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 第1章 桓容 作者:来自远方文案一觉醒来穿到东晋,桓容可以忍。虽说时代有点糟心,好歹出身高门,不愁吃穿,做个纨绔照样可以活得滋润。问题在于,亲娘和情敌玩我见犹怜;亲爹随时准备造反;亲兄弟各种看他不顺眼,总想背后放冷箭。桓容擦把冷汗,想做个成功的纨绔,亲爹的造反人生必须拯救!于是乎,计划好的纨绔人生,就此像脱缰的野马,撒开蹄子狂奔而去,再不复返。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天之骄子 宫廷侯爵 主角:桓容 ┃ 配角:秦璟,谢玄,慕容冲 ┃ 其它:东晋作品简评一觉醒来穿到东晋,桓容可以忍。虽说时代有点糟心,好歹出身高门,不愁吃穿,做个纨绔照样可以活得滋润。问题在于,亲娘和情敌玩我见犹怜;亲爹随时准备造反;亲兄弟各种看他不顺眼,总想背后放冷箭。桓容擦把冷汗,想做个成功的纨绔,亲爹的造反人生必须拯救!于是乎,计划好的纨绔人生,就此像脱缰的野马,撒开蹄子狂奔而去,再不复返。作者文笔娴熟老练,行文流畅恢弘却又不失细腻。故事背景选择在东晋这样一个文化丰富多样的朝代,结合历史元素同时又兼备多角度新颖的创新。开篇让主角置身一个危机重重的世家高门,令他不得不放弃眼前的纨绔生涯,拯救自己前途未卜的人生。第一章 苏醒东晋太和三年,二月去岁天寒,北地六出纷飞,面市盐车,南地大雨滂沱,几成水患。雨雪成灾,荆襄等地尤为严重。无论是氐人的部落,还是汉人的坞堡,俱都缺衣少食。不到两月,已有不下百余人冻馁而死。有流民趁机抢劫官仓,险些酿成祸患。因襄阳等地不稳,前秦皇帝苻坚不得不推迟计划,同东晋和前燕罢兵,尽速派遣官员赈灾。前燕君臣未能抓准时机,以雷霆手段稳定政局,而是加紧内部争权夺利。以致宫廷内外、百官之间,闹得是乌烟瘴气,为日后埋下隐患。东晋偏安江南,经永和十年及十二年两次北伐,边境暂得安稳。虽然朝堂争斗不歇,以桓温为首的权臣势力同王、谢等高门士族各不相让,百姓却难得过了个好年。建康城内,天未大亮,秦淮河两岸已响起人声。数名头戴小冠,身着窄袖短袍的男子,匆匆跑上码头,等候自运河来的商船。河岸两侧,作坊和廛肆鳞次栉比,有店铺伙计已揭开门板,不顾清晨的冷风,一边跺脚搓手,一边清扫门前。遇上积水的坑洼,实在清理不得,也只能皱眉。一家酒肆同食铺比邻,伙计彼此熟悉,手上不停,嘴里不忘八卦,交流各自得来的消息。“听说桓大司马家的公子又闹笑话了。”“真的?”“还能有假?我从兄亲眼所见!”说话的伙计停下动作,单手支着扫把,朝着店内看了看,确定掌柜没注意,挤着眼睛道,“就在昨天,当着殷氏小娘子,被庾氏郎君一鞭甩到背上,跌了一身污泥。”“嘶——”听话的伙计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真的动了鞭子,不怕桓家追究?日前不是还有传言,桓氏要和殷氏结亲?”“那些高门的事,咱们哪里清楚。”食铺的伙计撇撇嘴,见掌柜出来,当即忙活起来,不再闲聊。两人话中的桓氏公子,乃是当朝大司马桓温的第四子桓祎。因天性愚钝,不好读书,不通武艺,甚至不识菽麦,向来不为桓温所喜。属兄弟及姊妹极少同他亲近。甚者,如桓济一般,更会连同他人欺负这个兄弟。此番桓氏欲同殷氏结亲,传言是为桓祎。殷氏的几个小娘子闻听,皆是脸色铁青。更有放言,“嫁这愚钝伧人,莫如入寺去做比丘尼!”昨日桓祎出门,不知怎的,牛车撞上庾氏马车,当即惹怒对方。不由分说扬起额马鞭,将桓祎抽落车下。仅是桓祎,此事尚且不算严重。偏巧,南康公主亲子,刚从荆州返回的桓容同在车上。桓祎滚落时,桓容竟也滚了下来。桓祎年近弱冠,虽落得一身泥水,丢了颜面,到底没有大碍。桓容却是撞到车板,脑后受伤,当即不省人事。因桓容身体不好,自幼极少露面,在场的郎君和小娘子尚未知晓事情严重。待到桓氏仆人脸色大变,连声疾呼,向来愚钝的桓祎也满脸惨白,面现厉色,方才意识到,此番恐怕闯了大祸。当日,桓容被抬回府内,南康公主大怒。三十岁上得的宝贝疙瘩,连桓大司马都不敢碰一指头,竟然被人伤了?!“去告诉庾希,我儿醒来尚罢,如不然,有一个算一个,我让他几个儿子一起赔命!”“皇后?皇帝尚且要唤我一声姑!”“庾道怜算什么!”南康公主性情刚烈,脾气一旦上来,桓大司马都要躲着。桓容是她唯一亲子,看得眼珠子一般。此番遭此灾祸,当真是杀人的心都有。“立即遣人去城外大营,告知那老奴,此事我要追究到底!还有殷氏女,要去做比丘尼?好!我就送她们一程!”南康公主怒火狂燃,此番话出口,殷氏女不会再有好姻缘,殷氏也要栽个大跟头。仆人匆匆离府,走到廊下,无不出了满头冷汗。桓祎自认犯下大错,回府后便守在桓容床前。一身泥水不说,哭得双眼通红。南康公主即便有气也没法朝他发。“行了!”南康公主被哭得闹心,坐在榻边,对着桓祎皱眉,“我知道这事怪不得你,你回去让阿藤给你换身袍子。”“诺。”桓祎打着嗝点头,憨厚的面容愈发显得痴愚。“去吧。” 第3章 既没遭遇天灾,也没遇上人祸,他不过是连续加班,睡得稍晚了些,压根没想到,睁眼就发现身在异处——或者异时空?起初以为是做梦,强迫自己睡过去,醒来就能恢复正常。哪里料到,再度睁眼,场景依旧未换。木榻高屏,香鼎玉瓶,桌旁摆的不是木凳,而是青色蒲团。右衽长衫的古人,守在榻边的雍容贵妇……桓容闭上双眼,头痛欲裂,脑海中更多出一段记忆。太和三年,皇姓司马。不熟悉历史,或许不清楚太和是哪个皇帝的年号。但从秦汉以后,皇帝复姓司马的只有两晋。西晋奢靡,东晋偏安。五胡乱华,汉族遭逢大难。想起这段历史,桓容眉间皱得更紧。未知现下是西晋还是东晋?恍惚中,听有人提及桓大司马,公主殿下。结合脑中的记忆,眼前匆匆闪过会稽郡多名大儒。一个念头闪过,桓容睁开双眼,呆滞的看向帐顶。不是吧?不是他想的那样吧?“郎君哪里不适?”见桓容面色不对,小童立即上前询问。“我问你,我父现在何处?”小童觉得奇怪,倒也老实回道:“郎君刚自会稽返还,恐还不知,郎主上表辞录尚书事,遥领扬州牧,移镇姑孰,现在赭圻驻军。”姑孰,赭圻?“我父身边可有参军名为郗超?”“回郎君,确有。”呆愣两秒,桓容倒回榻上。他不了解东晋,却对“入幕之宾”的典故耳熟能详。加上脑中记忆,当真是想否认都不成。他爹不是旁人,正是赫赫有名的东晋权臣桓温。那位三次北伐,一次废帝,与慕容垂、苻坚交锋,和谢安、王坦之掰腕子,随时准备造反,从来没能成功的猛人!“郎君?”“没事。”桓容闭上双眼,慢慢开始回想。据有限的知识,桓温死后,几个儿子似乎没什么好下场。即便桓玄成功造反,完成亲爹的大业,最后照样被旁人一刀咔嚓,摘走果子。命运果真和他开了天大的玩笑。闭眼睁眼,穿越了。五胡乱华的时代,东晋。亲爹身为当朝权臣,树敌无数,就差在脑门刻上四个字:我要造反。还有比这更糟心的吗?人常说,上帝关上你的门,至少还会留扇窗。到他这里,非但门关上,窗户订住,连烟囱都给堵死!苦笑一声,桓容忽然生出念头,是不是该找个地方撞一下,或许能再穿一回?第二章 养伤接下来数日,桓容始终卧榻养伤,整日同汤药为伍。南康公主发下狠意,将有嫌疑的婢仆全家抓来。更是放言,甭管谁说情,誓要和庾、殷两家追究到底。“不管是谁,伤了我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事情惊动皇宫,台城里的宦者一日两度往返。皇后送来书信,试着为娘家求情。南康公主照样不给面子,当着宦者,书信直接丢入火盆,压根不将皇后放在眼里。“庾冰和庾翼都是能人,儿孙却不成器。”皇太后闻听,只是深深叹气。遇上这个脾气暴烈的小姑子,褚太后和桓大司马一样没辙,严重点甚至得跪。“这事确实是庾家不对。”无故伤人,伤的还是大司马和公主的亲子,就算是乌衣巷的王、谢两族,同样要给出交代。看着跪坐垂泪的皇后,褚太后摇了摇头。想起同是出身庾氏,临朝摄政的前太后,对比懦弱只知自怜的儿媳,不禁皱眉。“阿妹不是没分寸的人,事情查清,该如何便如何。”话到这里,褚太后顿了一下,低声道,“如今朝中是什么形势,你也该知道。”身为外戚,不能帮扶天子,反而处处拖后腿,继而惹上桓氏,是嫌活得太自在? 第5章 果肉爽脆,酸中带甜,着实是开胃。桓某人登时泪流满面。不容易,不容易啊!“一同运来的还有葱韭。因为是发物,郎君伤好才可用。”桓容看也不看羊汤,又拿起一枚沙果,惊讶道:“这样的天气,哪来的葱韭?”“自然有办法。”小童笑道,“郎君不晓得,有农人会造暖屋,冬日也能生出菜蔬。”桓容愣住。暖屋?温室?“前朝就有的法子。”小童继续道,“可惜南渡的工巧奴极少,手艺好的更少,不然的话,郎君早两年就能吃上这些。”咕咚。桓容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想起某些穿越大神造温室种菜,在古代赚得第一桶金,其后各种霸气侧漏,豪屋美人样样不缺,不禁眼角直抽。没有调查实践就没有发言权。谁能料到,早在汉朝就有温室?“郎君,柰子虽好不能多吃。”小童劝道,“还是用些羊汤。”“恩。”桓容随意答应着,又抓起一枚沙果。小童好说歹说,到底没能拦住。整盘沙果转眼去了一半,桓容勉强停手。不是不想继续吃,实在是牙酸。小童趁机送上羊汤。不管对不对胃口,总要用些才能服药。桓容捏着鼻子喝汤,期间有婢仆送来一枚暖玉,言是桓大司马征成汉所得。“日前郎君受伤,随身的玉不知掉去哪里,殿下让奴送来这个,日间随身佩戴,夜间放在床头可保平安。”婢仆离开后,小童将暖玉捧到桓容跟前,低声道:“这枚虽好,却比不上郎君之前那个。”“阿楠说的是那块青玉?”“正是。”经小童提醒,桓容恍惚记得,那块青玉确实有些来历。据悉是汉朝宫廷之物,玉料更是周时传下。最初是两枚套在一起的玉环,做工十分粗糙。后经工巧奴之手,雕琢成两条游鱼,对口衔着一枚玉珠。每遇阳光,玉珠会莹莹发亮,十分难得。搁到后世,不是国宝也差不了多少。相比之下,暖玉珍贵却不够灵透,到底落了下成。用过膳食汤药,桓容躺回榻上,疲惫的打个哈欠,双眼微合。刚朦朦胧胧有些睡意,后脑突然一阵疼痛,仿佛针扎一般。桓容一声痛呼,猛然双头抱头。汗珠从额前滚落,迅速流淌至颈项。小童吃惊不小,匆忙奔至榻前,并高声疾呼医者。桓容在榻上翻滚,面色惨白如纸,额间隐现一枚米粒大的红痣,红得似要滴出血来。第三章 发现桓容头痛欲裂,汗水顷刻湿透了单衣。小童着急扑到榻边,却是束手无策。更被桓容无意挥开,直接坐到了地上。门外健仆闻听呼声,迅速将医者从侧室提来。“小郎君如有差池,小心尔等项上人头!”桓容受伤之后,几名医者一直留在府内,连家都不得回。眼见桓容恢复不错,很快能下榻走动,以为风险结束。万万没料到,不过半日时间,伤情竟出现反复。健仆松开手,医者顾不得整理衣冠,匆忙小跑入内室,见到眼前情形,无不大惊失色。触及桓容手腕,顿时满脸煞白。“小公子在发热,快取清水来!”以此时的医疗条件,一场风寒就能要人命。桓容烧得像火炭,更是非同小可。医者胆战心惊,提起笔来手都哆嗦。墨汁落在纸上,瞬间晕染开一片。混合着滴落的汗水,压根辨认不出字迹。“我来。”眼见开方的医者无法书写,另一人上前替代。“此时万不能慌!”后者对前者低声道,“务必将小公子的热度降下来!”这不是一两人的命,关乎医者全家!以南康公主的脾气,桓容无事便罢,稍有半点差池,他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不要慌,定心!”几人合力诊脉开方,婢仆忙着到廊下煎药。南康公主刚自台城返回,得知桓容病情反复,忙匆匆赶来。木屐踏过回廊,声响清脆悦耳。听在医者耳中却和催命符无异。“我儿如何?” 第7章 听闻桓祎过来,南康公主没有多言。此事的起因并不在桓祎,要追究也是背后下手,使计暗害之人。依阿麦呈上的口供,此事牵涉不小,怕是世子和桓济都有牵扯。真要大张旗鼓处置,必须等到夫主当面,南康公主不惧桓大司马,遇事却绝不糊涂。她性烈不假,行事确有章程,并非绝对的嚣张跋扈。不然的话,褚太后如何能在宫中坐得安稳,更避开皇后的恳求,不肯帮忙说情。“阿母。”桓祎并非南康公主亲子,生母实为公主陪媵,在产后不久去世。没有生母看顾且天性愚钝,不是偶尔得公主庇护,日子会更加艰难。“儿来探阿弟。”“瓜儿无大碍。”南康公主坐在榻边,示意桓祎起身,“你的心我知道。我早说过,这事怪不得你。”桓容撑起手肘,笑道:“阿兄不必介怀,我不过是有些发热,服过药休息一夜就好。”“阿弟无碍就好。”桓祎跪坐到蒲团上,握紧双拳,硬声道,“等阿弟伤好,我去找庾攸之讨回公道!”话音落下,语惊四座。不只是桓容,连南康公主都愣住了。以桓祎的性格,说出这番话实在是出乎意料,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阿兄说真的?”桓容靠在榻边,面向桓祎,问道,“阿兄要如何为我讨回公道?”“这,”桓祎被问住,满脸犯难,最终迟疑道,“我、我去与他讲理!”讲理?和“道理”两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的庾攸之?桓容:“……”南康公主:“……”小童&婢仆:“……”以四郎君的性格,真心不能有所期待。正无语时,门外有女婢来报,有世交郎君来访。另有殷氏送来两车绢,一箱金,殷康的夫人亲自登门,携自家女郎前来赔罪。“亲自来了?”南康公主冷笑,“看来殷康比庾希识趣。”“姑孰有信件送来。”婢女又道,“是郎主亲笔。”南康公主挑眉,接过信封,展开随意扫过,当即冷笑更甚:“我竟不知道,殷康肯放下脸面求到郗超面前。”“阿母?”桓容支起身,满脸的疑问。这事怎么又扯上郗超?身为苦主,脑袋撞上车板,在榻上躺了这些时日,对事情的前因后果却是迷迷糊糊,该说糟心还是糟心?“无事。”南康公主转过身,长袖扫过榻边,拍了拍锦被,道:“你安心养伤,万事有阿母。凡是让我儿难过的,有一个算一个,阿母都会让他们知道厉害!”目送南康公主背影,桓容脑子里蹦出四个大字:霸气威武!什么叫女王?这就是!南康公主离开后,兄弟俩说了一会话。桓容有心探问,桓祎一根肠子的憨厚,很快被前者摸清底子,套出不少消息。毫无觉察不说,反而觉得桓容今日格外友善。“阿兄们在姑孰。”桓祎道,“日前二兄回来过一次,又匆匆离开。”又过一刻钟,桓容面现疲色。桓祎起身离去,临走不忘叮嘱桓容用药,好好吃饭休息,他定会去找庾攸之讨公道。“阿兄之言,弟铭记在心。”甭管能不能实现,有这份心就是难得。室内变得清净,小童换了新香。桓容躺回榻上,言明要小憩片刻,室内无需留人。“郎君,此事不可。”阿谷劝道,“童仆留下才好照应。如郎君实在不便,奴和阿楠可退到屏风之外。”“好吧。”桓容不再强求,待小童和婢仆退走,小心翻过身,闭上双眼。刚睡不到半刻,额心陡然发热。桓容一声呻吟,手指擦过痛处,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珠浮现眼前。玉珠并非实体,内部有微光闪动,指尖能够轻易穿透。珠光缓缓溢出,缠绕放在床头的暖玉,映出白色虚影。五秒之后,玉珠变得灰暗,两枚暖玉并列在枕边。看着一模一样的玉佩,桓容掐了下胳膊,确认不是幻觉,瞬间惊悚。这是怎么回事?第四章 谢玄 第9章 一则他没嗑寒食散的习惯,不用敞怀散热;二则天冷,本尊天生身体不好,后脑又受了伤,万一感冒怎么办。于是乎,桓容里三层外三层包好,长袍袖口收拢,下摆垂过膝头。未戴冠巾,黑发仅以布帛束住,似流瀑般披在肩上。因刚用过热汤,脸颊微红,更显得俊秀雅致。桓容走出内室,赤脚踩着木屐,咔哒咔哒穿过回廊。站在廊檐下,凝望院中古木奇石,深吸一口气,任风拂过鬓角乌发,不由染上一抹笑意。健仆守在外侧,阿谷和小童随在身后。几名婢女立在院中,见桓容行过,不由得驻足私语,双眼发亮,脸颊泛红。李夫人自回廊外经过,见到这一幕,不禁笑道:“建康人都言谢家郎君芝兰玉树,王家郎君丰标不凡,岂见过我家小郎霞姿月韵,衣香风流。”“小郎君在会稽郡求学,兼未及冠,不为世人常见。”一名婢仆道。桓容是南康公主的宝贝疙瘩,假设美名和才名传出,出门就被围堵,公主怕是更不乐意。“倒也有理。”距廊下渐远,婢仆又道:“夫人,公主殿下遣人来言,有谢氏郎君登门,殷夫人那里请您暂且招待。”“恩。”李夫人点点头。即便早过花信之年,依旧皓齿明眸,乌发堆云。行走间裙摆轻舒,道不出的婀娜妩媚。“夫人,这是否不太妥当?”婢仆低声道,“毕竟是郡守夫人。”“无碍。”李夫人亲兄曾为成汉国主,早年和晋室一般尽享宫廷尊荣。如今国破,身入桓府,数载荣宠不衰,更得主母爱怜,世人绝不敢小看。“小公子受了伤,养过这些时日依旧未能痊愈。殷氏名为赔罪,背地却往姑孰送礼,求得夫主书信,殿下岂能咽下这口气。”“您的意思是,殿下是刻意与他们难看?”“自然。”李夫人展颜,瞬间如百花盛放,“你且看着,这事绝不会轻易罢休。待送走殷夫人,取我那套犀角杯与小公子送去。也只有如此郎君才配用这般器物。”“诺。”同样是妾,李夫人的地位超然,甚至在出身宗室的陪滕之上。桓容接收原身记忆,又有后世知识,当面见到真人,不得不承认,美人如斯,堪谓倾国倾城。难怪引得南康公主怜爱,留下一段“千古佳话”。桓大司马有“入幕之宾”,南康公主玩“我见犹怜”,按照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果真是两口子,绝配中的绝配。“郎君,起风了。”桓容久立廊檐下,婢仆和小童皆不放心。见到风起,忧色更甚。不想让人为难,桓容转过身,打算返回内室。刚行数步,遇数名婢仆迎面走来,口称南康公主闻听桓容可下榻,请他前去客室,见一见谢氏郎君。“谢氏郎君?”桓容立时来了兴趣。“是哪位?”“回郎君,是前豫州刺使之子,现于郎主幕府任职的谢掾谢幼度。”桓容微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细想之后方才恍然,依时人的称呼习惯,掾是官职,幼度是字,来人应该是谢奕的的儿子,继谢安之后,谢家最出色的英才谢玄。彼时,殷夫人及殷氏女郎被晾在西客室,许久不见南康公主露面。将要忍不住时,方见李夫人缓缓行来,面上带笑,口称公主另有要事,不便来见。“夫人久待。”殷夫人秉持气度,深知自家是上门赔罪,不想女儿和孙女去做尼姑,这口气必须忍下。几名殷氏小娘子表情各异。自家固然有错,但南康公主此举实在辱人!郡守夫人亲自登门,竟遣一妾来见。即便曾为公主,被尊称夫人,仍旧是妾!受此羞辱,却要被迫吞下苦水,压下眼中酸涩。经此一事,殷氏的小娘子们终于明白,“权势”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自家虽为士族,到底不是顶尖。所谓“权臣之门”,“兵家子”不入高门之眼,却是手握实权,更有跋扈的底气,嚣张的本钱。思及日前所为,小娘子们红唇紧抿,均是后悔不迭。相隔半条回廊,南康公主面带笑容,安坐在东客室中。室内设玉架纱面屏风,几名婢仆侍立两侧。香炉隐隐飞烟,屏风上的祥云婉转流动,瑞兽仿佛活过来一般。一名着玄色深衣,头戴葛巾,年约二十许的青年立在屏风前,端正行晚辈礼。青年身姿潇洒,面容俊美。眉飞入鬓,犹如墨染;朗目有神,仿如灿星。言行举止酝藉风流,恰如玉树临风。“家君同使君亲厚,玄得使君擢用,素日多有教导,感怀在心。今特前来拜会,行晚辈之仪。”桓容行到门外,声音恰好入耳。隔着门扉,仅能见到青年挺拔背影。走进室内,同青年正面见礼,桓容猛然间明白,为何世人均称“谢家郎君举世无双”。这样的身材长相,又是才高八斗,更能统兵千万,到底是生来打击人还是打击人?由此及彼,想到谢玄的几个堂兄弟,以及那位神人谢安,桓容顿感头大如斗。 第11章 桓容则要看情况,伤情没有反复便可出门。但也明言,如果身体不适,不许在外久留,务必尽早归来。“谢阿母。”桓容心喜。穿来一个月,走出房门的次数屈指可数。能离开府门,看一看建康城,当真是不容易。事情办妥,谢玄起身告辞。桓容跟着起身。两人对面而立,桓容发现自己仅到对方下巴,不由得暗地磨牙。这样的差距着实令人心酸。桓容主动相送,言谈之间,谢玄知其性情,不禁笑意畅然。两人走过廊下,同样是深衣广袖,俊彦无双,引得婢仆争相驻足,无不脸红耳热。“上巳节当日,我在乌衣巷口候贤弟。”谢玄侧身说道。笑容洒落,俊逸却不凌厉,只让人觉得舒服。桓容郑重谢过,目送谢玄离去,心下颇有感触。其他人无法评论,但南康公主、李夫人和谢玄,果真是名不虚传。谢玄离开不久,南康公主终于“纡尊降贵”,请殷夫人和诸女郎至东客室。地屏风撤去,殷夫人行臣礼,七名女郎随殷夫人福身。南康公主面如冰霜,同之前判若两人。勉强还礼,请殷夫人起身,对殷氏女郎则视而不见,任由她们晾在当场,既尴尬又委屈。“阿姊,”李夫人跪坐在南康公主身侧,手捧一杯汤茶,送至公主面前,柔声道,“小娘子娇弱。”“娇弱?”南康公主冷哼一声,“去做比丘尼,定就不娇弱了。”殷夫人垂眸,掩去一丝怒色。如此放下身段,且有桓大司马书信,南康公主竟还不依不饶?殷氏女郎们面色煞白。如果公主咬住不放,自己真要去做尼姑不成?“罢。”震慑目的达到,南康公主接过汤茶,许殷氏女郎起身。小娘子们咬住嘴唇,不肯让泪珠滚落,齐声应诺,跪坐到殷夫人之下。桓容提心上巳节,本想和南康公主说话,不料被婢仆拦住,言是有外姓女眷,公主特地吩咐,不许郎君入内。“殷家人?”“回郎君,正是。”桓容眼珠子转转,到底没架住好奇心,从窗口望了一眼。殷氏六娘恰好侧首,见窗旁有俊俏郎君一闪而过,委屈立时化作怒气,咬牙暗道:纵然权倾朝野,兵家子依旧是兵家子,不守规矩,粗野不堪!满足过好奇心,桓容没有多留,转身离开。行经途中,好奇询问桓祎身在何处。谢玄来访,主要请的又是桓祎,后者不该不露面。“四郎君早在半个时辰前离府。”“阿兄出去了?”桓容惊讶挑眉。算一算时间,是和自己分开后就走了?“可说去了哪里?”“回郎君,奴不知。”婢仆摇头,显然不肯多说。桓容心下存疑,正要再问,被迎面走来的阿楠打断。桓容被公主唤走后,阿谷对小童耳提面命,直言不能伺候好郎君,将另有人取而代之。小童惊吓不小,唯恐被从桓容身边撵走,自此下定决心,对郎君寸步不离,睡觉也要留在床脚。如此一来,阿谷满意了,桓容研究玉珠的计划被迫延后,平添不少麻烦。“郎君。”阿楠走到近前,恭声请桓容回房休息。看着小童忐忑的样子,桓容陡生罪恶感。“这就回去。”桓容折返内室,无奈的上榻休息。被他惦记的桓祎,此刻已离开乌衣巷,正驾车穿过青溪里,停在庾家门前。驾车的仆从收起鞭子,跃下车板。桓祎没有下车,令仆从上前叫门,自报桓氏。得知庾攸之闭门不见客,干脆站在车板上,高声道:“庾攸之,我要同你讲理!”别看桓祎天性愚钝,既不能文也不能武,嗓门却是异于常人。刻意扬声之下,半条街都被惊动。庾攸之得信,气得砸了漆盘,推开侍坐的美婢,提剑就要杀出。“谁也休想拦我,我定要教训这痴子!” 第13章 “世子的出身并不高于你。”南康公主挺直背脊,望入桓祎眼中,正色道,“桓济桓歆更是如此。”桓祎愣愣的坐着,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你且记住,同样是大司马的儿子,你不比别人差。纵无才学又如何?除了乌衣巷那几家,吴、兴两郡士族当面,照样无需低头。”桓祎再次脸红。这一次却不是羞愧,而是激动。“阿母教导,儿谨记在心。”“明白就好。”南康公主满意点头,“今日事不必放在心上。人生在世,又不是全靠名声活着。”也只有庾希,才会动这样的奸猾心思。不似士族家主,反倒更像个后宅妇人。难怪数年都被夫主压住得抬不起头。“得谢氏相邀,上巳节日,你同瓜儿同往青溪。我倒要看看,建康人会说些什么。”“阿母,儿同阿弟往青溪?”桓祎有些发憷。想起曲水流觞,吟诗题字,顿觉一个头两个大。“谢氏郎君亲自来请,为何不去?”南康公主蹙眉,恨铁不成钢道,“有点出息。”“……诺。”“回去吧。”“诺。”桓祎恭敬行礼,退出房门。南康公主不再正身端坐,而是斜靠在矮榻旁,疲惫的捏了捏眉心。李夫人无声挥退婢女,亲手为公主除下金簪,解下发髻。其后令人燃香,跪坐在榻后,将公主的头放到腿上,轻轻揉着公主的额际。“阿姊费心了。”“不费心行吗。”南康公主合上双眸,秀发披散,两鬓竟隐现几线白丝。“瓜儿自幼身子不好,此番又遭了这么大的罪,我几夜都睡不好。前头几个都不省心,只有这个还能教一教。”可惜就是不开窍!如果桓祎开窍,有南康公主帮扶,临贺县公又岂会落到桓济的头上。至于世子之位,南康公主压根不稀罕。两晋公主出嫁,嫁妆极其丰厚。南康公主身为嫡长女,陪嫁的绢超过三百匹,金银铜钱以车运载,更有田产奴仆无算。当年庾太后的库房,儿子没得多少,九成都给了亲女。桓容为公主亲出,天子是他的表兄,降生就得封县公。又背靠桓家势力,何愁没有出身?倒是几个妾生子,整日起歪心。这回更胆大包天,要害他的性命!想到桓济暗藏祸心,指使仆人加害桓容,事后却能不留证据,南康公主便银牙紧咬。现在尚且不能如何,总有一日……李夫人温柔颔首,纤纤玉指梳过乌发,挑出半截白丝,轻轻扯断。南康公主睁开双眼,发现是一根白发,不由得叹气。“阿姊之心,四郎君总会明白。”声音婉转,长袖轻摆,露出半截玉臂。纤指微动,白丝已被包入绢布,藏进袖中。“你留这个做什么?”南康公主笑着问道。“就是想留。”李夫人红唇微翘,刹那间眼波流动,端得是俏丽无双。桓容得知殷氏来人已走,又听到桓祎惹祸,归家即被南康公主唤去。想起总是为了自己,不顾阿谷和小童阻拦,披上外袍就疾步而来。行动间发尾轻扬,如黑缎滑过回廊。寻到南康公主所在,跨过房门,正好见到美人相怜的一幕。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觉如何,更招手让桓容入内。后者却是耳根泛红,头顶冒烟,尴尬中生出疑问:妻妾相合到这般地步,未知桓大司马究竟作何感想?两晋士人洒落。桓大司马或许、应该不会介意?甚者,还会笑呵呵视为佳话?不成,不能再想了。桓容连忙摇头,眼前这可是亲娘,如此“污”的想法实在太不应该,简直是大逆不道。“坐到阿母身边。”南康公主坐起身,唤婢仆送上汤茶和几碟干果。“这是临海郡新出的花样。”指着一盘酥脆的麻花,南康公主道,“做法似寒具,味道却是更好,正好给你用。”“谢阿母。”桓容端正坐下,拿起长筷。麻花撒了糖粒,却不是太甜,相当松软,极好下口。一连吃了三块,正想去拿第四块,桓容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果然发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正看着他,神情都有些微妙。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桓容到底没舍得停手,干脆低下头,眼不见心不烦,将几碟干果点心全部消灭。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解释什么的,稍后再说。“瓜儿,”南康公主面带忧心,“可是有哪里不适?”儿子不吃饭,她担心;饭量不大,一样担心;一夕饭量猛增,却是更加担心。 第15章 桓容身边早经过一遭,此次波折不大。但见十余名婢仆被捆扎双手,只着一件单衣,赤脚被撵出府内,众人也不禁绷紧头皮,行事愈发谨慎,伺候起来更加精心。阿麦手段凌厉,南康公主得知结果,尚算满意。只不过,看到名单上的几名婢女,不由得连连冷笑。“这几个是琅琊籍?”“回殿下,这几名婢女出身琅琊王府,随余姚郡公主入桓氏。”阿麦道。“为何不在姑孰?”“早前二公子做主,将人送给了四公子。”“给他送回去。”安康公主再次冷笑,名单飞落脚下。压住裙角的彩宝炫亮,似能刺伤人眼。“派几名健仆去姑孰,当着郎主的面送给二公子。”“诺。”南康公主同桓大司马夫妻多年,深知桓温的性格。她绝不相信,人送过去,那老奴还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庶子多年阴藏着心思,她不是不能计较,而是不屑。现如今,胆敢伤到瓜儿,犯到她的底线,想要就此揭过,绝没那么容易!府内的一系列变故,桓容都看在眼里。婢仆的确可怜,但此事不归他管,也不应该管。时代不同,处事有不同的规则。轻言触动,下场绝不会太好。正如此时的选官制度,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出身决定一切,能够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生在高门,注定锦衣玉食,膏粱文绣;落于寒门,哪怕身怀大才,未必能有出头之日。想在两晋留名,一要刷脸,二要刷才。但无论刷哪个,必须有个前提:家世!桓容十分庆幸,自己出身士族。虽说亲爹扛着造反的牌子,好歹跻身士族。如果穿到寒门子弟身上,更糟心点,醒来就是奴仆,别说前程,一日两餐都成问题。西晋奢靡,石崇能将白蜡当柴火烧,用花椒涂墙。但在民间,多少庶人饥饿病馁而死。至西晋灭亡,晋室南渡,留在北方的士族尚有出路,庶人却不由自主,命运如何可想而知。两脚羊。这三个字,是刻在每个汉人心头最深的痛。桓容静坐在室内,单臂搁于矮榻之上,片刻后起身行到门外,遥望残阳如血,日落西沉,只觉心头沉甸甸,喉咙似被石子堵住。深深吸一口气,他本不是忧国忧民的人。今日却突发感慨,想这些有的没的,当真是奇怪。“郎君,傍晚天冷,该多加一件外袍。”阿谷不再阻拦桓容外出,小童却是随身紧盯,恨不能十二个时辰不离,眼睛黏到桓容身上。几次三番,桓容郁闷得直想叹气。但经小童打岔,骤起的忧绪一扫而空。桓容转过身,落日的余晖映在身周,笑容有些朦胧。“我知道了。”小童张大嘴巴,竟看得呆住。“阿楠?”“诺、诺!”小童被唤醒,忙踮起脚将外袍披到桓容肩上。不及说话,耳边传来一阵急促的木屐声,不用回头便知,来的定是四郎君。“阿弟!”隔着数米,桓祎便扬起笑脸。手中捧着三卷竹简,快步走到近前,献宝一样送给桓容。“阿弟,这是我从书库找到的!”在他身后,数名健仆或背或扛,都没有空手。目测桓祎收获不小,找到的竹简不下上百。这也间接说明,桓家的藏书相当不少。两晋时代,家藏金银布帛顶多算是豪富,藏书的数量才能代表一个家族的底蕴。“这些多是曾祖和祖父留下。”桓祎放下竹简,接过小童递来布巾,一边擦汗一边说道,“待上巳节过后,我定为阿弟寻来更多。”“多谢阿兄。”桓容笑着接过竹简,并请桓祎入内室。小童则留在廊下,引健仆去侧室安放籍册。兄弟俩坐到矮榻前,桓祎咕咚咕咚灌水,放下杯子咂咂嘴,下意识道:“阿弟这里的水甚甜。”“阿谷调了蜜。”桓容将漆盘推向桓祎,道,“知晓阿兄喜甜,这些寒具多撒了糖粒。”桓祎咧开嘴,笑容无比憨厚。用布巾擦擦手,直接开吃。桓容笑眯双眼。有个吃货兄弟倒也是件幸事。至少他的饭量不再过于显眼,隔三差五引来诧异视线。半盘点心转眼消失,桓容展开竹简,静下心来开始研读。万幸有前身的记忆,不然的话,这些以小篆记载的文字,于他而言就是天书。竹简虽重,记录的内容并不多。迅速读完一卷,桓容心中有数,余下只看开头,多数扫过几眼便放到一边,随手展开另一卷。 第17章 桓容松了口气,离开内室,信步穿过回廊。耳闻清脆的咔哒声响,心中却是不定。他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果然,行到回廊尽头,迎面遇上满脸兴奋的桓祎,桓容无语了。一身长袖大衫,敞开前襟,内里是代表时尚的“吊带衫”。俊朗的面容并不符合时下审美,却称得上后世型男。问题在于,脸上偏偏涂了一层粉!“阿弟!”说话时,粉末簌簌往下掉,桓容无语望天。“阿谷。”“奴在。”“带人为阿兄换件外袍,粉也擦掉。”“诺。”数名婢仆一拥而上,桓祎不解其意,愕然的看向桓容。“阿弟这是为何?”“三月风寒,为免受凉,阿兄还是换件衣裳。”看不见就算了,摆在眼前绝对不成!桓容说一不二,桓祎抵抗不过,只能换上深衣,重新洗脸梳头,坐上牛车。健仆扬鞭,一路行到乌衣巷口,遇到等候的的谢玄。一身长袖大衫,腰带仅是松松系住,长发没有束起,如雨瀑洒落身后。风过时,袖摆发尾轻动,百分百的卓越俊逸,潇洒不凡。赞叹之余,桓容看向闷闷不乐的桓祎,愈发确信自己做出了正确选择。如此真名士当面,他和桓祎这样的,还是不要潇洒比较保险。第八章 上巳节一桓容欣赏谢玄风采,几名谢氏郎君走下牛车,看着桓府健仆,同样啧啧称奇。时下人欣赏飘逸俊朗的美男子,代表如潘安。大衫广袖,飘飘欲仙才符合东晋审美。世家郎君女郎挑选婢仆,也多是参照这个标准。上巳节建康士族子弟同聚,何等风雅之事,如谢玄等人,身边的婢仆小童都是个顶个的俊俏。偏桓容反其道而行。小童有,婢仆亦有,样子自然不错。但跟车的二十多名健仆各个古铜肌肤,肩宽背阔,膀大腰圆,肱二头肌鼓起来几乎能撑破衣袖。南康公主特地下令,跟着郎君出门,长相总要过得去。可无论怎么挑,军汉终归是军汉。尤其是上过战场的南府军,能挑出身上没几道疤痕的已经算是奇迹。想要长相过关,符合时下人的审美委实是天方夜谭。“祎弟,容弟。”桓容桓祎均未及冠,尚没有取字。谢玄立在车辕前,同二人见礼。同行的数位郎君,能与谢玄并立的仅七八位。不是太原王氏就是琅琊王氏,余下仅是见礼,并未上前。桓容稍加思量,心中便如明镜一般。士族也分三六九等。王谢两家属于巨族中的巨族,位于金字塔顶尖,代表门阀中的顶尖势力。其他家族多要仰三家鼻息。桓温手掌大权,跺跺脚建康抖三抖,龙亢桓氏却属一般。兼同曹魏有些关系,即便桓大司马在朝中说一不二,两度北伐,在民间极有声望,桓氏依旧无法列入顶尖高门。以谢安、王坦之为首的士族门阀,说不带你玩就不带你玩。这就是当世规则。死活走不进圈子里,举刀子也没用。家族乃立身之本。假设不是郗家日渐衰落,郗超未必会甘于桓温帐下,屈居为幕府参军。谢玄亲自登门相邀,给了桓氏极大的面子。故而南康公主心怀疑虑,却没有阻拦桓容出门。庾希处心积虑,落实桓氏霸道之名,经王、谢郎君这一露面,自然也会冲淡不少。谢安心系家国,绝不允许因私仇坏国事。庾希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不能及时收手,注定要栽个大跟头。青溪里位于城东,乌衣巷则在城南。桓容坐在牛车上,随意曲起长腿。车盖未张,阳光自头顶洒落,带着融融暖意。伴着草木的清香,河水的甘冽,春日里熏人欲醉。顺秦淮河岸而下,沿途可见各式廛肆埒围。多数店门敞开面街,大者悬挂门匾,上书古体篆字,小者各色布幌垂落,风过轻轻摆动,同河岸边轻摇的柳枝相映成趣。河面上,商船舢板忙碌穿行。船头的艄公赤着半臂,斗笠挂在肩后,用力撑起船杆。伴着河水飞溅而起,小船已经同商船擦身而过。码头上,头戴平帽的仆役往来穿梭,顺着吱嘎作响的木梯登船,将南北来的货物一一卸下。市货的商人络绎不绝,许多货下船不久就在码头售罄。 第19章 水道两旁遍植翠柳,早春三月,绿意盎然。柳树下,溪岸边,早有婢仆备好蒲团矮榻。接近上游处建有一处亭台,回廊跨过水流,连接一座竹桥。亭子四周设有纱屏,应是女郎们所在。谢玄等人下车,立刻有婢仆迎上前来。早到的郎君们反而未动,有性情不羁的,更是斜靠在溪岸边,敞开大衫,举杯遥对。在场九成以上是生面孔,却不妨碍桓容大睁双眼,眸光发亮。难怪后世言魏晋风流,眼前这些士族郎君,无论壮年不惑还是而立之年,甭管弱冠还是舞象,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帅!伤天害理的帅!即便是坐在溪岸边向他飞眼刀的庾攸之,长相同样不赖。不过……桓容目光移动,落在一个独立柳下,着玄色深衣的身影上。身材修长,乌发如缎,肌肤似玉。看不清长相,只观通身的气质,和在场诸人有天壤之别。比起风流的士族郎君,他更像桓容记忆中的桓大司马,浑身杀伐之气,活脱脱的古代军人。第九章 上巳节二桓容心下好奇,却没有机会问得此人身份,已被请到竹桥对岸。乐声再起,带着朴拙的古韵。忽有一阵香风吹来,耳边流入环佩叮当之声。数十名身着大袖儒衣,腰束绢带,头梳高髻的美婢从亭后鱼贯而出。行动间,裙摆如水波摇曳。碧玉年华的美人逐一走到竹桥上,倩影倒映在水中,仿佛云端下来的仙子。人未过桥,歌声已融入春风,引来声声赞叹。“难为谢兄的好心思!”桓容眨眨眼,这是谢玄安排的?“自然。”王献之笑道,“谢公放情东山,豢养歌妓天下知名。容弟岂能不知?”桓容扯扯嘴角,胡乱点了点头。两晋名士放浪不羁,与众不同。有爱好在宾客面前玩天体的刘伶,也有鼓琴“与豕同饮”的阮咸,这两位都属竹林七贤。相比之下,谢安养美人顶多算是随身卡拉ok,发挥点唱机功能,实在算不上什么。行到竹桥末端,美女左右分开,引诸位郎君入两岸席位。其后跪坐矮榻旁,为众人斟酒奉筷。另有美婢步入亭中,展开立屏风,以便宴席中途为士族女郎传送字文、吟诵诗句。待众人落座,十余名乐人行出。乐人多为男子,头戴方山冠,怀抱四弦阮及筝、笙等乐器,至席间空地落座。乐声起时,数名身着汉时舞衣,纤巧婀娜的女子飞旋而出。皓腕似雪,轻柔交错于发顶;腰肢款摆,时而大幅弯折,如弱柳扶风。女子足下踩着弦声,旋转之间,彩裙似流云飞散。“汉时戚夫人擅翘袖折腰之舞,此间舞者虽不比戚姬绝艳,倒也有几分楚舞的风采。”桓容转过头,发现说话的是张陌生面孔。和在场多数人一样,身着大袖长衫,发未束起,随意披在背后,显得潇洒不羁。面容俊美,尤其一双桃花眼生得格外惑人。只不过……桓容扫过说话之人,又转向对岸的庾攸之。一眼看去,两人有三四分相似。“容弟不认得我?”桓容有些愣。他只背下族谱姓名,初步理清建康氏族门阀间的关系。这位不报出姓甚名谁,只凭一张脸,当真不晓得彼此是什么亲戚关系。“这名郎君乃是东阳太守之子,郎君从姊之夫。”阿谷小声在身后提醒,桓容立时恍然。眼前这位就是庾宣,他的堂姐夫。按照时下的称呼习惯,为表示礼貌,要么称“从姊夫”,要么称“同堂姊夫”,“堂姐夫”这词还没出现。桓容侧身拱手,庾宣笑着摇头。“上巳节实为欢庆之日,容弟无需拘礼。”庾宣斜靠在榻边,婢女无需吩咐,素手执起酒勺,从樽中舀出美酒,缓缓将酒器注满。“容弟可唤我字。”饮下满觞,庾宣倒扣酒杯,单手撑着下巴,桃花眼微微眯起。无意之间,指腹擦过婢女的手背,引得婢女红霞满面,目含春波。桓容嘴角抖了抖。这位明显有点喝高了,还是含糊些,少说几句为好。 第21章 “玄愔之意,我会向叔父转达。月中大司马将归建康,如玄愔愿多留数日,想必可行。”“善。”秦璟点头,端起酒盏同谢玄对饮。唇缘被酒液浸染,恍如红宝般耀眼。乐声渐停,舞蹈渐止。自溪水上游缓缓飘下一片木制荷叶,上托注满的酒觞。十余名婢女行出,手托笔墨纸砚并数卷竹简。随荷叶在第一名郎君面前停住,上巳节最精彩的“保留项目”曲水流觞,就此拉开序幕。众人双眼随酒觞而动,连亭中的小娘子也不例外。桓容则是咬着沙果,脑中另有所想。荷叶顺水而下,期间不乏陡峭处。酒水虽有洒落,酒觞始终不翻。这是什么缘故,莫非藏了磁铁?正不解时,一名郎君提笔挥毫,写下一首颂春日的诗句。只是内容平平无奇,并未引来多少称道。郎君扼腕落坐,荷叶又开始飘动,接连越过数人,最终停在桓容面前。第十章 上巳节三荷叶停靠溪岸边,水流卷过几枚青草,微微打着旋。溪水清澈见底,几尾透明的小鱼游过来,一下下啄着荷叶边,别有意趣。桓容坐在蒲团上,左右看看,终于端起酒觞。早有婢女将纸铺开,挽袖磨墨,以候桓容佳作。曲水流觞开始,至今未有佳作出现。桓容将要动笔,登时引来不少关注。十五岁的少年郎,一身蓝色深衣坐于溪边,眉目如画,娟好静秀。额间一点朱砂痣,愈显得殊丽非凡,似有鸾姿凤态。桓容幼时多病,启蒙后随叔父在会稽郡求学,极少在建康露面。在场的高门子弟,除同行的谢玄、王献之等人,并不太清楚他的身份。反倒是桓祎,因其痴愚在建康颇有名声。此刻见两人坐于一处,思及上巳节前的传闻,多数人心中有了猜测。士族郎君等着桓容作诗,庾攸之之流则巴望着桓容做不出,当众出丑。亭中的女郎令婢仆掀起半面纱帘,眺望岸边,时而发出赞叹之声。无论桓容有才没才,仅是长相气质便能博人好感。“这名郎君可是南郡公五子?”“观其年纪应该不错。”“传言其曾求学周氏大儒,得‘聪慧过人’‘良才美玉’之语。”“果真?”几名士族女郎在屏风后低语,不约而同吩咐婢仆,待桓容诗句出来,立即前往抄录呈送。殷氏女郎同在亭中,却并不为众人所喜。纵是颇有才名的殷氏六娘,得到的待遇也不如往日。早前有言,殷氏女风姿冶丽,举止娴雅,颇有几分林下之风。更有人提及,殷氏六娘有谢道韫早年的风采。结果桓容受伤之事一出,往昔的赞美都成了笑话。“如此女郎,怎配同谢氏女郎相比!”为了家族,谢道韫愿意嫁给王凝之,哪怕对丈夫的迂腐有所不满,仍能夫妻相敬,家庭和睦,维护王、谢两家的姻亲关系,尽世家女子之责,堪为小娘子们的典范。相比之下,殷氏女郎所行实在让人看不上眼。再不满意桓祎,也不该坐视庾氏子行凶。因此事惹上流言,哪怕南康公主松口,不送她们去做比丘尼,建康中品以上的士族也不会轻易与之结亲。门阀士族为何彼此联姻?其一为巩固彼此关系,其二便是看重女子德行。唯有德行俱佳,娴雅聪慧的主母,才能撑起士族内院,教养出才德兼备的郎君和女郎。如殷氏女郎一般任性妄为,带累家族,绝不会列入嫡妻的好人选。殷康夫人自桓府归家,当日便一病不起,至今卧床。与其说是身体虚弱,不如说是心病。无论如何,她也是出身中品士族,自幼受诗书教导。殷家的女郎出了事,世人多会疑她不会教养,娘家都会被带累。这样的名声落实,无人愿同殷氏女说话,实在称不上奇怪。昔日好友不理不睬,几名殷氏女郎除了尴尬还是尴尬。为免再落任性之名,又不能拂袖离去,愈发觉得心头压着重石,委屈得无以复加。曲水流觞之时,女郎们注意力被吸引,殷氏女终于能松口气。见荷叶停到桓容面前,女郎们舒展笑颜,在亭中品评这名小郎君,多是赞美之语。殷氏六娘攥紧袖缘,想起当日桓府窗外的惊鸿一瞥,眸中不觉带上轻蔑。兵家子粗俗不堪,能作出什么好诗!事实上,桓容的确没有诗才,但架不住“知识储量”丰富。虽说时下更欣赏四言诗,但诗仙、诗圣、诗王、诗佛的大作拿出来,格调虽新,照样有机会惊艳全场。但是,应该这么做吗?面对铺开的白纸,桓容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单手提笔悬腕纸上,眉心微拧,墨迹久久不落。 第23章 王献之位在庾宣左侧,闻言转过头来,只是一眼,当即站起身,劈手夺过桓容的字,一边看一边赞叹:“笔力钢劲,字字有骨,点画挺秀,好,甚好!”一时技痒,当场令人铺开笔墨,挥毫成诗。随后交给桓容,笑道:“这幅字赠与容弟。容弟这幅就给我吧。”桓容捧着王献之的墨宝,登时有被金砖砸中的感觉。晕乎乎,两眼都是孔方兄。年少时被祖父压着习字,苦练数年楷书,年长后勉强能拿得出手。未料想,竟能让王献之这样的大才子看入眼。这算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仔细想来,此事不难理解。楷书源于隶书,汉末方才出现,逐渐成为两晋至隋唐最流行的书体。桓容的笔力不及王献之千分之一,但其临摹的柳体却为后世百代楷模。能有两三分风骨,落在王献之这样的人眼中,已然是如获至宝。贵不在“精”而在“新”。王献之得了宝贝,和自家兄长一起欣赏,不肯为他人传阅。谢玄等人耐不住好奇,过岸观望,擅书法的自然点头,不擅长的倒也看个热闹。秦璟看过纸上墨迹,转向仍有几分尴尬的桓容,不觉眼神微亮。传言桓氏除了桓秘之外,多数子弟只知兵不知文,八成都是谬闻。骤然成为焦点,桓容颇有些不自在。加上酒意上头,干脆借口暂时退席,由小童扶着到僻静处冷静一下。桓祎没想那么多,之前的愤怒憋屈一扫而空,得意的看向对岸。见庾攸之脸色黑成锅底,当即连饮数盏,那叫一个畅快。大概过了两刻钟,婢女换衣归来,坐到矮榻旁。桓容稍迟一些,众人当他是不胜酒力,均未多加在意。几位郎君先后有佳作出炉,桓容心情放松,晕乎乎的靠在榻边,掰开一块撒子,差点戳到鼻孔里。上辈子酒量不低,这辈子实在不成。别看美酒度数不高,三觥下去看人都有些重影。还有,今日的字写出来,归家后会不会露馅,旁人问起该怎么解释,都要仔细想一想……阿谷递过布巾,突然奇道:“郎君,您的玉呢?”玉?桓容下意识摸向腰间,低头一看,原本系在腰带下的暖玉已然不见踪影。第十一章 霸道发现暖玉不见,桓容神情微变。在场多是士族,无人会匿下他人之物。纵有婢仆眼皮子浅的,碍于主家威严也不敢私藏。况且暖玉是旧日成汉宫廷之物,士族佩戴尚可,庶人奴仆有此物几可获罪。桓容捏着额心,仔细回想,方才他曾靠在廊下,或许是当时不小心遗失?思量间,手指捏着系玉的金丝线,察觉有些不对,当即解开举到眼前。发现丝线一端不是松脱,而是被利器裁断。桓容心下生疑,是有人偷走了他的玉?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思及可能到来的麻烦,桓容的酒意去了七八分。视线扫过对岸,发现庾攸之正在喝闷酒,其他郎君或传阅诗文或举杯对饮,都和之前没什么两样。“阿楠。”“郎君。”桓容丢了东西,小童被阿谷目光扫过,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虽说有健仆跟随,但郎君坐在廊下时,身边可只有自己!他明明记得没有任何人靠近过,郎君的暖玉为何会不见?“之前退下的女婢可都回来了?”小童愣住,阿谷则是眉心一动,四下里扫过,果然发现女婢少了一人。“郎君是怀疑女婢?”“我……”桓容正欲开口,对岸突然起了一阵骚动,两名女婢先后自高处行下,手中捧着漆盘,径直穿过竹桥,向桓氏兄弟走来。行到近前,当着众人的面,女婢将漆盘上的绢布掀开,露出里面一方暖玉和一卷竹简,恭敬递到桓容面前。“郎君,我家女郎言,谢过郎君美意。然如此行事实在不妥,望郎君自重。”桓容扫过暖玉,又看向竹简,上书两行字,用词虽然客气,表达的意思却是相当不善,完全是指着桓容的鼻子大骂:无耻之徒,粗莽之人!变故生得太快,岸边登时一片寂静。庾宣和王献之等人看向桓容,眼中满是不解。桓祎当场酒醒,坐正身体。士族郎君风流不羁,行事却有底线。此事落在他人眼中,好的说一句年少风流,不好的必要斥桓容不知礼数。更糟糕的是,退回暖玉、书写竹简的是殷氏女!先时桓、殷两家联姻不成,更因桓容受伤之事,南康公主放言要殷家女郎都去做比丘尼。后经殷夫人上门赔礼,事情才得以化解。现如今,桓容将贴身暖玉赠给殷氏女郎,这是作何打算? 第25章 说话时,手指擦过额间红痣,看向对岸的庾攸之,掀了掀眉尾。一次且罢,又来第二次,老虎不发威当是布偶猫。说他桓氏霸道?好,今日宴饮结束,自己就霸道一次给他看!阿谷跪坐在桓容身后,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郎君的暖玉真的没有遗失?可她仔细看过桓容手中那枚,的确和南康公主所赐一般无二。两名女婢被晾在当场,遇有殷氏婢仆前来,将她们带回亭中。不及走上竹桥,已是双股战战,浑身被汗水湿透。漆盘托不住,就此掉落溪中。竹简散开,暖玉砸在尖石上,当场碎成两半。酒过三巡,天色渐晚。荷叶盘飘至溪底,曲水流觞将至末尾。此番共得赋两篇,新诗十二首。有四首极为出彩,得众人一致赞誉。当然,如桓容般罚酒的不在少数,甚至有两名谢氏郎君在内。女婢取走酒觞,任荷叶盘继续沿溪水漂流。木盘穿过篱门,进入秦淮河,或为渔夫捞取,或为河岸旁的商家所得。每年上巳节,这都是众人争抢的彩头。天色朦胧,晚霞染红云层。曲有终时,人将散去。士族郎君和女郎们分别登上牛车,无人刻意告辞,皆洒脱的挥挥手,就此离去。如庾宣等人,直接将酒樽抱到车上,不时以手指敲着车板,同行之人和韵而歌,缓带轻裘,洒脱不羁,别有一番俊逸风流。桓容登上牛车,没有急着走,吩咐健仆找到庾攸之的车架。“跟上去。”“诺!”健仆扬起长鞭,车轮压过路面,留下两道辙痕。桓祎一路跟随,并未发出疑问。直至三辆牛车先后停到庾府门前,才忍不住开口:“阿弟,来这里做什么?”“阿兄看着就好。”桓容端坐在车板上,示意健仆上前,一脚踹向庾攸之的牛车。车板剧烈晃动,庾攸之终于酒醒。抬头发现已经到家,正要下车,却发现身后有不速之客,酒气和怒意一并涌上心头。“桓痴子,你竟还敢来!”桓祎牢记桓容所言,气得额头冒青筋也没有暴起。庾攸之未做思量,口出恶言不休,甚至提及到桓温。如果他未醉,也没有在上巳节丢脸,这些话压根不敢出口。可惜,酒意和怒气压过理智,等庾希得家仆回报,匆匆赶来阻止,已经是来不及了。“庾攸之!”庾希走出大门时,正好见桓容从牛车跃下,长袖飞舞,气势凛然。无需健仆搀扶,桓容几大步逼至庾攸之面前,厉声喝道:“你有何依恃竟当街辱及朝廷大司马!家君两度北伐,数败鲜卑氐人,救民于水火,府军将士奋勇搏杀,命亦不惜,在你眼中竟不如蝼蚁?!”庾府前的动静实在太大,居于此的宗室贵族先后派人前来打探。见四周渐有人潮聚集,桓容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我为兵家子又如何?当年庾氏都亭侯也曾领兵,被世人称作英雄!你看不起兵家,岂非不敬先祖!”“你!”庾攸之满脸通红,大怒之下竟扬鞭抽向桓容。庾希大感不妙,忙出言喝斥:“住手!”桓容身边的健仆早有准备,蒲扇大的手掌当面一握,牢牢抓住长鞭,借劲道直接将庾攸之拽下牛车。见庾攸之还想再来,桓容冷笑一声:“死不悔改!”庾攸之跳脚道:“打,给我打死他!”庾氏家仆仗着人多,齐齐扑上前。庾希想要阻止,桓容等的就是这一刻,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纵奴行凶,猖狂至此,尔等还等什么?”“诺!”得桓容之命,桓府健仆再不管其他,撸起袖子一拥而上。庾氏家仆的确凶悍,平日没少跟着庾攸之作威作福。比起上过战场的凶汉,仍旧是天差地别。不到一刻钟,家仆尽数被打倒在地,鼻血眼泪糊了满脸,又被围住圈踹,骨裂声清晰可闻。这还是军汉没有下狠手。不然的话,直接胳膊肘一撑,脖子一扭,干脆利落,惨叫声都未必会有。桓容退到一旁,叮嘱众人,打谁都可以,绝不许碰到庾攸之和庾希。庶人、奴仆殴打士族是重罪。庾攸之脑袋不清醒,他却不会。桓祎看着眼前一幕,咔吧一声,下巴直接落地。等到打得差不多了,桓容令健仆停手,走到瘫软在地,吓得说不出话的庾攸之面前,居高俯视,冷笑一声。随后掸掸衣袖,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转身面向庾希,一丝不苟行晚辈礼。“此为还庾公当日之礼。” 第27章 婢仆从上巳节中途开讲,绘声绘色,一字不落,仿若事情就发生在眼前。李夫人越听越是惊奇。待听到庾攸之的窘状,禁不住红唇微张,笑得花枝乱颤。“阿姊,我竟不知道郎君有这份本领。”“别说是你,我何曾知晓。”南康公主摆摆手,示意婢仆退下,略缓了缓,笑着道:“不肯吃亏,遇上无赖之人直接动手,这点随了那老奴。”“阿姊。”李夫人收起笑容,慢慢坐直身体,轻轻拂过南康公主的手背,“她们还跪着。”背面不易觉察,从正面看去,两名妾室腰束绢带,一人身姿尚且窈窕,一人已掩不住微凸的小腹。南康公主扬眉,厌恶的扫过一眼,到底让她们起身。“起来吧。”两名妾室小心直起身,依旧半垂着头。别说南康公主,连李夫人都不敢瞄一眼。“阿姊,她们今后留在建康?”“恩。”南康公主点点头,道,“马氏和慕容氏有孕,不便留在姑孰。”慕容氏?李夫人凝眸看去,见右侧的妾室肤白胜雪,五官比汉人略深,的确带着慕容鲜卑的特点。“夫主纳了胡女?”南康公主冷笑一声,道:“那老奴年近花甲,我倒是小看了他。”听闻此言,两名妾室香肩微颤,不自觉捂住小腹。动作实在过于明显,南康公主再次冷笑,李夫人也不觉生出厌恶。出身鲜卑还如此作态,难怪殿下看不上眼。“阿麦。”“奴在。”“带她们下去。”眼不见心不烦,南康公主不想继续放这两人膈应自己。至于桓温的儿女多一个少一个,对她并无关碍。说到底,将她们送回来,八成是那老奴也不放心几个庶子。想到这里,南康公主莫名生出快意。该,活该!马氏和慕容氏福身行礼,随婢仆前往西苑。她们不明白,为何夫主要将自己送到建康。假若南康公主心生不愉,打杀了她们不要紧,肚子里的孩儿,夫主也不念及?两人心事重重,暗暗定下主意,此后必定谨言慎行,非必要绝不踏出房门半步,以免惹得公主殿下心烦,招致不必要的后果。少去两个外人,南康公主倏然放松,随手拿起一封书信并一份礼单,递给坐在身侧的李夫人。“看看吧。”南康公主侧靠在矮榻上,单手捏了捏额心,“那老奴可真是费心思。”李夫人先看书信后观礼单,大概半刻钟,脸色变得不太好看。“看明白了?”“阿姊,夫主这是什么意思?”“五十匹绢,五十匹蚕布,两箱金,十斛珍珠,真是好大的手笔。”南康公主语气平静,眼中却燃烧着慑人的怒意。说是为瓜儿压惊,实则是在“买”那两个庶子的命!“这次是瓜儿命大,如若不然……”“阿姊。”李夫人放下礼单和书信,移到南康公主身后,轻轻捏着她的肩膀,“夫主既是这个意思,阿姊怕不能硬扛。”“我知。”南康公主点头。“姑孰送信的人说,那两个庶子日前被打二十军棍,至今卧榻不起。想来要留在赭圻大营,无法随那老奴回建康。”南康公主表情中现出一抹疲惫。“算那老奴没有丧尽良心。”李夫人抿紧红唇,打开香炉顶,新投入一块西域香。无色香烟袅袅升起,南康公主微合双眼,烦躁的情绪随之慢慢平息。李夫人改捏为捶,一下下落在南康公主肩后。傍晚的风从窗口吹入,掀起立屏风后的纱帘,迷蒙了雍容的佳人、安谧的倩影。数息不到,静谧陡然被打破,犹如石子投入湖心。“殿下,郎君归府。”“瓜儿回来了?”南康公主睁开双眼,李夫人按住她的肩膀,纤指拂过公主鬓角,压下一缕散发。婢仆禀报不久,廊下响起一阵木屐声。桓容和桓祎走进室内,因未换过外袍,身上仍带着些许酒气。 第29章 “什么时候流言散去,什么时候你再出门!”庾希声色俱厉,庾攸之不敢违抗,想到今日下场,心中恨毒了桓容。“桓元子月中归京。”见侄子仍不受教训,庾希加重语气,“你可要好生思量!”听到桓温大名,庾攸之下意识抖了抖。见庾希转身要走,踌躇问道:“伯父,上巳节时,为何是殷氏六娘?”庾希停住脚步,回身看向庾攸之,视线似钢刀一般。“你在问我?”“伯父……”被庾希这样盯着,庾攸之惴惴不敢言,先时聚起的勇气瞬间消散。“如不是她,你怎会惹上桓容?”“当日动手的是侄儿,六娘仅是与侄儿书信。”庾攸之低着头,声音越来越低,“明明该是殷涓的孙女。”殷涓同桓温素来有隙,同庾邈也有旧怨,如果能够事成,正可一箭双雕。“住口!你懂什么!”庾希厉声喝道,“我已给你父送信,不日将派人送你往会稽。这之前你便留在府内,未有许可不许出门,更不许再同殷氏女见面。”不给庾攸之抗议的机会,庾希走出房门,吩咐门外健仆:“看好郎君!”“诺!”庾攸之被关在家中,没有美婢相伴,索性每日喝闷酒,大量服用寒食散,脾气变得愈发暴躁。短短几日时间,双眼布满血丝,脸颊凹陷,精神却极度亢奋。会稽来人见他这个样子,当场大惊失色。庾希同样吃惊不小,忙将他放出,唤来医者诊脉,并将伺候的婢仆全部拖到门外鞭打,健仆也没能躲过。“郎君这个样子如何能够远行。”“不行也得行!”庾希硬下心肠,对来人道,“桓元子即将归京,难保不会做出些什么。将他送去会稽是为保命。我会向阿弟解释,你等尽速打点行装,择日启程!”“诺!”庾希忙着送走侄子,同在青溪里的殷康一家也不平静。上巳节当日,殷氏女郎归家,殷氏六娘当即被殷夫人唤去,未等出言便被罚跪,整整两刻钟没有叫起。士族女郎千金之体,哪受过这样的罪。待殷夫人抬手,婢女上前搀扶,殷氏六娘已经双膝打颤,脸色惨白如纸。女郎们跪坐在两侧,虽恨六娘行事不妥,此刻也难免同情。只是碍于殷夫人之威,不敢开口求情。“可知我为何罚你?”“阿母是教导女儿。”“明白就好。”殷康夫人坐在矮榻旁,病气未消,面色仍带着枯黄。“上巳节前我曾叮嘱你们,行事务必谨慎,远离庾氏子!你可做到了?”殷氏六娘低下头,羞惭不已。“我知道事情不是你做的,也知你为何应下,这事你没做错。”殷夫人话锋一转,殷氏六娘骤然抬头,眼中泛起泪水。当着众人被冤枉,她没哭;被逼担下罪名,她没哭;殷夫人的一句话却瞬间打破她的心防,委屈和愤怒似洪水奔涌而出,顷刻将她淹没。“阿母!”顾不得礼仪,殷氏六娘扑到殷夫人怀中,痛哭失声。殷夫人抱着女儿,同样眼圈泛红。在场的殷氏女郎感同身受,无不陪着一起垂泪。哪怕再气,她们终归是一姓,同出一支。假若事情真不是殷六娘做的,这背后下手之人何等歹毒,生生是要毁了她,不给半点退路!“阿母,阿妹的委屈不能白受!”“我知。”殷夫人取过布巾,亲自为女儿拭去泪痕。“此事我会同你阿父商量。经过此事,你们都该警醒自己,凡事三思而后行。什么人可以信任,什么人不能结交,务必要仔细分辨,牢牢记在心里!”女郎们同时正身,肃然神情,聆听殷夫人教诲。“尤其是你,佳儿。”“诺。”殷氏六娘坐直身体,面上犹挂着泪痕,眼神却分外坚定。殷夫人看着女儿,终究感到一丝欣慰。能明白就好。虽然吃了亏,好歹还有挽回的余地,总比始终不知不觉,一条路走到黑要好上百倍。不日桓大司马便要抵达建康,如何应对需同夫主商量。必要的话,她愿意上桓府赔罪,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务必将女儿从中摘出来,免得成为他人的替罪羊。庾、殷两家各有打算,不约而同闭门谢客。庾希和殷康极少在人前露面,反倒是送往姑孰和会稽两地的书信不断,一封接着一封,十分频繁。 第31章 语尽而终,太宰府内恸哭一片,哀声府外能闻。慕容恪口中的吴王,正是燕帝慕容暐的亲叔叔,日后建立后燕的猛人慕容垂。与之同样有名,曾将苻坚困于城中,在西燕改元称帝的“凤皇”慕容冲,此时尚不满十岁。第十四章 礼物日蚀持续时间不长,造成的影响却极为巨大。其后数日,文武百官上朝均不戴冠,文官服介帻,武将服平上帻,均由木剑改佩宝剑,出入乘马车,更令健仆列队跟随以示威武。乌衣巷的士族郎君舍弃宽袖大衫,改穿玄色深衣。有官职者戴帻,无官职者束葛巾。未及冠的少年和童子戴无屋帻,女郎们皆着绢袄儒衣,腰系襦裙,不佩金玉只簪银饰。士族先为风尚,城中庶人纷纷仿效。秦淮河南岸常见背负弓箭的凶汉,河中亦有腰系竹剑的船夫艄公,店家在门前摆放木质兵器,意在驱散不吉之兆。士子佩剑,神采英拔;府军挽弓,胆气横秋。一时之间,建康城似倒流百年岁月,重回华夏盛世,巍巍汉时。日蚀后三日,天子大赦。快马自九门飞驰而出,分别往各郡县传诏。关押在牢中的人犯,罪轻者当即释放,罪重者减一等。例如之前是砍头的罪名,现下可以改成流放。东晋时代少有罪己诏。毕竟是皇室与士族共天下,好处大家享,出事一人顶上,实在太不厚道,也不符合王、谢士族的处事哲学。南康公主两度入台城,亲见褚太后。庾皇后性格弱,关键时刻只会哭不顶用。褚太后虽有能力,到底不是三头六臂,遇上日蚀这等大事,还需要留在建康的小姑子帮忙。哪怕南康公主什么都不做,只要人出现,宫中人就会收敛几分。按照桓容的话讲,亲娘有这份女王气场,不服不行。南康公主不在府内,桓祎依旧不敢懈怠,每日早早起身练武,身上的腱子肉愈发明显,带着古铜光泽。桓容瞅瞅自己的小身板,还是眼不见心不烦,麻溜回屋读书写字。李夫人言出必行,接连又送来近百卷竹简,内容包罗万象,甚至有阴阳家的学说。桓容一边读一边感慨,照这个架势继续下去,自己不成大家也成书虫。姑孰送回的两个妾室老实得过头,非必要寸步不离房门。反倒是慕容氏带来的鲜卑奴常在府内走动,一次还在桓容屋外探头探脑,被健仆拦了下来。小童嘟囔胡人无礼,阿谷想的却是另外一则。“郎君,此事需报知殿下。”“恩。”桓容点点头,对这几个鲜卑人也是不放心。据他手中的资料,鲜卑分六部,并非铁板一块。段氏鲜卑最先发迹又迅速没落,宇文鲜卑和慕容鲜卑争战落败,不得不依附后者建立的燕国。乞伏鲜卑被氐人打败,现在臣属于前秦。秃发鲜卑和拓跋鲜卑是崇尚自由的两群人,不做抢劫的营生时,多在广大的北部草原和崇山峻岭间过着游牧渔猎生活。慕容氏出身前燕,属于慕容鲜卑上层贵族,是桓大司马北伐时所得,之前养在城外大营,身份和婢仆无异。此番有孕被送来建康,还是第一次入府。因其胡人的出身,桓大司马压根没想过给她名分。这次要护的主要是马氏,慕容氏九成是顺带。桓容起初没想到这些,是阿谷看不上鲜卑奴,将其中的因由简略讲给他听。“胡人的血脉,怎配称郎君为阿兄!”桓容没接话,却也没斥责阿谷。后者的态度代表东晋绝大多数人的观点,哪怕孩子的亲爹是桓大司马,只要有胡人血脉,照样会被低看几分。仔细想想,李夫人是灭成汉时抢回来的,慕容氏是北伐时带回来的,桓大司马这习惯倒挺类似曹丞相,区别在于后者更喜欢熟女,尤其是某某人的嫂嫂。“先看住这几个鲜卑奴,禀报阿母后再处置。”阿谷应诺,退出内室。桓容翻开一卷竹简,发现是半篇游记,记载着旅途中的神异奇事,不由得兴致大起,津津有味的读了起来。小童重新添过香料,送上蜜水和麻花,又献宝似的打开一个漆盒,里面整齐摆着三碟点心。不是油炸,更像是烤制。“这是南海郡的花样。”小童见桓容感兴趣,立即拿起竹筷,将点心夹到小一些的漆盘里,又浇上些蜂蜜,样子颇为诱人。“南海郡?”桓容对东晋的地名不算熟悉,除了建康、会稽几处,其他多是云里雾里。哪怕结合前身的记忆,也没法将地名和地域重合起来。“府里有出身南海郡的府军,说那里偶尔有外船停靠,还有长相奇怪的胡商和胡奴,样子比鲜卑和氐人更奇怪。临近郡县出产珍珠,前朝时曾是贡品。”小童嘴上说着,手里动作不停,又打开一个漆盒,里面是有些泛灰的糖粒。“那里可是靠海?”小童点点头,将糖粒敲碎洒在盘中。桓容一边思索一边夹起糕点,只是一口,猛地面孔扭曲,当即举杯猛灌。刚喝两口又猛地放下,咳嗽道:“取清水!”蜜水搭配甜饼简直齁甜,能齁出人的眼泪!小童吃了一惊,忙奔出内室唤人。温水送到,桓容直接举起陶壶,咕咚咕咚灌下半壶。水流沿着唇角流下,很快浸湿衣领。送水的女婢脸颊泛红,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一眼。放下陶壶,擦擦嘴,桓容长吁一口气,总算是活过来了! 第33章 南康公主自然大喜,心下思量,究竟该准备什么样的回礼。桓容脸上带笑,心中却在默默流泪。他什么时候喜读书了,什么时候喜欢遍阅古籍?明明有做纨绔的条件,偏往勤学的形象无限靠拢,这发展路线还能再偏点吗?不等他哀伤完毕,谢玄又令人送上一只木箱,上面的花纹颇似胡奴的手艺。“日前有北地故人前来,上巳节日得见容弟,极为欣赏容弟才华。此乃前朝李相亲笔,特请玄转赠容弟。”桓容郑重接过,发现竹简颇有年月,串联的绳子却相当新。展开一卷,通篇俱为小篆。根据内容推测,谢玄所谓的前朝并非两汉,更像是一统六合的大秦。秦朝的丞相,姓李……李斯?!桓容吃惊不小,握紧竹简又连忙松开。出手便是李斯真迹,这位北地故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谢玄同样有不解。但考虑到秦璟南下的目的,此举似乎能说得通。加上秦氏底蕴,赠送一两件珍品倒也不足为奇。送走谢玄,桓容抱着竹简返回内室。独自坐在矮榻边,摩挲着古老的卷册,缓缓的陷入了沉思。他的直觉向来很准,这次却难言是好是坏。第十五章 桓温归来太和三年,春三月,戊午天边刚刚擦亮,五六名头戴平帽的健仆便疾步登上码头,等候南来的商船卸货。“今日有合浦郡的商船。”合浦南珠天下闻名,有走盘珠的美誉。两汉时均为官采,严禁民间私采。汉末天下烽烟骤起,朝廷无力管辖边远郡县,私采者愈多。三国至两晋,豪商巨贾涌向合浦购珠,当地百姓不种粮谷,以采珠为业者超过千人。每逢三四月间,运珠商船会陆续抵达建康。船上不只有最顶级的合浦南珠,还有次一等的海珠和彩宝。每次交易,运上码头的布帛金银都要以车计量。建康士族看不上的次品会继续北运,要么售给氐人,要么货于鲜卑。有胆大的商人弃船改走陆路,借路益州进入吐谷浑,只要不被蕃人劫掠,赚得的黄金半生享用不尽。天色放亮,篱门开启,船夫争先恐后划动船桨。船行不到一半,平地忽起一阵狂风,瞬间有沙尘弥漫。落在后边的商船匆忙落帆,唯恐船身倾覆,货仓进水。狂风越来越强,半数商船困在篱门前,指甲大的冰雹骤然砸落。大船尚且能够支撑,依靠人力不断向前。一些舢板小船躲闪不及,船身又不够牢固,船篷当场被凿穿,艄公船夫无处可躲,不得不跳入水中借河岸遮挡。码头上的健仆丢下灯笼,抱头跑向街边商铺。中途不断被冰雹砸中,连声发出痛呼。廛肆纷纷关门落窗,店主和伙计轻易不敢探头。不过数息时间,长干里不闻人声,乌衣巷难见车马,青溪里的柳树随狂风摇摆,柳枝竟被冰雹砸断。桓府中,桓容正准备登上牛车,前往城门迎接桓大司马。未等走出府门,狂风平地而起,冰雹接二连三落下。冰粒砸在屋顶,发出声声钝响。“快护住郎君!”健仆反应迅速,手臂交错高举,任由自己被砸伤,也不让桓容被擦碰到一星半点。桓祎当场脱下外袍罩在桓容身上,二话不说扛起人就跑。桓容来不及反应,已经头朝下不断后退,慌忙间差点咬到舌头。从前门至回廊将近两百米,桓祎撒开两条长腿飞跑,发挥出百米冲刺的速度。等到将人放下,自己额头青了一块,桓容连袍子都没沾湿。见状,桓容禁不住鼻子发酸。“阿兄不该如此。”“说什么话!”桓祎披上外袍,浑不在意的擦过额角,嘶了一声,照旧咧嘴笑道,“阿弟自小体弱,万不能淋雨。我身体强健又为兄长,理应如此。”说话间,健仆接连躲进廊下,婢仆送来干净长袍。南康公主不放心,和李夫人一同前来。确认桓容一切安好,连点皮都没擦破,总算松了口气。目光转向桓祎,温声道:“和你阿弟去我那里,有医者候着。”“诺。”桓祎应声。桓容看向廊外,冰雹渐渐减小,暴雨接连而至。三月下这么大的雨,委实有些奇怪。“阿母,不去迎接阿父?”“不去了。”南康公主握住桓容手腕,发现有些凉,坚定道,“雨大不好出门,恐生出意外,你父应会体谅。”一行人穿过回廊走进内室,早有婢仆点燃香料,医者为桓祎看过额头,随后送上滚热的姜汤。“喝吧,免得着凉。”姜汤加了葱段和盐,没有丁点红糖,味道冲得吓人,喝到嘴里非同一般的刺激。小小抿一口,桓容当场面孔扭曲。李夫人看得心疼,南康公主却道:“整碗服下,不许任性。”桓容含着眼泪喝姜汤,桓祎没比他好多少。一对难兄难弟表情极端相似,不是碍于规矩礼仪,差点同时吐舌头。 第35章 “阿父。”看到两个儿子,桓温不由得“咦”了一声。桓容时常不见,印象并不深。桓祎却是年初刚刚见过,不过两三月,整个人竟“大”了一号!如此大的变化让他如何不惊奇。“阿子甚壮。”生平首次得到亲爹夸奖,兴奋之下,桓祎忘记桓容之前的叮嘱,抄起门前的一块方石就举过头顶,还顺手抡了两下。“阿父,儿练武半月,略有小成!”嗖嗖声中,门前一片寂静。桓容默默转头,静静掩面。这神奇生物是自己的兄弟,到底该忧还是该喜?第十六章 家宴桓温归京当日,府内大摆筵席。桓大司马和南康公主同坐于上首,桓容和桓祎按位次落座。李夫人和另两名妾室不能入席,最后是南康公主做主,在桓大司马右下首另置矮桌,摆上立屏风。“都坐下吧。”李夫人大方应诺,面向正席笑靥如花。慕容氏和马氏有些战战兢兢,愈发显得楚楚可怜。可惜桓大司马扫都没扫一眼,随意摆了摆手,视线只在李夫人身上稍停片刻,旋即举杯把盏。整个家宴中,仅同南康公主和两个儿子说话,当妾室不存在一般。桓温举杯,南康公主可以安坐,桓容和桓祎则同时起身,恭敬道:“阿父满饮!”“善!”桓温出身士族却以行伍晋身,常年留在军营,酒量非同一般。眨眼之间,半壶热酒下肚,面色没有半点变化。桓祎继承了亲爹的海量,三盏之后仅是面孔微红,桓容却有些撑不住了。“给郎君换蜜水。”南康公主出言,婢仆当即撤下酒盏,送上新调的蜜水。桓容松了口气,桓温不禁皱眉,看向桓容略有不喜。“瓜儿已是舞象之年,如何不能饮酒?”“夫主,瓜儿自幼身体不好。”南康公主半点不给桓大司马面子,笑道,“加上日前受伤,这些日子都在调养,三盏已经过多,夫主总当体谅。”敢说瓜儿的不是,信不信她直接冲去姑孰抓人?!以为打几板子送点珍珠就了事?桓容是南康公主的逆鳞,谁碰谁倒霉,桓大司马也不例外。“罢。”桓温举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看向正切开羊腿的桓祎,道,“你既练武有成,下月便随我往姑孰。”桓祎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南康公主。十几岁的少年郎,哪怕背负愚钝之名,到底不是真的蠢笨不堪。自生母去世之后,他一直跟着南康公主,对嫡母有天生的亲近。桓大司马偶尔想起来会同他说几句话,但事后他总会被三个兄长欺负。很长一段时间,桓祎完全是避开亲爹,导致桓大司马对他更加不喜。现如今,桓大司马突然对他“亲近”起来,要将他带去姑孰军营,桓祎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惶恐不安。见桓祎表情呆愣,桓温再次皱眉。南康公主冷笑一声,咚的一声放下酒盏,道:“夫主下月离建康?这些时日是留在府内还是到城外大营?”“自然是留在府内。”话题岔开,桓温被引开注意力。桓祎顿感压力减轻。“恐怕是不方便。”南康公主脸上带笑,说出的话却像冰碴。“城外大营里还有十多个美人等着,我听说颜色都不错,不亚于日前送来的慕容氏。大司马月久回来一次,不会惦念?”话音落下,室内空气顿时凝结。南康公主不以为意,遥对立屏风举起酒盏,笑盈盈饮下半盏。桓容当场打了个激灵,酒意去了八分。看向上首的一对夫妻,后颈汗毛都立了起来。“细君何出此言?”桓温眯起双眼,笑道,“不过区区婢奴,细君不喜打发就是。”“哦?”南康公主弯起唇角,“夫主舍得?”“有何不舍?”“既然如此,夫主便留下吧。”南康公主放下酒盏,金步摇轻轻晃动,红唇饱满,微浊的酒水中倒映出一抹冰冷的弧度。桓温哈哈大笑,当即挥退女婢,亲自为南康公主舀酒,仿佛刚才的紧张都是错觉。桓容暗暗抹去冷汗,这真是两口子?桓祎看向上首,表情更显得不安。屏风后,慕容氏和马氏噤若寒蝉。慕容氏隐隐的打着哆嗦,想起自己初到建康时的表现,恨不能时光倒流。早知如此,她宁可留在军营。纤手拂过小腹,目光重新变得坚定。哪怕为了未出世的孩子,她也不能就此怯懦!李夫人无需婢仆服侍,自斟自饮,美眸不时迎向上首,微微一笑,仰首饮尽满盏。慕容氏满心担忧,没有留意她的举动。马氏不着痕迹的侧头,细眉微蹙,隐约发现对方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夫主身上。 第37章 “是啊。”桓祎没有半点压力。桓容又开始头疼。桓祎这份心意让他感动,可桓大司马若是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桓祎带去姑孰,理由完全站得住脚,谁能拦得住?“阿兄,今日的话不要随便同他人说。”“我知。”桓祎重重点头,“我只和阿弟说。”“不告知阿母?”“阿弟知道,阿母当然也会知道。”桓祎咧嘴憨笑。“……”该说这人真没心眼还是大智若愚?兄弟结伴来到前室,桓大司马不在,仅有南康公主坐在榻前,身前摆一面铜镜,两名女婢跪在身后,正为公主梳发。“阿母。”桓容和桓祎行礼,没有进入内室,而是跪坐在门边。“留下和我一起用膳。”“诺。”南康公主今日不入台城,未让女婢梳髻,只将一头长发挽在脑后,斜插一枚金钗。本该是温婉的打扮,偏偏让人觉得寒意扑面。桓容心下明白,亲娘这个样子九成是桓大司马之故。母子三人用膳时,桓大司马的车架已到台城前。此次觐见天子,一为上报赭圻驻军之事,二来,桓大司马决心给庾氏一个教训。桓容受伤在很大程度上是庶子的手笔,但桓祎几次被辱,桓容在上巳节被下套,庾氏脱不开关系。桓大司马不亲近嫡子,不喜愚钝的庶子,不代表外人就能欺负!车架行过御街两旁的官署,吱嘎的车轴声仿佛是提前发出的讯号,预示桓大司马正式回到建康,朝堂之上,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第十七章 郗超桓大司马入朝,上到天子司马奕下到朝中百官,九成以上绷紧了神经。后宫中,庾皇后早起向太后请安,坐足两个时辰仍不肯离开。褚太后放下道经,令宫婢退下,叹息道:“桓元子要做的事任谁都拦不住,你在我这也没多大用处。”“阿姑,我……”话说到一半,庾皇后又开始垂泪。“行了。”褚太后历经六朝,几度临朝摄政,最不相信的就是眼泪。如果哭有用,她愿意哭瞎双眼换回她的丈夫和儿子。“我早告诉过你,桓元子不好惹。南康只为出一口气,未必真要断绝庾氏的根基。桓元子则不然。”顿了顿,褚太后的双眼锁紧庾皇后,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沉重。“永和九年,殷渊源被废为庶人。只要桓元子不松口,哪怕满朝文武求情,天子依旧要照着桓元子的意思办!”庾皇后低头垂泪,话含在嘴里,终究是没敢出声。“原本谢侍中出面给了你那兄长台阶,借上巳节缓和两家关系。结果呢?闹出那么一件糟心事,别说是桓元子,寻常人都不会罢休!”庾皇后泪流得更急,道:“阿姑,阿兄说非是他所为。”“不是他还是谁?”褚太后挥开竹简,气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装糊涂?他说什么你信什么?!”庾皇后头垂得更低,泪水一滴一滴砸在裙上,没有引来怜惜,反而更让褚太后厌烦。“幸亏南康今日不在,你这样子让她看见,无事也会有事!”本就是庾氏错在先,台阶递到跟前不踩,偏要自作聪明,使出那样阴损的手段算计一个小郎君,更要祸害殷氏的女郎。这是士族家主该做的?稍有见识的后宅妇人都不屑为之!庾希自以为做得机密,事实上,明眼人一看就会明白。几代修来的通家之好转眼成了仇人,庾希倒也真有能耐!“我都能猜到,桓元子岂会疏忽?”褚太后挺直背脊,长袖在身侧铺开。相比庾皇后的畏缩懦弱,更显得大气端庄。“这件事我不会管也没法管。你如果想要安稳留在宫中,最好不要掺和进去。”没有脑子就老实些,否则纯属找死。“日前谢侍中有言,北地不稳,占据陕城的氐人投了慕容鲜卑。氐人有雄主在位,掌权之初便野心勃勃。慕容鲜卑百足不僵,双方迟早要有一战。以桓元子的为人,定会紧紧盯着北边,不会将全部精力放到建康。”“阿姑,您是说我兄长有救?”庾皇后生出希望。哪怕庾希错得再多,庾氏终究是她的依靠。“桓云子不会轻易下死手。庾希和殷康闹翻了,同殷涓仍旧莫逆。”若庾希和殷涓联合起来,势力依旧不小。没有万全的准备,桓温不会轻易动手。褚太后本来不想这么直白,奈何庾皇后不只性子弱,脑子也不是太聪明。不能一次讲清楚,过后又要来她面前哭,她哪里还能有清净日子。“如果氐人和慕容鲜卑动手,无论哪方获胜,桓元子都会寻机北伐。”论实力,氐人不及慕容鲜卑。但后者内忧不断,前朝后宫几乎乱成一锅粥。太宰的遗言压根没被重视,慕容垂表面得到重用,暗中却被不断排挤,甚至有性命之忧。至于大司马一职,更是边都没有摸到。 第39章 “桓元子,我同你不共戴天!”桓府中,桓容半点不知渣爹会为自己出气,正一心跟随郗超学习。记忆中,原身仅见过郗超一次,还是往会稽求学之前。此番再见,和记忆中的人影重合,桓容不得不感叹,时光真的很不公平。五年过去,从弱冠迈向而立,竟没有在郗超身上留下半点痕迹。为见公主,郗超特地换上蓝色深衣,头束葛巾,腰间一条帛带,坠青色玉环。“仆见过殿下。”两晋之时,世人自谦多称“仆”。南康公主对郗超还算客气,请人来教导儿子总不能冷面以对。“郗参军多礼。”立屏风后,南康公主一下一下拨动袖摆云纹,道明请郗超过府的原因。后者听罢没有拒绝,只言桓大司马下月返回姑孰,他必须跟随,充其量只有二十天时间。“如殿下不弃,仆愿为小公子解惑。”“善!”南康公主颔首,令桓容上前行拜师礼。郗超忙侧身避开,道:“小公子之师乃周氏大儒,仆万不敢受此礼。”南康公主没有强求,桓容退而求其次,拱手行晚辈礼。“请郗参军教导。”“郎君客气。”郗超还礼,仔细打量桓容,对这个印象不深的小公子颇感到好奇。桓祎是陪读身份,同样上前见礼。郗超对他比较熟悉,见到桓祎现在的身板,眉毛差点飞出发际线。“四公子甚是威武!”桓祎直起腰,嘴角咧开一抹憨笑。桓容捏捏手腕,深知“威武”两字永远与己无缘。时间不多,郗超当日便留在府内。桓容也不客气,直接提出要求:“我欲知北地高门,请郗参军教我。”“北地?”郗超现出几许惊讶,“郎君欲知哪几家?”“秦氏。”自收到李斯真迹,桓容便放在心上,其后与谢玄书信,得知“北地故人”姓秦,此次南下欲拜访桓大司马。意外的,引起了桓容不小的好奇心。“秦氏?”郗超沉吟片刻,道,“郎君所言可是西河郡的坞堡之主?”桓容眨眨眼,坞堡?“如果是这个秦氏,其家族渊源之深,尽二十日都讲不完。”见桓容实在好奇,郗超继续道:“北地汉家有言,西河秦氏有熊罴之旅,虓阚之将,令氐人和慕容鲜卑闻风丧胆。秦氏家主共有九子,行四者最为骁勇。传其颜比宋玉,勇比汉时冠军侯。”九个儿子?联系到桓大司马,桓容脑袋里突然冒出个诡异的念头:盖世豪杰是否都这么能生?第十八章 危机郗超是个不错的老师,讲解士族谱系头头是道。让桓容头大的亲戚关系,经他之口瞬间清晰。从家主到子嗣,从嫡系到分支,无不井井有条。随便挑一支出来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各士族的品评更是手到擒来。“秦氏呢?”“无品。”“秦氏无品?”秦氏在北地,纵然底蕴深厚,仍被部分侨姓和吴姓士族排斥。直言其同胡人为伍,不配为大中正品评。“大中正不出面,故而无品。”听完郗超的解释,桓容当即愕然。这算不算另类的小团体?事实上,不只秦氏遭到如此待遇,留在北方的高门各个如此。西晋灭亡时,未能南渡的士族要么被胡人政权所灭,要么依附于对方。为形势所迫,少数甚至和胡人联姻。经过几十年时间,两地高门距离渐远。随着时间过去,彼此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亡者无可定品,余者亦然。”这句话很实际。全族被灭的定品也没用,死人如何能推举做官?依附胡人政权的,无论真心投靠还是虚与委蛇,都不会被东晋政权接纳,之前有品评的也会被废弃。当初侨姓士族南渡,也是废了好大的力气才被吴姓士族接纳。尊贵如王导,照样被骂过“伧人”。琅琊王氏尚且如此,在南方士族眼中,留在北地的高门会是什么地位,自然是可想而知。秦氏凭借坞堡和仆兵挡住胡人的侵吞,在北地颇负盛名,的确有不少南方士族赞其英雄。可是提到品评,依旧压不过反对的声音。“秦氏坞堡建于氐人和慕容鲜卑交界,最危急时,四面均被胡人包围。”见桓容听得认真,提出的问题也颇有见地,郗超爱才心起,提笔在纸上勾画。大概盏茶的时间,一副简略的“地图”便呈现眼前。由于郗超刻意画得简略,寻常人压根看不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与其说是图,不如说是交叉的线条更为贴切。 第41章 桓容停下笔,看着初现锋锐的一笔小篆,眉间锁紧。渣爹平生以造反为己任,他的几个兄弟都不是善茬,老大老二更有“杀叔大家乐”的爱好。虽说架不住桓冲实力过硬,最后没能成功,但有前车之鉴,他不能不小心。假设历史没有改变,桓家终将被打压,他必须设法自保。凭一己之力改变历史?以他现在的资本真没那份能力。桓容为今后烦恼,半点不知,郗超结束授课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等到桓温归来,言有要事禀明。对于麾下这名谋士,桓温极其信任,闻听此言自然不会轻忽。当即将郗超请入内室,开始闭门详谈。“景兴有何言不妨直说。”“超于府上数日,观小公子聪慧,有高世之才,贵极之相。”两晋名士大多信仰天师道,深谙相人之术。郗超相人极准,当初曾谏言桓温招纳王猛,明言其有大才。可惜后者对桓大司马各种看不上,桓大司马也对这个当面抓虱子的名士不太感冒,以致两看两相厌,最终一拍两散。王猛跑到氐人的地盘得到苻坚重用,无论内部争权还是外部较量,都堪称一把锋利的尖刀,出鞘就能扎上敌人软肋。现如今,郗超说桓容面相不凡,贵气十足,桓温不得不重视。高世之才?若是其他儿子,甚至是桓祎,桓温都不会为难。偏偏是桓容。桓大司马单手置于膝上,久久陷入了沉思。翌日,府内健仆和城外的府军忽然做出调动。南康公主有所警觉,奈何不知桓大司马真实意图,不好轻易开口阻止。察觉到风声不对,桓容行事愈发小心。见住处周围的健仆陆续被生面孔取代,不祥的预感越来越近。为防有变,桓容吩咐小童取来灯盏,准备将地图和可能引来麻烦的手迹烧掉。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提前防备总是没错。可惜火苗还没生起来,就听婢仆禀报,桓大司马有请。桓容的第一反应是不妙,第二反应是糟糕。匆忙之间只能将地图藏在身上,由婢仆和小童整理衣冠,怀着忐忑的心情前往正院。阿谷碰巧不在,小童六神无主,不放心别人,自己一溜烟跑去向南康公主报信。彼时,南康公主正和李夫人清点宫内送来的合浦珠,听闻儿子被桓大司马叫去,当即素手一扬,浑圆的珍珠滚落满地。“老奴敢伤我儿,我必不与你干休!”语毕起身就走,中途忽又折返,令婢仆取来长剑,提着离开内室。与此同时,一只苍鹰飞入建康城,在半空盘旋数周,落入城中一处宅院。秦璟走出内室,自然举起右臂。苍鹰落下,亲昵的蹭了蹭秦璟的脸颊。随后飞到健仆身侧,享用备好的鲜肉。展开苍鹰带来的消息,秦璟先是凝眸,旋即绽放开笑容。“郎君,郎主信上说了什么?”“陕城的氐人守将投靠慕容鲜卑。苻坚命杨成世为主将,毛嵩为副将,兴兵两万讨伐。”“氐人和慕容鲜卑打起来了?”“对。”随手将纸条交给健仆,秦璟托起正在梳羽的苍鹰,手指擦过鹰背上的飞羽,道:“拜帖已送,我明日往桓府拜会南郡公,归来后便启程北返。”“诺!”两刻钟后,苍鹰振翅而起,飞出建康城。嘹亮的鹰鸣响彻长空。巫士预言成真,北方大地烽烟骤起,战火顷刻燎原。第十九章 解局微凉的风穿过回廊,木屐声哒哒作响。桓容一路行来,表面看似镇定,实际上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近日里,桓大司马的一系列动作他都看在眼里,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今日被渣爹叫去,领路的健仆均都是面孔,心中更是忐忑不定。桓大司马选在正室见他,不像是要父子叙话,更像有别的打算。走到木门前,桓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室内。桓大司马手握重权,人却素来节俭。比起南康公主和桓容的居住,这里简直朴素得过分。天子赐下的立屏风怕是价值最高的摆设。此刻,立屏风被到左侧,两个蒲团对面摆放。桓温坐在上首,一身玄色长袍,发以葛巾束起,腰间没有佩玉,却有一柄汉时宝剑。桓容不敢露怯也不能露怯。几步走上前恭顺行礼。头顶响起一声“坐吧”,方才跪坐到蒲团上。腰背挺直,视线微微下垂,没有同桓温对视,以表对长辈的尊敬。桓大司马没有着急开口,而是仔细打量桓容。对于这个幼子,他关心不多,碍于种种原因也亲近不起来。之前将他留在建康,一来是念其体弱,不适合带在身边;二来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哪怕朝廷上下都知他有意皇位,终究窗户纸没有捅破。将嫡子留在都城算是一种姿态,给晋室和保皇的士族高门一颗“定心丸”。毕竟以常理而论,嫡妻和嫡子都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桓大司马直接动武的可能性便少去几分。这张窗户纸到底能维持多久,关键要看北地胡族的动向,以及建康士族和桓大司马角力的结果。无论谁输谁赢,桓容七成以上会成为“弃子”,日子必定不会好过。这样的结果,桓温知道,和他对抗的士族知道,就连桓容都猜出一二。 第43章 眼见气氛越来越僵,桓大司马声音渐沉,桓容心中叹气,拉了下南康公主的袖摆,道:“阿母,我愿去。”“什么?”南康公主回身,满脸不可置信。桓容跪正身体,先拜桓大司马,再拜南康公主,随后道:“阿父乐育,儿感激肺腑;阿母慈爱,儿永铭内心。儿愿往盐渎县,不负阿父栽培,阿母慈心。”话落再拜,额头触及地面,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事到临头惧有何用?除了显示出懦弱,不会得到半点好处。桓大司马下定决心,谁都无法更改。南康公主这么做,非但无法将桓容捞出来,很可能连自己都赔进去。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未必性格高尚,但不能看着亲娘为自己受累。反正都是要走,不如痛快些。做不做得出功绩两论,想方设法活下去,他自认还能做到。假设是桓大司马掌控的郡县,桓容未必有几分把握。但徐州刺使是郗愔,桓大司马不出面,他几个属兄难有下手的机会。士族高门自有一套处事规则。同样是为家族考量,郗超为桓大司马出谋划策,郗愔却不打算上桓氏的船,时常连儿子一起防备。不想被桓温抓住把柄,以“嫡子暴死”为借口抢占地盘,后者必定会设法保住桓容的命。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保障?桓容闭上双眼,在自嘲中苦笑。当啷一声,宝剑坠地。南康公主忍住泪水,轻轻抚过桓容的发顶,随后向桓大司马福身,哑声道:“妾气急无状,夫主见谅。”桓温站起身,亲自扶住公主手臂,温和道:“细君一如当年,温甚念。”夫妻执手,桓大司马不时发出几声朗笑。并且当面挑明,马氏和慕容氏生产之后都会留在建康。她们生下的孩子将代替桓容,继续做司马家的“定心丸”。看到这样的渣爹,桓容愈发觉得讽刺。是夜,桓大司马歇在马氏房中。南康公主背靠矮榻,一遍遍的抚过桓容的发顶,轻声道:“你出生那日,城中下了好大的雨。转眼十多年过去,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桓容没有动,倚在南康公主身侧,沉声道:“阿母放心,我定会平安归来。”无论桓大司马打的是什么主意,他都不会让对方如愿!本想求个平安,老老实实过一辈子,结果事与愿违,麻烦接踵而至。既然躲不开,那便迎头赶上。表面看似危机,转换一个角度,未必不会成为破局的机遇。“盐渎县近海,”桓容笑道,“阿母喜欢珊瑚,我定要造出海船,为阿母寻几株珊瑚树。若是好的,阿母便留着,若是不好,阿母随便砸就是。”南康公主破涕为笑,手指点着桓容的额心,道:“快别说这样的混账话,让人笑话!”李夫人跪坐在一侧,笑道:“这是郎君的孝心,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阿姊当高兴才是。”待青烟飘尽,素手轻轻拨动银勺,舀起新调的香料,缓缓倒入炉顶。第二十章 过府太和三年,四月,丁卯建康城连日大雨,河水猛涨,几乎逼近石砌的河岸。河道上早不见小船舢板踪影,只有南来北往的大型商船。码头上,十余名健仆披着蓑衣,凑在唯一能挡雨的亭子下,等候商船靠岸。“合浦商船都到了吧?”一名健仆道,“那日我见到两艘大船,听说运来的都是珍珠珊瑚,一颗就够寻常人家过上几年。”“不晓得。”一名健仆抹去脸上雨水,闷声道,“珍珠再贵也和咱们无关,有那份闲心不如勤快些。这才不过半月,粟米又涨价了。”“对,我等只管卸货,管他船上装的都是什么。”说话的功夫,第一艘商船停靠码头。木梯自船身架起,看到出现在船板上的胡商,健仆们不约而同道一声“晦气”!“又是鲜卑胡!”“今年这是第七艘了吧?”“听说北边出事了,这些鲜卑胡怎么来得更多。”“谁晓得是真是假,要我来说,他们打个你死我活才好!到时大司马再领兵北伐,正好一举收复失地!”“呦呵,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不能是我自己想的?”“算了吧。”一名健仆讽刺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能说出这样的话?快别让人笑了!”轰,码头上扬起一阵笑声。被取笑的健仆没有恼怒,反而抓了抓颈后,承认是从路过的郎君口中听到。“是青溪里的郎君,我看得真切!”胡商的船上备有胡奴,各个身强体健,一个能当两个用。即便是雇佣岸上的健仆,工钱也给得相当吝啬。健仆们多数知道根底,没有着急上前,依旧在码头上说笑。直到第一艘汉人的商船抵达,众人才陆续起身,同船主谈妥了价钱,手脚利落的运货上岸。一辆牛车从河岸边行过,车厢上撑起皂布盖,挥鞭的健仆浑身煞气,让人不敢小觑。 第45章 桓大司马还在等着,两人只能寒暄几句,不好多说。桓容侧身让开,秦璟迈出两步忽又停下,自袖中取出一只绢袋递到桓容面前。“此物乃我幼时所得,随身多年。我与容弟一见如故,便送于容弟。”东西递到眼前,桓容下意识伸手接过。待要开口询问,秦璟已经转身走远。雨越下越大,冷风打着旋飘过回廊。桓容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小童和阿谷如临大敌,差点让人将他抬回内室。“廊下风大,郎君恐会着凉。”桓容正要说话,风向忽然转变,一片枯叶直接呼在脸上。“郎君!”“没事。”桓容摘下枯叶,倒是觉得有趣。一行人加快脚步,回到住处后,小童立即捧上布巾。阿谷亲自去取姜汤,同时交代婢仆将珍珠黄金送到侧室,暂且不要开箱。听到“姜汤”两字,桓容就是一阵牙酸。更换外袍时,绢袋滚落在地。桓容弯腰捡起,解开袋口,倒出一枚青铜小剑。剑身不到巴掌长,没有开刃。剑柄是一头卧虎,做得惟妙惟肖。仔细辨别剑身上的篆字,联想到秦氏背景,桓容眉心一跳,这不会又是件“古董”吧?收起疑似古董的青铜剑,桓容捏着鼻子喝下姜汤,随后吩咐小童取来火盆,将一直藏在身上的地图撕开,全部投入火中。这次有惊无险,难保下次不会出现问题。在没有自保能力之前,这些可能引起麻烦的东西绝不能出现。而他身边的某些“不安定因素”,必须尽早清除干净。望着飞升的火苗,桓容咬住腮帮,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第二十一章 背叛秦璟在桓府停留半日,同桓温畅谈南北两地局势。提到氐人同慕容鲜卑起兵,彼此却产生不同看法。桓温同郗超均认为战况会陷入胶着,若是分出胜负,慕容鲜卑兵力占优,赢面应该稍大。秦璟则不然。“慕容氏兵力虽盛却是君臣不和,内忧未绝外患又至,未必能胜过氐人。苻坚素有雄才,更兼野心勃勃,有统一北方之志。今得谋士相助,以陕城之事为端由,未必不能一战而胜。”三人论战至傍晚,不时能听到桓大司马的朗笑。天色将暗,雨势不见半点减小。桓温欲设宴款待,被秦璟婉言谢绝。“使君好意心领。”“如此也罢。”桓大司马颇为惋惜,却不好强硬留人。亲自将秦璟送出府门,目送牛车消失在雨幕之后,对郗超叹道:“秦氏子才高识广,拔群出萃,可惜身在北地,不能为我所用。”“使君此言差矣。”郗超笑道,“如非秦氏扎根北方,使君今日焉能发此感慨?”桓温顿了一下,旋即失笑。“是我想差了。”“使君,仆有一言。”郗超正色道,“小公子有高才,使君如不用,须得当机立断。”“此事我自有计较,景兴无需多言。”长袖甩过身侧,桓温大步走进回廊。郗超跟在他的身后,想起教导桓容时的种种,禁不住摇头。身为桓温谋士,凡事自当为桓大司马考虑。哪怕爱惜桓容之才,一旦利益发生冲突,依旧会毫不迟疑的向他下死手。无关良心对错,仅在于个人立场。当夜,郗超宿于桓府。隔日与桓大司马同车出城,往城外大营点兵,准备启程返回姑孰。秦璟回到住处,再次放飞北来的苍鹰,一条绢布系在苍鹰腿上,短短的七个字,道明他对桓温的观感。“南郡公当世奸雄。”翻译过来,可以与之结交,但不能深交,更不能推心置腹。思及三人论战,秦璟不禁摇头。他未必赞同谢氏叔侄的某些观念,却不妨碍彼此“做朋友”。换成桓大司马,不被视作棋子已是大善,遑论其他。有此人在,阿父欲同晋室合兵,一统南北的谋略终不可能。总而言之,桓大司马对秦璟的印象不错,后者却对前者持保留意见。见面不如闻名,概莫如是。任命桓容为盐渎县县令的圣旨已下,南康公主亲自为儿子打点行装。“盐渎县近海,不知瓜儿能否适应。”李夫人帮着南康公主清点簿册,划出随桓容赴任的婢仆,逐一指给南康公主看。“这两人籍贯广陵郡,正好给郎君带上。”“善!”圈定出大致名单,南康公主接过簿册,令人抄录一份给桓容送去。“仔细看看郎君身边还缺什么。”想起会稽时差点出的漏子,南康公主又补充一句,“跟随的婢仆仔细看好,绝不能再有会稽之事!” 第47章 桓容回到矮榻旁,弯腰拨亮三足灯。“如果阿父没有调走健仆,我不会这么快发现。”桓容坐到蒲团上,束发的帛巾微松,乌丝如雨瀑垂落肩后。“新来的健仆我不熟悉,阿楠不熟悉,其他婢仆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你偏偏和其中两三人颇为熟稔。”哪怕没有当面说话,神态间却做不得假。新来的健仆浑身煞气,小童和婢仆都要绕着走,便是阿麦都不愿当面。破绽实在太多,想忽视都难,桓容收起竹简,手指擦过光滑的边缘,问道:“我想知道,阿父究竟许了你什么。”“奴、奴有一侄现在姑孰。”“阿母知道吗?”“殿下不知。”阿谷面如死灰,道,“奴大父有两子,早年失散。奴父仅有奴一女,伯父一脉尚存一子。”“我明白了。”阿谷猛然间抬头,看向桓容,颤声道:“郎君,奴……”“我说明白,不是言你无过。”桓容沉声道,“如果你将此事报于阿母,阿母岂会不护你?”阿谷低下头,既羞且愧。“我要一份名单。”名单?阿谷圆睁双眸,嘴唇颤抖。“凡是你知道的,曾向姑孰传送消息,对阿母不忠之人,一个不漏全部说出来!”桓容一字一句道。“郎君,奴、奴不能,郎君,您杀了奴吧!”桓容握紧双拳,告知自己不能动摇。“阿母心慈,婢仆犯错只罚做田奴,我不会杀你。”阿谷抖着肩膀,泪水洇湿脸颊。“我要名单。”桓容硬声道,“你将知道的人说出来,我将你交给阿母处置。并会向阿母求情,不牵连你的其他亲族。”“郎君!”阿谷骇然。“不要以为你死了就万事大吉。”桓容继续道,“你要是死了,阿父会心慈留下后患,还是当机立断一了百了,你最好想想清楚。”阿谷猛然抬头,视线落在桓容身上,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桓容表情不变,眸光始终冰冷。他愿意这样吗?本以为能躺在金砖上睡觉,结果却是朝不保夕。桓大司马步步紧逼,不想丢掉小命,再不能糊里糊涂粗心大意。南康公主清理过儿子身边,却忘记了自己。所谓的灯下黑,指的就是阿谷这种情形。能活着没人想死。为今后考量,桓容必须迈出这一步。第二十二章 桓容赠礼翌日清晨,建康城迎来难得的晴天。不见多日的舢板小船聚到河上,半数船篷还带着裂缝缺口,明显是被连续几场冰雹砸毁,尚未来得及修补。几艘商船先后停靠码头,船主们一边盯着船夫和健仆装卸货物,一边谈论北方战事。“氐人发兵两万,气势汹汹,大有要抢回陕城的架势。谁能想到,刚一交锋就被鲜卑胡大败,损兵折将不说,主将竟然丢下队伍跑了!跑得慢的都被斩杀!”“所言确实?”“我闻氐人凶悍,个个能以一当十,怎会败得如此之快?”“难道是疑兵之计?”“不可能!”一名面容硬朗,肤色古铜的船商道,“氐人是真被鲜卑胡打得溃不成军。我亲眼见到逃兵劫掠百姓,甚至进攻坞堡。”“坞堡?”“对,可惜碰到了铁板。”船商咧嘴笑道。“也不看看城头挂的是哪家旗,抢到秦氏坞堡,纯粹是自找死路!百十个氐人都被杀死,尸体挂在坞堡外边,血腥味下雨都冲不走。”“见到这些尸首,溃逃的氐人再不敢打坞堡的主意,追击的鲜卑胡都躲得远远的,唯恐被误认挂上坞堡外墙。““如此一来,氐人岂不是要记恨?”“记恨?他们刚刚吃了败仗,防备鲜卑胡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再惹上秦氏坞堡。到头来,肯定要上门赔礼道歉,再送上几百头牛羊。”“果真?”船商们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说话的汉子除了河上运输,还曾由南海郡出航,同海上的胡商做生意。他们带回的消息未必都是真的,但有七八成不假,足够建康城消化好一阵子。货物装卸完毕,船商们立即分散开,半数前往大市交易,余下候在码头附近等着买家上门。 第49章 “诺。”凭借良好的教养,桓容以非人的速度扒饭,嘴边硬是没沾上半颗饭粒。盛饭的婢仆接过漆碗,手都有点抖。南康公主停下筷子,李夫人放下水盏,看看桓容再看看桓祎,扫一眼桓祎又望向桓容,虽说已经习惯兄弟俩的饭量,可吃这么多真不会撑到?“瓜儿。”桓容从饭碗里抬头,活似一只正啃鱼的狸花猫。南康公主嘴角抖了抖,李夫人直想掩面。“还没吃饱?”桓容咽下口中饭粒,估摸一下肚量,认真道:“阿母,儿仅有五份饱。”为了给秦璟的回礼,他半夜饿得直想挠墙,一桶饭真心只有半饱。原本无需这么麻烦,但对方又是李斯真迹又是青铜古剑,不拿出件像样的礼物,桓容都觉得过意不去。好在南康公主对儿子大方,将压箱底的重宝送来。看到箱中的金色珍珠,桓容当即双眼发亮。就是它了!一颗太少,五颗不合适,干脆凑到十颗。如此一来,桓容的饭量稳步迈上新台阶,轻松超过桓祎。一桶饭五分饱?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当场无语。婢仆手抖得更厉害。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和桓容一起扒饭的桓祎。该怎么说?这才真是亲兄弟!两桶稻饭转眼见底,桓祎吃下十碗,桓容吃到十三碗,依旧是七八分饱。奈何南康公主不许他再吃,并且叮嘱婢仆,日后务必要看住郎君,每餐绝对不可超过十碗。“阿母……”桓容想要抗议,被南康公主强力镇压,无奈只能屈服。桓祎用过一盏茶水,稍歇片刻,继续举磨盘抡巨石。他本想和桓容一并前往盐渎县,可惜桓大司马不点。郁愤之下,每日拼命练武,发誓要学有所成,不让嫡母和兄弟失望。目送桓祎走出房门,桓容端正神情,请南康公主屏退左右,仅留李夫人在内室。“阿母,儿有事。”“何事?”“关于阿谷。”说话间,桓容取出一份名单,呈送到南康公主面前。“这是?”“此事需从阿父归来之日说起……”听完桓容讲述,南康公主柳眉倒竖,怒道:“好、真是好!我竟然瞎了眼,信这么一个东西!阿麦!”“殿下。”“这上面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绑来。捆上手脚,每人十鞭!”“诺!”阿麦领命离开,少顷,五六个婢仆被捆住双手拉到室外,并排按倒在地。南康公主发下狠意,忠仆举起嵌入倒刺的皮鞭,破风声中鞭鞭见血。婢仆的背部很快鲜血淋漓,檩痕肿起半指高。“阿谷带来了?”“回殿下,正在廊下。”“好。”南康公主勾唇冷笑,“不打她,让她看着。”桓容跪坐在一旁,耳边充斥婢仆的惨呼,脸色微有些发白。“瓜儿,你孤身在外,该心狠的时候绝不能手软。”南康公主正色道,“你父是什么心思,想必你也清楚。阿母无法护你,你只能自己护着自己。”“诺!”“遇事无需忍让。”见桓容不解,南康公主冷笑更甚,“既是你父送你去的,遇事自报家门,旁人总要给几分面子。”翻译过来:渣爹无情在先,做儿子的何必顾忌太多。能坑就坑,娘支持你!桓容正色应诺。坑爹而已,全无压力,保证完成任务!第二十三章 清理十鞭抽完,婢仆全身瘫软。别说走路,连站都站不稳。“先关起来,明日送出城。家人全部罚做田奴。”“诺!”忠仆上前拖人,有昏过去的婢仆发出痛哼。神智清醒的不断挣扎求饶,被堵上嘴拖走,地面蜿蜒出数道模糊的血痕。阿谷被带进内室,跪伏在南康公主面前,六神无主,全身抖如筛糠。 第51章 回头想想,外要防备庾氏暗算,内要提防亲爹下刀,身边的婢仆信不过,随行的护卫都是间谍,这滋味,真正是爽得透心凉,非寻常可以形容。母子俩商定健仆人数,桓容起身告退。“你父归来,我会遣人唤你。”“诺!”桓容离开内室,踩着木屐穿过回廊。阳光自廊檐边洒落,哒哒声接连入耳。行过拐角,两三名婢女弯腰行礼,望着桓容的背影双眼发亮。因桓容迟迟不露面,北方战事又起,建康城中,“桓氏子”的传说渐渐平息。唯有仰慕桓容“美名”的女郎们,依旧时常眺望秦淮河北岸,翘首以待小公子的出现。桓大司马回到府内,见到跪在面前的阿谷,得知白日发生之事,仅是挥了下衣袖,立即有健仆上前将阿谷拖了下去,隔日便送去城外大营,此后生死不知。随后两天,府内一切照常。送别宴上,桓大司马同南康公主对坐,屡屡举杯相邀。可惜公主殿下不买账,任凭桓大司马上演独角戏,偶尔给个冷笑都是赏脸。“细君素喜珊瑚,我日前偶得两株,已令人快马加鞭送往建康。”“多谢夫主。”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珊瑚大方收下,冷笑依旧是冷笑。桓大司马终究是理亏,哈哈一笑掩饰过去。桓容和桓祎专心用饭,漆盘送上又撤下,兄弟俩眨眼吃下整头羊,很快引来桓大司马的注意。“阿子这饭量?”“瓜儿日前受伤,虎儿勤于练武,都需要补一补。”桓温:“……”这是补一补该有的食量吗?宴毕,桓容被桓大司马唤去正室。房门在身后合拢,桓容正色跪坐,神情不见半点紧张,任由桓温居高临下的打量。必须承认,无论桓大司马内在如何,外在的确是一等一的俊朗帅男。人过中年不见半点发福迹象,反而增添几分岁月沉淀的魅力。权势、财富、美人,桓大司马样样不缺。如果不是第三次北伐遭遇滑铁卢,政治上遇到谢安这样的神人,造反大计功亏一篑,简直就是“人生赢家”的标准样板。父子对坐半晌,依旧是桓大司马先开口。“阿子此去盐渎,随行之人务必精挑细选。我已选好健仆二十人,均是西府军出身,曾追随我南征北讨,必可护你周全。”“谢阿父。”“抵达徐州之后,无需着急赶往盐渎,可先往郗方回处拜会。我会修书一封,你带去即可。”“诺。”“有何需要尽可同为父讲明。”桓大司马渣了十几年,扮演起慈父照样驾轻就熟。“儿确有一事。”“直言即可。”“此去未知归期,唯请阿父保重。他日儿有所成,必拜至阿父跟前,以谢阿父栽培之恩。”桓容言辞恳切,目光清正,面容俊秀如玉,额间一枚朱砂痣恍如彩宝。话落弯腰行拜礼,退出内室。目送桓容离开,桓大司马突觉心头不定。回想桓容近日言行,联系郗超前番所言,不由得眸光渐深,眼底泛起一丝冷意。第二十四章 变化太和三年,四月,戊子桓大司马离城当日,本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车队行到宣阳门,天空陡然聚起层层乌云,雷鸣闪电突降,大雨倾盆而下。送行的官员来不及躲闪,全部浑身湿透,淋得落汤鸡一般。桓温在车前同桓温道别,同样未能幸免。说也奇怪,等到桓大司马离城,不到一刻钟,雨水骤然停歇,云层随风散去,碧蓝晴空犹如水洗,仿佛之前的疾风暴雨都是幻觉。桓容坐在车上,发梢不停滴水,连连打着喷嚏。小童不敢轻忽,张开布巾为桓容拭发,并连声吩咐健仆扬鞭,以最快速度赶回府内。“不能在外边耽搁,郎君怕要着凉!”“诺!”牛车行过秦淮河北岸,知是桓氏郎君经过,立刻有人群聚集。健仆心道不好,若是被人群拦住,一时半刻恐脱身不得。郎君真着凉生病,自己怕要吃不了兜着走。于是再不犹豫,长鞭甩过半空,接连打出几个鞭花。又有健仆跃下车辕,拉动牛鼻上的铜环。健牛吃痛,牛车的速度登时加快一倍不止。因为之前一场大雨,车盖遮得严严实实,车门也被关住。桓容坐在车厢里,只能听到嘈杂的人声,见不到外边情形。随着牛车加速,喷嚏声越来越响亮,头一阵阵的发晕,脸颊泛起潮红。见桓容脸色发红,小童壮起胆子摸了摸桓容的掌心,当场急得要掉出眼泪。 第53章 “瓜儿淋雨着凉,需延迟数日启程。””瓜儿着凉了?可有大碍?”“托太后洪福,命还保得住。”南康公主话里有话,褚太后面现一丝恼怒,更多则是尴尬。“瓜儿喜欢读书,宫中库存典籍繁多,阿嫂可容我挑几本?”想起南康公主上次入库房的情形,褚太后就是一哽。奈何自己理亏在先,能让南康公主消气,挑几本就挑几本吧。“我闻库中有两颗夜明珠?”南康公主笑道,“正好给我子读书照亮。”褚太后差点掀桌。得理不饶人啊!奈何南康公主先声夺人,占尽道理。褚太后气短无奈,只能令宦者打开库房,任由南康公主挑拣。归根结底,褚太后夫主早丧,亲子早亡,连个孙子都没留下。当今天子是她从侄,彼此关系并不亲近,她守着宫中的库房又有何用。给那三个血统不明的?想想都觉得糟心。褚太后松口,南康公主半点不客气,自家车厢装满,干脆从宫中借车,运了整整三车竹简和珍宝离开。桓容醒来时,南康公主已经归府,正和李夫人清点竹简,分类以绢布裹好,重新装入木箱。小童守在榻边,见桓容眼皮微颤,出声要水,一骨碌爬起来,快步捧上一只漆碗。“郎君莫要起身。”小童手持细长的竹管,一端放在碗中,一端送到桓容唇边。桓容咬住竹管,半碗水很快下肚,喉咙不再发干,身上总算有了力气。在小童的帮助下,桓容慢慢坐起身,道:“我有些饿,想食粟粥。”“郎君可要放糖?”“不用,只要腌菜。”“诺!”小童出门去唤婢仆,桓容趁机覆上额心。两秒后,掌中浮现一颗光珠,珠身晶莹剔透,润泽似裹了牛乳。桓容收拢五指,仿佛握住一股温暖的水流。少顷有光线自指缝溢出,桓容意识到不对,忙低头看去,榻上并排出现三个玉枕,大小相同,雕凿的花纹一般无二。玉佩能藏,珍珠能藏,这个该怎么办?听到脚步声折返,桓容忙将玉枕藏到脚下,锦被一裹,勉强能够遮住。仔细回想,之前玉佩和珍珠都是单个增加,这回玉枕竟直接翻倍?缘由是什么?桓容一时间想不明白。唯一清楚的是,光珠已经消失,腹鸣犹如擂鼓,饭量九成也要翻倍。第二十五章 出城被堵桓容这一病,直接病到五月中旬。不是他不想痊愈,而是南康公主压着,不许他轻易好转。于是乎,桓某人只能听亲娘的话,继续躺在榻上抱恙。儿子养病期间,南康公主入台城三次,次次是空车而去,满载而归。直到最近,褚太后听到“长公主”三个字都肝颤。就差在台城门前挂上牌子:南康公主和桓府车辆不得入内!殷康希望重塑同桓氏关系,哪怕不能联姻,至少不要成为仇人。可惜殷夫人拖着病体几番上门,南康公主一概不见,送往姑孰的信也没有半点回音。至此,殷康彻底歇了同桓氏结交的心,但也没同殷涓走得太近。殷涓和庾希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早晚被桓大司马一手捏死。殷康自认还长着眼睛,自然不会跟着殷涓同路寻死。关乎政治的是是非非,桓容之前了解不多,也不甚感兴趣,现下却逼着自己去了解。经历过前番种种,他十分清楚,想在这个时代活下去,避免像只蚂蚁一样被碾死,就不能万事随心。至五月下旬,南康公主依旧不许桓容离开都城。姑孰的桓大司马得讯,特地遣人送来亲笔书信。南康公主扫过两眼,冷笑一声,直接丢到一边。“送信者何人?”“回殿下,是郗参军。”“郗景兴?”得知是他,南康公主压根没有客气,当场下令轰走,见都不见一面。“轰走,以后不许他再进门!”“阿母,此事恐怕不妥。”桓容试图劝说,现下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机。“妥与不妥已无大碍,不如顺心些。”南康公主道,“郗景兴几次在老奴面前出言,以为我当真不知?没有将他绑入府已经是给那老奴脸面!”桓容默然。“再有一事,”南康公主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日前我入台城,从太后口中得知,你父明年将领兵北伐。”“明年北伐?”“对。”南康公户肃然道,“氐人同鲜卑胡交战,无论谁胜谁败,北方都将大乱。对朝廷而言是难得的良机。若是看不到这一点,他就不是桓元子。” 第55章 南康公主不愿意搭理她,司马道福丝毫不以为意。见到桓容在旁,当即杏眼微亮,丰腴的面颊现出两个酒窝,煞是美艳。“阿嫂。”桓容退后半步,躲开一阵迎面吹来的香风,端正行礼。严格来说,司马道福五官生得极好,哪怕不符合时下审美,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可惜气质俗艳,举止稍显轻浮。单独看还好,在南康公主面前登时被比到泥里。桓容突然间明白,为何亲娘看她不顺眼,连话都懒得说。有这样一个亲戚,不糟心也难。“闻听小郎有恙,半月不见痊愈,如今可好些了?”“谢阿嫂关心,容已无碍。”司马道福目光放肆,让人很不自在。桓容不想多言,借口明日启程,尚有事情要处理,行礼退出室外。直到他背影消失,司马道福才收回目光,对上南康公主冰冷的眼神,嫣然一笑。“阿姑之美,鱼见深入,鸟见高飞。小郎肖似阿姑,人品非凡,实令人歆羡。”南康公主不悦皱眉,司马道福不敢真的惹怒了她,忙见好就收,道明此次归来的缘由。“阿姑,桓济这般对我,我在姑孰实在是呆不下去!”说话间,司马道福取出巾帕,假意拭去两滴眼泪。捕捉到她话中的信息,南康公主肃然道:“你刚才说什么?那老奴回到姑孰调兵,先后几次遣人外出送信?”“是。”司马道福扭了下身子,见南康公主压根没心思听她诉苦,实在没法继续哭下去。“你回来就老实呆着,住你原来的院子。马氏和慕容氏有孕,你带回来的人看好,没事别往那边去。”“诺!”司马道福福身行礼,心中乐开了花。她又不是桓济,没心思找那两人麻烦。此行目的既已达到,便不再继续惹南康公主烦心,麻溜起身离开,吩咐婢仆打点居室,看架势就要常住。思量司马道福的话,南康公主心神不定。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无法掌握桓大司马的真实意图,只能提前预防,将桓容的护卫增加到五十人,令跟随自己多年的忠仆护其出行。“务必护得郎君周全!”“诺!”“阿姊。”李夫人碰巧过来,听到这番安排,建议道,“何妨请郗参军与郎君同行?阿姊修书一封送去姑孰,想必夫主不会反对。”“让他同行?”李夫人凑到南康公主耳边,低声道:“有他同行,正好给郎君挡灾。”郗超回建康送信,其后迟迟没有离开,想必是不怀好意。既然如此,又何必同他客气。桓大司马安生且罢,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心思,现成的“人盾”送上门,不用白不用。劫持朝官?谁会管?满朝文武巴不得见桓大司马吃瘪,郗超的亲爹都会拍手称快。南康公主心领神会,当场拍板,郗参军的命运就此敲定。不乐意?直接绑上马车,不走也得走。如果桓容再狠点,直接授给郗超国官,将他扣在盐渎县,不付出点代价,桓大司马休想捞人。所谓神功未成先砸脚面,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得知随行人数增加,其中还有郗超,桓容转了转眼珠,对亲娘和李阿姨佩服得五体投地。打发走小童,将藏在榻下的玉枕塞进书箱,桓容拍拍手上榻休息,难得一夜无梦。翌日清晨,桓府前人喧马嘶。近五十辆大车长龙状排开,每车配有数名健仆。五十名护卫立在两侧,桓容一身蓝色深衣,发束葛巾,拜别南康公主。“阿母保重。”三拜之后,桓容直起身。少年俊秀文雅,风度翩翩。登上马车时,长袖随风摆动,发尾拂过肩背,映着高悬的烈阳,仿佛一道镌刻在时光中的美景。车队离开桓府,沿路向码头行去。车厢极沉,车轮压过路面,留下半指深的辙痕。路走到一半,马车忽然停住。桓容正闭目养神,忽听车外传来娇音:“桓氏郎君妙有姿容,心甚慕之,望能一见。”小童好奇推开车窗,当即瞪大双眼。桓容凑过去,同样僵在当场。不知何时,车队已被人群围住。尤其他所在的车厢,简直是里三层外三层,被小娘子们围得水泄不通。目测不下数十人手握银簪环佩,双眼发亮,严阵以待。“郎君?”小童脸色有点白。 第57章 “此去山水迢迢,容弟善自珍重!”谢玄等人送至城门外,登上高处目送桓容远去。古琴声又起,天边忽然飘来一片阴云,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似在应和琴音,倾诉一番离愁。小童撑开竹伞,遮住桓容头顶。“郎君,雨水渐大,当心着凉。”桓容走进车厢,自远处遥望建康城。此去不是龙投大海,虎奔高山,便是跌落万丈悬崖,被彻底碾入尘埃。是成是败,是开出一条生路还是走进死胡同,全要靠他自己。雨势越来越大,天空似破开口子,一道丈粗的闪电在天边落下,绽放出刺目的橘光。健仆扯下蓑衣,和护卫一同拉动缰绳,骏马发出阵阵嘶鸣,鼻前喷出白雾。“起!”大喝声中,车轮终于滚出陷坑,溅起点点浑浊的泥斑。啪!长鞭接连甩出鞭花,车辙一路向东,离建康城越来越远。古老的城市迷蒙在雨雾之中,犹如色彩斑斓的幻影,逐渐远离视野,直至消失不见。桓容拉上车窗,向后靠在车厢上。小童取过放在角落的竹篮,揭开蒙布,里面是新炸的撒子和麻花,还有裹了豆馅的炸糕。即便有些凉了,仍旧酥香诱人。“郎君先将就用些,待宿营时再起炉灶。”桓容点点头,取来布巾净手,随后夹起一截麻花,三两口吃下肚。篮中的食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失,小童见怪不怪,开箱取出竹筒,倒出微凉的蜜水,送到桓容面前。桓容接过水盏,道:“你也吃些。”“诺。”小童打开一个小些的竹篮,里面是特别备下的干粮。即便身边没有旁人,小童也不会与桓容同桌用饭,更不会和他在同一只竹篮里取用食物。无论适应还是不适应,世间规矩如此,不能轻易打破。乌云滚滚,雷鸣闪电不歇,大雨一直未停,前方的道路愈发泥泞。车队离开建康城,由旅贲引路向东而行。沿途经过数个村庄,均有村人持棍棒警戒,离城越远警戒越是严密。大概走了两个时辰,带路的旅贲至车前回报,天色渐晚,无法连夜赶路,怕要在野外扎营。桓容料到行路艰难,只是没想到会这么难。刚出建康不久,竟然就要露宿野外?“梅雨将至,陆路确有些难。”旅贲答道,“今夜实在无法赶路,如郎君应允,前方五里可做营地。”“好。”桓容知道古人或多或少都有夜盲症,连夜赶路实在不是个好主意。途经的村庄无法留宿,趁还有几分天光扎营是最好的选择。旅贲往前方安排,南康公主派与他的健仆靠近车前,小声道:“郎君,我观此事有些不对。”“什么?”桓容转过头,诧异问道,“哪里不对?”“从建康至京口不到百里路,沿途有官道,即便有雨也不该如此缓慢。”健仆面色凝重,小心道,“仆担忧此人心怀不轨,像是在刻意引郎君绕弯路。”“绕弯路?”桓容心中咯噔一下。该不会渣爹真打算对他下手,然后赖到旁人身上,趁机抢地盘占军队?“今夜注定无法赶路,你且小心盯着他,有不对立即报我。”“诺!”健仆卸下车旁雨布,展开披到骏马背上。同时检查木箱绳索,防止哪处松脱。小童擦亮火石,灯光照亮半个车厢。“阿楠,你去将郗参军请来,说我有事同他相商。”“诺!”小童放下火石,将干爽的外袍披在头顶。随即利索的跳下车辕,带着两名健仆去“请”郗超。桓容支起一条腿,手指敲着膝盖,半面被灯光照亮,半面隐于黑暗,眼神随火光微闪,心思难明。郗超聪明一世,万万没料到,只不过是回建康送信,竟被南康公主“劫持”,送上往盐渎县的马车。往姑孰“求救”已经来不及了,留在建康的族人多数不愿帮他。无奈之下,郗超只能老实的收拾行李上车,陪桓容走这一遭。好在桓容对他还算客气,除了限制行动,并没有在其他方面为难。随车的婢仆相当“细心”,见郗超脸色不对,特地给他多加一件外袍,灌下半竹筒姜汤。桓容对姜汤十分怨念,知晓其威力惊人。随车的五六竹筒都是为郗参军准备。郗超是渣爹铁杆,几番进言要他小命。不能亲手咔嚓掉,“招待”一下总没问题。车队过方山津时,津主和查验的贼曹均出身西府军。郗超看到希望,想方设法送出消息。怎奈被婢仆看得极严,别说递纸条,连句话都搭不上。心知求救无望,郗超只能在车厢中郁闷。 第59章 郗超心中打了个突,觉得很不对劲。大司马派遣之人绝不会如此鲁莽,未等车队抵达晋陵郡便急着动手。如果不是姑孰来的府军,又会是谁?大雨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健仆多数夜盲,辨别不出箭雨飞来的方向。又是咄咄数声,锋利的箭矢冲破车窗,车厢外几乎被扎成刺猬。“灭灯!”营地没有篝火,车厢内的灯光无疑是最好的指引。郗超想不明白动手的是谁,为保性命,情急之下就要上前扑灭灯盏。“拦住他!”桓容大喝一声,小童和婢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将郗超扑倒,手脚死死压住。“桓容,你不要命了吗?!”情急之下,郗超脱口而出。桓容弯下腰,移过一只木箱抵住车门,同时避开车窗,冷声道:“我自然要命,可惜有人不乐见。”说话间,小童和健仆已将郗超捆牢,桓容打开木箱,取出李夫人给他的香料,拿起贴有鲜红标签的三只瓷罐,暗道一声“可惜”。“阿楠,记住不要靠近车窗。”“诺!”桓容倒出香料碾成粉状,直接洒到车窗边缘。有贼人试图扒开车窗,抹上满手香料。桓容趁机扎上一刀,香料渗入伤口,贼人当即会发出一声惨叫,手掌犹如被火燎到一般。健仆闻声一拥而上,乱刀砍下,贼人直接毙命当场。小童转转眼珠,和婢仆嘀咕两声,抽出腰带捆住郗超手脚,直接挡在桓容身前。“临行前殿下有言,遇险理当如此。”话落,婢仆取下发簪,代替桓容守住车窗,下手又快又狠。贼人不靠近则罢,哪个敢靠近车窗,绝对留下一两个“窟窿”,抱着双手倒地翻滚。桓容点点头,靠在车厢角落,继续划开瓷罐的蜡封,竖起耳朵听着车外动静。他这小身板出去只能添乱,还是老实躲在车里,免得成了累赘。郗超挣扎不开,盾牌似的挡在桓容身前,几次险象环生,当真是有苦说不出。出发之前,南康公主特地调来工巧奴,将车厢内部增厚,紧要处夹上硬木,寻常的箭矢压根无法穿透。大雨中无法点火,抵住车门挡住车窗,尽量不要慌了手脚,呆在车里相当安全。问题在于,健仆是否能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内奸”,以防被内外夹击,当场包了饺子。弓箭声音渐渐消失,刀剑相击声愈发频繁。期间夹杂着伤者的惨叫,以及重物落地的钝响,令人脊背生寒,头皮一阵阵发麻。故意带错路的旅贲被砍中左臂,认出来者并非姑孰安排的府军,压根是一群陌生人。当下意识到不好,不再假意抵抗,放贼人靠近车厢,而是大吼一声,拿出拼命的架势同对方战到一处。旅贲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护卫和健仆的压力当即减小。偷袭者的优势逐渐消失,伤亡成倍增加。黑暗处,另一群潜伏者握紧刀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一幕。“这些人是哪来的?!”明明该到晋陵郡动手,这些来路不明的冲出来,直接打乱了全盘计划。“幢主,动不动手?”“怎么动手?”带队之人瓮声道,“计不可成,速退!”此处离建康不远,尚未进入郗愔管辖之地,便是杀了桓容也无用处,反而会引来一身麻烦。况且,车队遇袭定然生出警觉,甚至引来京口注意。强行动手成了便罢,不成的话,很可能偷鸡不着蚀把米,坏了使君大计。“退!”见雨势力减少,幢主当机立断,就要引兵退走。不料想,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队火把,紧接着是响亮的马蹄声。一队骑兵从官道飞驰而来,闯过重重雨幕,直接杀了过来。“快走!”幢主意识到不妙,却已经来不及了。带队的大汉高近九尺,满脸虬髯,手持一杆长戟,自马背跃下时如铜钟坠地。“仆等奉命来迎丰阳县公,莫要放走一个贼人!”“杀!”这支队伍来得突然,偷袭之人措手不及,直接被包围起来。藏在暗处的人也未能幸免,幢主首当其冲,仗着多年拼杀的本领才保住性命,侥幸逃脱。林中留下二十多具尸首,过半死于虬髯大汉手中。桓容听到喊杀声,尚不敢确定是敌是友。过了大概两刻种,喊杀声越来越小,继而有火把照亮营地。紧接着,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彭城刘道坚奉郗刺使之命,迎丰阳县公入京口。”郗刺使,郗方回?桓容下意识扫一眼郗超,后者显然也没料到,自己的亲爹竟会派人来接桓容,还赶到得如此凑巧。“郎君,贼人已尽数就擒!”听到忠仆的声音,桓容推开车门,迎面一张黑红的脸膛,浓黑的胡须根根直立,两道卧蚕眉,一双铜铃眼。不是确定自己没有二次穿越,桓容差点以为是三国演义中的桓侯当面。“刘将军有礼。”桓容不知刘道监官职,观其威猛不凡,身着铠甲,手持长戟,明显不是寻常兵卒,称呼一声“将军”并不为过。 第61章 桓容下定决心,哪怕用金银珍珠来砸,也要砸起一支队伍,替代心怀二志的旅贲。所谓有钱任性,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撇开桓氏内部,对庾氏就无需客气。郗愔忠于晋室,本该和庾氏很有共同语言。可惜庾氏丢掉荆州,失去兵权,野心却从未减少。动不了桓大司马,干脆三不五时开挖郗愔墙角。太和二年,朝廷下令迁郗愔平北将军,领徐、衮二州刺史,镇京口,都督徐、衮、幽等侨州诸军事。桓大司马还在掂量如何开口,庾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这一下便捅了马蜂窝。郗愔是东晋太尉郗鉴的长子,崇尚道家养生,好修黄老之学,却不代表他是个软柿子,乐于交出手中权力,任由外人搓圆捏扁。士族家主必以家族为先。自郗鉴去世,郗愔成为郗氏的中流砥柱,轻易撼动不得。桓大司马口称“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明面上仍不敢强取,而要暗中慢慢谋划,不惜以亲生儿子为棋子,足见对郗愔的“重视”。庾希没掂量清楚自身分量,敢当朝出言夺权,当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郗愔之前按兵不动,是因为手中没有把柄,不好轻易下手。现如今,桓容在距离建康几十里处遇刺,供词和贼人一并到手,罪证确凿,要是不让庾氏好好“痛快”一回,郗刺史绝不会善罢甘休。哪怕庾邈抵赖,郗愔照样有办法扣实罪名。贼人威胁的不只是桓容,还有郗愔的儿子郗超。郗愔防备儿子不假,却不会乐见儿子去死。人证物证捏在手中,足可对庾氏发难。这就是实力,是手握权柄的力量,也是桓容目前最缺少的东西。料定桓容的打算,郗超脑中急转,难免为桓大司马感到可惜。世子无才,二公子有才却气量不足。小公子身具大才,奈何生母出身晋室,注定不能为大司马所用,更无法承其君位。郗超暗自叹息,刘牢之眉间皱出川字,两人看向桓容的目光均有些异样。桓容站在车辕前,漆黑的双眸被火光照亮,映在观者眼中,竟有几分深不可测。事实上,聪明人太容易想多。能将贼人的事情处理妥当,设法从渣爹手里捞点好处,已经耗尽桓容的心力。目前,他想的绝不是什么兵法计谋,更不是什么坑人伎俩,而是让婢仆架锅煮饭,好好吃上一顿。白日赶路夜间遇刺,桓容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几乎能当场吞下整头羊。可惜这样的愿望也难以实现。没等桓容唤人,就有旅贲上前行礼,开口道:“郎君,雨水渐小,天色将明,不若打起火把继续赶路。”旅贲的左臂吊在胸前,脸上的血痕尚未结痂,可见战斗时的凶险。他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营地经过清理,到底残存不少血迹。一眼望过去,心里不舒服不说,还可能引来夜间狩猎的狼群。桓容询问过刘参军意见,同意车队前行。旅贲手持火把,带数名健仆往前方探路。桓容令忠仆缀在旅贲身后,自己登上马车,沿着火光前行。刘参军不习惯坐车,骑马伴在车外。郗超被请入车内,继续为桓容讲解侨郡。比起遇袭之前,郗超的精神明显变差,心神不属,语气也有几分敷衍。有刘牢之等人在侧,旅贲不敢再行诡计,老实在前方引路。途中避开一截断木,绕过几处泥坑,车队再没遇到其他困难。卯时正,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歇。乌云散去,天边绽放万缕橘光,一轮红日缓慢升起。小童熄灭三足灯,桓容打了个哈欠,推开车窗,发现车队正沿河岸前行。河道中水流湍急,偶尔有小船卷入其中,貌似将要倾覆。艄公手握竹竿轻点,船身又稳稳排开水流,向下游飘去。有早起的农人拉着耕牛,扛着锄头迎面走来。见到车队行过,匆忙间退到路边,拉住几名好奇的孩童,不许他们上前。“阿父?”有垂髫童子好奇探头,却被父亲按住肩膀。挣扎着转过身,恰好同车窗处的桓容对上,后者笑着点头,童子似受到惊吓,忙不迭躲到父亲身后。车队经过处,越来越多的农人出现在地头。路过一片稻田,二十多名田奴已在劳作,多数身着短衣,赤着双脚,身材高大却面有菜色,明显是吃不饱。桓容吸了口凉气,喉咙间像是堵住石块,心头发沉,难言是什么滋味。“建康内外竟是如此不同。”桓容醒来之后,多数时间留在府内,别说出城,出府的机会都是少之又少。他在建康所见所闻不过是太仓一粟,同眼前压根是两个世界。“郎君,近年的光景远远好于早年。再者言,这些多为流民,能有今日已是相当不易。”婢仆劝道。言下之意,这里的田奴都为士族“私产”,桓容最好不要去管,否则必将引来麻烦。北地被胡族入侵,百姓携家带口南逃,房舍田地全部舍弃,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部分投奔亲友,生活勉强有了保障;部分身怀一技之长,录籍后分得田地;还有部分实在活不下去,全家沦为士族门阀的私奴。虽然失去自由,好歹不会饿死。光明下总有黑暗,乱世中不可能真正的歌舞升平。建康的繁华美景,欢笑歌舞,此刻皆如虚幻一般。桓容闭上双眼,背靠车厢良久无声。小童递给桓容一盏蜜水,道:“郎君夜间未曾用膳,可要用些寒具?”“也好。”初次见桓容用膳,郗超着实惊吓不小。观小公子并非虎背熊腰、勇猛雄壮之辈,饭量怎会如此之大? 第63章 郗愔握住桓容前臂,亲自将他引入府内。英俊的面容满是笑意,不似见到下属官员,更像是遇到喜爱的晚辈。桓容一边小心应对,一边仔细打量。同样手握重权,桓大司马通身煞气,一望可知是领兵之人。郗刺史则温和儒雅,更贴近晋时文人。如果换下深衣,穿上一件大衫,百分百的风流名士,俊朗潇洒非常人能及。两人靠近时,桓容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察觉身旁人略高的体温,回忆建康所见,当下确定,眼前这位也是寒食散的爱好者。桓容知道寒食散不是什么好东西,长久服用必成祸患。但时下人以“嗑药”为风尚,郗愔又是养生问仙的爱好者,自己出言未必有用,八成还会搞僵彼此关系。思及此,桓容咬了咬后槽牙,到底理智占据上风,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简单寒暄一番,郗愔唤人引桓容往客居暂歇,并言将设晚宴为桓容接风,稍后遣人去请。“多谢使君,容告退。”在人家的地盘,又要在人家手底下做官,总要客气些好。桓容的恭谨很得郗愔赞赏,目送其离开,视线转回陪坐的郗超,笑容登时隐去。“嘉宾。”郗超立即正身跪坐,恭敬听训。“数年前我曾问你,如今再问,你仍遂迷不寤?”“阿父,南郡公乃当世英雄。”郗超抬起头,目光坚定,没有半点躲闪,“晋室孱弱,无能北复失地,欲驱胡人,汉室当有雄主。”凝视郗超半晌,郗愔沉声道:“你言桓元子是英雄?”“回阿父,儿未曾妄言。大司马二度领兵北伐,一度收复失地,乃是不争的事实。”“我并未否认其功业。”郗愔摇头道,“但依我之见,桓元子可称奸雄,不配英雄二字。”“阿父!”“虎毒不食子。”五个字掷地有声,郗超登时无言以对。历史上,真没哪个“英雄”朝自己儿子下手,除非后者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当然,皇帝家是例外。桓大司马觊觎郗愔手中的地盘和军队,不惜牺牲嫡子,没有半点父子之情,为达目的不留任何余地。郗超自始至终参与其中,自然无言可以反驳。“你自幼喜读史书,尤推举汉末诸雄。”郗愔突然话锋一转,道,“我且问你,桓元子可比魏武帝?”郗超神情微凝,许久方开口道:“不可比。”“曹孟德挟天子以令天下,处尊居显,朝野侧目,生前可曾称帝?”“不曾。”“我再问你,桓元子诸子中,可有能及魏文帝者?”“无有。”依郗超来看,桓熙平庸无才,桓济气量狭小,桓歆耳软心活,桓祎不提也罢。桓容确有贵极之相,但偏于文弱。魏文帝曹丕自幼随父南征北讨,文武双全,绝非桓氏兄弟可比。“既如此,桓元子何德何能,竟妄想取司马氏而代之?”桓温想造反不是秘密。建康朝廷知道,南渡的侨姓和吴姓也心知肚明。郗超一门心思的为桓温出谋划策,未必不是为家族考量。但在郗愔看来,桓温权柄在手,权倾朝野,桓氏却不入建康高门之列,一旦桓温倒下,桓氏极可能内部生乱,甚至土崩瓦解。即便桓温得偿所愿,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不可能长久。有此顾虑,郗愔绝不会让郗氏绑上桓氏的船。哪怕郗超几番劝说,仍是不为所动。“嘉宾,这样的话我只说最后一次。”郗愔肃然表情,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桓元子事不可成。你既懂得相人之术,为何没有发现,丰阳县公之贵远胜其父?”郗超苦笑。就是发现桓容的“贵相”,他才建议桓大司马尽快下手。但这话不能说,万一出口,九成以上会被亲爹从大门扔出去。郗愔父子一番对话,桓容自然无从得知。离开客室后,桓容沿着回廊走向客房,一路之上,不时有婢仆引颈张望,窃窃私语,都言“桓氏郎君名不虚传”。偶尔听了两耳朵,桓容颇感到惊奇。自己不过是在上巳节写下一幅字,随后在庾希府前威风一把,怎么就成了旁人口中的“良才美玉,有前朝士子风”?再者言,京口距建康近百里,消息怎会传得如此之快?难不成是古代娱乐太少,民间需要八卦?如谢安这样的神人,有人造势不足为奇。自己不及弱冠,又是准备造反的权臣之子,也值得如此宣扬?桓容行过拐角,望一眼晴空流云,愈发想不明白。郗愔有县公爵位,刺史府的格局同桓府相类。客居分内外两间,外间极为宽敞,墙上悬有名家字画。内间设立屏风,小童和婢仆打开衣箱,正点燃香炉。“郎君。”桓容绕过屏风,小童立即迎上前,为桓容解开腰间帛带。婢仆展开蓝色长袍,在香炉边挂起熏染。 第65章 “半碗足矣。”这杀伤力丝毫不亚于姜汤,整碗喝下去真会要人命。阿黍劝说不得,唯有将漆碗撤下。桓容舒了口气,漱口之后重新躺倒,抓过温热的布巾覆在额前,双眼紧闭,口中念着“麻雀啊麻雀”。小童正将长袍挂起,听到他的低喃,好奇回头问道:“郎君要吃麻雀?”“……不是。”他的吃货形象已如此深入人心?“那郎君要吃什么?”“什么都不要。”桓容展开布巾,整个覆在脸上。薄薄的布料几乎透明,随呼吸一起一伏。小童摸不着头脑,结束手上的活计,移坐到榻前,小心问道:“郎君可有哪里不适?”“没有。”桓容转过身,脸上的布巾自然滑落。对上小童双眼,禁不住自嘲的勾了勾嘴角。连个暗示都猜不透,可想而知,今后的路会有多难。“我在想宴上那道烤羊。”小童恍然大悟,笑道:“郎君放心,奴会告知阿黍,令随行婢仆学习烹饪之法。待到盐渎之后,定寻来香料为郎君烤制。”“我说的不是吃……”小童满脸不解,那是为什么?“算了。”桓容摆摆手,终于体会到人才的重要性。渣爹身边有郗超,遇事自己解不开,智囊团自然顶上。自己手头无人,别说智囊谋士,信得过的护卫都少之又少。“任重而道远啊。”阿黍归来时,桓容仍在榻上翻来覆去,没有半点睡意。“郎君这是怎么了?”“郎君似有酒意,一直在说麻雀。”听完小童之言,回忆宴上之事,阿黍有几分了然。当即令小童退到门边,看着廊外行走的护卫,自己跪坐到榻边,开口道:“郎君,奴有一言。”桓容停止翻动,侧头看向阿黍。束发的帛巾松脱在枕上,鬓边滑落两缕乌丝,轻轻扫过脸颊,带起一阵轻痒。“何言?”“郎君可是为宴上之事烦心?”“的确。”桓容点头。“临行之前,殿下曾言,郗刺史必有动作。”“阿母说过?”阿黍点头,继续道:“殿下言,如郎君当面拜访,且途中遇到变故,郗刺史定会设法拉拢,极力同郎君交好。其目的极可能是促使郎君争权,设法掌兵。”“掌兵?”“郎君,奴以为,羊乃晋地,雉鸡为建康,麻雀极则指京口、姑孰两地。”“是这样吗?”桓容面带怀疑。“奴不敢妄言。”阿黍继续道,“京口、姑孰皆为建康门户。北府军驻扬州,守京口;西府军驻武昌,守姑孰。”桓容坐起身,神情变得严肃。“自郎君入刺史府,郗使君并未以下官视之,其意如何,郎君当细细思量。”阿黍点到即止,不愿多言。桓容静静思索。羊,雉鸡,麻雀。东晋,建康,姑孰,京口。西府军,北府军。一念闪过,犹如醍醐灌顶。桓容腾地直起身,手指梳过额前,直直插入发间。如果他想得没错,郗方回是否在暗示同他结好,助他掌握西府军,从渣爹手中夺权?但是,可能吗?桓容越想越是怀疑,不太明白对方是出于什么考虑,才做出这样的暗示。只要有眼睛都会知道,以现在的他压根争不过桓大司马。即便桓大司马倒下,他那几个庶兄不顶事,照样有桓冲、桓豁可以顶上。或者对方根本没想过他能成功,只为激出他的野心和怨气,令桓氏自相残杀,提早生出内乱?这样一想,之前以为的“没有歹意”必须要打个折扣。历史上,桓温去世之后,桓熙桓济联合叔父桓秘,差一点干掉桓冲,引得桓氏彻底栽倒。固然是前者野心使然,难言没有外部力量推动。想到这里,桓容打了个激灵,突然感到颈后发凉。“阿黍。”“奴在。”“你怎知这些?”“不瞒郎君,奴曾祖官至禁防御史,大父为历阳郡主簿。奴父也曾选官,因任上获罪,举家被贬,奴才做了宫婢。”顿了顿,阿黍压低声音道,“奴少时听大父言于兄长,提有太守宴请当地吴姓士族郎君,席上一条烤鱼,鱼腹两枚鸡卵,所行同今日颇为类似。” 第67章 氐人攻占榆眉,主将下令乘胜追击,被鲜卑大军阻截,双方连战数场,互有胜负。为破僵局,氐人用王猛之计,截断鲜卑粮道,乱其军心,果然取得一场大胜,斩首五千级。鲜卑不敢继续接战,放弃安定,领兵退回上邽。氐人再度追击,遇到鲜卑猛将慕容柳,前锋尽失,大挫锐气。此后慕容柳几次挑战,王猛皆下令紧闭营门,不予迎战。双方就此陷入僵持,战场附近胡人逃散,汉人退入坞堡,一片风声鹤唳。秦璟的书信送至西河,秦氏家主很快回复,将慕容亮“货”了。不是货给一家,而是派人通知交战双方,价高者得。鲜卑人本以为慕容亮“光荣战死”,正准备给他加谥号,听到消息顿时懵了。氐人接讯则喜上眉梢。正愁僵持不下,大好人质送到手中,还可借机挑拨秦氏坞堡和鲜卑人的关系,甭管价格多少,必须拿下!于是,战场上出现奇怪一幕,交战双方同时鸣金收兵,紧闭营门,分别派遣队伍迎接王都使臣,赶往洛州的秦氏坞堡。目的只有一个:买回慕容亮!作为货主,秦璟正设宴款待慕容亮,待酒足饭饱之际,取出一枚金色的珍珠,引得慕容亮口水滴答,方才道:“如殿下平安归国,我用此珠同殿下易货,殿下可有兴趣?”“易货?”“人丁。”“人丁?”慕容亮微愣,不是土地也不是牛羊?秦璟点点头,道:“汉室百姓。”慕容亮如果被鲜卑人换回去,兵权十成被收回,在朝中掌权无望,必定对财富更加贪婪,不愁他不上钩。如果回不去,那也没关系。珠子放到氐人面前,照样会让对方动心。慕容亮双眼放光,贪婪之色尽现。秦璟勾起嘴角,思及赠珠之人,笑意染上眼底。他日再次南下,必得当面一叙。第三十一章 捡宝太和三年六月,氐人和慕容鲜卑使者先后抵达洛州,进入秦氏坞堡辖地。此前苻坚两度发兵,慕容鲜卑不甘示弱,接连几场大战,彼此互有胜负。败兵逃窜肆虐,胜者纵兵劫掠。汉家百姓遭殃,部分胡族部落也未能幸免。如榆眉、上邽等地,靠近战场的郡县,几百里内渺无人烟,荒废的坞堡村落比比皆是。在烈日的炙烤下,散落的百姓尸骸和牛羊尸骨逐渐干枯,凄凉景象随处可见。天灾人祸一并袭至,秦氏掌控的郡县成为百姓逃难之所。汉家百姓之外,不少胡人也携带牛羊家产,举部迁往西河郡及洛州鄜县附近,宁肯献上牛羊求秦氏庇护,也不肯继续留在氐人和鲜卑人的地盘。因为迁移的人口不断增加,秦氏坞堡出现一种奇怪的“繁荣”。附近郡县还立起小市,引来不怕死的西域和吐谷浑商人,堪称乱世独有的奇特现象。氐人使者由王猛所派,鲜卑来的则是慕容亮的亲兄弟——渔阳王慕容涉。两支队伍进入洛州,尚未抵达秦氏坞堡,先在洛阳外五十里冲突一场。氐人死伤十余人,慕容鲜卑同样没落好,慕容涉率先冲锋,差点被氐人斩落马下。双方互不退让,几乎是一边走一边打,最后惊动秦氏坞堡,秦璟亲自率兵“出迎”,差点把交战双方一锅端,带来的金银珍宝全充战利品。“误会,一场误会!”氐人带队的官员是个汉人,因受王猛赏识,在苻坚面前颇得重用。之前未曾见过秦璟,却知秦氏郎君大名,当先下车行礼,随行人员个个不落,唯恐真成对方的刀下鬼。慕容涉不是傻子,见氐人这幅做派,也晓得来人不好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下马对秦璟抱拳,道:“小王慕容涉,英雄有礼!”慕容氏的长相迥异汉人,也不同于多数胡人,肤白,五官深邃,男子须发浓密,更似极西之地的西域人。慕容涉更是如此。一脸的络腮胡子,说起汉话不伦不类,用词很是别扭。秦璟在马上还礼,引来对面数道视线。随后打马回转,引来者前往坞堡。一路之上,队伍经过三处小市,遇到数名西域商人。氐人官员眉间深锁,看着秦璟的背影颇为忌惮。慕容涉同麾下将兵两眼瞪大,未曾想到,临近州郡就是战场,此处竟然如此繁荣。“请。”穿过两道栅门,迎面就是一条石路。两侧立有高墙,假设秦璟心怀杀意,只需埋伏下弓箭手,在场几十人都会变成刺猬。鲜卑人和氐人下意识聚拢,目光警惕的扫向四周。秦璟始终没有做声,跟随的仆兵面现嘲讽,打量进入坞堡的胡人,活似猛虎在盯着鹿群。氐人官员快行两步,试着想要开口,秦璟却压根不理他,走进最后一道木门,将人甩给治理坞堡的主簿,自行前往慕容亮所在,继续和对方商讨以珍珠换人。见到双方的队伍,秦璟便已经清楚,鲜卑财大气粗,远远超过氐人。所谓价高者得,慕容亮九成会被慕容涉买回去。至于氐人会不会半路抢劫,那就不是他该关心。正如这场因陕城而起的战争,氐人低估了慕容鲜卑实力,以为的必胜之战陷入僵局。纵然慕容鲜卑无法获胜,氐人照样占不到太大便宜,顶多夺取几处州县,不时进行挑衅,伺机再发起征讨。慕容鲜卑如果能吃下教训,尽快结束朝中内乱,反而能压制氐人,迫使苻坚退让。如若不能,待氐人养精蓄锐,倾全力发兵,慕容氏灭亡之日不远。思及此,秦璟当下决定,尽量说服慕容亮,多换汉家人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扩充实力,以防日后。慕容亮尚不知自己被挂出“五百金”的高价,并有继续升值的潜力。见到秦璟出现,当即双眼发亮,主动迎上前去。与此同时,桓容一行沿中渎水北上,经过几处流民聚集的小县和村落,距盐渎越来越近。中途,车队遇上两股盗匪,差点遭了埋伏。好在有惊无险,财物没有损失,更依靠郗刺史派出的府军擒获三十多名贼人。“郎君,此等贼子为祸日久,不如杀掉!”随行的掾吏建议道。 第69章 “好。”桓容推开车门,大声道,“停车!”“郎君?”府军和护卫不解其意,见桓容推开车门,唯恐他脚踩落空,忙一把拉住缰绳,车队立时停住。“郎君有何吩咐?”“不去城东。”桓容弯腰走出车厢,站在车辕上,吩咐道,“收拾县衙,清理民居,留在此地!”“郎君可是累了?要暂时歇脚,仆等可建木亭,远胜此等旧屋。”桓容摇摇头。“我既为盐渎县令,自当在县衙起居。尔等跟随于我,也当在此常住。”啥?!府军迟早要回京口,惊讶之后也就算了。护卫和健仆齐齐愣住,看着摇摇欲坠的土墙木房,再看看满脸坚毅的自家郎君,集体失声。郎君这是要做什么?不等他们想清楚,桓容令阿黍开箱,取来市货的布帛和少量钱币,令健仆随府军往城东交易,招收当地百姓前来城西。“言明修建县衙房屋,每日一餐饭,十五日后可领布或铜钱。”“诺!”健仆领命,清空两辆大车,由熟悉的府军带路,挥鞭消失在蔓草之间。桓容跃下车辕,询问掾吏县衙大致是怎样布局,随后令健仆清理出两三处院落,暂时作为歇息处。听到动静,陆续有人走出破屋,都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知晓是新任盐渎县令当前,众人表情仍旧麻木,只在健仆取出干粮时双眼发亮,不自觉的咽着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健仆带一名男子上前回话,桓容见其满面泥土,骨架高大,人却瘦得几乎脱形,当即递出半碗水,一碟干粮,问道:“你等可是盐渎县人?”男子没有回话,径直抓过盘中谷饼,三两口吞下肚,又端起水碗一饮而尽,似回味般舔着嘴唇,沙哑道:“仆等祖籍渤海南皮,遇战乱渡江,所携家财俱为流寇劫掠,方才流落至此。”“听你言谈应是读过书?”男子点点头,接过小童递上的布巾,擦净脸上污泥,竟是五官深邃,格外的俊朗年轻。“回郎君,仆曾祖姓石,曾为阳平太守。仆同族人离散,全家为胡人囚困,为保存家人性命,不得不于胡人帐下为官。后遇良机,挑动部落内乱,才得幸逃脱南渡。”话至此,男子的表情愈发羞愧。同胡人为伍是永远抹不去的污点,即便有族人在建康,他也不敢上门认亲。桓容继续问,男子继续答,半点没有隐瞒。最后道出其曾祖的亲兄弟姓石名崇,就是和王恺斗富的西晋大壕!“你确定?”“回郎君,仆怎敢妄言先祖。”换句话说,现下的年月,除了别有用心,没谁会乱认祖宗。看着眼前的石劭,桓容艰难的咽了口口水,突然意识到,自己时来运转,倒霉到极点之后,终于开始捡宝。第三十二章 麻烦上门无论在什么年代,最珍贵的永远是人才。石劭被胡人囚困,能保住全家不说,更挑拨其内部生乱,继而率家人南逃,其心志坚韧,行事缜密,绝非寻常人可比。桓容十分清楚,这样的人即便落魄也不会失去傲气,仅凭一块谷饼,几句暖心的话就想忽悠他为自己效力,纯属于天方夜谭。仔细询问过石劭的为官经历,知晓他精通财政,家族曾为北地巨贾,桓容的眉心突突直跳。换做后世,眼前这位绝对是高智商、高情商、高学历的三高人才。年薪百万打底,税后轻轻松松超过七位数。机会到手眼睁睁放弃?桓容自问做不到。网子既然已经张开,必须死死罩住,无论如何不能让这条大鱼溜走。该如何忽悠、咳,说服石劭加入自己阵营,诚意是基本,利益同样不能少。只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还不能操之过急,反正人在盐渎跑不了,可以仔细观察,徐徐图之。桓容定下主意,直接转开话题,开始询问北地胡人之事。“先生曾在鲜卑胡帐下为官,可知其内情如何?”“仆字敬德,郎君可唤我字,先生二字实在当不得。”石劭拱手道,“囚困仆一家的是乞伏鲜卑,发迹于陇西之地,后依附氐人,同鲜卑诸部素有不和。”“此事我知。”桓容点头。“仆在鲜卑营中,常见氐人寻衅滋事。”“哦?”桓容来了兴致,“敬德是说,乞伏鲜卑同氐人不和?”“正是。”见桓容感兴趣,石劭无意隐瞒,将在鲜卑部中所见一一道明。乞伏鲜卑并非纯粹的鲜卑部落,自秦汉时便与高车人融合,征讨临近诸部,很快成为陇西最强大的一支胡族部落。 第71章 原来是妇孺聚拢过来,纷纷低首垂泪。桓容眼眶发酸,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阿黍上前半步,悄悄向桓容摇了摇头。郎君心慈,必会被这些人的遭遇触动。阿黍固然可怜他们,却是心存疑问,只为蓄养私奴,侨郡流民不计其数,如此大费周章,联合县中职吏下手,背后定有缘由。“郎君,奴有一言。”“我知。”不等阿黍继续,桓容摇了摇头,“此事我有分寸。”老者言中的豪强极可能是陈氏,如若不然,谁有如此大的力量,能在盐渎只手遮天,说一不二?前任县令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尚未在盐渎打下根基,凭什么和对方掰腕子。