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女传之女祸》 楔子 清晨,浓雾渐渐消散,云都的安镇便在熙攘买菜卖菜声中开始了新的一天。 人群哄闹不堪,阵阵吆喝声此起彼伏。凹凸不平的地上都是菜摊子,那里罗列这许多叫不上名的蔬菜,新鲜的蔬菜就那样码在地上,青壮的汉子放开嗓子叫唤着,嘴上好似是抹了一层厚厚的蜜,一口一个大姐小姐,惹得各个路过的妇人心花怒放,不由得伫足挑选,那场面好不热闹! 许多上了年纪,则是一脸倦怠地蹲在摊前,或是一脸鄙夷的盯着那个汉子。 不知羞耻!若要似他那般卖菜……或许,这一篮子早已空空了吧! 有几个张了张嘴,类似的喊话刚到嘴边,又像一条全身都是粘液的鳗鱼似的,一张嘴,它就一溜烟的咽了回去,深怕会有人指着他的鼻子骂道“老不羞”。 炸油条和卖烧饼的摊子前也热气腾腾,这摊内也售卖有菜有粥,摊子周围坐落许多食客,多半是山里来的猎户,进城贱卖兽皮。 一名老僧站至铺前,单手立掌,口诵阿弥陀佛。 摊主亲身跑来迎接,“师父来化斋?” 和尚笑着颔首,递上陈旧的饭钵。 安镇人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其中犹以杜府为主。 摊主乐呵呵的眯着眼,一边往钵内舀粥,一边说道: “师父,近些日子杜家三姨娘便要产子,杜老爷吩咐过,不论生的是公子还是小姐,全镇的人都能得到一枚‘吉祥’蛋。” 她见钵内粥面清清白白,于是又在粥里多加了几样素菜。 “我知道师父是不图这些俗礼,只是…”她顿了顿,若有所思的望向杜府的方向,“在那家里,三姨娘太可怜了,好不容易有了出人头地的一天,大家也为她高兴……” 杜府当家,名恒,乃都城著名的记史先生,此人为人和善,品行亦是敦厚老实,做事也是极为低调,深受九夷人的爱戴。 可是——亦不知是造什么孽,居然会讨了那么一个脾气怪异的大夫人,令人一提到那女子,便会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那三娘啊,可怜的三娘,她怎会如此的死心眼,硬要嫁入那家? 杜老爷再是几般好,但她毕竟是房妾室,那正主儿又是个惹不起的主子,这不是——唉~~ 一道滚烫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手背,她才惊觉到自己的失态,“这风沙太大,容易迷眼睛……” 轻轻的用袖子将眼角的泪揩去,有些不自在的对着老和尚笑道:“师父您的粥!” 老和尚自始自终都低着脑袋,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刚才的一切都视若无睹,接过粥道声谢便要离开。 “是啊,只要有了孩子,她就不用再那么辛苦了,不是说‘母凭子贵’吗!” 在他步出棚外几步,他听见摊主的丈夫如此说道。 母凭子贵? 和尚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抬起头,朝着摊主先前望去的那个方向… 那片天…看似,是要变色了啊! “阿弥陀佛…” 第一章节(1) 四月的天,就像个孩子,时而笑,时而哭。 灰白的天空,忽地闪现一道白光。狂燥的银龙在乌云间忽隐忽现,轰隆的一声,在空旷四周响起干燥沉闷的几声怒吼。如蚕丝般的细雨,稀稀散散的从黑幕中飘落,形成了亦幻亦真的雨帘,将整个马市笼罩在一片柔和朦胧的梦中。 他倚在落脚的破庙窗口,望着窗外的雨景,心中一片迷惘。 一个少年站在他身侧,歪着脑袋将右手伸入雨帘。 “瞧这雨势,想来是不肯停了吧!” 他看见那些微微带着光亮的松针雨,一丝一丝的落在那双黝黑的手臂上,沾上他那如同猴儿般茂密的手臂,细雨不断的汇聚到一处,好像一条小蛇攀爬在他结实有力的手臂上。 不到片刻间,整只手臂已经被雨水浸湿。 少年收回手,用左手在丁满补丁的衣襟里,取出一块洗的泛白,破破烂烂的只剩几处有苎麻缠线的帕子。 “这雨不停,这几个人牙子也不愿走,看来,咱们是注定要饿死在这边了。” 经雨一打,稍微再使了点力,粘在手臂上的几块干黄土,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被他擦得一干二净。 又急速的晃过一道闪电,一瞬间的白光照亮了那张藏在阴影中的脸。他听见锦叹了口气,两条浓眉皱着,凑到了一处,黝黑的娃娃脸上出现了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十五啊,你知道你为什么只能呆在这里吗?”锦说。 他缓缓的转过脸,盯着那双布满担忧之色的黑眸,并不答话。 轰隆一声,一阵闷雷再一次在破庙上空炸响。细雨转眼间倒变成了珍珠般硕大,叮叮咚咚的砸在上头破旧的瓦砾上,晶透圆润的珠子沿着漆黑瓦砾凹凸不平的边缘缓缓滚动,在空中忽闪光亮,又在片刻间,滴落在地上的积水塘里,惊起一连串的分身水舞。 *** 一年前: 春始的大旱一直持续到灼人的三伏天。 这兵荒马乱的大灾之年,严重的旱灾毁掉了一个庞大的族群——白翳,那个让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郓城。 炙人的伏火,动摇了那些一颗颗赤胆忠心,连同他们最初的信念,也磨灭殆尽。时运不济的白翳人,死的死散的散。 他笑,想到那日,家里米粮不够,母亲带着他驾着马车来到平日里上门求助的那些叔伯们家时,一道道只有他家后门一半高,黄柏松木制成的大门无一不是铁锁重重锁,这拒绝求助的寓意着实明显。他的母亲却依旧傻傻的认为,她刨心挖骨真心对待的那群人,真的只是不在家而已——认为他们不是因为见她陷入窘境,而惝恍逃离的—— 一直到在她猝然离世不到三日,尸骨未寒之际,他看见先前视他们如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的那群人,带着自己一干家眷,浩浩荡荡跨进他们曾经认为难以逾越的朱漆门槛。 这些面孔都不陌生,都是他都见过的,是平日里不断上门求助、血浓于水的亲人。可是,在食物缺乏的今日,这些至亲却形同猛虎野兽般将自己团团围住,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无不是在打量那间已经变得无比空旷的豪华大宅,眸内毫不掩饰的闪烁着想要侵占他的家、掠夺原本属于他的全部—— 他笑,他想:倘若他那个自恃聪明的母亲见到这一幕,必定会气得从棺材里跳起来,她绝对想不到自己最终也会落下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仿佛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死了;他不再相信任何人;也忘记了自己是谁;他抛弃了所有。 一座豪华府邸,里面载满了他在此地的十几年,几乎里面的一把交椅,一盏茶杯,甚至是院内的一草一木都有一段关于他或者那个被称为母亲的女人,有着说不完的回忆—— 手一松,吐着火舌的红焰缠上了挂在大堂四周的孝带白绫,吞噬了所有—— 值了,用一把火将空荡荡、却依旧傲然挺立的豪华府邸,他那份残缺不全的记忆——都化为一杯尘土。他想,此处的意义是不同的,他不知它落入他人手中,会有怎样的下场—— 与其将它拱手相让,倒不如一把火将其毁之。至少在他动手后,它的繁荣,它的华美依旧在他心底。 望着被火焰染红的半边天,他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从前的他已经死了,随着被风带走的残屑,一起消失在这片土地上—— 重生的他,踏上了南行之路,跟着一群四海为家的浪人跋山涉水,过着餐风露宿的日子。南行的路上虽然艰苦,但队伍中的几位老前辈待他视如己出,每当一有什么好东西,总会特意留下一份给他,时时注意他的举动—— 想到这时,他不由的撇了撇唇。 溶血至亲皆可为了存活于世,而抛开他;而那些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却愿意为了他这么一个一面之交的人付出——可见,上天待他已属不薄了。 第一章节(2) 何时来此,又在这牙行待了多久?其实,他也记不大清了。 他以为离开那里,逃过了旱灾,这所有的一切也都会慢慢好起来,谁知道郓城中又开始出现瘟疫,越来越多的白翳人自相残杀,死在自己族人手中。 依稀记得当时的他,渐渐明白过来:在这年头,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不折手段,那些不值钱的东西,该丢的就丢! 所以,他丢掉了他残余的自尊,趴在地上拖着人牙子的腿,哭着嚷着要求他给口饭吃。 “他是个乞丐?” 是的,只要他愿意赏口饭吃,那人说他是乞丐,他便是乞丐。 那牙子用一只手将他提了起来,细长的鼠眼,如同审视货物一般在他身上扫了一遍,然后毫不怜惜的将他丢回到满是淤泞的泥坑中。 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进食的他过分瘦弱,禁不起牙子这么丢的。他还来不及反抗的动弹几下,一张嘴就已经吃了一口泥。 他听见那个牙子对站在一旁的人说: “这干扁扁的矮冬瓜,又臭又脏又瘦小能值几个钱?瞧这手,这脚,像是能提货?能跑腿的样子吗?更何况——” 粗壮的手一把钳住他的下巴,他看见那牙子眉毛挑了挑,眼儿一眯,一脸可惜的摇头: “这脸嘛,撇开这些癞子来说,这五官长得倒是挺不错的,可惜啊!全毁在了这血啊——” 血?这血又如何? 站他身后的另一个人也跟着打量,“这五官倒是不错——只是这癞子粘在脸上怪恶心的。” 贼溜溜的眼睛扫过他裸露在外的脖颈,落在平扁的胸口。 “如果这不是小子,是个大闺女!卖到窑子里,也勉强是笔生意——”不过,也是一笔赔本生意! 那人贼眉鼠目,一身酒味,一脸奸笑,他问: “对了,我听说——听说,爷在不久前一直在寻一个小子,现在寻到了吧!” “是啊,和这个小子一样,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牙子剔了剔牙,见那人笑的一脸淫秽,不由的皱起眉头,粗口吼道: “他奶奶的,别给老子露出这么欠揍的嘴脸,恶心!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嘿嘿嘿嘿,别气别气~只是我听说,那个小子长像不错,挺俊俏,还细皮嫩肉的——据说,现在爷去哪里,那小子便要跟到哪里——” “什么意思?”敦实的牙子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不懂这男子话中之意,随即开口打断。 色迷迷的眼顺势瞄了瞄被牙子扣在手里的少年。 “这小子虽说血统不大好,但五官确实不错,把他脸上的癞子清一清,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倘若,这小子懂点门道,能讨爷欢心——”他故作神秘的拉长尾音,又对着牙子挑了挑眉毛。 一语话未完,道不尽其中深意。 被扣在手中的他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有话?他甚是气恼,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居然为了一口饭,向这种龌龊、卑劣之人下跪,真是妄活了这十七年。 他将嘴里所有的唾液集中到了一处,企图向那个鼠头鼠脑的奸倭小人吐口痰来泄愤——怎知,下巴忽的没了支撑,大手毫无预警地甩开,将他重新推回到臭烘烘的泥潭内。 “呸,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诋毁我们爷?” 那牙子气冲冲对着站在他身后出言不逊的男子大叫。 “诋毁?这、这、此话怎讲啊?”男子大惊,不明白这粗鲁的高大汉子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牙子怒焰高涨,额上暴露青筋,单手揪住男子的衣领,男子的脚便腾到了空中,不安的胡乱划动。 “你刚才是个什么意思?想说我们爷有那种癖好?老子告诉你,赖八皮,倘若让我再听见你再对我们爷不敬,我老高第一个拔了你的皮,踹飞你嘴里所有的牙!” 说完,那姓赖的就像一块破棉絮一样,被撞飞了去。牙子狠狠的啐了口痰,这才甩手离去。 第一章节(3) “他娘的,下手真是不分轻重!弄得老子满身是泥。” 姓赖的牙子慢慢的从地上爬起,用袖子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他盯着姓高的蛮汉子走远的方向嗤了一声,“只有像这种不长脑袋的人才认为我先前的决定有问题。” 他方才所言的那番话,众人皆知,从寻到那名少年开始,他们便开始同钵食之,同塌而眠。这些,众人皆是看在眼底,没有散播开来,也只因这也不是多光彩的事情,大家也就心照不宣罢了—— 也只有这个呆头呆脑的傻大个子,还认为他的主子不懂龙阳之好,不喜断袖之癖。 他吐掉嘴里的淤血,转头朝着先前那个方向走去——忽的,脚下一停,细长的眼转向坐在墙角的灰色身影。 “你先前对我——啐痰了。”他问,面如土色的脸上出现了不可置信的表情。灰色身影未动,只是传出了几声闷闷的咳嗽声,这有一下没一下的咳嗽声,充斥在狭小的矮墙内,经过光秃秃的四壁,又断断续续的传了回来。 见他咳嗽的如此厉害,好像要把胸腔里的那块肺给咳出来!赖牙子倒也想不再追究这小子有没有朝他吐痰了,脚一抬,他听见那小子喃喃着两个字,“龌龊!” 赖牙子蓦地瞪大眼,先前高牙子对他出手,这小子必定瞧得一清二楚!他扬声问道:“你笑什么?笑我被打?笑我现在落魄的样子?” 少年不予理会,捧着胸口,斜着眼,用那双铁灰色的眸子瞪着他。 一想到自己出糗的样子被人瞧见,又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嘲笑,轰的一声,怒火冲冠,赖牙子对着瘦小的他,开始拳脚相加,嘴里嚷嚷着:“他娘的,你敢笑我?让你笑让你笑——” 如同雷雨点似的手手脚脚,从四面八方袭来,一下又一下地落在他的身上。他蜷着身子,护住脑袋,只觉得胸口一震,传来一阵闷疼。 用力的咳了一声,他看见一大块黑渍被他从舌腔内吐了出来,舌头微卷,他尝到了腥甜。任由暗黑的血丝慢慢流出嘴角,而身上的“雷雨”也丝毫不见有转停的趋势。 他是想找死吗?他想,或许是的。倘若就这般死了,到了阴曹地府,那个高傲的美人母亲一定也会恨死他了。 “宁可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她曾对他如此说过,她说,“人要活着,就要活得有尊严,别人看不起我们,我们自己绝对不能看不起自己。” 于是那年,不愿讨食求生的她死了,却将年幼的他独自留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笑,或许,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多余的人,除了排挤还是排挤啊! “疼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蹲在他的身侧,柔声问着。 他睁开眼,看见了穿着打满补丁,却又清爽无比的锦,他对他微笑,“怎么还躺着,走,咱们回家了。” 回家?他神色也有些惊诧。 “哪……哪里?”哑着声,勉强的从嘴里蹦出几个字,音色不似锦那般纯正。 “家啊!”见他还是露出一片迷茫之色,锦对刚才逞凶斗狠的赖牙子皱起眉头,“赖大叔,你不会把人打傻了吧!” 此时,站在一名高大男子身后的赖牙子有些烦恼的捏捏太阳穴,对这名少年的指控,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锦并不期待那人有没有回答,径自拿出胸前的帕子,绕过那些长有癞子的地方,小心翼翼的为他擦去黏在脸上的黄泥。 “十五?!”锦轻轻唤了一声,见他面露不解,继续咧着嘴笑呵呵说道,“也不知道你姓名,总之你是行中少年里头排行第十五名,所以以后我就叫你十五啦!” 少年没有说话,嘴里只是重复的喃喃着锦擅自做主替他取得名字,眉眼间的戾气也淡去不少。 锦见他没反对,便认定他是同意了,又继续用他如泉水般干净清澈的声音,一字一句说道: “十五啊!从今天起,你就和我们一起了,今后有我锦吃的饭,就一定会有你吃的——总之,以后有饭咱们大家一起吃!” 锦满嘴念着吃的长吃的短,像个绕口令似地,十五和其他人皆是没有任何反应,只有站在远处冷冷观望这一幕的男子,在他说完之后朗声笑了开来。 那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少年说收下他,他便在这行里待下了,连同先前将他弃之如敝屣的那个牙子,只要看见他和锦站在一处,对他也是毕恭毕敬。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谈论的那个人就是——锦和土夤! 第二章节(1) 空响几声雷鸣之后,雨势渐停。 躺在神鸟像后头的人影也跟着动了动,土夤慢慢的坐直了身子,朝两侧舒展因睡姿不妥,压麻了的双手双脚。 “几时了?”他清清嗓子问站在身侧的人,站在身边伺候的不是一直跟在自己身侧的高崎,而是行里出了名的马屁精元老——赖牙子,赖东升。 “刚过午时三刻,爷,这一觉睡得好吗?”赖牙子谄媚的笑着,挽起袖子跪坐在男人身后,翘起兰花指,小心翼翼的拿捏男人结实僵硬的肩膀。 男人有片刻出神,盯着眼前巨大的石像,才慢慢想起自己命高崎去寻一些吃的去了—— 这闹人的旱灾啊!想到被称为“百年鼎盛”之城的郓城也被这接连几个月的大旱削去了半条命,那些自视清高的白翳人也被这场灾荒,弄得是人心惶惶——他低低的叹了口气。 百年的灿烂辉煌又是如何?转眼已成昨日云烟。 冷笑一声,闭着眼,任由赖牙子在身上敲敲打打。 “锦在何处?” “在前头,和那个小子在一起呢!” 那个小子?“小乞儿?” “是啊!” 土夤眉头一蹙,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在脑中一闪而过,“看来,他很是喜欢这个新朋友呢!他——在这里多久了?” 赖牙子没瞧见他的神色,在后头思索了半响,确定土夤方才回答:“莫约有四月有余吧!” “是吗?”他随意的应了一声,继续计划着这一路上的事情。 一想到那个由锦赐名叫做十五的小乞丐,便又记起当初行主见到的那一幕——仿佛胸口就有块巨石,压着他无法喘息,令他气不打一处来。 令他忘记了自己先前也曾在那人身上打过的主意,尖着声音,开口问道: “爷当初为什么会要那个乞丐呢?您不是也看出来那个乞丐是个——是个——” “白翳人?” “是、是啊!您忘记了吗?咱们在这落脚前,在落山、支那河附近瞧见的那些沾染了瘟疫的——全是这些在外逃串的白翳人!您、您难道就不怕——这个小子身上也带着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 说着说着,不由的打了个冷战,两只手从土夤身上缩了回来,不断在自己手臂来回搓着。 见他如此胆小的模样,土夤也没有要陶侃他的意思,神态自诺挥了挥赖牙子碰过的肩膀,他向来不爱别人碰触,今日让赖牙子近身就是一个特例了。 第二章节(2) 他记得那时死在路上的那些人里,有少数是因为多日不曾进食而被活活饿死的;而多数的,却是因为恶劣的天气,多日的缺水绝粮——迫使他们不得不将独活的意念,堆砌到这堆开始腐烂的霉肉上—— 结果,那群人吃了这些无人处理而发出尸臭、出现尸虫的尸体之后——内毒未排,外邪又随之入侵,导致落山与支那河一带出现了久滞不去的瘟疫。 闻言,土夤睁开了眼,深冷的湖蓝色眼眸停在庙宇中的某一处。 他怎会不记得!如果不是那日正是自己亲眼所见,他怎会明白那场旱灾到底有多严重! 残留下来的白翳百姓,皆是一些女子。有一些奄奄一息的靠在自己父母身侧;有的则是抱着还有奄奄一息的亲人,以彼此的体温,来宣誓他们还活着;疲惫,饥饿几乎压垮了所有人—— 尤其令他印象深刻的是: 有一个女人,怀中抱着脸颊深陷,目光空洞,早已呈现干扁僵硬状态的——死婴。她爬到他的脚下,恳求他赐她一把刀。 他以为这女子不想自己再被这种病痛折磨,只求一刀死得痛快……所以,他给了。 但是他错了,他看见女人颤颤巍巍的一只手用锋利的刀韧划开了她的手腕,她低头一口又一口的吸吮着,将温热的血含在嘴中,扭头转给怀里另一那张没了血色的薄唇里—— 血,腥红的血不断滴落。从她布满伤痕的手腕上——也从她怀中的那个小人儿,微微张开的薄唇里,一点一点的滴落—— “他死了。”他对她说,从她手中抽回他的匕首,盯着她刚刚替自己新添的伤口上,还不断潺潺往外冒着血。 “不!”女人忽然冲他大吼,声音沙哑,“他还活着,他还在,他还在我怀里——我还能听见他的心跳,还能听见他的呼吸——” 深怕他不相信似地,又将孩子的脸带向自己的耳侧,“瞧啊!我还能听见他的呼噜声——小宝儿的呼噜声!——”她说,然后就被自己急促的咳嗽声打断。 他不记得当时的他是用怎样的眼神,怎样的表情来看待这一幕的。 他只知道,这女人虽然还能吸上几口空气,但,倘若他们继续维持这样的状况——他们还能活多久——显然这个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第二章节(3) 失神许久,闭上眼,捏了捏攒竹,平静的说道:“都是一群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之人,你又何须介怀呢?况且,这小子是在云都城内添置的,与那些人——是不同的!” 见主子沉默许久之后吐出的话也是帮那小子,赖牙子有些不满的皱起脸,但又对这样的结果无可奈何,只好继续伸长手,继续先前的工作。 谁让眼前这个男人——土夤,才是这牙行真正的主子呢!他们这些打杂的,哪敢对着他发牢骚? “况且,我记得我也从那个地方带回了一个人来——”土夤说道,细长的眼瞟向面色愈见红润的赖牙子。 “听人传,平日里,不也是你跟她最是亲近?” 这话一出,赖牙子找不到声音来反驳,只是涨红了脸皮,吱吱呜呜的瞎嘟哝了几句。 *** 跪在土夤身后满脸的不情愿的赖牙子继续先前的按摩动作,细长的眯眯眼朝着四周乱飞,忽然瞟见自己手下站在神鸟像那侧对他招手,他方才想起一件大事来。 “爷,前一日,杜府的管婆曾来找过您,当日您不是有事外出去了嘛。” “管婆?”土夤沉吟片刻,这称呼好似在哪里听过,却在一时半刻也想不起来了。 “是啊,就是在昨日。” “是吗?可有说是为了何事?”男人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眼未睁开,眉头却密密得挤到了一处。 “她要求咱们这里送上几名壮丁和小厮!” 壮丁和小厮?两道浓眉挑高,他蓦地睁开眼睛,扭头对上受惊不小的赖牙子,“你说是杜府要人?” “是、是啊!” “可曾说过长工还是短工?” 赖牙子想了想才说:“预计是要买!” “已经应下了?” 深冷的眸子仿佛一把利剑,正抵在他的喉咙,只要他说错什么,这剑就会刺穿他的身体似的,令他惊起一震哆嗦。 他立马将头摇的像个波浪鼓,惹得插在发髻中央的铃铛叮咚作响。这主子的心思比天还要难以捉摸,那火爆的性子更是阴晴不定,就算他赖牙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惹这个主啊。 “您是主子,您不在,我哪敢随意接生意?她说她今天必定再来拜访!” 听见这话,他的眼神恢复到冰冷空寂。 这城里,谁不知道杜府里头藏着一个祸害,拿人命当草芥,变着花样来害人。想是那府里头的奴人越来越少,心里开始害怕这路会不会也已经悄悄通道他们的门口。这时才想着再添几个新人,至少到了那个时候,那个祸害才不会想到他们,那悲惨的命运也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冷冷的哼了一声,“可曾说过几时来?” 赖牙子悄悄瞄了眼神鸟像,看见那人指指门口: “这雨看似小了不少,我想,过不了一会儿,这人就要到了。” “嗯,等会儿我要去平林与高起、绛嫂子会合,这里就交给你了。到时记得将锦安排到别处去。”将以前叮嘱过的话再次嘱托一遍,见赖牙子乐不可支的点头当做是应下了这事,然后就不再开口。 第三章节(1) 一拿到土夤的恩准令,赖牙子抬着头,挺着肚子对着众人指手画脚,一会儿说站的规矩,一会儿又说新主家的规矩,趾高气扬的抖着脚,脸上挂着沾沾自喜的笑意,说不出有多得意。 十五和锦站在人群里,和在场所有人一样,对这名客人的底细是一无所知。从他的言语中,依稀能明白一些行主对此人的重视,也更加确定了一点:此番来的这位是他们得罪不起的贵客。 一听见土夤将事情吩咐给了赖牙子,锦就开始绷起臭脸:“土夤是哪根筋有问题?居然交给这个见利忘义的家伙的啊!” 他还记得这个鼠辈小人趁着醉酒之意对着十五拳打脚踢,倘若不是他出手相助,此时的十五哪会像现在这样安然无恙?还能和他有说有笑的站在这里?必定早被他活活打死了! 站着一侧的权伯低低的叹了口气,沉声开口道:“在这个牙行里可以算的上是个老前辈了,或许,行主就是看在他懂咱们不懂的,也是为了让咱们省些心——这,不也是很好嘛?” 众人不语,话虽如此,他们看得出权伯这话说的勉强,这萎靡的脸色的显然不是那个意思的。不知道是因为顾忌与土夤关系密切的锦在场,还是他原本就是这么认为的。 底下的人更多的是对行主做这个决定有着几分不解,这个赖牙子在行里是出了名的臭虫,吃喝嫖赌样样上手,并且是一壶花雕不能离手——以往,像是有这样的大主顾,多半是由高崎高牙子来接手决定的,今日却让这个——这个癞头八皮来管! 真是要为自己今后的生活后路担忧不已啊! “不过,话说回来——”锦用舌头舔舔干涩的唇,眸光闪烁,其内有掩饰不住的好奇,不禁开口问道,“不知道是哪个财神爷,居然能让土夤土大爷这么兴师动众!” “听赖牙子说,是住在城南!城南大多都是一些权贵——应该是大户!”有人如此说道。 “只要不是杜家就好!”权伯拢了拢胡子,整了整衣襟,蜡黄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好气色。 杜家?“为何?”听到这两个字,不吱声的十五也难掩好奇的问道。 