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儒商》 第一章 (1) 宋临坐在门口打着哈欠扒拉算盘,外面三伏酷暑天长日毒,连狗都拖着舌头无精打采。 一个盹儿冲下去,额头“砰”撞在算盘上,左边脸颊冰凉一片,宋临心里痛骂,干脆不起来了。 “宋秀才,一斤桂皮。喂!醒醒……”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破孩子抄起毛笔,拿杆子使劲捅他耳朵。 宋临头没抬脚先踹,“离我远点!小栓子,你赊的那些蜜饯欠了多少年了?没现钱我就没桂皮。” “把你势利的!”小栓子一拳头砸在他后背上,“我自己动手,”四处翻箱倒柜,嘟嘟囔囔:“你那秤杆呢?” 宋临揉揉后背,转了个脸,接着睡,右边脸颊冰凉一片。 小栓子隔着竹筐叫:“秀才,我找不着,你起来瞧瞧,这有一斤吗?” “有了有了!”宋临一脸不耐烦,“你让我清净一会!” “那行!”小栓子顺手揣了两把杏肉干,“我姐杀了鸡,晚上到我家喝鸡汤,桂皮就当你……” “炖只鸡用得了一斤桂皮?……呃?”宋临突然抬起头眼前直飘忽,只见小栓子嘴嚼杏干背背竹筐。这筐里装得——那叫一个琳琅满目!连桂皮带八角,花椒、陈皮、香叶子……满满当当往外溢。宋临身子一栽,蹦起来就追,“小栓子!你站住!” 小栓子哈哈大笑,一路抛抛洒洒,反正不是自己的,丢了也不心疼,拐了个弯,“兹溜”没影儿了。 把宋临给气得,捡了桂皮捡花椒,拿衣服兜着,“别让我逮到……” “博誉兄?”路旁一人急忙拽起宋临。 “什么事?”宋临勃然大怒,一眼甩过去,一愣,脸上余怒未消,立刻换上恭敬的表情,东西也顾不上了,一揖到地,“公聆兄,别来无恙?” 此公聆兄拉着他往回走,“跟市井无赖不必一般见识。回去洗脸,有辱斯文。” 不洗脸有辱斯文?宋临抹了把脸,“啊?”一手墨汁。 刚想往家跑,一个挑萝卜的彪形大汉把扁担一横拦住去路,“宋相公,李大娘可找过相公?” 找过了,可我不同意!嘴上却说:“哦?哪个李大娘?小侄身有要事,失陪失陪。”没等大汉醒过神来,赶紧撤。 回到家,打了盆水,找了半块胰子,使劲搓脸,顺道把小栓子骂了个天翻地覆。 “宋秀才?宋秀才?”门外传来唤声,宋临没 理他,那声音停了片刻,狐疑地嘀咕:“难道不在家?嗯?这木耳不错……” “当然不错!”宋临黑着脸出来,“五钱银子一斤。把你那手挪开,先给钱后交货。” 歪戴帽子的小地痞一屁股坐到木耳筐上,“秀才,我娘说东街刘萝卜家的闺女脸上有疤,你千万别让人蒙了。” “行了行了!”宋临挥挥手,“你有多远走多远,你娘说的那个姑娘去年失踪过七个多月,你说她上哪儿溜达去了?” 被人戳破伎俩小地痞一点不尴尬,从筐上跳下来,顺了把木耳,“你没事打听那么清楚干吗?洗洗你的脸吧,读书人全拿脸喝墨水?” 宋临冲他背影喊:“这次木耳暂不收钱,下次再敢提亲事,我两罪并罚!” 傍晚,宋秀才锁了门,摇着大蒲扇往小栓子家走,刚推开院门,小栓子正在打井水,一看来人,干笑,“宋相公,来啦!” 宋临冷笑,“上门讨债!” 小栓子一甩鼻涕,跳起来往家钻,“爹,娘,宋秀才来了。姐,你就别躲了,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他姐忸怩,“礼数不可缺。”溜了宋秀才一眼,扭身回里屋。 小栓子一阵颤抖,宋秀才直打哆嗦。 宋临跟小栓子他爹——陈老汉对面而坐,小栓子打横,没一会儿鸡汤上桌了,宋临看着桂皮、八角、陈皮、花椒、香叶子……一股脑儿混在一起,眼角直抽搐,心说:这得什么味儿啊! 小栓子扯了个鸡腿递给宋临,“尝尝,我姐的手艺……啧啧……”自己舀了勺汤,喝下去,回味无穷,闭目陶醉了半天,终于幽幽回神,“秀才,不如你娶了我姐……” 没等他说完,宋临大惊失色,差点把鸡骨头捣进喉咙里,赶紧扔了,一阵猛咳,直着眼睛瞪他。 陈老汉拍拍他后背,“文定财礼能免则免,又不是大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 宋临慌忙站起来,“铺子门忘记关了……”没等人搭腔,一阵风仓惶而逃。 小栓子追在后面撵,一路狂叫:“你跑什么?赶明儿找个媒人来提亲是正经!姐夫……” 宋临拐过街角,眼见追兵没跟上来,靠着墙壁呼哧呼哧喘粗气,使劲抹了把额头,大热天居然哗哗往外淌冷汗,“提亲?你那姐姐大肥猪都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这小身子板还够她两三下划拉的?” 甩门进屋,躺在床 上余悸未消,摸摸肚子,瘪着,只好进厨房,拿开水泡了点冷饭,就着咸菜干,哗哗啦啦三两口吃完。 夜色深沉,宋临洗完澡躺在天井里乘凉,蚊子饿了一天终于见着粮食了,能闲着?“哥哥兄弟,开饭了。”呼啦一声瞅准了直冲过来,宋秀才光着膀子穿了条衬裤,一见这架势,啪啪直抽自己,跳起来四处翻找,“扇子呢?大蒲扇呢?”一拍脑袋,“扔在小栓子家了。鸡没吃到,还赔了把扇子!我这商人当的,亏不亏啊!” 冲进屋里,抓了本书当扇子,把帐子里的蚊子赶跑,上床睡觉。 “咣咣……”有人砸门,宋临装作没听见。 “博誉兄,博誉兄……”宋临翻了个身,借着月光,瞟了瞟“扇子”的书名,嗯?《论语》?宋临翻了个白眼大打哈欠,一抬手扔到床底下。 门外之人疑惑,自言自语:“出门访客了?才初更就睡觉?”声音渐远,一会儿,消失不见了。 宋临辗转反侧,热得没法睡,全身跟抹了盐的鸭子似的,滋滋往外冒咸水,熬了半夜,终于糊里糊涂睡着了。 第二天,小栓子笑嘻嘻地进门,浑身骨头轻飘飘的喊:“姐夫……” 宋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冷笑,“你这辈子还想找着姐夫?” 小栓子根本不在意,“今早一挂猪大肠两对猪腰子没卖完,我给你送来。” 宋临也不客气,“去,洗干净。”小栓子熟门熟路地进天井,宋临掀了下眼皮,不紧不慢地说:“少抹点盐,官盐涨价了。” “那你就买点私盐……” “私盐?你还有那胆子?”宋临嗤笑,“大明律能要了你的狗命!” 话音未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临儿……”宋临猛回头,把白胡子老头吓得一晃神。 看清来人,宋临急忙整冠理服,恭恭敬敬见礼,“孙儿叩见叔祖。” “免礼免礼。临儿,今次叔祖来,有要事相商。” 宋临奉茶,垂手站立,“叔祖请讲,孙儿洗耳恭听。” “秋闱在即,孙儿功业大事,该早做打算。唉……宋氏宗族历代从商,下九流的行当,光耀门楣就托付孙儿了。” 宋临大骇,“叔祖,您老有所不知,孙儿实难……实难……”心说:就我肚子里这点墨水还有脸参加秋闱?平白无故送上门让人笑话,我吃饱了撑的!嘴上还得想文词儿搪塞,“孙儿家道艰 难,路上盘缠筹措不齐。孙儿……孙儿……学识尚浅,恐辜负厚望,还望叔祖明察!” “钱好说。”老头掏出一包银子,“三十两,作往返之资。” 宋临心里咯噔了一下,三十两啊!够活一年半载的了! 但是—— 这钱烫手!宋临瞧都没敢瞧,苦着脸哀求:“叔祖,孙儿父母双亡,如若漂泊异乡……” 老头拍案而起,一杯茶水兜头扔过去,也不拽文了,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你还知道你老子娘死了?也不想想他们是怎么死的!当个商贩走街串巷遭人白眼能光宗耀祖?你老子娘要不是去贩货能让山贼打劫曝尸荒野?少废话!赶紧收拾东西,进府赶考!”一甩膀子,走了。临出门骂了一句:“没出息的王八羔子!” 宋临欲哭无泪,一屁股瘫在椅子上,使劲按了按胸口怦怦跳的心脏,盯着地上的蚂蚁唠唠叨叨:“花钱找罪受!丢人丢到南京去了!” 小栓子拎着猪大肠笑呵呵地钻出来,撞撞他,“秀才,去吧去吧,等你回来,我姐就成夫人了!” “白日做梦!”宋临揪着他脖领子推进厨房,“我要喝猪腰子汤!多放点盐,把我当咸肉腌起来!” 小栓子“呲啦”从灶台边的一本书上撕下几张纸,找打火石点火,嘴里幸灾乐祸地嚷嚷:“去撞撞大运,我盼着你当县太爷呢,到时候我打着你的旗号,为非作歹横行乡里,多威风啊,谁叫我是你的小舅子?” “县太爷?”宋临抱着胳膊往门框上一靠,“你知道你刚才撕的书是什么吗?” “啊?”小栓子举着书颠来倒去地翻,突然大笑着跑过去,“我认识这个,这念‘树’,瞧瞧这树干树枝子长得,像!真像!” 宋临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人,“念‘大’,大小的‘大’,你把书拿反了。” 刚走没两步,门外一个斯文的声音问:“博誉兄可在家?” 宋临一顿,一溜烟往回跑,拖着小栓子的脖子蹲到墙根下,压低声音嘱咐:“出去告诉他我不在,到闽南贩货去了,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快去!” 小栓子眨着眼睛问:“听声音像是罗相公,你干吗这么怕他?”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去!” 宋临把火烧旺,倒油烧至五成热,葱姜爆锅,色泽金黄,然后倒腰花,刚炒没两下,“咣当”厨房门大开,“博誉……兄?”一人大惊失色 。 小栓子跟在后面喊:“罗相公,宋秀才贩货去了……呃……秀才,炒腰花呢,呵呵……”一步步往外挪,“你不是说要喝猪腰子汤吗?……你忙着……”撒腿赶紧跑。 宋临讪笑,“公聆兄,厨房油烟重,外面谈外面谈。” “君子远庖厨……” 宋临心说:你烦不烦?君子是人当的吗?我不自己烧吃什么?等腰花炒熟急忙盛出来,往桌上一放,拉着罗公聆出去,“小弟不登大雅之堂,见笑见笑。” “博誉……” 宋临打断,愁眉苦脸,“又是参加文会?我就比睁眼瞎多认几个字,看个小说记个账还行,家里连四书五经都聚不齐,我这秀才怎么考上的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去了徒增笑话,饶了小弟吧。” 唉!插句题外话,他那秀才头衔…… 话说宋大秀才当年考童试,那叫一个阴差阳错! 宋临和罗赞(姓罗名赞,字公聆)那是穿开裆裤尿尿玩泥巴的朋友。从小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光着屁股打水仗,什么龌龊事儿没干过? 罗赞祖上当过官,还是个大官,可惜家道中落。 但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也是良田百倾奴仆成群的诗书大户! 罗家请了先生,宋临去附读。 罗赞被他爹天天耳提面授谆谆教导,偶尔恐吓诈骗祖训家法轮番上阵,外加时不时强迫其头悬梁锥刺股,落下了勤勉坚强严肃认真的恶劣品性(至少宋临是这样认为的,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不再称呼对方为“小临、小赞”,改成“博誉兄、公聆兄”了)。 当宋临还在戒尺的啪啪声中痛哭流涕地背《大学》时,罗赞就已经开笔写八股了。当罗赞通过童试,进了县学成了廪生时,宋临还在戒尺的啪啪声中痛哭流涕地背《大学》。 三年之后,宋临考院试。罗赞见他实在一无是处,只好自己动手写了七篇万能八股叫他背熟。 所谓“万能八股”,就是四不靠,语句模棱两可,跟哪样都沾点边,跟哪样也都离得远。就这文章其实根本讨不了好,那是西席先生怕东家责骂,写出来糊弄傻学生背熟了应付考试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敷衍了事混过去拉倒。 但是,光会背还不行,您还得会改,考题要是出自《周易》,您总不能把《诗经》抄上去吧。 话说宋大童生,懒得浑身长绿毛, 就背了一篇,还磕磕绊绊丢三落四的。考试前一天晚上,对着油灯算了半夜账,为两筐花生浸了水卖不出去损失五两银子着急上火拍桌子掼板凳,嘴上生了仨大燎泡,第二天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进了考场。 也没看题目,大笔一挥,洋洋洒洒,记不住的地方毫不犹豫地胡诌,填满搪塞。他第一个交卷。 回家后,该干吗干吗,考试这档子事都没在他心里留下一缕青烟。当晚煮饭没引火媒子了,随手抓了本书,“刺啦”撕了一半才定睛细瞧,好家伙,孟子烧着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主考官见其神情倨傲举止洒脱,对科考似乎满不在乎,又似乎认定功名如同探囊取物,心中疑惑:难道此生人中龙凤?取卷细读,刚看个开头,大喜过望,仰天拱手,含泪感叹:“国之栋梁!国之栋梁啊~~”后面就没看了! 得!宋临这运气,该怎么说?这就好比王母娘娘几万年感了一回冒,一个大喷嚏打下来,鼻子里那点甘霖一点没糟践在成千上万的脑袋里瞅准了宋临哗啦啦就砸了下来。考题居然让罗赞蒙得八九不离十,宋临随手一抓挑得就是它! 天意啊天意!“顺天者昌!”宋临就是这句至理名言的最佳注释! 宋大童生一夜之间以第一名的成绩荣升为县学廪生。吃着国家的粮食,开着自己的干货铺,以父母双亡守孝未满为由,天天不去上学。县太爷感其至诚,居然还额外发了补贴。 虽如此,宋临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但凡“雅集”、“文会”,他一概不参加,时日一久,流言飞语四处蔓延,有人说他目中无人,有人说他出身寒微羞见世面,还有眼光卓绝者一语道破暗中玄机——胸无点墨不学无术恐人前出丑! 宋临对后一种论断深有同感,挑大拇指,“见解入木三分!”他乐观得很,任由漫天诽谤萦绕周身,他自岿然不动! 几月之后,孝满,秋闱在即,罗赞嘱咐他积极备考。宋临总是点头微笑连声诺诺,此后,见着罗赞他就躲,躲不掉的就鬼扯几句赶紧溜,溜不了的只好继续点头微笑连声诺诺。 比如:今天就这样。 不过,罗赞说:“不是文会。先生多年前的同窗好友昨日途径本县。先生恩准你去拜见。” “啊?我就不用去了吧,我这模样……” 罗公聆左右端详他的脸,“墨汁还没洗干净?” 没三五天洗得干净吗?宋临不情不愿地进屋翻出方巾 儒服换上,大热天的,居然穿了三层衣服,还没走路,热汗顺着大腿哗哗淌进靴子里。 俩人往一个眯缝眼小老头跟前一站,一揖到地,口中山呼:“晚生拜见前辈!” 先生笑着向小老头介绍,“这两位都是学中佼佼者。” “哦?” 这句“哦”明显不信任,宋临心里咯噔了一下,心说:我脸上难道写着“滥竽充数”四个字?老家伙一眼就看出来了? 老头朝宋临招招手,宋临摸摸脸,看样子真写了字!用眼角余光扫扫罗赞,脚步虚浮地走了过去,垂手站立,大气都不敢出。 老头迎着光线把宋临上上下下打量了十几个来回,看得宋临后脖颈子阴森森凉飕飕。 过了半晌,老头唏嘘感叹一回,终于说话了,“天庭饱满,印堂发亮,此子非池中之物,必定大富大贵,前途不可现量,不可现量啊~~” “啊?”宋临“啊”了一半,赶紧闭嘴,眼睛眨都不眨地瞪老头,您老人家的早饭让眼睛吃了吧,您分得清我是男是女是胖是瘦吗?不是池中之物是什么?难道还能飞上枝头当凤凰?鬼扯! 随后,闲话片刻,出了个小试题,俩人沉吟一番,大笔一挥写了出来,老头详加比对,居然昧着良心说:“俱佳俱佳!宋生尤佳!” 宋临撇嘴,偷偷白了他一眼,暗忱:老家伙试出我不是真金,没脸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您就欲盖弥彰吧! 俩人出来,宋临往门口拴马石上一坐,罗赞拉他,“有碍观瞻,起来。” 宋临往后一倒避开,摸摸额头再摸摸脸颊,问:“我真天庭饱满印堂发亮?” 罗赞仔细端详他,突然笑了起来,“印堂比什么时候都亮!脸上全是墨汁。” 宋临一愣,哈哈大笑,清了清喉咙,瘪起嗓子学老头的沙哑腔调:“此子非池中之物,必定大富大贵,前途不可现量,不可现量啊~~”摆出西子捧心的德行,笑嘻嘻地一拍罗赞腰侧,“小弟不日即将飞黄腾达,兄长若不嫌弃万望前来相助,小弟定当拾履相迎!” 罗赞煞有介事地拱手作揖,一脸严肃,“多谢贤弟提携,感激涕零没齿难忘!” 宋临仰天大笑,跳起来攀上他肩膀,左右瞟瞟,没人,压低声音说:“你猜那老头是干吗的?”没等罗赞开口,接着下结论:“走江湖看相的游方术士,阿谀奉承骗人钱财!” “不至于吧,夸我俩 能骗钱财?” 宋临暗自翻白眼,“能!先生心花怒放,能不给赏钱?” 罗赞不置可否。 宋临目视前方,呵呵一乐,“我一个下九流的小本买卖人……”罗赞板着脸打断,“晚上到我家吃饭,有鹿肉。” 夕阳西垂,宋临和罗赞对面而坐,鹿肉刚上桌,宋临还没来得及伸筷子,罗赞笑问:“一起温习可好?” 宋临“腾”站起来,恭恭敬敬作揖,“小弟多有打扰,深感不安,就此告辞,留步留步。” “你真不参加秋闱?” “小弟才疏学浅……” “行了!” 宋临吓了一跳。 罗赞站起来,“我再写几篇文章,明天派人给你送去。” “不必。” 罗赞没理他,叫人捡了几样菜装进食盒,递过去,“读书人气节为重,切忌与贩夫走卒为伍!” 宋临点头,心中却大不以为然:我自己就是贩夫,不跟他们为伍,难道跟你为伍? 回到家,竟然灯火通明,宋临一步闯进去,大喊:“小栓子!你出来!谁叫你点蜡烛的?” 小栓子端着饭碗,一边往嘴里扒一边咕哝:“油灯不亮……”眼见烛光中宋秀才脸色明灭不定,赶紧转话题,“罗相公没为难你吧?” “你怕他?” 废话!小栓子把猪腰子全叉进碗里,“你不怕他?你干吗躲着他?呃……说实话,你烧菜的本事一般人还真是比不上!秀才,等你考上举人,我给你当书童吧。” “不当我小舅子了?回家吃去!” “当小舅子也得我姐有本事啊!哎哎!别推我,我自己走。” 宋临咣当锁门,吹熄所有蜡烛,吃完饭洗澡睡觉。 第二天,罗家小厮送来了十几篇文章,宋临往香菇筐里一扔,刚打算出门送货,又来了个小厮,“公子,老爷请您去祠堂一趟。” “咔嚓”一个闷雷直炸下来,宋临全身瘫软,恨不得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小心肝激灵灵一阵收缩:老家伙,你就不能让我消停一会儿? 宋临凄凄楚楚一磨三蹭地挨到宋氏祠堂,刚进大门,呼啦一排站起七八个老头,一个个怒目而视,其中叔祖手持家法威风凛凛,宋临双腿一阵哆嗦,慌忙跪下来砰砰磕响头。 叔祖高举藤条,大骂:“进府赶 考!要敢说个‘不’字,进得来出不去!不打断你的狗腿对不起列祖列宗!” 宋临哭诉:“孙儿心有余力不足……” “少废话!”一个胖老头一脚踹过去,“七哥,家法伺候!” 叔祖一藤条抽在他后背上,疼得宋临眼前一黑,赶紧点头如捣蒜,“我去考!我肯定去考!” 老头们笑了,叔祖笑眯眯地拉起他,“好孩子。临儿,喝杯茶压压惊!” 宋临喝了半壶茶这惊都没压下去。叔祖掏出一包银子递过去,叫过传信的小厮,“富贵,跟公子上南京赶考,一路照管饮食,要是公子出了岔子……小心你的皮!” 富贵点头。 七月下旬,宋临带着富贵,与罗赞搭伴,乘舟逆长江而上,西行前往南京,从此踏上了茫茫未知的科考征战路。 在江南贡院边上找了家客栈住下,罗赞埋头攻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宋临根本就不管不顾,揣着银子甩着膀子满大街逛游。 南京这地方,得分什么人看! 史学家看到了沧桑;文学家看到了瑰丽;军事家看到了易守难攻…… 宋临看到了什么? ——六朝金粉十里秦淮! 啧啧,说白了,这就是个销金撒银的繁华之地,两岸秦楼楚馆鳞次栉比,河中王孙娇娘溢目而出。宋临左顾右盼,艳羡之情俩眼珠子根本装不住,电光火石般往外冒。 富贵一瞧,嘿!有门儿!蹿上去怂恿:“公子,光看不解痒,不如……” “不如什么?” 富贵一指前方挂大红灯笼的人家,“秦淮名姐儿个个色艺双全……” 没等他说完,宋临斜视,“你小子专门干拉皮条的勾当!”大手一挥,“走,开开眼界!” 富贵猛一栽,心中嗤笑:我拉皮条?你干吗要当皮条?转念一想:好差事啊,嫖妓的油水大了! 俩人四处找姐妹家,此时正值科考,各地秀才如潮水般扎了堆的往这儿涌,处处客满。俩人碰了一鼻子灰,面容讪讪地回了客栈。 罗赞掀眼皮,问:“去哪儿了?” “秦淮小吃果然名不虚传。” “是吗?”罗赞翻了一页书,“秦淮名妓更是声震天下,小吃跟她们一比,小巫见大巫!” 宋临下意识地提袖子偷偷闻了闻,好像没脂粉味嘛,他怎么知道的 第一章 (2) 半句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只好摆出陶醉的神情接着唱:“……花心折柳腰摆,似露滴牡丹开,香恣游蜂来,一个斜欹云鬓,也不管堕折宝钗,一个掀翻锦被,也不管冻却瘦骸……” 台上戏子台下家奴面面相觑,心说:这俩也是举子? 正唱得起劲,顺风瓢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春宵一刻值千金!张生与莺莺放荡,二位正精致着放荡!好雅兴!” 精致着放荡? 俩人大骇,声音戛然而止,一个抬头,一个扭头,“吧嗒”笛子掉到台上。 一位温润的男子施施然走来。 “表……哥,”梁磊一揖到地,“别来无恙?” 男子还礼,“累你挂念,这位是……” 梁磊跳下来,“这是我的知音,宋临宋博誉,进京赶考的苏州举子。” 宋临脸通红,真想找个缝钻进去,没敢拿正眼瞧他,匆匆作揖。 男子和煦一笑,“在下朱佑杭,前次出门在外,多有疏忽怠慢,还望见谅。” 三人寒暄一番,入席。 那俩是表兄弟,宋临一个外人,还让人逮着肆意妄为,局促之极,好在桌上菜肴丰盛,夹了个虾球放进嘴里。 台上,和尚接茬唱,台下,宋临史无前例地凝神细听。没一会儿虾球见底了。瞟了瞟朱佑杭手边的清蒸鳜鱼,没好意思伸筷子。 “……宋兄,你说呢?” 宋临一愣神,转过脸来,“啊?什么?” 梁磊哈哈一笑,指着他惊讶的表情对朱佑杭说:“我就说他心不在焉吧。”笑嘻嘻靠过去,“我说春闱紧迫,不如邀上罗公子一同研论经文时政,于文有益。” 你就不能不拿文会烦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科考一事强求不来。” “说得轻松,那可是身家大事!”梁磊转脸对朱佑杭说:“表哥,你会帮我吧?” 身家大事?宋临暗自嘲讽,考不上难道就不活了?调头跟着和尚哼:“……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谋事在人……”朱佑杭对梁磊微笑,“……成事在天。”抬眼见和尚下台了,吩咐管家,“换成《断桥初会》。”问:“你们住哪儿?” “离户部不远。”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不如搬过来……” 没等他说完,梁磊急忙回答:“不必费 心!” 