,丝毫不留情面大闹你太师父百岁寿宴,也断不该冲动之下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来! 若是被抓住了话头不放…… 宋远桥正兀自试图以眼神将青书斥下,另一边,已然从被一束发小儿主动邀战的冲击中回过神来的空智便哼的一声冷笑,抢先出了言: “这位宋少侠倒是有胆色!可比你爹爹宋大侠令老衲佩服得多啦!就是不知道宋少侠所谓的还望我师兄弟三人不吝赐教,是想要以一对一与老衲三人过招,还是一人同时挑战老衲等三人?” 他这问话一出,宋远桥脸色便是一白。 他断想不到空智竟会问出此等话来! 若是青书被他激得倔性一起,应下什么不该应的话…… 宋远桥忙踏前一步:“大师这话……” 然而还不等说完,身后的宋青书便不知怎么的竟抢先了一步,挡在他的身前! “晚辈指的,自然是以一人之力,挑战大师三人。”宋青书说着,唇角微勾,竟是露出了一抹极淡的微笑: “大师乃是少林神僧,辈分声望高了晚辈何止一点。晚辈岂敢厚颜,求大师与晚辈以一对一交手?” 话音落下,万籁俱静。 ——打脸!这是赤丨裸丨裸的打脸啊! 第8章 众人表情齐齐空白了一瞬。 那空智大师才刚说了因张真人大其两辈,若以一对一交手,怕是对张真人大不敬,这武当小子竟就回了句,就因为大师比小子辈分高了不止一点,小子才不敢以一对一,只得令三位大师齐上,才能显出小子的敬意,这看着是谦恭敬重,实则……却是明晃晃在打这空智大师的脸啊! 如此伶牙俐齿才思敏捷…… 这武当的小子,当真只是一时犯了痴,理智全无之下才向三位神僧发起挑战的? 看着却是不像。 众人心中一时各有所思。 被宋青书当众下了战贴的空智大师则脸色涨得通红,原本一脸的愁苦之相此时再一看来,竟有了几分怒目金刚的模样。 “好!好啊!”他冷笑一声,目光冰寒如铁,“既如此,那我师兄弟三人便应了宋少侠这挑战!” 说着,他理也不理张口欲言的宋远桥,直接将眼神对准了平静坐在原地的张三丰: “只是张真人,有些话要事前言明。老衲师兄弟三人习武多年,于武道一途最是耿直,断不会因宋少侠年岁尚轻,便做出那手下容情、不尽全力的事来。如此,若宋少侠在与我等的‘切磋’间不慎被伤,还望张真人莫要见怪。” 空智这番话说辞甚为强硬,且似有些借势压人的意味,不说武当七侠,便是一旁以静玄师太为首的几名峨嵋弟子,闻言也是纷纷蹙眉,脸上露出了些许不赞同的神色—— 少林乃武林泰山北斗,单论声望,恐还在立派不足百年的武当之上。 这空智大师与少林住持空闻大师同辈,素被尊为少林四大神僧之一。 以如此武林地位,却与武当一小辈斤斤计较,更当众暗示在接下来的比斗中,要对其下狠手直至其负伤乃至重伤。 身为出家之人,竟是此等心性,如何不令人瞠目? 静玄师太双眉紧蹙,见那空智大师逼问得紧了,当下便想出言为武当说几句公正话。 哪知正想开口,却被上首的张三丰以眼神止住。 “空闻大师也是同样的意思?” 张三丰并未理睬空智的逼问,而是将目光转向闭目不语的少林住持。 空闻闻言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宣了一声佛号,才开口和声回道:“张真人莫要误会。空智师弟性子率直,向来有所想便有所言。他并非对宋少侠怀抱恶意,只是刀剑无眼,唯恐切磋间有所误伤,便想着不若事前先行言明,届时也好有个依据,免得再起纠纷,反倒让人看了笑话。” 空闻语气诚恳,且他与急性子的空智大师不同,讲话有理有据,颇令人信服。 张三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我便问问我这徒孙的意见。” “青书,你意下如何?” 宋青书没有任何犹豫,当下便答道: “回太师父,青书并无异议。” 张三丰对他的答案似乎并不意外。 他云淡风轻道:“既如此,那便由你。” 说罢,竟是闭口不再言语,当真全权交给宋青书处置。 宋青书对空闻三人抱拳一礼:“武当宋青书,请三位大师赐教!” 空闻双手合十,低头还礼,“宋少侠请。” 大厅中央此时已被众武林人士自觉空出了一大片区域,以供四人比斗。 宋青书率先入得场中,自腰间解下佩剑拔剑出鞘: “晚辈惯爱使剑,今日便以武当剑法向三位大师讨教一二。三位若有得意的兵器,也请自便。” 空闻道了声“阿弥陀佛”,“谢过宋少侠好意,老衲与两位师弟均不爱用兵器。” 是“不爱用”而不是“不擅用”。 看来这位空闻大师,心性倒比他那位愁眉苦脸的师弟要强上不少。 四人均在场中站定。 这画面在外人看来实在是有些滑稽,一方是三位年高望重的少林高僧,另一方则是刚及束发的武当少侠。 若人数上彼此对调一下,尚不会令人感觉如此匪夷所思,可现实却是,的确是那武当少侠正要凭一己之力,迎战三位少林神僧! 这一刻,所有在场的武林人士,无论对武当怀着怎样的心思算计,都不觉替宋青书捏了把冷汗。 宋青书本人却是并未感到有任何压力。 他安静持剑立于场内,目光在对面三位高僧身上巡游不定。 这三人站位极其巧妙,乍一瞧似乎彼此毫无关联,然而越是观察,就越会发现,他们相隔的距离其实恰到好处,其中任何一个有所行动,另两个都能立刻顺势改变站位,形成一种新的联动,使人无论主动向三人中的哪一个出手,最后都会演变成以一敌三的境况。 所以他们三人均是一副老神在在成竹在胸的模样,垂眸敛目地只差口中再念诵几句经文,便不像是在与人比斗,而像是在自家大雄宝殿里做着早晚课了。 宋青书突地笑了。 ——所以他这是被人小瞧了? 而且对方还表现得十分理所当然? 这可真是…… 有多久没碰见这样的场面了? 如今再度重遇,想想,竟然还有些怀念。 宋青书无声轻笑。 倏忽间,一点剑光猛地在一片安静的大厅中凭空绽现! 正是宋青书持剑抬手摆了一招武当弟子与长辈动手过招时的起手式——“万岳朝宗”。 对面的少林三僧神色猛地一凛! 就见那自进殿以后一句话也未曾说上的空性大师忽而伸手,“叮”的一声脆响,竟是直接以掌力弹在那急袭而来的剑身之上! 手掌接触剑身,空性原本松了口气,只道那姓宋的小子这下恐后继无力,长剑脱手是轻,重则连人带剑,双双反弹出去,若是如此,倒也让他长个记性,小小年纪,下次莫要夸下这般海口,无端惹人发笑。 然而手上骤然传来的强袭感分毫未曾减弱,空性微怔之间,只听得师兄空闻大喝了一声“快退!”,人便已被空闻一袖拂走,避到了一旁。 直到这时掌心才姗姗来迟地传出一阵剧痛。 空性垂首,便见此前伸去阻挡那宋姓小子来剑的右手手心,竟已多出了一道寸许长、极深极深的伤痕! 心下顿时大惊。 少林众人来得晚,并未曾听闻宋青书此前响彻大殿的那道祝寿声。 因而根本也就无从想到,宋青书年纪轻轻,内功修为竟已如此深厚,一人一剑,甫一照面,竟将把那少林龙爪手练得炉火纯青的空性的手掌,都以剑气割裂了一道伤口! 空闻与空智面色凝重。 空性钻研龙爪手多年,一身的功夫可说九成都在一双手上。 如今他既伤了右手,接下来的比斗中,恐怕已难再有所作为。 这甫一开场三人已废其一,若说全是轻敌之错,却也不尽然。 空闻边与宋青书飞快过招,边心下惊奇不已—— 这宋少侠年纪虽轻,可内力修为却竟已不下于自己! 是他天资卓绝,进境非凡,还是…… 一个晃神间,宋青书已是一剑近在眼前,空闻扭身避过,却见迎面又是一掌呼啸而来—— 仓促间,他唯有运气与对方硬拼了一掌! 双掌相交之间,空闻只觉对方掌力好似排山倒海,携带着一股至纯至阳的精纯内力冲将而来,霎时间五脏六腑好似都被冲击得移了位一般,眼前不由一黑,“哇”的一声便喷出了一口鲜血来! “师兄!” “方丈师兄!” 空性与空智两人见他喷血而退,不由双双惊叫着飞身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扶了住。 空闻脸色苍白,唯有唇红似血,显见已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然而面对空性空智两人担忧中又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目光,他却苦笑一声,安抚地对两人摇了摇头: “两位师弟莫急,老衲无事。” 说着,他将视线转向已然收剑在手,从容安然退回原位的宋青书—— “恕老衲冒昧。宋少侠所练的,莫非是武当纯阳无极功?” “正是。” 宋青书大方承认。 不过,“大师为何有此一问?可是晚辈身上有何不妥?”他疑惑道。 空闻闻言不由一声苦笑。 “并无不妥。”他虚弱地摆手,“只是……” “只是老衲有些艳羡张真人,竟能收得如此麟儿。” “宋少侠资质老衲生平仅见。只可惜了……” ——为何不是我少林弟子! 空闻摇头叹息。 如此众人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想说却终究没有说出口的话代表什么? 一时之间,满室哗然。 原本以为会是一场好戏,谁能想到最后竟是如此收场? 众人唏嘘的唏嘘惊奇的惊奇,正在议论纷纷之间,突见那宋少侠猛地飞身而起,手中长剑向外疾射而去—— “何方鼠辈!竟敢窥伺我紫霄宫?” 其竟是发现殿外有人潜伏! 第9章 宋青书长剑脱手,伴着“噗”的一声闷响,剑尖已是尽数没入对方肩窝。 被刺中的人身穿蒙古军装,手上还抱了个八丨九岁模样的男孩,被宋青书一剑刺中肩膀,捂在男孩嘴上的手不由一松。 “爹爹!妈妈!” 那男孩挣扎着叫。 声音传进大殿,张翠山和殷素素脸上同时一喜。 “无忌!可是无忌?” 夫妻俩双双跃出长窗,便见宋青书一手抽剑而出,另一手则抓住男孩的肩膀,径直将他从那蒙古军汉打扮的男人手中夺了过来! “无忌!” 殷素素惦念儿子日久,此刻陡然见他无恙归来,心绪大动之下哪还顾得了其他,直接便扑将过来将他抱进了怀里。 宋青书顺势放开手中的男孩,与赶来的张翠山并肩面向那想来该是当初掳走张无忌的男人。 很快张三丰和其余六侠也鱼贯出了大殿,那男人见大势已去,便立时想使轻功向观外遁逃而去。 奈何宋青书与张翠山对此早有提防,他甫一发动,便被两人联手拦下,宋青书手中长剑更是险些将他另一侧肩膀也刺个对穿! 脱走不成,张三丰等人又已行至近前,那男人束手无策之下,只得被张三丰点了穴制住,由莫声谷和俞岱岩押着走进了大殿。 殿内一片寂然无声。 此前宋青书以一敌三力挫山林三大神僧的影响尚为散去,众人心知武当如今胜了比试,连少林都被落了面子吃了大亏,他们这些远不及少林的,又能在武当手中讨了什么好去? 便是想以大义压人,也须得真站得住一个“理”字——口上说要找谢逊那恶贼讨个公理正义,可谁不清楚说到底,为的还是屠龙刀? 可若要让他们就此罢手各自散去,却总归是不甘心的。 盖因错失了今日这大好机会,日后再想寻个合理的时机聚集如此齐全的人手,聚势力压武当,却是再不能够了。 众人正踟蹰之间,便见张三丰等人去又复返,张五侠和他夫人手里牵着一个陌生男童,俞三侠和莫七侠则押着一个五十岁上下,高鼻深目似是西域人,身上还穿着蒙古军装的男人进了殿。 张三丰站在殿中,朗声说道:“诸位远道而来,武当本应全力款待,然如今却是有些家务事要紧急处理,便不留各位了。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此言一出,不少人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人家张真人既已说了是家务事,他们这些外人便是再没有眼色,也不好胡搅蛮缠偏要掺合进去吧? 更何况,没见那少林的三位神僧已然起身,向张真人施礼辞别了么?领头人都要走了,剩下这些乌合之众,又还能起什么用? 一时间便是再如何不甘心,众人也只能纷纷起身告辞。 片刻之后,大厅里便只剩下了武当诸人。 张翠山喊过张无忌令他对张三丰行了礼,又一一见过其余六侠和宋青书,这才亲自将人揽在怀里,细细问他被虏后遭遇如何,有无受苦。 张无忌言道:“爹爹莫忧心,他不过打我几掌,无忌受得住。” 话虽这么说,可他小脸儿苍白,眼神中还带着惊惧惶恐,显然被打的这几掌绝不像他说的这样能轻松忍耐,相反,必然是给他留下了极痛苦的记忆。 殷素素当下便揽了他在怀里,只勉力忍了泪水,强颜笑道:“好孩子。莫怕,如今他再也伤不了你了。” 张无忌乖乖点头。 此时,那被制住无法动弹的男人却是嘿然一笑,笑声里带着十足的恶意,听得众人忍不住齐齐皱眉。 “你笑什么?”莫声谷瞪他一眼,恶声问。 那男子却是并不答话,只掀起眼皮看他一眼,眼神中带着明晃晃的煞气。 莫声谷被他看得一怒,正待发作,却听得殷素素一声惊呼: “无忌!” 转头看去,便见张无忌已然昏死在了殷素素怀中! —————————————————————————————————————————— 张无忌被安置在了紫霄宫张三丰房中。 众人此时已知他是中了玄冥神掌,阴寒毒气入体,须得张三丰与武当七侠轮流不断以内力为他疗伤,方才保得住性命。 原本宋青书内力纯厚,也该在为他疗伤者之列,然疗伤过程中众人须得时时看顾,少不得不眠不休,同时也不可被人打扰。 而武当门内一应事务又总得留下一人做主处理,于是宋青书便被宋远桥和张三丰联手赶了出来,顺带担当起安抚心急如焚的殷素素之责。 因疗伤过程须得宽衣解袍肌肤相贴,殷素素纵是张翠山妻子,也不便守在旁边。 无法亲身看顾身受重伤的儿子,她自然万分低落,呆站在张三丰门外垂泪不已。 宋青书不擅劝慰女子,无奈之下只得着人请了自己母亲来,听她软语安抚了殷素素许久,最终两人一起将依然有些忧心忡忡,但情绪到底稳定了下来的殷素素送回了房间。 宋青书又亲自送走了母亲,这才召来小道童让他们去将紫霄宫大殿收拾干净。 他本人则就守在张三丰门外,待得夜色降临,方才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待到进得自己的小院回身关上院门,宋青书脸上原本微带担忧的神色,才慢慢被一丝惊奇所取代。 ——没想到他的这位无忌师弟,竟会身负如此气运,简直被称为气运之子也不过! 难怪他当时并未开放神识探查,却能感到殿外有人存在,原来是张无忌身上那庞大的气运引起了他的注意。 而宋青书之所以感觉颇为惊奇,是因为张无忌头顶气运滚滚,远远望去,已然连成了一朵丈许大小的厚重锦云! 如此气运,便是金丹境界的修真者中都极为罕有,如今张无忌不过小千世界一凡人少年,竟能拥有如此程度的气运,又怎能不令宋青书惊之叹之? “只可惜这世界的人们只重习武,却无修真道统传承。”宋青书暗自叹息。 否则以张无忌的气运,至少也是元婴有望。 不过既然身负如此气运,那他身上的伤势,便其实也不必忧心了。 一方世界的“气运之子”,断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伤便丢了性命。 故而接下来的日子里,宋青书表现得很是淡定。 每日里去张三丰门前守候,该有的关心照顾一点不少,然而整个人却是沉稳而充满强大信心的。 如此表现不仅很得张三丰和宋远桥等人的赞赏,便是忧心不已的殷素素,也因为他这样波澜不惊淡定从容的姿态而渐渐稳定了心神,便是几日后见得张无忌虽虚弱,但好歹性命暂且无忧的样子,也未再哭泣垂泪,只抱着他怜惜不已。 虽说连续几日接连不断的运功疗伤总算保住了张无忌的性命,然阴毒入体遍布全身经络,终究无法根除,不过短短几日时间,他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消瘦了下去。 张三丰等人怜惜他小小年纪便要日夜受如此折磨,已是四月暮春,却常要缩在屋子里点着火盆,不敢轻易出门,便嘱咐了宋青书让他常去照看陪伴,免得张无忌独自一人孤单寂寞。 而张三丰和七侠等人,则是忙着为张无忌找寻灵丹妙药,以及审讯那日抓来的打伤张无忌的男人。 宋青书对太师父和父亲的嘱托倒并不反感。 一来白日里并非他修炼时间,在自己院子里看书和在张无忌房里看书对他而言并无太大区别。 二来他对张无忌这个“气运之子”也有几分兴趣,如今有了光明正大与他近距离接触的理由,趁机观察一下倒也不错。 于是宋青书便收拾了些江湖话本,每日带去张无忌的房间读给他听。 张无忌起初对这个面无表情性子清冷的师兄还很有些陌生畏惧,不过几日的相处下来,见宋青书虽一直冷着脸,对待自己却极为耐心周到,便是被自己打断了读书,缠着问些武当门内之事也不发恼,只一一为自己解答,于是便与他日渐亲近起来。 他自小在冰火岛长大,从未有同龄人一起玩耍,不过几日功夫便将宋青书当作了至亲兄长,每日青书哥哥长青书哥哥短,便是被纠正了“要叫我宋师兄,或者青书师兄”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俨然一派赖皮小儿之态。 几位长辈对此乐见其成,每日里含笑看两个孩子相处,便是因张无忌身上寒毒始终无法可解而生出的黯然烦闷,也似乎消散了不少。 如此过了数日,这天,宋青书刚给张无忌读完了一册话本,两人正准备共用午饭,便有个小道童在门外急急叫道: “宋师兄!不好啦!有人闯进了观里,和二师叔打起来了!” 第10章 二师叔? 宋青书眉头一皱,“只有二师叔一个?我爹爹和太师父,还有各位师叔呢?” 小道童答道:“除了二师叔和六师叔,其他几位都被祖师爷带下山去啦。” 宋青书闻言恍然。 为缓解张无忌所中寒毒,最近一段时日张三丰和宋远桥等人四处为他寻找灵丹妙药,百年以上的野山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等,但凡打探到哪里有类似的珍奇灵物,便下大力气寻去。 只是有些时候想要获取此类珍物,单只有钱财却是决计不够,少不得要卖一卖面子。 莫说宋远桥几人,便是须得张三丰亲自出面的时候也不在少数,想来今日便是如此。 思及此,宋青书立刻放下手中碗筷,先是对面露忧色的张无忌安抚了几句,交代他不必等待自己,自可先行用饭,随后便出得门来,跟传信的小道童一起向后院赶去。 一路行来宋青书便知此前他所猜测的果然不错,来袭者正是为了张三丰百岁寿宴那日被擒之人而来。 那被擒者一直被关押在紫霄宫后院,张松溪带着张翠山和莫声谷讯问过他几次,无奈他嘴极严,不但拒不答话,问得多了还要拿无忌的伤势出来冷嘲热讽,张翠山几次被他激得险些拔剑伤人。 然武当终究乃是名门正派,张三丰与七侠均不是道貌岸然心思歹毒之人,故而便是对这以阴毒掌法伤了张无忌的人,亦不曾擅动私刑使什么严酷手段。 又见实在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便只得将人关了,且等等看他背后之人会不会出手—— 这人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有恃无恐镇定自若,若说他背后无人,不是坚信会有人来救自己脱困,便是莫声谷也是不信的。 而今果然,来救他的人出现了! 宋青书进得关押那人的后院,便见俞莲舟正与一高瘦汉子战在一处。 殷梨亭抱剑守在一旁,见宋青书进来,便对他招了招手:“青书。” 宋青书依言走到他身边,“六叔。” “嗯。”殷梨亭面色有些凝重,但听得宋青书叫他,还是侧首对他露出了一个软和的笑容。 宋青书见他这样便知那高瘦汉子应是不大好对付,细看场内,果然发现俞莲舟行动间有些异样,似是时刻小心不被那汉子掌法近身。 心中立时有了猜测,宋青书放轻声音:“这来人……可是与那日被擒之人掌法出自同源?” 殷梨亭点点头,“想来应该是了。否则二哥也不会如此行动。” 他来得比宋青书稍早,初至时恰见俞莲舟与那汉子对了一掌,当时俞莲舟脸色微变,随后便抽剑出鞘,只以剑法相搏,再未与对方近身缠斗过。 “这玄冥神掌掌力极其阴毒霸道,此前二哥便在那被擒之人手上吃过亏,依师父之言,便是以二哥如今的内力修为,若被对方以掌力所伤,怕是也会身中寒毒。” 殷梨亭有些忧心,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师父和师兄弟们都不在观内。 这来人挑此时闯上山来,只是巧合,还是根本就算准了这点? 正兀自思忖间,便听得身边宋青书一声低喝:“六叔小心!” 话音未落,他已是一把将殷梨亭推了出去,同时“铮!”的一声脆响,却是宋青书以剑鞘抵住了一柄雪白长剑,将偷袭者挡在了面前! 殷梨亭悚然一惊,竟是在宋青书发声之前,全未注意到有人潜伏在院内,伺机准备出手偷袭。 宋青书单手按住剑柄,缓缓抽出佩剑,对面那面罩黑巾、看不清长相的偷袭者也不阻止,待见宋青书已执剑在手,便撤回与他剑鞘相抵的长剑,揉身攻了上来。 宋青书却并不与他多做纠缠,挥剑随意挡开对方的攻势,他唤了声: “六叔!” 殷梨亭会意,转瞬便与他交换身位,代他挡在那人面前。 宋青书旋身便冲向关押那被擒之人的房间,岂知尚未触及房门,那两扇木门已然被从内而外吹飞开来,随即三人身影飞跃而出,其中两人与那偷袭者做一样打扮,面罩黑巾看不清容貌,那被擒之人被其中一人扶在手里,三人并不恋战,出得门来便要跃上屋顶,远遁而去。 宋青书自不可能令他们如愿。 飞身上前,手中长剑一闪,宋青书已是轻而易举拦下一人。 那人无奈之下回身应战,竟也不动用兵器,只凭指力弹开宋青书剑尖,倒让他轻咦一声,有了几分惊讶。 然另一人携带着那被擒之人眼看便要逃远,宋青书再无留手,剑尖一挑,便削向对手指尖。 那人怪笑一声,竟避也不避,手指迎剑而上! “叮”的一声脆响,宋青书剑尖被对方以双指夹住,微一用力—— 竟是应声而断! 宋青书面色猛地一沉。 “大力金刚指?” 他冷声问。 那人嘿然冷笑,却不答话。 正待转身追同伴而去,却忽觉后颈一寒,他骤然拧身,险险避过宋青书劈来一剑。 未曾想到宋青书年纪轻轻,被人以指力捏断佩剑后竟不迟疑退却,反而逼身再上,他又是惊奇又是有些不耐,思虑间出手便不自觉加重了几分,眼见双指已是捏上对方臂膀,正待断骨分筋…… 便想着如今已是收力不及,不如索性就给对方个教训也好。 却只见一团血雾猛地在空中爆开,随即手上传来一阵剧痛—— 右手竟是有三根手指被连根削断! 他呆了一呆,随即一声怒啸,正要合身扑上…… “快撤!” 那本与殷梨亭缠斗在一起的蒙面人却是一剑荡开殷梨亭,飞身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径直上了屋顶。 “可……”那人还想挣扎,却听蒙面人教训了一句:“你若想等张三丰回来便去!” 这才老实了,任由蒙面人带着他纵身而去。 宋青书还想再追,却是被殷梨亭与俞莲舟联手拦下。 “莫再追了,青书。”俞莲舟对他摇了摇头,“这几人身手不凡来历成谜,如今只有我们三人,贸然追上若遭遇埋伏,恐得不偿失。” 宋青书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 “最后与我交手那人,使的是大力金刚指。” 他冷声道。 此言一出,俞莲舟和殷梨亭均是一怔。 然而此时再想说什么也是为时已晚,那几人早已跑没了踪影,俞莲舟叹息一声,最后只拍拍宋青书肩膀: “此事……待得你太师父和三叔回来,再说与他们听吧。” 当日晚些时候,张三丰等人自山下回返,俞莲舟果然将白日所生之事一一禀明,待听得那伙人中竟有一人使的是大力金刚指,又亲眼看了宋青书被人以指力捏断的佩剑,俞岱岩已是双拳紧握。 张松溪想的却是比他更多: “若掳走无忌与当年以指力伤了三哥之人彼此相识,这倒也解释得通——两者所为皆是屠龙刀。然无论大力金刚指抑或玄冥神掌,俱都是极上乘的武功,如此高手聚集在一起,江湖上怎竟从未传出半点消息?” 莫非他们不是江湖中人? 但若非江湖中人,又怎会消息如此灵通? 须知当年知道俞岱岩接触过屠龙刀的,便只有天鹰教而已,这几人并非天鹰教中人,却能在武当山下拦截俞岱岩,捏断他四肢骨节,若非有莫大的能量,断做不到如此。 众人对视一眼,心底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非是江湖中人,却又消息灵通,能量巨大,且能招揽到如此高手…… 除了元国朝廷,还能作何他想? 张松溪不由一声长叹。 如今元国武林因屠龙刀一事已初现乱势,若朝廷借此机会分化武林同道,又或趁机将水搅得更浑,以期瓦解武林人士抗元之势,又有何解? 正怅惘间,便听得张三丰道: “远桥,你带莲舟与青书……不,还是只带莲舟一人罢,即刻启程前往少林,将今日之事说与空闻方丈,问他是什么意见。 松溪和黎亭走趟峨嵋,提醒灭绝师太小心朝廷动作。 岱岩、翠山和声谷便留在武当,无忌的伤势还需人看顾。” 说罢,他轻叹了口气: “如今……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众人皆知张三丰的安排已是眼下武当所能做到的最好,便齐声应诺。 只宋青书并不是很看好少林与峨嵋两家的反应。 少林向来自扫门前雪,峨嵋掌门灭绝师太虽有侠性,却终究性情古怪,又因谢逊一事与武当多少生了罅隙,也不知对武当的劝告能听进多少…… 果不其然,数日以后,宋远桥与张松溪等人相继回返武当,带回的消息却并不令人满意。 尤其是宋远桥那边,少林听了他们的传话,竟说“既俞三侠非是我少林弟子所伤,便望武当日后莫要再提这样的话”,若不是宋远桥与俞莲舟均是沉稳克制之性,怕是又要起一场冲突。 张三丰闻得如此结果,也只能长叹一声,多余的话却不再提。 如此春来秋往,转眼又过两年。 宋青书已到了可以下山行走的年纪。 第11章 其实宋青书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可以下山历练,只是张无忌身上寒毒未除,即便他在张三丰指导下修炼九阳神功,两年下来已有小成,然所中寒毒已固积于全身经络甚至深入五脏六腑,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煎熬,脸上常年盈着绿气。 偏他心思通透又体贴长辈,平日里时常脸带笑意,便是含毒发作痛苦不堪,也强撑笑脸反来安慰守在床前的张三丰、殷素素等人。 如此懂事,却反倒叫人心疼。 又因张无忌畏寒,素日闷在房里,武当上下与他交好的三代弟子只得宋青书一人,若他下了山,张无忌便更加没了人陪伴。 故而思虑再三,宋青书还是推迟了下山行走江湖的时间。 张无忌为此颇为自责,常说是自己拖累了宋青书,只是宋青书心知,他虽确实有些挂心张无忌,但更多的,却是因为他正试图将体内真气转化为真元,此过程宜静修而非出门历练,因此比起下山闯荡江湖,留在武当安静修炼方是正道。 且宋青书也想在将真气全数转为真元后,试试看以真元力能否化解张无忌所中寒毒——他虽为修真者,却修的也不是无情之道,否则这些年也不会心甘情愿叫宋远桥爹爹,叫张三丰太师父。 所以两年相处下来,一来张无忌不是那等性情恶劣难以亲近之人,二来他对宋青书又一直亲近依赖,故而宋青书对他也有几分兄弟情义,若能助他化解寒毒,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宋青书在这两年间安心专注修炼,在第二年中秋佳节前夕,终是将一身真气尽数顺利转化为了真元。 中秋节当晚,张无忌身上寒毒再次发作。 看着他脸色忽青忽白,即使缩在被子里,房里又点了火盆,也依旧寒颤不止的模样,张三丰终于决定亲自带他前往嵩山少林,去向空闻大师求取少林九阳神功,以补足武当九阳功不足之处,化解寒毒救他性命。 然两年前武当山上一会,少林三大神僧合力竟不敌武当一少年弟子,此事早经由众多在场者之口传遍元国江湖。 纵是空闻大师最后表现得对宋青书十分欣赏,输也输得心服口服,然少林终归因此失了面子,又兼逼问谢逊与屠龙刀下落不成,恼羞成怒下,对武当早已生了罅隙。 再者张三丰少年时曾服侍少林觉远大师,又因种种离了嵩山,后开宗立派自创武当。 少林一直认定他乃本门叛徒,张口闭口将他偷学了少林武功挂在嘴上,此番他亲往少林求援,怕是希望渺茫不说,少不得还要受一番冷言冷语。 武当七侠皆乃张三丰亲传,对此皆是心知肚明。 因而听了他的决定,其余六侠只是神色黯然,张翠山却泪流满面跪倒在他面前,重重叩首道: “师父怜惜无忌之心,弟子铭感五内,但若因无忌之故要让师父受辱于人,却非弟子所愿!求师父收回成命,莫折了无忌的福气。” 张三丰伸手便要扶他,却被张翠山执意躲过,只跟殷素素两人长跪于他面前,说什么也不肯起来。 张三丰长长一声叹息。 “翠山,你何苦如此。” 张翠山却不言语,只固执跪在原地,连头也不抬。 他身为人父,又怎可能舍得眼见无忌丧命? 只是这两年间,武当上下为无忌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神,他与殷素素都看在眼里,对师父和师兄弟们的深情厚谊更是感激不尽。 他们已经做到了所能做到的最好,如今若为了保住无忌性命,便任由张三丰将脸面亲手奉至少林脚下,任由其踩踏,即使无忌当真得以存活,张翠山自觉也无脸再面对张三丰、面对师兄弟们、面对武当上下。 思及此,他重重对张三丰再度叩首: “师父明鉴。弟子并非要放弃无忌性命。素闻明教有位神医,一手医术出神入化,弟子日前已与素素商定,中秋过后便启程,带无忌前往蝴蝶谷求他诊治。” “蝴蝶谷?”张三丰眉峰微蹙,“你说的可是那‘蝶谷医仙’胡青牛?” 张翠山颔首:“正是。” 张三丰闻言沉吟不语。 胡青牛此人确实医术了得,然他另有一外号叫做“见死不救”,说的就是他对明教教内之人无论伤势大小,尽都全心救治,但对明教以外之人,却绝不肯出手相救,便是死在他面前,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张三丰虽对此人做派万不苟同,但想到此去少林,确实希望渺茫,而殷素素乃天鹰教教主殷天正之女,天鹰教虽从明教中分裂独立,但到底也算明教一支,想来看在殷天正的面子上,胡青牛也会出手救治无忌。 如此,倒确比前往少林求取九阳神功成功的希望大些。 他便终于点了头,道:“既然翠山你坚持如此,那便依你。且素素与你归来中原两年,因无忌寒毒之故一直居住在武当山上,从未回过娘家。此番下山,若时机恰当,你便也陪她回去一趟,好叫你岳父安心。” 张翠山连忙应了,当夜便匆匆收拾了行装,第二日一早,就准备带张无忌下山,前往蝴蝶谷。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俞莲舟、俞岱岩和张松溪。 毕竟此时距离张翠山一家回返中原不过过去两年时间,江湖上觊觎屠龙刀者众多,武当山脚下这两年多了许多陌生面孔,想来一直在关注着张翠山和武当的动静。 此番出行绝瞒不过他们,既如此,也只能多几个人结伴同行,届时即便遇袭,也有余力应对。 宋青书也背了行囊,准备与张翠山等人同行。 不过他不会随他们一直到蝴蝶谷,而是准备下了山便直奔江浙,乘船出海,前往与元国相隔一海的另一大国,晋国。 众人虽对宋青书首次下山历练,便要出了国门跑去大陆其他国家有些惊讶,不过想到两年之前他便已扬名整个元国武林,说不得这点名声会对他独闯江湖有些什么影响,如此便离了元国,去一个他声明不显之地,倒也是尚佳之选。 只宋母在青书下山之前抱着他抹了回眼泪,盖因此行所耗时日甚长,说不得此番离别,便有年余不能相见了。 第二日一早,宋青书和张翠山等人拜别了张三丰,结伴下了武当。 到了山脚下便要分开而行,宋青书又对不舍与他离别的张无忌好一番安抚,最后目送张翠山将他抱上马上,一行人逐渐远去,才略略叹了口气,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昨日夜里已经试过了,以真元力探入张无忌体内,为其化解寒毒。 结果却是意料之中地失败了。 宋青书当即便明白,张无忌身上所中寒毒,绝对与他自身气运息息相关,若要强制化解,便会影响他今后的成就,削弱他的气运,因而,便是无往不利的修真者真元,也无法冲破气运的阻挡强行为无忌化解寒毒。 如此便证明,这寒毒绝不会一直困扰张无忌。 怕是他今后将会因此而得逢奇遇,寒毒化解之时,便是奇遇生效之际。 想通这点,宋青书也就不再担心,转而思索起了自己此行的安排。 此前他已从各种书籍的记载,以及张三丰、宋远桥等人的口述中得知,此方世界大陆广阔,大大小小分布着数十个国家,其中有几个大国尤为有名,便是曾有过数次改朝换代,也曾分裂成许多小国,但最后却总能再度统一,成为一个庞大的帝国。 其中元国算一个,宋青书此行所选的目的地——晋国,也算一个。 晋国与元国隔海相望,乘船出行,须得在海上走上月余,方能抵达。 宋青书此行前去,并非为行走江湖行侠仗义,而是为了一味只能在晋国寻到的炼丹材料,托月蚌壳。 传闻此蚌只产出于晋国南海飞仙岛,因所出数量极少,又不易贮藏,因而从不外售。 便是晋国国内的贵人想要购得此蚌,也需比拼运气。 怎奈它却是宋青书接下来所需炼制的极重要的一味丹药中,必不可少的一样材料。 于是宋青书便只能亲自走上一趟。 一路驱马而行,到得港口正巧一艘开往晋国的客船即将启程,宋青书匆匆寄放了青骢马,也来不及再多做休整,便赶在客船启航之前,上得了船来。 此时他尚且不知,此次晋国之行,却是要让他遇见一个自此无法甩脱的巨大“劫数”。 第12章 海上航行的日子对宋青书而言并不难熬。 他所订的是客船最上层的豪华船舱,内部空间之大,别说是安静待在里面打坐修炼了,便是想要演练剑招,也绝不会施展不开。 天气晴好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去甲板上逛逛。 煦暖的日光伴着微带腥咸气息的海风,照在身上感觉暖洋洋的,是与在武当山上时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体验。 如此在海上航行一月有余,客船终于抵达了晋国的一处海港。 宋青书随意挑了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客栈,要了间上房,叫了热水洗去一身海味,而后方有兴致出门。 与元国即便是繁华之地,城中景象也因国内动乱、蒙古兵四处肆意行凶,而显得有几分凄凉萧条不同,晋国的城镇中,到底都是一派热闹祥和。 过往的百姓脸上大多带着平和满足的笑容,即便是来去匆匆的江湖客,身上的戾气看着也比元国武林中人要少上许多,这或许……是因为他们不必整日想着如何去推翻朝廷,抗击暴政? 宋青书一时竟想得有些深了。 遥想他还在天命大世界时,自幼便被师尊玄灵老祖带回山门,从记事起就开始修行,一直站在修道者的立场,从未体会过作一个普通人,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故而即便后来出门游历,也曾途径普通人的国家,宋青书却从来都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对常世百态既不入眼也不入心,虽不轻贱人命,却也不是多将这些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经历遭遇放在心上。 师尊总说他虽天资卓绝,短短数百年间,已然连破金丹、元婴两大关隘,然终究心思单纯所经事少,恐他关键时刻会因此而吃了大亏。 宋青书从前总以为师尊这是杞人忧天,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算计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然而被好友背叛,被众人围截追杀的经历,却让他幡然醒悟,师尊的担忧从来都有道理,高估了人心的,其实是他。 所以刚刚转生那两年,宋青书其实对武当众人十分防备,即便是宋远桥夫妻俩,他也不敢全然放心依赖,唯恐人心难测,到得头来自己又会受到欺骗背叛。 然武当终究乃是正派翘楚,门内弟子虽各个都有自己的心思算计,行事却俱都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更是立身持正,表里如一,对待宋青书向来真心疼爱,见他行事有所不妥也绝不偏袒,总会将道理掰清揉碎说与他听,望他学会明辨是非,持身以正。 如此过得几年,宋青书才渐渐放下心防,敞开心胸接纳他们。 他偶尔会想,若非投生在了武当,若非遇见了张三丰和宋远桥等人,若非他们用真诚和正直拔除了自己心底暗生的执念,或许自己现在已然起了心魔,修行进展不会如此顺利飞速不说,恐怕连元神所受之伤,弥补起来也会十分困难。 所以武当众人的存在与宋青书而言,不仅是助他粉碎了险些滋生的心魔,也让他学会了暂停脚步,张开眼睛,去观望和接受身边的人、事、物,不再只看到自己认为应该看到的东西。 只可惜。 若是他能早些看懂这世间万物,早些明白人心难测,早些学会将萧河也看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修行者,而非自己眼中那个慷慨仗义、乐于助人的“烂好人”…… 或许,最后便不会走到那样的结局。 脚步在不知不觉之中慢慢停顿下来,宋青书阖眼站在原地,一时间竟似入了定。 不知过了多久。 宋青书从入定中醒来,原本才入了筑基中期的修为竟生生拔高了一个境界,直入筑基后期不说,甚至达到了筑基后期大圆满,只差一步,便可着手尝试冲击金丹。 他长长出了口气。 待得此时,宋青书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小楼门前,过往的行人尽皆小心注意着绕开自己而行,然而让他们如此行事的,并不是才刚刚从入定中醒来的宋青书自己,而是…… 转身直面小楼,宋青书对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的那位锦衣青年抱拳一礼: “多谢公子费心相护。” 那青年闻言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十分煦暖的笑容,“举手之劳,少侠不必客气。” 言罢,稍稍犹豫了一下,他侧身做了个邀请的动作: “我观少侠似有些气息未平,若不嫌弃,便请进我这小楼饮茶一杯,稍作休息,如何?” 宋青书痛快应好。 跟在那青年身后进得楼来,宋青书立刻感觉自己被花香包围了。 小楼里到处摆满了鲜花,娇艳欲滴的花瓣朵朵盛放,映入眼中便是五光十色,惊艳夺目。 看得出花朵的主人将它们照顾得很好,每一片花瓣上似乎都还带有着尚未干涸的淡淡水色,一眼就看得出是被精心呵护着的。 宋青书就在这满室馥郁的花香中随着锦衣少年走上了楼。 他看着那青年熟练地邀请自己落座,从房间一角的柜子里取出红泥小炉、全套的茶具和一小罐茶叶,摆在桌上开始煮茶,眼中的神色慢慢由最初的惊奇,转为了此刻满满的欣赏赞叹—— 这青年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他虽面目清俊,一双眼睛也柔和温暖,但那眼眸深处却是没有丝毫光亮透出,也映照不出任何情绪的。 然而一路行来,他却表现得与常人无异,甚至此时此刻,还在颇为娴熟地煮水烹茶,周身的气息无比宁和恬淡,令人见之心折。 宋青书两辈子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少侠请。” 略微失神间,那青年已托起一杯清茶,递向宋青书面前。 宋青书伸手将茶杯接过,垂眸轻啜一口…… “好茶。”他由衷赞叹。 对面的青年闻言,似乎十分愉快地微笑了起来。 “少侠喜欢便好。” 言罢也垂首专心饮了口茶,面上露出淡淡的满足笑意。 “我听少侠口音,似乎不是我大晋之人?” 过了一会儿,似是从茶香悠长的余韵中转醒而来,青年再度开口,语调平缓柔和。 宋青书答道:“是,我从元国而来,欲往贵国南海飞仙岛一去。” 那青年闻言微微一怔,“飞仙岛?少侠竟要去往那里?” 宋青书听出他语气中的异样,不由道:“正是。怎么?那飞仙岛莫非有什么不妥?” 那青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倒是并无不妥,只是……” “只是?” “只是那飞仙岛出入管理甚为严格,若非本岛所属船只,绝不允许进入港口。且对江湖人士管制十分严厉,若有江湖中人在岛上惹出了祸事,据说将受到极为严厉的惩处,日后更是终生不许登岛。” 那青年说着,有些担忧地“看”向宋青书: “少侠若只为游历而来,大晋境内尚有其他地域,无论景色抑或风土人情,均不在飞仙岛之下。” 宋青书听出他言语间颇有劝诫之意。 但他却有无论如何也要前往飞仙岛的理由。 当下便道: “公子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急需飞仙岛所出托月蚌壳,听闻那蚌壳极为难得,若非亲自上岛,否则入手希望渺茫。故而……” 他话说到这里,那青年面上便带上了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他微微颔首,“倒是我先入为主,未曾想到少侠原是另有他意。” 他话音微顿,似是还想再说什么,然而便在此时,楼梯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宋青书转眼望去,就见一个十七八的小姑娘匆匆跑上了楼来,神色间很是惊慌恐惧。 她见楼上坐了两个人,似乎很有些惊讶的样子,急喘了几声,才有些娇弱无助地开口: “抱、抱歉打扰。后面有恶人在追我,请问我可不可以在你们这里躲一下?” 身为小楼主人的青年还未出声,宋青书却陡然冷笑了一下。 “倒是演得一手好戏。” 他嗤笑一声,出口的话语却是毫不客气。 一时之间,小楼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住了。 第13章 “你凭什么说我是在演戏?” 那小姑娘闻言气极。 她长得并不算很美,一双眼睛却大而明亮,显得十分灵动。 此时她正瞪大了那双灵动的眼睛,看起来气鼓鼓的,可是又不会给人感觉是在无理取闹,而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正因为受了冤枉而在撒娇发脾气。 这般模样的确很是惹人怜爱,一般人看了大概都会心软一下,想着是不是自己是不是真的错怪了人家。 可宋青书不是一般人。 所以他还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目光淡淡扫过那小姑娘时,不泛半分波澜——就好像她跟这楼里的一把座椅、一面墙壁没有任何区别,根本就连“活物”都算不上一样。 小姑娘——上官飞燕见状,面上委屈得眼圈一红,心中却是将宋青书恨了个彻底! 原本她将一切都计划得好好儿的。 只要假作被人追杀逃进了花满楼的这座小楼里,便凭自己的演技将那向来宽和心软的良善人儿团团骗住,待到他被骗得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又何愁身为他好友的陆小凤不肯现身帮忙? 到时拿了金鹏王朝遗留下的藏金,她便不必再顶着丹凤公主那贱丨人的身份。 她将过上比丹凤公主当年更尊贵更奢豪的生活,用她上官飞燕的名字! 为此她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可却怎么也想不到,今日进得楼来,小楼里除了花满楼竟还有另一个陌生人在。 而他对自己竟是如此不假辞色! 上官飞燕从来也没试过被一个男人如此不放在眼里,心中大恨的同时,也想着若这男子日后落在自己手里,一定要让他跪在自己面前痛哭忏悔,为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后悔! 这样想着,她立刻重新鼓起了干劲。 抽了抽鼻子,上官飞燕微带哽咽道: “我被人追杀,你们若不想收留我,干脆便拒绝了我就是,为何要出口伤人?” 她说着,一脸倔强地抬起头,目光直直盯视着宋青书和花满楼,明明并不算多美的容貌,盛怒之下却显得有些美得惊心动魄。 她含泪冷道:“我与你们不过陌生人而已,有何好骗你们?” 言罢,便要转身下楼而去。 自她出现起便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的花满楼此时终于出声了: “姑娘留步!” 背过身去的上官飞燕闻言脚下步子一顿,嘴角忍不住浮起一抹计谋得逞的得意笑容。 她冷着一张脸转回身来,问:“两位公子还有什么指教?” 花满楼却并不在意她的冷言冷语,只柔声道: “姑娘是否是在演戏我并不知道。只你若真被恶人追杀,那便在我这小楼躲上一躲也无不可。切勿为一时意气,置自己安危于不顾。” 上官飞燕闻言愣了愣,随即重重冷笑一声,道: “还当你要来充什么好人,若你拦下我只为说这种话,还不如最初就不要叫我。” 她语气虽冷,话说得也毫不客气,但细听之下便能发觉,其中赌气意味远大过真的怒意。 花满楼便微笑道:“那姑娘是要躲还是不要躲?” 上官飞燕被他问得一噎。 气恼地跺了跺脚,她娇声道: “除非你们好生道歉,就说冤枉了我,又或是真的拿出我是在演戏的证据,否则我才不要受了你们这些恶人的庇护!” ——竟是单有花满楼软言相劝还嫌不够,将矛头扯向宋青书身上,定要他也服软才肯罢休。 “这……”花满楼有些为难。 毕竟他与宋青书也不过刚刚相识,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相互交换,他自己心善,对上官飞燕所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忍放她出了小楼受人所害,但他却没有权利左右宋青书的决定。 更何况上官飞燕这番话,说得也实在太咄咄逼人了些,竟是完全没给他留下在中间转圜的余地。 上官飞燕话一出口,也深觉不妙。 她向来被男人捧惯宠惯了,便是花满楼这样的人物,也觉得自己能手到擒来,分毫也未曾放在心上。 见他果然出言挽留自己,便忍不住有些得意忘形,一时冲动之下不由就给了宋青书难堪,现在见花满楼左右为难,不禁心中打了个突,悄眼看向宋青书。 这一看之下,便见对方依然面色沉静坐在原地,垂眸轻品杯中香茗,竟似对自己出言挑衅一事全未放在心上,一时之间,不由感觉又羞又恼。 而宋青书也的确并未将上官飞燕看在眼中。 她固然演技了得,对细节之处也万分重视,并未因花满楼目不能视便忽略许多,进得门来时,发髻是微歪的,衣衫也有些散乱,脸上带着点汗意,口中喘息不断,确是一副被人追得走投无路狼狈可怜的模样。 也难怪敢放言向他索要说她在演戏的证据。 但在宋青书看来,根本没必要拿出什么证据。 因为单只一眼,便能看出她身上闪动着的,那层暗红到近乎发黑的业力之光。 横死在她手上的人命想来没有十条也有八条。 如此心狠手辣的女子,会被人追杀无路可逃,到需要随便闯入路旁民居求助的地步? 宋青书是不信的。 况且,自打这女子进门以后,宋青书便察觉到她身上有一条艳粉色中又透出几许浓郁灰败气息的红线,一直若有若无地试图连接向花满楼身上。 不消说,这绝不会是什么欢欢喜喜的桃花缘,而是真真切切的桃花煞。 宋青书对花满楼颇具好感,且正感念他出手相助为自己“护法”,让自己得以安然入定不受打扰,自然不会任由他陷入此等邪煞,这才出声揭穿了那女子,否则以他的性子,断不会如此多管闲事。 所以自始至终,宋青书都只是想提醒花满楼而已,至于上官飞燕对他是挑衅也好是怨恨也罢,宋青书却都是半点也不在意的。 他静坐品茗,对上官飞燕的话语竟是听而不闻。 屋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上官飞燕出言挑衅却被人理也不理,好似她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晾在原地,脸颊不由烧得通红,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绪激荡之间,眼中竟非做戏,而是当真带了几分泪意。 所幸正在此时,楼梯上再度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上官飞燕借机回首,便见一提刀大汉凶神恶煞地闯了上来。 她赶忙重新调整心态,做出一副十足惧怕的模样,拔腿便要往花满楼身后跑。 花满楼自是不会闪躲,只任由她动作,然尚未待她在他背后躲好,也尚未待那凶神恶煞的汉子出声威吓,眨眼间,花满楼却被宋青书一把拉住了手腕,继而足尖一点,两人携手,翩然飞出了小楼。 上官飞燕:“……” 提刀大汉:“……” ……等等!你们要去哪里! 上官飞燕急急探头而出,便见花满楼已被那白衣少年拉着手腕,头也不回地在空中飞出了数十丈远,险些快连人影也看不见了…… “小子好胆!” 她恨恨一掌扫落无数花盆,眼见它们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内里原本开得亮丽鲜妍的花朵被泥土和花盆碎片沾染,瞬间变得一片狼藉,胸中才算略微出了口恶气。 转头见那提刀大汉——被她刻意引来此处的崔一洞也似刚才反应过来,正虎视眈眈望着自己,上官飞燕冷笑一声,转身也自窗边一跃而下,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不过过了多久。 连呆滞莫名的崔一洞也骂骂咧咧出了小楼以后。 天色渐晚,往日到了这个时候也很少会亮起灯来的小楼,如今也依然灯火全无。 只是刚刚还空无一人的院子里,此时却多了两道身影。 ——正是去而复返的宋青书和花满楼。 花满楼站在一片狼藉的窗下沉默无语。 片刻之后,他转身进了小楼。 待上得二楼,察觉出除那片被推落窗外摔得粉身碎骨的花盆,小楼里其他摆设竟分毫未乱,花满楼这才叹息一声,复又下得楼来,对宋青书拱手一礼: “多谢少侠提醒。” 宋青书摇头,“不过举手之劳,公子不必客气。” 语毕,两人相对而笑。 “在下花满楼,还未请教少侠……” “宋青书。” “如此。不知宋少侠可愿再入楼饮茶一杯?” “自然。” 两人于是又携手上了二楼,花满楼点亮了灯火,煮水烹茶。 待得一轮茶水品过,花满楼放下茶杯,忽而问道: “宋少侠此去飞仙岛,可愿与人同行?” 第14章 可愿与人同行? 宋青书眉梢微动。 他心思通透,自花满楼说了飞仙岛管制严格一事,便知其中大概还有些自己所不了解的内情,此番若想顺利登岛,想来还要经过些波折。 现如今花满楼有此一问,莫不是说…… “花公子愿为我引路?” 他顺势问。 花满楼微笑,“引路倒谈不上。只是家兄与飞仙岛有些联系,若宋少侠定要亲自登岛,我自可向家兄传信,请他帮忙。” 不过说到这里,他话音却是一顿,面上神色似是有些苦恼: “然家兄向来对我颇为关爱,若我直言只为宋少侠求取一上岛名额,恐家兄不日便要亲来,对宋少侠也会多有问讯。” 花满楼自看得出宋青书性子有些清冷,虽对自己表现得颇为友好,但对陌生人——比如之前那位心思不纯不请自来的姑娘——却颇为不客气,若自家兄长打探太过,恐好心帮忙不成,反倒还会生了龃龉。 所以,“不若我便对家兄言道,我久居小楼静极思动,又闻得飞仙岛所产海物鲜美异常,便起了心思想去岛上一游,而宋少侠则是受我邀请,与我结伴同往的友人?” 虽然对于自己突然多出来的这个“友人”,兄长想必也会审慎调查一番,但暗地里进行总比当面质询要好,也不会惹得宋青书不快。 花满楼语气极为真诚,且话也摊开说得清楚明白。 宋青书本就对他观感甚佳,此刻又见他如此为自己着想,不由也十分罕有地竟起了想交朋友的念头。 于是他便也笑道:“花公子所言甚妙。然只一事我有所不明。” 花满楼疑惑道:“何事?” 宋青书道:“既言我乃花公子‘友人’,为何花公子还对我以‘少侠’相称?” 花满楼闻言有一瞬间的愕然,继而,便抚掌轻笑起来: “是我疏忽了,青书。” 见宋青书含笑应允,又道:“我在家中行七,家人朋友见得我便都唤一声‘七童’。我与青书一见如故,便是年岁略长于青书,也并不在称呼上计较许多。故而青山也叫我作‘七童’吧。” 宋青书自无不应。 当下因夜色已深,花满楼便邀了宋青书在小楼住下,第二日一早,方才给他家中兄长去了书信。 去信后第五日,便有个自称是花满楼兄长属下的中年男子率人来到了小楼,使马车接了花满楼和宋青书,一路向南而行。 据他所言,有船只启航驶往飞仙岛的,只有晋国南部沿海的一处小港口而已。 那小港周围只有一座不大的小镇,几乎整座镇子都由飞仙岛的人手组成,对外来者身份审核颇为严格。 因而花家兄长才遣了人来,不仅是为送船票,也是为使花满楼与他的友人不受那许多盘问,顺利上船登得岛去。 在马车上的日子惬意又清闲。 车是花满楼兄长找人特意定制的,内部空间广阔,行驶起来震动极轻,又在车内铺了厚厚的软毯软垫,更有些固定在车内的小桌小榻、不用时可折叠隐入车底车壁的精巧机关,因而乘坐起来十分舒适。 宋青书每日与花满楼相对而坐,或是谈武论道,或是互相讲述些元国与晋国的风土人情,日子久了,倒是交情渐深,很有些将彼此引为挚友的味道了。 如是马车行驶数日,这日,终是抵达了目的地的南海小港。 众人下了车马,找间客栈休整了一番,宋青书和花满楼方才在那中年管事的带领下前往港口,持票乘船——说来他们到得也巧,去往飞仙岛的客船半月才有一趟,而今日正是这半月一趟的客船启航之日。 看得出那中年管事与港口的负责人似是有些相熟,故而他上前与那人交涉了一番,又出示了两张船票,那人便没再多问,直接放了宋青书和花满楼上船。 码头上还有些商人和平民打扮的船客正排着队等待审核登船,见此也不敢有多怨言,只拿视线多扫了两人几眼,心下牢记待会儿上得船去,绝不要与这两人为难。 “七少爷,您与宋公子既已上了船,小的这便要回返府中,去向三少爷回话了。还请少爷多多保重。” 将宋青书和花满楼一路送到舱门前,待两人安顿好了行李出来,那中年管事才微微躬身,对花满楼告辞道。 花满楼微笑道:“古管事一路辛苦。回去以后请代我向三哥道声谢,也向爹娘和其他几位兄长问好。” “是。小的谨记。” 那古管事说完,又将目光转向宋青书,躬身一礼道: “还要麻烦宋公子多照拂我家少爷。” 宋青书侧身避开,又颔首还了个礼: “宋某自当尽心。” 两人目送古管事下船离开,靠在船舷上吹着微凉的海风,花满楼沉默许久,才有些怅然道: “不怕青书笑话,方才听古管事提起三哥,我竟发觉自己有些想家了……” 身为花家幼子,他自小便受尽家人宠爱。虽心怀感念,也同样重视家人,但却并不想处处依赖他人,哪怕是家人,也不愿因自己目不视物,而被处处容让。 他想试试看,自己能否离开家人独立生活,故而从江南花家搬出,自寻了座小楼住下,如今已是八月有余,期间一次也未曾返家。 “我只想着小楼里舒服自在,自己独个儿也能将生活过得很好,纵是双目尽盲又如何?我每天自有阳光花香、清风明月相伴。” 然而却忘了,家人还会为他担心。 不只因为他是个瞎子,更因为他是花满楼,是他们的儿子和弟弟。 “想来我初次尝试独立生活,日子竟过得有模有样,因而便有些忘形,以至疏忽了父母兄长的心情。” 花满楼说着,嘴角的苦笑很快散去,又换上温柔和煦的淡淡笑容: “所以这次陪青书你登得飞仙岛取了托月蚌,我便要回家一趟,与父母兄长团聚,好叫他们安心。” 宋青书见他也无需外人开导,自己刚发现的问题,自己便能马上想通,暗叹他果然心思豁达、光风霁月的同时,也不由被勾起了几分思乡之绪,心下暗道: “此番离家日久,也不知太师父和爹爹他们现下如何。” 又思及张翠山和殷素素带张无忌下山求医,一家人离了张三丰和武当的庇佑,恐怕又将被觊觎屠龙刀的武林人士盯上,一时不禁又有些牵挂。 花满楼见宋青书久不言语,身上也透出一股淡淡的思乡之意,便知他应是因自己的这番感叹,也想到了远在元国的家人,一时也想不到如何安慰,便只微笑不语。 然宋青书毕竟修道多年,心中被花满楼一番言语勾起的一点乡愁淡怅,只一会儿便消弭而去,耳边听着甲板四处传来的欢声笑语,心绪也重又复于平静。 注意到花满楼体贴的沉默,他罕见地笑了笑,道: “七童若要返家,还请替我向令兄道声感谢。” 若不是花满楼兄长出面,他想必无法如此轻易登上飞仙岛。 花满楼闻言微微一笑: “青书若真有心,不如当面向他致谢如何?” “七童是说……” “诚邀青书此行过后,来我江南花府做客。如此翩翩少年,我娘见了你定会极为欢喜。” 宋青书:“……” 为何要特意强调令堂? 花满楼笑眯眯:“当然,我爹和我几位兄长也一定十分欢迎青书。” ——总之会甚于欢迎陆小凤。 宋青书不明就里,只觉得花满楼笑容中似乎别有深意。 而被花满楼如此暗暗“编排”的陆小凤,此时却是面无人去楼空的小楼,一脸苦色—— 人呢! 到哪儿去了? ———————————————————————————————————————— 客船于海上航行三日后,在甲板上诸多乘客的围观中驶入了一座极热闹的港口。 宋青书和花满楼下了船,见港口边上围了许多人,也不像是迎着来船,而是都对内岸的方向翘首以盼,不知在等着什么。 心下正疑惑间,便听得有人高声喊道: “来啦!叶城主来啦!” “轰!”的一声,拥挤的人群炸开了! 才下得船来的宋青书和花满楼被挤在人堆里,便是身负极高的武功,一时之间也是动弹不得,只能任由一群陌生人挤来攘去。 宋青书随着人流的涌动向众人趋之若鹜的方向望去,远远地,便见一白衣男子正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徐步行来。 第15章 相貌出众的人物宋青书见过很多。 远的不说,就说他来到晋国以后才结识的花满楼,自是君子端方、温雅如玉,任谁见了也要赞一声好一个俊秀青年。 可在众人的簇拥下向港口走来的那名白衣男子,却是一种与花满楼、与宋青书自己、甚至与宋青书此前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相同的——姿容出众。 只见他眉如鹰翼,斜展欲飞;眼若寒潭,冷而凝波;鼻如悬胆,端直俊挺;薄唇轻抿,菱角分明。 整个人犹如一把悬而不出的利剑,远远看着,便能觉出一股杀伐果断、剑气凌人的锋锐意味。 宋青书于是便知道,他大概就是花满楼此前与自己说过的——白云城主叶孤城了。 这飞仙岛虽面积极广,已然顶得上晋国国境内面积中等的一省,但岛上却只有一城,名为白云城。 这叶孤城便是白云城的城主,据说同时也是晋国武林真正武功能达到巅峰的六人之一。 一个武林绝顶高手为何竟能成为一城之主,宋青书对此无意探究,也并不很好奇。 只是花满楼言语间对叶孤城其人颇为推崇,言说他“飘然若仙,剑法奇绝”,故同为修剑者,宋青书便对他起了几分兴趣。 今日一见,花满楼却是未曾言过其实。 这叶孤城,倒是宋青书来到这方小千世界以后,见过的最似剑修的人了。 只可惜…… 终究是掺杂了外物。 宋青书轻叹口气,将视线从已然行至港口的叶孤城身上移开,正要脱出人群去寻找在挤拥中与自己失散的花满楼,便猛然听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城主!城主他往这边来啦!” “叶城主!这是我家今早刚收的鸡蛋!还热乎着呢!您拿回去吃!” “城主大人,这是小老儿家年初新酿的酒,香而不冲,味绵醇远,您拿去,喝好了再来小老儿家取啊!” “城主!还有小女!小女家昨日刚开的万寿菊!城主便拿了这几盆回去,摆在府里偶尔看上一眼也好啊!” “城主!还有我……” “对!城主我也……” …… 热情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宋青书起初还费力分辨,后面索性听而不闻,干脆向着人群热情前涌的反方向艰难前行。 终于挤出人群,他整了整散乱的外袍,转头看着依然乌泱泱不住向前涌动的人潮,一时间竟感觉有些心有余悸。 怪道这些人聚集在码头周围,视线看的却是城内的方向,原来是一大早起就在这港口等着那叶孤城出现。 如此想来,这白云城主倒是颇得人心,竟能引得城中住民如此拥护爱戴。 不过这与宋青书也无甚关系。 他极目四望,试图从人群中找到花满楼的身影。 花满楼目不视物倒是其次,这许多天接触下来,宋青书对他的性格早已摸透,此人最是心肠绵软温柔和善,便是身负高超武艺,也不会因身陷人潮包围便随意对不识功夫的普通人动用。 宋青书尚能使巧劲费番功夫从人潮中挣脱,但花满楼…… 若宋青书不出手“营救”,恐怕他会一直被困在人群之中,随他人拥挤移动。 当然,宋青书也并不讨厌花满楼这样的性子就是。 否则也不会想与他交朋友了。 宋青书目光飞速扫过欢声不断的人群,寻找着花满楼的身影。 而与此同时,白云城主及他身后的一众拥簇者,也终于来到了人群之前。 面对着百姓们热情洋溢的招呼,叶孤城嘴角抽了抽,微微侧首,示意身边一月白长袍、面目俊秀的青年上前说话。 那青年长了张极讨喜的娃娃脸,笑起来十分爽快。 他上前一步,对因叶孤城的到来而愈加欢腾,甚至中间已经有人舞起了狮的人群大声道: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的心意城主心领,对大家的拥戴城主也十分感怀,但城主今日亲至港口,原是为迎接一位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各位有热情自是极好,可客人却是第一次登上我飞仙岛,并不知我白云城中百姓如此热情好客,若是受惊,那反倒不美。” “故而,不若各位暂先缓缓,待城主接了客人,晚上在城主府门前,我们点了篝火,一起招待客人可好?” 那青年笑眯眯提议。 话音刚落,前排的百姓们就齐声叫了个好! “小九你小子越来越会办事了么!晚上什么时辰开始?老头子我要早点关了铺子,免得去得晚了寻不到好位子。” “老赵头儿你这可有点狡猾了啊!大家伙儿不如下午无甚大事便去把队排了,顺便帮小九他们一把。一群半大小子,能成什么事儿。”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再是半大小子,也是城主府里出来的,与你我家里那不成器的小子能是一回事儿?” “哎,看我这张嘴。小九你别往心里去啊!” “就是,就是!小九你可别生气,大家伙儿喜欢着你哪!” 一群叔叔伯伯大声起哄。 小九娃娃脸窘得通红,脸上却还是带着讨喜得不行的爽朗笑容: “哪儿会生气呢,就知道叔叔伯伯们疼我。” 边说边跟前排几个老人家还唠了起来,须臾便商定了城主府前篝火晚宴的各种安排。 一些刚从船上走下来,和宋青书一样略有些发懵的船客们,见状更是懵了—— 他们有些是初次上岛的商人,有些是出来游学的读书人,还有些是有亲戚在岛上定居,受到邀请前来暂住的。 印象里飞仙岛一直十分神秘高贵,可如今下得船来,看到的岛上住民竟然是这种画风…… 也是想不懵都难。 原来高贵冷艳审查严格登岛困难什么的都是假象。 之所以让人无法轻易登岛,只是因为不想暴露飞仙岛真正的模样么? 一时间,不少人脑中都闪过了这样的猜想。 有些跑飞仙岛商路跑了不少年的老商人看了这些眼生的同行者们的反应,不由了然地笑了笑,问他们: “第一次上岛,见了这样的场面,吓住了?” 船客们纷纷点头。 老商人笑呵呵,似是感叹又似是欣羡,道: “见多了就好了。这岛上的人……是有些奇怪,但时日长了你们就知道了,有时候,能像他们这样过日子,才叫活得有滋有味儿呢。” 边说着,这人边摇头摆脑地指使着自家下人将带来的货物搬下船: “快快快!趁岛上这些货还看着他家城主不舍得走,先将东西搬去城主府前面!行事顺利了后半个月都给你们放假,在白云城好好耍耍!” “是!老爷!” 一行人搬着货物溜溜跑下了船去。 还留在船上的众人面面相觑。 片刻以后,大家也都是跑的跑溜的溜,避开还聚在一起的人潮,先往城主府去了。 这时候小九也终于跟人说完了话,后退几步,又扬声道: “可有一位江南来的花七公子?若您在此,还请知会一句。” 连嚷了好几遍,为让声音扩散得更远,还用上了内功,这下连正在找花满楼的宋青书,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 ——江南来的花七公子,这说的不会就是花满楼吧? 疑惑间,就见人群中已经劈开了一条通路,中间那个衣襟被挤得微乱,发冠也有些松散的如玉青年,又不是花满楼是谁? “在下花七,不知这位小哥儿叫的可是在下?” “正是您哪。”小九笑眯眯说着迎上前来,“令兄与咱家城主乃是故交,日前来了信说您不日便将上岛,托咱家城主照拂一二。料想今日便是您登岛之日,城主便率了人亲自来迎,还请七公子莫要客气,随我们回了城主府吧?” 花满楼闻言倒也不十分惊讶。 只是…… “我此行并非孤身一人,还有位朋友与我同行。” 他为难道。 ——也不知道青书那个性,会不会愿意住进城主府这样想来便是规矩森严的地方。 小九见他面露难色,也不声张,只回身看向已然亲自上前的叶孤城。 果然便听自家城主出声道: “七公子无需担忧。既然是七公子的友人,自然也是我叶某的客人,便请他同住城主府,如何?” 花满楼迟疑了一下,方道:“我还需问问我那朋友的意见。” 当下便转头,运起内功叫了一声,“青书!” 宋青书刚提声应了,便见人群中央,叶孤城却是早了花满楼一步,转眼望了过来—— 一瞬间,四目交对。 第16章 宋青书平静无波,只礼节性地微一颔首。 叶孤城却是怔了怔,方才点头还礼,视线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从宋青书身上移开,不时还扫过他腰间悬挂的那柄长剑。 这下宋青书倒是有些惊讶了。 他虽是剑修,平日却不会给人以锋芒毕露之感。 盖因他剑术修为已臻化境,自是收放自如,光华内敛,一眼望去,几乎与常人无异。 加之他又乃修道之人,周身自有股飘渺难言的“仙气儿”,一般人首先注意到的都是他这清逸出尘、翩然若仙的气质,又有几人会目光不住在他腰间长剑上流连? 即便再是爱剑之人,也不大可能对每一个遇到的可能使剑的人,都抱有如此关注和兴趣吧? 所以宋青书猜想,叶孤城必然是从自己身上嗅出了几分“同类”的味道,故而目光才会盯驻在自己腰间不放。 如此想来他也确是爱剑成狂。 只可惜…… 敛去眸中乍露的一丝情绪,宋青书穿过自动避让开的人群,来到花满楼与叶孤城等人面前。 “七童。” “青书。”花满楼侧首对宋青书笑了笑,道:“这位便是我曾与你提过的白云城主。因我兄长与城主有旧,故城主邀我入城主府暂住。不知青书你……” 宋青书闻言便知这白云城主定是听说了自己乃为七童友人,便顺势也邀请了自己同住城主府。 只是花满楼大概想着以宋青书的性子,未必会愿意住进城主府这样的地方,于是先一步开口来问他的意思。 宋青书自是不愿拂了花满楼的好意,当下便道: “我自与七童同往。” 花满楼闻得此言,果然露出了十分开怀的笑容。 他道:“如此甚好。”又转向叶孤城,为他介绍道: “叶城主,这位乃是我的友人,远自元国来我大晋游历的宋青书宋少侠。今日我二人便叨扰城主了。” 叶孤城温声道:“七公子不必多礼。我与令兄相识日久,对七公子也是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更觉令兄所言非虚,七公子实乃人中龙凤。” 花满楼没想到江湖盛传性冷寡言的叶孤城竟会当众如此盛赞自己,偏偏一番话还说得真情实意,全无半分勉强,一时间不由俊脸微红,有些呐呐说不出话。 宋青书也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羞窘的模样,不禁大感新奇,便也只微笑站在一边,不曾言语。 目光不期然从花满楼身上偏移,却撞进一双寒似星光的漆黑眼眸,宋青书微微一怔,下意识便移开了眼光,同时心里也有些疑惑—— 这叶孤城……是不是也打量自己太多次了? 看来从刚刚开始,对方的目光便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此事并非是他的错觉? 然叶孤城也不开口,只极隐晦地以目光视人,宋青书不好直言相询,只得当作没注意到他的眼光,一本正经地将视线重又牵回花满楼身上。 花满楼此时窘也窘过了,终于有些想明白大概是自家兄长又犯了喜欢向外人炫耀弟弟的“老毛病”,想来叶孤城是听他夸赞自己这个幺弟夸赞得太多了,此时便说了两句场面话来为兄长“捧场”。 如此看来他说与兄长乃是故交,倒也并非客套话,盖因能让兄长起了炫耀弟弟心思的,应与他有几分真交情。 思及此,花满楼也便不再羞窘,重又恢复了一脸淡淡的笑容,道: “城主夸赞愧不敢当,不过家兄眼中只能看到我的好处罢了。” 叶孤城却道:“七公子不必自谦。若你真非如此人物,便是三公子与我说得再多,叶某也不会违心称赞半句。” 两人又你来我往寒暄一番,最后一行人结伴回了城主府。 这城主府就建在白云城中心,而白云城则距离港口不远。 飞仙岛上远不止宋青书他们下船时所登陆的那一个港口。 据说岛上四面皆有港口,分别对接不同的海路,显然对晋国只开放一个港口通船的飞仙岛,还有自己的渠道与大陆其他国家联通。 故而飞仙岛上十分富饶,便是普通居民的生活,也比晋国本土的一般百姓好过不少。 宋青书等人一路行来,见过的每一个岛上住民脸上几乎都带着愉快平和的笑容,他们有的会远远对叶孤城行礼,有的则和早前在港口见过的那些百姓一样,会献上一份自家最骄傲的礼物。 每当这个时候那名叫小九的娃娃脸青年便会和一队与他年龄相仿的青年一起,笑呵呵边道谢边从百姓们手上接过各色礼物,半点儿也不矫情。 宋青书看得有趣,越发觉得这飞仙岛上的人们,与自己曾见过的任何一处的普通人都不大一样。 如此一路行至城主府,时间已近傍晚。 花满楼和宋青书被引至客房,很快有仆人送上热水,两人洗去一身风尘,随后便随着等在外面的娃娃脸青年小九来到了城主府正厅。 叶孤城已然坐在厅中等着他们了。 “七公子,宋少侠。” “叶城主。” 三人又见过礼,有身穿白衣、行路无声的婢女为宋青书和花满楼两人奉上了热茶,叶孤城等两人都饮了茶,方才道: “适才在港口七公子想来也已听闻,我那下属自作主张,同意了百姓在城主府前燃火举行晚宴。” “虽是他擅作主张,然我身为城主,却不得不出席此宴。七公子和宋少侠若想出席,便请与我同道。若两位不喜吵闹,后院宴客厅也已备好筵席,两位自可先行前往,待我处理好门前诸事,也会尽快赶到。” “怠慢之处,还望见谅。” 花满楼闻言颇有些心惊,盖因今时今日所见的叶孤城,与他素日听闻的叶孤城,形象差距未免略大。 他虽确是面若冰霜,人亦如剑,然而却并不孤高冷漠,反而身上带着几分人情味和烟火气,真正像个“白云城主”,而非闻名江湖的“一剑飞仙”。 可见传闻有假,许多时候当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花满楼轻笑着摇了摇头,“城中百姓如此热情好客,虽说拥戴城主居多,但也存了欢迎我与青书之意,若城主不介意,我愿去门前一观。” 宋青书闻言也微微颔首,道:“在下亦然。” 他此时依然能察觉到叶孤城的视线时不时扫落在自己身上,于是便只垂眸敛目,做寡言之状,便要开口,也是三五字解决,打定主意不多说半句。 叶孤城对两人的选择倒是不置可否。 片刻之后,小九前来通传,说是一切俱已准备妥当,请城主亲往门前。 宋青书和花满楼跟在叶孤城和小九身后出得门来,就见城主府前,如今已是大变了模样。 数人高的篝火台不知什么时候被搭建了起来,此时正燃着熊熊篝火,火光温暖明亮。 围着最中心的巨大火台,城主府门前的四方广场上,已经坐满了三五成堆的人群。 每堆人面前都点着个小小的火台,与广场中心的巨大火台相互映照,映得整座广场不说亮如白昼,也是毫不昏暗。 食物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衬着人们的欢声笑语。 当叶孤城的身影出现在城主府门前,气氛更是仿佛被瞬间点爆,一时间“叶城主!”“城主大人!”“城主!”的欢呼声不绝于耳,有些热情大胆的姑娘更是当即挽手上前,围着叶孤城和宋青书等人唱起了歌来。 一曲唱毕,姑娘笑嘻嘻手牵手跑走,随后又是一群老人上前,将每堆后台前聚集的人们所烹制的最鲜美的食物,奉至城主眼前。 叶孤城对老人家们颔首道谢。 他自始至终也没有说上几句漂亮的场面话,更没高声宣布什么宴会开始。 似乎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从他出现在广场上的那一刻起,宴会就已经开动了。 小九机灵地带着三人走向一处似乎是刚刚搭建完成的高台。 老人家们送来的吃食被依次摆在了高台上的一张大圆桌上。 而叶孤城拍了拍手,在欢声笑语之间依然清晰远远传开的清脆击掌声中,城主府大门开启,两队侍女鱼贯而出,个个手上都捧着热气腾腾的精美菜肴,顺次分发到每堆火台边上。 夜色渐深。 明亮的火光映着愈来愈欢快的谈笑声,和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叮咚乐器声。 杯盘交错声、酒盏相击声。 女人家娇柔的轻语声,男人们豪爽的大笑声。 形形色丨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奏成了一种极其奇妙、热闹却不吵闹,和谐又美好的乐章。 宋青书在一片欢声中微微阖起眼睛。 他想自己或许再一次明白了,为何师尊常说他不懂何为人间之声。 就在此时,他感觉到有一束视线再度落在了自己身上。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他竟飞快张开了眼睛! 于是下一秒,果然撞进了一双微怔的眼眸。 ——正是叶孤城。 第17章 宋青书眸光坦然清明,叶孤城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闪躲尴尬。 他淡定对宋青书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移开了视线。 仿佛刚刚一瞬间两人的目光交汇,不过只是个意外的巧合,下一秒又各自转开,看向不同的方向。 但宋青书心知并非如此。 自打港口一见,这一整天,叶孤城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自己身上。 其中的缘由宋青书并不知晓,也无意探究。 盖因从以前到现在,他被人用各种含义的目光打量的太多太多,若一一都去追索,又哪里还有时间来安心专注修炼? 索性便由他们去。 只要并非隐含恶意,他也懒得理那些人眼光中究竟藏了怎样的意义。 城主府前热闹的晚宴一直进行到戌时将末。 所幸飞仙岛地处南海,终年气候宜人,否则如此深秋之夜,便是点了篝火,在室外吹着微凉的夜风也会有些沁骨,一不小心便可能着凉发热。 小九等青年笑嘻嘻跑下高台,挨堆去劝百姓们早些宴罢归家。 遇见那些酒量略差,此时已是喝得醉倒在地不省人事的,青年们便会搭把手,帮着亲人朋友将他们抬回家去。 意外的是在场的所有人,酒量无论好坏,酒品都十分之好,不管是微醺还是大醉,都只是坐在原地发呆或者倒在地上呼呼大睡,大声吵闹发疯的竟是一个没有,委实令人惊奇。 回往客房的路上,花满楼谈起此事,言语间多有感叹。 走在一旁为两人引路的叶孤城闻言道: “七公子莫要将这飞仙岛想成世外桃源。酒品差的岛上也有不少,只今日这晚宴是为接待客人,虽并未有明文约定,但自知酒品不良的,通常都不会出席,免得坏了宴上的规矩。” 言及此,他脸上似乎闪过了一道飞快的笑意,语气中隐隐的自豪之意,更连宋青书也听得出来。 花满楼于是笑道:“城主不必自谦。酒品好坏实乃天生,懂得收敛方为人力。岛民如此明辨事理,想来城主功不可没。” 