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第一章 幽幽玄女暗长成 我就是那个叫青衣的女子。 我有一个娘,一个师傅,我们住在流云山下。 娘说:“我们已经等了12年,等你生命中将要出现的一个转机。” 娘说:“你如此才貌不凡,定会获得一个机缘。” 我知道对于一个小丫头来说,她生命中的转机便是遇到良人,从此云雨巫山,幸福终老。可是12岁的时候,娘这么说,13岁时也这样,于是15岁的我对这早已淡然了。 而且,即使遇着良人又如何,当年娘不也遇到了一个他,满心欢喜为他洗手做羹汤,为他十月怀胎,可结果还不是孤独如斯。 娘从不告诉我她的故事,我只能从她清明的眉眼中猜测她当年定也是盈盈如水灼灼其华,只能从她不经意地流露出的迷离里推想,她和他当年也有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吧!是多大的爱,才让她心甘情愿为他由纯真少女变做空闺少妇,是多么的无情,才忍心抛却一个女子的盈盈盛情,辜负一生的承诺! 逸师傅原本是个云游的闲人,不知怎的爱上了这流云峰,有了定居的念头,于是我的童年便不再寂寞,孜孜的贪婪的要把他会的东西都复制,要把他的书都看完……他总能给我弄来很多新奇的书。 于是山间小路上经常有我奔忙的身影,有时替娘给逸师傅送汤药……我娘可是很厉害的大夫哦;有时拿了本逸师傅为我搜罗的诗集,摇头晃脑地吟哦;有时背了逸师傅的琴跑到山上。说实在的,相较于师傅的琴,我更喜欢我的瓦罐。自从那一年见了师傅当风弹琴的风采,我便苦心搜寻自己的乐器。后来,看到“秦王为赵王一击缶”时,我便专心研究起我的瓦罐来,连师傅也说,我的瓦罐可以独步天下呢。 幼年的生命里似乎没有遗憾了,一个温文的娘,一个亲如父的师。只是有时看到娘落寞的背影,看到师傅孤寂的笑容时还是会难过。10岁时,我就知道师傅喜欢娘,使他甘心留下的原因也是娘。12岁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娘亲虽也喜欢逸师傅却不与他结合的原因。一朝被蛇咬,十年都会怕井绳啊。姻缘。姻缘。于她,缘是躲不掉的劫,姻是日日梦回的魇。直到14岁的时候我才明白,只有天涯的距离才能产生一世的纠缠,而一丈之内没有永恒的依靠。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两地一心,于远处有人陪着看细水常流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山腰,山脚,这短暂的距离虽是一生难以跨越的鸿沟,却也是一世难以割舍的牵挂。未必相守才是真爱,未必相守才能守护住真爱。师傅给我的书里有很多看不开的女子,孤独终老,凄惨一生的那些个才女佳人,真让人伤感,有些女子似乎明明知道终点,却又义无返顾地走向苍凉。 这便是女子不可逃脱的宿命吗? 第二章 流云峰上初现世(一) 遇见他时,我穿了青色麻布裙子,坐在山顶风池。因行走山路的需要而特意紧在身上,袖口倒是宽大,我从小就喜欢这样的袖子。师傅说长衣广袖像是跳舞呢,可是我不会跳舞。因为师傅不会像女人一样跳舞,他只会舞剑,带着男儿的风骨。而我偷学的一招半式却更像是小猫伸懒,本就不喜武的。 这风池是我取的名字。在山顶一个平缓处,成三角状,尖处挨着山尖,两腰又与山相依,底处无遮拦,可尽望万里平川。而其绝佳处更在风起时。风从远方吹入,与山石相撞,成乐声。当年误入此地,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之后,就经常携了瓦罐来,与自然之乐相奏和。大虎便跟来,静静地趴在那听。大虎是我救的一只老虎,最喜跟我一处。 那日,我正击缶。蓦地停了:一群人正静默地站在侧面不远处。最前面的那个人,白衣飘飘,姿态悠扬。他走上前来,作揖道:“打扰了,姑娘。” 他的头垂下来,离的那么近,近得我能看见他眉间的皱纹。想必经常有事需要他皱眉吧。“你累吗?”话一出口,我才惊醒,手却正抚着那皱纹。他眯着眼,定定地看着我。 还是那么年轻的人啊,到底是什么经历才让他如此忧伤啊!是的,忧伤。从眼窝里,从笑靥里不断渗出来丝丝忧伤,连这华丽的衣饰、这通身的气派都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 就那样对视了许久,直到他清如水的眼眸里卸尽了阴霾,浮起了浓郁的笑意,我才清醒过来。第一次人前失仪啊!我收拾起瓦罐,绕过那人,离开。他却倏地飞过来,挡在我前面。是飞,像师傅一样,只是他更多了份飘逸,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呵,初次见面就卖弄功夫!“大虎,上!”大虎迅速扑上去。它能和师傅打上好几个回合呢! 天啊!只见那人脚下一滑欲倒在地上,而大虎正扑过去,别说那高扬的利爪,单是那一身的重量也够他受的了。“哗”,他同伴中有一个反应快的,已然拔剑。“不要”“住手” 剑迅疾插回,那人也轻飘飘地脱离了虎爪。怪不得让住手,原是早有胜算。 大虎扑了个空,却因剑的寒光而激起了兽性。低吼一声,它又扑上了他。“大虎,不要啊!”我快速挡在他面前,冲大虎摇头。这一刻,我恨死了那个惹出大虎兽性的人。十多年来,它一直伴随我左右 ,温良如猫,从未伤过一人。大虎渐渐平定,眼里的杀气慢慢退去。我俯下身,轻拍了拍它的头。然后站起来,对这些误闯我地的人说:“你们走吧!”没人动。好吧,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大虎,我们走。”那人忙伸手来抓我。只可惜这路是师傅为我而修的以藤草做掩护,轻易是认不出来的。于是这卤莽小子一脚踏空,不幸的是,这人正紧紧地抓着我,连带的害我也掉了。 第三章 流云峰上初现世(二) 我有些生气地看向这人,愣了:他正定定地看着我,满目清明,丝丝忧伤了无痕迹了。 他咧了嘴,笑着说:“今日龙子御有幸要和仙娥一起坠入凡尘了。”正恍惚间,却突然有只手臂搭在我腰间,是师傅来救我了!可是那人紧抓着我的手却松掉了。看过去,那忧伤又回来了,没来由地,心底一疼,很疼。像是小时候捣药材,不小心捣到了手,钝钝地,疼。扭过头,喊:“师傅救他! ”师傅把我往山的方向一抛,便沉下去救他,我看见师傅的手就快抓住他的胳膊了,却终于还是没能救得着他。然后便难过起来:刚刚师傅为什么不先救他啊,这是我的地盘,若是掉下去的是我,也定能无恙啊!一路换了几条蔓藤,荡下去。他的身子滞在一块大石前面,双目紧闭,面如死灰。惶惶地想去扶他,却有一人先一步抱他起来,是师傅。师傅抱了他,一路匆忙的往下赶,我拼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跟得上。真是后悔,当初师傅让我学轻功的时候,我只想着能走路轻便些即可,哪里用得着学那么高深的轻功。真是的,要不怎么说,世事难料,天意不可测呢! 师傅将他就近带到了自己的小屋,放到床上。那人依旧紧闭着双眼,一副伤很重的样子,我赶紧给他号脉,其脉如珠,往来旋转,迟而有力,滑而流利,是滑脉之象, 气血充实,毫无受伤的征兆,怎么会昏迷不醒呢?除非…… 我伸出手,抚上他的脸,好滑嫩啊,稍微一用力。呵呵,很好,你可愿意醒了。 他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也不解释什么。许久,我先怕了那眼神,匆忙起身,说:“既然公子无甚大碍,就请回吧。”那人仍是笑,说:“我饿了,你给我些吃的吧。” 真是的,忽然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子,那个忧伤的、沉稳的人哪儿去了? 