不知对手底细便莽撞行事,那不是锄强扶弱,也不是伸张正义,是傻缺中的傻缺。领到食水后,老者带着童子让到一旁,壮年男子和妇人取来工具,或到林中伐木,或到院中清理杂草,搬走朽木桌椅,扫掉堆积在各处的碎石瓦砾。石劭仍旧未醒,石勖连吃三个谷饼,连声打着饱嗝,见童子脸上带笑,不由得双颊发红。桓容坐到车辕上,笑着向石勖招手。“小郎君年岁几何?”“回府君,仆六岁。”明明是个娃娃,偏要充大人说话,言行举止仿效兄长,皆是一板一眼,着实令人喜爱。桓容正要再问,前往东市的府军和健仆突然返回,车上没有预期的农人和流民,反而绑着三个职吏模样的壮年人。“怎么回事?”“回郎君,此三人胆大包天,阻碍仆等招收流民。仆等言郎君乃是盐渎县令,鼠辈非但不悔过,竟敢出言侮辱!”听完健仆讲述,桓容并未当场发怒。仔细观察车上三人,发现他们都是满身酒气,显然是刚从酒肆出来。“可知他们身份?”“此三人自报陈氏,一为狱门亭长,两为贼捕掾。”陈氏?桓容眯起双眼,倒是巧了啊。盐渎县城东,数条河道穿行而过。河上运盐船络绎不绝,两岸民居商铺错落有致。距离码头十里,民居之间稀少,最后仅剩一座华美的宅院,飞檐反宇,画栋雕梁,足见主人豪富。正室内,陈氏父子对面而坐,中间摆放一张棋盘,黑白两子绞杀盘上,一时难分胜负,少顷,陈环开口道:“阿父,桓容已至盐渎。”陈兴点点头,随手捻起一粒黑子。“庾参军日前送来书信,阿父可要助他?”“环儿,你要记住,同陈氏有旧的是庾元规,不是庾季坚,更不是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可是,阿父,桓容之父乃是南郡公,闻其又得郗刺使青眼,如不趁早将他逐走,恐将成气候,再难收拾。”陈兴没说话,又捻起一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阿父!”“环儿,你输了。”陈环低下头,这才发现白子大势已去,再无可挽救。“行事鲁莽,遇事便慌,我平日是如何教你?”陈环似有不服,对上陈兴的视线,终究低下了头。“你只看到桓容的势,未曾见到他的危。”陈兴摇摇头,对儿子颇为失望,“他已自身难保。我等无需动手,静待即可。”陈兴比陈环看得清楚。桓容离开建康,途中遇刺,随后竟派人大张旗鼓前往姑孰,背后定然藏着猫腻。是父子不睦也好,兄弟相争也罢,陈氏无需着急走上台面,只需要袖手看戏,必要时推波助澜即可。可惜,陈兴固然看得真切,架不住族中多为短视之辈。他这边想着袖手看戏,城西处,自家的把柄已经送到桓容手上。第三十三章 坑爹三名职吏酒意上头,不知是真的迷糊还是故意为之,堵在口中的布刚被取走,当即破口大骂,吴语夹着洛阳官话,足足骂了一刻钟都没重样。健仆脸色铁青,握紧拳头就要将三人一顿好捶。桓容不理耳边的侮辱之言,背负双手,饶有兴致的俯视三人,唇角带笑,仿佛在看猴戏一般。渐渐察觉出不对,一人最先停住,余下两人依旧唾骂不休,终于被健仆狠踹两脚,侧身倒在地上不停哀嚎。“不骂了?”桓容走到三人面前,居高俯视,面带轻蔑,像在看三只蝼蚁。“你等出自陈氏?”“当然!”以为桓容是装腔作势,心中定然惧怕陈氏之威,一名贼捕掾停止哀嚎,大声道,“既知我等家门,小奴胆敢如此,必……嗷!”不等他将话说完,阿黍两步上前,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脆响声后,贼捕掾吐出一口血水,两枚牙齿滚落在地。 第73章 “我知委屈敬德。”“郎君何出此言?仆智谋短浅,能得郎君赏识已是感激不尽。郎君尽可吩咐,仆愿效犬马之劳!”桓容笑眯双眼,总算有人才入帐,今夜必能睡个好觉。石劭长舒一口气,总算恢复自信。阿黍带着小童整理车厢,众人今夜仍需歇在房舍之外。领了衣食的农人抱来干柴,围着车队点燃数个火堆,和健仆轮班进行看守,既为防备林中野狼,也为防城中探查之人。健仆在城东的一举一动并未避开豪强耳目,消息很快会传入陈氏耳中。对方会是什么反应,现下还拿不准。以桓容的想法,这三人暂时不能杀,却也不能放。陈氏的礼物仍旧要送,之后如何行动,端看对方是愿意商谈,还是给脸不要,打算来一场拳头对话。自己的拳头的确不够硬,但也不会任由旁人欺上门,坐着挨扇不知抵抗。阿母交代的坑爹之策尚未实行,正好在陈氏身上试一试效果。更何况,他对郗愔派出的府军很是眼馋,能趁机留下那就更好。是否是探子不重要,关键是他和郗刺使表面结盟,在盟约没有撕毁之前,北府军比西府军出身的旅贲护卫更加可靠。福至心灵,桓容茅塞顿开。拨开重重迷雾,终于明白,以自己目前的情况,想以最短的时间立稳脚跟,必须行非常之法。自己没有那份头脑,和盐渎豪强玩计策手段无异是以短攻长,到头来没有好处不说,还会被狠狠修理。远不如把柄在手,向渣爹借势,干脆利落举刀开片。所以,渣爹,儿情非得已,需要坑您一把,还请见谅。至于坑爹的标准……反正桓大司马权倾朝野,坑挖深点照样无碍。桓容起身离开火堆,洗脸漱口,车厢门关好,在温香萦绕中沉沉入眠。远在姑孰的桓大司马接到桓容书信,看到被押至帐前的十几个贼人,面上阴晴不定,许久方令人将他们押下,明日全部处死。“我子可好?”“回郎主,郎君受惊不小。”忠仆沉声道,“仆经建康时,将郎君亲笔呈送公主殿下。殿下言,贼人胆大包天,郎主爱子之心天下共知,必当给郎君一个公道。”桓温点点头,道:“细君知我。”忠仆垂首跪在地上,甭管赞不赞同,面上均未显分毫。“庾邈无视律法,挟私仇加害朝廷命官,竟还诬陷我子,欲致兄弟生隙,其心险恶至极!庾希知情不报,当与其同罪!”桓大司马直呼二人之名,显然已无半点回旋余地。三两句话间,庾氏命运就此注定。原本他并不想太快铲除庾氏,可惜庾邈坏他大事,又被郗愔抓住把柄,他不动手照样活不到明年。再者,为保住桓济,给南康公主一个交代,庾氏必须做出“牺牲”。桓大司马召来舍人商议,当日备下五车绢,两箱金,外加五十名青壮,一并送往盐渎。为表诚意,青壮均自流民中挑选,尚未加入府军,更谈不上刺探情报。桓容肯下功夫,绝对能培养成自身力量。对桓大司马而言,能暂时安抚住嫡妻嫡子,五十人不算什么,根本构不成威胁。对桓容却是天降横财,不收都对不起英勇献身的刺客。郗超如果知晓此事,定然会劝谏桓大司马,绢布金银可以给,青壮绝对不行,再少都不行!可惜他不在,正被亲爹困在京口。“你等回去后告知我子,我必严惩庾氏。今后有事亦可报送姑孰,我必为其做主。”“诺!”忠仆准备启程,桓大司马令舍人与护卫同行。主要不是为了桓容,而是往京口拜访郗愔。郗超好歹是他帐下参军,在京口日久,总该返回姑孰。至于途中不见的旅贲,桓大司马不问,忠仆同样未提。数人就此人间蒸发,不见半点痕迹。事情处理完,忠仆和舍人连夜启程,登船离开姑孰。桓济始终没露面,翌日清晨,伺候的小童推门而入,看清室内情形,顿时脸色煞白,手中铜壶落地。暖香萦绕,春意融融。桓济立在榻前,衣襟大敞,露出苍白的胸膛。长发披散,双眼赤红,表情狰狞骇人。两名妾室滚落在地,一人绢袄散乱,腰背大片青紫,一人身下大片殷红。床脚蜷缩着一名美婢,脸泛青白,颈间一圈青紫的掐痕,气息极是微弱。小童吓得失声,几乎是爬出门外。桓大司马得知消失,当即令人将桓济抓来,在营中重打二十军棍。“一、二、三……”行刑的府军高举圆杖,狠狠落下。桓大司马下了狠心,亲自监刑,二十杖没有半点留情。杖刑完毕,桓济被送回房中,医者熟门熟路的诊治取药。诊脉中途,医者的脸色忽然变了。叫来美婢询问,得知近日来的情形,冷汗瞬间浸透脊背。再三确认之后,医者不敢隐瞒,几乎是提着脑袋去见桓大司马。“什么?”得知桓济的情况,桓大司马骤然变色。桓济竟然不举,就此废了?!第三十四章 交锋一桓济尚无子女,唯一怀有身孕的妾室又被打得小产,至今生死难料。如果病况无法治愈,此生恐要绝后。营中医者均被召集,逐个为二公子诊脉。诊断出的结果无一例外,除非神医再世,并且专治男子不举,否则,桓济再无转好的可能。 第75章 启程之日,船身吃水极深,二十余名船工一起踩动船桨,才使得商船沿河北上,离开建康城。北地商船的举动均被列成条陈,摆上谢安和王坦之案头。思及北方传回的消息,对比朝中,两人禁不住摇头苦笑。“桓元子虎踞在侧,官家不能立志,我等又能如何?”桓府门前,司马道福第三次被健仆拦住,终于隐忍不住,气冲冲穿过回廊,欲找南康公主问个明白。“让开!”见阿麦拦住房门,司马道福当即举起右臂。未等挥下,室内传出冰冷的声音,“让她进来。”阿麦侧身拉开房门,司马道福反倒开始踌躇,凭借一股怒气冲到这里,稍微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做了蠢事。南康公主素来不好惹,皇太后都要避其锋芒。自己身为她的儿媳,这是不要命了吗?“我……”司马道福想打退堂鼓,可惜人已经来了,岂是说走就能走得了的。“愣着做什么,进来”听出南康公主语气不善,司马道福不禁咬住下唇,怒火早已消失无踪,余下的只有惊慌恐惧。从门边到正堂,再由正堂到内室,硬是磨蹭了大半刻。绕过立屏风,见南康公主坐在榻前,手中展开一封书信,李夫人侧坐一旁,正将调香用的瓷罐盖好,司马道福忙躬身行礼,大气都不敢喘。“见过阿姑。”南康公主不理会,任由她晾在当场。看完纸上最后数语,冷笑一声,将书信递给李夫人。“看看,老奴这回倒真是大方。”李夫人展颜轻笑,随意擦了擦手,将书信接过。两晋时期,纸张开始广泛应用,但圣旨和朝廷公文仍采用竹简,直到隋唐才彻底改变。“阿姑……”司马道福养尊处优,片刻就有些受不住了。南康公主扫她一眼,冷声道:“坐下吧。”“诺。”“说吧,你这气冲冲的过来,到底所为何事?”“阿姑,我有事不明。”司马道福扭着手指,低声道,“阿姑为何不许我出门?”“为何?你不知道?”“不知。”“好个不知!”南康公主语气陡然转怒,随手掷出一枚金钗,当啷一声滚落在地。“你回建康之后,我是否说过,老实呆在府内,不要随意惹事?”司马道福看着金钗,脸色开始发白。“你且说说,你都做了什么?”“每日里守在乌衣巷前,遇上王氏郎君便要攀谈,王子敬出门都要避开桓府,你成了建康笑柄尚不自知!”司马道福握紧金钗,下唇被咬得殷红。“你已嫁做人妇,不再是小娘子!”“前番行事已是诸多不妥,这回更是胆大包天,私下馈赠金钗!你要将颜面丢到地上,不要带累夫家,更不要败坏司马氏!”南康公主少有如此疾言厉色,实在是司马道福过于放肆,不知收敛。回建康之后,老实不到两日就缠上了王献之。若是寻常小娘子也就罢了,偏是个出嫁的郡公主。风言风语传出,司马道福没有妇德,桓济被戴上绿帽子。有这样的兄嫂,别有用心之人甚至编排起桓容。南康公主勃然大怒,下令没有她的允许,不许司马道福再出府门半步。“你再不知收敛,我将遣人送你回姑孰。”南康公主表情冰冷,对摇摇欲坠的司马道福没有半点怜悯。“你夫病重,身为嫡妻理当侍疾。”司马道福猛然抬头,桓济病了?侍疾?想得美!不,她绝不回去!“阿姑,仲道常服丹药,更喜助兴药物。此番未必是病,八成是哪个婢妾妖娆,让他……”“住口!”南康公主怒道,“什么话你也敢出口!”“我又没胡说。”司马道福低下头,小声嘟囔一句。“行了,你不想回姑孰便不回。近日留在府内,什么时候流言平息你再出门。”“诺。”司马道福不敢争辩,忙起身行礼,抓着金钗离开。唯恐南康公主气不顺,真将她送回姑孰。等到房门关上,南康公主捏了捏眉心,这都什么事! 第77章 三名职吏当即被健仆拖出堂外。忠仆上前复命,放下木箱,呈上南康公主的亲笔书信。桓容唤来小童和婢仆,将木箱抬入内室,随即展开书信,仅仅扫过两眼,嘴角便控制不住的上翘,几乎要笑出声来。“郎君因何愉悦?”“无事。”桓容给出否定答案,双眼却盈满笑意。将书信折起收入袖中,拿过石劭录下的名单,看着上面的一个个姓名,笑容带上冷意。忍了一个多月,该是动手的时候了。第三十五章 交锋二太和三年,八月,乙丑梅雨季节刚过,建康城迎来难得的晴日。巳时末,一辆红漆皂缯的牛车行出桓府,经御道直往台城。有官员下朝后前往官署,见到车身上的标志,当下令健仆停住牛车,彼此交换眼神,表情中都带着不解。自七月间至今,这已是南康公主第八次入台城。历数往年,从没有如此频繁。“莫非桓府有事?”“难说。”以南康公主的辈分,入台城必要褚太后“接见”。两人见面之后,常常是关门密谈,一谈就是一个多时辰。别说伺候的宫婢,皇后都会直接被赶走。宫外人想要打探消息无疑是痴人说梦。宫中偶有风声传出,均被证明是误传,没有半点根据。天子依旧心大,朝政一概推给群臣,整日同娈宠饮酒作乐,万事不放在心上。庾皇后心中惶惶,借由庾希传递的消息,得知庾氏情况不妙,因为庾邈擅做主张,很可能被桓温和郗愔一起收拾。又见南康公主连日入宫同太后密谈,不禁生出担忧,唯恐未等庾氏倾倒,自己先被废除后位。今见南康公主再临宫城,同样是挥退宫婢,殿门紧闭,庾皇后的恐慌达到顶峰。有庾氏安排的宫婢进言,劝她再往拜见太后,借机打探消息。话没说完,直接被一掌扇在脸上。宫婢愕然的捂住面颊,比起疼痛,更多却是不解。“殿下?”庾皇后怔忪片刻,低头看着手掌,似不相信自己的举动。片刻后,脸颊泛起潮红,五指收拢,指甲扣入掌心,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阿福,唤大长秋。”“诺!”一名宫婢快步退出内殿,很快带来一名四旬左右的宦者。得知是庾皇后要撵人出宫,宦者不由得愣在当场。“殿下要逐走此婢?”“是。”庾皇后松开手指,掌心留下月牙状的掐痕,却半点不觉得疼痛,“不要留在台城,直接逐走。”“诺。”大长秋没有多言,召来两名年轻的宦者,堵住宫婢的嘴,拉着胳膊拖出内殿。宫婢满脸不可置信,口中发出“呜呜”声,双脚乱蹬,仿佛想做最后挣扎。庾皇后止住宦者,走到宫婢跟前,沉声道:“你随我多年,忠心仍不在我,留你无益。”最该忠于她的人,满心想的却是庾氏。在这些人眼中,自己这个皇后可有分量?可惜她之前不明白,一心想着娘家。如今想清楚了,却是为时已晚。宫婢被强行拖走,庾皇后独坐内殿,对着未燃的三足灯愣愣出神。缥裙自膝下铺展,如云般华美,更加衬得殿中凄凉,佳人漠然。明明是花信年华,已如朽木枯槁,芳华不再。太后宫中,南康公主正身端坐,手捧茶盏,好整以暇的等着褚太后做出决定。相比她的沉稳,褚太后则是眉间紧锁,满嘴苦涩。“阿妹真要如此逼我?”“如何是逼迫?”南康公主放下茶盏,淡然道,“瓜儿有县公爵,可享五千户食邑。丰阳被氐人所占,数年来未得一粒谷粮,本当有所补偿。”见褚太后面有为难之色,南康公主继续道:“郗方回都答应了,太后还在顾忌什么?”顾忌什么?褚太后烦躁的按了按额际,道:“阿妹是明知故问。”“如果担心那老奴,太后大可不必。”“此话怎讲?”“日前瓜儿受惊,大司马特地从姑孰送去黄金绢布,更有五十名青壮。”南康公主直视褚太后双眼,“再者言,瓜儿出仕地方,太后帮那老奴隐瞒,可还欠我一回。”褚太后哽住。南康公主轻笑,笑意丝毫未达眼底。“太后莫非以为,几箱竹简,几颗珠子,事情就此揭过?”未免想得太好。 第79章 “阿父,小奴是要断我等生路!”桓容身为县公,可征敛食邑内民户税赋。只要他愿意,大可随便刮地皮。别说田税和商税,随便立根木桩就算设立津口,可以大张旗鼓收取来往商旅的过路费。陈氏以煮盐为业,手中田产同样不少。之前常有逃税之事,根本禁不住详查。更要命的是,陈氏仅算士族末流,仗着吴姓才成一地豪强。按照朝廷规定,无论田数还是佃客荫户都已远远超过数量。桓容身负爵位,有府军为刀盾,谁敢强行抗命?一旦开始丈量田亩,检括户口,县中豪强有一个算一个,皆要被撕开口子放血,手中的佃客荫户少去九成。若使阴谋诡计暗中下手,陈兴倒是能想想办法。换做正面对抗,别说扛不扛得住,“造反”的罪名压下来,全族都要遭殃。桓容的亲爹就是东晋最大的造反头子,可谁让人家是权臣,手握重兵,朝廷都要看他脸色?盐渎全县的豪强加起来,都不够桓大司马一刀砍的。桓容高举“我爹是桓温”的牌子,不想横着走都不行。陈氏等人的处境之难,就像一个踌躇满志的轻量级拳手,登上擂台才发现对手是超重量级,同时身兼裁判!不公平?桓容摊开手,乱世之中哪里来的公平。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放到几千年后照样不变。府军和护卫忙着张贴告示,广告县民,同时留意人群中的“不安定”因素,随时准备动手抓人。经过陈氏大门前,石劭故意放慢脚步,咳了两声。健仆立刻上前,刷刷几下,两张告示贴在墙上。一左一右对称分布,紧挨着门框,可谓相当美观。抬头望一眼门上匾额,石劭冷笑连连,眼中恨意昭然。他已经查明,当日掳掠家人、害死兄长的豪强正是陈氏。府君有意铲除豪强,正该拿最强的这一支下刀。“继续。”告示贴完,府军击盾开路。人群立即向两侧分开,不敢有半点阻拦。宅院内,陈环被健仆牢牢压制,无法动弹半步。“阿父!”陈兴摇摇头,不许健仆放手,俯视乱成一片的棋盘,脸色阴沉似水。县衙中,桓容放下笔,用力抻了个懒腰。上辈子没搞过政治,这辈子都要从头学起。好在有石劭帮忙,不至于手忙脚乱。但为今后考量,总要多捞几个人才,分担一下石劭的压力。不过人该往哪里找?“难啊。”桓容站起身走到门外,阳光略有些刺眼,下意识的举手遮挡。建康暂时不能指望,姑孰更是想都不要想。京口……自己和郗刺使的联盟尚有些脆弱,还是别随意挖墙脚,万一挖塌了怎么办。想起石劭的来历,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是不是该去流民里找一找,说不定能再次捡漏?小童捧着漆盒走来,见桓容站在廊下发呆,表情很有些诡异,不得不出声提醒道:“郎君,自石舍人往城东张贴告示,府前已跪了二十多人,各个背负荆条,口称向郎君请罪。”“才二十多个?”桓容从神游状态中苏醒,不甚满意。小童眨眨眼,放下漆盒,取出新送到的蜜桃,各个都有拳头大,青中泛白,桃尖向下透着红。桃身刚刚洗过,挂着晶莹的水珠。尚没有咬开,便有桃香沁入鼻端,引得人馋涎欲滴。“郎君,这是会稽的蜜桃,殿下令人从建康送来。”桓容被桃香吸引,肚子又开始叫。这才想起自己早起忙碌,除了早膳,馓子麻花一概没用。小童擦净桃上水珠,桓容撩起长袍下摆,直接坐到廊下,专心致志开始吃桃,门外跪着的职吏和散吏早被忘到脑后。负荆请罪必须表现诚意,多跪上一时半刻应该不算问题。第三十六章 权势傍晚时分,府军和健仆返回城西。县衙门前跪了五十余人,除了重录考核的职吏,被黜免的散吏也群集至此,希望县令能大发慈悲,不要夺了他们的差事。两名散吏跪着叩头,重重的几下之后,额前青肿一片。众人仿效而行,砰砰声不绝于耳。见到府军和健仆归来,门前的求饶声顿时增大数倍。“仆一家老小全赖禄米,求府君开恩!”石劭视而不见,迈步绕过众人,直接走进府门,眼角余光都懒得给。廊檐下,桓容一口气吃下五个蜜桃,两盘麻花,三张谷饼,仍不觉得饱。小童习以为常,捧着空盘往厨下吩咐备膳,以郎君如今的饭量,估计要蒸出两桶稻饭。“府君。”“敬德回来了,快坐。”桓容招招手,将一盘蜜桃推到石劭面前,“会稽郡的蜜桃,敬德尝尝。”石劭沉默两秒,忽然很想叹气。相处越久,对桓容的了解越深,他对自己的识人之能越是产生怀疑。当然,并非说桓容无才,没有掌控郡县之能,也不是说桓容行事没有体统,不符合士族标准,而是桓容的性格有些特别,尤其是他的饭量,竟比府军壮汉还要惊人。不足弱冠的士族郎君,一餐最少半桶稻饭。膳后不到两刻,整盘寒具上桌,再过两刻,婢仆又送上蜜水瓜果。 第81章 职吏和散吏跪在门外,走又不敢走,留下就是受罪。临到夜间,耳边传来野狼的嚎叫,附近林中闪烁点点幽绿,不由得开始心惊肉跳。县令铁了心不见,他们守在这里全无用处,说不定还要喂狼!随着狼嚎声此起彼伏,不下数人心中打起了退堂鼓。差事没有了,可以想别的方法养家糊口。实在不行,依附家族嫡支也是条活路。如果平白无故落入狼腹,到阎王殿前都没法喊冤。思来想去,终于有一名小史和贼捕掾咬牙站起,互相搀扶着往城东走去。不到十息,又有五六名职吏和散吏起身。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余者开始心神不定,表情中透出几分焦躁。一名都亭长起身,当即有一名乡佐跟随。亭长佐官牢牢的跪在地上,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半个时辰不到,县衙门前空出一大片,散吏全部离开,职吏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两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又有一人坚持不住,想要起身回家,手臂忽被同僚拉住。明亮的月光中,亭长佐官的声音清晰入耳。“大半日能坚持下来,不差这一两个时辰。”闻言,剩下的六人磨了磨后槽牙,终于下定决心,在门前候上一整夜。不知过了多久,狼嚎声逐渐远去,天边微亮,六人用力搓了搓脸,紧绷整夜的神经稍微放松。卯时中,天色大亮,温度逐渐回升,挂在发梢和眉间的露水开始蒸发。亭长佐官打了个喷嚏,睁开双眼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转头数一数,加上自己共有六人,一个也没少。双腿跪得麻木,动一动都是钻心疼。六人正揉着膝盖,忽闻吱嘎一声,县衙门终于开启。略显刺耳的声响,在几人听来却如仙音一般。六人齐刷刷的抬起头,十二道目光射向门内,落在开门的健仆身上。“府君有召,随我来。”话落,健仆抱臂等着六人起身。见他们上一刻满脸激动,下一刻便呲牙咧嘴,捂着膝盖脚步踉跄,半点没有同情的意思。“快些。”健仆脚步如飞,六人压根不敢抱怨,只能彼此搀扶着加快速度,以免被健仆落得太远。穿过前堂和两条回廊,健仆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六人紧赶慢赶,几乎是三步一跌的行到屋檐下,站定之后心如擂鼓,腿上的酸麻都被忽略。“郎君,人已带到。”健仆在门外禀报,一名小童走到门前,扫过几人一眼,随即点点头。六人大气不敢喘,随小童走进室内。县衙荒废日久,经过整整一个月的修缮,墙壁屋顶仍是老旧。地面铺设竹席,想是为盖住破损的地板。桓容着蓝色深衣,正身坐在蒲团上。右侧坐着石劭,刘牢之位在左手边。刘参军很不明白,不过是来知会一声,告示已经张贴,县中豪强得到警告,丈量土地等事有府军护卫,自己是时候启程返回京口。结果话没说上两句,莫名其妙又成了“证人”。按理来说,吃一堑长一智,有过之前经验,不该再轻易踩坑。无奈防得住桓容,防不住一旁安坐的石舍人!刘参军一脚陷入坑里,想拔都拔不出来。越想越是憋闷,刘牢之对着石劭咬牙,满面黑云。几名职吏刚刚行礼,抬头对上刘参军一张黑脸,差点当场跪下。心中暗道,莫非县令不是想饶过他们,而是带进来一刀咔嚓掉?“府君,仆等知错!”以亭长佐官为首,几人不敢多言,更不敢直视桓容,直接低头认错,希望能给个宽大处理,好歹保住饭碗。“尔等当真知错?”“仆等不敢诳言。”桓容没有出声,室内陷入沉默。六人顿觉压力倍增,额头开始冒汗。良久,头顶终于响起声音,“如此,便视尔等通过考核,可重录任用。”考核?重录?六人愕然抬头,猛然记起告示中的内容,心开始狂跳。县令不予召见,莫非不是惩罚而是考验?“北地正逢战乱,盐渎处于要地,临近慕容鲜卑,极可能有乱兵逃窜。如遇险情,必要县衙出面安民。”说到这里,桓容顿了顿,留意六人表情,面色愈发严肃。“心志不坚者,遇事恐将慌乱,纵有才干我亦不用。尔等能经住考验,每人禄米增半。此后如能葆力勤恳,可取尔等为国官。”喜从天降,六人激动得不能自己,恐慌、抱怨全都消失无踪,满心都是感激。“谢府君不罪,仆等必当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府君大恩!”桓容受下几人拜礼,嘴角隐隐勾起一丝笑纹。比起和桓大司马斗智斗勇,和郗刺使玩猜猜看,他果然更喜欢和实诚人打交道。六人再拜起身,脸色潮红。 第83章 和射阳县令不同,郗愔得知消息,仔细思量桓容近月来的举动,非但不以为陈氏逃过一劫,反而认定盐渎豪强都要倒霉,倒大霉。“且看吧。”放下盐渎送来的书信,郗愔摇摇头。桓元子和南康公主的儿子,能直接打上庾氏府门,顶住两股刺客追杀,岂是懦弱无能之辈。观其抵达盐渎后的种种,无论是谁,敢小视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早晚都要吃亏。正如郗愔所想,桓容的目的绝非是“罚款”就算,更不打算轻拿轻放。如果真是这样,何必劳动亲娘大费周章,冒着得罪郗方回的风险硬将盐渎划做食邑。想要在乱世中保命,抵抗外界的风险,必须有自己的地盘。加上风险不只来自外部,最大的刀子抄在亲爹手里,地盘更是至关重要。故而,从告示张贴开始,桓容就下定决心,盐渎的豪强必须铲除,尤其是为首的陈氏。什么和平共处、共同发展,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一提。有些事不是想不想做,而是必须做!如今回想,自己还真是天真得可以。对于桓容的决定,石劭举双手赞同。“府君果决!”划走田产、放归荫户不算什么,追缴往年赋税才是重中之重。只要桓容愿意,掏空陈氏的家底,令其背负巨债轻而易举。似陈氏这类的豪强,失去经济来源便会失去根基,从者定当猢狲散。桓大司马和郗刺使为何强横,全在两个字:兵权!换成民间通用语就是打手。陈氏并非没有打手,事实上还有不少。可对付流民百姓还能凑合,杠上府军,除了找死还是找死。仰赖石劭的出谋划策,加上职吏急于表现,从告示贴出到陈氏陷入窘境,竟还不到半个月时间。临近九月中旬,盐渎东城仍旧人来人往,河上行船络绎不绝。城中的气氛却迥异于往日,大大小小和陈氏有关的商户无不自危,挂有陈氏旗帜的运盐船近乎绝迹。所谓趁你病要你命,向来是对敌的最高准备。穷寇莫追并非绝对。假设这个“穷寇”失去战斗力,一瘸一拐走不稳,随时可能倒下,不追的绝对是傻子!“就是这里,围住!”陈家大门外,九名职吏一字排开,新招的十余名散吏仗着威势就要上前砸门。府军站在数米外,职吏附近俱是恶子和凶侠,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混混流氓。这些人不事生产,部分是县中无赖,无家无业,自然不惧陈氏;部分是流民,因战乱流离失所,或者被豪强霸占田产,尤其痛恨高门豪族。只要给足好处,一声令下,拆房毁屋不在话下。“钱实,典魁,你等听好,进门后不可劫掠,不得私藏!事情了结后,每人可分田二十亩,不算在课税田亩之中。”“诺!”县中的无赖不在乎田产,流民却很是心动,尤其是原本生活富裕,一夕失去家业之人。能多得二十亩田,便能多养活几口人。即便不能重振家业,也能安稳生活下去。人有了希望自然就肯拼命。不用职吏多做吩咐,几名壮汉撸起袖子,抄起手腕粗的木杖,当即砸向厚重的木门。砰砰数声,门内传来人声,斥责门外人无礼。“庶人敢砸士族之门,可是不要命了?!”“不用管他,继续砸!”李甲环抱双臂,朝着带头的流民扬起下巴。后者当即咧嘴一笑,丢开手中木棍,寻来一块石墩,高高举过头顶,颈项间立时鼓起青筋。“哗!”围观人群大哗,壮汉大喝一声,石墩猛然砸向石门。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足有三寸厚的木门轰然倒塌。门后的家仆栽倒一地,两人被门板砸中,发出一声惨叫,仰面栽倒昏了过去。“走!”壮汉一马当先,拆掉余下的半扇门板,蒲扇大的巴掌抡起,接连扇飞挡路的家仆,猛虎下山般冲入门内,迅速引来一阵鬼哭狼嚎。流民和无赖接连涌入,职吏和散吏落后半步,全部长刀出鞘,提防有人见钱眼开,意图趁乱私藏。府军没有进入宅内,而是手持长矛在墙外包围。假使职吏不能控制局面,有人趁乱抢劫,除非长出翅膀,否则照样无法带着脑袋离开。门内先是一阵慌乱,随后传来痛斥声,紧接着,家主陈兴和儿子陈环被五花大绑,从破损的门洞推了出来。两人发髻散乱,长袍染上尘土,双眼被怒火和怨恨染红,面容狰狞可怖。陈兴万万没有料到,仅半个月时间,陈氏竟落到如此田地!如果能够当面,他有千万种方法和桓容周旋。怎料后者面都未见,自己已是身陷死局。家产全部被清空,身边的食客一哄而散,平日里依附的分支远亲纷纷翻脸。几门姻亲自身难保,别提帮忙,不是知道事不可为,怕都会转投县令对陈氏落井下石。人群后方,一辆牛车缓缓行来。车辕上,健仆凌空甩出鞭花,围观众人似有觉悟,当即让开道路。车轮压过土路,车轴发出吱嘎声响。行至陈家门前,犍牛被拉住鼻环,车身停住。人群变得肃静,愈发衬托出陈府内的嘈杂声音。 第85章 太和三年十月,吴王慕容垂奉鲜卑国主之命,领一万五千鲜卑士卒驰援蒲阪,同围城的三万氐人大战。城外杀声震天,城中守军趁机杀出,里应外合,氐人措手不及之下死伤惨重。鲜卑皇子慕容冲绕到氐人身后,火烧大营辎重。秋风助燃,浓烟滚滚而起。战场上的氐人主将当即知晓不好,怎奈被慕容垂的骑兵拖住,无法及时回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营被烧。留守的士卒被困在营中,多数葬身火海。有人侥幸逃出,也会被埋伏的鲜卑人斩落马下,死不瞑目。见计划成功,鲜卑士卒大呼:“氐人大营已烧,主帅身死!”四五万人绞杀的战场,呐喊声犹如雷鸣。以为主帅真的被杀,氐人士兵陷入慌乱,再无心恋战,掉头就想逃命。一个带走十个,十个带走百个,继而是几百几千乃至上万。鲜卑人抓住机会,追在氐人身后乱砍乱杀。眨眼之间,僵持的战局变成一边倒。王猛知道是敌人之计,无奈溃败已经成定局,实在无力回天,唯有下令将官收拢士兵,暂时退出蒲阪,尽量减少损失。是役,慕容鲜卑以不足两万兵力大胜氐人三万,吴王慕容垂再立赫赫威名。不满十岁的慕容冲初次临战,便敢领兵直入敌方大营,同样为世人称颂。在被称赞勇武的同时,慕容冲的美名更上一层楼。凤皇儿之名传遍北地,一时竟压过了艳绝六部的清河公主。氐人慌乱撤兵,不慎遇到秦氏坞堡南下的车队。有乱兵不知者无畏,想要趁乱抢劫,没等队伍中的仆兵举刀,就被赶到的氐人将官率先下手,利落砍掉几人的脑袋,无人再看轻动。待队伍行远,动手的将官擦去满头冷汗,狠狠一脚踹在断头的尸身上,斥道:“不长眼的东西,不到二十里就是秦氏地界,谁不想要项上人头,离远点再找死!”简言之,想死就去死,别带累旁人!之前挂在秦氏坞堡外墙的人头都忘了不成?!氐人士兵全都打了个冷颤,乖乖随军后撤,避开秦氏统辖的郡县。之后同中军汇合,得知自己遇上的很可能是秦璟率领的仆兵,当下冒出一身冷汗。秦氏善战之名传遍北疆。尤其是秦璟兄弟,和他们打过照面的胡人几乎是众口一词,要么别惹,遇上就跑;要么二话不说直接拼命。除此之外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惹了再想跑?没有那样的好事。掰着指头算一算,从秦氏立足西河郡至今,凡是惹到秦氏的胡人没一个有好下场。即便能短期占据优势,等到秦氏缓过劲来,必定要狠狠咬上一口,其“凶恶”程度可见一斑。氐人撤退得不慢,慕容鲜卑追击得更快。自蒲阪大胜之后,双方又战两场,先时被氐人占据的郡县,七成被慕容垂生生抢了回来。王猛试过反击,奈何苻坚院中起火,以苻柳为首的氐人部落举起反旗,列举苻坚的种种罪状,其中之一就是逼迫苻生退位,后又迫其自尽。得知消息,苻坚差点吐出一口老血。不带这么翻脸无情的!苻生性情残暴,嗜杀成性,不是自己提前动手,姓苻的都能被他杀绝!如果没有自己,这些人坟头的草能高过膝盖,哪还有机会来造他的反!苻坚大怒,派人通知战场上的王猛,鲜卑人先不管他,灭了苻柳几个再说!接到命令,王猛除了苦笑还是苦笑。慕容垂是个大活人,不是木头桩子。自己这边稍有动作,那边立刻就会察觉。战局瞬息万变,是不管就能了事的吗?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燕主会起用吴王慕容垂。埋伏在燕国的探子信誓旦旦,鲜卑皇族贵族内部不和,慕容垂早成边缘人。结果消息错误,鲜卑人放出这头猛虎,自己没被咬死也差不了多少。信件末尾提到慕容冲,却不是因为他的好战果敢,而是盛传的美名。王猛忍不住摇头。国主纵有雄才大略,一统北方之心,于政事上也算清明,但这好色的脾性实在堪忧,若是不知收敛,早晚将成祸患。鲜卑大营前,数匹快马驰骋而过。距离主帅营帐数米,骑士拉紧缰绳,翻身跃下马背。为首的骑士是一名少年,身材修长,粉妆玉琢。看面相还是童子,身高却已超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在胡人中也很少见。下马之后,少年扔掉马鞭,兴冲冲闯入主帐之内。“叔父!”人未至声先闻。慕容垂放下竹简,看向闯入的少年,俊朗的面容染上笑意,没有半点怪罪,反而温和道:“凤皇儿回来了,可曾追到氐人败兵?”“没有。”慕容冲想到就气,坐到慕容垂下首,怒道,“都说氐人好战,我看全是假话,跑起来比兔子还快!”字里行间带着讥讽,眉尾上挑,嘴唇抿紧,竟现出几分不符年龄的艳丽。慕容垂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比起慕容冲的急切,他倒不希望氐人败得太快。战争持续一日,国主便要用他一天。留在京城之外,避开其他人的眼线,正好规划今后行事。如果此时回京,必定会失去兵权,之前的种种努力都将化为虚无。假使有人在国主面前进谗,别说再被起用,九成会被加倍提防,不能不慎。所以,战局最好僵持,能拖多久拖多久。 第87章 “盐渎贴出告示,凡是失地的县民均可重录户籍,得回田地。”“流民中有传言,往盐渎可编入民户,丁男丁女按律分得田地。如果不愿种田,也可到盐亭煮盐。”“盐场可是吃人的地方!”“那是早年!”一名船工当即反驳道,“府君心慈,收回盐亭后加以整顿,查明无罪的盐奴全部放为民,重编入户。盐场熟手皆工钱加倍,众人每日可领饭食,少有散吏作威作福。”“真是这样?”“当然!我家世代都是船工,不晓得种田,此次没有分得田地,我父和两个兄长都到盐场做工,剩下我和幼弟跑盐船。”“我父不是熟手,每月仅能领到粟米。熟手每月都有谷麦稻米,三月还能领一匹绢!”“真是这样?”一名健仆凑过来问道,“盐渎如此富裕?”“盐铁之利便是胡人都知晓。”船工抄起船杆,轻轻敲着船板。“之前被豪强掌控,盐工沦为盐奴。如今县令收回盐亭,一人领到的米粮足够妻儿果腹。如果成为熟手,领到的更多。家中余丁无论耕田跑船都能攒下不少。长此以往,民如何不富?”健仆连连点头,顺着船工的话讲,引他说出更多。“自从县令到任,侨郡盐价略有下降,往来县中的盐船增加一倍,还有收购海货的商船。”“城中流民增加,却不见他处的混乱,东城商家每日忙碌,生意愈发的好。”船工们你一言我一语,道明盐渎近来变化,听得旁人啧啧称奇。健仆搜集完消息,返回船上禀报。秦璟略微思索,更加确信石劭就在盐渎。“北地传言,石敬德一次醉酒,语于友人,‘地有金,俯拾即可’。”对会赚钱的人来说,甭管乱世还是治世,只要掌握对方法,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别人低头看到的是石子泥土,换成石劭,全都是明晃晃的金子。确定消息,船队未在射阳多留,当日转道盐渎。彼时,桓容正开始熟悉县中政务,感觉人手不够,派人给州中正送信,希望对方能推荐人才。越过郡中正的确有些不厚道,但审问过陈氏父子,知晓二者之间的联系,桓容脑袋进水才会向郡中正讨教。县衙中的散吏全是新人,李甲等职吏在“查田清户”中表现突出,全部官升一级。县中事务繁多,九个职吏日日加班,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挂着两个黑眼圈,走路直打摆子,却无一人口出怨言。无他,县令给的俸禄多,升官也快,之前不可一世的盐渎豪强逐个被捏死,凡是有脑子的都该清楚,此时不抱大腿力争上游,等到机会失去,竞争者纷至沓来,哭都来不及。石劭的家人被陈氏抓做盐奴,不到三月的时间竟无一幸存。寻不到完整的尸骨,石劭带着石勖立下衣冠冢,在坟前痛哭一场,随即投身公务,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县中豪强成为待割的麦子,一茬接一茬被铲除干净。桓容放下笔,揉揉酸疼的手腕,暗中叹了口气。有这样得力的下属,寻常上官都该高兴。桓容却实在乐不出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石郎君都有成为工作狂的潜质。他自己狂也就算了,偏偏影响力惊人,带着县衙上下一起狂,抓住机会还要劝说桓容勤政。如此气氛下,身为县中一把手,桓容想要偷懒吃根麻花都觉得亏心。“府君,有客登门,言是故友来访。”故友?桓容抬起头,拿着谷饼的手停在半空。“来者可曾道明身份?”“未曾。”健仆呈上一只绢袋,道:“来者言,郎君一看便知。”桓容疑惑的接过绢袋,解开袋口,一颗浑圆的金色珍珠顺势落入掌心。县衙门前,秦璟负手而立,饶有趣味的看着四周立起的木屋。听到脚步声,当即回身笑道:“璟冒昧来访,容弟莫要见怪。”俊颜如玉,笑容似三月暖阳。桓容定住脚步,抬头望一眼天空,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有些过分耀眼。第三十九章 北地来客三“秦兄请。”登门是客,加上之前两份重礼,桓容有再多疑问也不会马上出口,当先侧身半步,亲自将秦璟引入县衙,至后堂客室详叙。比起初见时的衰败,县衙已是大变模样。院中枯草碎瓦陆续清理干净,墙头砌上泥砖,虽然样子不太好看,到底不再是断壁残垣,多少恢复些官衙模样。斑驳的木门全部重漆。实在无法修缮的门窗干脆整扇拆除,重新到林中取木,由随行的工巧奴开工雕凿。从大门至前堂的石路重新铺设,木制回廊两侧架起长杆,缺损的瓦片都已增补。后堂院内,数名婢仆自廊檐下行过,当前两人合力提着水桶,额前沁出晶莹的汗珠。见到迎面走来的桓容和秦璟,婢仆不由得脸颊晕红。福身之后退到一侧,目送两人进入内室,只觉天气晴好,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如能日日见到郎君,我能独扫一室!” 第89章 秦璟放下杯盏,不答反问道:“容弟可知南皮石氏?”南皮石氏,石劭的家族?桓容轻轻蹙眉,生出一股奇怪的预感。“南皮石氏起于曹魏,有助武帝开国之功,鼎盛于本朝。传其家藏管夷吾手书,短短十数年间便成北地巨富。”桓容没有出声。他知道石劭家世不凡,也知道其祖上出过石崇这位有钱任性的大壕。只是从没了解过,石氏究竟是以何起家。管夷吾手书,这又是哪本先贤的笔墨?依照秦璟的口气推测,应该是关于商业?秦璟继续道:“永熙年间,贾氏祸乱朝纲,八王起兵,胡人趁势南侵,百姓生灵涂炭。其后元帝南渡,晋室立于建康,士族高门纷纷南迁,留于北地者少之又少。”桓容点点头,杯中蜜水渐渐变凉。“石氏分支南渡,现居于建康。嫡支却被胡人困于北地,为求暂安,不得不同胡人虚与委蛇,送出大量金银绢布,放弃千顷良田。”话到这里,秦璟顿了顿,桓容眉心微跳,隐约猜到他要说些什么。“前岁石氏家主送来书信,言乞伏鲜卑有恶心,欲灭其族。未等书信抵达坞堡,全家已被乞伏鲜卑掳走,家财尽失,婢仆田奴半数被屠戮,家宅亦被付之一炬。”桓容怒形于色,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家君后悔不迭,常言不惜同鲜卑开战,也该派兵迎石氏入西河郡。”秦璟叹息一声。“其后多方打探,查明乞伏鲜卑驻地,知晓石劭等未死,便计划将人救出。不料想,陕城守将投靠慕容鲜卑,氐人大怒发兵,乞伏鲜卑突生内讧,兵荒马乱之下,石劭全家不知去向。”这之后的事,不需要秦璟继续说,桓容已是相当清楚。石劭带着家人南渡晋地,避开胡人的追杀,结果却遭遇盗匪,又被豪强劫掠欺凌。现如今,盗匪被擒,首恶伏诛,陈氏等豪强陆续倒台,他却是父母妻儿俱亡,身边仅剩下一个幼弟。“秦兄此来是为石敬德?”秦璟点点头,道:“自乞伏鲜卑内讧,家君陆续派人寻访北地郡县,始终未能寻到踪迹。后知其南渡,目前就在侨郡,方有璟今日之行。”“找到之后,秦兄有何打算?”“须得见面再议。”秦璟话锋一转,笑道,“闻石敬德现在容弟幕下为国官?”“的确。”桓容额心直跳。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念及请托,寻访故人”,分明是来挖墙脚!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xx的!乐个鬼啊乐!好不容易捡个漏,有人才掉入口袋。没等高兴几天,扛铁锹的直接上门!高富帅了不起?美人就可以挖墙脚?信不信抛出李阿姨的香料,分分钟让你倒地不起,半生不举!桓容在心中咬牙切齿,面上却不能显露,耐下性子陪秦璟周旋,绞尽脑汁想要绕开话题。察觉桓容的态度变化,秦璟并未揭破,顺着对方畅谈北地战局。石劭刚刚查完吕氏田产,返回县衙禀报。得知有客人来访,当即要转身离开。刚刚迈出两步,迎面遇上秦璟带来的健仆,觉得长相有些熟悉,似曾相识,不由得多看两眼。健仆曾为秦氏家主送信,同石劭几次当面,认出眼前之人,当即抱拳道:“可是石郎君当面?”“你是?”“仆西河郡人,家主西河秦氏。”秦氏?石劭顿住,猛然间记起,眼前之人出自秦氏坞堡,是秦策四子秦璟身边的部曲。北地来人,秦氏……石劭皱眉道:“今日来访之人莫非是秦四郎?”“正是。”健仆道。“知晓石郎君行踪,郎君当即南下。因同丰阳县公有旧,又闻石郎君几番遭遇变故,现为县公国官,故特来拜访。”沉吟片刻,石劭转身走向内室。秦璟此行的目的他能猜到。然而,之前未能投身秦氏坞堡,现下更不可能。桓容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可能背恩忘义,弃恩人而去。雪中送炭远胜锦上添花。秦氏确为良木,桓容却助他重新站起,帮他保住唯一的亲人。无论是谁,无论以什么条件,他都不会离开盐渎,除非他死。商人重利不假,但石劭绝不会为利益背叛恩人,尤其是救命恩人!自己不会重返北地,但也不好让秦璟空手而归。秦氏雄踞北方,随接收流民增多,每年都要外出购买粮食和盐布。秦璟此番南下,如能应对得当,不失为府君的机会。石劭一边走一边思索,脑筋飞转间,一条贯通南北的商路逐渐成型。桓容的苦心得到回报,秦璟的预感终于成真,石劭这个墙角非但挖不开,反要从扛锹的人身上捞取金银。还是那句话,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区别在于究竟是好运还是厄运。 第91章 “敬德乃真丈夫。”“仆惭愧,当不得郎君夸赞。”事情说开之后,秦璟怀抱遗憾,却对石劭的品性更为欣赏。同样的,对能让石劭死心塌地的桓容也多出几分好奇。先时只觉得这小公子性情直率,有秦汉士子之风。如今来看,其品性言行定有更多过人之处,的确值得一交。“敬德无意北返,我亦不好在南地久留。”氐人和鲜卑人打得不可开交,秦氏坞堡夹在二者中间并非绝对安全,必须做多方面的考量。“返回北地之后,我会向家君禀明敬德之事。敬德可随时遣人往北,如能援手,秦氏定不推辞。”“多谢。”石劭笑容诚恳,费了诸多力气,等的就是这句!“秦郎君不介意,现下便有一事相商。”“何事?”秦璟道。“仆知北方连遇旱蝗,粮产锐减。因鲜卑胡同氐人大战数月,阻断多条商路。纵有吐谷浑等番商往来市货,仍是杯水车薪,补不足半数缺额。”秦璟没有说话,双手平放腿上,等着石劭道出下文。“今岁盐渎稻谷丰产,盐场出盐超过往年,且价格下降一成半。”见秦璟挑眉,明显知晓其意,石劭笑容增大,道,“未知郎君是否有意做这笔生意?”秦璟曲了两下手指,眸光微敛,衡量其中利弊,没有急着点头或摇头,而是问道:“此乃敬德之意?”“府君亦有此意。”石劭道。斟酌片刻,秦璟点头。“好。”人带不回去,能新开辟一条商道也算弥补。“郎君答应了?”“盐粮均为堡内必须之物,且盐渎价低,璟为何不应?”初步定下合作意向,石劭请秦璟前往后堂,与桓容共商此事。盐渎已被划为桓容食邑,千户税粮均入县公府库。随县内豪强倒台,盐亭陆陆续续收回,制出的盐逐月增多,除运往建康的定额之外,余下都归桓容处置。粮食暂且不论,单是累积起来的盐量就够桓容赚上一笔。得知石劭不准备北返跳槽,桓容可谓惊喜不小。知道他和秦璟谈成生意,惊喜瞬间加倍。听完秦璟要求的货物数量以及给出的价格,桓容整个人都处于“懵”的状态。“以金市粮?”“绢布亦可。”咕咚。桓容咽了口口水,精巧的喉结上下滚动,脑袋有些发热。略微冷静下来,转念又一想,粮价高于晋地,并且以黄金交换,这事是不是太好了点?天上掉馅饼可以有,但饼里包着的是什么馅,会不会藏着咯牙的石子,没弄清楚之前绝不能轻易下口。“秦兄可有其要求?”“确有。”秦璟点点头,道,“我欲同容弟定契,每年七月至九月运粮,盐船三月一行,均自盐渎北上,不经建康。”“不经建康?”桓容心头微跳,眼角余光瞄向石劭。后者微微点头,示意他无需犹豫,可以答应这个条件。“船行建康需过京口,此后行过运河,又要过大小各处津口,每处理都要缴纳货物或者绢布。粮船百分税四,盐船十分税一,仅过三道篱门,成本便要多出许多。”桓容眨眨眼,看看一脸精明的石劭,再看看理当如此的秦璟,顿觉土著腹黑,自己这个穿越客过于纯良。明摆着撺掇他逃税,还逃得如此理直气壮,真的不会出问题?看出桓容的不自在,石劭笑了。“府君大可不必如此。津口名为朝廷设立,实为各高门士族掌控,每年所收商税路费仅一成入国库。府君接掌盐亭,愿向朝廷贡盐,已是补足其税,无人会以此挑唆攻讦。”简言之,打着朝廷的名义设立关卡,收取的商税大部分落入高门士族口袋。桓容老实交税,也只是肥了建康士族的荷包,半点落不进朝廷口袋,还会被笑话犯傻。与其做冤大头给别人送钱,不如改行他路,正大光明避开津口,换成贡盐船入京,国库还能有些入账。如果想为百姓谋利,可上表朝廷,请天子许可遣国官入京,逢双月设立小市,低价向百姓市盐。“仆未曾至健康,也曾听闻城内诸市。”石劭认真道,“府君忧国忧民,仆甚敬佩。”桓容:“……”他只是提了一下交税问题,怎么突然就转到忧国忧民了?是古人太擅长脑补,还是相隔一千多年,彼此之间存在无数代沟?仔细想想,东晋当真是奇葩的朝代。皇帝和士族高门平起平坐,盐铁把控在士族之手,天子不铸钱币,收费的关卡都不是朝廷设立。凭借华夏正统硬是挡住北方胡人,甚至赢了淝水之战,换成后世封建王朝简直不可想象。现如今,自己也加入豪强之列,成为欺负皇帝的士族一员,该说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最终,桓容被石劭说服,答应秦璟的要求,粮船和盐船直接从盐渎出发,经射阳至淮阴,随后沿淮水西行,至汝阴郡转道北上,穿过秦氏坞堡和慕容鲜卑交界地带,换陆路直入洛州。说话间,石劭铺开纸笔,勾画出简略的地形图。水流郡县都画得十分详细,特别标注出几处沿河郡县,可为商船行经提供便利。如果能收入手中,设下坞堡据点自然更好。桓容有些无语。自己好歹也是盐渎县令,天子亲命的官员。当着他的面讨论地盘划分真的好吗?鲜卑和氐人的地盘也就算了。关键在于,石劭点出的几个郡县,少部分可是在东晋境内。 第93章 “今年这年景当真奇怪!”“二、三月间下冰雹,入冬后却不如往年湿冷,落这一场雨雪更显得闷。”“这样的年月恐有天灾。”一个上了年纪的艄公道。“真的?”“咸康八年,成皇帝驾崩那年,就是三月下冰雹,十一月下雪子。隔年建康城外五十里地动,豫州遭了水灾,隔江的胡人地界遭遇旱蝗,饿死的人不下几千。”咸康是晋成帝司马衍的年号。司马衍四岁登基,共在位十七年,比起现任皇帝司马奕,称得上身具才华,励精图治。为削弱琅琊王氏在朝中的力量,司马衍重用外戚庾亮,组织北伐,意图恢复和巩固皇权。他在位时,正是庾氏最风光的时期。庾亮、庾冰、庾翼三兄弟掌控长江上游诸郡县,手握兵权,位高权重,甚至一度同琅琊王氏分庭抗礼。可惜的是,庾亮得意忘形,任意杀逐朝中官员,蔑视流民帅出身的将领,引起苏峻叛乱。乱兵攻入建康,庾太后受逼迫忧伤而死。南康公主得知内情,和庾氏老死不相往来,视其为仇。叛乱平息后,庾氏仍得天子信任,被委以北伐重任。然而事不可成,大军被胡人击败,庾亮郁郁而死,庾氏的名声一落千丈。以琅琊王氏为首的士族力量反扑,朝中局势彻底翻转,司马衍利用外戚振兴皇权的努力宣告失败,年仅二十一岁便含恨而终。在那之后,再没有一任皇帝做过类似的尝试,至司马奕继承皇位,更是彻底奠定了“吉祥物”的称号。论理,庾氏作为外戚,族内先后过出过两任皇后,又对王谢等士族构不成威胁,只要不作死,不妄图争夺兵权,老实的经营手下几处郡县,理应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奈何庾希和庾邈兄弟几个都不安分,庾攸之更是作死的典范。先是惹上桓大司马,后又惹怒郗刺使,两个权臣共同发力,想要和之前一样破财消灾都不可能。河上的艄公船夫只知北地热闹,氐人和鲜卑人打生打死,殊不知貌似安静的建康城同样暗潮汹涌,朝堂之上,一场碾压式的权利斗争早已经吹响号角。太和三年十一月庚子,新蔡王司马晃突然背负荆条至太极殿,口称著作郎殷涓、太宰长中庚倩、散骑常侍庚柔等密谋造反,并力图拉他下水。“我不知殷氏、庾氏险恶用心,待之以上宾。不想其竟有此等谋逆之心!”司马晃声泪俱下,跪倒在殿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天子司马奕坐在上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办。转头去看谢安王坦之,发现两人都在皱眉。再看丞相司马昱,同样是眉间深锁,表情无比严峻。“陛下!”司马晃哭得声嘶力竭,他是真害怕。不是害怕谋反的罪名,而是桓大司马和郗刺史的威胁。如果今日告不倒殷氏和庾氏,完不成以上两位布下的任务指标,他也甭回王府了,干脆找根柱子一头撞死,说不定还能少遭点罪。司马晃咬定殷涓和庚倩兄弟撺掇他造反,更扯出早年庾氏和琅琊王氏争权,此番谋逆成功定要诛杀王、谢等士族,脏水一盆接一盆往几人头上泼,完全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陛下,此等狐鸣狗盗之徒需当严惩!”司马晃跪在地上,哭得嗓子沙哑。左右接连有几名文武出列,附和他的说法,并言新蔡王举发谋逆,忠于晋室,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话里话间认定殷涓等人谋逆大罪已定,区别仅在于杀头还是流放。虽然出声附和的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加起来比不上谢安一根手指头,但谋逆之事不容轻忽,稍有差池就会被污水溅上衣摆。于是乎,朝中文武集体装聋作哑,司马晃演技绝佳,殷涓当殿傻眼,想要出口辩解,却是越解释越黑,越说越被扣牢罪名,求救的看向四周,众人纷纷避开他的目光。这种情况下,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更不会有人自找麻烦,出面为殷涓庾倩等人辩解求情。事情明摆着是有人要找两家麻烦,结合之前姑孰和京口传回的消息,谁在这个时候出头,谁就是脑袋进水的傻子。最终是谢安出面,言谋逆大罪不可轻忽,需当严查。“受举发之人当入狱,详问之后再做发落。”“许。”几乎是谢安话音刚落,司马奕就当场点头。殷涓被侍卫拖出殿外,脸色灰败,完全不明白,自己同新蔡王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如此陷害!如果是受人胁迫……桓温,一定是桓温!想到桓温,自然就会想到庾希,进而记起来庾氏种种找死的勾当。殷涓嘴唇颤抖,悔不听殷康之言,如今官位不保,落实造反的罪名,全家都要遭殃!“往徐、兖二州拿庾倩、庾柔!”“新蔡王暂留建康,待事情查明再还封地。”司马晃没有二话,当即谢恩。谢安和王坦之对视一眼,再看队伍另一端的司马昱,均是面露苦笑。惹事的是庾希和庾邈,首先被拿下的却是庾倩和庾柔。换做一般人,或许会觉得此事有蹊跷,很不合常理。但三人心中明白,此举大有深意,代表桓元子和郗方回下决心铲除庾氏。用桓容的话来讲,剥洋葱总要一层层向里,才能剥得美观,剥得干净利落。庾氏面临的境况正是这样。先除掉庾倩等人,断掉庾希和庾邈的臂膀,再朝本尊下手,继而瓦解整个庾氏,其下手狠辣不留余地,完全就是桓温的作风。“桓元子如此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郗方回也……”司马昱摇摇头,明显有几分费解。“不奇怪。”谢安道,“庾氏犯了大忌,郗方回到底掌兵,无论平日如何,此番绝不会轻易放过。” 第95章 “送给我?”“对。”见桓容有些迟疑,秦璟将苍鹰移到肩上,解开腕上护袖,缠绕到桓容右臂。握住桓容的手腕,秦璟笑道:“容弟单弱了些。”桓容不知该如何应对,干脆闭口不言。待护袖系好,秦璟抚过苍鹰背羽,后者似不怎么情愿,又蹭秦璟两下,到底移到桓容臂上。“此鹰只食鲜肉,容弟切记。”桓容点点头,按照秦璟的指点,小心抚向鹰羽。不料刚一靠近,手指就被鹰喙划开一道寸长的血口。“嘶——”十指连心,桓容疼得吸气。秦璟握住桓容手腕,取布巾拭去血滴,道:“自今日起来,仅有你能靠近它。在北地时,有胡人欲行抢夺,被它啄瞎了一只眼。”桓容停止甩手,和苍鹰面面相觑。猛禽兄如此酷帅狂霸拽,要不然,他还是别养了吧?养几只鸽子照样可以送信。话说东晋时代有人养鸽子吗?如果要养,他该去哪里抓?假设他成功了,二者在送信途中遇上,他养的小鲜肉十有八九会被这位当点心下肚。桓容小心看一眼苍鹰,再扫一眼赠鹰的秦璟,后者笑容惑人,诚意十足,前者目光凌厉,分明在表示:你敢嫌弃老子试试?!桓某人沉默两秒,到底向现实妥协。有其主必有其鹰。事到如今还是别祸害小鲜肉,养着这位猛禽兄吧。这就是所谓的强迫收礼?桓容皱了下眉,似乎有哪里不对?第四十二章 价值千金太和三年,十一月壬子,秦璟离开盐渎,启程返回洛州。因连日冬雨,道路不畅,启程的日期比预期晚了数日。借此机会,石劭再度发挥商业头脑,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秦璟招收北地工巧奴,随商船送往南地。“连年战乱之下,大匠难寻,寻常匠人亦可。如有能造船的工匠,可谢以稻麦盐绢。”契约定下之前,桓容特地要求加上两条,希望能重点寻找船工和木工,铁匠之类能有最好,没有也没关系。南康公主身家极丰,加上李夫人随时添补,桓容既不缺钱也不缺人手,工巧奴自然也有。护卫和旅贲是没办法。在桓大司马的强压下,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发现。培养几个心腹还可以,超过三十人的护卫想都别想,即便是南康公主也不行。随行的工巧奴中有三人擅长打造铁器,目前应该够用。桓容需要的是大量船工,以及能同工巧奴配合,打造各种农具的工匠。另外一个原因,秦氏坞堡两面皆为强邻,对兵器的需求可想而知。如果找到铁匠,尤其是手艺超高技术过人的大匠,肯定要自己留下,压根不会送到盐渎。与其闹得各种“不愉快”,不如提前摆正态度。这样一来,双方的关系定能更加稳固,短期内不会出现太大问题。“劳烦秦兄了。”契书刻上竹简,同样是一式两份,一份留在盐渎,另一份带回秦氏坞堡。秦璟可以做主定下交易,是否能长期持续下去,仍要秦氏家主点头同意。令小童取来绢布,桓容亲手将竹简包好,放入事先准备的木箱中。竹简笨重,刻印一份契书需要整整三卷。如果内容增多,需要的卷数更多。不过重归重,处理好了,能保存的时间远远超过纸卷。现下纸张多数粗糙泛黄,碍于选用的材料,不够坚韧还有些脆,不耐于久存,桓容很少能看得上。当然,士族选用的纸张都是精品,已经接近唐时的造纸水平。可惜价格过高,一张纸的价格足够制五六卷竹简,多方对比之下,桓容果断放弃前者,直接选择竹简。秦璟收起契书,承诺必多方寻找工匠,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盐渎。以此为交换,请桓容再绘一幅商路图。“请容弟帮忙。”桓容借口没到过北地,不知山川地形,无法绘制舆图,秦璟自然不好为难。但从盐渎至汝阴的地形他已经画过,总不好开口拒绝。“不瞒容弟,往年坞堡多往建康市粮,途经州郡已经熟悉。往盐渎的商路则是新开,除本次随行船只,尚无其他堡民行过。因市货粮大,往来商船不会少于五艘,能有地形图在手,可少去许多麻烦。”理由如此充分,桓容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取来素色绢布,连夜绘下一张舆图,晾干之后赠于秦璟。这张舆图比之前更为详尽,沿途郡县多有注明。如果有漏掉的,桓容也只能摊开双手表示:知识储量不足,还请秦兄见谅。为保证图上地点正确,桓容特地询问过石劭。得知舆图是白送,石劭的表情很是古怪,盯着桓容许久,开口问道:“府君可知此图价值几何?”桓容摇摇头。石劭深吸一口气,小心放下绢布,认真道:“如果流入北地,此图可值千金!”桓容愣住。似乎认为桓容的心跳还不够快,石劭继续道:“幸好只到汝阴,若是穿过秦氏坞堡深入氐人聚居之地,此图堪称无价。” 第97章 果然,话音未落,苍鹰猛然展开翅膀,颈上羽毛都竖了起来。桓容讪笑的收回手,不敢再惹猛禽兄,讨好的夹起一条鲜肉,送到苍鹰嘴边。接下来数日,苍鹰逐渐习惯留在县衙,只是每天都会出去两三个时辰,隔三差五还会带回猎物。有时是半大的麋鹿,有时是到盐渎越冬的鸟类。除了身高腿长的丹顶鹤,桓容几乎一种也不认识。“听县中老人说,早在几十年前,这样的鹿群随处可见,现在越来越少,偶尔能见到一小群,难为它能抓到。”“还有这些鸟,每到冬日就会来,今年稍晚了些,往年十月就能见到不少。”阿黍带着婢仆整理衣箱,桓容难得清闲一日,听完小童之言,当下打定主意,等到天气好些,一定要到海边看一看。见装有香料的两只箱子被放到一边,当即起了兴致,唤小童取来干净的瓷罐和用具,打算参照李夫人赠送的书册调些香料。“郎君,调香可不简单。”“我知。”桓容展开书册,一一铺开用具,不打算向高难度挑战,简单混合一两种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惜现实总会给人沉重的打击。仅是三种材料,并且事先称好分量,混合到一起,味道比辣椒面都呛鼻。“咳、咳!”桓容咳得厉害,忙要遮住口鼻。不想衣袖过长,直接扫过桌面,调好的香料洒了满地。部分飞入火盆,登时冒起一阵白烟,刺鼻的味道弥漫整个内室。“快走!”桓容抓起书册塞入怀中,拉着小童就走。阿黍和婢仆听到动静,看到内室的情形,连忙打开门窗,借穿堂风吹散白烟。“郎君,调香并非容易事。”桓容点点头,坐到廊下,面对阿黍不赞同的目光,略显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果然他没有调香的资质,不然的话,怎么照着步骤都能出错。等到白烟散去,阿黍先回内室整理一番,吩咐婢仆更换火盆,再请桓容入内。“郎君如有暇,不妨到城内走走。”阿黍锁住木箱,有意提醒道,“近日城中来了几队胡商,带来不少北地货物。”胡商?“可知是鲜卑还是氐人?”“观样貌是鲜卑胡。”桓容点点头,取出怀中书册,单独放入一只木箱,交给阿黍一并锁起。随后靠在矮榻旁,几番思量,总觉得这些胡商出现得蹊跷。自北来的商人多是到建康市货,很少出现在侨郡。他到盐渎数月,几乎没有听到任何关于胡商的消息。这些胡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听阿黍的意思,似乎人数还不少?“阿楠,去请石舍人,言我有事相商。”“诺!”世道不太平,因为胡商的突然出现,桓容当即生出警觉。他直觉胡商出现的时机不对,背后肯定有文章,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文章。更不会想到,这些人中,多数是奉慕容垂之命南下,以经商为名义到盐渎打探消息。随着消息陆续送出,盐渎很快会进入慕容垂双眼,成为一块有盐场能产粮的“肥肉”。换做两年前,慕容垂绝不会轻易对盐渎下手。毕竟是在东晋境内,很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在现下,他已不甘于放手兵权,更不愿回到京城被其他皇室贵族欺压。因而,拿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至关重要。盐渎有水道相隔,贸然领兵攻打绝非上策。慕容垂的本意是先做生意,随后开抢。负责打探消息的胡商正好带路,抢来足够的盐和粮食,不愁在北地不能发展,进而割据自治。彼时,北方连降大雪,氐人和慕容鲜卑即使抗冻,也没法在暴风雪中互砍。北风卷着雪花吹起来,刀鞘都会被冻住,长矛也会被冻裂。没有兵器如何开仗,用拳头互殴吗?秦璟抵达汝阴时,慕容垂和王猛同时下令,营前高挂免战牌。饶是如此,士兵的减员数量仍在持续增加。有的虽然没死,但因缺少药物,手脚上的冻疮开始溃烂,战斗力趋近于零。秦氏坞堡的车队进入洛州,北方大地已有半月不见战火。镇守坞堡的秦玚策马出迎,见到秦璟,当即一甩马鞭,朗笑道:“玄愔,你怎么这时才回来?阿父问了数次,坞堡里的鹰笼都快满了。对了,阿黑被你带走,怎么没带回来?”“阿兄。”秦璟跃下车辕,接过仆兵递来缰绳,跃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此事另有内情,我打算明日赶往西河郡,亲自向阿父说明。”秦玚挑眉,和秦璟有五分相似的面容闪过一抹沉思。“可是和你带回来的这些货物有关?”“对。”秦璟不打算隐瞒,点头道,“此去盐渎大有收获,除每年的盐粮之外,另得一物可值千金。”“什么?”秦玚愈发好奇,策马走进,问道,“阿弟可否取出让为兄一观?”“不可。”秦玚:“……”还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 第99章 和普通的野狼不同,这两只狼崽浑身雪白,瞳孔黝黑,四条腿用力扑腾,示威性的呲着牙,发出稚嫩的低咆,显得格外有精神,压根不像挂在马背上颠了一路。“阿兄,这和你之前猎的那匹像不像?”秦璟没来得及说话,秦玚哈哈大笑起来。“你四兄猎的可是狼王,站起来比你都高。这还是两只崽子,哪里像?”秦玦不服气,将要开口争辩,秦玸拉了他一下,顺势将狼崽夺回来,重新塞进皮口袋。“阿母正缺解闷的东西,这个刚好。”“狼性难驯,如果想为阿母解闷,不如抓几只兔子。”秦玚并不赞同。“阿兄以为阿母会乐意养兔子?”秦玸头也没抬,将皮袋牢牢扎好。狼崽继续在袋里扑腾,精神头半点不减。“这个……”以亲娘的性格,的确不太可能。刘夫人有汉室血脉,不只精通文墨,还曾习得枪法。秦氏坞堡的第一只苍鹰本是刘夫人所养,时至今日,堡里最强健的几只鹰都是那只雌鹰的后代。假设桓容闻听刘夫人的大名,知晓她早年间的事迹,肯定会当场表示,这位夫人同阿母必定相当有共同语言!兄弟四人在堡外说话时,秦策已接到禀报,结果在正室等了整整一刻钟,仍不见儿子露面。正等得不耐烦,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秦璟和秦玚除下大氅,先后走进室,正身向秦策行礼。“阿父。”秦策点点头,命婢仆送上茶汤。秦玚端起漆盏,半盏下去浑身舒坦。秦璟浅尝一口,便将漆盏放到一边。习惯了桓容处的茶汤,愈发不适应浓重的姜味。好在秦策和秦玚都没注意,二者的心思均在秦璟南下之行,或者该说,南下带回的东西之上。“阿父,儿此行收获颇丰。”“哦?”秦策问道,“可是寻到了石敬德?”“确已寻到。”“他可随你北上?”“并未。”见秦策眉间微皱,秦璟解释道:“阿父,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此前石氏被鲜卑囚困,逃脱难渡之后又遇劫匪豪强,如今仅剩石敬德兄弟二人。据其所言,兄弟二人能够活命,全仰赖盐渎县令相救。其直言不愿随儿北上,是为报救命之恩。”“盐渎县令?”秦策对晋地侨郡并不十分关注,对位于侨郡内的盐渎县也是知之甚少。“此子姓桓名容,为晋大司马桓元子嫡子,三月前经朝廷选官,出仕盐渎掌一县政务。”“哦?”听到是桓温嫡子,秦策多少有了印象,疑惑道,“如果是他,应该未及弱冠?”“正是舞象之年。”秦璟道。秦策和秦玚同时默然。这么年轻?“阿父,其人虽然年少,却被汝南周氏大儒赞为良才美玉。儿两度南下,数次同其当面,观其言行举止,知其到任后的种种作为,料定此子并非池中物,他日定会大有作为。”说话间,秦璟令健仆抬上两只木箱,一只装有双方定下的盐粮契约,另一只则藏着桓容所赠舆图。秦璟先打开右侧木箱,逐一取出竹简,请秦策详细过目。看到竹简上记录的海盐和稻谷数量,秦策不禁面露诧异。“一县之地能产如此多的盐?”“阿父,盐渎自汉时便为煮盐之地。魏晋战乱之时,此地被陈氏等吴姓豪强霸占,只知盘剥不知经营,数十年来渐至衰落。”陈氏及其姻亲霸占盐亭,使得几姓几家豪富,盐渎始终没有太大的发展。桓容扳倒县中豪强,收回盐亭之后,采纳石劭的意见,废除先前的种种弊端,采用熟手提出的煮盐法,不只出盐量增加,质量都上了一个台阶。这样品质的盐早不适用原来的价格。换成旁人,十个里九个要涨价。桓容偏反其道而行,不提价而是降价,实在相当少见。经过秦璟说明,秦策细思半晌,心下认定桓容志向高远,值得相交。可惜桓某人不知秦家主所想,若是知道,九成会默然无语。他为的不过是拓展商路,以最快的速度扩大市场,进而大量赚钱,为此不惜白送晋室两船盐,真心没有如此高尚。所谓古人擅长脑补,郗刺史如此,秦家主亦然。“据此契约,自明年起,三年之内,盐渎之盐可供坞堡数千人所需。如果产量增加,市货数量亦可随之增长,且在约定期间之内,价格始终不变。”解释过契约主要内容,秦璟收回竹简,重新放回木箱。随后请秦策屏退左右,关上房门,才打开左侧木箱的铜锁,取出一张素色绢布,慢慢展开。为使地图足够详细,桓容足足用了整匹绢布,裁剪后铺开,能占满大半个内室。绢布一点点展开,山川地形渐渐现出原貌。秦策和秦玚先是面带惊讶,继而倒吸凉气,到最后满脸都是震惊。“阿子,此图你从何得来?”“桓县令所赠。”“他又从何而得?”秦策靠近舆图,手指沿着河流描画,激动和惊喜难掩,甚至下定决心,如果能找出绘图之人,无论付出何种代价,必要设法请他投身秦氏坞堡!“此图由桓县令亲手绘制。”“什么?!” 第101章 庾倩被激怒,双眼赤红,庾柔靠在墙边,眼皮都不掀一下。这样的小人物何须理会。如果能够脱罪,动动手指就能碾死。如果不能……被讥讽几句又算得了什么。相比庾柔和庾倩,同被下狱的殷涓待遇稍好。殷康总算记挂同族之情,没有亲自前来探望,却先后遣家仆送来被褥衣物,并隔日送来饭食,将朝中情况粗略告知。“殷使君暂且宽心,我家郎主已见过王侍中和谢侍中,令仆告知使君,新蔡王之事或有几分转圜余地。如若不能,”家仆顿了顿,压低声音道,“我家郎主言,必全力保住使君血脉。”殷涓没有出声,双手握住木拦,用力得指关节发白。迟迟没有等到殷涓开口,以为对方不打算让他传话,家仆起身行礼,快步走出牢狱。家仆刚出牢狱大门,迎面就吹来一阵冷风,夹杂着冰凉的雪子。家仆抬起头,发现天空已是阴沉一片,一场雨雪又将来临。桓府中,数名婢仆手捧木盒,快步穿过回廊。行至回廊尽头,遇到身着袿衣儒裙,头戴金簪的司马道福,当即停住行礼。司马道福本没在意,擦身而过时看到婢仆手中的木盒,发现盒上图案新颖,雕凿着大团的牡丹花,花瓣边缘和花心处均镶嵌彩宝,不由得双眼一亮,道:“这是哪里送来的?”“回殿下,是盐渎送来。”婢仆恭敬答道。“盐渎,小郎送来的?”司马道福被精致的花纹吸引,舍不得移开暮光。盒子都如此惹人眼,盒中之物十成更加精美。如果是姑孰送来,她或许还能得上几样。盐渎送来的东西压根是想都别想,能看两眼都是造化。越是得不到越想要,越是看不到越想看。司马道福耐不住好奇,不再去院中赏雨景,而是转道去见南康公主。婢仆没有阻拦,也不敢阻拦。让开半步由司马道福先行。彼时,南康公主正同李夫人商量,元日将到,该给桓容送几车东西。“瓜儿在盐渎,椒柏酒用不上,他也不喜这酒的味道。莫如备上两坛屠苏酒,再运去半株桃木。”“阿黍会煮好桃汤备下,倒是无需挂心。”“五辛菜,”南康公主顿了顿,嫌弃似的拧眉,“瓜儿向来不喜,我不在眼前,八成是一口都不会吃。”李夫人掩口轻笑,道:“郎君不喜此味可是随了阿姊。”桓容不喜欢辣味,也不喜菜肴过咸,这点的确像足了南康公主。相比之下,桓大司马倒是喜咸喜辣,年轻时是无咸不喜、无辣不欢,通俗点讲,相当口重。两人正商量着,阿麦至内室禀报,道是盐渎来人,随车有桓容送来的节礼。“两只大箱,六只长盒,现在门外。”“瓜儿送来的?”南康公主大喜,当即让婢仆入内。见司马道福跟着进来,难得给她一个好脸。“来人现在何处?”“回殿下,来人自称石姓,现为县公舍人,带有郎君亲笔书信。”“舍人?”南康公主恍惚想起,日前桓容来信,的确提到任命国官。“阿姊,既是郎君派来,不妨一见。”“好。”南康公主点头,见司马道福赖着不走,皱了皱眉,到底没有马上赶人。婢仆移来三面立屏风,南康公主坐在正位,李夫人坐在左侧,司马道福知道李夫人在府中地位,知趣的坐到右侧,没有开口惹人厌。室内安排妥当,阿麦亲往客室去请石劭。大概半刻钟左右,身着蓝色深衣,头戴葛巾的年轻郎君走进室内,隔着立屏风端正行礼。南康公主仔细打量,发现此人五官俊朗,目光清正,不由得点了点头。转头和李夫人交换眼神,后者也是轻轻颔首,轻启红唇,低声道:“郎君能识人。”司马道福看清石劭面容,兴致大减。她喜爱的是类似王献之一般的风流郎君,石劭俊则俊矣,多少带着北地郎君的气质,实在不得她的眼缘。见礼之后,石劭取出随身携带的书信,转手递给婢仆。“殿下见谅,此间事关重大,仆必得当面说于殿下。”南康公主在屏风后展开书信,快速扫过之后,神情变得严肃。将书信递给李夫人,转向司马道福,道:“你先回去。”“诺。”司马道福到底出身皇家,并非真的没有眼色。见南康公主不愿多说,当下起身从屏风后离开。香风飘过鼻端,石劭始终正身端坐,目不斜视。待司马道福走远,立即有婢仆守到廊下,南康公主凤目含霜,锐利的视线穿透立屏风,刺到石劭身上。“你竟鼓动我子如此行事,到底适合居心!”南康公主之威非同小可,石劭提前做好准备,仍禁不住头皮发麻。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解释道:“殿下,仆受府君大恩,断无加害之意,如有半句虚言,愿遭雷劈火焚!”时下人笃信鬼神,石劭发下如此重誓,南康公主神情未变,语气却稍见缓和,不再过于咄咄逼人。“如此说,你是为我子考量?” 第103章 正旦?桓容想了一会,终于恍然,今天过年!两晋的节令袭自汉朝,以夏历正月初一为新年开端,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要举行庆贺活动。若是换做秦朝,庆贺的就不是正月初一,而是十月初一。始皇帝一统八荒六合,有权有钱,就是要十月过年,就是这么任性!过了一百多年,汉武帝刘彻横空出世,恢复夏朝的月份排列之法,正月初一才被视为新年开端,此后延续千年。依照过年的规矩,桓容换上新衣,用葛巾束发。随后坐到桌前,对着小童送上的“新年食物”运气。庆贺除夕的习俗尚未形成,自然也没有饺子、汤圆等年节美食。摆在桓容面前的三只漆碗,一只装着鸡蛋,生的,坑人的还要加几颗煮熟的豆子。一只装着三块胶牙饧,光听名字就知道粘牙。最后一碗是五辛菜,主要原料为葱、蒜、韭菜、姜和香菜,颜色倒是漂亮,关键是这味道,当真令人头皮发麻,半点不敢恭维。还没有放进嘴里,桓容就感到眼前一阵阵发黑。“郎君,请用。”小童摆好碗筷,又捧出一杯屠苏酒,满怀期待请桓容用膳。苍鹰站在一旁的木架上,歪头看看盘子里的食物,很快失去兴趣,飞出屋外自行觅食。桓容拿起木筷,夹了一根香菜送进嘴里,两秒表情扭曲。想到自己要把整盘吃光,不禁泪如泉涌。“郎君为何流泪?”小童不解问道。“……感谢上天。”万幸东晋没有辣椒,万幸啊!第四十五章 抓捕三盘年菜吃完,桓容正想让小童倒水,却被阿黍拦住。随后,满满一盏屠苏酒被送到面前。“郎君,请满饮。”“……”看看酒盏,再看看阿黍,桓容二度泪洒衣襟。会死人的,真心会死人的!奈何东晋过年就是这样的规矩,不喝实在不成,桓容只能咬咬牙,端起酒盏几口饮尽。放下酒盏,桓容表情麻木,已然丧失味觉。婢仆撤下漆碗,阿黍取出一枚蜡与雄黄制成的药丸,用丝线包裹好,挂到桓容腰带下方。“郎君,此乃却鬼丸,明日之前万勿取下。”桓容点点头,终于等到小童递上水盏,一口喝干,长舒一口气,总算是活了过来。“元正之日当闭门,正门立重明鸟,挂桃木以吓退鬼魅,请郎君留于府内,莫要外出。”“我知。”阿黍福身退下,片刻后,有婢仆送上一只漆碗,盛着新熬煮的桃汤。这次不用阿黍和小童盯着,桓容整碗喝干,舔舔嘴唇,苦味辣味都被冲淡,倒是有些意犹未尽。用完桃汤,桓容起身走了两圈,既然无法出门,干脆铺开纸张,重列诸项计划。盐场依旧是重中之重。石劭人在建康,忙着打点市盐之事。有亲娘入台城说项,太后肯定不会阻拦。太后无意为难,天子更不用担心。唯一的变数只在建康士族。桓容和石劭能想到的问题,这些高门大族自然不会忽略。盐船不经过过建康,省去津口费用,倒也算不上大问题。到大市和小市设立商铺,每季往来市货,却会冲击建康的盐价,打破现有的商业格局,损害到部分人的利益。临行之前,石劭特地寻人打听过,建康的盐市掌控在三姓高门手中,太原王氏便是其一。考虑到王坦之在朝中的地位,桓容不得不谨慎行事。和太原王氏相比,庾氏完全不够看。桓容能带着健仆打上庾希家门,却不能轻易到王坦之门前找麻烦。他和庾攸之开架,建康舆论倾向指责庾氏。换做王坦之,不好意思,压根不在一个段位,眨眼就会被踩到脚底。不是桓容不自信,而是世情如此。没有硬实力,就得在渣爹跟前憋气;没有软实力,遇上太原王氏这样高门士族照样得跪。想到近月来的种种,桓容不由得叹息一声,骄傲要不得,尾巴翘不得!他目前正处于起步阶段,稍有放松就会惹来大麻烦,必须行事谨慎,步步为营。不然的话,无需渣爹动手,自己就能玩死自己。但想力争上游,壮大自己,早晚都会触动他人的利益。几座大山当头压下,桓容顿感压力巨大。本以为铲除县中豪强,收回盐亭,定下和秦氏坞堡的生意,自己能轻松一段时间。没料到,先有动机不明的胡商,又要冒险和建康士族抢夺市场,麻烦一桩接一桩接踵而来,还想清闲?做梦去吧。阿黍带着婢仆在县衙内忙碌,确保各处房门关严,尤其是桓容长居的后堂,在今天不出半点纰漏。健仆擦亮火石,点燃最后两根爆竹。 第105章 盐渎县的海盐和稻谷让他们眼红,恨不能全部抢走,最好人口也能顺便劫掠,运回北地为奴。桓容这个盐渎县令,以及城西军营中的几十号人,压根不被他们看在眼里。“如此便依计行事!”胡商们达成一致,立即分头行动。两人在前探路,三人负责刺探盐场,余下两人殿后。一旦刺探行动失败,被守卫发现,无论哪个逃出,都要立即离开盐渎,北上返回燕地,以最快的速度给慕容垂送信。“自射阳往盐渎的道路均已绘制,只差几处盐场。”桓容知晓胡商意图不轨,盯上盐场,却万万不会想到,胡商队伍中有精通绘图的汉人,借留在盐渎这段时日,精心绘出一条“进兵”道路!“走!”胡商们迅速穿过街巷,靠近盐场。桓容和石劭做了不少防范,奈何仍有短视之人,为利益泄露消息。胡商们轻易避开盐亭守卫,沿河道向东,眼见不远处有一片沼泽,当即确认离盐场不远。正高兴时,沼泽南侧忽起一阵骚动,五六头麋鹿从高草中冲出,为首的一头雄鹿连声嘶鸣,鹿角放低,不闪不避,直直向几人冲了过来。“这是什么东西?!”麋鹿原产长江中下游,因天灾人祸,东汉末年数量锐减,至东晋时期,南地的百姓都很少见,遑论是原居北方的鲜卑人。加上麋鹿长相特殊,马脸鹿角骆驼颈,再加一条驴尾,横冲直撞过来,鲜卑人着实被吓了一跳。反应不及,探路的之人被鹿角顶飞,足足飞出三米,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竟还能挣扎着爬起来!要是桓容在场,必定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是条汉子!鹿群明显是受到惊吓,一个劲向前冲,胡商不敢再发愣,忙转身就跑。天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鹰鸣,鹿群愈加惊恐,群体陷入“狂化”状态。近月来,每次听到这个声音,鹿群就要面临减员。新增的幼鹿将被抓绝,这只该死的鹰转而朝成鹿下手!最无法忍受的是,它不找其他鹿群的麻烦,偏盯准一个鹿群抓,当真是不抓光不算完!胡商运气实在糟糕,碰上苍鹰捕食,鹿群狂奔逃命。更糟糕的是,几人选择的位置不太好,恰好拦在鹿群奔跑的路线上。慌乱之下,胡商成为鹿群泄愤的目标,无论是跑直线还是绕斜线,都会被鹿角顶到屁股,来一场空中飞行。“噍——”又是一声响亮的鹰鸣,苍鹰自高空俯冲而下,阴影掠过头顶,鹿群更加疯狂。一名胡商被石块绊倒,不及起身,顿觉头皮一阵锐痛,耳边传来同伴大吼,“是黑鹰,是那只黑鹰!”黑鹰?“秦氏坞堡的黑鹰!”胡商们语带惊恐,竟被一只苍鹰吓得变了脸色。不是众人胆子太小,而是秦氏坞堡的苍鹰实在太有名,尤其是被秦璟带在身边的一只,既凶狠又记仇,早年间抓瞎一个朝它放箭的鲜卑胡,此后凡是遇到鲜卑人,无论出自哪个部落,必要冲上去狠抓几下。几名胡商常在外行走,不巧遇上过这只苍鹰,当时的情形,几人记忆犹新,做梦都不敢忘。“快走!”苍鹰像是开挂,飞行速度极快,寻常弓箭压根奈何不了它。力气又是极大,能抓起一头成鹿不间歇的飞上百米。如今遇上这几个鲜卑胡,自然不会多客气,直接上爪抓头,抓得对方头皮血流,高兴的鸣叫几声,继续朝下一个目标下爪。胡商的惨叫声压过鹿鸣,麋鹿趁机四散而逃。有盐亭守卫听到声音,迅速跑来查看,见到抱头闪避的几个胡商都有些傻眼。再看几人的脚印方向,想起盐亭亭长之前所言,当即脸色一变,二话不说抽出环首刀,一刀砍在胡商腿上。“嗷!”胡商连声惨叫,由抱头改成抱腿。陆续有护卫闻声赶来,见到眼前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将胡商五花大绑,送往县衙。苍鹰没有继续追逐鹿群,而是绕着胡商飞过几圈,选出体重最轻的一个,直接两爪抓住,振动翅膀飞上半空。苍鹰力气再大,抓个大活人也有些费力。飞到中途,苍鹰降低高度,胡商膝盖落在地上,完全是被拖着走。盐亭守卫落后数米,听着胡商的惨叫,集体揉了揉膝盖,府君养的鹰当真是好生威武!县衙中,桓容正铺开纸张,打算给秦璟写封短信,祝贺一下新年,顺便问一问,有没有寻到手艺高超的金匠。送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金钗是工巧奴所制,样式新颖不说,镶嵌的彩宝和珍珠都极为难得。这是对旁人而言。换做桓容,只要有原件,总有复制件源源不断,不过是耗费些时间。此类金钗问世,皇族和士族女眷定会趋之若鹜,降低一个档次运送到北地,价格十成能翻上几番。故而,金匠和船工木匠一样急缺,都需要秦璟帮忙。刚刚落下两笔,忽听门外一声钝响。桓容以为是猛禽兄捕食归来,推门却发现院子里躺着个大活人,满脸的抓痕,已经认不出长相。阿黍和小童听到动静,见院中躺着个陌生人,并未现出吃惊神情。 第107章 前堂一片安静,许久没有人出声。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原来是小童记挂桓容每日的“餐点”,特地送来桃汤和谷饼,还有整盘烤制的羊肉。知道桓容的习惯,小童特地让厨夫将谷饼擀薄,贴在炉中烘烤,上面洒了芝麻,摆到漆盘上仍冒着热气。桓容净过手,夹起一片谷饼,入口酥脆,咔嚓咔嚓几口下肚,又夹起第二块。桓容饭量护卫们均有了解,不以为奇。胡商们却是吃惊不小,眼看着二十多张谷饼眨眼间消失,眼珠子滚落满地,捡都捡不起来。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护卫再次翻墙归来,胡商供出的三个汉人皆被五花大绑,丢到了堂上。三人身材长相都很普通,属于丢到人群中转瞬不见的角色。眼神却过于活络,时时刻刻像在算计什么,让人很不舒服。“府君,仆从其藏身处搜出此物!”护卫走上前几步,将一捆素色薄绢呈送到桓容面前。“仆等到时,此三人正收拾行礼,藏金两块,绢三匹,欲出城逃窜。”见护卫递上绢布,胡商不觉如何。听到三人私藏黄金,立即暴跳如雷,顾不得身上伤痛,就要冲到三人跟前,怒声:“贼奴安敢!”胡商恨得咬牙切齿,被护卫按住犹不解气,差点就要扑上去咬一口。原来,三人均是鲜卑胡商的私奴,因会写字绘图,逐渐得到胡商信任,每次南下都要带在身边。不想,这三人竟趁胡商不备,暗中藏下金银!这让胡商如何不怒。相比胡商的愤怒,三人则镇定许多。他们对胡人本就没有效忠之心,甘为驱使,为的就是金银。如今胡人落入晋官之手,十成命不久矣。该为自己另找一条出路,至少要保住性命。胡商一直在怒骂,为此挨了数脚。三人跪在地上,暗中交换眼神,任由他骂,心中却是打定了主意。桓容无心理会这场闹剧,一点点展开绢布,看到图上的山川河流,地形地貌,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张图的精细远超想象,尤其是从射阳往盐渎的一段路,标注得格外详细,肯定不只走过一次。“此图是尔等所绘?”见桓容问话,三人没有犹豫,同时点头,道:“是我三人合力。”“哦。”桓容站起身,走到三人近前,俯视三人表情,眉心微皱,“尔等祖籍何地?如何同胡人为伍?”“回府君,仆等祖籍彭城,先祖曾为郡中小吏。遇胡人南侵,全家沦为胡人私奴。为护全家老小,不得已同胡人虚与委蛇……”三人一番讲述,貌似身世可怜,值得同情。但考虑到他们前番所为,话中的可信度就要打个折扣。果然,不等三人话说完,胡商当即叫道:“你们说谎!是你们自愿投我大父帐下,发誓愿为我大父驱使,为取得我大父信任,还亲手杀了两个晋官!”桓容挑眉,看着胡商怒骂,三人齐声喊冤,并不出声阻止。“我可以向先祖发誓,他们是自愿投靠!不提他们的父祖,就是这三个,不久前还出谋截杀一条汉人商船,杀了整船的人,抢得数箱珍珠金银!”“他们藏下的金子,就是从商船上抢得!”“如果郎君不信,可以搜搜他们身上,定然还有珍珠!”桓容目光冰冷,退后两步,令护卫上前仔细搜查,果然在一人靴中搜出指肚大的两颗珍珠。“你也不嫌咯脚!”胡商得意冷笑。桓容只是扫过一眼,随意摆摆手,珍珠他多得是,这两颗干脆给府中护卫买酒。“谢府君!”护卫大喜,包好珍珠掖入腰带,看着三人的表情愈发不屑。八王之乱之后,北方被胡人占据,留在北地的汉人不在少数。被抓为私奴的不少,投入胡人帐下的也非个例。但是,这三家主动投靠胡人不说,还向昔日同僚举起屠刀,更要劫掠杀害汉家百姓,其性之恶,简直该千刀万剐!“府君,这三人该杀!”桓容没点头也没摇头,先让护卫将胡商带下去,七日后送往盐场。“我饶尔等不死。”既然千方百计刺探盐场,想到盐渎劫掠,那就如他们所愿,直接发为盐奴。被守卫和盐工一同看守,这几人长出翅膀也休想飞走。胡商大声求饶,怒骂桓容不讲信用,直接被护卫堵住嘴,三下五除二拉出前堂。“府君如何不信?”一名护卫道,“不是留了你们的脑袋?不想要尽管说,我不怕担责,现下就送你们上路!”胡商哆嗦两下,终于不敢再继续乱挣。堂内,桓容俯视三人,冷声道:“尔等能绘南地舆图,想必也能绘出北地?”三人没有立即回答,见桓容面露不耐,才有人壮着胆子道:“回府君,仆等能绘燕地,彭城至颍川最为详尽。”“好。”桓容突然笑了,道,“我给尔等七日时间,分别绘制一幅舆图。如令我满意,可饶尔等性命,同胡人一并发往盐场。如若不然,便将尔等砍头戮尸,悬于城外篱门,好让世人知道,尔等是如何数典忘祖,背弃先人!”此言一出,三人当即面如土色,惊恐万状。“府君,仆等知错,求府君饶仆等一命!”“想留得一命,便绘出舆图。”桓容没有半分心软,“带下去!”命令既下,三人当场被护卫拖走,分别进行关押。之所以要一人一份舆图,不是桓容故意找麻烦,而是他不信三人。真有哪个包藏祸心,故意绘制错误,三张放到一起,对比他脑海中的记忆,不说立刻改正,总能发现问题。想起书信尚未写完,桓容紧了紧斗篷,打算返回后堂。 第109章 门前发生的一幕,很快被人禀报南康公主。听到桓祎硬气一回,气得桓歆当场变色,南康公主竟愣了一下。“虎儿竟然如此?”不怪她不相信,这的确不是桓祎的性子。“阿姊,四郎君年纪渐长,行事总会有些变化。”李夫人轻笑道,“如今这般,倒也不枉费阿姊素日教导。”细想片刻,南康公主也笑了。“倒是你提醒我,正月十五后需为他请个儒师。不会写字好歹要能认字,不然的话,将来选官都是麻烦。”不会写字可以由属官代劳,不认字绝对不成!李夫人温婉颔首,接过婢仆奉上的茶汤,端到南康公主面前。“今日城中热闹不下上巳节,不晓得盐渎如何,郎君是否习惯。”“是啊。”南康公主接过茶汤,送到嘴边轻抿一口,道,“可惜石敬德已经启程,不然的话,召他来问上几句也好。”李夫人想了想,道:“如果阿姊不放心,可再遣人往盐渎。我新调了几味香,正好一同带去。”“阿妹又调了新香?”“听回来的健仆说,盐渎靠近慕容鲜卑,北边又在打仗,难保不会有乱兵入境。郎君身边的护卫健仆加起来不到百人,姑孰送去的青壮是否得用暂未可知。”李夫人执起圆盖,叮的一声盖上杯口。“有这几味香,郎君也好防身。”岂止是防身。所谓药毒不分家,李夫人制出的香料也是如此。好的可以清心净神,不好的,用不着点燃,直接调到水里,整碗喝下去,毒性不亚于砒霜。“阿妹费心了。”“阿姊这是什么话。”李夫人微嘟了一下红唇,笑弯眉眼,道,“姑孰那边的香我已备下,什么时候送,端看阿姊的意思。”南康公主点点头,同李夫人一番商议,唤来阿麦,挑选前往盐渎的健仆。既然要送东西,车上自然不能只有香料。褚太后感激南康公主直言,投其所好,令人送来二十匹绢和两棵珊瑚树。南康公主留下珊瑚树,有事没事放出来摆一摆,表明她对晋室的态度。至于宫中送来的绢布,府里用不上,干脆全给桓容送去。“见到郎君之后,言家中一切都好,让他务必看顾好自己。”“诺!”健仆领命退下,当日打点好行装,启程前往盐渎。台城内,褚太后为术士的卦象烦心,知晓天子召扈谦入宫,禁不住摇了摇头。“早有这份心,何至于今日!”想起元正宴上天子一场大醉,险些在群臣面前失态,褚太后愈发感到气闷。从嫁入皇家到临朝摄政,褚太后见多皇位更迭。不客气点讲,自元帝之后,天子几乎是走马灯似的换。司马奕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无才又不争气,在朝堂上纯粹是个摆设,在民间也没什么好名声。若是桓温哪天真反了,逼着皇室禅位,八成也和晋室取魏一样,溅不起多大水花。她年将五十,未必还能活几年。只要活着时晋室仍存,也算是对得起先祖。思前想后,褚太后定下决心,不再如之前一般忧心天子不上进,也没心思继续提点庾皇后,而是遣宦者向天子传话,请他来见自己。“大司马两次北伐,取回失地。今镇守姑孰,于国有功。前番上表再请北伐,陛下当予以褒奖。”褚太后的目的很明确,桓大司马一日没反,就要一日稳着他。至于朝中会怎么说,那不是现下该操心的。司马奕有点懵。事实上,听过扈谦的话之后,他一直都在“懵”的状态中。“晋室稳,陛下未免出宫。”如今再听褚太后之言,糊涂二十多年的脑袋突然有瞬间的清醒。“太后之意,是要再加大司马殊礼?”“陛下以为如何?”“朕意?”司马奕突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至癫狂。“陛下!”“朕意如何当真重要?朕不答应太后就会改变主意?”褚太后不言,看着司马奕的眼神有些陌生。司马奕突然感到心灰意冷,起身行礼道:“如此,便再加大司马殊礼,明言位比诸侯王。”话落,司马奕转身离开,明明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背影却显得萧索伛偻。褚太后坐在殿中,目送司马奕离开,闻听殿门开启合拢,宫婢裙摆擦过地面的沙沙声,突然觉得,身居近三十年的台城竟是如此冰冷。盐渎县中,喜庆欢闹的气氛不亚于建康城。 第111章 明日是桓容给出的最后期限,画不出图来,三人都要被砍头戮尸。为保住脑袋,三人完全拼了老命,画出的舆图铺了满地,上面的山川河流无比清晰,有两人还绘出慕容鲜卑驻兵之处!精神过于集中,三人压根没留到窗边情形,仍一心一意的勾画。看了一会,两人离开廊下,桓容讲明三人的出身和所作所为,石劭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此三人有才无德,府君真要放过他们?”桓容摇摇头,告知石劭,明日之后将发三人到盐场为奴。有守卫和盐工在侧,又有同其结仇的胡商,他们将来的日子未必会比砍头轻松。“三幅舆图完成,还需敬德帮忙查看图上地貌州郡,如有哪里出现纰漏也好删改。”“诺!”与此同时,带着桓容书信的苍鹰抵达洛州。秦玓刚巧出堡巡视,灭掉一股趁乱“越境”的乱兵,听到嘹亮的鹰鸣,看到天空熟悉的身影,当即策马快行,迎着苍鹰俯冲的方向举起右臂。没料想,苍鹰飞到中途忽然拔高,压根不理会秦玓,在坞堡上空盘旋数周,未见秦璟出现,立即掉头向北,飞往西河郡。秦玓愣在马上,手臂犹举在半空。片刻后,部曲上前小心问道:“郎君,可要归堡?”“不回!”秦玓咬牙道,“之前发现有两股乱兵,随我去追!”“诺!”部曲不敢多言,陆续纵马扬鞭。秦玓策马奔驰在前,手中一杆长枪拖地而走,划过黑色的岩石表面,擦亮点点火花。被兄弟坑也就算了,被只鹰藐视算怎么回事?!如果这只鹰不是玄愔养的,早晚有一天拔毛下锅,看它还如何嚣张!第四十八章 黑到骨子里苍鹰飞经河内郡,上党郡,武乡郡,中途被一支追赶败兵的氐人军队发现,有将领观其神武雄健,当即弯弓搭箭,就要将其射下。三箭先后飞来,空中的黑影快如闪电,避开锋利的箭矢。氐人将领正欲再射,却见随军的主簿脸色煞白。“子武为何如此?”“统军,此地靠近西河郡。”氐人将领没能射中猎物,正心中烦躁,感到在部众前失掉面子。见主簿吞吞吐吐,不直接说明缘由,当即脸现怒色。“西河郡又如何?!”话出口,氐人将领方才醒悟。西河郡,秦氏坞堡?“统军,秦氏坞堡擅养鹰雕,仆观此鹰非凡,恐……”不等随军主簿说完,空中的苍鹰发出数声高鸣,盘旋在氐人头顶,高度足可避开箭矢,却始终没有飞离。想起鲜卑部落间的传言,随军主簿脊背生寒,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氐人将领名为苻雅,和苻坚有血缘关系。因苻柳等率众反叛,符雅主动请战,受封左卫将军,被委以重任。随后,趁慕容鲜卑免战的时机,符雅采用王猛制定的策略,在蒲阪击溃苻柳的军队,击杀俘虏五千余人。被苻柳趁隙逃脱,更亲自率兵追赶,一路追至武乡郡,半只脚踏入秦氏的地盘。思及秦氏坞堡威名,苻雅不得不重视起来。当即放弃猎鹰,下令部众加速前进,尽量避开秦氏坞堡的仆兵。不想,苍鹰始终紧追不放,氐人走多远它就跟多远,很快又有两只苍鹰飞来,继而是第三只,第四只……不到一刻钟,盘旋在氐人头顶的苍鹰和金雕增加到十只。苻雅抬起头,看着半空中黑压压的一片,心生不妙预感。随军主簿更是面如土色,心下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这么大的动静,傻子才会注意不到。此处属秦氏坞堡管辖,却也靠近慕容鲜卑。追击苻柳败兵本就冒险,若是被秦氏或慕容垂的军队发现,自己这支队伍怕要凶多吉少。想到这里,主簿冒着被抽鞭子的危险,开口劝说苻雅回军。可惜,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等苻雅被说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继而是响亮的马蹄声。有氐人回身张望,看到飞驰而来的黑甲骑兵,当即发出惊呼:“是秦氏仆兵!”自从五胡内迁,北方的战火始终没有彻底熄灭,隔三差五就要燃起一回。胡人不擅制甲,又不懂得冶炼,无论铠甲还是兵器都要靠抢。随各族陆续建立政权,大肆劫掠工匠和留在北地的工巧奴,这种情况略有好转。然而,受部落条件和习惯所限,无论氐人还是鲜卑人,士兵仍多数穿着皮甲,有的皮甲也不穿,只在胸前罩一块兽皮了事。相比之下,秦氏坞堡却是精甲锐兵,哪怕兵力少于对方,仍能凭借己方优势战个旗鼓相当。很简单的道理,同样是射箭,没有铠甲的扎上就是一个血口,即便没射中要害,放血也能放倒不少。穿着铠甲的多一层防护,常见有猛将被扎成刺猬,照样舞动长矛奋勇拼杀,一路杀得对手心惊胆丧,掉头就跑。如今的北方,黑甲骑兵已是秦氏坞堡的标志。带着秦风汉影的骑兵纵马驰骋,伴着号角声冲锋,压根不给氐人反应的机会,环首刀已迎面劈来。 第113章 文吏当下集合人手,做出各项安排。城内架起柴堆,大锅架在火上,待锅中水滚,成块的马肉放进水中,加上厨夫特制的调料,很快飘出香味。秦玚换下铠甲,去向秦策汇报战况。秦璟净过手面,换上玄色深衣,令仆兵将苻雅手脚捆住,嘴巴堵上,带入慕容亮曾住过的宅院看押。“寻医者为他治伤。”“诺!”仆兵把人抬下去,秦璟走到院中,等候已久的苍鹰立即飞落,亲昵的蹭了蹭他的脸颊,随后伸出腿,现出绑在腿上的一只竹管。考虑到天气状况和路程长短,桓容将信写在绢上,包好塞进竹管。之前送信都是绢布上腿,如今绑上这个东西,苍鹰相当不舒服,脾气也随之暴躁。沿途飞过的州郡,猛禽纷纷避让,生怕惹到这只暴躁的家伙。没想到苻雅自己找死,成了苍鹰的出气筒,更沦为秦氏手中的人质。如果苻坚肯出金子,他还能回到部落,假设突然抠门,慕容鲜卑就会成为他的“归宿”。秦璟解下竹管,拍拍苍鹰的脊背。随后除掉竹管一端的蜡封,扯出一条绢布。本以为竹管不到一指长,能装入的绢布有限。哪想到,这一扯就扯出足足两尺,展开来,薄如蝉翼,没字的地方近乎透明。举着“信纸”,秦璟有片刻的怔忪。如果他没看错,这种绢在汉时为皇族之物,诸侯王之上方可用。因擅长织造的工巧奴减少,上等的绢布在南地价格昂贵,北地更是千金难求。这样的绢被裁开写信,该说暴殄天物还是别出心裁?但不得不承认,以此绢书写的确远胜其他布料。不等看过信中内容,秦璟已是摇头失笑。容弟的性格当真是有趣。苻雅被抓的消息很快传出,苻坚大怒,扬言要发兵。可惜得不到朝中支持,连王猛都遣人送信,言同慕容鲜卑必将有一场大战,此时不宜同秦氏为敌。“晋大司马桓温有奸雄之相,亦有平北之志。恐其将有所动,陛下实当谨慎。”灭掉氐人部落中的反叛力量,带头的苻柳却跑了。慕容垂养精蓄锐,难保不会从苻柳处得知己方动向,趁机发兵攻打。这个时候同秦氏开战实在太过不智。桓温可不是傻子,知道氐人同北地最强的两股势力开打,抓住机会定要扑上来咬一口。再者言,苻雅不是还活着?死的不过是些兵卒,再征发就是。相比氐人内部出现的争执,慕容鲜卑却是相当干脆,如果真是苻雅,多少黄金尽管开价!跑到慕容垂帐下的苻柳尤其对苻雅恨得牙痒,直接放言,如果能将苻雅“换”来,黄金他愿意出一半!五日后,苻坚终于被王猛说服,派人前往秦氏坞堡买回苻雅。慕容鲜卑动作更快,早在一日前便派人出发,随车带着两箱黄金。坞堡内,秦璟登上城头,放飞带着回信的苍鹰。苍鹰鸣叫数声,盘旋两周,方才依依不舍的向南飞去。正月底,晋室加桓大司马殊礼的旨意抵达姑孰。桓温换上官服,面向建康方向行拜礼。桓熙和桓济站在他身后,前者满面红光,显然为日后的荣耀得意。后者目光阴鸷,眼底时而闪过一道寒光,令人心生警惕。宦者离开后,桓大司马随意将圣旨丢到一边,挥笔写成奏疏,着人送往建康。奏疏内容主要是关于两件事,一是正月将过,庾柔庾倩和殷涓是不是再审一审?这三人有谋反的意图,其家族也未必干净。另一件则是关于北伐。“温请与诸州刺史共举兵伐北。”只言伐北,却不言伐燕还是伐秦,其背后的含义着实值得玩味。盐渎县中,桓容难得迎来一段平静日子。舆图绘制完毕,该送的人全部送去盐场,给秦璟的信送出后,桓容采纳石劭意见,遣人往京口送信,提醒郗刺使防备可能南下的鲜卑人。盐渎是桓容的食邑,附近侨郡却都是郗愔的地盘。假如慕容垂真要开抢,首先要经过的射阳等县均属北府军防御地界。按照石劭的分析,与其将消息瞒下,自己拼死拼活的想办法,不如给郗刺使通个气,看看对方是什么态度。不管郗愔和桓温斗到什么地步,两人对胡人的态度却相当一致:敢来就拍死,绝无二话!一番安排下来,桓容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独自坐在内室,隔窗眺望远处,桓容不得不感叹,难怪古人重视谋士,后世的成功者背后总要有个智囊团,没有石劭,仅凭他自己,面对这种情况九成要麻爪。“人才难得啊!”桓容掰着指头算算,发现人手越来越不够用。当下决定,往流民中捡漏的计划必须尽快提上日程。第四十九章 有性格的桓府君魏晋时期,视正月最后一天为晦日,当临水泛舟,漂洗衣裳,以为消灾解厄。到东晋太和年间,消灾解厄的意义逐渐淡化,百姓至河边多为泛舟游玩,观景赏春。虽无曲水流觞一类的雅事,却是人来人往,热闹不下上巳节。清晨时分,桓容早早被小童唤起,言是阿黍吩咐,今日须得到河边除晦。“阿黍还说,等到郎君出门,她要带人到屋后巷中送穷,粟粥和破衣都备好了。”“送穷?”桓容低头整了整腰带,不解问道,“这又是什么习俗?”“这是庶人和婢仆的习俗,郎君无需在意。” 第115章 牛车离开西城,沿着略有些坑洼的道路行往城东。车轮压过地面,发出吱嘎声响。时而颠簸两下,并不十分剧烈,桓容早已经习惯。道路两旁,新建造的木屋一栋挨着一栋,有的还没上梁,有的尚缺门扇,有的已经接近完工。工匠和壮丁们在工地上忙碌,妇人和小娘子烧好热水,忙着准备饭食。老人和童子都没闲着,凡是力所能及的活,例如捡拾木条、清扫院落,二者都会主动帮忙。遇到哪个壮丁出工不出力,有躲懒的嫌疑,老人们更要张口训斥,直训得对方面红耳赤才肯罢休。这且不算什么,有少部分人眼红匠人的工钱,在背后说三道四,更撺掇旁人,如果桓容不给钱,他们就少卖些力气。甚至有人好坏不分,非议桓容前番所为,言其与陈氏相类,都是霸占盐场,借机敛财,欺压流民。知晓此事,老人们当即大怒。“府君仁慈,拿出钱帛,寻来工匠,为我等修建屋舍,让我等有一处容身之地,能不在颠沛流离,安居于此,岂非是善举?”“不是府君恩义,我能如何能重录户籍?没有府君,我等仍是流民!被豪强抓去做私奴,生死都不能自主!”“房屋是为谁所造?尔等每日白得一顿饭食,竟还贪心不足!做人应知好坏!竖子良心何在,如此作为可对得起谁?!”“重录户籍、出钱造屋不算,府君又分我等田地,你且扪心自问,别处可会有这样的事!”“我已是耳顺之年,南逃之前曾被胡人抓做过羊奴,每日里睡在羊圈,做梦都想回到汉家之地。”“如今回来了,又遇到如此好的府君,便是当下死了,都能笑着去见祖宗!”“你竟是这样不知足……”说到最后,老人手指颤抖,眼中溢出泪水。“畜生尚知感恩,你们这般作为可配得上称为人?!”被这样一通训斥,知道羞耻的早已经面红耳赤,再没有私下说长道短,每日下力气干活,似要弥补之前做下的错事。仍有恶心难改的,表面口口声声应诺,背后依旧故我。连续抓到几次,老人不再姑息,主动寻上贼捕掾,当面道明情况。事情上报桓容,这些人的田地和房舍全部收回,户籍暂且不销,先送往盐场做工。是否能得回田地,只看他们今后表现。“如再不知悔改,全部销去户籍,罚为盐奴。”阿黍曾言,桓容太过心慈。石劭持同样观点。他始终认为桓容的处置太轻,这样的“毒瘤”就该一刀除去,免得留下祸患。奈何命令已下,不好立即劝说府君更改。他只能派人密切关注几人,一旦发现不对,立即让护卫下手。“绝不能拖累到府君名声!”石劭有恩必报,最恨狼心狗肺之辈。这些人犯了他的忌讳,改了尚罢,一条路走到黑,必定会早早去见阎王。桓容的牛车行过时,工匠和壮丁们依旧忙碌,小娘子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翘足观望,恨不能就此将牛车拦下,当面看个过瘾。妇人唤过童子,莫要在府君面前顽皮,两名白发苍苍的老翁更要上前见礼。桓容吓了一跳,连忙跃下马车,弯腰搀扶起老翁,道:“老翁莫要如此。”典魁和钱实同时跃下车辕,前者怒目圆睁,吓退想要聚来的小娘子们,后者眯起双眼,逐一扫过壮丁工匠,确保不会有人趁机钻空子对桓容不利。劝说几句,老者不在坚持行礼,退后让开道路。桓容登车继续前行,自车窗向后望,老人依旧站在原地,久久不动。不知为何,桓容突然感到眼眶发酸,不禁用力捏了捏鼻根,压下突起的涩意,就此下定决心,无论慕容垂作何打算,不管郗愔是否会派兵援助,拼尽所能,他也要保住县中百姓!西城仍在恢复,终究有些萧条。相比之下,东城可谓热闹至极。河上船只络绎不绝,既有大型的盐船,也有乌篷船和小舢板。岸边人生喧闹,漂洗衣裙的小娘子聚到一起,处处可见红飞翠舞。南岸有一座木亭,亭旁有成排的翠柳。早春时节,柳木生发,柳枝在风中摇曳,阳光穿透枝间缝隙,洒下温暖的光影。往年里,此地必为豪强公子宴饮之处。今年不同往时,盐渎豪强被连根拔除干净,亭中不见陈环等人的身影,仅有几名小娘子洗完衣裙,围坐在一起闲话说笑。微风拂过,柳枝轻摇,笑声流入风中,娇颜融入美景,绘成一幅早春独有的画卷。牛车在距离木亭二十步左右停下,典魁和钱实当先跃下车辕,寻到一块空地。随后是两名健仆,最后才是桓容。记着小童口中的“除晦”,桓容走到河边,随意展开一件外袍,在水里漂了两下,就当是完成任务。等他站起身,发现身边一片寂静。转过头,典魁几人都是圆睁双眼,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好像他做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桓容不禁皱眉。“可有什么不对?”“郎君,”一名健仆小心开口道,“郎君为何要在河中洗外袍?”“消灾除厄。”“……”“哪里不对?”“郎君,此乃小娘子所为……”护卫艰难的咽了口口水,看着桓容的表情,实在不敢往下说。正月晦日,小娘子们在河中漂洗衣裙,郎君们登船游水或岸边行宴,顶多在河中涮一涮笔,桓容此举简直闻所未闻。明白缘由,桓容无语望天。 第117章 如果是司马曜自己,司马道福可以不在乎。但牵涉到琅琊王司马昱,司马道福必会重视几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婢仆尽数退到门外,室内仅剩姐弟两人。“人已经退下,世子不妨直言。”司马曜没有开口,而是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到司马道福身前。“此乃阿父亲笔,让我交给阿姊。”司马道福扫他一眼,当面拆开信封,从头至尾通读一遍,神情微变。“太后和官家先后召扈谦进宫?”司马曜点点头,道:“扈谦两度进宫卜筮,得出的卦象不为人知。然其卜筮之后,宫中突然下旨,再加桓大司马殊礼,明言位比诸侯王。此中缘由为何,阿父不甚明了,忧心台城生变,才让我登门来见阿姊,望阿姊能够帮忙。”“帮忙?我能帮什么忙?”阿父都打听不出的消息,她能有什么办法。“阿姊,自去岁开始,南康长公主常入台城同太后密谈。”司马曜到底年幼,藏不住话,略有几分焦急道,“阿姊如能帮忙,阿父定然欣慰!”司马道福没接话,又看一遍书信,眉间越蹙越紧。“我需想一想。”“阿姊!”“行了!”司马道福现出几分不耐烦,道,“我和阿姑是什么关系,阿父又不是不知道。你且回去禀明,能帮的我一定帮,实在帮不上我也没办法。”以南康公主的心计手段,愿意透露且罢,不愿意的话,司马道福跪上一天一夜都得不着半句话。“阿姊,如能得到消息,务必遣人报知王府。”“我知道了。”司马道福愈发不耐烦,不是背后还有司马昱,她实在懒得理司马曜。“如此,多谢阿姊。”司马曜起身行礼,旋即告辞离府。司马道福未在客室久留,将司马昱的书信收入怀中,略微想了片刻,仍去拜见南康公主。虽然遣退了婢仆,但她相信,两人所言绝瞒不过南康公主。与其自作聪明,再次惹来阿姑的厌恶,不如主动交代,好歹能得几分好。她同桓济不睦,打定主意留在建康。不求讨好南康公主,至少不能主动给出借口,让她将自己撵回姑孰。想清楚之后,司马道福再不觉得书信烫手,穿过回廊,快行几步走到门前,得知李夫人之外,慕容氏和马氏也在内室,不禁有几分诧异。之前遇到,还以为这两个是在屋子里太久,出门透透气。没想到,她们竟有胆子来见阿姑,不觉得是在讨嫌?“殿下。”司马道福正走神,身侧的婢仆突然发出一声轻咳。南康公主唤她进去,传话的阿麦已等了小半刻。定了定神,司马道福不敢再七想八想,端正仪态走进内室,向南康公主福身行礼。“阿姑。”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前,面前放着一只香炉,炉盖半开,虽未点燃,仍有一缕暖香自炉内飘出。“世子回去了?”“是。”司马道福坐到蒲团上,耐心等着李夫人调香,没有着急取出书信。李夫人唇角带笑,素手轻动,先后从几只瓷罐中取出材料,依照次序放入稍大的瓷罐中。动作优雅柔美,更带着几分飘逸,令人移不开双眼,不由得陶醉其中。大概过了一刻钟,新香调成,婢仆点燃香炉,无色香烟袅袅飘散。司马道福不觉深吸气,瞬间如置身花海,宁愿长醉于此,不愿睁眼醒来。香味略减,沉醉在香中的司马道福略微清醒。见马氏和慕容氏仍满脸陶醉,鄙夷之余不禁生出疑惑。琅琊王府不比顶级士族,却也算是皇族中的翘楚。她父被世人赞为名士,同王导、谢安、王坦之等皆为好友。自小到大,她见识过的香料没有一千也有几百,这样的香料还是首次见,里面添加了什么材料,她竟是一味都猜测不到。又过小半刻,温香全部散去,婢仆收起调香工具,换上新的香炉。李夫人一边净手,一边笑道:“这百花香还是我年少时调过,多年没有寻得材料,如今倒是手生许多。”南康公主笑着摇头,发间金钗闪烁光影,以彩宝镶嵌的红梅几可乱真。“哪里话,我倒是觉得不错。”南康公主话落,慕容氏和马氏小心凑趣,夸赞李夫人调制的香料极好。“妾亦喜调香,只是不及夫人半分。哪日夫人得空,可否指点妾一二?”马氏声音温柔,哪怕不喜她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声音极是悦耳。“过誉了。”李夫人看透她的心思,未有半分亲近之意。三两句扯开话题,转到宫中赏赐的绢布,以及盐渎送来的首饰上。“对,你不提我倒是忘了。”南康公主貌似心情极好,当即拊掌,令婢仆抬上一只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整齐堆叠十余只长方形木盒。盒上花纹精美,没有镶嵌彩宝,却沿着花纹嵌入金丝银线,颇有几分耀眼。马氏和慕容氏不知端的,只觉木盒精美,盛装之物必定价值不凡。司马道福想起日前盐渎送来的金钗,呼吸不由得滞了一下。婢仆将木盒逐一取出,打开盒盖。 第119章 女郎们记在心里,出正月之后便派家人往盐渎打听。因缘巧合之下,没等桓容计划好的首饰铺开业,大笔的生意已主动上门。士族夫人和女郎们半点不差钱,整车绢布和黄金运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知晓事情源头,桓容不禁咋舌。谢安是新会蒲葵,帮友人卖扇。他这是盐渎金钗,借嫂子东风?这算不算另类的名人效应?现下,金钗的风头尚未吹起,桓容不知将有大把金银入账,正乘坐游船前往北城,开始他的捡漏计划。桓容未到任之前,盐渎东城最为繁华,西城最为破败。南城为庶人和佃客世居之地,北城多是南渡的流民和豪强私奴。随着盐渎许流民重录户籍,按丁口分田的消息传出,附近侨县的流民加快涌来。一夜之间,北城的人口翻了一番。想要给这么多的人重录户籍,划分田地,足够职吏忙上好一段时间。正月里县衙不办公,流民无法重录户籍,只能暂时另寻生计。桓容在河上观望,发现北城虽然有些破败,却远胜之前的西城。加上流民有了盼头,不再得过且过,视盐渎为立足之地,纷纷动手修缮房屋,清理街巷,甚至还在河岸边开出几块菜地。游船靠近码头时,岸边人头攒动。小娘子们聚在水浅的位置漂洗衣裙,一群半大的童子不顾初春水冷,纷纷脱下短衣跳入水中,眨眼游出半米,爬上岸打个激灵,立即被长者抱住,笑言除去一年灾厄。人群最为密集处,一个壮实的汉子被围在中间,身边摆着几样木匠工具,眨眼的功夫就制出一件木铲。“没有铁,大概能用两月。”汉子递出木铲,接过一个干硬的麦饼,三两口下肚。等有人抬来木头,问明白想要的工具,搓搓大手继续开工。桓容仔细观察,发现汉子动作利落,手艺精湛,不到三刻钟就制出两柄木铲,一个适合孩子用的锄头,还修补好一样桓容压根叫不出名字来的农具。“钱实,你可认得此人?”“回府君,仆认得。”钱实道,“他名公输长,祖籍北海,是去岁到的盐渎。”“去岁?”“他没有妻儿,只有一个行动不便的老母。为护着老母,差点被陈氏抓去做私奴,好歹逃了出来。”钱实继续道,“仆曾见过他推动老母的木车,当真是精巧。”说话的时间,公输长收起工具,将换来的谷饼包好藏进怀中,道:“老母未用饭食,我午时后再来。”目送公输长离去,桓容搓搓手指。公输?擅长木匠活?万一真如所想,自己可是捡了大漏。第五十一章 坑爹也有等级桓容乘坐的游船停靠码头,立刻引来众多目光。木板放下,数名健仆沿船梯登岸。有人离得近,认出健仆身后的典魁和钱实,揉了揉眼睛,确信没有看错,消息传开,喧哗声骤然而起。“是那恶侠!”一名男子脸色发白。“需要胡说!”另一名斜挽着发髻的男子喝斥道,“我闻典伯伟得县令赏识,被选为车前司马,再不是什么恶侠。休要妄加议论,小心祸从口出!”“车前司马,那不是国官?”“桓府君有爵位在身,整个盐渎都是他的食邑,选国官有何奇怪。”“典伯伟的事你是从哪出听说?”见众人疑惑,放出消息的男子难免有几分得意,故意卖起关子。被催促几次才道:“我从侄同典伯伟有旧。”“可是那群恶少年?”一人脱口而出。“咳!”男子皱眉,“我从侄早已改过!”说话之人讪笑两声,连声道是。男子继续说道:“日前府君处置陈氏等豪强,我从侄跟随典伯伟前往,先众人寻到藏金处,得职吏举荐,同十余少年一并进了城西军营,现今每日操练。”“此事我知。”一名年长些的流民插言道,“据说营中操练极苦,鸡鸣初声便要起身,每日要举磨盘推大石,还要捉对厮杀,次次都有人受伤。”“苦?”放出消息的男子不屑道,“每日三顿饭食,蒸饼管饱,必有一顿见荤腥。凡是操练刻苦,表现优异者,还能得银锭绢布!你说苦?我等想苦都寻不着门路!”“哗!”众人满脸惊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言非虚?”若是如此,绝对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当然是真的!”男子大声道。“我从侄日前托人送信,说是县令有言,三四月间操练比武,连胜三场就能充县衙护卫,连胜五场可为县公国官!不说和典、钱两人平起平坐,却是每月能得稻谷盐粮,三月还可领一匹绢布!”“这岂不是和盐工一样?”“休要看不起盐工!”一名壮汉打断出声的少年,瓮声道,“你可知城东的盐工每月得多少粮食,熟手能得多少绢布?”“就是!”又一人补充道,“我日前到城东帮着盐船扛货,你是没见着,哪些盐工饭食真不一般,蒸饼夹着肥肉,咬一口满嘴油香。还有大碗的肉汤,那滋味……啧啧!” 第121章 有今日奇遇,他无需违背祖训就能养活老母,压在肩头的巨石瞬间移开,再感觉不到半分沉重。面对桓容,公输长满心都是感激。“快起来。”桓容想要扶起公输长,结果扶了两下,对方纹丝不动,硬是拜了下去。公输长行完礼,面上现出几分犹豫,欲言又止。“公输郎可有困难之处?尽可说来,如能帮上忙,容定不推辞。”公输长脸色涨红,似乎为自己即将提出的事感到羞愧,黑脸几乎成了酱紫。“不敢瞒府君,仆南渡途中结实几名好友,仰赖好友相助才未被抓做私奴。仆好友通晓制器之法,手艺精湛远胜于仆,未知府君可愿一见?”“共有几人?”桓容心下一动,难不成今天鸿运当头,捡漏不算,还要买一赠一?“共有六人,祖籍西河郡,都是相里氏的后人。”“西河郡?”桓容诧异问道,“据我所知,西河郡现为秦氏统辖。”秦氏收拢流民,驱逐胡人,这六人既有本事,在坞堡定能生存,为何要南逃?“此事一言难尽,仆也未知详情。府君如有意,可唤其当面问话。”桓容挑眉看着公输长,直把对方看得脸色更红,方才笑道:“既如此,钱实,你再走一趟。”“诺!”公输长出声道:“府君,六人性情有几分古怪,不喜人声嘈杂,住处靠近林边。为防走兽,房屋四周布置有陷阱机关,需得仆带路方能靠近。”“陷阱机关?”桓容眉毛挑得更高。公输长继续道:“据其所言,六人技艺习自墨家,先祖乃是慎子之徒。”墨家?那个倡导兼爱非攻,爱穿短衣草鞋,很能战斗,以吃苦为高尚的战国团体?桓容突然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是不是早上没吃饱,以致产生幻觉?天上掉馅饼就算了,还一掉就是一筐?传说公输盘曾败在墨子手下,他们的后人和徒子徒孙竟能走到一起?“我有一事询问公输郎。”“府君请问,仆定知无不言。”“尔祖上可为公输盘?”“回府君,仆大父有言,祖上代代习木艺,曾藏有半面石刻九州图,后在战乱中遗失。今大父仙逝,仆不敢妄言为嫡系传人,然木工技艺确是沿袭自公输子。”桓容点点头,用力咬住腮帮,才没有当场仰天大笑。出门之前,他的确想着捡漏,却没想到能捡这么大的漏!先是鲁班后人,接着又是墨家分支,接下来再冒出哪个圣人子弟,秦汉大能子孙,他都不会有半点惊讶。目送公输长领人下船,桓容禁不住攥紧十指,双眼放出绿光。这哪里是流民聚居地,简直就是个聚宝盆!随便挖一挖都能有此惊喜,如果翻遍四周郡县,难保不会再找到几个猛人。不成!暂时还不能捞过界。桓容摇摇头,勉强压下激动的心情,盘算着同石劭商量一下,继续大力推行“流民入籍,分发田地”的政策,既不会过界,又能吸引更多“人才”。地不够分?没关系。木匠船工在手,直接造船出海!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事绝不可能发生在桓容身上。实在没有铜钱,大可以金子甩出,珍珠砸下。总之,网子张开,诱饵放出,不愁没有大鱼入瓮!想到这里,桓容再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背负双手,眺望蓝天白云,感叹一声:“春风送暖,天气甚好啊!”河上突起一阵冷风,带起点点水花,砸到桓容身前。桓某人默然两秒,抹去面上沾染的水珠,好心情半点不受影响,继续迎风发出感叹。桓容忙着捡漏,和盐渎县民同庆节日,建康城中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更有几家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全家入狱,进而走上法场。加大司马殊礼的圣旨颁下,传旨的宦者前脚刚进台城,姑孰的上表后脚就到。表中条陈殷涓和庾氏兄弟的罪状,逼迫朝廷下旨严查,就差明说要殷涓和庾氏兄弟的脑袋。条陈之后附有北伐诸事,简单明了,向朝廷要钱要人要武器。司马奕知晓自己早晚会成为弃子,愈发的放纵荒诞,朝会不上,政务不理,整日和妃妾嬖人饮酒作乐,连吉祥物都不想做了。褚太后说过两次,见司马奕压根是左耳右耳出,干脆丢开手不管,将朝政尽数托付丞相司马昱和几名侍中。遇到桓温上表要求严惩谋逆之人,同样一手丢开,交给司马昱和谢安等人。至于北伐诸事,褚太后实在躲不开,干脆颁下懿旨,言桓大司马请与诸州刺史北伐,自可同诸州刺史商议。表面上,褚太后颇有点气怯,貌似被逼得无法。事实上,这道懿旨一下,司马昱和谢安等人松了口气,桓大司马却是磨了磨后槽牙,现出几分愠色。原因很简单,桓温虽然势大,到底不能一手遮天。褚太后的确没力量和桓大司马掰腕子,却不妨碍将皮球踢走。 第123章 这个时候参与进去并不十分明智。无论王猛还是慕容垂,都是不容小觑的对手。决战之后,无论败的是氐人还是慕容鲜卑,想要趁其大败发兵收回晋朝失地,绝不是那么容易。稍有不慎,将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坏了大事。郗超始终怀抱希望,盼着桓大司马能够改变心意,放弃北伐取胜的念头,转而先夺取皇位。可惜桓温不听劝。事实上,他也不是没有道理。无论曹魏代汉还是晋室代魏,总是为世人诟病。直接逼司马奕让位,必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携北伐得胜之威,好歹能添几分底气,争取几分民意。“景兴不必多言,我意已定,此事断无更改。”郗超无法再劝,只能拱手应诺,暗中叹息一声,期望北伐能够顺利,莫要节外生枝,落得败局收场。太和四年,二月甲申,桓大司马的表书抵达健康,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丞相司马昱是举荐郗愔之人,看过附在表书后的书信,差点当场昏过去。“郗方回怎会如此糊涂!”司马昱不信郗愔会做出此举。日前还与他通信,誓要同桓大司马一决高下,转眼就请辞官职,拱手让出兵权?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此封书信定是伪造!”司马昱言之凿凿,谢安和王坦之对坐苦笑。真如何,假又如何?事已至此,朝廷不可能直接驳回上表,只能设法拖延,派人往京口问个明白,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马上手书一封,派人送去京口。”司马昱道。谢安点点头,和王坦之商议之后,将上表原封不动抄录,递送到褚太后面前。当时,褚太后正在殿内读道经。自从司马奕开始自暴自弃,这对天家婶侄的关系愈发冷淡,除必要竟不说话。桓温的上表送入台城,直接越过天子送到太后面前。司马奕知道之后,冷笑数声,推开酒盏,执起酒勺一饮而尽。略显浑浊的酒水沿着嘴角流下,浸湿大片衣襟。妃妾和嬖人试图劝说,直接被两脚踢开。“滚,全都滚!”司马奕双眼赤红,衣襟大敞,神情间满是狂态,“别人看不起朕,视朕如弃子,你们也敢看不起朕!”“陛下,妾不敢,妾没有啊!”妃妾伏在地上泣声哀求,嬖人大着胆子上前,又被司马奕一脚踢开,不慎踩到滚落的杯盏,仰天摔倒,脑后撞在地上,连声惨叫都没发出就晕了过去。“滚出去,全给朕滚出去!”司马奕愈发疯狂,随手抓起一只漆盘,对着殿中的宫婢和宦者就砸了过去。“你们都想害朕!”“朕不会让你们如愿!”“滚!”“全都滚!”庾皇后站在殿外,听着殿内的动静,木然的表情转为嘲讽。庾氏风雨飘摇,庾皇后终究不能真的撒手不管。闻听桓大司马屡次上表,庾柔和庾倩恐将性命不保,她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求太后,结果被拒之门外,来见天子,却遇上这样的场景。庾皇后突然觉得活着太累。太和元年十月那场大病,自己怎么就挺过来了?如果当时死了该有多好。“回去吧。”不等宫婢应诺,庾皇后转身离开。长裙下摆扫过地面,裙上金丝银线依旧耀眼,织成的花鸟依旧活灵活现,仿佛在歌唱春日。“殿下,起风了,恐要落雨。”“是啊,起风了。”庾皇后停住脚步,仰望乌云聚集的天空,消瘦的面容白得近似透明,宽袖长裙随风狂舞,人立雨中,一动不动,仿佛凝成一尊雕像,再无半点活气。太和四年,二月己丑,司马昱的书信送达京口,郗愔看信之后脸色骤变,双手攥紧信纸,指关节发白,气得嘴唇发抖。“逆子!逆子!”别人想不明白的内情,他无需深思就能明白。怪只怪没有提防,一封书信就被钻了空子。“明公,如今该当如何?”几名参军和谋士坐在下首,都是面现忧色。各州使者齐聚姑孰,为何没有半点消息传出?京口也派去了使者,送信之后就被早早打发回来,带回的消息是桓大司马允诺,愿一同扶助晋室,收回失地,修复皇室陵寝。 第125章 桓容几次想要开口,却发现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选择闭口,静静看着几人画图。军事堡垒就军事堡垒,他不差人手材料,更不差钱!不过,这样的城防图,怎么看都像郗超提过的北方坞堡。“不瞒府君,北地的秦氏坞堡便出自相里氏之手。”“我听公输郎言,尔等祖籍西河郡。”对方主动提起秦氏坞堡,桓容自然不会放过机会,顺势问道,“尔等先祖为秦氏建造坞堡,尔等必同秦氏交好,为何要南渡?”相里六兄弟面面相觑,最后,是年纪最小的相里枣出声解释。“仆曾祖早年同人比拼技艺,不慎落败,始终耿耿于怀。仆大父和仆父发誓雪耻,却至死未能如愿。仆六人继承父志,得知其后人在南地出现,便一路寻来,望能为曾祖雪耻。”“可曾寻到?”“寻到了。”相里枣点头道,“就是公输兄。”桓容:“……”这就是公输长所谓的一言难尽?八成是公输长的曾祖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告知子孙。六人一路寻来,他估计还在云里雾里,压根不明白怎么回事。桓容无语良久。他还以为六人离开北地是有难言之隐,要么就是有什么可歌可泣的故事,没想到竟是这样。果然穿越的时间久了,他也开始擅长脑补?正想着,空中传来一声响亮的鹰鸣。桓容抬起头,当即展开笑脸,举起右臂。少顷,一只通体黑褐色的苍鹰俯冲而下,落到桓容前臂,又迅速挪到桓容的肩膀,翅膀蹭了一下他的脸颊,全当是打过招呼。“你总算回来了。”桓容擦过苍鹰背羽,笑道,“我还以为你要留在北地,不打算回来了。”苍鹰不满的瞪着桓容,举起腿上的竹管,好似在抗议:老子是那么不负责任的鹰吗?!相里枣看着苍鹰,觉得格外熟悉。望向五个兄长,果然和他一样,都盯着苍鹰皱眉。这只鹰怎么那么像秦四郎君养的那只?第五十三章 学习坑爹苍鹰带回秦璟的亲笔,同样以薄绢书写,装在竹管之内。信上写明运盐船三月将至,随船有木匠和石匠三十六名,船工十二名,另有两名铁匠。从头至尾看过一遍,桓容忍不住揉揉眼睛。铁匠?这压根不在“合同条款”之内。转头看看在木架上梳理羽毛的苍鹰,桓容叹息一声:“如果你能说话就好了。”小童端着漆盘走进内室,恰好听到半截话,好奇的四下看看,最终将目光落在木架上,郎君在和这只鹰说话?“郎君,今日有海鱼。”小童放下漆盘,端出一盘清蒸海鱼。鱼上盖着切细的葱丝和姜丝,没放许多佐料,味道却是格外的鲜美。“王史干送来两筐新菜,难得还有一小框晒干的山蘑,厨下捉了两只肥鸡,按郎君说的做了。”小童一边说,一边揭开碗盖,一碗碧绿的青菜,一碗小鸡炖蘑菇,香味扑鼻。桓容拿起竹筷,估摸一下肚中容量,确信这顿可以吃下一桶稻饭。屋外,阿黍带着几名婢仆清理廊下。入春之后,盐渎的雨水多了起来。县衙内还好,县衙外,几栋木屋推倒重建,堆积的泥土被雨水浸湿,人走过时,稍不注意就会踩上湿泥,有时衣摆都会弄脏。重录户籍的流民越来越多,县衙大门整日敞开,职吏和散吏忙着抄录户籍,分发田地,健仆和护卫严密监视往来人员,确保没有心怀鬼胎的宵小混入。日前有对桓容心存不满之人,装作流民混入县衙。人被当场拿下,护卫和健仆着实出了一身冷汗,比桓容还要后怕。自那以后,无论在县衙内外,只要桓容身边有生面孔,护卫几乎寸步不离,确保不会再有类似事件发生。行刺之人的身份已经查明,是陈氏旁支子弟。因往日多行不义之举,甚至欺男霸女,险些害死人命,家宅田产都被收走,人也被发到盐场做工。不知是守卫疏忽还是另有缘故,该人竟从盐场逃脱,假借流民身份混入县衙,意图行刺桓容。“狗官!我今日不死,早晚有一日要取你人头!”听着刺耳的唾骂,十分意外的,桓容并不感到生气。护卫和健仆却是怒发冲冠,两脚踹下去,骂声戛然而止。“人贵有自知之明。”桓容走到刺客面前,俯视一脸青紫之人,摇了摇头,“如你这般死不悔改,当真是无药可救。”人不怕犯错,怕的是一错再错,执迷不悟。此人背靠豪强陈氏,习惯凌驾于众人,习惯作威作福。一夕之间失去所有,也难怪会陷入疯狂。“无需再送盐场。”桓容做出决定,“送去林中伐木吧。”改造房屋和建造城墙都需要大量的木材,想要好的木料必须进入林中。桓容特地派人打听过,盐渎附近至少有三个狼群,成员数量不同,性情却同样的凶狠。青壮入林中伐木必要有护卫跟随,此人老实则罢,如不老实,趁机设法逃脱,九成以上会落入狼腹。桓容以为自己的处置可以,石劭却持反对意见。“府君过于心慈。如此凶徒怎可妄纵,该严惩才是。”趁命令尚未下达,石劭力劝桓容将此人下狱,不杀头也要关上十年二十年。总之,不能让他留在狱外。 第127章 他比桓容更加震惊。桓容好歹和郗超接触过,也知道部分历史走向,石劭却是无论如何想不明白,身为郗氏子,如何能做出这种事来,将亲父害到如此地步。哪怕是各为其主,此也非人子所为!“郗使君之意,是想请阿母出面,入台城说服太后?”“是。”刘牢之重重点头,解释道,“使君身陷困局,能解局之人唯有太后。”郗氏已是山河日下,如果郗愔再被谋算失去官位和兵权,曾显赫一时的郗氏恐将沦为二流士族,再无同王谢高门比肩之日。为保住权利地位,郗愔必要孤注一掷,想方设法请下圣旨和懿旨。天子是个什么情形,群臣有目共睹。能否请下太后懿旨,才是最终翻盘的关键。刘牢之讲明事情原委,耐心等着桓容回答。他没有摆出双方结盟之事,也用不着说于当面。桓容并不糊涂,不用细想就能明白,一旦京口和北府军落入桓温之手,他将面临些什么。桓氏父子不睦,桓容先被逐出建康,赴任途中又遭截杀,足可说明问题。如果郗超的计谋得逞,徐、兖二州易主,桓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说揉圆捏扁都是客气,十成会被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死得无声无息。用不着渣爹亲自下手,他那几个庶兄都会乐意代劳。归根结底,这件事不只关系到郗愔手中的权利,更关系到自己的项上人头,容不得半点轻忽。“请刘参军转告郗刺使,容定不负所托。”为了自己的小命,桓容都必须努力。“多谢府君高义!”刘牢之正身拜谢,带上桓容许诺的书信,当日便离开盐渎返回京口。站在甲板上,刘牢之回望已经变成“大工地”的盐渎西城,尤其是建在县衙两旁的石屋,神情微现几分复杂。身为领兵之人,自然懂得城防关键。刘牢之几乎能一眼认出石屋的选址不简单。加上正在城周堆砌的石墙,可以想见,一旦工程竣工,盐渎城的防御力度恐不下于京口,甚至还会超出几分。建造城墙采用的滑轮和推车同样让他惊讶。不是亲眼所见绝对难以想象,比人腰都粗的木头,磨盘大的石块,仅凭几个木轮和几根粗绳就能轻松吊起。那些以人力推动的木车貌似粗陋,却相当实用。如果换成大车,改以牛马牵拉,运载力远胜军中所用。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刘牢之很想多留几日,仔细观察这些出现在盐渎的工具。可惜他肩负重任,必须尽快返回京口,再是心痒也没办法,只能在船头继续眼热。刘牢之离开后,桓容动笔写成一封书信,交给忠仆,令他马上返回建康。“记得,此信只能交给我母,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诺!”忠仆将书信藏好,随身只带必须的干粮,自盐渎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建康。比起人力,用苍鹰送信的速度更快。但桓容不敢冒险,万一猛禽兄中途发脾气,或是跑错路怎么办?桓容走到廊下,看着丢下一只肥兔,又到自己肩头擦爪的苍鹰,无语良久。或许,他真该养几只信鸽。一个飞南北长途,一个飞短途快递,只要鸽笼放远点,避开猛禽兄经常出没的地方,应该不会真成小鲜肉的……吧?当夜,桓容带着满腹心事入梦,辗转反侧半宿,几乎没睡足一个时辰。鸡鸣三声,桓容挂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吃完三碗粟粥,五个蒸饼,脑中灵光一闪,郁气立时消去大半。郗参军给他提了醒,坑爹不在时间早晚,也不在距离长短,只在手段够不够干脆。“请石舍人到后堂。”郗超能坑爹,他也能!郗刺使是否能够翻盘还要看事情发展。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万一徐、兖两州和北府军真要易主,趁着还能自主,必须坑渣爹一把!事到如今,桓容已经不在乎名声。命都要没有了,还要名声作甚!石劭被请到后堂,看到桓容正在饮茶汤,暗暗松了口气,他当真是怕了陪府君用膳。没等他高兴片刻,就听桓容道出所谓的“坑爹计划”,石劭当场喷出一口茶汤,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敬德以为如何?”“府君,此事恐怕……”“不可行?”“可行。”石劭皱眉道,“然于府君名声有碍。”“无妨。”桓容笑弯双眼,道,“郗刺使信中所言你都看到了。不怕告知敬德,家君素不喜容,如京口易主,容恐将死无葬身之地。”“府君!”桓容举起右臂,止住石劭的话。“敬德,我已无退路。”逃过一场追杀,桓容以为能有几年发展时间。哪里想到,喘口气的时间,渣爹又欺到面前。“府君意已决?”“然。” 第129章 桓府内,南康公主看过书信,不由得柳眉倒竖,银牙紧咬。“真让老奴如愿,我子岂有生路!”怒到极致,南康公主挥动衣袖,将桌上杯盏尽数扫落在地。茶水泼洒而出,瞬间洇出一片暗影。李夫人走进内室,见南康公主怒形于色,扫一眼跪在地上的忠仆,表情中闪过一抹疑色。“瓜儿送来的书信,阿妹看看吧。”李夫人接过书信,大略看过信中内容,眼底不禁染上怒火。“阿姊,此事断不能从了郎主之意。”“自然。”南康公主语带沉怒,道,“我这便入台城,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太后。如果她还没有糊涂,就该立即下懿旨!”话落,南康公主就要起身离开。“阿姊且慢。”李夫人拉住南康公主的衣袖,道,“阿姊衣摆染上茶水,还是换一件为好。”南康公主低头,果然见裙摆溅上两点茶渍,皱了皱眉,转过内室屏风,令婢仆开箱取来绢袄长裙。李夫人起身走到门边,对贴身婢仆道:“你带人看住三郎君和余姚郡公主居处。这两三日内,凡是有送往姑孰的书信,务必要在中途截下,送到殿下面前。”“诺!”婢仆应声,亲自前往布置人手。南康公主转出屏风,李夫人跪坐到公主身后,亲自挑选金钗,插到公主乌黑的发间。“阿姊放心,府内有我看着。尘埃落定之前,绝不让姑孰那边得到半点风声。”南康公主抚过发髻,拍拍李夫人的手背,令阿麦取来一只精巧的木盒,装入两枚盐渎送来的凤钗。“可惜了瓜儿的心意。”“阿姊如不舍得,从府库内选两件就是。”南康公主摇了摇头,盖上盒盖,道:“总要让太后知道,瓜儿不是靠我的庇护才有今日。”单是请下懿旨远远不够。她必须让褚太后明白,桓容的才名不是虚传。今日给他些许帮助,日后必能得到回报。“我是晋室长公主,瓜儿是我独子。”桓容有晋室血脉,和晋室面对同样的敌人,褚太后需要清楚,保住桓容就是为晋室争取一张底牌,赢得一个助力。“我入台城之后,府内交于阿妹。”南康公主用力握住的李夫人的手,沉声道,“如果有谁胆敢刺探消息,或是往外送信,阿妹可自行处置!”甭管是谁,敢在这件事上同她作对,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开南康公主的怒火。“阿姊尽管放心。”桓歆重伤在身,到底不是真残,难保不会有什么想法。司马道福恨不能永远避开姑孰,她身边却有几颗不老实的钉子。之前马氏和慕容氏莫名撞在一起,阿麦就发现不对,怀疑是司马道福身边的婢仆所为。南康公主没有马上动手,而是让人暗中观察,想弄清楚这几个人究竟是被庶子收买,还是桓大司马埋下的钉子。如今来看,更像是桓济所为。桓大司马没必要弄死妾室和庶子,事情成了,能得益的只有桓熙和桓济。而以桓熙的能力,想在司马道福身边安插人手,简直是天方夜谭。事情安排妥当,南康公主登上牛车,离府前往台城。牛车离开不久,有婢仆在附近探头探脑,被阿麦当场捉住,全部堵嘴绑起来,送进关押罪奴的暗房。因为几人不是贴身婢仆,司马道福压根没留意情况不对。直到有婢仆回报,说是姑孰跟来的婢仆少了三人,司马道福方才愣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就在长公主离府不久。”司马道福放下金钗,神情微变,厉声道:“你说什么?!”婢仆小心咽了口口水,道:“盐渎今日来人,长公主见过之后便离府。奴让她们几个去打探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消息。可人却是一去不回……”面对司马道福愈加严厉的神情,婢仆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低不可闻。“好,当真是好,好得很呐!”“殿下,奴……”“闭嘴!你当我是傻子不成!”司马道福抓起金钗,猛地掷向婢仆。锋利的钗尾划过婢仆额角,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阿兰!”“殿下。”一名略显粗壮的婢仆自门外行入。看到她,受伤的婢仆禁不住瑟瑟发抖。“把她捆起来,送去阿母居处,直接交给阿麦。告诉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司马道福沉声道。“殿下,殿下饶命啊!”婢仆跪倒在地,连声求饶,“殿下,奴一心为了殿下,殿下饶命啊!”“为了我?”司马道福冷笑,又抓起一枚金钗,将要扔时,发现是最喜的金蝶钗,不舍的放下,换成一枚环佩砸了过去。婢仆不敢躲,额前又添一片青肿。“为了我好?我看你更像是觉得我太好,想要给我找麻烦!” 第131章 “难怪大人公言,可惜南康不为皇子。”南康公主笑了笑,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姑嫂两人商议完正事,闲话几句后,宦者手捧圣旨入殿。见到圣旨上歪歪扭扭的字迹,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褚太后面色沉怒,南康公主也不禁皱眉。传言天子不上朝会,不理政务,整日同妃妾嬖人饮酒作乐,有昏君之相。如今看来,事情比想象中更为严重。圣旨和懿旨当日送往京口。与此同时,桓容手持桓大司马手书,在侨郡大肆征发役夫,收拢流民之事传到姑孰。闻听消息,桓大司马先是愕然,继而震怒。“逆子安敢!”这一刻,桓大司马和郗刺使的心情一模一样,逆子,坑爹啊!郗超坐在旁侧,等桓大司马发完一通火气,奇怪道:“明公,仆未曾听闻五公子身边有此能人。”桓温摇摇头,逆子身边没有,郗方回手下可不缺!无意之间,桓容扮猪吃老虎,郗刺使友情背锅。“建康传出消息,官家和太后下旨挽留郗方回。”桓大司马沉声道,“旨意不日将到京口。”只要郗方回上表,夺取京口和北府军的计划就会夭折。原本消息不该瞒得这么严,让桓温反应的机会都没有。怪只怪桓容闹出的动静太大,引起地方和朝中警觉。尤其是不属桓问铁杆的各州刺使,均是心生警惕,生怕郗方回倒下,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会马上成为桓大司马的目标。“郗方回尚在,桓元子便令其子在侨郡动手。如果京口易手,北府军改由桓氏掌控,哪还有我等的活路?”地方如此,朝中亦然。以王谢为代表的士族高门彼此通气,合力盯着姑孰,确保旨意出健康之前,没有半点消息泄露。朝中地方一并发力,连桓温手下的两名太守都暗中推了一把,桓大司马想不掉坑也难。“我子没有消息送回?”“未有。”想起在建康养伤的桓歆,桓大司马沉吟片刻,道:“派人回府,如其伤势好转,我会上表朝廷,留他在建康任职。”郗超应诺,问道:“明公,北府军之事?”“此事暂不可为。”南康公主料得没错,桓大司马的确没有起兵的意图。“一切留待北伐之后。另外,选两人往盐渎盯着那逆子,如有机会……”桓大司马沉声冷笑,“世人既知其奉我命行事,郗方回坐稳京口,第一个拿我子开刀合情合理。”“诺!”郗超眼神微闪,立刻明白桓大司马的意图。杀子之仇不可不报。不过是将之前中断的计划重拾起来,只要时机掌握恰当,北府军照样会落入大司马之手。盐渎县桓容连吃三日寒食,终于喝到热粥,忍不住热泪盈眶。公输长和相里兄弟首次受到邀请,在县衙内用膳,见识到桓容的饭量,七条大汉圆睁双眼,集体下巴脱臼。石劭淡定的夹起一块腌菜,配着粟粥送进口中。又夹起一片炙肉,裹上酱料下肚。其后抬眼扫过七条大汉,不禁摇了摇头。见识少啊!膳食用完,公输长和相里兄弟结伴离开府衙,都是鼓着肚子,眼神有些发飘。和桓容一起吃饭,不注意就会吃多。石劭已经学会不着痕迹的数饭粒,七人尚未掌握此种技能。苍鹰在天空盘旋两周,丢下一只貌似天鹅的大鸟。桓容走到廊下,仰头望向天空,发现空中又多出一只体型更大的黑鹰。“噍——”见到桓容,苍鹰照例飞下来擦爪。黑鹰随之飞落,占据了院中搭好的木架。“熟人?”桓容戳了戳苍鹰的肚子,回报是束发的葛巾被啄掉。黑鹰歪着头看了一会,扑闪两下翅膀,朝着桓容的方向伸出右爪。桓容小心靠近,慢慢伸出手。黑鹰即使不耐烦,也没有张嘴就啄。解下鹰腿上的竹管,取出管中书信,桓容先是嘴巴张大,继而笑弯双眼,最后眉毛扬起,差点飞过发际线。“府君因何发笑?”“秦氏的船月中将到。”桓容咳了一声,随手折起绢布,并未交给石劭的意思,“随船工匠增至百名,船工多出半数,敬德需提前做好安排。”“诺!”石劭离开后堂,继续每日公务。 第133章 声音柔和温婉,眼神却是顽强坚韧。王献之靠在郗道茂怀中,反手握住妻子的手腕,越来越紧。桓府内,司马道福回到院中,将所有婢仆撵出,关起房门,狠狠推倒屏风,摔碎摆在架上的玉器。动静委实不小,很快传到南康公主耳中。“不用管她。”南康公主斜靠在榻上,逗着两只圆滚滚的狸花猫,见猫滚成一团,笑得格外开心。“台城送来的,阿妹可喜欢?”李夫人轻轻捏着南康公主的肩膀,道:“我时常调香,房里不能养这些小东西,万一哪日打翻了什么,又是一场麻烦。”“也对。”南康公主单手撑着额头,令婢仆将猫抱下去。看到那双圆滚滚的猫眼,就让她想起远在盐渎的桓容。“阿姊,余姚郡公主身边的人查清了。”李夫人柔声道。“有几个?”“共有六人,一个是近身婢仆,三个是从琅琊王府带出,余下都是出身姑孰。”“都是庶子的人?”“五个确认,倒有一个不确定。”“哦?”南康公主挑眉。李夫人俯身,红唇擦过南康公主耳边,声音愈低:“阿姊绝想不到,她打探消息为的不是姑孰,而是琅琊王府。”“你是说琅琊王?”南康公主皱眉。“从问出的口供来看,不像是琅琊王,更像是世子。”“是他?”南康公主眉皱得更深,“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就有这样手段?”“阿姊,郎君十岁到会稽求学,即被周氏大儒称为良才美玉。如今出仕盐渎,制定的政令,使出的手段,显露出的凌厉果决,试问,有几个舞象少年能够做到?况且,世子做不到,他身边岂会无人?”南康公主坐起身,认真思考李夫人的话,终于点了点头。“这事暂且不要声张。”琅琊王司马昱颇有才名,同王坦之和谢安等人均有交情,被称为当代名士。虽然没有兵权,但官居丞相,在朝中的力量并不小。这事是司马曜自作主张,还是有司马昱的默许,南康公主拿不准。如果大张旗鼓的追查,怕会弄巧成拙,得罪了司马昱。以她的身份,本无需顾忌太多。然而,考虑身在盐渎的桓容,行事必须谨慎。“阿姊,何妨遣人往姑孰,将消息透给二公子。”“告诉那庶子?”“二公子性狭多疑,必会追查到底。”既能将自己摘出来,又能试一试姑孰和琅琊王府的反应,一举多得,何乐不为?“善!”南康公主笑了,“就照阿妹的意思办。”哪怕消息泄露,司马昱也怪不到南康公主身上,反而会生出感激。在出嫁的女儿身边安插耳目不是什么光彩事,南康公主完全可以找上王府问责。她选择压下,是给了琅琊王府极大的脸面。坚持追查的是桓济,要怪也该怪上这位,要结仇结的也是这位。议定之后,南康公主将事情交给阿麦,李夫人唤来婢仆,继续盯着余姚郡公主和桓歆的院落。“日前姑孰来人,携有大司马书信。三郎君看过之后便当场烧掉,奴未能知晓详情,仅从来人口风推断出,大司马有意让三郎君留在建康出仕。”“我知道了。”李夫人点点头,正要迈步离开廊下,就见有婢仆匆匆走来,脸带惊慌之色。“何事如此焦急?”“回夫人,慕容氏将马氏推倒,险些伤了两位小公子。”“伤得可重?”“两位小公子仅是受了惊吓,马氏似是伤了脚。”“去请医者。”李夫人道,“交代马氏,如果伤得太重,我会上请殿下,将两位小公子暂时挪走。另外,把慕容氏关起来,三日后再放出。”“夫人,此事不禀报殿下?”李夫人浅笑,上下扫过报信的婢仆,道:“你在质问我?”“奴不敢!”婢仆忙低头道,“只是规矩如此。”“好。”李夫人没有阻拦,对闻声走来的阿麦道,“带她去见殿下。”“诺!”婢仆如愿以偿,殊不知,见到南康公主后,话没说到一半就见公主冷笑,命人将她拖了下去。“自作聪明的东西!”当日,医者为马氏治伤,言其伤了骨头,硬生生将右脚腕拗断,重新用木板夹住。马氏的惨叫声传出室外,廊下的婢仆脸白如纸,两股战战,汗下如雨。慕容氏被拖入暗室,连续三日不得饭食,仅有一碗清水。到第四日,见到婢仆送来的粟粥,完全顾不得烫,端起碗来狼吞虎咽,两个庶公子并未移出马氏院落,而是搬到别室,由奶母和婢仆看顾。马氏的假伤成了真伤,慕容氏的撒泼装疯也没得到半点好处。 第135章 “慕容垂拒命不还,氐人发兵陕城。”“船队五日后抵达,璟随船。”看到第一条,桓容并不感到吃惊。除非慕容垂是个傻子,否则绝不可能乖乖交出兵权,伸出脖子任人宰割。至于第二条……桓容摸摸下巴,算一算秦璟上次离开的时间,以两地的距离和现下的环境,这位南下的次数是不是稍显频繁了点?第五十六章 有点不对太和四年,三月,丁未本该是细雨连绵时节,建康城内却是滴雨未下。运河水位下降,短时间内未见影响,但长此以往,必会影响到水运通行。有经验的艄公和船夫都是面带愁色,仰望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生出不妙的预感。“快到四月还不下雨,今年怕是要旱。”“别胡说!”“怎么是胡说?”年过四旬的艄公摘下斗笠,不停的扇着风,“这才三月下旬,天就热成这个样,一场雨都没有,你看看这水位,等到四月再不下雨,大些的商船都进不来。”“再等等看吧。”一名船夫蹲在岸边,满脸愁容,“咱们好歹能在河上讨口饭吃,我阿兄在城郊有三十亩田,说是再不下雨,今年的收成怕是……”船夫没有继续说下去,众人都是摇头叹息。“行了,别想那么多,听说这两日有运盐船来,都勤快点,多扛几袋盐,又能赚来几天的饭食。”各地货船进入建康,或多或少,总要在码头雇些人手。胡商最是小气,南来的运珠商人最为阔绰,这是码头上的共识。然而,自今年起,挂着盐渎旗号的货船打破常识。船主出手大方,甚至和几名船夫定下长契,有盐渎的货船抵达建康,他们均可带人前来运货,工钱当日计算。遇上货物数量多,还会提供一顿饭食。“往船下搬盐的时候,有个船夫不小心划破一只口袋,漏出两捧细盐。船主不要了,我分得一小撮,比大市里的都好。”