他只知道九夷人将云都封为九夷族的中心骨,此城占地广,几乎是邻城——南溪的两倍大。此地族谱内载:九夷族皆是以世袭传承,所以在上届城主仙逝三日后,便由他的儿子继承族长之位,接手整个云都城。 入城半年一直到现在,他才从别人那里慢慢知道一些,也才知道此时云都城的城主,竟会是个刚刚八岁的稚童! “城南杜家啊!难不成你没听过?”权伯一脸的不可置信,在他的认知里,这杜家的威名是远远超过了他们的城主大人。在云都城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那些眼瞎耳聋的,都知道那里头住的皆是一些——恐怖到令人头皮发麻的人。 难道是瞎眼还是聋耳?怎会不知? 瞧见权伯等人皆是一脸错愕的表情,十五面露尴尬,脸上漾起一抹嫣红,不自在的别开眼。 锦清了清嗓子,“我也不知道这个杜家是哪一个杜家啊!更何况他刚入城没多久——”体贴的将众人那抹吃惊、鄙夷的目光从他身上拉离。 他向身侧的锦睇了一眼,不胜感激的作了作辑——这是他一直改不回来的白翳礼仪。 锦微笑,扭头面向将眼珠瞪得犹如牛玲的众人,“瞧你们这些脸色——不知道这个杜家的事情,能值得你们如此大惊小怪?” 那惊愕的表情仿佛是认为他在说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第三章节(2) “你这小子不是在这云都呆了三年吗?” 权伯揉揉眉头,有些挫败。难道这三年,他都不曾听见外头耳朵风吹草动? “是有三年!可是是在茶商刘老爷家待了三年啊!” “那你没听见他们提起什么?” “你想听他提什么?”锦失笑,“老爷耳朵背得很,况且——人家有一堆跟堵墙那么高的账本,加加起来,要好几年都算不完,更何况还有忙不完的祭祀、茶宴——人家上个茅房都要抽出一点时间,一出了茅房草屋,又是钻进那四四方方的写字楼里,持笔、研磨继续在竹简上画黑色蝌蚪似地字符!哪会像咱们如此清闲,没事儿就来谈别人院子里头的事情!” “……”众人皆是无语,顿时明白为何在他身上看不见一丝属于商家的铜钱味,眼里也没有一丝的戾气,谈话间流露的,俨然还是当初那个懵懂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这三年的时间,放在他身上——着实是可惜了啊! 没听见权伯的回答,锦倒是有些不依不饶的开口:“哎呀,话怎么跳到我身上来了,你们怎么不说了?权伯,你倒是说说这杜家是有何厉害之处?” 另一侧,一位老父听见有人正在大谈杜家,远远的就将身子挤进此时有些拥挤不堪的人群里。 “这杜家啊,以前可说是云都有名的忠孝之门啊!”有人说。 “是吗!如何的忠孝啊!”锦问。 “多年以前,每次无论是哪里出现了旱情、灾祸,杜老爷总会第一个出来救助百姓,带着大批粮款,与若干随从,给无家可归的孤寡老人,或是乞丐们赠衣施粥。”那人说完,叹了口气。 “可是,毁了啊!全毁在那个女人身上了!”也同样带着一丝叹息,又有人说。 女人?一听见关键性的字眼,锦和十五两人为之一振,异口同声问道:“是谁是谁?” “你们这两小子!”那人被他俩迫切的样子惹笑,但一想到那人残忍冷酷的手段,不由的冷下了脸:“这名字谈不得的——” 顿了顿,然后朝左右张望了几下,见其他人都是低头谈论其他的事情,方才继续说道:“前几日,有人一提到那人的名字,就立马被拉到那个府里头了!” 权伯压低了音量俯在三人身侧接口说道:“后来是隔了三天,在‘雁不归’的谷口瞧见他的尸身——” 顿时,三人身后传来一阵倒吸寒气的声音,权伯怔忪,原来这群人不知在何时开始,就已经悄悄在听他们的对话了! 锦被权伯阴森的口气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之前,他也曾听过好几个人谈论杜家里头藏着一个魔头,白日,也同寻常的良家百姓一般;一旦转夜,便会化身嗜血狂魔,挥令行刃—— 奇怪的是,每次谈到这传闻之人,流言便会迅速终止。他们只知道杜府中有此人,却不知其名——即使有人知道,一旦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那一刻,身后仿佛有一双眼,一支蓄势待发的暗箭,悄悄对准泄密者,只要他一开口——五更未响,那人便成刀下亡魂,一切进行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那个名,是一道封锁禁令。 锦抖了抖身子,口气微冲:“呸呸呸,说不定不是杜家,说这些干什么,吓死人了啊!”又转头对着陷入深思的十五,大声嚷嚷:“嘿,你这小子倒也平静的很,都不知道什么叫怕吗?” 十五回过神,铁灰色的眸子内映现出眼前神色惨白的脸,“怕?”不解的重复,继而冷笑两声,“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是能让我感到害怕的了!” 此话一出,着实令锦愣了许久。 是啊,他无法忘记那一年,纤细的十五被赖牙子压在地上拳打脚踢。那时,形容消瘦,骨瘦如柴的他毫无反击之力,也只能抱着自己,尽量避免伤到要害,默默承受赖牙子将不满与痛恨,强行寄渡在他的身上。 当他看见如花般殷红,一点一点从十五嘴中滑落。他听见正义的声音在心底叫嚣,脑中一闪,耳朵里嗡的一响。他看见自己义无反顾的冲了上去,使出全身的力气,将被打的奄奄一息的十五和比自己大一倍的赖牙子分离开来—— 他记得当时的他只想在那张粘满黄泥的脸上确认这个人还活着,没想到一双璀璨如星的眸子却直直的闪进他的眼中:晶亮的灰色眼瞳里闪烁着诸多情绪,除了惶恐、无助之外,还有闪耀着一丝奇异的光芒—— 令他想到了,冬日的天母河:漫天的雪花将整条河给冻住,那时的河面宽广无垠,底下的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当时他想,多么清澈纯净的双眸啊!拥有这双眼的人,他的心是否也是如此玲珑纯净? 只是到后来,他才发现,这颗玲珑心,早已经被伤的千疮百孔,被他锁在一层又一层的高塔之中。 第三章节(3) 十五不知道锦失神在想些什么,见他神色越见迷茫,本想开口询问,只见锦扯出一个及淡的笑容:“好啊,果然够洒脱!” 随后又故意拉长了话音,搓着下巴又抖着脚,一脸很可惜的样子,“不过,我觉得要来买工人的那个财神啊——那人是要亏大发啦~” 亏?十五挑起半边眉,疑惑不解。 “你想啊,买猪也要称斤论两,我们从昨晚就不曾进食啦!这土夤肯定是见有大主顾来,一定是要买许多人的,瞧瞧,又省了咱们一群人的伙食费!”说着,摸了摸暗囊,隔着两层薄薄麻布下的肚皮,附和似的唱了一出“空城记。” 十五失笑,若不是对锦有所了解,他必定会觉得此人绝对称的上是恃宠而骄。 “瞧瞧,笑了吧!也只有我才有那个能耐,能使咱们的十五露齿一笑啊!” 见十五露出真正释怀的笑容,搁在胸口的大石方才落了地。 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两声,瞧见权伯喃喃着“完了完了”又快速离开,还没反应过来的他们,就让一阵浓烈的酒味窜进了他们的鼻腔,未回头就已经听见十分耳熟的一句:“锦小爷!” 锦皱起好看的眉,满脸的不耐烦,转头刻意扬声道:“原来是赖‘大爷’啊!有事请吩咐?” 赖牙子闻言也没有丝毫变脸的意思,反而顺着他的话继续回答:“是您说笑了才是,我哪敢吩咐您做事啊!” “喔?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不找我做事,那您是有何指教?”锦也有样学样,皮笑肉不笑的反问,心里想着:今日这雨也下了半日,也还真不知道这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的呢。 “哪能谈得上指教啊!是行主走之前吩咐过,这次有人选仆,您一定要——避开些,免得到时候——”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赖牙子将没有说出的话,在心里补完。 “就我一个人?” “是的。” “十五呢?”他拉住准备走开的十五。 赖牙子挑起一根眉毛,冷哼道:“他自然是不包括在内的!” “是吗!”将赖牙子的冷眼收入眼底,锦冷哼,“若是如此,那我的事情,你也可以不用管。”说完,拉着十五朝着权伯的方向迈去。 赖牙子倒也没有阻止,只是朝他的背影丢了一个不屑的白眼,冷笑道:“嘁,给你几分颜色还想开染坊?还真以为自己是大爷呢?我呸!!” 第四章节(1) 经一场暴雨冲刷过的马市,少了平日的喧嚣,更多了一份难得的宁和。连同流动在四周的空气,也参杂了些许鲜涩的青草味与湿浊的泥香。 如梦似幻的朦胧水雾里,勃勃生机的绿荫丛中,一个硕大的阴影渐行渐近:一匹白色的高大骏马率先走在前头,而后跟着三匹身材相近,红棕色的小母马,拉着金漆彩绘的红木马车。 深色的红木车轮碾过露水重重的湿地,红木轴与车轮夹压着,发出沉闷无力地辘辘声;干脆利落的马蹄踢踏声——凉风一抚,华美艳丽的彩锦在雾中飞舞,挂在车梁顶角处的风铃随着车身摆动而相互撞击着,犹如一名妙龄舞伶,随风起舞。 如梦幻般的朦胧景象,在此时也愈见清晰。这一刻,十五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车刚一停下,赖牙子立马冲了上去,躬身站在车旁,低首,谄媚的朝里叫道:“官夫人!” 里头没有回应,只有车夫平静的下了车,取出一直搁在身后的一张红木凳,撩开华美绝伦的牡丹帘子,扶着一名身着一袭紫衣的妙丽女子从内侧钻了出来。 一只镶嵌着玛瑙的金色彩蝶,伸展着玲珑雕刻的金丝蝶翼,微风一拂动,两片轻薄的蝶翼也随之起舞,好似要在如绸般的乌发中展翅欲飞,显得分外惹眼。 在赖牙子闪神片刻间,那女子早已下了马车,站在他的跟前。 此人便是杜府执册管家——官三娘。 “你是行主?”女人高抬下颚,清清淡淡的问着,口气中透露着不可侵犯的威仪。 “小人赖八皮,行主今日有事出去了,您吩咐的事情他已经交给小的了。” 赖牙子躬身回道,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仿佛能得到土夤——这个喜猜忌,又多疑之人的信任,是多么一件光荣的事情——说话的同时,声音也拨尖了不少。 赖牙子话声刚一落下,精致绝美的车帘内就传出一阵轻笑,“居然让一个下人来帮咱们府里挑人?看来,土夤并不将放本小姐放在眼里嘛!” 稚嫩的声音犹如黄莺出谷,美妙动听。 “这、这是——”声音有些拨高,显然对车内那个人有着强烈的不满:此人居然对他如此不敬,他倒是要瞧瞧这人是谁! 官三娘头痛的瞥向厚重的牡丹帘子,显然是对车内那个忘记她尊尊教导的小姐感到无可奈何。 她拧了拧攒竹,硬着头皮介绍,“我们家小姐!” “原、原来,小、小姐也来了!” 赖牙子害怕的瑟瑟发抖,口齿不清的嚷嚷,他不敢抬眼,两腿有些发软,喉头频频滑动,艰难的咽下口水,对这一事实,仍然有些猝不及防。 不敢相信!人人避而不谈,相隔遥远的那个人——此时,居然就坐在这豪华马车里头,就在这一道千层彩锦的牡丹车帘后,离他只有咫尺之隔! “行了,带我去看人吧!”官三娘出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绕过他,径自走到前头。 赖牙子连忙应了一声,几步跟了上去,时不时的抬脚踢去路上的杂石,以免碰伤了这些身份高贵的主子们。 眼角的余光扫过开始畏畏缩缩的赖牙子,经过妆点的红唇微笑翘起,眼底漾着一缕嘲弄,仿佛先前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似乎也没那么令她难以忍受了。 她笑,那个传言,显然也已经传到他们耳里了。 正如她所料,一旦这些人知道这车内的人是谁,他们的脸就像她精心饲养的多福——开始忽青忽白的转变颜色。 第四章节(2) 被安置在凉棚内的管婆一边饮茶,一边低头俯视跪在自己跟前,一帮身份低微,臭气熏天的——乞丐们。 他们对坐在他们眼前的她也是充满了好奇的,她想。 看着他们弓腰耸肩,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偷偷观察身份不明的她;然后,再与身侧的人低声交谈—— 三娘搁下茶,往马车的方向睇了一眼,又扬手招来站在身后不敢发言的赖牙子。 “全部的人?” “是、是是。” “都站在这里了?”语气中透着怀疑。 “是、是啊,全在这里了,连小的算在内,共有五十三人!”赖牙子回答的胆战心惊。 他从一开始就站在她的后头。一是因为此人的身份,防止那些不知死活的傻子,看不懂她的脸色而乱开口,导致惹怒了她;二来嘛,他也是怕极了这个女人。 这张脂粉未施的小脸上,五官端正分,棱角分明,明明是拥有几分姿色,也可以称得上清秀佳人——而她却冷着整张脸,好像有人欠了她几万两银子似地。 尤其是这双微微眯起的眼眸,硬是将最后仅剩的那份柔和美感,亦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双眼里隐隐藏着一汪深潭,悠然而又深邃,引人遐想却又带着几分危险。一旦被她盯住,那感觉就好像被丢进了千年寒潭、万年冰窟之中。