说不上为什么就去给他做了饭菜。那人的部属全部赶来了,我把饭菜端上去,那人就大刺啦啦的坐那吃饭,一帮人恭敬地站在他周围。 接下来的事就更离谱了,那人竟要住下,还说要给什么房钱,更厉害的是,在师傅拒绝了他之后,只一夜的功夫,他们就自己动手伐木,在稍远于师傅的小屋处,建成了一栋宅子,还给它题了名……玄雅居。字刻于玄木上,立在门头,苍劲有力,又有着说不出的飘逸、轩昂,比之怀素醉书更显端庄,比之柳公又添一分大气豪迈。书里写:字如其人。 那人真不是凡品吧。 第四章 从此萧郎是邻居(一) 娘知道这件事后,连连说我鲁莽,不该妄动惹下这一身麻烦。我也只是笑,谁让他乱闯我的地方,而且这样不是挺有趣吗?多了几个人陪着我耍耍,将来的日子一定热闹!娘还怪我让外人看见了真实面貌,可是,哪能怪我吗?我知道会有人来吗?而且,有什么大不了的,从小就不让人看见我的美,倒有点故弄玄虚的样子。 新宅建成那日,他邀我去参观。我是真想去呢,只三个字让我远远瞧着就心动了。我的字与他的相比显得柔弱许多,不够风范。我在书上是见了许多奇才、绝士,可是现实中我所见的除了师傅,余者都是些平凡农人。这人像本充满玄机的书,我很期待一页一页翻下去,会发现什么奇事。 特意邀了娘亲同赴会,也没有贴那块疤,既然已经让他看见了,再贴也没意思了。那人亲自迎在门口。其后,一群人垂首而立,比那日山上的人还多些。阵势够大啊!我挽着娘,来到他面前。他深深作揖道:“能邀得二位前来,子御不胜荣幸。不知子御可有幸得闻二位芳名?” 哼,娘亲的名字也是你可以问的。然而,我见他那样,跟书里写的一模一样,不禁笑了起来。娘亲瞥了我一眼,含笑:“这是小女青衣。”他打量着我青色的衣裙,笑了。是真的笑了,不同于那种程式化的、应酬性的笑。我能看得出来他的欢喜、他的忧愁,好奇怪,倒像是相知多年。我摇摇头,甩掉这个念头。 正要随他进入,却看见师傅也来了。龙子御也看见了,再次谢过师傅的相救之恩,师傅也不搭理,只站在我们身后。我不忍见他窘,就忙介绍说:“这是逸师傅。”那龙子御倒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只是抬步前行,为我们带路。穿过影照,只见一栋连体居室,正中是茶厅,两侧各有数间厢房。更奇绝的是,院子里有个大大的花园,各色花朵昂扬,迎风怒放,好一片花海! 我曾经有机会到镇上付员外家看诊。也就是在那儿,我见到了书上写的影照,长廊,水榭,还有那易惹人情思的花园。只是他那影照不若玄雅居高大、威严,花也远少于这里。禁不住走过去,俯在花间,轻嗅一下,花香沁满心神。 龙子御朗声笑了,道:“青衣姑娘既然喜欢这满园的春色,在下自然要成人之美。今日便将这花圃赠与姑娘,权且当做见面礼,可好?”我愣住了,一个见面礼便是这偌大的花圃!再一想,这人真是聪明啊,花园既在他家里,又不是能轻易移走的,他送与我,不就是要我时常来他屋子,以料理花木为由来行邀请之实。呵呵,这一招倒是把千百年来的酸腐秀才的求凰计给比下去了。想到这,眉头却蓦地皱了,我自不是书里的傻女子,他也不具备让我失魂丧志的魅力,我却无聊到做这种比较,何况人家未必是求凰之凤。当下也不言语,只是走到娘亲身旁,挽了她的胳膊。 第五章 从此萧郎是邻居(二) 客厅的布置更有水准:寥寥几张座椅,尽显古朴典雅。一抬头,眼便不能移动了:那不知是哪位先人所画,陌上寒烟图,灵动中不失庄重,萧然中又含点点情趣,倒不像是娘教给我的任何一位画师的风格。垂眼间,娘和师傅已经坐下了。娘正定定的看那龙子御, 那人却直盯着我笑。莫名地烦躁,没好气地坐下。立时,几位漂亮的女子前来奉茶。这样美好的女子却用来奉茶,倒真是暴殄天物呵! 他轻呷了一口茶,说道:“在下本是京都商人,因朝中动乱,故才远避此地,人事不熟之处,还望二老多多指点。”奇怪,娘对他的印象出奇的好,他才一说出口,娘便忙答应了。师傅依然是冷着脸,不敢放松一丝戒备。这人的一切确实太过离奇了。 我和师傅都没言语,只他和娘亲一句一句的问答,把这附近值得说的事,给说了个遍。越来越烦躁,越看他的欢笑的眉眼越气愤。忽然站了起来,丢下句“我先走了”,匆匆离开。 一气跑到半山腰,歪躺在树下。大虎恰在附近,跑过来,卧在我身旁。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它的背,心里乱糟糟的。平日里最喜听的山音、鸟鸣,此时全都不能入耳了。 这一片树林很茂盛,树木很好玩,枝叶相依,树干却又远远相离,怕人笑话似的。阳光被树叶分割成丝丝缕缕的,无奈的一条条泻下来,平添了几分幽邃之气。 不知过了多久,大虎突然躁动起来。我只当它是卧久了,厌烦了,便也坐起来。一看之下,大惊,前面站着一个人,细看,恰是那日,以剑之寒光逼出大虎兽性的人。大虎已然做好了攻击的准备。我原想干脆不管,就让大虎教训教训他。可是,他的眼睛如墨一般苍然,他的眼神那么清朗。他就用那墨样的眼睛看着我,说:“那日冒犯了,我心中实在愧疚难当。”见他如此,我也不忍心再责怪,忠心护主,本就难得,看大虎也并不怎么生他气的样子。抬眼,却看见他仍是那样的笑容,很有点说不清的感觉。当下只想逃离。也不理他。抬步便走。 他迅疾上前拦住我,问:“还在生气?”却笑着,看着我。那笑容,说不清,反正让人看着怪不忍心的。于是,伸手拍了拍大虎的头,稳定它的情绪。那人解释道:“当日,情急之下,贸然出手,惊吓了灵虎,实乃无心之过,还望青衣姑娘海涵?”我脱口而出:“没有。”他的笑意更浓了:“那为何要躲着我啊?你可知道,我心内一直歉疚,总想找个机会向你解释清楚,求得你的原谅,你竟忍心让我一直内疚如斯吗?” 许久,我才反应过来,面对他,我只有傻楞的份儿了,原本熟稔的关于人际的知识,这会儿都躲得无踪影了,果然书到用时方恨少。我根本无从应对。只得赶紧拉来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又笑大了些,说:“你可以叫我墨哥哥。” 我挣扎着叫一声:“墨哥哥,我得回了,娘亲肯定在等我了!” 长叹一口气,跟这人在一起,压力太大,只一会儿就湿了纱衣。 第六章 淡淡闲情淡淡风(一) 拍了拍大虎,便下了山。娘亲已经回来了。坐在那里等我。我一看那架势又想逃。呵呵,看医术、辨药材时,没想着退却:看那些艰涩难懂的古书时,没想着退却;操习瓦罐时,没想着退却。现在才发现我的性格里,有着多么怯懦的成分。想及此,也不逃了,安安静静地走过去,坐在娘的身旁。等着娘开口,告诉我,我是怎么了,怎么变得自己都陌生了。娘说:“你不是一直自诩,看了无数古书,就着了人家的故事体验了世间事,内心成熟通透如老妪吗?你不是一直在人前举止娴雅、进退得当吗?”她见我默默不语,便放柔了声音说:“衣儿,一切都随缘吧,不要刻意去回避,不要刻意去压抑,就让它自然的发生吧。” 是了,原来,我是在害怕,害怕突然出现的这些个我所未曾结识过的人,害怕他们打破了我宁静的生活;原来,我是在逃避,逃避一个接触他人的机会,逃避一条可能走向当年嘲笑的那一类人的痴傻道路。 可是,为什么要逃呢?不是早就看透男女之事,不是早就明白结局吗? 男人的爱大多是为了那征服的乐趣, 因而多止于女子爱上他之时,之后便是女子一人的荒凉了。那个敢于当垆沽酒的卓氏文君,冒了天下之大不韪,随司马相如私奔,结果仍是不得不面对丈夫的风流情怀。纵然凭了《白头吟》《诀别书》《怨郎诗》,赢得那人的回归。可是蓝田有隙,其璧可堪? 而我何德何能,岂有跳脱女子宿命的机缘? 越是看多了,越是觉着一心一意的难得。古人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可是,不是早就决定永远不沦陷吗?纵有泥淖,我只做飞鸿,不就行了吗?还在怕什么呢? 我跳过去,偎在娘的怀里,心底点点的难过。