叶孤城摇头,“我初为白云城主,飞仙岛却已存在百年,若真要说谁对岛上住民有教化之德,也是叶家先祖,非我之力。” 花满楼笑而不语。 三人行至宋青书与花满楼客居的小院门前,叶孤城对两人拱了拱手: “夜色已深,两位还请早些安歇。” “城主亦然。” 待叶孤城的身影三转两转消失在视野之外,两人方才进了院子。 关上院门,花满楼忽道:“果然江湖传言不可尽信。我在中原听闻,白云城主叶孤城孤高冷傲,是个从不乐交朋友,也不屑交朋友的人。” 哪里想到今日一见,叶孤城虽人有些冷,却态度温和举止得当,与他和宋青书交谈间,也不见那些传闻中的高高在上。 飞仙岛上百姓更是生活得富裕安乐,足见虽号为白云城主,实则乃为飞仙岛主的叶孤城定为此下了番苦心,否则也不会走在路上前拥后戴,岛民对他俱是敬爱有加。 宋青书对此倒并不意外。 想那元国武林,少林昆仑,峨嵋崆峒,哪一个不是名号响彻江湖,说出去人人都要赞一声白道翘楚、名门正派? 可太师父百岁寿宴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又是如何? 无忌深受寒毒所苦,峨嵋世称与武当交好,那灭绝师太更是太师父晚辈,峨嵋继任者纪晓芙纪女侠更与六师叔有婚约在身,然太师父几次去信,言辞恳切,只为解无忌寒毒,求峨嵋九阳神功一观,那灭绝师太又是如何回应的? 装聋作哑,避而不提罢了。 这些所谓的正道名门,左右不过披了件道德正义的外衣,内里行事究竟光明正大,还是污秽不堪,也只有自己心里清楚。 故而江湖传闻也终究只是江湖传闻。 自是不可尽信。 花满楼想来也是明白这个道理,只今日亲眼所见的叶孤城与他听闻中的那个相差实大,他有些为其打抱不平罢了。 宋青书温言安抚他道: “江湖自古如此。七童又非不知。” 花满楼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失笑: “青书所言甚是。是我一时想得深了。” 两人相对一笑,各自道了晚安,便分别回了房间。 午夜。 风微凉,月微亮。 宋青书轻手轻脚离了房间,飞身上了墙沿。 虽只是白日里走过一次,他却仿佛已将港口到城主府的路线深刻进了脑海,动作间没有半分迟疑,须臾之间,便从白云城中心到得了城墙边上。 或许是因为岛上能称之为“城”的只有白云城一座,其余均是村落小镇,飞仙岛又四面环海,港口守卫森严,外人轻易登不得岛,故而白云城的城墙修筑得并不算很高,守卫虽也算尽心尽力,却也难不倒宋青书。 只见他足尖轻点,眨眼间便如一缕青烟,飞身攀上了城墙。 下得城墙,他却未向港口出发,而是转了个方向,使轻功飞纵半刻左右,便来到了一片在月光下闪烁着点点轻芒的海岸边上。 宋青书静立于海岩之上。 月光下浪涛轻涌的海面一眼望去广阔无边。 岩崖边海浪欢腾,一下下击打在□□于外的漆黑石面。 宋青书垂首观看半晌,忽而一声轻啸,拔剑直跃向海面之上! 足踏浪花,剑随浪涌。 黑暗中剑尖闪烁一点寒芒,彷如斩破这无边夜色,乘浪而来,浪去不归,时而顺遂,时而叛逆。 月光下,海面上,一人,一剑。 踏浪而舞,剑光闪动间,似是织出了整片天地。 竟让人看得痴了。 不知过了多久。 宋青书飞身上岸,还剑入鞘。 他转过身,与不知何时出现在海岩边上,自始至终都未曾试图隐藏自己身形的白衣男人视线交对—— “叶城主。” 叶孤城脸上还带了三分惊艳七分恍惚,乍闻此声,不由下意识应了句:“宋少侠。” 宋青书眼底神色意味难明。 他早已注意到叶孤城的到来。 若他有意,叶孤城根本无法注意到他的存在,更别说看到他于海面上舞剑的身影。 然而电光石火之间,宋青书也不知自己究竟想了什么,竟选择了放任。 放任叶孤城闻得舞剑之声,神色疑惑走上海岩。 放任叶孤城目光闪亮,站在岩上沉默观剑。 或许是因为难得在这个即便是以武为尊的世界,却从头至尾只让他遇见了叶孤城这一个能勉强称为“剑修”的同类? 或许是因为对方见到他舞剑的瞬间,那眼神中闪烁着的,是和曾经的他自己相同的,满满的向往和执着? 又或许…… 又或许即便再是为对方身上除了“剑”的味道,更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而感到可惜,但终究不忍心让如此适宜成为剑修的人物,当真便对自己的资质一无所知,终其一生,也只能做个惊艳江湖客的“剑士”,而非一剑劈出,足以惊天动地的“剑修”。 宋青书心中念头百转,面上却只云淡风轻的沉默。 从适才观他舞剑的震惊和震撼中终于清醒过来的叶孤城,却因为他的沉默,而极为罕有地感到了有几分……无所适从。 他自然不是有意偷看宋青书练剑。 宋青书所选的这处海岩,好巧不巧,正是叶孤城最近参悟剑法时,十分喜欢来的一处地点。 尤其是月色微凉的夜晚。 于海岩边或是静坐观海,或是持剑而动,对心绪都是一种极好的沉淀。 只是今夜竟出了点意外。 行至海岩附近,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在一片浪声之中,有熟悉的剑鸣声夹杂其中,于是上崖一看,就发现了在海面上踏浪行剑的宋青书的身影。 起初只惊叹这少年轻功如此了得,竟能于水面上或立或行如履平地,然而等他细看对方所行之剑…… 叶孤城确是看得痴了。 并非只是剑招。 那更是一种以言语无法形容的奇特感觉。 叶孤城从未见过有人将剑使成如此模样。 这与他认知中的任何一种剑法都不相同。 无论他也好,西门吹雪也好。 木道人也好,独孤一鹤也好。 任何一个他所知的使剑高手,都使不出这样的剑法。 他从来也只见过一个人使出这样的剑法。 那就是宋青书。 叶孤城抬眼,望向宋青书的目光中陡然绽开了一缕锐利锋芒—— “宋少侠。” “原来自白日一见,果非叶某错觉。” “少侠言行之间,举手投足,尽皆为剑。” “——不知叶某所言,何如?” 第18章 何如? 宋青书神色间颇有几分诡异。 他终于明白这一整天,叶孤城为何频频看向自己了。 宋青书转生前修为已至化神,虽不像大乘修士一样只差一步便可渡劫飞升,但也已经十分接近于“道”。 他乃为剑修,如此境界下,自然举手投足之间,便是一个极细微的小动作,虽不至言出法随,却也隐隐会带出几分剑修之道的影子。 然而即便如此,这“大道之影”也不是寻常人想看到便能看得到的。 即便是在修士遍地的天命大世界,想要从宋青书的举止间捕捉到一丝这样的道影,也须得是于修剑一途悟性极高、天资极佳的人物,方才有几分可能。 如今叶孤城连修士都不是,却甫一与宋青书见面,便从他身上觉察出了几分异样,甚至能说出“少侠言行之间,举手投足,尽皆为剑”这样的话来,足可见他悟性、资质之高,实属罕见。 如此人物,若真能踏入修真一途,成为一名剑修,百年之后,又将会是何种样貌? 不过略加想象,便足以使人心驰神曳。 只是…… 宋青书目光扫过叶孤城周身,见他头顶一缕灿金龙气,虽已衰微,却始终盘亘不去,然于那尊贵金色之中,又有几分灰败黑气紧紧附绕,想来是有因这衰微龙气而起的劫难,如今却是将至未至。 古往今来,修道者最忌与凡世帝王之家扯上干系。 无论龙气也好,国运也罢,均是附有莫大因果,若沾染不慎,极有可能自毁修为,最后落得个身死道消、不入轮回的结局。 宋青书本非此方世界中人,除与自己肉身相关的武当众人——其中尤以他生身父母为最,其他人很难令他惹上因果,故而即便叶孤城身负一缕细微龙气,他也不必在与其接触中畏首畏尾。 但对叶孤城本人而言,这缕似逝非逝的微弱龙气,却着实是个大麻烦。 其并非正统龙气,本便已是虚弱不堪,如今又沾染了不详黑气,更是寓意劫难重重,若能顺利度过倒还好说,如若不能…… 故而即便宋青书当真起了爱才之心,引了叶孤城入道,因着这缕龙气的关系,他却也未必能够走得长远。 而宋青书白日里见得叶孤城第一眼,心中默道的那声“可惜”,便也是由此而来。 如今他更是了解了叶孤城于剑之一途的傲然天资,自也更是为他感到可惜可叹。 然此事终究无解。 除非这缕龙气,抑或附着于其中的那分黑气有一日彻底散去,否则便是强行入了道途,最终也不过是障碍重重瓶颈重重,徒增烦扰罢了。 宋青书眸光微微黯淡。 “叶城主好眼力。” 他淡淡道。 叶孤城一番言语,绝非只想从宋青书这里得到一句如此平常的回应。 他直视宋青书双眼,语气平缓中,却透出种坚定决然的意味: “宋少侠应知我意,为何却如此敷衍于我?” ——少侠亦为使剑之人,若今时今日你我易地而处,少侠可会甘心? 宋青书从他眼神背后,清楚读出了这样的讯息。 他暗暗叹了口气,“城主又何苦为难于我。” 如此天资卓绝之人,无法将之引入剑途,待得来日尽兴一战,宋青书自己心中对此也是极为遗憾。 如今又见叶孤城如此执着追询的模样,心中更是如同坠了块千斤巨石,又沉又堵。 叶孤城却好像误会了他脸上微黯的神色。 “莫非此乃张真人亲传,非武当门下不可习之?”他皱眉问。 宋青书心知若自己顺势承认事实的确如此,以叶孤城的品性,想来绝不会再多做纠缠,然他本就不擅谎言,对叶孤城这样一个极令自己欣赏的人物,也更加用不得谎言,于是便摇了摇头,道: “并非如此。然个中缘由,却请城主莫再追问,便只当……你我所持之道不同,不若就此别过。” 言罢,他已飞身而起,直接便远远向着白云城内而去。 ——却是不愿再给叶孤城继续追问的机会了。 留在原地的叶孤城看着他飘然远去的身影,虽未试着追逐,眼底却是一片难明的晦色。 这一晚,月色依然,浪声依旧,然而终究有些东西,已然变得不同。 ———————————————————————————————————————— 宋青书修道多年,早已习惯了再激烈的情绪也是不萦于心,转眼即过,故而第二日一早再见到叶孤城时,便是心中仍感到有几分可惜,但到底不如昨夜那般强烈。 不想叶孤城也表现得同样淡然平静。 他泰然自若地与花满楼寒暄交谈,言语间偶尔带上宋青书,姿态也十足自然,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 如此行事,让宋青书对他是愈发欣赏了。 然而…… 宋青书敛下眸光,心静如水。 实则叶孤城究竟能否得有这份机缘,还要看他自己日后的境遇。 如今事态尚且未明,何不在心中抱上一分希望? 若是他此劫成功化去了呢? 便是自古与龙气扯上关系的劫难均皆凶险异常,若叶孤城便是那能够化险为夷的万中之一呢? 如此一想,昨夜的宋青书自己,心绪起伏不定之间,竟是早早为叶孤城的结局盖棺定论,似是认定了他无法度过此劫一般…… 这可绝非宋青书平日行事之道。 是冥冥中有什么在影响他的判断? 抑或是…… 心中疑窦丛生,宋青书一时却也找不出个头绪,只得将万般念头统统按下,目光却不期然间,频频落向叶孤城身上。 ——竟是与昨日的情景,两人在位置上调换了过来。 花满楼自是察觉到了好友的异样。 于是在与叶孤城共用过早饭之后,后者因城中尚有大大小小的事务须得亲自处理,先行告辞离去,厅中便只剩下花满楼和宋青书两人,婢女们都远远侯在厅外,花七公子方才开口,问出了自己一整个早上的疑问: “青书可是有什么心事?一早醒来,却见你如此话少。” 当然,花满楼深知自己这位友人平日里话也不多,但如今早这般,几乎全程沉默也是不大常见,又觉得他似乎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故而才有此一问。 宋青书自是听得出他语气中的关心。 他强打精神道:“不过是想着如今既已登岛,要如何去寻那托月蚌壳,想得有些晚罢了,七童莫要忧心。” 花满楼也知道宋青书之所以要来这南海飞仙岛,所为的便是那托月蚌壳,听他如此回答,倒也未曾起疑。 他道:“青书也无需太过思虑。叶城主乃为这飞仙岛主人,实在无法可想,不若便厚颜去他那里问上一问。” 宋青书倒也不是真的为托月蚌壳而在烦恼,见花满楼如此认真为他考量,不由又有些歉疚,便只好道: “若凭我两之力无法购得,到时也只能如七童所言了。” 两人又在厅内坐了半晌,方才携手离去。 叶孤城虽有事务须得处理,却并未因此怠慢宋青书和花满楼二人。 两人刚出了客厅,便见小九笑眯眯等在廊下,待得他们走近了,才躬身一礼,笑道: “宋少侠,七公子,城主有吩咐,二位若要去城中游览,如有所需,便由我陪同。若二位不需向导,那就便宜了我,放我一天休沐。所以二位看?” 他话说得俏皮,好像自己多希望白得了这一天休沐似的,花满楼听着有趣,便道: “叶城主费心了,如此,便有劳小哥儿带路,我与青书正要出府一游。” 小九闻言配合地苦了张脸,道:“得,就知道这白得的便宜轮不到我。阿元他们还羡慕我,这下回去又要被他们取笑了。” 花满楼听得忍俊不禁,却也知道他所言不过玩笑,一路说说笑笑,他与宋青书便在小九的引领下出了城主府。 昨日行程匆匆,一路走来不过粗粗打量,如今得了空暇,细细行走之间,更觉白云城内气氛欢乐平和,走在街上的行人,无论平民百姓,往来商人,均是语声带笑,和气满满。 小九见花满楼面露惊叹,不由一脸自豪道: “外界皆传飞仙岛神秘莫测,对武林人士来往限制颇多,殊不知我岛上住民生活向来安定和乐,每每有武林人士上岛,却是仗着身负武功,便行事鲁莽,更兼在大陆上撒野撒得惯了,一言不合自觉被冒犯,便要大打出手。” “这岛上尽皆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哪里经得住他们一拳一脚?这样的事情多了,自然就不再欢迎武林人士登岛,免得惹出了麻烦,我们出面善后,还要被说一声行事严厉。” 花满楼闻言点了点头,倒是不觉得飞仙岛如此行事有何不对。 又想到他们已在外逛了近两个时辰,也该到了用午饭的时候,亦是想借机向小九打听一下托月蚌壳之事,花满楼正要提议找家酒楼坐下用饭,便忽而听得有人远远叫了声:“小九!” 三人驻足回首,便见一个与小九差不多年纪的青年一脸急色地奔了过来。 “阿元?出什么事了?” “大事!城主刚刚接到消息,峨眉四秀在西门吹雪手上折了两个!事情似乎与七公子的一位朋友有些关系,所以叫我来找你们回去呢!” ——什么?! 第19章 虽说宋青书并不很在意名叫阿元的青年口中所说的“峨眉四秀”,但事关花满楼好友,一行人还是匆匆赶回了城主府。 叶孤城已经坐在大堂里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了。 “叶城主。”花满楼神情间难得带了几分严肃,“我适才从这位阿元小哥儿那里听闻,峨眉四秀中有两个折在了西门吹雪手上?还说此事疑似与我的一位友人有关,这友人,说的可是陆小凤?” 叶孤城不慌不忙。 他先是吩咐婢女给几人奉上了茶水糕点,而后方才回复花满楼道: “七公子倒是了解自己的朋友。” 这就是证实那所谓的“花满楼的友人”,说的正是陆小凤了。 花满楼忍不住微微苦笑。 他道:“江湖盛传,陆小凤招惹麻烦的本事与他招惹女人的本事同样出名,这点确是不假。还请城主告知,他又是将自己陷入了怎样的麻烦之中?” 怎的竟还扯上了峨眉四秀? 叶孤城神色淡然:“怕是要让七公子失望了,其中具体因由我亦不知。只是今日早些时候传回的消息里,说是峨眉四秀夜闯陆小凤和西门吹雪寄居的客栈,那四秀中的石秀云和叶秀珠二人主动拔剑刺向西门吹雪,后者出手还击,陆小凤阻拦不及,只能眼见着西门吹雪一剑出手,刺死了二人。” “那四秀中的另外两个当即怔在了场中,若非陆小凤将她们点了穴道带走,说不得理智全失之下也会为报同门之仇向西门吹雪出手,最后反被他斩于剑下。” 叶孤城语气平淡,除提到“西门吹雪”的名字时略微有几分波动,其他时间里俱是平静之极,似乎峨眉二秀之死,对他心绪毫无触动。 坐在一旁的宋青书亦然。 他此前就在与花满楼的交流中从他那里得知,晋国原来也是有少林、武当、峨眉这些门派的。 只不过这些晋国的门派与宋青书所知的元国与其同名的门派,似乎除了名字相同,并没有什么其他关联。 举个最明显的例子,元国武林中的峨嵋派,因由郭襄女侠所创,故而门派内虽不禁收男弟子,但与大多数武林门派以男弟子为主要构成不同,峨嵋派内却是女弟子数量居多。且女弟子在派中地位也隐隐要高于男弟子,每一任的峨嵋掌门,也俱都是女子。 而晋国这里的峨眉,除了名字与元国的峨嵋有微妙的不同,在门派弟子构成上差别也有很大,说到底与一般的武林门派没什么不同,亦是男弟子数量为多,掌门也大都由男子担任。 故而即便派名相同,宋青书对晋国的武当少林等派也并无特别的感情,此时听闻峨眉四秀四去其二的消息,自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只苦了花满楼。 他本就生性温柔、热爱生命,虽与峨眉四秀并无交集,反倒因陆小凤的关系与西门吹雪有几分交情,然此时乍闻两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就这样丧命在了西门吹雪手中,神色间也不由带了几分失落怅然。 “西门庄主他……唉。若我当夜也在场便好了,至少也能救下那两位姑娘的性命。” 他叹道。 叶孤城却摇头道: “七公子怎会如此想?天下之大,江湖之广,几乎每日每时,都有人死在其他人手下。难道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七公子也都想着自己若是在场,那便能救上一救?” 这想法也未免太过天真了些。 花满楼又何尝不知他言中之理? 只是,心中到底是有些放不下罢了。 他苦笑一声,道:“城主所言我亦心知,不过一时慨叹而已。说来今日还要多谢城主,否则我想要得到消息,怕是还要等到回返中原之后。” 叶孤城摆了摆手,道:“七公子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若七公子心挂友人安危,也可修书一封,遣了岛上之人送去给你那友人。届时若有回信,也可命他一并带回,想来应比我这里笼统的消息更能令七公子安心一些。” 花满楼闻言,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 他道:“谢过城主,不过还是不必了。陆小凤惹的麻烦从来不少,但时至今日,还从未听闻有他解决不了的。我此时远在飞仙岛,便是得知了他的情况又能如何?待这消息一来一往传递完了,怕是他那边早便出了结果。” 故而这书信传来还有什么意思? 不若安心静待。 ——他对这陆小凤倒是有信心。 全程沉默听完的宋青书心下暗想。 他对花满楼观感甚佳,故而对花满楼所认可的至交好友,他口中那个有四条眉毛,行事不拘小节,重情重义又麻烦不断的陆小凤,自然也是有些好奇,如今又见了花满楼如此反应,更觉那人或许当真非同一般。 而叶孤城提议被拒,也并不显得有多么惊讶。 他微微颔首,“既如此,那便随七公子之意。” 见时辰已是过了正午,他又邀了宋青书和花满楼两人共用午饭。饭后便再度离去处理城中大小事务,留下阿元和小九两个青年,继续陪同花满楼和宋青书游览白云城。 花满楼虽面上不显,然兴致到底不若午前,逛了一会儿,便被一旁的宋青书所察觉。 他当下便提议到茶馆中一坐,说是也有些事情想向阿元和小九两人打探。 四人进了茶馆,在二楼临窗的雅座中入了座。 待得茶水奉上,于煦暖的微风中默默品了会儿香茗,宋青书才出言道: “不瞒二位,此次登岛,七童确是抱着游览岛上风光之心而来,我却与他有些不同。素闻岛上有一名产,其曰托月蚌,味极鲜美,蚌壳亦可入药。我手上有一残缺古方,其中恰有一味配药,便是这托月蚌壳,不知如今在这岛上,何处才能买到?” 小九两人闻言一怔,似是未曾想到宋青书说话竟会如此直接。 不过他所问的也并不是什么机密,托月蚌确实于岛外人而言难得了一些,在飞仙岛上,却是找些门路便能弄到的东西。 其在飞仙岛外之所以珍贵,只因一经打捞,这托月蚌即会变得极难保存,每次运出岛外,不过三天时间,便足以令它们陷入将死未死之态。 如此,若想在远离飞仙岛的陆地上吃到这最鲜美的蚌肉,自是要花费大量的功夫。 久而久之,托月蚌在岛外就变得价值连城起来。 小九与阿元对视一眼,转头笑呵呵对宋青书道: “原来只是托月蚌而已。宋少侠不必忧心,此事便交给我二人好了,到时定能为宋少侠寻来足量的东西。不过……” “不过?” “不过宋少侠此番来得不巧。这托月蚌每年总有几次会忽然从飞仙岛周边失去踪迹,多则一月二月,少则十日半月,昨日才刚有人禀报,说是一大早起,这托月蚌又从岛周消失了。” 小九一脸“少侠你真不走运”的遗憾。 宋青书闻言亦是哑然。 他与花满楼昨日登岛,托月蚌便也在昨日失了踪迹。 这不是不走运是什么? “看来少侠便只有多在飞仙岛上住段时日了。” 阿元笑眯眯道。 宋青书:“……” 话虽如此,可为什么感觉这小九和阿元两个人却似乎有些高兴? 自己要在岛上逗留更长的时间,是如此值得他们开心的事情? 想也想不明白,他索性将疑惑丢开,转头有些歉意地看向花满楼: “如此,要累得七童也与我在岛上再多待些日子了。” 花满楼闻言微微一笑。 “无妨。”他道,“难得上岛一次,这岛上的风土人情才只看了三分不到,自也无需急着离去。” 宋青书心知他一半说的也是实话,另一边却也是为了安慰自己,当下也不扭捏,干脆利落应承下他的好意。 四人又在茶馆中坐了片刻,便启程回了城主府。 当夜。 叶孤城挥退了前来禀报的阿元和小九,坐在房中闭目沉思片刻,忽而起身出了房门。 他先是远远向宋青书与花满楼客居的小院望了一眼,继而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纵身而起,转眼间便出了城主府。 片刻之后。 叶孤城长身立于崖山,向下投望而去的眼神,沉静中又透出几分复杂。 还是昨夜的人。 还是昨夜的剑。 便是连那月色与星光,也似乎还是昨夜的模样。 只是叶孤城,却已不是昨夜的叶孤城。 他沉默良久,忽而踏前一步——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 第20章 那是无法形容的一剑。 如青天白云,无垢无暇。 那也是人间所能看到的最灿烂辉煌的一剑。 挟裹着无尽星光,势如雷霆,似慢还快。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宋青书平静无波的眼神终于起了变化。 他长剑一横,整个人竟是动也不动地直立在了海面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定格。 月夜下。 海面上。 自岩岸飞身而下,剑光如贯长虹的叶孤城。 于水面横剑而立,剑气萦绕周身的宋青书。 两人手中的长剑,是有一瞬间的交汇的么? 似乎是有的。 又似乎,像是没有。 只知瞬息之间,伴着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叶孤城下落的身影竟猛地一滞。 下一刻,他已如断线风筝,似在猛烈的逆风中被向高空毫不容情吹起,终究踉跄着落回了岩崖之上。 叶孤城的脸色是苍白的。 苍白得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然而他的眼神却是明亮的。 明亮得像是汇聚了周天星斗的光芒。 “这就是你的剑?”他问。 “是。”宋青书答。 叶孤城不再说话了。 他只静静看着宋青书,眼神中似是空无一物,又似是承载了所有。 宋青书心下一颤。 若说今日之前,他只惋惜于叶孤城万里挑一的天资悟性,那么今日之后,他便更为如此天纵英才叹息扼腕。 又思及叶孤城此番劫难,或许也并非十死无生,一时间心中难免有些摇摆不定。 心绪微乱之下,脑海中便不由再度回想起了叶孤城此前那灿烂辉煌的一剑。 即便以威力而言,那剑法甚至不及剑修随意挥出的一剑,然而那一剑之中所含的雷霆之势,那一往无前、仿佛要穿透所有的剑招,却是宋青书生平罕见。 若非亲眼所见,实难想象挥出这一剑的,竟只是个凡世剑客。 宋青书默然沉吟。 半晌之后,他已是有了决定。 “今日过后,我还会在飞仙岛上停留数日。” 他忽而开口,所言及的内容,却似是有些无头无尾。 叶孤城却是眼神明亮依然。 被他用如此热切的眼神注视着,宋青书也不觉有何不自在。 他语气依旧淡淡道:“每夜子时,我皆会于此练剑。” 叶孤城若愿前来旁观,宋青书自也不会多加阻拦,只他能有几分所悟所得,却是他自己的事了。 宋青书言尽于此,目光再未落向叶孤城身上。 他旋身而起,手中长剑随浪而舞。 叶孤城负手站在海岩之上,眼神一瞬不错凝注在宋青书身上。 两人一定一动,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然愈发幽深。 自这一晚起,每夜子时,如同约定好一般,宋青书踏浪舞剑时,叶孤城便会站在海岩上沉默旁观。 两人从不同来,亦不曾有一次同往,只每夜子时会于海边,日子久了,竟像有了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而白日里,宋青书则会陪花满楼一起在白云城中信步游逛。 两人也不需要什么向导,想到哪里便走到哪里。 偶尔他们也会去往码头港口,虽然与晋国相通的客船半月才有一趟,但岛上的渔民每日都会出海,渔获归来时情景自是热闹非凡。 花满楼最喜在这样的时候安静站在人群外,听着海风吹拂声,海浪轻涌声,渔民们欢畅的大笑声,等在码头的家眷们迎得自家渔人归来后的问候和欢笑声…… “怪道人说飞仙岛既难登又难离,便是我,也有心在这岛上长居了。” 他叹道。 宋青书闻言却摇了摇头,“可你终究不能。” 花满楼不由轻笑。 “是,我终究不能。” 他在海对岸还有太多牵挂,终归不舍离得太远。 且自上次托了叶孤城给花家三公子去了封信,信中顺便提到飞仙岛一行过后,他将带新交的友人回江南花府小住,那花三公子便每隔三五日就要来信催上一催。 花满楼如今只庆幸花家三哥并未将此事透露给花夫人和花家其余五郎知道。 否则才真叫他头疼。 飞仙岛上的日子惬意且悠然,不经意间,便是数日过去。 待宋青书与花满楼登岛将满半月,眼见后日便是又一趟由晋国而来的客船抵达港口的日子,小九与阿元终于为宋青书带来了托月蚌重新出没在飞仙岛附近的消息。 据二人的说法,今日一早,有渔民外出捕鱼时偶然见几处海礁上出现了托月蚌的踪影,想来最晚明日,便会有岛民在港口码头,甚至城中集市出售托月蚌。 只这托月蚌不仅在岛外极受欢迎,在飞仙岛上也是味难得的美食,即便在捕获期每日均有出售,想要抢购到手,却不是那么容易。 “不过宋少侠却是无需忧心,”小九笑呵呵道,“咱们城主府也有自己的渔获渠道,要拿到几斤托月蚌,也不算什么难事。” 当下又问了宋青书所需数量,便与阿元二人告辞离开。 未想这两人事情办得颇为利落,第二日一早,宋青书与花满楼刚用过早饭,便见小九手中托着一碧玉圆盘,进得了大厅来。 待他走到近处,宋青书方才看清,那圆盘上所盛的,竟是一个个浑圆如玉的白色圆蚌。 自外圈开始,颜色一点点由乳白向纯白递变,一眼望去,就像无数光圈正托起正中一颗耀眼明月,果真蚌如其名,形如托月。 小九娃娃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将碧玉圆盘小心放在宋青书手边: “幸不辱命。这托月蚌,咱们可给宋少侠取来了。” 宋青书微微颔首,“多谢。不知这托月蚌价值几何?” 虽是请人帮忙,宋青书却也已经事先说好,这托月蚌获取以后,自己会按照市价付出同等的报酬,否则便不是请托,而是成了占人便宜了。 故而小九闻言也不推辞,只痛快说了个价格,宋青书依言付了,这才转眼又去看那盘圆蚌。 这便是他那丹方中所需的最后一味材料了。 如今只需按照丹方所言对蚌壳做进一步的处理,便可使之能够长久保存,此后便是离了飞仙岛,也无需再为获取蚌壳所扰。 如此想着,便也就如此去做,宋青书对花满楼招呼一声,便带着那碧玉圆盘回了房间,直忙得日近正午,方才将一整盘蚌壳处置妥当,收进了储物手环。 说来这手环还是当初祝云岚匆忙之下塞给宋青书的。 因这也不是祝云岚所常用的储物器具,宋青书起初还想着,内里能有些应急疗伤用的丹药,并上些灵石符箓,至多再有几件法宝,便也就是顶天了。 不想当他能聚起灵气,开了手环一看,却发现其中竟是被丹药符箓、灵石灵物塞得满满当当,中间更有许多炼丹炼器材料,有的是他曾不经意与师兄提到过的,有的却是他自爆前正准备炼制的丹药、法宝所需。 宋青书看到这些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手环中的一应事物,恐怕是从很早以前祝云岚就开始准备了的。 想来他应是打算再过些日子,待宋青书跨入化神后期准备突破境界时,便将之赠予宋青书,也好让他多份准备,却不想,最后竟变成了离别赠礼。 也不知师兄当时亲手将它交给只剩一缕虚弱元神的自己,心中究竟是何滋味。 宋青书长叹一声,出得房门,面上神色却是再无异样。 托月蚌壳既已到手,那便已经没有再继续留在飞仙岛上的理由。 花家三公子信中催得又紧,宋青书既将花满楼视为好友,自也不愿他因自己而推迟归家之期。 故而打算先寻了花满楼,与他商量何时乘船归返晋国。 花满楼虽极爱飞仙岛上的与世无争、和平安宁,然正如他此前所言,在海之彼端,他实有太多牵绊,如今见宋青书来飞仙岛的目的业已达到,便道: “若青书无事,那我们便乘后日的客船离岛可好?实不相瞒,三哥已派了人在对岸相候,我虽不急着离岛,却也实在抵不过他日夜相劝。” 宋青书自无不应。 两人当晚便向叶孤城说明了打算,后者面上虽无甚特别,宋青书却是知道,对方的目光极隐蔽地在自己身上流连了片刻。 想来……应是感到可惜罢? 日后他恐难再如这段时日一般,每夜于一旁静观自己练剑。 是夜。 宋青书结束最后一个剑招,却并未如往日一般还剑入鞘。 他背对海崖,任叶孤城微带狐疑的目光默默落在自己背后。微阖双眼,平心静气—— 数息之后,宋青书抬手挥出一剑。 没有任何华丽的剑招,没有天地失色,日月无光。 只是平平淡淡、随手一击。 然而,由此一剑所带起的无形剑气,却轻而易举地割裂了整个海面,在叶孤城眼前,劈开了一条十数丈宽、深不见底的巨大“通路”。 叶孤城怔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 月光下的海面早已恢复了曾经的平静。 叶孤城恍然转醒,耳边却仿佛还回荡着宋青书离去前的低语—— “礼尚往来,我亦赠你一剑。” 一日以后,宋青书与花满楼登上了回返大晋的客船。 第21章 江南花家。 一大早起,花府上下便俱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这非年非节的,府门前却高高挂起了两排大红灯笼,阖府的下人也都忙忙碌碌,洒扫庭院,采办食材,厨房里四五口大锅的,吊着各种滋补汤料,还另有口锅准备着清清淡淡的汤汁,文火慢炖着,以备随时将厨娘早起赶制出的银丝面下锅烹制。 大管家花福亲自侯在府门前,表面上看着冷静沉稳,实则内心早已急切不堪——说好了正午之前便能到家的,怎的眼见午时都快到了,小少爷却还没回来? 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就说不该让花顺儿那猴子去接人的! 这性子跳脱的,看来还得再磨。 老管家心里暗暗下了决定,不足一里地外,正笑呵呵驾车回往花府的花小顺却对自己即将迎来的悲惨命运一无所知,还边赶着车,边跟车厢里的花满楼说着话: “七少爷,您准备好喽,马上就要到府了!” 车厢里,正与宋青书对坐饮茶的花满楼闻言应了一声,转回头来,却有些苦笑地对宋青书道: “青书,等会儿见了我爹我娘,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你多多海涵。” 宋青书道:“七童言重了。” 这一路往江南行来,花满楼的确林林总总对宋青书说了不少他家的事。 从花满楼的描述中不难听出,花家虽是家大业大,在外也有不少关于他家如何如何富庶的传言,譬如花家人生活极是奢华,衣食住行皆都十分考究,便是连花家的马夫,走到外面都如同富家少爷。 又譬如花家产业之大,即便骑上快马奔驰一天,也跑不出他家产业的范围。 ——等等等等。 然而花家人行事却极有原则,家主花如令更是乐善好施,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大善人。 花满楼的六位兄长,也俱都是人中龙凤,无论接管了家中产业的,参与科举考取了功名入朝为官的,行走江湖闯出了名号的,还是醉心书画年纪轻轻便在文人墨客中博得了一片盛誉被奉为大师的,当真是各自有各自的才华,各自有各自的成就。 也常令花如令的友人感叹,为何这花老爷竟如此会养儿子,膝下七子,竟是个个非凡卓绝,硬没有一个是不成器的。 按说这样的一家人,花满楼根本无需担心,即便宋青书不是他的好友,只是一个偶然来到花府做客的普通客人,以花家人的品性,想来也不会做出什么失礼之举。 但问题就出在花夫人身上。 “我娘她……”花满楼表情有些挣扎,似是不知该用怎样的说法,去形容他家娘亲,“她人很好的,待人也亲切温和,尤其是对我们兄弟带回来的朋友,更是细心周到。只是……” 只是,对长相出色,尤其是如青书这般出色的年轻人,花夫人的态度会变得十分……热情。 花满楼也并非觉得花夫人这样的热情不好。 因为她并不是想要和这类长相出众的年轻人发展点什么特别的关系——她和花老爷情比金坚,甚至到了让七个儿子每每目睹夫妻俩之间的互动,都会觉得难为情的程度。 但是这样的热情,客人们往往却都招架不住。 因为花夫人的热情是体现在一个固定方面的。 对。 没错。 花夫人她热衷于给这样长相出色犹未成家的年轻人介绍她认识的好姑娘。 “连陆小凤那样风流成性的我娘都替他介绍过姑娘,说是他之所以流连花丛就是因为还没定下性来。若是让他找到了一个能让他定下来的好姑娘,那江湖上其他那些也都很好的姑娘不就免遭了他的毒手,可以去找其他能一心一意待她们的如意郎君了吗?” 想到娘亲说完这番话以后,当时陆小凤那无言以对的窘然之态,花满楼不由轻笑起来——就连陆小凤这样油嘴滑舌,无理亦能辩三分的家伙,也被花夫人说了个哑口无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家娘亲也算是前无古人。 但宋青书不一样。 花满楼越是与他相处,便越是能够了解,他是与叶孤城、西门吹雪同样的人。 他们都将剑、剑术视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但宋青书又与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不同。 他对剑与剑道的追寻,有着一种另外两人所没有的,花满楼甚至找不出词语来形容的,不带一丝烟火气、仿若随时能够羽化登仙一般,飘渺又难以琢磨的决意。 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好姑娘而停住自己追寻剑道的脚步的。 花满楼只担心母亲的热情投放得多了,会惹得宋青书心中不虞,如此,岂不坏了他原本邀请友人来家中做客的好意? 但他又不能劝母亲收敛。 据花家大哥讲,花夫人这点小爱好并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 自从花家大哥成年,开始邀请友人回家中做客,花夫人便已经有了如此爱好。 更令人头疼的是,她这些年虽也有折戟沉沙的时候,但却也当真促成了不少姻缘。 如此自然更是兴趣大涨,连花老爷偶尔念叨一句,也要被她驳斥许久,故而怎么想,这次面对宋青书,她也不会破例。 花满楼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 然花夫人那边他终究无能无力,故而只能提前多给宋青书打些铺垫,想来青书虽性子有些冷,但素来进退有度行事得当,有了这事前准备,应是不会出什么乱子。 如此又对宋青书嘱托一番,马车终是抵达了花府。 下了车,还没登上门前石阶,便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快步迎来出来,口中边唤着“小少爷!”,边眼眶微红地上下打量着花满楼,被他扶住手臂叫了声“福管家”,也只哽咽地应着“哎、哎”,然后又不停说着,“小少爷瘦了,瘦了啊!” 花满楼听着老管家满是心疼的絮语也有些情绪激荡。 “福阿爷快别哭了,我过得很好,也能照顾自己的。” 他轻声道。 “小少爷怎能叫我阿爷?这可使不得。” 老管家低咳一声,也不理花满楼“可小时候我就是这么叫您的”嘀咕,转头又看向安安静静站在旁边的宋青书: “这就是小少爷信上说的宋青书宋少侠了吧?小老儿失礼了,少侠快请进府。” 边说边侧身相请,顺势用衣袖拂了拂眼角溢出的泪水。 宋青书颔首一礼:“打扰了。” 便随着花满楼一起,在老管家的引路下入了府。 花府是典型的江南园林建筑,以水景见长,水石相映,与宋青书生活了十几年的武当,和前段时间暂居的白云城城主府,都是不同的风格。 加之花家底蕴深厚,这一家人根基所在的府邸祖宅,更是用心修建,其中处处透出的精致奢华自不必提,不少看似平常的景观中透出的匠心独运,才是每每不经意中被人察觉,最会为之惊叹惊艳的。 宋青书一路走一路分心观景,很快便来到了前院正厅。 “老爷!夫人!小少爷回来了!” 伴着老管家的高声通传,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地响起,须臾之间,从正厅里便奔出了一个外表看来不过四十上下,容貌十分明媚秀丽的妇人。 “七童!” 她口中轻唤着,一把便将花满楼按在了怀里! 花满楼自是要比花夫人高上不少。 然而此刻,他却甘愿佝偻着身子,被花夫人按在怀里,听她带着哭音说自己,“你这狠心的孩子!便是你当初说要离家独自生活,我与你爹又可曾硬拉着不让?怎么就忍心连封书信也不写了回来!我竟是白生了你!” 花家老爷晚了媳妇儿一步出来,见花夫人抱着小儿子哭得伤心,花满楼虽一脸无奈,却也并未出言争辩,只抱着花夫人的肩膀任她哭泣埋怨,而一旁那位应是小儿子信中所说,日前才刚刚结识的至交好友的白衣少年,则神色淡淡地看着,虽目光平静,却隐隐也有几分笑意。 花如令当下便压下了出言劝阻自家夫人的念头。 好在花夫人不过哭了片刻,便自己止住了泪水,边拿了帕子有些难为情地擦着眼泪,边才分出心神转眼望向宋青书: “这就是七童近来新交的朋友了吧?果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 ——决口不提自己刚刚的失礼。 如此应对倒是避免了可能出现的尴尬局面,不得不说这花夫人也不愧是花满楼的母亲,花家的女主人。 宋青书也自然不会去提令人尴尬的话题。 他彬彬有礼地与花夫人见了礼,又在花满楼的引导下与花如令、花家六位兄长各自见礼。 一番寒暄,众人携手进了大厅。 大厅中央已经摆上了大大的圆桌,花如令道: “宋少侠既是七童友人,我便托大称你一声贤侄。你与七童风尘仆仆回到家中,本该先放了你们去沐浴休息,然此时已近正午,家中也已备好了吃食,莫不如用过午饭再做休整?” 他话说得客气,宋青书自然也是从善如流。 于是不多时,随着一队又一队侍女来了又走,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精美菜肴。 众人纷纷举箸,不多一会儿,大厅里的气氛就变得热切亲近起来。 或许因为花如令本身也算半个江湖中人,花家倒是没有所谓食不言的餐桌规矩。 饭菜用到六七分饱,大家便已经在饭桌上聊开了。 多数都是花满楼在讲,他离家这些日子独自在小楼的生活,飞仙岛上的见闻,他与宋青书的交往…… “……那时哪里想得到,那样一个听声音不过十七八岁,想来应是十分天真单纯的小姑娘,竟会是有意上门算计?若不是青书及时出手,恐怕我已经被她给骗了。” 说到小楼中的那次遭遇,花满楼倒并未心有戚戚,不过是有些慨叹罢了。 花如令和花家六位公子也是感慨连连。 不过七人尚未来得及接话,便听一旁的花夫人突然开口道: “青书细心机敏,又有防人之心,可比你这别人说什么都要先信上一信的软和性子强。说起来,青书既已束发,那可曾有了婚约?” ——来了! 一瞬间,在座的九个男人心中,竟是响起了同样一声感叹。 第22章 “娘!” 宋青书尚未回话,花满楼已经抢先截过了话头。他对花夫人道: “青书他出身元国武当,是正统的道家传人,莫说婚约,恐怕长这么大,若非下山历练,根本连女孩子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所以这婚约的事儿,您就别问了吧? 花夫人闻言立马瞪眼:“武当怎么了?我晋国没有武当?晋国武当的弟子都不成亲?七童你莫要唬我,你娘便是后宅妇人,也是知道莫说武当,便是少林弟子也有僧俗之分,这出家入道的弟子不能成婚便也罢了,俗家弟子难道也是不能?” “这……” 花满楼呐呐。 他与宋青书交谈得多了,自是知道青书的父亲宋远桥宋大侠便是武当掌教张真人所收的俗家弟子,如今更是作为下代掌门人在被培养着。 虽说武当也算道家门派,但到底并非全然的道教传承,而是个江湖门派,门下弟子也确如花夫人所言,是有道有俗。 清规戒律管得了道士,可管不了俗家弟子,自是想成婚便能成婚的。 可这个时候他怎能出言附和母亲? 若被逮住不放,借此顺势提出介绍姑娘给青书认识,那可如何是好? 花满楼一时急得额角都沁出了薄汗,却是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半点能搪塞花夫人的说辞。 花夫人从小将她这七个儿子亲手抚养长大,花满楼是七子当中性情最纯善的一个,她这会儿哪还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当下便掩唇一笑,也不理急得已经不知如何是好的小儿子,只将目光盯向一脸淡然坐在小儿子身边不吭声的白衣少年: “七童所言青书可莫当真。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观青书这身打扮,虽看着随性,却也不像道士衣着,想来应是俗家弟子?那青书你家中可有父母亲人?” 宋青书坦言:“家中父母俱在。” 花夫人闻言轻轻一笑。 她道:“那青书父母,便从未与你提过婚嫁一事?” 花满楼在旁边听得头皮发麻。 来了来了! 这便是他娘亲最擅长的一招——父母之命了。 管你是江湖浪荡客还是朝廷新官员,若是有爹有娘,那爹娘的话你怎能不听? 花夫人也不说她自己觉得如何如何,只站在你爹娘的立场,劝你早日成家,让老两口能安心颐养天年,也能早日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这道理你能说不对? 莫说青书了,此前三哥有位好友高中了状元,衣锦还乡时,被三哥邀来家中做客。 原本那状元郎已发下誓言,不造福一方百姓,绝不轻言成家。 然而也是在这花家大厅里,也是在这雕花圆桌上,被花夫人一席话说得当场面露惭色。 后来据三哥说,那状元郎当日回到家里,跪在父母面前痛哭了一场,转日便与他父亲一位故交之女订了亲。 几个月后新娘子迎进门,那状元郎特意在大婚之后来花府感谢花夫人,谢她点醒自己,也谢她让自己没有错过如此契合心意的娘子。 如此,便是状元郎在花夫人手上也没走得了一个回合,换成本就略为寡言的宋青书? 怎么想这嘴上的功夫也是及不上那状元郎的吧? 花满楼这会儿可真是忧心忡忡。 岂知宋青书却坐在旁边一脸淡定。 他道:“家父家母从未有此一言。” 花夫人奇道:“这怎么可能?天下当父母的俱是一样的心思,孩儿们还小时,便盼着他们能健康平安长成便好。待孩子大了,又要忧心他们的前程,女孩儿盼着嫁个如意郎君,生活喜乐无忧,男孩儿则盼着成家立业,娶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儿,有份能养家的好事业,怎的青书你爹娘却会例外?你可莫要糊弄伯母。” 宋青书道:“青书所言句句属实,家父家母确是从未提及婚嫁一事。” 花夫人闻言有片刻的惊怔。 不过很快她便稳住心神,又道:“或许是因青书你尚未及冠?也是,武林人士向来成家得晚,大郎往日也是如此敷衍于我的。” 说罢,神色陡地转为黯然。 坐在花如令下首的花家大哥闻言脸色一苦。 “娘……” 他哀叫。 花夫人赌气似的转眼不去看他。 “你还知道叫我娘!”她声音中带上哽咽,“你都已过了而立之年,怎就还是不肯成婚?你可知外人都怎么说你娘的?说我呀,之所以那么乐于给人做媒,就是因为我生了七个儿子,却七个都不肯成亲!如今老大已是江湖上名镇一方的侠客,却依然镇日漂泊在外,不肯找个姑娘好好定下来。” “你娘我啊,是自己抱不上孙子,才巴巴地去给人家说合,这是想多沾沾喜气儿,保不准你们兄弟里有哪个就开了窍,肯成亲给我生孙子了呢?” “我花家在江南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如何却被外人如此编排!你身为老大,心中对我、对你爹爹,就没有半点愧疚?” “大郎,今日你便实话告诉娘,你迟迟不肯成亲,可是因为你有那、有那龙阳之好?” 花家大哥听到最后已经整个人都懵了。 不仅是他,在座的花家几位男丁,此刻全都懵了。 继而又是齐齐恍然—— 原来夫人/娘亲今日如此卖力游说,情真意切,竟、竟其实不是为的那宋少侠,而是为的大郎/大哥么? 就说她这段时日对大郎/大哥催婚催得少了,原来竟是准备了如此大招,在这里等着? 想到这里,包括花满楼在内,花家六位公子齐齐涌上一身冷汗。 既庆幸自己不是家中老大,又心惊母亲如此心思计算。 而处在漩涡中心的花家大哥,此时却是也已经惊醒过来,面上不由苦笑连连。 “娘!您想到哪儿去了……” 他哭笑不得。 “我若喜好男子,怎会不早对您和爹坦言告之?” “我大晋民风开放,契兄弟之事虽不算遍地皆是,却也不算罕见,我堂堂花家长子,如何连坦诚这点事的勇气也无?我只是没有遇到心仪的女子,不愿稀里糊涂便成了家罢了。” “真的?”花夫人还是将信将疑,“娘给你介绍了那么多姑娘,都是才貌双全、人品上佳的,你便连一个也不满意?” 花家大哥摇头,“看了爹和娘几十年如一日的相亲相爱,儿子也憧憬找一个能与之携手度过一生的姑娘。娘亲所介绍的姑娘品貌虽好,却难让儿子有相携一生的冲动。” 花夫人闻言神色倒是有些缓和。 “你这孩子。”她轻嗔,“若早和娘说了这些,娘又怎会再相逼于你?” 花家大哥闻言苦笑着摸了摸鼻子,只闭口不再出言。 花夫人环顾了饭桌一圈,发现几个儿子都避开了自己的目光,不由哼了一声。 她道:“你们几个也不必做出这副很怕为娘的样子来给为娘看。若是你们真怕,现下我和你爹早被一群小毛头环绕膝前,争相叫着爷爷奶奶了。” 花家兄弟默契地齐齐沉默。 花夫人没好气地瞪他们一眼: “罢了罢了。今日你们大哥闹了这么一出,想来你们兄弟几个也是要有样学样了。儿子憧憬我和他们爹的感情,故而才想也和我们一样,日后找个合自己心意能相伴一生的未来伴侣,我这当娘的莫非还要拦着不成?话传出去我成什么了?” “得了。日后你们兄弟几个的婚事我也不费心了,便是直到咽气儿也看不到一个孙子,那也是我的命。” 说罢,她站起身来,歉意地对宋青书笑了笑,温声道了一句,“今日本是想好好招待青书你一番,却不曾想竟是让你看了这么一场笑话,还望青书莫要放在心上。” 宋青书忙道不会。 花夫人又欠身行了一礼,便言道自己身体不适,提前离了席。 她走之后。 大厅里安静了许久,忽然,一声劫后余生般的长叹响起在落针可闻的厅内。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花家二哥正瘫坐在椅子上,一脸暴风雨过后的放松庆幸。 “今年这波可算挨过去了吧?”他声音虚弱。 这话一出口,花家几兄弟便你一眼我一句地讨论了起来—— “应该是吧,娘今日可是演得狠了,恐会伤了元气。” “呿!五郎你这说的什么浑话!娘身体好着呢,怎会因为这点小事便伤了元气?你忘了去年……” “对对!还有前年……” 几个人越讨论越开心,竟是将往日花夫人为“逼”他们早日成婚使出的“招数”,当作是陈年趣事,干脆在饭桌上开起了谈话会。 宋青书坐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 他忽然想起曾经,殷素素教育张无忌的一句话。 她说,无忌,你记得,越漂亮的女人就越会骗人。 宋青书现在觉得,他五婶这句话说得真是对极了。 这小千世界的凡尘女子,一个一个,当真是……有些可怕。 心有余悸地望了眼花夫人离去的方向,宋青书有些惊悚又有些敬畏地发觉,自己原本稳固在筑基大圆满的修为,竟在此刻跳了一跳,直接晋升了境界! 第23章 若说此前是只差一步便能着手冲击金丹,此次晋升过后,宋青书便是随时皆可准备结丹了。 修为有所进境虽是好事,但宋青书此时的心情却颇有些复杂。 他自小修炼,天资卓绝又兼心思纯净,可谓是最佳的修道苗子。 故而即便是在强手如云的天命大世界,他的名号亮出来,也是举世皆知——少年天才,百岁结丹,三百岁凝婴,入道不过五百余载,便已进境化神。 如此修炼速度,在本方大世界堪称惊才绝艳。 而在宋青书几百年的修道生涯中,他虽有过迷茫,亦遇过瓶颈,然因他心态平和,处事淡然,竟是极少因心境难以提升,而困守于某一境界,迟迟无法有所进境。 可同样也是因为如此,宋青书也从未体会过因心境的突然提升,而使修为境界有所突破是种何样的感受。 如今转生于此方世界,却在短短数月的时间里,因心境变化而令修为境界两次得以不同幅度的突破,宋青书一时竟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莫非正如师尊曾经所说,他这样的性子,既有所得,亦有所失? 如今这却算是将曾经的所失,阴差阳错地填补了回来? 那他曾经的所得,又是否要拿来做为换回所失的交换? 想不出个所以然,事情又已经发生,无可变更,宋青书索性不再纠结。 ——左右多想无益,有这许多空闲,不若拿来考虑结丹之事。 修真者结丹虽不像凝结元婴,会引发极大的天地异象,然依成丹品质不同,亦会有不同程度的异象显现。 宋青书曾经结的便是一品金丹,成丹时龙虎交汇,风云变幻,天边云势如剑,半空降下雷霆,其声势之浩大,根本无从遮掩。 如今重新成就金丹,想来阵仗也小不到哪里去,所以在结丹时挑选一个人迹罕至、即使有异象呈现也不会惊动许多人,更能让宋青书在有人闻讯赶来之前轻松脱身的地点,便成了眼下的头等大事。 花家地处江南繁华之地,府中又有成群下人,自然不是适合结丹的地方。 但宋青书才刚应了花满楼的邀请住进花府,又怎能在入府当天便提出告辞? 这未免太过无礼。 况且,宋青书虽心系远在天命大世界的师兄师尊,却也明白修为进境不急在一日两日的道理。 故而他面色平静如常,只坐在桌旁安静听着花家几位兄长谈性大发,话题由原本说着的花夫人的“丰功伟绩”一路走偏,最后终于偏到了某位宋青书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江湖浪荡子身上—— “说来自七童离府独居以后,陆小凤便没再来我花府做过客了吧?你们说没了七童帮他从中劝和,他是不是也怕了咱们娘?” 花三哥眯起眼睛。 他相貌与花满楼有五六分相似,却长了双勾丨魂的桃花眼,此时双眼微眯,眼角上挑,端的是风情无限,令人见之心折。 花五哥闻言嘿嘿一笑,道:“我看着像。那陆小鸡上次被娘堵得哑口无言,险些就要被押着去见了赵家小姐。若不是有七童从中劝阻,恐怕现在江湖上已经少了个风流侠客,赵家却要多了位上门女婿。” 他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其余几位花家兄长听了,也不由齐齐露出心照不宣的愉悦笑容。 花满楼见状一脸无奈。 说来也是奇怪,他家几位兄长,无论最后入了什么行当,便是在朝中为官的四哥,与陆小凤交情也都很不错。 只是交情好归交情好,花家几位兄长却也十分乐见陆小凤倒霉。 每每听说些“陆小凤又在哪里因为某个美女被卷进了什么麻烦”之类的传闻,兄弟几个都能就着这传闻取笑陆小凤很久,脆弱的友情看起来完全经不住任何考验。 当然了,花满楼也知道这不过只是表象。 否则陆小凤也不会总吵着要找花家几位兄长喝酒了。 他道:“我也许久没听到陆小凤的消息了。最近的一次还是在飞仙岛上,叶城主说给我与青书听的。说是他跟西门吹雪不知怎的竟对上了峨眉四秀?” 花家几位兄长闻言,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花家六哥方才道: “七童,你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现如今可不只是峨眉四秀,西门吹雪已经连独孤一鹤都杀了!” 什么? 花满楼闻言大惊! “独孤一鹤?” 那可是当今晋国武林真正能达到巅峰的六大高手之一! 西门吹雪虽剑术卓绝,也跻身六大高手行列,然终究年岁尚轻,单只内功修为,便远远不是独孤一鹤的对手,论起武功来,自然也是怎么想都敌不过独孤一鹤的。 他如何能将独孤一鹤斩于剑下? 并且,“素来也未曾听闻西门吹雪与峨眉有何宿怨,他斩杀了四秀中的两个还可以说是因遇袭而还手,为何竟连独孤一鹤也与他对上了?” 总不会是来为弟子复仇的吧? 独孤一鹤身为峨眉掌门,花满楼并不觉得他是如此冲动之人。 花家几位兄长闻言面面相觑。 原本以为七童返回花家的路上应该已经听说了这件最近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结果他却是一无所知么? 众兄弟一致看向一直与自家小弟保持着通信的花家三哥。 花家三哥在兄弟们意味不明的目光中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我这不也是担心七童又被陆小鸡那小子花言巧语拐走,去给他当了苦力么。” 花三哥叹气。 “那小子近些年在江湖上愈发闯出了名堂,牵扯进去的麻烦也是一次大过一次。他似是有金刚不坏之身,次次都能险之又险地平安度过,但他身边的人可就遭了秧了。” “不必我细数,你们就说这两年,他来找我们喝酒有多少次是因为又没了‘红颜知己’?” 七童虽不是陆小凤的红颜知己,但却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是陆小凤无论遇到任何麻烦时,都能想到去向他求助的第一人。 故此,自然也是跟着陆小凤一起,经历了不少凶险。 虽说闯荡江湖,能有几人从不身涉险境,但七童如此频繁被陆小凤连累下水,还是让花三哥十分为弟弟的安危忧心。 故而好容易这次陆小凤惹出了麻烦七童却和新认识的朋友出了海,恰好躲开了麻烦,身为兄长,花家三哥自问又怎么可能主动将弟弟找了回来,再让他陪那只小鸡去四处涉险? “七童,你也莫怪三哥瞒你。这一次事情实在闹得太大,你既已早早避开,三哥便决计不可能再让你被卷入进来。” 花家三哥神色严肃。 花满楼闻言长叹一声。 他道:“三哥,我自知你是为了我好,又怎可能因此怪罪于你?” 而且听兄长们刚刚提起此事的语气,虽然说到独孤一鹤时有些沉重,但既然还能用玩笑的语气叫陆小凤为“陆小鸡”,那便说明这次事件的结果,也和以往一样,让陆小凤毫发无伤地就给解决了吧? 想到这里,花满楼心下微松。 而接下来花家几位兄长的讲述,更是肯定了他的猜测。 不过即便花家人消息再如何灵通,如今听来也只是比江湖上广为流传的版本更详尽一些而已,其中有些具体的细节缘由,却是不得而知了。 “等那陆小凤哪日来我花府做客,便让他亲自讲了来听,想来能添上不少乐趣。” 花二哥道。 他便是年纪轻轻便在文人墨客间有了大师之名的花家第一书画家了。 只如今却笑呵呵边饮酒边如此说着,全无半点书画家的风华气质。 花五哥也道: “更何况那陆小鸡此次也不算全身而退,你们忘了?他还给自己惹上了两个大麻烦!” 说罢,竟呵呵轻笑起来。 这话题一起,花家六位兄长,甚至连一直微笑坐在旁边听着儿子们叙话的花如令也跟着欢声笑了起来。 在座只花满楼与宋青书两人一头雾水。 不过宋青书只将花家众兄弟的谈论当作是普通江湖趣事来听罢了,过耳却未必过心。 花满楼却不一样。 他与陆小凤交情甚笃,见兄长们虽是在与平常无异的微带了些调侃和幸灾乐祸意味地笑,却也有些担忧与好奇,便问: “什么麻烦?” 花家五哥笑着摆手: “七童你道是什么麻烦?自然是那峨眉四秀中幸存下来的两位。” “据说这两位算是黏上了陆小凤与西门吹雪,不打算放手了!” ……啊? 花满楼这下真的惊讶了。 黏上陆小凤便也罢了,或者该说不黏上他反倒才不正常。 可黏上西门吹雪又是怎么回事? 适才六哥的确是说了,西门吹雪斩杀了独孤一鹤吧? 那峨眉四秀正是独孤一鹤的弟子,按说应是已与西门吹雪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才是,怎的如今听来,竟是…… 心下正疑惑间,门外忽然传来花福管家的通传: “老爷,少爷,七少爷的好友陆小凤携万梅山庄西门庄主,来府上拜访了!” ……这算什么?说曹操曹操就到么? 第24章 别看花家这几兄弟刚刚还在瞧陆小凤的笑话瞧得热闹。 这会儿听见花福管家的通传,却是一个也不觉得心虚。 花五哥还有心调侃了一句,“这陆小鸡莫不是又多长出了一双耳朵?怎的我们才说了他几句,这便打上门来了?”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十足刻意的重咳声。 花三哥闻声笑骂: “行了,知道你耳朵灵,躲在门外偷听有什么意思?还不快些进来!” “既然三童诚意相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方含笑而应。 随即果真进得了大厅来。 这是位十分英俊的年轻人。 他的眉很浓,睫毛又密又长,下面是一双灵动的眼睛,里面含着满满的快活笑意。 最让人惊奇的是他嘴上留着的两撇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乍一看不似胡子,倒更像是两道眉毛。 原来那“四条眉毛”之名,便是由此而来的么? 宋青书默然想。 在他打量对方的同时,来人——陆小凤先是拱手微一做礼,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猛地眼睛一亮! “七童!”他欢快地叫,“你回来了?” 花满楼对他微笑点头,“我也是今日早些时候才进的家门。” 不想回来还没多久,甚至连这一顿午饭都还没能吃完,陆小凤便登门拜访了。 这缘分二字,也确是有些奇妙。 思及此,花满楼面上笑容愈发柔和。 “方才福管家说你是和西门庄主一起来的?庄主人呢?” 他问。 陆小凤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位同伴似的,回身对门外叫: “西门!你怎么还在外面?快点儿进来!迟些五童不知又要编排我什么了!” 花家五哥闻言没好气瞪他:“你这小贼!莫要在西门庄主面前败坏我的名声,我哪里就有那样小气?” 陆小凤笑嘻嘻道:“怎么没有?我进门之前五童说了什么,该不会已经忘了吧?可巧,我自小记性就好得很,要不要我帮五童你一起想想?” 花五哥被他噎得无言以对,只得好气又好笑地抬手,隔空点了他几下。 陆小凤对他露出个灿烂的笑脸,转身又去看才走进大厅来的西门吹雪: “西门,来来来,我来为你介绍,这几位就是七童的父亲和兄长,也是我的朋友,从上首那位开始,依次是花老爷、花家大童、二童、三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花家大哥哭笑不得地出言打断: “等等!先不说哪里有人是这样介绍人的,之前说了多少次,你叫我大郎也就罢了,大童又是个什么称呼!我自小也没被人这样叫过。” 陆小凤依然笑嘻嘻的。 他道:“那不正好就由我来做了这第一人?你难道不觉得,比起大郎,叫大童显得你我之间更加亲近?” 花家大哥懒得理会他的歪理邪说。 他干脆略过陆小凤,直接将话头抛向了他身后的西门吹雪: “这位想来便是西门庄主了?” 西门吹雪神色淡淡,微一颔首,“打扰。” 其声有如山间冷泉,清澈沁骨。 花家大哥也知这位江湖有名的年轻剑客性子颇冷,因而倒也并不介意他态度中透出的丝丝冷淡。 只笑道:“哪里。庄主既是陆小凤的好友,又与我家七童相识,自然便是花家的贵客,父亲与我等兄弟,自是极欢迎庄主的到来。” 话音落下,西门吹雪还未回应,陆小凤却在旁边嚷开了! “大童!你到底是谁的朋友?” 怎的对西门吹雪和他区别对待得这么厉害? 花家大哥温柔微笑,宛若春风拂面: “我没有会叫我大童的朋友。” 陆小凤:“…………” 要不要这么认真!不过是个玩笑而已啊! 他一脸怨念地去看花满楼:“七童,大童都这样戏弄我了,你不管管?” 花满楼坐在宋青书身边淡定喝茶。 “大哥的事情,我做弟弟的怎么管。”他道。 陆小凤:“……” 你说的真是好有道理! 他眼珠子转了转,见在座的花家兄弟面上俱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花家老爹也坐在上首老神在在,整间大厅之中,竟只有花满楼一人坐在那里安静喝茶,摆明了两不相帮的态度…… 咦? 等等。 陆小凤此时终于察觉到,厅中除花家几人之外,竟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对方就坐在花满楼身边,垂眸安然品茶。 这是个相貌极为出众的少年侠士,按说陆小凤理应在踏入厅中的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他的存在。 然而他却偏偏看漏了此人的身影,直到此时此刻,方才觉察出他的存在! 这对陆小凤而言是个十分新奇的体验。 便是连他那人称偷王之王的好友、最擅隐藏自己气息的司空摘星,也断然做不到如此。 陆小凤的注意力此刻已经完全被转移了。 “这位小兄弟是?” 他征询地看向花满楼。 他知道花满楼自会明白他问的是谁。 果然,花满楼喝茶的手微微一顿。 “这是我前些日子结识的好友,出身元国武当的宋青书宋少侠。” “青书,这就是我对你提起过的,我的朋友陆小凤。” 花满楼放下茶杯,温声为两人相互引荐。 陆小凤听得元国武当几个字时眼睛便开始发亮,待花满楼话声落下,已是满眼兴味地将目光盯在了宋青书身上: “元国武当?这位小兄弟竟是不远万里,跨海而来?” 宋青书点了点头,“正是。” 他对不熟悉的人向来语气和表情都是淡淡的,如今即使面对的是晋国武林鼎鼎大名的陆小凤,也依然还是如此。 而陆小凤对他如此姿态看来也并不介意。 他交游广阔,除了西门吹雪,还有许多性情或是冷漠或是古怪的朋友,如今宋青书只是稍显冷淡罢了,对陆小凤而言,这还真没什么好在意。 何况比起宋青书的态度,他对远在大海彼端的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武林更感兴趣。 他兴致勃勃地正待再开口发问,却冷不防被人抢过了话头。 而这个人,竟然还是西门吹雪! “你用剑?” 白衣剑客声音清冷,问话的语气中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热情。 他眸似寒星,却又在提到“剑”之一字时,隐隐迸射出难言的赤诚热忱。 宋青书忍不住暗暗叹息了一声—— 莫非这晋国武林,竟是专出剑道天才的么? 哪怕宋青书在元国的这十几年间,只圈在武当一角,看不尽整个武林,或许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元国亦有同样的剑道高手存在。 但是,他来到晋国才短短不过数月时间,却已经遇见了两个即使是在天命大世界,也会被有剑修道统传承的宗门竞相争抢、不惜下最大的功夫将之收入门墙的剑修天才。 一个自然是叶孤城。 另一个,正是眼前这位西门吹雪了。 而比起麻烦缠身的叶孤城,眼前这名唤西门吹雪的白衣剑客,不仅身上无甚大的因果,且不像叶孤城一般,心中有许多必须背负的东西。 负担少了,留给剑的专注自然也就多了。 故而,虽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同样,都是不可多得的剑修璞玉,然二者之间,却有着相当显著的区别。 叶孤城的剑在于他的悟性。 他今年应是没有超过三十岁,却已自己创出了如那日宋青书所见的,极度灿烂辉煌、如天外飞仙的一剑。 而西门吹雪的剑则在他的专注,在他对“剑”之一字的热爱和赤诚。 他心中除了剑或许也装了其他东西,但那些东西对于他的剑道,却是不会产生丝毫影响的。 他对剑的心意,很难为外物所左右,这便是他与叶孤城之间,最大的不同。 宋青书忽然笑了。 他容貌本就俊美非凡,又穿了一身道袍也似的飘逸白袍,原本板着脸的时候,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清清冷冷淡淡然然的方外之士。 如今微微一笑,竟给人一种江湖解冻、春暖花开之感。 便是此前与他有过一番交流互动的花家众兄长,一时也有些看呆了。 宋青书却是缓缓站起身来。 他迎着西门吹雪满是战意的目光,视线不避不让。 二人对视良久,终于,宋青书声音里微带笑意地开口,道: “没错。我用剑。” 答案出口的瞬间,西门吹雪眼中熊熊战意,更是近乎狂放地,灼烈燃烧起来! “那便拔剑吧。” 他道。 第25章 宋青书拔剑了么? 是的。 他拔了。 因为西门吹雪是西门吹雪。 他不是叶孤城。 他不会因为宋青书是花满楼的朋友,花满楼又是陆小凤的朋友,而有丝毫的顾忌。 在他眼中,剑就只是剑,使剑的人,也就只是使剑的人。 他或许没有叶孤城的悟性,看不出宋青书身上剑修之道的影子。 但他有着身为一个顶尖剑客对同类的绝佳嗅觉。 打从第一眼见到宋青书开始,他就知道,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人与自己是同样的人。 ——对“剑”之一道有极致追求,且已有所成就的人。 如此,既已相遇,何不一战? 西门吹雪已然自觉走出了大厅。 宋青书既已应战,自是紧随其后。 他脚步即将跨出长窗,却听花满楼在身后叫了一声:“青书!” 回首望去,果见那温柔纯善的青年正起身站在圆桌旁,朝向自己的脸上,带着一缕显而易见的忧色。 宋青书心下一暖。 “七童,无妨。” 他温言道。 那平静的语气中仿似蕴含着种莫名强大的力量,让花满楼原本微乱的心几乎瞬间平定下去,再无半分纷扰凌乱。 花满楼于是笑了。 “既如此,我便也见识见识青书的剑法。” 他道。 宋青书含笑颔首。 他今日,竟笑了不止一次。 *** 西门吹雪安安静静等在厅外。 他眼中战意越是浓烈,面上神色就越是冷硬。 当宋青书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在他对面站定,这矛盾至极的冷与热,似乎也终于达到了一个微妙的界限。 西门吹雪握起腰间佩剑,平手将之横展在宋青书眼前。 他道:“此剑净重七斤三两,剑锋三尺七寸,乃天下利器。” 亦是他心头所爱。 宋青书目光细细扫过西门吹雪手中长剑。 其确如主人所言,漆黑狭长,剑光内敛,实乃当世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刃。 而宋青书腰间所配的,却只是武当三代弟子统一制式、由武当山下铁匠铺所打的普通长剑。 并非张三丰与武当七侠不愿给他更锋利的宝剑。 只是于宋青书而言,若非他心中的那一把,其余无论是普通的神兵利刃,抑或是极品法宝灵宝,都没有任何区别。 宋青书的本命法宝玄云七情剑近乎殒毁于之前那场自爆。 虽在宋青书元神被本门弟子命牌护下的瞬间,玄云剑始才孕生出的一点真灵亦被险险捞出,然其终究本体损毁,受创颇重,时至今日,依然昏昏沉沉沉睡于宋青书丹田之中,只能待他重结金丹以后,以自身丹火重铸剑身,再重新收集人间七情,将之与玄云剑残存的一点真灵融入之后,方有复原的希望。 本命法宝与修士命魂相连,息息相关,更何况宋青书乃是剑修,其本命灵剑,更是如同身体的一部分,如若失之,又岂是其他剑刃所能替代? 故而神兵利器也好,普通铁剑也罢,对宋青书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 他反手抽出腰间长剑: “此剑虽非当世神兵,然乃我束发之年,太师父张三丰张真人亲手所赠,今日我便以之迎战,万望不会堕了太师父威名。” 西门吹雪脸色微变。 看来即便他乃是晋国武林中人,亦曾听闻元国武当张三丰张真人之名。 江湖传闻太师父乃是当今世上最接近武学大宗师的几人之一,声名远播他国,想来并未有所夸张。 宋青书心中想着,手上动作却是半点不慢。 他架起手中长剑,对西门吹雪道了句:“请。” 西门吹雪自然不会跟他客气。 于他而言,比剑就是比剑,谁先出手谁后出手,推让来谦逊去,又有何意义? 故而宋青书说了请,他便毫不犹豫地出手了。 西门吹雪的剑极快。 他的剑是杀人的剑。 一旦出鞘,必要见血。 否则,便不是西门吹雪的剑。 然而他快,宋青书却比他更快。 剑尖灵巧拨开他的剑身,青书手上动作一转,竟是直刺向西门吹雪右手掌上后瑞骨之端——正是神门穴所在! 西门吹雪手腕偏转,急急以剑柄硬抵住袭来的剑尖。 “叮”的一声脆响,两剑飞速分离,西门吹雪顺势递出一剑,直指宋青书咽喉! 宋青书纵身而起,足尖竟点在西门吹雪剑尖,借势飞起,空中一剑推来,刺的竟又是西门吹雪右手神门穴之位!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已交换了又一轮攻防。 集体跟出大厅观看两人“切磋”的花家众人及陆小凤纷纷目露惊叹。 西门吹雪剑术超绝众人自是知晓,却未曾想到,宋青书年纪轻轻,竟能与西门吹雪斗剑斗个旗鼓相当! “七童,你这小朋友可不简单。” 陆小凤面色微正。 他摸着下巴,似有些惊奇,又似有些幸灾乐祸,脸上笑嘻嘻道: “他不出剑则已,出剑便招招皆刺向西门右手神门穴。” 若不是西门吹雪剑术了得,次次皆以手中长剑将将格挡,恐怕此时早已被刺中了穴道,手腕无力,连剑都握不住了。 西门吹雪自然也察觉到了。 他眼神越来越亮,手中出剑也是越来越快。 然而宋青书从头至尾都没有被他打乱过节奏。 西门吹雪快,他也快。 西门吹雪更快,他也更快。 西门吹雪长剑袭来,他不论避开还是格挡,反手还击必要刺向其右手腕神门穴。 然而每次都只差一点,不是被堪堪格挡,便是被险险避过,故而两人的交锋显得异常凶险,常常是瞬息之间,攻防即刻转换,你方唱罢我登场,令观战者甚至都不敢眨一眨眼睛,生怕错过哪怕一个刹那。 不过渐渐地,有人品出了这中间的异样。 “大哥,你瞧,西门吹雪的样子是不是有些奇怪?” 花家三哥武功虽不是七兄弟中最强,眼力却最为不俗。 察觉出西门吹雪行动间似乎有异,他立刻问了身边的花家大哥。 花家大哥也隐约觉出了些异常,闻得花三哥之语,他又定睛望向场中,只见西门吹雪与宋青书还在你来我往地过招,两人速度并未有分毫减慢,招式之间的精妙也是不曾少却半分。 如此,究竟是哪里不对? 他蹙起双眉。 忽地,耳边传来一声轻咦,花家几兄弟不约而同扭头看向陆小凤,便见他原本还有些嬉笑意味的表情,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全变了! 取而代之的,是难得的正经凝重。 “西门要突破了。” 他喃喃道。 “突破?” “没错,突破。” 面对花家兄弟的疑惑,陆小凤的语气却已是近乎笃定。 他了解西门吹雪,也看过西门吹雪与人比剑,又或者说用剑杀人的样子。 那时的西门吹雪与此刻的西门吹雪,脸上的神情也好,身上的气势也好,竟都是不相同的。 西门吹雪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 但陆小凤感觉得到。 他在笑。 而且,是在“放声大笑”。 陆小凤的感觉对了么? 或许是对了。 因为西门吹雪的剑正一剑快过一剑。 在与宋青书的对剑中,他感觉到了。 在自己面前,有一道无形的墙壁存在。 斩不破这道无形之墙,他便战不胜眼前之人。 故而西门吹雪已经不再只是为了战胜宋青书而挥剑了。 他也在试图打破这道无形之中,禁锢住自己的墙壁。 成功了,便是更进一步,从此或许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又或在等待风景的时间里,得须忍耐更多的寂寞。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是不愿失败的。 因为失败了,便连忍耐那些寂寞的资格也都没有了。 西门吹雪不怕寂寞。 甚至,他有些享受这种寂寞。 他大概就是那种明知高处不胜寒,却偏要更向高处行去的人吧。 所以他要打破这道墙壁。 要知道墙壁的那一头,是否有更令人无法忍耐的寂寞。 西门吹雪的眼神愈发专注了。 此时此刻,他眼中已经没有了宋青书,没有了身边的一切一切,甚至…… 没有了自己。 有的,只是无尽黑暗中,仿佛闪烁着一点银芒的一只手。 那手上持着一把长剑。 那是这片无尽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西门吹雪逆光而上。 近了。 更近了。 或许。 或许他下一次便能打破那道墙壁! 然而正在此时,前院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花如令正待令福管家去问问出了什么乱子,怎生如此吵闹,却不想院门忽然被人从外踹开,众人尚来不及反应,几个护院便被人从门外踢飞了进来! “不好!” 陆小凤一眼瞥见那几个护院飞出的方向,脸色顿时一变。 他飞身拦向半空,却只来得及捞住其中两个。 还有两个却是阻拦不及,正正落向了…… ——宋青书与西门吹雪之间!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去而复返 宋青书叹息一声,挥剑隔开西门吹雪的攻势。 他顺势向后跃开,而西门吹雪竟也未曾趁势追击,反而剑尖低垂,脚步停留在了原地。 ——他虽从不介意杀人,却也从不杀手无寸铁的无辜之人。 两名护院于是哀叫着摔在了宋青书与西门吹雪之间。 院子里有一瞬间的寂静。 只因所有人都意识到,西门吹雪的“突破”,被打断了。 打断它的并不是那两个好巧不巧正落在西门吹雪和宋青书之间,阻断了他们原本顺畅且酣畅的交手的护院。 而是一个女人。 一个在陆小凤口中,“很美的女人”。 “西门吹雪!你为何要躲着我?为了躲我,连你那万梅山庄也不敢回去了么?竟跟着陆小凤躲来这里?既如此,那你当初又何必救我!” 院门外,有着秀美容颜的少女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她挥剑逼退身前围拢上来的又一批花家护院,就那样痴痴望着院内的西门吹雪—— 她多希望自己此刻能站在他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问出这番话。 然而她却不知道。 虽然她并没能站到他的面前。 然却已无异于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盖因她刚刚踢飞花家护院的举动,使得她如同另一道无形之墙,挡在了西门吹雪面前。 挡住了与他对剑的宋青书。 也挡住了那道灿烂的剑光。 无边的黑暗从西门吹雪视野中尽数褪去。 