朱佑杭往圈椅里一靠架起二郎腿,跟着许仙念白:“……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俩人对视一眼,梁磊笑说:“我一直在想,科考和终身大事哪个更重要。” 朱佑杭蹙眉颔首,“嗯,是得费一番思量。” 梁磊苦着脸冥想,宋临赶紧站起来,“二位共叙亲情,在下叨扰多时,就此告辞。” 朱佑杭不置可否,侧头欣赏许仙白娘子断桥相遇,等到唱词告一段落才不紧不慢地问:“宋公子何必急于一时?刚才我思虑良久,仍无法断定成家和立业如何取舍,公子认为呢?” 当然是成家!我就没想过要当官!表面却恭恭敬敬地回答:“大丈夫当以事业为重!” 朱佑杭点头,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先生此言甚是。既然谋事在人,何不跟壁坚一起住下好好谋划一番?” 一起住下?宋临手足无措,我今天洋相出得还不够?深深一揖,“承蒙朱公子盛情款待,感激不尽,就此告辞,留步留步。” “哎?宋兄?”梁磊急忙拉住,“怎么说走就走?我表兄说谋划一番总有点缘头……哎?宋兄……” 戏台上许仙目送白娘子离去,失魂落魄。 朱佑杭也目送宋临离去,却温和地说:“后会有期,恕不远送。” 宋临往大街上一站,翻着白眼遥望高门大户,一巴掌抽在自己大腿上,“我这商人当得……赔了八包藕粉就为了让人耻笑一回?亏到姥姥家了!” 第二天中午,宋临正要出去卖藕粉,刚到门口,梁磊回来了,“宋兄,我表哥说……” 现如今宋临一听到“表哥”俩字心里直犯怵,赶紧打断敷衍两句拐了出去。 宋临满大街兜了一圈,用他多年从商的独到眼光挑了个茶楼,这地方好啊,出来进去的客人不是骑高头大马就是坐软呢小轿,宋临往门口一站,“就这儿了。”跟个算命的挤在一条板凳上,铺开桐油纸,见人就叫卖。 皇天不负有心人,傍晚时分终于卖出去一包,价格比在苏州高出两倍有余,宋临心花怒放,“物以稀为贵,等考完试,回家贩一船运来卖。” 晚上回去,刚到门口,主人家拦住去路,“宋公子,梁公子等了半天不见公子回来,叫小人跟你说一声,他暂且搬出去。” 搬去他表哥家了!宋临断定。“知道了,多谢老人家。” 走进跨院,当头遇见杨敬研,此徽商恭敬行礼,“宋公子,昨日惊扰大驾,今日略备薄酒以谢罪,还望赏脸。” 宋临正饿着,一听这话,正中下怀,客气一番,欣然前往。 俩人喝着小酒,宋临问:“杨兄是做什么生意的?” “盐商……” 话音未落,宋临大惊失色,“腾”站起来,退开几步,深深一揖,“杨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杨敬研被他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还礼,“宋公子何故如此?”伸手相搀,“你一个功名在身的举子怎么给我行礼?” 宋临抓着他的手一阵激动,“杨兄有所不知,小弟子承父业贩些干货卖给左右四邻。做个像兄台这样的大商人是小弟一生的梦想!” 杨敬研突然笑了起来,“宋公子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本末倒置?哪有人弃宦从商的?不瞒公子,在下是治学不成才不得已操持祖宗行当的。” 宋临直勾勾地看着他,“杨兄,盐务买卖不是轻而易举的吧?” “是啊,要在户部备案注册……” “皇商?”宋临目瞪口呆,“噌”站起来,“咣当”,椅子重重砸在脚背上,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唉哟”痛呼,抖着嘴唇喃喃:“皇商……皇商……”一把攥住杨敬研的手,“杨兄,怎么才能当皇商?” “宋公子,你一个举子……” 宋临哀叹,“仕途艰险,岂是小弟能承受得起的?何不早留退路?” “此话有理。”杨敬研拉他坐下,“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从商也一样,想在户部挂名,朝中一定要有人帮衬,否则势比登天。再者,个人力量微薄,如若宗族共同参与,财大气粗人员众多,才好轻便行事。” 宋临点头如捣蒜,“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弟茅塞顿开,多谢杨兄指点迷津。” 而后,俩人畅谈从商心得,越来越投缘,当真是相见恨晚啊,立时引为知己。 半夜,宋临心潮澎湃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点灯,摆开笔墨纸砚,呆呆出了会儿神,提笔写:宗族参与! 点头——宋氏一族世代从商! 又写:财大气粗! 点头——族中资产过万的人家不下十户! 再写:人员众多! 点头——宋氏子孙成年者最少两百人。 最后写:朝中 有人! 这是重中之重!宋临够着脖子凝视窗外的明月,突然跪下来砰砰磕响头,嘴里念念叨叨:“苍天保佑……苍天保佑……保佑……保佑……罗赞金榜题名!大恩大德宋临没齿难忘!” 第二天,宋临又背上书箱去了茶楼门口,跟算命的挤一块儿,先给了他一包。 算命的高兴,仔细端详宋临的脸,“相公肯定属马,万事马到成功。” 宋临笑嘻嘻一抱拳,“好眼力!可惜啊,真对不住您,我的属相个头比马小了点,是只鸡,还是早上打鸣的鸡,忙忙碌碌一辈子讨不了好……”眼见算命的脸色尴尬,宋临伸手勾住他肩膀,挤眉弄眼地安慰:“您没错,错全是我父母的,谁叫他们……” “不瞒相公,”算命的脸上挂不住,自己打哈哈:“小老儿就为了讨口饭吃。” “明白明白,不为糊口谁上这儿来丢人现眼?” “不过……”老头眯着眼睛仔细审视宋临的脸,“相公面相清伟,非下等凡品,一生贵人相助,天庭饱满,印堂发亮……” 话音未落,宋临仰天大笑,摸摸自己的脸,“又沾上墨汁了?”摊开手掌伸过去,“您还是帮我看看手相吧。我这印堂,发亮好几回了。” 老头捋了捋山羊胡子,嘻嘻一笑,一瞬间又正颜厉色,变脸之快匪夷所思,看得宋临直想乐。老头一本正经地问:“相公想问功名?” “姻缘!谁问功名?肯定没边儿的事问了也是白问!” “这个姻缘嘛……”算命的扯着嘴角“嘘”一声“啊”一声,脸色明一阵灭一阵。 你就装吧!宋临根本没当一回事,乐呵呵地等着。 “你的姻缘自己做不了主……” 废话一句!宋临点头,“我倒是想做主,可惜大明律不答应。” 老头根本不尴尬,反而咯咯直乐,偏头又看了一阵,“你这姻缘线若断若续,实难揣测,还是算算功名吧。” “姻缘线若断若续?”宋临自己横过来竖过去看了又看,“您这话什么意思?难道……” “小哥别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 宋临突然抓住老头的袖子,眼冒精光,把老头唬得一愣神,宋临激动地问:“难道我娶了一房又一房,续了断,断了续?妻妾成群通房外室一大堆?”立刻精神百倍奇_-_書*-*网-qisuu,把手伸到老头眼皮子底下, “小妾外室我自己看着办,您就帮我算算原配妻室到底是何方神圣!” 算命的脸皮直抖,一巴掌拍过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日做梦!” 宋临呵呵讪笑,“连梦都不让做人还活不活了?我一是个小本买卖人……哎?您在听我说话吗?” 老头“腾”站起来,毕恭毕敬地笑问:“相公可要算命?小人卦象很准,不准不收钱!您要问功名、姻缘还是家财?” 宋临先摆出笑容然后扭头,“正宗太湖藕粉,您要买……啊?朱公子?”看见他立刻想起了《佳期》,宋临局促地垂手站立。 朱佑杭笑说:“相请不如偶遇,宋公子也来饮茶?” 算命的接口,“他在这儿卖……” 朱佑杭闪目在老头脸上溜了一圈,老头笑容顿失,心说:我说错什么了? 朱佑杭对宋临微微一笑,“宋公子刚才在算卦?求什么?” “求姻……”老头又想接口,朱佑杭“啪”一声展开折扇,老头眼前一晃,忘了要说什么。 “求功名?人之常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卦象如何?” 宋临扯唇,“我其实就是来卖……” “吧嗒”一声脆响,朱佑杭的折扇掉到了地上,宋临看着他慢悠悠地捡起来,朱佑杭环视周围,“此处喧嚷繁华,舒散筋骨倒是上佳选地,公子可想过有些事情不宜显露于人前?与我一起饮茶可好?” “公子厚意在下心领,”扯扯自己的短衣襟,“徒增笑话。” 算命的在旁边目瞪口呆,嘀咕:“一个卖藕粉的……” “管家!” 朱佑杭对着算命的喊“管家”,老头一哽,朱佑杭笑了笑,“多谢先生费心,”从管家手里取了银子递过去,“请笑纳。” 老头使劲搓了搓手,看看宋临又看看朱佑杭,深吸两口气,没抵受住诱惑,还是拿了。 朱佑杭笑了起来,又问老头:“宋公子的功名卦如何?”特地把“功名”二字说得格外清晰。 “他没问功……” 朱佑杭“啪”又把折扇合上,老头从头到尾一句完整话没说过,嗓子眼发干,一口气上不来。 宋临看着难受,代他胡扯:“上卦,金榜题名,飞黄腾达。” 朱佑杭深深一揖,“天意不可违。” 宋临晕头转向,心说:我 说这话你也信?你长眼睛了吗?没看见旁边放着半箱藕粉?跟送给你的一模一样! 朱佑杭拉宋临往茶楼走,眼见要进门,宋临赶紧拱手,“朱公子,小弟家门忘记关了,见谅见谅。” 朱佑杭但笑不语,半晌,慢慢开口:“公子慢走。” 宋临目送其上了楼才回算命摊。 老头偷偷瞟了瞟,压低声音问:“刚才那人是谁?”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叫朱佑杭。” “哦?姓朱的?” 宋临一呆,猛抬头,“您的意思……” 老头翻着白眼想了半天,“这名字好啊,算起来还是当今皇上的爷爷辈……” “什么!”宋临手一抖,藕粉撒了半包,慌忙扭头看看茶楼。 朱佑杭正端坐窗前,不知说了什么,伙计眉开眼笑。 宋临直愣愣地转回来,“他是王爷?” 算命的狠狠咬了咬银子,硌得牙生疼,嘴角却咧到了后脑勺,“十足纹银,够我活半年了。哈哈……”揣起来,“大明朝的王爷都有封地,没皇上的召见谁敢私自进京?何况今年又是大考,京城乱着呢。再说,天下姓朱的多了,我隔壁二毛子还叫朱佑柄呢,也比皇上高两辈,可惜,人家就是个卖寿衣冥币的。” 朱跟朱可不一样,这头猪肯定大有来头!我在他家胡作非为他能饶了我?宋临脸色潮红,把藕粉裹了裹,背起书箱一溜烟跑了。 在小胡同里九拐十八弯,差点迷路,回去之后敲开杨敬研的门,“杨兄,可否请兄台帮点忙?” “但说无妨。” 宋临把藕粉推过去,“杨兄能否代卖?明日会试第一场。” “好说。我正好贩了些丝绸脂粉在京城发售,代售藕粉只是举手之劳。” 宋临喝了口茶,“杨兄贵人事忙,要是不方便……” “宋公子有所不知,进京只为领盐务差事,来得不是时候,今年大考,估计要等到殿试过后户部衙门才能腾出空来,这些天也是闲着无事。” 宋临左右瞟瞟,见门栓插得严实,压低声音凑过去说:“杨兄,不是小弟诽谤朝廷,也不是对你们皇商不敬,可这官盐价格涨得也太没边了,半年跳了一倍上去,这不是逼着老百姓偷偷摸摸买私盐吗?” “那你就买私盐啊!” “啊?”宋临傻乎乎地看着他, “私盐?大明律……” 杨敬研抬手打断,“到官盐铺子里去买私盐,大明律肯定拿你没办法。” “这话……”宋临头皮发麻,“……我不明白。” “但凡户部挂名的盐商都卖两种盐,同样放在官盐铺子里,产地一样、货品一样,价格却低了一半有余。知道为什么吗?” “正要请教。” “其实那也不能算是私盐,只不过盐税不通过盐道衙门,商人直接上交户部,中间少了一层层的盘剥,价格当然偏低。这样百姓没损失,商人没损失,朝廷也没损失,受损失的只是各地官员。” “好办法啊!谁想出来的?” “户部尚书大人。” 宋临挑大拇指,“国之栋梁!” 杨敬研笑了笑,“宋兄何不在京城置办点货物,返乡时带回江南?” 当真是醍醐灌顶!宋临眼前一亮,站起来,“多谢杨兄!” 隔天,二月初九,会试首场,经过一番严密的盘查,宋临一脸深沉地进了考场。 手握毛笔沾饱浓墨,久久凝视考题,宋大举人念念有词:“还剩二十六两银子,贩点什么回老家?嗯?非勿弗?这是哪个二百五出的题目?” 就这仨否定词,宋大举人颠来倒去看了二三十遍,“砰”一头撞在桌子上,干脆趴着不起来了。 巡检官斜着眼睛死死盯着他,暗自鄙薄:想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弊?你还嫩点儿! 半晌,此考生终于动了下小手指,巡检官冷笑:要耍小聪明了! 果然—— 此人左顾右盼,认定偷看无门之后,一脸悲切地托腮挠头,而后抬眼瞅瞅号房顶棚,低头看看青砖缝隙,蘸饱了墨汁又捋掉,捋完再蘸。 巡检官直迷惑:此生……此生行为怪异,煞费思量……煞费思量啊!莫非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时过片刻,巡检官陡然发现此生仰天挥拳,正襟危坐,提起毛笔悬腕挥毫,“唰唰唰”一眨眼,完成了! 巡检官使劲掐自己大腿,嘟囔:“在这儿考试的能是庸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考完天快黑了,宋临出了号房,凉风一吹,神清气爽,伸个懒腰,“哈哈,就剩两场了!” “哎?兄台可是苏州宋博誉?”背后传来询问,宋临转身,还没站稳脚跟,一个白色身影狂扫而来,一路哈 哈大笑,“宋兄,多日不见,想煞小弟!” 宋临定睛细瞧,跟着大笑,“徐兄!” 徐津一句废话没有,直奔主题,“宋兄,天色将晚……” 宋临搭茬:“非也!天色已晚!” 徐津郑重其事地点头,“腹内空虚……” 宋临更郑重,“非也!饥肠辘辘!” 徐津脸色痴迷,“前次路过一家酒楼,窗明几净,饭香扑鼻……” 宋临更痴迷,“错过美食甚于唐突佳人,罪孽!十足罪孽!” 徐津挑大拇指,“今日不醉不归!” 俩人豪气干云,往四方桌前一坐,伙计正想兜售菜肴,徐津大手一挥,“别给本公子来这一套,先上八碟凉菜,四荤四素,荤要山河海天,素要红黄白青,十年陈酿,要是过得去再叫其它的,你先下去吧。” 伙计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大着舌头缓了半晌才说:“公子,小店没见识过。” 徐津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冲宋临摇头叹息。 宋临心说:你那点心思全放在吃上了吧!见伙计急得汗都出来了,不忍心,解围说:“你别听他的,拣你们拿手的上四荤四素。” 伙计松了口气,眼见徐津要说话,拔腿赶紧跑。 等菜上了桌,俩人客气一番,宋临一筷子叉起油焖虾,眯着眼睛审视,哀婉皱眉,“死虾。” 徐津端起醋碟子闻了闻,大拍桌子,伙计心惊肉跳,慌忙跑过来,徐津说:“换镇江香醋!” 伙计咽了口唾沫,“这就是镇江香醋……”说得毫无底气! 徐津鄙夷,“这是哪个野坟框子里酿出来的?我告诉你,本公子于美食一道极其精通!” 看出来了!伙计大气都不敢出。 宋临撑着桌子站起来,端起炒藕片凑到伙计眼前,“这盘子之前盛什么的?” “藕,一直盛藕!” “胡扯!”宋临竖眉毛,“盛鱼的,鲢鱼,还是没放胡椒粉的鲢鱼!” 伙计惊恐万分!食客瞠目结舌! 徐津拉着宋临出门,毫不避讳地大骂:“徒有虚表!” 俩人逛了半条街,唏嘘感叹不已,尔后往路边小摊前一坐,跟一群脚夫壮汉挤在齐膝的小桌旁,一人一碗手擀面。 吃完,抹嘴,宋临赞叹:“劲道!山西的面。” “就是牛肉少了点。”徐津转头环视一周,食客散尽,凑到宋临跟前,神神秘秘地说:“前几天,跟同乡去了一户姐妹家,娇娘国色天香……啧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和小弟一同前往……” 没等他说完,宋临“砰”把碗一搁,“我不去!” 面摊老板吓了一跳。 徐津干笑着赔礼道歉,放下几个大钱,拖着宋临拐出巷子,问:“宋兄何故如此?” 宋临斜视路面,嗤笑,“那种地方,没钱别进去!” “哦?看来宋兄是个外行。”徐津哈哈大笑,伸手攀上他肩膀,“正所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鸨儿还得听姐儿的。宋兄,时新衣裳一穿,斯文派头一摆,不管有钱没钱先装得腰缠万贯,进门就挑三拣四,即使西施貂蝉坐在身边也要爱答不理,如此一来,谁敢小瞧兄台?” 宋临眼前一亮,“欢场之中还有这些学问?” “学问大了!”徐津嘿嘿窃笑,“佳人在旁,红烛摇曳,你我知己对饮,岂非人间一大乐事?” 宋临深深点头,“近日太忙,等春闱过后,定要醉卧美人膝!” 徐津仰天,陶醉吟哦:“月夜启醉眼,凉镜映红颜。” “小家子气!”宋临一甩衣袖,扭身做出迷离的表情,唱:“……花惹蜂蝶绕,采花香,洒甘酿,娇笑连连动锦帐……” 徐津一呆,鼓掌夸奖:“好曲!”朗声续唱:“……惊喘声声撼雕床……” 宋临抹额,做出拭汗动作,刚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旁边匆匆跑过两个妇人,神色慌张,怒骂:“淫棍!” 俩人一哽,对视一眼,哈哈大笑,故意跟在后面追,吓得妇人提裙狂奔而去。 徐津往墙上一靠,笑呵呵地喘粗气,“宋兄,前面就是小弟住处,秉烛夜谈可好?” “天色不早了,改日定要拜访。” “也好。” 俩人互通地址,宋临一路散漫着回了住处。 刚进门,主人走来说:“公子,晚饭时梁公子和一位罗相公等了半个多时辰,刚走不久。” “啊?”宋临暗想:他俩怎么一起来了?便问“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罗相公神色不太好……” 话音未落,宋临大骇失神,全身像筛糠似的颤抖,一个踉跄摇摇欲坠。 第一章 (3) 不是此道中人……” “别跟我提他!走,我请你吃镇江馆子。” “胡扯!我要吃……” 徐津不由分说把他扯进小巷子,“谁也别争,吃四川菜,辣不死你!” 俩人豪气冲天,大手一招,“什么辣上什么!” 宋临倨傲,徐津睥睨。俩江南书生一边龇牙咧嘴一边猛抽凉气,茶水灌了一壶又一壶,吃完,嘴一抹,异口同声:“过瘾!” 几天后一大早,宋临酣梦正香,突然,惊魂爆竹从天而降,宋临吓出一身冷汗,一骨碌爬起来,顾不上穿鞋,一路慌叫着跑出去,“怎么了怎么了?” 大门一开,院里人山人海,为首的大胡子笑着走上前来,“恭贺宋老爷庶吉士高中,皇恩浩荡,授予户部主事。” 宋临“砰”一头撞在门框上,仰天栽倒,大胡子大惊失色,急忙扶住他。 宋临傻愣愣地看着他,“我姓宋?” 满院子各色人等面面相觑,突然笑了起来。 一整天,宋临浑浑噩噩地坐在回廊下,目不转睛地瞪着不知名的小黄花,眼珠半天不动一下。 杨敬研皱着眉头从他面前走了三四个来回,宋临愣是视而不见。 杨敬研拖了把椅子往他跟前一坐,“宋兄!” 宋临猛抬头,用力过度,差点撞到杨敬研的下巴,“杨……兄?” 杨敬研被他吓一跳,“喜事怎么愁眉苦脸的?” “皇商的梦完了,”宋临全身脱力瘫倒不起,“说不定还得把自己赔进去。” 杨敬研失笑,“此言差矣,宋兄不久即到户部上任,要在户部挂名岂不手到擒来?” 宋临陡然掀起眼皮,一把攥住他的手,“当真?” “宋兄可知朝中大权落在何处?” “容我想想?”宋临冥思,“当然是一品大员。” “非也!”杨敬研缓缓摇头,“一品大员贵则贵矣,全是虚衔。大明王爷众多,清福有余实权全无。万岁爷再英明毕竟年幼,十天半个月不早朝也是情有可原的。真正掌权的是六部。虽然各部上书只是二品,但却管辖着整个大明朝!兄台可知六部之首是哪个?” “不会……是户部吧?” 杨敬研点头,“一语中的!” 宋临眉头越皱越深,“六部一般大,为什么户 部能凌驾其上?” “这年头干什么不要钱?吏部最不敢得罪户部,各地官员的账目都要汇总到户部,出了纰漏,一牵扯,吏部大员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正所谓‘官官……’”杨敬研陡然住嘴,哈哈笑两声混过去。 宋临一脸真诚地微笑,“然后呢?” “工部靠户部拨银子,兵部靠户部拨军饷,礼部最没权,一应费用全都仰人鼻息。” 宋临大开眼界,“刑部……刑部用不着靠户部了吧……” “不全然,天下数十万的罪犯靠谁养着?”杨敬研一拍他肩膀,“五部尚且如此,其它各级官员又将如何?宋兄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即使退一万步,真想当皇商也容易,三年任满,关系打通,还有什么办不到的?” 一听这话,宋临“腾”站起来,深深一揖,“多谢杨兄指点迷津!” 11 第二天,宋临去吏部领了印信、文书和官服,上户部报到,隶属于云南清吏司。 黄昏时分回到住处,罗赞家的小厮正等着,说:“我家公子写了家信,打发小的问问公子有什么要带的。” 宋临匆匆回房,写了封短信递过去,嘱咐:“此事要紧,切记切记!” 几天后,宋临换上官服,抬头挺胸双手一背,踱着小方步在屋里绕了一圈。 心里那个美! 宋大人正式荣升为朝廷六品命官,而且是京官,还是个户部的京官,甭管往谁跟前一戳,那就得活生生高出一大截。 但凡在京里做官的都知道,胸脯拔得最挺的,嘴角撇得最开的,眼睛斜得最歪的,无一例外肯定是户部的官儿。 但是-- 宋大人第一天走马上任,没人接风没人恭贺,闷气倒是满满当当塞了一肚子。 一大早起来就开始下小雨,宋大人一没小厮二没银子,只好穿着簇新的官服举着油纸伞漫步在春天的绵绵细雨中。 似乎挺诗意的,可惜,到衙门一看,好家伙,连靴子带裤脚外加长袍一片泥泞,脏得惨不忍睹,正好被左侍郎大人看见,老头急眼,骂:“你的官容何在?只此一回,再有下次罚俸一个月!” 宋大人一缩脖子,匆匆去拜见顶头上司--云南清吏司郎中大人,这八字眉的胖子都没拿正眼瞧他,问:“你是谁保荐到户部的?” 宋大人摇头,八字眉从鼻腔深处哼了一声,毫不 客气地让宋临跪了一盏茶的工夫,愣是装得意外之极,“你怎么还跪着?” 把宋临给气得,恨不得冲上去踹他两脚。 而后,宋大人开始核对账目,跟个年轻官员同屋,宋临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再瞧对面那位江秋江大人,眯着眼睛极其仔细地端详一只茶杯,这要是只金杯银杯玉杯玛瑙杯还情有可原,可惜,就是只瓷杯,口沿上还裂了条大缝,江秋居然珍而重之地用锦缎擦拭它,宋大人百思不得其解。 中午吃完饭,雨停了,云层却越压越低,江秋把屋里所有的蜡烛全搜罗了来,一一点上,继续摩挲那破杯子。 宋大人说:“江大人,您都看了一早晨了,是不是想喝茶?要不我帮您沏吧。” 江秋掀眼皮扫了他一眼,愣是没搭腔,宋大人讨了个大没趣。 一炷香过去,宋临兴冲冲地跑到上司的书房,没一会儿又气急败坏地回来,“咚”一声把账本掼在桌上,蜡烛倒了七八支,江秋生气,立刻板下脸,“你干什么?” 宋大人端起茶杯一口气灌下去,“我查出广安县亏空了三千多两银子,他不但不追究反而把我骂了一顿,你说这叫什么事?” 