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离宫之后》 第一章 可以出宫 冬日,雪连续降了两天还没有停。内庭火药司的内室里燃着炭炉,点着长烛,暖融融的仿佛春日,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截然不同。 西屋中的一角,小宦官们手脚利落地支起了红泥小火炉,给师父们烫着酒,温着菜,一旁矮床的四方桌上,头头脑脑的宦官们凑在一块儿,已经支起了一桌棋局。 过来串门的兵仗局监丞哲安坐在棋盘左边,他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一双生来就会笑的眼睛。此时,他那双会笑的眼睛却没落在棋盘上,而是在附近几人身上来回巡梭。 他就知道火药司的这帮人没事准会下棋,但是他过来可不是为了看他们下棋的,他是揣着重大消息来震惊他们的。 光是想想一会儿他们的表情,就让哲安觉得很满足。眼下时机不对,哲安又等了一会儿,看着棋局陷入胶着,对弈的双方落子速度越来越慢,闲磕牙的机会终于来了。 双手往袖管里一插,哲安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听说了么,宫里要往外放人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柔,伴着屋外隐隐刮过的风声,轻飘飘地递进了众人的耳朵里,却是让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变。哲安心里顿感满足,面上却是没表露出来。 坐在他旁边,棋局占了上风,心情正好的冯大扭头看了他一眼:“什么人不往浣衣局发配,要放到外头去?”冯大相貌阴柔,眉头一挑十分诡异,声音也又尖又细。 前朝宫中惯例,凡有罢黜不用或年老体衰者,一律发往浣衣局安置,本朝新立不久,沿用旧制。 但这次却不同。哲安又压低了一分声音,让口中的消息显得更加玄而莫测:“不是放一个人,也不是放几个人,听消息,在宫里待满一定年限的,都可以出宫去!” 他这话一说,就像石子儿斜飞过水面,一下子就让几人之间更加不平静了起来。远处烫酒的小宦官们听了个大概,不敢出声议论,互相之间却也是挤眉弄眼,暗对着口型交流着。哲安看着他们神色各异惊诧极了的样子,嘴角终于忍不住微微翘了起来。 冯大蹙着细长的眉头,第一个发表了质疑:“这不是乱套了吗,谁都能出去吗,你这消息准不准啊!” “怎么不准,我老乡,跟我关系特好的那个,是司礼监的,他的消息能不准么。”哲安拔高了声音,力证消息可靠:“听说除了要职之外,想回家就给盘缠恩准回去。” “多高的品阶算要职?” “这是要干什么?” “这要是准的,我看年纪小的心里准长草。” “……”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忽然有人问了句:“这事儿是谁定的?” 哲安没有说话,只伸出手,面色恭敬而小心地指了指天。一时间,屋里迅速静默了下去。 过了许久,有人压低了声音小声询问:“是命帝,还是今上?” “据闻,非命帝之意。”哲安小心地道。 命帝乃本朝开国皇帝,年号天命,故此宫人提及时都尊称他为命帝。今上乃是命帝之夫人,虽是女子却军功彪炳,能谋善断,受禅而得帝位,朝中无人敢质疑。 知道是今上决定的事,几人倒不觉得那么意外了,毕竟这位女帝从来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只是不知道,她这次这么做到底是要干什么。 众人都陷入思考,屋子里一时又陷入了静默。 良久之后,还是屋子里年资最深的少监谭印老气横秋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既然是自愿离宫,不是强制的,那这事儿听个热闹就行了,总归与你我无干,都是宫女去想的事情。” 宫女出宫,即便是年龄大了些的,也依然可以嫁人生子,享受天伦之乐。宦官就不同了,到底身上比正常人少点东西,不论做什么都免不了遭受白眼。 他们这几个人多少也算在宫里有了根基的,只要没在什么要事上行差踏错,自可以衣食无忧到老,即便是晚年不中用了,也会有徒弟悉心照应,没有必要出宫去受世俗眼光的嫌弃。 谭印的意思所有人都懂,身体的残损是宦官一辈子绕不开的话题,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心照不宣而已。只是谭印已在深宫里熬了几十年,早就看开了,其他人却不一样了,不是正当壮年就是刚步入青年,被暗示起来,心中总是难免一阵不是滋味。 不过很快,随着谭印落下一子,吃掉冯大一片白子,这个杂糅着悲戚和不快的话题也就被一笔带过了。众人的焦点渐渐重新回到了棋盘上面,没有人注意到几人之中,有一个人始终保持着安静。 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叫陆怀,与哲安一样,他也是兵仗局的监丞,不过分工不同。他是硬被哲安拉过来一块儿看棋的,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自知道了这个消息,陆怀便待不住了,下午时分,眼看天沉沉欲黑,陆怀便立即与哲安打道回府了。一路上只闻“呼呼”的风声和“吱吱”的踏雪声,陆怀仍是一语不发,终于被哲安察觉到了不对。 “你今天怎么一直不说话,生气我没事先告诉你那个消息吗?”同是宦官,陆怀的脚力极好,哲安双手拢在袖筒里,踏雪追赶已是不易,此时又顶着风,一句话问得他呛了好几口风。 “没有。”陆怀一心想着出宫的事,只是快步往前走。现下天阴沉沉的,他心里却如晴空万里。 哲安不放心地又问:“那你怎么不说话?”不知是他还是陆怀的声音太小了,他没有听到回答。再想问话,风忽然刮得大了起来,也只有作罢。 他们一路走得飞快,终于在天完全黑下去之前回到了住处。陆怀住的屋子前,他的小徒弟们正将点好的灯笼挂到檐廊上,见他们回来了,恭恭敬敬地站成一排,对他们鞠了一躬,对陆怀喊了一声“师父”。 “天冷了,忙完就回屋去吧,晚上不用来我屋里值夜了。” 说话的是陆怀,说完就回屋了。哲安被他少有地晾在了屋外,还是在冰天雪地里。 哲安不禁怀疑,陆怀是不是在因为没提前告诉他那个消息而生气。想了半晌,他给出了否定答案。只有他自己才会这样孩子气,陆怀才不会如此,他也许只是喜欢安静独处的毛病又犯了。 哲安抬头看了看,天上铅黑色的云似乎就要压到胸口上了,他住的地方还要走一阵,还是先回去好了。 然而走到一半,哲安越想越不对。陆怀对徒弟一向仁厚,这是人所共知的,但是连晚上的伺候都免了,这就不太对了吧,难道他夜里不睡了,要自己起来加炭吗? 不行,他还得回去看看。 陆怀的住处是一屋两室,宫里最常见的格局,外间是一间小厅,里面是一间小卧室。哲安推开门,就见陆怀坐在小厅的椅子里,手里拿着一封信,唇边的笑容映得他整个人都温柔了起来,好像被镀上了一层柔和而炫目的光。 他一贯是温和的,却不常笑。哲安有些呆地看着他想,他一定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有多迷人。 陆怀看着去而复返神情古怪的哲安,不明就里地问:“你怎么了?”他惯于独处,不喜欢别人不加询问地破门而入,但哲安是个例外,他们同时入宫,互相帮扶着成长起来,情谊远非寻常。 “没,没怎么。”哲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跳得飞快,赶紧收了视线,慌乱中,他注意到陆怀将那封信收了起来。 那封信已经变黄了,泛着岁月的痕迹,却依旧平平整整。他知道,那是陆怀的家书,去年他的家人辗转托人带给他的,一直被他视若珍宝地收藏着。 今天突然拿出来,又这样看。哲安预感到了什么,脱口而出地问他:“你不会是想要出宫吧?”等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又赶紧回身将门关上了。 陆怀不愿瞒他,点头道:“我有这个打算。” “你……你……”哲安“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后面的话。他自进宫就是和陆怀在一块儿的,从七八岁开始,十几年了,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和陆怀分开,而现在,陆怀居然那么干脆,那么肯定,那么毫不犹豫地对他说,他想要出宫。 哲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觉得心里好慌好慌,忽然之间想起谭印说的话,便如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般匆匆问了出来:“你没听刚才谭少监说的话吗,宫女出去还行,你我这样的,出去能做什么呢,难道要成亲生子吗?” 陆怀听了他的问话,神情一顿,慢慢地垂下了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缓缓地道:“我不指望出去能成亲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我只想出宫了以后好好奉养我娘,给她养老送终。” 第二章 去看宅子 陆怀说完,哲安便成了沉默的那一个。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话伤到了陆怀,宦官做不了男人的事,彼此都知道,但也仅限于心照不宣,说出来就是一种伤害。 他也知道陆怀有多想家里,宫外的东西想要送进来可不容易,特别是在本朝,陆怀可能要隔上很久才能收到一封家书,每一封他都倍加珍惜地收藏,反反复复地查看。 他和陆怀不一样,他在宫外没有家人,如果他在宫外有家人,也许他也会像陆怀一样想要出去。可是他虽然能理解陆怀为何想要出去,但是他还是不想让他走。 哲安一转眼就又想到好些出宫前后会碰到的难题,动了动嘴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不是不想说,而是他了解陆怀这个人,陆怀这个人待人接物都很温和,通达宽容,但若是遇到决心要做的事,那就绝不会妥协,哪怕排除万难也要完成。 他只是接受不了,他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他就真舍得抛下。 哲安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直到眼泪快聚成了珠子掉出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背过身去,但是他慢了一步,陆怀已经发现了。 事出突然,陆怀也是见到哲安的反应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不加思考地告诉了他一个多么重大的决定。 他一贯是从容的,遇到多大的事都能冷静以对,可是看着哭了的哲安,他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了想,只有先拉着他的衣袖,将他拉到了椅子上坐下,温和着声音宽慰他:“你莫要如此,我要出宫去,不是就不要你这个朋友了,我只是……必须出去,你懂我吗?” 见哲安犹自默默无语,继续掉眼泪,陆怀叹了口气,拉了把椅子在他旁边坐下,想再劝解,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哲安是个敏感重感情的人,什么事情看着漫不经心的,其实什么都走心,他们之间十几年的感情自是非比寻常,可是若那消息是真的,那么他势必要出宫去,这是万不会改变的。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还是哲安先打破了沉默。他孩子气的用手背蹭了蹭眼泪,又柔又软的嗓音因为哭过而变得微微有些沙哑:“你要是出宫去了,不怕家中的兄弟姐妹怎么看你吗?” 见他终于不哭了,陆怀心里轻松了许多,微微松了口气,温和地道:“我家中并无其他亲兄弟姐妹,我爹早逝,娘亲并未再嫁,就只有我一个儿子。” 若是有其他兄弟姐妹,他也不会这么渴望出去了,“娘亲体弱,这么多年都靠叔婶一家照应着。叔婶虽然悉心,但也有家有业,比不得自己周全,我想回乡去把我娘接出来,自己买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好好照顾。” “原来是这样。”哲安倒不知道陆怀家里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家既只有他这一个男丁,做叔叔的不帮着保全,使他进宫做了宦官,这等于是绝了他父亲这一支的后人。听这德行也不像什么真正有情有义的人,帮陆怀照应他娘估计也只做做表面功夫给外人看罢了。 但心里的想法不便说出来,各家自有各家事,想必陆怀心中自有计较,哲安就只是点了点头,继续问方便问的事:“若是你出宫了,是打算回老家住还是打算在京城安顿下来?” 陆怀倒是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哲安既然问起来了,他也不妨想一想。 考虑了一阵之后,陆怀无奈地笑了一下:“应当是在京城吧。老家是个小村子,村头出点什么事用不到一个时辰村尾就知道了,不方便。求医问药也很难,将我娘接到京城里来,也能给她请来名医,好好瞧一瞧,调养一下。” 哲安听陆怀不是回老家而是在京城安顿下来,心情立即好多了:兵仗局有出宫的机会,他在京城,若是想他了也有机会去见上一面。 趁着心情好,哲安也不愿意在陆怀这里多留了,不然过一会儿说不定又要伤心了。 他紧抿着唇看了陆怀一会儿,典了典衣裳的边角,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我听到的消息是出了正月就有可能下正式的旨意,你既然决定了要出宫,就有好多事要做计划和安排,我也不在你这儿多留了。” 他说得平静,陆怀想他是接受了他要出宫的决定,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有点不适当。最后,还是说:“我送送你吧。” “不用,我又不是不认得回去的路。”哲安说完,飞快地将门打开,双手一拢就快步离开了,也不等陆怀再说什么。 此时虽然时间还早,天却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陆怀站在檐廊上,看着哲安气鼓鼓地在风雪中一步步走远,劲风将他的衣摆勾得翻飞,随风摆动的灯笼则在雪地上拉出他飘忽不定的影子,心中忽尔惆怅起来。 他们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距离对方越来越远,到最后,只有一点过往的剪影残存在对方心中。其实他也舍不得放下这段情谊,毕竟哲安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真正的朋友,可是他娘还在宫外需要人照料,他既然有机会出去,就不能一直待在这深宫里。 陆怀抬头看看天,目力所极之处有一处亮光,似是青天从乌云里透了出来,他轻舒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去想那么远的事。毕竟还太过遥远,也许事情并不会是他担心的那样。 再看看前方,已经没有了哲安的踪影,陆怀便回了房间,好好思考了一下以后的事情。 度过繁忙的正月之后,就如哲安所言,二月中旬的时候宫里正式降下了旨意,凡在宫中服侍满十年者,如欲离宫一律发给年金盘缠,恩准离开。宫里不少人动了心思,上报了意向,基本都获得了准许,只是离宫时间有所不同。 陆怀因职位较高,被安排在六月离宫,不过四月中旬他便正式卸任了。 有了大把的时间之后,陆怀准备找机会选好落脚的住处,然后就给家里写信,告知他要回去的消息。他不便频繁出宫,便托了一位结识已久相交颇深的唐姓商人帮忙物色,与他约好在五月中旬的一天碰面,去看宅子。 随着这一天渐渐临近,陆怀的心情越发敞亮,也越来越多地开始勾画起出宫后的生活。他对出宫后的生活要求并不高,无非是置办处像样的院子,买上几个丫头婆子、伙夫小厮,请个好郎中,将母亲的身子好好调养过来。 等到母亲将身子调养好了,他的精力富余了,就到慈幼局挑两三个聪明伶俐的懂事孩子收养,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好好培养成人,这样等他老了,也有人养老送终,他也算没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体验过了做父亲的感觉。 只要不出什么重大的意外,那就仅凭他这么多年在宫里熬下来,又在外面投了生意积攒下的钱,就足够一家老小衣食无忧,生活富足了。到时候一家人和和乐乐地过日子,那该有多好。 那样的场景,陆怀只是想着都觉得很满足。 他就怀着这样满足而憧憬的心情,等到了五月中旬的这一天,这一天的天气很好,风和日丽,暖暖的,陆怀一早就换上了出宫的便装,准备出去。 然而才一出屋,他就被哲安堵住了。 近来他都没有见到哲安,哲安最近似乎特别忙,他就一直没去打扰他,听他要陪他一起出去,陆怀觉得一起看看也好,就报备了离宫的时辰与行程,和哲安一起领了腰牌出宫了。 出得宫门,陆怀租了辆马车,便与哲安直接去向与人约好的“和记茶楼”。 在路上,陆怀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呼吸着夏天宫外的空气,看着街上铺着的青石,沿街正开张的铺子,街上不时走过的遛弯老人、扛着架子卖小手艺物件的小贩和偶尔闪过的流浪狗。 一切都似乎与过去出宫时看到的没什么分别,然而他心里的感觉却与从前一点也不一样了。空气里散落的花香闻着都像了自由的味道,周围一走一过的行人看上去也更加亲切真实,而不是像从另一个毫无关联的世界里走出来。 陆怀仔细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想将所有从前没有多加留意的细节都一一发现,投入地看着外面许久,忽然想起来什么,将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来,看向身旁的哲安,“现在还可以申报离宫,你有没有想过离宫出来生活?” 他的视线收回得很慢,没有看到哲安凝视他的眼神。哲安低下头,藏住了眼中的情绪。 他并不诧异陆怀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在这段时间里,他也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但结果是不。 “我还是不出去了吧。”他勾了勾唇,抬起头,一双凤眼里天然带着笑意,眼底却有几分落寞,“我在宫里还有事可做,出去了都不知道要干嘛。” 陆怀猜到哲安可能不想出宫,但是最近他在宫里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他。 第三章 半路停下 等到了约好的茶楼,时间还早。 陆怀要了一个最靠里的雅间,确定周围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对哲安道:“最近宫里有些变化,不知道你留意了没有。巾帽局内官监等几个地方,有人请辞了,却没有用下面的人顶上来,也没有听说要从其他地方调人,反而增加了女官的位置。” 陆怀说得慎重,哲安听了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今上是女帝,在宫中增加女官的位置也不奇怪。” 陆怀也觉得事情可以这么想,可是和火药司的事放在一起,他就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将手放到桌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点了点桌面,低声又与哲安道:“那火药司呢?火药司要被并入兵部了,大小官职重新设置,却没听说哪些是留给原来司里的人,也没听说司里的人要调往何处安置。” 哲安原本没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对:火药司划给兵部管,不再用宦官供职也正常,那帮替下来的人现在没安排,等交接了之后,哪里空缺了去哪里补上也是正常的。可是教陆怀把两件事放在一起一说,感觉是有些古怪。 “你的意思是?”哲安凝视着陆怀,没来由地也感到了一丝忧虑。 “今天是火药司如此,来日也许就轮到兵仗局了,再往后,也许还会波及更多的地方。”后面的话陆怀没有说出来,他用手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下“今上不喜你我之人”,然后才继续道:“恐怕会多有打压,我担心你日后在宫中的处境。” 陆怀会有这样的担忧不无道理,今上不喜欢宦官已然到了是人都能看得出的程度,她不光近侍都用女官,连殿中伺候的杂役大多也由宫女担任,极少使用宦官。这种情况下,又增加女官的位置,划走归宦官管的地方,其中用意可说是耐人寻味。 只是,哲安觉着,今上再不喜欢,总不能把所有宦官都撤下来赶走,就算所有宦官做的活儿宫女都能顶的上,她也不敢这么做。 宦官在内庭供职是千百年留下来的规矩,本朝新立不久,两只脚才站稳了一只,她要是现在敢动这个规矩,只怕不等宫里的宦官抗议造反,那些遗老遗少就会跳出来用口水淹死她。 想了又想之后,哲安琢磨着道:“我明白你的担心,打压估计肯定是要打压了,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今上之前一直忙于朝政,如今北夷的战事停了,烦心事少了不少,有了空闲想在内庭变动变动也正常,但我估计也就现在这个局面了,不能更严重了。” 见陆怀微微蹙起了眉,哲安估计他是又要劝他出宫,笑着摆摆手打住了他:“你莫要担心我了,天塌下来还有太监和少监顶着,打压之下有那帮奉御长随垫着,我在中间刚刚好,怎么也不会有我什么事。就是退一步讲,即便哪天真在宫里混不成饭吃了,我还可以出来投奔你嘛,不用现在就急着想退路,我还不想出宫去。” 哲安勾勾唇,转移了话题道:“还是先说说你吧,你想选个什么样的住处,等去看时我也好帮你参详参详。托的人什么来路,用不用我再帮你查查?” 陆怀见他换了话题,知道他是不想再多谈,也不再勉强。他与哲安说那些,只是想让他先有个万全的准备,既然他不想提早准备那么多,那便算了。他们都是前朝末期最黑暗的宫廷生活里熬下来的人,能在那个时候活下来的宫人,再怎样保得自己的周全都是没问题的。 陆怀又想了想,便说起了自己的打算:“我的要求不高,就想买个三进的院子,宽敞大方点儿的,位置方便些,但也要较为安静一些,方便我娘修养身体。最好再带个园子或者跨院,如果她老人家有兴致,可以种种花种种草,或是养点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饮了口茶,继续道:“托的人已经结交多年了,很可靠。不过他不会亲自过来,估计会派个靠得住的掌柜来。” “你说可靠,那我就能放心。”哲安挑挑眉,“你要求的条件也不是很难找,我估计人家肯定给你物色好了,你是打算今天看中了就买还是怎么着?” “到时看看再说,不着急定下来。”陆怀握着茶杯,慢慢地道。 “嘿,行。”哲安笑了笑。他就知道,陆怀凡事都喜欢三思后行,反正也有时间,也用不着催他。 他叫了些茶点,用过之后,一个圆头圆脑矮矮胖胖的中年人就被茶铺伙计领进了他们的雅间。 哲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见他还没说话,脸上就堆满了笑,衣裳的外料质地上乘,但颜色选的暗,走近了才能看到上面的云纹,看着像是处在老板之下管着一帮伙计的掌柜模样,挑眉看向陆怀:“这人你认识?” “认识。”陆怀回答了他,便起身称呼了一声“王掌柜”。 王掌柜不知道陆怀还有人陪着,但他见多了世面,这点小意外自然也是知道该怎么应付。 他上前一步,对着陆怀连连作揖,又给哲安做了好几个揖,脸上的笑容都堆成了好多朵花,热情地寒暄吹捧道:“哎呦呦,陆大人好,这位大人好,我们东家让我给您二位带好。让您二位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您看我这还特意早来一刻钟,还是没赶上您的步调,您这贵人就是眼界宽,见识远,凡事都在我们这小老百姓的前面……” “王掌柜,无碍的,是我早到了,来喝点茶。”陆怀并不喜欢这样漫无边际的恭维,随口一语打断了他。 兵仗局有各种可以自行采买的事项,陆怀管着这一块,时常与宫外的各类人打交道,已经被迫对这种漫无边际信口拈来的吹捧习以为常,同时,也早摸索出要如何应付。 他勾唇带出个浅浅的微笑,礼貌又不会过于热络地轻轻还了一揖,简短地与王掌柜寒暄:“时间还早,王掌柜吃过了么,没吃过我们一起用点茶点。” “吃过了吃过了,劳您关心。”王掌柜受宠若惊地对陆怀和哲安点头哈腰地连连鞠躬。他没少和宫里的宦官打交道,什么样的都见过,但像陆怀这么客气的始终是独一份。 鞠躬之后,他反应过来什么,满脸堆笑地问陆怀和哲安:“您二位可吃好了么?咱们是一会儿走,还是这就出发?” “我们吃好了,咱们这就走吧。”早看完,早点决定。陆怀随手将准备好的铜板放在桌上,却被王掌柜一把拿过,塞回了他手里,自己放了几个铜板在了上面。 然后一边攥着他的手,一边将他往外让,口里不住地道:“这点茶钱怎么能让您亲自掏呢,我来我来,东家可是千叮万嘱让我把您和朋友照顾好了,您要是跟我争,回去我可没法交差了,呵呵呵呵。” 哲安看着他这副谄媚相,在一边鄙夷地撇了撇嘴。陆怀则没有露出任何鄙薄的神情来,他一直觉得,少有人天生谄媚,大多时候都只是为了生活如此,因而虽然不喜欢,却从不会轻视鄙夷。 他客气地对王掌柜拱了拱手,谦让道:“既是唐老板盛情,那陆某就却之不恭了。”然后,随着王掌柜热络的客套声,与哲安一道走出了屋子。 出了茶楼之后,陆怀让王掌柜上了自己雇的马车,然后由王掌柜告诉车夫宅院的位置,领着他们一处一处去看。 一共三处宅院,每一处宅院陆怀都细细看过了各处,也详细询问了宅院的情况,全部看完已是日头西坠了。 这三处宅院,每一处都建得非常不错,各项条件也都符合他当时告知唐老板的要求,只是有些话他不便明说,唐老板和王掌柜也都没有想到,使得他们选的这三处地方,他一处也住不得。 知道这是王掌柜奔波了近一个月选出来的,陆怀便没有直接否定出来,他不想让王掌柜回去不好交代。眼看时间也不早了,陆怀就只说该回去了。 三人坐上马车,准备回到“和记茶楼”再分道扬镳。 回去的路走了快一半,哲安正琢磨着怎么让王掌柜给唐老板回话好,马车忽然停了下来。王掌柜惯会察言观色,早就看出自己选的三个地方陆怀一处也没相中,心里正犯愁兼气闷,见车突然停下了,立即打起车帘愤声斥问车夫:“怎么回事,怎么停了!” 车夫缩头缩脑地看看他,又看了看车里的陆怀,一脸小心地道:“回几位爷,前面忽然冲出来一帮人把路堵了,咱们是不是绕条路走。” “什么人这么不长眼,敢堵两位大人的路!”王掌柜将帘子又掀开一点,这回连里面的陆怀和哲安也都看清了前方的情形。 第四章 出手相助 两片民居之间,与他们同一方向的青石路上突然出现了十几个壮硕男人,个个虎背熊腰流里流气,颇像是某些地方看场子的打手。一帮人吵吵嚷嚷纠结在一块儿,将前面的路口堵了个严实,看着像是要闹事的。 陆怀不欲多事,正要吩咐车夫绕条路走,就见一个彪形大汉拧了拧脖子,快步上前,一脚踹开了旁边一座土墙民宅的大门。然后,一帮人一拥而入,紧接着就响起了叮叮当当东西被摔破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女子和孩子的啜泣声。 没多久,一伙人又鱼贯而出,最后出来的两个人用力拉扯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将她们推在地上,用力地踢了两脚。 就在这时,那伙人里有人发现了他们,晃头晃脑地转过身,冲他们叫嚷:“看什么看,没看过赌坊追债啊!滚远点!” 哲安心气高傲,宫里师父辈的骂他还行,这种人,简直不能忍!他攥起拳头就要张嘴回敬过去,陆怀却在他欲开口时压住了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劝道:“一帮莽人,只是争一时意气,何必较真。” 哲安看了看陆怀,又紧了紧拳头,到底忍下了。一旁打帘的王掌柜悄悄看了眼陆怀,见他神色冷静,气度平和,当真是对那些人的叫嚣完全没有计较,心下忽而有些明白过来东家打过交道的宦官那么多,为何独独对陆怀最为看重,尽心结交了。 从小事上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品性,有点小权力就忘乎所以的人成不了大气候,喜欢争一时意气的人最容易坏事,陆怀这样能容下人和事,又有脑筋的人,才是真正能成事的,值得去交往。 只可惜他就要出宫了,否则假以时日他在宫中的前途必然不可限量,到时也能多多帮到东家。 王掌柜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又看向陆怀,见他虽然隐忍不发,却也没说走,眼睛一转,也没吭声,仍旧打着车帘让他好看清前面的情形。 叫嚣的几个人见他们不受吓唬也不动弹,又要挑衅,听到身后传来楚楚可怜的求饶声,注意力就立即被吸引了过去,转身围了回去。 陆怀也隔着段距离,透过人和人之间的空隙打量着被这伙人围住的女子,一个最直接的感觉就是那个女子的身材十分单薄,好似风一吹就会飘走一般,让人很想要去抓住她,免得她真的会飘走。 他和那女子隔着的距离有点远,围着的人又晃来晃去,他看不真切那女子的面容,不过只是一个大概看过去,也能确定她定然是面容姣好的,年龄大概有二十上下,比他要小上几岁。 她紧紧护在怀里的女孩看起来与她颇为相似,骨架纤细,瘦瘦小小的,一双眼睛却很大很亮,看着能有将近四岁。她们都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面有菜色,似乎是很久没有吃上一顿好的了。 那女子跪在地上,满眼泪光地看着周围的男人们,不住地给他们磕着头,哭着央求:“各位大爷还请高抬贵手,缓我们母女些时日,我们一定凑出钱来。” 她的声音如珠落盘,一双好看的杏眼里满是畏惧和悲戚,泪水涟涟的样子甚是可怜,然而为首的刀疤脸男人,看起来却好像没有怜香惜玉的兴致。 他长着一张长脸,一条刀疤从眉骨延伸到嘴角,几乎斜着贯穿了他的整张脸,随着他冷哼出来扯动了脸上的肌肉,那条刀疤也如蜈蚣一样蠕动起来,异常骇人: “当你爷爷是三岁小孩儿吗,宽限个屁!你家那死鬼欠了爷爷我两千两银子,拖了两年多了,还有二百两没还上,你以为他两腿一蹬这钱就能了了吗!我告诉你,你有钱便立即拿出来,没有钱就即刻把他这宅子和你们母女俩抵给爷爷我还债!” 女子怀中的孩子被他的话吓得呜咽地哭起来,女子紧紧搂住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可她无路可躲,只有颤着声音反驳:“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您派人拿走了,按说……也差不多还清剩下的钱了。” “啊呸!”那刀疤脸男人听到这句,喝了一声,就是一巴掌就朝她甩了过去,打得她整个人都甩向一旁,额角重重地磕到了拴马桩上,然后,又恶狠狠地咒骂起来。 “你他妈头发长见识短,爷爷不愿跟你一般见识,你倒蹬鼻子上脸了!你随便上哪儿打听打听,就是在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人问,他也知道,欠了赌债,本利全清才算还完,你家那点破铜烂铁顶多还上一丝丝本钱,后面那一屁股本利你是想赖了吗!” 刀疤脸神色狰狞,声调奇高。周围的民宅里有人探头出来看,一看这场面又将头缩了回去,只偶尔有几句窃窃私语声从门板后传来。 那刀疤脸一见无人敢管,顿时更得意了,耀武扬威地环顾了手下一圈,用脚踩到了女子的脸上,俯身一脸流氓气地威胁:“实话告诉你,爷爷是看你长得有几分姿色,才给你个机会伺候,伺候好了,以后让你吃香的喝辣的。你要是再敢说那些没用的屁话,爷爷就把你和你这水灵灵的小闺女都卖到勾栏院里去,教你们尝尝生不如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 说完,他猖狂地大笑起来。陆怀以为那女子会屈服,却不曾想,她竟抗争了起来。 她拼尽了力气去扒着刀疤脸的鞋子和腿,自不成句地大声说:“我们是良家女子……你你若那么做,不怕官家捉了你去坐牢吗!” 那刀疤脸像是被她惊住了,愣了一下才环顾了手下一圈,见众人似乎都被她口中的官府吓到了,神色就变得狰狞了起来,脸上的疤也被气得一抽。 他脚下更用力地碾住了女子的脸,愤声威胁道:“良家女子怎么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到了官府那儿,那也是爷爷我有理!别他娘到时候说爷爷没给你机会,眼下你要是能拿出真金白银,爷爷立马就放过你,要是拿不出来,就少说那些屁话,乖乖带着你的小闺女和爷爷走!” 说着,他将脚从女子的脸上移开,用力地踢了一下她的肚子。那一下似是踢得极狠,女子整个人抖了一下,就抱着肚子缩成了一团,过不得片刻便动也不动了。 她的孩子原本缩在一角,此刻也扑了过来,不停地摇晃着她,童音稚嫩却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娘,不要死,你不要死!” 她哭得凄厉,却没个街坊邻居敢出来管。 陆怀看着她们,心中也在权衡。他在深宫浸淫已久,早已养成了不管闲事的习惯,但看着这对母女的命运就在他的面前,若是不管,她们就要落到那刀疤脸的手里受尽苦头,若是管了,只需稍稍费些心思,就能保得她们周全,不由动起了搭救之心。 哲安听着那小女孩哭得那么惨,也有些不忍心了,皱着眉头低声与陆怀道:“再这么搞下去,别出了人命啊。你说要不要管管?”他一边说着,一边探手进袖袋里掂了掂。 陆怀知道他掂的是腰牌,摇了摇头道:“先莫要用这个。”在京城里开赌坊,没点背景是撑不起来的,此时尚不知道对方来头,不宜先暴露身份,徒增麻烦。 陆怀已想好了对策,说完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在刀疤脸嚷嚷着“少给老子装死”,就要第二次踢到女人身上时,拨开了围着的混混,走到他身侧,对他道了一声:“足下且慢。” 若这一声是挑衅的,或是命令的,刀疤脸一定会啐一句“去你娘的”,然后毫不犹豫地踢下去,但偏偏这一声充满礼貌和商量,这着实让他感到新鲜和受用,动作也就顿住了。 “呦呵,有个来劝的。”他收了脚,大摇大摆地转过身来,痞气十足地上下扫了陆怀一眼。看他穿戴得普通,一身素简,又斯斯文文的,相貌上虽然出众,却没有达官贵人那股趾高气扬的劲儿,想来就是个普通的过路人,想管个闲事,神情便立即倨傲了起来。 他拍了拍没有灰的手,双手按在后腰上,居高临下态度傲慢地看着陆怀道:“你是在车里瞧了半天的吧,听了这么半天,怎么回事你应该也明白了。爷爷贵人事忙也不跟你废话,有钱,你就快快拿来,这大宅子还有这两个小蹄子就归你,没钱,就痛快儿滚一边去,别耽误爷爷正事儿!” “好。”陆怀说着,认认真真地在袖袋和怀中翻找起来,找了好半天,直到刀疤脸都快要失去耐心骂娘了,才拿出来一张银票和几块碎银子。 他带了些窘迫地看向刀疤脸,道:“不好意思,身上就这五十几两。不如您告知我贵号何处,改日我将剩下的钱差人给您送过去,今日您就先高抬贵手,放过这对母女。您看如何?” 第五章 蝴蝶一般 刀疤脸满以为陆怀答应得那么痛快,是身上带够了钱,一听他就五十几两,眉头就是狠狠地皱了起来。但看陆怀神情淡淡的,不似执意要管这闲事,又怕他真不管了,连眼前这五十几两也弄不到手,一时间倒是不敢与陆怀耍横发威。 他一把扯过银票,掠过了碎银子。沾了些口水,搓来捻去地验了银票真假,又咬了咬几块碎银子,确定了都是真的,赶紧收进了口袋,脑子里也在飞速地转。 他原本就不是非要占下这破宅子和这对母女不可,只是左右收不到钱了,才想占点便宜。如今既然有可能收到两百两银子,自是银子更重要,宽限两天就宽限两天。 刀疤脸在心里决定了之后,打算给陆怀来个下马威,让他不敢不给剩下的钱。他昂着头,牛气哄哄地看着陆怀道:“小子你记着,爷爷赌坊名号大富贵,城西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三天之内你带着银子去就万事大吉,不然,哼哼!” 说着,他狠狠扫了一眼地上毫无生气的女人和抽抽噎噎的孩子,语气更加狂妄地道:“要是你不去还钱,她们又跑了,爷爷自有通天的本事将你们从这京城里翻出来,连本带利讨回来不说,还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一句话坐实了陆怀必须还清剩下的钱之后,刀疤脸冷哼一声,霸气地一挥手,就带着手下的兄弟们耀武扬威地穿过一条小巷走了。 陆怀见他们走了,唇畔淡淡的笑意便散了,眼神也冷了下来。 哲安和王掌柜已从车上下来了,一走到他身边,哲安就忍不住嘀咕起来:“五十两银子就这么没了,你不会还要替这母女俩还清剩下的钱吧?” 二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陆怀虽说不差钱,可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将来出宫了,还指望着以前攒下的钱傍身呢。要是说没就没了,那真是想想都替他肉疼。 “救人要紧,钱以后再说。”陆怀知道哲安在替他心疼,但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已然管了,便是救人要紧。 他宽慰了哲安一句,便俯身去查看那女子。真真切切地看到女子的第一眼时,陆怀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躺在地上,单薄的身子微微蜷着,发髻已经散开,如瀑的青丝顺着她的身子铺到地面上,仿佛一只受伤的蝴蝶静静地躺在花朵上,风一吹就要飘走了。 一种强烈的感觉涌上陆怀的心头,让他来不及思考,便将手伸向了女子。然而还未来得及靠近,就被一双小手用力地推开了。 “别碰我娘!” 稚嫩的童音义正言辞,只是微微的嘶哑折损了不少铿锵。 陆怀被她这一推一喝惊扰了思绪,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刚刚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鬼使神差地害怕女子被风吹走了,想也未想就将手探向了她,不禁十分惊诧:这还是二十年来他第一回没有三思而后行! 哲安看不到陆怀的神情,以为他纯粹是要探探那女子的鼻息,确定她还活着。 他原本又正替陆怀心疼钱呢,听到小女孩毫不领情的制止,当即就不忿起来,伸手戳了一下她的小脑袋,斥责道:“嘿!你这小丫头长没长脑,五十两银子都给你们掏出去了,还把好人当成坏人看啊。” 小女孩闻言,见陆怀不像再要欲行不轨,便立即扭头看向哲安,郑重地盯住他,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们出钱救了娘和我,我们会报恩的。可是男女授受不亲,你们不是我的亲人,不能碰我娘!” 这样意态坚决条理清楚的话,从一个看起来只有四岁的孩子口中不卑不亢地说出来,饶是一向能说会道的哲安听了也不由得呆了呆,没能反驳出话来。 陆怀之前的注意力都在女子身上,倒是没有太多注意她的孩子。此刻循声看去,才发现守在女子另一侧的小女孩看上去虽然面黄肌瘦的,但瘦瘦小小的身体里却透着一股强劲的韧性,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更是透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倔强,满满的都是机警与灵气,煞是让人瞩目。 陆怀教过不少徒弟,擅长识人,一看这孩子便知道是个机灵的,生得底子也不错,若是好好教养,来日应当错不了。他心下忽而有些想法,不过眼下给女子延医看病更要紧,并无时间多去考虑其他。 他暂且按下心中的种种想法,因为刚才的举动,不好再去探女子的鼻息,便观察了一下女子,见她胸口微有起伏,想来是疼昏了过去,便温和着声音对小女孩道:“我不是坏人,你不让我碰你娘,那就不碰。只是你娘现在病了,你得告诉我这附近哪里有郎中,我才好请郎中来救你娘。” 小女孩仔细看了看陆怀,见他虽然长得很英俊,却不似从前见过的一些好看男子一般神色轻佻,而且看起来也是又温和又讲道理,与刚才魂都被勾走了般看着她娘,想要动手动脚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太疑神疑鬼看错了。 小女孩看看他,又看了看气息微弱的娘亲,咬咬唇,抬手指向前方的一棵老杏树,急切而诚恳地看着陆怀道:“从那棵杏树往右拐,第一条街上有一家药堂,里面就有看诊的坐堂医。可是我没有钱给娘看病,您还有钱吗?” “没关系,钱我还有,自不用你担心。”陆怀微笑了一下,对小女孩道,然后便请王掌柜代他去请郎中过来。王掌柜早都觉得碰上这事晦气,巴不得有差事来好走脱一会儿呢,忙不迭地应声,就一路小跑地向马车跑去了。 小女孩目送马车转过路口,知道陆怀是真的要救她娘,回过头便给陆怀磕了一个响头,然后一脸崇拜地看向他,用软软的童音感激地对他道:“谢谢恩公救命之恩!” 陆怀见她这般说话行事,更确定她是个机灵的孩子,赞许地点点头,让她起来。 哲安自从被呛了声,就也在一旁默默观察着小女孩,看到此刻,不得不在心中赞叹:这孩子真是个人精啊!小小年纪就能屈能伸,翻脸比翻书还自如,而且不用人教就知道什么时候该用哪种面孔。 教训人时,就脸板得比私塾里的老学究还老学究;没钱看病,要哄人掏钱了,就立马忘了之前的不快,毫不扭捏地换上了另外一副柔柔弱弱、可爱又可怜的面孔;回头人家答应救了,还不忘诚意十足地表达感谢。 这样的孩子长大了,绝对是错不了的。若是在宫里教他发现这么个鬼机灵的宦官小子,那不管说什么他也会弄到手好好培养。 可现在是在宫外碰上了,她又是个女娃娃,再机灵也轮不到他带进宫去培养。对他什么用都没有不说,刚刚还冷着脸教训了他一通,他不顶回去两句,心里还真是不能舒服。 哲安心里想着,脑筋一转就想好了要挤兑她的话,微微一笑,走到小女孩旁边,拿腔拿调地感叹起来:“看你能说会道的,怎么刚才面对那刀疤脸,就不出来保护你娘,只是噼噼啪啪地掉着金豆豆,往她怀里缩呢?这会儿见到好人了,就开始卖弄变换面孔的本领啦!” 小女孩一听到哲安说到刀疤脸,眼里的光采一下就黯淡了下去,有神的双眸顷刻间便被恐惧完全覆盖,小小的身子也轻轻地颤抖了起来,似是对那刀疤脸极为害怕。 哲安以为她在装样子博取同情,立即双手还胸,蔑视地看着她嘲讽:“你别跟我这儿演了,我可不像你陆恩公那么容易心软。” 陆怀观察着小女孩,感觉她的害怕不是装出来的,立即给哲安使眼色,让他别再用话刺激小女孩。然后他动作柔和地拉着她细瘦的胳膊,轻轻地将她拉到身前,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你莫怕,有我在这儿,不会有人敢伤到你。” 小女孩失神地看了他一会儿,他眼中平静柔和的目光像是有着某种力量,让她的心奇异地慢慢安定了下来。 陆怀看小女孩不再发抖了,似是已平静下来,便想问问她为何那般害怕刀疤脸,小女孩却别过了脸,坚决闭口不言。 陆怀见她实在不想说,也不逼她,看了看还躺在地上的女子,觉得虽然天气热了,但也不好让她一直躺在这里,便问小女孩道:“你家平日里遇到难事会去求哪家帮衬?” 小女孩此刻对陆怀已是非常信任了,听到他问便立即往斜里一指,回答道:“去求那边的王婆婆家。” “好。”陆怀沉吟了一下,对她道:“现在就去你王婆婆家,记得,不管用什么办法,让他家来个女眷,好扶你娘进屋。” 小女孩愣了一下便反应了过来,点点头,立即跑过去,将那家的大门敲得咚咚作响。 第六章 讨媳妇吗 哲安看着她敲门,问陆怀道:“你说这王家这次会开门么?刚才那刀疤脸在的时候,他家只要肯出来劝一劝,替这母女俩还上一星半点的,这女人也不至于会被逼成现在这样。” “应该会吧。”陆怀打量了一下那一家和周围的人家,觉着那家之前没有出来帮衬,也许是有难言之隐。 这片民居里,除了女子住的这一家看着比较气派,王家这一家修整得也较为精致之外,其他目力可见的宅院,多半是挑最朴素的样子建的,说明这里住的人家都只是平常的百姓,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 按那刀疤脸的说法,这母女俩欠债有两年了。便是父母儿女之间,久病床前尚且无孝子,很快这母女俩与王家不过是邻居,女子家欠了利滚利的赌债,王家自家里也有吃穿用度要开销,于钱财上又能帮上几次。 更何况这次刀疤脸摆明了要刮下女子家三层皮才走,他掏了五十两才勉强将他们打发了,王家若是力所不及而不敢出来出头也无可厚非。 不过王家之前应该也没少帮衬,不然依那孩子性子里的倔强,也不会一下就想到这一家。现在那帮地痞已经走了,孩子去请他们出来帮着搭把手,总是不至于拒绝的。 陆怀又看了一眼那女子,怕自己再魔怔了,没敢多瞧便收回了视线,与哲安都专注地看着王家门口,没留意到地上女子的眼睫轻轻地动了动,有几滴泪从眼角滑了出来。 过一会儿,就如陆怀所言,在小女孩不停点的敲了一通之后,王家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小女孩聪明得很,一见门开了,二话不说,先扑通一下冲那开门的人跪了下去。然后飞快地说了什么,又磕了好几个头,往他们的方向一指,屋里就马上出来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和她一起匆匆地小跑了过来。 “哎呀,我可怜的秀珠啊——”年长的老妇愁眉紧锁,人未到声先至,嗓音粗糙,偏又有一股唱曲的凄清感,这一声喊,几乎能让人流下泪来。 哲安看着她那戏子般的表情,就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小声与陆怀道:“真这么心疼她,早干什么去了,这么动情地演,人家昏过去了又看不到。”陆怀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年长的老妇人约莫四十来岁,直鼻梁,厚嘴唇,额头高阔,梳着民间稍有些年纪的妇女最常见的圆髻,当前裹着一块赭色额帕,身形匀称壮实,一对天足落地有力。 她最先跑到陆怀三人跟前,紧接着就扑坐到了地上,招呼也不及打,就伸手去探了探女子的鼻息,看起来极为关心女子的情况。等确定了女子有气,她放下心来便扭头向后跑来的年轻妇人大声道:“老二家的,快来搭把手,咱把秀珠抬进屋里去!” 陆怀就站在女子旁边,见状便站到了旁侧,给她和后到的妇人腾出了地方。 后到的妇人与年长妇人做相似打扮,只是额帕的颜色选得较为鲜艳,符合她较为年轻的年龄。她长得平平常常,是最常见的大众脸,但五官还算端正,看到陆怀,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害羞地低下了头,不敢再抬起来了。 听到婆婆催她,她赶紧走到了秀珠脚边,与婆婆一个抬肩一个搬脚,将秀珠抬进了门。 哲安与陆怀都留意到了年轻妇人的小动作和小心思,陆怀没什么感觉,哲安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用手肘轻轻地撞了陆怀一下,吃味道:“可以啊,才一见面就将人家勾得魂不守舍的,以后打不打算讨个媳妇?” “你瞎说什么。”陆怀下意识地否认,心里却划过刚刚那女子无力地蜷在地上,令人怜惜的模样,紧接着便有一股奇异的感觉在心头四下流窜开来,没来由地让他感到心跳加快。 这种感觉陆怀以前从没有过,一时竟感到无措,特别是那已经跟着进了门的小女孩,也像听到了什么一般回头看向他,更让他有种被人看到心里藏着的秘密的感觉。 他赶紧说了一句“跟着去看看吧”,便只垂目盯着地面,将眼里和心里的异样都掩盖了过去,大步跨过了门槛,也不管哲安是否跟了上来,便快步去追前面的三人。 以哲安对陆怀的了解来看,陆怀的样子明显是心虚了,若他真没有那个想法,以他一向的从容便只会淡淡地说一句“莫要胡说了”,然后再脚步轻缓地跟上去,哪会像现在这般逃似的离开。 哲安原本也只是无心的一句打趣和揶揄,但见陆怀这般反应,他的心却慢慢沉寂了下去。 他静默地站在原地,看着陆怀消失的拐角,感到沮丧又懊恼:他怎么之前就没有想过,陆怀要出宫了,就不只是离开他而已。他的生活将变得天大地大,自由自在,怎么可能再与从前身陷宫闱时一般孑然一身呢。 虽然他们都是受了刑的男人,已不能被视为真正的男人,可是人总是不想孤单的,受了刑的男人也会想有个伴。就像他也想有个伴,可是…… 陆怀想的伴不是他。 一想到陆怀以后将要娶个小妻子,从此和另一个女人在一块儿朝夕相对,清早同起,夜里同被,甚至在那小小的暖暖的被窝里做点什么你情我悦的小勾当,哲安的心和手就是同时紧紧地攥了起来。 他倏地蹲了下去,感觉自己的脑仁儿就要炸了,就要疯了! 陆怀却已进了院里,看不到哲安的情况了。他站在廊檐下的地砖上,长舒了一口气,才将心里莫名其妙的情绪一扫而空,再跟上前面的人。 但是才走到门口,就见屋中满地狼藉,粗陶制的碗碟碎了一地,衣裳被褥也被扔得到处都是,除了一张破木板拼成的床,基本就没有完好的东西。 陆怀估计之前听到的叮叮当当东西被摔破的声音,就是从这间屋子里发出的,眼见屋里几乎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便没有进屋,站在门前随意地四处打量了一下。 打量着打量着,他就不由自主地品评起这座院子的建造来。 这座宅院里没有修二道门,只在近大门处修了一面影壁,他站在位置上不动就能看到整座宅院的环境。 从大体来看,这座三正三厢的宅子建得非常不错,朝向选得好,中轴又严格,庭院宽敞,对角规整,各房门脸也都修得很大气,墙的用料也很实诚。但到了细节处,不知为何就完全变了另一番面貌。 梁上的彩画看起来非常粗糙,窗棂的用料也并不好,地上的砖看着还算结实,但铺得实在不能入眼,一打眼就能看到有的砖和砖之间隔着半指来宽的缝隙,这让整座宅院看起来极不协调,有种建得虎头蛇尾的感觉。 陆怀正考虑着为何会如此,就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转身一看,原来是那年长的妇人出来了。 “您就是救了秀珠娘俩的贵人吧!” 陆怀想是那小女孩告诉了她,便轻轻颔了颔首,年长妇人一见他点头了,便立即深深地福下.身去,郑重地对他道:“今天可多亏了您,老身先替秀珠娘俩谢谢您了!” 陆怀赶紧侧开身,虚搭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谦辞道:“只是举手之劳,您不必如此。” “您可真是个大善人啊!”老妇人满眼感激地念叨着,热切地与他攀谈:“老身夫家姓王,姑娘时姓张,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陆怀微笑着礼貌回应:“晚辈小姓陆。” “哦哦,陆公子,看公子言行,像是有身份的人,不知公子在哪里高就啊?”王张氏直起身,继续与他热切地攀谈。 陆怀不欲吐露真实身份,只是含糊地道:“不敢称高就,替人做些杂事罢了。” “呵呵呵,陆公子可不像是替人跑腿办杂事的人。不过您不说,老身也不讨嫌多问了。呵呵呵。”王张氏满面笑容地看着陆怀。 她回首往屋里瞧了一眼,却不知怎的就叹了口气,打开了话匣子:“唉,秀珠也是个好女人……您说说,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就惹了这么一帮抖不掉的东西,生生是连个良心都没有啊,喝水的碟碗儿都不给留一个,就全给啐了!” 陆怀从第一眼见到王张氏就在不动声色地品评她,见她看着是慈眉善目的面相,言谈间对秀珠母女的关心也是十分真切,并不掺伪,想来是真的关心她们的。又想她方才进来时对宅院颇为熟悉,平日里应当是与秀珠一家多有走动,对她家的情况比较了解。 此刻见她也乐意与人攀谈,也想从她这里了解一些秀珠的情况,便顺着她的话,与她打听:“我看她母女二人都是本分之人,怎么会惹上那帮人,欠下那么多银子呢?” “哪里是她们惹的和欠下的,都是那蹬了腿儿的混账东西!”说到这里,王张氏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气愤起来。 第七章 心疼巧儿 她紧紧地攥着手,说出的话里都带着控制不住的嫌恶:“秀珠那投了地府的男人是个做小生意的,不甘心小打小闹,就去赌石头,怎么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十赌九输,赚的钱还不够贴补赔进去的! 他不甘心,就一赌再赌,许是后来娶了秀珠,老天爷不忍心看秀珠带着孩子过苦日子,发了仁慈的善心,真叫他赌赢了一次大的。那一块石头里琢磨出的玉就让他赚了将近三千两银子!一下就将过去欠下的钱都还清了不说,还富余了两千多两。” “两千多两,两千多两啊!”王张氏的声音极富感染力,扼腕叹息地说出来,几乎要让周围的空气都跟着感慨了起来。 “他若是收了心,将那盘来的铺子好好经营着过日子,那日子得有多滋润!可他赢了这一次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卖了铺子,又大张旗鼓建房子。 房子建到一半儿,人却没影儿了。再回来就欠了一屁股的赌债,教那刀疤脸带人用破木板子抬着扔到了门口,被打得猪头模样,两根手指放到他面前他都数不出是几。 挺了不到一个月就咽了气儿,他这一死倒是一了百了,那债全都压到了他弟弟和秀珠娘俩的头上了!他那弟弟算个有情义的,替他还了三百两,实在顶不住了才带着老婆孩子连夜跑了,剩下秀珠娘俩相依为命地苦熬。 您说说,孤儿寡母的拿什么还,那赌坊却是要逼死人一样,来来回回捏着些利钱不放。这大半年的,一个月来一回,这家里但凡有一点值钱地方的东西都让他们弄走了,还逼着要钱,如今还把秀珠逼成了这个样子!” 王张氏义愤填膺地说了这么多,觉得有些倒不过气儿,赶紧长长地喘了几口气来缓劲儿。 陆怀听她说了这些,就明白这宅子为何会建得虎头蛇尾了,原来是建到了一半主事的人消失了,钱就断了。 而且从王张氏的话里,他还听到了一件事——秀珠的亡夫在娶她之前就嗜赌成性。照这么看,只怕成亲之后,秀珠受他嗜赌的带累,一天舒心的日子也没能过上,就因为他而沦落至此了。 陆怀经历过的太多,见过的不幸也太多,已甚少为哪一个人的遭遇特别动容了,但是秀珠就像一个例外,让他处处为她破例,才只是知道这些讯息,就已让他对她的遭遇甚为同情和怜惜了。 王张氏一边倒这气儿一边察言观色,见陆怀的神色中流露出浓浓的对秀珠的同情,心下就忽而生出一个想法,想要将陆怀和秀珠绑到一块儿。这样,以后秀珠的日子好了,她家也不至于再为了帮她而受带累。 妇人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想将自己说得不容易一些,也把秀珠的处境变得更可怜一些,好让陆怀在心里再多一分对秀珠的同情。 她长叹了一口气,硬靠想着最难过的事儿逼出了几滴眼泪,用一副不胜唏嘘的口吻对陆怀道:“这附近的左邻右舍里,除了我们家,就没有人肯与秀珠娘俩来往了。 我是真心想帮秀珠娘俩啊!可是我们家上有七十岁老母亲,下有吃奶的娃娃要养,偶尔宽裕出些银子才能接济接济她们,可那点钱就跟一滴水掉进了火海里一样,什么用都不顶啊。唉……我看着她们这般艰难,真是……真是心里难受啊,可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彻底地帮上她们!”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我们家已经不行了,别人家也不会帮秀珠,你要是真同情她,那就彻底帮帮吧。她觉得以陆怀流露出的同情,加上他一出手就是几十两的阔绰劲儿,这事儿不难落定。 就在她要继续往下劝的时候,她身后,年轻妇人轻手轻脚地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以为她真的哭了,终于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对她道:“婆婆当心身子,莫和公子说这许多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妇人演得正投入,突然被儿媳妇不长眼地打断了,满心不痛快地用力抹了抹眼睛,转过头就收了满面愁容,气势飞涨地瞪着她道:“公子救了秀珠娘俩,那就不是外人!” “是是,公子自不是外人,可是这毕竟是在刘家,巧儿还在呢,您……”年轻妇人性格有些直楞,没明白过来王张氏为何转过头就突然换了一副面孔,还是语焉不详地提醒着,可一抬头再看她的脸色,却是不敢往下再说了。 “怎的,在刘家怎的!巧儿在这儿又怎的!”王张氏觉得儿媳简直是反了天了,竟然在这种时候来教训自己。 她瞪大了眼睛,用力地跺了跺地面,说话间混着一股泼辣劲儿:“你给我听清楚了,那混账东西一辈子净做亏心事了,死了还要连累妻女,我到哪里都说得他!巧儿在这儿我更要说了,要她知道她爹是怎样一个混账东西,以后连纸钱也不要给他烧一张!好好孝顺她娘就够了,就当没他那个爹!” 年轻妇人见她这般激动,什么都不敢再说再劝了,只顺着她的话好生安抚着。 陆怀静默地站在一旁听了王张氏的这一番话,对她的为人则有了更深的了解和判断。 巧儿尚且年幼,再懂事也只是一个孩子,不论父亲好坏,失去父亲对她都是一种打击。可王张氏却没有考虑巧儿的感受,不仅不关心她失去了父亲这件事,还对她已然过世的父亲大加指责。甚至在有人提醒她的情况下,在巧儿的家里,还依然不管不顾,大声说出她想要指责的人与事。 可以想见,她这样的人,虽然热心,却不是真正懂得体谅别人,初相识时,也许会特别礼貌,实际却是唯我独尊的秉性,日后处境若占了上风就会慢慢显现出来。再加上喜爱攀谈,守口不严,实在是泛泛就好,不可深交。 陆怀在心里对王张氏做完了评判,余光瞥见什么,微微向一旁侧开一步,就见门口的扫帚动了动,似乎和门后的一个小小的身影连在了一块儿。 门后的巧儿察觉到了有人在注意,悄悄探出头来瞧了一眼,目光与陆怀一相碰,却立即收回了视线,与扫帚一起消失在了门后。 接下来,陆怀能听到轻轻的扫地声,却是看不到她的人了。 陆怀收回了望着她的方向的视线,却忘不了她刚刚的眼神。那是怎样一双清澈又复杂的眼睛,那里面有坚强,有害怕,有倔强,有无奈,有痛苦,有迷茫,有恨,又有脆弱,完全不似初见时一般,只有坚强和倔强。 陆怀在脑海里想着她的眼神,忽然意思到,巧儿是懂事的,可是,可能也因为她太懂事了,所以没有人去注意到她懂事背后的气愤和难过,她便也将那些情绪藏了起来,直到刚才的眼神,泄露了她心中的另一面。 陆怀自幼失怙,也曾经历过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的时光,自问从某种程度上,能够懂得巧儿心里的苦:眼看着家里遭难,母亲受苦,自己却是年纪太小,除了像今日这般在事后靠着些自己的机灵可爱,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就什么都帮不了家里了。 可是从另外一些角度,陆怀又觉得他根本无法体会巧儿心里的苦。他虽然幼年丧父,但从未因此被人指责,族中的众人还因为他的遭遇而对他一家多加照顾。可巧儿也失去了父亲,却没人在乎她失去了父亲的关爱,再遇到王张氏这样不加顾忌的,还要不住地向她数落她父亲的不是,割裂她心中的亲情,让她难过的心一次又一次地雪上加霜。 她小小年纪,心里该是承受了多少? 陆怀原本只是看中了巧儿的机敏,有心将她好好教养,但是经过了方才,他忽然就不只是想将她好好教养了,而是还要将她像自己的孩子一般收到羽翼之下,仔细呵护。 陆怀心中正考虑着这件事,就听门外马儿嘶鸣,紧接着就见王掌柜引领着一位背着药箱的老郎中匆匆跨进了大门。 老郎中满头华发,却是精神矍铄,进门第一个看到陆怀便问病患所在,神情紧迫。 陆怀估计王掌柜已经将情况与他说了,也不多赘言,对老郎中微一拱手,便立即向他示意了房间。老郎中没有半句寒暄,即刻匆匆而入,王张氏和儿媳妇也立即住了话头,随之进入了房间。 待他们都进去了,王掌柜赶紧快步走到了陆怀身边,额头上的汗都不及擦,就不住地对他作揖:“陆大人,实在对不住,小人回来慢了!老先生出去看诊了,一回来我就即刻将他请过来了,一点也不敢耽误!您多恕罪多恕罪!” 事已至此,追究什么都是无益,陆怀便只轻轻按了按他的手腕,宽慰道:“王掌柜不要如此,事出有因,不是您的错,我们且静等结果如何吧。” 第八章 莫要怪娘 “哎哎,好,您不怪我就好!”王掌柜见陆怀不怪他,又是连连作揖,才敢喘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 他们等了许久,连一直不肯进门的哲安都忍不住进来打听人怎么样了,老郎中才终于看完了脉象,龙飞凤舞地写了方子,由王张氏引领着,出来将方子交到了陆怀手上。 “病人的情况不算太过严重,丢不了性命,诸位还请放心。此刻病人昏迷不醒,只是气血两亏,又受了外力所激,再过一时半刻自会醒来。若有外伤,只需内服外敷些活血化瘀的药即可。” 陆怀听了老郎中的话,心里松了一口气,却听他继续说道:“不过病人性命虽然无虞,眼下的情况却不太好。长期忧思过度致使肝气郁结,饮食不善以致脾胃失和,所住环境不佳又或前病未尽药力根治,致使寒邪侵袭,损害了元气。此时五行失济尚且不算严重,及时调理,还可将养回元气,再拖个一年半载,恐怕就要落下病根了。” 陆怀听到秀珠现下的情况,心情急坠直下,付了老郎中的诊金之后,心里有一个想法渐渐清晰了。 他反正也要买一处院子,这处院子虽说细节处有些不妥,但修整修整就能很好了,也花不了许多钱,周围住的又都是普通百姓,不会有水深莫测的人物关系要他担忧,他完全可以在这儿安顿下来。 而他在接了娘亲过来之后,也需要买几个下人来服侍。若是秀珠母女愿意,他可以让她们留下做些杂事,供给她们吃穿,在郎中给母亲调养身子时,也可以顺便给她调理一下。 这是个一举两得的事儿,唯一还需要考量的就是秀珠其人的人品秉性如何,若是也没有什么问题,那么这件事就可以决定了。 陆怀从神思中回过神来,忽然看到靠门站着的巧儿奔回了屋里,紧接着便传来了惊喜的呼喊声:“娘!你醒了!婆婆,我娘醒了!” 王张氏一听秀珠醒了,心里就是一喜,赶紧热热络络地招呼陆怀道:“秀珠醒了,公子快请进屋,快请进屋,可得让秀珠好好谢谢您呐!” 陆怀听到秀珠醒了,心里也是一喜,仿佛感到了一种心有灵犀的美好,他微笑了一下,便顺势道:“好,我去看看她。” 哲安一见陆怀跟着进去,就感到事情不妙:这女人先是欠债没还清,后又身有病患,陆怀是个行一步事已经看好了后三步的人,若是没有再往下帮她的打算,那自然是点到为止就走,根本不会进去瞧她。他既然进去看她,就是有往下帮她的打算。 可赌坊不是好甩脱的,他还清了本利也可能被人再找上来;那女人身子又不好,还不得他掏钱调养,他又不欠她的,凭什么管她那么多。再说,她还有个换脸比翻书都容易的孩子,和那么个虚情假意的邻居,谁知道她身边还会不会有更奇葩的人,这些人又会怎么算计他? 哲安担心着陆怀,可陆怀已然进屋去了,他也不能硬去把他拉出来,原地转了两圈,也只有跟着进去了。 他们几人一进屋,屋里的空间立即显得促狭起来,年轻的妇人便自动退了出去,与王掌柜互相避讳着,在门外一左一右地站着等候,也往门里瞧着热闹。 陆怀之前已经将屋子里看了个大概,但是直到进到屋子里面,才深切地感受到这间屋子的压抑:四壁的泥墙没挂任何颜色,阴沉昏暗不说,还往外透着股潮气,让人闻着就已是很不舒服。 再看那破烂的小床和矮小缺角的小桌小柜,简直每一道木纹都在透着岌岌可危的气息,让人心生压抑。还好巧儿已经先行将屋里的地面清理了一下,不然再加上满地狼藉,这个屋子可真是没法待了。 陆怀看屋子里的布置,就是母女俩平常住的,有些不愿相信她们平日里就蜗居在这么一间屋子里,心下对她们母女俩又多了一分怜惜,目光也慢慢聚拢在床上躺着的秀珠身上。 见她挣扎着起来,似是要给自己行礼,陆怀赶紧压了压手道:“不必多礼,你躺着休息就好,我来看一眼就走。” 王张氏一听这话,立即就给巧儿使眼色,低声催着她:“巧儿,还不赶紧给你恩公搬个凳子来,你要恩公站着跟你娘说话吗!” 巧儿闻言,立即手脚麻利地去搬了个凳子过来,毕恭毕敬地放到了陆怀身后,对他道:“恩公请坐。” 这时的巧儿完全褪去了初见时的锐利戒备,巴掌大的小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仍旧因哭过微微红着,显得既可爱又惹人怜惜。 陆怀对王张氏支使巧儿时的态度颇为不喜,本不想坐,但是看着她含着些期待和请求的眼神,想了想,对她微笑了一下,还是坐了下去。 坐下来才能好好聊,慢慢聊。王张氏一见他坐下去了,心里一喜,脸上又笑出朵花。哲安一看她这副诡计得逞的笑,就冷冷地哼了出来。 陆怀察觉到了后面的两个人斗上了气,也不想管他们是怎么回事,只当做不知道,温和地看着秀珠,轻声问她:“现在感觉如何,还好吗?” 他问话的同时,也在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她生得很美,鹅蛋脸,精致而秀气,细看时比乍一搭眼看上去更美,面上两道细眉状若柳叶,一双杏眼似梦如烟,双颊清减半锁忧愁,樱桃小口欲语还休。 她合着眼睛时有一种安静的美感,如今醒来时又别有一番娴静温柔的气质。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神情之中含了太多凄苦,肌肤的细纹里藏了太多疲累,使她光艳照人的美仿佛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令人扼腕而心碎。 陆怀想,若是他能够照顾她,一定要让她恢复原本的光彩照人,不令她辜负上天对她垂青与恩赐。 陆怀心中正勾画着,就见秀珠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又微微有些吃力地从床上下来,跪到了他的脚边。 地上凉潮,陆怀正欲扶她起来,就听她悲悲切切,有气无力,却是声音坚定地开了口:“多谢恩公仗义搭救,只是妾身贫贱,无力偿还,唯一所有的便是先夫留下的这座宅院,且以此相抵吧。” 说着,她便俯身叩拜了下去。陆怀伸手扶她,总觉得她说的话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怪。 见她虚受着他的搀扶,从地上起来,却不是要回到床上,而是向巧儿的方向走了一步,对她道:“娘没用,护不住你,你要好好活着,莫要怪娘……” 陆怀心说一声不好,就要拉住她,然而他却慢了一步,她已换了方向,一头向屋子正中的柱子上撞了过去。 眼看她就要头破血流,陆怀的心都狠狠地揪在了一起。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却飞扑了过去,将她险险推开,与她一起摔到了地上。 原来是那王张氏离她较近,反应过来,及时推开了她。不过王张氏事先也没料到秀珠会做这傻事,还是动作慢了,让她的额头上都撞得肿起了一块。 陆怀重重地松了口气,然而心情还没放松下来,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哭嚎的却不是秀珠,而是那王张氏,她紧紧抱着额头红肿默默垂泪的秀珠,又愤怒又心疼地痛骂:“啊!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啊,怎么这么傻啊!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寻死觅活干什么!” 秀珠撞得头昏眼花,听到她这般震耳欲聋的哭嚎,更是觉得眼冒金星,喘不上气来。 她本来没有昏迷,只是害怕那刀疤脸会硬要将她和巧儿带走,才躺在地上装作疼昏了过去。到得陆怀仗义出面,为她还钱,她心中感激,却不知道他的来路和帮她的目的,怕他比那刀疤脸还要不如,才继续装昏。 等到听了他的谈吐,又听他要为她延医看病,就确定了他是个好人,正想起来感谢,却听到了哲安对王家的议论。 听到哲安的议论,她才终于明白过来,这两三个月去求王张氏帮衬时,借到的米越来越少,钱则是一次没能借到过,也许不是因为王张氏借不出来,而是她觉得她与巧儿没有出头的日子,不想再继续帮下去罢了。 如果连王张氏也不想帮她了,那么她就真的没有活路了。与其到最后她要被刀疤脸侮辱糟蹋不说,还要连累巧儿,那她还不如死了,让刀疤脸惹了她这条人命,不敢再逼巧儿。 到时候,巧儿聪明机灵,又失了双亲,王张氏怎么也能可怜可怜她,给她一口饭吃。若是巧儿命好,让这救了她的大善人发了善心收养了,那以后也能衣食无忧了,说不定来日还能许个好人家。那她在九泉之下,也就能瞑目了。 她都想好了,就死在此刻,让巧儿在他们的面前失去了娘,让他们一定会动恻隐之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让她没死成呢! 秀珠不禁想起了刀疤脸那句让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威胁来,当即感觉心口更闷,急促地气喘起来。 王张氏一看秀珠这个模样,觉得将她和陆怀捆到一块儿的机会来了,立即仰着一双泪眼看向陆怀,悲愤地大声道:“这位公子,一看您就是个富贵人,您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彻底帮帮秀珠娘俩吧!” 第九章 以家主想 她情绪激动,抱着秀珠,全身都颤抖得像筛糠一样,好像陆怀才是逼得秀珠这样惨的人一般,痛心疾首地对他高声道:“您看看,秀珠都被逼成什么样子了,您就忍心看着她撞死吗?您看巧儿多乖巧,您就忍心看着她没了爹又没了娘,一个人孤苦伶仃吗!” 她相信就陆怀这心善又斯文的模样,多半是个书念得太多脑子不够用的读书人。她见过好多这种读书人,知道他们根本顶不住这样声泪俱下的逼问,甭管到底是怎么回事,让这悲戚的形势一压,自然就会认下了她想逼迫的事。 陆怀看着王张氏这副赖定了他的嘴脸,心中微愠,面上却是风平浪静,看不出一丝气恼。 王张氏见他并未生气,以为他没有应承下来是逼得火候不够,当即又用更悲怆的声音更大声地对他道:“陆公子,您倒是说句话啊,没看秀珠都是这般样子了吗!” 陆怀并不意外她会再来第二次,正欲开口,就听哲安冷冷地嗤笑了一声,抢先他一步,站到了他身前。 哲安就担心陆怀会有麻烦,没想到还真来了,而且是这么不要脸地冲着他来的,当即也不客气地抢白了回去:“合着你的意思是,这女人自个儿受不了苦了寻死觅活的是我们逼的,她自个儿把孩子扔下不管了,也是我们给逼的。我说你活这么大年纪了,要点老脸行么。 你以为哭得声高喊得声大就有理啊?心疼她们娘俩你倒是帮啊,那刀疤脸丑八怪到房子里摔盆子摔碗没见你出来,出来踩这小寡妇脸没见你出来,老郎中看完病没见你伸手给钱。这会儿我们人也救了病也看了,她自个儿寻死觅活往柱子上撞,你却出来倚老卖老作上了,你是跟这小寡妇有亲戚还是跟那刀疤脸有一腿啊,合起伙来讹人啊!” 王张氏满以为场面这样悲惨,自己说得又这般愤慨和言之凿凿,陆怀骑虎难下一定也就认下了,没想到他身边的人看着像个秀气的小白脸,抢白起人来却比那最泼的小媳妇还狠。听他说到自己和那差着辈分的流氓头子有一腿,王张氏差点气得背过气儿去。 “你你你——”王张氏指着哲安,气息不顺,半天没能说上话来,好不容易顺了口气,批头就骂:“你这混账小子,休得胡言!”然后,就又气闷起来。王张氏的儿媳妇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去给她揉胸拍背地顺气劝慰。 她儿媳妇哄着她,哲安可不惯着她,听她骂人了,张口就要用他在宫里练出来的十八般骂人功夫回敬回去,话到嘴边见到秀珠从王张氏怀里挣扎出来,向着他和陆怀的方向艰难地爬过来,叉着腰,就想连秀珠一块儿骂了。 可是他还没开口,就被陆怀伸手挡住了。 “干嘛拦着我,这种不要脸的人就是欠骂!一个为老不尊,一个想让别人当冤大头给她养孩子,”哲安不甘愿地看着陆怀,又对他道:“你说你进来看这女人干什么,扔下点钱就得了,看现在让她们给讹的,还不管不行了似的。” 说着,哲安想到什么,又看了看慢慢向他们爬来的秀珠,见她长得娇娇滴滴,楚楚可怜的,就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一下就变了,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地看着陆怀问:“你是不是看上这小寡妇了!” “没有。”陆怀无奈地回答,不知他怎么会有此一问,他分明和他是一样的人,怎么会对女人有什么想法。 陆怀回答得干脆,哲安却不信,他之前就快被心里的猜想逼疯了,此刻这猜想又冒出了苗头,就更收不住了,他委屈又不安地看着陆怀道:“你要是没看上她,那就马上和我回去!” 和他回去,回到只有他们才熟悉的皇宫里去,回到他们才是最亲密的人的地方去,他就相信他,他就能停下那些要将他逼疯的胡思乱想! “还不行,这件事还没有处理完。”陆怀温和着声音,想要先稳住莫名其妙就变得不对劲的哲安。 哲安看他不肯走,就更认定了他是看上了秀珠,更认定了他心里的猜想马上就要应验了。可他不愿意相信,固执地要用自己的判断方法来验证。 他看着陆怀,坚持要他在秀珠和自己之间进行选择:“你走不走,不走我自己走了!” 陆怀无奈地看着哲安,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变得不可理喻起来。正想再解释两句,哲安却一甩袖子,走了。 哲安不想听陆怀解释,他害怕他越解释越让他验证心里的担心,索性一走了之。 陆怀看着他快步离去,背影里透着浓浓的伤心和低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低头看看秀珠,见她已经爬到了他的脚边,而那头,王张氏还气得上不来气。 眼见这一摊事没法立即撒下手不管,陆怀飞快地考虑了一下,只有对不知所措王掌柜道:“有劳王掌柜去帮我拦下他,务必拦下他!我稍后就过去。” 王掌柜正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听到陆怀吩咐后,赶紧连连称好,向哲安追去。 陆怀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口,叹了口气,便伸手去虚扶秀珠,想让她起来。可是秀珠却不肯起身,跪在地上,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哽咽地道歉:“对不起,恩公,我不该那么有那么多私心,想让旁人帮我抚养巧儿……可是……可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那赌债我一辈子都还不起,那刀疤脸却不依不饶,要捉了我们去……我,我……” 秀珠抽噎着,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滑满了泪痕。陆怀看得心里难受,又要扶她,却又被她躲过了。 秀珠侧向一边,一连给陆怀嗑了三个响头才又跪直身子看向他,抽泣着道:“恩公,求您收下巧儿吧!妾身不敢奢求别的,能让她跟着您,吃饱穿暖就行。她跟着妾身,实在是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恩公就收下她吧,求求您了!” 王张氏为了帮她,不惜去讹陆怀,可是陆怀这样的人岂能看上她这样的残花败柳。左右都是没脸,那就直接求人吧,兴许还有些机会。王张氏她是不好再去求了,只盼望陆怀能发一发善心,收养了巧儿。 她满心地盼着陆怀点头同意,一直僵在墙根处的巧儿却手脚僵僵地从那边走了过来,慢慢地跪到了她身边,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衣袖,声音轻轻地与她商量:“娘,我不怕吃苦,我乖乖听话,不要把我送人好不好……我不想和你分开……” 巧儿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说到后面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秀珠知道她哭了,却是强忍着不去看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陆怀,希望他可怜可怜她们,点头答应。 陆怀看着她母女二人这般模样,心下颇感动容。原本他想多留一会儿,就是想品一品秀珠的人品秉性,好确定心中的打算是否可行。 听了秀珠的一番话,觉得她虽然想过用寻短见的方式让别人代她抚养孩子,但那也是生活将她逼得走投无路,才会想出那样的办法,也是情有可原。 如果抛开这一点来看,她在求他的时候态度诚恳,老老实实,有一说一,而没有再想对他用什么小花招,或是耍什么小心思去达到目的,还是让他比较满意的。只要她能一直这样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那么他收了这座宅子之后,她就可以和巧儿一起留下。 陆怀在心里已经有了决定,不过他不打算直接告诉她们,他不希望秀珠误会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她用眼泪和苦求换来的。 萍水相逢出手相救是一回事,将她们留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日后她们也同意以佣人的身份留下,那么他是一家之主,她们就是家里的下人。管一个家也好,管一群人也好,都是一样的,没有规矩就是一盘散沙,就会混乱,那是他所不可允许的。 如果她们以为眼泪和苦求就能影响到他,换来她们想要得到的东西,那就会给她们一种错误的暗示,让她们以为她们也许可以突破规矩的限定,用这样一种错误的方式来达到目的。这种错误的想法在某些关键的时候就会酿成大错,他希望从一开始就避免她们产生这种错误的想法。 陆怀想了想,严肃下目光看着秀珠,缓缓地道:“你起来,凡事可以商量,莫要这般相求。” 陆怀总是温和着的,可一旦严肃起来,周身就会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来,让人不敢不从。 秀珠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好男子,本身就很害怕男人,此刻看到陆怀像是生气了,就没来由地深深地恐惧了起来,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听话地慢慢站了起来。 第十章 各有心思 陆怀又扫了一眼巧儿,巧儿很懂看眼色,看他那样看向自己,赶紧也跟着站了起来。不过她心里害怕被娘亲再提起让他带她走,起来之后便悄悄挪到了秀珠的身后,只留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露在她身侧,小心而仔细地看着陆怀。 陆怀一见秀珠听话,心里对她的好感就多了一分。再看巧儿那般看着他,又有些心疼,又有些忍俊不禁。 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让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之后,陆怀思索了一会儿,看向秀珠,认真地对她道:“对于赌债,你就不必再担心了,那伙人以后不会再来了。你也不要再想着将巧儿送与别人养,有娘在身边,比什么都强。” 说着,陆怀从袖袋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到了一旁的小桌子上,对她道:“这块碎银子足够你们母女两个用上一段时日,我会在你们用完之前过来。在我再来之前,你们就安心过日子,有什么事等我来时再说,能做到么?” 秀珠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块碎银子,有些不确定他的意思,正想问他问题,就看到他看着她的眼神,立即想起了他的话:有什么想说的都等着下一次再说再问。赶紧点了点头。 “好。”陆怀对她的领会能力和听话态度感到满意。 抬眼看了看那边的王张氏,见她的气喘得不那么急了,应该也无大碍,便对秀珠和巧儿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过些日子我再过来。你好好歇着吧,巧儿照顾好你娘,都不必送我了。” 说完,他便轻撩衣摆,跨过门槛儿离开了。秀珠拉着巧儿,不敢违拗他的话,跟到门口处,忐忐忑忑,满是盼望他莫要忘了回来地对他道了一声“恩公慢走”,就不敢再往前送了。 看着他消失在檐廊拐角,秀珠心里忽然变得空落落的,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碎银子,才能确定刚才的事都是真实发生的,不是她做了一场白日美梦。 巧儿看着她手里的碎银子,有些开心地笑起来,眼里的每个角落都洋溢着快乐的光泽。她轻轻地拉了拉秀珠的衣袖,问她道:“娘,恩公说我们不用担心赌债了,他是要帮我们还上吗?” 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秀珠并不确定,因为刚刚陆怀并没有说他会帮她们还上剩下的钱,可是若是不还上剩下的钱,她又想不到那伙人为何会不再来了。所以,她想,陆怀应该就是那个意思吧,只是没有明说出来。 秀珠点点头,对巧儿道:“应该是的,恩公说我们不需要再担心了,那些坏人不敢再来了。” 巧儿闻言,眼里都迸发出亮亮的光泽,然后,忽然又变得小心翼翼地对她说:“那……娘,我们不欠债了,你是不是不会再想把我送走了?” 巧儿这句话一问出来,就将秀珠的眼泪又引出了眼眶。她蹲下身,紧紧地搂住了巧儿,像楼主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紧紧地搂着她,用她最温柔最耐心的声音对她道:“娘不会将你送人了,娘从来都不想离开你,从来都不想将你送走,从前只是没办法,娘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我们永远都在一起,不要再害怕了!” 巧儿眼里也滑出了两道泪来,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也同样像拥抱着时间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紧紧地搂住了秀珠。 秀珠今日哭得太多,又撞了那一下,让她的头仍觉得有些晕晕的,可是此刻拥抱着巧儿,她却觉得这种眩晕感里含着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觉,幸福到她觉得有些不真实。 她感受着这难得的幸福,忽然听到后面传来有力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就见王张氏满脸深意地看向她,脸上的笑容,让她的脊背后感到一阵微微的凉…… 大门外,陆怀走到马车处,看到王掌柜满头是汗地站在车辕旁边,给他使着眼色,便知道哲安被劝住了,正在马车里。 他将王掌柜拉到一旁,低声对他道了谢。又嘱咐了他回去莫要与唐老板细说今日之事,只要帮他打听好赌坊的背景,托人告知给他,他另有打算,便请他先行离开了。 待王掌柜离开后,陆怀才掀开车帘,进了车里,又看了一眼秀珠家的门脸之后,才吩咐车夫驾车离开。 车里,哲安原本面朝向外,看他进来了,立即像要避开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将身子扭向了里侧。 陆怀自问很了解哲安,平日里一猜他的心思都是一个准。可是此刻,看他这样同他闹别扭,他却真是一点儿头脑也摸不到,难道就因为他帮了秀珠母女,他就生气了? 与他沉默而对半晌,陆怀看他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了,无法,只有先开口,温和了声音对他道:“阿哲,你到底怎么了,同我说说好吗?” 哲安一直在生闷气,为了陆怀没有追出来找他。可是此刻一听到他的这声“阿哲”,所有的埋怨、气恼就通通消失不见了。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与陆怀开口说他的真实想法。 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在意陆怀在意到了一个很不正常的程度。之前知道陆怀要离开他,他就完全接受不了,好不容易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可一想到陆怀可能会与别人有比他更亲密的关系,那种不受控制的感觉就又回来了,而且比之前还要强烈。 他感觉自己气得要发疯,恨得要发狂,而且根本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曾经他还可以说服自己对他是兄弟之情,舍不得他离开,可是现在这样,他已经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兄弟之情可以解释的,似乎有一种隐秘的情感就要穿透层层阻隔,摆到他面前来。 他不敢再去想,他害怕去面对。他是受过刑的,已经是一个怪物了,他怕那种情感一旦从心里冲出来,就会将他变得更奇怪,奇怪到连他自己也无法接受自己。那该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感觉!特别是陆怀就要离他而去,从此他都要自己在深宫里面对那一切! 哲安紧紧地攥住了拳,阻止自己再去想那奇怪的一切。他强迫自己理智下来,用一个正常人的感受和思维面对陆怀。 这样努力了很久,他看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他回答的陆怀,试图只从一个朋友的角度去关心他以后的生活。可是一问出口的,还是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问题。 “你看上了那个小寡妇吗?”哲安问得很平静,然而内心里,他却想因自己问了这个问题而掐死自己。 “没有。”陆怀还是同之前一般肯定而确定的回答。 他不知道哲安为何会如此在意这件事,不过他觉得如果和他解释一下,能让他放开对这个问题的执拗,或是让他心里舒服一些的话,那么也是值得的。 所以,他认真地看着哲安,耐心地同他解释:“我不会‘看上’秀珠,也不会‘看上’任何女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尽力挑了一个不会伤害彼此的角度继续道:“我与你说过的,不指望出去能成亲生子。毕竟是与常人不同了,勉强自己过常人过的日子,心里也并不会好过。” 哲安听到他这般回答,他知道他该是难受的,即便不为了自己能够感同身受,也该为陆怀感到难过,毕竟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可是此刻他却完全无法让自己感到难过,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愉快地飞起来了,因为陆怀不会同任何女人在一起,发展出超过他们之间的感情,做他都不能与陆怀做的事! 可他还是有点不理解,陆怀为何要帮秀珠母女,毕竟他并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也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事实上,但凡是在深宫里浸淫过一段时间的人,特别是在当年那样黑暗的时光里浸淫过的人,都很难再对什么人和什么事抱有同情了。 陆怀已然是一个足够例外的人了,而今天,他更是超过了他平日里会有的极限,这才让他很难相信他对秀珠那个漂亮的小寡妇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哲安的眼睛在那里转啊转,陆怀自然是瞧了个分明,明白了他脑袋里在想什么。 “我承认,秀珠生得很美,我也很喜欢她的美貌。但是,”陆怀停顿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强调:“我帮她不是因为她很美,让我想要据为己有。帮她固然有喜爱和怜惜她的美貌的心在里面,但更主要的是,她有着容易掌控的简单背景和身份。” 第十一章 计虑深沉 容易掌控。哲安品了品这四个字,一下意识到了陆怀的打算,“你想让她母女俩日后做你府里的人?”哲安又想到什么,诧异地看着陆怀:“你不会是想收了她那宅子吧?那宅子比之前看的那三处可差了太多啊!” “我有收留她们的打算。”陆怀道。“孤儿寡母讨生活不容易,那孩子看着挺机灵的,秀珠看着也本分,既然遇到了,帮一把也不过举手之劳,那就帮一把吧。”陆怀说着,想起了巧儿或机敏或可爱的样子和初见秀珠时的惊艳之感,面色也随之变得愉悦而后渺远起来。 哲安一听他说起孩子就用“那孩子”指代,说起女人却是叫起了名字,心里就又吃起了味儿,再看他神情,就更是不高兴了。可是一想他都和他一再解释过不是看上了秀珠,也不敢总拿这事烦他,只能将嘴噘得老高,往后边一靠,不甘心地打断他的思绪道:“那宅子呢?” 陆怀教他这一打断,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神,回神道:“嗯,宅子我打算收下,以后就安顿在那里。之前那三处宅子好是好,但是位置不理想,周围多是高门大户,关系复杂。我离宫之后只想过些平静日子,不想搀和进他们之间的是非争斗。” 若是他在那三处地方中的某一处安顿下来,那周围的高门大户们定会想尽办法借着他与宫里的联系向上攀。他若是帮忙牵线搭桥,那就会有一就有再,若是不帮,就可能会落下埋怨,甚至是结下仇怨,到时候不管怎样,都是一天平静日子也别想有了。 这种结果,哲安也是知道的,可是他却不能同意陆怀的想法,“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和争斗,就说刚才那老刁婆子,忒能算计不说,看起来也是倚老卖老,厚颜无耻惯了的。你住她旁边,那小寡妇被你养在宅院里,却是和她有牵连的,以后能少给你惹是非吗? 再说了,现在就见着了这么一个,谁知道周围还会不会有更多。我看你还不如在之前的三处地方里选一处,那样就是搀和进争斗里,至少也有点价值。” 陆怀听了他的说法,却是笑着摇了摇头:“王张氏这般人能惹来什么是非,无非是鸡毛蒜皮,小打小闹罢了。偶尔应付一下,权当是解闷好了。” “那你真是有闲情逸致。”哲安看陆怀铁了心思想住那里,觉得自己劝不了他,只能这样挤兑一句,然后扭过头不理他,以表坚决反对。 “莫要生气了。”他这般小孩子脾气,陆怀也不生气,轻轻拉了他一下,耐心地与他商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和那样的人为邻会吃亏,也是想让我出去生活得风光一些。 可是风光总是给旁人看的,都是虚的,关起门来一府一院中的舒坦才是真的,是实在的,我无意去争风光富贵,能平平淡淡就很好了。我也向你保证,一定不会让自己吃亏,你就不要再恼了,好吗?” “不会吃亏,说得像真的一样。”哲安觉着就依陆怀一贯与世无争的温和性子,出了宫门就得被宫外满世界的弯弯绕绕给坑傻了。 他扭过身来,还是拧着眉冷着脸,没有消气的模样,“你刚碰见那伙人就吃了五十两的亏,后面还有一百五十两的大亏要接着吃,那帮无赖看你掏钱痛快,说不定还要没完没了地请你吃亏,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不吃法?” 陆怀看他这般着急的模样,心下微暖,唇角的笑容也随之扩大了许多,笑着打趣:“原来你还是让银子闹得。” “你笑什么啊,我还不是为了你担心!”哲安让他这一笑,就有些急了,觉得自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再一想,自己连太监这个名头都还没混上呢,连这么句应景的俗语都当不得,就更是气了。 “莫生气,莫生气。”陆怀一见哲安真急了,赶紧好生劝慰,“那家赌坊三日后能不能开下去还是两说,以后能不能存在也不一定,我怎么会有那么多亏要去吃。” 哲安一听陆怀这么说,就来了精神:“你想怎么做,不是要还钱了事?” “不是,我没有那么大头。”陆怀轻轻地笑了笑,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慢慢地与哲安道来:“按之前刀疤脸的说法,秀珠的亡夫应该是自己赌输了,欠了赌坊两千两银子。但是王张氏与我透露,秀珠的亡夫赌石净赚了两千余两,正大张旗鼓地建房子,建到一半却突然失踪,回来的时候就是被刀疤脸一伙人抬回来的,意识也不清醒了。我觉得,他这赌债的数目欠得有点巧,这事儿也有点蹊跷。” “你是怀疑那赌坊诈赌还逼死了人?”哲安皱眉道。 “没错。”陆怀继续道:“赌坊诈赌也是常有的,若是小打小闹,一个巧打,一个看不出来硬挨了,也就相安无事了。但这个大富贵赌坊,诈赌使人欠债的数额高得惊人不说,人因他们而死还敢继续死缠烂打,再看那刀疤脸的手段劲头,也像做惯了这事的,恐怕不只是一次两次诈赌逼得人走投无路这么简单。若我猜得没错,这大富贵赌坊身上背的人命官司应该不会少。” “这家赌坊莫非是个黑店?”哲安一惊,赶紧拉住了陆怀的胳膊,劝道:“敢在京城开这种赌坊,还能开长久的人,背后都是有大靠山的,今天那刀疤脸看着也像亡命之徒,我看你还是不要与他们斗了。不想还钱就拿身份压一压,再怎么说也是宫里的人,他们也不敢再造次。” 哲安神色紧张地看着陆怀,唯恐他意气用事。但陆怀仍是那般从容地与他道:“既然准备出宫去过平静的日子,就忘记曾经内官的身份比较好,否则隐于普通人中也是得不到平静。 你莫要担心我,对付这种挣人性命钱的地方,自然不能从明面上来,我不会那么鲁莽。我考虑过了,赌坊的背后一定有靠山,能做靠山的不是有权就是有钱,权与钱这两者又一向勾连在一起。依现在的局势,只要知道赌坊背后有权的靠山是谁,投在朝野两派哪一派之下,再将他的所作所为告知他的对手,自然会有他的对手出来料理,与我一点干系也不会有。” 当今朝野的文武百官大致分成两派,宫里的宫人也有不少投机好事的参与其中。这两派的人一直你来我往,明争暗斗,发现对方的把柄就群起而攻之。陆怀的计划看起来很妙,只是…… “谁是哪伙的可不会写在脑门上,等那王掌柜派人调查清楚了,只怕黄花菜都凉了吧,再者,你一向不参与各种争斗,怎么把这事儿告诉那个靠山的对手,弄不好就惹来一身麻烦。不行,我觉得这计划不靠谱,不能这么干。”哲安一边说,一边仍是紧紧地抓着陆怀,连连摇头。 陆怀听了哲安的话,却是慢慢地微笑了起来:“等到王掌柜查出的结果才动手,自是晚了,我让他摸清对方的底,只想到后面的时候看机会放点猛料。至于这两天,还要你多到各监各局串串门了。” “你是说……”哲安看向陆怀,陆怀的微笑看起来还是那么地温和无害,可是眼底的点点精光却让他看上去有些像一只成了精的狐狸。 他顺着这种感觉思索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他的计划,双眼放光地道:“妙!”然后,一拍胸脯应承了下来:“这事好办,包在我身上。” 聊天侃大山,顺便散布点小道消息的事,他最擅长干了,除了“大富贵赌坊”这五个字是真的,其他就随他怎么编了,只要引得参与进两派相争的人注意到这个地方就够了。 到时候能挖出来那赌坊什么黑料,两边能斗成什么样,那就不关他和陆怀的事儿了,左右小道消息飞传,谁知道是谁捅出了这个事。他点了火还能有热闹可看,真是甚好甚好! 哲安想着想着,忽然就有些笑不出来了,看向陆怀,觉得眼前的人让他有些不认识了。 “你为何如此看着我?”陆怀问,却并不慌张。 “我觉得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哲安有些愣神地看着他。 正常的陆怀若是碰到了这种事,应该就是会默默地补上后面的钱,然后在人家又登门来要的时候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对。万万不会是像现在这样,想出这般隐蔽而凌厉的手段,不出手则已,出手就是奔着将对方连根拔起的结果去。 这样的陆怀计虑深沉得让人有些害怕,可是……虽然令人害怕,却好像变得更迷人了,变得好强大的感觉,让他忽然好想……依偎着他啊! 第十二章 来者不善 就在身体要不自觉地靠过去时,哲安猛然意识到了自己想要做些什么,赶紧转过身子,背对着陆怀。 哲安的惊诧,哲安的不敢置信,甚至他的惊惶,都在陆怀的预料之内,可是他最后的表情…… 是他的错觉么?为什么会有一种难为情的娇羞在里面? 这不对劲儿吧? 陆怀觉得别是自己魔怔了,想来想去,也没敢说话。哲安没听着他的动静,也不敢先说话。 剩下的一路上,俩人都这么互相耗着,直到回到了兵仗局,各回各屋才都各自松了一口气。 这天之后,俩人也许有心也许无意的,一直也没碰上过面。 哲安时不时就揣着加工好的小道消息到各处熟悉的监局溜达。陆怀则躲在自己屋里,反复斟酌之后,给家里写了一封并不算长却字字真切的家书。然后,带着满心满意的期盼,将信封装,托人寄送了出去。 从京城到老家,若走水路,顺流而下不过六七日路程,一封信兜兜转转,十天半月的怎么也就该到了。 想到最多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娘亲就能收到自己的家书,知道自己就要回去接她了,心里的盼望也开始熊熊燃烧了起来,让一向内心平静的他在接下来的数个夜里都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直到关于大富贵赌坊的最新消息在宫人之中甚嚣尘上,才勉强将他的神思牵扯回他还在的深宫之中。 这个最初被哲安在各监各局中散布出去,只是为了使之进入众人视野,好让他借势除去的地方,已经在半个月的发酵中,不知不觉成了两派群起相斗的导.火索。 不同派别的人左一封奏章,右一封奏章地上奏天听,将一场口水战打得如钱塘之潮,一浪高过一浪。后来简直是不上个折子说说这事儿,就像失职了一样,朝中几乎不论官员大小,都凑热闹去搀和了一下。 其牵涉之广,影响之深都是陆怀没有预想到的。不过,他的目的已经很好地达到了,大富贵赌坊从它进入宫人视线的第二天起就收敛了行为,数日后即被查封,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员一概被关押候审,再也无法为非作歹为害一方,去骚扰他想要护着的人了。 鉴于这事儿闹得有点大,陆怀提醒了一下哲安莫要想出风头之后,也准备出宫去看看那娘俩,打算把她们的去留,以后在府中的差事定下来之后,就开始着手修整修整那座宅子。 等了两日,等到绵绵的小雨完全歇下了,空气清新,艳阳高照,陆怀也换好了一身深黛色的出宫便装。 出得宫门,他还是到一直去的那家车马铺子,雇了熟悉的车夫。然后取近便的路,直往秀珠母女所住的宅院而去。 快到了地方时,陆怀坐在车中,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秀珠和巧儿,心情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敞亮起来,连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份敞亮之中含着一分特别的感觉。 待到了直通秀珠家的青石路上,陆怀思忖了一会儿见面后要说的话,等了片刻,感觉马车似乎绕了几个弯,有点不太对劲,便撩开了车帘一角,想问问车夫是什么情况。 那车夫却不等他问,便匆匆地回头,神色略有些紧张地道:“爷,咱们好像被人跟上了。我察觉了之后特意绕了几个弯,他都没变过方向,一直跟着咱们的车。” 车夫年龄与陆怀相若,长得白白净净,五官端正,浓眉长眼,透着些正直和朴实。陆怀以前只觉得他话少、老实,是个不错的车夫人选,此刻见他慌而不乱,处事有方,觉得他也是个人才,可以收为己用。 不过眼下不是深想此事的时候,陆怀立即回到车里,透过马车后身的气窗看了看后面,果然看到后面有一架乌篷马车跟着他们。这车看着便有些奇怪,一辆最为普通的窄小马车却配了一匹脚力强劲的好马。 这难道是为了方便追人? 若是冲着他来的,他从未与人结仇,暗中出手处事最近的便是料理了那赌坊,难道是那赌坊余党抽丝剥茧地察觉了什么? 陆怀想了想,虽然觉得不可能,但也隐约感受到了一丝来者不善,想了想,挑开车帘对车夫到:“此处距和记茶楼不远,你送我到那里,然后你驾车离开,半个时辰之后你到和记茶楼后门接我。” 说着,他从袋中取出一块长方形的木质棕色漆雕小牌交给车夫,然后继续道:“如果到时候我没有出现,你拿着此物,到顺天府衙击鼓,将此物交给府尹。他一见此物便知我的身份,到时你将经过说与他,他自知该如何处理。你报官只会有功,不会有过,且请放心。” 车夫载过陆怀多次,从他的仪表言行中也猜到他的身份并不寻常。此刻事情紧急,又见他如此交托,也不多问,点头称是,揣好那块小木牌便将马车架得飞快,专挑人少道宽的街路走,一路奔驰着驶到和记茶楼门口。 陆怀给车夫的木质小牌材质上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但漆雕花纹乃是宫中制式,他一直随身携带,就是防着今日这种万一。这种材质不会令人有觊觎之心,却可以让真正能帮他的人知晓他内官的身份,权宜处事。 但他并不希望事情发展到动用这块木牌的程度。和记茶楼乃是唐姓富商手下产业,他往来多次,清楚内部构造,知道其在地下有一处隐秘的贮藏室,只要他能进得和记茶楼大门,那么他便有机会甩脱那伙人。 到了和记茶楼门口,陆怀即刻跳下马车,快步夸过台阶。然而后面那辆马车也飞奔着跟了过来,就在他的车旁刹住了,还没停稳,车上的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了马车,大步从他身后追将上来,一把就拉住了他的手腕。 陆怀心中一紧,就要喊人,看到眼前之人却是一下子什么话都忘记要说了。 来人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薄唇如两片飞叶,一字未语却是意态风流。身着暗色锦衣,气度富态雍容,皮肤极好,很显年轻,若不是幞头之下的两鬓隐隐透出的华发泄露了他的年龄,单从面相来看,无人能看出他已过不惑之年。 陆怀看着他,无数记忆从脑海里涌起,却又有无数个怀疑模糊了那记忆,让他看着眼前的人,几乎要流出泪来,却是迟迟不敢相认。 与他相视无语的老者眼含热泪地望着他,激动的握着他的手腕都不住地抖,却也是迟迟不敢相认。过了许久许久,茶楼里的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到他们的身上,那老者才先于陆怀回过神来,充满小心与期盼地唤了一声:“怀书大侄。” 情情切切不敢认,一句乡音泪雨时。家乡的口音的,幼时的名字,记忆里想念了多少年的家人突然这般出现在面前,陆怀毫无准备之下,满心的欢喜与离愁都像终于找到了归宿,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从眼眶里颗颗翻滚了出来。 他也回手紧紧地握住了那老者的手,切切地叫了一声:“二叔!” 第十三章 功能齐全 “哎!”陆仲德欣慰地应了一声,看着眼前的陆怀,满眼感慨:“方才透过车窗看到你,差点都没敢认。哎,一转眼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长成了如今这般谦谦君子玉树临风,二叔则老啦,连追你几步,都要气喘了啊。” “不不,二叔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陆怀满眼热泪地紧紧握着陆仲德的手,好半天心情都是无法平复。良久,才想起侧身拭了拭泪,微赧地看向陆仲德:“小侄真是失礼,这么多年再见的头一面就让您见笑了。” “说这话就见外了,二叔是外人吗多,多少年没见了,你这样是说明你心里有你二叔啊!二叔高兴,你看二叔多少年没掉过泪的人,不也是一样吗。” 陆仲德也紧紧地握着陆怀的手,颇为持重的面孔上溢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一双含着锋芒与世故沧桑的眼睛却在暗中打量着陆怀,见他眉目一如小时那般沉静温和,看起来并不刁钻精明,对某件事的担心就放下了一半。 他环顾四周,也低头拭了拭泪,仿佛并不曾有十多年没见了一般,亲热地同陆怀道:“左右也到了茶楼,咱们叔侄俩也多年没见了,就到楼上喝口茶,好好叙一叙吧。” “好好好!”陆怀连连应声,与陆仲德相携着走上二楼,直到进了临窗的雅间,才松开彼此的手。 待两人在位置上坐定,陆怀要了些茶水点心,便与陆仲德聊起了这些年的生活,两人相谈甚欢,一直说到日头近午,陆怀才想起问他:“二叔怎么忽然来了京城?” 他已在信中提到,不久便会回去接他娘亲,到时便能见到面,陆仲德匆匆前来,必定是有十分紧急的事。 “难道是我娘她……”陆怀一想到某种可能,就是脸色一变。 “不不不,不是的,你娘身体康健得很,不要担心。”陆仲德见陆怀想错了,连忙否认。他一直在等陆怀问他为何来此,此刻陆怀终于问到了点子上,他否认之后却是两眼一垂,手握起茶杯又放下,做心里有言口难开状。 陆怀知道娘亲无虞便放下心来,再看他这般表现,想来是有事相求,便立即道:“二叔但说无妨,不论是什么事,小侄都一定尽力相帮。” “这个,二叔不是有事要求你……不过,说出来肯定是要给你带来麻烦了。”陆仲德又做了一番为难的样子,在陆怀再三劝说并确认无妨的情况下,才叹息着对陆怀道:“你娘并不知道你入宫为官了。” “您说什么?”陆怀以为自己听错了。 陆仲德看着他满眼震惊不敢置信的神情,手心里就是直冒虚汗,眼神躲闪了一下,才硬着头皮直视着他,又重复了一遍道:“你没听错,你娘不知道你入宫为官了。” “这怎么可能……”陆怀看着陆仲德,半天都没能再说出话来。 陆仲德一看他此刻心乱如麻,赶紧将准备好的解释对他说了出来:“你被带走得突然,你娘身子不好,我哪里敢如实对她说。教她问起,就只推说你被路过的京中贵人看中了,要走去做了人家贵子的伴读书童,来日定是飞黄腾达前途光明,才能哄住你娘心宽无恙。” 他觑着陆怀神情,看他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心里一紧,连忙又道:“你可莫怪二叔啊,二叔也是为了你们娘俩好。你想你是你娘唯一的儿子,也是你父亲一支唯一的后人,要是让她知道你先天的情况,又知道你被选进了宫,终身见不得面,她哪里还能活得下去,她若是活不下去,你在宫里又能好吗?” 陆怀只觉得此刻耳边有无数虫子在嗡嗡地飞,陆仲德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心里去,抬手打断了他,深呼吸了一下对他道:“二叔,先让我静一静。” “这……唉……好。”陆仲德隐蔽地叹了口气,虽然在心里跟自己说了一万次,陆怀突然得知此事一定是心乱如麻方寸大乱,绝不会发现自己的异常,但手心里的汗却怎么也止不住。 陆怀在对面越安静,陆仲德就越坐立不安。 他知道陆怀自幼聪颖,心思缜密,担心被他窥破端倪,质问起来露出破绽,想了想,咬咬牙又道:“大侄,二叔知道你很难相信,可这是千真万确的。你不知道二叔为了瞒住你娘费了多少心思,花了多少心血,就是为了能让你娘有盼头地好好活着。也真是苍天有眼,让你能出得宫来,与你娘亲团聚。其实你娘不知道也是好事,你也要想开啊,你们母子能够团聚就强过一切啊!” “不。”陆怀此刻心中虽乱,可到底是在深宫之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头脑再乱,什么事一定可以做,一定不可以做他还能分辨得出来。 他娘既然不知道他入宫为官,又已经被瞒了这么多年,那么他们相见不如不见。万一见了面,哪里有了破绽再让他娘发现了,暴露了真相,那便真是要让她的世界天崩地裂,绝了她活着的念头了! 此事事关娘亲日后的安乐生死,陆怀不冷静也要冷静下来,心里飞快地理清思绪,便起身向陆仲德跪了下去,恳切地对他道:“二叔,我娘既然不知道此事,那么我与她就万万相见不得。否则若是相见之后被娘亲窥破真相,那么她必寻短见无疑,那我非但没能尽孝反而还害了她!” 陆仲德连忙去拉他起来,陆怀却不起身,在他的拉持之下,依然对他叩拜了下去,然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言辞恳切地对他道:“小侄知道二叔一家多年代为照料我娘,辛苦不易。小侄于宫中多年,颇有积蓄,愿倾囊交与二叔聊做补偿,惟愿二叔能帮我继续照料娘亲,并瞒住此事。来日二叔若是有何处需要帮忙,小侄定当全力以赴,决不推辞!” “贤侄啊……”陆仲德也紧紧地拉着陆怀的胳膊,说话的声音都无奈地颤抖了起来:“不是二叔不想帮你这个忙,只是……唉!都怪你婶子多嘴,也怪我教导下人无方,让你要去接她的消息走漏了出去。你娘念你成狂,知道了你在哪里,就再也等不住了,已经在过来与你团聚的路上了啊。二叔舟车交替日夜奔波地赶在她前面来见你,就是想提前通知你一声,让你好早做准备啊!” 若非如此,距离陆怀回家还有一段时日,他只需修书一封,让那书信慢慢悠悠送到陆怀手中,将他挡下来就好了,何至于受苦受累跑这一趟。还因为他信中所言住处里的女人说他会过来,就在那附近不吃不喝不睡地守了将近两天。 陆仲德说完,见陆怀还是跪在地上,也不知道是否谅解他,知道他自幼重孝尊亲,便也作势要给他跪下去。 陆怀一见,果然去扶他,陆仲德顺势便将陆怀拉了起来,然后满面愧疚,几欲流泪地对他叹息:“二叔对不住你啊……你娘要来见你,二叔根本拦不下来啊!那年你离开得突然,这么多年了村里闲言碎语早就摞成了山。以往你娘不知道你确切住处也就罢了,如今她知道了,二叔若再阻拦她与你相见,那都不用族长出面,村里的唾沫就能淹死你二叔一家啊!贤侄,莫怪二叔啊……” 事已至此,陆怀不愿去追究无谓的对错,更何况陆仲德说得也有道理,当年若将实情对他娘亲说了,也许后果不敢设想。 陆怀本就对陆仲德一家代为照料他娘亲的情义之举充满感激,此刻也不忍陆仲德为此而伤心内疚,将他扶到位置上坐下,好言安慰:“二叔莫要如此,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是您的错。万幸您提前奔波至此告知了我,让我还有准备的时间,我谢您都还来不及,怎会怪您呢。” “只是……”陆怀忧虑地看着他,“不知道留给我准备的时间还有多久?” 陆仲德低头想了想,对陆怀道:“我走之前已吩咐了管家陪你娘一同上京,他会在路上尽力拖些时日,你大约还能有十二三天的时间去准备吧。” 十二三天。一共只有十二三天时间,陆仲德还耽误了半天才说。 陆怀感到有些无力,即刻便想告辞先去准备,又怕遗漏什么,不放心地又问:“我娘可曾问起过带走我的人家官居何职,官至几品,在哪里住吗?或者,可有什么其他细节是我需要注意的?” “对对对,她问过。我这着急忙慌也没想起来提醒你,呵呵,还是贤侄想得周到。”陆仲德不好意思道:“我对你娘说,带走你的贵人是将军府的幕僚,还弄了一块岫岩玉说是他所赠的信物。哦,对了,我还提到过你也做了将军府的幕僚,因为献计有功,将军还赐给你一名小妾相伴。” 眼看陆怀脸色变黑,陆仲德只好再解释:“我也是没办法,你想你几年前就二十了,好歹也是将军幕僚。亲长不在身边,不娶妻也就罢了,可若是身边连个侍妾之类的女子都没有……岂不是叫你娘忧心生疑吗。” 他振振有词,陆怀听着只能扶额。过了片刻,陆怀才能从自己已有妾侍的荒诞里缓过来,冷静地问他:“您没再给我安排点别的什么吧?” 陆仲德闻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才吞吞吐吐地道:“这个,那个……距离我编出来你有小妾也有几年了……不生个孩子又不娶妻也说不过去,可是要娶妻,你娘就要找你来。我没办法……也只能说……这个,呵呵,你们还生了个孩子。不过我说的是生了个女孩!你娘不喜欢女孩儿,所以生没生,现在有没有,都不重要,你可以说你就把那小妾遣散了,或是卖了嘛。” 陆怀听到此刻才真的无语了。小妾是能遣散或者卖给别人,可他还能卖一个搭一个,连自个儿的孩子都不要了吗,这本身就是一处极大的破绽。 合着在他娘亲的眼里,他不仅男性功能正常,还有妾有女,而留给他准备一切的时间就十二三天。 陆怀忽然觉得头有点大,看陆仲德又要开口,赶紧摆了摆手,制止道:“二叔……您先别说话,我想静静,就让我先静一下。” 第十四章 不情之请 “好吧,那你先想想,二叔不扰你了。”陆仲德觉得事到如今,解释什么都没用了。反正已经这样了,陆怀是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他多说多错,不如少开口,也就坐在一边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陆仲德觉得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毕竟多待一会儿,就多一分被陆怀发现破绽的可能,还是早走为妙。眼看日头也正当空了,便叫来跑堂的伙计要了点酒菜。 他毕竟是长辈,陆怀心里再乱也不好一直晾着他,见酒菜上来了,也就动筷子一起吃了。吃完以后,陆仲德推说还有生意要跑,无法在京城久留,陆怀眼下也是一堆事要安排,客套了几句,也就与他告别了。 送走了陆仲德,陆怀请和记茶楼的掌柜帮忙约了王掌柜第二天见,然后便让车夫送他去秀珠母女那里。 车夫之前看到了陆怀与陆仲德相认,也就没乱跑,一直等在门口,此刻陆怀上了马车,他将那小木牌交还给陆怀,便马鞭一扬,即刻向目的地赶去。 秀珠母女的住处离和记茶楼并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陆怀一从马车上下来,院门就开了。巧儿悄悄地从门后探出了小脑袋,一见的确是他,立即对他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甜甜的笑容,回首对后面的人说:“娘,是恩公来了!” 门后的秀珠一听是陆怀到了,赶紧将门栓完全卸了下来,打开了掉了大半漆面的大门,领着巧儿迎到了陆怀身前,深深地向他福了一礼,忐忑而兴奋地对他道了声万福。 自他那次救了她们之后,刀疤脸真的没再来过,因为他留下的那块碎银子日子也好了很多。秀珠心里攒了很多话和很多感谢想对陆怀说,可是感觉他的神色有些不对,也就只能先忍下,不敢与他说了。 陆怀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打量了一下她们仍然缀满补丁的衣服,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巧儿的头,问她道:“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卖蜜饯的吗?” 巧儿看看他,又看看秀珠,见她没表现出异议,便点了点头,脆生生地道:“知道,恩公您要吃吗?” “嗯,去买一斤回来吧,挑好的买。”陆怀说着,将准备好的铜钱交给了巧儿。巧儿不欲接他的钱,陆怀坚持着放到她手里,又对她说了一遍:“拿着,去吧。” 巧儿见他坚持,不敢刚见面就违拗他的意思,乖乖接过了,又同秀珠说了一声,便一步三回头地往附近商铺集中的街路去了。 陆怀见巧儿走远了,才对秀珠道:“我们进去吧。” “是。”秀珠生怕说错什么惹他不高兴,也不敢多话,安静地跟着他进了院子。 进到院子里,陆怀站在檐廊上四下打量了一圈。秀珠趁他打量院子,手脚麻利地去屋里取了一个高脚凳子,恭恭敬敬地放到了他的身后。 陆怀看看她,俯身拿着那凳子出了檐廊,选了个地方放了下来,才轻撩衣摆,坐了下去。秀珠一见他坐下了,立即跪了下去,将刚才同凳子一块儿取出来的几张凭据双手奉上。 “这是什么?” “房契。”秀珠有些忐忑地看了一眼陆怀,便立即垂下了眸子,小心翼翼地对他道:“我知道这座宅子远远抵不上恩公出给赌坊的钱,可是我们只有这宅子值些钱了,还请恩公不要嫌弃,收下它吧。” 上一次陆怀走后,王张氏劝过她,若是陆怀再来,提起了这宅子,就跟陆怀商量商量将这宅子留给她们娘俩傍身。可秀珠觉得,若真的那样做便是人心不足蛇吞相了,陆怀是个好人,并不是个傻人,她不能那么算计他,让他寒了心。 她的举动正合陆怀的心意。 陆怀将房契拿过来,一联联看过了,才又打量了一下地上跪着的秀珠。 她仍是很美,仍能带给他初见时的惊艳之感,因为气色较上一次见面时养回了许多,顾盼间多了生动的感觉,甚至让那惊艳之感更胜于从前。 原本今日前来,他可以难得地做一件单纯的事,将她留下来,让她的美丽能够在他的手中重新焕发出惊人的光采。可是他二叔的到来,将一切都改变了。 陆怀心中遗憾,不觉又回想了一遍陆仲德此番的言行。 他之前被陆仲德带来的消息扰了个措手不及,也是对他极为信任,并没有对他的话多做推敲,这次沉下心思来想,却觉察出了不对。 按理来说,他被选入宫这件事,除去陆仲德一家之外,村里至少还应有村长、族长和诸位分管族中事务的德望老人应当知晓。让两个人知晓的事就不是秘密了,何况是被这么多人知晓的事,怎么可能瞒住他娘十几年之久,却不走漏半点风声呢。 一个比较可能的原因是,村长等人也并不知道他进宫去了,知道的说法也是他被贵人看中了,带去京城做了伴读书童。 可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宫人的身份来路都是要严格被记录在册的,户籍地的官凭,村中德望老人的品性保荐书一样不可少。若是他们不知道此事,当初来乡选人的宦官师父拿不到证明,又如何能将他带进宫呢。 他在前朝可是被派去伺候过贵妃的,断不可能是来路不明的。可若他证身凭证一应俱全,陆仲德一家又何以能做到瞒住他的娘亲十几年不知他进宫去的消息呢? 陆怀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不管是哪里出了问题,涉及的可能都太复杂了,更不要说每一种可能对应的人和事。 要理清这些可能并查证属实,绝非十天半月可以做到,可是再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娘就要到京城与他见面了。不管这背后的真相究竟怎样,在什么都不能确定的情况下,他最要紧的事绝不是过早暴露自己的猜测,打草惊蛇,而应是先帮陆仲德将这个谎圆下来,先稳住他的娘亲,然后再做打算。 陆怀定了定神,将房契收好,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勾出一个清浅温和的笑容,对还跪在地上的秀珠道:“好,我收下。你快起来吧,也坐下说话,莫要再跪了。” 秀珠之前见他这么半天都不言语,只是看着那房契若有所思,还以为他可能是忌讳她的身份或是对她与赌坊的关联有所芥蒂,不想收下这宅子。 她心里有个打算,一定要他收下这宅子才好与他商量,都要急得开口劝说了,忽然听他答应收下,觉得心里想的事成了一半,心中立即轻松敞亮起来。 她爽利地应了一声,就从地上起来了,也去拿了个凳子,在陆怀对面安静地坐了下来。然后,又默默地小心盘算了一下,自己设计的法子好不好。 他们处在屋墙的荫凉下,不说话时,偶有鸟鸣花香随着清风徐徐地远远飘来,倒也颇有些悠悠其远,心旷神怡的感觉。 陆怀享受着这难得的好时光,不时看一看眼前赏心悦目的秀珠,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小心思一般,由着她细细地去考虑该怎么对他说出心里的打算。他就当做这是他们成为一家人前的,对她的最后一个考验。 这样安静了一会儿,秀珠打定了主意,起身对陆怀道:“恩公一路过来也辛苦了,我去为恩公泡杯茶吧。” “好。”陆怀抬头看向她,温和地笑了笑。 秀珠对他轻轻颔了颔首,便进了屋里,用备好的热水泡了一杯茶,稍稍晾了晾,才小心地端了出来,双手递给了陆怀。 “茶具粗陋,茶叶也平常,定然是比不得恩公平日饮惯的,但是是妾身用心准备的,还望恩公不嫌简陋,饮一点润润喉。”秀珠说话时用了一分温柔,声音就比从前听着更加温婉入耳了。 “好。”陆怀看看她,微笑着接过茶杯。茶杯甫一入手,他便感觉到了秀珠的用心准备:她们娘俩用的都是最简陋的粗陶器物,这个茶杯的做工却不知比她们用的好了多少,看成色,也像是近来才采买的。 她连最便宜的粗布衣裳都没有添置一身,却为了他特意准备了茶杯,用心不可谓不细或不体贴,只是不知道,她这般做是何种目的。 深宫待久了,戒备心总是要比常人多一些。陆怀没有饮手中的茶,只是握在手中,微笑着道:“还有些热,且再晾凉。” “嗯,好。”秀珠看他注意到了茶杯,却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心中对他的不察有些失落,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对他道:“这处院子如今已归了恩公,人与事自然都依恩公去安排。妾身有个不情之请,还想请恩公成全。” 陆怀便是要等她说出来,好商量地微笑着道:“但说无妨。” 第十五章 不可以捏 “这是个空宅院,您收下之后不免要添派人手,不知道您是否可以将妾身与巧儿留在府上,做些杂事。”秀珠恳切地看着陆怀:“我们什么都可以做,洗洗涮涮、收拾打扫、煮茶做饭,这些我都会的,巧儿也能帮上。” “只是想做点杂事么?”陆怀还是那样好商量地微笑着。 他的笑容有种奇异的魅力,让秀珠不由自主地卸下了担心和防备,对他说出了后面的想法:“如果您觉得巧儿还算乖巧伶俐,不知道可不可以让巧儿跟在您的千金身边伺候,学些好的规矩和礼仪?” 秀珠一说出来便后悔了,有些懊恼自己怎么都没有再铺垫铺垫,就这么问了出来,一时也不好意思再去看陆怀。 陆怀对她这般长远又质朴的心思颇感满意,微笑着道:“这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不过,巧儿若是做了丫头,就算学了规矩和礼数,也还是没有一个好的出身,将来也难说上一门好亲事。我这里有一个更好的安排,就是不知道你会不会同意了。” 陆怀说的正是秀珠忧虑的,除非有更好的出路,否则跟在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就是最好的选择。现在这更好的出路就在她眼前,她怎么可能不为女儿去争取。 她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没能嫁个好人,只要能让女儿有个好归宿,她什么都愿意! 秀珠当即点头道:“您说,不管是怎样的安排我都愿意!” “好。我想让你做我的庶妻,如果你愿意,那么巧儿便是我的孩子。只要是我的孩子,我就一定会给她选个好人家,不会随便许个人了事。” 庶妻,即是妾。陆怀说得平淡自然,秀珠甚至要反复想几遍他的话才能真的确定,他刚刚是说要收她做他的小妾,问她愿不愿意。 本来她的男人死了,她根本就没有再嫁的打算,更不要说做人的小妾了。可是若这个人是陆怀——一个救过她与巧儿,斯文儒雅,风度翩翩,又很英俊的男人……秀珠真的有些犹豫了。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像她那个死了的男人一样,娶了她之后就对她非打即骂吧?应该也不会像她继父那样,人前是一副笑面好心肠,背地里对继子女却是另外一个人吧? 秀珠一时拿不定注意,感觉陆怀一直在看着她,似乎是在等她的决定,纤细的手就紧紧地绞在了一起,连睫毛都跟着心里的纠结轻颤了起来。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秀珠微微觑着陆怀,小声地问他:“您可以……给我几天时间想一想么?” “不可以。”陆怀微笑着,干脆明了地否定了她的拖延。 “我……”秀珠万万没想过陆怀会说不行,眼神闪躲地看着他,感觉他是那般温和却无可商量,心里就立即煎熬起来。再看他站起来,将茶水放到了凳子上,轻轻理了理衣摆,似乎是要走,下意识便上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做出了决定:“您别走!我愿意!” 也许错了个这个机会,就再没有让巧儿翻身的可能了,是美满姻缘,还是万丈深渊,就让她赌一次吧! 秀珠站在那里,感觉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震得她感觉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她的心跳声了,完全没有察觉手心里溢满了汗,眼泪也从眼眶里滑了出来。 她流泪了,清澈的泪珠划过清瘦却艳丽的脸庞,就像春雨染过梨花,令人一看便不由自主地心生怜惜。 陆怀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为她拭去眼泪,柔声安慰着她:“哭什么,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他忽而从颠倒的神思中抽.离出来,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只要你听我的话。” 在他的手触到肌肤上时,秀珠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可是只躲了一下,就怕他生气翻脸,不敢再躲了。 他的指尖温温热热的,带着一点微微的粗粝,动作轻轻地划过她的脸颊,就好像带着一股缱绻的清流漫过了她干枯的心上。 秀珠被这陌生的感觉惊得不敢再呼吸了,整个人都僵硬得像块木头一般定在那里,直到一道突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才被火燎般退后了一步,与陆怀各自看向两边。 “巧儿,你在看什么呐,哎呀呀,是陆大公子来啦!” 随着声音的挑高,一大一小两双脚板也踏进了院里。王张氏仿佛忘了自己曾算计过陆怀,坦坦荡荡地带着走路还不十分利索的小孙子进了院子。 她一看陆怀和秀珠样子就知道俩人之间准是有事,又看巧儿怀里抱着一袋蜜饯,就更笃定了两人支开了孩子,是要做什么秘密事。 王张氏巴不得他们*有点什么,绑到一块儿分不开才好,以为他们是事还没成就被孩子撞破了,赶紧推了一把巧儿,笑着打圆场道:“这孩子也是的,买了东西回来怎么也不吱一声,眼力见都跟钱一块儿交给了那卖东西的小贩儿吗。” 她一手领着孙子,一手推着巧儿,走到了陆怀和秀珠身边,看一眼秀珠,又看一眼陆怀,笑眯眯地对他道:“公子可终于又来了,秀珠娘俩可天天盼着您再过来呢。呵呵呵,我们秀珠啊样貌生得好,人也温柔,可会心疼人了。巧儿也乖巧……呵呵呵……是不是啊巧儿?” 她又推了巧儿一下,给她使了个眼色。 巧儿不喜欢陆怀刚刚的举动,可是他刚刚的温柔和她娘亲刚刚的反应又都让她觉得很困惑,总感觉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行为,与心里认为的无理之举不一样,可是到底有什么区别,她又说不出来。 巧儿心里别扭了片刻,到底还是觉得陆怀是恩人,规规矩矩地向陆怀双手奉上了蜜饯和剩下的铜钱,“您要的蜜饯买回来了,还剩下了两枚铜钱。” “嗯,好。都交给你娘吧。” 陆怀这仿佛习以为常的一句,让巧儿不明所以,却让秀珠红了脸,又让王张氏脸上的褶子都开心地挤成了一朵花。她正要打趣说什么,余光忽然瞧见孙子的小动作,脸一下就拉得老长,俯身用力地拍打了下小孙子的手。 “告诉过你多少遍了,不可以捏这里,不可以捏这里,怎的就不听呢!嗯?要说多少遍你才能记住。再捏这里,以后不要娶媳妇生孩子了吗,那我还疼你做什么!你爹生你又有甚用!” 王张氏嗓音本就粗糙,一严厉起来就十分吓人。她这小孙子才一岁半,是全家人盼了三胎才盼来的,平常在家都被当个小皇帝似的宠着,教她这般一训斥,立即就扯着小嗓门哭喊了起来,声音含混地闹着小手疼。 他这一不顾体面的哭嚎起来,才让王张氏想起来还有旁人在,一面将他抱起来哄着,一面愁眉苦脸地同陆怀解释:“这孩子生得是个带把的,却像投错胎不愿认似的,有事没事就去捏,你说说,捏坏了可怎么办?我们全家可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这么一个男娃娃啊!哎,我的祖宗啊,你可别再哭了,奶奶还不是为了你好!说了多少次了你都不听,不然怎么舍得这般说你!” 秀珠是知道这孩子的小毛病的,轻轻拍拍王张氏的背宽慰她。陆怀却困惑起来,他清楚地记得他的婶娘,也就是陆仲德的妻子,曾肯定地对他说过,他先天虚弱,要多适当捏按才能生发得同别的男孩子一般强健,还特地给她请了厉害的师父,专门给他按摩,帮他强根健体。 联想到什么,陆怀忽然觉得脊背一阵寒凉,掩于袖中的拳头也立即紧紧地攥了起来。 王张氏瞧见他脸色突变,以为他是厌恶孩子哭闹,心里知道自家这个小祖宗一时半刻哄不住,就客套了两句,赶紧告辞了。 王张氏走后,秀珠也感觉到了陆怀的不对劲,有些害怕地看着他突然冷下来的脸色,悄悄让巧儿过来她的身后,什么话也不敢同他问。 陆怀瞧见了秀珠脸上的畏惧和恐慌,勉强压下心里的怀疑和愤怒,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恢复了以往的平和,看着她道:“明日我会带人过来修整宅子,你多烧些茶水备着。我刚刚想起有些重要的事忘了做,就不多在此留了。” 待秀珠轻轻点点头,陆怀才又看了她和巧儿一眼,匆匆上了马车,直奔回宫中。他要先去验证自己的猜想,若他的猜测是真的,他一定不会放过害他的人! 马蹄飞扬,不多时便飞奔到了距离宫门最近的城区处,陆怀多年历练出的心性,要做越大的事就越冷静。他在闹市处让车夫放下自己,看着他消失在返回租车铺子的路上,才快步往宫门走去。 第十六章 宦官安心 回到宫里,陆怀换回了宫中常服后,第一时间便去向内官监。 内官监保管所有宫人的入宫凭据,他要先查一查当年他入宫的凭据是否齐全。如果他入宫的凭证并不齐全,那么再加上陆钱氏的所作所为,陆仲德能以一家之力向所有人守住他进宫的秘密就没什么难以相信的了。 如果他守不住,让他入宫的消息传扬出去,那么毁伤亲侄再加上欺君之罪,就足够他拉上全家甚至是全族的人一起陪葬了!这般要命的罪刑,自然会让他一家都拼了命地封锁消息。 他倒要看看,陆仲德一家是不是为了能够害他,就真豁得出去犯下这样的滔天大罪! 陆怀一路如飞地赶到内官监,内官监一名得势的监丞张举与他交好,对他行事也信任,知道他想翻翻昔年的卷册,便立即带他去了,还守在门口帮他看着。 他在书架间找到进宫那一年卷册所在的位置,很快就在其中一卷陈旧的卷册里找到了关于他的记载。保管得宜,微微有一丝泛黄的纸张上,清楚地记录着和他有关的一切,而在这张纸的下面,户籍官凭和德望老人的保荐书等凭证一应俱全。 陆怀攥了攥拳,仔细查看了他最关心的两样凭证:户籍官凭上草签着村长的名字,盖了他的名章,也盖着县衙核准的大印;保荐书上,三个保荐人的签字、手印俱全,村长的签章也俱在,正中处也同样清楚端正地盖着县衙核准的大印。 按说,这两张凭据都是完全合乎规范的。可是陆怀看着它们,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是因为对陆钱氏的怀疑影响了他的判断吗? 不。应该不会。 陆怀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这两张凭证,发现保荐书上第三个人的名字里,有一个字写错了。 这个错误倒没什么可深究的。若是村长在递交县衙之前发现了,就会请这三个人再一起重签一份。若是没发现,以村人的学识,写出个错别字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不过…… 陆怀又看了一遍保荐书上的名字,终于让他发现了一点端倪:这三个名字虽然不同,写法也不尽相同,可是看着却都像是写惯了字的人写的。 族中的德望老人虽然德行好,名望高,可是念得书都不多,年岁又大,平日里遇到个需要书面作证的事儿,大多也就是按个手印,怎么会突然就能写出这般规整的字来?而且还是三个人个个都如此? 陆怀心中起疑,又仔细看了看这三个人的名字,才注意到这三个名字的写法颇有刻意改变写字习惯的痕迹。不过,虽然同样的笔划变得有长有短,同样的间架结构变得疏密有别,可是每个字第一笔的顿笔却有一种很相似的感觉。 这说明,这三个人的名字很可能都是一个人写出来的,而这个人又并非是他陆氏族中的德望老人! 那么这个名字是谁写的?陆仲德还是其他人?村长签章俱在,他又是否知晓保荐书造假这件事?如果他不知道,是谁冒名顶替他签字盖章的,又是谁替他将文书送到县衙核准的?如果他知道…… 陆怀原本来翻查凭证,只是想确定陆仲德一家是否有害他的嫌疑,可是这份造假的保荐书却牵扯出太多的疑点,让整件事都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陆怀捏着卷册站了半晌,觉得此事牵涉越来越广,不能操之过急,还需从长计议才行。他在心里记下了凭据上村长与另外三人的名字,便将卷册按照之前的位置放好,然后谢过张举,离开了内官监。 在回兵仗局的路上,陆怀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中的种种疑点与关节,并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个小宦官与他越走越近。 “师父……” 转过一处偏僻的墙角,没走几步,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幽幽的轻唤,把陆怀吓得心里一惊。 他定下神,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小宦官站在他身后一步之远的地方,看起来眉目清秀,挺机灵的样子,见他回过头,立即恭恭敬敬地给他施了一礼。 陆怀转过身,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宦官,还是觉得没什么印象。一般只要是与他打过交道的,不论年龄大小,身份高低,他多少都会有点印象的,这般完全想不起来,应该就是不曾有过来往。 不知道这个小宦官突然找上他有什么事,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他身后的?看他衣着,品阶并不高,若不是为了别人而来,就是要有事求他。 他所在的兵仗局算半个清闲地方,手中的权利也不神通广大,应该不至于有人要这般神神秘秘地找他。若是来求他,他从未与他打过交道,这般冒昧,是想求他什么? 陆怀心中有了一点好奇,看着这个小宦官,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找我有事?” “有。”小宦官看着他,神色有些难为情,眼神却很清定,稍稍犹豫了一下,对他道:“小辈是御用监的安心,听闻师父再过几日便要离宫了,今日冒昧找上师父……是想求师父收留。” 收留?能否出宫都存未知吧。陆怀笑得有一分无奈:“看你年龄不大,在宫中服侍可满年限了?” “满了的。小辈五岁进宫,至今已满十一年了。” 进宫的年龄倒是比他早。不过,收留这个事么……陆怀看着他,更加和蔼地道:“怎么不回家呢,能与亲人团聚是多么难得的福气。可是路途太远,宫里发的盘缠不够吗?” “钱够的,可是我……”安心垂下了眸子,黯然地道:“我在家中是个多余的人,父母不喜欢我,在兄弟姐妹中只将我送进宫里来,我……不想再回去了。” 若是这样,不想回去倒是可以理解。不过,为何要找上他呢? 陆怀看着他,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慢慢地考虑着。 安心却真是个灵透的,抬眼觑一下他的神情,便猜到了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对他道:“师父不认识小辈,小辈却早就听说过师父仁厚的名声,也曾亲眼见到过师父仁厚的一面。是以……早就在心中将师父当做我的亲师父一般敬重景仰,所以今日才会这般冒昧,还请师父不要见怪。” 听了他的话,陆怀不禁失笑:“你曾亲眼见过?” “是的!前年冬天,师父与一个小徒弟在泰景殿外的廊檐下躲雪,我从殿外路过,正看到师父为他整理衣上的雪,还对他很温和地笑。” 安心说着,透亮的眼睛里都浮上了一层亮光,好像又看到了那日的情景一般痴痴地看着陆怀。 陆怀大约能确定他说得属实,前年冬天雪下得很大,他领着徒弟往各处办事时,会偶尔在某个角落避避风雪再走。他在宫里待久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向安心这般又机灵又天真的还是头一回见。 迎着他那般痴痴的目光,陆怀除了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安心看到他的神情,却是有些急了,“师父您别笑啊,我说的都是真的,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啊!” “好,我信,你莫要着急。”陆怀稳住他,考虑了一下眼下的情况。 现在他进宫的真相成迷,需要查探证实的事有很多,他的娘亲对这些蹊跷之处却一无所知。他要在瞒住她的前提下进行这一切活动,还要日夜与她生活在一起,身边若是没有一个放心又干练的人,难度就太大了。 安心看着是个机灵的,又在深宫浸淫多年,保密的功夫想来不用多教。而且同是宦官,他也不必对他隐瞒身份,行事的方便不是一点半点。 唯一需要考量的,就是他的品性与真心。他既然供职在御用监,那么品性如何,稍作打听就能知晓,至于真心……他出宫后再去物色的人选,可能还不及安心的一半,更何况真正的人心总要日久才能得见,在眼下这个时候计较太多反而适得其反了。 陆怀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对安心道:“我过几日才会离宫,这两天先让我考虑一下,不论我最后做怎样的决定,我都会在离宫之前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今日我还有事要去处理,就先到此为止,好么?” 安心纠结了一下便立即同意了,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道:“一言为定,我等您!” “好。”陆怀笑笑,转身欲走,忽然想起来一事,回头看向安心道:“你跟了我半天了吧。” “嘿嘿,这个……”安心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本来是想去兵仗局找您的,可是远远就看到您从里面出来,走得飞快,我不敢出声喊,就只有一直跟着您等合适的机会了。您可别生气呀。” “不会。”陆怀又笑了一下,对他道:“你回去吧,我也走了。” “是。”安心给他行了一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陆怀站在原地又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过来时情绪太盛,太过大意了。不过再想想,被人看见也并无大事,他马上就要出宫了,去内官监看看老朋友,也没什么蹊跷的。 这般想着,陆怀也便将这事放了下去。 第十七章 先天不足 回到兵仗局之后,他去找了哲安,但哲安不在房里。他于是给哲安的徒弟留了个信儿,让他回来之后去找自己,然后便回了房里继续思考。 在看到那份保荐书之前,他以为最坏的真相就是陆仲德一家想要害他,可是那份造了假的保荐书,却将真相推向了更险恶的地步。 不是随便一个人想要造假,就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那张保荐书可以做得那般合乎规制、印鉴俱全、几无破绽,必定要有公门中人的指点和帮忙方可做到。 参与这件事的公门中人,必定比陆仲德一家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必须要知晓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才好定下计谋,一网打尽,否则,漏网之人必将竭尽所能、不惜一切代价反过来阻止他,除掉他。 陆怀合眸深呼吸了一下,心中不由感慨世事难料。 他原以为,凭借自己的积蓄和手段,出宫之后可以与娘亲过上平静安然的日子,却不曾想到,出宫得到的却是人生最残酷的真相和一段待报的仇恨与耻辱。 多少年了,他一直以为他在这深宫之中浮浮沉沉,将自己练得计虑深沉,百害不侵,都是为了保住性命,好好活下去。却不曾想真正的用处是发现真相,去为自己和家人报仇雪耻。 陆怀想着想着,忽然想笑,他努力克制着这无端的笑意,可这笑意越来越大,到后来竟然不受他的控制,让他真的笑了出来。 “呵呵呵呵……”陆怀笑得低沉,然而虽是如此,他也要抵住桌案,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抓住桌枨,才让自己不至于笑得忘形。 他笑着笑着,忽然笑出了眼泪来。 眼泪在眼眶里盘桓了许久,蓦然滑出去的一刻,一股强烈的辛酸和愤怒突然在胸中爆开,烧掉了陆怀脸上的笑容,也烧掉了他拼命保持的理智,让他猛地站起来,一手扫落了桌上所有的东西。 “噼噼啪啪——” 此起彼伏的声响,是桌上的文房四宝、卷册书信跌落一地的反响。陆怀立于其间,整个人都在颤抖。 歇在隔壁的小宦官和中听到他这边传来异响,立即出来敲他的房门,轻声询问:“师父,是您在房中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听到回音,和中又问了一声,还是听不到回应,担心他在房中出了什么意外,鼓起勇气推开门,就见他背影肃杀地站在房间里,原本应在桌案上的东西则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和中跟在他手下有四五年了,从未见他与谁生过气,更不要说发火了,忽然见到如此情形不由吓得呆住了,缓了一下才恢复了理智。 他想不到是怎样的事才会让师父发这般大的火气,不敢问,也不敢劝,垂眸苦思了一下,轻轻慢慢地退出了房间,关好了门,便火烧眉毛般地跑去找哲安了。他相信,若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处理得了眼下的场面,那么此人就一定是哲安师父了。 陆怀听到和中快速远去的脚步声,满腔的怒火与愤恨终于极慢极慢地平息了下去。 他的心里结上了一层冰霜,平和与从容却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两刻钟之后,和中终于找到了哲安,带着他匆匆返回。到得门前,和中快步上前准备敲门,哲安却是一把就推开了陆怀的房门,匆匆踏进了屋里,两道细眉都急得倒竖了起来,“陆怀,你怎么了?” “你来了。”陆怀并不意外会看到他,坐在桌案前,微微地对他笑了一下。 哲安看着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卷册书信,猛地回头瞪向了和中。和中看着眼前的情景,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陆怀起身对和中道:“你先下去吧,为师有话与哲安师父说。” 正莫名其妙的和中如蒙大赦,道了声是便赶紧出门溜了。 “这小崽子!”哲安气得骂他,“真是胆子肥了,竟然骗我说你把东西都摔了,害得我跟屁股被火烧的兔子一样往回跑,等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他一边说,一边拉了个椅子放到陆怀旁边,无意间看到桌上的砚台缺了一角,话一下顿住了。 和中说的是真的。 哲安被惊到了,下一瞬却担心起陆怀。他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才会让陆怀如此愤怒,如此失去冷静。 “陆怀……发生了什么事?”哲安跟着陆怀坐了下去,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轻轻的,像是怕打碎了什么。 “今天发现了一些陈年旧事。”陆怀盯着地上被砚台磕出了细纹的方砖,淡漠地笑了一下。 哲安觉得他笑得与往日都不同,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什么事?” 陆怀想与他说一说,可是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起头说起,最后只能说:“先陪我坐会儿吧。”听到哲安应了声好,他便淡掉了笑容,只是看着那裂出了细纹的方砖。 看了很久很久,陆怀忽然想到了自己刚进宫的时候。 那时候他与哲安和另外几个刚进宫的小宦官被分在一个师父手下,成日里学宫中的规矩,学认五花八门的服饰、装饰、颜色、配饰所代表的品阶和身份,学怎么伺候和讨好师父。 在绝大部分的师父手下,刚进宫就意味着受欺负。他们没能逃过例外,刚进宫那半年正赶上下半年,每日里都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睡不好觉,动不动还要被立一番规矩,稍有不对或抵触,就要挨藤条抽打,或是挨板子,或是被罚顶着一盆水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苦与痛他都不在意,他只是想家,想娘亲,想二叔,想婶娘,想家乡,想出去。但有多想,就有多绝望,因为拜师之后,师父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了”——和当初把他从家乡带走的宦官师父说的话完全也不一样。 但不管是想念还是绝望,他都搁在心里,从来不在嘴上说出去。偶尔得空了,就找一个角落,双手拢在袖筒里,盯着一块地砖看,一看就是半天。 哲安与他不同,他是他们一群小宦官里性子最活泼的,哪怕是在规矩森严心黑手狠的师父手下也没有改变过。他那时就想,幸亏哲安有一个灵光的脑子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不然的话,只怕他已在师父手下死过八百次了。 那时候他们还不熟悉,哲安不喜欢他的安静,仗着更被师父喜爱,总是有事没事地拿小话敲打他,或是用一些小把戏对他使坏。他没有理会过他,还是得空了便找个地方对着地砖去想。后来却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他对着地砖想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个哲安。 哲安好学他,看他握着手拢在袖筒里,就也那么做,与他隔着半个人的距离,一起盯着地砖,安静地沉默。后来他想开了,不再盯着地砖一看就是半天了,也不再将手拢在袖子里了,哲安自然也不再那样发呆,但手拢在袖筒里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直到现在。 陆怀想到这里,将目光移向哲安的手,见他果然又不知不觉地将手握在了一块儿,拢在了袖筒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踏实的温暖。 他最信任最感激的家人变了,还好,还有这个他最信任的朋友一如从前。 陆怀轻轻地深呼吸了一口气,看向哲安道:“哲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哲安见他终于说话了,虽然不知道他忽然要讲什么故事,但还是很高兴。配合地点点头,见他起身向里屋走去,心却没来由地一沉。 里屋的墙那边是间空房,陆怀有什么秘密话,多在里屋同他讲。 他要说的故事……并不简单吧。 他蹙眉想了想,跟着陆怀进了里屋,与他在四方桌相邻的两只凳子上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陆怀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很平静地开口了,像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很多年前,在嘉扬府辖下的一个村子里,一个男人北上经商回来,忽然得了急病走了,留下了身体一直不太好的妻子和四岁大的孩子。 在他下葬之后,新寡的妇人一病不起,小男孩就开始每天去村口抓药,再去求邻居帮忙煎好,然后小心翼翼地端回家里,一勺一勺,喂她喝下。 小男孩很想告诉娘亲他会把她照顾好的,可是他的娘亲时昏时醒,醒着的时候又迷迷糊糊的,根本听不进他说了什么。他就只有在心里悄悄地去求老天,希望它能保佑他的娘亲听到他的话,快快地好起来。 后来,也许是老天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情况真的出现了转机。他的叔父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将他们接到自家照顾不说,还为他的娘亲从县城里请了郎中来看诊。 按照县里的郎中开的方子抓药之后,她的娘亲开始见好,虽然还是是昏时醒的,但是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多,意识也越来越清楚。 也在此时,小男孩从一向待他和善温柔的婶娘口中得知,他脐下三寸之处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他先天不足,如果不赶快治疗,那么以后就无法像别的男孩子一样,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就无法建功立业守护他娘。 那是小男孩最怕的事。他慌了,极少地哭了,求婶娘帮帮他。他的婶娘为难地应下了,托了很多人,终于为他请来了一位厉害的按摩师傅,帮他恢复。 那个师傅每旬来给小男孩捏按两次,从他四岁多开始,持续了将近两年,到他六岁多的时候才停下。每一次小男孩都被捏得牙齿打颤,每一次他的婶娘都陪在他身边,鼓励他坚持,好做一个正常的男孩子,长大后成家立业孝顺他娘。” 第十八章 开玩笑吧 陆怀说到此间,忽然停住了。他的面色极为平静,微微攥起的手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哲安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可他不敢催,只能屏住了呼吸,耐心地等陆怀自己平复下心中的情绪。 他没有等太久,陆怀便继续说了下去。 “两年之后,每旬两次已成惯例的捏按终于停止了。不过原因并不是小男孩已恢复得如寻常男孩一般健康,而是按摩师傅判定他先天不足太过严重,再进行下去也于事无补。 对这个结果,小男孩感到很失望,不是对两年的咬牙坚持最终却毫无所获感到失望,是对他自己感到失望,他很想与娘亲说说心里的难过,可是他不敢。 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没用的人,甚至是一个没用的怪物,他很怕他的娘亲知道了此事便从此对他失望,从此不再疼爱他。他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关怀,再不能连母亲的疼爱也失去了。 他咬着牙,将所有的心事都藏进了肚子里,并央求家中唯一清楚此事的婶娘帮他保守秘密,不要让他娘和其他人知道。他的婶娘同意了,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她真的没有同别人泄露一个字,小男孩还是他娘亲眼中健健康康的好儿郎。 你不知道小男孩对此有多高兴,有多感激他的婶娘。在他那小小的心里,他的婶娘就是这世间除了他的亲娘以外最好最亲的人。他甚至在心中立下誓言,来日若能出人头地,一定要好好报答婶娘为他所做的一切! 但他的婶娘为他所做的不止于此,几个月后,她的婶娘带着他去见了一位清瘦而和蔼的男子。 男子告诉他,这世间有一处地方,里面有许多和他一样与众不同的人,但他们虽然也和常人不同,其中的一部分人却凭借自己的努力,达到了正常男子也可以达到的成就,甚至还达到了正常的男子远远无法比拟的成就,成为了让整个家族的人都风光无限的荣光。 小男孩没有太过高远的梦想,他所盼望的,只是自己能够达到正常男子可以做到的程度就好,不会被别人当成异类去看就好。这个清瘦和蔼的男子对他所说的地方,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 于是,在男子问他是否想去的时候,小男孩毫不犹豫地说了想。然后小男孩就被留下了,被安排在一个小房间里住了两天,就被男子带走了,带去和另外三个孩子碰面,一块儿去向他梦想中的地方。 他离开得很安心,因为男子说,他会好好照顾他,如果他后悔了还可以随时回来;而他的婶娘则答应他,会同他的娘亲好好解释,让他放心地跟着男子去完成他的愿望。 因为是婶娘带他去见的人,小男孩对男子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满心憧憬又满心慷慨地相信自己做了一个最正确的决定。他告诉自己,到了那里以后,不论遇到多少困难和阻碍,都要克服,都要坚持住,除非达到自己的目标,否则就不可以回去见娘亲。 很快,他就遇到了第一个困难:想要去到梦想的地方,他要先彻底去掉自己的无用之处,而那个过程,会让他痛不欲生。 为了实现梦想,小男孩咬紧牙关扛过了整个过程。终于到达梦想中的地方之后,现实的情形却与小男孩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可是小男孩最痛苦的却不是想象与现实的落差,而是……他永远不可以再回家了。” 陆怀说到此间,又一次停下了。 净身的过程,他不过是一语带过,却让哲安心有戚戚,不可控制地想起了那个过程。 那个过程,痛不欲生,却没人在乎。一开始就两三天不给吃食,等饿得身子彻底空了,就灌一碗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闻着臭哄哄的水,迷迷糊糊之后,就让人抬到了特制的床上,什么都不真切,只有烤刀子的火,在一旁亮得惊心。 刀剖开肌肤之后,紧随而来的断子绝孙的痛楚,每一瞬都能痛到骨子里去。可是嘴里被煮熟的鸡蛋堵住,叫不出,四肢被狠狠地压着,动不了,就只能眼睁睁等着操刀的师傅摆弄完,处理好。 等师傅确定了人没有疼死过去,也不会疼得疯了去咬舌头,嘴里的鸡蛋才会被抠出去。然后人就被丢到密不透风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躺在草堆成的床上,一个人孤零零地一个瞬间一个瞬间地熬过刻骨的疼,熬到结痂了,人还没死,就算有希望进宫了。 可是进了宫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好事,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人欺人,人害人,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肮脏事儿,挨了那两刀没死,进了宫也不见得就能活下去。 哲安真不懂,陆怀的婶娘那么疼他,怎么能舍下让他进宫。是因为蠢吗,以为宦官没有□□,所以陆怀挤在里面,先天不足也不会让人笑话?还是因为无知,不知道宫里水深心黑,就觉得沾了“皇”字就风光了? 真是人头猪脑。哲安翻来覆去想了半天,怕伤了陆怀对她的感情,只能在心里这么不忿地说一句。他忽然明白了陆怀今天为什么失控了,原来是想到了这个坑了他的蠢人和这些旧事。 他这般想着,忽然听陆怀说:“我今天出去,见到我叔父了,他特意赶来告诉我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陆怀说完旧事,忽然和他说起这个,让哲安整颗心都悬起来了,屏住了呼吸问他:“不会是和你娘有关的吧?”可别是他娘早都死了,他好不容易能出宫了,可就这点念想了,要是绝了,他都想替陆怀把他婶娘劈了! “有关。”陆怀看着他道:“我娘不知道我入宫了。” “啊?这怎么可能?”哲安被这消息惊得瞠目结舌,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陆怀的袖子:“你婶娘不是答应和你娘解释吗,她是怎么说的?” 陆怀唇边又泛开一点笑意,对他道:“他们对她说我是被一个将军的幕僚看中了,带去做了人家孩子的书童,为了圆这个谎,这么多年他们全家人都一起在瞒着。” “这借口……简直编得不合情理啊!你娘会信?”哲安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原以为只是一个婶娘人头猪脑,合着他二叔一家都是这样。一家人都蠢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娘亲信不信,我还不知道。不过你猜,我今天碰到了什么事?”陆怀脸上的笑容又多了一分,好像遇到了什么喜事,让眼下这些混乱的事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哲安正为他烦扰,忽然见他笑得这般开心,匪夷所思地拧起了眉头,“什么事?” “我去看秀珠母女,碰见了上回见到的王张氏,还有她的小孙子。小孩子不懂事,总好去捏自己的命根子,王张氏担心他给捏坏了,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顿。后来我回了宫里,去内官监看了看张举,顺便翻了翻自己进宫时的凭证,发现保荐书上的三个名字很像是一个人写的。你说,今天是不是有好些奇怪的事一下冒了出来?” “一个人写的?这东西不是要三个人写吗?”哲安奇怪,更奇怪陆怀忽然去内官监翻这些东西干什么,王张氏训斥小孙子,又有什么可新奇的,怎么还在这个节骨眼上特意拿来与他说。 他不解地看向陆怀,隐约感到他笑容里的悲怆,头脑里灵光一闪,有些脉络好像啪啪地一下就连通了。连通的那一刹那间,哲安出了一身的冷汗,脸色也陡然变得铁青。 “我操他姥姥的!好歹毒的妇人!好歹毒的一家人!”彻底想明白之后,哲安仿佛感到五雷轰顶,眼睛瞪得如铜铃大,一下子从凳子上窜了起来,满身满心都是不敢置信,整个身体都在气得发抖。 许久之后,才能咬牙切齿地说出话来:“这帮损阴德的狗杂碎,他们竟然将你!将你——” 将你变成了一个废人不说!还要你感恩戴德地把他们一家供在心里! 哲安紧紧地咬住了嘴唇才能让自己没有对陆怀说出这些话。他悲愤地看着陆怀,终于明白他今天何以会那般失控了。眼眶里迅即被蒙上了一层雾,转瞬之后,这雾又聚成了珠子,噼噼啪啪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他视若珍宝的人,竟然被那歹毒的一家子活活弄成了废人,弄得他母子天涯两隔不得相见,还骗了他满心满意的信任和感激! 哲安感到胸腔积聚了一股满满的恶气,就要将他炸开了。他无法忍受,自己最在乎的人却被人欺辱毁伤至此!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席卷了他,强烈的报复意冲破了他的理智! 他要报复,要弄死那一家子人,要让他们也尝尝他心爱的人忍受过的一切,要让他们一家也尝尝骨肉分离,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怒不可遏地攥紧了拳头,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抓紧了陆怀的手腕,目眦欲裂地对他道:“陆怀,别留情,弄死这一家狗杂碎!我帮你!” 哲安通红的双眼,看得陆怀结了冰的心柔软了一角,脸上也要挂不住了笑容。他就知道,这世上若还能有一个人对此感同身受,那一定就是哲安了。 他偏开头,不欲再让脆弱占了上风,深深地呼吸着,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意。 哲安看着他这般为难自己,眼泪就是掉得更快了,他用力地晃了一下陆怀的手臂,破了音地对他大声说:“别他娘的笑了你!难受就痛快地哭一场,在我面前你还怕什么,哭完了心里舒坦,再找人千刀万剐了那一家禽兽,报仇雪恨!” “哲安。”陆怀心中动容,听到此间,却是心神一震,轻轻地挣开了哲安的手,快速眨了眨眼,深呼吸了一下,一瞬将强行将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转头看向他:“除恶务尽,我们不可冲动行事。” 他深呼吸了一下,眼中翻滚的情绪渐渐淡掉,慢慢只余深沉和刚毅:“此仇此耻,我誓必报。他们毁我父亲一房血脉,让我与娘亲天各一方十余年尽孝不得,蒙蔽我欺骗我,将我当这世上最傻的傻瓜来愚弄,我绝不会对这样的人留情。我要报仇,也必须有你助我一臂之力。 但是这事须得从长计议,你仔细想想,这事不是我二叔一家人就能做到这么简单。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二叔尚且只是个最普通的人,都从籍籍无名的小商贾做到了一方富商,当年参与的其他人如今又会是何等身份? 我们若不将这件事中的关窍、人与事都一一查清楚,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引来横祸。” 见哲安还是愤愤不甘,想要泄恨了事的样子,陆怀就担心他冲动行事,撞到危险里。他紧紧地攥住了哲安的手腕,用心良苦地劝他:“我已经失去了最信任的家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朋友了,不要让我再失去你了。答应我小心行事,等我查明了一切,再将那些害我的人斩草除根,一网打尽,好吗?” 哲安一腔失控的怒火,听了陆怀这一番话,就像是被扬上了一把沙子,陡然灭去了不少冲动。他的一颗心都因为陆怀的那句“不要让我失去你”而砰砰直跳。 陆怀都这般说了,他哪里还能不答应呢。他低下头,掩盖住眼里不合时宜的微小喜悦,极为轻柔地道了一声“好”。 陆怀听他前后说话之间忽然发生这般巨大的变化,不由反思是不是自己将话说得重了。哲安觑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赶紧擦擦眼泪,转移他的注意力道:“你现在可有什么头绪吗?想怎么查当年有哪些害你的人?” “嗯,我想分两条线去查。”陆怀被他叫回了思绪,放过了他刚刚突兀的异样,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继续道:“我二叔那边,我去查,宫里这边,就拜托你去查。” “宫里?” “对,陆钱氏处心积虑地害我,搭上那个外出选人的宦官王景必不是偶然。回想王景对我说的话,也像是知晓些内情,有意哄骗我同他入宫。但我想不出他为何会甘为陆钱氏冒此大不韪,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些我们不知道但是却很重要的关窍。” “好。我一定帮你查清楚!”哲安斩钉截铁地应下,感觉这事变得超乎他意料得复杂,不由得有些担心陆怀以后的处境,不由劝他道:“宫外不比宫里,想要加害于人有诸多不便。你出宫去了,可要多防备着一些,我看你最好先多雇几个护院打手之类的,不然总是不放心。” 陆怀长舒了口气,看向外面残阳如血的天色,眼中的神情悠远而刚毅:“现在还不至于到那般田地,真到了那般地步,宫内宫外都是一样的。”在这宫里待久了,肮脏事看得还少吗,再厉害的人都放马过来吧,他无所畏惧! 哲安看着陆怀这般神情,心中也愈发蠢蠢欲动。他是见识过陆怀的厉害的,他相信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将那些害他的人通通挖出来,血溅三尺!是何身份能怎样,就算是比天还高,那也要把天捅个窟窿,将之弄下来! 哲安在心中热血沸腾,忽而听到陆怀问他可认识御用监的安心,侧目看他:“怎么突然打听起他来?你修宅子想找他帮忙?” “不是,”陆怀摇头笑笑,“你了解他?” “了解谈不上,不过这个安心还算挺出名的。”哲安将手拢进了袖子里,继续道:“他有一手雕工绝活,连御用监里供职了几十年的老师父都啧啧称叹。” “为人怎么样?” “人?谭印看人眼睛比我毒,他对这小子的评价是,‘人精’,‘深不可测’。我看安心,倒是没谭印感受得这么玄乎,但也觉得这小子绝不简单,看着像一张白纸,实际谁知道他心里是个什么样的。” “诶我说,你突然打听起他到底是干什么啊?”安心长得可挺好看的,哲安知道陆怀应该没那种心思,可是听他频频打听起他,也不由往歪想了起来。 “哦,”陆怀笑笑,“偶然听说他也要出宫了,觉得他是个聪明的,想收到身边做个帮手。”他说得随意,心中却琢磨起之前安心的一言一行来,想了一遍,还是觉得没什么漏洞。 哲安听了,却连连摆手,“我劝你算了吧,谭印识人的眼光堪称一绝,他那般评价安心绝对有他的道理。那小子绝不简单,而且从前又不认识你,到你身边能真心真意地听你的话吗,我觉得你还是不要放一个这么不好控制的人在身边了,接下来的情况够复杂了。” “先试试吧。”陆怀叹了口气,“聪明人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不会做傻事,我现在太需要这样的人了。” 哲安想再劝他,也觉得他言之有理,想了想,还是没说话了。他与陆怀沉默相对,想到再过几日,连这般沉默相对都将永远沉默过往,心里就忍不住又难过起来。十几年都在一块儿,从此真的要分开了吗? 陆怀察觉了哲安的不对,心下也有些怅然。他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哲安定然是他们之中更加孤单难过的那一个,有心哄他,便提起了过往的趣事。 “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你看我不喜,总用些小手段捉弄我吗?有一次竟将绿毛虫放在了馍馍里给我,呵呵。” “哎呀,你提这个干什么!”哲安见陆怀拿此事笑他,微微有些着恼,往陆怀的吃食里放虫子几乎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事了,幸亏陆怀没吃下去,不然他可要撞墙了! 不过恼归恼,想起曾经那些有趣的时光,他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回呛道:“谁让你那时候总是一声不吭的,像个小老头。” 两人在这样的时候说起过往,便都停不下来了。他们心里都知道,一停下,便是真的要永远失去了,一直说到入夜,说得口干舌燥,都还是不愿停下来,陆怀干脆就着兴致,打开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好酒,与哲安一醉方休。 后来不知几时睡去,睡梦中陆怀似乎听到哲安频频唤他。他头脑昏沉,分不清是梦是醒,口舌麻木,想要说话,却半天没能发出声音,正要再试,就感觉身侧一满,哲安依偎到自己的怀里,枕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他柔软的唇似乎就擦在他耳边的肌肤上,也声音好像天外飞来,轻轻幽幽,又远又近地飘进了他的耳朵里。 “陆怀,出宫了以后娶个媳妇吧,找个知道心疼你的人,你的心里太苦了。只可惜我不是女儿身……”他听到哲安叹了口气,“不然我一定不会让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一定会随你出宫去,嫁给你,把你放在心尖儿上疼,用剩下的一辈子来宝贝你。” 这般肉麻而露骨的话从哲安的口中真心真意地说出来,陆怀只觉得,是他自己做了一个荒谬的梦。可是接下来,唇角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却是那般真实! 陆怀感觉整个人像过了电,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哲安亲了他?!这,这真的是真的吗…… 哲安撑起身体,几缕发丝盖在了陆怀的脸上,他隔着那些发丝,轻轻地用指尖擦过陆怀美好的薄唇,看到他睡得那般香沉,忽然感到一股绝望的悲伤:“我真是胆小,连你这般睡着都不敢真正放纵一次。”他哽咽起来,无法再说下去,最后看了一眼陆怀在夜色中的睡颜,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房间。 关门声响起,陆怀的头脑里则好像炸开了一道雷。 也不知是因为宿醉还是因为哲安,陆怀只觉得头剧烈地疼了起来,忍不住扶向了额角,心中长叹了一声:老天,你是再跟我开玩笑的吧! 第十九章 一缕炊烟 夜色漫漫,不知时辰几何,陆怀头痛欲裂,又昏昏沉沉,想要再睡下去,可是经过方才哲安的一番惊扰,再想睡也是睡不着了。 翻身起来枯坐良久,陆怀最终还是叫来徒弟和中为他煮了些醒酒汤,又拿凉水洗了洗脸,让自己干脆彻底清醒起来。 桌上的油灯一灯如豆,陆怀洗了脸,坐回床上,扶着额头,大半面孔都掩在双手的阴影之下。 在一旁轻手轻脚收拾着残酒空杯的和中看到他这般心事重重,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俯身轻言缓语对他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师父,您若是有什么烦忧,不如说出来,让徒弟为您分担一二。” 和中的靠近,让陆怀条件反射般想到了哲安之前的举动,下意识地后躲了一下。他立即觉察到自己的失常,有些懊恼地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为师自己再想想,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早上再收拾不迟。” 听到和中应了一声好,陆怀轻叹一声,又扶住了额头,合上了眼睛。过得片刻,始终没有听到和中离去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就见和中还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方才收拾桌子用的抹布。 正欲开口,就见一滴晶晶亮的什么,从和中脸上掉了下来,仔细一看,才发现他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才走了让他头疼的哲安,又来了掉金豆豆的和中。陆怀无奈,但知道和中只是想为他分忧,无法出言责备他,只有道:“有些事师父不是不愿同你们说,只是无法说,你莫要伤心。” “我不是因为您不对我说心事,我是因为……因为……”和中抽噎了一下,声音都变了调:“因为您要走了。” “我,呜……”和中想对陆怀说些盘桓在心中好些日子的肺腑之言,可是一要开口,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了,听着自己哭了出来,除了能压低了声音,就什么都阻止不了了。 他的一句话,两行泪,也让陆怀心中难过起来。 陆怀自己久历深宫,已练出了一副如同止水的坚硬心肠,为手下后来人的未来考虑,平素也不愿向他们传递一丝羁绊愁绪,是以自他离宫的消息确定之后,也不曾特别对徒弟交代什么。但是此刻,看到和中表露不舍的真心,他也无法不动容。 陆怀心中轻叹一声,让和中坐到了面前的凳子上,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慈父的柔和,抬手轻轻地为他抹掉了眼泪。 “莫哭了。师父只是出宫去,你也有出宫的机会,咱们还能再见面的。” 见和中的眼泪还是止不住,陆怀更温和下声音,劝慰他道:“便是师父不出去,你们在师父手下待久了,来日也可能会去到各处监局,也不一定就一直在师父的身边。师父离开以后,你们便当师父还是在宫里,只是不在你们身边就好了,莫哭了,噢。” 陆怀从六七年前调到兵仗局之后开始带徒弟,带出来的人,除了特意留下的和中和另外两个,其他的几乎都被各监局要走了,有的甚至还入了司礼监,前途大好。他这般安慰和中,除了劝慰,也有勉励之意。 和中听懂了他的良苦用心,便强压住了继续哭的冲动,自己也擦了擦泪,郑重地应了一声是。 陆怀看着他,有些欣慰也难得的有些愁绪,他伸手轻轻地为了和中理了理并不褶皱的衣肩,嘱咐道:“你与和清、陈定三人,被师父留得最久。因为你们的心思太单纯,太早放你们到各处去,你们历练不够,会受苦头,会踏进陷阱。 为师已将你们三人交托给哲安师父照顾,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自己处理不得,就去请哲安师父帮忙,不要顾忌。你们自己平素也要少说话,凡事多用心琢磨,不要争无谓的意气,多与人为善,多互相照应,这样的话,也许不能飞黄腾达,但保自己周全却一定不会困难。你能记住为师这番话吗?” “徒弟能!”和中铿锵地应下,眼中悲伤的情绪虽仍在,却比之前更多了坚强。陆怀看着他,欣慰地笑笑,拍拍他的肩,对他道:“好。那就先去休息吧,让为师自己安静地想一会儿。” “嗯……是。”和中犹豫了一下便照做了,不舍地慢慢退出了房间,给他带好了门。 陆怀盯着门口看了一会儿,放下了离别的愁绪,揉了揉还有些痛的额角。他理解不了哲安对他的感情,再想估计也是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感觉也快要到了开宫门的时辰,索性换了一身新的出宫便装,先去领了腰牌。 等到宫门一开,陆怀便直接出了宫,披星戴月地雇车去向了和记茶楼。 和记茶楼昼夜不休,店里的伙计一见陆怀这般早就来了,赶紧去通知了掌柜的。掌柜的一到,在一楼见到陆怀临窗独坐,看起来仿佛心事重重,看了一眼也不敢相扰,考虑了下,就悄悄去将王掌柜找了来。 王掌柜提着胖乎乎的身子爬上二楼的时候,远处的天边才露出一丝鱼肚白。他一见陆怀,立即堆满了笑容,远远地对他拱手到:“大人真是好兴致啊,呵呵呵,这么早来此临窗看黎明,幸亏我也醒得早,不然可就错过了。” 陆怀正看向天边,听到王掌柜的声音,转过头,心里有一丝惊诧,他也会来得如此之早。不他既然是在唐老板的产业里,那么这个时候见到王掌柜,就不不难猜到原因。 见到不熟悉的人,陆怀就自动将心事彻底地压下了去,调整好了心情,微笑着与走到近前的王掌柜拱了拱手,也客套地对他道:“哪里哪里。好久不见,王掌柜,快请坐。” 王掌柜应了声好,侧身一坐下,他身后的四女两男就完全地显露了出来。 这六个人站在那里,规规矩矩,如松如柏,垂首静默,便如空气一般安静,一看便是训练有素之人。陆怀不由看向王掌柜,“这是?” “这是东家估量着您的喜好,特意给您挑选的下人,昨晚交托在我处,我想着既然是来见您,那便一起带来给您看看,若是不合眼缘,也好及早再换可心的。您看,是不是先过过眼?呵呵。” 陆怀料到了唐老板可能会这么为他送人。原本他自己府中的人,不想假手于人,但是此番时间紧迫,唐老板识人之准远过于谭印,他送来的人,怎么说也好过他自己再费心去挑来得方便。就是收下这些人之后,想将他们彻底地收归己用,怕是还要费些心思。 陆怀考虑了片刻,便对王掌柜道:“我相信唐老板的眼光,不必看了,我都收下。” 王掌柜一听,眼里都快笑出了光,直点头地道:“那好那好,您看是今天就将人送到您府上,还是……” “等我离宫那日吧,现在宅子几乎是空的,去了也不好安顿。” “好,就依您的意思。”王掌柜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卷画纸,铺展在了茶桌上,笑呵呵地又道:“昨日听到您托李掌柜约我的消息,我估计您是准备着手修整宅子了,家具都给您备好了,这是样式和屋子里的设计,也都是东家亲自派工匠给您筹划的。您看看?” 这般有备而来……陆怀笑了笑,拿过了画纸,一张张看去,一水儿的苏造家具,清雅的布局,完全和他的心思。他笑着将画纸递回给王掌柜,满意地道:“很合意,就这么布置吧。不过漆画这类细活儿不必太讲究,我希望整体在十日内完工。” “十日?这,这……好,不讲细活儿,应该也能做到,我回去和东家说说,再调批师傅来。”王掌柜之前没给陆怀选下宅子,已是不力,这次接了死命令,一定要让陆怀满意,咬牙应下来,额上也是出了细汗。 “我需要的时间这般紧张,还要劳烦王掌柜安排调度了。”陆怀起身,对王掌柜拜托地拱了拱手,在他强撑着还礼时,微笑着送了他一个大礼:“也还要请王掌柜抽空帮我与唐老板约个时间,好让我当面致谢。” 王掌柜听到他说了什么,简直不敢相信,无比惊喜地看着他,连连道:“好,好好好!我这就去办!给您去约时间,找工匠,巳时之前,一定就都派到您府上!”待他一应允,便带着六个下人,匆匆告辞去办事了。 陆怀看着他远去,也从和记茶楼里出来了。进了马车,说了地方,便淡掉了脸上的笑容。 他之前一直婉拒唐老板合伙的邀请,此刻松口见面,就是有意接受,王掌柜这么快就办成了差事,估计心里也会谢他吧。决定接受的原因也无他,唐老板在京中的产业,半数是消息灵通之地,他从前可以不在意,现在却不能不重视了。 左右也要接受,这个人情送的合适。陆怀合了合眸,看了看天生的星子,便将此事抛诸脑后了。 处处都是烦心事,他只想静一静。 马车压过青石板,车声“辘辘”,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陆怀从车中下来,步上台阶,站在漆面掉了大半的门前,手快要落到门板上,才想起来时间可能有些早,秀珠娘俩可能还没起来。看看天色,也快亮起来了,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再等等。 他站在门口,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攥了攥手腕,觉得站在门口等也不太好,步下台阶,准备去马车里等一等,嗅到什么,回头一看,果然见一缕炊烟从院子里飘了出来。 第二十章 一个承诺 嗅到什么,回头一看,果然见一缕炊烟从院子里飘了出来。 多少年了,不曾见过这般家常的情景。陆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做饭的情形,每一回母亲在灶前生火,他就在一旁递柴,生好了火,母亲淘米下锅,他就去将菜洗好。那真是最简单不过的日子,满是烟火的气息,却是他如今最怀念也最求之不得的。 如果生活能只是这般简单该有多好。 陆怀心中感慨万千,陷入回忆中良久,直到附近人家的鸡鸣声响起,才让他又转回了思绪。他轻呼了一口气,抒出心中千回百转的情绪,才缓步迈上了台阶,轻轻叩响了大门。 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陆怀又敲了敲,还是没听到响动。低头想了一下,也许秀珠正在忙,没有听到,心里微微的有些失落。 他不欲惊动四邻,想等炊烟熄了,秀珠忙完再敲门试试,正要走下台阶去马车里等,就听一声轻轻柔柔,带着一丝警惕与小心的“谁呀”从门后轻轻地传来了。 陆怀心头立即涌起了一分喜悦,回身应道:“是我。” 门后的秀珠心头惴惴地等到了回应,听出是陆怀的声音,却不太敢相信。悄悄从门缝里看了一眼,感觉轮廓身形确实像他,这才卸下了门栓,将门打开了一道缝隙。 “恩公,不,老爷,”秀珠有些不安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陆怀,还不太适应彼此之间的新身份,有些忐忑地看着他:“您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看着立于朦胧天色里的陆怀,就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好。 陆怀自窥见昔年的真相,情绪便连着一日一夜都高高地紧绷着,此刻面对秀珠一眼见底的简单和紧张,心情就自发地和缓了下来。但也是这样,让他忽然感觉到了身心都有了一丝疲惫。 这份感觉无法言说,陆怀就只对秀珠笑笑,道:“醒得早,就提早过来看看。”说完,他没有刻意对秀珠保持笑容。 “哦哦,我,我在做饭……”秀珠不知道该与陆怀说什么,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又立即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傻气。一时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垂下头,看到陆怀站在门槛外面,才想起来还没有让他进来,赶紧将门打开,让出了空间,歉疚地对他道:“您快请进来吧,小心门槛。” “好。”陆怀对她笑了一下,迈过了门槛,发现自己并不反感秀珠在他面前的笨拙和无措,甚至还会觉得这样的她有些可爱。 秀珠待他进了院子里,便将大门关上了。重新上门栓的时候,秀珠胡思乱想到什么,悄悄回头看了看陆怀,见他侧面对着自己,应该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小心思,便悄悄将门栓立在了一旁,没有安上。 久违的烟火气息又一次传来,难以言说的温馨感让陆怀的心情更和缓了一分。他看向厨房的方向,心里难得地有一些期盼:“早饭做好了么?” “还没有,刚刚才将米下锅。”秀珠回答完,感觉天色这么早,自己该问问陆怀是否吃过了,稍稍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他道:“您吃过了吗?” “还没有。”陆怀回头,看向秀珠,眼里的神情难得地真挚:“能带出我的一份么?”看得秀珠呼吸一滞。 他这般认真地笑起来时,可真好看。秀珠下意识地在心里想,觉察过来自己心里想了些什么,愧疚又心虚地眨了眨眼睛,掩盖住心里微妙的情绪,轻声道:“可以的。” 米刚下锅,再添点就行。菜到时多炒一个,也就够了。 “好。”过一会儿能吃到家常菜,让陆怀感到满足。他没有分辨出秀珠的心虚,只当她眼神的躲闪是拘谨之故。他望向右手边的一排房间,问她道:“哪间是厨房,带我去看看。” “最里一间。”秀珠不知道陆怀想去厨房看什么,可是这个宅子现在是他的了,他想看,她就只有领他去看了。她往前走了走,轻轻对陆怀道:“您随我来吧。” “好。”陆怀应了声,跟在秀珠的身后,心里有些细微的情绪在蠢蠢欲动。他走过明暗交错的游廊,来到了厨房门口,不是回家,却有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 陆怀站在门外,四下打量了一下,厨房的四壁没刷什么颜色,土黄的本色露在外面。较大的空间里,正对左手边,规整地砌着互成犄角的两对灶台,其中一个的一孔里正烧着旺旺的火,上面的锅里偶尔有一丝水汽冒出来。 右手边放着两口大缸,与之相邻的墙面上挂着两个篮子,一个里面放着两捆青菜,一个里面放了些鸡蛋,篮子下是一张桌案,桌案上放着各种做饭用具,收拾得很规整。在两面墙的夹角处,还有一口小的压杆井,取水看来是很方便。 这些布置,除了一些细微的地方与记忆中的家里不同,整体的样子很能带给他回忆里的感觉。 陆怀迈过门槛,走了进去,轻轻抚摸着灶台边沿,还来不及借其感受到记忆里的温暖,就听到“当”的一声巨响从斜后方传来。 陆怀循声看去,原来是巧儿在将洗菜用过的水倒进井边的木桶里,可能是手滑了没端住盆,让盆磕在了地上,才弄出了那般大的声响。 刚才有缸挡着她,他倒是没有注意到她也在此间。 陆怀对她露出了一个微笑,却看到她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僵硬起来,没有对他笑,也没有打招呼,就将头低了下去,一双湿哒哒的小手也紧紧地捏在一起,十分拘谨,完全不似昨日对他的亲热与自然。 陆怀想了想,估计她还在为昨日撞见的一幕别扭着,倒不介意她这般表现,注意到秀珠的神情紧张了起来,似是要开口说她,轻轻抬手阻止了她说出来。 他走到桌案前,拿了一块干净的抹布,走到巧儿的身边,俯身温和地对她道:“走吧,我们出去擦擦手,这里就交给你娘来处理。” 巧儿抬头觑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眸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应声。陆怀轻轻触了触她的肩,她倒也没有抗拒,乖乖地随着他往外走了出来。 秀珠有些担心巧儿的表现,想要跟过去,被陆怀使了个否定的眼色,就不敢去了。只能站在檐廊边上,紧张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陆怀将巧儿带到影壁的另一侧,才蹲下.身,握住了她的小手,展开了她的手心,仔细地为她去擦手上的水。 他的认真看在巧儿眼里,让巧儿心中对他的抵触不自觉地便消失了几分。陆怀余光看到巧儿的神情和缓下去,才轻轻地开了口:“你不喜欢我碰你娘?” 巧儿挑高了眼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带了一丝幽怨地看了看他,又迅速地垂低了,什么都没说。她虽然什么都没说,幽怨的眼神却等于说出了一切。 陆怀笑笑,换了她的另一只手来擦,继续问她:“你不喜欢我?”看到她的小嘴轻轻地撅起,盯着地上某一个点的目光里却满是迟疑,陆怀也就清楚了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将她的两只小手都擦干了之后,拉着她的小手,用理解的眼光看着她问:“你娘和你解释过昨天的事么?” 他眼中的理解像是一块磁石,好像轻轻松松就能把人的心里话吸出去。巧儿感受到了这种能量,闭上眼睛不愿看他,将小脸偏向了一边。然而别扭了一阵,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她这般有问必答,陆怀也就知道她今日对他这般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将她的小手放进他的掌心里,微微地和握住,耐心而温柔地对她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了。你并不是不喜欢我,也不是不喜欢我和你娘在一块儿相处。你是担心日后我会变得与现在不一样,对你娘不好,你娘又会为了你委屈自己承受。到时候,一切错都在你,你却无能为力,对不对?” 陆怀几句话就将巧儿心里的百转纠结理了个一清二楚,巧儿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既感到震惊,又感到心上压着的大石少了一块。 她的确不是有意对陆怀表现出敌意,可是她担心的太多了,生身的父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她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一个要替代他位置的人。她想表达出来,又担心自己说不清楚,到时会伤了娘亲或者陆怀的心,不说出来,又怕心里的担心会在来日成真,不愿让娘亲到时候为了她而受委屈。这些心事凑在一起,便造成了之前的表现。 从心底里说,巧儿不希望自己的担心是真的。陆怀就像一束阳光,那样与众不同,照亮了她的世界,她希望他可以始终是那样的存在。因而在陆怀知晓她心中的一切担忧之后,她迫切地需要他的一个答案,亦或是他的一个承诺。 她不愿先承认自己的心事,凝着陆怀,急急地对他问了出来:“那你会变吗?以后会欺负我娘吗?” 第二十一章 叫声爹爹 巧儿本性机敏沉静,但到底是个孩子,还是一个孝顺孩子,遇到关乎娘亲过得好与不好的大事,就容易失了方寸。 陆怀早有把握她会如此,并不正面回答她,只是握紧了她的小手道:“那要看你和你娘都怎么表现了。” 他说着,神情就变得若有所思起来:“我想你娘一定会待我一心一意,不会惹我生气。但是你,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也会的!”不出他的所料,巧儿立即挺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对他道:“我一定会乖乖地听您的话,不惹您生气,尊敬您,孝顺您!” 她的眼睛雪亮雪亮的,声音里却藏了许多小心:“我一定会做到的,那您能答应我不会变,不会欺负我娘吗?” “只要你能说到做到,我就能做到。”陆怀看着她,笑着回答。 “好!那,那我们拉钩!”巧儿说着,将小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地向他伸出了小手指。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有力的保证了。 看着她天真的好似蕴满星子的双眼,因为激动而变得鼓鼓胀胀的小脸,陆怀笑了笑,轻轻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指,轻而郑重地勾住了她的,将拇指与她的抵在了一起,一起说出了那句满是天真童趣却郑重无比的誓言。 陆怀看着巧儿洋溢起天真快乐的笑脸,好像透过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当年他也是这般大的年龄,也曾这般彻底地天真过,不曾想后来才发现,自己实际是被人彻头彻尾地辜负了。 过来之前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情绪,又在他心中蠢蠢欲动地翻滚了起来。陆怀轻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新鲜的空气压制住就要失控的情绪,看着巧儿,在自己的心底默默起誓:这个孩子既然将最天真的信任交在了他的手上,那么他就绝对不会像曾经被人辜负过得那样,再辜负她。 他用空着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巧儿的小脸,心绪的跌宕让他很努力地控制自己,才能用一种很平静的口吻她说出来:“现在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爹爹了。” 他的目光充满慈爱和疼惜,就如巧儿长久以来所想象的只有慈父才有的目光。盼了那么久的目光,今天终于落到了她的身上,巧儿只感到心里一软,鼻子一酸,眼里就湿润了起来。 她立即就想对陆怀叫一声爹爹,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什么,莫名地又有些不敢说出口。她想垂眸缓一缓,不想却掉出了两颗金豆豆。 “傻丫头,只是让你叫我一声,怎么还哭了。”陆怀笑她,笑里却有着心疼。他轻轻地捧住了她的小脸,温柔地给她抹去眼泪。 巧儿悄悄抬起眼眸,看着他那般认真而慈爱的侧颜,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烈的情绪,轻而易举就让她徘徊在嘴边的轻唤脱口而出了:“爹爹。” 她的声音小小的,看着陆怀的眼神就像是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鸟看着眼前的世界,充满了好奇、期待与忐忑。 陆怀低估了爹爹这两个字能够对他产生的触动,在他真的听到巧儿轻唤出来的一刹那,他的心间不可控制地涌起了好多复杂的情绪。 这个孩子真的叫他了吗?他现在就成为一个父亲了么? 他是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可是他本来是可以有的!如果他有,现在也许会比巧儿都大了吧…… 万千情绪在心头,一种遗憾纠缠得尤其紧迫。陆怀停下了为巧儿擦泪的动作,轻轻扶住了她的肩头,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才让自己没有将心中的情绪暴露出来。 巧儿已叫了他爹爹,如今不适应他们之间关系的倒成了他。陆怀失笑了一下,轻轻地深呼吸了一次,压下心间的千头万绪,清明了目光,对巧儿道:“再叫一声。” “爹爹。”巧儿叫得还是有些犹豫,但相较于之前,却显得熟练和干脆了许多。 “好。”这一回,陆怀应了下来,心里也因为应了下来而敞亮了许多。没有自己的孩子便没有自己的吧,将巧儿这样懂事聪颖的孩子当成自己的来教养,日后也是一样的。也许能早早遇到这样的孩子,已经是他的一份福气。 陆怀经历过太多,心中远较常人更懂得放下。他站起来,轻呼出一口浊气,摸了摸巧儿的小脑袋,对她道:“我们回去吧,准备吃饭。” “好!”巧儿脆脆地回答,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他,好似曾做过千百次一般,熟稔地伸手握住了他的大手。 柔软的小小的手蹭上掌心的一刻,陆怀有一瞬的怔愣,随即便反应了过来,紧紧地握住了。他看向巧儿开心的笑颜,也对她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来。然后,拉着她的小手,一块儿高高兴兴地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秀珠正回屋去看米的情况,确定了米还有一会儿才好,便欲走回檐廊中去瞧巧儿与陆怀的情况。 她才转身,却见一大一小已手拉着手进来了。刚刚面对陆怀还神态僵硬、满是别扭的巧儿,此刻已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围着他忙前忙后地转了起来。 秀珠不可思议地看着巧儿从陆怀手中拿过抹布,甜甜地对他说:“爹爹,我去把抹布放好。” 放好了抹布,又“噔噔噔”快步出去给他取回了一个凳子,恭恭敬敬地放到了他的身后,乖乖地甜甜地对他说:“爹爹坐。” 等陆怀坐下,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好,就让她高兴得不行,小胸脯骄傲地挺着,眼里也满是被夸奖后的开心和雀跃。 从来不曾见过巧儿这般开心快乐,无忧无虑,秀珠心中有些内疚,也有些羞愧,但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 不管怎样,距离之前的别扭,也就才过了短短一刻钟不到。陆怀是与巧儿说了什么,怎么就能将巧儿收得这般服帖听话,对他甚至比对她都要亲热了起来呢。 秀珠冥思苦想也想不到,探究地看向陆怀,不禁疑惑他难道是会法术不成。看到陆怀转过头,像是要向她看过来,秀珠心虚地赶紧收回了视线,垂下了眸子。 第二十二章 做女主人 她低着头,听到陆怀问:“打算做什么菜?” 赶紧回答:“蒸一碗鸡蛋羹,炒一盘豆芽。” 原本她只想炒一盘豆芽,因为陆怀也在,才会多蒸一碗鸡蛋羹。要蒸一碗看上去像点样子的鸡蛋羹,得用三枚鸡蛋,一勺油。这对她和巧儿来讲,几乎是最大的奢侈了。 秀珠之前觉得这样的安排还是挺好的,可是此刻跟陆怀说了出来,她忽然觉得,她以为的奢侈,可能在陆怀眼中根本算不上什么。她想给陆怀做些更好的,可是家里又没有什么比鸡蛋更像样的食材了。 秀珠感到有些不安,看向陆怀,小心翼翼地提议:“家里没有备下什么,要不我去买点肉吧,给您炒两个好菜。” “不用,你要做的就很好。”陆怀笑着婉拒了。他现在尤其想念这样简单的家常菜,秀珠要做的正和他的心意。他摸了摸巧儿因为没有肉吃了而有点失落的小脸,心里想着这一顿肉让她错过了,以后一定给她补回来。 他笑笑,对秀珠道:“再起一孔火吧,早些吃完,也好早些做准备,修宅子的工匠就快到了。” “哦,是。”秀珠有些不敢相信陆怀的决定,心下对让陆怀吃豆芽这样的食物还是有点不安。不过听到他的吩咐,也不敢耽误,立刻去抱来一捆柴火,用火镰和火石取了火,然后,一点点将另一个灶孔用火添旺了。 她生火时,巧儿就站在一旁给她递柴,她说了不用,巧儿却一直坚持。 陆怀看着和记忆中相似的情景,心头涌起的温暖回忆让他不期而然地微笑了起来。接下来,秀珠微蹙着眉头去掉手上倒刺的动作,却让他的笑容停滞了一下。 记忆里的娘亲也是经常会被柴上的细刺扎到,也因此,才总是不让他帮忙。好多年不曾见过这样的情景了,若不是今天见到了,可能他都已忘了这些微小却承载着昔日娘亲对自己关爱的细节了。 几许内疚和思念同时涌起,在心湖泛起圈圈涟漪,陆怀平复了一下,才从凳子上站起。 他看着洗好手的秀珠利落地磕开鸡蛋,打蛋加料,加水架帘,似乎已完全忘记了手上的刺痛,就想到他娘以前也是如此。伤到了,拔出刺,顾不得疼不疼,洗了手便照样接着做饭。 从前他不懂为何她不等不疼了再做,现在再看到此情此景才明白,不是他娘不想等,而是时间催人,而且一次次生火做饭下来,已不知被伤到了多少次,习惯了受伤,也习惯了受伤之后必须要接着做,所以也才习惯了忽视。 陆怀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心疼因家贫而受过那么多伤和苦的娘亲,也心疼与她一样经历的秀珠。 在秀珠做好了全部的工序之后,陆怀便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想要看一看她手上的伤。 秀珠忽然被他握住手腕,心慌意乱地看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挣开,可是挣了一下,却没能挣脱。 秀珠立即又去看就在旁边的巧儿,果然见一心等着鸡蛋羹的巧儿已经感受到了他们这边的拉拉扯扯,向他们侧过了头。可是,她侧过头,就只稍稍瞄了一眼,就迅速地低下了头,继续专心地去等鸡蛋羹了。 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巧儿怎么可能如此平静,如此镇定……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样?明明昨晚她想和她解释一下陆怀白天的行为,她都反应激烈地用被子盖住头,不肯听,怎么现在却像完全不介意了?难道……陆怀刚刚连这一点都同她解释了,而且还让她接受了?! 秀珠简直不敢相信,虽然事实就摆在她的眼前。 陆怀看着她惊讶得呆呆的样子,微地微笑了笑,满意地看了一眼“专注”地在等鸡蛋羹的巧儿,收回了视线,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手上。 他此前并没有仔细留意过她的手,此刻才发现她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手掌与手指的比例恰到好处,十指纤纤,白皙动人。只可惜,长年累月的劳作让这双纤细的手上布满了茧子和伤痕,折损了它的美丽,假若没有这些,这一定会是一双极为完美的纤纤玉手。 陆怀不知道他娘亲的手是否也是如此,心中轻叹一声,轻轻在秀珠的掌心上摩挲了一下,对她道:“过几日下人就进府了,以后生火做饭这样的粗活就不要做了,会有人专门来做。” 他说着,翻过她的小手,看到她的手背上也满是细小的伤痕,就不由更加心疼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她说:“来日给你买一些玉润膏回来,仔细敷上,一定能好。” 他言语间流露的疼惜让秀珠甚至忘记了该将手赶紧收回来。除了在记忆中已经印象模糊的亲生父亲和年纪还小的巧儿,秀珠就从没有遇到过哪一个人,像陆怀现在这般在意过她的苦痛了,更不要说像他现在这般心疼她,想要对她好。 一种陌生的感觉漫上了心头,让秀珠下意识地感到害怕,想要逃开。她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什么反应,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湿了眼眶,眨了眨眼睛,眨掉眼中腾起的雾气,匆忙地对陆怀说:“我忘了把锅盖上了。”便收回了手,转过身,装作很忙碌的样子。 陆怀看她应该是害羞了,微微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免得她更难为情。就坐回了凳子上,与凑过来的宝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饭好。 饭好之后,鸡蛋羹也出锅了,秀珠又麻利地炒了一盘醋溜豆芽,饭菜就算全齐了。全都弄好之后,巧儿踮着脚站在灶前盛出了三碗饭,秀珠又去拿了两个凳子,想到什么,又将自己房里的小木桌搬了过来。 厨房里之前是有饭桌的,但是和其他的家具一样,饭桌用的也是好木料,早已被刀疤脸带人弄走了。她为了省钱,一直也没有添新的,家里的用具都是捡着邻居不要的在用着,一直也没添过饭桌。 平常吃饭,她都是和巧儿将灶沿当桌子用的,此刻多了陆怀,这个权宜的习惯就变得很不妥当了。 秀珠本觉得有个桌子多少是那么回事,可是看着才过膝盖的小木桌,再看看高出她一头的陆怀,和他隐约可见的长腿,忽然觉得好像有这个桌子还不如没有。 陆怀看出了秀珠的窘迫,其实家里这般环境,他在哪里将就一下都是无妨的,但秀珠给他搬来桌子总是心意,陆怀想了想,主动将豆芽菜端到了桌上。 秀珠一看他这样做,当下也就宽了心,与巧儿将余下的鸡蛋羹和米饭都端到了桌上。接着,三人按次序坐好,陆怀一动筷子,三个人在一起吃的第一餐就算正式开始了。 巧儿垂涎鸡蛋羹已久,但陆怀没有吃第一口,她也不敢动,只能看着满满的香香的黄橙橙悄悄地咽口水。秀珠见巧儿看着鸡蛋羹望眼欲穿,陆怀的筷子却迟迟没有落下,便先舀了一勺鸡蛋羹送进了陆怀碗里,然后又给巧儿舀了一勺。 巧儿终于得到了鸡蛋羹,立即香喷喷地吃了起来,秀珠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悄悄觑了觑陆怀,见他也在看巧儿,不由在一旁小声叮嘱她注意吃相。 陆怀看看吃得正香的巧儿,管教孩子的秀珠,再看看眼前最家常的菜,就好像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父亲还在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几乎与现在一模一样。 他不过是一想,鼻间便突如其来一股酸涩,陆怀强自克制,拨了一口鸡蛋羹送进了嘴里,顷刻间,齿颊间都充满了久违的家的味道。最平常的味道,却也是他最梦寐以求,再不可得的味道。 一种强烈的思念在心中窜起,陆怀几乎抑制不住那强烈的感情,唯有闭紧了双眼,放下了筷子。自抑了许久,他才终于强压下阵阵澎湃的感受,重新睁开了眼睛。 睁开眼,就看到巧儿已经停下了筷子,秀珠则紧张地看着他。 “怎么了,都看着我不吃呢?”陆怀笑出来,化解了席间的大半尴尬。巧儿不明所以地看看他,又看看娘亲,觉得可以继续吃饭了,就一点点又吃了起来。秀珠则担心地无法继续吃下去,犹豫了许久,才忐忑地问他:“是我做的让您吃不下吗?” “不是,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陆怀又对她笑笑,神态如常地夹了一口豆芽,放进了嘴里,轻轻地咀嚼了起来。酸味正好的醋溜炒过的豆芽清脆入味,一口嚼下去,回味无穷,酸酸的,像他此刻的心情,也像一剂良药帮忙冲减了他心中的悲伤。 见秀珠不敢动筷,陆怀又温声劝了她一句:“很好吃,不要多想,吃饭吧。” “哦。”秀珠应了一声,默默动起筷子继续吃饭,眼神却一直悄悄看着陆怀,见他就只吃豆芽,不吃鸡蛋羹,想来是自己做的鸡蛋羹不合他的胃口,心里默默地想,以后可再不敢做了。 用饭过后,陆怀漱了口,就到东西厢房和堂屋都看了看,巧儿就像条小尾巴一样,一直跟着他。 从西厢房出来之后,陆怀见秀珠也收拾好了,站在影壁处等他,便走到近前问她:“这附近可有裁缝布铺,这个时辰可开张了?” “有的。”秀珠见陆怀问,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前街有一家小的布铺,寻常的料子都有,老板娘就会做衣裳。巧儿去买蜜饯的西街市有一家大的,什么料子都有,还有专门做衣裳的师傅,不过价钱较贵,都是大户人家才去的。这个时辰么……差不多应该都开张了。” “大户人家。”陆怀笑着念了一下这四个字,对秀珠道:“那我们也去转转。” “我们?”秀珠有些慌张,她身上的衣裳全是补子,这个样子去那么贵的布铺,岂不是让人家笑话么。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可是那些人一定会连着陆怀一起笑的呀。 “这使不得,我穿着这一身,哪好跟您一块去。”秀珠连连摆手,几乎想找个地缝藏起来。 陆怀看她这般不好意思,温和地笑了起来:“你便是这样才要和我去,再晚些时候工匠们都来了,你难道想穿着这一身作为女主人亮相么?” 第二十三章 人靠衣装 女主人?她怎么敢当这三个字。 秀珠有些慌了,连连摇头,“夫人才是这里的女主人,秀珠可不敢当的,您快莫开玩笑了。” 她听王张氏说过好些大宅门里头女子争风吃醋的故事,好多都是从这一言一语的不注意上开始的,她可不想卷进那些是非争斗里。 陆怀听了她的话,笑着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夫人。” 没有夫人?!秀珠仔细看了看陆怀,觉得他不像是在说笑。可是看他的年龄,应该也早过了一般男子该成亲的年龄了,怎么会还没有夫人呢。难道……是曾经成过亲,但夫人因故离世了?或是因为父母孝期在身,耽误了亲事? 陆怀看着她在那里认真又费力地猜,唇边的笑容就不自觉地又深了一分,抬手轻轻摸了摸巧儿的小脑袋,一边对她伸出手,一边对秀珠道:“我多年离家在外,亲长不在身边,是以不曾娶亲。” 竟然不曾娶亲吗?秀珠惊讶,却不敢表现出来。她一直害怕该怎么面对陆怀的夫人,万万不曾想过他竟然是不曾娶过亲的。 心上的大石少了一块,但秀珠仍然不敢大意,看着陆怀,谨慎地道:“那也该是一直伴在您身边的姐姐才当得起,秀珠不敢。” “没有其他人在我身边。”陆怀笑笑,看也解释得差不多了,也不再细说下去,握住巧儿的小手,便道:“走吧,我们上街去看看。” 说完,他就先牵着巧儿的小手往外走去。 秀珠对他的话还是有些不明白,但看他已经往外走了,也不敢再继续磨蹭,只有跟在他们后面,锁了门,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是最常规的制式,不算狭窄,但也不算宽敞。秀珠在陆怀对面寻了边角坐好,马车也就缓缓地动了起来。 辘辘的车轮碾过青石板,也像碾过她的心上。秀珠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般轻松地出门过了,更不要说逛街了。 自从母亲改嫁给一个鳏夫之后,她就每日都要带两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根本出不得门。原以为嫁人之后会好些,可是嫁人之后,还不如原来。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总是骂她长了一张天生勾引汉子的脸,连她出去买点柴米油盐,回来都要拷问一番,甚至是打骂一顿。从那时起,她就养成了除非不得不出门,否则一概躲在家里的习惯。 秀珠看了一眼对面微笑着听巧儿说一些幼稚童言的陆怀,再透过窗棂看看外面已然全亮起来的天,灰败的心间也像透进了一缕阳光——也许选择做陆怀的小妾,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吧。 她这般想着,脸上透出一点点笑容来,但想到陆怀刚刚的最后一句,这一点点笑容就迅速地湮没了。他刚刚说他身边没有其他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些人伺候的不好,所以都被他遣走了。 她生得不好,又怯懦,在他面前都紧张地连话也说不好,带出去也肯定不体面。这样的她,他为何会看上?会不会很快就会对她失去新鲜感和耐心,也将她遣走? 秀珠没有底气地抬眸看了看陆怀,又看了看黏在他身边,笑得和其他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巧儿,置于腿上的手更拘谨地攥了起来。 陆怀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也感受到了她时而投来的目光,但不想让她更加紧张,始终没有回看她,也没有同她说话。 他能感受出她的谨小慎微与呆板并不是天生的,而是像她的容颜与双手一样,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的困苦,才会被一点点磋磨了自信,禁锢了灵气,成了现在这般总是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模样。 他不会强迫她去改变,他相信慢慢下处下来,她的心慢慢安稳了,精气神也就会一点一点回来了。他有这个耐心等她一点点变化,在他的呵护下,重新焕发出动人心魄的光采。 陆怀想象着那一天,听巧儿说话时的笑容就更深了一些。 过了片刻,马车停到了西街市的布铺门前。陆怀下车之后,打量了一眼布铺的门面,觉得还挺像一回事,满意地笑笑,先将巧儿抱了下来,再伸手去扶秀珠。 秀珠正扶着车,准备自己下去,看到陆怀递来的手,愣了一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忐忑地将手递进了他的手中。 她的手很凉,陆怀的手则很温暖,被他的大手握住的一刻,从他手心里透过来的温厚热度仿佛透在了她的全身上,让她整个人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轻缩了一下自己的手。 但陆怀没有放开她,就那样拉着她的手,扶着她下了马车。又握住巧儿的手,带着她们一起跨进了这家匾上提名锦绣之地的店中。 这家店在这一带颇有名气,秀珠只是知道,从来不曾来过,连路过都是低着头快步走过的。此刻站在布置得颇为典雅大气的厅堂里,看着柜面后方所展示的一匹匹质地精良的布匹,秀珠再看看自己衣裳上的补子,就忍不住自惭形秽地低下了头,悄悄地往陆怀的身后挪了挪。 她再躲,一张明丽如花的娇颜总是躲不过人的视线。堂中右侧,伙计正拿着鸡毛掸子例行拂拭,听到有客到,脸上立马挂了笑容扬起来,一抬头第一眼就看到了秀珠,愣了一下,看到她身上满是补子的粗布衣裳,就又愣了一下。 这般好看却没钱,赶是不赶?伙计一时间都在想这个问题,倒是没有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一个衣着正常的陆怀。 秀珠被伙计看得脸都红了起来,偏过头,更多地往陆怀身后藏了藏。陆怀不是小气之人,可是看到伙计那般明晃晃地看着秀珠,心里不知为何,有一丝不是滋味,然后便微微升起了一丝愠怒。 他安抚地轻轻拍了拍秀珠的手,沉下了面色,正欲开口,便听到高处一道含笑的声音,慢慢靠近了下来。 陆怀抬眸一看,原来是掌柜的从二楼快步走了下来。 “开张即迎贵客,看来今日店中生意要大好了。呵呵呵,不知客官一早前来,是需要些什么?”掌柜的是个清瘦斯文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头戴*一统帽,身着青纬罗直身,一双不大的眼睛看起来精明而热情。 他恭恭敬敬地走到陆怀身边,施了一礼,见陆怀沉默不语,仍是目光不悦地看着那伙计,赶紧给在一边不敢吭声的伙计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滚蛋。然后,笑呵呵地给陆怀深揖赔礼:“这伙计刚来的,还缺历练,招待不周您别见怪。小人鄙姓周,是这店中的掌柜,您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保证让您满意。” 其实周掌柜刚下来时也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面容如花的秀珠和她满是旧补子的衣裳,但他看了一辈子的布帛,注意力马上就被陆怀身着的鸦青色深衣吸引了过去,一眼就认出了他这件深衣的料子乃是杭州产的上等流水罗。 流水罗水泛云纹,色淡而浅,看着普通,但穿在身上却轻如蝉翼,柔如流水。不是真懂衣裳的人绝不会穿这种料子,不是有身份的人也绝不敢穿,因为平常人根本就没眼力鉴别出来,他若是普通人,穿这身衣服就如锦衣夜行。只有长久浸淫在富贵里的人,才敢穿,也才能穿得这般淡定自如。 掌柜的判断陆怀身份不凡,但也闹不明白他带着两个破衣烂衫的人来是干什么,只盼着他是真来买东西的,赶紧下来迎他。 陆怀见那伙计灰溜溜地退下了,掌柜的也是个周全有礼的人,也不愿因为这点小状况而惹得不快,便消了气,和气地对掌柜道:“入夏了,想给内人和孩子做几身合适的衣裳,还请周掌柜让师傅先给量量尺寸。” “好好,量尺寸得一会儿,还请您楼上坐坐,喝口清茶,稍等一会儿。”掌柜心里嘀咕着这两伙人也太不搭了,怎么会是一家子,面上却是一等一的热诚,将陆怀和秀珠巧儿一并让上了二楼雅间里。 陆怀对掌柜这般态度习以为常,秀珠随着他上去,却是感到又新鲜又紧张。奇怪以往在这样大的门脸前多停留片刻,都要被伙计嫌弃地出来赶,今天怎么连掌柜的都对她们这般客气,他就不怕陆怀只看不买,或是买不起么? 坐进雅间,秀珠看到一位婆婆进来,笑呵呵地带着巧儿去里屋量尺寸,就担心一会儿有什么变故,让这些笑眯眯的人都突然变了脸。 她有些不安地轻轻拉了拉陆怀的衣袖,陆怀感受到了她的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抬眸看向在一旁作陪的掌柜问:“店中有制好的成衣么?” 第二十四章 微妙蔓延 “有,有。”周掌柜愣了一下,没想到陆怀会问这个,一般有点身份的人都讲究量体裁衣,而且是让师傅到家里量,像他这般到店来量的很少见,直接要成衣的就更少了。 他心里忽然对陆怀到底能不能买得起有些打鼓,再加上秀珠的反应,就更加起疑。想了想,回答道:“有一套松柏绿的衣裳,颜色和您的这身正搭,尺寸应该也适合夫人身量,我去取来给您过过目?” “好,劳烦了。如果有适合孩子的,也麻烦取来一套。”陆怀客气道。 “好,您稍等。”周掌柜应了一句,便出去轻声吩咐伙计取来了两套衣裳。 两套衣裳皆用细帛轻轻裹着,周掌柜将其平放到案几上,亲自为陆怀打开其中一套,轻托着慢慢展开,给他过目。 “您瞧瞧,上好的杭州青烟罗,配十拾坊出的绣工,可还入眼?”周掌柜恭敬地问,一双精明的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怀。 陆怀轻抚了一下比甲上栩栩如生的花朵,笑了一下道:“不错。没想到十拾坊小师傅的手艺现在也如此了得了。” 周掌柜听着他的话,心里就是一震。创立十拾坊的十位绣娘,一手绣活儿超凡入圣,从出师那天开始,伺候的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如今带的徒弟悉已出师,技艺虽然比不得她们那般出神入化,但也算是炉火纯青了。若不是金银堆里长大的人,见多识广,是万不可能分辨出来的,更不要说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了。 周掌柜不由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看走眼,现在又是这般不着痕迹地试探的陆怀,既确定了他的底细,又不会惹他不快。 陆怀扫了周掌柜一眼,看到他眼里的神色变得信服,才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上一次他被人这般试探时,还是在为前朝武贵妃看管私库的时候,一晃过了这么多年,倒是没想到在这儿又被来了这么一手。 陆怀不愿深想往事,也无意为这般小小的试探打扰了心情,便当作不知道掌柜的小伎俩,转过头看向秀珠,微笑着问她:“喜欢这一身么?喜欢就试一试。” 秀珠一直低着头,以减低自己的存在感。被陆怀问到了,有些紧张地稍稍抬眸看了看精致光滑的衣裳,就立即将头低了下去,微微地摇了摇。 她不喜欢,倒是让陆怀有些意外,这件衣裳他看着还是觉得不错的。见秀珠一直深深地低着头,可能是真的不喜欢,陆怀想了想,低语问她:“不喜欢这件衣裳的颜色,还是样式?” 秀珠还是不说话,只是又微微地摇了摇头。陆怀见她如此,估量了一下时间,对周掌柜道:“还有其他合适的成衣么,若有麻烦都取来看一看。” 周掌柜没想到秀珠穿得破,眼光倒还挺高的,心里不屑,但陆怀在,他面上倒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能堆了笑,将衣裳叠好,热情地道:“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取,麻烦您和夫人稍等片刻。” 周掌柜说完,便立即出去取衣裳了。秀珠见他走了,才又快速地悄悄拉了拉陆怀的衣袖。 “嗯?”陆怀察觉到她的动作,收回了看着门外的视线,转头看向她。 秀珠看着陆怀,有些激动地压低了声音对他道:“老爷,我们快走吧!”她刚才听到掌柜介绍衣裳时的语气,就想立即走了,怕那么做会让陆怀被人瞧不起,才忍到现在。 “为什么?”陆怀不明白她为何会忽然变得这般紧张。 秀珠只觉得时间紧迫,不趁掌柜去取衣服走脱,一会儿就不好走了,也顾不得避忌陆怀的心情,压低了声音便对他道:“王婶子的儿媳在大户人家里打短工,那家的主人就在这里做衣裳。我听王婶子说过,这里的衣裳最少的也要好几两银子,刚刚看的那一件似乎很好,不知道要贵上多少。 我知道您是希望我穿得体面一些,可是,体面不一定要这么贵的,我们还是换另一家吧!您让掌柜的把衣裳都拿来,一会儿若是不买了,他翻起脸来……” 秀珠说到这里就不敢往下说了,但她的担心陆怀却都明白了,有些笑意忍不住就要从唇角里透出来,但随着更深地理清她的担心,那点好笑的情绪就被心疼取而代之了。 陆怀握住了她因为紧张而紧紧紧紧攥起的小手,温柔而认真地同她解释:“我从不喜欢去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事,不论这件事是大是小。我带你来这里买衣裳,就一定是付得起银子的,而且不会付了这一次银子,就让家里好久都揭不开锅,你不要担心。” 这是真的吗……秀珠心里的慌张在陆怀认真而温柔的解释里奇异地平息了下去,但是过往的经历,又让她迟迟不敢确信。她悄悄抬起眸子看向陆怀,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包容疑问的人,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同他确定:“真的不会勉强吗?毕竟……您才替我们还了那么多银子……” 而且你看着并不是豪富之人,离家在外多年,能积攒下些银子一定也不容易,这般花销,会不会太奢侈了? 后面的话,秀珠还是没敢说出来。她觉得自己毕竟还不熟悉陆怀,不知他到底是什么脾性,万一说出来伤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弄僵了彼此之间的关系,往后还要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她还是有点害怕的。 “不会。”陆怀温声回答,听出她也是为他着想的,心里颇感到有些欣慰,坦然地与她道:“若是勉强,我也不会带你来的。一会儿掌柜的将衣裳拿来,你不要怕,只管喜欢哪一件,便试哪一件,余下的事都交给我来处理。好吗?” “嗯,好。”秀珠轻轻地应了一声。陆怀的解释让她心下安稳了许多,但她还是决定一会儿就只挑一件,至多两件最平常的衣裳就罢了。 她考虑着这件事,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一直放在陆怀的手中。他的手那样温暖,让她不知不觉便习以为常地依赖上了。 直到听到周掌柜去而复返的脚步声,秀珠的思绪被打断,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让陆怀握着自己的手,赶在周掌柜进门之前,赶紧将手从他的手掌里抽了回来。 已经挨得暖暖的手,忽然失去了与对方的贴合,让两个人都觉得有一丝不适应,又有一点点微妙的情绪在心底里蔓延。 在那份情绪就要在空气中开始发酵时,周掌柜的回来适时阻断了这份延续。 陆怀与秀珠都正襟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周掌柜一点也看不出两人之前曾那样缱绻。他让跟来的伙计将另外六套用细帛包裹的衣裳依次放在了几案上,一一展开给陆怀和秀珠过目。 第二十五章 脱胎换骨 六套衣裳里,有四套是适合秀珠的,两套是适合巧儿的。一一展开,锦绣的柔光晃得秀珠有些眼花。她不懂后拿来的这些衣裳都是什么料子,也不懂哪一种更好,但看刺绣都比最先见的一套多,就觉得还是选第一套好一些。 “喜欢哪一件?”陆怀轻声问她。 “还是第一件吧。”秀珠轻轻地道。 周掌柜在一旁听着,心里就哼了一声:折腾了这么一趟,结果还是要第一件。面上却满满都是笑意,见缝插针地恭维着:“我也觉得松柏绿的那一套与老爷今日身上的一套更相配。” 陆怀闻言,微微笑了笑,轻声与秀珠道:“我也觉得那一件不错,喜欢就去试试吧。” 秀珠犹豫了一下才轻轻道了一声“好”。周掌柜生怕她不小心,亲自捧着衣裳送她到里屋,又与屋里的绣婆交代了两句,才退出房间,轻轻带好了门。 陆怀在外间等了一会儿,听到从里屋传来的惊叹声,刚托起来的茶盏就放下了,凝眸看向房门,期待着看到秀珠换装后的样子。 又过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轻轻地打开。换了衣裳,又在绣婆的极力游说下挽了新发髻的秀珠慢慢慢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感受到一屋子人的视线都向她集中了过来,就赶紧将头又低下了一分。 陆怀看着判若两人的她,眸光顿时大亮。他情不自禁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走到了秀珠的面前,仔细地打量起她来。她看起来还是那般紧张,但教这精致的新衣一衬,那紧张的模样便都如西子捧心,不损其美而更增其妍了。 陆怀反复地品味了一下这般变化,眸光才又顺着她的身段慢慢地打量了下去。 他从前只觉得她的身材纤细,倒是不曾觉察她的身材虽然纤瘦,却是匀称有致,秾纤合度的。是这身收腰的衣裳,将她婀娜的体态完美地勾勒了出来。 陆怀欣赏再三,才惊叹出来:“你可真美。” 秀珠听到这句称赞,却是怕极了。再加上感觉到周掌柜和一旁的两个伙计也在用一种热热的目光看着她,就觉得从前因为美貌而受过的打骂仿佛又近在眼前了。她害怕地摇摇头,低声与陆怀请求道:“我,我觉得不好,还是换下来吧。” “换下来做什么,就穿这件,很美!”陆怀越看越觉得好,心下起了更多的念头,笑着看向一旁的巧儿道:“你也去换上新的衣裳。” 巧儿随着秀珠从屋里出来,看着几案上的新衣裳,一颗心早都跃跃欲试了,此刻终于听到陆怀的许可,腼腆了一下,就选了套淡粉色的衣裳,进屋去换了出来。 她继承了秀珠的美貌,生得本就精致可人,换了娇艳的淡粉色新衣,更显得粉雕玉琢,娇憨可爱。 陆怀打量着换了一番面貌的两人,心下倍感欣慰的同时,又有一种异样的情绪从心底不期而然地升起。 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孩子,赚了钱就花在她们的身上,让她们穿美美的衣裳,过好好的日子,这样简单的其乐融融的生活,如果不是婶娘的插手破坏,他应该不会到今时今日才有机会感受到吧。 陆怀心中情绪万千,心头那份简单的快乐也因此而烟消云散。他失去了兴致,沉默片刻,转身看向周掌柜问:“其余的衣裳与她们身上的是一个尺寸么?” 周掌柜一直盯着像换了个人似的秀珠,看得眼都快直了,见陆怀回头,匆忙收回视线,装作才抬头一般,捣蒜般点头:“是是,都是一样的裁剪。” 陆怀于是直接从袖中取出两张银票,交给了他:“都包起来吧,送到我的马车上。余下的钱算做订金,过几日我派人来请师傅上门确定样式。”然后,便牵着秀珠和巧儿的手,有些沉默地带着她们先往楼下走去。 周掌柜一摸一看确定了银票是真的,赶紧给伙计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将衣裳包好送下去。自己满面笑容地跟在陆怀三人身后,恭恭敬敬地将他们送上了马车。 车内,秀珠坐在陆怀身旁,看着被一件一件递进来的衣裳,再看看格外安静的他,心里就有些慌。她很怕他会像她从前的男人一样,装了场面之后就后悔了,然后就开始打她,犹豫再三,还是劝他道:“这太多了,还是少买一点吧。” 陆怀感受到她的不安,从不可自抑的遗憾中抽.离出来,轻轻握住了她又攥紧的小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不多,你穿着好看。”然后,便又沉默了下去。 他如此这般,让秀珠意识到他的变化可能与眼前的事无关,甚至是与她无关。仔细回想,他这样突然的安静像极了之前吃饭的时候,那一次也是好好的,忽然就一言不发地沉默了下去。 他这样……应该是有什么烦心的事吧? 秀珠悄悄地打量着默然安静的陆怀,觉得他和她以前的男人好不一样。她以前的男人若是有了什么烦心事,一定会先暴跳如雷地拿她出气一番,再将整个家都搅得鸡犬不宁才能罢休,像陆怀这样自己一个人静默着想心事,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陆怀与那人那么不同,是不是说明,以后在陆怀的身边,她可以不必如在那人身边一样担惊受怕? 秀珠在心里悄悄地估量着,感觉衣袖被轻轻地拉了拉,侧目一看,原来是巧儿想向她展示自己的新装。 她笑得那样甜,眼里的开心像一片海,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秀珠看她这般开心快乐,心里也跟着高兴。可是陆怀还在一边烦忧,她觉得眼下并不是个表露的好时机,轻轻捏住了巧儿的小手,给她使了一个眼色。 巧儿会意地看了看陆怀,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对劲,便收敛了情绪和举动,乖乖地坐在秀珠的身边,不笑也不乱动了。 衣裳都装好之后,车夫半天没听到指示,终于探头进来,问陆怀接下来去哪儿。 陆怀被他这一问,才从神思中回过思绪,一抬眸见秀珠和巧儿坐在他旁侧,神情举止都变得小心翼翼,想了想,对她们勾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来:“是不是我吓到你们了?” 秀珠和巧儿悄悄地相视一眼,看向他,不约而同地轻轻摇了摇头。 陆怀看着她们,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分的好心情很快又变成了三五分。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驱散了剩余的压抑情绪,笑容也随之明朗起来:娇妻稚子如今他都有了,安乐平和的生活也会有的,不过是比本可以有的晚些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平和的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陆怀透过车窗,看向还陪在外面的周掌柜问:“这附近可有卖胭脂首饰的铺子?” “啊,有的,顺着这条街走下去,不超过三十步,闻就能闻见,宝祥斋,胭脂水粉很有名的,它旁边有家首饰铺子,还算可以。”周掌柜没察觉陆怀的情绪变化,仿佛他问的是自家生意般,荣幸之至地回答。 “好,多谢。”陆怀问完,便吩咐车夫道:“先去宝祥斋看看。” 车夫应声起车。秀珠见他又要去买东西,就立即用空着的手拉住了他的衣袖,有些不安地劝他:“老爷,我们还是回去吧,工匠可能都到家门外了。” “应该不会。若是真的到了,就让他们稍等一等吧。”陆怀难得想任性一次,看到秀珠又开始紧张起来,安抚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看着她和巧儿道:“你们不要担心,我只是想到些不好处理的事,与你们并不相干。一会儿去了还是一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要顾忌。” 他这样说,让秀珠和巧儿都稍稍放下了心来。秀珠也因此更加确定,陆怀是与从前的人不一样的,他便是心情不好,也不会将自己的情绪没来由地散播到旁人的身上。 她这般想着,心下更加安稳,坐在陆怀的旁边,也不似之前那么紧张了。陆怀一直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的放松,心下宽慰,心情也更好了起来。 马车很快就到了宝祥斋的门前。陆怀同之前到“锦绣之地”时一样,先将巧儿抱下来,再扶着秀珠下车。这一次,秀珠虽然还有些不好意思,动作却不似之前那般僵硬了,与他牵手时的感觉也自然了许多。 陆怀因为她这么快就有了这么大的转变而倍感惊讶和欣喜。到得店中,详细询问了适合她的脂粉颜色,选好之后,听到店家所言的效果,又立即出银子让店里的梳化娘子好好地为她梳妆打扮。 秀珠本就天生丽质,不加脂粉都明丽动人。涂上适当的脂粉之后,填补了面色缺少的红润饱满,整个人的状态顿时就不一样了,就像干枯的花朵补满了水分,立时就变得娇艳欲滴起来。 陆怀看着装扮后的秀珠,简直要移不开眼睛。他想过恢复神采的秀珠一定是明艳慑人的,但是真的见到了,还是被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不论气度,单看相貌,前朝贵妃最美时也不及她! 梳化娘子也被这番变化惊到了,又羡又妒地让小丫头捧来铜镜给秀珠瞧。 陆怀起身走到她身旁,想与她一起见证她看到这份脱胎换骨的变化时的喜悦,可是铜镜一捧到秀珠面前,却把秀珠吓得立即就要起来将脸上的脂粉洗去。 第二十六章 会很奇怪 陆怀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梳化娘子也是如此,赶紧让小丫头撤了铜镜,打圆场地安抚:“怎么要洗了呢,你上妆之后的样子可是多少女子都梦寐以求的啊!快别说笑了,看把你相公都吓到了。” 秀珠一听陆怀,就吓得不敢动了,想到他也看到了自己上妆后的样子,就怕得微微发抖。陆怀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给梳化娘子和巧儿使了个眼色。 梳化娘子立即会意,以教巧儿辨香料为由,将乖乖配合的巧儿带了出去。其余在屋里伺候的丫头们,也乖觉地一并跟着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陆怀和秀珠两个人。陆怀挪了张椅子,挨着秀珠坐了下来。 从秀珠的反应来看,他可以确定她不仅仅是不适应这般变化,还是恐惧。他想不出这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轻轻地执起她微微颤抖的手,柔声问:“告诉我,你在怕什么?为什么会害怕自己变得更美?” “这样出去,会,会……被人看。”秀珠头也不敢抬,声音发颤地回答。 这个原因让陆怀哭笑不得,平抑了半晌,才好对她道:“你生得这样美,注定是要引人注目的,该早早习惯才是,这般害怕是做什么。” 他理所应当的语气让秀珠惊住了,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他:“您不生气吗,回家不会打我吗?” “我打你做什……”陆怀笑着说,看到顺着她娇艳的脸庞滚下的泪珠,说到一半的话就生生地截住了,脸上的笑意也结上了一层寒霜。 她过去的男人会因此打她! 陆怀现在才明白王张氏何以一提到秀珠原来的男人便那般愤怒地骂他。 那样的废物。真是怎么骂都不嫌多。 陆怀注意到秀珠已怯怯地垂下了眸子,不欲再吓到她,压下心里的气愤,轻轻捧起她的脸,想给她擦眼泪,看到上面的脂粉,却是不敢动手了,只有柔和着声音劝她:“莫哭了,我不会打你,只有无能的男人才会那么做。你上了妆,再哭就成花猫了。” 秀珠害怕自己会变成花猫,可是听到陆怀这样说,心里重重压着的大石就轻了一块。她从未想过可以不用再为自己的相貌担惊受怕,心头隐隐轻松的感觉让她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感觉自己又要落下泪来,秀珠赶紧用手轻轻掩住了脸,不想让陆怀看到自己变成花猫的样子。 陆怀笑着去拉她的手,秀珠躲闪了一下,就不躲了,任由他温热的大手将她微凉的小手紧紧地包裹住。她喜欢被他温暖的大手包裹住的感觉,那暖暖的感觉可以让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 陆怀握着秀珠的小手,看到她对自己的接触变得这般顺服、接纳,在自己的安抚下变得冷静下来,不再那般惶恐无助,心里就被一种很特别的满足感填满了。 