可他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光明即将到来。 因为—— 那道原本已然隐约可以触摸到的无形墙壁,此刻,却是再也看不见了。 西门吹雪默然静立半晌。 时间久到陆小凤都忍不住担忧地叫了一声,“西门?” 西门吹雪才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眼神静寂无波。 ……看上去好像也没有非常受打击的样子么。 陆小凤心下稍安。 西门吹雪手上还剑入鞘。 他眼神平静地看向对面的宋青书: “若有缘再见,可愿再与我一战?” 宋青书怔了怔,随即毫不犹豫道: “自是愿意。” “好。”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再没有别的言语,干脆地转身,直接运起轻功飞檐而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往那含泪质问他的少女那边,投去哪怕一丝一毫的注意。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这干脆利落飞身而去的做法惊呆了。 包括同样愣在原地的陆小凤。 不过等他终于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是被“抛弃”了以后…… 陆小凤:“…………” 等等!西门你要去哪里!不要把我一个人丢下啊! 他匆匆对花如令抱了个拳: “花伯父,失礼了。改日陆小凤必当登门致歉。” 花如令见他神色有些焦急,也不好开口多留。 故而语气和善道: “无妨,西门庄主也是性情中人,老夫并无介怀。” 陆小凤闻言又对他躬身揖了一礼,方才嘴上边叫着“西门你等等我!”,边逃也似地窜上了墙沿,三两下便不见了踪影。 花家几位兄长看得是目瞪口呆。 尚来不及感叹,又听院门口忽而传来一声惊叫:“师妹!” 循声望去,便见刚刚那含泪质问西门吹雪的秀丽少女,此时也已无意再与花府护院多做纠缠,使轻功脱身后跃上屋顶,紧追陆小凤而去。 被留下的另一个少女顿时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这少女细看之下有双细细长长的凤眼,然而此刻,那双本应凌厉中又带些妩媚的细长凤眼,却充满歉意和复杂地看向院内的众人。 她抱拳深深对众人一礼: “今日擅闯贵府,实乃我们师姐妹之过,只是师妹她……她……” 或许即便是江湖儿女,终究身为女孩子的矜持让她无法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师妹对西门吹雪的那份心思明明白白说出口,这凤眼少女一阵语塞,俏脸登时憋了个通红。 见花如令等人只安静等着自己下文,面上却并无嘲讽讥诮之意,她方才缓过口气,诚恳道: “无论如何,今日之事,总归是我与师妹不对。在下马秀真,在这里给诸位赔礼了。望诸位海涵。” 说罢,又深深埋下头去。 花如令暗暗叹了口气。 他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要去与两个年轻女孩子置气? 便是她们硬闯了他家府邸,打伤了他家护院,又将一场好好的有望成为经典的比斗搅和坏了不说,更让刚登门不久的陆小凤和西门吹雪匆匆跳墙离开…… 又能如何? 人家女娃娃都已经如此恳切地认错道歉了。 花如令只得摆了摆手,道: “无妨,无妨。马姑娘也莫要过多责难自己,人总有一时之急。” 自称马秀真的凤眼少女闻言感激地对花如令道了声谢,随后又说了句失礼,便也急急跳上墙沿,追在她那先走一步的师妹身后而去了。 留下花家一家子男人和宋青书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 发生了这等变故,原本便已吃得差不多了的午饭自然也就顺势结束。 虽对能与西门吹雪比斗剑术不落下风、甚至能引得西门吹雪险些临战突破的宋青书十分好奇,花家众人却十分克制守礼,只将宋青书送回了为他准备的客房,别的却什么也没有多做。 宋青书对花家人的这份知礼与体贴十分欣赏。 与花满楼互相道别,宋青书掩上房门,在房间里随意坐下,一时之间,竟难得有了种终于可以松上口气的感觉。 ——谁也不知道,他应下西门吹雪的挑战的时候,心中其实很有些激动。 大概是被西门吹雪眼中过于热烈纯粹的战意所感染,当时宋青书的心中,也久违地升腾起了一股想要与人对剑的强烈意愿。 故而,他那时才会如此轻易地就拔了剑。 且在与西门吹雪对剑的整个过程中,宋青书自始至终,都未曾使出半点超越于纯粹的武功与剑术之上的,属于修真者的东西。 剑招用的是武当神门十三剑,内功使的是武当九阳功,宋青书是以一个真正的江湖剑客的实力,与同为剑客的西门吹雪在以剑相会,平等切磋。 但宋青书同时也是用了些小小的“技巧”的。 否则,又怎会引得西门吹雪于战中忽然便要突破境界? 说来,这既是宋青书见到如西门吹雪这般剑修璞玉后,见猎心喜之下,送出的一份小小的“见面礼”,同时也是一份十分真诚的谢礼。 宋青书此前曾经以为,自己并未因境界的突然提升而感到心浮气躁。 实则不然。 那一丝淡淡的躁意只是被他强大的意志暂时压制,并未全然得以消散。 而正是西门吹雪突如其来的邀战,猝不及防之下猛然激发了这股躁意,使之鼓动不断,终究露出了原形。 并且,西门吹雪纯粹而热诚的战意,不仅挑起了宋青书心中久违的战意,也让他的心境随着这股战意在比剑过程中得以痛快淋漓地被尽情宣泄,而重又变得冲淡平和下来,最终将那股隐隐的躁意尽数化解,不留半点痕迹。 所以宋青书才会计划使点小小的手段——既然西门吹雪无意间助他化解了一点进境不稳的小麻烦,他便回报以助他提升境界的“谢礼”。 却不曾料想西门吹雪天资过人不假,然却抵不过有人中途跑出来搅局。 最后被飞踢而来、落入他与西门吹雪之间的那两个护院,打断了西门吹雪迈出最关键的一步。 而在这种时候被如此突兀地打断,不仅让西门吹雪突破境界失败,甚至为他以后的再度突破无端蒙上了一层阴影,将难度提升了不止一个等级,毫不夸张地说,根本就是将好事变成了祸事。 虽造成此种局面的并非宋青书,然他终究牵扯其中,若西门吹雪因此而此生不得再有所进境,宋青书亦要在其中担上一份责任。 毕竟,若他不主动出手,引导西门吹雪于战中突破,自也不会于关键时刻被人打断,更不会形成如今这样尴尬艰难的局面。 只可惜西门吹雪现在已经离开了花府,宋青书便是有心补救,眼下也是无能为力。 何况,他对西门吹雪的期待远远不止突破现有境界这么一点,日后…… 想来还会再度相见。 宋青书从不知自己竟有一语成谶的本事。 晚饭过后,他与花家众人正坐在厅中闲谈饮茶。 谁想白日里刚离了花府的陆小凤与西门吹雪,竟忽然一前一后,走进了大厅中来。 “各位,别来无恙。” 陆小凤摸着他那两撇眉毛一样的胡子,笑嘻嘻抬手,对众人熟稔地打了个招呼。 —————— 第二十七章、共聚花府 花三哥看着他一脸“怎么样没想到我又回来了吧?”的表情莫名有些手痒。 他皮笑肉不笑:“你这又玩的哪一手?杀个回马枪?” 陆小凤老神在在。 他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这叫声东击西,金蝉脱壳。” 花三哥一脸嫌弃:“我看你是胡言乱语,莫名其妙。” 陆小凤嘿嘿一笑,也不着恼。 他拉上西门吹雪,也不需主人家招呼,十分自觉地便在大厅里找了两个位置自在坐下。 “三童,你也不必取笑我。”他道,“陆小凤居无定所,便是被人盯上了又如何?若我不想,莫说峨眉四秀,便是你花家三童,轻易也是找我不着。故我有何好烦恼的?实话跟你讲,真正有麻烦的,是西门才是。想来今日你们也听那孙秀青姑娘说了,西门现在,竟是连万梅山庄,也不敢回去了。” “有这回事?”花三哥故作一脸惊色。 然等了半晌,却不见西门吹雪有任何反驳,又想及今日,明明被那孙秀青破坏了可遇不可求的大好突破机会,西门吹雪却也只是漠视了她的存在,而并非对她出手,一瞬间,花三哥仿佛明白了什么。 陆小凤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由露出了今日见面以来的第一个苦笑。 他道:“三童,你可莫要乱想,西门对那位孙姑娘,绝无男女之情。” 花三哥闻言极诧异地看他一眼,“怎么?一段时日不见,你竟已成了西门庄主肚中蛔虫?” 怎么连人家对女孩子有没有好感你也知道? 莫非是学会了读心术? 大概是花三哥眼神中怀疑嘲讽之意委实太浓,陆小凤竟觉被他看得心底一阵发毛。 “三童,你哪里都好,就是有些事,明明也无甚证据,你却太爱想多了些。” ——俗称,脑洞太大。 陆小凤无奈。 “西门并非对那孙姑娘有甚怜惜呵护之意。他之所以愿意容忍避让,乃是因为他自觉杀死独孤一鹤的方式不够光明正大,有趁人之危之嫌。” “纵使西门他自己也是被人算计,可最终他确也是占了独孤一鹤事前被人消耗了过多内力,故而与他交手时,内力到最后难以为继的‘便宜’。” “西门这人,有时性子当真固执之极。” 故而,他虽不会因此就对峨眉有何愧疚之心,却会在有能将这笔“便宜”还上的机会时,若不需费什么功夫就能解决,那顺手为之自然也无不可。 因此,孙秀青彼时中了毒针,西门吹雪尽全力将她救活,这应是打算以此抵了他心底对独孤一鹤之死的那份别扭。 却不成想,孙秀青为西门吹雪所救,原本对他的六七分迷恋竟疯长至了十分,连师父、师兄和师妹们的杀身之仇都能说放下就放下,伤好后竟是径自黏在了西门吹雪身边,赶都赶不走。 便是陆小凤和西门吹雪摆脱了她自顾自离开,又岂知西门吹雪返回万梅山庄后不久,孙秀青竟径直找上了门来。 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又不对西门吹雪刀剑相向,只一天到晚拿脉脉含情的眼神远远近近地看着他…… “西门虽会杀人,却也不会杀这样恋慕着他的女人。” 陆小凤轻叹。 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西门吹雪就坐在一旁,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没有半点变化,好似陆小凤在说的这些人、这些事,根本与他毫不相干,他也更加不是这故事中的一位主角。 这倒令在座的众人感觉颇有些玩味。 或许陆小凤口中所言在他自己看来句句属实。 但对西门吹雪而言,却未必了。 只是,西门吹雪向来是个不爱向别人解释的人。 所以即便是陆小凤哪里误会了他的想法,若这误会不影响陆小凤千方百计帮他解决孙秀青这个麻烦,西门吹雪想来也不会特意费那番口舌,去主动对陆小凤解释澄清什么。 至于陆小凤到底是真误会还是假做误会实则试图借机看戏…… 花家几位兄长不约而同低垂眼帘,默契地略过了这个问题。 “所以你的意思是,西门庄主如今有家归不得,还被他并不属意的姑娘紧追不舍,这都是因为你惹出的□□烦的缘故。所以现在想要借住花府,却要花府上下对此事全然保密,让那峨眉的两位姑娘以为,你们的确已经不在府内?” 花三哥实力总结。 陆小凤笑嘻嘻点头,“正是,正是!三童果然懂我。” 花三哥闻言忍住想白他一眼的冲动。 他似笑非笑道: “西门庄主若有意于花府暂住,父亲和我等兄弟自是无有不愿,欢迎至极。不过陆小凤你么……” “我又怎么样?”陆小凤挑眉。 花三哥笑呵呵,“你又没被那孙秀青姑娘缠上,却为何也要隐踪匿迹,住进我花府?” 陆小凤举杯喝茶,语气十分随意:“我与七童许久未见,心中甚是想念,留下小住一段时间与他共叙旧话,这也不行?” 花三哥只是笑。 “当然行。”他道,“不过明日母亲若在家中见了你,想来不出一日,这满城的夫人小姐,便也都知道你人在花府了。” 陆小凤闻言顿时苦了脸。 “算是怕了你啦!”他咕哝道,“今日与孙秀青同来的那位,是她同门师姐马秀真。我亦不知怎么招惹了人家,虽她不说,但她之所以肯陪着孙秀青天南地北地找人,大概……与我也有几分关系。”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花三哥极少见他如此模样,不由大感新奇。 于是这边,花家几位兄长凑过去调戏难得在男女之事上现出几分尴尬模样的陆小凤去了。 另一边,西门吹雪却将目光放在了恰巧与他坐得极近的宋青书身上。 “你,很好。” 没有任何开场白或是客套寒暄,西门吹雪开口的第一句话,便直白且毫无铺垫。 宋青书闻言微微一怔,心中一时竟浮起几分难言的怀念。 盖因剑修弟子中,如西门吹雪这般说话直来直往、不擅抑或不屑与人交际的多了,从前宋青书在门内与同为剑修的同门们相处时,便经常遇见此刻这样的场景。 思及此,宋青书神色间难免柔和了几分。 “你也很好。”他道。 西门吹雪又道:“你白日所使的,是套专攻人手腕的剑法?虽看似变化简单,对招时却令人防不胜防。甚妙。” 宋青书嘴角隐现过一丝极淡的微笑。 “此乃武当《神门十三剑》,为我太师父张三丰张真人所创。虽只有一十三招,却每记招式都有不同变化,唯一相同的,是剑招所刺之处,皆乃敌人手腕神门穴,我师叔殷梨亭殷六侠曾以此招轻而易举卸下过十数人碗中之剑,实乃缴兵械器的绝佳招数。” 这语气里有种理所当然的骄傲和自豪,却并不会给人炫耀夸大之感。 西门吹雪闻言道:“确实妙极。世传张真人练武八十余载,如今已是只差一步便能进境先天。以你之见,此言如何?” 宋青书摇头,“先天之境岂是那般容易便能达到?” 西门吹雪侧首,认真看他:“此话怎讲?” 宋青书想了想,道: “我太师父自九十五岁起,每年闭关九月,专心钻研毕生所学,试图融会贯通,自开一派与世间武功都不相同、足以维系武当传承的武学。 如此融会贯通的过程,亦是他重新梳理自身所学、找出自己武学之‘道’的过程。” 西门吹雪闻言点了点头,对宋青书的说法表示赞同。 宋青书继续道: “太师父曾言,若他此举成功,或许有生之年才敢说上一句步入先天之境有望。连他自己都如此说,外界的传闻,又岂能当真?” 因张三丰年岁愈长,身体却瞧着愈发硬朗,非但百病不侵,且面上不见分毫老态,竟好似越活越是年轻。 故而江湖上有许多有关张三丰的传说。 虽大部分都是无理杜撰,却到底还是有些真实情报流落在外。 而宋青书实在太清楚,返老还童、长生不老这类的传闻,对寿数最多只有百年出头的平凡人而言,是多令人垂涎的巨大诱惑。 眼下元国国内风雨飘摇,朝廷为保住自身统治地位,镇压下不断奋起反抗的民间起义便已耗去了大量的精力,故而也无甚心思去理会这江湖传闻。 然而,若待江山稳固,国泰民安,坊间再有张三丰已入了先天之境,返老还童容颜不老的传闻四处流传呢? 届时,后果或许不堪设想。 故而宋青书极厌恶江湖中对张三丰的这些毫无根据胡乱编造的议论传闻。 幸而今日是西门吹雪不带任何恶意揣度,只是出于对神门十三剑的赞叹而偶然间顺带提起了这个话题,否则,宋青书的态度绝不会如此平心静气。 西门吹雪倒是并未察觉出他态度有异。 他道:“确也如此。先天一说,毕竟只是传闻。若非有朝一日当真能登得峰顶,谁又能知前方是否还真的有路可走?” 这话就说得有些意味深长了。 宋青书眼帘微垂,端起手边茶杯轻啜一口。 “若是你,会如何?” 他忽地问道。 “若峰顶之上,另有广阔苍穹?” —————— 第二十八章、二人论剑 西门吹雪目光微凝。 “你呢?” 他反问。 “莫非已是在那峰顶之上?” 宋青书点点头,又摇摇头,道: “是,也不是。” 他确是已在峰顶之上。 然却不是西门吹雪所想的那座山峰。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西门吹雪却并未感觉是在搪塞自己。 他顿了顿,道: “我亦如此。” 本以为自己已在山峰之巅,却怎知这世上,又没有另一座更高更险峻的峰峦? 今日与宋青书一战,便让西门吹雪隐隐看到了另一座山巅。 只可惜,却被人中途打断,终究未能登顶一观。 “我曾问你,日后若有机会,可愿再与我一战。”西门吹雪道。 宋青书抬眼看他。 “是。”他答。 西门吹雪道:“你说,自是愿意。” 宋青书道:“是。” 心下却想,莫非西门吹雪此刻便要再与自己一战? 未想,西门吹雪却忽然嘴角微勾,似是露出了一抹若有若无的轻笑—— “如此,这段时日,便打扰了。” 宋青书闻言一怔。 这是说接下来暂居花府的日子里,他随时都会来找自己切磋论剑? 宋青书对西门吹雪自无恶感,且与他对剑,亦能印证这些年来自己所学武当剑术,自是有益无害。 只是…… “你的剑乃杀生之剑,拔出却不见血,如此亦可?” 西门吹雪深深看他一眼。 “你怎知便一直不会见血?” 宋青书闻言,竟是又一次笑了。 “如此,我便拭目以待。”他道。 *** 也不知陆小凤最后是如何说服花家几位兄长的,总之第二日一早,花夫人在大厅里见到他与西门吹雪时,竟是表现得十分平静,既不问两人因何而来,也绝口不提为陆小凤介绍城中适合的好姑娘之事。 相对的,她对花家几位兄长也是没什么好脸色可看,只在招呼花满楼与宋青书时,才能见到几分和颜悦色。 且有关嫁娶的话题,她也没再对宋青书提起,于是这顿早饭,大家吃得是平平静静。 饭后花夫人回了后院,花家几位兄长各自也有各自的事情要忙,便留下今天似乎有客人要上门拜访的花三哥,和一身轻闲的花满楼,在厅中招待几位客人。 陆小凤惯来是闲不住的。 只是如今“隐居”于花府,他又不好大摇大摆自在进出,百无聊赖之下便只能缠了花满楼说话,言谈间似乎对他与宋青书飞仙岛一行的见闻颇有兴趣。 宋青书则与西门吹雪坐在一旁默然品茶。 两人虽未开□□谈,相处之间,气氛却不尴尬。 一杯茶尽了。 西门吹雪率先站起身来。 “可愿与我一战?” 他对宋青书道。 宋青书放下手中茶杯。 “自无不愿。” 两人于是干脆利落相携而去。 坐在旁边从西门吹雪向宋青书邀战开始就时刻准备上前劝说的陆小凤:“……” 他呆然半晌,忽而一把拉过身旁安然静坐的花满楼: “七童!我们跟去看看!” 两人快步出了大厅,就见西门吹雪和宋青书也未走远,只随意在院中寻了个开阔处,便已战在了一起。 他们两人与其说是切磋,不如说是决斗更合适一些。 尽管两人邀战得随意应战得也随意,甚至比斗的场地找得也相当随意,但两人出手之间,却是半点也不随意。 不过,陆小凤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他们虽打得认真热闹,但是旗鼓相当,一时间似乎谁也奈何不了谁,心中便先放下了几分担忧。 “我原本还担心西门在花府住不惯,现在看来,有七童你这位小朋友在,短时间内,他大概不会觉得无聊了。” 他道。 花满楼笑了笑,道:“所以,你这便放心了?” 陆小凤点头,道:“嗯,我放心了。” 紧随在他与花满楼之后也跟了过来观战的花三哥闻言似笑非笑,“于是便可以认真去解决你们的‘麻烦’了?” 陆小凤看着他脸上了然的神情,又看了看一旁同样面色不变的花满楼,不由抬手掩饰般地摸了摸鼻子。 他道:“你们看出来了?” 花家两兄弟微笑不语。 陆小凤有些讪讪的。 “我开始不过是想和西门开个玩笑。”他呐呐道。 当时的情况有些混乱,他被峨眉四秀堵在浴桶里,不仅被围观了个够,还被四女狠狠调戏了一番。 不过陆小凤本就是个风流不羁的性子,事情过去以后,其实也并没觉得有多在意。 只是他这边才刚穿好衣服出来,院子里,刚刚还笑嘻嘻与他说话的四个少女,却已经有两个倒在了血泊里,另两个则红着眼眶举剑对向西门吹雪。 陆小凤顿时头都大了。 西门吹雪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再清楚不过。 即便是女子,只要对他拔剑相向,他出手时也不会有半分留情。 陆小凤只恨自己出来得太晚,没能及时救下那两个花朵般的女孩子。 当下便只能点了剩下两女的穴道,顶着西门那张死人脸,硬着头皮将人带走。 好容易安抚下两女,交代她们乖乖回去峨眉,却不知怎的又在路上相遇,而那时,西门已经将独孤一鹤斩于剑下,却听孙秀青与马秀真两人私语,孙秀青哭言:“便是他一剑刺死了秀雪和秀珠,我心里……我心里也是恨不了他的。” 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走了出去对孙秀青冷冷说,他现在又已经杀了独孤一鹤! 若非孙秀青随即便被人暗算中了毒针,陆小凤也不知事情最终会要如何收场。 “后来西门费了大力气为孙姑娘解了毒,原本还说要杀他为师父报仇的孙姑娘也不再提复仇一事,瞧着像是已经死心塌地地爱上了西门。” “所以你便想着,不若帮那孙姑娘一把,若她当真成功了呢?” 花三哥挑眉。 陆小凤又有些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鼻尖。 “我只是想,以西门这样的性子,若是错过了孙姑娘,江湖上哪还有女孩子会有这样的勇气,奋不顾身地喜欢上他?” 他道。 花满楼此时却摇了摇头,道:“这不是奋不顾身,是欺师灭祖。” “七童……”陆小凤似是没想到花满楼竟会对一个女孩子用出如此严厉的形容,一时不由有些惊怔。 花满楼轻叹了口气。 旁边的花三哥显然见不得陆小凤这样看他家弟弟。 他哼声道:“陆小鸡啊陆小鸡!你有没有想过,在你眼中是勇敢的、自由的,并且真挚地爱着西门庄主的孙姑娘,在世人眼中,尤其在峨眉弟子眼中,又是怎么样的?” 又是怎么样的? 陆小凤当然不是不知道。 可他为什么就决定帮她了呢? 因为她柔弱动人,楚楚可怜,又对西门爱得情深意切? “不,因为对你来说,世人如何看她,远不及她是个很美的女人这一点重要。” 花三哥犀利道。 陆小凤:“……” 陆小凤哑口无言。 因为花三哥说的,都是对的。 他苦笑:“三童,你今日对我还真是毫不留情。” 花三哥并不理他。 因为话说到这一步也就足够了。 而且他虽不像七童那般,对世间的一切皆心怀善意,然而终究也并不想对一个女孩子做出如此严厉的评价。 只是—— “陆小鸡,先说好,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我娘知道。” “花夫人?”陆小凤一脸茫然,“为何不能让花夫人……” “因为她也和你一样,会觉得孙姑娘是个好女孩儿,她爱得这样勇敢,理应得到幸福和回报。” 花三哥道。 他太了解花夫人,知道她大事上精明小事上有计较,却也有十分感性的一面。 如此爱情故事,会容易将她打动,让她一时忘记原则,忘记许多东西。 若她冲动之下出手帮了孙秀青,促成了这段姻缘呢? “峨眉会如何看待我娘?外人又会如何评价我娘?” 花三哥绝不愿意看到自家娘亲受人非议。 花满楼也是同样。 他热爱一切生命,然而也终究是人。 而只要是人,心,总是会偏的。 陆小凤苦笑起来。 怎就忘了,是人都有逆鳞,而花家兄弟的逆鳞,便是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家人。 昨日孙秀青与马秀真擅闯花府,打伤护院,已是极为失礼,如今若因孙秀青之事牵连到花夫人,恐怕花家人脾气再好,也不会听之任之。 陆小凤暗暗叹了口气。 “三童,七童,你们且安心。西门既已摆明不会接受孙姑娘心意,我便早也有劝她放手的打算,断不会因为此事使花夫人受累,你们还不相信我?” 他恳切道。 花三哥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神情认真,便也信了他。 正待说话,抬眼间却见身边小厮正带了一人,绕过院中蜿蜒的回廊,向这边行了过来。 “我等的客人到了,别忘了你自己说过的话。” 他匆匆抛下一句警告,便大步迎上前,与那来人寒暄了几句,便带着他脚步一拐,向自己的书房而去。 无论花三哥还是那是那位来客都没有注意到。 在他们身后,已然结束了与西门吹雪比试的宋青书目光微带疑惑,遥遥落在那来客的身上—— 如此熟悉的气息。 这人难道是…… 第27章 这人难道是…… 叶孤城? 虽此人身形与叶孤城相仿,容貌却是迥然不同,然宋青书能从他身上气息断言,此定是叶孤城无疑。 所以叶孤城这是易了容? 可堂堂白云城主,又有何见不得人,须得易容之后,方能来拜访花家三哥? 宋青书眼底带上一丝疑惑。 然未及深想,便听对面西门吹雪沉声唤了一句: “宋少侠。” 宋青书只得转回目光:“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道:“阁下今日之剑,似与昨日不同。” 宋青书闻言挑眉,“庄主今日之剑,亦与昨日不同。” 西门吹雪怔了怔,随即,眼中似是飞快闪过了一丝笑意。 “少侠所言甚是。如此,那便下次再向少侠讨教。” “随时恭候。” 两人交换了一番不知能不能算是寒暄的寒暄,西门吹雪对宋青书颔首告辞,自始至终,瞥也未瞥一旁观战的陆小凤一眼。 待他背影远去,陆小凤心有余悸似地拍了拍胸口。 “七童,你说……他是不是听见我们说话了?” 明知与宋青书对剑中的西门吹雪必然全副心神都放在眼前的对手和手中的长剑之上,根本不可能分心来关注他们这边的谈话,陆小凤还是忍不住对花满楼求证。 后者微微一笑。 “你若当真心虚至此,当初又何必多管闲事?” 陆小凤尴尬摸了摸鼻子。 “我那个时候不是没想到事情竟会发展至此么……”他可怜兮兮,“七童,好七童!我已经知道不妥啦!你就别再训我了吧?” 花满楼忍俊不禁。 “我可没那么大能量来教训江湖闻名的陆小凤陆大侠。”他一脸促狭,“只提醒你一句,我与三哥能够想明白的,西门庄主未必想不明白。无论他是不爱与你计较,又或有什么别的考量,这事情,你总归要尽快解决的好。” 否则若再闹大下去,花夫人那里难免听不到一点风声。 “正如三哥所言,此事若真牵连到我娘,恐怕日后,父亲和几位兄长对你都会生了芥蒂。” “那七童你呢?”陆小凤难得认真,“若我此举当真累了花夫人名声,七童你也会与我生了罅隙?” 花满楼但笑不语。 陆小凤坚持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见花满楼只是微笑,却无其他动作,当下便知,他会否对自己生了罅隙暂且不知,但一时恼了自己,却是必然的了。 他蔫答答垮下肩膀。 “别瞧我刚在三童面前夸下海口,那是我知他定不比你对我这般宽容。” 他老实对花满楼交代。 “若我不一二三说出个道道,他哪会轻易放过于我?” 现下三童倒是暂时信了他了。 可是—— “七童你可知,一个女人若喜欢上一个男人,那可真是一件没法子的事。” 从中窜连容易,要想破坏却是难上加难。 陆小凤重重叹气。 花满楼丝毫不为所动。 “那也是你要烦恼的事。”他淡淡道。 然他却也知道,若陆小凤能从此事中吸取教训,从此以后不再多管闲事,那他便也不是陆小凤了。 他无奈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此事绝不该牵连到我娘。”他道,“还有青书。” “……宋少侠?”陆小凤神情间有些莫名,“这又与宋少侠有何干系?” 花满楼道:“我不了解女人。” ——起码不像陆小凤一样了解女人。 “但却也能想象,若有一个人我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然而他眼中却始终专注地映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无论这种专注是否与情爱有关,在那人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的时候……” “你觉得,‘我’对他所注视的那人,会作何之感?” “这……”陆小凤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七童……” ——怎竟会有如此想法? 这与平日他所见的花满楼,也实在相差太多。 花满楼叹了口气。 “三哥提醒我的。”他坦言,“我自是想不到还有人竟会如此。” 陆小凤:“……” 莫名松了口气,他平复了一番呼吸,方道: “莫说是你,便是连我也未曾想过会有这样的事。” 可三童的担忧却未必没有道理。 陆小凤忍不住又想叹气了。 “如今方知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苦笑。 花满楼半点也不同情他。 因为即便如此,再有下次,恐怕他还是会乐颠颠地自己主动又去“请神”。 此时此刻的慨叹,终究也只是一时醒悟而已。 根本不值得安慰。 花满楼板住嘴角险些浮起的淡淡笑意。 “我去提醒青书一句,免得他毫无防备。” 一脸正直地如此说着,他撇下陆小凤,径直向宋青书那边走去。 *** 陆小凤与花满楼的对话其实根本躲不过宋青书的耳朵。 筑基后,他五感之敏锐远超常人,陆小凤和花满楼站得又不远,一番话自然被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虽然并不是很理解花满楼描述中的那种心情,然而被花满楼一脸郑重地嘱托着,宋青书感受着好友的认真与用心,还是乖乖点头,严肃承诺自己会注意离那位孙姑娘远远的,最好一见到马上扭头就走,绝不与她有任何肢体或语言上的交流。 花满楼得到他的承诺果然十分满意。 “原本是想好好招待你,今日起便想带你四处逛逛,体味一番江南风味的。” 他抱歉道。 宋青书摆了摆手。 他对此倒是真的毫不介意。 “此行最重要便是拜会七童你的家人,至于其他,我并不如何看重。” 他认真道。 花满楼心下有些感动,更觉对他不起。 “待此间事了,我必陪青书畅游江南,带你吃遍秦淮两岸。”他郑重许诺。 宋青书哑然失笑。 “我在七童心中,便是如此吃货?” 他促狭道。 花满楼状甚自然点头:“青书平生,一最爱剑,二爱美食,三才轮到朋友——我可有说错?” “自是有错。”宋青书傲然,“三乃家中长辈,四才轮到朋友兄弟。” 话音未落,两人已是对笑出声。 花满楼笑声中满是畅快。 谁说青书性子孤高冷淡? 他对熟识认可之人,当真是千好万好,玩笑开得,真话谈得,笑容亦是见得! 可这边花满楼与宋青书两人倒是相谈甚欢了,另一边,又一次被好友抛弃的陆小凤,却眼巴巴瞧着花满楼在宋青书面前开怀大笑的模样,心下一阵又一阵地泛起了酸—— 太过分了七童! 明知他在这里苦恼,却抛下他去和新朋友谈笑风生! 果然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然后陆大侠他就特别有骨气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了? 那怎么可能! 陆小凤笑容满面就向花满楼与宋青书那边凑了过去。 ——山不来就我,便不许我来就山么? 人活一世,最重要是懂得变通! 十分豁达地如此想着,陆大侠顺利地加入到了愉快的谈话之中。 *** 叶孤城垂眸安然饮茶。 他对面坐着一脸严肃的花家三公子花满溪。 此时他正举着手中书信,一目十行。 越是看得信中内容,花满溪面上神色便越是凝重,看到最后,已然是阴沉得足以滴出水来。 “他们这是快要按捺不住了?” 终于耐力告罄忍不住将手中书信重重拍在桌上,他沉声发问。 叶孤城淡淡点头。 “催促得越来越急。想来应是如此。” 花满溪怒意微退,理智重新回笼。 “可近来……并无大的变故,为何他们忽然便急切了起来?” 他中间有些词语说得模糊,不过叶孤城心知他所指为何,故而只道: “或许是生了变故。” “变故?”花满溪皱眉,“何种变故?” 叶孤城淡声道: “我亦不知。” 花满溪凝眉思索许久,终也想不出个所以,索性便作了罢。 左右此事终究要传给那位知道。 要烦恼,也该是由他来烦恼。 自己又跟着焦躁个什么劲儿。 如此想着,他眉宇间烦躁之意微散,面上也终于重又有了笑容。 “说来,还要多谢城主在飞仙岛上对舍弟多有照拂,我已从七童那里听说了,他对城主十分感谢,托我有机会定要向城主转达。” 叶孤城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三公子不必客气,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他道。 顿了顿,又仿若不经意般又道: “说来,七公子眼下应是也已回了府?” 花满溪丝毫未觉他态度有异,含笑答道: “是了,昨日才回来的,还带了新交的朋友上门。想来城主也是认识的,便是那与他同去了岛上的宋青书宋少侠。” 叶孤城眼帘微垂,并不作声。 而说起最疼爱的幺弟,花满溪却是谈性大起,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 “要说这次七童总算眼光不差,宋少侠人品端方,虽稍有些冷淡,举止间却是进退得宜,瞧着也不是爱生事的,可比那陆小鸡好了不知多少。” “说起这陆小鸡,实在也是让人头疼,昔年他麻烦不断,牵连七童几次险死还生,这倒也就罢了。前几日那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金鹏王朝一事,城主想来也有耳闻?” 见叶孤城很给面子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花满溪更是停不下了话头——他想找人好好吐槽一下陆小凤很久了,家中兄弟有些话题不能聊,叶孤城这人虽性冷话少,但却是个可以信任的,也不怕今日与他之间的对话被传给第三个人知道。 总算能放心喷那小鸡一顿! 花满溪心下想着,嘴上便毫不客气: “他也不想想,这样的麻烦事岂能随意涉足其中?金银财宝自是普通,可如此数量的金银财宝,又哪里还能算是普通?” “再有那独孤一鹤也好,闫铁珊也罢,哪一个又是好对付的?若不是中了诡计先耗了许多内力,便是他请动了西门吹雪,又哪里能如此轻易对付得了独孤一鹤?” “幸好七童因受宋少侠之邀同去了你那飞仙岛,否则这场麻烦,定也会多他一份!” “眼下便是他已将这大麻烦解决,后面又有些小麻烦接踵而至。如今更是避难都避到我花府来了,还真是不知道客气二字是如何写的!” “陆小凤现在在花府?”叶孤城敏锐从花满溪话中抓住了重点。“如此也即是说,西门吹雪也是贵府上?” “呃……” 一时气爽,将该说不该说的全说出来了,不知道现在改口还来不来得及? 花满溪讪讪。 “叶城主,我知城主与西门吹雪神交已久,如今有大好时机摆在眼前,自是不想错过与他当面的机会,可……” 可一来,西门吹雪避居花府应该是个“秘密”,起码不该从自己这里泄露出去。 二来…… “城主千辛万苦避人耳目,方才能来与我一会。若是与西门吹雪当面……” 以叶孤城的骄傲,自是不肯隐瞒身份的。 到时若是行踪暴丨露,那此前一番苦心,不是俱都白费了么? 花满溪苦口婆心,摆事实讲道理,宗旨只有一个——打消叶孤城与西门吹雪见面的念头。 可他想不到的是,叶孤城此时此刻心中所念的,却不是与西门吹雪当面一会。 “西门吹雪可与宋青书有过交手?” 他沉声问了一句。 “……咦?” 花满溪被问得一头雾水,但在叶孤城暗沉如水的目光注视之中,还是不由自主答道: “有、有的。就在昨天。还有刚才……” 话说到一半已是接不下去,盖因一股冰冷的剑意猛然从叶孤城身上炸裂开来,其中锋锐尖利、凛然刺骨之意,刺得花满溪一时难以抵挡,连声音也险些发不出来! 幸而叶孤城及时收敛,瞬息之间,那恐怖的剑意便如潮水般尽数退去。 “宋少侠说了什么?” 叶孤城又问。 花满溪被那突如其来的剑意刺得有些发懵,一时反应不及: “……啊?” 叶孤城于是又耐心问了一遍: “宋少侠可说了什么?在与西门吹雪对战之后?” 花满溪心下有些奇怪他怎对宋青书竟比西门吹雪还更关注,不过转念一想,那到底是与西门吹雪比剑时不落下风的人物,便当即又有些释怀。 他回想了一下,方道: “他二人昨日的比斗被意外打断,战后西门庄主只问了宋少侠一句日后若有机会,是否还愿与他一战。” “宋少侠是如何答的?” 不知是不是花满溪的错觉,叶孤城的语气中似乎有一丝隐藏极深的……忐忑? 他来不及多想,道: “宋少侠说,自是愿意。” 叶孤城的脸色一下变了! “自是愿意?” 他喃喃重复。 花满溪见他似是有些失神,以为他是失望于明明自己也在花府,却不能与两位如此高手坦然相见,尽情交流,便温言安抚他道: “城主也不必如此失望。眼下西门庄主暂居花府,他与宋少侠有过约定,这些日子两人应是随手都会交手,左右城主也做了万全的准备,不若便也在府上住些日子?” 不能亲自上场,那就在场边看着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花满溪满心体贴。 他却不知叶孤城现下心中已是波涛汹涌—— 与他就只是“礼尚往来,我亦赠你一剑”,与西门吹雪,却是随时皆可一战? 这是什么道理! 他与自己“道不相同,不若就此别过”,与西门吹雪,难道便是志同道合了么? 心中说不清是怎样感受,只叶孤城向来心高气傲,便是发生了那许多事,他也并不以为自己便有哪里不如西门吹雪。 可是如今…… 可是如今! “承蒙三公子好意,如此,我便叨扰了。” ——倒要看看,他究竟满意西门吹雪在哪里! 第28章 这日晚些时候,花满溪在饭桌上为众人介绍了他的“客人”。 “这位是叶玉门叶先生,与家中有些货物往来,前几日因有些事情需当面相商,我便邀叶先生来家中做客。” 花满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叶先生家在南海拥有数支船队,常年奔波在海上,百忙之中能抽出空闲亲自来江南与我一晤,机会实属难得,故而我便开口请了叶先生在家中小住一段时日。” 这番话看似是在向桌上众人——包括陆小凤和西门吹雪——介绍这位“叶玉门”先生,实则不然。 花满溪其实是在通过这番介绍向大家传递这样一个讯息——就算家里突然来了客人,你们也不必担心什么。 因为这位客人既然“常年奔波在海上”,又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对江湖之事,那自然便不怎么了解。 故而,便是听了陆小凤与西门吹雪的名字,他也不会有太大的反应,更加不可能有意将这两个人目前正居于花府的消息散播出去。 而“叶玉门”也十分配合地露出一个谦逊客气的笑容,主动与坐在圆桌上首的花如令寒暄了起来。 他这样的举动作为一个“普通的商人”而言显然是十分合格的,因为作为花家老爷的花如令,在他这样的商人的思维里,自然应该是整张桌上地位最高的人。 而果然,见他客客气气与花如令说话,对其余就座之人虽也客气有余,但明显热情不足,在座众人心下也俱未生起什么怀疑。 ——当然,只除了一个人。 宋青书坐在花满楼身边,对面坐的就是“叶玉门”。 看他一脸谦逊有礼的笑容,与花如令就“海运的活计做起来确实比较辛苦但赚的多总得来说我做得还是十分开心的这次与花家合作我也十分期待有机会我们还可以再开展些其他业务啊”这一主题相谈甚欢,宋青书不知为何,心中竟感觉有些好笑。 因为宋青书印象里的叶孤城,即便与自己和花满楼交谈时,无论态度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十分礼貌温和,然而他骨子里,却始终有一种凛然的傲气。 ——就像他的剑一样,叶孤城无疑是个孤高而骄傲的人。 可是此刻,这个孤高而骄傲的叶孤城,却顶着另一张脸,另一个身份,用一种宋青书以为绝不可能在他身上看到的姿态,在与花如令交谈。 究竟是什么事能使他不惜做到这样的程度,也要留在花府? 他如此行动背后,是否又与他身上那几乎必成死局的龙气之劫有关? 如若如此,真到关键时刻,自己碰巧正在旁边,那又要不要……出手相帮? 宋青书颇有些纠结。 本以为数日前一别,日后如若有缘,自会再与叶孤城相见。 如若无缘再见,那便也只能说明天意如此,强求无用。 宋青书心底虽有些淡淡遗憾,但却不至惦念至此。 坏只坏在他又在花府偶见了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很好,一心求剑,执着赤诚,是与叶孤城不同的另一种天分。 见他习剑宋青书会感觉十分怀念。 仿佛又回到了苍剑峰,又回到了与许多同门师兄弟一起切磋剑技的日子。 然而越与西门吹雪交手,宋青书却奇异地越多会想起叶孤城。 盖因他以武当剑法与西门吹雪交手,切磋的是剑技是两人彼此对剑的“掌控”。 然他与叶孤城的唯二两次交手,宋青书用的却是剑修之法,切磋的,则是两人对剑的“感悟”。 宋青书在天命大世界有少年天才之称,天资悟性俱是不凡。 然叶孤城对“剑”之一字所感所悟,却竟似全不在宋青书之下。 ——他是与西门吹雪不同的另一种剑修“璞玉”。 有了西门吹雪的存在反复不断对宋青书提醒,他心中那点本已淡得快要散去的遗憾,不知怎的竟重又转浓,又恰在此时,遭遇了叶孤城本人…… 宋青书一时也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 一顿晚饭吃得随意热闹。 花满楼虽注意到宋青书在桌上沉默得比以往更甚,但人多口杂,也不好多问,饭后本想送他回去客房,与他多聊几句,却来不及开口便被陆小凤拉走,美其名曰:叙旧。 “真不知道他和七童还有什么旧好叙。” 花家大哥摇头。 明明一年中有小半年的时间都在一起。 真要论说起来,竟是比他们这些家人与七童在一起的时间还长。 这话倒是引起了花家几位兄长的共鸣,一时间大家纷纷加入到了讨伐陆小凤的行列当中。 宋青书与西门吹雪见状极有眼色地齐齐起身告辞。 另一位客人“叶玉门”也紧随其后。 三人先后步出大厅,出人意料地,第一个主动出声的,竟是西门吹雪! “宋少侠可是要回房休息?” 完全无视了一旁的“叶玉门”,白衣剑客眼中,似乎只看得到宋青书一人的身影。 宋青书闻言点了点头,道:“庄主也是?” 西门吹雪颔首。 想了想,又道:“不若一起?白日比剑中有些所得,愿与少侠互证。” 宋青书自无不应。 “如此,庄主请。” “请。” 两人并肩边低声交谈边渐渐走远。 完全被遗忘在了原地的“叶玉门”望着他们渐远的背影,眸中暗色深沉—— 他倒是不知,宋少侠竟乃如此健谈之人。 *** 宋青书直到走出院门,才感觉一直投射在自己背上、如有实质的那两道目光被堪堪隔断,不知为何一瞬间竟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西门吹雪走在他的身边。 他话不多,却句句切中要害。 一整日的消化浓缩在短短几句交谈之中,看得出他从与宋青书的对战之中收获颇丰。 “若再有几次,或许我便又能触碰到那道‘墙壁’了。” 西门吹雪语气有些感叹。 宋青书道:“若真如此,那便提前恭喜庄主。” 西门吹雪转过头来,在明亮的月光中,细细打量宋青书脸上的神情: “能有如此进境,实乃少侠之功。” “庄主此话怎讲?”宋青书挑眉,“与庄主切磋,我亦收获良多。” 西门吹雪紧紧盯视他半晌,忽而摇了摇头。 “少侠莫再自谦。”他语气有些微冷,“我七岁学剑,七年有成,虽至今未逢敌手,自是自傲于己身剑术。然,我却也不是那等盲目自大之人。” “与少侠首次交手,我临战将有突破,此可以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之由相解,可今日二次交手,短时间内我又有所寸进,虽非是突破进境,然终究甚有所得。” “如此,可为正常?” 西门吹雪目光沉沉,有几分欣然,亦有几分复杂。 “诚然高手过招,或每招之后皆有所得,然宋少侠你……” “当真只是如此高手?” ——他却是不信的。 西门吹雪绝不迟钝。 昨日与宋青书交手之间,他便隐隐觉出,看似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宋青书,实则出手时,总给人种难以言喻的违和之感,只当时他沉浸于即将突破的玄之又玄心境之中,无暇多做他想。 今日故而又邀宋青书一战,战中他心神微分,仔细观察宋青书的一招一式,果觉他出手间细微有异,似是在配合,又似是在引导自己…… 一战过后,西门吹雪曾以言语试探。 他道,“少侠今日之剑,似与昨日不同。” 然宋青书应对自如,又将此言原封不动送回给了西门吹雪自己。 当时只觉他所言有理,或许当真是自己太过敏感。 然回房以后,西门吹雪细细回想,却越想,越觉心惊—— “少侠之剑道,恐已入非凡之境。” 他淡声道。 “故而收放自如,如臂使指,便是刻意容让于人,一时,竟也是让人看之不出。” “我所言可对?” 宋青书无语默然。 他却是不意外西门吹雪能够拆穿他的。 盖因,他本也并未打算隐藏自己。 “西门庄主所言甚是。” 宋青书大方承认。 未等西门吹雪追问,他却先一步又道: “然真正的我又如何,庄主如今却是看不到的。” “……看不到?”西门吹雪凝眉,并不很理解宋青书意中所指。 宋青书轻叹了口气。 他忽而双指并拢,以指代剑,状似随意地在身前轻划了一道—— “庄主所见为何?” “……”西门吹雪眉心蹙得愈发紧了。 所见为何? 只是宋青书随手一挥而已,这又有何特别? 宋青书默然收回手臂。 “或许这世间,唯有一人,能看出我适才所为。” 他叹息般道。 西门吹雪脑中似有灵光一闪而过—— “少侠所言之人,莫非乃白云城主,叶孤城?” 宋青书微微颔首。 西门吹雪沉默了。 两人相对无声半晌,西门吹雪蓦地转身: “既如此,那便请少侠日后,再多赐教。” ——言下之意,如今的我或许暂且看不懂你,然而今后的我,必然能看懂你今日一划? 宋青书微不可查地翘了下嘴角。 默默看着西门吹雪的背影消失在围墙之外,他忽而转身,淡声道了句: “出来吧。” ——躲在一旁偷听了半个晚上,还嫌不够? 第29章 叶孤城从幽暗的树影中缓步而出,脸上的神色看上去十分奇妙。 宋青书倒是一脸平静。 两人默默无言对视半晌,宋青书忽地挑了下眉: “‘叶玉门’?” 他语气中有些戏谑。 叶孤城:“…………” 这种尽心尽力演了一整晚戏,结果却被轻而易举拆穿,心塞的同时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欣喜……的感觉。 还真是有点难以形容。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宋青书一眼。 “你最开始就知道是我?” 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宋青书心想虽然的确是最开始,但还真的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最开始”。 后来想想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叶孤城看起来又好像有点受打击的样子,难不成他其实对自己的易容功力非常有信心,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人一眼认了出来,所以感觉很沮丧? 宋青书除了在面对熟识认可之人以外,通常是与体贴二字无缘的。 然而眼下却难得觉得叶孤城好像有些可怜。 他于是顺势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叶孤城的猜测—— 也没有必要特意往对方伤口上撒盐不是? 毕竟,宋青书根本也没有炫耀自己眼力的意思。 可是叶孤城的神色看上去却更加复杂了。 “未曾料想,我竟能得宋少侠如此评价。”他道,“少侠曾言与我道不相同,我还以为……” 以为,宋青书对他即便有些认同,认同的也是他的剑,而不是他这个人。 谁想今日,竟从宋青书口中听到了那样的评价! ——“或许这世间,唯有一人,能看出我适才所为”! ——“唯有一人”! 这需要何种程度的认同和肯定,方能用到如此形容? 叶孤城无法否认,在听闻宋青书此言此语的瞬间,自己不仅呼吸,便连心跳,似乎也都凌乱了一瞬。 宋青书却不觉得自己这是做出了多么了不得的发言。 在他看来,这只是实话实说而已,毕竟如同叶孤城这样,能从他举手投足间窥视到大道之影的,或许当今世间,真的唯有一人而已。 故而他一脸认真道:“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对你也是,对西门吹雪也是。 所以你真的不要多想。 叶孤城:“…………” 先打一棒子又给颗腻死人的甜枣,然后再打一棒子…… 这到底什么毛病! 他脸颊抽了几抽,平时引以为傲的表情和情绪管理,如今却岌岌可危在崩溃的边缘。 宋青书等了半天不见回话,便以为叶孤城也已没什么好对自己说,干脆转身推开房门,道了句,“告辞。” 然后就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叶孤城:“…………” 他已经算不清这是自己今晚第几次失语了。 好像面对宋青书的时候总是这样。 总是不知道能对他说些什么。 偏偏对方的姿态还自始至终都十分平静从容,若不是叶孤城了解自己,还以为是自己单方面在无理取闹,对方其实半点责任也无。 他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晚到底算怎么回事。 明明也没做什么事,也没与宋青书说上几句话。 为什么却感觉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的样子。 抬手揉了揉额角,叶孤城瞥了眼宋青书紧闭的房门,便准备移步返回自己的房间。 结果那扇房门却突然在他眼前被从里推开,现出了面色平静的宋青书的身影—— “……宋少侠还有什么指教?” 被宋青书一言不发地用一种似乎有些纠结的眼神紧紧盯住不放,叶孤城心底忍不住一颤,等了好一会儿也不闻他发声,于是只能主动出言。 宋青书目光奇异地又看了他一会儿。 “指教谈不上,忠告倒有一句。” 他终于开口。 叶孤城不知为何竟隐隐松了口气。 他道:“愿闻其详。” 宋青书道:“三思而后行,望你莫亲手斩断自己前路。” 语罢,也不理叶孤城反应,他飞快重又合上了房门。 叶孤城:“…………”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叶孤城眼神有些幽暗。 然而在原地站了半晌,他终究也没有上前去敲响宋青书的房门,当面去问出个所以。 而房门内的宋青书却丝毫也不知道叶孤城的纠结。 他眼底有些淡淡的轻松意味。 能对叶孤城说出那样的忠告,对他来说已是难得。 如此,他虽也已称不上对叶孤城全然袖手旁观,却也没有到插手相助的地步。 至于未来结果如何…… 那,便要看叶孤城自己的选择。 *** 宋青书这一夜并未修炼。 修道一途有张有弛,他进境刚有所巩固,不若安心休息一晚,心神放松,为即将结丹做些准备。 宋青书打定主意,接下来的几天便干脆待在了房间里,连一日三餐,也都是府中下人直接送到他房门口,以至饭桌上都见不到他的影子。 期间西门吹雪曾邀他再战,也被无情拒绝。 “我有炉丹药正在炼制,出炉之前,还望庄主耐心以待。” 隔着房门,宋青书是这样对西门吹雪说的。 很快花满楼等人也都知道了他这段时日一直将自己独自闷在房间里的原因。 “元国武当还有炼丹之法传承?” 陆小凤摸着下巴,眼底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味。 他与木道人相熟,两人也是过命的朋友,而木道人正是出身晋国武当,还是派内数一数二的大高手,陆小凤与他相识日久,却也没听他说武当门内有什么人是擅长丹道的。 且通常而言,丹道都是些普通道士在摆弄的东西,有武学传承的道家门派,虽也有自己门内独有的灵丹妙药,却也并不以丹道相称。 无怪陆小凤竟如此兴味盎然。 花满楼倒从宋青书口中听过一些内情。 他道:“元国武当自也无甚丹道传承,只是有几味疗伤圣品,需以丹道手腕炼制,想来也是其门内不传之秘,你莫因好奇便去打探,免得青书到时不快。” 陆小凤笑嘻嘻道:“我岂是那等小人?七童未免太小看我。” 花满楼笑而不语。 不过,知道宋青书并不是在炼什么仙丹妙药,而是普通地在准备些常用丹药防身,陆小凤等人自也没了兴趣,只除了花满楼偶尔关心下宋青书“炼丹”的进度,其余人很快便将此事抛之了脑后。 他们不知道的是,宋青书虽确实也按张三丰所传武当秘法制了些常用药品备用——免得需要时他拿不出普通药品,反倒惹人怀疑。 但更多的时间里,有了托月蚌壳,他便着手开始炼起了接下来在结丹过程中会用到的一味辅助丹药。 所用的自然也不是花家帮忙找来的普通丹炉,而是祝云岚所赠储物手环中备好的丹鼎。 宋青书对丹道并不算十分擅长,炼制丹药的成功率也只是普通之上,故而他将自己闷在房内近十日,方才出了一炉成丹,倒也堪堪够用。 丹药出炉,宋青书马上收了丹鼎出了房间。 如需必要,他是宁愿不眠不休钻研剑术,也不愿在丹炉前坐上一天的。 作为一个从记事起便有师尊、门内擅长丹道的长辈、师兄弟主动提供各色丹药的纯剑修,这几天真的把他折磨得不轻。 眼下正值午后,花府上下平静安宁。 花满楼被陆小凤拉出府不知做什么去了,花家三哥则带着花家六哥出门巡视产业。 花家大哥有友人到访,一起出门去了江上画舫。 花家二哥受了同道邀请,去参加一场书画之宴。 花家四哥乃本府同知,自是早早便去了府衙。 只剩下花家五哥无所事事,干脆便陪了花夫人出门上香,也是一早走的,要到快傍晚才会回来。 宋青书在院子里静立片刻,想起他似乎还欠了西门吹雪一场比斗,便犹豫着要不要去主动找人,约战一场,发泄一下这些天闷在屋子里埋头炼丹的抑郁。 恰在此时,院门被不轻不重规律敲响,宋青书拉开大门,便见顶着“叶玉门”脸的叶孤城站在门口。 宋青书:“……何事?” 他确是没想到叶孤城竟会主动来找自己。 叶孤城神色淡淡。 他道:“在下居于花府日久,不日便将启程重返南海,然三公子事务繁忙,在下也无意令三公子推掉一应事务亲自相陪,故而这段时日并未如何出府,领略江南风光。” “今日天色正好,在下兴致忽起,有意出府一游,恰经宋少侠门前,便想邀少侠同往。不知少侠可还方便?” 宋青书不知他为何竟对自己变了种态度。 昔日在飞仙岛上,虽两人每夜都相会于海边,然于人前却少有交集,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宋青书想叶孤城大抵还是为他那句“你我道不相同,不若就此别过”有些恼意的。 他那般骄傲的人,被近乎明晃晃地当面拒绝,若非旁观宋青书练剑当真对他益处甚大,他又实在无法不被宋青书举手投足间展现出的剑道之影吸引,对宋青书不得不抱着种憧憬与欣赏,恐怕也不会夜夜都去海边静观宋青书之剑。 宋青书一直以为叶孤城对自己无甚好感,不过于剑之一途,不得不承认自己。 然而如今…… 或许他当真从未能读懂人心。 宋青书轻叹口气。 “叶先生既出口相邀,宋某自无不应。” ——便要看看叶孤城此番主动相请,究竟与他有何话说。 第30章 叶孤城邀宋青书把臂同游、领略江南风光之辞实乃借口,此事宋青书心知肚明。 然他却也并未想到,叶孤城竟会如此耿直,两人才出了花府便上了一架他安排好的马车,下车后直进了一座茶楼,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坐在临窗的雅间里,手边各自摆好了一杯袅然生烟的热茶。 若不是窗外便是江堤,堤边行人三五成群,偶有几声笑语远远传来,映着碧波江水、晴空绿树,此行莫说江南风光,便连风土人情,也都半点见识不到了。 宋青书淡淡看了叶孤城一眼。 后者垂眸端坐在窗边,执杯的手指修长莹白,如上好的美玉,便是指腹处生了些多年练剑磨出的茧子,也丝毫不损其风华,在午后灿暖的日光中以洁白无瑕的杯壁为衬,注视得久了,那指尖仿佛似在发光一般…… ——平心而论,叶孤城当真是个极出色的男人。 他的气度在于他这个人的存在本身。 故而即便是换了张平平庸庸的脸,身材上似乎也做了相应的调整,瞧着有些中年发福的模样,然而当他静下心来安坐于某处,周身那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奇妙气场,还是令人不由自主地便会被他将目光吸引而去,不自觉地开始小心关注起他的一举一动…… 宋青书曾也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叶孤城便是在此类人中,也是较为出挑的一个。 也无怪他在飞仙岛上能拥有那等人望。 宋青书漫无边际地如是想着,倒也不急着主动开口。 左右有话想说的人,应是叶孤城才是。 既如此,他不主动出言,宋青书自也不会费心去寻什么话题——须知他本就不是多言之人。 然而叶孤城也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思,竟也久久不曾开口。 雅间里一时安静得近乎落针可闻。 许久之后。 叶孤城忽地放下手中早已凉透的茶杯。 “有件事,我需向你坦诚。” 也不再客气地以“少侠”相称,叶孤城直截了当,甫一出言,便直奔主题。 宋青书转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清清淡淡落在他的身上: “何事?” 叶孤城深深看他一眼: “你我初见隔日,我便遣了人手驾了岛上行程最快的海船,前往元国一探你的身份。” 宋青书闻言挑眉,却是并不出言。 如此反应,竟是比叶孤城事前预想的更加平静。 他顿了顿,在宋青书无波无澜的目光注视下,续道: “探子传回的消息与花满楼在闲谈时无意中透露出的近乎全然相符,你似乎确只是元国武当一普通弟子,除了三代弟子之首与下代掌门之子的身份,及小小年纪便剑术与内功皆有所成,竟曾凭一己之力,力敌元国少林三大神僧且不落下风的江湖传闻,再无任何特殊。” “然你我皆知,你断不会只是如此平常之人。” “你既肯在我面前展露出那等剑术,便说明你自也不在意会否引得我的怀疑。” “故而今日有此一邀,我只有一句疑问——” 说到这里,叶孤城目光微凝,神色间也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郑重。 锁住宋青书双眼,他一字一句道: “你可是那传闻中的……方外之人?” *** 宋青书从叶孤城说出他遣了人手,前往元国探听自己消息之时,便对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已有了些猜测。 况且正如叶孤城所言,他既然当日肯在叶孤城面前挥出那样一剑,自是早已料想到叶孤城会对自己身份产生怀疑。 只是叶孤城身上黑气日重,说明龙气之劫不日便将降临,如此麻烦缠身,宋青书并不以为叶孤城还有余力分出心神,来顾及自己之事。 故而他对如此行为的后果也并不如何担心—— 叶孤城若成功度过劫难,那便证明他合该有此机缘,届时便是他找上门来,宋青书也可再无顾虑,坦言相告后,任他自己选择是否要入了剑修一道。 当然,若他心怀恶念,宋青书自也有别的手段让他无法泄露自己的秘密。 而若叶孤城度不过劫难,那自然尘归尘土归土,哪还有什么“日后”可言? 只是没想到叶孤城竟是如此不按牌理出牌,分明头顶黑气缭绕,一副大劫将至之相,竟还有心追至花府,来向自己求证此事…… 如此莫非也是天意? 宋青书无言叹了口气。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不答反问。 叶孤城沉默片刻。 “你知道了。” 他忽道。 宋青书一时有些莫名。 什么他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 正待出言相问,不想雅间的房门猛地被人自外一把推开,紧接着闪进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七童?” *** 花满楼在宋青书面前从未如此狼狈。 他额际有些细汗,喘息也颇为凌乱,想来此前应是经过一番激烈“逃亡”,如今便是已将雅间大门紧紧闭住,面上也还留有几分余悸,显然之前被惊得不轻。 坐在他旁边端起桌上茶壶大咧咧便往口中一阵猛灌的陆小凤,瞧着比他更是不如。 他脸上似是有过易容,但此刻那本该服帖覆在脸上的面具,却被不知什么人掀下了一半,堪堪挂在半边脸上,看着实在有些触目惊心。 将一壶凉茶一口气灌下,他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扭头看向桌边坐着的宋青书与叶孤城两人,边抬手一把将那已然失效的面具干脆拽去,边毫不尴尬地笑着对两人打了个招呼: “咦?原来是宋少侠与叶先生二位?” “…………” ——什么? 你进来之前都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吗? 一瞬间宋青书和叶孤城两人脸上,几乎是齐齐露出了无语的神情。 尤其是叶孤城。 话正说到关键的地方,却被人莫名其妙地闯进来硬生生打断。 若不是他委实不宜在此处暴露了真身,此时早已拔剑刺了上去! 哪还可能端着有些尴尬的笑脸,坐在这里听对方啰嗦? 陆小凤对叶城主心中所想自是一无所知。 他抱歉地对两人笑了笑: “江湖救急。我与七童当真是打着随意找处地方暂避一阵的念头,却不想竟会在这里遇见二位。打扰了二位的雅兴,实在是对不住。” 他态度摆得端正,理由解释得合情合理,道歉又道得真心实意,叶孤城心中便有再多的怒气,此时也不好再揪住不放。 更何况他还是花满溪的客人,是个向来只爱与人结善,不爱与人交恶的“商人”? 于是只能道:“陆大侠言重了,无妨、无妨的。” 宋青书见他接了陆小凤的话,便也点了点头,表示确然无妨,随后将目光转向似乎已经平复下呼吸和心境的花满楼: “七童,出了何事?” 怎的竟能将你逼得如此狼狈? 花满楼闻言竟苦笑了一下。 “许是许久没遇到这样的麻烦,竟让青书你见了如此无用的一面。” 他道。 原来,陆小凤这些日子“受困”于花府,一日两日尚能忍耐,时间一长,却是说什么也无法坚持。 “我既名叫‘陆小凤’,便说明我须得如那凤鸟般来去自由,天天蹲守在同一棵树上又算什么事?况且,大童他都已经去过画舫好些次了,却每每都将我一个人抛在府中不管!我没想到自己竟交了这样一个朋友!” ——从宋青书闭关炼丹的第三天开始,他便在花满楼耳边开始哼哼叽叽。 花满楼起初也不理他,他哼他的,花满楼自己安静自己的。 可后来,陆小凤联系上了他的另一个好友,偷王之王,同时也是易容术大手的司空摘星。 不知用什么方法诱了司空摘星过来,又磨着他给自己做了个“完美易容”,从此便拉着花满楼见天往外跑。 短短几日下来,江上有名的画舫他都坐过了一遍,日子过得那叫个快活逍遥。 今日也是如此。 陆小凤好容易走花家大哥的关系约到了江上第一画舫,据说这舫上坐镇的乃是如今江南第一名妓,不仅有月貌花容,更兼具一手好琴艺,若能闻听她奏琴一曲,便说是上了趟天庭也不为过。 话说到这里,陆小凤似是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师姑娘平日可是极难见到,每月独独有那几日,肯在这‘千叶舫’上隔帘抚琴,我可是求了大童许久,方才用了他的面子拿到此次登舫机会。” 谁想终究没能上得船去。 “七童素来不爱乘什么画舫,故而常常只在江畔寻家茶楼或是酒楼坐下等我。” 今日也不例外。 陆小凤与花满楼行至江畔,便欲先寻处地方约定好届时碰面。 哪知毫无防备下,两人竟是被卷入了一场街头械斗,也不知怎的,明明只是不相干的两个路人而已,最后却发展成被三方势力携手围攻。 当下便只能是使了轻功拔足狂奔,方才险险脱身,而后又急于避一时之难,就误打误撞闯进了宋青书和叶孤城所在的雅间…… 真的是好大一场无妄之灾。 陆小凤一脸沮丧。 一旁的花满楼也有些无奈苦笑的模样。 宋青书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正想出言安慰,却听“砰!”的一声,房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 “陆小凤!你果然是在这里!” 伴着一声满是怒意的娇斥,两道修长纤细的身影一前一后跃进了屋中! 第31章 “孙姑娘、马姑娘?” 看清闯入雅间的来人,陆小凤脸色登时一变! 没错,这两位自然就是那峨眉四秀中仅存的二秀——孙秀青与马秀真了。 陆小凤不出声还好,他一出声,二秀中为首的那位立时便竖起了柳眉: “陆小凤,你还敢叫我们?” 她冷哼。 这女子细腰长腿,大眼薄唇,比之神色复杂站在她身后,容貌原也不俗的马秀真更多了几分秀美婀娜,便是此时正对陆小凤怒目而向,也丝毫不损她那浑然天成的美丽,确是陆小凤口中,“一个很美的女人”。 她正是苦恋西门吹雪,不惜一路跟他回了万梅山庄的那位孙秀青了。 陆小凤见了她满是怒意的模样,不由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试图装糊涂道:“孙姑娘此言何意?陆小凤自认并未有何事对不起姑娘,为何在姑娘面前竟连话都不能说、连招呼也不能打了?” 孙秀青闻言冷笑。 “陆小凤,你别想着蒙混过关。我既敢来找你,自然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她冷冷道,“你与西门吹雪,这些天一直藏在花府是不是?” 陆小凤微微一怔,再想开口,却被似乎已经从他这一怔的反应中揪到了什么证据的孙秀青毫不客气地打断。 她道:“亏我当初还信了你,以为你当真是诚心帮我,那日接到你的传信说西门吹雪与你正要北上去塞外一避,便连怀疑也未怀疑就信了你的话,当即与师姐向塞外追去,却不想你给我传递消息是假,想调我们离开方便你行事才是真!” 她越说越是恼火,一双眼睛更是狠狠瞪在陆小凤身上,仿佛要喷出火来。 陆小凤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谎言被当面揭穿,便是他脸皮再厚,被一个美女当众如此指责,面上也有些过不去。 只是,孙秀青所说的这些虽然确实乃他所为,可他自认做得十分隐蔽,孙秀青也说她接到传信时的确信了他,可为什么现在…… 他疑惑的眼神孙秀青看在眼里,便又冷笑了一声。 她道:“只是你想不到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北去途中,正遇见了老实和尚。” 此言一出,陆小凤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联络上司空摘星,正是通过老实和尚的传信。 这和尚没甚优点,倒是当真“老实”,恐怕被孙秀青甫一逼问,便立时说出了自己与西门吹雪的所在,而孙秀青与马秀真,怕也是听了这消息当即便回返了江南,如此正将自己堵了个正着。 他忍不住再度苦笑:“孙姑娘……” “你莫叫我。”孙秀青一脸冰寒,“我本以为你是诚心相助,却不想你也是想要骗我离开。我喜欢西门吹雪又碍到了你什么?你不过是他的朋友,为何却要对他的事情如此干涉?你有什么立场来管我与他之间的事?” 她说着说着,竟是红了眼眶,最后更是顾不得室内还有其他人在,连自己喜欢西门吹雪的话,也都明晃晃地说了出来,这让站在她身后的马秀真脸色登时一白,看向她的眼神,也不由愈加复杂起来。 陆小凤本对她如此咄咄逼人质问自己也有些不悦,但看她泫然欲泣楚楚可怜,又忍不住心下有些怜惜。 他顿了顿,方道:“孙姑娘,我当初说有意助你,此话确实发自真心,并非一时敷衍。只是,正如你所言,我只是西门的朋友,在他的感情问题上,确实没有什么立场指手画脚。故而看他实在不愿,我也不能多加勉强。” 且他也觉得,暂时分开让孙秀青冷静一下,细细再考虑她对西门吹雪的感情,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西门向来性子偏冷,眼中又只有他的剑。姑娘苦恋西门多时,可见他对你有所回应?我知你想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然今时今日的西门,我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因姑娘而起的动摇。” 陆小凤近乎苦口婆心。 “所以我才传了假消息想让姑娘先暂时与西门分开一阵,看他是否会主动提及姑娘的消息。” 孙秀青面色微缓。 “那他这些时日,可有问及我?” 她声音微颤。 陆小凤迎着她满是期望的目光艰难地摇了摇头。 孙秀青眼中希冀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为什么?”她有些茫然,“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他眼中却还是只有他的剑?” “为什么……他就不能看见我?” “他为何要看到你?” 一室寂静中,便连陆小凤也似是有些被她情绪感染,一时默然无声,却有个无比平静的声音,不带分毫感情地响起。 众人齐齐转头,便见一个容貌平平的中年男人坐在窗边,脸上神色淡淡。 “刚才是你在说话?!” 孙秀青神色有些凶狠,手更是也已按在了剑柄之上。 叶孤城根本没把她带着威胁意味的表情和语气放在心上。 他平平静静转着手中茶杯,似是对孙秀青其人的存在本身,也全然无所顾忌。 他淡淡道:“西门吹雪本就是当世无双的剑客。便是不在江湖中行走的百姓之间也有不少事关他的传闻,其中最著名的一点,便是西门吹雪所修,乃是无情之剑,杀人之剑。” “他的剑法冷酷无情。他的剑每次出鞘,必染上鲜血。” “如此一人,你却求他眼中有你,心中有你?” “你当真是爱慕于他,而非想借机坏了他剑道,以此为你师父报仇?” 孙秀青怔住了。 不仅是她,叶孤城一番话语不疾不徐说完,整间雅室都陷入了奇异的静默。 之前众人考虑孙秀青和西门吹雪的事情,只是想着孙秀青如何如何——她不顾同门之情,欺师灭祖,离经叛道,为个情字便连自小培养自己的师父的杀身之仇也能说放就放。 她让晋国峨眉成了天下笑柄,让峨眉弟子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可谁有想过西门吹雪的心情么? 在他人看来,他如此绝情冷酷的人,也有女子豁出全部一心一意,近乎痴狂地爱恋着他,这难道不是飞来的艳福,不要白不要么? 可是没有人想过,孙秀青的感情对西门吹雪来说,其实根本就是不必要、毫无意义,甚至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诚如叶孤城所言,他一个修无情道的剑客,孙秀青却偏要让他有情,偏要让他心中装下自己,他不愿便是负了她的深情,便是暴殄天物便是冷血无情……这又是什么道理? 坏了人家的前路,却要来说自己实在无辜? 可不可笑、可不可恼? 叶孤城对西门吹雪惺惺相惜,在宋青书出现以前,他是当世唯一叶孤城愿意承认能成为自己对手的人。 可孙秀青却想用自己的存在、自己那份爱慕,来毁了这个若没有宋青书出现,唯一能与叶孤城一战的男人。 便是叶孤城再不想暴露自己的真身,此时也无法再多忍耐下去。 他在除宋青书外的众人难以言喻的目光中平静地站起身。 “叶某只是一介商人,不懂江湖之事。众位既然还有要事相商,叶某一个外人在场想来也不合适,如此,便先告辞。” 说罢,他便举步,要向雅间外走去。 他这一动,刚刚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的孙秀青便从茫然失措中醒回神来,见他正走到身边,一时脑中也不知是做何想,总之当即便是一剑,直冲他胸口刺去! “孙姑娘使不得!” 陆小凤离得最近,见孙秀青出剑,忙扑身上去试图以指尖夹住剑身。 然而他动作再快,也不及孙秀青距离叶孤城实在太近! 眼看那剑尖便要没入叶孤城的胸膛…… “当!”的一声,孙秀青手中长剑竟是应声而断! 她本人更是被激得退后数步,在马秀真的扶持下才堪堪没有跌坐在地上。 “你!” 佩剑被人震断,自己更是差点出了丑,她忍不住又羞又恼,一双眼睛死死瞪住关键时刻飞身而至、挡在了叶孤城面前的宋青书: “你是什么人!” 宋青书并不理她。 被他挡在身后的叶孤城却是眼中微微一亮。 面上则做出有些后怕,又十分感激的模样: “多谢宋少侠出手相救!” 他连连对宋青书作揖。 宋青书也懒得拆穿他这精湛的演技。 “七童,我与叶先生这便先回去了。” 他对花满楼温声打了个招呼,随即便与叶孤城一起走出了雅室,自始至终,也没有多看孙秀青一眼。 孙秀青脸上忽红忽白。 她甚至有些不敢抬起头来,只怕在陆小凤或花满楼,甚至是马秀真脸上,看到嘲笑讽刺的神色。 ——哪怕她心里很清楚,这三人一个对女人心有怜惜,一个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一个则从小到大对自己真心相待,其实根本谁也不会来嘲笑自己。 但她堂堂峨眉二秀,行走江湖便是有些成名已久的侠士,也要看在她师父独孤一鹤、看在峨眉的面子上对她礼让三分,如今却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狠狠打了脸? 这口气她如何能忍让下去! 一把甩开马秀真扶住自己的手,又趁势抽走她腰间的佩剑,孙秀青纵身从窗口跃下,正挡在了将要踏上马车的宋青书面前—— “你站住!” “师妹!” 被甩开的马秀真大急。 她不像孙秀青一样失了理智,从宋青书刚刚一剑便弹断孙秀青佩剑的动作中,她已然意识到这少年恐怕功夫了得,实在不是她们师姐妹二人能应付得了的。 谁想孙秀青却竟不依不饶,夺走了她的佩剑不说,还竟光天白日之下当街拦住了对方! 马秀真一时惊慌不已。 她心知绝不能放孙秀青再去挑衅那少年侠士,因此战无论输赢,都会给孙秀青和自己,甚至给峨眉一记沉重的打击,而峨眉本就岌岌可危的江湖地位,根本承受不起又一次雪上加霜的重创。 然而马秀真也知道,光凭自己是拦不下师妹的。 于是只能红着眼睛,哀求地去看陆小凤。 她本就对陆小凤有情,如今又拿这样的眼神盈盈朝他一望…… 陆小凤当即心中一软,口中说着“孙姑娘且慢!”,也追着跃下了窗户。 他如此一行,花满楼又岂能置身事外? 于是到了最后,一屋子的人竟都出了茶楼,在门前的街面上又站成了一堆。 原本走在街上的普通百姓见他们大多都是江湖客的打扮,中间有位女侠更是手持了把长剑,遥遥对着一位俊美无双的少年人一脸的愤恨,见多了有些丝毫不顾忌周围普通人存在的武林人士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人群顿时四散开来,躲得远远的边议论纷纷,边看着热闹。 孙秀青此时却是顾不得那许多议论声。 她恨恨以剑尖指向宋青书: “小子,你是何人,识相的便报上名来,与我堂堂正正一战!” 宋青书面无表情站在车前,根本连看她也不看。 旁边的叶孤城见他如此反应,一时竟感觉这场景非但不算什么剑拔弩张,看起来简直是有些可笑—— 这孙秀青身为峨眉四秀之一,平时在江湖上也有些名声,可怎的竟眼力如此之差? 她要青书“堂堂正正”与她一战? 便连叶孤城自己,当下也不敢说可与宋青书堂堂正正一战。 她凭的是什么? 眼见宋青书默不作声,孙秀青眼中愤恨却是越积越深,叶孤城正想着要如何让宋青书轻松脱身——他并不想让宋青书再对孙秀青拔剑。 因为她不配。 便在如此当口,伴随着一阵莫名的惊呼,一道白色身影,竟翩然从天而降—— 西门吹雪! 第32章 “西门?” “西门庄主?” 几乎同时响起的两道呼声,却带着全然不同的感情丨色彩,前者是疑问,后者则是惊喜。 西门吹雪闻声淡淡瞥了前者的主人——陆小凤一眼,对另一个声音的主人孙秀青,却是半点注意都懒得施舍。 他回身,目光专注地落在身后的宋青书身上:“宋少侠。” 