终有一天,我也会嫁人吗?终有一天,我也要写《白头吟》吗?娘,我不想要如此凄凉啊,这世间就没有痴绝的爱吗?娘,我的心里还有憧憬吗?娘,我能得到幸福吗? 娘曾经说过,我是个固执的人,拒绝长大。她说,我独处时,神色淡漠,背影萧瑟;而在她和师傅面前则像个小小人儿,腻在膝下。我知道,是看的书太多了,心里到底承受不住那些冷暖变异、人情凉薄,因而以孩子的姿态,拒绝面对。 就像现在一样,我不愿意去面对我将要走了路,我只想着,还小呢,嫁人不嫁人的事现在思虑还为时过早,且等一等吧! 娘也不再言语,只是拍拍我的背。她的女儿,她自然是很了解的。 第七章 淡淡闲情淡淡风(二) 恍恍惚惚的,一天就过去了。躺在床上,夜深仍不能寐。 月光透过窗棂铺洒开来,像是一片灵动的水,在房间内飘摇、浅荡。微尘的轻舞飞扬也清晰可见。我伸出手,想挽住这一片银光。月光却俏皮地把我的手幻化成透明的粉色。 清辉漫撒,玉臂微寒。书里写:“水样的春愁。”大概古人都是春愁扰心,夜不能寐,才看见水样的月色,生出了这样的感慨吧! 夜里辗转,睡得很晚,早晨倒是起得早。闷闷无趣。娘还在睡。起身,来到院子里,天还有些暗,薄薄的一层亮光浮在东方天空,突然起了看日出的兴致。 沿着小路上山。露浓花瘦,罗袜浸透。携了一点水珠于掌心。看着水珠在清晨的微风中盈盈起舞,心胸一下子开朗起来。一路嗅着、舞着,很快到了山上,刚踏上风池,就听见一声笑:“青衣姑娘好兴致,这么早就上山来。” 心情正好,听得龙子御的声音,就回了句:“你不是更早啊。” 那人眼眸陡然一亮,笑容更加热烈了,挺好看的一个人啊!只听他道:“姑娘的笑容,颠倒众生啊!”按书里的说法,他这属于轻薄行为。可是他夸我漂亮呢,总不能人家夸你,你却要骂人吧。只是到底还是脸皮薄,垂了头,走到边崖,坐下来。那人也跟着过来,却听见有人说:“不可,涯际蔓草丛生,滑溜不堪,很是危险。况且那日,十分惊险。” 回头一看,哦,是昨天林子里见到的那个“墨哥哥”。奇怪了,每次我都是只看见龙子御,却看不见他身后的人。漠视别人不是我应有的礼仪,于是,细细打量那些侍从,一共三人。龙子御见我打量他们,便一一介绍道:“最左的是刘子腾,最右的叫史群,中间那个……” 我接口道:“墨哥哥。” “你们认识?”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惊讶的意味,神色如常。 我看向“墨哥哥”,他眼里的笑容一闪而逝,正色道:“小弟昨日在山林中迷了路,多亏青衣姑娘为我指路。”再看向龙子御,他正回眸看我,眼里的寒光渐渐隐去,浮上一层浅笑。他说:“你们都下去吧。”后面的人“大哥”“主子”地叫。他一个眼神就把这些人给止住了。 我知道这个叫龙子御的人不是个简单人物,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且享受这流云山的日出吧。那三人悄无声息地下去了,龙子御坐到我旁边,我也不理他,只看着东方天空。 那人仰天一笑,口内吟道:“登临绝顶东方白,混沌初分, 紫气氤氲,翘首凝神思乱云。 金乌腾跃云天赤, 喷薄红盆,万象乾坤,不若仙娥美慑魂。” 我听出他言语间的轻薄意,这人好生无礼,竟一而再的说些不敬之词,不由怒道:“古有登徒子,今有龙家郎。”然后迅疾下山。他的那些随从正在道上候着。做奴才可真是门大学问,“远而不离,近而不扰”可不是谁都能把握好的。想到这些人的辛苦,更加生怒。那“墨哥哥”向我笑,我也不理他,想绕开他。他却抓住我的手,问:“大哥欺负你了?”语气那么急。 他真的有一种让人不忍心违背他意愿的力量。我的怒气全消了,说:“他没有欺负我。”看他露出放松的表情,我抽回手,走了。 第八章 评人估物陡变生(一) 回到家天已大亮,娘亲也早起来了,师傅也在,我老远就看见他们隔着桌子对面而坐,饭菜已经备好了,他们却不吃,大概是在等我吧。我蹑手蹑脚的走近,听见他们说:“这些个人都不是简单人物,那个高个的随从也不像个简单的仆人,举手投足间,极有风范;那个稍胖的侍卫,身材魁梧,肌肉壮实,且精气内敛,绝对是高手,那小个子也是玲珑心肠之人,单是这些仆人,普通人得一个也不是易事,他却驾驭三人,何况那人时而和穆如春风,时而深沉如渊谷,不怒而威,不扬自贵。不是我们惹得起的人物啊!不知你为何有意让他与衣儿相交?” 师傅果然老到,只见了几次就看透了那些人的性情。师傅说的那高个的就是墨哥哥,我也觉得,一个人如果能修炼到让别人不忍心拒绝的功夫,绝不可能是凡夫俗子,绝不可能只是随意为之。那胖侍卫就是龙子御介绍的刘子腾,此人气息匀称,没有一丝杀伐之气,可越是如此,越是深不可测。那小个子史群,和我娘一个姓,为人沉稳,不多言,表情也少,眼睛转动却很快,很会揣摩主子的心思,进退得当。这方面,我和师傅的认识相同。 “衣儿的一生不能永远这么单调、沉郁,她应该去接触新鲜的东西,也许那会活跃她的血液,也许那会燃烧她的未来,但那是命中早已注定的东西,我们都是不能回避的啊!”娘呼啦一下就给定了那么大一个调……“命中注定”。这也太抬举我们了吧,不过是一场偶遇而已,哪能烦劳上天来管了。 师傅接道:“你不是一直想把衣儿保护起来,不让外人看见她的真容,为什么遇到了他,你就改变想法了?而且,既然是命中注定,你又为何要推之促之?你怎知那不是逆天倒行、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天啊,师傅的语气这么严厉真是少有,尤其是对我娘亲,说这样的话更是从来没有。 于是没了观望的意思,踏重步往内走。屋里果然没了声音。 “师傅,你也来了!好久都没来这吃饭了,是不是不疼衣儿了?”我撒娇道。 师傅最怕我的撒娇,傻呵呵的说:“不过是两天没来了而已!” 时常邀师傅来吃饭,是我最执着的坚持,也是对娘和师傅最隐秘的关怀。一家人围坐一桌,杯勺相碰间,相视一笑,其乐晏晏。 第九章 评人估物陡变生(二) 刚吃过饭,就听见一个声音高叫着:“史神医,史神医,快救救我那儿媳!快救救我那儿媳!”抬眼,门口奔来了气喘嘘嘘的大牛他娘。是的,也就该这几日生了。 “刘婆去了吗?” “刘婆也在,正是她让来请您的。” “哦,衣儿,快准备药箱!”娘的声音里那份镇定没了,这是当然。刘婆是此地最负盛名的产婆。有人说,是因为她的姓通“留”才那么受欢迎。不过,我倒觉得那也可以通“流”啊,世人多愚昧。不管是什么古怪的推测,刘婆的接生技术确实十分高超,而一旦她感到棘手的事通常都是极端危险的,除非我娘亲及时赶到。 “大牛他娘,您别急,我们马上去,肯定能赶上,你家那媳妇敦实着呢,别说是生个孩子,就是阎王来了,她也未必打不走他。您就别担心了。” 我慌忙拿了药箱,跟在她们后面跑着。山路一下子变得很崎岖、很漫长。我看着大牛娘的小脚一颠一颠地踩在地上,心里很难过。我想,我一定要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永远不要娘亲为我担心,永远不需她为我奔忙。 赶到大牛家时,门前已经围了许多乡亲。 看到我们来,大家都松了口气,娘直接进屋里,只留下刘婆和大牛的娘,就轰走了那些个添乱的女人。暮春时节,已无农事扰心,村民都不想错过这次热闹。娘担忧的看了我一眼,然后关上了门。 我的娘亲是个高明的大夫。很小的时候,娘就让我隐藏容貌,脸上贴了块黑疤,头发散下来一些,半遮着,跟着娘去给人看病。于是,人们都传说,流云山脚住着一位神医和一个丑女。待到大一些,娘允我独立问诊,她只是在一边看着。渐渐地,人们传说,流云山脚下住着一位神医和一个老妪。 是的,我的医术很高明。《黄帝内经》《神农本草》《千金方》……一部一部看下来,心中对病种已很是了解,而且,我也爱照着古书,买些草药,研制一些失传的药方,医术日臻成熟。 可是,我并不是无所不能医。我怕接生,怕难产,怕流产。