“细盐?”“好在何处?”众人生出好奇,都开始询问。艄公正要开口,就见两艘大船自下游行来。船首挂着代表盐渎的旗帜,几名船工站在船舷两侧,正观察河面水位,另有两人对着岸上招手,示意聚在岸边的艄公和船夫上前运货。“是盐渎的船!”顾不得继续闲话,众人当即前身,争抢者走到码头前,等着运盐船靠岸。货船停靠后,健仆合力放下船板,架起长梯。钱实首次负责运货,不敢有半点马虎。见码头上聚来的人太多,当即高声道:“一船要十个人!有长契者为先!”人群中起了短暂的骚动,随即有三名年长的艄公船夫出列,陆续点出十几个人,剩下的虽然不服气,奈何船主说得明白,加上三人资格老,受众人尊驾,只能不甘退后,等着下次机会。“一船卸在码头,另一船装车运往大市。”石劭没有亲自前来,为保不出差错,将事情逐条列下,不厌其烦的叮嘱钱实,直到后者倒背如流,头大如斗,方才罢休。临行之前,石劭又将钱实抓到一边,塞给他一张绢布,上列十余条注意事项。钱实抱拳感激,两眼蚊香圈。见到这样的场景,桓容既感动又有些好笑。他当真没发现,石舍人有做唐僧的潜质。不过,也多亏了石劭细心,一路之上才没出太大的差错。抵达建康之后,将两船盐卸下,钱实总算松了一口气。运往大市的盐不必说,自然是向城内出售。留在码头上的,部分送入台城,部分则低价市给太原王氏手中的盐铺。桓容尚不具备和对方硬撼的实力,想在短期打开“盐路”,不被明里暗里挤出建康,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妥协。同样的,有桓氏和南康公主做靠山,加上送入台城的“供盐”,太原王氏总要给几分面子。双方各退一步,桓容可以在建市盐,但数量有限制,并且,最顶级的细盐要分于王氏,后者给出的价钱几乎少于成本。现下来看,桓容有些吃亏。但从长远计算,只要不被挤出建康,早晚有一天,王氏会发现,自己中了对方的计策,桓容要的不是部分利益,而是整个建康盐市。完成运盐任务,钱实下令船停河上,亲率数名健仆赶往桓府。“有郎君书信并两箱器物,俱为郎君奉于殿下。”钱实未进客室,只在廊下行礼,取出书信交给阿麦,并将两只木箱送上。待南康公主写好回信,当即告辞离开。南康公主令人移开屏风,看过书信,不禁笑道:“颍川荀氏?瓜儿当真有运!”两只木箱被抬入内室,箱盖打开,一只装着金玉饰品,另一只则是硝好的狼皮和鹿皮。“难为瓜儿有这个心思。”建康不缺丝绸绢布,兽皮却是稀罕物,尤其是通体漆黑,没有半点杂色的狼皮,赠人都是一份厚礼。这是儿子的心意,南康公主压根舍不得送人,令婢仆妥善收好,入冬再取出铺榻垫脚。盐渎的船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是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砸出团形水花,引人一阵惊呼,又以飞快的速度消散,不留半点痕迹。秦氏船队过侨郡时遇到一点麻烦,比预期迟了数日,秦璟才抵达盐渎城内。彼时,桓容正在北城看公输长架设滑轮。 第137章 “不瞒容弟,我偶然得知,慕容垂曾放一批部曲为商,多年行走南北,熟悉各地地形,手下有能绘舆图之人。”“秦兄要这几人是为舆图?”“正是。”秦璟点头道,“北方形势难辨,燕主优柔寡断,慕容评步步紧逼,慕容垂是叛是逃,暂时无从得知。其手下军队驻扎在豫州,同洛州毗邻,如其不服燕主,无论自立还是率众投奔氐人,秦氏都不得不防。”慕容垂不想被夺走兵权,引颈就戮,只有两条路可走,投靠氐人,或是占据几个州郡拥兵自立。以目前来看,投奔氐人风险太大。王猛视其为敌,他手下又有苻柳这样的氐人叛将,投奔过去难保会是什么下场。假若举兵自立,慕容垂必须占稳豫州,同时向西扩展地盘,至少要同氐人接壤,以免被燕军围剿,连个逃生的出路都没有。如此一来,处于二者之间的秦氏坞堡必须掌握慕容垂的动向,最好能判断出他从哪条路走,提前做出防范。然而,桓容不确定,秦璟想要舆图为的只是防御?“不瞒秦兄,我手中有北地舆图,颍川至彭城一代尤为详尽。如能帮上忙,容愿拱手相赠。但有一点,”桓容正色道,“请秦兄以诚相待。”秦璟看着桓容,脸上温和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桓容初见他时的冰冷。桓容咬紧牙关,攥紧十指,告诉自己不能动摇,不能退缩!成败在此一举!不想成为秦氏的附庸,想要和对方站到同一位置,结成地位平等的同盟,这关必须过!是,他的确和秦氏定下生意往来,算是互惠互利,但彼此并不算结盟,甚至还比不上和郗愔的关系牢固。郗超的坑爹之举逼得郗愔向桓容靠拢,抛出橄榄枝。经过此前合作,只要不出意外,郗愔绝对会保住桓容性命。石劭曾建议桓容,可以借秦氏的“势”,他也是这样说服南康公主。但是,桓容心中一直有团阴影。借势有利有弊,利益的方面不必说,弊端同样明显,那就是彼此的“地位”问题。秦璟两次当面,两次开口要人,桓容愈发感到这样下去不行。他本没想过这么快挑明,但机不可失,与其为日后留下隐患,不如赌这一回。室内陷入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秦璟忽然笑了,似冰雪初融,春归大地。桓容心跳加速,紧盯着对方,仍不敢有丝毫放松。“容弟两番以舆图相赠,如此盛情,璟实感激。如不能允弟所请,何言丈夫。”“这么说,秦兄答应了?”“自然。”秦璟倾身靠近,握住桓容的手腕,俊颜似玉,笑得令人怦然心动,“容弟拳拳之心,璟怎能辜负。必视容弟如亲,诚如孔怀。”桓容看看秦璟,又低头看看被握住的腕子,虽然目的达到了,可他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苍鹰飞入院中,凌空丢下一头麋鹿,落到木架上梳理羽毛,半晌不见有人迎出。“噍——”一声鸣叫,出来的不是桓容,而是随秦璟南下的仆兵。“阿黑?”见到苍鹰,仆兵笑着上前,结果被扫了一翅膀,不由得后退半步。抬头再看,苍鹰振翅飞起,早不见了踪影。摸摸被扇红的脸颊,仆兵呲了呲牙。这力气,难怪能抓起一头成鹿。苍鹰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之前被它盯住的鹿群成了出气筒,奋起反抗的雄鹿被抓破脑门,鹿群成员四散奔逃,或多或少都挨了几爪子。此外,一群水鸟不慎遭殃。等到苍鹰抓着战利品离去,河边仅剩一地羽毛。豫州鲜卑主帅帐中,宦者宣读完国主旨意,趾高气扬离去。慕容垂站在原地,始终面无表情。慕容冲气得咬牙,怒道:“叔父,那老贼太欺负人了,你绝不能回去!”“凤皇儿慎言。”慕容垂喝斥一声,并不十分严厉。转身坐到案后,看着铺在案上的旨意,状似疲惫的摆了摆手,“你回帐吧。”“叔父!”“去!”“诺。”慕容冲走出帐门,越想越火大,不顾部曲的阻拦,策马追上尚未走远的宦者,将他从车上抓下来,挥手就是一顿鞭子。宦者痛得在地上打滚,滚了满身的湿泥。打够了,慕容冲揪住宦者的衣领,冷笑道;“回去问问慕容评,王猛给了他什么好处,让他甘于出卖燕国!”宦者打了个激灵,忘记身上疼痛,不可置信的看着慕容冲。太傅叛国?“如若不然,为何要在这个时候调叔父回京?”慕容冲继续冷笑,“不是叔父在豫州,王猛早带人打到彭城!慕容评这个时候召还叔父,打的是什么主意?我就不信,满朝文武都是瞎子!”话落,慕容冲丢下宦者,接过部曲递上的缰绳,上马绝尘而去。宦者呆呆的坐了片刻,不停想着慕容冲的话,突然间起身,大声道:“归京,速速归京!” 第139章 说到这里,慕容评嘿嘿冷笑。“中山王年幼,未必能令氐主满意,莫如修成国书,送出公主和亲。以清河公主艳绝六部之名,想必氐主不会拒绝。”可足浑氏气得发抖。她不在乎慕容暐,却极其宠爱慕容冲和清河公主。听到慕容评要将他们送于苻坚,恨不能立刻拔出剑来,将面前之人碎尸万段!“你敢!”可足浑氏厉声道,“如果我子稍有差错,我必令你死无葬身之地!”慕容评冷哼一声,道:“既如此,太后最好安心宫中,前朝之事少插手。”归根结底,他并不想彻底和可足浑氏撕破脸皮。慕容冲尚未解决,两人撕毁盟约很不明智。可惜这个女人毒辣有余,智慧不足。每天只想着扫除障碍,争权夺利,半点不知晓时局,更不晓得兵事。大事未决,竟想背后撕毁盟约,暗害于他,差点坏了大事!慕容评盯着可足浑氏,再看退到角落瑟瑟发抖的慕容暐,警告道:“我劝太后最好学一学国主,毕竟,朝中安稳最为重要。”话落,慕容评将竹简和写到一半的圣旨丢入火中,看着火焰跃起,听着焰心噼啪作响,视线落在表情僵硬的可足浑氏身上,态度全无半点恭敬,表情中尽是轻蔑。“臣告退。”自闯入内殿之后,这是慕容评第一次口称“臣”,实在是无比的讽刺。“国主受到惊吓,近日不便上朝,太后身体微恙,最好安心养病。”留下这句话,慕容评大步离开,放肆之态足可令桓大司马甘拜下风。内殿中,宫婢匆忙收拾掉死去宦者的尸身头颅,随后退到殿外,头颈低垂,犹如木雕泥塑。太后怒到极致却是无从发泄,见到仍在发抖的慕容暐,抓起砚台砸了过去。“没用的东西!”巴掌大的石砚迎面飞来,慕容暐匆忙闪躲,仍被墨汁溅了一身。“你要是有吴王三分,咱们母子也不会被欺负到如此境地!”慕容暐看着脸带怒色,胸口不停起伏的太后,突然笑了。笑容空洞,无悲无喜。“母后,阿兄倒似吴王。”慕容暐干巴巴的说道,“人称聪敏好学,沉毅果敢,可他死了,病死了。”“你……”可足浑氏面上闪过一丝惊慌,迅速隐去,却没有逃开慕容暐的眼睛。“阿兄比我健壮百倍,一场小病就没了。太后,阿母,”慕容暐的笑容终于不再空洞,表情中涌现道不出口的哀伤,“如果我真的肖似吴王,可能活到登基之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可足浑氏压下突起的慌张,怒道,“我看你是脑袋不清醒,开始胡言乱语!”“不清醒?对,我是不清醒。”慕容暐嘿嘿笑着,竟是爬到太后脚边,拉住太后的裙摆,神情诡异道,“太后,阿兄当年吃的蒸饼,未知儿可要尝一尝?”“放手!”可足浑氏面现慌乱,一脚踢开慕容暐,高声道:“国主染恙,今日不许他出殿!”话落,可足浑氏匆忙返回太后宫,留下慕容暐趴在地上吃吃冷笑。自此,国主慕容暐病在宫中,朝政全由慕容评把持。可足浑氏转而联合不满慕容评之人,为保住慕容冲和清河公主,甚至反对召慕容垂还朝。朝廷内闹得不可开交,慕容垂得到喘息之机,慕容暐则终日与酒为伴,一天十二个时辰,难得有几刻钟清醒。一南一北,晋帝燕主,都是大权旁落,郁愤难消,无亲信相伴,唯有一醉解千愁。接到苻坚命令,王猛放弃同慕容垂正面对抗,而是绕路攻打陕城,一战而下,抓获了向燕人献城的氐人叛将。“撤兵!”得手之后,王猛无意占据空城,迅速收拢部队,下令撤回秦地,并将叛将绑入囚车,一并押回都城长安。慕容垂派出的援兵姗姗来迟,陕城已是黑烟滚滚,陷入一片火海。城内居民要么被屠戮,要么被氐人掳走,房舍建筑俱被付之一炬。因两月未曾下雨,溪流断决,河水下降,大火无法扑灭,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到火灭时,整座城池已成一座废墟,再不见昔日半点影子。陕城兵败,慕容垂的帅印反倒握得更稳。邺城内终究不全是酒囊饭袋,见识到氐人凶猛,不敢视战局如儿戏,以渔阳王慕容涉为首的皇族宗室合力牵制住慕容评,拦下第三份送往豫州的诏令。事情传出,王猛反应过来,捶着大腿道:“妄称算无遗漏,竟是中了慕容垂的计谋,失策!”仔细想想,慕容垂将氐人叛将安排在陕城,明显是放下诱饵等着氐人派兵。战时增援的速度也是慢得不合常理。早知如此,他压根不会带兵进攻陕城。奈何苻坚执意下令,他又不能公然抗命。想到囚车中的魏公和苻柳,王猛不禁摇头。遇上慕容垂这样的枭雄,此二人当真被利用得彻底。陕城一战后,氐人抓回叛将,慕容鲜卑未再派人重踞城池,双方没有明言休战,却维持一种奇怪的和平。秦氏坞堡获悉战况,家主秦策语于谋士:“燕主之位恐不久矣。”如果之前慕容垂没有生出二志,经过这回也会生出叛心。“燕国朝廷久弊,奸佞擅权,妇人祸国,纵使慕容俊再世也是回天乏力。”发出同样感慨的,还有身在盐渎的秦璟。见到黑鹰送来的消息,秦璟同随行谋士道:“慕容鲜卑外强中干,如慕容垂真被逼反,无需外力讨伐,内部必将生乱。” 第141章 “容弟?”秦璟见桓容不出声,手指放在额间愣愣的出神,关切道,“可是哪里不适?”“啊?”桓容回过神,忙摆手道,“无碍,大概是发未擦干,吹了风,稍后就好。”秦璟皱眉,见桓容长发仍有些潮湿,当即令婢仆取来布巾,道:“我闻容弟幼时曾遇大病,平日理当多注意。”桓容接过布巾,被秦璟盯着,不太好意思动手。见对方大有“你不动手我来”的架势,只能抓过一捧黑发,一下下擦着。什么叫挖坑自己跳?这就是!秦璟坐回原位,视线顺着桓容的动作逡巡在那一捧乌丝之上,时而移到微敞的领口,眼神微暗,突然有些喉咙发干。第五十八章 共同语言桓容拭干发,随意扯了下衣领,擦干沾在颈侧的水痕。黑发披在肩上,似顶级的绸缎。手指穿梭其间,带着不自觉的惑人。秦璟状似无意的转过头,喉结滚动两下。待桓容整理完毕,才取出袖中的绢布,道:“堡内传来消息,慕容鲜卑恐将生乱,如有乱兵侵扰晋地,容弟当有所准备。”郑重谢过秦璟,桓容接过绢布,仔细看过一遍,眉间不禁皱出川字。他对两晋历史了解不多,连司马家出过几个皇帝都不清楚,能记住个司马奕还是仰赖桓温,遑论你方唱罢我登场,几乎乱成一锅粥的五胡政权。说起来,五胡究竟是哪五胡,他也是穿越过来才算彻底弄清。慕容鲜卑属于例外。归根结底,“慕容”这个姓氏实在是太有名了,贯穿东晋时期,又总能和建国、背叛、复国联系到一起。战斗猛人慕容垂打遍南北无对手,桓大司马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因在鲜卑内部受到排挤,和贵族争权失败,慕容垂携子投靠氐人,很快得到苻坚重用,却在苻坚落难时背后捅刀,举兵建立后燕政权,全然不顾之前“情谊”,实打实的枭雄本色。慕容冲的人生经历可谓跌宕起伏,虽曾国破落难,在史书上留下“龙阳之姿”,却也曾进踞长安,登上过帝位,使得“凤皇”两字响彻关中。然其残暴肆虐,杀得百姓流离失所,千里荒无人烟,同样为后世诟病。桓容不知道,在历史上,这对叔侄是否曾并肩作战,但在现下,他们明显是拧成了一股绳,聚成一股势力。慕容垂既要和邺城对抗,又不愿轻易投靠氐人。以他手中的兵力,惹不起秦氏坞堡,八成就要打东晋的主意。届时,侨郡怕要首当其冲。“如果慕容垂叛国,举兵自立的可能有多大?”桓容捏着绢布,心中怀有疑问,不自觉说出了口。秦璟若有所思,许久方道:“五成。”“五成?”桓容诧异。“慕容垂驻扎豫州,手中兵力不足五万。其中嫡系不足三成,更有五千是叛秦的氐人。”魏王和苻柳被慕容垂当做诱饵,谋算了王猛一回,使得燕国朝廷不敢轻易收回他的兵权,唯恐氐人真的发兵打到邺城。这种情况下,投靠氐人并不划算,但举兵自立也非良策。“如果此时举兵,必会被视为乱臣贼子,他手下的将兵未必乐意跟随。”尤其是五千氐人。胡人天性蛮横,一言不合,动辄举兵反叛并不稀奇。如果叛乱成功,大统领自然要换人做。如果不成功,为首者杀死,从者挑出两个处斩,余下多数放过。这是胡人的数量决定,杀一个少一个,尤其内迁之后,汉人死得再多,数量照样超过胡人。苻柳已死,如果他们返回秦国,非但不会被处死,反而能得到奖赏。跟着慕容垂举兵,得到的好处未必会超过前者。再者,慕容冲现下敬服慕容垂,并不代表会无条件支持他所有决定。毕竟邺城的太后是他亲娘,燕国国主是他同父同母的兄长,论亲疏远近,慕容垂总是差了一些。“燕国朝廷正乱,太傅慕容评先同太后可足浑氏结盟,后不知何故,两人突然翻脸。如今,可足浑氏联合渔阳王与慕容评争锋,一时半刻分不出高下。”秦璟蘸着茶汤在矮桌上勾画,修长白皙的手指擦过墨色的桌面,形成强烈对比。“此为可足浑氏,此为渔阳王,此乃慕容评。”三点水渍互相连接,形成一个三角。“可足浑氏同渔阳王结盟,是因二者有共同利益,究竟为何,现下并不十分清楚。”秦璟说道,又在三点外画出一点,“这是慕容垂。”看着秦璟画下的图案,桓容似懂非懂,想得深了,脑袋竟开始嗡嗡作响。“秦兄的意思是,对慕容垂来说,邺城维持现下的局面正好?”“邺城乱,则无暇顾及慕容垂,可容其暂缓一段时间。”秦璟颔首,长睫微垂,话锋一转,道,“但长此以往,慕容垂寻不到借口举兵,只能暂守豫州,形如割据终无实名,遇到外力来攻仍要与之接战。”也就是说,鲜卑朝廷乱成一团,太后和慕容评都无暇顾及慕容垂,为了增强实力还要设法拉拢他。这种情况下,慕容垂虽然性命无忧,却不好举兵反叛,相反,还要表明心志,一心一意维护燕国“稳定”。“我知晋室有意北伐。”闻听此言,桓容眼角抽了抽,好悬克制住撇嘴的冲动。牵头人是桓大司马,主持工作的是各州刺使,建康城里的天子正忙着饮酒作乐,与妃妾嬖人寻欢,哪里有心思关心北伐。说不准,司马奕还盼着事情不成。以桓大司马数十年如一日的谋反企图,北伐成与不成,他这个皇帝估计都要退位,区别只在于继任者姓“司马”还是姓“桓”。“以璟之意,无论伐燕还是伐秦,皆是有利有弊。” 第143章 他只知道,有了炒菜,自己就不用天天炖菜,三餐烤肉,偶尔还要来一盘节菜,吃得味觉麻木,做梦都在念华夏美食之博大精深,独怆然而泪下。传出去会不会被世人诟病?前有天体待客的刘伯伦,中有坦怀晒书的郝佐治,现有随身带着美人全充点唱机的谢安,他不过是爱吃了点,和厨夫探讨了一下烹饪之道,谁闲着没事说三道四?人言魏晋潇洒,他就潇洒了,怎么着吧?反正盐渎是他的食邑,在这一亩三分地里,爱怎么潇洒都是他说得算!桓容出言邀请,秦璟自然不会拒绝。只不过,留他用膳属于“宴客”,不能像日常一样随便。阿黍得知此事,顾不得皱眉,立即着手安排。宴客之地设在后堂侧室,室门木窗全部敞开,四面通风,再摆上冰盆,当即驱散闷热,多出几分凉爽。秦璟同桓容步入室内,见到墙角的冰盆,不禁有几分诧异。“这些冰从何而来?”“城东道人所制。”将秦璟让入席中,桓容面上带笑,心中却在流泪。府内有冰偏不能用,借着秦璟他才能清凉一回,到底亏不亏?魏晋时期的道士,只要不是沽名钓誉的酒囊饭袋,凡是叫得出名号的,都有几分压箱底的真本事。当然,不是指他们真能炼出仙丹,而是关于“化学”方面的知识,足以让后世人惊叹。制冰?没问题。先取大盆,内装小盆,两盆皆装满水,再将硝石倒入大盆,稍待片刻,小盆中即会结冰,纯天然无污染,既简洁又便利。硝石这种东西是“炼丹家”的标配,寻几人凑一凑就能装满半麻袋。因盐渎大量招收流民,德政之名众口流传。自三月下旬,就有道士和尚陆续在城内出现。石劭对此十分重视,迅速点清人数,向桓容禀明。桓容仔细考虑之后,并没有下令驱赶,也没有随便请入府内,而是派人仔细观察,很快挑出两三个有真本事的,会制冰的就是其中一人。剩下的和尚道士有待继续观察,如果老实,勉强可以留下,如果想起什么幺蛾子,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撵走。冰制出来,阿黍坚决不许桓容摆在内室。理由很简单,桓容身体底子不好,宁可热些也不能轻易着凉。于是乎,桓某人只能眼巴巴的瞅着,遇上待客设宴才能凉爽一回。“容弟是说,此冰乃是道人所制?”“对。”桓容正身坐下,长发用绢布束在脑后,不等秦璟继续开口,先将他的话堵死,“人不能给,方法可录于纸上,随舆图一并送给秦兄。”秦璟:“……”他在容弟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桓容耸了耸肩膀,三次见面,两次要人,还能是什么形象?非正式设宴,阿黍并未预备歌舞,也未请石劭等陪坐,故而,秦璟有幸“独自”见识到桓容的饭量。秦四郎君当时的心情,除了愕然还是愕然。他自认饭量不小,父子十人一同用膳,常常能让厨夫冒出满头大汗。但桓容不通武艺,又非将兵,身形甚至有些瘦弱,这个饭量委实有些奇怪。吃过五碗,秦璟终于没忍住,打破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开口道:“容弟。”桓容抬起头,甭管吃了多少,照样姿态优雅,嘴边没有一颗饭粒。“容弟每餐均为如此?”“不。”桓容摇摇头。秦璟稍微松口气。“今天太热,胃口略小,平日能吃一桶半。”桓容笑了笑,继续添饭夹菜,一派士族郎君风范。秦璟一口气哽在嗓子眼,赫然发现,他对桓容的了解有些太少。然而,秦四郎君并未察觉,阿黍和小童看他的目光同样震惊,甚至充满敬畏。为何?除桓祎之外,能和桓容一同用膳,坚持不数饭粒之人实在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秦璟竟不落桓容之后,整整吃下一桶稻饭!“难怪郎君同秦氏郎君交好。”都是如此的风神俊朗,饭量超过常人,按照郎君的话来讲,必定很有共同语言!第五十九章 晴天霹雳西河郡,秦氏坞堡自立春至四月间,西河、武乡、上党、河内等郡均是艳阳高照,滴雨未下。农人为保春耕,每日早起担水浇灌田地。因溪流陆续干涸,河流水位下降,河流附近的村落很快起了争执,为争夺水源发生冲突。冲突最厉害的一次,两个村落的壮丁混战到一处,多人受了重伤,险些闹出人命。饶是如此,争水的村民也没有收敛,最后甚至牵涉入流民。随着旱情加深,冲突愈发严重,治书史和乡正出面都无法弹压。最后是秦玚奉秦策之令,率两百骑兵赶到河口,相距百米立下木牌,严责拦截河流之举,方才消弭一场祸乱。事后追查,是有氐人的探子伪装做流民,混入坞堡外围,鼓动流民村落争水,并且散布谣言,说是坞堡粮食不足,新来的流民都会被饿死。连年战乱,家人离散,流民最怕的不是乱军而是饥饿。 第145章 张禹的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甚至有些缓慢。听在几人耳中却如雷声轰鸣,闪电落下,砸得他们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手脚哆嗦得不成样子。不是被粗绳捆在木架上,此刻怕都已瘫软在地。“下场都是死,但死法总有区别。”“尔等就此招供,能一刀砍头,换个干净利落。如若不然,我有不下十种手段,可让尔等尝尽断骨剜心之痛,仍留有一口气,想死亦不可能。”说话间,健仆燃起火盆,黑色的烙铁被烧得鲜红。张禹没有亲自动手,而是令人绑住七人的嘴,避免他们咬舌,随后道:“如果想招,最好此时点头,如若不然……”不等他将话说完,已有三人拼命点头。“想招?”这次不只三人,而是七人一起点头。烙铁递到眼前,几人的神经紧绷到极点,惊恐得流下眼泪,口中发出“呜呜”声响。张禹令健仆解下一人,带到隔壁问话,问完另行关押,避免几人串供,道出假情报。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七人的口供便已问完。翻看文吏记录的纸页,张禹不禁冷笑。“真没想到。”坞堡竟然出了内鬼!“我去见堡主,仔细看着他们,别让哪个死了。”“诺!”为免消息泄露,张禹没有先去见秦玚,而是直接请见秦策。彼时,苍鹰飞回坞堡,带来秦璟在南地的消息。得知又有舆图入手,父子几个正高兴,见到张禹呈上的供词,高兴喜悦立时消散,取而代之的尽是怒火。“此事属实?”“是真是假,明公将人拿来一问便知。”“来人!”秦策当真不敢相信,坞堡内部竟埋下了氐人的探子,而且一埋就是数年!“其祖曾为曹魏郎官,祖籍上郡,父兄皆为胡人所杀,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投靠氐人!”秦策怒到极致,猛的抽出佩剑,削掉桌案一角。秦玚没出声,胸中的怒气并不亚于秦策。“阿父,此事不容小觑,其入堡多年,熟知堡内,去岁更随玄愔南下。此次玄愔南下途中遇阻,有来历不明的刺客袭击船队,恐同其有关。”秦氏坞堡每年都会派人往南地市粮,遇到水旱之年,队伍多行几次并不稀奇。然而,秦璟两次随船就有些惹人眼。“阿父,为保万无一失,还是尽快叫玄愔回来!”如果遇袭之事同此人有关,按照预定日期返还实不可取。“好!”秦策当机立断,写成一封短信,绑到苍鹰腿上。“张参军。”“明公。”“人带来后交给你审。”秦策沉声道,“死活不论,我只要供词。”“诺!”后宅中,刘夫人同样接到书信,当即唤婢仆开箱,取出秦璟猎得的白狼皮。“藏了几年,如今却要送人。”刘夫人靠在榻边,对陪媵的亲妹笑道,“阿妹,你说说看,这真是送给桓氏子?莫不是送给哪个高门女郎,信中不便写?”“阿姊,四郎君的性格你也知晓。如他不肯说,再问也问不出来。”“确实。”刘夫人笑着点头,令婢仆将狼皮铺开,道,“当年他猎到这匹狼,夫主想要都没要下来。如今说是给人做护手,倒真是舍得。”说话间,苍鹰又从窗外飞回,右腿上缠着秦策的书信,伸出左腿,显然是等着李夫人的回信。“阿黑这么聪明,都快要成精了。妾早年读过神怪异志,里面就有类似的记载。”一名妾室轻笑出言。刘夫人恍如未觉,取出早写好的绢布,仔细塞入竹管内,绑到苍鹰腿上。“去吧,等到四郎回来,该备的都会备妥。”苍鹰振动翅膀,没有急着飞走,缓缓在室内盘旋一周,忽然俯冲而下,抓乱了一名妾室的发髻。伴着金钗落地声和妾室的惊叫声,苍鹰得意的飞出木窗,很快不见踪影。刘夫人扫一眼惊慌的妾室,后者被婢仆拉了一下,马上停止惊叫,委屈的跪坐好,任由长发披散。“夫人,奴……”刘夫人却不看她,站起身对陪媵道:“阿妹,我去库房选绢,这事你来处理。”“诺!”刘道云福身应诺,刘夫人转身走出内室。 第147章 “何事?”“京口来人,有官文送到。”桓容心下诧异,来不及惋惜试验未成,起身走出内室,见到来人是刘牢之,眉尾当即挑高。看着桓容,刘牢之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咬咬牙,将竹简递到桓容面前,示意他自己看。“多谢刘参军。”不管事情多奇怪,该客气还是要客气。桓容展开竹简,从头至尾通读一遍,犹如晴天霹雳,心瞬间沉入谷底。“郗使君是什么意思?”“使君言,大军六月出发,府君可随行北府军。如大司马问及,使君自会担当。”桓容长舒一口气,拱手道:“烦请刘参军代我转达,郗使君相助之情,容铭感于心!”送走刘牢之,桓容回到内室,再次摊开竹简。“命盐渎县令桓容兼旅威校尉,随大军北伐。征盐渎粮一万两千石,发役夫三千。”一个千户县,征万石军粮,发三千役夫,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这份官文出自谁手,完全不用细想。攥紧手指,桓容银牙紧咬,怒极而笑。第六十章 秦璟的人情历史上,桓温第三次北伐始于太和四年四月。因桓容使计坑爹,郗愔未失官位,北府军也未易主,各州刺使心生警惕,暗中打着算盘,北伐之事一拖再拖,直至四月中旬,军饷粮秣仍未凑足,大军迟迟不得北上。最后是桓温发下狠意,放出狠话,众人心知不能再拖,到底定下决议,以西、北府军为主力,各州刺使出部曲千人,共举兵五万,集军舟千余,于六月沿水路出发,分两路北伐燕国。天气亢旱,数月未曾降下一场大雨。河流水位不断下降,春耕勉强可以维持,漕运却成难题。尤其是军舟过处,水位太浅,舟师必会受阻。为保持水路顺畅,需得开凿临近沟渠,填补水位,大军方能顺利通行。因辅兵不足,桓大司马上表朝廷,发州郡役夫开凿河道,助大军北上。表书递送建康,三省合议,奏请天子准许大司马所请。“北伐关乎收复失土,修复帝陵。然时逢春耕,农人勤于田间,不可征召。当发无地流民为役,既可凿开沟渠,开通北伐水路,又可充为辅兵,临阵御敌。”朝会上,司马奕带着一身酒气,醉醺醺的坐在帘后,不时还要打几个哈欠。谢安上奏时,群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上前撕开垂帘,摇醒几乎要睡过去的天子。“如此……就照大司马的意思……”司马奕弯腰坐着,声音沙哑,显得有气无力,好歹神智还算清醒,意思能表达清楚。担心天子下一刻就会睡着,谢安当殿执笔,将天子之言录于竹简,撰写成官文,以最快速度发往姑孰。彼时,众人均以为桓温心怀反意,于兵事却不会马虎。无论发役夫还是征军粮,皆是以北伐为出发点。事实也是如此。桓大司马还想着借北伐争取民意,取胜归来逼司马奕禅位,自然不会在出兵之事上草率,必会巨细靡遗安排妥当,再率领大军北上。让众人没想到的是,郗超会向桓大司马献计,以“征军粮发役夫”的名义,对远在盐渎的桓容下手。桓容到任之前,盐渎户数勉强超过一千。因县内豪强广蓄私奴,这一千户的壮丁不足半数。其赴任之后,铲除豪强,罢除荫户,招收流民,短短数月之间,人口增至五千。但依照官文所写,一次征发三千役夫,照样会伤筋动骨。再加一万两千石军粮,明摆着要将人逼死。换成其他人,完不成军令,实在没有办法,只能一抹脖子了事。桓容不想认输,更不愿抹脖子。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好不容易保住小命,有了自己的地盘,收了几个技术过硬、头脑过人的小弟,就这么放手一切,无论如何他都不甘心!但是,这个局该怎么解?从午后到傍晚,桓容将自己关在内室,对着竹简枯坐两个时辰。竹简上的字迹就像是一头怪兽,咧开血盆大口,张牙舞爪向他扑来,欲置他于死地。桓容咬紧后槽牙,猛的抓起竹简,狠狠丢到房间角落。砰的一声,系着竹简的绳子断开,竹片散落遍地。摆在桌上的漆碗被长袖扫落,金黄的粟米散落遍地。声响传出室外,小童不敢开门,只能隔着木门问道:“郎君,发生何事?”“无事。”桓容双手撑在桌上,一声接一声喘着粗气。怒到极致不得发泄,眼前一阵阵发黑。这种滋味就像是利刃割在身上,一刀接着一刀,刀刀见血。听出桓容语气不对,小童满脸焦急,不敢违背命令推开房门,只能向阿黍求救。后者跪坐在另一侧,看着紧闭的木门,也是无计可施。“郎君……”“我说了,无事!”隔着木门,桓容的声音再次传来。小童和阿黍对视一眼,心下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冒着惹怒郎君的危险,推开面前的木门。 第149章 秦璟看着桓容,笑意涌入眼底,收回手时,指尖划过桓容的手背,能明显感到一丝轻颤。“是否是说笑,容弟可要试一试?”桓容下意识摇头。“秦兄好意,容心领。”“真不想?”桓容继续摇头。秦璟坐正身体,表情中颇有几分惋惜之意。经过这一番似真似假的试探,压在桓容头顶的阴云散去不少。待到掌灯时分,桓容留秦璟用膳,两人就着新烤的鹿肉吃下三桶稻饭。膳后,秦璟将要起身告辞,桓容请他稍留片刻,亲自到榻前取来一袋珍珠,两只长方形的木盒,郑重送到他的面前。“不腆之仪,一芹之微,请兄长莫要推辞。”绢袋上绣着兰草,内装十颗合浦珠。木盒内是新制的金钗,盒身上雕刻芍药,沿纹路嵌入金线,愈发显得精美华贵。看清盒上花纹,秦璟眸光微动,忽然言道:“郑风有载,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桓容愕然。送礼而已,这位干嘛背诗经?“洧之外,洵訏且乐。”秦璟锁住桓容视线,缓声道,“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桓容:“……”“容弟之情,璟必不辜负。”没给桓容解释的时机,秦璟拱手告辞,转身离开内室。桓容呆在原地,愕然许久,始终没弄明白,对方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不是……他干嘛脸红!小童手捧漆盘走进内室,打断桓容的沉思:“郎君,阿黍新调了蜜水,郎君可要用些?”桓容僵硬的转过头,几乎能听到颈椎发出的嘎嘎声。“阿楠。”“诺。”“……算了。”桓容捏了捏鼻根,这事没法和人说。万一对方只是戏言,他这样煞有其事,岂不是玩笑大了。“郎君?”“没事。”桓容端起漆碗,几口喝干蜜水,取下放在木架上的官文,想到渣爹的种种作为,不禁冷哼一声。仅仅一个月时间,肯定凑不齐一万两千石粮食,渣爹必定心知肚明,九成没指望盐渎的军粮。之所以下这道官文,为的不过是逼他。如果他扛不住,心理承受能力不强,脸皮再薄些,十成就会被逼死。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既然做不到,又不会影响北伐,他就干脆不交,役夫数量也直接减半。催粮官问起,直接来一句“我爹是桓温”,不信谁敢和他当面叫板。反正后路已经有了,不怕渣爹跳脚。能坑渣爹一次,自然也能坑第二次。左右都不会落下什么好名声,脸皮厚点又有何妨。等大军遇上慕容垂,渣爹自顾不暇,哪还有空闲来大义灭亲。思及此,桓容突然觉得,应该和秦璟提一提,不要着急逼得慕容垂造反或是投靠氐人。按照历史的走向,让他给渣爹当头一击,自己才能安全。翌日,秦璟启程北归,桓容乘马车送出十里,方才掉头返还。坐在车厢内,捏着装在布袋中的青铜剑,桓容闭上双眼,静静思索,等到催粮官来,他是先礼后兵还是直接摔杯为号。马车行过东城,突然遇到人群聚集。桓容好奇推开车门,发现人群都往一座临河的木屋涌去,不知是为何故。“那里是怎么回事?”“回府君,日前有两名僧人游方至此,自称身上的葫芦里装有神水,半盏可活人命,一口能治百病。”健仆语气不善,明显不信僧人所言。“神水?”桓容挑眉道,“可有人服用?”“有流民饮下此水,口称多年顽疾一夕治愈。消息迅速传开,城内庶人多往僧人处求水,僧人借机开价,半盏竟要两匹绢。”“饶是如此,仍有富户愿出金银布帛建造寺庙,请僧人长留盐渎。还有流民要送小儿入寺,侍奉两名僧人。”听过健仆回禀,桓容不由得生出一阵烦躁,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喝水就能救命,还要用金子布帛换?这两个僧人九成以上是骗子!“石舍人是否知晓此事?”“回府君,石舍人已派人查访僧人底细,目前尚无消息传回。” 第151章 僧人高宣佛号,道:“神水乃救命之物,只能请,何言买?”话是这样说,两人的视线扫过金箱和布帛,却有掩不去的贪婪之色。钱实嗤笑一声,当众打开金箱。刹那间金光耀眼,不只是僧人,四周的百姓都禁不住吞着口水。不是碍于钱实几人的恶名和身上官位,怕会直接动手抢。“我只问一句,卖是不卖?”僧人喉结上下滚动,终于没能抵挡住诱惑,点了点头。钱实二话不说,令健仆进入木屋,搜走所有的葫芦。不管装没装水,一个都没给僧人留下。“且慢……”年长的僧人察觉不对,刚要出声,钱实几人已大步离开木屋,沿原路排开人群。百姓重新聚拢,见木屋空空如也,不敢拦钱实等人,唯有缠住两名僧人,要求他们再拿出神水。“高僧必有办法!”“高僧救命!”人群外,桓容接过一只葫芦,轻轻摇了摇,看向激动的百姓,道:“典魁,寻两口大锅来。”“诺!”典魁是个直脑筋,基本是桓容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压根没有多想,更不会开口询问。不到两刻,大锅取来,桓容令健仆驱赶马车上前。健仆扬鞭,甩出几声脆响。有人闻声转头,看到车辕上的桓容,当即大声道:“县令来了!”见到桓容摆在车上的葫芦,人群更加激动。“府君!”“府君,家中老父还等救命!”“求府君施舍神水!”“府君救命!”“府君慈悲,府君!”人群大声喧嚷,有满面焦急等着救命的,也有欺桓容年轻借机起哄的。桓容到任以来,少有实行重责,除行雷霆手段铲除豪强之外,对百姓一概采取仁政,为世人称道。偏有不知好歹的,以为他这是“懦弱”,兼仇恨士族高门的心理作祟,逮住机会必会兴风作浪。姑孰派遣的刺客混在人群中,见此“良机”,互相交换眼神,顺势推波助澜,最好能发起一场“民乱”,伺机暗下杀手。“闭口,退后!”典魁取来大锅,见到桓容的车架被人群围住,当即怒上心头,立定大喝一声。黑塔似的壮汉,肩扛一只大锅,形象着实令人发笑。但看过典魁的脸色,没人敢发出笑声,都是脊背发凉,不由得退后半步。因众人都想靠近马车,几乎摩肩接踵,挤成一团,密不透风。这一退后,不下几十人被踩住脚面,痛呼声接连而起,又是一场混乱。“不许吵嚷!”典魁放下大锅,再次大吼。钱实和健仆趁机护卫马车,穿过混乱的人群,环首刀没有出鞘,却是舞得虎虎生风,哪个敢带头向前冲,绝对会刀鞘加身,兜头盖脸的打出几个青印。陆续有人被狠狠拍了回去,人群渐渐安静,不敢再以身试法。事实上,以时下士庶之别,桓容马车行过,流民都当退让。这些人敢冒犯士族,依仗的不过是县令仁德。正如阿黍之前的担忧,桓容过于心慈,在乱世之中,早晚要吃大亏。少去人群阻碍,马车很快行到木屋前。桓容端坐在车上,看着木屋前的两个僧人,神情莫测。一名僧人上前高宣佛号,正要宣扬一番佛法,却被健仆按住肩膀,动弹不得。人群大哗,不明县令意欲何为。桓容扫过四周,话没有多说,当场令健仆堆积柴火,架起大锅,从江中取水倒入锅内。“府君,这是?”石劭看着火堆燃起,似有些不明白。“敬德稍安勿躁,看着便是,我自有计较。”桓容笑着回道。旋即将目光转向僧人,见对方破衣烂衫,满手满脸的泥垢,头发足有三寸长,距离几步远都能闻到汗馊味,不由得眉心微皱,嘴角扭曲。好吧,这个时候的和尚同后世不一样,这两位现下的形象,八成就是所谓的“苦行僧”。至于是真是假……能弄出神水骗钱,十成真不了。“府君,锅已烧热。”桓容不理被按住的僧人,令健仆将神水全部倒入锅内,笑道:“我父曾有奇遇,亲见一比丘尼自断双足,剖开胸腔,其后伤口自愈,断足自连,血痕犹在,行走却一如往常,全无半点残弱之态。”听闻此言,人群又开始激动。“今日得见两位高僧,闻知神水能活死人肉白骨,治愈百病,心中甚喜,欲亲眼一证真假,还请两位高僧帮忙。”神水倒入锅内,数息开始翻滚。 第153章 骗子发出一声惨叫,众人犹不解恨,纷纷恳请桓容,将余下两个骗子也丢入水中。“府君当顺应民意。”见桓容犹豫不决,石劭低声道:“此三人恶贯满盈,害死人命不知凡几。此前更鼓动射阳县民,险些酿成民乱。府君当断则断,否则必受其害!”桓容看向石劭,心中隐约升起一个念头,对方话中所指,怕不仅是这几个骗子。人群越来越愤怒,石子之外,草鞋木块接连飞出。几个健仆为躲开木块,突然间手滑,无需桓容下令,两个装成僧人的骗子当即掉入水中。“啊!”“救命!”惨叫声接连而起,四周的人群却在拍手称快。买到“神水”的富户更是打开木匣,将水盏丢入锅内,正好砸在一个骗子的头上,登时鲜血淋漓。人群自发添柴,惨叫声很快被愤怒的人声淹没,渐不可闻。桓容坐在马车上,只觉手脚发凉。这是乱世,人命犹如草芥,乱兵胡人横行无忌。乱世中没有桃花源。乱世中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府君,这三人招摇撞骗,欺诈良善,拐卖孩童,害死人命,其罪大恶极,万死不赎。”“我知。”桓容点点头,声音干涩,坐回到车厢内,道,“回到县衙后,烦劳敬德执笔,将这三人罪行录于纸上,广告盐渎县内。如附近州县有人来问,亦可告知。”“诺!”未等柴火燃尽,三人早已身死。众人不愿为其收敛尸骨,尽数丢到城外林中,任由豺狼啃噬。有宵小欲趁乱偷走木屋中的金帛,被钱实带人拿获,更趁机抓捕混在人群中的刺客,不管对方如何争辩,嘴堵住,直接五花大绑带回县衙。事情了结,县内被骗的百姓陆续领回财物。遇有丢失孩童的,桓容下严令追查,竟真的在一座隐秘的破屋发现线索,擒住另一伙骗子,接连找回五六人。至此,桓容在盐渎的威望一时无两。但事有两面,骗子虽然伏法,他“水煮活人”的凶名也随之流传,数日遍及侨州郡县,京口的郗刺使都派人来打听,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到最后,随商船往来,桓容的凶名竟传至北地,广播于胡人耳中。知晓其为桓温嫡子,流言更上层楼,做儿子的都是如此凶狠,亲爹必定更加残暴,更惨无人性!无意之间,桓容又坑了渣爹一回。珍惜羽毛的桓大司马陡然发现,在北地胡人和流民口中,他的名声竟开始和石虎之类画上等号。四月底,催粮官来到盐渎,知晓军粮未能凑齐,压根不用桓容摆出渣爹名号,竟是二话不说,直接帮忙弄虚作假。上下左右一番串联,明明一石粮食没交,官文中却写着“数额已足”。桓容拿着竹简,良久无语。催粮官擦擦冷汗,心中暗道:不这样成吗?万一桓县令心生不满,把自己丢锅里煮了怎么办?至于少掉的军粮役夫,每个郡县凑几石,再从流民中多拉些青壮,总能凑足数量。为自身安全,催粮官发挥急智,也是拼了。第六十二章 无语的秦堡主时入五月,临近夏至,南地接连下过几场小雨,旱情略有缓解。北方仍是连月亢旱,滴雨不下,遇到没有河流经过的村落,田地中的麦苗已尽数枯死。秦璟回到洛州,从秦玓口中了解过胡人动向,将坞堡内诸事尽数托付,留下运回的盐粮,当日便启程往北,轻车简从奔赴西河郡。目送马队飞驰而去,秦玓站在坞堡墙头,一边看着仆兵扛运盐粮,一般感叹自身“苦命”。秦玚坑他,秦璟忽悠他,继续这样下去,难保其他兄弟不会有样学样,还有没有孔怀之情,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了?马队日夜兼程,在端午当日抵达西河郡。彼时,坞堡城头重兵把守,秦玚和秦玦秦玸分别率骑兵外出巡视,每日往返数次,防备鲜卑和氐人乱兵。“阿兄!”秦璟进入坞堡辖地,恰好遇见秦玦率领的骑兵。比起离开时,秦玦身上少了几许跳脱,增添几分沉稳。“阿岩,怎么是你出巡,阿嵘呢?”秦璟策马上前,拉住缰绳,骏马扬起前蹄,发出一阵嘶鸣。“五兄去了上党郡。”秦玦回答道。“大兄不是在上党?”“日前有百余氐人自平阳郡出逃,欲要投奔鲜卑,恰好被上党的仆兵发现。大兄不放心,担心是氐人使诈,其意在坞堡,故而来信请援兵。”“阿嵘领了多少仆兵?”“三百骑兵,八百步兵。”秦玦靠近些,压低声音道,“听抓到的氐人说,氐主苻坚竟然没杀带头反叛的苻柳,只处置了魏公。”“什么?”“长安传出消息,苻柳将要镇守平阳,这些氐人曾经助王猛追杀叛乱部众,唯恐被苻柳报复,这才连夜出逃,只带着随身细软,连地盘都不要了。” 第155章 此事过于蹊跷,饶是随行的谋士,一时半刻也想不清楚。听完秦璟的叙述,秦策眉心紧拧,同样百思不得其解。“确定是乞伏鲜卑?”“依图腾判断,九成不会错。”慕容鲜卑贵族肤白,五官深邃,同其他五部极好区别。但其部众多为宽额细目,除了源于匈奴的宇文鲜卑,与其他四部并无明显差异。想要区别彼此,除了服饰,只能依靠图腾。“这伙伏兵出现的地点靠近豫州。”秦璟心中有所推测,只是没有证据,并无十分把握,“儿怀疑,慕容垂可能已经暗通氐人,这些乞伏鲜卑即是氐人所派。”室内陷入沉默,秦策眉心皱得更深。“但也有另一种可能,”秦璟话锋一转,道,“慕容垂尚无投靠氐人之意,这伙乞伏鲜卑闯入此地,明目张胆袭击秦氏车队,为的就是传出消息,引来邺城注意。”假设是后者,鲜卑朝中必对慕容垂生疑,短暂平衡的局面注定被打破。如果慕容评或可足浑氏痛下杀手,慕容垂不想丢了脑袋,要么造反,要么叛逃,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氐人都可坐收渔翁之利。甚者,挥师北上的晋朝都能分一杯羹。“能想出此等计策的,唯有苻坚重用的王猛。”之前慕容垂使计,果断利用王猛一回。以后者的行事作风,早晚要连本带利收回来。逼反慕容垂不过是开胃菜,计划必定还留有后手。可惜的是,王猛计策再好,遇上苻坚这样的主公,照样要打个折扣,甚至回城折本买卖。父子一番商议,决定暂时按兵不动,端看邺城作何反应。假如真是王猛用计,意图将秦氏也拉下水,自然不能让他如愿。更要让他知晓,秦氏不是能随便利用的棋子,非但不能利用,遇上更要绕道,不然的话,早晚都会吃到苦头。“阿父,儿此番南下,运回五船盐粮。”兵事说完,秦璟取出记录盐粮数目的簿册,逐一呈于秦策面前。“盐粮暂时留在洛州,如何分派全由阿父做主。”“为何不运来西河?”秦策不是责怪儿子,只是感到不解。“儿身怀此图,需尽快呈于阿父,不便运送盐粮。”秦璟一边说着,自怀中取出绢布裹着的舆图和水车图。为保万无一失,他弃用木盒,一路都藏在身上。“舆图?”秦璟铺开图纸,在场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虽有之前的经验,看到这样精确的北地舆图,仍是让众人惊讶不已。“此图何来?”“桓氏郎君相赠。”“……送的?”“然。”“未提任何回报?”“并未。”秦策看看舆图,又看看儿子,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阿子,你日前放回苍鹰,请你母找出白狼皮,就是要送给他?”秦璟颔首,一派坦然。“儿北归之前,晋廷已决定北伐,桓县令奉命领兵北上。儿为表谢意,留下二十部曲,并有言,他日遇到危险,可至秦氏坞堡求援。”“二十部曲?”秦璟点头,道:“如其抵达坞堡,有青铜剑为凭。”青铜剑?秦策愕然不已,差点一把揪掉颌下的长须。“你把青铜剑送了他?”“是。”“此剑岂可轻易赠人!”“儿知剑乃重宝,但其两番赠图,又货通盐粮,儿犹嫌礼轻。”秦策:“……”他要说的是这个吗?秦氏家传几百年,底蕴深厚,青铜古剑虽为重宝,却称不上至宝。问题在于,这样的青铜古器为战国时铸造,取三九之数,共有二十七样,只传秦氏嫡系。秦策的儿子多,传下的青铜器多是斧钺剑戟,按照祖训,秦策所得的青铜剑是要传给他的儿子!送给女郎也就罢了,大不了将人娶回来。送给一个郎君算怎么回事?秦策看着儿子,再看看舆图,良久无语,心情委实难以形容。秦璟表情淡然,将舆图折起,仔细放到一边,挥手又铺开水车图,言明建造水车开挖沟渠之利,再次引来一阵惊呼。 第157章 桓容即将随大军北上,县衙职吏整日调拨兵器,清点粮库,忙得不可开交。散吏肩负起责任,每日上午至田间地头劝农,督促流民开垦荒田,午后则两人一组巡视河岸,稍有不对即刻发出预警,告知靠近河岸的居民,近日里务必拘束孩童,不得到水中嬉闹。“盐渎近海,且每日有人巡视河岸,府君无需太过担忧。”石劭送来新的流民簿册,册中记录的五百人都将随桓容北上。“北伐之事非同小可,府君既领武职,遇敌来袭责无旁贷,必将对敌接战。”“此五百人均有膂力,大多曾与胡人交战,于刀枪下保得性命,称得上悍勇无畏。其中两人曾为流民帅,虽势力不大,手下多已离散,然对敌经验丰富,可堪一用。”石劭翻开簿册,点出列在首页的几个人名。人名后录有年岁,籍贯以及擅长的兵器。“今其诚心投靠府君,以求得晋身,仆以为,此人可用。”桓容点点头,拿起簿册一页页翻阅,发现钱实典魁不在其中,不禁抬头看向石劭。“为何不将营中将兵录入?”“钱、典等人现为府君私兵,自然不在其中。”说话间,石劭又取出一本册子,记录的人名不到一百,然资料详尽,除本人姓名籍贯,连其家人都有列举。“这八十九人为府君私兵,归入丰阳县公国内,不列入步卒名册。”这个“国”并非指国家,而是封地。依照朝廷惯例,县公私兵属于绝对的个人力量,相当于贴身保镖,除桓容之外,任何人都无权征调。也就是说,五百步卒可归于“朝廷”军队,如果桓大司马愿意,随时可以找借口调走,桓容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这八十九人则是保命的关键,只要他们在,桓容的生命就有保障。当然,不排除意外情况,例如桓大司马不在乎名声,硬要在众人面前摘了桓容脑袋。事情真到那个地步,这八十九人未必管用,全要靠秦璟留下的部曲救命。“按照府君吩咐,盔甲和皮甲均已造好,另有相里氏制出的竹甲竹盾,县中铁匠集合到一处,正打造铁矛和长枪。”桓容不缺钱,人手也够用,但要打造精良的兵器,材料却是个不小的难题。他想过复制铁矿石,但复制出来该如何解释?最近并无商船抵达盐渎,盐渎境内也没发现矿场,平白无故出来一堆矿石,世人定会产生怀疑。想到可能产生的后果,桓容不禁打个冷颤。自己的实力还不够强大,秘密暴露的下场,他绝对承受不起,放弃走“捷径”,桓容同石劭商议之后,取出金银布帛,向邻近郡县购买打造兵器的材料。换成一百多年前,他要是敢这么干,绝对是抄家砍头、三族夷灭的下场。皇权大一统时期,禁绝私售盐铁绝不只是说说而已。现如今,胡人内迁,北地三天两头打仗,城头变换大王旗的频率高得惊人。晋朝皇权衰落,士族成为与皇权并立的庞然大物,这种情况下,盐可以大张旗鼓的买卖,暗中做些铁矿石交易,实在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有石劭摆出算筹,基本没人能轻易占到便宜。桓容大可放开手,只盯着矿石入库,铁匠开炉。“依朝廷军制,两百至三百兵卒为一队,册中流民可分两队,各选队主。”“依仆之见,队主由府君私兵充任,其下的什长和伍长在队中挑选。届时,五百人被大军征调,表现优异者可以私兵名义调回。”“再者,五百人的军器配备需当慎重,情况未明时,当以竹盾竹枪为本,铁器需要押后,确认不会被大军抽调,方可逐人下发。”“府君以为如何?”石劭摆开簿册,一项接一项说明,巨细靡遗,不漏分毫。桓容仔细听着,中途并未打断。听到最后,不得不心生感叹,到底是豪商出身,石崇的后人,这样计算下来,除非渣爹真不要脸面,否则休想占自己多少便宜。“善!”南地不缺竹子,现在也没有生态保护一说。制造竹盾竹枪的材料要多少有多少,即便盐渎县内的不够用,完全可以在出发后搜集,一路走一路砍,倒还省去运送的麻烦。说起来,制造竹枪的点子是桓容提出,灵感来源于后世的太平军。早期的太平军何等骁勇,单凭着长枪阵就没少让清兵吃苦头。对他的这个提议,石劭大表钦佩。压根不用桓容多说,自发着手安排,制造出的竹枪超出预料,论杀伤力,半点不逊色于铁制长矛。“因时间紧迫,工匠仅制出两幅铠甲,且只有身甲并无头盔。”桓容表示理解。事实上,没有秦璟送来的两个铁匠,这样的“零部件”都不会有。古代的匠人讲究血脉传承,父传子,子传孙,外人绝无法掌握关键技术。不是随便哪个铁匠都能打造铠甲兵器,找不对人,纯属于浪费时间和力气,不会有半点收获。经过百年战乱,有该类手艺的匠人多被搜罗一空,秦璟能送来这两人,可谓是极大的人情,桓容想了一天一夜,都不知该送出什么样的谢礼。“公输和相里几人正赶制武车。”“武车?”桓容微感诧异,挑眉道,“他们不是在造粮车?”“粮车已经造好,仆昨日看过,每车仅需一匹驽马,借人力亦可推动。”石劭想起新制的粮车,不禁现出钦佩之色,“临到扎营时,粮车立起木板可为防御,兵卒尽可歇于车上。”“果真?”桓容大感兴趣。石劭点点头,出言道:“府君何妨亲往一观?”“那统筹粮秣之事?” 第159章 婢仆匆忙间转身,竟是阿黍站在廊下,距几人不到十步远。“聚在这里作什么?侧室可打扫干净?郎君的衣箱可整理妥当?”阿黍声音不高,表情却极为严肃。婢仆们不敢继续闲话,忙不迭告罪一声,快步穿过回廊,三人前往整理衣箱,余下都往清扫侧室。待婢仆们行过拐角,阿黍方对身侧一人道:“此番郎君北上,麻烦定然不少。你回建康禀报殿下,郎君身边有私兵八十九人,另有秦氏部曲二十人。”“秦氏部曲?”“不要多问,如实禀报便是。”“诺!”忠仆抱拳。“再则,来盐渎时,未想过会遇上兵事,并未为郎君备下护甲。”“此事殿下已知,我来之前,殿下已往台城两次,六月之前定会有人送来。”“那就好。”阿黍松了口气,“此行我会跟随郎君,不惜性命也会护得郎君周全。”忠仆点点头,两人未再多言,就在廊下分开。阿黍往后堂为桓容打点行李,尤其是随车的香料,除了桓容,仅有她和小童能碰。忠仆出府西行,由水路过京口,疾奔建康。南康公户等着他的回信,必须日夜兼程,半点耽误不得。与此同时,桓容行至西城作坊,看到公输长带着徒弟打造武车,越看越是钦佩,满目都是惊叹。武车是由马车车厢改装,从外部看,同寻常车辆并无多少区别,仅是车壁加厚,车身加重,车辕上多出两块挡板。然而,经过公输长的讲解和演示,桓容压根没法再视其为马车。不客气点讲,除了没装热武器,这简直就是原始版的“装甲车”!“之前车厢装有夹板,仆已更换木料,非是攻城弩,无弓箭可以穿透。”“车厢外层漆有殊材,可防火攻。”“夹层内置弩箭,遇到险情,府君可推开车板,拉动机关。”车厢由公输长改装,设置机关的则是相里松和相里枣。车厢侧窗和车门重新拆装,车壁前有活动的挡板,一旦有敌人靠近,桓容无需走出车内,只需拉动设在暗处的机关,立即弩箭其发,百米之内的敌人都会变成刺猬。“府君,车轮处也有机关。”相里枣刚刚及冠,还带着些许跳脱,示意桓容退后两步,单手敲了敲车壁。轮轴处陡然多出三杆尖刺,木质的棱角,表面包铁,在白日里闪着寒光,令人头皮发麻。“若是陷入战阵,可开启此处机关。这些撞刺足可斩断马腿,撞飞敌兵。”桓容咽了口口水。哪里是撞飞,百分百会一撞两截,顺便再扎几个窟窿。“车虽好,然如此一来,重量增加,拉车的马匹也要增加。”公输长和相里兄弟皱眉。身为晋朝的技术宅,他们只顾着安全方面,倒是忽略了这个问题。“再者,战场上刀枪无眼,如果马匹受伤,车恐将无用。”桓容提出的都是现实问题,公输长和相里兄弟神情肃然,凑到一旁开始商量,是否要继续改装,争取减轻重量。如果车不能动,威力再强也是无用。“府君,如遇险情,仆可代马拉车。”典魁语出惊人,众人均是双目圆睁,满脸不可置信。“典司马,关乎郎君安危,万万不能儿戏。”典魁圆瞪虎目,怒道:“如此要事,焉能儿戏!”话落,当场扯开外袍右襟,单袖掖在腰间,向公输长要来粗绳,大步走到车前。“府君请看!”典魁弯下腰,将粗绳一端牢牢系在车辕上,另一端绕过肩背,结成死扣。此后双脚用力蹬地,脖颈鼓起青筋,伴随着一声大喝,三马拉动的武车竟真被他拉出数米。“走!”典魁脸膛涨红,脚步越来越稳,速度也越来越快。桓容目瞪口呆。难怪曹操要让典韦睡在帐前,此等猛士在侧,犀牛来了咱都不惧!这绝不是他胡说,魏晋时期,长江流域确实存在犀牛,苍鹰不久前还抓了只小犀牛,差点引得母犀牛冲入盐渎,来一场血洗县衙为子报仇。想想能抓犀牛的苍鹰,再看看一人赛过三马的典魁,桓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地球太危险,他果然该回火星!第六十四章 启程北上太和四年,五月,辛丑朝会之上,群臣合议北伐之事,为大军统帅争执不下。因四月天旱,五月连降大雨,预防水涝也成朝中议题。 第161章 打定主意不想活,服再多的药也是无用。南康公主近日常入台城,一为了解朝中消息,二来,是为太后宫中藏着的一副软甲。“说得稀奇,不过是样子好看。”褚太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宦者开库房,将装软甲的箱子抬来。“别看名为软甲,上身也有几斤重,瓜儿那身子骨能撑得住?”这套软甲不似魏晋将官穿戴的铠甲,倒类似改良版的锁子甲。“说起来,这还是元帝带过江的,其后赐于我大父,至今已有近五十年了。”褚太后一边说,一边令婢仆展开软甲,道:“这甲挡不住刀枪,倒是能挡一挡弓箭。当初我入宫,大父做主将这甲给了我,待日后留给我子,没想到……”褚氏家主的本意是向晋室表忠,也为保护带有褚氏血脉的皇子。可惜,褚太后的亲子早死,未及冠便去世,这套软甲压根没了用处,只能藏于深库,日久落尘。南康公主得知桓容要随军北伐,心焦似火,恨不能提剑杀去姑孰,斩了桓温和郗超的头颅。经过李夫人一番劝说,才让公主殿下压下火气,转而为桓容搜罗保命之物,这套藏在太后宫的的软甲自然就入了眼。“实话同太后说,瓜儿这次随军北伐是那老奴的主意。”南康公主正对褚太后,表情冰冷,“要是能让瓜儿一路平顺,他就不是桓元子!”褚太后默然。“我不求太后能下懿旨,也没指望官家能硬气一回,驳回那老奴的上表。唯一的指望就是能护得瓜儿平安,让他囫囵个的回来。”南康公主少在人前示弱,遑论流泪。现如今,想到儿子的安危,她竟双眼泛红,少见的现出软弱之态。褚太后做过母亲,知晓失去孩子的痛楚。见南康公主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可说,送出软甲不提,更让宦者取出一把汉朝大匠铸造的匕首,用来给桓容防身。“多谢太后。”南康公主没有客气,也不是客气的时候。妥当收起软甲匕首,压下眼角酸涩,道:“大军六月出发,至少要三个月才能回来。这期间,太后需做好准备。”“我知。”褚太后点点头,道,“外有郗方回,内有谢、王几家,大司马未必能真的称心如意。”“太后有把握便好。”“把握?”褚太后苦笑,道,“我哪里有把握。最好的打算就是桓元子不篡位,哪怕是要废帝另立,我也认了。”南康公主没有接言,心知褚太后是被逼得没办法,才会说出这番话。“太后,事情尚未到那个地步。”“阿妹。”褚太后摇摇头,苦涩道,“你原就比我看得清楚,当初还是你点醒了我。我知你是想安慰我,但事已至此,我宁愿想到最坏,也不想继续做梦。”南康公主沉默了。殿门外,撑着病体来见太后的庾皇后也沉默了。天空中聚起乌云,雷鸣轰然而起,丈粗的闪电自天边砸落,又是一场大雨。台城外,带有各家标记的牛车匆匆而行,健仆甩起长鞭,犍牛冲开雨幕。台城内,南康公主告辞太后,由婢仆撑伞离开长乐宫。庾皇后站在廊檐下,目送南康公主的背影消失,嘴边溢出一丝鲜红,伴着宫婢惊恐的叫声,缓缓软倒在地。乐声伴着歌舞声隐约传来,应和闪电雷鸣,就像是变了调子的哀乐,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而起。回到桓府,南康公主来不及休息,命人将装有软甲的箱子送上马车,令忠仆马上启程赶往盐渎。“务必送到我子之手。”“诺!”忠仆半点不敢耽搁,冒雨驾车赶往码头。雨越来越大,顺着半开的窗飘入室内。阿麦想要上前关窗,被南康公主止住,非但窗不关,更要将门敞开。“殿下,雨水大,恐要着凉。”“无碍。”南康公主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脸颊滑落。李夫人自廊下走来,身着燕尾袿衣,浅色长裙,腰间一条绢带,带下缀有环佩,行走间微微撞击,发出悦耳脆响。“阿姊。”李夫人走到回廊尽头,踏上屋前木板,木屐声嗒嗒作响,应和雨水,敲击出动人的旋律。“阿妹来了。”南康公主没有转身,依旧仰望层云。“我昨日调好几味香,刚派人给姑孰送去。”李夫人停在南康公主身前,乌发堆成高髻,仅有一枚花簪。容颜娇美绝艳,远胜珍珠玉饰。“已经送去了?”“送去了。不出意外,郎主和两位公子身边都有。”南康公主终于转头,看向李夫人,问道:“可会疑心到阿妹?”“不会。”李夫人笑道,“是和三公子送往姑孰的密信一起走的。” 第163章 桓容点点头,谢过刘牢之,趁众人架设营地时,独自登上武车,关上车门,展开郗愔的书信,仔细看了起来。郗刺使是老谋之人,想要读懂他的书信,绝不能只看字面意思,必须耗费脑筋研究,深思字里行间是否存在暗示。这样一想,桓容又觉得头疼。爱好什么不好,偏爱玩猜猜看!遇上直脑筋,别说读懂信中暗示,估计连话都听不明白。桓容靠上车壁,想起初见郗刺使,面对两只麻雀的尴尬,不由得叹了口气。“缺乏经验,还得多练!”信中写明,庾希并非被郗愔抓去,而是在乘船逃出建康之后,主动找上京口。说起他这一路,也算得上险象环生。绝不会有人想到,堂堂的士族家主竟会藏到鲜卑胡的商船中,借机躲开府军的盘查。然而,胡人可不是好相与的,尤其常年走南闯北,和各族打交道做生意的鲜卑胡商。庾希给出的价钱不低,甚至可以说丰厚,但架不住人心贪婪,欲壑难填。船刚出了建康,鲜卑胡商就要坐地起价,从之前的五十金增至一百斤。并且,随行的部曲都要以人头付钱,每人一匹绢,绝不能再少。庾希当即大怒,却被胡商威胁,如果不合作,商船立刻掉头返回建康,将他交给朝廷,总能换些好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庾希咬碎大牙和血吞,答应了胡商的条件。胡商并没能高兴多久。等船至海陵,海陵郡守派人接应,庾希率部曲下船,做的第一件事是感谢外兄武沈,第二件就是借出人手,屠灭两船鲜卑胡。无论是威胁他的船主,还是压根不知底细的船夫,不管是鲜卑奴还是船上雇佣的汉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抓出来砍头,尸体绑上大石,沉入河底。为保消息不泄露,两艘商船当场焚毁,借村民口口相传,言是鲜卑胡分钱不均,出现内讧,一番厮杀之后,彼此放火烧船,最终同归于尽。如果是汉家船只,官府必会仔细详查,就算是海陵郡守也未必能兜得住。换成鲜卑胡商,别说烧了两条船,哪怕数量多出几倍,晋朝的官员也不会自找麻烦,百姓更不会心生慈悲,反而会拍手称快。庾希杀人泄恨之后,将带来的金子交给武沈,同其商议,此番逃出建康,绝不能再回去,更不能被桓大司马的人发现,否则必死无疑。两人商议的过程,信中并未详叙。只因庾希人在京口,却不是以犯人的身份被关押,投靠郗刺使的部曲知道有限,能透出这些消息已是不容易。武沈也不是傻子,收留庾希是看在亲戚份上。但和他一番对话,知晓他竟是隐瞒消息,独自逃出建康,别说暗中通知庾邈等人,就是宫里的庾皇后都丢在了脑后!这样一想,武沈不由得脊背发凉。这样的人可以信任?庾柔庾倩为了家族甘愿赴死。庾希为了自己性命,竟是连嫡亲的兄弟都不顾,自己和他仅是表亲,难保哪天不会落到庾柔两人的下场。然而,让武沈向朝廷举发,或是暗地给姑孰送信,他又做不到。庾希可以六亲不认,他却过不去良心那关。好在北伐日期将近,武沈接到官文,即将带兵前往兖州。这给了他借口,能够暂时摆脱这个烫手山芋。武沈离开后,海陵也不会安全。庾希左思右想,竟是打算前往京口投奔郗愔。看到这里,桓容不禁咋舌。是他不理解古人,还是庾希的脑回路本就迥异于正常人?只要肩膀上扛着的不是倭瓜,必定应当清楚,庾氏落到今日下场,桓大司马和郗刺使都是“功不可没”。逃命途中投奔郗愔?不怕被对方一刀宰了?“这人到底怎么想的?”桓容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只能向下继续看。“郎君,膳食已好。”车厢外,阿黍的声音传来。桓容忙收好书信,放到车内暗格,推开车窗道:“请刘参军和两位舍人同坐。”“诺!”阿黍福身应诺,领着健仆开始安排。时逢六月,盐渎多雨,相隔两县之地却是艳阳高照,不见雨水的影子。两支队伍汇合后,暂时在河边扎营。盐渎的队伍埋锅造饭,搭建围栏,京口的府军在一旁看着,时而搭把手,都是啧啧称奇。粮车经过改造,装载量增大,车上不只有粮草,还放着叠成一摞的木板。起初,府军不知木板用途,走过粮车时并未在意。直到有私兵解开绳索,将木板立起,互相榫接,插入榫头,迅速在营地周围架起围栏,甚至借助粮车搭建起简易的瞭望台,动作快得惊人,才引来众人瞩目。 第165章 坐在车厢里,桓容收回目光,敲开车壁上的暗格,取出读到一半的书信。此番北上,小童并未随行,仅阿黍一人随车,照料桓容衣食起居。桓容取出书信,阿黍没有多看一眼,专心调制蜜水,稍微放凉一些,整碗送到桓容面前。魏晋时期,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均未掌握制蔗糖的工艺,食物中的甜味要么来自麦芽糖,要么源自蜂蜜。南康公主的庄田中有田奴擅长养蜂,每季都能搜集三罐蜜。桓容知晓此事,曾想派人寻来甘蔗,试一试制糖。结果没等着手实施,就接到出兵的官文,计划只能暂时按下,等到南归后再议。蜜水调好,阿黍又打开靠在车厢角落的木柜,取出提前备好的谷饼和炸糕。虽然已经凉了,依旧酥软可口。闻到炸糕的香味,桓容终于抬起头。之前用饭时,他并未敞开肚量,几碗稻饭下肚,两分饱都不到。见到阿黍端出的点心,当即笑弯双眼。“幸亏有阿黍,不然我这一路上可怎么办!”阿黍笑了笑,没有接话。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发间木簪划过一道暗光。桓容恍惚间记起,之前在途中遇袭,阿黍就是用类似的簪子戳得刺客哭爹喊娘。吃完两盘谷饼,喝下整碗蜜水,桓容擦擦手,示意阿黍不必再取。随后铺开纸张,写下一封短信,装入信封,以蜡封好,当着阿黍的面藏入暗格,道:“等到了兖州,立刻遣人将此信送给阿母。”“诺!”阿黍应声,又提醒道,“郎君,大司马在兖州。”言下之意,送信的事肯定逃不开对方耳目。“我知道。”桓容笑道,“被发现也无妨,我给阿母报平安,阿父总不会阻拦。”如果是在行进途中,说不准真会被截。队伍进入兖州,当着桓大司马的眼睛送信,被截的几率无限趋近于零。渣爹要面子。当着众人的面拦截儿子书信?压根不可能。当然,桓大司马可以背地行事,但桓容信上的确没写什么秘密,就算是截去也没用。“让忠仆禀报阿母,说我已知庾始彦下落,请她派人看住庾氏在青溪里的宅院,如果有人暗中潜入,务必拦截下来。”“诺!”书信只是幌子,忠仆的口信才是重中之重。郗刺使在信中告知桓容,庾希暂时不能杀,也不能泄露出消息,让人知晓他藏在京口。至于原因,郗刺使没有明言,只在信件末尾暗示桓容,庾希当初盗取的京口军需,远远超过朝廷追究的数量。其中有数十箱黄金始终未能追回,极可能被庾氏兄弟藏了起来。庾希敢找上郗愔,这批黄金就是依仗。可他错估了郗愔的为人。自从被郗超坑过一回,郗刺使痛定思痛,就此和清风朗月无缘。遇上脑袋被门夹过的这位,不趁机捞一把都难。桓容看过书信,隐约间回忆起,历史中,桓大司马要灭掉庾氏,庾希曾带着兄弟和侄子造反。如果手里没有钱,哪来的资本招兵买马?郗刺使的意图很明显,他将人扣下,封锁消息,同时派人监视北伐军中的武沈,确保他不会向别人——尤其是桓大司马透露庾希的去向。桓容要做的也很简单,联系南康公主,注意建康动向,尽快找到线索,寻到金子后大家平分。庾希今后命运如何,桓容并不关心。无论郗刺使背后有什么打算,总之一句话,送上门的金子不要白不要。想明白之后,桓容迅速写成书信,只等抵达兖州,立即派人送出。不料想,车队刚刚抵达目的地,尚未扎营休整,就迎来一个不速之客。“阿弟,日久不见,一向可好?”桓熙策马走到近前,高高坐在马上,看着刚下武车的桓容,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我奉命领前锋右军,现调盐渎步卒五百,役夫三百,入军中听命。”桓容沉下表情,狠狠磨着后槽牙,才没有当场发怒。出发之前,他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只是没想到,人刚刚兖州,调兵令就下来了。不过,以渣爹的性格,面子总要做一做吧,至于这么急不可耐?而且,一次征调全部的步卒和役夫实在说不过去,压根没有这样的规矩!越想越觉得奇怪,看着得意洋洋的桓熙,桓容眯起双眼,脑中灵光一闪,嘴角掀起一抹冷笑。第六十六章 冲突八王之乱后,司马睿渡江建立东晋,为安置北方士族并大量收拢流民,在南地陆续设立侨州、侨郡、侨县。五万大军汇集的兖州,同幽州、青州比邻,大部分在后世的江苏境内。虽然名为州,所占面积不及汉时一郡,说是大些的县都不为过。几万大军陆续抵达,城内人喧马嘶,实在安置不下,后来者只能在城外驻扎。桓容官居六品,身为千户县的县令,在诸州刺使跟前压根不够看。但他亲爹是桓温,亲娘是南康公主,又有郗刺使明里暗里照拂,即便私兵不多,实力不强,仍可算作一方“诸侯”,众人皆不敢小觑。 第167章 骂他奴子?是不是骂桓济和桓歆骂顺口了?他亲娘是南康公主,晋室的长公主!哪怕晋室衰微,名气比不上王谢等高门,地位照样高过桓氏!桓大司马都要给亲娘几分面子,桓熙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开口辱骂?!怒气盈胸,桓容握紧双拳,直接下令:“典魁,钱实,立囚栏,将这几人都关起来!”“诺!”典魁和钱实早看桓熙不顺眼,碍于桓容没下令,才一直没有动手。对出身恶侠的两人来说,什么桓氏长公子,什么南郡公世子,敢惹到桓容,统统都该狠捶一顿,捶死才好!“奴子,你敢!”“堵上他的嘴!”桓容语带沉怒,典魁和钱实齐声应诺,借役夫遮挡,钵大的拳头落下,桓熙很快发不出声音,只能躺在地上直吸凉气。役夫动作极快,拆掉几块木板,迅速建成四方形的囚室,左右前后均不留门,只在头顶留下一人进出的空隙。不假他人之手,典魁和钱实弯下腰,一人拎起一个,脚踩粮车,手臂用力,将人丢入囚室之内。砰砰几声过后,囚室内又响起一阵惨叫。桓容暂时不想要桓熙的命,两人动手很有分寸,先扔部曲再扔桓熙。有前者做垫子,后者肯定伤不重。人关起来,役夫牵走战马,桓容没有立刻去见桓大司马,而是转身登上武车,召两名舍人入车商议。“调兵令不假,上有大司马印。”桓容展开竹简,道,“但我仔细看过,调兵数量不对。”荀宥和钟琳都没忙着出声,仔细看过竹简内容,点了点头。按照常例,桓容以盐渎县令兼旅威校尉随大军北伐,手下理应留有步卒,遇到战事还要调入弓兵,而不是像桓熙这样,仗着前锋军的名头全部调走。一个人不留,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就是要置桓容于死地?以桓大司马的性格为人,绝不会干出这样的蠢事。这份调兵令盖有官印,不像是做假。只不过,其上并未写明调拨哪支队伍,也没写明数量,留有相当大的操作余地。桓熙手握此令,难怪敢借题发挥,调走桓容带来的全部私兵和役夫。“不瞒两位,家君甚不喜容。”桓容脊背挺直,面上带着冷笑,“但以我之见,家君不会如此行事。”桓熙没胆子假冒军令,但真军令在手,设法钻一钻空子,借机找他麻烦却是大有可能。纵观桓大司马麾下,能想出这个主意的十有八九是郗超。可惜主意再好,执行者却是摊烂泥,压根扶不上墙。哪怕换成桓济,事情都不会变成这样。“以两位之见,此事当如如何处理?”桓容之前有过主意,中途被苍鹰打断,又被桓熙挑起怒火,压根无法实行。好在身边有两位高人,可以大家一起商量。所谓谋士的用途,理应就在此处。“以仆之见,应将此事传于城内。其后,府君可请见大司马。”荀宥开口就是一记重雷。“荀舍人的意思,我不甚明白。”桓容皱眉。传扬?传扬他命人揍了桓熙一顿,随后又把人关押起来?“大公子口出恶言,不敬嫡母。”荀宥压根不提军令,抓住桓熙最大的把柄,道,“如府君信任,仆愿领此事,为府君解忧。”桓容看着荀宥,思量他的话,瞬间如醍醐灌顶。调兵令没有做假,甭管桓熙是不是钻空子,他让人动手,甚至把人关起来,都有些理屈。如果换一个角度,抛开军令,抓住桓熙口出恶言,不敬嫡母,不遵孝道,事情就会不一样。“大公子虽为郡公世子,府君却是县公,另有食邑,更是桓氏嫡子。”两晋时期,士庶有别,嫡庶分明。撇开军职,单论身份,两人当面,桓熙实打实低桓容半头。只要南康公主愿意,桓熙的世子位置都未必能坐稳。桓大司马不会立桓容,还有桓歆桓祎。即便最后依旧不能改立,照样会让桓熙寝食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我明白了。”桓容思量之后,同意荀宥的提议。补充过细节,荀宥和钟琳离开武车,各自着手安排。桓容铺开竹简,想了片刻,关好车窗车门,从车柜中找出两盘炸糕。手指抚过额心,光珠缓慢浮现。看着白光包裹竹简,桓容两口吃掉一块炸糕。甭管用不用得上,东西到手,留两份总是必要。与此同时,桓熙被桓容扣下消息报到桓大司马跟前。同时上禀的,还有桓熙口出恶言,不敬嫡母之事。“城中已经传遍,仆等来不及阻拦,军营之外,流民之中皆有议论。”事情传得这么快,分明有人在背后推动。奈何风向已成,揪出主使也没用。听完事情经过,桓大司马良久不语,突然生出掀桌的冲动。 第169章 慕容垂没有回答,只令部曲将人带来,详细询问再议。慕容冲站在一侧,看着慕容垂的表现,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叔父莫非不想阻拦晋兵?第六十七章 寸步不让军帐中,慕容垂铺开舆图,修长的手指在图上勾画,很快描绘出三条可能的进军路线。晋军自兖州挥师,九成以上会避开豫州。今岁北方大旱,水路或将阻塞断绝。如果晋军由陆路进发,他有充裕的时间调兵遣将,征发役夫,将五万大军拦在途中,甚至能取得一场大胜。然而,需要这么做吗?桓温是知兵之人,想要击退晋军,他手中的军队必将损失不小。慕容评和可足浑氏现下拉拢他,无非慑于这支强军。若是损兵折将,实力大减,威慑力不存,两者再无顾忌,恐怕自己也离死期不远了。慕容评掌权,或许还能留他一段时日。换成可足浑氏,屠刀必定会马上举起。这个女人只注重权力,从不考虑其他。容许晋人北上?邺城内,慕容厉、慕容冲和慕容咸都能领兵,遇上桓温胜算不大,坚守城池,拖上一段时间却是绰绰有余。如他按兵不动,邺城吃过大亏,定会主动求援。届时,晋人实力被消耗,兵困马乏,遇到里外夹击,必将大败。俯视舆图,慕容垂目光微闪,陷入了沉思。骑士道出获悉的情报,又被带了下去。慕容冲立在帐中,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慕容垂。看着慕容垂在舆图上勾画,看着他神情微变,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叔父。”慕容冲突然开口。“何事?”“如果晋人北上,豫州是否出兵?”慕容垂停下动作,慢慢抬起头,视线落在慕容冲身上,无形的压力骤然袭至,后者咬紧牙关,脸色微白。“你们下去。”慕容垂话落,帐中的谋士起身告退,帐前卫士背对而立,不许任何人靠近十步之内。“凤皇,”慕容垂示意慕容冲坐到面前,沉声道,“邺城我会救,但不是现在。”慕容冲不说话,嘴唇抿成一条线。“你自幼聪慧,朝中的局势你也清楚。”慕容垂叹息一声,合上舆图,道,“如我率军同晋人拼死一战,无论胜败,军权都将被夺,回到邺城之后,怕是命都保不住。”“叔父……”慕容冲嗓子干涩,声音发哑。他想摇头,想辩驳一句,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慕容评不论,他知晓太后,了解自己的亲娘。太后向来看慕容垂不顺眼,只要抓住机会,定会想方设法除掉他。慕容垂与太后有杀妻之恨,没有马上举兵造反已是相当不容易,让他放弃豫州,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救援邺城,委实不切实际。“晋人声势浩大,合举国之力,实际并非铁板一块。”慕容垂与可足浑氏有仇,对燕主也谈不上忠诚,却很喜欢慕容冲,否则也不会将他带在身边。“晋人偏安南地,依仗兵势不过西、北两府。北府实力尤强,余下诸州,除桓冲、袁真所领步卒弓兵,皆不足为惧。国内不发善战之人,取胜不易,守城却非难事。”慕容冲仔细听着,心思急转,隐约猜出慕容垂的用意。知晓叔父是为自保,实在无可指摘,可想起身在邺城的阿母和阿姊,心上那道坎总是过不去。“叔父,我想回邺城。”慕容冲闷声道。“不行。”慕容垂摇头。“叔父!”“我说不行!”慕容垂沉声道,“邺城有风声,慕容评暗通氐人,欲送公主皇子入长安为质!如你回去,我再护不得你。”“叔父,那老贼不敢!”慕容冲脸色涨红,握紧佩刀,咬牙道,“如果他敢打阿姊和我的主意,我必令他血溅三步!”慕容垂仍是摇头。慕容冲到底年少,不明白一个道理,形势比人强。假如慕容评能力排众议,让朝廷上下相信牺牲两个皇子公主就能和氐人“修好”,请来“救兵”,哪怕太后和燕主合力反对,照样保不住慕容冲。“不许回邺城!”慕容垂一锤定音,不给慕容冲反对的机会,“自今日起,你不许离开大营半步,除非得我手令。”“叔父!”“凤皇,听我的话。”慕容垂站起身,绕过矮榻,单手按住慕容冲的肩膀,沉声道,“慕容鲜卑再不济,也不能送出皇子公主给氐人!”“可我阿姊……”“我会想办法。”慕容垂的保证并没多少底气,却是唯一能留住慕容冲的办法。“叔父,”慕容冲低下头,用力咬牙,终于低声道,“我信叔父。”“好。”慕容垂收回手,想了想,又落在慕容冲的发顶,“你不是喜欢我那张弓,等此事了结,我便将弓给你。这些时日不要出营,我让申冉教你绘制舆图。”“叔父,我不想学。”慕容冲皱眉,“我一看这个就头疼。” 第171章 有人甚至觉得桓大司马举兵北伐是个幌子,为的就是把他们引来兖州一网打尽,顺势派人接收地盘。想到这里,哪怕是桓冲都冒出一头冷汗。天家无父子,权利面前无亲情。别提什么亲兄弟,桓秘就是先例。兄弟中最有才的一个,被桓大司马打压成什么样?桓冲能出任江州刺使,是因为对兄长“忠心”。如果哪天桓大司马不再相信这份忠心,恐怕他的下场未必比桓秘好上多少。亲兄弟都这么想,遑论他人。知晓桓容押着桓熙来见桓大司马,众人不再犹豫,不约而同来到主帅营帐。随着流言的酝酿发酵,事情的影响开始扩大,不再局限于桓氏父子兄弟的较量,而是牵涉到整个北伐大军,容不得桓大司马护短,随意而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桓容虽未光脚,比起桓大司马,照样能豁出去拼上一回。见到桓冲等人出现,桓大司马眉心皱川字,心中思量几个来回,和郗超对视一眼,当下悚然。再看立在帐中的桓容,不由得生出一丝忌惮。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儿子。以桓冲和袁真为首,参加北伐的刺使郡守陆续入帐。桓大司马不能将人赶走,只能僵着表情请众人落座。郗超身为参军,位次一让再让,最后被挤到末尾。没了座位,干脆立到桓温身侧,皱眉不语。桓容没急着继续向下说,而是先向在场诸人见礼。比官位,他最小。论年龄,他也是最小。这时客气点,未必能得着好处,好歹不会得罪人。桓冲是他叔父,已是知天命之年,却是须发浓黑,面容刚正。不笑的时候,眼角连条皱眉都没有。身材高大,至少八尺有余,配上玄色深衣,当真是英俊不凡。换成后世的话,百分百英俊型男,秒杀级别。袁真坐在郗愔下首,单看面相,并不好推测年龄。相比硬朗俊美的桓氏兄弟,他更有一种文人的儒雅,不怪能和郗愔交好。视线掠过为首二人,再看余者,有耳顺半百之岁,银发银须,一派仙风道骨,也有不惑而立之年,晬面盎背,夭矫不群。无论年龄如何,除了型男就是美男,这样围坐在帐中,当真能晃花人眼。所谓刷脸的时代,想找出一个长相平庸、面若钟馗的高官,当真很难。桓容定了定神,收回心思,按照预期计划,开始侃侃而谈。先从桓熙持军令调兵讲起,包括他心生贪念,欲夺军粮,被识破后纵马伤人,没能得逞便口出恶言,辱骂兄弟不说,更不敬嫡母,甚至连桓大司马都骂了进去。甭管顺序是否颠倒,前因后果对不对得上,总之,事情都是桓熙做的,他无从抵赖。“儿知上下之别,亦念兄弟之情,未敢擅自做主,故携兄长来见阿父。”话到最后,桓容再次跪地,不称“督帅”改称“阿父”,众目睽睽之下,桓大司马一口气堵在胸口,出也出不来,压又压不下去,难受得无以言喻。什么话都让桓容说尽,桓熙的小辫子一抓一大把,桓大司马压根无法徇私。“阿父!”桓熙总算没有愚笨到底,知道情形于己不利,忙挣扎道,“阿父,他胡说!”“儿并未胡说。”桓熙彻底被激怒,竟扑向桓容,扯住他的衣领,大声道:“你信口雌黄,你胡说!”或许是过于激动,动作有些大,束在桓熙腰间的绢带突然断裂,衣襟敞开。桓容嘴角微掀,借衣袖遮挡,将一卷竹简塞入桓熙怀中。随即退后半步,扯开桓熙双手。啪的一声,竹简落在地上,系绳断裂,当着众人的面展开,正是盖着大司马印的调兵令。桓熙愣愣的看向竹简,半晌没反应过来。郗愔和桓冲等人瞬间沉下表情。桓容口中的调兵令,此刻正摆在桓大司马面前,这份调兵令又是这么回事?是针对谁?难道真如之前所想,桓元子借口北伐将众人请来兖州,是想来个一网打尽,扫清所有障碍?桓容推开桓熙,捡起地上的竹简,送到桓大司马面前。“阿父,此令……事关军机,儿不该问。”桓容欲言又止,演技一流。我xxx啊!桓大司马差点喷出一口老血。面对众人质疑的目光,心知事情不妙,桓大司马咬着后槽牙,盯着桓容,一字一句说道:“桓熙擅传军令,杖三十!夺前锋将军,降队主!”堂堂郡公世子竟成队主,只能领两百人,简直是开了魏晋先河。这还不是最严重的。三十军杖打下去,半点不留情面,桓熙不残也会重伤。 第173章 桓容跟着桓冲进帐,见帐帘落下,典魁和钱实都被挡在帐外,心下略有些不安。“坐。”桓冲推开矮桌,当先正身坐下。桓容咬了下腮帮,压下心中忐忑,端正的坐好,向桓冲行晚辈礼。桓冲笑了,这是两人见面以来,他第一次笑。“我曾同兄长言,诸子侄中,唯你之才可用。可惜……”桓冲摇摇头,没有继续往下说。桓容不知道对方有何打算,只能硬着头皮道:“叔父之言,容不甚明白。”“不明?”桓冲看着桓容,视线犹如钢针。桓容咬紧牙关,额头隐隐冒汗。不知过了多久,桓冲又笑了,笑声低沉,像是琴弦拨动。桓容自认不是声控,仍禁不住有些耳根发热。换做后世,这样的熟男一亮相,肯定风靡老中青三代。“不明就不明吧。你未及冠便入官场,又是初临战场,谨慎些总没错。”桓容咽了口口水,心如擂鼓,不知该如何应对。在桓冲面前,他像是没有任何秘密。哪怕是面对桓大司马,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今日之事,你终究稍显莽撞。”桓冲收起笑容,沉声道,“稍有差错,受军棍就不会是桓熙。”“叔父?”桓容面露诧异。“我知你是为了自保,手下亦有几个能人,但行事之前需仔细考量,不是有郗方回,区区两份调兵令不会成事。”换句话说,桓容虽然聪明,到底实力不强。就像一个没有经验的钓者,抛出钩子,鱼儿是否上钩,不是其所能决定。同理,借桓熙抛出引子,各州刺使如何反应,事情如何发展,绝非桓容能轻易掌控。没有郗愔表明态度,袁真率先出言,各州刺使再是心怀不满,也只会暗中有动作,未必敢于得罪桓大司马,更不会如当场讨价还价,唇枪舌剑。如此一来,流言传播再广也是没用。桓容思量片刻,额头冒出冷汗。“想明白了?”“是。”他还是想当然了。历史上,桓大司马的手握府军,掌控姑孰京口,即便北伐失败,照样说废帝就废帝,谁能挡得住?今天的计划实在惊险,稍有不慎将会满盘皆输,哪容得他沾沾自喜。桓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向桓冲稽首。魏晋视伯、叔如父,叔侄之密犹如父子。如果桓容愿意,可唤桓冲为“阿父”,以示尊敬亲近。以稽首相拜并不显得过于隆重。桓冲的提点难能可贵,行大礼方能表达出内心感激。“谢叔父教导!”桓冲颔首,受下桓容的礼,倾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日虽险,却是险有险着。今后遇事需当三思,却也无需过于谨慎,束手束脚。”“诺。”“你为运粮官,无需亲临战阵。然战场瞬息多变,遇敌无需慌张,我调与你二十部曲,皆为百战老兵,定可护你安全。”“谢叔父!”桓容心中明白,无论桓冲出于何种目的,这二十人都必须收下。桓冲转身取出两卷竹简,道:“我闻你喜好读书,这两卷尉缭子兵书乃是汉时旧物,备有先人批注。今日赠与你,回去好生研读,日后定有所得。”“诺!”桓容再次拜谢,捧着两卷兵书告辞离开军帐。同典魁钱实汇合后,回首再看桓冲军帐,桓容有些想不明白,怎么人人都认为他喜欢读书?这名声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竟然江州的叔父都已知晓。桓容离开不久,桓豁来见桓冲,得知桓冲将两卷尉缭子送了出去,当场愕然。“平日里宝贝得紧,不肯予人一观,我想借都借不出一卷,今天竟是两卷都送出去了?”桓冲没有回答,端起茶汤饮了一口。“幼子,你这么做不怕惹怒长兄?”桓豁沉声道,“长兄之志你也知道,桓容……终究有晋室血脉。”“我知。”桓冲叹息一声,道,“长兄今有七子,两子呱呱坠地,能否序齿尚未可知,余下诸子,阿兄以为哪个可承其志?”“这……”桓豁当场被问住。“桓熙无才鲁莽,刚愎自用;桓济已是废人,且心胸狭隘;桓歆不提也罢。桓祎不喜读书,天性憨直,不识黍麦。”桓冲一个个点评,每说出一句评语,声音便沉上一分。“我观长兄诸子,唯五子有才。今日之事便是佐证。”“你说的确是实情。”桓豁捏了捏额际,道,“然其出身注定不得长兄喜爱。”“那又如何?”桓冲压低声音,道,“古之高位,向以能者居之。”“你……”桓豁的手顿在半空,诧异的看向桓冲。 第175章 桓容到底不忍心,将漆盘推向苍鹰,道:“现在没鲜肉,对付点吃吧。”噍!苍鹰当即竖起翎羽,高叫一声转过身,用屁股对着桓容。那只鸟吃剩下的,老子不屑!桓容无奈的搓搓脸,叹息一声,披上外袍走到门边,唤健仆准备鲜肉。“鲜肉?”健仆愕然,大半夜要生肉?“无需多问,速速送来。”桓容摆摆手,示意健仆快去取,转身回到桌边,展开竹管中的绢布,借着烛光细看。绢布是秦璟手书,内容不长,透露的信息却相当重要。“慕容垂知北伐,按兵不动。”“邺城派遣使者,欲同氐人修好。”“北地亢旱,水路不通。”“近日吾将赴洛州。”桓容看过三遍,确认记下全部内容,将绢布移到烛火上点燃。火焰燃起,顷刻吞噬墨黑的字迹。桓容半面隐在黑暗中,表情难测。健仆取来鲜肉,桓容立即用竹筷挟起一片,讨好的送到苍鹰嘴边。“新杀的羊,绝对新鲜!”苍鹰勉强转过身,叼走竹筷上的肉片。桓容舒了口气,喂下整碗羊肉,铺开纸笔,迅速写下一封回信,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为了送封信,他容易吗?第六十九章 坑爹会上瘾桓容新官上任,不敢有半点马虎。天未亮便起身,留下荀宥和钱实守卫营寨,率钟琳、典魁及二十部曲健仆赶往前锋军驻扎的营盘。桓熙挨了三十军棍,降职为队主。刘牢之接管前锋右军,不敢有丝毫懈怠。官文下发后,立即率部曲奔赴营盘,手握将印,连下数道军令,处置五六名桓熙安插的心腹,调换三名幢主,整顿巡营步卒。但凡有敢带头挑事的,一概军法处置。不过一日时间,军营上下已是大变模样。刘将军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前锋右军苦不堪言,又不敢公然违抗,抱怨几声都是胆战心惊。论起铁面无私,刘将军堪称翘楚。不管你是将官还是步卒,背后站着谁,一旦触犯军令,通通放倒,抡起军棍就打。桓熙从昏迷醒来,得知自己被降职,手下仅有两百人,当即怒不可遏。又知安插在军中的心腹都被剔除,三名幢主也换成了北府军的将官,就要来找姓刘的理论。“世子小心!”医者正看着煎药,帐内仅有两名小童,没拦住暴怒的桓熙,只能眼睁睁的看他一跃而起,中途脸色煞白,浑身僵硬,惨叫一声跌落榻下。“世子!”小童吓得声音都变了,忙不迭上前搀扶。结果力气没用对,桓熙背部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绷带。“啊!”从出生到现在,活了三十余年,桓熙还没遭过这样的罪。被小童搀扶着趴到榻上,一边疼得冷汗直冒,一边恨得咬牙切齿。不要被他抓住机会,否则,必要让那奴子好看!医者提着汤药入帐,见桓熙伤口崩裂,登时神情一变。他不担心桓熙,却害怕桓大司马,纵然治好世子的棍伤,今日事情传出,他就有失责的罪过。桓大司马皱一皱眉头,他甭想再有好日子过。医者左思右想,决定再不离桓熙左右。同样的,在伤势好转之前,不许桓熙离开床榻半步。于是,在大军出发之前,桓熙基本没在军中露面。以至于多数将兵几乎忘记,南郡公世子还在前锋军营盘内,将随大军一同出征。如此一来,倒是为刘牢之和桓容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就算郗超想出计谋欲对两者发难,桓熙不出现,再好的计谋也会流产。他手下的人早被降的降撵的撵,谁敢带头闹事,一顿军棍砸下去,不老实也得老实。刘牢之是天生的将才,整顿军纪一丝不苟,督查将兵操练更是不遗余力。桓容进入营盘之后,能明显感到气氛不同。紧绷、肃杀。他有十成肯定,刘牢之接管之前,以桓熙的带兵能力,前锋右军绝不会有这份煞气。“见过将军!”两人见面,桓容当先行礼。甭管私下里交情如何,如今刘牢之是前锋右军主将,桓容在他手下做事,必要率先行礼以明军纪。刘牢之受过桓容的礼,笑着请他进帐。唤来之前的运粮官,取出记载粮秣的簿册,当面进行交接。“粟米豆麦均清点完毕,装上粮车。” 第177章 不料一夕之间风云巨变,桓熙犯军令受罚,从将军降为队主。三名幢主均被降职调走,运粮之事由桓容接管。运粮官来不及调换粮草,连夜召集文吏更改账簿,意图蒙混过关。如果能过了这关,日后事发,大可推到桓容身上。说不定还能借机讨好南郡公世子,得到更大的好处。没承想,事情未能按照预期发展,账簿没看出差错,桓容竟要亲自查验军粮!账簿做得再好,军粮却是无法调换。粮食一袋袋卸下,当着众人被打开,运粮官失去最后一丝侥幸,心知死期将至,当场脸白如纸,瘫坐在地如丧考妣。粮袋一只接一只打开,能入口的军粮越来越少,发霉的粟米和掺着石子的豆麦堆积成山。桓容狠狠磨着后槽牙,钟琳眉头紧锁,典魁怒视运粮官,不是桓容拦住,能一拳揍得他吐血。四周的前锋军士兵面带沉怒,目龇皆烈。他们拼死保家卫国,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和胡人拼命,这些xx养的却贪墨他们的口粮!吃下这样的军粮,没被胡人砍死也会被毒死!“继续,全打开!”百余车军粮,上千捆谷草,都是将兵的命,士卒的血!桓容怒视运粮官,当真想知道,这个人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刘牢之闻听部曲禀报,放下手头事赶来,见到发霉的军粮,当场握紧双拳,发怒冲冠。“好大的胆子!”两下推开部曲,刘牢之大步上前,一把拎起运粮官,仿佛是拎起一只鸡仔。“谁给你的胆子,说!”运粮官双脚离地,抖如筛糠。饶是如此,仍旧咬紧牙关,不肯吐出半个字。他很清楚,自己担下罪名,或许家人还有一条生路。如果敢咬出桓熙,别说家人,全族都要遭殃。“说!”刘牢之怒到极致,手指扣紧。运粮官面色紫胀,双眼翻白,气息渐渐微弱。“将军。”桓容上前一步,沉声道,“此人不能死。”刘牢之满心怒火,表情狰狞,明显要杀人。众人慑其威,皆退避三舍。唯有桓容敢出声,当下引来十余道钦佩目光。不愧是“水煮活人”的桓县令!果真英雄!经桓容提醒,刘牢之总算冷静几分,松开五指,运粮官掉在地上,双手捂着喉咙,一阵急促的咳嗽,喉咙里发出嗬荷的声响。桓容皱眉。以刘将军的力气,这人的气管怕是伤了,说不定骨头都有损伤。想要问出口供,必要多费一番气力。撇开运粮官,桓容同刘牢之商议,迅速清点出军粮,将霉粮和掺杂石子的谷麦记入簿册,第一时间递送到桓大司马面前。“此事将军不好擅断。”桓容说道。军粮出了这么大的漏子,桓熙脱不开干系。但刘牢之不能下令处置,桓容同样不能。最好将事情上报桓大司马。以桓容来看,处置桓熙倒在其次,最重要的补足军粮。饿着肚子怎么打仗?况且,留桓熙在前锋右军,自己手中就有了筹码。桓大司马想留住长子性命,必须付出代价。军粮补齐不说,总要额外给些好处,堵住军队上下五千多张嘴。不然的话,桓熙身为前锋将军却带头贪墨军粮,诸如此类的事情传出去,桓大司马不只面上无光,更会被扇巴掌扇到脸肿。“将军信得过,此事便交给容来办。”桓容主动请缨,刘牢之冷静下来,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当即点头应允,并遣人速报郗刺使。前锋右军军粮被贪墨,前锋左军怕也不会干净。是否要借此清查,趁机安排进人手,端看郗刺使如何打算。桓容写下手书,令健仆送回城中驻地,告知荀宥钱实,不用等到明日,今日便拔营,同前锋右军汇合。“告知荀舍人,军粮出事,速速赶来。”“诺!”健仆策马驰出营门,桓容走进临时搭起的帐篷,铺开竹简,磨墨提笔,两息书就一封官文,盖上县令印,遣人送往中军大帐。“呈于督帅面前。如督帅问起,便言一概不知。”“诺!”桓容留了个心眼,没用典魁等人,而是令桓冲的部曲送信。此人进入中军营盘,桓冲没遇上这把,一旦遇上,定会询问一二。营中人多眼杂,消息压都压不住,桓大司马会如何应对,他当真是万分期待。 第179章 秦玓冷哼一声,打马驰出百米,单手拢在嘴边,似孤狼般的吼声顺风传出,响彻原野。秦璟知晓秦玓的习惯,不禁摇了摇头,对部曲道:“跟上三公子。”“诺!”秦玓性格爽朗,在秦氏兄弟中,脾气算得上不错。可是,一旦心生怒火,十有八九要寻胡人麻烦。类似的例子举不胜举,临近的鲜卑和氐人部落都有切身体会。“郎君,长安有消息传回,苻坚有意发兵,但要慕容鲜卑让出两州,送出质子,并交出粮食十五万石,牛羊五万头。”“这个价钱倒是不高。”以慕容鲜卑的国力,粮食和牛羊的数量不值得一提,质子也是题中之议,关键在交出的州郡。“以慕容评的为人,真要达成协议,交出的地盘中,豫州首当其冲。”豫州?部曲皱眉,旋即恍然大悟。“郎君是说,慕容评会借机逼慕容垂让步?”“让步?”秦璟冷笑,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慕容垂非但不会让出地盘,反而会举兵,甚至仿效之前陕城的守将,带着地盘和将兵投靠氐人。“且看吧。”自从慕容恪死后,燕国朝廷就是一团乱。之前因氐人发兵,慕容垂主动请缨,情况略有好转。哪里料到,氐人的威胁刚刚解除,慕容评和可足浑氏又闹了起来。中间夹着个慕容垂,燕国想不衰弱也难。“回坞堡!”桓容信上详细询问慕容垂,并提到豫州兵力。秦璟推断,晋军很可能自清江挽舟,取道徐州北上。大军过处,有七成以上的可能引得慕容垂出兵。晋军将帅在想什么?或者说,统兵的桓温在想什么?这样的进军路线,压根不像为击败燕国,向北驱逐慕容鲜卑,更像是走个过场博取声望。秦璟不由得眉心微跳。如果真是这样,桓元子所图非小,晋室再难安稳。以桓容的立场,怕也不得安稳。想到这里,秦璟手指扣到唇边,发出一声嘹亮的哨声,唤回捕猎的苍鹰。旋即扬起马鞭,战马高声嘶鸣,扬起四蹄,马腹贴地飞驰而去。太和四年,六月底,晋将毛虎生奉军令凿通钜野三百里,引汶水入清江。桓容为前锋右军运粮官,奉军令当先登舟,天未亮便率众拔营赶往江边。队伍行至岸边码头,桓容下令停步,没有仿效前锋左军列队登舟,而是命役夫健仆拆装粮车,组装成长达百余米的平底船,船头扣上铁制锁链,绑上粗绳,牢牢捆缚在军舟之上。这样的木板船能最大限度盛装军粮,包括桓容乘坐的武车,一样能够支撑。刘牢之知晓桓容手下有能人,却不知是公输盘和相里氏后人。见到粮车变成木船,和旁人一样瞪圆双眼,满脸惊讶,险些下巴坠地。“将军,请登舟。”桓容决心做好本职,自然要事事周全。刘牢之惊讶的看着他,虽然满心猜测,却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开口,迈步登上军舟,打算等队伍出发后再行询问。大军超过五万人,舟行江上,舳舻千里。舟头破开水面,劈开白色的浪花。舟尾拖曳粮船,在水面留下一层暗影。自天空俯瞰,船队仿佛一条长龙,蜿蜒在河道之上,破开急流,一路北上。桓容和刘牢之同乘,船舱里另有三四名谋士,以及荀、钟两名舍人。典魁和钱实一前一后,守在舟头和舟尾。典魁更是敞开衣襟,亲自挽起船桨,遇到水花迎面拍来,不闪不避,全身湿透反而哈哈大笑,大叫一声“痛快”。越向北,天气越热。兵卒和役夫陆续除掉上袍,不停的擦着汗。船舱里,健仆用携带的硝石制成冰块,摆放到船舱角落。刘牢之扯开领口,舒爽得长叹一声。几名谋士更是面露笑意,看向桓容的表情很是亲近。与桓府君同舟,当真是美事一桩。不说周到的膳食,单是这些降温的冰块就让“外人”歆羡不已,恨不能请下军令,调入前锋右军。“这是从道人手中学到的法子。”桓容端起茶盏,饮一口冰镇过的茶汤,不由得眯起双眼。刘牢之豪迈许多,两口将茶汤饮尽,咂咂嘴,就差叫一声爽快。“照此速度,不日可抵彭城。依军令,我等将于此地登岸。”饮完茶汤,刘牢之铺开舆图,谋士聚拢过来,开始谈起正事。 第181章 “之前的调兵令是你交给他的?”“回明公,确是。”“两卷都是?”郗超愕然片刻,心头巨震,脸色瞬间发白。“明公,仆仅交于大公子一卷!”“果真?”桓温看向郗超,双眼暗沉。“仆不敢隐瞒明公!”“恩。”桓大司马点点头,继续查看舆图。船舱外骄阳似火,郗超坐在舱内,却如置身冰窖。大司马疑他誊写军令?如果坐实这个猜测,日后定不会信他!当初模仿郗刺使字迹,伪造书信,意图助桓大司马成事,万万没料到,如今竟成了被疑心的证据!事实上,不怪桓大司马多想。从桓熙上门调兵到桓容带人来见,不到半日时间,竹简上字迹可以模仿,印章却是来不及刻印。再者,军令用的竹简都是特别制作,两份竹简一模一样,连系绳都没有半点区别,这么短的时间,桓容去哪找一般无二的材料?不是提前准备好,还有什么答案?桓大司马心下存疑,加上郗超三番两次建议采纳郗愔意见,更让疑问发酵,这才有了前番之语。郗超应该庆幸,桓大司马对他终是信任居多。换成其他人,压根问都不会问,直接拖下去处理掉,水花都不会溅起一个。秦璟曾断言,桓温有奸雄之态,由此当可窥出一二。太和四年,七月,五万晋军深入燕地,高平太守望风而降,献城投晋。桓温分遣前锋将领邓遐、朱序及刘牢之带兵强攻林渚,取得大胜。燕将傅颜战死,手下将兵或死或降,余者尽皆逃散。一战得胜,军队士气大振。燕国朝廷震动,先后派将领王臧等合兵堵截晋军,却被迎头痛击,节节败退。刘牢之率领的前锋右军率先进驻武阳,当地高门举族起应晋军,斩杀燕国官员。桓容负责押运军粮,沿途遇到数股鲜卑溃军,见粮车护卫虽多,却手持竹枪竹盾,以为可以轻取,联合山中的盗匪,集合千余人意图抢劫。不想,看似好捏的软柿子,竟是实打实的硬骨头。竹盾立起,竹枪斜举,冲在最前面的鲜卑骑兵,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竹枪扎透,当成串成血葫芦。桓容坐在武车内,被四十名部曲围得密不透风,别说是溃兵和盗匪,连只苍蝇蚊子都飞不进来。联合起来的“抢劫团伙”冲不过枪阵,无法靠近粮车,不由得心生退意。退后两步却发现,身后立着成排的竹盾,逃跑的路全被堵死!“送上门的还想跑?”甭管是溃兵还是盗匪,砍了全是军功!桓容手下的私兵尚罢,押运军粮的老兵无不兴奋。貌似不起眼的竹枪,竟能把鲜卑骑兵打成这样!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没捡过这样的便宜!在他们眼中,面前的已经不是穷凶极恶的胡人,而是一枚枚闪亮的钱币,一匹匹漂亮的绢布,一斗斗能喂饱全家的粮食!“杀!”“杀啊!”步卒战意爆发,抄起环首刀和长矛,带着狰狞的笑意,双眼赤红的冲向“战功”。面对这样一群红了眼的“疯子”,鲜卑兵再凶狠也会腿脚发软。和胡人有血仇的老兵最是勇猛,杀到刀刃卷起,刀身折断,干脆三五人一起抓住鲜卑兵的手脚,在惊恐的惨叫声,徒手结果了敌人的性命。鲜血飞溅,晋兵满身满脸都是赤红。“啊!”盗匪最先崩溃,吓得瘫软在地,更有数人当场失禁。鲜卑兵始终没放弃抵抗,其结果,都成了晋兵的刀下亡魂,被割下耳朵,成为日后上交的战功。桓容被护在武车里,自始至终没有参与厮杀。无论他手下的私兵还是新调来的步卒,都认为理所当然。“府君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压根不该做厮杀汉的事。”“府君放心,这样的贼寇,来多少咱们杀多少!”清理战场时,数名步卒一边割耳朵一边表示,没有桓府君,他们怎么能遇上这样的好事。假如不是府君的马车足够显眼,运载的粮食数量多,哪能引来这么多的鲜卑人!“要不是府君下令,没让咱们和左军一样去抢割麦子,压根就遇不上这些溃兵。”丢开没了耳朵的鲜卑兵,步卒系紧口袋,面朝武车方向,笑得那叫一个憨厚。不看背景,扛上锄头就是一个地道的农人。 第183章 刘牢之咽下蒸饼,喝下半碗水,擦擦嘴,唤来一名部曲,道:“请丰阳县公来。”“诺!”按照常理,桓容现为刘牢之下属,后者本不该这样客气。奈何桓容之前“风头”出得太大,带着一支千人的队伍,依靠竹枪竹盾斩杀七百余贼寇,己方伤亡不到两百,这样的战果简直惊人。不只是刘牢之,左军将官对桓容都客气了几分。杀一是贼,屠万成雄。经士卒口中传扬,桓容“水煮活人”的凶名竟变成威名。没有人再议论桓容的残暴不仁,反称他有秦汉勇烈之风,值得推崇,更值得大家仿效学习。当然,这种推崇只在晋军之内。换成鲜卑胡,别说敬佩,简直快将他传成了“杀神”。照面就能杀掉几百,用的还是竹枪竹盾,换成铁器长矛,岂不是杀得更多!侥幸逃跑的贼匪和溃兵将竹枪阵传得神乎其神,桓容坐在武车上的举动,也被认为是成竹在胸,高深莫测,压根不将千余的敌军放在眼里。“遇上那辆黑色的大车,不能找死的往上冲,赶紧跑!”“听说那人是遗晋大司马的嫡子,腰围三丈,青面獠牙,夜半要吃生肉,竟是比羯族还要凶狠!”甭管汉人还是胡人,对八卦的热衷程度都很惊人。上嘴皮碰下嘴皮,好好的一个俊秀郎君,竟成了凶神恶煞之辈。晋军在武阳停驻,秦璟留给桓容的部曲发挥优势,凭借和胡人“打交道”的经验,连续抓到三波慕容鲜卑的探子,得知北地最新的八卦流言。听完部曲转述,桓容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第二反应是无语。下意识摸摸脸,虽说他不是那么注重长相,可大好青年被说成是青面獠牙状似凶鬼,这感觉当真是难以形容。抓获的探子被带到刘牢之跟前,详细拷问之后,全部送到郗愔的营盘之中。刘将军做得光明正大,理所当然。桓容没有提出异议,邓遐朱序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军中各有山头。大家都晓得郗刺使和桓大司马不和,刘将军是郗刺使的铁杆,把人送到郗愔面前实是无可厚非。至于郗刺使会不会把人交给桓大司马,不是他们该关心的事。有那个时间,不如多操练手下的兵卒,下次遇上鲜卑兵,好歹多杀几个,别再让运粮队给压得抬不起头。刘牢之的部曲来请人时,桓容正躺在车厢里小憩。阿黍端着漆盘下车,见到来人,问明来意,让其稍等片刻,转身回到车上,唤醒正会周公的桓容。“郎君,刘将军请您过去。”“刘将军?”桓容迷迷糊糊的撑起身,眼睛半睁半闭,懒洋洋的打个哈欠。阿黍浸湿布巾,轻轻擦着桓容的手心,随后取来绢布,道:“郎君有些暑热,奴让人备下冰盆,驱一驱车内的热意。”“好。”桓容点点头,接过绢布覆上额前,擦了擦眼角,舒服的叹息一声,总算清醒许多。“说了是为何事?”“并未。”阿黍打开木柜,取出一条玉带,系在桓容腰间,道,“不过,曹掾刚从中军大营返回,奴以为应是战功之事。”“恩。”桓容整了整衣袍,坐直身体。阿黍手执象齿梳,利落的为他梳理长发,用葛巾束紧。车外的部曲未等太久,就见一身青色深衣,腰束玉带的桓容从车厢走出,单手一撑跃下车辕。行动间,长袖翻飞,袍角轻扬,说不出的潇洒恣意。部曲竟看得愣住,遇上阿黍不善的目光,忙低下头,不敢久看。“走吧。”桓容离开武车,典魁和钱实立即跟上。三人身后集合十余名部曲健仆,各个雄健高壮,威武霸气。尤其是秦雷秦俭等人,比外表论武力值,更是远超他人,桓大司马的部曲都得靠边站。这已经成为桓容出行的“标配”。无论兵卒还是役夫,均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倒是别军将官心生羡慕,如此猛士,得一即是大幸,眼前一溜十来个,当真是让人眼热。可惜,再眼热也没辙。典魁钱实认准了桓容,根本不可能转投他人。桓冲的部曲身负使命,自然也不会离开。秦璟留下的二十部曲想都别想。至于南康公主备下的健仆,世代为司马氏效忠,历史可追溯至曹魏时期。想挖墙角?信不信铁锹当场卷刃。有人不信邪,派出说客许以重金。结果是话没出口,人就被典魁提着脖子拎出营外,一拳砸得满脸开花。 第185章 “不必。”桓容摇头,道,“太过刻意反而不好。”他并非疑心刘牢之,盟约尚在,看在郗刺使的面上,刘牢之也不会故意为难自己。只是今天的事情提醒了他,仅关注渣爹的消息远远不够。五万人的大军,在权利斗争中打滚半辈子的地方大佬,各方势力汇聚到一处,情况瞬息万变,情报消息至关重要。事先掌握情报,哪怕只有两三成,遇事也能掌握主动。就像今日,假如提前知道刘牢之的意图,他定会早早想出对策,非但无需担心对方借口挖人,更能为自己挣来不小的好处。事情过去,后悔无用。好在时机不晚,马上着手安排还来得及。桓容取出记有战功的竹简,趁着荀宥暂时离开,阿黍未在车内,迅速的“刻印”一份,妥当的存于木箱之中。经过桓熙之事,近乎同渣爹撕破脸皮,风平浪静不会持续太久,凡事谨慎为上。况且,即使今后用不上,作为第一次上战场的成果,留个纪念也好。晋军休整期间,慕容鲜卑稍得喘息,抓紧派遣使臣再往长安,请氐人发兵相助。鲜卑使者道明来意,许出诸多条件,苻坚召群臣商议,多数人不同意发兵,并且有理有据。“前番遗晋侵我,屯兵灞上,燕国袖手旁观,未曾相助一兵一卒。今遗晋伐燕,与我何干?其许诺种种无非空谈。除非燕主向陛下称臣,否则,出兵之事休谈!”在众人看来,慕容鲜卑许诺的条件没有实在意义,送来质子也没多大用处。大家都是胡人,谁不知道谁啊?区区两个皇子公主,又不是燕国国主,必要时,照样会被视作废子,说舍就舍,说弃就弃,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与其派兵去和晋人拼命,不如作壁上观,等到对方两败俱伤,自可做个渔翁。也有朝臣不同意这个观点。“陛下前番有言,如燕送出质子,必当两国修好,派兵相助,此刻怎好食言?”苻坚好色的秉性实在要命。燕国初次派出使臣,苻坚便脱口而出,要求将清河公主和慕容冲送来。现如今,慕容评抓住这句话,口口声声要送质子,并且送来粮食牛羊,只请氐人发兵。苻坚如要反口,苦心营造的“明君”和“仁君”形象都会落空。“陛下三思!”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王猛在一旁静坐,始终未出一言。待到掌灯时分,照样没能争论出结果。群臣只得暂时退下,等到明日再议。苻坚退到后殿,召王猛来见。王猛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道:“臣以为慕容鲜卑国力虽强,朝中却乱,慕容评擅长朝堂阴谋,于兵事实是一般,并非桓温之敌。”苻坚点头,虬髯爬满两腮,一双虎目闪着冷光。“晋兵北上以来,燕国未有一胜。如晋军乘胜收回鲁地,得幽、冀兵士,割取豫州之粮,邺城定将不保。”“慕容鲜卑虽与陛下不义,然其被逐出中原,却对陛下不利。”“晋收失土,必当大振士气,收拢人心。北地汉人群起响应,恐陛下大事将去。”话至此,苻坚已满面肃然。王猛继续道:“以臣之见,燕既请援,陛下不妨趁势发兵,先退晋兵再取燕地,可谓一举两得。”慕容评希望能借氐人打退晋兵,万万不会想到,王猛会趁机下手,借出兵之机占据燕国地盘,所图甚过桓温。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概莫如是。君臣议定之后,苻坚隔日召见群臣,压下反对意见,命洛州刺使邓羌、将军苟池为帅,领步骑两万出兵燕国。名为救援,实为占据燕土。如果战局顺利,借机灭掉燕国,除掉鲜卑政权也不是不可能。此计可谓毒辣,慕容评被蒙在鼓里,被王猛卖了还要帮对方数钱。然而,无论是火烧眉毛,被晋兵逼近都城百里的慕容鲜卑,还是兵发长安,意图占据荆州的苻坚王猛,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对手:秦氏!自接到桓容的信件,秦璟便着手安排坞堡防御,并向西河郡送去消息,不出三日接到回信,得秦策允诺,可做这笔“生意”。秦玓不知详情,每日看着秦璟调兵遣将,将要大打一场的架势,满头雾水,忍不住开口询问。“阿兄莫急,时候到了,自然会让阿兄知晓。”秦璟越是这样,秦玓越是着急。实在耐不住,秦玓连续三天到门前堵人,秦璟终于开口:“阿兄,明日出兵。”“明日?”“兵发河东郡。”秦璟铺开舆图,图上已标注进军路线。听完秦璟的出兵计划,秦玓半天没反应过来。去抢乞伏鲜卑? 第187章 “该,活该!”不想,慕容鲜卑连战连败,不惜血本向氐人求援。苻坚采纳王猛建议,欲要趁火打劫。因朝臣贵族反对之声过于强烈,征兵的过程并不顺利,王猛又献一计,干脆从乞伏鲜卑抽调青壮!经过几番变故,乞伏鲜卑的户数已大量减少,满打满算不到四万余,十四以上四十五以下的男丁仅占四成,余下多是妇人孩童和五旬以上的老人。长安的调兵令下发,乞伏鲜卑当即炸锅。四万人,青壮仅有一万五千。朝廷开口就要一万,留下部落中的老弱妇孺,岂不是要被别人欺负死!然而,要违抗苻坚的命令,他们又没有底气。七万人的时候都打不过氐人,现在不过四万,和氐人硬碰硬?纯属于找死!实在没办法,部落首领再度召集贵族商议。众人围坐在帐篷里,均是愁容满面,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对着调令无可奈何。“苻坚欺我太甚!”“想当初,不是咱们站出来,他能安稳坐上皇位?!”“如今倒好,先将咱们打散,又连续征兵,等到男人死绝,部落里的一切全都是他们的!”“可恶!”“首领,怎么办?”“不如反了!”“反正也是活不下去,难道眼睁睁去送死?”“大不了返回北边!”“老祖宗都能活,没道理咱们不成!”“看着吧,晋人没灭掉燕国,氐人和慕容氏早晚要死其一。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咱们的机会!”“首领,决定吧!”“是啊,首领,咱们都听你的!”为确保征兵顺利,苻坚将乞伏首领司繁放出长安。对于这个决定,王猛坚决反对。可惜苻坚“仁义”的毛病又犯了,压根不接受他的意见。王猛实在没办法,看着乞伏司繁离开长安,心中暗道:此人能忍人所不能忍,如不尽快除掉,他日必成大患!乞伏司繁回到部落,马上找来代掌部众的叔父,并请来两位将军商讨出兵之事。其后召集贵族首领,听取众人意见。乞伏鲜卑早不满氐人压迫,众人坐在帐中,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赞成反叛和北迁的居多。“首领,不能犹豫了!”乞伏炽盘道,“氐人明摆着要我们去送死,真如了他们的愿,咱们这四万人都没有活路!”“叔父,我离开长安时听到一个消息,”乞伏司繁盘腿坐着,硬朗的面容在火光照耀下忽明忽暗,“氐人出兵不是为了救援慕容氏,而是要抢占荆州!”“什么?!”“这怎么可能?”“没有错,就是为抢荆州!”乞伏司繁加重声音道,“苻坚没提前和那些氐人贵族通气,所以他们才不乐意出兵。或许也是防着他们,才会找上旁人。”“首领以为这是机会?”“对!”乞伏司繁握紧拳头,狰狞笑道,“慕容氏想对乞伏赶尽杀绝,苻坚王猛视我等如猪狗。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借氐人的力量,为部众争一处栖身之地!”“苻坚会答应?”乞伏炽盘道。“出兵两万,咱们占了一万!”乞伏司繁举起右臂,重中砸在地上,“苻坚想要荆州,那里靠近豫州,慕容鲜卑的吴王盘踞在此,明显不听邺城调令。”“荆州占下来,我立刻派人和慕容垂联络,大不了让出些金银,送些美人牛羊,只要对方愿意联合,甭管长安还是邺城,休想再对我等任意驱使,捏扁搓圆!”之所以产生这个想法,是受到秦氏坞堡的启发。乞伏司繁头脑算得上精明,也十分敢想,与其退让,不如在死局中拼出一条活路!可惜的是,他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到,被他视为榜样的秦氏坞堡正打自己的主意。只等秦国出兵,就要发兵河东,将乞伏部彻底抹去。听完乞伏司繁的话,众人都是双眼反光。乞伏炽盘略有迟疑,也很快被侄子说服,点头赞同此计。“出兵之前一定要小心,不能泄露消息引来氐人怀疑!”“还有,请首领向长安要求,将散落在平阳和弘农的部众迁到河东。”乞伏炽盘老谋深算,已经开始为夺下地盘之后,安全接应族人做准备。“河东郡对面就是洛州,靠近秦氏坞堡,距离荆州也不远。氐人绝不敢轻易发动大军,不然,一场大战绝对少不了!”秦氏名震北地,胡人部落几乎都和坞堡仆兵交过手,乞伏鲜卑也不例外。镇守洛州的是秦氏四子,那绝对是个杀神!王猛出兵伐燕都要绕道,想方设法避开秦璟。没谁会脑子发抽,明目张胆引起对方猜疑,落得“命丧当场,头颅上墙”的下场。“若非秦氏不屑我等,与其联合胜过慕容垂百倍。” 第189章 “陛下,晋兵将至,您难道一点不担心?”“担心?嗝!”慕容暐打了个酒嗝,似醉非醉道,“国事自有太傅和太后,朕有什么可担心的。”话落,慕容暐再次大笑,右臂揽过妃妾,左臂搭着嬖幸,当着众人在殿中淫乐。慕容评忍无可忍,甩袖离开。在他背影消失之后,慕容暐一把推开美人,砸碎酒壶,赤红双眼道:“滚!全都滚!”不担心?慕容暐笑得疯狂,笑到最后竟滚下咸泪。国主做到他这个地步,国家亡与不亡又有何区别!太和四年,八月朔,邺城突降一场大雨。雷声轰鸣,缓解了北方天旱,却半点未解大兵压境之忧。雨势过大,晋兵无法继续前行,只能暂驻枋头。桓容清点过前锋右军的粮草,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禁现出一丝担忧。照这样下去,军粮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开动金手指?如果是在兖州,桓容还能试一试。现如今,粮草突然增多,当真没法解释。“郎君,当心着凉。”阿黍捧来热汤,请桓容换下外袍,暖一暖身子。“北地早寒,雨水带着凉气,郎君需多加一件衣袍。”桓容点头,将役夫搭建的木板房让给刘牢之,自己选择车厢休息。天色愈暗。阿黍点燃油灯,桓容躺在车厢里,听着雨水打在车顶上的声音,眼皮开始打架,渐渐有了睡意。咚咚咚!正迷糊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敲击声。阿黍推开车窗,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先后飞入,竟是送信归来的苍鹰,以及见过一次的领角鸮。“波——波——波——”领角鸮浑身湿透,炸开羽毛扑向矮桌,发现盘中空空如也,九十度转头看向桓容,大眼睛一眨不眨,竟似在控诉一般。桓容拍拍脑袋,一定是自己睡糊涂了!看它这个样子又实在不忍心,止住要动手赶鸟的阿黍,从柜中翻出剩下的一点肉干,全部倒在盘子里。“波——”领角鸮鸣叫一声,叼起一条肉干,迅速吞进肚里。苍鹰不屑的扫它一眼,想要上前,又被桓容抓住右腿。“等等。”桓容抚过鹰背,解开鹰腿上的竹筒,阿黍已撑伞下车,令健仆去取鲜肉。军中没有羊肉,却有从胡人处缴获的伤马。伤腿的战马无法存活,多数会成为兵卒的口粮。苍鹰被放开,当即扑向领角鸮。后者灵巧的闪躲,叼起盘中最后一条肉干,振翅飞出车厢。桓容展开绢布,看到上面的内容,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苍鹰转过身,歪了歪头。桓容取过一条布巾,笑着覆到苍鹰身上,差点引得它炸毛。“别动。”桓容压住苍鹰的脊背,说来也奇怪,自从抓过鹰腿,他越来越不怕这只鸟,有的时候,甚至觉得它有几分可爱。阿黍取来马肉,桓容笑着投喂。苍鹰蓬松胸羽,怀疑的看着他,奈何抵挡不住鲜肉的诱惑,就此缴械,任由布巾擦过羽毛,带走冰冷的雨水。河东郡绵延数里的鲜卑营地,陡然响起金戈之声。刺鼻的火油装在罐中,一个接一个砸到帐篷上,凶悍的骑兵在帐篷间穿梭,投掷出小臂长的火把。火星遇油既燃,顷刻间,营地变成一片火海。“杀!”留守的部众拿起武器,无论老人、女子还是孩童,居均张弓搭箭,挥舞着长刀。更有几个凶悍的鲜卑人拉起长绳,不顾自身安危,意图绊倒马腿。秦璟猛的一拉缰绳,战马一跃而起,寒光闪过,地上仅余断首的尸体。火光中,秦氏仆兵分成数队,左右冲杀。遇上羊圈和牛圈,当即砍断绳索,放出圈中的羊奴和女人。 第191章 氐人惊魂不定,战马打着响鼻,焦躁的跺着蹄子。弥漫在众人之间的焦灼,以及随风飘来的血腥味,让它们感到极其不安。动物的直觉胜于人类,尤其关乎到生死存亡。带队的氐人将领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继续前行。亦或是立即掉头,避开可能遇到的危险。“幢主,怎么办?”“容我想想。”这是想想的时候吗?!战马愈发不安,大地猛然传来可怕的震动。“咴律律——”打头的几匹战马同时扬起前蹄,后腿直立,险些将骑兵甩到地上。其他人顾不得关心同袍,看到黑暗中出现的朦胧暗影,不由得神经紧绷,本能的抽出佩刀,策马迎战。来人正是坞堡仆兵。清扫营地时,有戒备的部曲察觉脚下震动,当即单耳贴地,片刻起身回报,有超过百骑奔驰而来。“九成是氐人!”鲜卑营地中的火光过于明显,秦璟料到会引来氐人注意,早对此做好准备。“阿兄,”秦璟握紧镔铁枪,侧首笑道,“可想再杀一场?”火光中,玄色身影高踞马背,俊颜似玉,唇角微掀,黝黑双眸泛着冷光,令人脊背生寒。“一场?”秦玓扛起银枪,笑道,“一场如何够,在并州杀个来回才算过瘾!”“走!”兄弟俩同时夹紧马腹,战马嘶鸣一声,如两支利箭疾射而出。三千名仆兵,留下百余人看守牛羊,余下尽皆策马飞驰,带着满腔杀气,直向氐人飞冲而去。“嗷呜——”黑夜中响起野狼的嚎叫。营地中的血腥味吸引夜出捕猎的猛兽,赤色的火光却令它们不敢靠近,只能在营地外围打转,焦急得发出一声又一声嘶吼。秦璟一马当先,秦玓略微落后,随距离渐近,仆兵们以刀背拍击马身,在奔驰中列成冲锋阵型。号角声再次响起,轰隆隆的马蹄声近在咫尺。氐人将兵脸色愈发苍白,平日里暴虐弑杀的猛兽,面对夜色中直扑而来的骑兵,瞬间变作待宰的羔羊,握刀的手都在隐隐颤抖。“杀!”“嗷呜——”大概是过于兴奋,数个仆兵发出嘶吼,仿佛草原上的狼群,迅速引起连锁反应。曾被胡人视做牛羊的汉人,这一刻化为夺取人命的凶神,排成锥形的战马冲进氐人马队,一阵清脆的刀戈相击声后,鲜血飞溅,血色染红刀锋。氐人天性悍勇,不甘心就此落败,更不愿任由汉人宰杀。领队的将官丢掉火把,举刀发出一声长喝,剩余的氐人聚拢到他的身后,双方开始以命换命,对撞冲锋。刀枪相互撞击,伴着骑士跌落马背时的惨叫,时而夹杂着骨头被马蹄踩断的脆响,谱写成一曲悲壮的乐章。浓烟飘散,现出璀璨的繁星,清冷的弯月。月光洒落,地上的血都似镀上一层银辉。没有冲杀声,也没了惊人的嘶吼。氐人一个接一个落下马背,最后只剩一名将官,高举长刀冲向秦璟,擦身而过时,手臂脱离肩膀,飞起半空,仿佛慢动作一般,落到满地鲜血之中。“啊!”惨叫一声,氐人将官跌落马背,脊椎撞到刀柄,脆响声后,半身失去知觉。“杀我……杀了我……”秦璟甩掉长枪上的血,两名仆兵策马走进,看着双目无神的氐人,终于大发慈悲,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要我说,就不该这么便宜他!”一名仆兵几次同氐人对战,认出将官腰带上的标记,冷声道:“他可是氐人贵族,苻健在长安定都后,这一支就驻守并州。当时并州有刘氏、赵氏、王氏三族坞堡,不下两千人口,都被这支氐人屠得一干二净!”仆兵越说越气,恨不能将这些氐人碎尸万段。“我大父碰巧不在堡内,侥幸逃过一劫。可怜留在堡内的族人,竟没留下一个活口!”仆兵到底没忍住,跃下马背,抓起一杆木枪,将将官的尸体戳个对穿,立在死去的氐人之中。“这些畜生都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众人没有出声,准备焚烧尸体的仆兵看向秦璟。“郎君,烧不烧?” 第193章 “多以使君之言为善。”刘牢之蹙眉,说是这样说,最终拍板的仍是桓温。况且,这些南来的刺史郡守,未必真将北地豪强视作“自己人”。能出面反对一下已是不易,为他们同桓大司马争执?纯属于赔本买卖,完全不合算。“如果石门再不凿通,怕是……”刘牢之话没说完,突听帐外传来一阵乱声,继而是响亮的鹰鸣。“怎么回事?”刘牢之喝问道。谋士曹岩踉踉跄跄进来,单手捂着额头,嘴里吸着冷气,道:“将军,外边来了一群鹰!”一群?刘牢之微顿,下意识看向桓容。据他所知,整个前锋军的营盘之内,只有这位能和鹰扯上关系。桓容没有迟疑,当即起身走到帐外。此时,帐前聚集十余护卫,连同巡营的士兵,将近四五十人挤在一处,要么举着刀鞘乱挥,要么抱头闪避,低头辨不清方向,不时会几个人撞到一起。天空中,十余只鹰雕振翅盘旋。桓容单手搭在额前,只能依稀辨认出苍鹰和黑鹰,余下都是“生面孔”。不过,飞在鹰群中的两只金雕尤其神武,身姿矫健,俯冲下的气势相当惊人,半点不亚于苍鹰。“阿黑?”眼见苍鹰再次俯冲,桓容忙上前两步,取出狼皮覆在前臂,召唤正追着一名弓兵抓的苍鹰。噍——苍鹰似有不满,到底还是抓了弓兵两下,才振翅飞到桓容近前,嫌弃的看一眼狼皮,心不甘情不愿的落下,抬起翅膀梳理羽毛。苍鹰停止攻击,黑鹰和金雕也很快停下,盘旋几周之后,陆续落到房顶和旗杆之上。鹰群冷静下来,没有继续进攻,却也没有释放善意,仍是盯着之前被攻击的士兵,随时准备再抓上几下。“秦雷,这是怎么回事?”桓容四下搜寻,终于找到随行的几名部曲。比起其他人,他们依旧干净利落,脸上一条伤口都没有。“回郎君,鹰群来送信,有人张弓欲袭。”秦雷说话时,视线在人群中一扫,很快揪出惹祸的几个弓兵。桓容皱眉,看着几人捂脸呲牙,脸都快成了卷帘门,当场气不打一处来。“为何要张弓?”之前桓熙遇袭,前锋右军私下有传言,桓县令养着一只苍鹰。有人目睹苍鹰飞入武车,更是坐实这个猜测。知晓他养鹰,还要张工射箭,这是挑衅还是挑衅?或者是看到鹰腿上的绢布,意图拦截消息?弓兵低着头,支支吾吾不敢回话。桓容眉心皱得更深,刘牢之走出木屋,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他向左看。两位前锋将军站在人群后,一身明光铠的邓遐面带怒气,盯着桓容目光尤其不善。“这事暂时不好追究。”刘牢之压低声音,道,“因抢割谷麦和战功等事,左右两军已生嫌隙。如是邓遐下令,背后怕有文章,需三思而后行,免得吃亏。”桓容磨了磨后槽牙,不得不承认此言有理。但是,看着邓遐那张脸,仍旧是气不顺。纵兵抢劫还有理了?他不想同流合污就要被背后算计?眼红战功?有能耐你去杀敌啊!不过就是连续两场杀敌过百,加上之前一次,累积的战功数量超过一千,这也值得眼红?堂堂一个将军,如此小肚鸡肠,当真是令人不耻!冷哼一声,桓容抚过苍鹰背羽,转身走进帐中,避开众人目光,解下鹰腿上的绢布。刘牢之没理邓遐和朱序,之前看着两人还好,一段时日下来,性情逐渐显露,当真是不值得相交。“来人!”刘牢之令人抬出军棍,也不问缘由,哪个带头张弓,以违反军令引起混论为名,当场二十军棍。人按到地上,当着邓遐朱序的面开打,算是给对方一个警告。这里是前锋右军,不是前锋左军。爪子别伸得太长,否则,迟早给你剁下来!曹岩负责监刑,刘牢之转身返回军帐,正准备安慰桓容几句,不料想,抬头就见桓容满面笑容,眉眼弯弯,几乎能晃花人眼。刘牢之倒退半步,按了按心口。早知容弟长得好,可好成这样也太过打击人。“将军,”桓容手持绢布,笑道,“有粮了!”刘牢之正在暗伤,猛然听到这句话,一时之间竟没反应过来。 第195章 慕容评放下茶盏,声音变冷。乐嵩额头冒汗,几番想要劝说,喉咙里却像堵着石块。他了解慕容评,可以肯定,如果不点头,今天绝走不出太傅府。“请太傅具书,下官点出随行仆卫,明日便动身。”“无需明日,今日就可。”书信已经写好,健仆和护卫都均已选好。为防乐嵩向宫中传递消息,慕容评选的都是心腹,万不得已时,会毫不犹豫的杀掉乐嵩,确保事情不会提前泄露。乐嵩心知无望,只能低头应诺。当日怀揣书信从太傅府出发,连家都没回,出城向长安奔去。或许是乐侍郎运气不好,过汲郡时,竟撞上了秦氏运送牛羊的队伍。探路的仆兵率先发现鲜卑骑兵,接连打起呼哨。天空中飞来两只黑鹰,发出高亢的鸣叫。秦璟亲自带队,接到讯号后,下令仆兵分开,一队护卫牛羊,另一队策马冲杀。两个照面,护送“使臣”的鲜卑骑兵就被打残。乐嵩和剩余的十几人被仆兵包围,脸色铁青,却是无论如何都冲不出去。想要横刀自刎,竟被飞过的利箭拦下。长刀落地,乐嵩恨不能破口大骂。既不放人也不让死,这是要闹哪样?“你是汉人?”仆兵让开一条道路,秦璟策马上前。为行路方便,秦璟未着铠甲,仅着玄色长袍,长袖内覆着皮质护腕,腰佩长刀,强弓和箭袋挂在马背上,惯用的镔铁抢却不在身边。闻听此言,乐嵩愣了一下,旋即苦笑。“是。”身为汉人却同胡人为伍,即便在北地也不会有什么好名声。“此行是往何处?”“长安。”闻听秦氏坞堡有酷吏,铁打的汉子也扛不住,早晚都要开口说话。乐嵩自认没那么坚强,也颇为识时务,压根没有隐瞒的意思,完全是秦璟问什么他便答什么。秦璟用的是吴地官话,乐嵩愣了一下,也回以吴语。虽然不甚标准,意思总能说明白。部分仆兵能听懂,部分却是云里雾里。鲜卑骑兵更是两眼蚊香圈,压根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氐人派兵两万,驻扎荆州迟迟不动。太傅……慕容评心生疑虑,恐氐人食言,遣我等再往长安送信。”“此为慕容评亲笔书信,秘告氐主苻坚,只要能解邺城之困,愿将虎牢关以西的土地尽数付于氐人。”“放你x的屁!”一个仆兵当场破口大骂。有听不懂的仆兵询问,前者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鲜卑骑兵顺势听了几耳朵,和坞堡仆兵一样震惊错愕。“虎牢关以西,包括洛阳在内?”“是。”乐嵩咽了口口水。“慕容评倒是打算得不错。”秦璟没有发怒,反而掀起嘴角。偏偏是这样才更加骇人,不只是鲜卑亲兵,连近处的仆兵都有些头皮发麻。虎牢关历史悠久,因周穆王在此牢虎而得名。雄关南连嵩岳,北临黄河,是洛阳八关之一,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自汉末黄巾之乱,中原大地连年战乱,百余岁兵火燎原。虎牢关几度易手,至慕容鲜卑立国,曾一度派兵把守。随着秦氏在西河郡建立坞堡,势力范围向南扩张,虎牢关名为鲜卑掌控,实则早入坞堡之手。这个情况,在场的鲜卑人都是一清二楚。现如今,慕容评竟以此为代价,希望能说动苻坚相助,完全是慨他人之慷。不怪秦氏仆兵爆粗,慕容评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他以为苻坚是傻子?还是以为秦氏是软柿子?要么就是自作聪明,以为能借机挑拨氐人和秦氏坞堡,之后坐收渔利?“家里的火还没灭,就想着旁人的地头,真是不知所谓!”信写在竹简上,自然没有封口,更没有秘密可言。秦璟读过两遍,竟是笑了。“秦松。”“郎君。”一名面相憨厚,身材高壮的部曲上前。“看看,能不能仿?”秦松接过竹简细看几遍,手指在空气中描摹,道:“时间太短,十成恐怕不行,只能像个七八成。”“足够了。”秦璟抽出匕首,将竹简上“虎牢关”等字样刮掉,随后当着乐嵩等人的面,让秦松仿写,改成了南阳郡和颍川郡。南阳郡在荆州,颍川郡在豫州。前者已在乞伏鲜卑手里,后者现为慕容垂掌控。比起接管虎牢关和秦氏发生冲突,这两地明显更容易得手。 第197章 思及此,压在心头的郁气消去不少。桓容抬起头,看到盘旋在头顶的苍鹰,笑着将手指扣在唇边,试着打唿哨,和之前一样没能成功。“看来我真不是潇洒的料。”举起右臂,接住飞落的苍鹰,桓容抚过鹰羽,解下绢布。扫过两眼之后,当即咧嘴一笑,追上前方的刘牢之,道:“将军,军粮到了!”刘牢之闻言大喜,亲自点人往约定地点取粮。桓容作为交易人,自然要与他同行。“天热,牛羊不便宰杀,营中需临时搭建畜栏,还要派人巡守。”“好!”桓容未登武车,改和刘牢之一样骑马。点出的部曲兵卒共三百余人,都是流民出身,有的曾为胡人羊奴,均有放牧经验,遇上牛羊不至于手忙脚乱。一行人驰出营外,动静实在不小。邓遐朱序心下生以,派人往右军打探,却没获得什么有用的消息,只得按下不耐,等刘牢之和桓容回营后再问。郗愔同样没闲着,早已前往中军拜会桓大司马。既然得了好处,事情总要办得漂亮。桓元子有言在先,这“买粮”的钱他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距离尚有几百米,就能听到牛羊嘶鸣。想到将要同秦璟再会,桓容不禁有些心跳加速。自初识以来,两人没少打交道,他防备秦璟没事挖人,为此不惜死掉上万个脑细胞,也佩服对方的才略豪情,随着了解越深,佩服也就越深。现如今,秦璟又出手相助,帮了这么大的忙,桓容当真不知该如何感谢。随着距离渐进,已能看到玄衣绢带的俊朗身影。桓容一个激动,下意识甩了下鞭子,战马吃痛,加速向前冲去。擦身而过时,刘牢之大为惊讶,不禁道:“容弟的骑术竟是如此精湛,以前必是藏拙!”众人纷纷点头,对桓府君的“谦虚为人”心生赞叹。桓容伏在马背上,半点不知众人所想,风似刀刃刮过脸颊,头皮一阵阵发紧,无论怎么吞咽,喉咙都是愈发干涩。话说,该怎么让战马停下?停不下好歹减速。继续直冲向前,可要撞进羊群里了啊!掌心出汗,缰绳脱手。桓容顾不得形象,忙要抱紧马颈。秦璟最先发现状况,策马飞驰上前,千钧一发之际,捞起了险些滑落马背的桓容。砰砰!砰砰!桓容惊魂未定,心跳得飞快。秦璟低下头,手指顺过他的额际,拂开一缕汗湿的黑发。刘牢之策马上前,想要开口询问,看到眼前一幕,话被堵在嘴里,眼睛瞪得铜铃大。这情形……是不是有哪里不对?第七十五章 疑心万余头牛羊赶回营盘,动静委实不小。刘牢之带去的府军手忙脚乱,一人稍有不慎,险些激怒领头的公牛,引起畜群一场骚乱。十五里的路,硬是走了将近两个时辰。队伍抵达大营门前,驱赶牛羊的汉子们禁不住热泪盈眶,不容易,太不容易了!转头看向秦氏仆兵,不由得心生敬佩。比起这份甩鞭子的本事,当真差了人家十万八千里,需要认真学习!看到规模庞大的畜群,守营的士卒全都愣在当场。众人实在不明白,刘将军和桓校尉离营两个时辰,竟然赶回万余头牛羊?他们该不是劫了哪个胡人商队,要么就是鲜卑部落?疑惑之后便是欣喜。这么多的牛羊赶回来,不是军粮也是奖励,又能有肉汤喝,众人如何不喜。“开营门!”刘牢之策马上前,黝黑的脸膛上满是喜意。天气炎热,北伐军上下都被晒黑不少,如桓大司马和郗刺使也不能免俗。像桓容一样晒不黑的实在少之又少,堪称军中奇景。“诺!”士卒不敢耽搁,连忙让开位置,随后有数名步卒移开拒马,打开营门。咩—— 第199章 桓容定了定心神,抬起头,发现两人已结束交谈,都面带疑惑的看着他。“容弟在想何事?”刘牢之开口道,“玄愔唤了两声也不见回应。”玄愔?这熟悉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桓容挑眉看向秦璟。后者微掀起嘴角,愈发显得俊美无双。“容无事。”桓容顿了顿,道,“只是在想马鞍之事。”“容弟可有怀疑之人?”“不好确认。”桓容犹豫片刻,道,“需得仔细盘查,方可得出结论。”看着桓容的神情,刘牢之欲言又止。按照他的习惯,何须盘查,将看管战马的役夫全部抓来,一顿鞭子下去,什么问不出来。但以为桓容的性格,十成十不会这么做。刘牢之不禁皱眉。容弟未免过于心慈手软,这对他将来入朝绝非好事。秦璟没出声,端起微温的茶汤饮了一口,视线扫过放在角落的冰盆,定在桓容身上。察觉他的目光,桓容不自在的动了动,耳根微红,片刻后连脖子都红了。见到这个反应,刘牢之面露不解,莫非是天热的缘故?秦璟用茶盏遮住唇边笑痕,黑色的眸子闪了两闪,愈发深邃。桓容脸更红了。“将军,牛羊数目已清点完毕。”谋士曹岩走进军帐,见礼之后,呈上记录的牛羊簿册。“依将军吩咐,点出一千五百头送到郗使君处,余下如何处置,还请将军示下。”“先不急。”刘牢之看过簿册,随即递给桓容,道,“容弟的意思如何?”“以容之见,牛羊暂且不动,待价钱如数结清再行分配宰杀。”“此言有理,是我疏忽了。”刘牢之点点头,令曹岩安排专人看护牛羊,未得他的许可,不许任何人牵走。做生意最好银货两讫。秦璟冒风险穿过州郡,又慷慨的主动减价,不给钱就想收货,实在没有这样的道理。况且,不用自己出钱,还等分得金帛,类似的好事不是随时都有,必须速战速决,以免引起他人怀疑。至于坑桓大司马……他奉郗愔为明公,和桓大司马属于两个阵营,多坑几回又有什么关系。刘牢之和桓容相视而笑,心照不宣,等着金银到手。秦璟挑起眉尾,思量桓容所言,决定在枋头多留两日,至少要等到马鞍之事查清。如果桓容不忍,他可代为动手。与此同时,桓大司马坐在军帐内,面对气定神闲的郗刺使,积下一肚子火气,怒得直接磨后槽牙。“大司马是重诺之人,满朝皆知。”郗愔慢悠悠开口,句句仿佛利刃,刺在桓温的心上,“前锋军贪墨之事虽已处置,但内情如何,大司马心知肚明。”“你欲如何?”“非是我要如何。”郗愔的语速始终未变,说出的话却着实气人,“日前,大司马当着诸将承诺,必对前锋军有所补充,如今正是时候。所谓一诺千金,大司马意下如何?”“……好!”话到这个地步,桓大司马只有一个选择,出钱!世人重诺,为保下桓熙,安抚军心,桓温当着众人许诺。若是出尔反尔,还有什么信义名声可言?郗超面现忧色,几度想要开口,奈何寻不到合适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桓大司马被逼到角落,不得不拿出黄金绢布,为前锋右军购买军粮。“大司马重诺,有名士之风,愔佩服之至!”明明是夸人的话,语气和表情十足诚恳,听在桓温耳朵里照样别扭。仔细想一想背后的暗示,桓大司马勃然大怒,险些当场吐血。郗刺使见好就收,无意真将桓温逼急,如数取得金子绢布,当即告辞离开。待郗愔的背影消失,桓大司马终于没忍住,抽出佩剑,狠狠砍在桌上。“郗方回,总有一日,总有一日!”矮桌少去一角,切断的木头滚落地面,发出一声钝响。桓大司马手持利剑,呼呼喘着粗气,脸上尽是怒色。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事事不顺?夺北府军的计划落空,逼天子禅位的把握少去半成;北伐一路顺畅,却因军粮之事困在枋头;郗愔、袁真之辈,一年前尚被自己握于掌中,如今竟渐渐失去掌控,转而同自己分庭抗礼。习惯掌控一切,骤然间失去,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些惶恐。 第201章 和桓冲这样的人打交道,他的脑袋有些不够用,唯恐说错话给秦璟引来麻烦。“未知瓜儿能否代叔父引荐?”桓冲继续道,“如若不能也是无妨,这五千牛羊还请瓜儿帮忙。”桓容犹豫不决,秦璟忽然从帐内走出,行至桓冲面前,拱手行礼道:“西河秦氏,秦璟秦玄愔,见过桓使君。”桓冲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秦氏四子?根据得来的消息,他推测桓容同秦氏坞堡有往来,却没料到来人会是秦璟!抚过颌下短须,桓冲为兄长感到惋惜,舍弃有德有才的嫡子,扶持无能跋扈的庶子,纵然成就大事,怕也不会长久。然而,桓温的顾忌他也了解。如果桓容的生母不是晋室长公主……桓冲摇摇头,真是那样,怕教养不出如此优秀的孩子。“桓冲桓幼子,秦郎君有礼。”两人初次见面,却是谈笑自若,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半点不觉陌生。桓容看看叔父,再看看秦璟,忽然觉得,比起这些一肚子黑水、说话九曲十八弯的古人,自己当真不够看,各种对比之下,完全一个傻白甜。第七十六章 祸害桓冲欲购五千头牛羊,高于市价五成,对秦氏坞堡来说,算是一桩不错的生意。秦璟和秦玓火烧河东鲜卑营地,获取的牛羊总数超过五万,因各种原因折损,仍留有四万余头。除半数留在坞堡,余下均可用来交易。即便数量不足,问题同样不大。来自凉国、吐谷浑和乌孙的商队络绎不绝,秦氏坞堡大可以市价购入,加价卖出。需求的数量足够大,这些胡商和番商多会主动减低价格,力求能维持长久生意。连年战乱之下,像秦氏坞堡这样的买家并不好找。遇上氐人或者鲜卑人,稍有不慎,交易就会变成抢劫,损失货物钱财不算,命都可能丢掉。遗晋倒是富庶,但对多数胡商来说,想要抵达建康,需要穿过其他部落的地盘,卖得货物的价钱,甚至还抵不上路途中的损耗。几番比较下来,秦氏坞堡变成最好的选择。因为氐人和鲜卑人交战,南下的商路一度断绝,自太和三年初,秦氏坞堡迎来一波又一波胡商。堡内的大市和小市愈发繁荣,堡外搭起成排的帐篷。为确保“地盘”不会被抢走,许多胡商干脆常驻于此,由家人和合作伙伴往来运送货物,短短几月赚到的金帛珠宝,竟超过去岁整整一年!“秦氏坞堡有上等丝绢和珍珠!”这个消息传出,胡商各个激动。丝绢不用说,运回胡地必能大赚特赚。珍珠,尤其是合浦珠,价值更是高得难以估量。此时没有养珠技术,珍珠都是天然形成,需采珠人冒着生命危险下水。乌孙、凉国和吐谷浑均在内陆,国主贵族视珍珠为至宝,价值高过黄金,宝石玛瑙琥珀都要靠边站。因合浦珠珍贵,运珠船抵达建康之后,无需船主登岸,上等的珍珠就会销售一空。胡商们仅能争抢下等,多数时候连这个机会都没有。听闻秦氏坞堡有珍珠,众人都是红了眼,恨不能马上飞去坞堡,用全部身家换得到几颗。回到国内,价格少说也会翻上几番。到时候,无论是再走商路还是置办家产富享天年,都是不错的选择。远来的胡商越来越多,带来的货物也是千奇百怪。要论大手笔,还属远道而来的波斯商人。因路途遥远,为保证安全,商队的规模动辄超过五百人,木制大车由骆驼和骏马牵拉,车上装载着珠宝、兽皮、香料和大量的果干,甚至有妖艳的胡姬和身材高大、浑身毛发的番人。按照商队首领的说法,这些奴隶都是战俘,来自极西之地。“那里的人十分野蛮,浑身散发着臭气,满嘴都是臭味,除了做苦力什么都做不了!”商队首领正当壮年,祖父和父亲都曾到中原交易,对中原的丝绸绢帛尤其推崇。此时华夏战乱,西域诸国也不太平,他远走中原冒着不小的风险,只盼能大赚一笔。因秦璟前往枋头,出面洽谈的换做秦玚。秦二公子对胡姬和奴仆不感兴趣,只愿意交换香料果干,珠宝也可以换几车。“如果这些马和骆驼留下,我会给你合适的价格。”商队首领考虑再三,咬牙留下一半的骏马,骆驼却要全部带走。秦玚没有勉强,令人抬出定好的绢布,搬上清空的大车。“按你的要求,一百五十匹彩绢。”在南北两地,绢布均属于硬通货。秦氏坞堡交易的绢布由蚕丝制成,比不上建康工巧奴的手艺,在北地却是数一数二。货物运上车之前,需逐一开箱检验。箱盖打开的瞬间,阳光直射而下,绢布的花纹愈发鲜活,刹那间闪花人眼。波斯商人瞪大双眼,险些当场流口水。看着箱盖合拢,用粗绳捆紧,一箱接一箱送上木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发财了,发财了!秦玚微哂。 第203章 按照这样的交易规模,等到邺城的仗打完,他也无法从账目中抽身。像其他兄弟一样,领一处郡县驻守更是想都别想。秦玚忙着算账,累得两眼发花。张参军奉命点出牛羊,记录成册,着人送往枋头。秦玦和秦玸恰好巡视归来,听闻要派人乔装商队,登时眼睛发亮。兄弟俩心有灵犀,互相递了个眼色,一把扔掉马鞭,提着猎物赶往后宅。这事不能求阿父,必须求阿娘。只要阿娘点头,事情准能成!看到两个儿子,知晓他们的来意,刘夫人和刘媵都是一愣。“你们要出堡?”刘夫人没有发怒,也没有立刻否决,而是奇怪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秦玸一向沉默寡言,这次却抢先秦玦开口:“我和阿岩久闻邺城,想去看一看。如果邺城被晋兵攻下,十有八九要被焚毁。”“是啊,阿母,阿兄就在枋头,我和阿岚带足人手,一定不会有事!”刘夫人出身高贵,见识不凡。她并不以为将儿子拘在身边是良策。生在乱世,将儿子养得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锦绣膏粱,不识人间疾苦,不知胡人凶恶,反而是害了他们。只不过,以秦玦和秦玸的性子,是否该现在就放他们去邺城?“阿母!”“容我想想。”刘夫人微蹙眉心,转向始终未出言的刘媵,道,“阿妹以为如何?”“妾觉得无妨。”秦玦和秦玸是刘媵亲子,她比刘夫人更了解他们。如果这次不应下,说不定这两个小子会偷跑,到时又是一场麻烦。“邺城最近不太平。”刘夫人有几分犹豫。秦玦和秦玸尚未及冠,如果年纪再大些,她就不会这么担心。“阿姊,从大郎君到五郎君,哪个不是舞象之年便临阵杀敌?四郎君未束发即能射杀胡寇贼匪,更率部曲一路奔袭,剿灭侵扰坞堡的胡人部落。”刘媵浅笑道,“阿岚和阿岩年已十六,比当年的四郎还大三岁,阿姊何必担心?”刘夫人没好奇的瞪她一眼。“你可真是心大!”“谢阿姊夸赞!”刘媵笑靥如花,刘夫人到底点了头。秦玦和秦玸笑弯双眼,嘴角咧到耳根。退出内室之后,兄弟俩抑制不住兴奋,当场一蹦三尺高,险些撞到头顶。“你瞧瞧,都是惯的!”刘夫人看向刘媵,道,“阿妹,阿岚和阿岩到底没离过西河,你去安排一下,让刘蒙几个都跟去,务必要护得他们安全。”“诺!”“带去的仆兵和部曲要仔细挑选,最好是既能认路又能赶羊的。”“阿姊放心吧。”刘媵笑道,“武乡郡和上党郡都在夫主手里,唯独广平郡难走些。有仆兵和部曲在,不会有事。”李夫人点点头,唤婢仆取来绢布,写成一封短信,打算尽快送去枋头。“阿晓。”“奴在。”一名相貌带着胡人特征,身材高得惊人的女子跪伏在廊下。“取只鹰来。”“诺!”黑鹰从西河郡飞出,秦玦和秦玸整装待发,准备往枋头与秦璟汇合。晋军营盘中,桓温命郗超和邓遐探查,得知送来牛羊的是秦氏商队,想请来人过中军一叙,不料被一口回绝。“不识抬举!”事情一桩加一桩,桓温心情不好,愈发显得暴躁。正在帐中运气,桓冲恰好挑帘走进,扫两眼放在角落的冰盆,暗中摇头,眼中闪过一抹惋惜。“大司马。”“幼子来了。”“大司马,自枋头往邺城再无水道,大军仅能从陆路进军。”桓冲正身坐下,道,“从陆路走,必会慢于水路。如大军不能尽快出发,继续留在枋头,军粮恐将不足。”“我知道。”桓温沉声道,“袁真已攻下谯郡和梁国,正开凿石门。如果石门凿开,引黄河水入水道,军粮可源源不绝运来,幼子无需担心。”“阿兄,兵精粮足方可立于不败之地。如今石门未凿开,须得再寻他法,有备无患,方不致动摇军心。”“幼子的意思是?”“我见过秦氏商队领队之人。”桓冲正色道,“许以高出市价五成,从其手中市得牛羊。”“五成?”“阿兄,时间紧迫。”桓冲微微倾身,道,“氐人动向不明,建康传来消息,近日谢安王坦之频频出入台城,太后两次召琅琊王入宫详谈。我担心,此战胜且罢,如不胜,朝中情势恐对桓氏不利。”桓温神情凝重,眉心深锁。“消息确实?”“确实。”说话间,桓冲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布,展开放到桌上。 第205章 “肉汤?刷锅水就不错了。”“别说油星,盐巴都没有。”“瞧见厨夫腰间那两条布没有?想当年可不是用这个擦汗……”老卒有滋有味的喝着肉汤,吃着泡软的蒸饼。见有几个刀盾手联袂过来,马上朝着年轻的士卒使个眼色,让他背过身去快吃。“快些!”有刘牢之的命令,前锋右军上下都能分得肉汤,想得块骨肉却难。这些刀盾手膀大腰圆,目露精光,最为精锐。临到战时,都是冲在最前面,豁出命去和胡人搏杀。每次战后清点,他们的战功最高,伤亡也是最大。类似的布阵传统一直延续到唐代。只不过,那时他们不叫刀盾手,而是换了个专业的名字,跳荡兵。因为他们的凶狠,无论弓兵还是长枪兵都惧其三分。要是他们动手抢,压根没处说理。好在刘牢之治军严谨,几场军棍打下来,营中风气焕然一新。刀盾手走到近前,见老卒的样子,忍不住咧嘴一笑,道:“许翁,作何这般防备,知晓是你族中子侄,咱们没那么不讲究。”这番话出口,老卒松了口气,被他护着的士卒转过身,到底将两人的汤碗换了过来。看到碗中的羊蹄,老卒叹息一声,几个刀盾手却是大笑,干脆捧着碗蹲在两人旁边,一边搭配肉汤撕扯蒸饼,一边道:“此子孝顺,难怪你护着他,许翁有福!”老卒也笑了,不再推辞,几口喝干半碗羊汤,吃光蒸饼,抓起羊蹄啃了起来。“许翁,我恍惚听到,你方才说起永和年?”