宋青书微微颔首,“西门庄主。” 西门吹雪神色短暂柔和了一瞬。 他虽说是转过了身,但也并不是全然背对着孙秀青的。 加之后者的注意又从他一出现起,便牢牢锁定在了他的身上,此时乍见他神色出现如此明显的变化,根本是想装作没有发现都做不到。 她秀美的面容瞬间扭曲了一下。 “西门庄主,他是什么人?” 她忽然问。 见西门吹雪依然背身对着自己,对自己的声音听而不闻,孙秀青本就有些扭曲的面容,顿时变得无比狰狞起来。 “你不愿意说?”她声音依然甜美,然而眼中,却已然带上了冰冷的杀意,“也没关系。反正……我本来也是要杀了他的。” 话音刚落,便见之前无论她怎么想引起他的注意,都当她好像不存在一样的西门吹雪,竟重又转回身来,终于将视线投注在了她的身上。 “你要杀他?” 他冷冷问。 孙秀青闻声先是一怔,继而眼中飞快闪过一抹喜意—— “你终于肯回头看我了?” 她语气似嗔似怨。 “为何要躲着我?我有哪里做得不好,竟让你为了躲我,连自己的万梅山庄也不肯回去了?” 她将话说得如此直白,竟好像已经不在意四周还有许多不相干的人在远远观望,如此胆大妄为,让一旁的马秀真惊得脸色一阵苍白。 “师妹!” 她忍不住出声想要提醒。 哪知孙秀青却根本理都不肯理她。 她目光牢牢钉在西门吹雪身上: “你倒是说话呀?你为我解毒的那段日子,不是很能说的么?为何现在你对着我,却已经没了话说?” 西门吹雪依然沉默无语。 但他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深深注视着孙秀青,让她心头狂跳不已。 陆小凤在旁边看着她的反应已经是哑然无语。 姑娘你可稍微长点心吧!你以为西门那眼神是含情脉脉吗? 其实根本不是啊! 他那是在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看你啊!快躲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好不好! 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再让西门这么看下去,估计真要出事。 无奈之下,他只得顶着压力主动站出来分散友人的注意: “西门,你怎么来了?” 陆小凤讪讪笑问。 西门吹雪施舍般侧眼看他一眼。 那样子好像在说,关你何事? 陆小凤被他用眼神噎得肝疼,却又没办法真的对孙秀青置之不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又道: “可是来找宋少侠的?”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了这话,对面的西门吹雪尚且没有反应,身边的孙秀青倒是炸了! “‘宋少侠’?陆小凤,你这说的便是对面那小子么?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西门庄主会专程出门寻他?” 陆小凤被她吼得一个激灵。 又看着她眼底有些疯狂的样子,猛然想起不久之前花家三哥借花满楼之口对自己的提醒,心下不由一跳。 “宋少侠他……” 他绞尽脑汁想着要用怎么样的说法,才能撇清宋青书与西门吹雪之间的关系,让孙秀青不至于丧失理智迁怒到宋青书身上,却听对面,西门吹雪已经冷冷又开了口: “与你何干。” ……我的个天! 陆小凤倒抽了一口冷气。 西门你平时的沉默寡言惜字如金都去哪儿了?! 这个时候你贸然开口做什么! 是不是想捣乱! 再转眼去看孙秀青,果然见她怔了怔,而后银牙一咬,脸上已尽是一片羞恼愤恨之色—— “对啊!”她冷笑一声,“你说的对!确实不关我的事。” “他到底是谁,跟你是什么关系,累得你竟如此在意他……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一边笑着,一边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反正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杀他的。” ——没错。 她要杀了那个小子。 他竟敢拦她、折断她的剑! 竟敢维护那个无礼嘲笑她的中年商人! 竟敢让她丢了那么大的脸! 更重要的是。 他竟敢、竟敢…… 竟敢让西门吹雪在意至此! 他、该、死! 孙秀青眼中已尽是疯狂之色,此时无论陆小凤或马秀真再说什么,她都已是听不进去了。 她脑中所想的也只有一件事。 她要让宋青书死! 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抱着疯狂的杀意,那是怎样遮掩也遮掩不住的。 况且孙秀青本来也没有想要遮掩。 她闯荡江湖日子不短,手上也并非没有沾过一条人命。 但只有这次。 她不需要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她要杀宋青书,只因为她想要他死。 *** 西门吹雪对人的杀意有多敏感? 孙秀青眼中杀意乍起,他便已觉察到她对身后之人毫无保留的杀心。 他眼中没有半分犹豫或是动摇。 定定望着对面眼色愈见疯狂的女子,想着因为她是独孤一鹤最出色的弟子之一,因为她是第一个直白对自己表明心迹的女子,故而她行事出格、对他纠缠不休,为他添了不少麻烦,他也并未对她出手,只是如今,她却将杀心用在了宋青书身上…… 她是不配宋青书出剑的。 西门吹雪心想。 并非是宋青书的剑不能用来杀人。 只要身在江湖,终有一日他剑上会沾上他人的鲜血。 但是,却不应该是在这里。 不应该是被迫对孙秀青出手还击时。 因为她不值得。 不值得,也不配,看见那样的剑光。 思索间,眼前猛然寒光一闪! “小子受死!” 伴着一声冷喝,正是孙秀青趁众人不备合身一跃,剑尖绕开西门吹雪,直指他身后的宋青书! 宋青书指尖微动,正待拔剑,却听“噗”的一声…… 孙秀青飞扑向前的身影猛地顿住了。 她张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喉咙里不住地“嗬”、“嗬”发响,却吐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字来。 因为她的喉咙已经被刺穿了。 刺穿它的人正是西门吹雪。 白衣剑客轻抬手中长剑,对着剑身轻轻一吹—— 鲜红的血珠儿顿时连成一串,从剑尖上接连滴落…… “啪”的一声。 血珠滴落的声音惊醒了围观的众人,也惊醒了从孙秀青飞身而出起,就陷入极度惊骇之中无法做出任何反应的马秀真。 她看着倒在一片血色之中,喉中还在费力地不断发出嗬声的孙秀青,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 “师妹!”她扑倒在孙秀青身前,将她小心翼翼抱起。 看着她的眼睛渐渐要失去光泽,唇色也是惨白一片,然而目光却执拗地盯向不远处的西门吹雪,喉中也努力地想要发声,似是要问上一句为什么…… 马秀真心中便是对她贸然向身份不明、年纪轻轻却功夫了得的宋青书下杀手有再多的不满和埋怨,此时也只剩下满腔的悲痛和怜惜。 她抬起头也看向西门吹雪,代替已经不能发声的孙秀青问出了她此刻唯一最关心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对她下了杀手? 明明在今天以前,他对她还多有忍让,瞧着就像是只对她心软,故而便是她做了再过火的事,他也会尽都包容接纳。 可是如今…… 为什么? 西门吹雪并不回答,只神色淡淡还剑入鞘。 如此绝情冷酷的反应,让马秀真眼中带上一丝恨色的同时,也让孙秀青挣扎得更厉害了! 她真的快要死了。 其实早在西门吹雪刺穿她喉咙的那刻,她也就应该死了。 可是她真的不甘心就这么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也想要一个答案。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马秀真感觉到她愈发微弱,却也愈发决然的挣扎,心下不由又是悲哀又是复杂。 她只能又问了一次:“为什么?” “西门庄主,秀青已是弥留。便是要死,也求你让她死个明白。为何你突然对她下了杀手?此前……此前你明明就多有包容!为什么现在却……你对秀青她……” 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点心动吗? 西门吹雪终于垂眸,看向了狼狈跌坐在一摊血色中的马秀真,和她怀里的孙秀青。 “此前不杀,非是不能,只是不想。” 他淡淡道。 “如今,却是想了。” ——仅此而已。 言罢,他仿佛再懒得看这师姐妹一眼,转过身去,就像她们与他曾经杀过的无数不相干的人,在他眼中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孙秀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臂,试图挽留他转身而去的背影,却终究只能徒劳地抓住一团空无一物的空气…… 她眼中的光彩彻底黯淡了下去。 ——她死了。 马秀真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怔怔坐了一会儿,就在陆小凤一脸复杂地走近过来,想要出声安慰她的时候,她猛地弯下身去,抱着孙秀青的尸体,放声大哭起来。 陆小凤伸出去想要拍她肩膀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 他沉默半晌,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七童,你说,这是不是也是我多管闲事的后果?” 他苦笑地看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花满楼。 后者默然无语,只伸手轻环过他的肩膀。 陆小凤感受到他无声的支持,不由更向他身边靠近了几分。 七童果然……好温柔啊。 与此同时。 在正驶向花府的“叶玉门”的马车里。 气氛竟已是剑拔弩张。 只因西门吹雪在马车行出一段距离以后,毫无预兆的骤然发问—— “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人。” “你用剑。” “你是谁?” 第33章 西门吹雪疑问出口的瞬间,宋青书发现叶孤城头顶黑气猛然大涨,然却似虚非实,说是劫难忽而将至倒也不像,瞧着反倒像是若他真身于此刻暴露,那必然导致龙气之劫提前爆发,且整个过程将凶险至极。 但若他的真实身份未经暴露,想来便会一切如常,虽不能说会为平安渡劫多增几分把握,却至少不会平添麻烦。 宋青书虽打定主意不会主动出手相帮,但叶孤城之所以被西门吹雪察觉出身份有异,说到底还是因为宋青书的缘故——当孙秀青飞身向宋青书举剑刺来的时候,叶孤城虽未来得及动手,但也是有所反应的。 只当时他手中无剑,故而行动之间便慢了西门吹雪半拍,这才表面看来好似根本没有做出反应的模样。 但西门吹雪离叶孤城比陆小凤等人更近,且叶孤城有所反应的瞬间,身上爆发出的气势是骗不了人的。 西门吹雪想来便是察觉到了叶孤城身上一瞬间暴起的剑气,这才有了如今的疑问。 而叶孤城终究是个骄傲的人。 在西门吹雪察觉出他身份有异之前,他或许为了自己的目的会愿意扮作一个与他原本的性格相差十万八千里的人。 但如今既已被西门吹雪觉出异样,叶孤城断然不会选择再继续隐瞒下去。 ——那不仅是对西门吹雪,也是对叶孤城自己的侮慢。 所以叶孤城此刻的眼神是放松且坦然的,他显然已经做好了向西门吹雪显露出真身的打算。 但宋青书却不能让他这样做。 倒不是担心若叶孤城因此而渡劫失败,将自己牵连进去。 而是宋青书在已经违背自己最初的决定,隐约为叶孤城提供过几分帮助以后,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亲手为自己的未来添上一份如此巨大的风险。 于是,赶在叶孤城开口之前,宋青书先发了声。 他道:“西门庄主好眼力。叶先生确非一介普通商人,也确有习剑。然他隐瞒身份实乃有所苦衷,还望庄主莫多加追问,令他为难。” 叶孤城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宋青书一眼,却并未出言反驳。 西门吹雪则安静了片刻,也并无勉强地点了点头,随后就像对叶孤城完全失去了兴趣一般,看也未再看他。 这令后者心中不由生起了几分苦笑来。 这算是有了宋青书在,对其他习剑之人便再没有了能超过宋青书的兴趣? 西门吹雪果然是西门吹雪。 无论曾经还是现在,从来没有改变。 他眼中只有剑,和能够与他比肩,甚至是比他更强的使剑之人。 除此之外,再难装下其他。 如今他又因为遇见宋青书,而亲手杀了孙秀青…… 他果然比自己对剑要“诚”。 叶孤城无声低垂下眼帘。 马车里一时安静下来。 车内三人各自想着各自的事,竟就这样一路无言回了花府。 宋青书本以为西门吹雪甫一下车便要对自己提出挑战,然而意外的是,直到在宋青书所居的院落门外拱手告辞,他都始终对比剑一事未提一字,与宋青书道别后便自顾自离了开去。 宋青书脸上意外的神色有些明显,一旁的叶孤城见了,忍不住出言解释了一句: “他的心乱了。” 故而今日已不再适合与宋青书一战。 宋青书闻言侧首看他,脸上的神情竟有些茫然懵懂: “为何?他对那孙姑娘莫非有情?” 不然为何会心乱? 可他观西门吹雪此前的表现,却并不像是对孙秀青动了心的样子啊? 宋青书对情爱一道无所涉及,更无法理解。 叶孤城难得见他如此模样,心中不由莫名一动。 脚下便自然而然随着宋青书一起进了他的院子。 两人在院中的藤桌旁相对坐下,有侍女轻手轻脚地上了热茶点心,又自觉远远退开。 宋青书毫无扭捏在叶孤城微微含笑的注视下干脆利落吃进了半盘点心,方才捧起茶杯轻啜一口,道: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叶孤城见他脸上神情有些满足,不由也拈起一块点心吃进嘴里,发觉这糕点虽是甜而不腻,爽口宜人,却也并没有到会令人吃后能露出十分满足的神色的程度,一时不由有些好笑——时至今日他方才发觉,原来宋青书竟还有些口腹之好。 这发现倒让宋青书在叶孤城眼中的形象变得更加立体生动起来,而非只是那个神色淡淡、一剑仿佛能劈天裂地,又好似一切尽在掌握,对他人隐藏至深的秘密都能有所感知,强大无比又神秘莫测,身份亦是成谜的疑似“方外之人”。 他咽下口中茶点,又顺势饮了口茶,感觉心情奇异地放松了不少,方道: “西门吹雪对那孙秀青未必有情,然而他的剑今日却沾了血。” 所以他的心不可能不乱。 因为他最爱的,可不就是当鲜血在他剑尖绽开时,那一瞬间美得没有世间其他任何事能与之相媲美的灿烂辉煌? 西门吹雪并不常杀人。 所以这种“美”他虽见过不止一次,但想来每次再见,也都会为他带来一次深深的震动。 故而叶孤城说西门吹雪的心乱了。 不是被孙秀青的死,而是被他杀她时,剑尖绽放的血花所扰乱。 宋青书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微微蹙眉。 “我无法理解西门庄主对杀人的感受。”他道,“对我来说杀人只是杀人,我只杀我认为该杀的人,至于对方如何死在我的剑下,死得美与不美,我却是不在意的。” 叶孤城闻言先是一怔,片刻之后,又仿佛心情很好似的忽然笑开。 宋青书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他自然能感觉出叶孤城现在脸上的笑容不是勉强伪装出来的,是真心实意、十分开怀的畅笑。 可他并不明白叶孤城为什么会笑。 因为以他对叶孤城的印象,真实的他并不该是个爱笑的人。 宋青书脸上又有了几分困惑的神色。 叶孤城渐渐止住了大笑。 他眼中依然留存着几许笑意地道:“你并不是唯一无法理解西门吹雪杀人美学的人。事实上江湖中有许许多多的人,都无法理解西门吹雪。” 这就是叶孤城大笑起来的理由? 宋青书并不这么觉得。 所以他没有像叶孤城预期的那样,问上一句,“但你却理解他,对不对?” 而是依然面带困惑道:“这就是你笑的原因?” 因为西门吹雪不被大多数人理解? 叶孤城闻言又是一怔。 他有些失笑,“当然不是。” 叶孤城此前从未如现在这般,与宋青书心平气和单独坐在一起,放松地聊天闲谈。 所以他也就真的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宋青书性子冷则冷矣,但在那样清冷、冷淡甚至有些冷漠的表象之下,却藏着这样一个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单纯”的内里。 这个发现让他之前的一系列推断,都好像要被全盘推翻了。 想不到原来竟是个这样的人…… 叶孤城心下有些感叹。 “我笑是因为,相识已有月余,我却好像直到如今才真正认识你,而非只看到一个表面的符号。” 他想了想,便对宋青书坦然道。 而或许因为他此刻的目光实在太过真诚,也太过柔和,宋青书一瞬间竟有些失语。 他没有办法告诉叶孤城,叶孤城也并不是唯一一个相识了有段时间,却完全看不透自己为人的人。 因为宋青书也并没有给他机会来了解自己。 他最初可是打着能与叶孤城拉开多少距离,就拉开多少距离的主意,又怎会给他近距离接触和了解自己的机会? 今日却是因为发生了太多的事,而他也真的对西门吹雪心境竟会因亲手杀死孙秀青而乱有些在意,这才言谈之间有了空隙,让叶孤城看到了他从不轻易在外人面前展现的放松而无防备的一面。 不知道现在让叶孤城把之前发生的一切都忘掉还来不来得及? 宋青书心下有些纠结。 他虽已不再将叶孤城看作必死之人,但在他渡劫成功以前,却也不愿与他有太多联系,免得心中对他才能的惋叹日深,最终发展成对他这个人本身的感情,到时若他应劫身死,自免不了一番伤怀。 宋青书倒并不怕心中多生出一份情感。 毕竟他所修也非无情之道。 只是,若事前已知如何避免,却还轻易纵容自己去承担这份悲伤,未免也太不明智,并不像他平日所为。 叶孤城见宋青书坐在那里面色微变,思及自己此前猜测的他“方外之人”的身份,不由有些怀疑,自己此番坦白,会不会为他带来麻烦。 毕竟,他应该也已经知道“那件事”了。 只是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宋少侠。”他轻唤。 宋青书抬眼,与他视线相对。 从叶孤城眼中,他看到了几分复杂与纠结的神色。 “……叶城主?” 这又是想到什么了? 不是一会儿功夫之前,还是一脸的平静坦然么? 宋青书有些疑惑。 叶孤城迎着他微带不解的目光,心中回想的,却是初见时分他举手投足间令人转不开目光的凛然剑影,和飞仙岛分别那夜,那道仿佛要割裂苍穹、分崩海洋的辉煌一剑…… 他的眼神中慢慢带上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然—— “宋少侠,你已经知道了吧。” “我实乃前朝后裔,又被南王父子以此相协,威逼我伙同他父子二人密丨谋丨逆丨反之事?” 他缓缓说道。 第34章 宋青书:“…………” ……什么? 前朝后裔? 南王父子? 密谋逆反?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完全不知道啊! 宋青书默然无语看着叶孤城。 或许是因为他表现得实在太过“镇定”,这一时的反应不及唯有沉默以对,却被叶孤城当作是了默认。 他定定与宋青书对视了一会儿,忽地苦笑一声: “是了。你必然是早已知晓了的。否则你又怎会初见时便说你我‘道不相同’?想来在你这样的人看来,我大约便是费尽心机,想要为那虚无缥缈的前朝旧影,用自己一身所学去拼个富贵荣华的庸人吧?” 宋青书:“…………” 我真的没有这样想。 道不相同说的也不是这回事。 所以说你到底是在自说自话什么? 从叶孤城口中接二连三说出宋青书完全不理解的话来,偏对方还一脸“怪不得你是这样的反应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经是早就知道了”的表情,让宋青书现在是承认也不是,反驳也不是,心下不由一阵无奈。 偏偏叶孤城对此一无所觉。 或许是太过笃定自己此前对宋青书“方外之人”身份的猜测,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这些推断哪里出了错。 而宋青书长时间的沉默无语,也被他当成是了两人原本心照不宣的“秘密”被自己主动揭破后的无言以对。 看着宋青书实则内里满满都是困惑茫然,然而表面看来却是极具欺诈性的清冷漠然的样子,叶孤城忍不住再次苦笑起来。 “你现在却是连话都不愿多对我说一句了?” 他道。 莫非他下定决心将实情和盘托出,却也为时已晚,只能从宋青书这里得到如此回应? 可他又怎能甘心? 在见识过那样的凛然剑影,那样割裂苍穹的一剑之后,他怎么可能甘心? 本已是孤注一掷,又何惧再多加筹码? 叶孤城眼中神色重又变得坚毅决然起来。 故而宋青书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叶孤城脸上苦笑之色猛然一敛,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认真郑重—— “那我便只再问一句——” “若我有朝一日能抛下一切,无论前朝旧梦抑或当世纷乱,统统也都不放在心上,心中所余只‘剑’之一字……宋少侠,可愿让我同道而行?” 可愿让他同道而行? 这是要入道的意思? 宋青书微微眯起眼睛。 事到如今他已经反应过来,原来叶孤城身上的龙气之劫,竟是因此而来——他乃前朝后裔,故而身上才存留有几近衰微的一丝龙气。 他受人所胁,要他襄助谋反,也正是因为这前朝后裔的身份。可以说,此劫正是因龙气所起。 而自古于太平盛世中谋朝篡位的,大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叶孤城的龙气之劫才会显得如此来势汹汹,几乎是降之必夺其命的必死之局。 了解了前因后果,宋青书心下便对叶孤城有再多惋惜,也只能慨叹一句,造化弄人。 叶孤城的命运源自他的身份和血脉,这根本避无可避。 除非他不再是叶孤城,否则无论如何,也要经此一劫。 只是若无人以此相胁逼他谋反,这劫难恐怕也不会来得如此凶险,事到如今,也只能说上一句时也命也。 宋青书无声叹了口气。 无论叶孤城曾经如何,今后又将如何,他此时此刻的这句问话,宋青书却感觉得出是真心实意,发自肺腑的。 故而叶孤城问得有多认真,宋青书也要答得有多郑重。 他抬眼直直望进叶孤城眼中,道: “若有朝一日你当真做到如此,自可与我同道。” 这是宋青书的答案。 也是他的承诺。 叶孤城显然听懂了。 他怔了怔,脸上竟慢慢露出了一个意味有些难明的笑容来。 “少侠此言,叶某可要当真的。” 他笑道。 宋青书淡淡看他一眼,“本就是真话,当真又有何妨?” 他并不是很懂叶孤城这笑容中的含义,但却本能不是很喜欢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是如此骄傲,且身具如此才能的一个人。 为何却会有许多自己无法理解的顾虑和无奈? 莫非这正是当初下山时,宋远桥嘱咐他的许多话中,那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真实写照? 宋青书一时有些怔忪。 *** 叶孤城已经告辞离开,宋青书却没有多少心思回房间修炼。 他独自坐在院中藤椅里,感觉自己心境上似乎又有了些微小的变化。 只这变化一时还不明显,且也带着诸多的疑惑和不确定。 宋青书想这大概就是他和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甚至是和花满楼、张三丰等人最大的不同。 他身在江湖,却并不了解江湖。 也没有人能真正做到让他身不由已。所以他体会不了叶孤城的心情,也理解不了他所做的每一个选择。 江湖,武林,这个世界。 当真与修真界、与天命大世界有许多不同。 宋青书以往即便明知有这些不同的存在,也并未见得有多在意,只因他并不认为这些不同会影响自己。 但似乎,他的结论下得有些为时过早了。 或许金丹成后,他应该更多四处游走,更多见识这个世界迥然于天命大世界的风貌。 如此一来,或许有些现在还不明白的东西,有朝一日终归可以理解的吧? 毕竟他至少要在此方世界停留数十载,又是武当的下任掌门,缺乏对江湖、对江湖人的真正理解,他难道要仅凭自身之力让武当立于武林巅峰不倒? 就算他的确能够做到,但他离开以后呢? 武当的继任者可未必会有他这样强大的武力。 未料想与叶孤城的一番交谈,最终竟会引起自己的无限思考,宋青书摇了摇头——这算不算越想撇清关系,却越事与愿违,纠缠愈多? 缘分一词,当真妙不可言。 *** 孙秀青当街意欲持剑伤人,却反被西门吹雪所杀,马秀真抱着她的尸体当众哭倒在陆小凤怀中的传闻,一夜之间似乎传遍了整个晋国武林。 作为被孙秀青当作攻击目标,从而引发了这一连串事件的最关键人物,宋青书却并没有在传闻中得到应有的“待遇”。 所有人都只将他当成了无关紧要的路人。 众人好奇的是孙秀青与西门吹雪之间的爱恨情仇,是陆小凤这江湖有名的风流浪子又捕获了一位女侠的芳心,是西门吹雪连续斩杀峨眉精英弟子,甚至连峨眉掌门独孤一鹤也殒命在他剑下,如此也算是与峨眉结下了大仇,只不知三英四秀中仅存的三人,将来会如何找他报复。 事不关己的江湖大事向来被一些江湖人士所津津乐道。 故而传闻铺天盖地,细节被扭曲成什么样的都有,但作为事件最中心的两位人物,陆小凤和西门吹雪却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尤其是陆小凤。 孙秀青身死当日,他情绪其实很有些低落。 但也不知花满楼是如何安抚他的,转天这人就重新变得生龙活虎起来,在饭桌上与花家三哥斗嘴斗得丝毫不落下风。 但他到底也不是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后续包括安抚失魂落魄的马秀真,帮她雇佣马车运送孙秀青的尸体回归峨眉……陆小凤一切处理俱都尽心尽力。 这使得马秀真临行之前看他的眼神情意愈浓,然而陆小凤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什么得意满足的感觉。 或许孙秀青临死前的疯狂模样实在让他太过印象深刻了吧,便是被花三哥和花五哥嘲笑陆小凤别是因为这样就怕了女人,从此以后不敢再多随意拈花惹草,他也只是苦笑着摸摸鼻子,竟似默认了一般。 不过马秀真的离开,也代表陆小凤的又一个麻烦结束。 他虽还住在花府,却已经越来越多地开始往外跑,想来过不了几日,便是要离了花府又恢复他居无定所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而西门吹雪也在这个时候提出邀请,邀宋青书前往万梅山庄小住一段时日,顺便与他谈剑论道。 正巧花满楼也想着自己已在家中停留数日,也该到返回小楼的时候了,于是众人相约同一天出发,却是在花府门外分道扬镳,各自前往了不同的方向。 *** 在万梅山庄的这段时日,宋青书度过得十分轻松愉快。 作为庄主亲自邀请,亲自带回山庄的贵客,他在这里享受到了最高级别的热情款待。 而西门吹雪虽未必日日找他论剑,然每次交流,两人各自皆有所得,慢慢地除了剑之一道,平日也会谈些其他话题,时间久了,竟有了几分似友非友的意味。 宋青书在万梅山庄住了月余,一日,两人比剑间西门吹雪忽又临战突破。 这一次没有了外人打扰,他很自然地冲破了那道无形的“墙壁”,看到了心心念念许久的山顶的风景。 西门吹雪刚刚突破,境界急需稳固,如此便不再适合时常与宋青书交手。 而宋青书此番应下他的邀请来到万梅山庄,也是为补偿他曾经突破失败之事。 如今见他果然天资甚佳,短短时日便再度突破成功,心中也再无遗憾,很快便向他辞行,离了万梅山庄一路北上,寻至一座人迹罕至的极北雪山,方才停下步伐,布下大阵后就地准备结丹。 数月以后。 宋青书一袭白衣,翩然下了雪山。 如今已是七月盛夏,距离他离开武当前往晋国,竟已过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心中对张三丰和宋远桥等人多有惦念,亦有些在意张无忌等人蝶谷一行求医的结果,宋青书下山以后直奔晋国京城——那里有专门的“信馆”可与大陆其他国家通信。 虽一来一往耗时不短,却终究有个可以联络上的手段。 宋青书一心赶路,无心关注旁人,故而也便没有发觉,这一路上,做江湖客打扮的人竟超乎寻常的多,且看他们行进的方向,也俱都是前往与宋青书相同的目的地—— 京城。 进了京城城门,找到信馆给远在元国的张三丰和宋远桥寄了信,出得馆来,宋青书方才松了口气。 就近找了家茶楼坐下,宋青书点了几盘糕饼正就着茶水慢慢吃着,忽听隔壁桌上,传来了一个并未刻意压低的声音: “我说,也就是在下个月了吧?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紫禁一战。” ——月圆之夜,紫金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第35章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要在紫禁一战? 这倒是有趣了。 宋青书不动声色地边喝着茶吃着点心,边分心听着隔壁桌上越来越热烈的讨论。 那桌上坐的是四个年轻人,面上皆都还带着几分青涩稚嫩,想来应是初出茅庐,行事也不知低调,在茶馆里谈论起江湖事来完全不避四下耳目,倒让宋青书没费什么力气,就从他们口中听说了不少情报。 原来他们之前口称的是“紫金”不是“紫禁”,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约战的地点,是距离京城不远的秣陵紫金山,两人如何定下约定的倒不清楚,只是从数日前开始,江湖两大顶尖剑客将于八月十五在紫金之巅一战的消息便不知怎的传遍了整个晋国武林,引得无数武林中人纷纷赶往秣陵,意欲旁观这震古烁今的一战。 只不过近段时日秣陵时常降下大雨,山顶终日潮湿泥泞不说,便连通往山顶的通路也被冲垮了几处,便有传言说这原本定好的“紫金”之战恐怕要换个地方进行,但具体要换到哪里却还没有个定论,于是众多无处可去又不愿错过这场盛事的武林人士便大多跑来了消息最灵通的京城,静待后话。 宋青书听这几人的意思,就这场旷世决战江湖上似乎还开出了不少的赌盘,目前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胜率接近一比一,看来在众多江湖人士眼中,两人的剑术是不分伯仲,谁胜谁负都不稀奇。 宋青书又听了一会儿,见那几个年轻人的话题渐渐转移到江湖上最近又有哪个哪个女侠成名,江湖第一美女的名头也不知道最后花落谁家,便无甚兴趣地结了账,起身离开了茶馆。 他原本的打算是给张三丰和宋远桥去信后先去小楼看望花满楼——毕竟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认识的第一个“同龄”好友,且宋青书对花满楼向来印象极佳,交往中也付出了极大的真心,此次他闭关结丹,丹成出关已是数月之后,与花满楼算来已有大半年未见。 在宋青书看来这时间自然算不上长,但他现在既然是宋少侠而非宋真人,时间观念上自然也要入乡随俗,既已是多日未见,心中又有几分惦念,自然是准备去探望好友。 如今却意外得知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不日便将一战。 虽然花满楼不是爱凑闹的性子,但别忘了他还有陆小凤这个最爱往热闹身边凑的朋友。 若他被陆小凤拐带得也来凑了这个观战的热闹,宋青书此去小楼想来便会是扑个空的结果。 且宋青书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决战也十分感兴趣,既然机缘巧合之下正撞上此事,自也没道理随随便便错过。 理清头绪,宋青书当下便准备寻家客栈入住。 所幸虽近期有大量武林人士入京,但终究距离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约定之期尚有段时日,且还有不少人选择在秣陵紫金山附近等待消息,故而京城里客栈虽比往日多了不少客人,但也未到客源爆满的程度,宋青书轻轻松松便找到了一家口碑甚佳的客栈。 考虑到自己情况特殊,夜里专心修炼时最忌他人打扰,宋青书便包下了客栈中的一处小院,在院子四周布置了几处阵法,若有人擅闯入内他也将在第一时间得到警示,如此便不怕有那不长眼又不守规矩,但偏偏还会几手轻功的江湖客无意闯进院来,打扰了他的修炼。 租好了住处,宋青书便开始了白日出门游览京城,观察人世百态,夜里独坐房中专心修炼,稳步增长修为的平静生活。 而随着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相约的八月十五决战之日渐近,京城中武林人士的身影,也是日渐增多起来,有时宋青书走进一家酒楼,大堂里十桌中竟有八桌坐的都是江湖中人。 京城武林,显见地日益热闹起来。 武林人士多了,纷争自然也就随之多了起来。 不满先来的人能住上上房,自己就只能睡大通铺的; 同在某某酒楼茶馆的大堂里高声阔论,觉得对方抢了自己风头或者故意出言讽刺的; 本来就有着各种各样的宿怨,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 总之宋青书这段时间算是眼界大开,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江湖纷争。 想起在飞仙岛上,小七和阿元几个青年抱怨来岛上的武林人士肆无忌惮随意闹事时,说他们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从不顾及周围普通百姓,也从不看身处何种环境场合的话来,宋青书才知道他们确实没有多做夸张,原来有许多江湖中人,竟当真是如此行事。 当然,除了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江湖中人,宋青书也看到了许多行侠仗义的江湖中人,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确也不是句空话。 如此看来,大多数江湖中人虽性子火爆,按捺不住脾气便要动手,但心地却也不能说坏,他们就像区别于普通人的另一个群体,自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规矩和准则。 说来这点倒与修真者也有几分相像。 如同一个看客,身在人群之中默默旁观了许多天真正的江湖中人都是如何行事,宋青书心中对江湖二字多了几分自己的诠释,曾因叶孤城的一番话而有所变化的心境,也似乎又有了新的改变。 只是这改变目前依然充满疑惑和思考,尚不能完全使之定型。 宋青书也并不心急,每天依然该游玩游玩,该修炼修炼,心态无比平和,修炼进境却是飞快。 他成丹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如今却已是稳定在金丹初期巅峰的境界,说不准什么时候,便又可能有所进境。 *** 这日,宋青书回到租住的小院时间比往日更晚。 叫来小二要了热水,虽结丹后身上已是不染尘埃,宋青书还是舒舒服服泡了个澡。 正闭目坐在浴桶中想着今日的收获,布在院中的法阵,却忽然传来一阵波动。 有人闯进来了? 宋青书睁开眼睛,下一秒,他已经裹上中衣,推门而出来到了院中。 小院并不大,也没有太过复杂的结构,宋青书站在浴室门口,一眼望去,便能轻易将整座院子的景象尽数收入眼中。 夜色已深,月影朦胧。 院中安静极了。 只有夜风拂动树叶的轻微沙响声,与夏日夜晚免不去的阵阵虫鸣声。 而月光照耀下,院内除了宋青书自己的影子,也再没有旁人的身影。 若没有阵法的警示,恐怕宋青书不将神识外放,也很难察觉竟有人闯进了院子。 对方身法极其高明,躲得也十分巧妙,便连呼吸,也放得极轻,仿佛消失不见了一样。 宋青书眉梢微挑。 晋国武林能做到如此的,以他所知,唯有一人。 “司空摘星?” 他轻声念出了一个名字。 话音刚起,一道身影猛然从树影中飞跃而起,眼见竟是要翻墙而去! 宋青书手指微动,只听“嗨哟!”一声惨叫,半空中那道如风般飞速闪去的身影竟是猛地一顿,紧接着重重砸落下来,“砰”的一声掀起一阵尘土,显见是摔得不轻! 宋青书悠悠然踱步至那人身旁。 走近了便发现,那人一身黑衣,身材中等,虽并未蒙面,却是长了张极普通的脸。 普通的眉毛普通的眼,普通的鼻子普通的嘴。 合在一起就成了张没有丝毫特色的脸,即便面对面见了,大抵也会转头就忘,心中很难留下印象。 这张脸现在正带着极度扭曲的表情。 它的主人口中不断发出无意义的哀叫,看来是疼得十分厉害,也疼得十分真心。 宋青书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他刚刚随手发出的一道灵气,打的确实是最让人吃痛的穴位,莫说司空摘星,便是西门吹雪叶孤城那样表情匮乏的人,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到也要痛得忍不住叫出声。 但却不至于让人直到现在还倒在地上哀叫连连。 这人倒也会装。 宋青书好整以暇站在他身旁,就静静看着他哀叫打滚。 过了一会儿,那人似乎也觉得自己这独角戏演得太没意思,哀叫声戛然而止。 他坐起身来抬头看向宋青书。 “你这人……真是好没意思。” 他嘟嘟囔囔道。 宋青书也不接话,只神色淡淡看着他,仿佛他对自己的“指控”根本无关紧要。 那人见状一噎,口中原本还要再说的不知是调侃还是抱怨之言,竟有些无力出口。 他哼了一声揉着腰站起身来。 “我不过路过此地,见院中清静有些好奇而已,且阁下现身后我已打算自动离去。可阁下却一言不出便出手袭击于我,未免也太小气。” 他又道。 宋青书还是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那人被他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慌。 但转念一想,他与宋青书却是第一次见面,宋青书根本没有理由提前获知他的来意。 如此他又有什么可心虚的? 他暗暗为自己鼓了波劲,正要再出言发声,却听宋青书忽而一声轻笑…… “陆小凤让你来的?” 司空摘星猛地愣了愣。 再抬眼向宋青书看去,却见他面色十分笃定,显然便是自己再如何否认,他也不会相信。 尚未有所行动就被看穿了所在,逃跑不成轻易就被拦截,忽悠人的话准备了一箩筐却一句也没能说出口…… 今晚的遭遇乃他生平仅见。 一时这位偷王之王,不由对损友的这位“新朋友”心生了几分好奇。 但好在他还记得那只小鸡的请托。 他深深看了宋青书一眼。 “陆小鸡托我将此物转交于你。”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向宋青书。 ——那是一条闪闪发光的缎带。 宋青书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第36章 “这么说,最近的传言是真的了?” 宋青书并未伸手去接那条缎带。 他微微蹙眉,眼中有些意味难明的情绪,“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决斗的地点,改在了紫禁之巅?” 司空摘星点头。 “很大胆的决定吧?” 他语气中有三分唏嘘七分惊叹。 ——紫禁,紫金,不过一字之差,二者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后者只是一座有几分雄奇壮丽的山峰而已,前者却是皇帝居所,皇宫大内,代表了皇权最高地位的所在。 “紫禁之巅,太和殿屋脊。这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闯得进去的。” 司空摘星摆弄着手中闪闪发光的缎带,语气似乎有些玩味。 “然当世两大绝顶剑客的对决,却已吸引了整个晋国武林,甚至是大陆其他国家江湖人士的注意。” “若不是那些国家距离实在遥远,在约定之期前根本赶之不及,现在京城中江湖客的数目,少说也要再翻三五倍。” ——此言倒是不假。 如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等程度的剑客,出现一个已是百年难得一见,更何况晋国如今却是集齐了两个,而这两人又要上演一场惊世对决? 哪怕只有一丁点的机会,那些真正好武、爱武之人,也会拼了命地去争取一个亲眼观战的机会。 可偏偏这两人所选的决斗地点,是在紫禁城内。 江湖人再如何行事自由无所顾忌,对皇室、对朝丨廷也总有几分忌惮。 擅闯皇宫大内,确如司空摘星所言,既不是什么人都能办到的,也不是什么人都敢去做的。 而宋青书也不信晋国皇宫中被招揽的那些大内高手,会答应让江湖人随意在决斗之夜入宫围观。 但他们也不能拒绝所有人入宫观战的要求。 因为即便是成了大内高手,算是半个朝丨廷中人,这些人也始终不会忘记自己是江湖出身,任何时候,他们也都是以江湖中人自居,断不可能真正与江湖脱开关系。 既如此,在这件事上便需做出一些妥协,既不能放全部人进宫观战,但却也不能一个人也不放进宫来。 于是这些大内高手便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他们找来了波斯进贡、在月光下会变换颜色、只在大内珍藏,在市面上绝难仿造的珍贵缎子,以之制成六条缎带,而后将其交至陆小凤手中,由他来选出六个合适的人选,于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入宫一观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的惊世一战。 如此一来,自然就是把麻烦直接转嫁到了陆小凤身上——皇宫大内已对江湖人做了最大程度的妥协,给出了六个最珍贵的观战名额。 至于这六个人选最终会花落谁家,他们却是不管的。 到时是只认信物缎带不认人,想要入宫观战的资格? 好啊,莫要再来大内歪缠,且去找那陆小凤吧! ——这简直就是将陆小凤放在火上猛烤!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追查陆小凤的下落,所有人都想从他手中得到一条甚至更多的缎带——不计任何手段。 而这当世仅有六条的缎带,又是何等的珍贵? 如今司空摘星却大咧咧将其中一条就这样奉至了宋青书面前。 言称是陆小凤让他转交给宋青书的。 宋青书会信了他吗? ——自然是不信的。 他缓缓勾起唇角。 “你不是司空摘星。” 他轻道。 “你说……我知不知道你究竟是谁?” —————————————————————————————————————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 月明星稀,夜空舒朗。 太和殿顶成片的琉璃瓦,在皎瑕的月光下泛着些微的冷芒,虽不如何强烈,却似寒气刺目,晃得人睁不开双眼。 陆小凤上得了屋脊。 他本该在这屋脊上看到五个人的。 然而他却看到了十五个,甚至更多的人。 原本只有六条的,代表了六个最珍贵的观战名额的缎带,在这最关键的一晚,却莫名多出了三倍还多,如今在这太和殿——亦称金銮殿,乃是晋国皇帝接受百官朝贺、日议朝政之所——的屋顶,竟已有二十一人存在! 究竟是谁伪造出了多出来的缎带,他/她将这些缎带高价抛售给江湖中人,真的只是为财? 真相仿佛深藏在一团又一团的迷雾背后,饶是已经习惯在迷雾中摸索前路的陆小凤,此时也不由有了几分茫然。 所有人都在等。 等这一晚,最关键的两个人出现。 月已中天。 殿脊前后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手持缎带的江湖中人,身穿御前带刀侍卫服饰的大内高手。 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 月光下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白衣飘飘,宛若乘风。 也不见他如何使力,仿佛眨眼之间,却已近在眼前,似乎是凌空便踏上了这如钩的太和殿屋脊! 所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本以为没有人能一掠而上这如钩般的屋脊。 便是连轻功最高的陆小凤,也办不到。 然而此人却办到了。 且他做得如此轻而易举,好似这实在不是什么难事。 他是—— “叶孤城!” “叶孤城?!” “白云城主!” 叶孤城在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静立于屋脊之上。 四周站满了人,可他的视线却从未分给过他们半分。 他面白如纸,却掩不去眉宇间的凛然剑气。 虽已过而立之年,却依然面如冠玉,品貌极佳,若他不冷着脸目似寒星,当真称得上一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可惜……” 人群中间传来一声似有还无的轻叹。 众人惊醒过来,见叶孤城脸色在月光下隐约可见几分苍白,便知江湖盛传他身受重伤一事恐是不假。 然而西门吹雪…… 说曹操曹操就到! 众人尚不及多想,另一道白色身影,已然飘然跃上了屋脊。 正是西门吹雪! 他面色冷然,不苟言笑,周身仿似透着股无形的剑意,近距离感受之下,更让众人有种仿佛被无数剑锋所指,不寒而栗之感。 原来关于他的那则江湖传言竟也是真的! 西门吹雪竟于剑道一途又有突破! 一个重伤未愈,一个有所进境。 虽原说叶孤城境界要略高于西门吹雪。 可是如今…… 众人眼中眸光闪烁,一时对这场决战的结果,竟是愈发无法预测。 然而屋脊上对立遥遥相视,眼中除了彼此已再看不进他人的两位白衣剑客,对众人心中的想法却是半点也不在意。 他们旁若无人地目光交缠,每次对视间,都仿佛有冲霄剑气自身后而起,在空中进行着无声的交汇…… 叶孤城忽然道:“你曾与他论剑?” 西门吹雪闻言怔了怔,眼中猛地爆发出一阵奇异的光彩: “是。你亦曾与他论剑?” 叶孤城点点头,又摇摇头,“曾,也不曾。” 众人本就被他两这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对话绕得头晕,此时听闻叶孤城模棱两可的答案,就更是摸不着头脑。 然西门吹雪却好像听懂了。 他点了点头。 “如此,便更该有此一战。” 他道。 言罢,不及叶孤城开口,他又扬起手中长剑: “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 叶孤城闻言眼中微光一闪! 他亦扬起了手中之剑—— “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 西门吹雪听得此言,竟似笑了一笑! 他道:“好剑!” 叶孤城同样微扬嘴角:“你之剑亦然。” 话音未落,两人身上已是同时升起了两道澎湃的剑气! 本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潇湘剑客魏子云为这剑气所慑,一时竟嘴唇开合数次,皆都无法出声! 他本也不必再出声。 因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决战已然开始了。 这其中,本也再没有让他开口说话的余地。 而魏子云也不是唯一一个想说话,却无法开口的人。 整片殿顶此时已是一片死寂。 没有人注意殿顶曾经多出过什么人。 自然也就没有人注意到此时殿顶又少了个什么人。 更加不会有人注意到,殿顶已然定身无法动弹,只能用眼神来传递彼此心中茫然惊恐的某些人。 ——除了某人以外。 *** 夜色已深,月圆如镜。 深宫之中,在太和殿屋脊的惊世一战正将上演的同时,在这个国家最高统丨治者的寝殿当中。 年轻的皇帝怒视着眼前一脸笑容的老太监,和他身后穿着皇帝朝服、容貌身形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南王世子,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两人灼烧殆尽。 然而无论是老太监——皇帝曾经的心腹亲信王安,还是妄图取他而代之,将他当作自己的替身于黎明即刻处决的南王世子,都并未将他的怒意放在心上。 是啊。 他们怎么会将他此时的一点怒火放在眼里呢? 毕竟在他们看来,他已是将死之人。 而对将死之人,即便是个皇帝,又还需要有什么顾忌? 年轻的帝王嘴角不由带上了一丝冷笑。 他知道今晚是当世两大剑客,西门吹雪与叶孤城相约于紫禁之巅决战的日子。 也知道自己手下的大内侍卫,一来无法不为这场决斗心动,二来有江湖中人会入宫观战,他们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尽数去了太和殿守卫,如今自己身边,已是无人可用。 故而王安和他这位堂弟,才敢堂而皇之出现在他的寝宫,意图李代桃僵,偷梁换柱。 然而,他身边真的无人可用么? 寝宫中四面立柱里忽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嵌于其中的暗门猛然滑开,从中跃出了四道身影来! 这四人身高皆不足三尺,且身材、容貌、服饰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样。 其正是云门山,七星塘,飞鱼堡的鱼家四兄弟! 传闻这四兄弟乃一母同胞,心意相通,若四人联手,使出鱼家家传飞鱼七星剑,便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也难破此阵! 年轻的皇帝脸上早已没有了丝毫怒意。 他平平淡淡道了一声:“斩。” 鱼家四兄弟有三人使双剑,一人使单剑,皇帝话音尚未落下,七柄剑光已是光华流转,剑影攒动,几乎铺天盖地地笼罩了王安和南王世子! 然而王安的脸色竟然是半点不变! 南王世子也恰在此时挥手一声低喝:“破!” 然而喝声出口,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交错的剑光里,他与王安同时倒了下去。 身下有温热而腥甜的液体汩汩流淌,他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反应过来那竟然是他的血。 从他的喉咙里流出的血!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寝宫门口的方向望去—— 叶孤城! 叶孤城呢?! 为何不救朕?! 你竟然敢不救朕?! 他眼中的的确确映出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然而这个身穿飘飘白衣的人,却并不是计划中说好的叶孤城。 他眉目如画,身姿挺拔,清逸出尘,飘然若仙…… 是个一眼难忘,极出色的人! 可他不是叶孤城。 叶孤城在哪儿? 而他…… 又是谁? 南王世子脑中混混沌沌地想着,但是很快,他便连如此混沌思索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甘心地聚集起最后一点力量看向那面色舒朗的白衣来人,然而他眼中所见的最后一个画面,却是皇帝满面含笑,神色极度温和地走向对方…… ——无边的黑暗猛然笼罩了下来。 第37章 “宋少侠!” “皇帝”笑眯眯走到宋青书身边,语气十分恭敬地唤了一句。 他伸手在脸上一抹,竟揭下了一层薄薄的□□,再凝神一看,面具下面的那张脸,不是当初飞仙岛上爱笑又开朗的娃娃脸青年小九又是谁? 宋青书神色淡淡对他点了点头。 小九也不介意他的冷淡,只笑道: “多谢少侠施以援手。否则城主必无法安心与西门吹雪一战。” 宋青书闻言心下一哂。 心想着叶孤城当初若不是以此为由请他相助,他又怎么可能答应搀和进事关宫闱秘事的这滩浑水? 虽说叶孤城请宋青书在一旁相护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事前已能确定有极大的可能,今晚根本用不到宋青书出手,但宋青书毕竟还是进了这皇宫,被卷进了这整件事中,就算没与什么龙气国运沾上关系,但他与叶孤城之间的纠葛,却是越来越深了。 也不知这样的结果究竟是好是坏。 宋青书摇了摇头。 耳尖地听到一声暗门滑开的“咔嗒”声,宋青书眼神一暗。 他悠悠然对小九道了句,“无需客气。我本也是为了一观叶城主与西门一战。如今此间既已事了,我便自去太和殿观战了。” 说罢,也不等小九反应,宋青书已迈着似慢实快的步子,眨眼间便飘然远去,等到从那滑开的暗门中走出的人来到小九身边时,更是已经连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那身着明黄龙袍的年轻人见状不由一声轻笑。 小九连忙跪地行了大礼,口称:“皇上!” 由暗门中走出的年轻帝王和声道: “不必多礼。” 吩咐身边的太监扶起小九,他一脸兴味,“刚刚那位就是叶卿口中的宋青书宋少侠?” 小九看着他一脸兴味盎然的神色心下猛地一紧,面上却仍旧笑眯眯地回道: “回皇上,正是。宋少侠与城主相交匪浅,此次应允城主入宫襄助,也是城主苦劝了许久才有的结果。他实乃元国武当掌教张三丰张真人嫡传徒孙,又是元国武当未来的掌门,其眼界心性之高,实远非常人能比,故而脾性上也有些清高和古怪,若有失礼之处,还望皇上海涵。” 年轻的帝王闻言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叶卿这是担心朕见猎心喜,想招揽这位宋少侠入宫?” 他笑问。 然而叶孤城定也极了解这位宋少侠的性子,知他必定不会应下自己的招揽,故而便让这能说会道的小九提前先将那宋少侠的性子在自己面前泄了个底,又提醒自己他乃别国武林门派未来掌门,身后又站着在整个大陆上都极有威名的师门长辈,好让自己主动放弃招揽他的想法…… 看来叶孤城对这位宋少侠,倒也真是倾力相护,不留余地。 许是皇帝这话说得委实太过直白,小九脸上笑容一僵。 但是很快,他又放松下来,依然还是笑容满面地道: “皇上英明!” ——竟是直接把什么都承认了! 年轻的帝王好笑地看他一眼。 “罢了。回去告诉叶卿,朕可不像某些愚人。”他意味深长道,“朕自小就知道什么该是朕的,什么不该是朕的。” 说罢,也不去看小九的反应,年轻的皇帝看着一室的血色,面不改色对身后静立的几人下令道: “将这两个罪人的尸体好好收了,待明日早朝南王押解回京,朕倒要亲自当着文武百官问他一问,这是何意!” “是!” 众人齐声应了,当即便活动起来,不出半盏茶的功夫,整座寝宫已被上上下下收拾妥当,再看不出半点异样。 小九看着身边神色如常,甚至嘴角还隐隐带着一丝笑意的年轻皇帝,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庆幸—— 城主…… 幸好您当初没有选错。 ———————————————————————————————————————— 太和殿。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早已动了。 不是靠剑气,不是靠剑意,不是靠什么还未出手,却已在脑海中交战不下数百招。 两人靠的是实打实的剑术。 剑光微寒,每个交错间都有可能分出胜负,决出生和死。 然而那剑光却又美得惊心动魄,让所有人都看得痴了。 陆小凤也痴了。 他已经看不出西门吹雪的剑光与叶孤城的剑光有何差距。 他只知道那是世间最美的两柄剑。 在这月夜下的紫禁之巅,交奏出最华美也最无声的乐章。 无怪西门吹雪如此痴迷于剑。 无怪叶孤城说他就是剑。 这是世间两个最懂剑,也最懂得使剑的人。 他们的交手,仿佛上天注定。 正臆想间,猛听“叮”的一声轻响,回过神来,就见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尖竟是撞在了一起! 剑尖相抵,两人却谁也没有收招,隔空相对的四目,更是充满了火热的战意。 陆小凤心下一热,便知此剑之后,这场决斗终将有个结果,眼珠儿更是紧盯住那恰好停在了太和殿屋脊正中的两人,视线一错不错。 叶孤城眼中一片清明。 与他对视着的西门吹雪,甚至能在他眼底深处,寻见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在笑什么? 为何要笑? 西门吹雪不知道。 他也没兴趣知道。 眼下的叶孤城于他而言,便是又一座山峰,翻越过去,或许又能看到另一座峰顶的景象。 这会是宋青书眼中看到的风景么? 西门吹雪亦是不知。 可叶孤城却也曾与宋青书论剑。 他又从宋青书那里得到过什么呢? 在他的剑中,似是隐隐有些体现。 然而那却隐藏在层层的迷雾之中,让西门吹雪看不真切。 而直到此刻他方才明了。 原来并不是叶孤城有意隐瞒。 而是叶孤城自己,也并未参透这层体悟,故而他用起剑来似是而非,既像有所得,又像毫无变化…… 这话虽是说得暧昧,但西门吹雪心知,叶孤城的剑,到底是不一样了。 他的剑中有一种西门吹雪见所未见的东西。 有些像宋青书曾在某次对剑中状似无意展露出来的东西。 但又远远及不上其之莫测玄妙。 不过。 那又如何? 西门吹雪也不是无所长进! 眸光猛然一凛,西门吹雪手上用力,剑尖前送—— 月光在这一刻也仿佛黯淡下来。 太和殿屋顶的众人眼中,只剩下两道凛然的剑光。 它们陡然冲天而起,齐齐倒飞出了主人手中! 殿顶一片沉寂。 同时失了手中爱剑的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谁也没有先动。 许久以后。 这两个同样白衣胜雪,同样面无表情,同样清冷孤傲的男人,竟然四目相对,齐齐放声大笑! 那笑声中有畅爽,有快意,有释然,也有令人闻之不禁血脉喷张的豪情万丈! ——却独独没有半分遗憾。 “今日一战,此生无憾。” 笑声渐止,西门吹雪目光有些温和,与叶孤城视线相交,他朗声而道。 叶孤城同样面带笑意。 “我亦无憾!” 他道。 两人最后交换了一个眼神,齐齐飞身而起,在众人反应过来以前,各自取回了佩剑。 陆小凤等人这才从适才的震惊与惊艳中回过神来,顿时,太和殿顶前前后后,“轰!”的一声响起了一片热议! “平手!竟是平手!” “我原以为他们二人今夜断能分出个胜负,却不想最后……竟是平手!” “西门吹雪有所进境果然不假。但你们看,叶孤城似乎……” ——也不像身受重伤的样子? 议论声陡然一滞。 众人纷纷转眼看向叶孤城,却见他面色红润吐息悠长,哪里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叶城主,你这……” 有性子火爆的,当即便忍不住要发出质问。 叶孤城却在此刻眼光一转,遥遥望向身后—— 远远地,便见一人腾空翩然而来。 也不见他脚下如何借力,却好像御风而行一般,一路几乎是“飞”到了太和殿顶。 众人眼底一片惊色。 这来人年纪轻轻,看面相还是个少年人,谁想竟有如此了得的轻功! 且他瞧着面生得紧,在场的不说都是江湖名宿,却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却谁也不认得这白衣少年…… 众人纷纷交换起了惊疑不定的目光。 却在此时,叶孤城开口了。 “你来了。” 他道。 宋青书点了点头,“我来了。” 他目光扫过面色已然恢复平静的叶孤城,和他身边同样神情不变,在看到自己的时候眼神却柔和了一瞬的西门吹雪,心下顿时了然—— “结束了?” 他挑眉。 叶孤城脸色一僵。 显然,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是以什么理由,苦劝多时方才说服宋青书出手相助。 他心念数转,在宋青书似笑非笑的注视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忽地神色一定。 “青书可还记得你我当日之约?” 叶孤城道。 宋青书对他突然变化的称呼倒也不甚在意。 他与叶孤城目光相对: “城主所言为何?” 叶孤城微微扬起唇角。 “‘若我有朝一日能抛下一切,心中所余只剑之一字,青书可愿让我同道而行’?” 他一字一句道。 宋青书闻言一怔。 下意识更深望进叶孤城眼中,却见他眼底一片清明,既无不甘,亦无留恋,有的,只是一分淡淡的释然和坦然…… 宋青书忽地笑了。 第38章 叶孤城能否与他同道? 其实早在他假扮司空摘星,夜闯宋青书租住的小院意图以缎带诓宋青书入宫观战不成,反被拆穿了真身的那一晚,宋青书心中对此便已经有了答案。 但有些事情还是要再向本人清楚确认一番的。 比如—— “城主心中当真已了无牵挂?”宋青书挑眉,“白云城,飞仙岛,小九和阿元等人,岛上的渔民百姓……这些人,城主也再不会放在心上?” 叶孤城闻言神色分毫不变。 也不知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宋青书会有此一问。 他道: “若青书再早几日问我,我定会有所犹豫,定无法断言自己心中对他们当真已是了无牵挂。但是如今……” 叶孤城的目光淡淡扫视过太和殿顶,僵立在原地的那批神秘黑衣人,嘴角忽而闪过一抹释然的笑意…… “我已为白云城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今后……他们应也不需我再来为之挂心。” 他淡声道。 ——的确。 看着叶孤城头顶翻涌而动的气息中,那丝已然衰弱不堪的不详黑气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陡地消弭于无形,唯余缕缕剑气中夹杂着一点将散未散的虚弱龙气,宋青书点了点头,心知叶孤城所言不虚。 宋青书于是道:“城主既坚持至此,我亦无他话可言。城主可还记得我当日的答案?” 自然记得! 怎么能不记得?! 叶孤城眸光微亮。 宋青书迎视着他仿佛落满星辉的眼睛,语气中竟有种自己也未曾发觉的欣然意味—— “城主……自可与我同道。” 叶孤城眸光愈发明亮。 “如此……便好。” 他轻声说着,转头最后一次看向皇宫更深处的方向。 那里有皇帝的寝宫,有御花园,有宫中太后、妃嫔们的住所,亦有…… 亦有白云城叶家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手稿中,记载的一切一切。 然而叶孤城这一次,却已经不会再有任何动摇了。 只因“他”曾经已尝试过一次。 结果却输得彻底。 不仅赔了名声,最后更没了性命。 但这并不重要。 盖因早在做下决定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见到了自己可能的结局—— 成功,从此一步登天,有再多的野心也不怕无处实现。 失败,便留下性命,身死之后是非成败,自有后人评说。 可“他”忘了“他”身上背负的不仅有自己的野心,还有白云城,还有飞仙岛。 大晋皇族并非不想收回飞仙岛,只是原本没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更没有足够的信心能在“他”手下轻易夺下飞仙岛。 但现在“他”给了他们一个理由。 更用自己的死让岛上失去了最大的一道屏障,终究只能乖乖重回朝廷治下。 虽说那位年轻的帝王拿下岛后并未为难岛上的住民,亦不曾对城主府中的侍卫下人多做处置。 但到底,还是不一样了。 白云城主其名不存,飞仙岛亦变为了大晋的一省,由朝中指派官员担任巡抚、总督,岛上再也没有了曾经的悠然世外,最终也还是被卷入了陆上的纷争之中。 若说“他”还对谁真有所亏欠,也只有岛上那些不论曾经还是现在,都对他这个城主大人真心拥戴的人们了吧? 幸好这一次,他们不必再经历任何动乱…… 叶孤城的视线重新转回了宋青书身上: “此间既已事了,青书可愿与我同去?” 宋青书没有回答,只足尖一点,眨眼间人已在数丈之外,向紫禁城外翩然而去。 叶孤城口中发出一声长笑。 这笑声中有释然,有宣泄,亦有股说不出的开怀畅快。 似乎随着这一声长笑,他心中也放下了许多东西,以至于整个人看起来竟似与之前迥然不同。 他紧随宋青书飞身而去,只留下陆小凤和魏子云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许久,陆小凤才在魏子云等人催促的目光下腆着脸凑近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不知在想着什么的西门吹雪身边: “西门啊……”他干笑,“宋少侠和叶孤城这是打什么哑谜呢?你知不知道?” 西门吹雪的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 他知道么? 或许吧。 宋青书在万梅山庄做客的那段日子里,与他几乎是朝夕相对。 西门吹雪不傻,自然多少察觉出宋青书的与众不同。 但他又是何等骄傲的人? 宋青书不说,他自然也不会问。 左右不论宋青书是什么人,也不影响他与他论剑。 今日看来,叶孤城显然也是知道宋青书的不同的。 且他那句“与青书同道”说,得西门吹雪心中也有些意动,只是不知这所谓的“同道”,说的究竟单只是剑道,还是也……包含了其他许多西门吹雪所不知道的东西? 这暂且不论。 但不管怎样,西门吹雪都不会在这里,当着众多不相干之人——尤其其中还有不少大内侍卫,摆明是朝廷的人——的面,随意去揭宋青书的底。 他清清冷冷看了陆小凤一眼。 后者一脸莫名其妙,正待多问几句,却见他那白衣好友竟也学着宋青书与叶孤城的架势,足尖一点,整个人飞掠而去,只留给他一个傲然清冷的背影,叫的再大声也无法挽回…… 陆小凤:“…………” 我这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 ——————————————————————————————————————— 宋青书出了紫禁城也并未停下脚步,一路径直回了租住的小院。 不久之后,果然叶孤城也循着他刻意留下的痕迹,干脆追来了这里。 而等叶孤城进入小院的时候,宋青书早已在院中石桌上煮好了一壶清茶,见叶孤城进得院中,便翻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叶孤城毫不迟疑地在他对面坐下。 宋青书也不开口,只垂眸静饮杯中清茶。 许是被他身上安宁平和的气息感染,叶孤城原本有些激荡的心绪蓦地一定。 他拿起面前的茶杯浅饮一口,感觉沁人心脾的茶香似乎带着股悠然宁静的意味,缓缓渗入五脏六腑,甚至四肢百骸…… 闭目默然许久,叶孤城方才慢慢睁开眼睛—— “好茶。” 他赞道。 宋青书依然没有开口说话。 只沉默执起茶壶,又为叶孤城续上一杯清茶。 叶孤城端起茶杯喝了。 如此重复三次,宋青书方不再为叶孤城续茶。 后者这才发觉,直到这时,自己的情绪才称得上是真正完全平定下来。 他忍不住长长出了口气。 回想这一晚的经历,竟像笼罩在一层薄纱之下,明明就发生在不久之前,却又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似是而非,面目模糊不清。 ——不。 真正模糊不清的,并不是今晚的记忆。 而是更久以前。 在他尚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之时。 从某一夜开始,忽然闯入他的梦境之中,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与他相似而又似乎有哪里不同的,另一个自己。 那是一个只有晋国称霸整个东方的世界。 虽也有传闻在海洋的另一边,亦有能与晋国比肩的其他国家存在,但那非是元国,亦非宋国、隋国……而是有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异邦人存在的国家。 在那个世界里,“叶孤城”仍是白云城主,仍是飞仙岛主,也仍是前朝叶氏王族后裔。 他是当世武林六大高手之一,剑术修为已然出神入化,便是武林中还有个西门吹雪,与他并称当世两大剑客,但他知道,西门吹雪实则比不上自己。 若两人交手,赢的只会是他。 他性子孤冷,对手下人从不假以辞色。 虽尽心治理飞仙岛,却也仅仅是尽心恪守飞仙岛上叶氏一族世代传下的家训,若说对岛上百姓有多真心关怀爱护,那绝非实言。 他不过而立之年,于剑之一道便大有所成,自创的天外飞仙,更是连名动江湖的陆小凤也仅能勉力相接,且无法保证次次全身而退。 梦中的“叶孤城”当时的感觉是怎样的? 要彼时还是少年的叶孤城来形容,大概……便是“高处不胜寒”吧? 他是寂寞的,是“无聊”的,是对前路全无把握,已然站在了当世剑术武功的至高点,却找不到突破的希望和方向的。 故而当发现了他身负前朝皇室血脉这一秘密的南王父子找上门来,以此为要挟,逼他相助谋丨反时,他动摇了。 后南王父子又以截断飞仙岛与陆地联系、不许岛上船只停靠在南王封地的任何一个口岸相胁,逼迫他趁早做出决定。 “叶孤城”于是同意了。 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他也是有“野心”的。 可他当真是有这份入主天下的野心的么? 那为何他只是帮南王父子篡丨位,而从未想过由自己坐上那处宝座? 他的野心便只有暗自襄助南王世子篡丨位,待他坐稳皇位后兑现承诺给自己的种种特权殊荣? 叶孤城想,他自己是断不会为此而心动的。 他也并不很相信另一个世界的自己竟然会。 但另一个“叶孤城”却谋丨反谋得义无反顾。 叶孤城在梦中亲眼见证了他所做的一切。 他无法保证若自己身处相同的环境,面临相同的处境,不会做出与那个“叶孤城”同样的选择。 但他知道,他与梦中的“叶孤城”,却终究是不同的。 他曾随岛上的船队偷偷去过大陆上的其他国家。 他知道元国武林的张三丰,十几年前便有了元国第一高手的称号,鹤发童颜,已近百岁高龄; 他知道隋国武林神秘莫测的“慈航静斋”,据说竟能左右天下大势; 他知道邪王石之轩,知道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知道“南无名,北剑圣”,知道…… 叶孤城知道得很多很多。 而知道得越多,他越了解自己是如何弱小。 十几年后,或许他在晋国武林的确会站在最顶点,但是出了晋国以后呢? 他所知道的这些人,会不会比梦中那个三十岁的“叶孤城”更强? 叶孤城不怕找不到前路了。 也不怕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了。 他只怕再一次辜负叶氏先祖代代相传的祖训——他们从未言及“复国”,只道让后人好好打理飞仙岛,给当年跟他们横渡茫茫海洋,来到岛上生活的人们一个世代安居的所在。 所以终究还是不一样。 “叶孤城”是“叶孤城”,他是他。 虽然有着同样的名字同样的身份,但境遇与生存的环境,乃至一生中曾经遇见的人,都有所不同。 他成不了“叶孤城”。 他只是他自己。 叶孤城忽然就明白了。 其实他从未有所迷茫,从未有所动摇。 不然他不会在南王找上他的转天便通过花满溪联系到了皇帝,同意假作受胁,配合皇帝的种种安排,慢条斯理地破坏南王的一切诡计。 叶孤城笑了。 他再次抬眼,看向任由自己沉默发呆了不知多久的白衣少年—— “多谢青书赠茶。” 他语带笑意。 宋青书闻言微微挑眉,神色有些奇妙地回望了过来。 第39章 要说他给叶孤城喝的是什么绝品灵茶,这还真不是。 灵茶宋青书的储物手环里不是没有,但那不是什么人都能喝的。 非是修行者,体内没有半丝儿灵气,张口就要喝灵茶,结果只会是被充裕的灵气撑得爆体而亡。 所以宋青书拿出来的是他筑基以后,自己一点点尝试着在武当后山秘密开辟出来的一小块茶园里培育出的新茶,也正是当初他拿来送给武当那两位师弟做谢礼的那种茶叶。 这茶除了味香醇厚,回味悠远,还有一点凝神静心、扶助正气的作用。 宋青书拿出这茶水招待叶孤城,又反复为他添了几次杯,本只想着让他静下心来,好将接下来的交谈顺利进行下去,却不想竟似是歪打正着,让叶孤城借机对自己的心境做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梳理和调整,眼下他整个人看上去,与在紫禁城中似有所舍,似有所悟后的轻松释然,竟又有了极大不同。 这一晚上,他身上也未免发生了太多次蜕变。 宋青书这一刻都不知道该说他运气好,还是当真机缘已到了。 他半是无奈半是欣然地暗暗摇头。 ——或许这一切皆乃上天注定。 否则何以叶孤城死劫刚过,便有如此机缘? 或许他合该随宋青书入道。 这样一想,宋青书自也便没有了什么顾虑,既然答应了叶孤城与他同道,也无需再编造什么谎言,只对自己的身份来历实话实说就是。 且宋青书本也不屑于编些谎话去敷衍欺骗叶孤城——还是那句话,若叶孤城得知真相以后并无心入道,宋青书自也有手段让他无法泄露自己的秘密。 所以做什么要费那许多心思编些故事? 不过徒增烦扰。 宋青书撂下手中茶杯。 “城主……” “青书直呼我名便好。” 叶孤城眼中有着浅浅笑意。 他今晚心情似乎出奇地好。 ——不。 确切地说,应该是从在太和殿屋脊见了宋青书以后,他心情就一直很好。 现在又因宋青书的一壶清茶破除了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迷惘,故而叶孤城现下,整个人都是放松而愉悦的。 叶孤城以前很少笑。 他不是不能,只是不想。 他天生就是个性子孤冷的人,据说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也是极少会笑的。 可今晚他却莫名想笑。 而他也确实笑了很多次。 很多很多次。 叶孤城对此却奇异地并不觉得有什么排斥。 或许当人有想笑的心情的时候,无论他是什么样的性子,无论他曾经爱笑还是不爱笑,到了最后,也都是能够笑出来的吧? ——人本就该诚实遵从自己的心意。 只是不知下次再见西门吹雪,他会不会称自己一声“诚”呢? 叶孤城突然又想笑了。 因为他发现他竟然开始期待与他人的再次相遇了。 这是曾经极难得会发生的事情。 即便对方是西门吹雪,也是同样。 而或许,这一切都该归功于他眼前的宋青书。 因为他是第一个让叶孤城想要再度相遇的人。 叶孤城眼中的笑意似乎又加深了几分。 