江秋这脸上似乎除了凝重就没其它表情了,慢条斯理地说:“报到户部的全是糊涂账,既然是糊涂账那就得糊涂着查。你要是想升迁,那就当个精明的糊涂官,你要不想升迁,那就当个聪明的糊涂官。亏空要是没超过万两,糊里糊涂放过去就行了。” 宋大人扯着嘴角瞪着眼睛,傻乎乎地干站着,等到回过神来,陡然发现这么长时间居然没喘气。 宋大人彻底失去了查账的兴致,抓起算盘狠狠扔出去,江秋兴致颇高,只见此人翻开账本最后一页,把收入支出的数字照搬不动地填到白纸上,出去交给上司,片刻,回来了,接着审视他那杯子。 宋临诧异之极,凑过去,盯着看了好一会儿,问:“这是个宝贝?” 话音未落,江秋突然精神百倍,一把将宋临摁在椅子上,勾着他脖子说:“兄台真是慧眼,这是宋朝龙泉窑瓷器,瞧这胎色,细腻柔滑触手生温,红釉最是难烧,此杯釉色纯正,稀世珍品不可多得啊!” “啊?这得多少钱啊?” “俗!”江秋微不可见地动了下眉梢,“金银有价,珍玩无价!” “就是说……古董的价格随便自己定?”宋临呆了片刻,立即决定--就当个卖古董的 皇商! 当天下午,宋大人跟江大人明明初次相见,居然跟熟识多年的老朋友似的畅谈古董,持续了好几个时辰,从瓷器到字画,从青铜到玉器,从刺绣到家具,举凡能收藏的,江秋一一涉猎,此中学问就没他不知道的,等闲找不着机会卖弄,终于逮着一位他能轻易放过? 宋临这个大外行听得晕头转向云里雾里。 等到散衙时分,一个跑腿的走来,鼻孔朝天地问宋临:“郎中大人叫大人赶快把核算结果送过去。” 宋临光顾着古董了,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赶紧翻账本最后一页,居然……居然没有总计,宋临这个气啊,把记账的祖宗八代全从坟堆里挖出来骂了一遍。 骂完还得算,花了半个时辰终于算完了,跑去上司书房,吃了个闭门羹,宋临一脚踹在门板上,“你都走了还叫我算个什么劲儿?” 撑起雨伞回家,刚到门口,几个斜挎大刀的人从内院出来,宋临没留神跟领头的撞了个满怀,那人一把将他推出老远,“砰”撞在柱子上,眼前金星直冒,缓了半晌,定睛细瞧,小心肝立刻悬到了嗓子眼,眼瞅着他们走远了才大着舌头嘟囔:“锦……衣卫啊……” 出了衙门,宋临往雨幕里一站,回想上任第一天的种种经历,嗤笑,“官场,这就是官场!” 刚拐过街角,一辆马车正等着,朱佑杭挑开竹帘,“博誉,雨下大了,我送你回去。” 宋临一愣,行礼,“住处离此不远,公子厚意心领了。” 朱佑杭微微一笑,顾左右而言他,“污损官服有碍官容,按大明律,轻则罚俸重则杖责,”执折扇一指他的袍子,“公子正在损伤大明朝的颜面。” 宋临拿伞遮住脸,狠狠翻了个白眼,然后,噌噌噌爬上马车,往朱佑杭身边一坐,右腿紧紧贴着他的左腿,混着泥点水珠的官袍跟朱佑杭的衣服纠结一处,立刻脏了。 宋临抹了把脸,双手使劲一甩,雨水四处飞溅,朱佑杭沾了一脸一身,再看宋大人,面色沉静,表现得神游天外。 朱佑杭好笑,把手巾递给他,翻出披风,也递给他,宋临来者不拒。 马声嘶鸣,车轮缓缓启动,宋临欣赏窗外的万千雨丝,漫不经心地说:“能在这里遇到公子真的很巧。” 朱佑杭点头,“人生何处不相逢。” 宋临死死揪紧衣角,你就编吧!打定主意不开口。 朱 佑杭轻轻拭去他耳垂上的雨点,缓缓启口:“博誉……” 宋临仰头打了个大哈欠,避开他的手,眼皮一耷拉。 朱佑杭往靠垫上一歪,噙着笑容眯着眼睛凝视其煽动的睫毛。 车外夜幕低垂细雨轻敲石路,车内绵软的呼吸无声流转。 渐渐地,宋临脸通红,朱佑杭笑了起来,“博誉,到了……” “哦?”宋临忙不迭地站起来,“砰”,脑壳重重撞上了车顶,疼得直抽凉气。 掀起竹帘……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右脚跨了出去…… “客从门前过视若无睹似乎于礼不合吧。” 撑起雨伞…… “明天还想穿着脏衣服去衙门?” 置身雨中…… “或许我有办法洗干净熨平整,总不能第一个月就被罚俸吧。” 宋临斜视路面,迟疑了好一会儿,“先生大驾光临,荣幸之至!” 朱佑杭明朗一笑,走出马车,跟宋临一同站在伞底下,“一起吃晚饭吧。” 宋临猛一跌,直愣愣地看着他。 朱佑杭反客为主,拉着他进了门,主人家赶过来,刚想说:以为老爷不回来了,没留饭。看见旁边还站着个雍容温润的年轻公子,一愣。 宋临率先往桌边一坐,笑嘻嘻地说:“您老别忙了,随便吃点就行了。” 果然很随便,萝卜干加冷馒头。 宋临大乐,偷偷扫视朱佑杭,没一会儿,失望地发现--朱佑杭居然津津有,味。宋临狠狠咬了口萝卜干,冲老头喊:“老爹,赶明儿腌萝卜一定要放茴香。” 吃完饭,宋临把碗一推,使劲想文词儿打发朱佑杭,正毫无头绪,只见朱佑杭站起来,向老头施礼,笑说:“多谢老丈接待。”老头受宠若惊,慌忙还礼。朱佑杭转脸笑问宋临,“公子打算何时,接待在下?” 宋临一口闷气瘪,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你这头猪,你倒是会先下手为强啊! 万般无奈,只好领着朱佑杭进了自己屋,端茶倒水忙活了一阵,朱佑杭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坐下,“这里很清净,你一个人住?” 宋临没搭话,他正忙着关窗户,出门时忘记了,桌上的油灯里汪了满满一碗水。 “靠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照顾难免 有不周到之处……” 没等他说完,宋临立刻转身,“天色不早了。” “嗯。”朱佑杭似笑非笑地点头,“脱衣服吧。” 宋临身子猛然一栽,惹得朱佑杭展颜大笑,“脱官服吧。” 宋临片刻都没耽误,三两下把衣服扒下来,裹了裹递过去,郑重行礼,“多谢公子。” 朱佑杭拿着衣服完全没有要出门的迹象。 宋临头皮直发麻,一个劲地告诫自己:这家伙连科考都能掌控,得罪不起……不能打他……千万不能打他! “博誉,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宋临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我想问的你不想答。” “不会,我保证,我定然知无不言。” “真的?”这句话问得懒洋洋的,可有可无地说:“我记得我好像在考庶吉士时交的是白卷。” “哦?”朱公子惊讶之情流于颜表,“难道……那就是‘无字天书’?” 宋临大怒,“砰”一拳砸在桌上,“姓朱的!” 再见那个“姓朱的”,笑盈盈地走出屋子,带上门,“跟冷漠疏离彬彬有礼比起来,我更希望你生气。” 宋临冲出去,朝他背影喊:“不管你是谁,我告诉你,我不是戏子!” 朱佑杭一顿,缓缓转身,“我不明白,这跟戏子有什么关系?” “我在你家串过戏,确实行为不检,但我不是戏子,别以为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朱佑杭深深看他一眼,踱着脚步渐行渐远,“如果你是戏子绝对不会进户部衙门,你会待在别的地方。” “什么意思?” 朱佑杭穿过院门,消失在雨夜里。 宋临穿着衬衣衬裤,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火石,试图点着掺了水的油灯,也不知过了多久,手臂酸麻,宋临痛骂,一甩手扔了出去,“你这头猪!” 12 油灯始终没点亮,宋临坐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静听窗外疏雨滴春夜。 远远传来打更的声音,宋临幽幽回神,往床上一躺,“既然话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我光脚的不怕他穿鞋的!” 第二天,朱府小厮来送官服,宋临指着一处脱落的线头吹毛求疵,“这是什么?你正处心积虑地陷本老爷于不忠,大明朝的颜面何存?你的居心何在?” 一个大帽子扣下来,小厮吓得面无人色,双腿打颤,“砰”跪下来磕响头,万般委屈,“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宋临穿上衣服,一脸悲天悯人地往外走,“你可愿将功折罪?” 小厮赶紧点头如捣蒜。 “你老实说,朱佑杭是不是王爷?” “不是……” 此话一出,宋临拍掌大笑,掏出俩大钱塞到他手上,“请你喝茶。” 小厮看看俩铜板再看看宋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人真是六品的官儿?出手也太……太阔绰了吧! 宋临乐呵呵地自言自语:“朱,也要分三六九等,你就跟卖寿衣冥币的二毛子一个样!” “啊?卖寿衣冥币?”小厮挠头,“可是,我们家老爷是王爷啊……” “咚”,宋临一脚踢在门槛上,疼得龇牙咧嘴,冲过来一把揪住他领口,“他是小王爷?” 小厮使劲舔了舔嘴唇,牙齿直打架,“不……是,将来袭爵……的是我们家大……大公子。” “噢!”宋大人恍然大悟,这会儿才想起梁磊喊朱佑杭二表哥。抬腿拐进胡同,“原来是个仗势欺人的小衙内。” 刚进衙门,劈头看见一队锦衣卫目空一切地走来,宋临赶紧退至一旁,恭恭敬敬垂手站立,等他们进了内院才离开。 与江秋见了礼,宋临把门一关,勾着他脖子拖到墙角,江秋被唬得紧张莫名,“何事这么神秘?” 宋临悄悄地耳语:“户部怎么会有锦衣卫的?那可是一帮杀人……”慌忙住嘴。 一听这话,江秋狠狠白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什么事呢,”站起来开门,“后院是尚书大人的书房,奇qisuu网天天都有刑部的锦衣卫来……” “啊?”宋临头皮发麻,“尚书大人被监禁了?” 江秋一跌足,猛甩头,一脸鄙夷,“户部尚书兼任刑部左侍郎,此事天下尽人皆知,你是从哪个深山老林里爬出来的?” 宋临一点不尴尬,笑嘻嘻地自嘲:“初来乍到,无知小民没见过世面,担待担待。” 江秋没理他,掏出个磕了边儿的木匣子凝目欣赏。 “这又是哪个朝代的?”宋临问。 又逮着了机会,江秋一把将他拽到身边,“本朝洪武年间的花梨木锦盒,镶的 是蓝田羊脂玉,包的是十足赤金,存世者舍此再无。” “啊?这得多少钱啊?” “俗!金银有价……” 没等他说完,宋临抢着问:“俸禄能买得起?” 江秋“腾”站起来,死死瞪他,“砰”又坐下,端起茶杯“咕嘟咕嘟”灌下去,“我去交账。”匆匆跑了出去。 宋临翻开账本,拨弄着算盘发呆,时过片刻,笑着自言自语:“受贿来的赃物,看来是个不想升迁的聪明糊涂官。” 这一早晨,宋临喝着茶翘着腿,实在无聊,把屋子逛了十七八个来回,江秋出去之后就没回来,想说话都找不着人。从旮旯里翻出本古董鉴赏书,估计是江秋的,宋临仔仔细细读了一遍,一知半解心神激荡。 将书一合,回味半晌,冒出了一句--“宋朝古籍居然论页卖!” 午饭时分,吃出根头发,宋临顿时胃口全失,点头哈腰跟左右官员客气一番,“慢吃慢吃,失陪失陪。” 刚走进院子,远远看见两个官员从八抬大轿上下来,瞧服色是一二品的大员,宋临赶紧往墙角一别,正当这时,一个当差的老头匆匆走过,宋临一把拉住他,轻轻“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别出去,有大官。” 老头神色一凛,伸出半个脑袋,刹那又缩回来,憋着嗓子说:“一个是我们尚书大人,另一个官儿更大。” 哦?天下尽人皆知的尚书大人?宋临偷偷探出一只眼睛,四周扫视一圈,顿时大感失望,别说人,连轿子都没了。 俩人长出一口气,拐出墙角,老头行礼,笑说:“多谢大人。” 宋临还礼,“不瞒先生,在下是新上任的,人生地不熟,烦请先生指点一二,”察觉周遭无人,凑过去悄悄地问:“衙门里官威森严的是哪几位?在下心中有数也好早做准备。” 老头笑眯眯地施礼,然后扭头就走,不咸不淡地说:“您要是问谁和蔼可亲,小老儿倒是能举出很多来。” 宋临对准大腿狠狠抽了一巴掌,“官场!宋临,你小子一定要记住这是官场。” 刚抬腿,还没落下,后院突然惊爆铜锣响,宋临吓得一脚踩空差点栽倒,急忙扶住墙壁。 只听一人直着嗓子大叫:“集合,到前厅集合,集合……” 一大群人慌慌张张从屋里跑出来,宋临心惊:出什么大事了?天天都得这么战战兢兢过日子?赶紧混 进人堆里跟着跑。 三四十个人黑压压地挤在屋子里,一个嗓门洪亮的老头一指地上堆积如山的账本,说:“从现在开始放下手头差事,全力以赴查账本,谁要能查出一星半点的纰漏,赏银一千两!” 一千两?宋临大惊,偷偷瞟了瞟周围,宋临更加吃惊,居然一个个面无表情,简直麻木得无以复加。 宋临和江秋一人捧了一叠账本回书房。 江秋把账本往地上一扔,接着抚弄那无价的破盒子。 宋临噼里啪啦算了好几页,皱着眉头问:“江大人,上头这么心急火燎,您再敷衍了事不太好吧。” 江秋终于从古代艺术结晶的圣洁世界里翩然回神了,无动于衷地说:“我劝你跟我学学,别瞎忙活了,这种账向来是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连一文钱都不带偏离的。” “哦?听大人的口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一年多以前,征战西北……”江秋仰天打了个哈哈,改口:“……也是一堆账本,刑部没能耐,拿来祸害我们,整整查了半个月,结果呢,出账入账严丝合缝。”找了块锦缎,小心翼翼地把盒子包起来,“全是高手做出来的,能查得出来才有鬼!” “一年多以前?”宋临想了又想,眼前高光一闪,瞪着江秋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急忙掩饰失态,端茶杯往砚台里添了点水,心说:一年多以前不就是圣上刚登基的时候吗?眼见水漫了出来,顿住,问:“后来呢?” “后来没辙了,找不着证据,所有人都以为要不了了之了,真是没想到,文斗永远比不上武斗,也不知刑部哪个不要命的跟锦衣卫借了三千人,深更半夜闯进人家府里,跟从战场上下来的精兵强将大打一仗,居然让他们赢了,抄出几千万两私扣的军饷和大批精锐兵器,立了大功。从那以后,锦衣卫就和刑部成一家了。” 宋临目瞪口呆,“深入……虎穴,胆……胆识过人啊……” “匹夫之勇!一群大老粗,毫无读书人的斯文气质!”江秋撇嘴,一脸瞧不起,“做人做官该以我们尚书大人为榜样,那种海纳百川的雍容气度,凡事平和中庸的典雅风范……”满眼心驰神往。 宋临差点笑出来,心说:你说的那种人就是和稀泥的两不靠吧。 一个继续算账,一个继续研究古董,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几个办差的人走来,下达通知:“尚书大人指示,查出纰漏者赏银五千两。” 第一章 (4) “给钱给钱!” “要钱没有……”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笑呵呵地起哄:“……要命一条!” 宋临挑大拇指,“江湖上倒是有这么一说!”转脸不紧不慢地冲老板喊:“你有本事就要了我这条命,然后为十二文就等着秋后问斩吧!” 俩人陡然止步,惊骇对视。 歪戴帽子的小矮子瞧这架势,眼瞅着一场干戈即将平息,立刻惟恐天下不乱地扒着老板的脖子咬耳朵,“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要打就打主人,撵狗根本不管用。”说完赶紧撤,一溜烟跑钻进了人堆里。 俩人一听有理。不由分说直挺挺一拳朝朱佑杭打去,宋临大骇,慌忙侧身去挡。 “啊……”失声闷哼。 宋临眼一闭——完了! 朱佑杭捂着鼻子抱着宋临,“博誉……博誉……” 宋临眼角直抽搐,抄起筷笼子兜头扔过去。老板险险躲过,惊魂未定,举板凳砸宋临,早看这小子不顺眼了。 “咔嚓!” “啊!” 朱佑杭忒没眼色,节骨眼上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弯下腰一阵猛咳,这板凳不偏不倚正砸他后背上。这下可好,彻底瘫在宋临身上了。 宋临吓得魂飞天外,抱着朱佑杭坐倒在地,惹得周围哄堂大笑。 老板阴笑着慢吞吞走过来,曲腿蹲下,极其和蔼地问:“小哥,这十二文怎么算?” 朱佑杭挑着眉梢把扇子抛过去,身子一软,“博誉,这是什么?” 宋临眼珠子终于动了一下,傻愣愣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突然大叫:“血!你哪儿流血了?” 朱佑杭还没来得及说话,一辆马车戛然而止,赶马人挥着鞭子大骂:“好狗不挡道,还不快滚!” 宋临狼狈不堪敢怒不敢言,扭头见周围全是嘻嘻哈哈瞧热闹的,估计没人愿意主持公道,只得拖着朱佑杭挪到路边。 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连蹦带跳跑过来,下死劲啐了一口,“京城恶少放狗咬人反咬了自己。” 宋临气得鼻息煽动眼眶红肿,背起朱佑杭往树林走去,远远听见一片轰然叫好声。 朱佑杭半天没动静,宋临心慌意乱,逗着他说话,“喂,你怎么样了?” “吧嗒”一滴血滴在宋临脖子上。 宋临心惊肉跳,急忙 把他放下来,背靠松树坐好,闪目看去,好家伙,脸色苍白鼻血长流,宋临赶紧托着他下巴迫使其抬起头,提袖子仔细擦了擦,还是血流不止,宋临急得满头大汗,使劲摇他,“你醒醒,你快醒醒……”紧紧捏住他鼻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得宋临恨不得大哭一场,朱佑杭幽幽转醒,“博誉,我呼吸不畅。” 宋临顿时松懈下来,长出一口气,立刻,恶声恶气地说:“拿嘴呼吸!” 朱佑杭头一歪,眼睑一耷拉,身子一栽,眼瞅着要倒地,宋临一把抱住。 “又……又淌了,博誉。”朱佑杭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绢,“我自己捂着,我……全身没力气……”话都说不下去了,靠着宋临虚弱绵软,挣了两下,越贴越紧。 宋临千年难见的良心打着滚冒着泡噌噌噌地往上翻腾,抱着他后背边揉边骂:“你说你连点武功都不会还当什么刑部左侍郎?” 朱佑杭瘪嘴,“我从小读书,十七岁中榜眼,然后当了快十年的官儿,哪来闲暇练武?再说又用不着我去抓贼……” “不会武功你就不会躲着点?”嘴上愤恨,手上却温柔得很,“哎?这……这手绢……是湘绣?” 朱佑杭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宋临“腾”把他推开,“你就不能不糟践东西?”“刺啦”从袖子上撕下一块,“拿这个擦!你倒是快擦啊,又淌了。” 朱佑杭根本不接,反而眼一闭头一仰直挺挺往后倒。宋临大惊,探身抱住。 “博誉,后背疼。” “活该!”轻轻揉了揉,一顿,改成摸了摸,“可能破皮了。唉……心疼死我了……” 朱佑杭受宠若惊,“博誉……” “……好好的湘绣沾了血,肯定洗不干净……” 话音未落,朱佑杭一头瘫倒在他肩膀上,捏着鼻子哭笑不得,“跟手绢相比你是不是该心疼那把扇子?” 宋临嗓子眼一紧。 “扇坠是鸡血石,扇面是宋朝赵孟頫的《风竹图》……” “砰”,这回换宋临一头栽倒,下巴重重磕在朱佑杭肩膀上。 脸颊若即若离地碰触他的耳廓,含着耳垂咕哝:“跟扇子相比你是不是更该心疼我?” “心疼你?”宋临大声嗤笑,“我还没找你算账,要不是你我能上这儿来丢人现眼?” “丢人现 眼的是我吧,再说,要不是因为你我能挨打?”朱佑杭毫不客气地把鼻血擦在他袍子上,“从昨天王统领找你开始就生气了吧,现在别人帮你报了仇,是不是该原谅我了?” 宋临没理他。 “博誉,我早就说过,你并不惧怕我这个人,你只是惧怕我的身份。” 宋临突然激灵灵猛打冷战:完了,气头上把他的身份忘了。深吸几口气,恭敬地问:“大人,好点了吗?” 朱佑杭闭着眼睛长长叹息,幽幽启口,“跟疏离冷漠彬彬有礼比起来,我更乐意看见你生气。” 宋临斜视天空翻了个大白眼。 随后,俩人相拥休憩,找些无关紧要的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先拿苏州的风土人情当开场白,九拐十八弯,聊到宋氏一门的家族成员,话锋一转,扯起宋临的个人喜好以及过往经历,再一绕,连未来打算都告诉他了。 半个多时辰后,当朱佑杭说“不太疼了,也不流了”并站起来时,宋临惊觉自己连祖宗十八代都挖出来跟他扯了一遍,而他的情况依旧云深不知处。宋临跟在后头慢吞吞地走,狠狠掐自己手背,嘟囔:“宋临,你小子一定要记清楚这头猪是刑部左侍郎,诱供诱成习惯了!” “博誉,日近正午,我请你吃素斋。” “还吃?没钱!” “这个应该值二三十两吧……”朱佑杭掂量着腰间那块“唐朝遗物西域贡品”。 二三十两?宋临咽了口唾沫,“应该……值吧……”正主儿都不心疼我干着什么急? 俩人拾级而上,暮春时节微醺的空气中酝酿着残花的惆怅与新果的欢欣。重重庙宇铺陈山间,袅袅檀烟萦绕尘上。 杳杳传来木鱼声,山门在望。 “博誉兄?”一个迟疑的声音。 宋临抬头,“哈哈……徐兄……哈哈,多日不见想煞小弟!”匆匆一揖到地。 徐津顾不上行礼,撇开两个小厮绕着他转了好几圈,“怎么满身是血?” “唉,说来话长,”宋临拖着他上山,“走,请你吃素斋。” “得了得了,我刚从庙里出来。”徐津反而拽着宋临下山,“白菜梆子搅和豆腐渣子,剁吧剁吧掺了点萝卜缨子。这东西在我老家拿来喂猪,他们倒好,拿来喂我……哎?这位是……” “我的同僚,”宋临怕他刨根问底,急忙往饮食上拉,“你这些天找着美 味佳肴了吗?” 徐津根本不为所动,跟朱佑杭见了礼,“在下徐津徐文良,镇江人士,博誉的知己。” 宋临见朱佑杭要自报家门,故意呛着声音说:“知己?充其量就是酒肉朋友!” 徐津郑重点头,“何为‘知己’?非得琴棋书画?大俗即大雅,酒中神肉中仙,世间能有几人?”嘴角噙笑,转话题,“听说博誉兄选上了官,不知在哪个衙门高就?” 宋临不答反问:“徐兄在何处高就?” “中进士终身不得官的多了。呃……博誉兄,你正在顾左右而言他。” 宋临见躲不过去,只得回答:“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啊?六品?”徐津张口结舌,瞪着眼睛又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候补的两榜进士授七品官职,兄台为何直接……” 宋临一愣,甩头狠狠挖了朱佑杭一眼。 可惜啊,这一眼什么都没“挖”着,尚书大人正侧身斜靠在汉白玉栏杆上,摘了片树叶,仔细端凝纵横交错的脉络。 宋临转过头仰天打哈哈,试图混过去。 徐津勾着他脖子沿阶而下,压低声音说:“没什么不能启口的,朝廷就这样,不是用银子开路就是靠关系提拔。” 