冷冽的视线能在瞬间,变成千万支利剑狂刀飞扑而至,将人千刀万剐——直到化为一滩血水! 赖牙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抹了抹早已布满了冷汗的额头,在心底祷告着能快点将这些人送走。 三娘又在地上扫视了一遍,低低的叹了口气,“看来,也只有如此而已嘛。” 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好个嚣张狂妄之人!”与十五一同跪在人群中的锦,对三娘轻鄙的口气深感不满,“她也只不过是个仆人,凭什么坐在山头嫌弃起我们来了!” 锦预想抬头回呛,一双手适时的扣住他的肩。 十五对他摇头,“不可,别忘了她是‘客人’。” 锦捏紧拳头,咬牙恨声说道:“客人又如何?锦衣玉食又是如何?她不照样是奴才,一样是被人踩在脚底下,同样是看别人脸色行事——现在站到身份相同的我们面前,她反倒目中无人起来!” 十五盯着地上积着污水的泥坑,淡笑道:“是啊,正如你所说的那样,锦衣玉食又如何?她也是奴才,一样是被人踩在脚下,一样是要看人脸色。但是现在,她来此就是为了买一个或者几个与她身份相同的我们,但在我们面前,她就是高人一等,因为此时的她有钱也是有权!” 遥望凉亭外的湖面,眼色朦胧,神色淡然,“你气又如何呢?又何必将这些话听进耳里,惹自己的不快呢?” 怒火狂炽的锦在听过十五的这番话后,胸腔内的气焰似乎稍稍有些好转,但又觉得不说这高傲自满的女人几句,心里仍然有个过不去的坎。不能高声怒骂,只好咬着唇,将那几个字放在嘴里狠狠的嚼,“哼,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 第四章节(3) 十五有些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失笑:锦什么都好,就是这急性子啊!真怕,哪一天会被他自己这个牛脾气给害死! 他扯了扯唇角,平静地看着浑浊的泥水润湿了自己的膝盖,原本只觉得破旧的土黄色,慢慢的转变成令人嫌恶的棕褐色。 就在他抬头时,他看见三娘的视线恰好落在此处,心里不由的打了个突,刚才,该不会让她听见了吧!见三娘若无其事的转过脸,一如先前的从容不迫,取过杯子轻呷了口茶,对着自己带来的那名车夫掩唇吩咐,他才稍稍放心。 想来,应该是没有听见的。 三娘是没有听见锦和十五谈论的内容,但对陌生环境极为敏感的她怎会没有感觉到,站在人海中却依旧非常惹眼的锦,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怒焰呢? 平静的接下车夫从马鞍两侧的内胆袋子里取来两个包袱,掂量掂量这两袋子的重量,杏眸又往地下瞄了两眼,薄薄的两片胭脂红唇逸出几声轻笑,指尖往袋口一挑,与车帘绣着同色牡丹大袋便打了开来。 身后的赖牙子头稍稍一侧,就清楚看见锦袋里头露出了隐隐约约闪着绿光的物体,他定睛一看,那个居然是一颗世上难得一见的夜明珠。 不止是一颗夜明珠,还有一连串串满了颗颗晶莹圆润又是硕大无比的仙贝珍珠出现在众人面前,在场所有人无不是目瞪口呆的盯着那满鼓鼓的袋子。 果然,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金钱的诱惑! 女人说道:“这里头有各种各样的金银首饰,是我们家小姐特意嘱托给带来的。” 想着想着,她将下巴扬得更高了些,鄙夷的口气也愈是明显,“要知道,一旦入了府,只要你做的好。赏得又何止是这些?” 再是轻轻一扯,颗颗晶亮的珍珠在从她白玉细致般的手中掉落。 在顷刻之间,原本那鸦雀无声的庙宇,顿时就像煮开了锅。他们开始不顾赖牙子的叫嚷,埋头找寻那一颗颗他们不曾见过或是见过却又难得一见的稀世财宝。 “这些——统统是赏给你们的!”好像还嫌不够吵闹似地,三娘将手中的袋子用力一扯,将手中所有的金银珠宝往空中一抛—— 第五章节(1) 漫天飞舞的银票、金锭、银锭,珠宝首饰金光闪烁,犹如冬日漫天飞舞的雪花,闪着银白晶透的光芒,纷纷落入密密麻麻又是臭气熏天的人海之中。 十五呆愣的站在已经发了狂的人海里,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为了这笔飞来横财而扭打在一起的叔伯长辈们,脑中快速飞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记忆中的争夺、撕咬、扭打与眼前的景象合二为一。 从一开始的“金币雨”,站在人群最前头的权伯就充分发挥了自己身材短小,动作却十分敏捷的优势,顺利的将大部分宝贝夺到手,藏进怀中的暗袋里。他跪在地上寻找刚刚掉落的小型琉璃球,只见那圆不溜丢的小球,直直的滚过众人的脚下,最后停在十五的脚边,心中暗想:小东西,再怎么逃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起身时,却意外瞧见锦与十五傻愣愣的站在原地,他轻笑一声,这两个呆子!于是扯开嗓子从他们喊道: “锦,快来抢啊!傻愣愣的站在那里干什么!” 一直在看热闹的锦笑嘻嘻的回头,看见好不容易挤过人群来到身边的权伯,正得意洋洋的拍拍他扁平的肚子下凸出一个小山丘。 “抢?若是包子,我立马去抢!可惜这些东西都是不能入口的,抢来也吃不得,我夺它做什么?”锦无所谓的耸耸肩,眼角余光瞧见越打越近的两个汉子,拉了一把失神的十五,指着扭打在一起的汉子大叫: “喂喂喂,兄弟!你抢你的,别伤到我们两兄弟!” “你这傻子!”权伯有些恼,“这飞来横财哪会天天有?只要你捡了这些拿去变卖,拿回卖身契,到时就是自由身!” “闪一边去,别挡道!”两个汉子异口同声的朝他喊去。 身侧有人在挤,他退开些,继续说道:“这么多的财宝,届时必定会有剩余,你还怕买不到吃的?”说着从怀里取出一颗珍珠塞给他,“就单单这么一颗珍珠就可以换你一车足足可以将你吃到撑死的包子!你啊,不像十五那么笨,就是太老实了。” “老实!”锦叉腰瞪眼,随即摸摸下巴,思索片刻,“不过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语毕,将他赠给他的珍珠塞进腰带,拉着十五坐到人群附近的树下。 权叔看得张口结舌,从入行以来,他就非常欣赏这个叫锦的少年,撇开他与行主暧昧不明的关系而言。他觉得锦这个少年心思单纯,为人又讲义气,唯一的缺点就是性子过急,少根筋——不过,由今日这一见—— 他啧啧的砸了咂嘴,叹了口,此人难成大器啊! “呆子!”权叔冷哼一声,从地上捡起最后一颗遗落的明珠,放入怀中,转身再度陷入“寻宝”的狂潮中。 这一切恰好被编排站在角落,密切关注这些动态的车夫眼内,他驮着背慢慢走回管婆身侧,将刚才那一幕简略的阐述给她听。 女人有些惊讶,随即笑了开来,扬手示意赖牙子上前。 等了片刻也不见赖牙子上前,转个身,瞧见赖牙子正焦躁不安的跺着脚,怒视着底下一群人。想必,此时的他正是在懊恼自己没有在人群里,和他们一起争夺这一大笔的宝贝。或许也在后悔自己接下了掌管牙子领头这个职务。 她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放心,有他们的,自然也少不了您的!” 赖牙子闻言一惊,抬头恰好对上了那双溢满嘲讽的眼,“哪、哪、何必让官夫人费心呢!” 心里一凉,只能用袖子揩揩额际不断滑落的冷汗,尴尬万分!一想到行主在听见他报备的这事情时,毫无表情的面上也闪现了几分苦恼。难道,行主不愿现身是因为他当时就早就已经知道,这个官三娘有个难伺候的倔脾气!他现在终于知道什么叫后悔,只是,为时已晚啊! 等了片刻,“……不知,您有看上眼的?如果您有看上的,赖牙子也能允的。”赖牙子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的说道。 “喔?”冷冽的眸子一瞟,从鼻子里哼出几声笑,用只有他能听见的话说,“倘若,我说我一个都瞧不上呢?” 赖牙子怔忪,这木鱼脑袋还没想出回应的话来,就听见三娘咯咯的笑开来,说道:“开玩笑罢了。”在赖牙子一脸错愕的瞪视下,她将茶杯放妥。 “除了那些年龄大到可以当你爹的,其他的我都要了。”细长的手指往黑麻麻的人群另一侧一点,指着不远处,正低着脑袋窃窃私语的十五与锦—— 她对着赖牙子渐渐泛白的脸,微笑说道:“尤其是要那两个!” 第五章节(2) 除去了一批年老的,站在马车前的无不是一些智龄少童,男男女女一一被分列成两排。三娘淡淡的扫了几眼,视线慢慢滞留在两手交叠置于腹前,低眉抿唇的十五身上。 好熟悉的手势,她想,仿佛在某个人身上也曾见过的。 虽然半张脸上长满了令人作恶的癞子,还有半面沾有粘腻污浊的泥土,但依稀可以看见这少年有着白皙的肤色与——九夷人不同的五官,高鼻薄唇,深轮廓,拥有一双和她一样的瞳色。 她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开来,原来是白翳人!难怪—— “听说,刚才就只有你们两个没有去捡那些珠宝?是觉得太少?不满意?”她扬声说道,视线一转,杏眸一眨不眨的盯着站在另一边的锦。 这一瞧,平静无波的心湖瞬间掀起一阵狂澜。这张脸,这张稚气未脱的小黑脸,居然会与那人长得如此相像! 锦一直在想土夤曾吩咐过自己要跟在他身侧,并且要寸步不离。现下这人将他选了过去,若是今日他被招到这人的府里——不知道那张冰块脸,是不是要弄得满城风雨了。 隐隐感觉有人在他腰上一拧,他惊呼,猛地一抬头抬头,就对上那双比土夤更为锐利的眼。 他一惊,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女子方才是与他说话,立马低头,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因、因为,对于我们来说,这些金银首饰根本毫无用处——” 对他如此口无遮拦的回答,令站在女人身后的赖八皮十分汗颜。 三娘皱了皱眉头,轻轻的哼了一声,“毫无用处?怎么说?” 黑白分明的双眸飘闪不定,交叠在一起的手指也局促不安的胡乱扭着,这连串奇怪的举动令她毫不犹豫推翻自己先前的想法,此人胆小如鼠,怎会和那个人相像呢? “夫人误会了,能得到这笔钱财,小的们真是受宠若惊。” 站在锦身侧的十五朝她躬身,缓缓开口说道: “此时郓城以北之地皆是大闹灾荒,大旱导致粮食短缺,对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来说,只有能有足够填饱自己肚子的食粮才是真正的财宝。这些能看却不能吃——并且,怕只怕粮食短缺到有银两,我们也买不到一米一盐的!” “喔?” 她甚感意外,转头细细打量十五那张其貌不扬的脸。原以为这一堆人里面,个个都是酒囊饭袋,没想到——这里头还暗藏了一匹千里良驹! 毕竟很少有人能抵制的了飞来横财的诱惑,如果这两人这么做,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那么,她不得不承认此人是有些小伎俩,但很可惜的是,她非常厌恶这种心机过甚的人。 不由得暗笑,只觉得这个人要么就是太聪明,要么就是太愚蠢。 “那你又为何不捡呢?” 亦是不意外她的提问,十五始终沉稳应对,平静的对上那双挑衅意味十足的杏眸,平声道, “小人只是在想,如果只是想要仆役,只管花钱买几个便是,但小姐却愿意花些珠宝来犒赏一群还未归入麾下的陌生人,这——不知该说小姐是过于慷慨还是——” 稍稍一顿,将那句“过于天真”咽下肚,改口说道,“难道夫人不觉得,这反倒有些多此一举吗?” 此话一出,底下瞬间嗡嗡的咋了开来,在场所有的人无不是面色凝重。 第五章节(3) 从牙行承办至今,从来没有人敢对着客人如此大小声的发表言论,尤其是针对客人慷慨大方的赏赐而表示怀疑,这个刚入行的少年小小年纪,居然成了这行里顶撞贵客的第一个! “我的天哪,十五——你真是大胆——”锦惊讶的瞪大了眼,这小子果然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哎呀,有人倒是要给你气死了。”他又凉凉的加了一句,又引起三娘侧目。 底下所有人的目光转向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身份,并且就站在女人身后的赖牙子,果不其然,那张萎黄土色的面孔在此时变得一青一白。 赖牙子倒吸一口气,瞪着他,演着嘴型恫吓道:“小杂种,别给我乱说话,小心我要你好看!” 听见他对他的称呼,平静无波的心湖在顷刻间掀起了惊涛骇浪,胸腔内瞬时燃烧着熊熊怒火。他尽力想要粉饰太平,但他的呼吸越是平静,埋藏在心底的委屈与不满如同一只猛兽,不断的心底叫嚣,一股呼之欲出的杀戮欲念,偕同着满腔的血液一起涌上喉头。 十五面色凝重,攥紧了拳头,垂首盯着女子紫色裙裾下若隐若现的白色绣鞋。掌心隐隐的痛,感受指甲一点一点扎进肉里—— 低着赖牙子弓着身子对着三娘露出了一脸谄媚的笑,“您别生气,等我回去就好好教教他,这小东西居然不懂什么‘尊卑之分’了!” 说这话的同时,还挽起了袖子,作势要上去教训他。 站在一侧一直沉默不语的车夫冷哼了一声,“那么,你现在就是很懂‘尊卑之分’了?” 