这样与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陆怀觉得她平复得差不多了,便道:“我让梳化娘子再来看看。” 秀珠一听,立即轻轻拉住了他的手,犹豫道:“不要了,还是……还是将脂粉洗了去吧,我不想被人看着。” 陆怀沉默一下,坐了回来:“脂粉对你不过是锦上添花,洗去了也一样会有人喜欢看你。”见她有些气馁,陆怀轻轻握紧了她的小手,温柔地与她道:“美貌不是你的错误和缺点,不要怕被人看见。” 见她还是神情郁郁,陆怀微笑着想了想,对她道:“人皆有爱美之心,看到你这般美貌,难免会青眼相加。你若害怕不喜,我倒有个应对的法子可以教你。” 秀珠闻言,立即眸光亮亮地看向他。陆怀看她这般神情,满足地一笑,问她:“假如巧儿做了一件特别不应该的事,你想用眼神制止她,你会怎么看着她?” “我要现在做出来吗?”秀珠有些犹疑。 “对。” “那我……我将这个盒子当做是巧儿吧。”秀珠想了想,指了指旁边的脂粉盒子。她可不敢将陆怀当巧儿,那样去看他。 “好。”陆怀笑。 “就,就这样……”秀珠暗暗鼓了鼓勇气,将那个脂粉盒子当做巧儿,做了一下那般的神情。 许是她的性情太柔和了,又许是因为她被欺负惯了,这个神情里竟然一点威慑力也无,有的只是伤心与难过。 陆怀在心中扶额,若盯着她看的男人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只怕会想把心都掏给她看,只求她不要伤心难过,哪里会怯于威慑而不敢再看她呢。看来她这神气是要慢慢养了,不过……不妨先养一养底气。 他心里有了打算,对秀珠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以后再有盯着你看,你就这么看他一眼,对方就不敢再看了。” “我不敢……”秀珠连连摇头。以前有别人盯着她看时,她便是生气都阻止不了,回家了还要被自己的男人骂不要脸,故作样子勾引别人。她可不敢再去看盯着她的人。 “不要怕,有我在,这个方法一定好用。”陆怀笑笑,拍拍她的小手,便去找来梳化娘子给她补了补妆,然后便带着她和巧儿去了隔壁的首饰铺子。 首饰铺子的老板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头上的*一统帽逾矩地配着一块硕大的蓝宝石,身上的锦衣云纹亮的晃人眼睛。 他从内堂的门里远远地拱手迎来,两只大拇指上的大扳指让他的手都合不上,开口一笑,一上一下两颗金牙与两边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交映生辉。陆怀顿觉不忍直视,偏开了视线轻咳了一下。 老板对陆怀的尴尬却是毫无察觉,上下一打眼确定他是个买得起东西的主顾,就分外热情地走到了他对面的柜台后,指着身后的架子自豪地夸赞道:“我这铺子里金银玉翠应有尽有啊,哈哈哈,贵客需要点什么?快请看看!” 老板的客套话一说完,视线就溜到了躲在陆怀身后的秀珠身上,要不是一口气说了太长的话,金牙舔着比旁的牙稍凉,提醒了他闭上嘴,他的口水就要当着秀珠的面流下来了。 秀珠感受到了他无礼的注视,下意识就更往陆怀的身后藏去。陆怀有意养养她的底气,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示意她回看过去。 有陆怀在身边,那个法子又是他亲自教的,还保证了效果的,此刻又被他这般鼓励着,秀珠犹豫再三,也是实在厌烦了这样的目光骚扰,一咬牙干脆决定试试。 她像方才给陆怀演示过的那般回看一眼,老板的心都要被她看化了,当即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感受到侧里有一道凉飕飕的什么,侧眼一看,看到陆怀微笑凝视他的目光里好像藏着一柄锋利的冷刀,就是心神一凛,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不敢有了,赶紧低下头装作忙着给他们找好东西的样子。 秀珠没想到陆怀教她的法子真的有用,又惊又喜地轻轻摇了摇他的手。陆怀微笑着看看她,轻捏了一下她的手,算做回应和鼓励,心里却在想:这般的好骗,往后可真要好好护着才行。 他看了掌柜拿出的首饰,每件首饰从做工上都没得挑,但整体都匠气太浓,没有什么韵味。他勉强挑了几件能入眼的,给秀珠佩戴上,又选了串红豆珊瑚珠给巧儿扎头,就没有兴致再看下去了。估量时辰也快到巳时了,就付了银子,与秀珠和巧儿乘车往家返去。 返回的路上,陆怀见秀珠在他旁边始终有些如坐针毡,轻轻握住了她总是不知该放哪里好的小手,笑着问她:“不习惯?” “嗯。”秀珠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小小地说:“衣裳太轻了,头上却觉得沉。” 陆怀轻轻地笑了,捏捏她的小手宽慰:“习惯就好了。” 秀珠听他这般劝解,忽然就不好意思了,歉疚地觑着他,小心地道歉:“老爷……对不起,我今天给您丢人了。” “没有。你只是不习惯,以后习惯就好了,不必在意。”陆怀笑笑,看着她的坐姿,忽然想到什么,握住她的一手便轻轻绕到了她的背后,放在了她背后正当中的位置上。 秀珠教他这突然的触碰惊了一下,下意识地一挺身躲开了,忐忑地看向陆怀想要解释什么,却看他正挂着不出所料的笑意看着她。 “您……”是在故意逗她吗?秀珠看着他,睫毛轻颤。 陆怀笑着收回手,温声与她道:“你换了装扮,再含着胸坐与站,看起来就会很奇怪。以后你是家中的女主人,要记住,不论做什么,都要将腰杆挺得直直的才行,若是一时不会,便想想刚才是怎样躲我的手,就会了。” 第二十七章 不如撞日 秀珠点点头,却是不敢松懈,始终坐得板板整整的。巧儿在一旁也跟着有样学样,将腰板挺得直直的。陆怀看她们这般认真,为免矫枉过正,也就不再出言了。 又过片刻,马车便转进了回家的巷子。陆怀抬头,就见一队人马从巷子的另一头与他们相向而来,当先的正是王掌柜平日乘坐的马车。他微笑着与秀珠示意:“我们回来的正好,工匠们也才到。” 秀珠闻言,抬头看去,只见一车一马之后,跟着约有二三十号衣着一致的汉子。他们走动时安静无声,目不斜视,看着不像是修墙补瓦的匠人,倒像是戏里演的训练有素的甲兵。 “他们都是工匠吗?”秀珠看着那一伙人,有点不敢相信,“这么多人……” “嗯,都是。”秀珠不认得他们,陆怀看他们的行进举止,心里却已有了数。这般沉稳有度,训练有素的工匠队伍,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第二批,若他猜得没错,这应该就是唐老板手下那支有名的“淮中匠”。 这批淮中匠人,分工不同,但无一不是训练有素,守口如瓶又手艺精湛之人。他们由唐老板亲自甄选调.教,常年只为高官显贵之家服务,乃是唐老板笼络人心、结交权贵的一道利器,如今用到他这座小宅院来,可真是大材小用了。 陆怀在心里笑着摇摇头,忽然又从这里觉出了一分不寻常来。现在不是几年前了,唐老板已早不是昔日那个才来京城闯荡的外地商人,需要紧紧依靠他的力量,一步步在京城站稳脚跟。 如今他可以借助的力量有很多,执意与他合伙,不过是因为相交多年,放心罢了。想要一个更加明确彻底的合作关系,好更加自如地借助他与宫里的联系,多多稳固生意。 但如果仅仅是为了谋求生意上的合作,那么他完全不必动用这些人。现在这样做了,是仅仅出于多年相交的情谊之故呢,还是对他另有所图? 陆怀希望是自己多想了,可如今他要报仇,每一个微小的可能他都不能放过。每一种可能的背后,都涉及了太多的变数,特别是关系到唐老板这样背景复杂的人。 陆怀转念之间,已有无数个念头在心中闪过。感到车停了下来,他看到王掌柜已经下车迎到了车外,立即收敛了所有多余的思绪和情绪,微笑着掀开了车帘,步下了马车,与王掌柜互相见了一礼。 秀珠隔着窗纱看他,觉得他真的好奇怪,明明前一瞬间还心事重重地静默无言,后一瞬间就突然云开雾散了,笑容和煦得仿佛什么心事都不曾有过一样,而且还不止一次这样。 她奇怪地看着陆怀,看到他回视而来的目光,心里一颤,立即收敛了心中的探究。与巧儿一前一后,经由他的相扶,步下了马车,与王掌柜互见了一礼。 王掌柜见到珠翠华服的秀珠都没认出来是她,看到巧儿觉得眼熟,回看一眼才认出她就是当日被陆怀所救的女子。心中不禁大感惊讶陆怀虽是刑余之人,看女人的眼光却是这般毒辣,竟被他从尘土里发现了这么一颗亮眼的明珠,一番打扮,摇身一变,让他都不敢直视其华了。 当下,王掌柜又立时琢磨起来,陆怀是不是偏好这一口,要不要日后给他送一些妙人儿过来。 转念一想,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王掌柜又赶紧收起了心里的小算盘,对陆怀一笑,低声道:“大人,我们借一步说话。” 陆怀笑笑,随着他往僻静处走了几步。一个方才骑马而来,身着玄色劲衣,腰佩短刀,做武人打扮的魁梧男子也跟在他们的后方,走了过来。 陆怀觉得此人眼熟,似乎是唐老板身边护卫,以眼神询问王掌柜他的来意。魁梧男子倒不避讳,见陆怀注意到了他,直接踏前几步,对他利落地行了一礼,道:“小人墨但九,见过陆大人。小人受唐老板之托,来请大人往写意轩一聚。” 墨但九言行不卑不亢,一张国字脸,端方严肃,举手投足间颇见气度。陆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对他露出个和气的笑容来,微笑着道:“墨护卫真是气度不凡。” “呵呵呵,大人所言甚是。墨护卫职责之故,此前未能与大人多有交集,我来为大人介绍一下吧。”王掌柜见陆怀不接茬,笑着接过话头,为陆怀正式介绍墨但九道:“墨护卫原是淮中三县总刀头,因中正无私而遭小人构陷,为东家所救之后,感念东家恩情,由此护在东家左右,平日里十分受东家的尊敬和倚重。” 陆怀对中正之士颇为钦佩,闻言颇为敬仰地看向墨但九,抬手与他施了一礼:“原来其中还有这一番缘故,失敬失敬。” “不敢不敢。”墨但九利落地抱拳还了一礼,看着陆怀的眼神多了一分和气。 王掌柜见两人之间的关系融洽亲近了几分,心里也轻松下来,又带上笑,与陆怀道:“今日我派人禀报东家您有意相聚,东家觉得择日不如撞日,便在写意轩洛神湖备下画舫小席,并特请墨护卫前来相迎,还望大人赏光一去。” 王掌柜的一番话说得周到而体面,陆怀笑笑,看了一眼墨但九,也不推辞,坦然道:“唐老板所言甚是,左右无事,的确择日不如撞日。待我与内人交代几句家里事,便随墨护卫去。” 第二十八章 干干净净 “好好,您请。”王掌柜赶紧做了个相让的手势。 陆怀微微颔首,便向秀珠走去。秀珠不习惯在人前抛头露面,已去开了门,掩身在门板之后。见陆怀向她走来,才稍稍探身,站在大门边等他。 陆怀走到她与巧儿身前,先对巧儿道:“去看看你王婆婆是否在家,若是在家,便以我的名义请她过来。” 待巧儿去后,陆怀才又对秀珠道:“友人约我小聚,我要出一趟城了。明后两日我都不能过来,我会让酒楼按时送餐,你莫要再起火了,再伤了手。王掌柜是我信任的人,凡事若有需要,可与他商量,他会尽力相帮。” 秀珠听陆怀这就要走,顿时不安起来,无措地捉住了他的衣袖:“这就要走吗?一定……一定要现在就走吗?”那么多匠人,都是男子。她自己在家,万一有人心怀不轨,她该怎么办,若是有流言蜚语传开,她又该怎么办? “这么多人,我怕……”秀珠不想陆怀这就离开,可是又觉得自己留不下他,左右为难,湿了眼眶,却是不敢开口求他。 她的话都写在眼睛里,陆怀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担心的,他已然想到了,正要与她说来,就听到两道有力的脚步声走近了过来。抬眸一看,正是王张氏被巧儿请了过来。 陆怀轻轻握住了秀珠的手,温和地安抚她道:“莫要怕,会有人陪着你的。” 秀珠顺着他的视线看到王张氏,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悄悄从他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 王张氏做惯了小老百姓,看到带刀的墨但九,心里就没来由地打怵。再看到前面一群乌压压的人,却是连个喘气声都听不到,心下就更加没底了。 她挪着小碎步走到阶前,看了一看陆怀。陆怀还是初遇时那般笑容和气,她看着,却是再不敢将他的和气当成是好拿捏了。 王张氏将面上堆上了笑,与陆怀福了一礼,见他示意,才敢步上台阶。却是不敢靠前,与他隔着两步远,笑笑地站在那里。 “看到王婶子来了,我才能放心离开了。”陆怀笑了笑,牵着秀珠的手,走到了王张氏的面前,客气地请求道:“这两日我都不能回来,秀珠在家也没个说话的人,平素就只与婶子亲近,还要麻烦婶子无事的时候多来陪陪她。” 王张氏一听陆怀这么说,仔细往秀珠面上瞧了瞧,才确定眼前这个贵夫人打扮的女子就是秀珠。方才她只觉得眼前之人锦衣华服,明艳动人,多半是陆怀的原配夫人,都没敢抬眼看她的脸,此刻瞧出是秀珠,看她这一身穿戴打扮,却是有些不敢认了。 但她盼着这一天好久了,顿时反应过来秀珠这是苦日子熬出了头,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了。她赶紧热络地笑起来,拉住了秀珠的手,亲热地应承道:“那是那是,我肯定来!我一天到晚也没事,就哄哄我那小孙子,带过来哄,一样的,与巧儿还是个伴儿。” 王张氏这般说着,感觉与陆怀的关系都亲近了起来,往下扫一扫那带刀的墨但九,和一众匠人,都觉得心里的怯意少了大半。她立时又笑呵呵地与陆怀恭维道:“呵呵呵,我早说过您不像是个跑腿办杂事的人,手下管着这么多人,您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嘿嘿。” “那是来修宅子的工匠们,近日里白天都会来。”他简单解释一句,也不再多言,对秀珠又嘱咐一句:“我会让他们先布置东厢,布置好了,你就先搬进去住,不必等我。”言罢,便将她的手放到了她与王张氏相握的另一只手上,轻轻拍了拍,道了一句“我走了”。 秀珠不想让他走,可是他都安排得这般仔细周全了,又是去意已定,她也不敢再挽留。只能目光热切地追随着他的身影,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可要早些回来。 陆怀步下台阶,感应到她追随的视线,回看一眼,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目光,才向王掌柜与墨但九走去。 墨但九看他走过来,与他交换了一下目光,见他示意可以了,便微一颔首,往自己的马匹走去。陆怀看他上了马,走到王掌柜身边,对他微笑道:“此去路远,王掌柜送送我吧。” 王掌柜立即反应过来陆怀是有话要暗中嘱咐他,立即笑着道:“好,我送送大人。” 陆怀随即与王掌柜坐进了马车,又与秀珠招了招手,才命车夫起车。车轮缓缓动起来时,墨但九也御马跟在了旁侧。 陆怀仿佛没有注意到车外的墨但九一般,有些感慨地与王掌柜道:“再过三日,我便不再是内庭中人了。可以与王掌柜一样,是个生活在烟火人间的布衣百姓了。” 王掌柜听到陆怀说出这番话,感觉到他的话里竟是充满了对寻常百姓生活的向往,心下有些诧异,一时揣测不出他这番话里有几分真意。便没有搭话,只是面带笑容地听他继续说下去。 “只可惜有些事情经历过了,就再也弥补不回来了。”陆怀说到这里,微微地叹出气来,却是让王掌柜心下大震。 他长期与宫内的宦官打交道,深知净身一事乃是他们心中的大忌,是万万不可说的。可是陆怀现在说的,不是这事,又是什么!他面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更不敢搭话了,听着陆怀继续往下说,心都微微提了起来。 陆怀静默了一阵,抬眼看了王掌柜一眼,看到他面色里的不安,笑了一下,将方才的沉郁之情一扫而空,挂上笑容道:“前尘旧事,不提也罢。我其实是想与老哥商量一件事。” 王掌柜本来就胖,让陆怀这一折腾,身上都冒了层冷汗,他悄悄翻出手绢擦了擦额头,迭声与陆怀道:“不敢当不敢当,什么事您但说无妨,小人我一定做到。” “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些前尘往事都太遥远了,我做了世俗人,便想把它们都忘了。老哥若是能体谅我,不知是否也能与我一同忘记,不再提起。” 王掌柜将一听这话便明白了陆怀的意思,陆怀是想让他为他保密身份,不要让秀珠等一干人知晓。这倒的确不难,他把心安回了肚子里,立即斩钉截铁地道:“那是自然,您从前的事,我这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如此甚好。”陆怀满意地笑,“老哥这般善解人意,我想……那几个派到我府上的人,也一定可以和您一样,都将往事忘得干干净净吧。” 陆怀这最后一句,可是能理解出好几个意思来。王掌柜顿感自己的大意,才松下来的心,登时就勒到了嗓眼上。 第二十九章 唐兄正延 难道陆怀发现了那几个人有问题?这是在旁敲侧击地让他转告那几个人,让他们以后到了府上就安分守己,不要有异心?应该不能吧,陆怀和他们才见过一面,连话都没说过呢! 王掌柜一转念间也是无数想法从心头漫过,最后还是选了个最打马虎眼的,就只当陆怀是在说让那六个人忘了他宦官的身份,一脸诚心诚意地看着陆怀道:“一定一定,您想让他们忘了什么,他们就绝对想不起来,这您放心!” “好,多谢老哥。”陆怀满意地笑笑,又道:“过往的身份既已都抹去了,你我以后便以兄弟相称吧。我称您一声老哥,您叫我一声老弟,您看如何?” 王掌柜见陆怀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想来是并不曾怀疑过那六个人,心中暗道自己真是异想天开,陆怀怎么可能会发现那六个人有问题,口上惶恐地连连推辞道:“这……呵呵,这我哪里敢当……” 他见陆怀执意如此,作势拿手绢抹了抹额上的汗,目光则飞出了窗外,希望墨但九给他一点指示。 见墨但九连看都不往他这边看,王掌柜想应该应下也无妨,东家应该不会怪罪他,便收回了目光和手绢,受宠若惊地对陆怀道:“呵呵呵,这……再多推辞就坏了我们之间的情谊了。那好吧,愚兄虚长几岁,便厚颜称你一声贤弟了。呵呵呵,陆贤弟。” 陆怀应允地点头:“王老哥。” “呵呵……”两个人相视一笑,看似都在为这更亲近一层的关系而高兴不已,实际上却是各有各的心事。 陆怀见车拐出了巷口,便收起了笑容,对王掌柜道:“宅院的事还要劳烦老哥多费心了。我三日后出宫,会住到东厢,下人可以在当日进府,所以这几日,东厢和下人房的布置,还要麻烦师傅们多抓紧一些。” “好好,这没问题。我回去之后同工匠们交代一声,三日之内,保证将这两处安置妥当,老弟请放心!”王掌柜刚认了陆怀做老弟,哪怕心里认定这是虚的,也不禁有些飘飘然,眉飞色舞地应下了他的嘱托。 “那我就先谢谢老哥了。”陆怀与王掌柜拱了拱手,吩咐车夫停下了马车,对他道:“已出了巷子,再送便真的远了,老哥便在此处返回吧。内人与孩子,这几日也要请老哥多多照应了。” “哦,好好,没问题。”王掌柜注意到陆怀对秀珠和巧儿的用词,微微愣了一下,也与他拱了拱手道:“那我便在此处下车了。老弟一路顺利。” “好。” 待陆怀应声,王掌柜便下了马车。陆怀目送他返回巷中,才吩咐车夫起车。沉默严肃的墨但九没有再随行在车旁,与陆怀打了招呼,到前头引路了。 他轻装简行,骏马威武,一勒缰绳,便蹄声哒哒地驰到了前方。陆怀坐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从窗纱徐徐透进的微风,一点一点吹淡了他脸上的笑容。 方才他有意试探王掌柜,王掌柜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他有所迟疑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那六个要到他府中来的人,一定还带着另外的目的;他们这些目的不在于做下人的下人,也必定不是简单的人。 他们到底是谁,受命于谁,进府有什么目的,他都暂且不得而知或不能确定。但有两点,他已可以确信:第一,唐老板此番对他如此用心,绝非念及多年情谊,而是对他另有所图;第二,他一会儿一定可以从唐老板那里得到一部分答案。 至于那个沉默寡言,看起来什么都不关心的墨但九是否能帮到他,就要看唐老板到时候会给他什么答案了。 自古以来,商人所图不过一个“利”字,除了“利”之外,他还真是想不出唐老板还想要什么,又想怎样通过他去获得那样东西。一会儿,他大约会长长见识了。 陆怀看着窗外缓缓而过的行人与街景,如春风抚过的笑容又慢慢地回到了他的脸上。 写意轩建在城郊西北,一十八栋竹屋木楼错落于玄天山脚下,半抱山下洛神湖,占尽山水妙处,人间佳境。陆怀与墨但九出得城外,沿小官道行车约一刻钟,便来到了写意轩的地界。 依依芳草间,宽敞的青石路直通各处。陆怀有墨但九引路在前,坐在车中,一路通行无阻,直至行到洛神湖边的一处码头。 时值六月,最盛的花期已过,湖边只有垂柳如烟,野花点点,轻柔款款地舞动着曼妙的枝条茎叶,迎接着远来的客人。 陆怀嗅着清新的芳草气息,随墨但九沿着一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徐徐行至码头尽处早已等候在碧波之上的画舫。 画舫绿瓦红柱,做工精巧富丽,唯各道立柱之间所挂的帷幔,看起来有些厚重,似乎不太适合眼下的时节。放眼望去,湖中并无其他画舫往来,挂如此厚重的帷幔,也不能是为了防止他人窥见或偏听。那么以唐老板这般于细致处极为考究的人,为何会这样做呢? 陆怀正思考,便见宽袍广袖的唐老板挑开了帷幔,从画舫中迎了出来。 他身着一袭象牙白色衣袍,身材修长,发黑如墨,肤色皓白,一双桃花眼,眼波转动之间,便有风流无限。月色发带随风飘展,立于画舫舷畔,便如飘飘谪仙立于山水天地间,端得衬得起写意二字的风流韵味。 陆怀不出所料地看到他风采更胜从前,笑容满面地与他深深施了一礼,道了一声:“唐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陆贤弟,快请快请。”唐正延勾唇一笑,热情地与陆怀回了一礼,便热切地握住了他的手,与他相扶着走到了画舫之上。 一进入画舫之中,陆怀才发现原来那帷幔别有洞天。从外面看去,那帷幔好似锦绣厚重,密不透风,然则从内里向外看去,帷幔却似轻飘飘一道细纱帘,全然不曾阻隔外面的湖光山色。 “原来是这般精巧,我就想唐兄万不会以厚重锦绣配此间山水时节。”陆怀笑着与唐正延谦让着分坐一桌两侧,画舫也随之缓缓行进起来。 第三十章 要得到你。 “真是知我者陆贤弟是也。哈哈。”唐正延一笑,靠进了圈椅中,象牙白的衣袖顺着扶手缓缓垂下,意态闲适雍容。 他轻轻抬手,示意了一下陆怀道:“薄酒小菜,简单一聚,可合贤弟心意?” 陆怀满意地看着小圆桌上的一壶清酒,几盘小菜,微笑着点头道:“甚合我意。”他便是喜欢如此简单。 他们相交已久,久未见面也不觉生疏。叙旧三五句之后,便自然而然地聊到了近况。 听到陆怀说出宫后只想劈一处简单的地方,奉养娘亲,度过余生,唐正延便无法同意。他知道陆怀心性淡泊,但是以陆怀的才能见识,在宫中多年经营下来的人脉,若真要碌碌无为地度过余生,就真是太可惜了。 他已投靠了当朝重臣程阁老,若是能将陆怀也拉到他这一派的阵营中,他们联手,必能让这一派在朝中的势力大增。日后程阁老一派压下苏党一派,独匡朝纲,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到时他们作为肱骨之臣,在这京城之中岂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尽享荣华富贵。 放着这般锦绣富贵不要,却要过什么庸碌生活。唐正延相信,陆怀是个聪明人,只要听他一劝,便能明白从前的想法是多么可笑。 唐正延轻执酒壶,缓缓地为陆怀倒了一杯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天然含笑的桃花眼凝着陆怀,缓缓地道:“陆贤弟,有一句话我要说,你听了可莫要生气。” “唐兄但说无妨。”陆怀微笑地看着他,眸光沉静如水。 唐正延看到他这双深沉的双眼,便更觉惺惺相惜:这般沉稳难得之人,他一定要得到。 他叹息地摇摇头,用心良苦地对陆怀道:“人当与高朋为邻,你这样见多识广、来日大有可为之人更当如此。我为你选的住处,左右四邻若非达官贵人,便是豪富士绅,你缘何不肯入住?是我安排得哪里不够周全,还是……你不愿领我的情? “唐兄言重了。”陆怀垂眸静默良久,才轻轻挂起一个微笑,对唐正延道:“唐兄的安排周全妥当,只是小弟无意多争富贵,出得宫门之后,只想过些最普通的平静日子,故此才不曾在你物色的宅院里安顿下来。” 唐正延闻言,心头一惊。他知道陆怀心思通透,但他投靠程阁老也就是不久前之事,陆怀这话说得,难道他去看宅子时就洞悉了他的心思? 唐正延在心中飞快地思量了一番,便立即打定了主意:若陆怀真是这般见微知著,心思通达,那就更要将他收归己用才行。 他轻轻勾唇,绝艳的姿容与陆怀的温柔儒雅相得益彰,叹然道:“陆贤弟啊,人生在世哪里有什么平静日子!除非身死,否则便不可能有安宁可得。每日或为口食奔走,或为大富贵奔走,都是奔波碌碌,结果如何,端看个人如何选择。” 见陆怀微笑不语,唐正延又再接再厉道:“便说你我现在所处之地,若非我每日尽心奔走,得与权贵结交,如此风水宝地岂能为我所用。你我又岂能如现在一般安然闲适,尽享此间曼妙的湖光山色。” 陆怀听到这里,便猜到了唐正延对他的图谋。唐正延的话表明他如今已依傍上了朝中权臣,既是如此,他对唐正延在稳固生意上的用处就彻底变得可有可无了,那么他唯一还算特殊的地方,就只有内官的身份了。 他应该是想利用他内官的身份,来为背后的靠山提供信息吧。可是他并不想趟朝臣争斗的浑水。朝臣相争,党同伐异,个中凶险,变幻莫测,绝非三言两语便能道尽,亦非机关算尽就能避免,他从未参与其中,自问并无自信能够如鱼得水,全身而退。 唐正延想要的,他决计是给不了了,他要让他明白,也必须要让他明白,决不能让他以为自己是在欲擒故纵,给他留下再劝他的想法。如此,对谁都好。 陆怀沉吟片刻,轻握酒杯,对唐正延道:“小弟知道兄长每日的辛苦,其实小弟今日也有一事,想与兄长商量。” 唐正延听他如此说,以为他是开窍了,心头一喜道:“贤弟请讲!” “小弟不日就将离宫,日后能为兄长所做的十分有限。小弟自觉不该平白再受兄长的恩惠,所以我们以后便只作兄弟,不谈生意了吧。”说罢,陆怀便对唐正延举起了酒杯。 陆怀负责兵仗局采买之事,在唐正延初来京城之时开始照顾他的生意,后来又为他牵线结识了不少他处负责采买的人员,帮他在京城一点点打开了局面,一步一步站稳了脚跟。 唐正延始终感念他的相助,年年赠他获利的十分之一算做报答,可陆怀接受的,年年不过零星数额。他无奈之下,只有将这些钱都算做陆怀的本金,一并投入接下来的生意之中,他一直期待着陆怀有需要用钱的时候,可以接受他的这份感激和心意。 可是现在陆怀在同他说什么?他的心意他嫌多,还再也不想与他有合作了? 屁话。唐正延盯着陆怀,天然含笑的桃花眼里染了一分不悦的阴霾,让他俊美无匹的面容变得妖冶得有些骇人,“老弟,说句不中听的话,你那一份在哥哥眼里实在不算多,你完全不必为了那点小钱做得这般决然!” 陆怀微笑着摇摇头,举杯敬了一敬唐正延,对他道:“唐兄应该明白小弟真正的意思。”说罢,他便举杯饮酒。 唐正延反应过来什么,赶紧从椅子里起身,伸手阻拦,在陆怀饮下一半之时,点住了他的酒杯,激动地道:“老弟你可想清楚了?现在朝中风云变幻,正是弄潮而起的好时机,以你的眼光、人脉交游,只要你愿意,滔天富贵便是唾手可得!为兄想给你的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若是错过了,以后便难再遇到了!” “小弟心意已决。”陆怀微笑着拨开他的手,仰头饮尽了杯中之酒。 唐正延瞪大了双眼看着他将酒饮尽,风流无双的面容上满是不可置信。他真正的劝辞还未说出口,陆怀那边竟然就给他一锤定音了! 呵!多少生意是靠他的机巧才思、过人口才才得以谈成的,陆怀三言两语一杯酒,竟然就彻底的封住了他的口! “呵呵,哈哈!”唐正延气极反笑,大咧咧往椅子里一坐,也不管什么身份局势了,如黄口稚子般耍赖道:“酒随你喝。反正我的打算你也知道了,你喝多少,我的心意也不会变。你什么时候改了主意,就言语一声,今日的酒就当没发生过。那些钱,你也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陆怀不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孩子似的无赖模样了,可是和以往一样,面对他如此举动,他除了无奈地笑,都不知道还可以再说什么。 陆怀摇头默笑片刻,也有心想劝唐正延一句远离官场是非,余光感到画舫经过的二层木楼上有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多看了一眼,要说的话便停在了嘴边。 楼阁之上的四人之中,最靠左的一个,那身形,那笑意……是陆仲德? 第三十一章 约定门生 唐正延正气恼,见陆怀似要开口,满心踌躇地等他说话,好能与他激辩一番。见他忽然欲言又止,移开目光看向斜侧延伸小洲上所建的木楼,奇怪有什么可以让他在此时此刻如此分心,顺着他的目光看上去,一眼便见到了二层楼阁上的礼部侍郎黄玉国等人。 等了半天不见陆怀回神,唐正延感到莫名其妙:“不过是投个约定门生,有何奇怪。” “约定门生。”陆怀无意识地重复,楼上最左的人起身敬酒,他看得更真切了几分,立即确定了那人就是陆仲德!置于袖中的手便是渐渐地攥了起来。 在陆仲德的左手边,有一位年轻人也随着他起身,一起将酒敬向了上首一人。年轻人清俊的眉目之间颇有陆仲德的风采神韵,看年龄,难道是他的儿子? 今上体恤偏远之地的学子冬日赴考的艰辛,特将会试时间改到了八月,今年便是变更后的第一科。若是让陆仲德在开考之前给儿子投成了约定门生,提前拜入了侍郎的门下,日后关系坐实,师生既如父子,他要对付陆仲德,给自己报仇,就等于要一并对付他的儿子和他儿子的恩师。 年轻稚子初入仕途,倒是不足为虑。可礼部侍郎长期主持科考,门下桃李满天,单是他门下这一支单独的势力就足够错综复杂了,再加上结党形成的党羽,他对付侍郎一人,几乎是等于要和半个朝廷相斗了。这比对付陆仲德和几个昔年一起害他的人,难度可是多出太多了。 看来要想个法子,让这约定门生缔结不成才行。 陆怀收回视线,一时想不到妙招。看到正盯着他看的唐正延,想起他方才所言,心中就不免有所动摇。 假若他无法阻止陆仲德之子投入侍郎门下,那么朝堂这趟浑水,他只怕是不趟不行了。 可是他刚刚才毫无余地地拒绝了唐正延,这么快就有所动摇,岂不是让他笑话。若是拖延一些日子再反悔,那也是面上无光之举,而是到时就变成了是他主动在先,日后就难免会处处受到牵制。 还要再想个法子,让唐正延再主动一次才行。陆怀垂眸,心中一思量,很快便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自斟了一杯酒,饮下道:“我不是在想什么约定门生,只是觉得上面的人有些眼熟。” “哪个?黄侍郎?”黄玉国是他对头一派的人,陆怀应该不会与之相熟吧。 “不,我不认得黄侍郎。是觉得另外的人……”陆怀见勾起了唐正延的注意,便欲言又止地结束了:“罢了罢了,应该是我看错了。二叔昨日才与我见面,今日该在外地联络生意才对,怎么会在此间,他不会对我有虚言的。” “二叔?”唐正延从未听陆怀说过家人,忽然听他提起,不免又好奇地看了看上面的人。 “嗯。昨日便是我二叔来京告诉我,再过些日子我娘就会过来了。”陆怀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酒,举杯饮下,看起来颇有些感慨愁思:“这些年我不在娘亲身边,也多亏了二叔一家帮忙照应。想一想,有叔婶这样的亲人,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啊。” 唐正延闻言反应过来什么,诧异地看向陆怀:“你没有其他兄弟在老家照拂娘亲吗?” “并无。”陆怀摇头。 “那你……”这个突然的消息让唐正延措手不及,一时无心去想旁事。 进宫做宦官的,要么是家里穷苦,不得已出此下策;要么就是生养的孩子多,有心送一两个进宫去,指望着出息人了能着照拂家里。陆怀家的情况,似乎与这两种都不符合。 但他知道进宫背后的情由与净身的过程一样,都是宦官心中最隐秘的事,自觉好奇太多,有所失言,赶紧开口挽回道:“那你娘亲来京见到你,一定会极为惊喜的。” “呵呵。”陆怀苦笑着将杯中余酒饮尽,缓缓地道:“唐兄不必为我忌讳。我将你视作兄弟,这里也无旁人,个中原因与你说一说也无妨。心里压了太久,除了你,我也没有旁人可说了。” 见唐正延正色聆听,陆怀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手握青瓷小杯,看着杯沿儿上的柔光缓缓地道:“我先天便有不足,婶娘曾为我请来名师捏按调养,最终也是回天乏术。宫里于寻常男子是地狱,于我却是个方便之地,不必经年累月地忍受周遭的异样眼光。” 同是男人,唐正延是个万花丛中过的风流浪子。听闻陆怀先天便不能人道,大觉太过残忍,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一下,觉得多余,什么都不说,又好像也不太对劲。 “嗯……”他犹疑着,少有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怀看他这般神情,却是洒脱地笑了笑,又饮下杯中之酒,双眸半合,仿佛有了一分醉意地道:“我在宫里多年,不幸的人见的多了,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少悲哀,只是觉得愧对祖宗和娘亲。特别是我娘,这么多年都没能在她身边尽孝……” 唐正延看到陆怀低落下去的神情,赶紧温言安慰道:“贤弟你与娘亲马上就能团圆了,可千万不要太过伤怀了。” 陆怀合上了眼睛,像是在竭力从愁绪苦思中抽.离出来。唐正延看着他,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解,徒自心焦。 半晌,陆怀觉得差不多了,才睁开双眼,将酒杯松开,放到了桌上,摇了摇头,抱歉地看向唐正延道:“对不住,我失态了。” “哎呀说这话不就见外了吗,我才对不住你,都不知该如何劝你。”唐正延从未见过陆怀如此难过不能自持,心里也跟着难受。 陆怀像是失去了精气神般,木然看了看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肴,轻叹一声道:“我感觉有些醉了,今日便到这里吧。待我出宫后,我们再定个时间,好好聚一次。” 唐正延劝陆怀参投自己的阵营不利,现在又见陆怀被勾出了伤心愁思,也觉得今日先到此为止再好不过,便道了声好,吩咐画舫开回了原来停泊的码头。然后,亲自扶着陆怀走下画舫,上了马车,又仔细叮嘱了车夫,才目送他乘车慢慢离去。 青石路边,墨但九跟在唐正延身后,看到陆怀的车马远去,才开口道:“唐兄,此人似乎真的无意共图大业,之前来时,他还要王掌柜忘了他过去的身份,改口与他兄弟相称。依我之见,与你相交的内官那般多,也不必强求他一人。” “不不。”唐正延摆手道:“我与众多内官结交多年,对他们的秉性、眼光、交游能力一清二楚,想助程阁老独霸朝纲,其他人全捏在一块儿,也不及此人一半。” 他又看了一样陆怀离开的方向,见再也见不到他,才移步走向一条小径,往东南方向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对身后的墨但九继续道:“你莫要看这个陆怀外表温厚纯良,他这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不知道骗了多少人了,你千万不要也被蒙蔽了。他心中的城府计谋不下于我,不,应该是远超过我。我觉得……他若在朝堂上打滚十年,甚至可与现在的程阁老一较高下。” “唐兄言之过甚了吧。”程阁老的城府,千万人难窥一二。墨但九回忆自认识陆怀以来的点点滴滴,实在看不出他有哪里特别,或是像那般有心计城府的样子。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你一定要信我,不要小觑了他。”唐正延走在小径上,琢磨着用怎样的办法才能再说服陆怀,心情就像踩在脚下的鹅卵石一样,高低不平。 忽然,他眼中现出一抹亮色,整个人的神采都随之飞扬了起来,立即停步转头对墨但九道:“墨老弟,他刚才说婶娘给他请来师父捏按调养,是不是捏按那里,可不对啊,那里怎么能随便去捏呢?!而且他娘就他这一个孩子,怎么会舍得送他进宫,那宫里可是会吃人的啊!他娘妇道人家不知道,他二叔不知道,他族中的长辈还能一点不知道?还能任由陆怀被送离娘亲,终身不得相见?!” 墨但九面如铁板一般,没有表情地看着唐正延。他刚才又没在画舫里,一直站在船头的上风处吹风,耳朵再好使也不可能听见他们说了什么,怎么知道他说的这些是怎么一回事。 “此事大有蹊跷,大有蹊跷啊!”唐正延也不在乎墨但九毫无反应,他已经觉出了不对,顺着思路想下去,又觉得震惊,又觉得兴奋。若那阁楼上的人是陆怀叔父,或者他叔父现在颇有财势,而事实又是他所想的那般大有蹊跷,那么他就有机会将陆怀拖到自己的阵营里了! 哈哈哈哈!唐正延心头大快,转念又觉得此事能成,是建立在陆怀的血泪悲哀之上,自己不该如此开心,又立即收敛了情绪,对墨但九道:“墨老弟,你快帮我去管事的登记册上查查,今日寂寞阁上的客人都是谁,与陆怀有什么关系。查到后速速告知我,我到时另有要事需要你撒出一张大网去查。” 查探消息是墨但九的老本行,一天不做都难受。听到唐正延吩咐,墨但九立即利落地一拱手,到了声好,吹了口哨唤来坐骑,绝尘而去。 唐正延站在原地,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靠谱,大感自己有机会一扫之前的挫败,看向陆怀离去的方向,踌躇满志地道:“陆贤弟啊陆贤弟,等我将真相摆到你的眼前,你自然就会乖乖同我合作啦!呵呵!” 此时的陆怀,已乘车出了写意轩的地界,车中的他,双目清明,面色深沉。 他看着窗外正好的天色,幽幽地想,以唐正延心思之敏锐,此刻怎么也该觉察出他话中的不对了吧。 第三十二章 车夫路平 以唐正延对一击即中的喜好,发现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一定会先撒出大网,查探证实是否属实。等到再约他谈合作的时候,就一定已是查探清楚,足够说服他了。 陆怀垂眸思量了一下,当年的真相大致可以分为宫内和宫外两条线查探,这一点他能想到,唐正延也肯定能想到。唐正延在宫中的人脉不及他广,查探不便,为了不惊动他,应当不会先从宫中这条线入手。 如果是从宫外这一条线入手,又大致可以从两个方向去查,一个方向是人证,另一个方向就是物证。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查人一定比找物更容易,唐正延应该会按照他希望的,从当年可能涉及到的人开始查起。 唐正延是淮中人士,起家于维扬应天二府,在京城打开局面之后,也没有松懈在江南的经营。如今在江南的财势范围颇大,加上手下有墨但九这样的内行人,从何处着手、到哪里查探,都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唯一的难处是,时间过得太过久远了。昔年登名在册的村长和德望老人,不知如今是否依然健在,那个来给他捏按的师傅和其他知情人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若是昔年的这些人都不再世,那么毁他宗伟一事于人证上便是死无对证了。 真不知陆仲德会不会做的那么绝,将他能控制的知情人都除掉。 陆怀现在再想去陆仲德此人,已不知该如何判断他是好。昔年他心中那个重情重义、和蔼厚道的叔父,如今已灰飞烟灭,真正存在的陆仲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当年为何要与陆钱氏一起害他,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还是他唯一的亲侄子,害了他对他到底能有什么好处? 陆怀不解,心中一时茫然与悲愤交织。骤然合眸,平抑良久才能勉强压下心中的情绪。 他实在想不出原因,索性不想了,反正一切真相终会揭开,到时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陆仲德夫妇如此加害于他! 陆怀攥紧了拳,又慢慢松开,反复几次,终于让自己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现在最期待的事,便是当年他被带离老家之后,那些人就被陆仲德用钱收买或是打发走了。这样,唐正延就能有机会找到他们,只要能找到他们,哪怕只是找到了他们其中的一个,于他还原真相和日后对付陆仲德都是大大有利的。 不过到底能不能找到,还要等上一等才能知道了。相信以唐正延的本事,也不会让他等上太久。 现在,他不能将精力浪费在这件事上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想办法阻止陆仲德之子拜入侍郎门下,防止陆仲德的势力阔大,增加他复仇的难度。 只是……该怎么阻止呢?这不是个好解决的事,如果处理的手法不得当,弄不好就会打草惊蛇,留下后患,引来麻烦。 此事当从长计议。陆怀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拿过斜侧的软垫,慢慢地向后靠了进去,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盯着车窗上的某个点,细细地思量起了这件事来。 此刻的他,看上去什么表情也没有,眼波平静得就像一汪静止的水,好像放空了思绪在发呆一样。他思考得太过深入,没有注意到车夫慢慢将车停了下来,直到车夫轻唤了他几声,才渐渐回过神来。 “怎么了?”陆怀凝着车夫的方向,轻轻地问,醇厚的声音里有一分似有若无的醉意。 “是这样的,爷。这有家酒坊,他们家祖传一种醒酒药丸,好用不贵。我看您刚才上车的时候似乎不太舒服,不知道您需不需要,若是需要,我去给您买点。” 陆怀闻言,唇角微微叠了些笑纹。他想起了这个车夫昨日在发现车驾被人盯上时,是如何慌而不乱,处事有方的,事后又是如何守口如瓶,不曾多问半句。 这样的人,该留在身边重用。 陆怀拿着软垫,慢慢挪到了车门处,轻靠在软垫上,慢慢挑开了车帘,微微含笑的双眸中染着一丝醉意,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车夫恭敬地回答道:“回爷的话,小人姓‘路’,单名一个‘平’字。” “耳刀旁的‘陆’吗?”陆怀笑问。 “不是,是马路的路。”路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微微笑起来,一侧的面颊上有一个浅浅的梨涡,让他老实质朴的面孔上多了几分生动。 “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以前是哪里人,做什么营生呢?”陆怀微笑着问,像一个大哥哥一样和蔼。 路平虽然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但见陆怀问了,觉得他是老主顾,看着也面善,就对他一五一十的说了:“我是京畿西南方路家庄人,以前我……我是杀羊的。” 路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面上多了几分纠结:“我爹就是杀羊的,所以我也是。可是我下不去手,从小我爹让我杀,我看着它们的眼神就下不去手。接过铺子硬熬了几年之后,我弟一长大,我就把铺子全转给他了,自己来京城里谋营生,找了赶车这个活计。” 第三十三章 有些关系 陆怀闻言,倦意袭来般微微垂下了眼帘,扫了一眼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宽厚,掌边的皮肤白白净净的,往里却是盖满了厚厚的茧子,看起来像是经年操刀之人。 他笑了笑,与路平道:“路平是个好名字,架起车来当有事半功倍之效,这活计适合你。” “呵呵,我也是这么觉得。”路平憨厚地笑,看到陆怀面有倦意,又赶紧收了笑容问他:“我看您还有些不舒服,需要我去买点药丸吗?” “不用。”陆怀笑着摇了摇头:“是药三分毒,我与你聊几句就好了,不用去。”他又上下打量了路平一眼,对他道:“说起来,你看上去也不小了,可娶妻生子了?” “还没。”路平摇摇头,听陆怀说不需买药,才在车辕上坐实了,见他说想聊天,觉得自己的事也没啥秘密的,便当是陪他解解闷,与他往深了说了些:“其实我本来定亲了,但我爹走得急,女方还没过门,不想等我三年。我的心不在铺子上,也怕日后离了铺子钻不到好营生,累她受苦,就请长辈做主,和她解除婚约了。” “缘分不到,也无需挂怀。”陆怀安慰一句,细细思量了一番,觉得他性情颇为厚重,应当是个可靠之人,便继续探问道:“你的路认得这么熟,来京的日子想必也不短了,可有遇到心动的姑娘,想要成家的?” 路平闻言,微赧地连连摇头:“我这活计现在只能让自己吃饱饭,不敢想成家。” 陆怀微笑地看着他:“可曾想过另外找个出路?” “也想过,可是我觉得自己没门路,京城里人又多,什么活都有人抢着干,再找也是不能找到更好的了。”路平垂低了眸子,紧了紧手中的马鞭,声音里有些茫然又有些坚定:“我想着既然赶上了赶车这个活计,不如就先把这个活计里的门道都摸清了,再去想更好的出路。要不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兴许最后什么都做不好。” “而且,赶车这件事,其实里面的学问也挺多的。”路平说着,抬眸看向陆怀,颊边又现出了那个浅浅的梨涡,映得他老实的面孔上多了几分亮眼的光采:“您别看赶车好像就是马鞭一抬,吆喝一声。其实不是这样的,什么天气,什么路途,车要怎么走,行路的时候马儿的情况怎么样,该怎么应对,都是大有学问的。要将这些都摸清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你觉得你摸索得怎么样了?”陆怀笑着插了一句。 “我……肯定是比不过赶了十几年车的老师傅了,”路平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但我自己估摸,应该也算很熟练了。” “嗯。”陆怀看着憨笑着的路平,心下渐渐敲定了主意。 他心中最理想的车夫人选,便是要脚踏实地,兢兢业业,谨言慎行,敦厚可靠又头脑灵活。只有这样的人,他才能放心依靠和信任。目前来看,路平于他设想的种种都非常符合,当是车夫一职的不二人选。 他垂眸想了一会儿,对路平道:“你与东家可有契约协议,约定了做工时间的长短么?” “约定了。先做两年白工,两年之后再看主顾多少定工钱。”路平有些开心地补充:“我再有两个月就可以领工钱了。” 陆怀看着他眼里的满足,微笑着问:“你估计可以领多少?” “大约一个月能有一二钱银子。” “嗯。”陆怀沉吟了一下,又问他:“若你毁约,代价是什么?” 路平听到陆怀问这个,隐约觉得陆怀问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哪里不对他也不敢确定,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道:“要赔东家五两银子。” “嗯。”陆怀点点头,对他道:“聊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送我到老地方吧。” “哦,是!”路平见他不想聊了,也就把心里的不确定给压了下去,赶紧恢复了驾车的坐姿,扬起了马鞭。 到了平常分手的地方后,陆怀从车上下来,没有让路平先走,而是问他:“若我给你出毁约的赔偿,你可愿意到我府上做一名车夫?我日后给你的工钱,只会比你现在的东家给得多,不会比他少。” 路平被陆怀的话给弄得愣住了。他刚才其实也想过,陆怀问他工钱和赔款是不是有意想要用他,可是接下来的一路上陆怀也没再提起,他就以为是自己多想了,此刻被陆怀问起来,倒是一时不太敢相信。 他见识的人物不算多,但是别的不说,就凭今早来修宅子的那些工匠的阵势,也能推断出陆怀不是一般的人物。能跟在这样一个人物身边,别说是做车夫了,就是做火夫也比眼下的活计更有前途。 路平有些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会降临在自己身上,还是这般突然地降临,愣了好一会儿,才缓出一句话来:“您是说真的吗?”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人家那样的人物,说得又那么认真,怎么还能是假的。 陆怀笑笑,也不见怪,认真地看着他道:“是真的。” 听到他亲口又确认了一遍,路平激动得手心里当时就沁出了一层汗,连连点头道:“我愿意,愿意!” “那好。”陆怀扫视了一圈周围,见无人注意他们的方向,便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银票,交与他道:“我今日身上未带零钱,这张银票你拿着。将赔款赔与你的东家,然后从你的东家手里买下这辆马车,三日后的卯时三刻,驾车到此地等我。” “哦,是。”路平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定下来了,接过银票,知道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了,心情就如此刻的天光一般大好,展开银票一看数额,却是心里一跳。 “这……太多了,您有少点数额的吗?”路平觉得银票上的五十两,看得他心里沉甸甸的。 “没有带更小的。”陆怀微笑着与他道:“拿着吧,我信得过你,三日后按时到此等我,将余下的钱交给我就行。” 路平听到陆怀这般说,心里犹疑了一下,便将银票仔细地收了起来,郑重地与他拱了拱手,道了声“是”。 待他扬鞭起车之后,陆怀目送他离去不见,又在原地稍稍站了一会儿。身后的柳树,枝蔓随风轻动,沙沙的声响颇不宁静,就如他此刻的心情一般。 此时此刻,放眼身边,他并无一个真正可以信任和依靠的人。安心是投奔而来,那六个人则已确定别有居心。他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能随他往来各处,路平看着是最适当的人选,但也不能轻信。 车夫这个职位,看似不起眼,实则却至关重要。他日后往来各处,少不得车夫相随,若是放一个轻易就能被收买的人在这个位置上,埋下的隐患与危险,难以预见。 按路平一个月能领二钱银子来算,他一年不吃不喝攒下来,也只二两有余,五十两银子等于他二十多年收入。只要他有一丝歪念,那五十两银子都足以令他铤而走险一次了。 若他是个心思端正的人,能够通过考验,那么他日后自然会厚待于他。若他最终没能通过考验,这五十两银子逼出了他心中的邪念,但节俭一些,也足够他一生衣食无忧了,便作为对此番变数的补偿吧。 希望你是一个可以让我放心信任的人吧。陆怀在心中感叹了一句,轻轻握了握手腕,转身向回宫的方向走去。 他方才继续思考过了,想要阻止陆仲德之子与黄侍郎结成约定门生,有一些人与关系,他是不得不动用了。 第三十四章 首徒陆止 陆怀心中打定了主意,回宫后便返回自己的住处,准备换回宫中常服,去司礼监探访一人。 他行至屋前一丈,隔壁的门忽然开了。和中和清二人簇拥着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从房中快步走了出来,小脸上满是热烈的喜悦,争先恐后地对他道:“师父,您看是谁来了!” 陆怀将目光凝向那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打算去司礼监探访的首徒陆止。没想到几年不见,如今已比他还要高出一些了。 陆怀细细地打量着他,在他如画的眉目间,处处可以看到昔年的清秀,但是昔年的稚气却是再也寻不见了。 他高洁清雅的面孔上如今只有柔和的淡淡微笑,如春风般怡人,又如窥破一切般不动声色。玉树般笔挺修长的身材掩在绯红的曳撒服袍之下,气质端方而高华,隐隐含着的矜贵威仪,使周遭的空气流动时都仿佛带了一分谨慎和小心。 宫中老话说“三年文书房,炼得换个人”,果然不错。 陆怀看他衣着服色,知他如今已升至太监之位,观其行止,看不到一丝志得意满的浮躁或是春风得意的骄傲,心中不禁十分欣慰。微笑起来,眉梢眼底已不知不觉已浸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轻唤他道:“阿止。” 一声阿止,已过经年。陆止克制着内心澎湃的情绪,缓步近前,向陆怀长揖到地,恭恭敬敬地长声轻道:“徒弟陆止,回来探望师父。” 他一举手一投足,一吐音一咬字,都含着融入骨血般的持重与威仪。陆怀感慨地看着他,上前一步,将他扶起,与他相携着走进屋内,彼此丝毫不觉生疏。 两人于厅中坐好后,和中和清奉上茶点便告退出,房中便只余他们二人。陆怀凝着陆止,仔仔细细地品着他的每一分神情举止,微笑着道:“今日怎么来了,不忙?” “今日旬休,事务不多,亦非我当值,便与掌事告假,来此探望您了。”陆止端正地坐在椅中,神色恭敬地道。 陆止年轻的面孔上朝气与老成并存,清泉般澄澈的双眸如古井般深邃沉静,有着与陆怀如出一辙的淡泊,也有着不同于陆怀中庸平和的清正傲岸,使他看起来少了一分平易近人,多了一分不可攀附的中正之气。 他自离开陆怀,始终牢记他“戒骄戒躁,慎表私情”的临别教诲,多年来不曾特地过来探望,及至此刻陆怀将要离宫,才借送别之故,亲自前来探视。 陆怀点点头,想说什么,但转念一想,陆止自三年前从内中馆入文书房后,每逢年节便托其他徒弟为他带来礼物,与他请教疑难。如今晋升太监,依然行止有度,当是都已将自己的教诲牢记心中了,不需此刻再多说什么。 他一时无言,旁边的陆止打量着房间,看到屋中陈设一如多年前一般简单质朴,不曾改变,想起昔年在此的时光,不由一时也是静默无言。 两人如此沉默而坐良久,一先一后看向对方,俱是老成的视线一相碰,便不禁一起笑了出来。 陆怀看着他,眼底有着感慨:“你离开此间不过几年光景,如今就已身居太监之位了。” 陆止毫不骄傲,只言辞恳切低头与陆怀又行了一礼道:“全仗师父言传身教,悉心教导,才有徒弟今日。” “嗯。”陆怀轻叹一声,微微点了点头。陆止最他早带的一批徒弟之一,心思、秉性最为像他,但也有着与他十分鲜明的不同。他于宫中所求是明哲保身,陆止所求却是高位重权,能够施展胸中才能。 宫中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遴选一批机灵聪慧的小宦官入内中馆,由当朝饱学之士教习文字经史。其中佼佼者可入司礼监文书房,任职掌房。掌房掌管朝中机要文件,诸王诸臣之奏章传达,历代司礼监秉笔太监与掌印太监,无一不是由文书房掌房之位晋升而上。 他知道以陆止的才能心思,若得入内中馆,进入文书房,不过是早晚之事。亦深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可强求他与自己一般,心如止水明哲保身,便对他悉心栽培。规制他性格中的清傲,培养他圆融交游、长远看事的习性,以确保他入文书房后不会因性格中的清正刚直与同僚交恶,能够与人为善,稳妥行事,日后可有机会走向更高的位置。 现在看来,他对陆止的培养是正确的,陆止也没有辜负他的悉心教导,不过短短五年时间,便从一个普通的内中馆小宦官,做到了司礼监太监之位,而且在位之后,还能不骄不躁沉稳有度。 陆怀微笑地看着他,问他道:“如今在监中司任何职?” “司秉笔代批一职。”陆止恭敬地回答道:“是半月前正式升任的。” 原来不过半月的时间,难怪他还没有听到消息。陆怀轻轻点点头,嘱咐他道:“好好做,在此位上,当为天子尽忠,以家国百姓为重。” 秉笔代批一职,乃是代天立言。诸王臣下进送的奏章,除少数由皇帝御笔亲批之外,皆由皇帝口述,秉笔太监代写。若是心思不正之人居此位上,伺机乱进谗言,就有颠覆朝纲,为祸天下之可能。陆止本性刚正,适逢今上心思清明,持政端严,陆怀希望他能够不忘初心,为社稷百姓造福,故有此一言。 陆止明白他的厚重寄望,起身与他深施一礼,郑重地道:“徒弟谨遵师父教诲。” “好,能记住就好,不必这般多礼,坐下吧。”陆怀虚扶他起来。他对陆止,就如父亲对孩子一般,劝诫有三分,关爱之心却有七分,最是不愿与他拘泥这般师徒之礼。 陆止回到椅中,端正坐好,从袖中取出一件细长精巧的事物来,双手递与陆怀道:“这是八宝祥云柱,有镇宅避邪,宁静身心之功效,是我与诸位师弟一齐送给师父的礼物。希望师父此番离宫之后,可以日日顺遂,和乐安宁。” 陆怀接过,转动着看着铜质细柱上精雕细刻的图案,和点缀其间的八色宝石,微笑着摇头道:“你们该知道师父不喜欢这般华贵的事物,这样破费做什么。” 陆止只是微笑却不回答。这八宝祥云柱外面的精雕细刻,八色宝石都不算什么,细柱里面才是他们师兄弟送给陆怀的真正礼物,为了避免他拒辞不受,淘换了好久,才寻到这个宝贝,将礼物藏在了里面。 本来他来找和中和清,是想让他们代为送给陆怀,但是方才和中一言提醒了他。众多师兄弟之中,就数他在师父的心中最为持重稳妥,如今在宫中的位置也最高,由他当面对师父送出此礼物,最不容易受师父的深究探寻。他觉得颇有道理,为保送成,这才亲自送上。 看到陆怀果然只是简单端详了一番,便将此物仔细地放在了手边的小几上,没有察觉到柱上的玄妙关窍,唇角里就禁不住埋入了一分孩子般的淘气。 陆怀心中有着旁的思量,对陆止也最为放心,是以没有察觉到他这一点微小的不对。他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对陆止压了压手,示意他不要动,自己起身走出屋外,到隔壁将和中和清唤了出来,吩咐他们天太热了,往外间洒洒水,降降温。 陆怀是从不会在这般时候让徒弟辛苦的。和中和清一听就明白了,师父这是有事要与师兄商量,让他们把好外面的安全,立即应言回去准备。 他们快速地转身,却是没有立即挪步,趁陆怀转身回屋时,飞快地往屋里对陆止使了使眼色。见陆止手微成拳,掩口轻咳,唇角含笑,便知礼物是送成了,师父果真没有发现奥妙,立即对视一眼,开心地回屋抬出了水桶。 待听到他们一边一个在檐廊的两头上站了,轻轻地洒起水来,陆怀才轻轻饮了一口茶,对陆止道:“其实今日你不过来,师父也打算去司礼监寻你。” 陆止一听,抬眸看他,见他面上的微笑里隐隐含着一分凝重,彻底收了方才的淘气之心,面色慎重地道:“师父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需要徒弟分忧?” “不错。”陆怀点点头,轻轻将茶杯放回小几上,一手轻握住另一手,淡掉了笑容,对他道:“我在宫外有一位亲属,多年为我照拂娘亲,待我恩深义重。他有一子,是今科应试的举子,想与朝中一位大臣投一个约定门生,但是他想投靠的这个人,我不了解,想与你打探一二。” “不知他想与哪位大人缔结门生之约,师父您但说无妨。”陆止在文书房供职三年,经手奏章无数,对朝中诸位大臣的才学为人都心中有数。旁人不论与他打探什么,他都会守口如瓶,但若是陆怀亲自问他,他可以放心地与他知无不言。 “好。”陆怀见他应允,便对他道:“是礼部黄侍郎。” “黄侍郎。”陆止听到是此人,不禁面色微变。 第三十五章 今上之意 陆怀见他神色复杂,似是有口难开,低声问他:“此人不妥?” “不妥。”陆止慎重地摇了摇头,屏息听听屋外,确定除了和中和清洒水的声音,便无其他响动,才低声对陆怀道:“此人虽然身居礼部侍郎一职,然则,最擅长的却非诗书礼义,最投入的也非教化年轻学子的正业,而是投机钻营之法,结党徇私之术。” “虽然……”陆止说到此间,言语间有些迟疑,停顿片刻,才继续道:“虽然他所在的苏阁老一派如今在朝中声势浩大,但此派风气不正,所团聚的多是些唯利是图、贪赃枉法的奸佞之辈。我想,他们终究是长久不了。若您的亲人真的有意投在这位黄侍郎门下,徒弟觉得,还是要三思而行才好。” 陆怀轻轻应了一声,便垂眸沉思起来。 陆止看到他又习惯性地将一手轻搭在另一手上,面上又不见什么表情,便知道他是在深思。觉得他于朝堂上的事不甚明了,说得太多也许反而会干扰他的判断,便也不再多言,就安静地坐在椅子里等候。 陆怀在一旁思量陆止的话,却是品出了许多端倪。他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低声问陆止道:“可知道今上对苏阁老一派是何态度?” 陆止听到他的问题,心中不禁感到惊诧。按理来讲,陆怀应该问他的是朝中有什么人适合亲人缔结约定门生才对;又或者,应该问他与苏党相对的一派如何,投到对方门下是否合宜。可是这两个问题他却偏偏都没有问,而是问了他一直以来也最好奇又最不解的问题。 陆止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他也揣测不清今上对苏党一派到底是何态度。犹豫良久,也只有对陆怀摇了摇头,抱歉地实话实说道:“徒弟不知。” 在此之前,陆止从未通过任何途径与陆怀问及过心中对朝堂之事的疑虑,所向他请教的皆是为人处事之道。 这样做,其一是因为陆怀对他谨言慎行的教诲,他无法亲自面对陆怀,便不敢借任何人之口或之手向他问及朝政之事;其二,便是因为他觉得陆怀处于远离内庭中心的兵仗局内,于朝堂之事并不精通,即便问他,也得不到真正有用的答案,只是为他徒增烦扰而已。 但此刻,也许是因为陆怀于他便如父兄一般,是他心中最尊敬最信任的人,让他依赖;又也许是因为被陆怀一问便问到了连他也长久无法揣度清楚的疑难。他忽然就很想与陆怀说一说程苏二派相斗的事,想要听一听他是何见解。 陆止考虑了一下,侧身面相陆怀,习惯性地将手端正地至于腿上,低声探问他道:“不说以往,便说近前。师父可听闻了之前于宫内外影响甚广的大富贵赌坊一事?” 陆怀闻言,心间一动。不动声色地微微笑了笑,道:“听说过,但不是很清楚。” 陆止料想他也不是很清楚,在心中理顺了一下来龙去脉和措辞,对他道:“此事要从朝中程苏二派相斗说起。据徒弟观察,当今朝堂之上,满朝官员大体可分为两派,以苏阁老为首的苏党一派,他们人数众多,声势最大。另外一派,便是以程阁老为首的程党一派,投在他们一派之下的人数远比不上苏党之众,但多数人于朝野民间都极富声望。 那大富贵赌坊之名与事迹不知由谁而起,忽然于宫中传开。宫中有不少程苏二派的耳目,消息便自然传入了两派之中。 初时不过是两派所控制的言官,围绕此赌坊长久以来草菅人命、逼良为娼的种种恶行发声斥责,严斥顺天府治理不力等等。后期却被程党挖出了此赌坊的靠山,乃是苏阁老的外甥,由此一场恶斗便随之而来。 每日弹劾苏阁老的奏章如雪花一般从通政司送来,从苏阁老管教后辈无方,纵容其草菅人命,到他结党营私,甚至是图谋不轨。所涉及的理由当真是千奇百怪,无所不包。 许多苏党一派的人见他东窗事发,形势不妙,都转投程党一派,或是跟着弹劾苏阁老。可是今上最后的处理,却实在叫人参不透。她将苏阁老的外甥一家抄家流放,便算做此事的了结了,任由程党一方如何进言,也没有再对苏阁老施以什么处置。您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陆怀认真地听完陆止的叙述,觉察出了不对,却是笑了笑道:“按你的叙述,也不奇怪,不过是今上有意偏袒苏阁老罢了。” “不。徒弟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简单。”陆止连连摇头道,“今上若是真有意偏袒苏阁老,为何又不曾处置那些污蔑他图谋不轨的人?何况今上一向处事公正,以百姓为先,而今苏党一派之人结党营私,借手中权力大肆敛财、草菅人命都是真的,那大富贵赌坊不过是他们一派贪赃枉法的水上一角,今上该借此契机大肆铲除苏党一派才是,缘何如此息事宁人,委曲求全呢。今上不该如此糊涂啊……” 陆怀思忖了一会儿,感觉大致明白了今上的心思。看到陆止仍是浓眉微蹙,苦思不解的样子,想了想,问他道:“此事之后,程苏两派可曾再掀波澜?” 陆止摇了摇头:“不曾,两派都摸不清今上的用意,都不敢贸然先行出手,朝中如今正是少有的平静之时。” 陆怀微微笑了笑,又问他道:“那么,苏阁老一派于贪赃枉法上可有收敛?程阁老一派于声名上可有变化?” “据徒弟听闻的消息,苏党一派自此之后已大为收敛。程党一派,虽然失去了一些追随者,但是名声在朝野上下都较从前更响了,许多人认为程阁老一派乃是朝中的中流砥柱,清正朝纲的担纲之……”陆止说到此间,忽然顿悟了。 此事表面上看起来,今上像是和了一次稀泥,甚至是偏帮了苏阁老。然而从实际的结果看,今上真正偏帮的却是程阁老一派,不仅让他们声望更上层楼,还助他们去芜存菁,清除了一大批摇摆不定、心志不坚之人。 这番心思,不可谓不深;这番手段,不可谓不隐蔽。陆止此刻终于得知今上对程苏二党的真正态度,心中不禁又是惊叹,又是惊喜。 然而一瞬之后,他便察觉到了是谁引导他认清了今上的心思。 第三十六章 背后情由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师父陆怀是一个温和纯良、不谙权谋的人,可是此刻,陆止觉得自己对师父的这番理解当真是错出了十万八千里远。 他这般长久都窥不破今上的心思,这才与师父说了不过片刻,就被师父分析了个一清二楚,还能对他循循善诱,引导他也明白过来。这份心计头脑,岂能是凡常的纯良之人可有的,能有这份头脑心计的,又岂是纯良的凡常之人! 他从前都以为师父偏安兵仗局一隅,不只是因为心性淡泊,还是因为不擅权谋,不懂争权夺利的手段,如今看来,他真是太小看了他的师父。 陆止对自己的不识真人感到懊悔羞愧,又对师父为何这般深藏不露、偏安一隅感到十分不解。以师父对人情世故的精通,再加上今日现出的这般心思城府,便是在司礼监这样高手云集之地,几乎也可笑傲众人了,为何要这样隐忍,这样趋避权利高位呢? 陆止看向陆怀,他还是那般笑容温和,淡泊无争,仿佛心中所求不过如此。他动了动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相问。 陆怀看到陆止的反应,便知他已觉察到了自己的另一面。他想,陆止会接受的,而且以他之聪慧,早晚也会明白自己为何如此选择。 他不多解释,只是缓缓与陆止道:“我朝新立,时沿不久,群臣结党才具形貌,朝堂争斗也才趋于激烈。你虽聪慧机敏,但经历得还少,在今上身边供职的时间也短,一时堪不破表象背后的奥妙,是正常的,时间一长,就自然能够拨云见日,学会去伪存真了。” 陆止听到师父这般老成地给他以权谋朝局上的指点,一时虽然颇不适应,但是心中十分信服。恭敬地颔首道:“徒弟明白了,多谢师父点拨。” 陆止想了想,觉得今日机会难得,又恭敬地与他道:“师父,徒弟还有一事不明,想请师父赐教。” “你说。” “此番争斗之下,苏党一派为恶作乱的种种恶行都被推到了今上的眼前。既然今上心中真正偏向的是程阁老一派,为何她要对苏党一派的所作所为都选择视而不见,不着手处理他们呢?” “嗯……”陆怀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其实他也觉得此事奇怪。,不过相较于这件事,但他心中对另外一件事更感兴趣。那就是今上为何要纵容苏党猖獗至此。 以她传闻中的心思计谋,不可能到现在才知道苏党一派的所作所为。而以她打拼江山多年行成的杀伐果断的作风,若知道了,也不可能想要下手除去却犹疑不敢。她这般隐忍不发,只能是因为她没有打算除去他们,她是有意想要让苏党羽翼渐丰,发展到这般猖獗的地步。 她到底为何这般做,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以苏党的作风,陆仲德能给儿子向黄侍郎投约定门生,必定是已与他们有利益上的勾连,才能达成。若是如此,这个约定门生本身,破坏与否恐怕已经意义不大,他来日也许是注定要与整个苏党为敌了。 若他想对付苏党,不知道皇帝对他们的态度,那难度可就太大了。假如今上是因为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有意纵容苏党,他逆势而行,对抗于苏党,不仅很可能事倍而功半,还容易招来大的祸端。如果能知道个中原因,借题发挥,那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不仅可以事半功倍,只要小心,还可以在目的达成后,不为人所察地全身而退。 不过这原因,他倒是一时也参不透。好在现在还不到时候,他参不透也无妨,只要陆止还在今上面前,他就有机会能知道。眼下重要的是,要让陆止在今上面前站稳脚跟才行。 陆止虽然聪颖机敏,但到底经验还少。他马上就要出宫了,不会再有这样好机会能够及时提点于他了,有些话,他必须要赶在陆止犯错之前对他提醒出来。 陆怀饮了一口茶,理了理思绪,对陆止道:“今上不是糊涂之人,如此行事也许是因为制衡之道,也许是因为另有谋划。但为师认为,对你来说,眼下最要紧的事不是想明白今上为何这样做,而是要知晓如何在今上面前站稳脚跟。” 看到陆止若有所思,却是不甚明白,陆怀便知道,这个小子果真还没有摸到帝王的心思,没有明白他在陛下面前的立足点究竟是什么。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放下了茶杯,认真地凝视着他,对他道:“寻常人在司礼监要熬上至少十年,才有机会坐到秉笔太监的位置上,你可曾想过,为何你能够在这般短的时间里,便可坐上此位?” 陆止听到陆怀这样相问,猜到他是要从这件事上指点自己,隐下了回答的*,恭敬地道:“还请师父点拨。” 陆怀看他态度谦恭,心下稍安,将手放在小几上,少有地以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以做强调:“因为今上对你认可。” “如今满朝相斗不绝,宫人也暗中各自为战,今上需要自己的人。若师父所猜不错,今上提拔根基尚浅却从不与大臣结交,又性情刚正的你,是想给你一个做自己人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你从前不知,师父现在提醒了你,你可知道自己往后该怎么做了么?” 陆止尚未想到这一层深意,听到陆怀的这一番提醒,顿觉醍醐灌顶。立即起身对他深施了一礼,郑重道:“徒弟愚钝,幸得师父点拨。徒弟一定谨记师父的指点,日后在陛下面前一定会仔细行事,不敢大意。” “你知道便好了,坐吧。”陆怀看他坐下,想到一些前朝时的旧事,不由在心中轻叹了一声。 然后,他看向还年轻的陆止,对他道:“师父不日便要出宫去了,日后能给你的提点有限。有几句话,师父对你说,望你谨记。” 第三十七章 送的礼物 陆止恭敬地颔首道:“师父请讲,徒弟一定牢记心间。” “好。”陆怀轻轻点点头,思量片刻,一字一句地与他道:“师父对你有三个期望,希望你日后时时刻刻都能做到。第一,师父望你忠心事主,不生二心;第二,师父望你谨言慎行,慎防构陷;第三,师父望你前途无量,初心不忘。这三个期望你若能做到,当可保你长居高位,稳如泰山。” 寥寥三件事,实际却包含了万语千言。陆止心有所悟,亦心有所感,想到这是师父离宫前对自己的最后嘱托,不由从椅中起身,走到陆怀面前一步之远的地方,端端正正地给他跪了下去。 陆怀伸手去扶,他却是不起,规规整整地叩拜了下去,及至绯红的曳撒袍服如云散开,他才端肃恭敬地郑重回应道:“徒弟一定谨遵师父教诲。” 陆怀看着已居高位却依然虔诚对自己行此大礼的徒弟,心中忽然感慨良多。他收回虚空的手,看着陆止绯红覆地的衣袍,一些久违的人与事变得越发清晰。良久,他才从对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再次伸手扶陆止道:“起来吧,师父知道你一定都能做到。” “是。”陆止依言起身。见陆怀也从椅中起来,却是俯身为他轻拂起下摆上的灰尘,不由深感不妥。侧身欲避,却被陆怀轻轻拉住了手臂,温言劝阻道:“不要躲。” 陆止不安地僵住不动。陆怀一面轻轻地为他整理衣着,一面轻轻地叹息,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他说:“我在心中,不止是将你们当成了徒弟,还是将你们当成了我的孩子。特别是你,心思、性情都最像我,总是让我挂心更多一些。 知道你如今位高权重,前途无量,我心中固然是高兴,却也会忧心。忧心的原因也无他,只是在前朝看多了高处不胜寒的人……” 陆怀说到此间,忽然不再说下去,陆止却立即懂了他在担心什么。 陆止忽然忆起了几年前,他在被内中馆的师父过来带走之前,师父也曾这般为自己整理过衣着,只是那一次他满心雀跃将要步入更广阔的地方,却是忽略了师父当时的沉默。 他不由想到,是否在那时候,师父便是这般喜忧参半地看着他步入更高的地方?又或者,早在知道他的理想时,就一直在这般喜忧参半地培养他?如果是这样,这么多年下来,师父该因为他多了多少烦恼和牵挂? 可是这些,他从来都不曾对自己表露过,如果不是今日不期然地流露,他依然不会发现。陆止想着这些,心中忽而是浓浓的内疚,忽而又是深深的感激,想说什么,却觉得喉咙间忽然收得很紧,眼里也漫上了一层湿润。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让他不敢开口,怕被师父发现,更增担心,赶紧快速地眨眼,轻轻地深呼吸,希望师父不要发现自己的异样。 陆怀的余光略过了他起伏得稍快起来的胸口,为他理好了衣摆,才直起身,往他绯色衣袍的各处都看了看,确定没有不妥之后,才又权衡再三地对他道:“如今朝中权臣相争,日趋激烈,不久之后,必定会迎来一番波云诡谲的惨烈斗争。师父想告诉你,你这一身锦衣华服,代表着你拥有的权势和富贵,也预示着你日后处处要面对的陷阱与危机。 师父素知你心中抱负,不会劝你退却,只是望你能够记住今日师父对你的期望,日后小心行事,于陷阱与危机中保全好自己。若你们都能在宫内平安无事,师父在宫外也就能安然度日了。” 他言罢,最后为陆止轻轻拂了拂衣肩,收回了手。 陆止垂眸品味此番肺腑之言良久,才复抬眸,无比郑重地看向他道:“师父的心意,徒弟都知晓。徒弟一定谨记师父今日的良言教诲,日后于宫中稳妥行事,也为其他师弟们做个榜样,让师父在宫外再不必为我们挂怀。” “好。师父信你会做到。”陆怀微笑着与他点点头,千言万语,皆在凝在看他的目光里。这般相视片刻,陆怀向外看了看天,对他道:“师父想对你说的话已都说了,你可还有什么要对师父说么?” 陆止想到什么,转念一想,还是摇了摇头。 陆怀见他也没什么要对自己说了,笑了笑,道:“既是如此,你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早些回去吧,莫让人多生猜测。” 陆止明白他的意思,轻轻颔首,随他从屋中走了出来。他们一出来,和中和清便放下了水桶,从檐廊两侧快步走了回来,聚拢到了他们身旁。 四人行至阶前,站在院中。陆怀看向陆止,虽有不舍,却是道:“回去吧。师父不送你了。” “是。”陆止看向他,四目交汇时,两人眼中都流动着只有对方才能懂的信息。少顷,陆怀微笑出来,陆止也随之恢复了来时那般优雅淡泊的笑容,颔首俯身,对他长揖一礼道:“师父珍重,徒弟回去了。” “好,回吧。”陆怀点点头,藏住心中的万千情绪,对他道:“你也珍重。”然后吩咐和中和清道:“师兄要回去了,代师父送送他吧。” 和中和清没想到他们才聚了这么一会儿,师兄就要走了,心中不舍,但见他们二人都已决定,也不敢再多言,躬身应了声“是”,便一左一右,送陆止向外走去。 陆怀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远,见陆止行至偏殿一角,回过头看他,微笑着与他拨了拨手。看到他行了一礼后便与和中和清一起走过偏殿转角,再也瞧不见了,才渐渐收拢了笑容。 他在院中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望不见尽头的天空,才回了房中。 回到屋内,他坐回自己方才的位置上,看了看旁边已经空了的坐位,良久,握起茶杯饮了一口茶。已经凉下来的茶水慢慢带走了他最后的情绪起伏,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将茶杯放回了旁边的小几上。 他在前朝看过太多坐上高位后,因忘记防微杜渐而慢慢变得骄奢傲慢、疏忽大意,最终落得下场凄惨的太监,他不想看陆止重蹈覆辙。 陆止是个重情义的孩子,希望他刚才表露的担忧与牵挂,能将他今日所言都深深地刻进他的心中,时时刻刻都不忘怀吧。这样也可算是他在离宫之前,给了他最后一个提点。 陆怀又看向身边空下来的坐位,余光扫到小几上的八宝祥云柱,无奈地笑了笑,将它拿到手中,又看了看。 终归是徒弟们的一番心意,尽管不是很喜欢,陆怀拿在手里也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他又转动着看了一圈,决定将它先收起来,过几日出宫一并带出去。 他握着这个小巧的八宝祥云柱,从椅子里起身,忽然感觉手握的一处柱身似乎有些不寻常。 他摊开手,对应着位置仔细看去,发现柱身所刻的一团祥云之间,有一片云似乎刻得要稍稍高出其他云朵一些。他想了想,向那朵云按了下去。 只听轻微的“咔哒”声响起,那片云与另一面的一片云朵一齐陷了下去,然后,这个看起来天衣无缝的小物件,就沿着一条由宝石点缀的线路,如贝壳般轻轻地张开了一道缝隙。 原来是还有这一手。陆怀笑起来,摇了摇头:这些小子是真长大了,竟然都开始算计起他来了。特别是陆止,在屋里面对他那么久,与他说了那么多话,竟然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也真是长了本事了。 陆怀端详着手中的物件,又笑了笑,沿着缝隙轻轻将铜质外壳拨开,里面的檀木圆柱便露了出来。 檀木圆柱上没有任何纹饰,只在曲面的一处雕着一个小巧的搭扣。陆怀被激发了兴致,好奇地将搭扣挑开,轻轻打开它,就见里面放着一卷厚实的什么,用红色的细帛紧密地裹着。 第三十八章 前朝贵妃 他动手将这卷东西取出,前后看了看:细帛裹得太严实,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手摸着倒像是厚实的纸质物品。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这帮小子弄得这么神神秘秘、掖掖藏藏的,该不会是要给他送钱吧。 他慢慢地将细帛打开,里面的东西也随之徐徐膨开:一叠厚实的田契卷着一枚小巧的微雕印章,展现在他的眼前。在田契的最后,附有一页以蝇头小楷所写的信。 陆怀瞧见那封信,便将田契与印章放到一旁,将之展开,一字一字地细看起来。 信上的小字工工整整,端方隽永,俊秀非常,只见其依例开篇道:“师父大人函丈尊前,敬禀者: 六月季夏,弟子得闻师父不日离宫,炎炎夏日顿感如冬。久疏问候,愧如浪涌。 与众位师兄弟小聚司设监,追忆往昔围傍尊前,尽皆感叹。然此距往昔虽已经年,师父所予之良言教诲、悉心照看,弟子与众位师兄弟盖莫能忘。一言一语,一点一滴,皆时时刻刻牢记心间。 俗语有言,受人滴水之恩,当报之以涌泉。今弟子与众位师兄弟得于师父者,如碧海繁星之浩瀚,思量辗转,实不知可以何相报还。 商议再三,惟能购置些许良田,恭奉于师父手上,望之可保师父离宫之后多些自在安然。因恐师父拒辞不受一如往年,弟子与众师兄弟才斗胆寻此物件,将寸心寸意藏于其间。 若可侥幸一时瞒过师父法眼,还望师父念及弟子诸人赤诚之心,万勿怪罪,笑纳此间良田。如此,弟子与众位师兄弟才敢稍觉心安。 肃此。敬叩 禔安” 陆怀看到最后,并不意外地在落款处发现此信的执笔人是李仁。在他的众多徒弟之中,便数李仁的字写得最好看。 在李仁之后,落款之人从陆止起,又有四行。陆怀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数过去,共计二十四人,加上最前执笔的李仁,一共二十五人,正是他多年来所带的所有徒弟。 他的这些徒弟,一批一批地来到他的身边。他每带一批,都会教导他们,师兄师弟当如手足,团结一心。但是他从不曾将他们聚拢到一起,互相引荐过。 如今他们所有的人却为了他,从这偌大深宫的四面八方聚拢到一起,只为给他做这样一件事。单是这一份心意,便已足够让他欣慰感动了。 陆怀以指尖轻轻触摸着这些名字,回忆着这些名字所代表的美好回忆,心中的情绪几起几落——他们,是他错入宫门的人生里,最美好的收获了。 陆怀微笑起来,眼里有些薄薄的笑意,苦涩与甘甜搏斗其间,让他的目光如微风略过的湖面,起起落落,波动连连。连带的,指尖也有些不受控制的轻颤。 可是,他还没有理清心里的滋味究竟是苦多一些,还是甜多一些,便被门口传来的响动惊动了,顷刻便收敛了心底全部的思绪。 他平和下心绪,看向门口。和中和清大概是刚刚才回来,盯着他手旁的东西,紧紧张张地戳在门口,互相交换着眼神。看样子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敢进来。 陆怀看了看手边的东西,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仿佛什么奥妙都不曾发现一样,一边慢慢将信折起来,一边平静地问他们:“将师兄送走了?” 和中和清见他发现了田契却一点异常也没有,心下大感惊讶,又隐隐有些期待。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的决定里找到了安定的力量,一齐当做没看见和不知道桌上的东西,对陆怀镇定地点头道:“送走了。” 陆怀看了一眼他们强自镇定的模样,不点破地笑了笑,继续按部就班地将小几上的东西归回原位。然后,他给和清使了一个眼色,道:“去帮师父找一只一尺高小竹箱过来。” 和清恭敬地应了声是,估计他的反应这般平静,便是默许接收他们的礼物了,心里美得不行。转身的时候,飞快地悄悄给和中眨了眨一边的眼睛。 和中心里也美美的,但是他面对着陆怀,不敢有什么明显的小动作。接收到和清的眼神,只能低下头,用力压住心里眼里的小雀跃。 陆怀坐在椅中,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表现得不知情一般,心情却也被他们的快乐影响得晴朗了许多——有这样真心实意的小徒弟在身边,真好。 他坐在椅中,就着心中难得的好心情,看着窗外湛蓝的天。待和清找来小竹箱之后,他便屏退了他们二人,关上了房门,自己一个人收拾起了离宫要带走的物件。 他没有让和中和清跟着收拾,一方面是因为他要带走的东西很少:不过是三两套出宫的便装,一捆家书,一些昔年故交所赠的礼物,和今日收到的这支八宝祥云柱。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一下,接下来要如何去做。 他的东西一直都收拾得规整而有序,是以用不到一刻的时间,便将所有出宫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他将所有的东西都放进七寸见方一尺高的小竹箱里,也不过是堪堪填满了它的三分之二。 陆怀看着空出来的一截空间,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合上了箱盖。 十余年宫廷沉浮,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这三分之二的竹箱。其实漫漫人生,到最后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早已看透了这些,可惜,有些事终究不是看透结局便能放下的。不要一个结果,不讨一个公道,他,此生难平啊! 陆怀手按竹箱,合眸长叹了一声。半晌,他平复下心情,将竹箱放到了窗下的条案之上,然后,坐到桌旁的一只凳子上,静静地思考接下来的打算。 他理顺了一下眼前的情况:目前,宫外的线索有唐正延派人去查探,宫内的线索有哲安为他打听,两边的应该都不会太快就出什么重大的结果,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很可能他需要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等。等着看这件事的背后,到底还有哪些人牵涉其中。 不过在这个等的过程里,他倒也并非就是无事可做。毕竟他已经知道了苏党是陆仲德的靠山,而当今朝中唯一还可以与之匹敌的就是程党。这段时间若是唐正延过来找他交游,他也可以顺应他的“意愿”,与程党的人拓展一些往来,为日后做准备。 顺便,若是可以找到合适的机会,也可以断绝一下陆仲德的儿子与黄侍郎缔结的门生之约。虽然这斩不断他们背后的利益往来,于他们实质的勾连并无损害,但是能让他们少一层关联,哪怕只是少一层名义上的关联,也比多一层要好。 另外,他也需要在他的娘亲到来之前,抓紧时间与秀珠培养一些熟稔的感觉。毕竟他们接下来还要一块儿面对他的娘亲,哪怕不是真的在一块儿同床共枕地过日子,起码也要有那个感觉才好。 还有唐正延给他派来的那些下人们,他也要花些时间和精力,弄清楚他们到底是何方神圣派来的,来他的府中到底是带着什么目的。安心和路平这两个人,也要仔细留意,再考察一番。 想到这些,陆怀觉得他接下来的时间里,其实也是挺忙的。 他又考虑了片刻,决定再走一次内官监,再去看一看他昔年入宫的卷册,看能不能再发现什么新的线索。顺便也看一看安心的,毕竟是打算把他放在身边的,多一分周全总不会有错。 这么决定了之后,陆怀便即刻往内官监去了。与他交好的张举见他前来,还是一样,二话不说便带他去看昔年的卷册,并为他在外留意着动静。 这一次,陆怀于自己昔年的记载中没有再发现什么特别之处,准备合上卷册放回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了合得较慢的一页,感觉有些不对。 他想了想,翻找到那一页,仔细查看了一番,又与自己的记载逐一对照,终于让他发现了感觉不对的原因:这个人的保荐书上,三个德望老人的名字也是笔体架构都有所变化,但每一个字的第一笔,都有顿笔,顿笔的感觉又与他的保荐书上的十分相似! 陆怀生怕出错,又反复比对多次,才终于确定这两份保荐书的确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心里立刻有了一些猜测,为了缩小猜测的范围,他立即去看这个保荐书对应之人的详细信息。此人姓鲁,名顺,所属籍贯为粤西府,与他所在的嘉扬府相去甚远! 他们出生和生活的地方相隔这么远,进宫所需的保荐书却是同出一人之手,可见此造假之人并非他们一村一县中的人。那么此人来自何处,变成了一个通往真相的关键! 陆怀继续查看鲁顺的信息,终于让他发现了一个共同点:他们皆在前朝贵妃的宫中供职过。 第三十九章 来路不明 如果被送进陶贵妃宫中的鲁顺也是一个形容出众、令人惊叹的美男子,那么他心中的某些猜测就可以落实了,甚至可以确定幕后之人的身份。 陆怀继续翻阅鲁顺的资料,想知道他如今在何处当职,好做些查探,却发现此人已于前朝覆灭之时自缢身亡了。 前朝覆灭前夕,末帝曾亲手持剑带领禁军屠戮宫人。当时宫中人人惊惶,不少人惊惧之下,自决而亡。鲁顺死在当时,也不算蹊跷,只是……这线索却是不好查了。他已离世多年,突然查探起来,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陆怀合上卷册,垂眸思索良久,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办法,想了想,决定过后再好好考虑一下。他将卷册按原位放回,准确去看看安心的资料,转身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又回去将卷册取了出来。 这么重要的证据,要放到一个稳妥的地方才行。 存放宫人记载资料的地方是一整排相通的房间,陆怀考虑着是否要将它与某间房里存放的卷册对调一下,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将卷册又放回了原位。 这份卷册成册至今已有十余年的时间,这么久的时间,里面的凭证都不曾被人损毁、替换,说明造假之人非常自信,而幕后之人则一直都安忱无忧。这么多年对方都不曾想起过这些凭据,他若是突然将它们变动了位置,反倒有可能在不经意间打草惊蛇了。 陆怀转身轻轻捏了点后方书架卷册上的灰尘,洒到了他的卷册之上,又将卷册的间距理顺得紧密了一些,确定不会被人看出曾被动过的痕迹之后,轻轻扫了扫手上的灰尘,移步找到了存放安心入宫那年宫人资料的房间。 他没有花费太久,就找到了安心的相关记录。安心,闽中人,五岁进宫,先于前朝陈宁妃宫中当职,后调入御用监,入宫凭证俱全。 陆怀仔细查看了几遍他的入宫凭证,又顺手将他附近之人的凭证都查看了一番,都未发现什么异常,才将卷册放回了原处。然后,一样捏了些灰尘,细细洒在上面,又将卷册的间距理得紧密了一些,才离开房间。 向张举道谢告辞后,陆怀独自一人向兵仗局返回,距大门还有段距离,远远瞧见有个小宦官站在大门旁侧的墙面前,低头想着什么心事,看身形轮廓,像是安心。 许是他的脚步声太轻了,也许是安心想得太入神,直到他走到近前,安心才猛然回过神来。 乍然见到他,安心表现得比昨日要拘谨许多,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捏在一块儿。 陆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缓缓地勾出一个笑容,温声问他:“今日没有再跟我去一趟别处么?” “没有没有,”安心生怕陆怀误会了什么,惊惶地抬头,看到陆怀的神情,才意识到他是在同自己说笑,微赧地垂下了头。踌躇许久,他才向周围看了看,见无人过来,才小心地抬眸望向陆怀,欲言又止地道:“师父,不知您,您考虑得……” 陆怀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下权衡了一下,神色认真地问他道:“你真的打定了主意,日后要追随于我么?” 安心闻言,立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好。”陆怀点点头,沉吟片刻之后,对他道:“那么今日就拜师吧,我收下你。” 安心在心中飞速地思索“拜师”会不会是什么圈套,一瞬之后,他表现得有些为难地对陆怀道:“我在宫中已拜过师父了,再拜您为师,怕是,怕是……不太妥当。” 陆怀笑笑,对他道:“离宫如隔世。我是你在宫外的师父,与你在宫里认下的师父并不冲突,不会犯忌讳的。” “这……”安心又表现得犹豫了一会儿,便躬身恭恭敬敬地对陆怀称了一声“是”。 他是不论如何都要跟在陆怀身边的,既然陆怀想收他为徒,又给出了不犯忌讳的名目,那么他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怀笑着看看安心,道:“既然想好了,那就随我来吧。”他说着,负手先行一步,迈进了兵仗局的大门。安心紧了紧拳头,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回到院中,和中和清正在打扫院子。陆怀让他们先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一个去烧些茶水,一个去正殿看看今日当值的陈定是否得空,若是得空便叫回来一会儿。 待他们二人分头忙起来,陆怀便领着安心进到了屋里。 安心踏入房中,立即暗暗地观察了一番,看到屋内布置陈设之简单,不禁倍感惊讶。 按他多方得来的消息,陆怀在前朝是武贵妃身边的红人,深得武贵妃的看重和信任,常年掌管着贵妃宫中的小金库,到了今朝,又在兵仗局监丞的位置上坐了好些年。他经手的财物可以说是如同流水,手下带出的徒弟又是上有司礼监的新贵红人,下有各监各局各司的监丞、奉御,就是每人收一点孝敬,也不该住得这般光景才是。 难道是…… 安心心念一转,立即就明白了。陆怀使的是宫里一套宫外一套的手段,宫内的住处布置得极其寒酸,是避免轻易给人抓到把柄。等到了宫外,自己的地盘,那自然就是穷极奢华了。 早年他当职的陈宁妃宫中的掌殿太监就是这么干的,靠着这一手,骗得了陈宁妃的信任,连年掌管着她的小金库,借机中饱私囊。可怜陈宁妃是个不识人的,到死都还以为他是个忠心耿耿不贪财的宫人。 安心想起往事,心中冷笑了一声,猜测陆怀与那太监也差不了多少,说不定连那“仁厚”的名声都是沽名钓誉得来的,用来迷惑人的眼睛罢了。他心里这般想着,外在的神情举止却表现得十成十的恭敬小心。 陆怀坐在椅子里,将安心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虽然从安心的神情举止里都看不出什么异常,但是直觉地,他觉得安心有哪里不对。 若安心真是如外表表现出来的那般单纯、机灵、忠诚可靠,那么他绝不会有这种感觉。能让他有这种感觉却又完全看不透其本来的面目,可见安心此人应当颇为符合谭印所评价的“深不可测”。 不知道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执意要追随他,是为了从他这里得到什么,背后效忠的又是谁。 环绕在身边的人似乎和局势一样,越来越复杂了。陆怀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心里思考起来,面上却是带着微笑,目光柔和,一派平静轻松的感觉。 这般过一会儿,和中便将陈定带了回来。又过了不多时,和清也烧好了热水,小心地沏了一壶茶进来,为他倒了一盏,然后便与和中陈定侍立在同侧。 人齐了,待茶水温下一些,陆怀即对安心轻轻地招了招手。 安心立即会意,上前两步走到距离陆怀一步之远的地方,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 陆怀端坐椅中,看着地上神情虔诚的安心,又问他道:“拜师入门,绝非儿戏。安心,你可想好了,要入我门下?” “小辈想好了。”安心恭敬地颔首道。 “好。”陆怀点点头,便抬手与他示意了一下。 安心随即颔首起身,面向陆怀,又郑重地跪了下去,一拜一叩,如是三次。 和中和清与陈定三人站在一旁,悄悄地相视一眼,都是摸不清眼前是什么情况。但见安心已经行过礼,师父也点头许可了,三人中年资最浅的陈定便出列将茶盏交与安心,再退回原位。 安心从陈定手中接过茶盏,恭顺地垂下头,双手捧着茶盏奉与陆怀,诚诚恳恳、一字一顿地对他道:“弟子安心,日后在师父门下,一定谨遵师父教诲,严守规矩,不敢有丝毫违忤。请师父用茶。” “好。”陆怀微笑着看看他,从他手中接过茶盏,缓缓饮下。如此,便算礼成了。 和中三人相视一眼,立即齐声恭贺道:“恭喜师父新收弟子。” 陆怀放下茶盏,微笑着看看他们,即对安心道:“你已是为师门下的弟子了,起来吧,见过你正在此间的三位师兄。” 从陆怀右手边起,依次是十八岁小圆脸的和中,十七岁偏瘦的和清与十五岁瘦瘦小小的陈定。安心一一拜见了,忽然从门外进来了一人。 “呦,这是收徒弟呐。” 安心回头看去,见来人细眉樱唇,双眼含笑,一张娃娃脸,看上去似乎比自己大不了两三岁,服色纹饰却是监丞的品级,立即反应过来,他便该是兵仗局中与陆怀颇为交好的另一位监丞——哲安。 第四十章 谋权之道 陆怀没想到哲安会在这时候过来,不知他是不是查到了什么线索。 他笑着与哲安点点头,起身走向他:“新收的徒弟,是在御用监当职的,名唤安心。”他站到哲安身旁,对安心道:“这是兵仗局的另一位监丞哲安师父,过来见过。” 安心乖觉地向哲安行了一礼,恭敬地道:“晚辈见过哲安师父。” “呵呵,挺不错的小孩儿,看着挺机灵的。”哲安笑眼弯弯地赞许了一句,看向陆怀时,暗暗给他递了个眼色。 陆怀会意,知道他确是有线索告知自己,微笑着对安心道:“师父离宫之前还有些事要处理,今日你便先回去吧。三日后卯时,你在宫门处等我。” 安心躬身道了声是,慢慢退出了房间,在与哲安错身而过的瞬间,不着痕迹地暗暗打量了他。 安心离开后,陆怀便也让和中三人各归各位了。然后,与哲安进到了里屋。 哲安随他进屋时,眼里还含着笑意,待看到条案上的竹箱,那点笑意就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来之前的心态调整得再好,看到这样离局已定的证明,都无法不让他心生黯然。 陆怀在一旁察觉到哲安情绪上的变化,反复思量,最后还是无言可对。若在今日之前,察觉到哲安的黯然,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可是经过了凌晨时的种种,知晓了哲安对他的另一番心思,他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虽然他们都是宦官,可归根结底,总是男人。男人喜欢男人,这真是…… 匪夷所思。 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不再与哲安说话了。陆怀考虑了一下,去外厅取来了茶壶和两个茶杯,为哲安先倒了一杯茶。 “新烧的,晾晾再喝。”他将茶放到哲安面前,然后,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才顺势在哲安旁侧的凳子上坐了下去。 “嗯。”哲安应了一声,轻轻摸了摸杯沿儿。所触摸的地方,正是陆怀刚刚碰过的。 若在以前,陆怀一定不会察觉他这样微小的举动里还有旁的心思,可是现在,哲安这些旁的心思,就像晒在太阳底下的黑炭一样,清清楚楚地摆在他的眼前。 好不容易消解的不自在,又因为哲安的这个小动作在心中卷土重来。陆怀坐在位置上,少有地有一种如坐针毡的焦虑之感。 哲安心里想着事,也没有发现陆怀的异样,将杯子握在手心里放了一会儿,平复下情绪,对陆怀道:“你还是收下了安心。” “嗯。”陆怀慢慢地点点头,对他道:“这个人的确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那你还收他到身边做什么,这不是自找麻烦吗?”哲安皱眉,不知道陆怀到底是想怎样。 “我不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我。”陆怀笑笑,将此事略过不提,问哲安道:“你来找我,是探查到了什么线索么?” “嗯。查到一点。”哲安对陆怀的处境还是不太放心,但看他一语带过,似是已经有了决定,想了想,还是不问了,把查出的线索告诉了他:“我今天去见了些宫里的老人儿,套出了一点消息。那个将你带进宫的宦官王景,他的师父是内官监的右少监,听说与前朝的卫阁老颇有勾连,在宫里干了不少缺德事。” “哦?可知道那位右少监现在何处当职?” “不知道,前朝覆灭之后就没人见过他了。”哲安说到前朝覆灭的那一年,声音不自觉便低了下去,“不知道他是趁乱跑到宫外去了,还是死在了那时候。” “又一个消失的人。”而且消失得不明不白,消失前还曾与前朝大臣有所勾连,还曾在内官监任职少监。有了这条线索,陆怀更加能肯定心里的猜测了。 “又一个,”哲安发现了关键:“还有什么与此事有关的人不知所踪了吗?” “有。我今日又去内官监走了一趟,翻查资料时发现一个在陶贵妃宫中当职的宫人,与我同年进宫,且进宫的方式如出一辙,同样是保荐书造假,甚至是出自同一人造假的手笔。但这个宫人,也死在了前朝覆灭之时。” “竟然还有人是这样进宫的?”哲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低声急切地询问:“你别是看错了吧!” “绝不会错,我反复比对过多次。” “这……这……这是什么人这般不择手段,将你们弄进宫里,他们这样做是图什么呢?这么干可是杀头的罪过啊!”哲安难以置信地低叹道。 “是啊,杀头的罪过。”陆怀轻轻地叹息,唇角微微折出一个淡淡的笑纹:“我也想知晓他们这样做的意图。我在心里也有些猜测,可是那个鲁顺离世多时,又是名不见经传的,不好贸然打探与他有关的信息。若想证实我心中的猜测,还要想个周全的……” “等等,你说那个人叫什么?”哲安打断了陆怀:“是叫‘鲁顺’吗,可是前朝陶贵妃宫中的人?” 陆怀听他这般问,心中一喜,立即道:“对,他叫‘鲁顺’,‘鲁智深’的‘鲁’,顺遂的‘顺’,是前朝陶贵妃宫中的人,你听说过此人?” “哎呀,怎么没听说过,还见过呢,你也见过他。鲁顺就是前朝陶贵妃最宠的那个太监阿宝!有人在他背后笑他名字土,陶贵妃听说了,赐了他阿宝这个名字,他才叫了阿宝,以前就是叫鲁顺的。” “你可确定?!”陆怀有些不敢相信,他所查到的鲁顺便是陶贵妃生前最宠爱的太监。 若鲁顺真是那个太监阿宝,那他的确是见过的。其人玉树之姿,潘安之貌,从眉眼到举止都透着股风流多情的潋滟气质,着实令人印象深刻,过目难忘。 “确定。陶贵妃宫里的,又是和你同年进宫的,还用过‘鲁顺’这个名字,除了那个阿宝,不会有别人了。”哲安肯定地道。 陆怀一手轻握住另一手,沉吟许久,才道:“若真是如此,那么幕后之人费劲心思也要将我与他送进宫里,就说得通了。” “什么说得通,你猜到他们那样做的原因了?” “嗯。” “是什么?快告诉我!”哲安急切道。 陆怀沉默良久,才低低吐出四个字:“以色谋权。” 第四十一章 我会听的 这四个字令哲安心下大惊,不可思议地盯住陆怀:“你是说前朝有大臣勾结内官监的宫人给宫里的娘娘送人,以求她们从末帝那里为自己争富贵?” 陆怀点点头,不复多言。哲安也随之住口。 前朝末帝荒淫无度,极嗜美色,妃嫔只要在他心情大好时抓住时机,撒娇献媚哄劝几句,就能影响他的意志,左右官员的升降去留。 朝中大小官员之中,巴结宫中妃嫔者如过江之鲫,所奉金钱珍玩亦不计其数。妃嫔不缺金银财宝,却因末帝喜新厌旧,常常独守空房而倍感寂寞。有不少宠妃耐受不得寂寞,便恩威并施,使自己宫中样貌出众的年轻宦官成为入幕之宾。 这在末帝时期几乎是宫中半公开的秘密,有人会投此所好,以求富贵,是完全有可能的。 只是如今改朝换代,这些前朝辛密牵涉宫中每一个人,大家都守口如瓶,才能如此风平浪静。若是将这些污秽之事翻出来,尤其是翻出有人蓄意秽乱宫廷,那到时牵连会有多深远,后果会有多严重,皆是不可想象。 若陆怀这猜测是真的,那他再追查下去,很可能会让他自己都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哲安与陆怀沉默而对,看着在一旁薄唇微抿却一言不发的陆怀,权衡着他两难的处境,都不知该怎样心疼他才好。 为了陆怀的身家性命,哲安想劝陆怀忍下这仇恨,可是连他自己都想剐了那些害得陆怀如此的人,这劝说的话,他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 他真不知道老天到底要将陆怀怎样,陆怀都被骗了十几年了,就不该让他察觉真相。既让他知道了真相,又祭出这样的难题,那到底是让陆怀报仇还是不报仇! 胸口胀满了愤懑之气,哲安想要发作,可是看着始终沉静如水、不动如松的陆怀,却是无法发作。他心中尚且不平至此,陆怀此时此刻心中又该是何感受,他岂能在此时给他添堵。 哲安小心翼翼地观察了陆怀好一会儿,见他还是什么情绪都不表露,似乎是打定主意将一切都压在心里,就忍不住劝他道:“我知道你心里苦,你若难过,便对我说说吧。不要将什么都压在自己心里,会压坏的。” 陆怀不知该怎样与现在的哲安吐露心情,又默然良久,才抬起眼帘,看向哲安。哲安漆黑的瞳仁里,满满的都是对他的担心与心疼,那份独一无二的真挚,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直直地戳进他的心里,让他心里的艰难都好似轻了许多。 陆怀垂眸思量了一下,轻轻地深呼吸了一口气,正欲开口,一阵疾风忽然裹挟着不少雨滴灌进屋里,甩到了他们的脸上身上。他与哲安同时看向窗外,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已变得阴云密布了。 “这又是场急雨。”哲安说着便立即起身去关窗户,一道炸雷蓦然在九霄炸开,风便立即刮得凌厉起来。哲安关了两次才关上窗,被横飞的雨滴甩了一身。 关好窗,哲安坐回位置上,抹抹脸上的雨水,微恼地嘟囔了一句:“这刁风,糊了我一脸水。”便头也不抬地将手伸向了他:“手巾给我擦擦脸。” 哲安这般自然而然,让陆怀一时怔忡。他回身取来手巾,迟疑地递给哲安,哲安却没察觉他的不对劲,手巾一靠近,他便一把就抓了过去,往脸上身上擦去。 他们都不是轻易就同旁人分享东西的人,就只有对彼此,才能这般不见外。 陆怀看着哲安一如往常地大咧咧地用着自己的东西,心里忽然就不想纠结他对自己的那点旁的心思了。 不管哲安心里对他有多少他无法理解的感情,他们都毕竟是相互扶持着走过了十几年的岁月的。这世上能将他的遭遇感同身受,会为他着急,为他担心,能将他看的比自己还重的,就只有哲安一个人了。同样的,能这样待哲安的,就也只有他了。 这样的情谊,不该因为任何事而改变。更何况,哲安的那点心思也并不曾危害到他,就是……可能需要规劝一下。 等哲安擦完了,陆怀放好手巾,将原来杯中的茶都倒了,又重新为哲安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然后,他坐回位置上,慢慢饮下一口已经变得温温的茶水,对哲安道:“我反复考虑过,当年的真相很可能就是我推测的那样:我的婶娘陆钱氏迫.害于我,赶上了王景为宫里的娘娘物色新人,于是将我瞒天过海弄进了宫里。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是,我也觉得真相是如你所想的那样。可我担心的也是这个!”哲安见陆怀松口说起此事,就再也忍不了了,将自己的担心一股脑地对他倒了出来:“若只是保荐书造假,那事情可大可小,捅破了天,也就是涉案之人砍头了事。可是若真是你推测的这样,那可是……可是秽乱宫廷的大罪啊!” 说到秽乱宫廷四个字,哲安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稍稍平复了一下,才能颤声继续道:“秽乱宫廷,那是要诛九族、要千刀万剐的!不会因为改朝换代,就从轻发落! 敢这么干的人既然冒了这个风险,就不会只送进来你和阿宝两个人。而且,内官监那些贱人能帮一伙人这么干,就也能帮另一伙人这么干。谁知道有多少人是被这么送进来的,这些背后都又牵扯到多少人、牵扯到什么人。 这种事儿不管扯上了谁,一旦到了要见光的时候,就都会死死地抱在一块儿。你只要报仇,宫内宫外有任何参涉其中的人察觉了风吹草动,就不会管你报仇的目标只是你的叔父,还是全部的人。他们会像疯子一样,拧成一股劲儿,不将你置诸死地、挫骨扬灰,不会罢休啊! 这可比我们之前预料得凶险太多了啊,陆怀,我真担心你……担心你……” 哲安说到此处,生怕一语成谶,再也不敢往下说了,只能死死地抓着陆怀的手。好像只有这样抓着他,才能确定他是活生生的。 哲安整个人都在发抖,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从眼眶里往下滚落。陆怀原本也忧心哲安所担心的这些,可是他们肌肤相触的地方很烫,灼得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里,甚至无暇去担心了。 陆怀强忍了一会儿,待哲安稍稍平静下来一些,才慢慢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里挣开了。想了想,对他道:“这些我都清楚,我忧心的也是这些。但我相信,这世上没有攻不破的城门,也没有绕不开的难题。此事背后牵涉的势力庞杂,人数众多,这是劣势也是优势,只要考虑周详、计划得当,总有办法既能报仇又能保得自身的周全。” “那你现在……可有什么想法?”哲安看到陆怀这般镇定,心下稍稍地安稳了一些。 “暂时还没有。”陆怀摇了摇头,“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要慎之又慎才行,且等我仔细考虑考虑,再做打算吧。” 说着,他想起什么,嘱咐哲安道:“宫里的线索,你就也先不要再查了。大富贵赌坊的事闹得比我预料的要大得多,朝中苏党因之元气大伤,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查探此事由谁而起,等这个风头过去再说。” 哲安此刻心乱如麻,听陆怀这样慎重地嘱咐他,想了想,也郑重地点了点头,道:“好,我听你的。” “嗯。”陆怀应了一声,习惯性地一手轻搭在另一只手上,蓦地想起刚刚哲安握着自己的手,那种煎熬的感觉便又出现了。他想了想,觉得不能无止境地装作不知道不知道哲安的心思,不然心里就总有个结解不开。 但这事,怎么挑明了,也是个问题,深了浅了都不好办。陆怀在心里仔细地考虑了一下,抬眸看了看哲安,见他犹自为自己而忧心,想了想,对他道:“哲安,有一个问题,我不会问别人,却想听你的答案,你会如实告诉我吗?” 哲安抬头看向陆怀,感觉他此刻的神情有些不对,心下忽而有些莫名的猜测,让他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好像打鼓。 他心里知道,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艰难地咽了下口水,驱散了那些不该有的想法,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好。”陆怀对他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才问他道:“日后也许会有一天,人人都想我死。但你永远不会,你永远都会是我最可以信赖的人,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对不对?” 哲安听了他的问题,陡然色变,有些愤怒顷刻从心头涌起,斩钉截铁回答道:“这是自然!陆怀,你怎会问我这个问题,你竟然怀疑我会出卖你吗!” “不是。我没有怀疑你,你莫要生气,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只是想听而已。茫茫人世间,我便只有你这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了……” 陆怀叹息地说出来,哲安听着他言语间的寂寥与孤独,心中的愤怒顷刻便烟消云散了,正懊恼自己没有体谅他此刻的心境,想要安慰他几句,就听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昨夜劝我的话,我会听的,我会找一个伴,不让你为我担心。” 第四十二章 真的值了 哲安听了这话,登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脸上烧得火烫,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陆怀既听到了他昨晚说的话,又怎会不知他昨晚都做了什么!他真是大意,瞒了这么久,竟还是让陆怀知道了! “你,你……我……”哲安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开了口,却发现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惊慌之下,干脆一逃了之。 陆怀反应过来的时候,哲安已经消失在门口了。他追到大门处,只见厚重的雨幕横在道道宫墙楼台之间,哪里还有哲安的身影。 “好歹拿把伞再走。”陆怀看着瓢泼而降的大雨,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哲安一定是跑回住处去了,但他不打算去找他。突然被挑明了心思,哲安一定需要一段时间接受,且让他自行消化消化吧。眼下的情况如此复杂,他也要考虑考虑出宫之后的事儿了。 陆怀回到桌子旁,慢慢坐下,就着窗外一刻不停的雨声,重新理顺起知道的线索来。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到了出宫的这一日,陆怀早早便醒了。 几案上的油灯仍旧点着,一灯如豆,映出一室寂寂的光亮。从灯油的消耗推断,此刻距离卯时尚有半个时辰。 陆怀就着似明似暗的光亮,环顾这方寸斗室,想到从此便要离开,再不能回来,心中忽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来。 七八年了,本以为会一直生活在这方寸之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没想到,却是今日便要离开了。 从此以后,是福是祸,谁人可知? 陆怀轻轻深呼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头涌动的情绪,拂过桌案,走到了为自己今日离宫所准备的衣饰之前。 往昔似水不可追,且向来日看吧。 他回首将灯芯拨亮,一件件换上新衣。束发洗漱,而后独坐于窗前。 伴着斗转星移,他终于迎来了离宫的时辰。 陆怀起身,将灯芯挑灭,灯盏归置于旁侧,最后看了看房间,提起小竹箱,缓步走出。 夜幕依旧笼罩着宫殿楼墙,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笼在廊檐下映出一串淡淡的光亮。陆怀关好门,看到和中和清陈定三人已等候在阶下,步下台阶,对他们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的笑容还是一贯的温和,荼白色调的深衣为他平添了三分儒雅,往日被老气的深色宫装掩下偏偏风度尽数彰显,风采之盛之雅,令人仰止。和中三人从未见过这样的他,不由都看得呆住了。 “可是有不妥之处?”陆怀见三个徒弟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不妥之处,有些无措地笑问。 饶是对自己的衣品很有自信,但毕竟十余年未在宫外生活,陆怀也不敢确信自己的眼光不会出错。 他却是忘了,他多年未在宫外生活,他的徒弟们又何尝不是。 和中三人回过神来,赶紧连连摇头。陈定上前一步,将竹箱从陆怀手中接过,和中走到前方,打着灯笼为陆怀引路。 四人成两列并行,才行数步,前方的夜色里慢慢地走近一个人来。原来是少监谭印,也来送陆怀。 谭印看到陆怀,也是呆了一呆。须臾,却是意料之中地笑了。他早觉得陆怀不是寻常之人,似这般风度翩翩,气质超群,才应是他本来的模样。 “再见不知要到什么年月了,咱家来送送你。”谭印看着陆怀,少有的露出笑容,双眼习惯地微微眯起,倒有些像笑口常开的弥勒。 陆怀也温和一笑,道了声谢,并不推辞,与谭印并行而走。 宫里的人心思都深,恨一个人不会表现在脸上,欣赏一个人也是如此。陆怀一直摸不透谭印对自己的态度,及至今日谭印披星戴月前来送他,才终于确认。 五人行至兵仗局的大门,有两人已在门外等候,一人是陆怀的徒弟,一人是陆怀的故交。看起来两个人已经互相认识过了。 “师父安好。”徒弟见到陆怀,愣了一下,立即躬身行礼。这个徒弟不是别人,正是陆怀的徒弟中写字最好的李仁。都说字如其人,这话放到李仁身上最是贴切,他写得一手俊秀好字,人也如字一般俊秀非常。 李仁向陆怀行礼之后,又向谭印行了一礼。 站在李仁身边的人高高瘦瘦,皮肤黝黑,张口一笑,一口白牙,两颗门牙尤其醒目,看起来有点喜感。不似其他人斯斯文文,此人举止十分豪迈,若非声音里多多少少透着一点尖细,几乎不会有人将他往宦官的方面联想。 “谭少监,幸会。”他冲着谭印抱拳一礼,干脆利落。 谭印看向陆怀,陆怀微笑介绍道:“这位是御马监衡冲少监,这是我的徒弟酒醋面局监丞李仁。” 御马监不是管马匹的,而是管兵符调用、禁军将士的,天天和一帮将领军士打交道,也难怪如此粗犷。谭印笑着向此二人各还一礼,道了声幸会,而后笑眯眯地与陆怀道:“我便送你到这里吧。”他原是想将陆怀送过御河桥再做分别,既有他人前来相送,他也不便凑这个热闹了。 “好。有劳相送,您多珍重。”陆怀深深与谭印施了一礼。谭印回礼之后,便转身往兵仗局内庭走去。 目送他走远之后,陆怀几人继续向宫门的方向走去。 衡冲与陆怀并肩而行,抬起大掌拍了拍陆怀,浓眉微扬:“那几个老家伙怕伤心,都不敢来送你,只有我自告奋勇了。呵呵,你这一拾掇,真是比当年还亮眼睛,可惜那几个老家伙看不着了。” 他笑呵呵地说着,忽又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咱们几个老人儿还没挑个时间聚聚,你这就要出去了。你住哪儿,等我得了空儿去宫外看你。” 衡冲是陆怀昔年在武贵妃宫中时的故交,他说的老人儿,自都是昔年武贵妃宫里的人。陆怀想起当年,心中颇有些感慨,报了住址,笑着与他道:“可不要光说不来啊。” “啧,咱家说话你还不信么,保准!”衡冲一拍胸脯,又笑出一口白牙。 陆怀笑笑,回首看向李仁,李仁温文一笑,解释道:“徒弟是代其他师兄弟一齐来送师父的。” “你们啊。”陆怀与李仁交汇了一下目光,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千言万语,千叮万嘱,有时候,一个眼神也便够了。 走了许久,终于行至最后一处宫墙转角。陆怀停下脚步,对李仁、衡冲及和中三人道:“便送到这里吧,行至宫门处,徒增伤感。” 闻言衡冲李仁尚能自持,和中三人则已红了眼眶。 陆怀欲再安慰叮嘱几句,想了想,又什么都未说,只是将竹箱从陈定手中取了过来。然后,与衡冲行了一礼,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向远处的宫门走去。 “师父……”和中看着师父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在长长的宫道上与自己越来越远,鼻子一酸,便要迈步追上去,才迈了半步,就被李仁扯住了手臂,紧紧地拉住了。 “莫给师父丢人。”李仁见他还欲追去,低声说了这一句,便成功地压下了和中的冲动。 和中看看远处往来的人影,不敢再追,眼睁睁看着师父与自己更远却无能为力,眼泪便一下从眼眶里冲了出来,忍了半晌,还是没忍住,像个孩子似的“呜”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这一哭,和清陈定也忍不住了,也跟着抽抽噎噎地掉眼泪。 李仁看着这三个师弟,心中轻叹一声,向着陆怀跪了下去。他这一跪,和中三个也跟着“扑通”“扑通”地跪了下去。 陆怀于他们而言,不仅仅是师父,还是一个父亲。这偌大的深宫里,没有了陆怀,于他们而言,就如失去了家。李仁心中的难过并不比和中三个人少,只是他年长一些,独自在外历练的年头更多一些,能隐忍下来,不表露在外罢了。 衡冲是最讨厌哭哭啼啼的,但看着这四个人向着陆怀远去的方向含泪跪拜,心里却也跟着揪心,也觉得畅快。 这深宫里是没有人情的,陆怀却偏偏不肯做那无情的人。对主子真心恭敬,对同僚真心关心,对这些后生崽子,也像自个儿生的一样,尽心竭力地管照呵护。 他在这宫里二十年了,就没见过第二个像陆怀这样的人。总以为陆怀是个傻子,活不了太长,可一年年下来,陆怀始终安然无恙,他心里也开始盼着陆怀这么做能够值得。 今天看着陆怀的徒弟对他这般感情,他觉着,陆怀值了。那么多宦官收那么多干儿干女,为的是什么,不也就是曲终人散的时候,能有人为他哭一声,有人能在心里有那么一丝舍不得么。 这样,就也证明他不是个孤家寡人了。陆怀这一离宫,想他的人何止一个两个,何止这跪着的四个。这么看,陆怀这些年没有白和这深宫较劲。他真的,值了。 第四十三章 如期而至 陆怀听到了身后的哭泣声,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是鸟总有离巢的一天,他不可能永远护着他们,就将这次分别当成是一次对他们的磨练吧。 双膝跪地的声音渐次传来,陆怀脚步微顿,而后,继续向宫门处走去。 宫道长长,清风徐徐,陆怀行进在浅淡的夜色间,脚步不疾不徐,衣摆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宛若玉树临风。 守门的兵士们远远看到他的身影,无不被他清逸优雅的风采折服,同时又觉得奇怪,这般风采只有当朝文臣才有,可是本朝并无荼白颜色的朝服,这道宫门也非朝臣日常出入之门,不知来者是何人物。 侯在门口的安心也远远就望见了陆怀的身影,心里也纳闷了一阵,觉得来人有些眼熟,仔细看了看身形轮廓,不禁瞪大了眼睛:那是陆怀?! 陆怀也瞧见了安心,远远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安心看清他的面容,才终于确信来人是他,与身边的兵士打了招呼,一路快步迎了过去。 “师父,我来吧。”安心乖觉地去接陆怀手中的竹箱,暗中已将陆怀上下打量了一个来回。除了衣服之外,陆怀似乎与从前并无差别,可是他又确确实实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换一身衣服就能做到么?安心想了想,觉得不是。顺着陆怀来时的方向看去,发现有五个人正在宫墙转角处,一人站立,另有四人向着他们的方向长跪不起。 陆怀微笑着将竹箱递给安心,回头向衡冲等人看去,见李仁四人仍旧跪在那里,轻轻地朝他们拨了拨手,提醒安心道:“那是你的师兄们。” 安心接过竹箱,听到那些人是师兄,不敢跟在陆怀身边受礼,连忙退向一旁。 李仁四个人却仍是跪在原地,没有起来,见陆怀看向他们,便齐齐向陆怀叩拜了下去。 陆怀看着他们,既觉得感动,又觉得心疼。晨间寒凉,不宜久跪,待他们直起身体,陆怀又远远地向他们拨了拨手,示意他们起来,先回去。然而,那四个远远的身影还是一动不动。 “罢了。”陆怀轻叹一声,忍下了再劝的打算,向着他们的方向摆摆手,而后,牵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向领头的守门兵士走去。 安心跟上他,一边走一边悄悄向宫墙转角望了望。 那四个跪拜送陆怀的,定是与陆怀感情深厚的徒弟,可惜他看不清他们都是谁。站着来送陆怀的那个人,应当也是与陆怀交情深厚之人,可是那人看起来高高瘦瘦,不像是哲安,也不知他又是谁。 他接近陆怀之前曾多方搜集与陆怀有关的消息,知道陆怀素与同为兵仗局监丞的哲安最为要好,虽然曾有过许多徒弟,但都不常往来。可是今日该来送别的哲安没有来,不常往来的徒弟倒是来了四个。 安心本以为自己对陆怀的底细不说摸得一清二楚,起码也是了解得□□不离十了,可是现在,他却不敢肯定自己对陆怀到底有多少了解了。 陆怀带着安心走到领头的守门兵士身边,将离宫文书递与对方。兵士见了文书内容,知道陆怀不过是个小小的内庭监丞,不禁诧异地打量了他一阵。 自那道旨意下来,离宫的宦官也不少,他看了文书一向是随口一“嗯”,放行了事。但是对这般风采不俗的陆怀,他却不敢轻慢,迟疑一会儿,还是对陆怀道了声“请”。 陆怀微笑着与他拱了拱手,与安心缓步向宫门走去。 门墙高高,孔道寂寥。墙里墙外不过三丈之距,行走其间,却好似走过了漫漫一生的时光。无数记忆纷至沓来,令陆怀在门关处停下了脚步。他知道,再踏一步,他便是彻底告别了宦官的生涯,从此与这寂寂宫廷再无公事上的牵绊了。 陆怀回首,但见星辰寥寥,广厦无言。他静默地站了一会儿,向着兵仗局的方向望了望,而后,轻轻笑着摇了摇头,收回回望的视线,看向前方,昂首挺胸徐徐而出。 踏出门洞的那一刻,陆怀如释重负地笑了,心头是从未有过的爽朗与轻松。微薄的晨光落在他英俊的面孔上,令他的笑容美好得不似真实。 那般风轻云淡,隽永非凡。安心只是看着,都感到了深深的轻松和愉悦。他不禁想知道,若能摆脱往昔的种种纠缠,是否都会如陆怀此刻这般快乐? 蓦地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安心一下打了个激灵。他才刚到陆怀身边,竟然就被陆怀动摇了心神,这真是太可怕了…… 安心再度看向陆怀,心中带了警惕,却仍是抵不过他笑容中的魔力。那笑容里的轻松和活力,真是太令人神往了。 安心紧了紧拳头,竭力抵抗陆怀此刻的可怕魅力,却不防他忽然转过身,温和地轻声对他道:“安心,你我从此自由了。” 他微笑着说,语气轻快,眸光澄明如同清泉,湛湛发亮,又隐隐含着师与父才有的慈爱。 他暖人的眸光和神采飞扬的话,如同一口闷锤,将安心已然不平静的心击打得更加动荡。 自由?他哪里有自由,他出宫不过是为了更方便地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务罢了。 不过安心知道自己不能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他要表现得如陆怀一样,如释重负,心情飞扬才对。 逢场作戏对安心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转瞬之间他便调整出一个堪称完美的惊喜而轻松的表情,对着陆怀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怀终于得到久违的自由,一时心情激荡,忘记了自己与安心并非单纯的师徒关系,情不由己且发自肺腑地对安心表露了心中的情绪。待到安心调整出完美的表情看向他,他便立即理智了下来。 作为一个刚刚才体会到那种动荡心神的轻松与快乐的人,陆怀可以一眼看穿安心的伪装。但是他没有戳穿他,毕竟他还不知道安心到他身边的目的,戏还是要演下去的。 陆怀对安心笑了笑,对他道:“我们走吧。” “是。”安心恭敬道。 陆怀带着他向与路平约好的地点走去,快要到达的时候,他牵出了一个笑容,嘱咐安心道:“既已出了宫门,便将从前的身份与经历忘却吧。” 安心心中一惊,不知陆怀忽然与他说这么一句,是否是在暗示他什么。 他心中飞快地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并未表现出什么破绽,陆怀应当不会察觉到他的接近是受人指使、另有目的才对。想了想,顺着陆怀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陆怀将他微小的迟疑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才与他解释道:“家里人尚不知我们过往的身份,在我告知她们之前,你便也先忘了昔日的事吧。” 陆怀这么说,安心就明白了。只是,“家里人?” “嗯。你有一个师娘,还有一个小妹妹。”陆怀平静地继续解释。 “哦。”安心听了,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却觉得有些奇怪。 家里有一个师娘倒没什么不对,前朝末期宦官势大,不少有钱有权的宦官在外安家时都会娶上一房妻子,有的甚至还纳了好几房妾,但这个“妹妹”是什么情况?宦官可没有不收养男孩只收养女孩的。 安心心里琢磨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按照主人传来的消息,陆怀是因为救了一对母女而与大富贵赌坊有了瓜葛,想来他是将那对母女收为妻女了。 收了人家做妻女,却不告诉人家自己的真实身份,若是真相揭开,那一定会很精彩。安心这么一想象,转眼就想到了很多主意,面上却是没有表现出来,始终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跟在陆怀身后。 陆怀感觉得出安心在琢磨着什么,思索片刻,猜不到他具体的所思所想,也便不再理会了。 到了约定的地点,路平已等在那里,陆怀为他与安心互相介绍了一下,三人便驱车赶往家里。 走的时候天空之中仍有繁星点点,到了家门之前,天光却是已然大亮了。 陆怀从车中下来,下意识地先看了看厨房的上空,没有见到炊烟。想到是自己嘱咐秀珠不要生火做饭,心里既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开心。 大门已然重新修葺过了,新漆的门红得喜庆而明快,一如陆怀此刻的心情。陆怀慢慢步上台阶,站到大门之外,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轻轻地叩响了门环。 “谁呀?” 不过片刻,轻轻柔柔的声音便如期而至。陆怀想到立即便要见到秀珠,心中竟没来由地生出一分紧张来。 陆怀笑了笑,在心中嘲笑了自己一句,才低声应道:“是我。” 第四十四章 有一个家 这低缓而温和的声音,秀珠已心心念念了好几日,此刻终于听到,一颗心才算安稳了下来。 她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衣角,将门栓放下,慢慢地打开大门,就见陆怀一身荼白深衣沐浴在初醒的晨光里,仿佛经历了什么巨大的喜事,整个人都显得神采飞扬,精神奕奕,看到她,眉眼之间俱是温柔的笑意。 这样出现的他,美好得有些不真实。秀珠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竟是在明晃晃地盯着他瞧,赶紧害羞地垂下眸子,向一侧退开,让出了门前的位置。 陆怀并不因她的失礼而觉得不悦,相反,被她那样专注地凝着,心头反而会有一丝浅浅的悸动和淡淡的欣喜。 在秀珠凝着他瞧的时候,他也在静静地打量着她。她今日穿了一套蔚蓝色绣兰花的长袄裙,施了淡淡的脂粉,顾盼之间没有了从前的凄苦忧色,仿佛去了浮尘的牡丹般娇艳可人,又如山间幽兰般娴静美好。 陆怀正为她的这般转变而欣喜,就感到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扯了扯,低头一看,原来是巧儿在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陆怀心中微赧,他只顾着看秀珠,都没有注意到巧儿是何时凑到了他的身前,又这般看了他多久。赶紧牵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巧儿因他这小小的亲近之举而开心不已,大眼睛笑得弯弯的,甜甜地对他唤了声爹爹,又回首拉了拉秀珠的衣袖,兴奋地看着她道:“娘,爹爹回来啦!” 秀珠都看了陆怀那么半天,又哪里不知陆怀回来了,教巧儿这样一说,倒像陆怀从来都是自己的夫君、她的父亲一般,只觉得脸上有些微微的热,生怕巧儿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来,赶紧轻语道:“娘知道。” 陆怀却很喜欢这种感觉。他想过的日子很简单,就是像现在这样有一个家,家里有人在等他,在他回来的时候,能暖暖地说上一句欢迎的话。 心里被一些细小的温暖包裹住,陆怀觉得很满足,俯身轻轻地拉住了巧儿的小手,将她抱了起来,温声问她:“这几天有想我么?” “想,天天都想要您回家!”巧儿脆脆地道了一声,悄悄附在陆怀的耳边说:“娘也天天都想您!” “是么?”陆怀听到这话,心情更好了一分,笑起来,温柔地看了秀珠一眼。 秀珠听不到巧儿都说了什么,只觉得陆怀扫过来的那一眼,让她没来由地感到心跳快了一下。担心巧儿童言无忌,一会儿再说到让陆怀不喜欢的话,秀珠赶紧走近了两步,准备将巧儿陆怀的怀里接过来,“巧儿,爹爹刚回家,让爹爹先歇一歇,你先下来。” 巧儿看到秀珠过来了,赶紧住了话头。她舍不得离开陆怀温柔的怀抱,可是听到秀珠这么说,也不敢赖着不走,就要听话投到她的怀里,却是被陆怀挡下了。 “无妨,再抱一会儿。”陆怀微笑着道。他喜欢孩子与他亲近。 秀珠见他想要抱着,稍稍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要忤他的意比较好,便也不再坚持。准备将门关上,却见门外恭恭敬敬候着一个年轻男子。 “呀……”秀珠没想到还有陌生的男性与陆怀同来,惊得赶紧背过了身去。 陆怀这才想起了安心,对他招了招手道:“进来吧,见过你师娘。”然后,又温声与秀珠道:“莫怕,他是我的小徒弟,名唤安心。” 安心方才紧随在陆怀身后,但见他与秀珠四目相对,情意绵绵,便识趣地没有打扰,一直侯在门外。此刻被陆怀叫到,才快步迈入门内,走到秀珠面前,便对着她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恭敬地道:“徒弟安心,见过师娘。” 秀珠长这么大以来,一向都是别人对她呼呼喝喝,哪里受过他人如此大礼,虽听得此人是陆怀的徒弟,还是怕得直往后躲,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陆怀也没想到安心在门口便对秀珠倒头就拜,笑了一下,对他道:“你倒是乖觉,快起来吧,都吓到你师娘了。” “嘿嘿,徒弟见到师娘,就像见到师父一样亲。”安心抬头,讨好地油滑了一句,赶紧从地上起来了,又对着秀珠鞠了一躬。 秀珠半藏在陆怀身后,和他一起受了这一礼,心里才不觉得那么忐忑。安心看她言行,便对她的性情了解了几分,心里暗道了一声:没想到陆怀中意这样的女子。 陆怀见安心与秀珠行过了礼,又对他道:“这是你的妹妹,巧儿。” “呀,巧儿妹妹生得可真可爱,一脸的福相。”安心随着陆怀的话看向巧儿,笑着称赞道。言罢,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巧儿,又看了看秀珠,歉疚地道:“来的匆忙,也没给师娘和妹妹带见面的礼物,可真是不好意思。” 陆怀闻言一笑:“这倒要怪我了,你是同我一块儿来的。” 秀珠悄悄看看安心,再看看陆怀,虽然觉得他们是在说玩笑话,但还是不敢接话。安心听了,却赶紧连连摆手,表情滑稽地讨好道:“徒弟可不敢这么想。” 陆怀笑了笑,觉着这其乐融融的气氛还不错,笑着道:“好了,我们到里面说吧。”说着,又吩咐安心道:“去帮路平把车卸了,我们今日不出门了。” “是。”安心应声,收敛了玩笑的神情,立即麻利地折身出了大门,去帮路平的忙。 陆怀看到他离开,才淡去了三分笑意,抱着巧儿与秀珠向内宅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轻声问秀珠道:“安心是我近来新收的徒弟,你觉得他如何?” 秀珠跟在陆怀身边,没想到陆怀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想了想,点点头,轻轻道:“挺好的。” “哦?”陆怀温声一笑,又问:“怎么个好法?” “呃……”秀珠没想到他还会追问,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从小到大都没人会问她的想法、她的意见,也没人会在意她对一个人一件事是怎么想,怎么看。 第四十五章 我娘回来 45 她早已习惯了听从吩咐,而不是发表意见。此刻被陆怀问出来,只想着等一等,他就应当不会再问了,然而挨了一阵,却听陆怀微微扬起了声调,又问了一声。 “这……”秀珠觑了觑陆怀,感觉他神情虽然温和,态度却是坚决的,由不得她躲下去,犹豫再三,才试探着答道:“他,他看着挺机灵的。” “还有呢?”陆怀微笑着继续问,不说她回答得对,也不说她回答得不对。这让秀珠心里有点没底,犹豫了许久,才继续道:“他会说话,办事……也利落。” “嗯。”陆怀温和地应了一声,“还有么?” 秀珠教他问得有些紧张,仔细又想了想,实在挑不出安心还有什么优点了,有些忐忑地摇了摇头。 “好。”陆怀笑着点点头,并未继续问,也未评说什么,与她一起绕过影壁,进了东厢房。 东厢房面阔三间,已然布置妥当。进门左手边的卧室单成一室,右手边的书房则与正中明间相通,以春景围屏相隔,室内所用家具皆是上等的苏造红木家具,清雅别致,点缀于各处的装饰之物亦是精妙妥当,雅致风流。看得出,唐正延为了这小小的府邸花了不少的心思。 陆怀大致打量了一下,行至上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而后,示意秀珠坐到他的旁边。秀珠没有立即过去,先去为他泡了一壶茶,将茶放到了他的手边,才敢小心地落座。 她才坐下不久,安心便帮路平卸好了车,过来送竹箱。陆怀让她接过,又吩咐了安心带巧儿去玩儿,屋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外间清风徐徐,偶有一点微风会透进屋内。秀珠第一次以妾的身份同陆怀在家中单独相处,虽知青天白日的,他不会对她有什么亲密之举,但面对他,心中仍是较之前多了几分紧张。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里,觉得自己应该与陆怀说点什么,免得冷场尴尬,但想来想去,又不知该从何开口,感受到陆怀的视线正落在她的身上,又不敢抬眼看他,就只有垂着眸子,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 陆怀看到秀珠坐得端端正正,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不由微微地笑了出来。端起手边的茶饮了一口,慢慢地将茶盏放下之后,才温声问她:“可知道这间屋是什么时候布置好的?” “前日下午便布置好了。”秀珠轻轻地答,悄悄抬眸看了看他。 “哦。”陆怀点点头,料想她已然按他的吩咐住进来了,便问:“住得可还习惯? 秀珠轻轻摇了摇头,抬眸看向他,小心地解释:“都是新布置的,您还未归,妾身不敢先住过来。” 虽然陆怀同她说过,他们以后就住在东厢房,让她在屋子布置好之后就先住进来,但陆怀在她心中乃是一家之主,于她而言就如同头上的天一般权威,她哪里敢真的不等他,就自己先住进去。这几日,她都是仍旧与巧儿住在原来的房间里。 她这般规矩,倒也无可非议。陆怀听了,牵出一个柔和的微笑,温声与她道:“那今日便搬过来吧,往后我都在这里住了。” 秀珠虽已想过陆怀今日有留宿的可能,但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不免紧张得睫毛颤了颤。又听他说以后也都住在这里,也不知他说得是不是认真的,也不敢探究,就只是点头称是。 陆怀看出了她的疑惑,但不打算现在就同她解释,想了想,继续温声与她了解这几日的情况:“这几日在家,可遇到了什么难处,若是有,尽可同我说说?” 秀珠不曾被人这般温和地关心过,这几日陆怀不在,她心里其实攒了不少话想同他讲,此刻被他问到,又见他神色温和,胆子也稍稍大了一些,便慢慢地组织了语言,将这几日的情形一一说与他听: “这几日工匠师傅们都是辰时二刻过来,酉时离开,王婶子都会比他们先一会儿带着小孙子过来,等工匠师傅们都走了才回去。师傅们做活儿有管事的照看,都有条有理的,这几日已将东西厢房、倒座房都布置好了,窗棂也都已换过,地砖也都重新铺过了。 我和巧儿帮不上什么,不敢给他们添乱,就与王婶子在原来住的房间里说说话。 王掌柜每日早晨会过来一次,工匠师傅们有什么事都与他讲,家里的一日三餐,他也都有派人送过来。我听您的话,没有在家里起过火,这几日里,也没有遇到什么为难的事。” 秀珠讲得很慢,但是调理清楚,言简意赅。既表明了她不曾单独与男子相处,避免了可能会产生的误会,又将她与王婶子做了哪些事,工匠们做了哪些事,王掌柜又做了哪些事一一说得清楚明白,回答了方才的问题。不禁令陆怀感到欣喜,且对她刮目相看。 陆怀之前便有一种预感,秀珠并不是天生便谨小慎微、呆板怯懦,只是遇人不淑才会如此,现在她这一番话,更是证明了他所感不错,让他更有信心将她调.教成另外一番模样。 陆怀看向秀珠,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笑容道:“你做得不错,说得也清楚,这几日家里的情况,我都明了了。” 秀珠听到陆怀的肯定,心里的紧张便少了几分,开心地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只是一个浅浅的笑,便让她的面孔更生动了起来。陆怀被那笑容晃得神思一断,偏开视线缓了一下,才恢复了心头的从容,牵出了一个微笑,问她道:“从前不常与很多人打交道吧。” 秀珠听到这个问题,有点紧张地抿了抿唇,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关系。”陆怀对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往后慢慢学就是了。” “今日除了我的小徒弟安心、车夫路平之外,还会有六个下人进府。再过段时间,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我娘她老人家也会住过来,到时候也会有一些下人跟过来伺候。都算在一起,咱们这个家大约会有个二十人左右。不算少,也不算多。” 陆怀有条不紊地慢慢地道来,秀珠听着,却是越来越不安了。 第四十六章 取而代之 46 她虽说这几日已然感觉到,陆怀并不是将这里当做一个普通的落脚之处在修整,但是也万万不曾想到他这般用心用料地修整,竟是要将他的娘亲接到此处来住。 如她这般的出身,陆怀的娘亲能够接纳她么?会不会……过不了多久便将她扫地出门了? 秀珠思忖着,越想越觉得这样的可能很大。她不安地看了看陆怀,很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不同的答案,又怕问出来会令他反感,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也没敢说,只是默默地将头垂下了,埋得低低的。 “怎么了?”陆怀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见她只是摇头,并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微微思考了一下,再开口时便多了几分温柔:“莫怕,有什么事都可以同我说,我不会生气。” 秀珠紧张地捏了捏手,迟疑地看向他:“真的不会么?” “不会。”陆怀微笑着看着她,目光柔和而肯定。 他的目光里有种安定的力量,令秀珠暂时缓下了心头的不安。想了又想,才声音低低地说:“我怕自己不能令老夫人满意。”说完,她看也不敢看陆怀便飞快地垂下了头。 陆怀听到她的担心,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没有立即回应。 秀珠所担心的,又何尝不是他曾忧虑过的。他是家中独子,到了适婚年龄却不娶妻生子,恐怕早已成为他娘心中的一块症结。可他是个宦人,莫要说娶妻生子,便是找一个伴儿,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秀珠是个命苦的女子,心思又纯良,他好好待她,也许有朝一日她也能够真心地接纳他,与他做个贴心的伴儿。换成别的人,他不一定喜欢,对方也不见得会真心对他。 他已然考虑过了,宦官这个身份他要瞒着他娘一辈子,但也就只瞒着这个身份,不能将不能生育的事也一并瞒下。这样的话,他好好劝劝他娘,秀珠也尽心竭力的侍奉,他娘早早晚晚都会接纳下秀珠和巧儿。 而他也不打算永远都向秀珠隐瞒自己的情况,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他就会让她知晓。若她能够接受,也愿意余生与他作伴,那他便婚书花轿,将她明媒正娶进门,若是不愿,那便寻个合适的时候,放她自由。 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陆怀垂眸想了片刻,重新抬眸看向秀珠,温和地对她道:“不必担心这一点,只要你对娘亲恭敬孝顺,我会护着你的。” 他的承诺没有半点迟疑和为难,这让秀珠心中的不安即刻便消减了大半,立即望向他,肯定地道:“我和巧儿都一定会尽心竭力侍奉老夫人的!” “好。”陆怀温和地笑了笑,“还有什么担心的事么?都可以同我说说。” 秀珠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她有陆怀的这句话便够了,其他的一切她都可以想办法或忍耐。 “那随我到书房看看吧。”陆怀于是站起身,对她道。 秀珠轻轻称了声是,起身跟到了陆怀的后方,随着他绕过围屏,进入了书房之中。 书房布置得很是清雅,初入其间,便有身心清净之感。陆怀大致打量了一下各处,走到了里侧的书架前,由上至下慢慢地打量里面所放的书籍,不久之后,他的视线停在了边角格子里的一本书上,然后,探手将它取了出来。 “认得字么?”他侧眸看向秀珠,温和地问。 “只认得一些简单的。”秀珠轻轻地回答。 “可认得这三个字?”陆怀将取出的书递与秀珠,书封靠左处由上至下印着三个笔体端正的大字——菜根谭。 “第一个像是‘菜’字,后面两个,不认得了。”秀珠拿着书,只觉得沉甸甸的,看完那三个字便即刻将书还给了陆怀。 陆怀笑着将书接过,轻轻点了点头,对她道:“认得没错,是念‘菜’。这本书名叫《菜根谭》,是一本能够令人修身养性的好书。”说着,陆怀想起了什么,问秀珠道:“巧儿可开蒙了?” 秀珠轻轻摇了摇头。 “那这样吧,”陆怀想了想,看了看窗外的院子,院子里巧儿和安心正玩得愉快。“从明日起,我教巧儿读书识字。” 秀珠没想到陆怀要亲自教巧儿,觉得这样会太麻烦陆怀,而且巧儿是个女孩儿,认得几个字就好,实在不必这么小就开始学习,便与他商量道:“巧儿年纪还小,这么早识字,怕她学不会,白白占了您的时间。而且她只是个女孩儿……” 陆怀明白秀珠的顾虑,笑着摆了摆手,轻轻打断了她:“莫忘了今上也是女子。”看到秀珠的脸色变了变,陆怀不欲吓到她,柔声与她道:“我们这般家世,自不敢奢求孩子成龙成凤,但不论男孩女孩,能够知书识礼总是好的。” 秀珠听到陆怀这般说,知他应当是很想亲自教宝儿读书识字了,也只有暂且压下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想法,点头道了声是。 陆怀见她忽然变得安静下去,想了想,又找了个话题与她问道:“这几日在家除了与王婶子说说话,还做了些什么?” “还会绣些小物件。”秀珠低着头简洁地回答道,不再多说什么。 “拿到这屋绣吧。”陆怀觉察到她变得拘谨,将书放到了书桌上,才走到她身边,温柔了声音与她道:“往后我在这屋看书,你便就在这屋绣吧。” 秀珠感受到了陆怀话里多出的温柔,心间那点小小的拘谨和别扭便立即消散了,只觉得脸上微微有些热,低头应了声是。 待陆怀对她道了声“去吧”,她便立即走出了书房,却是没敢立即便出屋,又在外间站了许久,觉得脸上不那么热了,才低头快步去原来住的屋子里取过了针线绣框。 接下来的时间里,陆怀便坐在桌案后看那本《菜根谭》,秀珠便坐在书房的窗前绣花。偶尔地,陆怀会在看书的间隙抬头看一看窗前的秀珠,秀珠也会在针线翻飞的时候,悄悄侧眸看一眼陆怀。 时间便在他们这般安静而宁谧的相处中一分一刻过到了辰时。酒楼的丫头按时送来了饭菜,陆怀早上尚未用过饭,便也和秀珠巧儿一起用了一点。他们吃过饭后不久,工匠们便到了,一起到来的还有王掌柜和那日的六个下人。 六个下人,四女两男,分成两列跟在王掌柜的身后,由安心引领着走到了东厢房的门口。 陆怀出来将王掌柜迎到了上首,两人谦让一番后,还是将陆怀让回了首位。 两人坐定之后,安心奉上茶水,退到一侧侍立。王掌柜与陆怀边饮茶边寒暄了几句才轻拍了两下手掌,将那六人叫进了屋中。然后从袖袋里取出了一卷东西,交到了陆怀的手中。 “这是他们六个人的身契,从此刻开始,他们便是您的人了。”王掌柜笑呵呵地同陆怀道。 陆怀大略翻看了一下,对几人的籍贯、年龄、出身都大致有了一个了解。而后,微笑着与王掌柜道了声谢:“劳烦老哥了。” 王掌柜赶紧连声摆手道:“哪里哪里,这是愚兄的荣幸啊!”言罢,他即将主动权交与了陆怀,主动告辞了。陆怀吩咐了安心去送王掌柜,便到书房将秀珠带了出来,让她与自己一起坐到中堂上检视这六个人。 按照身契上所载明的,这六人中的两名男仆乃是一对兄弟,哥哥二十一岁,弟弟十九岁,陆怀便首先观察了一下他们。 他们一前一后站在他的左前方,皆着棕衣短褐黑色长裤,生得都很高大。相貌上能有七分相似,不算出众,属于放在人堆里就瞧不见,但是仔细看去还比较耐看的长相。 他们的面貌虽然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为首的人生得白白净净,五官轮廓都很柔和,看起来尚有一分青涩。站在他身后的人则肤色较黑,五官轮廓阳刚硬朗,看起来更干练成熟。 单开外表,孰长孰幼似乎一目了然。陆怀牵出一个柔和的笑意,对他们道:“你们可是亲兄弟?” “回主人的话,小的二人是亲兄弟。”为首的白净男仆恭敬答道。“小的吴大。”后面的粗犷男仆接着道:“小的吴二。”然后兄弟二人一齐单膝点地,双手抱拳,合声齐道:“见过主人。” 陆怀听到他们的自称,微微有些惊讶。原来看着年轻的是哥哥,看着老成的反而是弟弟。 倒是有趣。 陆怀对他们摆了摆手,微笑道:“起来吧。往后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 “是。”吴大吴二应声起身,微微抬头看了陆怀一眼便复低下了头去。 陆怀了解了他们的情况,便将视线转向了站在右前方的四个女仆,微笑着对她们道:“你们也说说自己吧。” 四个女子闻言齐齐向他深深福了一福,应了声“是”,然后便从前至后,一一道来。 “奴婢墨青,年十七,擅作画。” “奴婢知音,年十七,擅抚琴。” “奴婢清芷,年十六,擅侍花草。” “奴婢素香,年十六,擅做苏州菜。” 这四个女子的声音皆是轻轻软软,舒缓得宜,入耳极为耐听。秀珠听了她们的谈吐,心里便有了一分自卑,再去看她们的样貌,就更觉得自愧弗如了。 她们所穿皆为样式朴素的青色布衣,但样式和颜色再普通,也掩盖不住她们曼妙玲珑的身材和她们如花一般的姣好美貌。 生得这样好,又是作画抚琴、侍花做菜的高手,想来有她们在,陆怀很快便会失去对她的新鲜感了。 秀珠黯然地低下头,听到陆怀温和地问她:“可有哪个看着合眼缘的?”觉得哪个都较自己强,便轻轻地道:“都挺好的。” 四个婢女自小被唐正延派人悉心教养,长到如今,皆是心高之人。她们对陆怀所知有限,对秀珠则是一无所知,看她衣着虽然光鲜,行为举止却颇为小家子气,面上虽然因为训练有素而未表露分毫,心里却已是在看不起她了。 再看陆怀相貌英俊,谈吐文雅,便更觉得秀珠配不上他,心里已然隐隐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再听到秀珠神情怯懦地说她们都好,明显是自卑之态,心中便觉得底气更足了。 然而,她们更足的底气还未撑过一瞬,便听陆怀温柔地又与秀珠道:“总要选一个最合心意的跟在身边服侍。” 第四十七章 夜色渐浓 秀珠又看了看那些婢女,只觉得哪一个来服侍她都是委屈了,有点紧张地轻轻摇了摇头,“还是不了。” 陆怀没有勉强,温和地笑了笑:“那今日就先不选。” 随后他向六人逐一安排了日后的职责,便让他们先退下了。六人退下之后,工匠的管事进来向他汇报了这几日的成果,他将相关事宜的处置权利都交与了管事,便也让管事继续去忙了。 这一日一共来了二十余名匠人,同时进入各处房间布置,到了傍晚离开时就将所有的房间都布置完毕了。往后几日,就只余一些梁上漆画之类的细微处需要做一些修整。 工匠走后,整座宅院就瞬间陷入了安静之中。陆怀透过书房的窗子,静静看了这座宅院很久。 秀珠不知道他看了那么久是在看什么,只觉得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身上,很是安宁,很是祥和,同时又似乎含着一些伤感。她没敢打扰,悄悄出了书房,对巧儿交代了几句话。 又过不久,太阳便隐没在了夜色之中。秀珠重新走进了书房里,看到陆怀背向门口坐在椅子里面,又在专心致志地看那本《菜根谭》,便默默地等在了一旁,没敢打扰。 夜色朦胧,灯中烛火轻动,陆怀拿着那本《菜根谭》,姿态神情颇为认真,眼里却一个字也没有。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和一个女子在一起过夜,饶是之前已经将方方面面都设想过了,真到了这一刻也不免有几分紧张。 他想了一阵子,感觉到什么,慢慢转过头,便看到秀珠安安静静地站在他的旁边,与他的视线一相碰即低下了头,一双小手也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许是夜色令人想得太多,红木台灯里温暖的烛光透过细腻的丝帛落在秀珠的身上,就好似在她的周身洒落了一层细腻的温柔一般,让她娇艳的面庞、轻颤的眼睫与微抿的樱唇看起来都格外动人与美好。 陆怀的心跳没来由地变得有些快。他转过身,将书放到了桌上,准备说点什么以阻止这种异样,然而随着身体转动,他与秀珠的距离也变得更近了起来,近到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中同样不平静的波动。 气氛似乎从这一刻起变得不太寻常起来,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什么奇异的东西,只要一说话就要破裂开来。 两人沉默相对良久,忽然从门口处传来了两声轻微却干脆的叩门声。 空气中弥漫的奇异气氛被打破。陆怀回过神,迅速收回了持续凝视着秀珠的视线,轻咳了一下,道:“进来吧。” 来人是安心。夜色已落,他没有往里进,隔着围屏躬身轻道:“师傅师娘,水备好了。” “好。”陆怀应了一声,像是在掩饰什么一般,少有的语速有些快:“你叫清芷过去伺候,然后你过来,我有事同你交代。”待安心应声而去,他觉察出了自己的反常,平复了一下心绪,才对秀珠道:“你先去洗吧,我同安心交代些事情,随后再去。” 秀珠微微迟疑了一下,便轻轻应了一声,从卧室的暗门进入了偏房之中。 此刻被用作浴室的偏房内水汽氤氲,秀珠进入其中,看到足以容纳两人的浴桶,一颗心便跳得砰砰作响,趁着清芷和陆怀没有过来,赶紧去了衣衫,拿了条手巾,先泡入了浴桶之中。 她不习惯被人伺候,更不习惯被人瞧着洗澡。在清芷进来之后,便请她站在屏风之外,不要进来。清芷本来也不愿服侍秀珠,听到她这般要求便依言站到屏风之外,随她自便了。 秀珠不敢自己先洗,泡在浴桶里等了很久,等得水温渐凉也没有等到陆怀,也不知他是在与安心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好意思问他会否过来,又等了片刻,问了清芷,知道备下的水足够两个人分开来用,便将自己快速地洗好了。 洗好之后,秀珠自己擦干了身上的水,穿好了衣裳,才叫了清芷,通过暗门一起回到了卧房之中。 回到卧房,便见到屋内的桌上摆了两道小菜,一壶酒与两只酒盅。再往前看,陆怀正站在衣架前宽衣。 看到他伸手去解腰带,秀珠连忙将眼帘垂了下去,心底有些小小的紧张。 清芷见她满是羞意地停住不走了,暗暗腹诽了一句:孩子都生过了,还在这里装姑娘娇羞。自己则轻移莲步,走到了陆怀身边,探出纤纤细手,温柔地轻语了一句:“让奴婢来服侍您吧。” 这一句细语含了七分柔情三分媚意,陆怀正想着事情,没防备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当即身心一酥。侧眸看去,便见貌若芙蓉的清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正用一双水灵灵的美眸满含柔情地凝着自己。 她眼里的柔情是与秀珠截然不同的,秀珠的柔情像是柔软的羽毛,包裹在心上,暖暖的,划过心间,则会让心跳得快快的。她的柔情则像是春日的微风,缱绻温柔,暗藏春意无限。 陆怀心头一震,立即以袖掩手,拂开了她探过来的细手,冷下了声音道:“你下去吧。” 清芷闻言,脸上的笑容一凝,仔细看了看陆怀,见他神色认真不似作伪,暗暗咬了咬牙,垂眸敛目聘聘婷婷地向他福了福身,道了声是,脚步轻轻地离开了房间。 秀珠没想到陆怀会拒绝清芷的服侍,感觉到他的视线向自己扫来,紧张地捏了捏手,勉力压下了心中的不安,慢慢地走向了他。 她的步子迈得很小、很轻,踩在柔软的团花地毯上,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周遭的安静,让她十分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她不懂该如何服侍男人,走到陆怀身边之后,便学着清芷方才的言行,轻颤着伸出了小手,极慢极慢地探向了陆怀的腰带,极轻极轻地对他道:“妾身……妾身来服侍您吧。” 第四十八章 想哼小曲 陆怀并不适应女子的亲近,他想说他自己来就可以,可秀珠身上沐浴后的香气令他一时有些失神,推辞的话就没有能够说出口。 秀珠见他没有拒绝,才轻颤着小手,摸索着去为他解腰带。 她不曾给男子解过腰带,更不曾这般近地看过陆怀所佩戴的这种。走到陆怀的后方,仔细观察了一下,才试探着轻轻将他腰带结节的两角慢慢地取出,然后轻轻解开了他后腰正中的结节,捏住腰带的一端环过他的腰,将之带完全取下。 取下腰带之后,秀珠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陆怀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方才秀珠为他解腰带时,纤细的指尖不时轻触在他的腰间,让他觉得酥酥麻麻的,特别是她的藕臂环过他的腰间时,几乎让他无法控制住那种陌生又微妙的感觉。 秀珠将腰带轻轻搭到了衣架上,才慢慢回过身来继续为陆怀宽衣。她尽量地让自己避免触碰到陆怀的身体,按部就班地从上至下为他将衣带轻轻解开,然后,轻轻踮起脚尖,将外衣从他身上褪下。 她踮着脚靠近过来的一刻,陆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身上的香气像是有种魔力,轻而易举就能让他心跳加快,让他不由自主地去打量她细腻的肌肤,去看她掩盖在衣衫之下的部位,甚至是去想一些以前从不会想的事情。 秀珠本以为陆怀是有些瘦弱的,至少他穿着衣服的时候感觉是如此,然而为他脱下外衣之后,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陆怀的中衣质地轻薄,交领略低,轻轻薄薄的贴在身上,微鼓的胸肌就在下面若隐若现,明显不是她以为的那般文弱。 万万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的情景,秀珠的呼吸停顿了一瞬,双颊便像燃起了火般泛起了红晕,感受到陆怀正深深地凝着自己,她微微抬眸,便被他含着热度的目光灼到了,赶紧低下了头,心一下跳得“咚咚”如同擂鼓。 秀珠不知道,是不是就要发生什么了,一双小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指节都因用力而微微泛出了葱白之色。 陆怀凝着秀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明明知道有些事自己做不了,却偏偏还是很想要与秀珠亲近,想要亲亲她娇美的脸颊,想要吻她看起来就很柔软的唇瓣。 感觉自己就要失控了,陆怀将一只手背到身后,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终于被疼痛拉回了三分理智。 “我先去洗了,你若饿了就先用点那边备下小菜吧。”陆怀飞快地道,嗓音不可避免地染着一分黯哑,说完他即快步通过暗门走入了浴室之中。 安心已通过偏房的正门进入浴室里等候多时了,见到陆怀进来,立即挂着笑脸殷勤地迎了上来,“师父,水都换好了,徒弟伺候您宽衣吧。” “嗯……你先去将门插上吧。” 陆怀指的是暗门,安心立即会意,过去将暗门从浴室这边插上了门栓。待他重新绕过屏风,就见陆怀已将衣裤都脱去了。 看到他腹下三寸之地的时候,安心不由自主地愣了愣。陆怀留下的那处竟然那么长!真是让同为宦官的他感到嫉妒。 怪不得要找女人,原来是身下的物件还能撑撑门面。不过左右两边都没了,想要一柱擎天也定是不可能了,估计顶多摆摆样子,唬人罢了。 他心里这般琢磨着,手上却没闲着,已是麻利地拿了澡巾和皂粉,候到了浴桶的一侧,就等着陆怀吩咐了。 陆怀坐入浴桶之中,教暖暖的水流包围住自身,心中焦躁而动荡的情绪才慢慢减缓了下去。 他低头看了看,桶中水波动荡,浴室里的光线又不甚明亮,幢幢光影在水下交错浮动,让他并不能看清什么。然而眼睛看不清,他心里却对自己的样子一清二楚。 那一左一右的物件上都有一道深深的刀口,多少年过去了,刀口早就不疼了,就着刀口处捏下去,什么都触摸不到。那里的东西早已被净身师父剥出去了,现在剩下的不过是两个空空的皮囊。 就因为少了这两个东西,他便不能如正常男子一般生发出胡须,也不可能有完全强硬起来的时候。就他的这般样子,半个男人而已,竟然还想要与秀珠亲近么。只怕她看到那两道伤疤时就会吓得尖叫起来吧,又或者会在心里看不起他,甚至……也许会直接就表现出来也说不定! 陆怀以前从来也没因为自己身体上的残损胡思乱想过这么多,也不觉得若真被秀珠知道自己的情况会有多糟糕,可眼下他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各种各样秀珠知道他真正情况后的反应,而且基本上都是很糟糕很糟糕的反应。 他靠在浴桶上,用一只手掩住了脸,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挫败和无奈。 安心候在一旁,见陆怀掩面靠在浴桶上,以为他是累了,想泡泡澡歇一歇,便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继续候着了。然而,等了很久很久还不见陆怀动一动,不禁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师父?”安心轻轻唤了陆怀一声,等了片刻也没有等到回答。 他仔细看了看陆怀,见他呼吸平稳,心里一惊:可别是睡着了吧?那可就糟了,他一个人可没办法把他从浴桶里弄出来啊。 “师父?”安心稍稍提高了音量,又唤了一声,陆怀还是没有回答。 “天呀,真睡过去了……师父!”安心提高了音量,还是没能将陆怀“唤醒”,心里害怕他不是睡着,而是有什么隐疾发作了,轻轻推了推他,看到他拿下了手,一双眼睛清明无碍地看向自己,吓得舌头差点打结了。 “呵呵……师父,您一直不说话,徒弟以为您睡着了。”安心以轻松的语气化去了自己的尴尬,笑呵呵地献殷勤道:“师父,您都泡了好久了,徒弟给您搓搓吧,保证让您搓完之后舒坦地想哼小曲儿!” 第四十九章 喝醉了吧 “是么。”陆怀轻轻牵出了一个笑容,背向了他:“搓吧,看看有没有你说的那么好。”背过身之后,他的笑容便立即消散了。 安心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兴致高涨地道了一声“好嘞”便卖力地搓了起来。 他对自己的搓澡手艺有绝对的自信,当初他刚进宫的时候分到了一个极爱找茬的师父手下,就是靠着日夜琢磨练出了这一手搓澡的绝活儿,把他师父伺候的舒舒服服的,才能过上安生的日子。 如今他想要从陆怀这里套出消息,自然也要先将陆怀伺候的舒舒服服,让他对自己一百八十个满意才行。 他一边给陆怀搓澡,一边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琢磨着话题。想了一会之后,他用一种不经意地的语气试探着恭维陆怀道:“除了原先的师父,徒弟也给一些要好的师兄弟搓过澡,还从来没看过哪个像您的身体这般强健。” 若在往日,陆怀听了这话也只会觉得这是在恭维自己,不会另有他想,然而此刻安心的这句恭维却让他脑海里的想法更乱套了起来。 他再强健,也是比不得正常的男子。 陆怀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回应。安心敏锐地捕捉到了陆怀微乎其微的叹气声,即刻便住了话头。 “师父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安心一边给陆怀搓着背,一边拉家常般地小心同他说话:“要是有什么烦心事,您就跟徒弟说,徒弟虽然愚钝,但也一定会尽心竭力地给您分忧解难。” 陆怀想了想,只是摇头苦笑了一下:“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再无转圜的可能了。” 安心听了,脑子里立即转过了无数想法:陆怀这般语气,难道是在后悔大富贵赌坊的事儿?难道那消息真的是他捅出去的? 他就是为了大富贵赌坊的事情才潜伏到陆怀身边,眼下觉得陆怀有吐露的苗头,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当即又道:“老话儿说绝处还能逢生呢,师父可不要这么想,您福气绵长,说不定下一刻事情就会出现转机呢。” 他这么铺垫了一句,盼着陆怀往下接话,但陆怀与他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默然良久,也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他脑子里虽然乱,心里却很清楚,他不会有那个绝处逢生的机会。老树能发新芽,那是根还没死透,野草教火烧了还能再长出来,那是种子还埋在土里,他什么都没了,就是华佗在世也是回天乏术。 被脑子里那些胡乱的猜想闹得脑仁儿发涨,陆怀想要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便也同安心有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来:“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对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安心一听话题绕到了自己身上,心中当即警惕起来,语气里却是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紧张,满满都是诚心诚意地道:“徒弟没想,既然跟着师父您了,那一切就都凭您做主安排。” “想过要成个家么?”陆怀以前没有问过别人,但此刻却有些想知道同样是宦人出身的安心是怎么想的。 安心没想到陆怀会问他这个,将前言后语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反应过来陆怀叹气应该不是与大富贵赌坊有关,而是与那个娇弱美貌的师娘有关。 他估摸陆怀应该是犯愁在房事上,毕竟这是所有娶妻纳妾的宦官都会有的担忧和顾忌。有的人心里阴暗一点,到时候就会用各种各样的法子来折腾自己的女人,有的人稍微好一点,不会在那事上折腾什么过分的花样,但对女人也是喜怒无常,动辄打骂。 毕竟比正常人少点东西,心里总是不踏实的。就是不知道陆怀这样看起来斯文温和的人,面对那个娇弱的师娘又是怎样一种面目。 他是不想惹那么多麻烦的,就是将来有了娶妻养子的本事和自由,也是不打算和女人搅在一起的,不过陆怀已然成了家,他自然是跟陆怀一样的想法才好。 他想了想,微微带着一丝犹豫道:“还没想过,不过再过些年头,也许会想找个伴儿吧。”说完,憨憨地笑了两声。 陆怀听了,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他原也只是想找个伴儿罢了,刚刚却不知怎的,竟像是入了魔一样胡思乱想了那么许多,还与正常的男子比较了起来,真是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该有那种想要与秀珠亲近的想法,只要是能与她作个伴就很好了。 就是不知,秀珠愿不愿意只与他做个相敬如宾的伴儿。 陆怀思索着如何将这事与秀珠说开,没有再说话。 安心还没有摸清陆怀的脾性底线,怕触到他的忌讳,便也只是给他搓澡,不再去套他的话,只在心理默默盘算着要不要将陆怀的情况上报给主人,给陆怀淘换些有助于男/欢/女/爱的偏方秘宝,讨一讨他的欢心。 他们这边各有心思,秀珠独自守在空空的卧房里,心里也是颇不平静。 她方才已然从陆怀的眼中看到了想要与她亲近的心思,不知他是不是洗了澡回来,就要与她亲热了。 她知道这种事避不掉,也不该避,可是这种事留给她的记忆,全都是痛苦和更深的痛苦,她真不明白这种事能够有什么好的。难道男人真的能从这种事里体会到快乐么? 在原地忐忑不安地站了很久很久,秀珠才想起来要动一动。 她想走到桌边,坐在那里等陆怀回来,余光看到床上的被褥,却是不由自主地改变了方向,向着床边走了过去。 床上铺摆的是一整套簇新的鸳鸯戏水被褥,大红的颜色,看着喜庆又热闹。她还是姑娘时也曾悄悄幻想过自己成亲的那一天,新房里也会是这样喜庆的布置,可是真到了那一日,所有的一切都与喜庆无关。 一阵刻骨的寒意漫过心间,秀珠紧紧地闭住了眼睛,竭力压住那已然被压在心底尘封多年的记忆。 她不要再想起来了,记忆里的那个日子已经很遥远了,再也不会发生了,不是么…… 秀珠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不断想着与陆怀有关的种种,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将那黑暗无光的记忆牢牢压制了下去。再睁开眼时,眼里被逼出的泪花便迅速地聚成了泪滴,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了出来。 她不知陆怀何时会从浴室里出来,生怕他瞧见自己哭了,赶紧走到盥洗架前快速地洗了洗脸。这是他们在一块儿过的第一个晚上,她一定要给他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才行。 将脸洗好,秀珠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就想到了今早陆怀看着自己的目光。当时他的眼神里应当是有一点点惊喜和开心的吧? 她想了想,坐到梳妆台前为自己稍稍画了一些淡妆,将长发梳顺,挽了一个简单样式的桃心髻,戴上了陆怀那日为她购置发簪。 她比不得那些新来的婢女年轻貌美,论知情解意、服侍男人,单看今晚的清芷便能知道,她也定是比不得她们的。处处都比不上她们,也只有在陆怀会高兴的事上多花一些心思了,但愿能够让他看到她的心意,对她今日的表现更满意一些吧。 装扮好自己之后,秀珠便静静地坐到了桌边等陆怀回来。没有等太久,暗门处便传来了响动。 脚步不疾不徐,是陆怀走路的方式。 秀珠紧张地攥住了手,仔细听着那脚步的声响,待到脚步声距离自己还有两寸的时候,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垂眸敛目地小步迎了上去。 陆怀看到她用心盘了发髻,心中已是一动,待到她走近,看到她脸上微微施了脂粉,较沐浴之后的明艳更多了几分妩媚,心就更柔软了下去。 女为悦己者容。秀珠这般做,至少是已将他放在了心上。 不□□稳的内心因为她这小小的举动而平静下许多。陆怀轻轻地深呼吸了一下,看着有些紧张的秀珠,轻声问她:“喝过酒么?” “喝过一点梅子酒。”秀珠声如蚊蚋地轻轻道。那是她的家乡每年都会酿的果酒,不过她喝一点就会醉,尝过了一次就再不敢尝了。 陆怀看着她蝴蝶般轻颤的眼睫,就知道她又在紧张了,温柔地笑了笑,牵起她的小手,一边将她带到桌旁,一边柔声同她道:“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们是要喝一点酒的。” 虽然没有花烛高照,囍字张贴,但这一晚却可算是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秀珠明白这个缘由,红着小脸,顺从地跟着他走到桌边,坐到了他的身边。心理默默地想着:就让她喝醉了吧,喝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样陆怀怎样对她就都没有关系了。 第五十章 这般柔软 看到陆怀要为她斟酒,她赶紧起身去接酒壶。 “我来,你坐。”陆怀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容,为她的杯中斟入了酒,而后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待他放下酒壶,秀珠才敢坐下。 看着面前那一小杯澄澄发亮的酒,秀珠感到有些紧张。她喝一口果酒都会醉,这样一杯喝下去之后,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若是喝了之后便立即沉沉睡去,陆怀也是会不高兴的吧? 陆怀瞧着微微沉默、有些羞怯的秀珠,沉吟了片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小手,柔声同她道:“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有几句话,我想在此刻同你说。” 秀珠轻轻抬眸看了看陆怀,点了点头,心中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陆怀选在此刻说的话对他们往后在一起的生活会有很重大的影响。 陆怀笑笑,握着她的手稍稍紧了些:“老话讲家和万事兴,想要家和,家里的人就要贴着心过日子才行。咱们这个家里,娘亲、你我、巧儿是最亲近的家人,我们都将心贴在一块儿,这个家才会和睦。” 陆怀说着,稍稍停顿了一下。秀珠没有想到他竟是将她与巧儿都放在了家人之列,心中既意外又感动,郑重地与他点了点头。 陆怀欣慰地笑了笑,“往后我会好好待你,也会对巧儿视如己出,也望你能够好好侍奉娘亲,端正持家。” 陆怀说着,微笑着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 秀珠知道陆怀这是要与她做一个约定的意思,可她看看自己面前的酒,却是不敢端起来。对老夫人,她一定会尽心竭力地侍奉,可这么多人的家,她怕是操持不好。 她悄悄抬眸看了看陆怀,见他并未对自己的迟疑显示出不悦之情,才小心地道:“我一定会尽心侍奉老夫人的,只是持家……” “不着急。”陆怀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初时做不好也没有关系,我会教你,只要用心摸索,慢慢地就能学会了。” 秀珠还是对自己不太自信,可陆怀这样说,看着她的眼神又那样殷切,却是让她不好拒绝了。 看到陆怀又举了举手中的酒,秀珠犹豫了一下,也只有将酒举起,与他相敬了一下。见他将酒饮尽,她便也慢慢地将杯中的酒都饮进了口中。 酒气香浓,味道醇厚,乃是好酒。但对不善饮酒的秀珠来说,其入口之后千回百转的滋味却都成了千回百转的折磨。 微辛的酒气盘桓在口中,跃跃欲试地涌入鼻腔,几乎要将她的眼泪逼了出来。她强忍着想要将之吐出的冲动,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双眼一闭,终于将它一次咽了下去。 辛辣之感从喉间一路冲向腹中,仿佛烧出了一路细小了火焰,终于尽数落入腹中之后,秀珠难受的感觉才稍稍减缓了一些,睁开眼睛,却觉得眼前的事物变得有些模糊。 陆怀的手被她紧紧地捉着,看到她饮酒之后,双颊忽然飞出两道红晕,转瞬便烧得如同晚霞,不禁有些担心:“你还好么?” “嗯!”秀珠用力地点了点头,努力睁了睁眼睛,却觉得眼前的事物更模糊了。 陆怀观察了她一下,见她脸上虽是布满红晕,身形却还很稳妥,没有醉酒之态,知道有的人喝酒不论多少、不论醉与不醉都会脸红,略略放下心来,又为她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酒,准备将话题引向今日最重要的事上。 尽管之前已经反复思考过,也已想好了话要怎么说,但真到了这一刻,陆怀心中也并无什么把握,考虑了片刻,举杯又饮下了一口酒,才终于下定了决心要说出来。 秀珠此刻已有些迷糊,模模糊糊看到陆怀又举杯了喝酒,以为他同自己又说了什么,自己没有听到,害怕失礼于他,赶紧也举起酒杯,喝下了杯中的酒。 新一杯酒叠着原一杯酒,辛辣滋味更胜从前,火龙一路烧到腹中,秀珠却奇异地觉得不像方才那么难受了,反而感到暖暖的,有些舒服。 陆怀没想到秀珠也又喝了一杯,诧异了一瞬,柔声对她道:“秀珠,我方才已说了对你的期望,你对我可有什么要求么?” 嗯?要求?秀珠觉得自己有些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了,低着头,眨了眨眼睛,仔细地想了想,才明白过来陆怀问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当即惊恐地用力摇头。 她垂着头,不住地用力摇晃。陆怀感觉她有些不对劲,轻轻托起她小巧的下巴,挪过她的小脸,就见她双颊嫣红,一双秋水剪做的美眸冲着他轻轻地眨呀眨呀,眼神却迷离得没有焦点,看上去竟像是喝醉了。 之前还好好的,第二杯刚喝下就会醉了吗? “秀珠?秀珠?”陆怀不确定地轻轻唤她,想要确定她的意识是否还清醒。 秀珠听不清陆怀到底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下意识就想到了他之前所问的话,也记不得自己是否回答过了,赶紧用力地摇头,道:“没有,没有要求。很好了。我不敢的……” 她的话说得语无伦次,因着醉酒,声音柔软娇媚得一塌糊涂。再加上声音里微微含着的害怕,和微快的娇喘,陆怀听着,瞬间便被引得心动神摇。 “咚咚咚咚——” 整个世界忽然变得无比安静,陆怀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地震般的心跳声,赶紧收回了触碰着秀珠的手。 “呃……”一个酒嗝上涌,秀珠觉得自己的头被晃得好晕,想要躺下来休息一下,左右看了看,便向一旁的“床”上躺了下去。 陆怀才收回手,就见秀珠整个人向一旁重重地栽倒,赶紧伸手阻拦。奈何事发仓促,他慢了一步,揽着秀珠的力度和角度都很勉强,被秀珠栽倒的力量一冲就失去了着力的点,跟着秀珠一起摔倒在了地毯之上。 “啪啪——”他们所坐的圆凳也被带着倒在了一旁。 秀珠尽管被陆怀尽力护在了怀里,但身体下坠悬空,手肘下意识地抵挡,还是重重地磕到了地上。 “嗯……”秀珠半伏在陆怀的身上,无意识地轻轻呻/吟了一声,“疼……” 仅仅声音里含着的娇媚,就足以令人想入非非,更不要说发出这声音的樱唇就贴在陆怀的脖子上,呼出的热气,就落在他的肩颈之间。 理智告诉陆怀,他应该尽快带着秀珠离开地上。然而此刻他脑海中更多的想法却是,女人的身子抱起来竟然是这般柔软的吗? 第五十一章 柔弱小猫 陆怀揽着秀珠,嗅着她身上沐浴之后的香气,只觉得所触碰到的地方皆是绵绵软软,像是碰在棉花上一样,让他全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秀珠啊……”陆怀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也不知是说给秀珠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们得起来了。” “嗯……”秀珠迷迷糊糊地应声,头微微动了动,嫩嫩的唇瓣轻轻擦过陆怀颈上的皮肤,让陆怀周身都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阵微微的战栗,不受控制地渴.望将她抱得更紧。 感觉到自己开始失控了。陆怀微微喘着气,盯着屋顶,倏然闭紧了眼睛,一咬牙,紧紧揽住秀珠与她一起坐了起来。 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让他的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秀珠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口中腹中的酒气肆意翻腾,让她难受的一动也不想动,只想一直窝在陆怀温暖的怀中。 陆怀竭力忽略秀珠温软的触感带给他的影响,一手揽在她的背上,一手穿过她的膝弯,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尽力压下心中烦躁而冲动的情绪,将她稳稳地抱了起来,快步向床边走去。 终于将秀珠安放到床上时,陆怀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不敢再看她此刻无尽妩媚的娇颜,轻轻为她盖好被子之后,便往盥洗架走去,决定好好洗把脸冷静一下。 他离开之后,秀珠一个人躺在床上,却是开始难受得辗转反侧起来。那些刚刚还暖过她的酒,此刻不知怎么了,突然都变成了竖起刺的“刺猬”,在她的腹中到处横冲直撞,舞动翻腾。 像是在同那些“刺猬”打仗一样,她的胃好像紧紧地揪在了一起。秀珠难过地细眉紧蹙,紧紧地捉住了手边的被子,颤抖着蜷起了身体。 陆怀洗了脸,平复下情绪,慢慢走近床边就看到秀珠微微发抖地蜷着身体,脸色一变,赶紧快步走到了她的身边,俯身询问:“是不是觉得难受,要不要喝点水?” 秀珠仍然听不太清楚他的话,只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水”,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陆怀赶紧去倒了一杯水端了过来,将秀珠轻轻地扶起,半靠在自己身上,然后,侧着头观察着角度,将杯沿儿轻轻抵在她的下唇上,稍稍托起了一些,让一些水微微地触到她的唇上,才轻声哄道:“水拿过来了,喝一点吧。” 秀珠的意识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有人很温柔地同她说话,又似乎有水漫到了她的唇上,轻轻抿了抿,湿润的感觉让她被酒意蒸腾得干燥的唇感到很舒适,便自动地微微张开了小嘴。 陆怀慢慢地托起杯子,将水一点点渡进她的口中,听到她咽下去,才复再抬起一点。这样缓缓地喂她喝下两杯水之后,感觉她平静了许多,才又将她慢慢地安置回了床上。 才躺下,那难受的感觉便又复发了,而且比之前来得更加猛烈,似乎刚刚喝下的水也被酒同化成了“刺猬”,一起与她的胃战斗了起来。 秀珠侧躺向一边,再度蜷起了身体,神情痛苦而无助,“难受……” 陆怀看到她痛苦的模样,心就紧紧地揪了起来,心中不住地自责自己真不该让她喝酒。 他轻轻地为她掖好被子,隔着被子轻轻顺着她的背,柔声同她道:“我去叫人给你煮点醒酒的汤药。” “呜……难受……”秀珠不知道陆怀在同她说什么,只觉得和她说话的人好温柔好温柔,好像可以包容她的一切,心里的委屈就不受控制地流露了出来。 她并不想喝酒,可是她好害怕清醒地去面对这个晚上的一切。 “是我不对,我不该让你喝酒。”陆怀心疼地看着被醉酒的痛苦折磨的秀珠,动作轻轻地为她擦去额上冒出的细汗,温柔了声音哄着她:“我们以后都不喝酒了,好不好?” 他的动作无比温柔,像是在呵护世间最珍贵的宝贝。他的声音飘飘渺渺,仿佛来自天外,徐徐地落进秀珠的耳中,落进了她从来都未曾获得过安稳的心中。 长到这么大,不论对错在谁,都从不会有人向她道歉。便是在梦里,她也不敢这样幻想。 秀珠双眼迷蒙地想,一定是她喝多了酒,才会想出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只是,即便认定了这一切的温柔与歉疚都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她也还是被这“虚假的梦境”影响到了,莫名就觉得心头的委屈好多,眼泪就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陆怀看到她哭了,便轻轻地为她擦去滑落的泪滴,耐心地哄道:“哭吧,觉得难受,哭出来就好了。” 他的温柔像一把钥匙,不动声色地打开了她内心深处的闸门。多年以来被她牢牢封闭起来的不安、痛苦与惶恐终于找到了出口,一下便全都化作了眼泪,一刻不停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秀珠从来不曾特意为自己的不幸哭过,她早知那是没用的,却不知哭出来会是这样的舒服。 她只当自己是在一个虚构的梦境中流泪,酒液带来的强烈麻痹为她摒去了一切谨小慎微与惶恐压抑,让她感觉到无比的安全、自信,既已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舒适,便放心地任由自己去努力获得更多。 “呜……”秀珠哭了一阵,已然超脱了身体上的疼痛,心中越来越舒适、越来越放松的感觉令她彻底不再控制自己,尽情地在“梦境”中哭了起来。 不过也因为酒液的麻痹,她自以为哭的很大声,听在陆怀的耳中,都只是像受伤的小猫一般柔弱无力。 陆怀早已看出来,秀珠这眼泪一时半刻是流不完的,已然取了手巾,坐在她的身边静静地守护。看到她又流出了泪来,陆怀轻轻为她擦去,不防忽然被她紧紧地扯住了手巾,不肯松手。 陆怀静静地看着她嘟起小嘴,气鼓鼓流泪的样子,唇角渐渐弯起了一些弧度。 又有谁能想到,平日里谨慎又有点呆板的秀珠,喝了酒之后竟会变成这样可爱的小无赖呢? 第五十二章 强自抬头 “好吧,你想要就给你。”陆怀看着她醉得迷迷糊糊的小脸,轻轻地松开了手,只捏着手巾的一角,轻轻地为她擦眼泪。 秀珠不知道自己抓到了什么,但是抓到了就觉得好开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着陆怀傻傻地笑了一下。 这个没有任何负担的笑容,暖得像六月的阳光,甜得如山间的清泉,直直地击中了陆怀的心,让他的呼吸都停顿了一瞬。 他并非不曾想象过她无忧无虑的样子,可是不论如何想象,也不曾想到会是这般美好。 陆怀愣了一阵,回过神来,就见秀珠已经抱着那条手巾睡着了,而且睡得很踏实。红红的小嘴微微地嘟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地颤动,看上去既懵懂又可爱。 这样美好而安宁的她,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给她最好的呵护。他轻轻地抬手,为她理顺了耳边微乱的发丝,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耳后细嫩的肌肤,细腻的触感让他瞬间联想到了之前抱着她时的温软感觉。 都是温温软软的,但也有点不一样。 陆怀盯着指尖看了一会儿,再度看向秀珠。她嫩嫩的双颊留存着些许红晕,像一种可爱的诱惑,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 秀珠微微动了动,陆怀心惊如电,迅速地收回了手,将目光偏向一旁。这一偏,就看到了更让他心动如擂的画面。 秀珠的中衣已经松散了,淡粉色的诃子紧密地包裹着她曼妙的曲线,半掩在洁白的中衣之下,就如雪中盛放的梅花一般引人入胜。 陆怀此刻所在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一小片令人心动的软白。他不知所措地迅速避开了视线,然而下一瞬却又忍不住将视线折回。 他尚未见过女性的*,这一小片柔软的白给了他许许多多的假想。 陆怀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移向了秀珠的衣带。那系成蝴蝶形制的衣带像是一把隐秘的钥匙,充满了开启未知的魔力,让他很想很想将它打开。 犹豫良久之后,陆怀忐忑不安地慢慢伸出了手。反复在心底默念着,自己就只是看一眼,就只是看一眼,将手轻轻轻轻地放到了那衣带上。不料才刚刚扯动了一点点,秀珠就偏转了身子,轻声喃喃了一句“不要”。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醉酒的无力更让她的这句话尽是妩媚。陆怀的心跳得很快,不知自己要不要停下,思虑再三,抬头去看秀珠,见她眉尖微蹙,想来是并不情愿,不禁为了继续还是不继续而想了又想。 天人交战良久,陆怀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来。秀珠都说了不要,那就还是不要了吧,万一忽然醒过来,被吓到了就不好了。 陆怀坐直身体,舍不得地又看了看,攥了攥手,强忍住了心里仍旧蠢蠢欲动的念头,重新为秀珠盖好了被子,与她坐的远了些,让自己静静平复下脸上身上的燥热。 待热度褪去,陆怀便起身去吹烛火,今夜他情不由己的失控已太多了,还是早点睡着为妙。 站起来走了一步,感觉腹下三寸之地有些不对。陆怀回身看了看秀珠,见她还睡着,轻轻地向远处走了几步,确定她看不见,才自己瞧了瞧。 看到那已沉睡了不知多久的地方此刻竟微微抬着头,陆怀倍感诧异地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心里默默叹息了一句:总归是萎靡不振,又何必强自抬头。你根本不能成器,难不成还真能助我做点什么吗,还是算了吧! 他默立良久,看着那强自抬头的二弟仿佛受了委屈般慢慢回归了原来的模样,才重新收紧了裤带,将屋中的烛火一一吹熄,然后借着月光走回了床边。 床褥柔软,他住惯了宫里简陋的硬板床,此刻躺到喧软的新床褥上,颇有些不适应。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感觉,让他一时无法成眠,又隐约有一分不确信。 陆怀盯着头顶的承尘看了一会儿,轻轻挑开床幔,借着皎洁的月光看了看屋内的陈设,然后又回首看向了秀珠。 宁谧的月色之中,秀珠安睡如怡,美好的睡颜温柔而恬静。他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心都像安宁了许多。 多少个年头里,多少个夜晚中,他都是孤枕而眠,如今有了秀珠,他在那些年里空寂的心都好像被温暖了一般。 不管怎样,他终于有家了,不是么。 陆怀寻到了秀珠的小手,轻轻地握住,借由她掌心的温度让自己平静下有些动荡的心境。慢慢地合上了眼睛,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眠。 临近黎明时分,秀珠感到一阵头痛,缓缓睁开眼睛,借着微薄的光亮看到眼前的一切,恍惚了一瞬才想起来,她已经不住在原来的小房间里了,昨夜是她和陆怀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 她记得陆怀同她说了一些话,然后她喝了酒,再然后…… 秀珠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头,发觉自己记不清楚了。隐隐有几个画面闪过她的脑海,似乎是陆怀在同她道歉,而她泪流不止。 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仔细回想也找不到对应的记忆。秀珠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摸了摸身上,衣裳都好好的穿在身上,身体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心下不禁更加不安。 第一次同房陆怀就没有碰她,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秀珠不知道自己醉酒之后的表现是怎样的,也不知自己昨夜是否惹陆怀生气了。察觉到自己就依偎在陆怀的身边,不禁稍稍挪开了一些距离,抬头看了看他。 这一看才发现陆怀也在瞧着她看,只是目光微微有些惺忪,似乎是被她扰醒了。 “对不起……”秀珠忐忑地望着他,生怕他会就此发怒。 陆怀眨了眨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让自己的头脑彻底清醒过来,然后,定睛看向秀珠,见她满眸害怕地望着自己,轻轻地笑了。 这样的秀珠还真是与昨夜判若两人。 陆怀忽然想逗一逗她,慢慢地侧过头同她耳语:“你昨夜喝醉了,拉着我又哭又笑。” “对不起……我……” “我要给你擦泪,你还不让,把手巾都抢走了。”陆怀说着,从被窝里摸到了那条手巾,将它拿了出来,轻轻晃了晃。 秀珠看到那条作为物证的手巾,吓得愣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该如何解释,唯有悄悄觑着陆怀,声音小小地恳求他:“对不起,求求您不要生气。” “我哪里像是生气了。”陆怀温柔地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若是我喝醉了,拉着你又说又笑,还抢了你给我擦泪的手巾,你会生气么?” 秀珠被他问得愣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陆怀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你既不会因此对我生气,我又怎会因此对你生气。” 这个原因似乎很简单,秀珠听着却有些绕不过来,默默地低头想了想。陆怀看到她变得沉默,心里就觉得很疼。这些年她该是吃了多少苦头,才会连这样的话都不敢相信。 陆怀在被窝里寻到秀珠的小手,轻轻地将它握住,温柔地看着她道:“莫要总是怕我。我同你在一起,只想好好照顾你,不会因为一些小事就同你发脾气,也不会想要伤害你” 秀珠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相信陆怀的话,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更不要说是这样温柔地说出来了。她有些怀疑眼下的一切也都是她醉酒之后的幻想。 犹豫了片刻之后,秀珠用力地掐了下自己的手背。 陆怀就握着她的小手,自然察觉了她在做什么,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地握紧了她的手:“秀珠,我说的是真的,不是你梦出来的。你愿意相信我么?” 秀珠不确定地抬起眼眸望向他,仔仔细细地辨认着真假。 四目相对,眼波轻传。她的害怕、她的怀疑一点点地消解在了他温柔的、饱含疼惜与认真的目光当中。 她轻轻点了点头,随之而来的,还有感动的泪水。 “真是个小哭包。”陆怀笑着为她擦去眼泪。 他的话,他的动作对秀珠来说都太温柔了,温柔得她几乎止不住眼泪。不想再被他笑,再一次想要流泪的时候,秀珠轻轻地扎进了他的怀里,埋首进他温暖宽厚的胸膛上。 她柔软的身子随着啜泣轻轻地颤着,陆怀不由自主地伸臂抱住了她,轻轻地顺着她的背,柔声哄着:“哭吧,哭过这一次,往后就都是笑了。” 这样静静地拥抱了一阵,秀珠渐渐止住了哭泣,然后,她感觉到什么,身体变得有一点僵。 陆怀觉察到了她的变化,微微动了动,想要看看她怎么了,这样一动,让他迅速地感觉到了是哪里不对。 几年都不曾有过的事,几个时辰之内却出现了两次,陆怀不知该怎样解释这种情况,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秀珠小脸微红地窝在他怀中,不敢轻举妄动,她有种预感,这一次是真的要发生些什么了。 她的心跳得飞快。陆怀抱着她,与她的身体相依相抵,很快便感受到了她缭乱的心跳,然后,很快,他的心也被带动的乱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陌生的、强烈的,似要将他所有理智都吞没的冲动。 陆怀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下意识地压抑住这种异样的波动,然而他越压抑,这种异样就反冲的越澎湃,忽而远处传来一声鸡鸣,这些被他牢牢压制的冲动像是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一样,忽然在他体内爆发开来。 陆怀被这股冲动推动着,身体一倾便将秀珠压到了身下。看着她小脸红红,乖乖顺顺地躺在他身下的模样,那种冲动就激荡得更加剧烈起来,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视线很快就集中到了秀珠嫩红的唇瓣上。 “秀珠,”陆怀用为数不多的理智看着她,呼出的气息一片缭乱:“我想亲亲你。” 秀珠缩着小手,心中大窘,小脸立即又涨红了一层,目光闪躲着不敢看他。 要亲便亲嘛,说这个……要她怎么回答呢! 她害羞带怯的模样落进陆怀眼中,轻松地击溃了他最后的隐忍,让他毫不犹豫地对着她嫩嫩的唇瓣,深深地亲了下去。 一吻香甜,比昨夜的美酒更令人沉醉。 陆怀的唇紧紧秀珠的唇瓣,长长久久都不愿分开。直到无法呼吸,才终于恋恋不舍地移开。 他吻着,不敢呼吸,秀珠被他吻着,亦是如此。终于分开的一刻,他们不约而同地快速喘息,灼热的呼吸紊乱地纠缠在一起,分不出是你的还是我的。 秀珠的小脸羞得绯红欲滴,陆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小脸,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然后,轻轻地移开,将吻缓缓地落在了她美丽的眼睛上。 第五十三章 有价消息 然后,再缓缓地落在她红红的脸颊上,慢慢地吻到她柔软的唇瓣上。 这一次,陆怀没有只是浅浅地亲吻,他遵从着本.能,将这个吻变得缠绵而深长。 一吻结束,他和秀珠的呼吸都变得十分急促。秀珠柔软的曲线不时与他轻轻贴合,很快就将他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秀珠发现陆怀直直地盯着她的胸口看,双颊热得更加厉害,下意识地将轻轻抵在他胸膛上的小手缩回挡在了胸前。 陆怀捉住了她的手腕,却是迟迟没有将她的手拿开。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此时此刻,他想要做的并不仅仅是看看秀珠的身体而已,他还想对她做一种此前从不敢想的事! 可事实却是,他根本做不了! 陆怀的呼吸热烈的惊人,攥着秀珠手腕的力度也更大了一分。秀珠被他攥得有点痛,对上他染满欲念的双眸,却是呼吸加快,不敢做声。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她有些怕,却也在心底有着一点小小的期待。 陆怀凝视她羞怯的目光,挣扎良久,终是默默地松开了她的手。 他的身体已多年不曾显出男性气概,短短几个时辰之内更不可能有什么改变,最可能的解释莫过于回光返照一类的可能。 他不可能用这种随时都可能会消失的气概与秀珠做什么,更不要说那一左一右两道刀口是那么的触目惊心。该告诉秀珠的事,总归是要告诉她的。 秀珠感觉到陆怀的神情变得有些不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令他失去了兴致,心里有些慌乱,看着他的目光也变的小心翼翼。 陆怀侧开身,勉力压□□内躁动的欲.望,重新抬眸看向秀珠,见她满眼不安地望着自己,微微对她展开了一个笑容,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脸,“莫要担心,与你无关。” 他看着她,心里有许许多多的不确定,几次鼓起勇气,才终于能对她说了出来:“秀珠,有些事,我不能同你做。你……明白么?” 眼下的情形已经很分明了,秀珠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却是不敢相信。她明明都感觉到了……他怎么却说不能呢? 秀珠仔细地看了看陆怀,在他眼里看不到半点说笑的神色,心中那些不确定也只得被慢慢地压了下来。 她没有想到陆怀竟是有隐疾的,心中微微有些失落,可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样才是合情合理的。不然的话,以陆怀之完美又怎会这般年龄还未成亲,又怎会……看得上她呢。 陆怀见秀珠迟迟不语,满心的不确定渐渐化为了黯然:“你若是不能接受,也不必勉强,我……” 他没有说完,也不必再说完,秀珠用行动表达了她的心意。她轻轻地投进了他的怀中,牢牢地抱住了他。她的身体那般柔软、温暖,像是将他的心都填满了。 陆怀的头脑空白了一瞬,也紧紧地抱住了秀珠。 没有什么比自己喜欢的人可以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更令人感到满足和动容了。 他们紧紧拥抱着彼此,久久无言,只有身体的温度默默地互相让渡。许久之后,又一声鸡鸣从远处传来,天光似乎都更亮了几分。 陆怀先松开了环住秀珠的手臂,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微笑着看着她,温柔地道:“不早了,我们起来吧。” “嗯。”秀珠悄悄地看了他一眼,柔柔地应了一声,与他一先一后下了床。简单洗漱之后,和他一起到柜子里选了两套衣裳,然后,先服侍他穿好,才为自己换上。 她坐在妆镜前挽发髻的时候,陆怀就坐在旁边,一刻不停地看着她,目光里的温柔,几乎能透过镜面传递出来。待到挽好发髻,秀珠的小脸上已被他瞧得生出了两团小小的红晕。 被他看得不好意思,秀珠取过描眉的碳粉便微微地侧了侧身。只是陆怀的目光依然如影随形,只要她抬头,便能从镜中看到他在温柔地瞧着她,甚至因为她转身的举动,满含笑意的目光里还更多了几分兴味。 秀珠因他的目光而心跳得微微有些快,画好了一边的眉,另一边却怎么也画不到和之前一样好,不是高了一些,就是低了一些,反复多次之后,不禁有些气馁。 陆怀在一旁瞧了半天,知道她是着急了,所以才总是画不好。感觉也瞧出了一些门道来,在她气馁得不想再画时,便从她手中取过了盛着碳粉的小盒子,轻轻地沾了一点。 “您……”秀珠不确定地抬眸看他。 “我试一试。”陆怀说得温柔,手上的动作更加温柔。秀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被他轻轻地扶起了下颏。 “你低着头,我就画不好了。”他笑着,轻轻地扶着她的下颏,将她画高的眉慢慢擦去,然后,轻轻地为她涂上碳粉,悉心地修饰。 他们的距离近在咫尺,秀珠望着他认真的双眸,心底隐隐有了一分不一样的感觉,这感觉令她心动,心动得与之前都不相同。在陆怀画好之前,她迅速地垂下了眼帘,没有让他瞧见她望着他的眼神。 陆怀画好之后,仔细对比了一下,觉得还算不错,才轻轻地松开了手,让秀珠转向了镜子:“看看,觉得怎么样?” 秀珠望向镜子里的自己,轻而易举地从自己的眼底看到了心里所藏的心事,低头眨了眨眼睛,才复抬头看了看陆怀,然后又看了看他为她所画的眉。 莫说那眉画得很好,便是不好,此刻她也只会觉得画得很好很好。 她悄悄偏动了一丝目光,看了看他们在镜子中并肩而坐的样子,将这个画面悄悄地印到了心里,然后才轻轻地点了点头,柔柔地道了一声:“很好看。” 陆怀闻言,立即心满意足地微笑了出来,秀珠看着他那开心又迷人的笑容,便觉得自己也好开心好开心。 她的小脸一直红红的,比涂了胭脂还动人,便没有再上什么妆,只稍稍地在唇上涂了一些口脂。涂好之后,陆怀对着她瞧了又瞧,才轻轻牵着她的小手,与她一起走到了明间,将大门打开了。 晨间的空气清新怡人,陆怀步出房间,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只觉得心头是从未有过的心旷神怡。他微笑着回首,将手递向了秀珠,秀珠看了看外面,却是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眸子,没有将小手放上去。 陆怀向着她方才目光所停留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安心正在庭院中打扫,此刻正抬头瞧着他们。 安心见陆怀看向他,立即躬身对他和秀珠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师父师娘早!” “早。”陆怀微微笑了笑,不着痕迹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心下也有些不好意思。他真是大意了,竟没瞧见院子里还有其他人在。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安心直了身,飞快地打量了一下陆怀和秀珠。只见陆怀穿了一身霜色衣装,看上去精神奕奕,秀珠则换了一套淡松花色袄裙,看起来娇艳动人,顾盼之间不知比昨日多了多少灵动与柔情。 一夜之间,两个人就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都变得容光焕发,安心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陆怀与秀珠之间真的发生了点什么实在的关系,而且还让秀珠颇为满意。 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了,陆怀看着可不像是精通房中之术的人。看来这房中秘宝补品之类的东西,他是一定要叫人好好淘换一些送给陆怀,讨一讨他的欢心了。 安心这么琢磨着,恭敬地问了一声陆怀可有什么吩咐,听到他没有吩咐,才继续向一边扫去。 早早就醒过来梳洗打扮完毕的清芷听到响动,便立即从下人房里出来了,聘聘婷婷地沿着游廊走到了陆怀的身边,施施然向他福了一礼,软语轻道:“老爷早安。” “嗯。”陆怀微微地笑了一下,等了片刻,见她只是柔柔地望着自己,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回头看了看秀珠,提醒了她一句:“下次记得,也要向你的秀珠姐姐问安。” 清芷昨夜失利,心中已是不快。今日看到秀珠顾盼之间都不知不觉地多出了几分娇媚,气色也较昨日看上去要好许多,料想她这一夜定是与陆怀缠缠绵绵,未曾虚度,心中不禁更加嫉妒。 她特意没有与秀珠问安,想要挫一挫她的锐气,却不想被陆怀这般直接地要求了出来,一时不愿接受这个现实,没有开口,只是用一双妙目似怨似嗔地轻轻凝着陆怀。 她这双眼睛这般看人时,还没有一个男子能够抵受得住。然而陆怀却像是没有看见她的目光一样,云淡风轻地别开了视线,将目光落在了随之而来的墨青与素香身上。 墨青与素香都听到了他方才的话,立即规规矩矩地对他和秀珠都问了一声安。 “好。”陆怀也对她们展开了一个笑容,思索片刻之后,对她们吩咐道:“墨青,你与清芷去将正房好好打扫一下,顺便看看屋里哪处适合养些什么花草,下午去买一些回来。过几日我娘会住过来,老人家一向喜欢养一些。” “是。”墨青立即恭顺地应声。清芷心有不愿,却也不能再拂陆怀之意,暗暗咬了咬牙根,也只有恭敬地应了一声。 她们走远之后,陆怀将视线落在了清芷身上,轻轻地与秀珠道了一句:“你这个妹妹,以后要多管教管教了。” 秀珠自觉比不得清芷,始终垂着眸子,并不知刚才都发生了什么。只当陆怀是觉得清芷年龄不大,随意地感叹了一句。 然而,这话落在一旁的素香耳中,却是让她听者有心了。她与清芷不同,她并不擅长魅惑男子、撩动人心。 她愿意来此,只是因为唐正延对她们许诺,每提供一条与陆怀有关的有价值的消息,就可以换五十两银子,只要换够身契上所载明的赎身价码,陆怀又愿意放她们走,那他就也不再操控她们的人生,可以放她们自由。 第五十四章 久别重逢 她只想尽快赚到这笔钱,赎回自由身,不想多惹无谓的麻烦。清芷既已碰了钉子,她便不打算再招惹陆怀,只管做好自己的饭菜,找机会赚到自己想要的银子便是。 待陆怀回过头来,素香立即表现得更加恭敬,向他请示今日做什么菜式比较好。 “有很想吃的菜式么?”陆怀听到她的问题,却是先问了问秀珠。 秀珠没想到陆怀会问她,她不习惯拿主意,轻轻地摇了摇头,“吃什么都好。” “好,听你的。”陆怀微笑着看她,却是将她的逃避变成了决定,转头吩咐素香道:“什么都好,随意做吧。以后若是拿不准主意做什么,便来问她就好。” 秀珠微微有些窘迫,待素香应声告退之后,便想将这决定权推辞掉,却因忽然听得巧儿由知音领着从西厢里走了出来,一时被打了岔,没能将推辞的话说出来。 巧儿今日扎了两个圆圆的角辫,穿着豆绿色的新衣,看起来可爱极了。 陆怀看到她出来,微笑着与她招了招手。巧儿一瞧见他,即刻像只欢快的小麻雀一样脱离了知音的手,奔到了他的身边,撒娇地拉住了他的大手,甜甜脆脆地对他道了一声:“爹爹早!” “早。”陆怀微笑着应了一声,俯身将她抱了起来,温声询问:“昨夜睡得好么?” 巧儿眨了眨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陆怀能看得出,她回答得有些勉强,心里默默考虑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将她抱着往书房走去,温声与她道:“一会儿用过饭,爹爹就教你读书识字好不好?” “好!”巧儿乖乖地揽着他的脖子应道。秀珠见他们一大一小这般往里走去,也不好再插话,就默默地跟在了他们的后面,一块儿进了书房。 用过饭后,陆怀即以《千字文》为巧儿开蒙。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巧儿又是秀珠唯一的孩子,所以对于巧儿,他投入了十二万分的心思与耐心。 他并不急于让巧儿尽速记住全文,或是尽快认识几个陌生的文字。每念一句内容,他都会先引用一些典故或者故事,帮助巧儿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确保她都理解之后,才会让她背诵。待她背得熟练之后,才会继续讲下一句。 巧儿也聪慧,但凡陆怀讲过的内容,她听一遍就能记住,在他解释过之后,她就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秀珠原本对巧儿并无什么信心,也不觉得女孩子识文断字能有什么用处,但看她学得这样快,这样聪明,心中惊讶之余,也不免为她感到骄傲。又见她喜欢学习,陆怀乐于去教,便也打消了让巧儿放弃的念头。 她怕自己会听得睡着,已然准备了好些绣线来打发时间。可是陆怀经常妙语连珠,一个有趣的故事接着一个有趣的故事,让她常常都忘记了要去做别的事,也跟着一块儿津津有味地听起来。 一日的时光很快便这样过去了。到了晚间,陆怀见巧儿粘着秀珠不想去西厢房住,便让她留下了,让秀珠睡在中间,他睡在外面,巧儿睡在里面。 这般其乐融融地过了数日,几丝忧虑渐渐打破了这宁静祥和的气氛。距离陆仲德告诉陆怀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日,可是陆怀的娘亲依然未到。陆仲德也没有派人送来什么消息。 这日傍晚,夕阳西坠,陆怀站在书房窗前,望着残阳如血的天空,心中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此前就想不通陆仲德与陆钱氏两个人为什么要害他,又什么害了他却不害他娘。如果是因为害了他之后引起了村人的关注,不好再像他娘下毒手,那么在这漫长的上京路上,就可说处处都是动手的好时机了。 天灾*,只要用心安排,无不可成。 他也曾考虑过这个可能,但按常理来讲,若是陆仲德与陆钱氏真想趁着他娘在上京途中动手,那么只需在中途伪装成船翻人亡,或是遭遇水寇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根本不必多此一举地特地跑到京中来告知他一声,更不必将那些编出来骗他娘亲的事都说与他听。 多说一分当年的情况,就会多一分让他知晓真相的可能,陆仲德与陆钱氏若非对他与他娘的相见避无可避,绝对是不会告诉他那么多的。他就是笃定这一点,才未对娘亲的安全加以顾虑。 可是此刻,他却觉得他考虑的有所疏失了。陆仲德刚接到他的信时,很可能一下子方寸大乱,等到被他娘亲知道消息,执意上京,就更加心慌意乱,才会一时昏了头脑,跑到京城跟他说了那么多含着漏洞的话。 可是现在距离陆仲德说出那些话来已经过去了十余日,这么长的时间,足够陆仲德冷静下来,也足够他恶向胆边生,筹划人手谋人性命了。 陆怀知道自己此刻的推测里也有不周全的地方,他也知道,只要他肯更深地分析,是能有一个更加清楚的答案的。可是他不敢继续分析,他担心分析到最后会更加肯定自己的担心。 陆怀低下头,看着庭院中新栽的小树良久,仍是平复不下心头的担心。考虑片刻,决定去找唐正延,请他派人去找他娘。 秀珠一直在旁侧默默观察着陆怀。最近两日,陆怀都有些不对劲,饭都吃得很少,每日很晚才睡觉,却很早就会起来,常常望着天空或者某个地方,一看就是好久,问他怎么了,他却都只说没事。 此时天色已又暗了一分,秀珠见陆怀心事重重,命人去准备马车,似要离家,不禁有些担心。 “老爷,天已晚了,您要出门吗?”秀珠犹豫良久,还是同他问了出来。 “嗯。有些事情要处理。”陆怀温声与秀珠道了一句。听人过来禀报车已套好,举步欲走,却被秀珠轻轻扯住了衣袖。 “那,那……天色晚了,您多加小心。”秀珠心底有些不安,想要留下陆怀,却是知道自己留不住他,咬了咬唇,也只能这样轻轻地嘱咐一句。 陆怀一直没有将自己所担心的事向秀珠透露过一分,就是不想让她也跟着自己烦忧。此刻从她眼中看到对自己的担心,心中感到有些歉疚,亦感到有些欣慰。 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微微展开了一个笑容,“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今日未必会回家,你早些休息,不要等我。” 秀珠不舍地点了点头,将陆怀一直送到影壁处才停下脚步。 暮色渐浓,西坠的夕阳将她单薄的身影在影壁上投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陆怀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秀珠,与她摆了摆手,见她并不回去,仍是那样深深地地凝视着他,静静地等在那里,心中既感到一丝温暖,又感到一丝沉重。 能有一个人这般牵挂他真好,若是能没有那些不堪的真相,没有那些沉痛的往事又该是有多好! 陆怀在心中长叹了一声,又看了秀珠一眼,回过头,迈出门槛,走向了等在院角的马车。 “去写意轩。”陆怀对路平吩咐了一句,没等路平放下小凳,一手扶住车体,一腿迈上车辕便要上车,余光却忽然见到街角闪现出两团光亮。 转头看去,见是两个男仆打着两只红灯笼走在前方,在他们身后,一队车马渐渐从街角转进了青石道上。 陆怀看着那队突然出现的人马,只觉心跳如雷,甚至忘了将踩在马车上的腿拿下来,仔仔细细向他们看去,当先两只红灯笼上所描的“陆”字登时令他心头大震! 是他的娘亲终于到了吗? 陆怀睁大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这队人马越走越近,只觉得呼吸都快要凝住了。耳边“嗡嗡”震动良久,他才终于回过神来,即刻便要走过去,问个清楚。 才动了一下,陆怀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幸亏路平及时拉住了他,才没有让他面朝青石,五体投地向着这队人马趴下去。 他竟是忘了自己的一只脚还踩在车辕上! 陆怀重重地在心里责怪了自己好几句,心情却是被这变故一冲,一时变得五味杂陈,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余光瞧见那队人马缓缓地停了下来,有一个人从其中一辆马车里走了下来,向他走近,赶紧拍了拍身上的灰,从地上站了起来。 过来问路的小丫头正值豆蔻之年,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目睹了陆怀摔跤的全过程,强忍着笑意抿着嘴走到他近前,见他是一个生得俊俏儒雅的公子,比自家两个容貌风采顶顶出挑的公子爷还要好看,脸上就飞出了两道红晕。 羞涩地低下头,轻轻与他福了一礼,轻声细语地与他问道:“请问公子,是否知道一位姓陆的公子住在附近何处?” 第五十五章 二弟海发 陆怀攥紧了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与小丫头确认道:“你问的人可是姓‘陆’,单名一个‘怀’字?” “正是!公子知道他住在哪里?”小丫头抬起头来,双眼湛湛发亮地看向他。 陆怀的呼吸静止了一瞬,抬眸望向了沐浴在苍苍暮色中的马车,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轻叹道:“我就是陆怀。” 小丫头瞪圆了杏眼,不敢置信地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见他眉眼之间确有三分安夫人的神韵,心中一震,立刻与他福了一礼,小跑回了第二辆马车旁边,轻轻朝里拜了拜,微微喘着气道:“禀夫人、安大夫人,我们到了大公子的宅子了。大公子此刻就在外面!” “见到怀儿了?!”属于安大夫人的声音立即在车中响起,充满急迫、不敢置信,却依然清婉悦耳。未及车中的仆妇反应过来,安大夫人便已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车帘,下了马车。 陆怀的父亲名陆讳伯安,在自家中排行老大。陆怀的娘亲陆林氏寄居在陆仲德的家中,便被陆仲德家中的下人尊称为安大夫人。 “安大夫人当心。”小丫头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扶住了她。 陆林氏面容婉丽,头上戴着银丝鎏金团花髻,未配簪饰,身着淡藕色袄裙,既合身份,又显端庄。一举一动之间皆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娴雅,若非两鬓微有华发,看上去便如三十出头一般年轻。此刻她紧紧地攥着小丫头的手,声音因激动而轻颤不已:“他在哪儿,快带我去!” “就在前面!”小丫头朝着陆怀的方向看了看,陆林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当即身形一震,摆脱了她的扶持,轻颤着快步朝陆怀走了过去。小丫头颇有眼色,慢慢跟了几步,便侯在远处不动了。 陆林氏瞧见了陆怀,陆怀也瞧见了她。 远方晚霞绚烂如画,她踏着暮色,仿佛从画中走来。记忆中已有些模糊的容颜重新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陆怀牢牢地凝视着她,双眸之中渐渐泛起了泪光。 她如远山的眉,她如秋月的眼,她温柔而慈爱的面容,都与千百个梦中分毫不差,可是当她的人真的走到了面前,他却是不敢认了。 视线落到她鬓边的华发上,陆怀的泪毫无预警地坠了下来,“您老了。” 陆怀千想万想也不曾想过,再见面之后,他对娘亲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话一出口,有些无措地笑了。 “一十八年了,如何会不变老。”陆林氏笑中含泪地望着陆怀,仔仔细细地瞧着他,仿佛要将十八年的时光都看回来一样认真。 她能够清楚的从陆怀此刻的样子里看到他幼年时的剪影,但这还不够,她轻轻地拉住了陆怀的手。她记得,她的儿子曾被煮药的砂锅烫到,指尖上留有一串细小的伤疤。 她慢慢地握紧了陆怀的手,一根根手指感受过去,终于在他左手无名指的指尖感觉到了两条浅浅的凹痕。那些伤是陆怀小时候烫到了,如今他长大了,伤痕自然是不会像从前一般多,一般深。 终于确信了眼前的人就是陆怀,陆林氏的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望着陆怀的目光,似要将他烙进心里一般深刻。 “我的儿啊!”她轻抚陆怀的脸庞,低呼了一声。这一声里,包含了太多浓烈的情绪。 这十八年间,她没有一天不想着陆怀,没有一天不担心陆怀是否已遭遇了不测。此刻终于确定了陆怀还好好地活着,心里那股劲儿一松,当即就要支撑不住,险些昏厥过去。 “娘!”陆怀觉察到了她的异样,牢牢地抱住了她,一声轻唤脱口而出,泪水也随之如泉水一般徐徐涌出。 记忆中清瘦的娘亲,如今更加单薄,他拥抱着她,只觉得心都要碎开了。这些年里,他该是给母亲添了多少思念与担忧啊! 陆林氏缓过气来,也紧紧地拥抱住了陆怀,眼泪簌簌地从眼中滚落出来,似要将十八年来的思念与担忧都尽数倾吐出来一般,单薄的身体因为失而复得的狂喜,如风中飘零的落叶般轻颤不止。 这般紧紧地拥抱了许久,陆怀快速地擦了擦眼泪,松开了母亲,就地向她跪了下去:“儿子多年离家在外,未能在娘亲身边尽孝,还望娘亲原谅。”说着,他便给她重重地嗑了一个头。 “傻孩子,快起来!娘怎会怪你!”陆林氏听着那“咚”得一声,心疼不止,紧紧拉着陆怀,不让他再给自己磕下去。 陆怀见她又要落泪,赶紧依言从地上起来,轻轻地为她擦去了眼角溢出的泪花,温柔地劝着:“娘莫哭了,儿子听话。” 陆林氏在他的劝慰下渐渐止住了眼泪,欣慰地看着他,只觉得他和小时候一样贴心,一点也没有改变,怎么看他也像看不够似的。 夜色渐起,陆怀任由她看了一会儿,才笑着对她道:“我们先进府吧,到了家,您想看多久儿子就乖乖让您看多久。” 陆林氏让陆怀这话逗笑了,收了目光,却是没有与他走,向着她方才所乘坐的马车看了看,示意陆怀道:“先等等,你的婶娘也来了,先去拜见她吧。” 仿佛听到了他们所说的话一般,陆钱氏在同一时刻由贴身丫鬟扶着步下了马车。 与陆林氏一身素简不同,陆钱氏穿戴华丽,妆容精致,头上髻簪满金翠,云缎衣裙彩绣辉煌。她昔年便是有名的美人,如今多年过去,容色不减当年,更多了被岁月赋予的风情和韵味,莲步轻移,迤迤然走来,明艳的姿容将微薄的夜色都衬得明亮了起来。 她远远看到陆怀,心底就填满了不甘。十八年了,陆怀竟然都在皇宫里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平平安安活下来不说,竟然还熬出了宫门!王景那么厉害油滑的人,在皇宫里夹着尾巴都活不好,他陆怀是有多好多硬的命,挨了那两刀不死不说,还能再活这么久! 待得走到近前,看到陆怀如今的风采容貌丝毫不输自己的儿子,陆钱氏的心中立即便更恨了:阉得不男不女的人,不该是形容猥琐,阴阳不分么,怎的陆怀就这么走运,除了脸上比寻常男子要白净一些,就一点都没有死太监的样子呢! 陆钱氏将手缩在袖筒里,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帕子,青罗细织的帕子,几乎都快要被她攥碎了!可是她丝毫不能松开手,否则,心中的气就会让她如花的脸立即变得像绞紧的麻绳一般狰狞,再也变不出一点笑容来! 陆怀听到陆钱氏也来了,眼底神色微凝,但转瞬即逝。回身看向陆钱氏时,眼中、面上都已充满了后辈对有恩于自己的长辈的恭敬和深深的感激之情。 在陆钱氏走到他近前时,陆怀立即轻撩衣摆,端端正正地给她跪了下去,发自肺腑地朗声说道:“小侄多年离家在外,母亲多承婶娘与叔父悉心照料,才能这般康健无虞,亦才有今日小侄与母亲团聚之日。大恩不言谢,婶娘请受小侄一拜!” 说完,陆怀便郑重地向陆钱氏叩拜了下去。 陆钱氏心中暗暗痛快,结结实实受了陆怀这一礼,心中郁气大减,才谦辞着去扶陆怀:“贤侄怎与婶娘说这般见外的话,能代亡兄与你照顾大嫂,那是我与你叔的福气啊!地上凉,快快起来!” 待陆怀起身,陆钱氏立即俯身欲为他拍去膝前的灰尘,陆怀不敢相受,侧开一步,谢过了她,自己拍去了灰尘。待到直起身来时,就见一个年轻男子从第三辆马车里走了下来,头戴庄子巾,身着儒生装,手执一把折扇,优雅翩然、不疾不徐地向他们走了过来。 “那是我儿子!”陆钱氏见陆怀留意到了她的儿子,难掩骄傲之情地对他介绍:“他是你的二弟,大名海发,小字瑾良,去年乡试考了第三名,特地来京参加会试的!” 说完,也不等陆怀回应,便快步向陆海发迎了过去,嘘寒问暖不断,仿佛他还是个三五岁大的孩子一般疼爱,又仿似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一般关怀。 陆海发对她却很淡漠,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被动地听着她说话,看着她动作。看到陆怀时,他微微地愣了一下,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古怪的情绪,虽然时间极短,却还是被陆怀捕捉到了。 陆怀微微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不着痕迹地静静将他打量了一番,打量过之后,也就不奇怪陆钱氏为何会对他这般疼爱有加了。 他生得身长如玉,剑眉英挺,双眸如璀璨星子般湛湛有神,薄唇却如秋叶飞花般温柔含情,端得是继承了陆仲德与陆钱氏两人外貌中最为出众之处,又将之结合得恰到好处。更为难得的是,他还有一身不流于俗的清正磊落之气,颇有几分才子大家的风采。 这般形容出众的人,莫说是陆钱氏对他疼爱不已,便是陆怀也不禁在心中为他赞了一声好。 这样的人能考中乡试第三,若是凭真才实学,今年进士榜中,极有可能名列前茅! 第五十六章 就吓吓你 陆怀仔细回忆了一下上次在写意轩见到陆仲德的情景,当时与陆仲德在一起的年轻人绝非是眼前所见的陆海发。 那么,当时那个与黄侍郎结为约定门生的年轻人是谁?眼前的陆海发,又是否已经与黄侍郎结为约定门生了?如果陆海发也成为了黄侍郎的约定门生,那么形势对他就更加不利了。 不过,从陆海发身上所流露出的清傲来看,他应该是一个不屑于用约定门生这种手段来获取功名的人。 陆海发走到陆怀近前,盯着他看了两秒,才向他长揖到地,恭敬地道了一声:“堂兄有礼。” “堂弟有礼。”陆怀还了一礼,看着他,微笑着称赞道:“堂弟青年才俊,今科高中定然不在话下。” 陆海发闻言,脸上又浮现出了方才那一闪而逝的古怪情绪,语调淡漠地道:“但凭真才实学去考。高中如何,不高中又如何。” 话里话外,皆是傲气,颇有些视功名如粪土的意思。陆钱氏笑容一僵,立即悄悄扯了扯陆海发的衣袖,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 陆海发却对她的暗示阻止不加理会,面色深沉地向着陆怀拱了拱手,又道:“堂弟在家时常听家母说堂兄颇有才干,在京中交游亦颇广泛,只是从未听家母说过堂兄官居何品何职,心中不免好奇。料想堂兄多年进取,如今正应是前程似锦之时,故而想冒昧地请问堂兄一句,不知堂兄是否愿意告知?” 陆钱氏听到一半,心中便大感不对,几次扯动陆海发的衣袖,想要阻止都没能阻止住他。 她来之前已经再三叮嘱过陆海发,在陆怀面前要表现得谦恭有加,不要出言不逊。万万没想到才一见面,陆海发便以言语下了陆怀的脸面,现在又挑了这样刁钻的问题去问陆怀,余光看到陆林氏的脸色变了变,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慌乱。 陆怀真正的身份是宦官,她和陆仲德自不可能对陆林氏说,近年来都告诉她陆怀在将军府中担任幕僚一职,前途大好。 可是这样的话用来骗常年在偏院中深居简出的陆林氏,都只是勉强能敷衍过去。若是陆怀真这样当着陆海发的面说了出来,让他追根究底地问下去,还不即刻便漏了陷! 她千怕万怕,最怕陆林氏追究这件事,没想到这件事陆林氏没提出来,倒让陆海发一见面就问了出来。 陆钱氏也不知儿子心中是在打什么注意,心中七上八下,面上却要保持着得体的微笑,一派自然地开口转圜:“你这孩子可真是的,便是与堂兄再投契,也该另外挑个时候再兄弟两个好好地聊。现在你堂兄与你大伯母刚见面,两个人都一定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呢……” “都是自家人,想必伯母与堂兄不会介意。”陆海发淡淡一句,便将陆钱氏的话截断了。看到她眼中流露出的紧张,便更坚定了要问下去的决心,星眸一挑,看向陆怀,又微笑着补了一句:“更何况这不过是一句话便能解答的问题,堂兄你说呢?” 陆钱氏听到他的话,一口气闷在心口,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陆海发的有备而来,陆钱氏的意外失措,都被陆怀看得清清楚楚。他不知道陆海发一见面别的不问,偏偏挑了这样一个问题,不顾陆钱氏的阻拦也要执意问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到目前为止,他所有的计虑与构想里都没有包含一个陆海发。他需要知道陆海发是否知晓当年的内情,如果知道,是知道多少,如果不知道,他一见面就问这个问题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此,才能定下应对之策,万无一失。 在什么都不清楚之前,他说什么都有可能露出破绽。所以,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若不回答……陆怀将目光移向了陆林氏,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里也闪动着怀疑的光泽,心头微微震动了一下。 看来,他的娘亲也并不相信陆仲德给他编造的身份。 既是如此,陆怀垂眸思索了一下,觉得倒不如就此脱去这个漏洞百出的身份。 余光看到陆钱氏已蹙起了峨眉,面染怒色,似要开口斥责陆海发,陆怀微微思索了一下,便计上心来。 他躬身向陆钱氏行了一礼,借她怔愣的一瞬,抢下了开口的先机,将她要说出的斥责之词都挡了回去。 “婶娘,这些年多劳您与叔父为小侄与母亲着想,多方周旋维护。只是如今小侄母子团聚,日后一家人在一起相处,贵乎真诚知心,有些事便不能再瞒着了。” 他故意将话说得含混,引导着陆钱氏向着只有知晓内情之人才会想到的方向思考。同时,也让陆林氏印证心中的怀疑,以便接下来脱离将军幕僚的身份。 陆钱氏听到陆怀这么说,以为陆怀是要将入宫为宦的事抖落出来,当即大惊失色。 在她心中,陆怀依然是昔年那个对丧失宗伟一事讳莫如深的小男孩。她万万不曾想过,陆怀会有看开的一天,更不曾想过他会有敢于说出口的一天。可是十八年过去了,陆怀真的看开了,放下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旦陆怀说出入宫为宦的事,被陆林氏追问下去,那她当年的所作所为很快就会被发现。说不定,今夜没有过去,便会被彻底揭露出来! 毁伤亲侄,断其传家血脉,按律当诛。陆钱氏担惊受怕这么多年,又一把年纪了,就是真的会因此而死,她也不怕,这世上唯一还能让她怕的,就只有与一个人有关的事了。那人便是她的宝贝儿子陆海发! 陆钱氏爱算计,却并不是心机深沉之人,一涉及到与她的宝贝儿子有关的事,心中即刻便方寸大乱了。 她的发儿从小就是她的骄傲,他那么英俊,那么聪明,几乎满足了父母可以对孩子所投入的所有期望。 她的发儿马上就要参加今年的会试了,金榜高中、飞黄腾达,都近在眼前。她万万不能容许她的所作所为在这个时候被揭发出来。以她之罪,定会让她的发儿受到牵连,被除去应试的资格。 她完全不敢想象儿子被除去应试资格的后果。她的儿子注定是人中之龙,注定要风光无限,怎么可能连考取功名的资格都不能有。 不可以!那太残忍了! 她一把攥住了陆怀的手腕,艳丽的面孔上都显现出了几分歇斯底里的狰狞:“大侄啊,此事需从长计议,你不能冲动啊!” 她激动得身体发抖,攥着陆怀的手也跟着颤个不停。 若说在此之前,对于昔年的事都只是陆怀自己的回忆与推测,那么陆钱氏的反应,无意已将一切坐实。 陆怀将她每一分细小的反应都收入眼中,看着她现出青筋的手腕,微微露出了一个无比温厚的笑容:“都是自家人,并没有什么妨碍的。我原也是要同母亲说的,既然瑾良也有此疑问,便在此间说开了也好。” 他是不会真的将入宫为宦的事在母亲面前说出来的,他只是想借用一下陆钱氏心中的不安,借用一下她对宝贝儿子的在意,将她吓去半条命,顺道阻止陆海发问下去罢了。 他的眼里一片磊落的光明与纯良,将陆钱氏歇斯底里的惶恐与眼底的阴暗一分不落地映进了眸中。 陆钱氏气血上涌,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论如何不能让陆怀将事情说出来,伸手便要去捂住他的嘴,然而才松开他的手腕,还没能将手抬起来,便感到眼前一黑,就向后栽倒了过去。 她身边的丫头发觉了不对,连忙伸手去扶,却是被她带得一个踉跄,跟着她一起摔倒了下去。 “母亲,母亲!”陆海发被陆钱氏的突发情况扰了个措手不及,半点顾不得自己的仪表风度,紧张地跪地查看她的情况。 陆钱氏的后脑磕到了青石板上,摔得眼冒金星,恍惚中看到陆海发的面孔,心中又是一急,两眼一抹黑,彻底急得昏了过去。 第五十七章 自投罗 陆钱氏这一昏倒,也就没人顾得上陆怀的回答了。陆海发立即命自家仆妇将她抬到了西厢房里,陆怀也马上派人去请了郎中。 郎中很快便到了,号了脉,狠狠地掐了把人中,陆钱氏的眼睛就睁开了。 她没什么大碍,就是情绪太过激动才会昏了过去,只不过在摔倒之后,后脑磕到青石板,鼓起了一个大包。郎中写了宁神静气的药方,又留了些活血化瘀的外敷药,便领了诊金告辞了。 陆钱氏一醒过来,陆海发立即上前关切。但陆钱氏一看到他,血气就直往脑袋上涌,哆嗦着嘴唇将他撵到了屋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对策。 她向丫头查问了自己昏倒之后的情形,得知陆怀没能继续回答,此刻还在明间等候自己醒来,而陆林氏已经去堂屋歇下了。想了又想之后,赶紧命丫头将陆怀唤了过来,把多余的下人都打发了出去。 陆怀才进屋,还离得远远的,陆钱氏就朝他伸出了手。 她可记得小时候的陆怀对她是多么言听计从、信任有加,虽说已过去了这么多年,但陆怀看着也不像是长出了什么心眼的样子,对她也还是和当年一样恭敬有礼。陆钱氏觉得,她应该还是能够拿捏住陆怀的。 陆怀看到她颤巍巍地朝自己伸出手,心知是她特意装出的可怜,但还是三步并作了两步,赶紧走到了她旁边,稳稳地接住了她的手,好言劝慰道:“婶娘,郎中说您没有大碍,好好休息一下,明日便无事了。” 见他对自己这般关切,陆钱氏便觉心中的底气更足了一分。 “唉,好不了!”