因为,那一次,我亲眼看到一个有头有脖子有躯体的肉孩,跌破在我面前。我就那么看着那团血,忘了去给妇人止血,忘了要闭上眼睛。直到娘亲捂住了我的双眼,我的眼皮才想起要垂下;直到娘亲抱我入怀,我的哭声才敢跑出来。可是,从那时起,我便开始恐惧看这一类病,非得娘亲自上手不可。 因而,这次我也只能站在门外,焦虑着、恐慌着。一个手搭在我肩上,扭过头,是师傅也跟来了。师傅说:“你的伤疤忘了贴上了,好在人们早认定你有个伤疤,而且现在,人们也没心关注你了。不过,还是把头发放下来些吧。” 我依言谨慎地理好额前碎发。看向屋子的时候,才意识到心头已没那么紧张了。再看师傅,一脸的明媚:自打师傅定居于此后,娘并没有十分紧张我的相貌了,师傅此番是为了消去我的恐惧,而故意的吧!谢谢了,师傅! 第十章 只是当时已惘然 正想着呢,就听见一声孩子的初啼:生了!大牛奔到门前,“哗”地一声跪下,不停地说“谢天谢地”“上帝保佑”“谢谢神医”之类的话,不停地用头触地,不停地感恩。 然后大牛娘走出来,怀里抱着小婴儿,说:“还是个男孩。”大牛欢喜地跳起来,接过婴儿,使劲瞧着。 “孩子的娘死了。”娘亲的声音接着传来。 大牛手一抖,孩子忽地掉了,幸好大牛娘手疾眼快接住了孩子。大牛推开挡在门口的三人,奔到里面。然后,便是我脑海里又一个凄惨的记忆。他的哭声是那么哀伤、那么痛楚、那么绝望,凄厉而绵长,像要把人的心都给磨碎了似的。我的耳膜不堪忍受!返身奔向回家的路,我想要逃,逃到一个可以容纳我的悲伤的地方,逃到一个可以让我恸哭的地方。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双手、双脚都动不了,我才稍微安静一些,才有理智看着那个紧紧拥着我的人。“龙子御……”我忍着哭,喊他的名字,声音却更像是呻吟,哽在那里,划了个长长的尾音。 他看着我,柔声问:“怎么了?” 我扑到他怀里,哭着问:“为什么那些个英雄才子总是朝秦暮楚,而一个平庸农夫却能够爱得真诚?为什么那么忠贞的人却要忍受亡妻之痛?他又该如何度过这无涯的一场生?天妒完美吗?却叫人情何以堪?” 压抑的痛苦再次喷薄。 直到回到家,坐在床上的时候,我还在想:怎么可以那样扑在一个男子的怀里,怎么可以那样对着一个男子哭?怎么可以那样陶醉在一个男子的温柔的眼神里?只是当时,我是无力的,无力地看着他心疼的眼睛,无力地看着他和娘亲说话,无力地看着他渐行渐远。只是当时,我已惘然! 多年以后在那个偌大的宫里,那个有着一双让我不忍心拒绝的眼睛的人说:“看着你踉踉跄跄地、慌不择路奔过来,我的心都提起来了。再看到你满脸的泪水,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我想迎上去,抱着你,温暖你。可是,那个人,那个拥有着无上权力的人,那个我叫大哥的人,先我一步,拥住了你,一个眼神便削断了我那拉着你胳膊的手。依儿如果当时,我没有放开你的手,如果当时让你依着痛哭的肩膀是我的,那么会不会,你会爱上我?” 那一日,早脱离清纯,坚强的足以打败不忍之心的青衣说:“世间事,发生了,就发生了,由不得如果。你又何必执着,伤人伤己!” 第十一章 襄王绵意神女心(一) 像是大病了一场,我整日待在床上,不想动。搬了些书放到床头,随意翻看着。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是倾心了吧,说追求不上那美好的女子,都睡不着觉了,不断地在床上翻腾。之后,女子也爱上了,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向天起誓,会爱他生生世世。再之后呢,“女也不爽,士贰其行。 士也罔极,二三其德。”那个可怜的、果敢的女子说:“亦已焉哉!”那就结束了吧! 还有杜十娘,一心以为那人是她的良人,一心以为可以托付终身。却不知道,在人家看来,她不过是几百两银子就可以卖掉的货物;还有杨玉环,万千宠爱于一身又如何,马嵬坡上照样是一条白绢结束一段情。 “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十年后,大牛还会不会记得那个他爱过的妻。或者,他那时也已经再娶了。似乎也不该去批评东坡先生。三妻四妾在世人眼里,是在正常不过的事,何况先生终究还是记得那个女子的,在十年之后,在那女子的十年之忌时,深深地梦了一回。 古来女子大都在岁月中流逝了自己的桃之夭夭、明眸善睐、灼灼光华,纵然曾照亮了某人的世界、镌刻了一段青史,终究不过是怆然归于暗淡,敌不过岁月的磨洗,敌不过情逝的蚕食…… 真若王弗这般,让人生生记了十年,甚至永生,倒是千载难逢的幸事…… 昏昏沉沉地、有一阵没一阵地想着这些,越发觉得心口堵得慌,像是傍晚吃下饭还梗在喉咙里,真后悔没听娘的话,饭后该起来动动的。总是自以为是,不到撞南墙不回头,所以,总要为我的固执付出代价吧。我会付出代价吧,我这样是不对的吧,明明他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呢,明明有那么多女子告诉过我,她们的苍凉晚年,明明,是不该有爱的生命…… 怎么会哭呢?滴在手上的是谁的泪呢? 第十二章 襄王绵意神女心(二) 有乐音传来,在暗夜里听来,别有一番韵味。忧伤是有的,相思是隐约的,期待是清晰的,矛盾是不言而喻的。是谁,在夜里奏响这样的曲子?不是琴音,不是缶声,也不是琵琶,不是我听过的任何一种乐器。到底,是谁,在干什么? 索性批了外衫,稍微裹一下,草草地绑了腰带,推门:月色真好。清风中有着暮春三月特有的淡淡的馨香,月光照在树上,枝枝叶叶都笼上了一层玉色。白天的一切都显得朦胧、苍茫,美好得近乎不真实。信步前行,一路感受,心里着实舒服不少。 此时,乐音一变,像是也同我一样,受了天地的抚慰,音调愉悦、恬静,与我心里微微的喜悦相和。呵呵,不禁高兴起来,随着乐音,伴着月光,舞起来。我是不会舞的,但又爱做些蹦跳、旋转的动作。出来的匆忙,衣服也未紧扣,此时便飞扬起来,张成蓬蓬的荷叶,进退之间,滚动如风过时,飘飞的绿色。我都要醉了…… 我就在那样的月色里,不停地笑,不停地旋转、飞舞,像是要把生命中所有的热情都释放出来。 不知何时,才发觉乐音已停了。我旋倒在地上,半坐着,急急地喘息,轻轻地笑。“没想到,这笛声把你给引来了。”龙子御迎着月光走过来,微微张着唇,笑,眸子里烟波流转。我又一次愣住,呆呆地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的笑窝,看着他的倜傥风姿,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我。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书里的女子都那么傻,即使知道男子多薄幸,也要一步步地走向寂灭。她们大概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的吧,她们的男人大概也都如天神一样明丽、悦目吧,那些男子也曾把她们当做心中唯一的珍宝吧,也曾用了深渊一样的眼眸凝视过她们吧。于是,她们便心甘情愿,学做那飞蛾,明明知道结局,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奔向那最华丽的丧失。 她们定然也曾与爱人如此对视过吧,即使只有那么一次,只有那么一刻,也是不枉此生的;即使只是一段短暂的记忆,也足够照亮她们的生命,温暖她们的心灵。这一生一次的爱,确然值得用余生来回味、感念啊! 第十三章 襄王绵意神女心(三) 很多年后,我时常在想,是什么时候爱上这个人的呢?