赖牙子错愕的回头,车夫继续说道:“别忘了,这群人我们可都要了,就算此人得罪了我们官夫人,但这人的生杀大权又怎会在你手中?” 冷眼一瞥,毫不隐藏自己对这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赖牙子的厌恶,和不放在眼里。 “是是是……”失策失策,没想到自己拍马屁,摸狗腿居然还要被这个遮遮掩掩,怪里怪气的车夫痛斥!真是大大的失策啊! 听见有人噗呲一笑,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正在幸灾乐祸的锦。 沉下脸,预将一连串反驳的话,一古脑儿全部拖出时,一串银铃般悦耳动听的笑声反倒适时响起了。赖牙子怔忪,显然是因为那声音来自车内。 “那么,你觉得是什么呢?” 更令赖牙子想不到的是,始终对他抱有偏见的官三娘,居然对着这个丑八怪十五,口气竟会是如此的温柔,眼角还有藏有令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十五没有回答,松开手,用那双与她同样显得冰冷而色染灰白的双眸对上她的,用他的眸子告诉她: 人心,千金难求。 在许久之后,他们看见冷若冰霜的芙蓉面上露出了微笑,是啊,人心,这是白翳人自小就明白的道理。 “果然是个聪明人!” 身后一干人都不懂这两人打得什么哑语,只是觉得这两个怪异的人,交谈的方式也很诡异。 三娘不了理会底下的大眼瞪小眼,转身将手交给车夫,由他扶着登上了马车。只是入车前,冷漠的眼再一次淡淡扫过忐忑不安的锦。 纵然是有千般相像处,但他毕竟不是那个人。 然后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低身钻入绣着栩栩如生的金色牡丹,消失在帘后。 第六章节(1) 三娘才刚刚坐落,一个白影便立马冲进她的怀中。 她连忙护住险些被那个莽撞的人儿震翻的油纸灯笼,仔细摆妥后,方才对那人露齿微笑,“怎么了?”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那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带着几分宠溺的口吻问道,怀中的人儿状似不满的又往她的怀中蹭了蹭,就像一只柔弱无骨的小猫。 “好闷,你怎么在外面呆了那么久?” 她笑,“不是回来了吗!” “刚才不是和雷征对弈一局吗?怎么会觉得闷了?是赢还是输了?”说着,眼睛又瞄向跪在另一侧的俊美少年。 雷征诚惶诚恐的低下了头,颤抖的双手不自觉的揪紧了雪白色的外衫。 “你可知,今日的白子又少了好几颗!咱们这里居然出现了一个爱吃白子的小东西!” “那…是赢了?” “赢!赢了又如何?” “赢了还不高兴?”少女拽着自己未束的长发,乌黑透着一丝亮泽的绸缎绕上了白玉鹅脂的肌肤,一黑一白,惹眼得刺目! “哼,你们都以为我是傻子吗?以为这么偷偷地让着我,我会不知道吗?” “……” “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还会不清楚?” 等不到三娘的回应,少女说着说着忽然起身,伸出左手,就近在棋盘上抓了一把,狠狠的砸向窗外,嘴里嚷嚷着“真是无趣,无趣!”,右手却是怪异的挂在半空中。 身后的雷征看不见,也猜不到背对而站的小主人是何种阴沉的表情,只是看到她将黑白棋子纷纷丢到车窗外;看到三娘原本温柔微笑的秀丽容颜也渐渐布上了一抹阴郁——他知道,他完了。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也没有多余的耳朵、舌头让他拿去赔罪了——于是,他捂住自己仅剩的一只右耳,拿着自己的额头拼命撞击着车板,请求主人的原谅—— 三娘看着她缠缠绕绕,绕绕缠缠,将黑发在指头上盘了一个结。拆拆绕绕,到后来就连自己也解不开了。 这位杜小姐性子急躁,每次遇到不如心意的事情,她便会乱发脾气,见她准备扯断那几根长发来换取手指的自由—— 三娘适时的伸出手,从那双指尖上泛着艳丽的丹寇红妆、白净纤细的手指上,如同抽丝剥茧一般,一圈一圈,又是一拐一弯—— 奇怪的是,原本扭作一团的黑发,就这么乖乖的,轻易的散了开来。 听着木质地面传来一阵有一阵的撞击,咚咚—— 三娘轻轻叹了口气,又将耍着小性子的小主人拢入怀中,白皙的双手时有时无的拍上她的背,在她耳侧柔声规劝: “别气,别气!等等回去,又有许多人陪你玩了!” “当真?” “自然!你忘了今日咱们出府是为了什么?” 闻言,少女环着她的脖子失声笑了开来,“我就知道,只有三娘对寿儿最好了!” 三娘亦是笑着,不比在外人前的敷衍,笑意却也入不了她的眼底。将下颚抵在墨色的绸缎长发上,垂下眼,掩去了这双如星子般耀眼的眸子里,闪烁着那一抹算计。 第六章节(2) 就这样,那一群稀里糊涂被人买下仍然还未回过神来的人,跟着来历不明的这一车,朝着他们来时的方向,浩浩荡荡的前进。 与此同时,赶去与高崎会合的土夤也回来了。 同样的一个地段,却是一个朝南,一个往北,就这么错了开来。 当土夤回到庙内,从年老的权伯口中得知,锦和那一行人全被杜府的管婆带走时,一向冷静的土夤顿时没了主张,如同困兽一般,对着赖八皮乱喊一气。 “你难道忘记我的嘱托了吗?” 土夤用力的捶向眼前的石像上,顷刻间,一尊无首白鸟瞬间坍塌,成了一堆雪白色的粉尘废渣。 赖牙子瞪着地上化为一堆白色石粉的神鸟像,有些回不过神来。他知道这次土夤是真的恼了,若不是土夤念在他跟了他那么多年,或许他就不是像现在这么跪着了——可能,他就像地上的神鸟像一样变为粉尘;也有可能,成为一个鲜血淋淋、抽筋剥骨的人肉饼子了——至少,他从那双溢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得出土夤绝对会这么做! “不、不是的。”赖牙子咽了咽口水,骨碌碌的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两圈,“这个贼婆娘精得很,她、她看不见好的,她不愿买啊!” “她不买便不卖,咱们又不是欠她一个买家。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了留住他,推掉了多少客人,我还会在乎这么一个吗?而且——”一想到这人的来历,土夤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此人还是杜府里头的管事,那里头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不知道就算了,你难道还不知道?倘若,锦去了杜府要是遭遇到什么不测——”又一想到那些无法预料的种种未知的可能—— 一阵恶寒爬上了他僵直的脊背,冰冻住他全身的血液,连同他的心,也愈发地往下沉。 “应、应该是不会的。”看见行主阴沉的脸色,心头一阵慌乱,他对那小子有多重视他岂会不知道?难道,这两人的关系——真的如他们所传的那么—— 赖牙子不敢想下去,只能谄媚的对他笑着,“锦这小子不是挺机灵的吗?哪有那么多可能——” “闭嘴!”土夤一声怒吼震住站在寺内的所有人,扭头对着高崎说道:“命人修书一封,立即赶往杜府。” “是!”高崎领命离去,偌大的庙内零零散散的坐着几名老者,个个无不是惊恐的避开他。 土夤闭上眼,掐了掐眉头,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不在乎他们怎么看他,不在乎!因为他们不懂他和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找了他找了整整十八年,为了找到他,他抛弃了他如花似锦的前程;抛弃了他痴痴苦恋了十年的女人——他为了他,近乎抛弃所有! 他怎么可以忍受他再一次失去他?这一次,他又要抛弃什么来寻回他?他已经无法忍受一再的失去了! 再一次开眼,盛满血丝的双眼映现出失了血色,惊恐不安的赖八皮,哼笑:“他若回不来——你,就等着挖坑——埋自己吧!” 土夤撂下一句狠话,甩开袖子朝着寺另一个方向走去。 第七章节(1) 锦从浴池中出来就看见远处,身着洁白如雪白裳的十五,站在大院内角的红枫树下,手中捻着几片火红如血的落叶,神色茫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什么看的这么入神?”移步来至身侧,十五方才丢了手中枯叶,转身面向着他。 十五与锦一行人也被编排到另一处的大院里,填饱了肚皮,也洗去了一路颠簸所沾染上的疲惫。同样是换上了白裳,与之前相比,原本面黄肌瘦的他,在白裳的烘托下,蜡黄的脸稍稍有了一丝血色。但若与面若桃瓣的锦相比,他——着实是逊色了许多。 他笑,“没什么,只是瞧见了这棵枫树,所以便过来看看。” “枫树?是这棵枫树有什么不同?” “此树并无其他不同,只是看这树龄,相必是有些年岁了!” 见锦面露惑色,他继续说道: “白翳人喜红枫,皆因古有传说:‘有五采之鸟,飞蔽一乡,名曰翳鸟。’此鸟有五彩之翼,但其翼硕大又巨长,展翅便可遮蔽一个村落!又有人传之,此鸟偏爱红枫,见其树,便会栖息而戏!” “真是有趣,难怪郓城相隔几里便有红枫一株!原来是为了这个鸟啊!” “古话而已,白翳族传之为翳神,所以此鸟父辈皆传为——” 话未完,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插入其中,“当真?”两人转头,看见相隔不到五里的院外,相同的红枫树上,一名少年隐藏在红叶斑驳的枝桠之间。 头束马尾,面戴一个乌泥彩绘瑞兽面具,一袭纹着彩鸟逐月的月白长衫,随着秋风起舞。 “你说的这些可是真的?”见十五不答话,少年又问。偏着头,串在鬓角两侧的红豆蔻也随之摆动。 “此话祖祖相传,也辨不出这话的真伪了!”十五微笑,淡淡说道。 而锦则是更好奇他是怎么上去的,看他的穿着服饰,他猜想,此人必定不是同他们一道进府的。 少年思索片刻,透过面具的瞳孔,他问十五:“你是今日刚入府的?” “是的!” “名字?” 他停顿片刻,“清风!” 锦怔忪,少年颔首朗笑:“好名字!”然后站直了身子,一眨眼,人便消失在枝桠。 “清风?这是你的名字?”蹙着眉,锦问。 “是!” “为何我会不知?” “你不曾问过我。”十五自是一派的云淡风轻。 身形一震,锦有些茫然,回首往事,他笑:的确,十五的名是他擅自做主赐的,虽然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反驳,但并不代表——他,是真的没有名…真的接受他给的名! 见锦失神,清风又说道:“十五虽然只是个排名,简单好记,就像我渴望的那种简单生活——可是,我却知道,那些并不适合我。” 未几,秋风一起,卷起了地上的枫红残骸,同时也带来了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两人心中的焦灼。 锦明白,心细如针的十五…不,应该是清风才是!什么是该看的,什么是该藏的,他必定有所感应,也早已经确认好,方才如此气定神闲,不似他—— 锦也敛起笑容,眼眸一眯,落在大院门口行色匆匆的一干人。听见清风说道,“入了这深广的侯门,我们注定是要经受不一样的波折!” 第七章节(2) 车夫苏禾拿着从门口守门递来的一只信鸽,来到杜府大小姐的寝楼——长生阁。 “管事,有您的信!”杜禾站在门外朗声说道。 说罢,官三娘开了门步出门外。解了盘发,换下了紫杉。未干的发还带着水,服帖的垂在她的肩背上,乌黑油亮的三尺青丝与身上一袭素白的月牙长衫形成了一副绝美之色。微风轻拂,扬起几根青丝,飘过素白的面容,送来一阵发上的花香,也撩拨着他的心弦。 官三娘未察觉到苏禾的失神,伸手将飘过眼的长发拢到耳后,露出了她常年带着的珍珠耳饰。 “哪里寄来的?” “哦、哦,是从守门那里拿来的,是信鸽!” “是吗!”敷衍的应了一声,“把信取下来再给我吧!” 苏禾应了一声,跟在身后,边走边解盘扣,利索的抽出拴在鸽子脚上的那张薄纸。他手中接过信鸽,一边往自己房间走去,一边抽出 “‘观雨亭一见,土夤。’这人不是外出了吗?怎么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回来了?” “那您去吗?” “既然约了,自然是要去的!哪能让他在那独等着的道理?这不是让人看轻了咱们杜府?” “那小的去帮您准备——” “不,趁这天还亮,咱们立刻动身!” “那小姐——” 三娘脚下一顿,“吩咐下去,小姐若是问起,就说我去收账了。她若是想玩什么游戏,就随便找几个人给她——反正,今天已经买足了一年的人手,也足够她玩一阵子了!” 语毕,又回头睨了眼那只一直发出咕咕声的红血蓝眼鸽,“辛苦了,把鸽子宰了吧,给你补补身子!” 叮嘱完,长袖一挥消失在长廊尽头。 苏禾未跟上,只是盯着她消失的方向失神许久。 “是他吗?因为是那个人,所以才会让你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赴约吗?” 第七章节(3) 从马厩中选了一匹快马,官三娘便行色匆匆的往外走。