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示意陆怀在床边坐下,摆出了一付苦口婆心的样子来:“大侄子,你当婶娘为什么会昏倒,婶娘可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婶娘是为了你娘忧心才会昏倒啊。” 见陆怀不开口,只是默默地垂了眸,陆钱氏以为自己说中了他顾忌的要害,心中暗暗得意,嘴上更加言之凿凿,极力想要煽动起他心中的自卑和恐惧来:“你知道么,你娘就在来时的路上还和我说呢,等在京城安顿下来之后,头一件事就是要把你的终身大事定下来,让你赶紧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小子传承香火。 她可是把所有传承香火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你要是刚一见面就和她明说你的情况,这让她怎么能受得了呢。 你也应该有印象,你娘的身体一向柔弱。近些年你二叔的生意越做越好,家里有了些余钱,我就和你二叔遍请名医为你娘调理身体,好不容易才让她将养得不常生病了。你若是孝顺你娘,就该将自己的情况永远瞒下去,万不能向她提起才是!” 陆怀听着她的话,心底泛起一阵阵恶寒。他合上眼睛,静默了两秒,再度睁开的时候,眼里分毫看不出异样的情绪来。 他看向陆钱氏,对她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婶娘说得是,小侄明白,小侄也并未打算将那件事告诉娘亲,也希望婶娘能永远为小侄保密。” 这下陆钱氏不明白了,瞪大了眼睛看他:“那你之前说,一家人……什么贵乎知心,有些事不能再瞒下去是什么意思?” 陆怀“惊讶”了一下,随即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婶娘您会错意了。小侄这些日子里也想了想,觉得将军幕僚的身份维护起来太过麻烦,已有了换一个商人身份的打算。今天正巧瑾良堂弟提出了疑惑,小侄觉得就不如趁此机会说出来。事发仓促,没能和您商量,让您担心了,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陆钱氏因为这事被吓了个半死,此刻听陆怀这样说,心头不禁硬生生地闷出了一口恶气来。 可是陆怀说的情真意切,那问题是陆海发问的,意思是她自己理解错的,她又打着关心陆怀和陆林氏的旗号,还怎能责怪于陆怀呢,只能强忍着心头的气,硬挤出了几丝笑容来。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只是不知道,大侄子打算怎么将两个的身份圆过去?” “嗯,小侄已经想好了怎么跟娘亲说,只是心里也没有什么底。此刻您来了可真是太好了,小侄先说给您听听,您觉得合适,小侄再去和娘亲说。” 陆钱氏见陆怀这般信任她,心情立即大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对他道:“你说!” “小侄想,就说早几年自己的确是在前朝的一位将军府中,给将军的贵子做伴读的书童。后来将军战死,前朝也亡了,府中的下人都害怕受到牵连各自跑了,小侄便也逃离了将军府。 离开之后,小侄自觉没有出息,无颜就那般回家,便在京中寻了一分营生,托您与叔父暂且向娘亲瞒住情况,等小侄来日衣锦还乡再亲自与娘亲解释。如今经过多年的打拼,小侄终于拼出了些样子,这才敢去信回家,准备将娘亲风风光光地接到京中团圆。您看这么说行么?” 陆钱氏想了想,觉得这番说辞比原来陆仲德编出来的要好得太多。 前朝的将军,杀人如麻,是跟本朝作对最深的一类人,便是他的儿子再傲气,也不会自找麻烦去和陆怀刨根究底。商人的身份也好做掩护,实在不行她出点钱,给陆怀支个生意将这身份圆过去都行。 且此前陆林氏一直不理解的就是,军队也有不打仗的时候,陆怀这般孝顺的孩子,怎么就能十几年都不回家看看。若陆怀是因为血气方刚,不肯在落魄时回家,那就没什么奇怪,也怨不得他们了,男儿的志向与孝顺常常是冲突的。她与陆仲德为了帮他掩饰,话编的不圆,也就是正常的了。 这番话简直不知是一箭多少雕,她这般分析好处容易,可陆怀能想出来这么说可就不容易了。 陆钱氏不禁重新打量了一下陆怀,心中隐隐对他生出了几分忌惮,面上却是一派为他骄傲的神情,嘴上也是对他赞许连连:“大侄这么多年真是没有白白在外历练啊,想得可比你叔父还要周全长远啊!” “婶娘过誉了,小侄这十几日来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又与最好的朋友商量了很多次,才能商量出这么一套说辞。”陆怀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忧愁:“要瞒着娘亲一辈子的事,真是出半点纰漏都会怕啊,您都说好,那应该就是没有漏洞了!” 他自不会说,这是他看到他娘也对他的身份心有怀疑,一转眼就想好的。 陆钱氏对陆怀的表现不疑有他,一听到他是与人一起想了这么多日子才想出来的主意,又对自己的看法这般推崇,心里对他的那点忌惮之意就立即烟消云散了。 在她眼里,陆怀又变成了当年那个任她拿捏的蠢小孩。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放心地向陆怀交托有关于陆海发的事。 陆钱氏假作强撑地从床上坐起,几次欲言又止,直到陆怀主动对她说,不管何事她都但说无妨,他一定会尽心竭力地帮她,才对陆怀开口。 “大侄子,婶娘确实是有一件事想求你,只是又怕会让你为难,真的不知该怎样开口才好。” 陆怀微笑着看着她,颇为耐心地安慰:“婶娘对小侄不必有任何顾虑,任何事都但说无妨。” “那……那好吧。”陆钱氏叹了口气,又表现得犹豫再三,才压低了声音对陆怀道:“婶娘想求你,帮你的堂弟发儿引荐引荐,你在……在那里肯定也认识一些朝中的显贵,比如管礼部的大人……” 陆钱氏指着天,没有继续说下去。 陆怀明白她的意思,她那是说他在宫里的时候。 陆海发乃今科举子,开考在即。陆钱氏在这个时候想要他为陆海发引荐礼部的官员,难道也是想在约定门生上面打什么主意? 陆怀心头转过许多想法和主意,但是他没有在面上表露出一分一毫。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沉默,因为他知道,他此时的沉默能够让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从陆钱氏的口中换得更多的消息。 而他知道的越多,对他接下来的报复便越有利。 陆钱氏等了一会儿,见陆怀一个字也不说,心里就越发摸不到底。 “大侄不会不认识礼部的大人吧。”陆钱氏小心翼翼地试探,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陆怀的神情。 王景可是同她说过,陆怀有不少徒弟,有的还在宫里当了大官,那些重臣要员见了都要客客气气的。陆怀认识个把礼部官员,应该没问题吧。 “不管小侄是否认识礼部的大人,帮堂弟引荐一下,总是能够做到的。只是……”陆怀看着陆钱氏,欲言又止,等到她心急地催促,才继续往下说。 第五十八章 一盆兰花 “只是最好不要在眼下这个时候。现在距离开考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各路人盯着礼部盯得正紧,不论是考官还是考生,都以避嫌为上上之策。堂弟既然能在乡试中取得第三,金榜高中想来不成问题,无谓冒此风险。” 陆怀边说边观察着陆钱氏,见她眉头越锁越深,心里也在琢磨。 按理来说,此事关乎陆海发的终生仕途,非同小可,交由陆仲德去办乃是最合适也最可靠的。他能为别人穿针引线,自然更能为自己的儿子铺路搭桥。陆钱氏没有让陆仲德去办,反而来求他一个外人,这实在是很耐人寻味。 单看陆钱氏能为陆海发急得昏过去,就知道她有多爱惜这个儿子,若能有一分让陆仲德帮忙的机会,她应该都不会放过。她来求自己,应该是被逼得没有别的办法和出路了。 只是不知她与陆仲德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一条船上的他们,产生如此大嫌隙。 陆怀有意试她一试,笑了笑,对她道:“婶娘若不放心,不妨再与叔父商量一下。上次叔父来见我时提起过,近些日子会在相邻的州府跑生意,等忙完了会再过来看看。您与堂弟若不嫌弃小侄家中简陋,便在此安心住下,等等叔父。” 一句话,让陆钱氏的脸色变了好几变,立即就堆着笑,否定了这个主意:“不用不用,发儿的事我来做主就行,你叔的生意够忙了,这些事就不用同他说了。他已经在贡院西街订了宅子,我和你堂弟在你这儿歇一晚就住过去。呵呵,不是嫌你这儿不好,就是图离着贡院近便,方便他适应环境,大侄你可不要多想。” 言辞之间,竟是颇为怕陆仲德知道这件事。 陆怀理解地笑了笑,又与他客套两句,心中却不可能不多想。 陆钱氏似是也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不对劲,连称头晕,陆怀关心了两句,便唤来丫头婆子伺候她,告辞了。离开时遇到陆海发,只见他盯着自己的眼神中古怪之情更甚。 陆怀走出西厢房,站在游廊中反复品味了半晌,也说不出他那个眼神里到底是轻视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总之,那是一个十分奇怪又复杂的眼神。 他举步欲走,尚未迈步,便有一个小丫头从门边凑到了他的近前。仔细看去,不是别人,正是最初来向他问路的那个小丫头。 她是跟在他娘身边伺候的小丫头,却在陆钱氏所歇的西厢房门口自自然然地等了他这么半天, 陆怀想了想,对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是我娘没有休息,还在等我么?” 小丫头一见到他的笑容,立即羞答答地垂下了眸子,轻轻道了声“是”。 “好,那我随你过去。”陆怀笑着道了一句,负手与她往正房走去,看似随意地问:“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回大公子话,奴婢春杏,今年十三岁。” “春杏,豆蔻之年。好名字,好年华。”陆怀轻轻地道了一句,小丫头听了,脸上慢慢浮出了两团浅浅的红。 陆怀的视线扫过她的脸颊,想了想,念出了一首诗中的两句,“□□方盈野,烂漫开山城。你这个名字起的很妙,是谁取的?” 春杏没想到这么个随口取出的名字,还能有这样好听的诗句来衬,惊讶地道:“是夫人取的。” 这么说,果然是和陆钱氏有瓜葛的人了。陆怀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春杏见他浅笑不语,一颗心跳得更快,轻轻抿了唇,也不再说话了。 一路行至堂屋,才进了中堂,陆林氏便从椅子里站起身,向他迎了过来。 陆怀见娘亲竟是一直等着自己,心中颇感不安,快步过去扶住了她的手臂:“娘,您一路劳顿,要早些休息才好。” 陆林氏笑笑,盯着他不住地瞧:“娘哪里睡得着,只想一直看着你才好。”说着,她想起了什么:“之前刚进院时,迎上来的可是你屋里的人?” 陆怀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她名唤秀珠,这些日子一直盼着您来,好能孝顺您呢。” 且不论这话是真是假,陆林氏心里头听着就舒坦,再看陆怀眉眼之间,幸福的感觉挡都挡不住,心下多少也觉得安慰了一些。 她不愿让自己心中的伤感打断眼下的愉快气氛,又看了陆怀一眼,收起了心中的感叹,笑着对他道:“你啊,比小时候更嘴甜了,一句话可哄了两个人。” 陆怀听了这话,只是低着头笑,也不说话,扶着她往卧房走,却见她住了脚步,转要往屋外走去。 “娘,您这是……” 陆林氏拍拍他的手,含着笑意的温柔双眸里闪动着些异样的光亮,“我去瞧瞧她。” 陆怀看到她眼中的迫不及待,笑得有些无奈:“娘,天晚了,您今晚先好好歇一歇。明天一早,儿子带着她来拜见您。” “不见睡不着。再者,一家人没有那么多规矩。”陆林氏微笑着道,言语柔和,仿若此间时节温柔拂过的清风。 她都如此说了,陆怀也没有不依她的道理。 东厢里,秀珠和巧儿不见陆怀回来,就一直在书房里等着他,听到有人进来,以为是他回来了,赶紧一先一后绕过围屏迎了出来,却没想到一起来的还有陆林氏。 秀珠看到陆林氏瞧着自己微微地笑,心中就没来由地有些紧张。她不知为什么,心中有种强烈的直觉,这个笑容温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婆婆并不是她外表看上去那样简单。 余光看到陆怀给自己递来的眼色,秀珠立即垂眸敛目,恭恭敬敬地向陆林氏福了一礼,轻言细语道:“秀珠见过老夫人。” “不必多礼。”陆林氏见到秀珠,便离开了陆怀,上前挽住了她的手,不错眼地盯着她瞧,夸赞道:“瞧瞧这模样,可真是标致,我儿子的眼光可真好。” 秀珠叫她夸得面红耳热,低着头不敢看她。陆怀见娘亲对秀珠这般满意,心下稍安。 陆林氏不动声色地将陆怀与秀珠的反应尽收眼底,余光感觉到什么,低头一瞧,才发现有个瓷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姑娘,正站在秀珠身边,仰着一张可爱的小脸儿眼巴巴地瞧着她。对上她的目光,丝毫也不怯生,反而放射出惊喜的光采来,就像是穿透乌云的阳光,看得她心里都敞亮了起来。 人看人,讲个眼缘,陆林氏觉着这孩子就很合自己的眼缘,当即俯身,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脸儿。 巧儿贴着她的手,像只温顺的小猫般,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弯弯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的月亮,看得想含饴弄孙想了好多年的陆林氏的心仿佛化开了一样。 “乖乖,真可爱,”陆林氏想到什么,立即看向陆怀,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当即心头一热,眼里几乎要涌出了泪来,轻轻地捧住了巧儿的小脸,“乖乖,告诉奶奶,你叫什么?” 巧儿打出生就没见过爷爷奶奶,听她这么一说,眼也有点热,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悄悄抬眸看了看陆怀,又看了看秀珠,见他们都是鼓励的神色,才看向陆林氏,声音小小地回答:“巧儿。” “巧儿,好,真好。”陆林氏捧着她精致的小脸瞧了又瞧,心中的激动一阵高过一阵。她一直以为陆仲德在骗她,不想她竟真的已有了个孙女。 想到这个,陆林氏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再回过神来的时候,陆林氏的情绪便平复下了许多。这一平复过来,再去瞧巧儿,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哪里不对呢,陆林氏直觉那不对出在巧儿的脸上,又仔细地看了看她。她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有七八分像秀珠,余下的三两分……陆林氏想到什么,心头一震,将目光移向陆怀,那三两分果然不能从陆怀的脸上找出来。 她又看了看格外貌美的秀珠,心下有了些想法,面上却从头至尾都未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不过,不管是不是多心了,眼下也不是求证的时候。她执意过来,本就不只是为了见见秀珠。 陆林氏用手绢为巧儿和自己拭去了眼角的泪,笑着对跟着她一块儿过来的春杏和中年仆妇道:“刘妈妈,春杏,你们去把我亲手做的八宝糕拿来,还有那对儿翡翠母子镯,也取过来。” 说完,她笑着看了陆怀一眼,将他有心要说的话都挡了回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这两样东西啊,都不是给你的,你就不要推辞了。” 余光瞧见秀珠似要说什么,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将她的话也挡了回去:“他都不推辞了,你就更不要推辞了。” 她的话说得这般妙,秀珠自然不敢再开口了,悄悄看了看陆怀。陆怀给了她一个顺其自然的眼神,心下也不禁对自己这位多年未见的母亲有了些新的了解。 刘妈妈和春杏随即应声而去,陆怀将陆林氏请到了上首,然后与秀珠、巧儿,依次落座,陪着她边聊边等。过了一阵儿,还不见两人回来,陆林氏的面上慢慢染了些急切。 “怎么去了这么久。”她忍不住念了两句,然后,看向了为她倒茶的知音:“丫头,你去告诉她们一声,东西就放在最小的那个竹箱里,务必找到了拿过来。” 知音对陆林氏还不熟悉,听到她吩咐,暗暗看了看陆怀。 陆怀笑着道:“就照我娘的话做。” 知音屈了屈膝,便立即照办了。 陆林氏望着堂屋的方向,饮了口茶,微蹙的眉头没有舒缓开,反而皱的更深了,手抖了一下,茶水也差点洒出来。 “唉,真是上了年纪不中用,冒着热气还往嘴里咽。”她笑着自嘲。陆怀意识到了什么,看了巧儿一眼。 巧儿接到他的眼色,立即反应过来,乖乖地道:“我去给奶奶取些凉一点水。” 待陆怀微笑点头,又看了秀珠一眼,秀珠也像明白了什么,又见巧儿过来拉自己的手,也道:“天黑了,我同她一块儿去。” “好。”陆怀微笑着点点头,见她们离去,便对陆林氏道:“娘,朋友前些日子送来了一盆兰花,据说是很稀有的品种,就在书房里,您可想去看看。” “好啊,娘最喜欢养花了,去看看!”陆林氏仿佛来了精神,立即在陆怀的陪同下绕过围屏,进了书房,一直走到了最里面的一盆兰花旁。 那只是一盆很普通的兰花。 陆林氏轻轻摸了摸兰花傲岸生长的细叶,长长地轻叹了一声,抬起美眸看向陆怀,刚毅的眼神中没有分毫外表的柔弱:“怀儿,你实话告诉你娘,当年发生了什么?” 第五十九章 不愿相信 陆怀在意识到陆林氏是有意将人支开的时候,就已经设想了种种她可能会和自己说的话,此刻被她这般相问,心中并不慌张。 他低垂眼眸,向她跪了下去,满含歉疚地回答:“儿子小时候不懂事,没有与您商量就随贵人走了。后来出了变故也无颜回家,就留在京城中打拼,怕您担心,才托了叔婶帮忙瞒住。其实儿子从未做过什么将军府中的幕僚,只是在京城里与人合伙做些小生意,欺瞒您这么久,实是儿子不孝,还望您……能够原谅。” 陆怀说着,伏地给陆林氏磕了个头。 陆林氏没说什么,默默将他扶了起来,凝视着他,轻轻地将手放到了他的面庞上。 慈母的眼,入骨的针。深深的凝视,可抵万语千言。饶是陆怀这样心思深沉定力深厚之人,面对陆林氏的注视也不禁败下了阵来,不敢直面于她。 “知子莫若母。”陆林氏就知道陆怀与自己说的不是实话,轻抚陆怀的面庞,指尖忍不住微微地轻颤:“你是个怎样的孩子,不会有人比你娘更清楚了。当年若不是不得已,你绝不会不告而别,这些年若不是不得已,你也绝不会不回去看我。” 陆林氏深深地凝视着陆怀,想到心里埋藏的事,眼里便渐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雾:“你从小就是个极有分寸的孩子,你不对娘说实话,一定是有你的苦衷,娘也不会再勉强你说。” 她说着,不由自主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句:“说来都是娘没有用,才让你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如今再见面依然还要活得这般隐忍辛苦。这些年里,也不知都让你受了多少委屈。” 她的话,字字句句都打在陆怀的心上。虽然她不知道他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可是她能够明白他的为人,能够知道他眼下的处境另有艰难,就已经足够让他感到震惊和知足了。 陆怀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复下动荡的心境,握住了她的手,慢慢牵出了一个笑容来:“娘说哪里话,儿子这些年都过得很好。” 陆林氏的唇边慢慢泛起了一个苦涩的笑容,轻轻地摇了摇头,“莫要哄我宽心。不要忘了,我们是母子连心啊。” 她说着,轻叹一声,合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眼睛时,眼里已没有了悲戚与痛苦的神色,又恢复了方才的刚毅。 她重新看向陆怀,郑重地对他道:“怀儿,娘不问你别的,只问你一句话。害我们母子分隔十八年的人,是不是陆仲德?” 她这般问,有些出乎陆怀的意料。当年他随王景离开的时候,陆仲德正在外地跑生意,按理说不该怀疑到陆仲德身上才对。可是她问得这般干脆直接,明显是笃定有人害他,只是不确定是否是陆仲德而已。 回想她说过的话,陆怀不能确定她是否知道一些连他都不知道的隐情,决定先不回答,而是问她:“娘,您为何会这么问?” 陆林氏却不肯先说:“先不要问我,你先告诉我是不是他。”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有些事再执意隐瞒就变成弊大于利了。陆怀想了想,决定实话与她说:“他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但应该并非主谋。” 陆林氏并未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反应过来什么,立即问陆怀:“你知道主谋是谁?” 陆怀点点头,没有说话,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西厢房的方向。 陆林氏不敢置信地看向西厢房的方向,缓了片刻,才抓紧了他的手,颤声问道:“怀儿,你可确定?!” “儿子确定,十分确定。” 陆林氏从来不曾想过这件事会是陆钱氏做的,但在陆钱氏和陆怀之间,她自然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儿子。 一旦相信这件事是她做的,再结合某些隐秘的事情,陆林氏不禁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是我疏忽了啊!”陆林氏长叹一声,大受打击,几乎要站立不稳,口中不住地轻轻喃喃:“是她,是她!我怎么这么大意!” 陆怀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又为何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赶紧扶着她到椅中坐下,仔细地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陆林氏出神良久,再回过神来,看着陆怀的眼神就充满了紧张,像是怕他有什么缺损一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他不住地打量:“怀儿,她是否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你告诉娘,这十八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方才她怀疑是陆仲德害了他时,还很镇定,也没有执意追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等到知道是陆钱氏害了他,便如此方寸大乱,还要知道他这些年的情况,似是很肯定这件事若是陆钱氏所为,就一定会对他很不利。 而事实偏偏就是如此,陆钱氏对他的所作所为,几乎已到达了可以残忍的极致。 这种关联,不禁令陆怀深思。到目前为止,他虽然知道是陆钱氏害了他,却始终不知道陆钱氏为什么要害她,而他娘亲的反常,明显是知道什么。 是什么原因,能够让她在怀疑陆仲德的时候,并不十分担心。事先并未怀疑过陆钱氏,而一旦知道是陆钱氏所为时,就大惊失色,断定陆钱氏会对他不利,而事实又偏巧是如此呢? 陆怀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之前面对陆钱氏时的疑惑。 陆钱氏与陆仲德是两个绑在一条船上的人,又是一对二十余年的夫妻。他们之间要出现什么样矛盾,才可以达到连亲生儿子的仕途前程,陆仲德都可以不帮,陆钱氏也不去找他帮忙,而是找一个外人去帮的地步呢。 若是近些年才出现的矛盾,恐怕很难会达到这样效果。但这个矛盾若是早已有之,在陆钱氏骗他入宫之前就产生了,甚至是在陆钱氏毁他宗伟之前就产生了,那么经过这么多年的积攒,最终会达到这个地步就丝毫不奇怪了。 陆怀仔细回想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又将种种事件与前因后果在脑海中反复思索了两遍,再度看向陆林氏时,便感觉到他已经触碰到了陆钱氏会害他至此的答案了。 尽管这个答案他从不曾想过,也不愿意相信。 第六十章 他会帮的 陆林氏慢慢冷静下来。见陆怀沉默不言,看着她的眼神却一变再变,最后更变了脸色,欲言又止,不由叹了一口气。 她的儿子,看来是已经猜到了什么。也罢,有些事,也许注定无法永远隐瞒下去。 陆林氏合了合眼,轻叹了一口气道:“有的事娘本想压在心里一辈子不与人言,不是因为真的有什么,反而就是因为没有什么,才不想被人添油加醋,胡乱去传。但你不同,你是娘唯一的儿子,娘和你没有什么不能说开的,索性就告诉你,也免得你日后胡思乱想。” 陆怀没想到她会选择这样干脆地说出来,心下顿觉轻松不少。事关名节,他娘若不主动开口说,那他作为儿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好相问的。 陆怀恭顺地点了点头,陆林氏又合了合眼,攥紧了手又松开,反复几次,才道:“我也是在你离家之后才知道,你二叔从前那么帮衬我们,并不只是看在亲情的份上,也是他心中是另有所图。可我心中只有你爹爹一个人,这辈子我都会为他守寡,不会再嫁他人,更不用说……不用说……” 更不用说叔嫂在一起,本就有违伦常,本就是不可能的! 后面的话,陆林氏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说完她便沉默了下去,合上了眼睛,不愿让陆怀看到她心中的羞愤。 她虽未明说出来,但是她所说出来的,已经足够让陆怀明白了。 他万万不曾想到过,陆仲德竟会对他的娘亲有非分之想。陆仲德的心思,陆钱氏应该是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报复在他的身上。 陆怀垂下双眸,回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心情复杂,一时无言。陆林氏见他异常安静,心中感到很是不安。 俗语总是有一定道理的。寡妇门前是非多,这话绝对没有错。她便是谨小慎微,都可能会有流言蜚语,更不要说是牵扯上了叔嫂孽情这样敏感的事。虽然那只是陆仲德单方面的心思,但若是陆怀不信,她也是有口难说清。 陆林氏不知陆怀现在会如何看他,但相较于陆怀会如何看她,眼下她更关心另外一件事,那就是陆钱氏这些年到底都对陆怀做了些什么! 从前她认为陆怀蹊跷离家是陆仲德做的,为的是用陆怀来要挟她。后来陆仲德纳了一房妾,不再纠缠于她,陆怀还是没有回来。她以为那是陆仲德是在报复她的拒绝,为了陆怀的安全,也不敢逼着他将陆怀送回,面对他漏洞颇多的解释,都选择了隐忍不发。 她不想让陆钱氏多心,更不想陆钱氏误会,从始至终也没有把陆仲德的龌龊心思同陆钱氏说过。陆钱氏也从未表现出一分一毫知情来,在她决意离开陆仲德府上另辟居所时,还是陆钱氏力劝她留下,隔三差五便去她住的偏院看她。 她是将陆钱氏当成了亲人的,可是事实却是陆钱氏才是一手造成她与陆怀骨肉分离的罪魁祸首!她真不知道陆钱氏到底是存了怎样恶毒的心思,才能做得下这样的事后,还能在这么多年里都装得若无其事地去关心她,一次次地劝她留下! 陆怀当年那么小,比她还要信任陆钱氏,陆钱氏若想坑害他,简直是易如反掌。而陆钱氏既已恨上了她,还会只是将陆怀与她分开就能解恨吗! 陆林氏越想越后怕,见陆怀迟迟不语,轻轻地拉住了他的手腕。 “怀儿,你相信娘说的话么?” 陆怀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压下了心间的千头万绪,审慎地看向她,慢慢地点了点头:“儿子相信您。” 陆林氏心中有些激动,立即露出了一个笑容,眼中满溢着欣慰地看向他:“我就知道我的儿子会相信我!”说着,她看着陆怀,却是有些犹豫地住了话头。 她现在的心情异常矛盾。她想象不到陆钱氏能够恶毒到何种程度,她既想知道陆怀是否遭受过什么伤害,又怕陆怀真的遭受了什么伤害,那样的话,她的余生都将活在愧疚与自责当中。 然而考虑再三,陆林氏稳住自己的情绪,还是向陆怀问了出来:“怀儿,她这些年都把你藏在了哪里,有没有伤害你?你同我说实话,千万不要瞒着我。” 千错万错都是她这个做娘的错,是她没有照料好陆怀,才会让陆钱氏有可乘之机。若真有什么不幸,也不该让陆怀一个人去承受,就让她这个做娘的和他一起承受吧! 她眼底的不安,尽数落入了陆怀的眼中。陆怀反手握住了她纤瘦的手,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没有。她只是找各种理由不让我回去见您。至于其他……离家在外总是要吃些苦头的,并不算什么。” 陆林氏并不是很相信他的话,她仔仔细细地分辨着陆怀的每一分神情,然而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眼中,她没有找出一丝一毫的勉强。 “娘,我说的是真的。”陆怀笑了笑,将她的手稍稍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他的眼神平和又从容。陆林氏从他那里看不到哪怕一点点的破绽,尽管心中仍是莫名有些不安,却还是说服了自己,相信了他。 “娘信你。”陆林氏将另一只手包在了陆怀的大手上,说出这一句话之后,心头立即便觉得轻松了不少。 陆怀看到她的神情放松下来,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变得更轻松了几分。陆林氏暗暗关注着陆怀,留心到了他笑容中的细微变化,才终是真的放下了心来——寻常人想要骗人,不可能连这样微小的细节都伪装得分毫不差。 她不禁在心中庆幸,万幸陆怀无事,否则,她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更不知该怎样面对他九泉之下的爹和列祖列宗了! 然而陆林氏并不清楚,她的儿子在人心最难测的宫廷中历练了十八年,早已不是一个寻常之人了。 陆怀感觉到她真正地放下了心来,心中也觉得踏实了几分。如今他已知道陆钱氏为何要害他了,也已经将往事瞒过了他娘,那么接下来,他便要着手向陆钱氏复仇了。 他心中已然有了一个打算,不过,有些事还需要向他的娘亲做一番求证。 陆怀留神听了听,并未听到什么响动,估计其他人还不会回来,才压低了声音问陆林氏:“娘,二婶与二叔的关系,近来如何?” 陆林氏听了他这个问题,脸上的轻松便立即淡去了,“不好。其实应该说是很不好。你离家后没多久,你二叔就纳了一房妾,一直以来对她百般宠爱不说,今年年初的时候还打算将她抬成平妻,为了这事与你二婶闹得很僵。要不是两个儿子都要参加今年的科举,怕闹起来影响他们,恐怕早就办成了。” 陆林氏提起陆钱氏的时候,有些别扭,但到底,还是沿用了原来对她的称呼。 两个儿子参加科举。陆怀立即想到了那日那个与陆仲德长得有些相似的年轻人,“一个是瑾良堂弟,另一个可是二叔与那个小妾所生的儿子?” “对。那个孩子大名叫海源,今年才十八岁,还未及冠,没有取字。”陆林氏说到陆海源,脸色立即变得柔和了起来,“海源这孩子很不错,通情达理,心地也好。怕我一个人孤单寂寞,时常到我那陪着我说话,逢年过节还会给我送东西,过些日子他考完了试,你可一定要见见他。” 小妾威胁她的地位,小妾的儿子又来参加了科举,也难怪陆钱氏会来求他。 陆怀微笑着点了点头,心中不免对自己错失的亲情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与陆林氏既已团聚,便是来日方长,眼下还是打听消息,早日复仇更为紧要。 “娘,那您觉得瑾良堂弟如何?” “他……”陆林氏显得有些苦恼,似乎不太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是个很有才华的孩子,不仅是在嘉扬一府,就是在应天府这样人才辈出的地方,也是小有名气的。但是他的性情,怎么说呢……” 陆林氏想了想,终于想到了一个合适的词:“应该说是桀骜不训吧。就拿这考试来说,有哪个读书人不是将它看得比天还大,偏偏你这二堂弟,全不在意,早早考了秀才之后,就是不去考举人,要不是你二婶逼得紧,这一科他也不会去考。但要说人品,他绝对也是个好孩子,是个孝子!你二婶有一年生了场大病,都是他日夜不休地照顾好的。” 有才华,桀骜不驯,孝子。 陆怀想了想,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来。他已经知道该怎样将这个堂弟引入自己的计划中了。 陆钱氏不是想让他帮忙么,他会帮的。 第六十一章 无法忍受 陆林氏说了陆海发是孝子之后,便想起了来京的路上陆钱氏曾多次和她提到过,陆怀在京城里认识一些有能耐的朋友,希望她能在陆怀面前多为陆海发说说好话,帮他谋个稳妥的功名前程。 从前她当陆钱氏是亲人,也觉得陆海发是陆家这一辈里最有才华的孩子,倒是真心实意希望能帮上他们点什么,但现在她既已知道了陆钱氏的真面目,就不可能再去帮她。 陆林氏忽然想到什么,立即看向陆怀道:“怀儿,你和娘打听这些,是不是她也和你说了,想让你帮她的儿子谋个稳妥的路子考中进士。” 陆怀点头承认,陆林氏的秀眉即刻便蹙了起来。 “那你怎么说?” “儿子打算帮这个忙。” “不可!”陆林氏没想到陆怀真能帮上,更没想到他会同意帮这个忙,立即劝阻道:“娘知道你心善,可她害得我们母子还不够吗!还要让你给她的儿子铺路搭桥,要是她的儿子真的金榜高中,她岂不是更有本事反过来磋磨我们。此事万万不可!” 陆怀看到她这般气愤,微微对她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来,“娘您放心,心善要分对谁。若是对伤害我们的人心善,那便是助纣为虐,戕害我们自己了,儿子不会做那样的事。” “那你还要帮他?”陆林氏看着陆怀一派坦然的模样,觉得自己有些不明白他了。 “娘,京城里的水深着呢。”陆怀看着她,眼底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深意:“她的儿子便是鱼跃龙门,也不过是刚沾上一点京城里的水花罢了,一个浪头打过去,他便熬不住。儿子想让他们摔得狠一点,自然要帮他们往更高处走一走。” 陆怀说的意思,陆林氏能明白,只是她并不认为陆怀能对付得了陆钱氏和陆海发。 “怀儿。”陆林氏有些紧张地攥住了陆怀的手腕:“不是娘不愿相信你,也不是娘不想报这个仇。只是……你二叔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了。他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不是普普通通的大。在咱们老家嘉扬府,知府大人那样的官对他都得礼让三分,在京城里,听说也和不少达官贵人有很深的交情。 你二弟虽说是你婶娘所出,但到底也是你二叔的儿子,还是他的嫡长子。你二叔便是和你婶娘闹得再僵,再厉害,也不可能不管他这个的儿子。你若想对付他们,那就是要和你二叔对上呀! 你二叔生意做大了,人也早就变了,听娘一句劝,你对付不了他,也不会想惹上他。咱们母子俩虽说被他们害的分开了这么多年,但总归是老天保佑,你平平安安,咱们也终于团圆了。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咱们以后不同他们一家来往,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也就是了。” 陆林氏见陆怀沉默不言,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自己的劝,有些担心地摇了摇他的手臂,“儿啊,娘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你能听娘的劝么?” “儿子明白您的心。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过去。”陆怀没有半分迟疑地道。见她的神情变得急切,安抚地对她笑了笑:“娘您放心,儿子不会勉强自己做没有把握的事。若是真的对付不了他们,一定不会固执地坚持。” “可……”陆林氏还想再说什么,听到有脚步声从堂屋的方向由远及近而来,飞快地想了想,还是决定相信陆怀,“那我该怎么做,还和以前一样,装作不知情么?” 陆怀因她的选择而倍感欣慰。微笑着点头道:“对,您只要表现得和从前一样就好了。” 待那脚步声接近书房的围屏时,他便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对陆林氏道:“您方才同我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婶娘这些年对您、对我的好,我都会牢牢记在心里。瑾良堂弟既是婶娘的儿子,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联系我在京城的朋友们,务必要助他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陆林氏看了看陆怀,深呼吸了几次,也迅速地进入了状态,欣慰地握着他的手道:“这样便最好了,你婶娘这些年真是太不容易了。若是发儿能够金榜题名,那她这些年的辛苦也就算值得了。” 说罢,像是才发现屋里有人进来一般,看向围屏的方向,见到刘妈妈和春杏一前一后向她走来,立即佯作不悦地问:“不过是找两样东西,这都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了,怎的用了这么久。” 刘妈妈苦着脸上前两步,冲她屈了屈膝,将那糕点和镯子递与了她,“这子母镯您哪是放在了竹箱里呦,在厅里的一盆兰花旁边放着呢,可教老婆子我和春杏丫头好找。” 刘妈妈是陆钱氏昔年的陪嫁丫头之一,上京之前才被陆钱氏特地调给了陆林氏,负责照料她一路上的饮食起居。她在陆钱氏身边体面惯了,到了陆林氏身边之后,说话也不像平常仆妇那般谨慎,这一番话也说的半是诉苦,半是抱怨。 陆林氏刚得知陆钱氏的所作所为,心中正恨,听这刘妈妈这般说话,当即便觉得更加不快。但她看在陆钱氏的面上已然纵容了她一路,为了不露出破绽,唯有再忍了下来。 陆怀觉出母亲的情绪不对,给后进来的知音使了个眼色,让她接下了那两样东西,笑着与刘妈妈道:“找到了便好。” 陆林氏攥了攥帕子,将放着翡翠镯子的锦盒打开,也调整了心情,对陆怀道:“这是我知道我有了孙女的时候买的,就盼着今天这个时候送给她。”说着,她环视了一圈,问陆怀道:“嗯?你屋里的带着巧儿去哪儿了,刚才还说要给我倒茶呢。” 陆怀看着她逼真的表现,心中失笑,原来他这逢场作戏的本领是继承自他的娘亲。 “茶水太烫,我让她去给您取点温水来。”陆怀顺着她的话,微笑着解释:“巧儿最喜欢粘着她,跟着她一块去了。”说着,他向知音使了一个眼色。 知音应声而退,立即去把秀珠和巧儿找了回来。 秀珠为了应景,还拿了一把盛着凉水的小茶壶。与巧儿绕过围屏之后,见到陆林氏手捧锦盒笑眯眯地看着她,其他人也都向她投来目光,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和巧儿,赶紧将茶壶交给了知音,带着巧儿快步走了过去。 “老夫人。”秀珠走到她近前,向她福了福身,有点小小的紧张。 陆林氏对她笑了笑,向巧儿招了招手:“乖孙女,过来奶奶这儿。”待巧儿走近,她便将锦盒捧给巧儿看:“瞧瞧,喜欢么?” 她心里对巧儿和秀珠虽然有些不好的猜想,但是巧儿实在是合她的眼缘,她也盼着抱孙子孙女好久了,在没证实之前,也不想管那么许多了。 这对镯子是她挑了许久,花了不少积蓄购置的。正经的晴水绿老坑冰种翡翠,水头十足,细腻剔透,一大一小两只手镯,正适合母女一起佩戴。 巧儿虽说不知道这对手镯价值几何,但看它们那般漂亮,装着它们的盒子也异常精美,便知道它们价格不菲,心中虽然喜欢,却不敢直接说出来,下意识看向了陆怀。 陆林氏留意到她的小动作,怜爱地摸了摸她可爱的小脸,瞥了陆怀一眼:“喜欢就告诉奶奶,不用去看你爹的意思,他也得听奶奶的。” 巧儿还是悄悄又向陆怀看了看,见他笑着点头,又瞧了瞧秀珠,见她也没有反对,才声音小小地说了声“喜欢”。 “喜欢就好!奶奶给你戴上。”陆林氏高兴极了,立即取出小的那一只,给巧儿戴到了手上,拉着她的小手反复地看了好多遍:“哎呀,正合适!看看这小手,跟小葱一样白,戴上这镯子真是好看。” 巧儿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高兴和对自己的喜欢,心中的疏离不知不觉就淡了下去,也同陆林氏一样,欢喜地看着那只戴在她手腕上的漂亮小手镯。 秀珠看到她与陆林氏相处得其乐融融,心中却感到不安。陆怀尚未与陆林氏说过她和巧儿的真实情况,现在陆林氏以为巧儿是她的亲孙女,才会这样疼宠,以为她给陆怀生了女儿,才会待她和颜悦色,等到知道了实情,她的态度一定会有很大的转变吧? 她不怕陆林氏待她的态度会发生转变,只担心巧儿会接受不了前后的变化。随后被陆林氏戴上手镯,只觉得腕上的镯子压得她心里头沉甸甸的,一直到陆林氏回堂屋休息去,都没有说过什么话。 陆怀将陆林氏送回房间之后,让一块儿跟去的知音留下伺候才离开。春杏和刘妈妈都是陆钱氏的人,他母亲的屋里得有他们自己的人才行。知音很稳重,足以胜任此职。 陆怀沿着游廊慢慢走回东厢门口,默默扫了一眼还亮着灯的西厢房。 他知道,方才刘妈妈与春杏取了糕点和手镯回来时,定是听到了他与陆林氏所说的话。用不了明天天亮,这些话就会传到陆钱氏和陆海发的耳朵里。 陆海发那样桀骜的才子脾气,听到他“大言不惭”地要助他金榜题名,一定会无法忍受。只要他无法忍受,就算一只脚踏进了他的计划之中。 只要他上了套,别说陆钱氏,就是陆仲德,也要为他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六十二章 奇妙愉快 他垂眸默立了片刻,回到房中,让秀珠与巧儿先去休息,自己则进了书房,默默地打磨心中的计划。 秀珠将巧儿哄睡之后,合衣半靠在床头等着陆怀回来。等着等着,等得都快要睡着了,也没有等到,回想最近这些日子,他们都是一同休息的,此时等不到他,不禁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她回头看了看巧儿,见巧儿还在熟睡着,便决定去书房看一看陆怀。她拢了拢衣裳,脚步轻轻地走出了卧房,掩上了门。 明间没有点灯,秀珠借着卧房的光亮穿过了明间,慢慢地绕过了围屏,向里走了几步。 书房里的光线很暗,偌大的空间里,只有桌案的一头点着一盏小灯。陆怀坐在书桌后的屏山椅上,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安宁平和,仿佛已超脱于这幽暗的环境之中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秀珠对陆怀的习惯也有了一些了解,见他这般神情,便知道他是在想事情。看到他很是专注,怕惊到他,也不敢贸然打扰,正考虑着是先回去,还是在原地等一会儿,便见他的视线向她移了过来,对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秀珠稍稍犹豫了一下便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怎么不休息?”陆怀暂缓了对计划的考量,拉住了秀珠的小手,柔声问。他近日越来越喜欢握着秀珠的小手了,她的手纤纤细细、柔柔软软的,总是微微的有些凉,让他觉得握在手里暖着才能放心。 “想等等您。”秀珠考虑再三,才鼓起勇气小声说了出来,说完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陆怀听了,只觉得心里暖暖的。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唇角微微扬起,悄悄向她的方向偏了偏,将自己的手臂与她的手臂轻轻地贴在了一起。 这些日子同塌而眠,这样微小的身体接触已经有过许多次了,可是这一次的感觉却不一样。秀珠被他这样挨过来,心里像是被撒上了一层糖,觉得甜丝丝的。 接下来他们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挨在一起,坐在椅子上。案头的灯光投在他们的身上,在他们的后方勾勒出了一个温馨的剪影。 这般坐了一会儿,陆怀微笑着起了一个话题:“已经见过我娘了,还担心么?” 秀珠听到他的问题,心头洋溢的甜蜜情绪便淡去了。慢慢地抬眸看向陆怀,轻轻地点了点头。 陆怀理解地微笑了一下:“担心什么?” 秀珠看着他,稍稍迟疑了一下才道:“老夫人似乎很喜欢巧儿,可是她老人家还不知道……还不知道实情,等您对她说了,我有点担心……” 秀珠没有说下去,她相信陆怀已经明白了。 陆怀笑了笑,安慰地轻轻捏了捏她的小手,镇定地道:“直接说出来,我娘接受起来肯定有困难,让她自己慢慢发现就不一样了。” “自己发现?”秀珠不太明白,这样会不会让她觉得被骗了,反而会更加生气? 她有点担心地看着陆怀。陆怀明白她在担心什么,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虽说他和他娘是隔了这么多年才再见面,不过母子连心,有的事真的不需要说,他就能感受得到。 他这个母亲和他一样,都是心思很深的人,对事情也更倾向于自己去了解和判断。既然如此,他就准备一些治疗不孕的药方和小物件,让她信得过的人“偶然”发现一下,等到她与为她调养身体的郎中熟悉了,自然会向他打听。 待她知道他不能生育之后,再和她说起秀珠与巧儿的来历,肯定会比直接告诉她要好接受得多。 秀珠不知道陆怀打算怎么安排,不过她相信他,既然他说了会安排好,那就会安排好的。 她对陆怀点了点头,垂眸考虑了一下,也想关心一下陆怀。 这些日子,陆怀时常心事重重的,经常一个人或坐或站地想事情。虽然他从不会把不好的情绪迁移到她的身上,让她觉得很安全感,不会担惊受怕。但是他什么心事都不同她讲,都只是放在他一个人的心里想,也会让她觉得有点失落。 虽然她并不是一个很懂人心思的人,也不是一个很强大的人,但是她也不想和陆怀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成为被他关心和疼惜的一方。她也想给他关心,也想真正走进他的世界中去。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对陆怀有一种感觉,那就是陆怀是一个将心事藏得很深,也很能隐忍的人。这样的他,若她不主动去了解他,去分担他的心事,那么他是不会主动将心事对她说,也不会主动将烦恼透露给她的。 秀珠已被自己的这个预感困扰了好几日,感觉眼下是个进行一点尝试的好机会,暗暗地给自己鼓了鼓劲儿,终于慢慢地抬起头,看向陆怀,尝试着与他道:“这么晚了,您还不打算休息么?” 这是秀珠反复考虑了很久的话,可是一说出来,又觉得自己说得十分不妥,万一陆怀觉得自己是在管着他就不好了。 秀珠心里很紧张,陆怀听着则感到很意外。 他们在一起之后的日子里,秀珠对他始终都是恭恭敬敬的,从不会对他的行为有一点点的疑问,或是一点点的干涉。这样虽然很礼貌周全,却也让他们之间隔了一层摸不到却又去不掉的疏离。 他也思考过很多次,如何能将这种感觉转变一下,没想到她这样一问,他们之间的那种疏离就立即被化解掉了许多,他见到陆钱氏之后被压抑良久的心情也随之变得明朗了起来。 这种微妙的变化,让陆怀觉得很是奇妙,也很愉快。 第六十三章 正直为人 他默默感受了一下这种陌生却愉快的感觉,想了想,对秀珠道:“我在想一些事情,还要花一些时间。”他知道秀珠的作息一向都很规律,考虑了一下,又补充道:“你若是累了,就先去休息吧,我可能要很晚才会过去休息。” 秀珠的确是有点困了,可是她不想离开陆怀,也不想一个人先休息。微微犹豫了一下,觉得他也只是提一下,不是真的就要自己立刻就走,轻轻地道:“我不累的,等您一起吧。” “好。”陆怀笑了笑,心里觉得有些甜。有那么一瞬,甚至不想继续打磨计划,而是先去和秀珠一起休息了。不过,这冲动只持续了一个微小的瞬间,就被他默默地压了下去。 他从前惯于独处,也没有试过在思考事情的时候有其他人在身边,不过有秀珠在,他却并不会觉得被打扰到。 他顺着之前的思路,继续思索下去,将每一个细微的关节,每一种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与变故,都仔细地推敲了一遍,感觉理顺得差不多了,忽然感觉秀珠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陆怀心里惊了一下,都忘了想到哪儿,下意识地微微侧开,却被秀珠更进一步地靠近了怀里。 他的心跳得飞快,发现她是的困得睡着了才会倚在自己身上,才终于哭笑不得地松了口气。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担心什么,又禁不住嘲笑了自己一下。 秀珠这样害羞的人,怎么会做主动引诱他的事呢。 陆怀冷静了一下,想到那日抱着秀珠所引起的失控,还是觉得先让她醒过来再和他一起回房比较好。 他轻轻地唤了两声:“秀珠,秀珠?” “嗯……”秀珠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眼睛睁了睁,转瞬就又合上了。陆怀看了眼灯箱中的蜡烛,推算了一下时间,才发现此时大概已是子时前后了。 秀珠一向休息规律,为了等他才熬到这么晚,陆怀看着她困意浓重的小脸,实在是不忍心再将她叫醒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自己抱着她回房。 他将手轻轻揽在了她的背上,另一手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路行至卧房门前,看到卧房的门只是半掩着,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用脚尖轻轻推开了门,一路平稳地将她送到了床上。 将秀珠放下之后,陆怀的气息有些快,除了因为抱着她而有些心猿意马之外,也是因为抱着她走了这么远,有点累了。 他在早年被师父磋磨的时候,还有帮武贵妃看管私库的时候出过许多苦力,这些年自己熬成了师父之后,就很少做什么体力活儿了。 陆怀坐在床边歇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看了会儿床上酣睡的一大一小,才回到书房吹熄了蜡烛,然后,再折返回卧房之中。 在吹卧房的蜡烛时,陆怀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回身看了看秀珠和巧儿,见她们都熟睡着,稍稍躲远了些。感觉有点不放心,又再往远处走了些,最后干脆进了浴室,才悄悄看了看自己的二弟。 见它果真又抬起了头,陆怀心中不禁大感诧异。 才过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它竟然就又复苏了一次。算上之前的两次,这短短的半个月时间,它竟然就苏醒了三回。 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 陆怀不知该如何理解这种情况,惊诧了一阵,心中除了费解,也不禁生出了一点小小的期待:短短的时间里就苏醒了这么多次,这会不会说明,他的二弟还有能再度正直为人的可能? 要是有这个可能,那他也许就可以与秀珠做一些……从前所不敢想的事了。 陆怀感觉到自己的脸变得有些热,可是这个猜想一旦开了头,就再也停不住了。毕竟,能够“正直为人”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他在卸任之前,曾托宫中的故交打听了一些医术高超的前朝太医,知道有一位如今就隐居在京畿地区,准备过两日去拜访一下。原本,他只是打算请对方为娘亲和秀珠好好调理一下身体,不过现在……他不禁想,是不是要请对方也给自己看一看? 陆怀想了想,收紧了裤带,决定这两天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个事。从浴室里出来,准备回去吹蜡烛,身前突然出现的一个小小的人影,惊得他的心“砰砰”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巧、巧儿?”陆怀少有的慌张了一下,虽然他刚刚关了门,但巧儿这样忽然出现,还是会让他有些担心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状况,被她看到不该看的情形。 他看着睡眼惺忪的巧儿,勉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试探地问道:“你怎么没有睡觉,还跑到这里来了?” “我想小解呀。”巧儿揉了揉眼睛,扬起小脸理所当然地看了看陆怀。 陆怀这才想起来,夜壶就放在浴室的入口外不远的地方,心中微微松了口气,问她道:“解好了么?” “嗯!”巧儿点了点头,迷迷糊糊的样子像极了秀珠,很是可爱。 “那我们回去吧。”陆怀将巧儿抱了起来,向着蜡烛走去。 巧儿将头枕在陆怀宽阔的肩上,倦意袭来,却掩盖不住她心中的好奇:“爹爹,你也是来小解的么?” “嗯。”陆怀尴尬地应了一声,快步走到了桌边,吹熄了蜡烛。 “可我没看到你呀……” “呃……”陆怀语结了一下,面不改色地道:“你安心哥哥在浴室里也放了一个。” 他抱着巧儿向床边走去,没听到回应,低头借着月光瞧了瞧才发现,她竟是又睡着了。 陆怀无奈地笑了笑:这娘俩还真像。 走回床边之后,他将巧儿放回秀珠的里侧,为她掖好被子,然后才在秀珠的外侧躺了下来。 入睡前,陆怀借着月光静静地看了许久秀珠恬静的睡颜,决定不用再考虑了,不管怎样,也要请老太医为自己看一看。 虽说出现奇迹的可能也许是万中取一,机会渺茫,但万一他就是那个幸运之人呢,那可是意味着他和秀珠往后的生活里,又多了一重幸福! 陆怀这般想着,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早,全家人在堂屋里一起用了早饭。又过了半个时辰,陆钱氏便带着陆海发来辞行了。但看她眉眼之间俱是轻松之意,丝毫没有昨日最后那般烦忧,便可知她已接收到了刘妈妈或春杏传给她的消息。 陆怀只当没有瞧出来,又与她亲口承诺了一次,不出意外地看到陆海发的脸色变差了一分。 许是昨晚被陆钱氏教训过了,尽管面色稍有不佳,但是一直到分别,他的表现都很克制有礼,没有再出言不逊或是再问什么奇怪的问题。 不过陆怀知道,像陆海发这样骄傲的人,在被重大的挫折打击过之前,是不会真正能懂得隐忍下心中的情绪的。 短暂的压抑之后,换得的将是更为激烈的爆发。而他,要的便是这个效果。 下午时分,陆怀估量了一下时间,让当值的墨青另外泡了一壶新茶。 墨青不解。陆怀笑了笑,只道:“先备好吧,一会儿会有客到。” 茶泡好之后,陆怀倒出了两杯,刚刚放下茶壶,安心便进来通报。 “师父,您的弟弟回来了。” 第六十四章 这样幼稚 “请他进来吧。”陆怀将茶盏摆好,微笑道。 安心随即去通报陆海发,带着他进入了书房之中。 陆海发自诩才子,最爱风雅之事,甫一踏入陆怀的书房之中,便为书房的格局布置所吸引,四下环顾了一圈,折扇一展,脱口赞到:“好精妙的手笔。” 陆怀起身相迎,微笑道:“堂弟谬赞了,此间布置皆出自朋友的手笔。” 陆海发闻言,古怪地笑了笑,眼中的神情随之显出了几分高傲,微微含着一分鄙夷地道了一声:“原来如此。” 昨夜陆怀离开西厢房之后,陆海发便被陆钱氏叫了过去,先是被数落了好一通,然后又被告知陆怀既不曾考取功名,亦不曾担任过什么公职,只是一个在京城中经营生意的布衣百姓,责令他以后不可以再问陆怀有关身份地位的问题。 想到来之前陆钱氏曾几次三番地要他在陆怀面前谦卑做人,只因陆怀在京城之中有点关系,能够帮他引荐考官,陆海发心中就愈加气愤。 他陆海发是谁,是江南颇有名气的一代才俊,他有足够的自信可以凭自己的实力金榜题名,根本就不需要陆怀的那点关系来帮他什么! 陆怀这样的商人布衣,不过是靠投机钻营为生的无才无能之辈。陆钱氏要他向陆怀低头,简直就是他心中天大的笑话。 昨夜他为了陆钱氏的身体着想,才隐忍一二,没想到天没亮就听到刘妈妈来报信,说陆怀答应动用关系,助他金榜题名。看到陆钱氏高兴不已的样子,他心中的气恼真是要冲破天了。 他父亲富甲一方,也不敢说保谁金榜题名。陆怀的家底他也看到了,虽然也有些精巧别致之处,但是根本难以与他家的奢华富丽相比,可见陆怀的生意也只是做的普普通通,在京城中的人脉也不定会有他父亲的十分之一的广博。 就这种人,竟然还能骗得他娘那么信任有加,寄予厚望。他简直是不堪忍受。 再者若他陆海发需要让陆怀这样的人动用什么所谓的关系才能考到功名,那真是要让江南的知交故友们嗤之以鼻,从此再也不屑与他为伍了。更会让素来妒忌他才华的小人们笑掉大牙,从此借此大肆抹黑他的名声了! 他当即便决定,不管如何,忍下一早晨的时间,待与母亲在贡院租住的宅子里安顿一下,便借口熟悉环境来再探访陆怀,把话和他说清楚,让他不要大言不惭地多管闲事。 陆海发积了一肚子怨气和恼恨,看到陆怀的书房布置,对他的印象稍有改观,一听到是出自他朋友的手笔,当即就给他口中的朋友二字加上了引号,同时又在对他的□□里,加上了一条“附庸风雅”。 陆怀将陆海发神情中的微妙变化一一收进眼底,却依旧是从容微笑而对。 他抬手与陆海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笑着道:“堂弟去而复返,直入我这书房,想必是有事要找我。我这边刚好泡了一壶今年的新茶,我们边品边谈如何?” “好。”陆海发傲气地笑了一下,也颇有姿仪地回敬了一个“请”的手势,与陆怀一同走入里面。 走到小几旁,陆海发看到上面已倒好了两杯茶,心中隐隐感到有些奇怪,疑惑道:“你知道我要来?” 陆怀看出了他的不放心,故意不答,俯身轻轻摸了摸茶杯,微笑着看向他道:“温度正好,我们坐下试试?” 陆海发更加狐疑。他本就对陆怀充满负面的看法,此刻见他这样故弄玄虚,心中立时反感更甚。 他手腕一转,将折扇一合,正色道:“与知交品茗,乃是人生一大乐事,然而我与堂兄初初相识,相交未深,如此雅事,还是留待日后再为吧。我去而复返,乃是有些重要的话想与堂兄言明。” 陆怀笑看着言辞高傲的他,待他说完,便也正色道:“愚兄洗耳恭听,堂弟请讲。” 陆海发负手而立,端出了些才俊风度道:“我想对堂兄说的是,请不要插手我科考之事。小弟自问还有些真才实学,金榜高中,想来还是不在话下的。堂兄帮助小弟之意虽美,但所用手段未免也太不光彩。” 读书人最重礼节,陆海发这一番话,谦虚全无,不仅狂妄,而且目中无人。 陆怀却并不生气,微微笑了笑,以指尖摩挲了一下茶杯的边沿,轻轻反问了一句:“哦,是么?我倒是对堂弟你不欲借我之力另有看法。” “呵。”陆海发不屑一顾地扬眉:“堂兄不妨说来听听。” 陆怀笑笑,坐进了圈椅之中,饮下一口茶,合眸品味良久,才将茶慢慢地咽了下去,开口道:“你看似不欲借我之力,实则是不敢借我之力。所谓江南才子,也不过是你借着富裕家世赚来的噱头。” 陆海发看到陆怀在那里慢条斯理故作姿态的品茶,心中对他的反感就已狂增了十分,听到他开口诽谤自己最在意的名声才学,当即怒不可遏。 “你不要信口胡言!你能有什么能耐,还能让我怕你?我是自重名声,不屑于学一些滥竽充数之人用那些旁门左道的办法获得功名。你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诽谤于我!” 陆怀看着气得不轻,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陆海发,轻轻地笑出了声,摇头道了一句:“二十多岁的人了,竟是这样幼稚。” “你什么意思!”陆海发听了这话,当即横眉冷对,瞪向陆怀。 陆怀放下茶杯,慢慢侧眸,看向他道:“你以为我说要帮你金榜题名是打算去做什么?找人托关系行贿主考么?还是请人吃吃喝喝去攀关系?” 陆海发犹疑不定地看着陆怀,眼里的意思明显是“你若不这么做,还能怎么做”。 陆怀看了一眼对面的位置,和缓了声音道:“坐下说吧。” 陆海发看着他,脸色变了几变,为了听他说出个所以然来,到底还是坐下了。 陆怀看着他坐下,才慢慢牵出了一个属于兄长的温厚笑容,与他解释道:“你能在乡试中名列第三,若是凭真才实学,应对会试自然是问题不大。但是莫要忘了,会试之后还有殿试。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会试乃汇聚当朝一时精英后辈之考试,品貌才思出众者不胜枚举,而你不过是其中之一。” 见陆海发张嘴要说什么,陆怀微微抬了抬手,打住了他。 “历届科考名列前茅者的背后多有高人指点,金殿之上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什么,怎么说比较好,他们在进入金殿之前,心中都早已一清二楚。而他们背后的高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在会试通过后所拜的恩师。 千万不要以为只要你会试通过,你所心仪的人选就一定会接纳你成为他的门生。若是事先没有半点准备,让别人捷足先登,占满了位置,你便只能与你并不欣赏之人缔结师生之约了。甚至更惨一点,你连并不欣赏之人的门下也可能无法拜入,只能投入品性为人皆为你所不喜之人的门下。” 陆怀说完,并不意外地看到陆海发面上的神情不再如之前一般剑拔弩张,而是变得若有所思。 他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地品起茶来,给陆海发留了一个安静思考的空间。 前朝登科的士子,会自动被归为录取他们的主考官的门生。本朝在此事上未承前例,士子与主持考试的其他考官,甚至是未主持当科考试的朝臣之间都可以互相选择,自发缔结师生之约。 陆海发自视甚高,对未来老师的选择亦有极高的标准。在他心中,当朝人士堪为其师者,不过二人而已,其余之人皆不在他所考虑的范围之内。 若是要他拜入不喜之人的门下,甚至是品行不佳之人的门下,那还不如杀了他。 在陆怀对他说出这番话之前,他从未考虑过心仪的恩师人选会拒绝接纳他的可能,但是既然陆怀说到了,他便无法不考虑了。 毕竟,他眼界奇高,他所看中之人亦是眼界奇高。虽然他自信自己才华横溢,出类拔萃,但是被对方拒绝也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想到这一点,陆海发便无法再如之前一般自信十足了,面对陆怀,自然也就没有了之前那般的嚣张狂傲。 他悄悄看向默默品茶的陆怀,不禁有些想知道,这个看起来玄玄乎乎的堂兄敢向母亲打保票能助他金榜题名,又对他说这些话,是不是他认识的朋友里,真的有能为他与心仪的老师牵个线,搭个桥,让他与对方提前结识一下的人。 第六十五章 判若两人 他对功名官位什么的并不感兴趣,参加科考一个原因是陆钱氏的苦苦相逼,另一个原因便是考虑到若有了翰林的身份,便能更方便,也更快捷地接触到心仪的当朝名士。 若是陆怀真能让他提前数月见到他们,那可真是一桩美事了。 而且他是清高之人,他所欣赏的师者也都是有风骨的人,若能见个面,定也都是以文才相会,凭真心实意相处,也不会涉及到什么不光彩的利益手段,不会有违他的本心。 陆海发这般想着,不禁对陆怀打的保票有些心动。但想到自己之前对陆怀做出的种种冒犯言行,又不好意思主动与他开口相问具体事宜,几次想要开口,都是欲言又止,坐在椅中,颇有些坐立不安。 陆怀一边品茶,一边暗中留意着陆海发,见他所有的情绪转变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不禁觉得有些神奇。 陆海发有一个那么一对工于心计、心思险恶的父母,自身却完全没有承袭到他们这两点,心思简单得就如同一个稚子,真是够令人意外了。 不过,这样的人也许才是真的有福气的人吧。 他想了想自己的计划,在心中轻叹了一声,不再吊着陆海发,轻轻将茶杯放下,主动开口道:“我能为你做的,自然是为你引荐,在那之后,成与不成便要靠你自己的才学和造化了。” 陆怀听到陆怀主动提了出来,心中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对陆怀是否能够为他引荐到他所心仪的老师,还是存有疑虑的,毕竟他所心仪之人不是一般的才子强人。 “嗯……我,呃,小弟心仪的恩师人选有两位,一位‘天命三子’之一的程大学士,另一位是云边老人,不知堂兄是否能为小弟引荐?”陆海发除了对陆钱氏低过头以外,几乎就没有向其他人低过头了,态度的转圜颇为生硬,悄悄看着陆怀的目光里,影影绰绰地藏着些难为情。 陆怀笑笑,点点头道:“可以。” 他虽久居深宫,但对陆海发所说二人的名号,也是如雷贯耳。 “天命三子”之一的程大学士,便是当朝重臣程阁老的次子,其于诗词书画,皆是造诣深厚,自成一格,乃是当今的文坛领袖。 而云边老人本人并不老,这是其自取的雅号。其人本名杜巾,虽在朝中任一介闲职,却是当今画坛领袖,一幅丹青,价过千金。 此二人皆是无比孤傲之人,陆海发想拜入这两人的门下,难度不是一点半点的高。 陆怀想了想,笑着补充道:“你若是参加上一届的科举,我都帮不到你,但是这一次,你赶得时机好。 过些日子会有一场文坛盛会,就在京城最负盛名的文雅之地‘写意轩’举行,只接受友人间的相互引荐,不对外人开放。我因缘际会与主办之人有些微末交情,可以为你争取到参与的机会。” 文人的集会,乃是文人之间最常见的交友切磋的活动,大体上分为人人皆可参与的开放集会和小范围人群的私密集会。若能在这样的场合上与心仪的老师相见,实在是最自然也最好不过的方式了。 陆海发听到陆怀是要借由这个方式为他引荐,便明白他之前拒绝接受时,陆怀为何会怀疑他并无真才实学了。若是吃吃喝喝攀关系,自然用不到真才实学,但是这种集会可不一样,人的才学品貌如何,在场之人那都是一看便知,或一试便知的。 陆怀帮忙的方式如此光明正大,他却还一直暗暗觉得他没什么本事,人品也定不怎么好,帮忙的方式定是那些见不得光的方式。 而即便被他如此误解,陆怀也并未表现出分毫不悦,或是与他有什么为难。这样看来,他其实才是那个见识狭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方。 陆海发意识到这一点,不禁对自己之前的言行感到汗颜,自觉无面目再与陆怀相对而坐,思索再三之后,站起身来,诚恳地对陆怀道:“多谢兄长为小弟提供如此良机,请受小弟一拜。” 说着,他便向陆怀深深施了一礼。陆怀知道自己若不受这一礼,陆海发心里定是更加别扭,便也不做谦让,完完全全地受了他这一礼。 陆海发见陆怀受了自己一礼,心里才觉得轻松了一些。他想为之前的所作所为向陆怀道歉,然而话到嘴边,却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憋了半天,只憋出了告辞的话。 “小弟还要踏查考场,今日……今日就不在此多留了,改日再登门致谢,拜访您和伯母。” 陆海发说完话,看也不敢看陆怀,捏着折扇低着头,仿佛做错事而不知所措的孩子。 陆怀看了看他,默默思忖了一下,对他道:“踏查考场乃是大事,你去吧,为兄就不送你了,等到知晓集会的确切时间,会派人过去告知于你。” “好,那……那小弟这就告辞了。”陆海发说着,又向陆怀深深施了一礼。 陆怀笑了笑,看着他,轻声道:“去吧。” 陆海发于是又对陆怀拱了拱手,转身便如脚下生风般逃掉了。 陆怀看着他绕过围屏,离去不见,又慢慢地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饮下了一口。 茶汤滚烫,有些灼人。陆怀放下茶杯,默默靠入圈椅之中,合眼想了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 陆海发这边已经说定了,接下来便是唐正延那一边了。那个集会是他昨日想好的,尚未与唐正延商量过,还要想办法说动唐正延,尽快办一个才行。 他想了想,再度推敲了一下准备用来说动唐正延的话,正欲唤安心让路平去备马车,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如旋风般飞速从屋外绕进了屋内。 他抬眸望向围屏的方向,但见陆海发去而复返,飞速地走到自己的面前,二话不说,便又对着自己深深施了一礼。 “小弟之前多有冒犯,在此郑重与兄长道歉,还望兄长海量汪涵,能够原谅小弟。” 陆怀看着陆海发一揖到底,说完也不起来,怕是自己只要不说原谅他了,他便会一直保持这样的动作,不禁失笑,轻轻道了一声:“好,我原谅你。” 陆海发闻言,立即直起了身,对他露出了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灿若辰星的双眸,闪动着如小孩子一般的开心,双颊因为激动,微微有些涨红,单纯真挚的模样与之前拒人千里、淡漠疏冷的样子判若两人。 陆怀倒是没有预想到他会有这种转变,会有这样的转变,便应该是说明他已从心底里接受了他吧。 陆怀看着这样的陆海发,缓缓牵出了一个温厚的笑容来:“还要去踏查考场么?” “呃,要去的要去的,那并不是假话。”陆海发有些紧张的解释,看到陆怀笑看着自己,仿佛他的一切心思都被他看的清清楚楚,有些不好意思的背了背手,又向他行了一礼道:“小弟这次是真的告辞了。” “好,去吧。”陆怀笑着道。 陆海发直起身,轻轻颔首,稍踟蹰了一下,才复离去。 陆怀目送他离开,心情微微有些复杂。举起茶杯,欲再饮下一口茶,想到水温还有些烫,又将茶杯放了下来。 他合了合眼,打消了心中腾起的异样情绪,唤来了安心,去让路平备车。 他要先去找唐正延商量一下,若是时间允许,便顺路去郊外拜访一下那位退隐的老御医。 第六十六章 御医你好 66 车很快就备好了,陆怀绕过围屏,准备出门,秀珠刚好从陆林氏那里回来。 一过午时,她便被陆林氏叫过去说话了。 秀珠走入明间,看到陆怀,立即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轻声对他道:“老夫人要小歇一会儿,就让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里隐约透着些不安。陆怀想了想,与她往里走了走,才压低了声音问她:“娘和你说了什么?” “老夫人先和我聊了些家常,然后问了我一些问题。”秀珠犹豫了一下,提了一个她回答时不太有底气的问题:“问我跟在您身边多久了。” 陆怀笑了一下,“你怎么回答的?” “我……我不知道您会怎么和老夫人说,就只含糊地说已跟在您身边有些日子了。”秀珠有些忐忑地看着他:“老夫人再追问,我想将话题绕过去,她却没有让我绕开,我也只能再这样答了一次,然后她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秀珠有些紧张地拉了拉陆怀的衣袖,“老爷,要不您还是将实情告知老夫人吧,这样瞒着,怕是不好。” 陆怀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笑容,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安慰道:“听我的,莫担心,这么说就可以。” 秀珠还想劝一劝他,但见他神色虽然温和,态度却很坚持,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听他的话,顺从地点了点头。 陆怀看出了她的不开心,和声细语地哄了哄她,待她心情好一些了,才离家去往写意轩。 距离他上次见到唐正延,转眼已是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算起来,墨但九应该已到达他的老家有些日子了,就是不知道调查得如何了。 这么大的事,唐正延定是要调查清楚,证据确凿才会告知于他。这次前去,只怕不能窥探出什么端倪了。 陆怀思量了一下,便暂且将这事压下了,靠在软垫上闭目养了养神,直到到达写意轩的地界。 写意轩是要提前预定才有可能定到地方的,唐正延则是提前投了拜帖都未必能见到的。但这一切都对陆怀例外,管事知道是陆怀来了,立即引领他去到唐正延所在的“惊鸿阁”。 惊鸿阁共二层,修建得端秀精巧,坐落于玄天山脚西侧,毗邻洛神湖湖口。后侧遍植苍松,左边沙洲棋布,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翠色水鸟,往来相应,十分妙丽清雅,是唐正延在写意轩的长居之处。 到达惊鸿阁时,远远看到唐正延正与访客坐在中堂之上,陆怀本想去往他处等一等。然而管事牢记着唐正延的叮嘱,仍是去禀报了一声,唐正延知道陆怀来了,便立即与那位访客一同迎了出来。 “陆贤弟,半月不见了。”唐正延微笑着走近,与他拱了拱手。宽袍缓带,风流依旧。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陆怀微笑着回应,也与他拱了拱手。然后,将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唐正延的三位访客身上。 其中一位看起来与唐正延年龄相若,面貌虽然不似唐正延那般风流夺目,却也是阳刚端正,风采俊逸。 他身侧跟着一大一小两位少年。大的看着大约能有十四五岁,剑眉星目,眸光深沉,颇有些少年老成。一双薄唇微微抿成一字,透着些许冷峻与沉静,很是令人过目难忘。 在他旁边,年龄稍小一些的少年眉眼之间就柔和得多了,相貌并不是十分出众,但是气质很不错,通身透着平和与宁静。两人与那位成年人在面貌上都有几分相似,想来是他的两个儿子。 唐正延见陆怀注意到了自己的好友,也有意为他二人相引见,便顺势一一介绍道:“陆贤弟,这位是我相识多年的知交好友,何兄,何云峰。另两位是他的公子,何竞尧,何竞襄。何兄,这位便是我与你多次提到过的,我在京城中的贵人,也是我的好友,陆怀陆贤弟。” “幸会幸会。”何云峰与陆怀异口同声道,互相抱拳行了一礼。然后,何竞尧与何竞襄又分别与陆怀行了一礼。 陆怀微笑着颔了颔首,看着他们赞许道:“两位公子名字取得好,风采更好,何兄真是好福气。” “愚兄痴长贤弟两岁,便厚颜以兄长自居了。”何云峰笑着道,言谈之间俱是生意人的老练:“陆贤弟真是过誉了,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不要贻笑大方就好。” 三人又客套了几句,大略说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何云峰便带着两个儿子先告辞了。唐正延引着陆怀向中堂走去。 “不知唐兄有客人在,小弟真是叨扰了。”陆怀一边随唐正延向中堂走,一边致歉道。 “无妨,陆老弟你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啊。再者他们本也正要告辞,去拜访一位故人,你来的正是时候。”唐正延笑着道,他自是不会告诉陆怀,若陆怀今日不来,他便是要与何云峰一起去拜访对方的。 两人先后进入中堂,互相谦让了一下,分了宾主坐下。便有两位身姿曼妙,衣着清凉的妙龄女子款款而出,为他们奉上了新茶。 唐正延看到陆怀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地看着置于膝上的手,心里既觉得心疼,又觉得有些佩服。 有钱有势的宦官娶妻纳妾的不少,甚至就是因为自己身上少点什么,一旦有机会了,才要数倍于正常男子地报复回来,明知自己收到家里也用不到,还是要大肆蓄养姬妾,折磨泄恨。 本来他得知陆怀收了一房妾室,而且是资貌十分过人的漂亮寡妇,还以为陆怀多少也有点这种癖好,也曾考虑是否要额外送他一些妙人。 但没想到,派去的人传回的消息却是陆怀每日只与他收的那房小妾在一块儿,恩爱非常,根本不曾对旁人有半点兴趣。连最懂媚人的清芷出手,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当即他便打消了多余的念头,只为陆怀感到可惜。 多不错的一个人,要是没有遇到那么一个恶毒的婶娘,他的人生本该是锦绣非常的啊。 唐正延在心中默默叹息了一下,轻轻摆了摆手,两名美婢随即会意,施施然向他们福了一礼,款款退出了房中。 唐正延端起茶盏,微笑道:“陆老弟今日来访,可是改了主意?” 陆怀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小弟的心意不会更改,今日登门乃是有事相求。” “哦?什么事?”唐正延听到陆怀有事求他,立即来了精神,将茶盏放到了一边,对他道:“但说无妨,为兄能帮你一定尽力帮你。” 陆怀垂眸,微微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对他道出:“昨日我娘到了京中,与我有深恩的婶娘也随她老人家一起来到了京城,一来是想亲眼见证我与娘亲团聚,二来便是为了我的堂弟瑾良,希望我能多帮一帮他。” 唐正延已知晓陆怀家中多了什么人,但尚不知晓陆钱氏与陆海发的来意。听他这么一说就明白了,原来是他的恶毒婶婶为了儿子来求他了。 心中不禁有些恼火:陆怀这恶毒婶娘真够无耻,一边处心积虑废去陆怀宗伟,将他推入深宫,一边还要陆怀感恩戴德,反过来再帮她的儿子。 唐正延心中对陆钱氏的厌恶更上一个台阶,面上却是没有表现出一分一毫来,毕竟,在他心中陆怀还对此事毫无所察。 他想了想,决定先听听是什么事,殷切问道:“你的婶娘想让你帮什么,为兄能为你做些什么?” “嗯,我这位堂弟小字瑾良,乃是今科应试的士子,颇有才学,心中有两位心仪的恩师人选,希望能顺利拜入他们其中任意一位的门下。我今日便是为了此事,来求唐兄帮忙的。” 陆怀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唐兄知道,小弟既已离宫,便不欲再与从前的身份有所瓜葛了,是以也不想借着从前的身份再去做一些事。思前想后,所认识的人中便数唐兄交游最广,不知唐兄是否愿意帮忙,帮我的堂弟引荐一下。” 唐正延自然也不愿意陆怀去欠别人的人情,陆怀来求他,那是最好不过了,立即对陆怀道:“帮他引荐一下,自是不难,只是不知你堂弟心中的恩师人选,是哪两位?” “一位是程阁老的二公子,程大学士。另一位是雅号云边老人的国子监博士,杜大人。”陆怀微笑道。 唐正延听到这两人的名号,不由倒吸了一口气,“你这堂弟眼光真是不低啊!” 陆怀苦笑不语。心中却并不担心唐正延会为难。 于公于私,唐正延都会帮他,陆海发心中的人选是这两人,不会增加唐正延帮他的难度,相反,还会让唐正延更倾向于答应帮他这个忙。 唐正延饮了一口茶,想了想,觉得此事颇有难度。这两人是出了名的眼光高,脾气怪,成名这么多年以来,一人就只收了一个徒弟。他便是帮忙引荐,陆怀这个堂弟最后也是注定要吃闭门羹的。 然而他转念又一想,陆怀这堂弟说到底是他的仇人之子,他此刻被蒙在鼓里,才会为了这个堂弟来找自己帮忙。若真是帮成了,待日后他得知了真相,才是真的麻烦。 墨但九那边传信过来,已经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也许在为他的堂弟引见之前,就能查到什么确切的证据,到时候陆怀看到证据,自然不会再想帮这个堂弟的忙。他不如先应承下来,然后往后稍稍拖延一段时日再兑现,如此便可两全。 唐正延这般想着,便已决定帮陆怀这个忙,但为了让陆怀能多记他一些人情,他还是又多沉默了一阵,才表现得有些为难地答应了下来。 陆怀见到他答应了,立即感激地与他施了一礼,然后,坐回位中,颇有些犹豫地道:“嗯……实不相瞒,小弟还有些额外的请求。我这堂弟什么都好,就是脾性有些清高,只怕这引荐的方式……还要劳烦唐兄多费些心思了。” 唐正延疑惑道:“此话怎讲?” 陆怀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他:“我这堂弟不喜欢与人吃喝攀谈,登门拜访么……他自觉科考在即,应以避嫌为重,定也是不会去的。但唐兄也知道,若是科考之前不与心仪老师有所接触,待到会试放榜之后,便是晚了。” “嗯……的确如此。”唐正延点点头,觉得陆怀这堂弟名气没听说有多大,事倒真是不少。 不过想来也不奇怪,正常人也不会想要挑战程阁老次子和云边老人杜巾这样的地狱级难度。 而且这也提醒了他,如程阁老次子和杜巾这样的人,也定是不可能愿意跟人吃吃喝喝拉关系,或是在开考之前做什么可能有损名节之事的。 寻常方法行不得,那他便要想一些不寻常的法子。 唐正延创办写意轩,与众多文人才子打了多年交道,对他们的脾气心思,一清二楚,稍稍思索片刻,便想到了让这三伙人心甘情愿碰面的法子。 自古文人相轻,尤其这程阁老的次子还一直与杜巾互相较着劲,只要他用些手段,搞一个尽人皆知,玄而又玄,争夺名次的文坛盛会,让他们觉得不去就比对方第一头,不怕他们不来。 到时候设置一些条件,以陆怀堂弟的条件为底线,确保他能参加进来就行。 这样的集会运作起来要花费不少心思和人力物力,也正好方便他多拖一些日子。反正投进去的钱,自有办法通过这盛会数倍赚回来,就是真办一个,也不损失什么。 唐正延这么想着,便对陆怀道:“这件事你不必担心了,虽然不好办,但是为兄既然答应你了,就会为你想办法,一定会为你的堂弟引荐的。” 陆怀听唐正延这么肯定,估计是想到了合适的办法,而且那办法十有八/九便是他希望办的文坛集会,毕竟这是与唐正延的本行最贴近,又最高效的法子。但若不是集会,他到时再与陆海发解释一二,也是无妨的。 陆怀于是再次起身,感激地与唐正延深深施了一礼:“如此,就有劳唐兄了,小弟在此先行谢过。” “哎呀,你我兄弟,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唐正延赶紧起身扶起陆怀,心中却笑得得意洋洋。不管怎样,陆怀都是欠了他的人情,这可比什么都划算。 接下来,两人又随意聊了聊近况,在唐正延再度邀请他加入阵营的时候,陆怀顺理成章地提出了告辞。 唐正延没有阻拦他,只是在送他的时候,说了一句别有深意的话。 “老弟,不要拒绝得这么干脆,来日说不定你会主动改变主意的。” 他这句话,几乎是让陆怀能够肯定,他是查到了些什么。 有实在的人证物证,这对陆怀来讲,意义非凡。然而按照计划,陆怀知道自己此刻不能露出一点破绽来,便如同不知内情时会做出的回应一般,微笑着摇了摇头,拱手与他告辞了。 离开写意轩的地界之后,陆怀独自坐在车中,才允许自己表现出了一些小小的激动:有关当年之事的证据终于要浮出水面了吗?若是如此,陆钱氏,陆仲德,你们便等着偿还你们做下的孽吧! 他难得地放纵自己心潮澎湃了良久,直到路平在一处岔路之前将车停了下来,才压下了心间动荡的情绪,重新归于冷静。 “老爷,前面就是进山小路了,马车架不过去,您看是不是就在这里停下来?”路平恭敬地与他询问。 前朝御医归隐之地,处于玄天山山脉之中,距离写意轩不算太远。但是想要到达,所要经过的山路复杂无比,若无熟人相告,寻常之人也是很难找到的。 陆怀取出了故友为自己所写的线路指点,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岔路和周围的地势,草木的形貌,分析应该是这里无误,想了想,从车上走了下来,交给了路平一锭银子。 “我一去一回,大约要半个时辰再多两刻钟的时间,若是到了时辰还没有出来,那么很可能是在山里迷路了。到时不要急于报官,官府有官府处理事务的手续,会耽误时间。 方才来时,经过了几户农家,他们是最熟悉这里地形的人,到时拿着银子去找他们,将这锭银子算做订金,告诉他们谁找到我,另有重谢。” 路平将银子接过,慎重地道了声“是”。 陆怀于是将故友为自己所写的线路指点的绢布也交给了路平,补充道:“我会在途中留下一些标记,到时给他们看看这个,应该能帮他们更快地分析出来我可能是在哪里走失的。” “那,那您怎么办?”路平接过绢布,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这上面写的我都记下了,刚才又看了一遍,不会记错的。”陆怀笑笑,便带着一些以备意外之需的物品,踏上了其中一条窄小的山道,向深山里行去。 七拐八拐,爬大山,过小溪,走了大约两刻钟的时间。陆怀真如故友指点的那样,看到了一处布满绞藤的小山坡。 这样的绞藤在玄天山中,比比皆是,陆怀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地貌,看到一棵扭曲而濒临枯萎的树,便差不多能确定自己没有走错了。顺着这棵树所伫立在的山路,遇到岔路便向右拐,又走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终于行到了一处山谷的出口处。 陆怀观察了一下,这处山谷的阳面阳光很足,阴面则很难见到阳光,乃是一处栽种药材的好地方。老御医隐居在此,是很有可能的。 他向前方望去,但见山谷中星星点点地散布着十余户人家,考虑了一下,决定不休息了,一鼓作气地找过去。 他走了一阵,来到了距离入口最近的两处人家。 两处人家比邻而居,房前屋后栽种的都不是粮食作物,而是各种药材。陆怀向远处看去,发现附近人家似乎都是如此。 想来从外表区分出哪处是老御医的住处是不可能了。陆怀考虑了一下,向附近的一个弯腰栽种的山民走了过去。 看到他颇为严肃和专注地在布某种自己不认识的种子,陆怀耐心地等了许久,等到他布好种子,直身回头看向自己的方向,才恭敬地与他施了一礼道:“叨扰老丈了,请问老丈是否知道,这附近有一位姓萧的老者住在哪里?” 被陆怀问到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楚脸,外露的皮肤黝黑,身材不高,但很结实,妥妥一个常年劳作的山里人模样。听到他的问题,向远处走了走,从地垄上的篮子里又拾起了一把种子,一边布种子,一边问:“有这么个人,后生你打听他做什么?” “哦,小辈通过朋友知道萧老先生通晓医理,特来请求老先生帮个忙。” 对方又问:“你的朋友叫什么。” 虽然对方的口吻很像山里人,但是陆怀没来由地就感觉有些不对。他想了想,依旧恭敬地对对方道:“小辈的朋友是小辈的忘年交,与萧老先生年岁相若,唇边一寸有颗小小的血痣。” 对方闻言,立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了他,惊异道:“你是陈吉参的朋友?” 对方生得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面容是威严与慈祥的混合体,给人很奇特的感觉,却也会觉得出奇的和谐,最重要的,他眼中的气质不是一个真正的山里人能够有的。 陆怀看了他的面相,立即便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故交陈吉参口中的退隐御医,萧草,萧御医。 陆怀立即恭敬地躬身行礼,“晚辈陆怀,见过萧老先生。” “哎呀,不要叫什么老先生了,我还没有那么老,既是阿参的朋友,便也是我的朋友。就随阿参叫我萧大哥吧。” “这……”陆怀微微犹豫了一下,见对方坚持,想到在一个领域出类拔萃之人多少都有些怪脾气,还是决定按他说的做。 “萧大哥。”陆怀认真地唤了一声。 “好。”萧草笑了笑,露出一口好牙,也不说什么多余的客气话,也不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开口便问:“是家里谁病了吗?” “哦,并不是。”陆怀说了来意,萧草便立即爽快地答应了,约好了去看诊的时间,要了陆怀的地址,见他还不走,面色有些踌躇不定,便道:“我是怎样的人,想必你也清楚了。有什么难题便直言相告,能帮我就帮,不能帮我也不托大,不要犹犹豫豫,我不喜欢这样。” “这……”陆怀也不想这般犹豫,只是实在难以启齿,但他也看出来了,萧草真的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同他说了:“小辈自身患有隐疾,但是近日情况有些不寻常,所以想……想请您看看。” 萧草闻言,立即看向他二弟的位置,埋怨道:“我当是什么事,跟我回家吧,给你好好看看。” 第六十七章 就是命数 光天化日之下被人这样盯着自己,陆怀很是不好意思,脸热地道了声:“有劳萧大哥了。” “走吧。”萧草干脆地将种子往篮子里一扔,便带着陆怀往家走去。 他的家就是距离这个山村入口最近的那处人家。泥墙围成的小院,木头制成的小门,也没落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条黄狗趴在近门处,看到他们近来,摇了摇尾巴坐了起来,没有吠叫。 小院整体简单质朴,一处正房,一处厨房。院角架着高高的葡萄架,几只鸡悠闲地在下面走来走去,空地上晒着草药,看起来与普通的山野人家别无二致。 萧草让陆怀在院中等等,自己进到了厨房里,解了斗笠,舀水洗了洗脸和手,将劳作弄乱的碎发和被风吹乱的胡须捋好,才从厨房里走出来。 拾掇好后的萧草看起来就有了两分医者风范,他带着陆怀进到了正房进门右手边的房间里。 房间很大,陈设却极为简单。除了数排放着满盛草药的簸箕的木架,便只有一张简朴的小木桌,两把朴实的条凳,和一张窄小的木床。 萧草让陆怀在其中一张条凳上坐下,从床头的木匣里取出脉枕,放到桌上,示意陆怀将手放上去。 待陆怀放好后,他才坐到条登上,拿出了几分大家的风度。腰板挺直,双眸微合,一手搭在陆怀的手腕上,不时切换摸脉的指法,一手轻轻地摸着不长的胡须,若有所思。 男人的隐疾,也是分很多种的,不仔细看,可看不好。 过了很久之后,萧草才停止了摸脉,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陆怀的脸,对他道:“求医问药,最重坦诚。大哥问你什么,你都不必不好意思,如实回答就好。”待陆怀点头,他便问道:“你一直不曾长过胡须么? 陆怀颔首。 萧草点点头,继续道:“你说近来情况有些不寻常,可是从前男/根疲弱无力,而今变得时而有力,时而无力?” 陆怀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好,”萧草也点了点头,对他道:“脱裤子吧。” “您说什么?”陆怀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不太确定地看着萧草,希望他再重复一遍。 萧草摸了摸胡子,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你的脉象平稳强健,肾元丰实。男/根疲弱,问题不在脏腑而在两丸,我要亲手诊察,才能确定病因。” 他说得头头是道,神色坦诚,也不容陆怀不听。可是,“亲手”诊察…… 幼年时被人捏按的记忆还历历在目,那可谓是除了净身之外,陆怀心中的第一大阴影。如今,才刚刚认识萧草,就要当着他的面脱去裤子,让他“亲手”诊察…… 陆怀觉得自己很难做到。 他背过身,站起来,心头萌生出了几分退意。可是,想到秀珠,再想想陈吉参对萧草医术的推崇称赞,他又无法真的下定决心不让他诊察。 萧草乃前朝太医院的第一院判,医术之高,当世能与之相若者,寥寥无几。寻常人想要请他看诊,难如登天,这次他看在陈吉参的面子上,爽快为自己应诊,若是拒绝了他,下一次再请他帮忙诊治,还会这么容易么? 陆怀心里对此并不是很有底,再一想,萧草是实打实的良医,而他是实打实的病患,全然不同于昔年被陆钱氏坑害的处境,终究,还是咬了咬牙根,将裤子脱去了。 萧草等了半天,见他终于脱好了,立即对他道:“躺到床上,我给你看看。” 陆怀依言躺到了床上,在萧草走到床边时,全身都僵硬得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然而萧草走到床边,还没有伸手,只是看了看他的□□,就变了脸色,“你是内官?” 陆怀这才意识到他不知道自己的内官身份,如实道:“曾经是,今已离宫。” 萧草的浓眉慢慢皱起,过了许久许久,才为陆怀诊察。诊察之后,他用床头搭着的手巾擦了擦手,让陆怀穿好了裤子。 陆怀从他的神情中感觉到了不对,穿好裤子之后,见他面色严肃,沉默不语,心中隐隐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等了片刻,萧草依然是面容沉重,默然不语。陆怀明确了他的意思,心情顿时急坠直下。 看来是他想得太过乐观了,他已经是被下过刀的人了,怎么还可能会有正直为人的可能呢,那几次……想来只是偶然吧。 陆怀禁不住在心中嘲笑了自己一下,合眸良久,强自平复了一下,牵出了一个还算平静的笑容,起身向萧草深深施了一礼:“有劳大哥看诊,此事实乃是小辈强人所难了,还望大哥不要见怪。” 萧草看着他,眸中神色十分复杂,正要说什么,屋外的黄狗忽然狂吠起来。 陆怀直起身,两人相视一眼,立即一先一后从屋里走出查看。才出屋,便看到黄狗以一挡三,紧贴着门槛站在里侧,对着门外的何云峰、何竞尧与何竞襄三人,不住地龇牙狂叫。 萧草看到他们三人,立即呵斥了大黄狗一声,快步迎了出去。 陆怀看到何云峰三人,才知唐正延说的不是客套话,何云峰三人的确是要拜访故人的,只是没想到,他们拜访的会是同一个人。 萧草热情地邀请何云峰三人进入了院中,陆怀看着他们,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厚熟稔。 何云峰看到陆怀也在这里,不禁倍感惊讶,抬手与他拱了拱手:“真没想到陆贤弟也在余芝兄这里。” 余芝是萧草的字。 陆怀收敛起心情,也微笑着与何云峰拱了拱手:“小弟也实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兄长。” 他心中正奇怪何云峰三人为何先他而去,却比他晚到,就见同样换了身轻便衣装的唐正延从门外迈了进来。原来何云峰三人会晚到,是因为等了唐正延一起过来。 唐正延看到陆怀,也是愣住了,“陆老弟,你怎么也在?” 陆怀不欲明言,只是道:“来请萧大哥帮一个忙。”转而又问唐正延道:“唐兄你与何兄父子来此,是……” “我们与余芝兄已相识多年了,也很久没见了,这次何兄与两个侄子来京,便相约小聚一番。” 他们互相交换了信息,剩下诧异的人就彻底轮到了萧草:“怎么,你们都认识?” 陆怀轻轻颔了颔首,唐正延则与何云峰道:“陆贤弟是我们的好友。” 萧草的神色立即变得有些复杂,想了想,对他们道:“那你们都随我进来吧。” 陆怀不想让他人知晓自己来此的目的,而且,失去了治好的希望,他此刻的心情也已低落至谷底,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不想在此间多做停留,便对萧草道:“萧大哥,小辈已叨扰您多时了,就还是不再多打扰您了吧。” 萧草盯着陆怀瞧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本你曾是内官,我是不打算帮你的。但你既然又是阿参的朋友,又是阿峰与阿延的朋友,也许这就是命数。 我可以帮你一次,但是成与不成,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而且,这其中牵涉的利害关系,我也要先对你讲清楚,你若是认了,我便也愿意豁出去帮你这个忙。” 陆怀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还有转机,当即振奋不已,但是萧草话中隐隐透出的危机,却又无法让他能够心情放松地感到高兴。 他勉力让自己保持住平静,恭敬而慎重地对他点了点头。 何云峰与唐正延相视一眼,也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但见萧草与陆怀都不明说,知道这两个人的秘密都不少,便也默契地保持了安静,没有多问什么。 几人先后进入屋中,萧草让唐正延与何家父子到左边的屋里稍等,自己则带着陆怀又进入了右手的屋里。 进屋坐下后,萧草又一言不发地盯着陆怀看了半晌,才对他道:“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让男/根恢复持久有力么?” 陆怀认真而郑重地点了点头。 萧草闻言,又叹了一口,无语良久,才继续道:“你就没想过,再恢复得彻底一些?” 彻底一些。对陆怀这种情况来说,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可能实在是很耐人琢磨的。 只是,陆怀不知道对于他自己这样的人,还能再怎样恢复。难不成这世上还真存在什么妙手回春之术,能让他已经被切去的双丸重新再长出来么? 虽然他也很希望能有这样的妙法,但是他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历史上有多少煊赫一时权倾天下的太监,他们都没有找到这样的办法,他一介无名小辈,又如何可能会遇到。 陆怀认真地摇了摇头,却听萧草重重地叹了口气。 “看来你是真的不懂,也没想过。”萧草看着他,十分严肃地道:“我就不同你说那些佶屈聱牙的医理了,说些你能听懂的。” “双丸产精,双肾储元,男/根想要振作,此二者缺一不可。你的肾脏储元丰厚,男/根却多年无力,便是因为双丸丧失之故,如今能够复起,便是说明你的双丸有恢复活力的迹象。” 萧草说到此间,又沉默了一下才继续道:“我不欲为你治疗,原因很简单。男人有精有元,能有什么,而你的身份不可以有什么……我想,我不用明说了吧。” 男人有精有元,就能让女人受孕,生出孩子了。可是宦官,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孩子。 第六十八章 传宗接代 陆怀能够明白萧草顾虑的是什么,只是,他不太明白:“萧大哥,你说,你说我的双丸有恢复活力的迹象,可是我分明已经……” 他没有明说出来。他相信萧草从前是御医,应该很清楚宦官在入宫之前是要将双丸彻底切除的。 萧草自然知道这一点,他严肃地看着陆怀,对他道:“你说的,我自然知道,但你的脉象加上你所述的症状,确实是有双丸恢复的迹象无疑。” 他想了想,问陆怀道:“你是多大进宫的?” “大约八岁左右。”陆怀道。 “那就很可能了。”萧草莫名地说了这一句,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他沉思了片刻,对陆怀道:“刚才我为你诊察时,在临近双囊相接之处,摸到了很小的一块不规则的硬物,这让我想到了一种可能。你仔细回忆一下,在你小时候,在进宫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双丸或双丸附近是否受到过什么外伤,让你剧痛不已?” 陆怀不用想就能记起来,陆钱氏给他请来的捏按师父,每次下手都会让他疼得痛不欲生。但是此事涉及的秘密太多,他不便和萧草透露过多,便只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萧草又问他道:“你近来可吃过什么大补的药物?” 陆怀摇了摇头。 萧草思索了片刻,又问:“在你的家族里,可有男子是弱冠之后,甚至是过了而立之年才生出胡须的?” “这……”陆怀仔细回忆了一下,想到什么,立即点了点头。 小时候他所生活的村子里,住的都是与他同属一个家族的族人。有个伯伯就是年纪很大也没有胡子,有一年忽然长出来了,周围的妇人们聚在一起聊天,都在议论这个事,他每次去给娘亲抓药和求邻居帮忙煎药的时候都能听到她们谈论。 从她们的话里还能听出来,不只是这个伯伯有这样的情况,村里也曾有过其他人是这样的情况。 陆怀有些不解地看着萧草:“萧大哥,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萧草沉默了一下,才道:“凡事有果必有因,你的外肾沉寂多年,忽然复苏,总有一定的原因。既然不是吃了什么大补之物导致的,那么就还应是出自内因。 我在个别医书里看到过关于你的族人的这种现象的记录,也与遇到过这种情形的前辈请教过,发现这种情况一般都会集中在一个家族里出现。 而且一旦这个家族里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么每一代或几代人里通常都会有一两个人,甚至是更多人如此。 这种比寻常男子晚很多才生出胡须的人,通常在生出胡须之前,都是男/根疲弱无力,无法令妻子受孕。 但在生出胡须前后,各方面则会很快就变得与正常男子相差无几,妻子通常也很快就能怀上子嗣。依照种种迹象,你近来身体上会出现反常,极可能是属于这种情况。” 萧草说到这里,观察了一下陆怀的神情,见他能够跟得上自己的解释,才继续道:“至于净身后为何还能够复苏,我推测与你幼时所遭受的外伤有关。 那次伤害可能造成了你的一侧外肾破裂,其中一部分,在破裂之后移位到了刚刚被我探查到的位置。 幼时外肾尚未发育,大小上应该比如今小很多,那个位置又不是净身师父会多加留意的地方,很可能被当时为你净身的师父遗漏了。 人的恢复能力在年幼之时是最强的,同样一处伤痕,若是出现在小时候,也许长大就看不出了,若是出现在成年之后,则可能会终身都没有什么变化,就是这个道理。 你的身体在幼时遭受损伤,刚好你又因为家族传承之故,可能承袭了家族中的特殊情况,较寻常男子生发得晚,及至如今才开始真正生发。那块外肾虽小,但是已经让你产生了恢复的症状,若是调养得当,也许你能够有一定的机会恢复得同寻常男子一样。” 陆怀认认真真地听完他的解释,惊诧得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今天来,不过是想请萧草为自己看看,能不能有“正直为人”的可能,没想到却牵扯出了恢复成正常男人的可能。 这比他发现自己是被陆钱氏坑害才成了宦官,才失去了宗伟,还要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虽然萧草说的一切都是那么有理有据,听起来完全能够让他信服的样子,甚至,萧草推导出的可能,乃是他,甚至是古往今来多少宦官都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是真真正正地发生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相信,如何接受了。 陆怀觉得自己需要静静。需要时间来好好消化一下这个可能。 看到萧草一直盯着自己,陆怀抱歉地对他拱了拱手:“萧大哥,抱歉,我想一个人出去透透气。” 萧草闻言,轻轻叹了一口,别有深意地看着他道了一句:“去吧,好好地想一想。” 陆怀闻言,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与萧草轻轻拱了拱手,独自走出了房间,向院外走去。走到门口时,黄狗追着他闻了闻,没有叫。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柔和的阳光铺满山谷,陆怀站在院角墙外放眼望去,但见山谷之中生机勃勃,心潮忽而就变得无比澎湃。 他竟然还有能做一个正常男人的可能! 一个做正常男人的可能! 正常男人的可能啊! 陆怀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几乎不知要如何消化这个可能才好。 他已经做好了一辈子都只能做半个男人的可能,已经为今后的人生设计了一整套完备的规划! 好好赡养母亲,与秀珠相敬如宾,好好培养巧儿,处理好害他的那些人之后,再到慈幼局挑几个孩子养。然后如果运气好,上天垂怜的话,让他培养的孩子能够孝顺一些,为他和秀珠养老送终,那么他就算过完了很满足很幸福的一辈子。 但是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有可能能做一个正常的男人! 有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自己的孩子! 亲生的孩子,出自他自己血脉的孩子,是他生命传承的孩子! 天啊! 陆怀冷静了一世,此刻却半点也冷静不下来,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所有的理智都就都像丢到了爪哇国一样。 他反复地用力深呼吸了几次,发现这个办法半点效果也没有之后,在萧草家和苗圃之间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终于能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盯着远处的苍山良久,理智终于又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上。理智一回来,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变得不那么困难了。 陆怀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合了合眼睛,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仔细分析了一下眼下的情况。 萧草刚刚说,他有机会恢复,也就是说,这件事也不是百分之百能够成功的。 他首先需要知道,这件事有多少成功的几率。 其次,他要考虑一下,如果真的能够成功恢复,那么,是否要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第六十九章 好事发生 假若他的身份不是宦官,那么这件事就完全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但是因为他曾经的身份,这件事必须慎之又慎才行。 莫说他能够传宗接代,便仅仅是能够“正直为人”,若是被知道他身份的人知晓了,都会引起一阵异动。如果真的生儿育女了,真不知会有多少污水等着泼到他的身上,多少非议等着加在他的身上。 到时候不光是他自己,母亲、秀珠、巧儿,全府上下的每一个人,老家陆氏宗族的每一个人,只怕都要受到牵连。 如今他的决定不仅仅是关系着他自己的身家性命、血脉传承,还关系着无数人,若无万全准备,他绝不能铤而走险。 陆怀思虑再三,慢慢走回了屋中,将他的决定告知了萧草。 萧草没想到陆怀的决定是暂不治疗,多少宦官做梦都想到的机会落在了他的身上,可他竟然放弃了。 他不确定地看着陆怀:“你真的决定了?” 陆怀慎重地点了点头,“您曾是御医,小辈若经过治疗之后真的能够生儿育女,那到时会有怎样的影响和后果,想必您也十分清楚。这其中干系太过重大,小辈不能妄下决断。” “难得啊。”萧草观察陆怀良久,见他神情坚决,没有半分犹疑不定,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赞许地看着他道:“有这份推己及人、顾全大局的担当,难怪你能同时成为阿参、阿延和阿峰的朋友。” 他说着,笑了笑,慢慢站起了身来,“若你回来便央求于我,要不顾一切为你尽快治好此症,那么我一定不会帮你。但是你能够深思熟虑地权衡,抵挡住这么大的诱惑,真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我萧草一生最敬佩谨慎周全、为他人着想之人。相信你决定医治的时候,一定是准备万全的时候,不论你什么时候决定,都可以来找我,到时我一定尽力帮你。” 这一番话,发自肺腑,陆怀能够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也知道萧草从此刻起,已不再将自己只当成是朋友的朋友来帮了,当即起身,深揖到底,感激地道:“小辈多谢大哥体谅成全。” “哈哈哈,”萧草闻言大笑,笑声里颇有些江湖人的豪爽:“小辈对大哥,你不觉得别扭吗,既然称我一声大哥,你我便是兄弟,就不要再拘泥那些别扭的礼数了。” 陆怀直起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恭敬地对他道了声“是”。 他坐回凳子上,想了想,问萧草道:“萧大哥,不知若是治疗的话,小弟有几分能够恢复的可能?” “这个么,三成吧。”萧草说着,又补充道:“不要觉得少,以你的情况来看,这已经是很难得了。” 陆怀点了点头,“小弟明白。”原本是一分可能也无,如今有了三分可能,他如何还能不知足呢。 只是,在他没有想好也没有做好准备之前,不能治疗,岂不是也耽误了“正直为人”。 陆怀想问一问萧草,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能够让他暂时先行恢复活力,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不好出口。 他神情犹豫,面有难色,萧草一看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微微露出了一点有深意的笑容,与陆怀探问道:“离宫之后,可娶妻了?” 陆怀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声道:“尚未娶妻,只收了一房妾。” 萧草露出了一个很有内涵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起身往一排排放着草药的木架最后走去,从最后一排最底一层取出了一坛小小的药酒,看了又看,不舍地攥了攥拳,才拿着它走了回来,交给了陆怀。 陆怀接过萧草递来的酒坛,只见两个拳头高的酒坛做工十分精细,胎底细腻匀实,外烧红釉艳丽,坛口以兽皮密封,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盛酒的器物尚且如此精良考究,可见这其中盛放的酒也远非寻常。陆怀正想问萧草这是何物,抬头看到他含笑的神情,顿时明白了几分,只觉手中的酒有些烫手,脸上也有些热了起来。 萧草笑了笑,稍稍用了些力拍了拍陆怀,嘱咐道:“这还是我当年做御医时泡的酒,没有多少了,今日你我有缘送你一瓶,你可要仔细珍惜啊!” 陆怀又仔细看了看手中的酒,感激地重重点了点头,慎重道:“小弟一定珍惜。” “呵呵呵……”萧草别有内涵地笑了笑,想起了什么,又对陆怀叮嘱道:“酒多伤精,你的情况尤其特殊,要格外懂得节制才行。而且,这种酒是越陈越好,越陈劲儿就越猛,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小小的酒盅,每回浅浅倒上一层底儿就足够了,可千万不要贪多啊。” 萧草说着,比了比酒盅的大小。 “小弟……明白。”陆怀脸热地轻轻点了点头。 “明白就好。”萧草笑着道,心中已然不再将陆怀当做一个前任宦官,而是将他当做了一个情智未开、需要他这个老大哥帮忙指点的小兄弟了。 男人之间,有这种交流实在是很正常的事,萧草随即问陆怀:“从前有过同房的经历么?” “没有。”陆怀低声道。 萧草笑笑:“没事,不要担心,通常这头一回都不太顺利,也没有想象得好,多几次就好了,到时候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顺其自然就好。” “好……”陆怀从没有与人交流过这样的问题,听着萧草这般自然地同自己指点,只觉得脸上更热了。 萧草这个人,疑人不友,友人不疑,既已将陆怀当成了朋友,就定是要尽自己的所能,为他提供最多的帮助。 他闭眼想了想,又道:“也不知道现在城里发生了多少变化,以前城西兰街胡同附近的茶楼里,不时会有不务正业的后生兜售些春/宫图册,你若是拿不准该怎么表现,可以去收几本观摩一二。” “咳……谢谢大哥提点。”陆怀这回连耳根都红了。萧草一看他这个模样,爽朗地一阵大笑:“哎呀,男人嘛,说说这些事都很正常,不要难为情。” “……”这回陆怀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他八岁开始就做了宦官,身边除了和他一样的宦官,就是女人,哪里同正常的男子说过这些事。 萧草看到陆怀脸红得跟个小媳妇似的,便也不打算再打趣他了。只是一开口,调侃的话就顺嘴说了出来:“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吧。” 如今时值盛夏,距离天黑至少还有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陆怀又哪里不明白,萧草这是让他早点回去,提前准备一二。 被萧草这般叮嘱指点,陆怀早已是坐立不安,此刻听到萧草这么说,自然是听话地立即告辞。 随后,他与萧草一先一后从屋中走出,看到对屋的门开着,唐正延何云峰等人都齐齐的望着他,赶紧将酒收到了宽大的袖口里,轻轻颔首,与他们告辞了。 出了大门之后,陆怀礼貌地请萧草留步之后,立即脚下生风地走出了院子。大黄狗下意识地追着他跑出了很长,才缓缓刹下了步子,折回了院子里。 院里,唐正延与何云峰望了望陆怀消失的方向,不禁面面相觑。 “陆老弟这是怎么了?”唐正延总觉得今日的陆怀透着股说不出的奇怪,看向同在院中的萧草问道:“萧大哥,陆老弟可是家里人得了什么急症或是重病?” “算是吧。”萧草望着陆怀远离方向,笑呵呵说了一句,搞得唐正延与何云峰更加一头雾水。 随后,萧草便将目光投在了何云峰的两个儿子身上,岔开了话题:“不说陆老弟了,以后有机会再说他。今天两个侄子难得过来,我要好好露一手。” 说完,他便钻进了厨房里。唐正延与何云峰交换了一个眼神,猜测今日之事别有隐情,默契地没有再问下去。 陆怀脚步不停地往山外走,赶在与路平约好的时间之前回到了他们分手的地方,向城里返去。 进城的一路上,陆怀看着手中的酒坛,心中就是波澜起伏。 他是今晚就尝试呢,还是……多等等? 他还没有想好,马车已然驶入了城中,又走了一段路程。陆怀忽然想起了什么,隔着轻薄的绸帐问路平道:“上次你说的卖解酒药的酒坊,距离此地还有多远?” “前面立即就到了,”路平恭敬地回答道:“老爷是需要买一些吗?” “嗯,买一些吧。”他的娘亲已经来了,以后大小年节一家人聚在一块儿,难免会有饮酒的时候,还是备一些的好。 “好的。那小的这就将车靠边停下了。”路平禀报了一声,便收紧了缰绳,让马儿慢慢减缓了速度,在侧对那酒坊的路上停了下来。 马车停好之后,陆怀轻轻撩起了帐帘,准备将买药的钱交与路平,余光扫过酒坊外墙的一角,意识到什么,定睛去看,赫然瞧见上面所挂的小路牌上漆着“兰街胡同”四个字。 陆怀顿时想起了萧草的话,再一想,此处可不就正处在城西么。 他顿时感觉面上有些热,那种图册,怎好去买呢。 可是他又想,萧草也说了,第一回很可能不顺利,而且他说得不顺利,很可能是一种很留情的说法。如果不买来学习一下,难保不会丢丑。虽说他也不指望和寻常男子相比,但是总也不希望第一回就给秀珠留下什么糟糕的印象。 陆怀心中天人交战良久,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见酒坊旁边就是一家茶馆,街路上人来人往,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务正业的年轻人,想了又想,终是亲自走下了马车,对路平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去转转。” 他说着,便向前走入了酒坊,买了醒酒的药。 往外走的时候,陆怀决定就到茶馆里转一圈,老天让他遇到,就遇到,不让他遇到,就算了。 才出了酒坊大门,就被一个算命先生模样的中年人挡在了身前。 “我观公子器宇不凡,今日将有好事发生,不如我为公子详细算一卦如何?” “嗯,不必了。”陆怀客气道,侧身欲走,却又被算命先生挡住了路。 “公子莫急,不算卦也无妨,我这里有很多上好的字画,公子品鉴一下,要是感兴趣,我们再到茶馆雅间详谈。”算命先生将陆怀左挡右拦,飞快地说了这一长串之后,陆怀忽然感觉手里多了些什么。 还未来得及查看,便听斜侧里有一壮硕大汉大喝了一声:“好啊,才放你出来,又重操旧业了!” “啊呀!”算命先生大叫一声,当即扔了卦旗,撒腿就跑。 那壮汉随即追他而去,只留下陆怀一个人站在路口。 陆怀蹙了蹙眉,下意识摸了摸钱袋,确定还在之后才低头查看手中的东西。只见手中放着两本手掌大小的书册,当先一本的齐封处印着“金瓶图集”四个娟秀小字,封底图案,赫然是数名身材曼妙的无衣女子。 第七十章 一番学习 光天化日之下,猝不及防地看到这般图画,陆怀心跳一快,面上登时升起了一层热度。 他便是没看过书封所指的原著,也听说过它写得是什么。再加上这露/骨勾人的封底图案,他便是想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都难。 陆怀的心情不禁动荡了一下。难道真是老天在帮他么? 他慢慢地深呼吸了一下,平复心间有些复杂的情绪。稍稍抬了抬头,暗暗观察了一下周围,见过往的行人不是朝着那算命先生逃窜的方向指指点点地看热闹,就是匆匆而行,没有人在留意他,心中便是长长地抒了一口气。 看来,真是老天在助他了。 陆怀默默道了句感激上苍的话。稍微考虑了一下,随即自然地垂下手,用衣袖掩住了手里的书,不动神色地穿过往来的行人,向马车的方向走了过去。 路平注意到了方才陆怀那边的异动,本已打算过去看看,但跳下车辕就见那纠缠陆怀的人被人追赶跑掉了,便还是守在了马车旁边,看到陆怀走近,立即快步迎了过去:“老爷,刚才那人没有对您不利吧?” “没有,他只是想让我算一卦。莫担心。”陆怀对路平露出了一个宽心的笑容,掩好了手中的小书,没有用他相扶,自行进入了马车之中。 他方才买解酒药的时候,特意与店主买了一个较大的礼盒。坐进车中之后,他便将萧草给他的药酒和那两本图册都放到了礼盒之中。 然而未免出现什么意外状况,他又将两本图册拿了出来,放入了更隐蔽的袖袋里。 放好之后,陆怀又反复查看了几次暗扣,每一次都确认扣好无误,才能渐渐放下心来。 马车驶入家所在的巷口时,夕阳已然西沉,绚烂的彩霞铺满整个天际,红艳的颜色将长长的青石路都映得教往日热烈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心境变化之故,陆怀看着这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街巷,只觉得心潮隐隐有些澎湃。 回到家中时,刚好赶上开饭,陆怀亲自将那药酒和解酒药放入卧室最靠里的橱柜中后才去用餐。饭后,他陪着陆林氏叙了许久的话,及至天已微微擦黑,才得以回到自己的房中。 进门之后,陆怀看到开心地迎过来的巧儿,心情不禁有些复杂。 有的事若是孩子在,就不太好办了。 他一边与巧儿说话,一边默默地思索,觉得心中之事还是不要着急才好。老话讲事缓则圆,他刚刚才得到了机遇,还是多多学习学习再考虑其他才是。 这般想着,陆怀心里的一点异样情绪便淡去了,与巧儿说了会儿话,才让秀珠去哄她睡下,自己则进入了书房里,点了一盏不是十分明亮的案头灯,从书架里取出了一本厚厚的《三国志》来。 然后他坐进屏山椅中,小心地从袖袋里取出了那本《金瓶图集》,将它夹入了《三国志》的中间。 万事俱备之后,陆怀仔细留意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确认周遭相安无事,这才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将书翻到了夹着《金瓶图集》的那一页。 虽然已不是第一回看见当先那页的曼妙女子们,然而当她们再度映入眼帘时,陆怀的脸上还是隐隐升起了几分热度。 他没敢细看那些女子们的身体,将书封页快快揭过了,然而入眼的第一页内容,远比书封页更加劲爆。陆怀目瞪口呆了一瞬,当即脸红心跳地和上了书册,一颗心惊得“砰砰”直跳。 默然心惊良久,心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拿着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地撩拨,陆怀只觉得心里痒痒的,想看又觉得不太好意思,不想看,又放不下。 反复纠结了几次,陆怀用学习的心态说服了自己,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将书又展开到了那一页。 抱着学以致用的态度,陆怀仔细地研究了图集上的文字和图画,不怎么厚的一本看下来,竟是不知不觉地用了半个时辰还多的时间。 其实算命先生塞给他的这本图册并不是忠实地还原了原著,它里面更多的是加入了编者自己的杜撰与构思,情感的关系与□□的机巧都是由简单到复杂,由浅显到深奥。可以说是一本很基础的入门图册。 这样的入门图册,本是算命先生为了引诱成年的顾客向他购买更多才刻意发放的,然而对陆怀这样经验全无的人来讲,这一本基础的图册却比其他的任何图册都更加有用与合适。 虽然整本书仔仔细细地看下来之后,陆怀对有些方面还是一知半解,不太明白。但是相较于之前的对云/雨之事半点具体概念也没有,此时陆怀的心中已多少有了些底。 他一次看了太多,看完之后,不禁按往常阅读常规书籍养成的习惯那样,合眼回忆了一下之前所看的内容,巩固记忆。 默默归纳了一会儿,一些已然理解的概念在心中更加清晰,不太明白的地方也一一理顺了出来,留待日后再做探查。陆怀颇有所得睁开双眼,瞧见秀珠绕过围屏,慢慢向自己走来,不禁心中大惊。 他飞快地深呼吸了一下,压下心头百转而出的情绪,很是自然地将手边的《三国志》连同图册一起合了起来,然后将书脊调到了正对秀珠的方向。 调好之后,秀珠也走到了他的身边。 往日里陆怀看着秀珠,便也只是看到了秀珠的人。然而经过刚刚的一番学习,陆怀此刻再看着秀珠,却分明是看到了一具美丽而诱人的*。 方才他看着图册里的那些女子,只觉得她们美则美矣,但似乎总是少了点什么,此刻看到秀珠才明白过来,原来那些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对,他觉得不对,只是因为她们都不是秀珠而已。 陆怀看着眼前温温柔柔,娇艳可人的秀珠,便有许许多多的想象争先恐后地从他的脑海里跃了出来。他也分不清自己是止不住这些想象,还是……并不想阻止。 第七十一章 切磋一下 秀珠并没有发现陆怀的异样,慢慢走到他的身边,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她沐浴之后的清甜气息缓缓钻入陆怀的鼻腔里,令他更加心猿意马神思飞驰。 她问了陆怀一句话,迟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抬眸向他看去,才发现他瞧着她的目光不太对劲,深深沉沉的目光里仿佛燃着一簇簇细小的火焰。 这样的眼神,在他们同床共枕的第一个早晨里,秀珠曾经在陆怀的眼里见到过。意识到陆怀可能是想要做什么,秀珠的双颊迅速飞出了两团浅红,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纤长的睫毛紧张地不住轻颤。 陆怀近距离地瞧着她,只觉得她微微抿起的唇瓣看起来软软的,似乎比往日要红,像是饱满欲滴的樱桃,诱人想要采撷。 陆怀轻轻地握住了秀珠的小手,摩挲着她柔软细嫩的手背,压低了声音问她:“孩子睡下了么?” “嗯。”秀珠点点头,双颊更红了一分。 “睡得熟么?”陆怀再轻声问,与秀珠的距离也更近了一分。 “嗯……”秀珠声如蚊蚋地回应了一声,感觉到陆怀与自己的距离已变得微乎其微。 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等了许久,却没有等到陆怀有什么动作。正疑惑间,听到陆怀轻轻地唤她,秀珠稍稍朝他的方向抬起头,唇上便被贴上了一层温热。 “唔……” 陆怀吻得很温柔,却远比上一次要更热烈,秀珠并不抗拒他的亲近,很快便沦陷在了他温柔而细腻的吻中。 一吻绵长,结束的时候,秀珠羞羞地埋在陆怀的怀里,微快的喘息。陆怀轻轻地拥抱着她,也是气息微快。 许久之后,陆怀竭力压下了层叠起伏的渴望,轻轻附在秀珠耳边同她商量:“过几日,让巧儿住到西厢吧。” 秀珠明白这其中的暗示,好不容易褪去热度的脸颊又烧了起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在陆怀的怀里藏得更深了一些。 陆怀感觉到她的难为情,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与她又在书房中坐了一会儿,待情绪都平静下来,才吹熄了灯,回到了卧房休息。 又过了几日,陆怀对图册的内容已经了如指掌,巧儿也搬去了西厢房。一切就绪,只待夕阳完全沉入夜色。陆怀正要吩咐素香备一些小菜,便听安心来报,唐正延派人来请他了。 来人陆怀见过,乃是唐正延的一名得力手下,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唐正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然而细问是何事,对方却不知情,只说唐正延的原话便是,他到了就知道了。 陆怀思考了一下,若是文人集会之事,唐正延只需派人告知他时间、地点、与会要求即可,即便是还有什么额外需要注意的事项,也完全可以明日再告诉他,不必在这么晚的时候前来打扰。 唐正延在这个时间派人来请他,又对目的保密,那么最可能的情况莫过于他查到了当年之事的线索。 唐正延不是莽撞的人,若只是找到了寻常线索,绝不会惊动于他。能够派人来找他,必然是发现了什么足以让他相信、能够说服他的重要证据,要与他摊牌。 截止到目前,一切的一切都是陆怀一人的判断,找到任何实质的证据对他的意义都远非寻常。 陆怀默默思量了一番,克制住了内心澎湃的激动,与陆林氏说明了晚归的情况,又叮嘱了秀珠一些事项,便叫路平驱车,随唐正延的人去向了唐正延此刻所在的地方。 唐正延没有在写意轩,而是在他建于城内西南方向的一处别院里。 别院距离陆怀的家不近,马车行驶了许久才在一处角门外停了下来。陆怀从车中走下来,便看到偌大的宅院,每一个目力可见的地方都建的中规中矩,在这片富人聚集的区域内并不显得怎么显眼,也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然而这种寻常由凡事都喜欢做到极致与不寻常的唐正延做出来,就变得极为不寻常了。这份特意为之的低调中,想来是藏了不少秘密。 陆怀才将这宅院的外观打量完,角门便从里打开了,一身黑衣束腰劲装的墨但九从里面走了出来,利落地向他双手抱拳行了一礼,与他问了声安。 陆怀看到墨但九,对心中的猜测便能肯定了八分。微笑着与他拱了拱手,寒暄了一句,便经他引路,往院中走去。 才迈过门槛,墨但九却忽然停住了步子,转头看向了门外从车上下来查看马匹的路平。 “墨护卫,怎么了?”陆怀见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路平,心中不免腾起了一丝疑虑。 捕快的眼乃是识人的利器,墨但九曾经做过总刀头,识人的眼力自然更是非凡。路平自到他身边以来,一直中规中矩,勤勤恳恳,他尚未发现他有什么问题,不知道墨但九忽然这么看着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在下一时好奇,有个问题想问问这位车夫小兄弟,不知是否方便。”墨但九露出了一个和气的笑容,同陆怀解释道。 “自是无妨,墨护卫请问吧。”陆怀微笑着道,却是留意到墨但九将手不知不觉移到了腰刀的位置上,心下疑惑不禁又扩大了几分。 墨但九微微颔首,随后走到门边,问路平道:“这位小兄弟,练过功夫?” 路平在墨但九走过来时,便已停下了查看马匹的动作,谦恭地等候他发问。听了他的问题后,立即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家人有做过武师的,小时候被爹爹逼着练了几年,后来实在吃不了苦头,就死活不学了。说来真是……呵呵,真是挺丢人的。大哥您怎么看出来的?” “我倒是没看出你半途而废,”墨但九笑了笑,转瞬之间,已将路平的每一分细微表情都收进了眼底,但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心下对他的身份也是权衡不定。 他极少有走眼的时候,但是上一次见到路平,与他一路伴陆怀到写意轩,都完全没有发现他有可能是个会功夫的人。 可是刚才他从车辕上跳下来的那一下,落地转身的两步,分明不是寻常车夫能有的身法,若非他方才颈后有些痒,稍稍回转了一些角度,他也不会发现路平的异常。 能掩藏得这么好,除了路平口中所说的这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其实乃是一名顶尖的武术高手。高到可以忘却自己会功夫,在行家里手面前甚至能够将每一分外在都伪装得与寻常人一样。 墨但九少有遇到这样人物,有心一试,然而有陆怀在,此次唐正延又是找陆怀有要事相商,未免贻误大事,他也不好在此刻出手试探。想了想,只有道:“小兄弟身形极佳,乃是练武的好材料,鄙人嗜武成痴,方才发现了,不免一问。来日若有机会,你我可要切磋一下。” 路平闻言,立即受到惊吓般连连摇手:“大哥可莫开玩笑了,小弟都忘得差不多了。” 第七十二章 村长有富 墨但九笑笑,不再说什么,回身继续引领陆怀向庭院深处走去。 陆怀随他而去,在心中默默回忆二人的对话,也是挑不出路平一丝一毫的破绽。但是他相信墨但九不会平白问路平那个问题,更不会无故对他那般忌惮。 能让一个总刀头下意识产生拔刀的念头,可见路平此人要么无害,要么便是个极度危险的人。 陆怀默默思索了一会儿,感觉眼下局势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似乎有他从前所未预料到的势力掺入了其中。 会是哪一方呢?对他有利的,还是有害的? 陆怀随墨但九一路穿廊过院,前往唐正延所在的六角亭,便也思索了一路,然而京中势力盘根错节,支流太多,他一时也是无法理清与猜透。 他随墨但九走了半刻有余的时间,终于来到了接近整座大宅正中心的六角亭前。 整座角亭不设围栏,琉璃瓦作顶,琉璃柱为支撑,琉璃砖为底,柱中内置小烛,气孔隐于浮雕之下,周围遍植兰花。夜色之中,芳香环绕,远远看去,美轮美奂,仿若仙境。乃是一处比写意轩更精妙的地方。 与唐正延相识多年,从他身边见到多么奢华精巧的事物都已不足以为奇。陆怀在他的注视下,习以为常地欣赏了一番,才与坐在角亭中的他互相拱了拱手。 “唐兄好心思。” “贤弟过奖了。” 唐正延一袭月白色衣袍,广袖翩翩,坐于角亭正中的棋盘旁,抬手与陆怀示意了一下:“请坐。” “好。”陆怀依言坐下,便见棋盘之上黑白交割,落子设眼皆是极为精妙。 唐正延见陆怀注意到了棋盘上的局面,慢慢勾起了一个笑容,将手中的白子落在了棋盘之上,然后,看向陆怀。 他的落点极为巧妙,一步走出,便将黑白二子两相僵持的局面打破了,令他所持的白子占据了上风。 陆怀抬头看了看他,笑了笑,从棋罐里捏起了一枚黑子,也落了下去。 两人落子的速度不慢,半个时辰之后,唐正延看着棋局上的局势,笑着将手中的棋子丢回了棋罐里:“我输了。” 都说用棋如用心,观棋如观人。陆怀的棋不见锋芒,却环环相扣,处处是局,乍然看去每一步都令人有可乘之机,实则每一子都暗藏机锋。跟他下棋,真比跟程阁老下棋都费心思。 有这般心思谋划之人却做了宦官,又岂仅是陆怀自身的不幸。他暗叹了一下,看向陆怀,微笑道:“老弟可能猜到我匆匆邀你过来,所为何事?” 陆怀笑了笑,“想来不会是为了说服我。” 唐正延低头轻笑,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棋盘的边沿,“你还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为兄啊。不过这一次你说对了,为兄这次请你过来,确实不是为了说服你。因为……”他顿了一顿,抬眸看向陆怀道:“你会自己改变主意。” 陆怀知道唐正延要说到今日的正题了,微微摇头,但笑不语,表现得不相信,也不在意。 唐正延并不意外陆怀会是这个反应,慢慢淡去了笑容,轻轻叹息了一声:“莫说你不信,便在今日之前我也不会信。可是有时候,冥冥中似乎自有天意安排。” “唐兄此话何意?”陆怀微笑问他。 唐正延看着他,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不答反问他道:“老弟,‘陆有富’这个名字,你可还有印象?” 陆怀听到这个名字,心中一动。这个名字便是草签在他户籍官凭上的名字,也是他老家一村之长的名字,他岂止是有印象,简直是印象深刻。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既已瞒了唐正延入局,便要从头至尾都如不知情一般表现,不能在他面前露出分毫破绽。 陆怀微微低头,认真回忆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看向唐正延:“似乎有些印象。唐兄为何问小弟这个问题?” 唐正延依然没有回答他,垂眸良久,才慎重地看向他:“老弟,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在写意轩画舫中与我见面,说起了你入宫的原因,提到在你小时候,你的婶娘曾为你请来名师捏按调养?” 陆怀想了想,点头道:“小弟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唐正延点点头,叹息了一下,良久才继续道:“当时我便觉得不对,只是事关重大又太过匪夷所思,不好直接与你说出心中所想,于是便请墨护卫去你的家乡查证了一番。 他找到的两个人,证实了我的猜测不假。本也可以明日再约请你过来详叙,但是此事之恶劣,实在令人发指,为兄实不忍你再被多欺瞒一时一日,故此才匆匆请你过来。” 唐正延大大简化了他为查证此事所付出的代价,事实上为了辅助墨但九尽快找到这两个人,尤其是那个陆有富,他几乎出动了自己在江南所能调配的近半数的力量。 他不说,陆怀便也权作不知。低下头,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唐正延的话,才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他道:“唐兄所查证之事,与我的宗伟有关?” “不错。” “刚才提到的‘陆有富’,是证人之一?” “不错。” 陆怀沉默良久,才道:“另一个人是谁?” “当年带你入宫的宦官,王景。” 王景。这个名字令陆怀心头一震。 自他入宫之后,便没有再见到过这个王景,他发现自己入宫的真相之后,也曾在探访故友之时打听过这个人。然而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息,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在宫里,还是已经出宫去了。 没想到,唐正延竟然能找到他。 陆怀又默然许久,随后,站起身来,与唐正延施了一礼,“唐兄,不知小弟可否见一见此二人?” “自然可以,只是……”唐正延也站了起来,轻轻地按住了他的手腕,望着他的目光有些担心:“只是老弟,你在心里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行。为兄担心你……” 陆怀缓缓地深呼吸了一下,坚定道:“唐兄不必担心,小弟已猜到了,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那好吧。”唐正延便知道自己这样一提醒,陆怀就能猜到大致的情况,但他也相信陆怀能这般冷静以对,是因为还没有亲耳听到真相。 他很想知道沉静如陆怀者,谋划如陆怀者,亲耳听到当年的真相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想来,他也许不会暴跳如雷,但是内心深处,一定会想要疯狂地报复回去!这样,他还会拒绝加入程阁老的阵营么。 唐正延觉得答案不言而喻。他从墨但九手中拿过灯笼,亲自为陆怀引路,将他引领到了后方花园中的一处二层小楼前。 小楼斗角飞檐,彩画雕梁,周围遍植灌木,每层面阔三间,看起来与寻常富户人家的小楼没有任何差别,只是内外无一丝光亮,在浓郁的夜色下,被周围的灌木隐隐衬托出了几分宁谧的诡异。 “陆有富在一楼,王景在二楼。他说完,即将灯笼交给了陆怀。 陆怀点点头,提灯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向一楼的入口。走到明间门前时,墨但九轻而快地击掌两次,大门即从里面打开,随着一名身着黑衣黑裤面容冷毅的男子从里面迎出,屋子里也瞬间亮了起来。 墨但九对那名男子点点头,那名男子才恭敬地对陆怀颔了下首,向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怀对他微微颔首,将灯笼交与他,随即缓步步入。 陆怀放眼四周,大致打量了一下小楼的内部。与外部的精工细作不同,小楼内里的构造布置极度简单,整层楼就是一间房,偌大的空间中,只有四根用作支撑架构的圆柱,一床厚实的被褥,以及四只蒲团。用作支撑的圆柱周围,还包着厚厚的缎面棉褥。 那四只蒲团分属于四个黑衣人,在四只蒲团所围成的正方形中间铺着厚实的褥子,一个腰背微微有些佝偻的男子背对着门口,坐于其上。 他听到陆怀进来,只是微微地动了动,没有回头。 陆怀向他走近,就听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似是极度不耐烦地道:“我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就让我睡觉吧,再不让我睡觉,我就疯了。我要真疯了,你们找谁作证去! 疲倦不堪的声音有些激动,透着几许苍老。陆怀静静地观察了一下他,发现他束起的头发中,黑发只占不到五分之一的数量。 当年他离家时,陆有富应该是四十余岁的年纪,一别十八年,他今年也该有六十岁左右了,这般见老,倒也是正常的。 陆有富迟迟没有听到回音,心里纳闷怎么这次不问了,回过头,看到陆怀的脸,吓得就是往后爬了几步。 他生得稍胖,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厚唇,本就皱纹颇多,一连数日无法成睡,更是苍老了许多。见到陆怀仿佛见到鬼一样,双眼瞪得如同牛眼,眼角的褶子都被快要被撑开了一般指着陆怀,哆哆嗦嗦地喊:“你你你——你是谁!” “一别多年,叔公不记得我了,也是人之常情。”陆怀微笑着看着他,言语之间柔和平缓,一如多年前一般。 陆有富听到“叔公”两个字,才重重松了一口气,哆嗦着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小声嘀咕着:“原来不是老八!” 陆怀的父亲,在村中同族同辈人中,齿序第八。陆怀听到陆有富这么说,便知他不是不记得自己,而是将自己认成了父亲。 他又向陆有富走了一步,陆有富吓得又往后爬了一步,贼贼地看着他,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问他:“你……你是小陆怀?” 陆怀沉默了一瞬,微微牵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弦外有音地道:“陆怀如今已长大了。” 陆有富心中有鬼又有愧,听了这句话,立即苦着一张脸道:“所以是你派人把叔公抓来的,这么狠命往死里折腾?” 陆怀并不答话。 陆有富重重地捶了一下手,叫苦连天道:“我的陆怀小侄孙啊!叔公知道对不住你,可那事儿不是叔公做下的!当年叔公都是被逼的啊! 你可要把叔公折磨死了,有什么话你就直问叔公,叔公还能不告诉你吗!这么多年,叔公天天晚上都梦到你爹,哎呀,这都折磨了我快二十年了,你是不知道,叔公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当着你的面,跟你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呐!” 陆有富前些日子借着到外地探访故友的机会,暗暗搓搓地去逛妓/院。三杯酒下肚,什么实事儿都没做呢,就晕晕乎乎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醒过来,就已经在这个房间里了,开始被不同的黑衣人没黑没白地问当年的事。此刻看到陆怀,以为是他主使的,便什么也没有避讳他。 陆怀看着他,依旧笑容平和:“我已站在叔公面前了,就劳烦叔公,将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与我听吧。” 陆怀的笑容和气至极,然而陆有富看着这般对自己笑的陆怀,心里却是直犯怵。 在他记忆中的小陆怀,心肠软,对长辈极为恭敬敬重,是一个极好商量也极好拿捏的孩子。按陆怀以前的性子,听到他这般叫苦,定然就会软下心肠,恨不得把他受过的苦都替他受了才是。 可是现在,他说得都快哭了,陆怀却还是笑容浅淡,丝毫不为所动,让人完全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这才意识到,陆怀是真的长大了,很可能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移,十分好骗的小陆怀了。 他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心中虽是十分不耐烦,却也不得不忍着心烦,将那些说的都快吐了的话再说一遍:“好,叔公就当着你的面,一五一十再说一遍!” 陆怀点头微笑。陆有富咬咬牙,叹了口气,对他道:“当年是你婶娘,就是你二叔的发妻陆钱氏,带着一个姓王的宦官找到我,要我给你出一份户籍官凭,还要在进皇宫用的什么保荐书上盖章签字。 那种保荐书上写得明明白白,是要进宫去做,去做……宦官。你爹去的早,你娘守节不嫁,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叔公再不是人,也不可能两眼一闭就签名盖章,让你绝了家里香火,去做、去做宦官。 都是那姓王的宦官威胁我,说他是给宫里办事的,是替宫里要你的,我敢不签字盖章,就让我全家都消失,另外换上愿意听话的人来当村长。 那个村长我早就当够了,劳心劳力能换人个不埋怨都不错了,我根本不是为了能当那个村长才签字盖章的,我是为了全家上下十几口的性命,实在没办法才不得不那么做的!” 陆有富说着,见陆怀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心中害怕得更加厉害,坐起来,声泪俱下地看着他大声说:“真的,侄孙,要不信你派人问问,你看看是不是你走的第二年我就带着全家搬到走了,再没回去过!” 陆有富不知此地是京城,以为还在自己逛妓/院的县府,故而有此一说。 陆怀慢慢地垂下眸子,背过身,在袖中攥了攥拳头,飞速地分析着陆有富这一番话。 许久之后,他回过头,问陆有富:“王姓宦官要你在保荐书上签字盖章时,上面可已有村中德望老人的签名?” “德望老人的签名?”陆有富皱眉回忆了一下,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没有,上面什么都没有。我记得那个姓王的人说,让我签上名,叩上名戳,完事以后什么都不用管,送到县衙里就行。” 陆怀思索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再问他道:“叔公是亲自送去县衙的?” 陆有富有点尴尬地点了点头。 陆怀随即问他:“叔公可记得,东西是交给了谁?” “交给一个也姓王的书吏了,具体叫什么不知道。”没有用陆怀问,陆有富就自动补充了一句:“长什么样也记不得了。” 陆怀点点头,将提问转往另一件事:“当年婶娘曾为我请来师父调养身体,对方不是村中的人,叔公可知那人是谁?” “这你的手下也问了我无数遍了,”陆有富一听到这个问题,就是更加愁眉苦脸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每回都是陆钱氏亲自去接,亲自送走,我顶多打过两个照面,真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来的!” 陆怀有些遗憾地合了合眼,端起手,袖子掩得过长,下意识动了动手腕,将袖子掸向手腕之后,正要继续问陆有富,就见陆有富忽然盯着他的手,似乎是在努力回忆什么。 他没有出声,过了许久许久之后,陆有富突然眼前一亮,指着陆怀的手道:“你这个动作,我见那个人也做过。我和他第二次打照面,就是这一回。” 说着,他的面上显出了一些费解的神情:“不对呀,那时候你已经不在村里了,那个人怎么会来呢。”他痛苦地敲了敲自己的头:“我现在真是脑子完全想不了事了,几天都没睡过觉,肯定是我记错了!” 第七十三章 尽管试试 陆有富痛苦地抱怨起来,陆怀思考着他的话,却是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 陆有富想起来第二次见到对方的情景,是下意识的回忆,应该不会有太大偏差。他认为自己记错,则是根据后来的认知修正出的结论,这个结论才很可能是他思路不清楚导致的误判。 促成他这样误判的,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他第二次见到那个捏按师傅的时间,是在自己已经离开了村子之后。 那名师傅每次前来,都是陆钱氏专程请来,可见他来到村子的唯一目的便是毁去自己的宗伟。自己不在村子,他却还来找陆钱氏,可见他来的目的已经变了。 自己离开村子的时间,是在停止捏按的两年之后。也就是说,在已经不需要那人的两年之后,陆钱氏还与那人保持着往来。 依照这两个人做过的勾当来看,陆钱氏应该是巴不得与他再无交集,让她做过的事永远成为一个秘密才是。两年之后还与他保持往来,最大也最常见的可能莫过于她被他捏住了把柄,无法摆脱于他。 陆怀想了想,问陆有富:“叔公此后可曾再见过那位师傅?” “没有,没有了……”陆有富痛苦地摇头:“你离开之后的那年都没有再见到他,再后来我就搬走了,他来没来过就不知道了。” 陆怀点点头,再问他道:“叔公可记得,婶娘每次接送他,要用多少时间?” “这……”陆有富愁眉苦脸地想了想:“从走到回来,顶多小半天吧,具体不知道,都是听我那老婆子说的,她那时候不是天天在村口支个茶寮么。” “哎呀……”陆有富说着说着,忽然痛苦地扑到了地上,撒赖耍泼道:“侄孙呐,你还有什么没问的就赶紧问吧,叔公难受的要死了,可能一会儿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哎呀,叔公都多少天没睡觉了,你可真是狠心啊,哎呀……” 他唉声叹气叫苦连天,一双眼睛不时瞄着陆怀,见说不动他,又一骨碌爬了起来,抱住他的腿,抬手指天,信誓旦旦道:“侄孙,叔公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问得差不多,就放叔公回去吧。叔公对天发誓,绝对对这几日的事半个字也不提!” 陆怀笑了笑,看了看身边的黑衣人,黑衣人便立即把陆有富从他身上扯开了。 他确实问得也差不多了,而陆有富能提供给他的有价值的消息,可能也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陆怀稍稍想了想,对陆有富道:“叔公请稍安勿躁,前些日子多有得罪,往后叔公可以在此好好休息。等到您可以离开的时候,自然就可以离开了。” 他微笑着说完,即转身向房间之外走去。 陆有富一听这话,顿时大惊失色,就要再扑过去,却被黑衣人牢牢地拉住了。 “侄孙侄孙!陆怀!你不能这样对我!”陆有富大叫,陆怀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门关上之后,便什么声响与光亮都没有了。 陆怀持着灯笼,走上二楼。没有用墨但九击掌示意,在他走到二楼明间的门前时,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二楼从外面看去,同样是没有一丝光亮,但与一楼是没有点灯不同,二楼里灯火通明,只是围了厚重的锦帐,将光亮都遮挡住了。 陆怀进入门内,穿过三重锦帐,便见满室灯火通明。不同于一楼的简陋,同样整层是一间房的二楼,布置得可谓异常富丽精致。 一名身形清瘦,穿着银缎衣衫的男子正在房间右侧倒茶。手中的紫砂茶壶精致考究,造型别致流畅,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家手笔的精品上作。 放置茶杯的梨花木桌由一块巨大的整木雕成,通体褐色,纹路优雅,光泽柔和,透着难得的古朴与沉厚,单从纹路看,恐怕用以制作的树木已有数百年,甚至是上千年的树龄了。可谓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宝物。 但就是这样精妙的器物与宝物,在倒茶男子的面前亦无法将人的注意力尽数夺走。 倒茶男子的长相并不俊美,至多称得上是斯文。白得有些病态的细长手指支着兰花指,以中指与无名指勾着茶壶的把手,姿势并不能算好看,但微翘着嘴角,提着手腕倒茶的姿态却给人以极优雅极恣意的感受,令人莫名地有些移不开视线。 当年,陆怀就觉得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如今再见,此人的迷惑力不减反增。 他将灯笼交于黑衣人,缓步走近倒茶的男子,缓缓地勾起了一个笑容,对他道:“王师父,好久不见。” 王景一提手腕,茶也倒好了,他放下了茶壶,侧眸像陆怀看去,唇角挑高了一些,斯文中就透出了几许浅淡的阴冷。 “听到你上来了,就备下了茶,尝尝吧,今年的新茶,很不错。”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略显阴柔,不紧不慢的腔调却十分耐人寻味。 陆怀笑了笑,拾起茶杯,嗅了嗅缭绕而出了茶香,慢慢点了点头道:“确是好茶。” “既是好茶,怎么不喝呢?”王景转过来,含笑看着陆怀,笑中阴冷更甚。 陆怀将茶杯放下了,微笑道:“温度并不合适,稍降二分时才最好。” “哈哈,”王景大笑,姿态恣意地坐入了椅中,盯着陆怀道:“看来你也是个品茶的行家。” 他用苍白的指尖敲了敲梨木茶桌,看起来很是漫不经心:“这么多天了,我还当以后就将我养在这儿了呢,原来还是有人再来的。” 他说着,不屑地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地仰起了下巴,盯着陆怀的三角眼里也涌上了几分傲慢,“说吧,你是谁,派人和我打听当年的事,是想干什么?” 显然,他也将迟迟现身的陆怀当成了幕后主使,而且,他认不出陆怀是谁了。 陆怀轻轻地笑了出来:“我本以为师父的记忆力会比我要好,看来是我想错了。” 王景听陆怀如此说,又听他一口一个“师父”地叫自己,没有半点生硬,心中冒出了一些想法,仔仔细细地将陆怀打量了一番,又觉得不太像。思忖片刻,他微微有些起疑,不确定地看着陆怀道:“你是宫里的人?” 陆怀微笑不语,王景的脸色终于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转瞬即逝,很快又变得清冷傲慢:“你是哪个地方当差的?” 陆怀依旧微笑不语。王景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脸色变了几变之后,依旧是勾着唇角,只是笑纹里已然掺入了许多森冷。 “别想和我玩儿什么小把戏,”他冷哼了一声,“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别妄想从我口中套出分毫的消息来。不管他是谁,都让他先仔细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让他想想明白,到底敢不敢动我。不敢,就痛快放我走,若是敢,那就让他尽管试试。” 第七十四章 你太嫩了 他的这番话、这番态度,就像他说话的腔调一样耐人寻味。 陆怀静静地看着他,依然保持着微笑,依然没有说话。他在心里默默地、飞快地分析着王景所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句话之后可能隐藏的动机。 首先,王景得知他是宫里的人,并不感到惊讶,似乎被宫里的人找上并不是一件让其意外的事,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其次,王景在得知他是宫里人之后,最关注的不是他这个宫里人为何会找上他,而竟然是他在宫里的哪个地方当差。 可见在宫里不同的地方当差,对王景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在被人挟持多日的情况下,王景首先会考虑的一定是自身的安全,由此可见,隶属于不同地方的人,在王景心中的危险性是不一样的。 他方才微笑不言,便等同于拒绝回答王景的问题。王景感受到了境况不妙,才会出言威胁。可见这不同地方的人,有王景怕的,也有其不怕的。问题在于其怕的人来自于哪里,背后的人是谁,不怕的人又来自于哪里,背后的人又是谁。 这关系到王景背后的靠山是谁,和其靠山的对手是谁。一旦王景发现他并不清楚这一层关窍,便会捏住这一点,将之当做底牌之一来与他博弈,那么主动权就会暂时落到王景手里。 倒不怕从王景嘴里撬不出东西来,只是这样未免会多耽误一些时间。 陆怀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又想了想王景所威胁他的话。这番威胁的说辞里,一样蕴含着很多信息。 首先,通过这番威胁的说辞可以知道,王景自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被抓来此地的目的,那便是他背后的主子要从其口中套出当年的消息。 其次,通过王景所说的话、所表现出的态度可以看出来,他对自身安全的自信也是基于此,其所掌握的当年的秘密,就是保命的最大底牌,其背后的人会为此保他,不管是谁抓了他,也会因为这一点不敢动他。 将一个人挟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最大的意义便在于孤立,让对方在孤立中陷入怀疑,在怀疑中丧失自信,妥协于己,为己所用。若是对方丝毫不在意被孤立,内心又十足地有恃无恐,那么挟持就失去了意义,想要套话,一定是套不出来的,想要让对方为己所用,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想利用王景对付陆钱氏与陆海发,甚至是想要利用他套出当年的幕后主使,首先就要摧毁他的有恃无恐,要让他深深地感受到,他已经陷入了空前的危机之中。如此,才有可能达成目的。 而且从陆有富口中得到的消息,只能证实是陆钱氏勾连王景,用见不得光的手段将他送入了宫中,并不能证实陆钱氏早先迫害他的手段。 那种手段,那份心思,远较于她将他送入宫中之举更为恶毒与不可宽恕! 当年王景游说他进宫用的说辞,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若说王景不知晓陆钱氏当年所做的事,他是不相信的,但是怎么从王景的嘴里套出来,就要靠他这些年历练出的本事了。 陆怀看着王景,极为从容与平和地笑了笑,搬了一把椅子,放到了他的旁侧,在他满腹狐疑的注视下平和地坐进了椅中,将他为自己倒的那杯茶握进了手中,慢慢地饮了一口。 茶汤滚烫,茶味浓香,本该静心细品才是饮茶之道。然而陆怀没有如以往一般品茶,而是合上了眼眸,颇为陶醉地摇头晃脑品味了一番,最后放回茶杯的时候,还轻轻地咂了咂嘴。 王景是极好茶之人,自认于品茶之道上无人可出其右。在他看来,品茶最讲意境,意境首重心境。心静,而后有心境。 他平生最不喜的便是手持佳茗却故作姿态,摇头摆尾咂舌出声以示入境的凡俗茶客。陆怀若是在其他事情上拿姿态,他都能够不为所动,但是这般拿腔拿调地品茶,实在是直戳他最反感之处。 王景自知受制于人最忌心浮气躁,他这些日子受困于此,都竭力让自己保持从容不迫的心境,没想到陆怀一坐到他身边,就让他维持了多日的平稳心境一下被打破了。 王景竭力忍住心中的反感,保持住面上的冷静,闭上了眼睛,不欲教陆怀看出来自己心中的烦躁。 其实他真是强求了自己,被幽禁数日,些微小事能够引起心境变化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端看这小事找的准不准罢了。 陆怀看出王景心境已动,他便是要趁着王景心绪驳杂、反感自己的时候,才要与他说话。 他慢慢靠到了椅背上,牵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对王景道:“王师父是觉得你背后的靠山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保你么?” “哼。”王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勾出了一个阴恻恻的、不屑的微笑,“年轻人,不要想用这种老掉牙的激将法或离间计来试我,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也太嫩了。” 陆怀慢慢地笑了,“看来王师父这几日是没有考虑过,也许将你掳来的人,从来都没想过要通过师父你去知道你背后靠山的什么事。而是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就是为了师父你本身而来。” “为我?”王景慢慢地睁开了眼看向陆怀,好像听到了一个很滑稽的笑话一样,极慢极不可思议地拖出了一个长长的尾音。 陆怀看着他,微笑不言。王景看着陆怀,眸光从开始的不屑一顾,渐渐变得认真了起来。 他含着阴凉的目光仔细扫过陆怀脸上的每一个角落,渐渐有了一点印象,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慢慢坐了起来,白得有些病态的手指也跟着慢慢握紧了椅子的扶手。 “你是……分到武贵妃宫中的陆怀?” 不怪他开始想不起陆怀,实在是他经手过的出色小孩太多了。而且经他手入宫的小孩,不少人在长大后都成为了宠妃身边红极一时的入幕之宾,像陆怀这样混的不温不火,相貌又非极为出挑过人的小孩,实在难以在他心中占得多少分量与印象。 若非他与陆仲德一家还有利益上的往来,始终想不起来陆怀这一号人,都是正常的。 第七十五章 埋尸之处 陆怀慢慢点了点头,王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地靠回了椅子里。 如果抓他来此的人是陆怀,那么专门冲他而来倒是有可能的,毕竟陆怀能够入宫与他脱不了干系。 只是如果陆怀不知道当年陆钱氏是怎么祸害他的,那么他担的这点干系也不过就是花言巧语哄骗了他宫里有多适合他,实际却没有罢了。而且,他也不认为陆怀能有将他挟持到此地,拘禁多日的本事。 这次将他挟持到此的黑衣人各个训练有素、身手不凡,这样的人不是普通人能够调/教出的,更不是普通人能够用得起的。依照他的阅历,能够操控他们的人若非贵胄,便是豪富之人。 而他这些日子所待的这个房间也佐证了他的判断。这里面的东西,随便哪一样都是价值连城,但是布置在同一个空间里却毫无刻意堆砌的庸俗之感,其布置之精妙,格调之非凡,非久富久贵之人不能做到。 陆怀是什么家世背景,他心里一清二楚,根本就与富贵两个字不沾边。而陆怀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之前也调查过。 他虽然已多年不在内庭,但在宫中人脉依旧宽广。前段日子陆仲德与陆钱氏二人不约而同地托人向他打听陆怀的近况,他便找人了解了一番。 陆怀在前朝时经年替武贵妃掌管私库,从来不敢贪占。新朝成立之后,一直待在兵仗局那个冷衙门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有点本事的人早就该爬到少监甚至太监的位子上了,可他却依旧是靠着过往的资历混在监丞那个不高不低的位子上,毫无长进。 而且在兵仗局这样的冷衙门里,陆怀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跟谁都和和气气,从来都不争不抢。 这种人哪个监局里都不缺,说得好听点是好脾气,说不好听点就是软柿子透明人,谁都能上去捏几下,谁都可以当他不存在。 这样委曲求全、隐忍无能,简直就是小时候那个听话好骗的乖小孩陆怀长大之后必然会变成的样子。 这样的人能在宫里活下来都已经是个奇迹了,要是能练出这样的本事,做得出这般手笔,那他王景可真就能做皇帝了。 不过话说回来,陆怀自己虽然不济事,命倒不错,遇到了几个有能耐的徒弟。但很可惜,他的徒弟都年龄尚轻,资历尚浅,最厉害的一个,也不过是新近才被提拔成了司礼监秉笔太监。 其他的,也都是近年才努力爬到了各个监局监丞的位子上,如今顶多算是在各自的监局里站稳了脚跟,还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即便有心帮他,反哺的能力也有限,断不可能供出这样的手笔来。 陆怀能够找上他,多半也是因为陆仲德与他们二人的关联,才令他被有心人加以利用,来套他的话罢了。 说到底陆怀不过是背后之人手中的棋子,真正决定他命运的不是陆怀,而是陆怀背后的人。只要他守口如瓶,对方就不敢动他。 王景这么分析着,慢慢地从上到下重新打量了一遍陆怀,更觉得自己所想一定没错。 陆怀看起来一如小时候那般温润端正,是前朝武贵妃最喜欢的类型,只是他周身上下平和有余,气势不足,一看便是兵仗局那种冷衙门里浸淫久了的老好人。 这样的人,拿来当棋子真是再好不过,他背后的人倒是有些眼光。 可惜,他什么都不会告诉陆怀的。 王景再度合上了眼睛,傲慢地仰起了下巴,不紧不慢地对陆怀道:“你没有这个本事请我过来。看在你当年是经我引荐入宫的份上,我好心劝你一句,不要搀和与我有关的事,这里面的浑水你淌不起。 我还是原先的话,回去让你背后的主子好好想想敢不敢动我,想好了之后,就痛快儿放我走。我在这儿待了这么些日子,早都觉得闷了……” 他的话有腔有调,端得是一副有恃无恐的口吻和架子。 陆怀笑了笑,“将师父请到此地的,的确另有其人。不过我想怎么做,并不需要请示别人。” 见王景依旧合着眼睛,一副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的样子,陆怀也不生气,继续道:“我对师父身上的秘密不感兴趣,唯一想做的事只是报仇,相信师父知道我想报的是什么仇。 如果师父愿意帮我,那么我可以对师父蒙骗我入宫的事不再追究。如果师父不愿意帮我,那么您既已知道我的打算,我便没有让您活着离开的道理了。” 陆怀说完,微笑着等王景的回应。 王景听了他的话,心里“咯噔”一下。他没有睁眼,外表看起来依然十分傲慢淡定,心下却在飞速地紧张盘算。 陆怀能说出这样一番话,难道是已经知道当年陆钱氏是怎么祸害他,又是怎么联合自己骗他入宫的了?可陆怀当年分明对陆钱氏的话深信不疑,没道理进宫当了这么多年宦官之后,忽然开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假使他突然明白过来了,他又要如何证明呢?当年他入宫凭据一应俱全,皆由自己亲手把关,绝对万无一失,相干人证也早已死无对证,他凭什么这么肯定? 当即,王景便觉得陆怀是在诈他。 他冷哼一声,心累地叹息了一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没关系,我可以给师父一些考虑的时间。”陆怀并不解释什么,笑了笑,探手摸了摸茶杯,“就以茶水的温度计时吧,到茶水凉下来的时候,若师父还是不愿帮我,那么我便送师父上路。”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的确是在诈王景。 屋子里的黑衣人都是唐正延的人,如果他说出保荐书造假之事,固然能让王景立即相信他的话。但那就也等于是告诉了唐正延,他早就知道自己入宫的真相了,也就等于告诉了唐正延,他是做了一个局,将他装了进来。 唐正延一心拉他淌朝堂的浑水,知道自己被他这般算计,说不定不仅不生气,反而会开心他有这个本事。只是如此一来,就会让他欠下唐正延一个人情,还会暴露他有心加入唐正延阵营的心思,让他费心争取的主动权尽数变为被动。 这样一步错,后面满盘的计划都要受到影响,他是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所以他不能将保荐书造假的事说出来。 另外,保荐书造假也不仅仅牵扯到他一人入宫的秘密,更牵扯到前朝某些势力以色谋权,秽乱宫廷的秘密。这个秘密,说不定就是王景用以自保的底牌,他若是触及到了王景的底牌,那么便再也别想撬动王景的嘴了。 王景是他复仇的捷径,他不可能让自己错过这个机会,所以,在王景自己松口之前,保荐书造假一事万万不能先提出来。 他虽然是在诈王景,但是这种“诈”,是建立在他已经知晓王景心中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前提下,只要他做的够像够绝,就能逼他接招! 王景不信陆怀真的会将自己怎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便是陆怀真的猜到了当年的事,没有确凿证据,凭他一个当惯了老好人的人,一个谁都不敢得罪、委曲求全惯了的人,难道还真敢杀了他不成? 他在心里鄙夷地等着茶凉下来,他倒要看看,等到茶真的凉了,陆怀还能玩出什么花招。 陆怀也在等着茶凉,他知道王景这样历练深厚的人不会轻易妥协,绝对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那么,他便让他看一看棺材就好了。 时间在屋内诡异的安静之中飞快流逝,屋外的蝉鸣偶然传来,让屋内诡异的安静之中又夹杂了几分让人心烦的聒噪。 终于,茶凉了下来。陆怀收回放于茶杯旁侧的手,缓缓从位置上站起了身来,微笑看着王景:“师父是决意不肯帮我了?” 王景不屑地勾了勾唇,阴柔的声音满含着自信:“你不敢杀我,别白费口舌了。” “我的确不敢杀人,但是有人敢。”陆怀微微一笑,给身边的黑衣人使了一个眼色,黑衣人即刻抽出腰间短刀,向王景的脖子上横抹而去。 寒光闪烁,王景只当陆怀是要做做样子,满不在乎地勾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血从喉前如流水般倾泻而下的时候,王景的笑容还没来得及落下。 他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看着将他银色缎衣染红的血迹,感受到割开他皮肉的冷刀毫不迟疑地向更深的位置抹去,当即顾不得其他,伸手抓住了黑衣人的刀。 “不,呃咳……”尖刃抵在他的喉咙骨节上,喉间、手上的剧痛让他疼得说不出话来。 陆怀并未命令将刀拿开,黑衣人便只是停住了刀,直到王景竭尽全力说出“我帮”两个字之后,陆怀才摆了摆手,命黑衣人将刀收回。 黑衣人手中的刀锋利无比,割皮断骨轻而易举,若非为了配合陆怀,早已令王景身首异处了。而且他割开的都只是皮肉,避开了大血管等要害,王景顶多流血流得吓人一些,却不至于会死。 但王景不知道这一点,在他看来,陆怀有一百种吓唬他的方法,但割喉绝对不在其列。这种法子再三小心都可能死人,陆怀绝不可能拿他这般重要的人冒这么大的风险。 黑衣人收回刀后,王景见无人有为他上药的意思,更加相信陆怀不是事先准备好的,而是真的打算置他于死地。若非他反应得够快,此刻一定已经去西天了。 王景疼得痉挛般地连连指着自己的喉咙,提醒陆怀救他。陆怀给黑衣人又使了一个眼色,才有人去找了止血散,粗鲁地糊在了王景的伤口上。 上药之后,血很快被止住,稳定了一段时间之后,黑衣人将王景的脖子和手都包扎了起来。 王景的肤色本就白得病态,经过这番大出血之后,更加白得不像人样,斯文的面孔上满满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鸷。 他万没想到从小就老实的陆怀真敢对他下手,看着从始至终从容微笑看着他,看着一切发生的陆怀,他终于感到了一丝害怕。 包扎好之后,王景稍微动一动都疼的不行,看到陆怀在他面前坐下,似乎即刻就要从他口中得到消息,不禁有些发怵:“过,过几天吧。” 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用没受伤的手指了指喉咙。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也太不可思议了,他需要时间理理头绪。 “声音轻一些,不会有什么大碍。”陆怀微笑道。夜长梦多,他不想给王景一丝一毫拖延的时机,只有让他立即开口,才能彻底断了他反悔的可能。 “我说了,我对师父身上的秘密不感兴趣,我想要做的事,只是报仇。” 王景不信任地盯着陆怀看了一会儿,看到他脸上从容浅淡的笑容,心中就是又恨又怕。见他将目光移向了他的脖子,就仿佛又感到一把尖刀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左右他现在一点也摸不清陆怀的底,看看他怎么说,探探他的底也好。为了减轻疼痛,王景尽力将声音压得极低地道:“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不急。我想先验证一下师父的诚意。”陆怀微笑道。 王景的脸上闪过一阵阴郁,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不想听话也要听话,想要点头,脖子上当即一阵剧,他恼恨地咬咬牙,只有不情愿地“嗯”出了一声。 陆怀笑了笑,对他道:“其实从当年参与将我送入宫中的其他人的口中,我已经基本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为了验证一下师父的诚意,就请师父将当年是如何与我的婶娘,也就是陆仲德的妻子陆钱氏勾结在一起,又是如何知晓陆钱氏对我做下的种种令人发指的恶性,编排好说辞,将我蒙骗入宫的经过也说一遍。 若是与那人所言并无二致,那么我便能相信师父帮我的诚意。若是有所出入,那么该人现在就在一楼等候,我就不得不请二位对质一番了。到时候若是证明师父再骗了我一次,那么我就不会再相信师父的话了。相信师父明白我的意思。” 王景听了这话,心中就是一凛。他根本不知道这座小楼里还关着别人,而且他分明记得,当年知晓此事的其他人都已被陆仲德秘密处理掉了,怎么可能会有漏网之鱼存在呢? 王景多年钻营不可告人的秘密营生,本来不惧威胁,然而割喉一事给他的冲击太过强烈,如今在他心中,陆怀便是一个少有的说到做到,心狠手辣之人。 他不敢怀疑陆怀的话,就不得不从自己知道的人中一一排查过去。这一排查,还真的让他想起了一条漏网之鱼。 当年知道内情的人,除了和他一样多年经营此事的自己人,还有和他站在一条船上的陆钱氏、陆仲德与陆有富,以及陆钱氏身边知晓内情的一位陪嫁妈妈,一个曾不小心撞破过内情的贴身丫鬟,还有那个亲手废去陆怀宗伟的捏按师父及其家人。 将陆怀送入宫中之后,他慢慢与陆仲德有了利益上的勾连,便提醒陆仲德将庞杂之人都清理干净了,只留下了陆钱氏和陆有富。 陆钱氏是陆仲德的发妻,他那时还没有如今一般心黑手狠,自然不忍心将她除去。至于陆有富这个老狐狸,早在他们开始动手灭口之前,就已带着全家大小跑得无影无踪了。 本身他又是陆仲德的叔辈,陆仲德也不想对他赶尽杀绝,便将他放过了。此后多年一直平静无事,陆怀在宫里又翻不出什么水花来,他也就将陆有富这号人忘到了脑后,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在陆有富身上出事了。 真是该死! 想不起他来还好,一想起他来,王景就是心中大乱。然而,多年从事秘密的营生,不见棺材不掉泪已经成了他根深蒂固的习惯。他心中依然存着一分侥幸,希望陆怀找到的是那个捏按师父的家人,而不是什么事都可能知道的陆有富。 他微微勾起了一个笑容,佩服地对陆怀道:“那位捏按师父的家人,可是不好找,也难为了在你背后帮你的人。” 陆怀一听便知他是在做最后的试探,微微地笑了出来,慢慢地摇了摇头:“可与师父对质的人怎会是那种无关紧要的人呢。其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必要再瞒着师父,现在正在一楼等候对质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叔公,当年陆家村的村长陆有富。” 他说完,对王景笑了笑,“师父与我叔公也是多年不见了吧,若是愿意,我可以安排你们见上一面。” “不必了!”王景立即道,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激烈了,赶紧转圜道:“我将当年的事都告诉你,让你明白我的诚意就是了。” 真当面与陆有富那个两面三刀的老狐狸对质,指不定还要被抖出什么不能说的事来,还不如他亲口说出来。 王景想了想,将不能透露的事情隐去,将声音压到最低,一句一停地对陆怀说出了当年之事的经过:“宫中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派出一批人到民间选拔适合入宫服侍各位贵主的孩子。 那年我到了你陆家村临近的县府,雇了车往附近的村子一一寻去,赶到你陆家村附近的时候,官道上倒了一棵大树,我雇的马车太大,过不去路,只好转绕附近荒僻的土路。 便是这一绕,让我撞到了你的婶娘与那个为你捏按的师傅在树林间激烈地争执。那个长得歪瓜裂枣的男人想占你婶娘的便宜,你婶娘当然不肯,两个人估计是以为不会有人过来,又都在气头上,将什么都吵了出来, 我听说你被废了卵蛋,又生得极好,当时距离回宫的期限已然很近了,为图交差省事,就动了与你婶娘商量将你送入宫的心思,现身将那男人吓走了。 你婶娘巴不得摆脱你,与我一拍即合,哄骗你了见我之后,便带着我去找了陆有富。许了他前程银钱,又诉苦不断,终于让他签了名扣了戳,又伪造了其他需要签字的名字,送到了县衙走了流程。 大概就是这么个过程,再详细的我也记不清了,你看看是不是能和陆有富说的对得上。” 他估计陆有富能知道陆钱氏伙同捏按师父对陆怀做过的勾当,但是未必知道他与陆钱氏相识的缘由,为了博取陆怀的信任,避免和陆有富当面对质,索性将他如何与陆钱氏相识的情形都未加隐瞒地告诉了陆怀。 想到陆怀最终的目的是要报仇,王景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个捏按师父和他的家人,还有另外两个人都已被你叔婶合谋害死了。你若想要报仇,离不开人证物证,我知道他们埋尸的位置,可以告诉你,只要你留我性命,放我离开。” 第七十六章 亲自灭口 他将埋尸之地的消息透露给陆怀,乃是一步可进可退的棋。 如果陆怀能够用放了他来交换埋尸的位置,那自然是最好的。如果陆怀不肯,用其他手段来逼迫他说,那么他便也顺水推舟地招出来。 这样陆怀有了人证物证,不管是私下对质了结也好,还是报官走官家的流程也好,都能直接了结陆钱氏。不会因为找不到有力的证据而执意翻查当年之事,触碰不该发现的秘密。 当年的秘密里,他也好,陆怀也好,乃至后来才加入、如今混的比他还好的陆仲德也好,都不过是其中微小的一环罢了。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在那秘密背后所牵涉的势力面前,都显得太过微不足道了。 陆怀若是不小心触碰到了当年的秘密,被那股势力发现,就会立即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得渣都不剩。 原本陆怀死不死伤不伤,都跟他没关系。但是现在陆怀将他挟持过来,他不开口则已,既是开口说了当年的事,便算与陆怀脱不了干系了。 那些势力在清算人的时候可不会管你说了多少,只要与他们清算的人有干系,那就绝对不会留下活口。从现在开始,他不仅要帮陆怀报仇,还要帮陆怀悄无声息地避开那股力量、避开当年的秘密报仇才行。 王景自诩聪明,钻营这些秘密勾当多年一直平安无事,如鱼得水,没想到会在陆怀这条不起眼的小阴沟儿里翻了船,想到自己接下来还要面对的一堆麻烦事,不禁气闷难当。 陆怀倒是没想到王景会主动提供那个捏按师傅以及相关之人的下落,他肯定是要知道他们的下落的,不过不管是为了在唐正延面前演得逼真一点,还是为了自己求证,他都要先仔细查问一下关于他宗伟被废之事。 陆怀想了想,对王景道:“师父意思是,我的婶娘与那位捏按师傅在林间发生争执,主动说出了毁我宗伟的恶行,对么?” “不,不是她说的,是那个捏按师傅威胁她时说的。” “他的原话,师父还记得么?” “这……”王景微蹙着眉头,又仔细回忆了一下,“年头太久了,没法记得分毫不差了。大概是他对你婶娘说,如果她不肯从他,就要把她当年如何与他商量,秘密借为你调养身体的名目,毁去你卵蛋的事公之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多么恶毒的女人。” 陆怀淡去了笑容,再问:“那我的婶娘怎么回应的?” “我记得她歇斯底里地冲那个男的乱吼,说什么别忘了那事他那也有份,她要是活不下去,他也别想好之类的。” 陆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慢慢起身,走向了房间最远的一端,没有让黑衣人跟着自己,独自绕过了厚重的锦帐,站在窗前,推开了窗子。 从陆有富口中,他不过是得知了陆钱氏与王景合谋将他骗入宫中的事。但是从王景口中,他却是真真正正地确定了当年陆钱氏毁他宗伟的恶行。 虽然事先已然推断出了此事,可是亲耳从王景口中听到当年的真相,还是让他的心绪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波动。 陆钱氏的心到底是有多狠,才能这般毫不留情地折磨于他呢,当年他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啊。真正应该受到惩罚的,难道不应该是她的丈夫,是对他的母亲有不伦之念的陆仲德才对吗! 陆怀攥紧了拳,外界清新微凉的空气蔓延进来,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终于平复下了略有波动的心绪。 往事不可追,亦不可更改。既已确认了昔年的真相,那么心狠手辣的陆钱氏,罪魁祸首陆仲德就都别想逃过应有的报应了! 陆怀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调整好了心绪,轻轻关上了窗子,绕过了锦帐,慢慢地、从容地走回了原来的位置,重新坐到了王景的面前。 屋里的黑衣人少了一人,想必是去向唐正延汇报了,估计此刻就在屋外的唐正延已经知道了屋里所发生的一切。 陆怀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来,对王景道:“我对比了一下师父与我叔公的话,大致是不差的,我现在可以相信师父是有诚意帮我报仇的。至于捏按师傅等人的埋尸之地,我想师父还是主动说出来,作为另外一个诚意的证明比较好。” 陆怀是不可能考虑王景开出的条件的,他之前费了那么多功夫,无非就是为了让王景退步开口。只要王景开了口,退了第一步,便是将主动权双手相让于他了,从此以后,只有他提条件,王景接受的份儿,万万没有反过来的道理。 王景看到陆怀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便知道他是捏准了自己怕死,彻底吃定了自己。咬咬牙,阴恻恻地道了声好,对陆怀说出了埋尸的位置。 “那几个人都埋在你老家西边那座山的山坳里。那个山坳里有处近千年树龄的大榕树,很好找,人都埋在大榕树的主干下面。” 王景说着,想起了什么,提醒陆怀道:“那底下除了捏按师父一家五口,一个丫鬟一个老妈妈之外,应该还埋着一个人。那个人是你叔父雇来挖坑的人,一块儿被灭口埋到了里面,到时候把他择出去就行了。” 这句提醒引起了陆怀的重视,“那人是我叔父亲自灭口的么?” 埋尸这种私密事,陆仲德应该会亲自在场监督,挖坑的人既然被害,没道理害了挖坑之人的人却安然无恙。 王景脸色变了变,“这你就不要问了。” 他盯着陆怀看了看,沉下了脸色对陆怀道:“我可以保证,当年指使那个捏按师傅祸害于你的事都是你婶娘一人所为,与你叔父毫无关系。 他事后将人灭口只是出于自保,相信你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对这种事也能看透了。你想报仇,冲着你婶娘一个人报就好,没有必要将他也一块儿恨了进去,甚至是牵扯进去。” 见陆怀垂眸不语,似在权衡,王景又从容了腔调对他道:“也不是我狂言吓你,你的叔父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与你婶娘的关系也愈发恶劣。 你若是只冲着你婶娘一个人去,说不定他还能暗中帮帮你。可你若是想要连他也一块儿拖下水,报复了去,那到时可不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你。 以他今时今日的心性和能耐,绝对不会对你这个多年不见的侄子手下留情。到时候,你和你的家人,也许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世上消失。” 王景说完,声音已有些嘶哑。他蹙了蹙眉,用没有受伤的手托起了茶杯,迟缓地饮了几口茶。 他饮茶的姿仪极为优雅,若是忽略他痛得微蹙的眉头,几乎可以入画。 陆怀慢慢抬起眼眸,看着王景饮了茶,将茶杯放下,微笑着对他道:“师父的好意警告,我记下了。今日师父同我说了这许多话,想必也累了,且请放心在此修养,我先告辞了,过几日再来看师父。” 他说完,便优雅地起身,慢慢步出了房间。 他既没有说不追究陆仲德,也没有表现出要追究陆仲德,王景完全摸不准他的心思。皱眉想了想,便是他真想对陆仲德下手,也完全不会是陆仲德那样老辣之人的对手,便也不管他会怎样了。 王景相信,便是陆怀本身不是昔年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懦弱无能,也绝对斗不过陆仲德,更斗不过陆仲德背后的黄侍郎、苏阁老等人。若他真想对陆仲德下手,那就纯粹是自寻死路! 他又倒了一杯茶,心里琢磨着事,就忘了如今自己受伤,饮不得从茶壶里倒出的热茶,喝了一口,痛得他直皱眉,在陆怀面前苦苦压抑的火儿就一下窜了出来,让他一把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向地上砸去。 就这么一下,又让他痛得不行。 陆怀出了房间,持着灯笼向楼梯走去,听到轻微传出的异响,缓缓地勾了勾唇角,随后,沉下了面色从楼梯上走了下去。 才走下楼梯,在小径外等候的唐正延和墨但九便一先一后向他迎了过来。 他们无声地凝着他,仔细地打量着他,见他无意开口,便谁都没有说话。 陆怀面色沉重地将灯笼交于伸手来接的墨但九,一路沉默地随他们一起走出了这处花园之后,才停住了脚步,走到唐正延的面前,对他深深施了一礼。 “老弟这是何意?”唐正延惊讶道,立即伸手来扶。 说起来,唐正延真是很佩服陆怀,突然知道这么残忍的真相,竟还能那般沉稳、周密地设计王景,将昔年的真相和埋尸之地从他的口中套出来,如今,还能这般冷静地面对他们。 他自问若是自己处在陆怀的位置上,一定做不到像陆怀这般沉稳冷静。这让他在惊诧的同时,也更加确信自己的眼光没有错,陆怀这般心境与心思,是一个真正能成大事之人才具有的。 陆怀没有起身,坚持持礼了一会儿才直起身,又面对墨但九行了一礼之后,才复直身对他们道:“小弟谢过唐兄,谢过墨护卫,若无你们鼎力调查,小弟时至今日还会被蒙在鼓里,继续认仇为亲。” 唐正延与墨但九相视了一眼,叹息了一声,道:“为兄只是做了兄长应该为兄弟做的事,老弟实在不必言谢。” 他轻执陆怀的手腕,缓缓长叹了一声,“又有谁能想到,自己心中最为感激之人,却是害了自己的元凶呢。” 陆怀面色沉痛地合眸,良久,才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是啊,谁能想到呢。” 唐正延与墨但九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仔细而关切地看着陆怀,有些担忧地问:“老弟眼下可有什么打算?” 陆怀沉重地摇了摇头,慢慢地牵出了一个苦笑:“日后自然是打算要报仇的,可是眼下我思绪纷乱,只想静一静。” 唐正延见他强撑笑容,心下亦是不忍,对他道:“我这里有客房,你若是不想先回家,便去客房歇一歇吧,让你那车夫回去告知一声今夜不回去也就是了。” 陆怀无力地点点头,道:“那就叨扰唐兄了。” “哎,你我兄弟的情谊,又何需如此客气。”唐正延回头吩咐了墨但九去叫路平过来,便亲自将陆怀送到了客房里。 将陆怀送到客房,待他嘱咐了路平之后,唐正延再三确认陆怀独处无事,又告诉他自己便在隔壁,有事说一声就行之后,才屏退了下人,离开了房间。 唐正延离开之后,房间里便彻底陷入了寂静。 陆怀坐在床上,打量了一下布置舒适清雅的客房,从椅中起身,走到床榻旁边,坐了下去,慢慢地合上了眼眸。 其实他根本不必留在此地,他并非是真正在刚刚才得知自己是被陆钱氏设计才毁去了宗伟,入宫成为了宦官。 他完全可以做到回去之后,不会让任何人看出分毫的异样。但是为了能够更加取信于唐正延,让他不会察觉自己早有所知,他自然是表现得回避家人,留下静思挣扎才更恰当。 而且他相信唐正延派人去调查昔年的事,不完全是出自于要将他拉入朝堂争斗的目的,多多少少,应该也会存着一些想为他查出真相的善意与真心。 多年以来,他都可以将与唐正延的交情停留在互相信任、互相欣赏的层面上,并没有与他培养过太过深厚的私人感情。原本维持这种不深不浅、恰到好处的交情,正是为了避开唐正延背后复杂的人际关系,可以从容地过他想要过的平静日子。 但如今形势剧变,未来的境况很可能会变得极为凶险与复杂。不管是他想要对付财力雄厚,可能与权臣关系匪浅的陆仲德,还是唐正延带领他加入背后的权臣阵营,参与朝堂争斗,都需要他们之间有更深的感情作为支撑才行。 他必须要借由每一个可以培养感情的机会,增进他们之间的感情与联系才可以,他留在这里,留在唐正延身边,让他亲眼见证自己知道真相后的痛楚与逃避,亲眼见证自己化悲痛为力量的过程,是十分有助于增强他们之间感情的。 相信唐正延也有和他一样的想法,否则应该不会特地留在隔壁的房间陪伴他。 既来之,则安之。陆怀打定了主意,便合上了眼眸,默默坐于床榻之上,仔细地再度打起磨心中的计划,静静地等着合适的时间到来,去隔壁找唐正延。 房中的更漏一刻不停地变动,终于到了寅正时分,陆怀慢慢睁开了眼睛,从床上起身,轻轻整理了一下衣着,从房中走出,敲开了唐正延的房门。 第七十七章 多少面目 唐正延一直在等陆怀,他不能确定陆怀何时能够从昔年真相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但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希望自己能够在第一时间内给予陆怀支持与关照。 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能够更加顺利地说服陆怀加入程阁老的阵营,也因为陆怀是他极为欣赏的人。 良师益友,乃是世间最宝贵的财富,怎么也不会让人嫌多。他想好好结交陆怀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偏偏从前陆怀与他相处,虽然礼貌周全,却总是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让他无法更深地同他交往。这一次陆怀大受打击,虽然不幸,却正是他们增进感情的良机! 唐正延整夜都没有合眼,正有些疲惫的时候忽然听到陆怀来敲门,整个人都像被打了鸡血一般,顿时精神大振。 他立即将陆怀让进了房里,与他坐到了房中红木小桌的两侧。 小桌上的花茶已经凉了,唐正延欲令婢女换上新茶,手刚要抬起来,就被陆怀轻抬手腕挡下了。 “不要让她们过来了,小弟只想与你清净地说说话。”陆怀的声音有些黯哑,听起来也是一夜未眠。 唐正延自然依他,默默打量了他一下,见他神情虽然平静,却无时无刻不透出一种难言的悲伤之感,想要关心些什么,到了嘴边,真正方便问出口的也不过是最稳妥的一句:“你还好么?” 其实这种稳妥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于这是一句废话,唐正延问出来就后悔了。陆怀怎么可能会好,被人骗了毁去宗伟弄成宦官不说,还在心里感恩戴德地谢了对方十八年,这种屈辱,是个人都难以承受! 陆怀看到唐正延懊恼的神情,缓缓地牵出了一个平和的笑容,宽慰他道:“唐兄不必太过为我担忧。小弟在宫中多年,见过的险恶与不幸都已太多,相比于很多被害去性命的人,小弟已然足够幸运了,至少小弟还有报仇雪耻的机会。” 唐正延听闻陆怀这般沉稳豁达,不禁双眸一亮,惊喜而赞叹地看着他,点头道:“说得不错,至少还有报仇雪耻的机会。说起来,老弟心中可有什么报仇的打算么,若有的话,不妨说出来,为兄在此也可以帮你参详一二。” 陆怀迟疑了一下,才轻轻地点了点头,“小弟一夜未眠,大略地想到了一个向婶娘报仇的办法,不过若想施行,还真是少不得要唐兄你来帮忙了。” “说来听听。”唐正延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陆怀低下头,仿佛又思考了一阵子,才道:“不知唐兄为我的堂弟陆瑾良引荐恩师的事情,是否已有眉目了?” 唐正延皱眉道:“他不正是那个害了你的婶娘的孩子么,还为他引荐做什么,有眉目也要作罢才是!” “不,”陆怀摇了摇头,郑重地与唐正延道:“还请唐兄务必为我帮他引荐。” 唐正延不禁感到奇怪,上一次陆怀不知道他婶娘的恶行,过来找他帮忙时,都没有提出务必帮忙的请求,怎么这一次知道了,反而还要请自己务必帮这个忙了呢? 唐正延想了想,劝陆怀道:“老弟,虽说害了你的事,你那个堂弟没有直接参与。但是他毕竟是你婶娘的儿子,你若想要报复你的婶娘,就不该帮他。” 见陆怀要说什么,唐正延抬手打断了他,认真地劝道:“我知道你这个人心地和善,但是善要分对谁,也要分怎么善。 便说你这个堂弟,就冲他娘对你做下的那些事,你就是弄些手段废了他的功名前程都不为过。你不顺带收拾他,就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和善心了,实在没有必要特意帮他。” 他说着说着,见陆怀微笑地看着他,仿佛并不同意他的话,就是重重地“啧”了一声,“你不会是执意要帮他吧?” 见陆怀似乎无意否认,唐正延以为他幽居深宫多年,可能不清楚缔结师生之约背后所代表的利害关系,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他:“老弟,有的情况你可能不是很明白。不是我不能帮忙,只是那两个人声名显赫无比,若我真的为他引荐,便是那两人最终不肯收他为门生,都会让他声名大噪。 更不要说那两个人都是中了邪一般的怪才,万一真有哪一个看你那堂弟顺眼了,将他收入了门墙之下,到时候,你堂弟师父的人脉就是他的人脉,他师父所依靠的势力,就也是他的□□。 你想对付他娘,他岂能袖手旁观。届时你要对付的可就不是你婶娘一个人,而是她和他儿子背后势力的总和了。那样的话,难度可不是一点半点,你可一定要三思而行才是。” 唐正延已经想好了,如果陆怀还是执迷不悟,那他就干脆明确表个态,绝不帮这个忙。 然而,却听陆怀道:“小弟请唐兄务必帮这个忙,本意正是为了报仇。” 唐正延想不通他的用意,满面不解地看着他。 陆怀慢慢地牵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轻轻地同他解释道:“同样一件事,对不同的人来讲,意义也有所不同。我这位堂弟的性格,上次请唐兄帮忙的时候,多多少少也有提到过,他生性清傲刚直,又自视甚高,半点污俗也不肯沾染。 若是换了别人得了心仪恩师的垂青,又或是在同辈士子中有了巨大的声望之后,知道自己的母亲做下了如我婶娘的那般恶行,都极可能会想方设法地遮掩粉饰。但是以我这位堂弟的清傲秉性,若是知道了我婶娘对我做下的事,断然无颜受我的帮助。 若我所料不错,到时他不仅不会拜入任何人的门下,连今年的科考都未必会去应试。甚至终其一生都可能会为此耿耿于怀,远避仕途。” 见唐正延听了进去,神情变得若有所思,陆怀微微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我这位堂弟乃是我婶娘陆钱氏一生的期望所在,他在真正获得功名之前,能够给她带来的期望越高,一旦未能获得,对她的打击也就越大。 若是这未能获得的原因是由她而起,若我这堂弟知道了她昔年所做之事之后,厌恶于她,憎恨于她,这些不都会让她比死更加痛苦吗? 她让我和我的娘亲遭受的便是比死还要痛苦的苦楚,我想要报复她,自然也要让她体会到同样的痛苦才行。是以我才要请唐兄务必帮忙,将他引荐给他心仪的恩师人选。” 陆怀慢慢地说完,神情平静如初,只在眼底微微透着一点几乎捉摸不到的凉意。 唐正延看着陆怀,却觉得有些不认识他了。 他知道陆怀城府很深,心计很足,但是一直以来,他都觉得陆怀是一个过于心善柔和的人。 而且就是因为如此,才会空有心计城府而不愿加以运用,执着地偏安于兵仗局那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之中,甚至在他抛出邀约之后,还固辞不受,一味地追求平静日子。 但从陆怀这一番计虑来看,他从前的看法岂非大错特错。 姑且不说陆怀这般设计,是将人心把控到了多么透彻的程度,又是将报仇雪耻做到了多么干脆简洁。便只说他这将人算计入局却不留一点余情的心思,又哪里会是一个过于温和善良、一心偏安的人能够有的,甚至只是能够这般面不改色、从容平静地叙述出来的呢。 唐正延现在回想起手下汇报时所说的,陆怀“面不改色、从容不惊”地看着王景被割喉放血,才能开始相信陆怀当时是真的“面不改色,从容不惊”,而不被手下美化与修饰后的状态。 再想到陆怀之前在棋局上所体现出的处处不见锋芒,实则步步为营,不禁暗暗感到心惊。 他的这位陆老弟,到底还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面目与手段啊! 再想到陆怀说的这些打算,还是在大受打击之下,用了不到一个晚上的时间想出来的,唐正延就觉得不能再深想下去了,越想就觉得陆怀越可怕了。 他微微地清了清嗓子,饮了一口凉茶压了压惊,表现得很平静地对陆怀道:“老弟的想法很妙,为兄也已经想好了如何为你的堂弟引荐。再过几日,我会在写意轩办一场不对外的集会,届时一定会将程阁老的二公子和云边老人设法邀来。你提前两日将你堂弟擅长的方面告知于我,我命人设计一场比试,助他脱颖而出引起二人的注意即可。” “此法甚妙!”陆怀惊喜地赞道,起身向唐正延深深施了一礼。“小弟能否报仇雪恨,就全仰仗唐兄了!” “快快免礼,这都是为兄作为兄长应该为你做的。”唐正延将陆怀扶起,重新坐回椅中,又仔细思考了一番陆怀之前所说的打算。 “老弟的谋划很不错,可以说得上是最干脆省事却最有效力的报仇之道。只是有些细节,似乎还需要推敲一番。” 第七十八章 山水花鸟 &nb陆怀点点头,与他说了一下自己对某些关窍的想法。 &nb唐正延听了他的打算,不禁十分惊讶:“你不打算现身说法?” &nb“不。”陆怀审慎地摇了摇头,“由我亲口告诉堂弟昔年的真相,和他自己发现昔年真相的后果截然不同。 &nb我的堂弟固然清傲,但还达不到大义灭亲的地步。他自己发现了真相,为了保全他娘的性命名声就不会惊动于我,就会自己去与他娘对质,与他娘一起无声无息地吞下苦果,承受报应。 &nb若是由我亲口告诉他,被陆钱氏乃至陆仲德知晓我知道了昔年真相,不免会节外生枝。我只要害了我的人得到报应,至于他们知不知道是我做的,都无关紧要。” &nb唐正延听到陆怀这么说,心情颇有些复杂。 &nb他没有想到陆怀会计划安排陆海发与王景见面,让他从王景口中得知昔年的一切真相。这么做的确能绕开陆仲德报仇,只是,若能够绕开陆仲德报仇,那么陆怀就无需为了对付陆仲德而加入程阁老的阵营了! &nb那他费了这么多功夫让陆怀知道当年的事,有什么意义?! &nb唐正延有些郁闷,他没想到陆怀这么聪明,更没想到陆怀会这么克制。 &nb按理说,这么深的仇恨,难道不应该是手段尽出,狠狠将仇人收拾得惨不忍睹之后再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知道有今天这一切下场都是自己报复的结果,然后狠狠地痛快一番么? &nb这么不声不响报了仇,仇人又不知道是自己报复的,真的不会憋出内伤吗? &nb唐正延没有回应陆怀,沉默得有些异常。尽管从他的神情上看不出分毫异样,但是陆怀能猜到唐正延是郁闷了,他也知道唐正延在郁闷什么,但是他不会改变主意。 &nb他会加入程阁老的阵营,目的也是为了报复陆仲德,但是他不能让人知道他是为了报复陆仲德而加入。 &nb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他的目的有第二个人知道,就不再是秘密。而报复陆仲德,只有在秘密的状态下进行,才能最容易。 &nb陆怀考虑了一下,也不能让唐正延太郁闷了,想了想,起身满怀感激地对唐正延深深施了一礼道:“小弟的一切计划都要仰赖唐兄帮忙推行,大恩不知该如何言谢,唐兄若有什么能用到小弟之处,请一定知会小弟一声,让小弟有机会效犬马之劳。” &nb唐正延闻言双眸一亮,立即起身将他扶起,“老弟,为兄希望你做的只有一件事,你知道。” &nb陆怀起身,垂眸思索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好。” &nb“你,你同意了?”唐正延并没想到陆怀会同意,一时竟有些不能相信。 &nb“是的。”陆怀慎重地点了点头,看着唐正延,眸光恳切:“若非兄长,小弟还会被蒙在鼓里,若无兄长,小弟未必能得报此仇。兄长于小弟之恩,非如此不能得报万一。” &nb“哎呀,为兄为你做这些事,也并不是为了你的报答。言重了言重了啊!”唐正延虽是这般说,然而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让人想看不出他心情豁然好转都难。 &nb他扶着陆怀的手臂,痛快地道:“一切就按你的计划办,都交给我来安排。”心里已经开始琢磨,要如何为陆怀引见程阁老等人。 &nb陆怀闻言,立即再对唐正延深施一礼:“一切就有劳兄长了。” &nb“老弟不要如此客气。”唐正延立即将陆怀扶起,相扶坐回椅中之后,又推敲了一下引陆海发入局的各个细节关窍,天便蒙蒙亮了。 &nb陆怀起身告辞,唐正延有些不舍,也有些不放心,“要不要到隔壁休息一下再回去,你一夜未眠,气色看着也不太好。” &nb“不了,回去的路上养一养神就好了。”陆怀微笑道:“我这一夜未归,家里人定然都在惦念。” &nb陆怀说起家里人时的神情,令唐正延忽而有些羡慕。说起来陆怀过的日子到比他还像个正常人,他虽然有妻有子,却和光棍没什么两样。 &nb啧。 &nb唐正延不知道自己这忽然的感慨是从哪里来的,心里笑了笑自己,对陆怀道:“那好吧,为兄送送你。” &nb陆怀请他留步之后,唐正延依然坚持,他便也不再推辞了,与唐正延一同走到了昨夜停车的角门处。 &nb车马已经为陆怀备好,唐正延将陆怀送上车,忽然想起来问他:“老弟,你那日去找萧大哥,可是家里有人身体不爽?若是有为兄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别客气。” &nb陆怀突然被唐正延这一问,心都跳得快了起来,面上却还是一派平静:“哦,家里人都还好 &nb,只是请萧大哥为我娘调养一下身体,唐兄请放心。” &nb“那就好那就好。”唐正延点头道:“那你回去吧,代我向伯母问好,改日我登门拜访。” &nb那日的陆怀明显有古怪,但他不说,唐正延也不好问,只是心下不免更加好奇,能让陆怀与萧草一起避而不谈的会是什么事。 &nb“好,小弟一定将话带到。唐兄留步,小弟告辞了。”陆怀与唐正延互相见礼之后,坐回车中,马车便缓缓启动,向他家所在的方向徐徐驶去。 &nb到家之后,陆怀向母亲问了安,宽慰了整夜未眠的秀珠,在用过早饭之后,便驱车去往了陆海发的落脚处,将集会的消息告诉了他,并套出了他最擅长的方面。 &nb陆海发在文才上最擅长的是作赋,于绘画上,最擅长的是画山水,其次是画花鸟。刚好他带来了几幅代表作,便都交给了陆怀。 &nb陆怀并未过目,从他那里离开之后,便派路平将陆海发的作品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唐正延处,告知唐正延他最擅长的是作赋与山水、花鸟画。 第七十九章 文人集会 &nb在陆怀与唐正延定下的计划里,有一个环节非常重要,那就是不论唐正延是否认可陆海发的才学,都要表现得十分欣赏他,最好还能够令陆海发觉得彼此十分投契。 &nb这是整个计划中承上启下的一个条件,有了这个条件,才能让陆海发不知不觉地入局。 &nb唐正延很想先了解一下陆海发这个人,收到陆海发的作品之后便立即查看了一下。 &nb他先翻阅的是陆海发的文章。陆海发的这篇赋文乃是一篇写景状物、登高感怀之作。其字端正磊落,文采飞扬富丽,颇具《滕王阁序》的典雅与灵气。 &nb唐正延看得惊诧连连,又立即查看了他的画作。 &nb他的两幅作品,一幅画的是山中日出,一幅画的是林间修竹。两幅画一动一静,皆是技法超然,然而最妙的却不是绘画的技法,而是画中所蕴藏的心境。 &nb日出一图,气象氤氲磅礴,大气斐然,观之心绪奔腾豪迈。修竹一图,雨落林间,似能听到雨水穿林打叶之声,细品之下,却只觉宁谧怡然。两幅画作虽然表达不同,却都贯穿着一份从容写意的心境,与唐正延所欣赏的十分相合。 &nb原本唐正延只是为了完成计划而了解一下陆海发,但这般通过他的作品推见出他的心性之后,就变得发自内心地想见一见他了。 &nb多了这一项动力,唐正延安排的速度也快了不少,六日之后,一场限定为三十人参与的小型集会于写意轩洛神湖畔的凌波亭举行。 &nb这场集会的参与者多半为成名已久的当朝俊才,少部分为成名者推荐的年轻后学。规模虽然不大,影响力却极为广泛,特别是在传出了云边老人参加而程大学士婉拒参与的消息之后,几乎整个京城的文士都被震动了。 &nb云边老人和程大学士两人都是当世奇才,暗中较了多少年的劲,始终都是谁也没有服过谁。两人平日里都是深居简出,但一旦有一方参加什么活动,另一方必定如连体婴一般现身参与,分庭抗礼。 &nb这一次云边老人参加而程大学士不参加,各种猜测一时之间甚嚣尘上。 &nb集会当日,天朗气清,写意轩的入口处人头攒动,聚集了大量无法参加集会的人士。他们大多结伴而来,三五成群各占一处,从尚未及冠的少年学子到胡须花白的老者,应有尽有。 &nb他们的年龄虽然各有不同,手中却无一例外地持着卷成约有一指粗的空心纸筒。 &nb纸筒由几页纸卷在一起,内含持有之人最引以为傲的诗文和一页介绍他们个人情况的信笺。多以丝带缠绕固定。有条件稍好,也更考究一些的,则是用一条打磨得极为细薄光滑的银片来做固定。 &nb这种用诗文卷成的纸筒有个雅称,叫做君子信。各人除了手上拿着的,一般在袖袋里还会备上好多份,以便能有足够的数量呈递给自己倾慕的人。 &nb用这种君子信自荐结交的做法也有个雅称,叫做结萍缘。是从前朝沿袭下来的文人习气。陌生文人之间互相结交,或是想要获得身份地位高于自己之人的垂青,多用此道。 &nb今天这些人聚集在写意轩门口,除了为了一睹当朝名士的风采,便是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希望能占得一分幸运,与名士结下萍缘。 &nb因为每年都有实际的例子在。某某初出茅庐的小辈,或是某某苦熬多年无甚名气之人,就是因为在集会时向某某名士投成了君子信,与其从萍水之交变成了知交好友,从此一跃翻身,一步踏入了一流名士的交往圈子,迅速蹿升为文坛新星。 &nb这一次集会,除去久负盛名,多数时间深居简出鲜少出来走动交游的云边老人,其他参加集会的成名之士也都非等闲之辈。有不同诗词流派惊才绝艳的领军人物,还有名动一时的文坛偶像。 &nb随便一个人单挑出来,都是极有分量的人物,因而想来此碰运气的人也就格外多。不仅仅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很多久不得志之人也将这次视为一次改变命运的良机。 &nb陆海发事先虽然预想到可能会有很多人来碰运气,但是按照陆怀告知的地址,真的到达写意轩的时候,还是被眼前人山人海的景象吓到了。 &nb还好唐正延早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早早就安排了一队人,沿着入口处守住了一条长约一里的宽敞通道。而众多人士为了给仰慕的名士留下一个好印象,也都自恃风度,心情再澎湃,也都表现得彬彬有礼,遵守秩序。 &nb陆海发坐在轻纱为帘的马车中缓缓沿着通道前行,一路上不断听到周遭响起的轻轻的议论声。 &nb“这是哪位前辈的车马?” &nb“不知道,没见过啊,看规制不像是有品级的大人。听说此次也有被名士推荐来的与我们同龄的人,不知道这人是不是。” &nb“真是羡慕啊,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nb“是啊!这机会要是给我多好!听说云边老人也来,哎呀,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nb听到一番羡慕之后,忽然又听到有人哀叹:“这可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比我年轻那么多,人家都和无数名士共聚一堂了,我还连看一眼名士都难如登天。” &nb周围之人心有戚戚,不少人也纷纷跟着感叹。 &nb陆海发坐在车中,想到自己能跃过那般多的同龄人得到参加此次集会的资格,全是凭陆怀所赐,心中就不禁对陆怀更加感激,同时也更加珍惜这一次与心仪名士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nb他前些日子踏查考场,也结识了几位同科应试的士子,从他们口中频频听到“写意轩”这个地方,没想到这次集会就办在这里,不免对它更加好奇。眼见距离入口处越来越近,正要好好观摩一下四周环境,就听周遭响起了一阵骚动。 第八十章 小程学士 &nb人潮之中响起了纷纷议论。 &nb“你看你看,那车里的人可是上期科考的夺魁热门柳虚生?” &nb“哎呀,好像真的是他!要不是他上届临考病倒,状元肯定轮不到西北那个穷乡僻壤出身的穷小子!” &nb“哼,就是就是!” &nb说话者皆是一口京城口音,看来是本地人,仿佛自己是被夺了状元之人一般愤慨。 &nb陆海没想到他们这般以出身论高低,微微皱了皱眉,就听那群人又议论道。 &nb“听说他参加了这次科举,我看状元之位必属他无疑!” &nb“那还用说,‘小程学士’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的,我有些在一次集会上见过他临场所做的文章,文笔之锦绣,速度只奇快,真真是让通常竞技之人颜啊!” &nb“这次来参加集会的人里,他应该是所有年轻一辈中最厉害的吧。” &nb“肯定是。听说这次集会设有比赛,胜者有机会成为云边老人的门徒,估计也只有柳虚生能入云边老人的法眼了!” &nb“哎哎,他的马车要过来,快快快,赶紧让我过去!” &nb“你干什么呀!”众人看到一个面皮白嫩的年轻书生拿着几卷君子信往前挤,纷纷皱眉避让。 &nb有人迅速反应了过来,若能提前和柳虚生结成萍缘,等到柳虚生成了云边老人门下的弟子,说不定就能有机会被引荐给云边老人,那怕最终无缘被收入门墙,能得云边老人一句指点,也胜过埋头苦练三年啊! &nb开窍的人纷纷加入了白面书生的行列,举着君子信挤过人群,抢占住好的位置便立即气沉丹田,将君子信瞄准柳虚生的马车车帘,用力向里掷去,希望自己的文章能被他看到,能够入他之眼,有机会与他成为知交。 &nb类似流传已久的女子向心仪男子投瓜掷果的习俗,在无缘近身的情况下,文士会像心仪之人的马车中投君子信以求结交。 &nb这是一种在文士中广为流传的举动,也被认为是一种很风雅的举动。而收到越多君子信的人,代表他受到的肯定也越高,收者也会越自豪。 &nb通常有点名望的人参加私密型的集会,都会带上一两个小书童坐在车帘边上,以备收集他人掷向马车里的君子信。 &nb柳虚生成名已久,经常会收到君子信,是以也安排了小童坐在车门边。 &nb这次君子信如同雪花一般飞来,比以往来的都要猛烈。柳虚生惊异之下,也听到了周围人的议论,不禁也对云边老人的门徒之位有些自信。 &nb同时,得到小道消息这次集会要比绘画之技的他,也打算借这一次集会之机为自己的画技打响名头。 &nb在文章的成就上,他已经夺得了“小程学士”的称号,但是画技还没有获得一样高的肯定。他自信自己的画技不输任何一位同龄人,只要他发挥实力,云边老人门徒之位,当花落他头上无疑。 &nb若能成为云边老人的门徒,便是不让他做状元也甘愿! &nb柳虚生看着源源不断向车中飞来的君子信,信心就是越来越足。 &nb与柳虚生车前的热闹相比,陆海发的马车门面就显得极为清冷了,特别是他的马车就赶在柳虚生的马车之前,两者近距离相比较,对比格外强烈。 &nb“哎呀,这是谁的马车,也不快些走,白白挡了好地方。” &nb从陆海发车边挤过的人纷纷抱怨,令车中的陆海发慢慢捏紧了扇子。 &nb同是年轻人,又同是参加一届科举的士子,陆海发在家乡那也是人见人夸,参加个集会都会被人夹道相营的传奇人物。在京城参加第一场集会就遭此对比强烈的冷落,心中之感真是五味杂陈。 &nb他本不欲带小童前来参加,被陆钱氏硬塞了一个进来。那小童看到陆海发脸色不佳,想要开口安慰一下,却被他摇了摇扇子,阻止了。 &nb陆海发心中确实有些失落,不过他这个人,虽然放旷桀骜,却不是个沽名钓誉害怕与人竞争的人。能遇到势均力敌的人,心中的欢喜早就飞快压过了失落。 &nb再者集会尚未开始,一较高下之后,能够成就谁的名气也未可知,他陆海发江南才子的名气,也不是浪得虚名的。 &nb柳虚生现在虽然被人看好,但他相信云边老人这样的绘画奇人,不会为他人所左右,只会以心中之准绳衡量一切。若真要从今日集会中的众人选出弟子,他一样有机会能凭自己的本事入其法眼! &nb马车行至写意轩入口,陆海发从车中走下来,小童紧随其后。他递上名帖之后,没有立即随侍者向写意轩里面走去,而是在入口处等了等。 &nb柳虚生的马车很快也在入口处停了下来,只见一个身长玉立,肤色奇白,身着儒生装,相貌斯文俊秀的年轻人从车上风度优雅地走了下来。 &nb他的相貌并不十分出众,但是仪表十分不凡,一举一动,皆透着一种雅致的感觉。一身浅墨色的衣袍,不显老态,反而将他的肤色衬得更加白皙,将他的气度衬得更加优雅风流。 &nb其实柳虚生不喜欢这身衣裳,穿起来会显得风流多几分而令他引以为傲的雅致减弱几分。 &nb不过在风流与雅致不可兼得并重的前提下,为了投写意轩之主唐正延对风流写意的偏好,他还是违心地穿了。 &nb柳虚生从马车上走下来之后,周围的人更加沸腾了,尽管有守卫远远阻拦,但是不乏有些臂力超群之人还是能将君子信掷到他的身边。 &nb柳虚生面带笑容,命小童捡起,拂去掷在土上的君子的灰尘,略含歉意地君子信投来的方向拱了拱手,人潮之中当即响起了一阵热议。 &nb“真不是榜首热门之选啊,这份风度,真是难得难得。” &nb“是啊,有的人一下了车,根本就对投到地上的君子信不屑一顾,怎会如此善待!” &nb柳虚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便将君子信交给了身后跟随的小童,向写意轩入口走去。 &nb转身抬头的第一眼,他便看到了站在入口稍里处的陆海发,心神不由为之一震。 &nb陆海发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言不语,没有任何举动,头戴庄子巾,一身竹青色深衣,很是寻常的装扮,却遮掩不下周身清正磊落的傲人气度。 &nb他稍稍持起了扇子,露出了一个笑容,手腕一转,秋叶飞花般的双唇一勾,风雅之意便自然流露,端得是风采不凡,令人莫名心折。 &nb参加这次集会之人,柳虚生大多都心中有数,观陆海发之形容便能想起他的种种信息。 &nb只是根据他得来的消息,陆海发分明只是一府第三名,连解元都不是,真没想到竟然能有这般出类拔萃的风采气度。 &nb他当即便感觉陆海发将是他这次集会比试的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心下对他有些忌惮,面上却笑得愈发真挚,向着陆海发走了过去。 &nb陆怀遥遥与他互相拱了拱手,在侍者的引见下,结伴向举办集会的凌波亭走去。 &nb远处,又有马车陆续前来,人潮也是一阵喧动,每一辆马车前来,都会有不少人向车中投掷君子信,唯有最先来此的陆海发,一路皆无,被众人很快就忘了还有他这一号人来参加集会。 &nb唐正延早已等在的凌波亭,看到面熟的柳虚生和面生的陆海发相而来,从亭中徐徐站起了身来。 &nb凌波亭依托湖边巨石,凌水而建,上下两处以木栈相连,登临上亭,御风湖上,便如洛神仙子凌波而行,故而得名凌波亭。 &nb唐正延于上亭中缓缓站起,修长身姿,如玉如松。湖风微微吹动他飘逸的衣袍发带,苍苍青山与浩淼水光在他身后接连相映,远远看去仿若仙子伴侣,不似从凡尘而来。 &nb柳虚生早前曾有幸与唐正延有过数面之缘,早知他风采绝俗,见到在凌波亭之上的他,还是被震撼了一下。 &nb从未见过唐正延的陆海发看到这般出尘绝俗的唐正延,不禁惊为天人,心中震撼久久不能平静,站在原地,竟是迈不动步子。 &nb真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出众不凡之男子,真令他从此再也无颜自诩风雅行于世间了。 &nb唐正延负手立于凌波亭上,打量着满目震惊看着他的陆海发,薄唇微勾,如叶长眉微微动了一动。 &nb这便是陆怀的堂弟陆海发么?生得倒真是不错,气质也真与画作一脉相承。 &nb这般俊才,偏偏是陆怀的仇人之子,如若不是…… &nb唐正延在心中叹了一声可惜,压下了心中的设想,面含笑意,缓步走下了栈桥。 &nb柳虚生连忙向他拱手执礼。陆海发看着缓缓步下的唐正延,越发清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呼吸停滞了几瞬,才想起来执礼。 &nb身后陆续有他人前来,唐正延便简单与他们寒暄了几句,招来侍者,将他们引领入亭,向后来者微笑迎去了。 &nb正与他人寒暄间,唐正延听人来报,有两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nb一人是礼部黄侍郎的得意门生,一人是陆海发同父异母之弟陆海源。 第八十一章 变了脸色 &nb而且对方递上名帖的时候还特意强调了一下与黄侍郎的关系。 &nb唐正延扫了一眼侍者手捧的名帖,连接也未接,淡淡道了一句:“按规矩办。”便继续与人寒暄了。 &nb侍者微微踟蹰了一下,恭敬地弯了弯身,反身离去了。 &nb同唐正延寒暄的两人都是今科士子,见到唐正延如此干脆地拒绝了对方,不禁十分惊讶。 &nb虽然私密集会有私密集会的规矩,不接纳不请自来者,但凡事都有例外。礼部侍郎黄玉国如今在朝中可是炙手可热的权臣人物,无数人争相逢迎都不一定有机会。如今人家给面子派人前来,这般不留情面地拒绝,岂不是太容易得罪对方了。 &nb这两名士子是同乡,家族在京中都颇有些人脉,早前一段时间便通过关系结识了唐正延,与他相处颇为投契,遇到这种情况,不免一劝。 &nb年龄稍长的士子估计,也许是当着自己二人的面,唐正延不好坏了规矩,便为他递了个台阶道:“唐兄,对方虽然坏了规矩,但到底是黄侍郎门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如稍稍通融一下吧。” &nb“不错不错。”年龄稍小的士子点点头,也出言附和相劝。 &nb唐正延耐心地听完二人的话,微笑地轻轻颔了颔首,对二人拱了拱手道:“我知道二位贤弟是好意相劝,只是规矩便是规矩,坏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不论对方身份如何,这个先例都不能开。” &nb两名士子对视一眼,也向唐正延拱了拱手,回了礼数,不再劝了。厉害关系都已讲清,他们作为寻常朋友,也算尽到了自己的心意,唐正延经商多年,这么做想必有自己的考量,多劝说不定反而不美了。 &nb唐正延收了手,又与他们聊了一些,便继续向后来之人迎去了,仿佛并没有注意到早已从亭中走到他近处的陆海发。 &nb方才侍者将陆海发与柳虚生引入亭中,两人还未坐下,柳虚生见到认识的人,便告辞过去寒暄了。陆海发独坐无趣,便从亭中走了出来。 &nb在他之后到达的这一批人,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多数人都气质不俗。陆海发有心结识,走近两次却发现人家三三两两凑到一起的都是旧识,久别重逢寒暄得正热切。 &nb他不愿硬凑上去,考虑再三,还是向唐正延走了过来,没想到会听到那一段对话,当即便对唐正延更多了一分敬佩。 &nb敢向权臣说不,真是好魄力,好气节! &nb敬佩之余,也不禁为陆海源无缘参加此次集会感到惋惜。 &nb他这个弟弟也是很有才学的,虽然因为母亲的缘故,他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过往甚少,但是在心里,他还是将对方当做亲弟弟看待的,也希望对方能够前程似锦。 &nb他有心为陆海源争取一下机会,但唐正延既已明确表态,他也不好再劝其破例。思索再三,还是作罢了。 &nb单纯如他,又哪里知道唐正延敢拒绝黄侍郎的垂青,一个是有意做与他看,一个是因为本身便有实力拒绝呢。 &nb写意轩入口之外,陆海源颇有信心地等着侍者回来相迎,不想等到的却是对方将名帖退与自己。 &nb侍者在写意轩多年,见过诸多文人雅士,日积月累,也被熏陶得很有些风度,躬身一拜,颇为谦雅有礼地将名帖递还给了陈淡和陆海源:“抱歉陈大人,抱歉陆公子,此次集会的宾客名册上并未列明二位的姓名,还请见谅。” &nb陆海源想要说什么,被陈淡抬手挡下了。 &nb陈淡收好名册,思索片刻,微微颔了颔首,对侍者道了一声:“有劳了。” &nb待侍者退下,陆海源立即皱眉道:“陈师兄,此人也太不将恩师放在眼里了,竟然都不通报上面一声,自己对了名册便决定了。”言辞间颇为气愤,且是已与黄玉国落定了师生的名分。 &nb陆海源相貌清秀,一身精致华服,年龄虽然尚不及弱冠,身姿却很挺拔,单看外表,也是个英俊的才子青年。此刻眉间微皱,倒是颇有几分上位者的威势。 &nb陈淡人到中年才中进士,历经磋磨甚多,为人极为老成。他便知道经验尚浅又被捧得很高的陆海源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暗笑了笑,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什么,一等一耐心地对他提点着。 &nb“你我的拜帖上有恩师的名头,他一个跑腿之人,如何敢自己做主。所谓名册,不过是托辞罢了,这是人家唐老板不愿为我们破例,不想让我们进去参加呐。” &nb陆海源这些日子跟着陈淡,借着黄玉国的关照四处交游,到哪里都是被捧得高高的。本以为来参加个集会,定是十拿九稳,不想结结实实碰了个壁。 &nb再想到云边老人那般声名,如今相识的机会近在眼前,他见不到,陆海发却能见到,不禁有些着恼。 &nb不过他平日里也没少跟着陆仲德四处应酬,于人情世故上还是有些明白的。便是心中恼火,也没有直接发作,而是将火直接从唐正延引向了黄玉国。 &nb“这写意轩的老板可真不通情理,恩师天大的情面落给他,他竟不接。也不想想日后恩师若是与他计较起来,他这处地方还想不想经营下去。” &nb本以为能激起陈淡三两分气愤,不想陈淡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陆师弟,京中的事你还不了解,能同时与云边老人和程大学士打上交道的人,可不是一般人啊。这位唐老板,可是连恩师都想拉拢的人。” &nb陆海源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再想打听,陈淡却是避而不提了。 &nb陆海源听说这个集会时为时已晚,听说嫡母陆钱氏为陆海发托了堂兄陆怀疏通了关系,便找了黄玉国,料想凭他的名号,怎么也能在集会里占上一席之地,因而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nb此刻碰了壁,又听到唐正延是这般厉害的人物,不禁十分后悔没有和陆海发一样,早些去陆怀那里疏通关系。以至此刻无法参加集会,亦无法与唐正延这般厉害的人物结识。 &nb陆海源心中正后悔,就见外围人群骚动,不时传来“是云边老人的马车来了”的议论声,手就攥得更紧了。打定主意回去后便要从父亲那里打听出陆怀的住处,务必要登门拜会,搞好关系。 &nb他不愿向那些没有背景的人一样,可怜兮兮地去投什么君子信以博注意,便在云边老人的马车挤过人群之前,先行与陈淡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中。 &nb他停车的地方空余已经有限,云边老人的马车挤过人群之后,便在另一侧的空地上停下了。陆海源见不到云边老人,依然没有走。 &nb他要在这里等着,等着陆海发徒劳无功地从里面走出来。他就不信,这个在家乡一府被捧得像个才子传奇一样的哥哥,到了京城,依然能是个人物。 &nb就算能参加集会能怎样,还不是无功而返! &nb陈淡劝了两回,这种私密集会办到多晚都有可能,尤其是在这种炎炎夏季,通宵达旦连办数日都说不定。 &nb陆海源却是铁了心要等在此地,陈淡见状便也不劝了。 &nb写意轩凌波亭附近,唐正延不知去到了哪里。 &nb陆海发已经无聊地待了好半天,周围的景致也都看得差不多了。看到有的人聊天的速度渐渐放慢,有的已经开始互相引荐,交换君子信。想了想,从袖袋中取出自己的君子信,向着有意结交的人走了过去。 &nb走到中途,远远便见到一个年轻人手忙脚乱地从入口的方向走了过来。 &nb来人的相貌十分清正,单看一张面孔,十成十是个翩翩佳公子的形象,然而看到他的穿戴,却会立即让人打消这个想法。 &nb他穿得是崭新崭新的罗衣,样式也大方自然,然而本该系在腰间的带子,却系在了腋下。他似乎能察觉出不舒服,不时去扯动。 &nb脚上穿的崭新崭新的鞋子也像不合适,不时拖拉蹭着直铺而来的青石板,发出扰人清静的声响,令他不时低头查看。 &nb单是这样也便罢了,偏偏他怀里还捧着不知道多少君子信,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几乎能堆成一座小山,不时有几支掉落在地上。掉了便停下来捡,长长的一路不知停下了多少次。 &nb看起来就像是头一次参加如此重大的集会,特意穿了一身新衣,一心表现自己却适得其反。 &nb沿袭前朝京城文人的风气,这种集会成名已久的人都自重身份,大都要比约定的时间延后一些才来,越是有名气的就越是如此。如程大学士云边老人这样的,晚上一个时辰也不奇怪。 &nb此刻到达凌波亭旁的都是年轻后生,年轻气盛,又不擅收敛锋芒,看到这么个人出现,除了两三个人之外,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轻视的神情来。关系好的互相之间已经打听起来这个人可能是谁了。 &nb柳虚生的朋友都知道他的消息灵通,纷纷问他:“柳兄,你可知此人是什么来头,怎么这般水平也能来参加此次集会呢?” &nb有豪富之家年少成名,一贯自负者,已经毫不掩饰鄙夷了,干脆直说了出来:“这人是谁啊,一身土包子气,要是他这样的都来参加,那我立即就走。” &nb众人议论纷纷,只有陆海发一个人孤零零的,无人说话。 &nb被一众朋友询问的柳虚生也是判断不出来,合了合眼,从他知道的却没到场的三四个人里排查了一下,最终还是不甚把握地摇了摇头。 &nb万一他说错了,本尊一会儿到场,岂不是平白交恶。再说能来此次集会的人都非同一般,此人说不定另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没必要出这个风头。 &nb众人询问了两遍,见他不说,也便不再问了,凑在一块儿专心看这年轻人的笑话。 &nb年轻人倒也真不负众望,终于走到他们近处时,好不容易不再掉君子信了,走下最后一块青石板却崴了脚。一下子,怀里所有的君子信都如雪花般撒到了周围的草地里。 &nb周围人顿时爆发出哄笑,年轻人挣扎着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十分难堪,一瘸一拐地去捡君子信。周围的两名侍者互相看了看,赶紧也跟着过去帮着捡。 &nb陆海发离年轻人最近,看到周围人或者在笑,或者在看静静地看热闹,皱了皱眉,走过去扶住了对方。 &nb“你还好吗?” &nb年轻人似是没想到会有人过来关心他,受宠若惊地笑了笑,回答:“谢谢你。我没事,就是脚崴了一下。” &nb他的声音低沉瓷实,不像是他这般年轻的人会有的。 &nb陆海发愣了愣,随即道:“你的脚崴了,就去休息一下吧,我帮你捡。” &nb年轻人不敢确定地仔细看了看他,似乎看出了他不是在开玩笑,犹豫了一下,才道:“承蒙相助,有劳了!” &nb“举手之劳。”陆海发脱口道。扶着年轻人到亭里坐了,便返回原来的位置去捡,捡了两支之后,又有一个人也加入了进来。 &nb许久之后,他们和两个侍者终于将散落在没过脚踝的草中的君子信都捡了起来,放到了侍者寻来的袋子里,交给了年轻人。 &nb唐正延听了手下人禀报的要紧事,从附近竹屋走回来,远远瞧见这些与会的年轻人三两成堆,凑在一起议论纷纷,神色之间像是遇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便招来侍者问了是怎么回事。 &nb他听了侍者所言,便觉得十分蹊跷,顺着侍者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坐在一处石头上休息的“年轻人”,不禁瞬间变了脸色,快步走了过去。 第八十二章 风头最盛 &nb此刻,年轻人拿到失而复得的君子信,显得十分高兴,初时的拘谨也完全不见了。 &nb他望向陆海发和另一人,一双眼睛,淡泊如风,清定如云,微笑问道:“请问两位如何称呼?” &nb感觉到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陆海发与另一人相视一眼,眼中都有着几分讶异。他们以眼神交流了一下,然后,陆海发先拱手道:“在下嘉扬府陆海发,草字瑾良。” &nb另一人随后拱手道:“在下华亭徐行,草字子阶。” &nb徐行年约三十岁,一张国字脸,蓄着短须,看起来刚正磊落。 &nb年轻人看着他们,点点头,微微颔首道:“幸会二位,鄙人粤西杜巾,草字云清。” &nb陆海发和徐行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什么不对。姓杜名巾字云清,又是粤西府人,难道是雅号云边老人的杜巾? &nb不能吧,此人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云边老人并非这般年轻啊! &nb杜巾常年深居简出,偌大京城中,见过他的人不过寥寥。陆海发和徐行长居外地,虽然对他的名声如雷贯耳,对他的名作也如数家珍,然而对他的形貌却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年约不惑而已。 &nb两人仔仔细细打量了杜巾一番,才发现他的眼角微微叠着一些细纹,颈上与手上的皮肤似乎也不像二十来岁之人会有的状态,心下不禁大惊。 &nb难道,此人只是保养得很显年轻,实际他便是年近不惑的云边老人本尊! &nb杜巾被他们直白而惊异的目光直直打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淡然地笑了笑,将装着“君子信”的袋子交给了他们。 &nb“系在这些画笺上的小绳子共有三种颜色,同一种颜色组合在一起,便是一幅画。既然只有你们两人过来帮我,那便按先来后到,由陆贤弟取两幅,徐贤弟取一幅,作为见面之礼吧。” &nb杜巾这般说,便是默认了身份。他说得十分轻松,然而听在陆海发和徐行心中,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久久都不能平静。 &nb原来那些卷成一卷,长短不一的物件并非君子信,而是画笺。而这些画笺,能够组成三幅画作。 &nb这种由任意形状的画笺组合成画的画作,名为画笺画,乃是杜巾于十年前首创。意兴来时,随手作画于一幅画笺之上,意兴消退便停止作画,直到下次起兴,再随意寻一幅画笺继续作画。 &nb所画内容,不求时间相近,意态相同,但求心境相似,发乎于心,止乎于心,随兴而来又随兴而去,可谓玄之又玄。 &nb偏偏世人就爱这种玄之又玄。此法当年一经现世,即引得无数丹青妙手争相追捧模仿,风靡至今,已成为一个流派。个中杰作,可谓可遇而不可求。 &nb杜巾作为画坛圣手,此种画法的创造者,尤为如此。多少人一掷千金,苦等经年,就为了能得他一幅画而不能如愿。 &nb如今他们不过是随手帮了一个小忙,竟能得他以贤弟相称,又画相赠,世间还能有什么奇遇,比这更离奇呢! &nb陆海发和徐行沉浸在惊喜与震惊中,久久不能平静。唐正延走到近前,听到杜巾之言,才能放下心来。 &nb这个杜巾,行事一向怪诞,他就这么一会儿没在,便被他溜过来弄出了这么一场大戏,真是要将他吓出冷汗来了。 &nb还好,陆海发两人通过考验之后的结果是好的。若是像几年之前那样,通过他的考验反而遭他剔除出集会,令外界有不好的看法,那陆海发这一次来参加集会,可就彻底打乱了陆怀的部署了。 &nb唐正延暗暗松了一口气,对杜巾拱手执了一礼,翩翩风采,丝毫看不出心中曾有过的兵荒马乱。 &nb“杜兄,好久不见!你这任性而为的性情,还真是一点没变啊!” &nb杜巾慢慢站了起来,完全看不出脚上有一点伤。他丝毫不介意唐正延的评价,反而隐隐有些得意。微微一笑,并不还礼,轻轻颔了颔首,对唐正延道:“唐贤弟,好久不见。你的风采更胜从前了!” &nb唐正延也不介意他不回礼,收回手直起身,也微微一笑,道了一声:“杜兄过奖了。” &nb周围来参加集会的年轻人看到唐正延与那个出丑的“年轻人”相谈甚欢,惊讶地慢慢凑到近前,听到唐正延向他们介绍那人便是云边老人杜巾,而陆海发和徐行因为刚刚帮了他,便得他以画相赠,纷纷惊得面如死灰。 &nb方才没有嘲笑过杜巾失态,只是静静在一边看戏的柳虚生和另外一人,此刻已后悔得肝胆欲裂,几乎想要以头抢地了。 &nb刚刚他们也没跟着别人笑话杜巾,怎么关键时刻就没再上去搭把手,帮个忙呢! &nb杜巾的画啊,不是千不千金,钱不钱的问题,那可是可以传家的宝贝啊!便是这次集会来了,做不得杜巾门徒,捞不得名声,能得他一幅画,那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nb这两人不知道,他们心中只是后悔还是幸运的。刚才扬言杜巾在自己便要走的人,此刻已经臊得头也不敢抬起来了。别说刚才是杜巾故意为之,他便本身就是如此,也轮不到别人嫌弃的份儿! &nb而那些从头至尾都在轻视杜巾,甚至因他摔倒而幸灾乐祸、袖手旁观的人,此刻也是连大气也不敢喘。恨不得能变成一丝空气,一只虫子,迅速消失在这个空间里。 &nb集会还没开始,他们就得罪了杜巾,或者说至少是给杜巾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那门徒之事还能和他们有半点关系么。真要是从这次集会中人选一个,估计肯定就是从陆海发、徐行还有目前没到的年轻人里选一个了吧。 &nb想到这陆海发和徐行还帮过杜巾,定然在他心中都已留下了极为良好的印象,中选的概率肯定还要远高于还没到的人,众人就不禁更感到气闷。 &nb这两个人拿了杜巾的画还不算,竟然还有大大的几率做杜巾的徒弟,真是什么好事都让他们给占了! &nb收徒一事,乃是唐正延派人散布出来的。为的便是抬高这次集会的意义,以期抬升来参加了这次集会的陆海发的名气,来配合陆怀将他高高捧起的计划。 &nb现在,陆海发经历了这么一遭,不管杜巾是否收徒,收的又是否是他,其实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陆海发已经注定要成为接下来全京城的年轻人,甚至是全京城的大多数人都要羡慕的对象了。 &nb接下来的集会,他表现不抢眼无妨,若是抢眼一些,那么他就注定会成为今科士子中最抢眼,风头最盛的一个了。陆怀的下一步计划,也就可以尽快展开了! 第八十三章 动了心思 &nb来的年轻人基本都怀着几分想成为杜巾门徒的心思,又或是与他结识交好,得他几分指点的打算,此刻集会尚未正式开始,与杜巾初初相见,就在他的面前落了下乘,心中不禁都有些悻悻。 &nb更有甚者已经在心里埋怨起杜巾,没事非要弄出一些事了。原本融洽和谐的气氛,也因众人心态的变化隐隐陷入了凝滞。 &nb杜巾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却不在意,也无意开口转圜。待唐正延向众人介绍了他之后,便径自负手往凌波亭的上亭走去,选了处地方,悠闲地眺望起碧波粼粼的洛神湖了。 &nb见他不开口转圜,唐正延便也当做不甚清楚刚才发生的事,以免众人更加尴尬。借口去迎后到之人,向入口的方向离去了。 &nb陆海发经此一事,也算与徐行相识了,互相递了君子信,正式结了萍缘,便在凌波亭的下亭中选了一处地方,一同坐了下来。准备分一下杜巾赠与他们的三幅画。 &nb余下的人互相看了看。有承受不了这种不利的开局,或是气愤杜巾这番行为的,即刻便想要离开,却是被陆海发和徐行分画的举动吸引,舍不得不看一眼便这样离去。 &nb杜巾的画,一幅难求,求到的人莫不珍惜百倍,平日里从不轻易示人。能看上一眼,不知道要占上多大的机缘,多大的幸运。眼下一次就能见到三幅,如何能轻易便走。 &nb况且他们都是小有名气的人,顶着众人的艳羡而来,自然要有所收获,否则岂不惹人笑话。便是这次集会什么实在的好处都没有拿到,也没有占上什么风头,有一次看三幅杜巾之作的经历,也足以令无缘参加的人继续羡慕好久了。 &nb众人都是相似的背景,此刻也便都是相似的心思,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去看画,大家便立即心照不宣地一同忘了之前的事,换了心情走向了陆海发和徐行,希望借光一睹这三幅名作的风采。 &nb这便是杜巾的厉害之处,也是他能任性而为的资本。再不喜欢他的人,再不喜欢他的举动,但是为了他的画,一切都能心甘情愿地忍下。 &nb有这样的本事,也难怪无数人前赴后继,争相希望能够拜入他的门下,或是哪怕得到他的几句指点了。 &nb陆海发和徐行得了这般大的幸运,并不介意同他人分享,并不避讳来看画的众人,将画笺小心地从袋子中取出,统统放到了面前的条案之上。 &nb众人看着那些画笺,不由都有些眼热,有心急的,更恨不能自己立即便能伸手将之打开。 &nb陆海发和徐行经历了方才的惊喜,此刻都已有些平静了下来。看着那些画笺,相视一笑,互相谦让了几次由谁先选,看得众人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 &nb最后,因为徐行选的画少,主动权便交给了他。徐行权衡了一下之后,选了系着黑色小绳的画笺。 &nb两人分好之后,在周围人的强烈要求之下,先后取下了系在画笺上的小绳,将其拼成了完整的画作。 &nb系着黑色小绳,也就是徐行选的那一幅,乃是一幅云海苍山图。尺幅不大,然意境无穷,云海浩淼,苍山巍峨,观之仿若置身其中,震撼不知几何。 &nb更妙的是,这幅画中云海苍山的画法分明不同,完完全全发乎于心止乎于心,放旷超然的态度和意境却贯穿全画始终,端得是画笺画中难得的佳品。 &nb众人看到这一幅画,惊叹的同时也不禁感到心在滴血。他们是错过了多大的机缘啊! &nb有人看到这里,已经不想再经受一次打击,不想再看陆海发分到的画了,可是听到他人发出的惊叹声时,到底还是忍不住又凑过头去看。 &nb陆海发得到的两幅画,画得皆是荷花,同样池塘,同样的画,甚至是同样的笔法,意境却全然不同。 &nb晴天所画的荷花,聘婷婀娜,意态雍容,愉悦心境似能透纸而出。雨天所做的荷花,蒙了一层雨雾,雍容依旧,却平添憔悴,画中一片伤心几乎氲透纸背。 &nb两幅画看似在画荷花,然而懂画的人细品一番却能明白,这两幅画其实是在画心,画一片高兴变为一片伤心。个中技法,已然不是炉火纯青所能形容,简直是已经与杜巾本人合而为一,融为一体了。 &nb这种境界,是众人从未有过的境界。若说上一幅画所达到的成就,他们还有追赶的可能,这一幅画所体现出的境界和水平却是他们几乎不敢设想的了。 &nb之前对杜巾行为有所怨言的人,看到这幅画之后,心中的怨言就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nb有如此才华,便是再怪诞一些又有何妨呢! &nb陆海发看着这两幅画,心情大起又大落。既惊叹杜巾有如此出神入化神乎其技的本领,又自愧于弗如远甚。 &nb其他人也和他一般心情,沉浸于震惊与自我怀疑中久久不能自拔,直到一道清雅的声音将这诡异的氛围打破,才令众人纷纷回过神来。 &nb“难怪云清老弟时隔多年又放画结缘,原来是画技又更上层楼了,真是可喜可贺。” &nb众人沉浸在自我的情绪中过深,听到声音才发现说话之人已经近在眼前了。 &nb来人约莫四十余岁,身材清瘦,长须飘逸,一双眼睛含着笑意,正徐徐观摩着条案上的画作,给人的感觉十分随和可亲。 &nb在场不少人看到他就认了出来,他便是当今山水田园诗派的大家,与杜巾同为国子监博士的何凡何博士。 &nb正当精神为之一振,感觉又有了新的机会时,就听何凡微笑着继续道:“当年云清老弟放画结缘,收了第一个徒弟。时隔多年再行此举,想来是又动了收徒的心思,不管他放画结缘时用了何种方式,诸位都不必放在心上,若是有意,便请努力吧。” &nb说完,便微笑着向上亭走去了。 &nb众人愣了一瞬才回过神来,纷纷悄声议论起他的话究竟是何意思。 第八十四章 随心而行 &nb“何博士的意思是云边老人今次前来有意收徒?刚刚那般试探,只是为了赠画,并不会影响他接下来的选择?” &nb“应该是这个意思。”一人轻摇折扇,摇头晃脑道:“云边老人行事一向怪诞,刚刚说不定只是故意戏弄我们,当不得真。” &nb“那我等岂不是都还有机会。”不知是谁说了这一句,令众人眼睛都是一亮。 &nb陆海发环视一圈,见众人都变得精神振奋。再看徐行,见他的眼中也含着跃跃欲试,微笑对他拱手道:“一会儿若有机会,定要与子阶兄切磋画技。” &nb“我也如是想。”徐行爽朗应承,微笑着回了一礼。 &nb两人相视而笑,见众人都已无心观画,便将画笺重新卷好,请侍者另寻来一个袋子,将各自得到的画作分别装入了自己的袋中。 &nb在他们收好画之后,诸多名家陆续前来。除去杜巾之外,此次与会的成名前辈声望相差并不悬殊,故而并没有人端着架子刻意晚到,又过不多时,与会的人便都到齐了。 &nb唐正延于是亲自引领众人,步入凌波亭上亭。 &nb不似何博士一般随和,后到的名家都自恃身份,除了自己引荐来的后辈之外,并不与其他后辈多做交谈。而年轻后辈也因为杜巾门徒之位起了竞争的心思,各自忙着悄悄与前辈打探能得杜巾垂青的诀窍,并不互相交流。 &nb陆海发并无引荐之人在此,好在徐行主动向他引见了自己的推荐人,令他不至于继续落单。 &nb他随徐行步上青瓦青檐,形制古朴的凌波亭,才知这处亭子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nb其亭柱、围栏皆由寸木寸金的檀香木所制,天然无雕饰,香远益清,湖风徐徐拂过,幽香沁人心脾,令人身心皆宁。 &nb地面以青石铺就,人所落座之处的表面则嵌着一层细腻温软的白玉,便是没有蒲团相隔,席地而坐,也一定不会感到不舒适。 &nb另有一条三指宽的曲水在地面蜿蜒而过,形如太极图中阴阳交割之线。仔细观察,不能窥见其首尾,只能看见清澈如泉的水流涌动不息,便如阴阳往复,时时不歇。 &nb自亭上极目眺望,苍苍玄天山,浩荡洛神湖,绝妙之景尽收眼底,只有亲身体验过,方能感受到选址于此处建亭的妙意。且不论建造此亭耗费几何,个中设计有多精巧,单是这一处选址,便是极为难得的手笔。 &nb陆海发默默看着风度翩翩,自曲水中拾起一只流觞,微笑着说起劝酒词的唐正延,心中不由生发出了更多的佩服与倾慕。 &nb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创造出这般精妙的人间佳境呢? &nb唐正延注意到了他投来的目光,似有意也似无意,回给他了一个礼貌而周全的微笑。在说了劝酒词之后,举杯先干为敬。 &nb众人一起举杯相饮,陆海发亦跟随举杯,随着手中之酒被饮尽,此次集会也便正式开始了。 &nb因为有诸多前辈名家在场,陆海发等年轻人虽然想要表现自己,初时却也颇为克制。只在前辈们谈笑的间隙提一提自己对某个话题的见解,或是因行酒令轮到自己,才凑趣作上一首诗。 &nb到了酒过三巡,自由赋诗的时候,不少人都有心在诸多前辈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尤其是在杜巾面前。 &nb虽然杜巾是画坛领军之人,但是其在诗文上的造诣也是极佳,否则也不能与程大学士互竞风头多年。若是能多给他一些好印象,说不定中选门徒也就能多一分把握。 &nb然而众多年轻人你来我往,作了不少诗,其中两首甚至可与前人传世之作相媲美,令在场名士都颇为惊叹,杜巾却都仿佛没听见一样,理也不理,只是一边回手捞流觞,一边饮酒看风景。 &nb在他身边的酒杯快要堆成小山一样高的时候,柳虚生的推荐人刘半琴终于忍不住了。 &nb作为在场众人官职最高的礼部员外郎,刘半琴对自己说话的分量是很有些自信的,对名声也没有旁人那般入魔似的在乎。 &nb他自听说杜巾要收徒,心中所想就是若他推荐来参加集会的柳虚生成了杜巾门徒,那么他在京中文人间的声望也将大大提升。 &nb今日等了这般久,柳虚生早就将事先准备好的绝佳诗作“现场”作了出来,依然不能得杜巾青眼,那他也不怕直接跟杜巾问出来。 &nb他捞起一只流觞,又饮了一杯,似醉非醉地看着稍远处倚着凭栏的杜巾道:“我说云边老弟啊,听说你又打算收徒弟了。今天在场这么多年轻俊才,你有没有中意的啊?” &nb刘半琴在文士中的名声不算好,但是他此刻问的正是众人心中都关心的,自然也无人去计较那么许多,纷纷将目光集中在了杜巾身上,想听他是怎么说。 &nb成名之人倒还好,如陆海发一般的年轻人都有些紧张。 &nb始终没有进入集会状态的杜巾听到刘半琴和自己说话,才终于收回了望风景的视线,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众人。面皮上涨着几分红,显然已是醉了。 &nb“徒弟当然是要收啊,但是……”他扫视了一圈在场的年轻后辈,一口大喘气,让众人的心都跟着晃了晃,“我也不知道这些后生画得如何啊。”他说着,竟然醉卧在了地上,让众人都是一惊。 &nb“这还不简单,想知道画得好不好,看看不就知道了。”刘半琴一指柳虚生,继续道:“我这位世侄刚好带了画作,我看极为不错,不如你就收他为徒吧。” &nb刘半琴看杜巾喝醉了,三两句话,便想让柳虚生变成他的徒弟。 &nb众人不齿刘半琴此举,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紧邻刘半琴的柳虚生也有些尴尬。唐正延面色不变,却是暗暗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nb他不过是放出了一些风声,难道杜巾真的受到了影响,动了收徒的心思? &nb刘半琴见杜巾不说话,正要再开口游说,不料杜巾嘀咕了一句什么,突然一拍地坐了起来,双目清明,看起来半分醉意也没有。 &nb“你……”刘半琴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被耍了。 &nb“我什么?”杜巾笑吟吟地迎着他惊诧的目光,眼里醉意浓烈,之前的清明仿佛只是众人的幻觉。他又捞起了一只流觞,仰头饮下,也不顾酒液是否洒了一身。 &nb随后,霍然起身,面向洛神湖,双臂大张,神情亢奋,似要一跃投湖,又似要拥抱住这无比秀丽的湖光山色。 &nb“如斯美景,如何不令人大起作画之心!”他说着,猛然回过头,迎着众人惊疑的目光,大笑着对在场的年轻人道:“就以‘惊’为题,以此间美景为衬托,两个时辰为限,你们谁画的最妙,谁就是我今日的徒弟!” &nb他的语气慷慨激昂又神神叨叨,陆海发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因他的话而跃跃欲试,又因他这番表现而心中没谱。 &nb这别是酒后胡言,又来耍他们的吧? &nb唐正延听到杜巾的话,却是立即优雅地起身,微笑着吩咐身边的侍者道:“立即命人备好桌案与文房四宝。”然后,又对在场的年轻人道:“诸位若想作画,可在凌波亭附近则任意之地。” &nb他的举动提醒了众人,管杜巾是不是认真的呢,先画出来再说,这么多人看着,他名望那般大,总不能真的耍赖不认,说不定最后中选的就是自己呢。 &nb陆海发与徐行也要随众人步下凌波亭,徐行的推荐人,当朝行书大家三竹先生没有让他们即刻离去,微笑着嘱咐了他们一番:“莫被名利束缚了心思,喜欢怎么画就怎么画。云清老弟行事也罢,收徒也罢,一向随心而为,一切随缘就好。” &nb陆海发与徐行恭敬地谢过了他的指教,才下亭去选作画的位置。 &nb不似大多数人选在上亭能看到的湖边作画,陆海发选的是一处较为僻静之地,不论是距离湖边还是凌波亭,亦或是其他作画之人,都保有一段距离。 &nb他在听到杜巾所说的要求时,便有了创作的思路。 &nb既然“惊”是主题,景是衬托,那么最佳之选,莫过于画此间最令人惊讶的一幕——唐正延向众人宣布,丢人的杜巾便是声名煊赫的云边老人时众人的反应。 &nb若是真的画这一幕,想法不可谓不大胆,在创作上,又可借众人各不相同的反应凸显画技。 &nb只是……他心中始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反对。 &nb他最想画的并不是这一幕,而是他初初见到唐正延的时候。那份震惊,令周围的山水都在瞬间黯淡失色,那才是他心中最值得画的“惊”心的时刻。 &nb不过,若是真的画那个场景,在技法的展示上,就要吃亏了。 &nb陆海发权衡再三,想到三竹先生的话,终于还是决定随心而行。 &nb到了交画的时间,其他人大都已请杜巾看过画作,陆海发才带着自己的画返回了凌波亭上亭。 &nb杜巾许是真醉了,半眯着眼,衣襟大敞地坐在地上,酒液洒得周围星星点点到处都是,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面前柳虚生的画,不住点头。 &nb陆海发定睛去看,柳虚生画的正是之前被他放弃的那个想法。 第八十五章 遵从心意 画上十余人,以写意的笔法绘出,同样是惊讶,每个人的神态都各有不同,十分凸显功底。 而且柳虚生并没有避讳他自己当时的状态,将他自己当时的懊悔、遗憾与失落都如实地呈现在了画作之上,于功底之外,更显气度与胸襟。 在场名士对他的画作都呈欣赏的态度,柳虚生自己看起来也是自信满满。想来在诸多年轻人之中,他的画是最令杜巾满意的了。 陆海发看到杜巾微笑着说出“甚好”二字,让人撤去柳虚生的画,向他看过来,暗暗地深呼吸了一下,紧了紧手中的画轴,请侍者协助他将画呈现在杜巾的面前。 随着画卷徐徐展开,唐正延卓然出尘的风姿渐渐呈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即便在场之人都已见过唐正延,亦都知晓他的外貌风度是如何出众,见到画作,都依然被震惊了一下。 唐正延看着画中的自己,也被惊到了。 画卷之上,苍山巨石,碧波湖畔,凌水而建的凌波亭与四周山水融为一体。他微笑立于亭中,发带衣摆随风而动。 亭下有两人对他举头相望,虽只有背影,但凭衣着却可以认出,其中一人是陆海发,另外一人是柳虚生。 整幅图中,他所占尺幅不足半尺见方,不过全画数十分之一,超然的气度神韵却令他成为了全画的点睛之笔,周遭的妙丽山水尽数成为了他的映衬。水光山色之间,他仿似从尘世之外而来,绝俗不类凡者。 惊为天人,大抵莫过如斯。 唐正延并非没有被人写诗作赋入画赞美过,但在这样的场合下,被这般精妙得入画,却是绝无仅有。他看了眼前的画,再看陆海发,心情不由有些微妙。 杜巾盯着此画看了良久,突然将手中的酒杯搁在一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小心地凑近画纸,神情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欢喜,想要触碰画中的唐正延,指尖即将触碰到纸面上时,又缩了回来,在衣服上仔细地蹭了蹭,才再伸出去。 快要碰到时,他又停住了手,眯着眼,仔细盯着画上的唐正延,醉语喃喃道:“如斯妙人,岂可以凡夫之手相碰。” 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连赞数声“妙”,一把抓住了唐正延的手臂,大声道:“唐老弟,你不如画上动人。” 然后,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陆海发:“你这幅惊为天人图画得妙极,我想收你为徒,你可愿意?” 陆海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一旁的柳虚生更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压抑不住满心的失落,就要上前质问,被旁侧的刘半琴紧紧拉住了手腕。 唐正延没想到杜巾门徒之位竟然真的能落在陆海发的头上,生怕杜巾反悔,也为了防止有其他人从中作梗,立即踏前一步,微笑着对杜巾拱手道:“恭喜杜兄再得一位得意门生。” 杜巾没有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陆海发。 陆海发已经从初时的震惊中冷静了一些,闻言立即向杜巾跪地叩首道:“徒弟陆海发,给师父行礼!” “哈哈哈,好!”杜巾抚掌大笑,从水流中捞出一只流觞,塞进了陆海发的手中,“此处无茶,你便以酒代茶敬我一杯。” 陆海发恭敬接过,起身,双手端起酒杯,再跪地道:“徒儿请师父用。” “好!”杜巾笑着接过,一饮而尽,陆海发就此正式成为他的门徒。 随后,三竹先生等人先后向杜巾道贺,有心思灵活的,更趁机向陆海发递了君子信结了萍缘。 柳虚生虽然也向陆海发道了恭喜,心中却是恨极了陆海发。愿意无他,今日若非陆海发在此,杜巾门徒之位本该是属于他的。 在场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杜巾与陆海发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一直在远处的两名不起眼的侍者在接到唐正延的眼色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地。 其中一人,携着拟好的话本,去了京中最有名的说书人家中。另外一人,则到了陆怀的家里。 书房单独碰面了一刻钟之后,陆怀让安心去送来人,自己则在书房里一直待到吃晚饭才出来。 陪母亲用过晚饭之后,陆怀回到房里,又进入了书房之中。 在桌案之上,放着一页墨迹已干的字。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十六个字,出自《论语》。后八个字,写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像写起来那般轻松。 “以直报怨”,有人将这四个字的意思解释为用正直回报怨恨,陆怀却喜欢将它解释为用反击回应伤害。 放在眼下的情形来讲,自然就是要让陆钱氏尝到他母子两人一般的痛苦,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毁了陆海发。 在今日以前,陆怀并没有想过陆海发真的能为云边老人或程大学士收入门墙。此二人在朝中并无多少势力,就算有,按照他对陆海发的设计,也不必在意。 只是,能为此二人中任意一人看中,说明陆海发确确实实身负大才。若是毁了,未免可惜。真算起来,陆海发与当年的事也并无牵扯,只是不幸生为了陆钱氏的儿子。 然计划已定,若要保他,就会牵动全局。 陆怀看着桌上的字,默立良久,缓缓地叹了一口气,将纸从桌上拾起,卷成了一支纸卷,探到案头灯内,引燃了它,将它投入了角落里的铜盆中。 火苗燃到最旺,又迅速熄灭,就仿佛陆海发已被注定的命运。 陆怀看着那纸卷彻底变成灰烬,收回目光,就见秀珠走了过来。 “老爷。”秀珠走到他身边,嗅到纸张被烧焦的味道,有些紧张地蹙了蹙眉,望向了他:“是您烧了什么么,还是……” “嗯。我烧了一张字,写得不好,不想留了。”陆怀柔和地解释。 “哦。”不是走水了就好。秀珠放下心来,慢慢再凝眸看向他,微微有些拘谨地小声道:“水备好了,来和您说一声。” 这些日子来,每回洗澡,陆怀都必定在她之后,但是秀珠都还是会来和陆怀说一声,以示尊重。只是这样的话,虽然已对陆怀说了许多回,但每一次再和他说,秀珠都还是会觉得有些害羞。 “嗯。你先去吧。”陆怀照例说,看着秀珠微微颔首,脚步轻轻地离开房间,攥了攥手腕,回过头,目光就落在了书架上被放得高高的《三国志》上。 那里面还夹着数日前得到的图册,这些日子来,他已经将图册的内容反反复复看过多次了,几乎可以内里的内容倒背如流。 其实若不是唐正延那日来找他去与陆有富和王景对质,也许在那天晚上,他就可以与秀珠一起亲身体验一些图册里的内容了。 但对质令他有了一个较从前更庞大的计划,这几日以来都在反复推敲,如今整个计划的第一步已顺利落实,他应该也可以适当放松一下了。 陆怀负手站了一会儿,被压抑数日的念头越来越强烈,终于,他决定遵从自己此刻的心意,走入了卧房,从最靠里的橱柜中取出了药酒。 第八十六章 漫长怡人 “好。”陆怀应声,将双臂微微展开,随着秀珠的靠近,心跳迅速加快。 她没有穿中衣,莹白纤柔的香肩,小巧迷人的锁骨,随着她的动作,在如瀑的青丝下若隐若现,仿佛掺了蛊一般,诱.惑着他。 陆怀合上了眼睛,看不到诱.惑,触觉却随之更加敏感,秀珠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洒落在他灼热心口的甘泉,让他想要获得更多。 体内的火越烧越旺,他不断地借由那一点点甘甜,勉力维持理智,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克制,不要着急,不要吓到秀珠。 可是,突然在某一刻,那甘甜忽然止住了。陆怀瞬间便感到心烦意乱,睁开眼睛,就见秀珠的小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紧紧地捏着手,像是忌惮着什么。 他顺着她避忌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了正直为人的自己。 陆怀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以为那里就像手一样,要到该派上用场的时候,才会根据他的意志做好最终的准备。 现在衣裳还没脱,澡还没有洗,身体还没有看,甚至连亲也没有亲,怎么能这样呢…… 陆怀感觉有些难为情,一时也顾不得让秀珠为自己宽衣的初衷,背过身,自己脱去了亵裤,先行泡到了浴桶里。 秀珠已经被陆怀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明明只该有拇指般大小的地方,怎能是那般模样,陆怀不行,就是这个原因吗? 可是,他现在已经可以了,若是,若是真要与她做些什么,岂不是会疼死她了? 秀珠羞得不行,心里的害怕又比害羞还多。她不知道今夜会如何度过,但见陆怀已坐入了浴桶,她便也没有一直在外面的道理,颤抖着咬紧了唇瓣,也唯有悄悄地脱去了自己的衣衫,微微以手遮掩着,也坐入了浴桶中。 浴桶很大,容纳两人绰绰有余,秀珠与陆怀并肩坐着,却不知为何,总觉呼吸很不顺畅,似乎是水太热,又似乎是空气太热。 静默而坐良久,陆怀回手取了一些皂粉,轻轻地对秀珠道:“我帮你涂些皂粉吧。” 秀珠心中明白,皂粉哪里需要涂呢,都是随洗随用,随水化去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陆怀微微沾了些水,让那些皂粉在自己手中微微化开,然后,将它们轻轻地、慢慢地涂在了秀珠光滑而细腻的肩上、背上。 涂着涂着,皂粉没有了,两双唇不知怎的贴合在了一起。 桶中的水越来越凉,室内的温度却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化为一团热烈的旖旎,从浴室一路燃烧到卧房。 这一夜,夜色格外漫长怡人,又格外短暂,*。 次日凌晨,陆怀在五更天的梆鼓声和些微的晨光中醒来,眨了眨眼,聚合了涣散的意识,也感受到了周身的疲乏。 昨夜的片段涌入脑海,令他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反手掩住了脸。 昨夜,真是疯狂的一夜。那浅浅的一层酒,没想到效力竟然那般持久,让他真正体验到了作为男人的感觉和快乐。 想来秀珠,昨夜也应是快乐的吧。陆怀拿开了手,侧眸看向了偎在他肩头的秀珠,稍稍侧开了一点距离,扶起了她的小脸。 她睡得很熟,娇美的面庞还带着一丝丝疲惫。 昨夜她一定累坏了。陆怀轻轻地拂开秀珠额角散乱的发丝,将它们顺到了她的耳后。 她似是不大喜欢他的动作,轻轻地嘤咛了一声,偏头躲入了他的怀中。这潜意识下的亲近,令陆怀心情大好。他将她完整地拥进了怀里,轻轻地在她的发间亲了亲。 秀珠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的梦忽然变得真实了起来。似乎真的有吻落在她的身上。 难道不是她在做梦么,还是她在缠绵的时候睡着了,其实那场欢爱并没有结束? 秀珠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尽管很困,很累,可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想要求证一下。 视线从模糊慢慢变得清晰,第一个映入眼中的就是陆怀含笑的双眸。 眼里温柔的笑意几乎要将她的心暖成了蜜糖,几乎是立即的,她便想到了昨夜。 昨夜,在她就要触摸到巨大的欢愉时,他像是知道了一样,故意拖慢了给予她的节奏。也是这般笑着,让她亲口说出她想要的快乐。 秀珠回忆着,小脸顷刻就热了起来,看到陆怀的眼里聚起了更多的笑意,一手掩住脸,一手伸出了被窝,轻轻地掩住了他的眼睛。 “你,你不要笑。” 羞答答的声音里,分明含着一丝甜。 “好,我不笑。”陆怀愉悦地弯起了唇角,将她的小手拉了下来,轻轻地亲了一下,揉进了掌心里。 秀珠悄悄抬眸看了看他,见他还是那样温柔地含着笑看着她,咬了咬唇,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将小脸埋进了被子里,蹭到了他的怀里,轻轻地伏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 经过昨夜,她才觉得自己真正的成为了陆怀的人,才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真实感。也是经过了昨夜,她才知欢爱缘何叫做欢爱,原来那真的能让人感觉到欢愉。 她紧紧地偎着陆怀,想在起来之前,让心里的安全感再增强一些。 陆怀伸出手臂,让她枕在了自己的手臂上,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慢慢地顺着她柔滑的发丝,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问:“昨晚,还喜欢么?” 尽管心里有一个答案,可是陆怀还是很期待,秀珠能亲口告诉他。 秀珠又哪里好意思说喜欢,只是贴着他的脖颈,极轻极轻地应了小小的一声。 陆怀知道她有多害羞。只是这一点点肯定,对他而言也便足够了。 他只是有点遗憾,往后不能每天都如昨夜一般。 他终究不是一个正常的男子,若想要行房,便需要饮药酒,但为精元着想,又不能太频繁。 若是能彻底恢复就好了。 第八十七章 还不死心 他轻轻地拍了拍陆怀的手腕,给了他一个“尽管放心”的眼神,压低了声音道:“你放心,二叔知道该怎么做。” 陆怀闻言,微笑向他拱了拱手。 陆仲德也露出了笑容,与陆怀走回了门口,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儿子,在同族里排行第六,大名海源。” 然后,再向陆海源介绍道:“这便是你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大堂兄,陆怀。” 陆海源闻言,将一直亲手捧着的礼物转交给身后的长随,随后向陆怀长揖到地,恭敬而不失热切地道:“大堂兄,小弟有礼了。” “六堂弟有礼。”陆怀微笑回礼,在陆海源直起身来时,不着痕迹地将他打量了一番.。 他生得眉目清秀,虽尚年轻,身姿却颇为挺拔,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股蓬勃的生气和仿若与生俱来的自信,很是吸引人。若非有陆海发珠玉在前,翩翩如他,大概也可以担得起玉树临风四个字了。 只是,他虽然微微含着笑,看起来很是单纯无害,但一双眼睛却不通透,眼底含着与他年纪不相符合的老成。有这样一双眼睛,其人多半不是外表看起来那般纯良无害,相反会是个颇有心计、善于伪装的人。 就在陆怀打量陆海源的时候,陆海源也暗暗地将陆怀打量了一番。 他早就想见见陆怀这个长居京城的幕僚堂兄了,尤其是在知道陆海发是通过他才得以参加集会之后。 可是陆怀的样子和他想象中的实在是差距太多。看起来既无城府,也不威严,一脸和气好说话的样子,通身上下就只有一点书卷气看着还像个幕僚文士,实在是令他有些失望。 不过失望归失望,陆海源并没有将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 他还想指望着陆怀帮他铺路搭桥,认识唐正延,往后也有机会参加如昨日一般的文坛盛会呢。陆怀若是真和面相上一样简单好说话,那对他来讲以后倒是省事多了。 他心里飞速盘算,陆怀将他眸中闪动的光亮一一收入眼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向秀珠和巧儿介绍了他与陆仲德之后,便与他们一边寒暄,一边进入了府中。 常言道长嫂如母,明面上陆仲德又是仗义照料了陆林氏那么多年,如今带着儿子过来,自然免不了要见她。 陆怀虽然不愿,但为了大局,他必须装作不知道陆仲德心中藏有的龌龊,甚至不能让母亲在陆仲德面前表露出反感或冷淡,不能让陆仲德有一点“他可能会发现内情”的担忧,如此,他才好对陆仲德进行报复。 陆怀和气而自然地将陆仲德与陆海源请入了堂屋正厅。 正厅之中,陆林氏已端坐主位等候多时了。见到陆仲德,反复想着陆怀之前的嘱咐,才没有对他冷面以对,强忍着心中的反感与憎恶回应了他的寒暄与对她母子团聚的恭喜。 陆仲德来之前最怕的就是陆林氏对他冰冷以对,让他在陆怀的面前下不来台,被陆怀窥破端倪。 好在她没有那么做,他这些年给陆怀编出来的,她在他们夫妇的照顾下生活得很好,与他们其乐融融的假象也不至于被拆穿。 陆仲德心里松了一口气,因为知道陆林氏不会给他下不来台,心中的顾忌少了,行事也便大胆了许多。从陆海源手中拿过一盒礼物,亲自送到了陆林氏的面前,关切地道: “这是老家的燕窝,大嫂你平素吃惯了的。京城这边产的口味不同,且用这些调和一下,若是到时还吃不惯京城这边的,我再托人给你带老家产的送过来。” 这燕窝,他本来是打算让陆海源送的,因为但凡是他直接送的,陆林氏没有一次接受过。 但是眼下她既然不会让他下不来台,他就忍不住想亲自送给她。错过这一次机会,他可能这辈子都再也没有机会亲手送给她什么了。 陆林氏压着心中的厌恶,用正常的语气跟陆仲德说话,就已经是她忍受的极限了。看到陆仲德竟然得寸进尺想要她收下他亲手送来的东西,强忍着才没有将那东西打翻。 她能看出来陆仲德的心思。可恨若不是他对她怀有非分之想,陆钱氏怎会那般残忍将陆怀从她身边带走,令她母子天各一方分离这许多年。这般害了她和陆怀,竟然到现在还不死心,真是无耻之极! 陆怀若是不知内情也便罢了,他既然知道,又如何能看不出此时此刻母亲眼中苦苦隐忍的怒意和羞愤,又如何能看不出陆仲德得寸进尺的逼迫和他眼底潜藏的、蠢蠢而动的孽情。 这个导致他一切不幸根源的罪魁祸首,竟然到此时此刻还敢当着他的面,对他的娘亲心怀不轨之情。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怀掩于袖中的双手已经紧紧地攥成了拳头,然而在面上,他却和气而感激地笑了,看了一眼侍奉在娘亲身边的清芷,令她接过了燕窝。 “还是二叔细心,小侄都没有想到这一点。这些年真是给您和婶娘添麻烦了。”陆怀微笑着道,越说语气越感激,越动容。 陆仲德虽然对陆林氏没有亲手接过,也没有松口命人接过感到遗憾,但到底自己送的东西,她没有如以往一样拒辞不受,他就还是觉得高兴。 听到陆怀这么说,立即拍了拍他的肩,用十分感慨的口吻道:“我们是一家人,贤侄你说这岂不是见外了吗。这样的话,以后可万万不要再说了。” 陆林氏万没有想到陆怀竟然这般能忍,原本想要发作的情绪也强行给忍住了。 但她不想和陆仲德再同处于一个空间之中,借口乏了,便带着陆海源去了自己心开辟的花厅中。 第八十八章 占下头筹 陆仲德悄悄以目光追随着陆林氏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到她,才收拢了全部的心神,准备找机会与陆怀说正事。 陆怀心里清楚陆仲德此番过来必定是别有目的,不动声色地将他请入了客房,泡上了一壶清茶,与他边品茶边闲谈。 谈着谈着,陆仲德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开始将话题往正题上引。 他放下茶杯,一脸慈祥感激地看着陆怀,感慨道:“说来二叔还没有谢谢你,多亏了你向唐老板引荐,才能让发儿在这人才济济的京城里,这么快就有机会崭露头角。” 其实他根本不想让陆海发崭露头角,若有可能,他甚至不想让陆海发参加科考。但现在木已成舟,他也不可能和陆怀抱怨什么。 陆怀听到他将话题引到唐正延身上,谦敬地笑了:“二叔您又客气了,您和婶娘帮小侄了那么多,小侄不过是帮了瑾良堂弟一个小忙,算不了什么。瑾良堂弟能够崭露头角,靠得还是他自己的真本事。” “发儿这孩子是很不错。”陆仲德有些心虚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平心而论,陆海发的才学确实远在陆海源之上,若是陆海源能赶上陆海发的一半,那他也不至于为了陆海源的前程费那么多心思。 不过眼下这些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见到唐正延。 他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微笑着继续道:“不过贤侄你说你只是帮了个小忙,二叔就不能同意了。京城之中,谁人不知写意轩的唐老板财雄势大,等闲人莫说想和他求一个人情,便是想和他说上一句话都是难上加难。 旁人不说,就说你二叔我吧,这么多年在老家和京城两头辛苦打拼,勉勉强强算是在京城的商人圈子里闯出了些名号,可想见这唐老板一面,还是多方寻求机遇而不可得啊。你给发儿的机遇,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如何能只算是帮了一个小忙呢,可是太过谦虚了啊。” 陆仲德这番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陆怀帮他引见唐正延,可以说是就差明说了。他相信陆怀能听出他的弦外之意,而且就凭陆怀对他的感激,一定会愿意帮他这个忙。 陆怀恭敬地为陆仲德续上一杯茶,又为自己续上一杯,将茶壶放在一旁,不好意思地低头微笑道:“二叔实是抬举小侄了。说起来小侄与唐老板不过是有些微末交情,若非是唐老板为人厚道,始终将小侄早年间给予他的些微帮助记在心间,小侄便是有心想为瑾良堂弟引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陆怀这般说话,便等于是拒绝了帮陆仲德引见。 其实他是一定会促成陆仲德与唐正延合作的,不过他不能轻易答应陆仲德。太过容易得到的机会,就不会懂得珍惜,就不会因为终于得到而产生的巨大喜悦放松警惕。他想让陆仲德日后亏得血本无归,自然要把戏做足才行。 陆仲德没想到陆怀会拒绝自己,以笑容掩饰心间的尴尬,飞速思索了一下。这一思索,就觉得自己还是很有机会的。 陆怀毕竟没有把话说死,话里的意思不过是顾虑和唐正延交情不深,不好一再向唐正延引见他人。反过来讲,这也等于明确了陆怀和唐正延确实是有交情的,而且有交情的原因是陆怀早年帮过唐正延,被唐正延一直记在心里感激着。 这种交情,再微薄也比寻常商人之间的交情可靠得多。陆怀若是心有顾忌,短时间内不好为他引见,那他等着便是。等上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是半年都无所谓,有这种交情在,陆怀总能让他见到唐正延的。 不过…… 陆仲德又想了想。有这种关系在,又有陆怀这个人在,他还真不想等个一年半载才能见到唐正延,而且,似乎也没有必要等那么长的时间。 以往他托人向唐正延引见自己,因为有些话没法跟中间人明说,就显得是他有求于唐正延,唐正延不愿见他,也属正常。毕竟想跟唐正延攀关系的人有千千万,他不亮出点特别来,凭什么唐正延要见他呢。 但陆怀和其他中间人不一样。 陆怀是一个绝对靠得住的人。在陆怀心里,自己帮过他那么多,他对自己那么感激,就算不把话带给唐正延,也一定不会告诉别人来害自己。 而他既与唐正延有交情,知道是为唐正延好的事,也必定愿意而为。唐正延既然感激他,相较于其他人说的话,也必定会更愿意听信他的。 而且,在宫中多年,再籍籍无名,能这么平平安安熬过来这么多年,什么话能往外说,什么话只能烂在肚子里,他心中也必定也很是清楚。 有这样一个靠得住的陆怀在,那些不放心跟其他中间人说的话,都可以说给陆怀听。只要陆怀听了他的说辞,便能明白他是要带给唐正延一个合伙共赢的机会,而不是单方面地有求于唐正延。这样的话,陆怀必定会尽快促成他与唐正延见面。 陆仲德这么一想,顿觉豁然开朗,仿佛与唐正延见面,说服他加入苏阁老阵营的机会就在眼前。 他好好琢磨了一下,表现得颇为感慨地对陆怀道:“唐老板饮水思源,必定是重情重义之人,若能有机遇互相合作,必是美事一桩。唉,我知道一个日进斗金的好机会,一直想与唐老板好好谈一谈,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他说到此间,稍稍顿了一下,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眼睁大了一圈,看着陆怀,抚掌笑道:“哎呀,我怎的糊涂了,贤侄在此,我又何愁这好机会不能让唐老板知道呢。” 他说着,握住了陆怀的手腕,仿佛已经将那机会紧紧抓在了手里一般,恳切地道:“贤侄,二叔信得过你,有的话二叔跟你说了,那便天知地知,你我叔侄二人知。若你也觉得可行,便也让唐老板知,除此之外,不能对其他人透露半句,你可愿做到?” 陆仲德用了“愿”,而没有用“能”,因为他知道,陆怀能保守秘密,只看他是否愿意保守。他现在想要的,就是陆怀一句承诺。 陆怀微微沉吟,片刻之后,慢慢地点了点头,慎重道:“若是二叔对小侄放心,愿意告知小侄,那么小侄也愿为二叔保守秘密。” “好。”陆仲德欣慰地笑了,压低了声音道:“贤侄知道苏阁老吧。” 陆怀从陆仲德口中听到这个人,心中大动,却没有在面上表现出分毫异样来,点了点头道:“小侄知道。二叔缘何提到阁老呢?” “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说来还与这位阁老有关。”陆仲德将声音压得更低,又沉吟片刻,才继续道:“不瞒贤侄,二叔偶然结识了一位贵人,从这位贵人口中听闻,这位苏阁老一直力主开放海岸,与海外夷国互通有无。前些年朝野反对之声颇高,一直没能成行,但是近两年……” 陆仲德指了指天,见陆怀了然,才继续道:“据闻已经动了准许的心思,只是还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宣布。 第一批获准出海的名头有限,关乎此事是否能够长期施行,必定会对参与者的资质严加筛选。唐老板财力雄厚,若是能够提早搜罗能工巧匠,造出远洋航船,时机一到,便可占得头筹。 与海外夷国通商,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若能占下头筹,从长远计,能获得的财富可是不可限量的。” 第八十九章 看住安心 陆怀有些诧异,今上竟然想要动海禁这一块,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他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开海禁不比寻常,这个消息可靠么?” 陆仲德见陆怀来了兴趣,连忙道:“可靠,绝对可靠。不出一二年之内,肯定会开。” 陆仲德稍稍停顿了一下,观察了一下陆怀的表情才继续道:“在此之前,寻常人若是私造海船,肯定会惹麻烦。不过贤侄可以放心,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唐老板与我合作,我身后的贵人就会为他将麻烦化于无形,保他平安富贵,绝对万无一失。” 陆仲德口中的麻烦是什么,陆怀心里很清楚。 朝廷对于私自出海管得很严。莫说出海和私造远洋航船被抓到了,就是造大一点的船,只要是超过了朝廷规定的大小,一旦被发现,就要被抓去吃牢饭,经受连番审问。 赶上倭寇来犯的非常时期,还要被以通倭罪论处。轻者砍头,重者当事之人砍头,全家流放戍边。 这么严重的后果,陆仲德说他背后的贵人能让其化于无形,倒是也可能。京城之中本就是卧虎藏龙之地,有几双翻云覆雨手并不稀奇。 陆怀很好奇陆仲德说的那位贵人是谁,不过相比于那位贵人是谁,他更好奇的是今上开海禁的真正缘由。 海禁是为了防倭寇,保沿海太平,自前朝开国皇帝一朝至今,施行已过百余年。前朝末期那般黑暗腐朽,在对待倭寇边患之类的事情上都不曾忽略过。 今朝新立,正是百废待兴,最需要江山稳固的时候。这个时候不继续施行海禁,杜绝倭患,却要反其道而行之,开放海禁,难道今上就不担心生乱么? 开海禁,通外商,固然可以赚大钱,但是江山稳固远比赚钱更重要。今上心思缜密,持政有道,亦韬略非常,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 她若决意开海禁,绝不可能只是为了通商赚钱这个原因。那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决定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陆怀觉得,想清这其中的关窍非常重要。苏阁老位子再高,接触到的信息再多,终归他本人不是皇帝,陆仲德背后的贵人也是一样。 不搞清皇帝的真实意图就贸然造船,那最后等来的很可能不是发财的机会,而是送命的悲剧。真要是出了事,官位越高的人越会明哲保身,神通再大也未必能靠得住。 反之,若是能搞清楚今上的真实意图,把握住方向和底线,那牵涉这么广的事就大有文章可做了。做得好,也许可以让唐正延赚个盆满钵盈的同时,也给陆仲德提早送上一张催命符。做得一般,只要大方向上不出错,那么自保还是不成问题的。 当然,还存在几种可能。其一是陆仲德知道今上开海禁的真正原因,只是没有对他说出来,也许等见到唐正延会说,也许也不会告诉唐正延。 其二是陆仲德背后的贵人知道真正原因,但没有告诉陆仲德。陆仲德本身并不知道,所以才没有对他说。 其三是陆仲德背后的贵人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纯粹是为了敛财才让陆仲德充当说客,游说诸如唐正延一类有财力的富商入局。 不管实际到底是哪一种情况,他都不妨先答应下来帮陆仲德,日后再根据情况再做打算。 陆怀考虑好之后,举杯饮了一口茶,缓缓地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只要您背后的贵人可靠,那么小侄愿意先去与唐老板沟通一二。” “绝对可靠!”陆仲德听到陆怀松口答应,高兴地连连拍了拍陆怀的手腕:“二叔可以给你打保票,你也可以原话转告唐老板。我这位贵人的话就等于阁老的话,他授意做的事就等于阁老让做的事,绝对可以信得过。具体的嘛……到时候二叔和唐老板见面,再和他详细解释。” 陆怀听明白了,那位贵人是陆仲德充当说客的一张底牌,在见到唐正延之前,是不会先亮给他的。 他理解地笑了笑,“那好,小侄近两日就去拜会唐老板,小侄会尽力促成您与唐老板见面,不过小侄也不敢保证,唐老板到底会作何选择,这还望二叔能够体谅。” “无妨无妨,只要你去就行啊,二叔信得过你。这件事有你去和唐老板说,那就等于成了一半,若我能见到唐老板,和他详细说一说这其中的关窍,那必定就能成事。” 陆仲德说着,看着陆怀的双眼已经泛出了光亮,仿佛这件事已经成了。“这事真要是成了,以唐老板饮水思源的秉性,还能不带着你我叔侄一同发财吗。” 更重要的还有,唐正延要是答应了,苏阁老那里他定会被大大记上一功,日后苏阁老成为首辅,独霸朝纲,他也就跟着鸡犬得道了。 陆仲德想着想着,也觉得自己情绪有点过于外露了,看着陆怀,慢慢变得语重心长起来:“等你发了大财,也能更好地孝敬你娘,这些年你娘俩天各一方,你心里苦,她心里也苦啊,往后你可得好好孝敬她。” 假若陆怀不知道这些年间的是非曲直,不知道陆仲德心中的龌龊心思,那么这一番话,他听着必定会觉得无比感激受教,可是知道了背后的一切,他此刻听着,只觉得恶心。 陆怀合了眼,掩下心中的厌恶,认真地点了点头,再睁开眼时,眼里已是一片诚恳感激:“小侄知道,日后一定谨记您的嘱咐,好好孝顺娘亲。” “哎,这就好,这就好。”陆仲德丝毫没有察觉陆怀压在心底的情绪,高兴地点了点头。与陆怀又聊了聊生意上的事,告诉了他几个做生意的诀窍,顺带提了一下帮衬陆海源的事,见今日来的目的都达成了,便借口中午还有应酬,带着陆海源告辞了。 陆怀亲自送他们到门口,看着他们心满意足地登车离去,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直他们的马车转出巷子,彻底看不到了,才缓缓地呼出,返身回了堂屋,悄悄安抚了陆林氏。然后,回了自己房中。 在书房独坐片刻,外出探听消息的吴大吴二便回来向他回禀了。 就如他和唐正延事先设计和预料的那样,现在整个京城之中的茶馆酒肆里都在谈论昨日的那一场集会。 在京城最负盛名的茶楼里,说书人更是已经以集会上陆海发拜杜巾为师为原型,创作出了“潦倒秀才巧拜狂师,人生从此步青云”的传奇故事。每讲一段都博得满堂喝彩,整个茶楼从开张起就一直座无虚席。 可以说,现在京城之中口耳相传的最热闹的就是这件事,要是没听过,出门都不好意思和认识的人聊天。 陆怀听了这些后,没说什么,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看了看吴大吴二两人,缓缓露出了一个和气的笑容来:“在我这里还习惯么?” “老爷宅心仁厚,待下宽仁,小的兄弟二人在这里都很知足。”吴大颔首答道,吴二跟随他恭敬颔首,没有出言。 “那就好。”陆怀点了点头,起身带着他们一边向桌案走去,一边对他们道:“这些日子都只让你们兄弟做了一些杂活,实在是大材小用,委屈你们了。” 吴大吴二听到陆怀的话,心中俱是一动,相视一眼,什么情绪都没有流露出来。 吴大低声道:“但凭老爷吩咐做事,不曾觉得委屈。”吴二一如刚才,恭敬颔首,并不出言。 陆怀微笑着点点头,走到桌案边,将一张纸递与了吴大,“接下来,我需要你们帮我做这件事。除了我和你们之外,不要有第四个人知道,能做到么?” 吴大接过纸,与吴二一起看了一下。纸上只写着一句话——“看住安心的一举一动”。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虽然有些惊讶,但什么多余的话都没有问,只训练有素地齐声道了声“能”。 陆怀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微笑着嘱咐了几句便让他们下去了。 两人离去之后,房间归于安静。 临近正午的阳光很足,陆怀背对阳光站在桌案前,正踩在明与暗的分界上。 他回想早晨与陆仲德说话时,陆仲德扫过安心的那个眼神,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点燃了刚才给吴大吴二看的那张纸,将它丢到了角落里的铜盆中。然后,坐进了桌案后的屏山椅中。 陆仲德的那个眼神虽然很短暂,但他看得很清楚,他可以确定,那个眼神绝对不寻常。或者是因为陆仲德看出了安心内官的身份,或者是因为陆仲德与安心之间有勾连。 只是第一种可能,倒是无妨,若是第二种可能,那就要查个清楚了。毕竟推敲起来,第二种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假若一直被蒙在鼓里,也会对他很不利。 当初安心接近他的时候,正是在大富贵赌坊出事之后,大富贵赌坊是苏阁老一派的重要敛财来源,而他偏偏是毁了大富贵赌坊的人。假若苏阁老一派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派安心到他身边进行查探是完全有可能的。 当时他因入宫的真相刚刚浮出水面,才没有给安心的身份轻易下结论,现在看来,安心确有很大可能是苏阁老一派的人。 想要验证这个推断,就要看吴大和吴二接下来能在安心身上发现什么了。 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在任何方面监督 第九十章 一夜未眠(修) 中午过后,萧草前来登门看诊,陆怀在他为娘亲和秀珠诊过脉之后,便将他单独请入了书房中,说了自己的打算。 萧草没有多问什么,他相信陆怀既然做出了决定,就是已经将所有的可能都考虑到,也做好了准备。他也早已决定,只要陆怀想恢复宗伟,他就会尽全力相帮。 他重新为陆怀诊察了一次,开了方子和食补的清单,叮嘱了陆怀需要注意的事项便告辞了。 萧草虽然没有表现出分毫犹豫和为难,陆怀却知道他这样做是担了多大的风险和干系。一旦自己自私一些,要了孩子,被人传到不该知道的人的耳中,那么为他诊治的萧草也必定难逃干系。 所以,不管是为了他自己的家,还是和他有关的宗亲朋友,就算他恢复了宗伟也不可以有自己的孩子。至多便是让他摆脱药酒的助力,可以依凭自身做一个正常的男子。 陆怀在房中独坐了许久,调整了一下情绪,将萧草开给他的食补清单分成了三份,让路平各送一部分到自己信任的三家酒楼,让他们做好后按时送来。 处理好了这件事,未时刚刚过半,陆怀静静地又思索了一阵子,决定去唐正延那里看看。 昨日的集会出乎他意料的顺利,陆海发的声望风头已经远远高于他的期待,那么就是时候再推敲一下接下来的计划了。 另外,对于陆仲德说的开海禁一事,他也有了些更透彻的考量。不管皇帝开海禁的真正意图是什么,背后有没有阴谋,只要唐正延同意参与,按他想法来,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若是背后真有阴谋,说不定还可以让他直接实现,不动声色地借程阁老之手报复陆仲德的计划。 陆怀将秀珠叫进了书房,与她叮嘱了几句,便离家去了写意轩。 他去的时间也是赶巧,刚好赶上唐正延宿醉刚醒。 自从唐正延陪着他一起经历了真相,帮他进行复仇,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无声无息地亲近了许多。这一次,唐正延也没有对他避忌醉态,披了薄衣常服,便将他请上了惊鸿阁的二层。 “你来了,陆老弟。” 唐正延外披了一件紫棠色披风,默立于近乎贴地的长窗之前,缓缓荡进的湖风勾缠着他的衣角和随性束于脑后的长发,微微地向身后轻扬。 听到陆怀走近的脚步声,他慢慢地转过身,桃花眸半开半合,疲态中带着三分醉意。随着薄唇微微勾起,那疲态与醉意便悉数折进了风流中,与他此刻落拓不羁的气质尽数融在了一起。 陆怀第一次见到醉酒状态之下的唐正延,心中不禁暗叹,醉酒之下的唐正延依然如此风采灼人。 “唐兄。”陆怀走近他,微微拱了拱手,欲言又止。 唐正延拱手回礼,他知道陆怀想问什么。他今日确实有些失态了。 “家事,烦心事,不说了。”他笑笑,将此事一语带过,与陆怀走到二楼一角的角亭,命侍女送上好酒与小菜,然后,屏退了所有人,只与陆怀在亭中相谈。 “你的堂弟如今已是这京城之中风头最盛的人了,我亦有把握在半月之内令他与我交心。现在需要确定的,就是什么时候让他知道当年的真相了。”唐正延半靠在椅背上,微笑道。 陆怀的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需要他和陆海发建立起深厚的情谊。就凭陆海发昨日在集会上表现出的对他的倾慕,想要让陆海发与他交心,对唐正延来讲,实在是易如反掌。 “就在开考前五日吧。”陆怀在来之前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选在开考前五日让陆海发知道真相,应该是最妥当的。 这个时间既不太长,也不太短。可以令陆海发在知道真相后,有足够的时间下定决心放弃科考,又不会令他完全冷静下来,生出变数。 唐正延靠在椅背上,合眸想了想,片刻之后,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个时间不错。那就定下这个时间,到时我会安排陆有富和王景见到他,告诉他当年的真相。” “好。”陆怀点头回应。 至于陆有富和王景到时候会怎么说,怎么做,他在上一次就已经与唐正延商量好了。只要唐正延能令陆海发与他交心,等到见了陆有富和王景,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这件事既已商定好,那么就该说说海禁的事了。 陆怀略略向唐正延倾了倾身,微笑问他:“唐兄可曾听闻,今上有意开海禁一事?” 在唐正延这里,不存在隔墙有耳的可能,是以陆怀并没有避讳提及今上。 唐正延闻言,伸手去勾酒壶的动作稍稍顿了顿,“从宫里听到的消息?” “不,是我的二叔今日来我家中,与我说起的。” “呵,”唐正延笑,“他?是不是想让你来当说客,游说我同他合伙去做这件事?” 陆怀微笑着点了点头。 唐正延随即摆了摆手,“这事儿阁老也同我说起过,但仔细研究几次之后,阁老和我都觉得不可行。他愿意怎么折腾都随他,我不可能同意,他要是撺掇你参与,你也千万不要答应。” 他勾起酒壶,为陆怀斟了一杯酒,又为自己斟了一杯,将话说得更透了一些:“今上不是昏君,不可能为了钱不顾惜沿海百姓的性命。 海禁是为了防倭,真开了海禁,倭寇来了怎么应对,沿海一旦生乱又该如何应对?这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今上不可能鲁莽定计,摸不透今上的心思,再大的利益也不能冒险,否则若背后真有玄机,一脚踏错,也许就是万劫不复。” 陆怀听到他的想法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笑容不由深了一分:“唐兄,请恕小弟冒昧,假若参与此事不看暗处的风险,只算金钱上的投入,对你而言可会触及筋骨?” “这个么,”唐正延点了点酒杯,笑了,“参与此事虽然耗费巨大,但触及筋骨尚不至于。主要还是潜藏的风险太高,不宜冒险。” “假若花费同样的钱,如果没有风险,唐兄可以获得全部利益,如果有风险,则可将所有风险都转嫁到苏阁老一派的身上,唐兄,你可愿意参与进来?” 唐正延听到这样一番话,看着陆怀的眼神当即就变了,兴奋混合着期待,令他的眼睛看上去似在发光:“陆老弟,你有什么妙计?” 陆怀双手轻握,看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并不算是什么妙计,只算一个小小的提醒吧。 唐兄可知,我二叔是苏阁老一派的人,他梦寐以求的事,就是与唐兄在此事上进行合作。假如唐兄愿意与他合作,只要控制好参与此事的痕迹,那么结果如何,不都是唐兄说了算么。” 陆怀已仔细分析过了。唐正延对参与此事最大的顾忌,必定就是担心开海禁的背后藏着什么阴谋,会波及到他。 假若有陆仲德在明面上顶着,那么就算真有阴谋,波及也是波及到陆仲德,这个最大的顾忌就可以从他的心头消除了。 但是,仅仅消除了这个最大的顾忌还不够,参与此事耗费巨大,唐正延作为一个商人,必定会再三考虑是否值得。 假若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么就算所有风险都被陆仲德顶了,对他也是一大损失,他也很难同意参与进此事中来。 但若陆仲德是苏阁老一派的人,那么一旦背后真的有什么大阴谋,里面就完全可以利用陆仲德与苏党之间的关系,将苏党拖下水。 拖得好,说不定就能让苏党元气大伤,甚至,若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占上了,将苏阁老从高位上拉下来摔个粉身碎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唐正延作为程阁老阵营中的一员,想借程阁老之力得滔天富贵,自然也要为程阁老斗败苏阁老做出非同寻常的贡献才行,如此大好机会,定然不会错过。 这样一来,不管此事背后到底有没有阴谋,唐正延都没有不参与进来的理由。只要他参与进来,就等于将陆仲德也拉入了局中。 照眼下的分析来看,此事背后有大阴谋的可能性十有八/九,若最后果真如此,那么就完全不必他亲自出手,唐正延加上程阁老阵营里的其他人,就足够让陆仲德万劫不复了。 假若开海禁的背后没有什么阴谋,那唐正延作为真正出资出力的人,自然可以赚得盆满钵盈。陆仲德跟着他发了财,以后再同他合作,就不会再多疑心,到时他再给唐正延出一次主意,让唐正延坑他一次,那么他上当,就会和喝水一样简单。 到时程党抓住他的痛脚,依旧可以牵扯到苏党上面,依旧可以让他万劫不复。 如此,不论这一次陆仲德和唐正延的合作结果到底如何,他都能够做到不动声色地借程党之手,对陆仲德进行报复。 他自己在整个过程之中唯一要注意的,就是让自己不要真正出现程苏二党的视线里,以免沾染争斗,无法全身而退。 陆怀耐心地等待着唐正延的回音。唐正延琢磨了一会儿这里面的关窍,觉得陆怀提醒他的很有道理,不论开海禁的背后是否有阴谋,只要按陆怀说的办,结果就都是对他有利的。 难度只在于,一,如何控制好参与的痕迹;二,一旦背后真有阴谋,又要如何借助陆仲德将苏阁老一党拉下水。前者他可以自己解决,后者却要和程阁老商议一下才行。 唐正延又想了想,最终对陆怀道:“你说得很对,不过涉及到苏党之事,还要阁老首肯才行。” 他轻轻点了点酒杯,又道:“这样吧,你先不要回绝你二叔,先拖上些日子。我们听听阁老的意思,然后再做定夺。” “好。”陆怀应声,半垂眼眸,待唐正延发现他有话要说,才抬起头,微笑对他拱手道:“唐兄,小弟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还请唐兄不要对阁老言明,此计是小弟的主意。” “可是……” “唐兄知道的,小弟无意富贵,亦不想牵涉争斗。出谋划策,只为报答唐兄为小弟查明冤屈,相助复仇之恩。”陆怀此番话语谦敬有礼,然而态度却是坚定的。 唐正延知道此事不能强求,见陆怀坚持,也便答应了。 在此之后,他们又聊些别的,傍晚之际,陆怀回到家中,意外见到了早已等在府中,准备向他道谢的陆海发。 除了言语的感谢,陆海发还为他带来了礼物——一柄扇面由其亲手所画的折扇。 陆怀收下了折扇,勉励了陆海发,又简单点拨了他一些在成名之后需要留意的为人处事之道,天色便已很晚了。 陆海发告辞之后,陆怀拿着那柄折扇,一夜未眠。 第九十一章 放过我吧 接下来,时间就如白驹过隙,倏忽而逝,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自那日陆海发登门向陆怀道谢,得知陆怀的书房布置是出自唐正延的手笔之后,对唐正延就更多了一分倾慕之情。 次日再去写意轩拜会唐正延,想为那日在集会上以他入画的唐突之举致歉,未想唐正延却不曾介意,反而也觉得那是真性情的流露,对他十分欣赏。 后来他们聊了整日,越聊越有相见恨晚之感,及至现在,已是互相引为知交挚友了。 在临近开考的这些日子里,陆海发没有像多数应试的士子一样,拼命地埋头猛学。在他看来,学问不是一天能成的,与其在临考之时没黑没白地埋头苦学,不如放松精神,从容应对。 以棋会友,便是放松精神的一种绝佳方式。 这一日,是开考前的第五日,陆海发按照事先的约定,一早便登车去往唐正延位于京郊西南的一处别苑,与他弈棋。 马车到达宅院门前,陆海发从马车中下来,经由仆从相引,一路行至厢房。厢房之中,唐正延早已泡好了清茶,坐于棋盘之前,等候他的到来了。 陆海发微笑着与唐正延互相见礼,短暂寒暄之后,便与他对坐于棋盘两端,执子对弈了起来。 若按以往,他们应当会静静地下个一上午的时间,然而今日是开考前的第五日,这局棋注定不能平静地下到最后。 棋局鏖战最酣之时,一名仆从匆匆入内,附耳与唐正延禀报了什么。唐正延听了,瞬间变了脸色,发现陆海发看着自己,又迅即恢复如常。 “贤弟且再考虑一二,为兄去处理些事情,稍后便回。”唐正延保持平静,匆匆与陆海发道了一句,便立即离开了房间。 陆海发从位置上站起,看着唐正延笔挺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口,不由有些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能让一向风度优雅、从容不迫的唐正延有刚才那般失态的反应。 不过,不管是什么事,他想唐正延都会处理好的。毕竟唐正延说了,去去就会回来。 他收敛了心中的好奇,坐回位置上,将注意力重新集中于棋盘之上,继续思考起战局来。 然而等到杯中的热茶渐渐凉了,也不见唐正延回来,陆海发有心想问一问屋中的侍女,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原因无他,皆因唐正延府中的侍女都太过貌美。他虽自诩才子,也写过一些称颂美人的诗词,然而真到了要与美貌女子面对面说话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脸红,不管是头脑还是口才,都像放在了火上煎烤一样,完全不灵光了。 眼下棋局正是激烈的时候,拖延久了便可惜了,陆海发等得无趣,干脆借着眼前的棋局,在脑海里与自己继续下了起来。 天气炎热,他一人分饰两人对弈,消耗脑力颇多,饮茶亦多。又过不多时,竟然有了内急之感。 陆海发自己和自己下得正难舍难分,突然感到内急,不禁又是觉得扫兴,又是觉得奇怪。来之前他明明都已经处理过了,按照喝茶的量来看,不该这么快就会内急啊! 可是内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见隐忍不下去,陆海发只有叹了一口气,努力鼓起勇气,去与美貌的侍女询问处理之地。 侍女见他支支吾吾,倒是一猜就中:“公子可是想问登东之地在何处?” 登东之地,就是厕所的雅称,陆海发见她猜出来了,不用自己开口说,心头顿觉轻松,连连点了点头。 “公子从东门出了院子,沿着小径往东南的方向走,走到遍植丁香之地,就能找到了。” “哦,好好,多谢。”侍女的声音轻轻柔柔,像是能将人的心听化了,陆海发甚至不敢多听,待她说完,道了谢,便红着脸赶紧离开了屋子。 出了屋子才想起来,他还不知道这处院子的东门在哪里,却又不好意思折回去再问,只有凭感觉沿着游廊,往东向行去。 穿过一道小门之后,他又问了一名男仆,才能确定自己没有走错路。沿着男仆所指的方向,又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很快就看到了遍植丁香之地。 原以为侍女口中的“遍植”只是一个概称,实际见到,才发现这“遍植”的意思是实打实的一片茂密的丁香林。 这些丁香养得极好,栽种的形态、位置似也颇有门道,若在平时,陆海发看到如此妙丽的丁香林,定会赋诗一首,然此刻他内急汹涌,一点雅兴也提不起来。 假若陆海发精通《周易》,便会知道此处丁香林是按五行八卦布的一处易进难出的奇阵。从外向里,条条小路都可以进,然而从里向外出,若不想迷路,就只能沿着一条路,向一个特定的方向走出。 但他没有精研过,就只将此地当做唐正延雅兴大发所建的一处神来之笔,寻到一条小径便立即步入其中,去寻找建于其间的茅厕了。 解决了内急问题之后,陆海发顿觉身心舒畅,从茅厕中出来,想要沿原路返回,看着眼前的丁香林,却发现自己有些辨不清方向了。 犹豫片刻,他决定不管是走哪条路,先从这片丁香林里走出去再说,便选了一条看起来最为通达之路,向外行去。 这条路很长,明显不是来时的路,陆海发走到尽头,看到前方不远便是一处小门,以为自己走到了院落的其他方向,便加快了脚步,向那小门走去。 尚未走近,便听到院子里传来了一声声凄惨的叫声。 “别抓我,我不回去,我知道你们把我弄到这里,就是要杀我灭口了!” “啊——我不回去!这位公子,这位大老爷,您就让陆怀放过我吧。人活七十古来稀啊,我今年六十多了,没有几年活头了,就让他行行好,放我回家吧!我保证,这些日子里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就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去!” “公子,老爷,您行行好,放过我吧——你,你们别抓我!杀人啦,救命啊——” 喊话的是陆有富,此刻的他,正死死地抱着唐正延的腿,不肯被两个人拖进屋子里去。 他和王景都是在今早被唐正延特意从之前安置的地方转移到此地的,为的就是让迷路来到此地的陆海发,听到他喊的话。 唐正延事先并未与陆有富沟通过什么,陆有富此人与王景陆怀不同,没经历过多少大事,心思不深,事先说了也许就会露馅。 他相信这突然的转移,会令陆有富已然濒临崩溃的神经加倍敏感,他只要适当以言语刺激,便能令他崩溃发作。 现在看来,结果就如他所料,而且比他预想得还要理想。陆有富的这番话,完美地向陆海发告知了他希望其知道的信息。 第九十二章 杀人灭口 既然陆海发已经听到该听到的,那么接下来,也就到了由他亲自登场,引领陆海发知道昔年的真相了。 唐正延看向拉拽陆有富的两人,有意抬高了声音:“你们两个壮年,还拉不动一个老头吗!” 两人听到唐正延这么说,才下了真力气,一把将陆有富从唐正延的腿上扯开了。 陆有富没了唐正延的腿可抱,不安之感瞬间强烈了数倍,当即叫嚷得更加厉害起来。 “有人要杀人灭口啦!救命啊——” 唐正延抬手,仿若无意地顺了一下发带,拉着陆有富的人立即将陆有富堵住了嘴,反绑住了手。 同时,门口守着的一名穿灰色短褐的人,立即拉开留了条缝的小门,冲了出去,仿佛才发现陆海发的靠近一般,几个箭步冲到他身后,反扭住了他的手臂,大声喝道:“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地!” 陆海发闻听有人要杀人灭口,又听到是与陆怀有关,心中已然十分惊诧。再听到之前说要去处理事情的唐正延也在此间,心头不由巨震。 不过,不论如何他都不会相信,和气大度如堂兄陆怀者,会做杀人灭口的事,也不相信谦谦君子、雅岸非凡如唐正延者,会牵涉到这样可怕的事情里来。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唐正延和陆怀真的要杀人灭口,又怎会在约他弈棋的这一日动手。若真是要在这一日动手,此地距离他们对弈之地也很远,唐正延又何需亲自来此,落人口实呢。 陆海发越分析,就越觉得唐正延和陆怀都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心神也便越发镇定。 他想这其中也许是有什么隐情,也许院中那高声喊叫之人是个泼皮无赖,故意将事情扭曲夸大,想要讹诈什么也不一定。毕竟,唐正延与陆怀的为人秉性再不像生意人,归根结底也还是做生意的,难免遇到些刁钻无赖之徒。 他深呼吸了一下,冷静地对那个架住他质问的人道:“我是唐兄请来弈棋的客人,登东之后在丁香林辨不清方向,误打误撞来到此间,还请……” 他未及说完,便见到唐正延从小门中步出,一见到他,顿时大惊失色,尽管竭力控制,却依然无法彻底掩下眼中的惊慌。 “贤弟,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唐正延飞快走向他,一边走,一边严厉地对架住他之人命令道:“还不快放开陆贤弟!” 他走到陆海发近前,立即紧张地将他查看了一番,关切地问道:“贤弟你没有受伤吧?我手下之人实在是过于鲁莽了,真是对不住。”说着,又再对那人道:“还不赶快向陆公子道歉。” 那人闻言,立即低头抱拳道:“陆公子,是小人唐突了,还请您见谅。” 唐正延的这番反应,更令陆海发确信院子里面并不存在什么不法图谋。若真是唐正延想要杀人灭口被他撞见了,又怎会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将他放开,关心于他呢。 想来,其中还是别有隐情,才会令唐正延不好明言,也不想被自己知道。 陆海发不介意地对那人点了点头,然后,看着唐正延,微微叹了口气:“唐兄莫要担心,小弟没有受伤。只是里面……” “哦,里面的事贤弟就不要管了,听为兄的话,先回去。等为兄处理好,我们再接着下棋。”唐正延很是不愿多谈地压了压陆海发的手腕,就要命人送陆海发回去。 陆海发却反手拍了拍唐正延的手腕,劝慰道:“唐兄,若是遇到泼皮无赖,还请听小弟一句劝,可不要息事宁人加以纵容,还是尽早报官为宜。” “这……唉,事情不是贤弟你想的那样。”唐正延摇头笑了笑,仿若无意地将话说得含糊其辞、欲言又止,“总之,此事贤弟你就不要再管了,知道得太多对你只会有害无益。” 他这番话,似是在解释,又似是在警告。 陆海发觉得有些莫名,心念电转,在他又要叫人送自己回去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唐兄,你不是真要做不法事吧?” “这……这……怎么会,贤弟啊,为兄不是说了么,你就不要管了,先回去吧。”唐正延微笑着,却是眼神闪烁地看着陆海发,说完便立即唤人送陆海发回去。 一名穿着灰色短褐的壮硕仆从在他招唤之后,飞快从小门里跑了出来,跑到陆海发的身边,恭敬地对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陆海发盯着唐正延的眼睛,心中大觉蹊跷。 他的性情便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尤其是涉及到律法与善恶的时候。在他心中,法度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任何人都应该遵纪守法,向善行事才对。可唐正延的话,唐正延的神情,分明不是要遵纪守法、向善行事的表现。 这些日子以来,他与唐正延接触得越来越多,交际的圈子也因杜巾之徒的身份越来越广,越来越高,对唐正延的雄厚财势也随之越来越了解。 若在以往,对唐正延这样的豪商巨贾,他一定是敬而远之的,可是唐正延与他从前所知的豪商巨贾都不一样。相较于一个商人,唐正延更像一个文士,而且是如谪仙一般不可亵渎的文士。 但是现在,在唐正延闪烁的眼神中,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不将法度当做一回事的豪商,而不是一个他仰慕的文士。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但是心底已经不由自主地聚拢了一层淡淡的失落。他能感受到那失落尚不成型,他只怕一旦坐实了唐正延的心思,这股情绪便会在他的心中蔓延到无边无际,将唐正延那令他仰望的美好形象彻底打碎。 他拒绝了跟着那短褐男子离开,端正了身姿,低头深思片刻,而后,对唐正延拱了拱手,严正道:“唐兄,小弟不知你和我的堂兄与院中之人有怎样的恩怨纠葛,但是此事既然叫小弟撞见了,小弟不免要多言几句。” 见唐正延要说什么,陆海发一脸坚决地抬手阻止了他:“唐兄请先听小弟说完。” 见唐正延点头,他才认真严肃地继续道:“唐兄,小弟与你虽然相识日短,却早已在心中将你引为知交,相信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小弟也相信,在你的心中亦是将小弟如此看待。” 见唐正延再点头,他才继续道:“既是知交,便当交心。小弟不想对你隐瞒心声,也希望唐兄不要在事关原则之事上,对小弟有所隐瞒。” “好。”唐正延严肃颔首。 “小弟想知道,你打算如何处理院中声称要被‘杀人灭口’之人,你会真的将他灭口吗?还是那只是他的无赖之词?”陆海发凝视唐正延的双眸,认真地,一字一句地道:“请唐兄如实告知小弟。” “也许是前者吧。”唐正延没想到陆海发会这般直接地问出来,迎视他那双清可见底的、情绪热烈的双眼,少有的感到无法说谎。 不过陆海发这样直接也好,也能省些麻烦。 尽管这个答案令陆海发很失望,但心底却不由自主地因为唐正延对他说了时候,而保有一丝喜悦和期待。 他即严正地看着唐正延,认认真真地对他道:“唐兄,小弟要劝你一句,朝有律法,凡事不论大小,若有争执,皆可报官衙审理,辨明是非曲直。唐兄若不报官,而是私下杀伤他人,触犯律法,那便一步踏错,步步踏错,终将至无法挽回的地步。还望唐兄三思而行,切莫因一时冲动铸成大错!” “贤弟。”唐正延对陆海发这般教训的口吻很是不喜,深深地凝视着他,加重了语气,说得更加含糊隐忍、语重心长,同时也多了三分激动:“你不知道其中原委,此事不可能报官解决。” 说着,他似是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懊恼地住了口,停顿片刻才继续道:“你不知道原委,也不需知道,此事我自会理会。至于到底要怎么做,你就不要再管了。若你还当我是知交,是朋友,就请先回去吧。” 陆海发没有动,看着唐正延的眼神里充满失望,眼底,却依然留存着些许期待,期待他能在自己说完下一句话之后,改变态度。 “我的知交,不会是杀伤他人的凶犯。” “那我们从此就不再是知交好了。你走吧,就当你我从未结交一场。”唐正延冷下面孔,眼底涌动着浓浓的复杂情绪。随即,有些疲惫地合了合眼,转身向小门走去。 陆海发万没有想到唐正延会是这般决然,木楞地站在原地,脑海里反复闪现着唐正延说那句话时眼底的伤心和隐忍。 不,不会是这样的。唐正延不是那种目无王法、傲慢骄狂的豪商,他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陆海发迅速从震惊中缓过来,大步追上了唐正延,在他推门进入的下一瞬,跟着进到了院子里,迅速扫视院子一圈,看到被反手绑起的陆有富,不认识。看到陆有富身边的人,双眼渐渐瞪大。 那是……经常到他家中做客的王先生?他怎么会在这里?唐正延要杀的人里,也有他吗? “陆海发,你跟进来做什么!快出去!”唐正延瞪着眼前的陆海发,不可置信他竟然跟进来了,愤怒地瞪向看门的人:“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将他放进来了,还不带他出去!” 第九十三章 休得胡言 唐正延迅速挡在陆海发的身前,不让他再看到后面的陆有富和王景。 王景事先和唐正延通过气,就等着陆海发进来呢,此刻终于看到陆海发,既惊又喜的表情简直水到渠成。 在两名壮硕看守左右挟持的情况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陆海发伸出了手,声嘶力竭地大叫道:“大公子!大公子我是令尊的朋友啊,你见过的,快救救我!” 原本陆海发并不确定陆有富身边的人就是王景,毕竟他见过王景的次数不多。但是听到这独特的、含着三分阴柔气三分阴森冷意的喊声,他立即就能确定了。 除了王景,他再没听到别人有这样的嗓音,更不要说,还有那白得病态的肤色加以佐证。 原以为是陌生人与陆怀和唐正延之间的恩怨,不想父亲相交多年的故友竟也被挟持在此。在陆海发的眼里,事情的性质至此已变得截然不同,在此之前,是他管唐正延的事,现在是他管他分内的事。 王景是他父亲的朋友,那他作为晚辈,自然要设法保护王景的安全才行。不论如何,他都绝不能让唐正延伤害王景! 陆海发立即严正了脸色,甩脱了过来请他离开的守卫,反挡在唐正延与王景之间,昂首挺直了身板,目光坚决地看着唐正延:“唐兄,那位是家父的友人,你将他挟持于此到底是何缘故,还请对小弟讲清楚,否则小弟绝不会走!” “你!”唐正延看看他,再看看后面已被堵了嘴的王景,无可奈何地连连叹气,“罢了,既然被你看到了……你且跟我过来!” 唐正延抓紧了陆海发的手腕,将陆海发拉到了另一进院中站定,看着陆海发的目光异常复杂:“贤弟,为兄可以告诉你抓那二人的缘由,只是担心你承受不住。” 陆海发看着唐正延,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和说话的语气都十分不对,“唐兄你言下之意,莫非是这其中的情由与我有关?” “不错,与你大有关联。”唐正延面色沉重地点头。“为兄劝你慎重考虑是否要知道个中情由。为兄说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只要你一旦知晓其中缘由,那么现在你所拥有的风光和名望,都将在顷刻之间付诸东流,而且,你还会失去很多你无法承受也预测不到的东西。” 唐正延说到此间,沉吟片刻,将声音放得柔和了许多,劝说他道:“贤弟,说句心里话,为兄不希望你知道其中缘由。若你能够保证,不向你的父亲问及此事,也不向其他任何人提起今日的事,那么为兄便向你承诺,绝不会加害那二人的性命,而会用其他方式让他们永远保守秘密。” 唐正延后面的话刺激了陆海发。陆海发自信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没有任何龌龊的秘密掌握在别人手里,更不会被别人嘴里的秘密所影响。所以,他不需要唐正延用任何非常手段为自己保守秘密! “小弟心意已定,还请唐兄明言,小弟洗耳恭听!”陆海发断然拱手道。 “好吧。”唐正延长叹一声,久久未语,合眸良久,才复看向他:“贤弟,你可知你的堂哥从前是何身份?” “前朝将军的贵子书童。”陆海发干脆地答道。 “不,不对,他从前是内官,今年方才卸任离宫。”唐正延说完,静静地看着陆海发,不出意料地看到陆海发神情突变,震惊之极。 许久之后,陆海发终于从唐正延话语的冲击里缓过来,抬头看向唐正延,极为严肃地道:“唐兄,此等事情可是开不得开玩笑的!我堂哥纳有一妾,育有一女,他若真是内官,如何能够纳妾得女?” “那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唐兄你够了!”陆海发简直不能忍。先说他堂哥是宦官,又说女儿不是他堂哥亲生的,真是荒唐至极! “唐兄,我且问你,就算这些是真的,那么你都是如何得知的,都是那个院子里的人告诉你的吗?他们随口说说,你便相信?” “不是他们告诉我的,这些我早就知道。”唐正延负手看着陆海发,眼神沉稳而笃定:“我与陆怀会相识相交,便是因为数年之前我初到京城,他主责内庭兵仗局采买之事,于我有相扶相助之恩。 月余之前,他从你父亲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尚不知他早已入宫为内官,依然盼着他成家生子,为了瞒过她老人家,也是为了圆你父亲从前说下的谎话,才纳了一名已然育有一女的寡妇为妾。” “可是……可是……”陆海发很想反驳些什么,可是完全不知该从何处反驳才好。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也能猜到陆怀与唐正延之间,不会只是陆怀口中所言的微末交情而已。 假若陆怀真的是一个从前朝将军府中出逃的落魄小人物,那他确实缺少与唐正延这样的豪商巨贾成为朋友,并且能够相交甚深的先决条件,而唐正延又没有骗他的必要。 更何况,他也早怀疑过陆怀的身份。 陆海发的头脑飞速的运转,追溯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说明唐正延所言非虚。可是就算唐正延说得是真的,陆怀真的是宦官,那这一切与他有什么关系,又为何会让唐正延产生灭口的打算? 陆海发反复思考,也想不出其中关窍,慢慢凝眸看向唐正延,眼里写满了困扰和疑虑。 唐正延长叹一声,一再沉默,终于说出了今日重中之重的一句话来:“陆怀会入宫,是你娘所害,他的宗伟,是你娘所毁!” “你住口!休得胡言!”陆海发听到他说什么,气得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 他本以为唐正延说陆怀是宦官就是今日谈话的极限了,万万没想到唐正延竟然敢说陆怀入宫是被他母亲害的! 他饱读圣贤书,人生第一信条便是以孝为先。父母在他心中都是至高无上的,他可以不介意任何人对自己的毁谤,但是这般毁谤他的母亲,就是万万不行,就是不可宽恕的行为! 他指着唐正延,手指随着他的身体,因为生气而不住地发抖:“唐兄,我敬你是兄长,视你为知交,你怎可如此口出妄言,污蔑我的母亲,离间我与堂哥的兄弟之情!这是兄长所应为之举吗!” 第九十四章 出乎意料 唐正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迎视着气愤指责他的陆海发。 在与陆海发往来交好的这一个月里,陆海发对他是真心相待,他对陆海发亦不完全是虚与委蛇。 虽然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多少会有一些虚情假意的成分在,但是随着与陆海发的接触加深,对他的了解变多,那些虚情假意的部分也很快就被真心实意所取代了。 陆海发是个极为简单而纯粹的人,从他下的棋,从他画的画,从他弹奏的曲子里都能窥见这种特性。 在简单与纯粹的同时,他又是个极清傲、极热诚的人。因为清傲,所以容不下任何污点。因为热诚,所以对倾慕与感激的人掏心掏肺,完完全全地真心以待。 他就像一团炽烈而澎湃的火,极为简单而纯粹地燃烧着。污点是最冰的水,可以将他最引以为傲的能量在一瞬间彻底熄灭。 唐正延看着陆海发,眼里充满了同情。他知道陆海发现在对自己指责得有多生气,等会儿听到真相,就会有多少加倍的痛苦和绝望。 陆海发径自愤怒了好一阵,最终那气愤还是因唐正延的毫无回应而渐渐减弱。 “你有什么证据说那样的话?”他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从天外飞来,又仿佛没有了任何的力气。 “有一日我与你堂哥一起小酌,他喝多了,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无意中提到他是先天不足,而你娘曾为他延请名师捏按调养过。”唐正延说到此间,停顿了一下。 陆海发本想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却觉得有什么不对,仔细思考了一下,才隐约觉察到了是哪里不对。 “这捏按……是捏按何处?” “你也觉得蹊跷么?”唐正延苦笑了一下,“他未曾明言,我亦不好追问。但我也觉得蹊跷,事后便请手下人详加查探了一番。” 唐正延说着,目光微微转向了方才所在的院中:“前些日子,手下人带回了现在那间院中的两人,我才知道了其中的隐情。” 他说到此间,没有直接说下去,默然凝视陆海发许久,才问:“你还要听下去吗?” 陆海发已在不知不觉间屏住了呼吸,听到唐正延的问话,他极缓而极慎重地点了下头。 “好。那我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唐正延走近他一步,略略压低了声音道:“你父亲的那位友人,便是当年接引陆怀入宫的宦官。他姓王名景,早年在内庭内官监当职,十八年前出宫物色适宜入宫的幼童,于荒僻处听到了你娘与为你堂哥捏按调养的师父发生激烈的争执。” “争执之下,那位师父威胁要告发你娘让他借调养名目毁坏你堂哥外肾之事。王景临近回宫,尚未凑齐应有的幼童,闻听你堂哥外肾已毁,便现身吓走那位师父,与你娘商量了将你堂哥骗入宫中一事。 他们一拍即合,为了此事能顺利瞒天过海,还找到了当时的村长,也是你的叔公陆有富,令他违例于空白的并无德望老人签字的保荐书上,先行签字扣戳。而后,伪造了村中德望老人的签名,疏通关系扣上了县衙大印,将你堂哥送入了宫里。 那位村长,你的叔公陆有富,便是那间院中的另一人。他在为王景做了此事之后深觉不安,不久便带着一家老小逃亡他处定居,直到前些日子被我的人发现,带到此地。” 唐正延的话,不疾不徐,陆海发一句句听着,只觉得越来越冷,仿若掉进了一个无比森寒的冰窟之中,无法逃出。 毁伤亲侄,串通内官,伪造官凭,欺君罔上,这几条,条条都是罪不容赦的大罪。只要有一条是真的,都足以令他的娘亲百死无生! 他想让头脑飞速运转起来,分析其中的真伪,然而莫名的慌张却令他一时无法思考。 许久之后,他才终于能开口说出一句话来。 “唐兄,你说的这些,可有实据?”惊到尽处,慌到极致,反而变成了无比的平静。陆海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他就是那样镇定地问了出来,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唐正延缓缓地点了点头:“那位捏按师父已被灭口,一家五口,无一幸免。一同被灭口的还有三人,一人原是你家中的丫鬟,一人原是你家中的老妈妈,还有一人是被你父亲雇去挖坑埋尸的人。我手下的人在王景所言之地启出了尸身,这便是实据,也是我会动灭口之心的缘由。” 陆海发强作镇定听到最后,突然间的腿软,还是令他毫无防备地坐到了地上。 八条人命。为了这些事,竟然已经有八个人枉死! “贤弟,你还好吧?唉,都怪为兄,怎的一次和你说这么多,你快起来,为兄扶你到屋里歇一歇。”唐正延赶紧去扶陆海发,陆海发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推开了他相扶的手,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那么整洁自好的人,竟然土也不掸,茫茫然站着,仿佛魂儿丢了一样。 “让我想想,唐兄,让我想想……”陆海发站了一会儿,在唐正延再度欲要关心之时,喃喃着,梦游一样走向了游廊的边角,迟滞地坐了下去。 游廊的边角,荫在檐下,陆海发坐于其上,冰冷的凉意瞬间透进他的身体里。骤然的冷意令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真希望现下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没有看到王景和陆有富,唐正延也没有和他说过刚才的那番话,他只是出来小解一下,现在需要回去继续下棋了。 他缓缓转过头,希望在远处的游廊中看不到唐正延,这样他就可以告诉自己,眼下真的是一场梦。 然而他转过头,唐正延却真真实实地站在远处。尽管神情含着忧虑,却不妨碍气度依旧如玉树临风。 唐正延这样的人,认识得再久,每次再看到他都仍会觉得心惊,所谓天人,也不过如此吧。 陆海发回过头,只觉周身凉意更甚,有些痛苦地合上了双眼。 如同天人一般的人,坦荡荡与他结交的人,怎可能会对他说那般谎言呢。可若唐正延没有说谎,难道他娘真的是那般残忍的心肠,那样害了那般无私帮了他的堂兄? 陆海发痛苦地闭紧双眼,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地去思考,冷静地去分析,冷静地去辨别。 不知过了多久,他反复言说的话似乎真的起了作用,他的心绪真的开始逐渐变得冷静和平稳。 陆海发依旧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但是,既已冷静下来,他便从头开始分析了唐正延的话。从他说与陆怀小酌开始,直到最后,那个村长。 反复分析几遍之后,陆海发痛苦地发现,他找不出这其中自相矛盾的破绽,只能发现几处存疑的地方。 捏按调养一事,是堂兄亲口对唐正延说的,做不了假。唐正延发觉蹊跷,才令手下查探,查探之后,他的手下带回两人,这都没有矛盾之处。 王景是他父亲的朋友,这也做不了假,而王景是当年带陆怀入宫的人,这也是一问便知的事,也做不了假。 存疑之处在于,堂兄陆怀宗伟被毁,与捏按调养到底有无关联。假若有关联,那名捏按师父又是否真如王景所言,是受命于他的娘亲。而在这之后,又是否真如王景所言,瞒天过海骗了陆怀入了宫,那位捏按师父及其他人,又是否真的被灭口。 假若捏按师父真已被灭口,那么一切与捏按师父有关的事就无法确定。在这些疑问中,能够很快确定的,就是与依然活着的人有关的。 他如果想要确认唐正延所言的真实性,首要要做的,就是确定堂兄陆怀是否真为宦官,他的宗伟被毁,又是否与捏按调养有关。 只有证实了这两点,才有证明后续的必要。 陆海发反复思考了几次,都觉得这个想法是最正确的。 他稳了稳心神,扶着廊柱慢慢站了起来,缓缓地深呼吸了几次,确定自己不会再脚软,才一步步,坚定地向唐正延走去。 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那他就必须要弄清楚才行了。他绝不会任由母亲不明不白地被误解、曲解和污蔑,也不会不敢接受残忍的真相。 假若一切并不如唐正延所言,那么他定会阻止唐正延伤害他人,并向他道歉。假若一切果真如唐正延所言,那么…… 陆海发的脚步微微顿了顿。那么到时,他自会承担起后果。 他走到唐正延的面前,再度慢慢地深呼吸了几次,对他说出了心里的打算:“唐兄,你的话,我要求证之后才能相信。请答应我,在我得到结果之前,不要伤害那两人。” “好,我答应你。”唐正延慎重地道。 他完全没有料到陆海发独自思考之后,会是如此镇定沉稳的表现,这与他和陆怀预料的结果完全不同。 第九十五章 给脸不要 95 不过…… “贤弟打算如何求证?” “自然是先与我堂哥问清楚。” 唐正延听得一惊,立即阻止道:“不可!” “唐兄,事情既已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就不能再瞒下去了。” “你糊涂啊!此事必须要瞒下去!”唐正延连叹了几口气,利用拖延出的时间飞速琢磨着如何劝住陆海发。 怪不得陆海发如此镇定,原来是做好了和陆怀坦白一切的准备。他倒是够大义凛然,可要是真让他去坦白了,那陆怀的计划就全乱了! 唐正延又度了几步,稳下心神耐心劝他道:“贤弟,你堂哥他自认先天不足,对无法成家生子早已认命。 这么多年以来,不管是对你娘当年为他延医调养,还是对你爹娘在他入宫后代为照顾娘亲,他都十分感激。 你若是现在去与他对证,让他知道他本是正常男子,是被他相信了二十余年的婶娘害得宗伟尽毁、传家香火绝断,入了深宫,差点永生永世不能与亲人相见,你可想过他知道真相后要如何承受?”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贤弟,你就算不顾惜你堂哥,难道也不顾惜你的爹娘和你自己吗?” “这件事若真抖落到明面上,任谁处在你堂哥的处境中,都不会善罢甘休,届时一旦报官,你爹你娘岂能活命?再传扬开来,世人知你有父有母如此,你的锦绣前程岂不尽毁?” “我……” “难道你真能做到大义灭亲?真能做到亲手将你的爹娘送上断头台,看他们身首异处!” “……”陆海发听到最后一句,心中终于升出了妥协之意,慢慢地摇了摇头。 唐正延说到他的命门上了。他不在乎自己的所谓前程,功名在他眼中不过是过眼烟云,可孝大如天,他不论如何也不可能将自己的生身父母送上不归路。 其实从心底里讲,他不相信自己的父母真的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想与陆怀对证,也是想从根本上证实这一点。可是唐正延提醒得对,他必须要慎重考虑此事为真的可能性。 可是,若不与陆怀对质,他又要如何证实那些事呢? 唐正延看出了陆海发的心意发生了松动,适时按照原本的计划对他劝道:“你若想求证,不如这样吧,你也先听听隔壁院中两人的说辞。其中一人既然是你父亲的朋友,就算他敢骗我,当着你的面他总不敢再说假话,我也再听一听,以免真的受到蒙骗。” “这……”陆海发权衡了一阵,同意了。 唐正延随即将陆海发带到临近的屋里,命手下人将王景和陆有富也带了进来。 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唐正延和陆海发分坐首位,王景和陆有富在看守的监视下,站在距离他们三步之外的地方。 唐正延恢复了平常的闲适模样,抬了抬手,王景和陆有富便很快恢复了说话的自由。 他友善地笑了笑,先对陆有富道:“你先说吧,把你知道的和陆怀有关的事都一五一十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可以保证你在此地的安全。” 陆有富这些天来为了能得到自由,日日夜夜都在发誓会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守口如瓶,今天莫名被转移到这里,就觉得凶多吉少,此刻听到唐正延这般说,第一反应就是唐正延在诈他。 他琢磨着,自己这一次的表现可能会关乎自己能不能离开,眼睛转了两圈之后,立即梗直了脖子大声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杀了我,我么就别问我!” 说完,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头一扭,就怎么也不肯出声了。即使是在陆海发表明了身份,唐正延又再三确保他的安全之后,他也不肯说一个字。 他会如此表现,是唐正延早就预料到的。只要他不说,那唯一的让陆海发听到真相的机会就落在了王景身上。而王景,知道怎么说才不会出差错。 “先带他下去。”唐正延仿若无奈地皱了皱眉,对看守陆有富的人道。 陆有富很快便被堵住嘴,带离了屋子,只剩王景一人独自面对陆海发与唐正延。 “这位……王先生,”唐正延看了陆海发一眼,保持着微笑,顺着陆海发对王景的称呼说道:“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只要你将与陆怀有关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我就会保证你在此地的安全,现在说与不说就看你了。” 自进了这间屋子,王景就一直合着眼,仿佛在闭目养神,又仿佛在默默权衡。此刻听到唐正延的话,他慢慢睁开了双眼,却没有看向唐正延,而是直直地盯向了陆海发的眼睛。 眼角微微叠着细纹的眼睛,仿佛藏着很多秘密、很多算计,深得看不见底。 “大公子也要听吗?”他开了口,独有的不紧不慢的腔调清清冷冷,话音落时,唇角微微勾着些弧度,实在算不上好看,却带着莫名的神秘感,令人感觉到他的问题背后藏着很多很多隐秘。 陆海发没有说话,从位置上起身,先向王景郑重地施了一礼,才道:“王先生,家父与您相交多年,晚辈视您如同亲长,但望您能据实说出一切,晚辈洗耳恭听。” 王景凝着神情严肃郑重、眼神清澈见底的陆海发看了一会儿,心里叹息一声,面上还是带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缓缓说了声“好”,要了张椅子,在陆海发和唐正延的面前坐了下来。 他从前与陆海发接触得不多,充其量不过是几面之缘,对陆海发之心计城府不甚了解。不过在今日这个场合,陆海发能对不相熟的他展露满腔真情,试图以推心置腹的方式让他说真话,也足以窥见其心思之简单,城府之浅薄。 这样的心性,莫说是与陆怀相比了,恐怕连寻常人都比不上。 他将十指相交握于腹前,慢慢靠进椅背,依旧用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说:“大公子想知道什么便问吧,我会如实相告的。” 陆海发点点头,恭敬道:“晚辈想知道您与我堂哥的关联。” “哦,他当年是我带进宫里的,就这点关系。”王景慢条斯理地补充:“我从前是内官,这一点令尊应该没有和你提过。” 陆海发点点头,微微沉默了一阵,才道:“您是否知道,我堂哥会入宫,可与我娘有关?” “自然,没有她害了陆怀,我也没机会带陆怀进宫。” 陆海发闻听此言,面色当即变得不快,语气也加重了许多:“先生如何能这般肯定是我娘害了堂哥?” “她请了个师父,以调养为名,将你堂哥的卵蛋捏废了,两人争执之下,我亲耳听到的。” 王景说得平缓坦然,神色之间没有一点紧张之态,陆海发便是想怀疑他说谎也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破绽。 但就算没有任何破绽,他也不能相信王景说的是真的。 “无缘无故,我娘不可能会害堂哥。不可能……”陆海发想不通,痛苦地摇头,不知在否认王景的话,还是心中想要相信王景之言的倾向。 “她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祸害陆怀。”王景冷笑一声,“你爹做生意的本钱,有一部分可是陆怀的爹生前投的。原本赚了钱,该分给陆怀一部分,但要是陆怀死在了外面,或是因为某种原因永远不能回来,那这钱……” 王景干笑了两声,不再往下说了。 本朝沿袭前朝旧制,一家之中,嫡长子可继承财产的十之八/□□,剩下的十之一二由其余诸子平分,妻妾、女儿均无继承权。 陆怀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若有意外,或是常年在外不能尽孝,依律将不能继承亡父财产,而由实际奉养、照料他娘亲的人继承。放在陆怀这事里看,就是由陆仲德继承。 当年陆钱氏害陆怀的时候,陆仲德尚未纳妾生子,膝下只有陆海发一个儿子,陆仲德的钱不管多少,最后还不都是陆海发的。王景这是在暗示陆海发,他娘害陆怀是为了让他日后能继承更多的财产。 但实际上,陆钱氏是不是为了财产害陆怀,王景也不清楚。王景这么说,是为了替陆仲德遮掩。 当年陆仲德知晓陆钱氏害了陆怀,却不报官将陆怀追回,反而杀人灭口,帮着掩盖陆钱氏的罪行,目的就是图财。 他与陆仲德在金钱上多有往来,现在陆怀将所有事捅给陆海发,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打的什么算盘,万一报复了陆钱氏之后又想追究陆仲德的责任,到时也许会将他更深地牵连进来。 现在趁着唐正延和陆海发都在,他先将谋财害命的嫌疑扣在陆钱氏的头上,日后陆仲德再推个干净,那知情不报、杀人灭口就与害亲图财无关,成了掩盖发妻的罪行,保护发妻的情有可原之举。 依照律法,亲亲得相首匿,除谋反、害亲之外,亲属犯罪,不得告发或作证,陆怀就算想告陆仲德杀人灭口也不行。更不用说,洗去了陆仲德害亲图财的嫌疑,陆怀很可能就不会想找陆仲德的麻烦了。 这是他暗自的考量,陆怀和唐正延都不知情,算是他在他们面前留了一手,借着他们给的和陆海发面对面的机会,给陆钱氏下了一个套。 陆海发却根本不接受这种可能,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我娘不可能会为了钱做出这样的事!” “呵呵,”王景冷笑了一声,同情地看着陆海发,优雅地捋了捋袖口,“大公子还是年轻了些,这世上只要是跟钱沾上了边,就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若果真如此,你身为天家之人,为何不阻止我娘,为何不报官!我看你说的这些根本都是你为了掩盖自己强行将我堂哥带入宫中、毁他宗伟的罪责编排出来,污蔑我娘亲的才是!” “呵!”王景挑高了声调,带着三分惊诧地笑看着激动起来的陆海发:“大公子到底是读书人啊,颠倒起黑白来可是比我这样胸无点墨的人利落得多。” 说着,他突然撂下了脸,冷冷地看着陆海发,声音很轻,却是声色俱厉地道:“前朝宫里要人,可不管什么王法情分,咱家当年是替前朝宫里的贵主办事,自然是依当时的规矩来办,便是到了今朝的官家面前,咱家也是有理。 你娘做了什么不要脸的缺德烂事,那都是她自己做下的,咱家敬你是陆老爷的大公子,才对你礼让三分,你想听什么,咱家便如实说什么。你要是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那你想知道什么就回家去问你那不要脸的缺德娘去,咱家,哼,恕不奉陪。” 王景自离宫之后就很少再用“咱家”这个自称了,但陆海发既然提到他当年天家人的身份,不用天家人的自称,倒像是示弱了。 王景用了这个自称,再加上他惯于威胁人时使用的高高在上、慢条斯理却透着森冷严厉的神情,莫说是陆海发这样涉世未深的读书人,便是堂堂朝廷官员,也十有八/九会被他吓住。 再加上陆海发自幼聪颖过人,走到哪里都被人高高捧着,平日来往的也都是颇具才学的读书人,就算偶有口舌争执,也都是引经据典互相驳斥,被王景端着架子,如骂街泼妇一般轻佻训斥侮辱,让他又是气愤又是心堵,一时竟只能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王景勾起一分森冷的笑,看了眼陆海发,将视线转向了唐正延:“咱家虽说受制于人,却也不能平白受辱。既然咱家说什么陆公子都不信,那咱家就先告辞了。” 说完,瞥着陆海发冷哼一声,便径自离开了。 此刻正是王景离开的最恰当的时机,他已经把陆怀想让陆海发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再留下去就是弊大于利了。 但是唐正延不能表现出任何赞许和认可的意思,只能担忧地看看陆海发,状似无奈地示意看守王景的人跟上去。 王景离去片刻之后,陆海发才慢慢缓过来,气不过地对着王景离开的方向低声骂了一句:“粗鄙!” 唐正延想要出言安慰,陆海发却摇了摇头,有些痛苦地叹息了一声,对他道:“唐兄,我想自己静静地想一会儿。” 从陆海发的神态、语气不难看出他已经相信了王景的话,现在是他想要默默接受的时刻了。 “好。”唐正延轻道:“我就在附近,有需要随时叫我。” 陆海发点头,唐正延随即离开了房间。 离开房间后,唐正延走到临院,召来一名手下吩咐了一番之后,便让对方立即去告知陆怀。 随后他便回到了陆海发所在的院子里,未免不能在陆海发需要他的时候立即出现,干脆就等在了游廊里。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陆海发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面色沉重,眼里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神采,整个人都显得郁郁而没有生气。他的这般变化,向唐正延说明了他已然选择了相信王景的说辞。 “贤弟。”唐正延立即上前,有些担心地观察着陆海发,“你想好了么?” 陆海发有些僵硬地点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向唐正延长揖到地,任他相扶也没有起来。 许久之后才直身对他道:“唐兄,你考虑周详,是小弟虑事颇多鲁莽,此前言语多有冲撞,还望你能够原谅。” “不必如此,为兄能理解你当时当刻的心情,不会放在心上。”唐正延停顿一瞬,试探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回家亲口问一问我的娘亲。”陆海发斩钉截铁低声道。 “唉,贤弟啊,你又何苦如此执着,凡是未必都要知道个清清楚楚才好,难得糊涂才是福啊。为兄答应你不害那两人性命,你也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可好?” “有些事或可糊涂,有些事却断断不可。”陆海发望向唐正延的眼睛,失去神采的双眸突然注满了坚定,仿佛是他整个人剩下的唯一的一抹华彩。 在唐正延再要劝说之际,陆海发合眼摇了摇头:“我不会将堂哥牵扯进来的,你说的对,我不能不孝,不能害了我父母的性命,所以我不能让堂哥知晓此事。至于如何与我娘相问,我心中已有万全之策,唐兄可以放心。” 陆海发说到此间,痛苦地合了合眼,“唐兄,你经商多年,事实可真如王景所言,人为了钱真的什么事都可能做的出来么?” 唐正延没有直接回答他,沉吟片刻才道:“俗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有其道理。” 陆海发缓缓地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他默立无言,良久才看向唐正延:“唐兄,若我求证之后,此事为真,你可会……可会后悔与我这样的人相识相交过?” “贤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为兄要是有丁点这种想法,还会想要瞒着你处理了这一切吗?我若后悔,只会后悔没有安排好一切,千方百计想将一切瞒过你,却没有算过老天!” 唐正延看着陆海发,从神情到措辞到语气,每一点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海发看着眼中充满自责的唐正延,苦笑着摇了摇头:“天意如此,唐兄请万勿自责,唐兄对小弟的深情厚谊,小弟会永远铭记于心。” 说着,他又向唐正延深深施了一礼,然后才道:“唐兄,小弟想要先告辞了。” 唐正延考虑片刻才道:“好吧,我送你,我们改日再叙。” 唐正延将陆海发送到门口,又与他叮嘱了几句,看他坐上马车,才召开手下,命其悄悄跟上,看看陆海发是否是直接回家了。 安排好此事之后,唐正延又向着陆海发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才反身回了宅院里,等候手下前来回禀。 陆海发坐在车中,行至城中之后,考虑再三,还是吩咐车夫先改道前往陆怀府上。 到得陆怀府上,他以请客为名将陆怀请了出来,商量之后,与陆怀一同前往了陆怀常去的和记茶楼。 在二楼临窗的雅间坐定,伙计送上茶水点心,退出后恭敬地关上了房门,屋里便只余陆怀与陆海发二人了。 第九十六章 毛骨悚然 96 之前唐正延派来的人已告知陆怀,陆海发已经见到了陆有富和王景,也已从王景口中听到了当年的真相。而唐正延也已劝动了陆海发,让他三思而行。 现在看来唐正延相劝的效果不太理想,陆海发终究还是选择来同他求证了。 陆怀看着坐在他对面,从见到他起直到现在都表现得心神不宁的陆海发,在心里慢慢摇了摇头。 这陆海发真的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人,虽说过来的一路上都没有说什么话,但是几乎每一个微小的神情举止都在表明其心事重重。 他现在摸不准的是,陆海发将他约出来,是想将一切都挑明和他说,还是想瞒住背后的事,只和他单独求证个别事项以作推断。 假若是前者,情况将随着陆海发的坦白变得复杂而棘手。假若是后者,那么他就要在回答陆海发疑问的同时,引导陆海发尽速获得其想要得到的全部答案,避免其言多而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来。 陆怀看了看陆海发,觉得他自落座之后就变得越来越紧张了,想了想,轻轻抬手匀了匀杯中的茶。 已渐渐稳定的茶汤因他的动作而动荡开来,一时茶香四溢,醇厚的芬芳沁入心脾,令人的心神都仿佛随着茶汤的再次落定慢慢安稳了下来。 陆海发慢慢地深呼吸了几次,心绪稍宁,终于抬头看向了陆怀,对他道:“堂哥,其实我今日约你出来,是有几件事想问你。” 陆怀听到陆海发的话,悬起的心随之落地了一半:陆海发看来是不会将所有事情都挑明,只是想和他求证一些事罢了。 陆怀笑了笑,还是那么温和和气,仿佛没有看出陆海发脸上的紧张,对他道:“问吧,什么事?” 陆海发本想问得有技巧一些或是迂回一些,免得陆怀尴尬,然而又觉得自己不擅长,担心弄巧成拙,心绪也愈发焦躁,到后来干脆还是放弃了去用什么迂回的问法,直接向陆怀问了出来:“堂哥,你过去的真实身份是内官吗?” 陆怀并不意外陆海发会直接问他这个问题,以陆海发直接而刚正的性格,最先向他求证这件事几乎是一种必然。 只是,尽管他在心里已经预演过要如何作答,然而真到了直面这个问题,要亲口向陆海发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腾起了一种复杂的、想要回避的、自卑的感受。 但为了复仇,他可以自卑,却不可以回避,他必须按照自己在过来的路上预想的那样回答陆海发,而且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破绽。 于是,在陆海发问出问题的下一瞬,陆怀便依次做出了他应有的每一个反应:笑容一顿,收回了注视陆海发的目光,尽管尽力掩饰神情却依然透出了几许尴尬和窘迫。 紧接着他沉默了许久,两次欲言又止之后才略显尴尬地笑了笑,指尖轻轻蹭了蹭茶杯,有些不安地看了陆海发一眼。 而后,又是许久的沉默之后,他合眼长舒了一口气,似是落定了全部的心神,也似打定了开诚布公的主意,重新睁开双眼之后,徐徐问陆海发道:“是唐兄不小心透露给你的?” 陆怀这般反问,在默认了答案的同时又给了陆海发一个最点到为止又恰到好处的理由,避免了他会另外给出什么露出破绽的缘由。 “嗯……”陆海发踌躇了一瞬。 他原以为陆怀会反问他为何会有此一问,也做好了一旦真的被这样问起,就坚持不予回答的准备。没想到陆怀猜到了其中与唐正延的关联,但就只以为是唐正延不小心说漏的。 他只是城府不深,却绝不傻,立即就反应了过来,借着这个时机顺着陆怀的话承认是唐正延不小心泄露的,既能问到自己想得到的答案,又比他原计划的坚持遮掩要好上许多。 于是,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之后,陆海发也只有在心里小小地对不起唐正延一下,对陆怀点了点头,承认了。 承认之后,他即暗暗观察起陆怀,思考起接下来陆怀可能会有的反应和自己应该如何进行应对了。 陆怀见他点头,敛眸又沉默了一阵才复看向他,缓缓承认道:“不错,我从前真正的身份不是幕僚也不是商人,而是内官。” 说着,他笑了笑,笑容中满是苦涩:“初见那日你便问过我从前供职的情况,想来也是早就发现了端倪吧。” 陆海发没想到陆怀会这么干脆地承认,默然低下头,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从前确实觉得陆怀的身份不对劲,不过他只是怀疑陆怀不是什么将军幕僚,从未想过陆怀会是内官。他一向看不起阉宦,现在陆怀承认曾是内官,他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也无法相信,无法将有着书卷气的陆怀与想象中的阉人联系到一起。 因为陆海发的不懂遮掩,陆怀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陆海发心中的难以置信和无所适从。 陆海发的后一种反应就像把钝刀一样,一下一下挫在陆怀的心上。毕竟,没有人比宦官本身更了解文人对他们这个群体的态度了。陆海发作为文人中的佼佼者,而且是尤有风骨、自诩清高的一类,对他们这一类人的偏见只会较普通文人多,不会少。 陆怀在整件事中唯一没有太多把握的就是陆海发在确定他的身份后会以怎样的态度对他,现在想来,结果也许真的会如他预想的那般令人遗憾吧。 陆怀苦笑了一下,从座位上起身,慢慢走到了临近后街的窗边,透过窗子看着宁静的后街小巷中寂寂生长的小草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道:“其实此事我并不想瞒你,也没有想过要瞒家族里的任何人。入宫十几年了,其实我对自己的命运早已看开,也早已不再在乎别人会用怎样的眼光来看我。 有生之年能够有机会离开宫里,于我已是意料之外的福气。我这一生已然如此,早已不求其他,但求能好好奉养娘亲,为她老人家养老送终,然后安宁地了却余生罢了。 只是天不遂人愿,我本以为见到了娘亲,就可以将这十几年来积攒在心里的话慢慢地说与她听,就可以将十几年来分别的光阴一点点找补回来。可是真到了能见面的时候,我却连与她说实话都做不到。 叔婶为她的身体着想,这么多年以来都没有对她说实话,一直假托我在将军府中做幕僚才不得回家。 她不知我这些年都在内庭供职,早已断了尘根,仍盼着能看我成家生子,传承家业。我除了将错就错,依照叔婶所言尽力弥补,收了一妾一女,将谎言能圆则圆,能继续瞒下去便继续瞒下去之外,别无他法。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将实情告诉她。” 陆怀说到这里,有些说不下去了,眼望着窗外,眼神还是那样平静,紧紧攥起的拳头却泄露了他此刻内心涌动不平的情绪。 陆海发听到此间才明白,原来并不是陆怀为了粉饰自身的身份而自称在将军府做幕僚,而是自己的父母为了向陆怀娘瞒住陆怀进宫的消息,假托了说辞。 陆海发尚未与陆怀求证其宗伟到底是如何毁去,可是知道了这件事,他觉得就已没有了再求证的必要。 陆怀之父早逝,陆怀是家中独子,可陆怀进入宫中多年陆怀娘却始终不知情,而他自己的父母不仅知情,还多年如一日地牢牢瞒着陆怀娘,这背后若不是大有问题,他都不信! 陆海发想到了王景说的话,想到了在来京的路上,自己的娘亲曾屡次三番请求陆林氏在见到陆怀之后帮忙劝说,让陆怀多帮自己铺路搭桥,想到了自己初初见到陆怀的那日,在问起陆怀供职之事时娘亲蹊跷的昏厥,更想到了陆怀看向自己娘亲时眼中满溢的感激。 这一切的一切串联在一起,顿时让他脊梁生寒,毛骨悚然,几乎要呕出来! 内心千头万绪,突然一阵气血上涌,陆海发蓦然感到眼前黑了一下,扶住桌子才没有让自己摇晃起来。 他忽然不想再和陆怀说下去,意欲告辞离开,却听陆怀忽然开了口。 “瑾良,我已经将实情一五一十全部说与你听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陆海发睁眼看向陆怀,眼前的黑色逐渐褪去,立于窗边望向他的陆怀慢慢在他眼前清晰了起来。当看到陆怀眼中的伤感时,一种强烈的愧疚感袭击了他,令他的喉咙收紧,头脑轰鸣。 他感到无颜面对陆怀,低下头,错做事般不敢看陆怀,很轻地点了点头。 “请不要再深究此事,帮我保守住身份的秘密,不要同任何人讲,尤其是我府上的人。我府上的人都不知道我过往的内官身份,我娘也不知道她的小孙女的真实来历,她很喜欢那个小女孩,待我日后找到合适的时机与她坦承不能再有子嗣,那个孩子会变成她唯一的安慰。你能答应我么?” “能。”陆海发攥紧了拳,竭力平稳下情绪,才终于能说出这一个字。随后,他慢慢起身,向陆怀深深施了一礼:“从前是小弟多有不对,不该窥究堂哥你的过往和私隐,以后小弟万万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还请堂哥原谅小弟过去的所作所为。” 陆怀轻叹了一口气,道:“言重了,我不会怪你。” 陆海发闻言,慢慢直起身,黑色突然又毫无征兆地裹挟了他。他只感到眼前一暗,耳边似有一声长长的鸣响,就感到头脑一片昏沉,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歪倒了过去。 他能感觉到陆怀截住了他栽倒的身体,也能听到陆怀叫他,然而不论他多么努力地想要睁眼,眼皮都毫无知觉,始终严丝合缝地遮挡着。 很快,他感觉到人中被用力地按了下去,胸腔里随即涌进了一团新鲜的空气,他猛然呼吸,眼睛一下就睁开了,入眼便是陆怀担忧而焦急的目光。 “你醒了。”陆怀见到他醒了,终于释然地松了一口气,放开了他,让他靠在椅背上,轻声关切地问:“你怎么样,怎会突然昏倒呢,可是近来温书太过劳累?” “没有没有,我只是、只是对自己过去的做法很内疚,才会如此。”陆海发慌乱地低声解释。 其实他心里清楚,他会昏倒不是因为自己过去质疑了陆怀,而是因为他娘对陆怀做下的那些事令他无颜面对,气愤交加,以致急火攻心。 陆怀其实也知道陆海发昏倒的真实原因。 他知道陆海发问明了自己过往的身份之后,下一步就应该要问陆钱氏与他进宫是否有关,甚至也许会旁敲侧击地问他宗伟如何被毁。 这两个问题都过于敏感了,陆海发很可能掌握不好向他套话的分寸,未免陆海发弄巧成拙,他便在最后直接将娘亲不知情的事透露给陆海发。 如此以来,聪明如陆海发既已听了王景的说辞,再知道他娘亲从不知情,便该猜到背后果真是大有隐情的,未免他发觉端倪,便不会再如问他过往身份一般单刀直入地再来问他宗伟被毁与陆钱氏的关系。只是没想到陆海发内心的情绪竟然那般激烈,令其生生昏了过去。 陆怀凝着满面愧疚、眼里已现出血丝的陆海发,轻轻压了压他的手腕,低声劝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过于往心里去,堂哥不会怪你。” 这番话,既是指陆海发对他过去身份的质疑,也是指那些不是陆海发所做下的,日后却会被他背负在心里的事。虽然陆怀知道这么说,陆海发也许不会明白他真正的用意,但是也许他永远不会有机会与陆海发明说了。这也算是一个难得的与陆海发能说出心里话的契机了,即便只能是这样暗暗地以双关之语对他说出。 陆海发凝视着陆怀温和而隐隐有些自卑的双眼,那些因为昏倒而四散的内疚情绪很快便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猛烈,有一个强烈的声音混合着一种力量推动着他,要他想要将那些背后的事不顾一切地对陆怀说出来。 面对陆怀的这样一双眼睛,他真的做不到自私自利地将陆怀彻底蒙在鼓里。 “堂哥,你,我娘、我娘……”陆海发想要将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旦对陆怀说出来,就是将他的父母推上了万劫不复的境地,喉咙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一样,令他艰难得无法继续说下去。 正义与孝道在他的内心里激烈地混战,像两个无比魁梧有力的人同时将他向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拼命地拉扯。 陆海发的内心痛苦不已,无措地看着陆怀,眼里竟涌出了两行热泪。 陆怀能猜到陆海发想要说出来的是什么,也能体会到他的眼泪是为何而流。 他很清楚“孝道”二字在陆海发心中的分量,否则他也无法设下整个向陆钱氏复仇的计划,只是不论如何他不曾想过,陆海发竟然会有向他坦承一切的冲动。 虽然他心中的孝道还是令他无法真正对他说出来,但他会有这样的念头,会因为这个念头而倍受煎熬,已然是出乎陆怀的意料之外了。陆海发,是个比他料想的要更好的人。 可惜,在他的母亲铸下大错之时,就注定了他们要站在对立的一面。 陆海发因为孝道而不能对他坦承实情,他亦因必报之仇而不能不推波助澜。 面对陆海发那双纯粹的、满溢着愧疚与极力隐忍的双眼,陆怀缓缓地深呼吸了一下,极力驱走了心中对他的同情,牵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缓缓地、有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意欲透露内情的话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怎得还哭了,切莫再如此了。我知道婶娘也是为了我和我娘好才没有说出实情,我能体谅她的苦心,你也切莫再因此而自责了。” 陆怀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事,停顿了一会儿,随后摇头苦笑了一下,仿佛在解释,又仿佛只是为了开解陆海发,低着声音道:“婶娘会那么做,可能也是和我小时候的想法有关。” “小时候刚知道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时,难过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生怕别人知道,会将我当成怪物,更生怕我娘知道,会对我失望,因而便一再央求婶娘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其实我也将这种情绪放下了。婶娘可能还是担心我会像小时候那样承受不住、不敢面对,才一直瞒着所有人。” 陆怀说到这里,眼里涌入了感激之情,殷切地对陆海发道:“其实我很感激婶娘,也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事去怪她。当年我娘常常卧病,都是婶娘代为照料我,当她发现我与人有异之后,没有一丝一毫看不起我,反而更加悉心地照料我,为我延医治疗。 那治疗很是痛苦,有很多次我都要坚持不住了,都是婶娘在一旁鼓励我,才让我撑了下来。虽然……虽然后来终究是回天乏术,但是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婶娘对我的这份用心比什么都珍贵。所以我说我永远都不会因为任何事怪她,你能明白么,瑾良?” 陆怀这番劝解兼坦诚心迹的话,让陆海发足以知道两件事。其一是陆怀宗伟被陆钱氏所毁是确有其事,其二是陆怀宗伟因何能为陆钱氏所毁。 只因他自幼便太信任她了,信任到如今还没有分毫怀疑,还在感激着他! 至此,陆海发心中所有的疑虑都被彻底消灭,他已完完全全地相信,他的母亲就是害了陆怀的刽子手! 若没有他的母亲害了陆怀,陆怀根本不会变为一名阉宦。按照常人的轨迹,年长他几岁的陆怀一定早已成家生子,说不定还已经登科入仕了,可是现在……陆怀什么都不可能拥有了。 而他,却可笑地反而因为陆怀的推荐参加了那场集会,成为了杜巾门徒,更成为了如今全京城里最风光无限的人! 真是可笑、可耻之至! 陆海发想要大笑,却又悲从中来,看着陆怀,竟是哭笑不得。 他的眼里杂糅了太多的情绪,沉重得令人心疼,脸上的泪痕未干,竟是有些刺目。 陆怀面对着这样的陆海发,尽管知道自己此次见面的目的都已达成,心情却毫无轻松之感,反而倍感沉重。 他想为陆海发擦去眼泪,陆海发却立即偏头躲开了。 陆怀看着自己置于虚空的手,尴尬而理解地笑了笑,将手收了回来。 陆海发看到陆怀的神情,立即就反应了过来陆怀是误会了。他躲开并不是因为陆怀是阉人而嫌弃他,只是因为无颜再承受他对自己的好。 “堂哥,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只是……”陆海发说到一半,才想起来不能和陆怀说实话,连忙又想了一个理由,“只是想自己擦。” 陆怀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感受,他不能确定陆海发说的是真还是假,犹豫很久,才抬头看了陆海发一眼以作求证。 然而陆海发刚刚的举止终究是触动了他心中的敏感,他少有地有些不敢面对实事,只是匆匆看了陆海发一眼便低下了头,快到不足以令他分辨出陆海发的真实想法,唯有敷衍地点了点头。 陆海发看出了陆怀的敷衍,觉得事情不能就这样过去,否则陆怀与他在心中都必然留下芥蒂。 他看向陆怀,发自肺腑地对他道:“堂哥,不论你身份如何,我在心里都一样感激你、敬重你,这是我的心里话。” 陆怀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抬眸看向陆海发热诚的双眼,许久之后,轻轻地点了点头,笑了一下。 尽管他的笑容里还有许多不确信,但是其中的欣慰之意令陆海发明白他相信了自己的话,这才消解了担心。 接下来,两人又各有心事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许久之后,陆怀伸手轻触了下茶杯和茶壶,轻道:“茶都凉了,要换热的么?” 陆海发轻轻摇了摇头。他早已没有了饮茶的心思,事实上他现在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回到住处去与他娘问个清楚。 陆怀点点头,压下心间纷繁的情绪,重新牵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对陆海发道:“还有什么事想要问我么?” “没有了。”陆海发低声道。 “那……早些回去吧,还有几日便要开考了,不要再想庞杂的事了,好好温书。”陆怀温声与陆海发道。 陆海发听到陆怀的话,点点头,垂下眸,心间顿时沉重倍增。还有五日就要开考了,可是他这样的人还配登科及第么? 陆海发没有表现出什么,心里却已默默有了打算。 两人分手之后,陆海发很快离开了茶楼,陆怀却没有很快离开,目送陆海发离去之后,又反身回到了刚才的雅间里,静默地坐在了临近后街小巷的窗边。 自知道真相以来,他一直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一直尽一切所能压制着那些会令他感到痛苦而无法自拔的情绪。 在预感到要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时,或者情绪出现波动时,他会让自己从头开始打磨复仇的计划,让自己沉浸在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中,用对成功复仇的期待消解那些负面的情绪。 若这办法也失去效用,他会试着放空自己,坐在书房里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是发一发呆,直到心里的那股情绪渐渐消退。 如今复仇成功在即,那份期待感反而没有那么深沉强烈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做到的释然。 刚才陆海发避开他触碰的小插曲,没有征兆地触动了他心中敏感的地方,让他心中被久久压制的苦涩突然泛开。他既无法再用期待的情绪压制住痛苦,也做不到让情绪全然放空,唯有在这里静静地等待那些令他感到难过的情绪一点点消解。 陆怀透过窗棂看着巷中随风轻摇的小草,思绪渐渐飘得很远很远。 陆海发乘着马车,不多时便回到了临近贡院的住处。他站在家门口,看着延伸到住所街口的贡院大街,再眺望那青砖绿瓦、浩大森严的贡院考场,眼中的情绪渐渐由不舍转为决然。 第九十七章 索命白骨 他看了看自己居处的门楣,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迈入了门槛。 标准的三进院,他穿廊过室,直接走向母亲的房前,心中热血翻腾,发现房门紧闭,问了下人才知母亲去道观了,很可能要到日落时分才能归家。 心中沸腾的热血仿佛被扬上了一把沙尘,虽然热度稍降,却不曾止熄。 陆海发强压心中就要爆炸的情绪,凝视陆钱氏的房门许久,大声命人叫来管家。命令管家通知所有下人从此刻开始,每一个人都必须待在下人房里,在第二日清早之前,只要敢踏出房门一步,就立即逐出府门。 管家对他突然变得无比严厉的言辞和举措感到不解,但看他的神情也不敢多言,匆匆照办之后,整个府宅很快再无一个多余的人影,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陆海发走进门房,就坐在里面等着母亲回来。随着日头渐渐西斜,他心中燃烧奔腾的情绪渐渐也变得平静,原想直截了当问出一切的想法也随着情绪的逐渐冷静慢慢有了转变。 他开始陷入思考,直到夜幕降临,才从思考中慢慢走出。 熟悉的铜铃声叮当传来,陆海发知道是自家的车马回来了,起身理了理衣裳,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摆出了一副平静的面容,迈出了大门,等在门口相迎。 陆钱氏去道观里,正是为了陆海发科考一切顺利,能够高中榜首而求签祈福,求得的签文很是玄妙,道长只说了一句福祸相依便不再解释了。 陆钱氏被这个奇怪的签弄得心神不宁,总觉得不是什么好的预兆。临近府门挑开车帘,看到陆海发站在门口迎她,她心头一喜,那不好的情绪也就被满满的欣慰覆盖了。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既然是福祸相依,或许会有不好的事发生,但也必然有好事发生。只要儿子还好好的,过几日再好好地去考试,一切都不会是问题。 马车停到门口,陆钱氏压下心间不好的情绪,笑容满面地走下马车,拉住了迎上前的陆海发的手,柔声对他道:“发儿,娘去道观里给你求签了,是上上签,今次科考你定能高中。” 陆海发神情一顿,眼神暗了暗,没有说什么,由着陆钱氏拉着他的手,与她一同走进了府里。 陆海发自成年之后,一向不喜欢陆钱氏将他像小时候一样呵护,甚少任她拉着手同行,这偶然的一次,让陆钱氏欣喜得甚至没有注意到进府的一路上一个其他的下人都没有瞧见。 进到屋里之后,陆海发将要跟进来的下人们挡在了外面,给早已侯在附近的管家使了一个眼色,下人们便都被管家悄悄带走了。 陆钱氏进到里屋,等着丫鬟婆子来伺候自己换上便服却不见人,疑惑地又走出来,就见房门都被关上了,屋里只有陆海发一人站在厅中,却是一言不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和平素都不一样,像是有两团火把在眼中热烈地燃烧,能照亮人心中所有隐藏的秘密一样。 陆钱氏没来由地感到心慌,强撑笑容走近陆海发,柔声问他:“发儿,你怎么了,怎的这般看着娘,可是不喜娘去道观为你求签?” “娘,我堂哥不是将军府的幕僚。” 陆钱氏听到陆海发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心里猛地一沉,随即又反应过来,连忙道:“是啊,他不是,从前只是在京里做点小生意。不是说了么,是为了面子才托了我和你爹替他瞒住的。” “他也不是生意人,他是宦官。”陆海发凝着陆钱氏,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地说了出来。 陆钱氏的双眼倏然瞪大,满面震惊地看着陆海发,久久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愣神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摆出了最严肃的面孔对陆海发厉声道:“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你堂哥怎会是那种人!他可是连孩子都有的,你那小侄女今年四岁了,他若从小便是阉人,怎会有个四岁的孩子!” “我没有说堂哥是从何时起做了宦官。”陆海发看着陆钱氏,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陆钱氏这才发觉自己的失言,却仍是白着一张脸极力解释:“他自小离家,我以为你说他离家之后便做了阉人,这有什么不对,还值当你用那种语气同我说话吗!我可是你娘!” 常言说知子莫若母,反之亦然。陆海发很了解自己的母亲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出了事情,她若是尽在把握,便会斯里慢条、得寸进尺,若是无法控制,或是心里发虚,便会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来掩饰。 她现在的举止,已经说明了很多。 陆海发忽然觉得有些心累,不想再与她做些表面的纠缠。他合了合眼,深吸了一口气,将底牌之一向她亮了出来:“您不必再否认了,写意轩的唐老板不小心向我透露了堂哥的身份,我已与堂哥求证过了,他确是宦人无疑。” 陆钱氏一听陆海发的话,心里一慌神,脱口便道:“什么,你,你同陆怀问过了,他承认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海发看着母亲惊惶失措的样子,只觉疲惫更甚,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钱氏万万没想到陆海发会得知陆怀的真实身份,她不是个心思多深的人,遇到事情很容易心里发慌,看到陆海发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眼神看着自己,就担心陆海发已经知道所有她不想让陆海发知道的事。 她越慌就越怕,越怕反过来就越慌。惊惧之间,拳头攥得紧紧的,直到修剪的尖尖的指甲刺进掌心,才令她痛得稍稍冷静了一下。 她竭力让自己稳住情绪,陆海发不过是知道陆怀是宦官而已,那说明不了什么。 到现在为止还知道陆怀入宫内情的外人就只剩下两个,一个是王景,如今不在京城。一个是陆有富,这个死老头子早就死得远远的了,陆仲德翻遍了每一个去过州府都没有找到,陆海发永远也见不到他。 见不到这两个人,他就永远不会知道过去的事,只要再唬住他,让他不要与陆林氏说起,那当年的事就永远不会被揭发。 没事的,没事的。 陆钱氏不住在心里安抚自己,重新攒起底气,仰头看向高出她近一头的陆海发,和缓了声音对他道:“发儿,你堂哥的确是个阉人,可是你不能怪娘瞒着不说。他会变成宦人,是他自己选的,和娘没有什么关系。 他先天便有不足,是娘搭着钱,搭着力请大夫给他看的,不对外说,也是他求着娘这么做的。后来他选择进宫,也算是谋了条最风光的出路,娘还能拦着他不成,留在家乡他那副身体能得个什么好,日后成家了同不了房,生不出孩子,还不是成为别人眼中的笑柄。 他走后娘也觉得不妥,从一开始就想和你伯母说,但伯母身体不好,我和你爹商量了之后才决定将这事一直瞒着。这些年娘是怎么对你伯母的你也看在眼里,你是娘的儿子,你得理解娘的苦心啊,娘这么做不图你堂哥母子俩任何回报,你不该用那样的语气质问娘!” “不图回报么?”陆海发看着信誓旦旦的母亲,无力地笑了。而后,他的笑容慢慢褪去,上前一步,深深地凝视着陆钱氏的双眼,对她道:“这几日里,我只要休息便会做梦,梦里会出现八个血淋淋的白骨向我索命。” 陆海发说的认认真真,通身的严肃之气,竟是逼得陆钱氏后退了几步。 第九十八章 不再科考 “这……”陆海发权衡了一阵,同意了。 唐正延随即将陆海发带到临近的屋里,命手下人将王景和陆有富也带了进来。 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唐正延和陆海发分坐首位,王景和陆有富在看守的监视下,站在距离他们三步之外的地方。 唐正延恢复了平常的闲适模样,抬了抬手,王景和陆有富便很快恢复了说话的自由。 他友善地笑了笑,先对陆有富道:“你先说吧,把你知道的和陆怀有关的事都一五一十说出来。只要你说出来,我就可以保证你在此地的安全。” 陆有富这些天来为了能得到自由,日日夜夜都在发誓会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守口如瓶,今天莫名被转移到这里,就觉得凶多吉少,此刻听到唐正延这般说,第一反应就是唐正延在诈他。 他琢磨着,自己这一次的表现可能会关乎自己能不能离开,眼睛转了两圈之后,立即梗直了脖子大声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杀了我,我么就别问我!” 说完,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头一扭,就怎么也不肯出声了。即使是在陆海发表明了身份,唐正延又再三确保他的安全之后,他也不肯说一个字。 他会如此表现,是唐正延早就预料到的。只要他不说,那唯一的让陆海发听到真相的机会就落在了王景身上。而王景,知道怎么说才不会出差错。 “先带他下去。”唐正延仿若无奈地皱了皱眉,对看守陆有富的人道。 陆有富很快便被堵住嘴,带离了屋子,只剩王景一人独自面对陆海发与唐正延。 “这位……王先生,”唐正延看了陆海发一眼,保持着微笑,顺着陆海发对王景的称呼说道:“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只要你将与陆怀有关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我就会保证你在此地的安全,现在说与不说就看你了。” 自进了这间屋子,王景就一直合着眼,仿佛在闭目养神,又仿佛在默默权衡。此刻听到唐正延的话,他慢慢睁开了双眼,却没有看向唐正延,而是直直地盯向了陆海发的眼睛。 眼角微微叠着细纹的眼睛,仿佛藏着很多秘密、很多算计,深得看不见底。 “大公子也要听吗?”他开了口,独有的不紧不慢的腔调清清冷冷,话音落时,唇角微微勾着些弧度,实在算不上好看,却带着莫名的神秘感,令人感觉到他的问题背后藏着很多很多隐秘。 陆海发没有说话,从位置上起身,先向王景郑重地施了一礼,才道:“王先生,家父与您相交多年,晚辈视您如同亲长,但望您能据实说出一切,晚辈洗耳恭听。” 王景凝着神情严肃郑重、眼神清澈见底的陆海发看了一会儿,心里叹息一声,面上还是带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缓缓说了声“好”,要了张椅子,在陆海发和唐正延的面前坐了下来。 他从前与陆海发接触得不多,充其量不过是几面之缘,对陆海发之心计城府不甚了解。不过在今日这个场合,陆海发能对不相熟的他展露满腔真情,试图以推心置腹的方式让他说真话,也足以窥见其心思之简单,城府之浅薄。 这样的心性,莫说是与陆怀相比了,恐怕连寻常人都比不上。 他将十指相交握于腹前,慢慢靠进椅背,依旧用那副不紧不慢的腔调说:“大公子想知道什么便问吧,我会如实相告的。” 陆海发点点头,恭敬道:“晚辈想知道您与我堂哥的关联。” “哦,他当年是我带进宫里的,就这点关系。”王景慢条斯理地补充:“我从前是内官,这一点令尊应该没有和你提过。” 陆海发点点头,微微沉默了一阵,才道:“您是否知道,我堂哥会入宫,可与我娘有关?” “自然,没有她害了陆怀,我也没机会带陆怀进宫。” 陆海发闻听此言,面色当即变得不快,语气也加重了许多:“先生如何能这般肯定是我娘害了堂哥?” “她请了个师父,以调养为名,将你堂哥的卵蛋捏废了,两人争执之下,我亲耳听到的。” 王景说得平缓坦然,神色之间没有一点紧张之态,陆海发便是想怀疑他说谎也找不到能说服自己的破绽。 但就算没有任何破绽,他也不能相信王景说的是真的。 “无缘无故,我娘不可能会害堂哥。不可能……”陆海发想不通,痛苦地摇头,不知在否认王景的话,还是心中想要相信王景之言的倾向。 “她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祸害陆怀。”王景冷笑一声,“你爹做生意的本钱,有一部分可是陆怀的爹生前投的。原本赚了钱,该分给陆怀一部分,但要是陆怀死在了外面,或是因为某种原因永远不能回来,那这钱……” 王景干笑了两声,不再往下说了。 本朝沿袭前朝旧制,一家之中,嫡长子可继承财产的十之八/□□,剩下的十之一二由其余诸子平分,妻妾、女儿均无继承权。 陆怀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若有意外,或是常年在外不能尽孝,依律将不能继承亡父财产,而由实际奉养、照料他娘亲的人继承。放在陆怀这事里看,就是由陆仲德继承。 当年陆钱氏害陆怀的时候,陆仲德尚未纳妾生子,膝下只有陆海发一个儿子,陆仲德的钱不管多少,最后还不都是陆海发的。王景这是在暗示陆海发,他娘害陆怀是为了让他日后能继承更多的财产。 但实际上,陆钱氏是不是为了财产害陆怀,王景也不清楚。王景这么说,是为了替陆仲德遮掩。 当年陆仲德知晓陆钱氏害了陆怀,却不报官将陆怀追回,反而杀人灭口,帮着掩盖陆钱氏的罪行,目的就是图财。 他与陆仲德在金钱上多有往来,现在陆怀将所有事捅给陆海发,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打的什么算盘,万一报复了陆钱氏之后又想追究陆仲德的责任,到时也许会将他更深地牵连进来。 现在趁着唐正延和陆海发都在,他先将谋财害命的嫌疑扣在陆钱氏的头上,日后陆仲德再推个干净,那知情不报、杀人灭口就与害亲图财无关,成了掩盖发妻的罪行,保护发妻的情有可原之举。 依照律法,亲亲得相首匿,除谋反、害亲之外,亲属犯罪,不得告发或作证,陆怀就算想告陆仲德杀人灭口也不行。更不用说,洗去了陆仲德害亲图财的嫌疑,陆怀很可能就不会想找陆仲德的麻烦了。 这是他暗自的考量,陆怀和唐正延都不知情,算是他在他们面前留了一手,借着他们给的和陆海发面对面的机会,给陆钱氏下了一个套。 陆海发却根本不接受这种可能,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我娘不可能会为了钱做出这样的事!” “呵呵,”王景冷笑了一声,同情地看着陆海发,优雅地捋了捋袖口,“大公子还是年轻了些,这世上只要是跟钱沾上了边,就没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若果真如此,你身为天家之人,为何不阻止我娘,为何不报官!我看你说的这些根本都是你为了掩盖自己强行将我堂哥带入宫中、毁他宗伟的罪责编排出来,污蔑我娘亲的才是!” “呵!”王景挑高了声调,带着三分惊诧地笑看着激动起来的陆海发:“大公子到底是读书人啊,颠倒起黑白来可是比我这样胸无点墨的人利落得多。” 说着,他突然撂下了脸,冷冷地看着陆海发,声音很轻,却是声色俱厉地道:“前朝宫里要人,可不管什么王法情分,咱家当年是替前朝宫里的贵主办事,自然是依当时的规矩来办,便是到了今朝的官家面前,咱家也是有理。 你娘做了什么不要脸的缺德烂事,那都是她自己做下的,咱家敬你是陆老爷的大公子,才对你礼让三分,你想听什么,咱家便如实说什么。你要是蹬鼻子上脸,给脸不要,那你想知道什么就回家去问你那不要脸的缺德娘去,咱家,哼,恕不奉陪。” 王景自离宫之后就很少再用“咱家”这个自称了,但陆海发既然提到他当年天家人的身份,不用天家人的自称,倒像是示弱了。 王景用了这个自称,再加上他惯于威胁人时使用的高高在上、慢条斯理却透着森冷严厉的神情,莫说是陆海发这样涉世未深的读书人,便是堂堂朝廷官员,也十有八/九会被他吓住。 再加上陆海发自幼聪颖过人,走到哪里都被人高高捧着,平日来往的也都是颇具才学的读书人,就算偶有口舌争执,也都是引经据典互相驳斥,被王景端着架子,如骂街泼妇一般轻佻训斥侮辱,让他又是气愤又是心堵,一时竟只能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 王景勾起一分森冷的笑,看了眼陆海发,将视线转向了唐正延:“咱家虽说受制于人,却也不能平白受辱。既然咱家说什么陆公子都不信,那咱家就先告辞了。” 说完,瞥着陆海发冷哼一声,便径自离开了。 此刻正是王景离开的最恰当的时机,他已经把陆怀想让陆海发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再留下去就是弊大于利了。 但是唐正延不能表现出任何赞许和认可的意思,只能担忧地看看陆海发,状似无奈地示意看守王景的人跟上去。 王景离去片刻之后,陆海发才慢慢缓过来,气不过地对着王景离开的方向低声骂了一句:“粗鄙!” 唐正延想要出言安慰,陆海发却摇了摇头,有些痛苦地叹息了一声,对他道:“唐兄,我想自己静静地想一会儿。” 从陆海发的神态、语气不难看出他已经相信了王景的话,现在是他想要默默接受的时刻了。 “好。”唐正延轻道:“我就在附近,有需要随时叫我。” 陆海发点头,唐正延随即离开了房间。 离开房间后,唐正延走到临院,召来一名手下吩咐了一番之后,便让对方立即去告知陆怀。 随后他便回到了陆海发所在的院子里,未免不能在陆海发需要他的时候立即出现,干脆就等在了游廊里。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之后,陆海发终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面色沉重,眼里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神采,整个人都显得郁郁而没有生气。他的这般变化,向唐正延说明了他已然选择了相信王景的说辞。 “贤弟。”唐正延立即上前,有些担心地观察着陆海发,“你想好了么?” 陆海发有些僵硬地点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向唐正延长揖到地,任他相扶也没有起来。 许久之后才直身对他道:“唐兄,你考虑周详,是小弟虑事颇多鲁莽,此前言语多有冲撞,还望你能够原谅。” “不必如此,为兄能理解你当时当刻的心情,不会放在心上。”唐正延停顿一瞬,试探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回家亲口问一问我的娘亲。”陆海发斩钉截铁低声道。 “唉,贤弟啊,你又何苦如此执着,凡是未必都要知道个清清楚楚才好,难得糊涂才是福啊。为兄答应你不害那两人性命,你也不要再追究下去了可好?” “有些事或可糊涂,有些事却断断不可。”陆海发望向唐正延的眼睛,失去神采的双眸突然注满了坚定,仿佛是他整个人剩下的唯一的一抹华彩。 在唐正延再要劝说之际,陆海发合眼摇了摇头:“我不会将堂哥牵扯进来的,你说的对,我不能不孝,不能害了我父母的性命,所以我不能让堂哥知晓此事。至于如何与我娘相问,我心中已有万全之策,唐兄可以放心。” 陆海发说到此间,痛苦地合了合眼,“唐兄,你经商多年,事实可真如王景所言,人为了钱真的什么事都可能做的出来么?” 唐正延没有直接回答他,沉吟片刻才道:“俗语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有其道理。” 陆海发缓缓地点了点头,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他默立无言,良久才看向唐正延:“唐兄,若我求证之后,此事为真,你可会……可会后悔与我这样的人相识相交过?” “贤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为兄要是有丁点这种想法,还会想要瞒着你处理了这一切吗?我若后悔,只会后悔没有安排好一切,千方百计想将一切瞒过你,却没有算过老天!” 唐正延看着陆海发,从神情到措辞到语气,每一点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陆海发看着眼中充满自责的唐正延,苦笑着摇了摇头:“天意如此,唐兄请万勿自责,唐兄对小弟的深情厚谊,小弟会永远铭记于心。” 说着,他又向唐正延深深施了一礼,然后才道:“唐兄,小弟想要先告辞了。” 唐正延考虑片刻才道:“好吧,我送你,我们改日再叙。” 唐正延将陆海发送到门口,又与他叮嘱了几句,看他坐上马车,才召开手下,命其悄悄跟上,看看陆海发是否是直接回家了。 安排好此事之后,唐正延又向着陆海发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才反身回了宅院里,等候手下前来回禀。 陆海发坐在车中,行至城中之后,考虑再三,还是吩咐车夫先改道前往陆怀府上。 到得陆怀府上,他以请客为名将陆怀请了出来,商量之后,与陆怀一同前往了陆怀常去的和记茶楼。 在二楼临窗的雅间坐定,伙计送上茶水点心,退出后恭敬地关上了房门,屋里便只余陆怀与陆海发二人了。 第九十九章 清冷寂寥 陆怀听到了声响,回过了神来,看到秀珠掩着口,面色有些苍白,立即向她走了过去。 “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什么?”陆怀轻轻地顺着她的背,温声问她。 秀珠轻轻摇了摇头,“刚刚吃了药,可能是还不适应味道。” 前些日子萧草过来看诊,对秀珠所用的药膳做了些调整,没想到这么多天过去了,秀珠非但没有适应,不适的症状反倒更加重了。 看到秀珠又干呕起来,脸色也跟着又苍白了一分,陆怀心疼地一边继续轻轻地为她顺着背,一边道:“明日我派人请萧大哥再来一次,重新为你配一副吧,也顺便再看看,莫真吃坏了东西。” 初时觉得难受,秀珠并没有多想,可这反应接二连三,就让她隐隐觉出了一些不对,但是又不敢肯定。本来不欲麻烦萧草过来,但有了心里的猜测也觉得萧草来看一看比较稳妥,便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那股难受的劲儿过去了,她便随着陆怀返回了卧房。 卧房里,粥已经晾了一会儿,诱人的饭香飘满了整间房。陆怀一天都没有吃什么东西,闻着香气才觉得饿了。 用过饭,简单洗漱过之后,陆怀便吹了灯,与秀珠先后躺到了床上。只是,今晚他没有像以往一样轻轻握住秀珠的小手。 白日里陆海发的那一下闪躲带给他的触动,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平息下来。以往别人如何看他他却都不曾在意,归根结底,那些终归是与他无关的人。但陆海发不一样,陆海发是他的亲人,更是他放在了心上的亲人。 若陆海发会对他有嫌弃或避忌的念头,那么秀珠呢?那么娘亲呢?她们若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会不会觉得他很不堪,连碰也不愿被他碰一下?这些问题在陆怀心中萦绕不休,让他合了眼却是睡不着。 秀珠没有等到他的手来握自己的,悄悄抬眸看了看他,用自己的小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这小小的主动令陆怀的心头震动了一下,却不敢回握。 心中的情绪无言地涌动,陆怀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慢慢地坐了起来。 秀珠见他沉默地看着自己,直觉他的心事是同自己有关的,犹豫了一下,也慢慢地坐了起来,隔着幢幢的暗影轻轻地唤了他一声“老爷”。 她这一声唤轻轻的、怯怯的,陆怀意识到自己的反常令她紧张了,下意识想要握住她的小手给她安慰,手抬起来,最终还是放下了。 “秀珠,我还没有同你说过我的身份吧。” 秀珠觉得他今晚有些不对劲,迟疑着没有说什么。 “你想过么?”陆怀和缓地笑了一下,温声问她。 秀珠在心里有过几种猜测,但都不太确定。单看外表,陆怀不像商人也不像是官,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但是此前修葺宅院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都不是普通的读书人能够动用的。陆怀日常没有公务处理,却常常因为应酬而外出,想来最可能的身份就是商人了。 “猜到什么都可以说,不碍的。” 秀珠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道:“您是商人么?” 陆怀点头,笑了一下,“算是吧。”他沉默了一阵,慢慢抬起头,隔着暗影望着秀珠温柔的眼睛,心情愈发矛盾。 “秀珠,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过往的身份很不堪,会不会对我很失望。” “不,不会。”秀珠立即道,随后才意识到陆怀问得有些古怪。 士农工商,商已是最末,他的身份再不堪,也不外乎是在早年打拼的时候曾吃过许多苦头,身份很卑微罢了,这又有什么打紧呢。 秀珠考虑了一阵儿,轻轻挽住了陆怀的手腕,关切地看着他:“老爷,是生意上遇到了难处么?” 陆怀摇摇头,苦笑了一下,也不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一向是个三思而后行的人,这次问秀珠却是冲动之下的结果。他不可能和秀珠吐露实情,秀珠既不知道他从前的身份,如何回答又有何意义。 “没事,只是今日想起了许多旧事,一时有感而发罢了。我们睡吧。”陆怀说着,慢慢躺回了被窝里。 秀珠跟着躺下,轻轻地偎在他的身边,陆怀像往日那样握住了她的小手,待到她的呼吸变得平稳均匀才轻轻地松开。 一夜浅眠,次日清早,陆怀早早便醒了,用过早饭即驱车去请萧草。 一路颠簸,到了地方却见院门紧闭,问了左右邻人方知萧草大约是进到深山之中采药去了,一去最快也要四五日才回。 陆怀无法,徘徊片刻,也只有给萧草留了口信请临人代为转告,请他回来之后尽快往府上一去。 萧草开的药膳,只有萧草自己才能调整,未免有什么差池,陆怀回家之后便让秀珠先停了药膳,等萧草过来看后再决定是否继续服用。 一连三日,萧草都没有登门,陆怀也没有外出。 根据唐正延提供的消息,陆海发这几日都住在城郊一处客栈里闭门不出,陆钱氏寻访数个道观庙宇,广做法事,原因不明,也不知陆海发那日都与她说了些什么。 不过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那些话都只局限于他们母子才会知道,对他,他们不会吐露一个字。而不管陆海发说了什么,经此一遭,两日后的考试都是一定不会去了。只要陆海发不去考试,与他而言便已足够。 这日天色渐晚,陆怀坐在书房中看书,忽听人来报陆钱氏带着一众仆从登门来了。 她此时前来所为何事不必想也知道,只是陆海发临阵拒考于她而言是比天还大的事,如今距离开考只剩下两日不到,这般大的事她没有去与陆仲德商量却来找了他,多少不太寻常。 不过人既然已经来了,再不寻常也不能耽搁应对,陆怀立即放下书卷外出相迎。才走出房门,就见陆钱氏已经由两个丫头相扶缓缓走了进来。 短短一段日子没有相见,这次再见,陆钱氏竟似老了十几岁,脂粉涂了厚厚一层也无法掩盖眼角新增的皱纹,眼底布满了血丝和忧色,整个人全无上次见到时的光采照人,仿佛被抽掉了全部的精气神,只剩一副空皮囊吊着几丝气息在苦撑。 “婶娘。”陆怀立即迎上前去,代替一旁的丫头扶住了她,望着她,因为心疼而声音发颤:“您这是、这是怎么了?” 陆钱氏看着一脸担忧望着自己的陆怀,心头又是闷又是堵,竟是说不出话来,只能颤着手指了指一旁的厢房。 陆怀立即扶她进去,让下人端来了茶水,伺候她饮下了一些。 陆钱氏喝了茶,又长长地喘了一阵儿,终于顺过了气来。她盯着陆怀满布恭敬之色的面孔看了很久,合了合眼,压下了心里浓烈的不甘,问他道:“你娘歇下了吗?” “已经歇下了。”陆怀恭敬地道。 “那就不要惊动她了,这事儿若教她知道了平白惹得担心。”陆钱氏说得连连叹气,声音嘶哑得几乎不像她会发出来的。 她抬头朝自己带来的两个丫头看了看,两个丫头随即去关上了门。然后她强撑着站了起来,带着陆怀走到里间,在桌边坐定,才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么晚过来打搅你,实在是婶娘遇到了难事。” “什么事您尽管说,只要是小侄能够帮得上的,一定尽力相帮。”陆怀扶着陆钱氏坐下,恭敬地表态。 “婶娘想……唉,想让你帮忙劝劝你堂弟。他知道了你过往的身份之后就怨上了我和你叔,怪我们当年没有拦下你,让你入了宫,和你娘分别了这么久。 他一贯是想什么便是什么的脾气,早先就嫌科考功利,不肯来考,好不容易劝动他考了,这一闹起来又不肯去了,怎么劝都没用,还一个人偷偷住到了客栈里。你是帮过他大忙的,他如今最感激的就是你,恐怕也只有你说的话他才能听进去了。” 陆钱氏悲悲切切地说完这番话,眼泪便簌簌地掉了下来,掩在袖子里的手也狠狠地攥紧了帕子。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来求陆怀,这会让她想到报应,这会令她感到害怕。可是三天过去了,她去遍了京畿内外有名气的道馆庙宇,法事一场连着一场做,不论是大方士还是高僧,都向她保证家人不会再受鬼怪的骚扰,可是陆海发始终都不曾回心转意。 她花了大把的银子,雇人查到了陆海发的所在,却不敢贸然去劝,思前想后还是让陆怀帮着去劝才好。 不管怎么说,陆海发都不会将当年的事在陆怀面前点破,而且她也看出来了,陆海发对陆怀是十成十的感激和尊敬,如今又对陆怀有愧,让陆怀去劝他,一定比自己去有效果。只要陆怀劝动了他去考试,那到头来赢的还是自己。 陆怀看着悲悲切切掉眼泪的陆钱氏,微微沉默了一阵,道了一声“好”,凝着桌面,目光有些歉疚:“那日瑾良来问我过往的身份,我原想继续瞒着,可友人不小心说漏在先,继续瞒下去只恐会更加激起他的探究之心,便告诉了他,没想到会闹得这么严重。” 他看向陆钱氏,言辞的态度变得坚定起来:“婶娘您放心,过往的路是小侄自己选的,您是为小侄好才没有拦阻,这些年您和二叔的帮扶小侄都记在心里,等见了堂弟,小侄将这些都与他分说清楚,他一定不会再继续执拗下去。”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陆钱氏叹息道。内心听着陆怀说的缘由,只觉是有苦难言。 陆海发哪里是听人说的,分明就是被恶鬼吓的,这陆怀也真是愚钝,教她的发儿随口一唬就当了真。 不过现在,这也没什么可理会的了。她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一时不劝回陆海发,她就一时放心不下,赶紧趁机对陆怀道:“大侄啊,事不宜迟,后日便要开考了,你这便随我去劝劝他吧。” 陆怀连忙点头道:“您知道堂弟现在何处吗?” “知道知道,你快快同我去吧,车马我都备好了。”陆钱氏忙不迭地站了起来。 “这……好,”陆怀也赶紧跟着站了起来,看到她这般急切,想了想,便道:“容小侄同内人说一声便随您去。” 陆钱氏既已准备了车马,也带了仆从,他也不好再用自己的人和车,左右客栈有唐正延的人会照应他。 陆怀同秀珠和当值的下人交待了几句便随陆钱氏去了。入夜之后,他们终于赶到了陆海发所在的城郊客栈。 叩开大门,陆钱氏没有同陆怀一起进门,她担心自己同去会生出相反的效果,索性先让陆怀一个人去,自己过一会儿再到他们的房间外悄悄听着。 陆怀跟着陆钱氏安排守在此地的仆人进入客栈,一边走,一边观察了一番。 这处客栈看起来已有些年头,周边环境颇佳,稻田一望无际,作物的芬芳随风远来,有种令人心安的舒适。内里的大院干净开阔,几路车马安置有序,没有寻常客栈的嘈杂烦扰,入夜之后格外安宁,倒是一个寻求清净的好地方。 走入二层小楼之内,他们一路走到了陆海发所在的房间之前。路过的房间中不时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和诵读之声传出,想来此地是赴京赶考士子的聚集之所,也不知陆海发在此的几日里,是以何种心情度过的。 仆人告退,陆怀待他退下楼去才轻轻扣响了陆海发的房门。 “谁?” 声音是从房间里传来的,沉郁中带着几丝疲惫,但很清醒,看来是没有休息。 陆怀轻声回应道:“你的堂哥,陆怀。” 一阵微弱的窸窣声后,房门被慢慢地打开了,陆海发修长如玉的身姿和英俊无匹的面容被手中黯淡的灯火慢慢地勾勒了出来,无言的沉重自他而起向周遭强势铺展,仿似随时都能将他手中的灯火碾灭,令周遭的一切都尽数被他所负的沉重和黑暗所吞噬。 他看着陆怀,有些不敢相信,陆怀竟找到了这里。 陆怀看着陆海发,从上到下找不出一点他昔时的神采飞扬,有的只是不应在他这个年龄见到的沧桑感。那么浓烈的沧桑感,仿佛他已经活过了长长的一辈子,就要被埋到土里,和这个世界永诀了。 “不请我进去么?”陆怀压下心头的情绪,笑了笑,缓缓开口道。 “不,不是的,请、请进。”陆海发局促地让开了门口。 陆怀踏入室内,才发现这处房间的简陋。 一床、一桌、两张板凳,几乎就是这房间里的所有,尽管如此,在这丈余见方的空间里,这些东西还是占了多数的空间,留给人活动的地方还是太少了。 不过这样的环境对于陆怀来说却有一种无言的亲近之感,他在宫里的居所便与此室相差无几,良久未见,甫一见到这般环境竟觉有几许亲切。 陆怀轻轻抚过质地粗糙却因积年累月被使用而变得触感光滑的木桌,在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 陆海发站在门边看着陆怀,久久未语,而后持着油灯在墙角处寻到一方烛台,点了一支蜡烛放到了桌上,吹熄了油灯,回身去关上了房门,然后,慢慢地坐到了陆怀的对面。 双手在桌面下,紧张地相握住,“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陆怀静静地打量着他,平静地回应:“京城虽大,有心找一个人却也容易。” 陆海发久久未语,突然想到了什么,快速抬眸看向了陆怀:“是我娘让你来劝我去考试的,对不对?” 陆怀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陆海发意识到自己猜对了,双唇立即抿成了一条僵直的线,双拳紧攥,豁然起身便要冲出去,被陆怀一把拉住了手腕。 陆海发扭过头,眉眼之间杂糅着苦楚的冷意似能戳人,就要挣开陆怀的手:“她在哪儿,楼下?院外?” “你且坐下。” “堂哥你根本不明白!” 陆海发就要挣开陆怀的拉扯,陆怀加重了手劲,亦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你先坐下。” 陆海发愤愤地看了他一阵,没坐,却也没有再挣脱他往外走。 他娘让陆怀来劝他去应考的做法是很无耻,可是他还不能当着陆怀的面把事情捅出来,不管怎样,她都是他的娘亲,一旦在陆怀的面前捅出来,就等于直接把她推到了绝路。他不能这么做。 既然她不敢来见她,那正好不见,左右见到了,更是麻烦。 陆海发的心里狠狠闷了一口气,这口闷气,将最后那点因亲情留存的希冀与暖意都驱散了,从此刻起,陆钱氏是他的母亲,他是陆钱氏的儿子,但他们之间的一切关系也就仅止于这一层血缘而已了。 “堂哥,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也不能跟你说。你不必劝我,不论你说什么都是白费唇舌,我不会去应考的。” 陆海发挣开了陆怀的手,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狠狠地喘了一口气。银白的月光流淌进来,笼罩着他,将他隔绝在了温暖的烛光之外,显得格外清冷寂寥。 第一百章 我意已决 陆怀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言语。 平心而论,陆海发是个有义有节的人,配得上一份功名。可惜,生为了陆钱氏与陆仲德的儿子,当真相揭开,当局面一至于此,陆海发注定要为父母的所作所为而吃下苦果。 今夜,陆钱氏既然找他前来相劝,那就更注定了陆海发绝不可能回头。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陆怀知道应当是陆钱氏来了,默默拎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一杯放在自己的面前,一杯放到了对面。 八月的夜晚是燥热的,即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足以令人心烦意乱。 陆海发站在窗前,心中的情绪横冲直撞,陆怀的沉默像是一把锁,锁住了所有可以让这些情绪冲出的出口,让这些情绪在他心中愈演愈烈,像是要把他从里到外切割了一般。 他抓紧了窗框,手上的骨节在月光下竟显得有些惨白。 陆怀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落到他的手上,许久之后,缓缓地长出一口气,平和地对他道:“天气燥热,过来喝些茶水吧。” 陆海发瞭望窗外,踟蹰良久,最终还是重重喘了一口气,收回了游荡不定的视线,走了过去,慢慢坐到了陆怀的对面。 不管陆怀要说什么,他都打定了主意,绝不会被陆怀说服,最好是,早早将陆怀劝回去才好。 陋室粗茶,泡得久了,入口即有一股涩意。一指宽的大茶杯,陆怀饮了一口,陆海发已然一杯饮尽。 陆怀放下茶杯,起身执起茶壶为陆海发再倒一杯,陆海发起身,想要自己来,却被陆怀抚开了手。 “坐吧,我来。”陆怀轻轻地道,将茶水稳稳地斟入了杯中。 这小小的相让,却更深地加重了陆海发心里的不安。一杯茶倒满,陆怀坐下,陆海发才跟着坐了下去。 两人坐定,陆怀手抚茶杯,看着颜色微深的茶汤,终于开了口,声音温和平静得如同无风春日里的湖水,平和得无波无澜。 “入宫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该怪叔婶同意我入宫,也不该不去考试。” 陆海发心中横冲直撞的情绪教刚刚那杯苦茶化解了大半,他不再有刚刚那样强烈的冲动再去分辩什么,或是想要能立即说服陆怀放弃劝说他。但是不论陆怀说什么,都决不去应考的心意却更加坚决。 从陆怀的话里,他大略能猜到,他娘是用什么理由说动了陆怀来劝他。这更让他感到羞耻和愧疚。 陆怀入宫的不幸,本就是他的爹娘一手造成的,尤其是他娘,更是陆怀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 如今,为了让他去追随锦绣前程,他娘却不惜再度颠倒黑白,旧事重提,逼着陆怀提起自身的痛处,来帮着劝他去应考。 此种行为之无耻下作,已然超越他曾在书上看到的历朝历代最无耻之事。 可笑当初看到书中记载的那些无耻之事时,他还曾与友人居高临下,傲首评议,却不知他自己便身处在书中所载那般无耻之事中,他便是书中所载那般无耻之人之子。 这般际遇,当真是可悲、可笑、可叹。 内心不是第一次被这种可悲可笑可叹的感受淹没,可是和之前每一次被这种感受淹没时一样,陆海发依然痛到无力抵挡。 沉默地消解了许久,陆海发才终于勉强抵御下心中难言的苦涩,慢慢合上了眼睛,也很平静地回答陆怀。 “我固然对父母当年的做法不认同,但不去考试并不全是为此。功名于我本就如过眼烟云,不去应考,才合我之本心,堂哥实不必将原因都归咎于自己,也不必再劝说我什么了。” 苦衷终归不能说出口,那就将所有的原因都揽在他的身上。他不能让陆怀身背不幸,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到头来,还将他不去应考的原因也归咎于自身,那就太对不起陆怀了。 揽下一切原因,全都归结于不愿与不想,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理由了。 陆怀听了他的缘由,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收回手,交握于身前,而后,缓缓抬眸看向了他,耐心而平和地与他分说。 “你虽不苛求功名,可是你能金榜高中,却是父母之愿。百善以孝为先,难道在这样的大事上,不该考虑父母的感受吗?如何能只凭自己的心意,任性做主呢?” 读书人,最重伦常。听到陆海发的理由,最先以孝道来劝说,是最正确也最稳妥的劝词。 陆钱氏在门外听着,也挑不出任何毛病,只认为陆怀劝得对,劝得好。 陆怀却知道,这劝词好归好,正确归正确,听到此刻陆海发的耳朵里,却只会生出反效果。 陆海发生性傲岸,自视甚高,对品格要求亦必极高,忠孝仁义,必定皆为陆海发标榜自身,立身于世间之根本。 为了陆钱氏,陆海发将一切都瞒住了他,就是将孝道之外的一切都舍弃了。从那时起,孝道就已成为了只会让陆海发痛苦、厌恶,甚至是怀疑的事。 他以孝道劝陆海发,只会将陆海发推向更抗拒、痛恨陆钱氏的地步,让陆海发更无颜去面对科考。 陆海发听了他的话之后,果然满带苦涩与嘲讽地笑了。 “百善以孝为先,此言无可挑剔。可是难道不是父母慈爱,才有儿女孝顺?” 看到陆怀要开口劝说,陆海发有苦难言地笑着摇了摇头。 “堂哥,我知道你想如何劝我。在你心里,我的父母是有情有义之人,于你更是恩重如山,所以,你也认为,他们必定是世间最慈爱的父母,值得我这个为人子的人付出任何行动去回报他们。” 陆海发笑着长叹了一口气,随后,那浅薄的掺着几丝冷峻的笑容却如初雪见到阳光,迅速消融了。 他坐正了身体,以最严肃而恳切的态度,对陆怀道:“我不愿非议父母,只想告诉堂哥一句话。我对爹娘,已然尽了自己最大的孝道,不去应考,只是为了给自己,也给他们留下最后一点立身于世间的颜面。” 说着,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沉肃地走到陆怀的身边,恭敬而坚决地凝向陆怀的双眸,道:“我知道堂哥前来相劝的好意,也能体会堂哥为我的用心,但是我心意已决,绝不会有分毫更改,还请堂哥不必再多言相劝,早些回府休息吧。” 说罢,他长身向陆怀作了一揖,而后,缓缓伸手,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第一零一章 时间到了 手机同步阅读 门外,陆钱氏听了陆海发的话,心头,几乎要闷出一口血来。收藏本站┏x4399.┛ 他当着陆怀的面,说出了这样重的话,还有被劝回头的可能了吗? 若他真的不肯去考,她二十余年的悉心期盼与苦熬,岂不是都会沦为一场笑话? 不能有光宗耀祖的儿子给自己争一口气,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陆怀起身欲劝,然而,陆海发只是更加决然地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请!” 他紧抿着双唇,眼中的情绪,悲愤已极。 到了这个地步,已然没有任何再劝的余地,陆怀凝视着陆海发,良久,缓缓起身,叹息一声,向门口处走去。 大门打开,送陆怀离去的陆海发与未及躲开,也无心躲开的陆钱氏,正面相对。 目光相碰的一瞬间,仿佛有激烈的火花,在母子二人之间,四下迸溅。 陆钱氏忽然的苍老,令陆海发心痛,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又让陆海发痛恨、羞耻,既不愿面对她,又无话可说。 后日开考,明日一早,便要到贡院排队,验明正身,准备入场,陆钱氏,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再去等陆海发回心转意了。 “陆海发,我且问你,科考,你去,还是不去。” 她极慢地开口,一字一字地问陆海发,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像是快要淹死的人,盯着仅有的最后一根浮木。 这话的分量有多重,陆海发能听得分明。他已成年,母亲于他,不唤『乳』名表字,而是这般直呼姓名,必是气愤至极。 然而,他不可能再退让半步。 “不去,永远都不会去。”陆海发也一字一字,干脆地回应她。 “好,好!”陆钱氏指着他,口唇颤动,手不住地颤抖,终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提着衣摆,冲向了窗户。 “婶娘!” “娘!” 陆怀和陆海发同时冲过去,赶在陆钱氏将腿跨出窗子之前,将她死死地拦住。 “你们都给我松手!你不去科考,没有功名,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了百了!”陆钱氏狠命推着陆怀和陆海发的手,挣扎着,欲要再度投身窗外。 这一次,她不是演戏给任何人看,她是真的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了。 前几日,陆海发的话,虽然说得铿锵决然,但她尚且觉得事情还有转机的余地,而现在,她是真的不抱什么希望了。 左右活着是个笑话,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陆海发奋力一挤,挺身挡在了窗前,死死地守住了窗户,目眦欲裂地看着陆钱氏,满腔的情绪,如烈火一般上下翻腾:“娘,那日我已将话与你说得够清楚了,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你改变不了我的决定!” “混账东西,你当我还是做戏给你看吗,你既然——既然——” 陆钱氏一巴掌打在陆海发的脸上,气得全身都在发抖,身体里的血,都像是被烧的沸腾了,一阵一阵地扑向头顶。 她想要用最大的声音,去骂陆海发,耳中忽而窜过一阵剧烈的轰鸣,她眼前一黑,后脑一痛,便彻底失去了知觉,向后倒了过去。 陆怀接住了她,跪坐在地上,扶住了她。 一口血,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溢出,她的气息,微弱的像是风中的烛火。 “娘,娘?”陆海发跪到陆钱氏身旁,焦急地唤她,然而,她却没有任何回应。 陆怀用力按下陆钱氏的人中,三次之后,仍是没有任何效果。 他抓住了陆海发的肩膀,让他冷静一些:“先别唤了,跟我把你娘一起抬到床上。” 将陆钱氏扶到床上之后,陆怀又提醒六神无主的陆海发:“去将你娘的贴身丫头找来,再告诉其他下人和客栈老板,让他们都去请郎中。” “郎中,好、好,我去请!我娘、我娘麻烦堂哥照应。”陆海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那口刺目的血,让他的心中一片慌『乱』。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挤出了围观的人群,冲下了楼。 陆钱氏的贴身丫头,很快赶来,看到床上气若游丝的陆钱氏,都是又惊又慌。 好在,客栈老板很快找来了住在附近的郎中。 老郎中一把年纪,干干瘦瘦,头发花白,却是精神矍铄,两只眼睛,像是铜铃,又像是火把,微微凹陷,却是无比犀利。 他捻着胡子,一边问了事情的经过,一边号了脉象,看了口鼻之内的情况后,从随身的『药』箱之中,取出了银针,用火烤过后,让陆海发将陆钱氏扶起,然后,将针扎入了陆钱氏的后脑之中。 银针没入一寸有余,突然有一股鲜血,顺着银针,啧啧窜出,溅得陆钱氏身后的床上都是血。 待血溢出的速度无法汇聚成珠,他才取下银针,走到了桌边,一边写方子,一边对陆海发和陆怀告解:“病人乃是因怒急攻心,导致气血淤阻。病灶在脑后,淤血放出后,没有『性』命之忧了,但是醒来之后,能不能动,能不能说话,日后能恢复多少,都要看她的造化了。” 写好方子,叮嘱了后续的注意事项,收了诊金,老郎中便带着『药』童告辞了。 客栈老板凑到陆海发的身边,低声快速地告诉他:“这可是我们远近闻名的老神医,换了二个人,都救不回!唉,你这床褥都沾了血,叫个丫头跟我去另取一床吧。” 陆海发有些木然地点点头,随手指了一个陆钱氏的贴身丫头,跟着老板去。 老板跟丫头确定了身上有银子付钱,就放心地领着丫头出去了,顺便,也驱散了门外凑热闹的人。 丫头取了被子,回来重新铺了床,其他下人,敲开了附近的『药』铺,弄回了『药』,陆海发便将所有人都打发出去煎『药』,等到外人都走了,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陆海发搬了一张椅子,放在了床边,沉默地守着陆钱氏。陆怀便也没有说什么,静默地陪在一旁。 躺在床上的陆钱氏,脸『色』苍白而委顿,微张的嘴唇,总像是在喃喃着什么,不住地轻颤,看起来,比她来时还要苍老憔悴上数倍。 她的这种情况,陆怀在宫里也遇到过。有些上了年纪,脾『性』却好强又冲动的老宦官,激动之下,呕血昏『迷』,再醒来,不是口齿不清,活动不便,就是干脆无法自由行动,永远摊在了床上。 陆钱氏这么快就有了这样的报应,是陆怀事先没有想到的,但也不算完全意外。 以她的心胸,她的所作所为,合该是这样的结果。 唯一可怜的,是陆海发。 陆怀看着陆海发沉默而凝重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轻叹了一声。 这一声,将陆海发从游离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的处境。 “堂哥,很晚了,你……先回吧,这里有我照应就可以了。”他的娘在陆怀面前自食恶果,他不知道,该用何种面目和心情面对陆怀,也只有这样说了。 “我还是陪你一起守在这里吧。”陆怀低声回应。 陆钱氏会是现在这般下场,最直接的原因,是陆海发的言语刺激,对于孝大于天的陆海发来讲,能不能过心里那一关,还是未知。 他留下,也免得陆海发会做出什么傻事。 “不,不必了,很晚了……”陆海发慢慢地攥紧了袖中的手,始终,不敢看向陆怀。 陆怀走到窗外,看了看外面的天,给出了无从改变的回应,“这个时辰,城门已经关了。” “哦,是。”陆海发低叹一声,既然无法让陆怀离开,也只有和他一起在此,守候母亲。 他在陆钱氏的病床边,守了一夜,一夜没有合眼。 这一夜的时间过得很慢,他的人生之中,从未有哪一个夜晚,是如此得漫长。 他想了很多,很多事情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就像此前的几天晚上一样。 终于,远处的天空透出了一丝丝光亮,左右的房间里,陆续开始传来轻微的响动,紧接着,外界的过道上,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 应考的士子们,在过道中低声交谈着,都准备提早去贡院等候验明正身,免得去晚了,出现什么差池。 脚步声陆续往一楼走去,陆海发垂眸看着置于腿上的双手,仿若一尊石雕,一动也不动,连眼睛,也没有眨过一下。 陆怀看着他的侧影,心情复杂。 床上的陆钱氏,忽然在此时醒了过来,她艰难地挪动了手,扯住了陆海发的衣袖,眼珠盯着陆海发,又盯向窗外,“啊啊”地发着声,神情焦急而可怜。 “娘,您醒了!”陆海发又惊又喜,就要差人再去请郎中过来,陆钱氏却不让,死死地扯住他的衣袖,不住地含混发声,用唯一能灵活转动的眼珠,盯着他,又盯着窗外的天看。 陆海发知道,这是陆钱氏在提醒他,去贡院验明正身的时间到了。 第一零二章 所失所释 手机同步阅读 可是他不准备去。收藏本站┏x4399.┛ 这件事,他已经想的很清楚了。 母亲,终归是母亲,她若是卧病在床,那么他必定会侍奉于病榻之前,尽一个儿子应尽的孝道。可是她和父亲的所作所为,他们让堂兄陆怀所遭受的一切,使他绝无去参加科考的可能。 “娘,我去请郎中过来。”陆海发硬着心肠,将陆钱氏的手,一点一点从袖子上扯了下来,放到了床上。 罗织的料子,被生生拉扯出一缕长痕,栩栩如生的刺绣竹叶,也被扯得歪歪扭扭。 陆钱氏瞪大了眼睛,“啊啊”大叫,用尽全身的力气,催动僵硬的手脚,用力撞击着床板,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在做最绝望挣扎的人,又像是一尾因为搁浅而濒临死亡的鱼。 可是她的挣扎,没能有丝毫阻止到陆海发,陆海发还是离开了房间。 陆钱氏愤怒至极,惊诧至极地瞪着双眼,盯着某个虚空的地方。不能相信,自己即使这样凄惨,也不能使陆海发回心转意。 他明知道她唯一期盼的是什么啊!为什么她都这样了,他也不能成全她! 他还是她的儿子吗!他的心肠,为什么就这么硬啊! 陆钱氏多想骂醒陆海发,可是现在,她连拉住陆海发都做不到,她连发出一个清晰的字音都做不到。 她还活着,可是她和一个死人,几乎没有分别,她说不了话,她动不了,她的眼睛,只能看到周身方寸间的东西,她唯一和死人的区别,就是还有那么一口气在! 要是以后都没了常人的能力,没了风光的盼头,她活着干什么!她还不如死了,还不如死了啊! 心上好像同时被『插』进了千百把刀子,疼得陆钱氏几乎要抽搐过去,眸光涣散之际,她忽然看见了一直默默坐在桌旁的陆怀,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像是被定住了一样,惊诧地看着陆怀所在的方向。 桌上的烛火燃了一夜,已快烧穿了底,几欲灭去。残烛暗火,影影绰绰之间,身着一身暗『色』衣裳,沉默安静,相貌极似父亲的陆怀,仿佛和粗糙的木桌,和幽暗的空间,都失去了界线。 陆钱氏忽然想到了陆海发曾说过的话,他说,那些真相不是白骨告诉他的,是陆怀的父亲,和陆家的列祖列宗告诉他的。 陆怀的父亲,还让他问问她,百年之后,可有面目到九泉之下去见陆家的列祖列宗? 难道,他们真的来找她了?眼前的人,是陆怀他爹? 你到底是谁?! 这是陆钱氏想问的话,然而真的出口,却只是含混地“啊”和“嗯”。 陆怀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坐在桌旁,沉默地看着她。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就是这样一个婶娘,毁了他的宗伟,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她平平安安地继续过活了十几年,本可以母凭子贵,继续风光下去,仿佛从未作恶过,带着虚伪的良善假面,安享富贵与晚年。 然而老天终究是公平的,没有让她早死,更令他知晓了真相,又让他刚好有复仇的本领,可以亲手报此深仇大恨! 陆怀慢慢站了起来,注视着僵硬地躺在床上,口不能言,惶惶不安的陆钱氏,慢慢地向她走了过去。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心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终于,他走到了病床边,周遭,仿佛响起了尘埃落定的声音。 “婶娘,是我。”陆怀微微倾身,仿佛谦敬的后辈,又仿佛是在居高临下地审视。 他的眼神,初看平和无波,细品之下,却好像有无数暗流在绵密汹涌。陆钱氏身体里的血『液』,又像是炸开了一样,一阵一阵地翻腾,让她的眼神都有些恍惚。 心中的恐惧煎熬着她,无法动弹,视物不清,又加重了这种恐慌。她想将陆怀看清楚一些,然而越努力,面前的人影,却越是模糊。 她想问,你真的是陆怀吗?说出来,却依旧是含混的“啊啊”。 “婶娘,我是陆怀。现在天还暗着,但你没有做过亏心事,又怕什么呢?” 这句意有所指的话,落入心虚惶惶的陆钱氏耳中,不亚于平地里的一声惊雷。 她聚清的目光,紧盯着陆怀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想要辨别清楚他是否知道了什么。然而,看了半晌,她什么异样都没有发现。 陆怀依旧是那样温良谦敬,唯一的变化,大概是他的眼中,多了很多似是悲悯的情绪。 她以为,陆怀是在可怜她。她希望,陆怀还能最后再劝劝陆海发,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也要将她的发儿劝去考场。 “发……” 陆钱氏竭尽全力,终于能够发对一个字音。这让她很是兴奋,暗淡的眸光都放『射』出了一抹光芒。她一鼓作气,艰难地抬起手,抓住了陆怀的手,吃力地一个个挤出想说的字:“发、儿,劝、发、儿、去、考!” 清晰地挤出这几个字,耗去了陆钱氏全部的力气,说完,她就瘫倒在了床上,抓着陆怀的手,也重重地摔进了床褥里。 陆怀垂眸,凝视她毫无力气的手,良久,微微俯身,握住了她的手,凝向了她的双眸,缓缓道:“婶娘放心,您昔日种下的因,必定会在现今获得应结的果,我不会辜负您对我的所作所为。” 陆怀的话,那般平和恳切,若不去辨别他说了些什么,只听他的语气,会让人以为,他是在郑重地应承她的恳求。可是,陆钱氏听清了他说的话,也听清他话里的意思。 一个她从未想过的可能,忽然爆炸在她的脑海中——陆怀知道她都对他做过些什么,并且,他正在报复她! 可这是不可能的!陆怀不是最相信她的吗,陆怀不是对她毕恭毕敬的吗,陆怀不是一心一意在帮她的吗?! 一时间,重逢以来的一幕幕,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回闪不停。那么多场景,那么多画面,她完全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不可能,不可能—— 陆钱氏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她的心里在摇头,她的头,也在真的不住地摇晃。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陆怀的眼睛,然而在他的眼中,她忽然完全看不到什么诚恳,甚至看不到任何额外的情绪,有的,只是莫大的悲悯与苦楚,就像一张天地一样大的网,绵绵蜜蜜地将陆怀笼罩住,也将她笼罩住。 这种情绪的强大,几乎可以令她窒息。 她恍然有所了悟,陆怀眼中的情绪,并不是因她而生发的,而是因他自己! “你、你——” 她难以置信地抬手,想要指着陆怀,几次要背过气去,几次又不甘地咬牙硬扛了过来。 陆怀依旧那样平静,平静得近乎是在主动承认她了的猜疑。 她并不清楚,陆怀是何时知道的真相,但是从陆怀的言行来看,陆海发不去应考,必定与他有着非同小可的关系,甚至,极可能是由他一手『操』纵的! 她相信,若是陆海发能够知道这都是陆怀的阴谋,必定不会再如此前一样,决绝地放弃应考。 “啊,啊——” 她拼命挣扎,叫喊,想要将这一切告诉陆海发,然而越是着急,手脚和言语反而越是不受她的控制。她奋力挣扎了半晌,也不过从床中挪到了床边,也不过是“啊啊”的声响,越来越大而已。 终于,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可来人却不是陆海发,而是煎得了『药』回来的丫头。 陆钱氏看到丫头,略有些失望,可丫头也是她心头的自己人,她当即挣扎的更加用力,迫切的渴望,甚至让她挥动了一条手臂,伸出了床头。 丫头却担心她会折腾得摔下床,连累自己受罚,连忙将『药』碗放到了桌上,过去将陆钱氏扶回了床中,小心翼翼地低声劝着:“夫人,您可要当心啊,莫要摔着了呀。” “啊!”陆钱氏扯紧了丫头的衣袖,死死地把着她的手臂,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快快去将陆海发寻来。 然而,她那歇斯底里的眼神,却将丫头给吓到了。 丫头害怕她变得如此可怕,是因为害了失心疯,避忌地向后躲闪,不敢靠近。 陆钱氏拼命去够,也够不到丫头的衣角,余光看到陆怀,无比平静地站在一旁,内心之中,不禁升起了一股绝望。 便在此时,陆海发带着老郎中推门入内,陆钱氏的眼中,瞬间迸『射』出光芒与希望。 “啊、发!” 她用尽了力气地大声叫嚷、扑腾,陆海发怕她摔着,连忙上前,扶住了她。 “娘,您别『乱』动,当心摔着。我请了医术高超的郎中来给您看诊。” “啊,啊!发!啊!”陆钱氏死死扯住他的衣襟,看看他,再看看陆怀,想要将实情告诉他,可是她急得就要冒出了汗来,嘴里能发出的,却还是来来回回的“啊”和“发”字。 外面的天光,似乎更亮了一分,距离开始验明正身的时辰,也就更近了一分。她若是能说出实情,也许就能说动陆海发改变主意,先去应考再说,可是偏偏这样好的转机在眼前,她却偏偏不能言语! 陆钱氏急得落泪,“啊啊”呜咽叫嚷个不停,近乎发狂的模样,就如同一个失智的疯『妇』人一样。 陆海发以为她又是要让陆怀劝她,神情更加黯然下去,没有再应承什么,只是牢牢将她扶住,好让郎中能够号脉。 他看向郎中,微微颔首。老郎中点点头,搭手去探脉象,陆钱氏却像得了羊癫疯一样,狂『乱』拧动,不肯让郎中探脉,一心要将实情告诉陆海发,让他赶去应考。 几番挣扎,几番僵持,陆钱氏越说不出话来,越不被陆海发重视以对,心中越恨、越气,再看到陆怀浑然置身事外,仿佛平平静静地看一场期待已久的戏,那股恨,那团气,就翻滚得越厉害。 “娘,您冷静一些吧!”陆海发无奈至极的话说出来,仿佛一根针,扎在了那些情绪的外皮上,让那些情绪当的一声,在她的心里炸开了,轰得她耳鸣目眩,口吐鲜血,一口气没提上来,便昏厥了过去。 “娘,娘!郎中,您快救救我娘!” 陆海发手足无措,老郎中快步上前,号脉之后,接连查探眼底口鼻,而后从『药』箱取出数颗参丸,混合熬好的『药』汤,强灌下去,又在人身大『穴』上接连施针,才让陆钱氏捣过一口气来。 一口气缓过来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口黑血溢出唇畔。 片刻之后,老郎中收回银针,不住摇头。 “这个病,头回之后,就不能言,不能动,二回又发的这么快,日后怕是需要有人在身边时时照应了。” 老郎中走后,陆海发看着昏『迷』不醒的陆钱氏,慢慢坐倒在了桌边的长椅上。 他在心中,有过准备,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不觉得自己做得错了,可是当事情一至于此,他又不由感觉有些恍然。 事情,真的就是这样了吗? 真的,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一切归于沉寂,陆怀静默地看着有些愣怔和茫然的陆海发,久久无言,久久难语。 店主听到丫头又来换被子,不放心地跟上楼,看到又是鲜血四溅,登时有些不满。 一次吐血就算了,又来二次,人看着又是这么不济,万一死在这里,他这店还怎么开下去。 店主摩拳擦掌,片刻之后,步入房中,冲着陆海发和陆怀,各作一揖,客气地道:“列为贵客,此处窄小偏僻,空气也不算通畅,看您们都像是富贵之家的身份,若是将病人接回府中,许能调养的更好些?” 陆海发依旧呆愣愣出神,陆怀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平抑下心间情绪,回礼一揖,道:“多谢提醒,我们稍后便走。” “好,您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找我。”店主目的达成,还了一礼,退了出去。 陆怀将门关上,见陆海发依旧在出神,也什么都没有再说,只如昨晚一般,坐在一旁,默默陪他。 天光大亮时,陆海发终于从放空的思绪里走脱出来。他略有茫然地看看已然亮堂的环境,而后,忽然想起了店主进门的事。 那时候,他听到了店主的话,然而,却又好像与店主隔着一个世界,左耳听到,又从右耳出去,没有走心。这会儿,那话倒又像是被听回来了。 他看看四下的环境,也觉得店主说的有道理。此间环境,的确无法与租下的府院相比。 他唤来了下人,让她们帮着,将母亲扶到了背上,亲自将她背进了马车里。 马车空间有限,他、母亲、陆怀,同坐马车,下人们跟在马车后,徒步走回。 一路上,马车微微地颠簸,就像人的情绪,起起伏伏。 陆海发与陆怀,一路相对而坐,一路无言。 事情至此,多一字,于陆海发而言,都如重山压肩,于陆怀而言,都属无谓。 与陆钱氏的仇,到此便算了结,他不欲再给这个弟弟,再添加额外的负担。 马车先行至陆怀府前,陆海发终于抬起头,看向陆怀,陆怀也抬眸,看向了陆海发。 四目相对之时,好像都有很多话想要同对方讲,然而,又好像不知道该讲些什么。 陆怀默然片刻,微微展唇,轻问:“不必我送你回府吗?” “不必了,多谢堂哥。昨日、今日,还有这些日子以来,都麻烦你了。”陆海发低低颔首,算作鞠躬。 陆怀低叹一声,摇了摇头:“不必言谢。若有需要,可随时遣人来我府上。” “好。”陆海发点点头,收回视线,不敢多看向他。 陆怀静默地注视他,少顷,走下了马车。 车帘缓缓垂下,阻隔了他们之间的视线,马车缓缓催动,陆怀站在门前,目送着陆海发乘车远去,心中一时,无限怅然。 他抬头看天,湛蓝湛蓝的天,只有几朵洁白的云,在悠悠地飘『荡』。 天地总是那么从容,众生的苦悲与喜乐,都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没有人能够懂得,他刚刚完成了一场怎样的复仇,这之间的种种悲喜,都要由他自行体会、消解。 仿佛有所得,又仿佛失去了很多,仿佛有些寂寞,又仿佛踏实了很多。 他曾想象过复仇之后会是如何,不曾料到,会是这样复杂的结果。 不过,不论如何,他终究是复仇成功了,不是么? 对于自己与母亲二十余年的屈辱颠沛,总算有了个交代,对于自己被悄然改变的不幸半生,也总算暂时有了第一个了结。 也许,当事情至此,这种感觉,便是最好的结果。 陆怀看着悠悠的蓝天白云,缓缓『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容。 门房中,早已发现陆怀在外的路平,看着陆怀若有所失,又若有所释的笑容,眸光,深沉得有些复杂。 他相信,陆怀掌控了很多,可是接下来陆怀要面对的消息,将打破一切平衡与从容的局面。 第一零三章 从速相机 手机同步阅读 巷口处,一头『毛』驴载着萧草,缓缓行来。收藏本站┏x4399.┛ 陆怀看到他,面『露』笑容,立即迎了过去,拱手道:“大哥可来了。” “怎么了?是家里人觉得不适吗?”萧草拎着『药』箱,下了驴背,打量着陆怀问。 “内子身体有些不适,我暂时停了她的『药』膳,想请您给看看,再做决定。” “哦,是这样,那我去瞧瞧。” 陆怀接过萧草的『药』箱,路平打开了大门,将萧草的『毛』驴栓到了近处的拴马桩上,向陆怀禀告了陆林氏带人去庙中进香的事情。 虽然今天并不是初一或十五,但母亲愿意外出多走动走动,也是好事,家中仆人,除了路平与素香,都跟了去,安全方面当属无虞,陆怀并未多问,道了声“好”,便引着萧草走入了府中。 他一边走,一边与萧草说了秀珠近来的情况。 萧草听着,虽然感觉有些蹊跷,但也是往脾胃不和等可能考虑。 房中,秀珠正在书房看巧儿练字,听到陆怀回来了,眼里便闪动起了星星点点的光。她叮嘱了巧儿一句,快步走到了书房与明间的隔断处,因听到有其他男子的声音,所以没有直接走出。 陆怀走入书房,见到她,慢慢舒展开一个笑容,轻轻地问:“昨夜我未归家,家中一切可都还好?” “都好。”秀珠点点头,望着陆怀的眼神,像是盈满了光亮。 陆怀瞧着她,却不能够确定,这一层光亮,是他大仇得报,心情飞扬之余臆想出的,还是真实存在的,但不论如何,现在,他瞧着秀珠,便觉得很愉快。 陆怀牵起秀珠的手,轻轻捏了捏:“萧大哥来了,让他给你看看吧。” 秀珠有些话想说,然而,想了想,又忍下了。 今早,虽说陆母已经请了郎中来看诊过,但医术必定没有萧草可靠,不如等萧草也看过,确定是准的,再让陆怀知晓。 她点了点头,跟着陆怀走出了书房。 萧草一见到秀珠,心中便是一惊。 秀珠两侧的太阳『穴』较从前微微有些鼓胀,双手虎口处,似也有些增厚,陆怀又说她近来频频目眩干呕,莫非是…… 他不敢再想,连忙让秀珠坐到椅子上,给她搭手探脉。 连探两次,脉象皆是应指圆滑,往来流利,如盘走珠。 萧草收回手,面『色』凝重,令陆怀和秀珠都有些紧张。 “萧大哥……” “陆老弟,借一步说话。” “好。”陆怀看了一眼秀珠,示意她稍安勿躁,跟着萧草走出了厢房。 萧草一直走到对面的厢房,才停下来,这令陆怀心下越发不安,有些担忧地问:“萧大哥,内子可是得了什么难医的顽疾?” “不,”萧草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看着陆怀的目光,变得愈发沉痛:“我告诉你实情,你心里可要有个准备。” 陆怀缓缓地深呼吸了一下,点了点头。 萧草这才盯着他,压低了声音道:“她不是得了什么顽疾,是有身孕了。” “什,什么?”陆怀睁大了眼睛,盯着萧草,一时竟不能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千真万确,她有孕了,是个男胎,大约已有四十日左右。” 陆怀盯着萧草,像是被什么定住了,无法动弹,又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四肢百骸都窜起了难捱的涩意,让他体内的血『液』,阵阵抽动,后脑也跟着阵阵发疼。 萧草也是男人,看着陆怀的脸『色』,一阵阵发白,不禁有些感同身受的心疼。 他扶着陆怀,到椅子里坐下,愤然宽慰:“这事你莫要往心里去,大哥给你写个方子,将那孽种打下去,你再将……” “萧大哥,”陆怀听到这里,才明白萧草是什么意思,连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摇了摇头。“您误会了,秀珠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可是……” “真的。若是其他日子,我或许不能肯定,但是四十日之前的前后日子里,我几乎日日都在府中,便是离家,也都在白日离开,白日便归。我离家时,我娘就在堂屋里,院子也就这么大,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老人家,更不要说是出了什么逾矩的事情,您担心的事,是万不可能发生的。” “若是如此,那便奇怪了。”萧草叹息着,慢慢坐进了旁边的椅子里。 按照陆怀的情况,吃了『药』膳,尽心调养,至多也不会超过三成恢复的可能,而即便是恢复了男『性』的特征,行房不必再借助外物,使女子受孕的几率,也会很低。 四十日之前,陆怀至多是得了他的『药』酒,可这『药』酒于恢复宗伟并无大用啊,如何会让陆怀在那时,便有能力令女子受孕呢? 萧草想了又想,盯着陆怀,说出了一个最大的可能:“除非,是你体内保全下的外肾,根本不必外物催发,到了年龄,便会自动生发。” 陆怀沉默着,慢慢将自己心头的震惊平抑了下去,转而,却又陷入了纠结的情绪之中。 最初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孩子,后来,便是知道自己存在拥有儿女的可能,为了大局,也决定放弃。可现在,他的孩子,却无声无息地,已然来到了他的身边,而且,还是个男孩儿。 能够继承香火家业,能够长成一个堂堂正正男子汉的男孩儿。 他该怎么办? 陆怀第一次觉得为难,第一次,不想凭理智去做什么事情。 一旁的萧草,看着陆怀的神情从纠结,慢慢转为凝重,才想起这个孩子若是陆怀的,反而会让陆怀为难留与不留。 留,会让全家人,乃至全族人,都陷入风险,不留,如何能够舍得?莫说陆怀曾是宦官,能有后人,是多么大的幸运,会令他多么珍惜,便说他萧草这样的正常男子,若是迟迟不能生育,终得一子,那也必定是视若珍宝,倍加疼惜,半点伤害都不忍让孩儿去受。 萧草想了想,起身到桌案旁,写下了一副方子,递向了陆怀。 “此方不加后两味『药』,乃是保胎良方。若加上后两味『药』,每味半钱,早晚两次,连服三日,则极易使胎儿亡于腹中。” 他见陆怀不接,轻叹一声,将方子,放入了陆怀的手中,同时,也重重地握住了陆怀的手:“老弟久历深宫,必定明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想留后,山高水远,或有一席之地,若要顾全大局,也宜从速相机。” 第一零四章 一些消息 手机同步阅读 说罢,他慢慢地松开了陆怀的手, 陆怀握着那薄薄的一张纸,只觉得那纸有若千斤之重,又似烧红的铁板一般,烫得灼手。┏x4399.┛ 萧草摇摇头,重重拍了拍他的肩,提着『药』箱,告辞了。 门打开,一阵清风卷入,吹透了陆怀一身的薄汗。 他目送萧草走远,看了看手中的方子,长叹了一声,望向了院中的一方天空。 山高水远处,真的能有一席之地吗? 恐怕不可能。 害了自己的孩儿,就能做到万全了么? 恐怕也不可能。 他眼睛能见到的,就已经有三方势力的眼线,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又有多少势力的人在盯着他,和他家里的一举一动。 孩儿若是夭折,母亲与秀珠,必定反应激烈,这个消息,早晚也是瞒不住的。更何况,那是他的孩儿,要他如何能下杀手? 可如果保下孩子,一旦风声走漏,赔上的便是陆家全族的『性』命,这让他如何能冒险? 进不可进,退不能退,陆怀不禁紧紧合眸,握住了手中的字纸。 难道,真要他杀掉自己的孩子? 秀珠等了多时,也不见陆怀回来,又见萧草已经走了,便来寻他,可是走到门口,看到他神情隐忍而痛苦,又莫名地有些怕。 陆怀听到响动,抬眸看到秀珠站在门口,怯怯地望着他,心中的情绪,愈加复杂。 他轻叹一声,压着情绪,向秀珠伸出了手。秀珠赶快走了过去,将手递进了他的手中。 她细细的手,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微微透着些凉。陆怀握着她微凉的手,瞧着她,又慢慢地,将目光移向了她的腹部。 那里,正孕育着他的骨血。 他陆怀的亲生骨血。 陆怀的呼吸,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快,握着秀珠的手的力度,也越来越大。 心头的情绪,重重地冲撞着他,让他有口难言。 不多时,手上忽然感到两滴温热的湿润,陆怀睁开眼睛,便看到两滴泪珠,落在他的手上,抬头去看,便见一颗颗泪珠,正从秀珠的脸颊上滑落。 “怎么哭了?”陆怀站起来,轻轻地为秀珠去擦脸颊上的泪。 秀珠也想忍住,可是心里担心着,陆怀却又这样温柔,让她的泪不知不觉便流的更快了。 她紧攥着手,惴惴不安地看着陆怀,想问问腹中孩子的情况,又怕是自己猜测的那样,犹豫很久,也只敢声音小小地吐出一个词:“孩子……” 她的手贴在小腹上,眼里的担忧,那样浓烈,绝不可能是误打误撞,随口一问。 陆怀看着她,心跳的很快,却无法回答。 他才从萧草那里得知她有身孕,她又是如何得知的呢?是因为自身能够感觉得到吗? 那他该如何告诉她,直接对她说孩子已经没了?还是…… 陆怀正难以取舍,忽见素香拿着一封信,穿过院中,走到了门口,向他福了福身,欲言又止。 他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平抑下心头的情绪,松开了秀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秀珠低头走进里间,陆怀则走向了门口。 “谁的信?” “禀老爷,是有人在府外求见,但他不肯表明身份,只拿出一封信,说您看了,自然会去见他。” 陆怀微微蹙了下眉,接过了信,取出查看。 上好的信笺上,只有短短两行小字。 “不欲消息外泄,便随来人过府一叙。” 第一句话的“消息”二字,刚好写在笺纸底画上的小儿身旁。 陆怀心中一凛,将信纸收起,寻问素香:“来人什么模样,如何前来?” “回老爷,来人相貌平常,车夫打扮,干净规矩,架着一辆最平常的马车前来,正在门外等候。” “你去吧,先不要回他。” “是。” 素香离开后,陆怀立即去里间找到秀珠。 有些话,按说拿定主意之前,他不该问秀珠,但现在情况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陆怀看着她,尽量平和地问:“秀珠,你刚刚问我孩子,是感觉到什么了吗?“ 秀珠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看着陆怀,有些不安地说:“我感觉到了,可也不只是自己的感觉。今早我呕的厉害,老夫人请了郎中来,郎中也说,也说是有喜了……” 陆怀万没有想到,母亲已经赶在自己之前请了郎中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情绪,再问秀珠:“这个消息,除了你和母亲,家中还有谁知道?” 秀珠想了想,小心地回答:“应该都知道了,老夫人去进香,便是为了这件喜事。” 陆怀感觉眼前黑了一下,秀珠看他身形不稳,连忙扶住了他,扶着他坐进了一旁的椅子里。 他坐在椅子里,合着眼睛,动也不动,只是紧紧地握着椅子的扶手,胸膛起伏得很快,秀珠看着他,不禁有些害怕。 她能感觉到,陆怀是在克制着什么。 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孩子没有了,他在生气。她站在一旁,动也不敢动,随时准备着承接陆怀的情绪爆发。 然而,片刻之后,什么都没有发生。陆怀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又变得和平时一样温温和和,见不到一点额外的情绪。 秀珠瞧着他,却有点怕,看到他看向自己,下意识地退后了一点。 陆怀见她被吓到了,轻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小手。 “莫怕,孩子安安稳稳地在。” “那您……”刚才为何那般反常? 陆怀合了合眸,温和地绕开了话题:“我有点事,出门一趟,你莫多想,好好在家。嗯?” 秀珠也不敢再多问,听话地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陆怀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走出了厢房。秀珠跟着走到门口,看着他缓缓而去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 陆怀走出府门,便看到一个十六七岁,干净规矩的少年,正在马车旁等他。 他虽然一身车夫打扮,手里也拿着马鞭,然而看起来却不太像车夫,倒很像是富贵人家里被调/教得颇好的书童。 陆怀慢慢步下台阶,走到了他身边,对他微笑了一下,随后,撩起车帘,坐上了马车。 车夫看着径自坐上马车的陆怀,愣了愣。 他家公子请了那么多人过去做客,像陆怀这样淡定的,还是头一份儿。原本他准备了一肚子应付陆怀的话,没想到,竟是一句也不必说了。 有些事,他原本不太信,现在,倒是信了几分。 车夫勾了勾唇角,坐上车辕,马鞭轻甩,便驾着车,往目的地驶去。 路平从门房里走出,关上大门之后,临近的一处院子里,走出两个不起眼的人,向马车离去的方向,快步行去。 马车一路颠簸,穿街过巷,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停到了城郊的一处院落门前。 偌大院落,青石垒就门墙,精雕细刻,雅致端庄。 陆怀走下车,看到门上悬着门匾,匾上却一字也无,然而最奇特的,却不是这无字门匾,而是门的制式,既非前朝制式,也不符合本朝规矩。 陆怀正思索着,便见车夫在门板上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而后,便有小厮将门打开,引领他向院内走去。 庭院深深,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每处细节,都建造得颇为考究。他随小厮,一路穿廊过院,最终,停在了一处临水而建的二层阁楼之前。 小厮躬身做了一个请上楼的手势,便告退了。陆怀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步上了台阶,走上了二楼。 阁楼二层,宽敞雅致,窗开落地,临近湖水处,摆放着一张桌案,一名身材修长,气质温润的男子,正执笔对照着窗外的美景作画。 他的样貌,每分每毫,都仿佛是对照着人们心中的君子而生的,令人观之即生仰慕之情。 片刻之后,他点好了一朵菊花的最后一瓣,似是颇为满意,微微勾了勾唇,放下了画笔,朝陆怀转过了身来,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桌案的画作上点了点,微笑道:“陆监丞,来品鉴一下如何?” 陆怀站在原地,微笑了一下,没有动:“多谢公子美意,但在下不懂赏画,还是不献丑了。” 男子轻轻笑起来,颇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那便算了。” 他取过桌上的描金折扇,风雅地摇着,绕过了桌案,走到一侧的茶桌旁,朝陆怀示意了一下。 “陆监丞,请坐。” 陆怀微笑了一下,轻轻颔首,坐到了他的对面。 桌上已经备好了两杯茶,幽幽茶香,缭绕在周围,让人的心,都不由自主地静了下来。 然而,下一瞬间,男子的话,却将这安宁彻底打破。 “后继有人,缘是喜事一桩,但陆监丞身份非同一般,这喜事也就成了麻烦事,不知陆监丞日后有何打算?” 他问得十分平静,目光从从容容地打量着陆怀。 陆怀也从容地打量着他,不动声『色』地反问:“如此大事,我尚且不知,不知公子如何知晓? 男子微微一笑,晃动了一下折扇:“你的侧室多日以来频频干呕,今早的反应尤其强烈,你的母亲便请来了临街『药』堂的坐堂医,为她登门看诊。老郎中的诊断是,你的侧室已有身孕,且是男胎。”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后,微笑着继续道:“这位郎中,目前正在我这里做客,陆监丞可要见上一面?” 陆怀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必了。” 随后,他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双手,心事重重地盯着茶杯,双唇紧闭,一语不发。 男子也不催他表态,很久之后,才缓缓地道:“其实陆监丞不必忧心,此事除了你的家人,便只有那位郎中和我知晓。现在郎中在我这里做客,只要我不说出去,你约束好家人,此事,便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你会为我保守秘密?”陆怀并不信任地看向男子。 男子勾唇笑了笑,缓缓合起了手中的折扇,神『色』之中,多了一分郑重:“保守这个秘密,并不容易,但如果陆监丞是一个值得我这样做的朋友,我自然会为朋友守口如瓶。” “如何能成为公子的朋友?” “朋友都会互通有无,如果能给我有价值的消息,自然就可以成为我的朋友。” “怎样的消息,在公子的眼中,是有价值的?” “一些……只有天知道的消息。” 第一零五章 当务之急 手机同步阅读 第一零五章当务之急 陆怀心底一震,这人果然是想利用他刺探内廷的消息。┏x4399.┛ 勾结内臣,刺探天机,探听与泄密者,俱是死罪。 他再度沉默了下去,垂眸良久,才道:“公子应该知道,我已非内廷中人。” 男子笑了,缓缓地摇了摇头:“陆监丞虽已不是内廷中人,却有高徒在司礼监供职,且还颇得今上器重。” 陆怀捏紧了手,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他未必愿意为我以身犯险。” 男子依旧微笑:“我相信陆监丞会有说服他的办法。” 陆怀极慢极慢地深呼吸了一下,过了许久,才终于睁开眼睛,抬眸看向了他:“你想知道什么?” 他的语气变得冷淡,神情虽尚平静,用词却已失去了风度。 男子察觉到了这一点,唇角暗暗折起一个得意的弧度,“我要知道大臣奏章上于两位阁老不利的消息,以及今上对海禁的态度。” “得知消息后,如何告知于你?” “我会令人联系您的高徒。” “不可。”陆怀断然拒绝,“你的人不能与他有任何直接的接触,你指派一个人,或一处地方,我想办法通知他将消息送到。” 男子愣了愣,思忖一会儿之后,微微笑了笑,“好,还是陆监丞想的周全,等我考虑之后,再将人选或地点告诉你。” “公子还要请我再来一次?” “不,陆监丞误会了,会有人直接与你接应的。” 陆怀不解地看向他,男子微微笑了笑,“一会儿那人会送陆监丞回去,到时陆监丞便知道了。” “好。”陆怀估量着,男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缓缓地站了起来:“公子若无其他事情,陆某便告辞了。” “请。”男子也慢慢站起身来,微笑与他示意了一下。 陆怀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转身向楼梯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了男子,“公子似乎忘了告诉我,你的身份。” 男子笑着摇摇头,缓缓展开了手中的折扇:“陆监丞是聪明人,应当明白知道的越少,对你和家人就越安全。” 陆怀不甘地看了他一眼,忍下了心中的话,转身而去。 在他走出阁楼之后,一名男子从落地屏风之后慢慢走出。 他身材修长,姿仪极美,行止之间,俱是贵气,然而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略有些清瘦的身形,让他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的病弱之感。 他慢慢地走到了窗口,拨开了垂落在窗前的藤叶,看着陆怀离去的方向,苍白到没有血『色』的薄唇,缓缓勾起了一个弧度。 先前与陆怀交谈的男子,走到了他的身边,同看着陆怀离去的方向,微笑称赞:“还是公子想的周全,若非顺着大富贵赌坊倾塌的线索追查下去,我们也发现不了这个可用之人。” 病弱男子笑了笑,“这还要多亏前朝德王的杰作,若是没有他,又怎会有如今这个可用之人呢。” 说罢,他有些遗憾地叹息了一声:“可惜,他没留下什么可以追溯的物证,否则我们也许能找到更多的可用之人。” 男子闻言,微笑劝道:“事有两面,若那德王真的留下了什么物证,落到我们的对手手中,便要成为对付我们的利器了。如今我们经由大富贵赌坊一事,在皇帝的身边有了一双可靠的眼睛和耳朵,也是因祸得福,未来于阁老在朝中,必定是如虎添翼,公子应当高兴才是。” “不错。”病弱男子勾了勾唇,眉眼之间的忧『色』渐渐淡去,“父亲近来多受打压,必须要帮他看清皇帝的心思和对手的图谋才行。弘仕,一定帮我用好这个人。” “公子放心,弘仕一定不负所托。” 病弱男子勉励地轻轻按了按高弘仕的手腕,从屏风之后的暗道离开了阁楼。高弘仕目送他离开,而后,重新看向了陆怀离去的方向,『露』出了一个自信的笑容。 陆怀经由小厮引领,缓缓在庭院之间穿行。 方才,在与男子面谈的过程中,他有意表现得沉不住气,让男子以为他处处被动,全无抵抗的能力。 实际来的时候他便已想的很清楚了,他如今有如此大的把柄捏在对方手里,无论对方让他做什么,他都没有回绝的余地,必须都先应下来才行。 示弱的好处是,对方以为他尽在鼓掌之中,便会因轻视而麻痹大意,而他便可借对方麻痹大意的机会,为自己争取一点腾挪的空间。 对方既然想要知道朝野两派的动向,和今上对海禁的态度,那他就必须得让对方知道才行,不过,他不能让陆止冒这个险。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难有永不败『露』的秘密,何况今上与命帝那般英武睿智的帝王,怎么可能不知道周遭之人的小动作。 若让陆止与对方的人直接接应,那便等于坐实了来日的人证,只要见不到面,便什么都好办得多。 现在唯一的麻烦是,他无法断定这捏着他把柄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是知晓他后继有人与前朝秽『乱』宫廷有关的一方势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而在他府中安『插』了人,偶然得知这个消息,觉得可以利用,才缠上了他? 知己知彼,才能做出最佳的应对,否则以他现在所处环境之复杂,稍有差池,就可能『性』命不保。 陆怀正困扰,便发觉他与小厮已经走到了来时的门前。 大门打开,来时的马车依旧停在那里,立于车旁的人,除了不认识的年轻车夫,还多了一个熟悉的安心。 陆怀立时便明白了,过来告密的人是安心。若安心与这些人是一伙的,那么这些人的来路,便也清楚了。 他们,应当都是苏阁老的人。 知道了这一点,就好办多了。 陆怀心下安稳了不少,迈出门槛,仔细看了看安心。安心面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黑白分明的眼睛,目光清澈纯良,一如与他初初相识的模样。 这般沉稳淡定,倒真配得上“深不可测”四个字。 陆怀笑了笑,没说什么,便如来时一样,撩起车帘,径自坐进了马车。 这回,愣住的变成了安心。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应付陆怀,没想到陆怀竟然比他还要淡定。看来,他还真是小瞧了自己这个师父。 不过,陆怀便是再淡定,如今不也是被他的主子牢牢地捏在手里了么? 安心笑笑,也不多说什么,与来时的车夫一同坐上车辕,看着他扬起马鞭,驾着车往陆怀的住处赶去。 这一路上,陆怀重新捋了捋思路。 秀珠有孕,消息外『露』一事,扰『乱』了很多事。 现在当务之急,有三样。 第一,不能让萧草再落入任何势力的手中,否则局面会更加复杂危险。 第二,要想办法收服安心,若能降服这个就在身边的眼线,很多事情,都会容易很多。 第三,是尽可能弄清路平的底细。府中人除了安心、路平之外,其他人虽然都是唐正延派来的,但是并不知晓他内官的身份,并不会将秀珠有孕视作一个天大的契机,急急忙忙去告诉唐正延。 相反,他们训练有素,只要不是不利于唐正延的消息,他要求下去,他们便会听话地守口如瓶。现在他已经知晓了安心的底细,唯一难以管控的,便是路平有可能引发的风险。 但愿这个路平,真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车夫。如若不是,最好也不要知道他内官的身份,假若路平也知晓这一点…… 陆怀透过车窗看了看天,缓缓地合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 那他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马车颠颠簸簸,回到府上,先从府上迎出来的,却是吴二。 吴二看到与陆怀同回的安心,竭力控制,才没有表现出惊讶来。 陆怀看到吴二,便压下了心事,与他询问:“老夫人何时回来的?” “禀老爷,老夫人仍在庙中,差小的回来,是来看看家中一切是否都还妥当。” “嗯,”陆怀点了点头,“可知道老夫人大约什么时间回来?” “大约要在申末酉初,方能回来。” 申末酉初,便是傍晚前后,现下才到正午,那留给他的时间还很富余。 陆怀握了握手腕,没说什么,直接走入了府中。 安心跟着他走入府中,却被他留在了外院。 内外有别,陆怀若是不让他跟着,他便有一层徒弟的身份,也是白搭。 安心想了想,没有勉强,毕竟陆怀刚刚才被他家主子拿捏了一番,这个时候,若是他这个眼线再步步紧『逼』,容易把事儿弄过了火。 陆怀回到房中,秀珠便迎了上来。 陆怀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低声轻问:“巧儿呢?” “还在书房练字。” 陆怀点点头,快步走入了书房,将巧儿叫到一旁,附耳与她嘱咐了几句。 “明白了吗?” “明白了,爹爹。” “好。”陆怀随即撕下了一小片纸,在纸上快速写下了一行小字,吹干后,折成半个指甲大小,夹在了一些铜钱中,交给了巧儿。 巧儿拿着钱,快步走出房间,找到素香,要她带着自己去找吴二,将铜钱交到了吴二手上,让他帮自己去买新的纸笔。 她将钱交到吴二的手上时,看似轻松一放,实则却悄悄地用指甲,用力地扎了下他的手心。 吴二看向巧儿,巧儿悄悄和他眨了眨眼,转过身,便见到了不知何时走进来的安心。 “巧儿妹妹,要什么纸笔,我帮你去买吧。”安心笑呵呵地说着,便要从吴二手中,接过铜钱。 第一零六章 打掉孩子 手机同步阅读 “不,安心哥哥,要他去买,我们下棋!今天我一定能赢你!”巧儿扯住了安心的衣袖,跃跃欲试地拉着他往外走。收藏本站┏x4399.┛ 吴二将手一合,便趁机出了屋子。 安心盯着吴二离去的背影看了看,一时想不到什么蹊跷,便依着巧儿,去陪她下棋。 纸笔都在很远的四宝胡同才有得买,吴二往四宝胡同的方向走去,寻了一处没人的位置,悄悄翻开了手中的铜钱,果然发现了一张折成很小的纸条。 “租车,到后门右巷口。” 纸条上的字,是陆怀的笔迹,吴二马上照办。 他租了一辆马车,来到府外右巷口时,陆怀已等在了那里。 陆怀上车之后,便让吴二往萧草的住处行去。 路上吴二与他禀报了提前回来的真实缘由:老夫人进香期间,安心悄悄离开,他与吴大商议后,便暗中跟着安心,发现安心与人接应,似是有所密谋,便一路跟到了城郊。后担心被对方察觉,便先赶回来禀报。 陆怀没有透『露』什么,只让他以后继续盯紧安心,凡事对安心多加提防。 马车行得飞快,陆怀用了比往日都要少的时间,赶到了萧草的住处。 小小的木门,没有落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原来养在院子里的黄狗不知道去了哪里。 “萧大哥?”陆怀一边唤萧草,一边走进了房子里,然而房中空无一人,他心下不禁有些不安。 他四下查看了一下,房中院中各处位置,都没有什么异常,只是驴子不在圈里。 “难道是还没有回来?” 陆怀正思量着,便听到了几声驴嘶从远处传来。 他快步走出院子,便见到一个『药』农,正在村口用力拉扯着一头驴子。驴子的大小外形,很像萧草的那一头。 他走过去,才发现对方原来是萧草的邻居,前些日子他曾拜托对方给萧草留过口讯。 那人一见到他,也认出了他来,张嘴一笑,一如前次一样热络:“是前几天过来的陆公子吧,萧大伯有事要回老家,有日子不能回来了。他和我说,给你留了方子,你到他家里找找吧。” 说着,又继续用力去拽那头『毛』驴。 陆怀想了想,问这『药』农:“请问小哥,萧老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嘶——我追这头驴回来,就要小半个时辰,萧大伯约莫是一个时辰前走的吧。” “他是自己离开的,还是与朋友一同离开的?近日除了我,可有人来拜访过他?” “自己走的。把驴子和『药』田托给我就走了,走得挺急的,就卷了个小包。最近……最近除了你,没别人来找过他,都是村里自己人。” “好,谢谢小哥。” “嘿嘿,谢啥。”『药』农一笑,再拽『毛』驴,『毛』驴仍是不动,急得他抓耳挠腮。 陆怀琢磨了一下,马上返回了萧草的房子里,走到了排排『药』架的最后,蹲了下来。 萧草当初给他『药』酒,便是从这里拿的,若真是给他留下了什么额外的讯息,应当也是在这里。 他探手『摸』了『摸』,果然在『药』架横版的底层,『摸』到了两封被黏上的信。 他小心取下,将信展开,其中一封信上只有寥寥几句。 “大哥思量再三,决定暂回老家隐居,来日若老弟平安,大哥会再回来。” 另外一封信上,是两副方子,一副是孕期养护的方子,一副是堕胎之后调整用的秘方。信上的字迹,虽然写得匆匆,却并不慌『乱』潦草,不像是在人胁迫之下留下的。 陆怀看着信,默立思考良久,慢慢将信收了起来。 萧草若真是受人胁迫,写下这封信之后,绝不会将信放在这里,只有是自行离开,去躲避风险,才会这样小心地将信藏在最能被他猜到的地方。 他曾是宦官,有子之后,萧草于安危上有所顾虑,远走隐居,也属正常。现在唯一的风险是,萧草会不会在自行离去之后,遭人控制。 不过,知道萧草与他来往的人,便只有他府上的人,他请萧草到府上看诊的原因,也是为了给母亲和秀珠调养身体。 安心和路平,能从秀珠有孕一事想到萧草与此事的干系吗? 虽然这个可能『性』很小,但是陆怀依然不敢掉以轻心。萧草是唐正延的朋友,说不定,唐正延能够知道他的行踪。 陆怀想了想,离开了这里,上了马车,在距离府上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提前下了车,交给了吴二一些铜钱,让他去买了纸笔再回府。 他从后门回到府中,便立即给唐正延写了一封信,让后到府中的吴二送去。信中没有提具体的情由,只是拜托唐正延帮忙寻找萧草的下落。 秀珠哄睡了巧儿,回到东厢,看着陆怀忙碌,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情绪。 自从陆怀得知她有了身孕之后,她便没有在陆怀的脸上见到笑容。 常理来讲,陆怀终于有了儿子,应当很开心才是,可是自从他知道了儿子的存在,好像什么情绪都有过,就是唯独没有过高兴。 一向都只是看在陆怀面上,才对她还算不错的老夫人,知道她腹中怀了男孩儿,都那样开心,待她变得那样亲近,她不明白,为什么陆怀这个做爹爹的,却一点欢喜也无? 秀珠见陆怀终于忙完了,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陆怀看着秀珠,一眼便知道她心里在忧虑些什么。先前有些事,他没有时机想,现在想来,有些事也该与秀珠说一说了。 他缓缓地深呼吸了一下,看向了秀珠:“中午吃过了么?” “没有。”秀珠瞧着他,轻轻地应。 “那我们一起用一点吧,我也还没有吃过。” 陆怀吩咐素香做了两个小菜,与秀珠一起回了房里。 饭菜的香气静静地弥漫在四周,陆怀和秀珠同样拿着碗筷,却同样没有吃饭的心思。两个人都是一肚子的心事,拨了几口,便都无心再动筷子了。 秀珠几次看向陆怀,又几次没敢开口。 终于,还是陆怀先放下了碗筷,破开了这越发沉滞的气氛。 “秀珠,你是不是觉得,我知道你有孕后的反应很奇怪?” 秀珠点了点头,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忐忑,也有些委屈,“您不希望我有孕吗?” 陆怀看着她,一时不好回答。 他如何不希望,能有自己的儿女,可是他的身份,不允许他有。 原本,报复了陆钱氏,再与唐正延联手无声无息报复了陆仲德,搞垮了苏家,他便可以功成身退,与她和娘亲,安享平淡的日子了。 可是现在突然多了一个孩子,这个秘密又突遭泄『露』,一切都已不可能那样简单了。他要面对的危险,不知道是从前的多少倍,他甚至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即便他不怕危险,他想要保住自己的孩儿,可是这个孩子牵扯到的,不仅仅是他陆怀一方,还有对这背后的一切危机,全不知情的秀珠。 一个孩儿,只在腹中,还算不得无可动摇的把柄,可若真的生下来了,那便是实打实的证据了。秀珠一旦真的为他诞下了孩儿,便将真的与他牢牢地绑在一块儿,真的要与他同生同死才行了。 可是秀珠,还有巧儿,原本不应该处在这样危险的境地里。 按理讲,他若真的想让秀珠自行选择,便应该告诉秀珠他真正的身份,让秀珠决定以后的去留,可是现在局面已然太复杂了,他完全没有把握,秀珠一旦知道了他过往的真实身份,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不能拿全家乃至全族的『性』命冒险,所以,也只能有所保留了。 陆怀叹了一口气,思虑再三,紧紧地握住了秀珠的手,认真地看向了她:“秀珠,有些事我现在没有办法告诉你,但有些话,我现在不得不对你说了。” “您说。”秀珠紧张地望着他,也微微地握紧了他的手。 “我现在面临的处境很危险,有可能会失去身家『性』命,我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全身而退。但你不同,你还有选择。 你若真的为我生下了孩儿,便是要真的与我绑在一块儿了。若你想要离开,现在腹中的孩子月份还早,还来得及。我会同意你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也会给你和巧儿提供足够的保障,让你们即便离开了我,即便是我不在这世上了,也能够衣食无忧地生活。” “若你,若你想要留下,那一定要三思而行。我过往的身份,说是不堪完全不为过,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便是怕你接受不了,所以我……所以我一直也没敢告诉你。” “我完全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留下,要面对无数危险不说,也许,也许来日你还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陆怀与秀珠说着说着,越说越慢,到最后,已是没有办法说下去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从前的自欺欺人。秀珠怎么可能会接受一个曾经做过宦官的男人呢?任何女人都不可能的,他一直以来,只是在骗自己而已。 其实一直以来,在与秀珠的这段关系里,他都是害怕的。害怕她会知道他过往的身份,害怕她知道了之后会嫌弃他,会离他而去,只不过他不敢面对。 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勇气,便是秀珠真的会嫌弃他,决定离他而去,他也能够接受。可是今天,当他真的跟她说出这些话,真的面临她的选择的时候,他才发现,这勇气有多么虚假,他对秀珠,有多么舍不得。 他才察觉,他对秀珠,恐怕不止是有男子对女子的怜惜,和夫君对妻子应有的疼爱,恐怕还有他陆怀本身对她的感情。 一种正常男子对女子的感情,一种他从前不敢让自己具有的能力。 他早听说过爱情这种情感,却不知道,害怕心爱的人离开自己的感觉,是这么苦涩与酸楚。 一种陌生的感觉,冲撞着他,让他的眼眶,都微微有些发酸。 而这种阵阵上涌的酸楚,又不同于以往任何一种苦楚,好像从一个他从没有感知过的方向,将他的心,层层束紧了,让他透不过气来,也说不出话来。 陆怀重重地喘息着,下意识地,收回了握着秀珠的手,不想,却被秀珠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不敢去看秀珠,他不知道会从秀珠的眼里,看到怎样的反响。他已经在心里,完全地将自己否定了。 他不想再骗自己了,其实他没有资格让秀珠为他生儿育女,秀珠若是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也不可能会接纳他。 “秀珠,打掉孩子吧。” 陆怀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站了起来,大步向外走了出去。 第一零七章 你是宦官 手机同步阅读 “不,我不要!”秀珠站起来,哭着跑过去,紧紧地从后面扯住了他的衣袖,“我不在乎您过往是什么身份!是小偷也好,是乞丐也好,是什么我都认了!有多危险我也都认了,我不怕!” 陆怀重重的喘着气,心头的情绪,铺天盖地,压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收藏本站┏x4399.┛ 小偷也好,乞丐也好,都比他好,他们至少从始至终都是完完整整的男人,可他陆怀不是! 陆怀微微侧过身,看向了秀珠,眼里的神情,无比恳切:“秀珠,我若不说,你永远不可能知道我过往的身份,你现在不打掉孩子,来日一会后悔的。我是在替你做最正确的选择。” 秀珠愣住了,陆怀过往到底是什么身份,会比小偷和乞丐都不如? “您,您是犯过事的人吗?” “不是。” 有什么,比犯过事的人更不如呢? 秀珠看着温润的陆怀,完全想象不到他过去到底是什么身份。 可不管什么身份,她都打定了主意,不要离开他。 一直以来,她都过得不踏实。陆怀待她好,说他们是一家人,要心贴着心才能把日子过好。可是他们之间,始终都是隔着一道什么。 他总是心事重重,却什么也不和她说,她总是想问,却因为莫名其妙的担心,而害怕不敢。 难道,他们之间一直隔着的,就是陆怀昔日的身份吗?这就是陆怀最大的顾虑吗? 她微微有些重地喘着气,抓紧了陆怀的手臂,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说出了可能是这辈子最大胆的话:“老爷,我不管您过去是什么身份,不管往后有多危险,我都跟定您了。我跟着您,不是图您的钱,也不是图什么别的,是您说,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要贴着心过日子,我不想和您分开!” “就算,就算您过去是个太监,我也绝不会离开您!”秀珠看着陆怀,豁出一切,说了最重的话来表达自己的决心,却没想到,说出这句话之后,会在陆怀的眼中,看到深切的震动。 难道……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陆怀,然而陆怀看着她,却是一语不发。 这更显得这句赌咒的猜测,愈发真切。 难道他过去真的是…… 秀珠睁大了眼睛,想要仔细辩个分明,可是陆怀的外表,一丝一毫,也不像个太监,除了……他似乎从未长过胡须。 有好多事,自这个发现开始,一件一件连在了一起,而这一串的事情,仿佛都能够与太监这个身份串联到一块儿。 秀珠踉跄了一步,心绪有些恍惚,心里也一下子被许许多多的问题塞得满满的。 若陆怀真是太监,为何能够如正常男子一样,与她行房? 若陆怀真是太监,又为何能够令她受孕? 这,这些都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才对?!这些既然发生了,陆怀怎么可能是个太监?! 可是若他不是,为何现在,他会是这样默认般的反应? 陆怀看着秀珠,已然从她的反应中,猜到了她最终可能会做出的选择。 他便知道,没有女子,能够接受一个曾经作为宦官的男人。 他在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房间。秀珠见他打开门,神情难掩凄然,就要迈出门槛,猛地冲过去,合上了门板,挡在了他的面前。 “啪”得一声关门声,震的她的心,都有些发颤。 可她还是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颤抖着说了出来:“您别走,就算您真的是那个身份,我也不在意,您说过,我们是一家人的,不是吗?” 秀珠反问出来,心,跳的像是擂鼓一样快。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挡下陆怀的去路,竟然敢对他反问出来。可是,有一股血在她身体里猛烈的燃烧,烧的她的头脑都热了起来,让她不知怎么,就一定要这样做出来。 她快速喘着气,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透亮的双眼里,像是含着星子,晶晶发亮,张开双臂护着门板的样子,像是一只不顾一切要守护什么的老鹰。 陆怀从未想过,她还会有如此激烈而决然的一面。 这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反而成了他。 他没敢让自己相信,会有这种可能。 “你,你要不要再想想?你真的明白,那个身份的含——” “我不要再想了。我明白。可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秀珠扑到了陆怀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她从未见过,陆怀如此低落窘迫的模样,她也不想再见到他这样的模样。他是待她最好的男子,是他给了她和巧儿一个温暖的家,不管他是什么身份,他是什么身份都好,她都不在乎! 秀珠的拥抱陆怀的力度,那样大,仿佛不是她那样纤细单薄的身体,所能做出的。 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因为这紧紧的拥抱,而越发壮大,最终,都化作了喜悦,冲破了他一直以来,倍感困扰与难堪的关口。 心里,好像亮了起来,眼前,也仿佛突然变得柳暗花明。 陆怀慢慢地将手放在了秀珠的背上,感受到她轻轻的颤动,与那些微的温热,那些在他的脑海里,在他胸膛里,来回狂涌,来回激『荡』的情绪,才像都慢慢落了地,变得踏实了下来。 