一名而立之年的刀盾手道。老卒点点头,道:“我刚和他说,早年间,甭管前锋军还是中军,都没有桓校尉这样的运粮官。当时吃的蒸饼,个头小不说,麦麸超过一半,能把嗓子划出血。汤就是刷锅水,盐布涮两下就当是有了咸味。”“可不是。”一名刀盾手喝完肉汤,用蒸饼擦过碗底,不管肉渣还是骨头渣,一股脑塞进嘴里,鼓起半边腮帮子,照样不妨碍说话。“我跟着大司马伐姚襄,别说一天两顿,一顿都未必能吃饱。”“要我说,今年是碰上好运。”另一名刀盾手道,“你是没瞧见,前锋左军吃的都是什么。”“还有那些州郡来的私兵和仆兵,听说顿顿都是半饱。”“府军倒是好些,终归是大司马和郗使君麾下。但我琢磨着,八成比不过咱们。”“那是肯定!”为首的刀盾手是个什长,脸上横着一条刀疤,极是狰狞骇人。“我之前去送牛羊,进过北府军的营盘,见他们埋锅造饭,蒸饼倒是管饱,个头却比不上这个,还掺了许多麦麸,汤就是许翁说的刷锅水。”“牛羊送过去一头也没杀?”哪怕杀一头,好歹能尝尝肉味。“哪里会杀!他们营里的牛羊压根不是军粮,而是战后的奖赏。”“奖赏?”“说是斩首五级赏一头羊,十级以上赏一头牛。”“嘶——”不知何时,四周聚起二十余人,听到刀盾手的话,齐齐吸着凉气。“五级?”正面同胡人接战,完全是以命换命,能斩一级就不错了。五级、十级,当他们是桓校尉的竹枪兵?“消息确实?”许翁皱眉道。“确实。”刀盾手点头道,“就是这样,那些私兵和仆兵还羡慕。除非再有商队入营,不然的话,连这份盼头都没有。”众人沉默了。看看碗中的肉汤,不禁对桓容生出更多感激。如果不是桓校尉,他们能吃上肉汤?不饿着肚子拼命就不错了!回忆起桓熙统领前锋右军的日子,众人都是一阵后怕。以那位的贪婪,别说出面筹粮,估计早先运到的军粮都会贪墨一空。“运气啊!”“谁说不是!”用过膳食,士卒役夫各自散开。虽说营地面积不小,但众人并不会成日呆在营地。尤其是役夫,营地需要的木材,牲畜消耗的草料,都需外出搜集。好在大军临河扎营,不似旁处干燥,每日能搜集到足量的草料。随着进入九月,草料越来越难寻。浅一些的河流逐渐干涸,现出成片河床。有经验的役夫发现河床边出现异状,好奇的挖开土层,当即瞪大双眼,连忙转身回营,临走不忘背上捆好的草料。“蝗虫?”刘牢之擅长兵事,于农事仅是一知半解。 第207章 “郎君。”秦雷在车外道,“邺城出现蝗灾,桓府君言,蝗虫可解军粮。”秦雷的耳力远朝寻常人,刘牢之自信声音不会传出帐外,殊不知全被他听入耳中。“果真?”秦璟推开车窗。秦雷点头,道:“桓府君命人去寻蝗虫,并在营中架起柴堆。仆不甚解,特来禀报郎君。”蝗虫,军粮,柴堆?秦璟脑中灵光一闪,惊讶得挑起眉尾。“郎君?”“我去看看。”秦璟推开车门,跃下车辕。他现下的身份是桓容旧友,北地商旅。留在营中的原因是桓冲出面,欲高价再购万头牛羊。交易双方心知肚明,买羊的是桓冲,出钱的是桓大司马。为此,秦璟加价毫不手软,最终敲定契约,桓容都擦了一把冷汗。这笔生意做下来,渣爹估计会肉疼得睡不好觉。军帐前架起两个火堆,一堆架锅烧起滚水,另一堆上放着一面盾牌。没错,就是盾牌。金属制成,导热快,一名前锋军幢主“友情”奉献。水滚了三滚,盾牌烧热,寻找蝗虫的役夫扛着麻袋归来。袋子倒在地上,几只蝗虫从袋口蹦了出来。“抓住!”桓容只需动动口,部曲私兵一拥而上,几只大脚踩下,蝗虫当场扁平。他说的是抓住,不是踩住!桓容无语望天,挥挥手,让动脚的几位壮士靠后,唤役夫处理蝗虫。“除掉虫翅后腿虫须,用水洗净,入滚水烫煮。其后捞出沥干,置于盾上烘烤。”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桓校尉!”曹岩满面惊愕,声音都些变调,“你说的军粮该不会是蝗虫?”“自然。”对于这位的反射弧之长,桓容颇有些惊讶。他之前说得那么明白,还以为这些聪明人心中有底,结果竟然是这样?“蝗虫不可食!”“又没毒,为何不可食?”曹岩瞪大双眼,以“蝗”谐音“皇”为切入点,开始长篇大论。桓容左耳进右耳出,吩咐众人加快动作。役夫多数出身流民,尤其是桓容从盐渎拉出的队伍,饿急了连土都吃,有人还吃过蚯蚓老鼠。天灾人祸最严重的年月,有饿疯了的,甚至易子而食。现如今,不过是几只虫子,吃了又如何?况且,桓府君曾揭穿行骗的僧人,乃是天顾之人。他说蝗虫能吃,那就一定能吃,众人没有半点怀疑。“快,照府君说的做!”役夫一起动手,处理好的蝗虫一只接一只投入水里。很快,水面上就浮起一层。待蝗虫变色,桓容再下命令。这回不用役夫动手,几个厨夫排开人群,举着漏勺将蝗虫捞起,沥干之后放到盾牌之上。此时没有炒菜,膳食不是水煮就是火烤。这种煎烤方式很是新鲜,待蝗虫翻过面,一股酥香的味道迅速飘散。围在火旁的士卒役夫接连抽着鼻子,刘牢之等人也是面现惊讶。这么香?或许真能吃。等到蝗虫烤熟,桓容取过盐袋,随手洒了一把。前锋右军缺粮少肉,唯独从不缺盐。“熟了。”蝗虫做法简单,很容易上手。等到酥香更浓,桓容让厨夫停手,当先挟起一只。纯天然无污染野生蛋白质啊!后世几十块一斤,哪有这个新鲜!不等他下嘴,手腕突然被扣住。秦璟取过他筷上的蝗虫,看了一眼,送进口中。桓容眨眨眼,这是什么情况?“可食。”吃过一只,秦璟直接从盾牌上取,虽然是用手,却硬是带着一股潇洒自然,和粗鲁半点不沾边。秦璟当先尝试,秦氏部曲立即跟上。 第209章 上了战场还这么没精神,必死无疑!以晋军目前的状况,军粮能够设法解决,裘袄却是个问题。战事不可能拖到十月,否则,北方的冬日就会让五万大军喝上一壶。然而,九月尚且炎热,十月可会降雪?孙什长心下不定,单手搭在额前,仰头望向晴空,微微眯起双眼。临到饭点,营中升起炊烟,外出的役夫陆续返还。因慕容鲜卑固守城池,没有任何出兵的迹象,役夫的胆子越来越大,凑上两什人,扛上竹枪就敢走出几十里。“临近的河滩快挖遍了,不走远点不成。”一名役夫放下竹枪,将扛着的草料堆到一边。另一人弯腰放下两只麻袋,袋中鼓鼓囊囊,隐约能听到虫翅振动的声响。“前几天左军那帮怂货还笑话咱们,说咱们有肉不吃去挖虫子。”役夫卸下麻袋,累得坐到地上喘气。掀起衣角擦着热汗,脸颊脖颈都被晒得通红,嘴唇干裂脱皮,神情中却带着几分畅快。“如今怎么样?反倒和咱们抢!”“可不是。”另一人放下草料,掂了掂不足平日的收获,哼了一声,“还有那些府军,平日里鼻孔朝天,说什么蒸饼既饱,掘土实为浪费体力。如今铲土比谁都利落,也没见比咱们强到哪里去!”“就是!”“我听说桓校尉处置了一个队主?”“确有这事。”“因为什么?”“他在马鞍上动手脚,意图暗害府君。”一名出自盐渎的役夫道,“府君念着旧情,让他说清楚缘由,如果是被他人蒙蔽收买,诚心悔过的话,可以饶他一命。那人却不领情,想要同府君讲条件,府君不屑理他,就叫嚷着乌七八糟的话。”“最后怎么样?”一名役夫好奇道。“怎么样?”役夫冷哼一声,“被钱司马吊起来抽鞭子,抽完在日头下晒!典司马想上手,钱司马愣是没同意,说他劲大,两下抽死了怎么办。”“这样的人难道不该死?”“该死!”盐渎役夫恨声道,“不该让他死得痛快!”话中的恨意仿佛有形,显然是恨毒了那名队主。众人沉默两息,想到桓容对士卒的照顾,同样对那人恨得咬牙切齿。不是桓校尉,他们如何能吃饱肚子?敢害桓校尉,活该他生不如死!役夫们闲话时,十余名步卒开始清点草料,一捆接一捆装上大车,运往营中羊圈和牛圈。畜栏有专人看管,每日送入的草料和牵出的牛羊都要记数。这样虽然麻烦,却十分方便管理,更能避免出事后互相推诿,寻不到责任人。另有数人记录麻袋数量,随后招呼役夫,就在营口附近摆开架势,将蝗虫处理干净,再送到役夫手中。“这些煮过盐水,晒干能存上不少时日。剩下的足够两顿,每人能分半碗。”有了额外补充,秦璟运来的牛羊消耗减慢,营中的谷麦也余下不少。前锋右军上下逐渐习惯了煎烤蝗虫的味道,厨夫别出心裁,开始尝试新的吃法,在煎烤时加入食茱萸,连之前连道“不该”“天将降祸”的曹岩都胃口大开,一顿吃下不少。桓容自备调料,每天和秦璟开小灶。感谢秦璟送来牛羊,刘牢之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会过来蹭饭。对于处理蝗虫,阿黍没有半点别扭,按照她的说法,郎君得上天眷顾,才能想出这个办法。不然的话,牛羊吃完,前锋右军又要缺粮,还打哪门子仗!郗愔属于无法下嘴的一类人,看着面前的一盘蝗虫,哪怕掐头去腿,肚肠抽得格外干净,照样觉得到别扭,做了几番心理建设,到底没能入口。盘子端下去,全都便宜了帐前的守卫。看到守卫吃得起劲,咔嚓咔嚓片刻不停,郗刺使不由问道:“果真可食?”“回使君,可食,味道甚佳。”北府军多是流民出身,苦日子过惯了,只要能入口,什么都不会浪费。正因为如此,他们说的话,郗愔始终半信半疑,唤来部曲详问,方知军中不少人已尝过蝗虫的味道,役夫每日出营都会带回几麻袋,交给厨夫烤制,给军中上下“加餐”。“使君,虫虽名蝗,终非仙物。生而为祸百姓,何妨食之?”此刻劝说郗愔的不是旁人,竟是压根和军事不沾边的王献之!王大才子为何会跑来枋头,原因不好为外人道,但知晓内情的都清楚,这其中有余姚郡公主的官司。自端午节后,司马道福明里不敢太过分,暗中却纠缠不断。王献之不胜其扰,只能寻上谢玄,拉下面子问计。琅琊王氏虽具才名,在民间极有声望,在朝中的势力实属一般。遇上司马道福放下脸面纠缠,王献之难免有几分无奈。为保住家庭,王献之愿意放下身段投身朝堂,着实让谢玄吃惊不小。经过一番斟酌,谢玄答应帮这个忙。于是,谢安修书一封,请大中正出面,王献之选官侨郡太守,未等赴任,先送一批军粮赶往枋头。知道此事后,司马道福大发一顿脾气,竟要找上郗道茂。南康公主将她拘在府中,给琅琊王送去一封书信。琅琊王世子很快过府,带来了司马昱的亲笔。在他离开后,司马道福脸色惨白,直接卧床不起。 第211章 “为何不可?”氐人使者冷笑道,“乐侍郎并非鲜卑人,而是汉人。他愿投靠明主,岂有阻拦之理?”投靠明主?那燕国算什么,燕主算什么?他这个太傅又算什么?!“国书既已备好,不出数日,秦国将兵必至颍川。”颍川?慕容评愕然瞠目,顿感大事不妙,想要开口询问,使者却无意多言,当下拱手告辞,带着盖有燕主印玺的“国书”离去。为日后推卸责任,同氐人扯皮,慕容评刻意将国书写得语焉不详。如今再想,却是将自己套了进去!慕容评眼前发黑,踉跄两步。完了!前有狼后有虎,妄他自认是个聪明人,却被苻坚如此戏耍!请神容易送神难,纵然能击退晋兵,这一万多氐人怕也赶不走,遑论进入荆州的乞伏鲜卑!难道真要舍弃邺城,返回祖先游牧之地?不!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慕容评狠狠捏着额角,目光似狼,仿佛要噬人一般。比起邺城的风雨飘摇,晋军营内,尤其是前锋右军的营盘,此刻却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魏晋时期不过中秋,重阳是秋日里最重要的佳节。如在建康,无论士卒还是庶人,都将呼朋引伴登高望远,佩茱萸囊饮酒菊花酒。现下没有那个条件,但不妨碍众人庆贺。“将茱萸全部取来。”桓容大方一回,让阿黍照出全部的食茱萸,不够制成茱萸囊,干脆每人分上一些,也算是个心意。“菊花酒没有,今日羊肉蒸饼管够!”厨夫抄起大勺,挥汗如雨。役夫们早起出营,日中返回,草料和蝗虫均比往日多上一倍。“咱们有经验!”“不是许翁拦着,咱们就过河去了!”几名刀盾手哈哈大笑。许翁脸色发黑,不是他拦着,这些莽汉当真会过河!引来鲜卑骑兵,如何向将军交代?营中浓香飘散,士卒们敞开了肚皮,吃得满嘴流油。桓容和秦璟单独开灶。没有了食茱萸,还有之前存下的胡椒,带着骨头的羊肉滚在锅里,香味越来越浓,引得人馋涎欲滴。秦璟靠坐在车辕上,长发没有梳髻,而是用丝绢随意束起,搭在一侧肩上。看着身高腿长,五官漂亮得不像人,连头发都堪称完美的秦玄愔,桓容默默转过头,对着光滑的车壁照了照,试着想找回几分自信,奈何不太成功。秦璟俊美却不乏英气,只要他愿意,百米外都能冻死人。桓容长相不差,到底年纪尚轻,轮廓带着几分稚气和书卷气,俊则俊矣,终究无法与之相比。“容弟?”“……”“瓜儿?”桓容打个激灵,倏地转过头,险些扭到脖子。“秦兄叫我什么?”“瓜儿。”秦璟支起一条长腿,笑着挑眉。桓容:“……”他该义正言辞的表明这个称呼不合适!控制不住的脸红耳热算怎么回事?秦璟身体前倾,前臂横搭在膝上,看着桓容,眼底染上笑意。桓容突然有些头皮发麻,不自觉的向后挪了几寸。苍鹰和黑鹰停在车外的旗杆上,歪头看看车内情形,聪明的转过身,细心梳理羽毛。它们什么都没看见,它们很忙的!王献之恰好来访,见到两人的情形,不免有些奇怪。“容弟?玄愔?”警报骤然解除,桓容探身走出车厢,同王献之见礼。“子敬兄安好。”王献之笑着点头,将一朵半开的野菊递给桓容,道:“重九佳节,未能于建康登高赏菊,此虽生于郊野,亦可表我之情。” 第213章 “……没什么。”桓容翻过身,仰躺着望向车顶。昏黄的灯光中,能模糊辨出木理纹路。他记得相里松在车顶设有机关,只要按下刻有圆环的一块木板,立刻有飞矢向外射出。当时做过实验,百米之内,三层牛皮都能射穿。躺了许久,桓容始终没有睡意。翻过身,透过相隔的矮桌,发现秦璟正单手撑头,乌黑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系发的绢布解开,黑发如绸缎披散。摇曳的灯光下,眉眼愈发显得精致,唇色殷红,较白日里又有不同。砰、砰、砰……桓容心似擂鼓,喉咙发干,知晓非礼勿视,却无论如何移不开目光。察觉他的窘态,秦璟缓缓笑了。一瞬间,车厢内都似明亮许多。何谓倾国倾城,桓容终于有所体悟。“容弟。”“啊……”“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发簪。”“恩?”“秦兄赠我的发簪,似有家族徽记?”“确有。”秦璟的笑容里多出几分深意,“此簪是我亲手雕刻,容弟可喜?”桓容咽了口口水,实在不想违心,只能点头。“容弟喜欢便好。”秦璟略微向前,长臂探过桌脚,卷起一缕垂在锦缎上的乌发,在手指上绕过两圈,不等桓容出声又轻轻放开。“相比容弟赠珠送图之情,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他日寻得好玉,我再为容弟雕琢一枚。”秦璟语气自然,态度也十分诚恳。桓容沉默两秒,看向落在枕上的一缕发,微微皱眉,总觉得有哪里不妥。然而,真该继续问下去?念头在脑子里转过几圈,最终,桓容选择相信直觉,将疑问压回心底。总觉得,如果继续探究,八成会遇上“风险”。至于什么样的风险,桓容拒绝去想。灯油逐渐燃尽,三足灯渐暗,如豆的灯光很快熄灭。黑暗中,桓容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只能用最笨的办法,面向车壁数羊。数到三百六十七只,终于受到周公邀请,缓缓沉入梦乡。秦璟静静看着他,笑意越来越深。翌日,右军将士早起操练,刘牢之以身作则,手持长枪,一下接着一下刺出,动作连贯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美感。一百五十下后,刘牢之除去上袍,赤裸着黝黑健壮的胸膛,放下长枪,抡起按大小摆放的巨石,从小到大,逐一举过头顶。“将军威武!”士卒齐声高喝,大声叫好。典魁不服气,同样除去上衣,岩石般的肌肉隆隆鼓起,走到巨石前,下盘立定,脖颈鼓起青筋,竟将两块巨石一并抡了起来。场中先是一静,旋即爆发如雷的喝彩。典魁将巨石抡过头顶,足足过了十息,方才大喝一声,重重砸到地上。钝响声中,尘土飞扬。刘牢之带头叫好:“真壮士也!”前锋两军营盘比邻,右军操练的呼喝声传来,左军上下既羡慕又无奈。羡慕对方勇武,下次同胡人接战,必定能捞得更大战功。无奈自家没有刘将军那样的统领,更没有桓校尉一般的运粮官,一天勉强两顿,还不能顿顿吃饱,哪能像那群猛汉一样日日出操。“听说他们抡石头,一排十二个,最小的也有几十斤。”虽说实力比不上,却不妨碍众人好奇。趁护送役夫出营,有好事的走到右军营外探头,瞧见营内一片尘土飞扬,喊杀声震天,时而有刀枪剑戟相击的脆响,紧接着就是大声的叫好,羡慕之意更浓。看到“邻居”脸上的歆羡,守门的士卒抬头挺胸,与有荣焉。羡慕吧?羡慕也没用,谁让你们没摊上好的将官!操练到中途,桓容带着部曲加入。府军和私兵比拼切磋,秦雷秦俭等早已技痒,桓氏部曲同样看得眼热。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第215章 “殿下,信中只言氐人不满足于金银绸缎,以出兵为条件逼朝廷割土,却未言朝廷是否答应。如果答应,割让的又是哪里?”一名汉人谋士沉声道。此言一出,帐中顿时一片寂静。“不可能!”一名鲜卑将官拍案而起,“如果那老贼答应割土,岂会许下两州请殿下出兵?”“此言虽有理,但,”谋士神情凝重,并不理会吹胡子瞪眼的鲜卑将官,继续道,“仆担心朝廷已同氐人达成默契,许殿下两州,请出豫州守军,不外是为压制晋兵,遏制氐人。”谋士的话在众人耳边回响,于慕容垂而言,更如重锤砸下。“殿下驻兵豫州,实际已为豫州之主。荆州虽为乞伏鲜卑所踞,但其远道而来,本就没有根基。兼其部落被灭,动手之人是谁尚未查清,殿下如要争夺,实非难事。”“仆忧心者实为氐人。”“氐人?”“然。”谋士点头道,“如朝廷许氐人土地,且选在荆、豫之地,再将两州封与殿下,哪怕能击退晋兵,殿下怕也难得安稳。”到时候,慕容垂让是不让?如果让,恐再无立足之地。如果不让,豫州的两三万骑兵步卒都要搭进去,最后得利的仍是慕容评!谋士话没说完,染干津等已是怒发冲冠。“老贼好胆!”慕容垂面沉似水,如果慕容评当面,定会被他一刀砍死,亲手剁成肉泥。“殿下,不能出兵!”“殿下,绝不能中老贼计策!”慕容评举起右臂,拦住众人,深吸一口气,道:“出兵!”“殿下!”“信中有言,如殿下不出兵,朝廷有意退回鲜卑祖先之地。”汉人谋士再次开口,“如殿下公开拒绝,无论能不能击退晋兵,都将落人口实,予人把柄。”“这样岂不是……”众人气得眼睛通红,却是毫无办法。“出兵。”慕容垂沉声道,“点兵一万五千,随我出征邺城!”慕容评的算计固然毒辣,何尝不是给他机会?“嘉州。”“仆在。”汉人谋士拱手道。“代我执笔,回信太傅,我将率兵赶往邺城,并言危难当头,当不以出身选拔人才,推荐司徒左长史申胤、尚书郎悉罗腾、黄门侍郎封孚、虎贲中郎将染干津参与军事。大军抵达邺城,军令皆出大帐,朝廷不得干预!”谋士应诺,心中已然有了腹稿。议事结束,众将陆续离开大帐,各自调兵安排。慕容垂唤来部曲,道:“请中山王来见。”部曲领命退下,不到盏茶的功夫,慕容冲走进帐内,神情紧绷,半点不见平日的骄傲。“叔父。”“怎么,还怪我把你关起来?”“冲不敢。”慕容冲干巴巴的回道。慕容垂叹息一声,道:“非是我心狠,不让你回邺城,而是慕容评不安好心,如果你回去,必定会被送去长安。”“我宁愿和阿姊一起!”“住口!”慕容垂拦住慕容冲的话,道,“你是鲜卑皇子,岂能受此屈辱!”“可阿姊她……”慕容冲眼圈通红,双拳紧握,“总有一日,我要屠尽氐人!”“凤皇,”慕容垂沉声道,“我将率兵奔赴邺城,你随军同行。”“叔父?”“切记,留在军中,未得我命,不可离开军营半步,即便太后传召也不能入宫!”“……诺。”慕容垂调兵遣将,一万五千将兵离开豫州,浩浩荡荡赶往邺城。晋军和氐人几乎同时得到消息,桓大司马连发三份军令,要求袁真尽快凿通石门。氐人没有太大的反应,仍然按照约定出兵。有慕容评的密信在手,不愁对方赖账。以为事情顺利,苻坚将清河公主收入宫中,新鲜过几日,又惦记起慕容鲜卑的“凤皇儿”。对国主这个毛病,王猛无心再劝。反正燕国早晚被灭,不过一个灭国的皇子,随国主之意也没什么大不了。战局兜兜转转,又开始向原有的轨迹倾斜。有了桓容这个变数,晋军的军粮还算充足。然而,是否能和慕容垂战个旗鼓相当,撑到袁真凿开石门,仍旧是个未知数。建康城夜深时分,几条黑影避开巡街府军,潜入青溪里。 第217章 “来了!”健仆们屏住呼吸,紧盯着黑影从墙头翻落,腰间似乎绑着重物,在落地时晃了几晃,险些向前扑倒。“动手?”“再等等。”那人落地后没有急着走,先是四下查看,确认没有危险,立刻向墙内扔了两颗石子。石子飞落,陆续有身影从墙内翻出,腰间都是鼓鼓囊囊,行动稍显笨拙。“一、二、三……七、八,八个,齐了,动手!”一声令下,健仆们从藏身处冲出,手持两臂长的木棒,不管三七二十一,兜头一顿狠砸。在动手时,众人有意避开头颈和胸腹,专门朝着手臂两腿招呼。几人猝不及防,压根无力反击,匕首都成了摆设,只能抱头蜷缩在地上,实在受不住,大声开口求饶。此时尚未天明,被这几人一叫,消息定然瞒不住。“停,堵上嘴,带回去!”健仆收起木棒。上前捆起八人,寻不到布巾,干脆撕开几人的衣摆,不管是不是染了泥沙,带没带血污,直接塞入口中。“抬起来,走!”“喝!这么沉?”健仆抓起手脚抬人,发现沉得超出想象,眼珠子转了转,当场扯开几人的腰带,一片赤金映入眼底。“金子!”桓府中,南康公主斜倚在榻上,美眸半睁半合,裙摆似彩云铺展。李夫人跪坐在榻前,同样没有梳妆,黑发垂落肩后,额上一点美人尖,愈发衬得肤白似雪,唇色娇艳。“阿姊,天明尚早,何不再睡会。”“不了。”南康公主摆摆手,道,“青溪里的事未定,我睡不安稳。如果真寻到金银,我怕要入台城一趟。”李夫人站起身,脚步轻盈的走到榻后,将掌心搓热,按压着南康公主的发间。“阿姊,郎君信中言,庾始彦被扣在京口,这是郗方回的人情。如若告知太后,是否不太妥当?”“这里终究是建康。”南康公主叹息一声,将李夫人拉到榻上,顺势倚靠在她的腿上,道,“庾希偷盗军资不是秘密,青溪里多少人盯着。之前是没有证据,不好下手。如今,怕是想瞒都瞒不住。”“阿姊的意思是,借太后之力?”“与其说借,不如说各取所需。”南康公主合上双眼,重又睁开,目光沉静,刻印着岁月累积下的智慧,“郗方回寻上瓜儿,怕是早有这个打算。”“他敢利用郎君?”李夫人眉心微拧,美眸闪过一丝冷意。“瓜儿已入仕途,这些早晚都要经历。好在郗方回有分寸,他要利用我子,却也给出不小的利益。庾府寻到的东西,太后至多拿去两成,余下半数将归瓜儿。”“郗方回愿意?”“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南康公主冷笑。“那老奴不死,大司马绝不会旁落他人。郗方回想要同他一争长短,光握住京口和北府军可不够。敢借我子向晋室表忠,无外是盯着太尉一职。”李夫人放缓神情,纤纤玉指梳过南康公主的额发,柔声道:“太后会帮他?”“会。”南康公主勾唇轻笑,“术士的筮言摆在那里,官家又是这副样子,想要维持皇姓司马,定要有人能同那老奴争权。”“大司马岂会坐视。”李夫人道,“如北伐胜利,怕是郗方回也拦不住他。”“胜?”南康公主冷笑一声,“就瓜儿送回的信来看,想胜可不容易。”如果郗愔丢掉兵权,北伐胜败如何,基本影响不到桓温在朝中的权利。现如今,郗愔一改往日作风,先是同桓容结盟,继而向晋室献宝表忠,加上谢安王坦之等在朝中相助,桓大司马的日子未必会如往日轻松。“即便是桓氏,也未必和那老奴一条心。”造反登位的确能为桓氏带来荣耀,可万一失败,全族都将面临大祸。“想当初,王敦背靠王导,将天子逼到什么地步,结果如何?看看如今的琅琊王氏,名声是有,朝廷可有掌权之人?仅有一个王彪之尚称能臣。”早几十年,王导尚且在世,哪怕权柄不再,也没人敢逼迫琅琊王氏子弟。如今倒好,司马道福就能逼得王献之弃笔从戎,投奔军旅!“要是没有王敦的事,琅琊王氏多几个王彪之这样的郎君,就凭司马道福,她敢这样招惹王献之吗?”到时候,压根不用自己动手,司马昱就能把这女儿一巴掌拍死。“看见她就闹心。”南康公主蹙眉,显然对司马道福烦到极点,“我看那庶子伤养得不错,隔三差五能往外送信,不如一起送回姑孰,省得碍眼。”李夫人没有接话,只是笑。她和南康公主都清楚,这些话只是说说,桓歆留在建康是桓大司马的意思,在大军归来之前,绝不可能折返姑孰。至于司马道福……琅琊王是个明白人,想必不会任由她继续胡闹。虽说琅琊王氏不如往日,但随着郗愔权柄日重,郗道茂不再没了依靠,司马昱身为丞相,看得比谁都清楚,否则也不会派世子送来亲笔书信,明着给司马道福一个警告。“阿姊,如果实在不想见她,我可可以让她多病一些时日。” 第219章 鲜卑军得意洋洋,士气大振,凭借一万五千人,竟将五万晋军压得抬不起头。慕容垂深谙兵法,知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几次试探下来,以为摸准晋军的底细,日日派人对阵叫骂,激桓温出营决战。桓大司马倒是能沉住气,奈何手下人心浮躁。尤其是各州刺史带来的私兵和仆兵,战力本就弱于鲜卑,打顺风帐还能凑合,一旦遇上苦战,当即就会露怯,根本不堪大用。在这种情况下,圣旨送到军营,难免引人注目。“丰阳县公桓容筹军粮有功,赐青溪里宅院,实封食邑三千户。”这时的圣旨压根没有什么“奉天承运皇帝”,那是明朝后的习惯。按照晋朝的风格,基本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不遇天子登基、帝后大婚一类的盛典,多是简单几句直指主题。桓容领旨谢恩,捧着竹简有些愣神。按照后世的话说,他这是在京城有了豪宅,还是“仇人”的家产?圣旨送到,来人即刻告辞返还。桓容可以理解,到战场传旨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不小心就可能遭遇流矢。这里又是胡人的地界,万一遇上哪支部落骑兵,说不定小命都要丢掉。“天使慢走。”送走来人,桓容同刘牢之打过招呼,将圣旨送回武车。秦璟正在车内,秦玦和秦玸站在车前,正好奇的研究车轮,争论到底是谁的手艺。两人来到枋头后,和桓容很快“混熟”。比起秦璟,桓容和他们相处得更加自在。尤其是秦玦,爽朗的性格着实是讨喜。“阿瓜,你来说说,这到底是相里松还是相里枣的手艺?”阿瓜?桓容嘴角抖了抖,收回前言。听到话声,秦璟弯腰走出车厢,跃下车辕,对桓容道:“堡中来信,我同阿岚阿岩需尽快返还。”“什么时候?”桓容愣了一下。“明日。”“这么急?”秦璟点点头,正要开口解释,忽见荀宥和钟琳联袂赶来,面上的神情都不太好。“府君,秦郎君。”荀宥拱手,神情凝重,“中军有令,请府君往刘将军处商议军情。”“军令?”“前锋右军后日出战,府君领五百刀盾手列阵。”“什么?!”桓容猛地握紧双拳。身为运粮官本不该上阵。就算上阵,也该是率领长枪兵。让他领刀盾手列阵?明摆着叫他去死!第八十一章 愤怒的桓容军令如山,下达前锋右军就是铁板钉钉,桓容没有任何反抗余地。胆敢违令不遵,以桓大司马的行事,定然不介意来一场“挥泪斩亲子”,既能博取名声,又能除掉不听话的嫡子,一举两得。对桓容而言,上战场九成要送命,不上战场也是要死,可谓被逼进了死胡同,当真是进退两难。荀宥和钟琳得知消息,不由得大惊失色,第一时间来同桓容商议。每次同胡人交战,刀盾手死伤最重。以桓容的身手,别说全身而退,轻伤都是万幸。“府君,军令既下不得违抗,以仆之意,不妨以私兵替换刀盾手,再列下部曲,以保府君安危。”战阵不能改换,人数总能增减。五十名刀盾手全部换成盐渎私兵,加上四十名部曲,总能保住桓容性命。荀宥和钟琳有此意,钱实典魁等均表示赞同。“此事不忙。”经过最初的愤怒,桓容反而逐渐平静下来,认真思量一番,没有着急采纳两人建议,道:“待我见过刘将军再做计较。”荀宥和钟琳的建议的确可行,但实在过于被动。渣爹事情做绝,明摆着要他小命,肯定还有后手。换成心志不坚者,此刻怕是慌了手脚,懦弱些的八成已经认命。但桓容不想认命,也不可能认命。憋屈了多少回,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局面,让他直接撒手,当真是想得美!他不只要保住自己的脑袋,更要给桓大司马狠狠来一巴掌。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人。他偏不信,死胡同就走不出路来!有墙挡住?没关系,架梯子,爬上去! 第221章 不过,看阿兄的样子,似乎已经有了主意?秦玸转身看向武车,观察坐在车辕上的秦璟,仍是猜不透后者究竟作何打算。桓容一路疾驰,正赶上刘牢之升帐。前锋右军三个幢主均在帐中,另有主簿、掾吏、谋士等两侧列座。“见过将军。”桓容拱手行礼,被让到左侧第一位。“桓校尉来得迟了些,可是事务过于繁忙,还是去了中军大帐,来不及返还?”对面一名幢主突然开口,引来桓容奇怪一瞥。他没得罪这位吧,干嘛见面就挑衅?而且,这位的话怎么这么不对头?“咳!”曹岩咳嗽一声,向桓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接话。如果贸然开口,肯定又是一场官司。中军命令下达,右军上下都有些不满。一来,军令过于仓促,仅有两天准备时间,临阵磨枪都有些来不及;二来,军令下达之后,左军中便有传言,是桓容立功心切,暗地向桓大司马请命,才有这道军令。传到右军之内,无论是真是假,总会有人暗中记下,想起要为别人的急功近利送命,心中自然不痛快;三来,桓容以刀盾兵临阵,恰好取代一名幢主之职。前者恨不能撕掉这份军令,后者却是心存不满,看桓容不顺眼,当着众人发难,实在不足为奇。幸运的是,多数人对桓容“争功”之言抱有怀疑,即便有几分相信的,感念他筹集军粮的功劳,也不会跟着落井下石。不然的话,没等桓容上战场,九成已被同袍孤立,在军中举步维艰,若虎尾春冰。“樊幢主言过了。”刘牢之知晓内情,明白桓容的为难,当场出言解围。“将军,”樊幢主脸色涨红,“他一人之私带累大家……”“行了!”刘牢之猛地一拍桌案,硬声道,“你要说的话,在座诸位同样知晓!不过是无稽之言,莫须有之事,何足采信!”“将军?”“你我身为将兵,临阵接战是为本职。军令既下,当整顿兵卒,思量临战之策,抓住流言不放,与同袍生隙,让他人看去笑话,你可对得起使君提拔之恩!”樊幢主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声响,脸色由红转青,继而变得惨白。他是流民出身,因膂力过人得到刘牢之赏识,推荐给郗愔,做了郗使君的车前司马。此次大军北伐,郗愔和桓温角力,借桓熙贪墨之事夺得前锋右军军权,他随刘牢之转换营盘,做了一名幢主。刘牢之的话既是提醒也是警告。军令并非儿戏,桓容也没那么好惹。流言之说并未得到证实,从左军传出更不足采信。他以此攻讦桓容,使得军中上下离心,刘牢之不会再容,定会军法处置。告到郗使君面前,他同样没理!事情经不起揣摩,樊幢主越想越是心惊,额前冒出冷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刘牢之的话又说得如此明白,再想不通,他顶着的就不是脑袋,整个一块石头!出头椽子。四个字凿进脑海,樊幢主几乎磨碎后槽牙。想起撺掇他的两名部曲,不由得双眼赤红,枉他念着同乡情谊多次加以提拔,这两人竟如此害他!见他明白过来,刘牢之暗中点了点头,好在没有真的钻了牛角尖。如果对方再想不清楚,为免造成更坏的影响,拖累手下步卒,九成要临阵换将。如此一来,人心难免涣散,实非益举。事情暂时解决,众人均松了口气。帐内气氛不再紧绷,刘牢之展开军令,宣读督帅之意,进行排兵布阵。“后日与寇接战,我军为右翼,列方阵,刀盾手列前,次为竹枪兵,再次为弓箭手,重甲兵列阵中,轻骑于两侧掠阵。”这样的排兵布阵堪称保守,基本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很不符合刘牢之的性格。然而,考虑到桓容在刀盾手阵中,时刻面临生命危险,刘牢之实在不敢率性而为,仅能保守为上。中军升帐时,郗愔曾同桓温据理力争,言明后日接战不是不行,但以一名文官领刀盾手实在是不合常理。桓温则道:“温乃兵家子,戎马半生,临战少有败绩。既为我子,自当身先士卒。纵然战死,亦是为国为民死得其所,流芳于后世,岂有畏惧不前之理!”一番话大义凛然,慷慨壮烈,堵得郗愔干瞪眼,硬是没法反驳。说桓容不该身先士卒,不该为国战死?这不是帮他,而是害他!桓温摆明要桓容送死,却又占据道义制高点,向世人表明,为了北伐胜利,为了收回旧土,他不惜牺牲嫡子!这般深明大义,为国尽忠,可称当世英雄!郗愔气得吹胡子瞪眼,险些拍案而起,大骂桓温不要脸!奈何对方处处占据先机,掐断所有更改军令的可能,郗刺使只能无功而返。桓容彻底被利用一回,就算是死,都要成为渣爹“点亮名声”的踏脚石。离开中军营盘,郗愔第一时间召来刘牢之,下达一道死令:“保住桓容!”桓元子既要儿子死,又要借此成就大义之名,哪怕战事不顺,照样会被百姓称道,为日后篡位扫清道路。郗愔既知他的目的,如何会让他如愿?故而,刘牢之排兵布阵时才会如此保守,务求保住桓容,不让他在战场丧命。“将军,贼寇固然凶悍,并非不可破。方阵固然可取,然以我军人数,何妨以攻为主,采用锥形阵?”有将官看出战阵问题,出言劝道。 第223章 “府君小心!”钱实出声道。“无碍。”桓容摆摆手,暗中磨了磨牙,再次肯定自己没有潇洒的命。“刘将军可有安排?”“军令如山,我等自当依命从事。”桓容让开半步,立刻有健仆上前牵走战马。听闻此言,荀宥和钟琳尚能镇定,只在心中叹气。钱实面色阴沉,拳头紧握,指尖几乎扣入掌心。典魁脖颈鼓起青筋,双眼泛出红丝,显然已怒到极点。可以想见,假如桓温当面,两位恶侠出身的大汉,难保不会一拳砸过去,狠狠出上一口恶气。非是顾忌桓容,怕给他惹来麻烦,典魁都想闯一闯中军大营。大不了再回去做流民!天大地大,还愁没有容身之处!“府君领刀盾手,实在是……”荀宥欲言又止,被钟琳拉了一下,终归摇了摇头。“军令如山,必当遵守!我既为桓氏子,理应仿效我父,驰骋沙场,灭除胡寇,临军对战,勇往直前,无所畏惧!”桓容满脸正气,大义凛然。众人愕然不已,满脸都是问号。他们没听错吧?桓容勾起嘴角,示意几人靠近些,压低声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遍,旋即拍了拍钱实的肩膀,正色道:“临战之时,我便将世子交给你了。”翻译过来:假如绳子都拖不走,无妨动手抬来。抬起来耍赖,甭管什么手段,凡是有用尽管上!“府君放心,仆一定办到!”钱实摩拳擦掌,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这业务他熟。绑个人而已,手脚捆住,世子庶人一个样。桓容满意点头。桓大司马披肝沥胆,为国尽忠,不惜牺牲儿子性命。桓熙身为世子,理当继承亲爹这种“舍己为人”的精神,抄起刀子赤膊上阵,同贼寇面对面厮杀。至于能不能厮杀得过……反正大司马有言,马革裹尸是光荣,血染沙场是荣耀。桓世子战死沙场,正好应了此言。“仆定然看好世子!”钱实咧开嘴,打算今晚就守在桓熙帐外,防备他派人向桓大司马求救。只要守住这两日,等到上了战场,神仙也休想救下他的命!桓大司马想捞人?除非他不要脸面!先前一番慷慨激昂,为国为民舍弃亲子,让桓容第一线冲锋,死亦无憾。转过头来,换成桓熙就不行?简直是自抽嘴巴,没有半分信义可言!假以时日,谁还会信他?即便是仰慕其名,跟随多年的谋士武将,怕也会重新掂量一番,这样的表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的“明公”,到底值不值得跟随。桓熙的事情仅是小插曲,同鲜卑骑兵对战才是重中之重。盐渎私兵曾战胜鲜卑溃兵,取得相当不错的战果。但过程有些取巧,遇上对方轻敌,才能一战而下,斩首七百余级。现下情况完全不同,双方正面交锋,锣对锣鼓对鼓,面对的是慕容垂手下精锐,比拼的是硬实力,想要保住性命甚至杀敌致果,绝对是易事。不易归不易,桓容心中明白,既然上了战场,就不能有半分怯懦。甭管武力值如何,狭路相逢勇者胜,三军力战之时,胆气先丧者总是第一个丢命。“后日御敌,我领刀盾手列阵,先以武车开路。”武车内空间不足,木屋难免憋闷,加上营中防卫严密,桓容没有可避人之处,干脆席地而坐,将计划道于诸人。泄露也没关系。这个关键时期,即便渣爹也不敢乱来。除掉他一个人不要紧,稍有不慎引来重怒,甚至发起兵变,绝对够渣爹喝上一户。见过刘牢之,明白右军上下对军令的观感,桓容愈发确信这一点。“竹枪兵列阵中,尔等务必记得,配合刀盾手行动。”“鲜卑骑兵冲锋时,武车左右不可留人,至少要相聚二十步以上。来不躲闪,可迅速移到车后。”“稍后组织役夫,连夜赶制投石器,无需精益求精,能投掷两到三次即可。”“凡随我北上者,此战之后,每人可领稻谷绢布,有功者加倍。”说到这里,桓容顿了顿,扬声道:“战中立功者,赏!制投石器有功者,赏!临战怯懦者,罚!不战而逃者,杀!”两赏一罚一杀,字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众人肃然表情,齐声应诺。夜色降临,营中燃烧起火把。百余只围拢起来,橘色光亮遍洒,黑夜犹如白昼。役夫们脱光了膀子,忙着砍伐木材,搓紧粗绳。随着一架接一架投石器立起,百余名汉子均汗流浃背,胸前和脊背仿佛浸着油光。“带来的绢布全部裁剪,几层缝合。再将用不上的竹盾拆开,夹入绢布之内。”竹盾都刷过桐油,极有韧性。加上几层绢布,纵然不能抵挡刀枪,却能挡一挡流矢,大大增加众人活命的机会。桓容亲自安排,令人去寻不当值的刀盾手,穿上这层绢衣,再套上护心镜和皮甲。 第225章 “如此,便赠于秦兄。”“多谢。”秦璟倾身笑道,“赠弟一言,返回盐渎之前,手札内容最好不要为他人知晓。”桓容挑眉,秦璟没有进一步解释,执起桓容的手腕,将一枚木质剑鞘放到他的掌心。“此乃璟亲手雕琢,为青铜剑所制。”剑鞘是以木头雕刻,样子还很新,并无复杂的花纹,仅在一面雕刻着篆字,仔细辨认,貌似一个“秦”字。秦玦和秦玸陪坐一旁,自始至终没有插言。事实上,桓容和秦璟一来一往,彼此打着机锋,两人也插不上话。不过,秦玦十分庆幸听了兄长的话,没有自作主张,乔装晋兵跟上战场。仔细想一想,桓容和他年纪相仿,却是格外聪慧,能与阿兄争锋,难怪被南地大儒称为良才美玉,凭一己之力在盐渎打下根基,被阿兄另眼相待。秦玸想的则是另一件事。阿兄赠阿容剑鞘,听其言,青铜剑亦在阿容手中。阿母和阿姨时常叮嘱,祖先传下的青铜器要给未来妻子,其后传于儿女。阿兄送给了阿容?秦玸歪了下头,脑中升起一排问号。当夜,驻地中灯火通明,役夫整夜未歇,终于赶制出十二架投石器。荀宥绘好阵图,顶着两个黑眼圈拿给桓容。后者打着哈欠,长发披散在肩上,清晨的阳光洒落,似在周身罩下一层光影,皮肤白得近似透明。“甚好。”看过阵图,桓容搓了搓脸颊,抹了抹眼角,随意耙梳两下头发,眉目如画的形象一夕崩塌。“用过早膳,仲仁随我一同去见将军。”“诺!”当日,刘牢之再次升帐,将阵图传递诸将。综合荀宥和钟琳的兵法韬略,加上秦氏仆兵同鲜卑骑兵对战的经验,方阵略作调整,由规整的“长方形”变成了真正的“龟壳”。桓容乘武车行在最前,两侧是重新装备的刀盾手,其后是竹枪兵,弓箭手的队伍中多出十多架投石器,重甲兵拱卫将旗,轻骑依旧在左右掠阵。“此阵甚好,将军英明!”刘牢之治军严谨,手下少有酒囊饭袋。诸将官看出战阵的精妙,无不拊掌叫好。“可惜时间仓促,如能多些时日,令士兵勤加操练,阵中配合定会更加默契。”一天的时间实在太短,战阵虽变,防守的主旨仍旧未变。按照几名幢主的想法,如此精妙的战阵,用来防守实在可惜,正面对冲鲜卑骑兵才是真的锋锐难敌。可惜情况不允许。对众人来说,这就像是喷香的炖肉摆在面前,偏偏隔着一层挡板,看得见吃不着,怎能不抓心挠肝。一番商议之后,众将迅速散去,召集士兵操练。桓容返回驻地,为秦璟兄弟送行。秦氏的队伍行出数里,桓容仍站在原地,目送马队驰远,扬起漫天的沙尘,眺望远处鲜卑军的营盘,胸中顿生一股豪气。慕容垂如何?渣爹又如何?事到如今,退无可退,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要拼上一拼,搏上一搏!相比桓容的豪情激增,桓熙听到军令,当场傻眼。“我是伤兵!”以晋军的规矩,除非十万火急,伤成他这样基本不用上战场。同军的伤兵之中,许多伤势更轻的都无需临战,为何他在名单之中?之前听到桓容将领刀盾兵,他还曾暗中痛快,这奴子早就该死!不料风水轮流转,没等痛快多久,幢主亲口下令,他也要随军列阵,参战厮杀。陷害!必定是有人陷害!“错了,一定是弄错了!”桓熙挣扎着下榻,顾不得没痊愈的棍伤,大声叫道:“让开!我要去中军面见督帅!”传令的部曲被推得一个踉跄,心生恼怒。桓熙就要冲出军帐,险些撞上满脸黑沉的幢主。“幢主。”桓熙稳住脚步,不甘的抱拳行礼。许幢主上下看着他,轻蔑的嘲笑一声:“桓世子这是去哪?”明知故问!桓熙紧咬牙关,死命压着脾气,才没有当场破口大骂。沉声将疑惑道出,言明自己是伤兵,行走尚且困难,如何能上战场。“伤兵?”许幢主再次冷笑,“桓队主怕是忘了,你非御敌所伤,而是违犯军令,自然不在优恤之列。若是依前朝的规矩,如你这般犯错的将兵,都应御敌冲锋以死赎罪!”“什么?!”桓熙大怒。一个小小的幢主竟敢如此对他说话?! 第227章 桓容坐在武车里,看到这员猛将,禁不住直嘬牙花子。目测这位的身高至少超过一米九,胳膊比他大腿都粗,绝对的立起成塔,蹲地成缸。亏得能寻来这匹战马,否则压根驮不动他。“此人是慕容鲜卑尚书郎悉罗腾,祖先有西域胡的血统。先前被刘将军斩杀之人,乃是鲜卑虎贲中郎将染干津。”秦雷秦俭坐在车辕前,钱实典魁立在武车左右。相比后两人,前者常年同胡人交战,更了解鲜卑骑兵,自然更能护得桓容安全。秦雷说话时,刘牢之和悉罗腾已战在一处。悉罗腾的兵器十分特殊,看似一杆长矛,却比寻常所用的矛身长出数寸,矛头扁平尖利,舞动起来寒光闪烁,不像用来刺杀,倒更适合劈砍。“段思被悉罗腾所擒,李述更是死于他手。”秦雷的声音不见起伏,只是目光灼灼,有些按捺不住战意,“四郎君同其交手,曾伤其右肩,如不是鲜卑胡一拥而上,拼命困住郎君的战马,他坟头的草早已经比人高了!”闻听此言,桓容不禁咋舌。看着陷入苦战的刘牢之,再看看力拔山兮的悉罗腾,真心想象不出来,秦璟到底是如何伤了这个猛汉,更差点要了他的命。“同他比拼力气,刘将军不占上风。”秦雷继续道,“想要取胜,唯有寻出弱点,以智破敌。”话音未落,场中忽然出现变化。刘牢之扛下悉罗腾一矛,长枪险些脱手。貌似气力不济,不敢继续对战,狼狈的调转马头,拖枪倒走。见状,鲜卑军发出兴奋的嚎叫,悉罗腾哈哈大笑,策马紧追而至,誓要将刘牢之斩于马下。“危险!”桓容看得心惊肉跳,秦雷微微皱眉,旋即现出一丝笑容。“府君放心,刘将军不会败。”果然,刘牢之退到中途,忽然向后弯腰,背部紧贴马身,避开当头砸下的一矛,同时刺出长枪,枪头对准的方向竟是悉罗腾的右肩!同秦璟一战,悉罗腾受伤不轻,留下不小的阴影。纵然伤口痊愈,临战仍会不自觉护住昔日伤处。段思李述本领不济,压根来不及发现蹊跷,已接连败在他的手下。换成刘牢之,几个回合就发现不对,故意露出破绽,引他大意上钩,一记回马枪使出去,惊出悉罗腾一身冷汗。当!长枪被挡住,刘牢之又接连刺出三枪,逼得悉罗腾手忙脚乱,几乎要当场跌落马下。“喝!”“将军威武!”喝彩声再起,晋军士气达到最高峰。两人缠斗十余回合,悉罗腾被逼得不断后退,晋军中猛然响起战鼓声。桓容推开后窗,好奇观望,发现是桓大司马亲自擂鼓,在阵中为将士助威。一瞬间,桓容的心思有些复杂。桓大司马作为臣子,整日想着造反,身为父亲,更是渣到极点。但不能否认,作为东晋赫赫有名的一员武将,桓温戎马半生,率领军队南征北讨,于国于民,确实有着抹不去的功绩。一码归一码。他和渣爹不可能和平相处,闹不好就要不死不休。然而,在战场上,在维护汉家的尊严和土地上,他佩服桓大司马,半点不掺假。咚、咚、咚!战鼓一声重似一声,一阵急似一阵。刘牢之越战越勇,在鼓声和呐喊声中,长枪仿佛出洞的灵蛇,游走出击,招招刺向对手要害。悉罗腾渐渐不敌,右肩仿佛又疼了起来。呜——鲜卑战阵中突起一阵沉闷的号角,悉罗腾面罩护铠,看不清表情,但从其行动来看,这是撤退的号令。“想走?”刘牢之大喝一声,径直策马追上。追至阵前,鲜卑骑兵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员年轻的小将策马飞驰而出,接应悉罗腾,挡住刘牢之飞来的长枪。小将年纪不大,一身亮银色铠甲,雪肤乌发,少年英气,显然是慕容氏皇族。“殿下!”“休要多言!”悉罗腾面带惭愧,慕容冲无意听他多说。不是叔父下令,他绝不会出面救人。阵前斗将,败就是败,胜就是胜,哪怕死了也是光荣。结果倒好,见他撑不住,叔父竟下令救人!这压根不合规矩!慕容冲到底少年意气,即便服从军令,对悉罗腾仍没什么好脸色。待两人回到阵中,军阵迅速合拢,将刘牢之拦在阵外。“没种!”刘牢之不惧面前长矛,相距不过二十余步,大声骂道:“妄你自称英雄,战无可敌,简直是狗熊!”骂完策马就跑。好汉不吃眼前亏,刘牢之貌似粗汉,实则胸有乾坤。什么时候该硬气,什么时候该见好就收,心里门清。 第229章 “杀!”鲜卑骑兵的确勇猛,晋军的战阵被撕开口子,一时之间竟无法合拢。悉罗腾领百人杀到,脸上现出狞笑。不想,武车旁的晋军非弹没有上前拱卫,反而迅速向两侧散开,包括刘牢之。实在来不及跑开,全部躲到车后,仅有一个面色苍白,连把刀都握不住的低级军官站在车旁,抖如筛糠。以为晋人被吓破胆,悉罗腾纵声大笑,策马上前,高举长矛,就要斩下这名军官首级。“晋人孱弱,你也算条好汉!”眼见长矛袭至,桓熙肝胆俱裂,脚下却无法移动半分。以为命将丧时,侧面扑出两条人影,代他受下一矛。“世子快走!”部曲临死之前不忘狠推桓熙一把,将他推入武车之下。世子?没想到还是条大鱼!悉罗腾登时双眼放光,大叫道:“抓住他,死活不论!”鲜卑骑兵一拥而上,桓熙干脆蜷缩在车下,狼狈得无以复加。武车中始终静悄悄。待车身三面被围,突听一声轻响,车前两块长方形的挡板同时落下,破风声骤然而起。嗖嗖声中,黑色的箭矢穿透空气,瞬间破开铠甲,夺取骑士的性命。同时,车轴陡然一轻,车轮横向伸出三道尖刺,可轻易斩断马腿。箭矢稍停,武车开始前行,典魁钱实一并用力,借同袍掩护,将武车缓缓推动。十余步后,箭矢再次飞出,典魁和钱实找准角度,毫发无伤。胆敢靠近的鲜卑骑兵却倒了大霉,不是被飞矢射中,就是战马被伤,不慎跌落马下,眨眼被踩成肉泥。典魁和钱实推动武车,恰好堵住盾墙的缺口。桓容坐在车内,心脏跳得飞快。攥紧南康公主送的匕首,双眼紧盯前方。缺口被堵住,悉罗腾率领的鲜卑兵彻底同后方断绝,很快被围在战阵之中。“杀!”竹枪兵围住战马,鲜卑人没有投降,而是挥动弯刀,一次又一次冲杀,战马死亡便落地搏杀。失去武车庇护,桓熙几次被战马踏过双腿,当场晕死过去,却奇迹的没有伤到要害。这种情况下,桓大司马没心思再管儿子,当即下令擂鼓,命府军和州兵出战,誓要大破慕容垂。另一面,见战况对己不利,慕容垂未见惊慌,当机立断,亲自率兵杀出。晋军的人数超过鲜卑,单兵战力却远远不如。随着慕容垂亲自上阵,鲜卑骑兵像是瞬间打了兴奋剂,士气惊人。战阵仍在,却发挥不出原本五成的效用。桓容面带惊色,终于明白何为万夫不当之勇,也终于意识到,冷兵器时代,一员猛将能够发挥多么惊人的作用。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仅靠一人便有扭转战局的可能。奈何事实胜于雄辩。看着慕容垂从侧翼冲杀,撕开盾墙,左冲右杀,如入无人之境,桓容不由得头皮发麻。“这还是人吗?”秦氏和桓氏部曲护在车前,任何敢于靠近的敌人都会被斩于刀下。慕容冲艺高人胆大,杀得兴起,同慕容垂越离越远,直冲到武车近前,挑飞一名部曲,单手掷出匕首。匕首顺着车窗射入,当啷一声,几乎擦着桓容的鼻尖扎在车壁上。秦雷秦俭同时上前,慕容冲毫不畏惧,哈哈大笑道:“临战不出,躲在车中,究竟哪个才是懦夫孬种?!”桓容深吸一口气,用力拔下匕首,擦过车壁上的划痕,眼底闪过一抹怒气。随即推开车门,站上车辕。两个俊秀无双的少年,一在车上,一在马背,隔数人相望。慕容冲面带诧异,他还以为车里的是个老头子。桓容表情冰冷,单手持匕,猛地丢向慕容冲:“还给你!”剑光飞过,慕容冲本能闪躲,不想桓容愤怒之下超水平发挥,匕首没击中慕容冲,却划过了战马的脖颈。匕首十分锋利,战马疼得嘶鸣。慕容冲没提防,当场被甩落马背。桓容大声道:“抓住他!”慕容冲单膝点地,长矛脱手,抽出腰间宝剑,视线扫过众人,似凶狼一般。桓容正要退回车厢,不想有流矢飞过,忙侧身闪躲,手臂撞在车厢上,藏在袖中的弩箭被激发,不偏不倚,擦过慕容冲的上臂。弩箭是公输长所制,上面粹了毒,李夫人亲手调制。身边的鲜卑骑兵一个接一个倒下,慕容冲身陷险境,终于开始焦急,猛地站起身,击退两名晋兵,正要冲出同大部队汇合,突感右臂麻木,伤口古怪的刺痛,眼前一阵模糊,不由得倒退数步,直退到武车前。 第231章 桓容放开机关,数着放箭次数,不禁皱眉。依照武车的配备,顶多还能齐射两次,箭矢就要告罄。转头看向依旧昏迷的慕容冲,心中暗道:看来,真要靠这条大鱼才行。此时,战场上陷入一片混乱。马嘶声被人的惨叫声淹没,伴着一阵接一阵的喊杀声,烟尘匝地,血肉横飞,组成一幅地狱般的画面。无论晋兵还是鲜卑兵,全都杀红了眼。晋军的方阵被冲开,竹枪阵和枪矛阵被分割,无法合拢到一处,干脆数十人组成小型枪阵,发挥出的威力照样惊人。十余杆枪矛同指一个方向,勇猛如慕容垂都要策马避开。刀盾手在阵中冲杀,均是满面赤红,衣襟染血,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举刀冲向战马时,恍如是地底爬出的凶神恶鬼。在前锋右军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晋军向枪阵靠拢,专朝马腿下手。鲜卑亲兵的优势不再明显,即使仍能冲杀,却无法像先前一般纵横捭阖,仿入无人之境,杀人似砍瓜切菜。慕容垂接连斩杀三名幢主,邓遐上前迎战,被当胸砍了一刀,当场跌落马下,经部曲拼死救援,才没有被马蹄踏成肉泥。斜刺里,两杆竹枪忽然袭至,慕容垂猛地一拉缰绳,战马前蹄扬起,惊险避开这一击,顺势长矛横扫,将竹枪兵扫飞。“中山王在何处?”见识过晋兵的枪阵,慕容垂不敢掉以轻心。想起跟随自己冲锋的侄子,向四下里张望,哪里还有慕容冲的身影!“凤皇!”以慕容冲被落在身后,慕容垂调转马头,就要向阵中冲去。就在这时,战场中忽然响起一阵破锣般的喊声:“鲜卑贼听着,你们的中山王已被活捉!”喊声乍起,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除了武车周围,战场上仍是混乱一片,该杀的杀,该砍的砍,连个眼神都没给。喊话的士卒很没有面子,再次气沉丹田,将扩音器放到嘴边,嗓门开到最大,连续喊了数声。“贼子慕容冲被活捉!”“桓校尉勇猛无敌,三招将其生擒!”“贼子慕容冲就擒!”“桓校尉熊虎之力!”喊话声越来越高,终于引来众人关注。桓容在车中张望,发现两队鲜卑骑兵径直冲杀过来。其中一队由一名金甲将军带领,因面罩护甲,看不清五官,但身形高大,宽肩窄腰,手持一杆长矛,正是冲破晋军方阵的慕容垂。“来了!”桓容忽觉喉咙发干,紧张夹杂着兴奋,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能不能成,就看这一遭了!”思及此,桓容再不犹豫,一把就要拉起慕容冲。结果没拉动,自己一个踉跄,差点栽到对方身上。好悬单膝撑住,才没有当场出丑。只不过,膝盖的落点实在巧,正好撞在慕容冲的左肋。昏迷中遭此重击,骨头险些断裂,慕容冲忍不住呻吟一声,痛得睁开双眼。“你!”看清眼前是谁,慕容冲暴怒,当即要暴起杀人。奈何双臂被捆住,实在动弹不得。桓容为了保险,将他的两根大拇指绑了起来,就算他有千钧之力,能挣开身上的腰带,双手照样挣不开。“我怎么样?”差点摔了一跤,桓容没什么好气,一把抓起捆住慕容冲的绳子,就这样将他拖出了车外。慕容冲的美名盛传北地,此时一身狼狈,照样掩不去雪肤乌发,少年风华。一身银甲格外醒目,站在车辕上,立刻引来众人视线。鲜卑骑兵大哗。“是中山王!”“那晋兵说的是真的!”“好胆!”鲜卑骑兵一阵骚动,纷纷扫开拦路的晋兵,向武车直冲过来。慕容垂更是一马当先,长矛斜指向地,谁敢拦住前路,都会被撞飞出去。桓容用力咽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紧张得手心冒汗。慕容冲背对他站着,仍能感到他紧张。伤口疼得麻木,眼前一阵阵发黑,胸中憋着一口气,强撑着讥讽:“你们汉人只有这点能耐,无非是阴谋诡计,懦夫行径!可敢与我叔父当面一战?”“我的确不敢。”桓容痛快承认,让慕容冲愣了一下。“明知道打不过还硬着头皮往上冲,分不清自身的劣势和优势,闭着眼睛送死,这样的事,阁下能为,我却不会。”潜台词,像你这么蠢,我真做不到。“你!”慕容冲目龇皆裂,被气得头顶冒烟。“原来你能听懂暗喻?”桓容故作讶异,“真想不到。”“你、你这……” 第233章 荀宥和钟琳分析过,晋军和鲜卑兵决战,这一万人绝不会袖手旁观,至于是帮鲜卑击退晋军,还是借双方厮杀坐收渔利,那就不得而知了。在利益面前,节操和信义算什么,早化作一阵青烟随风飘走。慕容垂被困在阵中,桓容抓着慕容冲立在车上。四周弥漫着尘土和血腥的味道,四目相对,诡异的平静。终于,慕容垂取下面甲,直视桓容。慕容氏得天独厚,皇族子弟多数俊美过人,慕容垂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世人仅知清河公主艳绝六部,中山王美貌绝伦,却少有人知晓,慕容垂年少时,容色丝毫不亚于两人。待到年长,少年的俊秀被成熟取代,白皙的肤色变成古铜,浓眉深目,鼻梁高挺,轮廓犹如刀刻斧凿。不会有人再以“美貌”来形容他,第一眼的印象,永远是凶猛和威严。如果秦璟是一柄古剑,入鞘之时彝鼎圭璋,出鞘则寒光四射,锋锐逼人。慕容垂则是一把压根没有刀鞘包裹的战刀,所过处必要见血,通身都带着血腥和煞气。桓容狠狠咬牙,逼自己挺直背脊,直视慕容垂双眼。抓住慕容冲的双手不断用力,指关节攥得发白。“放回我侄,我饶你不死。”慕容垂出声道,“南地汉家子孱弱,你倒有所不同,不似生于南地,颇类北地儿郎。”“笑话!”桓容声音微哑,不如少年清朗,倒多出几分气势,“尔等胡蛮不过逞凶一时,何敢这般大言不惭。汉家子孱弱?现在被我这个汉家子擒住的是谁?被汉家子困住的又是谁?!”“口舌之利。”慕容垂冷笑道,“你既不识好歹,我又何必多言。”“的确,和不识好歹之人无需多说。”慕容垂冷下表情,桓容紧张到极点,反倒不再畏惧。物极必反?甭管合适不合适,总之,一番言辞交锋,紧张感骤然削减。面对慕容垂的目光,桓容的脊背挺得更直,借武车高度,看到打着府军旗帜的援军,更是咧开嘴角。“慕容垂,你不过是区区一个胡贼,脚踩汉家之地,矫我汉家之名,安敢如此口出妄言,当真是不知羞耻,没脸没皮!”比起愤怒,慕容垂更觉愕然。如此一个俊俏的郎君,竟会说出这般粗俗之语,这和印象中的南地士族完全不同。是他太久没离开北地,不闻世事了吗?“我若是你,早就捂住脸面,不敢见于世人。难怪你要罩上面甲,原来真是没脸见人。”“小贼,休要逞口舌之利!”悉罗腾终于杀进包围圈,立在慕容垂的战马前,满面愤怒。桓容挑挑眉,他就是逞了,如何,咬他啊?“我岂有说错,此地不是华夏之土?邺城不是汉家之名?即便是你们所谓的国号,同样是取自汉家!画虎不成反类犬,东施效颦不知丑!”“尔等胡寇不要脸面,无耻之尤,还怕别人说?不过是掩耳盗铃!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归根结底,进入华夏的胡人,无论建立政权还是制定国策、委任官员,都是仿效汉家制度。占据北方的鲜卑和氐人都不得不承认,偏安南地的晋室才是华夏正统。慕容鲜卑立国号为燕,取汉名,用汉字,学汉俗,过汉人节日,几乎事事仿效汉人,许多却是四不像,例如曲水流觞,当真成了笑话。桓容高声斥骂,字字如刀,句句切中要害,抓住痛脚就是一顿猛踩。鲜卑人气得双眼通红,却只能狠狠咬牙,根本无法骂回去。与之相对,桓容越骂越顺,越骂越畅快,终于体会到,演义中,诸葛武侯将那谁谁谁骂吐血是何等的爽感。桓容骂得过瘾,大肆吸引火力。等鲜卑人从愤怒中转醒,意识到事情不对,武车四周早被晋军包围,想要冲出去几乎成为不可能。第八十五章 大捷晋军形成包围圈,将慕容垂率领的几千骑兵困在圈内,只能桓大司马一声令下,就要群扑而上,将敌人砍杀殆尽。鲜卑骑兵固然勇猛,但被晋军团团包围,失去逃生之路,不免惊慌失措。兼主帅慕容垂被刀盾手和竹枪兵困住,身边仅百余骑护卫,战局明显对己方不利,恐慌的情绪迅速开始蔓延。冷兵器时代,两军对垒,想要取得压倒性胜利,将兵战斗力、士气、胆气,缺一不可。一旦士卒慌了手脚,在战场上丧失斗志,甚至开始胆怯,也就离溃败不远了。现如今,鲜卑骑兵面临的就是此等困境。桓容先擒慕容冲,后以之为饵困住慕容垂,中途不忘捞起桓熙,两次派人往中军禀报,逼桓大司马派兵增援。此刻,以武车为中心,鲜卑骑兵和前锋军混战一处,彼此不相上下。西府军和北府军趁桓容吸引鲜卑人注意,在战圈外展开包围。整个过程不可谓不顺利,但是否能达到桓容预期的战果,终究要依靠对阵双方的硬实力和胆气。战局到了这个地步,晋兵敢拼命就能创造历史,打破慕容垂不败的神话。相反,鲜卑兵豁出去,说不定真能撕开一个缺口,从绝境中逃出生天。桓容站在武车上,左手抓住慕容冲,右臂借掩护平举,将袖中弩箭对准慕容垂,防备他拼死拉个垫背,先宰了自己再说。“慕容垂,你已被大军包围,下马投降,归顺我朝,可保一条性命!”刘牢之手持长枪,大步走上前。因战马已死,刘将军一直步战。饶是如此,依旧煞气不减,除悉罗腾之外,凡是靠近五步内的鲜卑骑兵必会被捅个对穿,挑落马下。刘牢之话一出口,慕容垂当场大笑,笑声犹如雷鸣,带着无尽的豪迈和锐利。“凭你?”慕容垂坐在马背上,俯视铠甲染血的刘牢之,冷笑道:“尔等鼠辈是留不住我的!” 第235章 “你小人!”桓容掏掏耳朵,状似惋惜的摇摇头,道:“我身边的童子都比你词汇量丰富。”慕容冲脸色赤红,就要扑上前给桓容好看。过于愤怒的结果,忘记身中毒药,慢慢挪动几下都显勉强,如此大的动作,立刻加速毒素运行,眼前忽然一黑,扑通一声栽倒不起。桓容支起膝盖,仰头望一眼车顶,再次摇头。“所以说,没文化很要命啊。”车厢内,慕容冲被桓容气昏,一时半刻醒不过来。车厢外,慕容垂被团团包围,鲜卑骑兵左冲右突,根本撕不开缺口,眼见要被晋军包了饺子。桓大司马再次增兵,誓要截断慕容垂的所有生路。战场后方的邺城,此刻却是静悄悄一片。慕容评和朝中文武得讯,知晓慕容垂陷入苦战,非但无意派兵增援,更下令紧闭城门,无论晋兵还是鲜卑兵,一个都不许放进城。远道而来的氐人获悉情报,顿时一片哗然。将军苟池不免摇头,叹息道:“为这样的朝廷拼命,当真是不值。”“将军,可要发兵救援?”“不急。”苟池坐在帐中,魁梧的身形活似一座小山,“等等看,慕容垂就此落败,邺城必定不保,和慕容评定下的条件自然不作数。”“将军的意思是?”一名谋士侧过头,眼中闪过一抹光亮,心中早有明悟,口中故意道,“仆实在不明。”苟池大笑道:“邺城被破,剩下的鲜卑人就是一盘散沙。晋人从南来,肯定吃不掉这么大一块肥肉。”到时候,他会派人禀报长安,与其帮助慕容鲜卑,不如和晋人一起瓜分燕土。“将军英明!”谋士大拍马屁。苟池洋洋得意,又道:“若是慕容垂能逃得一命,手中精锐尽丧,邺城也容不下他。可足浑氏和慕容评早想要他的命。届时,我派兵接应,予以拉拢,不愁他不投奔我主。得此虎将,西边的张凉,东边的慕容鲜卑,南边的遗晋,都将为国主囊中之物!”苟池越说越是得意,帐中众人更是卖力追捧,直将他比作汉时卫青马援,三国周瑜陆逊,好话一筐接着一筐,很快将他捧得飘飘然。殊不知,就在氐人营盘外二十里,三千骑兵正悄悄逼近。秦璟离开枋头之后,没有着急赶回西河,而是先往上党调兵,依照探子送回的情报,一路寻到氐人驻扎之地。“阿兄,真要动手?”秦玦一身黑甲,背负长弓,满脸兴奋。“对。”秦璟策马上前,手中是一副粗陋的舆图,和桓容着人绘制的完全不能比。“乞伏鲜卑有意在荆州自立,灭掉这伙氐人,苻坚不会再轻易往燕地派兵。如慕容垂战败,坞堡可趁机收取豫州,打下荆州,继而蚕食南阳。”“这样一来,是不是就和晋接壤?”秦玸道。秦璟点头,道:“此战之后,慕容鲜卑纵不灭国,亦将实力大损。阿父的意思是,隔绝氐人入燕的通路,逐步收回被鲜卑胡强占的州郡。”收回州郡?秦玦和秦玸对视一眼,都是眸光湛亮。“阿兄,阿父可要称王?”秦璟挑眉,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个,”秦玦搓了搓缰绳,道,“之前阿父有意联合晋室,如今改变计划,是认为晋室不足与谋?”秦璟眺望邺城方向,道:“主弱臣强,私心甚于收复故土,早晚酿成祸患。如今的晋室,偏安南地尚可,想要收复旧土、修复王陵,无异于痴人说梦。”此时的秦璟,一身黑色甲胄,腰佩玄铁剑,通身煞气涌现,驻马于广阔平原之上。秦氏仆兵持戈而立,黑色的战甲组成长龙,身披天边晚霞,仿佛一道亘古的洪流,冲过时光隧道,重现几百年前,秦军纵横宇内,一扫六合的霸气雄浑。傍晚时分,战场的局势愈发明朗。鲜卑骑兵十不存一,冲入战阵的几千人近乎伤亡殆尽。晋军同样损失不轻,在拼命的敌人面前,战损达到二比一甚至三比一。一个鲜卑骑兵旁边,往往有两到三名战死的晋兵。桓容坐在武车里,耳边的喊杀声越来越小,弥漫在四周的血腥气却是越来越浓。刘牢之伤了左臂,不是被悉罗腾等大将所伤,而是一个没留神,被一个鲜卑骑兵的长矛扫到。典魁和钱实浑身染血,背靠背立在一处,和盐渎的私兵互相配合,周围倒伏不下二十具鲜卑骑兵的尸首。秦氏部曲开始出现伤亡,桓氏部曲仅存两人,余下皆已战死。最危急时,桓容拉下机关,放出最后一批箭矢。至此,武车内的配备全部耗尽,仅剩车板可以防卫。猛兽濒死必会发狂,一旦暴起噬人,其凶险非比寻常。桓容用力掐了两下大腿,勉强稳住情绪,从车厢里翻出两瓶香料,准确来说,是号称香料的毒药。攥紧瓷瓶,桓容再次走上车辕,瞅准慕容垂所在,大声叫道:“刘将军,退后!”刘牢之杀红了眼,听而不闻。喊声引来敌人注意,两只箭矢一前一后飞来,桓容匆忙躲进车厢,仍被划过前臂,衣袖瞬间被鲜血染红。“府君!” 第237章 至此,枋头之战告一段落,晋军大胜鲜卑骑兵,慕容鲜卑中山王被生擒,斩首六千余,仅慕容垂和悉罗腾率百余人奔回大营。自晋室南渡以来,对阵北地胡人,少有如此大胜。消息传回建康,百姓尽皆欢腾。至于司马氏和满朝文武怎么想,不是百姓关心。他们只知道枋头大捷,晋军大胜胡人,这就足够了。建康城中一片歌舞欢庆,酒肆食铺喧闹更胜往昔。回到枋头营中的桓容却并不感到心安。看到荀宥和钟琳统计出的战功,对比从刘牢之处得知的杀敌数量,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让他悚然一惊。“慕容垂不会只有这些兵力。”邺城袖手旁观,其他的诸侯王和州郡刺使不会都是傻子,真的一兵一卒也不出。“府君?”“一定是忽略了什么!”桓容扶着被吊在胸前的胳膊,不停的踱步思索。直到石门的消息传回,他才终于想起,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原来,慕容垂同晋军决战时,范阳王慕容德已率一万五千私兵奔驰石门,击溃袁真的州兵,截断晋兵漕运。同时,前豫州刺使李邦率州兵五千,截断了晋军的陆运。在晋军于枋头取得大胜时,石门被鲜卑兵占据,贯通南地的陆运粮道也被扼住。如不能尽快想出办法,晋军的后路将被彻底堵死,再取得几场枋头大捷也是无用。了解过大致情况,桓容不由得苦笑。慕容垂率手下精锐决战,压根不是兵力不足,而是声东击西,意图鲸吞五万晋军!这样的决断狠心非常人能敌。猛人到底是猛人,当真是不服不行。第八十六章 为大军殿后漕运被阻,陆运被截,南粮无法送往北地,五万大军随时可能断炊。桓温得知消息,立即升帐,召诸将官和诸州刺使商议,究竟是该孤注一掷,乘枋头大捷攻下邺城,还是尽早拔营撤兵,以防粮秣断绝,被燕军阻在路上。“诸位以为如何?”众人表情不一,这个时候谁都不敢轻易出声。稍有不慎就可能为桓大司马背锅,傻子才主动担责。然而,继续迟疑不定,石门的袁真恐要全军覆没,陆路也会被鲜卑军扼住。五万大军驻扎枋头,进退不能,说不定真会由大胜转为大败,北伐之势由强转弱,最终功亏一篑。“督帅,粮道之事非同小可,不可轻忽。”旁人不敢轻易出声,桓豁却没太多顾忌。桓氏兄弟中,除桓温之外,他是最会打仗的一个。涉及到战事,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桓冲拼命使眼色,仍没拦住他的话头。“兵者,诡道也。慕容垂以精锐引我军决战,暗中派兵袭击粮道,扼住我军要害,虽是兵行险招,却相当有效。”“五万大军孤悬北地,粮草随时可能断绝,是进是退,是攻下邺城亦或掉头折返,督帅需尽快决断,以防延误战机,予贼寇可趁之机!”简言之,是进攻还是撤退,大司马尽可作出选择,兄弟我一定跟着干!桓豁表明决心,殊不知是给桓温挖了个大坑。桓冲看向桓豁,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没想到,真没想到,自己莫非看错了二兄,他才是诸兄弟中最聪明那个?桓温险些咬碎后槽牙。儿子坑他,以忠厚正直出名的兄弟也来坑他,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桓将军所言有理,是进是退,还请大司马尽速决断。”郗愔成功补刀。“请大司马决断!”“请督帅决断!”桓豁最先出锹,狠狠绊了桓大司马一个跟头。郗刺使抓准时机,抡起铁锹将坑挖深,各州刺使陆续跟上,挥舞着膀子一顿猛铲。桓大司马全身陷入坑内,仅露出半个脑袋,想要从坑底爬起来,难度委实相当大。到最后,军帐中只剩下一个声音:请大司马决断。桓温扫视众人,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恨不能当场拔剑,来一场快意恩仇,挨个捅上几下,狠出一口恶气!可惜只能想想。目下的情况,众人打定主意甩锅,桓大司马想找个背锅侠万分困难。无奈,只能一口吞下黄连,当着众人的面下令:“焚烧战船,全军自陆路撤退。”石门一直没能凿开,现今又被慕容德带兵阻截,河道水位不断下降,粮食送不过来,从水路撤军不现实,只能选择陆路。至于攻打邺城,桓温一开始就没这个打算。阴差阳错,一场巧合,倒是暗合最初的目的。但是,想要逼司马奕禅位,进而改朝换代,几万大军必须平安撤回南地,保留枋头大捷的战果。既然不能甩锅,桓温不再故作迟疑,当机立断,下令整肃营地,派出骑兵侦查鲜卑军动向。“大军拔营之时,焚烧战船辎重,不予贼寇片板!”“留千人殿后,防寇追袭。”命令一道接一道下达,五万大军同时动了起来,人喧马嘶,营地中一片喧闹。前锋右军内,刘牢之带回军令,立即召来手下将官和文吏商讨对策。 第239章 “自然。”刘牢之道,“我身边的部曲也留下。”桓容决意殿后,不想拖累众人。刘牢之不能明着将他绑走,但是,等到大军行远,桓大司马看不到时,可以马上解决监视之人,再将他拉回军中。无论如何,桓容不能死,更不能死得这样不明不白。想起被关押在中军的慕容冲,思及至今含糊不明的请功之事,刘牢之不禁冷笑,对桓大司马的观感直线下落,近乎有几分鄙视。桓元子终归是老了。失去早年的豪迈,一头钻进阴谋诡计。长此以往,必将人心丧尽,自食苦果。桓容不知刘牢之的打算,离开军帐后,立刻找来荀宥钟琳商议,安排为大军殿后之事。他是准备留下,但不打算去死。苍鹰带回消息,秦璟带兵夜袭氐人的营盘,活捉氐人将领苟池,并封锁消息,邺城至今不知。如此一来,威胁便少去一重。慕容垂败退回营,手下损兵折将,邺城蠢蠢欲动,不可能不给他拖后腿。这样算一算,危险又少去几分。再者,慕容德的大军在枋头,李邦的军队在谯郡一带,都在大军撤退的线路上。比起殿后的军队,反倒是最先撤退的中军更易遭到埋伏。综合以上考量,桓容认为,殿后任务并非绝对凶险,如果计划得好,或许还能再捞一回战功。这些暂时不能和旁人透露,尤其是秦璟拿下氐人之事。不然的话,恐怕会平地骤起风波,横生一场枝节。“遵府君令,役夫已动手拆卸粮船。”荀宥道,“如动作快些,午后便能拆卸完毕。”“大车均已备妥,附近没有竹林,只能伐木替代。”“日前清理战场,依府君吩咐,搜回鲜卑皮甲百余件,枪矛刀戟千余。武车装配的箭矢业已寻回,半数损毁,半数尚且可用。”荀宥一项接一项列举,钟琳不时补充两句。桓容中途没有断,在两人说完后,方才道:“拆卸粮船时,可有府军阻拦?”“确有。”荀宥点点头,面上闪过一丝笑意,“役夫早有准备,送出几条咸肉,对方便不再追究。”“几条咸肉?”桓容愕然。“反正都要烧掉,能换些肉食,自然是求之不得。”荀宥没说的是,府军得了咸肉,根本没有带回营中,而是直接在河岸旁升火烧烤,配着干巴巴还带着酸味的蒸饼,一口气全吃下肚。大军的牛羊带不走,已经尽数宰杀,但多分于将官,士卒极少能捞到一口汤喝。役夫以肉换船,负责烧船的府军相当乐意。又不是落到胡人手中,何须同自己人较真?“大军如要返回南地,至少需行半月以上。时入十一月,北地必当严寒,千余士卒殿后却未备裘袄,需得如实禀报中军。”桓容眼珠子转了转,眉尾挑高,笑着看向钟琳,这是临走还要再敲一笔?“钟舍人大才!”钟琳坦然回视,一脸正派。“府君何意?仆不甚明白。”有苦当言苦,岂能说是敲诈?何况,督帅先行不义,几度欲害府君,他不过是代府君讨还些利息,比起督帅身边的谋士,实在是纯良百倍,还需要多方学习。桓容默然无语。转头望向车外,忽然觉得天气真好,很适合再坑渣爹一回。太和四年十月底,桓温大军取得枋头大捷,遇鲜卑军截断粮道,后济无着,放弃攻打邺城,全军拔营南返。桓容奉命领千余士卒殿后。为加快行进速度,桓大司马下令烧毁战船物资,避免给敌寇可趁之机。桓容反其道而行,大量拆卸战船,临时组装成大车,装满破损的皮甲、兵器以及被丢掉的帐篷和破锅,不像是行军,更像是卖货的商旅。见到桓容的车队,刘牢之半天没说话,表情之古怪,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容弟。”“将军。”“这是为何?”桓容眨眨眼,道:“将军所指何事?”“这满车……东西,容弟收来何用?”事实上,刘牢之更想说破烂。“自有大用。”桓容不解释,只是笑。刘牢之实在问不出来,赶上大军出发时间,只能就此放弃。“我将右军可战之人尽数留下,容弟万万保重!”“将军放心。”桓容心下感动,凑近刘牢之,低声道,“将军,归途中一定小心。鲜卑狡诈,慕容垂深谙兵法,定会于途中设伏。容以为距南地越近越是危险,将军一定要注意!” 第241章 想到这里,桓容单手撑着下巴,不由得笑眯双眼。正愁和这些部落搭不上话,挑不起双方矛盾,慕容垂就帮忙搭起了梯子,当真该发张好人卡,上面烫金八个大字:助人为乐,实在感谢。第八十七章 桓容的买卖桓温大军撤离枋头,沿途放出百余骑斥候,不分昼夜进行打探,严防追兵袭至。经过两日的巡逻,斥候没有发现鲜卑追兵,却带回慕容垂令人在水源下毒的消息。如慕容垂所料,桓温心下生疑,不敢让士兵饮用当地井水,而是派出三支队伍,沿途凿井取水,供应大军水源。因为不是专业人士,过程中难免做无用功。基本是开凿十口水井,仅两三口能够出水。工作效率不高,自然会拖慢大军的行速。原本每日可行五十至六十里,如今走上整整一天,也只能走出三、四十里。加上物资多被焚烧,士卒仅以事先备好的蒸饼充饥,甚至蒸饼的数量都十分有限,又累又饿之下,军队很快出现减员。首先是重伤兵,随后是轻伤兵,到行军第四日,体弱的士卒开始扛不住,在行进中一头栽倒,再没有转醒。大军休息时,随军医者禀报桓大司马,如不能补充军粮,几万大军恐将持续减员,到时,不用鲜卑骑兵追来,大军就会自内部崩溃。“军粮!”桓温握紧拳头,用力捶在腿上。帐中诸人寂静无声,即便是郗愔,也无意在此刻找桓温的麻烦。“大司马,为今之计,只能是尽速赶往谯郡。”一名将官道,“鲜卑贼寇扼住石门,谯郡、梁国仍在袁使君手中。该处存有部分军粮,应可支应大军数日。”“善!”桓温当即点头,命大军立刻拔营,日夜兼程赶往谯郡。依郗超的推算,士卒携带的军粮仅能再维持六七日。如果不能及时得到补充,恐怕多数人真会饿晕在路上。已经是十一月,北地天寒,根本没有稻麦能够抢割。得不到储备的军粮,唯一的办法就是纵兵劫掠。如此一来,遭殃的仍会是汉家百姓。军令下达,大军迅速启程。刚休息不到半个时辰就要继续赶路,士兵无不怨声载道,唯有队伍最后的前锋右军沉默不言。刘牢之点出两名幢主和数名队主什长,命其轮换带人照顾伤员,务求不落下一人。“看样子,军中存粮的确不多了。”刘牢之跃身上马,吩咐一侧肩膀尚不能动的樊幢主:“派人看好军粮,这是咱们活命的本钱。”“诺!”不是刘牢之自私,不肯向同袍伸出援手,而是面对生死,总会有个亲疏远近。比起府军和诸州刺使带来的州兵,前锋右军活似后娘养的。打仗冲锋在前,撤退垫背在后。桓大司马下令焚烧战船物资,向士兵分发蒸饼,刘牢之麾下得到的份额最少。不和别人比,单和前锋左军对照,人员数量差不多,领到的蒸饼足足少了一半。这样的做法,如何不让众人心寒。“亏得有桓校尉出计。”临近撤退时,桓容命人日夜不熄火,将宰杀的牛羊肉全部做熟,制成肉干,又趁飞蝗过境,用军帐制成大网,狠狠捞了一把。得到的“粮食”,桓容仅留下少部分,多数都给刘牢之带上。刘牢之想要推辞,桓容早将咸肉和飞蝗装好,交给未受伤的士卒背负。“将军,不是容夸口,容在一日,殿后的两千士卒绝不会缺粮。将军所带均为伤员,急需这些口粮,还请将军莫要推辞。”桓容言辞恳切,殿后的将士均无异议。相反,桓容能为伤兵考量,更让他们坚信,跟着桓校尉绝对没错!刘牢之推辞不得,只能带着感激上路。这些临时凑起来的口粮弥足珍贵,实打实的救了前锋右军上下。多数队伍开始减员时,前锋右军奇迹似的未少一人。哪怕是受伤最重的几个,也挣扎着吃饭饮水,求生意志之高,连医者都惊叹不已。“将军和桓校尉恩重如山,如我等再不争气,岂能对得起这份爱护之心!”撤退途中,郗愔派人给刘牢之送来几袋蒸饼。刘牢之没有推辞,但没有让来人空手离开,而是装满两袋咸肉,半袋飞蝗。掂了掂袋子重量,来人看向刘牢之,满面惊讶。没想到,真没想到!以为前锋右军将要断粮,使君才派他送来蒸饼,没料到情况刚好相反,这厮手下不只有粮,而且还吃得相当不错。换做平时,几块咸肉压根不算什么。现如今,这可是救命的东西。蒸饼只能饱腹,咸肉可是有盐!熬煮成肉汤,每人喝上一小口就顶上半天。当日,大军短暂休息时,北府军上下喝到久违的肉汤。郗刺史不顾他人异议,直接将前锋右军调入麾下。见到躺在担架上的重伤兵,同样是惊色难掩。详细问过刘牢之,不由得感叹出声。“此子不凡,桓元子舍玉拾土,他日定将后悔!”刘牢之带队归入北府军,想要趁机“换粮”的人不得不偃旗息鼓。大军继续前行,入谯郡之后,遭遇到鲜卑骑兵的埋伏。一场血战,杀退李邦派遣的私兵,夺取一批军粮,军心稍微振作。 第243章 桓容拉开车窗,道:“确定?”“距此不到三里,人数不少,均为骑兵。”“会不会是鲜卑兵?”秦雷顿了一下,这个有难度。他能听出来人的数量,但是在辨别不出“品种”。“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是要对上,早来晚来都是一个样。”桓容推开车门,召来几名队主,召回巡逻士卒,沿大车设好防卫。队伍中仅有五十名役夫,皆出身盐渎。因熟悉大车构造,干起活来分外干脆利落。不到片刻的时间,大车四周就围起一圈木板,上层涂着桐油,可比士兵列阵时的藤甲。大车后,竹枪兵严阵以待,其后则为弓箭手。刀盾手护在武车周围,盯着出现在远处的火光,半点不感到恐惧,反而舔着刀口,满脸都是兴奋。被火光一照,顿显狰狞无比。若是胆小的人看见,估计能吓出个好歹。桓容不小心看到一眼,禁不住一阵错愕。这还是印象中的晋兵吗?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可惜,没有太多的时间容他细想。地平线上,火光排成长龙,伴着狼嚎声冲向车队。随距离拉近,桓容终于看清,来人不是鲜卑骑兵,而是一支由各部落组成的杂牌军。“果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桓容低喃一声,第一波箭雨已然飞出。因是警告目的,弓兵控弦精准,箭矢多落在冲锋的马前,并未给来敌造成太大伤害。来者不听警告,第二波箭雨转瞬即至,冲锋在最前的骏马发出嘶鸣,瞬间有五六人落马。弓箭手排成三列,分批进行射击。每次飞出的箭矢不多,但是连绵不断,给进攻者造成极大的压力。他们是来占便宜,不是来送死的。见识到这支晋兵不好惹,不少胡人心生退意。想走?桓容看得真切,向秦雷示意。后者点头,弓箭手再不留余地,箭雨找准落点,将队伍最后的几人射下马。胡人这才发现,这伙汉人岂止是不好惹,分明是很不好惹!“列阵!”大车向前推动,竹枪和木枪从车后探出。胡人转身想跑,却被弓箭阻住退路。趁他们慌乱的时机,十余骑绕到背后,凭着十余把长刀,竟生生拦住白余骑兵。不只桓容,动手的晋兵都感到不可思议。这些真是胡人?杀人不眨眼的贼寇?见大势已去,自己被团团包围,马上的胡人相当光棍,扯开嗓子就喊:“不要放箭,我愿顺服!”听到喊声,桓容立即举起右臂,秦雷打出呼哨,晋兵攻势一止。胡人当即翻身下马,双头抱头,动作干脆利落,可见业务之熟练。很快,五百多胡人全部下马抱头,活似一群圆滚滚的西瓜。桓容看得十分无语。他开始怀疑,依靠这些“西瓜”,真能给慕容垂添堵?确定胡人不是耍诈,桓容驱车上前,居高临下俯视众人,发现其中果然有之前见过的壮汉,不禁勾唇冷笑。壮汉缩了缩脖子,显然不想让桓容看到他。“清点一下,看看都是哪些部落。”“诺!”秦氏部曲领命,并不将人绑起来,而是径直穿行在几百人中间,不到两刻种就将信息统计完毕。“回府君,他们是巴氐和羯人,还有少部分羌人。”“有姓氏吗?”“只有巴氐句姓,其他没有姓氏。”桓容点点头,让秦雷找出领头的几人,一起带到车前问话。期间,士卒收缴众人的武器,发现少有铁器,多数人用的还是骨箭。桓容心中有底,看向几人,目光微闪。“我知尔等生计不易,然抢劫终非正途。” 第245章 渣爹不要?没关系,各州刺使都能走动一下。优惠价,过了这村没这店,打个五折照样有赚头。桓容离开后,几部首领凑到一处,商议桓容透出的消息。“慕容垂真会令人下毒?”“即便是下毒,针对的也是汉人!汉人狡猾,他们的话不能全信。”“有理。”“不管是真是假,正好做咱们手里的把柄。”巴氐首领扫视众人,握紧新得的弯刀,硬声道;“今年年景不好,鲜卑人的税却更重。能顶住慕容垂不出人,邺城的征税官下来,可没法轻易送走。”“往年,咱们没办法,不得不忍气吞声。现如今,慕容垂败了,慕容评比不上慕容恪半分,邺城早晚得乱,正好是咱们的机会!”“你是说?”一名羌人首领控制不住激动,满脸通红。“匈奴刘氏也好,慕容鲜卑也罢,在他们眼里,咱们都是杂胡!和汉人一样是牛羊,是奴隶!”巴氐首领握紧拳头,用力砸在地上。“想当年,咱们的祖先能反了刘曜,只差一步就能成功。如今的鲜卑可比不上当年的匈奴!”“这么样,干不干?”众人呼吸粗重,脸膛赤红。想起事成后的好处,一时间热血上头。“干了!”桓容的本意是挑拨这些胡人,给慕容垂添添堵,帮助大军顺利撤退。万万没有想到,胡人的野心超出预料,一子落下,搅乱的竟是整个棋局。第八十八章 贵极之相桓容的车队一路南行,每过一处郡县,便要派人联络当地胡人部落,用皮甲和武器换来牛羊,散播慕容垂在水源下毒的消息。这两千人不像是殿后的军队,活似一群行商,张口买卖闭口市货,买卖做完,就要逮住慕容垂的小辫子各种散播谣言。途中仅有的几次冲突,因为桓容的大度,均得以和平解决。巴氐和羌人部落得了不少好处,盛传桓容的美名。“这汉家子诚信,做生意从不骗人!”一路生意做下来,即便知晓桓容的大名,也无人将他和“水煮活人”的桓县令联系到一起。这样眉目如画,俊俏无双的郎君,怎么会是那样的凶人,不可能!知道前因后果,桓容再次发出感叹:魏晋时期,甭管南北,也无论汉胡,刷脸果然无敌。几十车的皮甲刀枪全部换成牛羊,队伍行速变得更慢,同中军逐渐拉开距离。桓大司马率大军南下汝阴时,桓容距谯郡尚有二十里。临近傍晚,朔风平地而起,气温骤降。呼啸的北风中,畜群变得不安,几头公牛和公羊竟开始横冲直撞。拉车的马匹变得焦躁,不停打着响鼻,预示灾难将临。桓容推开车窗,看一眼天色,下令停止前进,寻避风处扎营,过了今夜再行启程。“看这天色,今夜恐有一场大雪。”春夏旱,秋冬寒,中间还夹着一场蝗灾,可以想见,明年开春,北地将出现大批流民。“趁着大雪未落,先杀一批牛羊。”秦雷查看过畜群情况,建议道。桓容没有异议,派遣一队竹枪兵巡逻,余下的步卒和役夫一起动手,先将营地搭好,四周围上车板,再将牛羊分批宰杀。朔风中,血腥味飘散数里,引来外出捕猎的狼群。黑暗中,幽绿的光芒忽远忽近,忽明忽灭,绕着营地徘徊不去。显然,被血腥味引来的不只一群野狼。“立起车板,将没法处理的内脏都扔出去。”天灾面前,时间格外紧迫。这个关头,桓容顾不上许多,反正皮甲和武器都是捡来,算是无本生意,浪费也不心疼。为争取时间,只让众人取最好的肉,以最快的速度处理牛羊,余下全部丢出营外。狼群被车板挡住,无法进入营地,发出一声声嚎叫。随着丢出营外的内脏和羊皮越来越多,狼群彼此呲牙挑衅,进而发生争斗,空气中的血腥味变得更浓。“多生几个火堆。”赶路的商旅最怕遇上狼群,胡人部落亦然。被这么多的狼围住,任谁都会心惊胆战。桓容一行早被围出经验,非但没有派人驱赶,反而以内脏投喂。狼群争抢时,役夫升起火堆,厨夫埋锅造饭,士卒排队领取肉汤,负责巡逻的竹枪兵爬上大车,隔着木板围观狼群抢食。两千血海里厮杀出的汉子,还怕这百余条畜生?简直是笑话!“府君,这些畜生的皮毛不错,领头的几个尤其壮,皮毛也厚实,干脆猎来给府君做个垫子。” 第247章 对大军来说,从这条路走,至少能缩短半日路程,即便冒险也是值得。“如果慕容垂要设伏,为何沿路没有追兵的消息?”桓容疑惑道。“府君可还记得,范阳王慕容德曾率一万五千私兵进攻石门?”桓容点点头。荀宥扫过盘上棋子,将舆图铺在桌上,钟琳拨亮灯芯,照出石门至谯郡的几条通路。“大军从枋头撤退,慕容德从石门出发,前者多为步卒,后者多为骑兵。”“李邦在谯郡设伏,许是为扰乱大军视线。慕容德率兵避开大军斥候,先往此地埋伏,有充裕的时间布置,以候大军到来。”“慕容垂可以绕路,同慕容德前后夹击。为何没有袭击殿后队伍,或许是个障眼法。”“障眼法?”桓容问道。“以此迷惑大军,令督帅以为慕容垂眼伤未愈,或是被邺城的事困住,根本无力派人拦截。”桓容陷入了沉默。思量荀宥的一番话,的确有相当道理。“如此,大军真的难逃一劫?”“未必。”钟琳笑道,“府君难道忘了,还有巴氐、羯人和羌人的部落。”“他们?”“这些胡人未必能将慕容垂如何,但是,一旦慕容垂派兵离开大营……”钟琳的话没说完,车外突然传来一阵“波——波”的声音。桓容推开车窗,一只领角鸮径直冲了进来,扑腾两下翅膀,灵巧的落到舆图上,恰好踩在荀宥画出的古道之上,留下两个清晰的爪印。波——波——波——波!领角鸮蓬松胸羽,头上两撮耳羽直竖,面对面瞪着桓容,大眼睛里满是期待。桓容无语半晌,终于没能挡住“大眼诱惑”,默默转身拉开木柜。“波——波——波——”“知道了,别叫了,叫得我头疼。”嘟囔一声,桓容取出阿黍新制的肉干,倒在一个漆盘里。领角鸮满意的歪了歪头,意外的蹭了一下桓容的手背,叼起一条肉干吞入腹中。桓容早习惯这只鸟来蹭饭,荀宥和钟琳却是看得一愣一愣,同时瞪大双眼,下巴坠地,表情出奇的相似。“府君,这是枭是……”养鹰且罢,养枭?这爱好当真是独特。“别误会,不是我养的。”桓容摇摇头。古代砍头悬木叫枭首,夜枭向来不是好兆头,这点常识他还有。“那?”“偶尔飞来蹭食。”桓容靠向车壁,看着吃饱不算,还要将剩下的肉干划拉到一起,准备吃完打包的领角鸮,摸了摸刚刚被蹭的手背,这是要成精的架势?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都没再发问。自被桓容从流民中挖出,两人见识过太多不可思议之事。要是逐一深究,问题会越来越多,稍有不慎就可能为桓容引来麻烦。仅为满足好奇心的话,实在是得不偿失。既成为县公舍人,凡事自当为县公考虑。自古以来,凡身具大才,贵不可言者,总有异事存于世。例如剑斩白蛇的汉高祖,出入有云彩浮于头顶;重立汉室的光武帝,同样有异闻存于史书。对比桓容的种种,荀宥和钟琳都是心头微动,再看向桓容,表情均闪过几分异样。两人家学渊源,不比郗超善相人,却也有几分相面的本事。越看桓容的面相,两人越是心惊。初见未曾觉得,如今细看,竟有几分贵极之相!两人目光灼灼,桓容被看得万分不自在,差点撵人下车。即便对面是两个帅哥,还帅得各有千秋,被这么盯着也着实渗人。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荀宥和钟琳同时收回目光。面上虽然不显,心下却不约而同生出一个念头:乱世之中,能者居上。明公身具司马氏血脉,生母是晋室长公主,问鼎九州,逐鹿中原,并非没有可能。从龙之功。四个字撞进脑海,沉稳如荀宥,安然如钟琳,也不由得攥紧十指,激动起来。夜色渐深,领角鸮吃饱喝足,抓着肉干飞走。营地外的狼群抢完内脏和碎骨,仍不舍得散去。幽幽的绿光在营外游动,木板后的士卒分毫不惧,偶尔丢出几块骨头,活似在逗弄看门的凶狗。远处林中,埋伏的鲜卑骑兵愕然不已。“幢主,他们真是汉人?” 第249章 黑色的毛领在下颌围拢,两枚珍珠镶嵌在领口,随着呼吸,一层薄薄的雾气凝结在皮毛上,愈发衬得少年肤白似玉,鹄峙鸾停,道不出的雅致俊秀。营地中的篝火燃了整夜,因有人看顾,遇上大雪也未熄灭。狼群在天亮前散去,营地四周的内脏羊骨均被清扫一空,仅存的几点血迹被大雪覆盖,不见半点踪影。五六名役夫穿着裘袄,利落的撤掉车前挡板。两什步卒列队出营,沿着留在雪地上的足印,小心的潜入密林。少顷,一名什长发出讯号,响亮的哨音破开朔风,传遍整个营地。“找到了!”两名步卒飞奔回营地报信。雪深没过脚面,两人一路跑过来,气喘如牛,眉毛和睫毛结了一层冰晶。“都在林子里,从兵器看,至少不下五百人。”“走,去看看。”营中正在准备早饭,秦雷和钱实负责防卫,典魁恰好无事可做,报知桓容后,跟着步卒走进林中。桓容坐在车辕上,捧着阿黍特意调成的蜜水,一口一口慢慢饮着。昨夜里,鲜卑和杂胡起了内讧,在密林好一顿厮杀。狼群被箭矢驱赶入林,遇上满地血腥,立即亮开嗓子,发出声声嚎叫。据猎户出身的弓兵说,被叫声引来的狼不下两百头,八成还有其他的猛兽。想想可能出现的场景,桓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哪里还有一探究竟的念头。“府君,仆观天象,今明两日将晴,可令士卒加速行军,尽快过谯郡赶上中军。”桓容点点头,道:“还有多少裘袄,都分发下去。制好的肉干和蒸饼也发下去,今明两日全速赶路,只在夜间休息。”“诺!”临出发前,钟琳特地找上中军主簿,摆事实讲道理,侃得对方两眼蚊香圈,要来三百件裘袄。桓大司马命桓容领兵殿后,本就十分理亏。如果压住裘袄不放,定会招来异样目光,平日里积攒下的声望又会损失一大截。能坑渣爹一回,桓容乐见其成。不过,为钟琳的人身安全考量,他特地派典魁随行。万一桓大司马真的不要脸面,以典魁的身手和速度,好歹能杀出重围,将人囫囵个的救回来。至于事后追究,桓容想得很清楚,自己讨要物资明正言顺,渣爹敢揪住不放,他就敢彻底撕破脸皮。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草鞋的总能干翻穿皮靴的。到时候,借一借郗刺使等人的势,不愁不顶穿渣爹的肺。好在事情顺利,三百裘袄一件不少。整车物资拉回来,钟琳犹在叹息,只道数量实在太少,早知如此,应该要六百件才对。桓容当场未做评价,回到武车却是捂嘴偷笑。当初到流民中捡漏,当真是赚大了!裘袄逐一下发,热汤业已熬好。士卒排队领汤的时候,典魁自密林中归来,丢下两条皮毛还算完好的狼尸,先抓起两把雪搓搓手,随即端起一碗热汤,也不嫌烫,咕咚咕咚半碗下肚,呼出一口热气,眉眼间舒展开来。“昨晚上动静不小,林子里血腥味太大,少有囫囵个的尸首。”桓容坐在车辕上,一边咬着烤得焦香的蒸饼,一边听典魁叙述,竟没感到半点不适。该怎么说?人的适应性果然强大。“雪上留着爪印,我四下里都看过,不只有狼,还有豹子。可惜没见到尸首,怕是受伤后跑了。”说话间,典魁比出两个巴掌,双眼放光道:“我在几棵树上看到了熊爪印,八成是狼群惊动了在那处睡觉的熊,光看爪子,站起来将近两人高!”“喝!”“这么大的熊?”钱实和秦雷巡营归来,听到典魁的话都吃了一惊。经过长年战乱,北方地广人稀,密林丛生,野兽并不少见,但这么大个头的熊也很少有。“熊可还在?”典魁摇摇头。“我追着脚印绕过两圈,没寻到。”“要是能猎来,熊皮处理一下,正好给府君做条褥子。”“是啊。”几人都感到可惜,桓容摇了摇头,道:“猎熊不易,何况眼下也没有条件。昨日荀舍人推断,鲜卑兵可能在通往汝阴的古道设伏,我等既为大军殿后,自然不能继续耽搁,需尽快赶路,同中军汇合为上。”“诺!”众人齐声应诺,以最快的速度填饱肚子,整理队伍,拔营继续前行。途中遇上两支迁移的部落,仅剩的小半车皮甲和刀枪都被换了出去。 第251章 小虾米照样能掀起大风浪。换成初来时,桓容绝不会有此想法。但在现下,他早已融入历史,不再是个旁观的路人。他会用事实告诉慕容垂,轻视对手的结果,大白鲨早晚也要栽跟头。“如此,就依仲仁之计。”渣爹遇挫,桓容乐见其成。考虑到可能要自己背锅,他又没法继续乐观。既要让渣爹栽跟头,又要成功避开黑锅,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功!心思既定,桓容不再耽搁,取出一支木哨,对着茫茫雪原吹响。悠长的哨音穿过朔风,刺破云层。不久,嘹亮的鹰鸣响彻长空。桓容自车窗望去,矫健的身影盘旋在云层之间,双翼振动数下,伴随一声长鸣,径直俯冲而下。太和四年,十一月底晋军沿汉时古道南下,日夜兼程赶往汝阴。途中休息时,一只苍鹰飞入北府军的营盘,寻找到刚自军帐走出的刘牢之。对于满脸虬髯的糙汉子,苍鹰向来没多少耐心。找准目标,将竹管丢下,抓掉刘牢之的头盔,苍鹰飞落到旗杆上,竖起翎羽,明显在表示:快拿起来看,你个长相不及格的糙汉!刘牢之险些当场拔剑。好在认出这是桓容养的鹰,才没有来一场人鸟大战。“将军,这是桓校尉的鹰?”刘牢之瞪部曲一眼,后者当即倒退半步,他招谁惹谁了?弯腰捡起竹管,取出里面的绢布,仔细看过一遍,刘牢之神情大变,立即回身入帐,向郗愔禀报此事。“桓校尉示警?”郗愔抬起头,声音有气无力。大军饥一顿饱一顿,伙食情况堪忧。如郗刺使之尊,也只能以蒸饼充饥,咸肉汤都是隔两顿才有。这种情况下,寒食散什么的,早被郗愔抛到脑后。包括在他帐下的王献之,一样是面有菜色,咸肉和寒食散摆到面前,绝对扑向前者。“桓校尉信上说,贼寇欲在前方深涧处设伏,并有一支骑兵缀在大军身后。”“前后夹击?”郗愔神情微变,“消息确实?”刘牢之点头。他了解桓容,以对方的性格,绝不会在这样的事上开玩笑。“使君,需将此事报于督帅。”王献之道。“恩。”郗愔将要起身,似想到什么,重又坐下。“使君?”“道坚,你带人出营,便说奉我之命,巡查前方路况。待你归来,我再去见督帅。”“诺!”刘牢之没有多问,行礼退出营帐。郗愔拿起近乎透明的绢布,看着上面渐露锋芒的字迹,不禁再次感叹:得子如此,桓元子何德何能!如是我子……罢,没有福气啊。“使君,仆斗胆,军情如此紧急,为何不立即报知大司马?”“正因紧急,方才不能轻忽,需要道坚走上一遭。”郗愔收起绢布,转头看向王献之,有心教导一下这个外甥兼侄女婿,想起建康的风言风语,念及去世的二弟,又看他很不顺眼,这种复杂的情绪,实在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好在王献之表现尚佳,主动离开建康,没给人可趁之机。要不然,以郗刺使如今的势力,想要给侄女找回场子,琅琊王又怎么样?一样得跪。不服?打得你跪!桓容扇动翅膀,受影响的不单是桓大司马。历史上爱好寻仙问道,修黄老之术,将寒食散当糖豆嗑的郗愔,也被拽离既定的人生轨道,大踏步走上和桓温互搏的道路,并且越行越远。王献之凝眉深思,脑海中闪过一道灵光,却没能及时抓住,仍是满头雾水。郗愔摇摇头,没有轻易为他解惑。有些事需要自己参透,别人帮得了一次,帮不了两次三次。既然要走上仕途,就不能再玩名士洒脱,必须学会“用心”。桓容就是最好的例子。思及刚到京口时的少年,郗刺使不禁有些怀念。想起当时的桓容,就不免想到宴会上的麻雀,当真咸香酥脆,令人口舌生津。郗刺使看一眼蒸饼,默默做出决定,回到京口之后,必要着人制上整盘,一回吃个过瘾。什么养生,什么求仙,都xx去吧!刘牢之在营外转了一圈,很快发现“情况”,煞有其事的归来禀报。郗刺使掌握情报,满面肃然的走进中军大营,同桓大司马商讨贼寇设伏之事。当日,全军上下一改往日作风,不再吝啬粮食,每人发下两个蒸饼,并有满满一碗热汤。 第253章 若火烧营地之人同晋军无关则罢,假如二者联合,以这支军队的战力,埋伏在古道的同袍恐经凶多吉少。越想越是心惊,幢主扬鞭策马,不顾雨水夹着雪子打在脸上,恨不能长出一对翅膀飞回营中,派人向慕容垂发出警报。天空中,一只黑鹰振翅翱翔,始终飞在鲜卑骑兵头顶。幢主等人一心赶回营地,并未曾留心。在苍鹰之后,百余黑甲骑兵遥遥跟随,一路从荆州追到豫州,距大营数里方才停住。“找到了。”秦玦和秦玸胆大,主动请缨前往探路。秦璟率大部队在后,避免被鲜卑骑兵提前发现。“回去,给阿兄送信!”秦玸打了一声呼哨,放飞一只金雕。黑鹰在营地上空盘旋,寻到一株古木落下,隐去踪迹。金雕掉头西行,给秦璟率领的军送信。“乞伏鲜卑已灭,荆州可收入囊中。”秦玦策马立在秦玸身侧,道,“再拿下豫州,可顺势发兵彭城。如果晋兵牵制住慕容垂,将他困在汝阴,留下充裕的时间,有阿兄亲自带兵,下邳也能一战而下。”秦玸摇摇头,道:“哪里有那么容易。”想要困住慕容垂并非易事。如果是秦氏仆兵,大概有七成把握。可惜,和慕容垂对战的是晋兵。不是他看不起晋兵,只是从枋头之战推断,胜负当真难料。“晋兵从枋头撤退,临行前焚烧战船物资,粮秣肯定不足。纵然能窥破鲜卑人的计谋,也未必能轻易取胜。”秦玦思量一番,也觉得此言有理。“暂时没法前进,先寻个隐蔽处等阿兄。慕容垂不在,这处营盘必须拿下!”秦玸道。兄弟俩商议妥当,调转马头,向途中经过的一处小山驰去。此时,慕容垂正同晋兵苦战。桓容发出示警,晋兵提前做出防备,双方展开包围和反包围,鲜卑人未能占到任何便宜。桓大司马以自身为饵,吸引鲜卑兵的注意,郗愔率北府军扫除李邦手下的州兵,各州刺使通力合作,率手下州兵和范阳王的骑兵进行鏖战。战斗从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鲜卑兵以逸待劳,晋兵占据人数优势。前者为战功搏杀,后者为返回南地拼命。战局陷入胶着,几万人全都杀红了眼,没有一个士卒后退。慕容垂率骑兵从晋军背后杀出,本以为能里应外合,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打得晋兵丢盔弃甲,取得一场大胜。哪里想到,桓容做了他身后的黄雀,率两千步卒赶到,将三千人堵在深涧入口。竹枪兵列阵,弓兵在阵中控弦。刀盾手自左右合围,以劣势的兵力,硬是将这三千骑兵堵个正着。“杀!”晋人豁出性命,慕容垂的计划落空。眼见范阳王的私兵一个个战死,情况对己方越来越不利,慕容垂当机立断,就要带人冲出深涧。桓容哪会让他如愿。即便不能灭掉这个猛人,也要狠狠戳上两刀,给他放一放血。“列阵,前进!”武车防备一流,没有弩箭齐射,车轮两侧的木刺照样能给敌人造成不小的压力。竹枪兵和弓兵配合愈发默契。弓兵三轮齐射,阻住骑兵后撤的道路,竹枪兵趁机猛刺,前排的战马和骑兵被刺个正着。嘶鸣声中,阵前的战马先后倒地,鲜卑兵坠马翻滚,没等爬起身,两侧的刀盾手迅速补位,满脸的狞笑,抡起环首刀就是一顿猛砍。慕容冲策马飞奔而来,满脸杀气,刀尖对准车上的桓容。“受死吧!”见冲不过枪阵,慕容冲豁出去,将环首刀当匕首投掷出去。桓容吃惊不小。这中二少年怎么跑出来了?如此重要的俘虏,渣爹竟没派人看管?来不及多想,眼见长刀飞来,桓容忙向右侧闪躲,刀锋几乎是擦着肩头飞过,当啷一声落在车板上。 第255章 慕容垂和慕容冲逃走后,涧口的战斗再无悬念。鲜卑兵无意搏杀,一心向外冲,完全是溃不成军。晋兵都想多得战功,群拥而上,虽说杀敌不少,却因己方混乱给了敌人可趁之机,放走了百余骑。饶是如此,仍可称为不小的胜利。与之相对,中军的情况却不太妙。桓容预料的没错,晋军兵力占优,奈何战斗力差鲜卑人一截。范阳王慕容德率部众冲杀,左冲右突,差点被他冲到中军大纛之下。好在桓温身经百战,左右两翼有桓冲和桓豁互相支应,几度险象环生,终没被对方得逞。经过最初的激战,晋兵体力的问题逐渐显现。鲜卑兵抓住时机,在右翼撕开一个缺口,慕容德当先冲出,余者紧随而上,缺口再没合拢。除被彻底包围的千余人,以及战死的骑兵步卒,余者尽数逃出生天。最后一名鲜卑骑兵倒下,深涧早被鲜血染红。是胜是败?从结果来看,晋军应该胜了。然而,战损统计出来,四万大军伤亡超过一万,战损达到三比一,又何能言胜?清理战场时,桓大司马就地升帐,各州刺使和军中文武均被召去议事。桓容率队赶上大军,又参与之前的战斗,自然不会被落下。条件简陋,不好讲太多规矩。桓大司马位居上首,众人分左右落座。刻意避开下风处,仍有血腥味不时飘过鼻端,足见战况之惨烈。“此战能料敌先机,未令贼寇计谋得逞,实因郗刺使明察。”桓大司马站起身,当着众人的面对郗愔行礼,道:“此前多有误会,今番大军得以脱险,全仗方回高义,请受温一拜!”“大司马这一礼,愔不敢受。”郗愔侧身避开。“方回何意,莫非仍计较温前番过失?”桓温面有不愉。“非也。”郗愔摇头,正色道,“立功者另有其人,故愔不敢受大司马一拜。”“另有其人?”桓温诧异。“然。”郗愔抚须笑道,揭开谜底,“不是旁人,正是奉大司马之命,率千人为大军殿后的旅威校尉桓容!”此言既出,众人齐齐转头,目光聚向桓容。“此事需从几日前说起……”郗愔无意占他人之功。经他口述,桓容有勇有谋,发现胡人诡计,立即向大军送信。为证明消息确实,郗刺使派人探查,确定鲜卑确有埋伏,方才告知桓大司马,定议将计就计,给鲜卑一个教训。“桓校尉不赀之器,拔群出萃,大司马秉公正义,为报国恩,父子临阵,实乃我辈楷模。”郗愔道出实情,赞扬桓容的同时,对桓大司马的“一心为国”和“慷慨大义”大加赞扬。桓温被“夸”得肝疼,却硬是没法反口,只能继续疼。一番话说完,郗愔扫过众人,明显表示:事情到这个地步,诸位还要继续装糊涂,不做出些表示?帐中多是一方大佬,人精中的人精,哪会不懂他的意思。暗中咳嗽一声,彼此交换眼色,打算卖郗愔这个人情,开始众口赞扬桓容,追捧桓大司马,将事情就此定性,不给有心人挑刺翻盘的机会。被如此赞扬,桓容脸色发红,很不好意思。桓温同样脸色涨红,究竟是喜是怒,唯有他自己知晓。郗愔牵头点火,众人帮着拾柴,火堆升起来就不会熄灭。有诸州刺使见证,桓容的功劳板上钉钉。桓大司马再不乐意,也得当场做出表示,等回到建康,第一时间为他请功。“可惜被慕容垂和慕容冲走脱。”一名刺使道。此言一出,帐中顿时一静。出言者状似无心,听话者却十分有意。先前的枋头大捷,今日的深涧之战,众人都有眼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抓住慕容冲的是谁?桓容。给慕容冲逃跑机会的又是谁?桓大司马。认真追究起来,不是桓大司马将人要来中军,好吃好喝的招待,又派医者为他治伤,慕容冲未必有力气逃走。慕容冲没跑成,自然无法救走慕容垂。想到这里,众人都开始不淡定,看着桓大司马的目光变得诡异。不是桓大司马此举,说不定真能抓住这对叔侄,就此创造历史! 第257章 桓容调入北府军后,同刘牢之商议,请示郗刺使,临时拼凑出木车担架,并集中营中的医官,对伤者进行救治。北府军带头,诸州刺使见到效果,开始有样学样。桓大司马知晓此事,破天荒的发下一批伤药,让桓容好一顿惊奇。饶是如此,因条件限制,每日仍有伤兵死在路上。看到路边掩埋的尸骨,桓容再次认识到了乱世的残酷。对这些士卒来说,即便拼死走下战场,也未必能活着归乡。于此,军队的将官士卒早已经习惯,甚至有些麻木。见桓容盯着路边的新坟,刘牢之策马走过,挡住他的视线,道:“世事如此,容弟总要习惯。”习惯吗?桓容看一眼刘牢之,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以为自己逐渐习惯这个世道,能对胡人痛下杀手,已经足够心硬,然而……叹息一声,桓容拉起车窗,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双眼。军队过淮南,当地太守率郡内官员出迎,并备下酒水炙肉犒劳大军。“天威之师,此番两场大胜,使得贼寇丧胆,实乃汉家之幸!”淮南太守姓周,出身兴郡士族,与教导桓容的周氏大儒是族亲。桓容得阿黍提醒,特地下车见礼。周太守年过耳顺,一把长须垂过胸前,眉目疏朗,一口标准的吴地官话,笑容里带着亲切。“从兄曾言,郎君抱宝怀珍,瑚琏之器。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使君过誉,容愧不敢当。”“当得。”周太守道,“今次北伐,郎君临阵不乱,生擒贼寇中山王,实是智勇无双。”桓容面色微红。别人不晓得内情,他自知自事,能抓住慕容冲,半数是靠运气。“郎君甘冒危险,为大军垫后,窥破贼寇奸计,及时送出消息,助大军冲破重围,可谓大功!捷报传回建康,朝中上下皆言,郎君有班定远之风,日后当建卫班之业,立不世之功。”被当面这样夸,桓容耳根发热,连道周太守过誉。究其根本,还是脸皮不够厚,缺乏官场经验。郗愔同周太守有旧,见他如此夸赞桓容,心下明了,他的密信送去建康,王、谢士族已经开始行动。桓元子身为权臣,掌控军权,跺一跺脚,建康的地皮都要抖三抖。可论起民望以及对舆论的掌控,遇上王坦之谢安等人,照样要退一射之地。有周太守带头,淮南的官员均对桓容交口称赞。夸完正主,又对桓大司马口出赞誉,各种好话轮番轰炸。听着一声又一声“教子有方”“后继有人”,桓温的笑容都有些扭曲。奈何面子必须做,不管憋了多大的闷气,别人夸自己儿子,总不能当场翻脸。比起桓容的风光,桓熙彻底被人遗忘。昔日风光无比的南郡公世子,此时正躺在车中,因双腿骨头断裂,动也不能动,凡事都要有人伺候。军中医者诊断之后,言明桓熙的伤势极重,即使断骨愈合,也无法如常人般行走。更糟糕的是,他的后背磕到硬石,伤到了脊椎,必须常年休养。碍于桓大司马阴沉的表情,医者只能捡最好听的说。就事实而言,桓熙已成废人,后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均要人照顾,生活基本无法自理。郡公世子自然不能是个废人。桓大司马清楚,桓熙同样明白。知晓伤情之后,桓熙仿佛变了个人,整日躺在车中,双眼直愣愣的看向车顶,一句话不说,近乎傻了一般。只在听到桓容的名字时才会出现反应,一瞬间五官扭曲,面容好似恶鬼。“桓世子贪墨军粮,战场怯敌……”郗愔有意压下桓温的名望,不使他在北伐中得利,除慕容冲逃走一事外,桓熙犯下的错事必要大书特书。有桓容做对比,桓熙的错误瞬间放大数倍。无需添油加醋,世人自会追寻“真相”。桓大司马是如何“磨练”嫡子,又是怎样庇护庶子,这其间的种种,无论如何隐瞒不住。一旦印象生成,流言无法压下,影响不会轻易消除。桓大司马想摆脱“不慈”之名,怕要头疼上好一阵子。郗愔计划给桓大司马下套,桓容不知自己又要被动坑爹,看到城门前进出的商队,不由感到一阵惊讶。“这里还有吐谷浑人?”见他好奇,一名书佐笑着为他解惑,言道:“淮南地处国境,虽有兵祸,却也为商队必经之地。”淮南郡同汝阴郡相邻,自北来的商旅,若是选择陆路,多数要由淮南过梁郡,再入都城建康。如此一来,淮南虽是兵家要地,城内却是格外的繁荣。南来的丝绸布匹,北来的骆驼牛马,均能在城内市卖。每逢开市,必是人喧马嘶,车来车往,热闹非凡。只不过,因地处边境,城内有严格的规制,例如牛马市绝不能靠近官衙,士族豪强聚居的里中少有庶人出入。入夜之后,城门关闭,各里均会放下栅门。除值夜巡逻的郡兵,凡在夜间行走之人都会被抓捕关押,不能说明来历,无论汉人胡人,尽数会被罚为田奴。听书佐讲解,桓容不禁咋舌。再看巍峨的淮南城墙,又是另一番感触。 第259章 “冬日多雨雪,府君既要返回建康,自当尽日启程。”潜台词是:冬天的路不好走,尽早启程为上。择日不如撞日,各州大佬都在场,桓容这时开口,桓大司马碍于面子也得放行。“府君,孔玙所言有理。”有诸州刺使为见证,桓容孝顺之名定当远播。日后如有他人以父子之隙攻讦,今日之事就是最好的反驳。谁说府君不孝顺?脸伸过来,抽不肿你!钟琳和荀宥互看一眼,深知彼此言下之意,有志一同劝说桓容,为免夜长梦多,早走一天是一天。最好今天开口,明天一早就出发!桓容挑眉,琢磨两秒,拊掌笑道:“善!”中军大营中,篝火熊熊燃烧。酒香和肉香在营地中飘散,大帐中不时传出阵阵爽朗的笑声,似能驱散冬日的湿冷。桓容步行来到帐前,被巡营士卒拦住,张口道明来意。士卒请他稍待,快行几步告知部曲,后者看了桓容一眼,当即入帐禀报。少顷,帐中笑声忽然一顿,部曲自大帐走出,请桓容入内。“桓校尉请。”桓容笑着颔首,整肃衣冠,迈步走进帐中。帐帘半垂,背后犹有凉风,前方却是暖意扑面,夹带着浓郁的酒香,熏人欲醉。桓容的酒量一般,并且喝酒上头。仅是闻到酒香,脸上就有些红。被暖意一熏,暗中攥紧手指,方才稳步上前,绕过摆在地上的火盆,拱手揖礼。“见过督帅,诸位使君。”桓温未着铠甲,深衣扯开领口,面上带笑,说话时带着几分酒气。“起来,阿子有事?”“是。”桓容恭敬道,“儿去岁出仕盐渎,一载未曾归家。今大军凯旋,佳节将近,请阿父许儿先返建康,与阿母团聚。”桓温未及出言,郗愔当先拊掌道:“郎君至孝,好!如得子如此,愔平生无憾!”此言既出,众人纷纷附和。桓温的酒意消去几分,眸光微凝。陪坐帐中的郗超低下头,攥紧酒盏,指节用力得发白。“阿子可知军规?”“回阿父,儿知。”桓容沉声道,“然孝乃人子之道,儿愿免请战功,只望能见阿母!”说话间,桓容伏跪在地,眼眸低垂,眼眶泛红,将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阿兄,瓜儿如此孝顺,便答应他吧。”桓冲开口道。他一开口,桓豁自要接言。加上郗愔之前作出的铺垫,帐内众人均感叹桓容孝顺,桓大司马有个好儿子。肺被顶穿是什么滋味,桓大司马终于有了切身体会。“阿父,阿兄此前重伤,想必在军中无法安养。不若随儿同回建康,遍寻名医,善加调养。”桓容表情真挚,言辞恳切,事母至孝,友爱兄弟的形象愈发深入人心。桓大司马磨着后槽牙,险些捏碎酒盏。面对众人却要强撑笑脸,表扬桓容一番,答应他的请求。至于免请战功,自然不能当真。带桓熙一起回建康,更不能当真。即使桓大司马松口,桓熙宁死也不会和桓容走。“谢阿父!”桓容功成身退,片刻也不耽搁,立刻回营打点行李,天亮就出发。桓大司马目送他离开大帐,一口气堵在胸口。他错了。当初不该将此子送出建康。虎入山林,鱼入汪洋,岂能再被他人掌控!思及桓容,对比其他几子,桓大司马又不免失落,端起杯盏一饮而尽,只觉酒水苦涩,一直苦到心里。桓容南归晋地,可谓事事顺利。自汝阴奔逃的慕容垂叔侄却是狼狈不堪。遭遇两场大败,慕容垂手下精锐十去七八,残存的几百人中,几乎人人带伤。染干津在枋头战死,悉罗腾于深涧被擒,前豫州刺使设伏不成反死于战阵,范阳王慕容德侥幸脱险,只派来百余骑护卫,带着剩下几千人返回封地,明显对慕容垂有气,不肯再同他联合出兵。慕容垂心存怒火,奈何无处发泄。兼慕容冲箭伤在身,隐隐发起高热,只能带着几百人返回豫州,暂时蛰伏以图后事。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刚进入州境,就遇上一队奔逃的溃兵。“怎么回事?”认出狼狈不堪,一身是伤的封罗,慕容垂大惊失色。莫非是慕容评趁他不在动手,还是乞伏鲜卑心生恶意?“大都督,是汉人!”封罗满面尘土,铠甲上满是血迹,一条刀痕自眉毛延伸到嘴角,左眼已是废了。“汉人?” 第261章 封罗等不敢耽搁,领命之后就要上马离开。“封罗,”慕容垂道,“你重伤在身,不可过于劳累,随我同去沛郡养伤。”“大都督,仆并无大碍。”听闻此言,封罗感动不已,扯开绑住左眼的布条,现出狰狞的伤口。伤口依旧泛着血丝,但并未化脓,恢复力着实惊人。“世子和几位公子在乱中北去,极可能是往陈留和高平。仆知晓近路,可先行一步,拦下两郡的守军,以防世子和几位公子遇上意外。”“如此,便将此事托付与你。”“大都督放心,仆定不辱命!”封罗抱拳立誓,当场点出未受伤的百余人,分作两队,分别驰往陈留和高平。目送马队驰远,慕容垂听到一声低哑的“叔父”,探手触及慕容冲滚烫的额头,表情中闪过一抹担忧,不再迟疑,立即调转马头,向沛郡飞驰而去。此时,豫州的大火已经熄灭。建立在旧城附近的鲜卑大营一片焦黑,到处散落着断瓦焦木。朔风吹过,卷起一股呛鼻的黑烟。策马走过营地,秦璟拉住缰绳,镔铁枪早被鲜血染红。未凝固的血珠顺着枪尖滴落,浸入泛着焦黑的泥土,很快混成一色,消失无踪。“阿兄!”秦玦策马奔来,到了近前,兴奋道,“我和阿岚搜寻营地附近,在林子里发现三十几匹战马,想是从大火中逃出,都是难得的好马!”将镔铁枪扎在地上,秦璟取下玄色的头盔,两缕鬓发垂落眼角,恰好拂过溅在颊边的一点血痕。“除了战马,可曾找到人?”“没有。”秦玦有些泄气,沉下表情道,“明明看到是往北跑,我和阿岚追出十几里,硬是跟丢了。”“一个都没找到?”秦玦摇摇头,更加泄气。三千骑兵夜袭鲜卑大营,一为抢占豫州,同荆州相连;二来,则为抓住留在此地的几条大鱼。慕容垂率精锐出征,几个儿子都留在营中。尤其是世子慕容令,文韬武略,名声不亚于亲父,最得慕容垂看重。如果能抓住他,绝对能令慕容垂投鼠忌器。可惜战场过于混乱,慕容令仗着熟悉地形,带着十余名部曲脱逃。秦玦和秦玸带人去追,中途还是跟丢。别说慕容令,连他几个兄弟都没找到。“阿兄,我再带人去追!”秦玦咬牙道。他就不相信,这几人能上天入地,在土层中打洞!“不用。”秦璟抓起镔铁枪,双腿一夹马腹,战马打了个响鼻,向前慢走几步。“阿兄?”“人跑了也无妨,慕容垂在深涧落败,如今又失豫州,实力大损,短期没有能力发兵。”秦璟眺望北方,继续道,“其同慕容评有隙,九成不会返回邺城,只能往沛郡安身。若是同段氏联合,致使慕容鲜卑更乱,倒对坞堡有利。”“沛郡?”秦玦转了转眼珠,立即道,“阿兄,下一个打沛郡?”秦璟看他一眼,目光锐利。秦玦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在西河时,张参军教授舆图,你可认真学了?”“学了些。”秦玦不自在的笑了笑,明显有几分心虚。见他这样,秦璟气得发笑,不是地点不对,肯定要和秦玦认真“聊”上一回。“想攻沛郡,先要打下梁郡和谯郡。”秦璟用枪尖在地上勾画,简单画出粗略的线条,道:“我早告诉过你,欲在战场成就功业,武艺固然重要,更要学习兵马谋略,熟记各地舆图!”秦玦自知理亏,抿了抿嘴唇,没敢出声。秦玸打马走来,恰好看到眼前一幕,好奇道:“阿兄,阿岩这是怎么了?”“理亏。”秦璟言简意赅,看向秦玸,道,“张参军讲解舆图时,你可认真听了?”“听了!”秦玸立刻绷紧神经,大声回答。“那你来说,打下豫州之后,该进攻何地?”秦玸想了想,认真道:“如向北,则先攻陈留高平,若向东,定要先取梁郡和谯郡,再攻沛郡。”秦璟满意颔首,似笑非笑的看向秦玦,挑起眉尾,好似在说:不学无术,将来如何领兵?秦玦脸色涨红,头顶冒烟,当场泪奔。待秦璟策马离开,秦玸近前问道:“怎么回事?”秦玦擦擦眼泪,讲明前因后果。“所以,被阿兄教训了?”“恩。”沉默两秒,秦玸给出一个字:“该!”秦玦:“……” 第263章 慕容评被慕容垂和段太守抓住小辫子,又遇苻坚王猛追讨欠债,日子过得无比艰辛,一片水深火热。燕国朝堂愈发混乱,群臣无心处理政事,陆续陷入权利争夺的漩涡。秦国派入燕国的军队先后灭在秦璟手中,苻坚接到消息,好一阵肉疼。没证据和秦氏坞堡开战,也没把握一战而胜,干脆柿子捡软的捏,抄起刀子狠捅慕容鲜卑,打算从对方身上收回本钱。秦璟领兵撤出豫州,在荆州扎营。洛州派遣的工匠陆续抵达,有依约北上的相里兄弟,荆州的坞堡迅速建起,规模不及西河等地,坚固程度和防御能力却远胜任何一座坞堡,堪称北地翘楚。临近年底,几方势力纵横绞杀,北方的局势愈发混乱。慕容鲜卑吃了大亏,似病入膏肓,却硬是扛着不肯咽气。氐人趁火打劫,奈何失去两万兵力,又少了乞伏鲜卑这个有力打手,底气算不上太足,短时间只能内小打小闹,无法掀起大的战事。秦氏坞堡统辖的州郡陆续增加,连成一条长带,纵贯南北。同是汉人政权,都城位于姑臧的张凉,此前被氐人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见氐人实力削减,竟趁机派兵夺回边境两处要塞,很是威风了一回。从桓容手中买到武器的杂胡暗中结盟,愤起杀死鲜卑税官,在燕境内举起反旗。先是巴氐,后是羯族和羌人,紧接着,部分匈奴和吐谷浑人也凑起热闹。甭管能不能推翻鲜卑立国,多抢几把总是实在。战火燃烧屡扑不灭,慕容鲜卑愈发不稳。氐人境内受到影响,杂胡聚居的州郡皆重兵把守,稍有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与之相对,西河等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因居民多为汉人,兼仆兵凶悍,杂胡不敢轻易侵扰,大量商队和逃难的部落群聚于此,一时之间,繁荣更胜往昔。北方乱成一锅粥时,桓容离开北伐大军,顺利返回建康。入城之日,刚好是十二月辛丑,腊日佳节。篱门大开,秦淮河上船来船往,岸边行人接踵摩肩,挥袖成云,热闹非凡。桓府健仆早在篱门前恭候,见到带有桓府标志的马车,立刻迎上前行礼。“见过郎君!”桓容拉开车窗,笑道:“阿母派你来的?”“殿下知晓郎君归来,命仆等守于此处,迎郎君归府。”桓容不欲耽搁,正要令马车前行,忽听前方传来一阵鼓声,人群中发出如山般的欢呼。随着呼声高涨,河上的行船陆续停住。艄公船夫不论,船主和客旅纷纷走上船头,翘首张望,因惊喜而满脸通红。“是王氏郎君!”“是陈郡谢氏!”“那是吴郡陆氏!”“我看到了,是陈郡殷氏!”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近乎压过鼓声。人群越聚越多,道路被阻,暂时无法前行。桓容心生好奇,干脆推开车门,站到车辕上,借衣袖遮挡,同众人一起张望。河岸旁立起成排皮鼓,鼓身俱刻有独特标记。二十多名宽袖长衫的士族郎君立在鼓前,戴胡公头,手持木质鼓锤,踩着特定的步伐,有力的击出鼓音。咚、咚、咚!鼓声一阵急似一阵,一声高过一声。郎君高举手臂,长袖翻飞,衣摆轻扬。束发的绢布松脱,黑发似绸缎飞舞,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映着冬日暖阳,仿佛透明的珍珠般闪闪发光。咚!又是一记重鼓,郎君同时振袖,仿佛展翅的仙鹤,齐齐击出最强音。“好!”喝彩声如山呼海啸。数十名缠着腰鼓的少年和女郎出现在人群中,少年扮作金刚力士,女郎发间瓒着刻有凶兽纹的发钗,手中的木槌击向腰鼓,不似之前强硬,却另有一种震撼人心。鼓声齐鸣,逐走百疫。岸边的百姓随鼓声齐喝,舞动双臂,双脚用力踏地,动作并不优美,尽是粗犷豪放。谁言汉家已孱弱?谁言华夏无豪情?看着这一幕,桓容眼眶微热,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在胸中澎湃。岸边的皮鼓陆续被移走,士族郎君尚未及离去。为首之人望见不远处的马车,认出车上的桓容,当即摘下胡公头,笑着对桓容挥手:“容弟!”见是谢玄,桓容在车上还礼。衣袖落下瞬间,突然察觉不对。马车附近一阵诡异的寂静,旋即有人发出一声高呼:“是桓氏郎君!生擒鲜卑中山王的桓氏郎君!” 第265章 非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牵扯上皇权政治,自古以来就和干净不沾边。桓容越想越深,始终没有发现,自穿越以来,“皇权”二字首次清晰的印入脑海。“阿黍,政局如此,没有万全的把握,我不想惹上麻烦。”桓容沉声道。阿黍垂首,道:“奴知错。”“恩。”桓容不再多言,放下布巾,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马车穿过拥挤的人群,沿秦淮河北岸前行,喧闹的人声逐渐稀落,马车行速一度加快,又渐渐减慢。行到一座高宅之前,车夫猛地拉住缰绳,骏马嘶鸣两声,前蹄用力踏地,终于停了下来。护卫登上石阶,府门旋即大敞。数名健仆自门内行出,立在丹墀下。一名高大的少年自府内奔出,蓝色的长袍裹在身上,腰间系一条绢带,愈发显得肩宽背阔,腰窄腿长。“阿弟!”桓祎两步行到近前,见到刚刚跃下车辕的桓容,笑容愈发爽朗,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总算把你盼回来了!”“阿兄。”桓容在车前立定揖礼。兄弟当面,彼此互相打量,桓容蓦然发现,仅是一年多不见,桓祎足足窜高五六寸,个头已经超过一米八,大有向一米九进军的架势。对比自己,桓容顿感牙酸。他的个头不算矮,并且年纪尚轻,还有成长空间,但身边都是一米八的大高个,类似典魁之类的轻松超过一米九,自己动不动就要抬头看人,着实是心有不甘。看来还要多吃。多吃才能多长!桓容心思急转,为身高下定决心。桓祎依旧是一根直肠子,见他归来满心高兴,顾不得旁人,一把抓住桓容的手腕,道:“数月前你随大军出征,阿母口中不说,心下却着实惦记。我本想去侨郡找你,结果没能去成。”“听说你受伤了?伤在哪里,是否严重?”桓祎嘴上不停,不提桓容立下的战功荣耀,句句都是关心他的安危伤势。“早知道我就再跑几次,有我在,还有哪个胡贼敢伤你!”桓容没说话,只是笑,笑意一直融到眼底。钱实和典魁跟在身后,听桓祎这顿唠叨,都有几分不自在。典魁脾气暴躁,刚要张口就被钱实拉住,低声道:“府君这个样子可是少见,可见同四公子情谊之深。再者言,四公子是关心兄弟,又不是要追究你我护卫失责,休要自讨没趣。”典魁到底不是傻子,冲着钱实哼了一声,权当是表达“谢意”。对这人的性格,钱实已经品得不能再品。和他置气绝对是自己找罪受,远不如放宽心。更何况,见识到荀舍人和钟舍人的七绕八绕,他宁可和这莽汉相处,至少说话不用绕弯,更不会隔三差五心累。桓容提前出发,由钱实典魁护送,先一步抵达钱康。荀宥和钟琳落后半步,带着百余名护卫,打着桓容的旗号慢行,算是引开有心人的目光。他们还有一个任务,将北地得来的部分特产送到广陵,自有石劭派来的船队接手。待广陵事毕,荀、钟二人会转道建康同桓容回合。依照预期,桓容至少会在城中停留半月,等桓大司马请功的表书递送宫中,确定事情不出差错,再启程返回盐渎。为免中途出现问题,荀宥和钟琳的到来十分必要。有他二人在,无论渣爹做何打算,背地里使出什么手段,桓容都能见招拆招,不让属于自己的功劳旁落。桓祎不知桓容的想法,一路念个不停,直到行过两条回廊,仍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桓容终于有点吃不消了。不过是一年多没见,耿直少年怎么就成了话唠?“阿母和阿姨都在厢室。”桓祎略停住脚步,见到拱桥对面的身影,笑容消去几分,道,“怎么又是他,晦气!”桓容好奇探头,起初有些陌生,仔细搜寻记忆,方才隐约有了印象。“是三兄?”“是他。”桓祎显然很不待见桓歆,叮嘱道,“他不是什么好人,阿弟莫要理他!”桓容惊讶挑眉。换成一年前,桓祎绝少口出类似言语。他要是不待见某人,顶多绕路不与其当面。如此来看,耿直少年或许不只是变得话唠。桓祎不想理人,全当是没看见,拉着桓容就要走人。 第267章 “阿母。”桓容脸色泛红。南康公主笑了,竟将桓容揽入怀中,道:“我子果真长大,竟也晓得不好意思。”桓容:“……”他这是被亲娘调戏了?李夫人掩口轻笑,柔声道:“妾观郎君教先时不同,相貌愈发俊秀,只是人有些清减。”南康公主放开桓容,仔细打量几眼,怒道,“那老奴几番为难于你,我俱已得悉。庶子贪墨反倒不闻不问,只打一顿军棍了事。临阵怯敌不加处置,反言其有伤!处事如此不公,也不怕世人耻笑!”“阿母,我无事。”“清减到这般,如何没事?”南康公主不信。“真无事。”桓容认真道,“阿父并非没有处置阿兄,只因阿兄受了重伤,军中医者束手无策,方才下令隐瞒消息。”“哦?”南康公主来了兴趣,连李夫人都现出几分好奇。事情说来话长,从中截取会听得模糊,桓容干脆从头开始讲起。“当日,我率盐渎私兵抵达大营,被调入前锋右军……”桓容的讲述很有条理,并且就事论事,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从他抵达营地,被桓熙为难,是如何借调兵令反戈一击,使得桓熙降为队主,挨了一场军棍,再到北地遭遇旱灾,粮道不通,大军粮秣紧缺,又是如何就地寻粮,免除一场危机。最后,则是奉命上阵杀敌,生擒慕容冲,取得一场大胜。战后大军撤退,奉桓大司马之命,亲率两千人殿后。“幸得发现贼寇诡计,及时发出警告,助大军脱险,并击杀千余贼寇,取得大功一件。”事情实在太多,桓容只能挑选最主要的讲。至于他是如何同杂胡做生意,又是如何挑拨对方和鲜卑为敌,却是绝口不提,半点口风不露。“如此惊险,你竟说没事!”听到最后,南康公主柳眉倒竖,若非桓大司马不在面前,肯定又会被宝剑抵住脖子。“我知你曾受伤,伤到了哪里,快些给我看看,休要隐瞒!”桓容无奈,只能撸起衣袖,现出一条细长的伤口。伤口看着吓人,横过半条前臂,事实上并不深。涂上伤药之后,几日便结痂脱落,只留浅浅一道粉痕。“阿姊,我手中有两瓶香膏,稍后给郎君用上。”看到桓容手臂上的伤痕,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倒吸一口凉气,都是心疼不已。桓容忙说伤口已经痊愈,顶多留下一条浅疤,用不着再上药。哪里想到,听到这番话,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更是神情大变,后者当即令婢仆去取药,沉声道:“绝不能让郎君留疤!”“诺!”婢仆匆匆退下,桓容木然两秒,默默放下衣袖。留疤什么的,他当真不在意。可是亲娘和阿姨都这样……不就是香膏吗,他抹就是。母子一番叙话,桓容捧着两瓶香膏回房,洗去一路风尘,稍事休息,再同阿母吃一顿团圆饭。他离开之后,阿麦走进室内,将桓歆拦路之事尽数上禀。“当真是省心!”南康公主皱眉,“整日思量这些,哪里像个郎君。”“有夫主在,三郎君是什么性子,何须阿姊忧心。”李夫人合上香鼎,拂开垂落肩头的一缕发,柔声道。简言之,桓歆是什么样,自有桓大司马去操心。“我也曾想过,可事情没法这么简单。”南康公主轻按眉心,疲惫道,“他已及冠,待那老奴归来定会选官。以他的行事,早晚都会出乱子,我只怕瓜儿会被带累。”要是像桓济一样留在姑孰,南康公主尚不会担心。问题在于,以桓大司马的意思,明显要将桓歆留在建康!“如阿姊实在烦心,不妨择几个美婢跟随,送三公子返回姑孰与二公子为伴。”李夫人笑容温婉,出口之言却十足惊心。她说的作伴可不是字面的意思,而是让桓歆和桓济一样,彻底沦为废人。既成废人,如何在建康做官?即使他想,有桓济为前例,桓大司马绝不敢轻易冒险。这次北伐为何只带桓熙?盖因桓济身残之后,性情一日比一日暴虐,隔三差五就要发疯。身边的美婢狡童非死即伤,伺候的婢仆都是胆颤心惊,不久前还传出掳掠良家子的丑闻。“暂时不可。”南康公主想都没想,直接摇头。一个桓济可说是意外,再加上桓歆,难保那老奴不生警觉。有心追查下来,总会寻到些蛛丝马迹。“阿妹不可如此犯险。” 第269章 同样的,只要褚太后仍在宫中,说出的话足够有分量,二者对抗桓大司马就更有底气。至于天子司马奕,就目前而言,真心只有做个吉祥物的份。不过从历史进程来看,这个吉祥物他也做不久了。“阿母,我将在建康停留半月。”桓容斟酌片刻,道,“待两位舍人抵达,我便往青溪里,将藏金分批运出。”南康公主点点头,没有细问如何操作,显然对儿子很有信心。思索片刻,开口道:“另有一件事。”桓容抬起头,见到亲娘的表情,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你已是舞象之年,至今未曾定亲。日前我入台城,太后曾透出联姻之意。”啥?!想过多种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南康公主会提起他的婚事。换成后世,他尚在预防“早恋”的时间段,如今竟要考虑嫁娶了?“阿母,”桓容嗓子有些发干,“太后提的可是司马氏?”莫非要他娶个郡公主?“自然不是。”南康公主出身皇室,却对同出皇室的郡公主看不上眼。以司马道福为例,要是褚太后敢将这样的说给瓜儿,她能直接提剑杀入皇宫。“那是褚氏?”桓容又问。“不是。”南康公主依旧摇头,正色道,“是陈郡谢氏。”若是褚氏女郎,她同样能开口拒绝。褚氏嫡支没有适龄的女郎,娶个旁支绝不可能。但褚太后抛开家族,提出的是谢氏,她着实吃了一惊。陈郡谢氏虽不比太原王氏,如今也是蒸蒸日上。谢安名声在外,满门多出俊杰,谢玄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谁都能看出,只要不出意外,谢氏在未来的发展绝不亚于当年的太原王氏。想娶谢氏女的不在少数。褚太后提出联姻,背后不可能没有谢氏的意思,南康公主一时也有些犹豫。“为何是我?”桓容眉间皱出川字。“我也不甚明白。”南康公主的疑惑不比桓容少。桓容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唯有一点,出身龙亢桓氏,亲爹是桓温!在两晋时代,一个家族底蕴如何,从新妇的出身就能窥出一二。无论桓熙、桓济还是桓歆,嫡妻都非顶级士族,庶子是其一,关键是人家看不上桓氏门第。以太原王氏为例,基本只同南北两地的高门联姻。只不过,这其间仍有个过程。元帝过江,初建政权的几年,北地高门想通过联姻站稳脚跟,困难同样不小。随着王导的努力,南北士族逐渐开始嫁娶,但就部分高门而言,司马氏依旧被排除在外。皇室如何?无论嫁女还娶妇,照样连边都摸不着。归根结底,到了太原王氏的高度,“外戚”两字根本沾都不想沾。相比之下,琅琊王氏就差了一筹。历史上,王献之被迫娶了司马道福,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家族没有政治势力。陈郡谢氏尚未发展到巅峰,地位仍非“兵家子”出身的桓氏可比。谢氏主动递出橄榄枝,欲同桓容结亲,分量不可谓不重,对桓容今后的助力也是不可估量。“瓜儿,你如何看?”桓容诧异,原来婚事他可以自主?南康公主愕然,为何不能?“是你娶妻,自然要你觉得好才行。”桓容默默转头,好吧,是他想差了。有亲娘如此,幸甚!“阿母,此事还是婉拒了吧。儿现下不想成婚。”斟酌片刻,桓容道出真实心意。“拒了?”南康公主微感到惋惜,转念又一想,到底是儿子娶媳妇,合心意最重要。无论谢氏女郎多好,儿子不想娶,勉强迎回家也算不上好事。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可不是为了结怨。“那就拒了吧。”南康公主道,“待元日进宫,我和太后说清。到时你随我一同去,太后早说要见见你。”“阿母,这合适吗?”“为何不合适?”“儿终究是男子。”南康公主稍愣,见桓容满脸认真,压根不是在说笑,当即笑得花枝乱颤,边笑边道:“官家是你表兄,太后是你长辈,你尚未及冠,哪来那些忌讳。” 第271章 当夜,桓歆酩酊大醉,直睡到翌日下午。桓祎饮过醒酒汤,睡了一觉,清早起来又是活蹦乱跳。桓容旅途疲惫,睡得迟了些,等到清晨起来,桓祎正等在外室,抱着一盘馓子和落在木架上的苍鹰大眼瞪小眼。听到室外的声响,桓容不得不坐起身。简单洗漱之后,破天荒的未着长袍,只在中衣外披了一件长衫,黑发在脑后松松的束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出内室。“阿兄怎么这时过来?”桓祎没说话,抱着漆盘和苍鹰瞪眼。桓容无奈,坐到矮桌旁,敲了敲手指。苍鹰不甘的鸣叫一声,不情不愿的飞落,在桌面上滑了两下,勉强站稳之后,向桓容伸出一条腿。取下鹰腿上的竹管,桓容转过头,发现桓祎正愣愣的看着他,又看向背过身的苍鹰,满脸不可思议。“阿兄?”“啊?啊!”桓祎发出两声单音,匆忙放下漆盘,脸色通红,“那个,阿弟昨天说的事,我想了一晚,终于想明白了。”桓容挑眉,先将竹管收起,没有急着看,让阿黍取来鲜肉,一条接一条喂给苍鹰。“阿兄决定了?”“恩。”桓祎重重点头,直接道,“阿弟,我不想做世子。”“为何?”桓容手下不停,小半盘鲜肉很快消失。“做世子要跟在阿父身边,我不愿意。”桓祎闷声道。“我还想和阿弟去盐渎,下次再遇上胡人,我保护阿弟,绝不让阿弟受伤!”桓容转过头,诧异的看向桓祎。“阿兄当真想好了?需知成为世子,日后就能继承郡公爵位,这府里的一切都会是阿兄的。”桓祎笑了,笑得格外爽朗。“昨日阿弟和我说,我想了很久,一点不动心是假的。”说到这里,桓祎深吸一口气,加重声音道:“我想过,如果成为世子,就能让几个兄长好看!可我又一想,我脑袋不聪明,没有阿母,我未必能活到今天,没有阿弟,我也未必能有一技之长,摆脱痴愚的名声。”桓容认真听着,始终没有打断。光听这番话,谁再言桓祎痴愚,他绝对一巴掌扇过去。“我想着,做了世子,我只能开心一时。若是不做世子,跟着阿弟,我肯定能开心一世。”“阿兄,这事可说不准。”对他如此信任,压力山大有没有?“准的,肯定准!”“要是我终生只为盐渎县令?”“很好啊!”桓祎双眼放光,“盐渎近海,我最喜食海鱼,跟着阿弟肯定不愁吃!”“若是我要上阵同胡人厮杀呢?”“更好!”桓祎继续双眼放光,“我学这身武艺,正可保护阿弟!”桓容没辙了,豁出去说道:“若是我学阿父造反呢?”“无碍!”桓祎一握拳头,眼中光芒转绿,狠声道,“谁敢阻拦阿弟造反,我一拳揍死他!”桓容:“……”“阿弟?”将最后一条肉喂给苍鹰,桓容放下筷子,无力的摆摆手。有兄如此,他当真需要静一静。第九十五章 黑脸桓祎无意世子之位,和桓容恳谈之后,顿觉一身轻松。五张蒸饼转眼下肚,咂咂嘴,仍是意犹未尽。“阿兄没用早膳?”桓容问道。“用了。”桓祎咧嘴笑道,“阿弟这里的蒸饼加了蜜,味道格外的好。”桓容无语半晌,召来婢仆,令其再送一盘蒸饼。“都要加蜜的!”桓祎补充一句。“诺!”府内上下均知四公子嗜甜,不调水的蜂蜜,他能一口气吃下半罐。桓容不在府内时,桓祎每日勤于练武,食量逐日增加,胃口更胜往昔,对甜食的爱好也是直线飞升。现如今,别说半罐蜂蜜,就是整整一罐,他都能眼也不眨的吃下去。这样的味觉爱好,桓容实在是理解不能。蒸饼送上,另有一壶温热的蜜水。 第273章 桓伟和桓玄还小。桓歆?想起桓歆的性格,桓容垂下双眼,嘴角掀起一丝笑纹。或许,他该卖给兄长一个人情,说不定能有意外惊喜。噍——桓容想得入神,没发现苍鹰飞至近前,振动两下翅膀就要踩上他的肩头。“不成。”桓容吓了一跳,忙身体后仰,用衣袖将它挥开。没垫羊皮也没披肩甲,被鹰爪抓上还了得?苍鹰很受伤。落到桌面上,转身用屁股对着桓容。“行了,也不看看你现在多重,爪子多利。”桓容好笑的探出手,试着擦过苍鹰的左翼。苍鹰侧头看他一眼,很是高冷的振翅飞走,落在木架上,继续用屁股对人,以沉默表示抗议。这是成精了?桓容既无奈又好笑,只能让婢仆送上鲜肉,亲自摆到木架前,等着这位大爷消气。回身坐到矮桌旁,取出苍鹰送来的竹管,揭开管口,展开整张绢布。看过开头几行字,桓容便禁不住“咦”了一声,面露惊讶。继续向下看,神情由惊讶变成凝重,眉间皱出川字。看到最后,凝重之色渐渐消失,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真没想到……”低喃一声,桓容将绢布铺在桌上,一遍遍看着熟悉的字迹,心中震动不已。当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卖出些兵器皮甲,顺便挑拨几句,竟会引出这么大的乱子。“慕容垂失去精锐,转而同段氏联合,向慕容评发难。”“氐人派遣使者往邺城,手持慕容评亲笔,要求燕国兑现承诺,交出两州土地及人口。”“慕容冲重伤未愈,现在沛郡养伤。氐人使者索要质子未成。”“长安传出消息,清河公主病重,命不久矣。”“慕容垂几子奔赴陈留,遇慕容麟出卖,被邺城派兵截杀,世子慕容令为护兄弟受伤。”“封罗中途杀到,救出世子慕容令,余下几子尽被掳往邺城。”“燕国境内,巴氐、羯人及羌人联合举兵反叛,杀慕容鲜卑税官,抢掠境内数座县城。”“氐人辖下亦有胡族反叛,声势不大,被尽数剿灭。”“鲜卑政局不稳,几方势力彼此牵制,有灭国之兆。如遇外力涉入,辖地难保。”“氐人欲趁机得利,遇张凉自西发兵,苻坚两面受敌,兵力不足,近月不敢轻动。”“坞堡拿下荆州、豫州两地,璟将率兵常驻荆州,不日将下徐州。”比起往日,这封信长了足足三倍。桓容细读之后,一时理不清头绪,脑中似缠绕一团乱麻。想了片刻,桓容重新铺开纸张,按照记忆绘制出一副简略的舆图。除几处战略要地,郡县通通未标,山川地形全部忽略,只将北方的政权大致画出,并在秦、燕之间勾出一条狭长的区域,备注坞堡二字。整张舆图绘完,桓容取出绢布,互相对照,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先下荆州豫州,再下徐州,莫非秦氏坞堡决意向东扩张,吞下慕容鲜卑?虽然没有切实证据,但桓容的确有这种预感。他的直觉向来很准,极少出差错。然而,关乎到北方政局,一时之间又无法断言。历史上,氐人灭了前燕,占据了前燕的地盘和全部人口。如果王猛多活几年,说不定苻坚统一北方之后,淝水之战的结果也会更改。随着秦氏坞堡异军突起,桓容又横插一手,历史变数增多。东晋的北伐有些虎头蛇尾,到底没有伤筋动骨,丢掉数万大军。慕容鲜卑衰落不假,但有段氏相助,慕容垂是投奔氐人,还是干翻慕容评自己上位,当真还很难说。没了乞伏鲜卑这个打手,又平白失去万余兵力,以苻坚掌控的人口数量,想要东进不是一般的困难。而张凉这时候动手,牵制住氐人兵力,难保没有秦氏坞堡在暗中动作。北方胡人环伺,汉人的处境愈发困难。只要头脑足够清醒,唯二的汉人政权早晚会有联合。今后是否会分道扬镳,甚至互相捅刀子,尚且是个未知数。现下,为保证彼此的利益,联手驱逐胡人势力最为重要。秦氏坞堡拿下慕容鲜卑,百分百会掉过头来给氐人当头一击。届时,西有张凉东有秦氏坞堡,苻坚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即使二者不着急动手,北方的柔然和西南的吐谷浑都不是善茬,遇到便宜肯定会一拥而上。事情到了那个地步,对苻坚而言,别说实现雄心壮志,想要保住现在的势力都很困难。桓容看着舆图,手指缓慢的勾画,指尖染上一点磨痕,不禁生出疑问。先是慕容鲜卑,然后是氐人,接下来是谁?“莫非秦氏打算称王?”苍鹰恰好在此时回头,锐利的鹰眼仿佛利箭,口中发出一声鸣叫。桓容没提防,惊出一头冷汗。 第275章 龙亢桓氏在士族高门间名声不显,与庶人布衣却有云泥之别。健仆扬起马鞭,大车一路行进,至桓府前陆续停住。桓容得到禀报,亲自出门迎接,顺便叫上了正抡磨盘的桓祎。至于桓歆,自得知世子伤重,今后将不良于行,再无心纠缠桓容,送往姑孰的书信愈加频繁,几乎是每日一封。信中都写了什么,桓容无心探究。反正无外乎世子之位。既然阿兄不在乎,任凭他去折腾好了。荀宥和钟琳走下马车,站定后向桓容揖礼。桓容上前半步,笑道:“仲仁,孔玙,可将你们盼来了!”桓容笑得畅快,桓祎却是心中打鼓。能得阿弟推崇,这两位肯定是书富五车,博学洽闻,相当有学问。可以想见,跟着他们学习,今后的日子将是何等的水深火热……距离千里之外,秦玦发出同样的感慨。自秦璟驻兵荆州,相里兄弟带着工匠建造坞堡,秦玦和秦玸跟着忙前忙后,除了帮忙调运土石硬木,还要带兵出堡巡视,遇上不怀好意的胡人,隔三差五就要打上一场,可谓是如鱼得水,生活过得相当充实。可惜,随着张禹的到来,这种充实迅速被打破。“仆奉命为两位公子讲解兵书舆图,每日半个时辰。”单是这样,秦玦咬咬牙,还能坚持下去。问题在于,秦璟久不见苍鹰带回消息,无聊之下,突然关心起两人的课业。某日,亲自考较过两人的功课,秦璟勾起唇角,笑得令人怦然心动。秦玦秦玸顿知大事不妙,当场汗如雨下。预感很快成真。翌日开始,授课时间增为一个时辰。秦璟更亲上校场,训练两人武艺。上午跟着张参军学习,下午被秦璟各种摔打,别说秦玦,秦玸都有些撑不住了。“阿兄到底是抽哪门子风?”秦玦坐在榻上,长袍褪到腰间,按一下腹侧的青印,顿时嘶了一声。“不晓得。”秦玸打了个哈欠,扔过一罐药膏,趴到自己的床榻上,闭上双眼,很快鼾声如雷。与此同时,秦璟登上竣工的城墙,眺望南方,未等到苍鹰飞回,却等到部曲从南地送回的消息。举臂借住飞落的黑鹰,解下鹰腿上的竹管,秦璟的心情略微转好。等看过消息内容,好心情急转直下,脸色黑成锅底。陈郡谢氏欲同桓容结亲?第九十六章 变数荀宥钟琳抵达建康,桓容卸下心头一块大石,往青溪里取出藏金提上日程。“仆等于广陵会盐渎商船,除船上货物,另有一封敬德亲笔书信。送信人言,务必交于明公手中。”自北伐归来,荀宥和钟琳不再称桓容“府君”,皆改称明公。表面上看,仅是称呼的改变,并无实在意义。究其实质,二人是在向桓容表示:从今以后跟着明公,是为政一方还是挺进朝堂,是做个权臣还是画地称王,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总之,两人决心已定,无论桓容作何打算,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参透背后用意,桓容没有多说什么。与其空口白牙,不如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们的决定没有错,跟着桓县令有肉吃!当下,青溪里的宅院需尽快收回,宅院里的藏金和珍宝都要运出,还不能引起外人注意。桓容一个人做不到万全,将事情托付两人,代表非同一般的信任。荀宥钟琳当场表示,明公尽管放心,事情交给他们,保证不出半点差错!调派人手之前,荀宥取出石劭的书信,并附有两卷竹简。书信以米浆封口,竹简用布袋包裹,袋口封死,缠绕在竹简上的绳子更打着死结。“送信人言,自郎君北伐,秦氏商船几度往返,运走大量海盐。因盐渎人口急增,粮食本有不足,交易的稻谷未曾增加,倒是绢布多出两船。”在广陵时,荀宥和钟琳大致了解过状况,对坞堡的生意做出估算。因定价关系,每船货物的纯利偶有起伏,架不住需求量大,细水长流下去,绝对是一笔不错的买卖。更何况,借生意同秦氏交好,无异于在北方结下盟友。只要不在短期内反目,无论明公今后有何打算,秦氏都将是一股不小的助力。“仆从船上听闻,陆续有胡商往盐渎市货,除绢绸外,金坊的饰物尤其抢手。”桓容点点头,当着两人的面拆开书信,看过一遍,又令婢仆取来小刀,拆开封死的布袋,取出严密包裹的竹简。“敬德在信中说,有吐谷浑和波斯商人入盐渎,乘的是秦氏商船。”“秦氏商船?” 第277章 “诺!”现如今,盐渎的海盐和金银首饰均已卖到建康,除王氏之外,桓容和谢氏、贺氏以及陆氏先后有了生意往来。事情未经他的手,多数是石劭打理。今遭回到建康,总要和几家走动一下,表礼送上一份,巩固一下彼此的“友谊”。自己出面未免突兀,借阿母的名义更为妥帖。毕竟,赚钱的生意有目共睹,为免招人恨,还是低调些好。绕过回廊下的厢房,迎面吹来一阵冷风,风中夹着点点细雨。桓容抬起头,看着雨点成丝,逐渐连成一片薄幕,挥洒之间,似轻纱缠裹院中一株古木,景色煞是宜人。不觉诗兴大发,想要仿效古人吟上两句,话到嘴边突然没词。琢磨半晌,到底摇了摇头。文艺范什么的,才子什么的,果然不适合他。还是老实点同金银为伍,狂奔在赚钱坑爹的大道上吧。这场雨来得突然,南康公主心情不错,站在廊下赏雨。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对鹁鸽,通身灰黑色的羽毛,只在颈部和腹部有片暗红,看起来不够鲜艳,却圆滚滚的十足喜人。两名婢仆取来稻谷,撒到院中投喂。少顷,又有数只鹁鸽飞来,互相争抢着谷物,院中的“咕咕”声连成一片。“这小东西倒是有趣,一点不怕人。”南康公主看得发笑,对靠坐在廊下的李夫人道:“我记得阿妹说过,早年曾养过几只少见的雉鸟和雀鸟?”“都是早年的事,随口一提罢了,难为阿姊还记得。”李夫人侧过头,发间的步摇轻晃,娇美的面容现出几分怀念。“年少时,阿父最是疼我,特地从蛮人处寻来两只越鸟,可惜没能养多久。”想起在成汉时的旧事,李夫人难得现出几分脆弱,倚向南康公主,双眼微合,长睫似蝶翼颤抖。“阿妹喜欢越鸟?”“恩。”李夫人轻轻点头。“待到春后,寻到往蛮地去的商船,可为阿妹寻来几只。”李夫人抬起头,笑得眉眼弯弯,容色愈发娇艳,柔声道:“阿姊有心,何须越鸟,这几只鹁鸽鸽足矣。”两人说话时,雨势逐渐减小,院中的鹁鸽增到七八只,更多出几只不知名的小巧雀鸟。婢仆取来更多谷物,不敢用力抛洒,唯恐惊走它们。哪料想,这些鸟似习惯被人喂养,争抢完院中的稻谷,开始四下里里寻找。瞅准婢仆手中的漆盘,一只接一只飞扑过来,翅膀扑腾间羽毛乱飞,婢仆匆忙闪躲,惊笑声瞬间连成一片。桓容一路走来,先是遇上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二人世界,不由得停在廊下。随后看到飞在半空的肥鸟,下巴险些坠地。鸽子?还是后世常见的家鸽?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高兴不到两秒,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桓容连忙抬头望向天空,果然,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在雨中出现,瞬间俯冲而下,眨眼间抓住一只肥鸟。噍——咕咕——咕咕——鹁鸽四散惊飞,苍鹰逮住两只,都是一爪毙命,扔到桓容脚下邀功。见对方没什么表示,高鸣一声,冲天而起,直追飞走的鸽群,估计是不抓光不算完。桓容看看没气的肥鸟,再看看略显狼藉的院落,默然望向天空。他的担忧果然没错。有苍鹰在身边,这些小鲜肉果然就是一盘菜。婢仆清理洒落的稻谷和羽毛,南康公主正要返回室内,见到站着望天的桓容,不禁挑了下眉。“瓜儿。”“阿母。”匆忙间回神,桓容快行几步,上前行礼,担心道:“阿母可有惊到?”“无碍。”南康公主笑道,“我听阿麦说你养了一只鹰,可是这只?”“今日惊到阿母和阿姨,是儿的错。”