才走不到几里,一把镶满宝玉钻石长剑顺着她的额面,砍了下来—— “去哪里!” 官三娘连忙后退几步,及时避过了那一刀。 “寿儿!”柳眉轻蹙,口气中带了几分严厉,“剑是用来刺的,不是用来砍得!况且,这些凶器是用来对付自己的敌人——三娘已经是小姐的敌人了吗!” 铁灰色的眸子定定的瞪着眼前戴着瑞兽面具的少年装扮的小姐,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我、我没有!”杜牧歌立马丢掉那把贵重无比的长剑,跑近她,“是不是哪里伤到了?有没有?” 捧着三娘的脸,透过面具的两个孔眼来仔细察看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容,不知自己莽撞的举动是否真的伤到她了。三娘有些意外,也有些莫名的——感动。但只有那么一瞬,她便又立刻不懂声色的将它压下。 拉下那双冰冷的手,三娘绷着脸,沉声道:“没事,只要你以后别再这么莽撞就好了!” “谁让你说话不算数!说好要陪我玩游戏的,可是苏禾一来,你就又要出去了!” “我有事!” 翁的一声,在她脑中炸响,里面飞速闪过曾经种种。 每个记忆里,无不是每次他一出现,三娘便会抛下她,说着有事就会急着要离开!是的,没错,她记得,每次三娘失约,苏禾都会在场! “哼,我看,是苏禾都比我重要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三娘苦笑,她始终弄不清楚这个丫头脑袋瓜里新鲜的想法。 “不要,我现在立刻派人把他赶出府!要不送他进‘燕不归’,要不就直接杀掉,喂多福!”周身的杀气越发凝重,更瞧不见这张绘着狰狞的彩色瑞兽面具下又是怎样阴狠的神色。 三娘倒抽一口冷气,眯着眼问道:“小姐准备要杀了苏禾?” “是!” “是因为三娘?” “对!”牧歌感觉到握着她的手松开了,连同那双曾经令她又羡又妒的铁灰色眼瞳迸出冷冷的光,不禁令她打了个激灵。 “小姐可还记得三娘的身世?” “记、记得。”隐约还记得一些。 “三娘说过,三娘是白翳人,自小便是孤儿,无父无母,更不会拥有手足!”三娘强调,说这句话时,那双铁灰色的眸子仍然是美丽,却又多了几分生疏,让她的心不断的发慌,害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三娘曾下跪恳求过您,求您放过同样身为白翳人的苏禾!这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他也是白翳人,也是让三娘觉得在世上还有一个亲人存在着,就在身边,这么近这么近!现在——小姐是想要三娘最后一个亲人的性命吗?”仍然是冷眼睇着她。 “我——”牧歌呆站在一旁,开不了口,也应不下声。 她手中仍然拽着那张纸条,再仰头望着快要落下的红日,若不走,届时不知那人是否还在—— 三娘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杜牧歌,也不等她的回答,一个纵身登上了马背,挥动长鞭策马奔出了杜府。 留下她一人站在原地。 第八章节(1) 马鞭一下又一下,重重的鞭笞着身下健步如飞的高头大马,心中仍是忍不住急切的命令它快点,再快点! 她想见他,想见他!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迫切的,想要见到他。 当一日又一日累积的思念,被过多的生活琐碎压下后——它们总是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趁她彷徨无措的时候,在她只身一人的时候,化成一缕一缕轻烟,钻入她的耳朵,盘踞在她的梦中,再是进行着永无休止的折磨。 每每从密探口中得知,一旦他听见哪里出现一名与那人形容相似,他便要翻山越岭去寻找那个人的踪迹—— 她嗤笑,这形同大海捞针的愚蠢举动!这么愚蠢的人,她却无时无刻不记挂在心上,她想,她也疯了! *** 怎能忘,那一日初次相遇。 “她是谁啊?” “穿着好怪哟!” “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吗?” 一群孩子站在荷塘弄口叽叽喳喳的询问彼此,指着站在不远处的红枫树下,一身红粉祥云绣,乌发高束于顶,全然不符云都城——九夷女子应有的衣着打扮的少女。 似乎是习惯旁人放肆的目光,少女对他们的指指点点仿若未闻。显得冰冷而又脏乱的两只铁灰色的眸子,在四周来回的扫视。 以后?以后就是要在这里度过了吗?和这群人?这群身份鄙贱的乱族浪人?她似乎也明白了点,那个女人要将她送到这处的用意了! 杂血!那个人不愿承认她的血,视她为杂人!所以,就将她送到这些不分血种、人龙混杂之地! 她笑,笑得有些凄清,视线落在老旧的木桥处,盯着朝着这处走来的伟岸男子——还有,一名少年! 伟岸男子走近,她第一次瞧见这样的男人,两眼闪闪,目光如炬。他将一只手轻轻放置她的肩上,一下又一下的轻轻拍着,她看见他的唇角微扬噙着笑,说道,“你就是三娘的孩子?” 其声暗哑,却意外的吸引人。它慢慢的传进她的耳朵,也一点点钻进她心里——仿佛受了他的蛊惑,她温顺的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守、守月!”她有些紧张的捏紧了袖子。 “守月?”他嚼着她的名字,她听见她的心,在胸口狂跳,其声顿如鼓噪。 身后的荷塘,微风捋弄着荷叶,几只家雀急速从水面飞过,燕尾轻扫碧湖水。也在她的心湖,撩起一阵涟漪。她仰起头,看见在温温的晨光下,那双仿若星辰般耀眼的眸子里闪现温柔—— 那双温暖的大手从肩移到她的脑后,脸上漾着几分赞许的笑容。 “昭阳!” 什么? “我的名字,叫昭阳!” 昭阳?她重复。 “对,昭阳!”眯着的两条线里,两颗宝石闪闪,他微笑,“从我接受你母亲所托的那一日开始,我便是你重新开始的照明灯!” 照明灯? “对,为你照亮漆黑的夜,点亮所有黑暗,只为了替你照明未知前方的——那盏灯!” 她想,她完了!她已经,慢慢的陷入这双如海般深邃的眸子,迷醉到不可自拔! 那一日,他是如此说道!在初见的那一日,他在她面前许下了诺言,也让她牢牢的记住了这个人,这张脸,这个沙哑充满了诱人的嗓音——也将这人的名字,刻画在心底。 他,是她第一个记挂在心底的男子,也是第一个伤了她的心的男子。 “昭阳!”冷笑一声后,她喃喃,“哼~你最好祈祷这名唤土夤的男人不是你!” 马儿急速的奔跑,未束的浓黑长发在她脑后飞舞,风在耳边呼啸,顺便也带走她呼出的名。 第八章节(2) 那一日,他约她来至初遇的那片池塘。 寂静的湖面上倒映着一轮镀满亮粉的银牙。冬寒未退,微凉的夜风吹过,撩拨平静的湖面起了一阵涟漪。 昭阳褪下自己的外袍,为守月披上,“夜风大,以后记得多穿件衣服,别着了凉!” “嗯!”守月含糊的应了一声,素白的柔荑贴上他的额面,轻捻他紧紧蹙在一起的眉头。 “你在烦恼?有些什么烦恼?” “我——”他低头俯视充满关切的小脸,欲言又止。 “是和我有关吗?” “不——”急忙否认,但又迅速别开脸,他知道,这些话又不得不说了! “我要走了!” “走?” “是!昭锦失踪了,我必须得找到他!” 昭锦?她知道他,就是那个少年——与他相差十岁,却又和他有十分之一相像之处的弟弟。 “我愿意陪你一起——” “守月!!”他厉声打断她的话,“我不愿!我不知道我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找得到他!一年、两年……五年还是十年?这些,都是我不能确定的时间!我怎能自私的拖累你?你又有多少个五年、十年来陪我找?” “……”守月一愣,脑中频频闪现他要离开的话,他要走了…离开她…不再是——为她点亮前方道路的明灯! 昭阳苦笑,以为沉默不语的守月是因为他的话打动了她,所以正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他以为,规劝她他会花上许久的时间!她会用她沙哑的声音,对他歇斯底里的咆哮—— 但是现实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简洁明了的将缘由挑明,将所有难以出口的话冲出口后,她的反应却是无比的平静,她用沉默取代了他预想中的咆哮! 这样更好不是吗?可是,心底——为何他的心底却是心酸不已! 硬生生的压下那股怅然,他替她将被夜风吹乱的几根青丝拢到耳后,说道:“好好照顾自己!别——忘了吧,把我忘了!” 忘记?她怎能忘得掉?又该如何忘记呢! “不…我不能!”她说,抬头对上他闪烁不定的眼,“我忘不掉!” “你…” 她啜泣,素手捻住他垂在身侧两只袖子,这一身的布料无一不是她帮他准备的,这驼色长布是她替他染的;袖子边缘的两朵“蝶戏海棠花案”也是她替他绣上的,她紧紧地拽着那两朵海棠,仿佛只要这么做也能将他的心紧紧的揪住。 不断颤抖的肩泄露了她内心的慌乱与恐惧,她知道,只要这人一走,她的世界就要空了! 她忍不住抬头,两只失去焦距的眼睛对上了他的,她喃喃: “若是要走,你可以走,但是你不能丢下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能让我再一次一无所有!只要你回来,你愿意回来的话!就让我等,让我等你,我愿意等你啊!我愿意的——” 第八章节(3) 河堤两侧盛开着金色萱草,密密麻麻的挤兑在一处,因微风轻拂而摇曳着身姿,土夤站在亭中,时而望向繁密的花丛,时而转向平静的湖面。 因为担心锦是否会遭遇不测,两道剑眉是越皱越紧。来云都已有数月,关于声名狼藉的杜府,他也是有耳闻的,零零散散的从旁人那里知道那个人就是在五年前新任夫人产下一子后,便开始变了脾性,大夫人所出的长女——杜牧歌。 此女能歌善舞,在她八岁时一曲《春娥》便夺下了云都城历年举行的春祭舞的春神头衔。对九夷人来说,女子本不该抛头露面,祖祖辈辈替他们灌输的意识也无不是女子身份低微卑下的。 从那日起,“杜府仙娥——杜牧歌”这几个字在云都城便成了一个神话! 但又在他踩在邻城南溪的土地上时,这个名字的主人在云都城便成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传说。 有人说,襁褓中年幼的小公子与貌赛潘安的杜老爷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浓眉大眼,惹人怜爱,是个美人胚子!这让遗传了大夫人平凡相貌的大小姐极为不悦,心生歹念。 在某日,她趁新夫人休息时,竟然要用一颗山楂噎死他!幸亏,小公子的乳娘及时发现,将那颗不大却足以噎死幼儿的山楂给取了出来。 或许是忌讳过逝多年的大夫人;或许是因为忌讳“春神”这个头衔,杜牧歌并没有得到严厉的教训,这反倒让她更是变本加厉了起来。 在小公子五岁时,她便四处场巧取豪夺,占地为王,大肆买卖奴仆。甚至在自己的别院内又立了一所专门豢养一些样貌如女子般柔美的男子,扬言要将自己的嫡亲弟弟也纳入其中! 先且不说她这挥金如土的劣性,但指这等恣意妄为,骄奢淫逸之举,当时那个年迈的老城主一定也是知道这些人的胡作非为——他不管,或许只是因为他已经无心去管,抑或是没有那个能力去管了吧!但那个身为史官的父亲和云都城大祭司的外祖母居然也任之放之! 想到这,他的拳头越拽越紧,心微微有些泛凉。那个名字,九夷人无不是谈之色变的,他也不知道他有多大的把握能将锦带离那个是非之地。 目光垂落,落在恣意在风中翩然起舞的金色萱草上。 忘忧!忘忧草啊!为何他还是有那么多的烦恼?永远要记挂着那个孩子——和那个将会让他亏欠一生的女子! “那个女子……”他喃喃,眸色渐渐转向幽深。 咄咄的马蹄践踏声与马儿沙哑的嘶鸣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夕阳下,绿意盎然的百花浅草间撒下了一层暖暖的红,远远的就像是在他和她之间隔了一层薄薄的纱雾—— 他看见,身穿白衣的妙龄女子安然坐落在黄色骏马上,金色的黄昏在她身上度了一层晶亮,险些让他辨不清的站在远处一人一马的景象。那时,他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她是人…还是传言中的林中仙子! 第八章节(4) 是他吗?会是他吗? 三娘勒马在这一头来回踱步,她害怕,她开始不安! 如果这个人不是昭阳,她该怎么做?是一如既往那般继续寻找那个人?还是选择停下? 倘若,这个人真的是他!她——又能做什么呢? 是追问他当初为何丢下承诺,抛下她?还是控诉他在这几年离去之后,就断了音讯,或是有人传信却从不写封信告诉她他近年来的生活?这些——这些全是她没有资格的质问! 探入怀中,取出一支木质发簪,她细细的摩挲簪体,两手的四指感受到做工粗糙,却因时常被她如此摩挲而日渐光滑的触感。 她想,她错了,她本不该来的,不该让自己抱着幻想与希望去见他!她对他,应该只有恨,也只能有恨。 以指为梳,她捋了捋散在身后的一头长发,利索的用这根簪子将这头青丝绕到了脑后,挥鞭掉头却见那人正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官夫人?”