陆怀慢慢地拥紧了秀珠,有什么情绪,好像悄悄地在他的心里归了位,让他愈发觉得安稳踏实。 “真的不介意吗?”他在她的耳边,低叹着问了出来。 秀珠紧紧地依偎在他怀中,心情,已从初时的冲动,渐渐平复了下来,她知道,陆怀从前应当真的是一个太监无疑了,可是她真的不介意。 他是什么身份,她便认什么身份。 “我不介意。” 陆怀拥紧了秀珠,什么都没有再说。 他从没有想过,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这让他珍视,更加想要倾尽所能,去守护这样不在意的秀珠。 那些多余的情绪,渐渐淡去,陆怀的理智,渐渐重新归位。 他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的情绪,处在多么不受控制的程度下。不过还好,秀珠并没有因为他过往的身份,而变得失控,或者情绪过于激烈。 他拉着秀珠的手,与她重新坐在了方才的位置上,温柔地为她擦掉眼泪,之后,看着她,却不知道说什么了。 令她知道了过去的身份,他们之间,便仿佛没有了任何的阻碍。 他的心,是从所未有的踏实,这感觉与从前面对她的时候截然不同。 秀珠瞧着陆怀,也微微有一点点不知所措。 陆怀过去竟然是个宦官,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知道了归知道了,不介意归不介意,可是知道以后,要怎么和他相处,还是同以前一样么?还是要注意些什么? 秀珠慢慢地低下头,开始努力地回忆,曾经听到过的,所有关于太监的传言,比如他们忌讳的,不喜欢的。 可是想来想去,她知道的,好像无非就是不喜欢别人说他们净身的事情。 可陆怀,既能够行房,又能够让她有孕……他真的净身过吗? 秀珠忽然想起了一些王张氏曾经跟她说过的事情。 有些人,生活实在困顿,或者迟迟没有出头的路,便会自己断了自己的子孙根,自愿入宫去做太监。 难道…… 秀珠悄悄抬头去瞧陆怀,没想到陆怀也正看着她,吓得她心里一惊,赶紧收回了看向陆怀的视线。 她不知道,陆怀会不会猜透她心里面正在想什么,若是他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一定会非常生气的吧?! 秀珠有些紧张地捏起了手,心下惴惴不安,可是又不敢再去看陆怀。 陆怀便是不知道她具体在想什么,但是大致也能猜到她心思。 她心里,一定憋了好些疑问,好些困『惑』。 不过,现在他还不能告诉她。 “秀珠,”陆怀轻轻牵起了秀珠的手,用手紧紧地包裹住,然后,坐到了她的旁边,“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一定有很多疑『惑』的地方。我答应你,早晚有一天,我会把你疑『惑』的地方,都解释给你听。” “但是现在不是时候,这背后牵涉到的事情,太复杂了,你若是知道了,对你并不是好事。” 秀珠轻轻地点了点头。 “您说的现在面对的危险,也是与您过去的身份有关吗?” “不错。” “那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吗?” 陆怀没想到,秀珠这么快就适应了他的身份,而且,还会主动提出这样的问题。 她似乎,比他曾经以为的要坚强很多,也聪明很多。 第一零八章 抬为正妻 手机同步阅读 “你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不知道家里要面对的危险,不知道我过往的身份。收藏本站┏x4399.┛因为我娘尚且不知道我过往的身份,她若知道了我过往的身份,会受不住的。” 秀珠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怀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其实你不必想的很复杂,一切的事情,由我来处理,你只需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如常就好。同时,对府中的每一个人都保持戒备,能不同他们说话,便不去说就好了。就像你平常所做的那样。” 秀珠听到后面一句,心下放松了许多。她想,这一点自己应该能够做好。 不过,她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点担心的。 “老爷,若是我做的不好,会不会给您惹来很大的麻烦?” “不要去想这种可能。你不会给我带来任何麻烦,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尽力去解决,你也要这么想。” 秀珠点了点头,认真地去思考陆怀的话。 陆怀看着她认真的小模样,微微的笑了笑。 他也是真够大胆了,秀珠说到了他的身份,他情绪过盛,没有否认,后面,竟然也没有再做什么遮掩,就这样承认了,并且,竟然开始教她如何面对眼下复杂的状况。 不过,虽然冒险了一点,但是似乎秀珠知道了他的身份,并且接受了他的身份,要比完全被蒙在鼓里要好。 秀珠平素就谨言慎行,知道了他的隐秘,又被他要求保密之后,只会更加守口如瓶,减少与其他人的交流,只要她少说话,就不会错。 其他的事,终究要靠他来完成。仔细想想,也并没有什么妨碍。 唯一的区别是,他在做一些事的时候,可以轻松很多,也自如很多。 陆怀正想再宽慰一下秀珠,忽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车马之声。 似乎是他的娘亲回来了。 他轻轻拍了拍秀珠的肩膀,鼓励地对她微笑了一下:“莫担心,如常表现,少说话就好。” “是。”秀珠认真地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随着陆怀走了出去。 陆林氏拜了观音大士回来,看到陆怀与秀珠一起从府中迎出来,高兴得容光焕发。 她冲着墨青和吴大招了招手,两人马上捧了一堆物件走了过来。 有虎头虎脑的小鞋子,鲜艳可爱的小衣服,辟邪的灵符…… 陆怀看到这些东西,头又疼了起来,连忙微笑着,将母亲赶紧迎进了府里,同时,示意墨青和吴大,快快将这些东西都拿进去。 这些东西,实在太容易令人起疑了。 陆林氏正高兴着,没有察觉到陆怀的一点异常,拉着秀珠的手,走进屋里的一路上,不断地嘘寒问暖。 从前,她是不喜欢秀珠的,现在却不同了,秀珠的腹中,可孕育着她的孙儿。若是陆怀有了后,她也算对陆怀那早去的爹爹和陆家的列祖列宗有了交代。 而且,她盼着当『奶』『奶』也有些年头了,在家乡,和她年岁差不多的邻里,大多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奶』『奶』。看着别人家那白白胖胖的大孙子,一口一个“『奶』『奶』”地叫,都要把给她羡慕死了。 她的儿子生的俊秀,秀珠又生的极美,他们两人的孩子,必定比她从前见过的那些小儿都要更加可爱讨喜。 要是马上就能见到她的乖孙就好了。 陆怀压着心底的情绪,看母亲与秀珠说的差不多了,买回来的东西,也都一一展示过了,便准备与母亲单独说说话。 然而,没想到,在他开口之前,母亲便主动让丫头先伺候秀珠回房,又屏退了其他的人。 “怀儿。” “娘,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陆怀心下有些疑『惑』,面上却保持着坦然。 “嗯。”陆母点点头,让他到旁边的椅子里坐下,待他坐定,才面『色』严肃地问。 “秀珠有孕的事,你也知道了。现在,你同娘说句实话,你对秀珠有什么打算,心里可有将她扶正的心思?” 陆怀不知道母亲突然问他这件事,是有什么目的,微微笑了一下,并未答话。 陆母看到他这般反应,心里就明白了个大概。那秀珠生的是美,调养了一段时日,气『色』好起来,就更美的动人了。便是她看了都会恍神,她的儿子会钟情,也是常情。 从前陆怀不提娶妻的事,她也不曾催他。但现在就不行了,有些事,没有孩子是一码事,有了孩子,就又是一码事了。 前些日子,听了下人说,陆怀房中有治疗不孕的『药』物,她的心就开始悬着,派人出去打听,知道了秀珠和巧儿的身世,便更让她难以成眠。 若是陆怀真的无法有后,那么为了让她宽心也好,因为钟情秀珠也好,纳了做妾,抬了为妻,她都不会去干涉。可既然能有后人,又已经使秀珠怀孕了,有些事,就又不相同了。 “怀儿,你不必瞒我了,秀珠和巧儿的身世,我都知道了。但是我现在要和你说的,不是这件事。” “是,您说。”陆怀心里震动一下,没有想到母亲已经知道了实情,还一直如此平定。不过母亲暂且不提,那他也便先不说了。 “我要和你说说往后的事,往后你若要娶妻,秀珠和你没有亲生的骨血,还好办,可是如果秀珠将儿子生在了正室的前头,这对于日后娶妻,可就是麻烦事了,这你可考曾虑过?” 陆怀微微沉默了下去。这个节骨眼儿上,母亲可别是要他另娶正妻! 陆林氏盯着陆怀,瞧了半天,见他愈发沉默,很多想要说的话,几次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最后,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他道:“罢了,你若是想要将秀珠扶正,那就干脆早早给她个名分吧,免得将来儿子出生,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让街坊四邻听到了,也不好听。若是不想将她扶正,如今她肚子也快大了,你也得早些打算了。” 她也不想让儿子娶个生过了孩子的寡『妇』做儿媳,可是与陆怀分别了这许多年,很多事,她也看开了。 能和儿子团团圆圆,和和乐乐地过日子,是她最大的心愿。分别了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重新团圆了,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强迫儿子另娶,闹得儿子不快,家里不宁,还不如就让他娶个可心的,和和乐乐地过。 秀珠虽然生过了孩子,可是生的美,『性』子也乖顺、单纯,身世也怪可怜的,陆怀对她一分好,她能回报十分,是个能长久过日子的人,陆怀要是真心喜欢,也就随他去吧。 陆怀不曾想过,母亲竟然会是这样开明的。方才他提起娶妻一事,他还有些担心要如何应对,没想到,母亲却是主动允了秀珠的身份。 陆母也想过,最后会是这样结果,可是这话真的允了出来,和压在心里,到底是两个感觉。 想到陆怀终究要娶一个生活孩子的寡『妇』来做正妻,她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自在的。说完那些话,神情,也不禁变得微微有些郁郁。 陆怀看着母亲,思虑良久,最终,轻轻撩起衣摆,对着母亲端端正正地跪拜了下去。 “儿子多谢娘亲成全。”他知道母亲心里并不舒坦,只是,这事还是早些落定了好,再让渡几番,说不定倒真起了变数。 现下的环境下,家里不能再起任何变化了。 陆母看着陆怀,这样结结实实地朝着自己拜下去,心中的感受,说不出的复杂。 原以为,陆怀多多少少,可能会因为她的开通,松松口,没想到,他倒是真的直接便将这件事给坐实了。 心里,不太舒服,可是话是自己先说的,跪着的又是自己的儿子,都这样了,还磨什么呢。 罢了罢了。 陆林氏『揉』了『揉』额角,探身扶起了陆怀,“别跪了,起来吧。你们日后让我省心点,多给我添几个乖孙便好了。” 陆怀在母亲的相扶下,站了起来。却是因为她最后的话,心情有些为难。 他是没有想过,母亲会在今天允下这样一件大事,也是他盼望的事。想到下面要和母亲说的事,会给她老人家增添烦扰,心下,就有些不安。 只是,这事却是不能绕开的了。 陆母觉察到了陆怀神『色』不对,似是有很为难的事,心里不禁提起。 都允了将秀珠抬为正妻的事情了,还能有什么,让陆怀如此为难呢? “怀儿,你可是有什么事,不好对娘开口?” 第一零九章 也有机会 手机同步阅读 第一零九章也有机会 陆怀点了点头,看着母亲的目光,慎重而认真:“娘,儿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答应。┏x4399.┛” “什么事?” “还请您……不要与任何人再提起,秀珠腹中孩子的事情。” “怀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陆林氏盯着陆怀,眼睛倏然睁大了一下,“别是那孩子……” 陆怀摇了摇头:“孩子是您的孙儿。您算算秀珠有孕的时间,不会错的。” “那你为何不让娘再提这事?” 陆怀合了合眸,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原本那些事,他永远不想让母亲沾一点点边,或觉察到一点点。但是事已至此,也是不得已了。 “娘,儿子现在做的营生,宜藏不宜『露』,若让人知道家中添了丁口,也许会让孩子陷入危险之中。” 陆林氏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 她这一生,最恨的便是被陆钱氏害得与陆怀两相分隔,自己的儿子,自己护不得。如今有了孙儿,她自不能让孙儿的命运重蹈儿子的覆辙。 陆怀行事稳妥,既不与她细说缘由,她便也不多细问,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好。” “你不让娘提,娘就不说了,往后家里的人也不能往外说,咱们自家关起门来高兴就好,孩子平安落地就好。你在外做事,也要多加小心。” “是,儿子明白。”陆怀微微笑了笑,轻轻地握住了母亲的手。“娘,委屈您了,儿子没能让您日日宽心。” “这又有什么的,少挂两句开心在嘴边罢了,孙儿平安,你办事顺遂就够了。”陆林氏压了压陆怀的手,宽慰地笑了笑。 陆怀因为母亲的体谅,心中一时颇多感慨。 陆钱氏拍了拍他的手,适时地岔开了话题,“不说这个了,说点高兴的事,说说我的宝贝乖孙。秀珠虽说不是头胎了,但是要注意的事儿,也是一样都不能少,我说给你听,你去拿纸笔都记下来。” “好。”陆怀自然高兴,母亲这样为秀珠着想,虽说主要是为了秀珠肚子里的孩子,但是这对秀珠和母亲的关系,也是一个好的开端。 他立即取了纸笔,按照母亲说的,一样样记了下来。待他都记下了,陆林氏才许他离开。 陆怀拿着那记载了注意事项的纸张,回到房内,便见到秀珠正摆弄着一双小小的鞋子。 锦缎面儿,沟纹底儿,小巧别致的鞋子,着实招人喜爱。 只是,她将那小小的鞋子放在手上,眼里的神情,却有些复杂与惆怅。 陆怀走到了她身边,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进来了,看到他的瞬间,便将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统统收拢了起来。 陆怀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将纸张放到一旁,坐到了她的旁边,轻轻捏了一只小鞋子,放到了自己的手上。 秀珠看看那鞋子,又看看他,微微地笑了笑。 陆怀轻轻拨了拨手上的小鞋子,温声与秀珠道:“往后儿子会有的,巧儿也一样会有。” 秀珠看着他,眼里,渐渐溢满了感动,“谢谢您。” “不必,要记得,巧儿也是我的女儿。” 秀珠因这句承诺,心底微微震动,看着陆怀,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怀笑了笑,这才将那张记载了注意事项的纸展开了,与秀珠一起看。 “这都是娘让我记下的,说是有孕期间,需要注意的事项,有要你注意的,也有要我注意的,我念给你听。” “好。” 陆怀一条条念下去,时间,也一点点流淌。 转眼,时间便到了傍晚,秀珠沐浴之后,便到了陆怀。 自回来之后,便被晾在外院的安心,这个时候,终于能见着陆怀了。 还与第一晚伺候陆怀沐浴一样,安心调好了热水,备好了澡巾,陆怀也脱了衣裳,泡进了浴桶里。 自给秀珠念完字纸上的注意之事之后,陆怀便在考虑着,如何能够将安心收服。只是考虑了很多办法,都不是非常理想。 收服一个人,或让他敬或让他怕,或两者兼而有之。 可他对安心了解甚少,安心又是苏阁老的人,难以敬他,更难怕他。委实难以入手。 陆怀在浴桶里泡了一会儿,左右想不出什么,也便先不想了。他慢慢抬眸,看向了站在浴桶边,态度尚算恭敬的安心,无可无不可地与他聊起。 “你真是五岁入宫的?” “是。” “何时另外投靠了主人?” “这,不能说。”安心微微笑着,一点也没有被问到的着脑。 陆怀也便继续问:“定然不是最近了,应当是有些年了。” 安心依然那般笑着,什么也看不出,陆怀仔细瞧了瞧他,也便不再问了。 他拿起了澡巾,安心便要接过,他却没有让。 “我自己来吧。你我,只有师徒之名。”陆怀说着,拿起了澡巾,自己慢慢地搓起来。 安心站在一旁瞧着,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点生气来,心里,不禁有些奇怪。 他拜了陆怀师父,又告了他的秘密,这样欺师灭祖的行为,乃是深宫之中最大的忌讳之一,难道陆怀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 陆怀自己慢慢搓着,慢慢在脑海中串联着与安心有关的事情,不知不觉间,便想到了第一次让安心服侍服侍沐浴的时候,曾与安心有过的对话。 那时候,他心里想着心事,便也问了安心,出宫之后,有怎样的打算,是否想过要成个家。 安心那时候给他的回答是,全凭他做主,也许过些年头,也会想找一个伴儿。 如今看来,全凭他做主自然是假的,那么也会想找个伴儿,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陆怀感觉自己抓到了什么,慢慢停下了搓澡的动作,仔细搜寻着脑海里那些微而过的灵光一闪。 终于,被他抓到了最重要的那一条闪念。 既然凭现有的条件,安心对他既不会敬,也不会怕,那么,就只有由他来制造一些条件了。 安心是五岁入宫,如今已经十一年有余,安心进宫之时,正是前朝末期最黑暗的时候,也是秽『乱』宫廷的可能,依旧存在的时候。那么,就说明安心也有可能,是因为与他入宫相同的缘由,被人送入了宫中。 他既然能够宗伟复起,安心又有什么不可能呢?便是不可能,难道他就没有办法,将这事变为可能么? 宗伟复起,对于宦官来讲,是完全不可控的一件事,也是超出任何一个宦官,能够预想的事情。而宗伟之事本身,是任何一个宦官心底最易被触动的事情,也是任何一个宦官,心头最重视的事。 此事一起,安心所有的阵脚都将被彻底打『乱』。那将是他择机而入的大好机会。 若是安心能够宗伟复起,便是与他站在了同一条船上,到时候,便是安心不会彻底导向他,犹豫之间,慌『乱』之间透出的一点空隙,也能够让他行事的时候便宜很多了。 如此一来,在设计阵苏阁老一方的时候,他也能够多很多成功的几率。这对他是否能够全身而退,保住全家乃至全族人的安危,都有太过重要的干系。 陆怀低头看着水中某一个点,心中,重新开始酝酿起一个新的计划来。 这一夜,因为与秀珠坦承了身份,他睡得从未有过的踏实,第二天一早,他早早地便醒来了。 仔细推敲了一下自己的计划,用过早饭后,他外出走动,将安心带在身边,却暗中让吴大单独去往了曾为陆钱氏扎针救命的老郎中那里。 他没有让吴大直接去老郎中的『药』堂,而是让他先在附近仔细打探了一番。探查之后的结果是,老郎中不仅医术高超,医德更是有口皆碑。 如此一来,他的计划,便有了成功的前提。 宗伟复起一事上,他便是想要作假,也不能够直来直去的作假,否则,极易被安心识破,到时候,不仅于他收服安心毫无用处,反而还会引起安心的警惕,招致反面的效果。 他唯一能够借助的,便是医者的仁心。唯有真正的仁心,在任何利诱与质问面前,才不会改变初衷。 陆怀确定了老郎中的口碑之后,找机会亲自去与老郎中长谈了两次。然后,才带着安心,一同前去。 土路之上,马车微微有些颠簸。安心瞧着闭目养神的陆怀,心里总觉得有些打鼓。 这几天,陆怀时常外出,完全没有避讳他的跟随,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也许是因为,陆怀一直没有为他告密的事情,和他发过火生过气,淡定得有些过于不正常了。 这么长时间的观察下来,他能够确定,陆怀的的确确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可是好脾气,不代表没脾气。是人被他这么摆了一道,都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可陆怀不仅不生气,还完全不避讳他的监视,怎么想都大大的不对劲。 难道,陆怀是故意这样做,让他放松警惕的,避免以后他时时监视?还是……另有什么目的? 安心透过车窗,感觉周遭越来越荒凉,心中,不禁微微有些担心。 对于陆怀,他一直没有能够真正地看清楚。陆怀,可以说是他所有追踪过的人里面,最难懂的一个。 他一直有一种感觉,陆怀在温和文雅的面孔背后,还藏着什么别的面目,该不会是……心黑手狠吧? 陆怀不是个简单的人,应该明白,他的主子盯上了他,不是除掉一个眼线就能够摆脱的,应该不会轻举妄动吧? 安心心里正琢磨着,忽然听到陆怀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心中微微惊了一下。 陆怀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安心:“那件事,你做得不对。” 陆怀这个时候说起这件事来,安心反而踏实了许多。他不怕陆怀和他说道这件事,只怕陆怀一直压在心里,隐忍不发。那才是真可怕! “您也说了,我们只有师徒的名罢了。”安心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四两拨千斤的回应。 陆怀却摇了摇头。 “不是错在这里。你若是遇到我之前,便投靠了他人,为了完成他人的指令,而拜我为师,我不会怪你背叛我。” “那你……”安心微微眯起了眼睛,完全没想到陆怀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错在,不该背叛我们这样的人。莫忘了,你也是这样的一人。” 陆怀说的恳切,安心却笑了。 “‘这样的人’,与‘这样的人’还有不同,您能有后,我却不会,我们并不一样。” 陆怀凝视着他,久久,才道了一句:“你可否想过,我若有机会,你可能也会有机会?” 安心愣了一下,片刻后,他看着陆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您别与我开玩笑了,我可不会。” 他是不打算和女人在一块儿过日子的,没有被戴绿帽子的机会,又怎么会有所谓的后人。 第一一零章 这不可能 手机同步阅读 他自然也不会像陆怀这样惨,被戴了绿帽子不说,还给了别人将这孩子硬当做是他的,尽情威胁他利用他的机会。┏x4399.┛ 陆怀看着安心不屑的神情,缓缓勾起了一个笑容:“不急,一会儿我们验证一下如何?” 安心疑『惑』地看向他,眸光之中,隐隐压着一些不悦。 陆怀便继续道:“别紧张,只是让郎中给你瞧瞧,是否有复起的可能。这位老郎中的医术很高超,我的婶娘,便是经由他的妙手救得了『性』命。你若真对自己有自信,那便让先生给你看看。” 安心也不相信陆怀能弄出什么花招来,陆怀若说别人,他没处求证,若说陆钱氏,那可真是撞在了他的手上。他是认得陆仲德的,若想知道陆怀话中的真假,到时候一问便知。 这老郎中医术若真是了得,那便让他验一验又如何,还背叛他们这样的人,那么大的帽子扣下来,是想压死他,还是想找个机会,弄死他? 嘁! “可以啊!”安心索『性』笑笑,索『性』也学着陆怀,两眼一合,等着一会儿看他有什么花招。 陆怀缓缓勾了勾唇,也合上了眼睛。 马车行到『药』堂前,慢慢停了下来,陆怀走下马车,直接走入了『药』堂中。 安心眯了眯眼睛,也跟着陆怀走了进去。 陆怀与老郎中施了一礼,环顾左右,请老郎中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到旁边一处空房间里,安心也便跟着走了进去。 站定之后,陆怀再对老郎中施了一礼,一只手,却比向了安心:“先生,这位是我的另一位堂弟,有劳您为他诊治一二,看看他的□□,是否还能够复起。” “好,你们这里稍等片刻,我看了那个病人,就过来瞧瞧他。” 老郎中说着,拱了拱手,离开了。 安心站在房间里,心不在焉儿地等着,没一会儿的工夫,老郎中就回来了。 “坐吧,伸出右手。”老郎中将脉枕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示意了一下安心,自己坐到了一张长凳上。 安心坐到板儿床上,依言将手腕搭了上去。 老郎中换了几种指法,捋了捋长须,然后,收回了手,“脉象号过了,把裤子脱下来。” “什么?”安心大惊失『色』,睁目瞪向了老郎中,又瞪向了陆怀。 陆怀略略压了压手,“正常的,莫怕。” 老先生碾着胡须,轻轻地展了展眉,慢条斯理地说:“不脱如何看病?染了风寒还要伸出舌头,看看舌苔,难道你这病症,还指望号号脉象就了事了么?” 老郎中说的令人无法辩驳,若是看到一半,就放弃了,往后,陆怀还不一定有怎样的说辞在等着他。 安心犹豫了一阵儿,觉得让这郎中看过一次,一两百了,免得后面被陆怀下绊子,便咬牙同意了。 不过,他看向了陆怀:“你不能在这儿看。” “好,”陆怀失笑:“我不看,我先出去。” 他转身离开,房间里便只有安心与老郎中两个人。 安心有些扭捏地脱了裤子,躺到了床上,老郎中捏捏按按,让他心头,一时泛起了很多不好的回忆。但看老郎中神『色』严肃,也不好质疑,便咬牙忍了下来。 一番探查之后,老郎中对安心说了声:“可以了。”便转身去拿手巾擦了手。 安心沉着脸,提上了裤子,正要出去,却听老郎将陆怀叫了进来。 然后,转过身来,依旧是先前那样慢条斯理地对他们说:“这个病,可以治,不过机会不多,越早治疗越好,你们看看,是不是马上回去与父母商量过便来。” 陆怀原先与老郎中商量过,便是知道安心没有治愈的机会,也要给他留一份希望,然而此刻……老郎中似乎不仅仅是留了“一丝”希望而已。 陆怀看着安心,心中,隐隐泛起一个猜疑。 安心看着老郎中,更是目瞪口呆。 别的事,他都能够镇定以对,可是眼前这个郎中和他说什么?他自幼净身过的地方,竟然能治?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看看老郎中,再看看陆怀,马上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鄙夷地勾了勾唇角,转身,将裤子掖好。 陆怀没有理会他,只是请老郎中再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屋外,陆怀慎重地求问老郎中:“先生,我堂弟并不在此处,您尽可以对我说实话,他到底有无治好的可能。若有,能有几分把握?” “确有治愈的可能,不过我也说过了,机会很小,大约能有二成到三成的可能吧。” 陆怀的心底,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安心,竟然真的能有治愈的可能!怎么会这么巧?! 有他一个,还能说是被陆钱氏迫害,残存有恢复的可能,或者是家族流传的隐疾,让他有生发的根由。可是现在,安心也有一样的机会,总不会是安心也曾与他有过同样的经历,也被一个恶毒的亲属,迫/害过?或是也有什么家族流传的隐疾吧? 陆怀心中,浮现出了很多个猜想和可能,但想到老郎中还在此间,此时此地的环境,也不适宜深想,只有暂且压下了心间的重重思绪,对老郎中施了一礼。 “多谢先生,我再与我堂弟商量商量。” “好。”老郎中也不多言,刚好又有病患过来,他便进屋继续看诊去了。 安心见他们迟迟不归,从『药』堂里走出来,便见陆怀瞧着他,一脸严肃地看着他,漠然地冷笑了一下,走到了他的身边,对他道:“师父,您这一手,玩的可真无趣。您以为,用这种手段,就能把我和你捆到一处吗?你觉得,我会信?” 陆怀没有说什么,径自走上了马车,安心以为他无言可辩,冷笑了一声,也坐上了马车。 路上,陆怀合着眼睛,想了很多。 起先,他不过是想做一个局,没想到,这个局本是封住的,如今,竟然活了。 安心若真与他是一样的人,那么,想要收服他,有太多的麻烦,都可以省去了。现在的难点只在于,如何让安心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如何将他们,绑到同一条船上。 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以他自己为例,或是直接将安心治好。 可是,若以自己为例,话要说到什么程度,让安心知道这背后多深的秘密,才算一个合适的程度,都要好好权衡一番了。 尤其是,现在除了他,还出现了一个同样有复起的可能的安心。 一个他,可以是特例,两个他这样的人在一块儿,若是风声走漏了出去,会不会引起那些『操』纵宦官入宫,秽『乱』宫廷的人的警惕? 若是他们知道了,他还何需脱身,只怕直接便会被挫骨扬灰吧。 若是想将安心治好,安心不配合,又如何能够强求得来。只怕事情进行到一半,便会遭到那些势力的察觉。 这件事,急不得。 回家之后,陆怀细细思量了几天,这几天里,他没有再外出过,也完全没有再同安心提起过这件事,便让安心就以为他是因为被戳破了计划,而消沉了下去。 而安心,也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只当自己错穿了一个拙劣的计谋,是以并没有将这件小小的过招之事,上报给背后的人。 这期间,陆怀给宫里的哲安,悄悄去了一封信。 数日后,他收到了由王掌柜转交来的回信。 回信之中,是哲安根据他的要求,为他打探到的,关于安心的消息。从前是他想的不够深远,所以查问安心背景的时候,才没有发现那么多可以突破与利用地方。 如今换了一种角度,换了一种思路,结果,便即刻不同了。 陆怀看过这封回信之后,对如何与安心再说起这事,便有了分寸与衡量。 他烧掉了哲安的回信,将整件事,再从头至尾,仔细思量了几番。 这一晚,陆怀再度泡在了浴桶里。安心也如以往一样,尚算恭敬地伺候在一旁。 陆怀一直静静地看着他,久久未语,在水都快凉了,安心为他加水的时候,才问他道:“你并不相信,那天的郎中所说的话,对不对?” 安心甚至是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师父,您还惦记着那件事呢?” “你且先回答我。” “不信。”安心淡掉了笑容,加了水,又站到了一旁。 “我知道你不信。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时,我也不信。原本,我只是想让自己在有些时候,看上去像个正常的男子,却没想到,让自己的宗伟,真正复起,令你的师娘,有了身孕。” 安心看着陆怀,感觉他说的不像是假的,心中,既有些震惊,又有些困『惑』。 难道陆怀不是戴了绿帽,那个孩子,真的是他的种? 可是,怎么可能? 陆怀看着他表情,想到了某一种可能,无奈地笑了笑:“你该不会一直以为我是被戴了绿帽子,却被你家主人强行扭曲歪解,进而被威胁着,为你家主人做什么事吧?” 安心感觉情况有些不对,没有答话。 “若真如此,我万不会那样轻易便妥协。你真当我在宫中历练了那许多年,熬过了前朝末期最黑暗危险的时候,活过来的,会是一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陆怀忍不住低低地笑,这笑听在安心的耳朵里面,颇有些刺耳。 他微微绷紧了唇角,想要质问,却又担心中了他的计。 第一一一章 你危险了 手机同步阅读 陆怀慢慢停掉了笑容,看向了安心:“你算算日子,我侧室有孕四十日左右,四十日前后的一段日子里,她可有机会能怀有不是我的孩子?” 安心并不曾想到这一层,仔细追忆一番,推敲一番,发现自己全无反驳陆怀的余地。收藏本站┏x4399.┛ 他那个娇娇弱弱的师娘,除了去给老夫人问安之外,几乎寸步都不离开房间。 陆怀不在家时,会有婢女陪在她的身边,府中男子在陆怀离家时,更是一步都不可踏入内院,她如何能有机会怀上别人的种?! 安心身上蓦地冒出了一层的冷汗:那孩子,难道真是陆怀的? 可陆怀是宦官啊!他怎么能够有自己的后人! 安心的震惊与困『惑』,悉数被收入了陆怀的眼中。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对安心道:“现在你信了?” 安心看了看他,未发一语。 然而他却能从安心的眼神中判定,安心已相信了。 “那老郎中说的话,也是真的,你信么?” 安心没说话,沉默地看着他。 陆怀笑了笑,对他道:“你若不信,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验证。” “什么法子?”安心颇为警惕地问。 “我相信你投靠的主人能够请到的郎中,必定比那位乡野之中的老先生更加医术不凡。若由他们的人为你诊察一次,一切便可清清楚楚。” 这话没有错,可安心想了想,却觉得此法绝不可行。 若他真的这么做,固然可以得到令自己信服的结果,可若是陆怀找的那个老郎中说的是真的,他便成了和陆怀一样人——可以让他投靠的主人尽情利用,而不必付出任何东西的人。 那样的话,他便要一生一世受人指使与摆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办一件事,便有办一件事的好处,等他攒够了家底,还可以找中间人商量,退出不干,去过自己做主的日子。 来日富裕安然的自由生活,是他唯一的盼头了,他不能失去。 可陆怀敢这么说,那老郎中说的话,十有八/九会是真的。 “不,不必了。”安心摇了摇头,沉默了下去。 陆怀看着他的种种反应,便知自己猜对了。安心果然有在意的东西,而他在意的,刚好是自己能够给的。 不过在说出合作的意愿之前,有些铺垫,还需做足。 陆怀合了合眼,慢慢地靠向了后面的桶壁。 “安心,我原只是一时意气,才会带你去看那位郎中,没想到,你却真的与我一样有复起的可能。” “你不觉得蹊跷么?宦官能够有子,且不仅仅是我一人能够有子。如果在偌大的皇宫里面,有且仅有我们二人是异类,我们二人又偏偏能够碰到一起的机会,你觉得能有多少?” 安心因为陆怀的话而陷入沉思。 陆怀说的没有错,这种可能『性』的确是太小了,而事出反常,必定有鬼! 安心仔细想了想,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一些前朝往事的秘闻。 前朝暴帝,荒『淫』好『色』,三宫六院妃嫔无数,很多妃子他宠幸过一次,便抛到脑后,久久不见。有些年轻的妃子独守空房,耐不得寂寞,便与身边俊俏的宦官,做出了苟且之事。 听闻这种事,在当年的妃嫔与高阶层的宦官之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甚至有人故意向妃嫔献身,以求富贵。还有人说,前朝朝堂里的高官,也参与到了其中,故意向宫内送入相貌英俊的宦官,去讨妃嫔欢心。 而后来城破之时,暴帝亲手持剑带领禁军屠戮宫人,便是因为听说了这些事,将灭国的愤恨,一并发泄到了宫人的身上。 假若真有人以『色』谋权,或谋求富贵,那么贿赂净身师父,以效仿昔年嫪毐,达到目的,也不是不可能的! 安心完全被自己的猜测惊到了,去看陆怀,也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样的惊诧。 可是,若他的猜测是真的,那么这件事的牵连就太广了! 前朝高官,大多在前朝破灭时投靠了本朝,这些人之中,不乏在今朝混的如鱼得水,位高权重之人。 若是让他们发现了陆怀有子,而他又能够复起的事情,为了保住如今的地位,会不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安心的神『色』一变再变,无比凝重。陆怀看着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你也与我猜到了一样的可能吧。假若真是如此,你便危险了。” “什么意思,你我难道不是一样的危险?” “自然不是,不论如何,你都比我更危险很多。我还有在司礼监供职的徒儿,不论我落到谁的手上,都有很高的利用价值,不会有人舍得轻易杀我。我被一方势力利用,是利用,被两方势力利用,也是利用,于我并没有什么打紧。 倒是你,你有什么价值,让你能够在知道如此大的秘密的前提下,还能活命?” 安心被陆怀问得心里一惊。 他一直不过就是苏阁老一派手中的一颗小棋子,虽然做事得力,颇得看重,但终究也不过是一颗很被看重的小棋子罢了。 他心中最有价值的秘密,便是他曾为了苏阁老一派,去拉拢过何人,想办法挖到何人的秘密,搞掉何人。可这种信息,只有在给苏阁老一派落罪时才有意义,若苏阁老不倒,这种事他知道的再多,都属无用。 安心心中,忽然有些害怕,也有些惶然。 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之中,卷入了这么大的秘密里,而且卷入便卷入罢,竟然还叫他知道了! 知道便知道罢,与他一同知道的,偏偏还有与他处于对立一面的陆怀,若陆怀想要弄死他,岂不是易如反掌? 便是陆怀不弄死他,往后要他做什么,难道他还能有反抗的余地?若他这个眼线无用,上面怪罪下来,他不还是一样要吃苦头? 安心从未面临如此困窘与被动的局面,面对陆怀,也第一次有了畏惧之感。 现在安心已经知道怕了,陆怀完全可以借机将他收服。 只是,若安心只是怕他,与他的心,便会不齐,就算将他绑到了一条船上,也只是强行绑到一块儿,起不到什么正面的作用。 而陆怀想要的,陆怀需要的,绝不仅仅是一个与他强行绑在一起,随时可能与他离心离德,背弃他的人。 所以,他还需要让安心敬他,需要让安心对他心服口服! 他看向了安心,安心立即恭恭敬敬地走到了浴桶旁边,低眉顺眼地道:“师父,徒儿从前多有得罪,也属不得已。徒儿知道错了,以后您有什么吩咐,徒儿一定照办。” 他说着,眼睛转了转,便拿起了一旁的澡巾,要为陆怀搓澡。 “慢。”陆怀轻道了一声,缓缓推住了他的手。 安心诧异地看向他,眼底有些紧张,唇角也崩得很僵。 “安心,你是有希望能够复起的人,难道你不想有机会,做一个真正的男人,有自己的亲生骨血吗?” 安心完全没有想到,在事情如此复杂如此紧张的情形下,陆怀最关心的竟然是这件事。 这让他怎么回答? 他从没有想过这件事,若是真有可能,谁不想做一个正常男人?谁不想以后能有自己的骨肉?不就是因为没了这些念想,才不得不在苦熬的日子里,给自己找点别的盼头吗! 可是现在,他牵扯到了那么大的秘密里,又有苏党一派在背后盯着他,他连自己的命都未必能够保得住,如何还能去想那些? 安心仔细看了看陆怀,觉得他此刻问出这个问题,并非出自要他难堪,而像是感同身受才有此一问,心中对峙的情绪,微微降下了一些,合了合眼睛,压住了心底复杂涌动的情绪,叹息着摇了摇头。 “我没有机会,还是不想的好。” “若你能有机会呢,你想不想抓住?” 安心不明所以地盯着陆怀看了一会儿,末了,苦笑着摇了摇头,“师父,我这个人最喜欢机会,若真是有,我一定会努力去抓,可眼下并没有不是?” “我身后的主子,要我盯着您,您知道这个大秘密,反过来将我抓在手里。我现在是进退两难,能不能过这个坎儿还不一定呢,还谈什么别的。” “这个秘密,你知我知。如果我不说,就没有人知道。控制你的人若是不存在了,我的禁锢便也解了,你也不必再盯着我。你既然不盯着我,对我没有威胁,我便也没有必要用这秘密要挟你,反制你的必要,你自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我们是一样的人,为了我自己与家人,只要你不招惹我,我也不会去找你的麻烦。” 陆怀说的,仿佛柳暗花明,安心顺着他的话,差点就绕了进去,然而,片刻之后,他还是发现了问题。 “师父,您说的都好,都对,可都是假设。我的主子不倒,这个局就没法破。” “若他倒了呢?”陆怀微笑着问。 第一一二章 她心疼他 手机同步阅读 安心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用力摇了摇头,“不可能,他们势力极大,绝不会倒。收藏本站┏x4399.┛” “不过一个苏家,势力再大,也非无穷。”陆怀平静地道,平静之中,甚至有一丝笃定。 安心却教这话惊得说不出话来,看着陆怀,眼睛都睁大了一圈。 连他都是投靠多年之后,才辗转知道背后真正的主子是阁老的公子,陆怀被算计进来,不过短短数日时间,又是如何知晓的? 苏三公子的幕僚高弘仕,一向善布“棋子”,谨慎非常,绝不可能在短短一面的时间里,就向陆怀透『露』底细,没道理陆怀会知道啊,难道…… 陆怀早就知道?在去见高弘仕之前就知道? 安心仔细回忆这些日子,越想越觉得可能。他从没见过有谁能在全不知情,突然被人掐住命脉的情况下,还能如陆怀一样淡定的。 可如果陆怀是在见高弘仕之前就知道他与苏家的瓜葛,又到底是从哪个时候起开始知道的? 是从他入府之后,还是……从一开始就知道? 陆怀若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么突然遭到他的背叛,恐怕也不可能说出,若他是投靠别人在先,便不会为他的背叛而生气的话来。 可若是陆怀从一开始便知道他的底,那么陆怀到底是何身份? 是程阁老的人?还是与苏家有所关联的某些前朝派系的人?还是今上的人?还是连他都猜不知道的势力的人? 他放纵自己安『插』在他的身边,又是什么目的?会不会从他到苏家,都已被人盯上了? 安心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越想越觉得陆怀深不可测。看着陆怀,一时什么话都不敢说,只敢在心里悄悄地猜测。 陆怀一眼便知他在想些什么,也不去打断他。 他便是要安心猜不透他的底,便是要安心觉得他厉害,这样才能让安心对他更加信服,以后更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沉默了一阵儿之后,陆怀才开口打破了微妙的气氛:“安心,若苏家倒了,你便彻底自由了。” 这话让安心心中一惊。他知道陆怀这话背后的意思,是要他倒戈,一块儿搞倒苏家。 可若他敢背弃苏家,那就离死不远了!但若不同意倒戈,陆怀向他泄了根底,又有弄死他的办法,他又能有命活吗? 说不定秽『乱』宫廷这个秘密,都是陆怀故意引导他知道,要他明白他是无可脱身的! 安心进退两难,感觉到陆怀一直在看着他,紧张地搓了搓手,犹豫不安地道:“徒弟,徒弟自然渴望自由,只是怕争到了,却没命去受用。” 陆怀看着他,缓缓地透出了一个笑容,“这好办,我答应你,此事若成,你既可保命,也可自由。此事若不成,于你『性』命也无妨碍,最多是你办事不利,苏家的人会对你责罚一二。如何?” “这……”安心想要的便是这样的保证,但陆怀给的太轻松,总让他觉得有点靠不住。 “真的。你若不信,我们可以就此约定,从今日起,我要你去做的事,你若觉得于『性』命安全有危险,都可以与我明言,只要确实如此,你便可以不做。” 安心双眸一亮:“当真?” “当真。” “那……好!”反正已是无路可退,陆怀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再不答应,反而不妙。 “从今往后,便都仰仗师父了!”安心撩起衣摆,便跪了下去,正要磕头,却听陆怀道了一声“慢”。 安心不解地看向他,却发现他神情严肃,眼中脸上,没有半点笑容。 “安心,你可要记得,这一次你磕下头去,便是真真正正地拜我为师了,你若敢欺师灭祖,我可不饶你。” “是。”安心心中一凛,立即恭敬地道:“徒儿明白。”然后,一连给陆怀叩了三个响头。 “行了,起来吧,把手巾递给我。” “是,师父。” 陆怀换了衣服,出了浴室。 他收服了安心,也算了了一桩心事。这件事做完,他便想到了路平。 这几天里,他不是没想办法去探路平的底,只是路平的表现全无破绽,他唯有暂且压下这件事,多观察一段时间,再做定夺。 现在,局面又集中到了苏家交代他的事情上。 方才他已经问过了安心,那日他所见到的男子,应是苏家三公子的幕僚高弘仕,此人通常以一旬为期,询问事情进展。 现在距离他们相见的那日,已经过去了八日,距离高弘仕派人送来,与陆止交接的人选与地点的消息,也已经过去了三日。他也该着手,给高弘仕弄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了。 陆怀想了想,此事还需先与陆止打个招呼才行,便写下了一封信,以信中信的方式,用火漆封好。 他回到房间,准备将信放到枕下,第二日一早亲自去往何记茶楼,令人转交哲安,再转给陆止,却见秀珠依然没睡,仍是在等着他。 前几日他同秀珠商量过,若是他忙,她便先睡,不要再像以往一样执意等着他,以免受累,对她与腹中的孩儿不利。 今日她却又等了他。 陆怀想了想,走过去,将信放到了枕下,坐到了秀珠的旁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小手。 也许,他们是该好好说说话了,自从秀珠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面临着危险,便更加谨言慎行,却一句话都没有同他问过。 这些日子以来,这些事压在他心里,都觉得有些沉重,更何况是从未经历过这般复杂之事的秀珠。困『惑』加上担忧,一定让她心中很疲惫。 “是不是在担心我?”陆怀瞧着她,轻轻地问。 “嗯。事情还顺利吗?” “很顺利,莫担心。具体的我不能同你讲,但现在的情况,于我越来越有利了。” “那太好了。”秀珠弯了弯唇,心里踏实了一些。 陆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去吹熄了灯。 他们躺进被窝里,秀珠偎在陆怀的肩头,想到连日来在心中翻滚的好奇和疑『惑』,便有些睡不着,悄悄抬眸瞧看了看陆怀,怕时机还不对,也不敢同他问。 陆怀却猜到了她在辗转反侧什么,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在她耳边道:“问吧,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但我不一定会现在便会回答你。” “都可以问吗?”秀珠瞧着他,有点不安,又有点期待。 朦胧光影之中,她的眼眸,微微透着些亮。 陆怀便喜欢她这样有生气的模样,笑了笑,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都可以。问吧。” 她要问的,一定是这几日里在她心头翻来覆去想了好久的,再不问出来,估计就要憋坏了。 “那……您从前,都是住在皇宫里的吗?” “当然。” “那您……见过皇帝和娘娘吗?” “没见过皇帝,只在前朝见过娘娘。” “哇……您好厉害!”秀珠忍不住声音小小地惊叹了出来。 “算不得厉害,我在宫中最多只到过监丞的位置,算是不上不下。”陆怀与秀珠脸对着脸,看着她聚精会神地听着自己说从前的事,心中的情绪颇有些微妙。 “监丞?” “嗯,监丞。往下有奉御、常随等等,往上是少监,再往上才是太监。” “哦。”秀珠受教地点点头,这才知道宫里的内官原来还分这么多种,不是人人都能当太监的。那她那日说的,也并不准确了,应该说,就算陆怀是监丞,她也不介意才对。 秀珠想了想,才继续问:“那您在宫里待了多久?” “一十八年。” 这么久…… 秀珠想了很多很多,但最后,这种种思绪,都化为了心疼。常言道:一入侯门深似海。只是侯门都那样复杂危险,人心难测,更不要说比侯门大百倍千倍的皇宫了,陆怀在里面待了那么久,该会吃了多少苦头。 秀珠看着陆怀,从他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一点苦楚,也不知要如何安慰他,要如何对他说心里的感觉。 唯有深深地偎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忽然如撒娇般的亲近,让陆怀失笑。然而片刻之后,听到她低低的啜泣,明白她这般做的真正原因,陆怀的心,都像被什么烫了一下,又暖又热,让他眼眶发酸。 秀珠是心疼他,她心疼他呐! 陆怀慢慢地将她拥紧,眼眶比之前更酸疼的厉害,却只想开心地微笑。 他终于不再只是自怜,而是有人疼的人了。这个人,还是他心爱的媳『妇』。 “莫哭了,会伤身,这些年我都还好。”陆怀低声劝着,语中的沙哑,却惹得秀珠的眼泪流得更快了。 陆怀几番安抚,秀珠几番平复,才终于止住了眼泪。 此番过后,他们的心开始贴到了一块儿。 凌晨二更时分。 重重宫殿之中,有一处依然亮着,一袭明黄衣袍的女帝,正端坐案后,于奏折上快速批阅。 殿内侍立之人,除陆止外,皆为女帝心腹女官。 一名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锦衣卫,携着一封密函,步入殿内。 第一一三章 灭族之罪 手机同步阅读 女帝笔端未停,淡淡扫了来人一眼。收藏本站┏x4399.┛ “抓到的人,查清了?” 她的气质尊贵大气,眉目之间,英气凛凛,不怒自威。 锦衣卫抱拳答道:“回禀陛下,臣已经查清。此密函之内,详细记载了与他有关的信息,还请陛下过目。” 女帝微微侧了侧头,陆止立即过去接过了密函,呈给了她。 密函封面无字,内里只有两页,所述却很全面。 肖吉,冀州人士,曾任前朝太医院副院判。前朝覆灭前夕,其因言获罪,遭太医院除名罢免,后化名萧草,隐居于城外山谷之中,以种『药』售『药』为生。 其妻其子,皆在冀州老家,多年之间,与其只有书信往来。 女帝看过密函上的全部内容之后,屏退了心腹女官,只留下了陆止与锦衣卫,继续问道:“那人近日动向如何?” 锦衣卫颔首答道:“回禀陛下,此人与高弘仕见面之后,行止俱如从前,并无特异之处。不过数日前,他曾带随他一同出宫的徒弟,去往城郊一处『药』堂医治疾患。目前臣已派人潜入『药』堂,不日即可获知他带徒弟所医何症。” “好,继续盯着,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臣明白。” “去吧。” 锦衣卫告退离去,女帝捏着密函沉思片刻,抬眸看向了陆止,微微勾起了一个笑容。 “陆止,你师父离宫也有一段日子了,近来可与他联系了?” “回陛下,臣尚不曾与师父联系过。”陆止恭敬地道。 “嗯。”女帝点点头,仿佛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你师父离宫之前,你曾去探望过他,他可曾嘱咐过你什么?” “回陛下,师父确曾叮嘱过臣几句话。” “说来听听。”女帝靠向椅背,合上了眼眸,仿佛有些累了,想听听这话解乏。 陆止思索片刻,如实回答道:“是。师父当时说,对臣有三个期望,希望臣能够做到。第一,师父望臣能够忠心事主,不生二心;第二,师父望臣能够谨言慎行,慎防构陷;第三,师父望臣能够前途无量,初心不忘。” 女帝听罢,心中颇有些感慨。 她倒是没有想到,一个不过是在监丞之位上的宦官,竟然能够说出这番话来。 有情有义,端方守正,又计虑深远。 不过,想想眼前的陆止,此人能够说出这番话来,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样的人,想必也是个人才,可惜,偏偏是他撞在了枪口上,为了完成她谋划已久的大计,也只有牺牲他了。 女帝赞许地点点头,叹息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你师父对你的三个期望,可说是金玉良言。朕也希望你能牢牢记住这三条,特别是第一条,如此,才能长长久久地为朕做事。” 女帝话里有话,陆止立即跪地,伏拜道:“臣定当尽心竭力侍奉于陛下左右,不敢有丝毫懈怠更改。” 女帝看着他,许久许久,才命他起身,朝着墙角,抬了抬下颏。 陆止跪得膝腿酸软,却不敢耽搁,立即到墙角取来了水盆,放在了她的脚边。 女帝以烛火点燃密函,道道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没有将她衬得柔和,反而更衬得她眼里的光冷冽非常,坚定非常。 密函烧成灰烬,落入水中,女帝慢慢起身,走下脚踏,活动了一下筋骨,对陆止道:“朕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除了朕,便只有刚才的锦衣卫副指挥使沈青白知道。” 陆止心中一震,那位锦衣卫副指挥使,是女帝和命帝都非常器重的心腹之一。只有女帝和这位副指挥使知道的消息,如今女帝决定告诉他,乃是将他引为心腹的表现。 他垂眸颔首,随着女帝在殿内走动。 女帝走到宫殿最深处,才站定脚步,直视他道:“你师父在离宫之后,有了自己的子嗣,朕正在查他。” 陆止联想到近日听闻的种种消息,心中顿时大为震动,一贯淡定的面孔之上,都浮现出了几丝慌『乱』。 女帝便在这时再度开口,截断了他心中所有想要延伸的侥幸:“秽『乱』宫廷,乃是灭族之罪,朕望你牢牢谨记方才曾对朕说过的话,长长久久地为朕做事。” 说罢,女帝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陆止在殿内整整站了一刻钟,才让自己在表面上冷静了下来,带着跟班的小宦官,一路回了自己的住处。 他跟一天班之后,有一天一夜的休息时间,他有时间好好思考,但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思考! 近日,他已经察觉到,女帝正在让锦衣卫加紧追查前朝秽『乱』宫廷的物证,以及残存隐匿的余党,并且已经圈定了某一个人,为重点的调查之人。 并环绕此人,发掘了诸多证据。方才女帝与沈青白对话中的那个被抓到的人,应该就是最近新得到的人证之一。 他的师父有了子嗣,且被女帝知晓,若都不是这个被重点调查的人,又能有谁是呢! 他不知道师父为什么会牵涉进来,又怎么能够有了自己的子嗣,可是锦衣卫副指挥使沈青白是极为干练之人,女帝素来更是谨慎持重,若无确凿证据,决不可能如此肯定。 现在他知道师父有破家亡族之祸,岂能袖手旁观? 陆止即刻便想写信给陆怀,将此事通知于他。 然而刚提起笔,便想到方才在殿中的对话。 女帝一再提醒他,要忠君事主。在这件事上,帝王与师父站在了对立的方向上,若他要救师父,就是背弃君主,就是生有二心。 可若是不救,眼睁睁看着师父家破人亡,全族尽灭,那他还是人吗?! 陆怀的教诲,女帝的警告,一时在陆止心中交织成一片,让他进退两难,无从去下决断。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过得好似极慢,又好似极快。陆止无数次提起笔,墨汁无数次因悬而未落坠在纸面上。 终于,天光开始泛亮,陆止再次拿起笔来,终于写下开篇的第一个字,住所的门却被人轻轻叩响了。 “师父,哲安师父给您送信来了,是陆师公的信。” 第一一四章 难以捉摸 手机同步阅读 陆止开门,接了信,问徒弟道:“哲安师父呢?” “回师父,去找他的老乡了。┏x4399.┛” 陆止点点头,摆了摆手,徒弟随即告退。 陆止拿着那封信,走到里间,正欲拆开,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让他即刻顿住了手。 高弘仕乃是苏阁老三公子的得力幕僚,专营以把柄威胁他人,散布眼线之事。师父几日前才去见了高弘仕,如今又给他来了信,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女帝正将师父查得紧,这封信,必定也会被女帝知晓。 假若师父真的开始为高弘仕做事,与苏阁老的党争扯上关系,那么便是罪加一等。 他若给师父写信提醒,被女帝知晓后,必定再无被引为女帝心腹的可能,日后师父当真获罪的时候,他便是想为师父说上一句求情的话,也难有资格。 若是连身处司礼监的他都不能帮到师父,到时候,又有谁能帮得上师父? 陆止捏着信,在房间内反复徘徊了一阵,终于,落定了一个决心。 想帮师父,就不能意气用事。这世上能饶过师父的,便只有女帝。他想要救师父,就得先成为女帝看重的人,只有这样,才能在关键的时候说得上话,才有可能救到师父。 女帝今日那一番近乎明示的暗示,可以看做是对他的为难,但反过来想想,也可以看做是在保他,是在给他一个成为自己人的机会。 如何抓好这个机会,是他要仔细斟酌的。 陆止看着手中的信,思量了一会儿,信封的封口火漆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师父用的封口火漆是硬质火漆,这种火漆只能用一次,无法像泥质火漆一样做手脚,不可能做到看过了信,却让人以为不曾拆开过。 原本,这应该是师父为了防止别人偷看信件而采用的,但现在,却似乎能够为他做另外一件事。 钟鼓楼传来报时的鼓声,陆止看了看窗外,即刻携带书信,去往勤政殿偏殿。 女帝早朝已毕,正在偏殿与大臣议事。陆止在外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等到大臣离开,可以面见女帝。 偏殿之中,檀香袅袅,颇有安心宁神之效,然而坐在案后的女帝,却是合着眼,眉心微皱。显然之前议事的结果,并不让她感到满意。 陆止脚步轻轻地走到她的下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片刻之后,看到女帝按在桌案上的手微微敲了敲,才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跪地呈上了信件。 “请陛下过目。” 女帝微微抬眼,看到信封上的字,眼中快速浮过一抹幽光,屏退了殿中的其他人,然后,才让陆止将信放在了桌案上。 揭开封口时,信封上的硬质火漆,让她微微眯了眯眼睛。她勾起唇角,复又看向了陆止。 “没看信?” 她知道陆怀给陆止来了信,也料到了陆止会将这封信交到她的手上,但没想到,他竟然没动过。 陆止跪地,颔首恭敬道:“臣谨记陛下教诲,不敢擅自私阅。” “好。”女帝的唇角微微勾起,看向陆止的眼神,也多了一分亲近与信任,微笑道:“起来吧。” “谢陛下。” 陆止起身。女帝拆开信封,看到信上的内容,眼神微微透出一些疑『惑』。 她看了看拆信之后已经碎裂成块的火漆,又比对了一下信封与信上的字体,却找不到什么异常。 片刻之后,她缓缓地将信压在了桌面上,对陆止道:“你回去吧,再有信来,不论时辰如何,即刻交与朕看。” “是,臣告退。” 陆止未敢看女帝的神情,躬身退出了殿外。一阵凉风卷过,吹透了他一身的冷汗。 他不确定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女帝的声音实在太平静了,让他猜不到一点端倪。 不过经过这一次,女帝对他应该也能多了几分信任吧。 陆止绕过偏殿的一角,轻轻地长出了一口气,斜照的阳光,将他袍服上的纹绣照得微微泛起亮光。 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去探望师父的那日,师父为他整理衣着的情景,心头,再度变得沉甸甸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步履坚定地走向自己的住处。 偏殿之中,女帝独坐案后,看着信上的话,眉间的褶皱,比与大臣议事之后,还要更深上一分。 这个叫陆怀的监丞,竟然有点让她难以捉『摸』。身家『性』命危在旦夕的紧要关头,给陆止来的信里面,写得竟然是这样几句与他的事全无关联的话,就只是要陆止牢记他曾期望的三件事。 他是真的不想让陆止为他的事『插』手,还是这番话,其实别有用意? 女帝将手按在信旁,指尖轻轻敲击了一阵,然而,反复思考,却依然无法猜透。 她不信陆怀不惜命,更不信高弘仕已经抓了那个为陆怀小妾诊脉的郎中,却会一反常态,不要陆怀为他做事。 陆怀最有利用价值的,便是陆止这条人脉,他不用陆止,除了不想让陆止受牵连之外,最大的可能,还有两个。 一,是他有另外的路子为高弘仕做事,二,就是还不到动用陆止的时候。 女帝看着信上圆融清逸的蝇头小楷,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她有日子没有碰到这么有意思的人了,她倒是要看看,这个陆怀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弹了一下桌上立的小铜铃,即刻便有一名锦衣卫从侧门走到了她的身边,抱拳颔首,听候她的吩咐。 “告诉沈副指挥使,加大盯人的力度,和那人有来往的所有人,从此刻起,都与那人享受一个待遇。” “是,属下明白。” 锦衣卫离开偏殿,女帝以指尖轻轻扫过信纸,随即,将它装回了原本的信封里,放到了几案下的暗格中。 陆府。陆怀正欲去找唐正延,忽听安心来报,陆海发府上来人,请他一去。 第一一五章 以血还血 手机同步阅读 大约是陆钱氏的状况,让陆海发心情郁郁,需要他开解一二。收藏本站┏x4399.┛ 陆怀思量了一下,去一趟并无不妥,近来用路平用得少,未免让路平起疑,这一次便让路平驾车。 陆怀乘车穿街过巷时,陆海发也来到了陆钱氏的房中。 瘫在床上,头发花白,唇角不时溢出口水的陆钱氏,在数日之内,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陆海发从下人手中拿过『药』碗,小心地盛了一勺,喂到陆钱氏的嘴边。陆钱氏冷冷地看了一眼他,便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 陆海发放下『药』碗,沉重地叹息了一声。 他为了孝道,没有高发父母,可是让母亲日日如此凄惨,岂非也是不孝? 也许,他该按自己这几日设想的那样做。 他审慎地看向陆钱氏,问:“娘,如果我肯去参加科考,您会吃『药』吗?” 陆钱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睁眼看向他,下一瞬,又打消了心里的期盼。 今年的科考,已经过去了,陆海发还考什么呢,不过是糊弄她罢了。 她又合上了眼睛,用绷紧的唇角告诉陆海发,她虽然瘫了,脑子却还没傻。 陆海发明白她的意思,垂眸继续道:“今年的科考已经过去了,但还会有下一次,如果您肯喝『药』,调养身体,那么我就参加下次的科考。” 真的? 陆钱氏不能确定真假,也无法询问,只能尽力挑高眼皮,看着陆海发,用眼神询问他。 “真的,娘。”陆海发努力对她挤出了一个笑容。 陆钱氏纠结了一会儿,终究抵不过心底的期盼,用鼻子发出了一声“嗯”,微微张开了嘴。 此时此刻,陆钱氏心里是有些欣慰的,儿子终究是儿子,为了外人再和她折腾,最后,也还是会以她为重。 陆海发沉默着,继续喂她吃『药』。 这一次陆钱氏很配合,尽管溢出了不少,但终究是将『药』吃下去了。 周围的下人们,也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药』里有安眠宁神的成分,服用不久,陆钱氏就慢慢睡去了。 陆海发从房中出来,神情之中尽力维持的平静,尽数散去,眼中填满了冷肃与决然。 他没有让任何下人跟着,到房间里拿了一个布袋,走出了府宅,去往街角他新租下的院子。 马车转过巷口,陆怀发觉路走得不对,正欲询问,便见陆海发迎了过来。 “堂哥。” “瑾良。” 陆怀走下车,与陆海发互相揖了一礼,忽觉陆海发今日有些不同。今日的陆海发,神情之中虽含着一些郁郁,却没有彷徨与凄然,反而有一种平定的感觉。 看来经历了近日的大事,令他成长了不少。 陆怀在心底慨叹了一句,随着陆海发,走进了院中。 陆怀一边走,一边询问陆海发:“为何选在这里相见?” “家里人多耳杂,有些话,我只想单独与堂哥说说。”陆海发扯了扯唇角,与陆怀走进了堂屋,关上了门。 封闭的空间里,晨光透过纸窗,落在砖石上。他们并排而坐,一时有些沉默。 陆怀打算开口时,一直垂眸看着地面的陆海发,忽然抬起头,看向了他,灼灼的双眸里,含着一种平静的决然。 “堂哥,有些事也许你不信,但我必须告诉你。” “瑾良,你——” 陆怀觉得不妙,马上要出言阻止,但陆海发已站了起来,走到了他的面前,定定地看着他,将话说了出来。 “堂哥,这么多年以来,你都信错了人。你宗伟不全,并非天生,是被我娘所害。你会入宫,不得还家,也是我爹娘一手造成。” 陆怀彻底震惊了,不敢相信陆海发就这样将事情说了出来。 陆海发看着神情惊诧的陆怀,心中愧疚不已,垂泪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敢信,可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我本想为爹娘隐瞒,可娘亲卧病不起,终日凄凄惨惨,我为人子,看在眼里,心如刀割。她心心念念,皆是我能高中金榜,我欲赴试让她宽心,却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 陆海发恳切地看着陆怀道:“堂哥,父债子偿,母债儿还,我愿尽一切努力补偿你,只求你能原谅他们!” 陆海发说到这里,在陆怀的面前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在砖石上,磕出了沉重的闷响,也在陆怀的心里,激起了浓浓的委屈。 “若你所说都是真的,要我如何去原谅他们呢?”陆怀苦笑着看着他,眸中渐渐蓄起了泪光。 陆海发含着泪看着陆怀,久久无言以对。 是了,他要让陆怀如何原谅呢? 他能让时光倒流,让陆怀重回童年,在母亲身边快乐长大吗?还是能抹去陆怀所遭受的一切,让陆怀如他一样,拥有寻常人的平静时光? 他都不能,所以,他只能如设想的一样做了。也许只有那样,才能让陆怀觉得公平。 陆海发默默站了起来,转身走向了存放布袋的房间。 陆怀听着他走远的脚步声,盯着某虚空中的某一个点,尽力不让眼泪滑落。 片刻之后,陆怀的情绪稍有平复,一声凄厉的惨叫,忽然从陆海发所在的房间里传来。 陆怀感觉不妙,迅速冲过去,发觉门被反锁,大喊陆海发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回应。 某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让陆怀惊出一身冷汗。 他忙把路平找来,踹开门,果然见到陆海发半/『裸』下身,倒在一小片血泊之中,手中紧握着一柄阉割刀。 刀很锋利,陆海发的一侧外肾,仅余一小片皮肉与身体相连,血『液』正从伤口处,汩汩涌出。 陆怀感觉全身的血『液』都逆流了,马上拿起桌上的干净白布,从桌上的瓶瓶罐罐里找出止血的『药』,糊到了刀口上,死死地用白布按住了伤口,然后,命令路平:“把刀烤热,快!” 路平把刀烤热,陆怀接过去,直接烫在了陆海发的伤口上,同时继续往伤口上撒『药』。片刻之后,血流出的速度,终于渐渐变慢,陆怀勉强松一口气,报出郊外老郎中的地址,让路平赶快去请人。 等了许久,老郎中终于赶到。 接连敷『药』施针止血后,陆怀与路平小心地将陆海发抬到了床上,再由老郎中进一步处理伤处。 一切都处置妥当之后,陆怀亲自送老郎中离开,命路平去『药』房配『药』,自己则守在陆海发的床边。 不多时,陆海发从昏『迷』中转醒,看到陆怀,便涌出了两行泪来。 举刀自阉的那一刻,耻辱,痛苦,有如烈火焚身将他吞噬,他已是成年人,尚且无法承受,他真不知道,当年只有几岁大的陆怀,是如何承受这些,和后来的一切。 原以为,自己也净了身,就能还上母亲欠陆怀的,可是亲身经历了,才知道不可能还得上,永远都不可能! 陆怀看着面『色』如纸,泪光闪动的陆海发,低沉地叹息了一声:“你这样会没命的,知道吗?” “堂哥。”陆海发嗫嚅地动动嘴,想说什么,却又没敢。 他不过才自阉了一刀,连陆怀所遭遇的第一步,都没有走完,实在没有资格,去说懂得陆怀的苦处。 万语千言,到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句小心翼翼的歉疚。 “对不起,堂哥。” 陆怀苦笑了一下,鼻腔蓦然有些酸涩,激的他眼里也泛起了泪光。 他从没有想过,此生会听到这三个字,这三个字于实际上并没有用处,却好像让他在心底有了一丝丝的解脱。 可是在心底而言,他依旧无法原谅当年的一切。 陆怀不知道要如何回应陆海发的这句道歉,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对陆海发道:“你好好休养,莫要再做傻事,我会遣人到你住处通知,也会有人在这边照应你。” 陆怀说罢,即走出了房间,陆海发唤了他几次,得不到回应,又动弹不得,也只有作罢。 陆怀站在院中,等到路平回来,命他去接来了安心,叮嘱了一番之后,独自离开了这里。 他沿着幽静的小巷,走到了长长的一路,行至与闹市临界出,看着眼前的市井百态,才稍稍从先前沉重而驳杂的心绪中解脱了出来。 陆海发的所作所为,扰『乱』了他的心绪,但是现在的形势,由不得他纵容自己的情绪。 陆海发将事情抖出来,就相当于一切都挑明了,这早晚会让陆仲德知道。 陆仲德可不是陆钱氏那般没有脑子的人,若他不能在陆仲德知晓以前,报复陆仲德,必定会招致麻烦无穷。 好在陆海发并没有将王景与陆有富与此事的牵连说出来,他只需加紧料理了陆仲德便好。 要料理陆仲德,便要扳倒苏家,原有的计划虽然稳妥,却太慢了,他必须要尽速成功才行。 第一一六章 避忌朝臣 手机同步阅读 陆怀握了握手腕,租了一辆马车,在去往写意轩的路上,仔细思索了一下,一个计划大致成型。收藏本站┏x4399.┛ 到得写意轩,侍者通报之后,陆怀被引领至年华阁。 年华阁位于洛神湖以东,与凌波亭遥遥相对,斗角飞檐,古朴精巧,乃是唐正延招待贵客之所。 陆怀被引领至此,心中觉得有些奇怪,正思量着,便见唐正延神采奕奕微笑着从二层下来相迎。 陆怀联想到什么,心中当即感觉不妙。 唐正延看到陆怀疑虑的表情,便知陆怀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用意。 他微微一笑,也不避忌,对陆怀道:“陆老弟,今日阁老与几位大人俱在,便让为兄为你引见一下吧。” 唐正延知道,陆怀不欲显山漏水,可是他不愿意将陆怀出的好主意据为己有。更何况,陆怀有陆止那样的高徒,既然已决定投入程阁老的阵营,便该得到程阁老的重视,也该得到应有的风光。 陆怀叹了口气,微微皱眉,问唐正延:“堂兄可是将我愿意献计,以及与内庭的关联,说与程阁老了?” “不错,为兄知道你不争名利,但实在不忍让你埋没,方才已同阁老说了,一会儿你见了阁老,万不要再谦虚隐忍。” 陆怀飞速思索了一下,点头说了声:“好。” 唐正延见陆怀依从,得意一笑,拉着陆怀的手臂,快步登上了阁楼二层。 阁楼二层布置简洁清雅,临窗处设有一张红木桌,四位气度不凡之人围坐桌边,面前各放着一杯清茶,似在清谈。 依座次而言,坐在首位,蓄着短须,眉目舒朗,气度雍容而端肃的人,便该是程阁老。 陆怀估量,其他几人应当都是程阁老的心腹党羽,否则程阁老断不会当着几人的面,见他这个前内廷之人。 他先行拱手,程阁老等人微笑颔首,算作还礼。 唐正延随即为陆怀一一介绍。 不出陆怀所料,在场的其他三人依次是吏部左侍郎沈晙,左佥都御史王一辑,以及大理寺少卿方有固,三人皆为程阁老所倚重的党朋。 陆怀入座之后,与他们互相寒暄了一番。 以程阁老为首的四名朝臣人,自陆怀踏入他们的视线,便在暗中观察着陆怀,寒暄之时,话里话外,也都有所试探。 让他们失望的是,被唐正延描述为身负大才,难得一见的陆怀,面对他们的试探,显得颇为紧张,应对也毫无从容之感。 这让陆怀的能力,和可利用的价值,都在他们心里打了一个折扣。 如果陆怀自身的能力,没有什么可利用的价值,那么陆怀的用处,便只在于唐正延口中的,与内庭的关联了。 左迁都御史王一辑借着品茶的动作,与大理寺少卿方有固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随后共同看向了程阁老。程阁老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王一辑随即缓缓地放下茶杯,幽幽地长叹了一声。 方有固于是奇怪地看着他,故意装作不解地问:“子理兄何故叹气啊?” 王一辑情真意切地叹息道:“还能是因为什么?朝风不正,我身为御史却无可奈何,痛心,痛心啊!” 方有固听了,仿佛被他感染了一般,也是神情惆怅,连连摇头地叹息道:“无怪子理兄如此,我有时亦感到力不从心。看着某些人结党营私,败坏朝纲,欺蒙圣上,实是难过啊。” 他说着,话锋一转,把话题落到了陆怀的身上,“陆小友有高徒职司秉笔,定然也对朝中的情形有所了解吧?” 他这是在给陆怀一个展示的机会,让陆怀可以在程阁老的面前,显示一下可利用的价值。若是陆怀的头脑还算聪明,还算灵活,便该也趁此机会,以清流抵住之类的言辞,恭维程阁老一番。 陆怀听了他的话,却是拘谨地笑了笑,摇头道:“徒儿自入内书堂学习,便鲜少与我联系,我亦不敢僭越过问外庭之事,是以并不清楚。” 陆怀这般说,教在场之人,俱是一惊。 方才唐正延说,陆怀与徒儿关系亲密,探听消息全无难处,怎么现在,陆怀却说与徒儿鲜有来往呢? 且自古以来,外臣结交内官,与内官议论朝政,皆是大忌,他们现在是为了给陆怀一个做自己人的机会,才这般以对朝堂风气的忧虑出言试探,陆怀不借机展示一二,表表诚意,反而以僭越定论他们所谈之事,是何用意? 这叫他们如何还能往下说?如何还能敢将陆怀当做自己人? 程阁老眸光微沉地看向唐正延,唐正延也没想到陆怀竟会这般作答。 早在互相寒暄时,唐正延便觉得陆怀的表现不对劲,及至此时,他已可以完全确定,陆怀就是故意的了。 可是当着程阁老等人的面,唐正延只能当做不知,笑着打圆场道:“陆贤弟你从前是内庭中人,自然要谨守规矩。不过如今你与内庭已无瓜葛,今日也仅是以我故友的身份,来此交友清谈,不必太过拘谨。” 唐正延这是给陆怀递一个台阶,陆怀若是四两拨千斤地接过去,及时表态,向在场的人展示诚意,便可解除之前的尴尬,也可继续得到被程党视作自己人的机会。 可是陆怀只是微笑,并没有任何表示。 气氛在陆怀的沉默中,渐渐凝滞,沈王方三人与程阁老互相交换着目光,眼底都既有疑虑,又有不悦。 唐正延的手,慢慢在袖中捏紧,心底,也浮上了几分不快。 片刻之后,程阁老微微笑了笑,仿佛从未有过其他情绪一般,以温和的口吻,结束了空气中的尴尬与沉重:“既然大家都是以私人身份来此清谈,那今日便不谈公事了吧。” “是是。” “不错不错。”沈王方三人随即也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点头附和。 气氛立时又变得融洽,仿佛从未发生什么不妥。 但接下来,程阁老等人彻底避开了政事,只围绕古人古事和纸上谈兵的空洞道理,来回谈论。过不多时,程阁老忽然想起来还有公事要处理,这次的清谈小聚也随即结束。 同时终结的,还有陆怀被引为程党自己人的机会,以及这些朝臣对陆怀自身能力,人脉关系的期待和信任。 唐正延送走四人,和陆怀返回年华阁的一路,都生气地沉默着。 回到年华阁里,唐正延看着依然不发一言的陆怀,终于忍不住将心底的不快发作了出来。 “陆老弟,你刚才实不该那般表现。我告诉阁老,你是诚心诚意地献计相助,且有足够的本事,受他看重,阁老因此对你也很重视。方才几位大人几次给你机会展示自己,你都故意毁掉了。你何苦要一定那样避忌他们,而且你那样做,又是置我于何地呢?” 陆怀等他说完,才低声道:“唐兄,这实不能怪罪于小弟。早前出主意时,小弟便与你说过,小弟不想牵涉朝堂争斗,也无意富贵。为你献计,只是为报答你查明小弟所受冤屈,相助复仇的恩情。你也答应过小弟,不与阁老一方说起这些。” 陆怀说的句句有理,唐正延只能越来越无奈地看着他。 “好,是为兄错了,可为兄对你总归是一番好意。你刚刚那般反应,让为兄以后在阁老和其他大人面前,还有何面目呢?” 陆怀略感歉疚地垂了垂眸,而后,有所妥协地看向唐正延,动了动唇,像是想要说什么来弥补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但马上,他又摇摇头,仿佛放弃了什么似的,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不可,成了固然好,不成,岂不是……” 唐正延却被他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他有种感觉,陆怀可能是想到了什么好计策,想要弥补之前对他造成的不利影响,但又不知道因为顾忌什么,忽然不肯说了。 他马上问陆怀道:“贤弟,你可是有什么好计策,想要告诉我?” 陆怀勉强点了点头,有点为难地看着他:“不是我不想说,只是,此计我想的仓促,若是施行得当,也许可以助程阁老在极短的时间内斗败苏阁老,若是不得当,只怕是会让程阁老一方有所损失,那样,岂不是又害了你?” “你先说来听听,不管是什么计策,我们一起推演一下,也好更全面地评判优劣。”唐正延立即道。他很相信陆怀的谋略,不管陆怀有什么想法,他都认为,说了肯定比不说有益,再不济,也肯定能给他有益的启发。 陆怀便是希望唐正延如此期待他说出来,表现得有些苦恼地思索了一阵儿,然后才将自己已然完全成型的计划,以不太自信的语气说了出来。 “我的想法有些大胆。我以为,程阁老如果放弃与苏阁老相斗,反而会对他有利,他放弃得越彻底,便能越快地令苏阁老一派瓦解。” 唐正延仔细地思考陆怀的话,如叶长眉也跟着慢慢皱起,但怎么也没有想通陆怀的意思,不禁对陆怀道:“贤弟能说的再透彻一些吗?” 陆怀点点头,左手食指指尖抵住双唇,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的比喻一样,双眸一闪地看着唐正延道:“唐兄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在你手下,有两个同样出类拔萃的人,时刻能威胁到你的位置,但你想要维系如今的地位和财力,又离不开他们,你会怎么做?” 唐正延自幼随家人经商,从一个外县小商人,打拼到如今在京城之中的位置,自是用过无数能人,对控制他们的手段,并不陌生,略一思索,便道:“这不难,许诺一个他们都渴望的好处,让他们为了这个好处,互争互斗,彼此牵制便好。” 他回答了之后,顿时明白了陆怀的意思。 第一一七章 你可知罪 手机同步阅读 如今今上用的便是制衡之道,两位阁老争来斗去,就是今上最想要的结果。┏x4399.┛ 他们只要斗下去,就永远不会有赢家,除非让局面失去平衡,让一方的势力扩张到为今上所不能容,由今上动手除掉。 只不过…… “若是退让的太彻底,时间再久一些,风险便太大了,贤弟可有什么具体的办法,让一切尽快成行?”唐正延有些期待地看着陆怀道。 陆怀思量了一下,点了点头:“若要快,便要让阁老退让得够真。最好是找到阁老的一个痛处,指派人参奏,让阁老不得不引咎退位。待到阁老退位之后,再指派多名有影响力的人主动倒戈,投向苏党,令苏党以为阁老大势已去,朝局尽在掌握之中,到时候,他们便敢为所欲为了。” 唐正延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但仍觉得有些不妥:“仅仅是有人倒戈,恐怕不足以让苏党在短时间内自以为局势在握,行事无忌,还有什么更有效的法子吗?” 陆怀考虑了一下,才道:“若担心时间拖得太久,也可给苏党下一味猛『药』。” “我二叔与我谈及海禁之事时,曾不小心提到过,有内廷之人不时向苏党传递信息。可以买通一些人,向苏党传递一些假消息,让他们以为一切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可以毫无顾忌地行事。” 唐正延双眸一亮,立即赞了一声“好”。 陆怀看他如此振奋,却摇了摇头,提醒他:“唐兄,此计如同双刃之剑,施行之时若是考虑的不周密,便容易给人留下把柄,引火烧身。要万万小心才行。” 唐正延慎重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贤弟放心。” 唐正延在心中推演了一番细节,越想越觉得妙,再看向陆怀,不免又感觉有些遗憾:“贤弟如此见识,如此计谋,若是之前当着阁老与几位大人的面说出来,便可一步登天了!” 陆怀听了唐正延这话,却只是沉默地微笑。 僵持片刻,唐正延也只有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为兄终是勉强不得你。有了你之前在阁老与几位大人面前的表现,为兄就算说这些都是你谋划出来的,再想为你引荐,阁老与几位大人也不会相信,更不会拨冗相见了。” 陆怀这才释然地笑了笑,对唐正延点了点头。 唐正延觉得这个计策,应宜早禀报程阁老,便立即叫人过来,去给程阁老投拜贴。 陆怀待唐正延的手下离开,年华阁内复又只有他与唐正延二人时,才再对唐正延道:“唐兄,小弟今日过来,其实是另外有事相告。” 方才他已出了主意,可让程阁老尽快斗败苏阁老,但是陆仲德还没有被算进去。这是比除掉苏党,更让他在乎的事。 而且,对于唐正延来讲,这也是更迫在眉睫的事。 毕竟唐正延已经知道陆仲德害了他,又与王景陆有富有交集,陆海发既已坦白,一旦被陆仲德知道,唐正延必定会最先遭到牵连。 唐正延这才想起来,今日是陆怀主动过来,立即道:“是什么事?贤弟请讲。” 陆怀于是道:“我堂弟瑾良,今日将我约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向我坦白了昔年的事。” 唐正延顿时大惊:“他将一切都说了?” “不,并没有全说。他也是顾惜父母『性』命,没有将王景与陆有富和过往之事的牵扯说出来,也没有提到你在其中参与了什么。只说我会入宫,会失去宗伟,都是他娘所害,希望我能原谅。” 唐正延重重地松了一口气,道:“他也是太天真了些,如此遭遇,让你如何能原谅?” “不,”陆怀摇摇头,叹息道:“他不仅是说说,还真想还下欠我的,以求我原谅。” 唐正延诧异而不解地看向陆怀,不明白陆海发能怎么还。 子孙根不是头发,割了一茬还能再长,再多的金银,也赔不起失去的。陆海发若真想还,除非割了自己的,一报还一报。 唐正延正思忖着,忽看到陆怀神情凝重,眸光悲怆,蓦然觉得,事情说不定真是他琢磨的那样,顿时被惊到了。 “你堂弟他不会……不会是……” 陆怀沉痛地叹息了一声,默认了唐正延的猜想。 自宫这种事,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是放在这种情况下,却能说明陆海发的人品。陆怀觉得,应该让唐正延明白,陆海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唐正延久久都没能说出话来,片刻之后,稍稍平复下心头的惊诧,不由在心中深深感叹了一番。这陆海发也真是个刚烈正直的人,可惜,摊上了那么一对没有人『性』的父母,白白遭受了这许多折磨。 他轻叹一声,不由问陆怀道:“他现在可还好?” 陆怀点头道:“还好,已请了医术高超的郎中诊治,『性』命应当无虞。只伤了一侧,未来于娶妻生子,应当也无大碍。” “那还好。”唐正延放心了一些,随即便想到了陆海发对陆怀坦白之后,会带来的麻烦。 这事儿早晚会传到陆仲德那里,等陆仲德知道了,再想坑陆仲德,可就难了。更不要说,他与此事的牵扯,说不定会让陆仲德对他先下手为强! 他立即道:“既然你堂弟已经和你坦白,那你叔父欠你的,就得抓紧找回来才行。你叔父既然是苏党的人,又想折腾海禁的事儿,那刚好可以给我们做做文章。” 唐正延的提议,正合陆怀的心意,陆怀便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道了一声:“正是如此。” 接下来,陆怀又和唐正延推演了一番计划施行的过程,将自己此前考虑过的要点,以或有意或无意的方式,透漏给了唐正延。 包括如何选择参奏程阁老的要点,如何选择传递消息的内官,如何将假消息透『露』给苏党的人,如何让陆仲德对唐正延深信不疑等等。 说了自己想说的之后,时间也差不多了,陆怀便提出了此行的最后一个目的——借墨但九一用。 今日路平面对倒在血泊中的陆海发,表现出了惊诧、害怕,但是之后,不论是配合他救陆海发,还是去抓『药』、请人,都沉稳得超乎了年纪和身份。 这不得不让他再次怀疑起路平来。 追溯过去,除了见到王景与陆有富那日,路平被墨但九忌惮到下意识伸手『摸』刀,还有一次,路平的行为出现了不妥之处。 那日他坐陆海发的车,从郊外客栈回来,刚好萧草来登门看诊。路平开门迎候,牵了萧草的『毛』驴栓到拴马桩上,然后向他禀报了母亲去庙中进香的事情。 路平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都是四平八稳,与从前无异,但是怪就怪在,那天路平不该表现得如此平静无异。 那天在他回家之前,秀珠有孕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家里,路平身为下人,见到他也该喜气洋洋才对,但是实际上,路平在那时没有表现出来一丝一毫的兴奋或异常。 当时他也还不知道秀珠有孕的消息,所以不觉得路平的举动有什么不对,如今回头去看,才觉察出大有问题。 路平面对秀珠有孕的消息,如此淡定,背后牵涉的可能太多了,包括某个他绝不希望存在的可能。 但是路平时时刻刻在他家中,仅凭路平自己,必定无法向外传递消息。若路平真是别人安『插』在他身边的,想要向外界传递有用的消息,必定还要借助旁人的力量。 这个人或者在他府中,或者就在他府外周边,不论是哪种情况,都免不了往来走动。只要有走动,便会有端倪可寻,所以,他要借墨但九查一查,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陆怀没有对唐正延明言,借墨但九到底要查什么,只说觉得府宅周围不平静,希望借墨但九探查一下,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人与事。 墨但九从前就是做县衙刀头的,查人查事,不仅是墨但九的老本行,更是墨但九最愿意做的,唐正延也乐得自己能帮上陆怀什么,便干脆地同意了。 陆怀离开写意轩后,唐正延收到阁老府的回帖,遂动身前往某处别苑,与程阁老的心腹相见。 墨但九则指派手下,乔装改扮,到陆怀的府宅附近寻找可购置的宅院。 皇宫之中。女帝批阅着一封奏章,落笔的速度越来越慢。 终于,她放下了手中的笔,面带冷肃地看向了身边的女官:“给朕宣左右佥都御史,刑科给事中。” “是。”女官应声而出。不多时,将三人带至殿中。 女帝见到三人,便是一顿驳斥,最后,又留下了左佥都御史王一辑单独训话。 右佥都御史和刑科给事中退出殿外后,不约而同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暗暗在心中为王一辑鞠了一把同情泪。 此二人离开后,女帝起身走向偏殿,王一辑小心翼翼跟在女帝身后,女官们则远远守在门口处。 女帝行至偏殿窗前,冷冷质问了一声:“你可知罪?” 王一辑迅速跪地,伏拜颤抖道:“臣惶恐!” 女帝以余光看了眼远处的女官,随后,放低了声音对王一辑道:“你便跪着答话吧。近日可有什么异动,是朕感兴趣的?” 王一辑随即收敛了惶恐的样子,同样低声答道:“回禀圣上,确有一事。今日臣与程阁老等人于写意轩小聚清谈,同席的还有一位前内官之人。” 第一一八章 女帝亲审 手机同步阅读 王一辑表面上是程党的人,事实上却是女帝的心腹眼线,尤其会为女帝留意程党是否有内外勾连之类的异动。┏x4399.┛ 女帝听到王一辑的禀报,转身面向窗口,负手而立,眸光浮现出一丝玩味。 她便知道,内外勾连是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先沉不住气与内官直接来往的,会是程阁老。 她望着窗外,面容平静,不『露』喜怒地问:“那个内官,是谁?” 王一辑恭敬回答道:“回圣上,据闻是前内廷兵仗局监丞,陆怀。” “陆怀。”女帝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心中竟不觉得意外,再问道:“他去了之后,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一辑微微皱了皱眉,仔细权衡了一下,才道:“回圣上,陆怀是经商人唐正延引荐才能参与这次小聚的,据说身有大才,能助程阁老一臂之力,可是他到了之后,不声也不响。臣与他人诸多试探,他都没有什么表『露』,当臣等谈及朝政时,他甚至直言僭越,避而不谈。” “哦?”女帝觉得有些奇怪,微微勾起唇角,问:“他没有提及与内庭徒儿的关系?” 王一辑微微停顿了一下,道:“他说与徒儿鲜有来往,似是关系淡漠。” 关系淡漠。 女帝马上想起了陆止那日听闻陆怀会有灭族之祸时的反应,那般惶恐忧心,岂是淡漠的关系能引发的? 这个陆怀,到底在想什么呢?有子的把柄被高弘仕捏住,既不动用陆止这条人脉,有机会见到程阁老,竟也毫无举措。 若是他还有另外的路子,为高弘仕做事,那还能是什么途径?若是现在还不到动用陆止的时候,那么什么时候才是? 女帝看着窗外的廊庑,思量片刻,再次『露』出了笑容。 有趣。这陆怀既然见到程阁老,什么举措都没有,那么她就再容他些时日,看看他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你退下吧。”女帝收敛了笑容,严肃道。 “是。”王一辑不敢多言,起身缓步退出殿外。 王一辑退下后,女帝屏退宫女,对心腹女官道:“告诉命帝,今夜我晚些回去。将便装拿来,随我出宫一趟。” “是。”女官们依言而行。一人前去寝殿,禀告命帝。其余几人去取来便装,与女帝分别换上。 这些女官,都是在本朝建立之前,便已追随在女帝左右之人,战火中磨砺出来的,皆通文懂武,精骑『射』,善兵刃,对女帝忠心不二。 换装之后,女帝带着她们直出宫门,向诏狱而去。 诏狱里,被关了多日,头发散『乱』,形容憔悴的萧草,终于被狱卒从牢房里拉了出来,却是紧接着便被扒光了衣裳,泼了冷水,抹掉了身上的血迹和污渍,然后被丢了一套干净的囚服。 面容凶恶的狱卒在萧草面前,居高临下,声音冷冽地喝了一声:“换上。” 萧草扫了那狱卒一眼一眼,动作虚弱地拉过囚服穿上,心里猜测着,这么大费周章地把他弄得干净整洁,应该是有大人物过来审他了。 那日他给陆怀留了信,便准备到渡口坐船返乡,不料,还没走出自己隐居的那座山,便被人抓来了这里。 可是这许多天里,除了最初几日被频繁审问之外,他就一直被关在牢房里,无人问津,不知道今天来的是什么人,又想从他嘴里问出什么? 会是和前朝的事有关的?还是……只是和陆怀有关的事?此前的审问,他虽然受了些皮肉之苦,但都没有遭受大刑,来到诏狱,不脱层皮是不可能的,说不定,今日便是他要开始吃苦头的日子了。 萧草咬咬牙,被狱卒押着,走进了一间用于刑讯的屋子。 满墙的刑具,碳火上泛着红光的烙铁,都让他心头发紧,直到狱卒冷喝了一声“跪下”,他才想起来,面对着主审的人,跪了下去,低着头,表现得老实而畏惧。 女帝一袭黑『色』劲衣,冷峻端严,从案后走到萧草身边,轻轻拨弄着一旁被烤得通红的烙铁,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你就是肖吉?” 清冷威严的声音,带着仿佛无处不在的压迫力。这少有的威势,不由让萧草心头重重地震动了一下,疑『惑』起审问之人的身份。 他心念电转,伏拜于地,小心翼翼地道:“是草民。” 女帝微微笑了笑,轻轻颠了颠烙铁的手柄,让它在铁盆的边缘处磕出了一声声闷响,就着那声声闷响对萧草道:“你可不是草民。前太医院的副院判,官居从六品之职。” 她背起手,俯身对萧草道:“知道什么就说吧,等我问就晚了。” 她这一俯身,让萧草周遭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重了起来。 萧草就算面对沈青白,也没有像此刻一样忐忑,心中不禁有些慌『乱』。 他心里藏着太多秘密,实在不知道女帝问的到底是哪一个,只能硬着头皮低声回答:“罪民,罪民确实曾在前朝任职于太医院,但早就因言获罪,远离庙堂了。多年来终日在地头与草『药』为伍,偶尔看诊赚取一点微薄的诊金,实不知有什么值得让大人一听的。” 女帝淡淡地笑了笑:“别那么看低自己。你因言获罪之前,私下里为宫内的人开出的堕胎方子,你心里藏着的前朝之人秽『乱』宫廷的秘密,我都挺感兴趣的,不妨细细地与我说说。” 萧草心头一紧,没想到自己当年出过堕胎方子的事,都会被女帝掌握,更没想到,女帝上来便是单刀直入,直接问他前朝秽『乱』宫廷的事。 他飞快地思索着对策,迟迟不敢答话。 他在前些日子受审得出的经验是,在这诏狱里,审人的,看人的,全都是心狠手辣的角『色』。面对这些人的讯问,沉默还好,若是说谎被识破,便要好好吃上一番苦头了。 前朝秽『乱』宫廷之事,虽然在前朝算是半公开的秘密,但是绝不是谁知道了就能说的。 很多与那些事有牵连的人,如今在朝中都是位高权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若他说了,一家老小的命可能马上就会没了。 女帝扫了一眼萧草额上渗出的汗珠,慢慢地直起了身子,平静地对他道:“你大可不必因为顾虑老家的妻子儿女,而不敢说实话,我已经派人去往你的老家,将他们‘保护’起来了。你若将我想知道的如实说出来,他们一定安全无虞,你若不说,他们的『性』命安危我可就不作保了。” 今日上午,她已经派人去了萧草的老家,算算时辰,早该到了,现在应该已经将萧草的妻子儿女押往京城了。萧草这么多年不敢回家,恐怕就是怕给他们招惹麻烦,足见他对家人的重视。 萧草一下就被女帝抓紧了命门,心也跟着紧紧揪成了一团。 当年他被迫出方子为宫里的妃嫔堕胎,沾惹上了秽『乱』宫廷的秘密,因为担心日后会有麻烦,便故意出言不逊,让太医院革职罢免。 这么多年,他都没敢回过老家,只在中秋年关实在思念家人时,才辗转托人带信回去,没想到如此谨慎,还是免不了祸端。 女帝看到萧草神情惶惶,已是畏惧了,便再对他道:“若你不信我,我可让人星夜送一具首级过来。你可以在你的妻子、儿女中间选一个。一具不够,也可以选两个。” “不不!”萧草大惊失『色』,万没想到女帝这么狠,直接便要取他妻子儿女的首级来,忙磕头连声道:“罪民说,罪民不敢有丝毫隐瞒,求您千万高抬贵手,不要伤害我的妻子儿女!” 女帝勾了勾唇角,“那要看你说的真不真,老实不老实了。”她踱回案后,神情轻松地对萧草说了一声:“开始吧。” 萧草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已不敢再和女帝周旋分毫,便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前朝,前朝暴帝荒『淫』无度,又喜新厌旧得厉害。很多妃子进入宫中,被他宠幸一次两次之后,就很难再受到宠幸,久而久之就与身边亲近的内官,做出了荒唐的事,以排遣寂寞。” “这些妃子,虽然很难受到暴帝的宠幸,但是一旦得到机会与暴帝亲近几日,便能以媚术左右暴帝的决定。小到赏赐几何,大到官员升迁,可能都在她们一句话里面。” “所以很多人,为了向上爬,便投她们所好,专门挑选一些清秀的宦官,送入宫中取悦她们,以求她们能为自己说话。” “那年一位前朝妃子数月未受暴帝宠幸,却怀上了身孕,罪民诊察出来之后,遭人威胁,不得已之下,为那个前朝妃子出具了打胎的方子,也是由此,被卷入了这些秘密里。后来为了自保,便故意获罪,远离了宫廷。” 女帝听罢,面『色』微冷地问:“你话中可是有所隐瞒?妃子若只与宦官做苟且之事,如何能够受孕?可是还有什么健全之人,能够自由出入宫廷,参与秽『乱』?” “不不不,罪民绝无隐瞒。”萧草连忙澄清道。“那前朝妃子能够有孕,是因为与她苟且的宦官,没有净身干净。那妃子是前朝的陶贵妃,那宦官是妃子最亲近的掌殿太监,名叫阿宝。” “当年城破之前,暴帝突然得知了很多被隐藏多年的秘闻,暴怒之下,亲手持剑,带着禁军屠戮宫人。这个阿宝害怕死在暴帝剑下,便先上吊死了,但死后,还是被暴帝用剑劈刺了尸身十数次,连腿都砍断才解恨。” “此事很多老宫人都知道,您可以找人验证,罪民绝无半句假话!” “哦。”女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态度和缓了一些,“你是说,那宦官是如昔年嫪毐一般,才能令妃嫔受孕。” “是的!正是如此!”萧草见女帝明白了,连忙点头附和。 女帝想了想,话锋一转,再问道:“宫内如这个叫‘阿宝’一般的人,大约十之有几?与你来往颇多的陆怀,可也是这样的人?” 第一一九章 已死之人 手机同步阅读 女帝用指尖敲了敲桌面,立于一旁的锦衣卫,随即将两张纸,放到了萧草的面前。收藏本站┏x4399.┛ 纸上的内容,与萧草离家前留给陆怀的一模一样。 萧草看了之后,顿觉全身酸软。 女帝竟然将这些都掌握了,那还能不知道陆怀有子的事情吗? 可是……陆怀有子,与前朝秽『乱』宫廷的事情,并无关联啊! 当初为陆怀诊察的时候,他便暗中试探过陆怀。陆怀是有家族传袭的因由在里面,他才决定帮陆怀恢复。 如果陆怀不符合那些情况,却有男/根复起之兆,那极有可能是与前朝秽『乱』宫廷之事有关,他是决计不会帮的。 可现在,他这般说,女帝能信吗?会不会以为,他是在为陆怀开脱? 女帝等了一会儿,不见萧草答话,不悦地质问:“不说?” “不不,”萧草擦了擦额头的汗,伏拜于地,战战兢兢地回应:“罪民实不知宫内有多少像阿宝那样的人,但是,前朝贵人以上品级的妃嫔宫中,恐怕多少都存在这样的人。至于陆怀……” 萧草咬了咬牙,决定先说实情。 “陆怀应和前朝之事无关。当初罪民为他诊治时,发觉他能够恢复部分宗伟,不是因为净身师父有意为之,而是童年所受外伤让他意外留存了一部分外肾,加之由于家族传袭的隐疾,他本就较常人生发得晚,如今到了年岁,便自行恢复了。” 他说完,紧紧闭上了眼睛,用耳朵仔细听着女帝那边的响动。 女帝没有想过,会从萧草这里听到这样的原因。 她冷冷地看了萧草一眼,沉声道:“你该知道说谎的代价吧?” 萧草连连叩首道:“罪民知道,罪民不敢对大人说半句假话。” 女帝侧眸看了一眼一名锦衣卫,该名锦衣卫随即对她抱拳颔首,躬身退出此地,去对萧草的话进行查证。 女帝略略思量了一下,继续问萧草道:“当年威胁你的人,是谁?” 萧草立即道:“回大人的话,是前朝德王派来的人。” 女帝冷哼了一声,不悦地道:“我问你,你就只拿个前朝的死人来应付我吗?” “罪民不敢,”萧草再叩首道:“罪民只是如实回答您的问题。当年威胁罪民的人,的的确确是前朝德王的人,那阿宝也是前朝德王的人。” “前朝德王与暴帝是一母同胞,自认自己才应该是继任大统之人,早在暴帝即位时,便心有不满。后来暴帝懒理朝政,荒『淫』无度,他便趁机在朝中大肆网罗党羽,贿赂内庭中人,秽『乱』宫廷之风,应当就是由他开启,与他关联越密切之人,就越有可能参与到其中。” 前朝德王党羽遍布朝野,其中绝大多数党羽都在城破后,便向命帝和女帝投诚了,不少人如今还身居要职。 萧草这般作答,就等于是告诉了女帝,当朝之中,哪些人有可能和秽『乱』宫廷有关,是要抓还是要查,也都算给出了方向。 女帝略带满意地点了点头,继续敲打萧草道:“你还知道什么可以让我感兴趣的,不妨都说说。你说的越多,就越能把自己和家人的命抓得牢靠。” 女帝的音量不高,然而一字一字,都极有压迫力。 萧草的身体又伏低了一些,思量再三,终是摇摇头,恳切而略带祈求地道:“罪民想不到了,罪民早在多年前,就已经隐居乡野了,对于前朝的那些秘事,也只知道这么多,否则也不能苟活到今日。罪民向大人保证,若是想到什么,可以让大人用的上的,必定立即禀告大人。” 女帝思量了一下,点了点头,“好,我只提醒你一条,若是让我查到你知情不报,必定会让你后悔。” 萧草连称“不敢”。 女帝摆了下手,狱卒便将萧草拉起来,押回了牢里。 萧草摆脱了刑讯室内压在心头般的沉重空气,才终于能稍稍地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还是想不通,审他的人,和藏在幕后,真正掌控这诏狱与审讯的女帝,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秽『乱』宫廷的事情,真要查下去,牵连只会越来越广,宫外的朝臣,宫内的中官,都逃不脱干系。 本朝根基尚不够稳固,边疆战事不断,前朝真伪遗脉也在各地频频煽动□□,这个时候如果掀起大风浪来,岂不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让朝廷内外彻底生『乱』吗? 刑讯室内,女帝沉思良久,守在刑讯室外的女官走进来,附耳对她说了一句话,女帝立即收敛了思绪,道了一声:“宣。” “是。”女官退出刑讯室,对外面的沈青白点了点头。 沈青白即刻步入室内,将最新收回的消息,禀报了女帝。 “还有一个能恢复的?”女帝听后,诧异地看向沈青白,严肃地问:“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沈青白道。“潜伏在『药』堂里的探子看到了『药』堂的底本,那日陆怀带徒儿安心去看的病症,便是男子的隐疾,『药』堂郎中给出的诊断是,有治好的可能,但治好的把握不超过三成。” “呵,如此倒是奇了,这安心,总不能也是有什么家族传袭的隐疾吧?”女帝眸光微闪,开始怀疑起萧草之前的话来。 沈青白见女帝面『色』微愠,琢磨了一下她的话,试探着道:“陛下,监视陆怀的探子,也传回讯息了。” 女帝立即道:“说!” “是。”沈青白道:“监视陆怀的探子来报,陆怀乃是家中独子,在入宫前,便被他的婶娘害去了宗伟,会入宫,则与他的叔父有关。” 第一二零章 计在千年 手机同步阅读 “哦?”女帝对这个消息产生了兴趣,“探子如何得知?” 沈青白道:“今日陆怀堂弟陆海发约了陆怀相见,坦承了实情,被探子在窗外听到。┏x4399.┛ 陆海发为了求得陆怀原谅,甚至不惜挥刀自宫,若不是陆怀反应够快,先用烤热的刀给陆海发止了血,恐怕陆海发就要命送当场。故此探子推断,陆海发说的应当是实情。” 女帝缓缓地点了点头,眸光中浮现出几许玩味。 她思考片刻,问沈青白道:“陆怀叔父查的如何了?” 沈青白道:“他入京之后的动向,大体已经查清。老家那边传回的大都是些传闻,尚在查证。” 女帝点点头,道:“都说来听听。” “是。”沈青白颔首,道:“经臣查证,陆仲德此人喜好周旋于官员之间,为官员和商人充当掮客谋利。目前他正忙于寻找门路见到唐正延,想要游说唐正延为苏阁老做事。” “家庭关系里,他与发妻陆钱氏、嫡子陆海发关系不睦,常年偏宠小妾柳氏,及其与柳氏所生之子陆海源。今年陆海发陆海源同时来京应考,他还为才气声望较弱的陆海源铺路搭桥,向吏部侍郎黄玉国投了约定门生。” 沈青白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女帝直接示意沈青白继续。 沈青白于是继续道:“据嘉扬府探子回报,在陆怀和陆仲德的老家,坊间传闻,陆怀的父亲陆仲礼身故前,曾给陆仲德投下一笔数额不小的钱,让陆仲德扩大生意。 在陆仲礼暴病身故后,陆仲德便将陆怀与陆怀的母亲,接到了自己家中照料。陆仲德的发妻陆钱氏,对当时尚且年幼的陆怀和伤心多病的陆林氏,关怀备至,曾在当地传为美谈。 在陆怀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忽然被陆仲德送去贵人家里做伴读书童,但没有人知道,陆怀究竟是被送到了哪个贵人家里。后来陆林氏一场大病接一场大病,也不见陆怀回来探望,村临族亲便都起了疑心,怀疑陆怀不是被陆仲德一家送去做书童,而是被陆仲德一家给暗害了。 按当地人的说法,当地经商之风尤盛,且有很多约定俗成的规矩,就算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在陆仲礼死后,陆仲德因为照料陆怀,又是陆仲礼唯一的亲兄弟,便代为接管了陆仲礼的所有产业。几年时间,陆仲德经营得力,已将兄长和自己产业、家资都翻了几番。 如果陆怀能够顺利长大成人,按当地的规矩,陆仲德除了要将当年从陆仲礼那里借下的本钱,和陆仲礼的所有产业都还给陆怀之外,还要按当年陆仲礼为他投钱的比例,从他自己的产业赚出的钱里,分出利钱给陆怀。 当地人算过,这一还,就要还去全部家产的十之六七。虽说陆怀不一定真会收下那么多,但是按翻了几番之后的家产数量来算,哪怕只是十分之一的家产,也足够普通人家无忧无虑过活一生了。 所以当地人都认为陆仲德是为了钱,害了陆怀,再用少量的钱供养陆林氏,这样既省了钱又赚了善待寡嫂的名声。 当地人说当时传言传得很凶,可陆林氏不肯追究,陆怀消失后不久,陆仲德又突然发迹,搭上了嘉扬府府县两级的高官,举家从当地搬到了府城去住,陆怀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女帝听罢,已是将自己掌握的信息和这些传闻都对照了一遍。 陆怀入宫的年龄,和陆怀消失在老家的时间基本一致,可见陆怀没去当什么伴读书童,而是被弄进了宫里。 陆仲德将陆怀送入宫中,却不敢明言,可见背后真的有鬼,当地人对陆仲德的怀疑并没有错,而陆海发和陆怀坦承的,应当也就是实情了。 不过,现在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不在于陆怀是为什么被陆仲德送进宫里,而在于,陆仲德在将陆怀送进宫里的过程中,经历了哪些事,认识了什么人。 陆仲德此前家产再翻倍,活动范围也不过是在府县周边,将陆怀秘密送入宫中之后,不仅没有损耗钱财,还摇身一跃和府县高官有了往来,搬到了土地物价都远高于乡野的府城居住。这里面,必定大有文章。 如果她猜的没有错,在这个过程里,陆仲德极有可能结识了一些参与秽『乱』宫廷的关键人物,并成了整个利益链条的一环,才让他的身份地位,有了那么惊人的提升。 大约一年前,她得到密报,有人意图利用前朝秽『乱』宫廷留下的遗毒势力,谋权篡位。 一年过去了,她广撒大网,才捞到了一个陆怀。而这陆怀,不论是面对高弘仕,还是面对程阁老,都平静得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日常生活也极其简单,除去半途多出的高弘仕,也就是与商人唐正延偶尔有些交集。 若非陆怀有了孩子,在陆怀身上,几乎就找不到和秽『乱』宫廷有关的联系,就更难说能顺着他,追查出什么人了。 如今这陆仲德的出现,可说是让局面又变得柳暗花明了。 女帝微笑着看向沈青白,道:“青白,你可想到了朕所想的?” 沈青白心念电转,立即道:“臣想到了!” 女帝满意地点点头,微笑道:“查查吧,说不定破局的线索,就在这个陆仲德的身上。” 沈青白抱拳道了声:“是。” 女帝抬起头,勉励地看着他道:“好好查,不论查到的人官高几许,身份如何,都不要有任何顾忌,朕准你一切便宜行事之权力。” 沈青白明白女帝此言的分量,再慎重抱拳道:“臣明白,臣定尽速查出幕后之人。” “嗯。”女帝道了声:“去吧。” 沈青白心中对一事尚有疑虑,并没有离开。 “怎么了?”女帝看他面有难『色』,不禁疑『惑』他为难在何处:“有什么话就说,别等朕一再地问。” “是。”沈青白慢慢抬头,试探着道:“陆怀的孩子,可要毁去?” 他这般询问,原因有二。 其一,有了陆仲德这条线索,陆怀就显得多余了。原本他们指望着,通过有子的陆怀,查出一些隐藏较深的人物,进而帮他们抓到意图谋反的主谋。 但从陆怀入宫的缘由来看,陆怀入宫本身就是身不由已。在前朝没有得到贵妃宠幸,在本朝偏安一隅,应当也不是为了蛰伏,而是因为被当成了弃子,自身又没有什么野心的缘故。 这样的陆怀,和陆怀的孩子,对他们都没有什么利用的价值,但在特殊时期,却可以被意图谋反的人,用来污蔑女帝的名声。 其二,他只问要不要毁掉孩子,而没问要不要灭口,其实也是想保住陆怀和陆怀一家的命。 他调查陆怀已久,发现陆怀为人很不错,虽然久历宫廷,『性』情圆融,但也很宽厚善良,和他调查的其他宦官,都有很大不同。 这般不错的人,身世却如此凄惨,先是幼年丧父,后又惨亲人毒手,卷入如今这一切,极可能也只是遭人连累,还是遭害他的人连累,实在令人不忍再加诸什么痛苦给他。 女帝想了想,缓缓提起唇角,摇了摇头:“不必,留着他的孩子,而且一定要保护好。朕有大用。” 沈青白想了想,没再多言,道了声:“是。”退出了刑讯室。 沈青白离开之后,女帝也散去了唇角的笑容。 她知道沈青白那么请示,是对陆怀留了情。 说身世,说遭遇,陆怀的确令人同情。如果只是为了查到谋反的主谋,如果陆仲德就能帮她追查到那个主谋,且陆仲德没有参与到谋反中,那么她可以放过陆怀一家。 但可惜,除了查谋反一事,她还有一项大计,一定要借用陆怀和他孩子的命,才能达成。 她缓缓起身,看着桌上的笔墨纸砚,沉『吟』良久,提笔在空白的供状纸上,写下了四个大字。 “计在千古。” 为了这个她筹谋依旧的大事,注定要牺牲一些人了。 女帝沉默着凝视那四个字良久,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提起那张纸,走到烧得火红的炭盆前,将那张纸丢了下去。 纸还没有落在碳面上,就已被燎起的火舌卷着烧了起来。 女帝看着跃动的点点火光,仿佛从火光里看到了陆怀和陆家人身受凌迟之刑的场景,又仿佛看到了过往那些年里,倒在她和命帝面前的每一个枭雄。 变革注定伴随着流血与牺牲。 她紧绷着唇角,合了合眼,不再去想任何事,转身走出刑讯室,带着女官们,策马离开了诏狱。 陆府,东厢。 陆怀躺在床上,听着身旁已经熟睡的秀珠的轻轻的呼吸声,看着依稀落在对面床幔上的月光,迟迟无法睡去。 他总觉得自己大意了。 第一二一章 顺藤摸瓜 手机同步阅读 那日路平知道秀珠有孕,却没有表现得喜气洋洋,实在太不寻常。┏x4399.┛ 这世上,没有家主添丁,仆从却不表现出开心的。路平为人机敏,若非早知道他隐藏的身份,如何会那般表现? 路平若是早知道他的身份,背后定然也牵扯一方势力。 在他有子之后,连苏阁老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控制在手心里,可路平背后的人,却迟迟没有行动。 能调.教出路平这样一枚棋子的,必定不是等闲之辈,迟迟没有动作,只能说明,晚动比早动带来的益处更大。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果连苏阁老一方,都只是螳螂的话,那么这只伺机获利的黄雀,又该是何等的身份与背景? 是王公贵戚,还是比王公贵戚更厉害的人物? 他不怕任何势力,除了今上。 面对任何势力,他都有存在的价值,也就有斡旋的余地。只有面对皇帝,他什么价值都不具备。 常理来讲,前朝之事已远,又牵扯宫内宫外,范围极广,一旦追查,极有可能动摇根本。女帝是聪明人,不该翻查此事。 可是事有万一,万一女帝就是要查个清楚明白,就是要搅动起风云呢? 那有子的他,就将成为前朝秽『乱』宫廷的铁证。 到最后,结果不外乎两种。他和他的孩子,或者成为一个污点,未免日后被人发现,影响宫廷声誉,被秘密灭口,或者被作为搅动风云的证据,推到天下人面前,身受凌迟,遭诛全族。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他都不能坐视发生。 路平背后的人,不是今上最好,但是他也必须做好是今上的准备。 陆怀被自己的猜测,惊出了冷汗,估计今夜自己是睡不着了,索『性』慢慢坐了起来,披了件衣服,走到了书房里。 书房的桌上还有半壶茶,早已经凉透了,陆怀倒了一杯,坐在桌边,就着这凉透的茶,慢慢地思考了起来。 他以前没有想过,会涉及到女帝一方。如今来看,若真是被女帝盯住了,需要补救的方面就太多了。 他的家人,族人,朋友,徒儿,都可能会被连累,都要想办法保护周全才行。 陆怀思前想后,想了足足一整夜,最终,决定先给哲安去一封信。 相对而言,朋友与故交,是最容易保全的。家人、族人与徒儿要如何保全,还要再多思量才行。 朋友故交里面,一旦他出事,最危险的,一个是唐正延,一个便是哲安。唐正延的后路,他早已想好,现下最需要考虑的,乃是哲安。 未免惊动可能存在的,监视他的人,陆怀在信上就只说是想念哲安了,让哲安到和记茶楼,与他见上一面,他会在每日未时,过去等候。 宫内。 哲安收到陆怀的信,看到陆怀在信上说想念他了,心里就像被揣进一罐蜜糖一样,甜丝丝的。连日来因为忙碌而产生的焦躁,都散去了大半。 其实,他早都想出宫去看陆怀了,可是陆怀出宫之前,他们最后一回见面,正是被陆怀点破他心中秘密的那一回,让他担心再去见陆怀,会让彼此都尴尬,就一直忍着没去。 这回可好,是陆怀主动来找他了。 哲安想了想,决定明日只要寻到空闲,就马上出宫去见陆怀。 一转眼,数日便过去了。 陆怀日日未时都到和记茶楼去等哲安,却一直没有等到。 这一日,陆怀照旧在专为他备下的雅间里,等着哲安,未时过了一半,也还是不见哲安出现。 陆怀轻轻对了对拇指,心中不由有些忧虑,正思忖着,是否要再向宫里去一封信,或是托人打听一下哲安的情况,房间的门,忽然被轻轻推开了。 哲安那张讨喜的娃娃脸,满含笑意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陆怀。” 哲安轻快的语调,让陆怀心中的焦虑,瞬间放了下去。 他双眸一亮,起身迎了过去,紧紧地拉住了哲安的手臂,上下打量着哲安瞧:“你终于来了!” 哲安看到陆怀这样在意自己,心里的感觉,又暖又甜,也盯着陆怀,将陆怀瞧了个仔细:“我原是想收到信之后的第二天就过来的,但是最近局里的事情太多了,就一直没能走得开。” “原来是这样。”陆怀点点头,收回了手,目光和哲安的碰上,忽然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这突然的无话可说,让他们都想起了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尴尬,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转眼之间,他们就将那次的事,都默契地抛到了一边。 哲安轻轻地清了下嗓子,陆怀低着头,拉着哲安坐到座位上,给哲安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热茶。 陆怀的手,放在茶杯的边沿儿,盯着茶杯里袅袅腾起的水汽,正想把自己的情况,和自己担心的事情,都和哲安说了,却听哲安忽然道:“陆怀,我也要离宫了。” “什么?”陆怀抬头看向哲安,又惊又喜,又有些隐忧,“你也要出宫了?和上面报了意向没有?” “报了。已经准了,再过一个来月,就可以离宫了。”哲安微笑着说,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着陆怀的神情,想要看看陆怀,会不会流『露』出一点别样的欣喜。 虽然哲安知道,陆怀和他是不可能的,可是心里,总还是有一点隐秘又固执的期待,希望能够在陆怀的身上,找到一点对他的特别。 陆怀却没心情留意哲安的小心思。 这个时候,哲安依然被获准离宫,如果路平背后的势力是女帝,那么这里面就很有文章在了。哲安,很可能是被当做了一个可以顺藤『摸』瓜的脉络。 陆怀想了想,问哲安道:“最近,你可发觉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有没有感觉,有人在留意着你?” 第一二二章 笑得出来 手机同步阅读 哲安微微皱了皱眉,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问陆怀:“没有,怎么了?你是担心大富贵赌坊那件事吗?” 陆怀微微点了下头:“算是吧。┏x4399.┛” 哲安想了想,也缓缓点了下头:“还别说,现在的情形,还真是有点悬。前几日程阁老遭人参奏,被女帝当庭训斥了。回家的路上,又被受惊的坐骑给摔了下去,一下跌断了腿,连惊带伤的,病得连早朝都上不了。” “他这突然一病倒,朝局即刻就『乱』了,有人心里长草,马上就倒向了苏阁老那边。从第二天开始,参奏程阁老的奏章,就像雪花一样,飘满了今上的案头。 听说里面不少是极为严重的罪名,提到比较多的,是程阁老纵容家族子弟,在老家那边,侵占良田,索取贿赂,强抢良家女为妾,还帮着族人遮掩过人命官司。” “搞不好,程阁老就要倒在这一茬弹劾上。他一倒,到时候苏家就要在朝中一手遮天了,说不定就要翻查原来的事儿。” 陆怀拿起茶杯的动作,因为哲安说出的这些消息,而顿在了半空。 距离他给唐正延出主意,也过去了一些日子,看来程阁老一方,是已经开始出手颠覆朝局了。 程阁老也是够狠,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摔断了一条腿。这结结实实地一伤一病,可确实是够苏党掉以轻心,弹冠相庆的了。 到时候,再有内庭的人,适当给苏党吹吹风,麻痹他们一下,局势的进展,自然更加事半功倍。 陆怀感觉,已经可以期待苏家倒下的那一天了,心情不禁也舒展了几分。 哲安看到他眉间忧思消解,不由有些奇怪:“陆怀,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起朝局来了?” 而且关心得,好像有些不对劲,程党倒了,苏党做大,应该对他们不利才是吧,怎么陆怀,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呢? 哲安疑『惑』地看着陆怀,陆怀盯着哲安看了一会儿,垂眸饮下杯中的茶,将茶杯放在桌上,片刻之后,才慢慢抬头,慎重地看向了哲安。 哲安看到陆怀这个表情,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 陆怀前些日子来信,让他打听安心的事儿,也没细缘由说,难不成,真是在安心身上出了什么岔子么? 哲安担心地看着陆怀,问:“陆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那个安心,是不是真的有问题?” “嗯。”陆怀缓缓地点了点头,扣住了哲安的手腕,“我和你说一件事,你别被吓到。” “什么事,你说。”哲安的眉心,慢慢地簇出一个褶皱,一瞬之间,心里已经闪过许多种猜测。甚至在心里已经做好了,安心就认识那些在前朝以『色』谋权之人的准备。 “我有了儿子。”陆怀看着哲安,一字一字,清晰地道。 “什么?儿、儿子?”哲安瞪大了眼睛,感觉每个字自己都听清楚了,可是连在一起,却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他紧紧盯着陆怀,一瞬不瞬地看了半晌,才确信自己刚才真不是幻听了,而陆怀也不是在说胡话。 只是,他仍是不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陆怀,脱口把心里的担心给说了出来:“陆怀,你别是被戴了绿帽子啊!” “不会。我的侧室,也就是秀珠,你见过的,是我们那日出宫救下的女子。她每日活动的范围,就是我与她住的厢房,和我娘住的堂屋,从未有机会与其他男子单独接触过。而且,我也请前朝医术高明的御医看过了,我确有恢复宗伟的可能。” 哲安还是不敢相信,上上下下地打量陆怀,脸上心里,皆是震惊:“你是净过身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不仅是我,连安心也有复起的可能。”陆怀压低了声音,慎重地与哲安道。 这下,哲安更不知道要怎么相信和接受了,只能睁大了眼睛,诧异地瞪着陆怀。 “这件事说来话长。”陆怀叹了一口气,垂眸思索了一下,才对哲安道:“我离宫之后不久,就发现自己身体有异,但那时也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复起,做个表面上的正常男子,没想到会让枕边人有孕。” “秀珠那几日频频干呕,我还以为是之前给她调养身体的方子出了岔子,只想等那位御医大哥从山里采『药』回来,给她改改方子,没想到她是有了身孕,更没想到,我娘会在我回家之前,就请了其他郎中来给她看诊。” “秀珠有孕的事情,传遍了全家,安心也知道了。安心是苏阁老的人,转头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背后的主子。我为了扭转局面,设了个局,本只是想将安心也框进来,却没想到发现安心也真是有恢复的可能。” “我能恢复宗伟,还可说是有家族传袭的因由在里面,但安心也能,这事情就复杂了。你记不记得,前朝的时候,宫内偶有传言,说有妃嫔和近侍苟合之后,珠胎暗结。从前我们都只当那是传闻,如今想来,恐怕都是真的了。” 哲安越听,越觉得心慌,忙摆手让陆怀先不要说下去了。 “你先别说,让我好好想想。” 陆怀早在离宫前就推断出了,他会入宫,是前朝有人以『色』谋权的结果。如今,陆怀有了孩子,又知道安心也有可能恢复,这便是坐实了昔日的猜测。 这件事又教苏党的人知道了,那,那如今陆怀的处境…… “苏党的人,要将你怎样?”哲安看向陆怀担心地问。 “他想通过我,从陆止那里探听今上的心思。”陆怀毫无保留地道。 “你答应了?”哲安盯着陆怀,心中的担心,不减反增。 “答应了,但我不会让陆止真的涉险。”陆怀不想将此事细说,岔开话头,对哲安道:“哲安,苏阁老这边的事情,你无需担心,我自有办法应对解决。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是什么?”哲安立即问。 “是我的车夫路平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我担心他身后,是今上,或是命帝。”陆怀说到此间,神情愈发严肃。 哲安听到这里,一口气瞬间吊在了心口上:“怎么,怎么还会和今上或是命帝扯上关系?一个车夫,怎么也会牵扯得如此复杂?你身边,又怎么会出现这么多奇奇怪怪,神神秘秘的人?” 一个苏阁老,就够麻烦的了,扯上了今上和命帝,那还能有活命的机会吗?与见不得光的情.『色』沾边的事情,可是宫廷最忌讳的! “陆怀,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这、这到底靠谱吗?”哲安焦急地问,声音都变了调子。 哲安情急之下的话,却是提醒了陆怀。 出宫到现在,他都是一路遇险,便一路破解,从未有机会,完全跳出身边环绕的局势来看过。如今想来,他身边聚拢了这么多来路匪夷所思的人,才真是奇怪。 内庭与朝堂,确实是鱼龙混杂兼藏龙卧虎之地,可是种种人物,如今都环绕在他一个已经出宫的前内庭之人的身边,实在不得不引人深思啊! 陆怀忽然觉得,也许女帝降旨放宫人出来,便是在设下一个局了,而他很可能误打误撞,不小心从一开始就撞了进来。 陆怀叹了一口气,越发感觉到局势的险恶与严峻。 但是,不管怎么样,如今既然已经被网进了局里来,那便也只能将计就计,见招拆招了,他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陆怀摇了摇头,对哲安道:“我也不确定,但是我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那个路平,我可以十成十地确定,绝对有问题。 苏党的人在知道我有子的事情之后,都立即找到了我,想将我牢牢掐在手心里。可路平背后的人,却迟迟没有动作,你说,如果不是为了渔利,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又是什么人,能有一份气定神闲地看着苏党频频动作,却静等渔利的从容呢?” 哲安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变得这么复杂,一时心中极『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问陆怀:“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要不,你赶快逃吧,带着一家老小,有多远跑多远,宫里你的徒弟们,我帮忙去说,让他们也都尽快递交上去意向,尽早离宫,你不用担心他们。” 哲安想的,陆怀一听便觉得太简单了,可他心里却是暖暖的,因为哲安在极度慌『乱』之下,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护着他的周全。 陆怀看着哲安,微微展开了一个笑容,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能走,在准备万全之前,也不能安排家人离开。” 哲安心里急得不行,看到陆怀笑了,一时不知道是该急,还是该气,瞪着陆怀,恨不能赶紧扯着陆怀的衣服,将他推得离京城远远的。 “哎呀陆怀!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若真是你说的那样,你不快跑,不带着家人赶紧躲到没人能发现的地方,难道还待在家里,等着人家抓你吗!” 第一二三章 财达三江 手机同步阅读 陆怀收起了笑容,摇了摇头,“我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路平背后的势力,必定正在暗中监视着我,我表现得无异还好,若是举动有异,反而会让我和所有与我有牵连的人都陷入危险之中。┏x4399.┛” 哲安一想,觉得也是这个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那也不能就这么拖着呀,谁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下手?” “我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对我出手,和我有关的人,暂时也不会被连累。”陆怀思量了一下,缓缓地道。 “如今朝局纷『乱』,苏党趁势大起,那人想要通过我得到的,只会增多,不会减少。我想,怎么也要等苏党盛极转衰的时候,那人才会出手。在这之前,我和与我有牵连的人,应该都是安全的。” 哲安听陆怀说得从容不迫,心中渐渐冷静下来,也开始思量了起来。 然而,他还没思量出个所以然来,就听陆怀又对他道:“哲安,朋友故交里,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以我们之间的关联,我若遭难,你必定会受连累。所以我想,今日之后,我们便不要再有往来了。 你获准离宫之后,周遭境况若还平静,就马上远走,尽量往前朝的藩属国去。那里与我朝一切相通,你作为上邦之人,行事、生活都很便宜。日后就算我真的遭难,朝廷也不至于派人到那里抓你回来受审。若我平安无事,你再回来也无妨碍。” 哲安心里本来还有点『乱』,听到陆怀的这番话,那点『乱』就通通都被压制住了。 他心里又痛又闷,不禁沉下了脸上的表情,怨怼地盯着陆怀:“我不走。” 陆怀见哲安说得意气,心中担忧,不禁也沉下了语气:“哲安,此事不是玩闹。隐于暗处之人,若真是今上或命帝,我必定难有活路,我自己身死是小,说不定还要带累所有认识的人。你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不能让你也跟着遭难,你难道想让我于心不安,走都走得不安宁吗?” 陆怀说得真切,哲安听得心慌。 纠结了许久之后,哲安终是被陆怀的目光『逼』得败退了下来,垂了垂眸,无奈道:“好好,事情若真到了那个地步,我听你的。但是现在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先别说的那么吓人,好吗?” “你听我的便好。”陆怀沉声道,眉眼之间俱是严肃,全无半点平日里好商量的样子。 哲安见他如此,也不敢再让他担心,只是道:“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等到陆怀神情稍微缓和之后,他才再对陆怀诚恳地道:“陆怀,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想为我考虑周全。可我也想让你知道,我这条命,随时都可以为你豁出去,你但凡有需要我的地方,绝不要犹豫,尽管知会我,知道吗?” 陆怀望着哲安眼中真挚而热烈的情感,心间不由感觉到一股深切的暖意,动容地合了合眸,点了下头:“好。我知道。”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之后,还是哲安先舒了一口气,道:“宫里你有交情的人,你打算怎么办,要我知会他们一声吗?还有你的徒弟,你有什么安排?” 陆怀握了握手腕,思量了一下,“他们确实要麻烦你了。原来的那些老人儿,不必说太多,提醒他们天冷了,要加加衣,他们也就知道要怎么照应自己了。至于我的那些徒儿……” 陆怀又沉思了片刻,才道:“他们与前朝关联不大,虽然是我徒儿,但与我身上背负之事,干系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我想他们的处境如何,关键在于陆止。只要陆止在司礼监不倒,他们就应当是安全的。 你回宫之后,帮我去找下陆止,提醒他,一定要记得我此前在信上写的,千万记得我在离宫前对他说的三个期望,让他万万不可违背。” 陆怀已考虑过,他在宫中的故交,易被连累的,必定都是前朝武贵妃宫中的老人。这些人对于前朝的辛秘,都很清楚,对该说的,不该说的,也都掂得分明。 天冷加衣,是对宫中严峻形势的判断,只要提醒上这一句,让他们心里有个底,也就够了。女帝再翻查,也不至于将宫里所有的前朝老人儿都置于死地,只要不到那个地步,他们那些人精就不会有事。 他之前在信上,让陆止牢记他的三个期望,就是要提醒陆止,在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轻易将自己牵涉到他的事情里来,也不要参与宫廷里的任何是非争斗,永永远远以君主为先。 很多人入了司礼监之后,都会忍不住在大臣王公中,选一条队站,却忘了让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是皇帝的心意。 在君主英明的前提下,只要站稳君主这一队,就能任凭风吹雨打,都屹立安然。越是纷『乱』险恶的局势,就越是如此,当下尤其需要心志坚定。 哲安却有些不放心,也有些不解:“不需要和陆止说说你的处境吗?让他有个准备,万一知道些什么,也好给你通通气,若是事情真严重了,也能在陛下面前给你求求情。” 陆怀摇了摇头,耐心而慎重地与哲安解释:“不要和他说我的处境,一个字也不要说。我不想让他牵涉到我的事情里来,他是君主的近臣,君主在前,便不能再有师父了。对我的事,他能尽心之处,定会尽心,若是力所不及,便一点也不要因我受累才好。” 哲安听到陆怀这般说,心中既心疼,又无奈。 陆怀真是什么都考虑到了,谁都考虑到了,唯独对自己考虑的最少。可是,他又知道陆怀说的是对的,没有办法反驳他。 沉默许久,哲安也终是只能叹一口气,道了声:“好。” 陆怀见哲安说得并不干脆,担心哲安无法全然照办,又与哲安慎重而恳切地强调了一遍:“哲安,千万要按我说的来,我的事,一个字也不要和陆止讲,否则便坏事了。陆止一旦遭累,不仅是他自身会遭打击,他的那些师兄弟,也就全没了指望了。可不能为我一人,害了他们啊!” 哲安听陆怀这般嘱咐自己,也终是将陆怀的嘱咐钉进了心里,用力地点了点头:“唉,我知道了,我听你的,一个字都不和陆止多说。” 陆怀这才放心地展开了一个笑容:“好,我信你。” 哲安看到他笑,心情却没法轻松,反而觉得变得更加沉甸甸了。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又问陆怀:“那你的家人呢,你打算怎么安置?” 陆怀收敛笑了容,神情再度变得沉肃:“我还没有想好,不到想出万全的计策时,我不会让她们轻易离开。还是我方才说的,轻举妄动,反而不妙。” 哲安看着陆怀忧虑,心里也跟着忧虑,可是再忧虑也不起作用,他一时半刻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 这事儿,其实最棘手的就是陆怀的家人。都是陆怀最亲的人,却也是最难安置的,定是要让陆怀心忧上好一段时间了。 陆怀思索着,慢慢就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逐渐从神思中回过了神来,看到哲安愁眉不展,一瞬不瞬地瞧着他,忽然觉得有些歉疚。 其实他今日约见哲安的本意,不是为了让哲安跟着他一块儿忧思不断的,只是和哲安待在一块儿,心情不知不觉就松懈了下去,也就把心里一直压制着的担忧的情绪,给透『露』了出来。 陆怀想了想,今日自己忽然和哲安说了这么多,估计也是将哲安吓得不轻。 局势虽然险峻,但毕竟还没到一时一刻就决定生死的地步,他也不想让哲安,就带着一肚子担心回宫去。 他调整了一个笑容出来,对哲安道:“你也别太担心了,我之前和你说的,都是按着最坏的打算想的,事情不还不一定到那个地步吗。我们不说我的事了,说说你的吧,按你能出宫的日子算,现在你也快卸任了吧,交接的事情都还顺利吗?” 哲安听得出来,也看得出来,陆怀这是不想让他太担心,所以才突然转开了话头。 他其实不想和陆怀说自己那些事,再怎么不易,左右都是些能应付过去的事情,和陆怀要面对的一比,根本都什么也不算了。 可是,他要是再继续担心,也会让陆怀不好受,所以,心底纠缠了一下之后,哲安也还是『逼』着自己,把当下面临的事儿捋了捋。 也许让陆怀能帮上他什么,就能让陆怀心里好受点呢。 哲安典了典衣角,靠到了椅背上,尽量像往常闲聊的时候那样,和陆怀说:“我是要卸任了,可是这些天,没一刻得闲的。兵仗局的监丞,常年就是我们两个人,底下那些小的,都不太成器,什么都接不起来。 上面的那几个,这些年有我们撑着,一个个都开始提前颐养天年了,好多事儿都捋不明白,指望不上。偏偏今年,朝廷和北夷的战事停了,想要把作战用的那些家伙事儿都拾掇拾掇,然后呢,再打造一批新的出来。 以往这事儿,前线的营造司占大头,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让兵仗局跟着协理,铁矿用料,人力火耗,统一由兵仗局核报。 本来就跟兵部扯不清,这回又跟工部也扯不清了,找他们要矿,好么,说今年黄河长江,都决口了,不光淹了好多田,好多沿河产量高的矿,也给淹了,铁矿只能凑出往年半数,你说这不是要命么。我需要从前的几倍,他说给我从前的一半儿!” 陆怀点点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凡事牵涉的衙门一多,事儿就难办几倍。 可是这事儿既然归了兵仗局协理,那就只能自己多想办法了。没矿工部也变不出来,指望他们,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能把事儿给办了。 兵部和前线的营造司,更是催不得,催急了,人家直接回头质问你的不是。现在连年战事不停,朝廷倚重兵部和前线,这伙人是惹不得的。到最后,别管多难,所有的事儿,都还得兵仗局来抗。 “你打算怎么办?”陆怀想先听听哲安的想法。 哲安瞅瞅上头,又看了看陆怀:“有一年的矿,你记得不,有一小部分是粤西府的,同样的重量,炼出来的铁却超出往常一倍多,我打听了一下,那是从南边夷国弄来的。我想,不行就想办法从那边弄吧,不然缺口这么大,也没办法。 现在的难处是,道远事儿多,利又薄,有能力接这活儿的商户,未必愿意接。想接的呢,未必有能力。我之前想让你和那个唐老板说说,他财达三江,路子广,折腾一趟相对容易,不过现在,还是不给你添『乱』了,我再想招儿吧,财大气粗又想贴皇家的金的,总能找到。” 哲安说着,挠了挠脸,换了个坐姿。 陆怀却从这件事里,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握紧了茶杯,努力去抓住头脑中的闪念,把那个一闪而过的想法,好好想清楚。 片刻之后,他觉得,说不定可以借着这件事,把他的族人安置了。 第一二四章 悠悠众口 手机同步阅读 陆怀仔细思量了一下,对哲安道:“这件事,我来办,你说个需要的数量吧。┏x4399.┛” 哲安微微皱了皱眉,估计了个大致的量:“需要炼出的铁,总也要是往年的三倍左右。低于这个量,免不了就要左支右绌了。” 陆怀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哲安却拦住了他:“陆怀,这事儿你就别帮我去找唐正延了,来日说不定,你还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现在去求他,平白多欠下一个人情,以后有事儿也不好开口。你就帮我想想,到哪儿能再找这么一个人替他就行了。” 陆怀以前在宫中时负责的,就是兵仗局的采买活计,对京城里的商人圈子,比他要了解得多。 “不。”陆怀却摇了摇头,对哲安道:“这件事的前期耗费,我来出,我不必求他,我会让他和我一起来做。这件事,也不是我帮你,是你帮我。” 哲安不解地看着陆怀,没明白陆怀是想干什么。 这种活儿,不好干。全国每年产矿的量,上上下下的也就那么多,差不了多少,朝廷采买的价钱,都是定死的,折腾一程赚不到多少钱。就算从南边夷国运回来,朝廷给的收价稍微高些,但是算上一路的耗费,也不划算。 凡是愿意接这个活儿的,都是为了赚个给皇家办事的名声,图一个人前光彩,以后做生意唬人用。陆怀也不做生意,要这虚名儿干什么?又能帮上他什么呢? 陆怀笑了笑,附耳和哲安说了些话。 哲安双眸一亮,立即连连点头:“听你的,就这么办。” 哲安是没想到,这件事儿里,还能牵扯出这么多门道,还可能帮到陆怀那么大的忙。 他心里敞亮了不少,瞧着陆怀,脸上也重新有了些轻松的笑意:“还是你脑子转得快。” 他们说妥了一些细节之后,时间也不早了,便一起走下了和记茶楼。 陆怀陪着哲安买了些东西,才往宫门的方向走去,一路上,陆怀想到这一次分开之后,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又是否还能再见,心中不禁有些惆怅与失落。 陆怀没有说话,哲安比陆怀想得更多,心思更重,更是一路沉默无言。 周遭小贩的叫卖声,渐渐淡去,却将他们之间的气氛,衬得愈发凝重。 分别前,陆怀和哲安站在一株柳树旁,很久很久,都不知道要怎么和对方开口。 过了许久,还是陆怀深吸了一口气,打破了这越发令人伤心的气氛。 “哲安,珍重。”他看着哲安,真挚地说。其实他心里还有很多话想和哲安说,可是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了这一句。 也许这一刻,也只需要这一句罢了。 哲安看着陆怀的眼睛,心中同样有万语千言,但也不知道在这一刻,要从何说起。 他很怕这是他最后一次见陆怀,看着陆怀,想将陆怀看得更仔细,却又不敢将陆怀看得太仔细,怕看得太仔细,心里的担心就变成真的了。 临近傍晚,风还算和煦,吹着哲安的脸,却总让他有种感觉,他的眼泪,快被这风给勾出来了。 他不想让自己那么没出息,在这个时候,在陆怀的面前哭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间的千头万绪,努力对陆怀笑了一下,尽力淡定地道:“你也珍重,我先回去了。” 陆怀点点头,道了声:“好。”与哲安四目相对,刹那之间,万语千言,都交汇在这个眼神里了。 陆怀笑了,哲安也笑了,说了声:“走了。”就提着陆怀为他买的东西,转身向宫门走去了。 陆怀目送哲安远去,直至哲安消失在宫门之后,才缓缓叹息了一声,转身走向租车的铺子,雇了一辆马车,去往写意轩。 到达写意轩,已是傍晚。 陆怀在侍者引领下,来到惊鸿阁,唐正延已经等在了庭院里,见到他,微微一笑,端得是意气风发之资。 陆怀估计,是朝堂之计一切顺利,所以唐正延才如此心情大好,便微笑着与唐正延作了一揖。 唐正延微笑着还了一礼,屏退了所有的下人,与陆怀并行进入中堂,一边走,一边对陆怀道:“贤弟来的正是时候,我正想着明天派人过去寻你。” 他与陆怀相让了一下,坐了下来。 陆怀微笑道:“唐兄寻我,可是为了朝堂的事?” “不错。”唐正延抚掌微笑:“按贤弟的主张,阁老顺顺当当地病了,心腹也有两人,顺利地‘暗中’倒向了苏党。内庭安排好的人,也已给苏党传递了一次假消息。现在苏党应该正高兴得合不拢嘴,觉得局势尽在掌握呢!下面,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催着苏党,行事张狂了。” “如此甚好。”陆怀微笑道。 唐正延勾了勾唇角,给陆怀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昨日你的叔父陆仲德派人来投拜贴了,口气很强势,说是要给我一个合作的机会,暗示我不要错过他这个高枝。” 陆怀双手拢在一起,微笑着问:“唐兄有何打算?” “将计就计喽。我正琢磨着,怎么给他下套呢,他就主动找上来了,倒是省了我的事儿。”唐正延勾勾唇,眼中跳动着跃跃欲试的光。 “贤弟,看为兄到时候怎么收拾他,给你报仇!” 陆怀颔首,感念道:“多谢唐兄。” “诶,又说客气话了不是。”唐正延一笑,摇了摇头,把话头转到了陆怀的身上:“你今日来找我,是为了这事儿吗?还是……” “不是这件事。”陆怀表现得犹豫了一下,才对唐正延道:“小弟过来,是有个忙,想请唐兄帮一帮。” “你说。”唐正延正『色』道。 陆怀点点头,道:“我在宫中的好友,今日出宫来看了我,和我提到了今年朝廷铁矿短缺的事情。他说可以从南边夷国运回出铁更多的铁矿,来补齐缺数,我想把这个差事揽下来。耗费我来出,人力我也想好了要怎么找,但想麻烦唐兄帮忙指派个得力的监工,把握好这一路的行程。” 这种远道的运输,钱不是问题,人力也不是问题,如何管理好这些运送矿石的人,按时把东西运到指定的地方,才是最大的难题。 很多时候,坏事就坏在这管事的人不行上。 唐正延手上,不缺这样的能人,他需要借这个力才行。 “人,好说。只是……”唐正延思量了一下,劝陆怀道:“这种差事,利有多薄,老弟你应该知道。” “南边夷国的铁矿石出铁量虽然更多,可是毕竟路途遥远,风险也大,多少年来,都少有人从那边往域内运送。你如果接下这差事,路上稍有个差池,说不定不仅赚不到那一层薄利,还要往里填补不少,实在不划算。你若是想学着做生意,我这里有不少路子,你可以随便挑,我帮你做起来。” 唐正延说得都是心贴心的话,陆怀感激地点点头,对唐正延道:“唐兄的关照,小弟铭记于心。唐兄的顾虑也有道理,小弟其实也考虑过,只是这件事,小弟有不得不做的苦衷,还请唐兄帮忙成全。” “怎么讲呢?”唐正延不解地看着陆怀。 陆怀自不能说真实的原因,是他有子的事情,可能被女帝或命帝发现了,他要保全族人,才不得不揽下这个活儿。 只能隐去关键,变换根由,对唐正延道:“小弟入宫的事情,老家的族人尚不知晓。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来日我的叔父落魄以后,这件事,恐怕早晚是瞒不住的。我不想来日族人看我有异,所以想给族人做点事情。” “去年朝廷在边关大获全胜,打得北夷抱头鼠窜。但是边境的战事,哪有真正消停的时候,都是此消彼长,你来我往。去年我们大获全胜,不出多久,北夷就会联合起来,反扑回来,到时候兵器的耗用,会变得极高。” “朝廷想必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想趁着现在战事停了的时候,好好将兵器修整一番,再添置一批新的。但今年黄河长江偏偏都频频决口,域内沿河产量高的矿坑,被淹了不少,导致矿石短缺,缺口还极大。” “沿河的矿被淹了,一年半载,甚至三年两年都未必能恢复过来,重新探矿,也不是短时间内,想找就能找到的。这个时候,谁能从南边夷国运回矿石,便是解了朝廷之急。所以我想以族人的名义出钱,雇佣族中的壮劳力,办下这件差事,到时候再疏通疏通关系,给族人求个表彰。” 陆怀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说到这个程度,唐正延就应该能明白了。 为朝廷解了急困,求个表彰,不是难事,但对于得到表彰的家族来讲,这个荣耀带来的好处,却是有诸多令旁人眼馋,却够不着的。 日后陆家子弟,不论是求学,还是娶亲,都要比三乡五里的外族人,强出一等。当地官府对陆家人,也会从此高看一眼,多加照应。 只要不到改朝换代,这一次的表彰带来的福泽就会一直延续下去,惠及世代。这样,整个陆氏家族的人,都会念着陆怀的好。陆怀过往是什么身份,又哪里会有人再去介意。 这是唐正延能想到的,陆怀想的,还要比这更多一层,而那更多一层,便是护住他族人『性』命的根本。 朝廷是要颜面,要声誉的。 苏党垮掉,也就是这一年半载里的事情,如果路平背后的人,真是今上或命帝,那么对他下手,也就是这一年半载里的事。 这一年半载里,陆家人的功,还不会被忘记,女帝若真要将他推到世人面前,用他和他陆氏一族的『性』命,去搅动风云,也要掂量一下,这会不会在悠悠众口之中,落下一个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口实。 第一二五章 流民四起 手机同步阅读 女帝有了这层顾忌,用他去搅动风云的可能『性』就小了很多,最终很可能只会选择,将他和他的家人灭口。收藏本站┏x4399.┛ 如此,就算是他和家人没有摆脱危险,但至少是将族人保全了。 唐正延听陆怀说了因由,心中既佩服,又遗憾。 佩服的是,陆怀能从这件事里,想到这么深远。遗憾的是,自己如今的见识与格局,都超出从前许多,但还是没能想到这一层。 他当即点头表态:“好,我帮你办下这件事。人么,我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不过他现在还在大同府,大约要三五日之后才能回来。等他回来,我再寻你过来,详细说说。” “那就多谢唐兄了。”陆怀感激地拱了拱手。 唐正延笑着摆了下手:“不必客气。” 他示意了一下小几上的茶,陆怀点点头,拿起茶杯饮下了一些,然后,才道:“唐兄,萧大哥和墨护卫那里,可有消息传回?” 唐正延将茶杯放到小几上,点了点头。 “墨老弟说,他发现你的府宅周围,的确有人形迹可疑,但目前都是他凭着直觉判断出来的,尚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证明那几个人有什么问题,也不确定,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你让府中的人,近来多留意些吧,他也会加紧查探。至于萧大哥那里……” 唐正延停顿了一下,才道:“我接到你的信后,就派人去寻找他的下落,不过,并没有找到。他在老家的宅院,似乎也在一夜之间,就人去屋空了。” “我想,有可能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踪迹吧。说起来,他身上也有不少秘密,可能是最近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担心沾染麻烦,就带着家人隐居了。”唐正延以指抵唇,低声分析。 陆怀的心,却微微沉了下去。 萧草离开得仓促,并非早有准备,回乡也只是为了暂避风头,并没有打定主意,要带着一家老小避世隐居。 他走时,没有骑走唯一的驴子,定是要走小路出山,遮掩踪迹。如此小心谨慎,回乡的路上,肯定也免不了要躲躲藏藏。 算算时间,萧草极可能要比唐正延派去寻他的人,晚到冀州老家。 就算萧草比那些人早到,且在路上改变了主意,决定带着一家老小避世隐居,那么在老家安安稳稳生活了多年的萧草家人,就真能在一时半日之内,便决定彻底抛家舍业,和萧草远走吗? 就算他们真的决定了,就能做到在一夜之间,走得无声无息吗? 陆怀也想让自己相信,可是直觉告诉他,这种情形,不像是萧草带着家人忽然隐居,而更像是锦衣卫这样受过训练的人,暗中将人捉拿了。 唐正延见陆怀神『色』忧虑,想了想,出言安慰道:“陆老弟,你不必太过担心,萧大哥身上的秘密,只和前朝有关,如今都平安过了这么多年,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他对于带着家人隐居避世,也早有打算,这一次,很可能只是真的施行了而已。” “我会派人再仔细查探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若是需要良医,尽管来找我,上次你在我这里,还有萧大哥山中居所见过的何兄,家中世代行医,与京城之中的名医颇有来往,不必担心找不到好郎中。” 陆怀不想让唐正延看出隐情,也便笑笑,摇了摇头,“有唐兄在,我不担心找不到好郎中,萧大哥也给我留了为母亲和内人调养身体的方子。只要他平安就好。” “无事的,别担心。”唐正延笑了笑,对于萧草自保的能力,很放心。 陆怀笑笑,也不再就此事多言,与唐正延又互相探讨了一些后续的安排,便借口天『色』不早,离开了写意轩。 他乘着马车,穿过街巷,冥冥暮『色』透过窗纱打落在车厢里,明暗不停交替,就像他颇不宁静的心绪,起起又落落。 萧草和家人都失踪了,他的府宅外,又确实有形迹可疑的人存在。唐正延不知隐情,所以也并不担心,但他不同,他看到的局势,比身边的任何人都要全面,这些事情,每发生一件,每确定一件,都像在将局势,推向他最担心的境况一分。 他能安置朋友,能保全族人,那么他的家人,他又该怎么办? 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要如何做,才能护得他们周全? 陆怀忽然觉得心中很『乱』,便让车夫停了车,付了车钱,然后叫车夫离开,自己走着回去,希望能在路上平复一下心绪。 暮『色』中,街上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只有商贩们,在互相交谈着,收拾着摊位,准备归家。 路过一个馒头摊时,陆怀看到一对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父子模样的人,缩在摊位后方一家已经关了门的商铺的台阶上,眼巴巴地看着馒头摊的摊主,一个个地将笼屉里剩下的馒头,捡拾到布袋里。 他们看起来,都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脸颊都是向下凹陷的。 在父亲怀里的两三岁大的孩子,盯着馒头,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能发出亮光来。年轻的父亲看看馒头,再看看孩子,眼神充满了内疚和心疼,几次将脸躲在孩子的身后,像是在忍着眼泪。 陆怀的心,被这一幕触动了。 没有什么,比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更让一个父亲觉得难过和无力了。 他向摊主买了几个馒头,走过去,递给了那个年轻的父亲。 年轻的父亲不敢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陆怀,和大大的馒头,激动的下巴都颤抖了起来,过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搂着孩子就给陆怀跪下了,“砰砰”地将头撞到地上,给陆怀磕头,嘴里不停地念叨:“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大恩大德。” 陆怀闪身侧到一边,没有受他的礼,用力将他拉住了:“不必如此,孩子饿了,快给他吃吧。” “是是是!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男子接过馒头,不住地道谢,将馒头掰成小块儿,喂进孩子的嘴里。 陆怀就站在一边,看着男子给孩子喂馒头。看了一会儿,又到馒头摊,给了老板一些铜钱,让老板多装些馒头,一会儿等那个男子和孩子吃完,让他们把这些馒头带走。 馒头摊老板笑眯眯地收了钱,一边包馒头,一边和陆怀攀谈:“您心可真善,这俩人儿跟这儿坐一天了,没一个人管的。不过要我说,不管也正常,这帮逃难的,只会一天比一天多,管是管不过来的。” “逃难的。”陆怀想了想,双手拢在袖口里,顺着摊主的话问:“今年水患造成的饥荒,很严重吗?” “瞧您通身的体面,说话文绉绉的,一准儿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入秋之后没出过京城吧?您出去瞅一眼就知道了,京城以外,往山西、河南去的方向,那逃难的人,海了去了,乌压压一片片的,路上的树皮,听说都让他们给啃光了!” 摊主说着,斜眼瞅了瞅后面狼吞虎咽的父子:“这俩人算幸运的。但能闯进城里来,在城门那儿,肯定也挨了不少的揍。” 陆怀缓缓点了点头。摊主看他面『色』沉肃,不像是平日里喜欢听惨事解闷的那些主顾,也就笑呵呵跟着点点头,不再言语了。 陆怀等那对父子吃完,看着摊主将另外的馒头交到他们手上,也便转身离开了。 水患之后,每每便是□□席卷各地,今年看来,又将是流民四起的年头了。 若是灾民涌入京畿,他倒是可以联合唐正延,广设施粥救济之所,只是,这般做,在来日帮得了唐正延,却帮不了他。 陆怀心情有些沉重地走到自家所在的街巷附近,忽然不想再往前走,就在附近的街口,一直站到了日落。 宫中。陆止结束一夜一日的轮值之后,回到房间,又一次收到了哲安转送来的,陆怀要给他的东西。 这一次不是信,而是一包糕点。 “你的师父要我告诉你,要牢牢记得他上次在信里写的,离宫之前对你说的三个期望,万万不要违背。” 哲安的话,反复回『荡』在陆止的脑海里,让他心间,久久难以平静。 他上一次,并没有看信,并不知道信里写得什么。若按哲安所言,信上写的,应该就是要他务必遵守那三个期望了。 他看着新送来的那包糕点,在房间内徘徊了几圈,越想越觉得不对。 师父为什么一再要他牢记那三个期望呢?而且每一次,都只说这一件事。 照理来说,师父出宫这么久了,托人带信传话过来,怎么也应该顺带关心一下他在宫中的情况才对,怎么会一句不问也不提,就单单只强调这一件事呢? 陆止想着想着,心中忽而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的师父,很有可能已经意识到了周遭的危险,和以后要面对的情况,所以才反复提醒他,要牢记以君主为先,不要为其涉险。 第一二六章 送你离开 手机同步阅读 只是不知道,师父这样做,是已经想到了脱身的办法,还是只是不想更多人遭累而已。┏x4399.┛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证明他那一日接到信后的选择是对的。 陆止没有再多思量,提着糕点,向女帝寝宫走去。 这一次,虽然师父没有给他来信,只是带来了这包糕点,但是这包糕点,在女帝的眼里,完全也可能用来传递信息。 只要有一丝丝可能,会让女帝产生这种想法,他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东西呈交给女帝过目。 寝殿。 女帝与命帝,各着便装,分坐棋案两旁,屏退了宫女近侍,开始了一盘棋局。 两人自定鼎天下之后,便少动兵戈了,尤其是近一二年,除了北面的北夷闹得凶些,其他地方的战『乱』,都已经平定了,他们更是连运筹帷幄的机会,都少了很多。 偶尔的一盘棋局,便成了他们互相较量的唯一战场。 初初布局,棋盘上的局面并不紧张,命帝便一边落子,一边和女帝聊起了近来的局势。 他剑眉星目,面貌英武,挺拔之资,深具贵气,素日犀利的眸光,看着女帝时,却被温柔涵盖了一切,低沉的声线,亦少了对旁人时的沉冷霸气,时常延伸出几丝柔和的缱绻。 “近日朝堂内外都不平静,你的大计又要推后了。”他微微笑着,落下一子,像在评说一场可看可不看的戏。 “也无妨,我本也想再容那人些时日,有日子没能遇到让我这么费思量的人了。”女帝认真盯着棋盘,片刻,也落下一子,看到命帝单手抵唇,瞧着她新落的棋子认真思量,唇边,微微折起一个笑纹。 片刻后,女帝才淡去笑容,继续道:“如今水患已经被控制住,各地漕运也在有序地恢复。户部拿出了安置灾民的措施,明日便会正式开始施行。唯一要费思量的,也就只有眼下的朝局。” “日前我训斥了程阁老,程阁老就坠马病了。他这一病,弹劾他的奏章,也像早有准备一般,真真假假地都冒了出来。他有几个心腹,也都在这短短的日子里,或明或暗地投靠了苏党。这一切,都变得既快又巧。” 命帝将视线从棋盘上,转移到了女帝的眼睛上,微微点头,眸光多了几分认真。 “哼。”女帝勾起一个笑容,眸光却冷了下去,“这程党里面出了高人,以退为进,是在框着苏党自掘坟墓呢。现在,就看苏家有没有脑子了。” “你不准备敲打敲打苏阁老吗?”命帝思量了一会儿,落下一子,问。 “不敲打,我就是要看看他们得意之下,能到几何。你我不发威的日子久了,这些老树的根扎得深了,怕是早就想成精了。若他们真是忘形到没了边界,那就把他们都收拾了。” 棋盘上,布局初成,女帝落下一子,在棋盘上叩出“啪嗒”一声轻响。 命帝垂眸,神思游离片刻,合了合眸,微微点了点头,也落下了一子。 棋局即将步入中盘时,女官来报,陆止求见。 女帝抬头看了命帝一眼,随即点点头,陆止便被带了进来。 “你的师父,又来信了?”女帝与命帝,对弈未停,淡淡地问。 “禀陛下,师父没有来信,只是托出宫办事的朋友,为臣带回了一包糕点。”陆止恭敬道,双手奉上了那包糕点。 女帝扫了一眼,见包装完整,便道:“拆开吧。” “是。”陆止恭敬地应了一声,将包装拆去,将糕点,平铺着摆在包装用的油纸上,呈给女帝过目。 女帝扫了一眼,命陆止将糕点掰开。糕点掰碎后,女帝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想了想,对陆止道:“把糕点放过来,你退下吧。” “是。”陆止依言照办,将糕点小心地放在了榻上。 陆止退下后,女帝盯着那包糕点,眉头微皱,思量片刻后,看向了命帝:“你看出了什么端倪吗?” 命帝摇了摇头:“若是你都看不出,那便是没有端倪可寻,这就是一包平平常常的糕点。” 他微微勾了勾唇,眸光微深:“此人身处如此局面,还能如此淡定,要么是不畏生死,要么是胸有成竹。我觉得,你与其盯着它看了又看,不如让青白再添派些人手,早日给你查出谜底来。” “不错。”女帝眼中燃起了胜负之欲,马上传来锦衣卫,命锦衣卫传谕沈青白,即刻增派人手,不得放过和陆怀有关的每一个细节。 锦衣卫离去之后,女帝重看棋局,捻起一枚棋子,目光扫过那包糕点,心中忽而略过一个闪念。 如今这风云突变的朝局,会不会和泰然自若的陆怀有关联呢? 一瞬之后,女帝觉得自己这念头来的太过莫名了,微微合了合眸,将这念头放了下去,继续与命帝在棋盘上,厮杀了起来。 陆府东厢。 陆怀自回来后,便坐在书房中一语未发,连灯也未点。 秀珠几次走到屏风前,隔着幢幢暗影,将他瞧了又瞧,终于忍不住拿了火折子,将书房里的灯点亮了。 书房里盈满了暖暖的光亮,秀珠的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她吹熄了火折子,转过身,便见陆怀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陆怀一贯是平和的,淡定的,从容的,不论有多少事压在心里,都鲜少会表『露』出来,但这一次,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却有着显而易见的凝重。 秀珠的心,不由微微提起。 她走过去,轻轻地握住了陆怀的手,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老爷,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吗?” “嗯。”陆怀点点头,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到了他的身边,低声对她道:“形势变得不太妙,可能要将娘和你,还有巧儿,都送离京城。” “那您呢?您不和我们一起走吗?”秀珠担心地握紧了陆怀的手。 “我须得留在京城善后。”陆怀用双手合握住她的小手,凝着她的眼眸,慎重地道:“不必担心我,只要你们能安全离开,我便有脱身的办法。” 秀珠瞧着陆怀,瞧了半晌,终于还是妥协地点了点头,但仍是不放心地问:“那您要多久才能脱身,和我们团聚?又要什么时候送我们走呢?” “目前还不能送你们走,须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将你们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这件事,我会尽快想办法。至于我何时能够脱身……我也不能确定,若是运气好,也许一年半载里,便有机会,若是运气不好,也许要等上三五年,才能脱身。”陆怀不确定地道。 秀珠听到他说出了时间,心下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虽然三五年,是长了些,可总也是一个时间,她真怕陆怀连个大致的时间都说不出来,那样,怕是陆怀一留下,她就再也没有可能见到他了。 秀珠垂了垂眸子,又不确定地看向了陆怀:“那……还要继续瞒着娘吗?” “要。我会尽快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她,在我告诉她之前,你都要继续瞒着,切不可走漏了风声,否则,便麻烦了。”陆怀拢紧了秀珠的小手,慎重地嘱咐。 “好。”秀珠点点头,看着他温柔的脸庞,想到很快就要和他分开,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心里就像被一只手,狠狠地磋磨着,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她挣开了陆怀的手,偎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一将他抱紧,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将他胸前的衣裳,洇湿了两团。 “莫伤心,我们总是会再团聚的。也莫怕,我会拜托我的朋友,一路护送你们离开,将你们安顿妥当。”陆怀轻轻地顺着秀珠的背,柔声安抚着。 可秀珠,当下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是想紧紧地抱着陆怀,告诉自己,他还在她的身边。 陆怀也知道,分别对秀珠有多难,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下一下,耐心地继续顺着她的背,轻轻地抱着她,默默地哄着她,安抚她。 这样过了许久许久,秀珠脸上的泪都干了,才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问他:“您的朋友,是什么人,可靠吗?” “可靠,是我可以以命相托的朋友。你也见过,就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时,陪我一同选宅院的那个人。他叫哲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在宫里一块儿长大的。”陆怀温柔地和秀珠说。 秀珠一想到哲安,便有些紧张,忍不住捏紧了陆怀的衣裳,声音低低地说:“我怕他。” “怕什么?”陆怀忍不住笑了:“因为他那日凶了你和王张氏吗?” “嗯。”秀珠忐忑地点了点头,悄悄抬头看了看陆怀。 第一二七章 分土而治 手机同步阅读 “不怕的。┏x4399.┛”陆怀低下头,单手捧着秀珠的小脸,温柔地凝着她的眸子宽慰:“哲安那日是怕我被讹诈,所以才言辞激烈,如今你是我的人,你腹中怀有我的骨肉,他定不会再那般对你,只会护着你。” 秀珠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的,可是陆怀说起哲安时的语气,那般笃定与信任,看着她的眼神,又是那样充满爱与疼惜,让她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可去怀疑的。 秀珠纠结地看了陆怀一阵儿,终究还是说服了自己,点了点头。 陆怀温柔地笑笑,哄着她道:“洗洗脸,去睡吧。” 秀珠从他怀里坐起来,担心地望着他的眼睛:“那您呢?” 陆怀考虑了一下,若他仍是不睡,枯坐在这里想办法,少不得会让秀珠担心。 而他就算枯坐整夜,也未必能够想到办法,秀珠此刻却怀着身孕,若是一直担着心,少不得会影响到,便道:“我同你一起。” 秀珠这才『露』出了点笑容,拉着陆怀的手,走进了卧房。秀珠就着水盆里的清水,洗了洗脸,与陆怀,一同宽衣,躺进了被窝里。 秀珠偎在陆怀的怀里,渐渐地睡着了。 陆怀听着她浅浅的、均匀的呼吸声,却无半点困意。 照理来说,苏家从完全得势,到张狂到让女帝无法容忍,动手拔除,怎么也要些时日,他不必太过急切。 可是,环伺在府宅周围的人,就像抵在他喉咙上的尖刀,让他没有办法,能放心地徐徐图之。 一切,都要尽速才行。 现在环顾在他府宅外的人,已经有迹可循了,日后出没在他府宅外的人,定然是只会增多,不会减少。到时明明暗暗,不知道会有多少双眼睛,在他周围监视着他。 要瞒过这些人,将所有的家人送走,只能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才行。 走陆路有风险,走水路离开更稳妥,若“陈仓”定在码头、水边,“栈道”就要选在近水之地来修。 什么地方近水,又便于修筑暗道呢? 陆怀微微皱眉,快速地思索了起来。 有些年头较久的寺庙庵堂,和考虑深远的高门大户,为避战『乱』**,会主动修一些暗道,以备不时只需。山中、郊外的寺庙道馆,前朝高门大户废弃的偏远别苑,似乎都是可以选择的地方。 只是,他要用什么理由,才能堂而皇之地去查探,哪里是最合适之地呢? 有了。 陆怀双眸一亮,想起了之前的打算。 如今饥荒席卷,流民四起,他已准备联合唐正延,广设施粥救济之所,也完全可以借此机会,到城外查探适合修筑暗道之所。 陆怀提起了精神,悄悄从秀珠手中,收回手臂,坐了起来。 符合他要求的地方,定然不会大张旗鼓地招摇,但是若是细心留意,也定是有迹可循的。他除了广撒网之外,也许还可以提前查找一些书册,以尽可能地做到有的放矢,节省时间。 陆怀披了件衣服,起身到书房里,寻找出京畿地区的方志,和家中存有的一些野史杂书,挑灯一页页细读了起来。 外界,更夫走街串巷,敲着梆子报着时辰,长长的尾音,一直落到夜『色』深处。 城北,倚梅胡同口,更夫刚刚走过之后,便有一老一少,两个身着暗『色』布衣的男子,脚步轻轻而匆匆地走入了胡同中。 年老的男子,体态较胖,眼睛细长,唇角微微上提,不笑也在像笑,脸上干净得一丝胡须也无。 较为年轻的男子,蓄着短须,一身儒生气,双眼却透着城府与精明。 两人走入胡同深处,站在一处院落的后门外,左右张望,确定无人之后,蓄着短须的年轻男子伸出手,三短一长,快速轻敲了四下后门的门板。 一名小厮快速打开门,瞧清楚他们的脸,便立即将他们放了进来,又快速关上了门,『插』上了门栓。 随后,小厮恭敬地比了比手势,低声道:“二位请随我来。” “有劳。”两名男子拱拱手,便随小厮穿廊过院,来到了一处僻静而考究的花厅中。 小厮躬身离开,两名男子并没有入座,而是互相交换着眼『色』,等待着。 不多时,一阵玉珠相碰的声音传来,两名男子朝着传出声音的方向望去,便见身着黛『色』便装的苏三公子,拨开珠帘,走入了花厅中。 苏三公子的姿仪,依旧极美,行止之间的贵气,较以往,甚至变得更加耀目了几分,只是,他的肤『色』,在华美的黛『色』衣料的映衬下,也显得更加苍白了。 全仗一双嵌在精致面孔上,隐隐含笑,暗藏机锋的墨『色』双眸,给他强撑着几分人气。 “于少监,班先生,请坐吧。”苏三微微勾了勾唇角,慢条斯理地说着,用眼睛看了看下首的椅子,自己轻提衣摆,在上首先坐了下去。 于三吉和班良相视一眼,对苏三拱了拱手,坐到了下首同侧的两张椅子上。 坐定后,班良便微微笑着,开口道:“我们是何来意,已然不必再叙,只想问问公子,是否已改了主意,与我家主公联手?” 苏三单手捧过茶杯,却没有要饮的意思,只是用手捧着,微微垂眸,看着那茶杯,微笑不语。 于三吉微微皱眉,眼底有一丝不快浮起,又被他压了下去。 他给班良使了个眼『色』,班良便继续对苏三道:“还望公子尽速拿定主意。如今程党大势已去,朝局纷『乱』,正是您与我家主公联手的好时机。来日夺了天下,主公愿将天下一分为二,与您分而治之。届时您与父兄雄踞厚土,建立万世基业,岂不美哉?” 苏三拾起杯盖,轻轻刮了刮杯身,眸光伴着微晃的茶水,隐隐浮动,似是有所动心。 班良抓住时机,立即又道:“有些事,不妨对公子明言,朝中不少重臣,都已然投靠主公,但是主公最看重的,却始终是公子您。主公曾说,放眼朝野内外,唯有您是如他一般,真正具有帝王之才,若不能与您联手,将是他毕生之憾。” 苏三听罢,意味不明地合上了眼眸,举杯欲饮。 班良见状,握紧了手,前倾身体,加重语气道:“公子如此奇才大器,不会真的甘心,就此埋没于青史之中吧?也不会真的甘心,让才干见识同样卓尔不凡的父兄,日日去朝拜一个女子,仰一个女子的鼻息而活吧!” 苏三合起的眼眸,倏地睁开了一条缝隙,握在茶杯上的手,也因突然加力,而变得骨节更加分明。他在一刹那间,周身从容尽褪,隐有怒意,外泄狂涌。 班良得意地暗勾了下唇角,一旁的于三吉,也看出苏三的情绪『乱』了,频频给班良悄悄使眼『色』,让班良趁机再劝,赶紧把联手的事情落定,然而,班良却微微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再说。 苏三意识到情绪外『露』,很快便收敛了情绪,表现得四平八稳地喝了茶,然后,缓缓起身,对班良道:“先生的话,我会考虑,今天,便到这里吧。” 说罢,苏三扣上杯盖,放到一旁,起身向珠帘走去,亦有小厮,同时步入花厅,对班良和于三吉,躬身比手道:“二位请。” 班良欣然点头,起身,于三吉却拧着眉头,满心不快。 班良劝了一声“走吧”,于三吉才不情愿地起身,同班良一起,随小厮离开。 两人走出倚梅胡同之后,沿着无人的小巷,一路穿行。 走了许久,进入一处偏僻的民宅之后,于三吉点起灯,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班良:“他刚才已经心神不稳,有所动摇,你为何不再劝他?来了多少趟,还没有成事,万一真成不了,主公怪罪下来,你我岂不麻烦?” 班良笑着摇头,尽在把握地捋了捋胡须,坐在椅子上,从容道:“少监莫恼,你想,若是苏三真无心同意,怎会一次又一次出面相见,听我之言?” “你的意思是?”于三吉偏头看着班良,琢磨起来。 班良冷笑了一声,点点旁边的小几,对于三吉道:“他不过是嫌利益不够大。耐心等吧,等到苏家只手遮天,等到苏阁老真真正正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就会嫌弃位极人臣的位置配不上他苏家,就会挟着他拥有的东西,认真地同我们谈了。” 于三吉快速琢磨了一下,便也『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然而,心满意足之下,于三吉不禁又有些不安,背着手,在室内徘徊了几圈。 片刻后,他站定,扭头看着班良,光滑的脸上,带着几分忧虑:“我徒儿王景,已经许久没有『露』面,你说,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班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您这位徒弟,人精里的人精,怎会有事。他定是又到哪里淘换奇珍异宝去了,从前也不是没有这事,再等一个月,他不『露』面,您再着急也不迟,否则若是无事,却惊扰了主公,岂不……” “有理有理。”于三吉便是想要听这样的话,见班良果真如他期待地这般说,加之对王景的头脑手段,也极信任,也便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稍晚,于三吉和班良,各自进入左右两边的次间休息。 室外窗下,一个黑影,随即消失无踪。 第一二八章 别有洞天 手机同步阅读 诏狱,内堂。┏x4399.┛ 沈青白正在审阅案卷。案头灯内,火苗轻动,在他刚毅的五官轮廓上,映出些许游移的虚影。 一名国字脸手下,忽然匆匆附耳来报。 沈青白听得心中一震,偏头严肃地与手下确认:“他听清楚了?” 国字脸手下肯定地道:“他听清楚了,复述的话绝对一字不差。如此大事,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马虎!” 沈青白缓缓将案卷按到了桌上,神情越发严肃。 若如那班良所言,苏家的人,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都觉得配不上自家,那么二者联手,除了是想要谋反,还能是想干什么? 苏家现在或许还没有考虑好,是否要行大逆不道之举,可是班良所效命的“主公”,必定已是有所行动。 涉及此事的另外一人于三吉,是一个趁着改朝换代之机,流窜出宫的老阉宦,本就是个重利轻义的角『色』。如今终日靠着过往的内官身份,游走于高门大户之间,以嘴代劳攫取利益。 若说他会受贼子重利收买,利用往来之便,为贼子充当谋反掮客,也是合情合理。而以他和前朝宫廷的关联,他背后的主公,便是此前收到的密报中,意图利用前朝遗毒,谋权篡位之人,也大有可能。 盯住班良和于三吉,便上可抓贼子,下可查逆臣。这两人,实在是关键中的关键。 不过,此二人都是因为盯着苏家,才连带着追查到的,此前并未想过,会有大用。 目前只知道他们大致的身份背景,以及他们近两个月都住在倚梅胡同附近,一处不起眼的民宅里,去倚梅胡同苏三别苑的次数,较为频繁,其他都所知寥寥。 当务之急,是要『摸』清于三吉和班良的详细背景、经历,理出他们二人之间的所有交集,和与他们来往最多、关联最深的人,抽丝剥茧地查出他们所效力之人的底细。 另外,也要盯紧苏家的一举一动,一旦苏家的人有不轨的企图,便要立即上报女帝,进行处置。 沈青白负手踱步一阵,旋即指令手下道:“牢牢盯住于、班二人,有任何异动或发现,都立即来报。另外加派两队人手,一队详细调查于、班二人的底细,尤其要注意发掘,与他们过从甚密之人的动向。一队人手去查于三吉提到的徒弟王景,务必要尽快将这个王景找到。” “这些宦官无儿无女,但凡有点能耐,都会教养些个徒弟充当后嗣,能让于三吉在那时那刻,那般挂心的徒弟,定然与他关系匪浅,作用重大。明白吗?” 国字脸手下深思片刻,慎重抱拳道:“属下明白,属下立刻就去安排。” 沈青白点点头,他的手下于是告退。 沈青白待手下离开后,思量了一番,叫来了方脸浓眉、身形魁梧的副手鱼羡,进入内室,低声与鱼羡询问:“布在苏家的棋,现在情况都如何了?” 鱼羡略一思量,立即低声回禀:“折损近半,但平安留下的,多数都受到了信任和重用。苏家人主要的府门宅院里,都有我们可用的人。” 沈青白点点头,神情变得沉重而严肃,负手踱了几步后,叹息道:“苏家的人,不简单,我们百里挑一的人,弄进去还会被掀出一半来,其他地方,何曾有过如此高的损失。” 鱼羡也沉重地点头。 沈青白沉默了片刻,才问:“倚梅胡同的苏三别苑里,有几人可用?要能活动的棋,还被圈着的不算。” 鱼羡思量后,有些沉重地答:“只有两人。这两人在苏三手下,功劳颇高,深受苏三与高弘仕的信任,即便脱离他人视线,也不会轻易遭到怀疑。” 沈青白慎重地点点头,单手握紧,考虑良久,终于,坚定地道:“让他们都动起来,彻底从守转攻。从此刻起,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查证苏三等人,是否有不臣之心,一旦查到实据,即刻传递出来!” 鱼羡双眼睁大了一瞬,意识到苏家之内的情况,很可能已出现了严重的变化,马上慎重地道:“明白了,我马上交代下去。” “要快,也要稳。”沈青白沉声嘱咐了一句。 鱼羡重重点头,沈青白随即挥了挥手。 鱼羡告退之后,沈青白思量了一下,便立即前往宫中。 苏家有如此异动,须得及时禀报女帝。 倚梅胡同,苏三别苑。 苏三平息下被班良挑拨的怒气,与高弘仕从花厅,走向远处匠心独具,曲折磅礴的假山群。数名黑衣护卫,远远跟在他们的身后。 苏三墨『色』一般浓黑的眸子,远远扫视那规模庞大的假山群,眼底浮动着几许傲气。 这世上,除了他的兄长与心腹,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布下了怎样的局。为了他的心中期待的那一天,他已经等待了太久,付出了太多。 现在,距离他梦想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了,他一定要稳住,一定要比从前,更从容不迫! 高弘仕身着淡青『色』衣装,手持折扇,与苏三缓缓并行,不时留意着苏三的表情,两次欲言又止。 苏三留意到了高弘仕的频频注视,微微勾唇,轻声说:“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是。”高弘仕颔首应了一声,思量了一下,才低声询问:“公子还不准备答应吗?” “不。”苏三淡淡微笑着,摇了摇头。如墨如夜的眸子里,微微闪动着难以测度的光泽。 “还不到时候。现在我们仍然势弱,一旦与对方联手,我们将为对方所驱策。等到我父坐上首辅之位,大权尽揽,满朝文武悉数听命之时,再谈联手,便是我们驱策对方。这开局一正一负,结果也将殊为不同。我们决不能是为人作嫁的一方。” 苏三看着越来越近的假山群,微微勾唇,仿佛看到的不是假山群,而是千万里大好山河。 他从来不信划土而治这种鬼话,九州四方,只能是一家的天下。 而这一家,只能姓苏! 高弘仕深思片刻,信服地点了点头,“还是公子考虑周祥。” 随即,又试探地问:“那是否要告诉阁老?” 高弘仕总觉得,应该提前知会苏阁老一声,苏三与其兄长们固然才智超绝,计率深远,但毕竟没有苏阁老这样早在女帝与命帝立国之前,就追随在女帝与命帝身边的人,对女帝和命帝了解更深。 万一他们的计划中有纰漏,苏阁老也能点拨一二。 可苏三却立即否定了出来:“绝对不可,只有等到万事俱备,才能告诉父亲。” 苏三说着,停下了脚步,郑重地看着高弘仕,道:“这也是我和兄长们商量的结果。父亲老了,不喜欢冒险,若被他知晓,必定难以成事。可是你想想,当下女子为帝,颠倒乾坤,叛逆纲常,乃是世所不容,如此机缘,我们又已准备了十之八/九,若是错过,岂不是逆天而行,遗憾永世?” 高弘仕想了想,虽然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也觉得苏三与苏三兄长们的顾虑颇有道理,便道:“弘仕明白了,绝不对阁老多言。” “如此才好。”苏三欣慰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笑容,继续与高弘仕向假山中走去,边走,边劝慰高弘仕:“成大事者,不能太过谨慎,或过于拘泥于条框规则之中,要多变通。你有时,还是太循规蹈矩了。” 高弘仕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说什么。 苏三,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在他心里,高弘仕这般循规蹈矩,虽然有时候,显得不那么大气,却也颇为令他放心。稍作规劝,不让高弘仕过于拘泥便好,他也并不打算,真的让高弘仕彻底改变。 苏三与高弘仕走入假山中,侍卫们,便在假山外停下,有序地将假山一侧的数个入口把守住。 苏三与高弘仕在假山怪石中,来回沿着不同的路线,绕行几次之后,最终在中段的一处嶙峋奇石前站定。 高弘仕左右仔细看了看,确定无人之后,单手伸入奇石中空的缝隙中,在三个方位上,依次用不同的指法按了下去,奇石后方的一处嶙峋石壁,便向一旁,缓缓移动开,『露』出了下方二尺见方,倾斜向下的地道入口。 若这石壁不动,绝对无人能够想到,此处,竟然还藏着一处地道。这处地道,四周以青石相砌,铜铁为筋,十分牢固、平整、洁净。 高弘仕先进入地道,点燃地道两旁的火烛,然后,苏三才走了下去。 苏三进入后,高弘仕缓缓转动地道内一尊一尺高的铜制佛像,石壁便缓缓移动了回去,重新遮蔽了上方。 高弘仕点起一只灯笼,在前为苏三引路。两人在堪堪容纳一人通行的地道中,行走了约一盏茶的时间,前方,忽然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出现了一个喇叭形的空间,和一堵石门。 高弘仕上前,以一定的节奏,轻轻敲了敲石门,片刻之后,石门从内被人开启,一个宛若地下殿堂的双层空间,便呈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上下两层的空间里,同样是青石相砌,铜铁为筋,若忽略四周与承重的材质,几乎与地上房屋的室内无异。 两层空间,皆是灯火通明。不同之处在于,上层空间房门大开,下层却是屋门紧闭,只能看见里面有人在走动,但看不到里面的具体情形。 苏三与高弘仕扫了一眼下层,便将视线,都投注在上面一层中,一同走了过去。 给苏三和高弘仕开门的人,将石门关上,也跟上了苏三和高弘仕的脚步。 开门人年约四十,一身儒装,身材清瘦,相貌俊雅,双目炯炯有神,一缕长须,从容飘逸。 踏入室内后,他对苏三和高弘仕,拱了拱手,微笑道:“公子与高生许久没有过来了,此次前来,可是有好消息告诉大家?” “不错。”苏三对他微笑点头,高弘仕则微笑着拱手还礼。 在上层空间中,十余名老老少少,身着青衫,书生装扮的人,正分成两列,坐在各自的桌案后,奋笔疾书。整个空间里,都只闻笔墨相亲,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和纸张传递的细微轻响。 这些人看到苏三和高弘仕出现在此,都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便继续专注于各自眼前的事务,不曾停笔。 而苏三和高弘仕,也都不以为忤,反而以微笑回应。 苏三自豪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低声对那开门人道:“寒禽先生,如今朝中一切顺利,我父与首辅之位,不过毫厘之距。大事得成,已是指日可待了。相比之下……” 苏三笑着沉『吟』了一下,“这里的进度,可能反而慢上一些了。” 刘寒禽并不同意地摇了摇头,抬手指向了一侧沿墙而建的书架,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三和高弘仕相视一眼,一前一后,随刘寒禽走到书架旁。 刘寒禽收起书架上覆盖的布帛,颇为骄傲地对苏三道:“公子请看,《大正律》十三卷,初稿已近完成,只差《河防》一卷,尚待数个条目完成,即可收尾。预计再有十日,便可大功告成。到时候,我大正朝便有自己的律令了!” 刘寒禽说着,取出卷首初稿一册,交到了苏三的手上,动容地对苏三道:“公子的所思所想,都已融入进这部律令之中。相比古法,此部律令体例更加规范,刑名更加清晰,涵盖更加全面。可说是集历代之所长,超古今之眼界。千古之后,也必将规范世人,永为治世之典!” “好,甚好。”苏三热切地望着手中捧着的《大正律》初稿,白得似雪的指尖,轻轻拂过封皮,微微有些颤抖地,翻开了封页,感慨而动容地浏览着里面的内容。 不论是总目,还是律条,都是按照他的设想与要求,进行制定的。 苏三振奋之下,不由朗声宣告:“寒禽先生与诸位,日夜编纂推定,才使得这部律令,完成得如此之快。诸位之功,诸位之才,足配翰林学士之职!” 翰林学士,是每一个文人都梦寐以求的官职,只有当世大才者,才有资格出任。不仅可受天下文士仰慕,仕途也将从此通达。进一步,可入阁治国,退一步,可外放封疆。 在场编纂之人,闻听此言,不由都顿住了书写的动作。 刘寒禽比任何人的脑筋转的都快,意识到,这是苏三在向他们允诺职位,一旦立国,便可兑现,生怕这机会被错过,便立即拜谢道:“多谢殿下封赏!我等必将鞠躬尽瘁,不负所托!”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起身,一同对苏三拜谢。 “诸位先生免礼,那是你们应得之位。”苏三合上卷册,看着这些对他行拜礼的人,忽然有一种站在朝堂之上,受人叩拜的感觉。 无怪那么多人,都想坐拥天下,看着他人对自己叩首拜谢,马首是瞻的感觉是如此之好。 真想快点到那一天,好好感受一下,穿着朝服的文武大臣,对他与父兄,跪拜叩首的感觉。 第一二九章 死而后已 手机同步阅读 苏三心神激『荡』,不得不握紧了手中的卷册,以平息自己心中迭起不休的思绪。收藏本站┏x4399.┛ 刘寒禽等人起身之后,其他人归位继续编写,刘寒禽则引领着苏三与高弘仕,继续将其他已经制定、编纂完成的内容,逐项进行过目。 包括未来大正王朝的礼制,官制,兵制等等。 苏三过目之后,非常满意。 按照现在的编纂速度,等到他与父兄夺得天下之后,马上就可以用这些他所主导创设的典章制度,取代当前女帝所制定的一切。 苏三兴致高昂地褒扬了刘寒禽一番,然后,与高弘仕一起,走出上层空间,沿着楼梯,进入了下层空间之内。 下层空间之中,被分隔成了许多不同的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十数人,在加紧制作不同等级的冕服、朝服等。 制衣师傅们,看到苏三与高弘仕,皆颔首行礼。 苏三微笑着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拘礼,继续忙碌即可。而后,带着高弘仕,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查看。 苏三看着这些华美的冠冕服饰,被制作出来,就有种山河之梦被具象出来的感觉。当他将指尖拂过那些衣料与冠冕时,就如同已经抓住了心中的王朝。 在查看过每一个房间内的进度之后,苏三心满意足地带着高弘仕,离开了地下空间,从密道中走了出来。 夜风微凉,苏三心头涌动的热血,却让他浑身彷如发热一般,完全感觉不到周遭的寒意。 他背着手,与高弘仕在假山之中,慢慢地穿行。 高弘仕一直很安静,苏三却时时用余光留意着高弘仕。 片刻后,苏三苍白得没有血『色』的面庞上,微微透出了一些笑意,终于压低了声音,问高弘仕:“八梁冠上所配的玉蝉样式,你觉得如何?” 高弘仕未想到苏三有此一问,冠冕样式,一向都由苏三亲自把关,他也是今日见到实物,才知道苏三是用了何种样式。 高弘仕略略思量后,谨慎地回答:“玉蝉形神俱妙,考究无比,配八梁冠,实是妥洽非常。” 苏三欣慰地笑了,点点头,侧眸凝视着高弘仕君子般的面庞,对他道:“你觉得妥当便好,来日,你将是第一个佩戴此冠的人。” 高弘仕闻听此言,心中剧震。 八梁冠,玉蝉饰,那可是公爵冠的制式啊!苏三这般说,便是在许他以排序第一的公爵之位了! 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古往今来,只有开国第一功臣,方能得此爵位! 可自古以来,开国论功行赏所封的第一公爵,都是武将居多,极少是幕僚之士。他虽一直对苏三衷心耿耿,且尽心尽力,却又岂敢应承这份封赏? 高弘仕当即跪地,惶恐道:“公子,弘仕何德何能,岂敢当此厚待?弘仕追随公子,不图任何封赏,但求一展平生抱负,不负公子知遇之恩。只要能助公子完成宏图大业,弘仕便觉此生无憾了!” 苏三立即去扶高弘仕,动容地道:“你不必推辞,我大正朝开国第一功臣,非你莫属。你之才干,是我与兄长们所共同认可与推崇的,来日王朝新立,需要你大展宏图之处无数,你不要推辞才对。” 高弘仕抬起头,看向苏三,在苏三的眼中,看到了发自内心的诚意,心头,不禁涌起同样的动容。 想当初,他不过是一个落榜的举子,若非苏三赏识,多年以来,全心地信任倚重,他又岂能有如今的作为? 现在苏三这般说,定非普通的君臣客套试探,而是真正的推心置腹!他又怎能在拘泥许多,枉费苏三一片真意? 高弘仕心中,一时感念万千,再次跪地,重重叩首,恳切地道:“弘仕定为大正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负公子厚待!” “好好好!”苏三连说了三个好,才欣喜地将高弘仕扶起。 苏三展望未来,回看当下,心中一时,不禁有许多感慨与忧虑,同时浮现。 有些话,别的时候说,似乎都不是时机,大约也只有眼下这个时机,最为适合了。 苏三有些虚弱地咳嗽了几声,沉『吟』了片刻,才低声对高弘仕嘱咐道:“来日若是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记得今日所言,不要有分毫懈怠才好。” 高弘仕听到这话,顿时变了脸『色』,连忙劝阻道:“公子千万不要这么说!” 苏三却不甚在意地笑着摇了摇头,血『色』淡漠的唇线,在他的脸上,浅浅地勾勒出了几许肆意与从容。 “不必宽慰我什么。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只要能看到大正朝建立的那一天,早几年,还是晚几年,便都没有什么所谓了。” “我只希望你,在我走后,不要有什么顾虑。需知我的兄长们,都如我一样信任你,真有那一日,你对他们,便像对我一样便可,不必有分毫顾忌。” “来日不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人继承大统,你的地位,都绝不会更改。我希望你到那时那刻,也不要忘记方才所承诺的,不要有丝毫懈怠退却,好吗?” 苏三认真地凝视着高弘仕的眸子,高弘仕思虑片刻,合眸,郑重地点了点头。 高弘仕知道,苏三的身体,天生有疾。从小到大,请过无数名医,但也只能是调养缓解,无法根治。这也是苏三其他兄长,都步入仕途,却唯独苏三,心有大志,却从未经历过科举,始终游走在仕途之外的原因。 这几年,苏三为了创立心中的大正朝,更是呕心沥血,思虑颇多,耗费了许多精力元气,能够再有十年光阴,恐怕都是意外之喜了,难保三年五载之后,便可能会撒手西去。 他如何能够舍得,让一手提拔重用了他的苏三离开。如何会不顾虑,苏三一走,他该如何自处。 只是,苏三话既至此,便是在将未来的王朝托付与他。这是怎样的信任,他若推辞顾忌,岂不是辜负了苏三的一片期望与看重?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苏三走后,他兄长们待他,自难会与苏三在时相同。但有苏三这份嘱托在,不论他身居何等位置,又岂敢不尽心竭力,尽几之能? 高弘仕欲跪,却被苏三用力拉住,只得深深颔首,言辞恳切地道:“弘仕答应公子,不论来日发生什么,弘仕都一定会做到此前对公子的承诺,为大正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绝不会有半分懈怠或退却!” “好,有你这句承诺,我便可真的安心了。”苏三双手紧握住高弘仕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苏三手下,可用之人无数,能够全心信任的,引为知己的,却也只有高弘仕一人而已。 他心里很清楚,就算他创造了大正朝,也难以陪伴自己心心念念的王朝几年,只有听到高弘仕的这句承诺,才能放心离开。 若非今日这个时机,苏三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与高弘仕说定这件事。此刻,既已得到高弘仕的承诺,便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苏三不禁觉得,身体都舒适了许多。 他拍拍高弘仕的手,与高弘仕在假山之中,又默立了许久,平息下彼此心间的万千情绪,才走出了假山群,各自回到住处安歇。 宫中。 女帝与命帝,已听了沈青白的禀报。 两人相视一眼之后,都有些沉默。 按于三吉所言,苏家有不臣之心,早已不是短短时间了,甚至,手中可能还握着,除了权柄之外的其他筹码。 女帝思虑片刻,缓缓抬眸,看向了命帝:“你觉得,苏家拥有的筹码,除了朝堂的大权之外,还能有什么?” 命帝勾了勾唇角,冷冷的笑意中,隐隐含着几分犀利。 “想要起事,一则要兵,二则要财。他苏分崖随你我征战多年,几时同武将相处融洽过?既难掌握到兵权,自然只有用权势攫取到的财富,才能引起叛臣贼子的兴趣。前段时间闹到朝堂鸡飞狗跳的大富贵赌坊,不就是苏党被掀出来的一大谋财之源吗?” 第一三零章 藤蔓庵堂 手机同步阅读 女帝顺着命帝的思路,反推了一下,心头不由得一惊。收藏本站┏x4399.┛ “若是苏家有钱而缺兵,那乐于与苏家联手的,便是有兵缺钱之人了。” 她与命帝相视一眼,心情皆变得凝重。 这个推测说明,有武将要反,而且有谋逆之心,已不是一日两日。可他们现在,却对此一无所知! 跟着他们建立天下的将领,皆是勇猛精悍之辈,哪一个要反,都不能轻心相对。 女帝和命帝,挥退沈青白,将朝中的公侯伯子爵,全都历数了一遍。 都说灯下黑,事情的变数,往往就存在于最可能,与最不可能的两种情况之间。女帝与命帝,最终甄选出了十个最不可能谋反的,和十个最可能谋反的人,命沈青白派人详加查探。 次日一早。 天刚放亮,陆怀便穿了一身带补丁的粗衣,带着路平与吴大吴二,出了城门,沿着流民最多的方向,一路行去。 这一路上,既寻找适宜设置粥棚与救济安置之地的所在,也借机踏访,有可能修筑暗道的破败庙宇与落寞朱门。 然而,一连三日过去,荒废的庙宇朱门探访了不少,粥棚与其他救济安置之地,也设立了不少,却并没有找到,适宜修筑密道的所在。 第四日。 唐正延派人给陆怀传信,为他挑选的监工,已经从大同府回到了京城。 陆怀立即前往写意轩,与此人见了一面。 这位监工姓刘,通身干练气质,言谈平和有度,叙事有条不紊,常年负责远途货物的押运,对于各省常用线路的情况,与各个环节的疏通,都十分清楚了解。 陆怀对此人非常满意,写过唐正延之后,便给宫里的哲安去了一封信。 次日,陆怀收到哲安的回信,与进宫的批文,便立刻动身进宫订立契约,领取头款。 定契领款的过程,并没有什么可费心的。熟悉的监局,熟悉的人,从兵仗局的角度来讲,陆怀走这一趟矿石,又是为兵仗局排忧解困的,一切自然都是按照最能与陆怀方便的流程来走。 和中、和清与陈定,相隔数月再见到陆怀,都欣喜异常,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为他跑前跑后。 哲安在外间忙着清算银钱,整理文书,谭印等人依然很闲,与陆怀寒暄了一阵之后,照旧在内室支起了一桌棋局,边落子,边闲聊。 他们手下的小宦官们,不再像冬日里那般忙着烧火温酒,而是站在他们的身后,给他们打着扇子降温驱暑。 出宫不过数月时间,再回来,人事依旧,所见所感,却已全然不同。 兵仗局里的生活,还是那么闲适,陆怀坐在一旁看着,却恍如在看前世经历过的一个世界一般不真实。 片刻后,哲安理好了押运矿石所需的所有文书,从外间走进来,交给了陆怀。 就在此时,两个看门的小宦官匆匆来报。 “司礼监陆秉笔来了!” 一句话犹如惊雷,让一屋子人都突然变得忙碌了起来。 谭印等赶紧起身,外出相迎,给他们打扇子的小宦官们,则赶紧清理场地。 虽说陆止当初是从兵仗局陆怀手中走出去的,但如今陆止毕竟已是皇上身边的人,偷懒『摸』鱼之事,还是能不让他看见,就不让他看见的好。 小宦官们显然对这套流程熟悉至极,眨眼间就收拾的妥妥当当。 陆怀微微蹙眉,低声询问哲安:“你把我回宫的事告诉他了?” “没有呀!”哲安也是一头雾水,“我没知会他,也告诉和中、和清、陈定不许报信。” 陆怀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定是有其他人去说了。” 陆止如今身居高位,自然有很多人乐于为他鞍前马后地效力。通传消息,不过是最微末的事情之一。 只是不知陆止这一来,对局势的影响是好是坏。万一令女帝疑心,那他对宫中徒儿故旧的一切安排,可就全『乱』套了! 陆怀忧虑间,陆止已在他人的簇拥下,走入了内室。 “师父。”陆止见到陆怀,便躬身颔首行了一礼,行至之间,仍是那般优雅从容,端方有度。 “阿止。”陆怀微微点头,唇角含笑地唤出陆止的名字,心中却在担心,若是陆止问他,为何要反复提及务必遵守三个期望,他该如何回答。 然而,当下一瞬间,陆止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陆怀却觉得,自己可以松一口气了。 陆止望向他的那一眼中,有深刻的担忧,有强烈的牵挂,还有充满克制的隐忍。 那一眼,只维持了短短时间,只让他一人看见,若非是知道了在他身上发生的事,陆止绝不会在此时此刻,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而陆止能够知道,必定是因为女帝或命帝,已然知晓。 那就说明,路平,或者是在他府宅外的人,必定至少有一方,是命帝或女帝派来的监视他的。 那也就说明,他对形势的预感没有错,现在确已到了必须尽快保全身边人的危险地步。 不过,陆止知道了这些事,还能在此时此刻,以如此身份与他相见,应该也是说明,陆止已经通过了女帝或命帝的检验,被划入值得信任之人的队列里了。 如此,他在宫中的其他徒儿与故交,便也都有了得以保全的希望。 陆怀在心中,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陆止同样读懂了陆怀的眼神。 他的师父,已经明白了,他今时今日的处境已经平安。只是,他还是很担心师父的情况。 “师父,您近来可好?”陆止的语气,只是普通的师徒寒暄,然而陆止的眼神里,却潜藏着只有陆怀才能读懂的意味。 “我都好,不必惦念我。”陆怀微笑着点了点头,万千情绪,全在一个嘱托的眼神里:“忠心敬上,便是对师父最好的关怀。” 陆止微微抿紧了唇,沉默了一瞬。 此刻,周围的人,都在观察着他们。 他虽然猜不到,师父有何脱身的办法,但听到师父这样说了,也只有点到为止,不再深谈。 临别时,陆止不舍地道了声珍重,让陆怀,从兵仗局,一路沉默到了宫门口。 哲安送陆怀走到宫门口,看到他一直在沉思,沉默着,一路都没敢打扰他。 就要分别时,哲安终于忍不住,低声询问陆怀:“你想到安置家里人的办法了吗?” “刚刚有些眉目吧。”陆怀想到近日接连无功而返,心里也有些心焦,但他不愿让哲安知道,徒增烦恼,便只是说:“我会想到办法安顿好她们的,你莫担心。” “那好吧。”哲安见陆怀这么说,心知陆怀定是还没想到稳妥的办法,多问无益,只能让陆怀徒增心烦,也只有顺着陆怀的话,结束了话题。 陆怀回到家里之后,吃了口饭,便又带着路平与吴大吴二出了城。 这次走得是一条较为偏僻的山路,沿路的灾民,没有大道上那么多,三三两两的,拖着孩子,拄着拐棍,走在山路上,像是给山上添了一道带断点的线。 陆怀和路平、吴大、吴二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忽然发现,前方一片平缓的山坡上,聚集了大量的灾民。 这些灾民,大都是年岁已高的老人,或是与巧儿差不多大的孩子。 他们零零散散地,或是瘫坐在,或是以各种痛苦的姿势,躺在坡地上。每个人都是面黄肌瘦,衣衫破烂,浑浑噩噩的,若不是眼睛,偶尔还会转动一下,便如同死了一般。 陆怀走上山坡,才发现原来这些人坐的地方,不仅仅是一处山坡,还是一处庵堂的山门外。 大约是已经荒废了太久的缘故,庵堂的山门上,还有后方依稀可见的殿宇上,已经缠满了各种藤蔓,彷如整座庵堂,已与后方的大山,融为了一体。 通常,设有避灾密道的庙宇庵堂,都会有人员离散,又再度复兴香火的记录。但是陆怀并未在县志野史中,看到过任何有关于此处庵堂的记载。 这处规模并不算小的庵堂,于书册中,仿佛从未曾存在于京畿附近一般。 陆怀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走到了庵堂的大门外,尝试推动大门。 沉闷的吱呀声,仿佛带着催动人心的力量,让门外那些浑浑噩噩的老弱灾民们,都艰难地聚起了一丝精力,看向了山门的方向。 他们的神志已经恍惚,看到站在庵堂外的陆怀,就像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样,感觉又看到了活命的曙光。 他们匍匐在在地上,艰难地向陆怀的方向爬动,偶尔会吃力地伸一伸手,想要抓住似在天边,又似在眼前的陆怀。 “渴……” “吃……吃……” 一个,两个,几十个老老小小的灾民,像是被下了蛊的行尸走肉一样,从各个方向,向陆怀靠近。 路平和吴大吴二,随陆怀出城这几天里,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恐怖的情形,心里,多少都有些不安。 第一三一章 逃生之路 手机同步阅读 他们三个互相看了看对方,自动自觉地站到了陆怀身后的三个位置上,将陆怀护在了中间。┏x4399.┛ 吴大与吴二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 在他们的腰带里,系着用粗麻布裹起来的防身匕首。 陆怀听到背后的声响,回头看了一眼,低声对吴大吴二吩咐:“莫动铁器。留在这里的,都是饿得走不动路的老人和孩子,不会有什么威胁。你们现在就去告知张管事,这里可以设置一个粥棚,请他速带人来。” 张管事是唐正延指派的,全权负责处理施粥之事的管事人。 吴大吴二点头领命,取下一把匕首,交给路平之后,便立即往城里赶去。 陆怀随即走到了与他距离最近的一个年老灾民的身边,握住了年老灾民伸向他的枯槁的、沾满了污泥的手,关切地安抚道:“老人家先坐在这里,不要动,不要浪费气力,粮食不久就到。” 年老的灾民殷殷地望着陆怀,干枯浑浊的双眼里,乍然亮起了一片光亮,好似突然有股清泉注入了他的眼睛里,让他充满凄苦与颓败的面容,都重新透出了生机。 “真,真的吗?”他慢慢地张开干瘪的嘴唇,虚弱而含着希望地问。 只是说这一句话,就让他干瘪的嘴唇上,又增添了两道深深的裂口。 “是真的,您放心,这里半个时辰后,就会设置一处粥棚,让大家都能吃上米粥。”陆怀双手握住老人的手,耐心地安抚。 完全没有因为老人面容的枯槁可怖,与身上的脏污,而有分毫嫌弃或避让。 老人的脸上,快速地绽开了一个大喜过望的笑容,嘴唇因此裂开渗出的血迹,都仿佛充满了欢欣的气息。 “菩萨呀!救苦、救难的、菩萨呀!”老人虚弱而兴奋地小声重复着,单手撑在地上,就要给陆怀磕头。 其他距离近的人,也都听到了陆怀的话,跟着老人一起,给陆怀叩头。 离得远的人,不知道前面的人,为什么要给陆怀磕头,但都感觉到了一种希望的氛围,好像只要跟着磕头,便都能活命,都摇摇晃晃地,撑着身体,给陆怀叩头。 “大家切莫如此,我与友人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大家先一个挨着一个坐好,不要耗费太多力气,一会儿粥棚设立起来后,大家都能分到吃食,到时按照顺序领,不要混『乱』争抢。” 陆怀扶起老人,又去扶其他人,让他们安坐在地上,静等食物的到来。 路平在陆怀后方,也弯腰去扶身旁激动叩头的灾民,他用余光瞄着陆怀忙碌的侧影,心间不由掠过几许复杂的情绪。 陆怀的为人,好得远超他的预料。 这样好的人,若是早死,也是太可惜了。 可惜陆怀的命运,他也决定不了。 路平轻叹一声,不再去瞄着陆怀,也不让自己再莫名地动什么恻隐之心,专心将灾民全都扶了起来,让他们按顺序坐好。 距离山坡不远的灾民,看到、听到这边的情形后,也都陆陆续续地,聚集到了山坡处,一个挨着一个地坐好,殷切地望着城里的方向。 大约三刻钟后,吴大吴二带着张管事与其他人手,粮食,一并赶到了山坡处。 张管事办事老练,听了吴大吴二叙述的现场情形后,除了带来了设立粥棚与救济之所的用具、人手外,还直接用板车调来了一大桶熬好的粥。 以灾民的饥饿程度看,若是没有现成的吃食,恐怕米一到,还没等锅架起来,就要被一抢而光了。 米被抢,还是小事,灾民饥肠辘辘饿了这么久,肠胃早就不行了,生米下肚很可能会把肚子直接胀裂! 到场后,张管事一边组织人手,搭起粥棚,架起锅,一边让两个人,直接从桶里盛粥给灾民喝。 陆怀与路平,也加入了盛粥分发的行列,很快,来到山坡的灾民,就都喝上了米粥。 一旁,粥棚也很快搭了起来,生起了火。 暖暖的火,和下到锅里,跟着水流不断翻滚的米,看得人重新充满了生的希望。 陆怀看山坡和山坡附近的人,都安置得差不多了,便重新走向了庵堂的山门,从路平那里拿过了匕首,一点点割开缠绕在山门上的藤蔓。 吴二也帮着他一起割。 这些天来,陆怀每天外出探访的时候,但凡见到可用的房屋,不管是破败的庙宇,还是废弃的大户别苑,都要查看一下,清理一番,将这些地方,用作安置病弱灾民的所在。 路平见多了,也习惯了,看陆怀和吴二割开了藤蔓,就帮着把断开的藤蔓扯开。吴大也一并帮手。 他们花了不少的功夫和力气,才终于将庵堂的大门,清理得能够打开了。 陆怀推开大门。 大门“吱呀吱呀”的声响,仿佛在向外人诉说庵堂多年以来的空寂。 陆怀踏入门内,目力所及之处,皆长满了茂盛的草木。 他又花了不少的力气,才清出了一条窄窄的路,来到了庵堂内的第一处大殿前。 路平、吴大和吴二,这些天跟着陆怀忙过来,也都知道了陆怀的习惯。但凡找到可用的屋宇,陆怀必然是要先进去查看一圈,然后再根据情况做以规划。 在陆怀想好要怎么安排之前,他们都要等在此地。 闲着也是闲着,路平、吴大和吴二互相看了看对方,干脆开始除草。这样一会儿把设置救济之所需要用到的东西,搬进大殿,也能轻松一点。 张管事空出的人手,也都加入了帮忙除草的行列。 陆怀站在殿前,打量了一番,而后推开了破败的殿门,走了进去。 殿内蛛网遍布,积尘满地,地砖石缝里,许许多多的杂草倔强而生。除了殿内一角,有一只残破的蒲团外,殿内再无一物。 陆怀在殿内四处查看了一番,并没有找到什么特异之处。 后方的大雄宝殿、经堂、客堂等,也都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最后一处院落,似是专门为某一居士修建的清修之地,布局十分简洁,一进三间。 陆怀走到房屋门前,不由感觉有些奇怪。 这处庵堂几乎处处长满了青苔,各类虫蚁随处可见。可是这处清修之地的梁与柱上,青苔却很少,虫蚁蛀咬的痕迹,更是完全没有。 梁柱看起来,都是很普通的材质,并不是能够防虫防腐的一类,为何能在这草木茂盛之地,保存得这般完好呢? 陆怀有些费解地推开了稍有些残破的屋门,屋内虽有一些积尘,却并无丝毫杂草与蛛网。屋内的桌案陈设也都摆放有序,完全不似其他殿宇、法堂那般破败空旷。 屋内正厅的中轴线上,供奉着一尊七尺高的落地石雕杨柳净瓶观音像。 石雕的材质平平无奇,观音法相却栩栩如生。宝相庄严,法目悲悯,仿若真身显圣,便在眼前。 陆怀看这观音像一眼,便觉心神震动,敬畏陡生。 他素来不信神佛,见此观音像也不由得双手合十,诚心念了一声佛号。 这座庵堂,只有此处没有被人搬空,想来也是因为这尊观音像,令窃贼心生畏惧,不敢偷盗的缘故。不知此处梁木保存完好,是否也与观音显圣有关。 陆怀带着虔敬之心,到正厅旁的左右次间查看了一下,同样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算上今日这处庵堂,陆怀已经踏访了十余处地方,然而却一无所获,这不禁让他有些心焦。 他扶着门柱,沉重地叹息了一声,开始思考起,若是无法找到可用的密道,该如何安置家人来。 在他松手准备离开时,木料发出的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 陆怀轻轻地扣了扣门柱,“哒哒”的轻响,似乎略有杂音。 这有些奇怪。若是一体的实心木料,传出的响动,应该是闷闷的,毫无杂音的“叩叩”声才对。 陆怀想到什么,马上绕进一旁的房间里,在门柱并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将锋利的匕首用力地扎了进去。 “嘶咔”一声轻响,木料被扎开了一道将近半寸深的裂痕。陆怀将裂痕撬宽,平平无奇的半寸木料下,竟是泛着金丝的楠木! 楠木纹理形如凤尾,于暗处仍显得流光溢彩,乃是极品一等的材质。 难怪这处屋宇的梁柱上基本不长青苔,也没有虫蛀鼠咬的痕迹。金丝楠木终年不腐,水不能浸,蚁不能『穴』,异香经年累月渗透到外层包裹的木料上,自然防虫防蛀,少有青苔。 能用得起凤尾纹理金丝楠做梁柱的人,或者是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或者是大权在握的权贵重臣。 为什么要如此费心藏富,在这个并不起眼的庵堂里,修建一个清修之所? 陆怀感觉十分蹊跷,同时,也感觉到了希望。 他去关上了院落的大门,然后,关上了屋门,重新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房间内的每一个位置,可还是一无所获。 他开始把目光集中到正堂内的观音像上。 这观音像是全屋内最令人不敢轻举妄动的所在,若真有什么暗道存在,那也就等于,这里是开启暗道的机关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 陆怀围着观音像,仔仔细细,从上到下地打量了许久,也没有发现一点接缝和破绽的所在。 难道,是要将观音像整体移动? 陆怀抱住观音像,用尽了力气,也没能将观音像挪动一丝一毫。用力去推,也全无效果。 这尊观音像,也不过七尺高,他用尽了力气,不该分毫都无法动摇才对。 陆怀蹲下仔细查看,才发现观音像与地面,根本就是一体的。是能工巧匠用高超的雕刻技巧,令人在视觉上出现了错觉,以为两者是分离的。 并且整个正厅的地面,应当也都是一体的,那些缝隙,也都是能工巧匠刻意雕琢的结果。 难怪这房间里,一根杂草也没有!也不知道,脚下所踩的这块大石,是有多厚。 陆怀更加肯定,这个房间里有古怪。 他绕着观音像,又转了几圈,目光慢慢落在了观音像手中所拿的石雕杨柳与石雕净瓶上。 他试着,推了一下净瓶里的杨柳枝,没想到,真的推开了。 原来净瓶与里面放置的杨柳枝,并不是一体的! 这是观音像上,唯一能够活动的地方了。 陆怀将杨柳枝拿出来,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异常出现。 他观察了一下杨柳枝的形状,就是最寻常的样式,不像是能与房间里的哪个地方契合的样子。 陆怀想了想,用杨柳枝在净瓶里,以不同的角度,戳了戳瓶底,还是没有发现异常。 陆怀拿出杨柳枝,又琢磨了一阵,将杨柳枝在净瓶里,沿着瓶身内层,一圈圈地滑动,终于,在临近瓶口的某个地方,感觉到了一个凹痕。 净瓶与观音像是一体的,瓶口很窄,人根本看不到净瓶里面的样子。 把机关设在临近瓶口的高处,的确很难被人找到。常人就算怀疑净瓶有问题,也不会把杨柳『插』在距离瓶口这么近的地方试探。 陆怀感觉希望又多了一分,充满期待地,将杨柳枝的根部,贴在了凹痕上,可房间里,依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来。 陆怀不觉得泄气,屡败屡战地拿出杨柳枝,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工匠把真正杨柳枝上会有的一丝丝的纹路,和点状的树结,都精心雕刻了出来。 这些纹路上些微的差别,也许就是打开机关的关键。 陆怀耐心地一遍遍尝试,额头与鼻翼,都因为过于专注,而冒出了细汗。 终于,在不知道多少次的失败无果之后,陆怀终于听到了令他心动的“咔哒”声。 下一瞬,有铁棍挪动般的声响从地下传出,陆怀脚下的堂屋地面,竟连着一体的观音像,以房间的中轴线为轴心,开始倾斜了起来! 陆怀原以为触动机关,只会在哪里出现一个小小密道入口,没想到,这入口一开,竟然要地覆天翻。 声响虽然不大,可万一这个时候,有人过来,那就将彻底暴『露』这个密道的所在! 地面连着观音像,倾斜了将近一半的角度,才终于停下。『露』出了一个与正厅同样大小,半个身子高的坑。 坑的左侧,赫然有一个长方形的密道入口。 陆怀松开佛像,跳入坑里,扶着坑边的石头,半蹲在密道入口处看了看,可以看到,从入口下去,密道就变得开阔了,而且修整得十分规整,似乎很长。 不论这密道是用来贮藏银钱的,还是通往外界的某一个出口的,都可以用来修建他所期待的逃生之路! 陆怀扶着入口处的石头,感觉自己终于抓住了家人活命的希望,心里紧绷的情绪倏然松懈了大半,瞬间的狂喜,与心情的跌宕,让他激动得透出了一身的薄汗。 地面忽然开始回转,陆怀微微蹙了蹙眉,抓紧攀上了坑边的一侧,翻到了次间的地面上。 短短时间之后,正厅地面彻底复位,一切恢复如常,仿佛什么异样都不曾在这个房间里发生过一般。 若非身上手上,到处都是跳上跳下沾染的灰,陆怀几乎要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第一三二章 莫要再瞒 手机同步阅读 陆怀稳了稳心绪,站了起来,掸掉了身上的灰尘,默立在观音像前,仔细思考了一下后面要做的事情。┏x4399.┛ 现在既然已经找到了适合修筑密道的所在,就要尽快修好密道,把家人送走。 要修密道,首先要先将这处院落里的房间修整好,否则门窗都是破的,外人一旦靠近或进入院子,就很容易发现异常。 而这处房间里,既然有一尊如此令人敬畏的观音像在,大可以顺理成章地,让家人以为灾民诵经祈福的名义,搬来这里。 然后再请些僧尼过来,在外面一起诵经祈福。这样在修建密道期间,可以掩盖里面的声响,等到密道修好后,也可以让家人不惊动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安全离开。 前方的大殿、经堂等地,可以照旧改成救济之所,与这处院子的修整同时进行,两不耽误。 现在唯一的难处是,要提前和母亲说通,让她同意他的安排,离开他身边才行。 他们一别十八年,重逢不过短短时间,就要让母亲再次离开他,估计母亲一时会很难接受。但母亲就算不为了他,只为了秀珠肚子里的孩子,应该也会同意的。 陆怀轻叹了一声,走出房间,在院内四处寻找了一番。最终,在院内一角的杂物里,被他找到了一把扫帚。 陆怀拿着扫帚,将房间内外,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番,并将院门屋门,全部打开。而后,从次间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只旧蒲团,摆放在观音像的前面,双手合十,跪到了上面。 他不能从这处院落离开之后,就让家人过来诵经祈福。他要让路平等人先看到,这里的观音像有多么令人敬畏。只有路平等人,先对这尊观音像产生了敬畏之心,他后面的一切安排,才能显得顺理成章。 路平、吴大、吴二等人,在外面久久等不到陆怀出来,只有到各处寻找陆怀。 他们进入小院,终于找到了陆怀,却发现陆怀虔诚地跪在正厅的地上,在拜什么。 路平等人走到正厅门口,看到栩栩如生的观音像,全都被震撼到了,不由自主地双手合十,默默地对观音像拜了拜,在心里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陆怀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然达成,闭合双目,虔诚地对观音大士叩拜了三次,才离开蒲团,站了起来。 他理好衣服,转身看了路平、吴大和吴二一眼,询问他们:“前面收拾得怎么样了?” 三人互相看了看,吴大上前一步,恭敬回答:“院内杂草都已除净,草席、『药』罐等,都已先搬进了大殿里。” “好。”陆怀点了点头,说出了已经规划好的安排:“男『性』就安置在大殿里,『妇』孺安置到后面的经堂、法堂里。一会儿你们回城内,多买些治疗外伤的草『药』和石灰粉来。” “草『药』先送到这里,给灾民治伤。把草『药』送到这里后,你们带些石灰粉,在庵堂周边撒上一圈,然后再带着剩下的石灰粉,沿途寻找倒毙路旁之人。” “我会和张管事也说一声,让他多派些人手过来,和你们一起去。你们发现尸首后,一律就地掩埋,撒上石灰粉,立上木条,或垒上石块标记。” “这里山高林密,多蚊多虫。眼下这个时节,温度也不低,我们在此地开设粥棚,设置救济之所,容留的人会越来越多,必须先做好周边的善后才行,否则一旦生出瘟疫来,就麻烦了。” “我们明白,老爷放心。”吴大、吴二和路平,齐齐颔首,恭敬领命。 陆怀交代好他们后,便带着他们前往前殿,与张管事说了一下。 张管事马上派了人,和路平等人一同回城,既帮着买草『药』和石灰粉,也顺带去城内多叫人手过来。 陆怀在他们离开后,与张管事等人,继续照料灾民。 过不多时,被收容的灾民,都已被安置妥当,陆怀估算了一下时间,与张管事告辞,离开了庵堂,往家里赶去。 现在路平正为灾民的事情,和吴大吴二去忙,府里其他人也都好支开,这个时候和母亲说事情,不必担心,有人会偷听到,实是难得的好机会。 半个时辰后,陆怀回到家中,换下了带补丁的衣裳,先和巧儿玩了一阵。然后,让所有人都陪着巧儿玩儿,一个个地比赛踢毽子,谁踢的最多,他给重奖。 庭院里一时变得热闹非常,巧儿自告奋勇,第一个踢,所有人都围成一圈,聚精会神地准备给她数数。 陆怀给秀珠使了个眼『色』,将她叫到了一旁,低声在她耳边嘱咐:“一会儿我要和娘说说话,你留意些院子里的情况,不要让人靠近正房。” 秀珠心里一惊,马上明白了过来,陆怀是要和陆林氏坦承家中的情况了。 她乖乖地点了点头,低声回应:“我明白了,老爷。” “嗯。”陆怀放心地点点头,转身,悄悄走到陆林氏的身边,轻扯了下她的衣袖,低声唤了声“娘”。 陆林氏难得看到家里这么热闹,正看得起兴,转头看到陆怀的眼神,心没来由的沉了下去。 她和陆怀交换了几个眼神,确定陆怀是有事要悄悄和她说,马上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地,兴致勃勃地转头吩咐伺候她的知音:“你在这儿给我数着,一定把数数准了。我白日种花,这会儿倒乏了,到屋里歇歇,一会儿我拿着元宝出来,谁踢得最多,元宝就赏给谁。” 陆林氏这番话,立时让所有人,都更加跃跃欲试起来。 院子里的气氛,更热闹了,陆林氏趁着众人都在兴头上,转头让陆怀扶着自己,进了正房。 进入正房最里一间后,陆林氏待陆怀关上了门,便低声问他:“怀儿,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陆怀扶着陆林氏,走到了房间最靠里的位置,低声对她道:“娘,您还记得,发现秀珠有孕那日,我同您说过,我做的营生,宜藏不宜『露』,若让人知道家中添了丁口,也许会让孩子陷入危险之中吗?” “娘记得。除了娘身边的知音,娘再没同任何人说起过孩子的事情。不会是只和知音说说,也会给孩子带来危险吧?”陆林氏诧异地低声询问。 “不会,此事与知音无关。”陆怀摇摇头,低声道。“是出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有人要找我的麻烦,未免殃及家人,我想送您、秀珠和巧儿,暂时离开京城,避一避风头。” 陆怀斟酌着措辞,也观察着陆林氏的神情。 “我们都走,那你呢?”陆林氏马上抓到了关键,盯着陆怀询问。 “我还要留下来,料理些事情。等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好,风头都过去了,我再去找你们,将你们都接回来。”陆怀毫不回避母亲的目光,语气平稳地道。 “要多久?”陆林氏望着陆怀的眼睛,问。 “短则半载,长则一年吧。”陆怀轻叹道。 陆怀的言语间,没有丝毫慌『乱』,或害怕,但就是这样,反而让陆林氏更加担心。 陆林氏挣开了陆怀的手,捏着绢帕,慢慢地,走到了一旁的椅子边,坐了下来。 陆怀看着陆林氏沉默下去,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又似在无声地拒绝他的提议,心知这确实是为难了她。 陆怀走到陆林氏的身边,想要劝慰几句,却看到陆林氏缓缓地抬起头,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睛里。 “怀儿,你告诉娘,你到底多久能去找我们,多久能去将我们接回来?” 陆林氏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她的眼底,却强烈地压抑着一股情绪。 这样的她,仿佛已经知道了什么,让陆怀心中,莫名地感到不安,感觉不该再全瞒着她。 可是,只有瞒着她,才是对她最孝顺的做法。 这世上,没有哪个母亲,能够承受住儿子被骗走,做了宦官这种事情。更何况,现在是这样的多事之秋,若是说出了送她离开的真正内情,他真的不能确定,会生出怎样的变故来。 深宫历练多年,陆怀对情绪的控制,早已炉火纯青。就算是假话,就算是面对自己的娘亲,但为了娘亲的『性』命安全,他也能做到,把这假话说得和真话一样恳切真实。 陆怀毫不回避地看着母亲的眼睛,诚恳地回答:“一年半载,应该也就处理好了。即便会超出些时间,也不会多出太久。娘亲放心,事情虽然棘手,但儿子一定会处理妥当,只是要暂时委屈您一段时日。” 陆林氏听了这话,更加不信地摇了摇头。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双手把住了陆怀的手臂,仔仔细细地,凝视着陆怀的脸,唇角牵起了一个苦涩的笑容。 “怀儿,莫要瞒着娘了。” 第一三三章 同生共死 手机同步阅读 “你要面对的困境,根本不是你能应对得了的。收藏本站┏x4399.┛娘这一走,以后能不能再见到你都不一定,对不对?” 陆林氏说着说着,眼里就蓄起了泪。她眼里的了然,晃得陆怀心惊肉跳。 陆怀完全没想过他的娘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的娘亲是知道了什么吗?可是,她应该是不可能知道的啊! 陆怀的面『色』,还维持着镇定,可是他眼底的惊讶,却难逃陆林氏的观察。 陆林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眼泪像是一串断了线的珠子,从脸颊上滚落。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 “来到京城那日,你说你这些年,都和朋友一起做些小生意,那时我没多想,信了你。可看看家中的陈设,哪一样是容易赚下的呢?再看看家中仆从,便是陆仲德那样富裕豪奢的人,府上养着的人里,也没一个比得上家里的这些人。” “你婶娘来京的路上,几次三番想让我帮着说说,让你帮瑾良铺路搭桥。你若是将军府的幕僚,她这般相求,倒也说得通。可你既不是将军府的幕僚,只是生意人,她又也都知道这些事,那她又为什么还要为了儿子,那样相求于你?” “就连陆仲德那样财大势大,知府都要礼让三分的人,想给儿子铺铺路,都不敢保证能够成功。可是你,轻而易举,便能帮瑾良站到浪头上,成了娘在去烧香拜佛时,都能听到人谈论的人物。” “怀儿,娘不知道你如今做的是什么事,又是为什么人出力,才能置下如今这份家业,有现在这样大的本事。可你的能耐本事,都这么大了,你现在遇到的事情,还要让你把我,把秀珠,把秀珠的孩子都送走,才能心安,你说,你让娘怎么能放心得下离开你?” “娘同你分开十八年了,才再见到你。你离家的时候,还不及娘胸口高,可娘再见到你的时候,你都高过娘一头了!你知不知道娘再见到你的时候,都不敢认你了啊?这次你又让娘离开你,你想又变成什么样子,才让娘去认呢?” 陆怀听得,心里阵阵酸楚,眼眶也都跟着发热发酸,他攥住陆林氏的手,想要打断陆林氏的话,可陆林氏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 陆林氏挣开了他的手,牢牢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的脸,像是要把他刻在脑海里一样,强硬地道:“怀儿,你休想再让娘同你分开那么久!娘活到今日,早就什么都不怕了,只怕同你分开。你好好的,娘就也能好好的,你出了事情,娘也就没什么活着的劲头了。娘今日就把话和你说明白,要活,我们便活在一处,要死,娘也陪着你一块儿!” “娘!您这说的,都是哪里的话,儿子只是想送您暂时离开,避避风头,何至于到您说的这个地步!”陆怀马上笑了笑,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眨掉了眼里,就要被『逼』出来的泪雾。 陆林氏见陆怀不承认,也不勉强他。她松开了陆怀,撇掉了眼角的泪珠,捏着绢帕,坐回了椅子里,仍是态度坚决地道:“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是不会走的。” 陆怀最怕的,便是陆林氏这样的态度。 但他更没想到的是,他的娘亲持有这样态度的原因,竟是因为已将他的境遇,与当前面临的情况,分析得如此透彻,如此接近真实的状况。 看来,只靠他一人劝说,是没有用了,还是要用秀珠肚子里的孩子来劝。 现在的情况,越是糟糕,他们,就都不得不越为后辈考量。 “娘。”陆怀走到陆林氏的身边,俯身恭敬地劝说:“您舍不得和儿子分开,可是您就能舍得孙儿出世时,没有『奶』『奶』在身边吗?” 陆林氏瞪向了陆怀,却是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是了!秀珠的肚子里,还怀着她的孙儿呢!若是留在家里有危险,那秀珠和孩子,肯定是要送走的,她怎能放心让秀珠一个人走! 陆林氏心焦地攥紧了绢帕,只觉得进退两难。 忽然,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什么,让她心里,忽而出现了一个不妙的猜测。 秀珠有孕,该不会是假的吧? 那日她知道秀珠有孕,陆怀便要她不要张扬,免得给孩子带来危险,就说明那个时候,陆怀要面对的危险,就已经存在了。 而在那天不久之前,陆怀的房间里,还有治疗不育的『药』物。怎就偏巧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陆怀就好了,秀珠就有孕了呢? 会不会是陆怀早就知道可能要面对的危险,所以,就早早安排好了秀珠有孕的事,就等需要用到的这一天,拿“孙儿”迫使她不得不离开,好留下他一个,独自面对危险? 结合她这些日子以来,在陆怀闷声不响的外表下,窥探到的陆怀内里的城府,陆林氏觉得,自己这个担心不无道理。 陆林氏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舒了出去,稳下情绪,对陆怀道:“秀珠有没有孕,现在还看不出,就让她住到我屋里吧。若她肚子里,真有了我们陆家的骨肉,我肯定不会让孩子没有『奶』『奶』。” 陆怀惊住了。 他从没想过,母亲会怀疑秀珠有孕有假。 有孕显怀,怎么也要一两个月之后吧。现在这种境况下,哪里能等得了那么久呢! 他修密道就要些时日,还得家人都搬到庵堂的清修之所里,都配合他才行啊! “娘,孩儿生发得晚,有现在这个孩子,实属不易。事关孩子的『性』命,这事可不能冒任何风险啊。况且秀珠有孕,这还是您先知道的,这总不可能是假的!”陆怀有些急切地解释。 然而,他越解释,陆林氏就越不信他。 陆林氏还没有忘了,她是怎么发现秀珠和巧儿真正的身世的。 巧儿根本不是陆怀的孩子,秀珠也不是陆怀纳了几年的小妾。 陆怀从这儿就对她有所隐瞒,因为必要的原因,把家附近唯一一个『药』堂打点明白,安排一出假孕的戏码,又算什么难事? 虽然秀珠和巧儿的身世,在她知道秀珠有孕,和陆怀商量,要不要将秀珠扶正的那天,就已经提过了,她后来也从没想过,要再翻扯这件事。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她若是不提这件事,也许会让陆怀觉得,她这个做娘的,不够信任自己的儿子,是在无理取闹。 陆林氏叹了口气,对陆怀道:“怀儿,你自己也说,你生发得晚,有子不易。你现在面临棘手的难关,秀珠偏巧就在这个时候被查出有孕了,你不觉得这太巧些了吗?” “秀珠有孕的事儿,是我先知道的。可那是她先孕吐得厉害,我瞧着不对,才去请的郎中。说起来,家附近,也就只有那一家小『药』堂。当初,秀珠和巧儿的身世,你就没对我说实话,这次,我怎么也要确定了秀珠肚子里,到底有没有我们陆家的骨血,才能决定要不要和她们娘俩一起走!” 陆林氏说得底气十足,倒是真把陆怀说得哑口无言。 当初,陆怀在房中放置治疗不育的『药』物,又故意让过来送东西的知音瞧出异常,转述给母亲,就是为了让母亲察觉异常,进而查出秀珠和巧儿的来历身世。 可那时候,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所以才设了这个局,想让母亲接受他无后的事实。也顺带,能够接纳秀珠和非他所出的巧儿。 没想到,他设的这个局,却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现在,要他怎么能说得清楚呢? 直说房间里的不育『药』物是个局,只怕会让母亲更加不信任自己。 可要证明孩子是真的存在的,秀珠的话,母亲必定是不信的。『药』铺里的郎中,又在高弘仕那里押着,就算要对质,都是无质可对! 陆怀苦笑了一下,第一次尝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滋味。 陆林氏见陆怀在一旁苦笑不语,更加觉得,自己该坚持“眼见为实”。 她轻叹了一声,对陆怀道:“若是你没什么要再说的了,就去和秀珠说一声吧,让她晚上就住到我这里来。” 就在这时,庭院里传出一阵热闹的喝彩声,似是有人将毽子踢出了一个极多的数量。 陆怀和陆林氏说话时,陆陆续续地听着院子里的声响。这会儿应该已经有一半的人,都已经比过了,这说明,留给他和陆林氏说清楚的时间,也就只有一半了。 虽然路平要忙完他交代的事情,很可能要到晚上才回来,甚至很可能要在庵堂那里留宿一晚,第二天才回来,但是留给他和母亲坦承一切的时间,却不和路平回来要用的时间一样多。 他的府外,还有人盯着,府内也难保就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眼线存在着。 他不能让任何势力,察觉出,他要把家人送走的打算,所以把所有人都支开,短期内,不能有第二次。 若是这次,没能让母亲同意离开,没能让母亲同意搬到清修之地配合他。那再找这样一次机会就难了。 若他冒着风险,在短时间内,再支开所有人,或者想办法避开他人,难保不引起周围紧盯他的势力的注意。那也许,会将他秘密送走家人的安排,也暴『露』断送。 那是他绝不能冒的风险! 就在今天,今时,今刻,他必须要说服母亲,让她同意离开并配合自己。 现在能说服母亲离开他的,就只有孩子。 他必须证实,秀珠肚子里的孩子是真实存在的。可现在,除了说出真实的情况,其他的话,都已经无法自圆其说,让母亲相信。 陆怀握紧了拳头,焦灼地权衡了一下,最终决定向母亲和盘托出一切。 母亲比他想的更有头脑和智慧,也比他想的更强硬坚韧。揭开他过往的身份,或许会让母亲心痛很久,但那也好过,让母亲无法相信他,为眼前的局势陪葬! 陆怀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娘,我们重逢那日,您曾问过我,陆钱氏除了将我们母子两个分开以外,是否还对我做了别的事情……” 第一三四章 意料之外 手机同步阅读 陆林氏的心,猛地揪起,紧紧盯住了陆怀,“她还对你做了什么?” “她将我交给了一个姓王的宦官,带到了宫里。收藏本站┏x4399.┛”陆怀叹息道。 “宫里?”陆林氏蹙起了眉头,蓦地反应了过来,“宦官”是什么意思。 她惊诧地站起来,不敢置信地将陆怀左看右看,“她让宦官把你带进宫里做什么?是去做侍卫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儿子去给您取点东西来,您看了,就都明白了。”陆怀低声道。 陆怀回到自己的房间,取出了离宫时装东西的竹箱,将竹箱最下面的一个木盒拿了出来。找了一个空食盒,放了进去,拿到了陆林氏那里。 陆林氏等得心里发慌,接过陆怀递给她的木盒,就像接了一块烙铁在手里一样,“烫”得她直想扔掉。 陆林氏看了看陆怀,又看了看手里的盒子,反复几次,才决心打开。 陆怀刚刚和她说到秀珠怀孕的事儿,这个时候就算拿出什么来,应该也是为了证明秀珠是真的怀孕,不可能是她猜的那样。 陆林氏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面顺次放着一摞信件,一叠文书类的纸张,和一支嵌着宝石,雕刻着祥云图案的柱状物件。 陆林氏一眼就认出了那摞信,那都是她写给陆怀的家书。 和陆怀分开的那许多年里,她想陆怀想得,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为了会读佛经,她特地请了师父学字,后来为了给陆怀写信,又花了好大的工夫,学会了写字。 陆林氏将家书拿出来,捧在手心里,莫名地有一种找回了她和陆怀之间错失的时光的感觉。 她心中正百感交集,忽然留意到信封上多出来的戳记和旁边的小字标记,令她激动的血『液』,都差点凝固。 “内宫信件。转永宁宫司库监丞陆怀。” “内庭信件。转兵仗局左监丞陆怀。” “内宫”,“内庭”,“监丞”,一个个字眼,都在指向一个陆林氏最无法接受的身份。 她将家书扔在了一旁,拿出了那叠文书类的纸张,揭开封皮,映入眼帘的第一页,就让她脑内的血『液』,“突突”地奔涌,在她的脑海里来回地猛烈轰击。 这是入宫凭证,详细地记录了陆怀的身世来历,净身时间,和所跟的第一位,教习宫内礼仪规矩师父的姓名,职位。 从时间上看,陆怀入宫的时间,正是他离家的那一年。 从第二页纸开始,都是各类调派凭证。有的记录了陆怀的入宫时间,学习规矩礼仪的时长,历次评考的等级,有的记录了陆怀被分派进入的宫殿名称,以及升迁的情况。 每一页纸上,都有红『色』的大印。尽管纸张已经泛黄,大印的红痕却依然红得刺目。 陆林氏看了几页,便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的勇气了。 她的手,在抖,她的人,也在抖。 她僵硬地转过身,盯着陆怀,只觉得一口气,吊在心口,咽不下,又吐不出,许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怀儿,你真的……真的进宫做了……做了……” 陆林氏努力了许久,也没能让自己挤出“宦官”那两个字。 这两个字对她来讲,太遥远了,远到她从未想过,会和自己的儿子,沾上一点点边。 陆怀紧抿双唇,迟疑半晌,跪在了陆林氏的面前,低下头,不安地道:“若是这些东西,都无法让您相信,便只有儿子的身上,还留有证据了。” 陆林氏眼眶一圈,抬手,想要去『摸』陆怀的头,心口那股气,忽然往上一顶,让她双眼一黑,便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瞬间失去了力气,向一侧倒去。 陆怀赶快起身抱住了母亲,将母亲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轻轻放下,用力按下了她的人中。 “娘,娘!”陆怀担心地轻声急唤。 几瞬之后,陆林氏终于恢复了清醒。 她看着眼前的陆怀,眼泪一下就冲出了眼眶,紧紧地将陆怀搂进了怀里,像是要把陆怀嵌进身体里护住一样,死死地搂住了他。 “我的儿啊——娘对不住你!娘对不住你啊!”陆林氏很想大声喊出来,却怕院里的外人听到,只能趴在陆怀的肩头,将所有的自责与内疚,都呜咽在他们母子之间。 陆怀揽着母亲单薄得,如同飘零的落叶般哭泣颤抖的背,双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陆怀的眼底发红,眼眶也阵阵酸楚发热,却不是为了自己过往的遭遇,而是因为让母亲知晓了这一切。 这是他这个做儿子的无能,没能安排好一切,让母亲不必知道,不必经受这一份折磨。 陆林氏趴在陆怀的肩头,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变成了河,怎么也刹不住。 她突然后悔,住在老家的时候,没有和陆仲德、陆钱氏拼命。为什么她要忍,她的儿子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她这个做娘的,该豁出去命去和他们报仇才对! 是了,报仇! 陆林氏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报仇的念头,就再也止不住了。她每一寸的思绪里,都快速地被这两个字填满了,再也容不下其他。 陆林氏扶着椅子的边沿,和陆怀的手,强撑着站了起来,想要找些尖利的东西,马上就去贡院附近,去找陆仲德和陆钱氏拼命。 陆怀紧跟在母亲身后,担心地询问:“娘,您找什么,儿子帮您找。” “我要找剪子,我要找刀子!我要去和那两个杀千刀的畜生拼命!”陆林氏泪眼朦胧地向房间看去,却什么都看不清楚,越看不清楚,就越着急。 陆怀心疼地揽住母亲,小心地为母亲拭去脸上的泪水,轻声对她道:“娘,不用去找他们,儿子已经报仇了。” “陆钱氏已经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卧床不起,瑾良也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不肯去应考。她现在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陆仲德的报应,也快到了。过不了多久,他就将一无所有,被流放到荒蛮之地。对他这种人,让他亲眼看着他处心积虑得来的一切,全都化为乌有,比任何刑罚,都更让他痛不欲生。” 陆怀说得平静而坦然,陆林氏能感觉到,陆怀说得都是真的。心里一股气,蓦然散开,让她满腔的愤怒,一时尽数化作了茫然。 陆怀心疼地扶着娘亲,坐回了椅子里。 陆林氏呆呆地盯着桌角,看了一阵,才从那茫然的思绪中抽.离回来,惶『惑』地望向了陆怀,低声问他:“那,那秀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就真是假的了?” “不,孩子是真的。”陆怀低叹了一声。 “儿子请医术高明的前朝御医诊治过,儿子意外保全了一些宗伟,因为家族传袭之故,会较常人生发的晚,但是是有机会拥有自己的血脉的。本来未免麻烦,儿子已不打算留后了,但没想到,这个孩子却早早到了。” “这件事已经走漏了风声,获知消息的人,以此要挟儿子为他们做事。短时间内,或可无事。可一旦稍有差池,再次走漏了风声,那后果,可就太难预料了。” “儿子不敢冒任何风险,现在儿子已经为族亲争取到了为朝廷立功的机会,已给他们安排好了退路。就只有自家人,令儿子放心不下。现在只有送你们走,儿子才能安心与对方较量。” 陆林氏明白陆怀的意思,心里却还是不免为陆怀担心。 这个事,实在是太危险了,而陆怀,毕竟势单力薄,而且…… 陆林氏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低声问陆怀:“秀珠呢?你还没同她说这些事吧?娘都可以听你的,可她……只怕未必会愿意为你冒这许多风险呀!” 陆怀听到母亲这样说,不免『露』出了一个自豪的笑容,低声肯定地道:“您放心。她愿意为儿子冒任何风险,永远与儿子同进同退。” 陆林氏完全震惊了,不敢相信,秀珠竟然在她之前知道这一切,而且,还愿意和陆怀共进退。 秀珠看着,是那样胆小怯懦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想不到,她能有勇气和胆量,担下这些事来,而且,还能瞒着所有人这么久。 陆林氏怕陆怀没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也怕陆怀,并没有真正地和秀珠说明白。现在这种情况,容不得任何微小的变故了,她必须得和陆怀确定清楚才行。 否则万一,陆怀要把她们都送走,秀珠却慌『乱』了起来,那可会坏事的。 陆林氏瞧着陆怀的神情,仔细地同他确认:“秀珠知道你过往的身份吗?她确定,她知道自己要面对怎样的险境吗?” “她都知道。她不介意,也不怕。”陆怀想到秀珠那日同他说的话,心里就觉得暖暖的,甜甜的,充满了踏实感。 第一三五章 陆家儿媳 手机同步阅读 他的眼底、唇畔,都不知不觉地染上了一分笑容。┏x4399.┛ 这笑容,看得陆林氏心里既高兴,又觉得疼。她的儿子,得熬了多少苦日子,才能得这样一个笑容呢? 也真是没想到,秀珠竟真的已经知道了陆怀的身份,还愿意和陆怀共进退。 看来是她小瞧秀珠了。 以前她瞧不上秀珠,现在看,以秀珠的样貌,什么人嫁不得,愿意跟着陆怀,实是委屈了秀珠。可秀珠为了陆怀,却连要命的危险都不怕。 单就这一份勇气和一份真心,世间多少女子能有?秀珠过往再怎样,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陆林氏长叹了一口气,听了听院子里的声响,缓了缓情绪,对陆怀道:“他们还没比完,趁着这会儿,你把秀珠叫进来,我有话同她讲。” 陆怀有些不放心。刚刚陆林氏知道秀珠知情,第一反应便是怀疑,现在让叫秀珠进来,别是要盘问秀珠。 陆怀起身,徘徊不定地看着陆林氏,低声问:“娘,您要同她说什么?” 陆林氏对陆怀摆了摆手,“把她叫来,你就知道了。” 陆林氏瞧着陆怀不动,作势要起来:“你不去叫,那我自己去。” “别。娘,您坐着,我去叫她。”陆怀赶紧恭敬地扶陆林氏坐好。他走到正厅门口,迟疑了一下,还是对院子里一直留心着这边的秀珠,招了招手。 秀珠见陆怀叫她,不声不响,不引人注意地,走到了陆怀的身边。 “老爷。”她低低地唤了声,用眼神询问陆怀是否顺利。 陆怀点点头,算作回应,低声对她道:“同我进来吧,娘有话要和你说。” 陆怀转身,忽觉衣袖被拉住了,转头,就看到秀珠局促地站在那里,柔柔的目光中,杂糅着几分不安。 陆怀也不知道,娘亲到底要和秀珠说什么。 他想了想,借衣袖的遮挡,拢住了秀珠的手,轻轻地捏了捏,低声宽慰她道:“没事的,有我在呢。进来吧。” “嗯。”秀珠低低地应了声,有些忐忑地跟着陆怀,进了屋里。 她走到陆林氏的跟前,低眉颔首地福了福身,恭顺地唤了声:“老夫人。” “嗯。”陆林氏拉起秀珠的手,将秀珠仔仔细细地瞧了又瞧,越瞧,心里就越感慨。 这么好的孩子,她从前怎么就没有好好体贴善待呢? 她的眼光,真是不如她的儿子。 但愿往后,能弥补回来吧! 陆林氏在心中叹了口气,歉疚地对秀珠道:“从前委屈你了。去倒两杯茶来吧。” 陆林氏的语气,令秀珠受宠若惊,甚至有些惶恐,她连忙摇头:“不委屈,不委屈的。我这就给您倒茶来。” 秀珠手脚麻利地去给陆林氏倒了两杯茶过来,恭恭敬敬地拿着托盘,将茶端给陆林氏。 陆林氏却没有接。 秀珠有些惶『惑』,不安地看了看陆林氏,又看了看陆怀。 陆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下大为震动,即刻抬头看向了母亲。 陆林氏默认地笑了笑,慈爱地望着秀珠,拉起她的手,真心实意地对她道:“一家人,叫什么‘老夫人’,‘老爷’的,都生分了。往后就叫我‘娘’,怀儿的小名是‘怀哥儿’,以后你就这么叫他吧。” 陆林氏说着,顿了顿,歉疚地继续道:“现下家里情况特殊,凡事都不宜张扬。若你愿意的话,今儿个就委屈些,让天和地做个媒,我这个为娘的做个主,你和陆怀就在这里拜堂成亲,往后,你就是我陆家唯一的儿媳『妇』。” 秀珠万没想到,陆林氏要和她说的,竟然是这个。 陆怀的娘,竟然认可她做陆怀的媳『妇』呐!能做陆怀的媳『妇』,她怎会觉得委屈? 秀珠很想点头,很想说“好”,说“她愿意”。 可是,大概是她太高兴了,这个消息,也来得太过突然了。让她又喜又惊,一时间,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定在那里,动也动不了,说也说不出,只觉得整个人,都被一股喜悦欢欣的感觉托着,要腾空转起来了。 陆怀之前也是没料到,娘亲要和秀珠说的,竟然是这个。 他的心,也因激动而跳得“扑通扑通”的。 他早就有娶秀珠为妻的念头,奈何身边险象环生,步步惊心。若真的红烛高照,娶了秀珠为妻,便会将秀珠和他,从礼法到文书上,都绑到一块儿。真到了要论生死的地步,秀珠便将彻底在劫难逃。 今日有天地为媒,有高堂做主,虽没有红妆高烛,却总归是正经的认可。外人不知情,正好可为秀珠留一线生机。若他此生足够幸运,真有机会能逃出生天,他必定会为秀珠补上一场喜气洋洋,温馨幸福的婚礼。 但在那之前,他不会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娶秀珠为妻了。 陆怀深吸了一口气,轻撩衣摆,面对母亲对面的方向,跪了下去,回头凝望秀珠,郑重地道:“秀珠,前有天地为鉴,后有母亲为证。我,陆怀,想娶你为妻,成结发之好,自此永结同心。你愿意嫁给我吗?” 陆怀的眼神,无比的温柔和真挚。陆怀最后的一句问语,低沉而诚恳,如同一块糖,深深地掷进了秀珠的心湖,甜得她的心都要化开了,灼得她的血『液』,都要沸腾了。 那甜丝丝的,蜜糖一样美好的感觉,很快化成了涓涓的细流,蔓延过她的四肢百骸,催动着她点头,催动着她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与陆怀并肩,跪在陆怀的身边。 她愿意,她愿意嫁给他呀! 秀珠瞧着陆怀,眼睛晶晶发亮,眼底的甜和喜悦,让她的眼睛像是发着光,将她美丽的容颜彻底点亮。她瞧着陆怀,心里处处都是甜的,羞涩地抿着唇,唇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陆怀瞧着她,也笑了,眼底眉梢,满满的都是喜悦与甜蜜。 他与秀珠相视一眼,默契地同时转过身,跪正身体,向面前的天与地拜了下去,再转过身,郑重地对母亲拜了下去,最后,面对面地,互相拜了下去。 礼成的那一刻,秀珠直起身,瞧着陆怀,心里的感觉更甜了,眼眶却突然酸胀了起来,让她毫无办法制止地,落下了两串泪珠。 她好开心好开心,她嫁给陆怀了! 可是她突然觉得,这一刻梦幻得,有点太不真实了。她好想好想扑到陆怀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靠在他的肩膀上,让他也拥紧自己,让她确定,这并不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美梦。 “怎么哭了呢?”陆怀笑她,捧起她的小脸,抬手轻轻为她擦掉脸上的泪珠,自己的眼眶,却也莫名地酸胀了起来。 今天,他娶了媳『妇』呢!是秀珠! 眼里的泪雾,一层连着一层,前面得刚被他『逼』退,后面的又压了上来。 陆怀感觉喉咙都变得紧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低声对秀珠道:“我们给母亲敬茶吧。” “嗯。”秀珠羞涩地点点头,甜甜地抿了抿唇,和陆怀一起转过去,捧起了小几里的茶杯,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陆林氏,异口同声地道:“娘,喝茶。” “诶,好!”陆林氏笑着接过,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落泪,可是真的喝到儿子媳『妇』敬的茶时,眼泪却还是毫无可控地从眼眶里坠了出来。 她象征地喝了茶,就马上把秀珠和陆怀扶了起来。 三个人望着对方,眼眶都是热热的。 外面的院子里,忽而爆发出一阵欢呼,打断了屋内空气里,充满温馨感动却同样充满沉默的气氛。 陆林氏最先清了清嗓子,走到了窗边,将窗子推开了一道缝隙,看了看外界的情况。 外面日已西斜,庭院里,到处都洒满了金『色』的光亮。 安心和素香,似是踢成了平局,这会儿正在用互踢互接的方式决胜负,所有人都兴致勃勃,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没人往正房这边留意。 陆林氏心里松了口气,一边留意外界的情况,一边走回去,低声问陆怀:“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后面,你打算怎么办,怎么将我们送出去?” 陆怀收敛了心绪,也警惕地留意着外界的情况,压低了声音对她和秀珠道:“城外一座庵堂里,建有一处清修的小院。小院房间的地下,有一处密道。我想让你们以为灾民祈福的名义,在小院房间的门窗修整好后,搬进里面。” “到时,我也会请一些僧尼过来,请他们在院外诵经。我会借着诵经声的掩护,进入密道查探,待我将密道查探、修整好后,你们便从密道离开。你们这样离开,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可以保证万无一失。” 陆林氏点了点头,想到什么,有些不放心地问陆怀:“那密道,要你自己动手修整,自行去查探吗?安不安全?” 第一三六章 两张纸上 手机同步阅读 陆怀想了想,道:“此事不能假手于人,也只能儿子自己来了。┏x4399.┛我会小心的,应当无事。” “好吧。”陆林氏点点头,虽然觉得有些冒险,但眼下,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院子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惊叹声,紧接着,又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议论声,似乎安心和素香已分出了胜负。 陆林氏往院里看了看,对陆怀道:“他们像是比完了,我们出去看看吧。” “等等,娘。”陆怀叫住陆林氏,对陆林氏和秀珠,最后叮嘱了一句:“这事先不要告诉巧儿,巧儿虽然机灵,但毕竟年龄还小,若是无意中泄『露』了出去,可就不妙了。” “好。我知道了,这事儿现在谁都不说,就我们三个人知道就够了。”陆林氏道,转身去匣子里拿了一锭元宝。 秀珠抿了抿唇,也慎重地点了点头。 陆林氏拿着元宝,和陆怀、秀珠走了出去,把元宝奖给了最终获胜的安心。 其他人见安心得了赏,都闹着要他请吃四宝斋的糕点,院子里又是好一阵热闹。 晚间。 陆怀在书房挑灯夜读,抓紧时间研究修筑密道的种种门道,为后面亲自探查、修整庵堂密道做准备。 秀珠坐在窗前榻上,给陆怀纳鞋垫,纳一会儿,就抬头瞧瞧陆怀。 烛光温暖,透过绢纱的灯罩落在陆怀的身上,给他更添了一分柔和。 陆怀总是坐的很端正,腰背挺直,不管看书的时间是长是短,都不会有所懈怠。 陆怀的睫『毛』长长的,半垂着眼眸,瞧着书页的时候,远远看着,就像两把好看的小扇子,恰到好处地嵌在那儿。 看到关键处,陆怀的唇偶尔会微微抿起,看上去会多一分严肃。 陆怀的每个表情,每个样子,每个细微的小动作,秀珠看着都觉得喜欢,都想深深地记在脑海里。 秀珠也知道,自己若离开了,少了什么,陆怀都能花钱买得到。可她心里就是觉得惦记,想把所有自己能做的、会做的东西,都给陆怀多做出一些来,才觉得踏实。 转眼天就要转寒了,她想多给陆怀纳点厚鞋垫,再给他缝一个棉手闷,做一件夹袄。也不知道时间赶不赶得及,要是时间还来得及,就给陆怀再做两条厚些的褥子,现在家里的都太薄了。 要是还有时间,就给陆怀再多绣几个荷包、帕子,多缝些春夏穿的袜子备着。 陆怀一页页翻看着,看了小半本书,听到三更的梆点声,抬头去瞧秀珠,就看她一手捏着针和鞋垫,一手在掐算着什么,小模样很是认真。 针线活儿很费眼睛,以前秀珠给他绣荷包,他没有拦着。天转凉后,他发现秀珠开始给他纳鞋垫,劝过几次,让秀珠不要自己弄了,免得累到眼睛,但是秀珠坚持,他没办法,也只能随她了。 时间不早了,陆怀估计,自己要是不睡,秀珠肯定也要陪他一起熬着,就合上了书,背着手缓步走到了秀珠的身边。 秀珠算算时间,觉得时间太紧,心里有些着急,一回神,才瞧见陆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 “老爷。”秀珠习惯『性』地唤了一声,出口才觉出不对。 “叫我什么?”陆怀凝着秀珠的眸子,温柔地笑问,眼底有着热切的期待。 秀珠教他看得不好意思,害羞垂下眸子,才低低地、柔柔地唤了声:“怀哥。” 陆怀笑起来。眼底心里,都像是填满了蜜糖一样,甜丝丝的。 他俯下身,从秀珠的手里,拿过针线和鞋垫,放在了一旁的针线筐里。握着秀珠的小手,将她带了起来。 “今天太晚了,先不要绣了。” “那你还看书吗?”秀珠有些不舍地瞧着纳到一半的鞋垫。要是陆怀还接着看书,她就再纳会儿。 “我也不看了。”陆怀温柔地拉着秀珠的小手,将灯吹熄,回到了卧房里。 躺到床上,他们谁都睡不着。 今天是他们成亲的日子,躺在一块儿,与平日比,似是没什么不同。可是心里的感觉,却和从前都不一样了。 陆怀偏头去看秀珠,秀珠刚好也抬头去看陆怀,视线在夜『色』中相碰,两个人都不由得微笑起来。 陆怀看了秀珠半晌,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秀珠的脸颊,歉疚地道:“委屈你了。” 他知道秀珠不介意,但还是觉得对不住她。 “不委屈。”秀珠瞧着陆怀,笑着,悄悄在被窝里,握住了他的大手。她秋水般的眸子,晶亮晶亮的,像是能映出他的影子。 陆怀微微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忽然想到了什么,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去把灯点亮了。 秀珠跟着陆怀起来,看陆怀在她的梳妆台前左看右看,像是要找什么东西,轻声问他:“怀哥,你要找什么?” “红纸,你从前抿唇用的红纸。”陆怀盯着梳妆台说。 秀珠最初习惯用红纸给唇上『色』,后来他买了很多专门的胭脂,秀珠才慢慢都改用了他买的。 “那个不是平时用的红纸,是沾了脂粉的唇纸,我都收在柜子最下面的抽屉里了。”秀珠轻声说着,蹲下给陆怀找了出来。 沾了脂粉的。 陆怀拿着唇纸,摩挲了一下,纸面细细软软的,确实和一般的红纸不太一样。 不知道这样的纸,写起字来,会不会洇? 陆怀去取来了笔墨,估量着选了一支最适宜的『毛』笔,沾了墨,试着在其中一张唇纸上,写了几个字。 注意控制下力道,倒也还好,墨迹在纸上稍微散开一些,倒是还多些飘逸之感。 陆怀看了看秀珠的小手,比着她手掌的大小,裁了两块正方形的纸,在裁好的两张纸上,各写了一个相同的字。 秀珠认得的字极少,陆怀写的字,刚好包含在她认识的字里面——两张纸上,都是个“喜”字。 第一三七章 父子灵犀 手机同步阅读 陆怀将写好的字,一张放到秀珠的手心里,一张放到自己的手心里。收藏本站┏x4399.┛温柔地揽着她,将自己的手,凑到了她的小手旁。 暖暖的烛光下,两个凑到一起的喜字,就像并肩而坐的伉俪,充满了幸福的喜气。 “喜欢吗?”陆怀偏头瞧着秀珠,在她耳边低声轻问。 “喜欢。”秀珠依偎在陆怀的怀里,眼底热热的,心里甜甜的。 陆怀微笑起来,心中,这才稍宽。 今天这样的日子,总归要与往日有些不同才对。这对喜字,就是独属于他们俩的甜蜜与秘密。 红纸上,墨迹渐干。 陆怀吹熄了灯,和秀珠重新躺回床上,将两张喜字放在了床头床围木雕突出的部分上。 陆怀躺在外侧,秀珠躺在陆怀的里侧,挽着陆怀的手臂,小脸儿靠在陆怀的肩头,视线与陆怀的,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床头的喜字上。 夜『色』浓郁,其实他们并不能看清纸上的字迹,只能大略看到纸张模糊的轮廓,却仍是想看着。即使只能看到两张纸轮廓,他们心里也觉得欢喜,甜蜜。 如果这种感觉,能够持续下去就好了…… 陆怀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忽而听到秀珠很轻很轻地唤了他一声。 “怀哥?” “嗯?”陆怀转头,看向了秀珠。 “等到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教我认字,好吗?”秀珠轻声问他,晶亮的眸子里有着期待,同时也有着一点小小的紧张。 从小,她身边人的就都说,女孩子就不该会识文断字。可她今天才知道,原来识字的感觉这样好。 她可以懂陆怀的意思,也可以和他有一样幸福的感觉,她希望,以后日日都能如此。 陆怀知道,秀珠说的是,这次风波过去,再重逢的时候。 他没有立即回答,盯着秀珠看了一会儿,才展开了一个笑容,『摸』了『摸』她的小脸儿,轻声应允:“好。” “那……就说定了。”秀珠挽紧了陆怀的手臂,开心地抿了抿唇,将头靠在了陆怀的肩头,放心地合上了眼眸。 时间,渐渐过去,秀珠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陆怀一直合着眼,却是一直也没有睡着。 自陷入危局以来,他一直急于要做的事,就是安顿好所有身边的人,让他们都能在这次危机中,平安度过。 至于他自己,在安排好一切后,会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其实他并没有细想过。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留下,应该能有一线生机。 毕竟秽『乱』宫廷这种罪名,非同小可,一旦定论,必将掀起轩然大波,牵连甚广。 不管女帝是想要用他,还是想用他的孩子,搅动起什么风云,都要有切切实实的证据才行。如果既找不到他的家人,又动不了他的亲友故旧,那么他这边,就相当于一步死棋,动他,就不如不动他。 在这种情况下,女帝最可能会做的事,是将他软禁或收监,审问他家人的下落,同时派人去各处查探。 而有可能恢复宗伟的前宦官,并不止他一个。他是因为家族传袭之故,所以不必调养治疗,便在离宫后较短时间内,自行恢复。 其他宦官出宫后,只要条件允许,必定也会多方寻访名医,查证自己是否能有留后的可能。时日一长,便可能会有其他有子的宦官出现。到时,自然就有了更好的,用以去搅动风云的人选。 他变成无用的弃子,在狱中受到的折磨不会少,不过以陆止今时今日的地位,向女帝求情留他一命,应当还是能够做到的。 但这一切都是最为顺利的设想,期间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都不好说。 帝王心思,最难把握。生杀予夺,又皆只在转念。 他只能尽力而为,然后,听天由命了。 陆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了秀珠。 夜『色』中,她的睡颜恬静安然。 陆怀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将手臂慢慢地从她的手里挪了出来,起身下了床。 陆怀从柜子里,找出了两只秀珠绣的荷包,轻轻地将床头的两张喜字折好,放进了荷包里。 他拿着荷包,走回床边,想到什么,又觉得不妥,将一只荷包里的喜字拿出来,都放进了另一只荷包里。 他身上不能留任何线索与痕迹,这两张喜字,还是都留给秀珠好。来日若能团圆,自是最好,若是不能…… 多出的那一张喜字,便当是他了,也能让秀珠,多一个念想。 陆怀紧握着空空的荷包,合眸默立许久,才将空荷包放回了柜子里。将另一只荷包,放在了床头,准备在明日,交给秀珠。 陆怀揭开被角,躺回了被窝里,焐暖身体后,才伸手,将秀珠揽到怀里。 秀珠睡得『迷』『迷』糊糊,下意识地翻了个身,像叠汤匙一样,找了个最舒适的角度,贴在了陆怀的怀里。 陆怀原本揽在秀珠腰间的手,也便贴在了她的腹部——正孕育着他的骨肉的地方。 此刻夜『色』深沉,陆怀心间却思绪万千。 都说母子连心,不知道父子间,是否也会心有灵犀? “孩子,爹爹在心里同你说些话,不知道你是否能够听到?”陆怀合上了眼眸,尽量去感应一个生命的存在。 “你是一个男孩儿,爹爹很高兴。因为男孩儿长大了,会和父亲一样,成为家人的依靠。过些日子,爹爹要留在京城,为很多事情善后,不能同你和娘亲、『奶』『奶』、姐姐一同离开,希望你在你娘的肚子里乖乖的,不要闹腾,不要给你娘多添辛苦。” “爹爹也不知道这边的事情会不会顺利,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见到你。但愿一切顺利,我们父子也能早点见面。不论爹爹这边情况如何,你都要乖乖听话,听娘亲的话,听『奶』『奶』的话,和姐姐要互相友爱,不要给她们多添麻烦。” “她们都很不易,当然了,你也不易,赶在现下这样的情况下,来到了家里。可你是男孩儿,也是长子,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就要有所担当才行。” 话虽如此,可陆怀心间依然感到歉疚。他沉默许久,才再在心里道:“希望你长大后,能够体谅爹爹与家人的苦衷吧。” 陆怀受了这么多苦,打心底希望能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家庭环境,最好的生活条件,让他无忧无虑,倍感幸福地快乐成长。 可天不遂人愿,他被剥夺了这些给予的权利,还不知道被剥夺的时限是多少。他只能祈求,他的儿子是个懂事明理的孩子,能够体谅人生中的这些不如意。 陆怀低叹一声,又过许久,方才睡去。 第二日一早,陆怀将荷包交给了秀珠。吃过早饭,便寻了人,带着工具、用料,过去修整清修小院。 在修整小院期间,陆怀都亲力亲为,借机和工匠学了一些非常实用的翻修技巧。 几日后,小院修整完毕,陆林氏便带着秀珠、巧儿,以为灾民祈福,为家中积福为由,搬进了小院里,在菩萨面前,诚心诵经。 陆怀在院外设置道场,请了大量僧尼,一齐为灾民诵经祈福。被安置在庵堂各处的灾民,得知陆怀的家人,特地过来这边,是为他们祈福消灾,又听闻小院内供奉的,是一尊曾经显灵的观音菩萨像,稍有些力气的,也都跟着坐在道场外围,打坐念经,祈求祷告。 院内院外,梵音阵阵。陆怀也便开始着手对密道进行探查。 在陆林氏等人搬进清修小院的当日,女帝也接到了锦衣卫的密报。 第一三八章 黑夜鬼魅 手机同步阅读 女帝屏退左右,只留下了沈青白。收藏本站┏x4399.┛ 她将与陆怀动向有关的密信,和一份兵部例行汇禀的公文呈单并排放在了桌案上。 根据锦衣卫的密报,下午清修之所大体修整好后,陆怀的母亲已携家中大小,住进其中,准备在那里诵满七七四十九天的经文,为灾民与家中祈福积德。 锦衣卫安『插』在陆怀身边的探子,在陆怀一家大小入住之前,已经将庵堂连同清修之所彻彻底底地检查了两遍,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而在那处清修小院外,除了有陆怀请来共同诵经祈福的僧尼,还有自发聚拢过来,跟着念经磕头,求菩萨保佑的灾民。说是把那院子围成铁桶一样,都不为过。 陆怀及其家人,若存了秘密逃亡之心,不可能选这样一处地方去诵经祈福。 而这些日子里,陆怀除了忙着救济灾民,居然还揽下了今年为朝廷押运铁矿石的差事。 陆怀这个人,可真是匪夷所思。刀悬在头上,他一点也不着急,反而还有富余的心思、精力去忙这些事。 女帝微微皱了皱眉头,目光在密信与兵部呈单上来回寻梭了几次,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感慨。 这陆怀要么就是有办法解决一切危险,要么就是根本没把眼下的险境当一回事,以为背后靠着陆止,就可以安枕无忧! 从陆怀有子以来的种种动向来看,明显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 女帝微微合了合眼,心头忽而有些失望:或许是她太高看了陆怀,其实归根究底,陆怀也只是一个偏安一隅多年的前监丞而已。 不过,陆怀若真是没多大本事,并不像她从前所设想的那样值得去探究,那陆怀死了,倒也没那么可惜了。 女帝缓缓靠向椅背,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地敲了敲,略感兴味索然。 她扫了一眼密信,给沈青白使了个眼『色』。沈青白立即会意地去将炭盆取来,将记载了陆怀动向的密信烧掉。 女帝又扫了一眼一旁还没读过的密信,沈青白立即为她将信展开,端端正正地摆在她的面前,退在一旁。 女帝快速将信扫了一遍,唇边泛起一个冷笑。 “这人对自己倒是够狠。” 江西探子来报,在当地发现了一个有恢复可能的前少监。不过这个前少监在请当地名医看诊后,反复考虑了几天,却干脆请人『操』刀,把自己净了个干干净净,彻底断了自己的念想和有子的可能。 对自己这么狠,灭族之祸或可避免,但死罪未必能逃。这么干脆地断了自己的念想,说不定反而是因为知道什么内情。 “给朕好好查查这个人和前朝那些余孽,是否有所关联。”女帝冷然下令。 沈青白立即抱拳领命:“是。” 女帝将密信烧掉,严肃地叮嘱沈青白:“陆怀那边也不要松懈,给朕牢牢地盯紧他,还有他的孩子。自朕降旨恩准离宫,放出宫去的宦官足有千余人,可到现在为止,有后之人,不过陆怀一人。朕没有耐心,再去等一个宦官造出孩子来,明白吗?” 沈青白心中一凛,预感到一场大风暴,即将席卷朝野上下,宫廷内外。而陆怀与陆怀的孩子,就将是那场大风暴的风眼。陆怀一家,乃至一族的命运,注定已无法更改,即便他对陆怀有所同情,也无法逆天而为! 沈青白深吸一口气,重重抱拳道:“臣,明白!” 女帝语气略微缓和下来,再问沈青白道:“朕要你查的那些人,怎么样了?苏三等人,近日可与于、班二人联系过?” 沈青白微蹙眉心,颔首道:“臣已命属下详加调查,目前尚未发现他们有不轨之举。苏三等人,近日并未与于、班二人联系过,不过臣已加派人手,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并让潜入苏府的探子,开始查找苏家意图谋逆的实据。” “嗯。”女帝考虑片刻,对沈青白道:“若发现苏家有异动,即刻来报,但不得轻举妄动。” “苏家现在虽有反心,但还没反,这说明他们还没做好最后的准备。所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不要打草惊蛇,要抢在苏家和另外一方联手行动之前,把躲在幕后的另一个主谋揪出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是,臣明白。”沈青白重重颔首。 女帝微微合了合眸,感觉要问的也差不多了,对沈青白挥了挥手:“好了,你去吧。谨慎行事。” “是,臣告退。”沈青白恭敬地道,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外。 深夜。倚梅胡同,苏三别苑。 苏三与高弘仕在假山中,沿着不同的路线绕行多次之后,再次停在了中段的嶙峋奇石前。 高弘仕左右看了看,判定周围无人后,单手伸入奇石中空的缝隙中,照旧在三个方位上,依次用不同的指法按了下去。奇石后方的一处嶙峋石壁,随即缓缓移开,『露』出了二尺见方的地道入口。 高弘仕和苏三一先一后,正欲进入地道,忽听得“嗖嗖”几声利箭破空之声,从临近的假山石洞中传来,紧接着便听到极快的几声金属相击,与金石相撞之声接连传来。 这处假山乃是别苑禁地,除了苏三与高弘仕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入。 在假山之中,布有许多机关,稍微行差踏错,便可能触发机关,遭到重创。高弘仕和苏三每次进入地道前,都会在假山中往来穿行几次,以防有人跟踪,看似是随意走动,实则都非常小心。 刚刚的响动,分明是有机关被触发了! “有人!弘仕快关地道!”苏三急道。 高弘仕马上将手伸进了奇石中空的缝隙中,按动机关,将地道重新关上。 就在地道关上时,一个黑影,从假山石洞中一闪而过,如闪电般在假山石中快速穿行,消失不见。 黑影逃离的速度奇快,却没有再触发任何机关,同时也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就如鬼魅般,来无影去无踪! 高弘仕和苏三对视一眼,头脑之中,皆是阵阵轰鸣。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暗中跟踪窥探的,他们居然全无察觉! 这个人又知道多少地道里的秘密?刚开是否看到了开启密道的手势?他是什么身份,为什么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距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却可以做到不被他们察觉? 是怎样的人,才能够调.教出这样的高手! 苏三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体内血『液』翻涌,一阵阵直往脑子里冲。他感觉自己随时可能被气到昏厥,不得不紧紧抓着一旁的石头,以确保自己还能站住。 这处别苑,是他花费无数时间与心血建造的,别苑里的所有人,更是他一个一个精挑细选出来的。 他曾以为这处别苑固若金汤,妙如天境,只要一切都在这里进行,就可以安枕无忧。可是现在这个人的出现,让一切都变成了一场笑话!而且是一场漏洞百出的笑话! 这样的人,有一个,就可能有十个!而这里进行的大计,哪怕半个这种人,都不能有! “弘仕!”苏三紧紧盯着高弘仕,忽然对一切都怀疑了起来! 他苍白的面孔,因为眼底布满的阴寒,而愈发显得诡异、骇人。 高弘仕心里也很慌『乱』,强撑镇定地对苏三道:“公子,我们先过去看看,那人是否留下了什么线索,他不可能毫发无伤!” 假山外围,传来了一些响动,和询问的声音。苏三和高弘仕就算心里想要让护卫进来,却也知道,无法可行。 假山里机关遍布,除了他们,没有任何人能平安无事地出入。守在外面的黑衣护卫们,就算让他们过来,等他们找到这儿的时候,也早被机关『射』出的冷箭扎成筛子了,现在只有他们亲自过去查看。 “嗯。”苏三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声,与高弘仕一起走到了出事的假山石洞中。 高弘仕举着灯笼,四处查看了一圈。 果然是一处机关被触发了,一共从不同方向『射』出了四支短箭,三支被利刃削断,头尾各落在一处,一支完好地扎在石缝里,箭头上钉着一截残破的衣料。 高弘仕将那支完好的短箭拔出,看了一眼衣料,心头猛然一震。 他将衣料递给了苏三:“公子,是护卫所穿的黑衣衣料!” 苏三别苑内的护卫,所穿服饰的衣料都是特制的,世间绝无雷同的可能。 苏三攥着这截衣料,心口阵阵发闷,随时都能闷出一口血来。他阴冷的目光,若是能化成刀子,早就将手中的衣料,戳得千疮百孔了。 “好,好!我调.教出来的人里,出了高手,还背叛了我!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把他揪出来!”苏三阴鸷无比地看着衣料道,他的手在抖,人也在抖。 “公子,这不一定就是侍卫,也许是……”高弘仕也盯着那衣料,眉头紧蹙,正想劝苏三冷静,以免中了别人的离间计,忽然看到远处有火光传来。 “是侍卫住所的方向!”高弘仕辨识了一下方向,震惊地道。 如果这截衣料,是有人故意用的离间计,那么根本不必放火。 “欲盖弥彰!跟我走!”苏三紧紧抓着衣料,完全顾不得身体不适,气势汹汹地快步向假山外走去。 高弘仕心知苏三是极其自负之人,遭此背叛,必定是一心想要揪出叛徒。可是,他现在心里却只担心另一件事,就是这个黑衣人是什么人派来的。 任何人派来的,都好办,唯独怕,这个人是被皇帝派来的。 第一三九章 全部灭口 手机同步阅读 苏三与高弘仕走出假山,所有护卫即刻上前将他们围住,看到他们都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收藏本站┏x4399.┛ 为首的护卫长苏起,皮肤黝黑,浓眉薄唇,相貌英气,一身沉稳干练的气质。 他看了看怒气外现的苏三和神情严肃紧张的高弘仕,走近苏三身边,低声恭敬地道:“公子,属下们刚刚听到似乎有兵刃相击的声音从假山中传来,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因有禁令,属下等也不敢擅入假山之中查看。” 苏三盯着他看了一眼,目光冷冽地扫视了一圈在场的黑衣护卫,冷声质问:“刚才谁在当值时离开了自己的位置?” 在场的人护卫们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先后道:“属下不曾离开自己职守的位置。” 苏三冷哼一声,吩咐高弘仕通知管家,命所有家丁,即刻起守住别苑所有的出入口。而后,他看了看火光的方向,冷冷对所有人道:“随我走!” 苏三带着护卫们,赶到护卫所住的院内,火势已经被控制住,没过多久,即被扑灭。 起火的位置是一处长期不住人的厢房,里面存放着各个护卫的备用衣物,备用刀具,以及一些其他物品。除了刀具之外,房间内的衣物等易燃之物,全被这场突发的大火烧成了灰和碎片。 苏三拨弄着存放衣物处的灰烬,捏起一片衣物的残片,唇边,止不住地冷笑,心中,怒意滔天。 他立即将不当值的护卫们,一个个分隔开来,单独询问,什么人在起火前离开过房间。没想到,不论如何查问,得到的回答都是无人曾离开过。 苏三命人将所有护卫隔离关押,坐在小院堂屋的椅子上,看着手中从假山石洞,和灰烬中得来的两片破碎的衣料,杀心大起。 “弘仕。”苏三叫住了在房间内不断踱步的高弘仕,低声道:“办一场赏菊会,从其他府苑抽调两队护卫来,将别苑内现有的护卫,全部灭口。用老办法,运走埋了。” 什么? 高弘仕惊得愣了一下。 这处别苑内的二十名护卫,全是苏三一个个挑选出来,交由专门的师傅,精心培养了多年的。一下就全都杀了吗? “公子,您可得沉住气,这件事还没有查清楚。是否就真的是护卫中的一人所为,尚且不得而知。这二十人又是得来不易,事情没查清楚之前,就全都灭口,是否太过草率了?” “而且,若那个黑衣人真的是护卫中的某一个人,我们就更要留下活口了。要查清楚他是什么人派来的,已经查到了多少秘密。” “一点也不草率,也不需要留活口查问什么!”苏三十分笃定地道,眸光阴冷得仿若千年寒冰,一条条与高弘仕说起自己决意灭口的缘由。 “那黑衣人必是护卫中的一人。如果不是,他留下一截护卫所穿的衣料就已经足够做挑拨之用,又何必多此一举,冒险到护卫住处来放火,烧掉所有备用衣物?” “府内每个护卫的衣物、用品,都是量身而制的,且有定数,多不了,也少不了,而且有自己的柜子存放。那人必是事发仓促,来不及想别的办法,只能换上备用衣物,避免从外观上『露』出破绽。然后一把火烧掉储物的厢房,让人无法查证,他是从哪个柜子里取的衣服,也就无从查出,他的身份。” “也只有护卫的身份,才能找到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跟随我们出入假山。那黑衣人逃跑时速度极快,可是却没有再触发到任何机关,这说明他绝不是一次两次出入过假山了。而此人之前多次出入假山时,也只有是跟在我们后头,才能知道走哪里是安全的。” “我们也就是这十天半月,才去假山勤了一些,此前一两个月才会去一次。他若不是护卫的身份,如何能够日夜窥伺我们,赶在我们去假山时,跟在后方?总不可能是靠掐算,刚好他潜入府内查探的时候,就是我们进入假山的时候吧?” “至于查问。放在以前,我们或许需要留个活口,将这人揪出来盘问仔细,但现在已非必要。我父在朝中声势如日中天,首辅大权,唾手可得,用不了多少时间,我们就可以联系于、班二人的主子,联手施行大计了。” “在这个关口,最重要的是不能走漏了风声。这个人只要留下活口,就是风险。而且在护卫之中,未必没有这人的同伙。我们反复查问,都没有问出那个人来,如果没有同伙互相照应,怎么可能问不出一点问题?” “不管是什么人派他潜入我的府邸,也不管他查到了多少,他背后的人已经知道了多少,既然是用了这种偷偷『摸』『摸』的手段来探查,就说明对方还没有完全的把握,证实他知道的事,或者是置我于死地。” “那就干脆,不要给对方任何机会,去证实他想知道的,或者是拿到我们的把柄。将这些护卫灭口,就能保证万无一失。” “至于新抽调过来的人,不管里面是否潜伏着别人派来的细作,刚被调来,短期内,必定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只要把握住这短短的时间,就足够了,待到大计实施,天下都尽在我们掌握之中,还怕什么细作呢!” 高弘仕听了苏三的分析,不由得在心里对苏三大声道了一个“服”字。 现在看起来,将所有护卫灭口,确实是最有效,也最安全的解决办法了。 高弘仕马上道:“我这就去安排。” “嗯。”苏三点点头,目送高弘仕离去,疲惫地靠进了椅子里,捂着心口,强撑过一阵心悸。 清早。 苏府下人到各处高门大院,广投邀请帖。 第二日,苏三在别苑大办赏菊会,来客二百余人,赏菊花,作诗文,观歌舞,足足热闹了一天,临近傍晚,客人们才各自散去。 也在傍晚,二十名护卫吃过饭食后,痛苦呻.『吟』许久,先后七孔流血而死。 苏三与高弘仕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后,来到小院,亲自逐一检查了护卫们的尸体,确认每一个人都已死亡后,才安排人手,将护卫们的尸体搬出。 苏三站在院中,看着护卫们的尸体,被一个个地装进泔水桶运走,神『色』一直很漠然,直到看到最后一个被抬出的苏起,终于流『露』出些许遗憾之『色』。 “可惜了。”苏三捏着手帕,微微叹息了一句。 苏起从五年前便跟在他的身边,为他做过不少事情,如果能活到他的大正朝开国的那一天,他怎么也会给苏起,封个三品以上的官来做,甚至封爵也不是不可能的。 高弘仕看着苏起被扔进泔水桶中运走,心中也不由惋惜,再看苏三的情绪也受到了波及,摇摇头,低声对苏三道:“公子,都处理好了,我们走吧。” “嗯。”苏三点点头,在泔水车离开后,与高弘仕一起离开了这处院子。 这处院子随即被封住大门,从其他府宅调来的护卫,被安置在另外的院子里起居。 苏三别苑后门附近,一处大宅院的墙角,一个虎背熊腰,年纪较小的负责盯梢的锦衣卫,透过墙砖缝隙,看着一辆辆泔水车,在暮『色』中从苏三别苑里被拉出来,忍不住撇了撇嘴。 “真他娘能花销,赏个狗屁菊花,请了两百多人,潲水十几车还没运完。” 年纪较长的一个,呵呵一笑,小声说:“这还没放开来花销呢。我盯过一户,是谁家就不说了,得保密。就说那花销,那才叫一个奢侈。要赶上一天有一顿吃白菜,那一天光不要的白菜帮,就能运出三车来。知道为啥吗?” “为啥?”虎背熊腰的年轻人问。 年长的咧嘴一乐,伸出手来比划:“那家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但凡吃白菜,一颗白菜,都只吃最里面,半个拳头大的那点菜心儿。下人们用余料给自己炒完,还能扔三车菜帮子,你说说。” “啧啧啧!”虎背熊腰的年轻人忍不住咋舌,余光瞄着外面,忽然感觉哪里不对。琢磨了一下之后,拍了拍年长的那个人。 “哎,三哥,我怎么感觉,今天这泔水车,有点不对劲呢?感觉里面装的东西特别沉似的?苏家前天夜里还走水了,别是里面出了什么事儿吧?上面可让我们盯紧点,这要不要往上报啊?” 年长的那个盯着泔水车往外溢出的水流瞧了一会儿,见都是泔水的颜『色』,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便摇了摇头,“应该没事,我常盯苏家,以前就碰过这种事,后来查明白了。苏家管事儿的人都趁这种赏花会之类的机会,大报大销地捞钱,所以可劲儿地买肉一类贵的东西,吃暗扣。泔水里面骨头多,就沉。” “是这样。”虎背熊腰那一个了然地点点头,想想豪门大户里那些跟钱有关见不得光的事儿,扯了下嘴角,也就没再深想了。 运泔水的一伙人,分几个方向,将泔水车拉出城外后,套上驴子,把车拉到了山里。找到挖好的坑,将泔水桶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了下去,扬上土把坑填平后,又分头离开了山里。 大约两刻钟后,被填上的坑里,艰难地伸出了一只乌青的手。 第一四零章 陷入昏迷 手机同步阅读 苏起吃力地推开泥土,挣扎着,从坑里爬了出来。┏x4399.┛ 他在泔水里浸泡了许久,又沾了泥土,全身脏的不成样子,面孔尽管被一些污渍覆盖着,但依然依稀可见皮肤透出的诡异的青黑『色』,以及七窍向外渗出的血迹。在暝暝暮『色』中,样子甚是恐怖。 苏起爬到附近的一丛灌木中,留心听了听周遭的声响,除了一些虫鸣鸟叫外,再没有听到任何响动,才压低声音,冲着大坑艰难地唤了几声:“苏强,苏强?你还活着吗?你活着动一动,我帮你出来!” 然而,无人回应。 苏起捶了把灌木,重重叹了口气。 看来,苏强是真的死了。 苏强和他,是目前苏三别苑里,唯二能活动的活棋,一向深受苏三的信任,没想到一下子全给苏三给拔除了。 他虽然暂时逃过一死,但五脏六腑,也似都在烧融一般,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得赶紧找到人,把在苏家打探到的消息传给上面才行。不然可真要变天了! 苏起抬起头,借着星空辨了辨方位,找了根树枝,支撑着,艰难地向山外走去。 这几年京畿地区,他几乎到处都跑遍了,来时在桶里的时候,他一直留心感受着方位的变换,总算心思没有白费,跌跌撞撞地,花了好久,终于是找到了出山的路。 苏起担心城内外有苏三的眼线,快要出山时,看到路旁有倒毙的灾民尸体,便脱下了身上的护卫装,从倒毙的灾民尸体身上,扒下了几件衣服,套在了外面。 等他走到城门口时,正好赶上开城门,天还没放亮,黑乎乎的,除了灯笼能照到的地方,都看不清楚。城门刚打开,人群拥挤,苏起趁『乱』挤进了城门内,一路跌跌撞撞地,往诏狱找去。 走到诏狱后街转角的时候,苏起的视力已经开始模糊,四肢也开始不听使唤,一下就摔在了地上。 他几乎是从街角,一点点爬到了诏狱的大门附近,看到守门的锦衣卫,立即伸手大喊:“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向沈大人、鱼大人禀报!” 他因中毒而变得沙哑苍郁的声音,就像老旧的风箱,呼啦啦地刮得人全身都不舒服。 此时天刚放出亮,诏狱门口的守卫,饶是见过再多的惨相,转头看到披头散发,七窍渗血,面孔黝黑中透出青紫,匍匐着伸手向他们爬来的苏起,也还是被吓了一跳。 “什么人?敢往这儿闯!”站在最前面的两个锦衣卫,“唰唰”地抽出刀来,戒备地对着苏起。 “十万火急之事!耽误了你们全都得死!快带我去见沈大人、鱼大人!”苏起急切地拍打地面,死死地瞪着两个人。 事关重大,除非见到沈青白或者鱼羡,否则他不能对任何人泄『露』半分。没有人能保证,这些人里没有苏三的眼线,万一走漏了风声,让苏三再有所防范,就更难查到罪证了! 苏起饶是状况凄惨,气场却仍在,充满压迫感与恐怖感的目光,瞪在两个锦衣卫身上,直把他们吓得心脏直跳。 两人对视一眼,皆感到为难。 诏狱自前朝设立以来,关的都是朝中重臣,有罪有应得的,也有无辜下狱的。清流名臣、太学学子来此慷慨陈词,痛骂闹事倒是常有,苏起这种的,实在是难得一见。 两人僵持间,后面的几名锦衣卫也抽刀前来查看。其中一个胆大的道:“你们看住他,我去禀报。” 说话间,便向里奔去。 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在诏狱内堂,翻看案卷的沈青白和鱼羡的耳朵里。 两人一听属下的描述,心间微沉,立即命人将苏起抬进了内堂密室之中,并让所有见到了苏起的人,都在一处房间内等候,不得擅自离开。 鱼羡没想到来的人是苏起,一见到苏起,眼眶一下就湿了,一边告知沈青白苏起的身份,一边蹲到了苏起的床边,痛心地急切询问:“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你从哪里逃出来的?苏三别院里发生了什么?” 苏起原名陈起,受苏三赐姓,而改为苏起。他是鱼羡一手□□出的眼线,也是鱼羡亲自安『插』在苏家的长线棋子。 明明前几天得到苏起传来的消息,还一切都好,没想到今天再见,苏起就成了这副样子! 苏起自知时间不多,没一点时间与心思心疼自己的惨状,努力看清眼前的人,确认是鱼羡后,便抓紧一切时间,赶紧把事情交代了出来。 “沈大人,鱼大人,苏三在倚梅胡同的别苑中,建造了规模庞大的假山群。假山群内机关遍布,假山下有地下室,里面聚集了许多谋逆分子,在日夜赶制犯上的服饰与典章制度。” “属下前些日曾尾随苏三与高弘仕二人,听到二人议论不法事。苏贼许诺高贼,来日让高贼第一个佩戴玉蝉八梁冠,还要高贼应承,在他死后,也要为苏家的谋逆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高贼爽快答应。” “属下本欲将此事上报,但很快就接到了调查苏家谋反实据的要求。属下料想上面已对苏家不法事有所察觉,为免在紧要关头打草惊蛇,便想等查到实据后,再将此发现一并上报。” “没想到在前夜,别苑里另一探子苏强暗中跟随苏贼与高贼,调查他们进入假山下密道方式时,不小心触发了假山内的机关。虽然苏强及时逃走,也未『露』出破绽让人查到,但苏强为掩饰被冷箭穿透的衣料,换衣后,慌『乱』放火烧了存衣之处,引发了苏三对护卫的怀疑。” “属下本想借苏贼的信任,在调查期间,为苏强洗脱嫌疑,没想到苏贼那般心狠手辣,一时查不出是谁,便不再查究,竟在昨日傍晚于饭食中下毒,将所有护卫毒杀灭口,装入泔水车,拉到山中掩埋。” “属下自意外发生后,一直谨小慎微,饭菜从不敢多吃,每顿都只为应付看守之人,而吃几口,其余全都悄悄处理掉。这才能暂时逃脱一死,强撑着赶到这里……” 苏起拼尽全力,将事情说出,身体里的烧灼感,越来越强烈,说着说着,便有浓烈的腥甜气味直冲喉咙。紧接着便有大量暗红『色』血『液』,沿唇角快速渗出。 沈青白见状,立即命人去传诏狱内专门配备的郎中。 然而把当值的几个郎中都叫来,也没能为苏起止血。 苏起的嘴唇从青紫,渐渐变成了黑紫,意识开始不清,频频陷入昏『迷』。 沈青白看着时时刻刻,每况愈下的苏起,心中无比焦灼。 按苏起的说法,苏起极可能是当前苏家谋逆唯一的证人了。如果他死了,就无法作为苏三意图谋逆的人证。 苏三怎么说也是阁老之子,而且苏阁老如今在朝中,一呼百应,声望权威都如日中天,如果既没有物证,又没有人证,即便上报女帝,又如何能够对苏三进行调查? 现在已经打草惊蛇,若是不能立刻启动对苏三的调查,查扣到苏三谋逆的实据,苏三定会趁此机会,将一切掩盖得更好,以后便更难抓到苏三谋逆的把柄了! 鱼羡看着苏起奄奄一息,心里同样焦灼。 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苏起就这样死了。 着急间,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立即附耳对沈青白提议。 第一四一章 斩成两段 手机同步阅读 沈青白皱了皱眉头,权衡了一瞬,马上打开了密室的门,把守在通道外的心腹下属叫了进来,急切吩咐道:“把那个萧草给我提过来,要快!” 下属扫了一眼床上吐血不止的苏起,马上听令照办,去把萧草从钦犯牢里押了过来。┏x4399.┛ 沈青白冷冷扫了一眼几个先来的郎中,以目光示意他们全都闭紧嘴巴,然后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萧草,指了指床上的苏起,不容拒绝地命令:“把他的血给我止住。” 萧草颤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苏起,心猛地一紧,小心翼翼地抬头,为难地低声道:“大人,他这个情况……罪民、罪民实在没有把握……” “治好了算你有功。”沈青白握紧了刀柄,沉声道。 “这……”萧草看了看沈青白紧握刀柄的手,估计此事推脱不掉,只有道:“罪民尽力一试。” 他硬着头皮挪到床边,仔细观察了一下苏起的外表,将三根手指,搭在了苏起的手腕脉搏上,用几种不同的指法查探后,又探了一下苏起另一只手腕的脉搏。 萧草探后,对沈青白道:“罪民需要银针。还请大人命人将此人扶起来,去除上身的衣物。” 沈青白扫了一眼旁边的两个郎中,两个郎中马上把『药』箱里的银针拿了出来,并将一盏灯,除去灯罩,放在了萧草身侧,然后将苏起扶起,脱去了苏起身上的衣物。 萧草在郎中们忙碌期间,将银针用火拷过。待郎中将苏起衣物除去后,他坐到苏起后方,一手扶着苏起肩头,一手将一根根银针,深深刺入苏起的背后、颈后及脑后的若干处『穴』位。 他刺得并非急救人命时常走的大『穴』位,而且用针又比寻常情况要深许多。一连若干针刺下去,在场的郎中全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鱼羡也觉得萧草施针有点不对劲,不安地看了看沈青白。 沈青白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让萧草继续,对鱼羡摇了摇头,示意鱼羡等等再看。 一连十余根针扎下去,终于开始有粘稠的,暗黑『色』的血珠,顺着银针,一滴滴流出。 萧草将从苏起身上脱下的衣物,垫在苏起身后的床上。片刻之后,衣物上面就布满了暗黑『色』的血渍。 再过片刻,流出的血珠不再像之前那么粘稠,颜『色』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暗,苏起的眼皮动了动,终于慢慢睁开,恢复了一些意识。 萧草一直在床边密切地注视着苏起,至此,终于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沈青白和鱼羡的心,也终于能暂时地落了地。 沈青白立即问萧草:“他还能撑多久?” 萧草谨慎地估量了一下,有些紧张地低声快速禀报:“这实在不好说,他能撑到现在,全凭自身意志。根据罪民诊断,他应该是中了混合有□□的多种剧毒,量虽不多,却也致命。中毒的时间,应该已经超过了了六个时辰,毒已完全进入脏腑,现在罪民以银针,『逼』出他体内的毒血,但也只是能拖延一阵。” “若大人信任罪民,罪民可以开一帖『药』给他服用,应该能让他多撑一撑。不过,短则半个时辰,长……最多的话,可能也超不过一个半时辰,他可能就……” 萧草没敢继续说下去。 沈青白握了握刀柄,目光在萧草和其他郎中的身上几遍,还是指了指桌上的笔墨纸砚。 萧草躬了躬身,战战兢兢地过去写了『药』方。 沈青白将『药』方给室内的郎中们传阅了一遍,郎中们全都点头认可,沈青白这才命属下拿着『药』方去弄『药』。 随后沈青白命属下将除萧草外的其他郎中,全都安置到内堂的其他房间里看住,除非他发话,否则不得让任何人与郎中们接触。 然后,命令鱼羡:“你拿金腰牌,即刻入宫,速将陛下请来。我留在此地,若他一会儿能够清醒,我会尽力问出地道所在,与埋尸所在。” “是!”鱼羡抱拳道了一声,立即冲出了密室。 片刻后,苏起恢复了清醒,想要发声,却唇舌发麻,不听使唤。 沈青白扶着苏起,惯『性』地看向了萧草。 萧草马上探手『摸』了『摸』苏起的脉,捏开了苏起的嘴仔细看了看。随后,他取过一支银针,烤了火,在苏起舌头的某个位置上,极快地扎了一针,同时将苏起的头,扭向了里侧。 一缕黑血,瞬间从苏起的舌头上喷出,溅在了床帐上。 血喷出后,苏起虽然仍觉得唇舌有些发麻,但总算说出的话,能够让人听懂意思。他转动脖子,望向桌子上,艰难地对沈青白道:“纸、笔,大人。” “你要写什么?你还记得怎么走能找到掩埋护卫尸体的地方吗?还有假山下的密道,大概在什么地方?”沈青白一边问,一边给萧草使眼『色』,让萧草将纸笔都拿到了苏起的面前。 苏起点点头,握住笔,用左手紧紧地握住右手的手腕,夹紧了双臂,以控制右手的颤动,在纸上画出了几道连续的折线。 不断有腥甜的气味,冲进他的口腔,苏起一次次将血水咽下去,努力画着,努力控制自己的舌头,艰难地对沈青白道:“埋尸地。乾元门外,官道右手边第二个岔路口,羊肠小道进兴梧山,大约六七里处的一个阴坡里。路线大概是这样。” “密道入口,在假山群中心区域。最好找的路线是,从假山西南角一处葫芦形状的入口进去,每到一处用石洞连接的多个分叉口,就以石洞为九宫八卦的中宫,选择离卦的方位往下走。连过九处,可以在周围看到一处怪石,怪石后有凹凸不平的石壁,看似分裂,实则是一整块。” “正常想要进入密道,要在怪石缝隙中,启动机括。但按属下估计,若能应对触动机关发『射』的暗器,铲平石壁,应该就能见到密道入口……” 苏起强撑着说了这么许多,精力已开始不支,意识也又开始趋于模糊。 沈青白担心苏起撑不到女帝过来,对萧草道:“可否撤掉他背后的银针,让他躺着休息一下?” 萧草无奈地摇了摇头:“大人,针不能撤,而且需要再重扎一次。” 苏起的唇『色』又开始变得乌紫,印堂、眼眶、脸颊的晦暗程度,比之前还要严重,说明体内的毒血,已经又积攒了许多,而且积聚之处,比之前更加深入脏腑。 之前扎针的位置,血已经凝固,必须重新扎针,保持毒血不断排出才行。若要撤掉针,让苏起躺着休息,那苏起就真的永远休息了。 萧草的表情,表明了撤针是绝不可行的,沈青白只有让开了位置,让萧草重新扎针。 萧草将苏起背后的针,一根根拔出,用洁净的软布擦拭干净后,用火烤过,再一根根,从与原来不同的位置,深深地扎入。 每一根针,都比先前扎得更深,针针都深达脏腑。 沈青白只是看着一根根针扎进去,都能感觉到一阵阵深入骨髓的剧痛,然而苏起却像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一般,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感觉不到疼吗?他是不是要不行了?”沈青白询问。 “他早就不行了,全靠意志在撑而已。顺着针流出的血,都是剧毒消溶五脏六腑以致,他应该能感觉到针扎入的疼,但与消溶脏腑的剧痛相比,这已经不算什么了。”萧草叹息着道。 萧草不知道苏起是谁,也不知道苏起查的都是什么事,但萧草由衷地佩服苏起,如此毅力,如此坚韧,当真是世间罕有。 苏起在如此痛苦煎熬的境况下,居然还一心为公,还能把需要交代的事情,那般清楚明白地告知出来,若非遭此一难,将来想必也会是一个名留青史的人物。 当真是可惜了。 沈青白及至此刻,才明白苏起所受之苦,到底是有多深。 如此才干,如此坚韧,真是! “唉!”沈青白重叹了一声。他阅人无数,鲜少为人所牵动情绪,此刻却也不由得深深惋惜于苏起的必死无疑。 苏起再次清醒后,唇舌彻底麻痹,四肢也完全无法动弹,甚至连吞咽血『液』,都变得困难。 萧草赶忙扶着苏起侧卧下去,以免苏起呛血。然后拿着手巾,时刻关注着苏起,在苏起唇畔溢出血来的时候,及时为苏起擦掉。 三刻钟后,女帝身着女官装赶到密室。 沈青白命心腹将萧草带至通道中候命,才对女帝行礼道:“陛下,事出紧急,臣为保住苏起,才斗胆将肖吉从钦犯牢中提出,让他一试。” “事急从权,你做的对。现在不是多礼的时候,起来吧。”女帝看到床上的苏起,便觉揪心,问沈青白道:“他还能说话吗?” “回陛下,他已不能说话,但意识尚清醒。”沈青白道,马上把苏起此前强撑着画出的路线图,和苏起说出的,有关密道与埋尸之地的事情,汇报给了女帝。 “苏起,他说的可无错处?若无错处,你便眨三下眼睛。”女帝弯腰,与苏起面对面地道。 苏起眨了三下眼睛,眼中泛出激动的泪光。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见到皇帝,此刻见到了,便觉自己死也死得值得了。 这一个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女帝心受触动,同时也确定了,鱼羡所报,与沈青白所报都是真的。 便在此时,苏起忽然觉得,全身都不痛了,整个人从所未有地舒坦。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和家人有关的记忆,一股强烈的内疚感,占据了他的整颗心。 自入了锦衣卫,他便再没有回过家了。 本想好好努力,衣锦还乡,让家人与宗族都脸上有光,现在却再不可能了…… 他看着女帝,大声道:“陛下,我的家……” 话到“家”字,全身上下的那种舒坦感,突然消失的一干二净,苏起在剧痛中,猛烈地抽动了一阵,永远失去了识。 只有圆睁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定格在望着女帝的角度。 “安心去吧。朕会厚待你的家人。”女帝手垫软布,将苏起的眼睛合上,郑重地道。 沈青白深吸一口气,平抑下心头的情绪,对女帝道:“陛下,现在应如何去做?” 女帝将软布放在一边,思量了片刻,对沈青白道:“不惊动蛇,是为了更快更稳地捕捉到蛇。若蛇已经被惊起,便没了求稳的意义,一定要比它更快更狠地出击,将它彻底斩成两段才行。” 第一四二章 兵分几路 手机同步阅读 女帝缓缓起身,眸光越发冷然,吩咐沈青白道:“青白,先做两件事。收藏本站┏x4399.┛一,到苏起所说之地,将尸体都起出来;二,查问苏三别苑附近的眼线。” “若都能与苏起所言对准,你便亲自带人,去将苏三的别苑围了,以他府内护卫的命案为由,给朕查出他谋逆的罪证。另外,派人将于三吉、班良扣押。” 沈青白思量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道:“陛下,苏三毕竟是阁老之子,万一他已将罪证转移或销毁,只怕臣带人这一查,便会影响朝局。于三吉与班良二人,尚未与幕后之人联络过,是否再多给探子一些时间?” 沈青白担心,于三吉与班良的幕后主公,万一见事情败『露』,狗急跳墙,突然起兵谋反,结合眼下的朝局,只怕会对女帝不利。 女帝扫了沈青白一眼,合眸摇了摇头道:“不,苏三与幕后贼子之所以还没有行谋逆之举,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准备万全,如今已然打草惊蛇,若不采取行动,便等于是在给苏三等人继续准备的时间。” “苏三那里,于三吉、班良那里,都只是一个引子。能查到东西最好,查不到,搅出一场鸡飞狗跳也很好。” 沈青白听到女帝这么说,心间不由有些诧异。女帝的意思,很明显是打定主意要引蛇出洞了。 可现在的局势尚不明朗,敌在暗,而我在明,谋逆的武将尚未查出,与逆贼有关的种种,也尚未梳理清楚,当下朝中又是风云涌动,万一苏家和贼子同时发难,局势真的能控制的住吗? 沈青白还有些犹豫,然而看看女帝脸『色』,分明是没有允许他再劝的余地,便也只能按下心间的疑虑,恭敬地颔首道:“臣明白了。” “去吧,把‘扣’做的干净一些。朕在二堂等你的消息。”女帝道,率先离开了密室。 “是。”沈青白恭敬地道,在女帝离开后,随即开始安排人手,兵分几路,秘密行事。 不多时,沈青白派出的两方人员,皆来回报。兴梧山中,苏起所言之地,确实起出了与苏起所言一致的护卫尸体,苏三别苑附近盯守的探子眼线,所述情况也能与苏起所言对准。 沈青白即刻便命令早已就绪待命的一队人手,立即行动。 三刻钟后,沈青白亲点一队人马,直接从诏狱出发,前往倚梅胡同。另有一名探子,向于三吉、班良所住之处秘密快速赶去。 倚梅胡同,苏三别苑,书房二楼。 苏三靠在软榻中,思量着于三吉和班良再来之时,要与于三吉和班良谈的内容。高弘仕在他下首的位置上落座,心中一直动『荡』不宁,如坐针毡。 苏三看了看高弘仕,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问高弘仕道:“弘仕,你因何如此心神不宁?” 高弘仕眉头紧皱,十分忧虑地对苏三道:“公子,我还是觉得,先将假山下的人与物都转移出去,暂避风头为妥。” 自从那日黑衣人出现之后,高弘仕便觉得假山下已经不再稳妥了,当晚便曾对苏三提议,让苏三仙将里面的人和物都转移走,然而苏三始终未听。不知为何,这种不安的感觉,今早开始变得尤其强烈,让他实在是寝食难安。 对于高弘仕的担心,苏三却完全觉得多余。 苏三捋了捋手中的绢帕,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角:“弘仕,我已经说了很多回,你真的是多虑了。这世上还能有哪里,比这里更安全呢?我乃阁臣之子,父亲更是不日便可登上首辅之位,谁没有十足的把握和证据,只凭一点怀疑,便敢来这里放肆?” “更何况,人我们已经都杀了,在我们达成所愿之前,秘密永远都不会被泄『露』。不管派来的细作是谁,是什么人派来的,对方都不知道他埋进这里的眼线是为什么死的,他也没办法查出来。这些人从进府那天开始,便没有任何记录,我们说有这个人,便有,说没有,便没有。你说,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与其担心这种完全无需担心之事,还不如好好想一想,如何应对于三吉和班良那两个老狐狸。正常,他们明天就应该会再过来一次,我准备在明日同意联手之事,兄长那应该都快准备妥当了,我们这边条件谈妥,我们与他,便可以通力合作了。” 话是这样说,可是高弘仕心里的担心,却莫名地无法消除。 他点点头,站了起来,正要对苏三说,出去走一走,清一清思路,回来再与苏三商讨,突然间,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奔了进来。 “什么事,如此慌张!”高弘仕不悦地问。 “秉公子,秉高公子,锦衣卫来了好多人,把咱们的院子给围了。带头的人,看品级似乎是锦衣卫副指挥使。” 锦衣卫一共两名副指挥使,一个跟指挥使一样,近年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还有一个沈青白,实际上统管卫内一切事务。 沈青白可是女帝和命帝的心腹,轻易不会出面,亲自带人来此,不会是与黑衣人的事情有关吧? 苏三和高弘仕心里都有些没底。两人对视一眼,高弘仕先道:“公子,我先去会一会他。” 第一四三章 花园挖尸 手机同步阅读 “嗯。┏x4399.┛谨慎行事。”苏三点了点头,叮嘱了一句,也从软榻上起身,站了起来。 高弘仕微微颔首,昂首阔步走出书房,从书童口中得知沈青白带人强行闯入府内,抓了家丁,往别苑西南赶去,即刻也带人前去拦截。 在别苑西南的一条小径上,高弘仕带人终于追上了沈青白一行人,即刻朗声喊道:“都停步!” 沈青白对高弘仕的话置若罔闻,头也不回,脚步不停。属下们见沈青白不理会高弘仕,自然与沈青白行至一致,只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赶。 苏府的两名家丁,被沈青白身后的手下,如拎小鸡一般,提溜着衣领腰绳往前拖行。两个家丁脸上都有伤,脖颈上还有被刀锋相『逼』留下的刺目血痕,望着高弘仕的眼神中,俱是祈求解救之意。 苏府的人,几曾遭遇过如此粗暴强横的对待? 高弘仕心里闷了一口气,给身后的家丁们使了个眼『色』。手持棍棒刀枪的家丁们随即分成两路,快速向前方的沈青白等人包抄了过去。 这些家丁平日里仗着苏府的名号,欺压良民商贩,无往不利,但面对沈青白亲自带领的一个个锦衣长刀,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却没了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底气。虽是将沈青白等人围住了,但也只是举着棍棒刀枪护在身前,不敢靠近沈青白等人,更不敢带头上前。 高弘仕趁双方僵持之机快步上前,硬着头皮顶着沈青白由内而外透出的强悍与杀气,不悦地沉声质问:“此乃阁老之子的府邸,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擅自强闯!” 沈青白眼波微转,面无表情地扫过一身文弱之气的高弘仕,看了一眼身边下属。 下属锦衣卫随即取出腰牌,举到了高弘仕的面前,冷声道:“看清楚了,锦衣卫公干。这是我们锦衣卫左副指挥使沈大人!长眼的都让开,胆敢阻挠锦衣卫公干,一并就地处理!” 沈青白斜睨着高弘仕,不必说一言一语,威势自现。 属下说罢,沈青白举步便走,沉冷的眸光中,在他前面举着棍棒刀枪,与他对峙的苏家家丁们,仿若不存在。 “慢!”高弘仕却出声喝阻,不能允许沈青白等人就这么越过他。他是苏三的上宾门客,不是芝麻绿豆官手下的师爷,更不是小门小户的平头百姓,一块令牌,三两句狠话就想吓住他吗? 高弘仕站到沈青白面前,再次伸臂阻拦,冷声道:“便是锦衣卫公干,也没有不说清来意,便擅自强闯的道理!真是公事,还是为私怨,请这位大人先说清楚!” “私怨?”沈青白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本座与苏家有何私怨?”他扫了一眼身边的下属,冷声道:“这位要听我们的来意,告诉他来意!” “是!”下属锦衣卫颔首道,立即将一名三十岁左右,身材精瘦,眼带精明,一直被所有锦衣卫护在中间的布衣男子拉了出来,冷声吩咐道:“说!” 男子普通一声跪在了地下,头也不敢抬,颤颤巍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小人兄弟在这儿当护卫,前些日子说好了告假回家给老母亲做寿,可是母亲寿日过了,小人兄弟也不见人影,也没消息传来。” “小人到这儿来问,都说小人兄弟自己走了。可昨个有好心人来告诉小人,说小人兄弟不是自己走了,是知道了这家主人的秘密,被这家主人害死了,就埋在这府里西南边的花园里!小人知道这家主人身份不一般,小人是小老百姓,没权没势,可不管怎么样,小人也不能让兄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男子说着,像是突然被激出了勇气一般,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高弘仕,起身就要向高弘仕扑过去,就算被锦衣卫死死拉住,还死命地要往高弘仕的方向拱,嘴里不住地激动地嚷着:“我就是要让你偿命,杀人偿命!杀人偿命!你们不能就这么害死我兄弟!” 男子满布红血丝的眼睛,狰狞的表情,像是复生的厉鬼一般。有那么一刹那,高弘仕还真是被吓得心底发『毛』了一下,然而很快,高弘仕就冷静了下来。 这别苑里的护卫,早先都是各地无家可归的少年,被搜罗过来,再被苏三选中后,才被放到一块儿,秘密训练培养的,年头最短的也有三年了。哪里来的家人喊冤告状? 分明是锦衣卫找借口调查细作的失踪还差不多!找借口调查,也不找一个像样的,如此漏洞百出的蹩脚借口,沈青白居然还亲自带人过来,他焉能让沈青白如愿! 高弘仕勾了勾唇角,气定神闲地道:“原来是有人诬告我家公子。此事若是圣上授意调查,还请出示圣旨,若沈大人未请旨而来,那么此事如何调查,如何拿人问案,锦衣卫便管不到了,是顺天府衙的事。” “沈大人若真对这桩案子感兴趣,便请将这个诬告之人,转交给顺天府衙,若是顺天府衙升堂问案,我家公子自会配合!” 朝有律令,锦衣卫办案查验,缉捕拿人,或要带旨意,或需携专门的黄玉令牌。 如果是普通人,或许会被锦衣卫吓住,不敢要求锦衣卫出示任何凭证,可这里是苏家的府邸,便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亲自带人前来,只要拿不出凭证来,高弘仕便敢不放一个人过去! 沈青白一眼便看出了高弘仕的意图。 今天他本就是带人借故强闯,若真因为一道手续被拌在这里,那所有的布局全都白费不说,他也将授苏家以柄。用不到明日,苏党对他口诛笔伐的奏章,就能堆满女帝的案头。 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若是苏三,或许他会有两分顾忌,一个高弘仕,算什么东西! 沈青白斜睨着高弘仕,不屑地冷声道:“锦衣卫有权侦察京畿官民诸事,如今既有苦主告发,何须顺天府衙介入?本座已然带人前来,真相究竟如何,一查到底便知!” 说罢,沈青白一挥手,属下即刻架起因为激动挣扎而快要脱力的男子。 高弘仕直觉事情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沈青白到花园里根本挖不到什么,但查不查得到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他这边退一步,沈青白就算在花园里找不到东西,还可以得寸进尺地要求扩大搜查的范围。 假山下的人与物,都没有转移,苏三的书房里,又藏有许多密信,万一被查到一点,都是灭顶之灾!绝不能让沈青白占到一点便宜和机会! “把他们拦住!”高弘仕一甩双臂,命所有家丁都上前,针锋相对地直视沈青白的眼睛,朗声警告:“锦衣卫越权处事,于法不容!在堂堂阁老之子的府邸,都能如此放肆,真要想查,便等阁老过来!” 家丁们一听苏阁老名号,心里便有了底气,面对人数少于他们的锦衣卫,一个个举着棍棒刀枪,跃跃欲试。 锦衣卫自然毫不示弱,除了沈青白,一个个全都抽出了佩刀。寒光闪闪的刀刃,直面向前,一场冲突,一触即发! 便在此时,忽而有迟缓的脚步声慢慢行来。 沈青白转过头,看到面『色』苍白,一身病弱之气的苏三,在下人的跟随下,慢慢地走了过来,微微眯了眯眼睛。 正主还是来了,来了也好,那就让这出大戏唱的更热闹些。 沈青白早想好了对付苏三的招数,看到苏三,便微微一笑,挑衅地问:“三公子也觉得,要等阁老过来再说吗?” 高弘仕走到苏三身边,想要对苏三耳语劝说,苏三却微微摇了摇头,示意高弘仕不必。 这么多年,苏三在女帝的眼皮底下与兄长们秘密谋事,他是在与女帝过招,同时也是在与充当女帝耳目的锦衣卫过招。今日终于能亲见沈青白,他怎么能错过这个正面交锋的机会呢? 苏三细细打量了沈青白一番,早听闻沈青白沉稳威严,强悍霸气,今日一见,外表果然不凡。不过,可能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或许那个细作在『露』.底之前,真的从他这里查到了什么,可是人既然已经没有了音讯,便是成了没有任何意义的死棋。沈青白却为了一两个失踪的死棋,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用那般蹩脚的借口,劳师动众地带人前来调查,不仅蠢,还浮躁。 他的地方,是谁想查就能查的吗?或许,是沈青白背后的女帝着急了吧,眼看着细作就要查出实据,却被他快刀斩『乱』麻地灭掉了,所以便像无头的苍蝇一般,横冲直撞了起来,以为这样便能让他害怕,便能让他收敛行为。 女人果然就是女人,论权谋,论手段,论见识,都是那么浅薄。既然女帝主动自断臂膀,他当然乐得成全她。他倒要看看,今天沈青白一无所获之后,要怎么收场! 苏三微微一笑,用绢帕掩着唇畔,轻咳了两声,不紧不慢地道:“我自己的别苑,何须劳动父亲挂心。沈大人带人来此,理由充分,既然要查,当然可以查,不过,若是在花园中查不出什么,请问沈大人,是否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另外,沈大人,你劳师动众来此,现在只怕是已经让满城都传起了各种谣言。不管传的是什么,我少于外间走动,两耳不闻,自然可以不在意。可是我父亲,最重清名,若是有什么过分的话,触怒了他老人家,御前参本想来是难免的,不知沈大人带人前来,是否考虑好了所有的后果?” 苏三看向沈青白的眼神中,故意带着极度的轻慢与不屑。 沈青白也便顺势表现得热血上头,不服不忿地道:“若是查不到,我愿向公子负荆请罪!不论苏阁老如何参我,我都愿意一力领受!” “好!那沈大人请便!”苏三笑着,心满意足地伸手做出了请的手势。 高弘仕微微皱了皱眉头,根据他搜集到的信息,沈青白并不是莽撞无脑的人,真的会被苏三几句话便呛出了火气,不管后果,一意孤行到底吗? 还是,沈青白能够在花园里查到东西? 高弘仕直觉不对劲,早前心中便存在的不安,此刻莫名增添了许多。他频频给苏三使眼『色』,希望苏三不要贸然应允沈青白进入花园。 然而苏三只是暗暗摇头,示意高弘仕不必多说。 护卫都已经死了,而且都已经早早地埋到了城外山中,沈青白能挖到什么?等沈青白一无所获垂头丧气,脱光了上衣给他负荆请罪,岂不有趣?他要好好杀一杀沈青白的锐气,也顺带好好扫一扫女帝的脸面! 沈青白冷冷勾唇,一挥手,带着属下在苏府家丁的指引下,快步进入了前方花园中。 进入花园后,沈青白在一旁指挥,其余锦衣卫们则拿着佩刀,在花园内的各处土地中猛戳。 满园正盛的菊花,转眼间支离破碎,“横尸”满地。 苏三和高弘仕慢慢走进花园里,看着锦衣卫们忙活,一个眼含笑意,一个眉头紧锁。 就在苏三的笑容要加深时,突然有声异样的闷响,从一处传来。紧接着那里便响起了锦衣卫的朗声禀报:“秉大人,此地有发现!” 沈青白快速走去,看了一眼,立即对所有手下命令道:“都过来,挖出来!” 苏三与高弘仕对视一眼,也赶快走过去,看到泥土中出现的半截人腿,心中不由都是猛地一坠。 这里,竟然埋了个人! 锦衣卫们一起动手,很快被埋在泥土下的尸体便被挖了出来。面目枯槁骇人,形状扭曲的尸首,几乎让人分辩不出那到底是不是苏起。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言的中年男子,见到尸首却放声大哭,毫不顾尸体骇人的惨状与遍布污脏的状况,一下子便扑到了尸首身上,嚎啕大哭:“兄弟,你死的好惨啊!害你的人不得好死啊,我一定要为你报仇!啊——啊——” 男子哭得凄厉,让苏三和高弘仕慌张不安的心绪,更染上了一层惊惧。 苏三竭力让自己稳住,高弘仕则拼命让自己快点理出头绪。 苏起明明已经死了,而且已经被埋进了兴梧山,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只能说明,杀人灭口的事情败『露』了!怪不得沈青白如此坚持要到花园里翻找,原来是已经设了套! 不过还好,只是发现了尸体而已,这些人在苏府根本是不存在的人,就算查,到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只要这些尸体牵连的秘密不会浮出水面便万事大吉! 高弘仕示意苏三不要慌,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没想到那嚎啕大哭的中年男子,突然放下了尸体,抱着沈青白的大腿,像是疯了一样大喊:“假山!大人!这里的假山下面还有更多的死尸!不是别人告诉我我兄弟死了,是我兄弟自己说的!他无意中发现了这家主人杀人害命的事,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才告诉我,就是为了让我有一天,能说出来给他报仇!” “这家主人害死人,就往假山下埋,假山下埋不完了,就往花园下面埋,做花肥!我兄弟死的惨啊!大人一定要把所有的尸体都挖出来,给所有被害死的人一个公道!” 苏三和高弘仕听到男子喊得话,冷汗瞬间透了一身。 他们中计了!花园挖尸只是一个开始! 第一四四章 弃车保帅 手机同步阅读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沈青白去查假山! 高弘仕心念电转,立即怒斥痛哭流涕的男子:“大胆刁民,谎话漏洞百出!敢栽赃陷害苏家,真是狗胆包天!” 说罢,高弘仕即抱拳躬身对苏三道:“公子,请准许弘仕即刻带人向顺天府衙报案,这等刁民,万万纵容不得!” 顺天府尹表面上看,既非苏党之人,也非程党之人。收藏本站┏x4399.┛实际上,顺天府尹的妻弟,却是礼部侍郎黄玉国早年的约定门生,此案交给顺天府尹审理,必定会暗中偏帮苏家。 只要顺天府尹找到埋尸的破绽,将此案定为草民诬告苏三,便是闹到女帝面前,朝中有苏党声援,也定能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让这次的危机有惊无险地度过! 苏三瞬间明白了高弘仕的用意,很快也稳住了心神,立即道:“没错,你即刻便带人去顺天府衙报案,让顺天府尹速派人来!” 高弘仕与苏三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根本忘了还有沈青白的存在,在苏三应允之后,高弘仕即刻便命家丁跟自己走。 沈青白扫了两名锦衣卫一眼,被扫到的锦衣卫即刻挺身上前,横刀拦住了高弘仕。 高弘仕回头,怒瞪沈青白。苏三沉下脸,极度不快地质问:“沈大人,你拿不出圣旨令牌,擅闯我宅邸在前,现在出现了诬告之案,又不许我派人去报案,莫非这次诬告,是你主谋,所以才这般刁难?” 沈青白冷笑了一声,气定神闲地回击:“众目睽睽之下,尸体在你府上的花园中被挖出,何来诬陷之说?我看分明是你见东窗事发,所以竭力拖延。” 今日挖不出尸体,便是他代天受过,被苏党弹劾参奏,万劫不复,既然已经挖出尸体,那便千万道理,都在他这一边,苏三是万难逃出他的手心! 看苏三和高弘仕这般紧张的样子,说不定假山之下的谋逆罪证,还没有被完全转移走。今日若能一并查出苏三谋逆的罪证,那便能直接将苏三一干人等,定罪下狱! 朝中腥风血雨,也将顷刻而起。他倒要看看,在锦衣卫的诏狱之中,这些身娇体贵的公子哥儿们,还有没有往日杀人不眨眼的嚣张淡定! 沈青白回看手下们,威严沉声命令:“抬起尸首,给我到假山中掘地三尺!”说罢,又从怀中取出嵌青玉令牌,交给近身一名属下,朗声吩咐:“拿此令牌,命外.围三十人即刻入内,再调三百人过来,一百人加守外.围,二百人入内听命!” “是!”锦衣卫双手捧过令牌,拔腿便往外间走去。苏府家丁面面相觑,不敢上前相阻。 高弘仕从身边家丁手中抢过长棍,几步迈到了持令欲走的锦衣卫面前,横棍阻拦。 现在成败便在转眼,让顺天府衙介入,便是苏家稳,女帝慌。若让锦衣卫包围此地,痛痛快快地将假山之下掘地三尺,那便是女帝赢,苏家万劫不复。高弘仕不论如何,也不能让锦衣卫出去一个人。 高弘仕拿出了拼命的架势,挡在锦衣卫面前,低声快速命令家丁:“去顺天府衙报案!”苏三也吩咐身边近侍:“你们也去!” “谁敢再迈一步,便以杀人共犯论处,就地正法!”沈青白睥睨众人,大声喝道,声震如雷。 在场之人,尤其是苏府下人,闻声俱是一颤。 苏三热血上涌,这里是苏家的地盘,岂能由得锦衣卫说了算。他当即怒道:“给我去,我看谁敢在我府上杀人!” 苏三的四名近侍互相看了看彼此,又看了看傲慢怒视锦衣卫的苏三,壮了壮胆气,带头向外走去。 锦衣卫们犹豫不决,紧握手中长刀,齐齐看向沈青白。 沈青白眉间一沉,拔刀出鞘,疾步跨出,手腕翻转,寒光翻飞,四声闷响眨眼间响起,他手起刀落时,苏三四名近侍未及反应,颈侧便血喷如注,四人连声叫喊都没能发出,便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沈青白,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抽动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沈青白的常服上溅了一身鲜血,紧握长刀,站在血泊之中,慢慢转身,一一扫过其他在场的苏家下人,沉声缓问:“还有谁想来试试?” 众人皆噤若寒蝉,颤抖着去看苏三。 苏三万万不曾想到,沈青白竟敢当着他的面便连杀四人!真是心狠手辣,嚣张至极! 他指着沈青白,气的头脑发晕,一口气将将挤出胸口,差点便要喘不上气来:“你,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高弘仕也被眼前的场景镇住了,他虽然也害过人,可是都是授意于别人去做,从不曾亲自动手过,更不用说是造成如此惨烈的情景。 沈青白冷冷地哼了一声,再命属下道:“抬起尸首,随我走!” “是!”锦衣卫们齐齐应声,抬起苏起尸首,便随沈青白快速向假山处赶去。 沈青白虽已带人出了花园,在场的家丁下人,却没有一个敢再想出去报信。 高弘仕最先回过神来,赶紧走到苏三身边,扶住了被气得快要无法站稳的苏三,低声劝道:“公子,此刻更要稳住!假山中还有机扩暗器,事情还不到无可转圜的地步。” 苏三闻听此言,终于从狂怒与担忧中缓过了劲儿来,用力地点了点头:“没错,快扶我过去!” 他要亲眼看着沈青白被『乱』箭『射』伤,最好是『射』.死,看沈青白还怎么带人掘地三尺! 苏三和高弘仕,后面跟着一众苏府家丁下人,紧追慢赶,终于紧随沈青白等人,赶到了假山入口处。 苏三与高弘仕一心期待,沈青白等人会被『射』出的『乱』箭,阻挡住探寻的速度。然而没想到,沈青白进入假山后走的每一步,都是假山机扩布局中的安全之位。而其他锦衣卫们,也都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沈青白的脚步,没有一人行差踏错半步! 两人相视一眼,心凉了半截。若沈青白真的连怎么进入假山都知道,还会不清楚假山下有什么秘密吗?若真让沈青白把假山下的密道挖开,那苏家便彻底死无葬身之地了! 苏三心中尚且存有一丝侥幸,想要亲眼证实,沈青白到底能不能找到密道。他紧握高弘仕的手,跟了进去。 在看到沈青白顺顺当当便找到了地下入口处,还命人去接应后到的人,等人赶到便要开挖时,苏三终是气得心口一阵绞痛,猛喷了一口血出来,昏了过去。 高弘仕大惊,连忙扶着苏三出了假山,让下人去传别苑内的郎中。外.围奉命入内的三十人已到假山之外,沈青白一直有留意苏三和高弘仕的举动,见两人离开假山,立即命一组人前去盯上。 高弘仕扶着苏三进入了书房暖阁,将苏三安置在软榻上,郎中匆匆赶来,一阵忙『乱』后,服了『药』丸的苏三,渐渐醒来。 郎中写了方子,苏三没有看,直接命郎中亲自去监督下人抓『药』、煎『药』,不必在他房中候着。 六名锦衣卫,两人守在苏三暖阁门外,四人守在书房之外,见郎中出来,仔细盘问了一番,又让郎中将『药』方默背重写了一遍,见分毫没有偏差,才选一人陪同郎中,前去抓『药』、煎『药』。 郎中离开后,高弘仕眉头紧皱,屈膝半跪于苏三的软榻边,窥视着门外的锦衣卫人影,沉思许久,才以极低的音量,在苏三耳边道:“公子,事已至此,只有横下心,将锦衣卫通通灭口了!现在还有机会,我们还有护卫可以一搏,杀了他们,我们即刻派人与于、班二人联络,联手发难,或有一线生机。若等另外的锦衣卫进来了,便真的没有机会了!” 别苑中的护卫,平日只在苏三与人秘密谋事,或者进入假山之下等特殊时刻,才会被调动起来,承担守卫之责。之前的一队护卫出事后,苏三直接从他处调入了两队护卫来,加起来有四十人,再加上别苑内的家丁下人,或许可以与沈青白带入的锦衣卫一拼。 现在他们尚未与于三吉、班良的主公联手,若是这个时候,所有图谋被女帝挫败,于三吉和班良的幕后主公,未必会出手相帮。那人一向审慎,图谋篡位多年,在苏府出事后,更可能伺机选择与渔翁得利的程党联手,而不是贸然起兵,趁『乱』向女帝发难,那样的话,等待苏家的,便真可能是功亏一篑,抄家灭族的结局了! 苏三盯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又沉默多时,才吃力地摇了摇头,虚弱地勾了勾嘴角,动了动嘴唇:“弘仕,你糊涂了。已经晚了。” 沈青白连如何安全进入假山都一清二楚,如何不会查到于、班二人的存在。既已大张旗鼓地到他这里搜查,于、班二人那里,必定也已收网,这个时候,再派人去与于、班二人联络,便真是自投罗网了。 至于杀锦衣卫灭口,秘密杀一个两个还能隐瞒。现在别苑中,加上沈青白,足有五十一个锦衣卫,外面还有锦衣卫把守,背后还有女帝布局紧盯,即便能杀得了,又有什么意义? 怪只怪他太过自负轻敌,将护卫灭口,便放松了警惕,高弘仕多次劝他,他也没有将假山之下的人与物及时转移或销毁。今天知道沈青白带人过来,更是没有真正将沈青白当一回事过,这才一再给了沈青白机会,让事情发展到如今这般无路可走的局面。 高弘仕重叹了一口气,心中焦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苏三强撑着,支起身体,在高弘仕耳边,坚定地低语道:“事已至此,只有弃车保帅了。” 高弘仕愣了一下,不明白苏三要怎么弃车保帅。他费解地看着苏三,苏三勾了勾唇,扶着软榻边缘,站了起来,放轻脚步,缓慢地挪到一面书柜前,俯身拉开了一扇抽屉,将手伸了进去。 苏三扶着书柜,紧拧眉头,似是用尽了力气,转动了什么。 高弘仕从不知道暖阁中还有机关,讶异地打量着四周,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不由走到苏三身边,不解地问:“公子,这是……” 苏三笑了笑,苍白的面孔上,浮现了一丝轻松:“所有的事,都是刘寒禽一人所为,他与一干人等,眼见事情败『露』,已经畏罪『自杀』。” 高弘仕睁大了眼睛,万没想到,此处机关,竟是可以控制假山之下人员的生死。只是……苏三如何确定,假山下的人,都必死无疑呢? “公子……这稳妥吗?”高弘仕有些不放心。 “毒烟一出,他们必死无疑。”苏三冷笑了一下。当初工匠设计出这处机扩,他还觉得是多此一举,没想到,今天还真会有用上的时候。 苏三让高弘仕扶着,坐回了软榻上,心头痛得如在滴血,但同时,却也如释重负。 虽然假山下,好不容易搜罗来的人才巧匠都死了,他为未来的大正王朝创造的一切,也都将随着那些典章、冠冕被发现,而化为乌有。但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毁了这些,保全他苏家,值得! 高弘仕心中百转纠结,他捏了捏手,才发现手心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沁满了汗。他瘫坐进一旁的椅子里,心口悬着的那块大石,却一点也没有落地。 假山下的一切,都必定会被发现,那么整处别苑,都将注定难逃被彻底搜查的命运。那些密信还藏匿于各处,在锦衣卫秘密监视之下,不可能来得及通通销毁。 刘寒禽长居地下,别苑内的下人都不曾见过刘寒禽,到时盘查起来,要如何解释那些信件,会出现在别苑地上的各处房间里?更重要的是,那些信,大多是他的笔迹,少部分是苏三所写。 苏三不曾为外人提过字,赠送过墨宝,还可将苏三所写过的信,说是刘寒禽的笔迹。可是他与他人往来交际,赠出的字画不计其数,一对便知,那些信是他所写。 即便这件事,还可以勉强假托是刘寒禽故意为之,嫁祸于他,那被抓的于三吉、班良二人,又怎知刘寒禽其人?便是于、班二人想要推脱,只怕也会说的驴唇不对马嘴,以致错漏百出,欲盖弥彰。 而且,于、班二人,既能被抓,那其他与他们有过来往的人呢?会不会也都被顺藤『摸』瓜地抓起来审问?远的不说,便说近日才被他们网入的棋子陆怀,以及陆怀的徒弟,都是久历深宫的人,真被查问到,怎可能为他保守秘密? 陆怀等人,若是都招认了,所有为苏家做事的缘由,都是因为被他捏住了把柄,那么他又岂能脱得了种种干系? 若要弃车才能保帅,那么最该弃的,绝不是刘寒禽! 高弘仕默默看了看苏三,慢慢地捏紧了拳头,已然在心中,决定了接下来自己该如何去做。 假山中。沈青白正率手下在密道入口前的怪石周边,勘察一会儿可以安全进行挖掘的范围,忽然听到怪石旁边的两名锦衣卫发出了痛苦的怪叫声。 附近的其他锦衣卫,也都开始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沈青白转身一看,便见两个锦衣卫紧紧掐着自己的脖子,痛苦至极地向前扑倒,面容扭曲地挣扎扭动了起来,其他咳嗽的人,也都忍不住抓挠自己的脖颈。 “毒,毒烟……”其中一名锦衣卫在挣扎间,痛苦地吐出了两个字。沈青白等人定睛一看,果然看到几丝绿『色』烟雾,从怪石后溢出。 “立即退出假山!”沈青白脸『色』大变,马上下令。 锦衣卫们匆忙快速撤退,其中一人不小心踏错步子,触发了一处机关,数枝冷箭,瞬间从不同的方位『射』来,一名锦衣卫闪躲不及,肩膀中箭。 所有人退出假山后,沈青白一半人留守假山外.围把守,带着另外一半人,气势汹汹地向苏三的书房赶去。 这必定是苏三搞的鬼!毒气从怪石下方传来,必定是里面的人都遭了毒手。真没想到,苏三竟可以隔空灭口,他真是小瞧了苏三! 他就不信了,灭了这些人的口,就能让他在这别苑里,查不到一点别的证据!既然地下现在满是毒气,那么他就从地上的房间,一个一个地开始查! 沈青白赶到苏三书房的暖阁外,看着两名守在门外的手下,怒骂了一声“废物”,一步跨入了暖阁中。 苏三靠在软塌上,虚弱无比,却也笑意『吟』『吟』地看着满面杀气的沈青白。 从沈青白的表情上,苏三便知道,那毒烟发挥作用了。他可以高枕无忧了。 沈青白看着苏三脸上的笑容,体内气血翻滚,恨不能一刀劈了苏三。那么多活口证人,竟然是因为他没有看住苏三,而被随手便灭了! 恨啊! 苏三与沈青白针锋相对,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高弘仕,默默退向一边,去取了墙上挂着的一把装饰匕首。 匕首是北夷之物,是苏父门生去监军督战时缴获回来的战利品,送给苏父,苏父又给了苏三。这柄匕首上嵌满了华丽的宝石,虽然装饰之用更为突出,却也是开了刃的利器。 沈青白留意到高弘仕的举动,立即抽出腰间长刀,大喝了一声:“你想干什么?”其他锦衣卫,也全部抽出腰间佩刀,对着高弘仕,挡在了沈青白身前。 高弘仕丝毫没有被沈青白和锦衣卫的气场的吓到,快速拔出匕首,走到了苏三旁边,将匕首架在了毫无防备的苏三的脖颈上。 “放我走,不然,我便当场杀了他!”高弘仕将苏三扯了起来,藏在苏三身后,架着苏三往前走,冷冷地『逼』视沈青白与一众锦衣卫道。 “弘仕,你这是在做什么!”苏三瞬间懵了,震惊的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完全不敢相信高弘仕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不悦地斥责高弘仕:“你把匕首放下!” “对不起了,公子,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高弘仕幽幽地道,唇边泛起了一抹被『逼』到角落的困兽般的狰狞笑容,显得阴险又骇人。 “弘仕!”苏三皱眉侧首,怒瞪高弘仕。 高弘仕却只是冷冷地呵斥苏三:“闭上嘴!”并将匕首,更紧地贴在了苏三的脖子上,甚至在苏三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这下苏三完全搞不懂高弘仕到底要做什么了,一瞬之间,他的脑海里产生了千百个念头,甚至对过往曾笃定的事情,都怀疑了起来。 难道高弘仕竟是这样贪生怕死之徒吗? 沈青白一时间也判断不出,苏三和高弘仕唱的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戏。总之,他不信这两个狼狈为『奸』,早就紧紧捆在一起的人,真会在这一刻,闹出什么窝里斗。 要说高弘仕用挟持苏三,逃出别苑,倒是还有可能,只是手法也太拙劣了一些,便是逃出又能如何,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吗?他们就算真的能跑得了,苏阁老,还有苏家的老大老二,总跑不了! “高弘仕,你最好立即把匕首放下,这么多锦衣卫在,你不可能跑得了!”沈青白冷声警告,给手下们使了个眼『色』,一边退,一边窥探着时机,准备将高弘仕拿下。 高弘仕冷笑着,对沈青白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不断地将匕首更紧地贴到苏三的脖子上,『逼』着沈青白和锦衣卫们后退。 走到书房大门时,那匕首已经将苏三的脖子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珠顺着匕首,一滴滴砸在苏三的衣服上,苏三本就惨白的脸,在那鲜红的血痕下,更显得刺眼。 怒极也气极的情绪,夹杂着浓烈的失望与伤心,布满在苏三的整张脸上,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扭曲惊悚! 这个时候,沈青白甚至也有些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了。难道高弘仕真的狗急跳墙,要用这么拙劣的办法,想自己跑吗? 就在沈青白思忖的一刹那,高弘仕也踏出了书房的门槛,他猛地将苏三一推,便挥动匕首,朝着沈青白扎去。 电光火石间,其他锦衣卫出于本能,将刀锋对准了扑来的高弘仕的身体,猛扎猛砍了下去。 沈青白却在刹那间意识到什么,下意识地扑了出去。他没有挥刀防守、反杀高弘仕,反而是用尽了全力,转身用自己的刀和身体,去阻挡手下的攻击,将高弘仕护在了身后。 高弘仕不能死!否则,苏三便真的能有机会,将一切都推个干净了! 苏三扑倒在地,也终于在这一刻,意识到高弘仕真正的用意——高弘仕在用他的命,来完成最合适的弃车保帅! 第一四五章 意外不断 手机同步阅读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收藏本站┏x4399.┛各个方向的锦衣卫一拥而上,快刀瞬间刺穿了高弘仕的身体,沈青白也因为为高弘仕挡刀,而被斜侧挥来的刀刃刺中,血洒当场。 刺中沈青白的锦衣卫惊惧地瞪大了眼睛,惶恐地跪在地上,连声道:“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且不说沈青白在锦衣卫中是何等地位,便是沈青白身上随便一个承袭而来的勋贵名头,这一刀误伤下去,他也百死难赎其咎! 在场的其他锦衣卫也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不明所以地看着受伤的沈青白,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挺身而出,保护高弘仕。 高弘仕可是苏三的人,而且还意图谋害他!这样的人,应该被『乱』刀砍死才对啊!今日沈青白受伤,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免不了重责重罚! 锦衣卫中,有反应快的,看到沈青白递的伤口血流如注,赶紧翻出了随身携带的金疮『药』,跪地递向沈青白。 沈青白却无心理会其他人的反应和血流如注的伤口,将长刀扎在一旁,第一时间转身查看身后的高弘仕。 高弘仕身中三刀,一刀劈在肩膀上,一刀刺中大腿,一刀从斜侧贯穿胸膛,令他口喷鲜血,狂涌如瀑。 沈青白扯紧高弘仕的衣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转头对身边的锦衣卫大吼:“赶快去找郎中!” 说罢转过头,死死扯着高弘仕的衣领,像是要把高弘仕的三魂七魄都固定住一般,狠狠地瞪着高弘仕,怒道:“就算你死了,你也休想得逞!” 高弘仕看着盛怒的沈青白,却是快意地扬起了唇角,发出了两声虚弱的笑声。 高弘仕知道,他会得逞的。他只是需要提醒一下苏三,不要为自己的死而心痛,一定要以江山社稷为重,这样就算他死了,也是死得其所,死得值得了。只是这个话,不能明说,但他相信,苏三会懂的! 高弘仕不再理会沈青白,努力看向一旁的苏三,气若游丝地道:“公子,今日种种祸端,皆因我而起。我从一开始便已利用你的信任,瞒天过海,借你之地,打造我谋夺天下的所在,借你的身份,四处网罗人才,为我所用。” “我本想他朝功成,许你王侯,谢你知遇之恩,没想到功败垂成。落得这个下场,我不后悔,我只遗憾棋差一招,令你遭累。若有,若有来生,我再来还、再来还公子的知遇之——” 高弘仕强吊着一口气,终是因流血过多,意识不支,而昏厥了过去。他的双眼不甘闭合,即便人已经昏厥,依然倔强地撑着一道空隙。 从那空隙中透出的,越发微渺的目光里,含着无尽的遗憾,却也含着一丝死得其所的快意与希冀,令他苍白如雪的面孔,透着一丝诡异的壮烈与平和。 沈青白不断地用手,用披风去堵,去缠高弘仕的伤口,然而高弘仕的血还是像洪水一样,无法阻挡地流泻出来。很快,高弘仕的胸膛便彻底失去了起伏。 沈青白别无他法,用力掐高弘仕的人中,然而终究已于事无补。 苏三怔怔地看着死在血泊中的高弘仕,脑内耳畔仿若有电闪雷轰,千击万响,震『荡』不歇。 他从未想过要让高弘仕死,谁死,高弘仕都不能死!他已经安排好,让刘寒禽顶替一切罪责,为什么高弘仕还要这么傻! 高弘仕是他的第一谋士,是他大正朝的第一功臣,是他大正朝未来的第一国公!可现在,高弘仕死了!死了!死了!就死在他的眼前!为什么,为什么! “弘仕,弘仕——”苏三爬过去,吃力地扯着高弘仕染满鲜血的衣衫,摇动着高弘仕,目眦欲裂地大吼:“你醒过来,你醒过来!” 他扯着脖子,颈侧白得诡异的皮肤下,浅绿『色』的血管因情绪激动而凸起,让他此刻的模样,显得格外疯癫与狰狞。 沈青白压着胸膛内恨不得将高弘仕和苏三碎尸万段的怒火,盯着近在咫尺,歇斯底里的苏三,希望失控的苏三,能够至少『露』出一丝把柄或破绽,这样,今天在苏三别苑内的这一场交锋,他便至少还没有彻彻底底地输掉! 被摇动的高弘仕没有任何回应,停留在唇角的笑意,与渺然的目光,却仿若当头泼下的冰水,让苏三在一瞬之间爆出了一身的冷汗,脑筋一下清醒了起来。 刘寒禽已经死了,高弘仕为什么会死?高弘仕不是冲动的人,更不是没头脑的人!高弘仕一向做任何事,都思虑再三,都考虑周详,都必定有他的目的! 高弘仕会死,是因为刘寒禽的死,不能保住他们!高弘仕是为他而死的! 平日他隐于幕后,所有网罗人才,安『插』棋子之事,都是高弘仕出面所为。高弘仕在死前将一切罪责都揽在了身上,就是为了彻底保全他!他若是不能理智起来,将戏做足,那么高弘仕便真是白白枉死了! 事已至此,他唯有保得自己周全,保得苏家周全,方能告慰高弘仕在天之灵!他绝不能让高弘仕白白送命! 苏三隐隐看了看就在身边的沈青白,咬紧了牙关,竭力压下满腔的愤怒与悲痛,心中郑重许诺:弘仕,我绝不会忘了你的义举,更不会让你白白枉死!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和女帝斗到底,我一定会让我们心中的大正朝,堂堂正正地存在于这世间,到时你便将成为人人口中流传的忠臣义士!流芳千古! 苏三强行克制着,将高弘仕紧紧扯进怀里,痛哭哀嚎的冲动。他咬紧了牙关,余光看着就在身侧的沈青白,还有持刀的锦衣卫们,强迫自己记得要做戏,记得要把戏做足,做得任何人都看不出破绽,做得任何人都抓不到他半点的把柄! 苏三捧着高弘仕的脸,擦着高弘仕脸上的血迹,酝酿着情绪,精准地控制着自己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分动作,任由涕泪留了满脸,感觉自己准备好的时候,才适时地哽咽了起来,无比遗憾、痛心地喃喃:“弘仕,你糊涂啊!你糊涂啊!为何要做这等蠢事!” “当今圣上勤政惜才,选贤举能但看真才实学,你不过是两次落第,他朝重考便罢,怎能生出这般大逆不道的念头,施如此不该之举!你负了我对你的信任啊,你也害了我啊!” “你真是糊涂啊,你太糊涂了!你真是要害苦了我啊,我苏家对陛下,可向来是忠心耿耿啊,你如此这般,是置我于何地,是置我苏家于何地啊!” 苏三哭诉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沈青白看着苏三这般模样,大手慢慢『摸』到了一旁的刀把,差一点,便要举到直接砍下苏三的头,以制止这一场恶心至极,也虚伪至极的戏码。 然而,他终究还是压下了心中狂奔如雷的火气。 他可以杀苏三,只要他想杀,在场没有任何人能拦住他,但是,这一刀下去,苏三真的死了,那么苏家便彻底安全了,后续的一切,都将被打『乱』,那么他就彻底成了破坏局势的罪人! 现在这个场面,鸡是飞了,狗是跳了,可是不该死的也死了。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还不能把苏三当成犯人一样来审。目前来看,只有从班良、于三吉二人那里入手了。 沈青白豁然起身,收起佩刀,指着苏三,冷声命令手下道:“现在将他拉开,单独看管,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随后,将整瓶金疮『药』倒出来,按到伤口上,随便用披风将伤口扎紧,便大步迈出书房,准备亲自去于三吉、班良那边走一趟。 沈青白刚跨出别苑大门,便见到一名面阔须短,身形瘦削,身着寻常褐『色』布衣的锦衣卫匆匆策马奔来,心头不由又是一沉。 这名锦衣卫姓赵名井,负责把控监视班良和于三吉的一切具体部署。方才他已派探子秘密过去,命赵井收网,逮捕班良和于三吉。此刻赵井面『色』沉重,行『色』匆匆,只怕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 赵井飞驰到沈青白近处,利落地下马,单膝跪地,却是不敢抬头。 沈青白重叹一声,心中再添一股火气,沉声命令:“过来说!” “是。”赵井起身,在沈青白耳边,忐忑地低声禀报:“大人,于、班二人在牙槽内藏有剧毒,与属下的人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便咬碎了牙根服毒自尽了。” 赵井说完,即刻单膝跪地,惶恐颔首道:“属下无能,请大人治罪!” 沈青白心间一震,万万没有想到于三吉和班良竟然会死得这么迅速。 于三吉是久历深宫的老宦官,既世故又油滑。班良论心计城府,也不下于于三吉,甚至可能比于三吉还要高明。 这么两个老狐狸,常理来讲,必是聪明人,聪明人都惜命,可这两个人,竟然连条件都不和锦衣卫谈,就这么干脆果决地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实在是太过反常! 这两个人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在『操』控,竟然能让他们如此死心塌地,如此干脆果决地为对方卖命? 沈青白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寒凉,幕后的对手,似乎比他原本预想的,要可怕得多,也难对付得多。这种情况,女帝可曾预料到?今天来苏家,搅出这一场鸡飞狗跳,真的是对的吗? 他们真的该引蛇出洞吗?会不会,已经做错了? 沈青白握住微凉的刀把,手中传来的凉意,却无法像往常一样,能让他平抑下心头动『荡』的情绪。沈青白转身进入别苑,皱紧了浓眉,有些纠结地思索往下该怎么办。 第一四六章 肝脑涂地 手机同步阅读 现在的局面太棘手了。收藏本站┏x4399.┛今日前来苏三别苑,他预计了两种情况,一种是能够查到苏家谋反的证据,直接将苏三定罪审问,将苏三与幕后之人的行动,干脆地就此扼杀住。 另一种就是证据全无,已被苏三早早转移走,或是销毁掉,但这一查,让苏三,苏家的其他人、苏党之中参与了谋逆的人也好,抑或是幕后之人也好,都能慌起来,『露』出马脚,这样也算是完成了女帝交给他的引蛇出洞的任务。 可现在却是第三种局面,苏三别苑这里,现在就算能查出证据,苏三也能推个一干二净,死无对证。于三吉和班良那边就更是如此,人死的干干净净,线索直接断了。 真是最恶劣的局面莫过如是!引子放出来了,蛇却没惊起来,这种局面,只会让蛇有机会,想办法藏得更好,更隐蔽,等到最能致命的时机,才会突然窜出来狠狠地咬上一口! 现在只有鬼知道躲在于三吉和班良身后,意图和苏家联手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这个人到底筹谋了多久,有多高深的手段,能够调动多大的势力,都没有人知道。等到这个人把握好时机再出手的时候,女帝还能有机会对付他吗? 沈青白现在就想把苏三拖回诏狱里,十八般酷刑全都用上,将苏三折磨到跪下来求他知道幕后之人的身份姓名。可是他太清楚他不能这么做了! 现在高弘仕死了,死前的话,苏三的戏,把一切都盖棺定论了,而且现在高弘仕才刚刚为苏三惨死,苏三便是只为了高弘仕争一口气,也绝不会向他低头。到时苏阁老发动朝中党羽,向他要人,向女帝要人,整个局面都会变成是他,甚至是女帝在迫害忠良,陷害朝中股肱之臣。 到时朝局必定大『乱』,若是于、班二人的幕后主子也跟着出手,后果难以预计。他绝不能让这种局面出现!现在只能尽力转圜,尽力将局面的劣势之处进行补救,然后尽快将这里超出预计的情况向女帝秉明才行! 沈青白略略思量了一下,招手让赵井过来。赵井立即老老实实过去,垂眸低首听候吩咐。 沈青白低声问赵井:“于三吉和班良死的时候,除了我们的人,还有什么人看见了吗?” “没有!绝对没有!”赵井斩钉截铁地立即答道。“属下的人翻墙进了屋子,在二人各自的房间内,分别将二人堵个正着,就在出手擒拿的一瞬,这两个人就毫不犹豫地服毒自尽了。” “嗯。”沈青白点点头,沉声再问道:“这两个人死的时候,弄出的动静大吗?有没有可能被人听到声响,知道他们已经服毒自尽了?” 赵井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当时属下是后进去的,属下在院子里的时候,距离两人的房间不过两步之远,都只听到了手下出手的声响。等到属下进门,两人便气绝身亡了,理当不会有人通过声响判断出他们已经服毒自尽了。” 赵井回想起见到于三吉、班良身亡时的场景,不由还有些后背发冷,不安地向沈青白叙说:“大人,您不知道,这两个人服的毒烈『性』无比,也奇怪无比。” “一吞下去,便双瞳散大,四肢抽搐几下,只发出几声极轻微的吸气声,便彻底没了气息。看起来,看起来倒不像是服毒,反而像是被什么厉害的东西,一下就抓走了魂魄。二人的尸体,现在还在原处,属下等人未敢擅自处置。” 沈青白并不喜欢这种会夸大对手实力,扰『乱』人心的猜测,眼神瞬间森冷了起来,极为不悦地瞪了赵井一眼。 赵井自知失言,低眉敛目地闭了嘴,不敢申辩,怕再触怒了沈青白。 今天他已经办砸了一件重中之重的大事,若再惹怒了沈青白,那他真是要此命休矣了!可是不说出来,他心里实在害怕,让沈青白这样瞪他一下,他倒反而像是心里有底了,也不那么怕了。 不过真不能怪他想起那个场景来,就觉得心惊肉跳!他干了这么多年的锦衣卫,自问什么奇奇怪怪,效果奇快的毒.『药』都见过了。 可是像于三吉、班良服下的这种,能够令人毙命于瞬息,却又几乎全无声响,连一滴血都不流,一点乌黑发紫的痕迹都在尸体上找不到的毒.『药』,他也是今天才头一回见识到。 于三吉和班良死后,除了面『色』与皮肤的颜『色』变得灰死下去,便如被什么法术定格了一般。若不是在他们的嘴里找到了专门用做牙槽藏毒的箔片,他敢保证,但凡是有人见到于三吉和班良的死状,都会怀疑二人不是服毒,而是被什么法术给弄死的。 赵井这辈子都在研究怎么盯人,怎么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突然发现这世上还有一种他从来也没见过,没听说过的毒.『药』,实在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沈青白与赵井的关注点截然不同,于三吉和班良之死,只要没有别人知道,那么就还可以拿来做一做文章。 他马上命令赵井道:“不要动他们的尸体。做出秘密审讯的样子,让人能听到异常,但是又听不清楚最好。等到天黑之后,再把于、班二人的尸体套上布袋子,弄进车里,带到诏狱去。记住,一定要弄成两个人还活着的样子。明白吗?” 赵井心念一转,马上对沈青白的意思心领神会,乖觉地点了点头:“属下明白,这件事属下一定会做好,请大人放心!” 沈青白淡淡扫了赵井一眼,沉声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口气:“嗯。这是你唯一戴罪立功的机会,搞砸了,连之前的事一并算账!” “是,属下必定尽心竭力,定会将此事做得令大人完全满意!”赵井重重单膝跪地,颔首诚恳地道。 “现在就去办。”沈青白沉声吩咐了一句。赵井即刻颔首领命离去。 安排好于三吉和班良的用处,沈青白又考虑了一番,叫来了几个亲信下属,命他们各自带人,务必将苏三别苑彻底搜查个干干净净。 现在虽然高弘仕已经死了,苏三也大可以将一切都推到高弘仕的身上,但二人毕竟在此地经营多年,高弘仕死得仓促,苏三此前又很狂妄,难保不会在地面之上,也还能留下什么未来可以起到大用的谋逆罪证。 假山下的毒气,不知道多久才能散尽,他要去请女帝手谕,掉死囚来把假山挖开,再等毒气散尽,才能派人下去查探。但地面上,他根本不需要等那么久。 他就不信,还真的能找不到一点有用的东西! 沈青白安排好亲信搜查之后,又将负责把守苏三别苑的亲信传来,严令对方守好每一寸空间,只要没他的命令,绝不能让任何人进出别苑内外。 高弘仕死了又如何?苏三能推掉一切又如何? 只要没人进的来,没人出的去,消息被封锁得够彻底,苏家的人,甚至是那幕后之人,就都不知道苏三别苑内,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他们照样会变成热锅上的蚂蚁! 苏三一向自负,平时又有高弘仕这个逆贼出谋划策,现在没了给他出主意的人,又没法和外界联系,看他能撑多久! 沈青白安排好这边的一切,马上策马返回诏狱,向女帝陈述了在苏三别苑发生的一切,以及自己的安排,同时,奏请女帝下令,允许他调集死囚,到苏三别苑内,开挖假山之下的密道。 诏狱二堂内。女帝端坐椅中,听着沈青白的禀报,始终神情肃然。 她倒是也没想到,今天沈青白前去,会得到这个结果。 沈青白看着女帝脸『色』深沉,似在压抑不悦,又似也没有一个稳妥而果断的主意应对眼下的局面,不禁为自己的失利导致这一切深感愧疚,重重跪地,颔首恳求道:“今日一切,是臣之过。是臣没能预想周全,也是臣用人不当,没能及时阻止于、班二人服毒自尽,臣请陛下治臣之罪。” 女帝正在深思,忽闻沈青白一席话,恍神了一下,意识到沈青白都说了些什么,不由垂眸淡淡地笑了笑。 她注意到沈青白换了一身常服,应该是怕原来的衣服染满了血迹,面圣不雅,所以在来二堂见她之前,匆匆换过了。这让她无法判断出沈青白此刻的伤情。 沈青白言语叙述自己受伤,不过一句带过,但以沈青白所述情景,他的伤,必定不轻。 女帝抬了抬下巴,平静地俯视着沈青白,语带关切地道:“衣服换了,伤还没有让良医看过吧?” “臣不敢治伤!臣恳请陛下治臣之罪!”沈青白跪地,字字如铁,锦衣卫副指挥使潇洒的常服之下,伟岸而坚实的身影,透出对女帝绝对的臣服,同时也透出一种悲怆的冷峻,固执执着地如同一个孩子,试图用惩罚获取宽恕与谅解。 女帝勾了勾唇角,再度清浅地笑了笑。她没有去扶沈青白,也没有命令他起来,而是望向了某一个似乎能让她回想起什么,看到些什么的虚空中的方向,缓缓地对沈青白道:“青白,朕问你一句话。” “假如未来朝局纷『乱』,朕大位不稳,甚至是大势将去,你还会如今时今日这般,坚定地听从朕的指令,与朕同心同德,为朕马首是瞻,毫无二心地为朕效命吗?” 沈青白万万没想到,女帝会问他这番话,想到在苏三别苑时,心中曾担忧过的局势与情景,不由感觉,他的担心真的是对的,而且极有可能会成真。 可就算朝局失控,女帝与命帝地位不稳,他的忠心也绝不会变。 沈青白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对女帝伏拜下去,郑重地叩首道:“不论朝局如何,局势如何变幻,臣都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第一四七章 着手布局 手机同步阅读 亲的订阅比例不足80%,48小时后可以看到新章 参与这件事的公门中人,必定比陆仲德一家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x4399.┛他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必须要知晓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才好定下计谋,一网打尽,否则,漏网之人必将竭尽所能、不惜一切代价反过来阻止他,除掉他。 陆怀合眸深呼吸了一下,心中不由感慨世事难料。 他原以为,凭借自己的积蓄和手段,出宫之后可以与娘亲过上平静安然的日子,却不曾想到,出宫得到的却是人生最残酷的真相和一段待报的仇恨与耻辱。 多少年了,他一直以为他在这深宫之中浮浮沉沉,将自己练得计虑深沉,百害不侵,都是为了保住『性』命,好好活下去。却不曾想真正的用处是发现真相,去为自己和家人报仇雪耻。 陆怀想着想着,忽然想笑,他努力克制着这无端的笑意,可这笑意越来越大,到后来竟然不受他的控制,让他真的笑了出来。 “呵呵呵呵……”陆怀笑得低沉,然而虽是如此,他也要抵住桌案,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抓住桌枨,才让自己不至于笑得忘形。 他笑着笑着,忽然笑出了眼泪来。 眼泪在眼眶里盘桓了许久,蓦然滑出去的一刻,一股强烈的辛酸和愤怒突然在胸中爆开,烧掉了陆怀脸上的笑容,也烧掉了他拼命保持的理智,让他猛地站起来,一手扫落了桌上所有的东西。 “噼噼啪啪——” 此起彼伏的声响,是桌上的文房四宝、卷册书信跌落一地的反响。陆怀立于其间,整个人都在颤抖。 歇在隔壁的小宦官和中听到他这边传来异响,立即出来敲他的房门,轻声询问:“师父,是您在房中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听到回音,和中又问了一声,还是听不到回应,担心他在房中出了什么意外,鼓起勇气推开门,就见他背影肃杀地站在房间里,原本应在桌案上的东西则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和中跟在他手下有四五年了,从未见他与谁生过气,更不要说发火了,忽然见到如此情形不由吓得呆住了,缓了一下才恢复了理智。 他想不到是怎样的事才会让师父发这般大的火气,不敢问,也不敢劝,垂眸苦思了一下,轻轻慢慢地退出了房间,关好了门,便火烧眉『毛』般地跑去找哲安了。他相信,若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处理得了眼下的场面,那么此人就一定是哲安师父了。 陆怀听到和中快速远去的脚步声,满腔的怒火与愤恨终于极慢极慢地平息了下去。 他的心里结上了一层冰霜,平和与从容却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两刻钟之后,和中终于找到了哲安,带着他匆匆返回。到得门前,和中快步上前准备敲门,哲安却是一把就推开了陆怀的房门,匆匆踏进了屋里,两道细眉都急得倒竖了起来,“陆怀,你怎么了?” “你来了。”陆怀并不意外会看到他,坐在桌案前,微微地对他笑了一下。 哲安看着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卷册书信,猛地回头瞪向了和中。和中看着眼前的情景,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陆怀起身对和中道:“你先下去吧,为师有话与哲安师父说。” 正莫名其妙的和中如蒙大赦,道了声是便赶紧出门溜了。 “这小崽子!”哲安气得骂他,“真是胆子肥了,竟然骗我说你把东西都摔了,害得我跟屁股被火烧的兔子一样往回跑,等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他一边说,一边拉了个椅子放到陆怀旁边,无意间看到桌上的砚台缺了一角,话一下顿住了。 和中说的是真的。 哲安被惊到了,下一瞬却担心起陆怀。他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才会让陆怀如此愤怒,如此失去冷静。 “陆怀……发生了什么事?”哲安跟着陆怀坐了下去,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轻轻的,像是怕打碎了什么。 “今天发现了一些陈年旧事。”陆怀盯着地上被砚台磕出了细纹的方砖,淡漠地笑了一下。 哲安觉得他笑得与往日都不同,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什么事?” 陆怀想与他说一说,可是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起头说起,最后只能说:“先陪我坐会儿吧。”听到哲安应了声好,他便淡掉了笑容,只是看着那裂出了细纹的方砖。 看了很久很久,陆怀忽然想到了自己刚进宫的时候。 那时候他与哲安和另外几个刚进宫的小宦官被分在一个师父手下,成日里学宫中的规矩,学认五花八门的服饰、装饰、颜『色』、配饰所代表的品阶和身份,学怎么伺候和讨好师父。 在绝大部分的师父手下,刚进宫就意味着受欺负。他们没能逃过例外,刚进宫那半年正赶上下半年,每日里都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睡不好觉,动不动还要被立一番规矩,稍有不对或抵触,就要挨藤条抽打,或是挨板子,或是被罚顶着一盆水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苦与痛他都不在意,他只是想家,想娘亲,想二叔,想婶娘,想家乡,想出去。但有多想,就有多绝望,因为拜师之后,师父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了”——和当初把他从家乡带走的宦官师父说的话完全也不一样。 但不管是想念还是绝望,他都搁在心里,从来不在嘴上说出去。偶尔得空了,就找一个角落,双手拢在袖筒里,盯着一块地砖看,一看就是半天。 哲安与他不同,他是他们一群小宦官里『性』子最活泼的,哪怕是在规矩森严心黑手狠的师父手下也没有改变过。他那时就想,幸亏哲安有一个灵光的脑子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不然的话,只怕他已在师父手下死过八百次了。 那时候他们还不熟悉,哲安不喜欢他的安静,仗着更被师父喜爱,总是有事没事地拿小话敲打他,或是用一些小把戏对他使坏。他没有理会过他,还是得空了便找个地方对着地砖去想。后来却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他对着地砖想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个哲安。 第一四八章 反戈一击 手机同步阅读 亲的订阅比例不足80%,48小时后可以看到新章 参与这件事的公门中人,必定比陆仲德一家更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x4399.┛他想为自己讨回公道,必须要知晓所有参与其中的人才好定下计谋,一网打尽,否则,漏网之人必将竭尽所能、不惜一切代价反过来阻止他,除掉他。 陆怀合眸深呼吸了一下,心中不由感慨世事难料。 他原以为,凭借自己的积蓄和手段,出宫之后可以与娘亲过上平静安然的日子,却不曾想到,出宫得到的却是人生最残酷的真相和一段待报的仇恨与耻辱。 多少年了,他一直以为他在这深宫之中浮浮沉沉,将自己练得计虑深沉,百害不侵,都是为了保住『性』命,好好活下去。却不曾想真正的用处是发现真相,去为自己和家人报仇雪耻。 陆怀想着想着,忽然想笑,他努力克制着这无端的笑意,可这笑意越来越大,到后来竟然不受他的控制,让他真的笑了出来。 “呵呵呵呵……”陆怀笑得低沉,然而虽是如此,他也要抵住桌案,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抓住桌枨,才让自己不至于笑得忘形。 他笑着笑着,忽然笑出了眼泪来。 眼泪在眼眶里盘桓了许久,蓦然滑出去的一刻,一股强烈的辛酸和愤怒突然在胸中爆开,烧掉了陆怀脸上的笑容,也烧掉了他拼命保持的理智,让他猛地站起来,一手扫落了桌上所有的东西。 “噼噼啪啪——” 此起彼伏的声响,是桌上的文房四宝、卷册书信跌落一地的反响。陆怀立于其间,整个人都在颤抖。 歇在隔壁的小宦官和中听到他这边传来异响,立即出来敲他的房门,轻声询问:“师父,是您在房中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听到回音,和中又问了一声,还是听不到回应,担心他在房中出了什么意外,鼓起勇气推开门,就见他背影肃杀地站在房间里,原本应在桌案上的东西则七零八落地散了一地。 和中跟在他手下有四五年了,从未见他与谁生过气,更不要说发火了,忽然见到如此情形不由吓得呆住了,缓了一下才恢复了理智。 他想不到是怎样的事才会让师父发这般大的火气,不敢问,也不敢劝,垂眸苦思了一下,轻轻慢慢地退出了房间,关好了门,便火烧眉『毛』般地跑去找哲安了。他相信,若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处理得了眼下的场面,那么此人就一定是哲安师父了。 陆怀听到和中快速远去的脚步声,满腔的怒火与愤恨终于极慢极慢地平息了下去。 他的心里结上了一层冰霜,平和与从容却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两刻钟之后,和中终于找到了哲安,带着他匆匆返回。到得门前,和中快步上前准备敲门,哲安却是一把就推开了陆怀的房门,匆匆踏进了屋里,两道细眉都急得倒竖了起来,“陆怀,你怎么了?” “你来了。”陆怀并不意外会看到他,坐在桌案前,微微地对他笑了一下。 哲安看着整整齐齐摆在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卷册书信,猛地回头瞪向了和中。和中看着眼前的情景,也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陆怀起身对和中道:“你先下去吧,为师有话与哲安师父说。” 正莫名其妙的和中如蒙大赦,道了声是便赶紧出门溜了。 “这小崽子!”哲安气得骂他,“真是胆子肥了,竟然骗我说你把东西都摔了,害得我跟屁股被火烧的兔子一样往回跑,等我一会儿怎么收拾……”他一边说,一边拉了个椅子放到陆怀旁边,无意间看到桌上的砚台缺了一角,话一下顿住了。 和中说的是真的。 哲安被惊到了,下一瞬却担心起陆怀。他想象不出是怎样的事才会让陆怀如此愤怒,如此失去冷静。 “陆怀……发生了什么事?”哲安跟着陆怀坐了下去,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轻轻的,像是怕打碎了什么。 “今天发现了一些陈年旧事。”陆怀盯着地上被砚台磕出了细纹的方砖,淡漠地笑了一下。 哲安觉得他笑得与往日都不同,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什么事?” 陆怀想与他说一说,可是想了很久也不知道该如何起头说起,最后只能说:“先陪我坐会儿吧。”听到哲安应了声好,他便淡掉了笑容,只是看着那裂出了细纹的方砖。 看了很久很久,陆怀忽然想到了自己刚进宫的时候。 那时候他与哲安和另外几个刚进宫的小宦官被分在一个师父手下,成日里学宫中的规矩,学认五花八门的服饰、装饰、颜『色』、配饰所代表的品阶和身份,学怎么伺候和讨好师父。 在绝大部分的师父手下,刚进宫就意味着受欺负。他们没能逃过例外,刚进宫那半年正赶上下半年,每日里都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睡不好觉,动不动还要被立一番规矩,稍有不对或抵触,就要挨藤条抽打,或是挨板子,或是被罚顶着一盆水跪在冰冷的地砖上。 苦与痛他都不在意,他只是想家,想娘亲,想二叔,想婶娘,想家乡,想出去。但有多想,就有多绝望,因为拜师之后,师父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了”——和当初把他从家乡带走的宦官师父说的话完全也不一样。 但不管是想念还是绝望,他都搁在心里,从来不在嘴上说出去。偶尔得空了,就找一个角落,双手拢在袖筒里,盯着一块地砖看,一看就是半天。 哲安与他不同,他是他们一群小宦官里『性』子最活泼的,哪怕是在规矩森严心黑手狠的师父手下也没有改变过。他那时就想,幸亏哲安有一个灵光的脑子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不然的话,只怕他已在师父手下死过八百次了。 那时候他们还不熟悉,哲安不喜欢他的安静,仗着更被师父喜爱,总是有事没事地拿小话敲打他,或是用一些小把戏对他使坏。他没有理会过他,还是得空了便找个地方对着地砖去想。后来却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他对着地砖想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个哲安。 第一四九章 各有计较 今日的机会,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最好今晚就抓紧时机穿针引线, 把喉舌都发动起来,明日早朝便参奏苏家。 他相信以程阁老的耳目之广, 就算是足不出户,也定然是早就将今日的事,了解得清清楚楚, 了然于胸了。 这段时间以来, 他们假意投靠了苏党的人,探听到了一些有用的事情。他们自己的人也又搜集到不少苏家欺上瞒下,仗势欺人, 败坏法纪朝纲的事件, 有些甚至比之前查到的还要恶劣。 赶在苏家出事这个当口上, 一举发难, 必能让苏家元气大伤。甚至, 极可能令苏汾崖就此被逐出内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方有固真是不理解, 程阁老还犹豫什么呢! 程阁老合眼又思索了一阵,却是态度坚定地摇了摇头。 面相如佛的方有固, 这会儿是真的坐不住了,脸上一点也瞧不出弥勒佛般的包容和喜气,眼神一急起来, 就连眼角的褶子里, 都透着一股偏执的对权势, 对机会的迫切渴望,和平日里一副弥勒笑面的样子比起来,判若两人。 方有固急得站了起来,向程阁老走近了两步,强耐着性子,态度尚是恭敬地苦劝道:“阁老还是不要再犹豫了吧!子理说的有道理啊,不管今天苏三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儿,都必是能让苏家就此失势的大事儿,看透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何,看不透又如何?我们也只是需要一个机会,参倒他苏党一派。” “现在这个机会便在我们的眼前!苏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只要把火星子燎起来,今上自会让其成为熊熊大火,将苏党烧得寸草不生。阁老还是不要举棋不定,错失良机的好啊!” 程阁老一直合着眼睛听着方有固的话,眉目舒朗,雍容端肃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点情绪。让人猜不出他到底是同意方有固的话,还是不同意方有固的话。 方有固一眨不眨地盯着程阁老看,等到浅淡稀疏的眉毛,皱在一起都快挤得能看出颜色了,程阁老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王一辑。 王一辑赶紧点头,以示对方有固的话深表认同,希望程阁老能够马上点头同意他们的提议,抓紧时间,安排布置明日早朝的发难。 现在程阁老安排完了,他们马上想办法去通知,让该准备的人都抓紧准备起来,明日早朝对苏党发动攻势才能有条不紊,处处命中要害。 程阁老看清了方有固和王一辑的急迫,态度却越发慢条斯理,老成持重。 程阁老确实很清楚,今天倚梅胡同的苏三别苑里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他也觉得,明日的早朝是个机会,但他心里始终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妥,觉得明日并不是一个出手的良机。 王一辑和方有固先后的劝说,反倒真是提醒了他,让他想明白了他的顾虑之处。 “你们都说完了,那我来说。”程阁老捋了捋袖口,老谋深算,炯炯有神的眼睛,沉稳地掠过王一辑和方有固二人,缓缓地道。 “你们都觉得,今天不管在苏三的别苑里发生了什么,都必是对苏家极为不利之事,是个一举扳倒苏汾崖和苏党上下的好机会。可是你们想想,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锦衣卫除了把苏三的别苑团团围住之外,还做了什么?” 程阁老的话,让方有固和王一辑心里都是“咯噔”一下。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禁也都起了疑惑。 程阁老说的是啊,锦衣卫副指挥使,女帝和命帝的心腹沈青白是带着锦衣卫将苏三别苑团团围住了,可是也没见他把苏三怎么着。 就算沈青白满身是血地出来了,也没听说他把苏三或者苏三别苑里的人怎么样了。苏家的人,就更是平平安安了,这一下午过去了,也没见有什么锦衣卫到苏家那里拿人。 方有固和王一辑心里不禁都泛起了嘀咕,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程阁老见他们也开始耐得住性子,去想今日之事所藏的门道了,才继续道:“陛下尚且未对苏家忍无可忍,也未对苏家采取任何行动,那便说明今日不管出了多大的事,多严重的事,都必定还在今上所能容忍的范围之内。” “连今上都在忍耐,我们这个时候去燎什么火星子,岂不是在给今上出难题吗?到时候,只怕不仅没能将苏汾崖一党彻底拔除,反倒暴露了我们手中掌握的筹码,还有我们多方努力才成功使其取信于苏党的人。” 程阁老之言,令方有固和王一辑顿如醍醐灌顶,同时也不禁有所后怕。 现在的情形,恐怕确如程阁老分析的一般了。这么一细想,还真是不能不知道在苏三别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沈青白又是为什么带人去围了苏三的别苑却迟迟没有别的行动。 方有固和王一辑想到自己之前的急切与冒进,不禁深觉惭愧,先后对程阁老道:“还是阁老考虑周详,向苏家发难之事,确需从长计议。” “没错没错,此事宜缓不宜急,还是先观察观察再看怎么做。” “嗯。”程阁老缓缓地点了点头,拄着手杖慢慢站起来,走到了花厅的门口,抬起了头,老谋深算的眸子盯着冥冥暮色笼罩下的天空,微厚的唇,缓缓地勾起了一个笑看风云,从容有度的清浅笑容。 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又似在点拨方有固与王一辑二人:“不要急,也不能急。斗到这个份儿上,谁更能沉得住气,谁才能笑到最后。成还是败,往往就在于一个很小的决定上,绝对不能急,不能急……” 方有固和王一辑二人站在程阁老的身后,一人轻捻胡须,一人蹙眉深思,都在细想程阁老之言。 同一时辰。苏阁老府邸的某处跨院内,精雕细刻,布置气派而考究的堂屋里,陆陆续续已经到了十来个人。 这些人里有当朝官员,也有苏阁老所倚重的谋士门人,聚在一起神色凝重,议论纷纷,全是为了苏三在着急,可是论了半天,也没论出个最终结果来。 毕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从被锦衣卫围的密不透风的苏三别苑里,探知到什么确切的消息。所有人都只知道出事了,而且是极可能出了杀人见血的事了,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也不敢论定。 一直端坐在椅子里,等着父亲过来,也听着这些朝臣、谋士门人议论的苏家老二受不了了,给一旁的大哥使了个眼色,跟大哥先后出了堂屋,闪身进了一旁的厢房,让长随在外面盯着,谁都不许进来。 苏家老大和苏家老二与苏三都是一母同胞,都继承了父亲清瘦修长的身材,和母亲天姿国色的好相貌与白皙的皮肤。 苏大像父亲的地方更多一些,是三兄弟里看起来最英气的一个,相貌堂堂,英俊且美,身领兵部职位,行止干练粗犷。苏二兼具父母的气质,俊美文雅,相貌斯文而清秀,身在礼部,举止端方。 苏二带苏大,一直走进厢房次间内,才忧心忡忡地对兄长道:“大哥,三弟那里恐怕真出了什么大事,我觉得,不能再瞒着父亲了。这些人的猜测、议论你也听到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猜的都是牛头不对马嘴,我估计三弟那里是泄底了,我们还是和父亲说吧,也好让父亲心中有数,真能应对好眼下的局面。” 苏大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攥着拳头,英气的长眉紧皱,也开始思忖起到底是否要把他们三兄弟谋划的大计对苏父讲。 能让沈青白带人到别苑里,还搞得满身是血地走出来,确实很可能是谋反之事泄底了。可是已经过去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沈青白也好,女帝也好,根本一点动向都没有,他也不敢确定,眼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万一没有泄底,他们却把谋逆之事和父亲说了,以父亲谨小慎微,甘居人下,一心只想争一个未来首辅之位的性格、眼界,必定会要求他们立即停止他们的谋划。到时千秋功业,多年的筹谋,必将毁于一旦。 苏大思虑再三,还是对苏二道:“再等等吧,今日之事,着实蹊跷。如果真是泄底了,沈青白怎会不将这事禀报女帝,女帝又怎会毫无行动。我看,就算是泄底了,他们也是没有任何真凭实据。” 苏大越想越觉得,眼下的局势就是如此,又仔细想了想,更加肯定地与苏二分析道:“你想想,那等大事,若真是泄底了,而且拿到了什么真凭实据,女帝如何能忍?只怕现在你我,包括父亲,都已经身在诏狱了才对。” “他们既然没有动作,便是不敢轻举妄动,便是他们知道的,拿到的证据,还不足以动我们苏家。沈青白满身是血地从老三的别苑里出来,又能说明什么?他现在不还是缩在锦衣卫的大堂里,没有任何行动吗?” “三弟虽然性情狂傲了一点,可是大事上的轻重他可比谁都分得清楚,更不必说,他身边还有素来谨慎周全的高弘仕尽心辅佐。我想,泄底是有可能泄底的,但三弟和高弘仕必定做到了滴水不漏,让沈青白抓不到他们任何把柄。” “女帝现在必定也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才以拖待劳。这个时候,我们绝对不能慌,要更加稳住才行,说不定女帝就是想看我们自乱阵脚,不打自招!我们绝对不能急躁冒进,中了她的计!” 第一五零章 有理没理 苏大顿了顿, 又仔仔细细地把今日之事里的种种关窍都想了一遍,认为自己分析得万无一失,彻底下定了决心,坚决地对苏二道:“我们谋划的事, 现在还不要和父亲说。父亲的脾气秉性,你我都清楚,此时让父亲知道这件事, 必定会令我们这一边阵脚大乱。” “什么都不说,父亲还是照着他所知晓的筹谋、安排,我们自己也多加小心,说不定这次风波还能有惊无险地度过。只要扛过了这次风波, 女帝, 或者沈青白,就会变成众矢之的,单单是解释清楚为何要在三弟的别苑里行凶伤人, 就够沈青白和女帝焦头烂额的了。更不必说, 到时能掀起的其他质疑声浪。” “往后即便是女帝真的拿到什么证据,想要动我们,也要好好掂量一番后果。只要她不敢再轻举妄动, 时机和上风便都在我们这里。她很可能也等不到对付我们的好时机了。” 苏大说到这里,勾唇露出了一个颇有些自负的冷笑, 看到苏二还有些犹疑, 紧紧抓住了苏二的手腕, 态度坚决地道:“二弟, 信我的,这次就这么办。大计成功指日可待,我们不能自己放弃这个机会。” “你记着,谋大事者,要有谋略,更要有胆识,越到关键的时刻,越不可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否则只会功亏一篑,一事无成!现在还没到什么万不得已,火烧眉毛的时候,我们绝不能自己先萌生什么退意,或是怕了眼前的事,我们早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苏大之语,振聋发聩。苏二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想把谋反之事告诉父亲,是怎样一个怯懦而危险的想法。 他们三兄弟的所作所为,早就超出了他们的父亲能够允许与负担的限度,这事成了,就是全家皇权富贵,宗族荣光,败,也就只有他们三兄弟当先站在前头去迎接一切后果。没人能给他们兜底殿后了,即便是身为当朝阁老,位极人臣的父亲也没有那个能力了。 苏二的背后,透出了一层冷汗,但苏大坚定果断的魄力感染了他。他本也不希望筹谋到今时今日,却功亏一篑,低头最后纠结一番,咬咬牙,决定就赌上一次。 现在局势未明,既然大哥说的有道理,为何不敢放手一搏!赢了,那他苏家从此以后便是这普天之下万里江山的主人,享尽这世间的一切荣华尊崇,豁出去了! “好,大哥,我听你的。”苏二咬着牙到,平素总是透着和气温润的眸子里,此刻也掺上了决然与狠厉。 苏大欣慰地勾了勾唇角,满意地拍了下苏二的肩膀。他要的就是苏二也能有这股狠劲儿与魄力,到了这个份儿上,他们兄弟可不能有一点儿不齐心了! 便在此时,厢房的大门忽然人急促地叩响,苏大长随的声音,透过两重门微微传来:“大公子,二公子,老爷往这边来了。” 苏大苏二对视一眼,马上先后走出了厢房,赶在苏阁老进到跨院儿之前,回到了堂屋正厅里。 苏阁老一走近堂屋,屋子里原本还纷乱嘈杂的议论声顷刻就像都被抽空了一样,屋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在场的官员与苏阁老的幕僚门人们,全都眼神热切又担忧地望着苏阁老,盼着终于到来的苏阁老,能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 按理说,他们中身在朝堂的人,能不过来,便该尽量不要过来。可是今天的事儿实在是太大了,也太诡异难测,他们真是一点也没法在家里坐得住。 堂堂锦衣卫副指挥,女帝和命帝的心腹使带人围困阁老之子的别苑,还满身是血地踏出大门,到现在也不允许外界的人与别苑里的人有任何联系,这是什么意思,这连番举动的背后又意味着什么? 苏三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沈青白带人在苏三的别苑里干了什么?刚刚听说沈青白已经得了手谕,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要去刑部大牢里调集已经勾决的死囚,这又是要干什么? 已经一个下午的时间了,沈青白一直待在锦衣卫的诏狱里,宫里也打听不出一点有用的消息,女帝到底在玩什么招数?今天的事,对苏党上上下下,到底会有怎样的影响,明天.朝堂上会是怎样一番情况,他们现在要吩咐底下的人如何去做,目前根本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 底下的人,催他们,问他们,简直就快乱成一锅粥了,可他们对今天这事儿,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不管怎么说,只要是脑子没有问题的人,都能判断得出来,今天的事儿,能摆得平则已,摆不平就必是滔天大事,但凡跟苏党沾上关系的,就谁都别想独善其身! 今天他们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就算被沈青白和女帝记到苏党党羽的名册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退一万步讲,就是真要倒霉,那也得倒霉得明明白白的。 听说程党的人现在都特别有耐心,程阁老更是安安静静闭门谢客,说不定是已经想好了办法,就等着明天.朝堂发难呢。他们总不能就跟待宰的小鸡仔似的,手都不还,就干等着挨宰吧!不管怎么着,今天都得把事儿问明白,研究出个主意和对策来! 众人极致安静了一瞬,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了,一个人先问出来,其他人焦灼的情绪互相感染着,也都争先恐后地问了出来。 “阁老,三公子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阁老,听说沈副指挥使可是满身鲜血地从三公子的别苑踏出来的。” “现在都在议论这个事儿,听说程党的人,已经开始谋划明日早朝对付我们了!” “阁老……” “阁老……” 众人七嘴八舌,忧心忡忡,如同魔音乱耳。然而气度非凡,威势极重的苏阁老却完全没有被这些人焦急的情绪,迫切的担心影响半分。 他清瘦面庞上的每一道褶子里,他丹凤眼眼尾的每一道细纹里,都是完全的淡然与从容。 他耐着性子,双手合握,站在堂屋门口,深邃而老成的目光,如火炬般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包括他单独站在一旁,似乎没有参与进其他人的讨论中的两个儿子,等到所有人又再安静下来时,才从容地举步跨过门槛儿,进入了屋内。 苏阁老身形瘦削,穿的是样式十分素简的深色衣装,然而他的举手投足,行止之间的气度,却给人以极为有统治力的压迫之感。 原本在场的人,即便闭上了嘴,也是迫不及待地时刻想要再开口。然而等到苏阁老从他们之间穿过,端端正正地坐到主位上时,他们心里的焦灼和急迫,不知怎么的,就被那威势与气度,强行压制了下去,谁也不敢再催促什么,都压着情绪,等着苏阁老示下。 苏阁老再度扫视在场的众人,缓缓压了压手,在场众人才暗暗舒了一口气,依次落座,欲言又止地望着苏阁老。 苏阁老合握着双手,扳在一起的大拇指微微互相摩挲了一下,才沉稳地开口道:“你们担心的事情,我都知道。我家老三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还不清楚。现在没有消息传出来,就是最好的消息。” 众人见他也不知道苏三那里是怎么回事,心里都有些心焦,但听他最后一句,似乎又像是已经有了稳妥的打算,倒也无人敢开口催促,都还是耐着性子,等着他继续示下。 苏阁老见众人还算沉稳,总算不像之前那么乱糟糟的,都像无头苍蝇一样,一点方寸都没有,这才扫了一眼下首的礼部侍郎黄玉国,对他吩咐道:“你和你手底下的言官们打好招呼,让他们明天机警着点儿。就算程党或陛下想要对我们发难,也得拿出十成十有力的凭据来,只要那凭据没到十成十,便不足以动得了我们。” 黄玉国马上称是。其他人一听这话,心里也总算是有底了一点,情绪也总算都开始安稳下来。 现在的言官,大部分都是苏党的耳目喉舌,这些人身领纠察百官之责,言一切不符法纪朝纲,不利维护清正风气之事,官都不大,能耐也不多,但在议论辩驳上,可谓是所向无敌,而且无人可阻。 言官言官,就是畅所欲言之官,历朝历代,除了昏君暴君,没人敢不让言官说话议事! 苏阁老好歹是堂堂阁臣,真想动他,确实也得拿出足够的凭据才行,若是拿不出来,那便让那些靠着舌头和文章为生的人,当场辩他个体无完肤,看谁还敢造次! 黄玉国想了想,试探着问苏阁老:“阁老,若是明日真有人向我们发难,除了把事情当场辩个分明清楚,是否也把今日之事,分辩个清楚?锦衣卫到底为何围困公子别苑,不允许公子与外界联系,沈青白因何在公子别苑内行凶,这些事若不早些问个清楚,拖下去,只怕对我们不利,对公子就更加不利了。” 其他人也对黄玉国的话深以为然,纷纷点头附议。堂堂阁老之子,被如此对待,若是都不把原因问个清楚明白,还像话吗?三人成虎,到时流言四起,只怕有理也变没理了! “不。”苏阁老极为干脆地否定了黄玉国的提议。 他冷静地扫视过众人,沉声道:“明日若是无人就此发难,绝对不要提我三子之事。沈青白不是乱来的人,他既然带人围住了老三的院子,又在里面动了手,必定是有其因由。” 第一五一章 儿子儿子 “陛下至今仍未追究于他。他的举动, 极可能也是得到了陛下的授意。在弄清楚这里面真正的缘由之前,谁都不要提这个事情。记住, 谁都不许提, 谁坏了事,我可不饶他!” 苏阁老的音量不高, 却极具威严,话中力度,掷地有声, 他紧绷而微微下垂的嘴角, 更宣示了他的态度有多么不容置疑。在场众人里,即便有与苏阁老不同的想法,在苏阁老强势的威压与宣示之下, 也不敢出言反驳, 或是点头, 或是只得默默地选择遵从苏阁老的决定。 苏阁老深邃如炬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看到众人都默不作声, 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完全服气和认同, 冷了声音又道:“不要忘了我说过的话,三公子那边没有消息, 便是最好的消息。什么都没查清楚,就去捅一个看不清深浅大小的马蜂窝,那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就是嫌自己当下的位子坐得太稳, 想要给别人腾地方了。” “谁嫌自己活得太长, 谁想给自己挪挪位子,尽可直接与我来说,不要蠢得在朝堂上去惹陛下出手,或是去给程党拿掐反击的机会。” 苏阁老的话,如同钉子般犀利地钉进了在场众人的心里。在场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彻底在心里打消了,是否要在朝堂上把苏三那边的事问个明白的心思,一个个的老老实实地端坐在椅子里,生怕表现得不够诚恳稳重,惹得苏阁老不满。 他们都已然从苏阁老的话里窥探出了更深一重的意思,那便是不管苏家的事,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只要苏阁老还是位居首位的阁臣,就能决定他们的前途,乃至生死。就算苏三那边出事了,也没有他们逆拂苏阁老之意,擅自行事的余地。 苏阁老既已表了态,他们还不想和苏阁老作对,或是脱离苏党,自然就得表现得小心翼翼,诚恳服帖,以示服从和忠心。 苏阁老深邃如炬的目光再次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看到所有人的态度都恭敬而服帖,这才终于感到满意。 他追随女帝与命帝多年,深知女帝性情之沉稳谨慎,行事更是计虑长远。此事若是女帝在背后授意沈青白所为,必定是有着足以使女帝如此行事的因由在里面。 只是,他现在还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女帝如此授意沈青白行事,所以在没有弄清楚缘由之前,绝对不能轻举妄动。而这个缘由,必定十分严重,严重到女帝明知这样弄一下会搅动起朝局风云,还要一意为之。 女帝这样做,到底目的何在呢?是因为觉得他如今声势如日中天,感觉到被威胁了吗?是只想要敲打他一番,还是真的想要对他一派下手了? 以女帝的行事作风,不出手则已,通常只要出手,便是都已准备稳妥了,现在女帝已经准备稳妥了吗?为何迟迟没有下一步的行动,她到底在等待什么? 如果只是想要敲打他,这是否也未免太故弄玄虚了一点?如此大张旗鼓地对付他的儿子,敲打之后,女帝要如何收场?朝野将会如何议论,坊间将会如何传闻,甚至在京应考的那些,最有才情,最好高谈阔论,也最不安分的芸芸学子,又会翻腾起怎样的评议声浪,这些女帝难道都没有考虑过吗? 怎么想,女帝这次的举动,也不像是只是想要敲打他而已。可是要真的对他一派下手,这番举动又等于是明着告诉他,她要对他动手了,如此愚蠢的做法,怎可能是女帝这般心思深沉之人所为? 苏阁老在心中轻叹一声,微微闭了闭眼,仍是猜不透今日之事里的关窍。他巡视众人,见所有人都在强耐着性子,小心翼翼地等他继续示下,想了想,对他们道:“都不必如此拘谨,我也只是不希望你们犯不该犯的错误,自毁前程,自毁身家性命而已。该商议对策,还是要商议的。” 他看了一眼下面为首的黄玉国,道:“美安,你先说说,你觉得明日如果程党向我们发难,他们可能会选什么事作为引子?” 美安是黄玉国的字。黄玉国既是苏阁老的门生,也是在场众人中,除了苏阁老与苏家两位公子之外,年资与地位最高之人,见苏阁老发话,也知道现在的气氛需要转圜,便点点头,捋了捋思路,心平气和地说了一下自己的判断。 黄玉国说完之后,屋里的氛围,也不再像苏阁老方才言辞犀利地训示众人时那般微妙紧张了,接下来其他在场之人,也陆陆续续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与判断。 众人一直商量到三更天,把所有能猜到的,程党会用到的办法、手段,苏三那边可能发生的事,还有女帝授意沈青白如此行事的目的都猜了个遍,也把所有后续可能要面对的情况,都提前做了推演,方才打住。 官员与幕僚门客们先后告退,苏大和苏二起身行礼,也要告退,却被苏阁老先出声拦下了:“你们随我来。” 苏大和苏二对视一眼,应声称是,跟着苏阁老步出了跨院,走进了临近一处花园的长廊中,一直暗暗交流着眼色,各自在心中揣度着苏阁老留下他们,是要与他们说什么。 下人们远远地跟在他们的后方。浓郁的夜色下,晚风徐徐,长廊的灯笼微微晃动,将他们三人的影子轻曳得摇摆不定。 苏阁老十指相扣,抄于身前,缓缓地走在前方,此前不曾在人前展露的疲态,此刻无声无息地展露着。 他也是年过花甲之人,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马上又是早朝将近,他也是熬了一宿,身体终究是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能抗耐劳了。这样走着走着,竟是觉得有些乏累了。 苏阁老走到一丛菊花旁的石桌石凳前,却没有坐下,他缓缓地转过身,看着他的两个出类拔萃,一直令他感到骄傲的儿子,深邃的目光,仔仔细细地在他们的身上停留了好一阵。 苏大面对他的目光,始终挺胸抬头,淡然处之,苏二撑了一会儿,渐渐却觉得苏阁老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微微低下了头。 片刻后,苏阁老轻咳了一声,让苏二先回去准备上朝,待苏二走后,才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示意苏大坐下。 苏大依言落座,心中揣度着父亲的用意,就听苏阁老道:“你怎么看老三那里的事?” 苏阁老一手压在石桌上,一向挺直的脊背,此刻微微有些弯曲,看起来竟是疲态尽显。 苏大心中有些不忍,将三兄弟谋划篡位之事瞒下的决心也因此更加坚决了——父亲老迈了,即便是大权在握,也终是老了,未来,要靠他们三兄弟为他们的父亲遮风挡雨,创出一片天下,而不能是让他们的父亲,再为他们的事操心了。 苏大沉着而冷静地回道:“这可真不好说,三弟的身体状况您也知道,平日里几乎是足不出户,也就是和几个清客文人,没事儿吟吟诗,做做对子,弄点风雅的事情。儿子实在想不出他能有什么事,值得沈青白如此去查,还弄得见了血那么严重。只希望三弟不要有什么事才好。” 苏大沉吟了一下,有些担忧地对苏阁老道:“父亲,别是真的被王先生言中了,是女帝想借机制造点麻烦,想用三弟的诗词文章,鸡蛋里挑骨头地搞什么文字狱啊,那牵连可就大了!” 王先生是苏阁老平时十分信任的幕僚门人。苏阁老看了看苏大,微笑着摇了摇头:“今上不是喜欢用这种低劣手段的人。不过……” 苏阁老想了想,迟疑地道:“也不好说。若真是有什么因由,让今上就是想用上这种手段,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从为父对她的了解来讲,她不会轻易地动用这种手段。今上虽然杀伐果断,手段凌厉,但归根结底,还是磊落之人。” 苏大很奇怪苏阁老对女帝的评价,他也鲜少听到苏阁老评价命帝和女帝。在他的印象里,父亲对这两个人的态度,一向是恭敬有加,或者,更确切地说法是敬畏有加,仿佛根本不敢也不曾生出过与对方对抗和相争的心思。 他一直以为,父亲是怕这两个人,可是现在从父亲评价女帝的言辞态度来看,父亲对她似乎也不是那么胆怯害怕,反而似乎是很了解对方。 苏大很想多知道一些女帝和命帝的事情,或者是父亲对此二人真正的态度,但此刻形势微妙,他担心过于好奇这些事,容易露出什么马脚被苏阁老察觉,便没有做任何试探地追问,只是道:“无情最是帝王家,沈青白在三弟的别苑里说不定连人都杀了,此等做派,还哪里是什么磊落之人所能指使所为的?” 苏阁老看苏大态度激动,想了想,打住了这个话题,对他道:“帝王的磊落,不能以常人的磊落来测度,罢了,快四更了,你也去准备准备吧,上朝时,在兵部时,都记得谨言慎行。” “是。”苏大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儿子明白。” 苏阁老摆了摆手,苏大恭敬地告退。 在苏大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苏阁老对远处的下人微微摆了摆手,站在最前头的下人冲着苏阁老遥遥地躬了躬身,退出花园一阵后,带着被他拦下的苏二走到了花园中。 苏二被带到苏阁老的面前,下人随即退下。苏阁老冷下了目光,看了苏二一眼,沉声对他道:“坐吧。” 他挺直了腰背,目光迥然地看着苏二,全无半点方才面对苏大时的疲态毕现。 ※※※※※※※※※※※※※※※※※※※※ 再有个一章,陆怀就出来了233 第一五二章 挥之不去 苏二一对上父亲的眼神, 心中便是“突突”一跳。父亲缘何要将他们兄弟二人分开问话?又缘何会用这种犀利精明,着力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难道是从他大哥那里问出什么来了吗?还是……他刚刚的表现不够坦然, 被发现了什么端倪? 苏二强稳住心绪, 应了声:“是。”坐到了石凳上。 石凳上铺着既厚且暖的锦垫,然而苏二坐上去, 感觉到苏阁老那明察一切的目光正聚拢在他的身上,却还是觉得周身发冷,坐立难安。 父亲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难道是已经从他大哥那里问出了什么? 苏二心里担心, 却又觉得应该也不会。如果他大哥真的动摇了, 泄露了三弟做的事情,父亲岂会像现在这样坐得住?只怕是早就把他抓过来问话,大发雷霆之怒了吧, 哪里还会等到他大哥走了, 才把他单独叫过来问话? 这样把他们兄弟分开, 分而问之, 反而应当说明他父亲还不知道现在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或许心里会有点怀疑, 但必定是没有什么把握, 所以才分开问他们,想要利用他们互相不清楚对方的状况, 从他们嘴里套出些实话来。 苏二这样一细想,心绪也安定多了。他暗暗看了一眼父亲,见父亲仍是那样沉默而洞若观火般地看着他, 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之前他已经让父亲起疑了, 若是不想被父亲套出话来, 问出实情,或是心存疑虑的话,就必须要消除父亲疑心才行。 可若是他直接表现得非常淡定,与先前的目光躲闪完全不同,恐怕不仅不足以打消父亲的戒心和疑虑,反而会让父亲的猜疑加重。 苏二纠结了一下,暗自思忖着,他不如干脆继续慌下去。他为了三弟的境况担忧,就算感觉到慌乱,怕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让父亲失望,也是情有可原的,这对父亲来讲,总是能说得通的缘由。 苏二越发心定了,但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还是如之前不敢直视苏阁老的眼睛一般微微透着些慌张无措。 苏阁老微微闭了下眼睛,觉得自己拿捏的火候应该也差不多了,便沉着声音,冷着语气,问苏二道:“你是不是知道你三弟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这儿子并不清楚。”苏二表现得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很“老实”地回答。 苏阁老目光微深,语气变得有些不悦,言语间透出的冷意也更加多了起来:“是吗?” 这两个字的重音,被苏阁老咬得极有分量,也极意味深长。苏二心里重颤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表现得很诚恳地回答道:“儿子确实不清楚。” 苏二不想再给苏阁老继续试探他的机会,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再来次探问,他可能就要顶不住了! 苏二表现得有点泄气似的,“破罐破摔”地更加慌乱了起来,无措而不安地“求助”于苏阁老:“父亲,三弟那里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吧?今上和沈青白到现在都还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会不会是……” 他试探着看向苏阁老的眼睛,犹豫再三才道:“会不会是他们把三弟怎么样了,不知道事情该如何收场,所以才迟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我真的担心三弟,可是,唉!” 苏二把手轻轻地砸在石桌上,纠结地紧紧攥起,有些沮丧地道:“可是我感觉自己什么都帮不上!父亲,我真的很没用!” 苏阁老看着无能为力,神情挫败而懊恼的二子,忖度再三,也没有分辨到苏二有哪里表现得有破绽,或是有不对劲之处。 再一想苏二一向行事端方,中规中矩,又有些温吞犹疑的性格,想来突遇如此大事,因为担心苏三,又害怕自身帮不上什么忙,而在他面前底气不足,也是正常的。 考虑再三,才缓和下声音,宽慰苏二道:“你且不必如此担心自责。今上也好,沈青白也好,都不是冲动冒进之人,沈青白在老三的别苑里,伤人,甚至是杀人立威倒是都有可能,但他绝不会动老三一下。他没有那么冲动,更不会那么蠢。” “你平素都在礼部,黄侍郎太过照应你,你也没有应对过什么大事,突然遇到如此大事,一时想不到办法也属正常。便把这次之事,当做是一次历练吧,过后我会和黄侍郎打好招呼,也该让你真正历练历练了。” 苏阁老说到这里,不由得感叹道:“你大哥到底是在战场上真正摸爬滚打过,就比你这还没有真正历过事的人,沉稳冷静得多。” 苏二听到苏阁老这般说,心里不由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但他依然不敢放松警惕。父亲纵横朝野多年,眼光、阅历、心思、城府,都远非他所能比,今天不把戏演到走出家门的一步,都不能算是彻底通过的父亲的评判与考验。 苏二十分认可与受教地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认真道:“父亲说的是,以后还请父亲让恩师多多给儿子锻炼的机会,其实……其实我也想像大哥一样,能够那么沉稳有度,独当一面!” “嗯。”苏阁老还算欣慰地点点头,沉吟了片刻,对苏二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别多想什么,遇事便解决事情,人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你也去准备一下吧,不上朝,总也要去点卯,这段时间,凡事都要格外留心,谨言慎行,明白吗?” “是,儿子明白!父亲放心!”苏二起身,恭敬地对苏阁老行了一礼。 苏阁老摆了摆手,对他道了声“去吧”,苏二才乖乖颔首,转身离开了花园。 苏阁老看着苏二离开,等了一阵儿,在送苏二离开的下人回来,附耳对他禀报之后,他才微微地送了一口气,挥退了下人。 现在来看,不管是苏大,还是苏二,都没有什么问题,应该是真的都不知道苏三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苏三可能会搞出什么事,引得女帝那般行事。 对这两个儿子,他勉强算是暂可放心,可苏三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唉,老三啊……”苏阁老长叹一声,缓缓起身,心间一时涌过千头万绪。 苏三这个儿子,真的是他最心疼,也最觉得亏欠的儿子了。他是阁老权臣,除了帝王皇权,他能拥有世上的一切,可是他拥有的再多,也无法给苏三一个健康的身体,也无法排遣苏三心中的有志难舒。 他多希望他的第三子,能够生得平庸一点!如果苏三不是那么机敏干练,不是那么的聪慧过人,便也不必经受病弱之身带来的困顿折磨了。 论才情、论头脑、论心计,论城府,他这三个儿子之中,苏三才是最强,最厉害的那一个。 他多希望苏三是个健康的人,他父子若能在朝中联手,必能令苏氏一族长享富贵荣华。可惜,偏偏是苏三体弱多病,无法痊愈。 他想给苏三安排个闲职,起码先一只脚踏进仕途里,可苏三却不愿意。他如何不知一个才华横绝之人心中的骄傲与自尊,可是若都不肯走这一步,以苏三的病弱之体,是万万不可能有资格应考登科,金榜题名的!那又何谈仕途,何谈抱负呢? 苏阁老缓缓将手负于身后,已开始变得稀疏的眉头,微微蹙在一起,在石桌旁的方寸之间,缓缓地踱起了步子。 会不会,他这个父亲也做错了?也许他不该放纵苏三的孤高气傲。 苏三整日在那个院子里,足不出户,除了顾影自怜,还能做些什么?那些清客文人,真能排解苏三心中之忧吗?长此压抑之下,苏三若是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恐怕也不是没有可能。 以苏三的能力、抱负,他不做则已,做了,只怕便是令所有人都会心中一惊的大事。可是只凭苏三的话,他足不出户,能做出什么让女帝不惜动用沈青白带领锦衣卫强闯别苑,杀人见血的事? 寻常事,苏三不会有兴趣去做,可最严重的事能是什么? 苏阁老心中蓦然地浮现出一个猜测——谋反。 只有自己拿到制定规则的权利,苏三才不必折辱自尊,去衙门里从什么闲散职位做起,踏入试图,也不必为无法应考登科而介怀。而且这样做,也确实值得女帝大动干戈,闹出今天这样一场虚虚实实,让人猜不透的事情。 可是这个想法也实在是太荒谬了。谁不想在万人之上,可是想做万人之上的唯一一人,哪有那么容易,想要谋反,财力物力,兵力人望,一样都不能少。 说财力物力,他苏家还算尚能承担,可兵力人望,哪一样,他们能争得过女帝和命帝?对这两个人来讲,那些战火烽烟,处处危机,处处磨难的岁月,没有哪一天是白白经历的。 他在金殿之上,距离万人之上的位子,最近时不过十数步之遥,他如何能没想过取而代之。可是凭他,凭他整个苏氏家族,都不足以与女帝和命帝相抗衡。 十年前便不可能,十年后,这两人已定鼎天下,拥有的财富物力,人望兵马,头脑、见识、阅历和经验,哪一样都不是他们可以比拟的。任谁去争,都不过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苏阁老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事到如今,他感觉自己也只能希望,他的三子能够比他了解得还要更沉稳,更明智一些,千万不要去做什么力所不及的事。 否则,若是自识不清,做出了什么君王难容,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也好,苏家也好,乃至苏氏一族也好,只怕都要在劫难逃了。 苏阁老思来想去,总觉得苏三就算动过念头,也绝不可能真的能够做成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总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之感。 ※※※※※※※※※※※※※※※※※※※※ 下章,朝堂奥斯卡 下章大概会在26号更新~ 第一五三章 千面懵逼 苏阁老举头望月, 心中思绪绵延。爱妻临终之前,他执着她的手,曾经亲口承诺过,一定会照顾好苏三, 可现在,只怕他会食言了。 “婉絮啊,”苏阁老望着皎洁的圆月,轻念爱妻之名, 心中慨然长叹:“你若是在天有灵,定要保佑我们的三子平平安安,可莫要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啊!” 苏阁老望着月亮,久久无言, 许久后收神回来, 环视左右, 清冷的夜色下,周遭花草石台布置精巧, 却让他觉得更多了一重空寂。 他又望了望月亮, 低下头, 有些苦涩地笑了。许久后,他望着满园融在夜色里的清冷月光, 幽幽地长叹了一声:不是这里太空了,只是他的身边少了一个人而已。 苏阁老静静地站在石桌旁的方寸间, 合眸去融合下内心与外界的空寂孤独, 待他负手离开花园时, 他的身上已看不出一点曾流露出的疲态与孤寂。 朝堂上还有一番争斗要应对,手下还有那么多人唯他的马首是瞻,他没有时间自怜与担心。一切既然未到最后,那么成败输赢,就总还是未知之数。或许他不敌女帝与命帝,但不管是为了儿子,还是为了宗族,他都没有怯懦与后退的理由! 苏阁老回到房中,叫来了两名倚重的幕僚,与他们密谈了半个时辰的时间。 密谈后,两名幕僚分别离去,苏阁老在下人的服侍下,换上公服,乘轿从家中出发,前往午门。 四更过半,再过不多时,便到了鸣第一通鼓的时候了。浓重的夜色中,午门外偌大的场地上,已经站满了等候上朝的官员们。 依照本朝礼制,朝中大小官员,不论品级高低,凡在京者,皆可参与早朝。但七品以下者,不强制每日参朝。 通常七品以下的官员,若无要事需要奏秉天听,早上根本都不会往午门这边儿来。在家多睡一会儿,到时间了,就去各自衙门点卯办公,该干什么干什么。 但今天,朝中不论大小官员,除了称病在家的程阁老之外,基本全员到场。一千余人凑在午门外,场面颇为壮观。 所有人都知道苏阁老三公子的别苑里,昨天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堂堂锦衣卫副指挥使沈青白,带着数百名锦衣卫,将苏阁老三公子的别苑围了个水泄不通,最后踏出别苑大门时,不仅满身杀气,还浑身是血,似乎还受了很重的伤。 然而最诡异的却不是这件事,而是事情出了之后,不论是皇上那里,沈青白那里,还是苏阁老那里,都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人知道,他们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也没人能确定,今天的早朝上,到底会演变成什么情况。 程苏二党相斗多年,始终没分出个胜负来。前一段时间,程阁老遭受女帝申斥,旋即坠马受伤,程党自此内乱不断,有人转而投靠了苏党,有人反水参奏程阁老纵容族亲为非作歹,为害一方,妄为阁臣。 眼看程党大厦将倾,这个时候,苏阁老那边却出了这么严重的事儿,现在程苏二党到底谁能笑到最后,可真是不好说了。说不定,最先被踢出内阁的,反而会是原本最可能成为首辅的苏阁老! 苏阁老一倒,那朝堂大权,可就尽归于养病在家的程阁老了。毕竟二人在朝野经营多年,哪一个倒了,没有另一个出面承担大局,只怕都会让朝局顷刻大乱。 女帝就是再有能耐,若是同时失去苏阁老和程阁老,怕也是控制不了朝中这些早已成了对头的群臣。届时无人压阵,所有人为求自保,互相之间肆意攻讦倾轧,朝局非乱成一锅烂粥不可!若要废去一人,只有格外倚重一人,方可控制住局势。 此时此刻这个复杂而微妙的时间点上,在场的朝臣们,心中无不各有计量。 属于程党的人,从昨晚到今日凌晨这段时间里,都多多少少,或早或晚地接到了消息:今日不可对苏党发动任何攻讦参奏,程阁老自有安排与谋划,凡不遵从,擅自行动者,一律除名调用。 可是除了面见过程阁老,或是被程阁老面见之人相约交谈过的几个人之外,所有人都不知道程阁老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这段时间被苏党欺压了这么久,所有坚持留守程党之人都盼望着,在如此的大好时机下,程阁老拿出真正的雷霆手段,不要再让苏党有什么死灰复燃的余地! 苏党的人,今日凌晨也陆陆续续地接到了一些消息,今日一切如常,不可为苏阁老三公子之事在朝堂发声,否则便是自毁前程,自断前路! 这就让人十分摸不着头脑了,堂堂阁老之子的府邸被锦衣卫们大举围困,传得朝野皆知,不问个清楚明白,这像什么话?就是没罪,时间一长,也变成有罪了!欲加之辞的道理,难道没人懂吗? 可是疑问再多,一层一层的重话传下来,也没人敢轻易做出什么奏本发声的打算。毕竟独木难成林,孤树难成行,上面既有提醒,其他人又都不开口,只有自己发声,那岂非与找死无异? 既不属于程党,也不属于苏党的人,内心活动比这两党的人更要丰富。 今天不管是程党得力,还是苏党失势,都连累不到他们的身上。不管局势如何风云变幻,他们都能稳稳地躲在浪潮之旁,从容不迫地见证风云变幻,权力更迭。每当这种局势转换的时候,都是借势而起的大好机会。 只要他们找准时机发力投靠,一朝平步青云,从此官运亨通,都是大有可能之事。说不定局势重定之后,位高权重之人里,他们也会身为其一。 众人心思电转之时,不知是谁最先说了一句:“苏阁老的轿子来了!”所有人都转身回头,于厚重夜色中,去探寻苏阁老的官轿。 苏阁老的官轿稳稳落地,轿夫打起轿帘儿,身着一品公服,气度非凡,威势极重的苏阁老缓缓跨出自己的官轿,站在午门外的砖石上,目光沉沉地扫视众人,坦然自若,气定神闲地迎接着每一道目光的探寻。 已换了武官公服,提前来此,但一直隐于远处的苏大走了过来,躬身向苏阁老行了一礼,恭敬地道了一声:“父亲。” “嗯。”苏阁老微微抬起唇角,应了一声,对他道:“时辰不早了,去列队吧。” 苏大恭敬称是,去往自己平素所站之处。苏阁老扫视众人,微笑着道:“诸位也随我一同列队吧,快到了敲鼓的时辰了。”说罢,双手缓缓合握,举步走向自己平素所站之处。 原本广场上还有些议论之声,待苏阁老父子自官员中自动让出的一条路,走向自己平素所站之位后,这议论声便越来越小,乃至陡然消失了。 所有官员互相看了看,也都开始依照各自平素的站位,列起了队伍,心中却在震惊于苏阁老父子俩太过淡定的表现。 这两个人是怎么做到如此若无其事的?苏三那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儿,苏阁老既是父亲,又是首当其冲的阁老大员,没道理会如此镇定非常啊。就算是装,也不该是装得这么像啊! 在场之人心里,不由都泛起了一些嘀咕。这其中,苏党之人自是更多了一些信心,而程党之人,则更多了一些忧心。既不是苏党,也不是程党之人,只觉得眼前的局面,太过诡异复杂,完全看不透。 过不多时,天光之中,微微透出一丝亮色,城墙上,第一道隆隆鼓声响起。 平素第一道鼓声响起时,文武百官们才会开始按各自的官阶品级站位列队,这次虽然比平时多了许多人,列队速度却比平时早上许多。 一道鼓声之后,官员们都觉得第二道鼓声来得有些漫长。终于第二道鼓声响起时,官军旗校率先入内,待到第三道鼓声终于响起时,文武官员们都迫不及待地自左右掖门而入。 过了桥,官员们再整理好次序,乐起,升御驾。鸣鞭后,官员们向女帝行礼时,眸光无一不扫过女帝前方,沈青白所侍立之处。 遥遥看去,身着公服的沈青白,依旧身姿笔挺,威武端肃。部分排位靠前,或是目力极佳之人发现沈青白还是一如往常一般面无表情,教人一点儿也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至于女帝,更是神色如常,威势极重又从容有度,也是看不出有一点儿不对劲来。所有人都深觉,今日确实是诡异至极! 大臣们礼毕起身之后,便可开始奏事,然而足足过去了半刻钟的时间,偌大的奉天门广场上,却无一人出言奏秉。 苏党的人,除了苏阁老、苏大等少数几人,一个个的都在暗中瞟着程党的人,心里都在犯嘀咕,这么好的机会,程党的人怎么一声也不吭,到底是在等什么? 程党的人也全都在纳闷儿,不是说程阁老都有所安排吗,怎么这么半天了,还没有人参奏苏党?程党的人一个个的,全都暗中拿眼神往前排瞟着,尤其是瞟那些程阁老的心腹们。 若是这些疑惑与提醒的眼神儿能够变成箭头,方有固与王一辑等人此刻早已变成筛子了。然而方有固与王一辑等人却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依旧是稳如泰山,气定神闲地站在那儿,好像今天早朝上,根本没什么事儿与他们有关。 苏阁老一直镇定非常,气度沉稳地耐心等待着。他与幕僚密谈后,已然在朝堂上,又做了一手安排。他便是要看看,今日程党和女帝都能如何向他发难,他也要看看,程阁老称病在家的这段儿时间里,都和手下的人搞了什么名堂。 然而,又等了一刻钟,也还是不见谁有任何动静。 这回,不仅是参与早朝的百官们站不住了,苏阁老心里也泛起了一些疑惑,余光也不禁有意无意地瞟向了周边与后方。 今天若是程党不对他下手攻讦,那可真是天下第一匪夷所思之事了。 便在此时,方有固和王一辑相视了一眼,王一辑微微闭了闭眼,方有固随即长出了一口气,微微地打了个呵欠,官员的队列里终于站出了一个人来,所有官员们都把目光集中向了这个人,却也所有人都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是这个人站了出来——户部给事中沈有思。 此人素以不结朋党,清正无私着称,难道他早就成了程党或者苏党的人,只是伪装得太过成功,以至于骗过了朝中所有的人吗?他突然站出来,是要说什么?今日的朝堂大戏,终于正式开场了吗! 在场官员注视着沈有思,都感觉有些热血沸腾,同时也有些心惊肉跳。 沈有思坦然地迎着众人各怀鬼胎的扫视,出列奏秉道:“臣户部给事中沈有思有本启奏。如今距离边疆战事止息,已近一载,今年户部钱粮较往年都更丰裕,而黄河长江水患过后,灾民流离失所,便在京城之外,就有无数逃荒而来的饥民,翘首以待救命之食,然户部上下,除臣之外,至今无一名官员,外出踏访灾情。臣请陛下,开放官粮,赈济灾民,并治罪于救灾不力,致使灾民流离失所,至今仍饥肠辘辘,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户部大小官员!” 沈有思虽已四十有二,却精神勃发,声若洪钟。一番奏秉说完,户部官员无不心惊,一时竟忘了今日朝堂上的表现空间,本应是属于程苏二党权力之争的。 这六部的给事中们虽然官位不高,都只是正七品而已,然而权责却极大,上可封驳御批,下可纠劾百官,堪称朝中大事小情最强插手者,大小官员皆可批驳者。 前两朝连续几百年间,给事中们都是喷天怼地已成常态,本朝也不例外。这是连皇帝都敢找个由头就喷一顿的官儿,问责一下户部上下又算得了什么。 朝臣们无人对沈有思问责户部上下的举动有所质疑,全都齐刷刷地打量着户部众人,等着他们的反应。反应被给事中给喷了,那就要么硬挺着,被对方喷成筛子,受责领罚,要么就正面硬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户部尚书王季几不可查地长叹了一声,看了户部侍郎石宇中一眼,户部侍郎石宇中心中一阵无奈,却不得不匆忙出列。毕竟户部上下,就没有比他嘴皮子更利索,又更适合在今天这个场面里出头的了,在今天这个微妙的朝堂氛围,真有小官儿敢冒头,过了今天,不说飞灰湮灭,也要被收拾得掉层皮! 石宇中跨出一步,朗声道:“臣户部侍郎石宇中有本启奏。沈有思之言,绝不可取信!” “黄河长江水患之后,臣与户部上下,无不为百姓生计心忧如焚,臣与尚书王大人,早已将我部上下提出的种种应对处理之策,合议奏秉于圣上。至于逃荒而来的灾民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这纯属是无稽之谈!不论是城中,还是外省,据臣调查所知,都有许许多多心怀仁义,古道热肠的商户,主动广设粥棚,出物出力,救助灾民。” “商贾聚财于民,如今逢临天灾,施还于民,此举可谓饱含仁义厚道之风,纵观历朝历代,如我朝商户这般,有先贤所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扶危济困,无私相助之行止者,罕能一见。这足见陛下英明神武,统率有方,方使得社会风气仁厚友爱,无私可赞。臣以为,礼部应当对这些古道热肠的商户,予以褒奖,以倡导教化,激励仁厚!” 被点到的礼部官员,心中翻白眼的翻白眼,无语的无语。 本来被弹劾参奏的是户部上下,这户部侍郎一番话,既驳斥了户部上下的失察、失职,又给自己揽了一道功。商户统归户部去管,赞颂商户,嘉奖商户,那最终,不还是给户部贴金吗? 这石宇中也真是有本事,一番话,不仅把罪责撇了个清楚,还给自己脸上贴了金。但是今天这个重要的日子里,他把户部自己摘出去不就完了吗?干嘛还要往他们礼部身上搞事情,还让不让人说大事,说要事了! 没人想在今天这个场面上出头,更没人想耽误程苏二党斗法,可是已经被点到了,又不能不接着招。礼部没办法,眼神交流一番,最终,这事儿还是落到了礼部尚书出面回应。 毕竟嘉奖百姓可不是小事,大可倡导风气,小则影响被奖励之人的宗族运数,都必须慎之又慎,再加上今天这个局面,也只有礼部尚书亲自出面镇场了。 大半个时辰过去后,朝臣们你来我往之间,竟是没有一个人提到昨日之事。 苏阁老默立首位,已然明白,程阁老比他想得更加狡猾,也更谨慎非常,在今天这种日子里,竟然都不肯出手。 而程党一方也已明白,苏党比他们想得更聪明,也更沉得住气,今日若非女帝主动提及昨日之事,只怕就算是早朝结束,苏党一方也不会就昨日之事,提到一句话。 于是,朝臣们的目光,渐渐地都集中在了金台高坐的女帝身上。 女帝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官员们,脸上风平浪静,心中却在冷笑。从今天这个局面来看,她她此前不仅小看了苏家,也小看了程苏二党,乃至于当朝的所有官员。 经过了昨日,今天满朝官员,竟无一人提起苏三别苑之事。这些官员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本事,可真都是炉火纯青啊。苏家,程阁老,两边的老狐狸,更是修炼得快要飞仙破境了! 可以,很可以,这个局势是越来越有意思了。那她就好好陪她这些总是能给她惊喜的朝臣们过一过招,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既然没人说,那就都不要说了,她更不可能傻到主动去提昨日之事。女帝给身边的陆止使了个眼色,陆止随即宣出早朝结语。 结语宣出,即为早朝将要结束之意,是给朝臣最后奏秉的时间。朝臣有事便继续奏秉,若是无事则就此退朝。退朝后,除四品以上官员,可以奏请继续面圣之外,其他人一律各回衙门,各自公干,若再有本要奏,则将奏本送往通政司待呈。 结语宣出后,无人有事奏秉,早朝旋即终止。 百官们都在一脸懵逼中,踏出午门,不敢相信今日的早朝,竟然就这么平平无奇的结束了。 今日,本应该风起云涌,波诡云谲的一天。今日的早朝,本该是他们见证历史,重塑人生的一次朝会,本该是他们人生履历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可是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昨天他们一个个在家里,都是苦熬了一宿,都认定了今天将要发生朝野震荡,名留史册的大事!就这么回去了,连见老婆孩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简直是荒谬至极!无语至极! 百官们一个个心情不爽,兴味索然地去了衙门,女帝却是思虑沉沉地移驾勤政殿。 不多时,她看着后被送来的奏折,终于彻底忍不住笑了——送来的几份奏折,全都是揪仪官弹劾大臣们早朝失仪的折子。 谁在早朝上态度不够认真,望了天,看了地,谁在早朝上打呵欠了,谁挖鼻孔了。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就连最古板激愤的揪仪官,都只给她说这个。真是有趣至极! 女帝干脆不再理会,直接宣沈青白觐见,询问牙槽箔片调查事宜,然而沈青白尚未在这一点上理出任何头绪。 待回到诏狱,沈青白见到鱼羡,得知鱼羡已将所有于班二人去过的铺子里的人,都带了回来。除了一个人在拒捕之时,咬碎牙根得以自尽之外,其他人都是活口,顿时兴致大起,即刻便一个一个地查验这些人。 出乎他的意料,这些人被卸掉了下巴的人,经观察之后,竟然有一半都在牙槽里埋有毒物,这说明于班二人常去之地,都藏有幕后之人的眼线。 如此一来,更佐证了他此前对这个幕后之人的判断——这个幕后之人的财力、物力与势力,很可能远超他最初的预计。 沈青白选了一个身体看起来很精壮的牙槽藏毒之人,将锦衣卫内所有的郎中都叫了出来,让他们以这个人来练手,将藏有毒物的牙齿,连同牙龈,一齐去掉,让那藏有毒物的牙根,再无被咬碎的可能。 锦衣卫的郎中,年年月月地待在锦衣卫,与各种重刑之人打交道,早就听惯了这种要求。这些郎中里,更没有一个是善茬,也没有什么医者仁心。他们的医术,在这里,就只是服务于上面,让一个人生,或者让一个人死之用的工具而已。 这些郎中也没有浪费这个练手之人,很快就研究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他们用烙铁,将这个练手之人的牙龈烫穿,既去掉了牙齿牙龈,又顺道给止了血。练手之人昏死之后,救过来,把下巴推回去,除了脸皮牙床都缺损了一块,说话十分漏风,以及每说一个字都会痛得生不如死之外,倒是不太耽误他们交待沈青白所想查问之事。 郎中们如法炮制,将所有藏毒之人都如此去掉了口中毒物,随即功成身退。 然而,沈青白虽然得到了可以审讯只用的活口,可真的一个个审过去,却没有一个人肯供出幕后之人,更没有人说出如何与上线联系。不论他如何严刑拷打,这些人就像中了邪一样,抵死不肯供出一点线索来。 若说一个两个人如此,沈青白还可当做是幕后之人训练有素。可是七个八个都如此,这种意志和决心,真的是靠训练,就能训练出来的吗?真的是靠笼络与威逼,就能获得的吗? 沈青白开始觉得,他已无法想象,幕后之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让这些人如此死心塌地。 朝堂上,一日日地过去,一连十余日之后,都还风平浪静得一如从前。 假山下,倒是挖出了苏三谋逆的种种罪证,地面上,也终是发现了一本记载奇特的账册。可不管是苏三也好,还是苏家上下也好,都始终是心如止水,冷静非常,半点把柄也没有露出来。 若不是锦衣卫还团团围拢在苏三的别苑外,几乎要让人不太确定,将近半月之前,是否曾真出过震惊朝野上下的锦衣卫围困阁老之子府邸之事。 也因为时间过去了太久,多多少少,都开始有一些苏三别苑被围的真正内情,开始在朝野之中流传。 唐正延作为耳目广博的生意人,自然是第一批知道这些格外有价值消息的人。他本想早点通知陆怀,让陆怀高兴一下,也顺便,再游说一下陆怀,加入程党。 苏三别苑,若真是因为苏三牵涉谋反被围,那苏家,便是十死无生,再无可能在朝堂上与程阁老作对了。到时程阁老大权独揽,权倾朝野,便真是彻彻底底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管陆怀有任何顾虑,也该彻底地能放下了。 然而考虑了一阵儿之后,唐正延又暂时按下了告知陆怀的打算,他要等这个消息更确切,更稳妥一点儿,再告诉陆怀。 而陆怀,在唐正延得知苏三牵涉谋反的消息时,正灰头土脸地从密道里钻出来。 经过漫长而隐秘的努力,密道总算是彻底地修整好了。秀珠将他扶起,进了左手边,他们住的房间,轻轻地为陆怀掸去衣服上的灰尘,待他洗了脸,便用手巾,细细地为他擦去脸上和手上的水珠。 第一五四章 初次见面 陆怀一言不发地望着秀珠, 看着她温柔的面孔,温柔的动作,心中既觉得温暖柔软,又觉得有些不舍。 密道已经修整好了, 密道另一端离去的出路,他也都探好了,这样缱绻平常又宁静的日子,也快到了该要终结的时候了。 秀珠擦完, 想要将手巾放到一旁,不期然,双手却被陆怀突然拉住,紧紧地合握在手心里。 她凝眸去看陆怀, 刚想问他这是干嘛, 就见他一向温柔的眸子里, 眸光沉沉,眼中星星点点, 尽是不舍之情。 秀珠意识到什么, 心, 不禁幽幽一坠。她凝眸看向陆怀,低声轻问:“都探好了, 修好了吗?” “嗯。”陆怀点了点头,凝视着秀珠, 想说什么, 又觉得此刻已不必再说什么了, 秀珠也早都知道,这一天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嗯。”秀珠也点了点头,低下头,微微用力挣开陆怀的手,转身去将手巾放到了木架上,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陆怀深呼吸了几次,才平抑下心间的情绪,默默地走过去,从两侧轻轻地按住了秀珠仍是有些单薄的双肩。 秀珠转过来,看着沉默地、认真地凝视着她的陆怀,忽而觉得鼻头有点酸涩,忍不住扑进了陆怀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了他,埋首在他的胸膛上,小声地问他:“怀哥,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待多久?” 陆怀也拥紧了秀珠,将唇贴在秀珠顺滑的发间,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心间有一股涩然,无声蔓延。 按照常理推算,若想苏党一脉完全失势,没有一年半载是做不到的。帝王的耐性,不能以常人测度,权臣的是非对错,更不能以普通人的标准去衡量。 不管苏家上下,苏党上下做了多少错事,甚至是伤天害理之事,不到在权柄上触怒帝王,令帝王忍无可忍的地步,便不到他们失势的时候。 程党退让得再多,苏党也需要时间,一步步试探帝王的底线,去膨胀,去目无君主,去无法无天,去做下一件件令帝王忍无可忍之事。这个过程,最少也少不过半年。 不过他不能让秀珠留这么久,秀珠现在月份还少,尽快离开,还能抵得住舟车劳顿之苦,若是把月份拖得久了,路上辛苦劳累不说,也太危险了。 陆怀顿了一顿,才道:“最多不超过十日吧。东西已准备好了,送你们到渡头的艄公与小船也都联系好了。我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若是没有,便送你与娘亲、巧儿离开。” 秀珠不想这么快就离开,可是她知道,陆怀说出这个日子,必定有着他的考量,定是无法再商量的。 她也不忍再给陆怀再多添任何麻烦和负累。陆怀要考虑那么多事情,后面还要留下来应对那么多事情,她既已知道多说无用,又怎么能任性地把心里的情绪,施加给陆怀呢? 只是,她真的很不舍得。 秀珠不想哭的,她不想让自己这么脆弱。这段日子,她都在告诉自己,往后要越来越坚强才行。这些日子,她诵经礼佛,她看着陆怀进入密道去修整,去探路,她为忙碌后的陆怀拂去灰尘,打点衣物,她一直做得很好,她没有一天掉过眼泪。 可是现在,她却有点忍不住了。 秀珠紧紧地搂着陆怀,尽管努力地克制,努力地眨眼,但眼泪仍是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虽然她很小心地,不想被陆怀发现,可是不寻常的吸气声,和轻微抖动的双肩,还是暴露了她哭了的事实。 陆怀小心地扶着她的双臂,捧起了她的小脸,看着她泪眼汪汪的眸子,低叹一声,轻轻地在她的额间吻了一下,才小心而轻柔地用指尖为她擦去泪痕。 “不哭,不哭。”陆怀温柔地哄着秀珠,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容:“也不是现在就走,还有些时间呢。” “可我舍不得你。”秀珠小声呜咽着,又窝进了陆怀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了他。 是,不是现在就走,可是她只有不到十天的时间,可以和陆怀在一起了。 下次见面,不知道还有几年,就是说她没羞没臊,她也认了!她不要松开陆怀,她也不想管现在是不是白天,她只想紧紧地抱着陆怀,不放开! 陆怀轻轻地顺着秀珠的背,低头看了看秀珠露出的那半张小脸儿,见她有些赌气,又任性地转过脸,却是更紧地搂住他,唇畔不由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秀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大白天的,竟然就这样不怕羞地紧紧地搂着他不撒手了。 不过,他喜欢她这样大胆的样子,希望她这样喜欢他,舍不得他。 他也舍不得她,他多希望这样简单又美好的日子,可以一直延续下去,他多希望,秀珠可以永远都不必离开。可是…… 陆怀在心中低叹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现实不允许这样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慢慢地拥紧了秀珠,埋首在她乌黑柔顺的发间,想要多记得一些这样拥抱秀珠的感觉。 片刻后,陆怀与秀珠尚未松开对方,就听巧儿用力地敲响了大门。 这些日子,母亲和秀珠在他下去修整密道时,便在正厅面对佛像,诵经祷告,巧儿则在院子里一边玩耍,一边为他们看着是否有人靠近。 陆怀和秀珠相视一眼,马上松开了对方,打开了屋门,走了出去。 准备继续诵经的陆林氏,也从自己房里走了出来,先陆怀和秀珠一步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巧儿奔进来,一把拉住了陆林氏的手,对陆林氏、陆怀和秀珠道:“奶奶,爹爹,娘亲,我在院子的门缝里看到安心哥哥带着一个人往我们这个院子来了!” 陆林氏和秀珠齐齐去看陆怀,陆怀眉间微沉,有些不确定,安心是带了什么人过来,又是什么目的。 他对秀珠和母亲道:“你们诵经,我去看看。” “好。”秀珠柔柔地应道。 “去吧。”陆林氏点了点头,把手中的蒲团分给了秀珠一个,对她道:“我们继续念经文吧。” “是。”秀珠依言随陆林氏走到佛像前,摆好了蒲团。 陆怀也踏出了房门,将房门又关上了。 很快,院子的大门就被敲响,陆怀匆匆走过去,未想到跟着安心过来的人竟然是哲安。 他自发现这处密道,带着家人搬过来之后,还没有往宫里去过信。哲安还不知道他已经搬过来了,特地来此,必定是通过王掌柜打听过。 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哲安竟等不及让王掌柜通知他去和记茶楼,直接便找到这里来了。哲安可是最不喜欢这种山高林密,蚊虫又多的地方的。 但看哲安神情轻松,应该没有出了什么严重的事情,陆怀心下稍安,打开了院门。 安心乖觉地将哲安让进门内,自己并没有跟着进院子,只是讨巧地笑着道:“师父,是哲安师父来了!” “嗯,好。你去吧。”陆怀微笑着点点头。安心随即离开。 陆怀见安心走远,立马将院门关上,有些诧异地看着哲安:“你不是还有几日才到出宫的日子吗?怎么今天找到这里来了?是有什么事,急着和我说吗?” 哲安见院门关上了,脸色就是一变,急切地抓着陆怀的手臂问:“进屋说吧。” 陆怀一看哲安的脸色变化,就觉得十分不妙,点点头,马上带着哲安进了屋内。 哲安一进门,正要说话,蓦地看到屋内的秀珠与陆林氏,话一下卡在了嘴边。 秀珠他认得,但这位看起来十分娴静,微微有些年岁的女子…… 哲安看向陆怀,陆怀马上为他们介绍:“哲安,这是我娘。娘,这是我在宫里最好的朋友,他叫哲安。” 哲安来得着急,只问了王掌柜陆怀在哪儿,根本没想到秀珠和陆怀的娘竟然也都在这里。 得知娴静女子便是陆怀的娘亲,赶紧对陆林氏长揖到地,拜了下去,歉疚地道:“伯母安康,晚辈哲安见过伯母。今日晚辈不知道伯母也在,冒昧来访,空手便过来了,实在是失礼,还望伯母见谅!” “哪里的话。”陆林氏一看哲安,便感觉出哲安的身份,见到哲安与陆怀神色不对,似是有什么紧要事要说,便对秀珠道:“你随我到房里来,我念经念得久了,跪得有些乏累,你帮我按按。” “是,娘。”秀珠乖乖地应,仍是有些怕哲安,走路都特地绕开了一些,才随陆林氏进了右手边的房间。 哲安时隔许久再见秀珠,看得出秀珠较从前将养得好了许多,看起来比从前更加惊艳动人了,身段看起来也较从前珠圆玉润了一些,心中猜测,那大概便是有了身孕的缘故。 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然而现在他顾不得不是滋味了。宫里开始流传的消息,听起来对陆怀太不利了。他记得陆怀此前在和记茶楼和他说过,只要苏家不倒,陆怀与家人就暂时不会有危险,可是现在苏家似乎要完了! 他转头看向陆怀,急切地压低了声音问:“这里方便说话吗?” 陆怀点点头,推开左手边他与秀珠的房间,与哲安一同进入,关上门,低声道:“可以,你说吧,是什么事?” 哲安紧张地道:“宫里都在传,苏阁老家三儿子的别苑被围,是因为苏家意图谋反!” 陆怀心中一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苏家竟然会牵涉谋反?苏三的别苑竟然被围了?被谁围了?这传言是怎么传出来的? ※※※※※※※※※※※※※※※※※※※※ 下次更新,大概是10号,具体在留言区通知。 第一五五章 危险之中 “哲安, 此事非同小可,这是怎么传出来的?怎么传到这个程度的?你仔细和我说说。”陆怀沉声道。 哲安叹了口气, “半个多月前, 宫里就曾传开,说是锦衣卫的副指挥使亲自带人把苏阁老家三儿子的别苑给围了, 还搞得见了血,闹得沸沸扬扬的。” “可是才过了一天,又变成了说什么的都有, 后来这事儿没了声息, 都说就算锦衣卫查了苏家,也就是今上看苏党声势越来越大,想敲打敲打苏家罢了。宫内风平浪静的, 苏党笼络的那些人, 也都没什么行动, 而且也没有一个看起来有准儿的消息, 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但是这两天, 情况开始不太对劲儿了, 宫里跟苏党素有牵连的那些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开始到处托人打探消息,而且还有意无意地开始跟苏党撇清关联。” “好像是锦衣卫从苏阁老三儿子的别苑里,查到了很多谋反的证据。什么龙袍, 什么玉玺, 还有一些密信之类的, 都挖到了。说是调集了死囚去挖的,前前后后死了好几批人,密道里的毒烟才终于散尽,锦衣卫的人才终于把证据从密道里给弄出来。” “你有事,不让我找陆止,我就去找了我在司礼监的老乡,想多打听打听苏家的情况。可他对苏家的事儿绝口不言,还让我也不要多打听。以往不管什么事儿,他多少都能透点风给我,这回这么讳莫如深,我看这些传闻,十有八.九都是真的了。” “我记着你之前说过,苏家不倒,你就没事儿,可现在……唉!我看苏家是真悬了!我等不了什么出宫的日子了,就想着赶紧先过来和你说了!” 哲安竹筒倒豆子似的,一口气低声和陆怀说了出来,说罢,四下看看,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推了陆怀的手臂一把,“你之前不是说,要想办法把家人安置了吗,现在想到办法了没有?你说你都自顾不暇了,怎么还有闲心,去管外面那些不相干人的死活?” 谋逆可是滔天祸事,谁沾上了,都别想好! 哲安打心里为陆怀着急,一双凤眼紧紧盯在陆怀的身上,快要把陆怀戳出个洞来了,见陆怀沉默着一语不发,更加着急地道:“你有把柄在苏阁老那里,他们让你为他们做事,肯定也是把你记在那些留底的名册上了,陆怀,我看京城你就别再待了,就赶紧逃吧!” 陆怀慢慢地压了压手,示意哲安先不要说话。他慢慢地将双手合握了,垂着眸,仔细地将事情捋了捋。 这段时间以来,他都在这里修整密道,探寻、安排家人从密道离去的后路,倒是有日子没有关注过苏家与朝堂上的事了。 他本以为,高弘仕想捏住他,不过是想利用他有子之事,要挟他借陆止以打探消息,为苏阁老谋取首辅之位助力。假若这背后还潜藏着更深的目的,比如探听消息,伺机谋逆,那么他卷入其中的危害可就更深了一层。 凡牵涉谋逆,身死族灭,皆属必然。 那些曾经环绕在他的府宅周围,如今隐藏于暗处监视他的人,必定都知道他曾经去过高弘仕那里。这些人里既有女帝的人,那就等于女帝也知道他曾去过高弘仕那里。 想要否认与苏家的交集,是不可能了。现在唯一能够庆幸的,就是他在应对高弘仕的时候,还留了一手,根本没有按照高弘仕的要求,去将陆止牵扯进来,也就等于,他根本没有为高弘仕做过任何事。 如此一来,就算有一天他被抓了,就算高弘仕供出,他曾答应为苏家做事,只要他矢口否认,坚称他虽然被高弘仕捏住了把柄,但从未答应高弘仕的要求,那么就算锦衣卫手段用尽,也休想查到任何证据,证明他曾经答应过。 在苏家涉及谋反的情况下,他只要能甩脱掉牵涉谋逆的嫌疑,让女帝只能拿他有子来做文章,就是最好的结果。 也因为此,他不能走。他必须留在京城,必须让锦衣卫抓到他,必须经受锦衣卫的查证与刑讯。 只有他经受查问,才有可能否认掉与苏家谋逆的关联,也才有可能避免让结果变得更严重,才有可能保得他的徒儿故交与家族亲人的性命! 不过,这里面也有一些事,尚需推敲。 陆怀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又稳了稳心绪,仔细考虑了一下,抬头问哲安道:“你说半个月之前,就有传闻传出,说锦衣卫副指挥使带人将苏三的别苑围了,还闹得见血了那么严重,后来又没了声息。那到底锦衣卫副指挥使是否带人将苏三的别苑围了,又是否真的闹到了见血那么严重?” “这……”哲安也有点不确定:“从现在的消息来看,围肯定是围了。但是不是真的闹到见了血的地步,不太好说。我想应该不至于吧,照现在的消息来看,当初围住的时候,恐怕还没什么真凭实据呢,锦衣卫得有多大胆子,敢在没凭没据的时候,就在阁老儿子的府邸里,搞出见血的事情?” “就算是锦衣卫副指挥使亲自带人去,我看锦衣卫他们也没这个胆子。那个副指挥使听说是个狠人,但不是没脑子的人,我想他也不会允许手下做出这种事情来。而且最近朝堂内外都风平浪静的,真要闹出那么大的事儿来,那苏党上下,还不在朝堂上闹翻天了?要说法的奏章,估计今上的桌子上都要搁不下了!” 陆怀微微皱了皱眉头,又问道:“那宫里再度掀起苏三谋逆罪证被发现的传言后,朝堂上有什么动静吗?苏党可有动静?程党又是否有什么动作?” “这……这好像都没有。”哲安有些语结,细细的眉头,也费解地皱了起来,“朝堂上是真的平静……嘶,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这段时间说来也真是奇怪,程苏二党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一样,好像谁都没主动出过什么声。” “往常还能听说,谁又在朝堂上向对方发难,搞出点什么事情来,两伙人怎么怎么明争暗斗。可这段时间,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了。这两伙人,好像突然就能和平共处了似的,特别特别的平静。真是有点怪啊。” 哲安歪着头,感觉自己完全想不明白了,忽然又觉得,想不想得明白,根本也不关眼下的事儿,赶紧又对陆怀道:“朝堂上有没有动静也不重要吧,现在重要的是苏家可能谋反了,而你牵扯在里面,你得赶紧走才能保住命,你还管他们干什么!” 陆怀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你说的几件事,真真假假,全都没确定,我如何能走呢,又如何能做出什么决定来呢?莫忘了我如今身处的环境,有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立即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陆怀见哲安张了张嘴,马上又压了压手,对他道:“宫里的传闻,有些蹊跷,朝堂上的反应,更不寻常。这里面互相矛盾的地方太多了。” “锦衣卫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围苏三的别苑,且不说围了之后,有没有出了什么见血的事情,单就锦衣卫副指挥使带人去围苏三别苑这件事,就不太可能发生,更不太可能发生了之后,朝堂上还风平浪静。” “朝堂上风平浪静,说明此事很可能没有发生过,若是此事没有发生过,那么苏家谋逆之说,便不能成立,我便也没有做出什么决定的必要。” “不过最近的传闻,苏党收买之人的反应,还有你在司礼监老乡的提醒,倒是也很不寻常。宫里虽然是是非之地,人多口杂,但是各方眼线耳目众多,这传闻既牵涉苏家,又涉及谋逆,不太可能无风掀起三尺浪来,还越传越真。” 陆怀考虑了一瞬,松开了双手,站了起来,看着哲安道:“多猜无益,你身在宫里,听到的都是传闻,我久在此地,也无法获知什么确切的消息。当务之急,是要先去找一个可靠而稳妥的人,彻底求证一下这些事情的真伪,然后仔细地从长计议。” 哲安也跟着站了起来,担忧而急切地问陆怀:“你要找谁去求证?” 陆怀考虑了一下,摇摇头道:“这你不必知道。” 唐正延是程党之人,这件事自他知晓之后,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朝廷党争,致人死命向来起于无形,关于这里面的事情,不相干的人知道的越少越好,也越安全。 现在的局面复杂异常,哲安既然没有卷入,便就什么都不知道才好。 陆怀深吸一口气,重重呼出,压下心间动荡的情绪,冷静而沉稳地对哲安道:“信我的,你不知晓对你更好。我会去把我心中的疑问通通求证清楚。” “假若苏党真的牵涉谋反,我会审时度势,或者立即将家人送走,或者在你出宫之后,再将家人送走。我已经想到了让你们悄无声息,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离开京城的办法,这你不必担心。假若苏党并未牵涉谋反,我还想与家人最后团聚几日,大概在十日之后,我再安排你们离开。” “若是你们能一同离开,到时就要你帮我照应家人一程了。现在你先回到宫里,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安然待到你离宫的那一天,等到你离宫之后,还到这里来找我。” 哲安万没想到,陆怀现在能够如此冷静。来的时候,他都觉得现在的境况已经够火烧眉毛了,可是教陆怀这么一分析,好像什么都还可以井井有条,从容不迫地去应对。 他真是服了陆怀的这份头脑和冷静! 他也不知道陆怀想得这么多,分析了这么多,都是对是错。可是让陆怀这样一分析,蹊跷与矛盾的地方,又确实也太多了。陆怀面临的处境又那么复杂,万一轻举妄动,行差踏错一步,那结果只怕也是他承受不了的。 “唉!罢了罢了,我信你的就是!”哲安重叹一声,抬手重重地锤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也是无可奈何地道:“你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便是。” 陆怀的脑子太好使了,什么事儿,脑子里过一遍,就哪里有蹊跷,哪里需推敲都考虑得清清楚楚了。他已经感觉到,他是怎么动脑子,也比不上陆怀了,反正他这条命都能交给陆怀,那就也没有什么好多想的了。 “那我就先回宫了。”哲安站起来,正要举步往外走,听到外面传来的诵经声,不由又皱紧了眉头,转头拧眉看着陆怀:“陆怀,外面那些人,该不管就不管吧。你也不是好管闲事的人,都这个时候了,还管他们干什么呢?” 陆怀浅浅地牵起一个笑容,温润而柔和的眸子里,却闪动着几许深意:“你也知道我不是好管闲事的人,如此费心劳神,自然有必要的缘由。过些日子你便知道了。” “走吧。不必担心我,我都有分寸的。”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拍了拍哲安的肩膀。 哲安教陆怀的笑容,晃了下心神,收起被扰乱的思绪后,觉得确实如此,陆怀确实从不用他操心什么,也便低着头,点了点头,跟着陆怀踏出了房间。 陆林氏和秀珠听见响动,也从房间里出来。 互相施礼后,哲安告辞。陆怀叮嘱了娘亲和秀珠几句后,便带着安心,将哲安送离了。 彼此分别之后,哲安往宫里去,陆怀则雇了一辆马车,去往写意轩。 路上,陆怀合着眸子,就着颠簸的晃动,靠在车壁上想了一会儿,忽而抬眸看向了安心,低声问他:“安心,近日可有人联系过你?” 陆怀眸光沉沉,安心心中一凛,瞬时便反应了过来,陆怀是在问苏家那边,有没有人联系过他。 “没有,师父。”安心微微蹙了蹙眉头,忽而觉得有些怪异,与陆怀稍微凑得进了些,小声小心地道:“算起来,他们前些天就该派人来找我的,但是人没有来。我一直忙活着灾民的事儿,也忘了这一茬。” “嗯。”陆怀点点头,心中有了一些计较,垂眸思考起来。 安心小心翼翼地觑着陆怀的神色,许久,才有些不安地道:“师父,我真的没瞒着您什么。真的没人来找过我。” “嗯。”陆怀看了他一眼,有点了下头。 安心微微地搓了搓手,有些焦灼地看着陆怀。陆怀感受到安心的目光,轻叹一声,看着安心道:“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师父,我……我是想问问,您之前说的,还算数吗?我们这么些天,都在忙活灾民的事儿,那什么时候,才能开始……”安心小心翼翼地看着陆怀,想知道陆怀什么时候才开始对付苏家。 陆怀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十指交叠,拇指微微地对碰了几下。 是了,还有一个安心要安顿。以安心和苏家的关联,苏家若是真的牵涉谋逆了,安心除非也能从密道逃走,否则必死无疑。 但是他能让安心从密道逃离吗?若是安心逃走后,不小心被抓,那么,他的家人,还有哲安,必定也会陷入危险之中。 第一五六章 急流勇退 家人挚友性命安危在前, 安心这个尚需考察的徒弟,自然一切都要排在后面去考虑。不过终究是师徒一场, 若是权衡形势之后, 能够帮安心也逃出生天,他自然也会帮忙。 不过他也不会强求了, 如今一切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他的前路都尚未可知,一切也都只能是权宜行事, 但尽人事, 但安天命了。 陆怀看着安心压抑不住的殷切目光,考虑良久,对安心道:“你若老老实实, 做到你再次拜我为师时所承诺的, 真心将我当师父看待与侍奉。我必定会竭尽全力, 保你平安与自由。” 陆怀言辞恳切, 安心心中微微有些触动, 旋即扬起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乖觉地道:“徒儿自然不敢再对师父有二心,一切可都仰仗师父您了!” 安心讨好地连连作揖, 孩子般的圆脸努力给出了最多的笑容,灿烂得如同被隔在车外的阳光。 陆怀不知道,这笑容里到底有几分真意。虽然心中沉沉, 却也终是还了安心一个微笑。 车到写意轩。 陆怀下来, 侍者见到是他, 立即便将陆怀引向了唐正延所在的惊鸿阁,将安心另外安置在待客之处。 时至秋末,惊鸿阁周围遍植苍松翠柏,看起来依旧生机勃勃。院内新添置的几盆上品菊花,正开得清幽芬芳,灿烂夺目。 陆怀呼吸着芬芳的气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踏入了惊鸿阁一楼的中堂。唐正延也从二楼走了下来。 宽袍缓带的唐正延笑容深邃,看起来格外意气风发,风姿灼人。 陆怀感觉到一丝不妙,微微深吸一口气,举手施了一揖,微笑道:“唐兄,许久未见。” “哈哈哈。陆老弟啊,你总是这么客气啊。”唐正延大笑着还了一礼,虚引着陆怀落座,满面得意地扬眉道:“陆老弟啊。我本想再等些时日,再将我得到的好消息告诉你,既然你来得这么是时候,那么看来我也不必再等了。” “在说这个消息之前,为兄还想再做一回烦人精,再游说你一次。你若是愿意,为兄愿意再为你向阁老引荐一次,你我兄弟,都投靠阁老门下,来日同享富贵。” 陆怀已然猜到,今日恐怕将要求证到的,并不是他想得到的结果,但仍是按捺着,等待唐正延主动说出来。 他缓缓地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一如从前般,毫不动摇地摇了摇头,似是完全没有将唐正延此刻的格外自信,与竭力的邀请放在心上般,对唐正延道:“唐兄不必再做相劝,小弟早已打定主意了,不想与朝堂中人牵涉太多。” “呵呵。”唐正延不屑地笑了笑,将手臂压在座椅的扶手上,压近了与陆怀的距离,沉声道:“你若是知道我要说的消息,只怕就要改主意了。” 他盯着陆怀的眸子,一字一句地道:“你可知道,苏家意图谋反,如今锦衣卫已在苏三别苑里查出了确凿的证据?苏家这回是再也翻不了身了!未来朝局必定大乱,女帝只有依仗阁老出面共同压制,才能控制住朝局。不久之后,首辅之位,就将归于阁老!” “朝中之人于混乱局势中,为求自保,必定也会牢牢依附于阁老。届时阁老大权在握,一呼百应,便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陆老弟早些投靠阁老,有为兄为你帮衬,你我二人互相扶持,滔天富贵,便唾手可得。” “我真是不明白,你还有何顾虑。莫说是因为不喜富贵,这世上之人,熙熙攘攘,哪个不是为利所动?你就是太谨慎了,不过为兄我喜欢你的谨慎,如今已经到了你可以放下所有担心的时候了,怎么样,陆老弟,你现在再仔细考虑考虑,如何?” 唐正延微挑眉头,满面自信地看着陆怀。 陆怀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没有言语。唐正延也没有催,只当陆怀是在考虑他说的话,面含笑意地慢慢靠后,倚在椅背上,一只手轻抚几案上的绿植嫩叶,心情悠然地等待着陆怀的答复。 陆怀思考片刻,问唐正延道:“唐兄,莫怪小弟多虑,实在是你说的事情,事关重大,你真的能够确定,苏家涉及那般严重的罪行吗?” “哼。如此大事,我自然是慎之又慎。”唐正延无比自信地挑了挑唇,说话也越发不顾忌起来:“这消息是从一名锦衣卫千户口中获知的,得到这消息后,我调用了我所有的人手去查证过,千真万确,绝对可靠!” “苏三别苑里挖出来的东西,不仅有龙袍玉玺这种大逆不道之物,甚至还有一应俱全的荒谬典章律例,。些东西,足够苏家上上下下满门抄斩好几回了!哈哈,苏家绝无任何摆脱罪责的可能,不过是全家老少,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陆怀心底沉沉一震。 若苏三真是牵涉谋逆,那么他便也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不论苏家如何,他都必须要亲自接受锦衣卫的刑讯,否认与苏家谋逆的关联,如此才能让锦衣卫与女帝只能拿他有子之事做文章,也只有如此,才能让此前为有子之事,为家人、族亲、徒儿、故旧铺的生路,走得通。 至于进了锦衣卫的诏狱,还能否活着出来…… 陆怀回顾了一下自有锦衣卫开始,两个朝代里,能够从诏狱之中活着走出来的人,觉得自己还是祈求能够在里面死得痛快一些,更为切合实际。 一边是谋反,一边是有子,他在里面,决难好过。 皮鞭沾水,烙铁钉板,皮开肉绽,抽筋剥骨,想必是人间炼狱,都要彻彻底底地去体验一遭了。 陆怀合了合眸,心头一阵窒闷,几乎要让他无法呼吸。人终究要死,只不过,多数人并不会提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又是怎么一个死法,可他现在却知道了。 他紧紧地攥住了拳头,全身的骨骼,都似被重锤敲过一般,一阵战栗。 前朝末期最黑暗的时候,他躺在宫里,属于自己的那张小小的床上,想过很多次,他会怎么死。可能会是被人陷害,用各种毒计害死,也可能会是无意中触怒了主子,被赐死,死后被随意地丢在乱葬岗中。 当时觉得每一种死法都很可怕,现在想来,不管是被害死,被赐死,还是如苏家人一般,被刽子手砍头而死,可能都好过被活活折磨死吧。 唐正延感觉陆怀脸色很不对劲,明明说的是苏家人没有什么好下场,程阁老将要大权在握,从此在朝中稳如泰山,陆怀应该高兴才对,怎得好像是不舒服了一般,口唇紧闭,一语不发? 唐正延唤了陆怀几声,没得到回应,有些担心地起身碰了碰陆怀,唤了几句:“陆老弟,陆老弟,你没事吧?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是不是最近施粥的事儿,弄的你太劳累了?” 陆怀从可预见的未来中抽.离回神思,看着面前目露担忧的唐正延,只觉得好像是隔世相见一般。 他微微地咽了咽口水,平抑下动荡的心绪,对唐正延挤出了一个笑容道:“没事,唐兄不必担心,可能是近来灾民太多了,我又事事亲力亲为,可能确实是有些劳累了。” 唐正延叹了口气,坐回了位置里,对陆怀道:“施粥施衣施药,你我对那些灾民都仁义的了。你也便学学我,都交给手下人去做就好了,何必让自己那么累。” 唐正延说着,想到一件事,又是得意一笑,看着陆怀,高兴地道:“说到施粥这件事,我还得谢谢陆老弟当初拉着我一起来做这善事。户部的人给我透了风,很快就要有一道嘉奖下来了,说是要表彰仁义,倡导教化。我这也算是提前光耀门楣了,哈哈。我将你也一并报了上去,到时我们同领荣光。” “多谢唐兄。”陆怀心思完全不在此间,嘴上言谢,心中却在飞速思索苏家谋逆将牵扯出的一切。 他看向唐正延,再问道:“对了,唐兄,据闻锦衣卫半个月之前,便曾围困苏三别苑,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了。”唐正延点点头,“那时因为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着实弄得人心惶惶了一阵。不过当时没查到证据,阁老可能是为了谨慎起见,没允许底下的人在朝中提起此事,苏家估计是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自然也严令手下人闭紧了嘴,这事僵持着,就这么按下去了半个月。” 唐正延说着,轻松地笑了笑:“现在好了,一切水落石出。苏家彻底完了。我不妨与老弟你多透露一点消息,阁老已经开始组织人手,准备反击苏党了,多年争斗,近日你我便都可见证,是谁笑到最后了。” 陆怀却觉得,事情还没有完全理清楚,想了想,又问唐正延道:“据闻半月前,锦衣卫围困苏三别苑时,曾闹到杀人见血的地步,不知此事又是否是真的发生了?” “嗯。”唐正延说到此事,也难得露出了一丝议论蜚短流长般的兴奋。 他此刻心情甚好,又背靠程阁老这个倒不了的大靠山,陆怀于他又不是外人,谈及此事时,也便没有任何顾忌,直截了当地对陆怀道:“你可能不知道,动手的还不是普通的锦衣卫,而是亲自带人前去的锦衣卫副指挥使沈大人。” 唐正延关注的重点,都是动手的居然是沈青白,没想到沈青白也会做出如此冲动之事。 可陆怀却觉得,是沈青白动手的不算最蹊跷的事,是什么让沈青白不惜动手,才是最重要的。 沈青白出身军伍,追随女帝与命帝多年,历练颇多,绝不像冲动之人。他动手,必定有其缘由。而且,沈青白动手时,若真是无凭无据,那苏阁老岂能容得下他这般举动? 苏阁老若是当时便向沈青白,乃至是向女帝发难,以苏阁老当时的声威,沈青白与女帝都将焦头烂额,苏家反而最可能被保全。这里面似乎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被忽略了,若是不想清楚,恐怕难以判断清楚如今的局势。 可到底是漏下了什么,陆怀一时间还想不清楚。 唐正延看到陆怀愁眉不展,不禁无奈苦笑:“陆老弟啊,你怎么还是这般忧虑的表情,而且你怎么比来时还忧虑了?苏家因为这种缘由完了,怎么看都是天大的好事,至于这些事是怎么最终查到的,过程如何,你又何必考虑太多呢?只要苏家再无翻身的可能便万事大吉了!” 唐正延终究还是最看重陆怀,一直对陆怀加入程党之事念念不忘,说到此间,不免又将话题绕回了他心中的正题上,询问陆怀道:“陆老弟,你也问了这么许多,也考虑了不少,为兄此前说的,你到底要不要同意?” 陆怀暂且按下了心中费解之事,也将思绪归拢到唐正延所说的事情上。 唐正延兴奋而期待的目光,有些像两个灯笼,仿佛内里有蜡烛,有火把在燃烧一样亮。 他知道,唐正延一心寻求大富大贵。此前他为了报复陆仲德,扳倒苏家,也曾用计相助。只是那时的境况,与现在不同。 苏家乃至苏党上下,触怒圣心,失信落败是一回事。苏家牵涉谋反,罪不容赦,其罪当诛,满门皆空地退出朝局,又是另一回事。 显然,唐正延现在没有看到这里面的区别。若程阁老真如唐正延所言,这就开始筹谋反击苏党了,那便说明,程阁老也被苏家出事的“惊喜”,刺激到失了方寸与判断,开始头脑不清醒,处事不谨慎起来。 程阁老与他非亲非故,成败得失也好,是生是死也罢,他没有什么必要去考虑什么,但唐正延不同。他们相识日久,唐正延与他虽然互有利用,但在根本上,他们是以诚心相交的,这许多年来,唐正延亦待他不薄。 尤其是他知晓自己入宫之谜,着手复仇以来,唐正延对他的关切,尽皆发自内心,单就这一份情意,便极为难得。他不能眼看唐正延走入死局,却不提醒唐正延。 陆怀考虑片刻,反问唐正延道:“唐兄,暂且莫论小弟。你先回答我,于你而言,是滔天富贵更重要,还是身家性命更重要?” 唐正延其实不想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把话题绕到他的身上,他是生意人,自然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关键时刻加一把劲儿,一个人说不定就劝下来了,这时候把话题绕到他身上,陆怀很可能又有机会逃开他的相邀了。 不过陆怀说得十分严肃,又不像是故意绕开,唐正延也便顺势看看陆怀到底要说什么,毫不犹豫地笑着道:“这不必考虑,自然是身家性命更重要,身家性命都没了,还要滔天富贵有什么用呢?” 陆怀点点头,缓缓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唐正延的面前,正色道:“唐兄,你若是这般说,那么小弟有一言相劝。你若想保得身家性命,宜尽速急流勇退,莫再参与程党之事。” 第一五七章 新的势力 唐正延怔了一下, 面色不悦地盯着陆怀看了一阵儿,最终,无奈地轻笑起来,哭笑不得地摸了摸额头:“我说陆老弟啊, 你便是不愿意投靠阁老,也不必如此危言耸听吧。” “唐兄,小弟绝非危言耸听。”陆怀摇了摇头,便知道, 唐正延现在不会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 陆怀轻叹一声,再道:“互有制衡,才有此消彼长。若是苏家真的自绝生路到那般地步,谁敢保证, 后来者不会步其后尘?杀伐果断, 计虑深远如今上与命帝者, 面对如此局面是选择养虎为患,还是未雨绸缪, 早绝后患, 答案, 岂不明显?” 陆怀语调平缓,音量亦与平素无异, 然而字字句句,却都令唐正延心中如有雷震。 “嘶——”唐正延轻嘶一声, 抓着扶手摩挲了几下, 忽而就觉得椅子不那么好坐了, 也缓缓地站了起来,如叶长眉也慢慢蹙起。 这一点唐正延之前着实未曾想到过,此刻深想下去,还真是令他觉得背后生寒呐! 如今苏家谋逆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得朝野皆知。 程党之中,自然一个个人都是喜上眉梢,可苏党中人,却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一刻也坐不住,定然要四处活动周旋,以求一线生机。 那些人为求自保,到时必然都会倒向程阁老的阵营,寻求程阁老的庇佑。届时朝中上下,将尽是程阁老的党羽,人人都将为程阁老马首是瞻。 原本,程阁老能够获得百官依附,首辅加身,权倾朝野,应者云集,正是唐正延所希望看到的。可是现在想来,程阁老真到了这一天的时候,恐怕也将是程阁老一派盛极而衰的起始。 毕竟,即便是此前在朝中声势浩大如苏阁老者,也未有首辅加身,更没有完完全全地把控住朝局。苏家谋逆在前,程阁老将苏阁老取而代之之后,若是声势权柄比苏家全盛之时还要高上许多,那如何不会令帝王忌惮呢? 若是性情软弱,庸碌无能之君,或许面对如此局势,还会规避权臣锋芒,隐忍退让。可女帝与命帝皆属乱世豪雄,起于草莽而得天下,性情之果敢,魄力之强大,实在难以测度与想象。 相较于容忍下程阁老锋芒盖顶,的确是先下手为强,早绝后患,才更像是他们会选择的。与其到了那个时候,被视作程阁老的心腹,一网打尽,确实是早些急流勇退,撇清关联才是上策。 可是,难道就真的这么放弃了么? 他等了多少年,付出了多少努力,才等到即将成功的这一天。眼看梦寐以求的滔天富贵就近在眼前,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便急流勇退,退守一边吗? 唐正延想着想着,总觉得心中不甘。 唐正延左思右想,心中忽而冒出一个解决的想法来。 现在左右是将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此间也没有外人,他也便干脆把心里的疑虑,都向陆怀抖了个干净。反正陆怀想得通透,那么就多为他参详一些吧! 唐正延压低了声音,慎重地向陆怀请教道:“陆老弟,既然声威盖顶,权高于位,会令君上忌惮,那么多扶持几方势力,让局势看起来势均力敌一些,你觉得,是否还能有维系住局面,让阁老安然稳坐高位的机会?” 陆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长长地叹息一声,淡去了笑容,摇了摇头,缓缓地道:“这个想法固然高明,可是,阁老会同意吗?唐兄想要的是滔天富贵,只要程阁老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唐兄谋求富贵,便已足够,所以唐兄觉得,只要能维系住阁老的地位,将权柄分出去一些,也无妨。” “可是程阁老要的是什么呢?他能舍得将千难万难才归拢到他手中的权柄,分出去一些吗?他能同意这个安排吗?” “这……”唐正延想了想,神色慢慢变得凝重。 是了,没错。他要的是滔天富贵,只要能让他财源不断,身份显贵,于他而言,便已足够,可是程阁老要的从来都是权势地位啊! 程阁老扶持他,为他谋取财富,大开方便之门,带他富贵风光,归根结底,还是要利用他手中的财富,身份地位,为其穿针引线,助其谋求更多的权势。 要让程阁老将权柄分出,岂非与要程阁老交出身家性命无异? 陆怀见唐正延也终于开始正视这其中的难解之处,心中轻叹一声,再对唐正延道:“唐兄,你再想想,你我都能想到的,今上与命帝难道就不会想到吗?真要再造一个可以互相牵制,互相制衡的局面,难道不是由他们亲自着手扶持后起之秀更好吗?为什么要将这个机会留给程阁老呢?” “这……”唐正延又沉吟一声,长眉渐渐皱紧,开始彻底地意识到,未来局面的复杂凶险,并非一言一语所能概述,实是比从前程苏二党相斗时,更加复杂难测。 他此前,似乎是得意得太早了,竟完全未曾想过,往后可能会有的风险与局面。 陆怀察言观色,便知唐正延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利害,考虑了一下,低声在旁对唐正延道:“唐兄,你与程阁老交集甚深,又无其他稳妥的靠山可以依仗,若是不早做打算,真到了今上向程阁老发难之时,你便难逃一劫了。” 唐正延缓缓抬头,望着陆怀,风流无匹的桃花眼中,已经没有今日初见时的奕奕神采,只有满眸沉重。 陆怀所言非虚。他不过一介商人,辛苦多年,才有些起色,又靠上程阁老这棵大树,才能在短短时间里,飞黄腾达,风光无限。若是没有了程阁老,他也便什么都不是了。 女帝想要对他动手,根本不会有什么顾忌。而女帝一旦要对程阁老发难,他作为程阁老的心腹和财源之门,必定是首当其冲! 唐正延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陆怀站在一旁,看到唐正延身形虚晃了一下,赶紧上前扶住了他:“唐兄,你还好吧?” “我没事,只是觉得……觉得有些好笑。”唐正延摇了摇头,低低地笑了出来,微微摆了摆手,示意陆怀可以松开他。 陆怀看了看他,感觉他应当无碍,这才放开了手。 唐正延噙着一抹苦笑,走到濒水一侧的窗前,眺望着远处洛神湖浩阔的湖面,心中千般滋味你来我往,到最后,竟然都是涩然之感。 他看着湖面上,徐徐移动的画舫,便想起了此前他在画舫上,第一次游说邀请陆怀投靠程阁老的情景。 那时陆怀固辞不受,他以为陆怀是胆小怕事,胸无大志。 可如今看来,陆怀是将一切功名富贵都看透了,哪里是胸无大志呢,分明是通透淡泊,超然物外啊! “陆老弟啊,”唐正延看着那画舫,苦涩地笑了笑,“我在你的眼中,是不是一直都自以为是得特别可笑呢?” 陆怀已然顺着唐正延的目光,看到了湖面之上的画舫,此情此景之下,他自然也明白,唐正延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从未这样想过。 陆怀轻叹一声,摇头否认:“唐兄,小弟所求虽与唐兄有异,但小弟在心里,从未将唐兄及唐兄所求有所轻看。只是人各有志罢了。” 唐正延苦涩地笑了笑,抬手轻轻抚上窗框,微微抓紧,许久,合眸长叹了一声。 “是我境界太浅,才会为利所驱,看不清其中种种利害关窍。” 唐正延睁开眼睛,转头,看着陆怀,释然笑道:“辛苦老弟许久,应对我这个愚钝之人的再三纠缠了。” 唐正延说着,向陆怀长揖到地,郑重地道:“多谢贤弟及时点醒我,救我一命。救命之恩不言谢,今后贤弟有用到我之处,只需一句话,为兄任凭贤弟驱策!” “唐兄快莫如此。”陆怀赶紧将唐正延扶起,看着唐正延的双眼,真诚地道:“唐兄说这话可是折煞我了。你我兄弟,多年相交,小弟若是想不到往后种种便罢,既是想到了,又岂有不告之理?” “小弟不过是把该说的话说到了,其实还要靠唐兄自己想得通,放得下。” 唐正延看着陆怀,笑了,心中五味杂陈。 他紧紧抓着陆怀的手,重重地握了又握,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世上怎么会有陆怀这样一种人呢? 如此淡泊,如此通透,救人一命,却毫不居功。 唐正延一直觉得,他与陆怀相交,是陆怀多借他的力,此刻方知,能够与陆怀相识相交,实是他的福气才是! “好吧!”唐正延凝视陆怀许久,才笑着叹了一声,“既然陆老弟不愿居功,我也便不再多言,但我方才所做的承诺,永远有效。” 陆怀有些无奈地浅笑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唐正延的好意。 唐正延这才满意地笑了,用力地又握了握陆怀的手。 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未来的朝局可能是何走向,那么就要着手安排一下了。唐正延想了想,拉着陆怀走上二楼,从书房暗格中,取出了一本名册。 上面记录了所有与他有所来往的朝臣品级与姓名。 陆怀有些不解地看着唐正延,不明白唐正延向他展示这份名册,是何用意。 唐正延狡黠地笑了笑,对陆怀道:“即便是急流勇退,也要找好顺流而下筏木才行,否则一样还是被淹死。你方才说,今上很可能会扶持新的势力,取代程阁老,那么依你所见,哪些势力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看看有没有我能够搭上的。” 第一五八章 言行异常 陆怀倒是没有想到, 唐正延在适应形势与改换门庭上, 竟可以做到如此之快。看来他小看他这位唐兄了。 陆怀考虑了一下, 对唐正延道:“我久在内廷, 对外朝官员不是很了解。不过推敲此事, 倒也不需对他们的具体情形了解太多。” “程阁老在朝中经营已久, 树大根深,党羽众多。如果想要在短时间内做到与他分庭抗礼, 仅仅是在朝堂上握有一定权势,必是不够的,还需要有其他可以依仗的身份与根基才行。与皇族有姻亲关联, 与陛下或命帝私交甚笃, 深为所信, 或是在民间享有极高声望, 诸如此类, 皆可作为依仗。” “这样的人被扶持起来,才更容易对程阁老的势力造成冲击, 唐兄筛选人选时, 不妨看看哪些人具备多种易获垂青的条件,具备的条件越多,自然得蒙圣上垂青的赢面就越大一些。” 唐正延深以为然地点头, 重新再看手中的名册,不住地轻声道:“不错不错, 正是如此。” 他快速地将名册浏览过去, 不由叹气又苦笑:“李太白有诗云:‘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一次真是要千金散尽了,只是不知,还能不能‘复来’了啊!” 具备陆怀所说条件的人,不是不缺钱,便是根本不缺想给他们送钱的人。想要短时间内,与这些人攀上关联,乃至于能让这些人在他危难时,能够对他照拂一二,不下血本,是不行的。 陆怀抄着手,微微含着些许笑容,默立一旁,看着唐正延苦笑着翻着名册的样子,没有接话,心中思量沉沉。 唐正延千金散尽,尚有全身而退的机会,而他,就算是散尽身家,也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苏家谋逆之事,既已被揭露出来,大张旗鼓的深入调查,必将紧随而来。他作为高弘仕的棋子,又身负有子的秘密,随时可能会被捕下狱。 他一旦下狱,便是十死无生。今日之后,能否再见到唐正延都是未知之数。 也许,今日就是他可以与唐正延见到的最后一面了。 陆怀思及此,心中不免怅然而沉重。 唐正延将名册翻了一个遍,余光注意到陆怀一直在一旁一动不动,侧眸看了陆怀一眼,竟被陆怀的眼神吓到了。 那眼神,怎么好像是在看他最后一眼似的。 “陆老弟,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妥当?”唐正延有些心慌地合上了手中的名册,忐忑不安地看着陆怀,恳求道:“你若是觉得有哪里不妥,但说无妨,我必定照办!” “没有没有。”陆怀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了,立即将情绪慢慢地收敛了起来,微微地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也能体会到唐兄心头的不忍,多年积攒,都要送与他人,实是可惜,实是心痛。” 原来是在惋惜这个。 唐正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看看陆怀,再看看眼前满室华贵而精美的陈设,想到比这些陈设更加贵重的珍玩,与数不尽的钱财,都将被拱手送人,心头不仅一阵窒闷。 半晌之后,他用力摆了摆手,慨然道:“罢了,都是身外之物而已,能够保住我一命,就是全舍了,又有何妨!” 唐正延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扬眉看向了陆怀:“诶,陆老弟,你今日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他敲了敲脑壳,抱歉地苦笑了一下:“我也真是不像话了,现在才想起来问你。” “哦,不是什么大事。”