桓容低下头,耳根有些泛红,“不过是一只鹰,哪里就会惊到。”南康公主不以为意,和李夫人走进室内,示意桓容跟上。“早年乱军攻入建康,城内血流成河,城外聚了成群的乌鸦,眼睛都是红的,见人就要撕咬,那才吓人。”母子在室内落座,婢仆送上茶汤,桓容带来的箱子被放到一边。“说起来,你今日不该往青溪里?”南康公主端起茶汤。“事情已托付两位舍人,儿来见阿母是另有要事。”“什么事?”“是关于城中的生意。” 第279章 “然。”扈谦顿了顿,沉声道,“日前丰阳县公入城,仆偶得一面,未能细观。如太后应允,元日之时,仆请为丰阳县公卜筮。”“你是说,这变数可能在桓容身上?”扈谦跪伏在地,虽然未语,态度已表明一切。第九十七章 初入台城太和五年,正月初一,元正清晨时分,鸡鸣初声,桓容睡得正香,却硬是被阿黍唤醒。半闭着眼坐起身,桓容打着哈欠,挣扎着不想起床。哈欠打到一半,一枚新鲜的鸡子磕碎在碗中,配着麻子红豆送到面前。“郎君请用。”四字入耳,鼻端嗅到一丝腥味,桓容登时打了个激灵,记起去岁吃到的节菜,睡意立刻消失无踪。“我还没洗漱……”桓容为难道。早晚得吃,但能撑一时算一时。“此乃旧俗,是为避瘟。”回答他的不是阿黍,而是走进内室的南康公主。“今日要入台城,耽误不得,瓜儿快些用了。”亲娘已经发话,桓容知晓没法继续拖延,捏着鼻子吃下一枚鸡子,配着麻子和红豆,嚼也不嚼的吞下肚。这味道,这酸爽,压根不是过节,是受罪!桓容放下碗,禁不住皱起五官。“伺候郎君洗漱。”南康公主看得好笑,没有心思再逗儿子,令阿麦捧上新制的深衣。“今日朝会是大事,不可如往日随便。”桓容有县公爵位,实封食邑五千户,掌一县政令,殿前早为他备下一个席位。加上天子外弟的身份,九成还要御前献酒。无论晋室如何衰微,司马奕又是怎样的不得人心,这都是难得的荣耀。桓容洗漱换衣时,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后,亲自挑选玉佩等物,确保不会在宫中犯忌。“我记得曾给瓜儿一块青玉。”连续翻过几枚环佩,南康公主都不甚满意,想起送给桓容的双鱼玉佩。“放在何处了?快去取来。”听到这番话,桓容动作稍顿,下意识抚向额间。示意婢仆退开,自行整理好衣襟和腰带,走出屏风,拿出玉佩道:“阿母,此玉我一直随身带着。”南康公主闻声抬头,看到深衣广袖,革带黑履的桓容,不由得眼前一亮。因尚未及冠,桓容既未戴冠也未配介帻,仅用绢带束发。绢上镶有润玉,映衬皂缘深衣,更显得少年俊秀,眉目分明,神采英英。“阿子容姿非凡,堪谓龙驹凤雏。”桓容:“……”虽说孩子是自己的好,可有这么夸的吗?他是该脸红还是脸红?南康公主却不管许多,拉着桓容仔细打量,笑道:“之前未曾发现,瓜儿长高许多。这点像你阿父,倒也是个好处。”因要入台城,南康公主与平日打扮不同,儒衣缥裙,衣配金绶,裙系彩绢绲带。行动间,裙摆缓缓流动,彩带曼曼轻舞,飘然如仙。长发梳成太平髻,上加蔽髻。髻前佩满冠,左右各戴金钗步摇。髻后瓒一朵盛开的芍药。以绢纱制成,色彩分外明艳。花蕊以金丝牵拉,镶嵌碎如米粒的彩宝,远看可以假乱真,近看更是巧夺天工。盐渎的金钗步摇价值不菲,更以新颖取胜,在建康引起一阵风潮。可要论制造绢花的技巧,整个盐渎的工匠加起来,也比不上台城内的大匠。撇开花样,单论工艺,制造这朵绢花的匠人可称大师级别。可惜人在宫中,没法挖去盐渎。不然的话,有几尊这样的大佛坐镇,再带出几个徒弟,桓容的首饰生意肯定能更上一层楼,卖到胡人的地界,百分百的垄断!桓容看着绢花,深思早已经飞远。南康公主觉得奇怪,问道:“瓜儿看什么呢?”“少见阿母如此盛装,可比牡丹雍容。”抚过桓容的发顶,南康公主笑道:“这话倒是新奇,我子着实聪颖。待到台城之后,遇上太后和各家夫人,多说几句,八成都爱听。”桓容愣了两秒,这才想起,“牡丹国色”尚未兴起。以时人的爱好,菊花反倒更胜一筹。这样的话出口,不过是听着新奇,一乐罢了。亲手为桓容挂上玉佩,南康公主愈发满意。上下看看,有几分意犹未尽。膝下没有女儿,几个庶女都不入眼,早几年就嫁了出去,南康公主少有打扮“娃娃”的乐趣,逮住这次机会,不由得兴致大起。 第281章 行至中途,一辆带有谢府标识的马车急行而来,超过半个车身,忽然减慢行速。桓容好奇望去,发现谢玄推开车门,正扬眉朗笑。因身具官职,谢玄同样要参加朝会。这样的场合,一身大衫固然潇洒,却相当不合适。谢玄改着朝服,头戴进贤冠,腰间搢笏,笏后瓒笔,代表文官地位。桓容同样有一块笏板,却并未瓒笔。晋朝有定制,文武皆持笏板,然文官瓒笔,武官及有爵位者不瓒,加内侍位者瓒之。这个内侍位不是指宦官,同样是当朝官员。“容弟。”自当日入城一面,两人皆以书信来往,并未当面一晤。虽是如此,彼此的关系却未见生疏。尤其是联姻之事说开,谢玄为安抚族亲,没少为桓容说好话。桓容记下这份人情,再不提谢玄的“不厚道”,彼此的交情更显厚密。做不成姻亲,反促成友谊。桓容只能说一句:谁也想不到,世界真奇妙。“谢兄。”谢玄是独自乘车,桓容却不是。“请示”过亲娘,桓容将车门推开半扇,向谢玄还礼。随即侧开身,容谢玄向南康公主行晚辈礼。雨雾之中,两车并行。车夫甩动长鞭,尽量保持车速不减,又不会耽搁两位郎君说话。“今日朝会,容弟不妨与我同坐。”“位置不是预先列好?”桓容奇道。“以容弟的官品爵位,按照规制入座,四周定然都是生人,未免显得无趣。何妨换个位置,想必官家也不会计较。”何止不会计较。司马奕自暴自弃,整日醉生梦死,能保持清醒就谢天谢地。在朝会上对官员挑错,完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桓容哑然,半晌才道:“如此,谢过兄长。”“容弟无需客气。”谢玄笑容清雅,长袖落在膝前,风过时,袖摆微掀,可谓吴带当风,无比的潇洒。桓容默默望天。该怎么说?这果然是个神奇的朝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上独一无二。御道前,宫卫分立两侧。文武陆续下车,坐到预先摆设的胡床上等待。冷风阵阵,空中细雨不断,为避免沾湿衣袍,无论文臣武将,都有宦者送上绢伞。桓容跃下车辕,展眼望去,只见一片五彩缤纷。正觉得景色不错,一名武将忽然转头,国字脸,浓眉大眼,挺鼻阔口,通身的硬汉气质,却撑着一把绢伞,颜色还相当鲜艳……桓容没提防,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当场。这画面太美,太有冲击性,寻常人当真承受不来。“容弟,雨天路滑,还需当心。”谢玄脚踩木屐,几步走到桓容面前。桓容抬起头,看到一身皂缘朝服,手撑一把素色绢伞,悠然立在雨中的谢玄,心情委实难以形容。同样都是在朝为官,同样都是一身朝服,一把绢伞,旁人像是电闪雷鸣,轰得人外焦里嫩,这位依旧神采英拔,历落嵚崎,分外潇洒。果然脸是王道?桓容从宦者手中接过绢伞,向南康公主行礼,转身同谢玄并排而行。谢玄少有才名,人言凤骨龙姿,雅人深致,世间少有。珠玉在侧,桓容丝毫不落下风。虽不比谢玄俊朗,却是芳兰竟体,丰姿翩翩,同样令人赞叹。两人撑伞而行,落在旁人眼中,半点不觉违和,反而另有一种雅致。庾宣等人早到一步,见二人缓步行来,无不拊掌笑道:“如斯冷雨,我等风中狼狈,两位却颇有意趣。”庾宣和谢玄自幼相熟,早开惯了玩笑。桓容同他虽是亲戚,要唤对方一声“从姊夫”,关系却算不上亲近。仅有几面之缘,突然被这样打趣,难免有几分愕然。“容弟这边坐。”谢玄不理庾宣,招呼桓容到身边落座。庾宣摸了摸鼻子,知晓谢玄这是真对桓容上了心,将对方视做密友,不再随意打趣,转而温和笑道:“阿弟此番随军北伐,屡立战功。我等在建康听闻,知晓阿弟生擒鲜卑中山王,设计埋伏贼寇慕容垂,无不大感快意。” 第283章 褚太后陷入沉默。“我子落地至今,可有一天安生日子?”南康公主眼圈泛红,既有愤怒更有心酸。“我子自幼体弱,好不容易长到十岁,却要随叔父在外游学。名义上好听,实情如何,太后不会不清楚。”桓大司马不喜嫡子,几个庶子屡有动作。若是留在建康,南康公主总有看顾不到的是时候,远走会稽是为避祸!会稽是士族势力盘踞之地,北来的太原王氏、陈郡谢氏,南地的吴郡陆氏、兴郡周氏,皆是树大根深,更有大儒名士常居,桓大司马势力再强,也不可能轻易插进手来。“前岁,瓜儿得了周氏大儒佳言,总算能回到建康。结果怎么样?未留足两月,一道选官的上表就要远走盐渎!”“南康,我是不得以。”提起桓容选官之事,褚太后就嘴里发苦。“我知老奴势大,太后有心无力。可我也和太后明说过,拦不住总能透出消息,太后是如何做的?”褚太后张张嘴,终究是理亏无言。她以为这事已经过去,殊不知,牵涉到桓容,南康公主从不会轻易放下。晋室是她的娘家,顾念亲情,纵然吃亏也不会过分追究。但是,损害到她的孩子绝对不行!“去到盐渎之后,那老奴仍不罢休。瓜儿报喜不报忧,口中从来不说,但我有眼睛,我会自己看!”“刺客、杀手,从来就没断过!”南康公主越说越气,十指攥紧,银牙紧咬,饱满的红唇留下一道齿痕。“暗中下不得手,那老奴竟让我子随军。试问元帝过江以来,可有士族嫡子被这般打压?”“幸亏我子聪颖,且有忠心之人相护,方才能保得性命,回来建康。”话到这里,南康公主的眼圈泛红,声音竟有几分沙哑。“为了晋室,我可以赴汤蹈火,因为我父为天子,我是晋室长公主!可是,我子不该牵涉进来。有那老奴在侧,无事尚要担忧性命,若是卦言传出,那老奴更不会善罢甘休!”“南康,事情未到那般地步,且朝中有王侍中等人,大司马总有几分顾忌。”褚太后试图劝说,话语却苍白无力。“休要和我提这些!”南康公主表情冰冷,语气更冷,打断褚太后的话,硬声道:“天命如何,岂是他一个未及冠的郎君能够决定。扈谦既卜出晋室安稳,太后就不能放过我子?”“关乎晋室后代,不能轻忽。无论如何决断,现下总要清楚分明。”褚太后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南康,扈谦得我许可,将于朝会为桓容卜筮。”南康公主猛地抬起头,视线如利箭射向褚太后。“太后这是真想要了我们母子的命?”“我岂会如此。”褚太后也有火气,被南康公主一顿抢白,始终没有出言反驳,多是因为之前理亏,但如此指责却是过了。“扈谦不会在群臣前露面,更不会当众道出卦言,仅是躲在帘后卜筮。哪怕为了晋室,我也不会让你们母子轻易陷入险境!”褚太后信誓旦旦,南康公主连声冷笑,半句话也不信。两人都不是寻常女子,半辈子都在和权势政治打交道。没有相当警觉,南康公主不可能平安生下桓容,更护着他走到今天。褚太后也不会在丈夫儿子先后驾崩,依旧安居后宫,甚至一度临朝摄政。牵扯到皇室和政治,褚太后轻易不会循私情,南康公主同样不会相信她的承诺。相信褚太后会为他们母子舍晋室利益不顾?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那都称不上是天真,分明是愚蠢!“太后,我依旧是这句话,无论卦象如何,太后做出何种决断,如果伤及我子,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南康,你不要钻牛角尖。”褚太后皱眉。“牛角尖?”南康公主收起冷笑,眼中闪过一抹讥讽。“不从太后的意就是钻牛角尖?太后可别忘了,我虽是晋室长公主,夫主却是当朝大司马。那老奴万般不好,手中的权势到底不是假的。”“南康!”褚太后现出怒色,“你糊涂!”“我糊涂?”南康公主笑出了声音,对比太后的怒容,愈发让人脊背生寒,“那老奴有什么打算,我一清二楚。可太后明摆着要利用我子,又比他好到哪里去?真被逼到份上,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此刻的南康公主仿佛护崽的母虎,谁敢碰她的孩子一下,她就要和谁拼命!褚太后看着她,心中生出一股酸涩。若她的儿子还活着,她也会如此。哪怕同天下为敌,也要护得孩子周全。这几年来,她一直在想,也一直在后悔。假如当时多加留意,哪怕以手段强压,结果是否就会不同?可惜上天无情,世上没有后悔药,即便泪水哭干,也不会给她重来的机会。“罢了。”褚太后突然心灰意懒,“我会给扈谦下旨,无论卦象如何,均不可对人明言。宫中的人也会清理,不会流出半点消息。”南康公主直视褚太后,表情犹带不信。褚太后苦笑道:“如你之前所言,变数终归是变数,若是弄巧成拙,反倒得不偿失。依照卦象,晋室总能安稳一段时日。至于天子,即便桓元子不动手,朝中也未必容他继续胡来。早晚有一天,皇位上要换人。”在台城数十载,对帝位更迭一事,褚太后看得格外透彻。“一旦天子被废,几位诸侯王皆有机会。桓元子如何决定,朝中之人又是如何打算,现在还不好预料。”说到这里,褚太后突然话锋一转,正色道,“你要做好准备,如果建康生乱,先随瓜儿往封地去住上几日,等到安稳再回来。” 第285章 不过,朝会不拜天子,不行臣子之礼,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想造反?前人有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套用到渣爹身上,当真是再合适不过。见桓容又开始神游,谢玄不免提醒道:“容弟,稍后御前献酒,需言行谨慎,莫要轻易走神。”“多谢兄长。”桓容顿觉汗颜。这样的场合,有再多疑问也该压下,待到朝会结束后再说。“王兄为谒者,叔父和王侍中在御座前,容弟依礼上前,献酒后退下,无需过于紧张。”谢玄出于好意,试图宽慰桓容,不想却造成反效果。桓容之前屡次神游,半点不觉紧张。将要向司马奕献酒,也不觉得如何。按照后世的话来说,不过是走程序罢了。但是,想到要和谢安和王坦之当面,难免有几分激动。尤其是谢安。后世人称江左风流宰相,俨然是魏晋时代的代言人。不知谢安,不识魏晋。思及此,桓容不由得生出几分期待。随着鼓乐声又起,司马奕走出殿后,精神略显亢奋,脸色比先前更红,却不是醉酒所致,明显是服用了寒食散。鼓乐声中,谒者立在阶前,谢安和王坦之分别跪坐在御座两侧。王公、宗室及品位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出列,由谒者引领上殿,向天子献酒。桓容官位不高,在众人中根本排不上号。但他亲娘是晋室长公主,身负县公爵位,又有五千户的食邑,比起硬实力,甚至超过没有实封的郡公。谒者引他上殿的次序足够说明这点。看看列在身后的两名郡公,桓容知晓不能露怯,硬着头皮上前,正身跪好,依照事前突击的礼仪,端起半满的酒盏,授给位在旁侧的侍中。酒盏送出时,一股檀香的味道飘入鼻端。桓容禁不住抽了下鼻子,略微抬起头,正好对上浅笑的谢安。论相貌,叔侄俩有五分相似,同样俊美无俦。论气质,谢玄固然洒脱,到底还是人类范畴,眼前这位,一举一动皆能入画,正经诠释了“仙风道骨,超凡脱俗”八个字。一人的气质超然到让你忽略他的相貌,难怪会留下千载美名,让后世人赞叹。桓容思量间,谢安已将酒盏呈置御前。宦者送上新的酒具,桓容自斟一盏,没有急着饮,而是暂时置于身前。充当谒者的王氏郎君上前,在桓容身侧跪坐,以古韵言;“丰阳县公桓容奉觞再拜,贺上千万岁寿。”区别于吴地官话和洛阳官话,王氏郎君发出的是正经古音,可追溯到两汉之前。别说和后世相比,就是在当下,估计也有许多人听不懂。谢安正身答道:“觞已上,伏请陛下饮。”桓容当即下拜,随后端起酒盏,待司马奕喝下一口,方才一饮而尽。程序走完,帅哥看过,桓容将要功成身退,司马奕忽然放下酒盏,醉言道:“丰阳县公,朕记得,朕的外弟。”司马奕出声,桓容只得收回迈出的脚步,重新正身下拜。“不用多礼,太过生分。”司马奕看着桓容,突然站起身,摇摇晃晃的上前,一把扯住桓容的手腕。司马奕的体温高得吓人。没闻到太多酒气,桓容愈发肯定,这位在殿后绝对嗑寒食散了。“陛下!”见司马奕出手拉人,谢安和王坦之同时皱眉。桓容觉得不对,试着抽回手。司马奕硬是不放,五指像钳子一样扣住他的手腕,冷笑道:“大司马要做皇帝,朕早晚都要出宫。外弟是大司马嫡子,将来要做太子,不妨先来坐坐看?”桓容瞳孔急缩,心中陡生一阵寒意。“陛下醉了。”不等桓容出声,谢安向王坦之使了个眼色。“来人,扶陛下到殿后稍歇。”话落,二者同时站起身,让开半步。立刻有宦者上前,貌似搀扶司马奕,实则借身形遮挡,将他扣在桓容腕上的手掰开。“朕没醉!朕比什么时候都清醒!”“桓元子想要,朕给他!”司马奕嚷嚷着,挥袖扫倒酒盏,御座前一片混乱。桓容落下衣袖,遮住腕上泛青的指印。见宦者将司马奕搀入后殿,正有些无措,衣袖被王氏郎君扯了一下,立刻知机的退走。回到队伍中,桓容力持镇定,背后已冒出一层冷汗。回忆之前一幕,愈发有些后怕。司马奕想干什么? 第287章 这哪位,他认识吗?知不知道他爹是桓温,他娘是南康公主,竟敢当面开嘲,有没有大脑?“容弟不必理他,全当他在胡言乱语。”谢玄按住桓容的肩膀,显然对说话之人也很不满。但在这样的场合,与其争执实无益处。桓容疑惑更深,细观谢玄的态度,当下点了点。未料想,他不计较却让那人得寸进尺,讥讽之意更甚,更口出“兵家子”“粗莽无知”“没有见识”之语,越说越过分。不只是谢玄,几名同桓容相熟的郎君都面现不愉。桓容是兵家子不假,言其粗莽无知实是滑天下之大稽!以舞象之龄出仕一方,实施雷霆手段铲除豪强,其后收拢流民开荒建城,收回盐场发展贸易,这一桩桩一件件,岂是无知之人能做到的?此次北伐,桓容屡次立下战功,生擒鲜卑中山王,识破贼寇诡计,助大军冲破重围,差点拿下慕容垂,说是汗马功劳也不为过。建康城中谁人不知,桓氏子良才美玉,德才兼备,有干国之器。谢玄庾宣等人极是佩服,诚心与之相交。这人在此大放厥词,辱及桓容,无异在讥讽他们不能识人,众人如何不怒。“住口。”谢玄表情骤冷,目光犹如寒冰,“如你再做此状,我必禀于叔父,寻你父说个清楚!”原来,讥讽桓容之人出身谢氏旁支,乃是之前有意同其结亲的一房。桓容无意成婚,南康公主放出口风,褚太后虽觉得遗憾,到底没有再劝。强扭的瓜不甜。再者说,同样是谢氏,旁支和嫡支仍有天壤之别。加上这支十足庸碌,即便有子孙入朝,也是托家族荫蔽,遇上大事都要靠族人接济。桓容不愿与之联姻,倒也说得过去。然而当事者却不这样想。闻听桓容婉拒婚事,第一反应是不识抬举。一个区区的兵家子竟不将谢氏放在眼里?如果不是看他身负爵位,又有几分财力,自家岂会看桓氏一眼!故而,宫宴之上,女郎的兄长借着几分酒意讥嘲。顾忌谢玄在侧,起初不敢太过分。见桓容不理会,渐渐有些忘形。直到谢玄出声,方才意识到刚才说了什么,酒意立时消去一半,额头冒出冷汗。知晓该人的身份,桓容眯起双眼。心中愈发肯定,拒绝这门婚事再正确不过。有个这样的姻亲,绝对是自找麻烦,不知哪天就被坑上一回。即便出自陈郡谢氏也当敬而远之。“谢兄如不介意,我有几言欲同这位仁兄讲明。”谢玄转过身,斟酌两秒,侧身让到一旁。他出身陈郡谢氏嫡支,出声训斥并无妨碍。放任桓容此举,则是明显的“胳膊肘向外拐”。但他相信,如果叔父知晓此事,绝不会出言斥责,反而会赞许几声。谢氏发展至今,绝大程度上是依靠叔父。家族固然重要,身为谢氏子理当维护,但遇上这样的情况绝不能黑白不分,姑息手软。当断则断。大树盘根,枯枝截去方能生出新芽。谢玄此举出乎众人预料。讥讽桓容的谢氏族人更是面色发青,满脸不可置信。桓容打量他的神情,微不可见的掀了掀嘴角,旋即肃然表情道:“敢叫仁兄知晓,容在会稽求学时,得周师当面教导,深知一粟一米来之不易,需得珍惜。”此言一处,四周便是一静。“想必郎君家中豪富,米烂成仓,可任意挥霍。容却不敢。”“此次随大军北伐,遇天灾频发,粮道不通,粮秣无以为继,大军数月不知肉味。南归之时,无论将军士卒,每日仅有一只蒸饼果腹。”“经过此事,容愈能深省周师之言,无论何时何地,绝不敢浪费一粒粮食。”“郎君讥嘲容无才无德,容不欲辩解。然郎君以珍惜米粮之事口出恶言,容绝不敢受!”一番话掷地有声,在场的士族郎君多面现惭色。毕竟,他们都是桓容口中的“浪费”之人。连谢玄都觉面孔微热,思及平日用度,不由得感到惭愧。当然,人心不同,有被这番话触动者,也有不以为意者,更有人认为桓容是哗众取宠。只不过,有周氏大儒之言在先,没人会傻到当面出声驳斥。早在秦汉之时,天子便劝农恤农,每年年初更亲耕稼轩。桓容所言暗合惜农之意,又有北伐大军为例,谁在这时唱反调,绝对是脑袋不清醒。事情传出去,十成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建康百姓的口水淹死。一番话落,桓容并没有穷追猛打,撇开满面青白的谢氏族人,转而对谢玄道:“今日御前献俘,谢兄和诸位兄长可要同上城头?”“自然!”谢玄朗笑出声,隔着衣袖握住桓容手腕,当先迈出脚步。庾宣等人互视一眼,均是摇头失笑,快行两步跟上,宽大的袖摆随风拂动,擦过朝服下摆,飒飒作响。彼时,司马奕已被请上城头,谢安等人站在一旁,并有数名孔武有力的宦者,谨防他再胡闹。 第289章 面对这种情况,不晓得司马奕脸色如何?估计绝不会好看。车架行到云龙门前,队伍停住。桓大司马抽出宝剑,战俘接连被按跪在地。有不服之人,当场被一脚踹在膝窝。对待他们,府军绝无半分手软。按照规则,此时该由天子下旨,当众宣读这些贼寇的罪状。不想,桓大司马却打破规矩,取出一卷竹简,命人送上城头。这样的行为,和曹操索天子弓之举别无二致。百姓不知端的,仍在高呼“大司马”和“南郡公”。城头却是一片寂静,包括谢安王坦之等人,此刻均陷入沉默。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桓容定睛看去,发现登上城头的不是车前司马,而是参军郗超。郗超行过众人,将竹简呈送天子。司马奕双眼泛着血丝,鼻孔翕合,不停喘着粗气。既像是愤怒又像是药性发作。郗超并无半分畏惧,姿态毕恭毕敬,挑不出半点错来。即便想趁机发难,也寻不到任何借口。取出竹简的是桓温,郗超不过递送而已。发作了他,世人会如何评论?况且百姓正陷入激动,这时翻脸究错,朝廷固然占理,也会被视做嫉贤妒能,反而更助桓温获取民意。“请陛下命人宣读。”意外的,出声的不是谢安和王坦之,而是以暴脾气著称的王彪之。司马奕愤怒到极点,仍是不敢同桓温对抗。壮起胆子向城下张望,对上仰起头的桓温,便如泄气的皮球一般,瞬间瘪了下去。“念。”郗超呈上竹简,并未在城头久留。转身离开时,特意绕到桓容身侧,低声道:“郎君可曾预见今日?大司马终是郎君之父,郎君还要想清楚才好。”桓容勾起嘴角,笑着看向郗超,眼底却是一片冰冷。“郗参军的话,容会记住。”顿了顿,桓容的笑容更盛,语气却带上讽意,“但在为人子之道上,容差郗参军甚远。”论起坑爹,试观当下,谁比得过眼前这位。和他谈什么父慈子孝,不如交流一下如何坑爹。郗超被堵得肝疼,没讨到半点便宜。桓容心情大好,目送他的背影,近乎笑弯双眼。后宫中,扈谦向褚太后行礼,言明为桓容占卜出的卦象。为了保密,除太后本人和南康公主之外,宫婢宦者尽被斥退,殿中不留一人。“仆观丰阳县公有贵人之相。”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扈谦隐瞒“贵极”之说,仅道出桓容有贵相,可福及晋室子孙。“然及冠之前不宜定亲,更不可成婚。”“及冠前不能定亲?”南康公主皱眉。扈谦颔首,继续道:“再者,丰阳县公有松鹤之年,却无子孙之缘,还请莫要强求。”此言一出,不只是南康公主,连褚太后都皱起眉头。假如桓容没有子孙,又如何福及晋室后代?前后矛盾,根本说不通。如非知晓扈谦有真本事,褚太后和南康公主都会以为他是个信口开河的骗子。与此同时,北地重燃战火。出兵的不是氐人,更不是慕容鲜卑,而是在荆州站稳脚跟,开始向东扩张的秦氏坞堡。秦璟和秦玓分别率领骑兵,从荆州和洛州出发,剑指谯郡和梁郡。秦玦秦玸跟随秦璟出兵,刚开始还很兴奋,为摆脱繁重的课业松了口气。可是,随着战事进行,一个接一个郡县被攻下,两人心头响起警报。攻打陈郡时,秦璟单枪匹马,一枪挑飞太守,只身冲入敌阵,杀了个七进七出,能和当年的常山赵子龙并驾齐驱。兵至谯郡后,当地太守是委派新任,没和秦氏打过交道,仗着有几分兵法谋略,想要玩一把阴的,派人和对方联系,意图诈降困住秦璟。秦璟仅带五十部曲入城,遇伏兵一齐杀出。太守洋洋得意,高声道:“秦璟,你中计了!妄称北地杀神,还不是落到我的手里。速速下马乞降,我还能饶你一命。不然的话,将你人头送去西河,看看秦策会是什么脸色!”秦璟骑在马背,不见半分惊慌。视线扫过鲜卑伏兵,眼底骤现冷光,猛地一拉缰绳,骏马发出嘶鸣,前蹄高举,人立而起。长枪在手,秦璟一路横扫,荡开飞来的箭矢,如入无人之境。冲至太守面前,长枪如银蛇探出,当场将人捅个对穿。太守死不瞑目,双眼大睁,表情犹带震惊。丢开断气的尸身,秦璟扫过众人,嘴角掀起一丝冷笑。黑鹰在城头盘旋,发出一名高鸣。五十名部曲集结,如利箭冲向守军。猎杀者和猎物的角色瞬间轮换。 第291章 秦玓打马走进城中,道路两旁可见烈火焚烧的痕迹。许多百姓正推着木车,清理出砖石土块,在残垣碎瓦中重新搭建房屋。刚刚经历过战火,沛郡内却无半点萧条景象。临街的酒肆食铺零星挂起幌子,更有数辆大车从南门入城,车上带有秦氏商队的标志,满载着成箱的货物,一路运往城西大营。秦玓看得好奇,询问带路的仆兵。“这些都是南边运回来的?”“回郎君,都是。”仆兵长了一张娃娃脸,虽已是弱冠之年,看着仍像个少年,“商船从淮阴归来,领队听闻郎君攻下沛郡,立刻分出一船货物,从陆上运了过来。”“都是什么?”“有盐,粮食,还有不少的药材。”仆兵笑着答道。“还有盐渎出产的熏肉熏鱼。说来也奇怪,都是一样的做法,偏那里的好吃。许多胡商跑去盐渎市货,除了丝绸珍珠,带回最多的就是熏肉和熏鱼。”这事传出之后,许多人不信。等到确定消息,迅速成了笑话。胡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肉。偏偏要跑去南地买,不是笑话还是什么?秦玓又问了几句,仆兵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听完,秦玓不禁抓抓后颈,自叹弗如。四弟不只会打仗,更会做生意,几次南下都有斩获。虽然没请回石劭那尊财神,却和盐渎县令交情莫逆。维持住这条商道,还愁没有盐巴粮食?“阿弟提议先拿徐州,莫非和这盐渎县令有关?”打下徐州等地,确保鲜卑兵不会南下滋绕,商路畅通无阻,更会卖对方一个人情。越想越有道理,以为窥破秦璟的心思,秦玓不禁有些得意。正高兴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鹰鸣。两个黑影先后飞过,遇上秦玓一行,当空盘旋一周,却是停也未停,鸣叫之后飞向城西。秦玓的好心情登时消失无踪。明摆着不给好面子,偏要撩上两声,早晚有一天要抓下来拔毛炖了!城西大营中,帅帐升起,秦璟铺开一张舆图,正同张禹讨论军情。秦玦和秦玸站在旁侧,秦玸偶尔能说上两句,秦玦压根插不上嘴。书到用时方恨少。秦六郎痛下决心,此战之后,一定要用心学习舆图。秦玓走进帐中,见到铺在桌上的舆图,登时双眼一亮。“阿弟,这图是哪来的?比我在阿父身边看到的还要精细。”“阿兄来了。”秦璟抬起头,向秦玓颔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向一条进军路线,问道,“我刚同张参军言,从此处进军最为迅速,阿兄以为如何?”“从这里?”秦玓立刻被吸引注意力,忘记之前的问题,蹙眉深思片刻,加入了讨论行列。见状,秦玦又被深深打击。向来不喜读书的三兄都是这样,他再不认真学习,当真会像阿岚说的那样,压根没法领兵打仗,被所有兄弟甩在身后。两只鹰站在木架上,相隔半米梳理羽毛。梳完得满意了,便从一旁的漆盘中叼肉,一口一块,吃得蓬松胸羽,那叫一个满足。秦玦莫名有些悲伤。要是再不努力,估计连鹰都不如!制定出最终的进军路线,秦璟收起舆图,和秦玓商议向西河送信,请坞堡增派援兵。“攻下的郡县需留有守军,以防邺城反扑。骑兵要发徐州,分不出人手,不如从后方援军。无需全是骑兵,可以步卒为主。”秦璟道。秦玓和张禹均无异议。“从西河郡调兵太慢,路上难保会遇见伏兵。洛州和荆州本就兵力不丰,更要防备氐人,不能再轻易调动。”“不如从上党和武乡各调一支军队,大兄和二兄家底丰厚,日前又收拢三千多流民,守城尽够了。”这两位早知和四弟一起进兵“没油水”,现在八成都在看他的好戏。不坑上一回实在不甘心。秦玓话落,秦璟挑眉,表情似笑非笑。秦玓被看得心中发毛,想要拍桌子壮一壮胆气,对上秦璟乌黑的双眼,到底没敢。说来也怪,他的性子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除了亲爹,大兄二兄照样能顶上几句,唯独害怕这个四弟。直将秦玓看得浑身不舒服,脸色变了几变,秦璟才慢悠悠点头,道:“阿兄所言甚是,就这么办。”秦玓:“……”不是担心打不过反被收拾,绝对要拉出去干上一场。觉得主意不错还要这样看他,让他莫名心虚,是欺负老实人?!秦璟毫无所觉,径直走到木架旁,抚过苍鹰的背羽。修长的手指拂过长羽,形成鲜明的对比。苍鹰鸣叫一声,主动蹭了蹭秦璟的手腕。黑鹰也凑了够来,扑腾两下翅膀,敏捷的飞到秦璟肩上,讨好的蹭着他的脸颊。取下鹰腿上的竹管,看过两行字,秦璟勾起嘴角,显然心情大好。 第293章 你敢来?来啊,放出几个儿子,轮着个拍飞你!儿子要是不成,某家亲自披挂上阵,照样拍不死你!苻坚怒到极点,终究理智尚存,又有王猛在一旁劝说,只能狠狠磨着后槽牙,对着竹简运气。“陛下,张凉屡次侵扰国境,此时不宜同秦氏兴兵。”王猛好说歹说,各种摆事实讲道理,终于说服苻坚,暂时将秦氏坞堡和慕容鲜卑放到一边,先解决张凉政权,夺下凉州为上。至此,历史突然拐了个弯。本不该出现的秦氏坞堡挥师东进,将要吞并燕国。灭掉前燕的氐人却是转道向西,开始和张凉死磕。因动静闹得太大,甚至引来吐谷浑的注意。吐谷浑王辟奚担心氐人声东击西,干脆先一步发兵,在阴平一场大战,打了氐人一个措手不及。接到战报,苻坚气得吐血。他打张凉关吐谷浑什么事?退一万步,张凉是汉人政权,他和辟奚都是胡人,就算不联起手来,也不该背后捅刀吧?辟奚却是连连冷笑。什么胡人汉人,真这么说的话,慕容鲜卑不是胡人?自从苻坚登位,灭掉的胡人部落还少吗?何况,有王猛在一旁出谋划策,他压根不信苻坚只谋张凉。得知对方的回答,苻坚看向王猛,王猛四十五角望天,才名太大,怪我咯?北地烽火骤起,秦氏坞堡率先出兵,燕国、秦国、张凉以及吐谷浑先后卷入战团,连柔然都开始在边境集结重病。日前高举反旗,闹得风生水起的杂胡却突然销声匿迹,偶尔在青州一带出没,劫掠一番迅速退走,好像真成了占山为王的贼寇。晋国虽未卷入战团,却是时刻提高警惕,更在边境驻扎重兵,以防胡人趁乱南下。台城要担心的事不只这一件。元正朝会之后,桓大司马的声望一时无两。行走在建康城内,随时能听到“北伐”“大司马”等语。请功的表书递上,三省请示宫中,没有半点迟疑,迅速拟定封赏。凡表书所请无不应允,自桓大司马以下,参与北伐的刺使基本都得到了实惠。唯有豫州刺使袁真,因久久没有凿开石门,使得粮道不通,给了慕容垂反击的机会,非但无功,反而被桓温参上一本,夺去刺使官印,一撸到底。不是郗愔暗中帮忙,早就背锅下狱。袁真很是不服,两度上言自陈。奈何桓温势力太大,风头太盛,上言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浪花。桓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桓大司马终归是要面子,没有强行压下他的战功。只是以“避亲”为由,请赏之言不多,仅有寥寥几句。如果按照表书所请,桓容顶多升任郡守,并且不会是大郡。好在南康公主和褚太后达成默契,又有郗刺使帮忙,加上谢氏打边鼓,封赏升上数级。“诏授桓容征虏将军,领幽州刺使,假节幽州诸军事。”这个幽州指的自然是侨州。顾虑到桓大司马,授给桓容的终非富饶之地。“品位两千石,食邑一州。”桓容领旨,送走传旨之人。回到房内之后,迫不及待的铺开舆图,查清幽州所在的位置,再掰着指头算算治下郡县和人口,当下双眼发亮,嘴角咧到耳根。朝廷之所以这么大方,无外乎是幽州临近燕国,又是流民聚集之地,治安不太好,基本收不上多少税。就此授给桓容,并没太多实际好处,桓大司马也不好多说什么。然而,旁人视为鸡肋的地方,在桓容的眼中却是个实打实的聚宝盆。遍数幽州的辖地,想到州内聚集的人口,桓刺使满眼都是金光。发财了,这回是真的发财了!第一百零一章 叮嘱东晋幽州属侨州之一,临近长江,位于后世江苏境内。东汉末年,黄巾成乱,中原之地狼烟四起。为躲避战乱,陆续有百姓开始南迁。后经三国鼎立,南迁人口陆续增多。至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百姓南迁的数量达到顶峰。后经统计,数量将近百万,接近当时北方人口的八分之一。东晋建立后,为联合南渡的北方士族,巩固皇室统治,不被吴姓士族压制,朝廷陆续设立侨州、侨郡、侨县,划分实土,维护北方士族的利益,收拢南渡的庶人百姓。起初,侨州郡县多以流徙人口的原籍为名。后因连年战乱不断,东晋屡次对外征讨,灭除成汉政权,并收回少数北方州郡,郡县重名之事时常发生。为避免混乱,朝廷发下政令,凡重名郡县,原地加北,新设为南。然而,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设立的侨州过多,地名混淆,管辖郡县常有重叠,各州刺使隔三差五就要为税收打官司,朝廷不得不多次合并郡县,重新设立侨州。幽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合并设立,几次变更之下,统辖地包括扬州大部以及徐州的两座小县。因新刺使是桓容,还要加入盐渎县。今后是否再变,端看桓容的胃口和实力如何。接到授封后,桓容第一时间查看舆图,确定幽州的辖地,尤其是看到清水过境,直连长江,激动和兴奋压都压不下去。有人口,有水道,有土地,只要规划得当,这绝对是一座宝地、福地! 第295章 “自然是抓来吃!”桓祎斩钉截铁。桓容:“……”吃货凶残,世人诚不欺我。穿过木制回廊,脚下的木屐嗒嗒作响。桓祎说得起劲,满脸红光。桓容始终笑着倾听,时而添加一两句,丰富一下桓祎的食谱。吃货有什么不好?能吃是福。建康多雨,二人行到中途,空中又有雨丝飘落。回廊右侧的的空地积成水洼,几只通体艳羽的小鸟陆续飞落,羽毛五彩斑斓,叫声格外悦耳。桓容不是鸟类学家,压根认不出它们的种类。可他知道,如果这些小家伙继续停留,很可能会成为苍鹰的晚餐。果不其然,鸟群飞落不久,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鹰鸣。黑色的身影俯冲而下,两爪齐落,开胃菜就此到爪。“这只鹰着实不凡。”桓祎看得眼热。见苍鹰飞到廊下,将猎物递给桓容时,更是满脸赞叹。“我常闻灵兽可通人性,莫非飞禽也是如此?”桓容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穿越这样的神的事都能发生,鸟兽有灵性也说不上奇怪。尤其是眼前这只,当真很有成精的嫌疑。“这些鸟看着喜人,还是莫要抓了。”桓容取出羊皮垫在肩上,轻轻拍了拍,示意苍鹰落下。“府内有新鲜的羊肉,稍后我让人端给你。”苍鹰没有直接飞落,而是先抖了抖羽毛,抖落羽毛上的水珠,随后才落到桓容肩上,翅膀蹭了一下。见桓容不接“猎物”,立刻生气飞走。桓容早已经习惯,手背擦过侧脸,不以为意。桓祎目瞪口呆,大受震撼,话都说不利索。“阿、阿、阿弟?”“什么?”将尚存一息的小鸟递给婢仆,看看是否能养活。见桓祎欲言又止,桓容好奇道:“阿兄想说什么?”“这只鹰果真有灵性?”“这个,我也说不好。”桓容笑了笑,道,“等哪日见到养它的人,阿兄可以当面问。”“不是阿弟养的?”桓祎诧异。“不是。”桓容摇头,诚实道,“别人送的。”咕咚。桓祎吞了口口水。这样的鹰随便送人?“不行吗?”桓容蹙眉。“不是不行,只是,那个赠鹰的人没有所求?”桓祎抓了抓头,脑子里转过数个念头,就是无法组织好语言,遑论表达清楚。“阿兄无需担心。对方确有所求,我尚能应付。”知晓桓祎是好意,桓容的笑意涌入眼底。“果真?”桓祎仍有迟疑。“阿兄放心,我不是会吃亏的性格。”看着桓容,桓祎依然不放心。桓容直觉很准,桓祎何尝不是。加上后者心思爽直,更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在他看来,这个送鹰的人很需要提防。至于为何,暂时说不清楚,总有一天能想明白。两人行到后室,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均在。意外的是,桓歆和司马道福也陪坐一旁。桓歆出于什么目的,桓容一清二楚。桓熙身负重伤,世子肯定做不长久。桓济已是废了,没有争取的本钱。桓祎明摆着退出争夺,桓容身为县公,压根不屑于争。剩下两个小的构不成威胁,桓歆盯准世子之位,正想一切办法达成所愿。接近南康公主,隔三差五奉承桓容,想必是为了“尊重嫡母,友爱兄弟”的好名声。然而,不知他是过于心急还是聪明过头,怎么没有想一想,这样的名声传出去,桓大司马会做何感想。留他在建康,目的不是在家中打好关系,而是借机打探消息,为桓大司马的夺权计划铺路。桓歆却被世子之位蒙住双眼,继续这样下去,早晚被桓大司马当做废子。见桓容和桓祎联袂走来,桓歆立刻扬起笑容。虽然人品不咋样,但就皮相来说,确实是有过人之处。桓容颔首。身为嫡子又有官爵,面对桓歆这个“白身”,桓容无需太过客气。司马道福见到桓容,同样神情一变,忍不住将要开口。被南康公主扫过一眼,霎时脸色发白,手指揪住衣袖,寸长的指甲几乎折断。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第297章 “从今日起来,你要防备那老奴,晋室中人也不可轻信。”“晋室?”桓容愕然。“你要记得,无论司马氏还是桓氏,可利用,可结盟,绝不可真心托付。”南康公主凝视桓容双眼,沉声道:“台城内将生变化,阿母不知能护你多久。乱世之中,无人能偏安一隅。切记以眼看人,用心观人,绝不可感情用事,以致酿成祸患。”“诺!”桓容清楚亲娘的性格,明白这番话定有深意。奈何亲娘不想讲明缘由,他也不好追问。“儿谨记阿母教诲,绝不敢忘。”“好。”南康公主颔首,忽然用力将桓容揽入怀中,用力咬住下唇,眼圈微红,声音极低,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沙哑。“瓜儿,如有一日要同司马氏对立,不要顾及阿母,绝不要手软!”同司马氏对立?桓容瞳孔微缩,想要抬起头,却被南康公主按住,只能维持原先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南康公主终于冷静下来。“去吧,今夜好生休息,明日随我入台城。”桓容站起身,担心的看着南康公主。“阿母……”“我无事,去吧。”“诺。”知晓亲娘不欲自己多留,桓容只能退出室外。待房门关闭,李夫人倾身靠近,拭去南康公主眼角的泪,柔声道:“郎君高世之才,将来必成大业。无论阿姊作何选择,妾都会陪着。”她是无家无国之人。南康公主生,她便生。南康公主死,她陪着共入地府。纵是执念,她亦心甘。第一百零二章 桓容的转变清晨时分,建康城又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的雨水蔓延成片,朦胧的雨雾似轻纱飞舞,自秦淮河向两岸飘散,逐渐笼罩整座城池。前日是元月十五,城内不开市。昨日又是一场大雨,城中人流不丰,生意少得可怜。今日鸡鸣初声,廛肆中的店铺伙计接连出门查看,见天色阴沉,雨云遍布,倏尔有零星雨滴落下,伙计擦了擦脸,不禁面露苦色。“又下雨,这都下了半个月,元月里还剩下几天晴日!”抱怨归抱怨,该做的活总要做,为了工钱也不能偷懒。天色蒙蒙亮,店铺陆续开门,伙计都开始忙碌,有的收起门栓,有的挂起了幌子。“今明没有大市,想必生意能好些。”两家相邻的食铺前,伙计一边忙着清扫门前,一边抽空闲聊。“我看未必。”年纪稍大些的伙计手脚利落,三两下清理干净门前,又挂起布幌。抬头看一眼天色,不由得摇了摇头。“这样的天,生意九成不好。”食铺不比其他,雨天的生意总是要差些。“要我说,除了东市那几家,甭管大市小市,遇上这样的雨天,都得清冷些时日。”“确实。”两人口中的东市店铺俱为桓容所开,市卖盐渎货物,包括海盐、首饰、木质箱笼摆件以及北方的兽皮和散货。近日又多出一间食铺,专卖熏肉和肉脯,还有不带酸味的蒸饼和夹肉的胡饼,口味十足新鲜。因制作的材料不同,价格贵贱都有,每日都能排起长龙。按照城中百姓的话说,熏肉和肉干能留好些时日,买来很是划算。自家食用之外,买些贵的待客送礼照样拿得出手。特别是肉脯,带着些甜味和辣味,无论大人小儿都喜欢,每日的出货量十足惊人。两个伙计都曾买过,吃过一回就忘不掉。“下月有新的肉脯,不晓得价格如何。”“听说是鹿肉,价钱绝低不了。”“鹿肉?真想买些尝尝……”两人的话题开始跑偏,从担心生意转到肉干肉脯。店铺掌柜听到,当场咳嗽一声,两人顿时闭口不言,开始埋头干活。掌柜满意的点点头,背着手走回店中。想到伙计口中的肉脯,也不由得口舌生津。 第299章 大门前早有健仆等候,无需吩咐,抓紧在石阶上铺设木板,供大车入府。门前动静不小,不一会便有数名家仆在溪对面张望。桓容索性大大方方,不遮不掩,请南康公主留在车内,自己撑着车辕跃下,扬起下巴,看一眼溪水对面,将一个意气风发、神气扬扬的少年演绎得活灵活现。大概过了半刻钟,家仆陆续散去。想也知道他们会如何上报,无外乎桓氏郎君“有财”之类。“演技果真需要磨练。”似乎对方才的表现不太满意,桓容嘟囔两声,摸了摸下巴,迈步走进府内。荀宥和钟琳向南康公主见礼,随后取出簿册,竟比南康公主所得厚上一半。“这是?”桓容挑眉。“不瞒明公,清理后院水塘时,又得金十余箱,珍珠五十斛,珊瑚两座,百余绢布,并有诸多青铜及金银器物。仆同孔玙细观,应是前朝宫廷之物。因箱体年代久远,部分绢布已经褪色糜烂,不可能是庾氏所藏。”“前朝宫廷之物?”桓容面露诧异。随便挖也能挖出宝来?“恐消息泄露,仆命人将东西藏好,另造一本簿册。册中之物如何处理,端看明公之意。”荀宥语气平稳,半点不觉心虚。仿佛没有在暗示桓容,这笔实属意外之财,并不被他人知晓。明公今为幽州刺使,赴任之后,重建城池、安置流民、组建商队,事事都需要钱。这些金银财宝来得正好,独吞方为上策。桓容看看荀宥,又看看钟琳,见二者表情如出一辙,控制不住的眼角直抽。果然物以类聚?桓容摇摇头,不成,这是贬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桓容继续摇头,还是有点不对。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无论怎么着,都会把自己兜进去。桓刺使唯有抬头望天,默然无语。转念又一想,不就是爱财吗,爱财有何不好?他乐意!“咳!”桓容咳嗽一声,朝着两人使了个眼色。荀宥和钟琳心领神会,无需桓容多说,分别拱手揖礼下去安排。看着两人的背影,桓容突然觉得,自己要是个皇帝,必定是个爱财的“昏君”,这两位活脱脱的当朝“奸佞”。君臣三个捆成一捆被正人君子唾弃。晃晃脑袋,这都哪跟哪。他一定是昨夜没睡好。大车分出三辆,分别装上金银和珍珠玛瑙,还有几件玉器琥珀。“太后不喜金银,独爱琥珀,尤其是此类。”南康公主打开小箱,里面是一枚包裹草茎的琥珀。不知经过多少岁月,琥珀呈现金黄色泽,草茎周围环绕一圈气泡,愈发显得珍惜难得。“琥珀不难找,这样的却很少有。制成摆件倒是十足有趣。”南康公主拿起琥珀,显然有几分喜爱。“比起珊瑚如何?”桓容下意识问了一句。“当然是珊瑚更好。”南康公主合上小箱,手指点了一下桓容额头,恰好擦过眉心的红痣,“胆子不小,敢看阿母笑话?”“不敢。”桓容连忙告饶。想起昨日南康公主的样子,对比现下,觉得自己多想,却仍有几分不确定。“阿母。”“恩?”“听闻幽州风光不错,阿母可想去看看?”“瓜儿……”南康公主缓缓收起笑容,声音有些发沉。“如果不喜幽州,不妨去盐渎?”桓容期待的看着南康公主,口中道:“盐渎城是新建,廛肆不比建康,也是相当热闹,听石舍人言,近来多出不少胡商。阿母和阿姨多年未出建康,不妨去走走,住上一些时日。”南康公主缓缓摇头。“阿母,真不行吗?”“不行啊。”南康公主叹息一声,将装有琥珀的木盒丢到一边,抚过桓容的脑后,笑容里带着一丝悲伤。“我不能离开建康,这一生都不能。”自她嫁入桓氏,今生的命运便已注定。正如褚太后不能离开台城,生死都不能跨出半步,她也不能离开建康,今生今世都不能。早年间是为了桓温,如今却是为了桓容。再多的情谊也抵不过晋室利益,褚太后不会放她离开,乌衣巷和青溪里的几家同样不会。出身皇室,经历过兵乱,在权势中打滚半辈子,南康公主看得格外透彻。 第301章 她当真是有些遗憾,为何桓容不是出身晋室。如果是,哪里用得着扶一个婢生子登上皇位。看着褚太后的表情,南康公主不由得冷笑。假若知晓扈谦真实卜出的卦象,褚太后的反应会截然不同,更不会有如今的心思。桓容入宫之日,秦璟和秦玓恰好率兵攻入彭城。经过数日围城,城内存粮消耗得一干二净,守军失去斗志,城门被攻破时,不下百余人跪地投降。若不是对方迟迟不发起进攻,自己又不敢冒险出城,他们压根不会守到今日。邺城的援军?根本指望不上!秦璟打马飞驰而过,基本没遇到像样的抵抗,想要“不留俘虏”都不可能。秦玓同样有些遗憾,看着跪在道路两旁,老实得鹌鹑一样的鲜卑守军,不由得啧啧两声。“这真是鲜卑胡?”别说是鲜卑精锐,连成了山贼的杂胡都比不上。围城足足八日,攻下城池却没用两个时辰。秦氏仆兵没有任何死伤,受伤的纯属运气不好,冲得太急被流矢伤到,更被同袍好一阵嘲笑。“不过几支箭,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竟还没能躲开?出去别说是四公子麾下,我都替你丢人!”秦氏仆兵势如破竹,彭城一战而下,下邳郡成为最近的目标。鲜卑太守获悉战况,二话不说,带着心腹部曲连夜出城,快马加鞭直奔兰陵郡。秦璟和秦玓领兵赶到,城内守军早跑得一干二净,除了汉家百姓,连杂胡都不见一个。不怪胡人跑,实在是兄弟俩的凶名太盛。秦璟连下数个郡县,每战都不留俘虏;秦玓在梁郡造出京观,当场吓退鲜卑援军。关于他们的传言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燕国,连氐人和吐谷浑都有耳闻。对此,秦璟不以为意,依旧该打的打,该杀的杀,大军过处所向披靡。秦玓抓抓头,觉得自己有点冤。“不就是夯了个土堆吗,怎么说得我比阿峥还凶?我可比他平易近人多了。张参军,你说对不对?”张禹不置可否,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被追问多了,干脆发挥语言艺术,绕得秦玓两眼蚊香圈,潇洒转身走人。“阿岩,阿岚,你们说!”秦玓晃晃脑袋,转向兄弟寻找认同。秦玦和秦玸互看一眼,同时无语望天。四兄不发飙了,三兄又开始犯二,这日子还能更精彩些吗?第一百零三章 振聋发聩建康城中,雨越下越大,乌云堆积,白昼仿佛黑夜。天空隐现几声惊雷,闪电撕开云层,一声接一声炸响。这样的雷雨在一二月间十分罕见。秦淮河上,艄公船夫使足力气,无论两层的商船还是孤舟舢板,均是纷纷急行,争相靠近码头避雨。廛肆中热闹起来,尤其是临近南岸的店铺,屋檐下挤满行人。可惜多是借地避雨,少有入店市货。茶铺和食铺能做上几笔生意,其他的都只能望雨兴叹。店家叹气归叹气,绝不会将人赶出去。真这么干了,名声必定一落千丈,这店也甭想开下去。乐开怀的大概只有制伞匠人和售卖蓑衣草履的商家。自元月初,城中的雨水基本没有停过,仅半月的生意就超过去岁两三个月。雨水中,多辆牛车自青溪里和乌衣巷驶出,车厢雕刻有士族标记,显然是哪家的郎君和女郎外出赏雨。多数人不理解雨有什么可赏,但不妨碍在屋檐下举目眺望。“不懂赏雨,总能赏人。”牛车成排停住,车门推开,宽袖大衫的士族郎君陆续跃下车辕,撑伞立在雨中,袖摆随风飞舞,道不尽的风流潇洒。“郎君甚美,我心甚欢!”小娘子们纷纷翘首,彩色的衣裙是雨中唯一的亮色。清脆的笑声穿透雨幕,为阴冷的天气增添一抹温暖。台城内,早朝已经结束。群臣陆续走出殿阁,想起天子近日的表现,不由得摇头叹息,眉间紧锁。遇上当朝宰相琅琊王司马昱经过,上前寒暄之人越来越多。宫中多次召见琅琊王世子,意图不言而喻。大司马屡次请琅琊王入营,态度也很明显。以王谢为首的建康士族多采取默许态度。今上肯定坐不稳皇位,无论是司马曜登基还是司马昱继位,交好琅琊王府绝无害处。“诸位见谅,昱尚有要事,不能在宫中久留。”司马昱态度平和,纵然心中有几分焦灼,也不会轻易表现在脸上。谦辞几句便登上牛车,匆匆赶往城外。目送他离开,众人交换眼色,都是心中有数。“想必是大司马相请。”“不错。” 第303章 “可惜太小,不然也能做个摆件。”“小也能做。”南康公主道,“取檀木做个支架,喜欢就摆上,想收起来也便宜。”“这主意倒是好。”褚太后笑道。“不是我的主意。”南康公主摇摇头,将桓容拉到身边,顺势拉开他同褚太后之间的距离,“是瓜儿孝顺,给我做了几件精巧的摆设。”“哦?”褚太后来了兴致。“瓜儿孝顺,知我喜欢这些,不知从哪里寻来几块柰子大的奇石,石面有天然纹路,活似竹林花鸟,还有一座茅屋的图样。还命人寻紫檀木做成支架,石头摆上去浑然一体,别提多精巧。”南康公主有意带偏话题,褚太后顺势接言,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于无形,殿中的温度都似升高五度。“如此,瓜儿也为我做个摆件如何?”“台城可不缺巧手的大匠。”南康公主截住褚太后的话,道,“太后若是想要,一声吩咐下去,不用两日就能制好。”褚太后笑了笑,倒也没有强求。顺手合上木盒,交给宫婢收起。三人正说着话,忽有宦者走进殿中,看样子似有急事。“何时如此焦急?”褚太后皱眉。“回太后,是长秋宫。”宦者顿住,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往下说。“说吧,南康不是外人。”“诺。”宦者弯着腰,格外的小心翼翼,“官家去了皇后宫中,不到两刻钟出来,大长秋亲自去请医者。看样子,皇后怕是不好。”啪!褚太后表情震怒,一把拍在矮榻之上。“他想干什么!”南康公主同样沉下脸色,红唇紧抿,似想说什么,到底忍住没有开口。看着倾倒的茶盏,桓容不禁挑了下眉。见过作死的,没见过如此作死的。司马奕不知道自己就要成为弃子?还是说已经知道,干脆拉着旁人一起难受?皇后出自庾氏,就血缘关系来讲,和南康公主算是亲戚。比起没事都要起风浪的娘家人,她的性情堪称懦弱,半点不及南康公主生母,因乱兵而死的庾太后,在宫中毫无存在感。桓容回到建康后,就听人说皇后病了。如今来看,有庾氏这样的娘家,又有司马奕这样的丈夫,庾皇后想不病也难。天子和皇后的事仅有褚太后能够处理,南康公主和桓容起身告退,褚太后没有挽留,赏下两车绢,并派长乐宫宦者相送。“多事之秋啊。”桓容暗中叹息,挥退宦者,亲自替南康公主撑伞。“瓜儿,建康非久留之地,你尽快启程。”走在雨中,南康公主握住桓容的手腕,声音有些听不真切。“诺。”桓容没有多问,单手撑伞,用力点了点头。天空再次响起惊雷,闪电如金蛇滚动,预示大变将至。母子俩穿过雨幕,一路走出宫门,再没有回头。长乐宫中,褚太后命宦者细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回太后,是官家看中了皇后身边的宫婢,索要不成,一怒之下就……”“如何?”“一怒之下伤到了皇后。”宦者额前冒出冷汗。司马奕终日沉迷酒色,身子将被掏空。换成旁人挨这一脚不痛不痒,庾皇后却是久病在床,压根撑不住。“好,他可真好!”褚太后气急而笑,同时有几分诧异,以庾皇后的性子,竟有敢“违抗皇命”的一日。“摆驾长秋宫。”褚太后不晓得司马奕是真的酒迷心智,还是别有目的,但她主意已经,皇位之上必要换人。至于是司马曜还是司马昱,端看郗方回和建康氏族能否在这场角力中压过桓温。而越是这个时候,庾皇后越不能出事。走出殿门,褚太后忽然道:“阿讷。”“仆在。”一名上了年纪的宦官应声。“你观丰阳县公如何?”“回太后,县公尊贵之人,岂是仆可断言。”褚太后眯起双眼,不知为何又想扈谦的卦象。耳边惊雷炸响,不禁停住脚步,望向阴沉的天空,表情有几分凝重。 第305章 几句话振聋发聩,狠狠砸进桓容脑海。待他回过神来,李夫人早已翩然离去,廊下仅余一缕温香,顷刻被冷风吹散。第一百零四章 驻军彭城客室内,一面玉制立屏风后,南康公主展开桓大司马亲笔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思及背后用意,当下冷笑出声。“大司马要携六郎君和七郎君还姑孰?”“回殿下,正是。”送信人坐在屏风对面,一身蓝色深衣,头戴进贤官,腰舒绢袋,下缀一方青玉。面容俊朗,气质儒雅,正是桓温帐下长史孟嘉。知晓南康公主深恶郗超,担心后者一去不回,桓大司马左右思量,干脆派孟长史走这一遭。孟氏世居江夏,是吴地高门。孟嘉祖上曾任东吴司空,其本人则为当朝名士,才具颇高,深得庾亮、褚裒、桓温等人的赏识。因其心胸豁达,行事磊落洒脱,少有同人交恶,在朝中有不错的名声。请他过府送信,南康公主纵然心存愤怒,也不好过于为难。“除此信外,大司马还说了什么?”南康公主问道。“大司马言,世子身受重伤,需长期调养,姑孰不利于养病,不日将送世子还于建康府内。”接走桓伟桓玄,再送桓熙回建康?南康公主挑眉,隔着屏风冷笑更甚。“二公子呢?”“二公子仍留在姑孰,随大司马驻军。”说话时,孟嘉下意识蹙紧眉心。他知晓此事不妥,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且身在桓大司马幕府为官,总不好当面拆台。南康公主没有出声,重新翻阅书信,心中思量一番,开口道:“如此便依大司马之意。只是时间仓促,六郎君和七郎君年纪尚幼,恐经不起旅途波折,需得多做准备。”“殿下所言甚是。”以当下的医疗条件,垂髫孩童都易夭折,何况虚岁方才两岁的幼儿。对于南康公主的话,孟嘉深以为然。“大司马率大军启程,一路之上必定鞍马劳顿,车殆马烦。婢仆恐将照顾不周,需得马氏和慕容氏随行。”听闻此言,孟嘉神情微顿。桓大司马只言接回儿子,并未明示要不要顺带上妾室。可南康公主的话确有道理,比起婢仆,自然是生母更能尽心照顾。孟嘉不好擅自做主,只能道:“仆不好决断,尚需请示大司马。”“无碍。准备尚需时日,孟长史可暂返营地,询问清楚之后遣人来接。”南康公主收起冷笑,语气变得温和。“诺。”事情办完,孟嘉起身要走,不想被南康公主叫住。“孟长史且慢一步。”“殿下可有吩咐?”“日前有盐渎美酒送至府中,我不善饮,藏之无用。今日赠于长史,方不负此等佳酿。”孟嘉十分喜好杯中物,时常酣饮,却能酒醉不乱。听南康公主说府中有好酒,不由得有几分心动。然而,这些美酒可不是好收的。“来人。”不待他开口婉拒,南康公主已令婢仆将藏酒取出,送上孟嘉乘坐的马车。“仅是一份薄礼,还望孟长史莫要推拒。”和聪明人说话最简单。南康公主没有当面道明意图,孟嘉也能猜到几分。思及朝中形势,对比桓大司马的种种行事,又想起桓容和桓熙等人的言行举止,并未挣扎多久,孟嘉已作出选择,当下正色道:“仆谢殿下美意。”孟嘉被世人评价“温文儒雅,心胸豁达”,不代表他真的餐风饮露,不会为自己和家族考虑。在他看来,早年的桓大司马的确雄才伟略,有豪杰之态。如今却好行阴谋诡计,终究落了下成。再者说,弃嫡子而重庶子本就容易招来非议,还做得如此明显,实非明智之举。如果庶子有才也就罢了。偏偏事情相反,自桓熙、桓济再到桓歆,个个无才无德,心胸狭隘,首鼠两端,终究不是可投效扶持之人。桓温幕府中早有微词,只是碍于桓大司马之威,无人肯当面提及。南康公主以美酒为引,试图为桓容招揽这位名士。效果比预料中更好。孟嘉欣然应诺,哪怕为了家族,也不会拒绝这根橄榄枝。“孟长史客气。” 第307章 和慕容氏不同,马氏对世子之位富有野心。之前是没有机会,不敢轻易生出妄念。如今机会送到眼前,难道还要向外推吗?“你倒是个明白人。”南康公主翻过手背,漫不经心的看着鲜红的蔻丹,嘴边掀起一丝笑纹。“奴不敢当殿下夸赞。”马氏强压下心头的兴奋,柔声道,“奴入府以来深得殿下和李夫人教诲,时刻不敢忘。七郎君日后如有所成,必当回报殿下大恩!”话落,马氏伏跪在地,姿态端庄。与颤抖哭泣的慕容氏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事情就这么定了。”南康公主扫过两人,“夫主启程之前会派人来接,你们各自下去准备,同六郎主和七郎君同往姑孰。”“诺!”马氏恭声应诺。“殿下……”慕容氏还想哭求,却被婢仆硬生生拖了下去。离得远了,仍能听到哭声隐隐传来。南康公主捏了捏眉心,心底生出一丝烦躁。知晓送信人离开,桓容特地来见南康公主。经过廊下时,恰好听到慕容氏的哭声。桓容转头望去,发现慕容氏已哭得丧失理智,竟口出恶言,斥责南康公主见死不救。“这样哭叫岂不令阿母烦心?”桓容冷声道。婢仆领会话中之意,三两步赶上前,取布巾塞入慕容氏口中,随后回到廊下,姿态比之前更为恭敬。回廊另一侧,阿麦诧异转身,总觉得郎君似有几分不同。仔细再看,又认为是自己多想,不由得摇了摇头。当下压着慕容氏返回西院,代其打点行装,出发之前不许她走出院门半步。周围安静下来,桓容迈步走进室内,正身行礼。“阿母。”“瓜儿来了。”南康公主放松的倚在矮榻上,示意桓容坐到身前,温和道,“不是让你先去休息?”“儿腹中饥饿,无法休息。”端起婢仆送上的茶汤,一口气饮下半盏,桓容故意道:“阿母,日前宫中送来的江鱼味道极好,厨下可还有?”“你真是饿了?”南康公主挑眉。“阿母明察秋毫,火眼金睛,儿是馋了。”说话间,桓容故意做出古怪表情,试图逗南康公主开心。“火眼金睛?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怪话?”南康公主终于被逗笑,手指点着桓容额头,并没用多大力气。桓容故意向后仰头,动作极其夸张。见他这个样子,南康公主笑意更盛,之前的烦心顿时消散。桓容咧咧嘴,总算是笑了。他这也算是彩衣娱亲?笑过之后,南康公主呼出一口浊气,心胸大感畅快。将桓大司马的信递给桓容,道:“看看吧,都能看出什么?”桓容接过纸页,从头至尾看过,眉心越蹙越深。“阿父有意换世子,却无意属兄。”接桓伟和桓玄去姑孰,明摆着要留在身边培养。令桓歆在建康选官,明摆着告诉他,世子之位和他无缘,不要再做妄想。对桓歆来说,无异于当面一巴掌,还是渣爹亲自动手。“不只。”南康公主冷笑,“送信人言,不日世子将归建康。”“什么?”“那老奴倒是打的好主意。”桓熙送回建康养着,自然能牵制住桓歆桓祎。假使出事了,他也能脱开干系。“二兄呢?”桓容心头发沉。“桓济已经是个废人,膝下又无亲子,凭什么争?只要没有笨到无药可救,就会想办法和桓伟桓玄结好。你父大可放下心来教养幼子。”南康公主沉声道。桓容攥紧书信,脑子不停转动。将桓熙送回建康,既为质子又为靶子,可谓是一举两得。桓伟和桓玄接到身边,长成后定然亲近生父。哪怕桓温桓玄不能成才,大不了再多生几个。以桓大司马当下的建康状况,明显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没有问题,自然有充裕的时间生儿子。谁都不会想到他会在短短几年中去世。想到这里,桓容不由得啧舌。“阿母,世子送回建康,府内定然生乱,您不妨同李阿姨搬去青溪里。”不能离开建康,总能在城内搬家。与其对着那几个闹心,不如眼不见为净。至于桓府内闹出什么乱子,另派人看着即可。这样一来,府内出事也牵扯不上太多干系。“一旦世子归来,三兄定然会有动作。二兄如要结好两个弟弟,必定也不会闲着。”桓容很想撇嘴,到底顾忌亲娘,勉强忍了下来。 第309章 转身看到秦玦和秦玸的表情,秦玓果断跑去墙角种蘑菇。有这样一群兄弟,当真是做人不易。第一百零五章 历史拐弯秦璟攻占东海郡后,慕容鲜卑辖下的荆、豫、徐三州尽归秦氏坞堡。战报送抵西河郡,秦策大喜,当即许秦璟所请,自坞堡内调派五百骑兵和一千步卒赶往彭城,加固城墙,在旧城基础上建造新城。相里枣和相里松正巧随船北上,知晓此事之后,中途转道徐州助秦璟筑城。待秦璟转道回兵,邺城朝廷方知三州之地尽失。上报中言,州郡内的官员死的死、跑的跑,守军一触即溃,压根不知抵抗。如下邳和东海等地,守城官员比士卒跑得更快,甚至不敢同秦氏仆兵接战。确认消息属实,慕容评大惊失色。知晓事态紧急,再顾不得私怨,亲自奏请燕主,请封慕容垂为征南大都督,带兵抢回失去的州郡。坐在皇位上,慕容暐连连打着哈欠,脸色憔悴,眼瞎一片青黑。既是终日沉迷酒色所致,也有乍闻消息后的惊吓。慕容评立在殿中,字字句句为家国考虑,为朝廷尽忠,慕容暐又打了个哈欠,眼中闪过一抹讽刺。“太傅忠心为国,就准太傅所请。”“谢陛下!”“不过母后那里未必高兴。”慕容暐话锋一转,双手一摊。“朕是没办法。如果朕开口,说不定太后又会闹上一场。这事还需太傅劝说。”“臣?”“满朝上下都知母后向来只听太傅的话。”慕容评表情骤变。什么叫太后只听他的?这话若是传出去还了得!慕容鲜卑不似匈奴,自立国之后,朝廷规章和法度风俗皆仿效汉家。如父兄死后,儿子弟弟继承庶母寡嫂之事早已绝迹。国主今出此言,究竟是何用意?一时嘴快还是别有用心?慕容评凝视慕容暐,表情愈显阴沉。慕容暐不以为意,呵呵笑了两声,打着哈欠站起身,顺势抻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圣旨拟好之后,交给朕盖印即可。”“遵陛下旨意。”慕容评拱手。“国事处理完了吧?”慕容暐单手撑在腰间,又打了个哈欠。“是。”“那好,殿中监又给朕进献五个美人,两个还是波斯买来。朕要去赏美,太傅就去见太后吧。”话落,根本不给慕容评开口的机会,慕容暐转身走向殿后,很快失去踪影。慕容评站在原地,确定天子绝非一时嘴快而是有意如此,不由得面沉似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殿中伺候之人低着头,下巴抵在胸口,已是抖如筛糠。慕容暐走出殿后,确定慕容评再听不到,当场拍着腿大笑出声。“痛快,当真是痛快!”“陛下小心,地上凉!”见慕容暐不管不顾的坐到地上,宦者吃惊不小,连忙上前搀扶。“无碍,朕心里痛快,在这坐会。”慕容暐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竟流出眼泪。想起父皇的勇武,想起历代先帝的说一不二,笑声变得尖锐,年轻的皇帝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一手扯掉发冠,泪水淌满脸颊,竟有几分疯狂。“天子?国主?朕不过是傀儡!”“陛下!”宦者大惊失色,宫婢更是噤若寒蝉。“慕容评,太后,慕容垂,各个都看不起朕!朕活得还不如慕容亮!他投了氐人又如何?被朝堂上下唾骂又怎样,至少他活得自在!”慕容暐声音沙哑,仿佛砂石磨过。“这个国主有什么意思!”宦者和宫婢不敢出声,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今天的话传出去,天子怎样不好说,他们一定会人头落地,小命不保。“阿巧奴,你跪着做什么?起来,扶朕去看美人。”一番发泄之后,慕容暐又吃吃的笑了,脸上犹带泪水,显得格外诡异。“听说波斯美人擅舞,朕要好好看看。”宦者不敢抬头,半跪着爬上前,哆哆嗦嗦的要扶起慕容暐。不想刚刚碰到慕容暐的衣袖,就被一把匕首扎穿胸膛。宦者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临死之前终于抬头,看进天子冰冷的双眼。“朕没疯,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所以,你们都得死。” 第311章 “阿子,住口!”慕容垂忽然出声,声音沙哑,气息断断续续,间或咳嗽两声,真如沉疴之人。“劳烦梁给事上报朝廷,咳咳……垂不忘报国,实、实是有心无力……”话落,慕容垂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像是随时都会断气。“阿父!”“叔父!”慕容令和慕容冲脸色骤变,顾不得尴尬的梁琛,齐齐扑到榻边。段太守拍了拍梁琛的肩膀,向他摇了摇头,道:“梁给事,实情你也看到了,吴王殿下病成这般,实无法承担如此重任。还请梁给事上报朝廷,另选良将,尽速收回失地。”话说到这个份上,梁琛心知无法强求,当天便带人返回邺城。送走梁琛,段太守回到内室,药味依旧刺鼻,本该卧榻的慕容垂却无半点虚弱之态,擦去脸上一层厚粉,看向段太守,道:“劳烦舅兄。”“无碍。”段太守摆摆手,坐到桌旁,饮过半盏茶汤,开口道:“此终非长久之计,殿下可有成算?”“自然。”慕容垂点头,道,“国主昏庸懦弱,慕容评把持朝政,秦氏来势汹汹,氐人盘踞在侧,燕国早晚不保。”段太守沉思两秒,猜测道:“殿下之意,可是要择一投之?”慕容垂摇头。“秦氏坞堡乃汉人创建,未曾听闻招收部落降将。苻坚野心勃勃,又得王猛辅佐,我本以为氐人可以成事,结果却是出乎预料,一个张凉和几部杂胡就让他们手忙脚乱。”段太守有些糊涂,慕容令陷入沉思,也是默然不语。慕容冲忽然道:“叔父可要自立?”经历过与晋兵一战,拼死方才逃脱,又获悉清河公主的死讯,慕容冲一夕之间成长许多。如果桓容当面,肯定会大吃一惊。这个有些阴沉的中山王,和当日的中二少年完全就是两样。听闻慕容冲之言,段太守和慕容令都是精神一振。“阿父要占下任城周边几郡?”慕容垂摇头,沉声道:“燕国非久留之地,我有意北上乐陵,再经水路往昌黎,于此处招兵买马,收拢宇文鲜卑旧部库莫奚,兵发高句丽!”高句丽?“咸康八年,我随燕王发兵高句丽,攻占丸都。高句丽王只身逃走,留下的粮秣兵甲数不胜数。”“高句丽虽北,境内却丰产粮谷,更有人参等药材,价值极高。宇文部未被灭时,常年与之交战,最熟悉高句丽人用兵战法。”说到这里,慕容垂收拢五指,拳头用力抵住桌面。“中原正乱,战事频繁,众人均无暇北顾。我欲趁此时机再攻丸都,据城池钱粮自立!”“可是,阿父,丸都多为高句丽人,如战后生乱恐不好收拾。”慕容垂笑了,英俊的面容带着血腥和残忍。“待攻下丸都,纵兵抢掠三日,凡不驯者尽可斩杀。再迁库莫奚等部进城,发下命令,胆敢反抗的高句丽人全部充为羊奴!”慕容垂一锤定音,历史就此转弯。前燕政权风雨飘摇之际,本该投奔氐人的慕容垂父子改为北上。历史上,因中原战乱而进入复兴期的高句丽被中途打断。遇到慕容垂率领的东胡军队,高句丽王朝再无法迎来隋唐时的强盛,必将提前走向灭亡。蝴蝶效应发挥威力。作为事态的间接推动者,桓容尚且一无所知,正忙着打点行装往幽州赴任。太和五年,二月,丁丑秦淮河北岸行来四十余辆大车,排成一条整齐的长队停在码头前,等着健仆和船夫卸货装船。大车经过改造,装载辆超出寻常。待到车厢全部腾空,船身的吃水线变得极深。船夫查看过后,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箱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为何会如此之重?桓容和桓祎先后走下马车,不期然遇上乘车赶来的谢玄等人。“知晓容弟今日启程,我等特来相送。”“多谢兄长。”几人都不是空手来的,谢玄带来两封书信,一封是谢安亲笔,一封则是王坦之所书,均交由他转交。“幽州之地实不太平,又同胡人接壤。今闻秦氏坞堡发兵攻占燕地,恐有乱兵过境扰民,贤弟到任后务必要小心!”桓容点头。“知晓贤弟同秦氏有生意来往,这两封信还请代为转交。”桓容眨眨眼。 第313章 船上携带大量的金银珠宝,同样不缺食材调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一起张罗,压根不用担心少了哪样,只会发愁数量太多。“谢使君!”船夫弯腰行大礼,桓容连忙侧身避开,亲自将他扶起身。尊老爱幼是华夏的传统,这位船夫年过半百,又刚刚助船队避开风险,受他大礼是要折寿的。“老人家方才说这座码头颇有岁月?”“不瞒使君,出身吴地的老船工都知晓,这座码头建于前朝。”“前朝?可是曹魏?”船夫摇头道:“是汉。”桓容不禁诧异。“据祖辈言,当时天下未乱,每年过这里的商船数不胜数,还有蛮人进贡的船队,好不热闹!”船夫并未亲眼目睹,只听父辈口头讲述也是与有荣焉。“当时,这附近州郡的汉子多到码头找谋生,赚到的工钱足能养活一家老小。我祖辈上曾在码头做工,因为通晓几句蛮话得都亭长赏识,纵然未有官身,也积攒下一份不小的家业。”说到这里,船夫忽然停住,表情从怀念变为苦涩。“可惜后来闹了黄巾贼,天下大乱,又有胡人侵扰,往来的商船越来越少,码头上日渐零落,最后竟至废弃。如今偶尔有商船行过,到底不比先前。”桓容静静的听着,从船夫的话中,可以联想出此地当年的盛况。现如今,繁盛的景象皆无,仅剩下破败的码头和一座孤零零的茶肆,供人追忆昔日曾有的繁华和喧闹。用过茶汤,船夫说什么也不肯在舱室内久留。桓容没有勉强,令健仆备好蓑衣斗笠,亲手交给船夫。“谢使君!”船夫穿上蓑衣,发现内里加了一层布,少了两层草茎,比寻常轻便许多,防雨的效果却格外好,不由得掀起查看。“莫看了,里层加了油布,仅有盐渎的工匠才懂制法。”见船夫面露惊讶,健仆很能理解。想当初他穿上这身蓑衣,表现不比对方好上多少。知晓制作油布的材料,下巴差点掉地上扶不起来。“这样的蓑衣得值多少绢?”“这个倒不清楚。”健仆琢磨了片刻,道,“单是制油布就耗费不少,真要算,这一件至少顶一家整月的口粮。”船夫当真被吓了一跳。健仆没有再说,转为询问何时能继续启程。“雨水稍小些就能离岸。”船夫道,“这船足够大,吃水又深,应该无碍。”健仆点点头,戴上斗笠,转身走向船尾。船夫又掀起蓑衣,小心摸着里层的油布,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家整月的口粮啊!按照后世的话说,士族郎君真会玩,庶人百姓当真是承受不来。大雨下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正午过后方才减小。岸边的茅草屋缺了半个屋顶,已是摇摇欲坠。破旧的幌子依旧顽强的系在竹竿上,随江风飒飒飘飞。船队在雨中启航。奔赴幽州之前,桓容计划同郗愔见上一面。一来交接庾希府中的藏金,当面清点清楚;二来同对方商量一下,能否在射阳等地开通商道,允许盐渎的商队在水路之间往来。荀宥和钟琳都赞同此议,荀宥更趁机提出,可以桓容辖下的徐州两县换取射阳。“明公为幽州刺使,必定常驻州府。盐渎近海,彼此相隔数县,交通极不方便。仆以为可同郗刺使商议,以明公手中两县换射阳一县。”“明公貌似受损,实则获益不小。郗刺使则可将两县归入辖地,重新收取赋税,未必不会答应。”桓容仔细思量,认为荀宥此言有理,只不过,不经朝廷就这样换地妥当吗?“并无不妥。”钟琳接言道。“仆曾查看朝廷对侨州郡县的合并重置,不提其他,单是幽州便有数次重划,最近的一次是在隆和元年,距今不过十载。”桓容顿觉诧异。他翻阅过府中不少文献,还请南康公主帮忙搜集资料,结果仍不如钟琳和荀宥知道得详细。“此事无需提前报知朝廷,明公和郗刺使达成默契再上表即可。”桓容看看舆图,又看看对面两个舍人,这就是所谓的先斩后奏?荀宥和钟琳齐齐点头,表情中带着欣慰,明显在说:明公可教矣!桓容:“……” 第315章 “盐渎之事……”船队身后,破败的码头上突然出现十数个精壮的汉子,其中一人走进茅草屋,对躲在屋中的老者道:“可看真切了?”老者点点头,因口不能言,只能用手比划着船身吃水之深,向汉子们表示,这几艘船上肯定有“好东西”。“看船行的方向是去京口。”一名汉子迟疑道,“郗方回可不好惹。”“这有什么。”另一名汉子搓着大手,嘿嘿笑道,“不能在京口动手,那就等这几艘船离开。咱们在后边跟着,总能找到下手的时候。”“这么大的船队岂会没有护卫,我看这事风险不小。”又有人反驳。“有又如何,凭咱们潜水的本事,趁着船上人不备必能得手!”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彼此争执不下。有人认为难得遇见这样的肥羊,不抢一把实在可惜;也有人觉得风险太大,恐怕会得不偿失,最好不要贸然行动。最后,众人目光聚集到一名身材高壮的汉子身。“寨主,你看这事怎么办?”被唤寨主的汉子姓蔡名允,面皮黝黑,貌不惊人,除去高大的身材,混到人群中转眼就会不见。他本人没什么名声,祖上却是赫赫有名的汉阳亭侯蔡瑁蔡德珪。本该是豪族世家,却沦落到如今地步,其一是因为战乱,其二则是他属蔡氏旁支,祖父更是婢生子,哪怕习得水军本领,照样不被家族看重。在胡族占据中原后,其祖死于乱军,其父更与家族离散,沦落成为流民。这之后,父子为了生计沦为江边水寇。蔡父死后,凭着他口述的半部水军战法,蔡允集合四五十汉子在江上纵横往来,将水寨整治得有模有样,成为长江下游一股“知名”的水匪。蔡允貌似粗莽,实则十分精明。率人劫掠过往商船之前总是仔细分辨,遇上官船格外小心,避免惹上不能惹的对象。此番桓容的船队靠近码头避雨,正巧被水寨的探子发现。财帛动人心。哪怕知晓这支船队不好惹,也有人忍不住想下手,尤其以加入水寨不久的流民为甚。“寨主,你看这事如何决断?”“去岁朝廷对北边用兵,你拘束寨中上下,运粮船从眼前过都不能下手。兄弟们几个月都是过得难熬,不说吃糠咽菜也好不了多少。”“如今总算有了这头肥羊,难倒还不许咬上一口?”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越出众人,大声道:“咱们是贼,是寇!不劫船如何养活全寨上下?再者说,这船看着就不普通,说不定又是哪个搜刮百姓的贪恶之辈,咱们抢上一回也算是为民除害!”刀疤汉子振振有词,更多人开始心动。蔡允表面不动声色,看着得意洋洋的汉子,眼中闪过一道冷光。“不急着动手,先跟上去打听一下虚实。”“可……”“甘大,你被金银迷眼要去送死,不要拖着水寨中的兄弟!”蔡允厉声道。“这样的船岂是好劫的?稍有不慎,寨中上下都要搭进去!你当我不知道你之前做了什么,为何要投靠水寨?”甘大脸色涨红,拳头握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你想截北运的军粮,惹上了豫州私兵!不是袁真丢了官,没心思追究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你还能留着脑袋?”哗!众人哗然,知晓内情的且罢,不知道的都是怒视甘大,这人明摆着就是个祸害!几言压服众人,蔡允谨慎布置安排,并亲自带人缀在船队后,一路悄悄跟随。在蔡允看来,做贼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有机会,他很想投靠一方诸侯,争得一个出身。以水寨现在的实力,郗方回的路肯定走不通,倒是幽州新任刺使那里有几分希望。听说此人乃是桓温嫡子,有晋室血脉,出任盐渎县令期间广收流民,不拘一格提拔,身边的车前司马都是流民出身。蔡允十分心动。他自认一身本领不弱于旁人,如果有机会定能鲤鱼跃龙门,为自己和儿孙博一个前程。“凌泰,划快些,甩开后面那几个,我有话同你们说。”蔡允对心腹道。他留心观察过前面的船队,认出船上挂有桓氏旗帜。如果是他想的那样,这绝对是天赐良机。如果错过这次,恐怕他真要一生为贼,令祖宗蒙羞!船队接近京口,桓容听钱实禀报,身后似乎跟了“尾巴”。“九成是水匪。”水匪?出乎钱实等人的预料,桓容斟酌片刻,没有下令捉拿或是驱赶,而是全当没有发现,继续开往京口。“别惊动了他们。”不是桓容慈悲心发,而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将来肯定要建造海船,水手和水军都不可或缺。这些水匪别的不成,在水上的本事肯定有几分。沦落为匪,思想觉悟不高? 第317章 相里兄弟留在盐渎期间,没少同公输长“交手”,每次都能有所收获。最直接的好处是,前者不只钻研攻城器械,也开始学习守城;后者从相里氏研发的机关中汲取经验,不只拘泥于以往,对守城攻城同样在行。相里柳留下的图纸集合两家之长,虽属于“简陋”版本,挡住慕容德的军队却是绰绰有余。加上慕容德负伤中毒,出于谨慎考虑,没有解毒之前绝不会贸然发起进攻,留给秦玚的时间,足够他等来上党和武乡的援军。相里柳和相里枞跃身上马,表面看十分寻常,连身皮甲都没有。事实上,两人从头到脚都藏着机关暗器,鞋底都有毒镖。比起典魁,这才是活脱脱的两个人形兵器。“告辞!”兄弟俩在马背上抱拳,收窄的袖口里隐现寒光。五十名护送的骑兵陆续上马,身后跟着几百名杂胡,由羌人和羯人组成。巴氐人整天想着建国,几乎有些疯魔。杂胡内部意见出现分歧,逐渐形成分裂。这也是众人声势浩大举起反旗,如今却只能沦为山贼的原因之一。秦氏坞堡不会收留他们,桓容则不然。之前做生意存下的交情,如今正好拿来利用。杂胡发愁没有出路,桓容往来北地缺少人手,前者有人缺钱,后者有钱缺人,双方一拍即合,才有了此次盐渎武车当先、杂胡队伍在后,一并勇闯“战场”的壮举。然而,彼此的关系并不牢靠,今天能合作,明天照样翻脸。桓容自始至终没有放下戒心,羌人和羯人也是一样。待队伍行到豫州,始终没有遇上鲜卑兵拦截。旁人不知晓内情,相里柳和相里枞心中明白,肯定是箭上的毒发挥作用,慕容德不死也剩半条命,哪有精力来找他们的麻烦。说起来,不晓得是谁为使君调配的毒药,竟然如此有效。一路顺利穿过豫州,比预期提前两日抵达徐州。兄弟俩没有急着南行,而是先往彭城郡探望相里松和相里枣。行到城外时,恰好遇上新征的民夫抵达,正排着队领取蒸饼肉汤。两什步卒在城头巡逻,见到骑兵掠起的烟尘,迅速吹响号角。民夫均出身流民,对战鼓和号角极其敏感。听到号角声,即便不知是什么情况,众人仍在第一时间冲进防护圈内。当然,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忘抓着吃到一半的蒸饼汤碗。稀奇的是,不管跑得多快,碗里的肉汤始终没洒出一滴,这也是不小的本事。相里柳和相里枞打马上前,五十名秦氏仆兵紧紧跟随,杂胡留在原地不动,唯恐靠近了被射成刺猬。城头的弓箭可没长眼睛。这种情况下,就算被当场射死也没处喊冤。“来者何人?”城头的仆兵举起一个铁皮圈成的喇叭,向城下之人大声问话。秦璟往晋军大营一行,同桓容相处数日,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喇叭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桓容在场,肯定会很没形象的翻个白眼。专利费不说,学费交了没有?亲兄弟明算账,再帅也不能例外!“我乃相里柳!”说话间,相里柳自怀中取出一团绢布,展开之后,长达六七尺,宽近五尺,又取出几根木杆,巧妙的连接在一起,瞬间组成一面代表盐渎商队的大旗。这么大的一团东西,也不知他是如何揣在怀内。“盐渎?”城头仆兵刚从武乡抵达,恰好同相里柳二人错过,并不知晓他们的身份。不过,看到盐渎商队的大旗,再看相里柳和相里枞的长相,心有隐约有了答案,不敢迟疑,当下向伍长禀报。伍长没有耽搁,朝城下看了两眼,旋即离开城头,策马驰向城东。彼时,相里松和相里枣正带人组装投石器,秦璟同麾下将领在一旁观看。伍长气喘吁吁下马,大声道:“禀报四公子,城外有来人自称相里柳相里枞,持有盐渎商队旗帜!”“阿弟来了?”闻听此言,相里松一把丢开高近两米的木杆,两名仆兵匆忙抢上,险险扶住。感受到木杆的重量,当场现出惊讶神情。相里枣同样激动。离开盐渎将近三个月,除了路上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在修筑城池、设计城防。这日子实在过于枯燥,远比不上在盐渎时的自在。“大兄,四兄和五兄来了,咱们就能走了吧?”“咳!”相里枣过于兴奋,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相里松没防备,当场被口水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瞪着相里枣,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 第319章 “牢使君挂念,一切都好。”郗愔点点头,将桓容请上牛车。卸船之事有刘牢之等人看顾,不会出任何问题。桓容简单提了两句,转而向郗愔道出建康诸事,包括褚太后和桓大司马的角力,以及建康士族高门的态度。“太后有意琅琊王世子?”“使君以为此事如何?”郗愔沉吟良久,车厢内愈发寂静,耳边只有犍牛的蹄声以及车轮滚动的吱嘎声响。“不好说。”郗愔眉间皱得更深,道,“琅琊王为当朝宰相,有名士之风。可惜诸子早丧,得术士扈谦之言,幸了一个昆仑婢,才有如今的琅琊王世子。”提及此事,郗愔的眼中闪过几分不屑。即使司马昱名声再高,司马曜的婢生子身份仍是硬伤,加上他亲娘是个昆仑婢,更是伤上加伤。可以肯定,如果司马昱有其他儿子,哪怕同样是婢生子,只要是纯粹的汉人血统,世子之位也不会落到司马曜头上。这也是司马道福看不起司马曜,敢随意和他呛声的原因之一。在两晋时代,血统和长相同样重要,想要成功获得世人认可,二者缺一不可。“太后选择此子,背后定有深意。”郗愔顿了顿,才继续道,“大概正因你父看重琅琊王,太后才会选其世子。”桓容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细思片刻,旋即恍然大悟。“使君是言,如此一来,即便争不过家君,太后仍能稳居宫中?”郗愔点头,看着桓容的目光既有赞许又有几分失落。孩子虽好,奈何不是自家。想想他那儿子……不成,想起来就是一肚子气。桓容没能体会到郗刺使的心酸,思量褚太后的举动,许多疑问迎刃而解,全都有了答案。司马氏的藩王不只司马昱一人,有名声的也不只他一个。渣爹看好琅琊王,褚太后完全可以推出另一个藩王分庭抗礼。偏偏选了司马昱的儿子,还是不被世人看好的婢生子。无论司马昱继承大统还是司马曜登上皇位,得益的都是琅琊王一脉。念在这个份上,新帝都会对褚太后以礼相待。想明白这点,桓容不由得呼出一口浊气。能在乱世中掌权之人,绝没有一个简单,放到哪个时代都是吊打级别。他想同这些人分蛋糕,甚至是抢走大块,必须更加努力,半点都不能松懈。车驾行到刺使府,郗愔和桓容先后走出车厢。正门前,一名着蓝色深衣,年约三十许,同郗愔有三四分相似的士人揖礼相迎。“这是我二子,阿奴可唤他为兄。”郗愔共有三子,长子郗超努力为家族钻营——或许是有点努力过头,如今在桓大司马幕府任职,和亲爹几近决裂。二子郗融十分有才,性格却像之前的郗愔,淡薄世俗名利,一心求仙问道,曾被授予王府官职,却压根没有接受。三子郗冲尚未束发。如此来看,老当益壮的不只桓大司马。郗超决定跟着桓大司马造反,一条路走到黑,不惜坑害亲爹。郗愔决定舍弃长子,转而培养次子。郗融再不乐意,亲爹发话也没法抵抗,只能暂时放弃求仙,乖乖来到京口赴任。“府中已设宴,为容弟接风洗尘。”郗融身材高挑,相貌清癯,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桓容抽抽鼻子,不意外又遇见一位寒食散的爱好者。目光转向郗愔,表情中浮现一抹恍然。他刚才还觉得那里不对,原来郗刺使身上少了“药”味。事实上,北伐归来之后,各州刺使突然对美食佳肴生出狂热的爱好,每天两餐加三顿点心,完全是雷打不动。整天忙着吃饭,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嗑药。等到想起来,又被繁忙的政务和军务缠住手脚,如郗刺使这般准备桓大司马掰腕子的猛士,更是十二个时辰掰开用。嗑一回寒食散,抛开尘世烦恼,享受一把飘然乐趣?压根没那时间。宾主落座,美食接连送上。第一道:炙羊肉。第二道:炙鹿肉。第三道:炖牛肉。第四道:炖禽肉……总之,除了两小碗煮青菜之外,全部都是肉。回忆起上次的菜单,桓容眨眼再眨眼,看看已经动筷的郗刺使,再看看明显不适应的郗融,莫名的有些想笑。“阿奴为何不用,可是不合胃口?” 第321章 之前,蔡允向几人暗示离开水寨投靠朝廷,几人明显意动。他们都是被迫落草,手上虽有人命却并不滥杀,做事总留有底线,和甘大之辈全然不同。暗中都怀抱希望,盼着有朝一日能不再做贼。蔡允提出此事,正中众人下怀。“实话同寨主说,我等做贼是为讨生活,犯下了错事,手上握有人命,哪怕有一天被朝廷砍头,也没什么可喊冤的。”凌泰沉声道。“寨里的老幼妇孺懂些什么?咱们是贼,累得他们连庶人都做不成!流民尚且有白籍,咱们的子孙后代呢?压根见不得光!”凌泰的话触动众人伤心事,火堆旁瞬间安静下来。蔡允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破风声。常年的水匪生涯让他生出敏锐直觉,头顶立即拉响警报。“快闪开!”三字出口的同时,蔡允抱头滚向一侧。虽然动作不甚美观,又沾上一身的泥土,落在他人眼中十足狼狈,却刚好躲开身后突来的袭击,没有伤到分毫。凌泰等人就没那么幸运。眨眼之间都挨了袭击者的拳脚,两个体重轻的竟直接倒飞出去,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没等到爬起来,又被一只大脚踩在背上,四肢用力挥动,硬是无法挣脱,活似翻盖的乌龟。蔡允大惊失色,接连避开典魁两次攻击,大声道:“对面是哪路的英雄好汉,可否道个名头?”父子两代经营水寨,附近的水匪山贼都能混个脸熟,连州郡的私兵都打过照面。蔡允亲眼见过“同行”被清缴,心中十分清楚,州郡私兵和北府军压根不是这样的路数。官兵剿匪,纵然用计也不会夜袭。这些人埋伏在草丛里,明显是早盯上自己。二话不说直接开打,简直比他这个水匪更加蛮横!蔡允心思急转,难免有些分心,在对战中简直就是大忌,何况面对的还是典魁这般凶人。典魁抓准时机,化掌为拳,猛袭向蔡允左眼。行动中带起一阵劲风,气势惊人。砰的一声,蔡允没能躲开,左眼周围一阵钝痛,迅速泛起大片乌青。打人不打脸?典司马向来没这觉悟。出身恶侠,讲究的是快意恩仇。什么给人留颜面,全是扯淡!他看蔡允很不顺眼,几乎是拳拳往脸上招呼。周围私兵有样学样,被围住的水匪有一个算一个,陆续成了新鲜出炉的熊猫眼。“你们究竟是何人?!”蔡允暴怒。若是战场换到水中,凭借过人的闭气功夫,十个典魁也不是他的对手。换成是陆上,他的力气就成了短脚,只能被典魁压着揍。砰!典魁压根不给回答,一拳揍过去,蔡允右眼青黑,和左眼相当对称。“你们……”砰!“你……”砰!“啊!”砰!砰!每次蔡允开口都会被典魁狠捶一拳,蔡允怒火狂燃,小宇宙爆发,不顾落下的拳头,猛扑向典魁,抱住对方的腰就要将他推到水中。猜出蔡允的打算,典魁哪会等着吃亏。双腿用力,双脚下沉,凭借超人的体重,牢牢扎根江边,纹丝不动。旋即大喝一声,抓住蔡允的衣领和腰带,将他从腰间扯开,拎起举过头顶。“寨主!”凌泰等人大惊,顾不得许多,拼命要冲过来解救。“去!”不等几人奔到跟前,典魁再次大喝,一把将蔡允丢了出去。幸好江边有一片泥地,蔡允落地时擦破了手脚,却并未伤到骨头,顶多有几片淤青。典魁再次欺身而上,抓住蔡允的衣领,拳头又抡了起来。“服不服?”“我……”砰!“敢说不服?”“我……”压根没说啊!砰!“这样还不服?”砰!“我敬你是条汉子!” 第323章 “是。”“你可知窝藏此辈是为重罪?”“我知。”蔡允沉声道。“我诚心投靠桓府君,凡寨中之事不敢有半点隐瞒。桓使君如愿用我,我自是感激不尽。如要就此事追究,我亦无二话。只请典司马代为上报桓使君,我等固然为贼,寨中老幼却是无辜,还请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典魁看着蔡允,许久没出声。蔡允心中忐忑,不知此举究竟是对是错。许久,方听典魁道:“此事不是我能做主,需得上报使君再行处置。”蔡允点点头,又听典魁道:“我祖上虽是关内侯,家资却是不丰。我自束发便离家和同乡外出闯荡,见过的人事不在少数,更得恶侠之名。”“你的话固然动听,我却是半点不信!”典魁盯着蔡允,一字一句道:“说什么寨中人无辜,他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你抢来!”“被你抢劫之人岂会没有家小?失去船上财物,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他们就活该被抢?”“即使挂上义贼的名号也是贼!”蔡允张嘴想要反驳,喉咙里却像堵住石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如今世道艰难,人总要讨生活。你做贼,我不会轻视你,但你说什么寨中老幼无辜,别说是我,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你信吗?”“他们不知你是做贼?”“他们不知所用俱为抢劫所得?”“你敢说手上没有一条人命?”典魁一句重似一句,蔡允全无力招架。“使君要用你,我不会杀你,你的请求也会如实上禀。但是,”典魁话锋一转,逼近蔡允,眼中寒光犹如利箭,“你最好记住我今日所言,不要试图蒙蔽使君,也别想玩什么花样!若是被我发现,拼着被使君问责,也要将你和你手下这些人毙于刀下,一个不落!”一番话掷地有声,威胁之意昭然。在场水匪均是头皮发麻,蔡允喉咙里发出两声单音,不敢再用心思,只能苍白着脸点头。“很好。”典魁站起身,顺带将蔡允抓了起来。“都绑上带回去!”看到盐渎私兵取出的粗绳,水匪们当场傻眼,齐刷刷的看向典魁。不是说好了投靠?还需要绑?“为免意外,绑上。”典魁压根不屑解释,也不在乎会得罪以后的“同僚”,活动两下手腕,命手下将众人捆结实,径直带回城内。刘牢之恰好在城头巡视,遇见典魁一行折返,见到被绑成一串的粽子,不禁诧异挑眉。“这是?”“水匪。”典魁实话实说。“水匪?”“这伙人出建康不久就开始跟着,一直跟到京口。使君令我将人抓来,等到问话之后再行发落。”有郗愔之前吩咐,刘牢之纵然怀揣疑问也没有寻根问底,当场令士卒放行。目送一行人返回刺使府,思及同桓容相识以来的种种,刘牢之按住腰间佩剑,不觉心绪飘远。典魁回到刺使府,桓容已经睡熟。钱实知道他回来,特地派人来告知,“使君旅途疲惫,莫要前往打扰。有事可报两位舍人,自能做出安排。”“我知道了。”典魁送走来人,仔细斟酌一番,并没带着蔡允等人去见荀宥钟琳,而是将他们捆在院中,确定绳子结实,系的都是死扣,方才拍拍手道:“先委屈诸位一晚,毕竟此地不是幽州。”“我等明白。”蔡允点头,心知典魁的话只有二分真,这肯定又是一场下马威。不知是他自作主张还是桓使君吩咐?假如是后者,日后行事定要小心谨慎,万不能生出他意。否则,自己这群人都会小命不保。当夜,蔡允等人在院中餐风饮露,挂着熊猫眼仰头观星。桓容实打实睡了个好觉。次日醒来,知道典魁已将人抓获,耳闻事情经过,改变之前主意,没有急着见他们,而是请来荀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一番。“劳烦仲仁了。”“明公放心,仆必定将事情办得妥当。”荀宥郑重应诺,蔡允等人很快就会发现,比起某位舍人的手段,典司马简直称得上纯良!经由此事,众人对桓容畏惧更甚,更不敢因他年轻有半分小看。有这样凶残的手下,桓刺使又将凶残到何等地步?想想都会冷汗直冒。恐惧的种子埋下,水匪们齐刷刷打个激灵,偏又对这种“凶残”无比信服,忠心程度直线飙升,再没人敢生二心。 第325章 幸亏桓大司马在侧,从头至尾,桓济都没有碰桓伟和桓玄一根指头。等桓温看过儿子,命人将他们送去居处,马氏和慕容氏齐齐松了口气,福身行礼之后,带着儿子退出正室。衣裙拂动间,一缕暗香轻盈飘散,似有若无,和室内的熏香混合一处,未被任何人察觉。第一百零九章 书信因桓玄和桓伟的关系,马氏和慕容氏抵达姑孰之后,并未与其他婢妾同住,而是安排在距正室二百步外的回廊厢室,方便桓大司马每日来看儿子。想到桓大司马接儿子来的目的,两人不敢有半点马虎大意,先是仔细检查过室内,又将伺候之人一一唤来,面生的婢仆一概不用,寻出各种借口当场打发掉。除此之外,两人对桓济格外防备。凡是牵扯到二公子的消息,必要派人仔细打听,不敢有半点遗露。为护住儿子,慕容氏更是豁出去一般,只用同出慕容鲜卑的婢仆,姑孰安排的人,无论面生还是面熟,未经允许不可踏入内室半步,更不能随便靠近桓伟。一旦发现,必定要杖刑加身,不能打死也会打残。纵然有之前的背叛,在慕容氏看来,鲜卑婢仆也比姑孰的汉仆可信。她和马氏不同,对所谓的“世子之位”没有半点奢望,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以晋朝的制度和规矩,除非桓大司马的儿子全部死光,桓伟才会有上位的机会。不然的话,仅凭他的鲜卑血统,距南郡王世子就有千里之遥。不是谁都能有李陵容和司马曜的运气。“夫人,事情都安排妥当。凡是该打发的,奴一个没落。暂时送不走的也遣到外边,必定不会靠近六郎君。”私下里,鲜卑婢仆仍唤慕容氏为夫人。“我知道了。”慕容氏点点头,轻轻拍着桓伟。见桓伟睡得不太安稳,立刻示意婢仆放低声音,道:“这里不比建康。行事务必要小心。”婢仆低声应诺。慕容氏继续道:“在建康时,日子再难总是性命无虞。只要咱们知趣,殿下并不会刻意为难。到了这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各个都是不怀好意。”对比建康和姑孰两地,慕容氏顿了一下,表情中隐现几分晦暗。“要想保住性命,说话办事必要小心,出入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一场祸事。届时我自身难保,更保不住你们。”“诺。”婢仆恭敬应声,小心看着慕容氏的神情,压低声音说道:“夫人,郎主接两位小公子来姑孰,分明是有意亲自教养。以六郎君的聪慧,只要悉心教导,肯定能得郎主青眼。夫人和郎君未必不能再向前一步。”话说到这里,婢仆眼中闪过亮光,明显哟几分期待。“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有人撺掇?”“回夫人,是奴自己所想。”婢仆继续道,“夫人出身皇室贵族,郎君天生尊贵。如果夫人有意,奴知郎主帐下有……”“住口!”慕容氏低声喝道。“夫人?”婢仆被中途打断,满脸都是错愕。“这件事休要再提!”慕容氏见桓伟睡熟,对婢仆厉声道,“我是什么身份?在邺城是皇族,在晋地还比不上一个庶人!六郎君身上有慕容鲜卑的血,天生就被看低。妄谈什么尊贵,又凭什么和他的兄弟去争?”“可……”婢仆还想再劝,看见慕容氏的表情,话全堵在嗓子眼,半句也出不了口。“这次来姑孰,我们母子根本就是来为他人挡箭,那个位置压根不能指望。”慕容氏语带恨意,婢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如果六郎君才智平庸,不得夫主喜爱,我们母子俩尚有一条活路。如若不然,我和六郎君都活不过几年,姑孰就是我们母子的埋骨地!”婢仆被吓住了,脸色煞白,嘴巴开合却没有言语。“该看清了。”慕容氏垂下头,喃喃道,“这里不是邺城,我也不再是昔日的贵族女郎。在这里,咱们是胡人,和匈奴出身的宇文鲜卑一样,都是鲜卑胡。”“夫人,奴该死!”婢仆额前冒汗,嘴唇抖得厉害,当即伏跪在地。她当真是昏了头,自作聪明,差点害夫人和六郎君陷入险境!慕容氏依旧摇头,让婢仆站起身,道:“记住,以六郎君的身份,越是表现得聪慧越是危险。我看不到时,你们一定要设法引导他,不让他在夫主面前表现出彩,更不能压过桓玄。越是平庸越好!”她宁可将儿子养成废物,让他变得庸碌。哪怕被桓大司马责骂疏远,被他人看不起,总好过丢掉性命。桓伟是庶子,又有胡人血统,平庸才能活命。什么南郡公世子,什么日后的前程,要是不能活着,全都是镜花水月,梦醒即散。最开始,她嫉恨马氏,嫉妒她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更得夫主宠爱。现如今,她对马氏竟有几分同情。看不清自身的境遇,带着亲子飞蛾扑火,终有一天将悔之不及。“夫人,郎君还小,怕是不能明白夫人的苦心。”婢仆迟疑道。“不明白就不明白,我只想保住他的命。等他长大,终有一天会想明白。”慕容氏苦笑,轻轻拂开桓伟额前的一缕细发,看着微卷的发尾,不禁愣愣的出神。在晋地没出路,也没有办法回到慕容鲜卑。他们母子的前路究竟在哪?与慕容氏不同,马氏踌躇满志,对世子之位志在必得。她知道自己是妾,地位永远比不上南康公主,在李夫人跟前都要退一射之地。但是,如果她的儿子能成为南郡公世子,整个桓府都将属于她们母子。待到儿子继承爵位,更可以为她请封! 第327章 桓容关上车窗,由城内的守军开路,车队顺利穿过城门,向县衙驶去。比起离开时,盐渎西城发生不小改变。城中房屋全部竣工,均是木石建造。多数门窗朝街,门前挂着幌子,客栈、酒肆、食谱、南北的杂货铺一间挨着一间,人流穿梭不息,热闹非凡,生意明显不错。商铺后被辟为住家,许多外来的商人被盐渎的繁荣吸引,纷纷在城内置业。按照石劭的统计,西城房屋已有三成售出,余下多数租赁,单是收租就够当初的西城流民过得富足。当然,环境造人。即便手有余钱,城中百姓也少有在家中躲闲,要么自开生意,要么随商队跑船,还有的去盐场和工坊里做工,更有不少人到城外开荒种田,日子愈发过得红火。偶尔有几个闲汉走在街上,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如今恶侠恶少年都懂得做工,好好的一个汉子竟是这样,岂能不招来白眼。“去岁有十余胡商迁入,东城和西城无处安置,北城多是流民出身,不愿意接纳,仆擅自做主,将他们归入南城。”穿过铺着石板的长街,马车停在县衙门前。一路之上,石劭捡着重要的事报知桓容,其中就有秦氏坞堡带来的胡商。“因明公同秦氏郎君定下契约,秦氏商队每季都要往来两地。这些胡商是随船前来市货,最多的是波斯人,其次就是吐谷浑和柔然,倒是鲜卑胡和氐人没见几个。”为何会造成这种状况,桓容完全理解。秦氏坞堡计划吞掉慕容鲜卑的地盘,趁势在北地称王。秦璟在徐州造城,明显要稳扎稳打,将对手彻底揍趴下,不给对方翻身的机会。这种态势下,双方见面就要开架,哪个鲜卑人脑子进水,敢到秦氏坞堡的地界做生意?不被秦氏坞堡视做奸细,也会被邺城看做通敌,货物财产不保,小命都可能丢掉。“我会在盐渎停留十日。”下车之前,桓容对石劭道:“从下月开始,发往京口的海盐增加三成,仍按照之前的价格。送到建康的可适量减少,等到盐场出工再慢慢补上。”“诺!”桓容同石劭说话时,桓祎飞身跃下马车,看到高达三米的箭楼,不由得嘴巴张大。这是县衙?不是哪座军营?“阿弟,这县衙是何人造的?”桓容回过头,没有回答桓祎的问题,而是笑道:“阿兄可喜欢?”“喜欢倒是喜欢。”桓祎是武人,对军防有格外的爱好。“既如此,阿兄想必会答应我的提议?”桓容慢下半步,同桓祎并排前行。“每年只需在盐渎留两三个月,且县中事务有专人处理,无需阿兄费心。等寻到合适人选,阿兄自可卸任前往幽州。”“我不是担心这个。”桓祎捏了捏后颈,迟疑道,“我是担心自己没这份能耐,结果帮不上忙,反倒会拖累阿弟。”他不能读书,看到官文就头疼。选官旅威副尉还凑合,掌管一县政令不是开玩笑吗?光是做做样子都很难熬。“再者,阿弟上表推举我做盐渎县令,会不会让旁人抓住把柄,借机说你任人唯亲?”桓容很是惊讶的看着桓祎,眉毛差点飞出发际线。桓祎瞅着桓容,渐渐由担忧变成疑惑。“阿弟为何这般看我?”桓祎摸摸脸。难不成之前在车内吃米糕,脸上沾了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桓容感叹道,“两位舍人果然有办法!阿兄今后在盐渎任职,可继续跟随仲仁和孔玙学习。”桓祎无语。在建康不算完,离开建康还要受这份罪?“阿弟,你可是我亲兄弟!”桓祎满脸苦色,硬朗的五官挤成一团。“当然。”桓容义正言辞,“不是亲兄弟,我哪会这么下力气!阿兄放心,就算仲仁和孔玙调任幽州,敬德照样会留下,不愁没人指点阿兄。”桓祎:“……”他突然觉得,离开建康或许并不是个好主意。桓容全不知兄长所想,短暂休息后,想起谢玄托他转交的两封书信,手指敲了敲桌子,看向空荡荡的鹰架,双眼微眯。不知鹰兄何时能捕猎归来,他必须尽快联系秦璟,可能的话,最好能见上一面。徐州,彭城郡相里柳和相里枞离开之后,相里松和相里枣加快速度,投石器和攻城锤等重磅武器接连造好,配合武车使用,不说所向披靡,也能弥补坞堡兵源不足的劣势。送到北地的武车属于精简版,和桓容专用的车架相比,基本就是宝来和宝马的差距。饶是如此,也属于公输长出品,在北地是独一份。甭管阵前冲锋还是追击残敌,都能发挥小的作用。相里枣性子跳脱,一刻也闲不下来。 第329章 “举荐桓祎为盐渎县令?”司马奕半躺在御座前,扫视殿中群臣,愈发显得醉意朦胧。“准。”几件事了,群臣再无上奏。司马奕忽然坐正身体,提高声音,抛出一记惊雷,“前日太后同朕说社稷之重,朕想了两天,决定遵照太后之言,为社稷虑,立太子。”什么?!惊雷炸响,群臣愕然,震惊之色溢于言表。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司马奕继续道:“朕有三子,诸位觉得哪个合适?”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失去言语。司马奕身为天子,提出要立太子合情合理。虽有传言三个皇子出身可疑,但传言终归是传言,没有确凿的证据,没人会当着天子的面驳斥,说你儿子不是亲生的,不能继承皇位。不,有一个。可惜人在姑孰,远水救不了近火。此时此刻,朝堂文武不约而同,一起怀念桓大司马的专横跋扈,堪谓奇事。气氛凝滞许久,才有朝臣起身,言立太子是大事,不能如此草率儿戏。需要细细考察皇子才德品行,方才能做出决断。有人开了头,众人接连附议,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陛下春秋正盛,无需如此着急,此事可慢慢商议。当然,话并非如此直白,意思却是一个意思。司马奕争不过众人,没法继续坚持。面上涌现怒气,干脆一甩长袖,将文武丢在殿中,自顾自转身离开。他不是真心想立太子,而是想要趁机试探一下,看看朝廷中还有没有愿意帮他之人。结果让他无比失望。没有,一个都没有。走出殿外,看着天空聚集的乌云,司马奕踉跄两下,坐倒在殿门前。双手撑在身后,在惊雷声中哈哈大笑,疯狂之态超出以往。“你们欺朕,联合起来欺朕!”笑声中带着苍凉,司马奕转头看向殿门,忽视殿前卫因震惊而扭曲的表情,凝视从殿中走出的文武,再次疯狂大笑。不让他的儿子做太子?想要扶持司马曜那个婢生子?好!当真是好!反正自己前路已定,何妨再闹得大些?桓温早有谋反之心,不妨成全他,禅位给他亲子,看看满朝上下会是什么反应!一念至此,司马奕倏地站起身,挥开上前搀扶的宦者,一边大笑一边迈步离开。天下已乱,何妨再乱一些?他不痛快,旁人也是休想!盐渎桓容不知自己躺着也中枪,即将被拉进一场突来的权利斗争。送出给秦璟的书信,他便埋头翻阅账册,询问石劭近期事务。知晓盐渎的县政和军务已经走上轨道,今年一季的税收超过去岁半载,忍不住笑意盈眸。“盐场增招数回盐工,可惜没有熟手。短期之内,出盐量无法大幅增加。”如果只是粗加工,那自然没有问题。问题在于,盐渎目前主要出产“雪盐”,需要的工序比以往复杂。出于保密考虑,最重要的两道工序掌握在少数匠人手里,制盐的速度渐渐赶不上飞来的订单。“仆闻雪盐在北地价高,在极南之地常有稀缺。”石劭说完这几句,开始眼巴巴的瞅着桓容。意思很明显,明公,按照现在的价格出货,咱们吃亏啊!“咳!”桓容咳嗽一声,避开石劭的目光。他知道这点,但最大的买主是秦氏坞堡,其次就是京口,再次是太原王氏。三方的契约都是提前定好,自己也从市盐中换取了其他利益,短期内不好提价。再者说,只是赚得少,并非没有赚。盐是百姓生活的必须品,将价格提得太高并不合适。纵然融入这个乱世,桓容心中仍有底线。赚钱可以,但不能违背良心。秦璟和郗愔购盐是自用,即便出售也不会将价格提得更高,彼此之间早有默契。太原王氏有心提价,奈何桓容也在建康开了盐铺。如果价格相差太大,建康人不会轻易买账。太原王氏的面子?在这事上并不管用。如此一来,建康的盐价略有波动,却并未超出合理范围。 第331章 桓容转过头,神情略有不善。如果说话的不是桓祎,他绝对放出人形兵器,就地取材,当场扎出一个“花篮”。奈何说话是这位,到头来也只能想想罢了。送到城外十里,桓祎停住脚步。桓容在车内挥手,扬声道:“阿兄,保重!”桓祎握住马鞭,大声道:“阿弟放心,莫要挂念我,一路顺风!”一阵微风拂过,车队踏上官道,向西而行,距盐渎城越来越远。桓祎驻足良久,等再也看不到车队的踪影,方才调转马头,对随行之人道:“回去吧。”阿弟将盐渎交给他,他就要为阿弟守好。谁敢以为他愚笨好欺,想趁机抢占阿弟的心血,他必不与之干休!桓容一行离开盐渎,过射阳、怀恩、富陵等县,入幽州临淮郡。临淮郡始置于西汉,下辖高山、盱眙、堂邑等二十九县。王莽篡汉时改临平郡,东汉建立后改临淮国,其后国除并入东海郡。西晋太康元年,临淮重新置郡,领高山、盱眙、高邮等十县。东晋元帝南渡,设幽、兖、青等侨州。临淮划入幽州,下辖十县缩减为六县,大量收拢北来的流民。幽州府位于淮南郡,与临淮接壤。哪怕府衙已经破败不堪,上任幽州刺使常居临淮郡,桓容仍打算去看一看。行至两郡交接处,探路的私兵打马回报:“使君,前方有骑兵拦路。”桓容诧异推开车门,问道:“可知来者何人?”如果是要埋伏偷袭,理应不会给私兵调头的机会。如果不是……桓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瞬间瞪大双眼。不会吧?不会这么巧吧?正想着不可能,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鹰鸣。眨眼之间,苍鹰飞入车厢,合起双翼,向着桓容鸣叫一声,顺势伸出右腿。看着鹰腿上的竹管,桓容略感到无语。有的时候,直觉太准也愁人。待取出竹管里的绢布,证实心中所想,桓容神情微变,一阵惊讶闪过眼底,旋即变得凝重。来者确是秦璟。他之前送出消息,希望能同秦璟当面一会。没料想对方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捏着绢布,桓容紧锁眉心。临淮位于两国边境,多次遭遇战火。之前秦璟与商队同行,进入边境无可厚非。如今领一支骑兵仍能来去自如,畅行无阻,边境守军未发出任何警报,这究竟代表什么?桓容不敢深想,却不能不深想。联系到秦氏称王的打算,不自觉的攥紧十指,将绢布揉成一团。“来者共有几人?”“回使君,不超过两什。”那就是不到二十人?莫名的,桓容松了口气。“请他们过来。”“诺!”私兵打马驰出,桓容侧身靠向车壁,闭上双眼,单手捏了捏额际。钟琳恰好在车内,见桓容这个表现,不禁问道:“使君知晓来者是谁?”“知道。”桓容睁开双眼,“是秦氏坞堡的仆兵。”秦氏仆兵?钟琳神情数变,很快和桓容想到一处,甚至比他想得更深。桓容没有多言,单手敲了敲车壁,自暗格中取出装有书信的木盒,咬了咬腮帮,振作精神,等着秦璟到来。不到片刻,前方扬起一阵沙尘,继而是隆隆的马蹄声。十余名黑甲骑士策马奔驰,如一枚利矢,离弦疾射而来。纵然知道对方没有敌意,仍觉煞气扑面。车队中的私兵和健仆绷紧神经,典魁和钱实更是横跨两步挡在车前。蔡允很想往前凑,在桓容面前表现一下。可惜被典魁挤开,压根没捞到机会。行到近前,骑士猛地拉住缰绳。骏马嘶鸣声中,一骑越众而出。马上的骑士摘下头盔,两缕额发落在眼尾,愈发衬得眉如墨染,眸似寒星。“容弟。”骑士翻身下马,几步走到车前,正是特地自彭城赶来的秦璟。 第333章 越想越是糊涂,桓容的脑袋里就像缠了一团乱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线头。“容弟可是不解谢侍中之意?”秦璟忽然开口。桓容点了点头,他的确不明白。在聪明人跟前不懂装懂没任何好处。“还请兄长帮忙解惑。”“晋室未必真有意联合坞堡伐燕。”秦璟说话时,单手放在桌上,修长的手指划过桌面,白皙的指尖同深色的硬木形成鲜明对比。不是真有意伐燕?桓容眉心皱得更深,脑海中灵光微闪,奈何速度太快又过于模糊,依旧似懂非懂。“建康之事我略有耳闻,晋室此举大有深意。”秦璟探过桌面,将木盒推到桓容身前,手指有意无意的擦过桓容手背,留下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桓容低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借收起木盒将手缩了回去。严肃的时刻,此举未免不合适。至于绯红的耳根……无他,车中闷热而已。秦璟微掀嘴角,笑意染上眼底。“咳!”桓容不自在的咳嗽一声,端正表情,本意是严肃一下气氛,不想抬头就撞进了黑色的眸底,头皮一阵阵发麻,登时有种挖坑自己跳的挫败感。“秦兄,”桓容攥紧手指,暗自压下心头悸动,声音微哑道,“可否为容解惑?”秦璟见好就收,以免真惹得某只狸花炸毛。“我日前获悉台城之内不稳,术士卜出‘晋室安稳,天子出宫’的卦象。”桓容心头发沉。即便是在建康城内,扈谦占卜出的卦象也只有少数几人知道,为何秦璟张口就能道出?究竟是秦氏坞堡神通广大,还是台城早就成了筛子?“去岁晋军北伐,虽是半途而废,未能攻下邺城,又放走了中山王,却得两场大捷,擒获慕容垂手下大将悉罗腾,桓大司马善战之名传遍北地。”“今岁元正御前献俘,盛况空前,桓大司马民望之高,我亦有几分耳闻。”桓容看向秦璟,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情越渐复杂。“现如今,桓大司马功高望重,处尊居显,似得万夫之望。晋室天子却终日沉迷于酒色,不理朝政,人心尽丧。”说到这里,秦璟收起轻松表情,双目涌上一层暗色,一瞬不瞬的凝视桓容。“以桓大司马今日声望,纵言废立亦无不可。”于他来看,天子注定被废,皇位由谁继承才是关键。这其中关系到晋室和桓温双方的利益和态度,很显然,两者并未能达成一致。晋室此时联络秦氏坞堡,表面是为伐燕,背后绝非如此。恐怕是为防备桓温起兵,郗愔对抗不过或是中途改变主意,在外寻找联盟。“秦兄,”桓容咽了口口水,艰难开口道,“莫要再说了。”事实上,秦璟说到桓大司马的民望,他心中已有几分明白。再提皇位继承,更如醍醐灌顶,脑中的乱麻瞬间解开。不用秦璟继续提点,他已能猜出谢安写这封信的用意。以江左宰相之才,不会看不出慕容鲜卑日暮西山,秦氏坞堡注定崛起。如秦璟所言,朝廷并非真正有意出兵,而是借此向日后的“邻居”表明态度,希望秦氏坞堡能够明白,大家都是汉人,最好不要轻易起干戈,联合起来才是上策。如果秦氏坞堡愿意接下橄榄枝,必会对晋室留存几分善意。一旦桓温谋逆,郗愔靠不住,朝廷便有机会从北地借兵。哪怕是饮鸩止渴,有引狼入室之危,好歹是司马氏的一条出路。如果桓温知晓此事,怕也会顾忌几分,不敢轻易起干戈,正好给朝廷喘息之机。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结盟,只是不落于纸上,为的是防止事情不成授人以把柄。王坦之和谢安同为朝廷股肱,信中内容必定大同小异。而两人送出这样的信,台城内的褚太后不会不知道。想到这里,桓容不禁叹息,褚太后一度临朝摄政,能在史书上留名,政治手腕和魄力实在非同一般。仔细想想,自己作为送信人,明显是被拖入局中。南康公主几番努力,为的就是不让桓容被褚太后算计。结果桓容一时大意,疏于防备,怕是要让她的苦心付之流水。桓容再次叹息。想要真正走进朝堂,果然还要继续历练,多方积累经验。总之一句话,任重而道远。秦璟看着桓容,见他神情变了又变,愈发肯定之前的念头。容弟的确是变了,而且变化不小。两人说话时,阿黍已带人熬煮好姜汤,提着陶罐分发下去。无论是车队中人还是秦璟带来的仆兵,都能分到满满一碗。让桓容头疼的姜汤,于众人而言却是好东西。 第335章 在这件事上,桓大司马和褚太后采取的手段不同,目的却极其相似。该说是讽刺?桓容嘴里更苦。这件事郗刺使知不知道?他不敢想。如果唯一算是牢靠的盟友也是背后推手,他今后该相信谁,又敢相信谁?他突然理解了南康公主曾说过的话。世事无奈,有的时候,不是有实力就能万事遂心。想想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一脚踏入圈套、无奈憋屈死的还少吗?不过是一个幽州刺使,就让自己成为对抗袁真的盾牌,又拉入和秦氏坞堡联络的网中,随时可以成为弃子,当真是要压榨出最后一分利用价值。如果桓容不是当事人,百分百要对褚太后竖起大拇指。这样的谋略和手段,当真不是寻常人能玩得转的。“让秦兄见笑了。”桓容苦笑,莫名的觉得憋屈。“容弟可曾想过,今后的路怎么走?”“怎么走?”桓容依旧是苦笑,“走一步算一步吧。”李夫人曾说过,想要在乱世立足,必定会手染鲜血。仁慈未必结成善因。桓容吃下这记教训,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容弟,我之前所言依旧有效。”“什么?”“如有一日,容弟无意留在南地,可持青铜剑往秦氏坞堡。”“我记住了。”桓容点点头,真心实意的笑了。有南康公主在,非到万不得已,实在走投无路,他绝不回弃晋北上。但是,秦璟能说出这样的话,的确让他暖心。被阴谋诡计环绕,周身缠绕着蛛丝,步步都是陷阱,处处都是困境。秦璟愿意伸出援手,无论目的为何,都让桓容心存感激。雨水渐渐停歇,阳光破开云层,地面留存的水洼反射粼粼波光。一道彩虹横跨半空,一群和褐灰色的鸟飞过,貌似是北归的大雁,队形虽然漂亮,叫声却着实有些刺耳。桓容走出车厢,利落的跃下车辕。单手搭在额前,眺望犹如水洗的碧空,心头的阴霾渐渐飘散,脸上不自觉现出笑容。“使君,可要继续往淮南?”“不了。”桓容放下手,看一眼站在身侧的秦璟,对钱实道,“掉头回盱眙。”“盱眙?”不只是钱实,闻声过来的钟琳也是面露诧异。“寿春被叛军占据,淮南郡已非善地。”桓容深吸一口气,道,“我将上表朝廷,言明叛军之事,并请将州府改置临淮。”桓容说话时并未避开秦璟,钟琳似有意阻止,却见前者眨了下眼,虽不能深解其意,到底没有多言。命令既下,众人迅速收拾起大车,启程返还。秦璟带队送出数里,即将分别时,只见桓容推开车窗,示意他靠近。“有事麻烦秦兄。”“何事?”“如借道寿春返回彭城,还请将我之前所言尽数告知袁使君。”秦璟挑眉,当下笑道:“容弟让我送信,可有什么好处?”“好处?”桓容笑弯双眼,道,“我有一笔大生意,必能赚得盆满盈钵,届时送秦兄一成,如何?”“仅是一成?”“一成半,两成,不能再多了。”桓容颇有几分纠结,秦璟不由得朗笑出声,纵使一身铠甲,照样掩不去高门郎君的潇洒俊雅,不世之姿。“好,两成,说定了!”秦璟忽然自马背弯腰,呼吸擦过桓容耳际:“容弟,留不留袁真全在你一念之间。如果改变主意,可送信至彭城。为那笔大生意,璟必不负所请。”话落,不等桓容回答,直起身调转马头。一声呼啸之后,十余骑奔驰向西,马腹贴地,隆隆的马蹄声中,很快只余一抹烟尘。桓容捂着耳朵,思量秦璟的话,想到自己现下的处境,好心情没能维持两秒,眼底闪过一抹暗沉。既然都要算计他,就别怪他下手狠。 第337章 身为丰阳县公,有实封,食邑五千户,桓容手中握有五十虎贲和千余私兵,战斗力在北伐时得到检验,以同等的兵力,对上北府军和西府军都能拼上一拼。如果授封领兵刺使,桓容的权力将增大数倍,可以随时征发流民为州兵。一旦握有兵权,早晚尾大不掉,再想算计甚至掌控他,无异于难如登天。桓大司马就是最好的实例。想走到这一步很难,但总要防患于未然。毕竟桓容是桓温的亲儿子,难保不会走上和亲爹一样的道路。想通其中的关节,桓容不由得冷笑。一场杀身之祸被他躲过,不代表事情就这么算了。袁真既然占据寿春,那就让他继续占着。只要他没有马上投靠胡人,自己甚至可以帮上一把。有这伙叛军在,他才能光明正大行使“战时”的权力,更可以趁机清理手下官员。一个“违反军令”的帽子扣下来,甭管是太守还是县令,全部一撸到底,不服者直接依军令斩杀。防备他拥兵自重?那他就拥给他们看!寿春的叛军摆在那里,朝廷没有证据,照样奈何他不得。想算计他?不妨尝尝挖坑自己跳的滋味。“明公可想好了?”钟琳正色问道。第一步迈出,必定再难回头。桓容颔首。他让秦璟给袁真带话,为的是说动对方和他共同演一场戏。互助互帮,对空放枪,做给朝廷看。袁真可以继续在寿春呆着,不至于带着全家老小逃亡北地,背上投靠胡人的骂名,为世人唾弃;自己正好趁机征发州兵、扩充私兵,收拢当地各方势力。继而扎根临淮,向整个幽州动手。“明公,袁真已为叛臣,且同大司马有旧怨,此计的确可行,然变数仍在。如袁真首鼠两端,一边答应明公一边暗通北地,一旦事情泄露,明公亦将身陷险境,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惹祸上身。”钟琳的意思很明白,借寿春之事上表可行,同袁真联合则要再议。“孔玙的顾虑我很清楚。”“那……”桓容摇摇头,截住钟琳的话,手指习惯性的点着桌面。见窗外又飘起细雨,将狼皮制成的斗篷盖在腿上,低声向钟琳道出一个秘密。“袁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听闻此言,钟琳瞳孔紧缩,心头巨震。袁真重病?如果情况属实,此事大有可为!“明公,此言当真?”“当真。”桓容点头。两成利益不是白送,秦璟不只为他带话,更透露一条重磅消息:袁真病重。从秦璟的话中推测,袁真的这场病非同小可,很可能药石无医。再糟糕点,甚至熬不过几月,很快就将一命呜呼。袁真统领豫州多年,身为一方大佬,宦海沉浮半生,自然不缺计谋手段。可惜儿子却及不上老子,魄力手段不及亲爹五分。若是他病死,袁氏定然群龙无首,立即会分崩离析,成为他人眼中的一块肥肉。“必须趁他还在,请下征兵的官文。”渣爹想要借刀杀人,褚太后想榨干自己最后的利用价值,前提都是袁真活着,并且生龙活虎,能带兵打仗、挥刀砍人。由此,桓容大胆推测,袁真病重的消息还是秘密,至少建康和姑孰都没有得到消息。“明公,事不宜迟。”知晓袁真命不久矣,钟琳比桓容更形焦急。要动手就趁快,必须快刀斩乱麻。哪日消息隐瞒不住,这面大旗可就没法扯了。“仆以为无需等到盱眙,明公可立即写成表书,遣人快马加鞭送入建康。并将消息透露给公主殿下知晓,借留在建康的人手在城内散布消息,助明公达成此计。”以桓容的身份地位,寿春的消息都能被死死瞒住,想必建康百姓甚至部分朝廷官员都被蒙在鼓里。既然如此,无妨将消息放大,让建康人都知道,寿春乃至淮南郡已被袁真掌控,朝廷竟一直无所作为,反而千方百计隐瞒。桓容身为幽州刺使,有责任剿灭叛臣,手下军队不够,自然要从州内征兵。朝廷答应便罢,如不答应,还有更多的后手等着。论起玩计谋手段,桓容或许不是褚太后等人的对手,但调动舆论支持,深居台城的褚太后却要差桓容一截。必要时,渣爹的名头也可以用一用。没道理别人将他算计到骨子里,他却不能反过来利用。 第339章 “阿父!”“听我说,”袁真用力握住袁瑾的手腕,手背瘦得只剩一层皮,血管根根鼓起,“我之前一步行错,致使多年努力毁于一旦。又自作聪明,意欲三家投靠,更是错上加错。”袁瑾用力咬牙,眼底泛起血丝。“都是桓温害您!”袁真摇摇头,笑容里带着讽刺,“如果晋室稍有担当,桓元子未必能得逞。归根结底是我信错了人,才落到今日地步。”“阿父?”“记住,西河秦氏必将崛起,将来有一日……”袁真又开始咳嗽,饮下半盏温水,方才继续说道:“晋室已是朽败不堪,褚蒜子纵有手段,到底不能代替天子。何况她行事过于狠辣,不留余地,凡能利用者皆不会手软。”袁真咳嗽两声,话中讽意更深。“我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沦为弃子、废子!幸亏有秦玄愔截住桓容,不然的话,我死不要紧,袁氏全族都将被带累,恐怕一人不存。”正如桓容之前预料,知其赴任幽州,正往淮南行来,袁真的确存了杀他之心。然而,秦璟突然借道寿春,将他的计划打乱,归来时又带回桓容的口讯,袁真几番思量,怒气顷刻消散,随之而来的全是后怕和庆幸。“如果桓容死在淮南,哪怕不是我动手,最终也会算在我的头上。”袁真松开袁瑾的手腕,转而扣住他的肩膀。“褚蒜子、桓元子,再加上建康的士族高门,各个都是执棋之人,你我都成盘上卒子,想要保命,必须兵行险招。”“阿父真想同那小贼联手?”袁瑾皱眉,口中毫不客气。“不然又能如何?进退维谷之间,已是没有退路。”“郗使君同阿父有旧,难道不能帮忙?”“郗方回?”袁真看着袁瑾,不禁叹息一声,“阿子,你要记住,权势利益面前,哪怕亲情亦能舍弃。”何况他怀疑送桓容来幽州的背后,京口同样做了推手。“可……”袁瑾还想再说,却被袁真打断。“我意已决,你立即安排人手,带上我的亲笔书信去盱眙。现如今,这是为袁氏留存血脉的唯一办法。”“诺!”袁瑾纵然不愿,也只能恭声应诺。第一百一十三章 发威一车队抵达盱眙城外,已临近傍晚时分。天边依旧挂着阴云,空气潮湿,却迟迟没有落雨。城门将要关闭,守城的郡兵严查过往行人,凡是竹筐布袋必要打开检查。偶尔有百姓背着杂货出城,少见有往来的商旅和行人入城。桓容觉得奇怪,上次路过尚未如此。派人打听才知,日前有一股贼匪装作商旅,躲过城门卫的检查,入南城犯下大案。偷盗抢劫不算,竟还伤了人命。两支过路的商队尽数被屠,货物钱财均被抢劫一空。商队歇息的客栈也遭了殃,一场大火烧毁半数屋舍,掌柜伙计全葬身火海。惨案骇人听闻,朱太守亲自下令严查。为防止贼匪再次作案,严令城门每日卯时末开,酉时前就要关闭,凡有可疑之人一律捉拿下狱。凡查明有罪者依律严惩。查明无罪者,有黄籍的当天释放,有白籍的核查同乡后再行放归。连白籍都没有的直接发为田奴,哪怕是刚到盱眙城外的流民也是一样。明面上看,此举是为肃清匪患,保障城中百姓安全,算是英明举措。事实却截然相反。凡是被抓捕之人,无论是不是有户籍,除最初放还的少数几人,余下都失去踪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人至县衙询问,得到的回答都是“人已放归”。至于为何不见?那就不是县衙的问题。说不定是路上遇匪,要么就是故意躲藏,令家人前来讹诈!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突然失踪,多数人家摄于县衙至威,只能自认倒霉,少数人家失去家中的顶梁柱,犹如当头一记霹雳,生活再难维系。钱实等人在城外一番打探,得知有不下数十户人家遭殃,其中有两家寡母失去独子,竟是一根腰带吊死在房梁上。“太惨了。”说话的流民姓贾名秉,年约四旬,短袍和布裤稍显得破旧,却是干干净净,脸上和手上也没有尘土泥沙,同其他流民很不相同。贾秉一边说一边叹气,接过钱实递来蒸饼,自己不吃,而是掰开分给周围五六个孩童。孩童明显是饿极了,接过蒸饼就开始狼吞虎咽,一个两个都噎得直翻白眼,仍舍不得将嘴里的蒸饼吐掉。“郎君见笑。”贾秉告罪一声,连忙拧开水囊。孩童们没有再争抢,而是先给噎到的同伴,随后逐个传递下去。“都是可怜人,这两个小的刚从北地逃来,亲父入城找活干,亲母去寻,都是一去不回。” 第341章 桓容思绪乱飞时,钟琳突然“啊”了一声,面上惊讶难掩。“孔玙?”桓容转过头,表情中带着疑问。“明公,仆方才想起姑臧贾氏。”钟琳看向贾秉,正色道,“郎君祖上可是魏寿乡侯贾诩贾文和?”“正是。”啥?!见贾秉点头,桓容控制不住的瞪大双眼。贾诩?那个先事董卓,后归张绣,最后归顺曹操,身为曹魏开国功臣,被拜为太尉的三国猛人?咕咚。桓容下意识咽了一口口水。正史他了解不多,但在演义中,贾诩可是算无遗漏,和鬼才郭嘉并列的谋士,有毒士之名!纵然眼前不是本人,桓容也感到一阵阵心跳加快。捂住快要蹦出嗓子眼的小心脏,桓使君很没有真实感。虽然说要捡漏,可没想到是如此大漏,还是主动上门!视线扫过跟在贾诩身后的男子,知晓他们是贾诩的从兄弟和外兄弟,桓容的耳边仿佛奏起了交响乐。大漏主动上门不算,更要买一送二。借助长袖遮掩,桓容狠掐一下大腿。果然是物极必反,倒霉到极点就要开始走运?“明公。”钟琳忽然开口。“孔玙何事?”桓容转过头,嘴角咧到耳根。“形象。”钟琳抖了抖嘴角。他不想吐槽,真的不想。“咳!”桓容咳嗽一声,总算不再笑出八颗大牙,活似走路捡到金子。不过,今天的运气和捡到金子没什么区别吧?想到这里,桓容不觉激动,笑意染上眼底,嘴角再次禁不住的上翘。钟琳默默转头,眼不见为净。贾秉对桓使君有了新的认识。之前仅是风闻桓容行事,并未亲眼见到,如今来看,传言很不可信。不提其他,以桓容的性格,压根不像能做出“水煮活人”之举。可惜这个结论很快将被推翻,快得超乎贾秉想象。届时,某个大漏会彻底明白,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起来无害的狸花猫,一爪子下去照样能要人命。贾秉被请到火堆旁,细述永嘉之乱后,贾氏渡江的种种。别看他现下落魄,盱眙附近的流民帅多少都承过他的“人情”。不说一声令下群起响应,为桓容做个说客,各方招揽人手却是绰绰有余。“使君如要掌控幽州,需当握有临淮。而要握有临淮,盱眙城内的官员一个都不能留。”贾秉道。他不怕这番话传到别人耳中。传出去才好,才能表明他是真心投靠,没有任何保留。桓容眨眨眼。他以为自己够狠,没想到这位更狠。该怎么说?不愧是贾诩的后代,出手就放卫星。与此同时,典魁带着健仆和私兵赶着两辆大车,一路走到流民搭建的草棚前。火把熊熊燃起,成排插入地面。车板陆续掀开,露出满载的海盐和粟米。流民被火光惊动,陆陆续续走出草棚。典魁当即令私兵上前列阵,斜举起长枪,尖锐的枪头向外,护在大车四周,不许任何人靠近。被火光引来的流民越来越多,典魁四下扫过几眼,满意的点点头,反手一刀划开车上的麻袋,金黄的粟米如瀑布流下,引来人群中一阵嘈杂,伴着清晰可闻的吞咽声。“我乃幽州刺使车前司马!”典魁将长刀扛在肩头,虎目圆睁,脸颊紧绷,在火光映照下颇有几分狰狞。“桓刺使获悉寿春有变,现已上表朝廷,请在幽州诸郡县中征发兵丁,以浇灭叛臣贼军。”“凡应征之之人可得盐八两,粟米两斗。入营后每月可得粮饷,表现优异者每季奖赏绢布!”“临战杀敌以首级论,另有赏赐!”如果典魁只是空口说白话,自然不会引起众人太大反应。但是,金灿灿的粟米摆在眼前,雪白的海盐清晰可见,优厚的条件提出,在场之人无不心动。留在城外没有活路,进城就要被抓做私奴。与其干耗着等死,不如拼上一拼。“某家应征!”人群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大喝,一名大汉排开众人,几步走到枪阵前,黝黑的胸膛几乎抵住枪尖,再向前半步就会当场见血。“你之前所言可都是真的?”大汉皮肤黝黑,豹头环眼,一脸的虬髯,竟比典魁还壮上三分。 第343章 “好,当真是好!褚太后,褚蒜子,我当真是小看了你!”“阿姊?”李夫人倾身靠过来,见南康公主满面怒容,不由得心生疑惑。“你看看吧。”递过写满字迹的绢布,南康公主恨得咬牙。如果不是宫门已闭,她必要冲进去闹个天翻地覆!看过信中内容,李夫人眼中闪过一抹暗沉。素手轻轻按在南康公主肩头,娇柔的声音带着冷意,“太后当真是算无遗漏。”“算无遗漏?她分明是看我们母子好欺!”南康公主怒道,“看来,我之前说过的话她全没放在心里,要不然哪敢这般下毒手!”越想越气,如果褚太后当面,南康公主恐会当场拔出宝剑,令其血溅五步。“阿姊,郎君终归无恙,且能趁机掌握幽州兵权。”李夫人轻声道,“阿姊明日进宫,无妨向太后再要一块封地,当是对郎君的补偿。”“一块封地?岂能如此便宜于她!”“阿姊且听我言……”李夫人倾身附到南康公主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低语一番,温暖的气息拂过公主耳际,安抚下狂燃的怒意。“这只是开始。”小巧的下巴搭在南康公主肩头,纤纤玉指划过绣着祥云的领口。“世子正好抵达建康,阿姊同太后‘商议’时无妨提上两句。想必夫主也不会介意。”南康公主微合双眸,感受从窗外吹入的夜风,终于缓缓沉下心来。“我明日入台城,府内交于阿妹。”“阿姊放心。”月上中天,室内暖香萦绕。墙角的灯火燃烧整夜,直到天亮犹未熄灭。第一百一十四章 发威二天色未亮,盱眙城内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县衙正门大开,盱眙县令腰佩宝剑,手持连夜书就的讨贼檄文。在火光中挺直背脊,立于台阶之上,俯视聚集在衙门前的郡兵和健仆。如果是针对一群匪徒,此举未免小题大做。然而,今日要捉拿的是城外几百流民,罪名是“纠结成乱,窝藏贼匪,拐卖良善”,这样一篇檄文就很有必要。几个、十几个乃至几十个流民不算什么,杀了也就杀了,随意都能蒙混过去。但几百条人命不是小事,一旦事发,朝廷必定要派人追查。如此一来,当着众人宣读罪状,将罪名定死至关重要。事情是盱眙县令惹来的,归根结底无外乎“贪财”二字。不怪他眼皮子浅,见到金银走不动路。实是先祖风光,子孙落寞。家道中落,昔日辉煌的宅院都被荒草覆盖。嫡支灭绝,留他这个旁支继承虚名,不想法捞钱,如何重建祖宅,恢复家族昔日的荣耀?想到这里,盱眙县令脸上闪过一丝狠意。无毒不丈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正如朱太守所言,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不想日后留下把柄,必要将事情做绝!“府君,五百郡兵俱已到齐。”“好!”盱眙县令深吸一口气,高举檄文,扬声道:“数百流民聚集城外意图不轨,犯下南城大案之人即藏于其内。今闻有良家子失踪,种种迹象均指向这伙匪徒!”说到这里,盱眙县令顿了顿,视线扫过众人。“今率尔等讨贼,将这伙贼匪尽数捉拿下狱,凡敢拒捕者格杀勿论!”“诺!”郡兵齐声应诺,幢主一声令下,当即奔赴西城门。盱眙县令登上牛车,看着铠甲鲜明的郡兵,想到事情结束之后,自己将得到的种种好处,不禁一阵得意。“孟大。”“仆在。”“事情都办好了?”“回府君,牢里几个都送出去了,就是妇人……”“恩?”“南城事发之后,城中家家警惕,夜间紧锁门窗,实难寻得良机。加上时间又紧,只寻到两户白籍丁女,未能寻到黄籍之人。”健仆低下头,表情很是为难。“罢。”盱眙县令心中不满,嘴上却没多言。这人是朱太守派给他用,并非是家中奴仆,不好太过苛责。况且,无论白籍还是黄籍,只需坐实流民拐带妇人即可,其他并无关碍。郡兵行进时,街边房舍陆续亮起灯火。有人小心推开木窗,看到长龙似的火把,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立即将窗户关严,更唤醒一家老小搬来桌椅堵门。 第345章 他知道桓容有些心软,然此计早已定下,容不得中途更改。何况,贾秉及许超等均为新投,如不能使出雷霆手段,展示出绝对的实力,难保不会有人生出二心。“使君,盱眙县令已经抓获!”一名健仆上前回报。桓容从沉思中醒来,沉声道:“将他带来。”“诺!”眨眼之间,两名健仆将五花大绑的县令拖了上来。距离大车五步远,将他按跪在地上。盱眙县令发髻散乱,进贤冠早不知去向。眼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口中塞着布团,显然是预防他咬舌。断舌不一定会死,但会妨碍询问口供。故而,截住奔向城内的牛车,辨明车上人的身份,健仆当机立断,撕开短袍下摆塞进县令口中。因双手被缚,盱眙县令稳不住身形,当场扑倒在地,样子狼狈不堪。听到脚步声,艰难的抬起头,见到火光映出的面容,双眼倏地瞪大。桓容上前两步,弯腰俯视着他,轻声笑道:“周县令,久违了。”“唔……”盱眙县令想要说话,奈何口中塞着布,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桓容无意为他取出,看着他的双眼,继续道:“我没入淮南郡,更未至寿春,你是不是很失望?”“唔、唔!”盱眙县令拼命摇头,继而又想到什么,直接僵在当场。桓容直起身,嘴边笑纹更深,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如此看来,你应该知晓寿春之事,之前确是故意隐瞒。”听闻此言,盱眙县令又开始摇头。“今日率兵出城,莫非是提前知晓我的行踪,要趁夜偷袭行刺,好隐瞒之前不报之过,意图一了百了?”“唔!”盱眙县令眼底充血,知道这个事绝不能应,不然的话,他这一支乃至全族都要走上断头台。桓容不只是幽州刺使,更是桓大司马和晋室长公主之子,有实封的县公!刺杀他几同于行刺皇族,是要诛三族的大罪!“让他说话。”桓容退后半步,健仆取下盱眙县令口中的布团。顾不得嗓子生疼,嘴角裂开,盱眙县令大声喊冤:“桓使君,仆冤枉!仆万不敢有害使君之心!”“是吗?”桓容双臂拢在身前,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直看得对方脊背发寒,才低声道,“那么,要害我的是另有其人?”盱眙县令连忙点头。此时此刻他顾不得许多,只盼着自己能够脱罪。“我想想。”桓容轻轻点着额际,笑容里带着冷意,“不是你,那么会是谁?盱眙城内有谁能调动郡兵,驱使你这一县之令为他卖命?”“该不会,”桓容故意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朱太守?”盱眙县令僵在当场。看着温和俊雅的桓容,听着他口中的话,恐惧感自脊椎开始蔓延,四肢百骸仿佛被冻结。眼前一阵阵发黑,瞬间犹如置身冰窖。他忽然间明白,桓容此行非善,从一开始就打着排除异己的主意。城外的流民聚集,空荡荡的草棚,预先埋伏的私兵……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早已设好的陷阱,只等着猎物踏入其中。盱眙县令想得不错。但是,如果没有他的“神来之笔”,桓容未必会这么快动手。他的计划本是徐徐图之,借寿春之事掌控军权,再以“违反军令”的罪名扫除障碍。没承想,盱眙县令蹦高作死,朱太守怀揣心思又过于自信,机会直接送到眼前。一番思量之后,干脆将计划提前。如今来看,效果很是不错。“贾舍人,”桓容转向贾秉,“依你看此人当如何处置?”“回明公,仆观周府君是被贼人利用,方才行此错事。好在大错未成,如能就此悔过并戴罪立功,明公何妨饶他一命?”桓容似在认真考虑,许久才道:“既然如此,贾舍人便问一问他。”“诺!”贾秉走到盱眙县令身前,单手抓住他的发髻,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口中的话却带着毒液。“府君可愿为明公效劳,指认私调郡兵行刺幽州刺使,意图谋反的贼人?”私调郡兵行刺幽州刺使,意图谋反?盱眙县令满脸骇然。这不只是要置朱太守于死地,更是要将朱氏满门从盱眙、不,从临淮郡彻底拔除!“时间不多了。”贾秉忽然抬起头,望向远处熊熊燃烧的火海,沉声道,“府君最好快下决定。”威胁之意昭然,明摆着不点头就要死,而且会死得相当痛苦。盱眙县令浑身颤抖,心中十分清楚,自己答应出面指认朱太守,必定会被所有吴姓士族列入黑名单,早晚不得好死。但是,如果他不做,立刻就会身首异处。他不怀疑桓容的手段,更不会以为对方下不去手。能水煮活人的凶残之辈,岂会在乎多砍几颗人头。“……我愿为使君效死!”盱眙县令用力闭了闭双眼,声音沙哑,嗓子似被砂纸磨过。 第347章 朱胤牙根紧咬,险些气得发笑。“为让使君走得明白,容无妨直言,其他郡县暂且不论,临淮郡内必当扫清。我可以向使君保证,不出一月,临淮郡必定握于我手。至于使君的家人和族人,也自有他们的去除。”“桓容,你敢?!”明白桓容言下之意,朱胤目龇皆烈。“为何不敢?”桓容挑眉,“朱使君莫要忘记,家君当年能只身闯入仇家,在灵堂前斩杀数人,容如今相差甚远,需要继续努力。”朱胤还想再说,却被人堵住嘴,强行拖了下去。“蔡允。”“仆在。”“带人清理府内。”桓容抬头望一眼夜空,旋即垂下双眸,“记住,清理干净。”“诺!”蔡允大声应诺,心下明白桓容的用意,知晓此事过后,自己必定担上恶名。那又如何?反正是贼匪出身,只要使君愿意用他,世人眼光算个x!况且,从典魁的话中,他隐约听出几分不寻常。如果真如心中猜测,他今日担负恶名,却能荫蔽子孙后代,还有什么可犹豫!与此同时,钱实带人包围了城东几处宅院。灯火通明中,盱眙城内的豪强被彻底困住,别说向城外传送消息,想走出府门一步都难。知晓是幽州刺使所为,破口大骂者有之,惊慌不定者有之。愤怒和惊慌过后,最多的还是力持镇定,迅速召集家人,商议该如何度过这个难关。他们不会心存侥幸,以为桓容只是虚张声势。尤其是钱实有意放出消息,令士卒在墙外大声“交谈”,道出朱胤被拿下狱,出城的五百郡兵尽数身死,余下尽被控制,众人的心更是沉入谷底。为今之计,想要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必定要投向桓容。这样做的后果,却是要同其他吴姓割裂。进退维谷之间,曾看轻桓容的士族豪强终于清醒意识到,能够舞象之年掌握一县之政,北伐立功,恶名与美名同时盛传南北之人,岂会轻易被人算计而不还手,又岂能是易与之辈!第一百一十五章 发威三一夜之间,盱眙县“易主”。临淮郡太守朱胤被捉拿下狱,即将以“刺杀幽州刺使,意图谋逆”之罪问斩。朱胤全家均未能逃脱,盱眙城内的朱氏族人及其姻亲皆被提至县衙,除少数几人之外,无一被当日放归。天明之后,城中百姓陆续走出家门,发现东城格外的安静。据悉,县中士族豪强的家宅被持有刺使手令的私兵团团围住,无论主家还是奴仆,无一能踏出府门半步。之所以能做到这点,主要是盱眙城内的士族豪强多是没落的吴姓。除朱胤之外,家势均属末流,少数连选官资格都没有。即使备有护院和健仆,基本都是样子货,遇上私兵直接腿软,遑论护着家主理论一番。要是换成顶级士族,例如太原王氏,试着围一个看看?府门打开,健仆必定抄起家伙群拥而出,甭管围在外边的是谁,先打一场再说。临近巳时,城门始终不开。城内流言纷纷,百姓心中没底,甚至有几分恐慌。“到底是怎么回事?”“昨夜城外大火,我见有郡兵出城,该不会是胡人打过来了?”“不会吧?”“如果真是胡贼,岂会是现下光景?”此言一出,众人都是愣在当场。对啊,胡贼犯边岂会不杀人抢劫?城中绝不会这般平静。“好似是太守府出事了。”又有人道。“这个时辰,东城也不见有人出来。”“今日是大市,早该有人到南城来采买……”“不看看是什么情形,城门不开,外边的人进不来,如何会有新鲜的菜蔬!”众人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唯一相同的是,都晓得昨夜不太平,盱眙城内将生大变。不久,街前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十数个身穿皮甲的私兵列队行来,队伍中夹着三个身着长袍的职吏。和寻常相比,三个职吏都是低着头,伛偻着腰背,不见半点趾高气扬,反倒是像霜打的茄子,惶惶然没有一点精神。行到近前,私兵分两侧排开人群。为首的什长咳嗽一声,职吏顿时如梦初醒,忙不迭弯腰动手,在墙面刷上浆糊,张贴告示,并向人群宣讲昨夜诸事,尤其点出朱太守胆大包天,不满朝廷,意图盘踞盱眙谋反。“幽州刺使昨抵城外,察知朱氏阴谋。朱胤唯恐计划败露,擅自调动郡兵,意图谋刺刺使!” 第349章 “如何?”桓容转过头,“孔玙之前曾与我说,处置了朱胤,恐引来朱辅反扑,同袁真联合之事需慎重考量。如今来看,无需我动手,只要将此信送到寿春,袁真和朱辅必定翻脸。”“仆确实没有想到,朱辅胃口如此之大,竟想吞并袁氏仆兵。”“原因不难猜。”桓容收起笑容,叹息一声,“袁真病入膏肓,袁瑾没有他的才能,恐怕掌控不住手中的势力。朱辅应该是起了贪念,想要吞并袁氏势力,继而在寿春自立。”说到这里,桓容又将目光移向院中。朱辅派儿子送来这封信,是想同朱胤联手,借调临淮郡兵壮大手中实力。等到袁真咽气,立即对袁瑾动手。朱胤似乎防着对方,迟迟没有下定决心。结果拖到桓容再抵盱眙,想要调兵都没了机会。仔细回想,以之前对朱胤的印象,不像会有昨夜那般失态的举动。八成是为吸引桓容注意,为侄子争取脱身的时间。无论平日如何防备,一旦家族面临威胁,朱胤的选择和庾倩庾柔别无二致。“家族啊。”在几个月前,桓容未必能体会这两个字在东晋的意义。如今有所体悟,却是以鲜血和人命为代价,难免有几分唏嘘。“带下去吧。”朱辅之子依旧在大骂,桓容却是意兴阑珊,摆摆手,立刻有健仆上前堵住他的嘴,将他和朱胤家人一起拖了下去。“贾舍人。”“仆在。”“后续之事交给你。”“诺!”“另外,明日开始考核甄选郡县职吏,劳烦你和孔玙了。”“明公放心。”贾秉拱手,随后笑道,“明公,仆字秉之。”桓容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点点头。“劳烦秉之。”“诺!”时间仓促,郡县的政务不能停摆,贾秉和钟琳一边忙着郡县职吏甄选,同时还要接手政事,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贾秉的从弟和外弟一起帮忙,又从原有的县衙职吏中选出几人,总算能应付过去,不至于闹出乱子。看到几人在职房内熬油费火,桓容很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是想当然了。好汉还需三个帮。贾秉和钟琳再有才敢,一人能顶两三人,终究不是神仙,无法一肩担起一州政务。“人才啊。”桓容嘬了嘬牙花子。昨晚动手很爽快,今天就要面临这么大的缺口。要不是实在忙不过来,贾秉和钟琳未必会同意“公开考核甄选”之事。究其根本,这样的做法同魏晋选官制度背道而驰,稍有不慎,桓容就会成为“全天下”的靶子。历史上,科举制度出现在隋朝,却在唐朝以后才逐渐发展兴盛起来。一是因为隋朝持续的时间太短,想发展也没条件;再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延续自魏晋时代的士族门阀压根不买账。之前都是品评选官,朝堂上下都是“自己人”。现下却要同寒门庶人同入考场,争一个官位,这不是开玩笑吗?对拐不过弯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侮辱!