不过,见宋青书迟迟没有开口,他还是忍不住挑了下眉: “怎么?青书不愿叫我的名字?” 宋青书竟还真就点了点头! 叶孤城见状一怔。 “这……为何?” 饶是堂堂白云城主,这当口也不由有些发懵。 他自问与宋青书即便还不算朋友,多少也有些交情,他这边已然改口叫了宋青书的名字,宋青书也并未有何反对,可调转过来,他怎么就不愿叫自己的名字呢? 这又是什么道理? 叶孤城百思不得其解。 宋青书似乎有些苦恼的样子。 “城主希望我如何唤你?”他道,“直呼名字的话……‘孤城’?” 叶孤城顿时懂了。 孤城孤城,孤立无援。 虽家中长辈为他取这个名字绝非是有此寓意,且连名带姓称呼时,也未必会感觉如此明显,可当单独将“孤城”这个名字叫出来的时候,听在他人耳中,可就有些伤感悲凉了。 思及幼时,包括母亲在内,家中亲人长辈无一人叫过自己“孤城”,叶孤城自己也并不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不妥,因而一时竟没能想到,宋青书竟是在为此而感到为难。 当下不由心中微暖。 他道:“青书便……便叫我‘阿城’吧。少年时……家人便是如此唤我。” 宋青书迟疑了一下,想说如此称呼未免太过亲密,但看着叶孤城脸上似乎有些怀念,又似乎有些伤感的神色,再联想到他与花满楼在白云城城主府暂居的日子里,偌大的城主府中除了叶孤城,竟没有第二个主人,便知叶孤城的家人恐怕都已经离世,或许……已经很久没有人再用这个称呼叫过他了吧? 不知怎么心下便是一软。 于是开口唤了声:“阿城。” 叶孤城点了点头,眼底有些暖意。 而宋青书既已经叫了他,心中自然便不再为此纠结。 他道:“阿城曾有问于我,问我是否乃是方外之人。当时为外力所扰,并未来得及回答。如今我便答上一答—— 我是不是那方外之人? 答案…… 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 这是什么答案? 叶孤城挑眉。 他忽然有种预感,宋青书接下来要说的话,或许……会颠覆自己过去三十年所形成的,所有的认知。 ———————————————————————————————————————— 武当山。 中秋刚过不久,特意从蝴蝶谷赶回武当陪张三丰过节的俞岱岩、张松溪二人,这日正在紫霄宫大殿向张三丰辞行,准备下山重返蝶谷,护卫张翠山一家。 张三丰虽不舍弟子才团聚短短数日便又要离山,却也知张翠山一家如今处境委实堪忧——自打他们离了武当,一路前往蝴蝶谷的路上,不知遇到了多少伏击、围杀。 若非有俞莲舟、俞岱岩和张松溪一路相护,加之白眉鹰王也派了天鹰教精英前来护卫,恐怕这一行人都难以安然抵达蝶谷,更别说求恳胡青牛出手为张无忌疗伤了。 如今张翠山一家暂居蝶谷,然江湖各大门派虽路上奇袭不成,却也从未放弃过从他们一家口中逼问出金毛狮王谢逊下落的打算。 他们依然在紧盯着张翠山一家,恐怕稍有不慎,便会被钻了空子,到时再想言悔,怕会为时已晚,故而即便此次白眉鹰王亲至蝶谷,给了俞岱岩和张松溪在中秋返还武当的机会,可武当众人到底心系张翠山一家,两人仅在山上住了数日,便已打算启程,重返蝴蝶谷了。 张三丰看着眼前短短不过一年时间,却已出落得愈发沉稳坚韧的两个弟子,轻叹了口气,神色间有骄傲也有关心…… “岱岩,松溪,你们自去吧。” 他道。 二人跪地向张三丰辞行,又与宋远桥、莫声谷两人道了别,正待出得门去,却见门外侍候的小道童急急冲进殿来,一脸喜色: “祖师爷!好消息!好消息!宋师兄回山啦!” “什么?!” 殿内五人闻言齐齐一怔,继而,除张三丰外,宋远桥四人脸上皆露出了极惊喜的神色! “人呢?青书他人在哪儿?” 莫声谷更是上前一把捞起小道童,一叠声地追问。 小道童在张三丰身边侍候日久,倒也不怕这位性子有些急的小师叔。 他笑嘻嘻道:“就在山下呢。说是马上便要上山来了!” “哈哈哈!甚好!甚好!” 莫声谷将他稳稳放下地去,转头去看虽极力想故作镇定,眼中的喜意却怎么也藏不住的宋远桥: “大师哥!你听到了么?我那青书侄儿,可算是回来了!” 言罢也不理宋远桥的反应,又去看俞岱岩和张松溪二人: “三师哥,四师哥,你们还要走?” 青书下山可是有一年多了! 从小当自家亲子般疼宠爱护大的小娃儿,突然有一天便成了江湖闻名的武当少侠,初回下山历练竟选了海对岸的异国他乡,且一走就是一年! 说不挂心那是糊弄人的。 莫声谷自己虽口上不说,但心中可是惦念他青书侄儿的紧,他不信俞岱岩和张松溪能比他更冷静。 果然,那两人已是抛下了手中的包袱,也不提下山的事了,眼睛都黏在了大殿门口,就等宋青书的身影出现。 莫声谷嘿嘿一笑。 “师父,大师哥,三师哥,四师哥,你们且慢等着,我去迎迎青书!”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他已飞身出了大殿。 宋远桥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坐在上首的张三丰无奈一笑。 “这猴儿一样的急性儿……” 他笑道。 “远桥,岱岩,松溪,你们若也实在惦念青书,不若也同声谷一起下山去迎他一迎。” 宋远桥三人连忙摇了摇头,正襟危坐。 ——莫闹。 他们可是成熟稳重的一方侠士,都几十岁的人了,哪能还像才二十几岁的小师弟一样胡闹? 三人动作一致垂首抿茶,以示自己其实并不是很心急,真的非常淡定非常有大侠风范! 张三丰看得好笑。 师徒四人眼角眉梢全是笑意,坐在大殿中等着他们的宝贝徒孙/儿子/师侄,却不想半盏茶的功夫过后,刚刚风风火火跑出殿外的莫声谷,竟独自一人走进了门来。 师徒四人见状一愣。 “声谷?青书呢?” 张三丰凝声问。 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莫声谷听见自家师父的声音,方才好似从某种失神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张三丰,又看了看宋远桥…… “出什么事了?” 宋远桥见他眼中有些犹豫,心下不由一沉。 莫非……莫非青书他…… 莫声谷见他脸色大变,心知自己的表现定是让人误会了。 他忙道:“师父、师哥们且安心!青书无事。” 张三丰等人闻言松了口气,俞岱岩却没好气瞪了莫声谷一眼,道: “青书既无事,你又为何做出这副样子?无端惹得师父他老人家忧心!” 莫声谷想辩解又不知道如何说起,一时气恼地涨红了脸,又见宋远桥也微微皱眉看着自己,心下愈发憋闷。 是你们让我说的。 他气哼哼想。 于是想也没想,便哼声道: “三师哥道我想如此?还不是怪青书那小子!下山一趟,谁想得到他竟拐了个大活人回来!” ——什么!? 第40章 宋远桥眼前一黑,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地去! “你说、你说青书他拐了个什么回来?!” 他紧紧盯住莫声谷,沉声问道。 莫声谷这才发现自己刚刚的说法有误,竟引得大师兄和师父等人起了误会,一时不由懊恼异常。 “大师哥,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急道。 “青书是拐了个人回来,可不是你们想的那种拐法!” 宋远桥闻言心下稍安,但想到莫声谷之前怎么看怎么奇怪的反应,他还是没办法完全放心。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脸色完全严肃起来,“小七儿,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莫声谷:“……” 莫声谷哭的心都有了。 大师哥有多少年没叫过他“小七儿”了? 自从他和六师哥在江湖上闯出了自己的名堂,大师哥就很注重在门内弟子面前维护他们两人的形象,轻易不会再叫出两人还小时,师哥们对他们的爱称。 可现在却脱口叫出了一声“小七儿”。 可见今儿他是真把大师哥给气狠了。 莫声谷耷拉下肩膀。 “我也是被惊得狠了,真不是有意……”他小声咕哝了一句,接着,又提高音量,道:“师父,几位师哥,青书是带了个人回来,可那人真不是你们想的姑娘,是个男子。” 张松溪似笑非笑看了莫声谷一眼。 “既是个男子,你又有何可惊讶的?还用了‘拐’这等字眼儿,也难怪师父和大师哥误会。”他道。 莫声谷顿时苦了张脸。 “四哥,你不懂。”他道,“你们知道青书那小子带回来的是谁吗?” “哦?谁啊?”张松溪闻言来了兴趣。 本以为不过是青书行走江湖间偶然交到的小朋友,听声谷这意思,对方莫非还有些来头? 莫声谷看着自家四师哥兴致勃勃的样子忍不住想看看他知道真相后的反应。 他于是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地凑近过去: “四哥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张松溪不疑有他,依言凑近过来。 莫声谷于是附在他耳边,小声说出了一个名字…… “什么?!你说谁!” 张松溪一下站了起来! 张三丰和宋远桥他们哪见过一向足智多谋胸有成竹的张松溪这副毛躁的样子? 一时不由大奇。 “声谷,别卖关子了,青书他带回来的到底是谁?” 张三丰亲自发了声。 而闻听师父发问,莫声谷正待乖乖开口答话,却见众人目光猛地一凝! 他有些了然地转过身去,就见宋青书正笑意盈盈站在门口,身边跟着那个刚把他惊得一阵无语的白衣来客…… “太师父,爹爹,三叔,四叔,七叔,我回来了!” 宋青书声音里带着由衷的喜悦,先对张三丰等人依次行了礼,方才在殿内众人的瞩目中侧身介绍身后的同行之人: “这位是我的好友,晋国南海白云城城主叶孤城。此次是受我的邀请,前来武当做客的。” 除了张三丰和莫声谷,在场的另外三侠一下怔住了。 ……等等。 青书刚刚说谁? 白云城主,叶孤城?! ——————————————————————————————————————— 宋青书事先自然有想到他将叶孤城这样一个虽属别国,其名号却是真真切切在元国武林有所流传的“江湖名宿”带回武当,会引来怎样一番惊叹。 可如今坐在紫霄宫大殿中,看着除张三丰依然端坐上首,一副老神在在安之若素的模样以外,向来冷静沉稳的宋远桥、俞岱岩和张松溪三人竟都是有些讶然失语的样子,直到叶孤城都与他们见了礼落了座,才堪堪回过神来,宋青书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做了件多了不得的事。 武当七侠,便是其中年岁最轻的殷梨亭和莫声谷,在元国武林也是声名赫赫、闯荡江湖日久的人物。 如此人物,若只是叶孤城的存在本身,便是他再如何声名在外,也不至令他们失态至此。 宋远桥等人真正惊奇的,乃是叶孤城对宋青书的态度—— 他与宋青书竟是以平辈论交! 若当真以武林地位而论,叶孤城分明应是与宋远桥等人同辈。 然如今他却没有丝毫不满,以宋青书友人的身份拜访武当,与宋远桥等人见礼时,也极干脆自然地执了晚辈礼,这让自认应与叶孤城互为同辈人的宋远桥三人怎能不惊? 也难怪莫声谷之前竟会有那样大的反应。 青书这小子…… 倒是有能耐。 宋远桥既欣慰又感觉有些复杂,不由就多看了儿子几眼。 结果…… “一别多日,爹爹可是想念儿子?” 宋青书放下手中茶杯,问得一本正经。 宋远桥嘴角一抽——臭小子!又想使什么坏? 他不动神色给了宋青书一个警告的眼神,口中却淡淡道: “比起为父,不若关心一下你母亲。她现下怕是已得知了你归山的消息。” 宋青书脸色一苦。 娘亲有多疼爱他不消宋远桥说他也知道。 这次一离山便是一年多的时间,等下被娘亲逮到,也不知要被她念多久。 尤其宋夫人也不无理取闹大吵大叫,她只眼光柔和看着你,语气软软说着对你的关心和挂念,便是铁打的心在她一腔关切宠爱面前也要化成一滩铁水,故而宋青书自小就不怕宋远桥色厉内荏地“教训”自己,反倒更怕他娘柔声细语在耳边絮絮念他。 一想到等下回去说不上就会发现宋夫人已经在院子里等着自己,宋青书一时不禁头大如斗。 他默默看了宋远桥一眼。 那眼光中的怨念让后者险些笑出声来。 宋大侠连忙轻咳一声压下喉间笑意。 他道:“罢了。先不说这些。你此去晋国想来也有些经历,便趁着你太师父无需闭关,你三叔和四叔也尚未离山,捡些有趣的说来听听吧。” ——明显是在转移话题。 可宋青书见俞岱岩与张松溪均是一脸兴味,连张三丰也露出了点期待的神色来,莫声谷更是已经连声催促他“青书侄儿快讲!”,便也只能转头给叶孤城一个抱歉的眼神,接着开始讲起自己此次晋国之行的一些经历。 他并没有注意到叶孤城看他的眼神竟是有些惊奇。 因为叶孤城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宋青书。 仿佛一回到武当山,一进入紫霄宫大殿,他身上那种莫名将其他人与他自身的气场隔离开来的奇妙感觉便彻底消除了。 他仍是那个举手投足尽皆为剑的宋青书,却同时也成了一个叶孤城前所未见的宋青书。 而这样的宋青书,竟让叶孤城感觉十分……新奇。 所以果然做出与他同行,而非独自一人留在飞仙岛上修行的决定,是正确的吧? 看着虽语气依旧淡淡,但表情比之平时,却多少变得有些丰富起来的宋青书,叶孤城不知不觉间,竟似陷入了沉思。 ———————————————————————————————————————— 宋青书挑了些在晋国武林中行走时遇到的奇事、趣事给张三丰等人说了,期间不免提到陆小凤、花满楼、西门吹雪等人。 张三丰和宋远桥等人听得聚精会神。 当宋青书说到不久前才刚结束,轰动一时的叶孤城与西门吹雪的紫禁一战,描述到两人对战中精彩之处之时,莫声谷不由拍着大腿,恨声道了句:“可惜六师哥竟没在山上!” 宋青书闻言立刻顺势问出了从刚刚起就一直埋在心中的疑问: “七叔,我之前就想问了,六叔怎的不在?是下山去办事了?” 莫声谷脸色一僵,“这……这……”他支吾了几声,想是一时也找不出什么适合的理由,最终只能抬眼,求助地看向对面的宋远桥等人。 宋青书一见他如此反应,哪还不知其中定有内情? 看莫声谷一脸又是愤恨,又是有些难以启齿的神色,他不由也将视线转向宋远桥那边: “爹爹?” 结果却见宋远桥竟蓦地沉下了脸来! “莫要多问!该你知道的时候自会让你知道。” 他道。 宋青书见他虽是这样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坐在自己身边的叶孤城,便知这其中的内情恐不足为外人道。 他确是关心殷梨亭,但也知不该因此便让身为客人的叶孤城在此情此景下避让出去,于是便歇了继续追问的心思,只想着等过些时候,再单独去找宋远桥问个清楚。 却不防想,坐在上首的张三丰竟在此时出声了! 他神色淡然道:“远桥,此事……也无需对青书多加隐瞒。他便是此时不问,待日后下山,也总会从他人口中听说。如此不若由你等亲口对他说明,左右我武当弟子行事堂堂正正,无愧于心,此事断不该成为黎亭在他人眼中的笑柄。” 宋远桥闻言神色一变。 他起身对张三丰深深一揖: “谢师父教诲。是我想差了。” 直起身来,宋远桥面色较之刚刚,已是彻底和缓下来。 “你六叔……他离了元国,向西而行,往宋国去了。” 他叹息道。 第41章 “六叔他……?” 宋青书一怔。 倒不是他不信殷梨亭有勇气独自远走他国。 而是如今元国时局动荡,武当作为六大派之一,门内弟子又多有侠心,自然是要肩负起抗击暴元的责任。 否则张三丰和宋远桥等人既然对别国武林十分好奇,又并非没有自保之力,缘何不亲自走上一趟,去见识见识不同国家的武林之象? 还不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放心离开元国,不放心撇下偌大一个武当? 殷梨亭性子虽软,对武当却也有着一份属于自己的责任和担当。 故而宋青书可以断言,若非发生了极令他无法接受、甚至连身在国境之内都会感觉痛苦万分之事,又或者身负张三丰之命,殷梨亭绝不会选择在此时离开元国。 而看张三丰与宋远桥等人的反应,殷梨亭远赴宋国显然并非受张三丰所托。 那么,这其中究竟有何内情,竟生生逼得殷梨亭远遁他国? 宋青书一时也是毫无头绪。 宋远桥却是长长叹了口气。 “你可还记得你六叔那未过门的妻子,峨嵋纪晓芙纪女侠?” 他问。 宋青书敏锐地从宋远桥的语气中觉出了一份淡淡的嫌恶之意。 ——尤其是说到“纪晓芙”这个名字的时候。 可…… 宋青书有些茫然。 纪晓芙乃金鞭纪老英雄之女,亦是峨嵋掌门灭绝师太之徒。 她与殷梨亭早有婚约,故而宋远桥才对宋青书说她是“你六叔未过门的妻子”,而武当与峨嵋本乃世交,如此一来更是亲上加亲,宋远桥等人平时提起纪晓芙时,口气皆十分亲近,为何今天…… 宋远桥看着儿子茫然不解的神情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也知你五叔一家一年前动身前往蝴蝶谷求医,虽你五婶是天鹰教教主之女,但天鹰教名义上已是自立门户,不再归属明教。加之你五婶又嫁给了你五叔……故而起初,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 宋青书虽奇怪事关殷梨亭和纪晓芙,为何宋远桥竟将话题扯到了张翠山一家身上,但他同样也有些挂心张无忌的伤势,于是也就没有出言打断宋远桥的叙述。 宋远桥见他不急不躁,虽眼光中有些催促自己快继续讲下去的意思,但面上的神色却极安然沉稳,不由感到十分满意。 他顺着宋青书的意思继续将事情讲述下去: “后来你五婶苦求胡青牛不成,还是去天鹰教请了白眉鹰王亲至。” 而也不知他究竟对胡青牛说了什么,胡青牛对张翠山和张无忌两个“外人”虽然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却破例允许他们在谷中留了下来,他自己也板着张脸,来为张无忌查看伤势了。 胡青牛虽号称“医仙”,但玄冥神掌本已失传多年,胡青牛在张无忌之前,又如何能遇到身中如此寒毒之人? 且张无忌体内寒毒已深入五脏六腑,交缠固结,若非有张三丰这些年用深厚纯阳内力为他续命,恐怕早已是死人一个,胡青牛如今虽答应替他医治,起初也确实以高超医术逼出了他体内大部分寒毒,然而一段时日之后,胡青牛却发觉在张无忌无名指外侧的“关冲穴”、弯臂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后陷中的“丝竹空”等几处穴道,他以金针刺之以热攻寒的手段却已是不起作用。 要命的是这些穴道均属“手少阳三焦经”。 这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乃是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之中,都将之说得无比玄妙秘奥,难以捉摸,故而胡青牛虽又下了极大的功夫,便是头发都白了不少,却依然找不到根除这些散入张无忌三焦中的寒毒的方法。 于是张翠山一家便也就在蝴蝶谷中暂居了下来,一面默默等待胡青牛寻找根除剩余寒毒的方法,一面也帮着照看些前来谷中求医,却因非是明教中人而被胡青牛拒绝医治的江湖人士,全当为张无忌积福,也当是为张翠山与殷素素结拜兄长谢逊赎罪。 张无忌少年心性,久居蝶谷,看多了受伤病折磨的江湖中人,又兼他自己也身中寒毒,自然比旁人更了解身受病痛折磨是种怎样的滋味儿。 加之张翠山殷素素虽每日忙忙碌碌,对身中寒毒的独子却疼爱有加,教养从未落下,张无忌受父母言传身教,同样也想为早年狂性大发时手下死伤了无数无辜之人的义父谢逊积德偿罪,便自己钻研起了胡青牛房舍中积攒的那些医书来。 后来胡青牛见他确也有些灵性,便偶尔也抽出空来指导他两下,一来二去,张无忌竟当真学到了不少东西。 “那日谷中不知为何来了不少受伤的江湖人士。你五叔和五婶忙着安置病患,你二叔、三叔和四叔也在一旁帮忙。无忌想着药房中剩余的草药不多,便打算去谷后胡青牛自己开垦的药田中摘取一些,事前也与你二叔他们打了招呼。” 因这药田就距离胡青牛的小屋不远,张无忌这些年修炼武当九阳功也有所成,武功着实不算很弱,俞莲舟和张翠山等人便也由了他去。 可过了许久,这厢武当四侠并殷素素已将前来求医的江湖人士安顿好,张无忌却还是没有回来,众人心中有些怕他出了意外,又自责不该让他独自行动,便一起去那药田找人。 结果到了药田,却见张无忌正挡在一个手中牵着个三四岁大小的小女孩儿的女子身前,与对面的一群人对峙。 而被他挡在身后的不是别人,正是前面说到的纪晓芙! “可要对付她的你当又是何人?”宋远桥一声苦笑,“却正是她的师父,峨嵋掌门灭绝师太!” “…………”宋青书已经听呆了。 这样的发展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便不由追问道:“这是何故?太师父不是曾说,纪女侠极受那灭绝师太看重,本是有意传她掌门衣钵的么?” 宋远桥摇了摇头,道: “原本确是如此。但那纪姑娘,她……唉!” 他又重重叹了口气,随后方又将事情叙说下去。 原来纪晓芙竟与明教光明左使杨逍有了私情,当日武当四侠见到的她手中所牵的女童,便是她与那杨逍的骨肉! 灭绝师太本就性情刚烈,对正邪之别极是看重,坚持与邪道中人势不两立,杨逍一来乃明教光明左使,本就深受她厌恶,灭绝师太的师兄孤鸿子又是被杨逍活活气死,如今却得知自己最看重的弟子竟与杨逍有了私情不说,还未婚便先为他生育了一个女儿,这叫她如何不气,如何不恨? 她强命纪晓芙亲手刺死杨逍,纪晓芙不从,又言女儿名为不悔,代表自己对与杨逍之间的感情从未有悔,灭绝师太听了她如此言语,自然更是怒火中烧。 她正要亲自出手清理门户,却不想追着张无忌而来的武当四侠正正赶到,当时的场景…… “当真是尴尬至极。” 宋远桥长叹。 纪晓芙在他印象里一直是个极温柔和善,内里却不失侠骨丹心的好女子,她与殷梨亭的婚约,更是深受武当众人的看好与祝福。 可是谁想…… “那名叫杨不悔的小姑娘看着已有三四岁大小,便是说当年你太师父百岁寿宴之时,她便已出生有了一两年的时间。” 若纪晓芙当真心系杨逍,对殷梨亭没有半点情分,何不趁寿宴之机当面与他说开? 哪怕她心中有愧,不敢当面与殷梨亭言及婚约作罢之事,一纸书信莫非也写不得? 莫不是怕了灭绝师太执意追问她悔婚的缘由,到时保不住她已与杨逍有了私情,又为他生了女儿的秘密,故而才迟迟不肯与殷梨亭说明罢? 可她是保全了自己的女儿,又可曾想过殷梨亭这样性子绵软良善,又有些死心眼儿的人,是如何对她一心一意,还满心欢喜地期盼两人婚期的到来? 分明她已对殷梨亭无意,却又怎么忍心一直让他陷在甜蜜的假象之中? 宋远桥面色微沉。 “你二叔他们碍于以往的情分劝下了灭绝师太,保住了纪姑娘一命。” 但俞莲舟张翠山等人作为殷梨亭的师兄,却也无法对纪晓芙再多有什么同情。 众人于是只为她治好了伤势,请她修书一封寄往武当,言明自己已另有了心上人,劝殷梨亭早日另谋姻缘。 武当四侠虽愤慨纪晓芙隐瞒殷梨亭多年,让他白白心怀爱意期待的做法,却也没想过要让纪晓芙与杨逍有私情之事传遍武林,彻底坏了她的名声,故而只是让她在信中好好说明自己的苦衷,解除与殷梨亭的婚约,断了他的念想便好。 可纪晓芙性情却也有些刚强,如今既已被武当四侠获悉真相,她便万分不肯再对殷梨亭有何欺瞒,当即在信中便写清楚了一切前因后果,言道自己配不上殷梨亭的一腔真情,望他以后彻底忘了自己,莫再有任何牵挂。 殷梨亭接到信后整个人如遭雷劈。 他大哭了几场,便是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莫声谷时时在旁安慰,也恍惚了好一阵子。 宋远桥担心极了,生怕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不想几天以后,他虽红着眼眶,却态度极坚决地来向宋远桥辞行,说是欲走出元国,前往西方诸国一游。 宋远桥虽依然有些担心他,但闻得此事已得了张三丰首肯,便知殷梨亭去意已决,且他虽仍有些难过,情绪却应已平复了一些,应是不会做出不智之事,便只能点了头,回头为他收拾好了行囊,与莫声谷一起送他下了武当。 “六哥他这是去疗情伤去了。” 莫声谷在旁边插了个嘴。 “元国往西,越过山川、出了大漠,再经过几个小国,便该到那宋国了。” 宋国与元国同为大陆上数个大国之一,近些年来也陆续传出了几个听着还算响亮的侠士之名。 以殷梨亭的武功,到了宋国应该足以自保。 且莫声谷盘算着,指不定他六哥这一趟宋国之行,还能邂逅一段崭新的情缘呢? 不过这点小心思可不能在宋青书面前表露出来。 ——青书毕竟还小,他这个做七叔的怎能教坏师侄? 这样想着,莫声谷脸上的表情忽而正经了不少。 又听宋远桥续道: “只是经此一事,峨嵋与武当的关系却是冷了下来。你五叔前些日子写信去峨嵋问那周家女娃儿的近况,听你四叔说却是直到现在也没收到回信。” 张松溪闻言也是一声叹息: “也可怜了那周家女娃。不知……” ——不知灭绝师太会不会因武当之事,迁怒于她? 宋青书又一次听得一头雾水。 周家女娃? 那又是谁? 第42章 许是看出了宋青书的疑惑,宋远桥对他解释了一句: “你五叔他们前往蝴蝶谷的路上遇见了一伙元兵……” 当时众人正行船于汉水之上,起初隔得很远,便也不知那伙蒙古兵是在有目的地进行追杀。 不过这原本也无关紧要,因为只要是元兵在杀害平民,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既然碰上了,武当众侠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当即留下殷素素和张松溪在船上看护张无忌,俞莲舟、俞岱岩和张翠山三人便飞身而上,将一伙元兵杀了个干净。 事后他们才从被追杀的那名叫常遇春的汉子口中,得知他乃“周王”周子旺麾下,此次正是护送周王之子南下逃亡,途中已与追杀而来的元兵交手数次,如今虽为武当诸人所救,然周王之子却早已于混战之中被元兵飞箭所杀。 同时被殃及的还有常遇春所搭那艘小船的掌舵艄公,而此前宋远桥他们口中所说的“周家女娃”,便是这艄公的女儿,名唤芷若的。 宋远桥叹息道:“周家只有这女娃娃和她爹爹两人,她娘亲却是早已故去,那姓常的汉子自觉是自己来搭船方才害得艄公失了性命,让那女娃娃从此无所依靠,自是自责不已。” 然而常遇春本身也受了不轻的伤势,如今却是自顾不暇,正待往蝶谷一去,求胡青牛出手医治——那周子旺原是明教弥勒宗大弟子,于数年前在江西起事,自立为王,国号称“周”。 常遇春既为他麾下,自然也乃明教中人,故也不怕胡青牛不肯出手为他医治。 武当诸侠敬他乃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且那周子旺当年起事之时,殷素素之父,天鹰教教主白眉鹰王殷天正也曾于浙江为其声援,可见天鹰教与弥勒宗同为明教支派,相互之间渊源颇深,便看在殷素素的情面上张翠山等人也不会对常遇春不管不顾。 加之众人目的地也是相同,当即便说好结伴而行。 那常遇春听得张无忌的遭遇,又见他小小年纪虽受寒毒所苦,却极是乖巧懂事,心下不由好感大生,拍着胸脯承诺他到时必也会出一份力,无论如何也要求得那胡青牛出手为张无忌治伤。 然众人此去蝴蝶谷,不仅要做好长期居住在谷内的准备,一路上还要分心防备因觊觎屠龙刀和谢逊下落,而可能前来袭击张翠山一家的各路人马,带上常遇春一同上路已是极限,若再加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周芷若,当真未必能护得所有人周全。 可无论常遇春还是张翠山等人,都无法就此撇下周芷若不管,众人踌躇之间,恰逢峨嵋贝锦仪贝女侠率门下几名弟子路过汉水,张松溪灵光一闪,想着常遇春日后即便伤愈,想来也不会甘于过平凡人的生活,如此一来自然不适合照料周芷若。 武当又向来不收女弟子,山上仅有的女子不是俗家弟子的母亲姐妹,就是他们的妻子女儿,虽然也可拜托她们照顾周芷若,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且他此前查看周芷若有无受伤时发现,这女娃娃竟是天资甚佳,若能入得峨嵋派中,十年以后,想来又会是一位身手了得的侠女。 于是当下便有了主意。 “如此,你四叔便把那周家女娃托付给了峨嵋贝女侠。后来峨嵋来信说,那周家女娃因资质上佳,竟被灭绝师太亲自相中,收做了关门弟子。只是……” 只是蝴蝶谷一事过后,峨嵋便单方面与武当冷下了关系。 盖因峨嵋掌门灭绝师太生平最是注重自身与峨嵋脸面,便是此次之事中,殷梨亭和武当才是占据道理的一方,她却也对俞莲舟等人阻拦她清理门户、亲手掌毙纪晓芙一事颇为介怀。 且武当众人当日撞破纪晓芙的秘密,虽此事说来并非灭绝师太之过,她却也有些恼羞成怒之感,故而虽并未断了两派之间的联系,但对武当的态度却是冷淡了不少,尽管她也非是因私废公之人,但对小小年纪便失了父亲,只身被送去峨嵋的周芷若多有怜惜的张翠山等人,还是有些担心她会因武当众人的关系受灭绝师太的冷遇。 宋青书对这件事倒是并不关心。 左右那周家姑娘也好,灭绝师太也好,于他而言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 若非武当之故,他对峨嵋实也没有多少在意。 故而对宋远桥之言,也只是听过便罢,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宋远桥毕竟做了他十几年的父亲,此时见了他冷冷淡淡的模样,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不着痕迹瞪了宋青书一眼,对这个除了武当并不把武林其他门派放在心上的儿子,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明明自幼便是在师父和他,以及几位侠肝义胆的师弟的教养下长大的,怎就养成了如此事不关己的冷淡性子? 偏偏门内的三代弟子还对他极为推崇,连他那整日摆出一副冷脸给人看的模样,也给说成是了清冷随性、不为外物所扰。 也不知道到底是被这小子灌了什么迷丨魂丨汤。 宋青书自小被他这老爹瞪的次数多了,早已对这样的目光视若无睹,并表示不痛不痒。 他自然而然地无视了宋远桥的瞪视,转眼去看一旁的俞岱岩和张松溪二人: “我见三叔、四叔都随身带着包裹,可是还要赶去蝶谷,护卫五叔与无忌他们?” 俞岱岩笑着点头,道:“正是。若你再晚回来一会儿,怕也见不到我与你四叔了。” 宋青书道:“那是侄儿回来得巧了。” 张松溪道:“确是如此。前几日才刚收到你远从晋国寄回的书信,谁想没过几日,人却都回来了。” ——幸好写好给他的回信尚未发出,否则就算寄去了晋国,怕也是找不到收信人了。 宋青书道:“当时只想着寄信回来报个平安,却当真没想太多。” 他那时也并未打算短时间内便返回元国,还打算紫禁一战后再在晋国武林行走一段时日。 谁想计划远不如变化来得快,宋青书引了叶孤城入道,也给了叶孤城两个选择—— 留在白云城独自专心修行,待有所小成遇见瓶颈,再外出游历寻找突破机缘; 又或者与宋青书同行,走遍整个大陆,一路边走边慢慢修行。 本来以为以叶孤城的性子,定会选择独自一人留在飞仙岛上修行,不想他当时却连犹豫也未曾犹豫,当下便选了跟宋青书一起。 然紫禁一战以后,皇帝对叶孤城和宋青书均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兴趣。 便是连那娃娃脸青年小九,也费了番功夫才从皇宫中脱身。 故而为免节外生枝,宋青书在叶孤城做下决定后,当即便与他一起离开晋国返回了元国。 至于飞仙岛,叶孤城此前已与皇帝有所协议,且又有小九等人留在岛上打理各项事务,便是叶孤城离岛一段时日,对岛上百姓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只是宋青书直到如今也不清楚,叶孤城当初为何选择跟自己一起离开。 他侧头看了眼就坐在自己身旁的叶孤城。 后者神色淡淡。 明明是坐在陌生的大殿里,听着一群陌生人在谈论自己完全不了解的话题。 但他却并未有分毫的拘谨或是不耐。 他只静静坐在那里,即便并未融入到周围人的对话当中,也不认为自己是受了冷待。 不知为何,宋青书忽然想起了初见时叶孤城的样子。 他对花满楼露出客气礼貌的笑容,口中说着得宜的寒暄之辞,姿态温和有礼,确有城主之范。 可宋青书却觉得眼下这个冷冷淡淡,不迎合任何人,也不主动参与任何与自己无关对话的叶孤城,才更像叶孤城。 或许脱离了晋国武林,他方能更自在地展现出属于自己的一面。 ——就像只有脱离了元国武林,方才能真正做到肆无忌惮的宋青书一样。 宋青书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三叔,四叔,若不急着前往蝶谷,能否再在山上多待几日?” 他收回望向叶孤城的目光,重新转向俞岱岩与张松溪。 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在他目光回转的瞬间,侧首向他看来的叶孤城的眼神—— 微讶,新奇,探究。 还带着一点不自觉的淡淡笑意。 反倒是对面的张松溪注意到了叶孤城的眼神,眸中飞快闪过一丝讶然。 不过很快他便定下心神,笑道:“怎么?青书舍不得我与三哥?” 宋青书勾唇,“四叔要如此以为自也无甚不可。只我与无忌也有一年多未见,对他伤势也多有挂念,正巧过段时日我也要再下武当,不如到时与三叔、四叔同行,路上也能多个照应。” 说罢,张松溪尚未回话,却见宋远桥微微皱了皱眉,道: “我怎不知你竟又要下了山去?” ——这才刚回山多久,怎就又惦记上下山了? 宋青书道:“我与阿城事前已有约定,他陪我回武当小住几日,待休整妥当,便要结伴畅游大陆,去领略不同国家的风景,见识不同高手的剑道,开阔眼界,磨砺己身,以证吾等之道。” “…………”宋远桥被他一声“阿城”震了个懵。 等反应过来他话中含义,脸色又是一变! 他正要发声,便听大殿门口传来一声哀切的轻呼: “青书,你说……你要做什么去?” 一时之间,宋家两父子同时僵硬住了。 第43章 随声走进殿中的,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出头的高挑女子。 她柳眉杏眼,面色柔和,一看便知是个极好相处的人。 只是此时她那柔婉的面容却被一层哀伤笼罩,那双原本溢满柔光的眼睛,也带上了难以言说的伤感悲戚。 ——她一点儿也没有“震怒”的样子,只是安安静静地用那样的眼光默默注视着宋青书。 然而后者在这样沉默的注视下,却好像整个人都已经完全僵硬住了。 叶孤城从来没有见过宋青书这样简直可以用“如临大敌”四个字来形容的模样。 他有些探究地看了缓步走入殿中的女子一眼,饶是以他的眼力,也并未看出她有什么地方特别到,值得宋青书如此慎重以待。 大殿陡然安静下来。 在一片落针可闻的异样寂静之中,张三丰还是那副老神在在万物不萦于心的淡定模样,宋远桥却是在最初的僵硬过后,不得不硬着头皮板起脸来—— “胡闹!这里岂是你该来地方?” 他疾言厉色。 然而那被他所呼斥的女子——他的结发妻子、宋青书此世的生身之母,宋夫人凌雪雁闻言,却既不惊慌,也未因宋远桥的“呵斥”而表现出任何尴尬丢脸的样子。 她对大殿上首的张三丰恭敬地福身行了个礼: “徒媳雪雁,见过师父,请师父安。师父明鉴,徒媳听闻青书归山,心下着实欢喜。又因年余未见,心中多有挂念,故未经通传擅闯紫霄宫,还请师父责罚。” 张三丰呵呵一笑,“为母者思念亲子,这又何错之有?雪雁快快起来!”说罢,又转向宋远桥:“远桥,快收起你那副模样,别吓着了我这徒弟媳妇。” 宋远桥起身,无奈地对张三丰躬了躬身,“可是师父,她……” ——身为女子却不经张三丰授意便擅闯紫霄宫,这行事也忒是大胆。 武当也有武当的规矩,虽为照顾有父母家人的俗家弟子,允许他们的亲人就近住在山上,然武当观内却极少会对门下弟子的亲人开放,凌雪雁因是宋远桥之妻,与宋远桥一同住进观内已是张三丰通融下的结果,她平日也极守规矩,从不乱在观内行走,怎知今天竟是…… 宋远桥自认为隐蔽地对凌雪雁瞪了瞪眼睛。 后者对他“凶恶”的目光全然不惧。 坐在上首的张三丰将这夫妻二人的互动尽数看在眼底,心下边感叹自己这大弟子当真是个蠢的,明明家中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着徒弟媳妇做主,却偏偏自己还没有任何自觉,总以为自己才是一家之主,才是说话管用的那个,竟不知两人一个眼神交流,便能看出究竟谁主谁次,一边又对徒弟徒媳二人几十年如一日的恩爱默契感到欣慰万分。 他道:“好了,远桥。毕竟一年多不见,青书又年岁尚小,兼也是第一次下山行走江湖,雪雁多有担心,一时乱了分寸,这也是情有可原之事。老道我都并不在意了,你也莫再执意揪桩规矩’这二字不放。” 宋远桥静了静,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地道了句:“……是。” 而后便板着脸重新落了座,扭过头去不再看凌雪雁与宋青书母子一眼,颇有些“眼不见为净”之意。 然而凌雪雁却并不在意他这点儿别扭的小情绪。 她大大方方又对张三丰福身行了一礼,方才转回身来,在宋青书头皮发麻的注视中,盈盈向他走来…… “青书,娘方才在殿外听得也不真切,你说要下山做什么去?” 她哀声问。 宋青书:“…………” 都做出这副“你个不孝儿要抛下娘亲自己跑下山野去哪里有本事你当面给娘说清楚!”的样子来了就不要再明知故问了啊! 娘你真的很矛盾。 他无奈道:“娘,我与人约好了的,您……” ——您就不要妄想逼我改变心意了。 凌雪雁脚步一顿,她下意识看了坐在宋青书身边的叶孤城一眼,目光虽依旧温和中带了点哀切,眼底深处却又好似闪过了些别的情绪。 她道:“与谁约好了?如此重要的决定在与别人做下约定之前,为何不先问问娘的意见?” 宋青书无言以对。 他想说自己已经“长大”了,早到了能自己为自己做决定的年纪,可对着凌雪雁那双温柔中又带着些难过的眼睛,一时却怎么也无法开口。 ——就算他明知那些“难过”根本都是伪装出来的。 他家娘亲…… 真是一言难尽。 想到自己小时候被母亲的“眼泪”和温言软语骗过不知多少次,宋青书就不由额角微微有些发疼。 凌雪雁看他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眼中竟飞快闪过一抹笑意。 面上却依然哀婉道:“青书,你可是嫌弃娘管得宽了?” 宋青书毫不犹豫地摇头:“娘怎会如此想?我自是知道娘都是为我好的。” 凌雪雁道:“既然知道,为何不听娘的话?” 宋青书:“…………” ……又被绕进去了! 他忍不住抬眼去看对面的宋远桥。 却见后者眼帘低垂,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观杯中茶的专注之态…… 总之根本靠不住! 一旁俞岱岩、张松溪与莫声谷三人也是有样学样,一时好似都对自己杯中茶水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兴趣。 宋青书:“……” 突然有种除了太师父,他娘亲才是武当第一人的感觉…… 他轻轻叹了口气。 “娘,莫再逗我了。”他道。 许是听出他语气中的认真,凌雪雁脸上的难过、哀婉、悲伤……等等等等神色顿时一空。 她伸出手指轻点了点儿子的额头: “你怎知娘便真的是在逗你?如此重要之事不事先与你爹和太师父说好,便轻易应下与他人的约定,若武当有要事需你留在元国,十年内不得出国境一步,你听是不听?届时你与你那友人的约定又要如何作数?” 看着宋青书听得自己所言,一脸愕然的模样,凌雪雁摇了摇头,神色中有无奈也有宠爱。 “青书,你要下山历练行走江湖,娘自不会拘了你去。娘虽舍不得,却也知我儿的眼界断不该被这一方小小的元国江湖所限,你定能成为如你太师父一般了不起的人物。” 可约定也好承诺也罢,那却不是能够轻易许下的东西。 凌雪雁了解宋青书的品性,他绝不是背信弃义之人,故而她今日便要让他学会,任何时候都要三思后行,任何承诺在出口之前,都要事先考虑能否真的做到——有些时候,单只有决心是不够的,更要考虑客观因素是否允许这决心实现。 她眼波柔和,看着宋青书脸上一丝迷茫之色慢慢消失,眼神重又变得清明坚定—— “谢娘亲教诲。” 他郑重道。 凌雪雁弯起眼睛,笑容温柔又明丽。 她轻抚了下宋青书的脸颊,转眼看向眼中带着几分讶色,同样也正向她自己这边望来的叶孤城: “这位便是青书带上山来的客人吧?抱歉,见笑了。” 叶孤城起身拱手一礼: “伯母无需言歉。” 凌雪雁:“…………” 伯母? 这……真没叫错? 虽看着还算年轻,面上也并未蓄须,但这人看来比七弟还要年长几岁,比凌雪雁自己更是小不了多少,叫她做“伯母”,这当真合适? 她默默看了宋青书一眼。 宋青书既已明了宋远桥等人起初得知他带来山上的友人竟是叶孤城时的惊讶,此时自不会让凌雪雁为难。 他道:“娘亲且安心。阿城与我乃为好友,自应与我同辈论交。他喊你伯母再应当不过,娘亲便是应了他这一声,也并不托大。” 凌雪雁闻言便也不扭捏,只大大方方应了下来。 不过…… “阿城”? 宋青书平日与派中三代弟子虽交往不深,却好歹也有两个交情还算不错的,且他与张无忌也是亲如兄弟,凌雪雁却从未听他如此亲昵唤过这几人的名字。 如今他却称呼此人“阿城”…… 凌雪雁仍不住多看了叶孤城几眼。 见他气度不凡,行事沉稳有度,心下不由有些满意——如此一人,却肯为青书自降身段,称她一声伯母,看来青书这次倒当真交了个不错的朋友。 这样想着,不由越看叶孤城越是满意。 叶孤城被她慈和的目光看得浑身僵硬。 他似乎有些理解刚刚宋远桥提及凌雪雁时,宋青书为何是那样奇妙的反应了。 在凌雪雁含笑的注视下如坐针毡地挺过了小半日,终于,门外侍候的小道童来报晚饭已准备妥当。 叶孤城悄悄松了口气,抬眼时,却不期然迎上宋青书微带了然的目光…… 两人无声相视一笑,一时间竟似又有了某种新的默契。 *** 晚饭过后,宋青书带叶孤城回自己的小院安置。 他这小院子从小一直住到大,虽不算多大,院内却也留有两间客房,只不过因为从未派上过用场,故而…… 宋青书默默关上推开的房门。 “阿城,今晚……恐怕你要委屈一下,先与我同住一夜了。” 他冷静道。 第44章 许是因为院子里的客房自打宋青书住进来以后就从来没有被人使用过,日子久了,负责打扫的小道童难免便有些懈怠。 故而宋青书自己的屋子即便一年多的时间没有住人,也依然显得干净整洁,被褥枕头也都散发着一股在阳光下晾晒过后的清新温暖味道。 但相比之下,两间客房内虽是没有什么蛛网或是灰尘之类的存在,可长年累月的空置不用和小道童们的懈怠疏忽,却令墙沿屋角爬上了不少霉点,屋内的铺盖枕头等等也有些潮湿霉味,一看便知绝不是能够好好住人的状态。 莫说身为一城之主的叶孤城,就是换个出身普通的客人,宋青书也不会让对方去住这样的地方——好歹也活了两辈子,他还不至于不通人情世故到如此地步。 况且他也并不觉得与叶孤城同住一室是件多么难以忍受的事。 但叶孤城的想法却不是宋青书能够左右的,所以他想了想,又追加了一句: “当然,你若不愿,我也可以安排你住进观内的其他客房。” 不过就是距离宋青书的小院比较远而已,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其他的不方便了。 叶孤城想也不想就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能与青书同住,我自无不愿。”他道,“只有一点,青书每晚皆要打坐修炼,与我同处一室,可会分了你的心神,有碍修行?” 宋青书摇摇头,“阿城你同样也要修行,且也不是多话吵闹的性子,如此我们各自修各自的,虽身边另有他人多少会有些影响,却也不会妨碍太多。 叶孤城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便不再多言,干脆地跟在宋青书身后进了房间。 一夜无话。 两人分头修行了整晚,清早时分,双双结束修炼睁开眼睛,视线相对的瞬间,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生起了一股想要微笑的冲动。 “青书早。” “阿城也早。” 最简单的一声问候,平日里各自对着不同的人不知说过多少次,然而今日对彼此说来,却似乎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相同。 或许……是因为他们终于成了“同类”吧。 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二两个区别于其他人的,特殊的存在。 叶孤城微微垂眼,按压下不自觉想要弯起的唇角。 宋青书与他互问过早安,此时已是随意找了个借口避出了内室。 叶孤城心知他这是给自己留出独处的空间以更换身上的衣物,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有些时候单纯迟钝不谙世事得令人吃惊,有些时候却又似乎心思通透十足体贴…… 怎的相处越久,他却越是无法看清青书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摇了摇头,将所有思绪沉淀入心底,叶孤城换好衣服,举步出了内室。 宋青书已然不在屋子里了。 叶孤城又推门出了房间,果然见也已换好了一身新衣的宋青书正坐在院中藤椅里,整个人看上去竟是有些懒洋洋的…… 叶孤城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 这又是一个他从未曾见过的宋青书。 ——在叶孤城的印象里,宋青书无论任何时候都是背脊挺直、毫无破绽的。 他就像一柄光华内敛的宝剑,即便并未出鞘,也从来难以掩饰其锋芒,哪里又曾有过如今这般剑气尽敛、令人甚至探不出他身上有分毫剑意存在的模样? 走过去在宋青书对面坐下,叶孤城唤了一声: “青书。” 宋青书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事实上不止是叶孤城,便是宋青书自己,也对自己此时此刻这无比放松心安的心态感觉惊讶异常。 他自是清楚,自己心中将武当看得是极重的。 但却当真从未发觉,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他对武当竟已经生出了如此深切的认同感、归属感和……安心感。 需知这是曾经在天命大世界,只有回到宗门内、回到有师父师兄,有同门们所在的地方时,才能够出现在他身上的情绪。 不过…… 这似乎也并没什么不好。 人是不能缺乏“归属感”这种东西的。 若非有武当及武当众人,自宋青书转生后便作为维系他与此方世界之间联系的纽带,一直促使宋青书不断尝试着融入进这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的话,宋青书想,他绝不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便是遇上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他心中或许会有欣赏,会有惋叹,但他却不会出手相助叶孤城,更不会不厌其烦地压制修为与西门吹雪论剑切磋。 因为在青书尊者的眼中,这些都是不必要的事情。 他并没有理由与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产生任何交集。 唯一需要他放在心上的,只要加紧恢复修为,返回天命大世界这件事而已,至于其他? 那又与他何干? 是武当让他的心态从最初开始就一直在发生转变,是宋远桥、凌雪雁、张三丰和武当六侠不带任何目的,纯粹又真诚的关心疼爱让他渐渐打开了心防,与他们产生了联系,进而,又与这个世界产生了联系。 宋青书如今对武当的这份归属感,又何尝不是对这个世界的? 故而,宋青书并不觉得自己的这些改变是错误的。 大道之下,万事万物的存在发展皆有其理。 或许……他此番转生,最珍贵的收获便是他曾经经历过,正在经历着,和以后还会经历更多的这些改变呢? 宋青书虽不清楚这问题的答案,但他却知道自己本身并不讨厌这些改变。 而修真之人,任何时候都讲究一个顺从本心。 如今宋青书也不过是顺从本心罢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 看上去似乎更自在了一些啊…… 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叶孤城忍不住想。 结果两个人就一直在院中坐到宋远桥院子里的小道童来传信,说凌雪雁请宋青书去院中叙话。 母子谈心,叶孤城自然没有同去的道理,便挥别了宋青书,独自坐在院中品茶。 另一边,宋青书进得厅中,第一件事除了给笑意盈盈坐在上首的凌雪雁问安,再有就是第一时间放开了神识,查探凌雪雁的身体状况——自从生育宋青书时难产伤及了本源,凌雪雁前十几年身体一直十分虚弱,若不是有宋青书悄悄在她平时饮用的汤药茶水中加些“料”,或许在他幼年时,她便已经体弱而亡了。 虽然宋青书也心知肚明,依靠药物缓慢进行调理终究不是办法,即便一时能保住性命,却终归有力有不逮之时,但他却也不能随意拿出那些有立竿见影之效的灵药来给凌雪雁使用。 盖因凌雪雁的身影本就已经脆弱不堪,根本无法承受住哪怕是最温和的灵药药效。 若贸然用药,只会是虚不受补,更甚者可能会出现最糟糕的爆体而亡的结果。 宋青书绝不可能让她冒如此风险。 故而这些年来,便只得用些不上不下的药物一直吊着,只能确保凌雪雁虽身体虚弱,却不至于丧命,更进一步却是毫无可能。 ——因伤及本源,凌雪雁周身经脉已有大半阻塞坏死,便有灵药滋补,却也无法使得药中灵气自主冲刷她体内坏死的经脉,只能延缓继续坏死的速度,治标不治本,终归只是拖时间罢了。 但是,当宋青书将一身真气尽数转化为真元力以后,事情却终于出现了转机。 虽因张无忌本身气运之故,无往不利的修真者真元无法清除他体内寒毒,但对付凌雪雁堵塞坏死的经脉,宋青书的真元力却是一大利器。 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他便为凌雪雁打通了全身经脉,沉疴尽除。 不过为了不令张三丰等人起疑,宋青书还是用了点小小的手段,使得凌雪雁表面看来就是经过多年调理,身体状况终于有了起色,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她会一点点地慢慢变得健康起来,最终旧疾尽去,重获新生。 如今看来,这点小小的障眼法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无怪宋远桥昨日舍得当众用那样严厉的态度“训斥”于她,原来也是发觉她很快便要“痊愈”了啊。 宋青书微弯嘴角。 凌雪雁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一年多不见,便是她这儿子自小性子就有些冷,见了自己也会柔和下眼中神色,不由柔柔牵起一抹笑来。 “娘可不问你这一年在那晋国武林都做了什么,遇见了哪些英雄好汉。” 招呼宋青书在自己身边坐下,她拈起一块糕饼塞进他嘴里,看他乖乖嚼啊嚼把东西吃下,方才满意地微笑起来,柔声开口。 “娘只关心你这一年过得如何?有没有生过病?自己是不是好好照顾了自己?交没交到好朋友?那位叶城主……为何独独待你如此特别?他可是真心与你相交?又或在你身上有何惦念?不许不耐烦,好好与娘说道清楚。” “…………”宋青书听得头大如斗。 可面对凌雪雁温柔关切的眼神,他又说不出个“不”字,当下便只能耐下性子,一点点将自己这一年来在路上、在晋国的生活琐事、交友状况向凌雪雁细细道来,除了事关他两世为人之密的部分,基本毫无隐瞒。 而就在宋青书与凌雪雁“母子谈心”的同时。 叶孤城微微侧身,将面色肃然的宋远桥让进了宋青书院中…… 第45章 宋青书走时才刚用过早饭不久,回返小院时,却已快到了该用午饭的时间。 虽说来自母亲的真心关切令宋青书十分受用,但被关切过头也着实让他有些头疼。 尤其宋青书如今已年满十八,再过两年便要及冠,虽武林中人不比那些文人世家对冠礼那般看重,但到底男子及冠也乃一生中有数的几件大事之一,凌雪雁的意思是她可以不管宋青书想要游历天下磨练己身的打算,但及冠之礼却绝不许他错过,话里话外都是要他留下冠礼之前,定会重返武当的保证。 宋青书最后实在无法,只能依她所言立下保证,又借口要招待叶孤城方才顺利脱身。 出了宋远桥夫妇的院子,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只觉当初随宗门师长征讨暝湮魔渊时,以一敌百、力战群魔也没有这样心累。 结果回到小院,尚未推门入内,隔着院门,便听得院中隐隐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 听这音色,像是七叔啊? 他怎么来了? 正疑惑间,又听得另一人也跟着笑说了句什么,而后又引得其他几人轻笑回应。 宋青书眨了眨眼。 先是七叔,接着是三叔,然后是四叔,最后……还有他家爹爹。 好么,还留在武当山上的四侠竟然都聚集到他这小院来了! 他们这是来干什么的? 宋青书一脸疑惑地推开院门,就见在院中那张熟悉的藤桌边,他那几位师叔和他家爹爹正围坐在叶孤城左右,几人相谈甚欢…… 宋青书:“…………” 说好的阿城性冷孤傲,不擅与人交好呢? ——他此时倒是忘了,若叶孤城愿意,他也可以做个客气温和、极易令人心生好感的白云城主了。 而闻得院门响动,院中五人一时暂停了交谈,齐齐向门口望来。 见进门的是宋青书,其他人还未有何反应,莫声谷已先朗声笑了起来: “青书!你回来得正好。我们一桌人,就等你一起开饭了!” 宋青书闻言定睛一看,见藤桌上果然已经摆上了不少菜品,桌边空置不用的藤椅上也放了几个食盒——想来是火工道人提来盛装饭菜的。 另又有数个酒坛摆在不远处的空地上,宋远桥与张松溪并非爱酒之人,俞岱岩伤愈后酒也喝得少了,只莫声谷年岁尚轻,偶尔心情大好会喝上几杯。 今天看来……他兴致似乎比以往更高? 宋青书微微挑眉,走过去在叶孤城身边唯一留出的那处空位中落了座。 “爹爹,三叔,四叔,七叔。”他先规规矩矩地挨个与长辈们打了声招呼,一一得到回应后,方道:“今日怎有如此兴致,竟齐来了我这小院?” 莫声谷笑道:“这你可要问你爹爹了。” 哦? 宋青书闻言,不由将目光投向坐在他对面的宋远桥。 后者却只端坐品茶,全当没有发现他微带疑惑的注视。 宋远桥当然不是故意不理人的。 只是他自己也很难说明事情究竟如何发展成了眼下这副样子。 他本非刻意来儿子院中寻叶孤城的。 不过是有些话想单独与青书交代而已,哪想敲开了院门,方才从独自留在院中的叶孤城口中得知妻子已经先一步将儿子叫了去。 左右也是无事,又想着留叶孤城独自一人待在院中也非是待客之道,宋远桥便干脆进了院中,边坐等宋青书回返,边全当替他招待客人。 不过此前便已听说白云城主性子冷傲,且向来居于海外飞仙岛,极少与本国武林中人来往,昨日大殿之上,他虽对武当众人未少了礼数,却也并不话多。 宋远桥本已做好与叶孤城相对无言,又或是自己多找些话题,不让场面冷掉的准备,却不想叶孤城竟是不像昨日那般寡言沉默。 无论说到什么话题他都能很快接上,且虽看得出他本性有些清冷,却从未让宋远桥受了轻慢冷待,安心之下,宋远桥竟与他越谈越觉得此人值得一交。 想着宋青书的眼光确然不错,这朋友委实交得,宋远桥一时不由谈性大起,回过神来时,这桌边所坐之人已是越来越多,起初还只有莫声谷,后来竟连俞岱岩和张松溪也都赶了过来。 “……青书,你长大了。” 到了最后,宋远桥竟有些欣慰,又有些叹息般如是道。 “若你出门在外,所交的都是叶贤侄这样的朋友,我和你师叔们对你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宋青书:“…………” 这就叫上叶贤侄了? 明明昨天被叫成“宋伯父”还一脸不自在。 他不在的这小半个上午,叶孤城到底都做了什么…… 宋青书默默看了叶孤城一眼。 后者一脸沉稳正直。 宋青书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他所认为的那么了解叶孤城。 又或者该说,除了叶孤城的“剑”,宋青书对他这个人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现在的宋青书而言,了解了叶孤城的剑,就已经足够了。 ———————————————————————————————————————— 自从那日一顿宾主尽欢的午饭之后,叶孤城在武当众人的眼中似乎一下就变得可信可靠起来。 不仅宋远桥、俞岱岩等人平日里爱隔三差五找他切磋一番功夫,便是张三丰也偶尔会请他去紫霄宫坐上一坐。 经过与西门吹雪一战,叶孤城似乎也冲破了一层无形的墙壁,武学修为比之从前更精进了几分,虽然还达不到张三丰百年修行得来的境界,却也可以与他交流些心得体悟,这让这些年来一直试图将自己一身所学融会贯通、创出一门武当独有绝学的张三丰感悟良多,私下里也对宋青书感叹过一句,“叶城主实乃习武奇材,尤其于剑之一途,他的悟性竟是除青书你之外,老道生平仅见。” 如此,宋青书与叶孤城在武当山上又小住数日,直到蝶谷那边着人来信相催,方才重又收拾了行囊,与俞岱岩、张松溪二人结伴,拜别了张三丰与宋远桥、凌雪雁等人,再次下了山去。 因有些担心独自远行的殷梨亭,宋青书便干脆将此次游历的目标定为了西面的宋国。 不过在前往宋国以前,他要先与俞岱岩二人同去一趟蝶谷,探望张翠山一家。 宋青书他们一行人抵达蝶谷的时候,张无忌正在替一个前来求医的崆峒弟子诊脉。 一年不见,他似乎长高了不少,因为体内寒毒去了大半,脸色也不再是如从前那般终日发青。 而或许是因为跟着胡青牛习得了些医术的关系,他整个人瞧着倒比从前沉稳了不少,凝眉沉思的时候,那结合了张翠山和殷素素两人优点的俊脸更是带着种说不出的迷人魅力,小小年纪,却已能窥见几分长大后的无双风华。 “无忌!看看谁回来了?” 见他停下书写药方的动作,俞岱岩远远便高喊了一句。 张无忌脸上立刻现出灿烂的笑容,转头惊喜地叫了声: “三师伯!” 然而当他的视线从俞岱岩身上偏转,看见站在他身边,目光温和望向自己的宋青书的时候,那张俊俏的小脸儿上立时绽放出了比之前更甚的大大笑容—— “青书师兄!” 近乎扔下了手中的纸笔,张无忌飞奔而来,不由分说便一把抱住宋青书,脸埋在他胸口不肯起来了。 俞岱岩笑骂:“好小子!见了你青书师兄,便连三师伯和四师伯都不理了?” 张无忌脸埋在宋青书怀里哼哼唧唧,“三伯和四伯我天天都见,青书师兄可有一年多不见了!” 说着,他又抬起头来,眼巴巴看着宋青书: “青书师兄,你这一年可好?在异国可有想念无忌?这回回来就不走了吧?也会在蝶谷陪我跟爹爹妈妈一起?” 宋青书还未回话,俞岱岩在一旁倒是看得大奇不已。 他道:“无忌,你不是说自己已是个大人,不许我们和你爹爹妈妈再将你当成小娃儿,动不动就逗你玩了么?如何今日见了你青书师兄,竟如此不嫌害臊,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撒起娇来?” 张无忌被他一说,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失态,竟当众扑进了宋青书怀里,一时不由又气又急,憋得脸都红了。 宋青书照顾他两年有余,自也是真心疼爱他的,此时见他被俞岱岩逗得满脸通红,瞧着实在有些可怜,不由出言道: “三叔莫逗他了。我与无忌此前朝夕相处,冷不防分开年余,他乍一见我,一时心绪激荡也是情有可原。” 再说他本就还是个孩子,又是先后在谢逊和张翠山夫妇、武当七侠的宠爱下长大,没长成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已是难得,如此乖巧懂事,又心性纯良,也难怪俞岱岩等人平时喜欢逗他一逗——也没办法,谁让宋青书从小就爱板着张脸,活似个小老头儿一样,众人便是想逗也逗不得呢? 俞岱岩听了他的话笑着摇头: “好好好!就你知道疼他!” 说着也不理两人,向闻声迎出屋来的张翠山夫妇行去。 张无忌被他一打趣,此时也不好再赖在宋青书怀里,忙红着脸松开了他,转眼有些好奇地打量站在他身旁的叶孤城。 宋青书知他想问叶孤城身份,正要与他做个介绍,却忽而耳尖微动,下一秒,已是抱着张无忌向前一跃,飞掠出了数丈。 而在他身后,两人原本所站的地方,却是扎着两朵小小的金花,观其痕迹,竟是深深嵌入了地面之中…… 第46章 “无忌!青书!” 刚刚迎将出来的张翠山、俞莲舟等人见状大急! 数息之间,众人已是赶到了宋青书与张无忌两人身边。 但见被宋青书牢牢护在怀中的张无忌虽脸色略微有些发白,然眼中却没有太多惊慌之色。 他双手下意识揪紧宋青书衣襟,嘴上却安慰众人道: “爹爹妈妈、众位伯伯莫急,多亏有青书师兄将无忌护得周全,那暗器一点儿也没伤着我们。” 他笑容明朗,可殷素素这几年看他宁肯忍着寒毒之苦,也要露出笑脸来让周围人安心的样子看得多了,又哪里肯轻易相信于他? 当即便将他从宋青书怀里拉了出来,不顾张无忌脸颊涨得通红的细小挣扎,直将儿子从头到脚细细摸了个遍,确认他真的毫发无损,方才松了口气,转脸对宋青书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青书,多亏有你。” 此时去端详那飞掷而来袭向宋、张两人的暗器的张松溪也回转而来,将从地上取出的那两朵金花托于掌上,送与众人细观。 而细看之下,那金花竟乃以黄金打造,呈梅花之形,大小也与梅花等同,且花蕊是以白金所作,端的是精巧异常…… 张松溪面色有些凝重。 他道:“会使如此形状金色梅花做暗器的,江湖上我只听过一个。” ——便是那海外灵蛇岛上的金花婆婆。 这金花婆婆与她夫君银叶先生合称“金花银叶”,十几年前忽然开始在江湖上崭露头角,自称来自海外灵蛇岛,乃是这岛上主人。 这两人武功不低,行事却不知为何并不如何高调。 且他们时常待在那灵蛇岛上,并不常涉足中原武林,故而虽也可称上一句威名赫赫,但到底不比江湖上那些声名远播的人物。 并且从几年前起,武林中便没再听闻有这二人的消息传出,若非今日又见金花,张松溪还以为他们已然隐居灵蛇岛,不再过问中原武林之事了。 “哪知他们今日竟会突然对无忌出手……” 张松溪叹息一声。 心下暗道,莫不是这夫妻二人也对那屠龙刀起了贪婪之心? 不过现下再猜什么也都晚了——适才那金花射来得来得太过突然,众人又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故而便并未太过注意周遭的动静。 等到发现有人对张无忌出手,大家伙儿更是只顾着优先关心他与宋青书的安全了,如此却是错过了追击那一击不成便反身而退的偷袭之人的最佳时机。 而既然未能立时便逮到那偷袭者,自然也不可只凭一朵金花便断定对方的身份。 若是有人假意借用金花婆婆的身份呢? 在真正抓到那偷袭者、揭穿他的真面目之前,还需谨慎些再下结论。 正凝眉沉思间,从胡青牛的小屋里忽而走出了一位身材魁梧的秃顶老者。 他白眉胜雪,眼角下垂,鼻子勾曲,宛若鹰嘴。 其正是殷素素之父,天鹰教教主白眉鹰王殷天正! “爹爹。”殷素素连忙迎上前去,伸手搀住那老者,“您怎么出来了?” 殷天正双目炯炯,精神矍铄,半点不似一位年过五旬的老人。 他道:“我那无忌孩儿都险些被人使暗器打了去,老夫岂有缩在屋后之理?” 说着,他目光射向手持金花的张松溪,“张四侠,可方便将那金花与我一观?” 因着张翠山与殷素素之故,武当这些年来与天鹰教虽不说交情变好了多少,却好歹没再结怨,同住蝶谷的这段时日,武当诸侠与殷天正及天鹰教派来守卫殷素素、张翠山一家的高手之间相处也是客客气气,如今听闻殷天正发声,张松溪自然不会故意刁难。 他前行几步,伸手将金花递给殷天正,口中道:“殷教主请。” 殷天正接过他手中金花,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眼中神色竟有些复杂。 良久,他方才长叹一声,将金花重又递回张松溪手中: “不必怀疑了。这金花的主人……确是那金花婆婆无误。” “这……” 张松溪等人面面相觑,实在不知道单凭两朵残留下来的金花,他是怎么判断出对方的确就是金花婆婆本尊的。 众人面带疑惑的模样自是没有逃过殷天正的眼睛。 他顿了顿,神色间有些犹豫。 然而不等他下定决心是否该出言解释,“轰!”的一声,谷内更深处的地方,忽然窜起一阵炫目火光…… “不好!是胡先生的药田!” 张无忌瞪大眼睛。 而果然,他话音未落,便见一位神清骨秀的中年男子推门跑了出来。 远远望见火光,他二话不说便飞步朝屋后跑去。 “胡先生!” 张无忌忍不住喊了一声。 然而那男子却似闻所未闻,脚步连顿也未顿。 很快,他便跑得几乎不见了踪影。 殷天正眉心紧皱,脱开殷素素搀住他的双手,他低声道了句: “无忌与小女便拜托诸位。” 语毕,已领着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一队天鹰教教众,紧追着胡青牛的身影向谷后去了。 留在原地的武当众人再度面面相觑。 他们都不是蠢人,自是从殷天正的神色变化中觉出了几分异样。 而能令他这等人物如此犹豫不决,莫非这金花婆婆与他,又或是与天鹰教,甚至是明教有旧? 若真如此,想来这“旧事”或许并不光彩。 张松溪与俞莲舟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两人心中均已有了成算。 山谷后方火光冲天。 张无忌虽非那片药田主人,这段暂居蝶谷的时日他却也常去那边采药甚至帮忙照顾药田。 如今见那火势熊熊,想到田中栽培的各种珍贵药物经此一难,恐怕十不存一,心下不由又是难过又是可惜。 有心也想赶去那边帮忙,却见身边众人将他环绕在人墙中央,面上神色俱是十足严肃戒慎,虽不知他们是在警戒什么,张无忌却也明白眼下不是由得自己任性的时候,于是只更紧揪住宋青书的袍袖,又任由殷素素握紧自己的另一只手,乖乖待在众人的保护圈中没有出声。 一时间,小屋前的这片空地上竟是异常安静,众人耳中所能听闻的,便只有屋旁小溪潺潺的流水声,和屋前那几名张无忌尚未来得及医治的伤者哀哀的呼痛声。 听久了,张无忌心下便有些不忍。 “青书师兄。”他拉了拉宋青书的衣袖。 后者闻声低头向他看来,“何事?” 张无忌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犹豫,不过见宋青书只是目光平和望着自己,眼神中并无分毫不耐,他还是鼓起勇气,小声道: “我还有几位病人没有诊完。若只是待在屋外便好,可能让我去为他们把完脉开了药方?” 宋青书看他神色认真,又有些小小期盼,想了想,转头看向沉吟不语的张松溪: “四叔?” 张松溪面上有些迟疑,不过看着那一地虚弱倒在墙角的伤者,其中甚至还有个看上去比张无忌还要小上一些的少年人,又见小侄儿满眼期望地看向自己,便洒然一笑,道: “罢了,便随你。” 张无忌闻言神色一喜,当即便一马当先迈开步子,向那些伤者快步走了去。 众人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这蝶谷位置原本十分隐蔽,除明教中人外,江湖上知悉此地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然而张翠山一家的到来,却让紧随他们脚步追击至此的各路觊觎屠龙刀的江湖人士,发现了这处所在。 又兼张无忌医术有所小成以后,对前来求治伤病的江湖中人几乎来者不拒,故而最近几个月间,前来蝶谷求医的人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今日等待张无忌问诊的伤者还算少的,且宋青书他们抵达以前他已经诊治过了其中的大半,如今只余下五六名伤者,或躺或倚在墙沿下的空地上等他诊脉。 好在这几人的伤病虽然罕见,却基本都是张无忌曾从胡青牛那里请教过疗法的,当即下笔如飞,一张又一张的药方被开了出来。 很快,他面前就只剩下那个瞧着比他还要小上一些的少年人了。 此时他正面色惨白,也不知是受了什么伤,只能躺在地上发出一阵阵微弱的喘息,见张无忌向他走来,眼中更是带上了几分希冀。 张无忌看得一阵心软,当下便想安慰他几句,然而未等他开口,忽而旁边林木一阵响动,本就保持着高度戒备的武当众人闻声转头,忽然几道金芒闪烁而来—— 正是那潜藏已久的金花婆婆趁众人戒备略有松懈的当口,出手偷袭而来! “叮!”“叮!”几声,却是张松溪挥剑挡开了疾射而来的几朵金花。 师兄弟几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俞岱岩和张松溪便已飞身而起,向那叶声微响的方向追击出去。 留下武侠众侠中武功最高的俞莲舟,与宋青书、叶孤城两人偕同张翠山夫妇,保护张无忌。 哪成想,几人目光才要刚从转眼间便消失在树丛间的俞、张二人的背影上转回,却忽闻“噗”的一声轻响…… 一阵甜腻到极点的香气猛然在空气中挥散开来! 众人心知不好,纷纷当即闭气,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 从内功修为最不济的殷素素开始,眨眼间众人已是躺倒了一片。 这时却见那刚刚还满面病容的“少年”笑嘻嘻从地上坐了起来,口中唤道: “婆婆快来!我已将他们都药倒啦!” 张无忌对他怒目而视,正待开口,却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却不是那金花婆婆是谁? 第47章 伴着咳嗽声由远及近,金花婆婆终于走进了众人视线之中。 她弓腰曲背,白发如银,外表看来已是位十足的老妪。 而那刚刚口唤“婆婆”,声音甜美清脆的“少年”,此时也已毕恭毕敬走上前去扶住了她的左臂,脸上多少还带着点喜滋滋的邀功之意。 金花婆婆笑看她一眼,语气倒是十分柔和: “做得不错。” 她身上穿着件极朴素的布衣,右手拄了根常见的白木拐杖,看上去就是位很普通的贫家老妇。 然而众人眼力不凡,均看到她被那“少年”搀住的左手上,却拈了串与她这整体形象十分不衬的金光灿灿的念珠。 而细看之下便能发觉,那珠串上的每一颗“念珠”,却都不是浑圆的金色珠子,而是一朵一朵由黄金铸成的梅花…… 其形状正与之前张松溪拿在手中的那两朵金花一般无二。 众人软倒在地,意识虽清醒,手脚却酸软无力,内劲也提不起来,想来应是中了软筋散一类的药物。 此时见金花婆婆走近,俞莲舟与张翠山二人自是对她怒目而视。 金花婆婆脸上却笑眯眯地,似乎很是和善的模样。 她和声道:“俞二侠、张五侠也不必如此看我,老太婆原本也不是想来找你们这些人的麻烦的。” 见二人表情不变,显然不信她说的这话,金花婆婆却也不恼,又道: “老婆子我本与那胡青牛有些旧怨,如今来这蝶谷,也是为找他寻仇。可谁想他竟得了你们几位的重看,几乎时时都在你们武当和那天鹰教殷教主派来的教中高手的护卫下。” “老婆子耐心等了几天,却总也不见你们的人手撤走,那胡青牛有了你们保护,人却比之前瞧着还精神了不少。” “呵。老婆子没什么别的优点,只记仇这点,还算有些自信。亲眼见着这仇人的日子一日比一日过得好,又岂能甘心?” 脸上带着温温和和的笑容,用柔和的语气说出的,却是仿佛字字句句都淬着剧毒的话语,金花婆婆顿了顿,见众人神色数变,似乎笑得更加开心了。 她复又道:“故而几位也莫要怪我老婆子使诈,实在是不使些手段,恐怕张五侠这孩儿身上寒毒尽去之前,老婆子是不要想能大仇得报了。” 俞莲舟等人行走江湖多年,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 如金花婆婆这般,将自己心中的仇怨与坚持报仇的决心直直白白挂在嘴上的,她也不是头一份儿。 按说别人的恩怨情仇他们就算身为名门正派出身的侠士,也不好随意干涉,但谁让这金花婆婆的仇人胡青牛,却是如今张无忌唯一能指望得上、且已凭着他的医术捡回了大半条命的人呢? 俞莲舟叹了口气。 张翠山夫妻俩也是一时无言以对。 金花婆婆看了他们的反应也并不意外。 她道:“老婆子平日虽最看不上那些自诩名门正道,结果做下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却比之他们口中的歪门邪道也不差些什么的白道之人,但你们武当来的这几位……确也是行事光明磊落、从不行恶,且与我老婆子素无仇怨。” “故而,今日我便只带了这小张少侠去。”边说,她边伸手,将张无忌抓在了自己身边。 众人见状大惊! 殷素素更是不顾瘫软无力的身体,挣扎着向前挪动了两下,口中悲呼: “无忌!” 许是她神色太过凄切,那金花婆婆竟似有些不忍。 她柔声安慰殷素素道:“张夫人莫急。我只借你这孩儿用上一用。若你们肯照我说的做,老婆子保证他平安无事。” 张翠山冷声问:“却不知你要让我们做些什么?” 金花婆婆道:“也不是什么难事。几位只需半月之后,将那胡青牛带到昆仑山脚,届时再等老婆子传信便好。老婆子也知几位乃是正人君子,也不强要你们为我杀人,且那胡青牛……哼!” 说到这里,她冷笑了一声,见张翠山等人面色凝重,方又缓下语气: “罢了。现在说他也是无用。总之半月以后,昆仑山脚,老婆子要看到胡青牛的人影,否则的话……” 她掐在张无忌腰间的手筋加大了几分,见他虽疼得浑身发抖,却极倔强地一声都不肯多吭,心下有些惊讶,于是便也不再折磨他,只令张翠山与殷素素等人看清他满头大汗强忍痛楚的模样,道: “否则,这小张少侠到时还能否活命,老婆子可不敢保证。” 语毕,也不等张翠山等人有何回应,她已一手挟着张无忌,一手领了那“少年”,飘身远去,几乎眨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只留下面色沉重的俞莲舟与张翠山,以及不住哀泣着轻唤张无忌名字的殷素素。 宋青书直到此刻方才拿开一直环在叶孤城腰间的手臂。 他与叶孤城皆乃修道之人,便是叶孤城方才入炼气期不久,尚未筑基,却也不是凡间药物能轻易放倒的。 故而方才,若两人想出手阻拦金花婆婆掳走张无忌,甚至将她擒住,都并非什么难事。 虽然事后要向众人解释他们为何没有中了药比较麻烦,但叶孤城白云城主的身份还是能为他们提供许多便利的,大不了就将一切都往他身上一推——堂堂一城之主,还没点防身的本事了? 只不过叶孤城在张无忌被擒的瞬间本是打算出手,却不妨被宋青书猛地一把按住了腰腹,将动作拦挡了下来。 叶孤城心下虽疑惑不解,却知以宋青书对张无忌的在意,断不可能害他,于是便也没有反抗,只眼睁睁看着金花婆婆将张无忌掳了去。 宋青书又怎么会故意放张无忌被掳走不管? 只因他发觉当张无忌被金花婆婆抓在手上的那刻,他头顶的气运之云却是涌动起来,似乎比之前又加粗了几分。 ——想来是他的机缘就要到了! 而当金花婆婆口中说出“昆仑山”一词的时候,那气运锦云更是“砰”的一下壮大了不少,如此宋青书便是再傻,也该知道张无忌的机缘正是应在了那昆仑山上。 