陆怀微笑了一下,说出了来时便已准备好的缘由:“我想给庙里的佛像塑个金身,想问问唐兄是否有意参与?” “哪个庙?你现在施粥的那个庙宇吗?”唐正延微微皱了皱眉头,刚想说,那种香火凋敝的庙宇,无谓去多花那么多的心思,但转念一想,反正是积德的事情,他现在又正需要佛祖保佑,便道:“参与参与,你需要多少钱,只要和张管事报个数便好!” “好。”陆怀点点头。 唐正延握紧手中卷册,考虑到后面还需做的事情,便觉有些纠结:“平白无故,我也不能一下就退出一直参与的程党之事,还需想个万全的理由。可能也没什么比大彻大悟,看破红尘这种玄而又玄的借口更好了。” “不过剃了光头,也不太好看,还是修道吧。道士也是跳出方外之人,超脱于红尘世俗,这样若是安然到岸了,也可以随时换回俗世身份,什么都不影响。” 陆怀看着唐正延还有心思为了日后的形象而纠结,心中不免更加自怜。 他今日过来,就是为了向唐正延打听一下苏家的情况,现在既已知晓了,那么他也该回去着手安排好后续事宜了。 陆怀想了想,对唐正延道:“唐兄,你这边要着手准备的事项不少,我也便不叨扰了,改日我再过来。” 唐正延想了想,点头道:“也好。”随即将名册放回原处,再对陆怀道:“走吧,为兄今日亲自送你上车。” “好。”陆怀微微地笑了笑,与唐正延并行下楼,步出惊鸿阁。 与唐正延走在草地中的小路上,陆怀更深地考虑了一下后面的事,忽觉自己应该提醒一下唐正延,日后不要为他涉险。 有些话,按说今日并不是适合去说的时机,但如果今日便是他们能见的最后一面,后面他也没有机会再提醒唐正延了。 陆怀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停住了脚步,以眼神示意唐正延屏退下人,待只余他们二人时,低声询问唐正延道:“唐兄啊,你觉得小弟是否是一个谨小慎微,行事稳妥,从不愿意沾惹麻烦的人?” “自然是如此。”唐正延回答得毫不犹豫。 陆怀点点头,再问唐正延道:“那么唐兄觉得小弟能耐如何?若遇险境,是否有足够的本事去化解?” “这为兄自然相信你可以做到。”唐正延依然回答得毫不犹豫,只是感觉陆怀问得很奇怪,也很反常,不由反问:“陆老弟,你怎么忽然这样问呢?” 陆怀笑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对唐正延道:“唐兄既然也这般认为,那么日后小弟若是身陷麻烦与险境之中,还请唐兄万勿施救。若是能够解决的麻烦,小弟自然会自行料理好,既然陷入了麻烦与险境之中,便是已经无法可解。” 唐正延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对劲了,陆怀的这番话,还有此前在惊鸿阁二层,看着他的那个眼神……怎么他忽然觉得,陆怀这是在向他做最后的道别呢? “陆老弟,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大事?还是……还是你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唐正延上下看看陆怀,发觉陆怀似乎比上次见面时,瘦了许多,不觉更有些担心了起来。 “陆老弟,你放心,虽然萧大哥不在这里,但是京城名医,我都素有往来,你若是身体不适,我可以立即请他们过来为你诊治。你忽然说这些话,实在是令我担心呐!你帮我如此之多,你若有事,我怎可以袖手旁观呢!” 陆怀笑了笑,表现得十分平静地摇了摇头:“唐兄你莫要担心,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便提起而已。你且先答应我。” “这……这叫我如何能答应呢?”唐正延觉得十分无奈。 陆怀却仍是微笑着坚持:“我只是今天忽然有些感慨而已。人生境遇,殊难预料,再一心所求一件事,也许还是终不可得。我一生所求,都不过是平静度日,但谁又能知道,天意是如何安排的呢?” “我自觉寻常险境,皆可应对。若是有朝一日,真的遇险受难,唯一所求,便是不要连累亲故,唐兄是否能够让我在这一件事上,至少能够得全心愿呢?” 唐正延微微抿紧了唇线,看了看陆怀,低头蹙眉思量了一阵。 也许,陆怀只是因为他一心追求富贵,却终究是得到一场云烟才有了这样一番感慨,与方才问他的问题吧。 唐正延考虑了一下,旋即恳切地回答道:“我自然不希望贤弟事与愿违。” 陆怀笑笑,也不再紧追不放,点了点头道:“好,那我便当唐兄是应允我了。我们走吧。” 陆怀不再多言,只是快步向出口行去。唐正延跟在陆怀后面,不知为何,看着陆怀平静得与往日无异的背影,心中越发觉得不安。 最后分别时,陆怀打起轿窗的布帘,含着笑意拱了拱手,认真地与唐正延道了一声:“唐兄,珍重。” “贤弟珍重。”唐正延拱手回礼,看着陆怀所乘的马车渐渐行去,直到看不到了,才返身向惊鸿阁行去。 然而,一路走回去,他心中的忧虑之感不减反增。 陆怀今日的言行实在是太不对劲了。他要是不查清楚,陆怀那边到底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总感觉心里没有办法安定。 唐正延想到了他送给陆怀的那几个下人。 那几个下人,虽然是他诚意相赠,但当时陆怀毕竟还没有投靠程阁老,与他的交情亦没有像现在这般诚挚深厚,他当时也是存了几分安插眼线的目的,才把人送给陆怀的。 不到必要时候,他不会动用这些人获知消息。按理说,以他和陆怀现在的交情,他也不该再对这些人动什么心思,但是,他想查清楚总也是为了陆怀好。 唐正延想了想,叫来手下,去给张管事传达了一个消息——这几日忙活施粥与为佛像塑金身之事时,若是能与此前给陆怀送去的几个下人搭上话,便详细问一问,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异常来。 第一五九章 再布一局 马车中。安心安静地坐在一旁, 陆怀低着头, 细细地思量着后面的事情。 他要把秀珠、娘亲和巧儿送走。而哲安,要四日后才能离宫。 他能等得了哲安出宫吗?锦衣卫会不会在四日内便来拿他下狱? 陆怀轻叹了一口气, 又想起了今日获知的种种消息来。 现在看来,锦衣卫最初会去围困苏三别苑,就是因为得到了苏三牵涉谋反的密报, 但是进入别苑调查之后, 却没有立即便查到什么有力的证据。拖了半个月的时间,才终于从什么密道里面,发现了苏三谋逆的罪证。 这么说来, 锦衣卫最初去围困苏三别苑时, 手中并无苏三谋反的确凿证据。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 就带人去围困苏三的别苑,还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岂不是会打草惊蛇吗?这一点, 不管是沈青白,还是女帝, 都没有理由想不到啊,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去做呢? 陆怀想不到他们有什么理由如此冒进, 除非,是女帝有意为之。 如果女帝是故意如此,想要打草惊蛇, 以引蛇出洞的话, 那么不仅沈青白大张旗鼓地带领大队人马, 去围困苏三的别苑可以解释得通,就连沈青白在苏三别苑里不加顾忌地杀人见血,也能一并解释得通了。 不过,现在看来,这一招并未奏效,至少半个月以来,苏家那边依然是全无反应。 目前来看,查出谋反之物的消息,是于近两日开始流传的,这说明在两天以前,就已经有谋逆的证物被挖了出来,随后这消息才泄露了出来。 可是这两天的时间里,女帝亦没有下旨抓捕苏家的任何一人,这实在是很不寻常。 都已经打草惊蛇了,而且也都证据确凿了,拖得越久,岂不是越夜长梦多吗?谋权篡位这种事情,名不正言不顺,一旦图谋败露,逆臣贼子便很容易做贼心虚,狗急跳墙。 照理说,最稳妥的办法应该是在谋逆证物被查出后,便立即降旨将苏家上上下下通通抓捕下狱,并将所有苏党同谋,一并抓捕入狱审讯,查清楚苏家谋反的种种内情,肃清所有同谋,以绝后患。 现在这样拖着,女帝难道不担心苏家暗中四处联络,突然向她发难吗? 还是……女帝就是在等着苏家四处活动起来? 陆怀微微握紧了双手,感觉终于想出了一些眉目。 如果半个月前,女帝是担心先行出手,会落人口实,才想引蛇出洞,逼苏家狗急跳墙的话,那么从谋逆证物自苏三别苑中挖掘出来的一刻起,这份担心,便可放下了。 女帝到现在还在隐忍不发,最可能的结果莫过于她还想要引的蛇,还没有真正地露出头来,她在等待机会,想将苏家所有的同党一网打尽。 这样说来,只要苏家还能沉得住气,还能隐瞒得下女帝想要获知的其他合谋之人,那么他也许就还能有一些腾挪的时间。 也不知道,这时间能不能超过四日。 陆怀想了又想,也没办法能妥当地推演出来。他对程苏二党了解有限,对苏家更是所知寥寥,他与苏家最多的交集,便是曾与高弘仕打过一点交道罢了。 现在的局势瞬息万变,已是到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步。他只能期待,在此之前能够忍耐半月有余的苏家,能够继续沉得住气,好让他可以等到哲安出宫,让哲安护送秀珠、母亲和巧儿一同离开。 同时,他不能让当前的局势因为他这里而起任何变化。 他自是不会行差踏错,家人们也都谨小慎微。至于下人们,唐正延送来的人皆是训练有素,一向小心谨慎,除非唐正延主动引动,否则这些人不会造次。 经过今日,唐正延已经无意游说他加入程阁老的阵营了,与他的交情又更上层楼,而且未来都将忙于为自身铺路,料想是不可能再与送给他的这些人有所关联了。 至于其他人,路平自是无需他多加考虑,只要所有人行为无异,路平也只会继续默默地暗中观察。 所以现在,需要他特别关照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安心。 陆怀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便见安心正默默地留意着他。 自从他与安心把话挑明之后,安心便一直表现得很安分。这些日子,在施粥与照料灾民时,也都表现得勤勤恳恳。 但如果让安心得知,苏家牵涉谋反,朝不保夕,安心会怎么做呢? 他之前能够控制安心,凭借的就是让安心进退两难,为了自保与自由,只能跟他一心。 如果安心敢背叛他,他便让苏家知道安心也有可能恢复宗伟,让安心从此永远有把柄被捏在苏家的手上,一辈子只能做牛做马,任凭苏家驱策,再无半点可以得尝自由的可能。 可现在,苏家要倒了,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余力来控制一个眼线呢?安心若是获知苏家牵涉谋反,最可能的做法,便是背弃他,自己逃命去。 背弃他倒无所谓,毕竟他与安心之间,谈不上什么情分,但是现在的局势,不能允许安心有任何异动。 没有人能够确定,安心若是逃跑了,被周围紧盯他的人发现了,会如何界定安心这番举动的含义。安心若是行为有异,最大的可能,便是令人以为他也有什么类似的心思。 一旦周围紧盯他的人,误认为他要逃跑,立即下手对他实施抓捕,那么他的家人,可就无法走脱了。 他绝不能让安心有异动。那么,他能防得住安心得知苏家牵涉谋反的消息吗? 恐怕没有办法做到万无一失。 就算他能限制住安心的活动范围,不让安心进城,但他没有办法限制住其他人不来找安心。 苏三的别苑虽然被围了,高弘仕可能无法派出人来,与安心接头,但是其他苏家的人,还并未被限制自由。而他并不能确定,苏家的其他人,就不会派人过来与安心联络。 苏家现在这个局面,需要陆止传达天听的渴望更加迫切,派人来联络安心与他的可能性就更高。一旦苏家涉及谋反的消息,有一点点走漏风声,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 他防不住其他人来找安心,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不能将安心怎样,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由他来告诉安心苏家谋反的消息,然后将安心拖入另一轮进退两难之中,逼得安心还是只能跟他一心,绝不敢擅自逃跑才行。 陆怀缓缓合上了眸子,仔细思量了许久,待马车停到城外山下,便带着安心往半山腰行去。 他记得,半山腰上有一处破败的凉亭。凉亭周围虽然遍布荒草,但地势还算开阔,有任何人尾随,都能很容易就发现。而荒草的外延却是三面密林环绕,一处陡峭的山坡,能很好地阻隔声响的传播。是一个绝佳的,与他人挑明秘密的所在。 安心随着陆怀走了一阵子,渐渐发觉了不对劲,快步追到陆怀身边,低声轻问:“师父,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陆怀抬头,远远望见山腰上,隐隐露出的凉亭一角,缓声道:“没走错,看到山腰上那座凉亭了吗,我们要到那儿去。” 安心望了望,看到陡长的斜坡,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 难道,陆怀想要害他? 安心暗暗在心中做了与陆怀搏命的打算,谨慎地与陆怀保持了一小段距离,待陆怀进入亭中,他只是谨慎地站在小亭的边缘处,警惕地打量着陆怀。 虽然安心表现得还算淡定,但是眼底的紧张,却没有瞒过陆怀。 陆怀坐在凉亭内已然缺角开裂的长条木凳上,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指了指紧邻他的长条木凳,对安心道:“坐吧,我带你来此,并非是想加害于你,只是我刚刚得知了一些对我们很不利的消息,需要找一个稳妥的地方,告知于你,才会带你来这里。” 安心并不相信陆怀,但陆怀如此开门见山地挑明不是要加害他,他也便不再做一些虚伪功夫,直接低声问道:“是什么消息?” “苏家的消息。苏家意图谋反,锦衣卫已经在苏三的别苑里查到了实据。”陆怀望着安心,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安心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一时不敢相信,脑海里一瞬间转过了千头万绪。 陆怀紧接着道:“你我都与苏家有关,一旦上面追究起来,你我都脱不了干系。你还好,孑然一人,无牵无挂,最多不过是自己死了,一了百了。但我还有家人需要担忧。” 安心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不知道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这个消息来的实在是太过突然了。可要说,这消息不是真的,他又不敢完全否决这个可能,毕竟苏三一直以来,安插的眼线,调查的消息,说是为了谋反在做准备,细思量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的。 安心感觉心里很乱,想了很多事情,但是却没有个最终的头绪。 他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不由自主地向陆怀走近了两步,低声问陆怀:“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个消息的,是从今天去的那个地方得知的吗?” “嗯。”陆怀点点头。 安心想了想,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还只是一个人,可陆怀还有家人,还有儿子,他也是宦官,他太清楚能够拥有后人的感受了。 他便是只知道自己可能有希望,还能拥有后代,都经常兴奋得夜不能寐。陆怀已然有了孩子,难道能舍得自己好不容易才拥有的一点血脉,就这么完了吗? 第一六零章 两人来寻 陆怀微微皱紧眉头, 十指交叠, 紧握住了双手, 惆怅地叹息了一声道:“我还没有想好, 和你说,也是想与你一起合计合计现在该怎么办,毕竟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安心摩挲着手掌, 琢磨了一阵, 落定了决心, 语气坚决地对陆怀道:“如果这是真的,自然是三十六计, 走为上策。趁着还没有查到我们头上, 赶紧逃出京城,隐姓埋名地躲起来,还来得及!” “走不得。”陆怀再叹一声,为难地道。“我怎会不知, 逃是最简单的办法。若是真能走得了,我又何苦觉得无计可施。我们已经被锦衣卫盯上了, 稍有异动, 只怕即刻便会被抓起来。” “什么?您说什么?”安心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意识到自己的动静太大, 又赶紧压低了声音,不安地和陆怀求证:“您说锦衣卫也盯上我们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您怎么会知道?” “唉。”陆怀低叹一声, 看了看安心, 也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沉重地道:“已经有些日子了。前段时间,我出门时,时常感觉有人在跟着我,就请人暗中查探了一下,果然发现有人在暗中盯梢我,还有我的住处。” “初时我以为这些人都是苏家派来的,后来才发现,这些都是锦衣卫的人。想来,今上是早就盯上了苏家,我被苏家利用、驱策,为苏家做事,自然也便成了被锦衣卫暗中盯梢查究的对象。” 实际上,他是通过陆止的反应才推断出,周围暗中盯着他的人里面,必定有女帝的人。不过这是不能和安心说的,只能换一种说辞告诉安心了。 安心很清楚,被锦衣卫盯上,意味着什么。逃,看来是是不能逃了。现在锦衣卫还没对他和陆怀下手,若是敢跑,必定马上便会被抓起来审问。 陆怀也没有必要编排出这种事来吓唬他,他早就和陆怀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陆怀不管是想知道什么,还是想怎么样,根本没必要兜这么大的圈子。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被锦衣卫盯上了,若是不跑,难道就这么干耗着,坐以待毙吗?和谋反沾上关系,一旦被查到,进了锦衣卫的诏狱,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为苏三和高弘仕做过那么多事情,说他和苏家谋反没关系,说他根本不知道苏家意图谋反,只是被逼无奈才为苏家做事,锦衣卫也不可能相信。他真要是进了诏狱,哪有不死的道理? 陆怀就更是没有不死的道理了,他一个前内庭之人,如今连孩子都有了,灭族都有可能! 安心越发担忧起来,感觉现在这个局势,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放手一搏,逃跑试试,万一跑得掉呢? 安心想了想,低声游说陆怀:“师父,不然我们还是搏一下吧,不跑,必定是死,要是现在就逃跑,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陆怀侧头看了看安心,背在身后的手,互相摩挲了一下,看似在考虑安心的话,片刻后,却摇头道:“不可。” “为什么?”安心有些急切,“现在这种局势——” 陆怀抬起手,微微摆了摆,打断了安心的话:“现在这种局势,更要慎之又慎。事关苏家谋逆,锦衣卫调查起来,岂敢马虎?你若现在就跑,只怕是立即便会被抓送命。” “就是逃,也不能是没头没脑地打起包袱就跑。好好想想办法,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逃出生天。”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安心轻轻念着这两句话,倒是真咂摸出了一点希望和机会。 陆怀说得有道理,这个节骨眼上,是不能莽撞。只是,就算是他有这个耐心去修“栈道”,也得有这个时间啊,苏家都事发了,那锦衣卫拿人调查,还不是就在旦夕的事情吗! “师父,”安心担忧地看着陆怀,低语道:“您的想法倒是好,可是,只怕是没时间去修什么‘栈道’啊。” “嗯……”陆怀深吸了一口气,合起双眸做深思状,半晌,才仿佛豁然开朗一般,突然睁开了双眼,露出了一丝惊喜的笑容,道:“我们还有时间!” “怎么讲?”安心急切地问。 “据闻苏家谋逆的罪证,是在两日前,于苏阁老三子的别苑中,被查抄出来的。整整两天的时间过去了,今上没有一点儿动作,你不觉得很蹊跷吗?”陆怀缓缓道。 安心皱眉想了想,觉得是有点问题。 陆怀看安心也开始想这其中的关窍,缓了缓,再道:“按理说,谋逆的证物都查出来了,未免多生变数,今上应当以雷霆之势立即查办才对,可是今上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这说明什么?” “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这其中的缘由,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打草惊蛇却不出手,说明,这蛇出来的还不够多,还不到出手的时候。女帝也好,命帝也罢,都不是犹疑不决,当断不断的人,他们按兵不动,引而不发,必定是还有所图。” 安心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了,微微皱眉道:“您是说,女帝在等着将所有牵涉谋逆的人,一网打尽,只是现在,还不到收网的时候?” “没错。”陆怀肯定地道。 “可这时间,也没个办法去估量啊,已经过了两天,保不齐明天她就不想等了。再说,苏家也好,还是那还没露头的人也好,眼见东窗事发,哪能再等下去呢!”安心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陆怀笑了笑,道:“你可知道,苏阁老三子的别苑,足足被锦衣卫围困了半月有余,才让锦衣卫终于查到谋逆的证据?此前苏三别苑被围,锦衣卫副指挥使在别苑中杀人见血,各方都没有轻举妄动,这说明,大家都是聪明人,都很能沉得住气。” “现在女帝引而不发,其他人也必定会三思而后行。我们的时间就算不多,但想必,也绝不至于就危在旦夕了。等一等,想想办法,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但若是立即就乱了方寸,想要出逃,只怕就真的没有命了。” 安心紧攥双拳,双唇纠结地紧紧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思虑再三,权衡再三,也不得不承认,陆怀说得是对的。 等一等,好好想想办法,说不定还有机会活,要是真的冲动了,被锦衣卫抓紧诏狱里审问,那就真是马上就要死了。 就算是晚上五七八日再死,总好过马上就死! “唉。”安心重重叹了一口气,用力地捶了下腿,终是被陆怀说服了,无奈地叹息道:“好像也只有先忍忍,再想想办法才行了。” 陆怀欣慰地笑了笑,心中终于能松了一口气。 劝人劝人,就是要让人心服口服才行。他引导安心说出担忧,说出打算,再一步步将安心的想法、谋划彻底否定,让安心的想法与他一致,这才能确保不会出现纰漏。 不过,仅仅是让安心的想法与他一致还不行,还得安抚一下安心。安心再老成,毕竟不是他,若是心里太没底,保不齐想法还会生变。 陆怀抬起手,慢慢地按住了安心的肩头,认真地对安心道:“事在人为,我们还有时间,不要把结果都往坏处去想。我们这段时间,都在忙于施粥救人,一直都在城外各处活动,这对我们来讲,就是一个有利的条件。” “不管是查探出逃的路线,还是寻找适合挖掘密道,能让我们悄悄逃离的地点,都可以避人耳目。再者,这么多山头,这么多庙宇,还有富户废弃不用的别苑、旧宅,说不定,还能被我们发现什么现成可用的通道呢!” 安心听到这话,心头终于宽了一些,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怀的目的已然达成,也便不多耽搁,对安心道:“我们先下山吧,说了这么半天,莫惹人生疑了。” “嗯。”安心闷声回应。跟在陆怀身后往山下走,看着陆怀温良而笔挺的背影,想着周遭的局势,忽而意识到,亦敌亦己地折腾了这么久,现在他能够相信的,似乎却只有陆怀了。 “师父。”安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叫陆怀一声。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转圜,或许,也是不想转圜什么。 他不知道陆怀会怎么回应他,也不清楚,自己心里那一点莫名的期待,又是什么。 陆怀停住脚步,回过头,就看到安心清澈却也老成的眼眸中,与尚带稚气的面庞上,第一回出现了孩子般的,想要依赖谁的模样,与一点罕有的,无所适从的不安与无措。 陆怀不是个心肠过软的人,但看到安心的这般表情,心头也不免有所触动。 安心虽然在深宫浸淫许久,但说到底,其实也还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孩子罢了。此前为苏家做事,凡事有苏家撑腰,现在身陷险境,才发现四下无援,其间感触与差别,大抵有若天渊之远吧。 陆怀缓缓地轻叹一声,回手轻轻地拍了拍安心的背,温声对他道:“放心,师父说过,会尽力护你周全。” 安心不知道为什么,竟因为陆怀这一句话,而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楚。 大概是因为,这么多年,从没有人能让他真正信任过,而陆怀,是第一个吧。 安心垂低了眼帘,第一次成心正意地对陆怀道了谢:“谢谢师父。” “嗯。”陆怀深深看了安心一眼,微笑回应一声,轻轻拍拍安心的背,随即收回手,转身继续向山下行去。 陆怀带着安心回到庵堂,刚跨进大门,便听吴大吴二来报。 “老爷,有两位公子前来寻您,说是您的堂亲,现在正在老夫人那里。” 陆怀心底一沉。 第一六一章 谁又敢动 难道是陆海发和陆海源来找他了? 陆怀沉声问吴大吴二:“可知道他们是为什么事而来?” 吴大吴二相视一眼, 摇了摇头。吴大道:“他们没有说来意, 但神色都很沉重,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来请您帮忙。” 来找他帮忙?若是与科考有关的,陆海发和陆海源不会同来。若是陆仲德知道他已知晓昔年内情,也不可能会让两个儿子过来。 这个关口上, 陆海发和陆海源一同来找他, 能是什么事呢? 自上次陆海发举刀自阉之后,陆怀便没有再见过陆海发,也没有再见过陆仲德家的其他人, 只是从唐正延那里听说过, 在程阁老称病在家之后, 陆仲德曾找到唐正延,口气狂妄地要求唐正延同意合伙。 现在, 陆仲德和唐正延合伙的造船生意, 应该是已经按部就班地运作起来了。难道,是造船的生意出了问题? 陆怀考虑了一下, 心中有了计较,示意安心也跟着他去清修小院。 安心与陆仲德相识, 对苏党的人与事亦有所了解,一会儿说不定能帮上什么。 进了小院,陆怀让安心留在院中, 自己往屋内走去, 还未进门, 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姜味儿。 陆怀微微蹙了蹙眉,迈入屋内,便见母亲、陆海发和陆海源一齐迎了过来。 陆林氏面色纠结,隐有不快,陆海发神情窘迫,目光躲闪,而陆海源则是一脸的焦急,见到他才仿佛终于能松了一口气一般。 “娘,瑾良,海源堂弟。”陆怀打量了陆海发和陆海源一眼,不动声色地打着招呼,先问陆林氏道:“娘,是煮了姜水吗?” “是。”陆林氏点了点头,压着心里的不快与纠结,温声对陆怀道:“巧儿可能在院子里跑得太多了,闪了汗,我给她煮了些姜水喝,秀珠刚刚才把她哄睡了。发儿和海源有事找你商量,是关于你叔父的事情,你们就到我屋里说吧,我去你屋里再看看巧儿。” “好,娘。”陆怀点点头,确定陆海发和陆海源今天过来,是与陆仲德有关,便明白了为何陆林氏会情绪有异。 但不知道,陆仲德是不是在造船上出了事。 陆怀收敛起情绪,带着陆海发和陆海源进了陆林氏房中,关上了门,温声问他们:“瑾良,海源,发生了什么事要与我商量?” 陆怀问话间,不动声色地继续观察着陆海发和陆海源。 陆海源闻言神色更加急迫,频频向陆海发使眼色,然而陆海发只是低着头,秋叶飞花般的薄唇固执地紧抿着,整个人都透着股僵硬之感,一个字也不肯说。 陆海源见陆海发始终没有回应,神情渐渐恼怒,终于忍不住,自己踏前一步,对陆怀拱了拱手,急切地道:“堂哥,我爹昨晚被顺天府衙的人带走了!你可一定要帮忙啊!” 陆怀心底一震,微微握紧了双手。就听陆海源紧接着又道:“我爹是造了海船,这事不假,可是这事顺天府尹司百熊也参与了啊!这司百熊可真是个小人,从前看到造船有利,便要急着分一杯羹,现在看到苏阁老家里出了事,急着撇清关系不说,还要落井下石!” “他以为他落井下石了,就能脱得了牵连了吗?他怎么也不想想,若是他尽力回护,躲过了这次的风头,来日也少不了他天大的好处!” 陆海发在一旁听着陆海源的话,越听,剑眉便皱得越深,暗暗给陆海源使眼色,让陆海源不要多说话,更不要论人情,可陆海源偏偏不听。 陆海源心里,一直对陆怀有意见。 此前陆怀帮陆海发引荐,让陆海发认识了唐正延,参加了在写意轩举办的那场文人集会,成了云边老人杜巾的门徒,在京城士子之中,名声大噪。 虽然后来陆海发未曾应考,怀疑陆海发没有真才实学才不敢应考的声音源源不断,但也有不少人认为陆海发是心性清高,不喜功名,有魏晋之风,隐士之骨,对陆海发反而更加推崇。 若是陆怀能够帮他引荐一下,也让唐正延帮帮忙,让他与当朝名士沾沾边,那名声大噪的,不就是他了吗?登科及第,名列前茅,也就更加不在话下了!何至于白白便宜了陆海发,最后又把这机会都浪费了! 现在苏党出了事,以前他爹给他铺的路,搭的桥,都和苏党有关。他没有名望加持,若是断了苏党这边的扶持,就算通过了会试,殿试排名也必遭程党想方设法地打压,说不定二甲进不了,三甲之中排名还要往后靠。 金榜上的排名,可关乎着以后的官场前程,若是排在后面,不是分到冷衙门里,做低品级的小官,就是外放一个穷乡僻壤的小知县。 这个时候不和陆怀论人情,还等着什么时候和陆怀论? 他便是要陆怀记清楚,欠了他们家多少年的恩情。这次能帮他爹,就算陆怀还上了一半,要是帮得不得力,让他爹在大牢里受了苦,遭了罪,连累他家生意受损失,那就都得从他这里还! 以后,陆怀可就没有不尽心尽力地帮他的道理了! 陆海源侧过身,根本不再看陆海发,径自对陆怀道:“堂哥,我花了大钱,才和我爹通上了消息,他让我来找堂哥帮忙。他说堂哥一定会有办法的,只要堂哥去见一见司百熊,司百熊就不敢乱来。堂哥,你就是念在我家里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地帮你照顾伯娘的情分,也要救救我爹啊!” “对了,我爹还说,写意轩唐老板也在造船的生意里投了大钱,可以去找他帮忙。如果他不肯帮,你去找顺天府尹的时候,就把一切都推在唐正延的身上,说我爹是被唐正延胁迫着做这件事的,只要能说服顺天府尹,把矛头转向唐正延,花再多的钱也行!” 陆海发听得心中连连叹气,来时他千叮万嘱,不要用这些年,家里代为照顾陆怀娘亲的事,给陆怀施压,或是论人情,可陆海源偏偏就是要提这件事! 不提还好,陆怀说不定念着亲戚情分,还不会袖手旁观。这样一提,陆怀想到这些年的种种,尤其是他父母做的那些事,只怕盼着他父亲死在这一遭还来不及,如何还能相帮! 他爹觉得陆怀只要去找了司百熊,就能让司百熊改变主意,还不是想要借着陆怀的前内官的身份,和与宫里的种种联系,去给司百熊施压。可是他爹怎么就不想想,陆怀是为何会入宫的呢! 哪怕对陆怀有一点怜悯愧疚之心,他爹也不会不提醒陆海源不要说不该说的话。可他爹,偏偏没有提醒过! 陆海发羞愧地闭住了双眼,侧过身,完全不敢去看陆怀的表情。 他本已顾好了车马,准备近日就带母亲回乡去养病,没想到今天陆海源却匆匆前来,说他爹出了事,要他一同出面,来找陆怀帮忙。 按理说,他是自家这一房的嫡子、长子,这事应该由他出头来和陆怀说,请求陆怀出手相帮。陆海源一个庶出的儿子,担纲出头,名不正,言不顺。 可是,若他不知道陆怀昔年入宫的内情,也就罢了。他既然知道,又如何能开得了口? 不来是不孝,来了,和陆怀说什么,求什么,都是不仁不义,都属无耻!就算陆海源怪他,认为他冷心冷血,是个不孝之子,他也没有任何办法了!种因得果,他爹做下的孽,他也化解不了! 他只希望陆怀不要计较陆海源的莽撞,不要让他爹的境况,雪上加霜。 终究父子一场,陆海发再没有面目开口,想了又想之后,也不免暗暗地看向了陆怀,以目光祈求陆怀,不要因为陆海源的话而生气。 陆怀接收到了陆海发的目光,暗叹了一口气,微微地点了点头。 不管陆仲德家的其他人怎么样,对于陆海发这个堂弟,陆怀还是不想难为的。 陆怀自然也不会计较陆海源道行粗浅的人情论,他现在最意外的是,陆仲德竟然这么快就出事了,而且是由顺天府衙办的这件事。 看陆海源的意思,是觉得这事还大有转圜的余地。可是私造海船不是小事,杀头抄家都有可能。 从前有苏家在后面撑腰,即便二党相斗,到最后苏党势弱,私造海船之事事发,陆仲德最多不过散尽家财。这本也是他想要借造船之事,达到的目的。 可现在形势出人意料,苏家牵涉谋反,自顾尚且不暇,不可能再有余力护着一个为他们敛财的商人。私造海船之事,早晚瞒不过,会被人捅出来,到时候就是个大篓子。 顺天府尹必定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抢先下手,想要把一切罪责都推到陆仲德身上,这样将来事发,他才能全身而退。 陆仲德不傻,知道可以用他内官的身份,向顺天府尹施压,逼迫顺天府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帮忙遮掩,共渡难关。 但陆仲德不知道,他已经知晓了自己会入宫的内情,亦已知晓陆仲德对他娘亲心存的不论之念。陆仲德也不知道,唐正延是程党的人,而唐正延,更是从合伙之初,就已经安排好了退路。 顺天府尹或许也还不知道唐正延程党一派的身份,但真的查到唐正延的头上,唐正延又岂会不做表露? 唐正延就算是急流勇退,也不差在这一时半刻,至少苏家现在出事了,程党声势必将如日中天,在这个当口上,谁又敢动身为程党一派,又是财大气粗的唐正延? 第一六二章 必定坏事 唐正延不会让自己成为替罪羊, 顺天府尹也不会去背这口黑锅, 那一切,就只能由陆仲德去承担。 不过, 陆怀现在担心的,不是不救陆仲德,会在陆海发或陆海源那里落下埋怨。而是, 这件事不会只在陆仲德的身上就打住, 会扩散牵连到陆家的其他人。 陆怀还记得,陆仲德那回来找他,胸有成竹地表示, 私造海船一事有贵人在背后撑腰, 天大的干系也能化于无形。 当时, 陆仲德还曾说过“这位贵人的话就等于阁老的话,他授意做的事就等于阁老让做的事”这种话。现在想想, 陆仲德口中的这位贵人, 莫非指的就是苏三? 以苏阁老的权势地位,如果不是他的儿子, 又有谁能做到陆仲德所吹嘘的那般呢?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接下来的情况将变得非常凶险难测。 退一步讲, 即便陆仲德背后的人,不是苏三,只要是跟苏家关联密切之人, 都会让接下来的情况, 雪上加霜。 顺天府尹这么快就把陆仲德抓了起来, 已然说明,顺天府尹是有多么迫不及待地,想要与私造海船之事撇清关系。 再往深一步说,就是与苏家撇清关系。 但是,顺天府尹会仅仅是做到撇清关联这一步就算了吗?苏家谋反已被查出实据,这个时候,如果能查到谋逆的同伙,查出逆党同伙的种种作为,及时将逆党同伙的阴谋诡计扼杀于中途,那便是大功一件。 这顺天府尹司百熊今年大概也有五十六七了,若无大的功绩,大抵干完这一任顺天府尹,也就要致仕归家了。但如果在任上立有大功,一任期满,则必有一步升迁。 如果是在谋逆之事上立有大功,六部九卿之位,便如囊中之物,入阁为臣,亦是大有可能。 这一进一退之间的天渊之别,司百熊不会看不到。 陆仲德造的是海船。往小说,是违律谋利,往大说,说是意图通倭,内外联合,以图不轨,在眼下苏家谋反被查实的这个当口上,也不算什么牵强附会之说。 且不说陆仲德是否参与了苏家谋反之事,便是完全没有,司百熊为了仕途着想,也很可能会把事情搞大,把陆仲德私造海船之事与苏家谋逆扯上关联,好让他能够被记上大大一功。 如果司百熊真这么做了,让陆仲德被安上了一个逆臣同党的罪名,陆氏全族的身家性命,都将危矣。 陆怀不能允许事情发展成这样。 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陆仲德那边到底情况如何,到底有没有参与苏家谋反之事。涉及到私造海船的种种证据,譬如相关的账目、凭据、人员,都在何处,是否已被顺天府衙查扣。 如果已被查扣,相关的账目里都记载了什么,能牵涉出什么,相关的人员,又都知道多少内情。 方才陆海源说了一大堆,但是一句也没说到点子上。陆仲德那么老谋深算的人,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能和陆海源交代事情,怎么可能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说呢? 陆怀微蹙眉头,垂眸考虑片刻,抬起头,审慎地问陆海源:“海源堂弟,事关重大,我需要先问你几个问题。你说与叔父通上了消息,是怎么通上的?是见到他了,还是通过字纸传递的消息?” 陆海源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有些无语地道:“堂哥,这自然是通过字纸传递的消息。那可是顺天府衙的大牢,我如何能进去见到我爹?便是通过字纸传递了一次消息,都使了我一千两银子啊!” 陆怀马上道:“传递消息的纸条现在何处?如果没有扔掉毁掉,请马上拿出来,给我看看。” 陆海源不明白陆怀跟他要纸条干什么,心头有些不快,语气也说不上多好地道:“堂哥,你看纸条干什么?事情就是我和你说的这样,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得马上去顺天府衙,想办法见到顺天府尹,让他快点把我爹放了!” 陆怀不敢置信地看着陆海源,简直是被陆海源头脑简单,见事糊涂,行事轻浮的程度震惊到了。 就凭陆海源三言两语,他就要去找顺天府尹要求放人,真见到顺天府尹他说什么?凭什么让顺天府尹放人?公然贿赂吗?还是以势压人? 且不说他从前的内官身份,不过是一个兵仗局的监丞,便是司礼监的人,面对顺天府尹,也不可能为所欲为,说一不二。 陆海源到现在为止,所说的话,重点只有两个:第一,发泄情绪,对于陆仲德被顺天府衙抓走的事,十分不满;第二,认为陆仲德被抓的事情,只要舍得花钱就能摆平。 如果真是那么简单,那根本也不必来找他了。 陆怀越发怀疑,陆海源传达消息的可靠性。 不过,以陆海源头脑简单和意气用事的程度,和陆海源说得越多,说不定反而越添乱,陆怀想了想,干脆不再和陆海源解释什么,严肃了语气,沉着脸色,态度强硬地道:“海源堂弟,你且先回答我,那字条你扔了没有?如果没有,马上拿来给我看看。” 陆海源对陆怀的强势态度,很不痛快,但到底有求于陆怀,既然陆怀非要看,也只有把纸条从袖袋里取了出来,交给了陆怀。 陆怀展开纸条,看到上面写着两行小字。 一行是,“城东寻亲相助。得见府尹,必成。” 另外一行是,“唐老板。无用,则毁”。 上面有一些凌乱的勾抹痕迹,以及一道长长的墨痕。似是陆仲德想要重写,但时间已来不及,被人强行拿走了纸条。 陆怀看着纸条,觉得这已写的两行字实在是有些奇怪。 他住城西,施粥之处,亦不在城东。便是以顺天府衙大牢为参照,他也不在顺天府衙大牢的东边,陆仲德为何要陆海源到城东寻他呢?会不会是什么有用的东西,藏在了城东的哪个地方? 唐老板,无用,则毁。这句话,按陆海源的意思,这是陆仲德在告诉他,可以找唐正延帮忙,如果唐正延不帮,去找顺天府尹的时候,就把一切都推在唐正延的身上,只要能说服顺天府尹,把矛头转向唐正延,花再多的钱也行。 可不管是人面,还是财力,唐正延都远比陆仲德更强。这一点,陆仲德应该是非常清楚的。 就算是要靠行贿疏通,摆脱罪责,唐正延能拿出的钱也好,能给予顺天府尹的其他好处也罢,都肯定比陆仲德要多。这个“毁”字,恐怕不是陆海源所认为的那个意思。 陆怀将这句话品了又品,又仔细地将纸上的两句话看了又看,终于,让他发现了一点端倪。 陆仲德勾抹的笔画,看似凌乱,但其中有几笔细线,却都是顺着一个方向的。都是从第一行上面,划到第二行的下半部分。 大牢里耳目众多,牢头狱卒都是府衙的人,陆仲德传递消息的时候,必定也是小心翼翼,做些遮掩,才属正常。 若是按着线条的方向,重新拼接一下顺序,这两行字,大概这样相连,是最通顺的:“城东寻亲相助,无用,则毁”,“唐老板,得见府尹,必成”。 陆怀想了想,再问陆海源道:“海源堂弟,叔父可有什么得力的帮手,或是亲属,是住在城东方向的?” 陆海源微微皱了皱眉头,稍一过脑,便想到了一个人:“我爹的一个账房住在城东,那套四合院还是前段时间,我爹亲自给他置办的呢。没有什么亲属在城东住。堂哥,你问这个干什么?” 是账房,那就说得通了。 陆仲德私造海船的相关账册,必定是由这个人在保管。陆仲德的意思,应该是找这个人拿回账册,销毁掉。当然,也可能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就是将此人灭口。 至于唐正延,在陆仲德的角度看,唐正延亦与私造海船一事,牵扯甚深,以唐正延的财力物力,人脉交游,若能见到顺天府尹,事情便大有转圜之处。 这才应该是陆仲德传递字条的真实意思,却被陆海源解读的驴唇不对马嘴。 陆怀指了指纸上的几根线条,又按重拼后的次序,低声重读了一下纸上的内容。对陆海源和陆海发道:“叔父身在牢中,为防耳目,传递消息时,必定会做些遮掩。” “他这是要你们,去城东找他的账房,拿到与私造海船之事有关的账册,当然,可能也含着将此人灭口的用意。另外,是要你们去见唐正延,请他出面,去见顺天府尹。” 陆海发和陆海源对视一眼,都没想到,这字条还能读出完全不同的意思来。 不过,这么说,似乎也有些道理。毕竟,抓人定罪也是要讲证据的,先去找账房拿到凭据,不管是留着,还是毁掉,都比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见到强。 唐正延财雄势大,声名在外,又与建造海船相关,由他出面去找顺天府尹,好像也确实比陆怀去有用。 陆海源本就觉得,陆仲德让他来找陆怀有些奇怪,陆怀除了让陆海发与唐正延搭上关系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只是觉得陆仲德这么说,必定有其道理,所以才硬拉着陆海发过来了。 现在既然陆仲德的交代,另有含义,那自然就要按陆仲德原本的计划去做了。 陆海源即刻与陆怀拱了拱手,道:“堂哥,既然我爹的意思,是要我们去找账房先生和唐老板,那我们就得抓紧去办了。谢谢堂哥的点拨了!如果有事,我再来请堂哥帮忙!” 说完,便要离开房间。 陆怀马上叫住了陆海源,道:“慢。我与你们同去。” 陆海发不谙世事,陆海源自以为是,这两个人去办事,必定要坏事。只怕他们连见了账房怎么说,都拿捏不好,更别说查到什么可用的信息,去和唐正延通气了。 现在没时间教他们了,眼下这个关口,也不能再出任何岔子了。只有他跟着同去,先把账册毁掉,再想办法,把账房安置了,与唐正延通了气,事情才不至于发展到被扣上谋逆罪名的程度。 陆海发惊诧地看着陆怀,万万没想到,陆怀竟会主动要求帮忙。他的父亲那么对陆怀,陆怀竟然不计前嫌。 陆海发看着陆怀,只觉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唯有深深地向陆怀作了一揖,聊表谢意。 陆海源不觉得陆怀能有什么用了,但见陆海发向陆怀行礼,也只有躬身向陆怀拱了拱手,道了一句:“既然堂哥愿意随我们一起去,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陆怀还了一礼,让陆海源和陆海发先到小院里等他。 随后,他点起蜡烛,将陆仲德的字纸烧掉,然后,快速写了一封信封好。再到自己房中,低声嘱咐了陆林氏和秀珠,今晚他可能不会回来,让她们多加小心。 最后,他走到院中,将安心叫到一旁,将封好的信交给安心,低声嘱咐安心,如果明晚他还没有回来,便去写意轩,将信交到唐正延的手上。 安排好能够想到的事之后,陆怀便随陆海源、陆海发,一同往城内赶去。 乘车刚到城门,便被差役拦了下来。陆怀莫名有种不妙的感觉。 他与陆海发、陆海源按照差役的要求,下了车。领头的差役拿着两张画像,对着陆海发、陆海源比对了一阵,突然一挥手,他身后便冲出四个差役,上去一左一右,将陆海发和陆海源狠狠地扭住了。 “你们是不是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俩?”领头的差役一脸凶相,大手扳起陆海源的脸,厉声斥问。 “你们、你们凭什么抓人?我们又没有犯事!赶紧放开我!”陆海源不服不忿地大叫。 第一六三章 互相套路 陆海源虽然是个庶出的儿子, 可是从小到大,都被陆仲德捧在手心里。 因着家境好,不论是读书,还是外出交游, 走到哪里都是被人捧着,恭维着的,哪曾受过这等粗鲁的对待。现在虽然被差役押着,仍然不住地用力挣扎, 用眼白狠狠地剜着扳着他脸的领头差役。 陆海发虽也恼火差役们的粗鲁对待,但听差役直接叫出他们的名字,又有画像比对,料想事情不妙, 也不敢贸然开口。 他急忙去看陆怀, 不知道陆怀是否有办法应对眼前之事。 陆怀已将差役们观察了一遍。通过差役们腰间所挂的锡牌, 可以确定,这些差役都是顺天府衙的人。不过, 来抓他们的人, 除了穿着红布罩甲的捕快, 竟然还有穿青衣的皂隶,这很不寻常。 正常来讲, 捕快才管侦缉拿人的事,衙门指派了皂隶跟着, 可见事关重大, 只派一伙人不能放心。 难道, 陆仲德在牢里招认了什么?否则,无凭无据的,顺天府衙怎么就敢连陆海发、陆海源都抓了? 领头的差役见陆海发、陆海源都不回答,冷笑一声,脸上的横肉也跟着抽动了一下,狠狠掐了陆海源的下巴一下,松了手,指了指陆海发道:“不肯回答,那就是是了!像你们,尤其是你这样相貌堂堂的美男子,怕也是再找不出一对两对来!” 说罢,命令其他手下道:“绑了!”然后,冷眼扫向陆怀,微微眯起眼袋颇大的眼睛,盯着陆怀,上上下下,仔细扫视了几遍。 “看你也生得这般俊秀,你也是姓陆的,也跟他们两个有亲戚吧?你的家,是不是住在城东啊?”领头的差役问陆怀,眼底透着狡诈与精滑。 陆怀一听他问的话,便是心中一沉。陆仲德的那张字条,怕是在传递之后,便泄露了。 陆怀心间飞快思索,如何能够走脱,正要开口,便听陆海源高声叫嚷道:“他是谁与你们无关!你们还没有说,为什么要抓我们兄弟二人!光天化日之下,还没王法了吗!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告诉你们,我可是今科应考的举子,我和我大哥,都有功名在身,你们无权这样对待我们!今天不说清楚,以后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陆海源趾高气扬地昂着头。陆怀无语地抿紧了唇,简直想找个地缝把陆海源塞进去。 这个陆海源,真是白长了一副聪明相,半点都不看不清眼前是什么形势。人家明摆着就是冲着你们来的,这个时候说这种话,简直是自讨苦吃! 果然,领头的差役“嘿嘿”冷笑两声,走到陆海源的面前,抡起手臂,照着陆海源的肚子,就是狠狠一拳。 “砰”地一声下去,陆海源颇为清秀的五官,就跟麻花一样拧在了一起,疼得叫都叫不出来,半天才痛苦地□□了出来。 “啊——嘶、嘶——你、你……” “老子打的就是你这个举人老爷,你能把我怎么样?想知道你犯了什么事?进了大牢,自然让你知道!” 领头的差役轻蔑地拍了拍陆海源的脸,回头瞪了一眼陆怀,对手下道:“不管这个人是谁,先绑了,一块儿抓进去再说!” 差役里冲出两个人,拿着麻绳,将陆怀也双手反剪地捆了个结实。 陆海发一见陆怀也被捆了,心里就慌了神。陆海源不知道陆怀的真实身份,可陆海发知道。 陆怀曾是内官,如果陆怀能够走脱,动用些关系,也许还能有办法救他们。可如果连陆怀都被抓了起来,那别说救人了,怕是连个给家里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了。 到时候在牢里,谁知道这些凶狠的差役,会怎么对他们呢! “堂哥!”陆海发低声急唤陆怀。 陆怀紧抿双唇,微微摇了摇头,示意陆海发不要多言,也不要惊慌。 陆怀已经考虑过了,他若是想走脱,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他若是走脱了,顺天府尹知道抓陆海发、陆海源时,走脱了一个人,怕走漏风声误事,必定会抓紧时间,对陆海发和陆海源严刑拷打,逼问口供。 陆海发和陆海源要受皮肉之苦不说,在威逼之下,能招出什么来,也无法控制。万一受不住刑,招认了不该招认的,那就完了! 他也被抓进去,反而对后面的局势有利。 陆海发急得想哭,但看陆怀沉稳如山,面不改色,也只有安慰自己,陆怀还有办法。 城门内外,围拢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领头的差役冲着四周凶了一圈:“看看看,看什么看!” 然后,一招手,命令手下们:“押他们走!” 手下应命。陆怀、陆海源和陆海发三人,便被差役们推搡着,一路押进了顺天府衙的大牢之中。 进入大牢之后,陆怀、陆海发和陆海源便立即被分别关入了不同的刑讯囚室之中。 囚室四面密封,只有一扇铁门,门上有个小窗。室内靠门处,摆着一张桌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和鲜红的印泥。 陆怀跌坐在地上,看着满墙满室,各式各样的刑具,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还没进诏狱,倒先进了顺天府衙的大牢。看来,安心是免不了要去写意轩跑一趟了。 也不知道,顺天府衙的人,有没有在城东找到陆仲德的账房,还有那些与私造海船相关的账册。不知道那个账房都知道些什么,那些账册,又能牵涉到哪些事。 现在情况对他太不利了,他了解的信息太少,可以周旋之处,也便大大缩减了。 陆怀在囚室里,不知坐了多久,终于,有狱卒推开了囚室的铁门。一个头戴黑色飘巾,身穿青色道袍,双目有神,蓄着山羊胡,一副笑面,看起来精明强干,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缓步走入,坐到了桌案后的椅子上。 陆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这个男子,心中对此人的身份,大略有了些判断。 官府里,不穿吏员衣装,而做这般打扮,又能自由出入于大牢的人,多半是府衙主官的幕僚师爷。 “你还敢坐着?见了本府张师爷,还不快跪下!”狱卒看陆怀坐在地上,冷啐一声,快步踏入,揪起陆怀的后衣领,就要逼陆怀跪在那张师爷的面前。 陆怀的双手被反绑了一路,此刻教狱卒这么狠狠一扯,不由痛得皱眉。 张师爷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对那狱卒道:“无妨,你就让他坐在那儿吧。你先出去守着,我没叫你,你不用进来。” “是,张师爷!”狱卒笑着冲张师爷拱了拱手,冷声呵斥陆怀:“你老实答话!”然后,哈着腰,麻利地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张师爷一进门,就在观察陆怀。他平日在衙门里,管着刑名这一块儿,三教九流,好人坏人,都打过交道,见到陆怀的第一眼,就觉得陆怀不一般。 陆怀太冷静了,从神色,到气场,都太稳了。 人进了顺天府衙的牢房,喊冤叫屈的,怕得尿裤子的,号称背后有人、家里有钱而不服不忿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耍混耍横的,什么样的都有,就是难得一见这么冷静自持的。 不过看陆怀的样子,一副温和的书卷气,不像什么有心计,难对付的人,多半也就是仗着理不亏,所以现在不觉得害怕而已。这种书呆子,都很好糊弄,也好套话。 张师爷捋了捋山羊胡,决定先礼后兵,速战速决,最好一刻钟内,就把想要的供词套出来。 他将双臂撑在桌案上,身体前压,冲着陆怀,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容,和颜悦色地道:“你也听到狱卒说了,我是府衙的师爷,姓张,平日呢,管着刑名这一块。听押你回来的差役说,你是与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俩同乘一辆马车,在城门口被查到,才会被一齐抓进来的。” “他们兄弟两人犯的事可不小啊。我看你也挺老实的,不像是作奸犯科的人,摸着良心劝你一句,一会儿我问你什么,你从实招来,或许还能保住自己平平安安地走出这个大牢。” “要是不老实,连实话都不肯说,那,恐怕就算我有心做善事,想要护着你,也是帮你不得啊。” 陆怀表面上感激地用力点点头,恭敬地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想问什么,但问无妨,我一定如实回答。”心里却已经凉了一截。 这个师爷的态度,大有问题。 如果陆仲德没招出什么,顺天府衙应该不敢大张旗鼓地在城门处堵截陆海发和陆海源。 如果顺天府衙已经拿到了可以对证陆仲德口供的凭据,找到了相应的人证,这个师爷审问他时,必定也不会这么客气。 现在这个师爷对他这么客气,必定是想从他这里诱出什么有用的口供来。但看这个师爷接下来问的问题,是与造海船有关,还是想方设法往谋反上面拐,就知道陆仲德已经招出的,是与私造海船有关,还是已经与谋逆之事关联上了。 张师爷并没看出陆怀隐藏起来的心思,微微眯了眯炯炯有神的眼睛,继续友善地道:“那就先说说你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与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俩是什么关系,平日里做什么营生,今日为何与他们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入城吧。” “是。”陆怀平静地道:“在下姓陆,单名一个‘怀’字,家住城西五福胡同,与陆海发、陆海源是堂兄弟关系,我痴长他们二人几岁。” 第一□□章 铤而走险 陆怀报完姓名, 却没见到张师爷有任何反应, 心中不由有些奇怪。 他曾是内官,不管他犯了什么事, 都只有内廷的人才有资格审他。外朝的法司,外朝的官吏,就算是奉旨审他, 也得会同锦衣卫共同审讯才行。 像这个师爷这样单独审讯他, 属于私审内官,是坏了规制的,轻则罚俸丢官, 重者坐牢流放都有可能。 而顺天府尹, 作为聘任其担任幕僚师爷的主官, 就算本人没有参与对他的审讯,依然也会因此受到牵连。这些规矩, 这位师爷不可能不知道。 但这位师爷听到他的名字, 却既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也没有中断讯问, 难道,这位师爷不知道他曾是内廷中人? 按理说, 顺天府尹既然要利用陆仲德私造海船之事做文章,相关的人与事,总要摸一摸底才行。 他作为陆仲德的侄子, 也是帮着陆仲德铺路搭桥, 结识唐正延的人, 顺天府尹应该不会不知道他的存在。既然知道,就不会不查他。如果查了他,就不会不知道他曾是内官。 现在这个师爷,是甘冒大不韪,明知道他曾是内官,还是要审讯他,要从他这里套出什么有用的口供呢,还是真的对他过往的身份不知情? 陆怀微微垂眸,考虑了一下,觉得不可能是前一种原因。他曾是内官,这个身份对官吏来讲,就是一道不能碰的紧箍咒。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能单独审讯他。 私审内官,首先就是一条大罪,就算是从他这里套到了什么,能够证明陆仲德所犯之罪的供词,也会因为违反规制而不受承认,不被认可。 能担任顺天府尹的幕僚师爷,必定不会蠢得做这种要担干系与罪责的无用之功。 所以,原因应该只有后一种可能了。这个师爷根本不知道他曾是内官。 对陆仲德这样的商人来讲,有一个在宫中供职的子侄,是一件非常光彩,非常值得夸耀的事情。能与宫里扯上关联,不管是攀关系,还是谈生意,都能大抬身价。 不过,以陆仲德和他之间的真实关系来讲,陆仲德没有用他来自抬身价,也属正常。 如果陆仲德说出了与他的这一层关系,那么免不了就要有人想利用他这一层关联,请托一些事情。那样的话,陆仲德与他打交道的次数就会越来越多,昔年之事露馅的概率,自然也就更大。 他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见陆仲德有什么事情托他帮忙,也没见到哪个人是打着陆仲德的旗号,来找他帮忙办事的。只有在他的娘亲来京之后,陆仲德为了能和唐正延攀上关系,才带着陆海源来拜访了一次。 想来,除了与唐正延之间,少不得他铺路搭桥之外,在其他人那里,陆仲德对他这个身在内廷的侄子,都是能不提则不提。否则,当年的事,陆仲德也不可能瞒下这么久。 他只是陆仲德的侄子,并不是陆仲德的儿子,这么些年,又都小心行事,低调谨慎。若是陆仲德有意隐瞒,顺天府尹不知道有他这一号人的存在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陆怀微微合了合眼眸,压下心间翻涌的情绪。再重新抬起头时,便见张师爷那双精明而有神的圆眼睛,正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似是要将他每个微小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陆怀与张师爷四目相对,不由心念电转。 在城门处,如果他表露过往的内官身份,他自是能够走脱,但他无权过问官府拿人之事,只能眼看着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二人,落入顺天府尹的手中。 他原本以为,张师爷知道他的内官身份,听到他报出姓名,知道他是谁了,自然便会立即终止审讯。未免事态扩大,被他扣上私审内官的帽子,很可能会息事宁人,让他一道带走陆海发、陆海源二人。 放走陆海发、陆海源两人后,顺天府尹未免多生事端,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再去找陆海发、陆海源二人的麻烦。 他只要另外再想办法,将陆仲德住在城东的账房,还有那些与私造海船相关的账册转移走便好。 但现在,距离他、陆海发和陆海源被抓进大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陆海发、陆海源二人,很可能已经遭受了审讯。 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俩都是娇生惯养大的,没历过什么事,也没经历过什么风浪,被抓到牢里,就已经是六神无主了。再受点刑,只怕是随便哪一样刑罚,这两人都抵受不住,说不定,很快就会招认什么。 而且,根据差役抓他时,问他的话来推断,陆仲德给陆海源传递的字条很可能也泄露了。那账房,还有账册,现在是否还安全地待在城东,也不好说。 就算他现在自报了内官的身份,也无法保证能将事态控制住。 与其如此,倒不如就将他的内官身份先隐瞒下来,看看这师爷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到底把他们抓进来,是什么目的。 如果真是存着想要诱出他们的口供,来定陆仲德参与谋逆之罪的话,那他就再利用他的内官身份,把事情搞得严重起来。 私审内官,威逼口供,顺天府衙有理也让它变成没理。 这是一招险棋。他瞒了内官的身份,那他在这个师爷的面前,就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师爷如果拿不到想要的口供,是不会对他客气的,他很可能要受刑,但为了让事情不至于落到不可控的境地,他也只有铤而走险,以身试“法”了。 陆怀微微垂眸,暗自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师爷的问话。 “在下平日里做点小生意。近日灾民大量涌入京畿,因不忍心看着他们缺医少药,食不果腹,便在城外设了几处施粥的地方,这些日子,也都在城外忙于安置、照料灾民。” “今日两位堂弟前来寻我,说是叔父被顺天府衙抓了,想让我一起跟着来问问到底是什么缘由,所以我才与他们一起乘车入城。没想到在城门处,竟被官爷们截住了,捆绑至此。” 陆怀言辞间,故意流露出不知陆仲德的情况如何,同时,暗暗观察师爷的表情。 如果他表现得很了解陆仲德的情况,就会让这位师爷倍加警惕。只有装成什么都不知情,才能让这位师爷放心大胆地编排说辞,套他的话。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最大程度地从师爷的话里,推敲出当前的局面究竟如何。 张师爷没想到陆怀连陆仲德被抓的缘由都不知道,就被卷了进来。 如果陆怀真不知情,那对他套口供来讲,自然方便许多,就怕陆怀是藏着心眼,故意推说不知。 陆怀是老实,还是精滑,这差别可远着呢。对付老实人,有对付老实人的办法,对付聪明滑头的人,另有对付聪明滑头之人的办法。 张师爷轻轻捻了捻山羊胡,眯着那双精明而有神的圆眼睛,盯着陆怀,勾起了一个老谋深算的笑容。 “既然那兄弟俩,只是想来府衙问问为什么抓他们的父亲,又何须大老远的,非要跑到城外找你同来?我看你分明是没有说实话!” 张师爷说罢,突然沉了脸色,用力狠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质问:“从实招来,你与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俩进城,到底所为何事!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惊堂木一声干脆的巨响,极能震慑住人的心神。再加上师爷自进门起,就一直是一张笑面,这会儿突然变了脸色,寻常人叫这个变故一惊,吓也吓出实话了。即便是再有心隐瞒,心虚之下,谎话必定也是编得漏洞百出,说得结结巴巴。 这是掌管刑名之人,在刑讯之初最常用的一种手段,也是最有效的一招。 张师爷平日管的是刑名,是个动用酷刑,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人,之所以一进门起就对陆怀一张笑面,就是为了用上这一招时,效果更好。 可惜,陆怀不是寻常人。他不仅没有被师爷突然的变脸,和威慑的惊堂木吓到,还能从容地按照师爷想达到的效果,表演出害怕的样子,态度越发恭敬地,结结巴巴地回答师爷的话。 “师爷大人,我说得真的、真的全都是实话!我久住京城,两位堂弟却是从小都在南方啊!他、他们为了应考,这才来到京城。他们在京里人生地不熟,父亲突然出事,找我这个长住本地的亲属帮忙,这也是常理啊!” “小人一向安守本分,若是早知道叔父犯了重罪,连我两位堂弟也牵连其中,是万不敢趟这趟浑水的。最多就是帮着叔父与堂弟们请一位好讼师,哪敢还与堂弟同车入城呢!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啊!” 张师爷盯着陆怀,微微眯了眯精明有神的圆眼睛,捋了捋山羊胡。看陆怀这个害怕的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说的话嘛,从情理上来讲,也能说得通。 不过在他审讯陆海源的时候,陆海源已经招了,今天与陆怀、陆海发一同进城,是要到城东一处四合院里,寻找陆仲德的账房,还有那些与私造海船有关的账册。 安置账房与账册的宅子是在京城买的,陆怀是长住京城的人,又是陆仲德的侄子。这个当口上,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俩又是别人都不找,偏偏先去找了陆怀,这分明说明陆怀与陆仲德一家的关系极为密切。 就算陆怀不知道陆仲德犯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陆海发、陆海源兄弟俩今天进城的真正目的,对那座宅院,想来总是知情的。对陆仲德的一些事情,想必也是比外姓人更清楚。 陆怀说他平时做些小生意,陆仲德也是商人,陆怀做的生意,是不是就是靠陆仲德关照的?甚至,可能根本就是在替陆仲德管照一部分生意才对! 陆怀可能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才让陆仲德放心将一些生意交给陆怀去管。但就从陆怀避重就轻,回避与陆仲德的生意关系,还有与两个堂弟的亲近关系来看,陆怀必定还隐藏了一些事情。 陆怀以为能瞒过去,可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张师爷轻轻捻了捻胡须,唇角暗暗勾起了一个有些阴森和得意的笑纹。 陆怀最好是隐藏了什么有价值的事情,让他能挖出一点有用的东西,进一步给陆仲德定罪最好。 如果陆怀知道的,是一点无关紧要的事情的话,那么,陆怀进这一趟大牢,就太冤枉了。就凭陆怀和陆仲德一家的关联,陆怀就算真不知情,经过他的审讯,也得变成非常知情。 第一六五章 釜底抽薪 此前, 陆仲德在严刑拷打之下,已经在供词上签字画押,承认他私造海船是受了苏三的指使,造船牟利是假, 利用海船帮倭寇大举渡海,与苏家里应外合,图谋不轨才是真。 就在不久之前,陆海源抵受不住大刑伺候, 也已经招认了自己所犯的谋逆之罪。 陆怀看着像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本想给陆怀一个机会,若是陆怀能说出今天跟陆海源、陆海发一起进城,是要干什么, 想要销毁哪些犯罪证据, 对陆仲德的大逆不道之举, 又知道多少,他好定罪交差, 陆怀也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可惜, 陆怀冥顽不灵, 狡诈的程度,似也与陆仲德不相上下。 陆怀在那么害怕慌张的情状之下, 做起避重就轻这种事来,还是信手拈来, 游刃有余, 三言两语, 就撇清了和陆海发、陆海源有什么密切的关联。这要是耐着性子审下去,不知道还要周旋多久,费多少唇舌时间。 还是来点简单粗暴,但却快速有效的法子好! “哼。”张师爷冷哼一声,将惊堂木狠狠一拍,脸色更沉更冷地对陆怀喝道:“我看你分明是避重就轻,砌词狡辩!” 他从袖带你抽出一份供词,抖开,扔在了陆怀的面前,冷冷地继续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堂弟陆海源已经招认了,今日与你一同入城,是要去销毁你们私造海船,勾结倭寇,意图谋逆的罪证!”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机会,让你老实交代,说出实情。或许看在你对陆仲德父子大逆不道之举揭发有功,我还会向府尹大人进言,请府尹大人奏明朝廷,饶你一命。你却不是推说不知道陆仲德被捕下狱的缘由,便是暗示与陆海发、陆海源二人关系并不亲近,根本没把我的好意放在眼里!” “你这也分明是没有把朝廷的法度放在眼里!你以为,我真是治不了你,才对你这么客气吗?像你这般刁顽狡诈之徒,不让你受些皮肉之苦,我看你是不会老老实实地交待了!” 师爷说罢,怒道一声:“来人——” 囚室大门马上即被推开,四个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狱卒鱼贯而入。 为首的大眼袋狱卒冲到陆怀身边,一把扯起陆怀的后衣领,将陆怀提溜了起来。精明的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泽,哈腰向师爷请示:“张师爷,怎么收拾这小子?” 张师爷微微一笑,靠向了椅背,捋着山羊胡,慢条斯理地道:“你看他斯斯文文的,那就来文的吧。” 张师爷是在笑着,可是那双精明的圆眼睛里,却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狠辣与残酷。 陆怀大概知道一点流行于衙门里的暗语黑话。来文的,应该是指用不在身体表面上留下伤痕的刑讯手段对付他,听说那些法子既阴险,又狠毒。 不过陆怀顾不及去想这些人到底是要怎么对他。师爷的话,还有落在他眼前,半开半掩的供词,已经将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陆海源竟然真的已经招认,今日入城,是要去销毁私造海船,勾结倭寇,意图谋逆的罪证,而且还在供词上面画押了! 这就等于,陆海源陆仲德已经脱不开谋逆之罪了!现在这师爷又要对他用刑,怕是铁了心要将罪名扩大到他陆氏一族的身上,为府尹的升迁之路做垫脚之石! 陆怀思索间,狱卒已经在他被反捆于身后的手腕上,又系上了一条长长的绳子。而师爷,则到桌案边,点起了一支长烛,提笔沾墨,飞快写下什么。 片刻后,师爷将毛笔搁置一旁,提起写完的纸吹了吹。狱卒突然扯起长绳,抬手一扬,长绳的另一端就穿过了囚室上方的横梁,垂了下来。 随后,两个狱卒用力一扯垂下的那端,便将陆怀高高地吊了起来。陆怀的双手一直被反绑在身后,突然被这样一扯,反拧关节的剧痛,便碎骨噬心一般从两肩传来,蔓延向四肢百骸。 “啊——”陆怀饶是极能忍疼,这样的剧痛之下,也不由得痛苦地喊叫了出来,太阳穴旁的血管,都痛得“突突”直跳,额头上瞬间就沁满了一层冷汗。 不知吊了多久,师爷才摆了摆手。 狱卒松了松绳子,让陆怀下落一些,脚尖刚刚能沾到地上,却又挨得不实诚。 陆怀稍微松懈一点点,系在手腕上的长绳就立即被抻直,肩膀关节与手腕,就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简直比刚刚被扯起来的那一下还要人命。 师爷一手拿着印泥,一手拎着那张纸,走到了陆怀的面前,又换上了温暖如春的笑脸,好声好气地与陆怀商量。 “疼吧?不过这还不算什么。你要是不肯老实交代,还有更疼的在等着你。”师爷说着,指了指左侧靠墙的一张木桌子。 “看到那上面的沙袋了吗?你要是不老实,就把那些沙袋一个一个地往你的身上加。先往你的脚踝上系,运气‘好’的话,吊上个两三天,你就能看到自己的手脚,与肢体分离的样子了。” “你要是还不老实,就往你的腰上系。这样做,虽然最终会让你骨肉分离,让你尝尽钻心刺骨的痛苦,但是你却死不了,气血还是通畅的。” “只要在你咽气儿之前,把沙袋及时取下来,你死后就不会留下异样的尸斑,那可是连真正的死因都查不出来。而这,也只是种种文手段的其中一种。” 陆怀紧咬牙关,怒目盯着师爷,钻心的剧烈疼痛,让他额头与周身的冷汗,像雨一样往下落。 “呵呵。”师爷看着陆怀痛苦的样子,冷笑了两声,将写好的那张纸,放在陆怀的眼前,晃了晃。“我与你无冤无仇,只是想让你老老实实地说出实情而已。你要是说得不对,不好,还要受皮肉之苦,现在我已经把你应该招认的话,写在了上面。” “你要是愿意签字画押,就点点头,我就让他们把你放下来。我可以和你保证,只要你签字画押,一定不会有性命之虞。但你要是不肯听劝的话,最终难免一死不说,在牢里的每一天,都要过得受尽煎熬与折磨。” 陆怀扫了扫眼前的供状,上面的意思,是他陆怀知道陆仲德一直为苏三做事,陆仲德还是苏三的心腹。 他陆怀受陆仲德之托,购置宅院,帮陆仲德藏匿与私造海船相关的人证物证,并且日常里,经常能听到陆仲德对今上有不端不敬之语,还曾在随陆仲德前往东南沿海之地时,亲眼见到陆仲德与倭寇秘密来往。 虽然供词里,没有一条是说,他陆怀直接参与了谋逆之事。可是陆海源的供词里,已经招认了,私造海船与谋逆有关。 他助亲叔匿藏与谋反相关的物证,闻听不敬之言,眼见通倭之事,又都隐瞒不报,说他不知陆仲德谋逆之事,谁能信? 如果他现在就表明内官身份,他倒是可以不签字,不画押,可是陆海源的供词该怎么办?那些被查到的账册怎么办?陆仲德的供词,还有被抓的账房审出的供词又该怎么办? 顺天府衙见事情败露,还不得在放走他之前,就将陆仲德、陆海源等人的供词,送报有司,以求尽速定罪! 如果他将事情闹大,或许顺天府尹和师爷,会因为私审内官获罪,可那不代表,就可以抹去已经记录在案的白纸黑字。 他只能救得了他自己有什么用!到底怎么做,才能将所有不利的供词作废,保得住他陆氏全族上上下下? 陆怀心念电转,反复思索,不防备,后腰上狠狠挨了一脚。 狱卒不耐烦地喝问:“到底想清楚没有!你有时间,师爷大人可没空和你干耗着!” 陆怀被踹得一晃,绳子抻得僵直,双肩关节处,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就像是真要骨肉分离了一般,让陆怀痛的脑内阵阵发空,全身几乎要痛得痉挛起来。 师爷继续冷笑着劝说陆怀:“我劝你省省力气,早点同意吧。就算你不认,你的叔父,你的堂弟都认了,还有你叔父手下的人,那么多的人,都会认,白纸黑字,已经成了证据,你自己还硬抗什么呢?事到如今,还有谁能救你不成?” 陆怀身体上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他用力咬破舌尖,强行让自己保持清醒,突然,脑内灵光一闪,竟让他想出了一个釜底抽薪之计。 这个师爷真是提醒他了。事到如今,还真有人可以救他!已经成了证据的白纸黑字,也未必就能作为呈堂之供! 陆怀强忍几欲昏厥的剧痛,咬着牙,点了点头,虚弱地道:“你放我下去,我,我愿画押!” 师爷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笑容,马上命令狱卒将陆怀放下,把印泥和供状,都递到了陆怀的手边。 陆怀瘫坐地上,感觉双臂几乎已不是自己的。 他紧紧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挪过手臂,将供状捋开,仔细地快速读了一遍,指了指一处地方,无力地道:“这里的日子写得、写得不对,我前两个月并未往东南去过,叔父那时也不在东南,而是、而是一直在京城为堂弟科考铺路。” 师爷觉得陆怀说得像是真的,紧蹙眉头,眯起精明的圆眼睛,马上问:“那他什么时候在?” “去年,去年我们都在那边。”陆怀虚弱无比地道。 师爷捋了捋胡子,马上撕掉这份供状,让狱卒拿到一边烧了,重写了一份供状,放在了陆怀的手边。 陆怀看过供状,马上签上了名字,按上了手印。 师爷捧起供状,满意地勾起唇角,自负地喃喃:“哈哈,齐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明日将账册改完,还可赶得及报送有司!” 师爷轻蔑地看了一眼陆怀,吩咐狱卒看好陆怀,便拿着供状走出了囚室。 狱卒将大门锁紧。陆怀艰难地挪到桌腿旁,靠在上面,歪头看了一眼烧着的长烛。 原本,他可能还要费点心思去弄清楚,府衙什么时候才会把他们的供词报送各方有司。师爷的话,倒是帮他免去了很多麻烦之处。 顺天府衙查到大案要案,必然直接抄送通政使司,希望能够尽早转呈皇上裁夺。 但通政使司接到抄送后,会先将奏章与案卷,送达司礼监,司礼监值员审核无误后,才会呈予皇上裁夺。 陆止职升秉笔后,曾特地去兵仗局探望过他,在他进宫领取矿石头款与契书时,又特地到兵仗局见了他一面。两次特地看望之后,司礼监中,不会有人不知道陆怀是陆止的师父。 他六月方才离宫,如何能在去年,便与陆仲德同去东南? 第一六六章 得求陆怀 明日司礼监的值员, 不管是陆止也好, 还是不是陆止也好,只要发现他是内官, 必定会将案卷压住不呈。 虽然司礼监中,勾心斗角的事情不少,常有借刀杀人之事。但他笃定, 这份案卷只要被压住了, 最终便会被打回来。不会有人敢用他涉案这件事,去动摇陆止。 毕竟,他这次被审, 还牵涉着朝局。 今上一直按兵不动, 引而不发, 满朝文武,也都揣着明白装聋做哑。谁敢在这个时候, 替今上做主, 直接把盖在整个朝局上的盖子揭开,那岂不是在与今上作对吗? 司礼监的人, 不管是谁,这个轻重, 想必都是分得清的。 只有把案子压下去,才是聪明的做法。他在口供露的破绽,他的内官身份, 便是将案卷驳回的关口。 他要的也就是这个结果。以他现在所处境况之复杂, 案子真捅到皇帝那里, 对他是不利的。但案卷呈报司礼监,再被打回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只要案卷被打回来,站在上风处的便成了他。 到时候,他自有办法拿捏住顺天府衙。张师爷和府尹不仅得放了他,还得把他,以及所有陆家人的口供都彻底销毁才行! 陆怀偏头又看了一眼燃烧的长烛。 狱中的长烛比家用的要长一倍,估计蜡烛燃尽时,回驳案卷的公文,也就到了顺天府衙了。 陆怀的四肢百骸都痛得厉害,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时,也缓缓地合上了眼睛。 他得养精蓄锐,接下来与顺天府衙还有好一场周旋要理会。 次日。深夜。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圆在值房里归置了一些奏章,正准备洗洗手,到一旁榻上小歇一觉,忽见自己的大徒弟王恭匆匆走入。 王恭生得老相,刚刚二十出头的年龄,看着倒向三十多岁,为人一向稳重。此刻进门,手里拿着一份奏章和一叠公文,神色却有些犹疑不定。 王圆瞥了有些反常的徒弟一眼,撩起水,简单洗了洗手,拿干巾一边擦着,一边朝王恭走了过去,缓声问:“怎么了?这么晚,是谁递了奏本上来?什么事情?” 王圆人如其名,性情圆滑厚道,生得方脸大耳,眼睛细长,一副笑面福像。三十六七的年纪,看着却像比徒弟王恭还年轻些。 他任司礼监秉笔已有五年,一搭眼看奏章和公文的封装,便知道徒弟王恭拿来的不是急报急递,因而问得也不着急。 王恭神色有些迟疑,眼珠左右扫了扫。 王圆略一考虑,便抬手摆了摆,屋内伺候的宦官们便乖觉地向他躬了躬身,都退了出去。 待所有人都走后,王圆才压低了声音,神色间也多了几分严肃地问王恭:“出了什么事?” 王恭语气慎重地道:“师父,有人开始向苏家发难了。是明刀明枪来的,直指苏家谋逆罪证。” “哦?”王圆长眉微皱,马上从王恭手中拿过奏章与公文,扫到顺天府衙的封底,心头思量万千,赶快一一快速查看起里面的内容来。 越看,眉头便皱得越深。 待到看完,王圆不由得轻轻叹息:“这倒真是来了个烫手的山芋。” 当下局势未明,苏家谋逆的证物,早就已经查抄出来了,可今上却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苏党、程党的人,一个个也都比猴还精,更是一个赛一个地沉得住气,谁也不肯率先发难。 朝堂上,表面上看是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顺天府尹司百熊这个时候递上这个奏章和公文,虽然意思是请旨会同其他法司,共审罪涉谋逆之犯,然而不管是奏章、公文,还是公文里附带抄录的案卷口供,都未加密,是直接通过通政使司走明路送上来的。 这打的分明是破局第一剑的主意。 他只要司百熊上的这份奏章与案卷,往上一递,就是彻底将朝堂表面的平静,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程党也好,憋着劲儿想要和苏家、苏党撇清关系的人也好,弹劾苏家,罗织罪名的奏章,就会像洪水一样涌来。 王恭看着王圆眉头紧皱,却是迟迟不语,不由有些担心,低声地询问:“师父,这……您打算怎么处理?” “嗯……”王圆紧紧捏着奏章,沉吟再沉吟,却依然是难以决断。 “递上去容易,就怕坏了今上的安排,那罪过可就大了啊。” 王圆倒是不在乎,一旦撕开了口子,程苏二党会斗到什么程度。他自入司礼监那天起,就没站过任何王公大臣的队,虽然少拿了很多好处,但却安全,下面的人不管怎么斗,都波及不到他。 只是今上的态度,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 今上若要治苏家,自然会给他们透出消息,可今上尚且没有意愿打破朝局的平静与僵持,他若是将奏章递上去,就等于捅破了这层窗户纸,把难题直接推到了今上的面前。 他若是如此不通事理,不能为上面分忧解难,那他只怕受今上厌弃,乃至于距离离开司礼监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但要是压着不报,这奏章、这公文、这案卷,都是走明路递上来的。从通政使司,到司礼监,所有经过手的人,都会多多少少知道这其中的情况。 这些人里面,这些人的背后,混着多少方面的眼线,谁也不好说。他要是真压着不递上去,那恐怕在苏家倒霉之前,他倒要先成了众矢之的了。 这司百熊是故意给他出了一个难题啊。 王圆的指尖不断摩挲,忧虑越发浓重。 王恭跟着王圆,身在司礼监多年,听着王圆言传身教,再加上耳濡目染,听到王圆说了顾虑,略略思索下,也便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 王圆是秉笔太监,是为皇上分忧解难的人,他是王圆的徒弟,他最大的事儿,除了当好差事,便是要为师父分忧解难。 眼下最重要的事儿,显然就是得想个办法,把这奏本回了过去,不能让这烫手的山芋待在他们司礼监里边。 王恭仔细思索一阵儿,忽然想起案卷里一个不太起眼的细节来。 他之前看的时候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一琢磨,就更觉得不对劲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用这件事做一点文章出来。 “师父。”王恭凑到王圆身边,小心地进言:“案卷里,有一份口供,署名人是陆怀,似乎有些不妥。” “嗯?”王圆展开案卷,翻到陆怀的口供,仔细看看,没看出来哪里不对劲。 他蹙眉抬头看着王恭:“口供里没见到什么出入,你觉得哪里不妥了?” “师父,您忘了吗?陆秉笔在兵仗局任监丞的那位师父,上下似乎就是这个名字。”王圆小声提醒。 “徒儿有个老乡在兵仗局,也是监丞,徒儿听老乡说过,陆秉笔师父的家乡,似乎就是嘉扬府。您再看看案卷上写的,这人的籍贯,可不也是嘉扬府吗?” 王圆心中“咯噔”一声,仔细回忆,陆止的师父好像确实是叫陆怀。陆止擢升秉笔太监后不久,还特地回兵仗局去看过那个师父。 同样是叫陆怀,同样又是嘉扬府的人,现在又同样都是身在京城。若是在这口供上署名的陆怀,和陆止的师父陆怀是两个人,这岂不是太巧了吗? 可若是同一个人,这事情可就大了…… 私审内官,顺天府衙上下与此事有关联者,都脱不了干系。而且这口供,只怕也便大有问题了吧? 放内官出宫,是今年的事情。陆怀如何可能在去年,便与叔父同去东南?就算是昼夜兼程,这一来一回,没有半个月也不够啊,一个小小的兵仗局监丞,若真是私自出宫,如何能瞒得过那么久? 不过这件事不能闹大,一旦捅到今上那里,就等于兜了个大圈子,又把难题出给今上了。这案卷就是陆止直接拿到了,也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陆止那里,过后他自然回去交代,但现在,得先把这件事查清楚,压下去才行! 可以以陆怀的身份,做做文章,把这份奏章,连同案卷公文,全都打回去,只是不能太声张了。 王圆想了想,招手让王恭附耳过来,在王恭耳边嘱咐道:“明天寅时,你便先去一趟内官监,先查查陆怀的底。然后再去兵仗局,闲聊着套套你那老乡的话,看看陆秉笔师父的家人,能不能与口供里的其他人对应上。” “若真是同一个人,我便有理由将这些都打回去。切记不能声张,你悄悄查完,回来只告诉我一个人就行了,这案卷奏章,你就当没看过,只要打回去了,不管这一路上有多少人知道,就都无妨了。” “记着,寅正前一定要赶回来,这事儿得抓紧,要是朝会开始之前,还没打回去,可就麻烦了。” “徒儿明白,徒儿寅正前,一定把这事儿查清楚。”王恭谨慎地道。 次日一早,天还擦着黑,顺天府衙的角门就让人敲响了。 片刻后,一身青衣,年约五十,蓄着长须的通政使司书吏经由引领,来到了府衙主簿的房里。 他见了主簿,也没有好脸色,直接便将手中的东西重重地扔在了桌案上。 “啪”得一声,让主簿心里都是一惊。再定睛一看,书吏扔的东西,分明就是他们昨日呈上去的奏章和公文案卷,心中便又是一沉。 县衙主簿也是一身青衣,戴着四方吏员帽,小眼睛,八字胡,已经是四十多岁的年纪,也是在衙门里浸淫了二三十年,既世故又老成。 本来一大早被叫起来,以为是上面有好消息传来,哪想到,通政使司来人了,却是这个态度。 这番态度,必有缘故,想必是递上去的东西出了什么纰漏。 不过,案卷虽然做得急了点,却是府衙上下,从府尹,到师爷,再到他们这些主簿、典史都合计过的。应该也不至于出什么严重到,让人家来了直接就给脸色的事情啊! 主簿不知怎么回事,也只有陪着小心道:“张大人,是我们哪里做得不到了,让您一大早便这般生气。有什么不对之处,您尽管教训,我一定受教!” 主簿虽然紧张,但因为有同乡之谊,与这位张大人还算熟识,说话倒也不是十分见外。 张书吏一听这话,却是脸色更加难看了,冷着声音道:“岂敢教训!我还要请主簿老爷多多关照,可不要时不常地,就给我递上这样一种‘万无一失’的案卷来。我在衙门里苦熬这许多年,谨小慎微的,也只不过是想平安退休,老了归家还能按时领些禄米罢了!” 主簿精得冒油似的人,那能听不出这话的分量来。 这分明是说,昨日递上去的东西,差点害得书吏前程尽毁,要丢饭碗。 主簿略一思索,进了内室,取出两锭大元宝,塞进张书吏的手中,陪着好话道:“张大哥,哪里说得这么重的话?到底是什么缘由,总要点拨我一下才好!” “这公文里附带的案卷,是要呈给今上的,你说我们哪一张,哪一句,敢不认真细审?要是真出了什么纰漏,您好心卖我个人情,总得与我透露一二,以后我们必定倍加小心,再不敢在同样的事儿上出漏洞了。您这份情,我可会永远记得的!” 张书吏脸色稍微缓和一些,但仍是拉着一张长脸,紧抿了抿嘴角,半天,才不悦地道:“也不是我就想这个态度对你。是司礼监的公公,拿着这些东西,就是这么对我们的!” “这么大的事,我现在真怀疑,你们到底仔细查了没有!要不是转送这些东西的公公,过往与我有些交情,发现不对劲,直接就给驳了回来。只怕这回,你我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主簿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忙问:“张大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啊?” 张书吏叹了口气,加重了语气道:“你可知道,司礼监近来颇得今上器重的秉笔太监陆止的师父叫什么吗?你又知不知道,他师父的籍贯是哪里?” “不、不会是……”主簿瞪大了眼珠子,指了指被扔在桌子上的案卷。 张书吏无奈地翻了个白眼,用力点了点案卷:“名字叫陆怀,籍贯是嘉扬府!有个弟弟,叫陆海发!你们这回,可是捅大篓子了!私审内官,本就是一条大罪。要是审个无足轻重的,也就罢了,你们好审不审,偏偏审了秉笔太监的师父!” “你可知道,这陆止公公升了秉笔的位子,地位稳固后,第一件事便是回去探望了他这个师父。他这个师父离宫后,偶然一次回宫去办事,这陆止公公还特意拨冗过去相见,这是什么样的师徒情分啊!” “我给你一句明话吧。你们递的奏章和案卷,是明路递去的,经手的人多,人多口杂,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传到陆止公公的耳朵里。要是在传过去之前,你们能安抚好他的师父,大事化小则罢,要是安抚不好,摆不平这个事儿,陆止公公追究起来,哼,什么后果,你就自己想吧!” 张书吏把主簿塞进他手里的银子,往桌案上重重一搁,拱了拱,告辞道:“这银子,我就不收了,我为你们转递公文,也只是领着公家的差,分内的事。现在出了事,该提醒的,我提醒到了,你们就请好自为之吧!我衙门里还有事,先告辞了!不必远送!” 张书吏说罢,举步便走。 主簿要送,又被张书吏拦了下去。 主簿看着张书吏飞也似的远去,用力拍了下脑门,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烧起来了。 这是做的什么孽啊!昨天张师爷鄙视陆家一家都是没有骨气的货,稍微用点刑就什么都招了,他还跟着一起笑来着。现在,现在他真是哭都找不着调了啊! 这陆怀,可真是害死他们了,那么重的刑上去了,他竟然就受了!怎么、怎么都不说他是内官呢!他若说了,谁敢动他一下! 主簿六神无主地荒了一阵,他老婆出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赶紧定了定神,扶正被自己弄歪的帽子,一溜烟儿地往后堂跑。 得赶紧找张师爷商量一下,抓紧禀告老爷,朝堂上千万别提这件事。 另外他们得想办法,求求那个还被他们关在牢里,两天都没给饭吃的陆怀,千万千万,得把这事儿了了! 现在就怕,他们肯了,这陆怀却不肯了了! 第一六七章 气晕过去 主簿急急忙忙地跑到张师爷的屋里。 张师爷正在研究陆仲德私造海船的账册, 听主簿学了刚才的事, 顿时脸色大变。 私审内官,得罪秉笔太监, 哪一条都是不得了的罪过。 不过……陆怀竟然是个内官,这怎么可能呢? 张师爷搁下笔,眉头紧皱地思索起来。 按说如果陆怀是内官, 根本没理由硬熬着受刑都不肯表露身份。只要陆怀说出他是内官, 别说是受刑了,就是在城门口的时候,也没人敢捆了陆怀来。 至于有什么身在司礼监, 贵为秉笔太监的徒弟, 听着就更是离谱得不着边际了。 任谁有个这么厉害的徒弟, 也不可能平白忍受那么多闲气和折磨。怕是在城门口遇到差役时,就已经横眉竖眼地表露出身份, 吆五喝六起来了, 哪里还能被他那么磋磨虐待,饿了两天没给饭吃, 都忍着不吭声? 陆仲德也从来没提过,他有个这么厉害的侄子。 像陆仲德这样的商人, 就算在宫里,只是有个给人倒马桶刷夜壶的侄子,都恨不得把关系吹上天去。怎么会在陆怀这儿, 却是守口如瓶, 绝口不提呢? 可是, 话说回来,那秉笔太监的师父姓名,和家人关系,又偏偏能和监狱里关着的这个陆怀对应得上。 这可真是奇了! 假如牢里关着的那个陆怀,真的曾是内官,那事情可就棘手了。 私审内官,追查起来,干系可不小啊。而且这件事里,还有一个更要命的隐患。 陆怀既然是内官,就不可能在去年与陆仲德同去东南。这就说明,口供有假,而且是从根源上就掺了假。 这要是翻审起来,查出他们严刑逼供,故意栽赃陆仲德和其他人罪涉谋反,可就糟了。 在这种事儿上弄虚作假,被查出来是要掉脑袋的!再加上私审内官,搞不好,他们全都得给陆怀陪葬! 偏偏奏章和案卷都是明路递去的,一路上经手的人太多,万一司礼监那边,走露出涉案的陆怀曾是内官的消息,或是陆止追究起来,那必然是一逮一个准。 张师爷的后背,隐隐开始冒出冷汗。 主簿看张师爷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一声也不吭,只是皱着眉头坐在那里,脸色还越来越难看,心里就急得如同在油锅里煎炸一样。 主簿绕到师爷身边,轻轻推了推师爷,着急地道:“张师爷,这事儿怎么办,您还得给我句话啊!这陆怀,是不是即刻就放了?是不是赶紧把这边的事,着人去禀报府尊大人?” 张师爷心念电转,短短时间,脑子里已经过了百十个念头。 他猛地站起来,一把扯住了主簿,严词道:“府尊那里自然要去禀报,不过这陆怀,现在绝不能放。大刑已经用上了,人该得罪也已经得罪了,你就是放了他,他也不会放过你!” “你可能不知道,有一句要命的供词,就是陆怀特地提醒我加上去的。就那一句话,就能把我们所有已录的口供,递上去的案卷,全都推翻。而且,还让人逮住了我们的把柄,随时都可能置我们于死地!” “他这是早就憋着心思,要取我们的命啊!你现在去放他,就算是好话说尽,把孙子装到家,把他当祖宗供起来,他怕是也不会放过我们!” “这、这可如何是好!”主簿心跳如擂鼓,感觉自己就快要昏过去了,忙问师爷:“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张师爷眯了眯精明的圆眼睛,转念之间,心中就已经有了计较。 陆怀或许是个深藏不露的,可他也不是个干吃素的! 二三十年的刑名经历,二三十年的公门生涯,难道,他还能真栽在一个二十来岁的无名小卒手上吗! 陆怀曾是内官能怎样?有一个秉笔太监的徒弟做靠山又能怎样? 现在朝中风云际会,他就是那弄潮之人,陆怀想搞死他,他却要叫陆怀还有陆家上下,先被拍死在潮头之上! 张师爷深吸了一口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这件事,善了是了不成了,只能一条道走到底了!” 他沉声嘱咐主簿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什么都不知道,通政使司书吏过来的事,你也谁都不要去说。万事等我禀报了府尊回来再说!” 张师爷说罢,从案卷中抽出几份口供,拿起桌上的账册,又从一旁格架上取出一卷卷册,叫上门丁,拿上笔墨砚台,便大步流星地冲出了屋子。 主簿看着张师爷飞奔而去的身影,短短的眉毛,都快要皱成了一条线。 他背起手,焦急地在屋子里不住地踱步:“这可不是要把人难为死了吗!到底怎么个想法也不说,就让我在这儿干等着!” 现在都已经知道陆怀是内官了,还把人那么关着算怎么回事?连饭也不给吃,这多饿一顿,陆怀就多恨他们一分! 也不知道张师爷又要折腾什么,万一折腾砸了…… 主簿转着眼睛琢磨,越想,越觉得不能听师爷的。至少,不能全听! 主簿想了想,干脆叫了个差役进来,拿了一块银子塞给他,吩咐道:“去报喜楼买些燕窝细粥,还有小份儿的茄鲞,东坡肘丁回来,要快!” 差役听了吩咐,嘿嘿一笑,小声道:“今天是大娘子来,又不是如夫人过来,三老爷怎么舍得点这些精细的吃食了?只这三样,这块银子可就不剩什么了。” 主簿气得想抽差役,瞪着眼睛怒道:“你少在这儿跟我贫嘴,这东西我点了是要拿给别人吃的,你可不许擅动,赶紧去买回来!耽误我正事,当心你的差事!” 差役没想到一向好脾气的主簿会回怼他,满心不痛快地准备走。主簿叫住他,又道:“买了东西,剩下的银子都归你,快去快回!” 差役这才扬起笑脸拱了拱手,乖觉道了一声:“好勒,马上就回!”说完,一溜烟地跑去办事了。 主簿背着手,叹了口气,站也站不消停,坐也坐不消停,干脆到监狱的值房里等着差役回来。 张师爷骑着马,一路匆匆赶到午门附近。 下了马后,张师爷和家丁一路小跑着,在午门前偌大的广场上,寻到了府尹司百熊。 朝臣中,耳目灵便的,已经知道司百熊往宫里递了向苏家发难的东西,此刻见张师爷匆匆找到司百熊,也不知张师爷是得了什么消息,这般匆忙地过来,都有意无意地往司百熊这边靠拢,想要探听一二。 司百熊一身大红官衣,虽已五十来岁年纪,却是修眉朗目,一把飘逸长须,目光深邃,极有威严。 此刻见张师爷匆匆而来,清冷的天儿,跑得额头上都冒了汗,想是昨夜送上去的东西,有了回音,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尽量回避着旁人,压低了声音问张师爷:“是什么事儿?” 张师爷却不避着旁人,用寻常的声音,急急地对司百熊道:“府尊,大兴县和宛平县都派了人来,说是为灾民预备的粮米不够了,请您马上批文调粮给他们呢!” 司百熊没想到张师爷匆匆而来是这件事,不由十分失望,略有些不悦地沉声道:“这事等散朝再说也不迟,怎么还找到这儿来了。” 张师爷无奈地摇头道:“已经是第二拨过来的人了。昨晚就来了一批,我也让钱席等今日散朝再报,没想到这一大早,又来了一拨人,估计是真的撑不住了。大兴、宛平都安置了不少灾民,要是真断了顿,怕是要出乱子。” 张师爷说着,就让门丁把笔墨砚台呈上来,打开卷册,就要请司百熊签字批文。 周围人都竖着耳朵在听,听到是为了灾民粮米而来,不由都有些失望。 有人认得张师爷,知道他是顺天府衙里的刑名师爷。不过府衙幕席之中,刑名师爷向属首席,兼理钱粮也是常事。再加上张师爷是司百熊的心腹,若是紧急事宜,由张师爷亲自到午门来找司百熊,也属正常。 再看张师爷一脸急匆匆的样子,公文卷册也都带了,不像是作假,众人也便不再厚颜靠近了,只是装作闲谈,有意无意地往司百熊那里打量。 捧着卷册的门丁喘得厉害,手也不住地抖。有人看到了,不免悄悄议论嘲笑司百熊不会调.教下人。 司百熊不想让别人看到门丁这副不中用的样子,不悦地瞪着门丁往远走了走,见门丁还是在抖,生气得又走得远了些,直接从门丁手上扯过卷册,亲自捧着,提笔沾了墨,准备签字。 张师爷从另一个门丁手里拿过灯笼,往纸上细细一照,司百熊才发现,那卷册哪是什么申请调粮的公文册子,分明是一卷无关的案卷! 司百熊立时就明白了,张师爷来找他,是另有要事。 他抬起头,和张师爷对了个眼色,便知道是昨夜递上去的东西,有了回音,马上做着写字的样子,悄悄地和张师爷又往空着的地方挪了挪。 周围没有什么人了,张师爷才悄悄地在司百熊的耳边,快速低声说了情况。 司百熊一听,脸色瞬间就是一变,感觉周身都冒了一股虚汗出来。 张师爷紧接着又在司百熊的耳边低声道:“东翁,现在已是你死我活了,不如干脆把他的徒弟也捎上。” “若他的徒弟也与谋逆有关,事关重大,我们不惊动其他有司,自己先审,或可无过。至于去年他如何去得东南,自然可以说是他的徒弟悄悄开的方便之门,做的善后与掩饰!” 司百熊思量一番,觉得这是个解决的办法。可是这样做牵扯太多,风险也太大了,万一扳不倒陆止,那他们可就是彻底完蛋了! 司百熊捋着长须,思量再三,也不能落定决心。 张师爷横下心,再次附耳道:“东翁,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人可用。只要此人出手,陆止必倒,此事必成!” 司百熊意识到张师爷说的人是谁,双眸立即迸射出一道喜色,重重点头道:“正是!” 这个人是程阁老的心腹,又是程党的掮客,与朝中大臣,甚至是宫里的内官,都多有交情。 苏家失势便在旦夕,到时满朝尽是程党之人,只要此人从中疏通牵引一二,言官内官一齐发难,还怕对付不了一个,在司礼监道行根基都尚浅的陆止吗? 只要陆止一倒,借着苏家谋逆的由头,弄死陆怀,还有陆怀的全族,就像踩死一片小蚂蚁一样容易,根本无需多虑。 此人也牵涉进了私造海船的案子里。若非他有心与此人结交,特地挑拣出了对其不利的供词和证物,只怕这个人也要到他的大牢里坐一坐了。 司百熊压低声音对张师爷道:“迟则生变,你尽速去找此人相谈。就用涉案的事向他施压,料想他不敢不同意。我在朝堂上,自会随机应变。” “好。我已带了东西,即刻便去找他。”张师爷低声道。 司百熊点了点头,张师爷便立即带着门丁离去了。 写意轩,惊鸿阁。 一身道士打扮的唐正延坐在蒲团上,看了安心送来的信,不由眉间微沉。 陆怀在信上写得很简单,只说陆仲德被顺天府衙抓走了,他随着堂弟陆海发和陆海源去看看。可是,陆怀都已经两日未归了,也无消息传来,必定是出事了。 陆怀曾特地和他提过,若是出了事,要他不要相帮,现在特地给他留了信…… 唐正延略一思索便了然了,定是陆仲德在私造海船上出了事,陆怀是为了这事,才去的顺天府衙,所以才特地留信提醒他。 不过,顺天府尹司百熊若是只查私造海船,抓陆仲德一家就罢了,把陆怀也扣住,是个什么道理? 难道他们联合了锦衣卫,不然,他们能有那个胆子,私扣私审内官吗? 府衙已经抓了陆仲德和陆怀,是不是,也快轮到他了? 唐正延正思忖着,忽见管家匆匆来报。 “老爷,顺天府衙的刑名师爷张有方到访,现在已经在往里进了。看情形,他是来者不善呐!” “哼。”唐正延不屑地勾了勾唇角,起身将陆怀的信交还给安心,温声对安心道:“你先随管家回避一下。你家老爷不管出了什么事,有我在,都必定保他无事!” 安心也不知道陆怀与唐正延的交情深浅,更不知道唐正延这保票有几分能信,但唐正延是陆怀离家之前,特地以信相托的人,现在恐怕也只有仰仗唐正延了,便深深一揖,对唐正延郑重地道:“劳烦唐老板了。” “无妨,去吧。”唐正延微笑着回道。 安心于是随管家离去。安心刚走,张师爷便带着门丁来到了院中。 唐正延打量了张师爷一眼,看到张师爷只身入内,跟随张师爷到此的随从,手上既未拿着刑具绳索,也未拿什么符牌符签,心下便明了了张师爷此番前来,并非奉了府尹明令。 再看随从手里拿着账册与供状似的东西,唐正延便大略猜测到张师爷此番前来的目的了,但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带上春风般宜人和气的笑容,率先起身拱手道:“张刑席,稀客稀客啊。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张师爷随府尹应酬时,也曾到过写意轩,见到过唐正延几次。 虽然唐正延表面的身份不过是一介商人,但实际却是程阁老的心腹,张师爷虽是顺天府尹的亲信,对唐正延却也得礼让三分。 张师爷微笑着拱了拱手,还礼道:“哪里的话。唐老板好雅兴啊,何时对玄宗道法如此感兴趣了?” “也只是随意消遣罢了。”唐正延客气地说着场面话,示意了一下一侧的蒲团,对张师爷道:“都说客随主便,张刑席今日便与我一道坐坐蒲团吧。您贵人事忙,不知今日到访,是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效劳的?” 张师爷轻轻捋了捋山羊胡,心道这唐正延好会说话。 也不知唐正延对他如此客气有礼,是一向如此,还是已经打探到陆仲德出了事,这才对他这般客气有加。 张师爷依言坐到蒲团上,微微一笑道:“哦,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个叫陆仲德的商人,唐老板可还记得?” “嗯……”唐正延也坐到了蒲团上,想了想,才道:“有印象,我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 张师爷笑得颇有深意,拖长了语气道:“一面之缘的人,唐老板尚且记得,如此脑力,真是令在下佩服。在下这里有一份陆仲德的供词,还请唐老板看看,他供认的是否属实?” 张师爷说着,抬起了手,门丁便小跑着将账册与供状递到了他的手上,随后又快步退回了门外。 张师爷将其中一份供状递给唐正延。唐正延敛起笑容,接过供状展开一看,不由大惊。 这陆仲德竟然与谋反沾上了关系,造船之事也成了为苏家谋逆所为! 幸亏他早早就与陆怀定好了对策,否则,还真要麻烦了。 唐正延沉下脸色,将供状往地上重重一拍,怒道:“荒谬,这完全是诬告!我与陆仲德不过一面之缘,如何能出资与他合伙做什么海船的生意?” “‘寸板不得下海’,这是朝廷载有明文的规定。我一向奉公守法,循规蹈矩,如何能做如此不法之事!府尹大人难道就任由这种人肆意攀扯诬告,却不管吗?” 张师爷满意地看着唐正延发怒的样子,捻了捻山羊胡,摇头道:“并非府尹大人不管,而是现有的证据对唐老板你很不利啊。” 张师爷说着,将账册展开,翻到了与唐正延相关的部分,道:“唐老板看看这里吧,这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你在私造海船上出资多少,每一笔,又是何年何月何日,经何人之手所交给陆仲德的。” “人证物证都很齐全,现在账册所载的所有人证,都已经押在了府衙的大牢之中。所有人的供词都是一致的。这事……恕我直言,唐老板你恐怕是抵赖不掉的。” 张师爷便是要让唐正延知道,他的罪行已是清清楚楚,无可狡辩的了。等唐正延被吓得心惊胆战,他再提要唐正延帮忙的要求,唐正延为了自保,必然会立即答应。 张师爷胸有成竹地等待着唐正延惊慌失措的样子,然而没想到,唐正延拿过账册,翻了几页,却是一头雾水地指着经手之人的名字问道:“此人是谁,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哼。”张师爷冷笑一声,也是佩服唐正延的脸皮厚度,居然连经手之人都敢说不认识。 他冷着语气对唐正延道:“唐老板,此人现在就押在府衙的大牢里,你若是想不起来了,大可安排你们对质一番。” “先等等。”唐正延摆了摆手,招来一名小厮,让小厮将管家叫来了。 唐正延将账册交给管家,皱着眉头问:“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管家一见名字,便大惊失色地叫了一声:“啊呀!” 张师爷的唇边立即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唐正延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立即问管家:“你知道这个人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管家有些急切地道:“老爷,此人与银号掌柜李小友的内弟同名同姓!说不定就真是李小友的那个内弟呢!若能找到此人,说不定就能找到李小友,还能追回那笔被他们兄弟俩盗取的银款呢!” 管家紧接着对张师爷拱了拱手,道:“这位刑席老爷,我家老爷所有的一家银号,在数月前发生了一件掌柜监守自盗,携款失踪的事情。这账册上所载的人,便是那银号掌柜的内弟,与掌柜同时失踪。他们兄弟二人,盗走了银号一万两白银,一百两黄金,至今尚未追回,还请老爷明察啊!” 张师爷万万没想到,还会横生出这么个枝节来。 他干了二三十年的刑名,什么花样百出的狡辩和抵赖都见识过,当即沉了脸色,十分不悦地道:“你们主仆二人,不会以为这一唱一和,就能免去与人证的关联吧?” 唐正延继续一头雾水地看着管家,管家看了看唐正延,见唐正延没有阻止,才继续对张师爷道:“刑席老爷,这绝不是小人胡乱编造出来的。小人连报案的回文都有,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案情,与小人所言分毫不差。那、那回文可是府衙出具的,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您老面前造府衙的假啊!那不是上赶着想去蹲牢房吗!” 张师爷皱了皱眉,起身对管家伸出了手,“把你的报案回文给我看看!” 管家看了一眼唐正延,见唐正延点头,便对张师爷道:“回文就放在小人房中,小人这就去取!” 待张师爷点头,管家立即告退,很快,便取回了报案的回文,气喘吁吁地交到了张师爷的手上。 张师爷将那回文展开一看,当即就像吃了个铁砣在嗓眼里,被噎得是哑口无言! 这还真是顺天府衙刑房书吏所写的报案回文,该有的印鉴签章一个不少,笔迹也是他认识的。回文所叙案情与管家所说分毫不差,涉案人员的姓名、籍贯,也都与账册上经手之人的情况一模一样。 唯一一个怪异之处便是,他对这个案子毫无印象! 张师爷自持幕业,掌刑名以来,还从未一日之内,连续两次如此吃瘪,当即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几乎快要把他的胸腔炸开。 唐正延一看张师爷的表情,便知现在上风处已转移到了他这一边。 他微微一笑,也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故作不悦地背起手,仰着下巴道:“数月之前,便偷了我的钱,失了踪的人。我若能找到他,追索回失窃的钱财还来不及,如何还能让大笔的银钱经他的手去给什么人?” “这分明是有人窃取我钱财在先,认为私造海船有利可图,便偷偷摸摸地打着我的旗号做了不法之事。可笑都已报了案,衙门抓到了贼,居然也不查清楚,就要把窃贼做的坏事,算到我这个苦主的身上。也不知道,这是按哪朝的律例办的案,我朝似乎没有这样糊涂混账的律法吧!” “还是,有谁与窃贼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明知实情并非如窃贼所言,但却故意将脏水泼到我的身上,甚至是主动诱使窃贼、案犯做出如此供述,想要借机诈取我的钱财,又或者是对我另有所图呢?” 张师爷让唐正延的话,说得心惊肉跳。 现在他自己的衙门出的回文明晃晃地摆在这里,他无法反驳唐正延的话,就算唐正延含沙射影地骂了他,他也只能先受着。 他更不敢说出扳倒陆止,弄死陆家的事,否则,唐正延便真可以反过来揪住他的把柄,说他与府尹诬告了。 唐正延可是程阁老的心腹,事情捅到程阁老那里,那他和府尹,只会死得更快! 张师爷本来信心满满地过来,准备施压唐正延,迫使唐正延乖乖听他的话,为他和府尹做事。 没想到现在事情没办成,反倒又多得罪了一个人。 此前有多信心满满,此刻心情便有多颓丧不堪。简直是比听到陆怀是内官,有个靠山徒弟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更加颓丧! 因为施压唐正延一起对付陆止陆怀,是他们唯一绕开陆怀,还有供词失利的错漏,脱身自保的办法了。 现在既不能向唐正延施压,那么,便只有去求陆怀,便只有想办法去补救供词的错漏导致的,以后可能要面临的一连串危机才行了! 张师爷将报案回文塞回管家手里,忐忑不安地拱了拱手,对唐正延告辞道:“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定会查清楚,给唐老板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若真是我冒进不清,冤枉了唐老板,我定然亲自过来,向唐老板郑重地赔礼道歉!” 张师爷无颜久留,更不敢久留,说罢举步便走。 唐正延却冷笑了一下,大声道:“慢!” 张师爷神情尴尬地顿住脚步,心跳如雷地转过身,戒备地看着唐正延道:“唐老板还有何事?我今日过来,本也是好心好意,想支会唐老板一声,有个应对。便是错意冤枉了唐老板,也总要给我个转圜补偿的机会吧?” “张刑席误会了。”唐正延微微勾着唇,缓步走到张师爷的面前,好言道:“我当然知道,张刑席今日来此是一番好意,若真是想要拿我归案,也不会只是带着两个随从过来了。我只是想投桃报李,也提醒张师爷一件事。” 唐正延敛去笑容,严肃了语气道:“陆仲德这个人虽然无关紧要,可他有个侄子叫陆怀,我劝张刑席不要去动他,更不要让这私造海船的事波及到他。” 张师爷听到唐正延主动提到陆怀这个人,已经不是心跳如雷,而是背后生寒了。 他强自压抑着内心的紧张之感,试探着问道:“唐老板……唐老板也知道陆怀这个人?” 唐正延一看张师爷的表情,还有试探的方式,便知道张师爷他们肯定是真的对陆怀下手了。而且,很可能是没有按正规的路子来,没有支会锦衣卫共同审理。 否则,张师爷的问话不会这么没有底气。 唐正延暂时想不到,顺天府衙私审陆怀是为了什么。不过现在这个微妙的关口上,出什么妖魔鬼怪的乱象都不奇怪。 苏家马上就要倒了,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满朝上下,谁不憋着劲儿,想要在这个关口上落井下石,借着踩苏家的力,助自己往上爬? 往苏家身上砸的石头越多越狠,回馈的助力自然就越强越有效果。 陆仲德纯粹是借了苏家的势,才混出了一点样子。苏家倒了,陆仲德自然是半点招架之力都没有,只能变成任人宰割的肥羊。 若顺天府衙只是查陆仲德勾结苏家,私造海船牟利还好。陆怀就算过问此事,定然也不会真的干涉。 但涉及到谋逆,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陆怀很可能是趟了这趟浑水,挡了府尹的路,才会被扣住,甚至,可能还吃了苦头。 虽然陆怀有言在先,若是遇险,让他万勿施救。可是陆怀帮了他那么多,他如何能眼看陆怀身陷险境,却不出力呢? 唐正延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对张师爷道:“我自然知道陆怀。我若非是看在陆怀的面子上,也不会见那陆仲德一面了。” 张师爷忽然感觉有些眩晕。 他这次是真踢到铁板上了! 这陆怀到底是什么人,有个在司礼监供职的徒弟就罢了,竟然与唐正延这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也有交情! 为什么陆怀偏偏什么都不曾透露过!若是表露一二,何至于有这么多麻烦事! 陆怀什么都不透露,到底有什么目的? 张师爷活了几十岁年纪,在公门中浸淫如此多的年头,从没有遇到过陆怀这样难以捉摸的人。 正绞尽脑汁地想要理清个头绪,就听唐正延又道:“陆怀于我有恩,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若是陆怀出了什么事,我便是毁家舍业,也要相帮!” “毁家舍业”,这四个字的分量,与“豁出命去”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 张师爷和府尹现在摊上的难题,唐正延若想对付他们,何至于毁家舍业,在程阁老耳朵边上递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毁家无业,连性命都没了! 这陆怀,这陆怀到底有什么能耐,能让唐正延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就能做到那么不显山,不漏水的呢! 他就不嫌憋得慌吗! 张师爷从没有遇到过如此摸不着头脑,如此无计可施的处境,心中又恼又怒,一口气没顶顺,两眼一黑,直接被气晕了过去。 “张师爷,张师爷——”唐正延没想到张师爷竟能被吓晕过去,一把扶住张师爷,赶紧吩咐管家:“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叫郎中!” 第一六八章 全都是猪 管家马上命小厮速请郎中过来, 随后马上给唐正延搭手,一起将张师爷扶着坐到了蒲团上。 唐正延用力按下张师爷的人中,不久之后,张师爷终于转醒。 张师爷聚集起涣散的目光, 简直不敢相信,他公门沉浮二三十载,今日竟然因为一个无名宦官被气昏了过去! 万幸之前唐正延找到了因由,将自身从私造海船之事中摘了出去。 若是唐正延没能把自己摘出去, 让他以为可以拿捏住唐正延,说出了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那可真就糟糕了! 唐正延与陆怀有如此情谊,只怕就算是有把柄被捏在他们手里, 也不会同意帮他们去害陆怀! 现在唐正延还不知道陆怀已经被他们关押用刑了, 若是知道了这件事, 唐正延能放过他和府尹吗? 以唐正延的本事,若要报复他和府尹, 他和府尹该如何是好? 张师爷感觉自己又要昏过去了, 强撑着一口气, 借着管家的搀扶之力站起来,对唐正延略略拱了拱手道:“有劳唐老板了。你说的话, 我都记下了,定不会让此事牵扯上无关的人, 我还得回去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就不在此多叨扰了。” 张师爷说罢, 便要告辞离去。 唐正延却伸手挡住了张师爷的去路,微微笑了一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刑席听我说完,再走不迟。” 张师爷微微喘着气,略略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虚汗,心里就像吞了铅块儿一样窒闷。 还说,刚才说的就已经让他昏过去了,再往下说,怕不是该要他的命了吧! 可是唐正延要说,张师爷也不能不听就走,那样反而显得心虚了,是以心中虽然煎熬,却也只得装着镇定地道:“唐老板请讲。” 唐正延微微勾了勾唇,走到张师爷的旁边,压低了声音对张师爷道:“陆怀这个人,我很了解,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虽然他为人敦厚,孝顺长辈,但他与叔父陆仲德嫌隙颇深。只要你不让私造海船的事波及到陆怀,陆怀就算看在亲戚情分上过问此事,也不会真的插手干涉。陆怀若不插手干涉,其他人自然也不会多管闲事。” “怕就怕有人有眼不识泰山,因为陆怀看着和气,便把他当成了软柿子,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要是真犯到陆怀的头上,陆怀可不会任人予取予求。假若陆怀身陷危局,我也罢,其他与陆怀交好之人也罢,为了帮他,想必都会不计代价。” “张刑席今日好意来此提前知会我,让我能提早有个应对。我也提前知会刑席一声,让刑席对陆仲德的事也好能有个周全的应对,免得出什么大的差池。” 唐正延微笑着说完,张师爷便感觉眼前乱冒的星星又多了一堆。 这话怎么不让他早两天听到呢,现在真是悔之晚矣! 也不知道是否还能亡羊补牢了! 张师爷满心焦躁懊恼,几乎快要绷不住,只能低着头,压着声音,客气地对唐正延道:“多谢唐老板的好意提醒,这些我都记下了。” “呵呵,好。”唐正延点点头,客气地回道:“张刑席还有要事,我便也不强留了,我们改日再叙。” 唐正延说罢,亲自将张师爷送出了院门。 唐正延本想安排马车送张师爷回衙,然而张师爷回程心切,婉拒马车后直接爬上坐骑,便带着门丁匆匆离去了。 唐正延负手返回惊鸿阁,思量片刻后,对管家吩咐道:“你派人打听一下顺天府衙里面的情况,我怀疑陆怀已经被府衙扣住了。” “陆怀曾是内官,就算真的被顺天府衙扣住了,前内官的身份,必定是早都表明了。顺天府衙的人不会敢把他怎么样,最多也就是把他关在牢里。不过那牢里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 “顺天府衙的人若是聪明一些,经过我这番敲打,回去给陆怀好生陪个不是,把什么谋逆的罪名,痛快给摘掉,早早把陆怀放出来便罢了。要是我提醒了,他们还是不知好歹,不快点放人,那就不能怪我不客气,要替陆怀出一口气了。” 管家蹙眉思量了一下,小心地对唐正延劝道:“老爷,陆仲德那边的事,现在已不是私造海船这般简单了,还牵涉了谋反,这么大的罪名,怕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摘掉的。” “陆监丞是陆仲德的亲侄子,恐怕也免不了会被波及。眼下这个关口上,风云将变,您在这个时候为陆监丞出头,是不是,太冒险了一些……” “哼。”唐正延不在乎地冷笑了一下,摆了摆手,指了指一旁的木匣子。 管家将木匣子取来,递到唐正延的手中,打开了香炉盖。 唐正延打开木匣,捏起一小撮檀香末,微微探着身,不紧不慢地将檀香末撒进香炉内,缓缓地嗅了一口清幽的香气,冷笑道:“谋反不谋反,归根结底,不都是府尹查的?” “陆仲德那个人,你弄一座金山放在他面前,他能有胆子吞下去,但你让他谋反,我看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陆仲德涉及谋反这事,到底是否真的确有其事,还不好说。” 唐正延撒好了檀香末,将匣子递给管家,坐回了蒲团上,缓缓合了眼,继续道:“就算是真的。顺天府尹若是一心一意,铁面无私地为朝廷办事,我对他或许还有所忌惮。可他能让师爷带着口供账册过来找我,那便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按规程,他查到我与私造海船之事相关,便该传我到衙门讯问才是。他既不对我坐堂明审,反而让师爷带着口供账册,悄悄先来找我,那就说明,他也是个投机钻营之人。这案子涉不涉及谋反,对他来讲并不重要。这案子涉不涉及谋反,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才是他最关心的事。” “我原以为这个顺天府尹司百熊,谁都不投靠,是个清正的能臣干吏。现在看来,他是比别人都更心机深沉,都更渴望谋求高位。他苦心忍耐了这么久,就是想把宝押在最稳妥的一方上。” “现在苏家大势已去,陆仲德私造海船的事又查到了我的身上,他就按捺不住了。他让师爷过来,向我发难,不过是想借着私造海船的事拿捏住我,来换一些好处罢了,只是他决想不到,会被我反将一军。” “他查出逆贼同党,固然有功,可是得罪了我,我却能让他满朝皆是对手,那他的官位就别想坐稳了,做得越高,说不定反而可能跌得越狠。得罪我对他的坏处,可比查办了几个逆贼同党带来的好处大得多。他不会因小失大的。更何况,路子我已经点给他了。” “陆怀与陆仲德关系不睦,想给陆怀脱罪,只需把所有的事都往陆仲德身上推便罢了。像什么栽赃陷害,严刑逼供,颠倒黑白,毁灭证据的事,他们衙门里做起来轻车熟路,这方面无需去担心什么。只要他们把谋逆的事摆平了,不要连累到陆怀,对陆仲德,愿意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都不会去插手干涉。” 唐正延缓缓地又呼吸了一下檀香的香气,又凝下一些心神,再对管家道:“此事你就无需多虑了。不会有什么风险的,换句话说,就算为陆怀出头真有风险,我也是义不容辞。你就按我说的去办吧。” 管家经唐正延这么一点拨,也觉得事情风险不大,可以把将心放在肚子里。 不过,他不知道唐正延与陆怀都有过怎样的交谈,又是有过怎样的交情,一时间也弄不明白,唐正延何以对陆怀如此重情重义,真心实意地相帮。 但不管怎么说,唐正延主意已定,他也不好再多语,便恭敬地道了一声:“是,小人这就去安排。” 管家走出两步,想到什么,又走回唐正延的身边,低声请示:“老爷,李小友和他内弟的家人那里,是否再去打点一下为好?” “糊涂。”唐正延不悦地蹙了蹙眉,盯了管家一眼:“现在去打点,岂不是落人口实?” “是是。”管家连忙躬身颔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补充:“您说得是。小人只是担心,原来只说是私造海船的事,现在陆仲德沾上了谋反。” “万一那师爷回去再提审李小友的内弟,用谋反之罪吓唬他。他一时害怕,招出并非是伙同姐夫监守自盗,而是受我们指使,做了一场戏……” “这你无需担心。”唐正延十分有把握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我对李小友一家有救命之恩,他内弟就算是死,也不会招出不该说的话。” 管家这回彻底放心了,笑着道:“如此,就可以彻底放心了。小人马上去安排人,到府衙打探消息。” “嗯。”唐正延摆摆手,待管家里去,他望着庭院里的天空,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陆贤弟啊陆贤弟,这回陆仲德倒了霉,我们正好顺水推舟,借顺天府尹的手,帮你报了那断绝宗伟的深仇大恨! 顺天府衙。 张师爷一回到府衙,便见府尹司百熊的长随正在门口等他。 长随高瘦白净,一张大众脸,一见张师爷回来,立即便迎了上去,一边为张师爷牵马,一边急声道:“刑席,老爷已经散朝回来了,让您一回来就立即去书房见他!” 张师爷沉着脸色道:“你回东翁,我马上就到。” 张师爷说罢,却先往府衙二堂后面,刑房主事那里去了。 他要回禀司百熊,与司百熊商议对策,有两件事不查清楚可不行。 知府一级衙门沿袭前朝旧制,比照六部,设有吏、礼、兵、工、户、刑六房,六房内各有书吏若干人,处理日常大小事务,另设有主事一人,总理各房内全部事务。 张师爷进了刑房主事屋内,也不管屋内还有别的书吏,劈头就问:“数月之前,写意轩的老板唐正延,可曾就银号银款失窃一事,来府衙报过案?” 刑房主事刘德,方面阔耳,体态微胖,微微一皱眉头,小眼睛都快挤成了一条细线。 他见师爷面色不善,心头略有些不安地慢慢从桌案后起身,低声道:“唐老板是有一家银号银款丢失,不过来报案的不是他,是他的管家。” 刘德给一旁的书吏使了个眼色,书吏马上取出相关的案卷,交给了张师爷。 刘德继续道:“这是一起银号掌柜监守自盗之案。因涉及银号声誉,管家报案时,希望我们不要声张,立了案便好,以后能抓回窃贼,追回赃款便退给他们,若抓不到,他们就自认倒霉了。” 张师爷扫了一眼案卷,所记所载,正如唐正延与管家所说。 这种大案,照理主事并无私自结案的权利,然而案卷上,已然用红笔批过了结案,盖上了刑房印鉴,这就说明,这是主事擅作主张,越权结案! 若是当时主事将此案上报,他何至于今日在唐正延那里,那般被动狼狈!还因为查案不清,得罪了唐正延! 张师爷用力将案卷拍到桌子上,怒斥刘德:“一万两白银,一百两黄金的失窃大案,你竟压着不上报,擅自结案,你收了唐正延多少好处!你知不知道,你坏了大事了!” 刘德早知这事可能会被发现,早已想好对策,把心一横,眼睛一转,理直气壮地拒不承认道:“唐老板的财力势力,谁敢得罪他?他顾忌影响声誉,希望我们尽速结案,又不强求追查,我若拖着不结案,岂不是给我们府衙找麻烦吗!” “我是为府衙着想,为府尊着想,就算一时疏忽,并未向上请示,也是情有可原。你给我扣这等贪金误事的帽子,我可不认!就是到府尊那里分说,我也不怕你!” 张师爷叫刘德气得心口发闷,这些书吏主事,世代混迹公门,比泥鳅还滑,比狐狸还奸诈。 现在事情已经出了,问罪问责已属次要,须得先做好善后要紧! 张师爷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指着刘德怒道:“我现在没空与你计较,你且等我处理了要紧事,看你还是不是这般嚣张!” 张师爷说罢,转身便冲出屋内,一路奔向了牢房,去牢里讯问银款经手之人魏二。 不问还好,一问更要气炸。 这魏二竟然真的承认,只是打着唐正延的旗号,去和陆仲德做生意。被抓进来后,没有说出实情,是打量着,想借用唐正延的名号,能够保住他的主意。 张师爷大刑用上,魏二也再不改口。 一番折腾下来,张师爷是彻底没了脾气。 自持刑名幕业以来,他还从未有哪一日,一连发现自己有如此多的疏失。 以前,只有他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可现在,他妈的他就像个猴子一样,净是被别人玩了! 张师爷一边往囚室外走,一边不禁怀疑,过往的那些年里,他也犯了无数错误,出现了无数疏失,不过是没有碰到这般严重的局势,所以才没有被发现而已。 张师爷失魂落魄地从刑讯房内出来,没走两步,便见几个狱卒凑在陆怀的牢房前嬉皮笑脸,窃窃私语。那落魄下去的精气神儿,当即全被掀成了滔天怒火。 他大步迈过去,便要抬手抽这几个狱卒,余光透过陆怀囚室大门的小窗,看到蹲在里面,一脸谄媚地望着陆怀,举着一只小汤匙,要喂陆怀吃饭的主簿,胸口瞬间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主簿这个蠢货!他走前特意交代,让他不要擅自行动。他为什么这么蠢,要舔着脸去喂陆怀吃饭! 这岂不是在向陆怀泄露,他们已经知道陆怀的内官身份,已经怕了他吗! 原本还可以推说不知情,另想哄劝转圜的说辞,现在、现在让他怎么转圜! 他真是完完全全有眼无珠,一起共事也这么久了,竟没发现主簿是个如此蠢货! 张师爷心痛难当,紧紧捂着胸口,离他较近的狱卒回过头,发现他情况不对,赶紧扶住了他。 “张——” 狱卒正要开口叫人,张师爷一把捂住了狱卒的嘴,强撑着一口气,用力摆手,示意回过头来的狱卒都给他闭嘴。 两个狱卒掺着张师爷走到外面。 张师爷声音虚弱地对狱卒吩咐:“给我盯着、盯着主簿,主簿一出来,马上让他去见府尊!记住,千万不要惊动陆怀!” 说罢,张师爷马上让自己的长随掺着他,去往书房见司百熊。 他不能再在牢里待着了,不然,他可能真的要被气死在这里了! 这府衙上下,就算全都靠不住,起码,他的府尹大人还是个明白人!他现在只想跟正常人,聪明人说话! ※※※※※※※※※※※※※※※※※※※※ 谢谢地我切死他和阿尔法狗的营养液! 谢谢 的地雷! 下次更新时间,大概是10号晚上22点。 第一六九章 被判剐刑 三堂, 书房。 顺天府尹司百熊站在明间厅中, 有些焦灼地踱着步,一身公服也顾不得换下。 他左等右等也不见张师爷回来, 正欲派人去催促,便见张师爷被随从扶着,进了院中。 司百熊心下大惊, 赶忙走过去亲自扶住了张师爷, 担忧地询问:“释道,你这是怎么了?” 又赶紧吩咐门口侍立的小厮:“快去叫郎中过来!” 释道是张师爷的字。他获聘为司百熊的师爷,已有七八年的时间。他年岁较司百熊小一些, 平素司百熊对他称呼他的字, 他则一直如入幕之初, 敬称司百熊为东翁。 张师爷拉住司百熊,声音虚弱地道:“不要叫郎中了, 东翁, 我不碍的,当务之急是要商量一下对策。现在的局面, 远比预想的更糟糕啊,再不商量对策, 可就来不及了!” “这……”司百熊心底微沉,略微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张师爷, 见他脸色虽然苍白, 但似乎还撑得住, 便对小厮摆了摆手,让小厮先不必去叫郎中。 司百熊扶着张师爷进了次间坐下。 张师爷让随从放下批文、供状和账册,便屏退了所有人。 待房中只余他和司百熊时,他才打开结案的批文,递给了司百熊,沉声道:“东翁,这是我让小厮从刑房那里取来的,您先看看。” 司百熊微皱长眉,接过结案批文,快速扫视之后,眼睛瞬间瞪大了一圈,心中既惊且怒:“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如此大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张师爷重重叹息了一声道:“此事我事先也不知情,这是刑房主事刘德擅自越权为之。刘德说此案是唐正延管家代报,未免影响银号声誉,希望他不要声张,也不强求追赃,只要他立案便好。” “此案涉案银款甚巨,那刘德怕麻烦,受了唐正延方面的好处,悄无声息立了案之后,便擅自草草结案,应付了事。但这并不是最麻烦的。” “这案子里面,最麻烦的是,案中监守自盗的银号掌柜李小友,便是私造海船一案中,经手唐正延银款的关键之人魏德敏的姐夫。魏德敏混称魏二,银款失窃后,他便和姐夫李小友一起失踪了。他既曾伙同姐夫,盗窃唐正延巨款,便不可能再有唐正延将银款经他之手交与他人的道理。” 张师爷再叹一声,沉吟一瞬,才继续道:“我今日到唐正延那里,以私造海船之事向他施压,他便令管家拿出了报案的回文,将我驳得无话可说。我方才回到府衙后,先到刘德那里查了案卷,证实确曾有过报案之事,又去牢中提审了魏二。” “大刑之下,魏二很快便招认,并非是唐正延指派他与陆仲德打交道,是他冒名打着唐正延的旗号,想从私造海船之事中牟利。被抓起来后没说实情,是以为顶着唐正延的名头,便没有人敢动他,他便可以全身而退。” “这、这……”司百熊捏着那批文,长眉紧紧地皱起,心下不禁有些焦躁。 若张师爷是因为别的什么缘由,没能与唐正延谈成,事情或许还有转机。可若是因为这个因由,那恐怕他们就没法能拿捏住唐正延了。 捏不住唐正延,谈不成合作,他们怎么能对付得了陆止?口供里又有那么明显的破绽,只要有人追查起来,他们就完了啊! 除非…… 司百熊站起来,负手攥着批文,来回踱了几步,仔细想了想这里面的关窍,打定了主意,对张师爷道:“再对那魏二用大刑,务必令他改口!” “这不可行。”张师爷叹了一口气,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 “红铁烙胸,竹签扎手,五个指甲盖都给掀翻了,那魏二也再不肯改口。再上大刑,只怕就要弄死他了。他若死了,私造海船这事也要少一个关键的人证,那便连陆仲德私造海船这件事的真伪,在别人心里都要打折扣了。” “再者,唐正延报了案,他那里也有报案的回文。就算我们逼得魏二改了口,也改不了唐正延那里的报案回文,万一激怒了唐正延,岂不更加麻烦!” “唉!”司百熊将批文重重拍在桌上,内心焦灼不已。 他踱来踱去,心里千百个念头来回转,左想右想,似乎也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司百熊站定了脚步,看向同样眉头紧锁,一脸忧色的张师爷道:“既然不能施压,那就直接拉拢!我为官数十载,也颇有积蓄,虽然比不得唐正延那般身家丰厚,但若都拿出来,任谁也不可能决不动心。” “而且,唐正延只要帮我这一次,我便可在仕途上再进一大步。不管是六部为臣,还是有朝一日我入阁为臣,对他都自当有所厚报。他在朝中,除了程阁老,也便又多了一个有力的靠山。这两者皆赢的买卖,他可没有不做的道理。” 张师爷闻言,不禁十分沉重地连连叹气,脸色颓丧地低下了头。 “释道,怎么了,这法子有什么极为不妥之处吗?”司百熊不解地皱着眉头,盯着张师爷看。不明白张师爷听了这个法子,何以如此意气消沉,连顺着他的想法谋划一下都不肯,便直接长吁短叹起来。 张师爷用力地连连摇了摇头,无力地道:“此事若不涉及陆怀,东翁的想法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是涉及陆怀,此法便万不可行。我在唐正延那里,连真正的去意都没敢提。若我在那里漏了一个字,只怕我们现在便已不得安生了!” 司百熊更加不解,急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这与陆怀有什么关系?难道唐正延十公畏惧他的徒弟陆止吗?” “唉!不是畏惧陆止,而是唐正延本身便与陆怀交好。”张师爷再度重叹一声,用力地扣了下椅子的扶手,叹息道:“唐正延知道陆仲德涉案,没等我提,便主动说起了陆怀,让我们不要去招惹陆怀,也不要让事情波及到他!” “唐正延说,若是陆怀遇到危局,他便是毁家舍业,也要相帮。现在唐正延还不知道我们怎么对待了陆怀,若是知道了,后果只怕是不堪设想!” 司百熊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一时不由有些发懵:“唐正延会这么说?陆怀怎会与唐正延有如此交情呢?毁家舍业,不计代价,这话也太重了吧,便是程阁老遇到了危难,唐正延能做到的,也不过是这个地步吧。” “可是,唐正延与程阁老有利益上的牵扯,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会这样做倒也说得过去。可陆怀……陆怀与他有什么利益相关呢?陆怀若真是这么厉害的一号人物,怎么此前从来都没听说过他呢?” 百熊眨了眨眼,感觉这实在不可思议,有些迟疑地看向张师爷:“释道,是不是你会错意了?唐正延其实是顾忌陆怀背后的陆止,才故意说得严重,不想惹这个麻烦?或是……唐正延其实是与陆止有什么往来,所以才让我们不要造次?” “不不不!”张师爷急切地摆手,极度严肃地道:“东翁,我绝不会会错意,那唐正延清清楚楚地告诉我,陆怀于他有恩,他要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谁敢惹了陆怀,他就要豁出一切了!我也是实在想不到,陆怀对他能有什么恩惠,能让他这般相报!” “他最后是特地提醒我,也不止是他,所有与陆怀交好之人,为帮陆怀,都会如此!陆怀才是这些关系情分的根本!若是得罪唐正延、得罪陆止,或许还有许以一方好处,拉拢一方,共同应对另外一方的可能,唯有得罪陆怀,便是哪里也说不过去了!” 司百熊满心烦乱,一时也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个案子里,从始至终他都没当成一回事的无名小卒,现在竟然成了整个案子的核心,成了能决定他这个三品大员前途生死的关键之人! 张师爷看司百熊神情恍惚,显是还没能接受得了这连番的变故。 可现在已经没有太多时间让司百熊慢慢适应了。 他让唐正延知道了陆仲德涉及谋反的事,唐正延事后必定派人来打听情况,一旦唐正延知道他们已对陆怀用了刑,那他们便要开始倒霉了! 说不定,唐正延反而要与陆止联手,一起弄死他们呐! 张师爷重重叹息一声,扶着椅子扶手,强撑着站起来,凑到司百熊耳边,忧心忡忡地道:“东翁,为今之计,唯有安抚好陆怀,方能保得平安啊!” “我已细细地考虑过了,谋反这条罪名,是一定要推翻了。第一,陆怀的口供存在明显的破绽,既然无法让唐正延帮着圆回这个破绽,那任由这个破绽留着,对我们便是大大的不利。” “第二,若定了陆仲德谋反的罪名,便会波及到陆怀。唐正延也好,陆止也好,还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与陆怀交好的人也好,在他们那里都说不过去,我们树敌太多,只怕,只怕是死路一条啊!” “唐正延与我提到过,陆怀与陆仲德嫌隙颇深。我们可以推说,是陆仲德看私造海船的罪名跑不了了,涉案银款甚巨,罪行太过恶劣,他必是一死,家人必遭流放,万贯家财都要充公,便横了心,要陆怀帮他。” “可他自知与陆怀嫌隙颇深,罪名若干涉不到陆怀身上,陆怀定不会出力帮他,便想用谋逆的罪名,把陆怀一家老小都拉进来。他知道陆怀必有脱身之法,只希望让陆怀使尽浑身解数脱罪,带着他一起逍遥法外。” “我们此前是受他的蒙蔽,又查案心切,所以犯了急躁冒进的错误,误定了罪名。现在我们已经查清,此事都是陆仲德蓄意误导所致,所以去掉不当之罪,特为陆怀及其他无辜之人洗刷冤屈!” 司百熊抬起手,微微摆了摆手,示意张师爷先不要说话。他心里烦乱得很。 明明胜券在握的事情,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般危机重重,危难四伏的境况! 他按着张师爷的说法,捋了捋事情的来龙去脉,思索再三,也觉得,假若陆怀真的是当前局势的核心,那似乎也只有张师爷这个办法还算可行了。 从谋逆之罪,改成私造海船之罪,所有被牵涉进来的人,都会乐得见到这个结果,相关的口供,都重新录一份便是,不会有人不配合。 只有陆仲德会很难搞。 污蔑谋反,陷害内官,再加上私造海船,涉案银款数额巨大,对抗官衙调查,不知悔改,数罪并处,陆仲德可能要被判剐刑。 第一七零章 后生可畏 虽然谋反和数罪并处, 都是剐刑,可陆仲德一旦知道新的罪名,便会意识到事情有转机,若是他抵死不肯改口, 熬到法司会审,当堂翻供,那可就更棘手了。 陆仲德是案情的核心之人。现在案子的破绽已经漏了,若是再把陆仲德灭了口, 那就没人来背污蔑陆怀的黑锅了。到时候就还得是顺天府衙顶缸背锅,首当其冲的就还是他这个府尹! 现在不能让陆仲德死,但必须让他就范,必须让他顶下这个陷害内官, 污蔑谋反的罪名。 怎么才能成行呢…… 司百熊叹息一声, 微皱长眉, 负手起身踱了几步,很快便想到了办法。 用陆仲德的两个儿子来威胁陆仲德。 不管是什么罪名, 陆仲德的两个儿子, 至少是杖刑加上流放三千里。 百八十个板子, 若是实打实地打下去,再戴着沉枷重锁跋山涉水, 根本用不上三千里。三百里,甚至是三十里的路都用不上, 陆仲德的两个儿子可能就要一命呜呼了。 只要陆仲德乖乖配合, 那么他自有办法可以让行刑之人手下留情。只要杖刑受的伤不重, 陆家的亲戚再给押送流刑犯人的差役塞些银子,那么陆海发、陆海源的性命便无虞了。 为了儿子的命,陆仲德必定会乖乖就范! 司百熊定下计来,心情稳了一稳,安抚张师爷道:“释道,你也不必心忧如焚,只要有办法能平息便好。现在我们马上就去审陆仲德,要他在新的供词上签字画押。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我们手里,不怕他不同意。只要他一改口,其他人就都好办了。” “只要有了陆仲德的供词,我们就可以去答对陆怀了。其他人的供词,包括物证,都可以在答对陆怀的时候,按部就班地去弄。不管是唐正延,还是陆止,一两个时辰之内,总不会对我们发难。我们只要趁着这个时间,抓紧把供词、物证重新对上,把陆怀答对好了即可。” “唉!就怕没那么多时间啊!东翁!”张师爷重重地扣了扣小几,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本来走之前,千叮万嘱,让主簿不要轻举妄动,可他、可他偏偏要跑去给陆怀喂饭。您说,这种无事献殷勤的举动,这不是直接给泄底了吗!哎呀,真是气得我现在都心口疼!” “这……”司百熊一听,心里一沉,眉头便不由皱成了一个“川”字。 主簿去喂了饭,便说明他们已经知道自己捅了娄子。 若是时间过得太久,他们还不现身去把这事说个分明,把陆怀请出牢房。便会让陆怀认为,陆仲德蓄意污蔑是假,实际是他们有意栽赃在先,这会儿知道捅了篓子,才开始忙着遮掩,所以才迟迟无法现身,只派了个主簿在打前哨。 这主簿可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现在必须尽快去见陆怀才行,可要是直接去,没有陆仲德的新供词,又如何能让陆怀相信,所有的污蔑,都是陆仲德蓄意栽赃呢? 司百熊想到这里,心间是又烦又乱,焦躁之下,也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这陆怀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明明最开始说了身份,就没有他的事了。偏偏不说,搞得现在如此麻烦!” 便在此时,大门忽然被轻轻叩响,主簿的声音从大门外传了进来。 “府尊,卑职来回话了。” “进来!”司百熊没有好气地命令。 “是。”主簿马上进了屋,关上了门。 主簿一进到次间,便察觉到气氛不对。再一看张师爷和司百熊看着他的眼神儿,便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用说,肯定是张师爷给府尹告了状。就因为,他没按张师爷之前那没头没尾的吩咐去做! 这张师爷仗着是司百熊的心腹,没少干这种事。 主簿微微低下头,小眼睛快速地转了转,马上机灵地凑到司百熊的身边,避重就轻地捡着司百熊可能会感兴趣的事说:“府尊,陆怀都饿了两天了,卑职想着,不管过后要怎么哄怎么劝,总得让他先垫垫肚子才行。” “不然人饿极的时候,哪有好心情听什么话呢?只怕别人说一句,他就要烦一句了。只是没想到,卑职亲自喂他吃饭,他却连嘴都不肯张,还说了一句卑职不敢转述给府尊听的话……” 主簿说到这里,面露难色,一双小眼睛,却在细细地观察着司百熊的神色。 司百熊本想斥责主簿,却没想到主簿似乎探听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马上压了火气,缓和了声音,冷眼扫着主簿,沉声问道:“是什么话,你但说无妨!” “他说,他说……”主簿为难再三,看到司百熊已显出不耐之色,才做出鼓起勇气的样子,将陆怀的话快速抛出:“他说要想让他吃东西,我可不够资格去喂他,除非您亲自去端碗拿勺,一口口地喂他,他才会考虑一下!” “荒唐!”张师爷厉声斥道,用力拍了下小几。 “东翁乃堂堂三品大员,天子脚下的父母官,陆怀不过一个闲杂阉宦,他竟敢这般要求!” 张师爷瞪着主簿,圆眼仿若铜铃,眼神如刀,像是要杀人一般。 主簿吓得有些心惊,结巴道:“这、这话也不是我说的,刑席你和我这么大声有什么用啊?” 张师爷一听主簿这话就有气,指着主簿,怒道:“如果不是你自作主张,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般棘手!你都去献殷勤了,那陆怀能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吗?你让东翁现在连个准备的时间都没有,事情要是搞砸了,都是拜你干的好事所赐!” “哎?什么叫我去献殷勤,陆怀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主簿一听张师爷要把后果、责任全推到他身上,当即沉了脸色,硬声辩驳。 “陆怀本就知道他是内官,他早就知道他什么事儿都不会有!关键是我们什么时候知道,知道了,就得赶紧去哄啊,难道真让他饿着肚子听我们解释?这么没眼力劲儿,还能指望把人哄好了?” 主簿一脸委屈加底气十足,张师爷气得更加血往头顶上涌。 “你——” 就在张师爷要继续指责主簿时,一直沉着脸色没有说话的司百熊,忽然开了口,伸手拉住了张师爷的手臂,沉着声音,半是劝,半是阻地道:“好了!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再吵了!主簿说得有道理,陆怀本就知道他会无事!他是故意让自己身陷此局的!” 司百熊面色如铁。主簿一听司百熊为他说了话,不由暗暗地得意地勾了勾唇角。 张师爷怒瞪主簿一眼,忽而从司百熊的话里反应过来什么,有些怔楞地恍神了一下,微微张着嘴,脑筋彻底转过来之后,不由心间震荡。 是了,是了。 陆怀本就知道自己会无事。之前他一直不明白,陆怀为何不早说身份,却要在受了刑之后,故意害他们。假若陆怀是故意陷入这场劫难里,那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陆怀早就知道陆仲德与苏家有所关联,现在苏家出了事,顺天府衙捉拿陆仲德一家,陆怀极可能会将捉拿陆仲德与调查苏家之事联系到一起。 陆怀要是早早表露了身份,他自己自然是无事,可是他却管不着顺天府衙拿人问案。 现在苏家谋反,顺天府衙查苏家的案子,若是没捏住他们的短处,谁敢在这个风口上,向顺天府衙施压,阻挠查案?谁敢这么干,都要担反噬自身的风险。 可若是陆怀隐瞒了身份,自己把自己牵扯了进来,只要给他们安上一个私审内官的名头,不管他们审出了什么,都是麻烦。 更不必说,陆怀还利用他们不知道的事,故意留了个破绽出去。如此釜底抽薪之法,才是万无一失之计啊!唯一麻烦的,便是陆怀自己要遭些罪。 张师爷想到这里,和司百熊对视一眼,心底不由都泛出了深深的寒意。 陆怀真的是如此想的吗?他真的是如此谋定而后动,才推波助澜,一步步看着事情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吗? 陆怀如此心计,如此城府,他们要如何应对,才能令陆怀放弃追责呢? “东翁……”张师爷看着司百熊,声音不由得有些发颤。 他公门沉浮这许多年,实在不曾见到有如此心计,又如此大胆之人。 陆怀若是糊里糊涂才趟进这档子事来,发现事情不对,逞一时之气,才故意埋下破绽害他们。那他们推脱此事是陆仲德为之,他们只是判断有误,一时糊涂,或可免去责难。 可陆怀若是如此心明眼亮,那岂不是他们的所有小动作,都逃不出陆怀的眼底。他们再去和陆怀演戏,那岂不是小后生在老江湖的门前,班门弄斧吗? 陆怀要是不让他们脱层皮,付出些惨痛的代价,如何能消去心头之气,如何能解去心间之恨呐! 他们不知道陆怀能够调动的人有多少,可是陆怀心底一清二楚。现在他们有把柄在外,不管是陆止,还是唐正延,随便哪个人发难,都能有办法置他们于死地啊! 张师爷看着司百熊,满眼忧虑。 司百熊苦笑着扯了扯唇,走到窗前,抬头看看天,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慢慢地负起双手,合上眼眸,面色恸切,唇角紧绷,良久,才重重地叹息着,苦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呵呵呵呵……” 他缓缓地睁开双眼,眼周早已生出褶皱的双眼,炯炯如炬,却是满含悲切。 他缓缓地开口,语气有若千斤之重:“想我司百熊,自小城知县而起,数十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每任皆卓有政绩,方能累功而进顺天府尹之位,如今真是‘千年道行一朝丧’。” “我自为官以来,从未害过一个平民之命,亦不曾左摇右摆,逢迎权臣以求升迁。这次妄动歪念,为求再进一步,斗胆冒天之功,真是现世报应。现世报应啊!” “罢罢罢、这次风波了结之后,我便即刻辞官归家,放弃一切致仕优待,只做一名布衣百姓。弃三品,自为民,妻无封诰子无荫,这与寻常百姓的抄家流放几无异也。陆怀便是有什么气,也都该消了吧。” “现在陆怀要我喂他吃饭,那我便去喂他吃饭。只要能够让他消气解恨,我任他磋磨!只是……” 司百熊看向张师爷,有些苦涩地道:“你直接得罪了陆怀,若是不自己把自己磋磨得更狠一些,只怕你过不了陆怀这一关,我致仕之后,便无力保你了。” “唉!”张师爷重叹一声,心力交瘁地道:“事到如今,也只有舍脸保命了!您放心,我不会不识时务的。” 司百熊不继续做官是对的,就算硬熬着,陆怀不善罢甘休,早晚也是会栽了。还不如自己回家去,让陆怀就此出了气,一了百了。 只是司百熊致仕了,他又得罪了陆怀,以后再想干师爷,也是风险极大,司百熊一离任,他就也要跟着卷铺盖回家了! 说到底还是他对不起司百熊更多,若非他极力怂恿,司百熊也不会动那个歪心思。 张师爷看着司百熊,无比歉疚地道:“东翁,我——” 司百熊摆摆手,直接打断了张师爷的话:“不必说了,释道,这些年若非你在我身边帮衬,我也到不了如今之位。此次虽然是你游说在前,但若非我自己动了不该有的念头,也不会有这一场祸端。”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们便做好善后之事,起码给自己和家人留个活路吧。” 主簿看着几乎如交代后事一般的两人,一颗心也是沉到了底,踌躇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请示道:“府尊,那咱们什么时候过去见陆怀?见了他,怎么说……” “嗯……”司百熊想了想,让两人附耳过来,吩咐了一阵。 张师爷点点头,即刻先行离去。 司百熊整理了一下衣着,也对主簿道:“我们这就去。” 主簿迟疑了一下,问司百熊:“府尊,您不换一身便服去牢中吗?” 司百熊无奈地勾了勾唇,摇了摇头:“不换了,我穿着这身衣服在陆怀的面前伏低做小,他才更能解气,走吧!” “是!”主簿点点头,赶紧引着路,与司百熊先后进了大牢。 囚室内。长烛早已燃尽。放在地面上的粥菜,也渐渐凉了,只有些粥菜的香气,隐隐浮动在潮湿沉闷压抑的空间内。 陆怀合眸靠在桌腿上,心却很平静。他很有耐性地静静等待着他要等的人。 忽而,有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快速传来。 陆怀缓缓睁开眼睛,便见一身大红官衣,上了年岁的官员亲自推开了囚室的门,快步踏入了囚室内。 看年龄,看品级,此人必是顺天府尹司百熊无异了。 陆怀看着他,缓缓地牵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不出所料的微笑。 司百熊若说此前还有什么疑虑,不确定陆怀是不是真的如他所猜测的那般心计深沉,此刻见到陆怀的这个笑容,对上陆怀静静地凝视着他,打量着他的眼神,便什么疑虑都没有了。 只有那般心计深沉之人,才能在这一刻,在见到他的时候,如此沉静以待,如此从容不迫,如此气定神闲! 司百熊合了一下眼眸,舌尖顶住上牙膛,悔意,感慨,一瞬间,无数思绪涌向他心头,让他极为顺利地留下了泪来。 “陆公公,让你受苦了啊!” 他快步走到陆怀身前,无比心痛地执起了陆怀的双手。 ※※※※※※※※※※※※※※※※※※※※ 谢谢诺亚南柯的地雷,笔芯! 第一七一章 磕头求饶 司百熊蹲下.身, 低头凝视陆怀手腕上青紫交错的勒痕, 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一滴滴滚落在他正红色的官衣上面, 点出一颗颗水痕,哽咽地道:“这帮混账东西,怎么敢……怎么敢这般对您啊!” “哦, 在下还未表明身份, 在下是顺天府尹司百熊。这些日子,因为水患,流民四起, 在下为了灾民生计四处奔忙, 每日一散朝, 便亲赴宛平、大兴指挥安置灾民,疏失了府衙内刑名要案的管控。” “本以为这般大案要案, 下面的人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仔仔细细地查证。哪知这帮混账的东西,竟然因为立功心切, 犯下如此鲁莽糊涂的大错!都怪我御下无方,才让您受了这么多苦!我真是对不住您呐!若是能让您消气, 我甘愿受十倍于您受的苦!” 司百熊仕途沉浮这许多年,逢场作戏是信手拈来。 现在的关键就在于陆怀。只要能把陆怀哄好了,让陆怀离开牢房, 那就万事大吉。至于陆怀离开牢房之后, 想怎么折腾他, 想要多少财物,才能不再追究这件事,那都是后话了。 可陆怀依然是静静地看着他,神色很淡漠,态度也很冰冷。 司百熊见状,马上往后给候在门口的主簿使了个眼色。主簿一溜小碎步,赶紧快步走入,在陆怀和司百熊身边半蹲半跪下去,小心翼翼地端起了地面食盒里的粥菜。 司百熊取过燕窝粥,小心地舀了一勺,陪着笑脸,一边往陆怀的唇边递,一边轻声细气地解释道:“陆公公,现在案子经过重新审理,已经全部查清楚了,关于谋反一事,实属陆仲德黑心诬告。他因私造海船被抓之后,自知难逃一劫,便故意陷害攀扯,以图让您牵涉其中,他好能借力金蝉脱壳。” “他可是您的亲叔叔啊,谁也没有想到,他为了能让自己脱身,竟然能置您,甚至是置所有族人的性命于不顾。真是世间险恶,人心难测呐!还好我彻夜复查此案,发现了供词的不妥之处,抽丝剥茧,重审出真相。否则,岂不是冤煞了您!冤煞了您的族人!” “这都是我特地吩咐主簿去买来的,因我早上有朝会,才未能亲自送到您近前。您就算对那些冤了您的混账有气,也请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好歹吃一些,垫垫胃,稍后我扶您到后堂更衣歇息,详细给您解释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对于您叔父的诬告之举,还有那些糊涂办事的混账东西,我必定加以严惩,请您尽管放心!” 司百熊的声音温和而轻柔,像是春风细雨般怡人,一贯低沉的嗓音,在如此柔和的语气下,更显得格外瓷实可靠。 他的笑容,七分讨好,三分忐忑,配上眼里含蓄闪动的泪光,一派发自肺腑之感。 然而陆怀只是沉默地靠在桌腿上,微微垂着眸,神色冷漠且平静,像是在听他说话,又像是觉得他的表演很无趣,连敷衍都懒得给予。 司百熊暗暗皱了皱眉头,感觉事情有点不妙。 推翻罪名,是陆怀意料之中的事,刚才陆怀见到他进来,表现得很沉稳冷静,倒也正常。可是,怎么陆怀连听到是陆仲德害他入狱受刑之后,还能是这般冷静自持的样子呢? 难道不该是情绪激动地质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或是颐指气使地,要求收拾那些得罪过他的人吗? 凡事关心则乱。现在陆怀这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样子,情绪全无半分波动,还让他怎么借机添油加醋,煽风点火,转移矛盾? 陆怀这是在等他主动表现吗? 现在这场戏演得好不好,可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就算陆怀不接招,无视他,那他也得把戏演下去!既然陆怀对陆仲德的“陷害”,没有什么特别激动的反应,那就转移重点,先让陆怀把气出了,也好再商量后面的事。 司百熊转头对着门口的方向呵斥了一句:“你们还不都给我滚进来!” 司百熊话音一落,门外的人便赶紧一个接一个地赶了进来。 领头的是张师爷,后头跟着两个经办过此事,且被陆怀见过的书吏,再往后便是这两日折辱过陆怀的牢头、狱卒和其他衙差们。 十余个人“扑通扑通”跪了满地,不大的牢房顷刻便显得狭小了起来。 陆怀微微扫了他们一眼,面色不动。他知道这些人在玩什么把戏,但现在,还不到接招的时候。 张师爷悄悄扫了一眼陆怀,咬咬牙,伏拜了下去,重重地给陆怀磕了个头。 自入公门这么多年,张师爷从未有过如此卑微的时刻,更不曾对谁行过如此大礼,一时间,心头尽是屈辱之感,虽竭力掩饰,却怎么也无法完全遮盖住哽咽的痕迹:“小人……小人不知公公身份,还以为是那陆仲德花言巧语,蒙骗于我,日前多有得罪,还望公公宽宏大量,可以……饶恕小人的罪过。” 司百熊悄悄看了看陆怀,见陆怀还是冷冷淡淡地将目光瞥向一旁,暗暗咬了咬牙根,痛心疾首地对张师爷道:“一句多有得罪就想让公公饶了你的罪过吗?” “我那么信任你,把这么大的案子交给你去主理,结果你看看你是怎么审案问案的?是非不分,办事糊涂,让公公遭了这么大的罪!你还有脸让公公饶了你!” 司百熊说到这里,厉声对门外道:“来人,把张师爷给我吊起来!还有这些混账东西,通通给我吊起来!他们怎么对公公无礼的,就让他们也受用一遍!这边地方不够,就把对面牢房给我打开!” “是!”门外候命的差役鱼贯而入,沿着空出的缝隙,挤到张师爷、牢头,和另外两个直接对陆怀动过手的狱卒旁边。 张师爷暗暗咬紧了牙关。牢头和狱卒们紧张得双腿打颤,想要求陆怀,又不敢开口。 他们把陆怀吊了那么久,现在让陆怀不要报复他们,怎么可能呢! 宦官可一向是最记仇的!这回他们可完了! 差役们将他们的双手反剪到身后,用粗麻绳牢牢捆了。再系上长绳,拉到房梁下陆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将长绳抛过房梁,把几人脚不沾地地扯了起来。然后,又将四人慢慢落到脚刚能沾到地面的程度。 其他人被带到对面的牢房,也都被如此吊了起来。 这些人平日在衙门里养尊处优,只有他们仗着身份欺负别人,哪曾受过别人如此欺负。平日里又是动嘴多,动手少,一个个的关节都像锈死得一样,被这么一吊,手腕双肩关节就像掺了水的猪皮掉进了油锅里,嘎嘣嘎嘣的声响那叫一个此起彼伏。 张师爷还是没法完全不顾尊严,虽然疼得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子,但还是死死咬牙忍着,竭力压着痛苦的喊声。 牢头和狱卒们,就没有张师爷这么有骨气了,刚被吊起来就疼得龇牙咧嘴。现在被吊得脚尖刚刚能沾到地面,想挨着又使不上力,稍一松劲儿又被更狠地扯住,骨肉分离之感,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疼得哭爹喊娘地哀求陆怀放他们一马。 “陆公公,陆公公!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就绕了我这一回吧!” “陆公公,我们真的知道错了,我给您磕头,磕一百个,您就开开恩吧!” “陆公公,我的手好像要断了,啊嘶——真的好像要断了!陆公公——您老就高高手吧!我回去给您供长生排位,早晚三炷香,天天给您磕头啊!求您绕过我这回吧,陆公公!” 陆怀勉强抬了抬眼皮,看了看疼得青筋暴起,表情狰狞的四个人,又慢慢将目光转向了司百熊,缓缓地,勾起了一个冷笑:“司大人,您说,该放他们下来吗?” 陆怀的笑意不达眼底,司百熊对上陆怀的眼神,心都不禁冷颤了一下。 陆怀的笑容,陆怀的眼神,真有深不可测之感。 他好歹也是堂堂三品大员,管着天子脚下的一方土地,见王公贵族、六部九卿就如同家常便饭,还少有谁能一个眼神就让他如此心中不宁。 司百熊强压下不安的心绪,陪着笑脸道:“这自然不该放下来,他们害得公公受了那么多苦,就算吊上几个时辰也是活该。” 牢头、狱卒们听到这话,更加呼天抢地,叫苦不迭。张师爷听到此话,不禁也觉得肩肘的痛感,更剧烈了几倍。 陆怀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下,伴着牢头、狱卒们的鬼哭狼嚎,和张师爷痛苦的低喊,慢慢地坐正了身体,向司百熊伸出了手。 司百熊见陆怀愿意吃他们买的东西了,心下大喜,也大为差异,陆怀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接受了他们的示好!那是不是说明,这关已经过了? 司百熊赶紧谄媚地捧起碗,舀了一勺粥,递向陆怀的唇边,道:“公公这两日受累了,还是我来吧。” 陆怀冷冷看了司百熊一眼,直接从司百熊手中取过碗和勺,“不必了,我自己来。” 司百熊想再献一献殷勤,但见陆怀坚持自己吃,便马上陪着笑脸,赶紧把碗和勺让给了陆怀,客客气气地道:“好,好。” 同时仔细地观察着陆怀,随时准备着,如果陆怀双手无力跌了碗,他要第一时间把碗接住。 主簿也察言观色着捧起食盒里的菜,小心翼翼地递在陆怀的手边。 陆怀慢慢地吃,司百熊和主簿两人就一声不响,安安静静地在一边看着陆怀吃。 司百熊现在心情很轻松,趁着陆怀吃东西的空档,悄悄和张师爷对了个眼色。两人眼中都出现了心照不宣的欣喜,同时也暗藏了些鄙夷。 栽赃给陆仲德,栽赃得这么顺利,这么轻松,可真是出乎他们的意料。 陆怀根本没有再追问陆仲德的事情,便肯吃饭了,看来陆怀对陆仲德害他之事,是毫不怀疑。 估计陆怀也没有什么兴趣了解陆仲德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要他们答应陆怀,狠狠地收拾陆仲德,给陆怀出了这几日受的气,再好好补偿陆怀,把陆怀给安抚好了,事情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司百熊在心里嘲讽地冷哼了一声:宦官就是宦官,或许有些心眼,能从麻烦里脱身自保,但总归是些只懂得小算计的货色,其实并没有什么脑子。只要顺着他的心,如了他的意,解了他的气,那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种人,怎么可能想到,整件事根本是因他陷害陆仲德而起的呢? 他此前也是把陆怀想得太高了一点,其实陆怀不过是利用他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使了一点小伎俩,推翻了供词罢了。哪里就值得他们那般如临大敌了。 他们真正该忌惮的,应该是陆怀背后的陆止和唐正延。若没有这些人在陆怀背后,他们何必在乎这么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宦官? 许久之后,陆怀吃完了粥,也恢复了一些力气,将碗和勺放到一旁。 主簿麻利地收拾了碗、勺和菜碟。 司百熊则趁热打铁,马上对陆怀道:“让公公无辜受累,在下心中内疚不已。还请公公移步后堂,我已命人备下了热水,婢女会服侍您沐浴更衣,另外已经安排了手法高超的侍婢给您好好按摩,保管让您身心舒泰,疲累全消。” “另外还有郎中,也在候命了。公公若是觉得身体有哪里不适,尽可告诉郎中,让他为您仔细诊治。这郎中是京城里数得上的名医,医术绝对高超!” 陆怀冷冷地勾了勾唇,重新合了眼,靠在桌腿上,缓缓对司百熊道:“饭我已经吃了。司大人公务繁忙,若是没有其他事情,还请早些离开吧,我还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司百熊有些发懵地看着陆怀,不明白陆怀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一瞬之后,司百熊就明白了。 陆怀这样做,不过是在拿乔而已。像陆怀这样小角色,好不容易有个耍耍威风的机会,还是和他堂堂三品顺天府尹耍威风的机会,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作罢了呢? 而且,他还没说要送给陆怀赔礼道歉的好处呢,陆怀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同意离开? 司百熊心里不屑地瞪了陆怀一眼,面上却是和气恭敬地捧着陆怀道:“陆公公,您是无辜受累,现在事情都已经查清楚了,您怎么能再继续待在牢房里呢?” “这牢房是脏污之地,您的贵体不宜常在此处,还请随我移步府衙后堂吧。除了侍婢和名医,在下还另有其他安排,保管让人满意。” 司百熊一边说着,一边稍稍凑近了一些,轻轻托起了陆怀的手臂,想要亲自扶起陆怀。 然而陆怀靠在桌腿上,却是挪开了手臂,从鼻子里溢出一个不屑的冷音:“哼。在锦衣卫会同三法司重审此案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司大人就不必费心准备什么热水,安排什么郎中了。” 陆怀说着,将眼睛微微扯开了一条缝隙,扫了一眼牢房内的主簿和其他差役们,冷斥道:“你们也都出去。”说完,便将眼睛再次缓缓合上了。 司百熊心里“咯噔”一下,陆怀这是要干什么? 司百熊微微眯了眯眼睛,和张师爷交换了几下眼色,料想陆怀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陆怀不知道谋反之事,是他们陷害陆仲德。在陆怀看来,这事儿就是陆仲德污蔑在先,而他们顺天府衙,不过是有冒进失察之责。 陆怀唯一可以拿捏他们府衙,他这个府尹的,不过就是府衙私审了他这个内官,害的他这个内官,受了几日折磨罢了。 陆怀现在摆出一副要让锦衣卫介入调查的样子,必然不过是想借着这件事,狠狠地敲他们一笔出出气罢了。 司百熊蹲了这么半天,已是腿脚发麻。 可是现在,决定事情结果的是陆怀,司百熊也只能忍着,继续和声细气地哄着陆怀:“公公啊,这个案子,现在已经审得清清楚楚了,都是您的叔父陷害于您啊!何必还要让锦衣卫来审什么呢?” “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绝对会严惩您的叔父,在他被拉到菜市口斩首之前,我一定会让他过得生不如死,给您出了这口气,这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要是您实在想等,到哪里等不是等呢?您何必跟自己过不去,一定要留在这种地方等,还是随我到府衙后堂去吧。下面的人办事糊涂,不知公公身份,这几日多有得罪,在下身为主官,自知对此事责无旁贷,亦深为内疚,还希望公公能移步后堂,给我一个补救的机会。” “公公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绝不推辞。只要能让公公顺心顺意,纾解了心头的委屈与生气,我便心满意足了。我只求公公千万千万不要客气,更不要对我留情!” 司百熊说得无比恳切,说到最后,双眼都隐隐泛起了泪光。就是最铁石心肠的人听了,看了,恐怕也要动容了。 然而,陆怀听完司百熊的话,却只是冷笑了一下。 “查清了?司大人屡次说查清了,是真的查清了,还是欲盖弥彰?我还从没见谁嫌死罪还不够,非要主动给自己扯上一个株连九族的罪名呢!司大人说我叔父故意污蔑我牵涉谋反,以求借我之力脱身,这是把我当成傻子在逗乐吗?” “至于财物,我并不缺,不需要司大人为我贡献什么。司大人若是有那份好心,现在城外灾民无数,司大人大可以把财物都捐给他们,说不定,还可以博一个好名声。” 司百熊没想到陆怀言辞如此犀利且直接。他何尝不知道,这份说辞错漏百出,可是这是他唯一自保的办法了。就是再离谱,再假,他也得硬着头皮顶着,维护这个说法!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他死硬到底,陆怀见不到陆仲德,本身又与陆仲德有嫌隙,他再大把好处塞给陆怀,对陆怀一恭到底,事情还怕不能不了了之吗? 司百熊仿佛受辱般皱紧了长眉,一脸委屈痛苦的情状,隐忍再三,才指天发誓道:“公公,我也知道,这确实是匪夷所思。别说您不信,这事儿说出去,谁又能信呢?可是我发誓,这事千真万确就是发生了啊,陆仲德就是故意害了您!我若有一句虚言,愿受天谴,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按理说,问案的口供不该给当事人看,可事有例外。公公若是不信我,我愿意调出案卷、口供,公公可以亲自过目,看看陆仲德的供词,那都是他亲口所言!” “我绝不敢对公公有所隐瞒,这个案子,来日就算锦衣卫不审,也逃不过法司共审。我若说谎,来日必遭戳穿,届时公公岂能放过我?那我还不如现在就和公公坦白交代!我没有说别的理由,是因为确实没有别的理由。我没有任何必要,在此时此刻,还欺瞒公公您啊!” 司百熊说得一脸义正言辞,眼中泪光闪动。 陆怀也不知道,是不是该信司百熊的话了。其实,陆怀也并无十足的把握,司百熊就一定说谎了。 人在惊恐的时候,的确可能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来。更何况,陆仲德与他恩怨颇深,这个时候已经活不成了,为了害他,而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事来,也不是完完全全没有一点可能。 而且他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事不是陆仲德害他。只是一些蛛丝马迹拼凑在一起,让这件事看起来实在是不简单,而司百熊,又偏偏存有陷害陆仲德谋反,以在仕途上获利的动机。 可如果,这事儿真的是司百熊干的,现在司百熊是在和他演戏骗他,那么司百熊是否也未免演得太真实了一些? 陆怀仔仔细细地审视司百熊,从司百熊的身上,完全看不出一点破绽。 便在陆怀迟疑间,忽有一名长随打扮的中年男子,连通报都来不及做,便匆匆跨入牢房,在司百熊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什么。 司百熊大惊失色,惊慌地站起来,却忘了腿脚蹲了太久,已经彻底麻了,刚起身就差点摔倒,一旁的长随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司百熊。 司百熊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给陆怀深深作了一个揖,擦了擦溢出眼眶的泪花,恳切地道:“陆公公,宛平那边灾民有异动,我得赶紧去处理下。处理之后,我马上回来!” 说完,便脚不沾地地快步出了牢房。 灾民异动是大事,搞不好就会引起动乱,宛平离京城太近了,司百熊慌张也属正常。 司百熊离开后,小小的囚室内,就只剩下张师爷和牢头狱卒们沙哑的痛苦低喊。 陆怀无心理会他们,背向这些人,轻轻摩挲了一下指尖,微微蹙了蹙眉头,有些拿不准,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一直说要等锦衣卫来,其实是在诈司百熊。如果司百熊真的下了什么黑手,害了陆仲德,害了他,一定会扛不住,先向他坦承。 因为此事涉及内官,一旦锦衣卫来查,必定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清清楚楚,任何伎俩手段,都不可能瞒过锦衣卫。司百熊若有隐瞒,赶在锦衣卫调查之前,先向他坦承求饶,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他也一直认为,司百熊确实下了黑手,会向他坦承。可刚刚,话说到那个份上,司百熊却是那般义正言辞,泪光闪动,且还发了那样的毒誓。 他不能放过一个,想要灭族他陆氏的人,尤其不能让这样的人,在他眼皮底下蒙混过去。否则一旦错放,必有后患。 可若这件事,真如司百熊所说,是陆仲德自干蠢事,连累他与家族。那么,再威胁司百熊便过了火儿,也会结怨,日后多多少少,也是个隐患,倒不如趁着司百熊还在求他,卖个人情出去,化敌为友。 陆怀陷入纠结。府衙二堂,司百熊匆匆踏入,见到一身紫衣的内官,也恍惚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才稳住了心神,快步迎了上去。 刚才长随告诉他,宫里来人了,他真是当场就差点昏过去了。还好,来的人是来问灾情的,不是陆止派来问陆怀的。 来的人较面生,一双丹凤眼,薄薄的嘴唇,看起来清秀斯文,约莫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看衣着服色,是个从六品的宦官,在宫中虽不是什么高位,但也得是有些年资,才能在司礼监当上这个职位。 司礼监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能得罪的。来人虽未带正式的旨意,只是带口谕例询灾民情况,但司百熊依然是恭恭敬敬,将其奉为上宾。 两人照例一问一答,公事公办地走完答对的流程,也便到了说些私话的时候。 想和宫里人打好交道,这种时候,才是最紧要的。辛苦费用自然是不能少的。司百熊一个眼色,长随便向来人递上了一封银票。 司百熊紧接着陪着笑脸道:“劳烦公公跑这一趟,辛苦了。这些是在下一点心意,还望公公不要嫌弃。” 年轻宦官微微挑了挑眉,抬手拨了下银票。他不过是司礼监的下层宦官,可是初次见面,司百熊一出手便是三十两银子,真是阔绰啊。 银子谁都爱,可惜,这银票他不能收。 年轻宦官微微勾了勾唇,挑起茶杯盖,喝了一口茶,笑着道:“司大人真是大方,难怪每次咱家的朋友们过来给司大人传旨问事,回去都是一脸笑容。可惜咱家不成器,如今才熬到资格,来问司大人的话。” 司百熊笑了笑,起身游刃有余地恭维道:“公公太自谦了,公公这般年轻,便可来顺天府衙询旨问事,要不得三年五载,怕是便要到下官都高攀不起的位置上了。” “哈哈。”年轻宦官被司百熊的好听话哄得很是开心,喜上眉梢地放下茶杯,看着司百熊道:“那就借司大人吉言了。咱家要想当好差事,也离不开司大人这样的能臣干吏,认真回话做事,如此才不会让差事有了纰漏。” 年轻宦官说着,微微压了压手。 司百熊笑着点点头,坐回位子上,如小鸡啄米般点头不断:“这一点公公大可放心,下官一定认真配合公公,保证不让公公的差事出半点纰漏!” “呵呵,那是最好了,咱家就喜欢司大人这样通情达理,办事认真的人。”年轻宦官笑得十分满意,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道:“那就请司大人带我去府衙大牢一看吧,我要见一见陆师公。” “咳咳咳——”司百熊听到宦官的话,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拢于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才让自己强行镇定下来,没有在表面上露出破绽。 他不能让这个宦官见到陆怀,都叫陆师公了,与陆怀、陆止的关系,可想而知! 陆怀现在正怀疑他撒了谎,欲盖弥彰,陆仲德被扣上谋反的罪名与他有关。这两日来,又受了那么多折磨和苦处,这会儿要是见到宫里的自己人,还不大倒苦水!把他骂死! 用不了三刻钟时间,锦衣卫便会到府衙前来彻查!那他就全完了! 可是不让看,也不可能,他怎么能拗得过司礼监的人呢!而且不让看,岂不是说明他很心虚,那陆止认真查起来,他还是不会有好果子吃! 年轻宦官将司百熊的表情尽收眼底,见司百熊迟迟不答话,缓缓沉下了脸色,冷声道:“司大人这般迟疑,莫不是我陆师公出了什么事情?” “没有!怎么会呢!”司百熊马上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向年轻宦官:“确曾有一位姓陆名怀的前内官被扣押在府衙大牢,不知道公公想要见的,是否便是此人?” “不错。”年轻宦官道。 司百熊露出费解的表情,道:“既如此,下官便真是办不到了。这位陆公公,早已被释放回家了。” “他的叔父陆仲德涉案,因为口供中牵涉到了陆公公,府衙的人便请陆公公过来,循例问案。由于陆公公的叔父从中作梗,蓄意污蔑陷害,所以中间出了些误会纰漏,下官查清真相,还了陆公公清白,得到陆公公的原谅之后,便着人将陆公公送回家了。” “将案情上报的时候,经手的书吏错放了澄清误会之前的案卷口供,所以,可能让陆公公在宫中的亲朋故友们担心了。下官委实过意不去,嗯……” 司百熊给长随递了个眼色,长随马上又给年轻宦官递上了一封一百两的银票。 司百熊紧接着道:“这是一点心意,补偿公公对陆公公的担心,还望公公回去之后,为下官美言几句,千万不要让其他人误解下官。” 年轻宦官,微微眯了眯眼睛,有些怀疑陆仲德所言的真假。 “你不会骗咱家吧?你应该知道,欺骗咱家,是什么后果吧?” “当然当然!”司百熊斩钉截铁地道:“下官绝不敢欺瞒公公!下官若是说谎,公公随便派人一查,便能戳穿,下官怎么会做如此糊涂之事?不知公公打发了人到陆公公的家里看过没有?” 年轻宦官微微皱了皱眉头,嘀咕道:“这倒没有。” 年轻宦官扫了一眼桌上的银票,迟疑片刻,还是揣了起来,然后,扫了司百熊一眼,站了起来:“谅你也不敢骗咱家。” “陆师公那里,自然会打发人去看,若是你所言有假,哼,那咱家就是给你美言一百句,也是救不了你的。”年轻宦官警告之后,抬头看了看天:“出宫也这么久了,咱家的话已问完,司大人公务繁忙,咱家便不多打扰了。” 司百熊马上笑脸相对道:“下官送公公。” 司百熊将年轻宦官送出二堂,让长随代他将年轻宦官送出府衙。 他看着年轻宦官的身影消失在廊檐尽头,马上走向府衙大牢。 然后在大牢门口,不住的转圈。守门的狱卒看到司百熊如热锅上的蚂蚁,一圈一圈转个不停,想要上前询问,但看司百熊的脸色,如丧考妣,一脸阴郁,便缩头缩脑,一声也不敢出了。 司百熊现在急得想要砸墙! 他不能让那个年轻的丹凤眼宦官去见陆怀,否则他马上就要彻底完蛋了!可是,那个宦官回去禀报之后,陆止必定不信他的话,一定会去派人调查! 他故意说把陆怀送回了家,可是实际上,陆怀是从城外进来的。就算陆止派的人,找错了地方,耽搁了一些时间,可最多又能拖延多久呢! 到时候找不到陆怀,查到陆怀一直都被他扣在衙门大牢里,而且还和司礼监的人撒了谎,还欺骗了陆止,那他更是罪加一等! 除非他现在就能把陆怀哄出大牢,可是他刚刚那般赌咒发誓,也不见陆怀的面色有丝毫松动,再去说,陆怀能信他吗? 他总不能把陆怀生拉硬拽地弄出监狱! 完了完了,真是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了!现在,他真是不管怎么着,都是个死了! 司百熊握紧了双拳,感觉舌根都急得起了火疱。 难道,他只能和陆怀坦承一切吗?陆怀听了真相,会不会想要杀他以泄愤? 可是不坦承…… 后果只会比和陆怀坦承一切更糟糕! 罢了,死就死吧! 司百熊深吸了一口气,找下人弄来一封□□,揣在袖袋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重新进了大牢。 司百熊面色如霜,脚步虽然缓慢,却隐隐透着一股决然悲怆之势,陆怀见到他如此模样,不禁有些疑惑。 这是怎么了?难道宛平那边出了大乱子? 若是灾民动乱,官员便处在了生死线上。动乱若能平息了,则罢,若是平息不了,闹大了,那就等着丢官去职,甚至是人头落地吧! 要是事情本来都是陆仲德搞出来的,这个时候还威胁司百熊,给司百熊火上浇油,那这仇可便彻底结下了。 陆怀在司百熊离开期间,思虑再三,感觉若是司百熊撒谎,不可能伪装得那么真,让他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 或许,这事真的完全是因陆仲德而起,还是不再诈司百熊了。冤家宜解不宜结,便在此时,给司百熊一个台阶下,把司百熊私审内官这事了了,也能算是卖给司百熊一个人情吧。 不过,虽然决定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却也不能上赶着示好。 求来的才是恩。他总得再吓吓司百熊,让司百熊再求他一次,然后再顺水推舟,勉为其难地同意把大事化小才行。 陆怀冷冷地盯着司百熊,嘲讽地冷哼了一声:“司大人,您这是嫌刚才的戏演得不够逼真,所以特地又来加上一场吗?你不会真的以为,就凭自己声泪俱下,指天发誓的表演,就能让我相信那么荒诞的污蔑我谋反的理由吧?” 陆怀说罢,微微噙着一丝冷笑,等待着司百熊的回应。 他知道司百熊接下来一定还会据理力争,到那时,他再稍稍松松口便可以了。 司百熊重新进入牢房之前,还抱着一丝侥幸,期待着陆怀的态度能够有所动摇。然而,事与愿违,陆怀还是这般坚决不信。 唉! 司百熊心中长叹一声,对门外的差役下令道:“你们进来,把他们都移到另外的牢房里去!” “是!”差役们齐齐应声,一下冲进来八个人,手脚麻利地把吊在梁上的四个人放了下来,连拖带拽了出去。 这回连张师爷也绷不住了,剧痛之下,跟着牢头和狱卒们一块儿,疼得鬼哭狼嚎了起来。 然而很快,这些痛苦的嚎叫声,就被隔绝开了。 人被带出牢房之后,司百熊马上关上了牢房的大门,同时关上了大门上的小窗,并将大门从内反锁了。 陆怀不确定,司百熊这是要干什么。 就是杀人灭口,也没有司百熊这个堂堂顺天府尹亲自动手的道理吧? 陆怀向来沉稳镇定,可是看着司百熊铁青着脸色,一步步向他走来,心中也不免有些不安。 司百熊看着陆怀皱着眉头看着他,一脸戒备,心下喟然长叹了一声。 陆怀终究是不会被他所骗了。道行不够,也只有自认倒霉,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突然,司百熊在距离陆怀两步之远时,顿住了脚步,直直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给陆怀磕了一个响头。 “砰”得一声,把陆怀吓得一惊。 第一七二章 为我所用 司百熊的眼泪, 溢出了眼眶, 顺着他已经有些苍老的面庞横流了下去,他声音哽咽地恳求陆怀:“陆公公, 下官有事相瞒,下官对不住陆公公!下官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无辜幼子, 陆公公若是有气, 便都冲着下官一人来吧!” 陆怀渐渐沉了脸色,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司百熊终究还是骗了他。 他见过许许多多刁钻奸猾之人,可是自从在宫中能独当一面开始, 还没有人能骗过他的眼睛。司百熊竟然把他也骗过去了,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啊! 陆怀忽而有些想笑, 然而这个想笑的念头一过去,紧随而来的便是斩草除根的杀意。 司百熊竟然真的那么冷血, 想要用他陆氏一族的命, 来换他的富贵荣华! 陆怀想听听,司百熊到底是怎么干的。 他冷冷地凝视着司百熊, 只说了一个字:“说!” “是。”司百熊沉重地道,感觉有一块大石头, 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心上:“关于谋逆之事,其实公公的叔父并未参与,是下官邀功心切, 所以才……所以才……” 司百熊感觉自己说不下去了。 他这是要弄死陆怀全族啊, 怎么掩饰都是说不过去的。这事善了是不可能了, 陆怀不弄死他一家,恐怕都不会善罢甘休。他还不如索性别说了,只求一死,或许还能保得住一家老小的平安! 司百熊横下心,向陆怀重重叩首,恳求道:“公公,下官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若再给下官一个机会,下官决计不会做此糊涂之事。” “下官在朝中既无靠山,也无朋党,从寒门士子考取功名,每在一任都兢兢业业地治民理政,如此三十年,才熬到如今之位。这三十年来,不论遇到多棘手之事,下官也从没有害过一个无辜之人,未曾想,这次下官鬼迷心窍,竟想出这么一个混账主意,妄图在仕途上再进一步。” “现在想来,真是悔不当初。幸好这次遇到公公这样机智沉稳的人,才没有让下官真的铸成大错。还望公公看在没有真的铸成大错的份上,饶过下官的家人,不要再深究此事,下官愿意一死以解公公心头之气!” 司百熊说着,从袖带里取出备好的砒.霜,展开放到地面上,慢慢抬起头,满脸是泪地看着陆怀恳求:“下官已经备好砒.霜。公公若能应允,下官便立即到后堂自尽,下官自尽前,会托张师爷给老家带去信函,让家人把所有家资都送给公公!” 司百熊说着,再度重重叩首下去:“求公公成全下官!” 陆怀久历深宫,一向不会对害自己的人心软。 他现在很好奇,司百熊之前还泪光闪动地指天发誓,信誓旦旦地保证绝对不曾陷害过他。怎么没过多久再回来,便一五一十地把什么都招了? 陆怀沉声问司百熊:“刚才你去见的人,是谁?” “是……您的一位徒孙。他想来牢中见您,下官……下官斗胆说了谎,说公公已经被下官派人送回家去了。”司百熊小心翼翼地答道。他仔细留意着陆怀的动静,已经紧张到,感觉自己就快不能呼吸了。 “原来如此。”陆怀不出所料的点了点头。他就说,没有什么外力干预,司百熊不可能转变得如此之快。 对于司百熊的一些生平事例,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内廷与外朝之间,虽然隔着重重宫墙,可是每次京官的重要调动,都会引起内廷诸人的一番热议。 司百熊任职顺天府尹那年,内廷和外朝,都更看好另外一人就任,没想到,最后却是从外省调入京内不久的司百熊,高升一级出任了顺天府尹。是以那一年,关于司百熊的种种热议格外之多,他也听了不少。 据说,司百熊是前朝末期的翰林,虽然高中二甲前列,可是家贫无钱贿赂吏部官员,因而被指派去了穷乡僻壤任知县。 虽然在任颇有政绩,为官清廉,有口皆碑,但因不肯投靠权臣奸佞,一直到四十岁了,还是在各个县衙之间打转。后主动投靠女帝命帝的王师,女帝命帝定鼎天下之后,其被授知府之职,因政绩斐然,屡获擢升。 当时有不少传言,司百熊自任知府开始,便一改往昔的清廉作风,收受了不少贿赂,进京后又积极结交权贵,这才能获得推荐,大倒热灶,出任顺天府尹之职。 假若传闻是真,司百熊显然已被利欲熏心。这次会剑走偏锋,兵行险着,以求更高之位,也不令人意外。只是可惜了,司百熊也算是一个难得的干吏,只是无门无路,才一步步堕落到如此地步。 这司百熊虽然没有什么稳妥的靠山,也没有什么朋党,但毕竟是三品大员,想要弄死他,不得罪一些人和关系,也是不可能的。 不管是借唐正延之力,还是借陆止之力,都要冒一些风险。 若是平常时候,这点风险倒是不算什么。可是在现在这个局势不明朗,随时可能有天翻地覆之变的时候,任何举动,都可能引发一连串的变故。 这个时候,若有大动作,难保也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陆怀盯着司百熊沧桑颓然的面孔,思虑许久,才沉声对司百熊道:“你要让我全族之人,都死无葬身之地。我只要你一个人的命,是不是太便宜你了?” 司百熊闻听陆怀此言,瞬间吓得脸无血色。 以陆怀能调动的人与势力,想弄死他一家,只怕是轻而易举。若陆怀更狠一点,在这个关口上,找机会借故反污蔑他的家人或哪个族人参与谋反,也不是不能办到的。 只是,司百熊没想到,陆怀会这么狠。不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宦官,看起来又是那么和气,怎么实际却可以如此令人惊惧! 司百熊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想要碰碰陆怀,拉住陆怀的衣服央求,又不敢真的伸手,只能有些惊惧地喃喃:“公公,求您开恩啊!下官是一时糊涂,下官已经记住教训了,再也不敢了!下官把命都给您,只求您高抬贵手,放过下官的家人和族人!” 陆怀冷冷地勾了下唇角:“你说你把命给我,让我放过你的家人、族人。可是你前脚来见了我,后脚就服毒自尽了。我怎么看不清楚,你这是真的诚心诚意在求我,还是真的实心实意来害我呢?” “我、我我,我绝无此意啊,公公!”司百熊吓得都结巴了。 “下官只是想让公公解气。下官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只怕只有一死,才能消公公心头之气,故此才这般去做。下官是急得糊涂了,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公公考虑周全……”司百熊皱了皱眉,心下飞快思索了一下,马上道:“下官只求公公能放过下官的家人和族人,不要再深究下去。只要公公首肯,下官这条命就是公公的,公公只要想要了,随时支会一声,下官便心甘情愿双手奉上,绝不有半点犹豫推诿!” 司百熊言辞恳切。陆怀微微垂了垂眸,思量了片刻后,再对司百熊道:“那我若是不要你的命,还帮你更上层楼呢?” “这、这……”司百熊这回是彻底懵了,陆怀这是什么路数,他、他完全没想过陆怀可能会这么说啊! 司百熊饶是久历官场,这会儿也被陆怀弄得有些发晕,考虑再三,还是忐忑不安地摇了摇头:“下官罪孽深重,岂敢……岂敢受公公如此美意。” 陆怀微微笑了笑,眸中的笑意,深不见底:“我没有和你说笑。我现在只想知道,若我不要你的命,还帮你,你会怎么报答我?” 司百熊看陆怀神情,也真的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更不像是在拿他寻什么开心。 虽然现在头脑被陆怀搞得有点晕,但也只有按着陆怀说的,认真地想了想。 片刻之后,司百熊便干脆直接地认真道:“公公不取我的命,只是把我的命暂时寄存在人世间。我的命,依然还是公公的。莫说公公要帮我,便是公公要我罢官去职,我也绝无怨言,我愿永远唯公公马首是瞻,任凭公公驱策,绝无二话!” 这司百熊不愧是个靠自己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能臣干吏。这番对答,真是恳切真诚,恭敬谦卑到了极致,且滴水不漏得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陆怀看着司百熊,微微地笑了,笑得很是满意。 司百熊被陆怀这个笑容,吓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面对着陆怀,满是无措之感,感觉手都要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了。 第一七三章 老实听讲 第一七三章 司百熊不知道陆怀到底想干什么, 也不敢贸然接话。 陆怀凝视司百熊看了片刻, 才慢慢收敛了笑容,对他道:“我不需要你唯我马首是瞻, 也不会驱策你做什么事。” “我这个人并不喜欢惹事。别人不来惹我,我便也不会去找别人的麻烦。我只需要你记住一件事,这次的事, 只要我不说我受了冤屈, 谁查你,你都可相安无事,但反之亦然, 你可明白?” 司百熊用力地点了点头:“下官明白公公的本事, 下官绝对不敢造次!” “嗯。”陆怀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 再问司百熊:“递给上面的案卷口供里,说我涉及谋反, 但现在你却要将我无罪释放, 上面问起来,你打算如何答对?” “呃……”司百熊不知陆怀问这个干什么, 也不敢随随便便回答。 陆怀可是刚刚才提醒了他,他的前程性命, 可都是被攥在陆怀的手里。这个时候,陆怀问他这个问题是想干什么? 陆怀说不需要他唯其的马首是瞻,也不会驱策他做什么事。可是实际上, 怎么可能呢?他的命都握在陆怀的手里, 还不是得任陆怀予取予求? 现在陆怀想必是在试探他吧, 试试他会不会有一说一,老实答话。 若是陆怀刚刚警告了他,他还跟陆怀留着什么心眼儿,弄什么虚与委蛇的把戏,要是被陆怀识破,惹得陆怀不快,那他求了这么半天,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司百熊思索片刻,决定不管怎么说,先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打算说了。陆怀若不满意,或是认为不妥,他大不了照着陆怀的意思改就罢了。只要陆怀能不追究他,跟他口径一致,总归能让他平安无事。 司百熊斟酌着道:“便说是您的叔父栽赃于您,下面的人误将您牵扯进来,后来下官重审此案,发现不妥,审出真相,还了您清白。之后递送公文时,有书吏误将一审的口供案卷附了上去,这才造成了误会。” “呵。”陆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司大人,你觉得这般说辞,能骗过几个人?” “经办此案的师爷书吏,哪一个都不是初出茅庐之辈,我叔父信口污蔑,他们便信了?如此大案,递到上面去的案卷公文,居然能出现如此低级的错漏,你真的觉得,这能说得过去吗?” “这……”司百熊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低下了头。 司百熊又岂会不知,这说辞错漏百出。可是不这么说,又能怎么说呢?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把陆怀这个内官抓进来了,而且又有陆怀涉及谋逆的口供,要是不这么解释,更是说不通啊! 陆怀微微沉了脸色:“司大人,没有人嫌死罪不够,自认谋逆的。所以我叔父可以污蔑自己,可以污蔑我,但不可以有人相信。” “从始至终,就没有人信过他的话,府衙传我问案,不过是依律问话罢了。你也不曾为我翻过什么案,因为从头至尾,就不曾有人冤枉过我。” 司百熊有些为难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您的伤……”怎么解释? 这么说,完全没法儿解释得通啊! “不,我没有受伤。”陆怀干脆地道。“司大人,你要记得我的话,只要我不说我受了冤屈,不管谁来查,你都可以平安无事。” 司百熊震惊了。 陆怀这到底玩的是什么花样啊! 要是陆怀真的没什么受伤,只是被叫来问问案便被放回了,那这事当然就好办多了啊! 可是,陆怀怎么可能不说出自己受的伤呢?陆怀若不说,这几日受的委屈怎么办?这这几天受的气怎么办? 他们那么对陆怀,陆怀总不可能真像他自己说的似的,不仅不要他们的命,不追究他,还反倒要帮他们隐瞒过失,帮他更上层楼吧? 司百熊可不敢做如此指望。这件事闹到今天这个地步,肯定是不可能无波无澜地解决了。 他知道他那般答对,是错漏百出,必定会招致同僚弹劾,甚至是对手攻讦,来日免不了要被都察院审查问责。 他只求查到最后,因为陆怀不再深究,与他有关的错处能闹一个查证不清,不了了之,上面将他罢官或贬官,让他留一条命回到老家就算是万幸了。 陆怀现在这般为他考虑,谁知道,陆怀是不是在给他下套,试探他悔过的诚意,又或者,干脆就是在给他挖坑呢? 万一他按陆怀说的说法说了,结果真有法司查起来,或者锦衣卫查起来,陆怀在把他说得全都推翻了,那他岂不是会死得更惨! 司百熊苦笑了一下,“陆公公,您还是别和下官开玩笑了。您的伤是千真万确的,下官怎敢连这件事都瞒下——” 司百熊还想再把陆怀捧一捧,再显示一下自己的诚意和卑微,然后再婉拒陆怀的提议,可是当他看到陆怀脸色的时候,就不敢往下再说了。 陆怀现在,好像才是真的生气了。 司百熊觑着陆怀的脸色,心里就是直打鼓。这陆怀到底要干什么,他到底怎么说才对? 司百熊想了半天,在陆怀充满压迫力的眼神和不悦的脸色下,也还是没敢再开口。 陆怀瞪了司百熊半晌,见司百熊不敢再开口否决他的想法,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再对司百熊道:“递到上面去的案卷公文,无不是经过多番核查的,所以,有人疏忽大意放了我涉案的供词,这个借口也说不过去。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在案卷供词递上去之前,偷偷做了手脚。” 陆怀见司百熊陷入深思,停顿片刻,才继续道:“这样做的人,必定是胆大包天之辈,也必定有其动机。府衙刑房内,主事或书吏家世背景深厚,一贯仗着家里势力胡作非为,又曾被你抓到错处,不服不忿的,便是最可疑的人选。” 司百熊的脑海里,几乎转瞬间便划过了一个极其符合要求的人选——刑房主事。 “刘德……”司百熊想着这个人,不知不觉便将刘德的名字脱口而出。 这个刘德家里,世代都混迹公门。虽然刘家一族入仕做官的,官位都不高,最多也就是外任过某地知府,可是为吏的,持幕业的,却人数众多,而且遍布各地各级的衙门。 顺天府衙管着天子脚下偌大的一片地方,每年涉及权贵高门的案子都不少,其他民间案件,更是多如牛毛。 除了大案要案,他并不会亲自过问,基本都由主管刑名的张师爷代为主理,或是监督刑房各人主理。 曾有一桩人命官司,刘德收受贿赂,颠倒黑白,不仅不秉公办案,还反过来帮着凶犯冤害苦主,差点激起民怨。他本欲将刘德撤职法办,没想到两地的巡抚都悄悄托人来信,希望他能网开一面。 原来刘德的两个叔叔,便是这两个地方的巡抚的师爷。 来信里写的话,自然是客气的,可是弦外之音,谁能听不出呢?放过刘德便罢,若不放过,不给面子,这梁子可就结下了。 他当时刚刚出任顺天府尹,正是需要稳固地位的时候,未免惹祸上身,丢官去职,只有重新秉公亲审了案件,暂时撤了刘德的职,没有将其治罪。 后来刘德认错悔过,又说动族亲给他写信,他不得已,才将刘德官复原职。从此以后,刘德虽然表面有所收敛,但实际上,刘德仗着家里人撑腰,并不真正将他这个府衙主官放在眼里。 这次私下收受唐正延的巨额贿赂,擅自结案不报,便是根源于此! 他这个顺天府尹,当的是真难啊。京城之中,权贵遍地,各方各面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他这个顺天府尹外人看着,是个三品大员,可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个中艰辛,又有几人能知呢? 难道这一次,能利用刘德这个人,做一做文章吗? 若是下了决心,也不是不可行。对主官怀恨在心,污蔑内官谋反,擅自更改递给圣上过目的公文,数罪并罚,刘德必死。 就怕他家里人…… 陆怀看到司百熊陷入犹豫,但神色之中,对此提议显然也颇为心动,微微笑了一下,适时提点到:“刘家人世代混迹公门,家风素以严谨谨慎着称。这个刘德如此胡作非为,虽然屡次都凭借家中关系逃脱了制裁,但是家族中对其不满之人,也早已是越来越多。” “刘德自十年前落第之后,便经人引荐,入顺天府衙做刑房书吏,六年前升刑房主事。这十年间,他手下有多少冤案,有多少冤魂,这些含冤受屈的人,对他又有多少怨恨?一旦刘德戴罪,这些人被湮没多年的声音爆发出来,岂可小觑?” 是啊! 司百熊听了陆怀的提点,不由频频点头。 刘德这种人,死不足惜。把刘德这种人置于死地,实是为民除害之举!必定会引得民意声援! 不过,陆怀怎么会对这个刘德的情况,知道得如此清楚详细呢? 第一七四章 患难兄弟 “陆公公在宫中也听过刘德的事吗?”司百熊有些小心地询问。 要是陆怀在宫中就听过刘德的事, 那他想要动刘德, 可要三思而行了。 陆怀微微勾唇摇了摇头,“我在宫中并未听过此人。在唐老板那里听过一些, 唐老板银号被盗,曾报案于此人处,不料却被索取贿赂, 故曾查过此人底细。” 当初陆怀与唐正延商量如何给陆仲德下套, 商量到银号被盗后报案之事,陆怀特地让唐正延派人调查了顺天府衙刑房所有人的背景。 这么做,就是为了防着万一有什么纰漏, 不要牵连了正直善良的吏员。若是牵连到贪赃成性, 劣迹斑斑的人, 那便当做是顺手为民除害了。 但是没想到,最后竟会是因为这样的用处。 司百熊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然而司百熊转念一想, 却发现了一些不对劲来。 陆怀知道刘德的底细, 这不奇怪。可是陆怀也就是刚刚才决定不收拾他,才开始帮他想办法支招答对上面。 那岂不是说, 陆怀是在这短短时间内,不仅分析好了此前说辞的错漏, 想好了应对的办法,选好了刘德做这最佳顶缸之人,还游刃有余、不动声色地引导他也认同了这个想法? 他久在仕途, 活到现在这把年纪, 已经没有谁能不动声色地对他做这样的事了。 陆怀此人……可真是能频频给他惊喜啊! 司百熊震惊之余, 也忍不住在心中苦笑了一下,他如今这把年纪,似乎在脑力心思上,才能堪堪和陆怀打个平手,若是给陆怀三十年时间,在仕途中沉浮历练,到了他这般年纪,陆怀的心思城府,该会是何等得深不可测? 后生可畏这句评语,看来他没有给错陆怀。 陆怀说不会驱策他做什么事,只怕不是真的不驱策他,也不是所谓的表面客套,而是真的不需要指使他做什么事。陆怀会让他不知不觉地掉进坑里,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事。 就比如现在吧,他不是就对陆怀的提议很是心动吗? 司百熊忽然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审视一下这个让他又惊又怕,招架得左支右绌,焦头烂额的年轻人。 如此心计城府的人,若真是想害他,大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吧,怎么可能会让他看出来呢? 司百熊不禁开始考虑,难道陆怀想了这么多,真的是为了帮他? 司百熊重新打量了陆怀一下,他在陆怀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退缩之色。显然,陆怀为他想这一切,并不是又怕了他,那么为什么陆怀要帮他呢? 不害他都已是说不通了,还帮他…… 司百熊感觉他遇到了一个自入仕途以来,最难以解开的谜题。 司百熊困惑地看着陆怀,眼神里,微微有着一些暗示。 要想说服他相信,总得给一些靠谱的理由吧? 陆怀看着司百熊的脸色不断变换,他读懂了司百熊的心思,亦看懂了司百熊眼中的意思。 他微微地笑了笑:“司大人不必多虑。我说过,我不是一个爱惹麻烦的人,只要麻烦不来找我,我便不会去自寻烦恼。只要我是安全的,司大人就是安全的。” 陆怀见司百熊的眉头微微拧紧,笑容加深了一些,话锋一转道:“司大人身在高位的艰难,我或可以想象一二。其实这世上很多身在高位的人都很孤独,若是能多个朋友,前路说不定便能好走很多。” 司百熊听到最后一句,心头不由重重一跳。 原来陆怀帮他,是为了陆止。 借力杀他,可以出气,但必定会为此树敌。网开一面,却可以让陆止从此多一个死心塌地的帮手。 陆怀这步棋走得真是妙啊。 可这种棋,想要走出,又非常人气度胸襟可成。至少自他入仕而起,不论是内廷还是外朝,他还从未遇到过能搁置如此大的恩怨,化敌为友的人。 司百熊曾鄙夷过陆怀,曾恨过陆怀,也曾畏惧过陆怀,但此刻,他忽然发自内心地佩服起陆怀这个人来了。 陆怀虽是宦官,可不论是头脑心思,还是气度胸襟,却远超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健全之人,着实令人敬佩。 司百熊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慎重地点了点头,对陆怀拱了拱手,发自内心地诚恳道:“公公的胸襟气度,司某佩服之至。公公都不弃浅陋,下阶垂青了,司某又怎会推挡不受?” “只不过……”司百熊略微迟疑了一下,才有些犹疑地道:“在下不希望只多一个身居高位的朋友,还希望能多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司百熊这话,便是不止是同意靠拢陆止,成为陆止的一个帮手,还希望能和陆怀成为朋友了。 陆怀凝视着司百熊,微微沉默了下去。 其实他化干戈为玉帛的本意,只是希望能在朝中,多为陆止寻找一个可以施以援手的人。 毕竟未来,他将福祸难测,一旦今上决定打开天窗,捅破那层罩在汹涌暗流上的窗户纸,那么他将堕入怎样的残酷结果之中,又将给陆止以多少拖累,都是难以预料的事。 只要他保守秘密,司百熊就可安然无恙,反过来讲,司百熊为了能让他安心保守秘密,自然也要尽力维护他与陆止的周全。 他很可能注定难逃一劫,那么司百熊为了安他之心,必定要尽力维护陆止。同样的求存,同样的进退,只要他这次放司百熊一马,便可以多一个官场上最可靠的帮手。 不过,这番相谈下来,司百熊似乎也动了真心与真意。 司百熊是一个聪明人,若有一日,他真的陷入万劫不复之境,想来司百熊也会懂得帮忙与自保的分寸。 陆怀想到此间,也便欣然应允道:“好。多谢贤兄抬爱了。” 司百熊闻言大喜,连忙再度拱了拱手,双眸放光地看着陆怀,又施了一礼:“多谢贤弟成全了!” 司百熊入仕这许多年来,其实很是孤独。此前那么多年,他唯一交下来的一个朋友,便是张师爷。现在又多了一个让他发自内心地欣赏与敬佩的陆怀,不由心间大喜。 他差点都忘了,他这是在囚室里。过了片刻,他心间喜不自胜之感稍降,才留意到原来他和陆怀都还一直在这狭小的牢房之内。 回想短短时间之前,他和陆怀还针锋相对,甚至是你死我活。而此刻,他和陆怀却成了朋友,心间不由感慨颇多。 不过,也没有太多时间给他感慨了。司百熊想到还需要办的事情,舒展开的眉头,便再度微微锁紧。 他快速思索了一下,对陆怀道:“刘德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办。我自有办法,让府衙内的人,一个字也不会泄露出去。至于口供案卷,我立即便着手处理。” 该销毁的销毁,该重来的重来。 然后,司百熊重新扶住了陆怀的手臂:“陆贤弟,我扶你到后堂更衣沐浴吧。你这样也不好直接回家啊。” 陆怀借着司百熊之力站了起来,却是微微摇了摇头:“贤兄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你让主簿扶我到后堂更衣沐浴即可,你抓紧时间处理好这边的事,然后送我回家。” “呃,好好!”司百熊略略想了想,陆止那边,肯定是还要派人去陆怀那里的,他跟着同去,看看情况也好。 司百熊马上扶着陆怀出了牢房,请示陆怀之后,命人将张师爷放了下来,然后指派主簿送陆怀去后堂。 主簿送陆怀到后堂的一路,小眼睛悄悄瞄着陆怀,心头的感觉是各种匪夷所思。 他真的不是在做梦吗?怎么感觉好像现在是他在神游,在梦中一样呢? 司百熊如同要舍生取义一般,一脸悲壮地进了牢房。他听人说,司百熊还准备了砒.霜,搞得他在牢房外的时候,一直担心司百熊一时冲动,会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怎么不久之后,司百熊和陆怀再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且感觉彼此还挺亲近的? 陆怀走到房间门口,在主簿又一次悄悄偷瞄他的时候,也看向了主簿。 四目相对的一刻,陆怀坦然含笑,主簿尴尬得无以复加,只能用微笑来掩饰尴尬和心慌,推开门,对陆怀比了个“请”的手势。 陆怀处理了棘手的事情,心情也正好,感觉主簿这个人蛮有意思,低低地笑了笑,看了眼屋内的侍女们,对主簿道:“有她们在就行了,你去帮你家府尊的忙吧,接下来的时间,可一点也不能浪费啊。” “呃,是,是!”主簿略微犹豫了一下,便听话地没有跟着陆怀进门,在陆怀进去之后,主动帮陆怀关上了门。 司百熊确实没有吩咐,要他一直盯着陆怀。再说宦官洗澡更衣,肯定也是不希望有真正的男人在一旁看着吧,这要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那陆怀发起火来,可不得了。 不过抛开下面来看,陆怀长得其实还是很好看的,尤其是那么一笑,很是有些一笑春温的温润风度。 主簿感觉自己开始想些不着调的事,赶紧敲了敲脑袋,吩咐长随在门口候着,有消息随时禀报。自己则返回前堂,去帮司百熊的忙。 第一七五章 助你上位 第一七五章 半个时辰后, 一切处理完毕。司百熊换上便装, 亲自与郎中一起为陆怀的伤处上了药,才让长随套了辆私下里用的马车, 亲自送陆怀返回城外庵堂。 一路上穿街过巷,陆怀一直微微合着眸,靠着软垫休息。 司百熊不敢打扰陆怀, 而且也刚忙完一场近乎兵荒马乱的折腾, 也是有些疲累,便也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偶尔合眸小憩。 马车颠颠簸簸, 许久之后, 在城外土路的尽头缓缓停了下来。 司百熊撩开车帘, 一阵尘土漫过,他不由掩唇轻咳了几声。 陆怀睁开眼睛, 顺着车窗的纱帛向外看了看, 确定位置无错,起身对司百熊道:“我们下车吧。” 司百熊率先下了马车, 放好脚凳,然后才亲自扶着陆怀也下了车。 陆怀和司百熊走在前面, 司百熊的长随收拾了东西之后,保持着一些距离,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陆怀一连呼吸了几日牢房内的污浊之气, 此刻再闻到林木间的清香, 不由感到浑身舒适, 心旷神怡。 总算又了了一件事,现在,也该来做下一件事了。 陆怀轻轻地合眸,一边走,一边深呼吸了几次,走过大半路程之后,才状似不经意地问司百熊:“贤兄应该也很久没有闻过这么清新的空气了吧?” “是啊,嗯,也、也不算是……”司百熊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他确实也有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山林间简简单单地走走了。从出任顺天府尹,他的精神头脑,没有一日不是紧绷,就连往年例行的踏青都没有时间成行了。 可他在牢里忽悠陆怀的时候,还说过他这几日总是亲赴宛平、大兴两县。这两个地方密林成片,要是说了实话,岂不是直接自打脸面。 不过,司百熊又不能确定,陆怀是不是也猜到,牢里所言是他的托词假话。要是陆怀都猜到了,他现在还继续和陆怀假模假样地说话,岂非更是不好? 陆怀回给司百熊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并没有深究司百熊的回答,而是话锋一转,另开一言道:“贤兄觉得,这次苏阁老平安无事的机会有多少?” 司百熊微微迟疑了一下。 陆怀这是想要和他探探苏家的底,好来估量陆仲德一家的后果吗? 其实关于苏家的事,他也是道听途说居多,很可能还未必有陆怀知道得多。与其顾虑再三,似乎倒不如知道什么说什么得好,反正现在,陆怀和他也是一条船上的人。 司百熊环顾左右,见四周林中并无他人,朝后摆了摆手,让长随离得更远了一些,才压低了声音对陆怀道:“按照愚兄听来的消息,苏阁老这一次怕是再也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了。” “若按传言中说的,锦衣卫连国玺和龙袍都在他儿子的别苑里翻出来了,那他苏家灭族都有可能啊!不过,我知道的也都是一些流言蜚语罢了,现在也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贤弟可听说了什么可靠的消息吗?” 陆怀微微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司百熊的问题,而是默然了片刻才道:“贤兄原本也与我叔父有些交情,可惜苏家出了这样的事,贤兄这条人脉也便断了。” 司百熊听了这话,不由有些尴尬。 陆怀想必也是知道陆仲德私造海船的本钱里,也有他投进去的一份。他们好不容易才化敌为友,要是因为他对陆仲德落井下石,再激起陆怀的反感,岂不…… 司百熊忽然想到什么,马上凑到陆怀身边,试探着对陆怀道:“贤弟的叔父,和贤弟的一位堂弟陆海源,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但是贤弟的另外一位堂弟陆海发,愚兄却未动他分毫。” “此人才名在外,又品行正直,愚兄此前虽然鬼迷心窍,却也仍是惜才惜德,是以问话之后,只是将此人关押于牢中,并未动刑。关于此人,愚兄还想与贤弟商量一下,是否可以留他一命?” 陆怀有些意外地看着司百熊,没想到司百熊竟然不曾动过陆海发。这事他本也打算和司百熊商量,现在看来,倒是不必多此一举了。 陆怀点了点头,顿住脚步,对司百熊拱了拱手道:“海发堂弟与他父亲的事无关,还望贤兄多多帮忙保全。” 司百熊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次的好感看来是刷对了,马上拱手回了一礼:“这是自然,贤弟放心。” 陆怀笑了笑,收回手,继续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上走,“贤兄觉得,若是有程阁老帮忙,向上再进一步的可能,是否大大增加?” 司百熊没想到陆怀紧接着便问这件事,而且是问得这么直白,心中不由有些激动。 陆怀这是要帮他引荐了吗?不管是唐正延,还是程阁老,这两个人,只要能走通其中一个人的门路,那更上层楼的机会,自然是都会大大增加啊! 司百熊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保持矜持地微笑了一下,还微微有些不确定地道:“苏家若是倒了,想必朝中最可依靠的,也便只有程阁老了吧?” 司百熊不想表现得求官心切,虽然陆怀说了,会帮他再进一步,但是人家主动给,和他自己上赶着着急要,还是两码事。 更何况,他也只是今天才开始和陆怀有了点交情,太过急躁,未免有失身份,让陆怀看不起。 司百熊心里迫切地盼望着陆怀的下一句便是,“自然如此,程阁老或者唐正延何时何时有时间,或是何时何时宜见客,我帮你引荐一下吧……” 然而陆怀又默然了片刻,却根本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他道:“贤兄,愚弟想问你一个问题。不知是否可以?” 司百熊急得想往心上挠一挠,可是见陆怀似乎很认真地在问他,也不好回绝,拂了陆怀的面子,只有忍着急切躁动的小心思,故作沉稳地道:“贤弟但问无妨。” “好。”陆怀点了点头:“贤兄,假若张师爷向锦衣卫揭发了你的过失,你侥幸平安无事,仍在仕途。那么主簿再向你示好投诚时,你还会如信任张师爷一般信任他么?” “这自然是不可能了。”司百熊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然而话一说出来,再看到陆怀颇有深意地看着他的眼神,他便登时反应过了一些事来。 陆怀莫不是在暗示他…… 司百熊理清思绪,瞬间心头一震。陆怀这哪里是暗示了,这几乎就差直说了啊! 可是,今上心头有疑归心头有疑,不会像往日那般信任,归不敢信任,但是朝中已然没有了苏家,今上怕也只能是重用程阁老一党了。他要是想更上层楼,也还是要走程阁老的门路更快,也更稳妥一些啊! 司百熊看向陆怀,以眼神向陆怀请教。 陆怀微微笑了笑,低声缓缓道:“与其取信于不会被信任的人,贤兄不如让自己成为新的可被信任的人选。把前程掐在自己的手上,总好过被人扼住咽喉。” 陆怀望了望不远处的庵堂,示意司百熊道:“贤兄,现在这般时刻,风云涌动,树欲静而风却不肯止息。若是在如此时刻,有人依然能静下心来,踏踏实实,一心一意为上面分忧解难,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你说每日劳于判断人心之人,偶得一空,发现此人,将会视其何如?” “视如瑰宝。”司百熊深吸一口气,随即脱口而出。 他顺着陆怀的方向,自然也看到了那一片被重新打理得干净肃整的庵堂,和庵堂外,安置有序的灾民、粥棚,与治伤之所。 司百熊看看陆怀,再看看那庵堂,那庵堂前的人与场面,心中忽而充满了许多震动。 十七年前,还在前朝供职的他,年年都会遇到灾荒,年年遭灾时,他都会亲力亲为,组织整个府衙的人,动员辖下富户们,施粥救人。 一晃十七年过去了,他曾无数次做过的事情,现在看着别人去做,却感觉恍如隔世了。 他忽悠陆怀的时候,他上奏天子的时候,都口口声声言及灾情,心系黎民,可是实际上,他的心思,却早已与这些隔开了不知多少重的东西。 当下朝中波诡云谲,偏偏又赶上江河决口,灾民重重,堪称是本朝以来最严重的灾情,这个时候,若能实心实意为陛下分忧解难,难道不比落井下石,更得圣心吗? 他身为顺天府尹,官居三品,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若行善事,不是缺少被上面看到的机会,只是他的心思,从不在此处了而已,所以,他才根本没有想到,这样做也可以有机会获得圣眷。 陆怀看到司百熊陷入深思,看着灾民们的眼神也是颇为动容,心头对于昔日听到的司百熊的生平,也便更多了几分确信。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在司百熊身边,低声道:“贤兄可想知道,我在离宫之前对我的徒儿最后留下的三句话是什么吗?” 第一七六章 娇妻惦念 司百熊沉浸在所思所想中, 一瞬之后才反应过来陆怀说了什么, 连忙拱手道:“愿闻其详。” 陆怀附耳对司百熊重述了一遍,“我对他道, 我希望他能做到三件事。第一,我望他忠心事主,不生二心;第二, 我望他谨言慎行, 慎防构陷;第三,我望他前途无量,初心不忘。’” 陆怀说罢, 沉声对司百熊道:“前朝暴帝荒.淫无度, 宠.幸佞臣, 使清流干吏难获重用,无以安身。可今上与命帝乃千古明君, 英明勤勉, 心系苍生。明君治下,爱民方为忠君。贤兄本是忠君之臣, 若葆初心,岂有不被重用, 不可更上层楼的道理?” 司百熊听了陆怀的话,震惊得嘴都微微张圆了一圈,心中的震撼之感, 更是久久难平。 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 竟然会从陆怀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来。而这话, 又是这样的鞭辟入里。 他在前朝,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十余年,却有志难伸。投靠本朝后,终于官升一级,被授知府,从此他尝到了投机的甜头,眼睛越来越多地看着上面的高位,而渐渐地忘却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做官为民的初心。 今上与命帝,皆知人善任,且任人唯才。并非前朝暴帝那般昏庸无度,只知享乐,将权柄尽数交于宦官和外戚,让那些小人布满朝野,舞袖弄权,任人唯亲,害得忠臣清流却报国无门,做官无处。 在前朝时,若非他治理有方,有口皆碑,只怕他便是连一个知县的位子也坐不稳了。投靠本朝,得遇明主,他本可大展志向,可惜他的初心已经越失越多,若非此次遇上的是陆怀,他再继续执迷不悟地错下去,恐怕终将自食苦果。 司百熊原以为,陆怀与他,只是利益相交,最多便是教他一些攀附门路的花招,却没想到陆怀的格局,竟远超于此。 不管是陆怀对徒弟说的三个期望,还是劝谏他的话,都实在不像是一个久在内廷,又一直默默无闻的宦官能说出来的话。 司百熊再看陆怀,不由对陆怀刮目相看。若说原来,他只是佩服陆怀能化敌为友的胸襟与手段,此刻开始,他对陆怀却是更多了几分敬意在心间。 都说内官是奸邪谄媚,祸国殃民的祸害,可是陆怀的胸襟、见识与格局,却远超许多饱读圣贤之书的人。其中,也包括他这个忘了初心的三品大员。 陆怀这样的见识、格局,头脑、心思、手段,若是有心,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位,必属于他。想来只是无意于此,所以才始终有意保持于籍籍无名吧。 司百熊不由合眸轻叹了一声。他自以为见多识广,阅人无数,却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很多真正的高人,反而不愿意轻易沾染进是非之中。 他与陆怀相交,怕不是他此前所想的那般互利互惠,而是他高攀了陆怀啊。 司百熊对陆怀长长作了一揖,恳切地道:“愚兄受教了,愚兄明白往后应该怎么做了,多谢贤弟良言赐教。” 陆怀还了一礼,马上扶起了司百熊,看着他,微笑道:“贤兄不必客气。” 司百熊抬起头,看向陆怀的眼睛,四目相对之时,有些真诚的欣赏与情分,默默无言地交换与涌动。 片刻后,两人微笑起来,重新并行,继续向庵堂走去。 两人刚刚靠近庵堂,正在庵堂外忙碌的吴大和吴二就马上撂下了手中的活计,齐刷刷地奔到了陆怀的跟前,欣喜地连连作揖。 “老爷,您可回来了!” “老夫人和夫人这几天都急坏了!您没什么事儿吧?” 吴大吴二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陆怀,忽然吴大想起来什么,赶忙吩咐吴二:“你快去告诉老夫人和夫人,老爷回来了!” “是是!老爷我先去禀报一声!”吴二笑出一口白牙,对陆怀作了一揖,便飞也似地跑向了清修小院。 陆怀转头看向司百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平时管束得不严,让贤兄见笑了。” 说罢,低声对吴大道:“这是顺天府衙的府尊司大人。司大人都亲自送我回来了,我怎么还会有事呢?” 吴大被晒黑的娃娃脸上显出几分震惊,正要给司百熊磕头,却见司百熊马上摆了摆手,扯住了他。 司百熊并没有摆出什么府尹的架子,很平易近人地压低了声音对吴大道:“你不必多礼了,我是微服到此。一来送送你家老爷,二来也是为了亲自查看一下灾民的情况。” 司百熊说罢,转头看向陆怀,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知道令堂和夫人也在此处,双手空空便来了,真是失礼了。烦请贤弟带我去拜会一下令堂吧。” “好。司兄请随我来。”陆怀点点头,伸手请司百熊向清修小院的方向,一同走去。 吴大看着两人并行而去的背影,有些费解和震惊地摸了摸后脑勺。 他没听错吧?刚刚顺天府尹叫他家老爷“贤弟”,而他家老爷,也称呼顺天府尹为兄台? 他家老爷几天前不是被衙役们捆着押进的牢房里吗,怎么才几天功夫,他家老爷就和顺天府尹成了忘年之交了?这是不是也有点太过匪夷所思了? 清修小院。 陆林氏和秀珠听说陆怀回来了,都不禁喜极而泣,互相搀扶着快步迎到了门口。 那日陆怀离去,久久不归。次日一早,她们便遣人进城去打听,听说陆怀是被差役捆着,和陆海发、陆海源一起押进了大牢,她们的心便都高高悬了起来。 只是陆怀事先有话安排,让安心到了时间,拿信去找唐老板。她们怕坏了陆怀的安排,一直克制着心焦与担忧。 好不容易到了时候,让安心拿着信去见唐正延,却没想到安心去了,又没回来。她们也不知道陆怀到底情况如何了,真是要急煞了她们啊! 这要是陆怀出了什么事,她们到底是留,还是跑呢! 吴二说得急,巧儿传话传得也急,陆林氏和秀珠倒是不知道,除了陆怀,还有另外一个人同来。匆匆迎到门口,见了司百熊,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悄悄拭了拭脸上的眼泪。 陆林氏到底更年长,遇事也更稳重一些。 她快速擦去泪痕,很快便稳住了情绪,端庄地微笑道:“不想还有客人同来,失礼了,还请见谅。” 说着,礼貌而端庄地对司百熊福了福身,同时,不着痕迹地将秀珠挡住了半个身子。 秀珠只看了陆怀一眼,便低下了头。轻轻吸了吸鼻子,微微垂着头,也跟着婆婆一起对司百熊福了福身。 秀珠虽未显怀,但是这几日担心陆怀,吃不好,也睡不好,脸颊和双手,都微微有些浮肿。未免让人猜测出什么,行礼之后,便一直垂着头,没有抬起来。 她真的好想好想陆怀,这几日都把她担心坏了,生怕陆怀在牢里会出什么事。 她真的好想让陆怀抱抱她,可是现在还有外人在,她不管多想,都只能忍耐住! 秀珠莫名感觉有些委屈,眼眶漫上一层湿润,她只能紧紧地抿住唇以尽量克制,不要在外人面前失礼失态。 司百熊从前不认识秀珠,可是陆怀每天都惦念着秀珠,就算秀珠低着头,又怎么会看不出秀珠的变化。 陆怀心疼秀珠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心惊。他怎得忘了,这几日没有回家,秀珠必定也很担心他,不可能不和母亲一起出门迎他。他刚刚应该嘱咐吴二,不要让秀珠出来才是! 陆怀暗暗看了司百熊一眼,还好,司百熊看起来,正为让他的母亲和妻子忧心而心中有愧,并未着意秀珠。 陆怀暗暗地呼出了一口气,向三人互相介绍道:“母亲,秀珠,这位是顺天府尹司大人,今日专程送我回来,并来此体察灾情。司兄,这位是家母陆林氏,这位是我内人,名唤秀珠。” 陆林氏暗暗打量了司百熊一眼,她打从第一眼见到司百熊开始,便已察觉到司百熊的气势和威严不同凡响,没想到他竟然是堂堂的顺天府尹。 陆林氏虽然心中奇怪,怎么顺天府尹亲自把他儿子给送回来了,而且两人之间,看起来似乎是关系不错的样子,但表面上并没有表露出分毫,从容有度地准备对司百熊行叩首大礼:“原来是我们的父母官,失敬失敬。民妇陆林氏,见过司大人。” 但还未等陆林氏行礼,司百熊便将陆林氏虚扶了起来:“伯母不必行此大礼,本官今日是微服到此,而且与令郎是忘年之交,伯母只将在下当成后辈便好。” 司百熊说着,向陆母长揖一礼。陆林氏侧开半身,也赶快虚扶住司百熊,微笑着还了一礼。 接下来,司百熊略略对秀珠拱了拱手,秀珠也福了福身,还了一礼。 随后,陆怀、陆母将司百熊让进堂屋,几人寒暄了片刻之后,司百熊因还要访查灾情,便先行告辞离去。 司百熊一走,陆林氏和秀珠便赶紧将陆怀围住了,上上下下地将陆怀打量起来。 陆林氏这几日为了陆怀提心吊胆,吃不下,也睡不好,又怕秀珠担心,伤了身体和胎气,就算再担心害怕,也不敢表露出来,这会儿终于能和陆怀说说话儿了,眼泪一下就从眼眶里滑了出来。 她握住了陆怀的手,仔仔细细地瞧着陆怀,虽然表面上看不到什么伤,可是她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陆林氏下意识地想要翻开陆怀的袖子,然而刚刚伸过手去握住陆怀的手腕,还未及翻开一点袖口,便被陆怀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又温柔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娘,我没有什么事。”陆怀微微地笑了,笑得十分平静、坦然。 “您都听到了,顺天府尹与我称兄道弟,又亲自送我回来,我怎么会有什么事呢?我换了衣服,只是因为在牢里待的久了,原来的衣服有些味道,不好直接穿回来。” “你都在牢里待着了,又怎么能好?”陆林氏瞧着陆怀,不由哽咽起来,素来温和的眸子,直直地盯着陆怀,怎么也不能安心。 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也太孝顺了,稍不留意,便会被他给骗过去了。 “只是例行查问罢了。我与司大人一见如故,他并未多为难我,这不,今日案子一审清,他便立即亲自把我给送回来了。您就不要担心了,我真的没什么事。” 陆怀表现得很轻松地对陆林氏道。说着,轻轻抬手,为母亲拭去又溢出的泪花。 然后,他又轻轻拉过秀珠,将秀珠脸上的泪珠,也温柔地擦去了。 陆怀终于可以理理她了!秀珠抿着唇,柔软的杏眼里,噙着泪,又不敢落下。楚楚动人,也令人揪心:“真的没事吗?” 她真的很想现在就扑到陆怀的怀里,可是婆婆在这里,她又不敢那样去做,只能这样看着陆怀,用眼神把自己的担心和惦念,都传递给陆怀。 ※※※※※※※※※※※※※※※※※※※※ 好久没写感情部分了,好怀念啊,感觉真好。原来我是这么的喜欢感情线,我还以为我不喜欢了……原来只是一种错觉………… 第一七七章 哄乖女儿 “真的没事。”陆怀温柔地握住秀珠的小手, 轻轻地捏了捏, 回给她了一个放心的笑容。 秀珠却不太相信,她盯着陆怀, 仔仔细细地打量,总感觉陆怀好像瘦了。但看看一旁又轻轻地拭了拭泪的陆林氏,怕问出来再惹得陆林氏担心, 也只有暂时压住了心里的怀疑, 只是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陆怀看。 秀珠的眼睛水汪汪的,红红的小嘴因为紧张,微微嘟起, 看起来又可怜又可爱。 陆怀沉沉地压抑了几天的情绪, 及至这一刻, 终于能有了一丝松弛。 陆怀弯起唇角,忍不住抬起手, 轻轻捏了捏秀珠的脸颊, 见她不好意思地躲开,有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心情更愉快了几分,唇畔的笑意也不由加深了许多。 他向四周看了看, 没有发现巧儿的身影,不由奇怪:“巧儿呢?怎么她没出来么?” 秀珠和陆林氏,之前沉浸在陆怀终于平安无事地回来的喜悦中, 这才发现, 巧儿竟然没跟在她们身边。 真是奇怪, 刚刚明明是巧儿进来给她们传的话啊!这几天巧儿天天念着陆怀,连觉都不肯睡,怎么陆怀回来了,巧儿却没了人影呢? 忽然,有几声低低的抽泣,从陆林氏与巧儿的房中传来。 陆怀看了看秀珠和陆林氏,马上当先走进了房中。 然而,进入房间之后,并没有看到巧儿的身影。陆怀微微皱了皱眉,正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就听到又有一声抽泣声,从桌子下面传了出来。 陆怀将桌上罩着的布帘掀开一角,便见巧儿躲在桌下一角,细细的手臂,抱着小小的身体,一抬起头,小脸儿上满是泪痕。 陆怀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了一下。 他将布帘掀开得更多了一些,探过身,拉住了巧儿细细的手臂,将巧儿温柔地揽进了怀里,低声温柔地询问巧儿:“怎么哭得这么厉害?爹爹回家了,你不开心吗?” “开心。”巧儿轻轻地咬着唇,声音杂糅着委屈和哽咽。大大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陆怀,像是害怕闭上眼睛就会看不到陆怀了,眼眶也红红的。 “开心为什么流了这么多眼泪?是想爹爹了吗?”陆怀将巧儿抱进怀里,轻轻的,一点一点地为巧儿擦去脸上的泪水。 “唔……”巧儿本来还想说什么,可是陆怀的动作那么温柔,怀抱那么温暖,莫名让她觉得好委屈,鼻头一酸,就“哇”得一声哭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陆怀。 “爹爹,我好想你!我好怕你不回来了!呜……” 巧儿趴在陆怀的肩头,眼泪沾湿了陆怀的颈侧和衣领,糯软的哭声,敲在陆怀的耳膜上,也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让他的心阵阵揪痛。 “爹爹,我不想你离开家这么久了,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巧儿哭着追问。 那天她闪了汗,喝了姜汤后就睡着了,再醒来便不见了陆怀。 虽然娘亲和奶奶,都说爹爹是回城里去办一些事情,很快就会回来。可是娘亲和奶奶的眼眶总是红红的,她好怕爹爹再也不会回来了! 陆怀一向思维敏捷,可是这一刻,听到巧儿的追问,却觉得喉咙苦涩发紧,难以说出一个字来。 秀珠和陆林氏站在后面,听到巧儿的话,心情也不由得再度变得沉甸甸的。 巧儿不希望陆怀再离开那么久,可是离别却已经近在眼前了啊!过不了多久,她们便要和陆怀分开了,而谁也无法知道,下次再见到陆怀,又要等到多久以后…… 陆怀沉默了许久,终于克制住内心的苦涩,轻轻地摸了摸巧儿的后脑勺,温声对巧儿道:“爹爹给你做一个小狗布娃娃好不好?将来若是爹爹再有事离家,就让这个布娃娃代爹爹陪着你,好不好?” 巧儿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感觉还是很不安,可是小狗布娃娃,好像又很有趣的样子…… 巧儿趴在陆怀的肩窝犹豫了好久,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歪头看向陆怀,声音小小地问:“爹爹现在就给我缝吗?好看吗?” 陆怀有些心虚地清了清嗓子。他从来没有做过这类东西,好不好看他可真的不能确定。 其实他连怎么做还不知道呢……只是很想亲手做一个东西给巧儿,让她在与他分别之后,可以有个伴。也许可以缓解一下她心里的难过和思念,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只能自己悄悄躲起来哭。 陆怀想了想,道:“爹爹以前从来没有给任何人做过小狗布娃娃,连你娘也没有。爹爹第一个就给你做,你开不开心呐?” 巧儿听到自己是第一个拥有爹爹做的小狗布娃娃的人,注意力马上就被转移了,充满期待地用力点了点头:“开心!” “那你现在就去准备布、棉花,还有针线。准备好了之后,爹爹马上就给你做,好不好?”陆怀将巧儿抱出桌子下面,放到地上,捏了捏她的小脸儿问。 “嗯!好!”巧儿马上用力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了秀珠:“娘,我们有布、棉花和针线吗?” 秀珠看着哭成小花脸的巧儿眼睛晶亮晶亮地望着她,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心疼。 她克制着心里的纠结感受,对巧儿弯起了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娘那里有,你过来跟娘一起找找吧。找好了就让爹爹做。” “好!”巧儿马上拉住了秀珠的手,跟着走了两步,又像怕陆怀会不见了似的,又回头盯着陆怀看。 “爹爹跟你一起去。”陆怀心酸地笑了笑,起身拉住巧儿的另一只手。 巧儿这才放心,充满期待地随秀珠和陆怀一起往房间里走去。 陆林氏跟着他们进了房间。待巧儿和秀珠去找压在箱底的棉花时,她轻轻拉了拉陆怀,和陆怀走到距离秀珠和巧儿最远的门口。 然后,低声问陆怀:“海发、海源两个孩子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他们有没有事?陆仲德到底是因为什么被抓进了大牢,还能放出来吗?” 陆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同样压低声音道:“陆仲德因私造海船被抓,证据确凿。他又与权臣勾连,这个权臣犯了事,现在自身都难保,陆仲德受此波累,结局必是一死。瑾良堂弟或可无事,陆海源可能要被处杖刑,另加流放千里。” 陆林氏有些忧心地抓紧了手绢:“海源这孩子还是不错的,从前在家里时,都是他时常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救他?又打板子又流放,他是娇养着长大的,吃不了那个苦啊!” 陆林氏说罢,又想起什么,赶紧又问陆怀:“陆仲德的事,会不会波及到我们?现在还安全吗?” 陆怀微微合了合眸,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陆林氏的话,正问到了要害。他到顺天府衙的大牢里待了一遭,一直暗中监视他的锦衣卫必定知道他的动向,甚至极可能已经派人查了这几天里,顺天府衙中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事。 若是知道他与谋逆有所关联,哪怕这消息是假的,一旦上报女帝,也许都会促使女帝提前下令,将他与家人逮捕。 他也不确定现在到底是不是安全的,直觉告诉他,必须尽快将家人都送走才行。 陆怀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看了看不远处的巧儿,在陆林氏耳边低声道:“先收拾一些细软吧,随时可能用到。” 然后,又对陆林氏道:“陆海源小小年纪,却极度骄狂自大。明明头脑蠢笨,却偏生口无遮拦。现下这个关头,救他等于引火烧身。儿子在牢中,好不容易才让事情暂告平息,为的是家人和全族亲人的性命。儿子不能因为他一个人,乱了全局的安排,害了更多的人!” 陆林氏听陆怀这么说,也只有揪心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虽然她很可怜陆海源,可是这种关键时刻,她还是要听自己亲生儿子的话。陆怀说陆海源不该救,那也只有让陆海源听天由命了。 但求菩萨保佑他吧! 陆林氏深深地再叹了一声,看了看远处的巧儿和秀珠,暂且压下了细问陆怀何时离开的念头,只是道:“何时可与我说后面的安排?” 陆怀考虑了片刻,道:“给巧儿做好布偶以后吧,有些事,儿子还需要再考虑考虑。” “好。那我先去把细软准备着。”