土夤有些不敢确定,却还是选择开口叫住她。 三娘有些挫败的想叹气,看来这回是注定要碰面了! 她再次伸手整了整鬓角,扬起唇角却因看清了那人的样貌之后渐渐消失。 是他,真的是他!没想到在她身边消失的人在这几年里一直在云都徘徊,而现在渐渐站在眼前,对自己颔首,对自己微笑! “官夫人!”土夤站在马前,躬身行礼。 他没有认出她来!三娘面上一僵,有些牵强的笑着附和:“原来真的是牙行行主土夤——土大爷啊!” “……”对于三娘皮笑肉不笑的回应,土夤仅仅是挑了挑眉毛,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淡漠的看着她优雅的跃下马,走向前与他对视。 “不知今日,行主约我来此是有何要事相商?”杏眸圆睁,收敛了方才的笑意,更像是在质问。 “打扰了,此次前来是想要向您讨个人!”他微笑,尽量将自己的处境弄得不会太难看。 “讨人?何人?” “一名少年!”他平静的说,却惹来三娘一阵轻笑。 “区区一名下人,你又何必非他不可?还是说,他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意义?” “对夫人而言,他就是一名普通不过再普通的仆人,上街随便一招手便会有人自动上门当牛做马!”前提是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帮杜府找家丁。“如此平凡的锦,对我来说,他却是唯一的!”他淡淡阐述,眉眼间的焦灼也淡去了不少,可有人却越听胸口的怒焰便燃炙的越旺! “唯一?哼~”三娘冷笑,“……这样吧,过些时日将那些人一一编入名册后,我再唤人通知你——行主一声,届时行主再来此将他带走,可好?” “那么有劳夫人了,事成之后土夤愿意退还他的奴金!”土夤躬身说道,眨眼间又变成那个客客气气,满眼利益最重的商人。 三娘面色僵硬的应了一声,在他满是不解的眼神中跃身上了马背,扬起马鞭一下又一下,加速了马儿的奔跑。 土夤有片刻闪神。先前,他盯着这双燃烧着两把怒火的灰色眸子,脑中出现一张娇嫩的容颜,也拥有如此美丽迷人的瞳色眼眸,只是她只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一遍又一遍喝斥他,对她的背叛。 第九章节(1) 天是整个暗下来了,距离三娘出府莫约有三个时辰了吧! 早就过了晚饭,不知道她在外头可有没有记得按时吃饭!以前她总是因为忙着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而忘记用餐,每次都是他替她备上饭菜,亲眼看着她吃下去。 不过……今日必定不同了吧!有那个人陪在身侧,即便吃的全是一些豆干野菜,她也会将它们视为山珍海味—— 苏禾站在楼上,俯视着灯火通明的街道,视线在街道上来回穿梭除了来来往往的旅人与摊贩,就是一些浪人聚集在一处,没有她,那个令他整日恍恍惚惚,担惊受怕到现在的靓丽身影。 他叹了口气,玉面少年郎的面孔上浮上了一缕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苏禾!”连穆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三娘还没回来吗?” 他定了定心神,没有回答连穆的话,反倒回身问他:“是小姐那里发生什么事了?” “小姐是问了好几回了,我也按你说的那般回答她——” “她有怎么说?” “没有,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好像——好像知道些什么,那眼神好恐怖,就好像在指控我在骗她,更像是要把我拉出去给砍了!”连穆回想起坐在白色虎皮上的少女,一双闪着凶狠光焰的眸子,牢牢地定在他身上——顿时起了一身的恶寒。 “现在呢?”苏禾倒没有什么反应,仿佛是习惯小姐那些非常人的举止,径自问。 “现在?现在又拉着雷征去下棋了,应该已经在房内厮杀好几回了吧!”连穆有些同情被割去舌头耳朵,又哑又聋的雷征。 在他叹息时,苏禾心不在焉的回应了一声,又瞄向人流拥挤,车水马龙的街道。 “那些人都安置妥当了吗?” “按三娘先前要求的那样,暂时将他们安置在‘红枫苑’内,再给他们添置几件秋衣,等他们慢慢熟悉下来之后,再安排他们的职务。” 苏禾静静听完,唇角上扬,毫不意外三娘会这么做,因为她在他心里,做事一直都是如此周到。 他仿佛能想象得到,她在做这个决定时的神情,杏眸微微眯着,细长的手指在案台上无意识的敲打着,然后用一脸云淡风轻的姿态,视一切无谓的口吻,一字一句的嘱咐下去。 “在‘红枫苑’?” “是!” “那我们也去瞧瞧吧!” 第九章节(2) 瞧瞧?? 这一瞧倒是将苏禾这几年压下的怒气全都给引爆了。 连穆被苏禾气白的那张脸吓得说不出话来,这可不能埋怨他啦! 当他们去女子别院“春园”那一边视察时,他们两人才刚到门边,立马就被那群传言“害羞,内向,含蓄”的九夷女子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是水泄不通。 不是他连穆自夸,毕竟是杜府的人啊!尤其还是“春神”——杜牧歌的仆人,这容貌还能差到哪里去?个个都是拥有一些比别人更突出点的姿色。 并且,他们此时站的这处,清一色全是女子。平日里,年纪大点的全是呆在后院洗衣做饭,年幼的,还未及并的幼女方才有入堂伺候老爷、公子以及那些来拜访的贵客们。简单的说,她们想见男人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难如登天! 可不,这次他可是满足了不少少女的心愿! 咳咳~说远了!气就气在后来—— 在他们还未踏进男子别院内时,就听见那一群反客为主,不知深浅的毛头小子坐在一堆,叽叽喳喳的讨论。 他叹气,讨论也就算了,他们在别人的地盘上还讨论的如此大声!大声也就罢了,他们居然还指名道姓的说出那些人的名字!说出那些人的名字也——不,名字是说不得的,那是大忌,尤其其中一个名字就是苏禾最在意也是全杜府最忌讳的人名——官三娘! “这个官三娘原来就是那个被下嫁给杜家账房——官剑兰的女人啊!” 一名莫约三十出头的男子提着一壶小酒,大口大口地饮着。这一壶是从刚才饭桌上,趁着其他人没注意时,被他偷偷藏起来的,对于嗜酒如狂的人来说,少了酒就是少了半条命! “官剑兰?那个账房不是有七十多岁了?这官三娘最多也就只有二十出头而已!”身侧有人附和! “那可不,还是非常娇嫩的美人一个!” “我也记得那时有人传,说是这个官三娘追着官账房跑的,每日替他做糕点,送酒菜——你说她是图账房什么呢?一个有老又有病的男人,还有什么是值得她这么费尽心思接近?”又有人如此说道。 站在院外的连穆闻言,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面色铁青的苏禾,苏禾只是捏紧了拳头,不置一词。他有些小小意外,居然能看见苏禾会没有动作的站在原地,也更是觉得奇怪,他为什么没有立即出面教训?难道——他在忍耐?还是——在等?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出现? “不论她是安什么心思,总之她这一招注定是错的!”男子又饮下一口,看着这群人用不解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说时,他听见自己非常配合他们的声音: “瞧瞧——可惜了啊,这个女人把这个杜府的内院布置的多好?”他指指远处一排红枫,“让这些女子住在像仙宫一般华美的地方——多好,多么好的一个盖子啊!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她——居然选择配上一个旧壶!” 望着这偌大的院落,众人一致赞同此人的看法。这个布置格局是他们不曾看过的,九夷人喜爱素雅之色,种树养花皆以浅色的梨树、樱树,当花令季节一到,洁白如雪的梨花,或是随风起舞的樱花,便散发出甜甜淡淡的香气,引着九夷人陷入一片梦海中。 而如此艳丽之色,多半是白翳人与北厥人喜爱的,他们喜欢妖娆的红火,更喜欢如同巨大的火球,在空中发光发热的烈日。 “记得那时——对,当时我还吃到他们的喜宴了呢!”男子说的洋洋得意,倚在身后台阶上,脑袋来回晃动。 “嘁,谁信啊!”有人吐槽,这人刚进来时就跟个乞丐没区别,那一身又臭又烂的黑衣,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打着补丁的,还有一股令人闻之色变的古怪臭味——就这么一个穷酸相,还说什么参加账房的喜宴,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啊!也不怕笑掉别人一堆大牙。 “怎么?你不信!”男子问,一只手扣着那个人的下巴,“小子,我最讨厌别人不信我!” “那你就拿出证明来啊!单凭说,谁不会?”那人冲声回呛。 “他娘的,那些酒早就变成一泡尿,让老子不知道撒到哪里去了,你要老子到哪里找给你去!” “哼!”借口! 男子一瞧见那少年露出不屑的样子,将手中的空酒壶猛的往地上一砸:“他奶奶的——” 一堆三字经还未完,他就停住了,因为他看见被他像揪小狗一样揪起的少年正用一脸见鬼的表情瞪着他。 “臭小子!你这是什么表情!欠打?” 他沉声怒喝,少年惊愕的瞪大眼,两片毫无血色的嘴唇哆哆嗦嗦的抖着,就像被猫吃掉了舌头没吭声,少了刚才气势张狂,伶牙俐齿的摸样。男子看着他勉强抬起手,越过自己的肩膀,翘起一直在颤抖的食指指向门口——, “什么?”男子挑眉,不明所以的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这一看随即也是瞪大了眼。 他看见穿着绣有柳叶条纹的同色白裳两高一矮的身影,提着红色灯笼朝着这头走来——那三人竟会是—— 苏禾、连穆——杜牧歌! 第九章节(3) 苏禾盯着立在右手莫约一尺距离,僵直的人影。 苏禾与连穆也万万没有想到,在云都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杜府大小姐杜牧歌居然也会跑到这种泥赖之所。 她右手捂着眼,垂着头,带着水汽的长发遮掉了半张脸,微凉的夜风将她洁白的衣裙吹得膨胀起来,也传来来自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她本是准备沐浴后就躺下,没了三娘在侧,睡不着所以又起来找人了! 她是何时站在那里的?站在那里,又听了多久? 苏禾沉默一会儿道:“小姐!夜深了,您该回去休息才是!” “睡不着。”语气平静,让人听不出喜怒。 “那么苏禾让连穆带您回去,说些今早,城里发生的一些趣事给您听?” 被点到名的连穆惊恐的瞪大眼,暗忖:好你个该死的苏禾,把这些坏事都按我身上来了!! “三娘还没有回来吗?” “……是!” “她极少这样的,定是我说了让她不高兴的话了——等三娘回来,你替我告诉她,以后——寿儿一定不再说那些气话了!”牧歌静静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倦意。 自三娘上马离开后,每隔半个时辰她就会派人去问苏禾三娘是否回来,每次得到的答案总是千篇一律。她知道,这次三娘是真的恼了,她第一次用那种眼神看她,跟她的父亲一样的表情—— 苏禾也看她一眼,见她单薄的身子被夜风吹的飘忽不定,却依然是冰冰冷冷的样子。唯一的变化,也只是眸子失去以往的晶亮。 “苏禾记下了,小姐快回去休息吧!” 杜牧歌怔忪片刻,她似乎发现——苏禾的动作、语气与面对其他人时候的三娘竟有几分相似,同样的冷淡、无话! 三娘只会在她面前展露她美丽的笑靥……那他呢?是不是也只在三娘面前如此? “三娘说过,三娘是白翳人,自小便是孤儿,无父无母,更不会拥有手足!” “三娘曾下跪恳求过您,求您放过同样身为白翳人的苏禾!这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他也是白翳人,也是让三娘觉得在世上还有一个亲人存在着,就在身边,这么近这么近!现在——小姐是想要三娘最后一个亲人的性命吗?” 亲人吗?苏禾也是将三娘当做亲人吗? 是因为将三娘当做亲人一般,所以他只愿一心一意的效忠三娘一人吗? 亲人啊!是不是我也将三娘当做亲人,三娘才会像守护苏禾一样守护我? 而不是——像那时离开的如此冷漠? 亲人啊,亲人——想到此,站得发麻的双脚有些好转,瞄了一眼之前那狂妄不已的男子,她回头吩咐: “里面那个家伙记得处理一下,像得病的疯狗一样‘汪汪汪’的乱吠,让人听了就觉得心烦!你要让他们知道,杜府将他们买下不是要他们过来做客吃白食的。 哼,是不是待他们太好了些?吃了一顿饱饭,赐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洗了个澡就忘记自己是谁了?要是他们有点自知自明就该明白‘安分守己’这四字的重要——而不是不知死活的在人背后大嚼舌根!” 杜牧歌这话说的很响,像是故意要让里面所以的人都听见。 