这个时代的士族子弟有多骄傲?最知名的例子:不为五斗米折腰。陶潜不愿受蛮横的上峰辖制,直接挂印离去。五斗米是他的官俸,人家压根不稀罕。在此之前,桓容偶尔有出格之举,到底没有脱离整个世俗框架。在盐渎实施职吏考核,也是在旧有的体系之内。如今却要打破规则,绕开州郡大小中正直接考核选官,所冒的风险不可谓不大。然而,他想要在幽州立足,将政务军务牢牢握在手中,做到令行禁止,不为其他势力辖制,就必须冒这样的风险。“州中正出身吴姓,乃是朱胤的外舅。”换句话说,人家是老丈人和女婿的关系,自己刚抓了女婿,老丈人岂会给他好脸。不设法下绊子就不错了,推举官员?想都不要想。中正地位特殊,桓容不能轻易捉拿。唯一的办法就是绕开他,自行考核选官。钟琳和贾秉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默许这个提议。但两人有言在先,此乃权宜之计,一旦郡县政务走上正轨,必不能再有类似举动。“明公立足未稳,行事需得谨慎。”“我知。”桓容不是不听劝的人。或许将来能将此项举措规为政令,在幽州全境实行,现下条件却不成熟,还是见好就收,试一试水便罢,不能真和整个世道作对。“选官之后就是征兵。” 第351章 褚太后神情微变。南康公主笑了笑,眼底迅速闪过一抹阴影。“我今日入台城是为两件事,一来,我子食邑五千,仅盐渎一处封地未免寒酸。我观盱眙不错,正可封予我子。”“二来是想问太后一句,我子上表征兵是为朝廷平叛,太后缘何压着表书和官文不发?需知建康城中流言纷起,长此以往恐将对太后和官家不利。”话落,南康公主好整以暇的看着褚太后,等着对方回答。褚太后垂下眼帘,看着泛黄的指甲,嘴角忽然掀起一丝奇怪的笑纹。“阿妹不知我为何压下官文?”“还请太后解惑。”“扈谦口风虽严,奈何收了个不成器的徒弟。”南康公主神情不变,仍是定定的看着褚太后。“元正之时,扈谦为桓容卜卦,真实卦象为何,阿妹当真不知?”褚太后凝视南康公主,一字一句道,“桓容有贵极之相!”“太后不信扈谦,反信他的徒弟?”褚太后摇摇头,笑容带上讽意。“南康,我不是三岁小儿。自入台城以来,经历过几十年风雨,见过的人,听过的事,寻常人几辈子也未必经历。我不敢说能看透扈谦,却能分辨出他的徒弟所言真假。”南康公主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桓容有贵极之相,我岂能留他!”褚太后的语气陡然一变,气势足可令人胆寒,“我知此事委屈你,但关乎晋室存亡,我不敢留情也不能留情!”“太后莫非忘记扈谦之前的卦言?”“我没忘。”褚太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可他能骗我一次,就能骗我两次、三次。南康,我不能赌,更不能冒险。”“所以我子就该死?”南康公主攥紧十指,“死且不算,还要成为太后的踏脚石?”“这是为了晋室!”褚太后硬声道,“南康,你是晋室长公主,当知孰轻孰重!”孰轻孰重?南康公主看着褚太后,目光犹如冰锋。半晌竟压下怒火,沉声道:“太后如此坦白,我也不妨直言。”褚太后心头微跳,总觉得南康公主的表现不同寻常。“桓熙现在建康。”“所以?”“桓元子未上表,他依旧是南郡公世子。”南康公主一字一句道,“你说,如果他和桓歆一起死在府中,那老奴会是什么反应?”“什么?!”褚太后大惊。“假如线索指向宫中,例如是太后赏赐的美酒佳肴,或是赠下的某个美人,”南康公主眯起双眼,拉长声音,“再有我这嫡母指认,那老奴又会如何?”“南康,你是在威胁我?”南康公主笑了,笑得犹如牡丹绽放,分外明艳。“纵是如此又如何?太后应该知道,那老奴早想着皇位,如今不缺名望和人望,只少一个借口,而我可以给他。”“南康!”褚太后终于现出一丝虚弱和恐慌,“你不能这么做!如果桓元子举兵谋逆,你和桓容必不能活命!”“太后,现在要害我子性命的是谁?”南康公主隐去笑容,厉声道,“太后不想给我母子活路,我不过是仿效太后而行!”“我……”“明日之前,封地和征兵的官文要送出建康。”话落,南康公主站起身,不给褚太后寻找借口的机会,转身走出内殿。绣着金线的裙摆拂过地面,似流淌的水波。发间钗簪流光溢彩,垂下的流苏轻轻摇曳。南康公主唇边带笑,走出殿门时,袖摆随风扬起,似欲乘风而去的彩羽。目送南康公主离去,褚太后坐在内殿,心不断下沉,一直沉到谷底。第一百一十六章 友谊的小船太和五年,五月,朔朝廷授盱眙为桓容封地,以及许可在幽州征兵的官文送达盱眙。桓容见到入城的官员,当场愣了一下。“子敬兄?”见桓容满面吃惊,王献之跃下车辕,朗笑出声。半点不避讳的握住桓容手腕,道:“数月不见,容弟一向可好?淮南之事传入建康,知袁氏据寿春叛乱,为兄甚是担忧。贤弟可已有了应对之策?”“这个……”桓容没想到来人会是王献之,更没想到当面不过两句话,就将事情问得如此直白。略微尴尬的扯了扯嘴角,只能试着蒙混过去。言多必失。若是不经意漏出几句,以王献之的聪明,难保不会想到他和袁真演双簧。到时恐怕会有不小的麻烦。“容刚入盱眙不久,前有临淮太守行谋逆行刺,郡县官员多数被牵扯,职吏一时空缺。如今正忙着选官,实在不得空闲。且手中兵力不足,如要处置淮南的叛军,尚需一定时日。”“哦。”王献之点点头,不知是接受了桓容的解释还是另有想法,并未继续追问,而是面上带笑,十分自然的转换话题。 第353章 “子敬兄过奖。”桓容笑道。“容弟过谦。”王献之回道。两人手里捧着茶汤,对坐相视一眼,都觉得有趣,不免朗笑出声。饮过茶汤,王献之取出两份官文,一份是增授盱眙为桓容封地,许他食邑当地;另一份则是许可他在幽州征兵,以浇灭袁氏叛军。桓容净过手,并未着人设案燃香,也没面向建康跪接,仅是将竹简展开细看。尤其是许可征兵的官文,更是从头至尾通读两遍。确定没有征兵数量的限制,也没明言收回淮南后军队如何“安置”,心知不是朝廷忽略,而是直接让出权利,桓容手握竹简,禁不住喜上眉梢。无论如何,军权在手就是胜利!盱眙成为食邑更是意外之喜,百分百是亲娘发威。官文未写军饷数额,八成不打算给粮草。桓容不在乎。盐渎坐着一尊北地财神,手握多种生财渠道,别说区区几千人,给他充足的时间,几万人照样养得起!馅饼当头砸下,喷香诱人,桓容心中激动,几乎控制不住上翘的嘴角。王献之丝毫不以为意,觉得炸糕的味道不错,馓子也比自家做的可口,又执筷用了不少。时下待客的糕点多用油炸,要么就是裹着蜂蜜,直接用手很不方便。桓容在盐渎待客,曾命人备下精美的竹筷,配套有精巧的竹刀。样式意外的流传出去,迅速成为士族高门待客时的标配。不知不觉间,桓刺使竟引领一回时代潮流,起因不过是一盘馓子。等桓容放下官文,盘中的糕点和馓子已少去大半。看看空掉的漆盘,又看看意犹未尽的王献之,桓容不由得眨了眨眼。他只知道这位是寒食散的爱好者,竟不知他也有吃货的潜质?想想停止嗑药的郗愔,心下有几分恍然。“子敬兄近日可曾服用寒食散?”王献之摇摇头。北伐归来的一段时间,他见到肉食就双眼发红,饭量猛增,着实吓了身边人一跳。郗道茂甚至请医者在府中常驻,唯恐他哪天吃出问题来不及抢救。入朝为官之后,又是每日政务繁忙,知晓此物会导致全身发热,神思飘然恍惚,王献之轻易不再服用寒食散,一段时间下来竟然彻底戒除。与之相对,增大的饭量却不见减少。郗道茂依旧日日忧心,千方百计控制王献之的饭量,生怕他撑破肚皮。对此,王献之当真是痛并快乐着,滋味难对人说。听完几句,桓容头顶滑下三条黑线。这是抱怨?分明是在炫耀,另类的秀恩爱!有“另一半”了不起?!他……他真没有。一个身影闪过脑海,桓容愣了一下,连忙摇头,将骤起的念头压了下去。“我决心入朝为官,重拾琅琊王氏昔日权柄。”王献之收起笑容,正色道。提起琅琊王氏,就不得不提“王与司马共天下”这句名言。此句中的“王”不是诸侯王,而是王导王敦兄弟时期的琅琊王氏。当年琅琊王氏权柄之重几让世人侧目。如果没有王导,司马睿未必能在渡江之后站稳脚跟。如果没有琅琊王氏,也不会有东晋士族与天子共掌朝政的政治局面。可惜王导死后,琅琊王氏后继无人,加上王敦起兵之事的影响,逐渐退出朝堂,被太原王氏取代。时至今日,唯有王彪之拿得出手。如王羲之父子干脆寄情于书法,留下书圣、书贤之名,在民间富有声望,在朝中却失去了话语权。历史上,司马道福能成功上位,逼得王献之和郗道茂离婚,除了桓氏衰败,郗氏没落,和琅琊王氏的现状脱不开关系。换成太原王氏的嫡支郎君,她敢吗?哪怕她亲爹是皇帝,照样不敢招惹顶级士族门阀,否则绝不会有好下场。现如今,王献之痛下决心,走上和历史完全不同的道路。桓容无法猜测琅琊王氏今后的命运如何,但他有五分以上肯定,司马道福不会再如愿遂心,在别人的家庭中横插一脚。王献之要联合王彪之重振琅琊王氏,第一步便是寻找盟友。纵览建康士族,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首先被排除。琅琊王氏要崛起,必然会同两者争权。盟友不用想,政敌更为恰当。随后的郗氏、陈氏、褚氏等逐一掠过,王彪之有意会稽周氏,王献之却将目光定在桓氏。这个桓不是指桓温和桓冲,而是桓容!为这件事,两人关起门来争执许久,差点当场动手。其结果,王彪之脸色铁青,依旧没有被说服;王献之却是执意不改,更争得往盱眙传送官文一事,气得王彪之几乎要当场掀桌。碍于琅琊王氏如今的状况,两人不好真的决裂,最终各退一步,王彪之向会稽送信,王献之亲往盱眙,分别探一探潜在盟友的口风,衡量一番利益得失,其后再做出决定。然而,王献之早下定决心,无论王彪之和周氏联络的结果如何,他都不会改变主意。大不了各行其是。 第355章 “给我即可。”秦雷不动,仍是道:“仆奉命将书信当面呈于袁使君,还请郎君行个方便。”“你!”袁瑾大怒。如果不是顾忌秦雷的身份,九成会当场拔剑伤人。桓容派秦雷送信,防备的就是袁瑾。不是怕袁瑾背叛亲爹投靠朱辅,而是防备他鲁莽行事,将信中内容泄露,使得诸多安排功亏一篑。秦璟能借道寿春,说明袁真和朱辅对秦氏坞堡十分顾忌。秦雷咬死要当面递送书信,袁瑾再是暴怒也无法阻拦。正僵持不下时,一名年约四旬的忠仆从后室走来,附到袁瑾耳边低语几声。袁瑾哑声问道:“阿父真这么说?”“回郎君,郎主确言将此人带去。”袁瑾狠狠咬牙,到底点了点。“且慢。”秦雷忽然出声。“还有何事?”袁瑾硬声问道。“桓使君为袁使君备有一份表礼,现正在院中,还请一并带到使君面前。”“表礼?”袁瑾询问健仆,得知秦雷口中的表礼竟是一个大活人,表情愈发不善。“郎君莫要急着发怒。”秦雷将布袋解开,道,“且看看此人是谁。”袁瑾细看两眼,认出袋中之人是谁,不由得大吃一惊。“朱蒙?!”第一百一十七章 风起见到朱蒙,袁瑾再迟钝也知晓事情不对。秦雷无意多言,坚持要将朱蒙和信件一并送至袁真面前。自抵达寿春,朱蒙始终被五花大绑装在袋中。乍然见到光明,双眼受不住刺激,顺着眼角落下几滴咸泪。好不容易适应光线,能看清人影,抬头认出满面铁青的袁瑾,想到被搜出的那封书信,当即大感不妙。他想和袁瑾说,此事是桓容诡计,意图挑拨袁真和朱辅的关系。奈何嘴被堵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袁瑾很想听一听他要说些什么,却被秦雷和忠仆一起拦住。“等到了袁使君面前,一切自有定论。”秦雷道。袁瑾或许能被蒙骗,袁真绝对不会。朱蒙知晓这个道理,挣扎得愈发厉害,形容更显得狼狈。“走吧。”不用他人帮忙,袁瑾一把提起朱蒙,大步走向内室。彼时,袁真刚刚用过汤药,勉强坐起身,肩头披着一件长袍。见袁瑾提着朱蒙进来,身后跟着除去佩刀的秦雷,神情微微一变。“见过袁使君!”秦雷抱拳行礼,取出怀揣一路的书信,郑重呈送到袁真面前。“这是?”“使君一看便知。”秦雷道,“日前盱眙有变,朱胤意图谋刺桓刺使,现已被捉拿下狱。”“什么?!那小贼竟敢……”袁瑾愕然出声。“阿子住口!”袁真厉声喝道,“休要无状!”袁瑾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言。秦雷恍若未见,继续说道:“搜查朱胤家宅时,再密道中搜出此人及此封书信。桓使君看过,言其中涉及到袁使君,故命仆前来寿春。”“你乃秦氏部曲?”“是。”“为何在桓刺使跟前听命?”“不瞒袁使君,早在桓使君任盐渎县令时,仆便奉四郎君之命跟随桓使君,之前曾随桓使君北伐。”这件事不是秘密,凭袁真的人脉早晚能查出来。秦雷当着袁真的面道出,无外乎是提醒对方,桓容同秦璟交情匪浅,袁真既然已经叛晋,有意北投,在处理同桓容的关系时最好谨慎一些。袁真没有出言,眯起双眼咳嗽几声,摆手示意袁瑾不必担忧,除掉裹在信封外的绢布。信并不长,袁真却足足看了一刻钟。期间,袁真的神情并未生出多大变化,近身的人却知道,他此刻已是怒火狂燃,不是碍于病体,很可能会立即点兵包围朱辅在寿春的家宅,将宅中人杀个一干二净。“此封信外,桓刺使可还有他话?”秦雷没有接言,先将视线移到袁瑾身上,又扫了一眼留在房内的忠仆和童子。 第357章 话落,袁真躺回榻上,疲惫的合上双眼。“阿父……”袁瑾愈发感到心慌,双膝一软,跪行向前,哭求道:“阿父,儿从命,儿愿从命!”袁真仍是不言。“阿父,儿错了!阿父!”袁瑾满面惶恐,袁真终于转过头,看着他,心中更觉得失望。如果袁瑾能坚持下去,即便是妇人之仁,好歹能有几分担当。如今这个样子,让他如何放心将袁氏家族交给他!“既然如此,那就去吧。”袁真开口道,“处置好这件事,点二十部曲和五十私兵出城,截杀归来的朱辅。”“诺!”袁瑾带着眼泪应诺,起身退出内室。想到要将结发之妻杀死,心头难免有一丝不忍。然而,袁真的话如警钟般长鸣脑海,迫使他压下那一分怜惜,转道走向后宅,左手握牢剑柄,用力得手背鼓起青筋。在面对妻子不信的目光,举起宝剑时,他心中怨恨的不是桓温晋廷,不是意图吞并袁氏仆兵的朱辅,而是将这一切揭开的桓容。“小贼,总有一日我必杀你!”鲜血溅到脸上,这一刻的袁瑾仿佛地狱走出的恶鬼,狰狞、恐怖。一个五岁的男童藏在屏风后,看着亲父手刃亲母,嘴被保母死死的捂住,小脸一片惨白。直到室内弥漫血腥,袁瑾踩着鲜血离开,男童狠狠咬了保母的手指,挣扎着爬出屏风,扑到朱夫人的尸体前,呜咽着哭出声音。太和五年,五月,临淮太守朱胤以谋逆之罪问斩,郡内被牵连职吏散吏达六十余人。行刑之日,法场血流成河,城中百姓各个拍手称快,直言苍天有眼,恶人罪有应得。同月,寿春城发生内讧。袁真率先动手,朱辅在归城途中被杀,全家老少无一幸存。凡同朱氏有瓜葛的官员将兵尽被捉拿盘查,事后被杀者达百余。朱辅的家宅被付之一炬,宅中人尸骨无存。袁真行事之狠、下手之快,令朱辅猝不及防,糊里糊涂就去见了阎王。秦雷携带袁真的亲笔书信返回盱眙。知晓事情经过,桓容仅是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待秦雷下去休息,又取出袁瑾派人送来的信件,两相对照,不免叹息一声。贾秉恰好来送新录的职吏名册,见桓容这个样子,心中猜出几分,行礼之后正身坐下,开解道:“明公,治世有治世之道,乱世有乱世之法。”桓容看向贾秉,道:“秉之的意思我明白。我并非认为袁真有错,而是觉得之前有欠考虑,未能估量此人性格,今后怕会招来风险。”“明公大可不必如此。”贾秉正色道。“何解?”桓容问道。“袁真掌豫州十余载,可谓一方枭雄。其行事老道狠辣,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桓容点头。“然其处境尴尬,且命不久矣。”贾秉话锋一转,“今后掌控寿春的不会是他,而是袁瑾。此人志大才疏,心胸狭隘,终究难成大器。一旦袁真身死,寿春即为盘上卒子,明公要用,自可留他些许时日,如不用,随时可以吞下。”桓容眨眨眼,听贾秉这么一说,忽然觉得自己被坑太多次,的确有几分担心过头,草木皆兵。“秉之所言甚是,是我想差了。”“明公不过是身在局中,一时没能看破迷障。”贾秉笑道,“明公手握幽州,实力不可小觑,理当跳出棋盘,成为执棋之人。”“多谢秉之提点。”桓容诚心道谢。“不敢。”贾秉拱手,翻开带来的名册,指着首页的几个人名,道:“这三人颇富才学谋略,在考核之时尤为突出,仆以为明公可当面一见。”接下来的时间,贾秉逐一点出新录的职吏,重点画出几人,指出每人的优点,并向桓容举荐。因录用的职吏超过五十人,桓容自然不可能全都见。只能挑出最出众的几个,进行重点“关照”。“今临淮太守空置,郡治所仍缺职吏五人。盱眙县令亦要重举,明公心中可有人选?”翻过名册最后一页,贾秉开口问道。“此事不急。”桓容捏了捏眉心,道,“待我见过东城那几家再说。”“明公要见他们?”“对。说好选官之后,总不能食言。”晾了这些时日,聪明人都该明白怎么做。实在不聪明的,他也没办法,只能按照盐渎的旧例,抓人抄家,为幽州的财政添砖加瓦。以朱胤和周绣的作风,城中的士族豪强肯定都不干净。想要抓小辫子,百分百一抓一个准。区别在于怎么抓,又要抓那个。“朱胤有句话说得很对,幽州是侨郡,这里的势力错综复杂,无论是北来的士族还是原有的吴姓,我不可能全都杀尽。”要是真这么做了,自己八成也离死不远了。“临淮太守仍推举当地吴姓,至于盱眙县令,我打算举荐孔玙。”“明公想好了?”贾秉问道。“想好了。” 第359章 “会不会是计?”秦玓策马过来,显然也是想不明白。慕容德号称一万大军,战都不战就这么跑了?实在说不过去。“是与不是都无妨。”秦璟合上逐渐,手指抵在唇边,打出一声呼哨。悠长的哨音之后,一只金雕俯冲而下,抓起他手中的竹简。振翅飞走之前,金雕不忘向前蹭了蹭秦璟的脸颊,发出一声满意的鸣叫。如果桓容在场,肯定会发出一声感叹,长枪骏马,黑甲金雕,当得是盖世英雄。换成秦玚和秦玓,却是互看一眼,心有戚戚焉。这世道,人且不算,连鸟都要看脸!第一百一十八章 危机慕容德北驰而去,临行不忘劫掠一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城池。胡人多数随大军奔走,城内只留下几百汉人和羊奴。遇上秦氏仆兵进城,多数藏在隐蔽之处,少数跪伏在路旁,浑身瑟瑟发抖。仅有十余人手持刀枪棍棒,试图拦截大军,结果死在箭雨之下。“这些是汉人?”一名部曲策马上前,翻过倒伏在地上的尸体,见到死者的身形相貌,禁不住心头一沉。“未必。”两名略有些年纪的仆兵走过来,用力扯开死者身上的短袍。果不其然,在其右肩找到一个用刀刻出的图案。“这些都是羊奴。”“羊奴?”“这三个八成有汉人血统。”仆兵解释过后,部曲恍然大悟。这十几人肩膀上的图腾象征部落,却不是部落勇士,而是部落中的奴隶。图腾边角的图案表明,他们是属于部落首领和贵族的“私人财产”。“慕容德欲同慕容垂合兵,必定是率骑兵北上。陈留城内的马匹有限,首领贵族自顾不暇,这些羊奴都被抛在身后。”城内的慕容鲜卑急着跑路,部落勇士和护卫必须带上,这些奴仆自然被丢弃。一时的损失不算什么。如果慕容德和慕容垂合兵拿下高句丽,满城都是人,还愁没有羊奴驱使?故而,随行的鲜卑部落都是轻车简从,速度不亚于慕容德麾下骑兵。不想走的都被杀死在城内,避免给邺城通风报信。“这些人?”“八成以为自己活不了,想死得痛快些。”仆兵摇了摇头。仆兵仅是叹息一声,就收起了心中的同情。不怪他们冷漠,在胡人之地,有些羊奴为取得贵族赏识,摆脱奴隶身份,一个赛一个的凶狠。若不是人死为大,他们压根不会费力挖坑掩埋,都会直接将人丢去城外喂狼。一场短暂的冲突,尚未开始便已落幕。有了前车之鉴,留在城中的羊奴愈发感到惊恐,凡是被仆用搜出,立刻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躲在暗处的汉人陆续走出来,流着泪向着大军摇拜。秦璟将帅帐立在东城,在帐中铺开舆图,同秦玓和秦玚商议,接下来是该继续进兵,还是暂时停住脚步,在陈留驻军。“向北可直逼中州,向东则需先破高平。以我等手中兵力,如将战线拖得太长,恐补给不济,予慕容鲜卑反攻之机。”舆图上清晰标注出高平等地,秦璟陆续画出三条进军线路,一条是直入中州,威逼邺城,路线最短也最冒险;一条是先取高平,再下任城,层层逼近,虽然耗时却是稳扎稳打;最后一条则是西行荥阳,同洛州的守军汇合。除此之外,就是暂时驻兵陈留,等待西河的命令和援军,秦玓和秦玚表情肃然,一番争论之后,最终还是决定稳扎稳打,避免贸然进军为敌所趁。兄弟三人盯着舆图,哪怕知晓选择不错,仍存有满心遗憾。看得见吃不着,不遗憾才怪!“如果再多五千兵力,哪怕是步卒,我也敢发兵中州!”“阿屺,用兵最忌心浮气躁。”秦玚捶了一下秦玓的左肩,“阿父既已决心称王,早晚要拿下邺城,不用心急。”“我知道。”秦玓不满道,“还有,阿兄,能否别再叫我小字?”秦玓幼时头发稀疏,秦策差点以为自己会有个“秃”儿子。未取大名之前,秦玓一直被唤做阿屺,意思就是没有草木的山。据说这小字还是秦策起的。随着秦玓长大,开始启蒙识字,明白自己被亲爹叫了四五年秃子,当即泪流成河。这真是亲爹吗?啊?!从此之后,谁叫他阿屺他和谁急。奈何有一干黑肚子爱坑人的兄弟,年纪小的尚有几分忌讳,只在背后挤眉弄眼,年纪大的,例如秦玚和秦玖,压根不惧他吹胡子瞪眼,隔三差五就要撩拨一回,气得秦玓跳脚,硬是没有丁点办法。秦玖是秦策的嫡长子,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会继承秦策的位置,出于敬重,秦玓很少对他当面跳脚。况且,秦玖唤秦玓阿屺多是出于喜爱,虽说秦玓宁可不要这份兄弟爱。 第361章 一旦姑臧被下,凉国定将门户大开,氐人大可沿河流直上,一路摧枯拉朽,攻下凉国全境。当初牵制氐人兵力的计策,如今反被王猛利用,成为扩大疆域的手段。秦氏坞堡正全力攻燕,兵力不足的劣势渐渐呈现。随着拿下的郡县越多,兵力越是捉襟见肘,即使从东侧进攻,也只能牵制氐人的少部分兵力,并不能从根本上解救凉国。以王猛的才智,不会看不出其中虚实。出兵张凉之前,他劝说苻坚同吐谷浑议和,甚至割肉给出好处,总算说服吐谷浑王退兵。其后集合优势兵力猛攻姑臧,决意要将张凉收入囊中。秦策得到消息时,姑臧已是危在旦夕。“氐人决意拿下张凉,此后坞堡恐将腹背受敌。”一番分析过后,秦璟对秦玚道:“处置完彭城之事,我将南下晋地,同幽州刺使桓容谈一笔生意。”“这个时候还谈什么生意?”秦玓不解。秦玚似有所悟,问道:“阿弟意在武车?”“对。”秦璟点点头,道,“坞堡兵力不足,征兵也需要时间。我知桓容手下有能人,攻防之器皆可造。如抓紧时间,可在氐人攻下张凉之前做成这笔买卖。”“他会愿意?”秦玚表示怀疑。虽然同是汉人,但秦氏坞堡和东晋基本吃不到一个锅里。桓容身为幽州刺使,寻常生意另论,涉及到这样能改变战局的武器,恐怕不会轻易松口。“成与不成,总要试上一试。”经过之前那一面,秦璟对桓容有了新的了解。相信将事情说开,桓容应该愿意帮忙。只不过,需要给出的代价不会太小。然而,此前寿春之事,桓容欠他一个人情。承诺的生意尚且兑现,换成这笔生意,应该能说得过去。“阿兄,如被氐人得逞,坞堡恐将危急。”秦璟翻身上马,沉声道,“待彭城事了,我会尽速南下。”“好。”心知秦璟主意已定,秦玚不再多说。对现下的坞堡而言,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正如秦璟所言,成与不成总要试上一试。部曲和仆兵陆续上马,秦璟在马上抱拳道别,旋即扬鞭飞驰而去。千余骑快马奔驰出城,一路向南疾行。隆隆的马蹄声中,漫天沙尘扬起。天空乌云聚集,预示一场大变即将来临。盱眙北地的战况尚未传入幽州,即使偶有传闻,也多是燕国内的消息,氐人的动向都很少有,遑论更西面的张凉。桓容同王献之暂时结为盟友,后者答应帮忙在建康活动,助钟琳成为盱眙县令,同时选族中郎君入京口和姑孰为官,多方打探消息。作为回报,桓容将在兵力和财力上提供帮助。盱眙县令仅是开始,待王献之回到建康,在朝堂站稳脚跟,两人即将联手在盐市动刀,先拿下建康,继而向整个东晋张开大网。在此之前,桓容一直单打独斗,遇上太原王氏这样的庞然大物自然要退避三舍。现如今,琅琊王氏走到台前,主动和对方打擂台,桓容乐得提供帮助,一边抢占盐市一边大发横财。“琅琊王氏行事自有章法,容弟尽可放心。”王献之话说得有几分含蓄,桓容却能深解其意。对方是在告诉他,琅琊王氏打算和太原王氏开厮,战场选在建康,第一撕就在盐市。桓容可以暂时躲在背后,不会受到太大波及。桓容表面感激,却在暗地里撇嘴。果然人不可貌相,为达到目的,“老实”如王兄也开始扯谎。一旦琅琊王氏插手建康盐市,太原王氏岂会坐以待毙,总会查到他的身上。两个庞然大物开撕,百分百的火力四射,桓容怎么可能不受波及。不过,既然上了琅琊王氏的船,加上王坦之曾联手褚太后一起坑自己,桓容不介意帮王献之敲边鼓,承受部分火力。早晚都要撕破脸,不如趁机试一试太原王氏的底线。常言道,朋友和敌人都能转变,唯有利益永恒不变。但即使有利益存在,桓容仍必须冒一定风险,才能和琅琊王氏站在同样的高度,不被对方看轻,在某一时刻沦为卒子。有了郗愔的教训,桓容对王献之有几分保留,却也拿出相当的诚意,端看对方如何表现。两人谈妥之后,王献之无需在盱眙多留,很快打点行装启程。桓容了却一桩心事,着手会晤城中的士族豪强,透出将在吴姓中举荐临淮太守,接任朱胤留下的空位。“使君所言确实?”“自然。”“这……仆才疏学浅,恐担不起此等众任。”桓容端起茶汤,静观坐在对面的士族家主。从表情压根看不出其心中所想,不由得暗道一声:老狐狸。足足耗费十日,桓容同当地吴姓家主逐渐一混个脸熟。抛出“临淮太守”这个诱饵,静观谁先咬钩。与此同时,幽州的征兵工作有序展开。 第363章 双拳难敌四手,卢悚几人很快被打得落荒而逃,兔子没猎到,反倒落下一身的淤青。一个贼匪的胳膊脱臼,肋骨这段,不是遇上流民队伍中的大夫,几乎能疼死在路上。卢悚趁机和这些流民套交情,知晓幽州征兵之事,干脆加入队伍中,打算一起混进盱眙城。沿途之上,卢悚发挥所长,自称“大道祭酒”座下道人,吹得神乎其神,更表演了一手“大变清水”,很快发展出五六名信徒。并非流民愚昧。每逢乱世,百姓遭逢苦难、家人四处离散,最需要精神寄托,宗教总是能大行其道。正宗的佛、道且罢,如乡间淫祠乃至卢悚这样的骗子都屡见不鲜。有流民被卢悚蛊惑,自然也有人不买他的账。之前为贼匪医伤的大夫就觉这几人不妥,后悔将他们带入队伍之中。见被蛊惑之人越来越多,实在无法劝说,大夫干脆寻借口脱离队伍,远远的躲开。换做以往,卢悚必不会轻易放他走,总要想方设法将人害死,以免留下后患。然而此人身份特殊,一路救死扶伤,极受流民尊重,不能将事情做得机密,卢悚不敢轻易下手,唯恐会引来众怒,打破大好局面。为能顺利进入盱眙,卢悚只能暂时收起毒辣的心思,留待日后再说。好在中途没有再生变故,一行人顺利抵达盱眙。排队入城时,卢悚突生歹意,藏在人群中喊了几嗓子,意图引起混乱。不想城中的兵卒早有经验,反应十分迅速,让计划付之流水。走在盱眙城中,卢悚在心中盘算,不能真去城北,更不能应征。但四周都是人,想要脱身并不容易。正想着,身侧忽然起了一阵争执,循声看去,差点当场破口大骂。原来贼人耐不住腹饿,竟上前买了蒸饼。见摊主之妻有几分姿色,嘴贱的调戏两句。哪想摊主是个暴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开打,顺手拽出一根烧火棍,瞪着眼就抡了起来。吵闹声引来巡城的私兵,许超上前查问情况,摊主当面说“贼人不地道,是外来的无赖子”,背过身却道:“这几人不像是流民,小人见过北来的鲜卑胡商,他们都用这样的钱。”说话间,摊主取出贼匪给的铜钱。这些钱币制作精美,关键是非晋朝所铸,明显是在北地部落之间流通。许超心生警觉,不能就此断定两人是鲜卑探子,但也没理由轻易放过,二话不说将两个贼人押下,先带回去审问再说。贼人挣扎的过程中,不小心现出腰间匕首。这下更不得了,许超亲自卸掉两人兵器,当场五花大绑,就要带回营中。“他们还有同伙!”意识到这两人身份不对,一同入城的流民高声喊道。卢悚就要脚底抹油,未料膝窝被人狠狠踹了一脚,踉跄两步,连同剩下的贼匪一起扑倒在地,正好滚在许超脚下。看清踹自己的是谁,卢悚一阵狂怒。“你!?”大夫负手而立,俯视倒在地上的卢悚,眼中满是冷意。之前被卢悚蛊惑的流民似要上前,却被身边人拉住。“那名道人肯定是被带累。”“什么道人,分明就是胡贼的探子、奸细!”“可是……”“可是什么?”拦人的汉子死死将他抓住,沉声道,“如果不是同族,我绝不拦你!和胡贼扯上关系还想活命?死且不算,名声都要坏了!”汉子说话间,又有几人上前,都是同乡同族之人。“早说这人不可信!你要送死我不管,可你不能带累大家!”“对!和胡贼扯上关系,咱们哪里还能应征?”“要是害大家失去活路,你良心能安?”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被蛊惑之人头顶冒出冷汗,意识到自己鬼迷心窍。再看向卢悚,全无往日的尊敬,表情中尽是厌恶。有听劝的,自然也有执迷不悟的。数人被同族拉住,及时悔悟,另有五六人却是死不悔改,纷纷冲开人群,高声宣扬卢悚有道法,是“大道祭酒”座下道人,不可如此轻慢。“大道祭酒?”许超疑惑的看向同袍,这名好像在哪听过?“什长莫非忘了,前些日子彭城砍了几个骗子,其中一个好像就是什么大道祭酒。”此言一出,群情哗然。骗子?还被砍了?出言维护的流民当场傻眼。卢悚意识到不妙,正想开口辩驳,言其是正宗道派,死在彭城之人是冒名顶替,不承想,没等他出声,忽有车驾自东行来。拉车的骏马通体枣红,神俊无比。车厢漆成红色,车顶覆有皂缯,明显是千石以上的官员才能享有的规格。在这盱眙城内,能乘坐此等车驾的唯有一人——幽州刺使桓容。 第365章 两人会面,都有几分感慨。看着马背上的秦璟,桓容现出几分诧异。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秦璟这个样子,风尘仆仆,眼底泛青,明显是心中有事,而且不是小事。“秦兄。”桓容拱手揖礼。秦璟翻身下马,大步走到车前,对桓容道:“此行匆忙,实是有要事同容弟相商。”桓容点点头,没有多话,直接请秦璟登上马车。车驾掉头返回,秦璟带来的人迅速跟上。车厢里,桓容倒了一盏茶汤,又取出携带的点心,本意是客气一番。哪想秦璟压根没打算跟他客气,道谢一声,连饮两盏茶汤,吃下整盘炸糕,仍是意犹未尽。桓容目瞪口呆。看看空掉的漆盘,再看看又端起茶汤的秦璟,满眼都是惊叹。这速度当真非常人可及。不过,他似乎可以挑战一下。“让容弟见笑了。”嘴上这样说,表情依旧十分自然。“哪里。”桓容扯扯嘴角,转开话题,“秦兄说有要事?”“对。”秦璟放下漆盏,正色道,“我此行是为武车。”武车?桓容没接话,垂下眼帘,仅从脸上的表情,很难看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不瞒容弟,邺城未下,氐人已破张凉,随时可能掉头东进。”路途之上,秦璟几经考量,最终决定实话实说,不做任何隐瞒。“坞堡兵力不足,征兵需要时日,故璟欲市武车,还请容弟帮忙。”有些话不用说得太直白,否则就是画蛇添足。秦氏坞堡和东晋确实属于不同阵营,吃不到一口锅里,但在现阶段,双方的主要对手都是胡人,这是一个大前提。氐人则不然。即使苻坚想要“仁善”之名,他手下的将领却未必乐意。历史已经拐弯,张凉的灭亡很可能早于前燕,今后将会是什么走向,桓容没有十分把握。可他清楚一点,秦氏坞堡拿下燕国,挡住氐人,总比让苻坚统一北方要强。秦氏坞堡势大,东晋的确有危险。然而实事求是的讲,以东晋目前的实力,无论北方由谁掌权,都会被视为一块肥肉。如果秦氏坞堡被氐人击败,东晋面临的威胁更大,地处边境的侨州也会更加危险。若是秦氏坞堡能挡住氐人,双方必将拉锯一段时间,正好给他留出壮大的机会。思量许久,桓容认为这笔生意可以做,只是价钱不能低。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哪怕售出的武车都是简装版,桓容开价的底气也是相当足。谁让他是垄断?“武车可以市给秦兄,但我有两个条件。”桓容道。“容弟请讲。”“武车市给兄长,并非坞堡,此其一。”桓容顿了顿,继续道,“另外,我不要金银布帛,而要能练兵之人和大量工匠。”秦璟眸光微闪,没有马上点头。桓容镇定回望,摆明条件,对方答应的话,这笔生意可以做;如果不答应,那一切免谈。“容弟想好了?”桓容点头。如今的他不缺金银,等到和琅琊王氏的计划达成,更能躺在金山上数钱。他缺人。尤其是能练兵能打仗、能守土卫疆之人。征兵这些时日,几乎每天都能揪出两三个探子。其中有姑孰的、有建康的、甚至还有京口及其他州郡所派。纵然有贾秉把关,桓容仍是烦不胜烦。这些都是小事,问题在于,他发现自己手下没有“将才”。刘牢之暂时不用想,典魁、钱实和许超尚需成长,冲锋陷阵可以,带兵总是差了一截。人才的缺口越来越大,捡漏压根来不及。桓容十分清楚,向秦璟开口要人同样冒险。但对方有求于他,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多做犹豫。“容弟不担心我借机安插人手?”桓容摇了摇头,道:“秦兄的部曲就在我帐下。”他没说什么“彼此友好、不用担心”之言,这样的话只能骗一骗三岁小儿。提出秦雷等人,不过是向秦璟表明,短期之内,双方有利益牵扯,应该不会爆发太大的冲突。长期的事不能保证,但在秦氏统一北方之前,这个可能性很低。 第367章 姜仪等人收好木牌,没有立即划归营中,而是被带到校场之后。随着距离渐近,肉汤的香味隐隐飘来,众人吸了吸鼻子,都是双眼发亮,肚子轰鸣,下意识咽着口水。厨夫抬出半人高的藤筐,掀开盖在上面的屉布,现出热气腾腾的蒸饼。汤锅盖子揭开,大块的羊肉在锅中翻滚,撒上胡椒和葱段,味道香得让人把持不住,只想一个劲的往前冲。“每人一碗肉汤,半颗腌菜,蒸饼管饱!”“列队,不许拥挤,不许争抢!”私兵大声呼喝,横起长枪,提防众人一拥而上。前日就有一回,几个汉子饿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上手抢,引得他人一起前拥,险些掀翻汤锅,酿成一起惨祸。自那之后,私兵牢记教训,每次带过来的人绝不超过五十。哪怕是麻烦,总好过控制不住场面,猝不及防闹出乱子。姜仪随众人领取肉汤蒸饼,腌菜直接夹在饼里,一口咬下去,爽脆的滋味让人口舌生津,只觉得腹中更饿,禁不住一口接一口,眨眼间,两指厚的蒸饼就没了踪影。对在场的汉子而言,一个蒸饼压根不算什么。多数人抬起头,看向依旧冒着热气的饼筐,不敢断定私兵口中的话究竟是真是假。“看着能吃饱?”一名什长扫过众人,咧嘴笑道:“桓使君亲口下令,蒸饼管饱,能吃几个吃几个!不过可要记着,不能眼大肚子小,到头来撑破肚皮!”闻听此言,众人再不犹豫,藤筐迅速见底。厨夫忙得满头大汗,和身边的徒弟说:“瞧见没有,都是一帮大肚汉。除了桓使君,谁还能养得起!”徒弟用力点头。想到自己刚入军营那几日,也是顿顿都要吃得打饱嗝,不比这些汉子好上多少。姜仪连续吃下十个蒸饼,总算是尝到了“饱”的滋味。一口喝干肉汤,发现碗底还有一小块带骨的羊肉。虽然没加太多调料,又在汤里熬煮许久,早没了嚼劲,姜仪仍是吃得有滋有味,连个骨头渣都没剩。马良和周延是同乡,很快凑到一起,一边吃一边商议,今后在营中如何行事,才能彻底站稳脚跟。魏起沉默寡言,和姜仪一样不太合群。介于之前在校场的表现,哪怕两人不说话,汉子们都对两人存下几分敬畏,隐隐以二人为首。私兵看到这种情况,不禁暗暗称奇。“这两人的名字都记下。”什长对跟来的文吏道,“稍后报给贾舍人,想必会有安排。”文吏点点头,抱着厚厚一摞名册,快步穿过营地,赶往营盘后的值房。这些名册都是粗略记录,尚需加以整理,分门别类加以归纳,以备日后练兵之用。如姜仪魏起等,都将被列入将官备选的名单。等到征兵数量达到满额,二人会是第一批伍长。贾秉忙得脚不沾地,钟琳同样不得空闲,桓容只能亲自招待秦璟,同其定下交易武车及攻城器械的“价款”。秦璟对武车志在必得,在价格上面略有让步,却不会让得太多。想宰肥羊的计划没能实现,桓容颇觉得遗憾。拿着定下的契约,看着记录在上面的数字,很有几分肉疼。论起讨价还价,他的确不是秦璟的对手,还有得学。好在定契之前贾秉和钟琳都看过,明白告诉他,这个价格不低。如果再超过,恐怕人情讨不成,还会和对方结下梁子。两人对秦璟不算了解,都是基于秦氏坞堡的实力,对比桓容目前的处境,方才道出此言。桓容不是不听劝的人。既然两位舍人都这么说,荀宥还特地送来书信,说服他拿下这份“人情”,哪怕再是肉疼,桓刺使也要签字盖印,做成这笔生意。肉疼归肉疼,实事求是的讲,桓容终究没吃亏,甚至还赚了不少。不过做生意嘛,没人会嫌赚得多。为达成目的,更要发挥一下演技,将肉疼无限扩大,好让对方记下这份人情。“秦兄之才非常人所能及。”桓容收起私印,苦笑道,“容望尘莫及。”秦璟接过竹简,确认内容无误,落下自己的私印。“容弟这份情谊,璟会牢记在心。”将竹简妥善收好,秦璟探手握住桓容的腕子,指腹擦过桓容的手腕内侧,沿着血管轻轻描摹。桓容略感不自在,试着抽回手。未见对方如何用力,硬是收不回来。“秦兄?”桓容的耳根发热。这是表达感谢该有的姿势?秦璟倾身靠近,笑意染上眼底,眼角眉梢融合暖意,声音略低,醇厚好似陈年佳酿。“容弟可有哪里不适?”桓容看看某人,又看看被握住的手腕,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容弟?” 第369章 “敬贤弟。”秦璟举杯回敬,酒盏递至唇边,一饮而尽。喉结上下滚动,长袖随动作轻振,带着无尽的洒脱和恣意。三盏过后,桓容微感酒意上头,动作慢了下来。“弟不善饮,让兄长见笑。”秦璟浅笑挑眉,单手撑在身侧,望向漆黑的夜空,轻声道:“我像容弟这般大时,曾随长兄出征河内。”桓容抬起头,对秦璟选择这个话题微感诧异。“河内?可是在洛州?”秦璟点点头。“当时,北地逢水灾,坞堡粮道被慕容鲜卑断绝,堡内出现奸细,叔父在另辟粮道时被鲜卑和氐人联手截杀,带去的八百仆兵无一生还。”桓容动作微顿,随着秦璟的讲述,似能望见遥远的北地平原,听到贯穿天际的喊杀声。“氐人和慕容鲜卑暗中联手,几要将坞堡逼至绝境。荥阳已失,河内被围,洛州危在旦夕。”“叔父战死,家君不能离开西河,长兄请命征河内、开粮道,我同兄长一并出征。”说到这里,秦璟垂下眼帘,将杯中酒饮尽。“三百骑兵,七百步卒。”“人人皆知此乃死战,恐有去无还。”“那一日,暴雨骤降河内郡,千人以命相搏,终取下城池。战后清点,仅存不足百人,几乎人人带伤。”冷兵器时代,死伤三分之一就能造成大军溃败。千人死伤九百,战损达到九成,最后仍能拿下河内,这样的战果几乎不可想象。“我本非行四,而该行五。”秦璟放下酒盏,静静的望着细雨,声音飘散在风中,“当年坞堡遇袭,堡内出现奸细,家君带兵在外御敌,家母为乱兵冲散。”“有庶母怀抱长我半月的庶兄,假做我母引开乱兵,最终死于鲜卑之手。故而待我及冠,家君为我取字玄愔。”伯仲叔季玄。桓容之前未曾留意,如今细思,难言心中是何滋味。“我与容弟说这些,是想告知容弟,世事无常,乱世之中生死难料,今日把酒言欢,明日马革裹尸皆是寻常。”一瞬间,桓容的心似被无形的手攥住。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秦璟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苍凉。“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低沉的声音在夜风中响起,带着古老的旋律,打碎黑暗中的静谧。“容弟可愿为我击韵?”桓容愣了一下,秦璟已起身走出廊下,立身雨中,长袖飞扬,冰冷的寒光刹那撕开雨幕。“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剑光闪过,衣摆狂舞。修长的身影与剑光融为一体,生生破开夜幕。“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古老的韵律,微哑的嗓音。风雨伴着剑光,营造出一幅似真似幻的画面。桓容停下敲击,手停在矮榻上,白皙的手指一根根攥紧,用力得在掌心留下凹痕。秦璟忽然停住,仰头立在院中,任由雨水打落脸颊,束发的绢布松脱,满头乌丝披泄而下,发尾随风拂动,似流淌在风中的墨色绢绸。看着雨中的秦璟,桓容不自觉屏住呼吸,直到对方转头,方才意识到胸口被闷得发疼。秦璟忽然笑了。刹那间冰雪融化,春意重归人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求君子,迨其吉兮。”“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我求君子,迨其今兮。”“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我求君子,迨其谓之。”这是《诗经》中的句子,分别出自召南和卫风。桓容离开建康时,曾在船头吟诵诗经,赞扬少女之美,留下一段佳话。此后很长一段时日,仍有小娘子茶饭不思,只望能再求得郎君一面。秦璟仿效而行,用的又是这样的词句,桓容直接愣在当场,心跳漏了一拍,不知该作何反应。“容弟。”秦璟走回廊下,任由雨水沿着脸颊滑落。“此次分别,未知何日再见。璟心意如此,今日道出,望容弟莫要介怀。”简言之,我表白,你随意。莫要介怀?让他如何不介怀? 第371章 必须承认,醒酒汤虽苦,效果却是极好。不到半刻的时间,困扰桓容的头疼和耳鸣症状逐渐减弱,视线变得清晰,手脚开始恢复力气,不再如灌了铅一般。“郎君可要洗漱?”阿黍道。“恩。”桓容试着坐起身,小心的晃了晃脑袋,头疼消失无踪,顿觉精神大振。阿黍绕过屏风,在门前拍了拍手,很快有婢仆送上洗漱用具。桓容净面漱口,换上一身蓝色长袍,随后坐到榻边,由阿黍为他束发。“秦兄可起身了?”“回郎君,秦郎君三刻前起身,用过醒酒汤,现在客厢,尚未用早膳。”这是在等他?桓容捏了捏眉心,想起昨夜的种种,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秦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明显不成。但要如同以往,想想都不可能。“郎君?”“没事。”没有理会阿黍的询问,桓容站起身,紧了紧镶着玉扣的腰带,道:“在侧室用膳,着人去请秦郎君。”“诺!”见桓容不想多言,阿黍没有再问,福身行礼,带着婢仆下去安排。桓容独自走到廊下,犹带凉意的晨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未尽的水汽,顿觉一阵神清气爽,烦闷和沉重都似一扫而空。“快到六月了。”自言自语一声,桓容踏着木屐缓步穿过廊下。咔哒咔哒的声响中,长袖衣摆随风拂动,带起熏染在袖中的暖香,融合飘散在院中的花香,阵阵熏人欲醉。几名婢仆正在清扫院中,见桓容行过,不约而同的停下动作,目送他走过回廊,脸颊晕红,目光中带着几许痴意。“郎君好像又俊了……”“如能得郎君一顾,此生便没白活。”一名俊俏的婢仆道。“快些灭了这样的心思。”听到同伴的痴言,年长的婢仆忙四下里张望,确认阿黍不在,略微松了口气。“只是想想都不成?”“当然不成!”年长的婢仆肃然表情,沉声道,“当年郎君在会稽求学,身边有人起了这样的心思,全家都被罚为田奴,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见对方犹不服气,年长婢仆的声音愈发严厉。“休要不听劝!郎君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纵然能得郎君一顾,又能得些什么?郎君早晚都会娶亲,届时你将如何?”遇上能容人的,全当她是个玩意,不屑一顾。若是碰上余姚郡公主之类,哪能有她的活路。哪怕未来的主母不动手,陪嫁的媵妾又岂是好惹!退一万步,以南康公主平日的行事,更不会容许桓容身边有这样的奴仆,会稽之事就是前车之鉴!“你我是同乡,我才这般提醒你。若你不听劝,一心想要寻死,我必会托人给家中送信。到时,你家人被罚做田奴,可是后悔都来不及!“听闻此言,俊俏的婢仆瞪大双眼,脸色忽青忽白,咬住红唇,没有再开口反驳,眼中却闪过一抹不甘。想到来幽州之前,在桓府内见到的几名妾室,偶尔听到三公子同婢仆的调笑,更是心头火热,明显没有歇了心思。殊不知,两人的话被另一人听去,不到片刻就传入阿黍耳中。没等到隔天,起了心思的婢仆就被送回建康,包括她在盐渎的家人,一并被送进田庄罚做田奴,自此没了消息。提醒她的婢仆也被送走,同样是田庄,其父却成了一个小管事,全家都在感谢南康公主和桓容的恩德。事情过去,连点水花都没有溅起。桓容甚至没有丁点察觉,全然不知婢仆中少了两人。不公?确实。如果换个人选,婢仆或许能如愿。但选择桓容,只能说她看不清形势,心太高,终会跌得凄惨。刺使府依循盐渎的规矩,每日三餐,早膳多为粟粥和稻粥,搭配胡饼和蒸饼,偶尔会换成炸糕。配菜常是炙肉和腌菜,另有厨夫静心熬制的肉冻。晶莹剔透,颤巍巍的切在盘中,滴上些酱料,再备上一小碟食茱萸,就是最好的下饭菜。桓容刚刚坐下,秦璟就迈步走进室内。预期的尴尬并未出现,彼此见礼之后,两人都没提昨夜之事,而是讲到定下的契约。秦璟希望武车能尽快制好,实在不行可以分批交付,以解坞堡燃眉之急。“可是北地有变?”桓容问道。秦璟点点头,道:“今早闻讯,氐人已攻入姑臧,在凉国长驱直入。慕容鲜卑集合一万五千兵力,太傅慕容评亲掌帅印,由邺城发兵。观其路线,十成会借道并州直逼西河。” 第373章 “起风了。”推开车门,桓容望向天空。万里无云,艳阳高照,他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就在这时,一只圆滚滚的鹁鸽自东飞来,准确找到桓容所在的车驾,扑扇着翅膀落到车顶。咕咕声中,鹁鸽离开车顶,飞到车门前。灰黑色的小脑袋转了转,迈步走向桓容,样子格外喜人。驭车的钱实伸手来抓,鹁鸽一声鸣叫,凶狠的回头啄去。幸亏钱实躲得快,否则必会被啄下一块肉来。桓容看得稀奇。这是鸽子?印象中的小鲜肉?莫非晋朝的鸽子品种不同,不吃素改吃肉?钱实又要再抓,鹁鸽愈发凶狠,这次一啄命中,在他手背上留下一条血痕。眼见鹁鸽振动双翼飞向桓容,钱实忙道:“使君小心!”不想鹁鸽飞到桓容怀里,蹭蹭熏染了暖香的衣袖,样子十分温顺,哪里还有之前的凶狠。钱实愕然,满脸不可置信。桓容一样吃惊,试着探出手,鹁鸽一动不动,乖巧得让人不敢相信。“使君……”“无碍。”桓容示意钱实继续赶车,双手将鹁鸽捧起,看到系在鸽腿上的绢布,不禁挑高眉尾。顺手将绢布解开,展开粗略一看,神情变得莫名。绢布上有数行字迹,均是用大篆书写。桓容庆幸自己曾经下过一番苦功,否则一个字都看不懂。“你是阿姨养的?”看过两行,桓容俯视鹁鸽,后者正扑腾上他的肩头,蓬松胸羽,侧着小脑袋各种蹭。继续向下看,桓容的表情愈发精彩。“都城有传言,帝奕有痿疾,不能御女,常召嬖幸朱灵宝等参侍内寝。朱等趁机与美人田氏、孟氏苟且,私生三男。帝不以为忤,反矫称亲子,欲建其一为太子,混淆皇室血脉,潜移皇基。此行将乱国本,必招致大祸。”翻译过来,就是说司马奕有疾,生不出孩子,假称嬖人和宫妾私通之子为亲子,欲立其为太子。这样的行为简直胡闹,是晋人就不能忍!看过通篇内容,桓容很是无语。南康公主曾对他说过,宫中的三个皇子恐非司马氏血脉。但为晋室的面子,这事必须要捂住,不能对外人言。这般大咧咧的揭开,就算想捂都捂不住。建康士族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再继续装傻,都必须摆明态度。“这主意够毒,究竟是谁出的?”桓容嘴里念着,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历史上,桓大司马的确是以这个借口废帝,但也有所顾忌,只在小范围流传,并未如此大肆宣扬。如今这般行事,绝对是要将晋室逼到墙角。事情到最后,甭管司马奕怎么做,能不能证明三个皇子是他亲生,晋室都将名声扫地,沦落成一个笑话。无论是参照历史的发展,还是依照目前的状况,司马奕都得退位。亲娘特地从建康送信,肯定是为提醒他,渣爹怕要在近期动手,他最好加倍小心。桓容又看一遍绢布上的内容,觉得身在建康的亲娘更加危险。历史上,司马奕被废,渣爹推举琅琊王上位,中间和建康士族达成妥协,双方并没有动武。如今情况不同,褚太后明摆着支持琅琊王世子,难保渣爹不会突然间脑抽。想到这里,桓容愈发感到忧心。“钱实。”“仆在。”“待到军营之后,你立即点齐五十私兵,持我手令前往建康,护卫我母安全。如遇心怀叵测之人,无需留情,可当场斩杀!”“诺!”桓容靠向车壁,并未写成回信,而是取下系在玉佩上的金线,环过鹁鸽的右腿,打了个活结。确保金线不会松脱,方才抚过鹁鸽的背羽,将其放飞。目送鹁鸽飞远,桓容抿了抿嘴唇,希望阿母能明白他的意思。至于为何不写回信……能看懂大篆却写得不好,这个原因他会说吗?绝对不会!建康司马奕斜靠在榻上,衣袍敞开,鬓发散乱,全身都是酒气。嬖人和宫妾畏缩着不敢上前,宦者和宫婢更是噤若寒蝉,小心的跪在墙边,连大气都不敢出。“朕有痿疾,不能御女?好,当真是好,妙,这借口真妙,哈哈哈……”司马奕一边笑一边捶着矮榻,声音沙哑,仿佛夜枭嘶鸣,磨得人耳鼓生疼。 第375章 和桓容一样遭遇困境,四面楚歌,他从不想着挣脱,而是任由自己滑入泥潭,自暴自弃。不敢同褚太后和桓大司马抗衡,反而柿子捡软的捏,屡次向桓容下手。这样的性格行事,当真是可悲、可气、可恨,甚至有几分可怜。宦者跪伏在殿中,目视墙上的暗影,知晓自己没有退路。他曾受过周贵人的大恩,在周贵人去世后,始终跟随在司马奕身边。无论是长乐宫、长秋宫还是建康士族,都曾同他接触,也曾试着收买。可他始终不为所动,算是司马奕唯一能信任之人。现如今,司马奕彻底破罐子破摔,自己往死路上走。宦者心知天子一旦被废,自己也将没了活路,干脆不再多想,就当是偿还周贵人的活命之恩,等到了阴曹地府,也可安心喝下孟婆汤,了无牵挂的投胎。“阿冉。”司马奕沙哑出声。“仆在。”宦者伏跪得更低,敛下目光,额头触及地面,心头一阵冰凉。“待我出宫那日,你随我一同走吧。”舍弃“朕”的自称,司马奕瘫软在榻上,仿佛失去全身的力气。“陛下?”宦者倏地抬头,满眼不可置信。“我活一日,总能保你一日。”司马奕斜靠在矮榻上,吃吃的笑道:“太后也好,桓温也罢,总不会心急如此,没等我出宫就痛下杀手。总要留我几日,等新帝继位,等天下人都忘了还有我这个人……”“陛下!”宦者双眼含泪,却始终不敢落下。整个台城之内,他或许是唯一会为司马奕心痛之人。“罢了。”司马奕坐起身,将诏书小心卷起,并未立刻交给宦者,而是贴身收好。正在这时,殿外的求饶声和哭喊声戛然而止。有殿前卫通报,皇后宫中的大长秋跪在殿前,有要事禀报。“什么事?”司马奕满脸的不耐烦。“陛下!皇后殿下、皇后殿下怕是不行了,求陛下移驾长秋宫,求陛下!”大长秋跪在台阶上,用力磕着头。不到片刻时间,额前已是一片红肿。不敢硬闯入内殿,只能苦苦在殿外哭求。“皇后?”司马奕愣了一下,说出的话十足让人齿冷,“她还活着啊?”刹那间,殿内烛火摇动,一盏三足灯无风自灭。本不该出现的青烟缕缕飘散,很快消失无踪。大长秋的声音仍模模糊糊传来,少顷,太后宫的大长乐出现在殿外,传太后懿旨,请天子移驾长秋宫,见庾皇后最后一面。“最后一面?”司马奕面无表情,旋即嗤笑一声,站起身,衣袖带动矮榻前的酒盏和空简,随着酒盏和竹简坠地,脆响声迅速传至殿外。大长秋声音沙哑,仍在用力磕头,不求到司马奕露面不肯离开。大长乐微微弓着身子,见殿门从内开启,门内现出司马奕的身影,立刻俯身行礼。姿态虽然恭敬,却半点感觉不到谦卑。即将薨逝的庾皇后,权掌台城的褚太后,两者的地位天差地别。对比大长秋和大长乐,当真是一目了然。“起驾,去见皇后。”司马奕仍是长袍凌乱,发髻松散。不管人是否跟上,自己当先迈开脚步,大步向长秋宫走去。路过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宫婢和宦者,脚步顿也未顿,仿佛没听到那一声声细微的呻吟,没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味。大长秋匆忙爬起身,顾不得额头上的伤口,三两步跟上。大长乐落在最后,对跟随的小宦者耳语两声。后者立即弯腰点头,谨慎避开殿前卫的视线,无声走进内殿,重点翻查尚未收起的竹简,试图找出天子究竟在内殿做了什么。长秋宫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庾皇后躺在榻上,脸如金纸,汤药难进,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医者无力回天,只能尽量吊着皇后的性命,等候天子驾临。终于,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司马奕带着浑身酒气走进内殿,越过医者和宫婢,直接走到榻前。庾皇后似有感觉,手指动了动,不可思议的睁开双眼。四目相对,年少夫妻变得格外陌生。司马奕许久未见庾皇后,几乎认不出榻上之人。形销骨立,眼窝深陷,颧骨高高隆起,发丝稀薄,仿佛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不是胸口微微起伏,压根不似一个活人。这是他的皇后?司马奕忽然有一阵的恍惚。眼前闪过大婚之夜,庾皇后身着吉服的样子。记忆并不久远,却模糊得辨认不清。“陛下,”庾皇后艰难开口,如同一朵枯萎的鲜花,终将在凄风苦雨中零落消散,“妾有一事,望陛下能够答应。” 第377章 此举不合规矩,却明白表示出她的态度。一时间群臣静默,有人想到姑孰的桓大司马,看向立在群臣之首的琅琊王司马昱,不禁有几分悚然。宫中明摆着要和姑孰争锋,究竟谁能胜出,会不会招来一场兵祸,全然都是未知。面对群臣,司马奕依旧是之前的老样子,仿佛已经认命。只在视线扫过司马昱和司马曜时,眼底偶尔闪过一道诡光,想到借报丧之机送出的诏书,不免心情大畅。此时此刻,他竟有些期待退位之日。太后和桓温以为机关算进,真能如愿?想到事情揭开之后,两人可能会有的表情,司马奕不觉咧开嘴,突兀的笑出声来。沙哑的笑声划破哀乐,哭声为之一停。众人面面相觑,心中不禁浮现同一个念头:莫非天子真的疯了?姑孰城中,桓大司马接到传讯,亲自带人奔赴建康。郗愔时刻紧盯姑孰,知晓桓温动身,将镇守之事交托郗融,并安排刘牢之和心腹谋士协助,自己率领八百北府军自水路赶往建康。随着两支队伍先后启程,距离愈近,建康城仿佛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空气中都似弥漫着紧张的气味。远在幽州的桓容接到消息,当机立断,又派两百私兵奔赴建康。“如遇不测,务必要护住我母安全!”“诺!”从传回的消息看,建康的形势并不乐观。桓容心头焦急,坐立难安。不是贾秉等人劝说,怕会给钱实下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抢”出建康。无论后果如何,他都承受得起!“明公,事情尚未到如此地步。”贾秉沉声道。“明公刚在幽州立足,人心尚未收拢。建康形势难料,如果贸然行事,非但不能保公主殿下平安,反会引来祸事。”关心则乱。贾秉等人并不以为桓容失去理智,反而欣赏他的孝心。雄主固然好,但冷心冷肺、连亲娘都不顾之人,实在不能托付信任,遑论全心辅佐。这样的人登上高位,助其成就基业之人难保会是什么下场。所谓兔死狗烹,越是劳苦功高,越是会死得最快。与此同时,第一批武车自盐渎装船,秦璟当即向桓容告辞,启程返回彭城。临行之前,秦璟留给桓容一封手书,明言道:“如璟有不测,容弟可联系荆州。凭此书信,家兄亦会挑选人手,助容弟练兵。”听到这番话,桓容很想说些什么,却被秦璟止住。“容弟无需感到不忍。”秦璟凝视桓容,一身玄色长袍,腰背挺直坐于马背,腰间革带束紧,笑容爽朗,带着北地郎君固有的豪情和恣意。“璟长于乱世,舞勺之年上阵杀敌。自知世事无常,如能保一方安稳,护我汉家承续,纵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亦是无憾!”“秦兄……”桓容只觉得心口发堵,眼圈酸涩。秦璟忽然策马走近车驾,探手扣住桓容的肩膀,手指擦过他的颈侧,眸色渐深,掌心的温度透过长袍,热得烫人。“容弟保重,如有机会,他日再与容弟共饮,把酒言欢!”说话间,秦璟手臂用力,同时倾身,嘴唇擦过桓容的发际,动作快得超乎想象。待桓容回过神来,对方早已调转马头,飞驰走远。隆隆的马蹄声撕开热风,飞扬的烟尘中,桓容极目眺望,视线模糊,耳边似又响起豪迈的秦风。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秦璟离开不久,自建康来的快骑抵达盱眙。见来人是一个年过四旬的宦者,桓容不禁心生疑窦。之前已有报丧之人入城,这人又是什么来头?宦者并未多言,见到桓容之后,自怀中取出一册竹简。“请桓使君亲览。”桓容更觉疑惑,接过竹简展开,猝不及防之下,神情骤然一变。这竟是一份禅位诏书!第一百二十三章 当断则断一卷诏书,短短不足百余字,桓容通读三遍,满心都是无奈。如果他手握十万雄兵,此刻定已如获至宝。奈何新官上任,私兵和州兵加起来不足一万,多数未经过训练,财政半数靠盐渎支撑,他凭什么和群雄去争?资本太少,实力不够雄厚,遇到渣爹这样的对手,完全能预见将来的下场。于他而言,这份诏书来得很不是时候,非但没有好处,反而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万一消息泄露,甭管渣爹还是褚太后,甚至是京口的郗刺使都会对他起杀心。“司马奕……“ 第379章 “一旦消息走漏,无论哪一方都会设法先除明公。无需动刀兵,只要逼官家当众出言,说是明公联合宫中宦者矫诏,一个谋反的罪名压下,明公努力得来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桓容点了点头。司马奕的性格绝对是不求利己只求害人,这事他真能做得出来。“秉之言消息不能走漏,我十分清楚。但为何说要示弱家君,以求联合?”“明公莫急。”贾秉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大司马之心满朝皆知。然其有一个致命弱点,好名望。”桓容咧了下嘴角。这分析的确没错。“暗中动作不提,就明面而言,在不知情者眼中,大司马依旧舐犊情深,对明公多有回护。”舐犊情深?这比父慈子孝更让桓容牙疼。“如明公能示之以弱,设法让大司马相信,短期之内,明公安于幽州,无意起争端,甚至会为大司马提供一定协助,那么,在新帝登上皇位之前,明公可保安稳。”在这之后,不用贾秉说,桓大司马定会“撕毁协议”再次动手。但能躲过最危险的一段时期,暂时避免被群起而攻之,就是一场难得的胜利。桓容没有出声,细思贾秉所言,不得不承认,现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如从秉之之计,此事当如何为之?”贾秉指了指摆在面前的诏书。“这个?”桓容诧异。钟琳似有几分明白,却面露迟疑,明显很不赞同。“此计太险,恐会弄巧成拙。”钟琳道。“非也。”贾秉笑道,“仆知明公手下有能吏,擅长模仿字迹,大可伪造一份,仆亲自怀揣前往建康,当面会一会桓大司马。”“秉之的意思是,将诏书送到家君面前?”“然。”贾秉点头。“此乃敲门砖。有诏书在先,仆定设法说服大司马,让其相信明公的诚意。以大司马之智,应该会明白,压下这个消息远比传播开来于其有利。”桓大司马推琅琊王上位,打的就是“禅位”的主意。司马奕玩这一手,固然将桓容套了进去,何尝不是给众人都挖出一个深坑。将诏书送来幽州,司马奕肯定还有后手。闹不好就会寻找机会,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消息,将此事大白于天下。届时,众人将面临两个选择。承认诏书是真,势必要面对“正统”问题。哪怕司马奕做了多年摆设,终究是晋室天子。背后如何暂且不论,当面驳回他发的诏书,肯定会被世人诟病。除此之外,就是如贾秉之前对宦者所言,指称诏书为假。如此一来,牺牲桓容一条性命,纵然留存有疑点,也能保证自己扶持之人上位。对褚太后和郗愔等人来说,明摆着第二条路更切合实际。还能趁机打击桓氏,何乐而不为。桓大司马则不然。需知今天用来对付桓容的说段,日后都可以用在他的身上。今日否认禅位诏书是真,无疑是给自己留下隐患。待到他日,被人以同样的借口攻讦,桓大司马又将如何自处?“官家身居台城,身边不乏众人耳目。诏书的消息早晚会泄露。”贾秉话说得直白,就差明说司马奕是个摆设,台城内外都不能做主。“如此,不妨将诏书送到大司马面前,示之以弱,让其以为明公走投无路。此后阐明利弊,无需明公多费心思,大司马定会设法压下消息。”“请明公早作决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风险同机遇并存,桓容想要赢得时间,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当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忍一时之气,仍能成就军神之名。桓容向桓大司马示弱,远比不上前者。更何况,此时示弱不是真的让步,而是借力打力以图后事。桓容十分清楚,他已经行在独木桥上,举步维艰,不进则退,而后退就是死路。想要活命,唯有坚持走下去,走到桥头为止,无论用什么手段。“好。”桓容沉声道,“就用秉之之计。”“明公英明。”贾秉道。“另有一事,拟刻诏书时,可将明公的名讳隐去,代以‘桓温子’,诏书刻印完成,刻书之人需当灭口。”灭口二字说得极其自然,钟琳亦觉得理所应当。桓容微感头皮发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可严审宦者,确保字迹不错。”钟琳提议道。桓容再次点头。三人一番商议,认为此事能快不能慢,最好能今日刻印诏书,明日就出发前往建康。 第381章 好在司马昱始终低调,除了必须出现的场合,几乎很少露面。褚太后几番思量,终于放司马曜走人。不料想,司马曜前脚刚回到青溪里,后脚就遇到郗超上门。“郗参军要见我?”司马曜踌躇不定,见禀报之人是司马昱身边的忠仆,知道不见也得见,只能将人请到客室,命婢仆送上茶汤。“见过世子。”郗超未着官服,一身蓝色深衣,腰束绢带,发束葛巾,眼角爬上皱纹,仍不减半分英俊,反而增添几分岁月沉淀的魅力。“郗参军。”司马曜请郗超落坐,心中略有几分忐忑。“未知郗参军此行何意?”“超是为救世子。”“救我?”司马曜满脸愕然,心中防备更甚。身为王府世子,他绝不如表现出的“忠厚”。若非如此,也护不住昆仑婢出身的亲娘。“然。”司马曜终究年少,神情间的变化逃不过郗超双眼。对他眼底的戒备,郗超并未十分在意。如果司马曜真的一根肠子通到底,他今日就不会走这一趟。“明人不说暗话,官家今日困局,想必世子也看到了。”司马曜皱眉不言。“今上登位之时,年长于世子,太后仍摄政数载。直至今上亲政,政令依旧多出长乐宫。”思量此言背后的含义,司马曜的表情变了。“世子以为改朝之后,太后可会轻易放弃手中权力?”当然不会!司马曜十分清楚,自己登上皇位之后,肯定要和司马奕一样做几年摆设。但他有决心走出和司马奕不同的路。年少是劣势也是优势。起个大不敬的念头,熬也能熬到褚太后薨逝。“仆知世子心中所想。”郗超摇了摇头,道,“纵然太后还政,世子可能指使朝堂文武?”“我……”司马曜喉咙发干,他想说可以,奈何没有半分底气。“世子终究年少,尊侯则不然。”“琅琊王乃是晋室长辈,太后亦要称一声‘叔父’。且身为当朝宰相,与王、谢士族关系厚密,在民间颇富声望,如能登位临朝,实乃众望所归。”见司马曜神情恍惚,眼底犹有几分不甘,郗愔暗中一笑,发出最致命的一击,直打得司马曜溃不成军。“世子,太后同你并无血缘,琅琊王殿下才是你的至亲。殿下已有春秋,膝下仅存世子与小公子。术士之言想必世子也曾听闻,世子今日退一步,将来仍大位可期。”“如若一意孤行,史书之上将如何记载?”郗超拉长声音,慢悠悠道:“不认至亲,与父争权,不孝之人!”司马曜脸色煞白,郗超的话好似一记重锤,狠狠砸下,令他耳鼓嗡鸣,再维持不住镇定。他知道郗超所言都是借口,为的就是逼他让步后退。桓大司马早有意晋室江山,扶持大君不过是权宜之计,将来极有可能迫使大君禅位。但是,郗超的话他不能不思量,更不能随意抛之脑后。不孝,不认至亲,与父争权。如果他坚持不退让,这些将不再只是劝说的借口,而是确实压到头上的罪名!将来的事不好定论。褚太后能不能争过桓大司马,同样是个未知数。正如郗超之前所言,大君儿子虽少,却不是只有他一个。能成事且罢,不成的话,如果、只是如果,大君将来可以立下太子,有今日之事,自己绝不会是第一选择。想到这里,司马曜脸色更白。郗超则端起茶汤,掩去唇边一丝浅笑。第一百二十四章 事成郗超告辞司马曜,特地再往正室告别司马昱,方才离开琅琊王府,出城返回军营。在他离开不久,司马曜下定决心,起身去见司马昱。父子俩屏退婢仆,关在室内密谈,直过了半个时辰,房门方才从内开启。司马曜自门内走出,双眼通红,声音微哑,眼角犹带泪痕,明显是刚刚哭过。只是神情间有几分放松,不如之前凝重,背脊似也挺直几分。正室内,司马昱目送儿子离去,心中隐有触动,深深叹息一声。 第383章 闻听此言,桓熙半句话堵在嘴里,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眼角余光瞥到桓歆得意的样子,不禁怒火中烧。不是顾忌桓大司马在侧,恐怕要拍案而起,狠抽对方一顿鞭子。此时此刻,桓熙明显忘记身有残疾,走路都需要人搀扶,想要如往日一般挥鞭更是不可能。打发走两个儿子,桓大司马深深皱眉。“不知所谓!”不到片刻时间,护卫禀报郗超求见。“景兴回来了?快请!”郗超入帐行礼,正身坐下,将拜访琅琊王府诸事逐一道来。待讲到司马曜已被说服,九成将同褚太后反目,桓大司马总算心情转好,大笑出声。“好!景兴大才!”“明公赞誉,超不敢当。”“当得,当得!”自到建康这些时日,桓大司马始终憋了一口郁气,如今得以发泄,顿时大感畅怀。没了司马曜这颗棋子,无论褚太后还是郗愔都不足为惧。“青溪里可有消息传回?”“回大司马,尚未。”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搬出桓府,住进桓容在青溪里的宅院,明言是小住,可一住就是数月,显然没有回府的意思。表面上,此举不代表什么,但往深处想,不得不让桓温提心。无奈的是,明面刺探无效,都被三言两语打发回来,暗中派人却是一去不回。桓大司马将多数精力放在朝中,一时没能顾到,待回过神来,桓容已两度派人将宅院护卫得铁桶一般。想要轻易刺探消息?完全不可能。从内部下手?自从有了阿谷的教训,南康公主将身边人梳理两遍,凡有可疑全部打发去田庄,查明实据立即罚做田奴。闻知桓容缺人手,还分出一批送往盐场。做田奴好歹能见天日,做了盐奴,一生都要困在方寸之地,休想离开半步。几次三番,无人敢再生出心思。威胁利诱全不好使,逼急了就会向上禀报。南康公主从不拐弯抹角,直接写信向桓大司马要人。事情至此,桓大司马终于发现,发妻行事和以往截然不同,压根不怕和自己撕破脸。“当真没有办法?”想到在幽州的桓容,桓大司马愈发不放心。郗超同样皱眉。如果有办法,他早已经动手,何须等到今日。纵虎归山,放龙人海。可惜几次谋算未成,让五公子有了气候,再想动手恐非易事。“明公,仆昨日获悉,官家身边少了一名内侍。派人仔细打探,似是出城报丧,至今未归。”“内侍?”桓温不明所以。自数月前染上一场小病,他的精力愈发不济。不过是半日时间,竟有几分疲惫。“据仆所知,那名内侍是往北行。”北边?桓温捏了捏眉心,脑中灵光一闪。幽州?与此同时,贾秉一行日夜兼程,终于抵达建康。路过桓大司马的营盘,车队并未停留,而是加快速度径直人城。到了城门前,许超跃下马车,亮出刺使府的标志。城门卫验明身份,不敢阻拦,立即让开道路,放一行人进城。“先去青溪里,再去桓府。”贾秉安坐车中,计划先往拜会南康公主,将计划简单说明,再去桓府拜见两位公子,送上提前准备的表礼。待建康城皆知幽州来人,方可入城外军营。“可曾派人打听清楚,两军驻地相距多远?”“舍人放心,有蔡允那厮跟着,必将事情打听得清楚明白。”身为水匪,打探消息是看家本领。如果没有这点本事,哪里还能寻觅肥羊,早被附近的州兵和郡兵清剿,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很好。” 第385章 桓容是否能借此登上皇位。两人压根想都没想。换做桓大司马尚有几分可能,以桓容目前的实力,这么做只有死路一条。“贾舍人。”“殿下。”“此事托付于你,务必护得我子周全。”南康公主道,“那老奴知晓厉害,或许会加以为难,最终仍会点头。需留心参军郗超,万务听信他言。”“诺!”听到郗超大名,贾秉嘴角微翘,现出一抹讥讽。早年间,郗超被高僧誉为“一时之俊”,同太原王氏的王坦之齐名。就其行事来看,实在配不上这四个字。各为其主。郗超对桓容下手无可厚非,手段却让人看不上眼。既然要毒,就该毒到极点;若是要恶,理当恶到极致。郗超两者不沾,在贾秉来看,终不能成就大事。拜别南康公主,贾秉带人前往桓府。知晓桓熙和桓歆出城,至今未归,当众留下三大车表礼,命健仆开道前往城外军营,行事十分高调。不到半日时间,幽州来人的消息便传遍城中。待桓温得人禀报,言丰阳县公舍人求见,台城中的褚太后业已闻讯,急派人出城查探,只看到一个车队的背影,就被营外巡逻的西府军逮个正着。桓熙桓歆尚未离开大营,得知幽州来人,立刻心生警觉。发现求见桓大司马的是个面生的谋士,身边跟着一个高过九尺的凶汉,脸上皆有几分惊疑。郗超留在帅帐,见到贾秉走进帐中,不由得心生警惕。贾秉目不斜视,上前拱手揖礼:“县公舍人贾秉拜见大司马。”许超被拦在帐外,没有硬闯,却始终牢记桓容的吩咐,铁塔一般立在帐前,不肯离开半步。若遇情况不妙,随时准备入帐抢人。“坐。”不知对方来意,桓大司马刻意肃然表情,意图给贾秉造成压力。未料贾秉似无所觉,依旧谈笑风生,言辞之间提及桓容,多是在幽州挂念慈父之语。慈父?桓大司马的反应和桓容如出一辙,顿觉牙酸。但见贾秉语几次三番提到此言,似是意有所指,不禁生出疑窦。此人来这一趟,总不会就为说些废话让他牙酸吧?见火候差不多了,贾秉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恭敬送到桓大司马面前。“日前有宫中内侍往盱眙,带来这份诏书。使君看过大惊,当即将人扣下。言明不能擅做主张,命仆携诏书速往建康求见大司马,请大司马决断。”桓温疑惑更深,接过诏书展开,脸色顿时一变。“来人!”帐外立刻有护卫应诺,手执长矛群涌而入。“将此人拉下去,立刻斩首!”“诺!”护卫正要上前拉人,许超猛然冲进帐内,护在贾秉身侧,几招掀翻数人。虎目圆睁,犹如一头山中猛兽,欲要择人而噬。刀锋出鞘声不绝于耳,帐中气氛凝滞,煞气蒸腾。贾秉忽然放声朗笑,看着桓大司马,仿佛在看一个愚人。“大司马真要杀我?”桓温眯起双眼,满面冷色。同贾秉对视两眼,见对方始终面带笑意,没有半分惧色,不禁生出几分佩服。“大司马位极人臣,忠于晋室,果真是朝廷股肱。”话是好话,听在桓温耳中却满是讽意。“你当真不怕死?”“怕。”贾秉点头承认,面上仍无半分惧色,“但我知道,以大司马果决英明,理当明白这份诏书代表何意,也会知晓使君诚意。此举不过试探,并非真欲见血。如此一来,我有何惧?”“哈哈……”桓温大笑出声,命护卫退下,亲自上前扶起贾秉,道:“事关重大,温不得不慎重,贾舍人莫怪。”“不敢。”贾秉反倒是收起笑容,正身还礼。“事可行否,大司马可否明言示之?仆此行匆忙,尚要往郗使君营中拜会,耽搁不得。”桓温攥紧竹简,看着神情自若的贾秉,一点点收起笑容。“贾舍人是在威胁我?”“不敢。”贾秉摇头道,“秉负使君重托,不敢有半点轻忽。然建康风大,一条路走不通,必要再择他路。否则,遇狂风骤雨袭来,恐难保全自身。”帐中陷入沉默,足足过了一刻,桓温终于点头。“好。” 第387章 到了那时,双方的联盟势必变得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为了各自利益,或许还会从背后捅刀。琅琊王氏何时动手,暂时不好评论。以贾秉的行事风格,事情稍有苗头,肯定会建议桓容先下手为强。早捅晚捅都是捅,早点下刀反而痛快,省得瞻前顾后惹出麻烦。贾秉坐在车里,想到临行前与桓容的深谈,不觉眯起双眼。“明公智慧过人,奈何心肠太软。”不过于他而言,有这样的主上反倒是运气。换成六亲不认的枭雄和奸雄,贾秉要担心的就不是心肠太软,而是成就大业之后,自己该如何避居山野,远离可能到来的祸事。推开车窗,接到零星洒落的雨丝,贾秉忽然发笑。许超不解的看向身后,不禁满头雾水。“贾舍人因何发笑?可是见到什么稀奇事?”许超一边说,一边四下张望,除了匆匆赶路的百姓,挑着担子寻找避雨处的小贩,就只有没事出来赏雨的士族郎君和女郎。这些有什么可笑?“自幽州南下,越近建康雨水越多。”贾秉慢悠悠道。“去岁北地亢旱,今岁难言吉凶。不过南地必有水患,建康或能免灾,豫州和江州等地怕不安稳。”许超愕然。“贾舍人能观看天候?”“略懂。”“方才是因水灾发笑?”问出这句,许超心中很不舒服。如果贾秉给出肯定答案,难保他会不会当场翻脸。“怎会。”贾秉摇头,沉声道,“在许幢主眼中,秉是此等人?”“……”他能说是吗?“今日事情顺利,秉心情畅慰。兼雨水微凉,驱散夏日燥热,方才如此。”贾秉耐心解释道,“许幢主实是误会了。”真是误会?许超仍有几分不信,却也明白两人肩负重任,最好不要钻牛角尖,无谓的生出龃龉。“超出言不慎,贾舍人莫要见怪。”“无碍。”贾秉笑道,“许幢主快言快语,超甚是仰慕。”仰慕?许超咧咧嘴,忽觉脊背有几分寒意。按照使君的话来说,被贾舍人仰慕,当真是压力山大。马车一路前行,雨势逐渐加大,渐渐由细丝连成一片,泼洒而过,整座建康城笼罩在雨幕之中,仿佛披了一幅轻纱。青溪里,钱实又逮到在府外探头之人,二话不说动手敲昏,五花大绑丢进暗室。甭管是谁所派,来了就别想走。捶几顿问出口供,通通送去盐渎做盐奴。“这么做不会出事?”有健仆担心道。“不会。”钱实摆摆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笑道,“送去盐场有专人看守,别说跑出来,连寻死都别想。”残酷吗?的确。然世道如此,不下重手,背后之人更会得寸进尺。况且,有桓容的吩咐,又有南康公主的许可,钱实行事再无顾忌。背后人不动心思且罢,若是敢动歪心,派来几个抓几个,越多越好,倒省了招盐工的麻烦。回廊下,李夫人打开竹笼,笼内的鹁鸽迈步走出,并不振翅飞走,而是歪着小脑袋,讨喜的蹭着李夫人的袖摆,发出咕咕的叫声。婢仆看得稀奇,却是不敢轻易靠近。日前有人喂食时不慎被啄伤,手背留下一条长疤,涂再多的药也不见好,她可不想在以身试法。李夫人取出一只香球,素手轻轻晃动,里面装着桓容惯常用的香料,伴着声响在雨中飘散。鹁鸽愈发显得温顺,蓬松胸羽,咕咕叫得更欢,圆滚滚的更加可爱。南康公主走来时,恰好见到鹁鸽躺倒,不由得轻笑出声。“阿姊。”李夫人抬起头,拂过脸颊边的发丝,展颜轻笑。廊下婢仆福身行礼。南康公主抬起右臂,除了阿麦,余下之人尽数退开五步。“这样的天,能飞吗?”“无碍。”李夫人托起鹁鸽,指尖擦过鸽身上的羽毛,笑道,“不过要将绢布裹好,免得污了字迹。” 第389章 六字掷地有声,褚太后怒气不再,声音微微颤抖:“可有破解之法?”“命数已变,仆终为凡人,无法堪破天机。”扈谦垂下眼帘,沉声道,“太后信与不信,全在自身,旁人无法左右。”褚太后愣在当场,颓然的张了张嘴,终于未出一言。雨水时断时续,持续整整一夜。翌日清晨,天空中仍是灰蒙蒙一片。城门初开,一队车驾率先行入。赶车的汉子肩宽臂长,腰粗十围,极其彪悍。低头扫过两眼,直让城门卫脚底发软,头皮一阵发麻。验明身份,知是郗愔入城,城门卫很快放行,车驾扬长而去。待马车行远,城门卫互相看看,长舒一口气,低暔道:“都言北府军选自流民,五个幢主里有三个流民帅。凶成这样,传言果然非虚。”驾车之人早年曾为流民帅,其后投身北府军,屡次立下功劳。此次刘牢之奉命留守京口,他便接替前者充任车前司马,护卫郗愔出入安全。车驾穿过秦淮河畔,一路没有停留,驰往青溪里。篱门刚开,河上行船不多,有两艘自南来的商船正在卸货。一名健仆扛着木箱,视线被遮挡,不慎被疾驰的马车带倒,顾不得散落的货物,就地翻滚两圈方才保得性命。“谁他……”不等健仆骂出声,已被同伴用力捂住嘴,强行拖到一边。直到马车行远,拽人的汉子方才松开手,擦去额头冷汗。“开口前也不看清楚,不要命了吗?!”“红漆皂缯,又是从城外来,分明是刺使车驾。知道车里都是谁,你就敢开口?肩膀上扛着的是脑袋还是石头!你不要命,大家可都没活够!”健仆忙向同伴赔礼,又匆忙扶起木箱,捡拾散落的货物。好在箱中都是些寻常杂货,不怕被雨水浸湿。要是换成海盐香料,这一趟非但不能赚钱,赔偿损失都会要了他的命。不提健仆如何后怕,马车驰入青溪里,直接行到琅琊王府。车前府军递上拜帖,府门很快打开,琅琊王司马昱亲自出迎,见到从车上走下的郗愔,眸光微闪,迅速挂上笑容。“方回大驾光临,昱有失远迎。”“殿下客气。”两人寒暄一番,迈步走进府内,亲热得仿佛挚友故交。不到片刻时间,郗愔拜访琅琊王之事便报至桓温面前,台城内的褚太后也有听闻。得知消息,二者反应截然不同。桓大司马低笑出声,言道:“郗方回能屈能伸,我当真是小看了他。”褚太后勃然大怒,旋即又变得颓废。思及扈谦所言,无力的瘫坐在榻前,瞬间像老了十岁。建康的风雨暂时未飘到幽州。自贾秉动身前往建康,钟琳变得愈发忙碌,不到几天时间,人竟瘦了一圈,走路都在发飘。桓容心下担忧,立即给盐渎送信,留石劭坐镇县衙,请荀宥尽速赶来,顺便将桓祎一起带过来。不承想信件送出,荀宥倒是快速启程,不日抵达盱眙,桓祎却是压根没见踪影。“四公子日前出海。”“出海?”桓容愕然,声音高了半度。“使君放心,是能经风浪的大船,且有老练的船工和私兵随行。仆特地叮嘱过,只在近海,不得远行。”荀宥的表情很有些莫名,显然是和桓祎做过一番“斗争”,最终没能说服对方,反而败下阵来。不过,能让荀舍人露出这幅表情,桓祎当真是本领不小。“四公子水性极好。”想起能在水下闭气三十息,让船工甘拜下风,爱好四处撒欢的桓四公子,对比安于刺使府内,非必要绝不乱跑,颇有“宅”属性的桓容,荀宥忽然感到一阵欣慰。幸好明公的性格不似四公子,当真是万幸!“阿兄真出海了?”桓容固然有几分诧异,却又在预料之中。桓祎早言向往大海,如今不过提前实现。虽然有几分任性的成分在,但就安全方面而言,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确定桓祎只在近海游荡,不会前往远海,桓容略微松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暂时放了回去,转而询问武车之事。“已有两批送出,共计十五辆,半数出自库中。”荀宥正色道,“装船之前,公输和相里对车身做过改造,暗中埋下机关,确保他日不会对明公造成威胁。”桓容挠挠下巴,这是简易版不算,还要偷工减料?可他怎么半点不觉得亏心?桓使君四十五度角望天,默然无解。 第391章 城门迅速关闭,台城内响起隆隆的鼓声。数十个壮汉坦露胸膛,大步登上长头,在鼓声中齐声大喝;百姓陆续奔回家中,关门闭户;河面上的商船不再前行,无论船主、船工还是护卫,都在第一时间奔进船舱,避开日食的暗光。胡商来不及跑回船舱,只能长袍一撩,将整个人盖住。短短一瞬间,喧闹的廛肆中一片死寂。整座城市陷入可怕的静默,唯有鼓声隆隆,伴着凶汉的高喝声,一阵阵直冲云霄,似要冲开暗光,破开云层。青溪里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前,眉心紧蹙。李夫人陪伴在侧,无声的打开香炉,投入一注新香。台城内褚太后不顾宦者阻拦,快步走到殿门前,仰望黑暗的天空,神情莫名。司马奕半躺在榻上,举起一只酒觞,半觞酒水倒进口中,半觞落在衣上。皇后刚丧不久,他便恢复了醉生梦死的日子,什么为妻齐衰一年,全不被放在心上。听到殿外一阵嘈杂,司马奕还觉得奇怪,抬起醉意朦胧的双眼,遇光线骤然昏暗,见宦者宫婢匆忙关闭殿门,放下木窗,奇怪道:“发生何事?”“禀陛下,天龙食日,大凶!”天龙食日?司马奕愣了片刻,旋即站起身,一脚踹开挡路的宦者,大步走到殿前,挥开宫婢,在阵阵惊呼声中,用力拉开殿门,迈步走了出去。“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宦者和殿前卫大惊失色,齐声惊呼。司马奕全不在乎,在昏暗中张开双臂,整个人被暗光笼罩,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建康城外,两座军营中同时响起鼓声。桓大司马身披铠甲,手按宝剑,目视帐外昏暗的天色,不由笑道:“实乃天助我也!”郗愔负手立在帐前,仰望渐渐现出光影的天空,叹息一声:“莫非真是上天注定,晋室衰微?”贾秉过陆府拜访,刚刚告辞离开,就见日食发生。坐在马车里,贾舍人没有半点惊慌,反而发出和桓大司马同样的感慨:此乃天助!许超坐在车辕,一点不忌讳日食大凶。见同行的健仆面露忧色,不禁哈哈大笑:“鼠胆!不过日有食之,有甚可惧!”健仆面现羞惭,振作起精神,抓起马鞭打出一记鞭花。清脆的响声中,马车驰出巷口,沿秦淮河畔向北行去。史书记载,太和五年,七月癸酉,日有食之。是月,南地连降大雨,河水暴涨,北方天气亢旱,溪水干枯,预兆大灾之年。日食隔日,桓大司马上表,借大凶为名,直指司马奕种种不德,由此触怒上天,方才降下示警。“王室艰难,穆哀短祚。今上得继大位,不修德行,宠幸嬖人,秽乱宫闱,致使血统混淆,国嗣不育,储宫难立,皇基无以为继。后丧不足两月,帝不循周礼,不服齐衰,反日日作乐宴饮,失为人之德。帝有违礼度,不建德行,昏聩如斯!有此孽行,不可奉守社稷,不能延续皇基,人道沦丧,丑声流于民间,是可忍孰不可怀!实不堪人君大位!”这份上表字字如刀,犹如一记响雷当头劈下,震动整个朝堂,又似一声号角,吹响了废帝的前奏。表书中历数司马奕种种不堪,包括宠幸嬖人,淫乱宫廷,以来历不明的私通之子假做皇子,乃至在皇后大丧期间饮酒作乐,种种种种,无论真假,一股脑的砸到司马奕头顶。桓大司马不留半点余地,将司马奕的面皮摔到地上,狠狠的踩了数脚,碾了十余下,别说捡起来重新贴上,已经是碎到想拼都拼不起来。表书递上,彻底表明桓温的态度,就两个字:废帝!三省一台俱都缄默,既没有就此发表议论,也没当场进行反驳。褚太后同样不出一声。自派去琅琊王府的人无功而返,司马曜托病不入台城,郗愔亲自过府拜访司马昱,她便知晓大势已去。现如今,她能做的唯有沉默。桓大司马刚刚亮出刀锋,表书仅是试探和威慑,想要彻底落下,尚需一段时日。她可以趁机做一番布置,至少要保住太后尊荣,护住褚氏仅存在朝中的实力。“桓元子不过赢了一时,不急。”褚太后喃喃道。扶持司马昱,固然会绝了她的摄政意图,但也为桓温自己埋下隐患。司马昱老于事故,绝非司马奕这等懦弱无能之辈。一旦他登上大位,获取郗愔和建康士族的支持,桓元子必定会自食恶果,尝一尝她今日的不甘!“我倒要看一看,桓元子是否真能得偿所愿!” 第393章 想要守住幽州这一亩三分地,一切都要靠自己。桓容盯着舆图,盘算着该如何布置兵力,忽听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以为是荀宥钟琳赶来,不想却是秦雷。“使君,仆有要事禀报!”“何事?”“袁真突然病逝,袁瑾掌握寿春兵力,目前动向不明。”桓容愕然。袁真死了?好吧,自从知晓袁真病重,他就知道有这一天,但没想到这么快。从获悉的消息来看,袁瑾的头脑不及他老子五分,很可能会突然脑抽作死,那可就大大的不妙。“寿春动向不明?”想到袁瑾可能会做的举动,桓容心头微沉。建康风雨连连,北地兵祸不断,这个关头,要是寿春乱起来,势必席卷淮南,整个幽州都不得安稳。“立刻派人去淮南!不,你亲自去,最好能靠近袁瑾。如果他真生恶意,那么,”桓容顿了顿,用力握紧双拳,一字一句道,“尽快除了他!”袁瑾在,寿春可能会乱,而且会相当乱,还要提防他献城北投。袁瑾不在,群龙无首,再乱也能收拾。袁真死得不是时候,好在动作利落,将朱氏的力量彻底从寿春拔除。如若不然,桓容绝不会下这样的决心,也不会行此雷霆手段。秦雷领命,行礼退出内室。荀宥和钟琳走到门外,恰好听到桓容之言,两人对视一眼,眼底闪过欣慰。明公此举大善!看到两人联袂走来,脸上带着笑容,张口英明闭口果决,并暗示以后就该这么干,桓容无语半晌,最终只能叹息一声。看来,他当真已经入局,越来越适应这个乱世。与此同时,慕容评的大军绕过上党和武乡,抵达赵郡。因天气亢旱,军队准备不足,粮草尚能供应,饮水却出现困难。这个时候,不知慕容评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突然脑抽,也或许是想玩一把花样作死,竟然下令大军就地扎营,并派人看守营地四周的山泉和溪流,干起了“市水”的勾当。“凡入绢一匹,给水二石。”邺城带出的部队之外,各州私兵和民夫皆要用绢市水,无人能够例外。一时之间,不满之声四起,甚至传到秦氏仆兵耳中。起初,得部下禀报,秦璟并不相信,以为是慕容评的计策。不料想,派人查探一番,得知此事千真万确,连市水的价格都没有出入。仆兵话音落下,帅帐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慕容评疯了不成?”不怪秦玦口出此言,正常人能干出这样的脑缺事?慕容评早年的战功不是假的,即便年老好权,也不该这样糊涂。“阿兄,是否趁机进攻?”秦玸突然开口。帐中诸将一凛,随即目光灼灼的看向上首,这的确是个好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秦璟良久不言,沉思之后做出决定。“掉头,不去赵郡,转道攻邺!”什么?!众将面现愕然。“郎君,此举怕是不妥。”一名随军谋士出声劝阻。“邺城墙高池深,难以攻破。且慕容评领兵在外,如知都城被围,撤兵回援,恐大军将困于城下。”秦璟摇了摇头,道:“慕容评不会回兵,观其所行,亦非真要攻打西河。我会给家君送信,调上党和武乡守军试探,如其向北,邺城定然可下!”众人细思秦璟所言,接连现出一丝恍然,表情中闪过明悟。“阿兄是说,那老贼出兵不过是幌子,他压根没想着攻打西河,而是要趁机北逃?”“之前尚不确定,但经此事,我有七分把握。”慕容评固然贪酷,也不会失去理智,死要钱到这个份上。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跑路,临走再搜刮一笔。仔细想一想,借口攻打西河,将嫡系全部带出邺城,不啻为聪明之举。沿途收拢州兵,不断壮大手中力量,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狠狠压榨。这样一来,人有了,钱也有了。无论是退回祖地,还是从他族手中抢占一块地盘,都是不错的选择。比起慕容垂和慕容德,慕容评更加老谋深算,不是事不可为,估计连邺城都要掏空。“之前晋军北伐,邺城曾传出过消息,言慕容评有意返回祖地。如今来看,他已然下定决心。” 第395章 慕容冲甩掉刀上血迹,冷笑一声,不再理会殿内众人,转身迈步离开。要是高句丽王向北跑,侥幸躲进柔然地界,恐怕还能逃出生天。他却向南逃,不路过百济也要穿行新罗,没有第三条路。那两个地方和高句丽可是“敌国”,打仗的次数数都数不过来。想到这里,慕容冲再次笑了起来。少年的面容俊俏非凡,不见半点阴霾,与沾染在脸颊上的鲜血形成鲜明对比,能刺痛观者的双眼。审讯过王宫众人,慕容垂当机立断,派人向南追击。不等鲜卑兵追出二十里,迎面行来一支百济军队。队伍中夹着一辆囚车,车上五花大绑的不是旁人,正是逃走的高句丽王。随他潜逃的护卫臣子都被百济人杀死,世子也没能幸免。见到这个老仇家,百济王恨得咬牙切齿,很想当场取其性命。结果被臣下劝阻,言明各种利弊,才勉强压下怒火,派人将他押送回丸都城,送到鲜卑人手里。“我王有言,愿向贵主称臣。”百济没少被高句丽敲打压榨,此前高句丽王曾经放话,要发兵“统一南北”。不是鲜卑兵横叉一脚,攻占丸都城,百济此时很可能已经灭国。此番,百济丞相亲为使臣,送上高句丽王这个投名状,并有百济王亲笔书信,愿意向慕容鲜卑称臣,每年纳贡。慕容德十分意动,慕容垂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当场表态。暂时打发掉使臣,两人在帐中商议,前者以为百济还算识趣,可以答应下来,后者显然持不同意见。“阿弟,高句丽也曾向汉人称臣,结果如何?”“阿兄是说百济不可信?”慕容德皱眉。“然。”慕容垂点点头,扫过同在帐中的慕容令和慕容冲,沉声道,“现下我等势大,他们自然摆出臣服姿态,愿意称臣纳贡,哪日寻到机会,必定会举兵反叛。”“汉人有句话说得很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化外之人不识礼仪,没有廉耻之心,朝秦暮楚,首鼠两端,实不可轻信。”“叔父的意思是,与其留着他们为患,不如一举拿下?”慕容冲突然开口,引来慕容令隐晦一瞥。“对,凤皇聪慧。”慕容垂笑着颔首,随后转向慕容德,道:“高句丽疆土有限,你我在此立足,终要面对中原之敌。百济新罗相邻,截断南土,他日恐将为患,绝不能留!”言下之意,燕国日暮西山,不亡于汉人之手,也会被氐人所灭。到了那时,他们就会成为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必除之而后快。百济新罗的位置很特殊,一面是高句丽,一面就是大海。在慕容垂看来,百济王识相也好,不识相也罢,绝不能留下这个“尾巴”。况且,他与慕容德短暂合兵,总有分权之日,地方多一些,日后也能减少些摩擦。以他们手中的兵力对比,仿效中原建国暂不可取,反不如遵循祖制以部落自立,不称帝,继续称王。一人据北,一人据南,彻底站稳脚跟再图后事。“好,就照阿兄所言!”慕容德没有异议。对方称臣纳贡固然好,但将地盘和人口攥到手里岂不是更好。慕容垂能想到日后争端,他同样不会忽略。地盘大些,总好过在方寸之地打来打去。算一算百济新罗的地盘和人口,慕容德愈发觉得这主意不错。计策既定,慕容垂下令审讯高句丽王,问出国库藏金所在,随后将人斩首示众,头颅悬挂在城头,尸身丢去荒野喂狼。“王室宗室全部斩首,无论男女。”他们要在此地立足,就要使高句丽人彻底顺服。如此一来,王室血脉绝不能留,打下百济新罗之后也要仿效此例。百济王绝不会想到,老对手刚死不久,尚没来得及高兴,自己就成为鲜卑人的目标,转眼大祸临头。待鲜卑大军兵临城下,百济王亲自登上城头,见到已投靠慕容垂的前丞相,气得大牙咬碎,破口大骂。奈何口齿再锋利,也无法阻止灭国的命运。“杀!”慕容冲一马当先,率先攻入王城。百济王城一战而下,百济灭国,新罗迅速跟上,半岛上的“三国”时代提前结束,成为慕容鲜卑管辖之地。不得不说,慕容垂的确有先见之明。集合高句丽、百济和新罗三地,面积不过是中原两州。不将后两者打下来,仅占据高句丽一国,鲜卑内部迟早会因地盘生乱。如今有了新地盘,单是消化财富人口就需好一段时间。对这个结果,不只是慕容垂,慕容德同样十分满意。在进军途中,慕容冲屡次立下大功,不仅慕容垂,慕容德也是另眼相看。慕容令看向这个堂弟的眼神愈发晦暗,尤其是见慕容垂夸奖不算,更令慕容冲率兵攻打新罗,其后竟将平壤城划做作他的封地,这种晦暗渐渐变成嫉恨,为日后埋下了不安的种子。慕容鲜卑吞并高句丽时,慕容评正率军奔回祖地,意图安顿下来。待邺城意识到不对,秦氏大军已包围城下。秦璟将后军交给秦玸,率秦玦亲上阵前指挥。 第397章 攻城锤已经撞秃锐角,前端开裂,每一次撞上石堆,都会飞出大量碎屑。这些碎木成了守军的夺命符,挡在最前方的几人更被扎成刺猬,满身鲜血,哀嚎着倒地不起。城头陷入鏖战,城门下亦然。秦璟指挥若定,发现南城门出现缺口,立刻派后军压上。“阿兄,让我去吧!”见秦玸攀上云梯,秦玦终于忍不住了。“去吧。”秦璟没有阻拦。身为秦氏子,临阵杀敌,身先士卒皆是必然。正午过后,南城门终于被打开,门后的守军被击退,秦氏仆兵仿佛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潮水般涌入成内。城门被破,城头的守军一阵惊慌。秦玸抓准时机,接连砍杀数人,其中一人是在城头指挥的将军。噩耗传出,彻底让守军陷入混乱。随着南门被破,余下三门接连告急。如秦璟所料,在东门和西门被攻破之后,城内骤然生乱。之前臣服于慕容鲜卑的胡人联合起来,持刀剑攻向王宫,同守卫展开一场激战。可足浑氏和慕容暐本来计划自密道逃跑,奈何中途生变,密道出口被堵住,根本逃无可逃。傍晚时分,随着一声轰响,宫门倒塌,胡人呼啸着冲进宫内,宦者宫婢四散奔逃。见到宫内的藏宝,胡人全部红了眼,不少人忘记之前目的,齐齐扑向了大开的宝库。四城的守将先后被斩杀,抵抗的守军也未能幸免。大军入城,昔日的鲜卑贵族沦落为俘虏。有的运气实在不好,没等被仆兵抓获,就成了家仆和羊奴的刀下亡魂。宫城突然起火,伴着骤起来的狂风,迅速蔓延向整座城池。“慕容暐可曾抓到?”“回郎君,尚未!”部曲答道,“起火点在王宫,宫内一片混乱,到处都是胡人,实在不好找人。”秦璟策马拉住缰绳,见火势迅速蔓延,下令大军放弃找人,立刻出城。“郎君,不救火?”“不救。”秦璟道,“围住四座城门,将出逃之人全部拿下。不从者格杀勿论。”“诺!”仆兵飞驰传令,大军迅速撤出城内。城中大火飞速蔓延,进而吞噬整座王城,仿佛一条赤红色的巨龙,在黑夜中飞腾,发出恐怖的咆哮。太和五年八月,燕国都城邺被秦氏坞堡攻破,城中守军尽数战死,鲜卑贵族官员多被擒获。太后可足浑氏死在乱中,燕主不知所踪,人言死于宫中大火,但因尸身无法辨认,终成后世谜团。至此,慕容鲜卑南下中原,建国三十余载,辉煌一时,仍逃不开被历史车轮碾压,终化为乱世中的一颗流星,盛极而衰,直至没落消亡。第一百二十八章 桓刺使讨逆一邺城的大火整整烧了五日,天空都成一片赤色。天气亢旱,滴雨不落,热风席卷北地。风助火势,火助风卷。焰龙狂啸摆尾,城周五里内的溪水俱被蒸干,留下一条条皲裂的沟壑。自上空俯瞰,犹如利刃劈下的伤痕,诉说着之前战斗的惨烈。城中的杂胡洗劫皇宫,捉拿鲜卑贵族官员,下手不留半点情面。逃出火海之后,杂胡首领立即投奔秦氏大营,献上抢得的宝物,捆来一身狼狈的鲜卑贵族,以求能活得一命。如果可以的话,更想投入秦氏麾下,借机博一个出身。“我等愿为贵主冲锋陷阵,同坞堡的敌人拼杀!”几名推举出的杂胡首领走进军帐,单臂扣在前胸,一边说着话,一边深深的弯腰。他们不敢抬头,不是出于尊敬,而是恐惧。经历过邺城的大战,见识过秦氏仆兵的可怕,对能统领这支军队的人,更是尤其畏惧。胡人天生强悍,纵然南下中原,常年学习汉文化,骨子里的东西始终不会改变。强者为尊,胜者为王。在北方的草原和沙漠里,凶猛的狼群,永远由最强悍的头狼带领。能独自占据绿洲的豹子,最不缺的就是尖牙利齿。秦璟虽然年轻,一身的煞气却做不得假。他们完全可以肯定,这位将军必定历经战火,手中的长枪早被鲜血浸染,是一杆不折不扣的凶器。“我等愿为将军效命!”一名匈奴首领一咬牙,竟然单膝跪地。与他同来的杂胡首领愣了一下,暗道一声“狡猾”,顺势弯下膝盖,希望能争等秦璟点头。秦璟仍没出声。秦玦和秦玸清点过战损,先后走进军帐,见到眼前的情形,奇怪的互看一眼,口中问道:“阿兄,可要将他们拖下去?”两人心生误会,以为杂胡惹怒秦璟,这才通通跪在地上。说话间就要唤人动手。 第399章 “阿父下令出兵之前,必须继续维持乱局。”秦璟垂下眼帘,修长的手指划过邺城,顺着阳平、长乐等郡向北,最终点在昌黎。昌黎往东就是平州,平州对面就是高句丽!“我所忧者,唯慕容垂而已。”燕国境内的慕容鲜卑和杂胡不足为虑,倒是北去的慕容评和占据高句丽的慕容垂更值得关注。比起慕容评,慕容垂明显更具备优势。秦璟不急着消化燕国全境,而是利用杂胡生乱,防备的就是两者突然出兵,打坞堡一个措手不及。慕容评或许会犹豫,慕容垂绝对能抓准战机。“阿兄,如果就此拖延,慕容垂和慕容评仍将势大。”“我知。”秦璟点头,肯定秦玸所言,脸上却无忧色。将手指点在平州以北,圈出一片广大的地界。“自慕容鲜卑南迁,此地便为柔然占据。慕容评返回祖地,二者势必会发生冲突。”见秦玦秦玸双眼微亮,秦璟又在高句丽和柔然中间画出一片区域。“这里是室韦和库莫奚,库莫奚和慕容垂联合,室韦仍在中间摇摆不定,双方日后定将一战。战事一起,柔然必会发兵。”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柔然由不同的部落组成,居于统治地位的属鲜卑一支。但这支部落和慕容鲜卑没什么亲缘关系,反而有不小的仇恨。“慕容垂比慕容评聪明。”攻打高句丽,中间尚有室韦和库莫奚为缓冲地带,不至于立刻和柔然对上。但是,以他扩张的野心,早晚有一天,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在此期间,慕容垂必会设法积聚实力,以防被他人吞并。秦氏坞堡可趁机灭掉州郡内的反抗势力,消化燕国全境,继而同氐人、晋国三分中原,视情况图谋后事。“张凉能强撑至今,不会轻易灭国。氐人貌似胜券在握,实则有不小的麻烦。”秦璟话锋一转,道:“凉王死于姑臧,世子率众退入敦煌郡。此地有数支西域胡,早被吐谷浑觊觎,王猛贸然带兵攻打,必会引起各方警觉。”苻坚王猛不会想到,拿下姑臧远不代表结束,长驱直入的结果,是给自己引来更多的敌人。事实上,事情本不该如此麻烦。奈何张凉如此顽强,实在出乎众人预料,别说身在局内的氐人,连秦氏坞堡都十分吃惊。西河送来消息,凉国世子不打算称王,而是欲投靠坞堡,拥护秦策为王。“张寔胸有韬略。”这六个字是秦策的评语。如果不是国力太弱,又遇上苻坚王猛,等张寔登上王位,凉国势必会强盛起来。可惜世事没有如果。姑臧丢失,凉国精锐尽灭,张寔手中的兵力能保他逃入敦煌,却不足以对抗各方势力。想要保全张氏血脉,唯一的办法就是选择一方势力投靠。比起有灭国之仇的氐人,或是凶狠贪婪的吐谷浑,秦氏坞堡显然是最好的选择。“张寔有意投靠,为递出投名状,势必将拉拢诸西域胡。”剩下的话不用秦璟说,秦玦和秦玸都能明白。打下燕国不是结束,而是开始。秦氏将要称王,目的不是占据几个州郡,而是统一北方,乃至整个华夏。张凉联合西域胡,即可借助秦氏坞堡的财力,在西北扎下钉子。氐人拿不下凉国全境,背后始终存在隐患,他日同坞堡对战,这颗钉子便会化为利箭,生生扎入苻坚的后背。“此番能攻下邺城,武车和攻城锤作用不小。”秦玦搓手道,“阿兄,能不能和阿容商量一下,多卖给咱们几辆?不用多,五十,不,三十?”秦璟和秦玸同感无语。三十还不多?需知为这些武车,秦璟答应的条件可是不少。“此事再议。”秦璟收起舆图,打发秦玦和秦玸下去巡营。随后取出绢布铺开,将邺城之事简单写明,迈步走出帐外,手指抵自唇边,打了一声呼哨。不过片刻,天空中传来响亮的鹰鸣。黑鹰和苍鹰几乎同时飞落。秦璟侧了下头,发现苍鹰身后还跟着一只肥胖的鹁鸽,不禁面露诧异。秦玦和秦玸尚未走远,好奇的看过来,见鹁鸽距离苍鹰不到散步,后者竟没有下爪,还提防黑鹰下爪,甚至不惜挥动翅膀,登时大感惊奇。“怎么回事?”“不晓得。”双胞胎互相看看,齐齐将目光转向秦璟。 第401章 “我知。”桓容点点头,道,“但现下实无更好的人选。”典魁和许超更适合冲锋陷阵,而不是玩暗杀。钱实被派去保护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蔡允跟在贾秉身边,全都腾不出手来。新征的州兵尚在“训练”和“观察”期,就算有本事也不能马上用。人手不足啊。几个字当头砸下,桓容无奈叹气,捏了捏鼻根。见桓容不想多说,荀宥也没再问,而是铺开舆图,针对寿春的城防做出计划。稍事休整后,队伍开拔,继续向寿春挺进。越靠近寿春城,四下里越是凄凉,几乎能用荒无人烟来形容。距城池不到二十里,桓容打开车内的鸽笼,放飞一只鹁鸽。这只明显比秦璟见到的苗条,性格却更加凶猛,寻常的鸟雀望而却步,压根不敢飞近。鹁鸽振动双翼,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外。桓容坐回车内,端起尚余温热的茶汤,缓缓饮下一口。寿春城内,袁瑾自封幽州刺使,不断调兵遣将,并派人将抓来的百姓押上城头。“使君,此举恐有违天和。”有谋士出言劝阻。袁瑾压根不听劝,让人将谋士拉下关押,转而询问自长安归来的部曲,“如何?氐人可答应出兵?”“回郎主,氐人讲明,只要郎主能将桓容困在城下五日,必定派兵南下!”“好!”袁瑾大喜,兴奋的表情同一身孝服形成鲜明对比。殊不知,木窗之外,一双大眼正定定的看着他,本该纯真的眸子,此刻溢满仇恨,全不似五岁孩童。第一百二十九章 桓刺使讨逆二八月的寿春,骄阳似火,热得好似一座火炉。自从袁真病逝,袁瑾自封幽州刺使,接掌袁氏在淮南的力量,行事一改平日作风,愈发孤行一意,不听劝解。手握大权之后,袁瑾迅速断绝同桓容的联系,不许秦氏坞堡继续借道,而是改向长安派遣使者,给苻坚送去亲笔书信,许下金银城池,决心彻底反叛晋朝,携袁氏仆兵投靠氐人。袁真死得实在太快,许多事未能提前做出安排,给了袁瑾钻空子的机会。手下谋士和将领人心不齐,多数并不看好袁瑾。观袁瑾诸多行事,果然应验众人猜测。袁氏到他手中,别说恢复往昔荣耀,重立世人之前,连维持目前的局面都很困难,甚至会变得更糟。日前有谋士处于好意,试图劝说袁瑾,纵然要守城,也莫要以村人为盾,行此恶事实在有伤天和,恐落下后世恶名。结果如何?侍奉袁氏族两代的情分,竟抵不上劝谏的“过错”。不从袁瑾心意的下场,谋士身陷囹圄不说,一家老小都被押上城头,和裹胁入城的百姓一起做人盾,全了他的爱民之情。如此倒行逆施,自然引来众人愤慨。尤其在谋士不甘受辱,在牢中自尽之后,愤慨升级为熊熊怒火,只等一个契机就能引燃,瞬息可以燎原。而这个契机即将来到,就在眨眼之间。八月下旬,寿春城已是人满为患。袁瑾下令只留北门,余下城门尽数关闭封死。同时调兵遣将,命麾下日夜在城头巡逻,不放过任何可疑迹象。“派出斥候,探明桓容驻军何处。在城外设立拒马,将南门和东门堵死。”袁瑾坐在上首,扫视默然不语的谋士武将,冷冷一笑,道:“诸位,桓容乃桓温子,袁氏之所以沦落至此,桓温是罪魁祸首!”“与桓容结好,无异于与虎谋皮。先君病中做下决定,难免有思虑不详之虞,瑾今为此举,不过是拨乱反正,扭转颓局。”众人口中称诺,暗地却嗤之以鼻。什么叫拨乱反正?有乱才能正!袁真病重之时,仍能果断铲除朱氏,灭掉城中隐患,更同桓容联手,保住袁氏在淮南的力量,这才叫为家族考虑!现如今,袁瑾并不详加考虑,也不过问众人意见,一股脑抛开袁真的布局,撕毁同桓容的盟约,转而投靠胡人,何等的短视!不听劝解,一意孤行,甚至将劝解之人投入牢中,又是何等的令人寒心!室内陷入沉默,无论谋士还是武将,无一人出言反驳。袁瑾不知内情,以为是自身威严日盛,压服袁真留下的旧人,很是志得意满,竟有几分得意洋洋。落在旁人眼中,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恨。“城防之事还要劳烦诸位。”袁真道。“诺!”“谨遵公子吩咐。”听到这个称呼,袁瑾下意识皱眉。 第403章 “盱眙的大军一到,咱们都会死在这城里。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守城,就是给袁瑾那厮垫背!”用力搓了搓脸,伍长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说不出话的什长,恶狠狠道:“且看着,等到城破那一天,袁瑾定然会脚底抹油,携带金银家眷北逃。留下咱们这些短命鬼拖住大军,让他有命逃去长安!”最后的半句话,伍长几乎是吼了出来。四周顿时一片死寂。众人的表情中掺杂着惊愕不信,更多则是深深的惊恐和担忧。巡视城头的队主亲自前来拿人。按照惯例,如此污蔑郎主,扰乱军心,必当杀之以儆效尤。让人惊讶的,队主仅是将人关押,并未如例上报。幢主得知,同样没有下令处置,反而听之任之。当下人心更乱,城中流言纷起。伍长的话被以讹传讹,从袁瑾有意北逃,到袁瑾已经逃亡长安,城中的不过是个替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守军人心惶惶,从将领到步卒都是心神不定,哪还有心思守城。就在这种情况下,一只灰黑色的鹁鸽飞入城中,躲开饥饿的村民,飞入秦雷藏身之处。解下鹁鸽腿上的竹管,知晓桓容的命令,秦雷立即乔庄改扮,借助之前埋在袁府的钉子,悄悄潜入府内,寻找机会下手。在潜伏的过程中,秦雷偶尔发现,袁瑾的嫡子避开众人,悄悄躲到正室窗下。起初,他以为是孩童的孺慕之情,多日不见亲父方才如此。几次之后,猜测被推翻。袁峰看着袁瑾的眼神哪里像是孺慕,分明是有深仇大恨,欲除之而后快!“有意思。”躲在暗处,秦雷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如果袁峰再大些,弑父的戏码必定上演。可惜对方仅是个五岁的孩童,纵然再恨,也没法手刃亲父。不过,这事倒是能利用一番。想到这里,秦雷没有忙着下手,而是悄无声息的离开,撕开绢布写下一行字,绑到尚未离开的鹁鸽腿上。“去吧。”咕咕两声,鹁鸽振翅飞走,临行不忘啄了秦雷一口。看着手背上寸长的血痕,秦雷唯有苦笑。城外五里处,桓容下令队伍扎营。无需吩咐,健仆和私兵分工协作,有序的拆卸大车,搭起帐篷。厨夫忙着生火,处理随军携带的肉干,埋锅造饭。新征的州兵同样没有闲着,部分伐木搭建营盘,余下分队巡逻,护卫营地安全。魏起、马良、周延和姜仪均升为什长,此次随军讨逆,四人都心头火热,希望能立下战功,借机再进一步。魏起有膂力,被典魁看好,有幸在桓容跟前露了一回脸。“仆祖籍义阳,祖上曾是蜀汉大将。后因获罪三族被灭,仆这一支侥幸逃脱。”听完这番讲述,桓容眉心深锁,半晌没说话。魏起满心忐忑,生怕自己哪里表现不好,让桓使君看不上。直到人离开,桓容才突然一拍桌案。难怪他觉得熟悉,出身义阳,蜀汉大将,三族被灭,魏延啊!荀宥听到声响,放下手中的舆图,奇怪的看他一眼:“明公?”“啊?仲仁何事?”桓容转过头,嘴角咧开,满脸都是笑容,活似突然捡到金子。“……”他没事,明公表现委实怪异,怕是有事。忽略荀宥奇怪的表情,桓容咳嗽一声,搓搓拍红的掌心,命人送上兵册,开始仔细翻看。可惜的是,兵册上只有本人的姓名籍贯,以及擅长兵器等基本信息,关于祖上则没有提及。单是这么找,实在没法确定是否还有“大漏”可捡。翻过半册,桓容知道事不可为,将人一个个叫来更不可行,干脆暂时抛开,等打下寿春、拍扁袁瑾那厮再说。桓容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只要大漏在侧,入手不过早晚,无需太过心急。压下骤起的兴奋,桓容放下兵册,转而和荀宥商讨战事。“沿途村落尽空,袁瑾必将以人为盾。明公下令攻城需得谨慎,以防日后为人攻讦。”如果桓容仅安于一方,打算毕生做个权臣,那么,名声有瑕并无大碍。但他有意大位,为日后考量,寿春之事就不能率性而为。之前传出凶恶的名声,对象要么是胡贼,要么就是骗子,流传于民间,记载于史书之上,总是褒过于贬。今次则不然。城头上是汉家百姓,如果一味强攻,造成太大死伤,世人固然会指责袁瑾残暴,桓容同样会被泼上脏水。“袁瑾有意北投,不念百姓,明公实不能为。”翻译过来就是,袁瑾不要脸,一味的作死,桓容绝不能这么干。和脑缺之人掰扯,更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以防被带进沟里,做出同样脑缺之事。“我知。”桓容点点头,道,“我已给秦雷送信,想必这两日就会有消息。” 第405章 定定看了袁峰两眼,确定对方的确在“威胁”自己,秦雷挑了挑眉,不再多问,迅速转身离开。脚步声消失在门后,袁峰走到榻前,看了袁瑾半晌,抓起保母丢在一边的银钗,高高举起,对着冰冷的尸体狠狠扎下。目光凶狠,犹如咬住猎物的狼崽。第一百三十章 桓刺使讨逆三黑夜中,寿春城突起一阵热风,一场大火熊熊燃起。因天气炎热,城内又多是木质建筑,几点火星就能引燃。加上人员拥挤,路边凌乱堆放着各种杂物,火势迅速蔓延。不过几息之间,漆黑的夜空竟被照亮。“走水了!”嘈杂的叫喊声和脚步声混乱成一片。城中居民从梦中惊醒,多数还想着救火,被掳掠来的百姓只顾着四散奔逃,甚至挤开救火的人群。“火太大,出不去会被杀死!”不知是哪个带头叫喊,众人心生恐惧,纷纷涌向城门,徒手搬开堆积的石块木桩,就要趁乱冲出城去。“不想被烧死就冲啊!”“冲出去!”人群中接连响起多个声音,鼓噪着要破开城门。城头守军被惊动,眼见城门处聚集的暗影,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看向轮值的队主,只等对方拿个主意。“人太多了。”半条街道都被黑压压挤满,目测还有更多涌来。东门是这样,南门和西门未必能幸免。唯一没有封死的北门,怕是会更快被人群冲开。“队主,是否放箭?”一名什长建议道。“放箭?”队主冷哼一声,“这个情形你敢放箭?信不信弓声一响,下边这些人就会立刻冲上来?”“属下莽撞。”什长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羞愧的低下头。他忘了,众人心中早积怨愤。大火引燃的岂止是恐惧,更多是愤怒和仇恨。这个时候动手阻拦,势必会成为活生生的靶子,将怒气引到自己身上。想到可能的下场,什长不由得脸色发白,冒出一身冷汗。队主衡量形势,下令众人严守城头,不可轻易张弓。“擂鼓!”队主眺望城外,满心担忧。这场大火来得过于蹊跷,如是偶然还罢,如是有人刻意为之,寿春必将陷入更大的麻烦。鼓声隆隆,瞬间响彻夜空。东门先起,南门和西门陆续回应,北门处却全无声息。队主眉间锁紧,见到匆匆登上城头的幢主,快步迎上前去,抱拳道:“属下擅自做主……”不等话说完,幢主抬起右臂,硬声道:“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快让人放下吊桥,开城门。”“什么?!”队主愕然。“起火点是袁府,火已烧到南城。使君至今不见踪影,不想生成民乱,必须立刻打开城门,放这些人出去!”队主怔然当场。使君不见踪影?莫非之前传言是真,袁瑾早不在城内,众人都被蒙在鼓里?起火点在袁府,难保是要将城池一把火烧了,临走也不忘祸害幽州!“愣着做什么?!”见队主迟迟不动,满脸都是惊疑,幢主不满的喝道:“还不快些动手!”城下的人越来越多,除了流民和裹挟来的村人,部分城中居民也拖家带口的赶来,有的甚至赶着牛车,车上拉着所有的家当。这些人一道,局面更显得混乱,甚至有无赖子动手抢劫,引来更多的叫骂和哭声。火势越来越大,城门迟迟不开,鼻端有烟气缭绕,人群愈发焦躁。混在队伍中的秦雷再次出声,激起来众人更大的愤怒。不少汉子红了眼,只要有人带头,必定会立刻冲上城头,将往日耀武扬威的守军活生生撕碎。“开城门!”幢主曾两度随军北伐,经历过大战小战十数场,见此情形,一把推开队主,亲自砍断绞绳。轰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成排的房屋在烈火中倒塌,尘土飞扬中,哭声和惨叫声接连不断。 第407章 袁氏部曲动作更快,行动间不忘留意四周,排开混乱的人群,提防可能出现的危险。距离城门百步远,骤然亮起一排火把。火光中,漆黑的武车横向排开,车身间立起挡板,挡板后是锋利的长枪,闪着刺目的寒光。数百名身着皮甲的州兵自两侧涌出,单臂撑起高过肩头的藤牌和木盾,组成半圆形的屏障,挡住混乱的人群。轰!鼓声炸响,一声接着一声,一阵急似一阵,愤怒的叫嚷声迅速被淹没。人群涌向藤盾,立刻被推了回去。想要掉头,却发现后路也被堵死。几名身染血迹的汉子从队伍中走出,貌似要上前理论,实则借身体遮掩,向武车后的私兵打出手势。私兵点点头,举起右臂,鼓声为之一变,破风声骤起,十余枚箭矢凌空飞来,三枚恰好钉在为首的汉子跟前,距脚尖不到半寸。汉子呲牙。射到老子怎么办?张弓的周延不以为意。按照使君的命令,演戏也要演得真实,至少不能让人看出马脚。汉子气结,用力磨了磨后槽牙,心一横,噔噔噔倒退三大步,口中高呼:“莫要放箭,我等不是乱民!”不得不佩服汉子的嗓门,这一声高喊,竟隐约压过了鼓声。一人带头,余下几名汉子陆续出声,高呼“不是乱民”“实为逃命等语”。人群先是惊讶,继而变成疑惑,激动的情绪渐渐削弱,强冲的劲头为之一顿。武车后,周延收起强弓,朗声道:“某乃幽州刺使麾下,今为讨逆而来!尔等是为何人?”汉子立刻接话道:“我等是被逆贼抓来的村人!还请将军明鉴!”周延嘴唇动了动,到底没纠正汉子的话,再次高声喝问:“即是村民,为何手持兵刃,身染血迹,冲至大军营盘?”营盘?众人四下里张望,果然见不远处有一片帐篷。只是心中仍存几分惊疑,没有立刻松开手中的刀枪。正在这时,一辆更大的武车从火光中行来。拉车的不是骏马,而是两名魁梧的壮汉,均是宽肩厚背,腰粗十围,样貌粗犷,虎目闪着精光。武车停住,车门推开,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一身绛缘官服,腰束金玉带,头戴进贤冠,身侧悬一柄嵌金宝剑。少年身姿修长,气质温雅,眉目如画。此刻立在车辕上,袖摆随夜风舞动,双眸灿亮如星,纵然未笑,也令人如沐春风。不得不承认,在刷脸的时代,有副好相貌可谓无往不利。周延固然英俊,奈何过于粗犷,不符合当世审美。典魁、魏起更不用说,后世还能做个型男,现下能止小儿夜啼。换做桓容,根本无需开口,只是站到众人面前,身份便彰显无疑。趁人群被吸引注意力,秦雷抱着袁峰侧行两步,迅速躲入藤牌之后。袁氏部曲心生警惕,立刻想要跟上,不想被州兵拦住。前者正要发怒,但见对方扫过手中长刀,意思很明白,人要过去,刀先留下。眼见秦雷越走越远,部曲心中焦急,终于咬牙交出长刀,只留下随身的匕首,快步跟了上去。嘡啷几声,长刀落地。人群茫然四顾,就见之前带头“冲杀”的汉子陆续丢掉兵器,伏跪在地。“见过使君!”桓容没有出声,视线再度扫过众人,目光冰冷。无需做到极致,只要学会秦璟三分,就能应付眼前场面。实在不行,摆出渣爹的表情也是一样。咚!私兵齐声高喝,长枪顿地,鼓声再起。眼见带头的汉子伏跪在地,余下人等心中惊慌,纷纷丢开刀枪,不敢当面造次。桓容暗暗松了口气。就在这时,破风声乍然响起。三枚利箭分别从不同方向飞来,越过众人,目标直指桓容。“使君小心!”典魁魏起同时大喝,抄起手中长枪。周延动作更快,飞速拉开弓弦,眨眼连出三箭。电光火石之间,只听三声脆响,偷袭的箭矢被撞飞两枚,余下一枚被典魁扫开,当场断成两截。“抓活的!”“诺!”典魁护在车前,魏起盯准箭矢飞来的方向,当场带人扑去。 第409章 不等桓容开口,帐中人听到声响,帐帘忽然掀开,现出一片温暖的橘光。一个穿着短袍的童子立在眼前,明明是个四头身,却是表情严肃,硬充大人模样。此刻双手平举,躬身揖礼,动作称不上行云流水,也是一板一眼,分毫不错。“袁氏子峰,见过桓使君。”见到这样的袁峰,桓容莫名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袁真英雄一生,奈何儿子是个废物点心,始终烂泥扶不上墙;袁瑾脑缺到极点,袁峰却聪慧得超出想象,压根不像五岁孩童。该怎么说?隔代遗传?第一百三十一章 坑爹上瘾和五岁的孩子交流,是个问题。和不像五岁的五岁孩子交流,是个更大的问题。此时此刻,桓容正面对这样的难题。看着正身坐在对面,一板一眼行礼,并向自己道谢的袁峰,桓容无语半晌,心头仿佛有一群二哈狂奔而过,滋味委实难以形容。“峰谢使君收留之恩。”袁峰正身跪坐,双手扣在腿上,想行顿首礼。奈何条件限制,身子弯到一半,再也弯不下去,强行“突破”的结果,突然间失去平衡,咕咚一声栽倒,控制不住向前滚去,恰好滚到桓容怀里。桓容下意识伸手,正好抱个正着。活了两辈子,这还是他第一次抱孩子。感受到怀里的温热,顾不得许多,下意识问道:“可碰到哪里?”袁峰低下头,又抬起头,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桓容。大父说桓使君是人中俊杰,有贵极之相。初见的确不错。然而,现在看似乎有点缺少防备心,还是说过于心软?如果自己心怀歹意,只要一把匕首……感受到扶在上臂的手,袁峰咬住嘴唇,攥紧拳头,大眼睛雾蒙蒙的,“峰无碍。”从三岁启蒙,大父和大君再没抱过他。大父固然疼爱,却视他为家族继承人,仍会以家规严格教导。在临终前,偶尔会慈爱的抚过他的发顶,眼中带着不舍,表情中满是遗憾。不是如此,他早忘记被长辈关爱是什么滋味。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桓容和袁峰都是一愣。前者皱起眉心,轻轻将怀里的孩子扶起。后者有片刻的眷恋,到底咬牙收起表情,重新变作小大人模样。“周延。”桓容扬声道。“仆在。”周延立在帐门前,并未走进帐中内。“帐外发生何事?”“回使君,书吏核对记录的名册,村民互相做保,查出有人形迹可疑,谎报姓名籍贯,正欲以抓捕。”“恩。”桓容点点头,道,“尽快将人拿下,勿要伤到无辜百姓。”“诺!”周延抱拳行礼,转身传达桓容的命令。趁着这个空当,袁峰已经正身坐好,探头看着桓容,黑葡萄似的大眼一瞬不瞬。“使君。”“恩?”咕噜噜——腹鸣声突然响起,打断了未尽的话。桓容眨眼,再眨眼,看着脸颊泛起红晕的小孩,忽然笑了。“可是饿了?”“……是。”“正巧,我也有些饿了。与我一同用膳如何?”“诺。”军帐是临时搭建,为让袁峰和部曲安心,少有私兵巡逻至此。桓容站前身,顺势向袁峰伸出手,“来。”袁峰惊讶的抬起头,表情十分不解。桓容叹息一声,道:“我帐中有酥软的糕点,还有特制的肉干。阿黍的手艺很好,熬些甜汤正好做晚膳。对了,你喜食甜吗?”袁峰双眼微亮,桓容暗笑,在心里比出胜利手势。他就说嘛,再早慧也是个孩子。祭出甜食这个大杀器,还愁不能更好的交流?见袁峰迟迟不动,桓容也不多话,干脆弯腰将人抱了起来。虽说他身板有些弱,抱个五岁的孩子总不成问题。 第411章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沉默用膳,满盘的蒸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桓容惊讶的发现,袁峰的食量和他的头脑一样,压根不像五岁孩子。准确形容一下,面前这小孩有成为吃货的潜质,尤其喜好甜食,想必和远在盐渎的阿兄很有共同语言。袁峰用下五块蒸糕,仍想再取,桓容出声拦了一下。不是怕他吃,而是怕他撑到。每块蒸糕都有三指厚,婴儿拳头大,五个分量已然不小,吃多了怕会积食。“晚膳不宜用得太多,七分饱即可。”以桓刺使的食量,实在不适合说这句话。如果让知晓内情的人听到,绝对会下巴落地,扶都扶不起来。知道对方出于善意,袁峰点点头,放下调羹。想了想,开口道:“使君放心,峰并未多食。”也就是说,小孩食量偏大,五块蒸糕完全小意思。桓容嘴角微抽。好吧,他不是有孩子缘,而是吸引吃货。婢仆撤下碗碟,送上熬制的茶汤。袁峰感到奇怪,桓容笑道:“这是我的习惯,你如不喜,可以放到一边。”“诺。”稍歇片刻,桓容端起茶盏,袁峰抿了抿嘴唇,竟也端起饮了一口。“不要勉强。”桓容皱眉。“不会。”袁峰摇摇头,道,“这汤里没有姜?”“没有。”桓容故意望一眼帐外,示意袁峰靠近些,低声道,“我不喜姜,也不喜味道太重的香料。”袁峰瞪大双眼,紧绷的小脸放松,理解的点点头。“我也不喜。”说话时,想起不好的回忆,脸颊微微鼓起,可爱的样子活似个大娃娃。桓容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伸手揉了揉袁峰的发顶,笑道:“这是秘密,不能对外人说。”“恩。”袁峰用力点头。半点没发现,见面不久,桓容已不在“外人”的范畴。好孩子啊。桓容放下茶盏,突然心生感慨。想想英雄末路的袁真和脑缺的袁瑾,再看眼前的袁峰,不禁生出一股怜惜之情。自己五岁的时候在做什么?记忆早已经模糊,仔细再想,依旧没有太过深刻的印象。袁峰固然早慧,但有这样的表现,不得不说,有五六成是逼出来的。乱世之中容不得天真。过于天真的结果,往往都是坠入深渊,被历史长河淹没。“使君。”“恩?”“使君可愿收留我?”袁峰认真道。“你不恨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桓容表情微顿,可话已经收不回来。“不恨。”袁峰摇摇头。“为何?”“大父说过,袁氏沦落至此是他之过,是他信错人,毁了家族基业。大君素日所行,也是他不教之过。使君容大父留在寿春,又告知朱氏之事,实对袁氏有恩。”“袁使君这么说?”袁峰颔首,继续道:“大父还说,如果桓使君愿意收留,袁氏仆兵和藏金都交给使君。”“为何是我?”桓容诧异难掩。“大父没有明说。”袁峰也感到苦恼。哪怕再聪慧,终归是五岁的孩子,关乎朝堂政治各方角力,实在是太过高深,不是随便能想明白。“大父临终前曾言,大君如此行事,注定寿数不长。若有一日寿春生乱,让我千万不要回建康,更不要去京口,能寻到桓使君最好,寻不到便隐姓埋名,安心做个村童,不要再和家族旁支联络。”桓容不只是惊讶,更是惊吓。自己何德何能,能得袁真如此托付!还是说对方病糊涂了,矮子里面拔高个,实在没有办法,才选到他的头上?苦笑一声,看着空掉的漆盏,桓容后悔没听荀宥的劝告,的确不该见这一面。显然,仅凭北伐时的几面,袁真就摸透了自己的性格。他知道自己没法对一个五岁的孩子下手,换成建康和京口,情况就会完全不同。桓容陷入沉思,久久没有出声。 第413章 “袁真病逝,袁瑾有意向朝廷请罪。有参军和将官数人里通胡贼,挟袁氏以令仆兵。”“袁瑾不愿同流合污,被麾下挟持,其后更死于逆贼之手,为火所焚,尸骨无存。”“寿春大火,逆贼趁乱出逃,被州兵截获,无一脱逃。并有十余氐人趁乱行凶,行刺幽州刺使,幸未得逞……”官文的内容超出预料,和众人想象中完全不同。据城谋逆的袁瑾成为忠良,手下的参军将官被推出顶锅。袁峰身为“忠良”之后,自然需要抚恤。从此可正大光明留在盱眙,按照袁瑾留下的“遗书”,由桓容代为照顾。寿春一把大火,城池被燃烧殆尽,袁氏的万贯家资自然不存。仆兵在抵抗逆贼时死伤大半,活下来的也是多数带伤,无论晋室还是桓大司马,都占不到半分便宜。说桓容私吞?有证据吗?没有最好闭嘴,否则上表开撕!与此相对,朝廷还欠着幽州出兵的军饷,以及该配发的皮甲武器。没有?好办,折算绢布金银即可。桓刺使表示他不嫌弃。再有一事,寿春收回来时,斥候发现临近的豫州也不太平,似乎有贼人聚众为患。虑及豫州现为桓大司马掌控,桓容很是“孝顺”的提议,如果阿父手中兵力不足,他很乐意代劳。如果桓大司马之前还有什么想法,见到这样的提议,都会立即打消。两人暂时联手,却不会真的握手言和,一点摩擦都没有。寿春隔壁就是豫州,之前袁真占着,桓容插不进手,只能看着眼馋。现如今,州兵直接入城,又有熟悉当地情况,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进攻路线的袁氏仆兵,桓大司马当真不敢冒险。一来,废帝正在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差池;二来,万一桓容借口讨贼,派兵入豫州,恐怕是撵都撵不走,注定将成大患。便宜占不到,还要时刻担心被占便宜,桓大司马的郁闷可以想象。说好的结盟的?商定的和解呢?做儿子的竟比老子还奸诈,这日子还怎么过?总之一个字,坑!换成两个字,太坑!得知桓大司马摔了桌子,桓容耸耸肩膀,四十五度角望天,坑爹会上瘾,想要戒掉当真很难。遇上一个渣爹,更是难上加难。故而,继续挖他的坑,让渣爹掀桌去吧。第一百三十二章 无语的荀舍人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淮南之地,夏末秋初时节,气候变化极快。八月尚且闷热,整月不见雨水,仿佛空气都在燃烧,正午站到太阳下,几乎能把人蒸熟。九月刚至,一阵朔风过境,连下三场冷雨,天气一日冷似一日,早期霜降,外袍之内需多加两层单衣。经历过一场大火,寿春城被毁去大半,城墙一片焦黑,遍地都是碎瓦断木。四城之中,存下的建筑仅剩框架,实在无法居住,都需推倒重建。浓烟散去后,州兵入城查看,确认没有危险,才放百姓入城。看到城内的惨景,叫骂声和哭声很快连成一片。骂的多是袁瑾和仆兵,哭的是毁在火中的家宅和家私。“寒冬将至,城中这个样子,我等哪里还有活路啊!”一名老者伛偻着腰,轻推一下焦黑的木桩,哗啦啦的声响传入耳中。眨眼之间,粗过大腿的木桩化成一地黑灰,灰中仅余少数破损的木片。“老天啊!”数名妇人奔至北城,看到昔日的家园烧成一片废墟,几乎是片瓦不存,怔忪片刻,绝望之下顾不得仪态,当场坐地大哭。汉子们也是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禁不住的叹气。实在无法渡过难关。只能拖家带口投靠亲戚,虽要遭受些白眼,总能有条活路。刺使车驾行进城门,被碎石焦木挡住。健仆回身禀报,车门当即推开,桓容率先跃下车辕,随后抱下换了新衣的袁峰。大手牵小手,两人徒步走进城内。看到遍地废墟,桓容禁不住叹息一声。袁峰小脸紧绷,有瞬间的僵硬。耳闻百姓的骂声,前者仅是蹙眉,后者却咬住嘴唇,小手不断用力,牢牢攥住桓容的手指,似乎不用力的话,下一刻就会被甩开。温暖的掌心覆上袁峰的发顶,轻轻按了一下。桓容什么都没说,既没有开口解释,也没有出声安慰,弯腰将小孩抱起,任由他环住肩颈,藏住泛白的小脸。“别怕。”桓容终于不忍心,低声道。“我没有。”小孩声音发闷,隐隐有些颤抖。 第415章 毕竟开凿密道的是袁真,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唯一的解释是,当时门前有锁,遇上城中大火,锁链全部烧融。想到这里,桓容不禁皱眉。这么高的温度,下边的藏金且罢,绢布还能完好?“使君,破开这处需得半日。”仔细看过石门,曾师从公输长的私兵道。“不能砸门?”桓容问道。“比凿金更费时。”“好吧。”桓容向上托了托袁峰,手臂有点麻,“留二十人在此,稍后再派百名州兵,动作尽量快。”“诺!”密道暂时打不开,桓容不欲在城内浪费时间,抱着袁峰回到城门,登上车驾,就此返回军营。此时,多数村民已返回家中,余下的正准备离开。抓来的氐人和袁氏旧部被分开关押,逐个进行审问。推出背锅的参军武将都已取得口供,只等建康官文一到,就要当着满城百姓的面问斩。这几人并不无辜。跟着袁真时尚有收敛,遇上袁瑾上位,没少趁机捞钱做恶事。据悉,以村人为盾的主意就是几人所出,投靠氐人也和他们脱不开关系。查明情况,摘了他们的脑袋,桓容毫无压力。车驾驶进营地,刚巧遇到苍鹰飞回,送来秦璟的亲笔书信。书信的内容很长,几乎囊括了七八月间的所有大事。自秦氏坞堡攻下邺城,慕容鲜卑大势已去,燕国成为历史,北地乱局更甚。秦氏坞堡拿下的地界尚能安稳,仍被慕容鲜卑掌握的州郡却乱成一锅粥。以慕容涉、慕容温和慕容渊为首的鲜卑皇族占据数郡,打起复国大旗,意图合兵夺回邺城。主意是好的,声势也足够大,奈何国主不知去向,群龙无首,无人能统合兵力,指挥全军。慕容评返回祖地,正在和柔然掰扯;慕容垂盘踞高句丽,准备向百济发兵。慕容涉几人权属难分,都想登高一呼,却始终压不服对方。到头来,合兵的计划落得个虎头蛇尾,反被秦氏仆兵和杂胡追着打,败多胜少,连失数地。早有企图的巴氐人趁机自立,首领自称陇右杨氏,定国号仇池。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立起硕大的靶子,引来慕容鲜卑和杂胡多方火力。慕容鲜卑攻势最猛。干不过秦氏仆兵,还收拾不了区区几个巴氐部落?见势不妙,羌人和羯人立即同巴氐划清界限,割袍断义。甚至调转枪口,仗着对“盟友”的熟悉,几次夜袭营地,烧杀劫掠,结成死仇。各郡战乱不休,秦璟并未久留邺城,而是带兵返回彭城,提防有鲜卑乱兵南下劫掠。送出这封书信时,彭城先后截获三股鲜卑兵,外加一股杂胡。奇怪的是,杂胡口口声声不是劫掠,而是要南投,首领更拿出盐渎商队的契约文书,以示“过了明路”的身份。“羌人?”放下绢布,桓容眉心紧锁,这个首领好像有点熟悉,似乎听石劭提过。苍鹰一口接一口的叼起鲜肉,速度比往常快了一倍。时而抬头瞅瞅帐外,似提防有鸟来抢。袁峰坐在一旁,面前摊开一卷诗经,正一字字的牢记。此时尚无《千字文》,更没有《百家姓》。孩子想要认字,都是从高大上的典籍开始。少顷,荀宥带着新录的口供入帐,见到眼前的情形,不由得一愣。“明公?”“啊?”桓容抬起头,发现自己竟支着下巴走神,姿态很是不雅,忙正身坐好。忽略掉下巴上的红印,刚才的一幕仿佛是荀宥的幻觉。“刺客已经招供,言其为临时起意,并非受人指使。”放下口供,荀宥坐到桓容对面,正色道:“仆以为其言不实。”“何以见得?”“袁氏……”两字出口,荀宥下意识顿住,扫一眼沉默的袁峰。后者抬起头,循着目光看来,表情冷淡,全不似和桓容独处时的软萌。“阿兄,我有些累,想小憩片刻。”“好。”桓容点点头。袁峰卷起竹简,用布裹好抱在怀里。没有留在帅帐,而是随保母返回另一座军帐。待帐帘放下,桓容转向荀宥,叹息道:“仲仁太过小心了。”“明公,此子天性聪慧,性情果敢刚毅,不可视为寻常孩童。”荀宥正色道。“袁使君为护其性命,留下锦囊信物,将袁氏藏金和仆兵尽付,足见其不凡。明公不可过于心软,需早作打算。”“我明白。”桓容叹息一声,不想多谈。但对方确是出于好意,自己总不能狗咬吕洞宾……这是哪门子比喻?他一定是昨晚没睡好,脑袋糊涂了。 第417章 忽视荀宥的表情,桓容又咳两声,摸了摸有些烫的耳垂,道:“总之,事情就是这样。”这样是哪样?荀宥看着桓容,生平首次无话可讲。第一百三十三章 桓刺使的名望桓容坚决不给,荀宥最终没能看到信件正本。不过,羌人投靠之事不能轻忽,必须重视。真如桓容所言,这将一支送上门的军队,队伍整齐,刀剑俱备,战斗力强悍,绝对是不可多得。以后世的观点,这就是一支雇佣军。只要给足好处,就能为桓容冲锋陷阵。什么胡人情谊,部落姻亲,全都可以抛在脑后。北伐之时埋下的种子,屡次派遣商队以利诱之,如今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羌人真心投靠,明公大可收留,然行事需得谨慎,更需留意朝廷。”晋朝和胡人的关系在明面上摆着。去岁刚刚北伐,和慕容鲜卑大打一场。期间和羌人未有太大冲突,到底不是友军,而是敌对双方。如果桓容招呼不打一声,擅自将羌人收入麾下,难保建康会做出什么反应。一个“勾结胡人,意图谋逆”的大帽子扣下来,足够他喝上一壶。虽说桓容今非昔比,扣再大的帽子也能设法解决,但烦心事能少几件总是好的。“此事还要劳烦仲仁。”攥了攥手指,桓容压下瞬间升起的烦躁。每次想到建康,脑子里都会闪过渣爹和褚太后,继而就会变得心烦。这种情绪实在不太妙,必须试着改掉。“诺!”不用桓容吩咐,荀宥也会设法将事情揽下。事情未确定之前,以桓容的身份,实在不适合同羌人直接接触。一旦消息传出,很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不大不小又是一场麻烦。两人商定诸事,日头已开始西落。营中飘起肉汤的香味,桓容耐不住腹鸣,让婢仆送上几盘馓子。荀宥陪着用了些,不知不觉吃得有点多,破天荒打了个饱嗝。对此,荀舍人很是无奈。自投奔桓容以来,不断被潜移默化,饭量更是逐日增加。随侍的老仆十分惊喜,于本人而言却是惊骇。奈何刺使府的厨夫手艺精湛,桓容爱好请人用膳,荀舍人常为座上客。当数米粒也不管用时,后果可想而知。每次放下饭碗,荀舍人都会经历一番严重的思想斗争。七分饱呢?养生呢?搭配稻饭咽下肚了?和他有同样的烦恼的,还包括石劭钟琳。至于贾秉,相处的日子不长,尚无太多机会和明公共膳。无奈的摇了摇头,荀宥放弃抵抗,打着饱嗝离开,背影很是苍凉。目送他离去,桓容不禁眨了眨眼。吃东西也能吃成这样,果然谋士的世界寻常人不懂。帐帘掀起又放下,将疑惑抛到脑后,桓容净过手,翻开口供细看。见到袁瑾手下供出的藏金和谷粮,当下冷笑一声:“真是会藏。”谁能够想到,这些人身在寿春,搜刮来的金银早被秘密送出,多数藏入豫州还有部分送去北地,可谓狡兔三窟。翻过所有供词,桓容不禁有些可怜袁瑾。从最开始,这些人的忠诚就值得商榷,十成没想过和袁氏同生共死。只要有恰当的时机,注定会逃窜出城,甚至调转枪口反叛。如果带兵围城的不是桓容,他们或许不会连夜北逃,九成会另有打算。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火彻底打碎计划。没等逃入“安全地界”,连人带车一并被抓获,藏下金银绢粮无命享用,都将纳入州库,为幽州的建设和发展添砖加瓦。“一个参军而已,竟藏下金三百,谷物千石。”指尖划过供词,桓容神情不善。依照口供所写,这些人趁袁真病重,欺袁瑾是个二百五,当真是没少搜刮,更没少祸害百姓。想想空荡荡的村落,衣衫褴褛的村人,一股郁气充斥胸腔,久久不散。桓容忽然觉得,只是为袁瑾背锅,干脆利落的一刀砍头,实在是太便宜这些败类。“通通该千刀万剐!”正气愤时,帐帘忽然被掀开,抱着竹简的四头身出现在门边。“阿兄。”桓容抬起头,眼底的冷光尚未退去,表情带着杀意,略有些骇人。换成寻常孩童,多少会被惊吓,当场哭出来也说不定。 第419章 消息送到不久,南康公主的书信接踵而至。信中证实朝廷有封爵之意,并言,对桓容的封赏被推迟,反而有借机削弱的企图。“广汉有妖贼,诈称汉归义侯子,借日食之名,称朝廷无道,聚众万余谋逆,声势不小;陇西妖人李高诈称成主子,踞涪城自立,逐梁州刺使。益、梁二州刺使上表,请朝廷派大军讨伐。”“朝中有人指寿春平叛,欲借幽州之兵,此借无异于夺,阿子不可不防!”读完书信,桓容意外的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好笑。推迟封赏不说,借兵之事由谁挑头,不用深想就能知道。以渣爹的性格,九成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就算渣爹突然抽风,身边的谋士也会设法拦下。排除几个有嫌疑的对象,结合给袁氏封爵的消息,答案呼之欲出。褚太后。这是见他势力增长太快,打算借机打压,顺便摘走果子?“当我是傻子不成!”凭什么以为事情能成?又凭什么以为他会二话不说,将州兵拱手奉上?想到这里,桓容不由得冷笑出声。“明公,殿下尚在建康。”荀宥出声提醒。“我知。”桓容声音没有起伏,脸上的笑容更冷,“如果她敢打阿母的主意,我会让她知道,哪怕幽州相距千里,即便我手中力量有限,照样能将建康搅个天翻地覆!”荀宥眸光微闪,继而肃然表情,拱手揖礼,恭声应诺。太和五年,十月淮南连降数场大雨,寿春灾情尤甚,数日之间,城内几成一片泽国。密道打开之后,藏金被陆续运出。绢布半数被毁,余下也被雨水浸透,在南地卖不出价钱,只能清理晒干,运去北地市卖。清点藏金时,桓容特地带袁峰去看。更当着他面将金银珠宝分割,半数收入州库,余下重新分类记录,明言留给他用。“大父有言,金银都给阿兄。”桓容未做解释,轻轻抚过袁峰的发顶,笑道:“即是给我,如何处置也当由我。”话落,将一册竹简交给袁峰。“记得收好。”袁峰抿紧小嘴,忽然一把抱住桓容的腿,险些让后者跌了一跤。“郎君!”保母低声惊呼。桓容摆摆手,示意无碍。“先放开我?”袁峰不说话,双臂用力,抱得更紧。桓容无奈,没法拖着这个四头身走路,唯有等他平静下来,才弯腰将人抱起。掂了掂重量,桓容故意道:“又重了,怎么不见长个?”袁峰抬起头,张口想要反驳。见到桓容脸上的笑容,嘴巴开合一下,到底泄气的垂下眼,鼓起腮帮,用力抱住他的脖子。“阿兄骗我。”“没有,真重了。”“骗人。”“……好吧。”听小孩的声音带上哭音,桓容立即认输。殊不知,对方正埋在他的怀里,大眼睛弯起,哪有半点流泪的样子。解决最大一桩心事,留下半数金银和五百州兵,将重建城池之事交给魏起周延,桓容打点行装,启程返回盱眙。时逢秋收,却遇大雨连日。许多村民尚在返家的途中,根本来不及抢收。待回到村里,发现稻麦多数在田中发芽,今岁的粮食近乎绝收。正绝望时,寿春传来消息,桓刺使拨发钱粮,雇村人和流民造城。消息刚一传出,众人都不相信。依照惯例,重建城池必会征发役夫,别说给钱给粮,每日管一顿饭就是谢天谢地。众人之所以着急返乡,怕的就是被征劳役。结果事情相反,桓容非但不征劳役,反而要出钱雇人。这样的事简直是破天荒,从古至今闻所未闻,难怪众人不信。村人仍在观望,有流民实在活不下去,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报名。本以为能给半个蒸饼就好,不料当日就得两个蒸饼,一碗肉汤,甚至还有一件厚实的外衣。一人如此,十人不变,百人皆是这样。消息传出,众皆哗然。望着绝收的田地,看着嗷嗷待哺的家人,终于有村人一咬牙,结伴赶往寿春。 第421章 几月前随南康公主入宫,在太后身边见过此人。其名阿讷,做了十余年大长乐,算是褚太后的心腹。然而,送赏的不是朝廷官员,而是个内侍,仍让桓容十分不解。需知魏晋以来,皇室大臣汲取汉时教训,对内侍都很戒备。阿讷身居高位,手中权力却十分有限,比汉时的宦者,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派他来送封赏,褚太后是糊涂了不成?不怕自己心生不满,直接一刀把人咔嚓掉?桓容扫两眼官文,又看一眼老神在在的阿讷,眉间拧出川字。“敢问使君,袁氏郎君可在?”“袁峰?”“正是。”阿讷又取出一卷圣旨,道,“仆此次来幽州,奉太后和官家之命,需要亲眼见一见袁郎君,当面宣读授封。”听闻此言,桓容放下官文,微微眯起双眼。“授封?”“袁瑾忠心,不慎为奸人所害,太后怜惜幼子,官家体恤忠臣,经朝廷合议,授封袁郎君国伯爵,还请使君行个方便。”呦呵!桓容怒极反笑。旁人不知底细,褚太后理当一清二楚,什么手下谋逆都是托辞,为的不过是顺利甩锅,保下袁峰性命,方便桓容将袁氏力量收入囊中。如今用这话来堵他?为奸人所害?奸人是谁?眯眼看向阿讷,桓容捏了捏手指,压下怒火,嘴角笑纹加深。如果是褚太后指使,未免太过小家子气,全不似往日作风。如若是阿讷自作主张,真以为他不敢杀人?桓容良久不言,阿讷神情微变,声音有几分强硬,“还请使君行个方便。”“我若是不呢?”桓容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笑容带着冷意。“……”“笑话而已。”桓容嘴上说笑,眼底却涌现出杀气。阿讷久在宫中,最擅长揣摩人心。比起数月前,桓容的变化太大,可谓判若两人。按照之前的印象应对,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阿讷不禁感到后悔。在台城太久,习惯宫人的唯唯诺诺,甚至连帝后也不放在眼中,致使他忘记了,如今的朝廷不比以往,皇室且要看士族的脸色,遇上执掌各地的刺使,如桓温郗愔桓冲之辈,跺跺脚,建康都要抖三抖。桓容不比父辈,实力仍不可小觑。自己犯了哪门子混,硬要去触他的霉头?眼见对方随意丢开官文,手按腰间宝剑,阿讷突感头皮发紧,脸色隐隐发白。心知对方真要杀了自己,太后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意识到现下处境,明白之前做了什么蠢事,阿讷连忙站起身,收起傲慢,表情愈发恭敬,姿态摆得极低。桓容啧了一声,颇觉得可惜。这人要能再蠢一会,自己就有机会下手。不说真的一刀砍死,打几棍子送回建康,也好让褚太后明白,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人绝不能动。如果敢踩过底线,下一次棍子落在谁身上,当真不好说。可惜啊。摇摇头,桓容收起笑容,命人去请袁峰。健仆离开不久,屋外突起一阵喧哗。杂乱的脚步声伴着拖曳声,时而夹杂模糊的喝斥,一并传入桓容耳中。“怎么回事?”话音刚落,袁峰便出现在门外,身后跟着健仆和两名部曲。部曲合力抓着一名男子,喝斥声就是男子发出。男子年不过而立之年,眉眼间同袁峰有两三分相似,只是气质猥琐,眼底挂着青黑,明显是酒色过度,身体被掏空了底子。“峰见过使君。”在外人面前,袁峰永远是一板一眼,言行举止分毫不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端正的拱手揖礼,袁峰看也不看阿讷,命部曲将那男子按到廊下,道:“此人形迹鬼祟,在府中刺探消息。峰疑其图谋不轨,故将其拿下。”不等桓容开口,男子不信的睁大双眼,喝斥道:“小儿,我乃你父兄弟,你的伯父!”袁峰不为所动,淡然道:“峰确有一名伯父,先前战死寿春。你是何人,峰并不认得。”伯父?桓容仔细打量廊下之人,听闻袁真确有一名庶子留在族中,莫非就是此人?据打探来的消息,袁真很不喜此子,亲手杀死生下他的婢妾,还差点将他划出族谱。 第423章 桓容眉尾挑高。大国伯是三等爵,同县公相差两级,同样可以有封地。寿春地属幽州,之前为袁真占据,刚收回不到两月。以此为封号,朝廷打的是什么主意?眼馋袁真留下的势力,以为捞不着,干脆伸手搅局,意图让他和小孩反目?袁峰留在幽州,他就要捏着鼻子给出寿春,如若不然,袁真留下的势力必定会心生不满;若是返回族里,之前的布局都将作废。袁氏族人大可开口要回“家族资产”和部曲,只要桓容还顾惜名声,就不能压下不还。事情到了最后,未必能真将桓容如何,但割下两块肉,让他堵心几天却不是问题。从行事来看,八成又是太后的手笔,估计也有朝中的推波助澜。难怪阿讷明白过来,一声也不敢出。换成任何人,遇上这样的事都会暴怒。忙忙碌碌一回,又是调兵又是花钱,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想不开,估计就要剑斩来使。或许,对方期待他有这样反应?一线灵光闪过脑海,桓容看向阿讷,目光带着怜悯。他就觉得奇怪,褚太后再脑抽,也不该让内侍来送封赏,更不该让那么一个废物点心来府中刺探,分明是想着被发现!如此一环逃一环,分明就是要激怒自己,让他怒起杀人!无论原因为何,斩杀朝廷来使,还是太后宫的大长乐,都是明摆着要造反。