是在流云山上,初见他隐着忧伤的眼眸的时候?是在他说“青衣姑娘既然喜欢这满园的春色,在下自然要成人之美。今日便将这花圃赠与姑娘,权且当做见面礼,可好”的时候?是在风池之边,他夸我足以颠倒众生的时候?是在他不言语,紧紧地拥着我,给我安慰的时候?还是看着他因了母亲去世的消息而哭得像个孩子的时候?时常想,想了好久,才终于得出结论:我确实不知道是何时爱上了他,我只知道,就是这个月夜,就是静静相视的时候,我决定不逃避,即使是成为一只飞蛾,即使只能得到灿若烟火的美。 他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地上,也不言语,只是看着我,笑着。然后紧紧地拥住我,脸埋在我的头发里。这情景倒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该有的!是了,恋人,从此后,他便是我的恋人了。 我们就那么拥抱着,像要把彼此都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却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我们的爱至纯至性,“发乎情,止乎礼”。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坐起来,头有点昏。掀开被子,就愣了:我怎么在床上?昨天夜里不是和龙子御在一起吗?他呢?我又是怎么回来的? 想起昨天晚上,月光好美,空气好美,风好美。哈,一切都那么美好啊! 正想着,有人敲了一下门,我忙说:“我起来了,快进来吧。”“是娘啊。” “那你以为我是谁啊?”娘笑我。 “娘!”我大窘,“对了,我昨天是怎么回来的?” “还说呢,居然在外面睡着了,被一个男人给抱回来,简直是胡闹!”娘亲微微生怒。 原来我睡着了,原来是他抱着我回来的!果真是太过逾矩了,礼仪尽失,这跟那些个我嘲笑过的女子,有什么区别?面对一个男人就能那么忘乎所以吗?昏了头了吗?我果然也是个不能成大气的女子! 娘见我那般懊悔,开解我说:“好在那龙公子是个正人君子,没有出什么事。而且,我确实也挺欣赏那孩子的。” 娘坐过来,拉住我的手,问:“衣儿,你喜欢上龙公子了吗?” “娘”我喃喃地叫了一声,我喜欢上他了,怎么办啊?我真的也走上这条路了。怎么办啊? 第十四章 巧语解愁反添惘(一) 娘说:“我一直没跟你说过我的故事。我是齐鲁人氏,我的爹爹出身医药世家,我的娘亲来自书香门第。我的爷爷曾当过前朝的御医,朝代更迭时,他隐在济南城。我小时候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总是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学习琴棋书画,做女红,天天跑到野地里,找草药,然后回家就闷在药房里琢磨药物搭配。直到那天遇到了他。” 娘顿了顿,接着说:“那是个天神一样的男子啊,眉目俊朗,潇洒不羁,而又万般温柔,让人无法不爱上。” 娘陷入了回忆。我相信那一定是一段美好的记忆,因为娘的眼睛里,盛满了欢喜。我静静地看着她,不敢惊醒她的梦,不敢打断她唯一的一次放纵。这些年,她应该是不曾放纵自己去想他吧。 “后来,他要娶我。他带了一队人,抬了满厅的聘礼。那是他第一次和我爹娘见面,直接拱着手说:”请把女儿嫁给我。我会用一生来珍视她。“我躲在屏风后面,偷偷地笑。我曾说过他,此举太过鲁莽,他说他等不急要娶我。 他的行为在府里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下人们纷纷议论着他的相貌、他的气度、他的财富。爹和娘也在议论,然而他们看到的却是担忧。他们说他来历不明,说他天然有着一身贵气,说他不是可以放心的人,说他不会给我带来幸福。 关于身份,他给出的说辞是京都富商之子,来此地是初次出门历练。不知道是他太过优秀,还是我太过坚持,还是爹娘太过疼我,总之,他们答应了婚事。吉日就在十日之后。按习俗,此间男女是不能相见的。然而,我还是偷偷跑到相遇的地方,期待着能够见到他,也真的见到了他,那一次,我成了他的新娘。 可是,命运到底是爱捉弄人的。三日后的深夜,他闯进我的屋子,摇醒我,说他家里出了事,他必须得回去,切切地要我等他。然而,一去无消息。 爹娘关了我三个月,怕我去找他,而三个月后,我知道你在肚子里了,我探得爹娘的口风,知道他们绝不会允许我如此败坏门风,不会允许你出世,于是想尽办法逃了,想去找他。然而一路颠沛流离、风雨凄迷,最后在这得村民相助,生下了你,安分地住下,不生他念。“ 原来,娘曾那么轰轰烈烈地爱过啊! “我从来不曾后悔,毕竟他给过我那么炫丽的记忆。 “衣儿,别苦恼,别害怕,别逃避,慎重一点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但是总因为怕走上其他女子走过的路,因为怕得到娘的结局,而不敢面对不敢争取不敢接受,却是愚不可及!而且,有些东西根本就是你自己都决定不了的。衣儿,好好想清楚。在这件事上,你自己拿主意,我不干涉你,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理解你!”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呢? “我听随从们叫他公子城。” 我倾身,窝在娘怀里。羡慕又同情娘的遭遇!矛盾又担忧自己的状况。愁煞人! 第十五章 巧语解愁反添惘(二)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在门口朗声道:“在下龙子御,特来拜访青衣姑娘。” 我焦急地握住娘的手,我不想见他,我想冷静一下。 娘让我放心,拍了拍我的手,起身去开门。我奔过去,依在门后,隐约地听他们交谈。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娘的脚步声,往我这里走两步,又折回她的屋里。 我疾步走到床上,倒下,似乎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无力想、无力思,只是昏昏沉沉的。像是把自己埋起来了,埋在一个深处,这样就不会去注意整个世界的芳香与痛苦。我又一次发挥了逃避的特长,呵呵,如果我是一个士兵,恐怕我早就死了,绝对不会是战死沙场,肯定是因为临阵脱逃,犯了军法,砍头以示警戒。 “天都亮了,你还要埋在被窝里,睡懒觉吗?” 猛听得他的声音,回头,他正闲闲地立在窗前。 避无可避,我只得坐起来。仍是不愿看他,只看着地面。 他说:“昨天,你怎么能在我怀里睡着了呢?我对你就那么没吸引力啊,呵呵。” 于他,这只是打破气氛的一句说笑,可是,它却提醒了我的愚拙。 他说:“今天天气很好,一起去山上走走吧?” 我仍是默默的。这激怒了他。 他提高声音怒道:“到底是怎么了?昨夜拥抱着你的时候,我明明感觉到,你也是喜欢我的,可今日,我倒觉得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意。是真的吗?只是我一个人有感觉吗?只是一厢情愿吗?给我一个回答啊。” 我扬起头,看他美好的眉眼,凝结起来,下意识地抬手。下一刻,僵在空气里。 忽然间悲伤的情绪冲荡眼眶,会有人来抚平你的眉吗?会有人来见证你的伤吗?那个人可以是我吗?我可以相信你吗?你会是不一样的男子吗?选择了你会得到幸福吗? 他走过来,半蹲下,伸出手,摩挲着我的脸。有一颗水珠终于耐不住眼睛的束缚,仓惶奔出,其他的水珠见状,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他贴过来,轻拍着我的背。