陆林氏对陆怀道。随后便回了自己房里,开始收拾行李布包。 陆怀目送母亲回房,负手垂眸片刻,调整出一个笑容,过去和巧儿秀珠一起找齐了棉花、布片和针线。 陆怀真没有做过什么布娃娃,不过曾长在深宫,缝缝补补的活儿,也是常做。 他拿着布片,比了比,又想了想之后,决定按脑袋、脖子、身子、四肢、耳朵和尾巴的顺序来缝。 陆怀先剪了一块布,将棉花填进去,正在挤出形状,忽听墨青敲门来报。 “老爷,有人说是宫里的公公,受人之托来见您,现在正在院外候着呢。” 第一七八章 情深融洽 陆怀估计, 应该是陆止派的人到了。 家中下人并不知道他曾经的内官身份, 未免走漏风声,陆怀便对墨青道:“你让他直接进来找我便可。你再去请一下今日与我同来的那位客人, 送他到院门口,你便去继续忙吧。” “是。奴婢明白了。”墨青福了福身,随即告退。 近几日陆怀并不让人在陆林氏、秀珠和巧儿身边伺候, 而是让所有下人都在前面的庵堂忙碌。墨青被要求不能进院儿, 也并未觉得奇怪。 陆怀已经决定后日,或者是明日,便送母亲、秀珠和巧儿离开。时间太紧, 他一刻也不能耽搁, 只能一边缝娃娃, 一边到中堂等着宫里人。 小宦官福喜约莫十四五岁,不高不矮, 不胖不瘦, 身着青色贴里,腰带上系着出宫的牙牌, 生得淡眉细眼,清秀讨喜, 浑身透着股灵气劲儿。 他一进屋,万万没想到会见到陆怀正在做针线活儿,而且架势颇为认真。一时竟然呆住了, 有淡淡的失落之感, 开始渐渐充溢在他的心间。 这就是让他的师父每每提到时, 眼神都充满敬意与推崇的师公陆怀吗?怎么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厉害之处的样子…… 刚刚的漂亮侍女,只说他到中堂就能见到陆怀,也没说中堂里已经坐着的人,就一定是陆怀。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福喜左右看看,左右房门都关着,这屋里,似乎就只有眼前这一位认真缝东西的人,好像是符合陆师公的外貌和气质。 福喜有点纠结。陆怀余光看到人进来了半天,却像是被定住一样,待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不由疑惑地抬起头,扫了福喜一眼:“你是宫里来的?” 陆怀神色虽然平和和蔼,然而眼神却给人以深不见底的威严之感。 这可就很符合福喜心目中的陆师公会有的样子了! 福喜一个激灵,马上开心地跪地给陆怀磕了一个响头道:“小的司礼监听事福喜,平日跟在陆秉笔身边伺候,拜见师公!” 福喜说着,双手规规矩矩地从怀里捧出一封信,和一支细细长长的小盒子,膝行到陆怀身边,将信和盒子双手递到了陆怀的面前。 “师父许久未见您老人家,甚是挂念,特派小的来看看师公是否安好。听说您日日为灾民劳心劳力,另让小的送来一扎雪云檀香。此香是陛下所赐,质地温厚细腻,香气有舒缓宁神之效,希望能为师公消解乏累。” 陆怀见福喜并未提到任何与顺天府衙,或者是与陆仲德有关的话,略微放下心来。 陆止一定是听说了什么,才会频频遣人打探他的消息,或是来探望他。 但是陆止做得很好,并没有在表面上,扯上任何与顺天府衙,或是那件案子的关联,这样,就不会把事情点破,不会把难题再出给皇上。 陆止又让福喜身着贴里,带着御赐之物送给他,这般堂而皇之,摆明了是没有瞒着皇上的打算。即便皇帝知道陆止遣人来探望他,也不会对陆止有什么疑心。 陆止考虑事情能这样周全,他也可以安心许多了。 陆怀从福喜手中接过信和香,将香放在桌案上,把信缓缓展开,摆了摆手让福喜起身。 福喜开心起站起来,在一旁默默地打量陆怀。 他师公看信的样子,真是温和又有风度。真不愧是他的师公,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从容之风。 还好他的师公没事,要是他的师公真的还被关在大牢里受折磨,还被污蔑谋反,那他一定要求师父,狠狠地收拾顺天府尹司百熊那个糊涂的老头子! 司百熊刚好走进院中,见到身着青色贴里的宦官跪在陆怀身边,不由大感震惊。 这衣服一看就是宫中服制,这是陆止派来的人吗? 连内廷的宦官在已经出了宫的陆怀面前,都是如此恭恭敬敬,不敢造次。看来陆止对陆怀,可不是一般的尊敬啊! 司百熊忍不住庆幸,自己在府衙时,没让那宦官到牢里去见陆怀是多么的明智。这要是那宦官见了陆怀当时受苦受难的样子,回去学给陆止,那他肯定是别想活了! 司百熊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赶紧加快脚步,走进了堂屋里。 这要是陆止派来的宦官,一定是来打听消息的。这个宦官听到什么,见到什么,回去肯定得跟陆止禀报。 他在陆止心里,到底是能留下点好印象,还是留个洗不清的糟糕印象,就全在这个宦官的一言之间了!他可得留心着点,好好表现,争取在陆止那里刷刷正面的印象! 福喜见到司百熊,微微蹙眉上下打量了司百熊一眼。 他和师公说事,师父嘱咐了,要没有外人才行。眼前这个老头,是哪里冒出来的? 福喜心里有些不快,但见司百熊年岁虽大,但是修眉朗目,眉宇周身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不似寻常之人,再瞄瞄陆怀,没想到陆怀也没有什么反应。 福喜是完完全全相信,他的陆师公绝对不会不考虑到他们说话的私密性。要是这个老头不该出现,那陆师公肯定会发话撵人的。 现在既然陆师公都没发话,那他就再忍忍好了! 福喜瞥了司百熊一眼,便把司百熊当成了空气。 司百熊已然留意到了福喜的眉眼之间,隐隐透出的不悦。 他还没等说话,这个小宦官就是这般态度,看来宫里的风言风语已经是很多了。不知道陆怀跟他说了什么没有,还能不能挽回一些印象来了。 司百熊有意与福喜拉拉关系,奈何福喜好像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恭恭敬敬地看着陆怀。而陆怀又在看信,司百熊便也只有尴尬地笑了笑,尽量和福喜展示自己的笑脸。 陆怀看了陆止的信。信上所言,与福喜所述相差无几,就是问候他安好,顺带关心一下他,说虽然为灾民忙碌是义举,但还是不要累坏了身体才好。 陆怀放下信,看到司百熊也来了,便站起身来,将司百熊请到了身边。 他在牢中用计收服司百熊。他在回来的林间小路上,对司百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打动司百熊的真心真意。最终,能让司百熊将这一切铭记于心,感念于他,与陆止可以成为互相帮扶之人的,都要靠接下来的一场重头戏了。 陆怀看着福喜,对司百熊道:“司大人,这位是司礼监的福喜公公,受托从宫里给我带来一点东西。” 司百熊一听这话,便可确定了福喜就是陆止派来的人。 他憋了半天了,终于能表现一下了,马上展开笑颜,用力地拱手作揖道:“原来是福喜公公,下官司百熊有礼了!” 司百熊身着便装,福喜开始没把司百熊和顺天府尹对上号,都觉得司百熊站在屋里碍眼。 这会儿知道司百熊竟然就是把他的师公扣到牢里的顺天府尹,瞬间便觉得司百熊这张不算老的老脸,突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了。 不过,陆怀看起来都还给司百熊面子,也许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而他出宫时,师父陆止也再三强调,不要惹事。福喜也只好只是高冷地“嗯”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冷冷淡淡道:“久闻司大人的大名,幸会了!” 司百熊一见福喜这般态度,心下就凉了一截,紧张得赶紧再拱了拱手,陪着笑脸道:“公公客气了!” 陆怀觉察到福喜对司百熊似有敌意。看到福喜这个小宦官在他面前恭恭敬敬,面对三品大员却是还拿起腔调起来了,心中不由失笑。 他看福喜,虽然聪明乖觉,但不像是惯喜欢拜高踩低的人,料想这孩子也是听说了什么,在用这种态度给他出气罢了。 这个福喜虽然伶俐,但是到底年龄还小,还没有参透喜怒不形于色的要义。现在这般表现,岂不是让司百熊忧心多想? 陆怀花了那么多心思,便是希望司百熊和陆止在来日能同心同德,或者起码可以互相帮扶,现在,显然是不能让这场见面,就这样冷场下去。 陆怀教徒弟时,虽然规矩严格,但在有外人在时,还是护短的。 他并未斥责福喜什么,只是在介绍司百熊时,热切地道:“福喜,这是顺天府尹司大人,也是我的忘年之交。今天司大人难得抽出一些时间,特地到我这边来查访灾情与灾民的情况。” 陆怀说着,轻轻托起司百熊的手腕,不着痕迹地向福喜展示了一下被司百熊握在手里的,沾着血的布条。 而后,凝视着司百熊的眼睛,眼眶渐渐变得微红,双眸也渐渐变得有些湿润,颇有感触地感慨道:“司兄你身居高位,依然爱民如子,事事亲力亲为,不避污秽,真是令愚弟感佩。有你这样的贤德之人做百姓的父母官,真是百姓之福啊!” 福喜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是发生了什么。 他虽然名义上,是因为师父陆止思念师公陆怀,才过来代为探望的。可是实际上,宫里都传开了,是司百熊把他师公扣押了,还说他师公罪涉谋逆! 只不过,师父今天又得了消息,似乎陆怀早已经被放回了家,但又不能确定,这才派他过来,看看他的师公到底是否安好。 怎么现在,他的师公和传闻中把他坑惨了的司百熊,竟然成了感情这般深厚融洽的忘年之交了? 司百熊看着陆怀动容的眼神,内心也倍加感动。 他这位陆兄弟,真是太够意思了!演技竟然也如此强悍!真是连他这个官场老手也甘拜下风啊! 第一七九章 又懵一个 陆止对陆怀如此尊敬有加, 得罪了陆怀的人, 陆止不会放过,那与陆怀交好, 并且是交情深厚之人,陆止又岂会冷待? 陆怀这般说,这般做, 不仅能彻彻底底地帮他消除在陆止心里的负面印象, 还能大大为他加分! 陆怀这是在帮他争取,让陆止为他进言说话,给他创造更上层楼的机会啊!御史言官千百句, 也抵不上天子近臣的一句话啊! 司百熊已经忘了他是今天才和陆怀成为朋友的, 他已经完完全全地把陆怀当成了知交好友, 甚至是恩人了! 司百熊抑制着内心的激动与感激,也发挥了无与伦比的演技, 仿佛自己做的只是平常之事, 不值得陆怀这样称赞地摆了摆手:“诶,身为百姓的父母官, 理当如此嘛。这都是我分内之事,不值贤弟如此褒扬。” 福喜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醒了醒脑子,赶紧展开了笑脸,对司百熊拱了拱手, 客气地道:“司大人爱民如子, 时时想着为陛下分忧解难, 真乃国之栋梁啊!” 这可是他师公的好友,可不能得罪了! 司百熊知道福喜这番态度转换,全是看陆怀的面子,他又哪里能不给陆怀的面子呢,赶紧也拱手还了一礼,客套道:“福喜公公过誉了。福喜公公才是年少有为啊,这般年轻便跟在陆秉笔的身边,前途必是一片光明啊!” 司百熊一句话,相当于夸了三个人。 福喜心里觉得很是舒泰,客气地拱手谦让:“这都是师公的功劳,没有师公悉心栽培师父,又哪里能有我呢?” 陆怀也很佩服司百熊说话的水准,闻言,谦虚地摇了摇头。 三人彼此互相看了看,都愉快地微笑了起来。 此刻气氛正好,但是司百熊却没有大意。 他刚刚来时,正看见福喜起身,想来福喜也是刚到,陆怀便派人通知了他。现在好印象刷完了,他也该及时告退,给陆怀和福喜两人留点空间单独说话了。否则便是讨人嫌了。 司百熊略略拱手,对陆怀和福喜道:“我刚刚正为一名受伤的灾民包扎伤口,不便多留,还请见谅!” 陆怀马上顺势道:“司兄快请,我与福喜再说说话,一会儿也去给你搭把手。” “好好!”司百熊拱拱手,随即离去。 福喜客气地还礼,陆怀也略略拱手,目送司百熊离去。 待司百熊出了院子,陆怀坐回首位,拿起刚刚捏好形状的狗头继续缝起来。同时,问福喜道:“你师父今日怎么想起来让你来代为探望我?他怎么知道我在为灾民奔忙?” 陆怀心里自然是知道福喜今日为何前来。只是,既然已经与司百熊商量好了,所谓的他与陆仲德涉及谋逆的案卷,完全是刘德蓄意陷害污蔑,擅自所为。 而他并未受过严刑拷打,那么他就得表现得与未受过严刑拷打,亦不知顺天府衙和宫中都发生过什么才行。 这样才能让陆止配合好他,不至于让陆止发现什么破绽,去找司百熊的麻烦,以致于坏了他的安排。 福喜有些纠结地皱了皱眉,小心地凑到陆怀耳边,低声道:“师公,您这里没有外人吧?” 两边房间的门都关着,福喜不知里面的情况,总得确定了这儿是安全的才敢给陆怀说。 “这儿是安全说话的地方,你放心说吧。”陆怀道。 “是!”福喜恭敬地点了点头。 虽然陆止在外人面前,鲜有提及过陆怀,就连与陆怀传递书信物件,都是少之又少,慎之又慎。但是福喜是伺候陆止的贴身小宦官之一,陆止每逢遇到难处,便总是拿出陆怀的书信,或是陆怀送他的物件,一看便是半晌。 福喜对于陆止和陆怀之间的感情,比旁人都要清楚许多,他是百分之百确信陆怀是可以信任之人。是以只要地方是安全的,他有话便也不瞒着陆怀。 福喜附耳对陆怀低声道:“宫里都在传,苏阁老家暗中谋逆,已经被锦衣卫查到了真凭实据,但是都是传闻,谁也不能证明这事儿是真是假。都已经有段日子了。” “但就在昨天,顺天府衙向上递上了一份案卷,说是您和族人涉嫌帮着苏阁老家谋反。但是供词好像有破绽,被王秉笔给打了回去。宫里的情况,您也知道,哪有不透风的墙呢?现在宫里都在议论这件事,师父很担心您的情况。” “若那破绽是真的,你定是被冤枉了,说不定还受了好大委屈。师父知道这事之后,一早让师兄借着查问灾情的机会,想要到牢里见见您,但是顺天府尹说这事儿是个误会,您早已经被送回家了,这才又派了小的和另一位师兄分头来找您。” 福喜说到这里,不放心地看着陆怀:“师公,您可好歹得给小的交个底啊。这位顺天府尹,真的没有为难您吗?您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不要都压在心里啊!” 陆怀偏头盯着福喜看了一眼,沉了面色道:“方才你也听到了,我是如何向你介绍的司大人。司大人与我交好,又怎会害我?况且,他要是真像你说的那般害我,我又怎可能如此为他说话?” “我叔父与我素有旧隙,确实曾在受审时,污蔑过我。但是府衙传我问话,把我离宫的日子,和我叔父污蔑我的话一对,就发现了破绽。这是早就当堂澄清了的,供词上写的清清楚楚,我还画了押,怎么可能还有什么说我谋反的案卷被递上去呢?是不是你听到的消息,有什么讹误?” “这……”福喜现在也是有点懵了。 其实刚刚陆怀和他介绍司百熊的时候,他就觉出这事儿有点诡异了。 陆怀肯定不会受了严刑拷打,冤枉委屈,还为司百熊说话。那就只能是宫里的消息出了问题了。 现在苏家要出事了,宫里那些魑魅魍魉,也都有些癫狂了。有的和苏家关系匪浅,自知时日不多,现在已经开始打量着要咬人了,想拖下水一个是一个。 还有些人,本就嫉妒陆止上位太快,憋着劲儿想要把陆止从秉笔的位置上弄下来,好让他们能够有机会取而代之。说不定就是这些人,在趁乱作妖,陷害陆止。 他回去可得给师父好好说说。 福喜思量了一下,恭敬地对陆怀道:“小的明白了。小的回去会如实禀报师父,让师父好能查明真相。” “嗯。”陆怀点了点头,缓缓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没有事,让你师父不用担心我。现在既然是多事之秋,便让他小心行事吧。” “是,小的谨记师公教诲。小的会如实转达给师父的。” “嗯。”陆怀点点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宫里离这里有些距离,你这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间,若是没有别的事,就早些回吧。多事之秋,出来的时辰太久了,未免容易引人议论。” “是。”福喜闻言,乖乖走到陆怀面前,陆怀跪下磕了个头:“那小的这就回宫去了,小的拜别师公,祝师公日日安好,事事顺意。” “嗯,乖。回去吧。”陆怀看着福喜,满意地点了点头。 福喜于是告退。 陆怀看着福喜出了院子,面上的笑容,也便渐渐淡去了。 现在这个时候,陆止的处境想必也要开始变得艰难起来了。陆止上位不久,跟其他久在秉笔之位的人相比,根基不够稳健,身边可用之人想必也是不多,但愿他多拉上一个帮手,也能多帮到陆止一分。 相信陆止听了福喜转述的话之后,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陆怀微微合了合眸,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继续缝起手边的狗头。 时间太紧,他真的是不能浪费一瞬一时! 陆怀一边继续缝,一边想着接下来还有哪些事,是必须抓紧去做的。 现在陆止派的人已经到了,估计唐正延派的人也快要到了吧。 起初张师爷审他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说明那时陆仲德还并未吐露过与他有关的事情。 然而司百熊今日到牢中相劝时,却能说出他与陆仲德素有嫌隙,那说明,司百熊很可能是已经去过唐正延那里了。 唐正延应该也已经收到了安心送去的信,想必已经派了人去顺天府衙打听。知道他被送回庵堂之后,应该也会派人过来探访,求证他情形如何。 唐正延虽然为人精明,城府也深,但其实内里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仗义之人。若是听到了什么他受辱受虐的消息,说不定要为他出手对付司百熊。那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白费了他帮司百熊的许多心思与用意? 他便与来人同回写意轩,去见一见唐正延,把他和司百熊的事情说了吧。 庵堂外,吴大正在忙着给灾民们盛粥,偶然间一抬头,便见一个方脸宽腮,青布长衣的人,从山路上快步向他们行来。 他感觉这人很熟悉,仔细看看,不由楞了一下。 吴大确认了来人是谁,连忙用手肘捅了捅弟弟吴二:“老二,你看,那不是唐宽吗?他怎么过来这里了?” 第一八零章 猜测关系 吴二伸头一看, 不由也是诧异:来人还真是唐宽! 吴二想了想, 小声道:“唐宽不会是来打探消息的吧?不过,唐爷就是真的派人来打听, 也不会是大白天就让人过来吧?” 唐正延把他们派到陆怀身边之前,可是交代过,要他们留心陆怀的一举一动。只不过这么长时间过去了, 唐正延还从没有派人过来打听过什么。 吴大显然也想起来了唐正延曾经的交代,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什么,忍不住敲了下吴二的脑袋:“不对!你忘了,老爷给安心留了信。安心今儿早上才去给唐爷送的信, 现在唐爷派唐宽过来, 肯定是来问这事儿的!” “对对!”吴二松了一口气, 扔下添火的柴火,赶紧笑着去接应唐宽。 吴二和吴大已经认了陆怀, 唐正延若是现在来找他们打听什么消息, 他们是决计不会透露的。唐宽不管是来问什么的,只要问的不是陆怀的私隐便好。 吴二本就长得比娃娃脸的哥哥老成, 五官又刚毅硬朗,这些日子天天风吹日晒, 胡子也没时间打理,这会儿看着就像个沧桑的张飞。 唐宽与吴大吴二,还有其他被唐正延送给陆怀的下人, 本是从小在同一处被教养长大的。 唐宽与吴二同岁, 自小便与吴二最为交好, 看到吴二这般模样迎过来,方下巴都笑出了尖下颏来。 “哎呀呀,你呀你呀,怎得忙成了这般模样?上回见你,你还是十九,这回见你,你倒像是一下长了二十岁,变成了三十九了!” 唐宽抚掌大笑,吴二走到唐宽身边,上去就是笑着给了唐宽一拳,又扯住了唐宽的衣领,作势要再打他:“半年不见,我瞧你是欠揍了啊!你看看你的大宽脸,络腮胡,又比我看着年轻多少?” “哈哈哈!”唐宽大笑,赶忙拉住了吴二,连连作揖地告饶道:“好好好,放我一马,放我一马!是我错了,我不该取笑你,我们俩看着是一样老!” 唐宽知道吴大吴二被唐正延送给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人,但也是最近,跟在唐正延身边贴身伺候的时间长了,才知道吴大吴二是被唐正延送给了一位离宫不久的内官陆怀。 都说内官心里阴郁,性情敏感,平日里都是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唐宽自从知道吴二被送给了陆怀,心里便一直惦念着吴二的情况。 此刻唐宽见了吴二,收了嬉笑之后,不免拉住了吴二,低声问他:“你跟的这位陆老爷,待人如何,你待得可还自在吗?” 吴二闻言立马用力地点了点头:“我家老爷处事平和,待人也极好,能跟着他,是三生之幸!” 是真的么?唐宽很怀疑。他还没听说过,哪个宦官是好相处的呢。 不过,或许陆怀是个例外也说不定?毕竟他家老爷对各方各面的人,都没有比对陆怀更上心的,要是陆怀真的也是个阴阳怪气的人,他家老爷估计也会是厌烦的吧。 “你的家主好相处,我也就放心了。”唐宽点了点头。 他其实早就到顺天府衙打听陆怀的情况去了,后来他亲眼看着陆怀和司百熊一起上了马车,往城外来,便悄悄地跟着。 他怕跟得太近,被发现了,便套着车,一直隔着远远地跟着。路上没跟丢,倒是在山林里跟丢了,还差点迷了路,找路的时候被林子里到处横生的树根枝杈绊了好几个跟头,好不容易才绕到正道上来。 耽误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陆怀到底回来了没有。 唐宽拍了拍身上的土,理了理衣服,也说出了来意:“唐爷收到了你们老爷的信,再加上今天也有顺天府衙的人来找麻烦,知道你家老爷遇到了难处,特让我到衙门去打听情况。” “我看到你们老爷被顺天府尹亲自送回了这里,悄悄跟在后面,没想到在山里给跟丢了。你们老爷现在回来了吗,是不是跟顺天府尹一起回来的?” 吴二微微皱了皱眉,“顺天府尹?” 他想起司百熊那张威严的脸,和周身不同凡响的气度,猛地一拍脑门,惊道:“他难道是顺天府尹!” 说罢,立即点头如捣蒜:“我家老爷是和一个气度不凡之人同回的,不过,我看他们似乎关系不错。而且那人也毫无架子,还帮着料理灾民的伤口呢,一点也不怕脏不怕累,不像是个大官儿啊,更不像是顺天府尹了!” 父母官什么样,本地的人基本心里都有数,吴二也不例外。 唐宽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忍不住嘴角抽了一下:“怎么可能。你要说十几年前,顺天府尹还是个县太爷的时候,能那么干,我信。现在?绝不可能!” 吴二也是拿不准主意了,往前瞅瞅,顺手给唐宽指了指远处正在拿着一个瓢,捧着一名年老灾民的脚丫子,给灾民认认真真冲洗脚上溃烂伤口的司百熊:“你看那人是不是府尹大人?” 唐宽定睛一看,震惊得眼珠子都瞪大了两圈:“天呐,还真是他!” 唐宽跟着唐正延,见了不少大人物,平时也常为唐正延到各个衙门走动,是以京城里的官员,认识不少。这司百熊是当任的府尹,他当然就更是认得了。 唐宽看着认认真真为灾民处置伤口的司百熊,心中不由感叹:这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司百熊这么高高在上的大老爷,竟然能纡尊降贵地做这种事? 难道过往那些传闻……其实都有不实之处?司百熊并不是只在前朝任职知县的时候,才这般爱民如子,只是做这些事的时候,隐瞒了身份,所以才没有人知道? 吴大给排队的灾民盛完了粥,给灶上添了两桶水,下了米,往灶里垫了柴火,也走了过来,和唐宽打了招呼之后,顺着唐宽的目光看到司百熊,也不禁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位司大人,似乎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吴二愣了一下,诧异地对吴大道:“你怎么知道那人是顺天府尹?” 吴大道:“你去报信时,老爷告诉我的。这司大人今天是微服前来,看看灾民情况,不让声张,我就没和你说。说来奇怪,老爷就是被顺天府衙门的人抓走的,可这司大人却是和老爷称兄道弟的,看起来关系极好。” “嗨,那肯定是因为唐爷和他打了招呼。”唐宽让两人凑过来,低声说:“今天有顺天府衙门里的人到唐爷那儿找事,其中就包括你家老爷这一茬。唐爷几句话就给他们收拾了,领头找事儿的张师爷还吓晕了过去。” “肯定是这张师爷回去之后,跟这府尹说了,这府尹才恭恭敬敬地把你家老爷给送回来了。他知道了你家老爷和唐爷的关系,还能放着你家老爷这么一个人物不加攀附吗?你们也知道,这京城里京城外的,有多少人都想搭上唐爷的关系。” 吴大吴二觉得唐宽分析得十分有理,不由接连点头,异口同声地道:“没错没错,是这个理儿!” 唐宽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吴二的肩膀道:“带我去见见你家老爷吧,唐爷那边还惦记着呢。我把话带到了,问明了情况,也好回去交差。” “好好!我这就带你去!”吴二马上道。 吴大笑了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粥棚,道:“你带他去吧,米刚下锅,我得在边儿上看着。” “好。”吴二点点头,引着唐宽穿过排排坐的灾民,和正忙活的墨青、知音都打了招呼,便去往清修小院的方向。 路上,唐宽想起临出门时,管家交代,若有机会,便顺带问问陆怀这边,近日是否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正欲开口,便见一身碧色衣装的清芷低头捏着辫子,像是在想什么要紧的事事,正慢慢地朝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唐宽也许久没见到清芷了。小时候被一块儿教养时,清芷便是众多女孩子里,模样身段最出挑的一个。上次见到清芷,已是两三年之前了,如今的清芷,出落得更加娉婷水灵了。 唐宽自知自己是没有福气能娶清芷的,只在心里盼着,将来送人家时,清芷能被送一个待她好的人家,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却是没想到,最后却被送给了一个宦官。 真是可惜了清芷啊! 也不知道,清芷知道了陆怀的宦官身份没有? 清芷正在琢磨,刚刚过来的小宦官和陆怀是什么关系。 她洗包伤口的脏布条洗的手都肿了,悄悄躲个清闲,见到小宦官在清修小院外等候的时候,模样态度看起来十分恭敬。 这可是奇了。宫里的人,出了宫外,向来是嚣张跋扈,谁也不放在眼里,走路都恨不得鼻孔朝天才对。怎么这个小宦官,出了宫外,在陆怀的小院前等着进去的时候,却是这么毕恭毕敬的? 要说是因为陆怀与唐正延交好,才笑脸迎人,给陆怀几分面子。可当时又没有人盯着他,他犯得着在门口等着的时候,还演得那么真情实感吗? 除非,这个小宦官不是演的,他就是发自真心地对陆怀很恭敬。 这就不能是因为唐正延了吧?他一个这么年轻的小宦官,也不像是管着什么事儿的,估计连唐正延的面儿都没见过。 那他是因为什么对陆怀这般真情实感地恭敬的?难道陆怀给过他什么恩惠? 可陆怀除了唐正延,好像也没有什么有权势的朋友了。小宦官在宫里,陆怀在宫外,他们是怎么搭上关系的? 第一八一章 浮出水面 清芷低着头, 正觉想到关键处, 忽然余光看到前面有人,一抬头, 便见到了吴二和唐宽。 她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唐宽,一时间, 心头的滋味不由得五味杂陈, 直想躲了开去。 当初还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将来是要被送人的。她一心以为, 就凭她的模样, 她灵巧的心思, 聪慧的头脑,出众的才艺, 怎么也会被送到王公贵族的府上去。 对于一块儿被教养的其他人, 尤其是对于唐宽这种相貌平平,不起眼的人, 她是从不屑于主动搭理的。 哪想到,她最后却是被送到陆怀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的身边。也不知道, 这陆怀到底是有什么本事,竟然让唐正延对他这般好,竟是送钱, 送物, 又送人地恭维着! 来便来了罢, 这么久了,陆怀竟然一直对她视若无睹,至今都在让她做着下人的活计。 清芷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还是一双手吗!原本的纤纤玉指,现在天天在水里泡着,都泡成了萝卜猪蹄了!还是为了给那些低贱的灾民洗脏布条,脏衣服弄的! 她现在,反倒还不如留在唐正延身边,做一个小厮的唐宽了! 这要是传回去,让那些在教养时一向比不过她的人知道,她如今竟然过得这样辛苦低贱,怕是要把大牙都笑掉了吧! 清芷咬了咬唇,悄悄地缩回了自己的手,忍住了鼻头漫上的酸涩之感,弯起唇,看向唐宽,莞尔一笑,笑得十分明艳地道:“小宽子,真是好久不见了啊,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类似小宽子这样上对下的称呼,在当时同被一处教养的孩子里,只有清芷才能这样叫。 唐宽已然看到了清芷的手,再看清芷这个逞强的笑容,不觉更加心疼。 宦官就是宦官,不懂的怜香惜玉。清芷这样娇滴滴的美人,理当是被精心呵护的,怎么能和男人一样做粗活儿呢! 但他也知道清芷的心气儿高,若是点破了,伤了清芷的面子,只会让清芷更加伤心。是以,虽然心疼清芷,也只有挤出了一个笑容,装作并不知道清芷心中之苦地道:“我是替唐爷来传个话,跑跑腿。” 便在此时,吴二听到身后墨青来叫他,便对清芷道:“你在这儿正好,你带着唐宽去见老爷吧。墨青叫我,前面可能有事要我过去帮忙!” 说完,便着急地转身朝墨青的方向跑去了。 清芷本不能躲多久清闲,带人传话,本是比洗东西轻松多了。只是,带着的这个人是熟人,又是她从前根本没有看上眼过的唐宽,她却反倒觉得,与其躲了这片刻的清闲,还不如去给灾民洗那些脏东西了。 清芷微微垂了眸,有些纠结地转过身,怕让唐宽看着她的手,又赶紧把手挪到了身前,抽出手绢儿来挡着。 唐宽感觉到清芷的不自在,不由无措地摸了摸脖子。 他很想让清芷知道,他是心疼她的,知道她过得并不好,只会为她心痛,并不会笑话他。可是他又怕这话说出来,反倒让清芷笑他不自量力。 他不过是一个小厮,打小在一块儿被教养的时候,他就知道清芷从来都看不上他。他又有什么立场,可以去心疼清芷呢? 这么尴尬地一步步走着,唐宽心里很是焦虑。为了缓和彼此的尴尬,唐宽只能没话找话:“妹妹近来还好吗?” 这话刚问出来,唐宽就想把自己的舌头拔了! 他可真是蠢,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清芷低着头,一步步往前走,余光看到与她错着半个身的唐宽,便感觉唐宽一眼眼将她萝卜猪蹄似的手,看得越来越真切。 她忽然恼恨,怎么前些日子,天天都带着大手绢。偏偏就今天,觉得手日日都泡在水里,拿大的手绢也是白拿,反倒洗着还费事,就随手拿了个小破手绢,连她的手都遮不住! 唐宽定是看到了她的手,知道她过得不好,恼恨着她从前看不起他,所以才特地这么问,想要给她难堪。 他想要让她难堪,她就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 清芷紧紧地咬住了唇,虽然明知自己死犟死撑着并没有什么用,若是唐宽有意要她难堪,继续拿话寒碜她,只会让她更加没脸,但还是不肯回应一个字。 唐宽感觉清芷好像是生气了,心里不禁更加着急。 他真的真的很想说点什么,让清芷能明白,他完完全全没有看她笑话的意思,他这么问,只是单纯地想要关心她一下罢了! 可是他平时鲜少和女孩子打交道,又自觉其貌不扬,偶尔能和丫鬟侍婢说上一两句,也都是为了主子的事,闲话是一句也不敢多说。不像是有些长得俊俏清秀的小厮,向来自信,孟浪的闲话,一套一套的,什么都敢说,总能哄得女孩儿心花怒放,咯咯直笑。 唐宽憋了半天,实在是心疼清芷,不忍心清芷难过,便顿住了脚步,虚拦了一下清芷,压低了声音,慎重地对清芷道:“清芷妹妹,你要是在这边过得不自在,不如我回去想想办法,把你从这边调走吧?” 清芷一听,登时怒从心起。 她又气又怒,又怕别人听见,更笑话她,想要发火却不敢过于声张。只能用不屑的冷眼,仰头狠狠地蔑视唐宽,低声怒斥道:“你以为你是谁?我用得着你来为我说话?” “便是我用得着你为我说话,你以为你就能说得上话吗?你有多少资历,你又在谁的面前得脸?是教养的妈妈,是分院的管家,是总管,还是高高在上的唐爷?” “这些人的面前,你只怕一个人也说不上话吧!我清芷在怎么落魄,也轮不到你来施舍我,看我的笑话!” 唐宽就怕清芷误会他,没想到,百般小心,还是让她误会了,紧张的一张宽脸涨红,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抓包的孩子一样,惊慌失措地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 “什么不是我说的?哪个意思?你别装了!”清芷蛮横地打断了唐宽的话,根本不给唐宽辩解的机会。 “你以为我面皮薄,心气儿高,怕让人看笑话,所以只能硬着头皮任你磋磨取乐是不是!我告诉你,我不怕!不用你转弯抹角地和我套话,也不用你偷偷摸摸地去和旁人打听,现在我自己告诉你!” “我是没去成王公贵族,高门大户的府上,只来了这么一个没什么本事能耐的人家里!来了却又不受宠!那女人没身子时,我争不过,有了身子,我还是争不过!” “哦,还不是争不过呢!是根本没机会争!我家的老爷根本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天天就只围着那个女人转!”清芷说到这里,索性一把摔了手绢,露出了粗肿的手指,直接怼到了唐宽的面前。 “看吧看吧!大大方方地看,仔仔细细地看!看好了,看清楚了,回去告诉那些曾经被我看不起的人,告诉她们我过得比她们都差,一辈子都差!这你是不是就满意了,就高兴了?就报了我从前瞧不上你的仇了!” 清芷一口气说完,因情绪的激动,重重地喘着粗.气,眼眶都涨红的一圈。 唐宽心疼地看着她,因为她委屈的模样,而心痛得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等到清芷平静了一些,他才小心翼翼地看着清芷,温柔地对她道:“你说出来了,心里也会好过一些吧。我不会回去和别人说什么,我也不会看你的笑话。”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过这种心思,若你不信,我可以发誓。你没有被宠爱,并不是你不好,你很好,只是——” 唐宽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清芷刚刚说,“那个女人有了身子”,什么“身子”,是他以为的那个“身子”吗?是平日里,大家说的“身子”的意思吗! “清芷。”唐宽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对清芷道:“你刚刚说,‘那个女人有了身子’,你说的是哪个女人?是陆、呃,陆老爷府上的女人吗?你说的‘有了身子’,是有孕的意思吗?” 唐宽差一点,就用了“陆公公”来指代陆怀。还好他谨记着管家的吩咐,不可以和陆怀府上的人透露陆怀的身份。 原本是因为,陆怀不希望府上的人知道他的身份,现在,却是喜不喜欢,都不能说了,这要是陆怀府上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还不得出大乱子! 清芷还沉浸在唐宽温柔的态度,和真挚的眼神里。她刚刚,竟然都被感动到了,还想多听唐宽再多说一点呢,没想到,唐宽竟然话锋一转,突然转到了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上来。 清芷心里的不屑,不禁再次取代了感动,占据了她对唐宽的多数感觉。 清芷不屑地撇了撇唇,嫌弃地道:“当然是有孕的意思,不然还能是什么?你怎么连‘有身子’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了?不是我们老爷府上的人,难道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府上的人?那些人府上人有孕,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为什么要在乎!” “真不知道,你到底认真听我说话没有!”清芷本来一股脑说出去心里压抑的事,没迎来想象中的奚落,反而得到了温暖的宽慰,心里正感动着,动容着。 现在被唐宽没头没脑的问题,气得那些感觉全没了!只剩下生气了! “不跟你说了!你要见我家老爷,就快点!” 第一八二章 暗递消息 清芷一跺脚, 抓起被她扔在地上的手绢,就气呼呼地快步往小院走去了。 只留下了被吓得石化的唐宽在原地发愣,被吓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清芷自己气冲冲地走了半天,转头一看, 才发现唐宽竟然还傻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由更加恼火,小跑着冲了回去,冲着唐宽怒道:“你怎么回事, 还去不去见我家老爷了!在这儿傻呆呆地干什么!” 唐宽被清芷这一吼,吓得回过了神来,一把抓住清芷的手,紧张地皱眉问她:“你敢肯定, 你府上的人, 真的是有了身孕吗?真的是你家老爷的吗?” 清芷被唐宽吓了一跳, 赶紧扯开了手,忐忑地四下望了望, 见没有人, 这才压低了声音, 气疯地怒骂唐宽:“你疯了吗,跟我拉拉扯扯干什么!” “我怎么不敢肯定了, 全家人都知道,老夫人还为这事去上了香, 怎么可能有假!” 清芷感觉唐宽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不由拧了细细的眉头, 上上下下地打量唐宽:“你怎么回事,这是庵堂里,有菩萨的,你总不能是撞鬼了吧?怎么我家老爷有了后,你不说一句恭喜,反倒竟然是先问是不是他的种!” “这种话你也敢说出口,你就不怕,让别人听到,传进我家老爷,或是唐爷的耳朵里,扒了你的皮!你有几条命,敢造这种谣!” 唐宽一个激灵,醒了醒脑子,赶紧拨浪鼓似的用力摇了摇头:“别别别,清芷妹妹,你不说出去,没有人会知道的。我就是,我就是太惊讶了,这事儿,这事儿怎么一点风也没透出来。” 唐宽也吓得不行,不过,他不是因为害怕什么“造谣”被知道,而是这事儿,不能让清芷觉出异样来。不能让清芷,察觉了陆怀的身份,还有这个孩子的蹊跷! 这可是宦官有子啊,要是千真万确了,那、那那可就是出了天大的篓子了! 这个雷,他可捅不起啊。得赶紧确定了真假,告诉他的唐爷才行啊! 唐宽心底快速思索了一瞬,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扯了扯唇道:“我,我是觉得,你家老爷,和唐爷关系那么好,怎么家里添丁这样大的喜事,也没通知唐爷一声呢。所以才觉得蹊跷。” “你说,呵呵,你说唐爷要是知道这事儿,也不至于让我空手来了不是!我这,我这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 清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鄙视地瞪了一眼唐宽:“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成唐爷身边儿人的,到底是看中你什么了?难道就是看中了你这颗榆木脑袋吗!” “你是不是傻了。这事儿我们老爷本来也不让说,你本来就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就继续装作不知道不就完了,还用你准备什么吗?百日不说子,这是怕走了福气,让孩子和家里的缘分断了,怕滑了胎,这你都不知道!” 清芷说到这儿,也怕自己说了这半天,再影响了孩子,万一被人听到,孩子要是有点什么事,她可就都脱不开干系了,一边儿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一边也四处张望着,看着周围有没有人。 唐宽听到清芷说,陆怀不让声张这件事,心里便算真的有了底。 无缘无故的,这事儿不可能被瞒住。原来是陆怀借民俗压住了消息,这就说得通了! 清芷不知道陆怀的身份,她是不会觉得,陆怀有这个孩子,是有什么奇怪的。要是没有这个孩子,她绝不会在提起时,那般激动。更不会说什么老夫人为了孩子去上香这样的话。 唐宽定了定神,他一定得装好,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在陆怀那里蒙混过去,然后回去,赶紧把这个天大的消息,报告给他们老爷! 他也得压住清芷,不能让清芷泄露出去,他知道了陆怀有子的这个消息,否则,便麻烦了!说不定,他进了院子,便再也别想出去了,到时候说不定,也会把清芷一起害了! 唐宽讪讪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我总是没有清芷妹妹灵气的。谢谢妹妹的点拨。我知道了,我就装着不知道。” “不不,不对,我不是装,我就是真的不知道!妹妹也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这孩子将来,肯定是平平安安的,不会有事。” 唐宽最后这句话,反而让清芷紧张了起来。 她一时口快,和唐宽说了孩子的事,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就真是麻烦了。但愿唐宽这个榆木脑袋,也配了一张把的牢牢的嘴才好! “孩子当然不会有事了!我也的的确确从来都没和你说过什么!”清芷瞪了唐宽一眼,冷了声音道:“别再说别的了,你赶紧跟我来吧!” “好好!”唐宽马上道。 清芷于是带着唐宽,快步到了清修小院,然后让唐宽先候在院外,自己先进去通报。 堂屋。 陆怀刚刚缝出了个狗头的大概轮廓,把针别到绕线柄上,拿起布片比量着,看看身子要怎么缝。 巧儿在屋里待了半天,没见再有什么外人说话,便等不及了,推开门,跑到了陆怀的身边,小手轻轻地够着扶手,眼巴巴地看着陆怀忙。 她盯着已经缝好的头看了又看,忍不住问陆怀:“爹爹,这是头吗?” “对。”陆怀温柔地回答。“爹爹现在要给它继续缝身子。” 巧儿看着那个头,神情微微变得有些失落,但转眼就又变得开心明朗起来了。她轻轻地摸了摸那个头,童音软软地道:“小鱼也是很可爱的。” 陆怀正在拼布片的手,瞬间顿在了半空中。 鱼…… 这头哪里像是鱼的形状了?鼓鼓的,明明是个狗头啊! “这——”陆怀正要和巧儿解释,便听见了向院子靠近的脚步声。一抬头,看见是清芷进了院子,马上端正了脸色。 巧儿察言观色,乖乖地依偎在陆怀的膝头,也没有再缠着陆怀说话。 清芷踏进屋内,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柔声道:“老爷,唐爷那边派人来了。” “嗯,快请进来吧。”陆怀淡声道。 清芷曾经引诱过陆怀,是以,凡是与清芷同处一室时,陆怀都格外小心严肃。不过,今天清芷看起来,似乎格外守本分,言行举止,都没有带半分媚色。 陆怀心下有些欣慰。清芷若能守得好规矩礼数,不要随意逾矩,那么他也会好好对待清芷,来日也会如对其他人一样,给清芷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嫁做正房。 清芷规矩地应了一声:“是。”又福了福身,退出了室内。 陆怀低声嘱咐了巧儿一句,巧儿便乖乖地回了房里,关上了门。 片刻后,唐宽进了中堂,一见陆怀,便规规矩矩地长揖到底,给陆怀行了一个大礼,恭恭敬敬地对陆怀道:“见过陆老爷。” “家主今早收到信后,适逢府衙里的人登门惹事,便即刻警告了府衙里的人。后家主惦念老爷的安全,又特命小的到府衙打听情况,盯着府衙是否放了您,还特地叮嘱,若是府衙继续无礼,便让小的立即回去禀报。” “此刻亲眼见到您平安回来,小的的心也终于能踏实了。家主还在惦念着您,等着小的的消息。若是老爷没有什么吩咐,小的这便回去给家主报信,也好让家主放心。” 陆怀见过唐宽几次,对唐宽有些印象。 这个唐宽平时并不多言,总是老老实实,默默地做事。到底是唐正延选的人,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到了传话办事的时候,却照样还是一把好手。 陆怀满意地点点头,抬了抬手,让唐宽不必拘礼,然后才对唐宽道:“我没有什么事要吩咐。不过有些事需要和你家老爷说,你是套着车来的吗?若是,我便坐你的车去见见你家老爷吧。” “正好,我的长随安心,应该也还在你家老爷那里吧。我去了,也好顺便将他一块儿接回来。” 唐宽一听陆怀要和他一起去,身上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陆怀别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要和他一起去。 这路上,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嗯……”唐宽不想和陆怀同回写意轩,可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借口。 正忐忑间,陆怀已然站了起来,走到了他身边,看着他问:“怎么了?不是套车来的?那坐我的车也行,你要是骑马来的,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去。” “不是不是。”唐宽不太敢看陆怀的眼睛,微微垂着眼眸,解释道:“是车停在官道上,有些远。” “无妨,只是在官道上,也并没有多远。你先到小院门口等等我。”陆怀微笑了一下,道。 唐宽见躲不过去,也只有硬着头,躬身颔首,道了声:“是。”,然后,恭敬地退了出去。 陆怀与家人嘱咐了几句,带上了给巧儿做小狗布娃娃的东西,叮嘱了在外面忙碌的司百熊,一定要等他回来才能走,便随着唐宽出了山,坐上了马车。 马车颠簸疾行,陆怀急于给巧儿做好娃娃,一路都很专注,并未留意同车的唐宽是何状态。 唐宽强自压抑着内心的紧张,终于挨到了马车到达写意轩的地界。 下车时,唐宽悄悄给接引的两个侍从使了个手势。 侍从互相看了一眼,随后,便有一人借故离去。 陆怀不疑有他,经由唐宽与是从的引领,来到了惊鸿阁。却发现唐正延并未在此处,只有安心正在屋内。 安心一见陆怀,立马快步迎了上来。 唐宽躬身一礼,对陆怀道:“家主想必是有事离开了,烦请您稍坐片刻,我这就去请我家老爷回来。” 第一八三章 替你除子 “嗯。”陆怀点了点头, 唐宽于是告退。 安心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陆怀,眼里都是担忧急切,低声询问陆怀:“师父,您没事吧?这几日在牢中, 都发生了什么,情况要不要紧?” 安心是知道陆仲德与苏家的关联的,早在前几日,陆海发和陆海源一齐来找陆怀, 他就觉得事情不妙。陆怀现在被扣在了衙门里几日,他就更没法放心了。 横生出这个枝节,谁知道女帝、锦衣卫,或者是其他朝臣, 会在什么时候有所行动? 安心忐忑不安地盯着陆怀, 低声急道:“师父, 原来我们还可低调行事,争取些时间, 可现在, 我们已经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了啊!我担心要是——” 陆怀轻轻压了压手, 让安心稍安勿躁,低声对安心道:“不要慌, 事情还没有到十万火急的时候。” 还不到十万火急?现在还不到十万火急? 安心已经没有什么耐性了,有些不耐地围着陆怀道:“师父, 我们回去之后, 总得谋划谋划, 该怎么跑了吧?” 陆怀看着近乎热锅上的蚂蚁的安心,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平静而从容地按了按安心的肩,沉声对安心道:“相信为师。只要你听话,我必保你一命!” “师父啊,您老到底能不能给徒弟交给实底儿!我相信您,我只能信您,可是我这心,真是……” 真是忍不住地闹心啊!安心现在都要欲哭无泪了。 然而,陆怀却只是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一如以往般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平静且坦然地坐到了主位下首的位置上。 安心是拿陆怀没有办法,他现在是想跑,也跑不了,耐不耐得住性子,也只能耐着性子陪着陆怀在这里等了! 惊鸿阁附近草堂。 唐正延见到匆匆而来的唐宽,微微皱了皱眉,捧起了茶盏,微微品了一口茶,问:“怎么了?你要禀报什么?” 唐宽小心翼翼地凑到唐正延的耳边,把声音压到了最低,忐忑不安地禀报道:“老爷!我临走的时候,管家让我若有机会,便打听一下陆公公那里最近有什么异动。我,我听说,陆老爷府上的人有孕了!” 唐正延吓了一跳,正让茶水在齿间回味,一听到这话,当场一口全喷了出来。 他瞪着唐宽,往四周看了看,不敢置信地压低了声音,在唐宽耳边咬牙道:“你可不要胡说!这消息是怎么听到的,从什么人口中听到的!” 唐宽赶紧把得知消息的过程,一五一十地给唐正延学了一遍。 唐正延听完,足足愣了好半天。 如果消息是这么听来的,那绝对是不可能有假了! 只是,陆怀怎么可能能让家里的女人有孕呢!他、他是被净过身的宦官啊! 唐正延长眉紧锁,不由回想起日前陆怀最后一次过来,良言相劝他急流勇退之时异常的言行。 陆怀说,如果有一日堕入万劫不复之境,要他千万不要施救。 他当时便觉得奇怪,陆怀能堕入什么万劫不复之境?如果是有了孩子,那陆怀的异常言行,岂不是都能说得通了。 唐正延紧皱长眉,负手踱了几步,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在萧草那里见到陆怀的情形。 当时陆怀先他们而到萧草家中。萧草让他们到一侧屋中,先等等,然后带着陆怀,进了另一侧的屋中,出来时,陆怀神情躲闪,而萧草对于与陆怀的事,则闭口不言。 他知道两人一个曾是宫中内官,一个是前朝的御医,身上都背了不少的秘密。对他们的秘密知道得太清楚,也许反而不是什么好事,是以他从未动过窥探打听的心思。 现在想来,难道陆怀那时候去找萧草,竟然是为了能够恢复宗伟? 可是萧草隐居深山,就是为了避祸,怎么可能还会答应陆怀,帮陆怀这种忙呢? 但要不是萧草帮了陆怀,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还能有这般的手段,让陆怀一个被净过身的宦官,都能够恢复宗伟呢? 萧草近日又不知所踪,难道,竟是与此有关? 唐正延想起,前朝的一些宫闱流言,心中一时不由十分烦乱。 他左思右想了许久,问唐宽道:“陆怀内人有孕有多久了?” “这……”唐宽犹豫了一下:“当时这事提起得匆忙,小的没有问。也怕问多了,让清芷起疑。” “嗯,你做得对。不能让她起疑。”唐正延心烦地摆了摆手,让唐宽先退到一边去。 唐宽察言观色,马上退后了几步,然而想到什么又犹豫着,往回走了两步。 唐正延心烦得很,余光看到唐宽如此不懂眼色,不由抬眉,凌厉地瞪了唐宽一眼。 唐正延天人之貌,眼神凌厉起来,便如神之怒视。 唐宽虽然已经跟了唐正延有段日子,但被唐正延这么一瞪,还是心脏都不由重重地颤了一下,赶紧有话快说,低声和唐正延说了建议。 “爷,小的斗胆进言几句 。陆公公和咱们这儿一向走得近,我们是不是把陆公公有子的事,先悄悄报给锦衣卫?” “这件事早晚瞒不住,陆公公又刚刚从顺天府衙的衙门里出来,顺天府尹司百熊似是想要巴结陆公公,现在就在陆公公当下落脚的庵堂外,正在给灾民处理伤口呢。也不知道为什么,陆公公走之前,还特地叮嘱司百熊不要走,要等他回来才能走。” “虽然陆公公也让吴大吴二兄弟俩盯着司百熊了,可,可事有万一。万一司百熊听说了什么,这事儿,可就彻底瞒不住了!到时候,您肯定会受到牵连。只怕,只怕阁老也保不得!” 唐正延沉默着听完唐宽的话,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他飞花般的薄唇,一点点抿紧,神情肃杀地盯着唐宽,浓黑如夜的双眸中,寒意隐隐,虽然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怒意,然而他的不悦,已经透过他周身的空气,一寸寸地碾压向了唐宽。 “你跟着我的日子也不短了,应该知道,我唐正延能够在京城立足,靠得便是陆怀的相助。我唐正延是一个商人,并不是一个小人。陆怀有恩于我,恩情不论大小,都是恩情,我岂可恩将仇报?” 唐正延审视着唐宽,微微眯了眯眼睛:“这种话,不该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唐宽打了个冷颤,“砰”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重重地给唐正延磕了三个响头,含泪道:“老爷,小的只是一心忠诚于您,事事都为您考虑,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这样劝您。” “陆公公虽然是您的恩人,可是您是小的恩人,是小的的主子。小的心里、眼里,都只有您一个人,陆公公再怎样,小的也无法先为他考虑,然后才为您着想。小的绝非想陷您于不义,小的只是想为您分忧解难,帮您避免祸端啊!求您看在小的一片忠心的份儿上,饶了小的吧!” 唐宽说着,又是“哐哐哐”三个响头,重重地磕了下去。 唐正延看着伏在地上,低声啜泣的唐宽,闭上眼睛,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甩了甩宽大的道袍:“起来吧。你的忠心我知道,只是这种话,以后休要再提!” “是是!”唐宽又磕了两个头,才从地上站了起来。脑门上红了一整片。 唐正延瞪了他一眼,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指了指房间一角的药箱。 “谢谢爷。”唐宽委屈地擦了擦眼泪,感激地躬了躬身,快步走到药箱旁,蹲下身,从里面取出了一瓶金疮药,倒了一些,涂在了脑门上。 唐正延走到小几旁,看着窗外的盆盆金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在小几的案上。心中的忧虑,此起彼伏。 陆怀一向是一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他该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肯定是纸包不住火的。为什么他还会如此糊涂,有了孩子,竟然还想留下? 生下孩子要十个月,生下孩子还要养,陆怀难道就想这样一直瞒下去吗?就以为真的能瞒下去吗! 这个孩子,只怕最后保不住不说,还会给陆怀招致更惨烈的祸端! 唐正延沉默了片刻后,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 他原以为,陆怀是这世上少有的十全十美之人。可是事实上,这世上岂会有十全十美,没有弱点的人? 陆怀虽是宦官,可归根结底,陆怀终究还是个男人。男人哪个不想留下自己的骨血后人,传下香火!陆怀若真是能有自己的孩子,只怕会比普通人更加欣喜若狂吧! 陆怀想方设法地想要留下孩子,倒也是情有可原。只是,终究是太糊涂了一次! 他不能允许陆怀糊涂下去,陆怀若继续糊涂下去,终究会害了他自己!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怀自己把自己害死了。既然有的决定,陆怀狠不下心来做,那么就由他来帮陆怀狠下来这个心吧! 现在只有他知道,总比等锦衣卫也知道了,再动手更好! 唐正延对唐宽勾了勾手,唐宽赶紧走到唐正延的身边,恭敬地弓了弓腰,洗耳恭听。 第一八四章 嫌隙陡生 唐正延在唐宽耳边, 低声吩咐道:“你这就去找郎中,开一副滑胎的药,药性一定要猛。” “然后你马上再去一次陆怀现在落脚的地方,找到清芷, 让清芷把药下给有孕的那人,务必将那人腹中的胎儿,尽速除去!” 唐宽心中一惊。这样做,或可从根本上除去祸端, 可是交给清芷去做,风险未免也太大了一些吧。要是被发现了,或是被查出来了,清芷会被活活打死的! 唐宽犹豫了一瞬, 忐忑不安地道:“老爷, 这事风险太大, 只怕清芷未必肯做。而且以小的所见,她现在也没有机会接触家主所住的小院, 是不是换一个人来做这事?” “不可。”唐正延长眉微蹙, 马上否定了唐宽的想法。 “送去的人里面, 只有清芷会做这件事。只要你告诉她,事成之后, 让她立即来找我,我会让她改名换姓, 将她收房, 保她一世富贵无忧, 她就一定会同意。”唐正延勾了勾唇道。 唐宽看着唐正延唇畔的笑容,却是有点胆寒。 这事可是天大的把柄,清芷若真做了这事,还到了唐正延的身边,唐正延真的还会让清芷好好地活着吗? 这一次,恐怕是他害了清芷啊! 唐宽忽觉眼前一片黑暗,可抬头看看唐正延的神色,唐正延显然是主意已定,由不得他来置喙了。 他方才已然惹得唐正延动了怒,若是在这事上,还不能办好,只怕就要真的触怒唐正延了,到时,事情还会交给清芷去办,只不过是换了个人去说罢了。 若是他去,总还能再见见清芷。 唐宽心念电转,决定为唐正延去办这件事。现在先照着唐正延交代的去说,等到办成了,再把他所有的积蓄都交给清芷,让清芷隐姓埋名地离开。 这样,既完成了任务,又保住了清芷的性命。也勉强可算是个两全的法子吧! 唐宽躬了躬身,小心地道:“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去办。” “等等。”唐正延叫住了唐宽,低声警告他:“陆怀有子的事,不要从你嘴里泄露出半句。宦官有子,牵涉重大,当心祸从口出!” 唐宽一个激灵,马上重重地点了点头,弓着身,小心翼翼地道:“是,小的记住了,小的现在就忘了这事了!” “嗯,去吧。”唐正延挥了挥手。唐宽随即告退。 唐正延在草堂里又默立了片刻,压下心间的情绪,才表现得若无其事地负手向惊鸿阁走去。 陆怀远远见到唐正延步入院内,即刻便起身相迎,同时暗暗摆了摆手,让安心先行退了出去。 唐正延与陆怀一道步入室内,在这个过程中,唐正延一边听着陆怀和他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怀。 从外表看去,陆怀并没有什么变化。温润的面孔上,依然干净白皙,并无任何胡须。 陆怀若能让女子受孕,那身体不也该和寻常男子一般,怎得脸上还是这般干净呢? 唐正延思量着,目光不由微微下移,趁着陆怀不注意的时候,不着痕迹地瞄了好几眼陆怀的男儿之地。 可惜衣摆宽大,这走着路,也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进了屋之后,两人各自入座。 唐正延靠在椅背上,看着陆怀,一想陆怀府上人有孕的事儿,便觉得这事儿太玄幻了。这是只有话本儿故事里,才敢这么编的啊! 好好一个宦官,怎么就能恢复了,怎么就能让女子有孕了呢? 陆怀到底是什么时候恢复的,又是什么时候让那女子受孕的呢?有孕都已经能知道了,恐怕也是足月了吧?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陆怀见了他好几次,竟然都表现得毫无异样。陆怀怎么就这么有本事呢! 陆怀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到底还瞒了他多少事情? 唐正延靠在椅背里,以指抵唇,忽然想起来,上个月,差不多便是这个日子的时候,陆怀过来找他,和他商量了运矿石的事儿。 当时他还劝过陆怀,运矿石这个差事,利薄事儿多不好做。陆怀当时是怎么跟他说的来着? 说是为了求个表彰,给族人带点好,让族人的心里念着他的好处,来日内官的身份被族亲知道了,也好少得些异样的眼光。 他现在怎么怀疑,陆怀当初想要揽下这个活儿,是不是真的只是为了这个目的呢?会不会当时,连这事儿,都是陆怀在为了以后铺路了? 如果陆怀要做这件事,便是在为了以后铺路,给族人留个活路。那陆怀过来点拨他,令他明白应该急流勇退,又是否也不单单是为他考虑? 那陆怀说,如果有一日陷入万劫不复之境,要他万勿施救,是不是也是在套路他? 唐正延一直以为,他对陆怀了解得没有八分,怎么着差不多也该了解到七分了吧。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他好像连陆怀的一半都没有了解透。 对一个人,了解到七八分,还存着两三分未知,放心之余,还总是充满着期待。 可是若连一个人的一半都了解不到,还对那人推心置腹,还自以为了解那人到了七八分的程度,而那人也不动声色地默许着这份认知。 这便是可怕了啊! 陆怀和唐正延说了半天的话,但是唐正延却是坐在位子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眉头也越锁越紧。 陆怀也不知道,唐正延到底是有没有听他说话,无奈之下,只得微微提高了音量,叫了叫唐正延:“唐兄,唐兄?” “嗯?”唐正延回过神来,身上忍不住激灵了一下。 他有些无力地长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我听到你说的了,你让刘德扛了这个雷,还让司百熊对你感恩戴德。” 唐正延越想,越觉得陆怀深不可测。不仅仅是他从前以为的那种深不可测,还是他猜不到,看不到底的那种深不可测。 “陆老弟啊,为兄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了啊……”唐正延忽然觉得十分感慨,情不自禁地脱口叹息了出来。 他忽然好奇,他在陆怀的面前,是不是单纯得就如一个稚子一般,让人觉得可以任意玩弄于股掌之上。 唐正延微微睁开双眸,看向陆怀,浓黑如墨的双眸中,隐隐浮动着许多疑惑。素日里总是轻松从容的风流倜傥,不知不觉间已消失不见,隐隐透出的,皆是戒备与防范。 陆怀听出了唐正延的话里有话,亦察觉到了唐正延面对他时的微妙变化。 他不明白。他争取到司百熊,又让刘德顶了罪,并让陆仲德私造海船之事彻底尘埃落定,这可说是为他二人,彻底除去了私造海船之事可能带来的所有弊端和隐患。 唐正延本该庆幸,为何现在却是这般态度? 这般对他有所忌惮,有所顾虑的态度? 陆怀思量许久,却还是想不出其中的缘由。距离他上次见到唐正延,不过是短短几日,他刚刚才劝得唐正延急流勇退,让唐正延对他甚为感激。 这么短的时间里,有什么事,能让唐正延对他的态度,出现如此微妙的变化呢? 陆怀想说什么,却觉得不知该如何开口。 又或许是不该开口。有些事,有些话,不挑明了来说,是一回事,一旦挑明了来说,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种事,就算是明说之后,分说清楚了,终究也是于事无补。于感情而言,到底都会有所损伤,再难回到从前了。 而就算是要分说清楚,也不该是由他来开这个口。 他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无任何疑惑。这疑惑,这忌惮,既然是从唐正延而起,那么便该由唐正延说出来,如此,他才有分说解释的余地。 若是唐正延根本连说都不想说,那便是根本不愿意给他解释与分说的机会了。那样的话,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是错的。 说不定,还会越描越黑,让唐正延对他的误会,越积越深。与其那样,他还不如不做任何辩解的好! 陆怀看着唐正延,并不回应,也不开口说话,便只是沉静地,静默地看着唐正延。 他的目光,坦荡而坚定,与唐正延四目相对良久,丝毫没有退缩与回避。 这般过了许久,终究还是唐正延败下了阵来。 唐正延对陆怀是发自内心地欣赏的,他一直,一直就渴望可以真的交下这个朋友。终于,陆怀给了他机会,或许他们之间的交情的发展,并不如他最初预料的那样。 但是这么久以来,陆怀从来都没有害过他,不是吗? 或许是他想得太多了,陆怀是个宦官,难得能有个香火传下去,为此自然是要使出浑身解数。陆怀不瞒着他,难道还真的能告诉他吗? 只是这事怎么可能永远瞒得住呢? 唐正延原本想的是,除掉已有的孩子,彻底免去后患就罢。可是现在想想,若是不让陆怀真的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除掉现在这个孩子之后,早晚还会有下一个。 他不可能每一次,都帮陆怀去下这个决心。而下一次,也未必能等到这么久,才被其他人发现。 陆怀帮他甚多,而现在,他眼见着陆怀走入迷局、死局,若是都不出言提醒的话,又岂是朋友相交之道? 陆怀提醒他急流勇退之时,不也是冒着令他生气,甚至是动怒的风险吗?现在换到他的身上,就算说出来,会让陆怀生气,他也该直言不讳不是? “唉!”唐正延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叹息了一声,终究还是站了起来,走到了陆怀的面前,低声对陆怀道:“陆老弟,恕为兄直言。你的身份,有些缘分,原是不该有的。” 第一八五章 闯大祸了 唐正延的话, 可以理解出好几重意思来。 对于一个终身困守于深宫的宦官来说,与亲人、妻子、孩子的缘分,原都不该拥有。 可如果唐正延言下之意,指的只是他与亲人或妻子之间的缘分, 又或是什么朋友相交的缘分。那么唐正延在说这话之前,那漫长而微妙的沉默,还有与他的对峙,是所为何来? 难道, 唐正延知道了什么与他的孩子有关的消息? 虽然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可是也只有这种可能,才能解释刚才唐正延的言行异常。 陆怀微微抬起头,沉默地看向唐正延, 快速地在心里搜索着任何可能与此有关的线索。 几日之前, 他来见唐正延时, 唐正延面对他尚无任何异样。然而今日唐正延见了他,态度却突然变得微妙而诡异。 难道就是在这几日之间, 出了什么问题? 可是便在不久之前, 唐宽去拜访他时, 言行也无异常之处。 唐宽说,唐正延派了其去盯着顺天府衙的情况, 若是顺天府衙胆敢继续对他无礼,便要其回去禀报。只有看到他平安, 才能放心, 还要立即回去告知给唐正延。 若是唐正延对他的态度, 早便是如此微妙,那岂会如此嘱咐唐宽?唐宽又岂会是以如此恭敬的态度面对他? 假若在唐宽早上离开写意轩时,唐正延对他的态度,还并无异常,那么问题很可能便出在自唐宽离开写意轩,到他到达写意轩的短短时间之内。 这么短的时间里,唐正延能从哪里得到与他的孩子有关的信息呢? 现在知道他有子的人,无非只有锦衣卫、苏三和高弘仕,还有他的家人。 唐正延不会无故接触锦衣卫。只要一个人的精神还正常,就不会主动与锦衣卫发生什么关联。 苏三和高弘仕,现在应该是被重重软禁着,唐正延更没有机会接触到。 那便只剩下他的家人了。 安心是唐正延能直接接触到的人,可是安心也是久在宫廷的人,这种事,是决计不会泄露出来的。 秀珠和母亲,都知道轻重利害,不可能对无关人等透露有子的消息。巧儿被看管得紧,平时只在院子里面活动。 那便只剩下府中的其他人了。 难道是清芷? 是清芷,引着唐宽到小院去见他。难道是在清芷那里,出了什么差错,把他有子的事,透露给了唐宽?唐宽回来,又禀报给了唐正延,于是就有了唐正延刚刚的异常举止? 陆怀仔细思考了一瞬,瞬间发现了他的疏失之处! 府中下人并不知晓他的宦官身份,他以民俗封口,平常情况下,府中下人自然是守口如瓶。可是若见到的人,是久未联络的旧相识,如此大事,寒暄之际,难保不会泄露一二。 若这人是寻常下人也就罢了,不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不知晓他的宦官身份,也并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出了顺天府衙这档事,来的人偏偏是唐正延的身边之人唐宽。唐宽知晓他的身份,若听说了他有子的消息,这可不就是容易捅出天大的窟窿来吗! 陆怀心里剧烈一震,抬眉盯向唐正延的眼睛,唐正延眼中的了然之意尤甚。四目相对之时,彼此已然是心照不宣。 陆怀微微皱起了眉头,在心中猜测着唐正延接下来会如何去做。 假若唐正延心术不正,想要借此拿捏住他,断不会是现在这般慨叹的态度。所以,唐正延是想要劝他“迷途知返”,自断血脉了? 陆怀正思忖着,便听到唐正延又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坐回了位置上,向他压近道:“陆老弟,同为男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和做法。可是,这是断断不可为的啊!至少现在这个不能留,你便是想要,也该在离开京城之后,才着手于此!” 唐正延这般挑明,陆怀心下不由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唐正延既然能把这事挑明了来说,便说明,唐正延是想要为他保守这个秘密了。 只要唐正延能够为他保守这个秘密两日,便足够了! 现在知道孩子存在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周遭的环境,也越来越危险了。本来,他还想等到哲安出宫,再把秀珠巧儿和娘亲送走,现在看来,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今天回去,他便先把秀珠巧儿和娘亲,送到他已经买下的落脚点安置。等到哲安出宫,再让哲安去与她们会和。 只要两日时间,他们便可就此逃离是非之地!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稳住唐正延。唐正延说这个孩子不能要,那他便同意不要这个孩子! 他会演的很自然,他会让唐正延相信,他是被唐正延说服的。只要唐正延信了,便会不疑有他,便可让他从容地多出至少两日的时间! 陆怀沉默地垂下头,半探出袖口的手,一点一点地收紧,直至不可能再被握紧,才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唐正延。 他的眼神之中,惊惧和忐忑各占其半,声音颤抖地问唐正延:“你、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这你不要问。”唐正延见陆怀并未嘴硬不认,心头的紧绷之感稍有松懈。 他抬了抬长指,以指尖重重地点了点小几的案面,审慎地盯着陆怀道:“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既然我能知道,就很可能会被其他人知道。如此大事,如此大的把柄,若是被其他人捏在手里,贤弟,你可想过后果?” “我……”陆怀纠结地盯着唐正延,神情复杂难辨,迟疑许久,才不忍地道:“我如何会不知后果,可是要我痛下杀手,我又怎么能舍得?唐兄,你是正常男子,这种感觉,你不会懂的。” “我不与你辩懂与不懂。我只与你说该与不该!”唐正延皱紧了长眉,更加严肃了语气,以指节重重地扣了扣小几的案面。 “当下这个,你不该留,这会害死你,甚至是你的全家!你与母亲分别多年,好不容易能够团聚,难道你就不为你的高堂想想吗?难道,难道你能忍心,让她老人家苦熬了多年,最后却没有一个好下场吗!” “还有你远在东南的族亲,百余号人,甚至是数百人的性命,难道你能忍心让他们因此遭祸,纷纷殒命吗!”唐正延说到严重处,不由将腰背都挺得绷直。 “我……”陆怀为难地看着唐正延,眼中心中,天.人.交战。 许久许久之后,陆怀终是红了眼眶,攥紧拳头,重重地砸了一下小几的案面,负手冲向了门口,重重地喘起气来! 唐正延见陆怀终是动摇了,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他感到一丝欣慰的同时,看着陆怀悲怆而痛苦的背影,不由也感到十分心疼。 “唉。”唐正延轻轻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负手走到陆怀的身边,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陆怀的肩。 “老弟也不要太难过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恢复的,但是能有第一个,想必也总会有机会再有一个的。你若是舍不下香火血脉,我可以为你安排,让你到京城之外的地方安居,等到朝中风云平息,你也离宫年久时,再续香火不迟。” 陆怀合眸,重重地,哽咽地深吸了一口气,侧眸看着唐正延,目光充满了感激,眼眶却已是红得不成样子:“多谢唐兄如此为我着想。也谢谢唐兄的良言相劝,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嗯。”唐正延又拍拍陆怀的肩,略略思忖了一下。觉得陆怀既然已经想得开,放得下,此刻又正感激于他,那似乎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告诉陆怀,他替陆怀做了怎样的决定的时机了。 陆怀何其聪明,他让清芷下药,早晚会被陆怀查出、察觉。与其到时才坦承,还不如此刻便说了,陆怀对他想必还是感激居多,而不会生气。 唐正延微微清了清嗓子,揽着陆怀的肩,沉声对陆怀道:“为兄便知道你会想得通,会顾全大局。不过为兄知道此事时,实在太为你担心,又没想好该怎么同你来说,情急之下,只能想到先保全了你,再去考虑其他。所以,为兄替你做了一件事。” 陆怀瞪着唐正延,心随着唐正延的话,一句句沉到了底! “唐兄,你替我做了什么!”陆怀用力扣住唐正延的手臂,问出这句话,几乎是整个人都在颤抖。 唐正延不要告诉他,已经代替他去杀害秀珠,或是他的孩子了! 陆怀整个人都透出一种介于濒临崩溃和爆发之间的气息,唐正延还从未见过陆怀有如此失态与惶恐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陆怀如此,心里竟然也莫名生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来。 “只是一点小事,帮你送走如今会让你堕入险境的人,还未能真正成为人的人。”唐正延不知为何,竟然不敢直言是替陆怀打了孩子。 陆怀脑中一震,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 “你——你——”他紧紧抓着唐正延,胸口阵阵发闷,让他竟然难以挤出第二个字来。 唐正延,唐正延他闯了大祸了!现在庵堂附近,不止有许多锦衣卫在埋伏,路平也是皇帝的人。如果孩子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秀珠也出了事,所有人方寸大乱之下,必定会惊动庵堂里候命给灾民诊治的郎中。 到时候,必定会连带着惊动外面的锦衣卫,若是锦衣卫以为他要灭去孩子的存在,难保不会有所行动! 说不定会直接抓人! 第一八六章 拉你下水 唐正延扶着陆怀, 低声叹了一口气。 看来他还是说得太仓促了。陆怀刚刚才想得通,愿意舍下这个孩子,也许他该多给陆怀一些时间适应,再告诉陆怀他做了什么。 唐正延皱眉思索了一下, 搀住陆怀,轻声对陆怀道:“陆老弟,先到那边坐一坐,缓一缓。” 缓?缓是缓不了了, 这件事要是再缓缓,他一家就都别想活了。 陆怀攥紧双手,用力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如果是唐宽回来禀报了唐正延, 唐正延才派了人去除掉他的孩子, 那么应该还来得及补救。 陆怀稳了稳情绪, 拉住唐正延道:“唐兄,你马上和我一起去庵堂。这个孩子不能留, 但也不能是现在就打掉。现在司百熊就在庵堂外, 一旦孩子出事, 必定会惊动他!” 唐正延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陆老弟, 为兄冒昧地问一句,有孕之人可是你的那个小妾?你对她, 应该也没有到非她不可的地步吧?” 陆怀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唐正延打得什么主意, 不由得在心里扶了扶额头:“唐兄!在我心里,她是唯一。我是不会用她的清白来为自己开脱的,请你万不要再做此想!” “退一步讲,若孩子出了事,被司百熊知道了,也不是毁了她的清白,就能彻底将事情了了的。外面那么多灾民,口口相传,谁敢肯定事情会被传成什么样子?不要说本来便有事,便是本来没有事,一个传一个地传下去,都会传出事来。” “况且现在这个时候,你真的想让事情闹大吗?你还是现在就跟我过去,拦住你派去的人,我把秀珠送回家去,要去孩子,也要等她回了家之后才行!” “这……好吧!”唐正延紧皱长眉,想了又想,感觉还是陆怀说得有道理。 这件事,看来确实是他太心急了,还是稳妥些得好。好在现在陆怀已经想通了,不管怎么样,只要陆怀同意不留这个孩子便好!晚一天两天,便晚一天两天吧! “来人,备马!”唐正延命令下去,才想起来陆怀未必会骑马。 他有些迟疑地问陆怀:“陆老弟,你会骑马吗?要不就坐马车去吧,骑马穿街过巷太招摇了,我的人也是乘车去的,我们的车赶快些,能追上他。” “不必,我能骑!”陆怀已经等不及了,说着便率先迈出了室内,对唐正延道:“唐兄给我的长随安心安排一辆马车吧,让他乘车回去。” 说罢,便快步向外走去,嘱咐了安心一句,便去等他的坐骑。 唐正延有些不放心陆怀,陆怀久居深宫,便是马车都很少乘,哪里能学得到骑马呢?他吩咐了下人给安心安排马车,赶紧也追上了陆怀的脚步。 马很快被牵到。陆怀没有学过骑马,只在前朝武贵妃受宠时,帮武贵妃牵过马,粗略知道一些御马之术,但事情紧急,由不得他多顾虑了。晚一刻回去,事情便多一分风险。 陆怀扯过马缰,轻轻拍拍马的脸,见马并未抵触,便直接翻身上马,催动了缰绳。 良马力劲,四蹄翻飞,几个起落之间,便已窜出了四五丈远。 唐正延没想到陆怀平时斯斯文文,骑起马来,竟然比很多武人还要猛,赶紧也翻身上马,催动了缰绳,去追陆怀。 骑马疾驰,一路穿街过巷,风如刀割。 陆怀在庵堂前下马,顾不得灾民和司百熊盯着他看的异样目光,拉着唐正延便去寻唐宽,终于在小灶厨房里,及时找到了正在密谋的唐宽和清芷。 唐宽刚把事情和清芷说了,刚刚把药塞进清芷的手里,清芷还没来得及把药藏起来,便被陆怀破门而入,撞破了这一切。 清芷看看喘着粗气,怒目看向她的陆怀,再看看紧随陆怀进来的唐正延,娇而俏的面孔,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胆战心惊地去看唐宽,紧张地以目光询问唐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宽也是懵了,他万没有想到,陆怀竟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而他家老爷,竟然也跟着陆怀一同回来了。这叫什么事啊!不会又有了什么变故,要他来背什么黑锅吧! “爷……”唐宽看着唐正延,紧张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唐正延抿紧了唇,避开了唐宽的视线,飞快琢磨着该怎么说。这个场面,这个场合,真是怎么说都够尴尬了。是他派人过来的,他要怎么说他改了主意,又带着陆怀回来了? 陆怀在路上,并没有就顾着紧张,他还考虑了很多。这件事发展到现在,知道他孩子的存在的人,已经太多了。 秀珠是绝不能再留在庵堂了,得马上就将秀珠送走。他也不能让唐正延就这么白白地掺和进来。 他费尽心思,不外乎是希望有子这件事,不要牵扯太多无关的人。唐正延既然知道了,就不再是无关之人了。 既然不是无关之人,便不能再做局外之人。他要把唐正延彻彻底底地变成自己人,变成同一条船上的人,如此,才能最大可能地保得家人平安,保得这件事,不再被更多地泄露下去。 陆怀一眼便看见了清芷手中的药,见清芷想要遮掩,上去便攥住了清芷的手腕,将药从清芷的手中夺了出来。 吴大吴二跟着追了过来,陆怀命他们远远守着,谁也不许靠近小灶厨房这边。然后关上了房门,目光沉沉地扫过清芷和唐宽道:“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也同意,你们无需惊慌。” 他说着,看向唐正延,问:“唐兄,这副药,药性如何?” 唐正延给唐宽使了个眼色,唐宽犹豫了一瞬,硬着头皮道:“郎中说此药药性极为刚猛,这一整副药一起吃下去,一刻钟后便会见红,一炷香后腹中胎儿便会剥脱下坠。” 陆怀点点头,再问:“如果分十次吃呢?” 唐宽看了看唐正延的眼色,见唐正延点头应允,便继续硬着头皮道:“郎中说这副药若是分成三次来吃,那每次服食后便会开始腹痛。服食两次之后会开始见红,第三次服食后,便会开始坠胎。” “若是分成五次,每次服食后,要大约一炷香之后,才会开始腹痛。四五次后,会开始见红,但不能保证一定能堕去胎儿,有命力顽强的,或许还能留存也说不定。十次便不知了,这郎中没有说。” 陆怀点点头,考虑片刻后,对唐正延道:“那便分成四次吃吧,今天先吃一次。待她腹痛之后,我便以这边境况不利养病为由,带她回家,余下三次,等到她回了家再吃。” “嗯。”唐正延点点头,也觉得这样可行。 陆怀带着全家过来祈福,若是没有什么理由,便把人送回家,也容易令人起疑。而且现在便服食一次,也更能证明陆怀的决心。 这种药吃下去,便是只吃一次,也会对胎儿造成影响。只要吃了药,这个孩子就是绝不可能被留下了。他也便可以彻底放心了。 陆怀又想了想,再对唐正延道:“唐兄,你与司大人同在此地,若是不为你们互相引见一下,也着实说不过去。这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现在是在荒郊野外,又是在庵堂这样的救人之所,我们也便不要拘礼太多了,我这就让人准备几个小菜,大家就一起简单吃一下吧。” 唐正延点了点头,道了声:“好。” 陆怀便将药又递给了清芷,对她道:“把这副药分成四次,今天你帮着素香一起做饭,你悄悄把一次吃的药掺进秀珠吃的饭里,能办好吗。” 清芷忐忑不安地接过了药,用力地点了点头,“奴婢一定能办好。” “嗯。”陆怀点了点头,对唐正延道:“唐兄,我们现在便出去吧,待的太久,司大人和其他人肯定会怀疑我们在做什么。” “好。”唐正延应了一声,便转身开门,走出了厨房。唐宽虽然心中不安,但唐正延都已经出去了,也只有跟上。 陆怀也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对唐正延道:“唐兄,我再嘱咐清芷几句。先让吴大吴二带你去我住的小院吧。” 唐正延微微眯了眯眼睛,料想陆怀只是怕清芷办不好,要再多嘱咐几句。现在陆怀已经知道,他能通过这些下人打探到事情,做一些事,想必是不会当面答应了他要打掉孩子,转眼便又让人不那么去做。 若是那样,被他知道了,他们俩之间可就不好见面,也不好说了。 唐正延这般考虑着,也便点了点头,让吴大吴二先带他去陆怀住的小院。 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陆怀关了门,看向清芷,目光倏然便凌厉了起来。 “老、老爷。”清芷被陆怀突然变得凌厉无比的目光,看得心中一抖。 陆怀从未用过如此可怕的眼神看人,陆怀一向温温和和,斯斯文文,她都不知道,陆怀竟然还能有如此可怕的目光。 清芷不明白,陆怀刚刚明明都说了,他也知道要打孩子,也同意这么做,为什么,现在又用这样可怕的眼神看着她?现在唐正延还没有走,陆怀就算想要算账,也不会现在便算吧! 清芷紧张地攥紧了双手,紧紧地咬住了唇,直想现在便夺门而出,去找唐正延。 陆怀盯着清芷看了许久,绕过她,从厨架最下,拿出了一个小瓷罐。 这里面是麻沸散,有些灾民伤口溃烂,需要剔除,需要服下麻沸散,昏昏沉沉才能忍痛。 陆怀将小瓷罐递到清芷的面前,沉声吩咐:“做一个口感偏酸的汤,把这里面的东西,给唐正延喝的那碗加两勺。” 第一八七章 味道不对 “记得汤要最后上, 每个人都要有,但只有唐正延的那碗,才加这份料。” 清芷忐忑不安地盯着小瓷罐,并不敢伸手去接。今天的事实在太过蹊跷, 先是唐宽去而复返,说要除掉陆怀的孩子,还说这是因为唐正延和陆怀有私仇,想要借这个孩子泄愤。 后来陆怀却是与唐正延一道回来的, 还说这事他也同意。现在陆怀的吩咐又变了,要给唐正延的吃食里加东西。可见,刚刚陆怀说他也同意打掉孩子是假的,先稳住唐正延, 再伺机报复才是真的! 清芷害怕地后退了一步, 不安地看着陆怀道:“老爷, 这里面是什么?不、不会是要害了唐爷吧?” 陆怀微微眯了眯眼睛,向清芷的面前, 又走近了一步, 低下头, 将声音压得极为低沉,几乎是要贴在清芷的耳边对她道:“这儿里里外外这么多人, 若要害人,该是有多蠢, 才会选在这个地方?” “至于这里是什么, 这你无需去管。你只要按我的吩咐去做, 把事情做好,我自然会保你平安无事。” “可是,可是……”清芷忐忑不安地侧着眸子,打量着陆怀,“唐爷不是一般的人,我怕这样做了,他不会放过您,自然就……就更不会放过我了。” 陆怀此刻的气场,是从未有过的强势与可怕。清芷已经被陆怀的气场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来了,可即便是如此,在她心里,还是觉得不能听陆怀的,要听唐正延的才行。 相比于陆怀,唐正延才更像那个能够决定她命运的人。 这件事她不为陆怀去做,陆怀或许会责罚她,但是以陆怀一贯温和的性格来讲,料想也不会真的将她怎样。反倒是真的按照陆怀的吩咐去做了,万一唐正延出了什么事情,真的追究起来,她这条小命,才可能是真的要交待了。 陆怀缓缓地勾起唇,笑了。他的眼神忽然变得非常柔和、温柔,甚至比平时还要柔和和温柔。 可是清芷看到他的眼神和笑容,却莫名地感到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下一瞬,清芷的脸,突然被陆怀用一只手狠狠地捏住了。 清芷很想挣脱开,可陆怀的眼神,在一瞬间,突然变得森寒无比,仿若来自地狱的利刃,狠狠地插.在她内心最深处最恐惧的那个点上,竟然让她不敢去躲。 “唐正延能不能活,还要看我的心思。至于你,若我想要你死,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你意图谋害家主之子,我便是将你活活打死,也没有人敢为你说一句话。顺天府尹现在就在外面,你信不信我弄死了你,他也只会让人将你丢到乱葬岗去?” “记住,你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资格!交给你的事,好好做成了,我就留你一命。否则,你这张如花似玉的漂亮脸蛋,还有你这副婀娜多姿的身子,就只能在乱葬岗里,和蛇虫鼠蚁作伴了!” 陆怀的指尖,狠狠地划过清芷脸上娇嫩的肌肤,紧扣住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仰头迎视他的视线,寒冷如冰地对她道:“你若真想要这个下场,便再说一个不字试试。我会让你知道知道,你的命,到底是握在谁的手上!” 清芷好害怕现在的陆怀,虽然她还是不知道陆怀的身份,可是现在的陆怀,真的和从前都不一样,真的会让人胆战心惊,打从心底里就感到恐惧。 她从未想过,陆怀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原来陆怀不是什么没脾气的老好人,竟然还会有这样可怕的一面! 清芷的眼泪,慢慢滑出了眼眶,害怕得马上摇了摇头,泪眼汪汪地看着陆怀,艰难地表忠心道:“老爷,我听话,您让我做什么,我便去做什么,我再不敢质疑您了!” 她照陆怀说的做,起码现在还没事,若是不照做,也许现在陆怀便会叫人打死她。 她不过就是一个下人罢了,唐正延想要害陆怀的孩子,还要偷偷摸摸地去做,又怎么可能会为她这个失去价值的下人说话呢? “算你聪明。”陆怀松开了清芷,轻轻地拍了拍她嫩嫩的脸颊,沉着声音,冷冷地命令:“打胎的药,不许下,若是秀珠和孩子有任何差池,我都要你死,明白吗?” “明白明白,奴婢不敢让事情有任何差池,老爷放心,奴婢一定乖乖地把事情做好!”清芷恐惧地觑着陆怀,低下头,极为温顺地道。 “嗯。把你的眼泪擦干净,不许教别人看出异常来。”陆怀冷冷地瞪了清芷一眼,盯着她将脸擦干净了,才一甩衣袖,走出了厨房。 清修小院前的空地上,唐正延一身道服,负手而立。俊美非凡的相貌,与笔挺的身姿,让他随便往那里一站,便如翩翩玉树,令人望而心折。 司百熊以前见过唐正延几次,不过以前为了清流的名声,加之没有靠谱的门路引见,他便没有与唐正延刻意攀谈相交过。 这次有了陆怀这个门路,司百熊不禁也动了与唐正延相交的心思。 不过,早上才让张师爷去找过唐正延的麻烦,现在虽然陆怀已经与唐正延见上一面了,但是刚刚匆忙回来,直接越过他,便与唐正延一起去了后房,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个时候冒昧上前,万一唐正延为了陆怀的事情,心头还有气,那便麻烦了。 司百熊远远地看着唐正延,踌躇再三,也不敢靠近。 陆怀走出后房,便见司百熊揣着手,不时看看唐正延的方向,一脸纠结。 他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方才并不平静的情绪,向司百熊的身边走了过去。 今天这顿饭,要吃得好,要让唐正延顺顺当当地喝下含有麻沸散的汤,少不得要有司百熊这个人在场。 只有司百熊也同席,才能让唐正延放松警惕。毕竟没人能想到,同席有一位三品大员在,还有人敢有小动作。 陆怀走到司百熊的身边,已然是调整出了一个四平八稳的和煦微笑:“司兄,唐兄听说这里供奉着一尊法相栩栩如生的菩萨,便也动了给菩萨塑金身的念头,今日特来看看。” “我有一个婢女是他所赠,路上和他说起,此女子想被抬为平妻,他很生气,刚刚便是去教训那名婢女了。” 平妻的名分,虽然也是受律法的认可,可是实际上,还是少有人会真的将婢女、侧室抬为平妻。这样做,容易给人留下话柄,招致非议。 司百熊确实也好奇,刚刚唐正延和陆怀那般急匆匆地步入后房,是去干什么了,但也没想到,陆怀和唐正延竟然是为了这个事情。 司百熊不由暗暗打量了陆怀一眼,也是没想到,陆怀身为宦官,竟也是如此风流。 陆怀家中的婢女,也在忙前忙后,他也看见了,各个都是出挑的美人。没想到这宦官风流起来,竟是比他这个正常男子还有艳福啊。 司百熊努力不尴尬地笑了笑,场面话顺口便来:“唐老板考虑周全,婢女能被宠爱,本已是极有服气了,岂可做平妻之想呢?这不是在为难贤弟吗!” “是啊。不过我说是说不听的,还要麻烦唐兄来说了。”陆怀笑了笑,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过度到了唐正延的身上:“唐兄便在那里,我来为司兄引见一下吧。” “好好!”司百熊双眸一亮,感激地对陆怀拱了拱手。 陆怀略略拱手,还了一礼,伸手请司百熊与他一同走到了清修小院的门口。 唐正延早已发现司百熊了,因为司百熊对陆怀做过的事,唐正延对司百熊并无什么好的印象与感觉。但司百熊毕竟是陆怀花了心思争取过来的,若是他不给面子,倒是要让陆怀难做了。 唐正延的身份毕竟是商人,司百熊好歹也是一个三品大员,朝廷命官,也不好太挫司百熊的脸面,是以见到司百熊走近,还是先微笑着拱了拱手,客套道:“许久未见司大人了,没想到今日在这里碰上了,幸会幸会。” “唐老板贵人事忙,也是难得一见啊。”司百熊笑着客套道。 陆怀见两人面上都过得去,也便放心了,笑着道:“今日身在荒郊野外,又是在佛门之地,我们也便不讲那些俗世礼仪了。也到了用饭的时间,大家便与我的家人同席用一餐吧。” 司百熊马上点头,笑容可掬地道:“无妨,无妨的,佛家讲众生平等,我们现在身在佛门之地,自然应当遵从佛门的规矩。” 唐正延自然也是同意,随着陆怀司百熊往里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不由皱眉轻嘶了一声,低声对陆怀道:“陆老弟,我今日可是空手来的,一会儿见了令堂,可要失礼了。” “不妨碍的,走吧,我娘不会计较这些。”陆怀笑了笑,引着唐正延和司百熊的两人,进了屋内。 互相见礼寒暄之后,又过不久,便开了席。 上到最后一道汤,唐正延端起碗尝了一口,长眉不禁微微皱了起来。 第一八八章 是我干的 “这汤的味道……”怎么这么酸呢? 而且还有些特别, 好像在哪里尝到过,或是闻到过。 唐正延端着碗,仔细地审视着面前的汤,总觉得味道有些熟悉, 但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和眼前这碗汤的味道如此相像了。 清芷继续给其他人端汤,看到唐正延盯着那碗汤, 面露疑虑,心里便紧张得七上八下的。 这碗汤可是她亲手端给唐正延的,要是唐正延直接就发现了异常,她可就完蛋了! 清芷到底是从小就在唐正延的手下被训练出来的, 在她心里, 唐正延就和神一样不可冒犯。她心里害怕着, 分了神,将汤端给秀珠的时候, 手便不小心地滑了一下。 汤碗瞬间从她手中跌脱下去, 眼看碗就要扣过去, 倒在秀珠的腿上,还是陆怀眼疾手快, 一把将碗托住。但托得住碗,却拦不住汤, 滚烫的汤水冲出碗沿儿, 全泼在了陆怀的手和手腕上。 “老爷, 奴婢不是有意的!”清芷心里一慌,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整个人都吓得瑟瑟发抖。 唐正延狐疑地抬起头,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清芷,总感觉此刻的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陆怀的手腕上全都是伤,再让这滚烫的汤水一烫,霎时便是钻心地疼,但他无暇去顾及这份疼。眼下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让这场面再乱下去,否则唐正延便是不疑心都要疑心了! 而且他的手腕上都是伤,要是被母亲和秀珠发现了,今天司百熊也别想好好离开,那后面的安排,就都要被打乱了。 他绝不能让今天的安排被打乱一丝一毫! 陆怀心念电转,马上给司百熊使了个眼色。 司百熊就坐在陆怀的对角,在场别人不知道陆怀伤得如何,可他却是一清二楚。这要是被唐正延、陆林氏和秀珠发现陆怀伤得那么惨,那还得了! 司百熊接到陆怀的眼色,吓得马上就从椅子里弹了起来,赶紧走到了陆怀的身边,小心查看,顺便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陆贤弟,你没事吧?烫伤膏在哪里?你这里要是没有,我马上带你回城去看!” 司百熊如此紧张,让唐正延也察觉到了不对。 难道陆怀的伤处,便在手臂上? 唐正延紧盯着陆怀和司百熊看了看,又看了看一旁想要凑前的陆林氏和秀珠。担心伤处被陆林氏和秀珠看到,让事情无法收场,毕竟司百熊这个顺天府尹还在这里。 要是陆怀身上有伤,司百熊今天就别想好好走出这个小院儿的大门了! 唐正延也站了起来,大步走到了陆怀的身边,和司百熊一左一右地将陆怀围了起来。 这回陆林氏和秀珠反倒是挤不上去了,只能眼巴巴地在一边瞧着。 “怀儿,伤得要紧吗?快让郎中过来看看吧!”陆林氏担心陆怀,说着便要让墨青去叫郎中。 陆怀马上叫住了她,强忍住钻心之痛,装作无事地摇了摇头:“娘,没什么大碍,这汤大概也晾了一会儿了,并不怎么烫,用凉水泡泡,散了温就好了。大家难得同席,不要为了这点小事坏了兴致。” 说罢,又马上给司百熊使了个眼色,让司百熊赶紧把房角防走水的水盆端了过来,连同衣袖,直接泡进了水里。 “这能行吗?”陆林氏不放心地看着陆怀的手,还是想要上前看看。 陆怀笑了笑,一手扶住陆林氏,不由陆林氏推脱地将她带进了座位里坐下。一边又给墨青使了个眼色,让墨青马上搬了个凳子过来,把水盆就放在了他的座位旁边。 然后,自然而然地道:“娘,大家都各归各位了,您也坐吧,真的没事。” 司百熊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里把陆怀谢了个十遍八遍,赶紧顺着陆怀的话入座了,以让陆怀说的“大家都各归各位了”,看上去能更靠谱一些。 陆林氏已经入座,秀珠虽然担心,也只有跟着婆婆一样坐了下去。 唐正延要绕过陆怀,坐到对面去,刚迈一步,却被陆怀悄悄地用脚在桌下拦住了他的腿。 唐正延不解地转头看向陆怀。 陆怀暗暗地给唐正延使眼色,扫了一眼秀珠的那碗汤,又皱了皱眉头,用口型对唐正延道:“她喜欢酸的。” 唐正延瞬间便了然了,原来这汤是故意做成酸的,好让秀珠喜欢喝。 看来那药没有掺在饭里给秀珠吃,而是放在了汤里。 陆怀果然想得周全,这饭吃了这么久,要是一开始就把药放进去,这会儿便会现出端倪来。司百熊还在场,万一发现了什么破绽,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为了能让秀珠顺利地把汤喝下去,这汤就是再酸,他也得捧场! 唐正延马上了然地微微点了点头,给陆怀使了个眼色,让陆怀放心,他已经全都明白了! 陆怀也点了点头,唐正延于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陆怀扫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清芷,沉声命令道:“你先下去,这里不用你伺候了,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是,是!”清芷磕了个头,赶紧麻利地退了出去。 席间重归平静之后,唐正延第一时间举起碗,把汤吹凉了,而后一饮而尽。喝完之后,还满意地舔了舔嘴唇,笑着称赞道:“这汤的味道真是不错,看来家常的手艺才最能看出功夫来。” 司百熊喝了汤,也跟着附和道:“不错不错,正是这个道理。这汤酸酸的,放在最后一道上来,正好可以消食解腻,真是不错。” 陆怀跟着微笑,心终于能放下一半。 吃过饭后,陆怀进屋换了一身衣赏,出来看到司百熊,马上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走到司百熊的身边,压低了声音,疑惑地道:“司兄,你刚刚不是和我说衙门里还有事,得马上回去了吗?怎么还……” 陆怀一边说,一边将手悄悄地摆了摆。看起来就好像是,刚刚司百熊悄悄和他提过要离开,这会儿也不太好明说刚才司百熊要走的事,让司百熊该走便走吧。 司百熊不由愣了一下,他什么时候和陆怀说过这话了?而且,不是陆怀让他一定要在庵堂等着吗? 陆怀让他等着,难道不是有什么事或者话,要交代给他吗?怎么这会儿又要让他走了? 司百熊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陆怀。 陆怀悄悄地戳了戳司百熊,给司百熊暗暗使了个眼色。 司百熊马上明白了,陆怀这是真有事要和他交代,可能是唐正延在这儿,有的话不好明说,这才让他先走。 司百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马上自然地接茬道:“我是想着,还是再道个别得好,所以才没有走。” “司兄你还和我客气什么呢?既然你都等我了,那我还是送送你吧。”陆怀顺口道,回头对唐正延道:“唐兄在此等等我,我去送一送司兄,马上便回。” “好。”唐正延应了一声,莫名感觉有些疲乏,靠在椅子上,便连动也不想动了。 陆怀又看了唐正延一眼,赶紧便引着司百熊,一起出了小院,直接往山外走去。 路上。陆怀低声问司百熊:“司兄,假若上面的人查起我入狱之事,你打算如何答对?” “嗯?”司百熊愣了一下,马上道:“自然是按我们之前商量好的,便说此事是刘德所为。” “那答对时,你打算用何种态度来面对查问此案的人?”陆怀再问道。 司百熊考虑一瞬,马上道:“这自然是有一说一,诚恳交代,你我无冤无仇,我并不会无故诬陷于你,说清此事都是刘德蓄意为之。” “不,你不能这么说。”陆怀严肃了脸色,极为认真地道:“我担心的便是这件事。你或可令府衙上下的人,都能守住秘密,但是这些细节若是不仔细推敲好了,便极易露出破绽。” “你不能刻意申辩,更不能态度讨好。上面问起我这个人,问起这件案子,你都要用不耐烦的态度来面对。你要记着,你真的受了委屈,受了诬陷,受了下属的气,还要被上官查问时,会怎么表现,这一次面对上官,就要用什么态度!” 司百熊心中一震,顿觉醍醐灌顶! “不错不错,还真是这个道理!”陆怀说得极对,这种细节上,最能察觉出破绽来。一个不小心,就有前功尽弃的危险。 “我明白了,多谢贤弟提醒!”司百熊慎重地对陆怀拱了拱手。 陆怀点点头,将司百熊一直送到官道上,目送司百熊坐上车离开,又在道边负手而立许久,才转身,准备回庵堂。 刚走出没几步,陆怀忽听有车马声远远传来,回身探头去看,便见是写意轩的车马飞速向这边行来。 入席前他已经让唐正延打发了唐宽,难道是唐宽去而复返? 陆怀微微皱了皱眉,等到那车停在路口,看到下车的人是安心,这才放下心来,招呼安心快点跟上。 算算时间,他们回去的时候,应该是唐正延刚好药力开始发作的时候。 回到小院前,陆怀让安心守在院门口,不管是什么人,没有他的允许,一律不许入内,然后将院门反插住,快步进入了屋内。 屋内,陆林氏和秀珠站在堂屋,正吓得六神无主,一见陆怀回来了,赶紧一左一右迎了上去,指了指趴在地面上,含混地轻声呻.吟着什么的唐正延。 “他刚刚不知怎么了,说头有些昏沉,起身走了一步,便软软地摔倒在地上了!”陆林氏惊慌地道。“快叫个郎中来吧,刚刚吓死我们了,也不敢去扶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陆林氏心慌地按住心口,蹲下去,想看看唐正延怎么了。 陆怀深吸了一口气,蹲下去,将唐正延翻了过来,双手穿过了唐正延的两腋,将唐正延搬了起来,低声对陆林氏道:“娘,是我给他下的药,别怕,先帮我把他抬进屋里去。” 第一□□章 千山万水 陆林氏闻言, 脸色顿时一变,紧张地攥紧了手绢,有些慌张地四处看看,把声音压得极低:“怀儿, 你给他下药做什么?他、他不会有事吧!” 陆怀摇摇头,将唐正延拖向屋内:“他不会有事的,郎中用药的时候,我跟着看过, 这药只会让他昏睡一两个时辰,于身体并无大碍。” 唐正延的脚卡在了门槛上,陆怀微微仰了仰下巴,又示意了陆林氏和秀珠一下:“娘, 秀珠, 帮我抬一下他的脚。” 陆林氏和秀珠也不知道陆怀是要做什么, 见他也不说,相视一眼, 也只有一人一个地捧起了唐正延的脚踝, 帮着让唐正延过了门槛。 唐正延昏睡过去, 身子无力,整个人一直往下坠。他比陆怀还要高上一些, 陆怀费了好大的劲,终于把唐正延的大半个身子都移到了床上。 陆怀给唐正延垫了枕头, 又扯过了一床被子, 给唐正延盖上。弄完这一切, 陆怀看着昏昏沉沉入睡的唐正延,重重地呼了一口气,随后,将目光定在了陆林氏和秀珠的身上。 他本以为,还有些时间才会分开,没想到实际却是如此之快。他和娘分别了十八年了,团聚不过短短数月,便要再次分开。 他本孤苦,偌大深宫,不过只有哲安一个知心的朋友。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便要如此孤苦下去,直到走进坟包里的那一天。没想到上天垂怜,竟令他此生得以有妻有子。 可是以后,他身为丈夫,却不能陪在妻子身边,身为父亲,却不能看着孩子长大。 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更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面的可能。 陆怀看着妻子和母亲,一时间千头万绪,竟让他有些哽咽,无法说出一言一语。 陆怀的眼中,泪光在隐隐闪动,神情是无比的悲怆。陆林氏还不确定陆怀这到底是怎么了,可秀珠却了然了。 原来她与陆怀的离别,已经近在眼前了。她以为至少还要有几天的时间,没想到,离别来得竟会是如此之快。 她没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年幼时生父患病无钱医治,亡故后,母亲带着她改嫁给了一个鳏夫。 到了新家之后,她做了家里所有的杂活儿,还照顾着两个比她还要年幼的妹妹,弟弟出生后,更要帮着一块儿照看。 但不管她做得如何小心,仔细,只要母亲和继父稍有不顺意的地方,便会把气撒在她的身上,对她又打又骂。赌钱输了,要打她。弟妹生病没有钱看病,被街坊四邻讲闲话,为了出气,还是要打她。 她身上常年青紫斑驳,从没有一个玩伴。 长大些之后,继父对她打骂得少了,可是看着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不对劲,独处时手脚也越来越不规矩。 她害怕,她和母亲说,可是母亲不仅不管,还反过来骂她是不要脸的狐狸精,连自己的继父都勾引。又怕她真的被继父得手,坏了门风,以后又嫁不得人,收不到礼金,便随随便便地趁早将她卖给了赌桌上认识的赌徒。 本以为嫁了人,会好些,可是没想到,日子过得还不如原来。赌徒疑心病极重,整日里不是怀疑她勾了别的汉子,就是怀疑她藏了钱,她的日子过得没有一刻安生,身上更总是新伤叠着旧伤。 赌徒刚死那会儿,是她人生里最快乐的日子。终于没有了打骂,只有一个贴心的小棉袄。 可是时间一长,日子便又过得水深火热了起来。讨债的日日堵门,街坊四邻总有闲话,她想出去找户人家做工,管事的一打听她的情况,便不敢用她了。 遇见陆怀的时候,是她人生里最绝望的时候。 她活到这么大,从没有一刻是幸运的时候,见了陆怀,也不敢相信自己遇到的是好人。本想一了百了,却没想到,被他几句话断了寻死的念头。 陆怀说他是宦官,可宦官又如何?从没有哪一个人待她像陆怀这么好过。 陆怀给了她一个可以安稳度日的家。陆怀从不疑神疑鬼,陆怀总是温柔又和气。陆怀看着她的眼神,总是暖暖的,温柔的,体贴的,让她感觉是被呵护着的。 就在她以为,她的人生终将是一片黑暗的时候,是陆怀携着暖暖的阳光,照亮了她的整个人生。 虽然这时间很短很短,可是对她来讲,却已经足够长了。长到足以支撑她度过以后的漫长余生,不论以后她要面对什么,要和陆怀分别多久,她都不会再害怕,她要为了陆怀,为了这曾经的幸福,勇往直前。 秀珠走到陆怀的面前,还未开口,眼泪便已涌上了眼眶,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脸上滚落了下来。 “怀哥。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秀珠凝视着陆怀,牵起了陆怀的手,轻轻地放到了她的小腹上。 她漂亮又温柔的眸子里含着泪,可是她的眼神却格外坚定,如金石一般,世间不论什么困难,都不能将她摧折。 陆怀没想到,会在秀珠的眼里,看到这样的眼神。 他本以为,真到了这一天,秀珠会崩溃,会痛哭,会不知所措,会不顾一切地抱着他,不想和他分开。他对这一日设想过很多,真的唯独没有想到,秀珠竟然会是如此的镇定、冷静。 陆怀低头看了看秀珠的小腹,眼泪也从眼眶里滑了出来。 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重新抬起头,看向秀珠,轻轻地单手捧住秀珠的脸颊,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把她刻进眼里一样,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才微笑着道:“我相信你。” 陆怀将秀珠拥进怀里,轻轻地,郑重地在秀珠的额角印下了一个吻,眼泪如江河泛滥,不断滑落。 他抬头看向陆林氏,眼中的悲怆更甚,平复许久,才能勉强不带哽咽地开口对陆林氏道:“娘,孩儿必须送你们离开了。” “这、怎么、怎么会这么快呢?”陆林氏的眼眶一酸,眼泪一下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噼啪啪地从脸上砸了下来。 “不是说还有段日子吗!”陆林氏压着声音,走到陆怀的身边,尽管竭力克制,却还是难过得泣不成声。 她紧紧地扯着陆怀的衣赏,盯着陆怀仔仔细细地看,眼泪怎么也刹不住了。 她盼了十八年啊,才和儿子见上面,团了圆。怎么这么快,就要再分开了呢! 陆林氏紧紧地抱住陆怀,伏在他的胸膛上,呜咽地痛哭了起来。 便在此时,突然响起了一串急切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陆怀赶紧拍了拍秀珠和陆林氏,提醒她们留意异响。秀珠和陆林氏吸了吸鼻子,赶紧捂住了嘴,努力收住了哭声。 “当当当——” “师父,哲安师父来了,一定要见您!”安心的声音,透过大门,模糊地传来。 陆怀心神一凛,赶紧抬手抹了把眼泪,低声清了清嗓子,低声对安心道:“让哲安师父自己进来,你在门口守着,接下来不论是谁来,你都给我把门守住!你也不许再进来!” “是是!”安心应声,随后,便响起了一连串远去的脚步声。 陆怀轻轻拍了拍秀珠和母亲的背,拿手巾擦了把脸,便赶紧开门走了出去。 陆怀透过大门的门缝,看到真的是哲安一个人进了院,待到哲安走近,才开了大门,让哲安赶紧进来。然后,又立马关门,插上了门栓。 哲安一进来,便急急地问陆怀:“陆怀,宫里到处都在传,说你参与了谋逆,被顺天府衙门扣在了大牢里,案卷和供词都递上去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啊!” “我本来是一点儿也不信,可是今天天还没亮,我老乡,司礼监当职的那个,还跑到兵仗局找过我。我后来一琢磨,这小子跑到我哪儿找我,可不就是转弯抹角、旁敲侧击地打听你的消息吗,我这一害怕,就赶紧出来找你了!” “看到你还好好地在这儿,我才能放心了,我说到底怎么——” 哲安一口气说了许多,待陆怀回过身,盯着陆怀仔细瞧了瞧,才发现陆怀竟是红着眼睛。 哲安留意到陆怀屋门开着,再往陆怀屋里一瞅,秀珠和陆林氏的眼睛也都是红红的,跟兔子似的,显然也都是刚刚才哭过。 “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了?”哲安将眼神在陆怀、秀珠和陆林氏的身上快速扫了几个来回,心里一下就着急了起来。 “是不是顺天府衙门的事儿,是真的?你真的被抓进去了吗?那供词难道也是真的被递上去了?”哲安感觉一股急火儿顶到了喉头,脑后也像是火烧一样,一眨不眨地直直盯着陆怀确认。 “我是被抓进去了,但是这已经不要紧了。我在供词里留了破绽,顺天府尹不想有事,只能听我的,照我说的去做,他也已经同意了。这事你就放心吧。”陆怀轻拍了一下哲安的肩。 “现在有比这更要紧的事,又有人知道了我有子的事,现在知道的人已经太多了,继续待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必须现在就将她们送走才行。” 陆怀思量了一下,对哲安道:“你别担心我,你先回宫吧,我先把她们送到已经买下来的落脚处,等你到了出宫的日子,你们再会和,一道走。” “又有谁知道这事儿了!”哲安一听,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唐正延。”陆怀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床的方向。 第一九零章 抱紧娃娃 哲安这才发现, 床上竟然还躺着一个人。 他也曾见过唐正延,不过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当年便风华绝代的唐正延,如今看起来更多了些见之忘俗的魅力。 不过,这屋, 这床,是秀珠和陆怀躺的呀,唐正延怎么躺上去了! 哲安看看屋里的人,再看看唐正延, 联想到什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将声音压得极低,就差揪着陆怀的衣赏说了:“陆怀, 你把他杀了?” “没有!”陆怀无语地重叹了一口气:“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把他弄昏了过去!你看看他的胸口还在起伏, 他只是会昏睡一两个时辰, 不会死。”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把他……”哲安尴尬地揉了揉额角, “那他醒过来之后怎么办?你倒是能把家人送走, 可万一他——” 陆怀摇了摇头, 直接打断了哲安的话:“唐正延不会害我,他也是意外得知此事。知道此事之后, 还一心为我出谋划策,想帮我免去麻烦。 “只是意外可一便可再, 现在已经不能再有任何意外了, 我必须将家人都送走才能心安。至于他, 只要送走了家人,我自有办法让他永远与我一条心。这你就放心吧。” 陆怀又想了想,催促哲安道:“我这边没什么事,你还是早些回宫吧,免得惹人生疑。” 哲安看看陆怀这一家子,生气地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你都要把家人送走了,我还回什么宫?又是孩子,又是有身子的孕妇,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让她们自个儿住在落脚的地方,你能放心吗?” 陆怀紧抿着唇,双手不由慢慢地攥成了拳头。哲安说得也是啊,这一家老弱妇孺,若是没有个男人在身边,如何能放得下心呢? “只是,”陆怀微微皱了皱眉,还是有些担心,“你今天若不回去,万一别人怀疑——” “啧。”哲安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直接打断了陆怀的话:“怀疑什么?宫里哪个不知道你我交好?” “我还有两日便到了离宫的日子,我便是早走两天来见你,又怎么了?谁就那么会想,知道你要送走家人,又有谁能想到,你要我护送你的家人离开,而且还是在今日就离开?” “这倒也是。”陆怀微微拧紧了眉心,还想再推敲推敲。 突然,床上传来了一声含混的轻.吟。 “陆、陆怀……” 唐正延含糊不清地叫出陆怀的名字,虽然音量极低极低,还是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哲安两个箭步直接冲到了窗前,一抱起了盆景,高高地举了起来。 陆怀震惊得眼睛都睁大了一圈,赶紧拦住了哲安:“哲安,你这是要干什么!” “万一他醒了!我可就下狠手了!”哲安心里还有些紧张,可是举着盆景的手,却是死死地高高举着。 他为了陆怀,什么都能豁得出去。干什么都行! 陆怀心里感动,却也无奈,一把拉下了哲安的手,赶紧把盆景重新放到了条案上,重重地按了按哲安的肩膀,劝道:“你别紧张,便是他醒了,也不会有事,只是他昏睡着方便些。” 陆怀过去查看了唐正延一下,见他意识昏沉,只是嘴唇不住地微微开阖,无意识嘀咕着一串串的话,微微垂眸,极快地思索了一下,终是打定了主意。 “好吧,不等了,夜长难免梦多,你今日便随她们一起走,我把你们先送到落脚的地方,然后马上便回来。一来一回,至多不超过一个时辰,唐正延绝不会醒。” “好!”哲安马上同意,这才有心思去看旁人,一转头,便看到同是惊讶表情注视着他的秀珠和陆林氏。 他有些尴尬和忐忑,悄悄觑着秀珠和陆林氏,有些紧张地小声在陆怀耳边道:“她们,她们可都知道你的身份?还有我的?” 可别是都不知道,他就把所有的事给说出来了! “知道,都知道,别担心。”陆怀虚揽哲安,对母亲道:“娘,这是哲安,不仅是儿子最要好的朋友,还是儿子可以以命相托的朋友。便由他,护送你们离开。” 这事秀珠已经知道了,但陆林氏还不知道。 这些日子,兵仗局里基本就靠哲安主事。哲安又要忙着扔不下的活儿,又要和上上下下的人和内庭各衙门交接,忙得天天到处走,跟个陀螺一样,整个人结实了些,也晒黑了些,看着到不像是与秀珠初见时那般弱气了。 陆林氏前次见到哲安时,只是知道哲安是陆怀在宫中最好的朋友,倒是不知,陆怀与哲安的交情竟如此深厚,竟是可以以命相托的。 她知道有哲安护送她们同行,心里也不禁安稳了许多,点了点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温和地打量着哲安,道了声:“好。” 哲安上一次见到陆林氏,不过匆匆,但陆林氏温柔和气,举止有度,留给他的印象极好。见陆林氏也首肯了由他护送,不由欣慰而欣喜地微微对陆林氏拱了拱手,算作还礼。 哲安心下安然许多,忽而想起什么,四下瞅了瞅,发现真的没见巧儿,不由皱紧了眉头,低声问陆怀:“孩子呢?那个机警的小女孩儿呢?” 陆怀轻叹了一口气:“应该还在小厨房。方才吃饭时还有别人,孩子不方便同席,我让人带着她去小厨房单独吃了。” “那赶紧叫回来吧!”哲安着急地道,又问秀珠和陆林氏:“要带的东西,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陆林氏担忧地道:“时间太仓促了,只包了些细软。” “我看看,准备好了,咱们就抓紧走!”哲安马上搀着陆林氏,跟她去看包袱收拾的怎么样。 陆怀给秀珠使了个眼色,让秀珠也跟着过去。这个时候,不管熟不熟,都不能顾忌那么许多了。 秀珠轻轻咬咬唇,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悄悄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也跟了过去。 陆怀放心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低头微微考虑了一下,调整出了一个十分开心的笑容,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异常来,这附近随时可能有人在暗中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若是让人瞧出了一点儿破绽,他都将全无退路,一家人也将难以活命! 陆怀带着兴奋而欣喜的笑容,走到小院门口,打开了门栓,对一脸忧色的安心道:“安心,去把巧儿叫回来,我给她认了一门干亲。” 陆怀说着,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我让唐宽回去取我给巧儿做的布娃娃,等他回来了,你接一下。不要让唐宽进来,就说我和唐老板要论佛与道,让他不要打扰。” 安心真是服了陆怀,此时此刻,都此时此刻了!陆怀竟然还能有心思给巧儿认什么干亲,还能有心思想着布娃娃! 他的师父啊,认了干亲,是能让一家老小保住命,还是怎样?他真是—— 安心盯着陆怀看了半晌,见陆怀全无一点担忧的样子,估计他就算再着急,陆怀也只会是继续高深莫测,老神在在地和他说,别担心,只要他听话,肯定保他一命。 这话他都要听晕乎了,实在不想再听一次,反正跑也跑不了,就听天由命吧! 安心终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彻底没脾气地道:“我回来时,让人把我们的马车也赶回来了,估计和我就是脚前脚后到的。那娃娃,应该就在进山入口的车上呢。” “那太好了,你先去把娃娃拿着,再去把巧儿一起叫回来,一定要快,速去速回!”陆怀慎重地叮嘱。若有娃娃在,带巧儿走时,也许能少些哭闹。 “嗯,是……”安心有些蔫蔫地应声,虽然心里担忧着,但到底是麻利的人,脚下一刻未停,应了声便赶紧去办事了。 庵堂外的空地上,一个满脸污秽的灾民身边,不知何时,又悄悄地挤来了一个同样脸上遍布污泥,衣服上都是补丁的人。 后来的人,悄悄地在原坐的人耳边,声音极低地道:“鸟儿被关进了笼子里,又跑了,猎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听说飞了的鸟回了群,你在这边儿,有没有发现鸟群里有什么不对劲儿的事儿发生?” 原坐的人也声音极低地回:“是个管着城里一大摊事儿的猎人送回来的,还来了个城里最大最有势力的鸟贩子。猎人先走了,鸟贩子还在,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看看老鹰能不能看出点什么吧。” 后到穿补丁衣服的人听说“鸟儿”是被这个级别的“猎人”送回来的,脸色不由变了变。有些焦灼地等了一会儿,正要悄悄离开,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林木间,落下一个破衣烂衫,但身法极轻的人,又暂且按住了离开念头。 破衣烂衫的人脸上也是脏兮兮的,悄悄穿过灾民,也挤了过来,声音极低地对原先的两人道:“老鸟自己喂不动小鸟,学人认起亲来了,真是怪事。鸟贩子一直不走,估计是在等这事。” 后到穿补丁的人,听了这话,原本的焦灼,瞬间散了大半,嘲讽而不屑地撇了撇唇:“认爹倒是不怕,别再认一个被阉了的人当爹就行。” 破衣烂衫,身法极轻的人听到这话,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你说后来的那只鸟,是被阉过的?偷偷摸摸的,我看说不定就是要再认个阉过的!” 他话音一落,与另外两人互相看了看彼此,脸上都露出了别有内涵的鄙夷笑容来。 不多时,安心把巧儿和布娃娃,一块儿带给了陆怀。 陆怀关上院门,高兴地领着巧儿进了屋。 一进屋,巧儿就觉出了屋里的氛围不对,不由抱紧了手中的布娃娃。 第一九一章 我会恨你 娘亲, 奶奶,还有以前见过的、对她并不友好的哲安,此刻都一起围在桌边,往小包袱里放衣服鞋袜, 往贴身揣的小口袋里放碎银子。 她只在搬到这里时,才瞧见家里的大人这般忙碌和准备过。难道现在又要搬家了吗? 可是他们的神情,为什么看起来都那么沉重和严肃? 如果是要搬回以前的家里,他们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如果不是搬回以前的家里, 那他们要搬去哪里?会不会不要她了? 巧儿心里好怕好怕,紧张地仰起小脸儿,仔细盯着陆怀看了看,又仔细盯着娘亲和奶奶看了看, 发现三人的眼睛, 细看去都微微地透着些红, 心里不由更加紧张起来。 巧儿直接松开了陆怀的手,快步奔到了秀珠的身边, 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腿, 害怕地摇了摇。 “娘, 我们是要走吗?我们要到哪里去?你会带我一起走吗?” 巧儿的声音糯糯软软,饱含担忧, 一双大大的眼睛里,也是充满了不安, 看着便让人心里揪痛。 秀珠看看陆林氏, 再看看陆怀, 也不知该怎么和巧儿说她们要去哪里,又是为什么要去,万一说了实话,巧儿闹开了,那可就不好了。 秀珠犹豫了一下,只能先蹲下去,将巧儿紧紧地揽进了怀里,温柔地捧起了她的小脸儿,心疼地柔声安慰:“娘怎么会不带着你呢?不论走到哪里,娘都永远不会和你分开!” “那我们是真的要离开这里吗?”巧儿紧紧地抓着秀珠轻抚在她脸上的手,忐忑地望着秀珠的眸子,眼里充满了害怕。 秀珠紧蹙眉头,不知该如何继续说,只有抬眸看向了陆怀。 巧儿感觉到秀珠的为难,心里不由更觉得恐惧和紧张。 陆怀在等安心把巧儿送来的时候,一直在考虑,要如何编排哄劝巧儿的说辞。 他已经想的万无一失了,而且素来只要是在有必要的理由,去骗一个人的情况之下,他骗个人的时候,从来都是可以做到眼睛也不眨一下,没有任何心虚,也没有任何愧疚和顾虑。 可现在,面对巧儿天真又澄澈,充满信任却也充满恐惧与不安的眼睛,他却发现,他竟然有一丝恐慌。他竟然,不敢去骗巧儿。 可是,为了巧儿的性命,为了巧儿的将来,他不得不对巧儿说谎!而且必须把这个谎话说得全无破绽,自然而然。 陆怀微微合了合眸,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强令自己压下心间所有翻涌的情绪,蹲下.身,脸色严肃,但声音平静地对巧儿道:“我们是要离开,而且要悄悄地离开。” “为什么?”巧儿一着急,直接从秀珠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就站在陆怀的面前,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问。 “因为……”陆怀微微垂了垂眸,再抬起眼睛看向巧儿时,目光已无分毫闪躲。 他轻轻将巧儿揽进怀里,从容而镇定地凝视着巧儿的双眸,平静地对她道:“因为我答应了外面那些受苦受难的人,要照顾他们,直到让他们能过上吃饱饭,穿暖衣时候。但是,我没想到的是,这个承诺并没有让他们懂得感恩,反而让他们变得贪得无厌,索取无度。” “给他们介绍了能让他们吃饱饭,穿暖衣的活计,他们嫌苦嫌累,不愿去做。一个个的人,都想用这个承诺,拿捏住爹爹,让爹爹供养他们一辈子。爹爹的积蓄,也不是白白得到的,哪能没有限度地供养这么多人呢?” “如果直接和他们说,不会再供养他们了,他们肯定不会同意。他们会生气,会不甘心,会作,会闹,甚至很可能会冲进来,以你、以你的娘亲、奶奶,还有府里其他人的性命来威胁爹爹同意继续受他们的要挟。” “为了家人的安全,我们只能悄悄地离开。”陆怀平静地说完,坦然地迎接了巧儿仔细的审视。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能与巧儿说这么多话的机会。与其编造一些虚幻美好的理由,骗过巧儿,还不如用一些可以教会巧儿人心险恶的理由,来让巧儿相信他们离开此地的必要。 毕竟,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要有很久很久,久到他都不知道到底要多久的时间,都不能陪在巧儿的身边了。 巧儿需要的不是虚假的美好,而是自保的能力。如果最后,他们是因为这个理由分开,他相信,在以后见不到他的日子里,巧儿都会牢牢记得,人心并不都是那么美好,会更谨慎地面对这个世间的一切。 若是这番理由,能让巧儿多哪怕一分警惕,与自保之力,他都可以略感安慰了。 巧儿在陆怀的眼里,寻不到一丝躲闪和心虚,盯着陆怀,去想陆怀说的这番缘由,不由愣了愣。 外面的人,都是衣衫褴褛,都是食不果腹。每次她帮着府里的人,给那些人盛粥的时候,那些人看着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感激,还会念叨着“大善人”之类的话,还会管她叫“菩萨童子”。 他们看起来很善良,就是这些人,也会变坏吗? 如果有人对她很好很好,她愿意付出一切地去对那个人好。就像陆怀,待她很好很好,她也把陆怀放在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最高最高的位置,难道其他人,不会这样吗? 巧儿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为什么你对他们很好,他们还会怪你,还要伤害你?是只有外面这样的人会这么做,还是别人也可能会这么做?” “人心似水,变化无常。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对人好,也要有一个限度,否则便会像爹爹今日这样,连自处之地都没有了。”陆怀温柔地摸了摸巧儿的头,见巧儿还是一知半解,微微地笑了笑。 温声对她道:“你还小,虽经历得比同龄之人要多,但到底还是孩子。这些话,这些道理,你且先存在心里,等你长大了,便会明白了。” 巧儿点点头,但随即,又敏锐地发现了什么,踏实下来的目光,又立马变得紧张了起来:“爹爹,你要我都记在心里,你以后不会教我吗?这次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你不陪着我们吗?” 陆怀微微语结了一下。 他真是没有想到,巧儿竟是如此机敏,他只是话语间露出了如此微小的一个破绽,都被她一眼便发现了。 但孩子毕竟是孩子。陆怀镇定地勾了勾唇,又轻轻摸了摸巧儿的头,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当然要一起走,不过爹爹会先回来一下,朝廷因为爹爹做了善事,给爹爹发了表彰,爹爹总不能让朝廷找不到人不是?” “爹爹先和哲安叔叔一起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等你们到了更安全的地方,用不了多久,爹爹彻底处理好这边的事情,自然便会过去与你们会和了。” “你是不是骗我!”巧儿总感觉有些不安,紧皱着漂亮的细眉,瞪着陆怀问:“你是不是又要走好久!你是不是要把我丢下!” 陆怀之前便几日不归,好不容易回来,便马上要送她们悄悄走,然后又要分开好久,明明就是有事瞒着她! “我怎么会把你丢下呢?你、你娘,你的弟弟,还有你的奶奶,都跟着你一块儿走,爹爹怎么可能丢下一家人呢?那爹爹不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吗?”陆怀笑着道:“而且你不相信爹爹,总也要相信朝廷啊,朝廷可是要给爹爹表彰的,怎么会让爹爹有事呢?” “爹爹只是心烦了,心累了,不想再参与什么和朝廷有关的事了,也不想图什么表彰了,这次的事了了之后,爹爹便和你们在一个清净快乐的地方,一直生活,再也不离开你们。你说好不好?” 巧儿紧紧地捏了捏娃娃,看看娘亲,看看陆林氏,再看看哲安,见每个人都对她认真地点头,而陆怀又说得格外诚恳,好像也真的不像是骗她,纠结了许久,也只有轻轻咬紧了唇,勉强地点了下头。 但是她刚点了头,又马上不放心地趴在陆怀的耳边,声音小小,却很严肃地对陆怀道:“你不能骗我,你要是骗我,我就再也不和你好了,我会很生气,我,我还会恨你的!” 陆怀心下不禁有些涩然,但为了大局,仍是表现得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也悄悄在巧儿耳边,干脆痛快地答道:“我知道,我怎么会让你生爹爹的气呢?你就放心吧,爹爹一定说到做到。” 巧儿这才真的放心,露出了一个笑容来,轻轻从陆怀的怀中挤了出来。 终于哄好了巧儿,包袱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哲安帮着又再收拾了一下。陆怀见一切基本妥当,便让众人退开,启动了净瓶里的机关,然后,揣了火石,点了一支蜡烛,头一个跳了下去。 一行人接连跳下,进入地道之后,地面上的机关,也缓缓闭合,恢复如常。 地道虽然狭窄,但设计得非常精巧坚固,人在地道内,可以感觉到微风流动,并不会有丝毫的憋闷之感。 陆怀在这些日子里,把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了探路上,已经将附近的出路都摸了个清清楚楚。 他带着人,一直走到通道的尽头,拨开重重的藤蔓,枝叶,便露出了一个半人高的出口来。 这出口在半山腰处,上方是倒挂的天然悬崖,长在崖边的藤蔓枝叶,重重地垂下,天然便是一个极好的掩护。 下方除去长草,藤蔓,可见细碎的砂石,并不陡峭。不远处的山谷中,便有一条浅浅的小河。 第一九二章 冒险涉水 河岸边有一废弃的野渡, 周围散放着三四条小船。陆怀便是要带着人,到野渡边,坐船顺流而下。 陆怀先出了出口,哲安紧随其后, 随后是巧儿、秀珠和陆林氏。一行人全部走出之后,陆怀又将藤蔓枝叶重新盖好,确保不会令人看出破绽。 随后,寻找此前探路时在林中做的标记, 带着一行人向山谷腹地的河岸走去。 天渐渐阴沉,到了河岸边时,便开始零星地掉起雨滴来。 陆怀和哲安平日里时常走动,走了这半山的路, 倒还不觉得累, 秀珠和陆林氏, 走了这么久,却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巧儿被陆怀从背上放下来, 便跑到了秀珠和陆林氏的身边, 轻轻扯了扯她们的手,乖乖地道:“娘, 奶奶,你们累了, 等到船上, 我给你们捶背、揉腿。” “乖乖, 你可真贴心。”陆林氏确实腿脚酸软,可是一听到巧儿这话,身上的疲累即刻便觉得轻了很多。 秀珠也轻轻摸了摸巧儿的头,举目四望,却不禁有些担忧。 这里虽有一个极为简陋的码头,却不见半条船,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们今天能顺利离开这里吗? 哲安也发现了这里不对劲,有些急切地走到了陆怀的身边,顾忌着一旁的秀珠、巧儿和陆林氏,低声担忧地道:“陆怀,你记得准吗?这路你走了几次,会不会是出错了,不是这里?你看这里哪有半条船的影子?” 陆怀四处望了望,肯定地道:“这路我走了两次,绝不会错。这山,这水,还有这码头,都是一样的,不会错。” “可是没船,我们怎么走呢?继续走着去吗?”哲安回头看了看一旁秀珠、巧儿,还有陆林氏,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走着能到吗?就是我们能坚持,恐怕她们也是坚持不住了。” 陆怀摇了摇头:“我没有走着去过,坐船能到那里,也是我发现上游有背着包袱的人顺流而过,才冒险登船尝试,发现的路。” 陆怀四处望了望,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周围,慢慢地抿紧了双唇。 前两回他来时,那些小船上,还系着绳子。船体内层,虽然是好木,可是外层破破烂烂的,一副年久失修,废弃不可用的样子,送他回来的船夫,连看都懒得看那些破船一眼。 看船体腐蚀的程度,在这里放了没有十几二十年,也得有个十年八载了,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没人去动,偏偏就是在这个把个月的时间里,被人一个个地都弄走了呢? 难道是内层的好木,突然被什么懂行的人发现了? 陆怀正思量,哲安想到什么,不由皱紧了眉头。 “陆怀,你说,会不会是锦衣卫发现了这里,提前把船弄走了?”哲安说着,不由紧张地四处看了看。 若真是锦衣卫发现了这里,那难保不会在周围埋伏人盯着。 “不会。”陆怀略一思量,便笃定地道:“锦衣卫不走密道,要绕遍整座山,再翻过一两个山头,才能找到这里。他们又不知道密道的事,怎么会如此大动干戈地盯梢我?” “再说,现在朝野之中又是波诡云谲,一触即发,女帝一直按兵不动,无非就是为了查出与苏家同谋之人,锦衣卫盯着朝臣动向的人手只怕都还尚嫌不够,又怎么会为我耗费那么多人力?我想这船都不见了,不会是他们所为。” 陆怀这般分析着,心也更定了定。他走到简陋的码头近前,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一副系船的绳头里,竟然混杂着一根细细的铁丝。 铁丝的末端,都锈空了。陆怀微微伸手一捻,铁丝的末端便被捻成了渣面。 上次来时,他用手稍微一推船身,系着船的绳子便断了,想来那时,绳子里的铁丝便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陆怀又看了看其他绳子,发现里面的铁丝,也是如此情况。 他又顺着这些绳头往前看了看,这才发现,码头下的衡量上,竟然还有十数根未见有绳线缠绕于其上的,光秃秃的锈铁丝。 想来原先这些生锈的铁丝之上,也是捆有绳线的,只是积年累月,风吹日晒之下,这些绳线都被腐蚀殆尽了。 之前他见到的船,应该是最后一批,还没有被彻底锈去铁丝的船。如果只是近日断了连结,那么这船,应该也会顺流而下吧? 陆怀往下游的方向看了看,隐约记得前方第一道弯后,偏左的方向,有个回旋的急弯,急弯尽头,有个天然的山洞,入口窄,水又浅。 当初他过那道弯,要整个人坐在船头,用身体的重量顶住方向才行。这些小船顺流而下,没有人力控制方向,若是运气好,也许那个浅水的山洞里,会漂有一两条船也说不定? 陆怀想了想,对哲安道:“你先在这里照看她们,我绕过前面那道山脚,去一个山洞里看看。如果船是因为绳子被锈蚀了,自然而然顺流而下,也许运气好,能飘进那个山洞里一两条也说不定。” “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哲安一见那个支出一截的山脚,便有些担心,山脚最窄处,距离水边,只有窄窄的一条道,万一陆怀不慎落水,可就糟了。 “不,你还是在这里。那里水浅,我估计最高也便是刚过膝盖,我会小心的。”陆怀见哲安还要阻拦,拉住了哲安,认真地道:“哲安,放心,我不会轻易涉险,若那里确实不适宜下水,我不会强行为之。今日若不能成行,我们大不了先暂且回去,再等上一日。” “这……好吧!”哲安犹豫了一会儿,也只有同意了。他信陆怀不是冒失的人。 陆怀点点头,随即向山脚走去。 秀珠、巧儿和陆林氏,见陆怀往山弯走去,都担心地跟了过来,哲安好言将她们拦了下来。 陆怀走近山脚,紧抓着山上的灌木,贴着被水冲击得只剩山石的窄窄峭壁,一点点绕了过去。 绕过去之后,峭壁被水流激荡得便只生下石头。经年累月遭水冲击,虽是壁岸,却已光滑的与鹅卵石无异。 陆怀试探了一下,见水确实不深,便试探着下进了水中,扶着山壁,一点点摸进了积水的山洞中。 山洞入口狭窄,外面一片光亮,一进去,光线便倏然变暗。 陆怀眼睛正在适应的一瞬,忽然,一片异响,自他头顶上方传来。 紧接着,便是一阵狂风般的呼啸,从他头上掠过。 陆怀紧抓石壁,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呼啸而动的,全是一群群的蝙蝠。 再借着仅有的光亮,定睛往下面一看,葫芦形的山洞里,浅浅的水面上,一条一条,足足停了差不多二十余条小船。 看来积年日久的,有些船的铁丝都被锈蚀了,岸边原有的小船,比他估量得还要多。 时间紧迫,陆怀也顾不得其他,顺手拉过了一条距离他最近的小船,拖出山洞,仔细查看了一下。 陆怀查看后,并未发现任何问题,便艰难地拖着小船,一脚深,一脚浅地试探着,绕过了山脚。 他爬到山脚岸上,几乎是匍匐着,将这条小船顶着水流,拽到了码头附近。细细的倒刺,扎了满手,但陆怀却无暇顾及,只是招呼着一行人快快上船。 他拉这条船过来,至少耽搁了三刻钟的时间,回去时,也不知道唐正延会不会已经醒来了。 四大一小,终于坐上船,顺水飘了许久,忽见前方开阔起来,岸边也开始出现茅舍,木屋。 又漂了一会儿,人声马吠渐旺,前方显出一处大湖,湖上艄公船家,往来其间,见到陆怀的小船,便开始对着陆怀等人大声地呼呼喊喊起来。 陆怀用力敲了敲船体,招呼船家过来,很快便有两条船抢着划了过来,一伙人拉住了陆怀船头上的绳子,一伙人用自己船上的勾子,勾住了陆怀的小船。 “两家都算钱,把我们平安带到岸边去就好!”陆怀马上道。 正欲争抢的两家,一听这话,马上“偃旗息鼓”,笑眉笑眼地调整了一下船身方向,带着陆怀的小船,奋力划向了岸边。 秀珠和陆林氏,在顺流而下的时候,已经包上了头巾。陆怀将巧儿抱住,叮嘱巧儿趴在他的肩头,不要露脸去看,一到岸边,便带着巧儿先下了船,付过船钱,便带着一行人赶到了自己事先买下的落脚处。 落脚处与周围的房屋一样,都是前有店面,后头住人的二层砖瓦房。 陆怀敲开门,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给开的门,很快白发的爷爷也走了过来。他们一见陆怀等人没有撑伞,马上去拿了三把雨具过来,为他们一一撑开。 陆怀带着人,直入了二楼主人房中,让老爷子带着孙女先行退下。 这位老人须发花白,耳有些背,他的孙女长得小家碧玉,颇为秀气,是个哑巴。这两人是陆怀第一次过来这边时,见到在街边要饭的,便将他们收留了,放在此处看家。 陆怀两次离去,都在主人房中留下了不菲的银钱,但这次来查看,与上次一般,在此处看家的两人并未动那些钱财分毫。 银子上又未刻字,他亦不知两人籍贯根底,他这么久都不来,这祖孙两人若有任何歪念,大可携着银钱一走了之。 从前生活如此困顿,守着这一处空屋,这么久却都未动一丝歪念,足见是心怀善念,懂得知恩图报,亦是忠诚可靠之人。 第一九三章 为财谋命 哲安不知两人底细, 逃亡在外,总要处处小心才行,待陆怀关了门后,便低声问陆怀道:“那是祖孙俩吗?这两人什么来路, 靠得住吗?” 陆怀将哲安引向床边,指了指就放于枕边的银锭,低声对哲安道:“这两人是爷孙俩,小姑娘是个哑巴。我初次来此时, 见他二人在沿街乞讨,十分可怜,便将他们收留于此,让他们在此处看家。” “我两次走时, 都在房中留下了两锭银子。这一锭银子是五两, 便是一个四口之家, 只要不铺张浪费,大手大脚, 也可够他们三年吃穿不愁。我并未问过这爷孙俩的来路, 亦未去旁敲侧击过两人的底细, 但恰恰是因为没有问过,才更能试出他们人品如何。” “你看这房间干干净净, 纤尘不染。这说明在我离开之后,这爷孙俩都有对房间勤加打扫。他们不可能没有瞧见这两锭银子, 若是他爷俩动了一丝贪念, 今日他们都不会还在此地为我们开门了。” 哲安听罢, 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 便是寻常人家,面对十两银子,都少有不动心的。这祖孙二人从前生计如此艰难,面对如此不菲的银两,却仍能安守本心,真是难能可贵。 人品如何,自然不消多说,来路如何,亦已无需再多问。 陆怀将所有人聚拢在桌边,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孔,心头不由变得沉甸甸的。 明明早都知道,便要从此分别,也早都在心里做了准备,可是不知道为何,真到了这一刻,心里还是窒闷的难受。像是有双手,在心上狠狠地拧着一般。 陆怀轻叹了一口气,强压下心间的难过,微微带着笑容地摸了摸巧儿的头,对她道:“你去和哑妹,就是刚刚给我们开门的小姐姐,和她一起去烧一壶水来。” “你顺便在炉边烤烤水汽,但不要离得太近,当心炉火。这里你最小,最易着凉,所以要去烤烤,我们便在这里等着热水来了,喝上一碗便好了。记得要看着水,一定要烧开了才能端上来,明白吗?” “嗯!”巧儿用力点了点头,马上下楼去找了哑妹,进了厨房里。大家身上都淋了雨,巧儿对陆怀的要求,并未有所怀疑。 巧儿走后,陆怀关上门,重新走回桌边,低声对几人道:“此处是水陆交汇的枢纽,路线四通八达。东南西北的客商常年奔走,往来于此,催生了不少可靠的水陆运家。你们不管从哪个方向走,只要挑选有大客商常年定下的船只、车队同行,便可保证安全。” 陆怀说着,快速研了些磨,提笔写下了一些他已事先打听过的字号,然后道:“这几家字号,都是比较老的,较能靠得住,你们不一定就要选这几家,我估计你们在此盘桓一两日,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可以再多打听打听。” 哲安想了想什么,正欲开口,便被陆怀抬手拦住了。 “不要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你们从哪里走,用什么方式走,去往哪个方向,要到何处落脚,都不要和我说。我不知道你们最终所到之地,对你们才是最安全的。” 陆林氏一听,感觉事情不大对劲,微微紧蹙细眉,忧心地开口道:“怀儿,你不知道我们到了哪里,那等你这边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之后,要怎么去寻我们呢?” 陆怀早已料到,会有人这样问,微笑着镇定地说出了早已想好的回答:“儿子虽然不知道你们的落脚之处,但是你们可以给儿子寄信呐。为了安全起见,不论你们到了哪里,安定下来后的一年之内,都先不要寄任何书信给我。” “记住,是绝对不要寄任何书信给我。不论多么思念,都一定要忍住,否则便可能会坏事。一年之后,你们将信寄到此地,自然会有人转交给我,我若方便,便会按你们的地址回信。”陆怀说着,提笔快速写下了一行地址。 “这地址,是哪里?”陆林氏感觉地址上写得地方,似是荒僻的很,也从未听陆怀提起过。 陆怀镇定地道:“这是唐老板的一处秘密庄园,信寄到此处,最是稳妥不过。” 陆林氏这才略感心安,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将陆怀写的地址牢牢记住了,这才将陆怀写的地址,小心地吹干,折好,放进了袖袋的最里层中。 陆怀说完,略一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拿出了此处房屋的房契,交到了哲安的手上,嘱咐道:“我一会儿会告诉那爷孙俩,已将此处房产,转卖于你们。你们走时,记得告诉那爷孙俩,此地不宜久留,那十两银子,便算作是他们的安家之费,让他们寻个好去处,好好去过日子吧!” 陆怀说罢,又沉吟了片刻,才有些沉重地道:“我、我得回去了,刚刚在码头处,拉船过来,已耗费了太多超出预计的时间,我得早些赶回去才行。” “这……”陆林氏马上又站了起来。哲安和秀珠,也是不舍地上前走到了陆怀的身边。 三个人看着陆怀,眼里都快速地漫上了一层湿.润。陆怀看着三人,尽管强自克制,可是心沉沉地敲,眼眶,隐隐地酸,让他的眼里,也是无法控制地爬上了一层泪雾。 屋外乱雨敲窗,更显得屋内此刻的静谧,令人揪心。 沉默了许久许久,陆怀终是狠下心,打断了这令人心慌的沉默与压抑。 “我……走了,哲安,一切就拜托你了!”陆怀说着,向哲安长长一揖,深躬到底。 哲安赶忙拉住了陆怀,眼眶彻底红成了一片:“你对我何须如此大礼,我便是拼上自己的命,也会护所有人周全!” 陆怀起身,反手扣住哲安的手臂,千般嘱托与谢意,尽在深刻的眼神,与无言的重托之中。 片刻后,陆怀松开哲安,跪于陆林氏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随后起身,用力握住秀珠的手,将她揽进怀中,在她的发间,深深印下一个吻,便头也不回地打开房门,走下了楼。 下到一楼,陆怀进入下人房中,将该嘱托之事,告知了那位爷爷,便快步步出了大门。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陆怀走出几步,感觉到投注于他身后的道道热切目光,几次想要回头,都还是生生地忍住了。 他不能再回头了,他必须狠下心来,才能离开。 陆怀举步欲走,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惊恐万般的呼喊,令他的脚步却是一顿。 “爹爹——” “呜——唔……” 陆怀听到巧儿被捂住了嘴,发出的呜咽声,克制许久的眼泪,终于冲出了眼眶。 豆大的雨滴浇在他的身上,脸上,为他冲刷去了眼泪的痕迹,但很快,新的眼泪,便又将雨滴给叠住了。 他很想很想,和巧儿道别,可是他不能。他怕看着巧儿的眼睛,会狠不下心来,会舍不得离开。 这一别,就真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了…… 陆怀紧紧地咬了咬牙根,终是快步步入了雨幕的更深处。 他走到码头,大雨之下,只有少数船家,愿意逆流而上,去那人迹罕至的山谷之中。 陆怀选了一条最为简陋陈旧的大船,送他回去。坐入船舱内,陆怀听着雨声敲击在棚顶与船身四周,一时不由心乱如麻。 此时尚在湖中,船老板尚不需一同出力划船,只是披着雨披站在船舱门口,指挥下面的人几句。 船老板三四十岁的年纪,铜铃般的大眼,一脸的络腮胡子,面带两分凶相。肩宽背阔,身材十分魁梧,通身流露着市井之气。 船老板偶一回头,看到陆怀淋得满身是雨,却也不擦一擦,只是合着眸坐在舱内,面色虽然平静,可周身似乎都笼罩着一层悲怆之气,心中不由一时好奇。 他折身返回了船舱里,给陆怀递了一条手巾,道:“擦擦吧,你淋了满身的雨,我看衣服都湿透了。这不擦擦,着了寒,可不是小事。” 陆怀抬头看了一眼船老板,已然是将船老板眼底藏着的那点好奇心思,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陆怀这个洞若观火的眼神,让船老板心里一惊。 初时陆怀登船,隔着雨雾,他也没瞧清楚,只觉得陆怀仪表出众,现在一对上陆怀的这个眼神,船老板不由更感觉陆怀不是一个一般的人。 这不是个一般人的人,冒着倾盆大雨,往那般僻静少有人至的地方去,会是什么原因,便更让船老板好奇了。 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么个破天,要不是因为他这船破,好天气生意争不过别人,只能靠这种天气,多赚几个,他才懒得动弹,那陆怀在这种天气出去,难道也是为了发财吗? 陆怀又为什么通身笼罩着悲伤的感觉,难道为了这笔财,还断了什么情分不成? 船老板一想到那个人迹罕至的山谷,心里便动了些心思。 陆怀只有一个人,他们这里里外外,可有四个人。若是有很多很多钱,那便也不枉这大雨倾盆的天气里,他们四个人遇上陆怀一遭了。 船老板摸摸下巴,坐到陆怀对面,状似无意地搭讪道:“这么差的天气,我说您怎么赶这么个日子出门啊?那山谷少有人去,荒僻得很,听说连豺狼虎豹都有,这个天,万一遇上,可怎么好?” 一人不过江。这是老话。 陆怀虽然久在深宫,可这些民俗民谚,倒也不至于一概不知。这些风里雨里讨生活的人,可没几个是善人的。更何况这老板心里动着什么心思,那眼底深处,也是没能藏好藏住。 陆怀冷冷一笑,并不搭理船老板。 船老板一见陆怀这般态度,心里有些着恼,横声横气道:“真是好赖不知,我好心问问你。是你怕有危险。你若是也担心,我们这四个人,也可以护送你一程,不过是多加两成船费罢了,何必如此冷脸对人?” 陆怀微微一笑,别有深意地道:“有些事不该打听便不要打听,有些地方,不该跟去便不要跟去。否则,也许你们才是会遇到危险的人。” 第一九四章 日常下套 船老板没想到陆怀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陆怀说这话时, 眼中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让人看得心里发毛。同时又是目光坚定,周身早已不见悲怆之感,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有的,气定神闲的强大气场。 船老板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也见识过一些厉害的人物。过往的人生阅历告诉他,但凡能有陆怀现在这般派头的人, 都不是一般的人物。 船老板心下对陆怀多了几分忌惮,面上客气了不少,讪笑着点了点头,从舱里又挪到了舱门口。 他看似是已经不敢再多打听陆怀的底细, 和此去的目的了。然而实际上, 他在指挥手下那几个人时, 心里却不免更加好奇起陆怀的来头,还有陆怀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之中, 偏要赶赴那山谷的缘由来。 陆怀自然知道, 他这般说, 这般做派,会令船老板更加好奇。而且他也知道, 像船老板这种常年在外漂泊,南南北北的地界都闯过的人, 是不会轻易便被人三言两语就吓退的。 他这般说, 摆出这般做派的结果, 便是船老板更想要随着他去一探究竟。而他需要的,正恰恰是船老板这更加旺盛的好奇之心与探究之心。 山谷河边的码头,还有山洞里的那些小船,都要消失才行。若这些东西还在,锦衣卫一旦搜山,查到那里,便会很容易推测出秀珠他们的离去路线,进而查到那片水陆交汇之地。 但若是这些东西都消失了,锦衣卫没有了参照,想要寻人,便不敢轻易舍弃其他方向,便需要向四面八方的方圆之地里到处去寻。那便是至少要多花上两三倍的时间,才能查到秀珠他们当下落脚的地方。 等到锦衣卫能查到时,秀珠他们当是早已变装离去了。锦衣卫便是查到了那里,也很难继续往下追查他们的行踪了。 河边的那个码头,还有山洞里的那些小船,都要靠船老板这些人,帮他毁去踪迹了。 那些小船外表斑斑驳驳,一副年久失修,破破烂烂,不值一睬的样子,实际劈开外面那一层烂木,便可发现,里面都是上好的柚木。 柚木材质坚硬细密,防虫防水,是造船的不二之材。但因为数十年才能得一株可用之树,太过珍贵,所以即便是财力雄厚的大船主,造船之时,也只会在甲板上,才舍得用上如此好的木料。 可是山洞里的那些小船,却不只是尖头甲板上那一点点用的是柚木,整个船体,都是以柚木为骨。只是伪装做得太好了,从外表看去,便真如废物一般。 若非他是从密道而出,周围只有这一个可用的野渡头,他又急需找一个办法离开那里,不管是什么破船,有都比没有强,所以不得不过去查看一番,看看是否可用的话,他便是需要找木头生火,都不会选择去劈那些船体表层,被水浸得破破烂烂的破木头,也就不会发现里面隐藏起来的好材料了。 也亏得如此,否则,这些船只怕也早都被人想办法给弄走了。 这些小船,抛去船上的铁件杂物等等,便是只卖船身的柚木,若按市价,随便卖上一条,大概便可得银三十两。便是走走黑.市,压价倒卖,一条船,至少也可得银十五两以上。 若在平日里,山洞里的那些小船,被船老板无意间发现了,船老板未必会动起冒险进入,仔细查看的心思。 但是现在,船老板已经被他撩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只要到了那山谷中时,他再略施小计,船老板定会按他设想的那般去做,进入其中,仔细查看。 看船老板所拥有的这艘船如此破旧,都没有修整一下,便用它来讨生活,必定也是生活困顿之人。 船老板已人到中年,生活中应当也正是上有老,下有小,处处都需要用钱的时候。否则,他应该也不会在如此糟糕的天气之下,为了二钱银子的报酬,便顶风冒雨地渡客了。 既是如此,等到船老板查看了那些小船,见到了里面的那些柚木,便无异于发现了一艘艘金矿一般! 为了这笔横财,船老板肯定不惜铤而走险,豁出一切,也要把这些小船弄走。船老板为了阻拦他,必定会捣毁渡头。 等到船老板带着山洞里那些小船逃跑之后,为了防止他去找麻烦,设法变卖了这些小船之后,必定会与他船上的这些伙计举家搬迁,逃之夭夭,以避后患。 如此一来,这些物件便彻底失去了可以追查的线索了。 陆怀在心中定好计策,便安坐舱内,只等着此船,溯流而上,到达那山谷转弯之处。 大船行出湖泊,逆流而上,到中途时,雨便渐渐小了下来。等到进入了目的山谷之中,雨便又如初来时那般,只是淅淅沥沥地往下落了。 只是,下了这半天的大雨,河道的水位已是暴涨,上游之水滚滚下.流,漩涡处也比之前顺流而下时,要凶险得多。 这正合陆怀之意。 陆怀走到船头,举目眺望那道山弯,盯着山弯所抱水域的那片漩涡看了半天,见船老板的目光被他吸引,也盯着那片漩涡看起来,舒朗的眉头,便适时地渐渐皱紧了。 船老板以为陆怀是担心那漩涡会对他们的行船造成影响,不屑地撇了撇唇,语气还算客气地道:“你不用担心,我这船再怎样,还不至于让这江中漩儿给扰了。只要我们不靠近,便不会有事的。” “不能靠近?”陆怀一听,瞬间便拔高了音量,一脸不满地瞪向了船老板。 船老板有些奇怪地上下打量了陆怀几眼,有些纳闷:“怎么,难道您还想往那漩涡儿里溜达溜达?这江中漩儿虽不起眼,你不招惹它,它也不拦着你,可要是在这江水暴涨之时,硬往里闯,那可就是自己想送人头祭河神了。那河神可就没有不收的道理。” 船老板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什么,嘿嘿一笑道:“难不成,您跟河里的神仙有交情,有什么宝贝,便藏在那江中漩儿里?要是如此,您多加点船钱,我们看看能不能帮您捞出来。” 周围的船夫闻听此言,也都是哈哈大笑起来。 这本是船老板打趣之言,然而陆怀听了这话,却是脸色一变再变,似是被人说中了什么,不欲继续被人窥伺心事一般,往一旁躲闪了一下,偏了偏脸。 陆怀躲闪的角度很好,看似躲开了,但是实际上,却能让船老板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和目光所望的方向所在。 陆怀有些忧虑地盯着江中漩儿又看了一会儿,感受到船老板紧随的悄悄打量的目光,便将目光跳向江中漩儿的前方,那个藏有小船的山洞,皱眉思忖了许久。 然后才装作刚刚什么也没有看,只是低头在想事情的样子,回过身,问船老板道:“那什么时候越过江中漩,可以平安无事?要等水位重新落下去吗?还是只要雨停了,上游下来的水不急了,便可以一试?” 船老板心虚地眨了眨眼,低下头,假装没有留意到陆怀刚刚在看哪里的样子,略微思忖了一下。 陆怀看的那个山洞,肯定有问题。一路过来这么多山,陆怀别的不看,偏偏盯着那个山洞看了半天,那里面肯定是有什么不寻常。 在那山洞之前不远,山弯所抱之处,便有一个江中漩儿,陆怀这般问,显然是要等着江中漩儿不危险了,便要越过江中漩儿,往那山洞里去。 大雨落天的,陆怀还这么惦记着这个山洞,里面肯定是藏了宝贝。 船老板悄悄留了一个心眼,装作热心地对陆怀道:“这你都不知道,自然要等水位恢复得如未下雨时一样才行,那时江中漩儿才不急,便是直接趟过去都行。我看现在这个水位嘛,起码要三个时辰,才能落到让江中漩不至于拦人的地步。” 其实以现在的雨量,只要等上半个时辰,上游的水,跑得差不多了,水流的速度慢下来,江中的漩涡们,也就都没有什么危险性了。 而即便是在此时此刻,只要是经验丰富的老船夫,撑船渡江的技术稍微高些的,能擦着边贴过去的,其实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只是事有万一,江水滔滔之下的情况瞬息万变,没缘没故的,没人愿意去冒那个风险。 船老板有意多说些时间,给自己制造机会,也便多说了两个时辰。其他船夫只当船老板是戏弄陆怀,都存着看外行热闹的心思,一个个只是笑,都不戳穿船老板。 陆怀不必猜,也知道船老板不会说实话,他便如不知一般,有些焦灼地负起手,走回船舱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 然后,又不甘心地探头问船老板:“就不能提早点吗?三个时辰之后,天都黑了,傍晚时行不行?我多加钱,多给你一钱银子,你渡我和我带的人一趟,怎么样?” 船老板一听,陆怀还要去找人来,更断定那山洞里有宝贝,立马便拉下了脸,满脸不快地道:“当然不行了,你就多出那么一点钱,难道便要我们几个卖命不成?你到哪里下,就是那个破破烂烂的渡头是不是?要下赶紧下去,我们不和你这样的人做买卖!” 船老板说罢,便催着手下船夫快些停到渡头上去。 陆怀皱眉瞪了船老板一眼,咬了咬牙地道:“不帮便不帮,把我放到渡口那里!我自己总能找到帮手的人!” 船夫停船靠了岸,陆怀下到码头上,给了余下的渡船费,还不忘转头对船老板骂骂咧咧了一番:“有钱不赚,真是傻子,看你那破船,还挑挑拣拣的,哼!” 说罢,便像是怕船老板带人下来揍他一般,脱下鞋袜,踩着泥泞的山路,便一溜烟地跑进了林子里。 船老板冷哼一声,目光阴森地盯着陆怀没入山林,不见踪影了,马上便对船夫们道:“调头回去,到刚刚这人问东问西时,经过的那道山弯去!” “大哥,干嘛去那儿啊?”船夫们到了地方,还没歇口气便要再划船,都有些不乐意。 “我怀疑那山洞里有好东西,若真被我猜中了,我们下半辈子,说不定都可以离开这腥风腥气的水面了!”船老板见众人一脸疑惑和怀疑,忍不住啐了一声。 “真是一帮笨蛋,你们想想,没缘没故的,那人干嘛冒着大雨跑出来?你我不是为了几个养家糊口的钱儿,会在这种天里东跑西颠,受风吹雨淋的吗?” “我之前打听那人冒雨出行的缘由,那人便不肯说,还威胁我。刚刚过那道山弯时,那人便一直盯着江中漩儿附近的一个山洞,听说不能过去,马上便急了。” “又要加钱,要带帮手来,让我们渡他们过去。你们说那里要不是藏着什么宝贝,他干什么这么急火火的,一刻也不能多等,非要在今天这个日子急着进去?” “这蠢货以为我是被吓大的呢,娘的,敢威胁老子,老子偏要去看看!真有宝贝,我全都给他弄走了!”船老板恶狠狠地说着,回头一个个地瞪了手下的船夫们一眼。 “你们现在去,我就算你们一份,有钱大家一起分。要是真有宝贝,趁着那人没回来,便把那个破渡头给他刨了,叫他带人来了也拦不了船,下不了江!” 三个船夫一合计,觉得这事儿值得一赌。陆怀言行确实可疑,而刚刚那漩涡,看着也不是很大,万一附近山洞里面真的有宝贝呢?他们可是从此就发了啊! 第一九五章 陛下破局 船夫们也都是穷怕了的人, 这种糟心的风吹雨淋水上漂的日子,他们也早都过够了。互相看看之后,干脆都把心横了下来。 “行,去就去!” “现在就去!”船夫们嚷着, 便转舵划向了山弯。 众人冒险擦着江中漩涡的边缘,绕到了山洞前。船老板点起一只火把,让船夫们放下一只小船,带了其中一个船夫, 随他一起进入了山洞之中。 大群的蝙蝠,骤然见到火光,惊得四处乱飞。船老板和船夫吓得紧贴在小船的甲板上,火把也掉进了水里, 熄了火。 身上接了不少蝙蝠屎之后, 一群群的蝙蝠总算是各归各位, 不再到处乱扑腾了。 船老板从甲板上探起头,用他那铜铃般的大眼, 向山洞深处扫视。他的双眼慢慢适应了山洞里的光线, 看到几乎整个山洞的水面上, 都漂浮着小船,心头不由一阵狂喜。 这么多船, 还都是一个样式的,肯定是什么船队, 不知道怎么进了这个山洞里, 出不去了!里面肯定有很多宝贝! 船老板猛拍了一下还缩在甲板上的船夫, 让他跟自己一起使劲,划到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条小船旁边。 船老板大着胆子,跳上小船,借着昏暗的光亮,仔仔细细地在小船里摸了一遍,却是什么都没摸着,不由大失所望地骂起娘来:“这个死小子嗯?他娘的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怎么这船上什么都没有!”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船夫伸着头,不大的眼睛倒是很聚光,不过那聚起的光里都是怀疑。 “你不信,你自己跳上来摸!”船老板心里本就急躁,让船夫这一问,更不耐烦。 他见船夫真要跳上来,皱起大粗眉,铜铃般的眼睛,就是又瞪大了一圈:“这就你和我两个人,回去我们还要坐同一条船,这上面要是有东西,我他娘怎么能瞒得了你?有这个功夫过来查我,还不如再找一艘船去摸摸。” 船夫狐疑地盯着船老板看了看,感觉也是这么个道理,而且自己去摸,万一摸到什么宝贝,他不就有机会悄悄私吞了吗? 船夫马上划着船,也跳上了附近的一条小船。然而摸了半天,也还是什么都没摸着。 “娘的!”船老板一气,大手用力地拍了下船舷,就把一块破船皮给拍了下来,手里还扎了两根长长的倒刺。 “真他娘的晦气!”船老板怒骂一声,赶紧拔掉倒刺,往外挤血。余光看到破船皮下面,半遮半露的木料,他不由奇怪地“嘶”了一声,放开了伤口,又仔细去瞧。 里面这层木料真怪啊,这掉下来的船皮也怪。 这掉下的船皮木头,一看便是不怎么好的烂货。可是看里层上的铆钉,却可以推测出来,外面这层木料,是被特地仔细地包上去的。 看铆钉的排列,看这钉进去的角度手法,这可是颇有经验的老造船匠,才能敲得出的。这造船的人,既然能请得起这样的老船匠造船,怎么不仔细地在外包上一层上好的薄铁皮,倒要包上一层不如里面的烂木头呢? 难道是…… 船老板不住地推敲,却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该把这山洞里的小船拉出去瞧瞧才是。 他让船夫把跳上的船,系到他们划进来所坐的船上。然后又把自己跳上的小船,也系了上去,划出了山洞。 外面光线充足,船老板让人扔来斧子,仔细劈开船舷处包在外层的烂木头,看到内层的木料,心间不由微微震动。 他将双手轻抚上去,仔细摸索,又低头嗅闻,确认了是柚木的,心中不由大惊。这是什么豪门富户造的船啊,竟然如此豪奢,连船舷,都他娘的是柚木制成的,真是他.妈的有钱啊! 这条小船虽然不大,但如果整个船体的“骨骼”,加上甲板,都是柚木所制的,那稍微倒一倒手,少说也要十几两银子啊!这里面差不多二十来条船,那就是起码有三百多两银子啊! 他要发了,他真的要发了啊! 怪不得陆怀一心要在今天赶进来呢,今天水位暴涨,这些船才好带出来。否则等到水面彻底落下去,那一条条船弄出来,得多费多大劲,万一被人发现了,岂不是又多一伙儿分钱的人,又多许多麻烦! 船夫们看到船老板呆呆地盯着船舷露出的木料傻乐,带着两分凶相的脸上,都显出了几分傻像来,不由也意识到,这露出来的好木料,能带着他们发笔横财。 船夫们虽不认的那暴露出来的木料,到底是什么好料子,但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和船打了半辈子交道,也能看出那料子不同寻常来。 几人互相看了看,心眼最多的那个,琢磨了一下,眼神贼贼地打量着船老板,试探着问道:“我说大哥,这看起来是浸了油的黄杉木吧,这可是造船的好料子啊,这一倒手,一艘船,怎么着还不得得个十两八两的啊?” 船老板转了转眼睛,沉下了脸色,几分傻气消失不见,只余下两分凶相更胜从前。 他心里冷哼了一声,暗道这些船夫都是不识货的蠢蛋,冷着脸道:“哪能有十两八两那么多,那些船贩子什么德行,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这一艘船,撑死也就卖个五六两脱手吧!” “哪可能有那么低啊!” “大哥你是不想多分我们钱吧!” 船夫们议论纷纷。船老板马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的话:“嚷嚷什么啊?这地方都是我发现的,我要是不想分你们钱,自己辛苦点,一条条船弄出来,或是花几个小钱,另外雇几个不啰嗦不争抢的短工,帮我把这船弄出来,不就得了?” 船夫们心有不满,但也怕这笔横财飞了,只要暂时忍住了嚷嚷的冲动。 船老板见三个人消停下去,这才拿腔拿调道:“这船我争取卖个高价,一条怎么也让它卖上六两银子。卖了钱,你们一个人分一成,这总不算亏待你们吧?” “太少了,再涨点吧,咱们兄弟一场!” “对啊,这可是笔横财,你一个人多占了,恐怕也是不太好吧?兄弟们多帮你分担分担风险!” “对对对,好歹多分我们点,我们也会把这个秘密守得严严实实的!” 船夫们想起这山洞是陆怀要来的,现在他们把这山洞里的船截胡了,万一陆怀追究起来,也是个麻烦。 船老板心里冷笑,面上故作是被拿捏住了一般:“那行那行,你们一个人一成半,我只要五成五,这回行了吧?” 船夫们又是一阵掰扯,讨价还价之后,最终船夫们一个人按一条船卖六两,分两成算钱,船老板拿余下的四成。 船夫们得了这个价码,一个个乐乐呵呵。船老板装着哭丧脸,见船夫们这就想要进山洞拉船出来,马上粗声拦住了他们。 “现在不能去把船拉出来!刚刚那个后生,我看像是有几分能耐的人,只是不懂这水上的事,一时被我糊弄住,还当是三个时辰后,才能越过江中漩儿,进到这山洞里拉小船出来,这才轻易下船登岸了。” “他不懂这水上的事,却知道这个山洞,那跟他一伙的人里,肯定是有人懂。而且他刚刚便提到,要带人过来,他回去和他要带来的人一碰头,准会发现是被我们耍了。要是他们赶过来了,可就不妙了!” 船夫们担心地异口同声地问:“那怎么办?” “回去,把那野渡头先毁了,起码让他没办法在那儿拦船下水。他要是想过来,就得绕过整座大山,去上游找船家,那等他找到合适的船的时候,可就什么都晚了,我们早带着所有的船,顺流下江,脱手销货了!哼哼!” “不错不错,我们先去把那渡头毁了再说!”船夫们也都同意。 他们也不知道陆怀起初是在哪里拦的船,反正那个野渡头也快烂得要塌了,刨几下估计就能彻底毁了,耽误不了什么时间。 几人把小船系在大船上,转舵回程,马上划回野渡头边,带着斧子铁锨跳下去,对着被水快泡烂的桩子根部,狠命地几斧子几铁锨下去,野渡头便摇摇欲坠起来。 一直隐于灌木之后的陆怀,见到几人去而复返,捣毁渡头,大船船身上也系着山洞里的小船,便知自己的计策已经顺利成行,也便不再多加耽搁,转身顺着泥泞的山路,悄悄离去,向密道的出口走去。 锦衣卫后堂。 鱼羡匆匆而入,将各处属下禀报来的消息,挑重要的,一条条报告给了沈青白。 沈青白听着鱼羡的禀报,眉峰微沉,脸色有如铁凝。 这些朝臣,这是沉得住气。和苏家合伙的人,更是沉得住气,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了,竟然是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异常举动被发现。 这些人就真的一点也不担心吗?这怎么可能呢? 鱼羡继续汇报,沈青白听着听着,眉峰便不由微微地扬了起来。 鱼羡禀报完,等了片刻,忍不住问沈青白道:“大人,这司百熊够胆子,竟敢把这事儿捅上去,您说,皇上会不会要开始掀盖子了?他这么把案子压下来,能压得住吗?恐怕是晚了吧?” 沈青白微微沉吟了一下,摇了摇头,又马上点了点头:“陛下还不想掀开这个盖子,毕竟要抓的人,还没有抓到。但是司百熊既然已经做了先锋,打了头阵,这件事,便不可能再被压下去了。” 第一九六章 攻击陆怀 锦衣卫消息灵通, 陆怀刚被抓入顺天府衙,沈青白便已收到消息。未免再节外生枝,搞出不必要的动静来,便没有插手干预衙门办案。 只是司百熊做事隐秘, 原以为不过是要查私造海船,才一同押陆怀回去问话,料想陆怀说清楚事情,表明了身份, 也就被放出来了。哪能想到,陆怀被抓进去之后,竟会被司百熊搞出了一桩牵涉谋逆的大案来! 公文案卷递到了司礼监,锦衣卫才得了信儿, 想拦下, 已是晚了。 正静待旨意, 没想到这会儿却又得到消息,这案子竟然来了个乾坤大调, 彻底和陆怀、陆仲德没有关系了。反而变成了顺天府衙刑房主事刘德, 大胆陷害府衙主官, 蓄意污蔑为之。 司百熊这种种反应,种种动作, 倒真是够快的了。陆怀也是真行,不仅没有计较, 反而被司百熊送回城外时, 还能与司百熊相谈甚欢。 这个小小的前内官, 倒是盯着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有意思了。 沈青白心间思量沉沉,不由也是觉得,若有机会,他还真想好好地会会这个陆怀了。 鱼羡听沈青白那么一说,很快也转过了脑筋来,不由暗叹了一口气。 满朝文武隐忍不发这么久,还不是都在等一个口子?等一个可以撕开苏家,踩着苏家,为他们的荣华富贵当做垫脚石的口子! 现在这事儿,终于让司百熊捅出了一个窟窿来。那捅这个窟窿眼的原因,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到底是司百熊,还是一个小小的刑房主事,又有谁会真的去在意? 就算司百熊想要设法去捂住,去遮掩住这个窟窿,也是晚了,满朝文武都不会让这个窟窿眼重新闭上,他们只会想办法越捅越大! 鱼羡不由慢慢皱紧了眉头,有些纠结地看向了沈青白:“大人,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啊?现在苏家同党还没个头绪,这窟窿再被捅开了……” “这事儿现在可已经沾到陆秉笔的身上了,这司礼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人,还能不闻风而动?他们一动,那外朝的官员们,只会更加上蹿下跳,手段用尽,接下来只怕是群魔乱舞,乱上加乱啊!” 这些日子里,盯着这些各有心思的大臣,已经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这都怕有没盯住的呢。这要是再乱起来,就怕漏网之鱼更多啊! 沈青白脸色冷峻地盯着桌案上的案卷,许久之后,重重地冷哼了一声,黑如冷玉的双眸里,却是闪动起兴奋的光泽来:“越乱越好,彻底乱了,才更好暴露出破绽!” 沈青白略微思量了一下,让鱼羡附耳过来,低声对鱼羡道:“你多派几个靠得住的人,给我盯着司礼监的头头,有一个算一个。盯住他们,朝臣的动向,我们就等于掌握住了一半。” 若按前两朝的规矩,锦衣卫照理归司礼监节制。但一朝有一朝的情况不说,便是在一个朝代里,不同君王理政期间,情况又都更有不同。 在本朝,锦衣卫指挥使卫真,袭公爵位而领职,又深受女帝和命帝的器重。 锦衣卫副指挥使沈青白,亦是家世煊赫,同样深受两位君主的信任,是以明面上,虽然也受司礼监监管、节制,实际上,很多时候却是自成一派,甚至可以反过来牵制司礼监。 鱼羡当差多年,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现在局面已到了更紧要的关头,这个时候,自然是更要听受上面器重,更简在帝心的上司的安排了。 鱼羡马上领命,重重抱拳,低声应了一声:“是。” 沈青白挥挥手,鱼羡随即退下,加紧安排。 宫中。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圆房中。 王圆值了一天一宿的班,这会儿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王圆的大徒弟王恭跟着进来,麻利地去为师父捧来了便服,想要伺候王圆换上,不想却见王圆坐进椅子里,摆了摆手,眉间也是思虑沉沉,看起来是心事重重。 王恭略微低头思忖了一下,将便装放到了一旁的凳子上,去为王圆倒了盏暖茶,递到了王圆的手边。 王圆看了徒弟一眼,轻叹一声,接过茶盏,却是未饮一口,直接放到了手边的小几上,对王恭吩咐道:“去沏两壶好茶,多备几套茶盏,一会儿会有许多客人到。” 王恭微微眯了眯眼睛,应了声:“是。”下去把王圆的指令,吩咐给师弟们,才慢慢走回王圆的身边侍立。 他躬下.身,低声问王圆道:“师父是觉得,苏家的事儿已经摁不住了,下面的人会开始有所行动了?” “何止是下面的人?”王圆沉下了脸色,素来是笑面的方脸上,都多了几分肃杀与凝重:“你不觉得,便是我们这里的人,上上下下都已经开始动起来了吗?” 王恭心底一动。 其实这事儿,也是早可预料到的,谋逆大案牵扯到陆怀,陆怀又是陆止的师父。他们师徒俩,虽然费尽脑筋,总算没让这事儿被捅到陛下眼跟前儿,可是这事儿既然沾上了陆止,又岂能是轻易便了的? 陆止年纪轻轻,便被一路拔擢,不过几年光景,便成了炙手可热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女帝身边最受器重的人之一,怎能不教人眼红发热?尤其是那些年资比陆止深,伺候的日子比陆止久,又自诩人脉地位,本比陆止高的老人儿。 不过…… 王恭微微有些怀疑:“这些人,不会这么心急吧?” 王圆微微合了合眸,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有句老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可是心不急,也抢不到宝。有些人,憋都要憋死了,终于等到了机会,怎能再多等上一时一刻?” 王恭觉得师父说得也有道理,宫里本就是拜高踩低的地方,僧多粥少,有人倒霉了,那些眼巴巴盼着位子的人,现在岂能不抓紧时间落井下石,踩上一脚,赶紧给自己制造机会? 王恭现在只是好奇,师父会帮谁,会想站到哪一队里? 陆止在司礼监之中,根基浅薄,又不拉帮结派,左右笼络。其他几个秉笔,或是已在司礼监多年,树大根深,徒子徒孙众多,或是八面玲珑,广结派系。谁不想趁着陆止倒霉这个机会,提拔自己人上来? 陆止势单力薄,肯定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这些人为了在这场较量之中,抢到更多的赢面,肯定也会分门结派。他们这一支,都跟着师父,学佛家与世无争,鲜少参与进各类纷争之中。平日不与他人结怨,基本是和各家都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大战之下,你不投靠别人,别人说不定就要反过来整你。只靠自己这一支的力量,恐怕是难以自保。 司礼监现在除了他们和陆止,另有两李一张,三个较为有势力的秉笔。两李年资最久,徒子徒孙最多,一张左右逢源,广有人脉,大有取两李而代之势。 王恭琢磨了一下,低声在王圆耳边道:“师父,您说咱们要站哪一队呀?是不是还是选稳妥些的‘两李’比较好?” 这两伙人,遇事经常拧成一股绳,否则一张也不会冲击得那么辛苦。努力多年,不仅在关键时刻,没能压过两李声势,反倒让陆止这个年轻后辈,后来居上了。 他们要是站在一张那一队里,与两李相抗,大概会让局面陷入僵持。若是他们站在两李的队伍之中,那很可能,便可快速致胜,到时陆止一倒,空出来的位子,自然便由两李和他们这一支里,选人顶上。 那他们这边,至少也就有了三分之一的机会。他作为王圆这一支座下的大弟子,机会怎么说,也会比别的师弟们,大上许多吧? 他今年虽然也就二十出头,可陆止年纪也不大啊,真要论起来,他在宫里伺候的日子,还比陆止多上一年呢! 王圆转过头,盯着王恭的眼睛,仔细看了看,默然片刻,却是露出个弥勒般的笑容来。 王恭让王圆这个眼神看得,有点胆战心惊。王圆看似是把他的心思看了个清清楚楚,可若是真看清楚了,知道了他有意上位秉笔的心思,怎么会还是这般的慈祥笑容呢? 王恭感觉猜不透师父的心思,一时害怕,不由跪地,重重给王圆磕了个头。 他不主动说自己想了什么,也不说自己到底是为何跪下磕头,王圆也不点破他,只是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沉沉而严肃地对他道:“我们谁的队也不站。若真要站,我们便也只站在陛下的队伍里。” 王圆看到王恭低着头,似是不解,微微笑了笑,轻轻拍了拍王恭的脑袋,道:“你以为陆止要倒。可是今日轮值之时,陆止进来禀报事情,你可看到今上对他神色有异,或是待他与往日有异?” “这……”王恭仔细回想,确实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轮值之时,已是早朝之后,女帝对那消息,必定也已有所耳闻,若真要厌弃陆止,想必也不会不表现出一丝异常来。 王恭恭敬地又磕了个头,无比虔诚地对王圆道:“徒儿愚钝,还请师父赐教。” “这一茬,陆止可能会倒,但也可能不会倒。就看别人使坏,他怎么接招了,接的漂亮,自然无事,可稍有差池,便可能万劫不复啊!”王圆老谋深算地笑着道。 “给他使坏……难道是……”王恭低下头,仔细想了想,忽而眼前一亮:“您是说,这些人都会借着今天的事儿,继续往他师父身上使坏,逼他出手,引今上厌烦憎恶?” “师父总算没白疼你,到底还不笨。”王圆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王恭招了下手,让他起身。“这事儿我们无需出手站队,今上喜爱陆止,便是把他搞下来了,斗垮了,也会在今上心头记上一笔不快,我们何必去做那惹人厌烦的人呢?” 他在王圆耳边,心贴心地道:“这一场风波里,我们只需做好四个字。那就是‘顺水推舟’!你是师父当儿子教养的,安心做事,有好事,师父自然会想着你。不要毛毛躁躁,反而坏了自己的机会。” 王恭心间一动,马上再次跪地,恭恭敬敬地又给王圆磕了个响头:“徒弟谢师父栽培呵护!” 说话间,一小徒弟轻轻敲门,快步入内禀报:“师父,张秉笔来求见您老。” 王圆微微一笑,让王恭起身,理了理衣服,也站了起来,低声在王恭耳边道:“想做那讨厌之人的人,这不就来了吗?” 第一九七章 弄倒陆止 王圆说罢, 又摆出了弥勒般的招牌笑容,对小徒弟道:“快请,快请进来。” “是!”小徒弟应了一声,刚退出门口, 本来应当等他通传的秉笔太监张锦礼,便已经带着大徒弟迈过了院门槛儿,走了进来。 小徒弟迟疑地看了一眼王圆。王圆微微摆了摆手,小徒弟便乖觉地躬了躬身, 悄没声息地退了下去。 张锦礼生得高高瘦瘦的,皮肤白净,尤其适合穿秉笔的红色常服,衬得他格外的精神利落。 他走路不论快慢, 都是脚不沾地, 远看起来就像一根细竹竿悠悠飘过。所以还没坐到秉笔之位时, 其他人暗地里都叫他张竹竿,等他坐到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位以后, 这外号也便随着改成了张笔杆。 他的脸和他的身量一样, 也是瘦瘦长长的, 生来便是一双笑眼。一笑起来,眼睛便几乎没有了缝隙, 眼角一叠叠褶子,又细又密, 活脱脱像一条条鱼尾, 所以其他人暗地里也管他叫张鱼尾。 张锦礼的笑容, 和王圆的弥勒笑容,是旗鼓相当,只是张锦礼的相貌,不如王圆方脸大耳那般敦厚,笑容里总透着股谋算的劲儿,让人见了便心生提防。 他带着徒弟,步入屋内,瞧着王圆,眼睛便又眯成了一条缝,笑眯眯地道:“弟弟性子急,哥哥素来知道,不要怪弟弟唐突才好。” 张锦礼天生爱攀关系,不管见了谁,都是哥哥弟弟地叫得亲热。 王圆也微微一笑,伸手示意张锦礼落座,嘴上客套着道:“原就该常来常往才好,要我说也不必论这些虚礼儿。” 张锦礼笑呵呵地点头落座,王圆也坐到了主位上。即刻便有小徒弟为他们奉上了茶水。 王圆捧着茶杯,挑开茶杯盖儿,悠悠地吹气品茶,就是不先问张锦礼的来意。 张锦礼单手搭在座椅扶手上,也捏起杯盖儿,放在小几上,半歪着头吹着茶水水面上的热气,也不急着说来意。 这看似是一言一语的先后,其实比的是谁更心急。谁更心急,谁便先开口,那谁便是先落在了下风处,是求着另一方入伙联手的人。 这里虽然是王圆的地盘,然而张锦礼急急忙忙地来了,却什么都不说,若王圆真的野心更大,那么反而应该更急着知晓张锦礼的来意。 然而两人吹气、品茶,相视一笑了几个来回,眼看再相视一笑下去,就要变成相视尬笑了,王圆也没有先开口,张锦礼不由有些焦急了起来。 他知道王圆下了轮替,就过来了,再晚一会儿,“两李”那两个老家伙就也该过来了。 派去查司百熊和陆怀之案的人,怎么也不能是“两李”的人! 张锦礼思前想后一番,还是咬了咬牙,先笑了笑,开口道:“哥哥还真是好手段,把司大人的公文案卷,赶在上朝前就给驳了回去。若非哥哥急智,今天这早朝,只怕到现在还散不了啊!” 王圆微微一笑,将茶杯落在盏台上,不甚在意地道:“顺天府衙粗心大意,送来的案卷都没查仔细,那么明显的纰漏,老弟看了也是一样地驳回。” 张锦礼听王圆这么说,脸上的笑容,不由微微地有些发僵。 这王圆难道真是与世无争的笑口弥勒?他话儿都递到了,王圆为什么不顺带着往陆止的师父身上引? 那案卷的纰漏,明明就出在陆止的师父,原来的兵仗局监丞陆怀的身上。王圆便是据此打回了那公文案卷,他话都递上去了,王圆只要愿意,便可引过来,然后再将话题引到陆止的身上。 然后,讨价还价一番,他们便可联手对付陆止了。现在王圆提也不提这一茬,难道是不想参与搞掉陆止之事? 还是…… 张锦礼忽然想起,王圆素来与人无争,陆止平日亦是不喜左右笼络,八方结交。当年陆止初被拔擢之时,还有小王圆的称号,万一他们两个早搞到一伙儿去了,现在王圆还站在陆止的坑里,那他到这儿来,岂不是自找麻烦来了? 还是……王圆其实更想和“两李”联手,除了陆止,再来对付他? 王圆不会那么蠢吧?“两李”素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要是王圆和他们两个联手,搞掉陆止,再斗败了他之后,马上就会被“两李”合起伙来对付。 那紧接着完蛋的,就是王圆! 现在陆止是肯定是不行了,他的师父牵扯进苏家谋逆的案子里,只要盯死了这个事儿,谁也保不了他!王圆最聪明的做法,便该是与他一伙儿才是啊! 难道王圆是不知道,他打算怎么对付陆止,所以还是明哲保身,不敢轻易松口参与? 张锦礼微微垂眸,暗暗思索了一番,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王圆若还拿不定主意,那他便把他的主意说出来。到时候,就算王圆现在还站在陆止的坑里观望,也包管叫王圆明白,陆止必倒,现在跟他一伙儿一条心,才是明智之举! 张锦礼重新恢复了明朗的笑容,与王圆凑得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对王圆道:“哥哥倒是把顺天府衙的公文案卷给打了回去,可是打回去了归打回去了,这案卷里还是有问题啊。” “哥哥刚值了一天一宿的轮值,这才回来歇歇,可能还不知道吧?这桩被顺天府衙门亲自送到通政使司的谋逆大案,现在已经彻底变了说辞。说是一个刑房主事,对顺天府尹心怀不满,悄悄调换了供词,陷害主官,实际上根本没有谋逆这回事!” “这刑房主事刘德,家里世世代代都在公门。还算巧合,弟弟我便认识他家里的一位,曾在巡抚衙门做过师爷的老阿公。老阿公对他位侄孙可是颇为赞许,说此人精明强干,心地正直。” “如此人品,如此家世,又不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怎么会不知道陷害主官,栽赃内官,是何罪过?又怎么会做如此糊涂冲动之事?这事只怕是一查,便可发现大错啊!” “再往深想一想,这顺天府尹司大人,好端端地为何要陷害下属,擅改大案?还不是因为案卷被打回去了,知道了陆止和那涉案之人的关联,惧于陆止淫.威,这才更改?这往小了说,是外臣谄媚不公,往大了说,这就是有心讨好内官,互相勾连啊!” 张锦礼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他没说的是,刘德曾经在办案上,出了岔子,家里人都求到了他的面前,所以他才知道刘德此人。 按刘家人的说法里,这刘德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才,只是刁民蛮横,主官不公,这才导致刘德沾染了非议。 从前刘德就在司百熊手下受过气,现在刘德又被司百熊这般冤枉,此案一查,刘德家人必定动用所有能够调动的关系,与这司百熊一斗。 司百熊有何靠山,到时还不是必定落败?盯住司百熊穷追猛打,便可将陆止拖下水去! 历代帝王,最忌内官外臣勾连。女帝那么器重陆止,陆止却掺和进这样的事里,女帝必定倍加失望,那带来的,便是加倍的严惩! 陆止这次不完蛋,他跟陆止的姓! 王圆拢于袖中的手,微微攥了起来。他确实才刚值了夜回来,还没等听底下人禀报什么消息。 他本来不想参与倒陆止之事,所以不想多掺言,只想等张锦礼说出最终目的,他能顺水推一下,便推一下。 没想到,顺天府衙竟是在这案子上使了个彻彻底底的金蝉脱壳的手段,把一个五品的刑房主事推出来挡事。 这要是查问起来,这个刑房主事,能顶得住吗?现在张锦礼都用这个刑房主事来说事,恐怕此人也是被迫被推到风口浪尖,查起来,是不会为司百熊硬顶的。 而且若这刑房主事,真如张锦礼所言,是个良才好官,又有那般家世背景,一旦查起来,司百熊只怕是必遭反噬啊!不论是朝中,还是民间,怕都会是议论沸腾。 司百熊此人在朝中又没有什么靠山,虽然司百熊现在为人处事也比较圆滑,但是到底放不下从前清流的架子,并没有真正依附过谁。出了事,只怕满朝之中,也不会有几个人出来保他。 这次又让陆怀牵涉谋逆,只怕又狠狠地得罪了陆止陆怀两师徒。虽然他现在为了自保,改了案卷口供,可是到时出了事,陆止记着旧仇,恨着他,必定也不会帮他。 司百熊肯定是保不了了。 而司礼监所有人都有心去整陆止,颇有势力的两李一张自不必说,其他人想必也不会只是袖手旁观。 这些人联合起想要顺天府尹之位的各方势力,诸多朝臣,逮住这件事,撺掇些御史言官弹劾深究。就给陆止和司百熊定上一个内外勾联的大罪名,陆止那般根基,又能接得住招吗? 到时令女帝厌弃,下马去职,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若他现在不多出些力,等到陆止倒了,他还能分到任何好处吗? 不过…… 王圆抬头,微微眯了眯眼睛,看了看张锦礼,心里也有些打鼓。 这张锦礼虽然人脉极广,什么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什么王公大臣都能攀上点关系,可是这人也有一个杂而不精,凡事纠察不清的毛病。 他说是通过刘德家人,知道的刘德为人。这一家人,能不为自己人说好话吗? 好端端的,张锦礼又是怎么认识的什么巡抚的师爷?怎么从师爷口中,这么巧就听过刘德的事儿?别是这刘德在京城里惹了什么事情,家里人出面求到了张锦礼的面前吧? 这为官口碑好,民间声望高,闹大了,民间声援,朝廷里也要忌惮三分。这为官若是口碑不好,民间怨气沸腾,那司百熊要是推了这刘德来顶罪,只怕是大快人心。 若是惩处司百熊,怕是民间还要不干呢! ※※※※※※※※※※※※※※※※※※※※ 谢谢团宠璞玉阿里公主的地雷,笔芯! 第一九八章 票拟写谁 就算是三法司会审此事, 也不得不顾虑民意,这司百熊可就说不准倒不倒了。 若司百熊没那么容易倒,那些御史言官,还能愿意为别人冲锋陷阵, 冲在最前头去踩上司百熊一脚,把司百熊和陆止勾到一块儿口诛笔伐吗? 这次陆止只要不倒,地位便会更加稳固。他要是一时没忍住,听了这张锦礼的三言两语, 便动心掺和搞倒陆止的事,万一这次陆止平安无事,来日被陆止知道他参与使坏,记恨上了, 岂不是千年的好人都白做了? 王圆思虑再三, 还是退却了。 这张锦礼性情急躁, 只是仗着结交的人多,会攀关系, 也多少有些做事的能力, 这才挤进了司礼监, 占上了一个秉笔的位子。 平日里常有不仔细的地方,又常好吹嘘夸大, 在一些事情上含混不清是常有的事。万一这些关窍里,有哪个是没弄清楚的, 最后真的坏了事, 他可不想跟着担干系! 现在朝中风云际会, 外朝朝局里,波诡云谲,翻覆就在一瞬之间,他这内庭里的司礼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也是一年年苦熬着,辛辛苦苦从底下摸爬滚打上来的。这么多年小心翼翼的,才有了今天的地位,着实不易。 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走错一步,便可能从此滚蛋,再没有重新爬上来的机会了。 他宁可暂时错过什么更进一步,扩充羽翼的机会,也不能在这场变动的浪潮刚开始的时候,便因为分不清到底是坑还是机会,便往里跳,就这么栽了! 王圆越想,越觉得对。 在这种充满变数的时候,一个判断有误,行动有误,随便来一个峰回路转,那最终滚蛋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这张锦礼现在叭叭得倒欢实,别最后陆止没事,反倒是这张锦礼滚蛋了!现在事情还不够分明,还是再等等再说! 王圆略微思忖了一下,便故意避开了紧要处,慢条斯理地回应:“我还真是不知道这些事,多谢你来告诉我了,让哥哥我这心里也能有个数。” “这事儿么,是有些蹊跷,估计很快便会有奏章递上来,要求彻查了,我们便静待结果吧。” 王圆若想联手,便会帮着出谋划策,现在只说这事儿蹊跷,要静待结果,就等于是几乎明说了,他不想掺和这事儿。 张锦礼心里是又急又有些恼火。 王圆素日里,就跟个乌龟一样,四平八稳,缩在壳子里,外界什么风吹草动都不沾。 他一直觉得王圆只是表面温和,与世无争,其实内里心机深着呢,平日里只是找不到出手的好时机,这才隐忍不发。 本以为到了这么好的机会递到面前的时候,王圆便该做出聪明的选择,果断和他站到一队里,搞掉陆止这个后爬上来的威胁者,一块儿对抗“两李”日渐深厚的势力。 没想到王圆是真胆小怕事,他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把事儿分析到这么明白的份儿上了,可是王圆面对这样板上钉钉的事儿,还是不敢参与。 他真是看错人了! 这王圆也不想想,等陆止都死翘翘了,格局已定,他一点力没出,能分到什么好果子?不和他一伙对抗陆止,等陆止完蛋了,没了牵制的人,让“两李”对他们两个各个击破,一个个对付吗! 还是想再给后来居上的人占地方呢?真是蠢货! 张锦礼在心里越发看不起王圆,说话也便放肆了起来。 他冷下了笑意,拉下了脸色,语气微冷,甚至是带了些教训地对王圆道:“哥哥,这可是不常有的机会,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你现在还瞻前顾后,想等着看结果,估计结果出来的时候,陆止可能已经被踢出司礼监了。到那时,你倒是看到结果了,可又能有什么用呢?” 张锦礼冷笑了一声,态度变得不耐烦起来,皱了皱眉头,直接摊了牌道:“我便明说了吧,我今天过来找哥哥,是想让哥哥站在我这边。我们兄弟同心,不怕弄不掉陆止,更不怕对付不了‘两李’。” “这一次,要哥哥做的事,也很简单。陆怀刘德司百熊这个案子,前后说辞变化这么大,肯定会让外朝上下充满了议论的声音。都察院专司纠察,弹劾,遇到这样的事,又是在这个关口上,绝对不会对此事不理不睬。” “他们肯定会推选出几个人递给内阁,然后内阁从这几个人里面,最终选一个人领衔去查此事。能抢到这个位置的,必定就是下一任顺天府尹的有力竞争者。我觉得左佥都御史王一辑是个不错的人选。” “据我所知,他是程阁老的人,也颇得今上器重。若他领衔,案子办好之后,高升一两步,正好可以去填顺天府尹这三品大员的空缺。我们若推选他领衔去调查此事,便可一箭双雕。” “既能搞掉陆止,又能在前朝多一个可靠的帮手。哥哥觉得如何,要不要答应弟弟,票拟时,便投上王一辑一票呢?” 本朝票拟,与前朝不同。在前朝时,按照规矩,内阁大臣每日处理公文,会选出紧要的事情,另用一纸,写好自己对此事的处理意见,与原奏本一起呈报皇帝。 内阁所写意见,便称为票拟。 当时司礼监的秉笔们,只负责抄录内阁票拟,分门别类归拢好,递交给皇帝即可。皇帝若觉得没有问题,御笔一批,发回内阁,内阁便可照此办事。 然而一代代帝王传下来,日渐昏庸,也便让司礼监抄录票拟的秉笔太监们,有了专权僭越的机会,抄录大臣票拟时,加入自己的意见和决定,等到皇帝朱笔一批,他们便把这加了东西的批录,发给内阁,让内阁按照他们的意思办事。 多少银钱发放,官员的升迁贬谪,重大事情的处理,便这么成了太监们在做最后的决定。 本朝意识到这个弊端,干脆改暗为明,形成规制。内阁可以票拟,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若对内阁的票拟有异议,或者有不同的看法、建议,也可以自己另做票拟。 但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决不可将自己的看法说辞混入大臣的票拟之中,更不可擅自篡改大臣票拟之上的一字一句,否则轻则降职,重则逐出司礼监,永不录用。 当大臣们各执己见,僵持不下时,皇帝也会参考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的票拟,做最终的决定。 毕竟司礼监这些人,日日便在内廷和内阁两头跑,天天对处事理政之事耳濡目染,见地格局或许比不得一些阁老重臣,但比起朝堂上一些庸碌低能之辈,还是不知道要高明上多少的。 张锦礼现在争的就是王圆票拟上的意见。 领衔的人选,两李自然是拧成一股绳,共推一个人。陆止牵涉此事,没有说话的权利,只要他能拿到王圆这一票,就可以与两李争一争。 现在这个关口上,各个有意争抢领衔之位的朝臣们,为了顺天府尹这个位子,必定是使劲浑身解数去争,到时候内阁呈递上来的意见,很可能是无法达成一致。 至于入围候选的人么,估计都察院和内阁选来选去,也就是那么几个人来争,王一辑和“两李”要推的人,应当都在其中。 女帝为了平息朝臣的争议,很可能最终会避开内阁递来的各份票拟,在司礼监票拟推选的两人中,选择一人领衔。 王圆素来不掺和各类明争暗斗,女帝心里多少也是有数。若是王圆同意站到他这一边,也推王一辑,那王一辑的赢面,极可能还要比“两李”票拟出的人选,还要大上一些。 只要王一辑领衔去办此案,那么陆止倒下之后,张锦礼有了王一辑这个帮手在前朝,势力声势必定大大增强,到时候在这司礼监提拔起自己人,争陆止倒了之后空出的位子,机会自然也便大大提升。 张锦礼这算盘打得倒是蛮好。只是王圆没有想到,张锦礼竟然敢如此大胆,当着他的面,丝毫不加遮掩地就把这计划、这想法和盘托出。 他还没同意和张锦礼合伙呢!他们现在不过就是两个,日日同在一块儿做事的陌生人罢了。 内臣干预朝臣的升迁,这可是大忌!张锦礼方才还在说,陆止会栽在与内臣勾连的罪名上,现在自己却如此放肆嚣张,不加避讳,就在他面前这般不加掩饰地说了出来! 张锦礼这是胆子太肥了,还是真的没把他当成一回事啊!这要是让张锦礼真的得了势,那还了得? 王圆心下对张锦礼已有避忌和不悦,但不欲在此时得罪张锦礼,便含糊地道:“弟弟既然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我自然珍惜。” 张锦礼见王圆总算松口,料想王圆这般性格,也不敢此刻说着珍惜,转眼到了票拟时,便将他一车。 但他既得了逞,心里得意着,言辞态度便不免更加放肆。 他冷冷一笑,颇带抱怨与威胁地对王圆道:“其实哥哥若不是这样不敢争的性格,当初就也不会给陆止上位的机会,也就不至于今日这般麻烦了。有弟弟在,还望哥哥以后胆子大些!不然,只怕未来在这司礼监里,哥哥要被‘二李’挤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说罢,也不等王圆说话,便起身,敷衍地拱了拱手道:“弟弟还有许多事要忙,许多关系要跑,便不多留了。告辞。” 说完,便带着神情也变得骄横的大徒弟,转身径自离开了。 王圆虽然脾气好,可也不是没脾气,看着张锦礼耀武扬威地离开,抬手紧紧地抓住了茶杯,强忍着,才没有在张锦礼出了院子前,将杯子给砸了! 第一九九章 陆怀必死 王圆倒是能忍, 可徒弟王恭却不像他这般忍得。眼见师父如此受气,只恨不得冲上前去,狠狠地为师父揍张锦礼一顿。 王圆余光看到王恭撸起袖子,就要冲出, 赶紧一把扯住了王恭:“不得冲动!” “师父,他张鱼尾欺人太甚!”王恭不甘地跺了下脚,愤怒地道:“他敢在您面前这般放肆,分明是根本没把您放在眼里, 更没有把我们这里上上下下的人放在眼里!” “我看他这副嚣张样子,不像是秉笔太监,倒像是从前的掌印太监了!他也不看看他自己那副德行,他配吗!” 原本司礼监沿袭前朝旧制, 监局内也有掌印太监一人。但自从五月份, 前任掌印太监急病亡故之后, 便不曾递补上人,反而改了规程。 “哼。”王圆盯着张锦礼离去的方向, 冷哼一声, 抓紧了茶杯, 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一贯温厚的眼神里,都掺上了一丝狠厉, 然而说话的声音却是极轻,便像是从不虚张声势, 但只要出击, 便一击必中的毒蛇。 “打人揍人, 这种直来直去的法子,都是最低级的。在司礼监之中,便是想要置人于死地,又何须用如此粗笨的法子!” 他素来不惹是非,那陆止被提拔上来,是圣心之意,天命难违,与他何干!张锦礼这没脑子的王.八蛋,竟然还为这事记恨着他,真是心胸狭窄又蠢钝如猪! 现在陆止还没倒呢,他还没上位呢,便如此嚣张,得势之后还不更加变本加厉地对他挟势报复? 他绝不能让此人上位! 王恭被那茶杯碎裂的声音吓了一跳,也定了定神,冷静了下来,恭敬地道了声:“是!”赶忙弯腰,一片片地快速拾起茶杯的碎片来。 他刚把碎片交给小徒弟带走,“两李”中的“大李”,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李华便登门而来了。 李华四十多岁,相貌十分端正,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丹凤眼,微薄唇,眼神神态,周身气度,都透着一股温厚亲和之感。 他身高而壮,略略有些发福,走路时宫绦飘摆,不疾不徐,很是有些首席秉笔的端方风姿。 王圆压住情绪,便表现得什么不快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亲自将李华迎入落座,命人奉上茶点。 李华早早便到了,便是等着张锦礼招摇而去,才进来见王圆。他方才听见异响,落座后不着痕迹地悄悄细细打量,果然在两处座椅下,看到了几片未及收走的细碎瓷片。 虽然现在王圆表现无异,但他已然可以推测出,此前这里是发生过怎样的不愉快。 张锦礼早便因为王圆不肯与其合伙对抗他们“两李”而心生不满,陆止上位后,张锦礼对王圆的不满更是日渐增多。 现在陆止出了事,张锦礼自觉人脉交游,比从前更加广阔,提拔自己人,是手到擒来。又觉得此刻人心思动,王圆为求自保,必定向其靠拢,便挟怨而来。没想到,又碰了钉子,此前两人必是不欢而散。 张锦礼这种人头猪脑的人,不过是靠着所谓的会做人,也就是一些用到人时,便百般讨好,爬上去了,便将人踩在脚下的小聪明,才一步步混到这司礼监秉笔的位子上来。 这种人,便是教他混上了高位,也待不长,一旦被赶下了高位,都是会死得最惨的那一种。偏他自己愚蠢,没有看出他人对其的不屑不满,已是到了何种程度,还日日为结识了哪个权贵,在嘴上多了哪个哥哥弟弟而沾沾自喜。 陆止真是流年不利啊,倍加敬重的师父出了这档子事。若非如此,又岂会栽在张锦礼这个蠢坏之货的前面? 可惜,可惜啊! 不过既然陆止先倒霉,那也不能怪他下手狠了。 这些年来,他待王圆都十分客气,不过他也知道,王圆对他并不是很服气,虽然表面对他很友善,其实心里疏离着呢。 一直以来,也没有什么太好的机会,能够拉拢王圆。这一次大乱的时机,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只要能把王圆也彻底拉拢过来,那他在这司礼监之中,便可稳操胜券了。 搞掉陆止,废掉张锦礼,提拔起自己人,往后这司礼监,便将是他的天下! 张锦礼那个蠢货,急吼吼地先来为他铺了一步路,真是无形中又好好地帮他了一把。将来张锦礼死之前,他一定要好好谢谢张锦礼,让张锦礼知道帮了他多大的忙。 李华端起茶杯,稍稍吹了吹热气,品了口茶,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声音轻柔地对王圆道:“顺天府尹递上来一个大案子,现在外朝的官员们,都开始摩拳擦掌了,搞得我们这里也是不得安生。” 王圆经过前面张锦礼那般闹腾无礼,此刻心思也在变换不停。这一次,若陆止倒了,张锦礼得了势,那来日他在司礼监之中,可能有立足之地? 与其还可能受这样的窝囊气,倒不如和“两李”合作,搞不搞倒陆止倒在次要,最重要的是能把张锦礼搞走! 王圆这般想着,也便没有如此前面对张锦礼时一般丝毫不接话茬。 他微微用茶杯盖刮着茶水的水面,也是无奈一笑道:“可不是么?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那案子既扯上了陆公公从前未入内书馆时的师父,便不可能轻易平息得了?” 李华一见王圆搭茬,心下便更踏实了些,放下茶杯,有些感慨地道:“王公公,咱家虽然先进司礼监一步,但实际上也没比你早多久。算起来,咱们共事相识,也有七八年时间了吧?” “不错。”王圆微微点头。 李华继续叹息道:“有句老话,叫‘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当差的时间越长啊,对这句话的感触便越深。可眼下到了动荡的时节,如今在司礼监的人,转过年能不能再见到,可都是未知之数了。” “这陆公公,是注定难再见了。有些人,恐怕也要随着陆公公一同去了。我对王公公的为人之道,素来是欣赏的,只盼着我们还能再长长久久地继续共事啊!” 李华后面的话,王圆自然是懂。李华这是在表态,想与他是友非敌。经过了张锦礼方才的那一茬,王圆现在听李华这般说,心头不禁涌上一丝暖意。 只是前面说陆止的话,怎么听着就这么奇怪呢? 连张锦礼过来,说到陆止的下场时,言谈之间,都透着丝不确定,要诸多推敲,才敢说这个结论。怎么李华说到陆止的下场,却是这般事情已成既定的态度来? 难道李华听到了什么消息? 王圆略略垂眸,思量了一下,替换他去当值的,是两李中的“二李”,秉笔太监李全顺,难道李华是从李全顺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难道今上已经对陆止动了废去的心思? 王圆心头微微一颤,微微笑了笑,道:“毕竟共事多年,李公公对咱家的态度,咱家心中也算了然。” 李华李全顺,虽然遇事总是一个鼻孔出气,但对他都还算客气。此刻这般示好,想来也是想要拉拢他的。 相比于张锦礼,“两李”平日里的作风,倒是圆滑客气得多,若是“两李”在司礼监中完全得势,占尽上风,只怕也不会如张锦礼那般目中无人。 只是,王圆还是不明白,李华现在何以对陆止的下场,态度如此笃定? 他微微挑眉,看向了李华,好言相劝般地道:“听说顺天府衙已经查清,所谓的‘牵涉进谋逆之案’,只是府衙里面一个刑房主事胆大包天,陷害主官搞出来的把戏,陆公公的师父并未真正牵扯进去。” “现在尚未进一步调查此事,李公公方才所言,似是言之过早啊。若是传进了陆公公的耳朵里,只怕会生出嫌隙来。” 他微微笑着,摆了摆手道:“李公公方才没有提起陆秉笔的事,咱家也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啊!” “哈哈哈。”李华低声笑了,高深莫测地勾了下唇角,平静地道:“王公公这般谨慎,我最是欣赏,只是陆公公位置不保,已是注定。王公公若要问我原因,我也可以告知。那便是因为陆公公的师父必定牵涉谋逆!” “他的师父牵扯谋逆,这是注定的,没有人能改变这个结果。那么他受师父牵连,被逐出司礼监,甚至是身死无命,都可能是结局已定。” 李华可是越说越邪乎了,王圆不由皱起了眉头。 李华坦然一笑,道:“王公公不信我的话?” 王圆微有些迟疑地道:“事情毕竟还没有调查,咱家只是觉得,李公公现在就这般断言,实在是言之过早。陆秉笔虽然与我们共事时间尚短,但为人端方,做事得力,若有可能,咱家其实还希望能与他多共事一段时间呢。” 王圆是有些害怕了,生怕这李华,也和刚才的张锦礼一般,说出些狂妄的话来。此刻甚至有些坐立不安,不知道该不该再听下去,只得微微兜着,给陆止说些好话,让这李华不要太口无遮拦。 今天混账疯癫一个可就够了,张锦礼本来就是个混混出身。可要是李华也行为怪诞,不加检点小心起来,那这司礼监的风水,可就是有些诡异了!近日必出大事不可! 李华看到王圆仿佛如坐针毡,微微勾了勾唇角道:“不知王公公想到了哪里,咱家能说这话,只是因为这事情已是明摆着了。” 他用圆而钝厚的指尖,微微敲击了一下座椅的扶手,道:“苏阁老的三子,被围困住已是半月有余。谋逆的物证都抄检出来了,朝野上下没有人敢奏议此事,是因为他真的没有谋逆吗?不是。是因为看不透局势。” “现在终于有人挑开了这事,挑明了苏家有谋逆之举,谁能让这个口子缩回去?谁敢谁便是与满朝为敌!不管是谁去查,陆公公的师父,都必定是牵涉了苏家谋逆之事!而不是什么刑房主事,污蔑捏造,查个无凭无据。去查的人,若敢查出此事与苏家谋逆无关,自己便会先遭殃!” “王公公您打回了那案卷公文,便是拦了一遭,您是为了圣心圣意,又身在司礼监,且师出有名,满朝文武,不敢找您的麻烦。但是去查案的人,谁敢担满朝文武的怨气?” “既不敢,便只能查出一个,陆公公的师父牵涉苏家谋逆的结果来!那你说,陆公公的下场会是如何?” 王圆不曾想到这一层,如今被李华点了一遭,顿如醍醐灌顶,寒透四肢。 是啊,他打回案卷公文,不就是因为不敢担着圣心不悦,和朝野非议的压力吗!那去查案的人,又与他有何不同? 现在就算圣上不想揭开盖子,满朝文武也是不可能同意了。人心焦灼,已过半月,口子已经揭开,不给个说法出来,焉能服众?最后朝野之愿,倒逼圣意,较量之后,也只能是如李华说的这个结果。 李华说到这里,也微微缓了一缓,才微笑着继续道:“我来时,见到张公公从您这儿离开,他一定是想让您在票拟时,推他的人吧? 王圆神色微变,不知李华突然这般说,是何用意。 李华见到王圆脸色变换,便知自己猜的正对,微微一笑道:“我素知您不愿掺和进麻烦里,我也不会让您难做。您想推谁,便推谁,您想帮张鱼尾,便按他说的做就好。我只想让您帮我另外一个小忙。” 他凑近了,低声道:“若有朝臣为司百熊或陆怀说话,请公公一定帮我,递与圣上。” 第二零零章 内官第一 王圆一时没反应过来, 盯着李华瞧了瞧,才道:“李公公没说错吧?您确定,是要我一定递与圣上?” “不错。”李华肯定地道。 王圆有些懵了:“可是您刚才不是还说,陆秉笔与他的师父, 下场已成定局,为何还要咱家帮着递上为司百熊和陆怀说话的奏本?” 难道是怕陆止或司百熊有机会复起,所以才多方押宝? 李华微微地笑了,笑容变得深不可测:“王公公忘了一句话吗?‘欲擒故纵’。” 王圆微微皱眉, 思索了一下,很快也便明白了李华的用意所在。 现在朝野对此事的结论,已是人心所向。人人都需要点破苏家确有谋逆之事,所以调查的结果, 就必须是陆怀涉案。 这个时节上, 越是有人为陆怀之案说话、开脱, 朝野反对和质疑的声浪便越高,便越会给调查之人更大的压力, 也便越可能尽快促成这个人人都想要的结果。 而司百熊, 既是涉事之人, 又是最先上报陆怀牵涉苏家谋逆的府衙主官。陆止岂会不恨他? 陆止年纪轻轻便被拔擢到司礼监秉笔之位,一路顺风顺水, 受尽了恭维吹捧,当此风头正劲之时, 却因为司百熊, 害的他师父吃了这一劫, 也连累了他。他如何能就这么认了这个跟头,咽得了这口气下去? 越是有人为司百熊说话,便越会让陆止生气动怒,甚至是气急败坏,出手狠狠整治司百熊。 有了陆止出手,再加上内廷外朝之中,对顺天府尹之位虎视眈眈的人一并出击,司百熊也必定倒台无疑。司百熊这个当事主官倒了,那陆怀罪涉谋逆之事,便更没了想要翻案的人。 如此双管齐下,还怕陆怀不凉,陆止不倒吗? 此计看似微小,却威力极大,又神不知鬼不觉,不动声息便下了杀手,致人死地却毫无形迹。不知比张锦礼那强盗般的明争明抢,使坏威胁,高明了多少。 李华这一计,不可谓不毒,心机不可谓不深啊! 王圆在心中比对再三,也不由得对李华甘拜下风。 这暗地里下的手段,他也能使出来,可自问却是难以做到李华这般四两拨千斤,杀人于无形。 这些年来,他与李华、李全顺一起在司礼监之□□事,素日里虽然不争不抢的,但在心底里,其实对不过是比他早上一二年时间,进入司礼监的李华、李全顺,并不服气。 尤其是李华,平日里虽然做事老成持重,但也看不出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由他坐首席秉笔的位子,真是难以让人打心底里信服。 现在看来,李华能坐在这首席秉笔之位上,到底还是真有过人之处的。从前真是他眼拙了,竟没看出李华是如此有手段的一个人。 王圆再往下深想一些,不由感觉到背后生寒。 李华如此心计手段,若真想对付他,只怕他也不能安安稳稳地平安度日到如今吧。这些年来,李华一直对他客客气气,又屡次说欣赏他的为人处世之道,看来也并不全是虚伪恭维。 若非有真心真意在里面,又怎能如此容得下他。 倒是他这些年,一直谁的队都不肯站。既没有同意与张锦礼结盟,对于李华和李全顺的示好,也是并没有给面子。 风平浪静之时,他一心求稳,只站皇帝一队,或许可以四平八稳,立于不败。 可现在,前有张锦礼这只张牙舞爪之狼,后面李华这只手手杀招之虎也现了形。 他若是还端着从前的“弥勒”架子,一如从前般只求置身事外,顺水推舟,那在这场风波之后,倒下去的便也可能有他一个。 若要投诚,张锦礼是不能选了,如此骄狂嚣张之人,绝不能让其得势。 与其等陆止倒了,张锦礼也被设计完蛋,他成了“两李”对面仅存的一派异己,还不如现在便主动投靠,与李华结盟。到时司礼监成了“两李”的天下,他安稳地躲在李华这棵大树的庇荫之下,也好乘凉啊! 王圆再略略思索一番,便彻底打定了主意。 他想了想,笑着点头道:“这一招欲擒故纵,真是高明,咱家佩服。李公公放心,您的交代,咱家一定照办。” “至于这推人一事么,公公不妨也对咱家明言。想推什么人,咱家助力一票,也好让人选早有定论,无谓做一个平局,多生变数与波折。” 王圆这般直言愿意帮李华推人,便等于是在向李华递上投名状了。毕竟以前面对这种局势的时候,王圆是从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吩咐的。 然而李华微微一笑,却是婉拒道:“王公公好意,咱家心下明白。不过,推人之事,王公公还是与张鱼尾同推一人为宜。” 他见王圆张口欲要解释,微微摆手,截断了王圆的话,继续道:“咱家让王公公这般做,自有原因。这案子闹得这么大,朝野对调查结论翘首以盼,为了公允,圣上必不会只令一人领衔。照我的推断,至少需要三人,互相牵制,才可成行。” “我们司礼监二比二推出两个人,这样不显得偏颇,也会令圣上感觉,这两个人都是可用之人,如此一来,我们推的两个人,陛下都会愿意用。另外便是会在内阁的票拟中,再选出一人来,共同领衔到顺天府衙调查此事。” “张鱼尾与都察院的人走得近,听说还与里面的谁攀了一门干亲,他推举的,必是都察院中的人。此事虽然涉事主官是司百熊,但现在案子却推在一个五品刑房主事的身上。” “初初调查,自然不会动用超过这主事三.级官阶的人去查,又不能派的太小,否则扛不住司百熊这个三品大员的压力。张锦礼虽然只有些小聪明,但这些关窍,他还是能明白的,我想,他推的人该是正四品的左佥都御史王一辑吧。” “王一辑此人颇为干练,身在都察院,职衔正适宜,又颇得陛下器重,推选他去领衔此事,机会颇大。张鱼尾此人的做派,王公公也清楚,早晚会滚蛋。他一走,他推上去的人,也会成为我们的人。” 李华说到这里,才缓缓地停顿了一下,微微一笑道:“若是我猜的没错,王公公便照张鱼尾的要求,推上此人一票罢了。” 李华有意显示城府手段,把这王圆笼络得更深,所以对自己如何推敲估量,也没有多做遮掩,直接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王圆一直觉得,自己心机城府,也不算浅薄了,可此时和李华的一比,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斤两到底在李华之下。若原来对李华心服,在心底之中还隐有一分不甘,此刻也便彻底甘心了。 他对张锦礼,还有错估之处,可李华却是把张锦礼的心思为人,谋划打算,看了个透透的,判断得准准。如此眼力城府,只怕也早把他,早把陆止的心思谋划与能耐,品了个通透吧! 李华的心计脑力,放眼满朝,不管是内廷还是外朝,除去陛下,还有程苏两位阁老以外,恐怕都不会再有对手了。 这司礼监来日必定是李华的天下。既然有这样一个厉害超群的首席秉笔在,他又还有什么犹豫的呢,便照李华的话去做,就对了吧! 王圆郑重地对李华拱了拱手,眼中看向李华的眼神,已是彻彻底底的拜服与诚恳:“咱家就按李公公的意思去办!往后李公公有什么打算安排,派人来与咱家言语一声,咱家也都会一一遵从。” 李华一看王圆的眼神便知,自己此番来找王圆的目的,已经彻底达成,心中甚感满意,也抬手回了一礼,春风般地微笑了起来,笑着道:“哎,王公公言重了,咱家以后若有什么打算,都会派人来与王公公商量的。” 目的既已达成,多留已是无用。他来找王圆,在外等候之时,便已得到了消息。现在朝臣质疑陆怀罪涉谋逆之案,出现重大逆转的奏章,已经陆续送到通政使司了。 估计他在王圆这里待得这一时半刻,这些奏章已经有部分被送到内阁,很快便要出现在女帝的御案之上了。 奏章落于女帝面前之时,便是司礼监众人与内阁众臣齐聚偏殿,推选领衔查案人选之时。亦将是陆止被女帝疏远舍弃,被逐出司礼监的起始! 他还有好些事需要打点交代呢,可不能在这里再多耽搁了。 李华微笑起身,与王圆拱手道:“咱家还有事要理会,就不在王公公这里多叨扰了。” 王圆微笑还礼,起身亲自将李华送出了自己的住处。 宫内。陆止所居之处。 陆止坐于中堂椅中,高洁清雅的面庞上,神色平静如水。 他已经感觉到了宫内的重重暗涌,亦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将要面临的一场场激烈混战。 这一次师父虽然已经平安出狱,但是却搅动起了狂风暴雨。满朝上下,所有朝臣压制已久的厮杀之欲,都将就此喷薄而出。 第二零一章 拿下陆止 司礼监的大大小小, 也都会起争斗之心。只不过,这一次的争斗,不会再是小打小闹,而是以命为赌注。 其他人只当他的师父是牵扯进了苏家谋逆的案子, 可却他知道,实际不仅于此。 他的师父不仅牵涉了这件事,还有更大的麻烦——有子之事,在后面等着呢。 师父为他争取了司百熊这个助力, 一番良苦用心,虑者深远。所费心血,殊不容易。接下来,是他该为师父做点事的时候了。 陆止站起身来, 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他已经忍耐了太久, 自入了司礼监, 他便在韬光养晦,事事都谨慎小心, 从来不露锋芒, 如今这个混乱的局势, 也终于到了他该出手的时候。 不论是朝臣,还是内官, 这些人若想动他的师父,须得先过了他这一关! 陆止算了算时间。司礼监的人, 该走动的, 差不多都互相走动过了。 通政使司那边, 听说挺苏一派和倒苏一派,不仅奏章上互相口诛笔伐,递奏本的时候,两伙人遇到了,一言不合,还打了一架。 再不拿个章程办法出来,要乱套了,也到了该议事的时候了。 他起身走到屋里,对一旁侍立的福喜道:“去将常服取来,点上灯笼,马上要议事了。” 然而吩咐下去,却未见动静。陆止转头去看,就见福喜异常担忧地看着他,一副有口难开的样子。 “怎么了?说。”陆止沉了声。 福喜纠结了一下,才道:“方才张公公的人来说,一会儿议事,您,您就不必去了。” “张锦礼的人?”陆止微微扬眉,挑唇冷笑了一下,仍旧吩咐道:“他的人来说话,还能信?去把衣服拿来吧。” 福喜略略犹豫一下,还是听话地躬了躬身,道了声:“是。” 虽然他怕师父换了衣服也去不了,丢面子。可是要是连他都不听师父的话了,那岂不是让师父更丢面子吗! 福喜去取了衣服,伺候陆止换上,刚换好,便见女帝跟前伺候的公公进了屋。 上了年岁的公公,微微喘着气,看起来是一路急赶过来的。刚迈进屋里,便赶紧给陆止作了个揖,求饶似的催促道:“陆公公,陛下传您到勤政殿偏殿议事,咱们快些走吧!” 其他人,他们早都通知到了,本以为这次怎么也不会叫陆止了,哪知道女帝更衣时,特地问是否都通知齐了。 幸亏女官通情达理,消息递出来的及时,他现在通知到陆止,加紧过去,还来得及! 福喜惊喜地看着陆止,没想到他师父真说对了,竟然真的可以去。 方才张锦礼的人过来时的那副样子,他还以为,这次真的要没戏了呢!见面才有三分情,这要是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那还怎么为自己说话呢! 去了才有机会化险为夷啊!好歹得给陆师公说说情不是! 福喜赶紧从门外候着的师兄弟手里,接过了灯笼,躬身在前引路,待老公公和陆止出来,便赶紧引着两人,去往勤政殿偏殿。 前几日这个时辰,天顶多也就微微擦点黑,但今天淅淅沥沥,滴滴答答的,下了一个时辰有余的雨,天光被压得一丝不.透,这风也是刺骨的冷。 福喜提着灯笼,走到勤政殿殿门口,忍不住微微抖了一下。 余光瞄了一眼陆止,却见陆止的斗篷敞着,寒风将他的衣赏刮得不断抖动,然而他却依然身姿笔挺,胸膛肩背都挺得笔直。穿着红色的?撒袍服,如同一簇灼灼燃烧的火焰一般,斗志昂扬,明亮耀眼。 福喜看着这样的师父,也不禁咬着牙,挺起了胸膛。 不管今天结果如何,他身为陆止的徒弟,绝对不能给师父丢脸。不管什么时候,都得是堂堂正正的! 其他在院内廊庑下等候的内官们,也都瞧见了这般风姿飒然的陆止,和挺胸抬头,一如往常的福喜,心中不免十分惊讶。 他们还以为,陆止今天不会来了呢。 陆怀出了那么严重的事,陆止竟然还敢过来。敢过来就不说了,竟然还这般精神抖擞,陆止难道就不知道,待会儿要议的事,就是要议怎么收拾他的师父陆怀,怎么搞倒他的吗? 怎么他好像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反而比平时看起来,更锋利更夺目了? 李华和王圆抄着手,站在同一个廊柱旁,互相对了一个眼神,都有些看不透。但心中还是认为,陆止现在不过是死硬强撑罢了,只是不想还没说起事来,便先输了面子而已。 王圆凑近李华,有些不屑地勾了勾唇角,笑着低声道:“还别说,看他这副强撑的样子,还真叫人有些心疼呢。” 李华的唇畔,也噙起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看着陆止的眼神,虽带着一贯的温和通达与圆融笑意,然而眼底冷得,却像是在看一个落败的丧家之犬,一个将死的人。 “身在这司礼监,生死富贵,不是看自己就行了。沾亲带故的,哪个错了一眼,都不行。”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心照不宣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张锦礼被冻得耳朵疼,紧皱着眉头,把帽子系得更紧了紧,听着王圆和李华在一旁嘀嘀咕咕,心里就烦。 两个人叽叽咕咕叽叽咕咕,跟两只被掐了脖子的小鸡仔儿似的。陆止都马上就要完蛋的人了,有什么不敢当着陆止的面说的? 他就敢! 他早就看不惯陆止了,平时总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死样子,不管他怎么说话夹枪带棒,背后造谣生事,都是一副大肚能容,处变不惊的样儿。 这回他倒要看看,陆止还能怎么处变不惊,还能怎么应对过去! 张锦礼给自己带的两个小宦官,使了个眼色,三人一块儿走了过去,两个小宦官马上一左一右,堵住了陆止,把福喜截在了陆止身后。 陆止比张锦礼还要高半头,微微垂着眸,不屑地淡淡扫视着张锦礼,声音平静,有如无波的水面,唇边的笑意,看似平和,实则却暗藏了一丝挑衅地道:“张公公真是暖心,怕我冷了,还让徒弟帮我挡挡风。” 张锦礼平日里在面对陆止时,虽然夹枪带棒,说话带刺,但多少还留点余地,现在觉得陆止完蛋,便在眼前,他也懒得再做任何戏了。 他一把推开两个徒弟,直接拿出了他素来拜高踩低,专对比他低的人用的另一副面孔来,提高了音量,讥讽道:“谁帮你挡风了?真够不要脸!你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就你这种马上要从司礼监滚蛋的人,也配用我的徒弟挡风?” 他说着,掐着福喜的脖子,将福喜扯过来,按着福喜的头,强令福喜躬身在他与陆止中间,冷笑着对福喜道:“看见没有,你师父现在连你也护不住了!聪明的,就现在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拜我为师。” “你师父滚蛋以后,我还能给你一口饭吃,让你在这个宫内,能有个活命的地方,哈哈哈哈——” “呸,谁要拜你为师!我就跟着我师父!”张锦礼还没得意地笑够,就被福喜艰难的驳斥,打断了笑声。 张锦礼没想到,陆止身边的一个小宦官,竟然也敢和他呛起声来了。 就是平常他拿话刺陆止,陆止都只有一语不发,乖乖受气的份儿,今天陆止大祸临头的时候,倒是连手下一个小小的跟班,都敢跟他叫起板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他一把推开福喜,推到自己徒弟那儿,怒指着福喜,恶狠狠地对两个徒弟道:“给我抽他的嘴巴,狠狠地打这个不识抬举的狗东西!” 两个小宦官一脸兴奋,抬手就要打,刚扬起手,却被陆止死死扣住了手腕。 “谁敢!”陆止将眼神一瞪,惯是清冷如玉的眼眸,此刻却像开了刃口的刀,锋利无比,令人望而生俱。 两个小宦官从没想过,竟会从陆止那里看到这样的眼神,吓得心惊胆战,嚣张的气焰一下就被压倒了,不知所措地看向了张锦礼。 张锦礼没想到陆止竟敢拦着他的人教训一个小宦官,再看看周围,不止是王圆、李华、他们的跟班,其他听了信儿,过来候着的太监,还有大臣们,都已经踏进了殿门来。 现在这个时候,他还叫一个马上完蛋的人欺负了,那岂不是什么脸都丢没了!他兄弟朋友那么多,岂能在这个时候输了这么大的面子! 他就不信,他还打不了一个陆止的小跟班了。 张锦礼气得撸起袖子,扬手就要去抽福喜,陆止甩开两个小宦官,又快又准地一把扣住了张锦礼的手腕,直接一个反拧,将张锦礼的手臂反扣了过去。 张锦礼疼得龇牙咧嘴,万没料到,陆止竟还有这样一手本事。 “哎呦呦,嘶——陆止,你、你放肆!你好大的胆子!”张锦礼眼看着其他小宦官,都捂着嘴在嘲笑他,大臣和太监们,也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便气得脸如火烧。 他看着李华和王圆,也顾不得体面不体面了,有些急了地叫他们:“陆止殿前失仪,你们都不管吗!” 李华和王圆白看了场热闹,见其他人也看得差不多了,这才慢悠悠走下来,对陆止略带心疼语气地劝和道:“陆公公,这里人多,闹大了也不好看,还是把张公公放开吧。” 陆止闻言一笑,马上依言松开了手:“张公公殿前喧哗,我不忍他铸成大错,闹到御前失仪,不得已出手相帮。既然两位公公也开口相劝了,想必张公公心里,也会有个分寸了,那我自然听两位公公的。” “你颠倒黑白!明明是你殿前动手伤人!”张锦礼拉着李华和王圆,怎么也不能甘心就这么算了。 他极力怂恿李华和王圆道:“陆止是逆贼同党,你们帮着他,是什么意思!他今天根本就不该过来,根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现在就应该把他拿下才对!” 他拉住李华,咬牙切齿地道:“李公公是首席秉笔,你可有这个资格押陆止下去!你不开口,现在这么多人,有各衙门的太监,也有来议事的众位大臣们,难道你就不怕,在朝野上下留下帮陆止的口实吗!” 李华有些动摇了。王圆惯不爱出风头,这会儿看着事情要闹大,也怕劝和不了,反落埋怨,危机自身,便只是明哲保身地将目光在李华、张锦礼和陆止之间来回游移,也不开口。 张锦礼一见这两人都怕了,马上神气起来,对自己的两个跟班,和李华、王圆的跟班道:“你们还等什么,秉笔太监陆止殿前动手伤人,目无圣上,还不押他下去!” 陆止来了能怎样,他让陆止来了也见不了皇上,照样得死! ※※※※※※※※※※※※※※※※※※※※ 卡文了,如果不卡,还是日更。如果卡了,会在评论区请假。 第二零二章 直取你命 陆止余光淡淡瞄了一眼已经走近的众位大臣, 看到来此议事的大臣们中间,果然有一位翰林院侍读学士,兼东宫侍讲的时候,心便落定了下去。坦然自若地站在原地, 毫不畏惧于张锦礼的声势。 声音大,叫嚷得欢能如何,这宫里从不是嗓门高就能得逞的地方。 张锦礼贪财无义,又仗势欺人成性, 曾因为嫌大臣给的送旨赏金不够丰厚,活活逼死了一名苦寒的清官,与朝臣们,尤其是清流翰林们, 早就积怨已深。 而他与大臣们的关系, 素来融洽和睦。这些大臣有置他师父于死地的动机所在, 却没有要置他于死地的缘由。 至少在他与张锦礼之间,大臣们帮的, 绝不会是张锦礼一方。这便够了! 张锦礼话音刚落, 小宦官们壮着胆子, 正要动手,便见大臣之中, 当先走来的礼部右侍郎兼工部左侍郎段方庵抬手虚拦了一下,道了一声:“且慢!” 段方庵体态微胖, 已是六十有九, 长眉长须, 皆已斑白,看起来慈眉善目,温煦和善。 现在程阁老和苏阁老都没有来,内阁之中实权最大的,是户部尚书王季。但要说内阁之中最受敬重,说话分量最重的人,却还轮不到实权最大的王季,而要首推现在正拦阻宦官的段方庵。 这段方庵不仅仅是个普通的大臣,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当今皇太女的老师。 本朝立储不拘性别,皇太女是女帝与命帝的长女,亦是当下的国之储君。 储君,便是未来的皇帝。而段方庵,偏偏便是这未来皇帝最尊敬的一位老师,自皇太女开蒙起便教导至今,与皇太女的关系亲厚非常。 张锦礼便是再嚣张,也不敢得罪这位未来皇帝的首席老师。虽然急得咬牙,也只能软着来,绞尽脑汁地想说服段方庵。 “段阁老,一会儿要议什么事,您不会不知道吧!这陆止与牵涉谋逆的前兵仗局监丞陆怀有旧,知道要给他师父落罪了,便跑到这里,大声喧哗,公然动手,这分明是在藐视陛下,我现在命人拿下他,您可不该阻拦啊!” “谁喧哗了?”段方庵慢慢转头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最后,疑惑地看向了张锦礼:“我看这里明明就是张公公你的声音最高嘛。” 站在段方庵身后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兼东宫侍讲,有着一把飘逸长须,貌赛潘安的吕朝宗,踏出一步,也出言道:“不管要议什么,现在还没有定论,张公公现在便先下了结论,未免有先入为主之嫌。” “若是如此,公公一会儿应答奏对,如何能为今上去偏求正,理杂存真呢?” 这位翰林院侍读学士,兼东宫侍讲吕朝宗,不巧,也是皇太女的讲师。而他比段方庵还多一个让张锦礼忌惮的身份——被他逼死的那位清官的同乡故交。 张锦礼能拽出来的词儿就那么多,现在眼看着权臣翰林齐上阵,都是给陆止帮腔的。要论咬文嚼字,说理辩论,他哪是那些遍读史书,作尽了八股文章,高手中高手的对手? 张锦礼狠狠地咬着牙,腮帮子都要咬鼓了,盯着吕朝宗暗暗瞪了一眼,又看看一个个板着脸,直勾勾盯着他的大臣们,强压住心里那股火,咬牙挤出了一个冷笑,阴阳怪气地道:“那,那就等议事时再说,再好好说!” 陆止温润一笑,对诸位大臣微微颔首致谢,大臣们亦微微颔首,以做还礼。 王圆和李华,亲眼见到这个场面,心头不由泛起了几分讶异。都知道陆止受朝臣的喜爱,与大臣们的关系最为融洽和睦,但却不知,竟是融洽到了这般地步。 一会儿要争个你死我活的人,现在居然还会互相帮忙致意。倒真是奇了。 不过再一看一旁做咬牙切齿之状,天然就一脸坏相的张锦礼,倒也不难理解了。在陆止和张锦礼之间,谁又会帮张锦礼这种人呢? 更别说,现在来劝架的,是早都恨张锦礼恨得牙根痒痒的翰林大臣们了,终于找到机会,他们还能不报复挤兑张锦礼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道,这只是大臣与张锦礼恩怨太深,与陆止的其实关系不大,一会儿他们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 就在此时,偏殿屋门被打开,女官步出,请阁臣与内官入内议事。 大臣与司礼监众人列好位置,依次入内。 张锦礼、陆止位置靠后,吕朝宗与他们同时入内。 便在将跨入屋内之前,张锦礼回头狠瞪了陆止一眼,将声音压得极低,恶狠狠地对陆止道:“你别得意,我看你今天怎么死!让你一块儿去陪你师父。” 他说完,陆止却笑了。陆止面貌清雅高洁,然而脸上的表情,是常年平静如水,端方稳重,除了去见陆怀与往日交好的师兄弟时,少有会笑的开怀与高兴的时候。 然而现在,他看着张锦礼,却笑得很开心,开心得脸上的那对卧蚕,都可爱地弯了起来。 他微微低头,极快而声音极轻地,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地对张锦礼道:“张公公,您合该是死在这张令人厌恶的嘴上。” 说罢,不及前方司礼监众人与大臣反应,在张锦礼愤怒愣神的刹那,迈入后一只脚踏进殿内,瞬间切换了无比沉重的表情,重重地跪在地上。 “哐”的一声,沉闷而响。在回声良好的偏殿内,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向他的方向看去。 女帝从暖阁走出,刚走到案前,抬头便见到陆止神色凝重地跪了下去,心中瞬间掠过了一丝紧张。 陆止可别是要给陆怀求情! 她对此事还另有安排,陆止要是蠢到在这个场合,当众为陆怀求情,那可就把她的安排全都打乱了!陆怀也就立即便必死无疑了! 陆止垂着头,惶恐地伏拜在地面上。 他当然不是要给师父求情,就算要求情,也会私下去求女帝或命帝,绝不会到了这个时候,才跑到这大殿上来公然求情。 他下跪,是另有目的。 他要张锦礼死在他前面! 张锦礼人品低劣,才学疏漏,见识也浅薄,但也是短短时间内,就被命帝提拔到了秉笔太监的位置上。 他起初也不懂命帝为何这样做,后来在司礼监待的时间长了,日子久了,他便明白了。 有些事,天子需要他这样的人去做,有些事,天子需要王圆、李华、李全顺这样的人去做,但也有些事,天子需要张锦礼这样的人去做。 比如得罪大臣的事,比如得罪清流的事,比如会引得街头巷尾议论不休的事。张锦礼这样的人,就是天子手中的一根棍棒,需要他执惩戒,掌警醒。 这样的人,因为有他的用处,所以就算有许多毛病与劣处,天子身边也总少不了这样的人一个位置。 但是棍子总去打人,是会招人恨的。尤其是这个棍子认不清自己的位置、用处,不仅做了棍子,还把这棍子做得令人深恶痛绝,恨不得能除之而后快的时候。 张锦礼便是这种为恶而不自知,还要做到恶贯满盈的人。他现在已经积累了足够多的本钱,为自己存够了死期。 今日取其性命,既可一招制敌,扭转全局,又可为众除害,实是千载难逢,不可错失的大好机会! 他在司礼监中,真正为自己拓开一席之地,真正在朝臣中,烙上一个分量的机会,也在此时! “你为何下跪?”女帝端坐案后,沉声问他。 “臣不敢答。张公公方才所言,令臣惶恐!”陆止伏拜更低。司礼监众人和大臣们,闻听此言,心中都是百转千回,念头无数。 陆止要说什么?要卖惨,趁机为他的师父求情?还是破罐破摔,知道他师父救不了了,所以也不顾秉笔太监的体面了,就想为了方才张锦礼在殿外的所做所为,讨一个说法? 众人正在疑惑,便听陆止声音颤抖地道:“李公公相貌端方,顺公公持正威严,王公公慈眉善目,臣不知,长得周正,有何过错,竟令张公公对臣做如此攻讦之语!” “臣惶恐至极。恳求陛下治臣之罪,臣愿以一死求谣言止息!” 陆止声音不大,但说得清清楚楚,又委屈无助。 众人联想起宫内的传闻,瞬间便对陆止的话中所指,产生了无限遐想。 早便听说,前朝有人往宫中送入漂亮好看的小宦官,以讨妃子欢心,谋求外朝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 这张锦礼便一直看不起陆止,认为陆止被拔擢得那么快,都是因为长着一张好看的小白脸的原因。甚至当着陆止和其他人的面,都曾直接对陆止多次出言讥讽过。 方才张锦礼在殿外就和陆止发生了冲突,是被大臣打断,才不情不愿地暂时罢手。难道是气不过,又趁机对陆止说了什么失当之语? 这可是在大殿之上,张锦礼就算再目中无人,也不敢如此放肆吧? 还是他真的被气昏了头,连地点与场合都顾不得了? 众人的目光,瞬间便又集中在了,与陆止和张锦礼几乎同时进入殿中的吕朝宗的身上。 张锦礼到底说了什么,现在就只有吕朝宗能证明了! 女帝的目光,也缓缓地落在了吕朝宗的身上。 女帝虽然未发一语,然而目光的压力,却胜过千言万语。 吕朝宗被罩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心脏狂跳不止。 他的同乡故交,也是他的发小,早他两科金榜高中,一直兢兢业业,生活虽然清苦,却也是安贫乐道,还可支撑。 就因为张锦礼传旨之后,拿不出让张锦礼满意丰厚赏金,竟然就被张锦礼授意几个赃官给逼死了。 他本不喜功名,一头扎进这仕途之后,不肯外放,一心只是做清苦的翰林,勤勤恳恳为皇太女讲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给同乡好友报仇! 本以为,在这一朝是扳不倒张锦礼了,要到新帝才有机会。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他看了看张锦礼,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陆止,脑海中浮现出同乡故交惨死后的凄惨模样,心头热血上涌,一撩衣摆,也重重地跪了下去,只说了一句话:“臣、惶恐!” 这三个字,音量不高,然在这满殿聪明人的耳中,力度之重,却有如利斧劈石,一字便如一道惊雷。 吕朝宗什么都没说,可是却比什么都说清楚明白了,还更引人寻味。 ※※※※※※※※※※※※※※※※※※※※ 感谢莲花蒸饼蘑菇娜 的营养液,笔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