建康目前的局势,仿佛一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点燃。如果能以桓容为突破口,借机削弱桓大司马的名望,压一压他的势力,想必郗愔和王谢士族都乐意为之。难怪王献之会派人来盱眙。想到那封语焉不详,却处处透着暗机的书信,桓容不禁长吁一口气。如此看来,琅琊王氏还能继续合作。如若王献之没有一点反应,就像当初的郗愔一样,坐视他走入圈套,这个盟友也只能一刀两断。“峰不才,不敢受此厚封。”意外的,袁峰当着众人开口,拒绝了授封的旨意,更将竹简退还。阿讷双眼圆睁,愣在当场。桓容也吃了一惊。“这是为何?”“峰年幼,不能担此重任。”袁峰认真道,“且峰要为大父大君斩衰,授爵不合规矩。请大长乐如实回禀太后。”袁峰表情严肃,话里挑不出半点毛病。桓容诧异难掩,阿讷却如坠冰窖。“如无他事,峰尚要抄录道经,就此告退,还请大长乐莫怪。”话落,袁峰再向桓容行礼,转身退出客室。行到中途,遇上候在廊下的保母,袁峰迎了上去,拉住保母的衣袖,随即又松开,脚步快了几分。“郎君为何不受封爵?”保母低声问道。“受了就是死,我想活。”袁峰表情冷然,如秦雷在袁府惊鸿一瞥,半点不似五岁孩童。“大父说过,只有投靠桓使君我才能活。无论去建康、去京口,还是返回族中,都是死路一条。没有爵位尚能苟延残喘,有了爵位怕会死得更快。”“郎君慎言。”保母担忧道。“无碍。”袁峰摇摇头,扫过廊下的健仆,淡然道,“桓使君以诚实待我,我亦无需过多隐瞒。”保母沉吟片刻,低声问道:“郎君要服斩衰,膳食上需得留意。”“无妨。”袁峰抬起头,现出天真的笑容,“大父素来怜我,心意到即可。至于大君,保母以为我有几分诚心?”自他懂事以来,除了大父,唯有桓使君真心待他。便是阿母都曾将朱氏放在他之前。袁峰天生聪慧,心性果敢坚毅,因袁瑾所为又添几分凉薄,轻易不会付出信任。再过几年,任凭桓容再费心,也无法轻易打开他的心防。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他的信任,方才成为一个例外。“我今日的《诗经》尚未读完。”袁峰收起笑容,脚步变得更快,“我想听阿兄讲卫风,需得尽快背诵。”清脆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保母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抿了抿红唇,微低下头,小心的跟在袁峰身侧,再不发一言。平地忽起一阵凉风,天空乌云堆积,雨水夹着雪子簌簌飞落。卷过廊下时,浑似一匹白色的绢纱,轻轻飘散,朦胧了匆匆经过的身影,压过了清脆的嗓音。客室内,阿讷从惊愕中回神,愈发坐立不安。桓容没有为难他,也没这个必要。简单说过几句话,就将他打发启程。“天冷路远,大长乐一路顺风。”不提这话有多么别扭,阿讷却是如闻仙音。片刻不敢多留,甚至连样子都来不及装,匆忙起身离开,活似慢走一步就会没命。“明公不留下他?”荀宥出声问道。“为何要留?”桓容悠闲的侧过身,端起茶汤饮了一口,“仲仁是故意考我?” 第425章 杂胡要么加入征讨“旧主”的队伍,各种开抢;要么仿效羌人和羯人,试着和盐渎商队接触,在靠近幽州的地界安身。等待时机成熟,便拖家带口投奔盱眙。据说一支羌部率先南投,现在过得十分滋润。不用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冲锋陷阵,也没有苛刻的重税,只需在州治所卑下名册,便能在幽州居住。不想继续放牧牛羊,大可以改行,以部落为担保,带着幽州商人往来南北,深入不曾到过的杂胡地界。懂汉话的优势明显,能帮着汉人和杂胡联络,另得一份报酬。杂胡之间陆续传开,这支羌部干活不累,危险不大,油水却相当丰厚。“听说部落里的人都不养牛羊,多数改做生意。头领搬到盱眙城内,住的是大宅院,冬天有地热。”地热是个什么东西,多数杂胡尚无概念,但这不妨碍心中畅想。遇到羌人带着商队路过,看到对方穿着绢衣,满脸油光,羡慕之情油然而生,反对南投的声音越来越小。有眼睛的都能看到,彼此的差别实在太大。再旗帜鲜明的反对,明显是和整个部落过不去,闹不好就会被人背后下刀,事了扔到雪地里一埋。不是没人想过南下劫掠。问题在于,中间还隔着秦氏坞堡。过去还好说,回来怎么办?去的时候一穷二白,回来却是拉着马车,傻子都知道干了什么。若是被坞堡盯上,再别想有好日子过。仔细想想,远不如举部投靠来得划算。杂胡想得不错,却没法全部如愿。桓容固然有意招收杂胡,借机壮大手中力量,但碍于州兵数量不多,口子不能开得太大,人数达到一千五百便停下了动作。原因很简单,不想内部生乱。胡人的凶性刻在骨子里,没找出解决之道前,压根无法保证忠诚。少数尚能管辖,人数多了,万一哪天不顺心,在幽州闹起来怎么办?“如果我有十万雄兵,压根不惧这些!”这句话只能私下说一说。现实情况则是,盘点幽州全境,尚且凑不齐几万人口。想要招收十万雄兵,无异是痴人说梦。流民?想都不要想!自秦氏坞堡发兵攻燕,陆续占据荆、豫、徐三州,便彻底截断南北。此举固然挡住乱窜的燕兵,保证幽州安全,却也拦住大部分流民,迫使桓容扩充人口的计划中途流产。其他侨州如何想,桓容不知,可他的确有些着急上火。找上门去,难免会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不向对方开口,幽州的人口很难在短期增长,无论从现下还是长远来看,都对桓容十分不利。最直接的影响,州兵的数量卡在三千,加上盐渎私兵和袁氏仆兵也不足六千。解决小问题尚可,哪天遇上成建制的府军,估计只有被揍趴的份。和荀宥商议之后,桓容绞尽脑汁,整整耗费两个时辰,方才写就一封书信,仔细的塞进竹管,绑在苍鹰腿上。不能开口要,干脆直接买。他不差钱!因风雪太大,苍鹰抵达彭城的时间稍晚。看过桓容的书信,秦璟陷入沉思,独自坐了许久。夜色降临,婢仆点燃灯火,送上备好的膳食。秦璟心中有事,无心用膳,仅是动了两筷,就让人撤了下去。秦玦接到西河的消息,正打算来找他商量。见到婢仆撤下的碗盘,不禁面露诧异。“阿兄胃口不好?”婢仆颔首。被秦玦问起原因,却是满脸茫然,一问摇头三不知。“算了,你们下去。”秦玦摆摆手,迈步走进内室。刚绕过屏风,立即有冷风迎面吹来。“阿嚏!”意外的打了个喷嚏,秦玦开口道:“阿兄,天这么冷,为何不关窗?”“清醒。”秦璟的声音有些低沉。秦玦又打两个喷嚏,避开窗口坐下。早知道该披着大氅,如今一件长袍,压根挡不住冷风。“阿兄,西河来信了。”“恩。”秦璟单手耙梳过额前,将一缕黑发顺到脑后。略显粗鲁的动作,落在观者眼中却格外潇洒。秦玦看得眼热,暗自嘟囔一声,到底没敢当面抱怨。兄弟长得太好也是个事!没瞧见鸟都区别对待?“阿父下月称王,决定定都西河。” 第427章 秦玦石化当场。这个时候南下?“为一笔生意。”秦璟难得开始解释。不解释还要,这一解释,秦玦直接由石化开始皲裂。仗没打完,坞堡内又是一堆事,这个时候南下谈生意?阿兄,求别闹!西河比起彭城,西河的雪更大,风更冷。几场大雪过后,满世界一片银白。屋檐下的冰棱足有巴掌长,晶莹剔透,能清晰照出人影。曲折的回廊下,数名婢仆迎面走过,一行人手中捧着绢布首饰,另一行却怀抱竹简。彼此见到了,都是表情不善,下巴昂起,用鼻孔看人。不是碍于规矩,必定要吵上几句。饶是如此,仍在行路间互使绊子,两名婢仆被踩住裙角,一人跌倒时撞上廊柱,额头擦破一层油皮,另一人划破掌心,登时鲜血淋漓。见了血,事情自然不能善了。早不对付的两个美人先怒后喜,都以为抓到机会,争相跑到刘夫人面前哭诉。可惜两人都打错了算盘。来到正室外,连真佛都没见到就被训斥一顿,带着贴身婢仆站在廊下,想走不敢走,吹了两刻的冷风,生生冻得脸色青白,浑身直打哆嗦。听到婢仆回报,刘夫人眼皮都没抬,看着新染的蔻丹,仿佛正在出神。刘媵放下茶汤,视线扫过陪坐的妾室,问道:“说吧,谁干的?”“回夫人,是妾。”周氏上前跪倒,上身微倾,双手合于腹前,姿态恭敬。“怎么这么急?”刘夫人终于开口,话中并无太多指责。“回夫人,这两个不算什么,她们身后的实在不像话。”周氏正色道,“妾看不顺眼,行事鲁莽,还请夫人责罚。”“罢了。”刘夫人摇摇头。想当初,阴氏自恃美貌兼出身高门,行事很是张狂,在后宅中没少得罪人。更不知天高地厚,害得秦珍落水,最终惹得刘夫人震怒,落得个“病亡”下场。阴氏族中不记教训,这才过了几年,又开始向秦策的后宅伸手。这且不算,连秦玖和秦玚都不打算放过。只是秦策还罢,敢谋算她的儿子,刘夫人绝不会姑息。“今天的事就算了,日后不可如此鲁莽。”刘夫人正色道:“下月是坞堡的大事,不可闹出任何乱子。有什么事都要等上几天,可明白了?”“诺!”刘媵和众妾一并应诺。从此刻开始,她们这些“老人”就是统一战线。那些新入府的娇花最好皮绷紧些。老实还罢,不老实的话,提前凋零可怪不得旁人。刘夫人和刘媵交换眼色,心下都十分明白,秦策要称王,后宅肯定会进人。挡是挡不住的。她们能做的,就是把进来的都攥在手里,哪个敢起刺,大可丢给这些“老人”收拾。两人最关心的还是秦玖等人。秦策的后宅挡不住,几个儿子却是不然。身为秦氏主母,秦策的发妻,又为秦策诞下嫡子,手中握有相当大的权利。谁敢不经她的同意擅自送人,连借口都不用找,直接拉出去当场打杀。有谁不记教训,胆敢以身试法,大可以试试看!冷风越刮越大,两个娇柔的美人终于支持不住,先后晕倒。送回去后,都没能熬过一场风寒,半月不到就香消玉殒。秦策问都没问,或许连两人的长相都没记住。刘大夫没空闲处理,刘媵打发两个婢仆送信,什么体面,什么葬入祖坟,压根是不可能的事,一副薄棺送出府就算了事。阴氏遇此挫折,给旁人敲响警钟。然而,几条人命终抵不住野心,不出几日,阴氏再次送美,之前蠢蠢欲动的几家咬咬牙,紧随阴氏脚步,都打算赌上一回。秦策照单全收,秦玖和秦玚见也未见,全部退回。刘夫人安坐后宅,看着一群莺莺燕燕福身行礼,面上恭谨顺良,背地里各施手段,和刘媵一起置身事外,全当看一场大戏。这场戏短期不会落幕,却会中途换角。每个被换下的角色,面前仅有一条路,那就是死。北风呼啸,秦氏坞堡仿佛一尊巨兽,盘踞西河,迎风咆哮。吼声震动北方荒原,气吞山河,昭示着历史又将翻过一页,一个新的汉家政权将雄起北地,逐鹿中原。偏安南地的晋朝也将迎来一场动荡。十一月丙子,桓大司马再次上表,请废司马奕帝位,改立丞相司马昱。表书递上不算,更将“废立诏书”拟成草稿,派人送入台城。 第429章 车门推开,身穿朝服,头戴进贤冠的朝臣互视一眼,都是表情肃然,没有寒暄说笑的心情。王坦之和谢安走在队伍中,朝笏握在手里,板后空空荡荡,一个字也没有。今天的主角是桓温和司马奕,众人心知肚明。满殿之上都是配角,根本不用出声,只需站在一侧充当背景,见证天子被废的一幕。“自去岁以来,建康太多风雨。”谢安忽发感慨。似对王坦之言,又似在自言自语。王坦之转过头,仔细打量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嘴唇蠕动两下,终没有接言。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司马奕注定被废,琅琊王上位成为必然。他们要关注的不是废帝如何,而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有言桓温几次同琅琊王书信,字里行间言喻九锡之礼。意图昭然若揭,不得不防。可怎么防,对众人而言却是不小的难题。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合郗愔。奈何郗刺使不同以往,对晋室的态度十分微妙。谢安和王坦之心存担忧,始终拿不定主意,唯恐前门拒狼后门引虎,埋下更大隐患。被桓大司马记挂的九锡之礼,始载于《礼记》,乃是天子赏赐给诸侯和有功勋大臣的九种器物。包括舆服、武器、朱门等。追根溯源,加九锡代表天子对臣子的最高礼遇。问题在于,自汉以来,加九锡的人都过于“特殊”。王莽,曹操,司马昭。掰着指头数一数,王莽篡汉,建立新朝,逆臣的烙印明晃晃的顶在脑门;曹操生时没有登上九五,却做出挟天子以令诸侯,死后更被儿子追封;司马昭更不用说,篡位之心路人皆知。看看这三位,对比桓大司马,谢安王坦之不担心才怪。真如他的意,由天子下旨加九锡,不用多久,皇姓就会由“司马”改为“桓”,整个晋朝都将易主。怀揣担忧,死及桓温擅权之举,谢安的脚步愈发沉重,每向前迈出一步,心便随之下沉半分。时也,命也。从八王之乱后,晋朝再回不到以往。元帝渡江,王与马共天下,更是定下皇权衰弱的基调。身为士族中的一员,谢安本该全力维护这块基石,保住既得利益并设法扩大。然而,看到朝廷如今的情形,想到北地传来的消息,谢安顿感愤懑,胸中似有一股邪火燃烧,几乎能将整个人吞噬殆尽。卯时末,天色大亮。雨势稍小,冰雹却落得更急,地上铺了一层冰粒,大者如鸽卵,晶莹剔透,能照出人脸,小者似米粒,落到地面便开始融化,迅速消失不见。文武到齐后,两名宦者推开殿门,数名乐者拨动琴瑟,奏起鼓音。乐声中,两名宦者舞蹈而出,停在御座前,伏身下跪。司马奕从侧门走进殿内,开始他登基以来的最后一次朝会。天子露面,乐声立停。群臣本该伏身行礼,分两侧落座。结果却是迥异往日。无论是队伍前的桓温郗愔,还是稍后的谢安王坦之,乃至王献之和谢玄,都是大睁双眼愣在当场。司马奕竟然未着衮冕,代之以白帢麻衣,腰间更束一条麻布带!此时此刻,他脸色微白,眼中不见半点醉意,分外清明。冰冷的目光扫视殿中,神情间带着陌生的威严,与之前判若两人。众人恍惚间忆起,五年前,司马奕初登皇位,宣布大赦天下时,正如眼前这般模样,清明、聪慧、锐利。可惜未过多久,这种锐利便被磨平。内有太后摄政,外有群臣执柄。司马奕被磨平了棱角,一日比一日迷茫,一日比一日消沉,最后和穆、哀两帝一样,成了名副其实的吉祥物。自去岁开始,天子忽然性情大变,由沉默变得癫狂,由懦弱变得肆无忌惮。以致前朝宫中忍无可忍,迅速达成一致,废帝新立。看着这样的司马奕,谢安王坦之不由惋惜,倒是忘了他胡闹的时候。桓温和郗愔表现类似,都是微微眯起双眼,活似在看临死犹在挣扎的蝼蚁。沉默持续良久,最终被司马奕打破。“诸位可有事奏?”司马奕扫视殿中,打量着群臣的表情,嘴角掀起一丝诡异的弧度,大声道:“为何不说话?今日本该有大事才对。”殿中变得更静,落针可闻。众人不言不语,司马奕又问一句。这次没让他失望,文臣中当即行出一人,正是被授散骑侍郎不久的郗超。“启禀陛下,臣有奏。”“允。”见出列的是郗超,司马奕脸上的笑容更显古怪。“诺!”郗超手持朝笏,忽略司马奕的怪异,挺直腰背,朗声道:“自永嘉年乱起,王室渡江,至今五十余载。中原战火不息,百姓流离失所,胡贼屡有南侵之意。” 第431章 如果幽州事情能成,攥住桓容谋逆的把柄,禅位诏书就成废纸,即便对方拿出来,大可指为伪造,更会坐实觊觎大位的罪名。再观桓温,亲子谋逆,做老子的自然脱不开干系。哪怕路人皆知桓大司马要谋反,终归没有切实的把柄。如果被抓住“小辫子”,京口和建康士族必定会把握机会,联合起来打压姑孰。多方相争,晋室固然要夹缝生存,却也能凭借超然的地位左右逢源,甚至坐收渔翁之利。可惜事败垂成,功亏一篑!褚太后攥紧十指,将满腔的不甘和愤懑压下,当殿道:“今上沉湎酒色,素行昏聩,时有疯癫之举。遇上天示警,降日食之相,已无法敬承宗庙,奉守社稷。”既是疯癫,言行俱不可信。从根本上否定了禅位诏书的权威性。“丞相录尚书事琅琊王昱,体自中宗,明德劭令,睿智英秀,众望所归。宜从天人之心,百姓之望,以嗣皇极。”话音落下,百官齐声应诺。废帝之事一锤定音。当日,有司遍查典章,援引《霍光传》定制,废司马奕帝位,降为东海王,遣护卫两百送出台城,赶赴封地。为防司马奕再出“誑言”,太后命医者用药。“天子不智,难免行疯癫之举,如在万民之前,恐有失皇室体统。”医者心领神会,亲自熬煮药汤,给司马奕灌了下去。不到半刻钟,司马奕便觉神智昏沉,双腿虚软,脚下似踩棉絮。无法自己行走,只能被宦者扶着送上犊车,行出神兽门。临行前,褚太后命人为他除下麻衣,换上青袍。“我还活着,他给谁服丧!”停了半日的雨水又开始砸落,打在车厢上,发出阵阵钝响。司马奕躺在车厢里,视线模糊,深思飘忽。听着雨声,知晓自己已离开台城,使尽浑身力气,挥开宦者的手,勉强靠坐起来,颤抖着手指打开车窗,浑浊的双眼染上涩意。未几,两行咸泪滑落脸颊,同砸落的雨水交织在一起。“兴宁三年,我就是从这条路进入台城,转眼已是六载……”悲到极致,泪水反倒渐渐干涸。犊车载着司马奕,身后跟着两百护卫和十余辆大车,冒雨行出台城,一路离开建康,踏上未知的前路。雨幕渐大,城中的百姓见车队路过,尚不知车内就是废帝。直至宫城方向追来几辆红漆皂缯的车驾,身着朝服的官员冒雨而立,遥向前方揖礼,众人方才恍然,知晓过去的不是寻常士族。咚、咚、咚!宫城传出隆隆的鼓声,有司下发命令,携带官文的府军骑快马奔出建康。城内张贴告示,并有文吏向百姓宣读。“帝奕降为东海王,即日归藩。琅琊王睿智贤明,人望所归,将承大位!”秦淮河北岸,两辆牛车迎面遇上。一辆刻有琅琊王氏徽记,另一辆则属陈郡谢氏。车门推开,王献之和谢玄现出身影。前者一身朝服,头戴进贤冠,温文俊雅,恍如谪仙;后者同样是朝服加身,却除去冠冕,长发散落背后,仅以一条绢带束住,发间犹带着水汽,仍是道不进的洒脱俊逸。四目相对,再寻不回往昔的情谊。留下的仅是刻进骨子里的优雅和礼仪,疏离而冷漠。“幼度安好。”“子敬客气。”彼此颔首,车驾擦身而过。吱嘎的车轮声中,两人向不同的方向行去,渐行渐远,似两条平行线,再无任何交集。河岸旁,贾秉关上车窗,对健仆道:“去青溪里。”“诺!”车夫扬鞭,不起眼的牛车很快穿过雨幕,消失在巷尾。放下盱眙来的书信,贾秉背靠车壁,开始闭目养神。东海王被废,琅琊王即将登位,建康的风雨未必减少,反而会更加猛烈,京口和姑孰怕会直接角力。这趟浑水不能淌,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最好能够避开。至于朝会上的风波,贾秉并未放在心上。为手中权力,在场之人也会封锁消息。只是从今往后,明公身边定然更不太平。凡事皆有利弊,此事难言好坏,端看如何处置利用。唯一让他提心的是,司马奕如何能当着众人的面开口。以桓大司马平日行事,绝不会如此马虎,给他可趁之机。 第433章 “诺!”婢仆是从建康带出,健仆却是生面孔。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后,房门轻轻合拢。司马奕睁开眼,定定的望着屋顶,表情始终不变,两行咸泪自眼角流淌,浸湿散落的长发。不到而立之年,发间已有了银丝。“桓温……桓容……果然是父子……”低暔声渐不可闻。司马奕清空思绪,重又合上双眼。离宫这些时日,日日不得安枕,忧心会在途中丢掉性命。如今抵达谯郡,终于能安心睡上一觉。从今往后,他不再是晋朝天子,也不再是朝堂上的傀儡,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诸侯王,没有封地食邑,沦落为方寸之地的可怜囚徒,终有一日会被世人彻底遗忘。到了那时,是生是死都不再重要。比起在台城的胆战心惊,焦虑癫狂,失去天子这层外衣,抛开一切浮华之后,心情竟是格外的平静。在梦中,司马奕仿佛回到幼时,嘴角弯起一丝纯真的笑。那时双亲皆在,他仅是个垂髫孩童……比起谯郡的平静,建康的风雨始终未歇。司马奕离开都城之后,新帝的继位大典提上日程。身为新帝的唯一人选,丞相司马昱忽然托病,连续数日未在朝中露面。琅琊王府大门紧闭,府内上下全无半分喜意。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侍奉在榻前,亲自奉汤送药,日夜不敢离开半步。很快,建康城中就传出琅琊王世子至孝之言。同样作为司马昱的儿子,司马道子却被直接忽略了。年幼的孩童似懵懂无知,在人前没有任何出格表现。仅有保母和心腹婢仆知晓,得知消息当日,司马道子关起房门,发了好大一阵脾气,玉器碎裂满地。司马昱不露面也不见旧友,摆出一副哀泣架势,并非是中途改变主意,决定和桓大司马作对,而是在为今后铺路他不是傻子,反而相当睿智。这么做的目的是让世人知道,他并无称帝的野心,之所以被推上皇位,实在是迫不得已。要想坐稳皇位,争取民心,戏必须演得真实,过程绝不能省略。想当年曹丕和司马昭接受禅位,也是要走个过场,略微谦虚推辞一番。遑论是空有政治资本,手中没有半点兵权的司马昱。当然,没人把这种推辞当真。不然的话,十有八九是推出去砍头挂旗杆的命。所谓送佛送到西,既然想从司马昱手里得到禅位诏书,桓温不介意给足他面子。太和五年十二月庚子,桓大司马依循古制,备下天子法驾,率同百官前往青溪里,群聚于琅琊王府前,伏身行大礼,恭迎司马昱入台城。动静闹得极大,秦淮河南岸聚满闻讯而来的百姓,均是翘首观望,议论纷纷。北岸却是空空荡荡。士族家主和有官位的郎君前往迎接新君,家中女眷事先得到吩咐,都是关门闭户,无一人乘车出门,以防“惊”到圣驾。事关重大,最活泼的小娘子也知晓深浅,不会违背父兄的命令。今日不过是枯坐府中,委实算不得什么。待到长成,将要面对的是为家族利益联姻。在后世人看来,这种人生极端残忍。然而,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规则,身为士族女郎,她们享受了家族给予的一切,在必要的时候亦将担负起责任,作出必要的牺牲。无论是和王献之琴瑟和鸣的郗道茂,还是对王凝之颇为失望的谢道韫,她们都是士族女郎的典范,身上彰显了一个时代的缩影。桓容的府邸距琅琊王府不远。得知桓大司马率百官迎接新帝,南康公主仅是点点头,未做出任何吩咐。随意挥退健仆,将盐渎送来的新绢放到一边,取下发间的一枚金钗,轻轻摇了摇。听着彩宝相击的悦耳之声,不由得笑出声音。“那老奴可算是称心如意了。瓜儿那里怕会更不太平。”“阿姊?”南康公主侧身靠在榻边,笑道:“听说袁真留下不少好东西,仆兵均是善战之辈。如今袁峰留在盱眙,袁氏那边跳脚,人照样接不回来。为这,估计那老奴也不会甘心。”李夫人展开两块绢布,放在一起比对颜色,柔声道:“听闻袁峰甚是早慧。”“何止。从幽州传回的消息看,瓜儿没少费心思。我倒是想当面见见,看看袁真的孙子到底像不像他。”至于袁瑾,已经是士族中的笑话,压根提都不用提。南康公主转过身,挑出一匹流云花纹的彩绢,道:“这匹花色尚好,阿妹可做件新袄。”李夫人脸颊微红,将绢布比在肩头,长睫微垂,愈发显得人比花娇。“阿姊以为好?”“好。”“那我就做,穿给阿姊看。”顿了顿,李夫人故意道,“可惜没有相配的首饰。” 第435章 阿讷带人送上新灯,垂首避开褚太后的目光,弯腰行礼,和众人一起退出殿外。今夜的建康,又将落下一场大雨。值得一提的是,秦策称王的日期,恰好同司马昱入主台城的日子撞到一起。没有百官出迎、百姓夹道,也没有金辂入城,秦策仅是穿上衮冕高坐上首,受一干文武三拜,场面难免有几分寒酸。由于儿子多在外地驻守,要么就是带兵打仗,对面的氐人很不老实,从最开始,秦策就没打算按照古礼操办,而是下令一切从简。不是考虑到“威严”问题,估计连官员朝拜的程序都会省略,直接派人到各地走一走,告诉该知道的,从今天开始,秦策不再是坞堡堡主,而是意将逐鹿天下的秦王。为何将国号定为秦?秦策表示,身为始皇血脉,此乃理所当然。对于氐人会不会心塞抗议,秦策全不在乎。事实上,他早看苻坚和他老子不顺眼。一个胡族窃据中原,定秦为国号,遇上秦氏这个正主,不拼个你死我活才是怪事。之前是四面皆敌,秦策腾不出手来。现如今,慕容鲜卑已不成气候,柔然正全力对付慕容评,慕容垂和慕容德在高句丽自立,吐谷浑和王猛的军队在沙州打生打死,东晋正忙着废帝改立,压根影响不到分毫。秦策此时称王,称得上天时地利人和,想要收拾氐人也有三分余力。前提是能征召足够的将兵。对于人手不足这件事,秦策也有几分牙疼。不过问题总要解决。称王之后,秦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派遣军队追击燕国残兵,最好将他们都赶去北边。为达成目的,不惜接纳杂胡。和桓容的小打小闹不同,秦策的动作很大。无论原来归属何部,彼此之间存在何种源源,只要投靠过来,必须改换汉姓,重起汉名。同时,小部落重新安置,邻居常会是以往的仇家。大部落全部打散,由近千变成一两百,又在仆兵的包围之下,谅也闹不出太大的乱子。张禹等人出谋划策,时而带着部落首领围观几场针对叛徒的刑讯,等他们吓得手脚发软,再施以好处利诱,劝说夹杂威胁,命其全家搬入城内,不再随部落冲锋陷阵。和部众分割开,予人以胆小怕死的形象,首领的权利很快就被架空,再不能服众。依照张参军的谋划,不需太多时日,多数杂胡将被同化,尤其是生活在邺城附近的部落,速度更是快得超出想象。秦氏的动作很快,秦璟率部曲抵达幽州时,邺城附近的杂胡已被收拢得差不多。桓容得知消息,和荀宥相视苦笑。“仲仁如何看?”“秦氏所图非小。”荀宥神情肃然,当真有几分头疼,“明公同秦氏相交,务必要更加小心。”“我知。”桓容苦笑一声,想起那场雨夜,愈发感到不真实。“这笔生意不好做了。”桓容捏了捏额心,心始终落不到实处,“秦氏连胡人都收,可见人口奇缺。如今业已称王,怕是更不会放流民南下。”即便肯放开道路,价钱也不会便宜。甚者,北方的汉人见到秦氏崛起,得其庇护,未必会乐意南下。东晋名为汉家正统,说白了,也是从曹魏手里夺取的政权。再向前数,曹魏照样称得上逆臣。这样比较下来,反倒是秦氏更加“根正苗红”,值得托付。“为难啊。”左也不是,右也不成。桓容忽然发现,自己之前想得实在过于简单。想在乱世中走出一条路,何止比预期困难十倍。盟友背后捅刀,亲朋当面翻脸,全都不可避免。要跨越的障碍实在太多,远不是扳倒渣爹就能顺心如意。“明公无需太过担忧。”荀宥劝慰道,“秦四郎君既然南下,想必事情可以商谈。”“希望如此吧。”桓容闭上双眼,嘴里泛起一丝苦涩。因期待而升起的一丝绮念就此被现实压垮,瞬间变得无影无踪。十二月下旬,秦璟率领一百骑兵进入临淮,直奔盱眙。为避免麻烦,骑兵均做护卫打扮,赶着大车,和坞堡商队同行。途中经过几处村落,发现人烟稀少,成丁多数不见,留下的妇人和老者却无半分愁苦之色,知晓商队有皮毛,纷纷取出绢布铜钱市货。秦璟颇感惊奇,问过方知,临淮郡和淮南郡都在大兴土木,村落中的壮丁和流民都被吸纳做工,纵然粮食歉收,一家人也能填饱肚子。“桓刺使下令开坊市,价格公道,寻来的山货猎物都有着落,粗布藤筐亦有人买。”妇人性格爽利,一番讨价还价,硬是将价格压下半成,和邻居一起买下整张厚实的熊皮。顺势又买下两张狼皮,一张鹿皮,准备给家人做几件厚实的夹袄。“这么大的熊,临淮可没有。”“有也不敢打。”一场交易下来,村人市得需要的货物,商队得到足够的消息。 第437章 不提豫州,远在江州的桓冲得知消息,特地派人前来询问,消息是否确实。如果是真的,桓容哪来这么多的耕牛。并亲笔写成书信,字里行间暗示,看在北伐相助的份上,能不能匀给叔父几头?不管桓冲有此表现。对农人来说,耕牛是极其珍贵的财产。桓冲身家的确丰厚,半点不亚于桓容。但即使有钱,也不可能转眼买来几百头耕牛。所以,幽州如此大手笔,不得不让众人惊讶,同时又有些眼红。对于此事,桓容并未多做解释,只是答应给桓冲一批耕牛,按照建康市价,既没打折也没加钱。桓冲很是感激,送钱的速度极快。同时又不死心,继续向桓容打探原因。可惜后者始终三缄其口,明白表示,想要耕牛就最好别问原因。事实上,桓容压根没法解释。难道和桓冲说,桓祎在海里撒欢,胆子越来越大,行船的距离越来越远,竟然找到了往来朝鲜半岛的商道?还是说石劭发现商机,用低得不能再低的价钱,和慕容垂做起了生意?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慕容冲惦记着桓容的脑袋,对盐渎商队本能抵触。慕容垂则想进一步在高句丽稳固政权,对这笔生意很是心动。今非昔比,慕容垂不再是单纯的将领,而是一国之主。想要将攻占的领土攥紧,大力收拢军心民心,仅靠段氏和抢来的财产并不够。于是乎,遇上石劭递来的橄榄枝,慕容垂力排众议,不惜和慕容德拍桌子,坚决要做这笔生意。高句丽、百济先后被打下,只剩新罗苟延残喘。慕容垂说服慕容德,按照石劭的要求搜集货物,在百济装船。反正是无本的买卖,换来多少都是赚!通过这趟海上贸易,慕容垂得到急需的金银和绢布,并且获得一批燕国出产的铠甲武器。虽说武器多数残破,并且破得相当一致,经过修补总好过骨器和青铜器。对上秦氏仆兵没有太大胜算,震慑高句丽和百济不成问题。石劭借机收获一批耕牛,以及大量的人参和药材。运回盐渎之后,耕牛留下,药材选出最好的部分,其余全部市往南地。一来一去,刨除除本钱和损耗,所得利润高到不可思议。桓祎就此改变兴趣,不再每日出海寻找大鱼,而是希望能再找几个冤大头,为桓容多赚几座钱山。“阿弟执掌一州,钱不嫌多!”桓容知晓此事,当即给石劭下了死命,明年四月之前不许桓祎再出海。凭借盐渎现有的几艘海船,往来朝鲜半岛已是足够惊险,说不好就是有去无回。想要再往外走,不是等着被海浪拍吗?之前只是在“小范围”溜达,都能溜达到朝鲜半岛,真让桓祎撒丫子飞跑,难保不会跑去爪哇,甚至提前发现马六甲。故而,无论桓祎多沮丧,桓容咬定不松口。实在看他可怜,才许他往临近的岛屿走了两趟。再远绝对不行!收到盐渎送来的耕牛,为保证开荒顺利,桓容更高价和吐谷浑达成契约,做起了人口买卖。北方的乌孙部落擅长养牛,桓容得知之后,不惜血本,硬是从吐谷浑人手里买下十几个乌孙奴隶,带到幽州专门养牛。至于这批乌孙人的来历,桓容无心去问。乱世之中没有桃花源,并非只有汉人朝不保夕。有了耕牛不算,桓容对农具很不满意,和公输长书信往来,提出不少建议。虽然多数没用,少数却能给后者灵感。公输长受到触动,带着徒弟忙活数日,在长直辕犁和蔚犁的基础上,竟然造出了曲辕犁!就外观而言,和唐代的版本有一定区别,仍足够轻便耐用,大大减轻了农人的负担。新犁一经试用,很快广受赞誉,大获好评。可惜造犁需要用到一定数量的铁,这对桓容来说又是个不小的问题。但桓刺使下定决心,为了幽州的发展,他拼了!不就是铁吗?用钱砸!砸不成他照样有底牌,顶多多吃几桶饭!就时下各方势力而言,铁多用来制造兵器。大规模打造农具,简直想都不敢想。农具打造出来,用在自家田地也就罢了。无偿分给百姓,鼓励开荒种田,简直是脑袋进水了!难道不怕田地开垦出来,被别人直接抢走,趁机摘了果子?纵观整个东晋,除了桓容,大概没人有这样的胆子,敢下这般决心。穿过两条长街,三支队伍抵达西城。吐谷浑商人不是第一次来,熟门熟路的找到设在坊门附近的值房,递交身份木牌,领取入市的凭证和交税的的官文。随后同秦璟告别,领着队伍进入坊内,分别赶往牛马市和珠宝市,打算尽快将货物出手,再往布市市货。秦璟站在坊门前,看过文吏分发木牌和官文,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等候片刻,见有市完货的商人从坊内走出,依官文交税并盖上手印,文吏装满一只钱箱立即封好,不禁挑了挑眉。驻足太久,自然引起文吏的怀疑。为免横生枝节,部曲出声提醒。“郎君,该走了。”“好。”秦璟点点头,吩咐部曲上前领取木牌,部分人往坊内市货,仔细了解一下如何运作。率余下人跃身上马,前往南城的刺使府。彼时,桓容刚为袁峰讲过诗经,命婢仆送上一盘炸糕,让他在一旁稍歇。荀宥和钟琳联袂前来,商议在城内设立书院。“城内户数超过三千,且有百姓不断聚集。坊市规划已成,明公德政既行,是时进一步收拢人心。” 第439章 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同时皱眉。换做别人,或许能被这个理由说服,但两人从未将袁峰视为寻常孩童,都以为这是对方的一种试探。试探桓容是否言行一致,真如之前保证,会培养他长大,进而归还袁真留下的财产。“明公……”“好。”没等荀宥将话说完,桓容已笑着点头,将袁峰拉到身边,道:“如果你想去,那就去。不过,去了就要坚持到最后,中途感到无聊,可别回来向我抱怨。”“诺!”袁峰用力点头,绽开笑脸。与此同时,秦璟一行抵达刺使府,在门前翻身下马。部曲上前叩门,道明身份,并递上桓容亲笔书信。少顷,府门大开,桓容亲自出迎。时隔数月,两人再见,往事历历在目,心头微有触动,表情却不露分毫。拱手揖礼,寒暄几句之后,桓容笑着当先引路,仿佛之前的担忧和焦虑都不曾存在。“秦兄请。”。“容弟客气。”察觉桓容态度间的变化,秦璟的脚步顿了一下。再抬眼,笑容虽然未变,心思已截然不同。第一百三十九章 秦璟的提议秦璟此行的目的,桓容一清二楚,彼此麾下也是心知肚明。考虑到秦策业已称王,雄踞数州,同晋朝的关系十分微妙,荀宥请示桓容,尽量封锁消息,严令刺使府上下不许刺探,更不许将来人的身份透露半分。秦雷等人事先已得知情况,并非着急前来,仍安心留在城内大营,只等秦璟派人来召。倒是从洛州调来的仆兵略有些等不及。比起秦雷等人,他们多数有家有口,现居于武乡等郡。抵达幽州之后,久未曾与家人通信,心中十分挂念。秦璟一行的到来,是唯一能知晓家人近况的途径,自然会有几分心焦。如果背生双翼,怕会立即飞回家中,就为见妻小一面。对于众人的心思,桓容也是无奈。反正兵已经练得差不多,该偷师的也已经完成任务。如果真心想走,那就直接放行。别说他没打算将人留下,就是想留,估计也留不住。有家小牵挂,生出二心的可能极低。纵然真有转投之人,可将心比心,连亲人都不顾,又有谁敢放心任用?归根结底,秦氏从最开始就做了提防。该偿还的人情不会忘,该付出的代价不会抵赖,但不会因为人情就赔了本钱,将精锐仆兵留给桓容。无所谓小人之心。换成桓容,估计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秦璟入府之后,桓容特地命人设宴款待。临近傍晚,冷风骤起,天色越趋昏暗。客室中,手臂粗的三足灯立在墙边,火光通亮,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却始终没有半点烟火气。桓容欲将秦璟让到上首,后者坚辞不受,坐到右侧第一位。考虑到秦璟的身份,州治所的官员均未被邀请,连临淮太守都未列席。席上仅有荀宥钟琳等国官,以及秦璟带来的谋士武将。众人觥筹交错,互道祝词。一时间酒香弥漫,气氛更显得热烈。宴席之上,除了炙肉烤鱼,还有几碟碧绿的蔬菜。不是凑数的葱和芫荽,而是从暖室中培育出的青菜。另外还有一碟平菇,用新法烧制,加了高汤,很合众人胃口。身为主人,桓容举觞遥祝,同秦璟共饮三杯。虽然酒的度数不高,滋味似蜜水一样,桓容依旧红了双颊,笑意略显朦胧。“容不胜酒力,秦兄见谅。”“无妨。”秦璟已经换下染尘的斗篷和外袍,此刻一身玄色深衣,腰束金玉带,下缀一枚玉环。玉色墨绿近黑,缠绕扭成股的金丝,在灯火中莹莹闪烁,映衬玄色布料,别有一股神秘色彩。桓容轻轻摇头,品尝着留在口齿间的酒香,感觉略有些复杂。“早闻盐渎美酒盛名,今能举觞共饮,一偿夙日之愿,实乃平生幸事。容弟盛情,璟不胜感激!”说话间,秦璟端起羽觞,仰头一饮而尽。修长的手指托起墨色羽觞,白得近似透明。清冽的酒水倾倒而出,浸湿红唇。唯有一丝沿着嘴角滑落,在喉结上下滚动时,描摹过下颌的线条,染上绣着祥云的衣领。“秦兄客气。”桓容神情微顿,总觉得对方话中有话。奈何十几双眼睛看着,不好当面开口询问,只能打个哈哈蒙混过去。秦璟放下羽觞,瞥见桓容泛红的耳尖,不觉勾起嘴角,眼角眉梢带着道不尽的魅惑。或许是饮了酒的关系,也或许是其他,本就醇厚的嗓音比往日略低,长睫轻轻颤动,在眼下印出扇形阴影,恰好遮去眼底浸染的笑意。 第441章 不成,不能再想了,越想越心塞。桓容举起羽觞,满满饮下一觞,很想就此醉一场,眼不见为净。偏偏人品爆发,没有半点醉意,视力愈发的好,想不看都不成。秦璟扫过廊下,视线转向桓容,手指轻抚羽觞边缘,表情很值得玩味。“秦兄看什么?”桓容肃然问道。输人不输阵!举磨盘怎么了?照样是能耐!“没什么。”秦璟口中否认,嘴角却可疑的向上翘。桓容全当看不见,长袖一甩,直接绕过矮桌,率先行到廊下,为自家人呐喊助威。有桓使君带头,荀宥钟琳自然不会落后。彭城众人看向秦璟,得后者示意,也纷纷跟了上去。与此同时,数个大小不等的磨盘已排列院中。典魁将长袍掖在腰间,长袖打了个活结,弯腰抱起一块足有百斤的磨盘,轻松举过头顶。“起!”“好!”众人轰然叫好,拊掌称赞道:“有熊罴之力,真壮士也!”桓容默默退后两步。熊罴?就当下而言,这算得上称赞……吧?典魁嘿了一声,丢下磨盘,砸出一声钝响。旋后走到嵌有铁链的两块圆石前,将铁链一端缠在臂上,手指牢牢攥住链上的孔隙。“起!”嗖嗖几声,两块圆石凌空而起,顺着铁链甩出,被舞得虎虎生风。圆石的转速越来越快,典魁气沉丹田,纹丝不动,活似个人形风车。到最后,冷风都被带偏方向,夹着雨水扑向四面八方。典魁这番表现十足惊艳。然而,在场并非人人服气。秦璟麾下又走出一人,复姓夏侯,单名硕,一样的身高九尺,腰粗十围,胳膊比桓容大腿都粗,体重超过两百斤,看起来就是个猛士。“某来试一试!”夏侯硕一样不惧冬寒,除下上衣,现出岩山样的胸大肌和肱二头肌。或许是酒力上头,也或许心口憋着气,誓要比出个高下,众人再次轰然叫好,催着两人比一比。桓容再退半步,默然无语。好好一场酒宴,饮酒观舞,再来几首诗经,何等的雅事。结果倒好,诗经没唱两首,直接下场舞剑!舞剑也就算了,轮班举磨盘算怎么回事?眼见典魁和夏侯硕各踞一方,手中握着铁链,齐声大喝,将百斤重的磨盘舞得虎虎生风,桓容莫名的感到无奈。见两人一边甩铁链一边做出花样动作,要么侧身迈步,要么将磨盘抡过头顶,桓容仰头望天,完全不想再多说什么。好不容易想玩一把文雅,体验一下魏晋风流,结果呢?他果然没有高大上的命!“容弟可是醉了?”“啊?”桓容正自悲催,耳边忽然感到一阵温热。下意识抓了抓耳垂,转过头,赫然发现,秦璟几乎要贴到自己身侧。这是什么情况?“容弟可是醉了?”“……”他醉不醉,需要靠得怎么近?要不要注意一下影响!见桓容瞪眼不说话,秦璟笑意更盛,状似还要靠近。吓得桓刺使倒退两大步,险些撞到身后的矮桌。好在众人酒意上冲,热血沸腾,注意力都被两个人形兵器吸引,自然没留意身后状况。看到这一幕的,例如阿黍,则是眼观鼻鼻观心,桓容不唤人就继续做背景。只是打定主意,日后给建康送信,需得留心备注一下,让公主殿下心中有底。秦璟见好就收,不打算真的惹恼桓容。侧身退开半步,将羽觞放下,笑道:“容弟之前来信,曾提及北方流民之事。”桓容不提防,没料到话题转变如此之快。不过,秦璟既然提及此事,想必心中已有章程,无妨顺势接下去,探一探对方的真意。“弟确有此意。”桓容到,“如信中所言,以盐换人,兄长以为如何?”“不是不可。”秦璟顿了顿,看向桓容,沉声道,“然家君日前下令收拢流民,璟纵然放开彭城通路,南下的流民也不会太多。”桓容蹙眉。秦璟没有夸大,实情确是如此。秦策称王之后,为巩固政权,肯定要将慕容鲜卑的残余势力彻底驱逐。攻下燕国全境后,和氐人一战不可避免。不久前,逃亡沙州的张凉世子送出消息,希望秦氏能在边境牵制氐人,容他借路逃生。这一桩桩一件件绝非儿戏,都需大量兵力。 第443章 虽不至于漫天要价,但是,能趁机要到的好处必定不少。该怎么把握尺度,端看是想做一锤子买卖,还是细水长流,将生意持续下去。就长远来看,明显第二种更加合算。不过,为取得最佳利益,还是要和荀宥钟琳商量一番。如果贾秉在就好了。桓容颇为惋惜。论起挥刀子割肉,这位明显更加在行。“秦兄见谅,容不胜酒力,此刻头脑混沌,无法就此事详谈。可否留到明日再叙?”“好。”秦璟点头,突然俯身靠近,手指擦过桓容的眼角,低声道,“我观容弟面有疲色,当好生休息才是。本欲同弟并膝而卧,秉烛夜谈,如此只能罢了。”桓容:“……”这何止是不注意影响,简直是不要脸!雨夜舞剑的大好青年呢?化成蝴蝶飞走了?第一百四十章 合作酒宴当晚,幽州守将和彭城文武相见恨晚,进行了友好的交流和切磋。从原地举磨到抡飞巨石,甚至有人倒拔古木,花样百出,引来阵阵叫好惊叹。实在分不出胜负,干脆执起刀兵打上一场。借着酒劲,双方都没留手。虽未闹出人命,几片青紫和划伤却不可避免,院中的草木更是遭逢大难。饶是如此,气氛依旧“融洽”,双方的关系更显得“亲近”。典魁和夏侯硕伤得最重,一个青了眼眶,一个肿了左脸,偏偏勾肩搭背,对坐畅谈,喝得酩酊大醉。虽说搭在肩膀的手臂暗中用力,手指也扣得太紧,一番哥俩好之后,都有脱臼的嫌疑,惺惺相惜之情仍不减分毫。眼见这番奇景,桓容莫名的感叹一声,武将的世界,凡夫俗子当真不懂。夜半时分,酒宴结束。喧闹声渐消,众人都是醉意朦胧,脚步不稳的散去。天空中阴云密布,雨水中夹杂着雪子,飘飘洒洒覆盖整个盱眙。城头之上,轮值的州兵穿着厚袄,喝着热汤,在箭楼里短暂休息。遇上锣声响起,立即将汤底一口饮尽,放下陶碗,起身跺跺脚,带着一股子暖意推门而出。“嘶——”南方的冬日不似北地干冷,而是透骨的湿冷。没有鹅毛大雪,照样能冻得人脸色发青。“这雨雪怕要下个整夜。”州兵嘟囔一声,紧了紧厚袄,随手关上木门,迈步走进风雨之中。城墙上火光闪烁,时而被雨水浇熄,又会被立刻燃起。城内静悄悄,不见白日的喧闹。四城的坊门和篱门均已落下,除了披着蓑衣的更夫,仅有巡城的私兵偶尔走过。皮靴踏在青石路上,带起声声钝响。北城大营中,秦雷等人未得命令,睡得十分安稳。思念家人的秦氏仆兵则翻来覆去,始终未能压下烦躁,势必要睁眼到天亮。冷风呼啸而过,雨雪越来越大。刚搬入新居不久的流民躺在榻上,闭眼听着窗外的风声,感受着这一刻的温暖,思及常年无家可归,仅能靠枯叶抵挡寒风的艰辛,不由得潸然泪下,顷刻染湿麦麸装填的布枕。刺使府内,婢仆忙着清理客室,灯光许久未灭。桓容回到内室,随意披上斗篷,信步行至窗前,感受着冰冷的夜风,酒意消散大半,昏沉的头脑清醒许多。“氐人,苻坚。”口中喃喃念着,白皙的手指扣住窗棱,捻起一粒雪白的冰晶。看着冰晶在掌中融化,最终变成一小滩雪水,桓容勾起嘴角,缓缓的合拢五指。“郎君,当心着凉。”阿黍捧着三足灯走进内室,见木窗大开,桓容站在窗前吹风,不赞同的皱起眉心。“前日刚头疼,只说医者熬的药苦,郎君又不肯留心……”不等阿黍念完,桓容苦笑着转过身,取过布巾擦净雪水,道:“阿黍,我晓得了。”“郎君晓得就好。”阿黍没有再念,表情中仍带着不信。决定早起熬煮姜汤,务必不能让桓容生病。如果知道阿黍的念头,桓容必会泪流满面。汤药苦,姜汤辣。两相对比,真说不好哪个更难入口。“天色已晚,郎君早些歇息吧。”放下三足灯,阿黍走到窗前,仔细的合拢木窗,并没有彻底关严,而是留下一条细缝。屏风外,两个婢仆点燃火盆。 第445章 “选前一条路,需过宁州、荆州、豫州,方可抵达幽州。选后一条,仍需过荆、豫两州。”如果吐谷浑人胆大,还可以穿过氐人边界,直入燕国旧地。可但凡有脑子的都不会这样做。寻常货物也就算了,带着大量人口过境,势必会引起氐人警觉。查明是为秦氏送人,脑袋十成要搬家。“荆州好办,豫州却是难办。”荆州刺使是桓豁,和桓容的关系还算不错。之前和江州做耕牛生意,得了桓冲的人情。经后者提醒,桓容主动联系荆州,半卖半送出一批耕牛,为自己增加不少印象分。事后得赠一柄宝剑。就其价值而言,桓容不仅没亏,反而赚了不少。这让他进一步了解了桓豁的性格,方便日后好打交道。队伍从荆州过,肯定要闹一定风险。但只要给足价钱,相信对方不会刻意为难。难的是豫州。“豫州现为家君掌管。”桓大司马人在建康,对地盘的掌控力分毫不弱。得知桓容在幽州大搞建设,大批量招收流民,几乎是来者不拒,隐约察觉不对。派人打探出大概,立刻下令封锁州界,严查流民和百姓进出。桓容看着豫州眼热,到头来也是无可奈何。“想绕过豫州绝不可能。”除非运送流民的队伍转道北上,直入秦氏管辖疆域。这样一来,成本消耗不论,如果秦氏手黑些,将人全部留下,桓容跳脚都没用。“明公过虑。”明白桓容的担忧,荀宥宽慰道:“秦四郎亲赴幽州,足见其诚意。况且,若是没有明公,商人无法穿过荆州,遑论北上。秦氏父子皆非短视之人,氐人未灭之前,不会轻易同明公交恶。”至于之后,那就不好说了。“仲仁所言有理。然有一事需当留意。”钟琳补充道,“市货的胡商必须可信。如其有异心,明着定下契约,暗中向氐人通风报信,则事情难成,还会引来更大的麻烦。”以苻坚和王猛的行事作风,肯定会将此事大肆宣扬,造谣幽州刺使和秦氏勾结,随时可能叛晋。换成秦策还是堡主时,桓容大可为自己辩护,伤不到太多。如今秦策称王,和晋室的关系越来越微妙,早晚将成敌对。有心人推波助澜,桓容必会头顶“叛臣”的大帽子,想摘都摘不掉。不提旁人,想必褚太后会十分乐见这个结果。身为前盟友的郗刺使,八成也会在背后推上一把。“此事需从长计议。”知晓内中厉害,桓容心头微沉,神情变得严肃。“彭城一行将在幽州停留数日,当就此事仔细商议。再则,吐谷浑商人信不过,可安排部曲私兵充作护卫,稍有不对即能铲除后患。”桓容不差钱。对他来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然而,乱世之中,行事有独特的规则。一旦金银开路行不通,那就只有用刀子说话。“仆闻有胡商率家小在洛州定居。”钟琳开口道,“何妨同秦四郎君商议,选出数人安排到吐谷浑商队之中?”秦氏能用家小牵制仆兵,以此类推,同样可以用到胡商身上。“盐渎亦有定居的胡商。”桓容道。用“自己人”,是不是会更可靠些?钟琳和须荀宥一起摇头。“固然能占据主动,此举却不可为。”“为何?”“这样的事,明公万万不可轻易沾手,否则将予人把柄,会损害名声。反观秦氏早有此举,并无太多顾忌。”荀宥顿了顿,建议道,“明公无妨多许绢绸铜钱,想必秦氏也无二话。”“商人重利,拿到足的好处,纵然心生怨恨,也不会怨到明公头上,反会生出几分感激。如明公有意,大可借机拉拢,日后或许能用得上。”钟琳加以补充,明显在为今后扫清障碍考量。桓容:“……”“明公?”“没事。”桓容摆摆手,不禁心生感叹,好在眼前两位领他薪水。万幸啊!计议既定,由桓容出面,请秦璟共商此事。关乎利益,双方谋士摆开架势,你来我往,口舌争锋,半点不让分毫。即使没动刀兵,仍似有刀光剑影闪过头顶,随时可能降下一阵血雨。数目相对,爆闪的火花仿似有形。桓容和秦璟极少开口,将讨价还价之事交给手下。两人对面而坐,铺开一张舆图,就该行哪条路进行探讨。“依我之意,可从长安往荆州,再过豫州。”桓容蹙眉。这条路最短,但豫州是个大问题。 第447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愤怒荆州之名源于《尚书》,古称江陵,为古九州之一,是春秋战国时期楚国的都城。经秦汉一统,再到三国分立,荆州地处冲要,始终为兵家必争之地。经过一百多年的战乱,晋室渡江偏安,北地为胡族所占,诸多政权征战不休,你方唱罢我登场,许多汉时州郡都被割裂,县称郡,郡为州,地名变得异常混乱。举例来说,前燕有一个荆州,前秦也有一个荆州,东晋同样有荆州,彼此互相接壤,都是在原荆州郡县基础上,合并临县设立。疆域虽然不大,位置却相当重要。这还算好的,至少“有地可依”。更离谱的是,远在西疆的凉国,还曾设立建康郡!东晋的都城变成凉国一郡,若说张寔祖上没有点其他想法,完全不可能。换成刚穿越时的桓容,遇上这种情况,绝对是两眼一抹黑,头大如斗,逃命都会跑错地方。由此可见,舆图是多么重要。若是没有舆图,仅凭地名就能将没有经验的武将绕晕。燕国为秦氏坞堡所灭,秦氏的军队陆续接管前者疆域。秦玒暂歇的南阳郡,归属坞堡治下的荆州,向西数里便是氐人占据的上洛,转道向南,则为东晋掌控的义阳和襄阳。选在此处回合,路程最短,却很可能遇到氐人和晋军。秦玒不敢大意,提前派出斥候探查。队伍行至三国边界交汇,立刻下令停住,不再轻易向前。“奇怪。”眺望四周,秦玒神情凝重,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郎君有何发现?”一名部曲打马上前。“我也说不好。”秦玒摇摇头。他随父兄征战多年,对危险的预感极其敏锐。四周即无胡人也无晋军,他却是心脏狂跳,握紧长枪,警报声不断在脑中回响。危险!秦玒眯起双眼,压下骤起的烦躁,再度派出斥候。无论如何,必须接到张寔一行。这是大君交付的任务,更关系到西域胡的立场。有张寔为纽带,就能借机拉拢西域胡,对己方百利而无一害。甚者,还能通过西域胡牵制氐人,令其腹背受敌,无法全力东顾。当初秦氏坞堡被夹在胡人中间,四面楚歌,滋味相当不好受。现如今,也该让氐人尝一尝了。“速查,有异样立即来报!”“诺!”斥候领命,正要策马驰出。距离数十步外,忽然掀起一阵烟尘。先往查探的斥候飞驰来报,凉国一行已靠近边境,正往此地奔来。“郎君,车队护卫不到百人,身后跟着氐人,数量约有两队。”“两队?”不到五百?秦玒本能觉得不对。以张凉旧部的战斗力,仅凭两队就想拦截绞杀,分明是异想天开!以王猛对张凉的“重视”,绝不会犯下此等错误。越想越觉得可疑,内中必有蹊跷。秦玒下令仆兵收缩队形,长刀出鞘,随时提高警惕。“这事不对!”秦玒对随行幢主道,“大君信中说,张凉旧部不下千人,纵然逃亡途中有所减损,也不该仅存一百。再者,氐人仅派两队来追,更是显得蹊跷!”“郎君是说,张寔可能投靠氐人,借机引秦王入瓮?”幢主问道。秦玒摇摇头。“氐人于张寔有灭国之恨,杀父之仇,他不会投靠苻坚。”“那?”幢主面露不解。“我所有忧者,是凉国旧部背叛。”秦玒眺望远处,见到隐隐约约的马车和人影,眉间拧出川字。真如他所想,张寔怕已经死了。秦玒心存担忧,始终目视前方,自然未能留意到幢主骤然握紧的双拳,以及表情中闪过的一抹阴沉。来不及多言,三辆马车已疾驰而来。车后的护卫仍维持在百人左右,追击的氐人突然加快速度,似终于意识到事情紧迫,要将马车拦在境内。“救命!”见到停在边境的骑兵,贺野斤故意推开车门,大声呼救。秦玒举起右臂,命麾下勿要轻举妄动。“仆乃凉国旧臣。”见秦玒不上当,贺野斤狠狠咬牙,抓出被击昏的世子夫人,高声道,“世子为叛臣所害,我冒死将夫人救出!”喊话间,氐人的弓箭骤雨般飞来,咄咄的钉在车上。 第449章 这是崇尚强者的天性使然,更是对勇士的尊重!反观贺野斤,十足十的无耻小人,不是王猛说他还有用,特别派人加以保护,别说高官厚禄,人头早被愤怒的西域胡取走。“他是勇者,理应受到勇者的待遇!”氐人将官越过马车,只留给贺野斤一个背影。嘴里没有明说,态度却十分明确:如你这样的鬼蜮之辈,不配在此指手画脚!贺野斤满脸涨红,羞愤不已。贺野氏面带冷嘲,抹去嘴角的鲜血,哑声道:“贺野斤,我早说过,你不会有好下场!背叛族人,你必定不得好死!”“闭嘴!”贺野斤恼羞成怒,狠狠将她推到车下。贺野氏咬住嘴唇,任凭肩膀被撞碎,双手牢牢护住腰腹。可惜,在落地的刹那,腹部仍传来一阵绞痛。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湿意,贺野氏咬碎下唇,手指蘸血,在额前画出一个诡异的符号。“贺野斤,我不求转生,只求生生世世变作厉鬼,吞吃你的血肉,撕碎你的灵魂!”发出最后一句诅咒,贺野氏气绝身亡,双目圆整,身下长裙被鲜血染成暗红。贺野斤跌倒在车辕上,刹那间面无人色。战场中,秦玒用力挑飞一个氐人,眼见要冲出包围,忽有冷风自身后袭来。秦玒闪避不及,刀锋过处,半条手臂跌落在地。伤口处血如泉涌,眨眼之间,半身被鲜血染红。“为何?”秦玒忍住剧痛,不可置信的看向偷袭之人。方才并肩作战,现下竟举刀相向!“为何?”幢主冷笑道,“当初我父兄被羌贼所害,为报仇,我才投身秦氏坞堡!”“这些年来,我为坞堡冲锋陷阵,不顾性命的阵前拼杀,堡主早知我与羌贼的仇恨,就该助我报仇!结果呢?为了称王,他竟招揽羌胡!”“昔日的敌人,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秦王麾下的仆兵!”“何等可笑!”“秦氏不仁,就休怪我不义!”“本该是秦玚的人头,如今换成你,虽说只是个庶子,一样能让王出丞相满意!”说话间,幢主再次举刀,就要取秦玒性命。噍——一声鹰鸣忽自头顶响起。氐人不觉端地,幢主却是心头一凛。噍——鹰鸣声再起,巨大的金雕自天空直扑而下,锋利的脚爪对准幢主,有力的双翼带起冷风,一击之后,立即振翅飞起。“啊!我的眼睛!”幢主大声惨叫,双手捂在眼前,浓稠的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溢出。噍——伴着鸣叫声,两颗破碎的眼球被丢到地上,正好砸在幢主马前。秦玒失血过多,意识已经变得模糊。见到这一幕,仍是咧开嘴角,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好!”天空中,金雕和黑鹰盘旋高鸣,避开氐人的箭矢,抓住时机就会俯冲而下,用利爪和尖喙发起致命的攻击。五六个氐人相继中招,或是捂住双眼,或是按住耳朵,不断的惨叫哀嚎。一阵奔雷声骤然响起。循声望去,氐人俱是一惊。黑色的骑兵仿如洪流,正自地平线出席卷而来。距离百步远,骑兵变换队形,横托长刀,猛然冲进了包围圈。刀戈声骤起,刀锋划开皮甲,斩断长矛,惨叫声不绝于耳。氐人措手不及,一个照面就留下几十具尸体。“阿兄!”秦玸和秦玦分别率领一队骑兵,拼命杀开血路,踩着氐人的尸首冲到秦玒面前。两人带来的骑兵足有一千,虽少于敌人数量,但气势更盛,杀意更重。见到倒在血泊中的同袍,秦氏仆兵赤红双眼,发疯般冲向敌人,犹如发狂的狼群。秦玒失去半条手臂,只能用双腿夹紧马腹,单手按住伤口,强撑着没有落马。氐人慑于他的气势,一时竟不敢上前。直到秦玸和秦玦杀到跟前,秦玒才放心倒下,身体伏在马背上,很快失去意识。“阿兄!” 第451章 刘媵再行拜礼,鬓发垂落,瞬息遮住眉眼,只露出饱满的双唇,未涂胭脂,仍鲜红似血。第一百四十二章 桓容的人情秦玒伤势实在太重,在前往豫州的途中,一度陷入危急。寻来的医者日夜看顾,使出浑身解数,奈何本领有限,仅能维持现状,终究无法让他清醒过来。眼见秦玒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几乎汤药不进,医者皆是战战兢兢,唯恐哪日稍有不测,自己就要一起陪葬。队伍抵达襄城郡时,秦玒仅吊着最后一口气。断臂的血止住,伤口却红肿起来,明显有发炎的迹象。人也发起高热。如不能找到医术高明的大夫,恐将回天乏术。“怎么办?”秦玦双眼布满血丝,眼底挂着青黑,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医者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秦玸更加沉默,不许秦玦太过为难医者,自己守在秦玒身边,按照从晋军中学来法子,用热水烹煮绷带,每次换药时都叮嘱医者净手,又化雪水为秦玒擦拭手足。坚持两日,秦玒高烧渐退,终于能灌下汤药。虽然伤势未见好转,却也没有继续恶化。“不能这么下去。”秦玦用力握住双手,不停在室内来回踱步。可惜无人应答,他只能自言自语。实在憋不住,干脆对着矮榻和胡床撒气。秦玸一边看顾秦玒,一边命人前往颍川,告知颍川太守,他要在襄城停留数日,由后者暂管州中事务,遇不绝之事可遣人飞马来报。随后劝说秦玦,让他尽快返回彭城。“阿兄这个样子,我怎么能放心离开!”秦玦怒视秦玸,大声道:“我不走!”秦玸放下布巾,命医者继续为秦玒擦拭手足,站起身,一把抓住秦玦的胳膊,将他硬拉出内室。“你放开我!”秦玦挣扎着,“我比你大!你不能这么对我!”“住口!”秦玸终于爆发,甩开秦玦的手臂,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喝道,“四兄将彭城托付给你,是信任你!如今慕容涉和慕容友带兵流窜,如果进了彭城祸害百姓,你如何向四兄交代?!”“我……”“再者说,为何慕容涉会在这时起兵?他哪里来的钱粮,是不是和慕容评慕容垂有关,你想过没有?!”秦玦张口欲驳斥,秦玸的手用力收紧,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现在要防备的不只鲜卑,更有氐人,甚至是遗晋!”秦玸的声音变得低沉,似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秦玦心上,“阿兄是英雄,他不会有事,我绝不会让他有事!你给我立刻回彭城,听到没有,马上!”秦玦咬住嘴唇,握住秦玸的手腕,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阿兄的仇呢?就这么算了?”“你傻了吗?”秦玸瞪着秦玦,“依阿父的脾气,怎么会放过算计坞堡之人?!”“阿岚,阿父已经称王。”秦玦舔舔嘴唇,提醒道。所以说,再称“坞堡”不合适。秦玸哼了一声,没好奇的甩开他。“用不着你提醒我。”甩甩手腕,秦玸收敛怒气,沉声道:“消息送回西河,阿父定会派人遍寻良医。你留在豫州并无大用,毛毛躁躁只会添乱。不如尽快返回彭城,避免有鲜卑兵趁虚而入,坏了大事!”“我明白了。”秦玦叹息一声,用力搓了搓脸,随后上前半步,单手扣住秦玸的肩膀,顶了一下对方的额头。两人是双生,从娘胎相伴至今,关系自然亲密。秦玦幼时常这么做,外傅之后才逐渐收敛。兄弟俩身高相当,对面而站,活似在照镜子。秦玸忍了几忍才没推开他,终究磨了磨牙,反手扣住秦玦的后颈,低声安慰道:“放心,我会想办法,一定不会让阿兄有事!”“恩。”秦玦靠在秦玸的肩膀,用力点了点头。“阿岚,你说……”“什么?”“有一天,你我是不是也会这样?”“怕了?”“笑话!”秦玦猛然抬起头,双眼圆整,眼底血丝愈发清晰,“身为秦氏子,岂会惧怕战死!”“既然不怕,又问什么?”秦玸道。“你我蒙学时背过族谱,自秦氏坞堡创建以来,战死的族人不计其数。阿母曾言,你我未出生前,有胡贼攻打武乡,守城的秦氏郎君尽数战死,是姑母带着残兵和流民登上城头,拼死打退进攻的胡贼,才最终等到援军。”“等到援军进城,城头只留下姑母的尸体,用枪杆撑着震慑胡贼!”秦玦握紧双拳,仿佛能见到当面的惨烈。“阿岩,秦氏有祖训,护汉室之民,守华夏之土。你我既为秦氏子,自当秉承祖训。纵有一日战死沙场,也是死得其所。如此才有资格列位祠堂,不辱历代先祖!”秦玦用力点头,捶了秦玸一下。引得对方瞪眼,握拳就捶了回来。两人说话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悠长的鹰鸣。秦玦和秦玸互看一眼,同时精神一振。迈步走出门外,只见天空中盘旋两只猛禽,一金一黑,正是送信返还的金雕和黑鹰。“阿金!” 第453章 王猛得探子回报,将各项消息整合,当即发出感叹,“此子着实不凡,行事迥异其父,我之前小看了他!”感叹归感叹,不妨碍王猛取其精华,配合氐国国情制定新政,用来稳固苻坚的统治。事实证明,效果不是一般的好。这让他对桓容的评价又上一层,同时,标注在名后的危险系数也增至五星。秦策被王猛使计猛坑,自然不会咽下这口恶气。晋咸安元年,正旦当日,秦策调兵七千,亲自出征,猛攻氐秦上郡。不到两日时间,剿灭上郡守军,拿下整座城池,硬生生从氐秦边境挖去一块。至于流言,秦策压根不予理会。随便传,传出花来也无妨!他要用拳头和刀枪说话,告诉左右摇摆的杂胡,秦氏有足够的底气,不屑于鬼祟手段,照样能抢占土地,收拢流民,扩充实力!霸道吗?的确。不讲道理?也有几分。但事情有来有往,没道理氐人率先挖坑,秦氏就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窝囊的受着。“秦氏的确兵力有限,却非不能征战!”秦策站在上郡城头,年近耳顺,仍是肩宽背阔,立如苍松,气势惊人。“秦某束发临战杀人,宝剑随身四十余载,不出鞘则矣,出鞘必当见血!”眺望北方大地,俯视被押到面前的上郡太守,秦策冷笑道:“我不杀你,更会放你回长安,只需替我给苻坚带一句话。”上郡太守出身贵族,颇具才干,自有一股傲气。被压跪在地,很是不服气,兀自挣扎不休。秦策不以为意,继续道:“今日他行鬼蜮,上郡仅是利息。他日攻下长安,我必亲手取其性命,用氐人头颅垒起京观!”北风卷过,城头的旗帜烈烈作响,秦策身上的大氅随风翻飞。大氅内里暗红,仿佛用血染成。上郡太守僵在当场,表情愕然,更有一丝恐惧。“给他一匹马,放他走。”秦策手按剑柄,冷声道:“如果苻坚有胆,大可带兵来抢回上郡!”话落,秦策转身离开城头,靴底踏过城砖,剑鞘擦撞腿侧铠甲,犹如刀戈相撞,金铁交鸣。铿锵之声凿破耳鼓,无形中煞气弥漫。上郡太守瘫软在地,北风呼啸中,衣领竟被冷汗溻透。秦璟留在盱眙,桓容总能第一时间得知北方消息。获悉秦氏被氐人暗算,又被泼了满盆污水,忆起王猛之前的手段,桓刺使狠狠磨牙,大有同仇敌忾之感。“苻坚颁布的这道诏令,应是脱胎盱眙书院。”秦璟解下黑鹰腿上的竹管,取出绢布看过,自然的递给桓容。桓容展开绢布,眉心紧蹙。必须承认,王猛的政策比他好。毕竟对方政治经验丰富,又有一国之力支撑,他不过是个刺使,纵然不差钱,某些方面依旧是短板。“归根结底,此事惠及百姓,才会被仿效而行。”桓容看过短信,对秦璟道。对方能从盱眙取经,他同样可以借机增长经验。现在不好说,今后必然有用。秦璟点点头,又递出一张绢布。“良医妙手回春,药用得极准。五弟已无大碍,阿姨送来书信,感谢容弟援手。”秦璟看着桓容,笑道,“家母闻知消息,从西河送来三箱金,一箱竹简,两箱汉时宫廷器物,言不及容弟人情半分,仅能聊表心意。”医者的事只能说凑巧,药材却是南康公主备下,实打实的好东西。想到亲娘和刘夫人的大手笔,桓容忽然觉得,这两位很有共通之处。“容有一问,兄长莫要见怪。”“容弟请讲。”“日前曾闻,尊亲出身汉室?”秦璟没有否认。刘夫人的出身并非是什么秘密。桓容不禁咂舌。父系是秦皇,母系是汉王,论血脉尊贵,东晋的司马氏拍马不及。不过,乱世之中讲究的不只是血脉,更有实力!自己想要继续前行,早晚有一天要和秦氏对上,想要更快的积累资本,必须开动脑筋,无论多么艰难,都要迎难而上,不能后退半步。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在时下压根不管用,更是脑袋进水。“容弟?”“啊?”桓容抬起头,发现秦璟正看着自己,目光很是复杂。正想开口询问,秦璟却忽然垂下眼帘,收回视线。 第455章 人死如灯灭。如果哪日寿数将到,争不过上天,今日的权柄不过镜花水月,终将成为泡影。失去顶梁人物,桓氏和郗氏未必煊赫依旧。更会被昔日仇敌疯狂打压,必然逐步走向衰落。然而,这有一个前提,没有能接过权柄之人!获悉桓容在幽州的种种举动,谢舍人愈发感到不安。闻其手下聚集能人,短短时间内,幽州军、整皆有起色,贸易本领更是通天。月前还借耕牛和江、荆两州结好,得桓冲青眼,桓豁赠剑,实力愈发强悍。观其所行,已露出盘踞地方的苗头。长此以往,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桓温。可惜,之前袁真盘踞寿春,未能引他入瓮,更让他救下袁峰,借机收拢袁氏仆兵部曲,进一步壮大实力。除此之外,更借助商之利在州中办学,大肆招收流民开荒造城,并结好州中吴姓,将整块地盘打造得铁桶一般。这种种手段,不免让谢安想起汉末各路英豪。有财力,有能人,又不乏背景势力,这样的桓容让谢安心生忌惮,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桓容不同于桓温,也不同于郗愔。他的生母是晋室长公主,身负北伐功绩,在民间颇有美名。轻举妄动的结果,很可能是得不偿失,就像褚太后一样,目的未能达成,反而助对方更进一步,成了对方前行的踏脚石。更关键的是,谢安亦有爱才之心。想起谢玄对桓容的夸赞,几番思量,很想同他见上一面。就如当年王导提点于他。如果桓容愿意视晋室为正统,何尝不是潜在的盟友,可以借机拉拢。虽说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谢安仍想试上一试。百年战乱,华夏大地生灵涂炭,实在禁不起更多战祸。如果桓容知晓谢安所想,估计会摇摇头。假设他是傻白甜,目前的谢安就有几分理想化。不过,理想终会被现实打碎。江左风流宰相也将面对现实,或进或退,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想要扛起东晋大旗,都要比历史上走得更难。“安石为何叹息?”“想起一个人。”谢安停住脚步,抬起头,望一眼在乐声中走出的司马昱,对王坦之道:“建康风雨不止,你我手无兵权,诸事不可强为。如能扶持一方诸侯,彼此守望,或可避免一场灾祸。”“一方诸侯?”王坦之皱眉,自然不会认为谢安说的是武陵王等人。最有可能的就是各州此事。但这样以来,危险实在不小。“暂时只是想想。”谢安压低声音,在乐声陡转之前,道出石破天惊之语,“建康风雨愈大,实在无法可行,当仿效前人,否则诸事难定。”联系前言,谢安欲仿效之人,除了王导不做他想。王坦之愕然转头,似不敢相信此言出自谢安。殿前宦者扬声高唱,两人不便再言,只能收拢心神,随唱声下拜,贺新年新岁,新帝万寿。长乐宫中,儿臂粗的火烛成排点燃。自门前入正殿俱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一般。殿中铺着厚毯,色泽鲜明,花纹艳丽,明显是西域的花样。褚太后高坐正位,十二扇玉屏风立在身后,上雕花鸟虫鱼,山间走兽,皆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尤其是正中的一头猛虎,前足踏在石上,昂首咆哮,映着灯光颇有几分骇人。殿中置有两排矮桌,桌后摆着绢布制的蒲团。宫中嫔妃和各家女眷依序入座,宫婢奉上酒水菜蔬,乐者抚琴鼓瑟。编钟敲响,舞者鱼贯入殿。高挑的佳人做少年打扮,头戴方山冠,手执木剑,踩着琴声和鼓点,跳起一曲独特的汉舞。晋人爱美。民间宫中皆是如此。乐声中加入歌声,不似悠长的汉魏长曲,倒像是春秋战国时的古调。歌声愈发高亢,舞者的动作更加洒脱。飞舞之间,全不见女儿家的娇美,颇有几分少年郎的豪迈不羁,飒爽英姿。“难为大予乐令巧思,能将残破的古曲填补完全。”褚太后放下羽觞,对伺候在旁的宦者道,“赏大予乐令二十金,绢十匹。”“诺!”一曲结束,舞者乐者伏跪在殿前,贺太后寿。这是元正惯例,并非说今天是褚太后的生日。“赏!”宦者扬声高唱,大予乐令上殿叩谢。名为六百石的官员,身份依旧不高。和伎乐挂钩,注定是“不入流”。赏赐完毕,乐声又起。这回不再是高亢的鼓乐,而是轻缓的吴地调子。 第457章 见过司马道福的醉态,王淑仪和胡淑仪都不想去碰这个钉子,倒是李淑仪不知在想什么,或者是为彰显一下存在感,站起身道:“我随大长乐去吧。”阿讷本能就想拒绝。谁不晓得余姚郡公主看这位不顺眼,仅次于郗道茂。这位过去哪里是劝,分明是火上浇油。火上浇油?阿讷眼珠子转了转,脑子里灵光一闪,迅速将到嘴边的话收了会去,侧身让到一边,道:“淑仪请。”看热闹不嫌大。依郗郎中递进来的口风,无妨让太后和官家的关系更僵些。如果李淑仪和余姚郡公主在长乐宫闹出乱子,无论管不管,在官家那里,太后都会落下不是。心思飞转间,阿讷已经想好脱身的借口。不怕太后责问,只要将事推到几位淑仪身上,必能全身而退。果不出所料,李淑仪刚一露面,没等说上两句话,司马道福就炸了。“滚!你凭什么管我?!”仗着几分酒劲,司马道福完全不给李淑仪体面,指着李淑仪的鼻子喝斥道;“区区一个昆仑婢竟敢妄称我母?!我母乃士族出身,司空之女,阿姨亦是士族!一个奴婢胆敢狡称我母,好大的胆子!”司马道福的确想借机撒气,却没有失去理智。李淑仪出身低微,儿子却占着世子之位,王淑仪等早就看不顺眼。咬住她不知身份,妄想皇后之位,即便司马昱和褚太后有心追责,司马道福照样有理由为自己开脱。“殿下,我没有……”李淑仪脸色发白,双眼含泪,样子十分可怜。如果换个场合,估计能得几分同情。可惜在场的都是女眷,并且深知宫廷鬼蜮,后宅斗争,见到这个场面,第一时间就会躲开,压根没人上前半步。褚太后脸色发沉。“南康,你不管管?”南康公主看都不看她一眼,冷笑道:“管不了。论理,你我都要唤官家一声叔父,李淑仪是官家的妃妾,余姚又是爆竹性子,怕是越管闹得越大。”说到这里,南康公主端起酒盏,状似无意道:“说起来,新帝登基两月,仍未予太后尊号?”褚太后被堵得肝疼。实事求是的讲,褚太后历经四朝,司马昱登基之后,于情于理都该给她尊号。可是两月过去,连个风声都没有。新帝表明不待见太后,南康公主一句话就戳到褚太后的肺管,差点没将后者气晕过去。仔细想一想,不怪司马昱如此表现。外有桓温郗愔和建康士族,他本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诸事没法做主。褚太后又曾表现出摄政的野心,不设法提防,等着和司马奕落到同样下场?司马昱做过多年宰相,深谙权利斗争的诀窍。暂时动不了权臣,总能压一压宫中。退一万步来讲,他是皇族长辈,褚太后亦要唤他一声叔父。如果不是嫡母早已追封,他不介意再来一场“大典”,让褚太后彻底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过,事情总有界限。压了对方一段时日,让她明白各自立场,司马昱总会松一松手,无意将事情做绝。趁着元月朝贺,尊封旨意送到长乐宫,送旨兼报喜的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算是新帝伸出橄榄枝,打算和褚太后缓和一下关系。不承想,两人刚到长乐宫,就看到亲娘被当殿喝斥,无一人出面解围。而辱骂李淑仪的不是旁人,正是同父异母的胞姐!甭管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关系如何,两人对亲娘都很维护。见亲娘孤立无援,满殿都在看热闹,司马曜攥紧拳头,司马道子更是当场爆发,猛然冲上殿,狠狠推了司马道福一把。“你敢辱我阿姨?!”两人出现时,李淑仪哭得更加伤心,心中却暗自快意。她就是故意的!早从司马曜口中得知,官家有意选在今日为太后尊封,特地派人在长乐宫外守着。获悉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前来,又遇上阿讷来寻人,她当时就打定主意,必要激得司马道福当殿发作。事情果然如预料发展。见到她被辱骂,司马曜脸色阴沉,司马道子当场爆发。不是克制情绪,知道戏要演下去,她必定会得意看一眼王淑仪几人,大笑几声,让她们彻底明白,宫中不是王府,更不是士族后宅!出身不代表一切。没有儿子依仗,凭什么在自己面前端架子,简直可笑!司马道福被推倒,顺势撞翻矮桌,染上一身酒水。司马道子犹不干休,抓起酒勺狠狠砸下,怒声道:“你辱阿姨血统低贱,幸了阿姨的父皇怎么说?我和阿兄又算什么?!”此语一出,满殿俱静。司马曜握紧圣旨,看着司马道福,眼中浮现戾气。褚太后知道,她不能再不出声。当下扶着宦者的手起身,开口道:“余姚醉了。”四字落下,明显是不希望司马道子继续追究。 第459章 现下,司马昱没想太多,朝堂之上也无人提出异议,诏书顺利下发,后宫嫔妃叩谢皇恩,嫔妃身后的家族也是拊掌相庆,为即将到手的利益兴奋不已。比起封号之事,允桓大司马乘舆上殿,掀起的波澜委实不小。此道诏令一出,满殿哗然。郗愔看向司马昱,又扫一眼桓温,眼神莫名复杂。谢安王坦之心存担忧,王彪之和王献之同样表情愕然。王彪之更是起身出列,就要仿效废帝之时,对新帝好生劝解。什么人能乘舆上殿?官家这道诏令简直匪夷所思!如果切实执行,无异是公告天下百姓,桓温位高权重,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王导!令人意外的是,在王彪之开口之前,桓温当先出言,对天子之命坚辞不受。“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实不敢受!”桓温言称惶恐,表情十分真挚,却没有行拜礼。是否真心敬重天子,感到惶恐,已是昭然若揭。观察司马昱的表情,郗愔收回视线,嘴角闪过一丝讥讽。再看僵在当场的群臣,不免暗中叹息。满殿之上竟没有一个明白人。可惜了天子这份“心”。司马昱继续劝说,桓温仍执意不受,几次三番,谢安终于看出些门道,脑中灵光一闪,起身道:“大司马为国为民,北伐落下此疾。陛下之意虽重,无过大司马之功。大司马当受此荣!”轰隆隆!一声炸雷当头落下,殿内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圆整双眼,下巴落地,被劈得外焦里嫩。出声的是谢安谢侍中?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就算要给桓大司马搭台子,也该是郗超之流。谢安站出来……不是生出幻觉?莫非陈郡谢氏已靠向桓温?列班朝中的谢玄,此刻也是满脸不解。他倒不认为谢安和桓大司马达成了什么协议,只是觉得,谢安突然行出此举,背后定然大有深意。不理会刺在背后的目光,谢安坚持说服桓大司马,希望后者接受这份殊荣。桓温意志坚决,咬死不松口,坚决不接圣旨,甚至口出要返回姑孰。这绝非是托辞,完全是在当面威胁司马昱,如果不收回皇命,信不信他回姑孰调兵!百般无奈之下,司马昱只能遗憾的收回圣旨,赞扬桓大司马有贤臣之风。“有大司马在,国事无忧矣。”“陛下过誉,臣不敢当。”直至朝会结束,仍有部分人云里雾里,不太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坦之就是其中之一。行出宫门,登上牛车之前,王坦之特地将谢安拉到一边,开口问道:“安石,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为桓元子说话?”谢安叹息一声,示意王坦之放开他,道;“此处不是详叙之地,文度如无要事,还请过府一叙。”王坦之没有推辞。两人的车驾穿过御道,行过秦淮河北岸,很快抵达谢氏府邸。健仆跃下车辕,唤门房开正门。谢安王坦之先后下车,相携走进府内。“快去备茶汤。”谢玄跟在两人身后,命婢仆备下火盆和待客之物,尽快送到客室。待一切安排妥当,婢仆退到廊下,谢安留下谢玄,道:“无需关窗,关门即可。”“诺!”王坦之没有着急询问,用过茶汤和馓子,净过手,方才开口道:“安石可否解惑?”谢安放下布巾,开门见山道:“文度可还记得,桓元子有意九锡之礼?”“记得。”王坦之点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实在太快,没能立即抓住。“在文度看来,乘舆上殿比之九锡之礼如何?”王坦之愣住。谢玄动作一顿,表情中闪过一丝明悟。谢安继续道:“如授九锡,无需多久,即会有禅位之言流出。届时,无论官家还是你我都将十分被动。授此殊荣则好坏掺半,纵然会拔高桓元子的地位,亦会为其留下跋扈之名。”更重要的是,自曹操之后,九锡几乎同皇位画上等号。而乘舆上殿仅代表一种殊荣,更能暂时堵住桓温的口。再是嚣张跋扈,也不能步步紧逼,一边乘舆上殿一边嚷嚷着要九锡。事情传出去,桓元子的脸皮要是不要?虽说只能拦下一时,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想通个中关窍,王坦之猛拍大腿,万分的后悔。 第461章 “将那几个医者看紧。”“明公放心。”郗超掀开帐帘,很快有医者送上汤药,桓大司马几口饮尽,头晕的症状稍有减轻,略微舒了口气,由医者重新诊脉开方。“大司马不可劳神,还需多休息。”“我知道了。”桓温遣退医者,无心处理公务,打算小憩片刻。郗超告辞离开,帐中归于宁静。婢仆点燃新香,淡淡的暖香飘散,桓大司马躺在榻上,很快进入了梦乡。远在幽州的桓容,不知自己又被盯上,正忙着接收第一批胡商送来的流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两名西域胡担下这笔生意,假借吐谷浑贵族的名义,从氐人手里交易羊奴,价格比寻常高出一成半。名为羊奴,大半都是附近的汉家流民。不用任何成本,就能得到大量的粮食海盐,甚至是精美的绢布,氐人部落几乎把胡商视为财神爷,主动帮忙“找人”不说,更带着商队躲开边境盘查。运气不好,遇上边境守军也无妨,装作部落迁移即可。西域胡见事有可为,当即开出价钱,并且表示,如果能平安无事穿过边界,给出的好处再加半成。有好处的事自然不能错过。部落中人趋之若鹜,差点为此打起来。第一次做这样的买卖,两人很有些提心吊胆。等过了氐秦边界,遇上接应的袁氏仆兵,心才落回实处。桓容没露面,和他们定契的是荀宥。两名西域胡大吐苦水,历数沿途艰辛,希望尾款能再加两成。荀宥没有接话,而是笑道:“两位放心,看在两位忠心办事的份上,哪里出了变故,留在洛州的家眷也能衣食无虞。”胡商的话卡在喉咙里。猛然记起一家老小还捏在秦氏手里,想要捞好处的心顿时歇了一半。打完棒子,见两人老实了,荀宥才开口道:“此次带回壮丁一百九十,女子三十,按照价格,你二人可得绢,亦可得盐粮。”两个胡商提前商量过,全都要海盐和粟米。“北地天寒,又遇上灾年,加上上月征兵,部落里的勇士少去大半,盐粮都是奇缺。”“一斛粮能换一个女子,两斛就能换一个壮丁!”“如果不是舍人吩咐,此次只是探路,带回的人数不可太多,再压一压价格,换来的人不会少于三百。”胡商你一言我一语,将交易的过程叙说清楚。荀宥时而点头,时而发出疑问,同时手中不停,将两人走过的路线绘成简图,并在重要的郡县处做出标注。胡商以为他是在绘制商道,殊不知,今日的商道,明日就可能变成大军挥师的路线。“下次交易我会遣人通知。”荀宥落下最后一笔,对胡商道,“尔等暂时留在盱眙,切记严守消息,不可对他人言。”“诺!”“舍人放心!”胡商连声应诺,临走之前,一名年纪稍大些的开口道:“仆有一事,斗胆请舍人行个方便。”“何事?”“仆长孙刚满五岁,尚未启蒙。”胡商顿了顿,小心看着荀宥的表情,“仆想送他入盱眙书院,未知是否可行?”“我会上禀使君。”荀宥没有点头,也没有当场拒绝,“两日后给你答复。”“谢舍人!”胡商十分感激,连声道谢。待两人离开客室,荀宥转过身,向屏风后走出的桓容揖礼。“明公以为如何?”桓容斟酌片刻,看向跟在身边的四头身,道:“峰儿以为呢?”“他在向阿兄投诚。”袁峰抓住桓容的衣袖,肃然道,“他不信任秦氏,也不信任阿兄。但他知道阿兄能给他更多的好处,故而想将长孙送到盱眙。”“的确。”桓容执起袁峰的小手,道,“还有一点。”“还有?”“有句话叫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袁峰皱眉。“正如你所言,他不信任秦氏,也不信任我,但又不能带着家人跑路,干脆将危险分散,为日后做打算。”袁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阿兄,这句话是哪位先人所言?虽有几分粗俗,却甚有道理。” 第463章 当下动作利落的取来两只布袋,将包子馒头装好。新出笼的包子馒头,个个热得烫手。伙计擦过手,一个一个捡起来,不时呲牙咧嘴,到最后还揪起了耳朵。“有袋子也烫,您小心点!”“知道了。”什长抓起布袋,想了想,又道:“稍后我再来一趟,给我留下两笼包子,再匀一笼馒头,我知道你家掌柜有手艺,面食做得极好。你和他说是刘五要的,免得他骂你。”伙计连声答应着,目送什长离去。掌柜恰好走出来,手里抓着屉布,见包子空了一笼,不禁面露惊讶。这一眨眼的功夫,一笼包子就卖完了?“是巡坊的州兵,姓刘的什长。”伙计抬起空掉的蒸笼,对掌柜道,“他还要两笼包子,一笼馒头,说是都给他留着。”“姓刘?”“说是刘五。”“行,这事我知道了。先不忙,等他来了有热的。”伙计好奇问道:“您认识这个刘什长?”“岂止是认识。”掌柜面带怀念,“就在前年,我和他一起进的幽州。连续几天没东西吃,卖力气都没人要。不想做士族豪强的私奴,干脆躲到城外,差点去做了山贼。”喝!伙计吓了一跳。“后来,遇上新刺使上任,征召州兵,我俩和同乡一起报名,结果他征上,我没成。”说到这里,掌柜满脸都是遗憾,连声叹气。“后来饷银发下,他分文没动,都给我送来,说是借给我,让我能有个生计。这才有了这个铺子。”掌柜感叹一声,搓搓沾着面粉的手指,“亏得这个手艺,现如今,我也能贴补几个同乡,就是近来少见。”掌柜说话时,天色已经放亮。城门开启,守在城外的村人和小贩一股脑的涌入城内,多数是赶往西城,想着今天过节,游玩的郎君和女郎定然不少,有闲钱的都不介意花上几个,生意定然会不错。临近辰时,四城坊门篱门皆开,街上行人渐多,时而能见到牛车和马车。西城中的坊市更是人声喧闹,各种叫买声不绝于耳。安静一夜的盱眙城,陡然间热闹起来。相比之下,南城则稍显寂静。巡城的队伍归来,交接的州兵早已准备好。营中备有热汤和蒸饼,多数州兵和私兵刚刚结束早操,正排队舀汤取饼。刘武提着两只口袋回营,在轮值的册子上按下手印,由文吏盖下印章,并未去领饭食,而是将半袋包子分给什内兵丁,余下带回到营房,找到正在整理行李的几个秦氏仆兵,道:“秦方,不是说午后才走?”“的确是午后,不过是早些准备。”说话的仆兵转过身,一张四方脸,颌下留着短须,额前有一道长疤,一身的腱子肉几乎要撑破皮甲。“还好,来得及!”刘五长出口气,将两只袋子放到榻上,留下一句“给你的”,回身翻出一只钱袋,抓起来就往外走。“等等!”秦方动作极快,一把抓住刘五的肩膀。“怎么回事?至少说清楚。”“这是西城徐铺的面食,还温热着,你和几个弟兄垫垫肚子。我再去一趟,买回来你带着路上吃!”秦芳没动,让同伴取来铜钱,道:“拿着!”刘五不满,这是没拿他当兄弟?“让你拿着就拿着!”一个年纪稍轻些的仆兵塞过钱袋,拍拍刘五的肩膀,笑道:“大兄的意思是,你的好意咱们领。不过,回去的可不是几个,你那点钱不够。这些都拿去,徐浦的包子有多少买多少。不然的话,就这十个二十个,咱们也不好意思当着兄弟的面吃。”刘五明白了,拍着胸脯笑道:“成,我这就去!”换成旁人,这事未必能成。毕竟徐铺的包子相当有名,这会的时间,怕是十几笼都卖出去了。但他和徐昆是老相识,交情匪浅。算一算时间,现做也是来得及。刘五离开之后,秦方等人继续收拾行李。在盱眙几个月,和州兵私兵同吃同住,凡是州兵有的,他们一概不缺,单是夹袄就有两件,还有盐渎制出的皮靴,鞋底不硬还相当保暖,穿上就不舍得脱。“说起来,咱们这一走,未必能再见面。”一名仆兵系好包裹,开口道,“秦雷几个都要跟着回去,十成十是兵力吃紧,氐人来者不善。”“少说丧气话!”另一个仆兵瞪他一眼,包袱一扔,打开布袋,抓起一个包子,三两口吃尽,腮帮鼓起一块。“那些胡贼什么时候善了?”秦方坐到榻边,也抓了一个包子。“早几年,坞堡夹在胡贼中间,日子更难过,一年到头不歇刀兵!我大父和伯父,还有几个叔父,全都死在胡贼手里。” 第465章 桓容:“……”这还不叫不和?秦璟摇摇头,道:“日前家君攻下上郡,即是为激怒苻坚。他果然中计,不顾群臣反对强行发兵。”桓容眸光微凝。“来而不往非礼也。”王猛用贺野氏算计秦氏,差点害死秦玒。秦策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好意思,他是个武人,讲究快意恩仇,仇要马上报,敌人要尽早砍。于是,张禹出计拿下上郡,激怒苻坚,再通过埋伏在长安的探子传播流言,本意是挑拨归附氐人的部落,不料想获得意外之喜,让苻坚王猛这对黄金搭档生出裂痕。“王猛出面说服各部首领,苻坚亦会后退半步,君臣的嫌隙不会扩大。”秦璟的表情中带着遗憾,“想要再寻到这般机会,怕是难之又难。”桓容没接话。论起挑拨放火,谁比得上贾舍人?送走秦璟之后,他决心和贾秉讨教一番,换成自己遇到这种情况,应该如行施为。长安人心不齐,拼凑起来的军队不会全力进攻,秦氏则不然。秦策命秦璟和秦玚屯兵洛州,牵制两万氐兵,他再次亲征,从上郡南攻,继续从苻坚手里抢肉。“战事一起,氐寇边境不会太平。”秦璟凑近桓容,低声道,“容弟何妨派出商队,再往边境一行,想必能有斩获。”桓容后退半步,看着秦璟,满脸都是怀疑。要是没有会错意,秦璟是让他趁机占便宜?有这么好的事?“此后数月,北地流民必然增多,杂胡也会生出摇摆之意。”秦璟眼底带笑,“这样的买卖岂可错过?”“秦兄有什么条件?”“我会派人为商队指路,避开战场,找到靠近边界的杂胡。”秦璟道。“事成之后,汉家子我要一半,杂胡另论。如抓到氐人贵族,多少能市个好价。我分文不取,全归容弟,当是抵偿人员损耗。”桓容笑了。这算是联手割肉敲竹杠?“然。”“……”需要承认得这么大方?秦璟点头,时间紧迫,没法委婉。桓容斟酌片刻,觉得此事可为,半点不浪费时间,在送秦璟出城的路上,顺便定下契约。“秦兄一路顺风,愿此战旗开得胜!”“借容弟吉言!”秦璟策马上前,微凉的手指擦过桓容鬓边,低语一声“容弟保重”,旋即调转马头,飞驰而去。桓容摸了摸耳垂,感叹一声,人果然需要锻炼。换做两个月前,此刻怕要脸红耳热。如今不过是心跳微快,脸色变都不变。回到刺使府,荀宥钟琳闻听此事,都觉得桓容有些草率。“明公,此事风险不小。”“我知。”桓容放下竹简,笑道,“但是,有秦氏仆兵带路,亦能了解入氐秦的捷径。”和商人不同,秦氏仆兵探路,肯定是为战事做准备。这是难得的好处。比起秦氏,东晋离长安更近。桓容的野心不止于幽州。渣爹都能掌控数州,他何尝不行?而要争取更大的权力,军功、名望皆不可少。幽州和长安有点远,但相邻的荆州归桓豁掌管,益州也渐渐有了生意往来。桓容正试图避开桓大司马和建康,凭借自身力量铺开一张大网。“明公是说?”荀宥和钟琳互看一眼,都是双眼微亮。“我什么都没说。”桓容摊开手,继续归拢书信竹简。翻到李夫人送来的消息,知晓射阳被划归郡公主食邑,朝中的某些人正蠢蠢欲动,好心情顿时消去一半。摸摸下巴,桓刺使开始认真思考。仅是按照一千五百户上税,他倒是可以考虑。毕竟还当着朝廷的官,总要给皇帝一点面子。但是,如果有不怕死的敢得寸进尺,他是让人打个半死还是全死?实在麻烦的话,干脆和阿母通个气,把射阳划入封地,让司马昱给他闺女另找地方?那样一来,县公的爵位怕是不够,必须得是郡公才行。想到这里,桓容挑了挑眉,手指在桌上轻敲,缓缓陷入了沉思。第一百四十六章 贾秉献计 第467章 “这么快?”看着自己的断臂,秦玒面露郁色,低声道:“如果我没受伤,定可随阿兄同上战场。”秦玸看向秦玒,想要开口劝慰,却被秦璟拦住。“谁说独臂就不能杀敌?”“阿兄?”秦玒抬起头,心中生出希望。“这次不成还有下次。”秦璟沉声道。“你安心养伤,等伤养好,和我一同去打长安。拿下苻坚王猛,再去打慕容垂。阿父既已称王,收回旧地哪里够,自然要拓土开疆!”秦玒和秦玸顿时双眼发亮。“不用担心没仗打。”秦璟笑看两个弟弟,一个个列举,“氐人和慕容鲜卑之后,还有柔然、吐谷浑。拿下两国,还有极西之地。”“你们应当记得,阿母曾言,汉盛之时,兵锋所指皆为国土,马蹄所至即为汉疆。汉人可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如今百年战乱,汉室衰微,欲重振华夏,可不是几场大战而已。”秦玒和秦玸热血沸腾,仿佛能预见日后纵马驰骋,创下盖世奇功。“至于你的手臂,并非全无办法。”“果真?”“我岂会骗你?”秦璟笑道。“春秋战国时,有大匠能制假足,行走同常人无异。公输传人现在盐渎,且有能制机关的相里氏,待战事结束,你可与我同赴幽州。”“如此一来,又要欠容弟的人情了。”秦玸叹息一声。秦璟没说话,只是将随身的一张绢布取出,递到秦玸手中,示意他细看。“待我赶赴洛州,你可派人前往新蔡,为幽州商队引路。按此绢所写行事。”秦玸收起绢布,正色应诺。秦玒好奇探头,秦玸干脆将绢布展开。“这都是真的?”秦玒没见过桓容,对他的印象多来自兄弟之口,见到绢布上的内容,惊讶之色尽显。“自然是真。”秦璟道,“盐渎商船很快将至,皮甲大车送往洛州,耕牛送回西河。所需金银绢布自彭城出,提前给阿岩送个信。”“阿兄放心。”“再有一事,”秦璟转向秦玸,正色道,“长安不稳,氐人未必肯决战,却不会轻易撤兵。若是陷入坚持,恐会拖过春耕。阿岩性情跳脱,不擅处理政务,春耕之事不可耽搁,你多费心。”话落看向秦玒,“你不过断了左手,右手还能写字。别偷懒,多帮帮阿岚。”“诺!”秦玒秦玸齐声应诺。秦玸知晓自己的责任不轻,不敢有半点马虎。秦玒一扫郁气,握紧右手,正如阿兄所言,不过是一条胳膊,不妨碍他写字练武,有什么好颓废?平白让人笑话!“阿兄,我听你的!”秦璟点点头,正要起身,忽听秦玸道:“阿兄,大兄也要去洛州。”“大兄?”秦璟微感诧异。秦策亲自领兵,秦玖作为嫡长子,本该坐镇西河,为何要来洛州?“这个……”秦玸犹豫片刻,低声道,“大概是久不上战场,想多杀几个贼寇。”借口很蹩脚,刚懂事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秦璟勾起嘴角,垂下长睫,道:“如此也好,有阿兄在中军指挥,我便可卸下重担,一战杀个痛快!”“阿兄?”秦玒和秦玸同时皱眉。比起相差十余岁的秦玖,他们和秦璟更加亲近。自然而然会站在秦璟一边,对秦玖突临洛州感到几分不妥。“阿嵘,阿岚,你们要记住,”秦璟按住两人的肩膀,正色道,“外边的敌人还有很多。”“可……”“听话!”用力揉了揉两人的脑袋,秦璟笑道:“记住祖训,咱们都姓秦!”兄弟俩互相看看,到底点了点头。短暂交代几句,秦璟起身走出室外,恰好在廊下见到刘媵。“阿姨,此处风冷,为何不入厢室?”刘媵摇摇头,叹息一声:“委屈郎君了。”秦璟不言,片刻才道:“阿姨言过了,我为秦氏子,自当如此。况且,我与大兄和睦,阿母才不会劳神。”秦玖光明正大的临战立功,证明他还顾念手足。纵然有小人在一旁鬼祟,有秦策和李夫人压着,兄弟之间尚不会“伤筋动骨”。 第469章 “士族权盛,王与司马共天下。大司马和郗刺使掌控府军,权柄日重。官家想要争权,势必要扶立外戚,如先朝的褚氏和庾氏。”“但是,除李淑仪之外,其他宫妃未有皇子。”桓容出声道。没有皇子扶持,到头来还不是给他人做嫁衣?“非也。”贾秉淡然道,“大司马年逾耳顺仍得两子,官家如何不能?术士之言可信亦可不信。况且,李淑仪身份低微,其子自然要奉皇后为母。日后太子登基,更将享太后尊荣。”简言之,司马昱画出一张大饼,但凡有点野心都会上钩。当然,这事有个前提,皇姓仍是司马。桓容咧嘴,突然感到牙酸。“外戚之家,想要更进一步,必得全心拱卫皇室。官家分封郡公主食邑,何尝不是为几家增添财路。”有钱才能好办事。纵观东晋地界,哪里税收最丰,不言而喻。桓容皱眉,神情变得不善。这么说,不是司马昱一时糊涂,而打定主意从他手里抢肉?“明公,”贾秉沉声道,“此事不能退。”“我知。”桓容道,“如果谁敢插手射阳地方,我绝不姑息!”“不只如此。”贾秉摇摇头,“要么从源头杜绝,迫使官家另选食邑,要么将事做绝,放人进来,趁机拿住把柄,将其家族连根拔起,杀鸡儆猴。”桓容:“……”明明办法一样,为何从贾舍人嘴里说出来就这么渗人?“从源头杜绝,难免要费些章程。以明公的人望和军功,请封郡公未为不可。然行此举会引来大司马和朝中忌惮,更会树立新敌。”桓容神情微变,他的确没想到这点。“若选后者,则可省去诸多麻烦。”贾秉的意思很清楚,幽州是桓容的地盘,把人弄进来,随意盖个罪名,搓圆捏扁任他说了算。心狠点,来一个“里通胡贼,图谋不轨”,全家都要砍头流放。东晋地盘不大,流放的地界也不多。最知名的就是朱崖州,即是后世的海南岛。到了宋朝,这里都是流放的热门地点,何况几百年前的东晋。只要桓容动手,背后肯定有人帮忙插刀。论起朝堂上的利益纠葛,不比士族家谱简单多少。“秉之的意思我明白了。”既然要做,那就做绝。吃过几次教训,桓容深谙这个道理。“仆请明公手书一封送往建康,有殿下从中安排,想必能事半功倍。”所谓安排,不过是挑选最好下刀的那只肥鸡。借助南康公主的手,再动一动埋在建康的钉子,促使事情加速,尽快让他们朝射阳“下手”。如此一来,桓容才能正大光明的盖帽子,抓着鸡脖子威胁猴子:说,你服是不服?!“好。”桓容没有迟疑,“事情宜早不宜迟,尽快解决射阳之事,另有要事待办。”贾秉微感诧异。“明公所言何事?”“我和秦氏做了一笔买卖。”桓容铺开竹简,选了一支笔,随意道,“趁着秦氏和氐人交战,从长安附近市回人口。如果能抓到氐人贵族,还能顺手换些金银。”贾秉顿住。“明公所言确实?”“啊。”桓容落下一笔,头也没抬。贾秉眯起双眼,“性度洪量,仁而果决,孙仲谋乎?”“秉之说什么?”桓容没听清,抬头看去。“仆言明公睿智。”贾秉拱手,笑容格外明朗。看着这样的贾舍人,桓容激灵灵打个寒颤。“秉之可否别这样笑?”“为何?”笑还不对?“太过吓人。”贾秉:“……”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说有就有桓容的书信递送建康,恰逢寒食节。建康城中,家家户户不生烟火,台城之内亦以干饭和醴酪为食。司马昱登基不久,遇寒食节不朝,终于亲往长乐宫,向群臣释放出信息:晋室关系渐有缓和,只要太后安心留于长乐宫,必当享有尊荣。 第471章 她特地派人守在青溪里,等着和南康公主同入台城。不然的话,纵然禁足结束,进入宫门,能不能见到天子还是两说。宫宴上一场大闹,事后的不同处置,让她彻底明白自己的处境。身边的婢仆战战兢兢,看着就心烦。唯有阿叶忠心,劝她息怒,不能负气伤了自己。又为她分析利弊,让她逐渐明白,在阿父的心目中,皇子始终重于皇女,从宫宴后的处置就能看出一二。“殿下被禁足,那位可是一点事都没有,甚至还得一套笔墨,几件玉器,青溪里都传遍了。”“天子重视皇子,那个昆仑婢也水涨船高,在台城内耀武扬威,还故意放出消息,引得城内沸沸扬扬,出门的健仆都有耳闻。”“殿下,要想改变处境,必须要取得权势。何妨忍一时之气,效仿汉朝馆陶公主?”提起旁人,司马道福或许不晓得。论起馆陶公主,她却是一清二楚。窦太后的亲女,汉景帝的同母姊,汉武帝的姑母兼岳母。在窦太后和汉景帝活着时,馆陶公主的权利之大,地位之高,纵观两汉,再没有一个公主能出其左右。后来的平阳公主也是仿效她的手段,为天子寻美,才有了卫子夫的出现。明白阿叶的暗示,司马道福不禁心中火热。她对桓济失望透顶,却对王献之求而不得。能设法抓到手中的,就只有地位、财富和权利!没有南康公主的政治头脑,也没有褚太后的果决狠辣,但她有另一个优势,她是司马昱的亲女!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再不情愿,也要唤她一声“阿姊”。司马道子年纪尚幼,可暂时丢到一边。司马曜已是外傅之年,并且长得高大健壮,可比舞勺少年。“年少慕艾。”四个字闪过脑海,司马道福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以己观人,想到未及豆蔻,初见王献之时的心动,设想司马曜沉迷美色的不堪情形,顿时心中一畅,郁气一扫而空,不由得笑出声来。至于阿叶为何如此聪明,她毫不在意。阿叶出自琅琊王府,未入桓氏前就跟着她,生死全操于她手。如果一直忠心,司马道福不介意给她一场富贵。胆敢生出二心,下场只有城外的乱葬岗!对司马道福而言,处死一个奴婢,无异于碾死一只蝼蚁。“余姚?”正想得出神,不期然被唤了一声,司马道福抬起头,发现在场三人都看着自己。南康公主挑起眉尾,褚太后和司马昱都是神情莫名。“为何发笑?”三人正说到上巳节,司马道福突然笑了起来。南康公主知晓李夫人的安排,仅是挑了挑眉,未置一词。司马昱和褚太后被笑得满头雾水,半点不晓得方才所言有何可笑。司马道福脸颊泛红,讷讷的不出声,和之前判若两人。看着这样的司马道福,褚太后满心怀疑,只是嘴上未言。司马昱却是叹气,不免又生出慈父之意。司马道福是他第一个女儿,难免骄纵了些。宫宴上的举动虽有些出格,罚也罚过,事情也该过去。见她这个样子,不免对引发事端之人生出不耐。不是看在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就算司马道福将李淑仪打杀,司马昱眼都不会眨一下。甚者,如果他还有儿子在世,世子之位也不会落到婢生子头上,遑论今后的一国储君。司马昱十分清楚,桓温推他上位,就是看他没有嫡子,两个庶子又是昆仑婢所出。他在位时尚好,如他不幸早死,不用等桓温发难,同姓司马的诸侯王就会生出不满。被一个婢生子压在头上,而且是个昆仑婢!仅是琅琊王也就罢了,若是成为储君乃至登上帝位,岂不是让人笑话!晋室妄称汉家正统,竟让有“外族”血统之人登上九五,胡人都会笑掉大牙!一旦晋室内部生隙,难保永嘉之乱不会重演。虽说诸侯王没有军权,但权臣和氏族可不是摆设。趁机占队争权,祸事无可避免。想到这里,司马昱不免生出一阵寒意。对将会引来麻烦的李淑仪更觉厌烦,甚至对扈谦都生出埋怨。王府中的女子何其多,为何偏偏是一个昆仑婢?即便是媵妾身边的婢仆都比她好上十倍百倍!留意到司马昱的神情,司马道福知晓机不可失,将浸入姜汁的衣袖擦过眼角,当着太后和天子的面痛哭悔过。“余姚错了!”“让太后烦扰,父皇忧心,是余姚之过!”司马道福性情骄纵跋扈,少见如此软弱。事出反常必有妖。褚太后看向南康公主,分明在问这是怎么回事,刚消停几天又要起幺蛾子?南康公主垂下眼帘,全当没看见。司马昱见女儿哭得可怜,哪怕知道她有几分作戏,对比李淑仪在宫中的种种举动,仍不免心软。正要出言安慰,偏听宦者上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来向太后请安。司马昱表情微沉。这个时候? 第473章 司马道福和司马曜姐弟低着头,尽量减少存在感。再蠢也该明白,南康公主向天子发难,句句占理,压根无法反驳。三人握紧双拳,都在暗中希望,南康公主能逼得天子收回成命。食邑的好处又落不到自己身上,反而会助长旁人气焰,增加对手筹码。出声帮忙?想都不要想,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此时此刻,三人立场一致,全然不顾父子亲情,仅从自身利益出发,已然现出坑爹的预兆。见火候差不多了,南康公主放缓口气,道:“我知皇命不能更改,然边境安稳实是重中之重,不得不言,还请陛下恕罪。”“南康一心为了晋室,朕岂会怪你。”司马昱知道必须给出一个答复,要不然,南康公主的话传出去,他多少会担上“压榨臣子”“不顾百姓死活”的罪名。“射阳之事的确是朕考虑不周,明日朝会之上,朕会下旨免幽州一年粮税。”南康公主并不满意。又是一番较量,司马昱免幽州三年粮税,许桓容自留商税,并自朝廷补发州兵军饷,南康公主方才谢恩。目前而言,截留税收是各州不成文的规则。但为面子考量,总要交上部分。请下这份圣旨,桓容相当金牌在手,完全不用理会世人目光,可以在幽州大展拳脚,将征税所得纳入囊中,不怕他人眼红发热。三年的时间,足够他发展势力,武装起一支强军。有人想摘果子?来啊!敢伸爪子他就敢剁!至于射阳的食邑,同样很好解决。采用贾秉的计策,把人弄进来盖帽子,绝对一盖一个准!说你没有“里通胡贼”,更没有“图谋不轨”?桓刺使冷冷一笑,我的地盘我做主,我说你有你就有,没有也有!不服咬我啊?于是乎,南康公主入台城一趟,幽州截留钱粮过了明路,更得一笔外财,补发半年军饷。车驾回到青溪里,带着书信的鹁鸽振翅北飞,好消息很快送到盱眙。同时,司马道福开始大肆收集美人,命人教导礼仪歌舞。桓济身在姑孰,不知她所行,桓熙和桓歆冷眼看着,都觉得此举蹊跷,却又想不出原因。直至上巳节,司马道福将司马曜请入桓府,安排一场宴会,献上几轮歌舞,更以数美相赠,谜底方才揭晓。经阿叶提醒,司马道福不只给司马曜送美,连亲爹也没落下。甭管宫中嫔妃怎么想,是不是在背地里咬牙切齿;也不论建康是否又传出流言,多少人在议论余姚郡公主给宫中送美人,司马道福得到的赏赐做不得假,漏了许久的封号也随之授下。“新安长公主,食邑五百户,实封新安郡。”尝到好处,司马道福轻易不肯收手。阿叶又为她出计,并有道人献上一瓶丹药。司马道福犹豫片刻,对权势的渴望终于压过亲情,握着药盒的手不断攥紧,沉声道:“寻几个健仆试一试。”“诺!”得知桓府情况,李夫人微微一笑。随意捻起几粒谷子,挥袖撒到院中。一群雀鸟从枝头飞落,争相啄食。听到熟悉的环佩声,李夫人侧过头,正遇南康公主自廊下行来。到了近前,南康公主停住脚步,抚过李夫人身上的绢袄,道:“廊下风冷,阿妹在这多久了?”李夫人轻轻摇头,攥住南康公主的袖摆,轻轻靠在公主身前,笑道:“阿姊,春日景好,可与妾共赏?”说话间,清风穿过廊下,长袖飘动,裙摆流云。几片花瓣随风舞过,轻轻落在乌黑的发间,更显得娇颜绝世,美人倾城。第一百四十八章 做执棋之人上巳节后,司马昱连发两道圣旨,一道免幽州三年粮税,许州治所自留商税,令发半岁军饷;一道增新安郡公主食邑三百,虎贲五人。诏书既下,满朝哗然。司马道福已有食邑五百,如今又增三百,实封不仅超过姊妹,甚至在两个皇子之上。新安郡治于扬州,遥领州牧的不是旁人,正是桓大司马。对桓大司马来说,八百户粮税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招呼不打一声,就将公主食邑增至八百,是否胆肥了点?关系到面子问题,众人料定会计较一番。让人惊奇的是,桓大司马一声没出,任由诏书发下。众人面面相觑,都是满头雾水。不禁生出猜测,司马道福嫁给桓济,桓济又是桓温亲子,这里面兜兜转转,或许是左手出右手进,未必如表面看起来简单。说不准,天子和大司马早在背地里达成协议?殊不见,前脚将公主食邑选在射阳,后脚就免去幽州三年粮税,更许自留商税。仔细算算这笔账,桓容压根就没有吃亏。不过,众人也有担忧。桓豁掌荆州,桓冲治江州,桓大司马领豫州,桓容控幽州。 第475章 李夫人上身微倾,夹起一块糕点,放在小碟中切开,现出流淌的内馅。素手执起青筷,腕上玉镯垂落,袖摆轻轻拂动,一举一动皆可入画。“甚好。”桓大司马实话实说。“这就是瓜儿说的生意。”“糕点?”桓大司马皱眉。“甘味。”南康公主摇头浅笑,移过小碟,道,“此糕未加蜜,除桂花外,另加了糖,入口才会如此甘甜。”“糖?”桓大司马诧异,“这又是何物?”南康公主侧头示意,李夫人取出一只陶罐,打开盖子,里面是大小不一的糖粒,灰白的颜色,有些似粗盐。“夫主尝尝?”李夫人取出一只银勺,舀起一粒递到桓大司马面前。不到指腹大的糖粒,咬在口中咯吱作响,甘甜的滋味慢慢扩散,和蜜水的滋味截然不同。“这就是糖?”“对。”南康公主颔首道,“瓜儿偶得此物制法,欲市以南北,料其大有可为。夫主以为如何?”桓容早惦记制糖,奈何诸事缠身,一直没能脱出手来。不想桓祎给了他一个惊喜。某次出海,桓祎跑得有点远,遇上一艘外邦商船,意外寻来甘蔗,还带回两个黑皮的印度人。这个时候,印度分为数个邦国,许多邦国的名字早淹没在历史中,桓容听都没听过。但是,他们却掌握着制糖技术。哪怕材料耗费极大,制出的糖掺有杂质,颜色发灰,和后世的白糖截然不同,也足够桓容兴奋得蹦高。有杂质不要紧,技术简陋也没关系。只要掌握技术核心,有足够的原料,凭借能工巧匠,早晚能提升工艺!第一批糖制出,并不尽如人意。颜色不够白,入口的味道也不够甘醇。两个菠萝头却各种膜拜,以为见到神迹,用生涩的汉话表示“这样白的糖他们从没见过,一定是神迹”。第二批稍有改进,第三批则停滞不前。桓容倒没太过心急。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不是专业人才,总归要下边的人摸索,急没多大用处,反而会造成反效果。能去除大部分杂质,让甜味变得纯净,灰点就灰点吧,反正大部分人吃的盐都是灰的,何必着急上火。制糖作坊扩大之后,石劭提醒他,以幽州目前的实力,不可能独吞这笔财富,必须找人合作。琅琊王氏有意盐市,但势力难出建康,暂时不做考虑。收到谢玄来信,桓容曾一度考虑陈郡谢氏,很快又打消念头。以陈郡谢氏的立场,加上江左风流宰相对晋室的态度,除非对方改弦易辙,要不然,这个盟约不能结,结下也不会牢靠。小士族和吴姓不能选,选了是给自己找麻烦。思来想去没有着落,桓容有些上火。最终是贾秉提议,何不同桓大司马做这笔生意。桓容当场愣住,以为贾舍人在开玩笑。贾秉态度严肃,半点没有说笑的意思。见桓容不明白,干脆从多方面进行分析,列举缘由。更提议,最好将郗刺使也列入名单。“天下是为棋盘,世间人皆可为棋子。明公今非昔比,当为执棋之人。”“友人尚需底线,敌人大可利用。”“天下之大,不局一南北之地。财帛动人,如此暴利,神仙亦会动心。”“多方势力联合,牵一发而动全身。线头掌于明公手中,他日生出龃龉,旁人伤筋动骨,明公可保无虞。更可坐收渔翁之利。”“再者,益州刺使同大司马不睦,与郗刺使亦有嫌隙,早晚会被拉下官位。明公无需多费心思,倒是宁州刺使有才有谋,极会做人,不妨加以拉拢。”“明公且看,不出数日,朝中定将生变。届时,明公可暗中笼络各方,有财路为盾,短期之内,幽州自能安然激流之外。”长期?那时羽翼丰满,谁来都不惧!桓容被贾秉说服了。事实上,听过贾舍人的分析,他既有激动又有恐惧。执天下之棋?虽有逐鹿之心,但是,刚下手就玩这么大,当真好吗?贾舍人表示“好”,玩就该玩大的。和几个外戚撕扯太降格调,以桓容的志向和身份,该同桓大司马、郗刺使这类猛人掰腕子才对。其他宵小如同蝼蚁,压根不用他多费心。“螳螂凶猛,终归是虫,早晚落入雀口。射阳之事不过皮毛癣疥,仆等自会料理妥当。明公当以朝中大事为先。”桓容还能说什么? 第477章 领兵的氐将不甘心落败,意图组织反击,奈何人心不齐,战斗刚一打响,就有两个幢主带兵后撤,跑得比兔子都快。秦璟和秦玖分别率领一支骑兵,从侧面进行包抄。氐人见势不妙,大部分战也不战,掉头就跑。不到两个时辰,偌大营盘就跑得一干二净,沿途留下皮甲兵器不计其数,更有大量辎重堆在营中,尸体反倒没有几具。秦玚率后军赶到,秦玖和秦璟正在打扫战场。兄弟三个互相看看,都是无语望天,很有些莫名其妙。说是计策吧,实在不像。但秦氏甲兵固然威武,氐人同样不弱,没道理刚一接战就跑。“到底怎么回事?”两万个人,眨眼就跑没影了?好歹也反抗一下吧?“不太清楚。”秦玖摇摇头,一把将长枪插在地上,比秦玚更加莫名。噍——鹰鸣声骤然响起,一只黑鹰从云中飞来,在半空盘旋两周,俯冲而下,落在秦璟肩上。秦玖收回手,略显得尴尬。这只明明是他养大的,颈后那搓白毛就是证据!秦玚拍拍兄长的肩膀:“习惯就好。”秦璟解下鹰腿上的绢布,扫过两眼,神情骤然一变。“怎么?”“是上郡有变?”秦璟没有回答,而是将绢布递给秦玖,道:“是长安。”“长安?”秦玖面露诧异,展开绢布细看。上面赫然写着,五部逆反,指苻坚篡位,欲拥其侄为主。王猛遇刺,性命垂危。兄弟三个互相看看,果真胡风强悍,一言不合就造反,不服不行。第一百四十九章 惊雷河东郡一战,两万氐兵望风而逃,秦氏兄弟几乎不废一兵一卒,就拿下整座大营,缴获粮秣无算,甲胄兵器千余件。消息传回上郡,秦策立即率兵南攻,仅用不到半月的时间就拿下定阳,进而包围平阳,使得城内人心惶惶,汉人联合羌人趁机起事,抓住平阳太守,打开城门,迎秦策入城。军情如火,战事告急的消息飞入长安,却如石沉大海,没能砸起半点水花。援兵?苻坚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派出援兵!不到两月时间,拓跋鲜卑、羌部、乌丸等相继反叛,乱兵里应外合,长安的大火一场接一场,日夜不熄。各部首领不满苻坚日久,尤其是助苻坚夺取皇位的羌部,更是对他咬牙切齿,恨不能一刀砍了他的脑袋,以谢死去的族人。原来,苻坚登上皇位之后,为邀仁名,一度宽赦反叛部族,非但不严加惩治,反而几次三番优抚,甚至加官发赏。与之相对,扶持他的部落似被遗忘,少有赏赐金银的时候。或许在他看来,这些部落忠诚于己,是自己人,不用太废心思。殊不知,这份“区别对待”最易埋下祸根,只等时机成熟,定会一朝爆发。趁着苻坚冬季调兵,引来多数朝臣不满,羌部首领率先举兵反叛,拓跋鲜卑和乌丸最先响应,更有苻柳旧部随之起事。苻坚施行“仁政”,允许叛将重新为官,叛军驻扎长安附近,成为悬在头顶的砍刀,不折不扣的催命符。幸亏城内没有慕容鲜卑,要不然,以慕容垂等人的战斗力,估计长安此刻已沦为废墟。叛兵在城内烧杀抢掠,氐人贵族官员抛弃平日成见,联合起来拱卫皇城。乱兵之中,以苻柳旧部为首,高举“清逆贼”的大旗,斥苻坚杀兄篡位,推举苻生之子重登九五。得知乱兵的口号,苻坚气得咬碎大牙。“指朕篡位?好大的胆子!”苻生在位两年,暴虐残忍,尽诛顾命大臣,杀得城内人心惶惶,怨声载道。自己起兵夺位是顺应人心,救万民于水火!“逆贼?谁是逆贼?不是朕,你们早死于暴君手中!”“苻柳是什么东西?叛国投靠鲜卑的贼子!”“乱兵当诛!一个不留!”苻坚暴怒,偏偏王猛遇刺重伤,至今昏迷不醒,暂代丞相职位的阳平公苻融规劝几句,全无半点效果。看着如台风过境般的大殿,苻融暗中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果能奖惩分明,杀尽叛国之徒,震慑心怀鬼蜮之人,长安哪会有今日之乱。 第479章 “诺!”苻融行事果决,不到半日时间,消息遍布城中,甚至传出城外。叛乱诸部获悉旨意,知晓投降可免大罪,难免有几分心动。正如王猛事先预料,乌合之众终归是乌合之众。短暂的强横,不过如镜花水月,一旦水面掀起波澜,瞬间会变得支离破碎,最终沦为虚幻。乱兵人心不齐,很快生出内乱。苻融趁机添柴,派人许以重金,加紧互相挑拨,终于有两支杂胡转投,长安的乱局出现转机,燃烧多日的烽火终于有了熄灭迹象。可惜的是,王猛醒得太晚,苻坚动作太慢。等到多数乱兵转投,苻柳旧部和羌部业已逃离长安,秦策更率军同三个儿子汇合,拿下上郡、平阳及河东三地,从氐秦手中抢来一大块地盘。秦氏大军的营盘距并州治所不到百里。州内大小官员陆续逃走,留下不设防的城池,转眼就会沦为战利品。奇怪的是,秦策下令三军扎营,任由城池空着,半点没有进城的意思。升帐之时,秦玖和秦玚不解询问,秦璟则沉默不言。秦策老神在在的看着舆图,对随军的谋士道:“张参军,你来说。”“诺!”张禹拱手应诺,开始向众人解释此举的用意。“此城背后就是咸阳郡,一旦咸阳郡破,长安东侧门户大开,我军自可长驱直入。”张禹刻意顿了顿,视线扫过帐中,见众人聚精会神,方才继续道:“然而,氐寇不比慕容鲜卑,非轻易可下。”“慕容鲜卑日暮西山,早有灭国之患。先有慕容垂、慕容德北上自立,后有慕容评带兵出走,城防不比往日,自可一战而下。”“氐寇截然相反。”“无论苻坚为人如何,确有治国之能。自他登位以来,励精图治,任用王猛等有能之辈,屡次施行仁政,近来更因书院等事大获民望,国主之位尚稳,非轻易可以撼动。”“长安虽乱,却非不可平。”“王猛身死,或可趁乱压境。今闻其伤势好转,长安兵乱有平息迹象,实不宜大举发兵,恐被其利用,借机收拢人心,祸水东引。”之前王猛下大力推动流言,往秦氏父子身上猛泼脏水,多少总有一定效果。加上借用幽州的政策,苻坚更得民间赞誉。如今乱兵刚平,百姓犹有怒火未熄。若是被挑拨引导,难保不会视秦氏为仇敌。“留并州而不下,非是裹足不前,实乃以此为钓饵,逼苻坚王猛再次征兵。”自己主动拿起刀枪和被人逼着上战场完全不同。并州位置太过重要,扔着不管,随时会被秦氏拿下,如要守住,兵力绝不能少于三千。之前长安兵乱,冬季征兵就是引子。如今又逢春耕,汉民要种田,胡人要放牧,朝廷再次下令征兵,一征就是几千人,不出乱子才怪。张禹话落,满帐寂静。什么叫狠?这就是!最大的疑问解决,秦策做了几句总结性发言,宣布“作战会议”结束,谋士武将陆续离开,仅留秦璟三人,商议驻兵之事。“阿父,彭城事务繁多,阿岩又是跳脱性子,一两日尚罢,时间长了恐不耐烦。”秦璟开口道,“驻军之事当交两位兄长,儿请返回彭城。”秦策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看向秦玖和秦玚,问道:“你们呢?”秦玚想了想,有意回荆州。秦璟给他提了醒,今时不同往日。驻军河东不只象征军功,更代表军权。别看现下没什么,留到日后难免成为麻烦。秦玖为何放下西河不守,请命奔赴战场?事情背后的弯弯绕,彼此心知肚明,仅是不宣于口。一旦说出来,多年的兄弟怕会出现裂痕,更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既然无意那个位置,何必自找麻烦?“阿父,儿和四弟一样,打算回荆州。”看看两个弟弟,秦玖欲言又止,握紧双拳。秦策良久不言,突然间爆发,猛地挥拳砸上桌面,两指宽的桌角生生裂开。“我还没死!”暴怒声传到帐外,巡营的甲士不禁抖了两抖,立即加快速度,远远绕开大帐。听这吼声,秦王怒气非同小可,还是快点走,避免被火燎到。大帐中,秦玖面红耳赤,秦玚和秦璟低着头不说话,显然都被吓了一跳。“大敌当前,你们不想着收复疆土,倒开始玩这些心思,当我瞎了吗?!”秦策怒发冲冠,一下接一下捶着桌面,砰砰作响。看那架势,更想捶在三个儿子身上。“祖宗的训诫都忘了?家训都抛到脑后?史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秦玖:“……”秦玚:“……”秦璟:“……”看来亲爹真怒了,否则也不会这样无差别攻击。自己是狗肚子,亲爹……不成,不能想,想了就是大不孝。秦策怒火中烧,压根没意识到把自己也骂了进去,指着秦玖道:“你回去之后,马上把后宅那几个女人送走!要不然,我让你阿母和阿姨动手!还有手下那个姓阴的,说什么谋士,就是个鼠辈小人,直接一刀砍了!” 第481章 与此同时,桓容正忙着巡视新开的荒田。幽州地广,实行三年免税政策,百姓开荒的劲头极高。烧荒的烟气时常缭绕,州兵和仆兵加紧巡逻,避免不慎烧起大火。每日天不亮,田间地头就出现人影。有健壮的耕牛,加上新式木犁,翻地无需多大力气。壮丁不足,妇人老人和半大的孩子也能轮番下地。对众人来说,苦点累点不算什么,乱世之中,谁没吃过苦?能种出粮食,喂饱肚子才是根本。天色放亮,桓容的车驾出现在地头。有村人在地边休息,认出桓容,立刻伏身行礼。“使君来了!”车驾过处,村人流民都是面带激动,诚心实意的感激。更有两名老者相携,要伏身行拜礼。桓容连忙跃下车辕,亲自将老者扶起。“老人家万万不可!”“使君仁德,活人无数,我等无以为报,必定尽心尽力开荒种田,打下更多粮食!”老者牙齿松动,满面沟壑。只观相貌,恐是古稀之年。但桓容十分清楚,时下人寿命不长,加上常年流离失所,三四十岁便现出老态,五十岁可称高龄。活到六十的都不多,古稀之年更是少之又少。既然下了车,桓容干脆步行。看着去岁的荒地陆续开垦,苦草衰败的景象尽被整齐的田陇取代,不免生出几分期待。待到秋后,想必是遍地金黄,一派丰收景象。正在这时,耳边传来咕咕两声。桓容抬起头,循声望去。一只圆旁的鹁鸽由南飞来,认出他的位置,扑扇着翅膀落下,蓬松胸羽,小脑袋蹭了蹭,稳稳的站在桓容肩上。鹁鸽颈上系着竹管,桓容没着急看,而是告辞众人,返身回到车中,方才展开绢布。看字迹是亲娘所写,内容不长,一是告诉他加冠之事已定,让他安排好幽州诸事,尽速返回建康。再则,提及天子下诏进桓大司马为丞相,留在建康辅政。桓大司马固辞不受,并上表请还镇姑孰。“渣爹要回姑孰?”桓容放下绢布,很有几分怀疑。诏封丞相,把渣爹留在建康,十成是想借机削弱兵权。无论能不能成功,司马昱的确有几分胆色。以渣爹的行事作风,没将诏书直接呼到对方脸上,而是选择回姑孰,未免显得奇怪。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亲娘又为何着急为他行冠礼?越想越不对,桓容写成一封短信,放飞鹁鸽,决定尽快安排幽州诸事,启程奔赴建康。第一百五十章 前往建康五礼成于西周,一为吉,二为凶,三为军,四为宾,五为嘉。宴、飨、冠、婚均为嘉礼。汉代以来,男子皆二十而冠,意为成人。西晋泰始十年,有司议奏,十五成童,可生子,以明可冠。又举汉、魏遣使冠诸侯王为例,明制诸侯王可十五加冠。桓容虽非诸侯,却是南康长公主之子,授封县公爵,统辖一州之地,食邑超过三千。北伐立有大功,官品超过千石,同诸州刺使并列。南康公主要为他提前行冠礼,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台城朝中未有异议。倒是桓氏族内出现不同声音。“男子二十及冠乃是古礼,岂可轻易更改。虽为长公主所出,终非晋室王爵。”族老产生分歧,部分认为此事可行,桓容提前加冠对族中有利;部分持不同意见,认为这不合规矩。余下模棱两可,属于墙头草类型,无意提前站队,端看旁人是否能争出高下,视情况再做决定。桓冲桓豁同桓容交好,彼此有生意往来,自然持支持态度。桓秘则不然。因同桓大司马不睦,积了一肚子郁气,旗帜鲜明的站在反对一方。事实上,以桓秘的头脑,不该如此鲁莽。奈何桓大司马遣人告知族内,就桓容加冠之事,他同嫡妻意见一致。这还有什么可说?桓温同意的事,桓秘当然要反对。于是乎,桓氏兄弟分成两派,彼此书信往来,据理力争,争执不下,着实让外人看了一场热闹。直到五月,桓冲桓豁变得不耐烦,语气变得严厉,字里行间现出威胁之意,桓秘无法强争,终于败下阵来,支持他的族老也纷纷改弦更张,不再暗中使绊子。有这个结果,不是桓冲桓豁更会说理。事实上,两人联合起来也辩不过桓秘。归根结底,实力证明一切。桓秘恃才傲物,同兄弟的关系始终一般。更因同殷氏交好惹怒桓温,官职被一撸到底,赋闲在家多年,论个人实力,压根比不上几个兄弟。 第483章 虽说一生波折,屡次倒戈,但原因复杂,多为时局所迫。桓容相信,有贾秉荀宥等人在,刘牢之一旦入瓮,想倒戈都找不到机会。“伯伟可为猛将,却非帅才。魏起颇富智谋,仍需磨练。”桓容半闭双眼,支起一条腿,手指轻轻敲着膝盖,“求贤若渴啊。”贾秉没出声,翻开一卷竹简,记录下桓容方才所言。“秉之在写什么?”桓容好奇道。“明公言录。”“为何?”“他日明公建制,史官需有所载。”写下最后两笔,贾秉吹干墨迹,交给桓容,“与其到时费心,不若详细记录,以防出现孙盛之事。”桓容默然。北伐归来,桓大司马权柄日重,城下献俘虏之后,风光一时无两。秘书监孙盛妙手文章,与做出《搜神记》的干宝齐名。笔下著有《魏晋春秋》,录到太和五年,具实记载北伐经过,废帝之因,对桓大司马多有批驳,无半分讳言。文章传出,世界人如何评价不论,桓大司马实是怒不可遏。郗超亲自过府言说厉害,孙盛油盐不进,长袖一甩,坚持尊重事实,不肯曲意逢迎,直接将郗超轰了出去。“昔太史公固笔史,方有鸿篇成文。桓元子跋扈蛮横,我亦非懦弱之辈!”简言之,有能耐你来啊,老子不怕死!桓温怒上加怒,你和谁老子呢?!当即命人将孙盛的儿子抓来,一通威言恐吓,后者没有亲爹的勇气,只能唯唯应诺,答应一定说服亲爹,将文章重新写过。“孙盛不肯曲笔,孙潜携子跪于前,仍是不愿松口,言史家书法无可擅改,竟至拂袖离去。”事发时,贾秉恰好在建康,知晓事情的详细经过。“其后,孙盛更将文章修改抄录,命人送去北地。”说到这里,贾秉语气微沉,明显不以为然。“晋同胡寇势不两立,大司马功过无论,北伐两捷不假。其书大司马之过,虽具实情,然言辞过激,宣扬君臣不睦,无异涨胡贼气焰。”“此文传扬,于国无益。”站在各自的立场,不能说孙盛有过,也不能说贾秉无理。孙盛追求事实,不肯曲笔,的确令人佩服。但他将文章传到胡人手中,无论从那个方面看,都有些欠考虑。哪怕事实如此,大家也都知道,终归没有摆上台面。坚持事实值得钦佩,偏派人送去北地,而且时机不对,落得被苻坚讥嘲。桓大司马名声不好,晋室的名声就好听?自家人打架,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不好让外人看笑话,遑论是意图吞并华夏的胡人。桓容摇摇头,叹息一声,“所以秉之才做此记录?”“然。”贾秉点头。“孙盛刚直不改,不肯曲笔。孙潜慑于大司马之威,为保全家门,取得孙盛手稿私下修改,模仿笔迹散于建康,并亲自送至大司马前面,言是其父手笔。”事实怎么样,彼此心知肚明。桓温不可能真举刀杀人,要的不过是个台阶。有了这篇新文,正名打嘴仗的事自然有人代劳。“孙盛所著原文,仆曾经看过。文采非凡,确是佳作。”贾秉道。“凡涉及大司马章节,少有赞誉之言。明公亦被大司马所累,被指以仗势倚权,军中逞威,夺部下之功。且无念亲情,无忧孔怀,有奸枭之相。”桓容无语了。任谁被这么骂都不会开心。如果背后骂几句也就算了,大张旗鼓抄录散布,闹得世人皆知,难怪渣爹要暴怒,神仙都会窝火。“孙潜改过的文章,是否有涉及我的内容?”“有。”贾秉点头道,“照录原文,一字不改。大司马亦未责问。”桓容:“……”渣爹果然够渣!敢情骂自己不行,骂别人就没关系?!“明公无需担忧。”贾秉淡然道,“于今乱事,有奸枭之名未必是坏事。纵观历代开国之君,可有仁慈之名?”夏商周太过久远,从春秋战国到亲王扫六合,从楚汉之争到魏蜀吴三分天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开国之君都和“仁慈”不沾边。刘皇叔属于特例。桓容捏捏眉心,回想先时的水煮活人、喜食生肉,到如今无视亲情、有奸枭之相,他和好名声真心不沾边。“罢。”骂就骂吧,闹心也没用,不过是多添一层烦恼。在他决心问鼎逐鹿时,好名声就同他无缘。史书如何记载,随他去好了。马车一路前行,至广陵停靠码头,换乘盐渎大船。船身达十数丈,高过百尺,不像寻常河船,更似能远洋的海船。大船停靠码头,引人争相围观。见到桓容走下马车,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是桓使君!” 第485章 船只行远,众人尚在议论纷纷。有消息的灵通的转转眼珠,得意开口道:“我知道船上是谁!”“怎么说?”“休要卖关子!”众人心中好奇,纷纷开口询问。“日前广陵传出消息,幽州刺使桓容过境。据悉,他所乘的就是一艘巨船,船厂十几丈,几可远洋海上。”“幽州刺使?”“可是舞象出仕,文治武功非凡,随大军征北,在战场上生擒鲜卑中山王,未及冠便升任幽州刺使,执掌一方的那位?”“就是他!”哗!众人顿时一惊,旋即变得激动。“听闻幽州免税三年,可是真的?”“粮税确免,商税未免,亦少于临州。”“我曾至盱眙市货,知晓详情。”一名年约四旬的行商开口道,“盱眙城今非昔比,城内布局不同建康,里巷之外更有坊市,廛肆聚于西城,商铺鳞次栉比,商贩入坊都要领木牌,出来后按定额抽税。”“每次都要?”有人惊异道。“自然。”行商抚过下颌短须,表情略有得意,很有“老子见过世面,尔等一群土鳖”的优越感。“这样岂不是多交许多?”一名商人开口道,“加上杂税,哪里比邻州少,更要多上一截。”“此言差矣。”行商摇头,解释道:“商户店铺集中,坊市间有州兵巡事,未有人敢欺行霸市,哄抬或是横压货价。且有职吏轮值,遇有纠纷立即解决。不只价格相当公道,更有律条为凭。”“说起市货交税,每次均有文券。凭此文券,各项杂税尽数省略。然不得伪造借用,如被查出,必罚以重税。三次不改者,不许再往盱眙市货。”众人再次惊叹。如此算来,的确能省下好大一笔钱。“盱眙不设津,代之以坊吏,仅查违禁之物,不收过路杂费。”“坊内设有商局,局内立有标牌,每隔五日统计南北货价。”说到这里,行商愈发得意,视线扫过众人,道:“诸位可知,单珍珠之价,盱眙同建康就差这个数。”行商比出三根手指,代表三匹绢布。寻常船客不觉如何,仅是看个热闹,同船的商人大感惊异。“两地相聚甚远,五日可知货价?”“自然。”行商背负双手,提高声音,“如非亲眼所见,我亦是不信。”旁人自然做不到,桓容有鹁鸽在手,只需提前安排下人手,传送消息相当便利。众人议论纷纷,同船的商人都被说动心思,打算离开建康之后,必定要往盱眙一行。“盱眙再繁荣,能比得上建康?”一名船客怀疑道。行商摇摇头,似不屑与之争辩。见其仍在喋喋不休,身边的童子忍不住了,开口道:“休要不信!盱眙的繁荣超出想象,岂是尔等井蛙可知!”“你、你怎能骂人?!”“不过说你见识浅薄,怎是骂人?”童子振振有词,见行商没有组织,更是口若悬河,列举往来幽州的胡商,重点提及西域商,并举出坊间的酒肆食铺和各式店铺,声音清脆,一口洛阳官话说得极溜。“这么大的包子,白麦磨的,包着大块的肉馅,一口咬下去满嘴油香。”“蒸饼和胡饼没有一点酸味,能放上好几日。用火烤更是香脆。”“熏肉摆在店里,根本不用吆喝,能排成百步长队。那些胡人挤在一起,为市货差点动手打上一架。”“不用说益州的茶、宁州的漆器、江州和荆州的绢布、番禺的珍珠珊瑚,更有北来的牛马驼羊,西来的香料琥珀彩宝。单是两人高的兽皮,在坊内就不少见!”童子看一眼行商,见后者微微颔首,顺势说道:“我家郎主市得三张狼皮,一张熊皮,两箱兔皮,都上等。预期到建康市出,肯定能卖得高价。哪位有意,可在下船后往小市,郎主店铺即在市中。”这番话很有技巧,既点出行商手中有好货,价值不菲,又指出其在建康有依仗,最好别打歪心思,否则没有好果子吃。待众人被提起兴趣,行商拍拍童子的头,“做得不错。”同样的情形发生在不同的船上。桓容绝不会料到,这次入建康,竟是无意间打了一回广告,令幽州之名更盛,入秋之后,往来的商旅足足多出一倍,税收翻了两番。随着往来人数增多,坊市布局和多种政策亦被借鉴。最先采用的不是建康,也非秦氏掌控的西河,而是士族聚居的会稽。打个比方,嗑寒食散是风尚,但风尚不能当饭吃。再是清风朗月,终究不能餐风饮露,更不能抛开家族,摆脱俗世烦扰。以陈郡谢士族和太原王氏为代表,不动则可,否则不定声势不小。幽州的做法搬到会稽,潜移默化间,涌起大量以为家族为基础的商贸集团,提前发展海上贸易,大船纷纷建造,远洋海外,凡所到之地,均掀起一股狂潮。在晋朝海商眼里,化外蛮夷活生生诠释两个字:土鳖。 第487章 不到片刻,河边已经是人山人海。河上的船只纷纷靠岸避让,让开中间水路,以供大船通过。“来了!”伴着激动的人声,几艘大船连成一线,似巨龙破江而来。最先两艘挂有吴氏和周氏的旗帜,中间三艘分别是陈郡谢氏、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三艘楼船之间,是桓容所乘的盐渎商船,最后则是殷氏、郗氏楼船,以及小一些的木船。搁在平日,随便一艘都可成为江景。现如今,有盐渎商船亮相,楼船也只能成为陪衬。船队出现时,人群霎时一静。各家郎君走上船头,欢呼声立时沸腾。不顾水深,小娘子们纷纷踏入河中,唱着古老的调子,高声道:“妾心悦郎君,郎君可知?”娇音随风流淌,伴着奔流的河水,凝成一曲古朴的乐音,随风沉淀,凝入历史画卷,永不会褪色。“郎君,可再歌一曲?”伴着话语声,柳枝鲜花自两岸飞出,船队行经处落下一场花雨。不到数息时间,清澈的河面仿佛铺了一层花毯。小娘子们手挽着手,高声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纵我不在,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歌声婉转,借一曲《子衿》唱尽对郎君的思念。歌声一遍又一遍回响,高歌的小娘子越来越多,最后,河边不闻人群嘈杂,仅剩下古老的调子,牵连着少女情丝。桓容看看谢玄,又看看王献之,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一人之声自然比不过两岸歌声。偏偏有江风骤起,几尾江鱼跃出水面,浪花飞溅中,映起五彩光晕。“容弟至情至性,为兄佩服。”王献之洒脱一笑,随之高声唱道:“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谢玄看向昔日友人,再看立在船头,温雅俊秀的桓容,终于展颜,单手敲击船舷,随之和声:“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三人先后开口,同行的郎君均是一愣,旋即当场失笑。由王氏郎君带头,纷纷唱起《桃夭》。声音或低沉或清朗,迎着江风,伴着水浪,道不尽的魏晋风流,士人潇洒。“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人群后停着十余辆士族车架。南康公主放下车帘,对李夫人笑道:“瓜儿长大了。”李夫人弯起双眼,轻轻摇了摇绢扇,笑靥如花。琅琊王氏的马车中,几个妯娌同时看向郗道茂,直将后者看得脸色晕红,方才道:“小郎风华无双,阿姒有福。”相距十步之外,司马道福放下车帘,用力咬住下唇,满嘴都是苦涩。求而不得,心实难甘。阿叶眸光微闪,低声道:“殿下,世间郎君何其多,殿下如有馆陶公主之威,何愁没有董郎?”“你说得对。”司马道福闭上双眼,旋即睁开,不甘之色尽褪,现出一抹扭曲的笑,“小郎已有家宅,登岸后必往青溪里。速速还府备上重礼,我将往阿姑处请安。”“诺!”船队靠近码头,人群的热情愈发高涨。建康的百姓似群聚于此,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桓容早有准备,从船上移下马车,以最快的速度登上车辕,准备让健仆开道。不料想,动作再快,却快不过飞来的簪钗绢花。开道的健仆被人群堵住,劈头盖脸都是脂粉香。见此情形,谢玄王献之等微微摇头,看那表情,分明在说“图样图森破”。不同于桓容,几人都乘坐牛车,车盖没有,四面通风,任由绢帕飞落,绢花满身。仅由健仆护卫守在旁侧,挡下飞来的锐器。相比较下,反倒是行速更快。桓容傻眼。见牛车渐渐远去,看看预先准备的马车,忽然有被雷劈之感。“秉之。”“明公。”“再为我挡一次可好?” 第489章 季夏依旧炎热。晚风拂过,没有半丝凉意,愈发闷热难耐。桓容坐在车厢里,扯了扯领口,只觉得颈侧微痒,很是难受。“郎君莫要抓。”阿黍找出一瓶药膏,取下木塞,一股草药的芬芳瞬间飘散,“郎君,这是华医者调配的药膏,可涂抹在颈上。”“我自己来。”桓容立刻抓过药瓶,挖出一块抹在痒处,顿觉一阵清凉,当下舒服得叹息一声。“幸亏有这个,不然一路都要受罪。”古代草木繁盛,蚊子也是原生态。一只只凶猛无比,被叮上一口,疼痒不说,肿包迟迟不消,抓破就会留疤。桓容倒是不在乎,男人嘛,有两条疤算什么。阿黍却如临大敌。特地寻上北归的良医,配出近百瓶药膏,确保药量充足,足够用到秋末。此药一经问世,立刻大受好评,尤其得女眷喜爱。由胡商市去西域,价格翻了几番,竟至有价无市。涂完药膏,桓容饮下半盏茶水。晚风终于有了凉意,烦躁的情绪随之缓解,想到亲娘信中所言,不觉嘴角微翘,心情开始转好。“明公可是想到乐事?”贾秉开口道。“乐事?算是乐事吧。”桓容放下漆盏,将车窗全部推开,视线掠过稍显陌生的街巷,笑道:“秉之,冠礼之前,我需往城外拜见大君。至于两位兄长处,劳烦你代走一趟。”渣爹必须见,这是规矩。桓熙和桓歆另论。给面子的话,派贾秉走上一回,堵住有心人的嘴。不给面子,直接晾在一边,又能拿他如何?“三兄很有志向,秉之无妨帮上一帮。”听闻此言,贾秉眸光微闪,笑得意味深长,“明公放心,秉定竭尽所能。”“不能放火。”“诺。”“也不能撺掇别人放火。”“诺。”贾秉答应得十分痛快,桓容却莫名提心。“我是认真的。”“明公放心。”贾秉颔首,微微一笑,“仆亦然。”桓容头皮发紧,升起不妙预感。更不放心了。怎么办?马车行过两座石桥,终于抵达位于里中的宅院。距正门十步,钱实已率人迎上前来,抱拳行礼道:“见过使君!”车门随之开启,桓容弯腰行出,笑道:“免礼,季诚一向可好?”钱实再抱拳,请桓容下车。此时正门大开,健仆护卫分立两侧。门前高挂灯笼,院内火光通明。两排彩灯悬在青石路旁侧,照亮暗处的石壁箭楼。前院的布局很是熟悉,处处带着相里氏影子,不免让人想起盐渎县衙。行过前院,回廊尽头转过一行人,是来迎桓容的阿麦和婢仆。“郎君。”阿麦福身行礼,恭敬道,“殿下在正室。”“好。”桓容点点头,迈步穿过回廊。除了和庾攸之的那场小冲突,他少有走进青溪里。没料想,当初揍人的地方,如今竟变成自己的产业。回忆此前种种,记忆固然鲜明,仍有恍如隔世之感。那时,他只想着乱世偷安,从未曾预料到,一步一步偏离方向,最终走上逐鹿中原,对抗群雄之路。究竟是如何走到今日?桓容停住脚步,看向带有盐渎标志的彩灯,不觉皱了下眉。答案很复杂,唯一能确定的是,渣爹功不可没。步步紧逼,次次设陷。他不想死,想在乱世中活下去,保护亲娘阿姨,就只能不断向前,由被迫前进变成主动飞奔,坚持向上攀援,直至登上顶峰,将欺他、坑他和利用他的全部踩在脚下。“郎君?”“无事。”桓容摇摇头,收回视线,十指在袖中攥紧,情绪缓缓沉淀,直至看不出半点端倪。行到回廊尽头,越过整排厢室,又过一道石门,景色立时变得不同。 第491章 “不急。”南康公主笑道,“扈谦亲自卜笄,六日后是吉日。如若错过就要再过一月,等到八月。”虽言冠礼无需岁首,亦无定月,然吉日难得。况六月加冠暗合桓容命数,远胜七月八月。诗经有六月篇,赞颂周王兴师,以定王国。扈谦曾言,“桓容使君此月冠礼最吉。”对他的话,南康公主并无怀疑。连续送出几封书信,催促桓容尽快入京,以免错过吉日。再有一个原因,就是桓大司马二度上表请归姑孰。如果不能尽快将事情定下,难保不会中途生变。“明日暂且休息,后日出城拜见你父。冠礼前三日入台城,见一见官家,谢其亲为大宾。”桓容应诺。“还有,”南康公主话锋一转,“醮文由你叔父亲笔,礼上交谢氏郎君诵读。族中也有人来,杂七杂八的不用见,几位族老都要敬重。”“诺!”“你四叔也会来。”南康公主顿了顿,叮嘱道,“他与你父不和,然在会稽时曾多番照顾,该谢的总要的谢,莫要让他人视为不知礼。”桓容皱眉。对桓秘这个人,他的感觉很有些复杂。原主十岁外出游学,桓秘待之如亲子。其后更访遍友人,亲入书院,才让桓容拜得明师。就此事来说,桓秘于他有恩。然而,此人恃才傲物,行事又有些鲁莽,喜欢钻牛角尖。和渣爹不对付,不管对错都要彰显一下存在感。桓容提前行冠礼,本与他关系不大,只因渣爹表示赞同,就要出面加以反对,态度异常坚决,分毫不顾叔侄情谊。这样的行事风格,实在让人摸不到边。不是知道前因后果,明白桓秘对桓温恨到骨子里,桓容八成会做出判断,以为他是人格分裂,要么就和自己一行,被某个桓大司马的仇家夺舍魂穿。见桓容神情疲惫,南康公主不再多言,让他下去休息。“我给阿母和阿姨带了东西,这件我随身带着,其他都在船上,要明日派人去取。”说话间,桓容自袖中取出一只木盒,半个手掌大小,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似是西域工匠的手艺。盒盖打开,两枚水滴状的彩宝映入眼帘。火红的颜色,以金色丝线包裹,可谓匠心独具,价值连城。“这是从胡人手里市得。”桓容将木盒推到南康公主面前,道,“第一眼就觉得该献于阿母。”话落,又取出一只类似的木盒,打开之后,装的不是彩宝,而是金色的琥珀。“此物奉于阿姨。”琥珀晶莹,包裹着透明的气泡,被雕琢成耳饰,同样以金丝镶嵌,精美绝伦。“瓜儿费心。”南康公主收下礼物,拂过桓容的发顶,笑道:“莫要躲,待你加冠之后,想让阿母这般都不能了。”桓容表情微顿,微微低下头,后槽牙一咬,道:“如能得阿母一笑,无论什么事,儿都愿意做。”别说摸两下头,就是打两个滚也成。彩衣娱亲,爱咋咋地!李夫人掩唇轻笑,“阿姊,郎君孝心可嘉。”“我知。”南康公主笑容更胜,雍容华贵,犹如盛放的牡丹。第一百五十三章 演技依照计划,桓容休整一日,隔日便早早起身,打出刺使车驾,出城去见桓大司马。父子相见,寒暄中不见半点温情,反像是戴了面具,笑容里都透出虚假。言谈之间,桓温意外桓容的成长,口中夸赞,心中存下忌惮。桓容惊异于对方的衰老,对桓温着急返回姑孰的原因,似能猜到几分。这次见面算例行公事,任务完成,桓容无意多留。告辞离开时,桓温突然道:“阿子,冠礼之上,我将亲自为你取字。”“谢阿父。”无论如何,桓温都是他爹。不开口则罢,一旦开口,桓容终究没法拒绝。哪怕南康公主提前做好安排也是一样。桓温满意点头,道:“去吧。”“诺。”退出帐外,桓容心头微动。再向后看,发现帐帘已经放下。“使君?”“无事。”桓容摇摇头,登上车辕,合上车门,将疑问埋入心底。军帐中,桓温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冒出额头,瞬间染湿鬓发。他之所以着急返回姑孰,甚至连朝会都不露面,全因病情愈加恶化,医者束手无策。如果继续留在建康,被他人看出端倪,数年的努力恐将功亏一篑,更将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明公!”郗超抢上前两步,伸手扶住桓温,满面忧色。 第493章 双鱼佩垂在身侧,长袍袖摆过膝,衣领和袖口绣着花鸟祥云,与束发的葛巾相得益彰。“走吧。”桓容踩上木屐,信步行过廊下,细雨拂面,犹带着桂花的香气。正室内,南康公主身着宫裙,蔽髻上斜簪三支凤钗,凤身点缀火红彩宝,凤口垂下缕缕金丝,末端点缀着米粒大小的宝石,在鬓边轻轻摇动,晕出浅色光影。似说到有趣处,南康公主发出一阵轻笑。李夫人微微颔首,现出一段优美的颈项。耳边摇曳两颗琥珀,正是昨日桓容送上。“阿母,阿姨。”桓容走进内室,拱手揖礼。南康公主转过头,笑道:“瓜儿来了,可睡得好?”“回阿母,尚好。”婢仆送来蒲团,桓容正身坐下。见南康公主笑意不减,好奇问道:“阿母缘何发笑?”“问你阿姨。”桓容转向李夫人,后者摇了摇头,道:“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是早年遇到一个奇人,给我批命,说了些古怪的话,不着边际,偏又有几分道理,如今说起来,逗人一乐罢了。”声音婉转娇柔,听在耳中似黄莺初啼,不觉令人脊背酥软。桓容定了定神,突然想要叹息。无论渣爹人品如何,抢回这样一个美人,当真是运气爆棚。虽说这美人心有所属……好吧,不能再想,身为人子,思想怎能如此之污。咳嗽一声,桓容转开话题,开始同南康公主商量,入台城是否不该空手,好歹送上几件表礼,无需太过珍贵,权当给皇帝做一做面子。“放心,该备的都已经备好。”南康公主笑道,“官家喜好道家典籍,我手中有一卷汉时传下的竹简,正好合他心意。太后喜欢琥珀,送几件也就是了。”“几位淑仪那里该送什么?还有皇子皇女?”“用不着。”南康公主摇头,“论理,他们该给你送礼才是。”此言不虚。虽说桓容小一辈,但以权柄实力而言,司马曜兄妹拍马不及,都要退一射之地。皇子公主又如何?没有实权,在朝中说不上话,一切都是白搭。更何况,三个郡公主的食邑在射阳,想要保住每年的粮税,必须仰桓容鼻息。之前公主的娘想不开,试图依靠母族插手,没等尝到甜头就被一阵狠削。到头来,还要司马昱出面讲情,由南康公主送出书信,才保住家人性命。不然的话,难保桓容不会改变主意,不再玩什么杀鸡儆猴,直接刀起刀落,让三姓家族彻底成为历史。为表示感谢,司马昱主动表示,愿做冠礼大宾。一国天子亲自为桓容加冠,绝对是不小的政治资本。南康公主两入台城,同司马昱一番恳谈,其后点头表示,官家这般宽宏大量,世间少有。司马昱唯有苦笑。不这样行吗?先时以为好说话,哪承想动手就要人命,而且还不是一两条。归根到底,桓容手握军权,出镇一州,生意贯通南北,凶名远播,胡人为止侧目,岂会是易于之辈。想通之后,司马昱咽下不甘,主动放下身段,递出橄榄枝。南康公主乐得接过,转身就去褚太后宫中走了一趟。没等离开宫门,就见长乐宫的内侍匆匆去请医者。知晓褚太后气得晕倒,南康公主回望一眼,不由得心情大好。装?继续装!真以为读几篇道经就能骗过世人?官家不是傻子,她同样不是。之前几番算计,险些要了她孩儿性命,以为给点利益就算过去?简直吃痴人说笑,做你的黄粱美梦!自此之后,褚太后愈发老实,长乐宫紧闭宫门,再没有主动宣召南康公主。倒是司马昱经常发下赏赐,几名淑仪也纷纷向南康公主示好。不久,谢安被请为赞冠,桓容一时间水涨船高。想想看,天子亲为大宾,谢氏家主充任赞冠,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及高平郗氏皆为礼宾,琅琊王氏更送出祝辞!这样的风光可谓世间少有,仅有顶级士族郎君加冠时方能一见。消息传出,皇族子弟均羡慕不已。司马道子尚幼,羡慕也是有限。司马曜抱着美人,预期到嘉礼上的风光,不由得又羡又妒。如果能将桓容换成自己,那该有多好!桓容抵达建康,各种羡慕嫉妒的情绪随之发酵。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爆发,最可能的选择,就是在冠礼当日。用过早膳,桓容和南康公主登上马车,冒着细雨赶往台城。 第495章 是应该坚决反对,还是出声附和?司马昱安坐殿中,始终没有表态,直到朝会结束,事情仍没有结果。乐声起,司马昱起身离殿,行到中途,突然看向右班队列,慈祥笑道:“阿奴,随朕一起回宫。”殿中突然陷入寂静。几十道目光扫过,疑惑、好奇、忌惮,种种皆全。桓容镇定起身,向司马奕行晚辈礼,抬起头时,没错过对方眼中的惊讶。桓使君笑了。既然要演戏,那就大家一起演。司马昱不摆皇帝架子,要做一个慈祥的长辈,他乐意配合。至于朝中的议论,重要吗?退一万步,他有司马氏血统,乐意的话,还能唤一声“叔大父”。旁人要议论,尽管议论去吧。司马昱打什么主意?见招拆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桓使君半点不惧。司马昱先为丞相又登九五,堪比国家一级演员。桓容演技一般,好在屡经磨练,不会说错台词。两人全不似首次见面,热络得让人惊讶。司马曜同样列班朝会,走出殿门时,望见司马昱拉着桓容的手,面上带笑,比对自己更加亲近,压不住心中妒意,表情瞬间扭曲。第一百五十四章 堵得肝疼元帝南迁后,沿用吴国旧城,在太初宫、昭明宫及苑城的基础上修建宫城,名为建康城,又被称作台城。台城呈长方形,周长八里,仿洛阳宫建造,共有殿阁楼宇三千余间。兼有南地建筑风格,绣闼雕甍,雕梁画栋,极是精美。主殿为太极殿,是举办朝会大典,天子处理政务和起居的场所。殿后为显阳殿,又称椒房,是皇后长居宫室。自庾皇后薨逝,殿内始终空虚。随司马奕被废,司马昱成为台城之主,后宫嫔妃都想入主显阳,可惜天子不松口,无一人能得偿所愿。太后居处名为长乐宫,仿造汉制。受条件所限,无论规模还是精美程度,都不及汉长乐宫半分,曾因乱军损毁,褚太后入住时方才重建。朝会结束后,司马昱特意唤来桓容,欲携其登舆,同往长乐宫。“南康素来知礼,今日入宫,必往太后处。”桓容暗中撇嘴,总觉得话中有话。不便深究,只能固辞舆车,坚决要求步行。开玩笑,渣爹进出都要走路,他乘舆车算怎么回事?况且,不是寻常车舆,而是皇帝金舆,落在其他人眼中,想上天还是想上天?亲娘是晋室大长公主,身份尊贵,司马昱授予尊荣无可厚非。他到底姓桓,甭管对方出于好意还是歹意,哪怕是真心抬举——虽说可能性很低,这份荣耀都要推辞,坚决不能接受。“陛下厚爱,臣感激涕零。然宫中规矩如此,实不敢违。”桓容拱手,作势要跪到地上。百官尚未全部离开,目睹此举,不晓得内情,禁不住面露诧异。司马昱略有些尴尬,扶起桓容,令宦者抬走舆车,道:“朕和阿奴一起。常日坐于殿中,也该活动活动。”司马昱相貌英俊,五十出头的年纪,长髯飘于胸前,鬓发间掺杂银丝。或许是注重养生之故,半点不显老态,反而有几分仙风道骨。这就是真名士和冒牌货的区别?桓容暗中咬牙,坚决不承认,一时间脑袋进水,把自己骂了进去。“阿奴早年游学会稽,拜于周氏大儒门下,朕亦有耳闻。”司马昱握住桓容右手,笑容温和,语气平缓,没有半点君王的架子,犹如一个慈祥的长辈,遇上喜爱的小辈,真心的关怀几句。“陛下过誉,臣不敢当。”