宋临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长长叹气,“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徐津左右扫了扫,见朱佑杭远远缀在后面,凑到宋临耳朵边上悄悄地说:“日前,我见着一位绝色佳人,当真是世所罕见……我约好了,排在本月底,你我知己赏名花品名酒,岂不快哉!博誉兄可否赏光?” 宋临毫不犹豫地抓起他的手,使劲一击掌,“一言为定!” “哈哈……痛快!走,我请你吃羊腿肉!” 宋临猛一跌,差点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17 “别跟我提羊腿肉!”宋临一肩膀撞过去,“没瞧见我满身是血?” “哦?”徐津兴趣盎然,“难道他们还叫你去杀羊?” 宋临从鼻腔深处哼了一声,伸胳膊跟他勾肩搭背,先冷笑了两声,然后大肆演绎黑心商贩如何伙同大胆刁民在众目睽睽之下欺压朝廷二……呃……六品命官! “反了他们了!”徐津义愤填膺,立刻又换成垂涎三尺,“不过……那羊腿肉做得……啧啧……” “你就知道吃!……哎?徐兄,那 是罗赞吧?” 徐津哽住,闪目观瞧,只见罗赞领着三四个跟班一路散漫走来,有撑伞的、提食盒的、端板凳的,还有一个满脸堆笑地帮他摇扇弹尘。 罗赞穿棉袍,那人穿云锦;罗赞戴缨帽,那人戴雕冠;罗赞挂玛瑙,那人挂翡翠…… 眼瞅着要逛过来了,徐津急忙搂住宋临一个箭步冲到墙角,压低声音耳语:“早不来迟不来,我正打算吃饭他就来了。你要叙旧别拉上我!” 宋临顿时哈哈大笑,拖着他胳膊拐出去,高叫:“梁磊,公聆兄。” 徐津下死手狠掐他脖子,却笑得满面灿烂,“罗兄,别来无恙?”勾起嘴角凑到宋临耳边威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另俩人陡然止步。 徐津惊奇地发现那位比主人还豪华的小厮一脸狂喜地跑过来,“表哥,宋兄,哈哈……多日不见。”一把抱住宋临,立时瘪嘴哭诉:“他叫人把我关进井里……” 宋临大骇,“井里?”退开一步仔细打量,“你还活着?” 梁磊又冲上来抱住,刚想说话,罗赞笑眯眯地轻唤:“博誉,近日可好?”梁磊一哽,缩手缩脚退到一边。 宋临不敢怠慢,正衣行礼,心说:这家伙变本加厉了,梁磊这呆头鹅早晚有一天不明不白地阵亡。 罗赞与徐津互相施完礼,拉住宋临,“苏州来信了,正想找你,”扭头四处张望,“到茶亭说话。” 徐津紧赶几步当头拦住,“二位慢叙,就此别过,改日设宴款待,还请罗兄博誉兄赏脸。” 宋临毫不避讳地畅笑,做口型:赶快溜吧。罗赞笑说:“先生厚意定然前往。” 朱佑杭斜靠在松树上,远远看着徐津讪然而去。嘴角弯了起来。 垂目召唤梁磊,“过来。” “你怎么沦落到任人呼喝了?”朱佑杭平和地目送罗赞与宋临进亭落座举杯品茶,找了块石头坐下,捡起叶片沿脉络一寸一寸地撕。 梁磊一屁股席地瘫倒,没说话先长长哀叹,一脸泫然欲涕的表情,“前几天,井里镇着樱桃,他站在筐里,叫人吊进井里一边看书一边吃。我好奇,问怎么回事,他说这是博誉想出来的好办法,井中凉爽樱桃清甜,目朗心静。我也想试试,结果等我进去之后,他说双足浸水更舒爽,叫人把绳子往下放了一尺多,然后拿大石板把井盖住,我就这样在井里冻了半夜。” 朱佑杭靠着树干抚着额头失笑,“壁坚,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表哥……”欲言又止。 “壁坚,”朱佑杭微笑,“你可曾想过,兵法上有一招,面对顽固无法一举击破的强敌,最好的方法……”含笑凝视罗赞帮宋临斟茶递果。 梁磊一把揪住朱佑杭的袖子,“是什么?二表哥。” 茶亭中,俩人相视大笑,宋临勾住罗赞脖子,笑得前仰后合。 朱佑杭嘴角上扬,手指不紧不慢地敲打玉玦,拍拍满身松针,站起来朝茶亭走去。 梁磊急忙亦步亦趋,“表哥,先把那招兵法说了啊。” 朱佑杭驻足,转身下山,慢吞吞地说:“最好的办法是暂且顺应他的心意,做到无欲无争,让他失去戒心,一旦时机成熟……”垂首微微一笑,“壁坚,这叫矮身示弱蓄意麻痹。” 梁磊舔着嘴唇眨着眼睛,“表哥……” 朱佑杭遥望茶亭,轻抚鼻端,“他跟你的知己宋临似乎情深意长……” 梁磊猛甩头,恍惚失神。 朱佑杭转腕将叶片抛下山涧,笑看其随风飞舞的飘逸身姿,慢条斯理地说:“不去品尝素斋吗?听说风味独特。我在山下桥头……” 梁磊一头钻进茶亭里。 朱佑杭倚在桥栏上欣赏水底欢游的小鱼。没一会儿,宋临满脸喜色地走过来,问:“在看什么?” “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宋临抬腿过桥,“没空跟你抬杠……”身形一顿,阴着脸退回来,“我为什么是六品?” “你是皇上亲简的命官,皇上知人善用,你进户部能大展长才。” 宋临点头,“万岁爷果然英明神武,连小可擅长算账也瞒不过煌煌法眼。” 朱佑杭也点头,“如若你擅长诱导,皇上必定会亲简你进刑部,各尽其才……” 没等他说完,宋临扭头就走。 朱佑杭哈哈一笑,紧随其后,“生气了?” 宋临拐上小路,穿林过水,扬长而去。 “不想知道梁磊为什么这么奉承罗赞吗?” 宋临立刻顿足,朱佑杭笑了起来。 一路上,二人并肩缓行,伴随和风微香,朱佑杭把梁磊的不幸遭遇巨细靡遗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一遍。 宋临心慌意乱,扯着袖子下定 决心——千万不能得罪他! 半道上遇见取药回来的管家,俩人上了车,朱佑杭问:“你饿吗?” “不饿!” “我说过中午请你吃素斋,不如回家叫厨子做吧。” 宋临调过头去,对着窗外嘲笑,语气却极其真诚,“多次打扰于心不忍。”中午吃了你的,晚上我就得做给你吃!我傻了才去当厨子! 朱佑杭并不强求,“博誉……” 宋临打断,一指窗外,“大人,天色阴沉,是不是要下雨了?”突然表现得惊慌失措,“我窗户忘记关了!”挑帘子朝“小哥”大叫:“快点快点,处心积虑让大人淋雨?” 管家和“小哥”委屈至极。 宋临回了家,往床上一躺,瞪着帐顶悄无声息地笑,“万事俱备,只欠注册!哈哈……” 跳起来找杨敬研,敲了半天门,杳无回音,旁边一个老仆探身说:“宋老爷,我家公子访友去了,可否让老奴代为转告?” 宋临失望之情难以言表,拱手道谢,去前院找吃的。 几天之后,四月底,入暮时分,宋临终于碰到了杨敬研,问:“杨兄,皇商注册该找哪位大人?” 杨敬研吃惊,“宋兄在户部任职为何问在下?” 宋临心说:我一个官员,能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去问其他官员?这不是上赶着找诟病吗? 杨敬研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主人家领着一个小厮走来,小厮跪下说:“宋老爷,我家公子请老爷赴宴?” “哦?”宋临大乐,“徐公子?” 小厮笑说:“我家公子昨日选了官,宴请宾客,今日单请老爷。” 宋临一把将他拉起来,“头前带路。”边往外走边问:“徐公子何处高就?” 小厮挠头,“回老爷,呃……小的……也闹不清楚。” 宋临眼角余光左右扫扫,凑过去悄悄地问:“徐公子在何处摆宴?” 小厮眼前一亮,“老爷到了就知道了。” 宋临使劲摸了把脸,差点仰天长笑。 夜幕降临,苍穹墨黑。 案前一位妩媚女子抱琴弹唱,宋临和徐津对面而坐,人手俩美女,当真是左拥右抱啊~~ 宋临朝徐津耸眉毛,“这就是那位绝色佳人?” 徐津窃笑,“小弟眼光卓绝……” 左手边的美人夹了一筷子菜,徐津张嘴吃了,啧啧出声。 宋临竖大拇指…… 佳人轻启檀口,幽幽而唱:“故人西辞黄鹤楼……” 俩风流公子齐刷刷地转头看她,而后,面面相觑。 “烟花三月下扬州……” “换曲子!”宋临抓调羹敲桌子,刚想说:换成《佳期》。却听旁边徐津叫:“上这儿难道就为了听这个?”徐津挥开旁边伸来的筷子,“换《断魂》!” 宋临猛一栽,差点咬掉舌头,好家伙,我也就寻思寻思《佳期》,他倒好,直接听《断魂》!也不怕把魂听断了! 佳人婷婷站立,嫣然一笑,深深一福,扭头就走。 宋临看徐津相识惊诧,然后看看门外,异口同声:“卖艺不卖身?” 旁边一个卖身不卖艺的忒没眼色,举杯凑到徐津唇边,徐津正在哀悼五十两银子打了水漂,一掌推过去,“这是哪个野坟框子里酿出来的酒?本公子酒中谪仙,岂能丢人现眼?” “你就知道吃喝嫖赌!”宋临白了他一眼,站起来掏银子,开门找龟公,“去买一坛好酒。” “对,好酒,十八年的女儿红,告诉老板,差一个月本公子都能尝出来……” “别理他,随便买。”刚想进门,一侧头,吃惊,“杨兄?杨兄为何也在此?” 杨敬研意外之极,“宋兄?”急忙屏退左右人等,凑过来耳语:“宋兄,官员宿娼是重罪啊!” “啊?”宋临张口结舌。 “博誉,门外是谁?一起请进来吧。” 宋临急忙把杨敬研拉进屋,赶紧关门,压低声音说:“徐兄,官……员不……得宿娼……” 徐津根本不在意,“买坛好酒才是正经。” 宋临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也是官员!” “这位兄台是不是官员?” 杨敬研拱手,“在下杨敬研,徽州商人。” 徐津行礼自介,一脚踢在宋临腿上,“我还没报到,此地只有兄台是官员!”说完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杨敬研盯着徐津目不转睛,徐津“吧唧”一口亲在美人脸上,惹得人家咯咯娇笑,杨敬研唇角一抖。 宋临破罐子破摔,一把搂住俩美人,招呼杨敬研,“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今天是我请客吧…… ” “哦?徐兄因何请客?”宋临乐呵呵地等着。 “本人选上官……”断然住嘴。 “哦?徐兄在何处高就?”宋临朝杨敬研眨眼。 “京官!七品京官!我都不知道怎么被选上的,没用钱铺路,也没托关系走后门。”凑过去笑眯眯地问:“想知道我当什么官儿吗?” 18 “如此说来……岂不是贵人相助?”宋临端起酒壶给他斟了满满一杯辛辣的劣酒,“难道是户部?” 徐津一脸嫌弃地把酒喂进姐儿嘴里,呛得她挖心抠肺剧烈干咳。徐津赶忙轻抚后背帮其顺气,感叹:“唉!造化弄人啊……若是户部能与兄台朝夕相处,岂非人间乐事?” 杨敬研拉起姐儿,笑说:“出去吧,咳嗽伤肺,”掏出些银子递过去,“枇杷膏生津润肺。”姐儿千恩万谢地逃离宴席。 徐津眼瞅着二十两银子跌跌撞撞跑没影儿了,火“腾”就蹿了上来,伸出手还没碰到衣角,宋临捏着他下巴硬生生扭过来,“行了,别卖关子了,到底在哪儿?” 徐津眼角余光溜了杨敬研一眼,往椅子上一靠,拍着额头痛不欲生,“唉……我庶吉士考试居然名列第二,我昨天才知道……” “莫非……” “对!翰林院编修!”徐津端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小可不才从今以后就要去享清福了!” 杨敬研皱眉,“徐兄,中进士入翰林,这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荣耀之事,兄台何故如此烦恼?” 宋临也跟着纳闷,“天下文士齐集翰林院,徐兄此去于谈笑之间增长学问,此等美事常人难以企及……” 徐津一头瘫在姐儿的胸前,半天爬不起来,贴着人家酥胸嘟嘟囔囔:“美人儿美人儿……”美人儿笑得花枝乱颤。 宋临白了他一眼,暗忱:扶不起的阿斗!夹起鸡骨头慢慢地嚼,硌得牙生疼。杨敬研悄悄伸脚,重重一跺,三寸金莲陡然陷落…… “啊~~” “砰~~”“啊!” 另俩人吓得额头青筋暴跳,傻愣愣地闪目观瞧。 顿时—— 一个哈哈大笑,一个冷汗淋淋。 只见徐津屁股撅得老高,脸贴在地上,五官扭曲头发散乱,美人儿脸色煞白六神无主地站在旁边。 宋临夹了一筷子韭菜递过去,笑 第一章 (5) 腾空而起,被人扛扛架架出门而去。宋临大惊,手忙脚乱,一把揪住一人头发怒道:“本老爷是户部主事,尔等在天子脚下当街绑架朝廷官员,目中还有王法吗?” 此人冷哼:“抓的就是户部主事!阁下可是宋临?” 宋临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受贿案宿娼案一并东窗事发了? 宋临被推推搡搡扔进马车里,没捆没绑,摔得浑身酸软,小心肝悬到了嗓子眼,心里胡思乱想分不清什么滋味。 马匹嘶鸣,绝尘而去。 估摸着飞奔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停了下来,宋临被拉了出来,眼前屋舍雅静烛光点点,宋临一时之间蒙登转向无法适应。 “博誉。” 宋临一听这声音,勃然大怒,猛甩头,面无表情地行礼,“下官参见尚书大人!” 朱佑杭垂目微笑,走过来抱住他,“我准备了……” 宋临断然推开,转着眼珠瞟瞟左右,周围那帮人根本就无动于衷,就像没看见一样。 “把我抓来干什么?”宋临咬着牙问。 朱佑杭不顾反抗,紧紧抱住,重重吻在嘴唇上,宋临脸涨得通红,拼命挣扎,一脚跺在他脚背上,喘着粗气大骂:“你发什么神经!” “我只是想见见你,”朱佑杭皱眉审视鞋子上的脚印,“小厅里准备了酒菜和戏班,进去吧,梁磊也在。”拉他进来,转身出门。 宋临一愣,问:“你去哪儿?” 朱佑杭侧头但笑不语。 梁磊诧异,“表哥,你不跟我们共度佳节?” 朱佑杭步出中庭。 宋临喉咙发紧,逐个查看那些标杆笔直的随行人员,“砰”一声坐下,冷笑,“共度佳节?你二表哥要去人家府上抓那些共度佳节的人!” “啊?抓人?”梁磊的舌头立刻大了。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二表哥骁勇善战,这种勾当干了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宋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如果不出所料,想当年你二表哥连征西大将军府里都敢杀个七进七出!” 梁磊使劲咽了口唾沫,“表哥,你还练过武功?” “练过!怎么可能没练过!你二表哥练了二十多年的百足大蜈蚣!”宋临挑出鸭头扣脑子,搅了半天粉碎一片纷纷掉落,气得干脆扔了。 “不会武功你跑去干吗?”梁磊起身想 去拉,宋临一把逮住,“放心好了,你二表哥死不了。没瞧见人家穿着月白色绸衫吗?这装束毫无疑问定然是运筹帷幄的大将之才,他就是跟去起哄,捧个人场凑个热闹。” 梁磊生气,狠狠掐在他大腿上,“博誉兄,在此紧要关头,你怎么总说风凉话?”转脸恳求朱佑杭,“表哥,你还是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过节吧。” 宋临翘起二郎腿白了他一眼,“你以为这里安全?”端起酒壶“咕嘟咕嘟”往下灌,嘴一抹,“要是剿灭任务胜利了,我们在哪儿都会安然无恙,如若失败了,”冷笑,“你猜什么地方最危险?”没等搭腔,自己下定论:“这里!一旦反扑,尚书府首当其冲。你二表哥根本没按好心!” 朱佑杭深深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这里不是尚书府。”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黛墨的黑夜里。 22 夜已阑珊,初夏的和风中飘散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宋临托着腮拨弄饭粒,戏台上拭泪慢唱:“……天人永隔奈何天,人鬼疏途薄命人……” 宋临一哽,端起酒壶“咕咚咕咚”一口气全灌了下去,呛得猛咳一阵,把酒壶往桌上一掼,叫:“锦衣卫!上二十年的女儿红!” 梁磊赶紧拦着,“别!别!王统领,您别听他胡说!”一肘子撞在宋临身上,“胡乱指使人,你不想活了?” 宋临抓起筷子,左手敲盘右手敲碗,“叮叮当当”煞是好听。 台上花旦颓然拜倒,哭得日月黯淡天地无光,呜咽着悲吟:“……孤苦人孤苦命,夫君撒手人寰心肠硬,妾身誓死追随还前因……” 宋临嘴角噙笑环视左右,无一例外全都无动于衷。宋临低头冷笑,花旦还在唱:“……君去也,留此残身有何用……” 宋临慢慢抬手,轻轻鼓掌,高声喝彩:“唱得好!寻死觅活的曲段极其适合端午节!锦衣卫!赏!” 梁磊吓出一身冷汗,桌底下悄悄一脚踢过去,“找死!” 宋临根本不理他,侧头瞪视王统领,见其毫无动窝儿的意思,宋临抄起鸡腿往台上扔去,此鸡腿跟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正砸在铜锣上,“咣当”一声巨响,连锦衣卫带男扮女装的戏子一起吓得面如死灰。 宋临慢吞吞站起来,笑得极其和蔼可亲,“不唱了?声腔幽怨绵长,语调温润婉约,在此有情人阴间终成眷属的紧要关头半途而废岂非等同于失节改嫁?” 戏子委屈,瞧瞧斯文和善的宋临,再瞧瞧整齐划一的锦衣卫,游移半晌,凉飕飕阴森森,都不是善碴儿。 宋临笑盈盈地接着敲杯盘,王统领打了个大哈欠,抱着钢刀往柱子上一靠,没一会儿鼾声如雷。 小戏子只好眼巴巴地哀求梁磊,梁磊也凄苦无比,权衡多时,下定决心,扯着宋临的袖子,“博誉……” “梁兄,吃虾。”宋临笑着打断,“在苏州,端午节是要吃红色菜肴的。” 梁磊一句话憋回心里,只好一言不发;戏子一口闷气呛进喉咙,跪在台上左右为难。 夜深人静,寒意侵体,烛泪缀缀连连牵牵绊绊淋湿了自己的身体,匍匐在自己的脚下。 梁磊熬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锦衣卫送他回了房。 宋临捡起虾子慢慢地剥壳,放进醋碟里,观赏雪白的虾仁被墨黑的醋汁淹没。 冷风刮过,宋临情不自禁地打寒战,碗里孤零零地躺着最后一只虾子,宋临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如此反反复复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 远远的,似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宋临猛抬头。 静静细听,若有若无,宋临又拿起虾子,笑着嘟囔:“连着壳吃不知什么滋味?” 王统领依然斜靠着柱子打盹,但是—— 眼睛大睁精光四溢,悄无声息抽出钢刀。 “砰!”门板陡然震动,宋临“腾”站起来。 大门开处,秩序井然的玄衣战将分列两旁,中间一乘敞轿,朱佑杭正躺在上面,周身浴血通红一片,触目惊心! “博誉……” 博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双腿瘫软,急忙扶住桌子,抖着嘴唇发不出声音。 “博誉……天快亮了……”朱佑杭捂着嘴闷咳,身形震颤,摇摇欲坠,“……佳节已过,明日要到衙门公干了,去睡吧。” 宋临脸色煞白,定了定神,跳起来扒开人群三两步冲到轿前,一把揪住他胸前衣襟,“你不是去凑人数的吗?你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逞什么英雄!” 朱佑杭不怒反而笑了起来。 宋临拉了把椅子坐下,面目狰狞,嗤笑,“那么多练家子用得着你去冲锋陷阵?你姓朱当真成猪脑子了?” “博誉,偶尔关心我一下非得用这么粗鲁的……”朱佑杭拉住宋临的手,宋临狠狠甩开,“我粗鲁惯了!别 拿你那血腥的手碰……呃……”眼见朱佑杭肩膀重重撞在敞轿上,宋临急忙伸手去够,朱佑杭顺势抱住,贴着锁骨呢喃:“博誉,我真的很乐意看见你生气。” 宋临抬手掐住他的后背,很想使劲扭一下,考虑片刻,又改成往外推,朱佑杭紧紧圈住,“博誉,我刚从战场上逃出生天,你是不是该心疼……” 没等他说完,宋临打断,“心疼?我心疼你这件衣服!你淌你的血,干吗要把衣服染红?” “唉……”朱佑杭长叹,见他嘴上倔强表情却忧心忡忡,思虑须臾,说:“衣服上不是我的血,他们的血硬要往我身上溅,躲闪不及……” “你说这话谁信?”宋临气恼之极,下狠心掐下去,朱佑杭疼得倒抽凉气,宋临喉咙发苦,又轻轻揉了揉,悄声问:“你哪儿受伤了?让大夫瞧了吗?” “博誉,我没受伤,只是很困倦,我想睡觉……” “你就打肿脸充胖子吧!”宋临冷笑着站起来,打着哈欠踏上回廊,“尚书大人,下官先行告退。” “博誉,我很高兴回来能看见你一直等着。”宋临先一愣,瞬时加快脚步,连奔带跑,消失不见了。 朱佑杭温暖地笑了起来。 宋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瞪着围屏发呆,突然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泥足深陷!自作孽不可活!那头猪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嘴上这么说,但是—— 半个时辰后,天淡云轻,太阳像垂暮老人一般缓慢升上半空。宋临起床,绕着一株开败的荼蘼花转了两圈,一时没忍住,问侍卫:“你们左侍郎大人身体可好?” 侍卫施礼,“大人回来换了件衣服就走了。” 宋临勃然大怒,“你就逞能吧,大明朝是你们家的?最好死在外面一辈子别让我看见!” 憋着气往桌边一坐,支使王统领,“本公子要吃苋菜、油焖虾,再来壶雄黄酒!” 王统领打了个哈欠,头一歪,接着睡。 宋临没吃饭,穿着沾染了殷红鲜血的便服就去了衙门,大街上精兵强将穿行不止,宋临都懒得拿正眼瞧他们。 进了书房,宋临对着账本发牢骚:“千篇一律的任务,除了查账还是查账!等哪天我非要查出大亏空,凌迟几个以儆效尤!这年头杀鸡给猴看根本没用,要来就来狠的,本公子要杀猴给鸡看!” 江秋掀眼皮,语气平淡地 点头,“嗯,有道理!你想杀哪只猴?” “你们尚书大人!”没过脑子顺嘴就溜了出来,说完后悔之极。 “合着不是你的尚书大人?”江秋大乐,跑过去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双脚前后直晃荡,“你还有这本事?跟我说说,他怎么惹着我们六品的主事宋大人了?简直就是以下犯上罪加一等嘛!他不想活了?” 宋临站起来,“我去茅房。”讪笑着往外跑。江秋一把揪住,“你这叫畏罪潜逃!‘找尚书大人的晦气’,你真好意思说得出口!” “你就这么爱戴他?那头……”本来还想说:那头猪道德沦丧行为卑劣。话到嘴边硬生生顿住,这地方怎么说也是人家的地盘,这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晦气吗? “爱戴?那是想当初!”江秋索性往下一躺,“我现在改成崇拜他了!前些天在刑部,大人审案,嫌犯拒不认罪,大人说:‘本官亲自调查过,一碗羊杂汤只值十二文,如此推断,一只羊能值八百两银子?’”江秋目现憧憬,“一个二品大员为审案居然亲自调查物价,试问有多少人能做到?” 