更何况他一点也不傻。 当下便死死压住了叶孤城,不叫他动弹分毫。 个中缘由他之后自会对叶孤城解释,只是这眼下…… 众人“皆”中了软筋散样的药物,一时半会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时间若短还好,这时候长了,恐怕要出现变故——莫忘了江湖上因觊觎屠龙刀下落而盯上张翠山一家的人并不在少数,若众人如今这般模样凑巧被他们发现…… 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好在,宋青书的担心也只持续了片刻功夫,不久后,前往追踪“金花婆婆”却终究一无所获的俞岱岩、张松溪二人与已扑灭了药田大火,转身回返木屋的殷天正、胡青牛等人先后归来,待胡青牛解了众人身上药力,又从张翠山等人口中得知了张无忌被金花婆婆使计掳走,要想他活命便要拿胡青牛来换的事情以后,俞岱岩、张松溪与殷天正等人虽是愤慨异常,胡青牛却在一旁苦笑起来。 见众人疑惑望向自己,他方将当年自己如何与金花婆婆结怨之事细细道来。 听闻他乃是谨守自己立下的“非明教中人不医”的规矩,不肯为金花婆婆的夫君银叶先生治伤,而惹来了金花婆婆的怨恨,众人一时唏嘘不已。 武当众人在谷内居住一年有余,平日胡青牛虽甚少与他们交流,然他终究传了张无忌医术,也与他说了不少自己的事情,张翠山等人从张无忌口中透露的只言片语中足以推断,胡青牛即便非是那医者仁心、极富同情心之人,却也不至于如此心硬如铁、视人命如路边草芥。 且众人也从殷天正处听说,明教高层也从未插手过胡青牛私事,为他立下不许医治教外之人的规矩。 “故而,胡先生为何竟为自己立下此等誓言?且放任那‘见死不救’之名传出江湖?” 武当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面对众人的疑惑,胡青牛却表现得颇有些羞窘。 原来,他立下如此规矩却是因为他妻子王难姑之故。 这王难姑乃是胡青牛同门师妹,与胡青牛专攻医道不同,她却是自小偏爱毒术。 两人虽所学不同,却感情极好,便由二人的师父做了主,结成了一对夫妇。 后来渐渐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头,胡青牛有了“医仙”之称,王难姑则被称为“毒仙”。 而名头既有了,来找胡青牛求医的人也便多了起来。 偏王难姑酷爱毒术,每每研制出了什么新法,便要找人试上一试,胡青牛对此毫不知情,误打误撞下接连救回了几个被王难姑下了毒术的人来,这下却是捅了马蜂窝! 王难姑为人心高气傲,精心研制出的新毒,竟三两下便被胡青牛解了,还是连续几次皆是如此,莫不是胡青牛想借此说明他“医仙”强过她这“毒仙”? 虽后来胡青牛诚恳道歉,好歹挽回了一次,然他也深深痴迷医术,见到难以医治的病患总归会见猎心喜,如此几年之后,着实心痒难耐,便又治好了一位被王难姑下毒之人。 岂知王难姑这次却不吵不闹,只潜心钻研毒术,每每她下好毒,便让胡青牛来医治,两人竟以此不断较量起来。 然胡青牛总觉得长此以往不是办法,怕伤了夫妻感情,于是便有几次试着医治几下不见起效,便不肯再医,全当败给王难姑了。 却不想王难姑见此情状反而恼了起来,说他瞧她不起,故意相让于她,一怒之下便离开了蝶谷,说什么也不肯回来。 胡青牛不敢勉强于她,更不敢轻举妄动,但治病乃他天性所好,见到疑难杂症更是控制不住想要出手,于是王难姑离家以后,他又医好了不少奇毒怪病,其中有些正是出自王难姑之手,如此更是坐实她此前对他有意相让的猜测。 故而心高气傲如王难姑,便更加不肯原谅他了。 胡青牛却真心爱她敬她,于是便立下重誓, 第48章 昆仑山。 如今距离张无忌于蝶谷被金花婆婆掳走已过去了整整半月时间。 这半个月里,武当众人并殷天正、胡青牛及数位天鹰教高手日夜兼程、风雨无阻,方才赶在在金花婆婆规定的时限内抵达了昆仑山脚。 一路风尘仆仆,便连殷素素和胡青牛也都是骑马而行,没有坐着马车。 如今抵达目的地,终于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让众人更加确信自己当初的猜测—— “那金花婆婆果然是事前便已算计好了的。” 殷素素叹息一声。 如此紧迫的时限,他们哪怕一番简短叙话以后当即便匆匆打点好了行囊从蝶谷出发,如今也不过是堪堪赶在时限之内抵达目的地。 途中莫说想方设法向武当和天鹰教总坛传递消息了,便是停下休息的时间都几乎没有,故而当初在蝶谷有多少人手在,如今来到这昆仑山脚的便也就有多少人手…… ——不对! 临行之前殷天正还留下了几位天鹰教中人在蝶谷照看胡青牛的仆童和住所。 所以严格说来,他们的人手倒比当初更少了。 若金花婆婆在此地设下埋伏,手中又有张无忌为质,那众人岂不是真的要任她宰割? 需知张翠山等人虽是带了胡青牛同行,却从未真的打算以他之命换回张无忌平安。 思及此,殷素素神色不由一黯。 她虽聪慧过人,却无奈事关爱子安危,身为母亲,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冷静以对,如今脑中已是一团乱麻,幸而这几日连续赶路未能有太多时间休息,否则一旦放松下来,脑海中便不由会去想象落在那金花婆婆手中的爱子,会否在自己不知道的时间里遭受些无法想象的折磨。 ——就像他曾经被那蒙古军汉捉走时所受到的对待一般。 不得不说,一度曾险些痛失爱子的经历,让智计百出、聪明伶俐如殷素素这般的人物,如今也不由是方寸大乱。 张翠山轻环着妻子肩膀,见她脸色在短短数日的时间里已是显而易见憔悴了许多,心下怜惜不已。 他转头对身边正凝眉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俞莲舟道: “二哥,如今我们已按那金花婆婆说的到了这昆仑山脚,之后又该如何?” 莫非真的只能苦等金花婆婆那边传来消息? 可这昆仑山本就占地极广,所谓“昆仑山脚”更是个极模糊的概念,金花婆婆当初便没给出什么具体的指示,如今若他们因抵达地点不同而与她派来通传之人更甚者她本人彼此错过,那又该如何是好? 俞莲舟叹息一声。 他也知张翠山的担忧未必没有道理。 如今也只能寄望于金花婆婆对此早有安排,而不是当日疏忽了没能将具体的接头地址留给他们吧。 他道:“五弟、五妹先莫心急,咱们暂且在此处稍作等待,或许很快便会有人主动来寻咱们了呢?” 他处事素来冷静沉稳,从以前开始就很得师兄弟们的信赖。 如今得了他这一声安慰,张翠山原本有些焦躁的心绪也瞬间沉静了不少。 他拍了拍怀中殷素素的肩膀,低声在她耳边安抚了几句。 殷天正在一旁看着他如此举动眼中也有些安慰。 武当与天鹰教毕竟乃为一正一邪,虽张翠山与殷素素已成婚十年有余,又育有一子,可身为父亲,他还是忍不住会为女儿的幸福操心,时不时就会忧心她身为自己的女儿、天鹰教堂堂紫薇堂主,会不会因为如此身份而在武当受了委屈? 如今见张翠山对她爱重有加,外孙无忌懂事乖巧,武当诸侠也并未因她身份而对她冷面以待,殷天正方才放下心来。 环顾四周,只见林木萧萧树影婆娑,却是不见半丝儿人迹,心知这下或许真要如那俞二侠所说,只能耐心等待消息,殷天正叹了口气,吩咐手下人支起锅灶,先弄顿热乎饭食—— 无论如何,总要先填饱肚子,才能再做其他计较。 *** 临时驻扎的营地很快弥漫起了一阵久违的温热香气。 因不确定何时会有传信过来,众人也都不敢走得太远,架起锅灶也无非是将身上携带的肉干、干粮之类用不远处的溪水混在一起重新煮了,弄碗不伦不类的“热粥”吃吃罢了。 不过这一路走来,许多时候便连这种“热粥”他们都是吃不上的。 冷硬的干粮啃得久了,便是如此糊弄着煮上一顿的热粥如今也算难得的美味了,宋青书捧着粥碗,坐在一旁与叶孤城一起沉默地吃着。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两个队伍中年纪最轻的成员,却自始至终都是众人中表现最沉稳最淡定的两个。 叶孤城就着手中的粥碗浅浅喝了一口,不动声色地微微皱了下眉。 见对面的宋青书似乎对这味道当真算不得好的“肉粥”接受度极高,一口一口喝得不带半分勉强,他薄唇微抿,又将粥碗凑向嘴边。 不想对面却忽地伸来一只手掌,一把将已经快挨到嘴唇的粥碗夺了过去。 “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 宋青书说着挥了挥手。 也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总之叶孤城碗中那些肉粥在他手掌拂过以后,便不知消失去了哪里,碗底好像也被清洁过一般,变得清爽干净。 宋青书又手掌一翻,掌心蓦地多出了一个小巧玉瓶: “接好。” 他将玉瓶抛向叶孤城。 后者下意识伸手接过。 “这是……?”叶孤城眼底带着淡淡疑惑。 宋青书道:“低阶辟谷丹。食之一粒可饱腹整日。” 更高阶的他当然不是没有,只是一天两天不吃饭还好,时间长了未免也太过可疑,故而如今能随意拿来用的,也便只有这低阶的辟谷丹了。 叶孤城闻言微微一怔。 继而,眼中似乎飞快闪过一丝笑意。 他倒出一粒指尖大小的丹药弹入口中,自然而然地将那白玉小瓶塞入衣襟: “那便……多谢青书赠药?” 宋青书淡定看他一眼,“你喜欢?” 不然为何突然心情变得如此之好? 叶孤城默然无语,只眼底深处又多出了几分微不可查的淡淡笑意。 一餐简易热食吃完,众人总算恢复了些精神,收拾好营地中四散的工具,殷天正看了看天色,见正午已过,恐怕再过些时辰便要到金花婆婆当日与张翠山等人约定之时,四周却依然不见半个人影,便有意遣下属去林中搜寻一番。 正在此时,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声自不远处的林木间响起,众人精神一振,齐齐转眼望去,果然数息之后,金花婆婆那略有些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眼中。 “不错,不错,武当七侠果然守信,当真将这胡青牛为老婆子我带了来。” 她边咳边笑道。 今日她身边却是既没有跟着那日帮她药倒张翠山等人的“少年”,也并未带着大家心心念念惦记了半月之久的张无忌。 殷素素见状已是红了眼眶。 “前辈,我那孩儿呢?无忌呢?” 她强忍泪意,出言问道。 金花婆婆温温和和对她一笑,道:“张夫人且安心,老婆子我也非那背信弃义之人。既然诸位依约带了胡青牛来,那小张少侠自然也是性命无忧。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殷素素急急追问。 金花婆婆见状嘿然一笑,“只不过,诸位人多势众,又都是江湖有名的好手,我一个寡老婆子,可没信心硬与诸位对上。故而,那小张少侠被我藏在了一个安全的所在,诸位只需将那胡青牛交予我处置,事成以后,我自会将小张少侠毫发无损地送回诸位手中。” 此言一出,殷素素尚不及回复,殷天正已是怒哼了一声,抢先道: “阁下这算盘打得倒好!若我们依言办了,你却仍不肯将我那无忌孩儿还来又该当如何?” 见金花婆婆要出言回应,他大手一挥: “阁下也莫想拿无忌孩儿的性命要挟我们,今日若不能亲眼得见他平安无恙,阁下就不要妄想从我们手中带走胡青牛了!” 他语气极为坚定,竟似毫无可转圜的余地,金花婆婆面色冷凝,站在原地与他对视许久,终于冷笑一声,道: “所以,你们今日是一定要见上那小张少侠一面了?” 殷天正道:“自然。否则我如何信你并未加害于我那外孙?” 金花婆婆闻言哈哈大笑。 “好!”她冷声道,“既如此,那便请随我来!” 说罢,竟转身,飞快向树林深处掠去。 殷天正与武当众人交换了一番眼神,最终,留下数位天鹰教高手在原地看守马匹行李且随时保持警惕,余下数人与他及武当众人一起,追着金花婆婆的背影而去。 *** 众人紧随于金花婆婆身后。 起初还只是一路向上而行,一段路程以后,不知她如何拐地,竟复又向下,转入了一片谷地。 然而这谷地却也不是她此行终点。 掠过谷地,众人又是一路向上,不知不觉间,四周竟已带上丝丝雪色。 追击的众人包括殷素素在内,内功修为均是不低,如此虽越往上走空气越是寒冷,以内力相抵却也并不很难忍受,如此倒无一人有所抱怨,只埋头跟着金花婆婆一路前行。 这一走便是几个时辰,当打头的金花婆婆停下脚步,众人方才发觉他们竟已到了一处丛林雪岭,而穿出丛林,面前便是一处开阔的半临悬崖的山顶平台。 平台上此时已站了许多的人。 有众人认识的,比如张三丰百岁寿诞时前往过武当“祝寿”的昆仑掌门何太冲。 也有大家并不觉得眼熟的,比如此时正单臂将张无忌挟在怀中,目光炯炯向他们望来的陌生汉子。 另外还有当日去到蝶谷求医,被胡青牛拒绝后,反被张无忌医好的薛公远、简捷等人。 俞莲舟与张翠山等身为武当弟子,见此情状便是心中激愤,一时也不好开口。 可殷天正却是没那许多顾虑。 他嘿地一声冷笑,展声道: “昆仑、华山、崆峒……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小门小户,老夫我竟今日才知,各位‘白道翘楚’原来竟已暗中投靠了灵蛇岛,做了这岛上的看门犬么?” ——这话说得是毫不客气! 那昆仑掌门,有“铁琴先生”之称的何太冲闻言顿时对殷天正怒目而向! 不过不等他出声,那华山派的薛公远却是先一步抢过话头,冷声道: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满眼只有依附他人方能存活之人,自然以为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只是不知殷教主你,这些年虽自称教主,心中是不是也还当自己依然是明教的一条忠犬?” 话音落下,竟在对面引起一阵大声哄笑。 薛公远见状更是面露得色,看了眼面色微沉的武当众人,他转了转眼珠,又道: “与如此人物为伍,也不知武当的诸位,如今心中又对自己与明教的关系做何感想。” 他自以为自己这话说得极其漂亮,既非直言武当如今已与明教沆瀣一气,恐也成了明教的“走狗”,却又讽意十足,十成下了对方面子。 料想武当众人就算心中有火,却也碍于江湖辈分无法与自己一个小辈动手为难,薛公远正得意洋洋之间,却忽闻一声冷哼—— 下一刻,随着“啪!”“啪!”两声脆响,他感到自己的脸颊竟如被烈火灼烧一般,剧烈疼痛起来! 第49章 ——他这是被人扇了耳光! 薛公远似乎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意识到这个事实。 他的脸颊迅速因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缘由而火烧火燎般刺痛起来。 偏在场众人中他又实乃辈分最低的一个。 便是华山掌门之徒又如何?那铁琴先生也好,朱武连环庄的两位庄主也好,甚至与他同样受金花婆婆“所迫”,“不得不”听命于她的崆峒派简捷也好,这些人一个也不会跳出来为他出头。 更或许,他们心里还在暗讽他不知死活,将他当个笑话般肆意嘲弄! 想到这种可能,薛公远便更觉两颊火辣辣刺痛起来。 再不敢看周围人的反应,他将目光投向武当众人。 当下便见俞莲舟、张松溪等人虽面色不变,眼中却似多了几分笑意。 而人群之中,那面无表情、冷然静立的白衣青年的身影,却前所未有地清晰明烈。 薛公远心中有种强烈的预感,当众打了自己耳光,令自己从万众瞩目沦为众人笑柄的,应该就是这个人了! ——武当,宋青书! 同为六大派年轻一代弟子,因华山江湖地位本就不及武当,薛公远自己又虽身为掌门弟子,然却并不很得其师华山掌门鲜于通的看重,武功人品均是平平,故而即便宋青书除三年前于武当紫霄宫与少林三大神僧一役外,这些年在元国武林根本无其他作为,其声名却依然稳稳压了薛公远一头。 出门在外,说起武当宋青书,但凡稍有些消息门路的武林人士,就没有没听说过这名字的。 可说起华山薛公远呢? 怕除本门弟子之外,只有极少数人才听说过他这个人罢? 薛公远本就因此对宋青书深怀嫉恨,如今又被他当众打了耳光落了脸面,一腔怨愤如何能轻易化解? 当即便双目赤红,似要喷出火来! 好在他尚存了一丝理智,心知以硬碰硬自己断断敌宋青书不过,想要找回面子,便只有同之前一般以语言为饵,要诱得那宋青书出手倒是次要,将他名声彻底毁掉,让他再无法压在自己头上,这才最为出气。 故而薛公远深深呼了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中翻涌的恨意,口中冷声道: “原来这便是武当的教养?薛某领教了!” 话音未落,武当众侠已是齐齐皱起了眉头,张翠山更是立时便要出声相辩,却被身旁的殷素素适时握住手去,摇头阻拦下来——薛公远话说得再难听,亦乃江湖后辈,武当有宋青书这与他同辈的弟子在场,便万没有身为前辈的张翠山等人出言与他相辩的道理。 没得无端自降了身份。 殷素素与宋青书接触并不算多,但张翠山也好,俞莲舟等武当六侠也好,平日说起宋青书语气中的骄傲与自豪均做不得假。 故而以殷素素看来,如薛公远这等道貌岸然的小人,断不会让宋青书无法应对。 结果她也的确是猜对了。 宋青书断不可能任薛公远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诋毁武当。 但他也没有像殷素素想的那样出言驳斥。 而是…… 众人眼前一花,耳中只听“啪!”“啪!”“啪!”“啪!”四声脆响,再回过神来,便见薛公远那本已有些红肿的脸颊转眼之间,已是肿如猪头! 殷素素:“…………” 武当众人:“…………” 殷天正及天鹰教众:“…………” 金花婆婆和她的小伙伴们:“…………” 等……等等! 一句话也不说直接上手就打? 这这这…… 这也太不按常理出招了吧? 宋青书对四下投注而来的各色目光视而不见。 他冷冷道:“若你师门从未教过你该如何说话,今日我也不介意让你彻底长个记性。” ——绝口不提半句武当,但在场众人,又有哪一个不知薛公远此番被“教训”,皆因他妄图出言诋毁武当? 一时之间,崖顶竟是一片寂静。 唯有薛公远粗重的喘息声间歇回响在众人耳边,夹杂着山顶呼啸的风声,与草木被吹动的沙沙声,听之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薛公远此时脸颊疼得厉害。 不仅如此,宋青书第二次出手,却不像第一次出手时那般尚留了两分余地。 他全力一击,便是未用真元力,那力道却也不是普通习武之人应有的。 若不是顾及武当声名,不想几巴掌便将一个人活活扇死,说不得薛公远此刻还有没有命在。 故而薛公远现下是头昏耳鸣,眼前发晕得厉害。 然此人倒也是朵江湖奇葩。 事已至此,他既丢了脸面,又全没在金花婆婆一行人这边讨到半分好儿。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还是对宋青书深恨不已—— 还是那句话,若没有宋青书,那他薛公远今日岂不是就要大大出了风头? 届时绑了张无忌要挟了那张五侠夫妇,获悉谢逊和屠龙刀下落,便不信他师父还会如以往那般轻忽于他。 薛公远算盘本打得好好的,如今却被宋青书一破再破。 便是此时头昏眼花气力不济又如何? 他于此事中无法出头,那便豁出去也要拉上宋青书与武当给他垫背! 薛公远心中发狠,边抬眼恨恨望向宋青书,边酝酿着最后一丝情绪。 然而,当他目光与宋青书接触的瞬间,薛公远却整个人都僵住了。 ——会死。 他会死的。 那双寒潭也似的漆黑眼眸之中,并没有什么浓烈到令人心悸的杀意。 宋青书只是平平淡淡,如同在看山顶的一块黑石、崖边的一丛杂草一般,眼中毫无情绪地静静看着薛公远。 但薛公远却感觉比当日被金花婆婆按着灌下那不知毒性如何的□□时还更加恐惧。 宋青书对他并无杀意。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想杀他、不能杀他。 只不过在那个人眼中,杀他这件事,并不比眨眨眼睛、动动手指困难到哪里去。 所以他看他的眼神与看一块石头、一棵杂草并无区别。 因为他没有让对方另眼相待的资格。 甚至若他没有说出之前那些话来,恐怕宋青书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吧? 薛公远突然感觉到了冷。 好像体内的血液尽数被冻结一般,沿着四肢百骸,冰霜雪水疯狂灌入,将他的怒火、不甘、怨憎……等等等等上一刻还在心中激荡不已的情绪全部冰封,死死按进心脏,再不敢有分毫跃动…… 薛公远慢慢低垂下眼睑。 他知道,自己完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一切,尤其是最后与宋青书对视时他看自己的那个眼神,都将成为自己一生的心障和梦魇。 若不得破,则此生修为再难有所寸进。 然而他又如何能破? 宋青书两次出手掌挝于他,便是他技不如人事前从未有所察觉,在场的众人,包括金花婆婆包括铁琴先生包括朱长龄武烈甚至殷天正与武当众侠,又有谁察觉到了? 宋青书…… 这人已经站到了一个他薛公远根本连追都无路可追的高度。 可笑他如今方才看透。 薛公远眼神彻底死寂下去。 以为他尚会有所挣扎的金花婆婆等人等了半晌,却不见他再有反应,当下心中不由暗恨此人实在不堪为用! 金花婆婆轻咳一声,道:“你们六大派之间有何龃龉老婆子我却是管不得。殷教主,张夫人,你们要见小张少侠,如今我也让你们见了。只不知这胡青牛,你们要何时才肯交给我老婆子?” 殷天正闻言一声冷笑,“你使了这许多手段‘请’我们来了这山顶,却说只是为了区区一个胡青牛?这话说来,老夫却是不信的。” 金花婆婆嘿然一笑: “殷教主果真是殷教主。原竟早已看破了我这老婆子的算计?好!那咱们便明人不说暗话!” 她说着使了个眼色,便见那单手扼住张无忌脖子的汉子手劲一个加紧,立刻令张无忌脸色憋得通红,神情间也现出了些许痛苦之色来。 金花婆婆道:“本来老婆子我也只是想寻那胡青牛复仇而已。谁想竟半途遇上了这位朱武连环庄的武庄主。这位武庄主想来也是善心,听了老婆子的遭遇十分同情,便提议如此这般,掳了这小张少侠来。” “张五侠贤伉俪爱子心切,殷教主与武当诸位侠士听闻也对这小张少侠疼爱得紧,为保他平安,定会如我所愿,将胡青牛奉至老婆子面前。” “只武当诸位实乃正人君子,便是将这胡青牛带了来见我,到最后却绝做不出拿他性命换你们师侄平安之事,不知老婆子我说的,对也不对?” 见武当众人沉默,金花婆婆又是微微一笑。 她道:“于是武庄主的兄弟朱庄主便说,不若以这小张少侠为胁,令张五侠贤伉俪告知我等那恶贼谢逊的下落。如此若能得他手中屠龙刀一观,日后若当真号令江湖莫敢不从,还怕拿不到一个胡青牛?” “老婆子一想倒也是如此道理。只不知张五侠心中,究竟是你那恶贯满盈的义兄重要,还是你这无辜善良的爱子重要?” 边说,金花婆婆边笑嘻嘻走到那扼着张无忌脖子的大汉身边,枯树皮似的干瘪发皱的手掌慢慢抚上了张无忌幼嫩的颈项。 张翠山眼中痛色微闪。 然而当初,张无忌被那蒙古军汉打扮之人所掠时,他既能说出“宁可他即刻死了,也胜于做无义小人”这等话来,便可想而知在他心中,“义”之一字,却是远远胜过一切。 这也本非张翠山之过。 江湖中人无不重义。 比之谢逊本身,张翠山更看重的,便是两人之间的这一个“义”字。 故而此时金花婆婆便以爱子性命威胁于他,他也决意不会说出义兄谢逊下落。 只是…… 只是,张无忌乃他与殷素素独子,惯又乖巧懂事,勤奋聪敏,不仅体贴父母长辈,于武学一途也是难得的天纵奇才。 如此佳儿,张翠山又怎真能舍得说弃就弃? 心中无数思绪百转千回,一时之间,这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铁画银钩张五侠,竟是已通红了双眼,眸中决意与哀痛不住交替。 却在此时只听“呀!”的一声痛呼,原来竟是张无忌趁那扼住他的汉子紧张关注张翠山的神态,不觉便放松了对他钳制的当口,狠狠一口咬在了那人虎口上! 趁那人手下一松,他复又撩起一脚,向后狠踹在了那人子孙根处! 当时只听震天的一声惨嚎,那人当即便放松了扼住张无忌的手,倒地抱住下身不住翻滚哀嚎。 众人见了这等变故皆是一惊,金花婆婆反应过来待去重新捉了张无忌,却见他猛地足下使力,竟是向着那万丈深渊直直纵跳了下去! “无忌!!!” 殷素素一声哭喊,整个人已是晕厥在张翠山怀中。 便在此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定睛望去,却见一袭白色衣角,竟是追着张无忌坠崖的身影,紧跟着纵跃而去…… 第50章 “青书!!” 武当众侠大惊。 失去一个无忌已是让他们这些师叔伯们心下大恸,若连青书这从小看到大的侄儿也一并失去,他们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 崖顶冷风呼啸。 虽知已是徒劳,俞莲舟与俞岱岩、张松溪还是扑到了崖边,俯身向下望去。 只见那下方弥漫着重重云雾,当真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而目力所及之处,又哪里有宋青书与张无忌的身影? 三人顿时心凉如铁。 便是素来冷静沉稳如俞莲舟,此时也不禁急红了眼。 什么武林和睦什么六大派代代交好,如今再顾及这些虚无飘渺的东西又有何用? 他们七兄弟唯二的两个子侄,已经被这些所谓的同道中人害得没了! 俞莲舟默默转回身来。 他的眼神很冷。 冷得让在场的所有人心头发寒。 “俞二侠……” 身为在场人中江湖地位最高的一个,昆仑掌门何太冲顶着俞莲舟仿佛混了冰碴儿般冷硬的目光,不得不硬着头皮第一个出声。 他心想武当与昆仑向来交情不错,自己虽与俞莲舟同辈,但好歹也是一派掌门,如今虽不算是赔笑,却也是拉下面子主动开口,对方即便不好言好语回声,一点面子总归还是会给的。 不想他却是料错了。 俞莲舟面无表情,语气冷淡: “当不起何掌门的这一声‘侠’。” “你……!”何太冲面色一僵。 俞莲舟却是看也不再看他,只踏前一步,环视一圈众人,最后将目光定在金花婆婆与那满地打滚的汉子,及蹲在他身边面带忧色急切询问着什么的少女,还有环绕在他身边的一行人身上: “武当俞莲舟,请教几位如何称呼。” 此言一出,那群人领头的一人脸色顿时一变。 他面相威严,神色间又似有几分慈和,若非此刻脸色难看得厉害,倒也不失一身气度。 此人名唤朱长龄,正是那朱武连环庄的两位庄主之一,乃为当年江湖五绝之一,“南僧”一灯大师座下四大弟子“渔樵耕读”中“读”——书生朱子柳的后人。 而那因被张无忌狠狠踢中子孙根,而滚倒在地上不时发出哀呼的汉子,则正是朱武连环庄的另一位庄主,昔年江湖五绝中“北侠”郭靖郭大侠弟子武修文的后人,名叫武烈。 朱武连环庄近些年在江湖声名不显,故而俞莲舟不识二人身份也实属正常,朱长龄自不会为此而面色难看。 他真正忌惮的,是俞莲舟问起他们身份时的神情和语气。 那绝非只是在单纯地询问他们的身份,而是…… 而是做好了要与他们结仇的打算! 朱长龄万想不到他竟会将张无忌跳崖之事算在自己等人身上——虽钳住张无忌的人确是武烈,但将他掳来的人是金花婆婆,仗着人多势众意图围困武当诸人使之屈服的则是昆仑派的人! 他们朱武连环庄不过是帮忙在旁“看管”张无忌而已,挣脱了武烈的人是他自己,要纵身跳下悬崖的也是他自己,这又与他们朱武连环庄有何关系? 更不要提那自己跟着张无忌跳下崖去的宋青书了! 莫非也是他们逼的不成? 这俞莲舟怎生不讲道理,硬要把账往他们头上算? 朱长龄心思百转,不多时,在这冷风呼啸的崖顶,额角却已是汗湿一片。 而见他迟迟没有回话,俞莲舟倒是还未开口,却听天鹰教来人中,有人毫不客气地出声嘲讽道:“竟连自报家门也不敢,难怪甘心给灵蛇岛当了条看门狗。” 语罢,一行人放声大笑。 朱长龄脸色憋得通红,尚不及出声,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娇吒: “你们说谁是看门狗?我朱武连环庄的人用得着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太婆做看门狗?简直不知所谓!” 急急回头,果见独女朱九真越众而出,一脸怒气地瞪向天鹰教众人。 朱长龄心中暗骂了一声蠢货! 正待开口,却听对面笑声猛地拔高几分,先前出声那人也边捧腹大笑,边道: “朱武连环庄?哟!好大的名头!” ——语气中明晃晃的轻慢让人想装听不出来都难。 而被朱九真称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太婆”的金花婆婆则眼神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嘴角闪过一丝冷笑。 朱长龄心下大急。 这女儿……当真被他与妻子宠坏了,竟如此不知分寸! 眼下这样的场合,岂是她一个毫无名头的江湖小辈能随意出口插话的? 当即便虎着脸转过头,厉声训斥了一句: “真儿!闭嘴!” 朱九真本就被那天鹰教弟子噎得面色发红,如今又被朱长龄当众毫不留情地厉色呵斥,脸上当即便有些挂不住了。 “爹爹……”她泣声唤。 朱长龄看也不去看她。 “我朱武连环庄近些年虽鲜少派人行走江湖,却也是朱子柳朱大侠与武修文武大侠等人联合创建。这位好汉看不起朱某可以,却万不该出言辱及先人。” 他面向天鹰教众人,面色严正,语气更是斩钉截铁。 “还请这位好汉收回前言,否则,朱某便是不才,也愿为先祖声名而战,还请好汉下得场来,咱们划出个道儿来!” ——这话说得叫个义正言辞。 然而那天鹰教中人却不肯按他的套路接招。 他嗤笑道:“你倒是会转移话题。三言两句便跟我结了私仇?可惜,你若想与我算账,不若先答了俞二侠的话如何?” 顿了顿,见朱长龄脸色铁青,却偏又发作不得,那人不由笑得更欢: “还好意思抬出先祖的大名压人。我若是你,便连提他们的名字都不敢提——助纣为孽,逼死了人家武当两位少侠,你也不怕将你那先祖从墓里气活过来?” 一番话挤兑得朱长龄脸色是忽青忽白。 朱九真见他气得身子都有些微微打晃,顿时忘记了之前那番呵斥,有些担心地上前一步扶住他一边手臂,面对那面带嘲意的天鹰教人,娇声开口: “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那张无忌要跳崖也是他自己要跳,与我爹爹何干?有何凭据便说是我爹爹逼死了他?” “还有那跟着他跳下崖去的傻瓜,是叫宋青书还是什么?他明知跳下去便是死路一条,却偏还要自己找死,那莫非也是我爹爹逼的?” “自己脑子不清楚还要怪到旁人身上,什么六大派之一,我瞧不过也是些徒有虚名之辈。” 越说越觉得自己这方占尽了道理,自小在父母的娇宠下长大,又兼很有几分容色,故而庄中上下都要让上她几分,除武青婴外从未被人下过面子的朱九真说到最后愈发觉得那张无忌也好宋青书也罢,都是死得活该,根本怪不到自己家人头上。 她这样想,语气和神情中自然也便带出了几分这样的意思,尤其那话说到最后,虽不是明晃晃说着“活该”,却也与明白说出口并无甚不同。 俞莲舟等人面色顿时一变。 然未等他们出声,崖顶原本便已极低的温度却仿佛瞬间又降低了几分,众人不约而同打了寒颤,却见空气中猛然闪过一点寒芒,待他们凝神细细看去,却只觉眼前亮光一闪,下一刻,只听“扑通”一声,那朱九真竟已双目圆睁,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真儿?!” 朱长龄一声惊呼,俯身便要去扶女儿起来,然而动作做到一半,却忽而一僵。 一道细细的血痕渐渐从朱九真凝乳般白腻的颈子间浮现出来,慢慢地越扩越大,眨眼之间,那鲜红的血液便流了一地,冷风吹过,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了一股血液特有的腥甜气味…… 朱长龄的眼睛瞪大了。 他甚至没有看清女儿是怎么中剑的。 到底是谁,用怎样快的动作,在他眼皮底下一剑刺死了他的宝贝女儿?! 朱长龄双目通红,抬眼,仇恨地看向武当众人: “小女久居庄中,从未外出行走江湖,不懂规矩,言语间冒犯了武当,几位均是名满江湖的侠义之士,便有不满,如何不能好好与她相说,偏要一出手就要了她的性命?难道江湖传闻武当素来行事宽和,便是如此宽和之法?” 俞莲舟虽不满朱九真语气中对宋青书与张无忌的冒犯,此刻见一如花少女转眼便命丧当场,却也有些不忍。 可被朱长龄这样一番不分青工皂白地指责,心下那点不忍也不足令他沉默以对,任由对方污蔑。 当下便要开口反驳。 却不想斜里忽地传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以一种平静无比的语气说道:“人是我杀的。” 俞莲舟闻声一惊,转头,便见叶孤城神色淡淡站在原地,白衣飘飘,面如冠玉,乍看之下,气质竟与青书有几分相近…… “叶城主?” 他惊道。 叶孤城冲他微微颔首,“若非她出言辱及青书,实则根本不配我为之拔剑。” “哗!”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 这人究竟是谁?怎口气竟这般大?都将人杀了,到头来却说,若非朱九真话里话外透出种宋青书死了也是活该的意思,他甚至连拔剑杀她都嫌侮辱了自己…… 这这这…… 这也太张狂了吧? 金花婆婆面色微沉,迅速与何太冲交换了一个眼神—— 当初她准备算计武当众人时,便发现重回蝴蝶谷的队伍中,除那据传年纪轻轻,一手剑术却已是出神入化的宋青书之外,还有个瞧着极面生的白衣剑客。 但因为无论是她还是对中原武林颇有了解的何太冲均不识此人,又打探到他乃宋青书带回山上的客人,料想应是江湖中声名不显之辈,不知怎么就入了宋青书的眼,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便没将人放在眼里。 可如今看来,这哪里是什么声名不显之辈,分明便是个修为不下于峨嵋灭绝师太、武当俞莲舟,甚至是少林三大神僧的绝顶高手! 但如此高手,之前又怎会在江湖上半点声名也无? 金花婆婆无论如何也想不透。 但她却知道,今日这事,恐怕却已不能善了。 当即便上前一步,赶在朱长龄之前扬声道: “呵!这位可是武当诸位的朋友?好大的架子!朱子柳朱先生的后人也是说杀就杀,杀完却还要轻侮一番,不知这却是哪国的道理?莫非武当诸位也认同他如此行事?” 俞莲舟等人沉着脸没有回话。 金花婆婆这问题问得巧妙,无论如何作答,武当都是吃亏的一方。 而见武当众侠齐齐沉默,金花婆婆眼中闪过一抹得色,正要再次开口,却忽闻“啪!”的一声脆响,她脸颊忽而一偏…… ——竟是让人狠狠抽了个嘴巴! 金花婆婆一脸懵然。 一阵头晕目眩之中,却听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冷冷说道: “我武当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一个叛教之人置喙!” ……宋、宋青书?! 第51章 只见翩然飘落在叶孤城身边,负手而立,便连头顶发冠都分毫未乱的那白衣来人,却不是宋青书是谁? 崖顶众人见了他的身影,反应却是走了两个极端。 以俞莲舟为首的武当众人自然是欣喜若狂,然而另一边,此前一直与武当为难的一伙人却是一脸不可置信—— 他们可是亲眼看着这宋青书跃下悬崖的! 怎的这人如今竟平安无事不说,甚至连发丝衣角都未曾有丝毫凌乱,瞧上去半分狼狈也无? 宋青书却是懒得理会这些人惊疑不定的打量。 他回首对脸上还带着些许惊喜的笑容,呆立在崖边不动的俞莲舟等人微微一笑,又看了看手中扶着刚刚悠悠转醒的殷素素的张翠山,和一脸紧张站在他身旁的殷天正,方道: “二叔、三叔、四叔,五叔五婶,殷教主,还请放心,无忌亦无大碍。只如今这般场面……不好使他在场。我已将他在崖下好好安置了起来,待此间事了,便去接他上来。” 此言一出,武当众人和殷天正等人果然齐齐松了口气,殷素素更是喜极而泣,埋首在张翠山怀中又哭又笑。 俞岱岩朗声长笑,“好!好!”他道,“我就知道青书你不是那等没有成算便贸然出手的愚人!” 宋青书但笑不语。 然而,当他的视线从武当众人身上转开,重又投向金花婆婆、何太冲、朱长龄等人时,温和明朗的笑意却从他脸上全然褪去,余下的,唯有一片冰冷漠然。 众人心下登时一紧。 尤其是金花婆婆。 先是被宋青书一个耳光打懵了神,随后听到的那句“叛教之人”,更让她如坠冰窖—— 宋青书知道了? 他知道了?! 是殷天正告诉他的? 对了。 一定是他。 除了他那群人里不会再有其他人能认出她的身份! 可笑她还以为对方会念着旧情,至少为她留下最后一丝体面,却不想,竟转眼便将她最大的秘密卖给了武当! 殷天正…… 明教……明教! 金花婆婆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恨意。 实话讲,宋青书对她的想法一点也不在意。 她是恨也好,怨也罢,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 她的真实身份,她与明教之间的恩恩怨怨,更与他扯不上半分关系。 如果不是她劫了张无忌做人质。 如果不是她险些害得张无忌丧命。 宋青书根本连理会都懒得理会。 可惜没有如果。 即便因为她的算计而让张无忌误打误撞即将得获一场极大的机缘,但她的算计同样也差点将张无忌害死。 宋青书并非那所谓的“仁义之士”。 他不会因为事情没有发展到最坏的结果,便理所当然地无视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同样,他也没有与敌人废话的习惯。 当即众人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反应过来时,宋青书已经身在金花婆婆近前。 他并没有出手。 只是眼神冷冷望着金花婆婆。 后者呼吸一滞,一瞬间竟有种想要反身而逃的冲动! 宋青书右手轻按住腰间佩剑。 “出招吧。”他淡声道。 金花婆婆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若在今日以前,她当真从未将宋青书一个武林小辈放在过眼里。 虽有传闻说三年前他以初初束发稚龄,于紫霄宫以一敌三,力战少林三大神僧而丝毫不落下风,小小年纪已可见内功之深厚,剑术之精妙。 然而武林中的传闻从来不可尽信,焉知是否是那武当在为三代弟子造势,又或者有人心怀恶念,故意以盛赞来意图捧杀那姓宋的小子? 金花婆婆本就心高气傲,昔年明教鼎盛之时,能令她看得入眼的阖教上下也只有阳顶天与谢逊二人。 如今对个江湖后辈,自然也不可能有多看重。 然又怎知,她今日却偏偏栽在了对方手中。 想起宋青书轻描淡写地一挥手,竟当众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原本因被他被叫破身份而起的惊异、恐惧等等情绪尽数消失,金花婆婆眼中重又带上了浓浓的羞恼与恨意。 “怎的?你这是要与我老婆子比划比划?” 她冷声道。 宋青书却已是缓缓将长剑抽将了出来。 “出招吧。”他语气淡淡,又将之前那话重复了一遍。 金花婆婆闻言神色更恼! 她如何听不出宋青书语气中隐隐的不耐和催促? 她恨声冷笑了两下,“既然你如此迫不及待想要找死,老婆子我今天就成全你!” 边说,她边举起手中拐杖,“俞二侠,在场的诸位,还请与老婆子做个见证。” “今日一战,乃这武当宋少侠一力相邀,可并非我老婆子主动邀战,以大欺小!” 说罢,金花婆婆手中拐杖一挥,对宋青书冷笑道:“小子,纵你无礼在先,我却也不愿占个小辈的便宜,便让你先出手罢!” 宋青书又岂会跟她客气? 于是他便出手了。 *** 没有人看清宋青书究竟是如何出的手。 亦没有人看清他究竟用了怎样的剑招。 更没有人知道金花婆婆那一瞬间为何没有做出半点反应。 总之,当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宋青书的剑已横在了金花婆婆颈间。 而后者维持着手举拐杖作势欲要迎击的姿态,整个人却似是被点了穴般僵在那里,动也不动…… 崖顶一片寂静。 甚至包括俞莲舟等人在内,所有人都被这样与想象截然不同的结果惊呆了。 金花婆婆绝非弱者。 且不说她一身内力修为极其深厚,半点不似龙钟老妇,单那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也已十分令人忌惮。 更别说她武功路数奇诡,令人难以判断来路,便是何太冲此前也曾与她有过数次交手,却也并不是她的对手。 可如今,她却连出招也没能做到,一招之内,便被宋青书一剑定在了原地! 这令人如何能信? 众人却不知道,金花婆婆此时已是连眨眼都十分困难。 如同被一股无处不在的无形剑气团团围裹,哪怕持杖的手臂只微小地晃动一下,也能感觉到锋锐的剑气似乎要切割开皮肉、钻入体内一般,从□□在外的皮肤上冷冷擦过。 金花婆婆毫不怀疑,若她当真有所动作,当场便会被这围裹住她的层层剑气割裂皮肤、削断手指,甚至……裂体而亡! 这当真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甚至还能被称上一声少年的人所能使出的剑术? 宋青书…… 他究竟有多高的天分,曾有过怎样的奇遇,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不甘心啊! 她怎能甘心?! 可再不甘心,又能如何? 如今,她连性命都掌握在对方手中,便是反抗,也只是徒劳…… 金花婆婆闭了闭眼睛。 她向来带着或者柔和或者冰冷笑意,然而无论何样的表情之下,都深藏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自傲和轻蔑的脸上,一丝屈辱至极的神色飞快闪过…… “是我输了。” 她声音干涩。 四下一片哗然! 在骤起的议论声中,宋青书却似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他干脆利落撤去架在对方颈间的长剑。 然而,不等金花婆婆松上口气,他却忽而欺身上前,手掌虚贴住对方小腹—— 意识到他要做些什么,金花婆婆一瞬间竟有些惊恐地瞪大眼睛! “小子!住……” 一个“手”字尚未出口,却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金花婆婆脸色一白,踉跄退后数步,若非及时拄住手中拐杖,恐怕此刻已是萎顿在地! 宋青书冷冷看她,“若非无忌平安无事,你欠他的,光只如此绝还不清!” “你……!”金花婆婆抬起头,眼底一片血红。 她万万没想到宋青书竟会不与俞莲舟等人事先商量,便敢直接出手,废了自己一身武功! 同样惊呆的还有除叶孤城外,在场的所有人。 没有人想到宋青书出手竟如此决绝狠辣——不是说武当行事向来温和宽厚? 那出手杀死朱长龄之女的白衣人也便罢了,从俞莲舟等人对他的态度便知他实非武当之人。 可宋青书…… 他是宋远桥的儿子,是武当三代弟子之首吧? 怎竟会、竟会…… “青书……” 张松溪微微皱眉。 他倒并不是责怪宋青书擅作主张,出手狠辣。而是担心今日之事传出江湖,会影响他的声名。 宋青书闻声转头向他望来,目光一如既往淡然平和。 “为逼无忌说出金毛狮王谢逊下落,她给无忌灌过毒,任由昆仑和朱武连环庄的人对他用刑。” 他冷冷道。 “若非尚知无忌乃是他们手中唯一的筹码,她甚至不会阻止那朱庄主的女儿放恶犬伤人,然而即便如此,却也放任那庄上的几位小姐少爷,对无忌拳打脚踢,将他当个消遣。” 宋青书的语气始终是平静无波的,然而只有了解他的人才能觉察出,那听似无比平静的语气之中,究竟暗藏着怎样压抑到极点的滔天怒意。 宋青书的目光缓缓扫视过在场众人,最终停留在脸色有些发青的“铁琴先生”何太冲脸上。 迎着对方闪烁不定的眼神,宋青书竟缓缓笑了。 “何掌门,请出招。” 他道。 何太冲脸色一白。 “宋少侠,你这是要向我邀战?”他疾言厉色,“我乃堂堂昆仑掌门,便是你父宋远桥见了我,也要跪下磕头行礼!”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却只见宋青书面上神情更冷! “原来那日我父亲与六位叔叔在太师父之命下向何掌门磕头行礼,你亦跪地还礼,乃是做给别人看的,心中却觉这礼你自有资格受得,便是我父实则与你同辈,在你面前却也合该做小伏低?” 宋青书面无表情道。 “这……你!竖子竟敢污我!” 何太冲呐呐半晌,最终竟是恼羞成怒地重重拂了拂袖。 宋青书冷冷看他。 “多说无益。若有何道理想要‘指教’,不若立刻便拔兵刃出招!” “你……你!” 何太冲气得浑身发抖,偏他又自知连金花婆婆都一招便落败于宋青书手上,自己真要下场,却是断然讨不着好,故而便如此被宋青书以言语挤兑,却也不敢当真下场与他过招。 宋青书看着他一副“看在你年纪小我不欲与你计较”,故作大度愤然转开脸去不看自己的模样一声冷笑。 他将目光转向朱武连环庄的几人: “既然何掌门不敢与我一战,那大名鼎鼎的朱子柳与武修文的后人又当如何?不是也怕了我这江湖小辈吧?” 他冷笑道。 朱长龄脸颊涨得通红。 然而他身手尚不及何太冲,又怎敢贸然硬接下宋青书的话茬? 当即只抱着女儿朱九真的尸身,一脸哀切道: “宋少侠,为一句失言,小女已在少侠友人手中失了性命,少侠何苦继续与我们为难?须知我等也是受迫于人,并非有意想与武当为敌。” ——这就是说他们干这一票完全是因为受了金花婆婆胁迫了? 真是好厚的脸皮! 宋青书冷笑一声,“庄主的意思是,我这友人滥杀无辜,不调查清楚你们是不是受人所迫情非得已,便出手伤人,当真是罪大恶极罪不可恕,而我若还要逼迫你出手,便是不近人情不讲道理,恃强凌弱心狠手辣?” “这……” 万想不到他竟会说穿自己所思所想,朱长龄面上一阵尴尬。 宋青书对他这样表面道貌岸然,实则满腹毒计之人原本理也懒得理会。 若他不借叶孤城之事说嘴,宋青书根本懒得拆穿他心中所想。 却不想朱长龄不说话了,可他身后,从朱九真身死便一直压抑着心中恐惧与怨恨的武青婴,此时却再无法控制心中各种情绪! 她猛地挣脱身边卫壁的钳制冲上前来—— “那你便说我真姐死也是死得活该,你那友人连半点责任也是没有?!可我真姐又做错了什么?她的话哪里说得不对?你和张无忌那小杂种要跳崖本就是你们的事!又与我真姐何干?” 少女尖厉的哭喊声回荡在空旷的崖顶,一时之间竟显得有几分凄厉悚然。 宋青书只冷冷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而武青婴最初的勇气用尽之后,却忽地感觉浑身上下冰冷无比。 尤其那被她出言指责的白衣男子,此时正用一种冰寒到令人心悸的目光,定定看着自己…… 武青婴心下一凛,深恐自己也会像朱九真一般,被对方一剑刺穿了喉咙,不由哆嗦着尖叫起来: “你是什么人?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真姐?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什么?!”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齐落向了默然无语的叶孤城—— 是啊!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如此相帮于武当,相帮于……宋青书? 第52章 还没等叶孤城做出任何反应,宋青书却先笑了。 武青婴算个什么东西? 说是武修文的后人,可她爹武烈要说与叶孤城同辈,都已经算是抬举他了,身为他女儿的武青婴又算哪根葱? 就算要来打探叶孤城的身份,也绝轮不到她来开口。 这朱武连环庄……莫非上上下下都不懂什么叫做江湖规矩? 宋青书一声嗤笑:“想要我这友人自报家门?凭你朱武连环庄,还不够格!” ——这话说得却是一点情面也未给朱长龄与武烈两人留! 原本只是嘲讽武青婴一人的打算,瞬间却连带上了朱武连环庄内外上下。 朱长龄与武烈双双脸色涨得通红。 虽平日在江湖声名不显,至多只在昆仑山一带的武林中有些名望,但身为一灯大师两位弟子的后人,无论朱家人还是武家人,心中总归是有一份不可言说的骄傲在。 尤其是武家人。 他们先祖除有乃为一灯大师弟子的武三通外,更有身为郭靖郭大侠唯二的两位弟子之一的武修文,若是硬要攀扯,他们与如今被尊为元国武林六大派之一的峨嵋也可算是关系“不浅”,与虽然有所没落,但终究还有份不小的家底在的丐帮也“颇有”渊源。 如此“人脉”,便是比之江湖上一些中等偏上的门派也不差什么了,怎知今日竟被宋青书一声“不够格”,便将朱武连环庄的江湖地位尽数否定? 他又凭的是什么? 武烈将牙咬得咯吱作响,看向宋青书的目光更是淬了剧毒一般! 再顾不上什么武功身手远不及人,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反复不停,那就是要让宋青书为他适才那番言论付出令自己满意的代价! “黄口小儿,无礼轻狂!” 他怒道。 “他又算什么东西?难道还配让我朱武两家后人问上一声他的姓名不成?” 边说,他边扭头目光阴沉地看了女儿武青婴一眼,仿佛恨铁不成钢道: “没眼色的东西!这等人的名字岂是你该问的?无端污了你自己的嘴,也无端败坏了我武家先祖的名誉!” 武青婴虽被叶孤城一身杀气刺得险些精神崩溃,却到底神智尚在,加之她心思转得也不慢,当下便臊眉耷眼,做出一脸受教状,道: “爹爹教训得是!是女儿做差了。如此心思歹毒随意出手伤人之辈,确不是我朱武两家后人应当与之有所交集之人。” 这话里指桑骂槐的意味就太过明显了。 然而也不知是武烈的突然发狠给了武青婴前所未有的勇气,还是过度恐慌的情绪被压抑到极点后压无可压的骤然爆发,总之,将话说到如此地步还不算完,她冷笑着上下打量了宋青书几眼,又道: “却不知有些自诩名门正派、高风亮节的武林少侠,又是如何与这等人扯上关系的?” 如此便已经不能算是指桑骂槐,而是只差点名道姓地说宋青书自甘堕落、结交邪道了。 而听她将话说得如此不堪,原本并不好出言与一江湖后辈,尤其还是个女子的武青婴争辩的俞莲舟终于紧紧皱起眉来,正待开口,却忽见叶孤城抬手抚上了腰间长剑…… “叶城主……” ——且慢! 俞莲舟一声不假思索的劝阻未及出口,却只见因天色渐晚而变得有些光线昏暗的崖顶之上,忽地亮起了一点灿烂的剑光。 那剑光是如此璀璨夺目,尽管它似慢实快,几乎消逝于眨眼之间,却令人为那一瞬间的灿烂辉煌而被夺去了所有的注意,直到那点剑光倏然闪现又即刻消失,也依然无法从它所带来的巨大震撼中回过神来,一时之间,只能呆呆望向剑光消失的地方—— 在那里,武青婴双目圆睁,面上的神情似是恐惧似是惊异,而在她雪白的颈间,一点血色乍然绽放,紧接着,她身子慢慢软倒在地,伴着颈间汩汩外溢的鲜血,如同此前的朱九真一样,转瞬之间,便没了声息! 崖顶又是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武烈圆瞪着双眼,似乎无法相信,就在自己眼前,女儿被人一剑穿喉而过,连悲呼都不及发出,眨眼间便失了性命! 他的呼吸蓦地粗重起来。 “宋青书……宋青书!” 因不知叶孤城姓名,他此时唯有怒呼宋青书之名! 后者却依然是一脸云淡风轻、神情欠奉。 武烈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蔑和嘲讽。 再不顾身后朱长龄的低声劝慰,他怒喝一声,纵身便向宋青书飞扑而来—— “砰!”的一声闷响! 武烈被宋青书反手以剑鞘抽飞了出去! 倒飞而去的身影“恰好”撞上了正站在他后的朱长龄,又牵连了他身旁的卫壁,三人一起向后飞跌出了一大段距离,最后牢牢砸在一处山石壁上,发出一声令人骨头发酸的轰然巨响。 众人的目光原本就下意识地跟着三人飞跌而出的身影一路移动而去,如此更是看得分明,那武烈与朱长龄两人四肢抽搐,喉间不断溢出鲜血,竟是折损了全身多处骨骼不说,怕是内脏也受了极大冲击,眼看便要活不成了! 而本就武功低微的卫壁更是凄惨,几乎连声惨叫都未曾发出,便双目紧闭浑身鲜血地昏厥过去,竟已是不辨死活! 崖顶众人看向宋青书的眼神立刻变了。 宋青书对此毫不在意。 他淡然回转目光,环顾四下,眼中竟似多了几分笑意…… “还有人……想知道我这友人姓甚名谁么?” 他轻声问。 听此一言,何太冲和他夫人班淑娴及两人身边几名昆仑核心弟子尚能控制住自己的反应,除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却也未有其他动作,然而余下那些被金花婆婆以各种理由收罗而来的虾兵蟹将,却是没有这般定力了。 众人齐齐摇头,看向宋青书的眼神,也不再只是之前的顾虑忌惮,而是充满敬畏和恐惧,如同他是什么再世杀神一般。 不想,宋青书却忽然笑了。 “你们不想知道了?可我却偏偏想要说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笑问。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竟连何太冲夫妇并已被废去武功的金花婆婆在内,所有人都齐齐打了个冷颤! “宋、宋少侠……”一个混在人群中的年轻人终于顶不住身上的压力,竟带着哭腔叫了一声。 见宋青书闻声转头看向自己,这年轻人竟真的差点哭出眼泪来。 他哭唧唧看着宋青书,一张脸吓得惨白惨白。 宋青书:“…………” 突然就没了继续逗(玩)弄这群人的兴致。 他重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 “不是想问我这朋友的身份么?如今便是不想知道,也得给我听好了。” “他名——” “叶孤城。” 话音落下,崖顶再度陷入了一片默然的死寂。 再看众人的神色,何太冲与班淑娴一脸不可置信,金花婆婆先是一惊,继而不知想到什么,脸色迅速灰败了下去。 而远远落在山壁之下,眼中光彩已接近黯淡的朱长龄与武烈两人,则一会儿满面悔色,一会儿又现出几分灰心丧气的颓然,眼中的光彩溃散得愈发快了。 更多的人则是一脸惊恐茫然。 “叶孤城……可是那传闻中晋国武林六大绝顶高手之一,白云城主叶孤城?” “必然是了!记得方才俞二侠称呼他什么么?‘叶城主’!‘叶城主’啊!” ——却不是那白云城主叶孤城又是哪个? 一瞬间,众人只觉心底一片冰凉。 他们竟是与如此人物结了仇怨? 这以后…… 慢着。 他们还有“以后”可言? 当即便有许多人声泪俱下,悲情满满哭诉起了自己如何无辜,如何被金花婆婆下了毒又以解药相迫,万不得已才为她所驱使…… 宋青书看了只觉好笑。 “我竟不知,原来阿城的名号如此好用?” 无视了那一群跪地哭诉的“可怜人”,他挑眉看着叶孤城。 后者闻言轻笑一声,贴近过来,对他附耳道: “白云城生性主孤高冷傲,久居高位又是个绝顶高手,自然是随心所欲惯了的。一言不合出手杀上个把人,这岂非再正常不过之事?更何况我又非元国武林中人,自不必在意与各大门派是交好还是交恶。” “可武当的宋青书宋少侠就不同了。便是你再心硬如铁行事刚硬又如何?你头顶终归还有武当七侠,还有张真人的存在。你能抛开一切顾忌当真大杀四方?若真如此,你又怎会刻意挑了那无甚关系的朱武连环庄下手,而有意无意放过了昆仑众人?” 见宋青书目光微动,叶孤城喉间又泄出一声低笑。 他道:“所以,并非是我的名号比青书好用,而是在这些人眼中,我比青书更无所顾忌罢了。” 宋青书眼中笑意一闪而逝。 他压低声音道:“如此,我便借阿城这‘无所顾忌’用上一用?” 叶孤城自无不应。 而也不需宋青书多做何解释,他自知对方所求为何。 当即便敛起笑意,直身,面无表情看向昆仑派众人。 何太冲心中猛地打了个突儿。 正心道不好,便听那叶孤城冷声开了口—— 他道: “久闻铁琴先生大名,不知叶某今日,能否领教阁下高招?” 第53章 何太冲:“…………” 久闻大名? 骗鬼去吧! 他虽是个自私小人,却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在元国境内他或许算是颇有声名,但出了元国之境? 恐怕便是峨嵋那灭绝老尼,都比他更为人所知罢? 对方将话说得客套,不过是想寻个理由与他交手而已,又哪里是真的将他放在了眼里? 然而即便明知叶孤城的打算,何太冲也无法像对待宋青书一般,摆出江湖前辈的架子对他的邀战拒不接受。 因为叶孤城绝非他能随意拿来当作晚辈对待的人物。 若他敢在叶孤城面前摆出应对宋青书时那套强充长辈的态度,结果即便如那雪岭双姝一般被叶孤城一剑刺死,昆仑阖派上下也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替他喊一声冤。 ——便连他那一向泼辣凶悍的妻子也是同样。 何太冲暗暗叹了口气。 看来今日这一战,当真已是避无可避。 既然如此,那便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落了昆仑脸面。 故而他微微一笑,竟向叶孤城拱了拱手,朗声道: “素闻白云城主剑术修为奇高,与贵国万梅山庄庄主西门吹雪并称当世两大剑道高手,何某虽不才,然于剑道一途却也有些自己的心得体悟。今日竟有幸能得城主邀战,何某自无不应!” 他本就长相不差,又兼执掌昆仑掌门之位数年,通身自有种名门正派一代宗主应有的气度。 如今抛却了心中那些怯懦畏惧之意,堂堂正正正面应战,一时间倒也让人对他观感转变了不少。 原本神色淡淡的俞莲舟、俞岱岩等人,如今再看向他时目光却似有了几分缓和,便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宋青书与叶孤城两人面上神色却皆分毫未变。 叶孤城更没有因为他如此表现而对他另眼相看。 他只淡淡看了满面正气凛然的何太冲一眼,便启步不疾不徐地走进了人群中的那一片空地—— “请。” 没有任何废话,开口便直奔主题。 何太冲险些被他这仿佛根本没将自己所做的任何努力看进眼里的态度气个半死! 然见武当众人看自己的眼神已是比最初温和不少,他如此作态最大的一个目的想来已经达到,他咬了咬牙,维持着一身气象冲和,神情飘逸,紧随着也入得了场中。 甫一在叶孤城对面站定,何太冲便险些无法保持住脸上云淡风轻之色。 只见叶孤城面色淡淡,站姿也并未有任何改变,看向何太冲的目光,也是平平静静毫无波澜。 然而,何太冲却能感觉到他身上有股凌人剑意正慢慢升腾而起,几乎眨眼之间,便充斥了两人身周! 那剑意似乎并没有刻意针对何太冲之意。 甚至叶孤城似乎也并非是有意将之驱动。 然而越是如此,叶孤城动作间越是显得漫不经心,越是表现得稀松平常,在何太冲心中掀起的波澜就越是巨大,越是令他心潮难以平复—— 何太冲自认自己剑术造诣在元国武林就算非是数一数二,却也绝对名列前茅。 加之昆仑两仪剑法成名垂数百年,乃天下有名剑法之一,便是比之武当神门十三剑、峨嵋回风拂柳剑法,也要高明许多。 何太冲幼年习武,浸淫剑术数十年,俗言道熟能生巧,他将两仪剑法练到如今,自然已是炉火纯青,精熟无比。 然而他却无法如叶孤城般,外放出如此剑意。 若叶孤城这剑意放得当真如他所表现得这般轻描淡写,举重若轻,那何太冲与他对上,又哪有什么胜算可言? 何太冲心下一片苦涩。 然事已至此,他难道还能出言反悔? 那又要将昆仑颜面置于何地? 眼中慢慢现出一丝决绝,何太冲沉下心神,到了最后,反而突然看开了—— 罢了,罢了。 胜也好,负也罢,便是惨败一场,又如何? 他如今已是骑虎难下,若还表现得犹豫迟疑,瞻前顾后,岂不更让人笑话? 如此,便是败,也要败得轰轰烈烈! 眼中神色愈发坚定,何太冲横剑腰间,背脊挺直,对叶孤城点了点头。 “叶城主,请!” 他沉声道。 *** 叶孤城从来不是一个会在比斗中对对手手下留情的人。 这点与宋青书极像。 同样他也不是一个会将对手意思一下的谦让真的当作谦让来看待,并礼尚往来地谦让回去的人。 这点也与宋青书极像。 故而,当金花婆婆说她不欺小辈,让宋青书先出手时,宋少侠并未与她客气,十分耿直地依言先出了手。 而此时此刻,当何太冲说出那一声“请”之后,叶孤城也并未顺势谦让一番,同样十分耿直地直接出手了! 长剑出鞘,叶孤城的剑招没有半分花哨! 依然是看似平平直直普普通通的一剑,依然是那似慢实快的节奏,依然是那道灿烂辉煌令人心悸的剑光。 对面的何太冲在这一刻,却已经浑身僵硬,便连举剑相击,一时也是做不到了。 只因叶孤城的这一剑,毫无破绽! ——无处可破,无法可挡! 昆仑两仪剑法再高明,何太冲将之练得再纯熟,如今……却有何用? 他根本不敌叶孤城一剑之威! 白云城主? 好一个白云城主! 眼看那剑光已是近在眼前,若不闪不避更不举剑相抗,何太冲便要同那朱九真、武青婴一般命丧于叶孤城剑下,何太冲眼中厉色一闪,便要不管不顾,即便无法可挡,也要为身家性命拼上一把。 然而便在此时,忽见一人飞扑而来,挡在自己身前—— “且慢!” 那人低喝。 其正乃何太冲结发妻子,亦为他同门师姐——班淑娴。 叶孤城那一往无前、灿烂辉煌的剑光倏然一滞。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那剑尖堪堪停在班淑娴颈前,再向前丁点儿,便会将她喉咙刺穿…… 班淑娴脸色苍白,神色间却还有几分镇定。 她护着身后的何太冲,夫妻二人齐齐后退数步,避开那仿佛散发着刺人锐意的锋利剑刃。 抬眼迎上叶孤城已然变得冰冷无比的目光,班淑娴涩声开口: “认输。我代我师弟……认输。” 她艰涩道。 “且我师弟会以昆仑掌门身份保证,即日起,昆仑弟子若无性命攸关之事,从此不再踏足中原!” “师姐……!” 何太冲闻声一脸震惊,他转头去看自己这强势霸道了一生的妻子,却见她眼中虽带着耻辱与不甘之色,然而更多的,却是深深的惊恐与颓败。 她扭头飞快看了何太冲一眼,神色间又多了几分决绝。 “如今向他服软,总要好过你堂堂昆仑掌门竟于一招之下败在他手,更被他刺死当场。” 她传音入密道。 “你我还在,弟子还在,我昆仑根基就在。如此便是蛰伏数年,又有何损失?不过……不过是失了些面子罢了。” “你若身死,却又能留下什么?弟子中尚未有人能稳妥接下掌门之位,而我……” 班淑娴微微苦笑,“我又还能多撑多久?师弟你莫非还未将这其中之事看个分明?那叶孤城摆明便是在替那宋青书出气,与我们这些算计了武当、算计了张翠山一家的人好生清算着呢!你难逃一劫,我身为昆仑掌门夫人,又如何逃得?” “师弟,如今形势比人强,我们已是不得不向他们低头。你……你可怨我?” 何太冲默然无语。 班淑娴所说的这些他又如何不知?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一向最是强势,从不与人温言软语相向的班淑娴,此番却会为救自己性命向叶孤城低头,向武当做出如此大的让步。 ——不踏足中原,岂非就是承诺从此往后,只要他们夫妇二人还执掌昆仑一天,昆仑便不会再插手谢逊与屠龙刀之事,不会再与张翠山及武当为难,不会再与任何人联手,算计于武当众人? 昆仑向来与峨嵋一起,在元国武林声名仅次于少林、武当。 然而今日之后…… 何太冲心下一苦。 然事实却正如班淑娴所言,今日他们主动退后一步,昆仑便是暂时蛰伏起来,未来也未必没有再复起之时。 可若他执意不肯低头,若那叶孤城与宋青书当真发起狠来,将他与师姐齐齐斩杀当场,剩下那些不成器的弟子们,又如何撑得起偌大一个宗派? 总归……留得青山在,方能不愁没柴烧。 何太冲神色陡然颓丧下去。 “如师姐所言。今日这场,我……认输了。” 他颓声道。 话音未落,崖顶已是一片哗然。 从叶孤城一剑来袭,到班淑娴出手相阻,再到如今何太冲亲口认输,这一系列变故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崖顶众人原本已是应接不暇,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众人才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轰”的一下议论开来。 那些被金花婆婆随意收拢来的江湖人士尚有几分唏嘘,只感叹白云城主果真威名不假,这才只一出手,便让那原也算是元国武林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之一的铁琴先生连还手之力也无,甚至要靠那掌门夫人舍身相救才保下一条命来,最终只能认输了事。 而另一边的昆仑弟子们,则是一脸茫然与不可置信。 师父竟连那白云城主的一剑也无法接下,就这样和师娘一起认了输? 师娘还保证日后昆仑弟子不再出山,不再踏足中原? 这……这究竟…… 身在高位已久,习惯被昆仑山附近的小门小派,甚至是中原武林许多门派高高捧起,从未当众摔得这样惨过的昆仑众弟子,一时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然而他们却也不敢出声质疑。 无论何太冲还是班淑娴,就算面对叶孤城时百般谦和忍让,但在弟子面前,却都有说一不二的至高权威。 既然他们说了,弟子们便也只有服从与接受,断不允许有任何质疑反驳。 众弟子沉默站在原地,耳边听着崖顶议论声不断,不知不觉间脸色已然涨得通红,恨不得当即便奔下崖去回返昆仑,不再听这些令他们难堪的声声议论。 宋青书此刻也颇觉无趣。 原还以为这何太冲虽是个小人,却好歹也有些身为一派掌门的气度血性,却不想被他那妻子一劝,竟当真亲口认了输,连最后一搏也不敢做。 他传音与叶孤城道: “便应了他们所请,赶他们下了这雪岭去吧。” 言罢,竟似不再管事,回头对俞莲舟等人撇了撇嘴,将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江湖人士也全都交给了他们处理。 武当四侠无奈而笑。 这青书…… 怕麻烦的性子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如此性情,将来当了本门掌门,可如何得了。 四人不约而同,抱着种奇妙十足、既头疼又自豪的心情如是想。 不多时,叶孤城打发走了昆仑众人,张松溪也连安抚带敲打地遣散了其余人等,在逐渐暗下的天色中,崖顶已只剩宋青书一行人与被废武功的金花婆婆一个。 众人齐齐舒了口气—— 总算事情都解决了。 而后又齐齐转眼,看向正与叶孤城悄声说着什么的宋青书…… 后者一脸茫然:“二叔?” 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俞莲舟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青书,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他道。 “忘记什么……” 起初还是有些茫然,但等到迎上殷素素满是期待的目光,宋青书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他把无忌忘在了谷底还没有带上来! 第54章 ……这是开玩笑的。 宋青书当然不是真的把张无忌忘在了脑后。 他之所以慢慢吞吞,直等到众人将一切事情都处理妥当方才在俞莲舟等人的提醒之下故作恍然惊觉状,实则是要给张无忌留出充足的时间,去寻获他那合该于此时到手的机缘。 神识探查中已见张无忌从一白猿腹中得了四本薄薄的经书,料想这便该是搅动他头顶气运的那场大机缘了,宋青书当即便顺水推舟,向殷素素和张翠山歉意地做了个揖,又请了俞莲舟等人与天鹰教的人匀出几件外袍暂做了条“绳索”,安抚住想要与他同下山崖的张翠山和殷天正,宋青书手中紧抓住那临时绳索,几个纵身便消失在了崖下浓重的云雾之间。 殷天正看着他隐没在云间的身影含笑赞了句: “好俊的轻功!” ——武当轻身功夫“梯云纵”,注重身法的轻灵而非以步法多变来迷惑对手,其要旨便是身形轻巧,高低进退自如。 如今宋青书使来借力下崖,那身形自是轻巧灵便,腾转挪移间不见分毫滞涩,便是滑不溜手的峭崖冰壁,也是行走自如,来去潇洒,真真是将武当这套闻名江湖的轻功绝技施展得神韵十足。 俞岱岩最爱宋青书于武学一道的绝佳悟性,此刻听了殷天正这语气中毫无作伪的赞叹,自然心下大感自豪。 他朗声一笑,“虽我不该做如此狂态,但青书这小子……嘿!还当真当得起殷教主的这一声赞!” 见众人闻声皆向自己望来,俞岱岩脸上笑意愈盛。 他道:“青书的武道悟性实乃我生平仅见。如今他不过是将本派绝学掌握了几分神髓而已,我等且不心急,再给他几年功夫,让他多体悟体悟。” 等他将武当各门功夫融会贯通,尽皆掌握,你再来看? “一定不只是今日这等程度。” *** 穿透云雾,实在嫌那绳索碍事,便索性将之丢开不理,只在足尖附着了一层薄薄的真元力,时不时点下冰壁确保自己不偏离方向的宋青书却不知道在自己离开以后,崖顶众人竟将他盛赞了一番。 如今他所关心的,便只有那神识中所见,竟摊开了四本经书,当即便在那不知名的山谷中席地而坐,将那经书研读起来的张无忌了。 便是谷中除他之外只有那刚被他治好了伤口的白猿,似乎无甚危险,但不进行更进一步的确认便放任自己将全副心神都沉浸在了眼前经书之中,不分出些注意来对周遭环境进行预警……无忌这警惕性未免也太差了些。 想来是这些年他深受寒毒所苦,便是五婶也不好对他严加要求,许多时候她和五叔教了无忌做人的道理,却终究无法狠心让他多接触人性黑暗。 又兼在那蝶谷之中,他为众人无偿治伤,以为他那义父谢逊积攒福报,日子久了,自然也受了些影响,心中仁念大生,再加上他性子本来就软,如今想来,自然更是心善手软,不懂得提防外界种种阴谋算计,江湖险恶。 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 看来此番过后要与五婶提上一提,无忌的性子……也该好好打磨一番了。 宋青书心中分神想着,脚步却是半分不慢,直向此前他安置张无忌的那处洞穴接近而去。 不多时,宋青书身形一矮,利落翻进了一处壁洞之中。 洞内自然已是全无张无忌的踪影。 洞穴深处却是狭窄曲折,似乎连通向山壁之内深深贯通。 宋青书运起内力,朝那洞中高喊了一声: “无忌!” 霎时间,只听洞穴之内回声阵阵,声声震耳欲聋: “无忌!” “无忌!” “无忌!” …… 张无忌虽是通过这窄洞钻进了一处花团柳绿、温暖如春的山谷,又奇遇一昏倒在距离洞口不远处的白猿,心生恻隐,本意是为对方医治腹部之伤,却不想竟从那白猿肚中取出了被一方油纸所裹的四本经书,打开一看竟与自己所习的《武当九阳功》有许多相似,然而又有不少地方与《武当九阳功》大相迥异,当即便想起昔日张三丰所言,认出这正乃《九阳真经》,心下大惊的同时,也为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武学至理所吸引,当下竟聚精会神席地而坐,研读起了这经文来。 但他却也并非全无防备。 至少他坐得离来时的洞口不远,便是想着若宋青书解决了崖顶诸事回返洞中不见自己人影,出声呼唤时自己能听见他的呼声,及时做出回应,不教他担心。 而若谷中生了什么变化,他也好迅速钻回那洞里,逃回雪岭洞穴以避灾祸。 可张无忌想得是好,谁知这《九阳真经》内容如此玄妙,只一眼便夺了他全部心神,让他沉浸在其中无法自拔。 故而对宋青书那远远从山洞中传出的呼声,张无忌竟是毫无反应,双眼依然牢牢黏在那经书之上,体内真气也不自觉按书中所言循环起来——瞧着竟是就这样入了定! 宋青书自是立时便发觉他状况有异,可如今这异状却明摆着正是张无忌的机缘之一,他当然不可能出手将之打断。 可眼见天色越来越暗,他在崖下待的时间越长,崖顶的众人便越会担心,而若迟迟等不到他与张无忌上崖,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冒险下崖一探? 届时众人会遭遇危险倒是其次,宋青书只怕他们顺着自己刻意调整过的绳索找到这里,却不见张无忌的人影,忧心之下再出什么乱子,那可就真的麻烦了。 思来想去,宋青书决定还是先回崖顶一趟。 于是正守在崖边的众人时隔不久,便见宋青书只身返回了崖顶。 殷素素当即脸色就变了! “青书……无忌呢?他人呢?莫不是,莫不是……” 她眼圈儿慢慢红了。 宋青书连忙摆手,“五婶莫急,且听我说。”他安抚殷素素道,“我下得山崖到了之前安顿无忌的崖洞,却见洞中空无一人,只有一条狭窄曲折的通道,连向洞中深处。” “我在那通道入口发现了些无忌衣服的碎片,想来应是挤过洞穴时被那尖石割破下来的。” “这雪岭本就温度奇低,虽我在下面生了火,也寻了些石块堆在洞口抵挡寒风,但无忌本就身中寒毒,便有九阳功护体,时间长了想来也有些耐受不住,故而应是向那洞中深处而去,躲避寒风去了。” “只是不知那洞中是否另有天地,我向那通道深处提气唤了几声,却不见无忌应答,或许他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一时无法回话。” 宋青书语气平和,其中虽有些许担心,却并无惊慌之意。 慢慢地,殷素素原本惊惶失措的脸色也随着他的叙述而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她握紧张翠山的手,声音中还带着一丝不自觉的颤抖: “那青书你这是……” 宋青书微微一笑:“我怕叔叔们与婶婶,还有殷教主见我久久未曾回返,担心之下以身涉险,贸然下崖,故而想着先回返崖顶,向你们说了事情原委。” 殷素素闻言顿时动容,“可这一来一回,于你也是不小的负担,青书,你实在不必……” 宋青书温声道:“五婶且放心,路上我已做了些简单应对,实际并不损耗什么。” 说罢,他又转眼去看俞莲舟和殷天正等人: “也不知无忌何时才会有所回复,我这就要回去等他的消息,二叔,殷教主,不若大家先找个避风处生了火堆一起暖和暖和?毕竟眼看就要入夜,这崖顶的温度,想来还会再降低不少。” 俞莲舟拍了拍宋青书肩膀,“崖顶的事青书你就不必操心了,我们自有办法。” 宋青书点了点头,转身正欲跃下山崖,便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他脚步微顿,转眼看去,只见那内力全失,还是在俞莲舟等人的不忍之下脱了外袍给她套上,方才哆哆嗦嗦在寒风中不时颤抖一下,却也不至于被冻死冻伤的金花婆婆正一脸讽意,双眼定定看着自己…… 见宋青书回眼望来,她咧了咧嘴,似乎十分快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报应!这都是报应!” 她高声大笑。 “那小崽子定是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似愉悦又似凄厉的高喊声回荡在空旷的崖顶,伴着呼啸的风声,更似声声诅咒,直击众人心底。 殷素素与张翠山脸色登时一白,便是俞莲舟等人,一时面上神情也不甚好看。 宋青书却只神色微冷。 他目光淡淡看了金花婆婆一眼。 “死心吧。我们中任何一个,都不会对你下杀手的。” 他冷冷说了一句,而后便看也不看金花婆婆一眼,纵身跃下了山崖。