我微微低下头,依着他的额,任泪水肆虐。 许久,止住了哭,仍是依着,不想动。他松开我,以手抚心,说:“没什么好担心的,这里只住了你一个。不要后悔,不要逃避,追寻幸福的路上,我们一起走,可好?” 正在这时,门突然被推开。是师傅,面无表情。我知道,师傅越是面无表情的时候,越是不高兴的时候。 于是,立刻推开龙子御,低头。真糟糕,他跌坐在地上了。仰头,看我,很受伤的表情。然后,他站起来,整整衣饰,气定神闲地说:“在下先行告辞。”擦身而过的时候,师傅说:“如果有必要,我会亲自教你规矩、礼仪。”之后,一前一后走了。 我长叹一声,下床来。穿戴整齐,去药房。别处都是闲愁扰心,不若待在此处宁静。 第十六章 长门有赋魂暗伤(一) 过了几天,渐渐能放得下了,日子也恢复正常了。每日里看看书,敲敲瓦罐,配点药材,缝些衣服。安安静静。我的生活本就应该这样啊。 我一直很羡慕村里的那些老人,很恬静、淡雅,整日乐呵呵的,在太阳下摆个椅子,一坐一整天,看日升日落,看孩童嬉闹,看生命中最平淡的东西。很奇怪,一个人,只有走过很多路,淌过很多河,看过很多风,感受过很多雨,历经沧桑之后,才能如此安于平淡,享受生活的安然之美。 我本以为我能的,我也确实这样过了十多年。可是我知道,有些事,我是逃不开的。诚如娘亲所说,命中注定! 一日,玄雅居的小厮送来香纸,上书:“陌上花开,可缓缓醉矣。”并言道:“我家公子说了”暮春三月,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如此胜景当邀二三好友同游,恳请小姐赏脸。” 已经决定放下我了吗?二三好友而已,只是好友而已。那日急着推开他,确实伤他很深吧。写了回信:“与君共赴醉春宴。” 山下一片草地,不知何时多了一处雅致的小亭,我从来是不怀疑他的能力的。渐近,渐清晰,只有他一个而已,坐在圆桌前自斟自酌,手不断起落,酒杯不断近唇。他觉察到我来,抬眼看我。好痛,他的样子让我的心好痛。 一步步走进亭子,坐下。桌上有茶,有酒。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强压下心绪,淡淡地道:“暮春时节,当风醉酒,公子好雅兴。”他以手支桌,斜坐着,也不言语,只是看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忽然倾过来,按住我的肩,喃喃地说:“不要推开我,不要抛下我,任何时候都不要。好不好?” 我又哭了,看着他的眼睛,问:“我可以爱你吗?我不用做鱼玄机,不用写《长门赋》吗?” 他僵住了,眼里的哀伤更甚。 “你让我温暖你,可是,我更不愿意看到自己失去了玲珑心,变成凡夫俗子一般,不愿意陷入你包围,把自己喜怒交由你掌控。 “三妻四妾无所谓,像父亲当年一样,抛下我也无所谓,可是我无法面对你对我感情变淡至于无的那一天。我选择了你,就注定要担心有天你会不爱我了。 “即使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爱也会有经不住岁月的剥蚀、人情的磨练的时候,即使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也会互相离开。见了繁花盛开,再要去看枯叶飘零,你让我情何以堪?” 第十七章 长门有赋魂暗伤(二) 人性都是如此!见春之绿意苍然、群蝶起舞,夏花之浓郁绚烂、蓬勃有生,则伤秋风,悲秋意,郁结于心,辗转反侧。 而我偏又是那么骄傲的人。做风还可以,轻飘飘的来,漾起一池水,轻飘飘的去,没有什么能阻挡。可是,你要我怎能忍受自己成了那花、那草,生不由得自己,死不由得自己,动不由得自己,静不由得自己! 我不要把我一切交给别人掌控,我不要那些凄凄惨惨的终结。 可是,我真的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他说:“你摸摸这里。”牵起我的手,抚上他的心,说:“这里现在只有你一个,将来也只有你一个。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只有你一个。” 他的言辞那么恳切,他的眼眸那么深情,我真的想,就那么相信他,就相信他跟别的男子不一样,他会给我带来幸福,会给我带来一生的幸福。 他靠过来,问:“究竟如何才能让你相信我?究竟如何才能让你敞开心接纳我?我知道你爱我,可是为什么就非要担心将来,我就不能给你一丁点的安全感吗?难到也不相信你足够动人,足够我爱恋一生?” 可是,我怎么会那么清醒呢?我怎么会清楚的意识到,没有永远,当心要改变时,当爱要离开时,没有人能挽留得住的。 可是,为什么不愿为了他而屈己呢?是爱的不够吧,到底是个自私的人吧。 眼泪干在风里。 索性端起酒壶,仰天一倒,热辣辣地,感觉我还是有血性的。 他抢下酒壶,紧紧地抱住我,像要把我揉碎了,嵌进肉里。我的脸埋在他的颈间,刚灌入的酒悉数化作了泪,滚入他的身。 “何苦纠缠?你终究要回到你的世界去,我终究要失去你,何苦要这般为难。” “我叫龙子御,这名字,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龙子御,你知道它代表什么吗?它昭示着我的能力与勇气。无论是天涯还是海角,我都会带你同去;无论人间还是地域,生死不离!你所谓的世界的差异,不过是身份、富贫的差异,而你我在心灵上是相互契合的!我们的爱,难道抵不过这些许差异?你也太小瞧你自己了。” 第十八章 丝雨桐花舞娉婷(一) 好吧,龙子御,我认输了。即使真的要分开,我也要抓住这一刻的幸福,我也要看到你的微笑,我要我们这一刻在一起。 青衣,你哭吧,就哭这一次吧。以后的日子,你要去抚平他的眉,你要让他学会开心,你要学会享受短暂的幸福,直到他离开的那日、那时、那刻。哭吧,青衣,以后你会笑很多,像娘一样,在回想起来的时候,也会淡淡的笑,会说我不后悔。 于是,主动伸出手,回抱他。 心胸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这时才注意到,暮春的风那么柔,阳光那么暖。 真好,像村里的老太太一样大的时候,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的时候,嗅到暮春的风的时候,我会想起今天吧,会想起这个和我拥在一起的人吧。 那么再给记忆添些色彩吧! 我挣开,笑望着他,然后拉了他的手,跑出亭子。他跟着我,迎着风,跑。 那是谁的笑呢,惊起了草丛里褐色小鸟。是没见过吧,小鸟,没见过我笑得那么放肆,没见过他那样的人会笑得那么开朗。 他的眉眼那么好,他笑得那么好!他是我爱的人,他是爱我的人!我何幸,遇到他?我又何德何能,得到他的眷顾? 他在奔跑,握着我的手奔跑,随意地张着臂膀奔跑,这才是真正的他吧!脱离了烦恼心事,不再紧紧皱着眉,这才是最自然的他吧!无拘无束! 我就那么大胆地看着他,随了他奔跑,随了他笑,全无一丝礼仪,全无一丝羞耻意。我给了自己一个疯狂的机会,我要充分燃烧我的热情。即使之后,生命里再也没有这般炫彩,再也没有这么刺激,即使之后,生活成一滩死水,我也会开心吧!这些记忆足够我活! 第十九章 丝雨桐花舞娉婷(二) 自那日后,倒感觉是透支生命似的,因而,我倍加珍惜这段光阴,也倍加开心,我甚至会想,如果日日都这般,如果年年都如此,那会有多好啊!我甚至想,如果,我努力,会不会,就能抓住幸福了?会不会,就和别人不一样了? 呵呵,我果然是贪得无厌,竟然得了寸长更妄想尺。自古贪得之人不久长!我就满足吧。时时需要这样告诫自己。越是如此满足,越觉得生活是那么美好。