宋临这个气啊,一口气上不来,差点血溅当场。一头钻出去,“嗖”跑进了茅房。 对着木板墙狠狠踹了两脚,面无表情地出来,直奔后院。 原本警备森严的院落,今天竟然空空如也,宋临跟没脑袋的苍蝇似的四处流窜。 傍晚散衙,宋临一边往朱佑杭府上走一边嘟囔:“他家对面卖的的梨脆甜质细,价钱公道童叟无欺。” 等到了门口,宋临完全无视对面整条街的官员府邸,对着门房行礼,“听说梁磊梁公子前些天一直暂居府上,在下特来拜访,万望通报?” 门房莫名其妙,磕完头毕恭毕敬站起来,连连揖让,“宋老爷请进,折煞小人。” 宋临心说:你那来那么多废话! 门房见宋临阴沉着脸,偷偷擦了把冷汗,“宋老爷,您请进,我们公子爷……” 宋临立刻竖直耳朵,却听门房接着说:“……吩咐过不得怠慢过往客人。” 宋临像吞了鸡蛋似的,差点气绝身亡,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扯着嘴角讽刺:“你们公子爷想得真是周到!”扭头出去,门房大惊,跟在后面紧追不舍,一路呼喊:“宋老爷……宋老爷……” 宋临充耳不闻,拐进胡同,绕了一圈,靠在墙上举头望天,也不知过了多久,宋临脚一跺心一横,毅然 决然带着一脸悲壮的表情折回去,直截了当地对门房说:“下官特来拜访尚书大人。” 门房正巴不得,急忙找小轿扶宋临上去,“虽然公子爷不在家,不过……” 此言刚出,宋临一巴掌抽在大腿上,大骂自己:“宋临,你就是傻小子愣头青!”掀帘子狂奔而去。 回到家,太阳高挂西空,热力四射光芒万丈,我们的宋大人倒头就睡,没一会儿,着了。 23 此后几天,宋临进了衙门第一件事就是偷偷摸摸上后院窥察,每每失望,宋大人嘴上冷笑连连,眉头却越皱越紧。随后装得若无其事揪住江秋一个劲地询问如何鉴别古董,江秋乐得玩忽职守肆意卖弄。 跟熬油似的憋了好几天,宋大人放假了。 天上飘着小雨,宋大人啃着包子逛了两条街,打从刑部门口过了三四个来回,依旧戒备森严密不透风,长枪短刀全副武装。 第二十回路过时,大胡子军官悄声对周围的士卒下命令:“此人形迹可疑,恐心怀不轨,他再来,众等蜂拥而上,务必一举擒获。”士卒齐声领命。 宋大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螳螂要捕的那只蝉,包子吃完了,宋大人对着湿透的裤脚唉声叹气,嘟嘟囔囔反复念叨:“不干不脆,苦了自己。” 一甩手直奔刑部大门。 士兵们集体惊愕,拿眼神互相询问:这年头还有胆敢直闯刑部的缺心眼儿? 隔着十七八丈远,一群如狼似虎的彪形大汉如潮水般横冲而来,宋临吓得一声惨叫:“老天爷啊~~”抱头鼠窜。 可怜啊,文弱书生跑得过那帮豺狼?宋临脚下一绊,直挺挺向前栽倒,也不知哪个黑心烂肺的,不但不救反而使劲踹了一脚,厉声惨叫划破雨幕,惹来万千看客驻足围观。 宋大人还想有个好?四肢大张的青蛙眼瞅着就要趴倒在地任人践踏了。 在此紧要关头,哎?老天爷开眼,居然还有个把心怀怜悯的,千钧一发之际,伸手揪住宋临的衣领,硬生生扯住。倒是用不着混在烂泥里滚成泥狗子了,但是,宋临这份罪受的——衣服勒得脖子差点断掉,宋大人呛得脸通红,抱着喉咙想咳咳不出来。 正弯腰耸肩痛苦难当之时,瞥见一人手持长绳作势要捆,宋大人慌忙大喊:“小的……户……部主事,特来拜见……尚书大人!” 军官冷笑:“狡辩!小小主事何来资格面见尚 书……” 没等他说完,旁边一个小喽喽猛然一惊,不动声色靠过去,贴着耳朵说:“大人,此人来头可能不小,前次跟朱大人同乘一轿。” 军官连皱纹都没动一下,接着说:“不过,面见左侍郎大人嘛……还是有资格的。” 宋临鼻子差点被气歪,心说:你明明知道我嘴里的“尚书大人”和你嘴里的“左侍郎大人”是同一个人!刚站起来,那大喘气的军官又半死不活地说:“你们户部休息,我们刑部嘛……”领着英明神武的一众喽喽往回走,“……也休息。” 宋大人一口气呛进肺管里,捏着拳头目送他们离开,直到他们进了衙门才收回眼神,扒开贴在脸颊上的湿发,面无表情地回家,换了身衣服,气势汹汹地出门。 端午节的怨气、几天来的闷气加上刚才受的冤枉气一股脑儿全算到朱佑杭的头上去了。宋大人一路骂骂咧咧:“你这头猪!你这头猪!……” 进了大门禀明来意,门房立刻乱开了,瞬时兵分两路,报信的撒脚如飞,迎接的尽心尽意。 山羊胡中年人哆哆嗦嗦点头哈腰地把宋大人引进“古董屋”。 屋中龙涎萦绕,阶前凤尾森森,细雨斜织涟漪圈圈。 朱佑杭濒窗肃立,蘸饱浓墨,落笔勾描。宋临这么个大活人,如同一缕青烟,飘进来,消散在袅袅薄雾中,不见踪迹难辨形骸,简而言之——完全视而不见! 宋临也跟睁眼瞎似的从朱佑杭身边踱过去,凝目细品唐朝团花莲口耸肩瓶,眼角余光扫了扫朱佑杭——正在涮笔。宋临走了两步,拖了把椅子,刚坐下,突然像被扎了似的跳起来,轻手轻脚挪回原地,缓缓摩挲椅背,嘟囔:“楠木广作家具,把我拧干了都赔不起。”又瞟了瞟朱佑杭——正在落款盖章。 百无聊赖,对着“独钓寒江雪”的帐幔干瞪眼。 帘外疏雨滴落唰唰作响,屋内静谧无声呼吸轻柔,不知过了多久,宋临故意绕了一圈,脚步之沉重前所未有。 朱佑杭捧起宣纸,打开房门走上回廊,宋临急忙顿足,“喂!” 朱佑杭笑了。 “刑部的土匪飞扬跋扈……” “公子此来只为兴师问罪?”朱佑杭举目欣赏绵绵雨丝澄澈阴郁的苍穹,“公子又擅闯刑部了?为什么?”朱佑杭往门框上一靠,微微一笑,“……试图劫狱?” 我劫你的大头鬼!宋临“砰”一屁股 坐在那“楠木广作家具”上,刚想开口,朱佑杭却笑着说:“按大明律,擅闯刑部者以叛国论。公子如若一再视王法如儿戏……”踱回桌边,放下宣纸,“……刑部大牢空得很,我可以额外徇私给你开间‘天字’房。” 宋临惊愕之极,张着嘴瞪着眼,糊里糊涂光知道唠叨:“我……我……” 朱佑杭捧起他的脸,眼窝深陷颧骨突出,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既欣喜又心疼,轻轻揉了揉他的太阳穴,压着后脑勺紧紧抱在胸前,“博誉,我没受伤……” 宋临一把推开,“你没受伤干吗不早……呃……”突然想起他端午节当晚就说了。 “你担心了?”朱佑杭似笑非笑地问:“听说你来找过我……” “谁会找你?”宋临瞅空意欲向外冲。 朱佑杭拦腰抱住,摁在椅子上,接着原话往下说:“……过门不入,定然是门房招待不周,你说我该不该把他们打一顿然后撵出去?” 宋临吓了一跳,“你这叫不问青红皂白凭空猜测,冤狱错案……”断然住嘴。 “这么说还是来了?”朱佑杭摩挲他清瘦修长的手指,心中悸动无法抑制,吻了吻头发,顺着鬓角贴到耳垂旁边,“你在担心我,博誉,你在茶饭不思日夜悬心,你想见我可不知到哪里去找,你在骂我不自量力逞英雄,你闯刑部只是想确定我平安无事。博誉……” “你……真没受伤?” 朱佑杭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高高弯起,“没受伤!”吻着唇瓣呢喃:“我可以把衣服脱了让你检查……” 话音未落,宋临恼羞成怒,一拳头揍在他后背上,跳起来夺门而出,“说得真好听!我担心你?我想找你?”嗤笑:“是你故意让我担心!是你故意躲着不见我!”靠着柱子冷声呵斥:“耍着我玩很有趣!” 朱佑杭笑眯眯地点头,“博誉,可你确实在担心我,你没想过为什么吗?” 眼见宋临气得身子一栽歪,朱佑杭不但不安慰反而继续下死手,“博誉,我早就说过,相对于性别,你更加介意我是否把你当戏子看待。”走过去,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对着耳朵吹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三生石上,我刻了你的名字,你说我怎么看待你?” 宋临掉头就跑,好像有洪水猛兽在后面追赶似的。 “我允许你暂时逃避。”朱佑杭脉脉含笑,目送其横冲直撞,“但你得明白,我不会逃避!顺便说一 句,以后想见我就到家里来,不准去刑部。” 宋临加紧脚步,眨眼消失了。 朱佑杭提起笔,在自己名字之右题写——宋临宋博誉。 再来说说惊吓过度的宋大人—— 此人心烦意乱面色潮红,在雨幕里没头没脑东倒西歪,钻进一家茶馆,坐在桌前听伙计跟唱大戏似的报茶名,宋临摆手,“苏州碧螺春。” 碧绿的茶叶在温水中上下舞动。宋临端起来一口饮尽,耷拉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嚼茶叶,冲伙计喊:“来一壶!” 伙计朝掌柜的一吐舌头,“牛嚼牡丹的俗物蠢货。” 茶刚上桌就进了肚,直到腹部胀痛难当宋临才撑着额头站起来,“算账。” 小伙计满脸堆笑,“不用算,一共二十二两六钱。” 宋临大惊失色面如死灰,破口大骂:“讹诈打劫!你们这是黑店!本公子要告你们!” 小伙计年纪虽不大,却是个阅人无数的老江湖,指了指七个空茶壶,光笑不说话。 宋临失魂落魄,全身摸索,一个大子儿都没有,急得满头大汗。 “您这玉石腰带不错。” 一语惊醒梦中人,宋临低头看看腰带,这会儿才想起身上穿的是朱佑杭送的衣服。抬头看看伙计,天人交战,一咬牙,抠下一块玉石递过去,“不用找了。” 站在台阶前,瞧瞧哗啦啦的大雨点子,反正已经湿透了,宋临不管不顾,冲进雨里拖着脚步满京城闲逛。 一直等到伸手不见五指,宋大人回家了。 往门槛上一站,屋里“呼啦”站起一大排,宋临吓了一跳,定睛细瞧,没一个认识的,宋临拱了拱手,含糊其辞问了两声好,刚想撤,一人紧赶几步拦住去路,“宋大人,在下云南大理治下的小小县令,鄙姓孙,可否借一步说话?” 哦?宋临挑起一边眉毛,笑得明朗无比,“孙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扯着姓孙的进了自己屋,“大人的账本归属小可?” “宋大人快人快语,下官佩服!”深深一揖,“万望大人网开一面帮忙则个。” “好说好说。”宋临脸上笑眯眯的,心里却大肆嘲弄朱佑杭:是你教我做贪官的,本公子谨遵教诲没齿难忘。等我贪完了,瞧你抓不抓我,不抓,是你失职,抓了,等着跟我在刑部大牢里一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吧! 俩人相谈甚 第一章 (6) 怎么来了?” “来问问黄瓜配辣酱、豆腐底下垫沙盐有什么文雅的菜名。” 宋临套上长衫,攀上他肩膀笑说:“青龙戏红珠、白虎落沙滩。清热解毒名目消火,食疗佳品,夏季必备。” 朱佑杭支着下巴微笑,点头赞扬:“好名字!对仗工整、平仄和韵,唐诗风骨宋词气度,公子神采世所罕见。” 宋临往桌上一趴,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就这么小家子气?连玩笑都开不起,带着罪证打上门来就为了兴师问罪?” “你才小家子气。”朱佑杭伸手顺顺他的头发,抽下发带重新绑好,“连跟我共进晚餐都不敢,敷衍了事落荒而逃,我当真是洪水猛兽?” “您真会说笑。”上下打量他,“有这么斯文典雅的洪水猛兽吗?”宋临拿筷子挑豆腐蘸沙盐,进嘴就下肚,咸得直龇牙,昧着良心自我夸赞:“咸鲜适口,滋味不错。” 朱佑杭端起碟子塞到他面前,“全是你的。顺便问一句,斯文雅致的是谁?”握住他的手抚弄脖子上的牙印,“我形骸枯瘦面如槁灰能雅致得起来?”把炒苋菜移过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嗯!果然名副其实!缺了它我定然血亏而亡,”悄悄舔舐他的太阳穴,轻轻地说:“有时候我在想,可能你比我更需要补血。” 宋临大骇,一步跳出三丈远,靠着床柱浑身戒备。 朱佑杭抬起眼睑,匆匆扫视而过,举筷子夹起“尸横遍野”入口,咀嚼多时,锁眉品尝,半晌才说:“没放盐。”又夹了一筷子,伸到“沙滩”上蘸盐,立刻通红一片,朱佑杭失笑,“博誉,现在这菜叫什么?是不是该改成‘白虎翻红浪’?” “翻红浪?”宋临嗓子眼发干,心中嘲讽:翻你这头猪!你那点龌龊心思顺着嘴全淌出来了。 “过来。” 宋临拖了把椅子,“砰”一声坐下,横眉毛竖眼睛怒目而视。 朱佑杭笑容可掬,“你害怕什么?” 宋临往床柱上一靠,闭口不提。 “今天的晚饭我非常满意,你不必如此紧张。”朱佑杭慢条斯理地找出勺子,舀起“鸳鸯戏水”,“汤色不错。” 宋临喉咙深处“嗤”了一声。 “你没失信,晚饭做了,来得也很早,虽然我认为早得有些过了头。”夹起“白鸳鸯”慢慢咀嚼,指着红萝卜说:“这只鸳鸯留给你。” 宋临 大翻白眼。 “你说要陪我睡觉,也不会失信吧,嗯?博誉……” 宋临突然跳起来,“大人,天色已晚……” “那就睡这里吧。” “小庙容不下大佛……” 朱佑杭站起来,踱过去,一脸惋惜,“请神容易送神难啊,唉……博誉,怎么办?” 宋临鼻子差点被气歪,脸立刻拉了下来,嘴上却拼命找借口,“床这么小……” “没关系。”朱佑杭又踱回去,斜靠在门框上,“挤在一起情趣无限,我不介意你睡在我身上,如果……你让我睡在你身上……” 宋临一跌足,怒极反笑,一头趴倒在床上,“我没吃饭!我饿了!我没睡醒!我身体虚弱!我心不甘情不愿!我满肚子恼火!我头昏眼花!我贫血!我……” “你出尔反尔食言自肥!”朱佑杭瘪嘴,“你在怕什么?” “废话!”宋临“腾”弹起来,“你要是让我睡在你身上,我就什么都不怕……呃!”猛然想起这头猪好像说过愿意当褥子。 朱佑杭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盒子,“咚”一声扔到床上,“知道这是什么吗?” 宋临傻乎乎地盯了两眼,“黄杨木阳雕盒子,也就是本朝的东西,值不了多少钱。” “盒子确实不值钱,你打开来看看。” “哦?”宋临打开,一愣,“唰”抬头,恶狠狠瞪过去,“你什么意思?拿只空盒子来糊弄我!” 朱佑杭慢悠悠地走过来,搂着他肩膀靠在自己胸前,“今天我惹来了别人的大肆嘲笑,你说功劳是谁的?”握着他的手抚摸颔下伤痕,“几乎所以人都知道我找到了一个棘手的意中人,万岁爷送了我一盒药粉,我却毫不犹豫地扔进了河里……” “现在怎么放在这里?”宋临嗤笑,“后悔了吧!” 咬上耳朵,哑哑低笑,“我要是后悔会只剩下盒子?” 宋临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博誉,你觉得我会强迫你吗?”顺着脸颊吻上唇角,“我把它捞上来只是想告诉你……” 宋临突然一把将他推开,朱佑杭没留神重重撞在床板上,疼得紧皱眉头,挺身想拉没拉着。 宋临三两步跑出门外,先哈哈大笑,而后斜着眼睛睨过去,“你不强迫我!你怎么会强迫我?你不强迫你诱导!你完全没必要捞盒子,现在干吗把它 放在这儿?”冷笑,“你希望让我想:这人多好啊!连万岁爷的赏赐都扔了,全都是为了我!”扭头往外走,“可着心叫我深受感动投怀送抱是吧,美不死你!” 朱佑杭失笑,自言自语:“他怎么就不能笨点儿?弄巧成拙了。”朗声对外面说:“你还欠我一顿饭。” 宋临懒得理他。 28 宋临马不停蹄直奔徐津住处,一脸悲苦地兜圈子,“徐兄,小弟流离失所漂泊街头,徐兄如若见死不救,小弟定然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啊!” 徐津一摇三晃地走来勾住他肩膀,先掬一把同情泪,而后清了清嗓子跩昆腔:“天之涯,海之角,君之魂,妾之魄,飘飘荡荡缠缠绵绵生生世世永相诺……”这“诺”字如同水袖一般在风中打转,九拐十八弯拖到半天云里,咿咿呀呀声腔渐止,乐呵呵地问:“你死我跟着,有什么能效劳的?” 既然都到了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份上了,宋临也就用不着跟他客气了,“今天晚上我要住在你这里。” “哦?”徐津往圈椅里一靠,翘起二郎腿,不怀好意地问:“房子塌了?没钱交房租了?还是……”掸掸锦袍上的浮灰,双眼弯弯地继续:“……受贿劣迹东窗事发,兄台意欲畏罪潜逃,顺便拉小弟当垫背的?” “你太瘦,把你垫在下面我嫌硌得慌。”宋临见桌上放着绿豆糕,正饿得头昏眼花,抓了一块塞进嘴里,“你听过一句至理名言吗?” “哪句?”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徐津哈哈大笑,促狭地问:“你无家可归就因为得罪小人了?” “也不算,此人比君子卑鄙,比小人谦和;认为官员要秉承‘为国尽忠’的原则适度合宜地贪污受贿;多年宦海沉浮,以至于诱拐成性,似乎温柔开明与人为善,实则居心叵测劣迹斑斑,闯关夜袭草菅人命无所不用其极,致使京城端午血腥冲天,居然还能做到瞒天过海,知情者微乎其微。” 话音刚落,徐津哗啦站起来,绕着他转了好几圈,宋临被打量得浑身发毛。徐津脚一跺,笑眯眯地问:“得罪的是兵马大元帅还是刑部左侍郎?” “哎?”宋大人“唰”挺直后背,绿豆糕挂在大门牙上摇摇欲坠,“你……怎么知道?” 徐津根本不搭茬,自顾自地摇头晃脑,“不是兵马大元帅!此人行伍出身直来直往,勇猛有余柔韧不足。”挂在宋临肩膀上挤 眉弄眼,一脸猥琐,“是刑部左侍郎吧。” “你就幸灾乐祸吧!”宋临挑起他衣领,抬手把绿豆糕塞了进去。 徐津急忙宽衣解带使劲往下抖,横眉愤恨:“你小子别太过分!被我戳到疼处了吧,不就是让人家看上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宋临惊骇,身子陡然一歪,直挺挺从椅子上掉下来,呛着嗓子怒吼:“你胡扯什么!” “行了行了!上回庙会站你旁边的就是他吧。”徐津满脸不耐烦,跟跳大神似的忙活了半天,终于抠出了绿豆糕,捏着宋临的下巴就揣了进去,撇着嘴角嗤笑,“别唧唧歪歪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庸俗小民模样!叫人瞧不起!你一个大户人家读书的公子哥难道连这点气度都没有?” 宋临转身出门,“没工夫搭理你!” 徐津根本就不追,悠哉游哉地说:“逃!有本事你就逃!人家有权有势,也不想想你逃得了吗?”宋临一僵。 “过来。听听本公子的经验之谈!” “你说,我听得见!” “但凡这种事情,首先得泰然处之,然后,视情况加以区分。” “哦?” 徐津故意卖关子,“过来,给本公子沏茶。” 宋临掉头就走,徐津笑嘻嘻蹿过去,一把逮住拽进屋,腆着脸说:“好不容易找着机会,你就让我卖弄卖弄呗。” 宋临断喝:“说!” “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个男的嘛……” “废话!要是女的我能这么苦?” “这种事只分两种情况,瞧着顺眼的,瞧着不顺眼的。”徐津朝门外吩咐:“上晚餐!” 宋临急不可耐地,“分清之后呢?” “好办!”俩人坐到桌前,宋临标杆笔直,徐津玩世不恭,接着说:“不顺眼的要跟你亲热,那就往死里折腾他,让他这辈子看见男的就哆嗦;顺眼的嘛,那就手下留点情,往疼里折腾他,让他这辈子不敢招惹你。” 宋临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说……不能让他占我便宜?” “精准!”徐津挑大拇指,“他是男的,你难道不是?他能占的便宜,你难道不能占?再说……呃……”徐津突然一哽,皱着眉头凑过去,“宋兄,那人是户部尚书吧,人家……” 宋临正在神游天外,表情之迷离史无前例,眼前月季、牡丹、芍药……各种鲜花漫 天飞舞,小心肝跟着一颤一颤激动不已。 徐津使劲摇他,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来,“醒醒吧,别白日做梦了。就你这副德行还想斗得过他?” “谁说的?”宋大人见大虾上了桌,夹起来慢慢咀嚼,“房门一关,就剩下我跟他,我是书生,他也是,这种时候,权势、家财、学识、身份、地位……全都派不上用场。鹿死谁手,谁能打包票?尚书大人又能怎么样?这种亏吃了也是闷亏!” “有气魄!”徐津白了他一眼,招呼:“吃饭吃饭!”过了没一会儿,徐津悠悠长叹:“说实话,那人瞧着挺顺眼的,你跟他一辈子定然畅快淋漓。” 宋临一筷子敲过去。 徐津急忙讨好,“知道最舒心惬意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吗?” “我不想听!” “可我偏要说!”徐津扭着他耳朵,“当个吃软饭的!不事生产!用度奢靡!你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宋临抬脚就踹,惹得徐津哈哈大笑。 晚上,俩人挤在一张床上,没一会儿,徐津气息匀和,睡着了。 宋临翻来覆去,把床晃得“嘎吱嘎吱”响。 远远街巷中传来犬吠声,宋临心中震颤,暗想:鹿死谁手确实难以预料,我要是着了道怎么办? 毫不犹豫把徐津推醒。 徐津老大不乐意,“什么事?明天说!” “他要是把我收拾了怎么办?疼不疼?” “疼!不疼才有鬼!” “啊?”宋临使劲咽了口唾沫。 徐津一愣,猛然跳起来压在他身上,哈哈大笑,“宋兄,要不然你就从了我吧,本公子阅人无数技艺高超,时至今日难逢敌手,简直羽化登仙超凡脱俗啊!” 宋临勃然大怒,眼珠一转,嘿嘿冷笑,“行啊!只要你不怕后患无穷在下舍命陪君子。你也知道看上我的是刑部左侍郎,你说外面有没有他的耳目眼线?说不定明天……” 没等他说完,徐津一蹦三尺高,拖着鞋子噔噔噔跑出去,恭恭敬敬抱拳作揖,故意高声打哈哈:“宋兄安歇,小弟多有打扰,万望见谅。”一溜烟儿拐进隔壁。 宋临畅快嘲笑。 第二天,俩人一起吃早饭,宋临跟徐津借船,徐津欣然同意,说:“我没马车,怎么运到运河码头?” “呃……我去问问罗赞。” “不用麻烦了,一会儿我去衙门帮你问一声。” “哦?”宋临眨眼睛,“你不烦他了?” 徐津从喉咙深处“哼”了一声,再不说话。 “哈哈……”宋临抓起徐津的手一击掌,“事情结束之后请你吃饭,本公子亲自下厨。” 果然投其所好,徐津精神抖擞,“我准备好酒!” 此后半月左右,一切停当,几百张各色兽皮铺天盖地堆得满院子到处都是,杨敬研指挥人手归类码好,搬进隔壁空屋子。 宋临靠在躺椅里,小风吹着,小茶喝着,翘着腿托着腮,乐呵呵地光看不动手,偶尔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小心轻放,谨防潮湿!” 杨敬研施礼,“宋兄……” 宋临了然一笑,拱手打断,“后日设宴,望杨兄略赏薄面。” 杨敬研客气一番。 第二天,宋临神清气爽,算完账,绕过两道回廊,坐在紫藤架下。 院子里锦衣卫分列两旁,宋临耷拉着眼睑,对着遍地铺陈的紫色残花失神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嗯?皂靴?宋大人慌忙站起来。 只见王统领捂着嘴打了个大哈欠,懒洋洋地问:“宋大人窥伺后衙意欲何为?” 宋临赶紧赔笑,“不敢不敢。