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金花婆婆忽然口出恶言,究竟为的什么,一时之间,看向她的眼神不由又厌恶又有些怜悯。 金花婆婆最见不得他们如此表现,当下神色一冷。 然而,还来不及有所动作,便只见眼前一道白影闪过…… 下一刻,她周身大穴已被人闪电般出手处处封死! 金花婆婆张大眼睛,恨恨瞪住眼前面无表情的白衣男子—— 叶!孤!城! 后者在她似欲杀人的目光注视之中,面色却是分毫不变。 ——既然青书说了不让她死,这老婆子便不能去死。 他只需保证这点便好。 至于金花婆婆心中作何想法? 叶孤城微不可查地翘了下嘴角。 那又与他何干? 目光再度转向已然不见了宋青书身影的山崖之边,叶孤城眸光微闪—— 事有变故。 与其与旁人一起在崖顶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要不要干脆追着青书下了崖去? 他十分认真地如此想道。 第55章 叶孤城到底还是忍住了没跟着一起跳下悬崖。 他虽不很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外人对自己的看法,但显然,武当四侠却不在此行列。 他们是宋青书所重视的人,自然也就是叶孤城会顾虑的人。 与宋青书一起下去崖底固然比与这些人一起困守在崖顶要更合他的心意,但叶孤城实在也找不出个合理下崖的理由。 所以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只好老老实实待在崖顶。 暗自摇了摇头,叶孤城面上表情纹丝未动。 顺便无视了被一天鹰教人抓在手中的金花婆婆锲而不舍地向他投射而来的充满怨念的眼神,叶孤城极安静地跟着俞莲舟等人依宋青书所言,找了一处避风之地生好火堆,边烤起带来的干粮充作晚饭,边等着不知何时才会归来的宋青书的身影重新在崖顶出现…… *** 就在叶孤城无奈地跟俞莲舟等人一起围在生好的火堆边坐下的同时。 宋青书已是重回了张无忌藏身的崖洞之中。 神识探查之下,张无忌依然坐在原地看书看得入神。 原以为随着天色渐暗,逐渐看不清书中文字的他自会从入定之中醒回神来,却不想这小子竟是天赋异禀,直接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亮,就着那点些微的亮光,继续研读起经文,连眼神都没从那经书上错开半分。 宋青书这下也不得不哑然失语,暗叹对方果然不愧他“气运之子”的身份。 张无忌这一入定便足足是五日五夜。 期间渴了饿了,自有那白猿为他奉上谷中仙桃美果,以供他解渴充饥。 要说这白猿,便是宋青书也有些惊奇它智慧之高,若不是见它喉间横骨确未炼化,无法口出人言,观其平日不在张无忌身边时的行为表现,也确是不像能化形为人,宋青书都要以为它已开了灵智,在这方本无修真传承的小世界里,成为了第一个修炼成精的妖族了。 然而并非如此。 这白猿之所以有此机缘,大概是因它常年生活在此的这处山谷风水实属罕见,竟孕生出了一股极精纯的灵气。 这灵气在谷中盘旋不去,时日久了,自然影响了山谷中生长的一些植物。 碰巧这白猿最爱的一株蟠桃树便是其中受益最多的一个。 久而久之,桃树吸收的灵气越多,所结的果实便愈加味道鲜美、富含灵气。 这白猿自然是越吃越爱,越爱越吃,如此一来这满含灵气的蟠桃吃得多了,可不就自然有了些不可言说的玄妙变化? 虽这变化不至于助它成了精化了形,却也是让它得以延年益寿、智慧大涨。 而宋青书如今既已结了金丹,自然看不上这桃中凝结的这点灵气。 不过他用了没多大用处,不代表其他人用了也没用处。 至少对叶孤城来说,这桃子还是有些益处的。 另外武当众人,如宋远桥、俞莲舟他们,吃了这桃子对身体也有不小的好处。 不说功力突飞猛进,起码从前练功行差时或与人交手后留下的暗伤,都能好个七丨七丨八丨八。 更别说这桃子还有延年益寿之效,便是拿去给凌雪雁吃来补补身子,也是极好的。 再加上…… 宋青书眼珠微转,手腕一翻,已是从储物手环中取出了一个手指长短的青玉小瓶。 紧接着,他身形一闪—— 眨眼之间,人已是从洞内转移到了张无忌入定的那处山谷之中。 宋青书却是谁也没有惊动。 小心绕开了张无忌所在之处,又避开那已智慧不低的谷中白猿,宋青书很快寻到了那棵凝结灵桃的巨大桃树,二话不说,从手环中取出数个玉盒,挑那鲜嫩饱满、色泽诱人的蟠桃摘取了一些妥当存好。 他下手极有分寸,挑的数量也并不算多,只合用便好,预计留下的怎么也够那白猿敞开吃到桃树下次结果。 取了蟠桃,宋青书也没有急着回去洞中。 确认张无忌还坐在原地聚精会神研读着经书,他找了处偏僻所在,随手布下几个阵法,取出一个盛装蟠桃的玉盒,将那青玉小瓶的瓶盖轻轻揭开,手下微微倾斜,便从那小瓶中缓缓滴出一滴□□也似的凝稠玉露,啪嗒一声落在那蟠桃之上。 说来也是奇特。 明明是极小的一滴,然而那玉露在接触到蟠桃的瞬间,却一下布满了整个桃面!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宋青书眼疾手快,手下飞速打出了数个灵印,随后便见那层玉白的凝露便如同被桃肉尽数吸收一般,先是骤然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色灵光,继而又猛地一收,竟是瞬间便渗透进了桃皮之中,不留一丝痕迹。 “成了!” 宋青书满意地弯了下嘴角。 手上速度极快地将那玉盒重新封好,他想了想,又取出数个玉盒,统统如法炮制了一番。 只不过除了最初的两个玉盒里盛装的蟠桃他是用了那青玉小瓶中的玉露来进行炮制,其他数个却是换了种别的凝露。 却原来那最初的两个蟠桃乃是宋青书为张三丰准备的。 他在天命大世界时,虽不算交游广阔,却也认识一些武学修为达到极致后以武入道,从武者转为修真者的修行之人。 故而宋青书对此道虽无甚研究,却也从偶尔的闲谈中听这类人提起过不少自己曾经在习武进阶的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 宋青书此前拿出的那青玉小瓶中所装的玉露,便是从一原为武者的道友手中偶然得来。 那人给这玉露取了个十分直白的名字,叫做“悟道露”。 据说他当年进阶先天武者,便是托了此露之福。 但这玉露的服用本也有些讲究,却不是单独服下便能成事,需要配合本方世界独有的灵物以一种特殊手段进行炮制,结合以后方能达到应有的功效。 故而这东西宋青书得来以后也只当个玩物,转手送了自家师兄几瓶,不想却也被祝云岚塞进了这手环来,兜兜转转又回了宋青书手上。 当日见张三丰也即将突破至先天之境,却总归差了几分机缘之时,宋青书便想到了这东西。 然而这方世界本无修真传承,宋青书这些年来在武当周边也仔细探寻过,却始终也没有发现过任何可以称为“灵物”之物,于是便只能将此事压在心底,只盼有朝一日能寻获灵物,助张三丰一臂之力。 却不想此番机缘,竟是应在了张无忌身上。 是否该说他果真不愧为气运之子,幸运当真如此逆天? 宋青书无奈笑笑。 发觉张无忌似乎有要从入定中转醒的迹象,他身形一闪,便重又出现在了那崖洞之内。 *** 张无忌从入定中惊醒过来,便见天色已与自己入谷时迥然不同。 而他此时体内真气运转,竟比之前雄厚了不少,曾经即便并不发作时,也隐隐会有些刺痛的盘踞于三焦内的寒毒,也似减弱了几分,感知之间,竟已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张无忌心下先是一喜,又是一惊—— 糟糕!他运功如此之久,若青书师兄依约回返洞中,看不见他人又当如何是好? 当下心中一阵懊恼,也来不及与那日日都会来为他送上灵桃仙果的白猿道别,只循着来时的入口一路艰难钻了回去。 待他气喘吁吁出得洞来,便见那简陋的崖洞中正生着一堆篝火,而他心心念念的青书师兄,则悠然倚坐在一块擦得干干净净的山石之上,就着那篝火烤着一块肉干,手上还捧着个烤得热腾腾酥酥软软的馒头,慢悠悠吃得正香…… 张无忌:“…………” 突然觉得出来的时机有点不对! 所幸宋青书见了他的身影,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却现出了有些惊喜的笑意来。 “无忌,你总算舍得出来了?” 他淡笑着问。 张无忌莫名有些心虚,但对上宋青书含笑的眼睛,又压抑不住心中想要与人分享自己这段离奇经历的冲动,当下便飞扑过去抱住宋青书的手臂,眼睛亮晶晶地道: “青书师兄!我原也不想乱跑的,只实在冷得受不住,便想着往洞里深处去看看。可你猜我穿过那条通道却看到了什么?竟是一处温暖如春的山谷!然后啊……” 张无忌一脸兴奋地喋喋不休。 宋青书倒也没出声制止。 他十分耐心地听张无忌讲着自己的经历,包括他如何不忍那白猿受苦,便出手为它治伤,包括他如何推测出那四卷从猿腹中取出的经书应是《九阳真经》,包括那白猿每日拿来送与他吃的灵桃…… 等到张无忌将一应事情尽数说完,又高高兴兴表示练了那九阳神功,自己体内寒毒果真如太师父当日所言,减轻了不少,或许当他修行有所进境,这寒毒当真能够不药而愈,宋青书方笑着摸了摸张无忌的脑袋,道: “此番奇遇于你而言自是极好。可五叔五婶、殷教主与其他几位师叔还在崖顶等你的消息等得心焦。下次便再有如此经历,也要想办法先让关心你的人得到消息,不然若我们以为你是糟了难,心灰意冷之下一起离了这雪岭,如今你又要如何是好?” 不说别的,单就那悬崖峭壁,凭现在的张无忌又能爬得上去? 他得了大机缘从此后或许将一路坦途倒是不假,但宋青书并不希望他这个被太师父、被他爹爹、被诸位师叔们寄予厚望的小师弟,从此养成行事只顾眼下,无心考虑后果的习惯。 张无忌闻言脸上笑容一收。 他眨了眨眼睛,神色慢慢变得有些沮丧起来。 “师兄说得对。这次的事情是我考虑得不周。” 他垂下脑袋,颇有些可怜巴巴地道。 “青书师兄,你罚我吧。” 说着便闭上眼睛,伸出一只肉乎乎的手掌,掌心向上,一脸隐忍。 宋青书看得好笑极了。 他抬手轻弹了一下张无忌的额头: “我罚你作甚!” 笑骂了一声,见张无忌闻言瞪大眼睛,一脸有些惊讶又有些欢喜的模样,宋青书摇了摇头,又笑道: “总之你平安无事,对我与师叔们来说,便是最重要的了。” 张无忌听了又笑得一脸开心,当下便连连点头,又有些迫不及待地道: “那青书师兄,我们现在便上去吧?” 宋青书和声应了,起身将他抱在怀里,吩咐了一声让他闭好眼睛,张无忌乖乖照做。 只是被宋青书抱着纵身跃出崖洞的瞬间,他忽然想起—— 咦?那青书师兄生的那堆篝火还没有熄灭! 青书师兄不该如此粗心大意呀? 这……难道是有意为之? 心中正疑惑间,却忽觉暖意褪去,随着一阵又一阵忽高忽低的起落,呼啸的山风如同冰冷的刀锋,刺痛着划过脸颊…… 张无忌忍不住偷偷睁开了眼睛。 然而下一刻…… “哇啊啊啊啊啊——!!!” 凄惨的悲鸣声回荡在整座山谷之间,惊起飞鸟无数的同时,也将崖顶早已等得心焦如焚的众人,尽数惊站了起来。 第56章 宋青书一手环抱着张无忌,一手拉住那条简易绳索,对耳边凄凄回响的悲鸣声充耳不闻。 而在他怀中,张无忌已经死死闭上了眼睛,将脑袋埋在宋青书胸口,双手也紧紧抱住他的肩膀不放。 不仅如此,他慌乱之间,双脚也是高高抬起,紧紧盘在宋青书腰间,远远看去就像只被吓麻了爪儿的小猴儿,死死扒住身边唯一可以信赖的“家长”不放…… 于是当宋青书最后一个纵身,稳稳落在崖顶,被张无忌的悲鸣声所吸引,齐齐聚集在崖边的众人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 众人:“…………” 什么情况! “青书,无忌他这是?” 张翠山一脸哭笑不得。 原本听见谷底忽然传出爱子的凄惨叫声,他还以为是无忌与青书二人出了什么意外,慌忙叫了几位师兄并自家岳父,就要扑到崖边去看个究竟。 谁想到刚刚赶到了崖边,看到的却是一副如此景象。 这可真是…… 张翠山忍不住苦笑起来。 宋青书面不改色地拍了拍张无忌的屁丨股: “到了。” 他语气十分平静。 张无忌却依然死死抱着他不肯松手,甚至连眼睛也不愿睁开,被宋青书拍了屁丨股也不甚在意,更甚者,他又使劲往宋青书怀里钻了钻,大有打死也不松手的架势。 张翠山一时好气又好笑。 “无忌!你在胡闹什么!” 他故意扳起脸。 听到他的声音,张无忌的动作猛地一僵。 “爹爹?”他小声叫了一句。 张翠山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似作伪,倒好像真的在怕些什么,故而才不愿从宋青书身上下来,又思及他无辜被人掳走,这段日子不知在金花婆婆等人手上吃了多少苦。 好容易等到自己和殷素素到来,他却又顾全大局不愿让自己为难,险之又险地脱困后却自行扑下了山崖…… 若是没有宋青书及时出手,恐怕他就要真的永远失去这个孩子了。 如此一想,张翠山不由又是心如刀绞,看着张无忌那微微有些发白的小脸儿,心下顿时一软。 “是我。无忌,爹爹在这里。” 轻手轻脚地上前轻抚儿子的脑袋,张翠山语气前所未有地柔软。 张无忌安静了一瞬。 忽然,他猛地放开原本死死扒住宋青书不放的双手,转身便扑进了张翠山怀里: “爹爹!” 张翠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怔,反应过来,立刻反抱住自从身中寒毒以后,便再也不曾如此对自己撒过娇的爱子: “无忌?莫怕,莫怕。没事了,爹爹在这里。” 他颇有些生疏笨拙地软语安抚。 张无忌伏在他怀里微微颤抖。 这个时候殷素素也赶了过来,伸手摸了摸儿子冰凉的小脸,眼中有些欣喜却也有更多的担忧。 “五哥?”她询问地看向张翠山,“无忌这是?” 张翠山其实也不明白儿子到底在怕些什么。 他给了殷素素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接着又将目光转回宋青书身上: “青书,你没事吧?” 宋青书摇了摇头,心知张翠山真正想问的大概也并不是这个,他想了想,道: “上来的路上……遇到了一点意外。” “意外?” “有飞鸟忽而从崖顶的方向俯冲而下,险些撞在无忌脸上。” 宋青书面无表情地道。 张翠山:“…………” 殷素素:“…………” 其余众人:“…………” 所、所以无忌适才叫得那么凄惨? 就因为险些被鸟糊了一脸? 宋青书道:“我有让他乖乖闭好眼睛。” ——语气怎么听怎么无辜。 众人:“…………” 是是是。 都是无忌这小子不听话。 该打! 张翠山又是一脸哭笑不得。 “你怎不听青书师兄的话?” 将儿子硬从怀中扯开,他故意板起脸,肃声问。 张无忌一脸委屈:“我、我也没想到啊……” 他也吓死了好吗!当时还以为要被那小鸟儿将眼睛啄瞎了! “幸好关键时候青书师兄荡着绳索避开了去,否则爹爹你见到的,可就不是一个囫囵个儿的孩儿了!” 张翠山:“…………” 有脸说! 他抬手重重捏了下儿子的脸蛋儿:“就你主意多!下次还敢不敢不听话了?” 张无忌连忙摇头,从他怀里溜出来,转眼就躲到殷素素背后去了。 悄悄探出半边脸来,他小心翼翼看了张翠山一眼,见他还板着脸故作严厉地瞪着自己,张无忌转了转眼珠儿,竟对他爹扮了个鬼脸儿! 张翠山顿时一噎。 继而,颇有些无奈地又瞪了他一眼,便丢开不再管了。 其余众人见了张无忌这难得的机灵又活泼的小模样儿,多日以来笼罩在心头的那层阴云也终于散去了大半,不由相视一眼,齐齐大笑起来。 “你个小猴儿!”俞岱岩笑骂了一句,“你爹爹小时候可没有你这样调皮。” 话虽这样说,可见张无忌总算平安无事,且还有心思扮鬼脸耍赖皮,俞岱岩心中也是大大松了口气。 他笑着拍了拍宋青书的肩膀: “青书,这次多亏有你。” 宋青书摆摆手,“三叔何出此言?我不过反应稍快而已。便是没有我,有众位叔叔在,想来无忌必也会平安无事。” 俞岱岩摇了摇头,却没有再说话。 他现在看青书是越来越满意。 ——不骄不躁,气度卓然。这方乃武当弟子应有之态。 俞莲舟和张松溪看宋青书的表情也都和俞岱岩差不多。 虽说他们早已认可了青书这三代弟子之首的地位,但想想这些年来,他所做的一切竟一直远超他们原本对他的期望。 故而有些怕麻烦,不爱俗务,对待外人时手段略微强硬…… 这些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毕竟也不算什么大的毛病。 三人彼此交换了一番眼神,脸上齐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 原本张无忌既然已被寻回,众人自然是想即刻下了这雪岭去的。 毕竟这崖顶冷风萧萧,他们又是匆忙跟了金花婆婆上山,身上除了些应急用的随身物品,不论帐篷还是干粮、饮水都大部分留在了山下,应付着在临时扎好的营地过了这几天已是极限,再多待下去极有可能便要陷入存粮告罄、饮水短缺的尴尬处境。 但因宋青书说还有些要事需在这崖顶即刻商量,故而众人便是心中有些疑惑,还是依宋青书所言,点晕了唯一的外人金花婆婆,将她交给天鹰教中人带去一旁安置,而后武当四侠、殷素素、殷天正、叶孤城与宋青书、张无忌这几人便围坐在了一堆生起的篝火之旁。 “青书,究竟有何要事,不能下了雪岭再说?” 见火堆旁坐的都能算是关系亲近的自己人,张松溪也就不再有许多顾虑,第一个开口发问。 宋青书道:“四叔莫急。先听无忌一言。” “……无忌?”众人闻言有些疑惑,纷纷将目光转向坐在宋青书身边,专心致志啃着他青书师兄刚塞给他的一串烤肉干的小小少年。 张无忌啃肉干的动作一僵。 扭头下意识看了宋青书一眼,见自家师兄眼神中有些温和鼓励,他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肉干,“豪爽”地拿衣袖擦了擦嘴,方才在众人的注视中,磕磕绊绊地讲起了自己这些天,在那奇妙的山谷之中的种种遭遇。 被缝在猿腹中的九阳真经,伤势离奇、通人性的白色猿猴,吃下以后浑身暖洋洋、仿佛内力也跟着变得精纯了的美味蟠桃…… 这一桩桩一件件,单独哪一样拿出来都是不可多得的奇遇,如今却集中在了这崖下的一处神秘山谷里,被张无忌误打误撞一次包了个圆儿。 众人越听越是心惊。 然而看着张无忌全然纯粹,没有半分骄傲或者炫耀意味,只有满满的惊奇和欢喜,说到精彩之处,还会微微弯起、充满纯然欢乐情绪的眼睛,众人又集体释然了。 罢罢罢。 不就是奇遇么? 如今能在江湖上闯出些名堂的,又有几个是没有经历过奇遇的? 远的不说,就是在座的众人,多年行走江湖下来,也各自都有各自的奇遇。 只不过是不比张无忌此番经历罢了。 实则也没什么好惊奇或担忧的。 只不过…… “无忌,你说你从那白猿腹中取出的,是《九阳真经》真迹?”俞莲舟微微蹙眉,“是你太师父曾经对你说过的,从那少林觉远大师手中遗失的那份经书真迹?” 张无忌闻言迟疑了一下,“这……二伯,我也只是推测,并不能完全肯定。具体如何,还需回了武当,交由太师父亲自断定。” “……说的也是。”俞莲舟点了点头,面色却依然有些严肃。 若那经书当真是《九阳真经》正本,事情可就变得有些麻烦了。 这经书虽说是无忌从白猿腹中取出,按理说自然是谁得了就算谁的东西,但早年毕竟是从少林僧人手中遗失,而这僧人又是张三丰曾经的师父。 如今武当弟子机缘巧合,偶得了神功,以张三丰的为人,断不可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可之前少林与武当又因张翠山一家与屠龙刀之事生了不少龃龉,若将这经书轻易便交还少林,便是向来以大局为重的俞莲舟,心中也会有几分不痛快。 所以可想而知,届时会因这经书而生出多少麻烦。 俞莲舟无声叹了口气。 罢了。 眼下多想也是无用,便看在这经书能解无忌体内寒毒的份上,也当无忌将它拿到手算是件好事吧。 俞莲舟揉了揉额角,方道: “这确实是件要事。青书你考虑得不错,确该在下山之前,让我们听说了这件事。” 不想宋青书却摇了摇头,道:“二叔,我所说要事不止如此。” 俞莲舟闻言一怔,“怎么?还有别的?” 此时已是反应过来的张松溪无奈看了看他,道: “二哥,你糊涂了。青书说的应是那谷中灵桃之事。” 宋青书点头,“正是。” 见众人纷纷向自己看来,目光中有疑惑也有若有所思,他想了想,又道: “依无忌所言,那灵桃对人应是大有好处。别的不说,只第一次吃时恍惚间会生出种玄妙无比的体悟,便足以说明它的珍贵。” 俞莲舟闻言猛地一怔。 紧接着,他眼中迸发出一阵异样的光彩: “青书,你是说……!” 宋青书心知他已是联想到了张三丰近些年境界将破未破的状态,当即只微微一笑,并不再多言。 俞莲舟等人却是彼此对视几眼,而后将目光转向张无忌: “无忌,那通道……你可还能再钻过去?” 张无忌有些懵懂,道:“能自然是能,怎么?师叔们可是也想尝尝那灵桃的滋味儿?” 俞莲舟等人闻言哭笑不得。 心道自己能不能吃到那灵桃倒还是次要的,关键在于,能否让自家师父吃到。 当下也不便多做解释,只能在张无忌疑惑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点了头,见这小家伙笑呵呵拍着胸脯应下回去山谷摘桃儿的任务,武当众人一时不由窘得老脸通红—— 师父啊师父!为了您老人家,弟子们的老脸皮可都舍光了! 不过既已做了决定,众人行动起来也是丝毫不拖泥带水,当即便起了身来,放宋青书和张无忌又一次下了悬崖。 宋青书亲自看着张无忌又钻进了那处窄洞。 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有了一个明确的目的,没过多久,便见张无忌吭哧吭哧十足费力地又从那洞口爬了出来,身后还拖着个用他自己剥下来的外衫临时做的口袋,里面看那模样是装了不少蟠桃。 宋青书再次将张无忌抱在了怀里。 趁他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手指微动,当即那两个被加了料的特殊蟠桃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那一袋桃子里。 宋青书有足够的信心那两个特殊的蟠桃最终会落在张三丰手里。 因为被他以特殊手法炮制过的关系,那两个蟠桃比之其他普通桃子看上去要更加鲜嫩可口,甚至有些淡淡地泛着灵光,看来便不似凡品,想来武当众人定会将这品相最好的两个灵桃拿给张三丰品尝。 最挂心的一件事处置妥当,宋青书抱起张无忌,再度飞身攀上了悬崖。 *** 灵桃到手,众人便再没了继续在崖顶待下去的理由。 当即便立刻启程,下了这冻人的雪岭。 途中又从金花婆婆口中问出了那曾经扮成小少年药倒众人,令金花婆婆趁机掳了张无忌去的那小女孩儿的下落——因从张无忌口中得知她正是殷天正早年失踪的亲孙女儿殷离,故而众人也无法放任她不管,便只有去接了她一起,一路出了昆仑。 因昆仑地处元国西部,已十分接近国境线,故而宋青书决定便在此地与众人挥手作别,和叶孤城一起按计划前往宋国。 于是在张无忌眼泪汪汪的注视中,怀中揣着几个武当四侠不顾他的推拒联手硬塞过来的灵桃,宋青书心中一片煦暖,与叶孤城一起,踏上了前往宋国的旅程。 两人也没使什么轻功,只一人骑了一匹青骢马,悠悠闲闲漫步在官道之上。 直到走出有一段距离,再回头已经看不见不知是否还停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开的武当众人,宋青书才长长呼了口气。 叶孤城只当他是心中对众人仍有些不舍,倒也没想过要出言劝慰。 却不想便在此时忽觉手中一沉! 他下意识垂眼,便见怀中竟多出了一个精致的白色玉盒。 “这是……” “给你的。” 宋青书语气轻描淡写。 而当叶孤城打开玉盒以后,他忽然怔住了。 盒中装的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便是那从山谷中采来的灵桃了。 只不过…… 叶孤城手中的这颗灵桃,可比张无忌拿出来的那些给人的感觉,要玄妙多了。 硬要说的话……大概就像他曾经在那一堆灵桃中感觉到的有两颗极其特殊的桃子给人的感觉一样。 不是普通的灵桃,似乎被人刻意用什么手法处理过一样,灵气的丰盈和精纯程度,都与普通灵桃截然不同。 而叶孤城也清楚那两颗特殊的桃子是为谁准备的。 心中不是没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的。 然而此时此刻…… 叶孤城静静看着怀中的玉盒。 片刻之后,他忽然勾唇淡淡一笑: “青书,这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他含笑问道。 第57章 宋青书并不是很理解叶孤城为什么突然就笑了。 不过…… 既然笑了,就说明他应该是满意这份礼物的吧? 如此倒也不枉自己之前费的那番功夫。 脸上的表情不自觉便有些温软下来,宋青书点了点头,道: “自然是给阿城的。” 叶孤城于是就又笑了。 “只有这一颗?”他挑眉,“青书也未免太小气了些。” 宋青书淡淡看他一眼,道:“此物不宜多用。” ——这灵桃于叶孤城而言虽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吃了便能令他功力大涨,修为一日千里,但经过宋青书一番调制以后,却也有些妙用,的确有助叶孤城修行。 但正因如此,在用量上便要严格控制,初期以一日一颗为佳,再多了叶孤城无法尽数将桃中所蕴灵气吸收不说,更有极大可能过犹不及,损伤身体。 ——这些话宋青书不会对叶孤城解释太多,因为他知道只要有刚刚的那一句,对叶孤城而言就已经足够。 果然,后者闻言只轻笑一声,却没再说别的话了。 只是…… 叶孤城将那灵桃从玉盒中取了出来。 明明初时触手冰凉,就像是刚从冰窖中取出的一样,然而几乎在叶孤城将它整个拿在手中的瞬间,那灵桃表面忽地散逸出一层浅浅的白雾,继而,一阵淡淡的甜香弥漫满了他的身周,而手中的灵桃,也在刹那间寒意尽褪,随时可以入口食之…… 叶孤城没有任何犹豫,当即便将灵桃几口吃进了腹中。 而那桃肉甫一被吮入口中,便似化作了一滩暖暖的桃汁儿,顺着食道一路流淌进入身体,仿佛顷刻间便渗透进了四肢百骸,融入全身经脉,与体内原本自然运转着的灵力彼此交织,迅速融合在了一起。 叶孤城双眼微阖,不自觉催动灵力转遍全身。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却见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而此刻他正盘膝坐在一块厚实柔软的毛毡上,身边生了一簇烧得正旺的篝火,不远处传来溪水流淌而过的淙淙水声,两匹青骢马拴在对面的溪岸边,正埋头悠然啃着堆在面前的两堆马草…… 叶孤城心中因灵力大涨而起的些微躁动感顿时清扫一空。 他顺着溪水流淌而来的方向向上游望去,果然在距离两匹青骢马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宋青书的身影。 宋青书站在溪水边,双眼一眨不眨紧盯着水面。 片刻之后,他忽地抬手一指,下一刻,便见一条巴掌大的小鱼被指风所摄,从水面一跃而出,接着被宋青书一掌扫落进了脚边的鱼篓。 叶孤城定睛望去,只见那鱼篓如今已装满了大半,大多是巴掌大的银色小鱼,中间却也混有两三条有半臂长短的大鱼,真可说是收获颇丰了。 恰在此时,宋青书转回头来,与叶孤城的目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 宋青书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之色。 “你醒了。”他道,“晚饭便吃这鱼汤就烤鱼如何?” 叶孤城:“…………” 你高兴就好。 不过难道见他醒来,第一件事不该是问那灵桃效果如何,他吃下以后功力增长多少? 上来就讨论晚饭内容…… 还真像青书会做出的事来。 叶孤城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 宋青书一脸莫名其妙。 听说晚饭吃鱼就这么高兴? 当初在飞仙岛上,因身处海岛,城主府中一日三餐几乎都有价值不菲口感甚佳的新鲜海物端上饭桌。 可那时却也没见叶孤城心情会变得这样好。 所以果然还是修为有所长进,心下欢喜么? 宋青书只稍微困惑了一下,便将这无关紧要的问题抛在了一边。 熟练地生起火堆,架上汤锅,处理好小银鱼和煮汤所需的各色配菜,将鱼汤上火慢慢炖煮,宋青书又转而去对付那三条被当作晚饭主角的半臂长短的大鱼。 叶孤城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青书手环中分明便有更加方便的烹饪器具,为何还要用如此简陋的手法来烹制这鱼汤与烤鱼?” 凑近过来与宋青书一起围坐在火堆边,叶孤城有些好奇道。 宋青书手下料理大鱼的动作不停。 “便是炼制得再完美的器具,死物也终究只是死物,”他道,“我师尊曾说过,烹饪烹饪,先要有人,方能烹制食物。若只靠着器具便能成就世间美味,那天上天下,千千世界,便也不会有那许多以食入道的修士了。” 叶孤城哑然失笑。 宋青书见他似有些不以为然,倒也并不着恼。 事实上自他记事起,师尊因私自开火烹制吃食,火烧断剑峰,私自捕杀掌门豢养在后山的灵禽珍兽,焚毁无数珍稀木料,食谱搭配过于诡异以至经脉受损…… 为了一个“吃”字,简直闹出了不知多少事故。 然而玄灵老祖本人也好,身为他最疼爱的小弟子的青书尊者也好,却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正如玄灵老祖从小便教导宋青书的那样——修真者既然讲究遵从本心,那吃之一字,自降生起便乃人的第一本性,既然如此,为吃而倾尽全力,又有何不对? “青书,你要记得。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让自己感到满足,为了顺从自己的心意。所以莫要管你师兄又啰嗦了什么,快与为师一起下山去!定州那边前些日子新开了一家酒肆,那灵蛇煲真乃为师生平仅见!吃过一次为师便想着定要让你尝尝。可云岚那逆徒!竟说你在闭关不许为师来打扰!简直岂有此理!快快快,趁那小子尚未发现,这就跟为师走!我跟你说啊……” 耳边似乎隐约又回响起了师尊曾经的絮语。 宋青书正待听得更仔细些,却不防猛地被拍了下肩膀! 他眼神瞬间清明,转头向身旁望去,便见叶孤城正一手一串烤鱼,一脸无奈看着自己…… “青书,你想什么竟想得如此入神?” 连鱼快烤糊了也未曾发觉? 若不是他眼疾手快将鱼抢救出来,到时要当真让这鱼烤过了头,可想而知青书会是如何失望。 宋青书接过叶孤城递来的一串烤鱼,脸上神色一时竟有些莫名。 叶孤城看出他似有心事,虽心中有些担忧,却到底没有多问什么。 两人安安静静地吃过烤鱼,又一人一碗分食掉整锅鱼汤,就在叶孤城以为这一晚便要这样故作平静地过去,两人将会分头修炼整晚,一夜无话直到天明时,宋青书却突然出声道: “我在想我师尊。” 叶孤城:“…………嗯。” 且慢! 我想说的并不是这句! 然而并没有给他开口补救的机会,宋青书很快又道: “还有师兄。” “还有门内的师叔师伯,断剑峰上的师兄师弟,总被师尊气得拔自己胡子的掌门,一言不合便要吹胡子瞪眼找这个找那个评理的各位长老……” “…………”叶孤城的神色慢慢柔和下来。 宋青书双眼定定注视着跳动的火光,口中却一字一句讲述着他在另一个世界身属的宗门。 随着他的话语,叶孤城感觉自己面前似乎缓缓被推开了一扇大门,在门的彼端,有仙雾缭绕的巨大山门,来去匆匆的门中子弟,御剑而行的剑修同道,笑容满面的慈和长者,布满后山的灵禽珍兽,烹制它们的袅袅炊烟…… ……咳! 最后一条不算。 总之,仿佛有一幅巨大的画卷在随着宋青书的叙说而在叶孤城眼前缓缓铺展开来,描述着另一个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世界。 同时,他也看到了一个比他所知道、所了解的更加真实,也更加……拥有着超乎想像的不同侧面的宋青书。 原来他并非表面看来的那样的沉稳冷静。 原来他其实如此心急如焚、归心似箭。 然而他天性平和,又极富理性,深知修行之道切忌躁急贪进。 故而心中便有再多急切,也都默默埋在心底深处,修行循序渐进,从不急在一时…… 这些年来一直如此。 独自一人,默默前行。 叶孤城心口有些细微的麻痒,随着宋青书状似语气平淡无奇的诉说,又慢慢转化为绵绵密密的酸酸胀痛。 他之前总在好奇真正的宋青书究竟是怎样的。 如今再次揭开冰山一角,他却宁愿自己从不知道。 幸好,青书如今已经不再是独自一人。 “待我修炼有成,若青书愿意,带我同去那边可好?” 叶孤城轻笑着问。 他们之间从未谈论过这个话题,宋青书也只是传了叶孤城剑修之道,却从来不曾提及,若有朝一日他要返回原本的世界,是否会带叶孤城同行。 不知是他从未想过要带叶孤城一起,还是想将选择的权利留给叶孤城自己。 不过现在这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宋青书转过头来,目光直直望进叶孤城眼中。 那双曾经他一眼望不到底,仿佛总是激荡着意味难明情绪的眼中,如今却只有一片温和坦诚。 宋青书慢慢笑了。 第58章 “阿城果真愿与我同去?” 宋青书笑问。 叶孤城闻言微微挑眉,“自是愿意。”他道,“莫非青书竟不信我?” 宋青书摇头,“非是我不信你,而是阿城身后尚有偌大一座飞仙岛,难道便真的放心抛下岛上那许多人,跟了我离开?” 倒也不是说离开以后便不能再回来了。 可若当真到了成功返回天命大世界那天,宋青书自然不可能回去看一眼便又再离开,到时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回来这里,所以说不定等到他们再回来的时候,在这边还能被叶孤城所惦念的人,就已经一个也不剩了。 宋青书自幼修行,一路成长到化神境界,在此路途中自已是见惯了生死,也早就看淡了离别。 然而即便如此,只要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与武当山上的众人也会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不彼此分离,再无相见之日,宋青书心中也不由会生起几分不舍与寂寥之感,又何况才刚刚踏入修道之途,尚未体验过这过程中种种坎坷艰辛的叶孤城? 所以宋青书并不希望他轻易便做下如此重要的决定。 哪怕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因为叶孤城的这个决定而感到有些开心。 叶孤城听了宋青书所言却是神色分毫未变。 “我与青书一同离开飞仙岛时,便已将岛上诸事尽都交接给了阿元与小九他们。” 他道。 “虽说眼下还占着这白云城主的头衔,实则即便离开了我,如今的飞仙岛也已再无事可惧。” 否则他又何必非要掺合进那南王父子与晋国皇帝之间的是是非非之中? 叶孤城可不信那年轻的帝王对自己的身世,对飞仙岛的由来会一无所知。 他未曾出手针对飞仙岛与白云城,不过是因为叶家这些年一直本本分分,虽也有发展自家势力,却并非是有何非分之想,而只是正常的自保所需罢了。 怕是只有南王父子那对蠢货,方才将叶家的来历当作把柄般捏在手上,当真以为如此便能要挟住叶孤城,使其襄助自己谋反呢。 殊不知叶孤城早便与那位年轻的皇帝达成了交易,只是为了得他一个今后不再插手飞仙岛之事的承诺,方才耐着性子做了个“内应”,与南王府一众人等虚与委蛇,配合着演了出戏。 “况且飞仙岛位置本就特殊,如今又有青书帮我布下的护岛大阵,阿元与小九也是我从小悉心培养长大,为的就是将来有天我若放下一切离岛而去,能够接替我管理岛上诸事……” 叶孤城与宋青书双目相对,眼神中满满都是释然坦然,“便是没有遇到青书,我也并未打算一生都固守在飞仙岛上。” 所以青书实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叶孤城的眼神中清晰传递出了这样的含义。 宋青书就又笑了。 “我并非有所顾虑。”他说了一句。 但是想想,也没什么必要一定得解释清楚,自己其实是担心叶孤城未来心中后悔,心境因此而出现破绽,有碍进境,他便乖乖闭口不言,端起放在一旁的灵果酿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叶孤城:“…………” 为何不把话说完。 现在该怎么办? 他对青书隐下不说的后续实在有些在意。 无奈话题已算是暂时揭过,宋青书喝完了灵果酿,便与他隔开了一段距离,闭起眼睛开始认真修炼,叶孤城不好打扰他,心中又有些无法平静,不敢贸然修炼,如此纠结了一会儿,到最后索性也不打坐了,干脆从宋青书赠他的储物袋中取出一床被褥,铺在毛毡上和衣而卧,不过片刻功夫,已是酣然睡去。 虽然看上去是在认真修炼,但其实一直分神留意着周边环境,自然也包括叶孤城的一举一动的宋青书:“……” 错觉么? 总感觉阿城如今行事,比之从前,似乎随性洒脱了不少? 如此……倒也不坏。 嘴角带上一丝不自觉的清浅笑意,宋青书心神沉淀,重又专心修炼起来。 ———————————————————————————————————————— 那日之后,宋青书与叶孤城沿官道又一路西行数日,这天,终是出了元国国境。 “此去宋国,途中虽要经过数个小国,此前却先要跨越一片大漠。” 宋青书手上拿着张地图,与叶孤城凑在一起细细商量。 而说是地图,其实也不过是一片荒漠之中,用一条细线代表常年往来于元国与沙漠中一些小国之间的商队常走的路线,并沿途几处绿洲罢了。 更详尽的地图想来不是没有,但怕是寻常人轻易无法得见。 宋青书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毕竟他和叶孤城手上都有储物器具,便是在沙漠中一时迷了路,也不必担心食物、饮水乃至居所。 更甚者若两人有心,即使是在沙漠中他们也能生活得如在江南水乡般舒适惬意。 但那样一来却失了二人刻意从大漠走上一遭的本意,也会错过沿途遇见绿洲时那份惊喜与期待。 况且行走江湖,享受的难道不就是份不知下一刻会遇上什么人、什么事、什么环境的新奇与未知? 全靠修真手段应对过去,那此前宋青书下定的要以一普通江湖客的身份游走于不同国家,亲眼去分辨那不同江湖的决心,岂不也是白下了? 故而宋青书从开始便没想着要取巧,而是当真准备体会一番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大漠中要如何行走生存。 叶孤城自不会坏了他的兴致。 “就你我二人虽说行事方便不少,但我们对这片沙漠都不熟悉,到时若当真迷失方向,恐怕也不得不动用些非常手段。” 他道。 “如此不若找一队与我们目的地相同的商队?以我两的身手,只是要求与商队同行,食水自给,若商队遇险我们也会出手相助,想来欢迎我们加入的会大有人在。” ——这话说得确也在理。 宋青书点了点头,随手收起手中那份鬼画符似的“地图”。 如此,两人一路打听而去,幸运地竟找到了一个正准备启程穿越沙漠去往宋国的商队。 “二位是准备去宋国游历的?” 商队老板是个脸上挂着讨喜笑容,虽人有些微胖,相貌却颇为不俗的中年男人。 他的口音听上去有些奇怪,似乎并不是元国之人。 宋青书与叶孤城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那老板见状笑得更为和善了。 “在下金满堂,乃大宋人士,”他笑眯眯道,“这条商路乃我祖辈开辟,不想竟流传至今。在下接手商队也有几年光景了,别的不敢保证,在这大漠之中,却断不会将路领偏。二位侠士若想随商队而行倒也不算什么难事,只是……” 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宋青书起初还以为他是准备向自己二人索要些同行的“旅资”,却不想这人竟从怀中取出了厚厚一叠写满字迹的纸张,笑笑递到了宋、叶二人面前。 宋青书伸手接过。 与叶孤城两人凑近过去低头一看…… 一瞬间,两人眼中都闪过了一丝惊奇。 ——那胖子金满堂递来的,竟是一份“服务列表”。 上面明明白白地标注着商队随行之人的数种不同待遇。 身怀武功,只想与商队同行,关键时刻会出手保护商队的,只需缴一笔很少的“带路费”。 身无功夫,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在队伍中非但无法提供任何帮助,反倒只能接受商队的保护的,若只想同行,需要多少多少银两;若同时需要商队提供一路所需的食水、坐骑的,需要多少多少银两;同时还想享受夜晚单人帐篷福利,遇见沙盗时想被重点保护的,又需要缴纳什么什么费用…… 一条条服务项目排列下来,看到最后宋青书与叶孤城两人简直眼花缭乱——这胖子经营的哪里是支商队,分明就是支专门护卫旅者穿梭于元宋两国间的远行队! 金满堂笑嘻嘻搓了搓手,“二位且莫这样看我,不过混口饭吃,混口饭吃。” 宋青书与叶孤城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只随队而行,食水自理,也不需商队提供住宿、坐骑,若商队遇险,我们也可出手相助,如此生意,不知金领队接是不接?” 宋青书边将那叠厚厚的列表送还给金满堂,口中边道。 金满堂脸上笑容分毫未变。 “接!自然是接的!” ——不知是不是宋青书的错觉,总觉得这金满堂对待自己与叶孤城的态度,似乎比刚刚更加热情了几分。 正好奇这人对没几分油水可赚的自己二人为何竟会是如此表现,却见那金满堂忽然笑嘻嘻地凑近了过来,伸手阻住宋青书欲从钱袋中取出报酬交予他的举动…… “这位少侠且先慢些儿。” 他笑道。 “能否先听在下一言?” 宋青书挑眉,却也没有明言拒绝。 金满堂见状不由笑得愈发和善。 “是这样,”他压低声音,一脸神秘,“我观二位行走间步履轻盈、吐息悠长,想来应是两位高手,我可以免去二位随队而行所需的一切费用,甚至可以反过来出钱答谢二位的同行。” “不过,只有一个条件。” 金满堂边说,边扭头看向正准备启程的商队成员。 宋青书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锦衣少年正坐在一头骆驼背上,笑容明朗灿烂。 金满堂脸上却是带上了几分无奈的苦笑。 他转回头来,手指悄然比了比那笑意连连的少年: “请两位一路密切保护那位穿青衣的少年。不论商队遇到任何险情,也请不要出手,只顾好他的安全便好。” 宋青书闻言转头,与叶孤城对视一眼。 两人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淡淡的疑惑—— 开出如此条件,那少年……莫非是位很了不得的人物? 第59章 宋青书与叶孤城的疑惑金满堂自是看在眼中。 然而他却摇了摇头,只将声音压得更低,“不瞒二位,那位少年人确是有些来头,家中势力更是我这等行商等闲得罪不起的,若是可能,我实是不想将他带在队伍当中。” 可惜…… 金满堂胖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那客人不知怎么就混进了我这商队,随队穿越了大半荒漠,方在商队停下在一处绿洲歇脚时终于藏不住露了馅儿。” 然而当时商队已在大漠中走了有段时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为将这少年送回宋国而折返回去。 “无奈之下便也只能带着一起过来了元国。” 好在那少年虽偷偷跟了商队出来,为人却还算不错,知书达礼又整日笑嘻嘻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平日被商队中的那些个“贵人”嘲笑几句也并不放在心上,一路从宋国行至元国,倒也没为金满堂和商队惹出什么麻烦。 但回程可却不行了。 “原本随队而行的有位元国的大贵人,单他自己就带了一队足有二十人的护卫。”金满堂道,“可那位却原本就是要从宋国返回元国的,如今早已走得人影都不见了。” 而商队本身所带的护卫人数也算不得少,但少了整整二十人的防卫力量,又有些随行的江湖人士到了元国这边颇觉新奇,竟商量着一起要留下来在元国江湖闯荡一番,前几日结伴来找了金满堂辞行,也不打算与商队一起返回宋国了! 这样一来商队的守卫力量自然急剧下降,虽然金满堂仍有信心在这大漠中自保,但却不敢保证那位青衣少年人的安全了。 “毕竟那位可是完全不会武的,遇见危险又躲得比谁都快,稍不留神便也不知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若因为擅自乱跑反而受了伤,那才真的让人头疼。” 金满堂一脸苦相。 但他又不能将商队守卫都派去看护这位少年,甚至平时也不能表现出对他有多重视—— 若反而因此暴露了那少年的身份来历,惹来了他人觊觎,那岂不是自找麻烦? “所以便也不怕对二位说句实话,若不是看在你们并非宋国之人,又当真功夫了得,在下也并不敢轻易提出这等请求。” 所以不用担心他会有什么不良居心。 真的就只是正打瞌睡时有人送枕头,赶巧了! 金满堂满脸真诚。 宋青书和叶孤城倒对要保护一陌生又不知身份的少年这件事并不特别排斥。 左右不过多看顾一些而已,相比之下,能跟随金满堂这样一个瞧着便是走惯了这条大漠商路的人一道同行,却能为两人省去不少麻烦。 算一算,这笔帐倒是真的稳赚不赔。 二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如此,便按金领队所说。” 宋青书道。 金满堂闻言,一张胖脸顿时笑开了花。 他道:“如此甚好!还请二位随我过来。” 说着,便带着两人向队伍中心走去。 “老高!这二位是要随队同行的两位元国侠士,你为他们安排两头合适的骆驼。” 金满堂找到一位正跟商队伙计核对着一张单据的蓝衣老者,对他高声招呼。 而在那老者回眸望来的瞬间,他动作十分隐蔽地飞快做了几个手势。 那老者与他搭档多年,自然极为默契,当下便微不可查地对他点了点头,转回身去叫伙计去队中牵了两头骆驼来,并有意无意将它们安排在了那锦衣少年身边。 金满堂满意地拍了拍微微凸出的肚子。 “还未请问二位侠士大名?” 他笑呵呵问。 宋青书与叶孤城对视一眼。 他们的名号倒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二人一个是在整个大陆武林中都十分有名的白云城主,一个是刚刚在元国武林又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尚未离开元国边境时,新一轮有关于他的传言已隐隐在武林中流传开来的江湖新秀。 此时报出名字,不免会引来一番关注。 而在大漠之中同处一支队伍一路相伴而行,二人心中对此便有不耐却也避无可避。 所以不若从一开始就不要报出自己的名号,倒也省却一场不必要的麻烦。 宋青书于是道:“我姓宋,他姓叶,至于名号,却是不值一提,故而不说也罢。” ——他倒是耿直。 金满堂闻言微微一愣,却也并没有多加追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 “如此,还请二位侠士换上行走大漠时必要的一些行头。”他道,“若二位没有准备,我这里也还有些备用之物,如不嫌弃,二位尽管拿去用便是。” 宋青书与叶孤城摇手婉拒。 在刚抵达这座位于沙漠边缘的小镇时,两人便早已经将镇上各处逛了个遍。 也在一些店家的推荐下购入了不少行走沙漠必备之物。 虽说或许被当作两头肥羊狠狠“宰”了一顿,但无论宋青书还是叶孤城都并不缺钱。 或者该说,对他们两人而言,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反倒称不上是麻烦。 故而两人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两张大大的披风各自披了,又仔细戴好帽子绑好面巾,不多时,看上去已经与队中那些旅客行商的样子没什么不同了。 两人分别跨上那被金满堂唤作“老高”的老者为他们牵来的两头骆驼。 宋青书骑过马,骑过不少种类的妖兽,甚至小的时候,还在掌门师伯的纵容下骑过他豢养的一头白龙。 可他当真从未骑过骆驼。 叶孤城的情况也是同样。 他少年时虽随飞仙岛上船队行走过不少地方,却大都也是些沿海城市。 在那样的地方,又哪里会有骆驼这种生物? 故而起初两人都有几分好奇,驾驭起胯丨下的骆驼来动作中也是透着笨拙生疏。 不过很快,在金满堂专门送来指导二人如何乘坐骆驼的商队伙计的讲解下,他们便飞快掌握了各种技巧,当队伍真的踏上滚烫的黄沙,行走进了广袤无垠的荒漠,两人的骆驼已是骑得有模有样,就像队中那些行走沙漠有些年头的老手一样。 一直坐在旁边一头骆驼上观察着他们的那锦衣少年见状面露惊奇。 他似乎也不是怕生的性子,在宋青书察觉到自己一直投注在他与叶孤城身上的目光,故而转眼回望而来的时候,对他温文一笑,眼中闪着些好奇与惊艳的神色: “在下段誉。见两位兄台竟短短半柱香的时间便将这骆驼骑得有模有样,心中实在惊奇佩服得紧,不自觉便多看了几眼,失礼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他客客气气道。 宋青书点了点头,“无妨。” 说罢,便转回头去,小声与叶孤城说了句什么,后者闻言微微颔首,抬眼似是不经意地瞥了那自称“段誉”的少年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专注地落回身边的宋青书身上。 段誉神色顿时有些失落。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且相貌如此出众之人,他在宋青书尚未进入商队时便对他留心有了一段时间了,如今借着骆驼的话题总算能与他搭上几句话,本还想着若能与对方建立起几分联系,接下来这段枯燥又漫长的旅程,或许会多出些乐趣,却不想自己介绍了自己,对方却全无回应,只用一句“无妨”了事…… “似乎是位性子有些冷淡的人啊。” 他默默想。 却不知宋青书只是初入沙漠,心下不免有些好奇,只顾着观望四周及与叶孤城交谈去了,哪有心思理会他的交好? 宋青书还是第一次骑着骆驼慢悠悠行走在沙漠之中。 还在天命大世界的时候,他第一次踏入沙漠已有了金丹期的修为。 又兼当时正追捕一魔修,自然是凌空御剑而行,从广袤沙海上空一飞而过,根本不曾去观察那沙漠中究竟是何环境。 之后宋青书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进过几次沙漠,可他修为愈发高深,早已不畏寒暑,亦无需饮水进食。 故而沙漠环境再是严酷,对他而言与其他地方也并没有太多不同,宋青书却是从不曾如现在这般,自己压制了自己的修为,让自己当真以一介凡人之身,用普通人的方式,穿越过一片荒漠。 尤其此时正值下午,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沙漠里不分春秋冬夏,只有白天与夜晚之分。 所以即便此时若以元国的天气来算应该还是寒冬腊月,这片大漠却是在又狠又毒的强烈日照之下,被晒得几乎快要燃烧起来,酷热难当。 空气里没有一丝微风。 伴着一摇一晃的悠扬驼铃声,视线的尽头,远处的沙丘也慢慢扭曲起来,好像要在阳光之下尽数融化…… 宋青书感到了热。 久违的,难耐的,酷热。 额角似乎有汗水微微渗出,打湿了鬓发。 宋青书抬手随意抹了,不让它浸湿双眼。 旁边的叶孤城似乎有些担心地转头向他看来: “还好么?青书?” 宋青书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 “不舒服。” 他淡淡道。 叶孤城闻言一怔。 但很快,他便重又清醒过来,眼中飞快闪过一丝笑意。 “那不如便作罢吧?”他轻道,“早说了这种体验对你来说本也没什么必要。” 宋青书似乎有些倔强地重重摇头。 “不,阿城。” ——是有必要的。 他用眼神如此说着。 而且……很有必要。 因为宋青书的丹田内,一把将成未成的金色小剑,正不住颤动着,接连发出着一声又一声常人无法听到的急切嗡鸣…… 第61章 见那一直紧盯着自己与宋青书不放的少年脸色忽地一僵,继而飞快垂下眸光,不再看向他们这边,叶孤城方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手下切割肉片的动作不停。 于是宋青书才刚刚咽下了满口的羊肉,正待开口说话,不防却又被紧接着凑过来的羊肉塞了一嘴,而始作俑者则头也不抬,连看也不曾看他,只低头专心切肉…… 宋青书:“…………” 就算要送肉也至少先让人把话说完好么? 莫非要一直传音来传音去? 他倒也不是觉得这样麻烦。 相反,比起开口讲话,自然是传音入密来得更加安全,对谈话内容的保密度也更高。 但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普通聊天,有必要还特特使用传音么…… 他只不过想抒发一下对这寒雪烧和与之相配的异域风味浓郁的烤羊腿的食后感而已。 这种内容也用传音入密的方式来交流会不会太郑重其事了些。 宋青书默默看了似乎专心致志切割羊腿中的叶孤城一眼,到底还是压下了心中不断翻腾的各种思绪—— 算了。 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 不如吃完羊腿再说。 兴致勃勃地从叶孤城手中接过一盘切好的羊腿肉,宋青书埋头,爽爽快快吃了起来。 叶孤城含笑看他一眼,眼底深处似乎带着些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莫名情绪。 段誉孤零零坐在两人对面,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这堆篝火旁竟只坐了自己、宋青书与叶孤城,另外还有一个金满堂派来为几人烹制烤肉的伙计,想找个旁人搭句话似乎都有点困难,不由蔫答答地垂下眼帘,独自坐在火堆旁不知去想什么心事了。 *** 夜色渐深。 围拢在帐篷中心的各个火堆旁传出的欢声笑语渐歇。 宋青书吃了一肚子烤羊腿烤牛背肉烤牛舌烤羊排又喝了一整支酒囊的寒雪烧,满足地躺倒在铺好的帐篷里双眼微阖昏昏欲睡。 一旁的叶孤城难得见他如此懒散随性的模样,不由有些新奇。 他屈起一条长腿,单手撑着下颔,因帐篷内空间到底有些狭小,故而几乎可以算是紧贴在宋青书身边坐了下来。 “青书今晚不欲再打坐修炼?” 叶孤城问。 宋青书躺在厚实的毡垫上摇了摇头。 他这具身体本也不过十八丨九岁,平时无甚表情板着张脸时,尚能给人种成熟稳重的印象,如今却如刚刚吃饱的猫儿一般,眯起眼睛仰躺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摇着头,自然便多出了几分毫不违和的稚气,看得人心底一片酥软,无端便想要扬起嘴角,对他露出微笑…… 叶孤城也险些破了功。 他轻咳一声,勉强压下几乎已经浮上嘴角的一丝笑意,语气听着,却比刚刚更加温和了两分: “那倒也好。玄云剑方才成形,想来正是需要你细心温养的时候,今夜……便好好休息一番,养足精神,再计较其他吧。” 宋青书点点头,“我也正是此意。” 所以当真不是一不小心肉食吃得太多所以惫懒了。 嗯,阿城可为他作保。 宋青书动了动手指,掌心中立刻多出了一个玉色小瓶。 他推开瓶塞从中倒出两粒棕色丹丸,一粒自己塞进嘴里,一粒递向一旁的叶孤城: “吃么?” 叶孤城倒没有任何犹豫,接过丹丸来二话不说送入口中,等到吞咽入腹,方才问了一句: “是什么?” 宋青书哼笑,“连是什么都不知道便如此干脆就吃了下去?没想到阿城竟如此信我。” 叶孤城闻言眉梢微挑,“青书若想害我,还需用如此迂回手段?” ——这话倒是真的。 宋青书轻笑。 “这是岳师伯特意为师尊炼制的消食丸。” 要说大的作用也真没有,不过是助人消化——便是你前一刻才吃进一座肉山,只消一粒药丸儿下去,也能立刻助你将之消化得干干净净。 但无论这座肉山是普通肉类,还是妖兽之肉,甚至是更加珍贵的食材,也都是一粒药丸便能解决,这点就十分了不起了。 “门内曾有一长老违背门规,暗地里服食妖兽内丹,慢慢炼化其中精气以供修炼,被发现以后,便是被掌门师伯绑了后硬塞了一粒这消食丸下肚。” 结果这长老体内积攒许久的内丹精气立时消化得干干净净半点儿不剩不说,他还久违地闹了肚子。 当时擎天殿中的那气味儿…… 据宋青书的师尊玄灵老祖后来回想,便是如他这般好吃之人,都足足有三日滴水未进。 更别提其他诸位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师叔师伯、太上长老…… “听说那之后丹鼎峰的辟谷丹一度供不应求,门内各峰都派了人去疯狂采购,当真是本门一大奇景。” 然而现在,间接引发了这奇景的丹药却被拿来消化这凡尘俗世间的烤牛羊肉…… 叶孤城一时只觉心情无比复杂。 宋青书却慵慵懒懒,眯起眼睛,看那样子似乎快要睡着。 叶孤城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拿起一条软毯,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宋青书咕哝着小声道了个谢,接着便似沉沉安睡了过去。 叶孤城盯着他的睡颜长长沉默一阵,眼神渐渐幽深,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 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太阳尚未升起,商队中的众人却已收好帐篷重新跨上驼背,又开始了新一天的旅程。 从日出走到日落,偶尔中途会停下短暂地做番休整,不过随后便又很快上路。 直到太阳再度落山,方才找处避风的所在,如同第一晚一般大家围在一起,扎下帐篷,裹在厚厚的毯子里,避过夜晚的寒风。 如此重复过了一天又一天。 水囊中储存的清水越来越少,晚上篝火边烤制的面饼、馍馍,各类蔬菜肉食,口感也日益降低。 但没有人脸上失去笑容。 每当夜丨色丨降临篝火升起,商队的成员们都会围坐在火堆边上,大口吃肉大口灌酒,笑声虽不很大,却从来没有断绝过。 宋青书终于明白当日金满堂说到他有信心带着一整支队伍安然穿越这片荒漠时,脸上为何会是带着那样骄傲自得的笑容了。 因为他和他手下的这群人,这支不知多少年来,重复着穿梭在相距着一整片大漠的两个大国之间的商队,无论面对顺境抑或逆境,都保持着坚忍不拔的意志与积极乐观的态度。 这真的很值得钦佩。 只是。 队伍所携带的饮水已经越来越少。 有些随队的旅人在上一次再度缩减分配到每人手中的饮水剂量的时候,便已经有些恐慌与抱怨,虽被金满堂笑容满面劝抚下来,却到底心态有些不稳,也不知接下来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如此又在大漠中行走数日,每日还要应付不知是不是随着相处,发现宋叶二人似乎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冷漠,于是变得越来越热情也越来越胆大的段誉日渐频繁与自来熟的搭话,终于有一天,宋青书与叶孤城正在骆驼背上以传音小声聊着昨夜未完的有关剑术的话题,便听前方驼铃声频率猛地一变! 二人对视一眼,控制着身丨下的骆驼随队停下脚步,不多时,便见一直走在队伍最前头的老高折返回来,一双边缘已经布满细细皱纹的眼中带着丝放松的笑意—— “领队,前面再走不远便要到达绿洲了。” 他扬声高喊。 队伍中顿时传来一片骚动。 前几日还抱怨不断,甚至怀疑金满堂是否真能如他所说,带领大家安然穿过沙漠的旅客们这下可不再抱怨了,还有人说,怪不得水快喝完了,可那金领队却一点儿也不急呢,原来人家心中早就有了计算。 金满堂对这些旅客如此前倨后恭的做派倒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满。 想来也是行走大漠多年,带多了各种各样的客人,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习惯了吧。 他还是笑眯眯,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如此各位便能安心了吧?”他笑着调侃了一句,而后方对老高道:“行,你去回了阿虎,让他给我把眼睛放亮点,可别一时高兴过头辨错了方向。” 老高笑呵呵应了,转身便要离去。 就在此时,众人忽闻一阵极轻微,却又极清晰的呻丨吟声隐隐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几分痛苦几分挣扎,还有些绝望与求助的意味。 所有人都是一怔,正侧耳倾听,试图弄清究竟是错觉,还是这呻丨吟声确有其事,却见那最近几天精神颇有些萎靡,神色一直都是恹恹的,便是找宋青书与叶孤城搭话也不似往日积极的段誉忽地驱使着胯丨下骆驼,横向冲出了队伍! “段公子!” 老高就在他身边不远,待要出手相阻,却已是拦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段誉的骆驼冲下一片沙丘,途中还险些将他甩落下背。 金满堂这时也赶了过来,见此情景,只无奈地摇头苦笑。 “又来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 转头对宋青书与叶孤城二人露出一个祈求意味明显的笑容,金满堂道: “能请二位与我一同过去看一看段公子么?” 宋青书与叶孤城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三人于是驾着骆驼,向段誉背影消失的那处沙丘疾行而去。 第62章 转过沙丘,宋青书与叶孤城、金满堂三人几乎是第一时间,便重又见到了段誉的身影。 他此时已下了骆驼,正蹲在沙地上,似乎低声与人说着什么。 而他交谈的对象,却是两个只一眼望去,便让人心生战栗的人。 ——不,或许他们已经连“人”都不大像了。 这二人被人赤丨裸丨裸地钉在沙地之上,手腕、脚踝和脸上,都绑着牛皮。 牛皮在被水淋湿的时候是柔软的,但随着在阳光之下被持续照晒,水分一点点蒸发,在渐渐干燥的过程中,牛皮也会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紧。 到了最后,便直接嵌进了那两人的血肉中,勒出令人心惊胆战的伤痕。 而长时间被暴晒在沙漠白昼的强烈阳光之下,更令这两人全身的皮肤都被晒得发黑,嘴唇干紧发裂。 但最可怕的,还是二人的眼睛。 他们的双眼半睁半闭,眼黑与眼白却已是分之不清,看起来就像两个灰蒙蒙的小洞,循声骨碌碌来回转动,努力试图对准声源时,那样子真是看得人心惊胆寒。 金满堂就下意识狠狠打了个冷战。 明明是在沙漠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他却感觉有种奇异的阴冷从心底深处蔓延出来,飞快扩散到四肢百骸…… “段公子!这,这是……” 在下意识观察打量着那两人的同时,三人也驱使着骆驼赶到了段誉身边。 宋青书和叶孤城肯随他同来追寻段誉已是金满堂能够预期的最好结果,此刻他万不敢指望这两位性子都颇有些冷淡的侠士主动出声,于是便自觉地第一个开口询问。 段誉闻声转回脸来,那张整日里笑嘻嘻乐观过头,甚至许多时候会显得有些没心没肺的俊脸上,如今却带着再明白不过的慈悲怜悯的神色。 “金领队。”他语气有些沉重,“这两位似乎是结伴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说是半路遇到了沙盗,不仅被抢光了财物食水、坐骑的骆驼,还被那群沙盗剥丨光了衣服直接扔在了这沙漠里!如今他们眼睛已经看不见了,连话其实也说不大清,若放着不管,恐怕命不久矣,你看……” 话音未落,那口中一直断断续续不住发出凄惨呻丨吟声的二人原本吐出的毫无意义的吟声也随之一变。 仔细分辨的话,能从中听出“水、水……”的含糊不清的渴求之声。 金满堂看了看样貌凄惨的二人,又看了看面露不忍与求恳之色的段誉,他犹豫了一下,方十分艰难,却也十足坚定地摇了摇头,在段誉写满失望与不可置信的目光注视下,涩声说道: “抱歉,段公子。商队不能搭救他们。” 段誉张了张嘴,然而出乎意料金满堂意料地,他却并没有对金满堂据理力争,又或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之类。 大吵大闹指责金满堂冷血无情见死不救那就更加没有了—— 段誉这个少年人,家教极好,虽有些自来熟,又对相貌出众的人不自觉便会投注许多毫无缘由的好感,但却并不是惹人厌烦的性子。 且他虽心地善良,却倒也不是毫无理性滥发善心的那一类人。 心知金满堂既然如此断然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其中必定是有他这样做的理由,段誉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巾走到自己所乘的骆驼旁,打开水囊小心将之浸湿,又回到那两人身旁,轻轻擦拭他们干喝开裂的嘴唇,并温声劝两人慢慢吮吸丝巾中所带的水滴。 金满堂脸上有一瞬间的不忍与犹豫,最终,却只是看着段誉将那方丝巾从中撕成两半,分别轻放在那两人嘴边,转过身,面上露出愧疚悲悯的神色…… “段公子……”他语气有些迟疑。 段誉沉默着没有出声。 他虽心思单纯,却并不痴傻,此前甩脱身边护卫,一路跟随金满堂的商队穿越荒漠,从宋国行至元国,途中也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事情,性子也因此而变得沉稳了不少——至少不会只凭一腔热情与心中善念,便随性而贸然行事。 他低低叹息一声。 “我知道金领队如此决定自有自己的理由,你不愿说,我便也不问。只是……” 只是,明知他留下的那一块小小的丝帕,和上面沾湿的那一点点水汽,除了能稍微缓解一下那两人喉中的干喝,其他却是什么也无法改变,甚至可能是给了他们获救的希望以后,又残忍地将之亲手掐灭…… 但是,即便只是一场徒劳,即便或许说出去就被人当作是伪善,段誉还是想这样去做。 ——无关他人的评价,只求自己一个无愧于心。 金满堂听出他话中未尽之意,心中顿时有些震动。 他原本只将段誉当作一个天真无知,不知什么时候或许就会为自己、为商队惹来麻烦,却因其身份地位,使他无法甩脱,更只能小心翼翼将之保护看顾起来的令人头疼的小少爷,却不想对方竟有如此情怀,那份被商队中不少人看合了眼缘的心地善良,也绝非做做样子…… 一时之间,心绪不由十分复杂。 而对段誉此番表现,宋青书也是颇觉惊奇。 “此前还道他身具近乎可与无忌相媲美的浓厚气运,是因他身负龙气,虽不及那晋国小皇帝身上气息之盛,却也好过不少小国君主,到底能为主人自身气运带来不少国运加持。” “可如今看来,理由却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宋青书与身边的叶孤城暗自传音。 “或许继我那师弟之后,我们又遇见了一位‘气运之子’也说不一定。” 同时心中却也有些疑惑—— 莫非这方小千世界,当真有什么特别不成? 不然怎的如张无忌那般的气运之子,竟轻易便被他遇见了两个? 而且说起来,昔日在晋国遇到的那四条眉毛的陆小凤,虽身上气运有些怪异,竟是半数好运半数霉运彼此紧密交织,但若将这二者合并而算,恐怕也是到了与张无忌、段誉两人不相上下的程度。 如此一想,更觉得其中有不少古怪。 莫非当初师兄挑中这里作为他的转生之地,便是瞄准了这点? 宋青书对此也是一时无法断言。 叶孤城对气运之事倒不如何在意。 宋青书毕竟是化神修士转生重修,他元神尚在,境界未曾被打落,神识、眼光与阅历俱在,自然能只凭观望打量,便看出不少东西。 叶孤城却不过才是炼气期的修为。 虽说他天资悟性极高,又果然不负宋青书的期望,与剑修之道极其相契,故而修行起来进展几乎可说是一日千里,又兼有了宋青书此前所赠灵桃,二者效果彼此叠加,想来不久之后便能筑基,境界更进一步。 但叶孤城如今的眼力到底不比宋青书,看不出所谓气运锦云究竟是何模样,听宋青书的形容又好像只是运气比常人好上数倍而已,对叶孤城这样信奉实力源于自身,再多的福缘没有自身的努力也不会转化成任何实际意义的人来讲,气运的概念太过虚无缥缈,或许直到他亲眼见证它能为一个人带来如何惊天动地的改变与成功以前,他都不会太将这种东西放在心上。 宋青书也不急着“纠正”他的这种心态。 之前就说过,他原本的时候也认识一些以武入道、踏破虚空以后“飞升”到修□□的修士。 面对接踵而来的各种观念的改变,任何人——哪怕是曾经再强大的武学宗师,哪怕率性洒脱、本就接受力极高——也需要有一个缓慢适应,转变自身观念以迎合新变化、新前路的过渡时段。 这种时候需要的不是强硬的逼迫他们接受,而是让他们自己去体会其中的不同和改变。 而宋青书相信,当叶孤城自己跨过这道门栏,将他的心态从“使剑之人”转变成“修剑之人”,到了那一天,他才能真正被称上一声剑修。 否则,就只是单纯的剑客而已。 和以往相比,没有任何不同。 宋青书正思索之间,却见段誉和金满堂已经双双重新骑上骆驼,向自己与叶孤城缓行而来。 在他们身后,似乎知道自己要被人弃之不救,那两个垂死的旅人口中,哀鸣声愈发急促起来。 “救……救……” 他们悲呼。 段誉狠下心没有回头。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十分挣扎与不忍的,看上去当真有几分可怜。 金满堂脸上也没有了平日里一直挂在嘴边的和善笑容。 他虽是个成功的大商人,本性却并不坏。 爱财却不贪婪,行事也有自己的一套准则。 在大漠中谁都有遭遇危险、可能因此而丢掉性命的时候,平日若遇到这样的人,不需别人开口,金满堂自己就会出手相助。 但是今天却是个例外。 四人骑着骆驼,伴着身后愈发凄惨的哀鸣,一路向商队所在的方向返行而去。 直到走出很远,又绕过之前那道沙丘,身后的哀鸣声几乎已经听不再见,金满堂才重重叹了口气,道: “段公子,二位侠士,今日这事……当真不是我不想出手救人,而是……不能。” 宋青书与叶孤城闻言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段誉却是微微皱起眉来,颇为不解: “不能?金领队何出此言?莫非还有人阻了你不让你出手救人不成?” 他不过是随口而言,没想到金满堂却点了点头,竟是认同了他的说法! 金满堂苦笑道:“段公子所言不错,正是有人不许我去救那两人。” 说罢,不等段誉追问,又道: “几位不是常常在这沙漠中行走的,没有听过那传言也并不奇怪。可对我这样常年在沙漠中行走穿梭的人而言,有许多只在这大漠之中流传的约定俗成的规则与传说,却是不能不知道、不能不遵守的。” “其中有一条,便是路遇以牛皮束住手足面部,被人故意放置在烈日下意图令其暴晒而亡之人,无论任何势力所属的任何队伍,均不得出手救人。否则,便会得罪了‘那位’,引来她的报复。” “‘那位’?”段誉疑惑道。 金满堂忽地打了个寒颤。 “嗯,就是‘那位’。”他语气忽然变得有些飘忽,脸上的神情亦然,“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样貌。” “但她确实存在在这里。” “在这片连通宋国、元国与芳国的荒漠之中。” “传说——” “她就是这片大漠真正的主人。” 金满堂一字一句道。 第63章 “这片大漠真正的主人?” 段誉闻言顿时吃了一惊。 他拧眉,“金领队当真能够肯定,这大漠之中,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金满堂万分笃定地点头,“不怕说与三位听,我父亲当年将商队之事全权交由我负责时,只对我说了三句话,第一,不得违背祖训,第二,不得无故违约毁约,第三……” “永远,永远,不要得罪‘她’。” ——不要得罪这片大漠的主人。 因为那样做的后果,即便是如金满堂家这样已在大漠中经营了几个世代的大商队,也决计承担不起。 段誉脸色变了又变。 身为大理世子,他虽醉心佛法,对政事不很上心,但至少也知道,即便这片沙漠并不属于它所连通的宋、元、芳三大国中的任何一个,但正因为它既连通三国,又不独属于其中任何一国,所以三大国对沙漠之事按理说都该十分重视,断无可能放任沙漠中出现一个所谓的“主人”才是。 看出了段誉眼中的疑惑,金满堂犹豫了一下,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他不过是个商人罢了。 事涉朝廷,还是不要多说话的好。 即便他心中清楚明白,那人的名号虽在沙漠中“广为流传”,却到底流传得十分隐晦,宋、元、芳三国的朝廷根本不知道沙漠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存在,否则他们哪里还沉得住气?岂不早就有所行动了。 便是宋元两国眼下各有各的麻烦,实在分不出太多精力应付大漠之事,但芳国可正是国富兵强、盛世繁华之时,若大漠有主之事传到朝野之中,又怎会不引起半分震动? 金满堂摇头苦笑——不过是摄于传闻中那位的手段之残酷狠辣,所有往来于沙漠中的行商都对她的存在守口如瓶,等闲不会对旁人提起,故而使得她的名号只悄悄在大漠之中流传,不为外人所知罢了。 今日若不是不想令段誉对自己心生不满,无故平添那许多麻烦,便是金满堂,也是不会将那个人的存在说与他人知晓的。 何况他现在其实已经后悔了。 早知道还不如干脆找个其他理由将事情搪塞过去。 如今看段誉的样子,却是对那沙漠主人惦记上了! 金满堂心中满是悔意,又转眼悄悄去看另外两人的反应。 却只见宋青书与叶孤城两人的神情竟一个比一个平静,一个比一个漠然,好像无论是方才遇见的那两个形状凄惨的旅人,还是金满堂口中的“沙漠真正的主人”,都没有被二人看进眼中放在心上,根本没什么值得他们在意。 金满堂:“……” 虽然他也很想让宋青书三人干脆忘记自己之前所说的有关大漠主人的话,但当真看到有人对此反应竟是如此平淡如此漠不关心,心中却不知怎的又感觉有些说不出的憋闷——好像只有他一个将这件事看得有多么严重似的,殊不知在人家两个眼中,这其实根本都不算事…… 金满堂默默叹了口气。 当真越是相处,他便越看不清这两人的底细。 所幸他们对商队无甚恶意,一路行来,虽表现得有些冷漠,却也真的有好好在保护着段誉。 罢了。 便只当做了笔划算的买卖吧。 横竖免费得了这样两个可靠的人物相护,还算是他与商队赚到了呢。 惦记得更多可就有些不知足了。 想通这点,金满堂面上神色渐渐舒缓下来,等到回到队伍中时,已经重又带上了他那标志性的和善笑容。 *** 商队很快便重新整装出发。 似乎是受了之前那事的影响,这次上路以后,段誉变得有些恹恹的,虽说平日为了节省体力,他也不会在白日赶路的途中跑来找宋青书和叶孤城搭话,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精神萎靡,眼中也带着些淡淡的郁色。 