清早,他来邀我,山上、田间随意地走走,时光便溜去了大半,发觉之后,就匆忙地笑着赶回家吃饭。下午,要是碰不到来寻医问诊的人,我就会跑到他的玄雅居,一起侍弄花草。他说过交给我了,要是让它们枯萎了,多不好啊!晚上,我会坐在灯下,老老实实地刺绣,纯白的丝帕,大红的鸳鸯,即使自己用不着,也要给他做纪念吧。 通常我们都很安静。半躺着,靠在树下,听风与树的和鸣;或是,走到山顶,坐在风池边沿,看山下万里平川、点点炊烟;或是,沿着陇上小路缓行,听某处的蛙鸣,看麦子的轻舞。 我与他,感觉很奇怪,像是相知多年,甚至是前生早已熟知。看见他,不会怦怦然心跳不已,不会慌乱手足无措,只是很平和,似乎是彼此认定了之后的安宁,是彼此心心相通的了然。 那日,他忽然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神神秘秘地抱我到马车里,开始眯着眼睛,装睡。不肯先透露一个字。 我也不理他,只是笑。他就像个要邀功的小孩,就想着看我好奇得问个不停的样子,然后死活是不说,就想着看我惊喜的表情。哼,就是不让你如愿。随意打量这马车,很宽阔,放了一个小榻,又坐了两个人,还是很宽裕。车内四周都围了一层锦,绣了若有若无的花纹,在阳光下更显灵动。坐垫不知铺了几层,甚是柔软,而且都觉不出行路的动荡了。 这个细心的人是我爱的人啊! 他见我就是不理他,忍不住偷偷地睁开一只眼,偷窥我。可是啊,他的每个动作都被我收入眼底。实在憋不住,笑了出声。他也不好再装下去,索性坐直了身子。睨了我一眼,低声道:“不准笑!”可这让我笑得更加欢了。他也笑了,伸手,搂我。 第二十章 丝雨桐花舞娉婷(三) 他的下巴抵着我额头,脸颊贴着我头发,声音在我耳边绕啊绕的。他说:“那日你曾说,遗憾的这里没有水,你说你很像体验一下水的触摸。今日,我便带你去看水,如何?” 我想我一定是喝酒了,怎么觉得他的眼睛像是一池春水,一漾一漾的,清明耀眼。晕乎乎的,不知何时到了目的地,不知何时下了车,只是在他推我的时候,才看见眼前真的是一池春水! 在早晨柔和的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我有点傻了,之前看过的诗,纷纷跳出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半池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它们争着抢着,迫不及待地要告诉我:是真的见到那么一大片水了。不同于山间的小沟渠,是大片大片的水啊! 龙子御说:“这是在距离流云峰10里的碧春江。” 10里啊,为了我,让人怎能不动容? 他说:“别傻站着了,到了水边,就得下去亲自挽一捧水才行。”说完,就跳了下去。原来,那里正好有块突起的石头。 我也随了他跳下去。他脱下鞋袜,赤脚伸进水里,然后,突地抬起我的脚,脱下鞋子,解开裹脚布,说:“试试。” 他的表情很君子,我也不好生气了。只得由了他。 怯怯地、缓缓地伸进水里。忽然一阵凉意包裹着我的双脚。还是春天,太阳也不热烈,这样却也很有另一番享受。 江水柔柔的、软软的。时而伸出脚,踩在水面上,溅起阵阵水花,看着那晶莹剔透,笑个不停;时而把脚浸在里面,一蹬一蹬的,像是在游泳。很开心。他肯定要笑我是小孩子了,看吧,笑成那样。不知怎地就伸出了手,不知怎地就推了他。却在他掉下的那一刻,伸手拉住他。就要一起掉入水中了吧,我们还真是缘分呢,掉过山掉过水的。 第二十一章 丝雨桐花舞娉婷(四) 然而我们都没掉下去,是墨哥哥及时出手。 “墨哥哥,原来你也来了,刚才怎么没看到你呢?”又想起我眼里从来都是龙子御,越发不好意思起来。龙子御看着我羞怯的样子,猛然“哼”了一声,抬腿便走了。 我跟上去,殷切地问:“生气了?” “不许叫他墨哥哥。” “为什么啊?” “就是不许叫!” “你是在气我喊你龙子御,却叫他墨哥哥,对不对?你吃醋了,对不对?” 我还以为,我们是彼此认定的唯一。不过,看他这样子,我倒是很高兴呢! “可是,一见面,他就让我叫他墨哥哥,不那样叫,我应该喊他什么?” “他叫龙子墨。” “你弟弟?” “他不是一直叫我大哥的吗?” 他顿了顿,又道:“以后,在人前不要喊出我们的姓。” 我困惑不解。他却也不解释。 我淡淡地道:“何如,根本就不告诉我。” 他转过身,手握住我的肩膀,说:“这个姓会惹来灾难的。对你说,是因为我喜欢听你念我的名字。” 我抚上了他的眉,问:“我们之间永远坦诚相见,可好?” 史群过来请示,说是已近中午,要不要开始。 开始什么啊?好像跟他在一起,我特别容易困惑。 谜样的男子。 第二十二章 丝雨桐花舞娉婷(五) 他微微点头。史群得了令,转过身,朝着那边一男一女两个侍从挥挥手。只见他们立即从马背上拿下几个包裹。距离有点远,看不清是什么。 再看向龙子御,他但笑不语。还在卖关子呢!扫视四周,那个叫刘子腾的护卫站马车旁,一动不动,立如松。 龙子墨不见了。忽然就难受起来,好像是因为我吧,肯定是因为我吧,因为我害的他哥哥妒忌,所以他才伤心躲起来吧。这偌大的富春江,哪里正承载着他的忧伤。对不起,墨哥哥+! 这时,龙子御牵起我的手,说:“去看看,他们在烧烤!”!“ 随他过去,见那些人做了一个支架,不长的两个木棍,上面各有一个叉子,架着一个闪光的长条。他们在做什么。 龙子御为我解说道:“我们要烤肉呢,那铜条上要穿上洗干净的肉,下面要放木柴,烧肉。” 只一会,洗肉的拿了几只鸡、一只羊回来,拾柴的抱了柴来。史群伸伸手,熟练的用铜条刺穿了鸡身,再燃火。 我们静静地看着。然后就听见噼噼啪啪的声音。史群从一个包裹里拿了把刷子,蘸上一些黑色的酱一样的东西,均匀地刷在鸡身上。香气顿时溢出,在鼻端旋绕,忽又冲入体内,只觉得馋虫都被勾出来了。 古人多好曲水流觞,选择一处风雅静僻的所在,文人墨客按秩序安坐于潺潺流波之曲水边,以制的酒杯“多是质地很轻的漆器”置于上游,任其顺着曲折的水流缓缓漂浮,酒杯漂到谁的跟前,谁就取杯饮酒,再乘微醉,作出诗来。这便是阳春白雪的雅事了。 烤肉,还是第一次见呢,真想亲自体验一下。 第二十三章 丝雨桐花舞娉婷(六) 于是,就用特期待眼神看着龙子御。他微微一下:“想做就做呗,至惨不过吃些焦糊。”然后,眯着眼,道:“是该学学怎么烧饭了,不然谁会娶你啊。” 我瞪他,他反倒笑得更愉悦。我知道跟他多言,我讨不到一点便宜,于是索性不理他。 拿了只鸡,照史群的样子,穿在铜条上,又拿了刷子,蘸着酱,左一道右一道地刷着。 “哈哈哈。”龙子御笑我,“肉岂是你那样烤的,油酱刷得太多,通通都掉到火里了,而且还影响口感。看着。” 他站到我身旁,握着我的手,就势刷了起来。 旁边站着那么多人呢!只觉得脸刷的一下就烧起来了,低了头,再也不敢抬起来。那龙子御却不放过我,贴着我的耳朵,低低地说:“怎么,迷醉在我的体温里了。” 我倏地跳开,瞪他,再看周围,随从们都躲开了,于是,狠狠地踩他的脚。看他抱着脚跳的样子,真是开心。我知道他是故意逗我的,我没用那么大的力气,他是习武之人,这点痛也不至于让他如此。 我且笑,又拿一把刷子,蘸酱,一遍遍地刷。 好香!长吸一口气。成功了!睁开眼,却见龙子御拿了刚才的烧鸡放在我鼻端。原来是这香味啊。 那只鸡色呈焦黄,浑身油亮,剔透无比,见之,垂涎欲滴。 再看看我烤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啊!咦,鸡肉上怎么沾上了灰?我弯下腰,仔细看。 天啊,焦糊了!拿起来看,糊了好大一片啊! 他又笑开了:“哈哈哈哈,你果然不是贤妻良母的料啊!” “还不是因为你。”我越说越气,扔了鸡,用刷子给他“化妆”。 他躲闪不及,左脸颊上立刻上了油彩。他也不笑了,用手抓了把酱,来追我。他的轻功到底比我好,只一会我就累得气喘吁吁的。