如果尚书大人得空……” “宋大人果然在监视朝廷二品大员!”宋临吓得面色酱紫。王统领又一个大哈欠,“左侍郎大人要亲自提审,还不束手就擒?” 拖拖拽拽把宋临扔进了屋里。 朱佑杭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凝神注视案上文书。 宋临扒着门框笑着问安:“尚书大人!” 朱佑杭换了份文书,题字印章。 宋临朝天翻白眼,再接再厉,“尚书大人!下官有要事相商。” 朱佑杭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宋临恨不得转身走人。 终于…… 宋临心窝子快长毛的时候,朱佑杭终于说话了——“又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了?如若动机不纯,一概不予受理。” “没事没事。我请你吃饭。” 朱佑杭抬起头,微笑,“过来,把门关上。” 宋临赶紧往外缩,讪笑,“不用了不用了,后头中午在我家,下官告退。” “请客没有缘由吗?”后头飘来一句,宋临陡然驻足,朱佑杭侧头笑问:“良心不安试图弥补上次的过失,还是……开张大吉请客祝贺?” 宋临一个箭步冲进屋里,“砰”,把门关上,“大人……” “官员从商是重罪,不希望我旧事重提的话……”朱佑杭停笔撑着下颚,“刚才叫你关门不同意,嗯……我很通情达理的,这样吧,把门插牢奇书-整理-提供下载,过来。” 宋临大翻白眼,关了门一磨三蹭地靠过去。 朱佑杭拉着他的手,仰头说:“今天我很高兴,动机终于单纯一回了。今晚跟我回家好不好?不用忙着做饭,吃什么不重要。” 宋临靠过去,贴上他的脸颊,匆匆一扫而过,朱佑杭一愣。 宋临哈哈大笑,朝他做了个鬼脸,抬腿刚想跑,朱佑杭侧身拦腰抱住,“博誉……” 宋临手忙脚乱,大叫:“放手!放手!” 朱佑杭咬上他后颈,留下一片殷红印记,“礼尚往来,我还你一个牙印,还欠你一个吻,你希望我吻哪儿?” “你放手!大热天,我穿着三层衣服,你不淌汗我淌汗!” 朱佑杭端起茶杯贴上他的嘴唇,宋临毫不客气,仰头喝干,“这是什么?真凉快。” “冰镇酸梅汤。”解开他的官袍腰带,双手潜进去,吮着颚骨呢喃:“我有所别业,你去过的,地处深山,很凉快,今晚一起去纳凉可好?” “好……”宋临一脚跺在他小腿上,扯着腰带跳到对面,隔着条案冷森森僵立,“……才怪!” 朱佑杭眨眼,“我就这么不被信赖?” 宋临随意裹了裹腰带,打开门,出去前狠狠瞪了他一眼。 进了书房,端茶杯,瞅了两眼,嘟囔:“烫死了!高官是人,芝麻官是虫!” 话音未落,走进三个跑腿的,打千:“二位大人,天气炎热,尚书大人心中不忍,命小的送来冰镇酸梅汤。” 宋临一愣,江秋一喜。 三人放下瓷壶,走出去,隔壁传来——“二位大人,天气炎热,尚书大人……” 宋临松了口气,心说:还好还好,我没成众矢之的。 江秋一脸陶醉地感叹:“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体恤下情心怀怜悯,皇家御用之物居然倾囊相授,有此上司,夫复何求……夫复何求啊~~” 宋临颓然趴倒,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吐血身亡! 29 江秋喝干酸梅汤,啧啧出声,对着空杯唏嘘感叹不已。 宋临撇嘴,对着窗台上两只打架的麻雀嗤笑。 日头偏西,一壶酸梅汤呼呼啦啦全灌进了江秋肚子里,宋大人一滴没喝。 人家忙着呢,根本顾不上-- 整整一下午,身子不动安如山,但是,心里却跟翻江倒海似的,一个劲地琢磨:今天要不要跟他回去? 跟? 不跟? 唉……难啊!抉择之前不可避免地要进行一番天人交战,过程之痛苦结局之诡异,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就好比大金与南宋隔江对抗,征战多年胜负难分,一方手持刀枪剑戟,一方备齐斧钺钩叉,在震天的呐喊声中,奔腾上阵激烈厮杀,双方大战三百回合,陈尸遍地血光冲天,可惜势均力敌,铩羽而归变得骑虎难下。只好卧薪尝胆修生养息以待日后奋起。如此反反覆覆,元气大伤却始终无法撼动对方坚固的根基。 宋大人现在就面临着如此艰难的困境,“心”是大金,“肝”是南宋,摇旗呐喊血战沙场。 “心”说:“跟着去吧。”“肝”说:“去了说不定就得把自己赔进去。” “心”把心一横,“肝”把肝一竖。 “心”说:“现在他还没有思想准备,能打个措手不及,偷袭乃兵家惯技。” “肝”嘲讽,“兵家惯技是‘将计就计’,那头猪难道不懂这道理?说不定正等着盼着你自个儿送上门去呢。” “心”颤抖,“要不然来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表面顺应,关键时刻先下手为强!” “肝”蔑视,“你不如直接动用‘美人计’,哭得梨花带雨,抖得弱柳拂风,只要你不怕丢人装得出来,说不定人家一时怜悯施舍你个全尸。” …… 小“心”小“肝”一场唇枪舌战,各大兵法轮番上阵,眼瞅着小“心”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宋大人的“嘴”不干了,嘟嘟囔囔直接偏袒“心”,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就不信他一个纨绔子弟,整天吃得脑满肠肥,一旦近身肉搏他能斗得过我?” 完全不顾内心深处一个虚弱的反驳声音--那头猪好歹也是刑部左侍郎,半夜闯府的勾当干了不是一回两回了,真这么好对付? 宋大人当场下定了决心--择日不如撞日,万千纷扰,今晚见分晓! 宋临豁然开朗,不再左右彷徨,端起瓷壶,摇了半天,嗯?居然连一滴都没剩,宋临顶着满脑袋大汗笑嘻嘻地问江秋:“好喝吗?” “嗯。”江秋咂咂嘴似乎回味无穷,“尚书大人大事睿智精明,小事心细如发,真乃我等修身之楷模,如何不叫人感佩折服心存敬仰啊!” 宋临一脸严肃地点头称是,顺着他的话头赞赏:“与小处见真情!尚书大人心系部属日月可鉴,真乃君子也!” 江秋直点头,宋临牙根直发酸。 夕日欲颓,鸦雀盘旋。 江秋退衙了。宋临搬了把椅子坐在墙根下,透过窗户往外查看。 不一会儿,一乘大轿缓缓从后衙移出来,宋临立刻跟了上去。 出了衙门,宋大人不远不近地缀着。轿子快,他也快,轿子慢,他也慢,轿子陡然停止,他也跟着停止。 朱佑杭从窗口探出身来,微微一笑,还没等宋临反应过来,人家又退了回去,执折扇的手伸出窗外(奇*书*网*.*整*理*提*供),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窗棂。 宋临鄙夷,“故作镇定!你根本没把握掌控我!……嗯?”眼见轿子拐了个弯,进了一条小巷子,宋临纳闷,“难道……他不回家?” 宋临紧赶几步,别到墙角,思虑片刻,暗想:肯定下了轿了,正等着抓我的现行! 悄悄伸了个头,宋临大笑。 果然! 朱佑杭正坐在轿辕上,展开折扇慢条斯理地扇风。 宋临干脆一屁股坐在人家门槛上,心说:就这么干耗着,看谁耗得过谁!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朱佑杭的一举一动。 良久,朱佑杭依旧气定神闲,招手叫来一个小厮,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小厮撒脚如飞,一眨眼,没影儿了。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朱佑杭登上轿子,又把折扇伸出窗外,轻轻晃动扇坠,与木栏相触,叮叮作响,清脆悦耳。 宋临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 没一会儿,进了小门,轿子消失,门却洞开。 宋临失笑,跟了进去,刚站稳脚跟,“咣当”,门关了,“卡嚓”,锁了。 朱佑杭似笑非笑地倚柱站立。 宋临也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容,问:“这是哪儿 第一章 (7) 身子一栽,宋临趁势挣脱,劈头盖脸一顿暴打,一脚跺在他脚背上,头也不回地直奔前厅。 “博誉!”朱佑杭冷汗直淌,缓过来急忙追上去。 宋临高擎竹竿,断喝:“朱佑杭!再敢上前一步别怪我不客气!玉皇大帝我都照打不误!” 朱佑杭只好停下脚步,“看在我认罪态度这么良好的份上,能不能不生气了?” 宋临嗤笑,扔了竹竿夺门而出。 朱佑杭目送他渐行渐远,自言自语:“冷静一下也好。”掀开衣袖,一条拇指粗的红痕隐隐作痛,但朱大尚书却笑容可掬,“听完了解释才爆发,嗯,已经原谅我了。唉……只是这别扭不知闹到哪一天算到头。” 33 宋临坐在路边乱石上,头枕膝盖,不停地问自己:还能不能信任他? “当然不能!”宋临自言自语,“自从到了京城,我就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他肆意妄为哪次顾及过我的想法?” 转念一想:好像也不是吧,要是没有他我可能早就因为那次诬告深陷大牢了,还能像现在这般逍遥自在?他不纠察我宿娼,他教我做贪官,他帮我做假帐,他默许我实现皇商梦想,他重视我的名誉,他送酸梅汤却不让我成为众矢之的,他虽然一直在诱导,可从没强迫过我…… “可是……”宋临“可是”了半天,始终不知道“可是”什么。 “他似乎自始自终都在为我着想。”宋临抬起头,无意中瞥见掌心纹路,没入手腕的寿命线,连绵不绝的名利线以及断断续续的姻缘线。宋临呆视片刻,忽然想起曾经算过命,那位算命先生似乎说过:一生贵人相助,婚姻不得做主。 宋临盱着掌纹发呆,“难道他就是我一生的贵人?我的姻缘会是谁做主?”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过了很久才说:“应该是叔祖,或者是族长,族中长辈有三四十位,谁都能做主。” 嘴上虽如此说,内心却十分断定——他要是不同意,谁都做不了主! “他要是做主,我就会把一辈子赔进去。”宋临抚摸姻缘线,犹豫良久,终于笑了,“他也会把一辈子赔进去。” 宋临站起来,“他骗我,我打他,扯平了。”大步流星往家走。 要回家必定路过户部衙门,宋临驻足暗想:旷职会受什么惩罚?算了,都到门口了还是进去吧,好歹该算是迟到。 刚进书房,江秋从账本堆 里抬起疲惫的脸,挑大拇指,“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胆子真不小,居然胆敢蓄意旷职,小可佩服。呃……你怎么穿着便服?好像还是苏绣。” 宋临嘟囔:“又不是我一个人旷职?……哎?”陡然看见桌案上累累叠叠铺满了账本,惊异万分,“怎么回事?” “没什么。右侍郎大人出差回来了,拖回四五车账本,半个月内要归帐入库。”江秋笑嘻嘻凑过去,接着说:“别以为我没听见,不是你一个人旷职,还有谁?” 宋临故意神秘兮兮地咬耳朵:“尚书大人。” 江秋一巴掌将他推出老远,摆摆手,“无聊!尚书大人这些天该去刑部!” 那他还是旷职!宋临乐呵呵地想。问江秋:“二品大员旷职该受什么惩罚?” 江秋白了他一眼,趴下来继续查账,“尚书大人为人严谨勤勉,现在肯定在刑部秉公断案呢,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 宋临急忙举账本捂住脸,省得让他看见自己翻白眼。清了清嗓子说:“你根本不分青红皂白!你当真这么崇敬他?” “当然!”江秋来了精神,连研究古董都没这么目光炯炯,绕到宋临身边,勾着他脖子说:“三年多以前,朱大人刚接任尚书一职,正赶上外省官员联名参劾户部官员,罗列的罪状有上百条,一时之间朝野动荡人心惶惶。尚书大人竟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在夕会上嘱咐大家……呃,等一下,我想想原话。”过了没一会儿,接着说:“他说:此次招人诟病只因行事太清明,他们做贼心虚试图先下手为强。如若此次我们铩羽而归,后续责难就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以,从今天起,把几年前的账本一起取出来,参劾官员的账要查,他们下属上司的账也要查。自己有错,就是亏空公款;下属有错,就是治下不严;上司有错,就是贿赂长官,数罪并罚,各位请细想,朝廷会如何惩处?” 宋临直咽唾沫,“这……这是反咬一口吧?” “别打岔!还没说完呢。”江秋瞪眼,“尚书大人说:各位,至刚易折,至柔无骨,只有刚柔并济才能驰行天下所向披靡。今后,务必一边秉公办事一边施舍恩惠,得放过时且放过,该严惩时就严惩,恩威并施双管齐下,务必杜绝再出现今天这种局面。” 宋临听得兴趣盎然,“你们真这么做了?” “当然!此后,户部跃然凌驾于其它五部之上,天下官员无不对户部敬畏有加,声望之高史无前例。不过,偶尔还是 会有户部官员遭人参劾,但都察院都会把奏折送来让尚书大人先过目,如何处置全凭尚书大人裁决。” “哦!明白!他是不是包庇护短由着你们横行霸道?” “胡扯!”江秋狠狠撞了他一肘子,踱回自己座位,“这种情况下遭参劾的官员肯定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尚书大人哪次不是从严处理的?大人早就说过,做人要通透圆润,为官要上下周全。什么叫恩威并施,你弄得清楚吗?学着点吧!” 宋临撇嘴,“你的崇敬极度盲目!” 江秋埋首算账,“过不了多久你也会崇敬他的。” 这可难说得很!宋临也提笔算账。 傍晚时分,退衙了,宋临出书房,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一声断喝:“站住!” 宋临被吓了一大跳,急忙转身,见是左侍郎老头,宋临一僵。 老头抖着嘴唇怒问:“何处来的大胆毛贼?私入户部衙门意欲何为?来人啊,绑了!” 宋临赶紧跪下磕头,哽着嗓子辩解:“大人,下官是云南清吏司主事宋临……” 左侍郎冷笑,“穿着便服居然胆敢冒充朝廷命官,罪加一等!人呢?快快绑了!” 衙役们明明认识宋临,但左侍郎发话了,谁肯为新进官员得罪权贵太尊?抓绳子的、举棒子的,一群凶神恶煞蜂拥而上。 宋临大惊失色,“大人,下官真的是……”某土匪一个箭步冲上来,扳胳膊就绑,骨头“咔哒”一声,疼得宋临猛抽凉气。 正当此时,旁边一位挺着将军肚的中年官员对宋临使眼色,宋临一愣。只见此人笑着给老头作揖,“大人,为区区小事动气得不偿失,不如由在下处置吧。” 老头养尊处优惯了,吼了两嗓子热汗直淌,深深一揖,“有劳右侍郎大人。”老头走了。 右侍郎挥手屏退一众衙役,施施然走来,“你叫宋临?” “是。多谢大人搭救。” “不必言谢。你的官服呢?” 宋临毫不犹豫地扯谎:“出门匆忙忘记换了。” “哦?”右侍郎笑眯眯地弯下腰,“出哪道门这么匆忙?” 宋临心里“咯噔”了一下。 右侍郎抬起他的下巴,“官服放在家了?”宋临刚想点头,这大肚子根本没给他机会,言之凿凿地接着问:“人却是从尚书大人府上出来的吧?” 宋临“啊?”了一声,身体立刻僵硬,张口结舌,半天眨了一下眼,赶紧讪笑着打马虎眼,“您说笑,下官位卑职轻,怎能得到尚书大人青睐?” “这可难说得很!”右侍郎一脸感慨万千,“你身上的锦袍瞧着很是眼熟啊!是不是出自尚书府?”扯起宋临的袖口,“据尚书大人说,这种花纹是根据南昌府的一种野花绣的,此花并不名贵,铺天盖地随处可见,不鲜艳不芳香,没人喜欢,可是……”笑眯眯地故意卖关子,“……尚书大人喜欢。” 宋临苦不堪言,抬头看看他那大肚子,低头又看看花纹。 右侍郎绕着宋临转了好几圈,在他身后站定,说:“你回去可以仔细辨查辨查,尚书大人领口袖口所有的镶边全是这种花纹。” 宋临头皮直发麻,手心吱吱冒冷汗,揪着袖口,把那些倒霉花纹扯了百八十下。 右侍郎执折扇拨开宋临颈后的碎发,“顺便问一句,这个痕迹是不是尚书大人吻的?” 此言一出,宋临大骇失神,脖子“咔吧”一声脆响,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右侍郎急忙扶住,“起来吧。” 宋临试了两下,膝盖瘫软,愣是没站起来。 右侍郎转身往回廊尽头走去,笑盈盈地说:“前些天,尚书大人颔下印了两排深深的咬痕,嗯,肯定是你咬的。” 宋临本来撑着廊柱站了起来,一听这话,“砰”又倒了下去。 右侍郎回头瞅瞅他,嘴角翘到了半天云里,“我们曾经怂恿大人演绎‘欲淫不遂被咬记’,可惜中途被打断了,不如这样吧,就由你来演绎‘负隅顽抗咬人记’如何?” 宋临靠着柱子狼狈不堪,都不敢看他,冷汗顺着眼角往下淌,当真是千沟万壑飞流直下啊。 右侍郎戏弄够了,踱着小方步拐过墙角,说:“你不必如此慌张,既然尚书大人不隐瞒他有了意中人,你就不可能成为见不得光的男宠。他难道会亏待你?如果不出所料,他会不遗余力地对你大加维护。你不觉得自己正站在他的心尖上吗?” “我站在他的……心尖上?” 右侍郎已经消失不见了。 宋临身心疲惫,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心中乱得理不出头绪,开始胡思乱想,从初见朱佑杭直到今天,巨细靡遗一一回想,自己初涉官场不谙世事,横冲直撞大大小小捅了很多娄子,至今安然无恙是谁一直在佑护? 宋临一直坐到夕阳沉入山谷,天空霞光退尽。 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宋临捂着脸几度哽咽,喃喃自语:“他说他在三生石上刻了我的名字,他说要和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说他等了我十年。我……确实站在他的心尖上。” 宋临站起来,“我信任他!他意志坚定光明磊落,他睿智通达温柔平和,他温文尔雅不急不躁,他为国置生死于度外……他有高尚的人品!” 宋临坚定地往外走去,“我因为一次小小的试探就对他大打出手……将心比心,如果一味付出却得不到回报的是我,我会不会心慌意乱?” 直奔朱佑杭府上,“两个人的事,我有什么资格让他一个人孤军奋战?” 朱佑杭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宋临,意外之极,“博誉?” 宋临走上前去抱住他,“对不起。” “什么事对不起?因为打了我?其实你不必自责,我欺骗在先,我是咎由自取。” “不是,不全是。”宋临吻上他的嘴唇。 朱佑杭一愣,笑了,闭上了眼睛。 我们祝福尚书大人,终于守得云开见到了月明。 34 烛光摇曳中,朱佑杭撑着下颌笑眯眯地凝视宋临的眼睛。 宋临被他看得脸通红,“你就不问我为什么突然跑回来?” “问了你会说吗?不过……”朱佑杭靠过去,搂住他的腰,“……我能猜出来。要是你能亲口说一遍的话,我想我会更高兴。” “吃饭吃饭,我要吃红烧鱼。”宋临赶忙转话题,抢先跑出去,朱佑杭失笑,“说不说无关紧要,心里认定就行了。博誉,”凑过去耳语,“如果你想听,我是不会害羞的,可以抑扬顿挫地说上一整天。” “我不想听!” 朱佑杭故意瘪嘴,“我就知道你会说不想听。” 宋临眼珠一转,伸胳膊攀上他的肩膀,乐呵呵地说:“要不然你说点我想听吧。” “哦?” “来,跟我学,博誉……” 朱佑杭跟着学,“博誉……” “以后我全听你的,你指东我不会打西。” 朱佑杭惊奇地看着他,“真的?太好了!”一把抱起他转了一大圈,“博誉,我都不知道你竟然如此尊重我!” 宋临一愣,猛然回过味 儿来,捏着他的脸颊使劲往两边撕,“想得美!我是叫你跟我学!” 朱佑杭故作委屈,“这句也是要学的?你事先为什么不提醒?我认为你是故意含糊其辞,让我白高兴一场。说了又不算,这是出尔反尔。错,全是你的!” 宋临简直无语对苍天,“你就装傻吧!放我下来。” “你就装傻吧!放我下来。” 宋临又一愣,好笑又好气,干脆自己挣脱怀抱,率先朝前走。 朱佑杭哈哈大笑,“这句不用学了?”握住他的手走进凉亭,“博誉,吃完饭我们庆祝庆祝好不好?” “你先说怎么庆祝?” “是啊,该怎么庆祝呢?”表现得甚为苦恼。 “行了行了!”宋临白了他一眼,“别装了。吃饭吃饭。” 没一会儿,杯盘铺陈桌前,宋临举着筷子遍寻一周,“好像没有红烧鱼嘛。” “那就吃清蒸鱼吧。” “也没清蒸鱼。”又找了一遍,“就没鱼!” 朱佑杭微笑,“这错也是你的!你应该事先通知我你要来吃饭,我自认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是!错全是我的!可我今天就是要吃鱼,怎么办?”宋临趴在桌上,摆出誓不罢休的德行。 朱佑杭侧头问小厮,“厨房有鱼吗?” 小厮又不管厨房,他怎么会知道?只得茫然地摇头。 朱佑杭又问:“菜市上有鱼吗?” 小厮吓了一跳,心说:菜市只有早晨开市,这会儿都初更了,上哪儿找鱼去?急忙躬身行礼,摇了摇头。 朱佑杭皱眉,问:“池塘里有鱼吗?” 小厮偷偷擦了下手心的汗水,“应该……有吧。” “应该?” 小厮不敢怠慢,立刻回答:“有!肯定有!” 朱佑杭微微一笑,转过头来,一摊手,“博誉,他说池塘里有鱼,很遗憾,可能不是红烧的。” 宋临陡然挺直腰身,一筷子叉起酱猪蹄,“我改主意了,我要吃猪心猪肝猪腰子猪大肠猪耳朵猪头肉。” 朱佑杭哈哈大笑,夹起芹菜放进他碗里。 宋临一边啃猪蹄一边嘀咕:“今天怎么这样大笑大闹的?斯文气质破坏殆尽了。” “那是因为我心情愉快。我还以为你闹别扭要持续半个 月呢,没承想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打算跟我说说今天下午的转变过程吗?” 宋临只管埋头吃饭,间或夹一筷子苋菜喂进他嘴里,试图转移话题,“补血的,你正缺这个。” 朱佑杭根本不为所动,莞尔,“我深知自己拥有不可抗拒的巨大影响力,十年来屡试不爽,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我的影响力不止限于官场,连周围人都广受布泽。嗯,你的转变完全得益于我的影响力。” “厚颜无耻!有你这样往脸上贴金的吗?要不是江秋……呃……”惊觉说漏了嘴,赶紧顿住。 可惜——晚了! “哦?江秋?他说什么了?枉议朝廷重臣是革职的罪。”朱佑杭放下筷子倾过身去。 “你这是威胁!”宋临一顿,懊恼已极,一不小心又上当了,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就不矫情了,一五一十说了出来。然后问:“他很崇拜你。你真是这么做的?” 朱佑杭可有可无地点头。 “你很会为别人着想嘛。” 朱佑杭往椅背上一靠,震笑不止,“那次集体弹劾是冲着我来的,我上任伊始根基不稳,他们要给我来个下马威。我岂能束手就擒?” 宋临惊讶,“保全那些遭参劾的官员只是顺带?” “我说过我的官品很卑劣的。” 