宋青书仿佛不经意般侧眼瞥了瞥他。 叶孤城则微微摇头,“此事却也怪不得他。”他道,“莫说他江湖经验尚浅,瞧着便是个不经事的,便是那在大漠之中行走惯了的金满堂,这次不也没看出任何异常?” 而且就算是叶孤城自己,也是在宋青书的提醒下才发觉那两个“旅人”身上有些问题,或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濒死之人的,更何况还是个真真正正的普通人的段誉? “若非有金满堂出手相阻,只有那段誉一人,你猜结果又会怎样?” 他侧头,与宋青书目光相对。 后者闻言,想了想,道:“或许他会被那两人捉走,带去给他们背后指使的那人?” 话音微顿,不等叶孤城回复,宋青书又道: “若背后指使那人当真是金满堂所说的那什么沙漠之主,又为何会盯上段誉?因为他身负龙气?” 叶孤城摇了摇头,“这却不得而知了。不过,青书你不是说过,那段誉身上龙气虽浓,却是浓而不重,将来即便当真能够统御一国,也不过是比些寻常小国要强上一点罢了,便是抓了他又能有何好处?” 莫非那什么沙漠之主还有比掌控这片大漠更大的野心不成? 宋青书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也更加懒得去猜去想。 若不是与金满堂达成了协议这一路上要保护段誉,他根本懒得理会段誉是不是会遭人算计。 如今既然对方计谋未能得逞,且也不确定他们的目标是不是当真就是段誉,自然更加懒得理会。 “管他有何目的,若敢再来,直接打回去便是。” 他淡淡道。 叶孤城对他这等“我强我有理,说打就打你”的逻辑十分欣赏。 “青书说的极是。”他语气十足真诚地称赞,“左右事情若找不到你我头上,自然与我们无关,若当真有那不长眼的惹到你我,那便让他好好长个记性就是。” 得出了结论,两人便双双将这场意外抛在了脑后,此后商队又顶着烈日在沙漠中行进了数个时辰,终于,在太阳即将落山之前,远远地,一片黄沙之中,有一点青绿映入了众人眼帘…… ——绿洲到了。 *** 这处绿洲并不算大,却草木丰盛,翠色满目。 众人拨开多日未见的青翠木叶,只见在树丛掩映之中,一汪青绿的池水正在夕阳下闪动着盈盈水光,那微动的波光每泛起一个细小的涟漪,都能重重撩动众人的心弦。 众人远远望着那池水呆立了一会儿,忽然有人狂啸一声,冲出队伍跑到那池水边上,埋头痛饮起来。 原本还算平静的队伍顿时受了影响,不少旅人都跟着有样学样,扯下身上的斗篷随手扔在一旁,欢呼着冲向那池水之边。 商队的伙计们却表现得颇为克制。 任劳任怨地将队中携带的货物与众人骑丨乘的骆驼分批在距离池水不远的地方安顿好,又迅速支起了数顶帐篷,直到旅人们初见绿洲的兴奋之情差不多已经挥发干净,商队的人才结伴来到池水边,边谈笑着开怀畅饮,边将手中拿过来的水囊悉数灌满。 宋青书与叶孤城也是这个时候来到池水旁的。 两人也随身携带着水囊,到了池边倒先不急着饮水,而是分头灌满了手上的水囊,而后才各自掬起一汪清水,微微浸湿了嘴唇。 商队中一些女眷此时也正坐在池边,看着两人落落大方的动作,看着那两双绯色薄唇沾染上星星点点的水迹后,透出莹润的水光,看着偶尔有自双唇之间溢出的水滴,顺着那白丨皙而颀长的颈项一路滑落,滚过微微凸起的喉结…… 无论是芳华正茂的少女,还是有了些年纪的妇人,都不由纷纷红了脸,眼光要错不错,既不舍从二人身上移开,又不敢太过专注地紧盯着他们不放。 “哎呀,这是谁家的儿郎,怎竟生得这样好看?” 一个笑容爽朗,性子瞧着也十分开朗大方的婶子小声与身边同伴耳语。 “可惜我家那丫头如今却是不在。否则她一准儿喜欢。” 她那同伴闻言抿嘴轻笑,“有你这么编排闺女的么?小心芳姐儿回头跟你翻脸。” 那婶子就笑,“嗐!这有什么,不过咱俩私下说个玩笑话儿罢了,我哪还真的就指望什么了?退一步说,便是我家芳姐儿今儿真就在场,她也真看上了人家后生,这事儿难道就能成了么?你也不看看那两位的打扮……唉,真是可惜了了。” 那同伴闻言也是笑容一收,沉默了片刻,方道:“老姐姐,你看得明白。那行走江湖的大侠,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能想的?不过……也确实是可惜了。” ——这两位后生,那样貌身形,可当真都是一顶一的好,没瞧见边上那些个小姑娘看人家都看直眼儿了么? 却可惜到底不是一路的人,也只能眼下看着过过瘾了。 这么一想,两位婶子不由又是一阵唏嘘。 宋青书本就内力深厚,便是不用神识探查,光凭耳力也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忍不住转眼去看叶孤城,只见对方一脸平静,仿佛被人品头论足、唏嘘感叹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一样…… “青书为何这样看我?” 察觉到他的目光,叶孤城挑了挑眉,转眼回望过来。 宋青书眨了眨眼睛,并不回话。 叶孤城心念稍转,便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当下无奈一笑。 “在飞仙岛上时,我已被人如此议论惯了。”他摇头道,“青书当日登岛,在港口也看到了吧?飞仙岛上的岛民……都很淳朴热情。” ……不。 准确点来形容,应该是淳朴有余,热情过头。 尤其是在城主府里,为叶家尽职尽责了一辈子,从小看顾叶孤城长大,在他成年后依然留在府中,平日负责照顾他饮食起居的那几个婆婆。 “有的婆婆年纪比我祖母还大,当年是看着我祖父和父亲长大的。” 这些婆婆对叶孤城极好,虽都极守规矩,私下里却也都真心将叶孤城当成自家孙辈一样关心疼爱。 而从叶孤城冠礼之后,这些婆婆就没停过为他相看合适的妻子、劝他早日成婚,为叶家留后…… “每日每夜,轮流不断地一直有人在我耳边念来念去,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稍微冷下脸,那婆婆便脸色一白,泪珠都要掉下来。” 叶孤城苦笑。 “我又能如何?不过镇日躲在书房,又或者去崖边习武,尽可能躲过婆婆们的唠叨罢了。” 宋青书没想到叶孤城也有被人逼到如此地步的时候。 稍微想象了一下眼前这人当时又头疼,又不能对府中一众老婆婆说一句重话甚至稍微冷一下脸色,有再多的无奈也不能轻易显露在外的可怜样子,宋青书险些当场笑出声来。 叶孤城眸光沉沉,静静看他。 宋青书忍了忍,终于还是硬撑着保持住了自己这一脸肃色。 “阿城你……也不容易。” 他这话说得无比真心实意。 叶孤城看着他虽努力板着张脸,然那如有星光坠落其间的明亮眼眸之中,却深藏着点点笑意,不知为何心下一动,竟有些莫名的情绪缓缓上涌,令他无端心潮涌动…… “……阿城?” 见他只深深看着自己,却久久未曾出声,宋青书不由唤了一声。 叶孤城闻声恍然回神,见宋青书眸光坦然清澈,正微带疑惑专注望着自己,一时不知怎的,竟有些无法迎视他的眼睛…… “没什么,不过是想起城主府中的人,一时有些失神罢了。” 他摆了摆手,状甚自然地将目光从宋青书脸上转开。 叶孤城这样说,宋青书也就没什么怀疑地这样信了。 两人灌好了水囊,又喝好了水,如今见聚在池水边的人越来越多,便干脆相携离了水边,先将水囊妥善收好,之后又搭好帐篷生起火堆,等这一切都不紧不慢地做完,远方的沙漠和近处的绿洲都已被浓浓的夜色笼罩…… ——沙漠的夜晚,再度降临。 直到这时,还流连在水池边不愿离开的旅人们才发觉夜晚已经来临,而他们却还没有搭起帐篷生起篝火,人群顿时有了片刻的骚动。 幸好商队那边已经生好了几堆篝火,借着那点亮光,众人纷纷找回之前随手扔下的斗篷,在寒风中飞快将自己裹紧,而后生火的生火,搭帐篷的搭帐篷,很快,水池边又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段誉的帐篷就搭在距离宋青书和叶孤城不远的地方。 刚刚众人都跑去池水边灌水取水的时候便没见到他的影子,现在他倒是出现了,看脸色似乎也比之前平静了不少,只眼中还有些尚未散去的淡淡郁色。 即便如此,见宋青书和叶孤城忙完手上的活计在火堆边坐下,他还是强笑着对两人点了点头,率先打起招呼: “宋大哥,叶大哥。” 宋青书与叶孤城颔首回礼,“段公子。” 若是平时,段誉得到如此和颜悦色的回应,估计早就粘过来了,今天他却是没了这样的心思。 有气无力地对宋青书和叶孤城笑了笑,他呆呆望着眼前的篝火,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宋青书和叶孤城也没有再多和他说话。 从包裹中取出了些冷馍馍、干肉条之类的食材,两人就着篝火,慢慢烤制了起来。 食材烤到一半,金满堂手中捏着一小把看上去有些像红枣,但比起红枣却要小上许多,颜色也不是深红,而是呈现出一种深橙黄色的浆果,笑呵呵来到了宋、叶二人的篝火旁。 “宋少侠,叶大侠,二位尝尝?” 先摸了颗浆果美滋滋地塞进嘴里,金满堂将手中的那一大把果子向宋青书与叶孤城的方向递了递。 沙漠里难得见上一回植物,新鲜果子更是即便找到了绿洲也未必能碰上的稀罕物儿。 故而宋青书和叶孤城也没嫌弃,各自从他手上接过一小把,双双拈起一颗送进嘴里…… 浆果本身的味道还算不错。 虽然甜度很高,但却甜而不腻,口感想来本应有些软糯,但大概是因为过了最佳采收期的缘故,果肉已经有些发干,口感并不理想,吃两颗当作消遣倒是无妨,若是对它抱了极大期望,恐怕结果会变成失望收场。 ——以上是宋青书的想法。 至于叶孤城,他只是沉默地吃了几颗果子,见宋青书虽有些蹙眉,却还是一颗接一颗将自己手上的浆果吃了个干干净净,便干脆在他吃完以后将自己手上剩余的那些递了过去,顺手又取过他手中的果核,与自己吐出的那些一起扔进了面前的篝火堆里。 金满堂:“…………” 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 他脸上笑容有些发僵,干笑两声,说了句,“队里的小伙计在绿洲另一边发现的小玩意儿,我想着虽然过了最佳品尝期,但在这大沙漠里多少也能尝个新鲜,就给二位送来了一点儿,你们慢用,慢用哈。” 之后就站起身,火烧屁丨股一样跑到段誉身边去了。 宋青书面无表情地嚼果子。 所以……他到底来干嘛的? 金满堂被他疑惑的目光盯得寒毛直竖。 可他又不好回头去问对方你看我干嘛,于是干脆就当什么也没有察觉,笑呵呵将手中剩下的果子一股脑都塞进了段誉手里——拿出的还是刚刚那套对宋青书和叶孤城两人用过的说辞。 “……多少也算个调剂,段公子不要客气,尝尝吧?” 他实在太过热情,段誉根本招架不住,只得胡乱塞了两颗果子进嘴里,食不知味地机械咀嚼。 金满堂看着他有些失神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 “段公子,我白天说过的话……你还是忘了吧。” 他轻声道。 段誉浑身一震,转头,无声看他。 金满堂却并不回应他的目光。 直直注视着燃烧的篝火,他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道: “因为不管你再如何苦恼,她也不是你应付得了的人物,她所定下的那些行走沙漠必须遵守的规矩,也不是能依你的意志去改变的。” 就算你从大理世子变成王爷,甚至变成下任国君也是一样。 金满堂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段誉的肩膀,不等他出声回应,便起身离开了。 留下段誉一个人坐在篝火旁边,眼神瞧着比起之前,似乎变得更加失落迷茫了。 *** 晚饭过后,篝火大多熄灭了下去。 绿洲上浓密的树丛挡住上沙漠夜晚刺骨的寒风,让众人今夜即便不整夜燃起篝火,也能睡得比平时安稳一些。 段誉早早就钻进了帐篷。 可他却说什么也睡不着。 想着白日被他狠心抛在身后的那两个濒死的旅人,想着金满堂说的话。 他什么也不能改变吗? 他就这么无能为力吗? 段誉心中生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不甘。 如果他肯多花些心思练好一阳指,是不是今天就不会这么毫无底气感觉自己这么……没用? 行走江湖果然还是要靠武功的么? 像他这样不会半点武功的人,在江湖上便当真没有立足之地,什么也做不到么? 段誉第一次对自己曾经的坚持有了一丝动摇和怀疑。 他静静躺在帐篷里,脑海中一片混乱,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最后迷迷糊糊地正要睡去…… 忽然,帐篷中似乎刮进了一丝寒凉的晚风,段誉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冷意激得猛然清醒,下意识转身看向帐篷入口——他记得自己之前,的确有好好将入口封严,确保不会漏进风来…… 这一转身不打紧,段誉却是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帐篷的入口已经被人拉开,而此刻,映着今夜皎洁明亮的月光,一道白衣飘飘身姿曼妙的纤细高挑身影,正静静立在那里,见自己转头望来,那被白色轻纱自上蒙下,使人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却隐约觉得那定是一张极美极美的脸上,似乎也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段誉怔住了。 这……这女子…… 可是神仙? 第60章 先前曾提到过,宋青书本命法宝玄云七情剑在他自爆之时近乎损毁,只有宋青书修为重至金丹,以丹火重铸剑身,再重新收集了人间七情,将之与玄云剑残存的一点真灵相融,方能有复原的可能。 故而宋青书重结金丹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玄云剑重铸了剑身,而后收于丹田日夜温养,只待收集齐了人间七情,再着手进行下一步的修复。 然玄云剑到底曾受损严重,重铸的剑身虽已大致成形,却总也无法完全定下形来,须得宋青书每隔一段时间便以丹火重新烧铸,方能保住应有的形态,这虽不是太大的麻烦,却终究对宋青书有些影响,使他近段时间连修为增长也都因此而被拖慢下来。 而如今不过只是一时兴起,压制了修为试图以凡人之身穿越整片荒漠,谁想却收获了一桩意想不到的惊喜——丹田之中,玄云剑原本将成未成的剑胎提溜旋转,在宋青书源源不断供给的灵气滋养中,剑锋闪烁着点点寒芒…… 忽而,那闪烁不定的光芒猛地一收,然而不等宋青书凝神去仔细观看,它又喷发般暴然一涨! 在这一收一涨之间,那柄金色小剑急促嗡鸣一声,轰然爆开一团灵光,几乎淹没了宋青书的整个丹田! 宋青书一声闷哼。 叶孤城就走在他身边不远,又兼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宋青书身上,此时听他忽而闷哼出声,眉头不由一蹙。 “青书?”他语气中有些不自觉的担忧关切。 宋青书对他摆了摆手。 叶孤城见了他的动作微微一怔,继而面上的神色愈发凝重起来——若非此时无法出声,青书岂会只还他一个手势,却不对他出言解释半句? 且细观其脸色,亦能瞧出青书面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而在此之上,两颊却又泛着抹异样的潮红,唇色亦是苍白如纸…… ——这明显就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可青书又怎会无缘无故地忽然便受了重伤? 叶孤城可不信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未曾交手,便以诡异手段令宋青书受此重创。 所以这是修炼出了岔子? 从未见过宋青书如此虚弱的模样,叶孤城眼中忧色愈深。 然而宋青书的态度却摆明不欲声张,故而叶孤城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 他只有驱使着自己身丨下的骆驼向宋青书的方向更靠近了一些,以防若当真出了什么意外,他能随时施以援手。 叶孤城隐蔽却满含关切意味的举动宋青书尽数看在眼中。 然此时玄云剑突如其来的成形带来的强烈冲击令他难以分神,便连刚刚对叶孤城所做的一个简单手势都已是勉力为之,因而也只能默默接受了叶孤城的好意,专心运转真元,力图平复丹田中凶暴激荡的灵气涡旋。 不知过了多久。 宋青书长长出了口气,慢慢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景象与之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依然是滚滚黄沙,望不见尽头。 耳边驼铃悠扬,除此之外没有人声,亦无骆驼的鸣叫抑或喘息声。 整片大漠一片安寂。 仿佛时间的流淌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意义,唯有成片的戈壁荒丘,在此伫立百年千年,任时光荏苒,其风貌从未改变。 宋青书转过头,不期然迎上叶孤城平静中暗藏着一缕掩埋得极深的担忧的眼睛…… 宋青书脸上原本淡漠而飘渺的神情忽地一滞。 紧接着,便如同九天之上的神明忽有一日堕入了凡尘一般,那张对叶孤城而言已经变得越来越熟悉的脸上,高高在上的淡漠出尘意味尽数而褪,只留下一抹轻轻浅浅的笑意,虽仍是不带一丝烟火气,却无端让叶孤城心下一安…… “阿城。” 那个牵动着叶孤城此刻全副心绪的人含笑轻唤他的名字。 ———————————————————————————————————————— “所以如今,你那本命法宝已是大好了?” 听宋青书传音说了他方才之所以会有那等异状的前因后果,叶孤城消化半晌,方同样传音回问。 宋青书摇了摇头,“哪有那样容易?” 说着,他神色间隐隐透出几分无奈,“剑身虽已成形,若当真要勉强驱使,确也能得用一二,然终究少了神韵,威能大减不说,玄云原本残存的那点灵光,如今却也不能与新铸的剑身彼此相融。” 看着丹田里围着重新铸好的剑身,上下左右翻飞不停,虽只是一团模模糊糊的小小光团,却能感觉到它动作间透出的那些欣喜、焦急、沮丧、希望……等等等等情绪的玄云真灵,宋青书脸上无奈与宠爱之色交替闪过。 叶孤城才刚刚炼气,尚未能着手炼制自己的本命法宝,故而并不是很能理解宋青书对玄云这又爱又怜、纵容宠爱的感情究竟如何得来。 不过代入自己对寒铁剑的感情,若有朝一日此剑因自己而损毁…… 叶孤城立刻就能理解宋青书的心情了。 他温言安慰:“青书也莫心急,如今既已成了剑形,那修补所需的人间七情定也能很快收集齐全。届时定能一举将玄云修复成功——” 因为…… “它毕竟是青书你的本命法宝。” 所谓物似主人形。 换成本命法宝的话,就更该是如此了吧? 叶孤城神色坚定。 这让宋青书的心情莫名开朗了一点。 他点了点头,“只盼借阿城吉言。” 心中却依然有些忧虑—— 人间七情…… 哪里又是那么好收集的? 不过如今玄云总归已是初步成形,这倒也的确是件好事。 分出一缕神识探入丹田,安抚住因剑身重铸方才从长久的沉睡中转醒过来的玄云真灵,宋青书无声长出口气,心中复又归于一片安宁。 *** 已近黄昏,在众人头顶暴晒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太阳终于落下山去。 然而白日里积攒的热气仍然源源不断从沙漠里挥发出来,天色虽在慢慢变暗,空气中的热气却没有消散多少,直到不久之后,众人才惊奇地发现,这热气竟消失得比想象更快,天色尚未全然转暗,空气中却已热气尽消,取而代之的,则是凛然的寒风中夹杂而来的,冰凉刺骨的寒意。 ——沙漠里终于起风了。 然而这风却如同刀刃一般,刮在脸上,生生作疼。 那名叫段誉的锦衣少年早将自己整个儿都裹进了身上的披风之中。 他脸上的布巾包得紧紧的,头上的兜帽也早已细细绑好,如今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睛,有些关心又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初入沙漠,遇到如此天气变化,却半点也不为之所动的宋青书与叶孤城二人。 宋青书懒得理会他的目光。 金满堂刚刚亲自过来,通知两人商队即将停下扎营休整。 “大漠的夜晚比起白天更加难熬,虽然酷暑尽去,却冰寒难挡,故而并不适合行路,趁着尚未完全入夜,须得找到一处合适的地点扎起帐篷熬过夜晚,二位还请做好准备,若有任何需要,只管与在下或老高提了便是。” 他笑呵呵说完,又跑去找段誉说了些话,接着便忙前忙后,开始张罗着令众人做好安营扎寨的准备。 不多时,便有人来回说找到了一处避风之处。 金满堂令人在沙丘背后搭起帐篷生起火堆,又将随队的几十头骆驼分散开来围成一圈,将众人团团围在中间。 骆驼挡住了生起的火光,也挡住了沙漠夜晚刺骨的寒风。 众人分作几拨,各自围着一堆篝火坐下。 金满堂给宋青书和叶孤城所在的火堆送来了食材和适合的香辛料,还有一位据说是商队中最擅厨艺的伙计。 于是很快,宋青书他们所在的火堆便传出了胡椒、葱姜混合着牛羊肉与烈酒气息的诱人香味。 宋青书微不可查地抽了抽鼻子。 叶孤城将金满堂送来的酒囊拧开,伸手递到他嘴边: “喝么?” 宋青书摇了摇头。 “阿城要喝?” 他有些惊奇道。 他知道叶孤城极少饮酒。 因为他是个剑客。 而酒会让人迷醉,会侵蚀人的心神,会使人手抖,握不住剑柄。 所以叶孤城很少会喝酒。 更别说主动劝酒。 叶孤城看着宋青书眼中微带惊奇的模样,眼底闪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是大漠极有名的寒雪烧,据说与烤肉极为相配。”他道,“我以为如此绝配,青书不会愿意错过。” 宋青书闻言微微挑眉。 “如此,我便试试。” 他说着,伸手接过酒囊,二话不说便灌了一大口下去! 冰凉的酒液顺喉而下,缓缓落入胃中。 起初是淡淡的冰,紧接着浓郁的酒香在口中骤然弥漫,火丨辣丨辣的爽丨感从口腔一路向下蔓延,甚至有少部分直直冲入头顶,令人呼吸一通,仿佛全身毛孔都被酒气冲开,热丨辣中混着冰凉,一时竟是浑身舒丨爽。 宋青书重重吸了口气,张开嘴,正待说句什么,却忽然被塞了一嘴的羊肉…… 他瞪大眼睛,一边下意识地嚼起口中浓郁喷香的烤肉,感受着它们与尚未全然散去的酒香混合以后,滋生出的那种奇妙而美好的口感与滋味,一边看向塞了自己一嘴烤肉的叶孤城。 后者面不改色收回向他口中塞烤肉的手,又割下一片在火光中被映得油汪汪、香气仿佛凝为实体,自肉中缓缓升腾而起的羊肉,自然而然塞进自己口中…… 宋青书一时竟有些反应不及。 而厚着脸皮蹭坐到两人所在的这堆篝火旁的段誉此时也是看得傻了眼—— 等等! 不过就是正常的朋友之间的亲密举动而已。 为什么他要看红了脸? 这这这……这其实在好友之间应该是很常见的场景,对吧? 对吧?! 脑中正一片混乱,却忽见那两人中年纪较长的那位忽而抬眼,目光如闪电般向自己飞刺而来…… 段誉心下猛地一紧。 第64章 段誉从未见过能将白色穿得这样美、这样令人心驰神曳的女子。 他母亲刀白凤当年被誉为摆夷族第一美人,容貌自然是极美的。 而自从她对段誉的父亲——大理镇南王段正淳深感失望、不愿再在镇南王府居住而移居道观,平日便多是做的道姑打扮。 同样的白衣飘飘、翩然欲仙,然而此时此刻出现在段誉面前的神秘女子,比之刀白凤,身上却多出了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魅力。 她身上穿着的,是纯白色、一尘不染的雪白轻纱。在这大漠寒风刺骨的夜晚,却仿佛因为她的出现,而令凛然的夜风也变得缱绻温柔起来,似是不忍伤害她分毫。 她面上也蒙着一层薄薄的轻纱。 段誉早知道自己是看不清她的脸容的。 此刻却禁不住再度为此而扼腕悲叹——只凭他自己的想象,又哪里能还原出半分属于眼前这女子的惊世之美? 是的,段誉的确是没有看到她的脸的。 但他下意识地就是知道,她一定是个极美的人。 或许用国色天香,丽质天成来形容也不为过。 沉浸在月色与那女子飘飘然、仿若要乘风而去的绝美身姿组合在一起构成的这幅绝美画卷带来的猛烈冲击之中,段誉一时竟有些痴了。 那女子被他神情恍惚地定定注视着,似乎也并不以为忤。 她轻笑一声,那声音清雅中透着说不出的优美,远比段誉曾经听过的任何娇声软语都更要令他心神摇曳…… “段公子。” 她柔声叫。 段誉恍恍惚惚之间,只见她莲步轻移,向自己走近了一点。 距离更近以后,帐篷内本就不算多大的空间更显得狭小无比,空气中仿佛一瞬间就溢满了某种诱人的甜香。 段誉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觉察出这香甜的气息应是来自于此时距离他已经不足半步远的那白衣女子。 段誉的心跳得更快了。 “这、这位姑娘……” 他结结巴巴地开口,脸色也随之涨得通红通红。 “可、可是找我有何要事?若非如此,夜色已深,还、还请姑娘……” ——段誉说不下去了。 因为那女子听着听着他的话,竟然噗哧一下轻笑了出声。 段誉一张脸顿时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那女子笑了一会儿,方才悠悠然呼了口气,再度柔声开口,道: “抱歉,可是让段公子心中不虞了?我无意笑话公子,只是……” 只是,好久没有人深夜见她来访,竟是段誉这个反应了。 这小子…… 似乎比她之前想的更呆。 白衣女子隐没在面纱下的红唇微微勾起,说不出这勾出的弧度到底算是嘲讽还是满意。 她又踏前一步,微微俯身,伸出一只白白嫩嫩、水葱也似的纤纤玉手,竟是要向段誉颊边抚来。 段誉见状心下一惊,下意识便是一个骨碌坐起身来,仓皇向帐篷边缘挪开,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女子伸来的手掌…… 白衣女子:“…………” 她维持着倾身而来,伸手抚向段誉脸颊的动作,整个人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 帐篷里原本暧昧旖旎的氛围也随之被无声打破,一股无形的淡淡尴尬在空气中挥之不去…… 段誉后知后觉地发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事。 但他心中又隐约觉得自己其实并没做错什么。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本就不应共处一室,更别说是在帐篷这样狭小密闭的空间里了。 想到这里,他红着脸又向墙角缩了缩,根本没有察觉到面前的白衣女子身上,某一瞬间暴涨而起的怒意与杀意…… 白衣女子——金满堂口中的大漠主人——石观音见状,一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这段小王爷莫非真与他那花心滥情的父王不同,是个真真正正的“正人君子”? 石观音是不信的。 天下的男人那般多,真正不好色贪花的又能有几个? 不过是有心没胆罢了。 不然刚刚这小子又怎会看她看得出了神? 她可是连真容都没有露呢。 石观音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段公子怎竟如此怕我?我又不是洪水猛兽。” 若无其事地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石观音直起身来,语气虽是极平静的,声音里却隐约透出种令人无法不心生怜爱的淡淡委屈意味。 段誉缩在墙角,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哪怕就算他抬眼看去,也只能看到一块遮住了她整张脸庞的白色轻纱。 他此时理智已有些回笼,深觉如此情状似乎并不大对劲——缘何这样一个神仙样貌的女子一直身在商队之中,却无论自己还是队伍中的其他人,都从未注意到她的存在? 若并不是大家没有注意到她,那么……便是说她打从一开始就不在队伍之中了? 那她又为何忽然出现在了商队歇脚的这处绿洲,又为何这深夜时分独独找上自己? 她有何目的? 莫非……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段誉心下一惊。 抬眼去看那白衣女子,却见她已后退数步,在两人之间空出了一段距离,显然是在照顾段誉的情绪。 段誉眼光微闪。 若在今日之前,见了此情此景,他定会觉得羞愧难当,只因人家姑娘如此体贴温柔,他却在一边怀疑对方的动机,还没有任何证据,就下意识地将对方定义为了“坏人”。 但是今日之后,经过一整晚翻来覆去,似乎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的思考,段誉却已经不会再用从前那般简单的想法来考虑问题了。 他的确不愿随便怀疑别人。 但这女子的确出现得蹊跷,身份也颇为可疑,不由得他不去怀疑。 这样一想,他眼中原本的赞赏痴迷之意更是散去了大半,眼神重又变得清明灵动起来。 “姑娘的确不是洪水猛兽,可眼下夜色已深,明早还需早起赶路,若姑娘无甚要事,不若就此别过?” 段誉试探道。 石观音闻言双眼一眯。 “公子这是在赶我走?” 她声音里带上几分清愁,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段誉竟会如此不知怜香惜玉。 段誉神色一赧,迎着石观音仿佛要穿透面纱,望进他眼底深处的灼灼目光,还是硬着头皮坚持道: “我非有此意,只是明早还要赶路,且我只是个身无长物的无名小子,姑娘便有难事也不该来求助于我,金领队为人却是不错,若姑娘当真遇上了麻烦,不若我替你去向他求个意见?” 说着,便慌慌张张爬起身,小心避让开石观音,要向帐篷外冲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并未受到对方的阻挠,段誉心下一松,正想着出了帐篷自己应该就不用再担心什么了,却冷不防腰中一紧,回过神来,却见一段白纱正缠在自己腰间,而白纱的另一端,则被那白衣女子拿在手中,见自己回头望来,那女子隐在面纱下的红唇似乎一瞬间微微勾起…… “段公子,为何心急着离开?” 她边柔声说着,边手下一个使力,竟生生将段誉整个人都拖拽得凌空飞起,随后又将他不轻不重地挥落在原本的床榻之上。 段誉满面骇然,待要出声叫喊,却被凑近过来的女子一指点在了哑穴之上,顿时半点声音也发不再出来…… 那女子轻声而笑。 “段公子,你真是个聪明人。” 她笑道。 然而明明是夸赞的话语,可听在段誉耳中,不知为何却好像又带着些隐隐的嘲讽之意。 他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那方轻薄白纱,便是此刻因离得太近,而鼻腔中充斥了来自女子身上的淡淡诱人馨香,心中也再无分毫绮思旖旎,有的,只是满满的审慎戒备。 石观音又笑了。 她也对段誉并无兴趣。 盯上他却不过是因为他身份特殊罢了——比起酷热苦寒的大漠,四季如春的大理岂不更令人向往? 若能将段誉降服,再过数年,待她多年谋划尽数得以实现,到时便舍了如今这身份,去了大理做镇南王妃,甚至大理王后岂不逍遥? 石观音勾起嘴角,俯身拍了拍段誉的脸颊。 “段公子且不必如此看我。”她柔声道,“我知道你如今对我有所误解。公子无需怕我,我从未想过要伤害公子。” ——不过,只是想将你变成我的奴丨隶罢了。 你该对此心甘情愿、感恩戴德才是。 如此,又怎么能算是伤害呢? 石观音咯咯娇笑起来。 “说起来,我反倒对公子隔壁那两位侠士有些兴趣。” 似乎笃定段誉已是笼中之鸟,再无法从自己掌心走脱,石观音竟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说起了自己的心思。 她看着段誉脸上惊恼羞怒之色交杂,清亮的眼眸中更渐渐染上了几分屈辱之色,不由心情颇好地伸出手,轻点了几下他的脸颊: “我这样说,段公子可是醋了?放心,不过是一时新奇而已,真正论到用处……他们可及不上公子。” 段誉哑穴被点,人又受制于对方手中白纱,一时是想反驳又不能反驳,想质问也不能质问,心中不由感觉万分憋闷。 且虽不知这女子抓了自己究竟有何图谋,可从她话中,段誉却隐约能推听出她对自己的手段似乎极为自信,竟觉得即便她对段誉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来,最后也能令段誉乖乖听她的话行事,按她的意图受她驱使…… 也不知这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段誉眼中带上几许深思。 石观音对他的反应也并不在意。 “良辰苦短,我已为段公子耽误了太久,也不知这余下的时间,能否足够令人尽兴。” 她娇声说着,而后,在段誉讶然的注视中理了理半丝褶皱也无的衣角,先是将段誉用那段白纱绑了个严严实实,随后抬手,慢慢摘下了脸上的轻纱…… 段誉呆住了。 石观音看着他痴痴傻傻的模样勾唇微微一笑。 转过身,她声音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娇媚道: “宋公子,叶公子,既然早便来了,为何不现身与我一见?” 话音刚落,段誉便见自己这本就不算多大的帐篷里竟真又闪进了两道熟悉的白色身影,不是宋青书与叶孤城又是谁? 他当下便挣扎着想要向两人求救。 无奈无法出声,全身又被那白纱绑得严严实实,段誉努力许久未果,只得拿眼神不住去看宋叶二人。 可惜那二人此刻的注意却全然不在段誉身上。 同样一袭白衣,同样腰间佩剑,同样面无表情又似芝兰玉树一般的两个人并肩站在帐篷入口,与石观音目光相对…… 后者沉默半晌,忽而展颜一笑—— “二位公子,如此良辰美景,二位可愿与小女子一起,共赴极乐……” 边说,她边轻解衣襟,也不知究竟是怎样做的,似乎只一瞬间,那身上披着的一层轻纱便尽数而退,露出一具雪白而完美的纤纤胴丨体…… 段誉一瞬间看得眼都直了。 然而下一刻,伴着一声惨呼,只见那具段誉生平仅见、完美至极的胴丨体竟直直撞破了帐篷,远远倒飞了出去…… 段誉瞪大眼睛。 他扭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面色一片漆黑的叶孤城—— 叶大哥…… 如此掌力,如此定力…… 莫非你也是神仙不成? 第65章 叶孤城当然不是神仙。 虽然修真者到了修行后期,往往会拥有随意挥手之间,便能使天地变色的伟力,但这到底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神仙”威能。 更何况叶孤城眼下才开始修行不久,哪谈得上有何改天动地之力。 只不过刚刚这一掌,他却也的确是打出了真火,用上了十成十的气力—— 不知怎的,见那女子混不在意地将她那不管用再挑剔的眼光来看,也都可以称得上一声完美无瑕的*赤丨裸丨裸坦现在自己和宋青书面前,叶孤城心中一瞬间,竟涌起了一阵无法抑制的强烈杀意。 她怎么敢! 在如青书这般清逸出尘的人物面前,她怎么敢用那样的神态那样语气,做出那样的举动说出那样的话来?! 如她那般的身体,怎敢坦丨露出来污了青书的眼? 简直该死。 叶孤城面色一片沉冷。 而与此同时,石观音被他一掌打飞后的那一声惨呼,也如同一滴落入沸油锅中的清水一般,顷刻之间将原本安安静静的营地搅得一阵骚乱。 被点了哑穴有口说不得,又被白纱带如毛毛虫一般缠得死紧死紧的段誉听着帐篷外传来的越来越喧闹的交谈和吆喝声挣扎着扭动起身体—— 叶大哥!宋大哥!看我!你们快看看我! 他内心疯狂呼救。 然而无论叶孤城还是宋青书,都完全没有施舍给他半点儿注意。 两人一个满面漆黑,一个神色淡淡,站在一起盯着破了好大一个大洞,几乎已经算是半废了的帐篷看了一会儿…… “阿城。”宋青书忽然开口,语气平平静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叶孤城闻声却心下一紧,反应过来又不知自己为何听了青书的唤声,竟感觉有些莫名的心虚,于是脸上神色不由显得愈发阴沉。 “何事?”他沉声回应。 宋青书沉默了一瞬,好似不太明白叶孤城语气中透出的情绪听起来为何竟如此低落。 不过他对此本也不是十分在意。 宋青书转头,一脸欣慰看向叶孤城—— “恭喜阿城,修为又有所精进。” 他道。 叶孤城:“…………” 段誉:“…………” ……等等。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个? 就不问问叶孤城缘何突然出手将那白衣女子拍飞? 也不关心一下那女子被打飞以后又掉去了哪里? 全当此事已然就此了结,无需再挂心后果,更不用去操心前因…… 这样真的可以? 虽原因不同,但这一刻,叶孤城和段誉两人却齐齐为宋青书的反应感到一阵无语。 偏那人自己还不觉得他这样的反应有什么不对。 似乎直到这时才注意到段誉的窘境,他走过来为段誉解开被封的哑穴,又帮他从那缠得极紧的白纱中挣脱出来。 终于重获自由的段小王爷险些感激涕零。 他深觉自己不能不提醒宋青书,从刚刚起就一直未曾被对方放在心上的那白衣女子,究竟是个怎样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的人物。 可他又到底心地善良,说不出让宋青书和叶孤城趁那女子重伤,索性追上去将她斩杀,以绝后患这样的话来。 一时神色不由万分踟躇,眼中亦满满都是纠结之色。 宋青书自是看得出他心中所想。本不欲多做解释,但多日的相处下来,他虽未对段誉产生什么好感,却也不至于厌烦于他。 何况有些时候,段誉天真良善起来还有些像无忌那小蠢货,宋青书难免爱屋及乌,在不妨碍自己与叶孤城的前提下,也不介意对他偶尔迁就一下。 他想了想,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还是对段誉多解释了一句: “无需担心。那女子……无论阿城还是我,都不曾,也不需放在心上。” 段誉闻言微微一怔。 继而,他脸上一阵恍惚,接着便又露出了一丝颇带了些自嘲意味的苦笑来—— 是啊。 宋大哥与叶大哥他们两个人,对那女子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叶大哥一掌便能将她打得重伤呕血,如断线风筝一般远远不知飞去了哪里,如此又何必担心所谓的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若她真敢再来,宋大哥和叶大哥恐怕还是能轻松将她制服,之后要打要杀,都端看他们两人的心情吧…… 段誉心中慢慢生起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 若他也听爹爹妈妈的话,自幼勤奋习武,如今不求更多,只盼同爹爹一般,将家中一阳指掌握了些许精髓,是不是今日便能遵从自己的意志,在沙漠中救下那两名濒死的旅人?是不是遇见方才那白衣女子时,也不会如此轻易便受制于人,任她羞辱摆布? 段誉忽然有了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好好习武的冲动。 他终于理解了当年面对不肯习武的自己,盛怒之下点住自己穴道以后,父亲对自己所说的那番话。 “我是你爹爹,待会儿自然会替你解开这穴道。可你又想没想过,若你遇到的是敌人,又要如何?若碰上那等行事干脆利落的,大不了便是一死。但若遇上那等无甚道理,就愿以折磨人为乐,什么话也讲不通的疯子呢?” “到时叫你死不了,活不成,便连想要自我了断也做不到。” “那你又待如何?与他去讲什么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己及人,佛家的戒杀戒嗔,慈悲为怀?” “你倒看他应不应你。” …… 段誉眼神渐渐变得恍惚起来。 “爹爹……我错了……” 他口中喃喃。 宋青书与叶孤城看出他行状有异,对视一眼,均不曾出声打扰。 早已不再严实,从破开的大洞中有寒意不断渗入其中的破烂帐篷里,短暂的安静过后,段誉的眼神慢慢重又变得清明。 他对宋青书与叶孤城长身一揖: “多谢二位。” 至于谢的是什么,却没有多说。 金满堂便是在他直起身后,气喘吁吁跑进这损毁了大半的帐篷里来的。 第一眼,他便看见了帐篷内的一片狼藉。 心道果然是这里出了事,但见帐篷之中,宋青书与叶孤城俱在,段誉看上去似乎也无甚异样……嗯? 金满堂尚未完全放下心来,便忽地目光一凝—— 且慢! 这段小王爷……瞧着怎么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若说之前不过是个文弱公子,如今便是更像一位江湖新手了。 ——当然,是内力全无,脚步虚浮,光有个空架子,内里却什么都没有的那种纯新手。 但是这感觉却是对了。 之前的段誉在金满堂看来,最多只是个稚嫩天真的富家少爷出门在外游山玩水罢了。 可如今,他却变得像个初出茅庐的武林中人在行走江湖了。 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是什么竟让他身上发生了如此堪称翻天覆地的变化? 金满堂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宋青书与叶孤城。 然而令他深感挫败的,是这两人却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神色镇定从容…… ——根本连一丝破绽都不给人留! 金满堂心中恨得牙痒痒——身为八面玲珑,不论见到什么样的人都能笑着说上两句的成功商人,他最讨厌的类型之一,其实就是叶孤城与宋青书这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偏还实力强横让人不得不小心对待,然而又喜怒不形于色,总让人对他们的心思猜猜猜猜,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不知怎么惹恼了他们,随时便可能被一掌拍飞的江湖中人了。 他胖脸上挤出一丝混杂着担忧与庆幸两种截然不同情绪的干巴巴僵硬笑容: “段公子!宋少侠,叶大侠,三位都平安无事么?” 宋青书与叶孤城闻言双双颔首,段誉则比他们反应要更加亲切一些: “金领队,麻烦你亲自过来看这一趟,”他道,“如你所见,多亏了宋大哥与叶大哥,我虽有遇袭,却并未受伤。只是这帐篷……” 却是破了好大一个窟窿,想来应是无法修补,今后也不能再用。 他一脸抱歉。 金满堂却是不甚在意。 不过一顶帐篷而已。 对金满堂而言又值得了什么? 不需段誉开口,他立刻便能找来十顶八顶新的换给对方用。 比起帐篷金满堂更加在意的,是段誉刚刚言语中无意间透露出的信息。 “有人趁夜色袭击了段公子?” 他神色郑重。 段誉犹豫了一下,实在也是不知道自己刚刚那番遭遇,能不能算是受到了袭击。 但……那女子确也是深夜闯入他帐篷之中,点了他的穴道还用白纱捆了他。 她是没想对他做什么他才能直到宋青书与叶孤城出现都一直平安无恙。 若她当时想对他做些什么…… 段誉心底微微发凉,实在不敢想象那后果将会如何。 他的神色看在金满堂眼里,自然便是落实了他刚刚受到了夜袭的事实。 金满堂长长呼了口气。 “宋少侠,叶大侠,”他将视线转向宋青书与叶孤城,“是二位从歹人手上救下了段公子?可否告知那歹人的面貌身材特征,与他武功路数、高低?我尽快去与老高他们说了,好让队伍中的人都提高些防备,免得不小心着了道。” 宋青书尚未出声,叶孤城却是冷着脸看了金满堂一眼,目光冰凉冰凉…… “不需要。” 他道。 金满堂一脸茫然:“……啊?” “不需要”……是几个意思? 叶孤城冷冷看他一会儿,直把金满堂看得背后都开始微微渗出冷汗,才又道: “不必防她。那人已被我打成了重伤,若不及时远遁他处潜心疗伤,恐将命不久矣。” ——所以你觉得,她还不能能分出心神来对付你这商队? 金满堂闻言一愣,又想到甫一走进帐篷,第一眼瞧着确实好像战况惨烈,但仔细看来,帐篷里似乎也没有太多的打斗痕迹,只是帐篷壁上多出了一个形状有些怪异的大洞…… 似乎联想到了什么,他一瞬间不由瞪大了眼睛。 而与此同时,在宋青书的神识探查里。 被叶孤城一掌击飞出帐篷以后,甚至来不及找布料衣物用以蔽体,石观音雪白的胸前沾染着大片血迹,踉跄着起身,勉强提气运起轻功,摇摇欲坠地远远向绿洲之外逃遁而去。 而在她行进向前的方向,距离绿洲不远的地方,一艘本不该出现在这荒漠之中的大船正静静等在那里,船上能感觉出,有不止一人的气息存在…… 第66章 宋青书并不在意船上具体有多少人。 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这艘在夜色中仿佛凭空出现在大漠中央的大船本身。 它船身既长又狭,船头与船尾都雕刻着极为精致的图纹装饰。 而宋青书神识探入船体内部探查之下,更见在布置得十分华丽的船舱四面,竟悬挂着一串串价值不菲的珠帘,便连他曾在晋国江南见过的最为豪华的画舫,眼下看来恐怕也要逊色这大船几分。 神识再向下探,宋青书发现这大船最底部与黄沙相接的部分并非普通的船底,而是装着两条细长的木板。 这木板瞧着应是以极坚韧、极光滑的巨竹制作而成,故而能如雪橇一般,在黄沙之上滑行而走。 加之神识探查之下,便可知这船看着虽大,然船体的大部分都是以竹为料建造而成,船舱也好甲板也罢,都是竹条编织成的。 如此一来,船身重量自然大减,想于沙漠中驾船而行,自然也就不再是件不可能的事。 至于这大船在沙漠之中航行的动力…… 宋青书神识扫过船上甲板。 只见数十只矫健有力的秃鹰正蜷伏在甲板上。 它们脚上套着银光闪闪的链子,链子另一头绑在大船四周,想来当这些秃鹰被船上人驱使着飞上天空,以它们那连整只的羊都能凌空以脚爪提上天去的力气,一群秃鹰想将这只轻飘飘的竹船拉在沙漠上滑行,也绝非难事。 所以这伙人才能在不引起商队中任何一个人注意的情况下轻易跟上和接近他们。 若非如此,以金满堂和商队中一些成员行走大漠多年的经验,又怎么会察觉不出有人暗中尾随? 只是…… 那些人的目标真的只是段誉? 宋青书并不清楚段誉的来历,只能从他身负龙气这点来推断他应该身份贵重。 可他也与叶孤城说了,段誉日后便能为王,他所统御的国家也不过就比大陆上的大多数小国强上一些而已,与宋国、元国这样的大国却是如论如何也比不得的。 故而,若那白衣女子与她背后的势力拥有能在这沙漠之中神不知鬼不觉驾驭那样一艘沙舟的能量,那与其费尽心机算计段誉,还不如算计些其他更有“价值”的人物。 ——比如金满堂口中,在宋青书与叶孤城加入商队前不久,才刚刚在元国边境与商队分道扬镳的那位“贵人”。 虽然没能正面与其相遇,但宋青书多少从金满堂提起那人时的态度和语气中,推测出他大概是元国朝廷中人,且在朝中地位应也不低。 而那白衣女子与她身后的一群人,却放着这样一条大鱼不理,反倒惦记起段誉这么一只暂且翻不出什么风浪的小虾米…… 莫非那女子行事当真也是看脸的,对那些个用宋青书他七叔莫声谷莫大侠的话来形容,就是“身上不管怎么洗都带着股去不掉的羊骚味儿”的蒙古贵族,就算对方地位再高权力再大也全然不感兴趣? 如此倒也不难理解,为何宋青书与叶孤城现身后,她竟会有那样的表现。 宋青书心中有了一瞬间的了然。 不过想到叶孤城今晚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对那女子的行径也似是十分厌恶,宋青书便没打算将自己多做的这些有的没的猜测与他分享,而只是在传音中提及了那艘沙舟。 叶孤城反应得却比宋青书预计的更快。 “青书可是对那沙舟起了兴趣?”他笑问。 看起来好像情绪已经恢复正常了啊……也不知道那女子之前到底是戳中阿城的哪片逆鳞了。 宋青书边想着,边点了点头,传音给叶孤城道: “因为是我从未见过的行路方式,不免有些好奇。” 叶孤城此番亦是初入大漠,宋青书所形容的这艘沙舟他自然也是头回听说。 身为白云城主,家中养着一支既作为通商途径,又作为事有万一时飞仙岛住民最后退路的海上船队,叶孤城对船的了解自是非同一般,如今听了宋青书的描述,也对那造型和用途都迥异于海船的沙舟有了些兴趣。 碍于身边还有段誉和金满堂这两个外人在,叶孤城面上只对宋青书扬了下眉,私下里却同时传音道: “那我们……便去那船上看看?” 宋青书正有此意。 且那夜袭段誉的白衣女子此时已形容狼狈地回到了沙舟上,二话不说便打杀了一个闻声迎出来以后,看到她满身狼狈的样子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的婢女,之后便将自己关进一间船舱,勉强找出身新衣,连身子也没来得及擦洗便匆匆换上,跌坐在地上开始运功疗伤。 虽然这女子回去得无声无息,除了那被她亲手所杀的婢女,船上还没有别的人知道她已然归来的消息。 她又急着调息疗伤,更不曾传唤任何人来吩咐交代什么。 但是想来,随着那婢女的尸体被船上其他人发现,那沙舟大概很快也会跟着“热闹”起来。 到时这群人会走会留,当真无法判断。 故此宋青书和叶孤城能尽早登船一观,还是尽早登船一观的好,免得让这些人跑远了,再想追上他们还得费番功夫。 *** 石观音胸口闷疼。 叶孤城那一掌拍出得力道十足,她胸骨因此断了不止一根,五脏六腑也仿佛移了位,胸中憋着口闷气,无论如何也呼不出来。 气息运转不畅,想要调息运功疗伤自然也就变得更加困难。 况且她还是在那样一个情景下被人一掌打飞的。 ——撞破了帐篷,口中呕出的血迹洒落一地,赤丨身丨裸丨体掉进杂乱的树丛之间,慌不择路光着脚跑出绿洲进入沙漠,运使轻功时气力不继从半空摔落,本就沾染了血迹、泥土、败叶残枝的身体又滚满了一层厚厚的黄沙…… 石观音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 所以那个小贱人在被她强提真气一掌拍中头顶而死时,为什么竟显得那样惊讶? 看到了她如此不堪的模样,莫非还奢望能被饶过一命? 石观音冷笑一声。 哪知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却让她的胸腔中因此,而生起了一股超乎想像的剧烈疼痛! 石观音脸色顿时一变。 直到此时她方才觉察,原来自己之前所受的那一掌,并不像表面看来的那么粗暴简单,那姓叶的内力给人的感觉十分诡异,竟是钻入进了她的脏腑之间,久久不曾散去。 更令她感到不寒而栗的,是这内力本身极具破坏性,她才刚刚修复了一点的伤势,被那内力一卷,竟又恶化了几分,一来二去,她此前努力疗伤的结果竟尽数被那内力带来的二度破坏抵消,简直就是做了场无用功! 可石观音又不能放弃为自己疗伤,否则她的伤势只会持续恶化下去,一直放任不管,迟早会重伤而死…… 叶孤城…… 叶孤城! 石观音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他最好祈祷在她伤好之后,两人不会再次遇见。 否则…… 不报今日之仇,石观音誓不为人! 心下将叶孤城恨得近乎咬牙切齿,面容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重又换上一身白衣的绝色女子却再度闭起眼睛,专心运功疗起伤来。 然而石观音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心心念念要伤愈后亲手复仇的那人,却已经与她同在一艘沙舟上了…… *** 宋青书与叶孤城动作极快。 且幸运的是,直到两人登上沙舟,那被石观音一掌毙命的侍女的尸体,也没有被舟上的任何一个人发现。 或许因为此处乃是石观音的专属船舱,舟上其他人不得命令,轻易不敢靠近过来吧,总之,整艘沙舟在夜色下显得格外安静冷清。 甲板上无人看管的秃鹰似乎注意到了两人的到来,然而来不及鸣叫示警,便被宋青书身上陡然爆发出的惊人剑势一震,紧接着,便如鹌鹑一般,一只只老实地重新蜷伏下来,即便被宋青书提起爪子仔细观察系在上面的银色锁链,也全无反抗挣扎,乖巧得一动不动。 ——倒是识时务。 宋青书放下手中提起的一只秃鹰。 “阿城。”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叶孤城。 却见对方正眼波柔和,在夜色中静静回望向自己…… 宋青书心中莫名一动。 他眼中不自觉带上些许笑意—— “且让我来猜上一猜。” 笑看着月色下白衣翩翩,眼中仿佛泛着醉人波光的冷面剑客,宋青书忽道。 “阿城现下心中所想,可是与我相同?” 叶孤城并不答话。 与宋青书目光隔空交汇片刻,他才慢慢垂下眼帘,嘴角却随之微微扬起…… 片刻之后。 顶着石观音恨欲杀人的冰冷目光,叶孤城将被制住以后,又死死封住了周身大穴的她与船上其他同样被点穴制住的人一起,扔在了甲板之上。 石观音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无奈哑穴被点,她眼下是一声也发不出来。 而宋青书和叶孤城也并未打算与她废话。 ——他们甚至没有开口问上一句她姓甚名谁,有何来历。 仿佛在他们眼中,她的存在与她此行的目的,她的一切一切,都根本不值得在意。 宋、叶两人分工合作,几次来回,便将甲板上的石观音等人一一带到了船下。 而二人这做的是何打算,如今看来也已经相当明显—— 他们这是…… 要“征用”石观音的这艘大船! 第67章 虽然进入沙漠已经有一段时日了,每天一成不变的风景和漫天飞舞的黄沙实在很容易令人心生厌倦,但宋青书本也是打算体验一番江湖中人行走江湖的滋味儿,所以也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难熬。 何况许多天坚持忍耐,压制修为以常人之身顶着白日的酷热夜晚的严寒行走在大漠之中,他也并非全无所获,此刻丹田内已然初步成形的玄云剑,就是其中最有力的一个证物。 故而,若没有偶然间发现石观音的这艘沙舟,或许宋青书也就会这样一路安安稳稳跟随着金满堂的商队,规规矩矩地花费数十日的时间来穿越这片浩瀚沙海了。 但眼下既然有了沙舟这样一个更加便捷,相对而言也会让人在沙漠中的旅程变得更加舒适的工具,且徒步旅行的乐趣宋青书左右也体验了个七丨七丨八丨八,那为何不索性便顺势换种新鲜的行路方式? ——宋青书行事从来就不死板,对于突如其来的变化,自然也不会一味排斥拒绝。 所以这临时变更旅行方式的决定他下得半点也不困难。 只是沙舟上原有这些人要如何处置,对他而言却有些麻烦。 就这样将人弃置于荒漠之中无疑等同于要将其置于死地,虽领头的那白衣女子行事不端且包藏祸心,但说到底,她的祸心大部分也是针对段誉,对宋青书和叶孤城…… 大概,只能算是起了“色丨心”……吧? 况且即便是有这色丨心,她却终究也没能对宋青书与叶孤城造成任何实际性的影响,单只因为她此前那场失败彻底的色丨诱,便要拉上一整船的人为之陪葬,这绝非宋青书的行事之道。 ——他是冷面剑修,不是杀人不问理由全看心情喜好的魔头。 可要让宋青书带上这一船人一起上路,这却也绝不可行。 就算宋青书与叶孤城二人功夫了得,全然不惧石观音一行人会在旅程半途又出阴招,但这不代表他们就愿意放这样一伙人时刻待在身边。 那句俗话讲得好,只有千日做贼的,又哪里有千日防贼的? 宋青书可不耐烦时时刻刻盯着石观音等人。 那,不如便将他们扔去绿洲,交由金满堂处置算了? 这也不妥。 这伙人在宋青书眼中虽算不得什么高手,但为首的石观音以普通的江湖客视角看来,其实力却着实深不可测。事实上若非她此前被叶孤城一掌拍成重伤,宋、叶二人此时也未必就能如此轻易便将她擒住。 这样的人若交由金满堂的商队看管,恐怕宋青书与叶孤城前脚刚离开,后脚商队便会被石观音一手掌控,更甚者,或许在恼羞成怒之下,整个队伍都会被她屠戮一空,以泄愤意也说不一定。 如此不就成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与商队众人同行多日,对方始终以礼相待,金满堂行事更是妥帖周到,宋青书即便无心与其相交,倒也不会反手将人推入死局。 故而思来想去,一时竟不知该拿石观音等人如何是好了。 叶孤城见宋青书沉默不语,似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其实依他看来,石观音敢对青书生出那等淫丨邪之心,只此一条,便是死上千次万次也不足为过。 奈何青书出身名门正派,胸中自有股浩然正气,那石观音心思下丨流不假,然终究未能得逞,青书恐不会因此便要她性命。 故而,纵然叶孤城心中早已将石观音剐了千刀万刀,此时面上却是不露分毫。 “青书可是为如何处置这些人而忧心?” 叶孤城问。 宋青书微微颔首,“阿城知我。如今……确是有些为难。” 叶孤城听得那句“阿城知我”,便忍不住微微笑了。 “青书无需为难,不若如此……” 似乎是为了避免将耳朵竖得笔直的石观音等人偷听到自己与宋青书之间的谈话,叶孤城凑近了宋青书耳边,对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传音了一番。 宋青书听得面色渐缓,不时点头以应。 却因听得太过入神而忘记了去想,两人本就是以传音交谈,又何须靠得如此之近,以防他人“偷听”? *** 夜色愈深。 金满堂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一阵冷风倏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来,便见黑暗之中,从被微微掀起的帐篷卷帘的一道细小缝隙里,淡淡洒进了一抹月光,而之前将他从梦中唤醒的冷风,也正是来自那里。 四周静悄悄的,商队安排的守夜伙计并未发出任何示警。 转头看看身边,因为帐篷临时损毁又半夜遇袭,担心放他一人入睡会再出什么变故,故而今晚与金满堂挤着睡在了同一顶帐篷中的段誉似对从卷帘缝隙丝丝钻入帐篷中的冷风一无所觉,正侧卧在一边的床榻里裹着厚厚的毯子睡得一脸香甜。 金满堂无声叹了口气,也不知这位段世子究竟是胆子太大,还是神经太粗。 轻手轻脚地起了身,金满堂裹上件厚厚的斗篷,想了想,又回身在枕下摸了摸,不知取出了个什么东西揣在怀里,这才又转身,无声无息地出了帐篷。 甫一钻出帐篷,金满堂便愣了愣。 因为站在他眼前的,竟是宋青书与叶孤城二人。 金满堂脸上原本戒备审慎的神色骤然放松,紧接着,便换上了疑惑不解之色: “宋少侠,叶大侠,你们这是……?” 宋青书对他摇了摇头,指了指帐篷,瞧那意思似乎是让他不要出声,以免吵醒了段誉,接着又侧头向篝火的方向微微示意。 金满堂了然点头。 三人绕过几顶帐篷,来到商队中守夜之人点燃的两簇篝火前。 商队里的伙计都是跟金满堂跑惯了商路的,个个机灵又知趣,见金满堂和宋青书、叶孤城二人深夜结伴而来,并未流露出半点好奇打量之意。 原本分坐在相隔不远的两簇篝火边的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簇篝火边的两个伙计便站起身来,主动让出了位置。 金满堂小声招呼着宋青书和叶孤城两人围着跃动的篝火坐下。 “宋少侠,叶大侠,今日金某可要多谢二位。” 刚刚围坐下来,金满堂便对宋青书与叶孤城拱手,一脸诚恳地道了声谢。 “若非二位仗义出手,真让那段公子出了事,金某我这商队,恐怕便保不住了。” ——不,别说商队了,就是到时他金满堂还有没有命在,都不得而知。 见宋青书与叶孤城二人闻言都只是微微点头,脸上并没有露出特别意外的神色,金满堂便知道,这两人对段誉的身份,怕是也有了些猜测,当下也不隐瞒,只坦白道: “不瞒二位,那段公子……身份确是有些特殊,若是可能,金某实在不愿与他牵扯过多。奈何这位不知怎么竟在来时混入了商队,等到发现时,已是太迟了,故而不得不硬着头皮带了他一同上路。” 谁知道来时一路还平平安安,好容易熬到了归程,却反倒意外层出不穷。 金满堂想想也是有些心累。 幸好队中有宋青书和叶孤城这样的高手随行,否则,他当真不知要如何应对了。 想到这里,这胖胖的笑面商人不由又对宋青书和叶孤城二人拱手行了一礼,“这一次,说是二位救了金某和商队一众人的性命也不足为过。” “金某代商队上下几十口人,谢过二位的救命之恩。” 宋青书与叶孤城对视一眼,后者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何况我二人与段公子也算有些交情,你不必如此。” 金满堂听了,这才直起身,对两人露出他那招牌的和善笑容: “话可不能这样说。二位虽是源于与段公子的交情出手,结果而言却还是救了金某和队中伙计们的性命。二位不挟恩图报,不代表金某便能不将这恩情当回事了!这样,二位今后但凡有事,只需说上一句,无论能不能帮上二位的忙,只要二位开口,金某定然义不容辞!如何?” 金满堂可不知道,他这句承诺出口,此时此刻,正中宋青书与叶孤城下怀。 二人对视一眼。 “金领队,这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 “那好,如今恰有一事,还需金领队帮忙拿个主意。” “二位且说来。” ………… 片刻之后,被宋青书和叶孤城带出绿洲范围的金满堂看着眼前被绑成一串的石观音一行人,一时傻眼了—— 刚刚还信誓旦旦这两人只要开口,自己义不容辞。 现在收回这句话……不知,还行是不行? 第68章 答案…… 自然是不行。 心绪微乱,金满堂下意识从怀中掏出一块绣着岁寒三友图样的精致帕子,擦了擦额角溢出的冷汗,这才干笑着将视线从地上的石观音等人身上移开,不着痕迹地瞥向他们身后,那艘在夜色中依然显得存在感十足的巨大沙舟。 他当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分别不过一两个时辰的功夫,眼前的这二位,竟然不但找到,甚至截获了一艘“那位”手下的沙舟! ——显然,金满堂对宋青书与叶孤城无意间发现的这艘沙舟并非一无所知。 但正因有所了解,金领队此时此刻,才倍感无奈惶恐。 金家老爷子将商队交到他手上时说过什么来着? “永远,永远,不要得罪‘她’。” 金满堂这些年来一直将老爷子这句郑重其事的叮嘱牢牢记在心上,行走大漠时极尽小心,只有稍有一点怀疑某事与“她”相关,便立刻避之旋走,绝不犹豫迟疑。 可如今…… 金满堂踌躇着看向站在一旁的宋青书与叶孤城二人—— 他此前在篝火旁所说的那番话并非虚言。 他金某人虽是个商人,却自认本性不坏,知恩图报。既然宋青书与叶孤城二人救了他、救了他手下商队成员的命,那么,无论他们是否会索取,又是否会接受,金满堂都会给出他认为合理的,对这份救命之恩的“酬谢”。 但这酬谢中绝不包含与“她”为敌! 金满堂额角冷汗溢得愈发快了。 宋青书和叶孤城这时也终于察觉了他的异样。 “金领队?”宋青书面带不解,道,“你这是?” 金满堂咧了咧嘴,却没能露出他那弥勒佛似的招牌和善笑脸。 “宋少侠,叶大侠,”他涩声道,“你们……你们这可闯了大祸了!” 宋青书与叶孤城闻言对视一眼。 “金领队何出此言?” 金满堂苦着一张脸,“二位可还记得我此前提过的那位‘大漠主人’?” 见二人双双颔首,却都没有开口接话,金满堂只当他们到底年少气盛,心中对自己口中的那位大漠之主恐怕并不以为意,不由长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二位功夫了得,皆是不世出的奇才,可那大漠主人……据我父亲讲,已在这大漠之中暗自称霸多年,其人不但武功高绝,心思更是深不可测,许多她刻意为之之事,都叫人想破头也不知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深意。” “又兼她心狠手辣,不仅是对敌人,对任何胆敢违逆自己之人,都从不心慈手软,惩治人的手段……二位之前也都亲眼见识过的。” “且她在大漠之中经营多年,手下势力虽大多隐于暗处,然旁人不知,却不代表他们并不存在!” “故而,如此人物,光凭宋少侠与叶大侠你们二位,又如何与之为敌?” “若二位信我……” 说到这里,金满堂话音微顿,脸上的神色变幻数息,方才见他狠狠咬了咬牙,终于露出一脸孤注一掷般的决然之色: “若二位信我,那便将这沙舟上所有人员尽数斩杀,若时间充裕,也可将沙舟破坏一二。” “想来那大漠主人即便势力再遍布沙漠,想要发现沙舟残骸与这些人的尸体,也要再过上一些时日。” “到那时,许多二位残留的痕迹理当已被风沙掩盖,沙漠之主便是手眼通天,想来也无法凭借残存下来的一点线索推断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届时……” ——届时,不仅宋青书和叶孤城会安然无恙,渡过难关,与他们有所牵扯的金家商队,应当也不会因此而惹上任何麻烦。 不得不说,金满堂在短时间内做出的这番考量,就算不是面面俱到,毫无破绽,却也的确是眼下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之一了。 ——如果,他要说服的不是宋青书与叶孤城这两人的话。 宋叶二人再度彼此对视一眼…… “金领队,你还不知道吧。” 宋青书看向金满堂的目光不知为何竟带了点同情。 他低头看向与其他人一样,被点了睡穴随便扔在地上的石观音—— “这穿白衣的女子,便是此前夜袭段公子之人。” 此言一出,金满堂的面色顿时变得一片惨白。 “宋少侠,你……你此话当真?” 就算明知宋青书根本不会,也不必在这样的事情上说谎,金满堂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语调都有些颤抖地发问。 然而他终究是要失望了。 宋青书目光回转,与他在半空中视线相接,迎着金满堂那双仿佛写满了恳求的眼睛,还是笃定地点了点头,道: “我与友人亲眼所见,金领队说这当真不当真?” 金满堂沉默了。 良久,他才苦笑一声,在宋青书与叶孤城平静的目光中,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大漠夜晚刺骨冰凉的沙地上。 “宋少侠,叶大侠,你们知道……你们制伏的是谁么?” 金满堂虽然是在提问,但他似乎也并没有真的要从宋青书和叶孤城这里得到答案的意思。 因为,下一刻,他已经自己说出了答案—— “若我所料不错,她……应该就是我父亲口中的那位大漠主人了。” “何以见得?” 宋青书闻言倒是没有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反而平起如常地问道。 金满堂苦笑,“虽然大漠主人早已暗中掌控了整片沙漠,可她喜怒无常、心狠手辣的同时,却也极讲‘规矩’。” “‘规矩’?” “对,那是大漠主人自己定下的规矩,也是自她掌控大漠以来,所有商队都心照不宣遵循的规矩。” 金满堂道。 “而对遵规守矩的商队,大漠主人也会遵守自己定下的规矩,不与其为难,甚至有时她心情好了,还会为一些守规矩的商队保驾护航,使其免受沙盗所扰。” “故而,今夜段公子遇袭之事,在此刻之前,我从未怀疑到大漠主人头上。” 金满堂再次苦笑。 “可如今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她身上,那么……” 即便是大漠之主手下,有能力,又有胆量去招惹段誉这个大理世子的…… 除了大漠之主本人,又还能有谁呢? 金满堂的目光重又转回那个即使面色惨白晕死在地,那失去了面纱遮掩的绝美容颜依然在皎洁的月光下散放出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极致诱惑的白衣女子身上: “她就是大漠主人。” 他喃喃道。 宋青书和叶孤城闻言也是一惊。 这白衣女子……竟然就是金满堂口中的“大漠主人”? 可她这行事作风…… 岂像是那等运筹帷幄、能于三国交接的沙漠地带瞒天过海,不引起任何一个国家当权者注意地掌控住整片沙漠的人物? 金满堂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由又一次苦笑出声。 “我也希望自己这个猜测是错的。”他手上的帕子都几乎要被自己额角溢出的冷汗打湿了,“可传闻……她御下极严,且严禁自己的名号被在大漠之外的人面前提起。” “段公子身为大理世子,敢打他的主意,多半是经过她的首肯才敢出手的。” “而今夜若非你们二位,段公子被掳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那位对如此可能暴露她存在的事,绝不会轻易交给手下之人来办。” ——最保险的,还是她亲自出手。 所以金满堂几乎有九成把握,此时昏睡在地上的这名白衣女子,定乃沙漠主人无疑。 那么如今,又该如何是……好……呢…… “——!!” 金满堂还在绞尽脑汁,思考着如何摆脱如今这样的困局,却只觉眼前银光一闪,再一睁眼,只见叶孤城正收剑入鞘,脸上神色淡淡。 而在他脚边,一颗绝美的头颅骨碌碌滚动数下,慢慢静止不动…… “什——!” 金满堂愕然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叶孤城竟然就这样毫不犹豫,轻描淡写地,就一剑结果了那九成九可能是大漠之主的白衣女子的性命! 第69章 “叶大侠!你……这……” 金满堂骇然失语。乐 文小说 。 叶孤城面上神色淡淡。仿佛他刚刚随意出手,砍瓜劈菜般挥剑斩下的,不是那雄踞一方、神秘莫测的大漠主人的头颅一般。 “如此,隐患尽消。”他道。 金满堂:“……” 叶城主你认真说的么?这……这叫个什么“隐患尽消”呀! 这胖商人一脸苦相,五官几乎皱成一团:“叶城主,快莫与小人开这等玩笑。” 叶孤城却不再理他。 宋青书心知他这是不屑于再表达什么了。 ——想来也是。 堂堂白云城主,闲来无事和个商队领队开什么玩笑?叶孤城所言,不过乃他本心罢了。 他当真是想着一剑结果了那白衣女子,便万事尽了,隐患全消了——哪怕她有天大的威能,又能如何? 人的势力也好,武力也罢,只有在他或她活着的时候,方才能显出其作用来。 若连命都没了,便有再大的势力,再高的武力,又有何能够凭依? 到头来不过一场空谈罢了。 可惜这道理金满堂不懂。 他自小便被灌输了大漠主人神秘莫测无所不能,在这片沙漠之中只手便能遮天的观念。 如今即便亲眼目睹她被叶孤城轻描淡写一剑斩断头颅的场面,一时半会儿心中那埋藏极深的对“大漠主人”这一存在的恐惧和敬畏,也不是那么好打消的。 尤其他还并非孤家寡人,身上背负着全家上下老老小小少说也有几十口人的身家性命,行起事来自然瞻前顾后,思虑重重,自做不到如叶孤城和宋青书这般洒脱利落。 思及此,宋青书也不再理会皱着张脸的胖商人——且让他自己慢慢纠结着去。 他转将视线投向依然晕迷在地的那群人。 原本他和叶孤城是打算着将事情透露给金满堂知晓后,听听他的意见再决定最终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可是如今看来,金满堂显然是无法再为他们提供什么意见了——他现在连自己的烦恼都无法可解呢。 虽然这说到底总归也还是宋青书和叶孤城的责任就是了。 二人对视一眼,当即心下俱都有了决断。 宋青书轻咳一声,唤回金满堂的注意: “金领队,今日出此意外,实非我二人所愿。然事已至此,再多说无益,思来想去,如今唯有我二人就此与商队分开行路,方能于事弥补一二。” 金满堂心思本就通透,如今闻得宋青书此言,哪里不知他这是要与商队撇清干系,只和叶孤城二人,独力承担下斩杀沙漠之主的责任? 当下暗自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羞赧与惭愧——他自然不是没想过同样的事。 可如今宋青书主动挑明,既给他留足了面子,且此事究其根本,原也并非宋青书与叶孤城之咎——若非出手相助段誉,他二人又怎会无缘无故与那沙漠主人结仇? 说到底,他们这还是为商队背了锅挡了灾。 如今却又主动将责任揽过,将商队摘除在外,这如何不令金满堂心中既是感激又是羞愧? 他哑然无语半晌,终于躬身,对宋青书与叶孤城二人长长作了一揖: “二位大恩大德,金某没齿难忘。” 然而终究是没说出“二位且不必如此,就留在商队中罢”这样挽留的话来。 这商人到了这种时候倒也是十足的诚实。 宋青书失笑。 然既已有了决断,他当下也并不多言,默默与叶孤城携了那金满堂,又悄无声息回了绿洲。 两人动作迅速收拾了自己的一应物事,金满堂也从商队存货中取了不少食水物品送与他们,又千恩万谢了一番,方才满目愧疚地送他们又出了绿洲。 待到离开金满堂目线所及,宋青书与叶孤城行事便随意不少。 将食水行囊等物塞进储物环中,两人轻装简行,很快便重又来到了那沙舟之旁。 那白衣女子的尸首还保持着两人离开前的模样,身首分离,形容狰狞。 而晕睡在地的人群,也没有丝毫将要醒来的迹象。 宋青书打量了眼黑暗中安静伫立的巨大沙舟,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地上晕睡着的一群人,想了想,对叶孤城道: “阿城,这沙舟虽是便利,但驾驭起来想也应有些麻烦,且如今这些人既不能放任他们自如行动,又也不好索性杀了干净。如此,不如便还让他们各司原职,来替我们掌舟吧?” 叶孤城对此倒是没什么所谓。只是,“青书须知,这些人绝不可信。” 既是那白衣女子手下,又能是些什么好人? 宋青书要用他们做事,叶孤城并不反对,不过这防范的手段,还是须得提早做好才是。 宋青书闻言微微一笑,“阿城放心,我省得的。” 言罢,他微微闭目,神识探出,直入地上一名红衣童子脑中—— 此方世界尚武,极少有人修习精神力,也即是修真者口中常说的“灵识”、“神识”。 宋青书来到这里十数年,除少数天赋异禀,天生便精神力远超常人的特殊存在之外,还从未见过有人自主修炼脑中神识的。 故而他的神识力在这方世界可说是无往不利,便是他本身乃为剑修,并不以神识见长,但以自身神识探入他人脑中,下些简单的命令使其执行,还是能够做到的。 如今,他便是以此对这些人下令维持沙舟运行,只是这行进方向,却是向着大漠边沿的宋国,而非沙舟原本的目的地。 很快,受宋青书神识驱使的人们便一一清醒过来,返回沙舟之上各自行动,将这艘庞然大物运使起来。 而那白衣女子的尸首,也被宋青书令其中一人收敛起来,带回了舟上——待他与叶孤城下得舟去,便任由那些人将之安葬了罢。 那女子虽行事不为宋青书所喜,但到底也没有令他厌恶到需要对方暴尸荒野的程度。 这边,宋青书与叶孤城二人乘上沙舟,在夜色中向沙漠边缘飞速行去。 另一边,几个时辰以后。 在沙漠深处石观音栖身的山谷中,一人接到传信,言及主上深夜出行,如今已然天光大亮,却仍不见归来,随手挥退传信之人,静坐思索半晌,方传下命令道: “来人,备舟!” ——他倒要看看,他那位不令人省心的娘亲,如今又做出了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