耍赖般地停下来,连连告饶。 第二十四章 丝雨桐花舞娉婷(七) 他还挺好心,不追了,也不画我了,还说:“看你,累得满脸的汗。”然后很自然地伸手为我擦汗。 他的手好凉,不对,我忙伸手一摸:他真的趁机把酱涂抹在我脸上了。 待要报复他,他却说:“一人一下,咱也扯平了,就别闹了,去洗了吧,粘在脸上,怪不舒服的。” 看他那样子,真像是不舒服。于是,乖乖地随了他去江边清洗。 看他蹲在那,半侧着身子,捞水,不禁笑了。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吗?无论他什么样子都觉得好,无论他做什么,都会笑。龙子御,我真的爱上你了吧,很爱很爱吧! 龙子御,你眼里的我也是如此吗? 他看着我说:“还傻笑呢,脏兮兮的,像个小花猫。” 我忙汲了水,洗了。他却还在笑。我又取了水,再洗。他笑得更欢了,原来是耍我的呀!于是,甩了手上的水到他身上。他也回敬我。一时间,莹润的水珠在阳光里恣意翻飞。许久,又累又饿的我们,爬上了岸。 他们正在享用那个整羊。墨哥哥,在一边坐着,似是无意地看了我一眼。对不起,墨哥哥,我不是故意让你难过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他那落寞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我想我是哪辈子欠了他的吧,怎么看他伤心就受不了呢? 龙子御招呼我吃羊肉。味道微辣,不腻不膻,嫩而可口。史群的手艺还真不错啊! “别急啊,还有好多呢,你慢些吃,没人跟你抢的!”龙子御又笑我。我睨了他一眼,却见他满脸满手的油污,哈哈大笑。惨的是,一口肉梗在喉咙里。噎住了。猛咳嗽。心肺都疼。我也顾不上生龙子御的气,只想着有口水喝。正想着呢,水就来了,抬头,是龙子墨。龙子御正在旁边焦急地看着我。 我赶忙低下头。才咳嗽过,样子肯定很难看了。 一时众人皆没了兴致,驱车回去。 第二十五章 丝雨桐花舞娉婷(八) 依旧是我和龙子御同坐车内,他们骑马护卫在外围。龙子御一只手托腮,肘支在小榻上,头偏着,无精打采的。 我注视了他好一会,他始终不看我,要不是眼睛睁着,我还真以为他是睡着了。我移过去,挨着他的脸,他都视若无睹。我这才明白是我惹着他了。可是,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惹着他了。 我坐正,淡淡地说:“在江畔,你因一句称呼而生气。这一时,青衣不知何故惹怒了公子,还请公子言明。” 他倏然坐起。我仍是不看他。 他扳过我的脸,逼着我看他。他的忧伤那么盛,眼神黯然,眉都纠结在一起。 他说:“我在家里排行第一,墨排行第二,还有一个妹妹。我们家族很大,但我们是一对好兄弟,从来都不会因为继承祖业而争夺,因为,我是既定的继承者。这个身份似乎从来没有给我什么好处,也没有什么麻烦,就是可有可无的。但是,我的生活还是不一样了。我是说与墨和嫣儿相比。他们从小就有很多人宠着,要星星月亮,只要张口就会得到。而我若想要什么必须得发很大的脾气,讲很多的条件,才可以。我那时一直以为娘不疼我,后来才知道,是继承者的身份让娘不得不对我冷淡、严厉。可是,我的很多欢乐,很多心爱的东西都没了,而那些却是墨随手可得的。我一直是不去计较的,我知道那不能怪爹娘,不能怪墨。可是这一次,他似乎要夺去我的珍宝了。” 他屏了气,问我:“别喜欢他,好吗?他的眼神再难以拒绝,也要狠下心来,好吗?别离开我,好吗?” 我应该生气的,他那样误会我,以为我是水性吗?心里装了一个人,怎么还能装第二个呢? 可是,看他那样,又实在是心疼。是怎样的经历才会让他那么敏感、疑虑重重?他的心里就没有一块温暖、踏实的地方吗? 我来温暖你吧,既然我爱你,就让我来承接你的忧伤吧,就让我来给你幸福吧! 第二十六章 丝雨桐花舞娉婷(九) 我闭上眼,笨拙地去寻找他的唇。是什么覆上了我的唇?是什么揽住 了我的腰? 清清凉凉的、润润滑滑的,探索、咬噬,有种莫可名状的酥酥麻麻的感觉袭来。 我忘了怎样呼吸、怎样思考,只随着他的唇颤抖,随了他的舌游动。手不自觉的攀上他的脖颈,身子自然地依偎着他的。 许久,他推开我。好像一下子空了,我在那空荡里大口喘息,看他痛苦的、溢满了挣扎的脸。 他说:“我要在大婚之夜,让你正式成为我的妻。” 然后打开车门,将史群赶下马,深吸一口气,绝尘而去。刘子腾迅疾赶上,史群与那小侍从共乘一骑。 我摸摸嘴唇,笑着。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 然而,逝者如斯,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即使,我能得到他的真爱,也终将会有人取代我吧。 第二十七章 锦瑟鸳鸯自相随(一) 自那日富春江归来,自那日吻了他的唇,我到玄雅居去的越发勤了。 今日,问诊回来,刚到中午,匆忙吃过饭,又想去看他。 刚才天还好好的,现在变得有些阴沉,怕是要下雨了。已是初夏了,天气变化自然无常一些。 下雨也无妨,那么近呢。 我跟娘亲道了声,就出门了。 现在,我走山路越来越快了。这么长的距离,只一会儿就到了。 到了玄雅居,守卫请我进去。一个丫鬟领我去见龙子御。忽然,又来了一个十分稳重的丫鬟,她冲我福了福身,道:“奴婢湘水见过青衣姑娘。” 很奇怪,以前我来都直接进龙子御房里,或者是他正等在影照旁的亭子里,携了我的手一同进去,今天怎么这么麻烦? 她见我不理她,也不做表示,继续道:“大公子此时正忙,不便见客,青衣姑娘还是请回吧!”忙,比我重要的事有很多!说不上为什么我非常不想离开,固执地要在这等他。 那湘水也不能奈我何,只好由了我。 我走到花池边,看那些我们曾经浇灌过的花。 那是龙葵花,原只是一味药。味微苦甘,性寒,具有清热利湿、凉血解毒的药物价值。 可是,现在更喜欢它了,因为它的名字,因为六月花开时洁白的身姿。绿叶白花相依,似我和他吧! 那边是昙花,只两株。此花不易栽活。《长阿含经》里记载了这花。 说是很美。可我觉得应该是忧伤才对。昙花那么努力,积攒了那么多的热情,只在那一刹那就释放殆尽了。昙花一现,只为韦陀!其实这样也好。让他记住最灿烂的自己,用一生缅怀,总比在平淡中磨洗热情要来得干脆些。 天突然猛地亮了一下,正抬头,轰然一声雷鸣。乌云压下来,沉沉地,像是压在胸口。 雨,终究落了! 湘云撑了伞,请我进正厅去等。 “他知道我来了吗?”我没头没脑的问。 “奴婢不知。”她答的高妙。 随了她到正厅,经过檐廊时,听见压抑的哭声,那个刻在我心里的声音带着哭腔说:“我以为我的部署有用的,我以为我的出离可以让母后少些掣肘,是我自以为是了,是我临阵脱逃了,是我把母后害死了。” 湘水扯我的袖子,拉我前行。耳边是龙子御的哭声。那个俊朗的人哭了,那个无所不能的人哭了,那个我爱的人哭了! 我挣开她的拉扯,奔过去,撞开了门。龙子御、龙子墨都在。龙子御止住了泪。走过来,抚着我的脸,问我:“你怎么哭了呢?”听到雨声,又说:“是淋雨了吧?赶紧擦擦吧,着凉了就不好了。” 他叫湘云带我下去,换件衣服。我仍是木着,只看着他,不动。 他垂下头来,说:“去换件干衣服吧。” “你是要离开了吧?”问出口的一瞬间,我听见我的心在掉落。像是跳了悬崖,漫长的掉落过程,悬着,恐慌着。 他愣了一下,又异常坚定了。他说:“是的,我必须尽快回去。” 我听见龙子墨的抽气声,他说:“你明明知道这可能只是个陷阱,我们的娘亲应明神武,不让须眉,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捉?” “可是,我们赌不起。” 心终于掉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