宋临挑大拇指,“够自私!” “从现在开始就要变成‘家私’了。” “家私?是钱财吗?” 朱佑杭把碗一推,起身,顺便拉起宋临,边走边说:“我的后半辈子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家私’原则。” 宋临“吧嗒吧嗒”直眨眼,“你的后半辈子就打算拼命贪污受贿?哎?你拉我去哪儿?我还没吃饱。” “你不是想吃鱼吗?” “我现在想听你的‘家私’歪理。别卖关子,快说!” “可以!不过,你得先答应我,听完不准笑。” “我肯定不笑。” “唉……还是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会认同。” “少废话!不是你教我当贪官的吗?只要我当着官,肯定跟你一起贪。你说吧,我认同。” 朱大尚书调过脸去,对月微笑。等的就是这句“我认同”,终于得逞了。于是说:“为自己着想叫‘自私’,为家庭着想就叫‘家私’。现在我有家庭了,当然要改 了。” “啊?这么个家私啊。” 朱佑杭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接着说:“我的家庭注定与众不同,不可能儿女成群,只能是两人相依为命。既然如此,我就是你的家,你也是我的家,我围着你转,你围着我转,互相旋转的结果是什么你知道吗?” 宋临第一次听到这种疯言疯语,傻愣愣问:“是什么?” 朱佑杭一指对面墙上避邪镇妖的符纸。 宋临一愣,“太极图?” 朱佑杭笑眯眯地点头,“我是阳极,你就是阴极;我是阴极,你就是阳极,阴阳调和,家庭才能长治久安。你说如果缺了一极,阴阳失调,会有什么后果?” “得了吧!”宋临回味多时终于听明白了,“你不就是想把我绑一辈子嘛,我既然来了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太好了!博誉,你做阳极还是阴极?” “阳极!当然是阳极!我是男的!” “好。” 宋临以为他会反驳,居然听见“好”字冒了出来,实在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宋临暗忱:肯定有阴谋! 果然—— 朱佑杭不慌不忙取下太极图,凑到他眼前,指着阳极里的黑点说:“那我就勉为其难做阴心好了,是你的主心骨,很不幸,你得绕着我转。” 宋临被捉弄得一愣一愣的,揣摩多时终于醒过神来,一把扯掉太极图,“又占我便宜!九拐十八弯兜了个大圈子,就想叫我听你的,美不死你!” 朱佑杭展颜大笑,“你说你认同的,现在又反悔了。唉……这年头啊,人品真是不能相信。” 宋临都懒得理他。抬腿往回走,朱佑杭扯着手腕拽过来,“这边。” 宋临赖着不肯走,“我不去!我不听你的!” 朱佑杭干脆拦腰抱住,带进了葫芦门。 眼前豁然开朗,蛙鸣阵阵,异香扑鼻,一轮明月高悬夜空,光华流转,如雾气弥漫般朦胧一片。 宋临问:“这是哪儿?” “后花园。” “来干吗?” “庆祝我们今天组成了家庭。” “啊?”宋临意外,“在这里庆祝?” 朱佑杭故意双眉纠结,“你打算在哪儿庆祝?说吧,我肯定奉陪。” 宋临干 笑,“就这里!就这里!” 朱佑杭但笑不语,解开腰带脱掉长袍,顺手把宋临的衣服也扒了下来,支使他,“把鞋脱了。” “不至于吧!”宋临目瞪口呆,“真在这里?” 朱佑杭脱了鞋子,看他傻愣着,催促,“快点,要我帮忙吗?” 宋临转身就跑,“我没这癖好!” 朱佑杭哈哈大笑,卡着脖子拽回来,“你还说我一脑门子肮脏念头,到底谁肮脏?” “那你脱衣服想干吗?” “下水捞鱼,不是你说要吃鱼吗?”匆匆偷了个吻,哑着嗓子诱惑,“顺便洗个鸳鸯浴。” 话音未落,“扑通”“扑通”,朱佑杭拽着宋临跳了下去。宋临毫无准备,一声惊叫划破长空,急忙抱住朱佑杭,抱得死死的。 “你不会游泳?”朱佑杭问。 “你居然会游泳?”宋临问。 俩人异口同声。 “我当然会游泳。”宋临答。 “我就不能会游泳?”朱佑杭反问。 俩人又异口同声。 互相对视一眼,大笑。 宋临脱下鞋子抛到岸上,一个猛子扎下去,没一会儿游到了对面,冒出水面,使劲抹了把脸,“这池塘很小嘛,有鱼吗?” “有,我养了几十条。”朱佑杭跃起朝宋临游去。 宋临比鱼还滑,“吱溜”又溜走了。 等朱佑杭钻出水面,宋临早没影儿了,“博誉……博誉……” 博誉“腾”跳出来,兴奋地挥挥手中的俘虏,“我抓到了。呃……”对着月光盱着眼睛凝视了好一会儿,“这……这好像是锦鲤吧,能吃吗?” “都是鱼,怎么会不能吃?” “胡说八道!”宋临举起锦鲤直挺挺朝他砸去,“你见过谁吃锦鲤?” 朱佑杭泰然自若根本不尴尬,对月畅笑,“不能吃就游泳吧,要是你觉得洗鸳鸯浴更好的话……” 宋临手脚并用往岸上爬,“我没这癖好!” “没有可以培养嘛。”朱佑杭飞快游过去,正赶上宋临右腿没来得及缩回去,朱佑杭抓住脚踝往下扯。 “啊……砰!”宋临轰然落水,一声巨响水花四溅,宋临“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水。逮着空档,一把抓住朱佑杭的前襟,死拖着往水里摁,惹得朱 第一章 (8) 口,大胖子和大肚子早没影儿了。宋临直奔而去,嘀咕:“别人都是先娶老婆再招小相公,就你这头猪直接……呸!”硬生生把“招小相公”吞了回去。宋临仔细想想,又笑了起来。 刚进书房还没来得及喝口茶,俩跑腿的赶过来笑着打千:“宋大人,尚书大人有请。” 宋临心里痛骂,面儿上行礼。 江秋端着砚台不可思议之极,见跑腿的远去,憋着嗓子问:“从左侍郎到右侍郎,这会儿又变成尚书大人了,人人都要找你,你干什么大逆不道的勾当了?” “啊?”宋临傻眼了,“我……我到底干什么了?” 心里骂着猪,朝后院跑去,刚到门口,一人喊:“宋大人,这边。” 宋临猛甩头,见是王统领,不敢怠慢匆匆跑进了厢房,进门一愣,稀稀拉拉坐了五六个高官,没一个认识的。宋临掉头就跑,“咣当”,眼睁睁看着房门关上了。 宋临讪笑,转回来磕头,“云南清吏司主事宋临参见各位大人。” “哦?”某一品大员不怀好意地踱过来,居高临下地审视他,问:“怎么光见你?朱大人呢?” 我哪知道?我巴不得找那头猪算账!嘴上却说:“要不下官这就去找?” “也好也好!”身后的络腮胡子黑大个掏手绢擦汗,“小两口凑一对看着才赏心悦目嘛!” 宋临趴在地上鼻子眼儿里喷火苗,恭恭敬敬磕了个头,站起来掉头,“下官去找,定然不辱使命!” “哗啦”,所有人突然齐刷刷站起来,慌声慌气地喊:“拦住他拦住他!”“王统领,锁门锁门!” 某武将一把揪住宋临的脖领子拽回来摁在椅子上,“想搬救兵?他来了也救不了你!” 胡扯!朱佑杭救不了我?鬼信!你们干吗怕我跑了?不就是怕我把朱佑杭搬来吗? 宋临刚想说两句谦虚话,东垂首一个白面书生慢条斯理地说:“大元帅,你最好还是放手吧,人家回去枕头风一吹,说你抓着他欲行不轨,你就不怕朱大人吃醋给你小鞋穿?” 兵马大元帅乐呵呵地挑大拇指,一本正经地帮宋临整好衣冠才放手。 正当此时,门外一个满含笑意的声音轻轻地说:“尚书大人,下官朱佑杭,您交代的案件已然真相大白,卷宗在此,请您过目。” 屋里陡静,继而哄堂大笑,白面书生拍拍宋临的脸, 笑说:“来救你了。” 大门洞开,朱佑杭进来,深深一揖,笑了。指着宋临,故作惊诧,“看服色你似乎是六品官吧,探听朝廷机密该当处斩,在酿成大祸之前还不快走!” 宋临长出一口气,对着朱佑杭一揖到地,倒退着赶紧逃。 刚出门就听见一阵开怀大笑。 朱佑杭笑说:“我最近发现戏弄腼腆的人很有趣,我这么腼腆,你们戏弄他岂不是舍近求远?” 此言一出,又惹来连连震笑,众人纷纷消遣朱佑杭,取笑之声冲天直上: “你当然腼腆!你不腼腆谁腼腆?你要不腼腆能打光棍打到现在?”某官儿笑问:“什么时候摆酒闹洞房?我可告诉你,我憋了快十年了!” 没等朱佑杭辩解,某一品大员悠悠感叹,声音像是从云层里透出来的——“宋临一脸帮夫相,有此佳偶,朱大人不日必定平步青云啊!” 屋里顿时静默,片刻,“轰”,炸了锅了。 门外的宋临一口唾沫呛进气管里,憋得那“帮夫相”的脸通红,半天喘不过气来。 门里的朱佑杭唇角上扬,“原来我官至二品全都依赖着他啊,恐怕十年前就开始预支他的福气了。” 兵马大元帅勾住他肩膀,问:“你从哪儿捡漏把这等宝贝捡回来的?听说还会做菜。” “何止啊!”刑部尚书惊爆内幕,“人家行商受贿外加宿妓嫖娼样样精通!” “哦?”一帮穷极无聊的大明高官喧哗取乐,“宝贝!果然是宝贝!”“朱大人,你怎么亏待人家了?瞧把人家给逼的,跑到娼家去寻求慰藉了!”…… 朱佑杭朝窗外望去,宋临正落荒而逃。转过头来,笑说:“众位大人,他是奸商,我是贪官,你们说的,他帮我平步青云,作为回报我必定要帮他财源广进,这样才能算得上是官商勾结,”摊出手掌,“帮夫相岂是轻易在世人面前展出的?没有见面礼吗?” 白面书生刚想说话,朱佑杭抬腕笑着打断,“金银一概不收,他喜欢古董,就送古董!” 没给他们反驳的机会,朱佑杭走了。 晚上,宋临对着朱佑杭赌气,“我要请假!” 朱佑杭抱着他亲吻鬓角,“对不起,一时疏忽。给你半个月假,我给你找块锦衣卫的腰牌。” 宋临睡眼婆娑,含糊不清地问:“要锦衣卫的牌子干什么?” “可以去游长城爬香山,驻军不会阻拦你。……博誉,一会儿再睡,你还没洗澡。” “嗯。”宋临头一歪,缩进朱佑杭怀里,鼻息匀细,已经睡着了。 朱佑杭莞尔,吻着鼻尖抱进浴室。 第二天,朱佑杭上早朝,宋临回自己家,隔着大半个的院子,一股浓烈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宋临皱眉,踌躇了好一会儿,敲开杨敬研的房门,小厮悄悄地说:“宋老爷,您劝劝我家公子爷吧。” “哎?怎么回事?” 屋里,杨敬研问:“是宋兄吗?” 宋临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怎么虚弱成这样?被徐津收拾了?三两步赶过去,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仔细端详苍白的脸色,问:“杨兄,身体不适?” 杨敬研长长叹气,神情之落寞惹人怜悯,自顾自地说:“宋兄,我明天就回江南,我帮你把兽皮运回去吧。” “啊?”宋临大惊,光听见前半句话,慌忙问:“徐津把你怎么了?” “没怎么!”杨敬研掀被子盖住脸,闷声闷气地说:“我剃头挑子一头热。” 宋临使劲拉被子,杨敬研紧攥不放,“宋兄,小弟累了。” 明显是在送客,宋临叹气,走了出去,对着高大的柏树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嗤笑,“徐津,你小子迟早遭报应!” 唉…… 其实,徐津徐公子也很可怜啊! 后背血道纵横交错如同蛛网一般,胸前咬痕抓痕吻痕漫山遍野密密麻麻。再看那“貌似潘安”的俊脸,左边一排牙齿印,右边五个手指印。 搞得跟残兵败将似的,狼狈不堪地进了衙门,往罗赞对面一坐。 罗赞极其称赞地点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徐兄越发的潇洒倜傥了。” 把徐津给气得,背过脸去对天发誓:我死也要死在你这朵牡丹花下!本公子要辣手摧花!姓罗的,你别得意,有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 至于杨敬研—— 宋临回去跟朱佑杭一说,尚书大人笑了,说:“他也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唯一的使命就是帮你实现皇商梦想。既然任务就在眼前,他当然要去执行。” 39 第二天,宋临正式放大假,揣着锦衣卫的腰牌满大街逛荡,还不准尚书府的小厮跟着。 摸进一家古董行,掏出个从朱佑 杭家拿来的小瓶子往柜台上一拍,问老板:“您给过过目,这是什么?” 老板只扫了一眼,抬头对宋临龇牙一笑,不答反问:“您贵姓?您仙乡何处?听口音是吴地人吧,到京城是行商还是会友?在何处落脚?有保书通行证吗?” 宋临气不打一处来,“你管得着吗?……哎?你去哪儿?” 只见这小矬子猫着腰一个箭步冲出去,直着嗓子狂吼:“官爷官爷!有人盗取皇家御物啊!” 宋临吓了一跳,揪着他的头发拽进来,“你瞎嚷嚷什么?……啊!放手放手!” 老板被卡得喘不过气来,猛然一松,疑惑,闪目观瞧,一愣,只见这衣饰华美的客人被一群巡逻的官兵跟拎小鸡似的提溜起来,此人恼羞成怒,揪着某喽喽的耳朵使劲一拧,喽喽“嗷”一嗓子怪叫,举枪杆死命捣在宋临的肚子上,宋临惨叫,老板眼前一晃,惊呼:“抓住瓶子!快抓住……”“吧嗒”!小矬子颓然摔倒,“完了!唐朝粟特进贡的葡萄酒玻璃瓶,一声响,上了西天了!” 宋临一听这话,心灰意冷,钱啊!这是钱啊!气急败坏之下,掏出锦衣卫腰牌狠狠往地上一掼,“我是锦衣卫!” 官兵一愣神,齐刷刷看过去,黄灿灿一块牌子,互相观望,再瞧瞧手里的宋小鸡,一个个都纳闷:就这书生模样的货色也是锦衣卫? 捡起腰牌,不由分说五花大绑将宋临捆了个结实,拖拖拽拽往刑部送。 宋大人进刑部绕了一圈儿,工夫不大,刑部尚书大人--一个健硕的中年人亲自送了出来,后头跟着一串儿面如土灰的官兵小喽喽。 宋大人面子里子撑足了,他该趾高气扬了吧? 胡扯! 那三角眼刑部尚书往衙门口一站,周围人群纷纷驻足围观,平头老百姓等闲能见到这样的高官? 三角眼见人围得差不多了,和蔼可亲地拍拍宋临的肩膀,笑说:“想见朱大人也用不着找这理由吧?”啧啧称赞:“新婚燕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羡煞我等羡煞我等啊!” 把宋临给气得,恨不得仰面翻倒死了算了! 抖着面皮作了个大揖,嘴里还得客气:“您留步,下官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不过,下回来之前先知会一声,我让朱大人等着。你说这次多可惜,累你跑了一趟还没见着人。唉……” 宋临实在听不下去了,干脆磕 了个头转身就跑。 三角眼哈哈大笑,冲背影喊:“宋大人,朱大人可能在都察院、翰林院、九门提督府、太和殿、大理寺监牢……要不你挨个跑一趟?总能见着的。” 宋临拐过墙角,一拳头砸在砖墙上,怒骂:“挨个跑一趟?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抬腿直奔自己家,一路上生闷气,“全是你这头猪害的!又不是光荣的事,你吃饱了撑的到处宣扬什么?” 进了胡同,宋临跟主人家打了声招呼,老头问:“老爷是回来帮杨公子搬货物的?” “嗯?”宋临这会儿才想起杨敬研要回江南,急忙进院子,一眼看过去,真是乱得--没法说!兽皮、丝绸、胭脂水粉、蜜饯、肉干……铺得到处都是,都没地方下脚。 伙计忙得热火朝天,杨敬研却面无人色,瘫在躺椅里像一堆烂泥。 宋临贴着墙根绕过去,还没开口,杨敬研先说:“不必劝我,我一个多月前就该离京返乡了。” 宋临微微一笑。 时至中午,一切停当,宋临送杨敬研出城,过崇文门时,士兵要检查,杨敬研吩咐小厮:“准备税银和孝敬银子。” 宋临神秘一笑,掏出锦衣卫腰牌伸出窗外,晃了晃。士兵倒抽凉气,高声喊:“放行放行!” 得!宋临连面儿都没露就出了城了,顺带省了大批银子。 宋临把腰牌递给杨敬研,“拿着吧,可能有点用。” 杨敬研推辞再三,驳不过,收下了。 此后-- 杨敬研骤然发现,什么叫“可能有点用”?简直太有用了!有用到无以复加! 杨大商人一路过关斩将,所有赋税一概不交,四处打秋风,嘴里吃着佳肴手里收着银子。从京城到扬州短短半个月的水路愣是故意慢吞吞走了快三个月。 进了扬州城,账房先生汇报:一件东西没卖本钱已经赚回来了。 杨敬研掂着腰牌微笑,“这是最大的本钱!” 有本钱不擅加利用还叫商人吗? 于是-- 杨敬研把宋临的兽皮送到苏州之后,转了个弯直奔老家徽州,招齐杨氏一门十多个腰缠万贯的大财主,贩来成山成海的茶叶、丝绸、瓷器……特别是盐,海盐、井盐、淮盐、长芦盐、青海盐……但凡市面上有的,他们一律大批购进,一一装船。船头插着旗幡,上书大大 的篆体--“徽”,当真是遮天蔽日啊,大运河里满满当当见头不见尾! 如此这般,浩浩荡荡杀进了扬州城。 这商人当得--赚!赚大发了! 话分两头,再来说说宋大人。 宋大人回城,路过尚书府都没拿正眼瞧,门口的小厮一个比一个纳闷,可就是没人敢上前跟他啰嗦。 傍晚,宋临逛累了回家,进屋一愣,翻了个白眼,搬了把椅子,离他远远的坐下来喝茶。 所谓“他”,当然是尚书大人朱佑杭。 朱佑杭兀自岿然不动,歪在床柱上翻书--古董鉴赏书。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宋临肚子饿了,刚站起来,朱佑杭也站了起来,宋临一愣,撒腿就跑,朱佑杭根本不追,合上书笑说:“听说你去刑部找我了?而且还是用犯罪的方式进去的。” 宋临生气,倚着门框直标标站立,“全是你害的!现如今我成了过街老鼠了,走到哪都有人嘲笑!” “嘲笑?”朱佑杭极其不认同地摇头,“他们是在羡慕你!如我这般品格高贵的人世间罕见。出身世家,通透儒雅,睿智阔朗,风趣忠诚,位高权重家资巨万……”笑弯了眼睛,“……而且,你多次无理取闹,我一再违背道德包庇袒护,你说这么温柔的夫君上哪儿去找?他们能不羡慕你吗?” 宋临傻了,张着嘴半天找不着舌头。 朱佑杭握着他的手往外走去,接着说:“我这样的夫君就像天庭的蟠桃一样,九千年一开花九千年一结果,煌煌华夏茫茫神州舍我其谁?既然被你逮住了,你就懂得珍惜,要以我为荣,怎么能说别人在嘲笑你?” 宋临被他这番厚颜无耻的言论绕得三魂飞了六魄,糊里糊涂就被拽上了马车。车轮一颠簸,宋临醒了,挣脱怀抱掀帘子喊:“停车!” 小厮唯唯诺诺,但是--宋大人的话直接被当成了耳旁风! 宋临抬腿就想跳,朱佑杭急忙拉住,贴着耳朵呢喃:“不生气了好不好?” 宋临使劲扳他的手指,怒骂:“你这头猪,你四处炫耀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会不会生气?” “我没炫耀。”朱佑杭见其扭动不止,一挺身压在靠垫上,“那天皇上宣我进宫,言之凿凿地问我是不是已经成亲了,我能不承认吗?” “嗯?”宋临皱眉,“那么,谁……宣扬的?” “不是你?” 宋临一巴掌拍过去,竖眉毛,“少来这一套!”跨着脸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一拍大腿,“右侍郎!你那个大肚子下属!”撞撞他胸膛,“喂!你抽空闷棍冷箭小鞋轮番往他身上招呼,叫他乱嚼舌根子!” 朱佑杭抚着额头失笑。 到了门口,宋临率先下车,一抬头,立刻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回走,朱佑杭奇怪,抬眼看看门口停的两乘轿子一辆马车,笑了,朗声对宋临说:“等他们走了我派人去接你,在家老实呆着不准乱跑。” 宋临摆摆手。 快二更天时,宋临乘车回尚书府。 进了屋子,朱佑杭正在画画,宋临探头看了两眼,只见一人穿着官服,左手锅右手铲,宋临眼角直抽搐,明知故问:“这人是谁?” 朱佑杭蘸饱靛青给玉佩着色,侧首笑说:“服色似乎是六品官吧,你猜是谁?” 用不着宋临猜了,朱佑杭直接提笔在落款处题写:宋临宋博誉。 宋临简直无语对苍天,干脆拖了把椅子坐下,抱着胳膊问:“画这个干吗?” “寄回南昌府。”转过头来眨眨眼睛,“博誉,墙上有两副画好的。” 宋临猛然抬眼看去,左侧画着六品官员拿秤杆秤古董,右侧画着一张大床,帐幔上绣有老翁垂钓,帐幔下垂密不透风。落款处一律题写宋临宋博誉。 您说这画让人如何遐想?特别是第二幅! 宋临觉得自己心窝子像被冰镇着似的,阴寒阴寒的。 朱佑杭刮刮他的鼻子,低低地说:“博誉,我家有个传家宝……” 宋临茫然地抬头看看他。 “这个宝贝不知传了几代了,我都没见过……” 宋临眼珠动都不动。 “现在钥匙在我母亲手里……” 宋临舔了舔嘴唇。 “我母亲喜欢伶俐的人,可我大嫂却老实得有些懦弱……” 宋临掀眼皮直勾勾瞪他。 “你很伶俐,我们回去跟大嫂抢好不好?” 宋临冷笑,“为什么是跟你大嫂抢?” 朱佑杭站直身子,“因为这东西不传儿子,只传……啊!(腿上挨了一下)……哈哈……博誉。” 博誉跳起来往外冲,“朱佑杭!我告诉你,我不见你们家的人!再说一遍,我不见!” “那你就带我去见你的长辈嘛。你家有没有只传媳妇不传儿子的宝贝?我保证帮你抢过来!” 宋临三两步跑出去,远远传来愤恨的发誓声:“我这辈子坚决不去南昌府!” 朱佑杭目送他远去,举起画像挂到墙上阴干,仔细端详,微笑着喃喃:“叫长辈赶来京城见我们?唉……真是不孝。” 40 宋临这几天假放得像做贼似的,去朱佑杭家之前先得侦查一番,偷偷摸摸大不成体统。某次,正在吃饭,小厮飞奔来报:“都御史到。”慌得宋临忙不迭地从后门溜了出去,朱佑杭无奈至极。 几天下来,古董见长,俩人相处的机会却一落千丈。晚上,不是宋临缩头缩脑地钻回尚书府,就是朱佑杭吩咐车夫小心翼翼地绕进小胡同。 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尚书大人有生之年第一次悔不当初。 隔天,朱佑杭公休,一大早俩人乘车去郊外,泡在山泉里,宋临一时没忍住,“吧唧”一口亲在朱佑杭嘴唇上,朱佑杭受宠若惊,笑着耳语:“博誉,这里是郊外,可能会有人来,你什么时候培养出这种嗜好的?” 宋临把手伸进他衣服里。 朱佑杭胸腔震颤,眼睛笑眯眯的,语调却万般委屈:“真要在野地里?博誉,你要破坏我的名誉吗?” 宋临嗤笑,一个鲤鱼打挺就想游走,朱佑杭朗声大笑,抓回来紧紧抱住。 唉,俩人原本打算泡泉水消暑降温的,没一会儿,得!更热了。 朱佑杭背着宋临沿着崎岖小道缓步下山,有一搭没一搭地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聊着。 朱佑杭仰起头来,宋临亲了亲他的嘴角,“放我下来吧,你满头汗珠。” 朱佑杭躺在落叶间,宋临卧在他身上,清风拂体鸟鸣悦耳,鼻息此起彼伏,不久,睡着了。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宋临悠悠转醒,刚睁开眼,恍惚看见朱佑杭迅速闭眼,宋临心中大乐,左手捏鼻子,右手捂嘴,一口咬在喉结上。朱佑杭立刻睁眼,抱着宋临翻身爬起来,手一松,宋临立足未稳,赶紧放开他。 看着朱佑杭大口大口喘息,宋临哈哈大笑,朱佑杭跟着失笑。 十指交握,绕过樟树林,跳过小水沟,眼前豁然开朗,宋临一愣,指着不远处漫无边际的碧绿西瓜田撞撞朱佑杭,“那是西瓜吗?” “好像是吧。” 宋临 欢呼雀跃一跳三尺高,朱佑杭抱住,“你在打什么主意?” “正经主意!”宋临挣脱,直奔旁边茅草房而去,绕了一圈又出来,对朱佑杭哭丧着脸,“没人。” “没人就走吧。” “好。”