苏禾微微一笑,也用同样的声响回应,“苏禾记下了!” “倘若还有些不知深浅的家伙挑拨本小姐的耐心,你要好好的帮他们‘洗洗’,别身子干净了,脑子还是那么不清醒!” “苏禾记下了!” 听见苏禾如此配合自己,牧歌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心里有些欣喜,终于替三娘办了一回正事! 里面的那帮人听见门口苏禾与大小姐的对话,个个脸色发青。 “哎呀,都是这个酒鬼害的!几杯黄水下了肚,就开始胡言乱语,你呀!害死我们了!” “就是,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们这些听的,被糊弄了还不算,现在还要受他牵连——” “要死就你死吧!!” 一干人作鸟兽散,只剩下之前在那里得意扬扬,大放厥词的男子神情呆滞的站在原地。 第九章节(4) 苏禾一离开红枫苑,先是跑到官老爷的寝房外等她,在门口足足等了三个时辰,也没等到三娘出现。 而后看到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似地白色,淡淡的色,又绕着浑浊的雾;慢慢的,被苍蓝的夜空所笼罩着的云都城,也开始变得光亮起来。 他才恍恍惚惚回到长生阁,站在杜牧歌特地为官三娘准备的寝房门外。他敲了敲门,等了许久,里面毫无动静,这才让他更加确定昨夜,她未曾回府。 苏禾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布满血丝的双眸直直的盯着木门上雕工精细的花纹,思绪却飞到千山之外去了。 “我听说从她进府之后,你是第一个自动愿意跟在她身后是男人!哼,我不知道你图她什么,只是想问你,你了解她多少?你自恃自己很了解她,但你真的了解她吗?她的过去——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脑中不断浮现名字叫廖的那个男人挣扎着身子,满脸愤慨的朝他怒吼。 听这个男人所说的话,好像很了解她,苏禾说不动摇是骗人的,他想:或许是三娘还未嫁入官家之前所认识的吧!也只能是沉着脸,忍着怒气,对着开始哈欠连连,一脸不耐的连穆说道: “你先吩咐下去,如果三娘回来了,就通知我一声!” 连穆揉着眼应了一声,便立刻离开了那里。 “你想说什么!”苏禾问。 “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说,可是见你如此执迷不悟,只是想好心的奉劝你一句:这个女人信不得,她是白眼狼、冷血的蛇……即使你对她付出真心她也不会当真,她也只是在利用你而已!” 苏禾记得,当时的他像疯了一样扣住那人的下巴,两只泛着蓝色幽光的眸子冷得逼出一道剑来,可心里早就没了底气。 “你可曾猜想过她为什么要嫁给那个能当她爷爷的男人做小?”廖不怕死的再问,他看见苏禾眼神闪了闪,显然是问到了他的心尖上。 于是,轻轻的掰开他的挟持,自顾自的回答: “我知道,你也是白翳人,而那个女人也是白翳人。不过,你们之间又是有极大的差别,最明显的差别便是在这个血种上的纯度。” 他指着他的眉眼,“你可曾仔细观察过你的眉毛与瞳色?” 苏禾皱眉,“这又如何?” “你的眉中透着淡淡浅浅的黄绿色,瞳色是悠然深邃的蓝色。而那个——如今被称为官三娘的女子——她的眉是墨色的黑,瞳色却是脏乱的石灰色——由此可见,这女子的血是一半白翳,一半是他国国人的脏血。” 对于三娘的瞳色,他早就见怪不怪了,瞳色是灰还是黑都与他无关,他要的只是—— 见苏禾未置一词,廖又继续开腔说道, “这种玷污了白翳人的纯血,这本该是死罪!她从出生的时候就该被丢到火盆中把她杀死……可是,她居然——居然在投奔到昭阳怀中不过五年时间,在昭阳前脚刚走,而后她便见异思迁,缠上了官家的那个男人……她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话还未说完,一记铁拳贴上他的脸,他被打飞在地。 “昭阳?那个男人的名字叫昭阳?” “怎么?你也知道?”廖不怕死的点头确认,他有些察觉,察觉到这个叫苏禾的男子对那个女人的爱慕,原以为听了这些他会看见苏禾发狂的模样,没想到苏禾只是冷冷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苏禾忽然微笑,伸出右手打了个响指,不过眨眼的时间,四个白衣人便从两侧的门外往这边冲,他们便被包围了! “你!你要做什么?”廖骇然,不知这几个突然出现的人是预计做什么! 苏禾背对着廖,“替这人,好好洗洗脑!”用手在胸前做了个抹脖子的样子,便慢步踱出别院,消失在绘着鱼跃龙门的绯色大门后。 第十章节(1) 苏禾将盯着门面的视线又转回到自己的手上,这双手不像一般九夷男子的那般黝黑与厚实,但也不如白翳男子的那般纤细娇嫩;修长的十指,指节凸出,圆润的指甲也被修剪得十分匀称和干净——三娘说,这双手是天生用来拿笔的! 她也曾打趣说过: “只要这双手里再添一把折扇,与你自身原有的书生儒气相互搭配——呀,好一个风度翩翩、俊秀才子——”说着,一手翘起兰花指,一手以绣巾掩面,故作娇羞的样子,难得一见的调皮摸样,引得他是哭笑不得。 可是——如今,这双拿笔的手却沾满了令人作恶的鲜血,他杀过人——已经不再是她当初所认识的那个干净少年了。 干净少年?温柔的眸色一冷,不知那叫“昭阳”的男子是否也是如此儒秀俊雅,风度翩翩? 惊觉自己他对这个未曾见过一面,名叫“昭阳”的男子,充满了憎恨与羡慕,他不禁失笑: 嫉妒啊!他怎么能不嫉妒? 他是该恨他抢在自己之前与她相识;多么羡慕他,能让她选择忽视他对她的感情,继续为那个男子保留着位子……为那个她心心念念,不曾忘怀的男子—— 他笑,是笑自己在陪伴她如此多年,依旧不知她心心念念之人的名字;他笑,是笑自己即使知道她心中没有他的位子,对她却是依然痴心不悔。 可他又能怎么做?只能任由着不受控制的心,继续追随着她,掩饰满心苦涩。 他别无选择,因为他……早已弥足深陷了! 至于刚才那个叫廖的男人——他不会命令那个男人守秘。 秘密,张嘴喊人说话的人怎么能都信呢?只有死人,才不会将这些秘密给说出去—— 他将白皙的指,握成拳,闭上眼,脑中浮现的全是一个悲伤的身影。 三娘!三娘……三娘啊…… *** 锦捧着湿淋淋的衣服跟在清风身后,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还时不时的发出一阵呜咽。 真是懊恼的要死,他觉得没有人会像他这么笨了!想学那名白衣少年爬上树杈,不顾清风的劝说,硬着头皮想要爬上去。 爬是爬上去了,只是没想到手指刚碰到枝桠,脚下一滑便整个人就又从上面掉了下来,弄脏了这一身新衣裳不说,还差点把站在树下劝他的清风给压倒! 还连累他跟着自己在这里四处瞎晃的找水洗衣服,弄得这么晚! 提着灯笼走在前头的清风听见锦不知是第几十还是几百回的叹气声,忍不住开口: “好啦!别恼了,摔也摔了脏也脏了,你再怎么叹气也于事无补了,咱们快点走,不然他们将房门关上了,咱们今晚可就要睡门口了!” “知道知道!”锦连忙又走近了些,脚下踩着清风刚踏落的脚印,嘴里嘟囔着,“要是这衣裳还是那一身灰灰黄黄的颜色,我也不用这么赶着去清洗了,谁让它是这种白色啊,沾上一点就会变了样!对了,清风,你有没有发现,这府里头所有的仆人穿戴都是清一色的白,你说他们是在学南溪办什么丧事还是——” “衣服的颜色是跟季节有关!”清风出声打断锦后面要说的话,他摇摇头,这锦的直肠子不知道能不能改的过来啊! “季节?” “对!主要取自《淮南鸿烈》一文,其中记载:季秋之月,招摇指戌,昏虚中,旦柳中,其位西方;天子衣白衣,乘白骆,服白玉,建白旗,食麻与犬,服八风水,爨柘燧火,西宫御女白色衣,白采,撞白钟,其兵戈——” “等等……我听不明白!” “说的是八月,借以白色为主,穿白衣,骑白马,佩戴白玉,连旗帜也是选白色而用之!”推开后门,清风又伸手替锦拉了一把,让他跨过脚下过高的门槛,不至于让他专注倾听而再次摔倒。 听着清风侃侃而谈,锦是又羡慕又嫉妒,这人果真是深藏不露啊!“哇……你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刚才咱们吃得是什么?” “你说米饭?”锦有些不确定。 “是糜子跟狗肉!”清风更正,继续说道,“饮水必定是从八方收集过来的露水!方才带你去清洗时,听见院外犬吠震天,这狗——” “也是因为这个季节是以犬为主!”锦立马接话,随即又说道:“好奇怪的礼数啊!” “按这礼数的如今极少,多半是西地那一处的人还会依照这本文侧上来用,东南西北四地,族群众多,各族也有各族的礼仪!所以,你不知道这也是很正常的!”清风淡淡的说着,两人一同穿过了狭长的廊道,推开了中门—— “咦!他们睡了呀!”锦指着眼前灰色夜幕下,长列房屋个个皆是木门紧闭,除了其中一间还亮着灯的,其余皆是毫无气息的寂静。 清风也有些纳闷,刚才他明明听见墙外传来了更鼓声,这才一更响,他们怎么会这么快就躺下休息了呢? “这些好吃懒做的家伙们啊!肯定是吃饱了就想睡了,咱们也快点回房,这衣服也要快点弄干才行,不然明天就没的穿了!”锦托着湿衣哀哀叫,清风则是一脸凝重的环顾四周。 “你不觉得不大对劲?”或许是白翳人多疑的性子,清风总觉得今夜有些过于平静了些。锦也跟着转了个身,除了静悄悄还是轻悄悄,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但又看见他凝重的表情,也不由的压低声音问:“你是觉得应该有什么吗?” 清风不答话,对这样寂静的夜,他分外熟悉。他记得夺屋之争的那一日也是在一更刚响不久,墙外人声鼎沸,院内却幽静的潜伏着阴谋——又或许是自己太多疑,太杞人忧天了! 他恢复了神色,摇了摇头,推开亮着灯的木门,锦也立马尾随进去。 第十章节(2) 房间安排的是三人一间,锦,清风还有一个叫廖的男子同住一间,他们两人都知道这人,说话声音粗哑,嗓门大,脾气也大,块头就更大了……总之在他看来,只要是长在那人身上的绝对是什么都大,活脱脱就是一个又粗俗又野蛮的疯子。 锦从一进门就看见门槛到屋内的地面上就有湿淋淋的一滩水。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衣服上的水滴,可低头再仔细一瞧,就瞧见两三道宛如蛇体般的水渍一直延伸到角落中那张已经挂下布帘的木床底下。 那张床上的被子被堆得老高,显然是那个叫廖的人躺下了,只是——他看向床下,那里连双鞋子的影子都没瞧见——这人该不会是穿着呢吧! “哎呀呀~~这人怎么这么不爱干净,把水弄得到处都是!”锦气得直翻白眼,转了个身,把窗户打开,又将手中的衣服挂到窗口。 锦抹了抹额上的汗,回身躺下时,又向那里瞟了一眼。 沁凉的夜风从敞开的窗灌了进来,将正对着这面窗户的廖的木床布帘不停摇晃。脱了外衫的清风见状,立马叫住准备躺下睡觉的锦,“把窗户再合上一点,别弄的别人受了风寒!” 锦瞥了一眼直直躺倒在床上的高大身影,嘴里嘀嘀咕咕的说着:“风寒?也不看看他弄得一身水——” 锦错愕的瞋大眼,哆哆嗦嗦的指着那张床头大叫:“死、死人了!!!!那里……那是个死人!” 清风刚褪到一半中衣,闻声,停了下手边的动作,立马转身瞪着布帘飞打不停的木床——的确,有一只大手还裸露在床沿,皮肤的颜色有些泛青,还在——滴着水! 清风与锦一夜不曾合眼,直到几个睡在其他房内的少年、男子过来将缩在清风的床上哆哆嗦嗦颤抖个不停的锦,和仔细观察那具瞪着一双突出,又是血丝布满白色眼球的脸,继而触碰慢慢变得僵硬的尸身的清风从那房里带离。 “我说你啊!胆子可真大,居然还敢去碰那个死人!”那个带走他们的少年一脸佩服的打量着沉着脸的清风。 另外两个年龄更加小一些的,指着依然还是瑟瑟发抖的锦,忍不住开始嘲笑道:“嘿,这个人长得高高大大的,胆子居然那么小!” 锦扬声打断,“死、死人我是见过好几个,我当然是不怕的!”惨白的脸色依然没有好转。 他喃喃:“只是——在大半夜中,又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看见!怕是当然的啊!况且……还是被水淹死的!” “淹水?咱们九夷人不都是依山而居,贴水而处之?溺水之人也是常见的很!有什么好怕的?”坐在他对面床帐内的小胖子挖了挖鼻子,满脸的不屑。 连那个站在清风身侧的少年也是一脸正常之色,仿佛只有锦这些举动都是大惊小怪! “你!你们……”锦气急,随即又是歪着脑袋好奇的追问:“难道你们都没听人说过有那么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两个孩子异口同声说道,脸上充满了好奇。 “和水有关?”站着的少年皱着眉问。 锦点点头,继而说道:“在我十岁时,我在南溪听南溪的一名老者曾经说过,这个世上是有人妖仙神之说的,山上有山神,林中有林仙,水中自然是少不了水妖的!! 水妖多半是女子,样貌极为美丽、妖娆!她们大多是在夜晚出现在湖边、海边……只要是水边她们都会出现,然后用美妙的歌喉,亦或是柔软的身段去勾引那些在外流浪的浪人和旅人,吸食他们的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