嘴上答应着,脚却不听使唤,飞快跑进田里,飞快摘了一个,飞快逃跑,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 朱佑杭僵在田边。 宋临拖着朱佑杭下山,“快跑!等着让人抓现行?” 朱佑杭这辈子滔天大罪不计其数,行过贿受过贿贪过赃枉过法,结过党营过私抗过旨篡过权,皇上面前谎报过军情,朝堂之上诬告过命官,哪条抖出来不够杀头的?但是,这种小错却从没犯过! 宋临敲开西瓜递过去,朱佑杭不接,没好气地说:“我好像是刑部左侍郎吧……” 宋临白了他一眼,打断,“迂腐不化!‘偷’是至高境界!古人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呃……我是说……呃……此‘偷’非彼‘偷’。” 朱佑杭一愣,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大口,“偷来的果然格外清甜。特别是妻子偷来的……” 宋临恼羞成怒,托起半个瓜使劲往他嘴里揣,惹得朱佑杭左躲右闪哑哑而笑。 俩人回城。宋临坚决不肯去尚书府,朱佑杭只得跟着他拐进小胡同,坐在树荫下吃那“妻子偷来的西瓜”。 正靠在一起享受慵懒的夏日午后,门外传来一个清越的声音:“请问老人家,苏州宋临宋老爷在这里住吗?” 宋临一哽,坐直身子,对着朱佑杭疑惑,“好像是小栓子。” 门外还在说:“晚辈是从苏州来的……” 果然是小栓子!宋临大笑,高叫:“小栓子,进来!” 门外陡静,小栓子一声欢呼,哈哈大笑,“姐夫!姐夫!” 朱佑杭往躺椅里一靠,懒洋洋地问:“姐夫?” 宋临讪笑,跳起来往外跑,“小栓子!你瞎叫什么?” 小栓子已经进屋了,跟流星锤似的冲过来,张着双臂一路阴阳怪气地喊:“姐~~夫~~” 宋临伸手就拧他的耳朵,疼得小栓子嗷嗷直叫,“放手放手!我就知道你飞上高枝肯定不认账了!”拼命挣扎救出耳朵,龇牙咧嘴地揉,“噌”从裤腰带上抽出一把大蒲扇,在宋临面前晃了晃,“不认账你也跑不了!这是定礼!”指着扇把,“瞧!上头还 第一章 (9) ?” 罗赞一把攥住宋临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急切地问:“你被革职了吗?” “唉……没有。” 罗赞身形巨颤,“不可能!为什么……没有?” 宋临长长叹气,拉他一起坐在鞋匠的小板凳上,“公聆兄,其实你做的事我都清楚。想法很巧妙,只是……”停了很长时间,“……只是你不知道,但凡参劾户部官员的折子都会送到朱佑杭手上。否则我现在已经被遣返回苏州了。” “博誉……”罗赞拧眉注视。 “其实……即使折子不到他手上,我也不会出大事,朝廷高官都知道我跟他的关系……” 话音未落,罗赞直挺挺站起来,惊诧万分,“他把这种违背天伦的关系昭告天下?” “也不是尽人皆知。”宋临难得忸怩一回。 罗赞冥想片刻,冷笑,“他能力如此卓绝为什么还让你深陷大牢?” “哎?”一语惊醒梦中人,宋临幡然醒悟,心里痛骂:你这头猪!嘴上却不想让罗赞看笑话,“他心思缜密,定然有他的道理。” 罗赞“哼”了一声。 宋临站起来,“罗兄,以后要三思而后行。小弟就此告辞。”说完一揖。 罗赞望着他的背影,伸出手去。 宋临转过身来,又是深深一礼,毅然决然快步离开。 罗赞颓然坐倒失魂落魄。 宋临边走边骂:“你这头猪,我折腾不死你!”刚绕过街角,一个惊讶的声音喊道:“兄弟!” 宋临听着耳熟,闪目观瞧,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你也出来啦。干吗呢?” 招风耳叉着腰震笑不止,“摆棋摊找乐子。”顺手晃了晃旁边的小旗幡。只见上书一副胡编乱造的对联:输,纹银二两赢,再来一局 宋临一巴掌拍在棋桌上,“我跟你下!”漫天阴霾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44 “不下盲棋了?跳马。”宋临执起棋子,竖大拇指,“你这赔本买卖做得超凡脱俗!” 招风耳嘿嘿笑了两声,“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家就在通州,实在没钱抬腿就到家了。”左右瞟瞟没人注意,凑过去悄声问:“那天来接你的是户部刑部的地头蛇朱佑杭吧。” “哎?”宋临干笑,“你认识?” “拱卒啊,你小子成心 赢我银子是吧。”招风耳直接动手帮宋临拱卒子。 宋临嗤笑,“你下还是我下?” “少打岔!”招风耳挂着一脸猥亵的笑容问:“你跟那蛇头什么关系?” “蛇头?” “朱佑杭属蛇你不知道?呃……”小老头“啪”一声把炮移上去,“又想打岔,你也别藏着掖着了,关系肯定不一般,要不然他能抱着你?” “这茶不错……啊!”宋临还想打马虎眼,招风耳一棋子敲在他头上,“行了行了吧,不就是当人家的小相公吗?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宋临低头看看自己,哭丧着问:“我就这么像小白脸?” 那人装模作样地托起他小巴,眯着眼睛审查了好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不像,一点都不像。小白脸长成你这样早喝西北风去了。” “有见地!所以说朱佑杭是我小相公!” “啪”老头惊得一个踉跄把“黑車”送到“红马”嘴边上去了,急忙悔棋,宋临眼疾手快一把摁住,“落子成定局!” 招风耳眼睁睁地看着“黑車”战死沙场,仰天悲鸣,一转脸神色凛冽,嘲骂:“就你这苍白惨绿的饿死鬼模样还想养人家笑面虎阎罗王?” “人家就喜欢被我压榨你管得着吗?”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老爷我是过来人。飞象!” “哦?”宋临居心叵测地靠过去,“你年轻时候也干过这种龌龊事?” “没见过世面的庸俗小民!”招风耳白了他一眼,“干吗还年轻时候?这会儿也没闲着。前年招了个小戏子,刚给他脱了乐籍,好家伙,我家立马成战场了,天天搅得鸡飞狗跳。母老虎拐着弯要把他赶出去,小妖精哭天抹泪死拉活拽要告母老虎……” 宋临顿时精神抖擞,乐呵呵地问:“告她什么?” “妒忌,七出之条头一条。吃马!”老头唉声叹气,“今天母老虎回娘家,明天小妖精当和尚,跳河上吊抹脖子喝老鼠药轮番上阵,寻死觅活大不成体统。我这辈子倒了大霉了,你说受的这叫什么气?” “夹板气!”宋临幸灾乐祸地拍拍他肩膀,“原来这才是你不肯回家的根源啊!兄弟同情你!” “瞧你那小人得志的丑恶嘴脸!你别得意,你迟早让阎王娘踹成牛头马面!” 阎王娘?阎王爷光棍一根,除了我这个瞎了眼的,谁乐意跟他过一辈子 ? 招风耳喝了一壶茶,润了半天嗓子,颓废沮丧地说:“我算是发现了,争风吃醋就跟下棋一样,红黑双方对阵厮杀,狼烟四起呐喊震天。丈夫就是楚河汉界,往中间一戳,两不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斗得昏天黑地。这要是稍微偏一点,好家伙,那就不是昏天黑地了,”又润了半天唇,悲痛地下结论:“简直就是天崩地裂永世不得翻身啊” 宋临一慎,哈哈大笑,偷偷摸摸吃了他的马,问:“要是对付丈夫呢,该当哪颗棋子?”说完一愣,眼角直抽搐,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招风耳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要对付朱佑杭?” 宋临讪笑,“我随便问问,你就当没听见。” 招风耳在牢里关了都快两个月了,遇到这样的趣闻轶事岂能放过?一把揪住宋临的袖子卖弄,一副高深莫测的名宿大儒模样,“俩人相处那叫一个微妙。假如你跟他旗鼓相当,那就当‘車’,直来直往,他要是敢跟你横,稍不如意直接挑了他。要是矮着一大截嘛……” 宋临耳朵竖得笔直,生怕漏掉只言片语,面儿上却表现得漫不经心,拿起棋子问:“怎么办?平炮。” “对!”招风耳一拍手,“就当‘炮’!曲里拐弯绕着来。中间隔着棋子,若即若离欲擒故纵,进可攻退可守,他要是敢跟你横,心情好就离他远远的晾着,心情不好就鬼鬼祟祟背后阴了他。” 宋临傻了吧唧直咽吐沫,“你……你没少阴你……丈夫吧……” “胡说八道!”招风耳拍案而起,伸手就揪他耳朵,“我这么威武神勇能给人家当小相公?我是官儿,七品都监!” 宋临疼得“哎哎”直叫,“放手放手!我错了,你是人家丈夫!”慌手慌脚救出耳朵,揉了又揉,嘟囔:“说得一套一套的,谁知道你当没当过……”眼见他绿着脸要掐自己脖子,赶紧住嘴。 “将军!”老头冷笑,“本朝男风盛行,相公行中人才辈出。当相公不可耻,当你这样没出息的相公才可天下之大耻!” 宋临大翻白眼,暗自鄙夷:这家伙肯定当过人家小相公,要不然哪来那么多经验之谈? “喂!”招风耳朝他摆摆手,“你输了。” 宋临手一摊,“我巴不得自己输,给钱吧,二两银子。” 老头当真掏出二两银子,宋临揣起来刚想起身,却听招风耳说:“再来一局?” “凭什么? ” “我教你这么多对付蛇头的高招,你不打算回报?下盲棋,我让你两个‘車’。” “输了还钱拿吗?” “有!” 宋临二话不说,“平炮!” 于是,这位自认杀遍天下无敌手“棋圣”二百五终于过足干瘾了,把宋临这半吊子杀得节节败退仓惶北顾,老头实在太恨铁不成钢了,间或指导一番,有时干脆帮他下,气得宋临哇哇怪叫:“你下还是我下?” 掌灯时分,宋临头昏脑胀眼前“兵马炮車士象”一个劲地飘飞,作揖告辞,揣上银两脚步虚浮地往朱佑杭家走去。 “棋圣”直着嗓子叫唤:“兄弟,改天大战三百回合,我让你两車两马。” 宋临懒得理他。 进了门,抱住朱佑杭喃喃自语:“听说你是蛇头。” 朱佑杭没听清楚,笑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暂时当不了‘車’,那就当‘炮’!” 朱佑杭一愣,“下象棋?” 宋临没接茬,斜着眼睛问:“我怎么会进大牢的?” “是啊,你怎么会进大牢的?”朱佑杭笑眯眯地皱眉头,“我得好好思索思索。” “行了行了,别装模作样了!是不是想办法让我叔祖认你这个孙媳妇?” “孙媳妇?是孙女……”宋临高擎茶杯作势往下劈,朱佑杭急忙改口,“我认为罗赞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唯一的任务就是让你的族人接纳我,他完成得非常出色,该功成身退了。”见宋临的脸绷得像棺材板,微微一笑,“唯一遗憾就是我那见不得光的小人步数让你察觉了,你打算怎么惩罚我?”说完居然眨了眨眼。 完全衣服气定神闲的德行,宋临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恶声恶气地说:“我要当‘炮’,晾着你!一个月假期我要回苏州!”见朱佑杭要开口,宋临“噌”站起来,“不准废话!” 朱佑杭慢悠悠地轻敲折扇,过了半晌,“博誉,我说谎了,你其实没有假期,判书上没盖章,保书上我也没按手印,那些是你犯罪的证据,我岂能让它们败坏你的名誉?我只是想让你在家陪我一个月,以解相思之苦。至于苏州之行……” 宋临听得牙根直发酸,一张嘴差点咬到舌头,盯着他眼睛说:“我不管!我就要去!你好好在家反省!”转身就走,示威似的回过头来,“你有本事就记我旷职,那也能败坏我的名 誉,我不在乎,你自己看着办!” 朱佑杭一愣,苦笑着摇头:真是活学活用,反将我一军。拉住他,“真要走?” 宋临斜视地面。 “把我放在京城这么大个温柔乡里,你放心?” 宋临根本不理他。 “唉……好吧,我去请示你叔祖,要是他老人家……” 宋临吓了一跳,“你敢!” 朱佑杭冥思片刻,心说:走了也好,方便行事。于是长长一叹,山河失色天地动容,宋临良心陡然不安,暗想: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朱佑杭说:“去就去吧,但愿我不会为伊消得人憔悴。”寂寥一笑,“博誉,我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 如果说宋临的良心刚刚抬头的话,这番话一说,简直太不安了。刚想说:要不,我留下来? 朱佑杭见他脸色明灭不定,耳语:“不用担心我。我明天帮你装古董,把编钟带到江南去卖。” “嗯。”宋临刚才是在气头上,这会儿其实已经不想走了,“要不,我不走了吧。” “好。今晚住下来。”吻吻他的耳垂,“我受宠若惊。” 我指的不止是今晚啊!宋临没好意思说出口。 没几天,古董装了五六船,大运河里浩浩荡荡旌旗蔽空,宋临坐在船舱里,左手账本右手算盘,噼里啪啦废寝忘食。 沿路卖古董,巴掌大的小盒子能赚上万两,宋临原本惊愕之极,没过两天,居然对伙计说:“就一万两,告诉他,一万两就够买半个!” 几天下来,宋临把酒祭月,洒一半喝一半,感慨万千,“还是当商人得心应手啊,我是个儒商。” 尚书大人也在对月感叹,也不见得落寞到哪里去。 他原本打算想点坑蒙拐骗的损招把宋临诓到南昌府拜见父母,既然让宋临逃过一劫…… 这一劫总得有人补上吧。 于是—— 宋大人前脚刚走,后脚就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翰林院新进官员——徐津破格晋升,理由极其冠冕堂皇:为国操劳殚精竭虑,功勋卓越出类拔萃,栋梁之才理应器重。 徐大人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暗忱:我奉承谁了?还是我得罪哪路神仙了? 第二天,徐大人陡然发现, 自己手底下总共管着三个人,其中之一就是——罗赞。 徐津仰天大笑,“你也有今天?我折腾不死你!”拱手朝天揖拜,“多谢尚书大人提拔之恩,下官定然不辱使命!” 得!罗赞开始过水深火热的日子了。 其二: 在叔祖惶恐不安的注视下,小栓子被一群悍匪押进了府尹衙门,罪名是: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贿赂官差,致使众人哄抢大失官府体统。 小栓子进牢的时候是夏天,酷热的夏天。 夏天得乘凉吧,得准备扇子吧。 满大街几乎人手一把扇子,斯文的执折扇,富贵的拿羽扇,闺阁贵妇摇团扇,平头小民揣蒲扇。 小栓子是平头小民,他该揣蒲扇,嗯,他正好有一把,于是,整天揣在裤腰带上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入狱时连扇子一起带进去完全在情理之中! 所以说,宋临也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唯一的任务就是压制地头蛇保一方平安,可惜,身在苏州鞭长莫及啊。 45 宋临沿途售卖古董,拖拖拉拉走了半个月才到苏州,刚从船舱出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猛一惊,宋临差点踩进水里。 一个菁明干练的老头飞奔而来,喊声震天:“临儿……临儿……”上来就作揖,把宋临折煞得咣咣磕响头,“伯祖在上,请受……” 族长一把将他拎起来,急切地问:“官服呢?穿上祭祖。” 宋临一缩脖子,“停职期间,穿官服……” “什么?停职?”老头一嗓子怒吼,刹那间,鼓也破了炮也哑了,宋氏一门几百口子齐刷刷地盯着宋临。 气得老头大手一挥,“都别愣着,把祠堂里的整猪整羊分给各门各户,扎纸高香全收起来,跟吹打鼓乐把帐结清,家宴撤掉。五弟,去请族中长辈,顺便把祠堂刑室收拾干净。” 宋临一听“刑室”二字,心肝一抖,急忙朝前跪了两步,“伯祖……” “叫族长!”老头急眼,“一会儿找你算账!” 宋临往碎砖片上一跪,身旁放着钉板,面前“呼啦”一排坐着七个老头,一个个面沉似水怒目而视。 族长问:“说,怎么会停职的?” “受贿行商。” 某爆脾气一鸡毛掸子揍在他身上,“好本事!学会受贿行商了……呃……”转 脸不可思议地问其他老头,“行商也是罪?” 众人面面相觑,“行商要算犯罪,咱家几百口子岂不是没一个清白的?”“是不是当官的不能行商?” 宋临忙不迭地点头。 某鹰钩鼻气不打一处来,拎起宋临,“这倒霉催的官儿不当也罢!” 正中宋临下怀,拱手作揖,“叔祖英明……” “糊涂!”族长一声断喝,“好不容易挣出来的功名白白丢掉对得起列祖列宗吗?”指着宋临的鼻子,“你,官一定要当,而且要当清官。再让我知道你贪赃枉法,你就跪这个!”说完把钉板踢到他脚边上。 “是是是……”宋临看着锃明瓦亮的针头冷汗直淌,暗忱:其实……当清官可能死得更快。 族长领着老头们出去,边走边说:“你面壁思过,想不明白不准出来。” 宋临慌忙哀求:“伯祖,孙儿想明白了。” 鹰钩鼻一阵欣喜,摸摸他的头,“想明白就好,天快黑了,先吃饭。”转头向族长无声地求情:饶了他吧,还是个孩子。 族长根本不为所动,“你想明白什么了?” 宋临从袖子里掏出账本,“伯祖,孙儿觉得既然要当商人,干脆就当皇商。七叔祖已经在户部注了册,正等着派发任务。您细想,朝廷拨发大笔银两,给宫里采办点货物,往户部交点税,剩下的全是自己的,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往外推不是傻子吗?” “这事你上次写信来说过了,跟你做贪官是两回事!”族长接过账本,朝外走去,“面壁,不准吃饭。” 宋临试图蒙混过关,居然没蒙过去,对着钉板郁哭无泪。 前胸贴后背饿了一晚上,熬到后半夜才躺在供台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族长翻着账本问:“你十几天赚了这么多?” 宋临有气无力地行礼。 “哪来这么多古董?受贿的赃物?” 宋临没好意思说是新婚贺礼,扯谎:“户部大员叫孙儿代卖的,利钱的一成是我的跑腿钱。” 族长半信半疑,踌躇良久,“一会儿把苏州城里的旺铺腾出来当古董店。”宋临欢呼雀跃,恨不得一口亲在老头脸上。老头瞪眼,下死命令,“你在家老实呆着,不准出去卖东西!” 宋临唉声叹气,可惜,长辈面前敢怒不敢言。 刑满释放,急忙回家 ,打开门,“哗哗”往下掉灰尘,撒了一头一脸一脖子,一眼望过去,宋临浑身瘫软,直着眼睛唠唠叨叨:“完了完了,连桌子椅子都没了。” 进天井绕了一圈,除了蜘蛛网蚂蚁窝杂草丛,连根木头屑子都没剩下。 从此之后,宋临陡然变成无家可归的流窜犯,还是个锦衣玉食的流窜犯,东家吃一顿,西家睡一觉,苏州本地大小官员,今天请客明天送礼,溜须拍马络绎不绝。 宋临光吃不拿,嘴越养越刁。某天,挑开狮子头,指着肉末说:“半年的猪,前腿肉。”与座众人相视惊诧。 没几天,族中长老开会,竟然把宋临叫去了,宋临受宠若惊。 族长抖开信纸,“老七从京城寄来的。”凑到阳光下,眯着眼睛念。 事情太多:铺子找到,藕粉销路极畅;小栓子入狱一天半,顺利脱险……宋临眼皮狂跳,把朱佑杭骂了个皮焦骨黑。 话锋一转,族长念:“……临儿终身关乎仕途前程,同时牵涉宋氏一门荣华富贵,弟为其寻了门好亲,富贵尊族,祖籍南昌府,现迁在京城,知书达理,相貌不凡,姓情温润。蒙其不弃,感激不尽……” 还没念完,宋临脸色煞白“腾”站起来,天旋地转,摧金山倒玉柱,人事不省。 整整两天,宋临整整昏迷了两天。 第三天下午,宋临坐在院子里揪“婚书”,排头虽然没写“婚书”俩字,但是,俩人的姓名、籍贯、生辰八字、证人姓名……一应俱全,最下面一行居然还摁着三个红红的手指印。 这不叫婚书叫什么? 宋临揉了揉,刚想扔进井里,旁边一个养娘急忙接住,不可思议地问:“公子傻了?一门好亲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虽说女方大了几岁,可人家属蛇啊,公子属鸡,小龙小凤,龙凤呈祥,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说人家是尊族……”(参考第七章) 没听完,“砰”宋临仰面撞在树干上,昏过去之前十分气恼地想:我属鸡招谁惹谁了?天底下那么多属鸡的男人凭什么就我是小凤? 凄凄楚楚过了几天,这个坎还没迈过去,京城又来信了,这回是徐津的,宋临先松了口气,展开观看,短短几个字,直白得要命——身为罗赞的上司,为你报了仇了,罗赞皮开肉绽千疮百孔。 宋临激灵灵猛打冷战,然后一脚跺在门槛上,“我要当‘车’,我要直接挑了你这头猪!” 收拾好东西,跟伯祖说要回京。族长同意了,说:“等祭拜过后,践了行再走。” 还没来得及践行,一个伙计着急忙慌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启禀老爷,铺里来了个大贵人,一眼看中了编钟,说要拿三幅字画换一只,说小的们不识货,叫找个识货的。” 族长头都没抬,“告诉他,只卖不换!” 宋临深深一揖,笑着插嘴,“伯祖,要是王羲之的字宋徽宗的画,三幅加起来可比一只编钟值钱多了。” 老头一愣,“你去一趟吧。” 进了铺子,很是冷清。古董这种生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一位华服雕冠的中年人正聚菁会神地欣赏玉石山子,旁边垂首站着四个小厮两个老仆。 宋临走上前去,一揖到地,“晚生拜见先生。” 那人转过身,还礼,“不敢当,公子贵姓?” “免贵姓宋,宋临宋博誉。” 来人微微一笑,上下打量片刻,指着编钟问:“劳烦公子跑一趟于心不忍,怎奈对此钟爱不释手,公子可愿割爱?” 宋临心说:不卖我放在铺子里干吗?宋临介绍:“不瞒先生,此钟是西汉初年的宫廷祭祀礼器,铭文众多,时隔一千多年不可多得(奇*书*网*.*整*理*提*供),若非有缘人,晚辈实在舍不得出售。”我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好意思拿次品跟我换吗? 中年人点头,“公子所言甚是,鄙人用三幅字画来换可好?” 宋临行礼。 此人折扇一挥,“呈上来。” 宋临小心翼翼地展开,只扫了一眼,大骇失神,恐慌地抬头,脖子“嘎嘣”一声脆响。 中年人似笑非笑地坐下,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公子请坐。” 宋临双膝一软,“砰”跪倒,嘴唇发颤牙齿打架,“噗嗤”,画被手指戳了个洞,飘飘荡荡落到地上。 中年人笑说:“还有两幅,请公子估个价。” 宋临哆哆嗦嗦地喊:“先生……”中年人笑着摇头。 宋临冷汗飞流地喊:“王爷……”中年人又笑着摇头。 宋临张嘴,又闭上,再张开,还是闭上。 中年人执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起来吧。” 宋临双手撑了两下,虚弱无力。 中年人展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