桓容垂首。“当得。”司马昱笑道,“大儒有言,阿奴良才美玉。朕亦以为,以阿奴之才,必成国之栋梁,他日建功立业,定能扛鼎华夏,匡扶正统。”桓容没接话。这话不好接。良才美玉是赞赏,国之栋梁是拔高,扛鼎华夏、匡扶正统?不提他到没到这个水准,也不提他胸怀何种志向,此刻敢点头,绝对是一脚踩进陷坑。若是谦虚几句,又显得过于虚假,落在后世人眼中,“口是心非”四个字跑不掉。与其说错话掉坑里,不如闭口不言。少说少错,顶多落个“木讷”的评价。当然,司马昱不会相信他是真的木讷。但以桓容目前的处境,演技不太过关,唯有装傻最安全。两人走在前面,时而谈笑几句。司马曜跟在身后,压下嫉恨之心,斟酌是否该同桓容交好。若是下定决心,又该从何处着手。当真应验南康公主所言,桓容压根无需多费心思,凭借手中实力,旁人自会主动讨好。雨水渐停,空中阴云散去,阳光蒸腾水汽,很快又变得闷热起来。 第497章 “见到了,没来得及说话。我观郗侍郎有几分忧色。”三言两语道明情况,外人听不出端倪,南康公主细思片刻,心头微动,缓缓现出一抹笑容。如此看来,那老奴的情况确实不好。哪怕返回姑孰,怕也撑不了几日。两人说话时,几名淑仪都在打量桓容。至于跟着来的司马曜,正安静的坐在李淑仪身侧,全然充当背景。“妾闻丰阳县公十岁至会稽游学,拜于大儒门下,被赞良才美玉。今日当面,果真是传言不虚。”徐淑仪当先开口。她是司马道福的生母,早年最得司马昱喜爱。哪怕徐娘半老,依旧眉眼含春,风韵犹存。“可不是。”胡淑仪掩口轻笑,面容只能算清秀,声音却格外悦耳,仿佛二八少女,“世人常言谢氏郎君芝兰玉树,王氏郎君气度非凡。今日得见小郎,亦是轩轩韶举,夭矫不群。难怪日前被围在秦淮河边。”“郎君大才槃槃,赴任不过一载,屡行善政,使得幽州民富兵强,百姓安居乐业,实乃非常之举。”王淑仪出身士族,为先王妃陪媵,颇有几分见识。面容敦厚,语气真诚,哪怕言辞略有夸张,也不会使人觉得尴尬。“淑仪过奖。”“哪里。”王淑仪笑了笑,见桓容面颊微红,更生出几分喜爱之意。她早年也曾生子,得司马昱取名天流,足见喜爱之意。可惜儿子未能熬过病痛,未序齿便夭折。王妃生下的世子也因犯错幽禁,郁郁而终。如果世子还在,或是天流还活着,哪里轮到一个婢奴得意!想到李淑仪,王淑仪难免心塞,表情中带出几分。偏偏有人不自觉,在这时开口:“郎君有才有德,相貌出众,可曾定下哪家女郎?”这话问得着实粗鲁,不只南康公主,连上首的司马昱都皱起眉头。司马曜动作稍慢,没能拦住亲娘。见司马昱看过来,只能暗暗咬牙,小心的拽了一下李淑仪的衣袖,希望她能闭上嘴,千万别在这个时候惹出麻烦。桓容循声看去,顿时一阵牙酸。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淑仪?之前没见正脸,冲击尚不算大。如今看得分明,不得不佩服司马昱,这样都能下得去手,连生两儿一女,不能说口味太重,那就只能赞一声“英雄”!时下以白皙为美,李淑仪黑出段数,粉涂得再厚都没用。仅是黑也就算了,五官又长得有些玄幻,不说出生时脸先着地,也是后天被门板拍了一下。后世有人推断,这位很可能有非洲血统,要么就是印x等岛国土著,如今来看,可能性的确不小。“阿姨,莫要再说了。”殿内气氛微冷,司马曜额头冒汗,顾不得其他,低声劝道:“丰阳县公的婚事自有长公主和父皇,阿姨还是……”不等他说完,王淑仪和胡淑仪互看一眼,都是双眼微凉,对桓容的终身大事很是“关心”。李淑仪本意如何,暂时不好探明。两人的意图却很明白,如果桓容尚未结亲,自家女郎是否可以考虑?之前有过“分歧”?无碍,不过是小事。结成姻亲之后,过往都会烟消云散。最重要的是,如果将女郎送入桓府,对自家的好处不是一星半点。如非几个公主年纪尚小,并且辈分不对,她们还不想便宜族中。司马道福能嫁入桓氏,和南康公主一样,是出于政治考量。嫁的又是庶子,勉强可结为姻亲。桓容则不然。他是南康公主亲子,比几个公主实打实的矮了一辈。结亲的可能无限降低,几乎趋近于零。看透对方的打算,南康公主心中好笑。扫一眼司马昱,见他没有出言喝止,干脆长袖一振,不再给对方留面子,直言道:“去岁,谢氏有结亲之意,奈何巫士有言,我子不可过早结亲,纵然遗憾也只能推了。”“谢氏?”王淑仪蹙眉,“哪个谢氏?”“建康城内还有哪个谢氏?”南康公主反问。“莫非是陈郡谢氏?”“自然。”犹如惊雷劈下,殿中瞬间陷入寂静。陈郡谢氏?王淑仪和胡淑仪双眼瞪大,打好的腹稿再没法出口。她们想说南康公主胡诌,堂堂陈郡谢氏,如何会纡尊降贵和桓氏结亲,还是主动登门?仔细观察南康公主的表情,底气十足,压根不似说谎。霎时间,茫然、不甘、烦躁甚至郁愤一起涌上,滋味实在难言。陈郡谢氏尚未达到顶峰,比太原王氏差上一截。然谢安声名远扬,又有谢玄等出众郎君,早被视为顶级门阀。同谢氏结亲,几人想都不敢想。万万没料到,谢氏会主动向桓容求亲,而南康公主相信巫士之言,竟将这样的好事拒了!几名淑仪惊色难掩,司马昱和褚太后心情复杂。司马曜低下头,想到自己未来的嫡妻人选,控制不住的攥紧双拳,被妒火烧得红了双眼。 第499章 自台城归来,思量司马昱的种种举动,桓容同南康公主商议一番,二度出城,请见桓大司马。和前次相比,桓大司马形容依旧苍老,面色却古怪的红润,精神也不错,说话时中气十足,压根不像患病。听到司马昱确为冠礼大宾,并有意为桓容取字,桓温朗声笑道:“阿子大才为世人共知,官家有意如此,乃桓氏之荣。”桓容不说话,心知桓大司马绝非夸过就算。“然我早先已言,将亲自为你取字,官家好意只能心领。”桓大司马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貌似十分遗憾。桓容暗中撇嘴。比起演技,司马昱堪称一流,渣爹也不遑多让。遗憾?骗鬼去吧。他问过亲娘,为何渣爹执意为他取字。以渣爹的作风,这事实在奇怪。南康公主冷笑一声,道:“世子字伯道。”桓容有点懵,不太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仔细思量一番,方才恍然大悟。魏晋重门第嫡庶,士族寒门天上地下,嫡庶身份天差地别。体现在起名取字上,同样十分明显。嫡长为伯,庶长为孟。孙策字伯符,母为孙坚嫡妻,曹操字孟德,生母为曹嵩侧室。按照规矩,桓熙是桓温庶长子,取字应为孟道。不知桓大司马作何考虑,偏偏用了“伯”字。序之以下,桓济为仲道,桓歆为叔道,轮到桓祎和桓容,则应用“季”“玄”二字。如果两人都是庶子,事情很简单,直接排序就是。问题在于,桓容不是庶子而是嫡子,更是南康长公主所出!按此排序,无异是挑战“嫡庶”规则,必将为世人诟病。无论请周氏大儒还是司马昱取字,问题都会当面揭开,引世人侧目。换成桓温,略做些文章,好歹能堵住世人之口。是不是掩耳盗铃,目下也顾不得许多。估计桓大司马始终没能想到,重视的儿子扶不上墙,一个赛一个草包,忌惮的却格外出息,想压都压不住。如果桓容懦弱无用,声名不显,纵然出身尊贵,照样会被兄弟压制,早晚沦为别人的踏脚石和牺牲品。可惜世事难如愿,偏偏向相反的方向发展。桓大司马满嘴黄连,当真是有苦说不出。想通这一点,桓容有九成肯定,自己的字不会延用“伯仲叔季玄”。至于会用哪个字代替,全在渣爹考虑。“官家有言,嘉礼可于太极殿前举行。”“太极殿?”桓温面露诧异,斟酌片刻,道,“此举恐有不妥。”桓容有晋室血统不假,但终归姓桓。既非皇子又非宗室,仅凭生母身份就选在太极殿加冠,十成会招来世人非议。宗室外戚首当其冲。好的会赞颂天子恩德,羡慕桓氏尊荣,桓容今后必定青云直上,不亚其父。不好的肯定会指责桓氏嚣张跋扈,桓温篡位之心不死,桓容更得其父“真传”,小小年纪就逼得天子让步。归根结底,姓司马的都没有这种待遇,桓容何德何能,可以如此特殊?“此事不可应下。”桓温沉声道。“阿父放心,阿母已代儿婉拒。”在这件事上,桓容和桓温立场一致。无论两人之间有什么分歧,是不是想彼此捅刀,牵涉到桓氏,关乎自身根基,必须抛开成见,暂时站到一边。在魏晋时代,家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司马昱有心也好,无心也罢,真在太极殿加冠,桓温父子十成被坑,桓氏同样跑不了。到头来,整个家族都会被流言困扰,成为“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典型。“冠礼选定在桓府,吉日由扈谦卜出。”桓容正色道,“届时还请阿父移步。”“自然。”不是青溪里而是桓府,代表南康公主和桓容主动让步。桓温有了台阶,加上建康状况越来越糟,急着返回姑孰,自然不会给双方找不自在。为表“慈父”之心,命人呈上一只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古朴的木簪。簪身呈锥形,似一柄长剑,簪头即是剑柄,雕刻成虎头形状。“此簪乃祖宗之物,历代传于嫡长。如今给你,当是尊奉古训,莫要辜负为父一片心意。”郑重接过木盒,桓容行稽首礼。“儿遵阿父教诲。”为何给了他而不是桓熙,桓容不打算深究。桓温满意颔首,待桓容直起身,开口道:“我后日还府,待你冠礼结束便回镇姑孰。”“为何这般着急?官家不是要封阿父为丞相?”桓容故作惊讶。桓温却似没有发现,继续道:“时下北方不稳,秦氏有挥师一统之志,苻坚不会坐以待毙,一场大战不可避免。我如何能安稳于建康?幽州位于冲要之地,你当尽心尽责,不可稍有疏忽,以防乱兵南下,引来大祸,累及万千百姓。”“阿父为国为民,有扛鼎之功。儿终归年少,实在思虑不周。”桓容面现惭色,不忘给自己比个大拇指,演技有进步,继续努力! 第501章 秦淮河上一首《桃夭》,不知吟醉多少女郎的心。如今城内皆以吟诵《桃夭》为风尚,游舫自然不能免俗。一路伴着歌声,车驾回到青溪里。穿过溪上木桥,远远能见到橘黄的灯笼。听到马蹄声,守在门前的健仆立刻迎上前,举起气死风灯,确认是桓容归来,立刻有一人跑回府内,向南康公主禀报。“郎君回得晚了,殿下很是担心。”破天荒的,阿麦阿黍都等在外院。桓容跃下马车,听到阿麦所言,不禁有几分惭愧。只顾着自己行事方便,没能提前告知阿母,使得阿母担忧,的确是他之过。“阿母可在正室?”阿黍点头,道:“殿下一直等着郎君,晚膳都没用。”桓容皱眉,不再多言,当下加快脚步,急匆匆穿过廊下,将跟随的婢仆都甩在身后。室内灯火通明,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屏风前,见到桓容平安归来,同时松了口气,放缓表情。“阿母,阿姨。”桓容快行两步上前,正身揖礼。“让阿母担忧,是儿之过。”“回来就好。”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道,“你去城外见那老奴,言卯时能归,不想城门将关仍未还府。我恐有事,派人前去打听,方才知道你去了郗方回处。”桓容处境艰难,不说在刀剑上跳舞,也好不到哪里。无人可以依靠,只能事事小心谨慎,务求冠礼顺利完成,方能返回幽州大展拳脚。“是儿考虑不周。”桓容耳尖微红,亲自捧上两只木盒,讲明来历,问道:“依阿母来看,冠礼上该用哪个?”“都不用。”南康公主一锤定音。随手推开木盒,貌似有几分嫌弃。“库房里有一支玉簪,虽非古物,却是元帝传下。先皇赏于我母,我母传于我,言予我长子。这事史官有载,谅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南康公主嘴里的先帝,是晋明帝司马绍,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的长子,当今天子司马昱的异母兄。司马绍在位仅有三年,却成功稳定政局,制衡朝臣,并在一定程度上调和了侨姓和吴姓的矛盾,被赞“睿智善断,洞察秋毫”。可惜天妒英才,不到而立便驾鹤西归。作为晋室大长公主,元帝司马睿的嫡长孙女,依照传统,南康公主身份尊贵,除了天子和生母庾太后,无人能对其指手画脚。年少下嫁桓温,是为制衡朝中外戚,平衡权臣势力,牺牲不可谓不大。出于补偿,庾太后几乎将私库都给了她,晋成帝和晋康帝在位期间,赏赐更如流水一般。至哀帝、穆帝继位,琅琊王氏和外戚庾氏日渐衰落,太原王氏、陈郡谢氏及高平郗氏陆续兴起,桓温更是权重一时。南康公主的地位变得微妙。若非是桓容降生,难保不会看透世态炎凉,变得冷心冷情。商定冠礼细节,桓容的五脏开始作响。“阿母,儿腹中饥饿。”知晓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未用膳,桓容豁出去,故意苦着脸道,“现下能吃下半扇羊。”室内静默片刻,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刹那间牡丹绽放,娇兰芬芳,道不尽的花容夺目,美艳无双。“阿母,”桓容再接再厉,故意揉着肚子,脸色更苦,“儿说真的。”南康公主笑得停不住,眼角竟溢出泪水。李夫人倾身靠近,举起绢帕轻拭,柔声道:“阿姊,这是郎君的孝心。”桓容为何做出“怪样”,两人一清二楚。就是知晓他的用心,南康公主才笑中带泪,眼圈泛红。“能吃下半扇羊?”“是。”桓容点头,笑弯双眼,“儿知阿母从府里带来两个厨夫,炙肉的手艺数一数二,早想尝一尝。”“行。”南康公主笑着颔首,“阿麦。”“奴在。”“告诉厨下,郎君要用炙肉。”“诺!”“等等。”桓容忽然出声,道,“我带回两袋香料,正好用来炙肉。”“香料?”南康公主奇怪道,“什么香料,府内没有?”有李夫人在,府内的香料种类敢称建康第二,无人敢称第一。“是我托人从西边寻来,炙肉时撒上些,味道甚好,阿母一试便知。” 第503章 “谨遵阿父教诲。”桓容正身揖礼。桓熙和桓歆看着他,心中的嫉妒完全掩饰不住。两人加冠时,大宾出身中品士族,赞冠官品仅有千石。宾客醮辞出自陈郡殷氏,还是看在桓大司马的面上。如今倒好,桓容提前加冠,官家亲自出任大宾,赞冠竟为谢安!太原王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和高平郗氏接连送来贺礼,过半数建康士族都将前来观礼。消息传出之后,建康内外众口一词,盛赞“桓氏子满腹经纶,大才槃槃,文武双全”,非是如此,缘何能得此殊荣?桓熙留在府内,碍于腿脚不便,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被南康公主安排人盯着,很少听到类似传言。桓歆在朝为官,每日出入台城,都能听到关于桓容的消息。见桓容的风头一日赛过一日,几乎能同王谢郎君比肩,不忿之下,竟然派人捏造诽言,意图损害其名。不料想,偷鸡不着蚀把米,被人贾舍人获悉,反过来利用,非但没能将桓容的风头压下,反而将火引到自己身上,早年的错事陆续翻出,成了鲜明的反面对比。“比起五公子,三公子素日所行,实在是一言难尽……”话说半句,众人都是摇头。言下之意,桓容是天上的凤凰,桓歆就是地上的野鸡;桓容是空中的彩云,桓歆就是河边的烂泥;桓容是云中的麒麟,桓熙就是井底的青蛙。总而言之,天上地下,比都没法比。健仆回报实情,说话吞吞吐吐,半遮半掩,更增强讽刺效果。仅仅听到一半,桓歆就气得眼前发黑。明明是想要损毁桓容的名声,传其性情暴戾,滥杀无辜,并贪图金银,对辖地苛以重税,惹得民怨沸腾,以州兵强压才得以平息。怎么传来传去,竟把自己搭了进去?!健仆连连摇头,当真不晓得原因为何。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比桓歆更加困惑。桓歆陷入窘境,出门都要遮脸。自顾不暇,自然没空再生坏水。贾舍人微微一笑,智珠在握,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和他比操控舆论?当真是旱鸭子往深水里跳——一门心思找死!以桓歆段数,压根不够贾舍人“玩”上两个回合。究其原因,眼界实在有限,手段始终不上台面。纵然有人指点,也都是贾舍人玩剩下的,根本不足为惧。倒是留在姑孰的桓济和两个小公子让贾舍人提心。联系桓大司马前番举动,又想到桓容日前的吩咐,贾秉思量一番,说服桓容,以“郡公爵”为诱饵,下一盘快棋。然而,自己不方便动手,更不能牵扯到明公,左思右想,桓熙成了不二选择。于是乎,经过一番周密计划,贾舍人向钱实借了人手,以绢帛邀买桓府婢仆,伺机说动桓熙贴身之人,多提一提桓玄和桓伟,一步一步引桓熙入瓮。李夫人偶然得知,素手轻轻拨动,打断添一把火,助他成事。桓大司马突然回城,丝毫不影响计划执行,反而会促使桓熙看清“现实”,加快动手。哪怕最后不能完全成功,也能让桓大司马头疼一阵,无暇关注桓容的一举一动。此时此刻,桓大司马正强打起精神,在世人面前上演“夫妻恩爱”,“父慈子孝”,“家庭圆满”的大戏。压根未能想到,棋局已经布好,只等目标入瓮。当夜,桓府并未大摆宴席,仅是“一家人”团聚,用过晚膳便分别回房休息,为明日嘉礼做准备。桓大司马留宿正室,婢仆燃了新香。南康公主坐在铜镜前,乌黑的长发落在肩后,耳闻呼噜声起,侧头看一眼榻上的丈夫,不禁冷冷的牵起嘴角。回廊下,桓容被桓熙拦住。看着面带不善,明显是来找茬的长兄,桓容仅是挑了挑眉,道:“天色已晚,明日尚需早起,容请告辞。”翻译过来:没什么话好说,借过。“阿弟想必很是得意?”桓熙阴沉道,“如非当日遭你毒手,我岂会落到今时境地!”他是长子!是大君上表请立的世子!如果不是战场受伤,就此成了瘸子,桓府的一切都该是他的,所有的荣耀也该是他的!“阿兄何意?”桓容不气不怒,反倒觉得好笑,“是我害了阿兄?此话从何说起?”“你还敢狡辩?!”桓熙更怒,被嫉妒烧红双眼,几乎失去理智。“我狡辩?”收起轻松的表情,桓容沉声道,“事情起因为何,想必阿兄比我清楚。人无害我心,我无伤人意!”想害人就别怕被报复!只需你扇人巴掌,不许被扇的反击?天下间没有这等好事!“你……”“再者说,阿兄身先士卒,上阵同敌人拼杀,乃至身负重伤,世人皆知。”桓容缓缓勾起嘴角,“今时今日,阿兄仍为南郡公世子,这项‘战功’可是要因。” 第505章 听不听劝并无大碍。以桓熙在历史上的记载,这人的脑袋早晚进水,不用他动手,照样没法活得长远。直到他穿过回廊,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桓熙方才“嘶”了一声,表情扭曲,感受到迟来的疼痛。“世子!”健仆连忙上前,被桓熙甩臂挥开,“滚!”看到躺在地上,手臂折断的忠仆,没有半分感念,反而狠狠踢了一脚。“没用的东西!”众人表情立变,同时心头发寒。桓熙毫无觉察,大步返回居住的宅院,由婢仆涂抹伤药,包扎伤口。回忆此前的情形,气得咬碎大牙。“郎君因何烦心?”一名美婢捧上热汤,轻轻捏着桓熙的手臂。“无事!”美婢不敢再说,又过一会,见桓熙怒色稍减,才小心道:“郎君,奴方才听人议论,大司马在城外时,常派人往姑孰,还曾遣人往会稽,似是为六郎君和七郎君寻蒙师。”“他们才多大,怎么可能……”话到一半,桓熙突然停住。“你听谁说的?”“是南院的阿叶。她的兄长在西府军中,因勇武被选虎贲。”“南院?”桓熙双眼微眯,新安郡公主身边的?“她为何会打听这些?”“说是郡公主有命。”美婢继续道,“而且她还说,自从大司马返回建康,新安郡公主时常会派人出城,还会给姑孰送信。奴觉得奇怪,还想问,她却不肯说了。”派人出城?给姑孰送信?桓熙越想越觉得不对,联系桓容之前所言,心中闪过数个念头,最终咬紧牙根。如他所想,桓济已是废人,心知无法再争,怕是要扶持其一,为日后铺路。阿父将他送回建康,反留桓济在姑孰,恐也早生此念!之前不过想略施手段,让那两个奴子残废。如今来看,必须要斩草除根,一个不留!挥退美婢,桓熙睁眼到天亮,决定立即派人往姑孰,赶在桓大司马返程前动手。提前布局的话,不只能摆脱嫌疑,更能祸水东引,将事情推到桓歆和桓容身上。桓歆睡到半夜,突闻木窗轻响,披衣起身,发现院中健仆不见踪影,守夜的婢仆昏睡在屏风前,一动也不动。心中惊疑不定,正想开口叫人,忽然看到床边有一团绢布,拿起细看,瞳孔骤然缩紧。“郎君?”屋外传来健仆的声音,屏风前的婢仆悠悠转醒。见桓歆立在窗前,婢仆大惊失色,伏跪在地,全身都在颤抖。她怎么会睡死了?!出乎预料,桓歆未出一言,转身绕过屏风,回到榻上,攥紧写满字的绢布,双眼望着帐顶,表情中闪过狠意。相比之下,桓容却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到天亮。翌日,天光微亮,桓府内的健仆和婢仆就开始忙碌。为迎接观礼的贵客,回廊院落均被彻底清扫,树木被精心修剪,奇花异草摆于院中,回廊下悬挂彩绢,置有立屏风,想是为安置各家女眷。正室前金桂飘香,两株桂木之下,铺设古木大床,床侧设有矮榻,预备摆放冠、帻、簪导等。南康公主早早起身,和李夫人亲手布置。司马道福难得规矩,跟前跟后,倒也帮了不少忙。待到床榻布置完毕,南康公主稍事歇息,转向司马道福,道:“御驾将临,贵客将至,你院中的那些都关紧了,莫要随意示人。”“诺!”司马道福很是恭敬。傻子都该清楚,今天不能行差踏错半点。如若不然,不用阿姑问责,父皇就会让她好看。正忙碌时,前院忽然来报,有人送来十余车贺礼,现正停在府外。“来人自称秦氏。”南康公主点点头,让人告知桓容,并将来人带入府内安置。待婢仆呈上礼单,南康公主扫过两眼,目光忽然定住。“阿姊?”李夫人心生好奇,“可有什么不对?”南康公主皱眉,将礼单递过去,示意李夫人细看。鸾凤钗三字映入眼帘,李夫人不信眨了眨美眸,“阿姊,会不会是送错了?”纵然想要联姻,也该是玉佩才是。郎君加冠送鸾凤钗? 第507章 自己好歹有官职,有立足的根本。桓熙即将失去世子地位,又是个残废,早晚要被别人踩到脚下,陷入烂泥!桓祎换上朝服,再至前堂,观礼的宾客已陆续抵达。桓府正门大开,红漆皂缯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漆色和车盖代表品位,挂在车上的旗帜,以及雕刻在车壁上的徽记,则象征不同的形式家族。一般而言,郎君加冠,女郎及笄,观礼者多为族中兄弟和姻亲。纵然是太原王氏,也难有今日的盛况。更何况,不只是侨姓,大部分吴姓也来观礼。家主不便亲自前来,派遣出的都是嫡支子弟。没有嫡子也从庶子里拔高。总之,绝不能让别人比下去!一则,桓容的爹娘皆非“常人”,面子必须要给;二来,以桓容出仕来的种种,的确值得“投资”。今日结下人情,得一份善缘,谁言他日不会有所回报?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建康士族齐聚一堂,宗室权贵也不甘落后。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门房立在台阶前,表情由震惊到麻木,不到半刻时间。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陈郡谢氏、高平郗氏、陈郡殷氏、吴郡陆氏、吴郡贺氏、兴郡周氏……建康的顶级士族全都不落,一个接一个数下来,着实令人心惊。“嘉礼而已,竟然如此。”“桓氏势大如此?”“非是桓氏,实乃大司马。”“桓容亦非池中物。”城内百姓不能轻易靠近,只能在道外旁观,目及马车一辆辆经过,议论声纷起。提到桓大司马,难免讳莫如深。议及桓容,则纷纷挑起大拇指。就在议论声中,天子车驾抵达桓府。健仆迅速前来回报,桓大司马携子出迎。众宾客随之出府,距车驾五步躬身行礼。司马昱掀开车帘,扫过在场诸人,看到王谢等士族均在,不由得眸光微闪,表情中闪过一抹复杂。很快又化为笑容,踏着胡床走下车辕,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桓大司马面前,亲自将他扶起,朗声道:“大司马免礼,今日府上嘉礼,朕为大宾,诸事当依古礼。”“诺!”说是这样说,涉及到天子,事情不能没一点变化。就如请期之日,按照常例,需由巫士卜笄,定下吉日吉时,再由主家传告大宾。传告的时间往往在冠礼前一日的傍晚。遇上天子,这个规矩就得改变。无他,宫门早已紧闭,想进都进不去,想遵旧例自然不可能。寒暄几句之后,司马昱被请入府内,高坐正堂。见到要退走的桓容,扬声笑道:“阿奴且慢。”桓容停下脚步,表情中带着疑惑,心中骤然升起警惕。这位属于笑面虎类型,这是想干什么?“今日阿奴元服,朕亦有薄礼相赠。”司马昱取出一卷竹简,递给位在右侧的谢安,想想又道,“暂且不忙,待礼后宣读。”“诺!”谢安接过竹简,捧于手上。桓容口中敬谢,暗中不免嘀咕,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陛下,臣请暂退。”“可。”桓容再行礼,恭敬退出堂外。玄衣白裳,素净的颜色,愈发衬得少年俊雅。经过廊下时,恰遇秋风扫落金桂,点点花瓣落在衣上,似点缀其上的金斑。在他走后,南康公主同天子见礼。司马道福立在下首,神态端庄,不见平日的轻浮,司马昱暗暗点头,笑容更盛。吉时将至,桓大司马起身行出堂外,身着朝服,头戴玄冠,腰佩宝剑,背东面西。司马昱和谢安随后行出,于桓温对面而立。桓祎深吸一口气,按照背下的程序,挺直腰背,正身前行,捧起置于矮榻上的爵弁服,回身置于堂上。桓容先在房中洗漱,披发而出。由桓祎引领,一路行至堂内,面南而跪。随后行出,同大宾赞者见礼。“礼!”桓祎亮开嗓门,离得近的,犹如惊雷劈下,顿觉耳鼓嗡鸣。司马昱当真被吓了一跳,脸色微变。桓容咬住腮帮,好悬没有笑出声音。他有七成肯定,阿兄是故意的。想必是知道这位几次挖坑,趁这机会给自己“出气”。虽说有几分孩子气,这份心意却是难得。好歹经过风浪,司马昱收敛心神,表情很快恢复正常。桓大司马早前服了寒食散,此刻浑身发热,面色发红。强撑着精神,只为不被他人看出端倪。然眼神稍显飘忽,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眼,明显不太可能。好在时下以“嗑散”为风尚,加上一向掩饰得好,无人发散思维,将此事同他的身体状况联系到一起。在众人的印象里,桓大司马身体强健,年近六十仍连得两子。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怎么可能会病入膏肓。依靠固有印象,加上寒食散的效力,桓大司马撑过全部程序,硬是没被任何人看出问题。 第509章 能让谢侍中当众变色,可见诏书内容非同小可,众人不免猜测,天子这份礼到底是凶是吉。桓容所想的是,事先没有听到半点风声,甚至连渣爹都很意外,显然诏书是临时拟成,并未下至三省一台。“桓温子容,良才美玉,大才槃槃……仁政爱民,北伐有功,以功封淮南郡公,实封食邑三千户。”诏书念完,众皆无声。郡公?!不到二十岁的郡公?!桓容想到多种可能,就是没有想到,司马昱会送给他这样一份“大礼”。他的确和桓熙说过,只要他愿意,郡公异姓王都不是虚话。但是,速度也不该这么快!渣爹奋斗大半生,才封到南郡公。他入仕不满三年,只经历一场北伐,而且不是主帅,就封了郡公?心若宽点,封就封吧,反正早晚有这一天。可是,封号为什么偏是淮南?!做爹的是南郡公,儿子成了淮南郡公,天子是想干什么?桓容狠狠磨牙。这种情况下,还让他怎么心宽!可惜,无论桓容怎么想,诏书当着众人宣读,他都要领旨谢恩。至于渣爹是什么脸色,会有什么想法,亲娘是不是想提剑砍人,都是以后需要考虑的问题。“臣领旨谢恩。”桓容接过诏书,旋即向司马昱行拜礼。众人陆续回神,或惊讶、或羡慕、或嫉妒,种种表情不一而足。桓祎真心为桓容高兴,待司马昱被请走,立刻上前两步,笑道:“阿弟,恭喜!”桓容苦笑一声,说喜确是喜,但是,这可是明晃晃的糖衣炮弹,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麻烦。最直接的效果,很可能打破他和渣爹之间的短暂和平,直接促成两者对立。桓熙桓歆则是满心嫉恨,双眼几乎被妒火烧红。待桓容被南康公主唤走,桓熙冷哼一声,不想再多留,干脆支着拐杖离开。桓歆走近桓祎,不怀好意道:“我真为四弟可惜。”“哦?”桓祎看向桓歆,冷笑道,“阿兄何出此言?”“五弟提前加冠,将四弟置于何处?”桓歆低声道,“纵有嫡庶之别,亦要分长幼。纵要提前加冠,也不该撇开四弟。”桓祎盯着桓歆,一言不发,直将对方盯得不自在,方才道:“此事不劳阿兄费心。我虽不甚聪明,却也知道好坏。从记事起我就明白,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反之亦然。”“是吗?”桓歆尴尬的扯了扯嘴角。“自然。”桓祎再次冷笑,不想再理会他,大步穿过廊下,打算去找桓容。目送他的背影,桓歆面沉似水,狠狠的咬牙。“果真愚笨不砍,难与之谋划!”在他离开不久,阿黍从侧厢走出,望着回廊尽头,目光犹如寒冰。第一百五十八章 取字《礼记》有载,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于射乡,此礼之大体也。冠者乃礼之首。男子加冠,需弃少年顽劣,做到齐服色、正行止,在朝敬奉君主,出仕仁政爱民,在家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严守礼仪,行止有度,行事得体。不可为小人之行,不当为不以之事。桓容身为嫡子,在正堂前加冠,象征其在家族中的地位。代表继桓大司马之后,将成为掌家之人。礼后飨宴宾客,由亲父或长者为其取字,表示其已正式成人,当以成人之礼对待。不过,乱世之中礼乐崩坏,五礼不复秦汉,更不及周时。加上桓容情况特殊,许多程序仅是走个过场,并无太大实在意义。不提其他,单是“继承人”这个身份,就不会被桓大司马承认。由正室所处,在正堂加冠又如何?碍于晋室血脉,只要桓温还活着,桓容在族中的话语权就不会太高,“继承人”的头衔更不会落到他的身上。众宾被请飨宴,桓容暂未随行,抓紧时间换下爵弁服,重着缁布冠和玄端服,前往拜见南康公主。因要接待各家女眷,南康公主移步客室。室内设有立屏风,将空间一分为二。桓容在屏风前行礼,各家女眷则在屏风后,透过玉上镂刻的花纹,隐约能见到玄衣少年的身影。“阿子元服,我心甚慰。”南康公主正身端坐,双手合于腹前,袖摆在身侧铺展,金线绣成的祥纹流光溢彩,发上的凤钗灿烂夺目。绢制牡丹簪在髻后,花蕊以彩宝雕琢,可谓巧夺天工。“自今往后,尔当敬于天地,功于社稷,友于士人,礼于庶民。”“谨遵阿母教诲。”桓容正身下拜,额头触地,良久方才起身。南康公主颔首,笑道:“去见过你的兄弟。今官家为大宾,献礼自可省去。宴后当拜见族老,绢帛均已备妥。” 第511章 伴着古老的曲调,话语声渐停,仅有歌声绕梁,盘绕耳边久久不去。听到《桃夭》,自然会想起桓容抵京时的盛况。少年郎君立在船头,高情逸态,济济彬彬。朗声颂出诗经篇章,伴着江风流淌,鲜花柳枝纷落之间,白云浮动,波光倒映,醉了时光,敲开几多少女的心房。然君子无缘,不能强求。日后嫁于他人,此时的记忆亦将埋入心底。时而回想,追忆少女年华,或能再品那流淌在秦淮河中的曲调,重睹岁月亦不能褪去的风采。桓容压根不知,一时没留神,竟引得数名女郎为他伤怀。拜辞南康公主后,询问过婢仆,知晓桓熙等已先赴宴席,当下不再耽搁,快步行过廊桥。阿黍恰好同桓容错过,见背影远去,唯有吩咐童子,尽快去寻桓容,留意其他几位公子。随后前往客厢,寻到时机,在阿麦耳边低语几声,将桓歆所行尽数告知。“三公子的事,尽早处置为好。”说句不好听的,癞蛤蟆不咬人,但会膈应人。桓歆没有多少实力,再蹦高也成不了大患。可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纵容他继续下去,难免不会惹出麻烦。“四公子那边也该留意一下。”“我知。”阿麦点头,低声道,“此事我会报于殿下。如何处置当由殿下决断。”阿黍点点头。“郎君那里需有所提防。”阿麦道。“郎主在席上,事不好明言。我已吩咐童子多留心三公子,并在席间提醒郎君。”两人商议一番,阿麦转回客厢,阿黍前往正室。脚步匆匆,心中怀揣不定,表情却分毫不显。与此同时,桓容抵达正室。因他出现,乐声稍停。桓温作为主人,本该位于上首,但天子御驾亲临,哪怕是做样子,也要让出正位,在右侧入席,行臣子的礼仪。郗愔与他对面,脸上似笑非笑,寻到机会就要刺上两句。其下依次为谢安等人,彼此推杯换盏,倒也算是融洽。桓熙、桓歆和桓祎坐在桓温之下,见到桓容,桓祎扬起笑脸,道一声“阿弟”,桓熙冷哼一声,端起羽觞一饮而尽,显然心存嫉恨。桓歆皮笑肉不笑,貌似十分客气,出口的话却相当刺人,不用细听就知是在挑拨,指责桓容态度轻慢,不讲来宾放在眼里。“阿弟稍迟,我同阿兄和祎弟等不及,只能先入席,想必阿弟不会见怪吧?”桓容笑了笑,并不出言解释。在座的哪个不是人精,桓歆这段数还敢设套,分明是当着如来耍猴戏,等着被拍扁。到头来,不过徒惹人笑罢了。果不其然,桓歆话音刚落,就听一名青年道:“叔道此言差矣。加冠之后当拜亲恩,纵有耽搁,亦是人子孝道。”话到中途,青年又顿了一下,似乎恍然大悟,轻轻起敲了敲额际,笑道:“是我忘了,叔道元服仅在室前下拜,并未入内室,自然会快些。”第二句直戳肺管,桓歆脸色涨红。“桓叔夏!”再蠢也能明白,对方分明是故意嘲讽,讥他乃妾室所出,和桓容身份不同。更暗示他不存孝心,拜谢母恩敷衍了事。“怎么,我说错了?”青年笑容爽朗,带着几分狂放不羁,同谢玄颇有几分类似,“如此,我向叔道赔礼。”说话间,端起羽觞一饮而尽,压根不给桓歆反应的机会。桓歆脸色变了几遍,差点当场吐血。“咳咳……”王献之轻咳两声,分明是想笑不能笑,只能借此遮掩。谢玄同在席中,显然也看不惯桓歆小人之举,遥对青年举觞,笑道:“两年不见,叔夏风采更胜以往。何日再吹笛曲,让我等一饱耳福,听一听江左第一的笛韵?”青年挑眉笑了笑,并无谦虚之语,仅是回敬一觞,潇洒狂放之态尽显。“他日有缘,自当成曲。”桓容眨眨眼,擅吹笛,江左第一?桓叔夏?这位该不是痴迷音乐,被谢安评“一往情深”的那位吧?一往情深不了解?梅花三弄总该耳熟能详。“阿子,且上前来。”桓温突然开口,对方才的一段“小插曲”视若未见,更没看桓歆一眼。拿起酒勺,亲自舀起一觞酒,笑着递给桓容,正色道:“旨酒既清,嘉荐亶时,始加元服。兄弟具来,孝友时格,永乃保之。”“诺。”桓容答应得十分痛快,双手接过酒盏,当场一饮而尽。桓大司马又递一觞,道:“旨酒既湑,嘉荐伊脯。乃申尔服,礼仪有序。祭此嘉爵,承天之祜。” 第513章 看到桓伊连举羽觞,桓歆铁青脸色,“桓叔夏”三个字嚼在嘴里,硬是不能发作,无论如何都要往下灌时,禁不住勾起嘴角,无声的笑了起来。这位族兄倒是妙人。若有机会,倒可以试着结交一番。“阿弟。”桓祎绕过桓熙,走到桓容身边,接羽觞遮掩,低声道,“之前三兄和我说了些话,很不好。”“三兄,可是关乎于我?”桓容挑眉。不用细想就能知道,以桓歆的行事,十有八九是出言趁机挑拨。“恩。”桓祎点点头,道,“不是什么好话,阿弟务必要小心。”桓容笑了。“阿兄放心。”“一定要小心,绝不能大意。”桓祎补充一句,扫一眼醉醺醺的桓歆,低声道,“小的时候,大兄二兄欺负我,他没少出坏主意。等寻到机会,我必要讨回来!”“讨回来?”桓容诧异。桓祎咧开嘴,附到桓容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说了两句。“阿弟以为如何?”以为如何?这和后世的盖买麻袋堵胡同有什么区别?总体来看,倒是很符合桓祎直爽的性格。“阿兄打算何时动手?”“就在今日。”桓祎咬牙道,“只要叔夏兄再灌他几觞,必定会醉得人事不知。到时正好动手!”“不怕被人发现?”“不怕。”桓祎掰掰手指,“我会蒙上脸。”在自家蒙脸揍人?是不是有哪里不对?“阿兄,你喝了多少酒?”“不多,两坛而已。”“两坛……而已?”桓祎点头,笑容异常憨厚。桓容无语两秒,吩咐跟随的童子,“看好四郎君,宴后立即送他回房。要是有什么异常举动,马上遣人来寻我。”“诺!”“阿弟莫非以为我醉了?”桓祎皱眉。“我知阿兄没醉。”桓容笑道,“我与阿兄共饮!”“好!”桓祎豪情大发,不用羽觞,直接抱起酒坛,道:“如此才过瘾!”“……好吧。”桓容给童子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又取来一只酒坛,虽说带着酒味,里面装的实是清水。“满饮!”兄弟碰杯……准确来说,撞坛。同时脖子一仰,对着坛口开灌。清冽的酒水自嘴边流出,瞬间染湿衣襟。这一幕出现在宴中,无人开口指责,反而纷纷大笑,赞一声“郎君豪迈”。桓叔夏更是眼光大亮,命婢仆撤下羽觞,改换酒坛,对桓歆笑道:“叔道,饮胜!”桓歆想哭。他也真哭了。今天倒了什么霉,竟被这人盯上?谢玄和王献之同时拊掌,命人换上酒坛,离开左席,走到桓容的面前,立定之后互看一眼,笑道:“我二人与容弟共饮!”话落,不等桓容回答,同时仰头狂饮。或许是为今后的权争,也或许是为不可追寻的情谊,谢玄和王献之都想一醉。醉酒之后,神智不再清醒,便能短暂忘却世间诸事,不会为汉室衰弱而苦,不会为百姓离乱而痛彻心扉。恣意狂放,潇洒风流。何言不是乱世中的无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情之所至,两人竟吟起魏太祖的《短歌行》。声音悠长,因为酒意带着些许沙哑。桓伊赞一声“好”,当场丢开酒坛,取出随身的竹笛,送到唇边。 第515章 桓歆似有话讲,桓容却无心理他。狗嘴吐不出象牙,何必浪费时间。桓祎攥紧拳头,盯着桓歆的背影,嘿嘿冷笑两声,摸向怀中的绢布,显然已打定主意。跟着他的童子脸色微变,头皮阵阵发麻,瞅到机会,立即拽住一名婢仆,道:“快去告诉五郎君,就说四郎君醉了,我拉不住,还请他多派几人送四郎君回房。”婢仆满头雾水,但见童子面带焦急,额头隐隐冒汗,不似说假话,当下不再迟疑,快步追向桓容。中途遇上阿黍,后者猜出不对,当机立断,亲自带人拦住桓祎,好说歹说将他送回院中。桓歆兀自气恼桓容不给面子,尚且不知,自己侥幸逃过一“劫”。与此同时,南康公主已送走女宾,离开客室,往侧室暂歇。司马道福被打发走,李夫人亲手燃起香炉。缕缕清香飘散,驱散了宴上沾染的酒意。婢仆送上茶汤,南康公主饮下半盏,缓缓舒了口气。“阿麦。”“奴在。”“去请郎君。”“诺!”桓歆之事早被禀明,南康公主仅是冷笑一声,说一句“知道了”。想要处置他,手段多得是,不必急在一时。与之相比,秦氏送来的贺礼更为重要。桓容想在幽州立足,不知要理清朝中,更要面对来自北方的威胁。同秦氏有生意往来,能够维系一定程度上的联盟,对桓容利大于弊。一旦关系断绝,彼此刀兵相向,幽州的境况会变得凶险,桓容肩上的压力更会千百倍增长。“我原本想着,可借晋室血脉护他一护。”南康公主斜倚在榻边,手指按压眉心,“可惜事不能成。那老奴步步紧逼,官家太后又是这个样子,平安尚难,何言其他。如果再加上秦氏,我子该当如何……”“阿姊,此事尚无定论。”李夫人移到南康公主身后,顺过公主的鬓发,指尖落在公主额际,轻轻的揉着。“待郎君来了,可先问一问。且秦氏来人尚未离开,亦能寻到些线索。”“希望如此。”说话间,桓容已行至门外,除下木屐,迈步走进内室。见到眼前一幕,不由得耳根泛红,下意识停住脚步。“阿母,阿姨。”桓使君正身下拜,借机遮掩微红的耳朵。南康公主坐起身,未觉如何。李夫人掩唇轻笑,眸光流转间,桓容脸更红了。酒意上头。一定是酒意上头!“瓜儿,宴上之事我已晓得。”“阿母?”“你父真意为何,无需计较。”南康公主道。“诺!”“明日拜见族老,记得给江州和荆州送去书信。如能联合你的两位叔父,待你父去后,族中亦无人敢小看于你。”桓容瞪大双眼。亲娘刚才说了什么?渣爹……去了?“你父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南康公主继续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态。况其年将耳顺,若是哪里有了意外,不足为奇。”桓容咽了口口水。纵然心中有所猜测,但听亲娘说出,感觉仍有几分复杂。好似脚下踩着棉絮,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一脚踏空。心中更是空落落的没底。“西府军之重,满朝皆知。”南康公主看着桓容,声音微低,“你父执掌兵权多年,凡幢主以上皆为你父亲信,军中甲士尽知大司马而不知天子。”“他日生变,你未必能弹压得住。贸然行事,极可能陷入险境,令他人坐收渔翁之利。”“阿母的意思是?”“真有那一日,不要去动西府军,全力接掌姑孰私兵。”火光映在墙上,焰心跳跃,时而爆出一声脆响。“桓氏私兵历代侍奉家主,精悍无比,非他姓可以掌握。无论官家出于何种心思,纵然是捧杀,郡公爵位不是虚假。遍观桓氏族中,除了你父,无一人的爵位能与你相比。”“阿母,爵位再高,未必能收拢人心。”“糊涂!”南康公主点了下桓容的额头,“我方才刚说,桓氏私兵侍奉家主!你父活着,他们忠于你父,你父不在,他们忠于谁?桓熙吗?”“所以,阿母才言同叔父交好?” 第517章 怎么告?秦某人办事不地道,好歹事先给个提醒,他也好知道“事发”之后如何应对。如今倒好,一支鸾凤钗送过来,亲娘误会是找茬,他怎么解释?“阿母,这事……”桓容皱眉,硬着头皮道,“儿以为对方未必有恶意。”南康公主眸光微凝,“没有恶意?”压力陡然加倍,桓容激灵灵打个寒颤。太吓人了有没有?“儿同秦氏有生意往来,彼此定有契约。秦氏向来守约,称王拿下燕境之后,一度拦截南下的乱兵,对儿多有相助。”桓容咬了下舌尖,情绪镇定下来,思维随之变得清晰。“儿同秦氏四郎有约,不只交易盐粮,更从氐人辖地招揽百姓,收拢壮丁。”“回建康之前,盱眙曾遣商队北行,经南阳入上洛,如计划顺利,想必此时已经折返。”“秦氏掌控燕境不久,又发兵攻打氐人,抢得三郡之地。条件所限,纵然下令恢复农耕,与民休息,短期内未必能见成效。想要维持对敌优势,急需大量的海盐稻麦。九成不会杀鸡取卵,舍弃同幽州的买卖。”“你怎知不会?”南康公主沉声道,“如能拿下幽州,何必再出钱市买?”“若对方有挑衅之意,甚至兵发幽州,临近诸州定不会坐视。”为增强说服力,桓容手蘸茶汤,在地上勾画简略舆图,展示幽州的重要性。“幽州地处要冲,西接豫州,南临为青、兖侨州,再向南则是广陵。一旦广陵被破,敌军长驱直入,建康危矣。”甭管晋室地位如何,都是王朝正统的象征。在没有成功篡位之前,纵然是桓温,也不会任由外敌入侵,必会竭尽全力迎战。“秦氏既然称王,早晚会同晋国一战。然而,”桓容顿了顿,咬住腮帮,“不会是现在。”秦氏有实力有野心,定然会有逐鹿中原,统一华夏之志。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在扫灭胡人政权,统一北方之前,贸然和东晋起冲突并不明智。这和个人开撕不同。国与国之间开战,必是全力以赴,胜者通杀,败者饮恨。乱世之战,群雄逐鹿,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到两百年间,匈奴、鲜卑、羯、氐、羌以及乌孙柔然等部南迁,建立的政权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结果呢?多数如流星划过,短短几年就灰飞烟灭。究其原因,不过是根基不稳,遇大败就要溃散。“阿母,在儿看来,秦氏不统一北方则罢,一旦掌握北地全境,收拢民心,与晋早晚会有一战。而在那之前,秦氏九成不会轻举妄动。”“为何?”“秦氏能够崛起,是高举‘驱逐胡贼,恢复汉家’的旗号。”桓容沉声道,“未等胡人尽退便贸然同晋开战,与其‘志向’相违,必不得人心。”历史上,苻坚野心勃勃,拿下北方之后,迅速发兵百万,誓要一统天下。东晋的兵力完全不够看。无论在谁看来,此战的胜负都没有悬念。出人意料的是,苻坚偏偏输了。不只输掉战争,更输掉国家,最后还丢掉性命。后世评价,淝水之战成为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经典。更成就谢安谢玄之名,使陈郡谢氏登上权力顶峰。此战之后,号令北方的前秦分崩离析,各族纷纷叛乱,短暂统一的局面又被群雄割据取代。引发胜利天平倾斜的因素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百万大军的组成。胡人占据少数,更多的则是汉人。无论多么孱弱,东晋都象征“汉室正统”。苻坚征发汉人去打东晋,无疑是一步臭棋。无论顺风逆风,战争的结果都不会顺应期望。现如今,秦氏面对的问题很多,哪怕不如苻坚的严峻,也容不得肆意而为。如若不够谨慎,行差踏错半步,之前的大好局面都将沦为泡影。氐人盘踞在侧,苻坚王猛这对黄金搭档随时可能“出招”。慕容鲜卑的残余势力并未完全消灭,尤其是打下高句丽自立的慕容垂和慕容德,更是心腹之患,不得不时刻加以警惕。秦氏这时打东晋,无疑是一记昏招,相当于足球场上的乌龙球。“在儿看来,只要秦氏没有昏头,必定不会在此时南攻。”等对方决心南攻,自己的实力也非今日可比,大可以掰一掰腕子。南康公主点点头,认为桓容言之有理。在后者将要松口气时,又问道:“那么,对方送来这支鸾凤钗出于何意?”桓容:“……”敢情他忽悠这么一大串,口水都快说干,也没能将事情蒙混过去?“既然不是无意,其中定有蹊跷。”南康公主看着桓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瓜儿,你实话同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桓容胃疼。“阿母,这……”“恩?”“……他,那个,曾经……”“什么?”“秦四郎曾对儿吟诵诗经。”南康公主:“……”这算什么回答?正要再问,脑中灵光一闪,神情陡然一变。“哪首?” 第519章 李夫人点头。在城外军营不好下手,回到府中,自然不能让他白走这一趟。事情做得隐秘,又有寒食散做引子,确保桓大司马病来如山,一时半刻不会死,却比死了更加遭罪。为免南康公主反悔,桓容立刻起身告辞,临走不忘捧起木盒,故意在亲娘面前“展示”一番。“阿母,我明日上表,请奉阿母往封地。”话落,麻溜的行礼走人,动作干脆利落,风一样的速度。室内归于寂静,南康公主看向李夫人,挑眉道:“阿妹故意的?”“阿姊说什么?妾不甚明白。”李夫人无辜的眨眨眼。“瞧这情形,瓜儿未必没有心思。”南康公主斜倚在矮榻上,慢声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秦氏……难免会落人话柄,于他今后无益。”“阿姊,郎君虽然聪慧,到底年少。”李夫人倾身靠近,低声道,“所以,阿姊才该亲往幽州。有阿姊在,郎君才不会吃亏。”南康公主合上双眼,重又睁开,叹息一声。“你费心了。”李夫人摇摇头,素手卷起南康公主的衣袖,唇角微翘,长睫轻扇,犹如灵巧的蝶翼。“没有阿姊,我不会活到今日。只要阿姊不弃我,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愿伴在阿姊身边。”“你啊……”拂过李夫人耳下的琥珀,南康公主笑颜舒展,犹如盛放的牡丹。桓容捧着木盒回到房中,听到阿黍回报,得知桓祎被关在房里,满意的点点头。“你做得对,此时谨慎为上,不能闹出任何动静。”至于桓歆,早晚有机会收拾。“郎君可要洗漱?”“不忙。”桓容行到内室,亲自翻出竹简,“我要上表天子,请奉阿母往盱眙。明日派人去青溪里,通知府内众人,立刻打点行装准备启程。”阿黍瞪大双眼,狠狠掐了一下胳膊,确认自己没有听错,表情中满是喜意。“还有,”桓容铺开竹简,开始动手磨墨,“让人盯着世子和三兄,遇上不对立即回报。”“诺!”阿黍恭声应诺,转身移来两盏三足灯,命忠仆守在外室,不可轻易入内打扰,随后找人安排,确保明日篱门一开,青溪里就能得到消息。与此同时,桓大司马突然惊梦,中衣被汗水溻透,觉得口中干渴,一边唤人一边坐起身。婢仆刚刚走进内室,未能拨亮灯火,突闻一声钝响。疑惑望去,看到桓大司马倒在地上,顿时脸色煞白。“郎主!”“闭嘴!”桓大司马滚在榻下,神智虽然清醒,半边身体却感麻木,手脚竟有些不听使唤,“快些扶我起来。”婢仆白着脸上前,费力的扶起桓大司马,将他安置在榻上。“倒盏水来。”“诺!”婢仆刚刚转身,耳边忽闻风声,胸前陡然一凉。低头看去,一截剑尖穿透胸腔,血顺着伤口流出,瞬间染红衣襟。“咳咳……为……”鲜血溢出口腔,婢仆咳嗽两声,来不及惨呼,瞬间扑倒在地。手脚抽动几下,很快没了声息。铜炉摆在榻前,暖香袅袅飘散,同血腥味混在一起,突兀的刺鼻。屏风外忽起一阵轻响,未几,郗超的声音传来,带着明显的忧心,“明公,发生何事?”“无事。”桓温靠在榻边,动了动手指,发现僵硬感渐消,勉强能行动自如,“景兴进来,我有事吩咐。”“诺!”郗超绕过屏风,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婢仆,眼底闪过一抹诧异。“明公?”“你立即安排,明日启程返回姑孰。”桓温无意解释,“越快越好。”“官家那里?”“先出城,我自会上表。”桓大司马攥紧十指,无力的感觉再次袭来,心中升起难言的恐慌,“必须尽快回姑孰,迟恐生变。”细观桓大司马的神情,郗超心知不能在问,当即退下安排。临走不忘命忠仆抬走尸身,清理干净血迹,点上一炉新香。台城内,司马昱独宿太极殿,未召美人侍寝。想到桓府所见,愁闷和烦躁一并涌上心头,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来人!”一名宦者弯腰靠近,小心窥着司马昱的神情,等候吩咐。“宣王美人。”“诺!”宦者退到殿外,不到两刻时间,美人就被请来。身上裹着一件斗篷,斗篷下是薄绢裁成的短袄长裙,随着走动,小巧的莲足在裙边若隐若现,脚踝上挂着一枚金铃,声声脆响撩动人心。 第521章 李夫人特地前往正室,看到留在榻前的香炉,确认香料已经燃尽,不由得嘴角微勾。“收起来吧。”“诺!”“昨夜伺候大司马的人呢?”“回夫人,早起不见踪影,想是跟着出了城。”“是吗?”绕过屏风,李夫人忽然停住,弯腰看向屏风一角,发现几点暗红的污渍。良久之后,长睫微掀,饱满的红唇弯起诱人的弧度。“把这屏风撤了。”“夫人?”“记得擦拭干净,锁入库房。”郎君尚未离开建康,大司马的病还需瞒着。死人的事不好传出,总要帮着遮掩几分。李夫人直起身,信步走到廊下,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任由秋风拂过鬓发。有郗超在侧,竟也疏忽到留下痕迹,想必情况危急,已是刻不容缓。想到这里,李夫人收拢纤指,将花瓣攥于掌中,笑意涌入眼底。“阿英。”“奴在。”“世子那里可有动静?”“回夫人,昨夜宴前,世子已派人离府。”“恩。”李夫人满意点头,想到姑孰的乱局,不由得心情更好。“郎君身边有能人,世子的一举一动皆在预料。”如此一来,想必阿姊可稍微放心,无需过于劳神。桓容用过早膳,第一时间去找桓祎。推开房门,就见后者垂头丧气的坐在榻边,身上还穿着昨日的长袍,发髻未梳,很是没精打采。“阿兄?”“阿弟来了?”桓祎抬起头,眼下挂着两轮青黑,苦笑道,“我昨天酒醉,差点闯下大祸。”甭管桓歆做过什么,他敢挥拳殴打,还是在嘉礼当日,事情肯定没法善了。阿父又在府内,说不好就要连累阿母和阿弟。酒醒之后,桓祎后悔不迭。进而下定决心,此后绝不再醉酒。“阿兄何出此言?”桓容坐到桓祎对面,将一碗熏肉放到桌上,“阿兄想必饿了,先垫一垫肚子,稍后有事要劳烦兄长。”“什么事?”看到熏肉,桓祎双眼发亮。想到昨天的种种,又不免神情一黯。“不急,阿兄先洗漱更衣,用过饭食,我再与阿兄详叙。”“好。”桓祎答应得十分痛快。不提还好,一旦提起,本人也不免为满身的酒味皱眉。当下绕过屏风,命人备下洗漱之物,利落的更换的衣袍。桓容坐在矮榻边,扫过伺候的婢仆和童子,开口道:“阿兄一夜未眠?”“回郎君,奴等不晓得。”一名婢仆开口辩解,“四郎君醉酒发怒,奴等被关在门外,实不敢违命打扰。”“为何不报与我?”“郎君不让。”婢仆咬住下唇,声音微低。桓容再次开口:“阿楠在何处?”“回郎君,阿楠染上风疾,留在盐渎养病,此次并未跟随。奴伺候四郎君三月,幸得郎君看重,郎君房内的事多由奴打理。”又是那名婢仆,回话时下颌轻抬,故意抿紧红唇,颇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阿楠病了?”“回郎君,是他贪凉之故。”桓容眯起双眼,打量着婢仆,“你名为何?”婢仆脸颊微红,道:“回郎君,奴名阿宁。”“阿宁?”桓容轻轻颔首,“倒是个好名字。”婢仆脸色更红。桓祎从屏风后走出,见到眼前情形,不禁面露诧异。“阿弟?”“阿兄,此女是从盐渎带来?”“对。”桓祎点点头,坐到矮榻边,夹起一块熏肉大嚼,咽下后方道,“是县衙收拢的流民,我见她可怜,又认得几个字,就留在身边伺候。”“如果我向阿兄讨要,阿兄可愿意相让?”“说什么让不让。”桓祎咧嘴一笑,“一个奴婢罢了。只不过,阿弟需得告知阿母。” 第523章 郗愔躬身揖礼,捧着表书离开军帐。少顷,有虎贲来报,桓祎率人来到营外,言是奉南康公主之命送绢帛金银往族中,特来城外拜别。“让他进来。”桓大司马身染重疾,越是焦急越不能露出痕迹。桓祎被迎入军帐,跪地行稽首礼。明知此举并无不妥,桓大司马仍觉得别扭,总觉得对方似乎知道什么,不想同他多说,只想尽快将人打发掉,早走早好。不承想,平日里嘴拙口笨的儿子,今天竟一反常态,舌灿莲花,滔滔不绝。正事说完还不走,开始东拉西扯,有的没有的都要说上一通。实在没有话题,竟说起出海的经历,并认真向桓大司马讨教,遇上“诸如此类”的风险应该如何应付。桓温气得肝疼。他又没出过海,哪里知道这些?!仅是危险也就算了,又提什么大鱼的吃法,什么海鱼三吃,他竟不晓得自己在儿子心中如此“平易近人”,可以当面讨论膳食?桓温不自在,桓祎更不自在。嘴里胡诌八扯,心里算着时间,眼见桓大司马越来越不耐烦,很有拔刀的趋势,不禁急得头顶冒汗。就在没有话题可聊,眼见对方要开口撵人时,终于有虎贲来报,桓容在营外求见。桓祎暗暗松了口气,心知桓容出现,代表事情成了一半。阿母和阿姨定然已经登上车驾,说不准已经出城。艰难控制住脸上表情,看向桓大司马,正色道:“阿父,阿弟来了,正好一起谈谈海鱼之味。”桓温:“……”他不想谈海鱼三吃,只想谈儿子三杀!好在桓容比桓祎识趣,进帐后并不废话,直言将返幽州,特地来向桓大司马辞行。“族老均已拜会,族人处有兄长代劳。儿离幽州日久,实不敢多留,拜别阿父之后便启程北行。”选在同一天走,朝中的目光多会集中在渣爹身上。等回过味来,亲娘和阿姨早就过了广陵。桓温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没有晕倒,以最快的速度打发走两个儿子,顾不得许多,立即拔营启程。桓容和桓祎一路奔驰,候在约定的地点。等了许久,迟迟不见南康公主出现。以为事情生变,正要返回城中,忽见两辆马车行来,赶车的是几个不起眼的健仆。典魁和许超目标太大,钱实要留在青溪里掩人耳目,这些健仆相貌寻常,属于落入人堆转眼不见的类型,更能方便此次行动。兄弟俩迎上前,车门从内推开,现出两张牡丹娇颜。“阿母。”“阿姨。”为行路方便,南康公主未戴蔽髻,只挽着矮髻,瓒一枚凤钗。简单的打扮,依旧蛾眉皓齿,绰有余妍。李夫人不佩簪钗,仅在鬓边簪一朵绢花,映衬耳下琥珀,愈发显得方桃譬李,国色天香。“事情妥了。”桓容策马上前,笑道,“阿父刚刚启程。”“好。”南康公主点点头,“咱们也走吧。”“诺!”桓容桓祎同时应诺。桓祎带出十余辆大车,绢布金银不过是幌子。车厢打开,藏于内的私兵健仆尽数跃出。典魁和许超活动几下手脚,晃晃脖子,能听到骨节咔吧作响。车厢固然宽敞,奈何人数太多。想要尽快出城,只能委屈挤上一挤。“幽州商船将于半个时辰后出发,按计划在广陵城外汇合。”桓容策马行在车边,道,“为加快行路,要委屈阿母和阿姨了。”“无妨。”南康公主推开车窗,眺望辽阔大地,似有几分恍惚,又有几分难言的伤怀,无意中发出一声感叹。“今日一别,未知何日再归。”“阿姊,”李夫人轻笑道,“难道不该是终于一别吗?”南康公主垂下眼帘,理清思绪,轻笑道:“你说得对。”困于建康半生,本以为将终老于此,无法踏出城门半步。不想能有离开之日,何言愁绪,该高兴才是。车队继续前行,留下蜿蜒的辙痕。桓容扬起马鞭,宽袖被风鼓起,烈烈飞舞。骏马高声嘶鸣,四蹄撒开,仿佛一道闪电,冲开最后一片薄雾,飞驰向北,奔向既定的前路。第一百六十二章 各方反应啪!一只漆盏重重摔在地上,凉透的茶汤泼溅而出。宦者和宫婢伏跪在地,下巴抵在胸前,脸色隐隐发白。近身伺候的宦者更是两股战战,额前滑下冷汗,噤若寒蝉。啪!又是一声钝响,随即是连串重物落地的声音。 第525章 “真是没想到……”褚太后喃喃念着,侧身靠向榻边软枕,映在墙上影子随之拉长,微有几分诡异。“清虚寡欲?好一个清虚寡欲!”话音落下,褚太后突然翘起嘴角,笑出声音。笑声不断加大,最后竟抑制不住,当场笑出眼泪。“阿讷。”“仆在。”“你说陛下可能在服食丹药?”“回太后,仆仅是听到一点风声,并不敢确认。”“那就去确认。”褚太后垂下视线,轻轻拨动木制流珠,指尖擦过头珠,继而掉转回拨,口中念着道经,心思却不在经书之上。阿讷恭声应诺,小心退出内殿。脚步迈出殿门的刹那,十指攥紧,发出一声冷笑。台城内风波骤起,台城外也不平静。获悉桓容不声不响启程,谢玄王献之均感诧异。确认南康公主被接走,青溪里宅院已空,两人的反应大同小异,都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容弟此举稍有不妥。”谢玄深受谢安影响,并不希望晋室倒台。如今却好,不只桓温有逆反之心,桓容也不是善茬。不声不响接走南康公主,明显早有谋划。凭此断言桓容想造反,或许有几分牵强。但是,以他此番举动,言其“忠心朝廷”更不可能。谢玄心绪不平。先是王献之,紧接着又是桓容,凡他知心相交之人,无不渐行渐远。刹那之间,他竟有些迷茫。恰似清晨的薄雾,灰蒙蒙的笼罩在眼前,不慎陷入雾中,一时看不清前路。正烦躁时,廊下忽然传来一阵木屐声。不到片刻,谢安出现在门前。“叔父。”谢玄正身行礼。谢安笑道:“阿奴躲在这里,我找你许久。”谢玄不解,问道:“叔父寻我何事?”“日前得一副残局,和文度言,必在五日内解局。如今已过三日,仍是毫无头绪。我知你素喜棋艺,正好来帮帮叔父。”说话间,谢安除下木屐,迈步走进室内。同时命童子摆上棋盘,单手执棋,全凭记忆摆设棋局。残局摆好,谢安捻起一粒白子,示意谢玄执黑。“阿奴,叔父是不是被人笑,全要看你了。”“叔父,玄心情烦躁,恐无法执棋。”谢玄实话实说,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隐瞒。“哦?”谢安挑眉,笑问,“因为何事?”“朝会之上,桓氏父子两封上表。”谢玄认真道,“难道叔父不担心?”“担心有何用?”谢安反问道。“这……”谢玄词穷。“事已至此,正如这副残局,无论黑子还是白子,取胜不易,败却简单。”谢安放下棋子,双眼直视谢玄,“阿奴,你要记住,以谢氏的立场,不可能做观局之人。一旦入局,必须拼尽全力。”“为了晋室?”谢玄皱眉道,“值得吗?”谢安摇摇头。“晋室虽弱,好歹国祚百年。如今偏安南地,亦为汉室象征。若权臣篡位,登基改制,士族宗室可甘于人下?”谢玄没出声,神情微动。“如若不甘则兵祸将起,乱兵四出则苍生遭难。永嘉之乱必将重演,百姓颠沛流离,生灵涂炭。”收起轻松的表情,谢安看着谢玄,一字一句道:“甚者,北敌南下,据此大好河山。如是汉姓,或有三分余地。如若不然,泱泱华夏,尧舜禹汤之土,岂非要落入胡人之手?”“阿奴,晋室孱弱却非不可扶持。权臣势大,终有倒下之日。纵然前路多艰,为苍生百姓亦要试上一试。”谢安手腕悬空,啪的一声,棋子落下,死局仿佛有了生路。“其间的道理,你可明白?”谢玄没有立即出声,而是低头看向棋盘,良久方才颔首。“叔父,玄明白。”谢安笑着颔首,又捻起一粒白子,落到棋盘右角。“……叔父。”“恩?”“之前言是对弈。” 第527章 拜别南康公主,桓祎率一队护卫返回盐渎。临行之前叮嘱桓容,如有哪里不对,立刻给他送信。“阿兄放心。”桓容笑道,“到九月时,阿兄务必要来盱眙。我兄弟好聚上一聚。”“阿弟放心。”目送马队行远,桓容下令众人卸船,改换马车进入幽州。“阿母,现在幽州境内,陆路更加方便。”“你安排即可。”南康公主走下商船,眺望不同于建康的景色,看到在码头卸货的商队,不禁眉头舒展,笑意映入眼底,“本以为幽州贫瘠,不想如此繁荣。”桓容笑了。“阿母未曾见到盱眙和盐渎,到时就会发现,城内的大市小市更加热闹,还有胡人开的酒肆,从更远处来的西域人,光是市卖珠宝的铺子就不下二十余间。”“果真?”“当然。”桓容亲自扶南康公主登车,旋即退后一步,给李夫人让开道路。待两人在车上坐稳,方才继续笑道:“到盱眙后,我陪阿母去珠宝市,凡是看到喜欢的,都给阿母买下来。”“彩宝镶一颗扔一颗,琥珀玛瑙都磨成珠子,给阿母和阿姨弹着玩。”桓容越说越起劲,更低声道,“遇上大块的翡翠,让工匠凿成人样,阿母不顺心就戳几剑,腻歪了再找!”南康公主笑不可仰,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夫人也是单手掩唇,笑得花枝乱颤。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响起嘹亮的鹰鸣,桓容诧异抬头,发现一只圆胖的鹁鸽由北飞来,身后紧跟一只苍鹰。“阿黑?”第一百六十三章 再次捡漏鹁鸽和苍鹰飞近马车,在半空盘旋两周,先后飞落。前者站在车辕上,昂首挺胸,转过头咕咕叫了两声,好似在说:瞧见没有,就该是这个方向,跟着我没错!后者憋屈的收起翅膀,落在马鞍上,惊得骏马嘶鸣两声。听到鹁鸽叫声,郁闷的扭过头,能辨别香料了不起?老子不和食性诡异的鸽子一般见识!“阿圆,来。”李夫人自车厢内取来肉干,抚过鹁鸽的后颈,笑弯双眼。半月不见,鹁鸽又圆了一圈,飞起来依旧灵活。小脑袋转过来,翅膀扑扇两下,格外的讨人喜欢。南康公主扫过鹁鸽,眉尾轻挑,重点关注有炸毛倾向的苍鹰。“瓜儿,这是你养的那只鹰?可是从盱眙来?”听到询问,桓容表情微顿,看到鹰腿上系的竹管,咬了下腮帮,知道事情早晚瞒不住。“阿母,这鹰是从彭城来的。”“彭城,秦氏四郎驻军之地?”桓容点点头。不到两息,四周温度陡降,活似跨越初秋直接进入寒冬。“阿母?”桓容不确定的抬起头。南康公主没说话,视线扫过苍鹰,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动物对危险有敏锐直觉,何况是往来南北,时常遇到胡人的苍鹰。仅被扫过两眼,当场竖起翎羽,发出一声鸣叫。桓容吓了一跳,不解的看向苍鹰。南康公主笑意加深,“是只好鹰。”旋即收回目光,和李夫人一起投喂鹁鸽,方才的一幕仿佛都是幻觉。危机感减弱,苍鹰收起翎羽,在马鞍上移动两步,贴近桓容,警惕的看着马车。危险!绝对不能靠近!桓容扯扯嘴角,试探性的梳过苍鹰背羽,解下鹰腿上的竹管,取出绢布细读。看过两遍,桓使君莫名想要叹气。事情凑到一起,该说省了麻烦还是流年不利?“阿母,北地又起战火,幽州恐遇乱兵,儿需尽快返回盱眙。”“是秦氏和氐人?”南康公主问道。“不是。”桓容摇摇头。“秦氏和氐人目前陷入僵持,短期不会决战。是北逃的慕容评和慕容垂,究竟为什么会开战,信中没说。另外,有几部杂胡蠢蠢欲动,秦兄来信提醒我,需提前做好防范,以防有杂胡趁机犯境。”仔细观察亲娘表情,奈何看不出个所以然。桓容收起绢布,继续道:“此外,秦氏有意增市盐粮。”燕国被秦氏所灭,地盘都被后者接收,残余力量却未被尽数剿灭。慕容垂盘踞高句丽,始终是心腹大患;慕容评联合柔然王,积蓄力量,随时可能再入中原。杂胡就像墙头草,难免朝秦暮楚。秦氏势大尚罢,一旦陷入危局,辖境内恐将人心不稳,必有胡族生出反意。两百年乱世,今日称王明日成囚,今日威风赫赫,明日沦落成泥,任由万人践踏,皆是稀松平常,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相比之下,东晋虽然孱弱,汉家正统的地位却深入人心。哪怕皇帝只能做个傀儡,士族与皇族共天下,司马氏的大旗始终没倒。即便权臣外戚一个接一个粉墨登场,各方势力在朝堂上你争我夺,遇上外敌来犯仍会短期放下成见,齐心协力拱卫建康。 第529章 不然的话,就会像武陵王司马晞一样,成为两方势力争斗的牺牲品。纵然保住性命,后半生却要在战战兢兢中度过,更会背上“不义”之名。“阿姊想要联合诸侯王?”“并非一定要联合。”南康公主笑道,“只要他们聪明些,不要和瓜儿为敌。他日朝中发难,瓜儿就能少许多掣肘。”最直接的效果,褚太后和司马昱无法借宗室施压。有诸侯王站在桓容一边,舆论不会一面倒,“乱臣贼子”四个字亦能从史书上划去。李夫人点点头,回手推开车窗,微凉的秋风吹入,瞬间卷起鬓边的乌丝。“阿姊,你瞧。”天边出现一片火云,辽阔的大地似被映红。“明日必是好天气。”车厢内的情形,桓容并不知晓。为尽快抵达盱眙,队伍日夜兼程,过城镇不停。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坐在车内,眺望沿途经过的城镇和村落,虽未靠近细看,仍是惊讶连连。自桓容赴任幽州,政令一条接一条颁布,治下百姓均得实惠。州治所大量招收流民,奖励开荒,并以盱眙为中心大兴土木,实行以工换粮,成效十分显著。州内饥民日益减少,布满荒草的农田被重新开垦,大片种上粟米稻麦。破败的城池被重新修建,陆续安排下官员。经过一番休整,虽不及昔日繁荣,却也有了店铺开张、商旅往来。值得一提的是,幽州的吴姓陆续投向桓容,成为治理地方的中坚力量。荒凉的村落逐渐有了人气,每逢傍晚,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更有老人坐在院前,笑看童子们玩耍打闹。路过一处村落,队伍停下休整。州兵往村落寻水,许久未能返还。桓容觉得奇怪,以为生出变故,不想远处突起一阵嘈杂人声,取水的州兵归来,身后还跟着二十余名百姓。“怎么回事?”桓容面露诧异,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推开车窗,表情同样带着不解。“敢问可是桓使君当面?”一名老者越众而出,须发花白,满面沟壑。面容苍老仿如古稀,腰背依旧挺直,手上提着几只野物,目测有三四十斤。桓容看向老者,见对方手无寸铁,貌似并无恶意,示意许超和典魁不必紧张,上前半步道:“某乃幽州刺使桓容。敢问老人家如何称呼?”“果然是桓使君!”老人放下野物,俯身就拜。跟在他身后的汉子随之下拜,高呼“见过桓使君”。桓容吓了一跳。这并不是第一次,可他依旧不习惯。连忙上前扶起老者,触及老者的手臂,当下“咦”了一声。这硬邦邦的,全是腱子肉!“老人家快起来。”老者坚持不起,朗声道:“桓使君不知,我等自北来,之前家小被氐贼所掳,不得已投身氐贼帐下。幸得使君遣人往北,我等才能救出家小,脱离胡寇之手。”听到这番话,桓容面露恍然。眼前这些人都是从长安附近“买”来。看情形,并非没有抗争之力,九成还建有坞堡,只是不慎被氐人攻破,家小被掳,才被迫成为氐人贵族的奴仆。表明身份之后,老者再次感谢桓容,将带来的野物送上,更让人抬出一张虎皮。虎皮经过硝制,不将虎尾算在内,展开超过两米。整体呈橙黄色,布满数指宽的黑色横纹。另有汉子提出一只竹篮,篮子里装着两只幼虎,一并送到桓容面前。“我等尚未开垦出田地,好在有一把子力气,能到林中猎几头野物换粮。这只大虫是偶然所得,皮子伤了,不算上好,只能给使君垫脚。”“还有几张狼皮,实在是拿不出手。”“待秋末,仆等设法猎头熊,熊掌切了给使君下酒。”虎皮垫脚?狼皮拿不出手?熊掌下酒?咕咚咽了口口水,桓使君汗如雨下。太凶残了有没有?古人生猛!“这两只幼虎刚睁眼不久,是大补之物。”啥?!桓容瞪大双眼,对上不比猫大的小老虎,汗流得更急。大……补?“使君不喜?”老者诧异道。“……”这让他怎么说?就在这时,一名婢仆上前行礼,在桓容身后低语两声,“郎君,殿下和李夫人甚喜此物。” 第531章 贾秉坐在车辕上,看着高岵,再看看许超典魁,眸中闪过一道精光,不禁微微一笑,单手撑着跃至地下,几步走到桓容身侧,开口道:“明公,何妨从其之愿?”“什么?”“陷阵之威早有流传。高伯岩口称能对敌二百,应有相当底气。无妨令典司马和许队主率兵冲上一冲,也好看看真假,摸一摸底细。”桓容凝视贾秉,摸一摸底细?贾秉笑而不语,大有“明公快猜”之意。桓容磨牙,原来你是这样的舍人!贾秉仍是笑,明公,话说太明多无趣。谋士嘛,自然要高深莫测。明公日后不可估量 ,亦当如此。一阵无声交流,配以眼神“厮杀”,桓容败下阵来。“好吧。”高岵闻言,立刻抱拳道:“遵令!”选定一块较为开阔的地域,压根不用多说,三十多人配合默契,当场列出阵型。列阵之时,高岵始终站在中央,壮丁呈弧形分散,彼此间的距离如同尺子量过。对面看只觉得整齐,从上空俯瞰,就会发现三十余人彼此呼应,三至四人可成一组,州兵冲入阵中,要对付的不只是正面之敌,更要提防两侧和背后砍来的刀锋。“难怪。”典魁和许超互相看看,同时嘟囔一声。两人看似粗莽,实则都非莽汉。秦氏仆兵在盱眙时,曾演练过简单战阵。且有竹枪阵在前,见到对面的架势,立刻知晓不好对付。互相看了一眼,典魁和许超抓起木棍,收起轻视之心,提起十二万分精神,点出一队州兵,准备从两侧冲阵。动静引来村中注意。见壮丁们迟迟不贵,前往打探的少年飞奔回来,口称见到壮丁列阵,众人以为遭遇危险,当下拉起警报。妇人抓起竹刀,老人拎起木棒,连孩童都抓起石块,齐齐冲向车队所在。看到百米外冲来的人群,桓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人言北地战乱频繁,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只要能活下来,都有几分真本领,性情悍勇。如今来看,此言的确不假。换成后世的话来讲,环境造就人。在豺狼环伺中生存,如果不够凶狠,早晚会变作板上鱼肉,沦为他人盘中之餐,死无葬身之地。“胡闹!还不退下!”见家人赶来,高岵脸色大变,当即叱喝一声。众人兀自不解,两名一模一样的少女越众而出,看看列阵的父兄,再看看意图冲阵的州兵,不解道:“阿父?”他们来救人,怎么是胡闹?“当面乃是桓使君!尔等还不请罪!”意识到亲爹说了什么,少女当机立断,马上丢掉竹刀,朝桓容俯身下拜。众人面面相觑,反应快的脸色发白,立刻扔掉兵器;慢半拍的愣了两秒,才了解眼下是什么状况。“家人无状,请使君恕罪!”“无妨。”桓容摆摆手,笑道,“世道不好,且此处临近北地,警醒些总是好的。”“诺!”高岵感激抱拳,众人陆续起身退到一边。两名少女看向桓容,未如建康女郎一般桃腮晕红,而是面带疑惑。传闻幽州刺使桓容好食生肉,喜水煮活人,战中生擒慕容冲,令鲜卑闻风丧胆。在她们的印象中,如此赫赫功绩,该是个雄壮的汉子才对。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样子?“阿姊,你说他能撑得住咱们一拳吗?”“难说,或许真人不露相?”“要不要试试?”“不怕阿母的棍子你就去。”“……”没法愉快的做姐妹了!两人声音虽低,表情却十分明显。高岵素来知道这一双女儿的性格,当下向老妻使了个眼色。后者点点头,迈步上前,牢牢的盯住两个女儿,满面风霜,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娇俏颜色。此刻面如寒冰,看上去比高岵更严肃几分。“阿母。”姐妹俩缩缩脖子,同时闭紧嘴巴,不敢轻易出声。仅在典魁和许超率兵经过时,刷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差点拔下头上的木钗丢过去。这样才叫威武,这样才叫汉子!典司马和许队主颈后生寒,仿佛被猛兽盯住,丝丝凉意自脊柱蹿升。奇怪的看看身后,摸了摸脑袋,错觉? 第533章 虽说最先盯准的刘牢之还没有动静,但他相信,只要肯努力,没有挖不开的墙角!先是许以官职,又是一番温言相劝,壮丁们心悦诚服,收敛起浑身的傲气。狼群的忠诚与凶猛齐名。用好这支队伍,未必不能重现陷阵之威,拔刀亮剑,和天下英雄掰一掰腕子!桓容意气风发,很想大笑三声。奈何场合不对,只能拼命压下嘴角,将兴奋深埋于心。高岵等人投军,为免后顾之忧,决定举家迁往盱眙。满打满算,村中不过一百二十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能用刀,高岵的妻子和两个女儿更是个中翘楚。知晓幼虎能活到今日,都是这对姐妹用心,桓容摸摸下巴,脑中灵光一闪,快步走到马车前,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番,询问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意见。“阿母以为如何?”南康公主抱着一只幼虎,抚过幼虎背上的皮毛,引来几声猫叫似的细声。“你方才说,她们曾照顾这对虎崽?”桓容点点头。“好。”南康公主拍板,许少女入刺使府,专门照顾幼虎。“其父既为队主,自然不可为奴。”李夫人出声道,“阿姊幕下尚缺几名女将,无妨许她姊妹一个官职。”“幕下?”桓容眨眨眼。“郎君不晓得?”李夫人轻笑道,“阿姊身为嫡长公主,有先帝诏书,可开府。”咕咚。桓容喉咙发干。原来亲娘和渣爹一样,都能开府建幕?“说是这样说,不过虚名罢了。当年先皇诏书下达,三省一台虽未反对,却也视做笑话。”南康公主摆摆手。归根到底,汉时公主权利之大,几乎能影响到太子废立,却也没见哪个正式开府。毕竟天家无情。涉及到权利争夺,总会有看不到的阴暗。这份诏书不被世人所知,褚太后却知道得一清二楚。由此,她格外忌惮南康公主,暗中更有压不下的妒恨。“阿姊,如今形势不同。”李夫人轻声道,“阿姊如能开府,必能帮上郎君大忙。”南康公主思量片刻,以为此言有理。“罢,待安顿下来,我即上表朝廷。”南康公主道,“如此一来,哪天太后和官家发难,瓜儿不好出面,自可由我来。”桓容眨眼,再眨眼。亲娘话中的意思是,遇上建康撕破脸,代他出面开撕?“阿母,我……”“放心,我比你了解台城。”南康公主捏着虎爪,笑道,“你要做的事太多,不能被这些杂七杂八的浪费精力。想要彻底站稳脚跟,桓氏私兵要收入掌中,豫州也必须拿下。”桓容没说话,鼻根却有些酸。“这些事,阿母不好出面,也帮不上太大的忙。但是,台城敢伸手,必将其一刀斩!”无论是谁,敢打她儿子的主意,先问一问她手中长剑!杂七杂八?一刀砍断?看着气势全开的南康公主,桓容只想到四个字:亲娘威武!远在彭城,正准备南下的秦四郎,冷不丁打了个喷嚏。秦玒诧异的看着他,道:“四兄莫非着凉了?”秦璟:“……”这种看“奇景”的眼光算怎么回事?语气是不是太过兴奋,还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第一百六十五章 抵达盱眙高岵的两个女儿名为熊女虎女,去年刚刚及笄。因被氐人所掳,亲事尚未定下。听婢仆言,欲将二人召入刺使府,高岵夫妻不免愣了一下。高岵眉头紧拧,妻子周氏相对镇定,开口问道:“敢问是殿下的意思,还是桓使君之意?”阿麦凝视对面妇人,听出话中试探,缓声道:“此事是由郎君提议,然女郎会授官职,侍于长公主殿下幕府。”高岵夫妻面面相觑。郡公主也能开府?莫非他们在北方太久,错过南地方变化?但无论如何,只要女儿是侍奉公主,不为使君婢妾就好。“殿下厚恩,使君大德,我夫妻二人感激涕零。” 第535章 见亲娘面露忧色,桓容心里咯噔一声,忙问出了何事。知晓是两只小虎崽没饭吃,正饿得嗷嗷直叫,不免当场无语。“阿麦熬了肉汤,两只都不肯吃。”南康公主捧起虎崽,眉心轻蹙。“阿母莫急,此处距村中不远,我让人回去问问。”亲娘难得对两只幼虎上心,自然不能等闲视之。反省自己考虑不周,桓使君敲敲马鞭,命私兵立刻回村,仔细打听清楚,这两只虎崽平日都吃什么。“如有产奶的牲畜,可予铜钱绢布市换。”“诺!”私兵跃身上马,转眼飞驰而去。车队减慢行速,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私兵从原路驰回,马背上驮着一只布袋,袋中似有活物。“使君,仆返回村中道明情况,高队主言村中并无牲畜,之前猎杀一个狼群,恰好有一只产崽的母狼。”私兵一边说,一边将布袋从马背解下。不是他回去得快,这只狼已被扒皮下锅。按照熊女和虎女的说法,之前要给虎崽喂奶,这才留它一条性命。如今没了用处,自然要下锅吃肉。爱护动物?不好意思,现在是东晋,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无论汉人还是胡人,和狼群都是不共戴天仇家,见到必要战上一场。胡人是为保护畜群,多数汉人百姓则是为了保命。“袋中是狼?”“是。”私兵压住乱动的袋子,解开袋口,露出一只带着杂毛的灰狼头。狼嘴被布条捆紧,四肢也被绑住,双眼充斥凶光,很有些吓人。桓容半点不怀疑,一旦绳子解开,它必要跃起伤人。“腾出一辆大车。”桓容吩咐道。这样的凶物自然不能靠近亲娘。路上没有办法,等到了盱眙,设法寻一头母羊或是母犬,不愁虎崽没有饭吃。知晓情况,南康公主将虎崽放入竹篮,交给阿麦带去喂奶。大车腾空,铺着一层稻草。母狼被捆在车里,兀自挣扎不休,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咆。阿麦上车之前,钱实拦了一下,皱眉道:“此物危险,不若我来?”“无妨。”阿麦笑了笑,朝身边的婢仆示意。后者率先等车,用绢帕盖住狼头。不过两息,挣扎不休的母狼安静下来,四肢摊开,哪里还有半点凶相。虎崽被放到狼腹下,小爪子踩了几下,咬住乳头,终于不再叫个不停。车队继续前行,距盱眙城三十里,苍鹰从北返还,在半空鸣叫两声,飞落到桓容高举的手臂。“你可是越来越重了。”桓容嘶了一声,将苍鹰移至马鞍,取下垫在胳膊上的狼皮,熟练的揉了揉手腕。“噍——”“甭委屈,看看你这个头,还敢说不重?”“噍——”“拿屁股对着我也没用。”双方早就混熟,不担心苍鹰转头咬人,桓容笑着抚过鹰羽,取下绑在鹰腿上的竹管。比起之前,这封信很短,内容却是石破惊天。从头至尾看过两遍,桓容下意识磨着后槽牙,思量回到盱眙后该怎么办。前脚刚来书信,后脚就已启程。按照信中所言,秦璟一行早在路上,此时说不定已抵达盱眙。想起亲娘的态度,桓容顿感无奈。捡漏的喜悦瞬间消散,仿佛一块大石当头砸下,砸得他耳鸣眼花。奈何人已经来了,又是带着生意上门,总不能随意撵回去。桓使君叹息一声,下意识攥紧马鞭。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咸安元年,八月秦璟一行抵达盱眙。与上次来相比,城中又有不小变化。东城多出两座篱门,并凿开水路,引溪水入渠。不时能见到士族车驾出入篱门,车上的郎君少穿大衫,多仿效桓容穿着长袍深衣,腰间佩剑。间或有几人面上傅粉,城中人即会知道,必定是“新来的”。城中吴姓接连投于桓刺使,凡有德才者,陆续选拔为郡县官员。少数表现出色,更提拔至州治所,无限接近“权力中枢”。因朱氏谋逆之事,桓容展示强硬手腕,权柄日盛。大棒之后又给甜枣,不吝惜派发“红包”,州内士族得到好处,陆续向他靠拢。无论脖子多硬,架不住族中之意,到头来都只能放下身段,识趣的向桓使君投诚,唯使君马首是瞻。士庶天壤之别,科举考试尚无条件。短时间内,考试选官也无法推广。桓容左思右想,最终让出半步,在士族中选官不是问题,如何甄选必须按他的意思来! 第537章 “阿兄,那里!”艰难的挤出人群,秦玒走到一栋二层建筑前,迈过大敞的木门,看到墙上挤挤挨挨的木牌,当场发出惊叹之声。“这是……市货之价?”四周的商人看向他,善意的笑了笑。得,看样子又是新来的。想当初,谁没有这样一遭。正惊讶时,有两名文吏从侧门行来,取下几块木牌,涂改过上面的数字,重新挂好。“嘶——”有商人倒吸一口凉气,“蚕丝又涨了?”“如此一来,绢布也得涨。”“有何关系,价钱再高,运到北地也不愁市卖。”“粮价略有浮动,盐价和糖价未变,或能多买些……”秦璟兄弟退出来,再看一眼门内,神情都有些复杂。“此次回去后,应当禀报阿父,西河既为都城,或能仿效此地。”“到时再说吧。”“阿兄?”“盱眙能够如此,盖因天时地利。原样挪到西河未必能有多大成效。倒是洛州胡商渐多,或许能试上一试。”“洛州?”秦玒皱眉,“阿兄,自你驻军彭城,大兄便有意接手洛州。”秦璟没说话,仅是笑了笑,拍拍秦玒的肩膀,道:“总之是在阿父辖下,谁掌管又有何关系。”没关系?秦玒冷哼一声。“行了,别多想,你不是一直惦记幽州的熏肉,前边就有食铺……”秦氏兄弟进入坊市不久,建康来的车队终于抵达外城。进城之前,李夫人推开车窗,眺望巍峨的城墙,目及城门前蜿蜒的长队,不禁笑道:“阿姊你看,这样高的城墙,建康也未必及得上。”顺着李夫人所指方向看去,南康公主也不禁笑了。“难为瓜儿。”桓容行在队伍前,压根不晓得自己被亲娘和阿姨表扬。此时此刻,他正满心纠结,到底该不该给秦璟送信,让他暂时避开点,不要找上刺使府,以免惹得亲娘气不顺,事情不好收场。第一百六十六章 过府盱眙南城为州治所和州兵大营所在。除刺使府及治所官衙,建筑整齐划一,同其他三城迥然不同。马车穿过城门,行过有州兵把守的走廊,又过一道方形石门,视线豁然开朗。门后直连一条笔直的宽道,至少可容四马并行。道上铺有碎石和石条,像是被石磨碾过,格外平整牢固。车轮压过路面,仅闻轮轴咯吱作响,并无土路上的颠簸之感,更无任何扬尘。道路两旁开有明渠,有水流潺潺而过。相聚沟渠十步远,则是成排砖泥和青石建造的房屋。院墙屋顶相类,俯瞰成数条直线,若不细看,几乎分辨不出建筑之间的区别。“此路可比建康御道。”南康公主推开车窗,看向道路两边,叹道,“可惜没有栽种槐、柳。”李夫人拉了一下南康公主的前臂,指向道路西侧,道:“阿姊看那里。”顺她所指方向,南康公主看到一片围墙,墙身绵延数米,墙头高达十余尺,似摩天碍日。“墙上有旗,应为州兵所在。”李夫人慢声道,“成汉都城亦有军营,我少时调皮,随兄长去看过。营外建有高墙木栏,与此处大同小异。”“军营?”思量片刻,南康公主不觉展眉。如果州兵驻扎南城,如此布局倒不奇怪,反而相当合理。道路拓宽,两侧不载槐柳,是避免遮挡视线。房屋整齐划一,屋顶平齐,屋门朝向一侧,既方便管理,又可成障眼之法。外人潜入南城,别说刺探情报,想弄清里巷区别都需一段时间。“未知是哪位大匠的手笔。”南康公主收回视线,笑道,“若论布局严整,建康犹有不及。”说话间,马车穿过两条长街,转过弯,行过一座石桥,终于见到刺使府的大门。荀宥和钟琳提前接到消息,暂时抛开手中政务,和治所文吏及军中将官赶往府前迎候。论理,作为下属官员,本应到城外出迎。但有几次被围堵的经历,桓容三令五申不许出城,谁出城罚谁,全年休沐取消!于是乎,众人只能商量好,一起到刺使府等人。远远见到马车出现,桓使君策马在前,众人立刻打起精神,文吏拱手,武将抱拳,礼迎刺使归来。“免礼。”桓容翻身下马,快行两步扶起荀宥和钟琳,看到两人身后的生面孔,不禁诧异挑眉。 第539章 “阿兄,依你看,能不能想法挖走几个厨夫?”秦璟不言。“不行?”秦璟继续不言。“行不行倒是给句话?”秦璟默默转过头,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兄弟并不如想象中的靠谱。刚离坊市不久,两人忽闻悠扬的钟声。路边行人纷纷驻足,更有临街的房舍屋门大开,房主疾步走出,满脸都是期盼。“盱眙有道观?”秦玒诧异抬头看一眼天色,心中不解更深。有道观也不该这时候敲钟,而且响数不太对,很有几分怪异。正不解时,道旁的人群愈显兴奋。顺众人视线望去,十余名身穿青衣的童子和少年快步走来。有人背着书箱,有人抱着竹简,还有人背着扁长的木盒或是抓着木质的刀剑。更有几名少年扛着农具,合力抬着一只新制的木犁。“回来了!”“今日学院季考,未知成绩如何。”“看样子,技学课的成绩应该不错……”众人议论纷纷,待童子和少年走近,立刻有数名男子迎上前,有穿着草履的农人,也有身着粗布袍的商人,间或有赶着牛车的健仆,问话和表情出奇的一致。“阿子回来了!”“今日成绩如何?”“木犁可是你制?”“可作出文章?”“工具都带回来了?”童子少年们被拦住,有人露出笑容,也有人苦着脸。显然季考分数已出,成绩有好有坏,总体来看仍是好的居多。一波学童过去,很快又是一波。无论童子还是少年,都是身着青袍,脚踩布靴,见到家人先行礼,初见者定会惊异。秦璟上次来盱眙,书院尚在建设,仅有数名启蒙学童。现如今,学内分成四院,蒙院、书院、五院和技学所,可满足各阶层不同的需要。想读书识字?没问题!想学习算账?也没问题!想习武艺?可以!只要能吃得苦,三年学下来,不保证抡起磨盘所向披靡,一对三不成问题。起初,入学的都是寒门子弟,并以流民和村民居多。学院不收学费,更提供两季衣袍,每日一餐膳食,对各家来说无异是天大的好事。随书院的名声传出,知晓有贤者在内讲学,方有士族郎君前来听课。不过,固有的观念很难改变,士族和寒门泾渭分明,前者更像是旁听生,如非必要,几乎不在书院久留。“不求阿子立名显达,只盼能有一技之长,今后能养活一家,不会如阿父一般四处流落,就是对得起祖先,也对得起使君这片仁心。”这是循循善诱。“使君仁厚,行此善政,如你敢三心两意,不认真学习,信不信老子抽得你屁股开花?”此乃虎爸虎妈。百姓感念桓使君大恩,不是治所几次下令,桓容的祠像定会遍布州内,被众人供香膜拜。归根结底,桓容屡行善政,州内百姓的日子越过越好,自然而然会生出感恩之心。纵然没有刻意宣扬,桓容的善名也是一日高过一日,成为民心所向。乱世之中,“安稳”弥足珍贵。尤其对从北地逃来的流民而言,体会过幽州的生活,绝不愿回到以往。之前在坊内寻衅滋事的恶少年就是铁证。敢到坊市内勒索,能尝到的只有拳头!敢犯边境,意图对桓使君不利,幽州百姓都将拿起刀剑,和来犯的贼寇拼命!此时此刻,秦璟站在路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阿兄?”“回客栈吧。”秦璟攥紧手指,重又松开,沉声道,“桓氏将起,却非应在桓元子身上,而是他的儿子。”秦玒沉默了。视线扫过街上百姓,听着热闹的人声,心中忽然感到一阵涩意。正愣神时,几名青衣童子经过,乌发束在耳边,脸上的笑容格外灿烂,和北地的孩童截然不同。童子后追着一名少年,想是前者的兄长,发上束着葛巾,人略显消瘦,腰背却挺得笔直。遇上迎面走过的胡人,哪怕对方满脸横肉,照样眼也不眨。反倒是胡人略微侧身,主动让开道路。 第541章 秦璟看过新定的契书,正要落下私印,突觉颈后生寒,动作为止一顿。第一百六十七章 心迹熊女和虎女寻到南城,先被整齐的建筑惊了一下。绕过一段远路,问过为军营送粮的商人,方才寻到刺使府。看到钉头磷磷的大门,虎女紧了紧背上包裹,两步上前叩响辅首。过了好一会,大门始终未开。虎女等不及,正要再叩辅首,大门左侧忽然传来人声。一个身穿短袍、头戴葛巾的健仆推开角门,疑惑的看着熊女和虎女,问道:“两位女郎因何叩门?”“我……”虎女刚要开口,熊女拦住她,三言两语道明身份,取出阿麦留下的玉珠。“我姊妹奉长公主殿下之命前来,此乃入府信物。”健仆不敢轻忽,却也不能随意放人入内。“两位女郎稍等。”留下这句话,健仆关上角门,匆匆往前院寻人。不到盏茶时间,找到一名从建康归来的私兵,确认姊妹俩的身份,健仆方才点点头,放两人入府。“今日府上宴客,殿下未必召见尔等。可先用饭安置,待贵客离去之后,自会有人来召。”私兵离开后,健仆唤来一名童子,送两人入后厢。童子刚及舞勺之年,长得唇红齿白。一身蓝色短袍,说话间似带着笑,让人不觉亲近。“两位阿姊随我来。”三人穿过前院,踏上拱形石桥。沿途遇上数名婢仆,仅是扫了姊妹俩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全无半点好奇之色。“到了。”停在一座厢室前,童子推开房门,转头笑道:“两位阿姊暂且歇息,我去厨下看看,稍后有热食送来。”“不用麻烦,我……”话没说完,两人的肚子同时叫了起来。熊女脸色发红,虎女表情尴尬。童子不以为意,行礼之后转身离开,快步行至回廊尽头,转眼不见踪影。熊女虎女走进房内,绕过木制的立屏风,惊奇的看着室内布局和摆设。“阿姊,这里有胡床!”常年同胡人杂居,潜移默化之下,一些生活习惯自然会产生变化。比起蒲团,两人显然更习惯胡床。熊女放下包裹,坐到胡床上,想到健仆和童子所言,不禁心头发紧。确如阿父和阿母所言,想要在长公主幕下立身,实非一件容易事。之前是她想得过于简单,以得长公主看重,必能帮到阿父和兄长。如今来看,不能有任何得意和侥幸,言行也需更加谨慎。等了片刻,童子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名婢仆,手中提着方形食盒。“让阿姊久等。”食盒放到桌上,盒盖掀开,蒸饼的热气和羊汤的香味同时涌出。碗筷摆好,姊妹俩谢过童子,视线不自觉飘向木盒。这是晋地特有的东西?在北地时从未见过。童子笑道:“阿姊莫要奇怪,此物名为食盒,看似简单,实则内有乾坤,可保热食不凉。刚制出不久,仅市于盐渎盱眙几地,建康都未必见得。”建康都没有?姊妹俩同时瞪大双眼。“两位阿姊用过膳食可先歇息。如有他事可唤门外婢仆。”小童当面叮嘱一番,退出内室,顺手带上房门。熊女和虎女互相看看,心思都有些复杂。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干脆心一横,拿起碗筷,先吃饱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来了,自然要有一番作为。”熊女认真道,“不能让族人看轻!”“对。”虎女点点头,“你我姊妹齐心,没有做不到的事!”话落,两人各自抓起一只蒸饼,配着羊汤大嚼。一摞蒸饼转眼见底,两人额头沁出薄汗,心情却开朗不少。将姊妹俩安顿好,童子转身去找阿麦。结果时机不巧,正赶上她带人清理东厢,一时之间脱不开身。“阿宽?”一名婢仆提着水桶,看到立在廊檐下的童子,奇怪道,“你不是该在前院?”“阿姊,是这么回事……”几句话说明大概,童子问道:“人已经安顿好。” 第543章 秦璟表情不变,心思难测。秦玒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看着秦璟的眼神越来越奇怪,总觉得到幽州之后,阿兄的种种行为很不正常,是否该给西河送信,报于阿母和阿姨知晓?经过廊下时,秦璟忽然开口:“容弟。”桓容沉浸在思绪里,压根没留意秦璟,依旧紧锁眉心,闷头向前走。秦璟无奈,伸手扣住桓容前臂。恰逢一阵秋风吹过,卷起两人宽大的袖摆。桓容踉跄一下,猝然撞进漆黑的眼底,竟有瞬间的失神。“容弟,我有话同你说。”桓容摇摇头,只觉胸腔发闷,心跳的飞快。用力咬了咬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秦兄,有些话不该出口,也不能出口。”低头看看握在腕上的大手,压下嘴里突起的苦味,桓容略显僵硬的笑道:“之前秦兄有言,喜盐渎美酒,欲将一醉。今日正好,府内存有二十余坛美酒,我与秦兄共饮!”说话间,桓容再次动了动手臂,嘴角弯起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秦璟松开手,单臂附在背后,手指一点点攥紧,似要抓住残留的最后一点温热。“容弟,大丈夫言出必行!”“秦兄放心。”桓容笑着点头,凝滞的空气又开始流动,刚才的一幕仿佛都是错觉。三人行出院落,迎面遇上一名文吏。“使君,姑孰有变!”文吏低语几声,桓容神情微变,命婢仆继续为二人引路,旋即告罪一声,掉头赶往前院。回到客厢,房门关上,秦玒几番欲言又止。直到引来秦璟注意,方才犹豫道:“阿兄,你与桓刺使……”“什么?”“就是,”秦玒抓抓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是,那个,总觉得不太对。”“哪里不对?”秦璟挑眉。秦玒闹了个大红脸,仔细想想,或许是他想多,事情不是那样。不想秦璟突然开口:“我心悦于他。”他就说嘛,心悦……啥?!秦玒当场瞠目,秦璟垂下长睫,悠然端起茶汤,送到唇边饮了一口。动作优雅,气度不凡,浑不似战场拼杀的勇将。“阿兄,是我听错了?”秦玒咽了口口水。说笑吧?一定是在说笑!“并未。”秦璟打破他的幻想,更重重砸下一锤,“我心悦容弟,日已许久。”“阿父和阿母知道吗?”“阿父面前我已说过。阿母,有鸾凤钗添为贺礼,想必能猜出几分。”“鸾凤钗?”震惊实在太大,秦玒反应不及,脑袋成了一团浆糊。“对。”秦璟点头。“以结两姓之好,大兄和二兄定亲前送出的那个?”“没错。”“……”秦玒哑然无语,转头看看光滑的墙面,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该找个准确的位置,一头撞上去了事。不过,阿父面前说过?“阿兄,你是什么时候说的?”“几月前。”见秦玒满面疑惑,秦璟放下漆盏,好心的补充一句,“在河东郡。”“河东郡?”秦玒脑中灵光一闪,“和氐贼交战那次?”“然。”“大兄和二兄是否晓得?”秦玒迟疑道。“话是当面说的。”至于信与不信,是不是会得出另外的结论,就不是他能控制。从结果来看,大兄二兄暂且不论,大君九成得出不同答案。看着秦璟,秦玒脑子里迅速闪过几幅画面,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了!难怪河东郡交给二兄驻守,大兄话也没说半句。也难怪大君回到西河不久,逮住一件小事就对阴氏下刀。更不用说阿母清理后宅,手段干脆利落,无论大君还是几个兄长身边,再不见阴氏女的影子,连姻亲家族的女郎都没有!这一桩桩一件件,貌似全无联系,背后实有绳索牵引,线头就握在四兄手上!“阿兄,”秦玒艰难道,“你是故意的吧?” 第545章 熊女没说话,几步走到虎女身边,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打断她未尽之言。“阿姊?”熊女疑惑转头。“之前那童子说过,刺使府将设夜宴。”熊女拉着虎女回到榻边,回身合上木床窗,语重心长道,“客人身份如何,你我不晓得,也不该随意猜测。”“阿姊不好奇?”“好奇?”熊女突然叹气,用力点了一下虎女的额心,“早前还叮嘱过你,谨言慎行!你答应过我什么?这才过了两个时辰就全忘在脑后?”“阿姊,我没忘。”虎女面露窘色,“不过就是好奇。你放心,以后绝不会了。”“还想有以后?”熊女皱眉。“阿姊——”虎女拉长声音。“阿妹,这里是刺使府,你我要侍奉的是长公主,一举一动都需谨慎。临行之前,阿父阿母千叮万嘱,不求你我马上立功,至少不要惹来麻烦。不然的话,阿父和兄长投身州军,恐也将受到牵连。”“我看桓使君不像这样小气之人。如果这般小肚鸡肠,也不值得阿父投效。”“闭嘴!”熊女真生气了,“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刚叮嘱你要注意言行,竟连使君都编排上了!”“哪有?”虎女不服气,但见熊女表情严厉,不禁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反嘴。“可知道错在哪里?”熊女继续道,“如果再不知道收敛,我会给阿父书信,并向长公主殿下和桓使君请罪,送你回阿母身边!”虎女慌了。“阿姊,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真的?”“真的!我发誓!”“言出必行,记住!”“恩。”虎女用力点头,思量方才言行,不觉冒出一头冷汗。被胡贼掳去,几度死里逃生,神经始终紧绷。随家人南逃幽州,生活渐趋安定,乍然收到桓使君赏识,有机会入公主幕府为女官,难免有几分飘飘然。熊女的话犹如当头棒喝,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心中一阵后怕。“阿姊,我错了!”虎女认真忏悔,“今后绝不再犯!”熊女点点头,握住虎女的手,正色道:“阿父常讲祖先之事。你我虽非郎君,仍肩负重任,不能堕了祖先名声。入刺使府是第一步,侍奉长公主殿下,得殿下信任是第二步。此事不易,恐还存有危险。如不能齐心共力,未必能给家人带来荣耀,反而会惹来灾祸。”虎女回握熊女,手指用力,无声许下承诺。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她绝不想再过!上天慈悲,赐下大好机会,她发誓一定牢牢抓在手中,绝不会行事莽撞,更不会再有今日之举。姊妹俩互相打气,想到今后的路,心志愈发坚定。廊檐下,一名身着短袄的婢仆站起身,隔窗看向室内,眸光微闪,继而转过身,无声无息离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婢仆伏身跪在厢室内,复述姊妹俩的对话,一字不差。南康公主微微颔首。李夫人笑道:“如此来看,倒是聪明的。”“今日已晚,明日用过早膳,让她们来见我。”南康公主站起身,双手拢在身前,长袖轻振,金线绣成的花纹流光溢彩,点缀的祥鸟似要振翅而飞。“诺!”婢仆恭声应诺,退回廊下。“阿妹,该去宴上看一看了。”说话间,南康公主踩上木屐,一步步走向回廊。李夫人嫣然一笑,柔声应“好”,起身快行两步,裙裾翻飞,似水波流淌。今日是客宴而非家宴。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不便入席,却不妨碍在侧室观察,掌握想知道的一切。“阿英带人去过酒窖,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妥。”李夫人落后南康公主半步,声音如黄莺初鸣,隐隐含着笑意,“只是不晓得,秦郎君酒量如何。”如何?南康公主微微掀起嘴角。“酒量再好,遇上阿妹的手段照样会醉。”“阿姊莫要拿我取笑。”李夫人口中“抱怨”,眸底的笑意分毫未减,借长袖遮掩,轻轻握住南康公主的小指,引来对方一瞥,笑容愈发娇艳。两人穿过一座石桥,走近宴客的厢室。朦胧的乐声瞬间清晰,两名头戴方山冠的乐人立在堂下,手持包裹绢布的鼓锤,一下下击打鼓面,动作整齐划一,鼓声震撼人心。汗水顺着脸颊滑下,乐人仿如未觉,同时跃步而起,鼓重重击落。咚咚两声,琴瑟笛音先后加入,舞乐进入高潮。 第547章 奈何世事难遂人心。那老奴强横施压,逼瓜儿离开建康,几次身临陷阱;宫中多次设陷,士族高门推波助澜,几要害去瓜儿性命!褚蒜子,桓温,司马昱!嘴里嚼着三个名字,南康公主面沉似水,怒意盈胸。“阿姊,”李夫人倾身靠近,掌心覆上南康公主手背,“我曾同郎君讲过成汉旧事。”“什么?”“史书有载,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李夫人靠得更近,望入南康公主眼底,“郎君不为凡鸟,而是鲲鹏。御风展翅,必将扶摇九天,翱翔万里!”“秦氏、晋室、士族高门,无论哪一个都挡不住郎君的脚步。北边胡贼势大,终有被扫清之日。阿姊和妾或许看不到,但我相信,郎君言要终结乱世,复华夏故土,驱四方贼虏,护汉室百姓,必不为虚话!”“阿妹……”“阿姊,秦氏父子都为枭雄。如今雄踞北方,必不会满足几州之地。”李夫人加重声音,“他日秦氏同氐人必将决出雌雄。无论谁胜谁败,同晋室终有一战。”南康公主颔首。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如非没有雄厚实力,兼国内政局复杂,晋室未必没有再次北伐之心。“郎君羽翼渐丰,帐下不缺智才武将,少的只是经验。”李夫人眸光轻闪,声音更低。“无论秦氏怀抱何等志向,秦四郎怀揣何种心思,于郎君而言,现下都无需同秦氏翻脸,收拢吴姓、联合侨姓名方为要事。”“的确。”南康公主眉心微蹙,“只是那鸾凤钗让我提心。”话到这里,南康公主不免咬牙,不是环境所限,她真会当场拔剑。“阿姊,年少纵情亦是磨练。”李夫人笑道,“况且,郎君并非没有主见,如能过去这关,心性定能更上层楼。”在李夫人看来,乱世诸雄并起,桓容地位渐高,遇到的困难只会越来越多,不会有任何减少。秦璟人才出众,如今是盟友,日后可成一块不错的磨刀石。爱慕?年少风流,风花雪月皆为常事,世人评价大可一笑置之。“阿妹的意思我明白。”南康公主不单明白,甚至想得更深。“姑孰那边传来消息,那老奴渐渐不妙,桓熙得手,桓伟桓玄虽保得性命,心智似受到影响。短期且罢,一旦那老奴过身,城内必将生乱。”乱局一起,建康不会坐视不理。遇到外来势力插手,桓氏族中必当联合一气,尽速推举新任家主。桓容想要掌控桓氏,将私兵收入掌中,这是最好的机会!与之相比,些许私人情谊不足为虑。“殿下,宴席已散,郎君正送秦郎君归客厢。”阿麦入内室禀报,南康公主点点头,吩咐道:“让阿黍照看即可,无需再派人跟着。”“诺!”人声逐渐散去,纵至不闻。李夫人牵起南康公主的衣袖,道:“阿姊不担心?”“瓜儿并非无意。”南康公主站起身,眺望高悬夜空的弯月,声音低不可闻,“今日之宴不会再有,今日之景不会再现,何妨顺心一回。”李夫人没有出声,倚在南康公主身侧,缓缓闭上双眼。与此同时,桓容将秦氏兄弟送回客厢,命婢仆送上醒酒汤。秦玒醉得不省人事,一碗醒酒汤灌下去,依旧鼾声如雷。秦璟醉得不深,稍坐片刻,酒意便退去三四分。“秦兄,”桓容突然开口,双眸湛然发亮,“可请月下一行?”“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桓容笑了,起身道:“请。”话落,当先迈步走向房门,衣袖被风鼓起,仿佛一双青色羽翼。银月如钩,繁星璀璨。秦璟站在桓容身侧,正准备开口,衣襟忽然被抓住,不提防踉跄半步,对上桓容双眼。“秦玄愔,你知我在门外。”这句话有些没头没脑,出言者和听话人却是心知肚明。“你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秦璟没有出声,静静的凝视桓容,许久方道:“容弟信即使是真,不信自可视为假。”桓容冷笑,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他日都将战场相见。”换做平时,桓容绝不会口出此言。或许是酒劲上涌,也或许是为真正做个了断,他不打算拐弯抹角,决意直来直往,就当给自己一个交代。“容弟,”秦璟略弯下腰,任由自己被桓容拽着,眸底清晰映出对方的面容,“昔日秦扫塞北,汉逐匈奴,汉臣可言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第549章 “大君信中言,不久前已增兵昌黎,提防鲜卑乱兵犯境。我所忧者,恐慕容垂使计,明似与慕容评决战,实则派兵南下抢占边界郡县。”“阿兄,他敢这么做,不怕慕容评联合柔然抢了高句丽?”秦玒咋舌道,“再者说,慕容德如果知道,八成要和他翻脸。”假如慕容垂南攻,慕容德就要独自面对慕容评和柔然大军。两人占据三韩之地,分土而治理,貌似盟约牢固,实则各有盘算。慕容垂真敢带兵南下,留慕容德做靶子,后者绝不会善罢甘休,更会以为对方包藏祸心,想要借此削弱自己实力,吞并打下的所有地盘。“这只是我的猜想。”矮榻上的水渍渐干,秦璟一下下敲着手指,沉声道:“慕容垂乃是当世枭雄,之前北侵高句丽,吸纳当地财力,重整军队,未必不会兵行险招。”秦氏打下燕境的时间不长,部分郡县刚刚派驻官员,政务稍显生疏。加上兵力有限,又要防备氐人,防守难免空虚。慕容垂有段氏相助,避开邺城之战,如今盘踞三韩之地,将兵不缺,财力富裕,正可大展手脚。至于高句丽人会不会爆发,慕容垂未必在乎。汉人视胡人为蛮夷,在后者眼中,高句丽人亦是化外之民。慕容垂和慕容德每打下一处地盘,都会纵兵劫掠。攻下三韩都城,还曾出现屠城之举。他们针对的不是庶人,而是王室宗亲以及文武官员。将这些人杀的杀绑的绑,人头挂上城墙,震慑境内国民,胆敢反抗都会是同样下场!手段强横,效果显著。高句丽人被杀得心惊胆战,每日担心项上人头,哪里还有心思聚众反抗。打下百济新罗之后,羊奴的数量轻松破万,其中有不少出身宗室和官宦。现如今,三韩之地尽数臣服,纵有怨气也不敢出声。慕容垂有意扩大地盘,甚至南下复国,并非没有可能。“阿兄,大君派谁带兵去昌黎?”“三兄。”秦璟道。“三兄?”秦玒诧异道,“那荆州怎么办?”秦璟没说话,自怀中取出一张绢布,摊开在秦玒面前。“这是?”“调令。”看过绢布上的内容,秦玒双眼瞪大。“我?”“对。”秦璟挑起长眉,不意外秦玒的表现,笑道,“我早有言,既为秦氏子,该担的责任就不能推卸。阿嵘,你莫不是以为没了半条胳膊就能躲闲?”“当然不是!”秦玒猛地握拳,用力攥紧绢布。“那就好。”秦璟颔首,继续道,“离开幽州之后,我自返回彭城,你带一队甲士奔赴荆州。”“立刻就去?”“三兄不在荆州,局势随时可能改变。知晓边境空虚,氐人九成会发兵。之前连失三郡,苻坚的日子很不好过。想要安定人心,总要打一场胜仗。”说起来,北边的政权都是内忧外患,秦氏亦不能幸免。东晋偏安南地,纵然也是麻烦重重,却未必短命。“幽州你也看过,对比西河等地,可能看出区别?”秦玒皱眉,没有马上回答。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想说的太多,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说出四个字:“民心所向。”“对。”秦璟点头,“民心可用,赛过雄兵万千。”“阿兄,是不是……”秦玒咬紧后槽牙,后半句话实在无法出口。秦璟看着他,笑容一点点收起,轻轻摇了摇头。“不到时机。”“时机?”秦玒皱眉。“当前大敌实为诸部胡贼。容弟非池中物,可称当世豪杰。将来纵有一战,也当正大光明,以实力决一雌雄。”秦玒张开嘴,重又合上。既存一股忧心,却又莫名的松了口气。“我听阿兄的。”当日,又有一只黑鹰飞入刺使府。看到秦策亲笔书信,秦璟秦玒知晓情况紧急,不能继续耽搁,很快向桓容辞行,准备动身北返。“时间仓促,来不及备下谢礼。”临行之前,秦璟取出一枚古玉制成的发簪,郑重送与桓容。“此乃战国之物,秦国公子曾佩。今赠容弟,聊表心意。”玉簪不是魏晋样式,而是稍显扁平,似一把缩小的长剑。簪头雕刻成兽形,兽口大张,紧咬一头麋鹿。簪身中段刻有几个篆字,不像是姓氏爵位,倒像是某个地名。可惜年代久远,地名屡经变迁,一时无法辨认。唯一能确定的是,此物价值连城,非寻常人可以佩戴。秦璟之前曾赠他发簪,与这枚的意义相似,确也有所不同。 第551章 一旦对方勒紧口子,桓容增加人口的计划必要搁浅。每每盯着统计人口的簿册,桓刺使都要长吁短叹,人啊,人从哪里来啊!开荒种粮要人,招兵守护地盘要人,盐渎的工坊和盐场一样缺人。现如今,幽州境内几乎看不到闲人。盱眙和盐渎城内乞丐绝迹,连一些道士都被拉下山,投入轰轰烈烈的经济发展事业,为幽州的建设添砖加瓦。至于会不会被世人诟病,桓刺使无暇顾及。况且,他也不是白白用人,给出的好处绝对不少。道士拿了好处,自然没有太多抱怨。彼此互惠互利,桓刺使还答应为其建造道观,对方自然乐得为刺使效命。不是桓容特立独行,实在是时代所限,想找学者,十成要拜访士族,想找几个“化学家”,必须要上道观。还有桓祎率领的船队,据说九月间再次出海,生意越做越大,对船工的需求更上层楼。不就之前,桓祎给桓容送来书信,希望能再造两艘海船,多加一些人手,耗费金银不用州内出,有海贸之意的商人全包。桓刺使当场挠头。这么好的条件,奈何太缺人手。实在没人可调,难不成要派兵去抢?纠结数日,桓容只能给桓祎送信,地主家没余粮,州治所也没人手,暂时无能为力。桓祎回信表示理解,并且在字里行间暗示,可以为桓容排忧解难。方法很简单,盐渎商船出海,寻机停靠临海各郡县,趁机招揽壮丁。等人上了船,二话不说,扬帆就跑。“船行海上,不挂旗帜,待州兵寻来,人已送至幽州。”看过书信,桓容良久无声。话说,这还是他纯良憨厚的兄长吗?是不是今天看信的方式不对?桓祎的主意貌似可行,深思确有极大问题。非有万全把握,桓容并不想贸然行事。不被发现还好,要是被发现,肯定会惹怒地方诸侯,麻烦绝对不小。“难啊。”难怪刘皇叔跑路都要带着百姓,仁厚慈德之外,估计也是知道人口的重要性。即便自己累点苦点,甚至被拖慢速度,照样要全部带走,一个都不留给那谁和那谁!就在桓容头疼时,一支北来的商队抵达盱眙城外。当先的马车停住,一名少年推开车门。身材高挑,雪肤乌发,高鼻深眸,轮廓精致,颇有几分雌雄莫辨之感。只是眸光冰冷,浑身上下带着遮掩不住的血气。“殿下,此地即是盱眙。”一名健仆道。“恩。”少年点点头,眺望不远处的城池,沉声道,“入城。”“诺!”车队继续前行,少年坐在车辕上,单腿支起,手臂搭在膝上。想起此行的目的,不得不狠狠咬牙,将恨意暂时压下,思量该如何行事,才能达成目的,助叔父成事。如果桓容在场,见到车上之人,肯定会大吃一惊。少年不是旁人,正是曾被他在战场生擒,逃脱后随慕容垂北攻高句丽,率先冲入丸都城的鲜卑皇子慕容冲!第一百七十章 风将起慕容冲的相貌过于显眼,入城时引来不少目光,却无意遮掩半分。一来,往盱眙市货的胡人不少,其中有部分是西域胡,一样的轮廓深邃,皮肤白。混在他们中间,除了五官过于漂亮,慕容冲并不显得特殊。如果遮遮掩掩,反而会让人觉得奇怪。二来,如果能引来刺使府注意,倒也不一定是坏事。此行是为市货,想要事情顺利,同桓容面对面定契是最好的办法。慕容冲不担心桓容会下杀手。之前叔父曾同幽州市牛,月前还有幽州商船抵达加罗,用丝绸海盐和少量的铁器换了不少药材皮毛。正是这些铁器让叔父下定决心,必须同幽州保持生意往来。“哪怕物有破损,锤炼修补仍赛过寻常刀兵。”慕容垂此言不假。桓祎向北市铁,是提前征得桓容同意。说白了,这些兵器都是源于战场,部分来自慕容鲜卑,部分得自氐人。北伐归来途中,市给杂胡部分。之前换取耕牛,又给了慕容垂一批。仰赖桓容独特的金手指,这样的生意算得上空手套白狼,耗费的不过是几桶饭而已。为扩大开荒,换取更多耕牛实为必要。没有耕牛,驽马也成!桓刺使咬咬牙,连续数日敞开肚皮,顿顿一桶稻饭,三餐搭配整头烤羊,也算是开创记录。桓祎带着兵器出海,果然引起慕容垂的注意。确定兵器虽破,修补依旧可用,当即决心做这笔生意。桓容曾经想过,对方或许会派人来幽州洽谈,却万万没有料到,来的人会是慕容冲!此时,慕容冲走在城中,由护卫向路人打听,得知能住宿的客栈都在南城。“看诸位的样子,应该是头次来市货?” 第553章 “此马长于荆、广两州交界,当地人多用来负担重物,拉犁耕田。亦有豪强豢养,为族中孩童习骑术之用。”桓容站起身,几步走到小马跟前。想想,从荷包里取出几块方糖,托在掌心,递到马嘴边。没吃过此物,小马最初有些犹豫。过了片刻,终于抵挡不住诱惑,吃下方糖,主动蹭了蹭桓容的手心。感受到瞬间温热,桓容不禁打了个哆嗦。太激动了有木有?矮种马啊!上辈子闻名的矮种马多是美洲品种,不想华夏也有这个马种!瞧这毛色,看这体型,再看看这湿漉漉的大眼睛……桓刺使没忍住,蹲下身,一把把抚着小马的鬃毛,神情间颇有几分陶醉,看得阿黍直咳嗽。咳嗽声传入耳中,桓容意识到不妥,但见对方神情,眼珠转了转,故意不做理会,好似全副心神都被吸引。江州来人十分知趣,低头垂眸,视若未见。心下暗道:虽说提前加冠,终有几分少年心性,这对明公实是好事。安排来人往客厢休息,桓容继续打量三匹小马。或许是方糖威力太大,三匹小马乖巧的凑近桓容,蹭着他的腿,格外温驯,样子愈发讨喜。“阿黍。”“奴在。”“请阿母和阿姨,不,还是我亲自去。”桓容站起身,牵起小马,道,“这马稀罕,该给阿母和阿姨看看。”边说边向外走,中途忽然停住,“今日书院休沐,派人将阿峰请来。这马个头小,倒适合他骑。”“诺!”桓容牵着小马走向后宅,沿途引来目光无数。无论健仆还是婢仆,看到眼前情形,都是下巴脱臼,眼珠子滚落一地。桓刺使半点不觉,信步前行,三匹小马哒哒哒跟在身后,时而打个响鼻。南康公主正和李夫人正在核对田册。离开建康时走得匆忙,许多事没来得及处理。在盱眙安定下来,田地田奴都要清点,还有金银珍宝,全部要重新造册。“这些还在建康,一时之间取不出来,倒也没有大碍。”南康公主放下竹简,端起茶汤饮了一口,道,“只是这些田没有专人照管,怕会存不下几亩。”“阿姊无需忧心。”李夫人笑道,“说起来,这些算不上好田,为他人占去也是无妨。倒是几个罪奴该当心,以防他们乱说,需快些派人去处理掉。”南康公主点点头。正说话时,婢仆入内禀报,言桓容从前院来,还牵了三匹马。“马?”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面面相觑。“瓜儿怎么会牵马来?”正疑惑不解时,桓容笑着走进内室,拱手揖礼道:“阿母,阿姨,江州的叔父送来书信,并赠给儿子一份厚礼。”“厚礼?”南康公主看向桓容,“该不是马?”“阿母英明!”桓容笑得更欢,道,“还请阿母阿姨移步。”“能让郎君如此心喜,莫非是汗血宝马?”李夫人难得生出好奇心。“非也。”桓容摇摇头,故意卖个关子,道,“此时揭开无趣,阿母阿姨无妨亲眼看一眼。再者言,长时对着竹简必定疲惫,就当放松一下。”“也好。”南康公主面露笑容,起身行往室外。“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良驹,竟让你如此推崇。”踏上木屐,三人走到廊下。见到院中三匹小马,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同时愣住。马驹?“阿母,此非马驹,而是成马。”“成马?”“对。”桓容正要解释,恰好见袁峰走来,当即命健仆牵住小马,道:“阿峰快来。”袁峰快行两步,到了近前,一板一眼行礼道:“见过殿下,见过夫人,见过阿兄。”“在自家里不用如此。”南康公主笑道。桓容上前半步,弯腰将袁峰抱了起来。袁峰被吓一跳,本能抱住桓容颈项。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小脸腾地泛红,最后连耳朵和脖子都红了。“阿兄,峰已六岁……”“阿峰不愿同我亲近?为兄好伤心啊。” 第555章 “朝中可有变化?”司马昱精神不济,怒气爆发,人愈发显得疲惫。靠坐在榻边,半闭上双眼,抑制不住的咳嗽两声。“朕病这些时日,朝中文武可有动作?”“回陛下,长乐宫曾派人往乌衣巷,并书信青溪里。”“哦?”司马昱睁开双眼,“可知是何事?”“陛下恕罪,仆未能打听分明。”司马昱冷笑两声,道:“不外乎是让士族高门出面,催朕立皇太子。看来朕这一病,褚蒜子终于坐不住了。”他早就知道,那个女子不会安心呆在长乐宫。只要出现机会,必定会牢牢抓住,试图重掌台城,借以彻底翻身。这次是他大意,没想到自己仍能有子,也没料昆仑婢胆大如此!更没想到两个儿子早生二心,平日里的孺慕孝顺都是作戏。不过,这样倒也不错。至少让他看清许多事。手足相残、父子相仇于皇室并不罕见。只是他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这么快,快得超出想象,更是没法把握。司马昱叹息一声。早在郗超过府,他就该预料到今天。昌明貌似憨厚孝顺,背后算计一点也不少。道子自幼机灵,可惜心思有些歪,且性格急躁暴戾,无人约束,日后定当变本加厉。除此之外,两人生于昆仑婢,更是扎在司马昱心中的一根尖刺。可惜他年过半百,膝下仅存两子,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当做继承人培养。结果呢?他病重在床,不说殷勤侍奉汤药,竟同往长乐宫!这是认为“威胁”已去,他病得要死了,打算借褚蒜子之势,逼他下诏立皇太子?司马昱冷笑。笑过之后,嘴里一阵阵发苦。正在这时,一名宦者走进内殿,行礼道:“陛下,新安郡公主请见。”“道福来了?”司马昱的心情总算略有转好,“宣。”“诺!”宦者退下不到片刻,司马道福进入内殿。看到司马昱的样子,纵然事先有心理准备,也是难掩惊色。“父皇!”司马道福快行几步,跪在榻前,“父皇,您怎么病成这样?昌明和道子在哪?把您气成这样,竟不在您跟前侍奉汤药?!”不知道该说真情流露,还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番话出口,殿内又是一静。宦者齐齐打个哆嗦,头皮发麻。司马昱看着眼圈泛红,满脸怒气的长女,心底被触动,不禁伸手抚过她的鬓发,疲惫道:“道福,这事你不要管了。为父这病……”说到这里,司马昱突然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竟至喘不过气来。“医者,唤医者!”司马道福惊慌失措,连忙上前扶住司马昱。司马昱勉强出声,断断续续道:“水、水……”“取水来!”司马道福高声叫道,急得手指颤抖。说不出劝慰的话,只能翻来覆去的念着,“父皇,阿父,阿父,您不能有事,水!都是聋子吗?!”一盏温水下腹,激烈的咳嗽声终于变缓。医者走进内殿,小心为天子诊脉开方,亲自指点宦者熬药。汤药送上,司马道福斥退宦者,亲自伺候司马昱服下。必须承认,能在台城常驻的医者,本事的确不小。一碗汤药下去,司马昱的脸色依旧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时而咳嗽几声,却不会像之前一般撕心裂肺,连气都喘不过来。医者退下之后,司马昱稍歇片刻,开口道:“道福,你之前送来的丹药可还有?”“父皇是说红丹?”“对。”司马昱看着女儿,“可还有?”“确有。”司马道福迟疑片刻,“父皇,您现在病中,不宜服食丹药。”“我知道。”司马昱道,“你只管送来就是。”见司马昱面带期望,眼底有着藏不住的热切,司马道福咬咬牙,终于取出一只绢袋。绢袋里装着两只圆肚玉瓶,瓶身不到巴掌长,瓶口以木塞堵住,边缘处还有一圈蜡封。“父皇,这是最后两瓶。”司马道福低声道,“炼出此丹的道人说,几味材料难寻,想要再成丹药,怕要费上几年时间。”“足够了。”司马昱攥紧玉瓶,抠掉一小块蜡封,凑到瓶口轻嗅,现出沉醉的神情。“父皇?”司马昱没出声,深深的嗅了片刻,方才开口道:“近日里风大,变故将生。我会与大司马书信,将你接回姑孰。你夫不在身边,你不好独居建康太久。”“父皇,我不想回去!”司马道福咬牙道,“我想留在建康。”“不行。““父皇!”无论司马道福如何恳求,司马昱依旧不肯松口,态度始终坚决。 第557章 当他不晓得太后是何盘算?奈何情况所迫,他没有第二个选择。司马道子暗中发笑,不想司马道福又将矛头指向他,挥手就是一巴掌。司马曜没有防备,才被打个正着。司马道子则不然,立刻侧身半步,避开这一巴掌,更用力拍在司马道福前臂,力气丝毫不弱于对方。“你……”“我如何?”司马道子冷哼道,更是冲上前,狠狠撞上司马道福小腹,用力踢向她的小腿。趁她痛得弯腰,挥手扇在她的脸上。婢仆要上前相护,被跟着司马道子的内侍死死拦住“你算什么东西!”司马道子阴沉道,“父皇在,还能叫嚷几声,等到父皇不在,信不信我将你做成人彘?当初你辱我阿母,我可一直记着!和我摆什么长公主威风,想学南康那老妇,也掂量一下有没有那个本事!”冷笑两声,司马道子袍袖一甩,绕开司马道福,径直走向殿门。殿前护卫宦者犹如泥塑石雕,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对方才一幕视而未见。“阿姊。”司马曜忽然开口,道,“道子是什么样,你也见到了。如他成为皇太子,阿姊的日子定然不好过。”“所以?”司马道福看着司马曜,双手捂着伤处,银牙咬碎。“阿姊之前多有照顾,弟始终心怀感激。如果今后也能如此,弟定不忘阿姊情谊。”司马曜拱手,并不在意左脸的伤痕。“你是说,让我站在你这一边,帮你登上皇太子之位?”司马曜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仅是再次拱手,道:“桓大司马权势滔天,仍要顾忌京口和建康高门,不敢轻举妄动。阿姊其实和我一样,没有更好的选择。扶持于我,尚能维持今日尊荣。如若不然,后果会事如何,阿姊最好想想清楚。”说完这番话,司马曜迈步离开,再没有回头。独留司马道福站在原地,死死攥紧手指,指甲硬生生折断,断口扎入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落,染上青石地面,留下几点如墨的深痕。幽州,盱眙城慕容冲一行抵达三日,走过西城坊市,皆是大开眼界。鳞次栉比的商铺,接踵摩肩的行人,迥异于廛肆的布局,繁华热闹得超出想象。论地盘大小,盱眙不及邺城五分。但就客商和店铺,已是旗鼓相当,甚至超出两成。随意走进一家杂货铺,靠墙订着成排木架,架上分作数个区域,货物种类齐全,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慕容冲走进坊市,先后穿过两条街道,见识过排着长队的食铺,挤进过人头攒动的糕点铺和糖铺,绸缎铺、银楼和胡商开设的彩宝铺同样没有错过,甚至还到牛马市走过一遭。回到客栈时,身上的钱袋已是空空如也,换成小包的硬糖、精致的绢布及数件精巧的木制机关。“桓容确有大才。”摆弄着精巧的木鸟,慕容冲紧锁眉心。即使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换成他自己,绝对无法将幽州治理到如今地步。“明日,明日就上南城!”放下木鸟,慕容冲下定决心,正色道。“殿下,桓容未必不知我等入城,此时按兵不动,恐是另有打算。”随行谋士道。“我明白。”慕容冲略显不耐,摆手道,“但事情紧急,不能拖得太久。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市铁器?”秦氏压根不可能,氐人隔着千里,吐谷浑……那里工匠的水平还比不上高句丽。再者说,以吐谷浑王的行事作风,十成十拿钱不办事,转头更会将人出卖给秦氏。“我意已决。”谋士正要再劝,房门忽被敲响。“何事?”一名护卫上前应门。“有客来访。”有客?房门打开,护卫瞳孔骤然紧缩。跑堂退到一边,几名身着皮甲的州兵立在门前。典魁一身硬铠,浑身煞气,威武慑人。门内众人悚然一惊,本能的按住佩刀。“诸位无需惊慌,”典魁抱拳,瓮声瓮气道,“获悉中山王大驾光临,使君特遣仆来相迎,请过府一叙。”慕容冲见过典魁,深知此人勇猛非凡,身边的护卫未必是对手。何况他本就想见桓容,如此倒也省下一桩麻烦。令随从稍安勿躁,慕容冲抓起佩刀,迈步走出房门。见到立在楼下的两什州兵,到底没忍住,出言讥讽道:“这么大的阵仗,着实令冲受宠若惊,桓刺使当真客气。”典魁咧开嘴,道:“使君有言,之前战场相遇,未能让殿下一观南地风光,实为遗憾。今殿下大驾光临,当勉尽地主之仪。”地主之仪?慕容冲皱眉,仔细打量典魁。想起那个站在武车上,貌似弱不禁风,实则暗藏杀招,害得自己落马被擒的少年,猛然间一凛,脑中敲响警钟。他的预感很准。此时此刻,桓使君正闲坐廊下,一边喂着小马一边考虑,肥羊主动上门,是该做个长期打算,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命中要害,做一锤子买卖。“为难啊!” 第559章 “殿下客气。”“我与使君相识日久,如此称呼未免生疏。”放下布巾,慕容冲笑道,“使君如不介意,可唤我凤皇。”“善!”桓容拊掌道,“凤皇亦可唤我敬道。”“敬道?”“容已提前加冠,家君赐字敬道。”桓容笑着解释,心中暗道,数月不见,这位当真变化不小。宰肥羊的计划或许不如想象中轻松,需要多加提心。用过糕点茶汤,该说的场面话说完,慕容冲咳嗽一声,话归正题,“月前有海船至加罗,运载食货铁器。”知晓绕弯子绕不过对方,慕容冲开门见山,直接提出想交易的货物。“哦?”桓容笑容不变,示意他继续说。“船上挂有幽州旗帜,船主更言,是奉敬道之命出海。”慕容冲盯着桓容,肃然道,“邺城被破,我与叔父被迫北迁,流落高句丽,求生艰难。如今又遇刀兵,所需甚巨。若敬道肯市铁器,价钱可议。”桓容没说话。事实上,他正用力咬住腮帮,避免当场笑出声来。古人口才非凡,无论汉人还是胡人。慕容冲表情诚恳,可惜嘴里没有几句真话。邺城被破之前,慕容垂已经带兵北上。若非他和慕容德慕容评先后出走,使得邺城防卫空虚,秦氏纵然能够打入城内,也需付出不小代价。流落高句丽,求生艰难更是无稽之谈。要是高句丽王在天有知,估计会气得从地底下蹦出来,对着慕容叔侄破口大骂,有这么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信口胡诌的吗?有吗?!倒是市货之言不假。桓容之前曾与慕容垂市牛,知晓对方不缺钱也不缺粮,唯独缺少兵器。丸都城破之前,高句丽人放火焚烧武器库和粮库,并将无法焚烧的兵器大量损毁,甚至投入水中。鲜卑兵入城之后,抢到金银珍宝无数,兵器铠甲却少得可怜。如果给出足够的时间,慕容垂自可以召集工匠,大量打造兵器,武装军队。奈何慕容评联合柔然进兵,决意吞掉他和慕容德。实在没时间拖延,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派慕容冲南下,希望能从桓容手里买到兵器。嘲讽归嘲讽,生意上门不能不做。想到堆满的库房,桓刺使心中盘算,究竟该开出多高的价格,才对得起每顿消耗的稻饭。桓使君陷入沉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慕容冲心中打鼓,摸不透对方的心思,咬牙开口道:“桓使君,冲有一言相告。”心急之下,称呼随之改变,由“敬道”变为“使君”,大有示弱之意。“请讲。”“冲临行之前,叔父有言,只要使君肯市铠甲兵器,金银不是问题。凡我等能力所及,使君尽管开口。”桓容皱眉。慕容垂说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这位的作风。还是说,情况刻不容缓,不得不如此行事?“此事,唉!”桓容故意叹气,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苦笑道:“不瞒凤皇,此番请你过府,本就为了生意。只是,容本以为凤皇意在食货绢绸,没想到是兵器铠甲。”“容为朝廷官员,执掌一方安宁。寻常货物也就罢了,关乎兵器铠甲,实不敢轻易出手。如被他人知晓,非但官位不保,怕是要被押解都城,入牢为囚。”想开高价,必须要有铺垫。更要让待宰的肥羊清楚,纵然他手举长刀,随时准备割肉放血,归根结底也是出于不得已,很为难啊!慕容冲很想撇嘴。不能市卖兵器?骗鬼去吧!真不能市卖,停靠加罗的海船算怎么回事?桓容耸耸肩膀,一码归一码,关于此事,容事先并不知情。知道之后,船已行在海上,想叫都叫不会来,只能听之任之。不过,大胆市货之人已施以惩戒,半年不许出海!“桓使君,冲真心实意想做这笔生意。”慕容冲知道桓容是托辞,奈何有求于人,只能尽量放低身段,摆出更加“诚恳”的态度。是不是暗中咬碎大牙,只有他自己清楚。桓容二度叹气,为难道:“凤皇,不是我刻意为难,只是事关重大,稍有闪失就不好收场。”“敬道放心,冲愿对神明发誓,绝不将此事泄露半分。”桓容依旧摇头。慕容冲急了,直接出言询问,究竟该给出多大的好处,桓容才肯点头答应。婉言再三,终于被慕容冲的诚意“打动”,桓刺使开始松口。“单独市卖兵器铠甲,实是过于明显。”“敬道的意思是?” 第561章 想起当日情形,司马道福脸色变了。“如官家所言,太后不甘寂寞,两位皇子投向长乐宫,建康恐生祸事。如真有那日,奴死不足惜,唯恐不能护得殿下!”“我在桓府……”“二公子不在,世子和三公子自顾不暇,岂肯相护?”司马道福沉默了。“再者说,殿下此去姑孰,若无法求得大司马庇护,亦可与幽州书信。”阿叶低声道。“如担心事情有变,可在出城后就将书信送出。有官家之命,且血脉相连,南康长公主绝不会袖手旁观。”“对,你说的对!”司马道福突然双眼放光,猛地站起身,双手攥紧,表情中带着兴奋,更掺杂一丝疯狂。“我要给阿姑写信,将事情全部告诉小郎!纵然如父皇所言,皇位真的……那两个奴子也休想如愿!”司马道福的语速实在太快,阿叶听不太分明,却也没有张口询问,只是伺候笔墨,等她冷静下来,亲笔写成书信。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样悲催台城,太极殿司马昱服过汤药,趁着还有些精神,翻开堆积在案头的奏疏,一卷接一卷细观。天子许久不上朝会,朝堂政务半点未受影响,无论政事军事皆是井井有条,不乱分毫。看到奏疏上的种种,司马昱不知该叹气还是该愤慨。傀儡,傀儡!用力摔下竹简,司马昱气怒攻心,又开始剧烈咳嗽。咳到最后,唇角竟溢出一丝鲜血。“陛下!”宦者大惊失色。“禁声!”司马昱艰难出声,用绢布捂住嘴,“取、取红丹!”“诺!”宦者小心捧来一只玉瓶,司马昱牢牢握住瓶身,并没有倒出一丸吞服,仅是凑近瓶口,嗅着丹药的气息,顺势饮下半盏温水。等咳得不是那么厉害,司马昱命宦者准备竹简,提笔写成一封私信,交人马上送去姑孰。没用玉玺和金印就算不上天子诏书,无需经过三省。不承想,书信未出宫城,送信的宦者被大长乐拦住。不顾宦者愤怒的眼神,阿讷打开包裹竹简的绢布,看过其中内容,又若无其事的包裹起来,放回宦者怀中。“放开他。”阿讷袖着双手,居高临下俯视宦者,道,“事情埋在肚子里,你还能保住一条命。”宦者抱紧竹简,再不甘心也只能认栽。天子久病不愈,情况显然不好。褚太后动作频频,拉拢两位皇子,明显有重掌台城之意。他们这些跟着官家的,今后会是什么下场,是不是能保住脑袋,当真是个未知数。情势所迫,不得不低头。但是,如果道祖施恩、仙家怜悯,助官家熬过这关,别说什么大长乐,哪怕是长乐宫里的太后,都要遭受雷霆之怒,别想再有好日子过!宦者站起身,向躲在不远处的小内侍点点头。后者立刻转身,一溜烟跑回太极殿。司马昱听到此事,并没有当场发怒。“朕病了这些时日,台城内必生变化,有人盯着太极殿不足为奇。以褚蒜子的为人,知晓朕欲召大司马还朝,绝不会坐视不理。”说到这里,司马昱冷笑一声。“这些聪明人啊。”宦者躬身立在一边,谨慎道:“陛下,可要派人盯着长乐宫?”“不用。”司马昱摆摆手,“朕倒想看看,褚蒜子会做出些什么。”“诺。”宦者不再多言,垂首立在一旁。司马昱扫一眼面前的奏疏,无心再看,疲累的躺回榻上。以他来看,长乐宫绝对不愿桓温回朝。不能直接拦截书信,只能设法将消息传出,引来朝中注意。一旦引起文武警觉,事情必当拖延。届时,建康、姑孰和京口都不会安生。“乱吧,越乱越好。”司马昱喃喃道。此时此刻,他突然能理解司马奕的疯狂。他本以为自己能做到,至少不逊于明帝。可惜,登基不过一载,已是身陷死局,不堪重负。思及在位仅三年,不及而立便早逝的异母兄长,司马昱突兀的笑出声来,眼角滑下两行浊泪。等到消息传出,众人的目光齐聚台城,应不会留意道福是否还在城中。“这是为父仅能为你做的……”司马昱声音渐低,泪水流干,仅在眼角留下两条干涸的泪痕。 第563章 “太极殿那里继续派人盯着。若是昌明和道子过去,立刻禀报于我。”大长乐连声应诺,双眼始终盯着地面,表情没有半点变化。“阿讷,你随我几十年,功劳我都记着。”反言之,之前的怠慢和二心同样不会忘。“我身边可以缺任何人,却不能少了你。”褚太后重新翻开道经,转动起流珠。“你天性聪慧,理应晓得,我在一日,你才是大长乐。我去那日,长乐宫易主,你也将跌落尘埃。庾太后去后,她身边的人是什么下场,你总该记得。”语调平缓,云淡风轻。阿讷垂下眼帘,伏身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太后训诫,仆不敢忘。”“不忘就好,去吧。”“诺。”阿讷躬身退出殿门,待门扉合拢,方才抬起头,眼中怨恨之意彰显。内殿中,褚太后读着道经,一颗接一颗拨动流珠,笑容奇怪的安详。建康风波骤起,姑孰同样不得安稳。司马昱的书信送到城内,送信人没能见到桓大司马,就被郗超打发下去休息。“郗侍郎,此举怕是不妥。”孟嘉恰好见到这一幕,不免出声提醒,“终归是台城内侍,送来的是天子书信,如此轻慢,怕会为大司马招来跋扈之语。”“我自有计较。”郗超不想多说。并非他故意嚣张,实在是桓大司马久病在榻,连番遭受刺激,出现中风的症状,实在不好轻易见人。如今神智还算清醒,半边身体已经不能动。批改公文都是由郗超代笔,勉强几次露面都靠丹药支撑。府内医者战战兢兢,心知医术再高,终究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没有奇迹出现,桓大司马恐将寿数不长。只是担忧小命,没人敢说实话。桓温的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偏偏身边还不消停。桓伟和桓玄受补过度,说不上痴傻,反应却比同龄孩童慢了许多。慕容氏起初担忧,很快又想开,反正无意让儿子去争,这样说不定能平安活着,好过成为他人的挡箭牌,隔三差五就要受罪。马氏不甘心。灵心慧性、百伶百俐的孩子,突然变成眼前这样,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可事实摆在眼前,桓玄纵然能够恢复,也会彻底沦为平庸,再不入夫主之眼。忆起往日种种,想到离开建康时,自己一时得意忘形,在南康公主跟前露出心迹,马氏不由得浑身发冷,哀哀的哭了起来。司马昱不知姑孰情形,派人送来书信,诚心诚意请桓温入朝。并在字里行间透出,只要桓大司马肯去建康,帮忙分担压力,压制褚太后,让他能多活几天,九锡不成问题!看过书信,桓大司马唯有苦笑。“有心无力。”病成这样,走路都不方便,去建康做什么?让世人知道他命不久矣?“明公,该如何回信?”“辞。”一字落下,似千斤之重。桓温明白,郗超也清楚,如果能得九锡,心心念念的一切就在眼前!然而造化弄人,皇位近在咫尺,竟是要生生推开!如果没有郗愔,桓温总能咬牙拼上一回。奈何郗愔刺使盘踞京口,北府军战力不弱,见到桓温重病,必定会趁机动手。加上建康士族,胜负更加难料。稍有不对,非但愿望难成,现有的一切都将保不住。郗超写完回信,呈到桓温面前。看着未干的墨迹,桓温疲累的长叹一声,郁愤和酸楚一并涌上,最终都化为无奈,沉沉压入心底。此时此刻,桓温和司马昱的心情格外相似。一样的不甘,一样的遗憾,一样的愤怒,一样的悲催。虽相隔两地,说是难兄难弟也不为过。同样悲催的还有慕容垂。不知是谁走漏风声,他从幽州市买兵器的消息传出,慕容评说动柔然王,不断向战场增派兵力,意图以最快的速度打下库莫奚,不给慕容垂喘息的机会。人都灭掉,兵器买来也没用,说不定更便宜自己!偏在这个时候,又传出慕容垂要带兵南下的流言,慕容德难免心生猜忌。于是乎,战场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局面,慕容评和慕容垂厮杀,慕容德和慕容垂开打,慕容垂和慕容德又彼此防备,柔然军队出工不出力,看戏的时候多,皆不肯全力厮杀。不是柔然王怀揣心思,试图坐收渔翁之利。原因在于柔然不似中原王朝,即使有王庭,统治力度也是一般。各部首领愿意的话,还会抄刀子卖命;哪天气不顺,直接拍拍屁股走人,王庭一点办法没有。逼急了直接投奔氐人,一样的放羊游牧,该怎么活就怎么活。秦玓驻军昌黎,每日消息不断。接到彭城的书信,知晓引发乱局的武器出自幽州,流言则是秦璟派人散播,不禁咂舌。“郎君?”谋士奇怪秦玓的反应,开口询问道,“四郎君信中说了什么?” 第565章 假若桓大司马未能如愿,凭借手中金印,司马道福亦能寻到庇护。即使不能如以往自在,总不会轻易失去性命。可惜司马道福没有听亲爹的话,提前将消息透出,增出太多变数。难保桓大司马不会听到风声,继而下令严查。如此一来,司马昱的苦心恐将白费。“倒也未必。”南康公主垂下眼帘,嘴角掀起,“你父未必会留意此事。”“阿母?”“官家派人往姑孰送信,请你父入朝辅政。可惜你父出行不便,固辞不去。”“没下明诏?”“没有,仅是一封私信,未用天子印,三省一台都不晓得。”南康公主又捏两下眉心,李夫人放下墨条,以绢帕拭净双手,移坐到公主身后,替她轻轻揉着额角。这样的情形,桓容见了不是一次两次。起初还有几分不自在,如今已能淡定以对,安然处之。“官家重病,迟迟不立皇太子。如今一边送出金印,一边秘召你父入京,难保是什么心思。”南康公主靠在榻边,唇边的笑意更冷。“且看吧,不用多久,台城和建康都会乱起来。”思量可能出现的情形,桓容不禁心头发沉。如果没有金印之事,他大可以置身事外,全当看一场大戏。等到几方势力力气耗尽,再背靠幽州伺机行事。可惜时不待人,留给他的时间太少。本想囤积粮甲兵器,大量征召州兵,进一步壮大实力。自此手握钱粮人丁,纵然不能马上入主建康,也能割据一方,立于不败之地。哪料想,计划没有变化快。司马昱病得突然,眼见命不久矣。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压根没心思做孝子,直接撇开亲爹,争相与褚太后联手。渣爹重病在床,没法踏出姑孰半步,未必活得过司马昱,后者想禅位都不太可能。建康人心难料,王献之已有整月未送出消息,彼此的盟约愈发显得脆弱。桓容不得不绷紧神经,告诉自己不能急躁,务必要镇定。他要面对的不是小河浅溪,而是一场滔天洪水。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漩涡,被藏在水下的大鱼撕碎,终至尸骨无存。贸然闯进激流是愚者所为,很可能会葬身水底。然而,想要达成目的,又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成为真正的“看客”。“阿母,日前阿父上表,言指东海王有逆反之心,请废其庶人,因官家病重,至今朝中没有绝断。儿欲上表为其说情。”话题转得有些快,饶是南康公主也不免愣了一下。李夫人停下动作,斟酌片刻,笑言道:“殿下,郎君此举大善。”大善?南康公主沉吟良久,神情未见轻松,反而更显凝重,“瓜儿,你可想好了?”表书一旦递上,父子不和即会摆到世人眼前。桓温重病不假,手中力量仍存。他一日不死,南康公主就不能完全放心,更不想桓容一时莽撞,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她不担心桓大司马,只担心儿子的名声。万一被有心人利用,“不孝”“父子反目”的大帽子压下来,为天下指摘,桓容如何自处?“阿母,儿已深思熟虑。”桓容正色道。渣爹为何要将司马奕赶尽杀绝,他之前有几分糊涂,现下却相当明了。如果桓大司马没病,司马奕还能顶着诸侯王的虚名,平安度过下半辈子。奈何渣爹病重,心知命不久矣,为免留下祸患,决定将司马奕一撸到底。只要圣旨一下,司马奕必定活不了几天。不是桓大司马病中糊涂,而是司马奕的身份太过特殊,让他不得不提前做出防备。万一建康有人突发奇想,撇开昆仑奴生出的两个皇子,扶持废帝重登皇位,以之前的种种,桓氏必遭大难。司马奕没有相当的能力手段,建康士族和郗愔却半点不缺。皇位上只需要一个傀儡。对比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废帝有发疯之兆,明显更好掌控。若是追责被废之事,完全可以推到桓大司马头上。人死没法开口。桓温嚣张跋扈之名天下共知,这顶帽子扣下去,没人会产生异议。更能借机削弱桓氏实力,为自己捞得好处。桓容深吸一口气,想到建康的王谢士族,想到京口的郗愔,想到冠礼上见到的族人,想到未能听到的那首笛曲,嘴里莫名尝到一丝苦涩,苦得他喉咙发紧,胸口发堵。世事如棋。贾秉荀宥都曾言,他当做执棋之人。然而,真正坐到棋盘前,桓容突然意识到,执棋不比做棋子轻松,付出的和失去的半点不少,甚至更多。换成三年前,他绝不会想到自己能这样揣测人心。现如今,他只怕心思不够深,轻易被别人带进沟里。 第567章 朔风凛冽,刮起来活似刀子,能掀开房顶。积雪没过小腿,走路尚且困难,更别说排兵布阵。纵然是慕容鲜卑,照样抵挡不住寒风侵袭,几次尝试之后,交战双方不得不鸣金收兵,等到大雪停后继续厮杀。如若不然,没死在敌人手里,也会被大雪活埋,活活冻死。“郎君,四郎君已至营中。”“阿弟来了?”秦玓翻身下马,随着他的动作,雪花和冰晶簌簌落下。用力搓搓双手,跺两下脚,秦玓丢开马鞭,大步走向军帐。刚走出几步,秦璟已迎了过来,一身玄色长袍,同色的斗篷被风卷起,飒飒作响。秦璟不是独自前来,还带着大批的粮草和兵器。兵器用来和慕容垂交易,粮草则是桓刺使借道的谢礼。兄弟俩当面,秦璟拱手,秦玓一把扶起他,握拳捶在他的肩上。“怎么亲自来了?彭城那里交给谁照看?你也能放心!”“有阿岚在。”秦璟笑道,“阿兄驻军昌黎,启程过于匆忙,粮草未能备足。大君从西河送来书信,言明此处情况,正好幽州粟米送到,我便亲自送了过来。”兄弟俩一边说,一边走进军帐。待身边无人,秦璟正色道:“还有一事需告知兄长。”“何事?”“晋室天子病危,桓元子似也有恙。建康恐生祸乱,皇位交替是为必然,由司马改做他姓也非不可能。”“什么?!”第一百七十五章 无语的桓使君“建康有传言,司马氏天子近一月不上朝会,医者镇日出入台城,坐实天子久病不愈。恐将危矣。”秦璟坐在帐中,将近期所得的消息逐一道出,引得秦玓脸色数变。“自桓元子返镇姑孰,少有在人前露面。上月西府军操演,其虽出大司马府,却未如平日着铠佩剑,而是仅着朝服,出入皆乘马车,窗门紧闭,城中百姓亦不得见。”“纵未公开露面,也未必……”秦玓迟疑一下,“去岁桓元子带兵北伐,杀至鲜卑城下,亲临战阵,未见任何病况。如今突然一病不起,实在匪夷所思。”秦璟摇摇头,继续道:“我也曾心存疑惑,特命城中探子打听。”“怎么样?”“桓元子返镇之后,即派人外出搜寻名医。虽是暗中进行,且以照顾幼子为借口,但综合种种迹象,我以为病者并非两个幼子,是其本人无疑。”“确有道理。”秦玓神情凝重,双手放在腿上,十指牢牢攥紧。“此前废帝,匆忙推举新帝,建康朝堂便有一番争夺。以桓元子往日作风,不留在朝中,反而匆匆返回姑孰,本就令人生疑。如今又是这样,病况或许比阿弟所言更重。”“此事尚无法确定。”秦璟端起漆盏,重又放下,“不过,无论姑孰如何,一旦晋帝驾崩,建康乱局必生。”“哦?”“阿兄何必装糊涂?”秦璟道。秦玓咧开嘴,不好意思道:“习惯了。近两个月见到大兄,手下参军提醒几回,一时竟改不掉。”话中提到秦玖,帐中一时安静下来。“阿弟,大兄日前请镇洛州,你可晓得?”“我知。”秦璟暗中叹息,“阿嵘同我说起过。”“你怎么想?”秦玓微微倾身,试探道,“大兄这么做,我与二兄都看不惯。阿父意思不甚明朗,你可要……”“阿兄!”秦璟截住秦玓的话,沉声道,“胡贼未灭,自家不能乱!”“说是这样说,做起来却难。”秦玓和秦玒不同,他对秦玖更加了解,不会被秦璟三言两语说服。早几年,大兄并不是这样,他们兄弟几个并肩杀敌,压根没有这些闹心事。现在却好,大君称王不久,大兄就开始玩这些手段。有心也好,无心也罢。无论本意如此还是被小人撺掇,都让做兄弟的寒心。“阿峥,你可要想清楚。”“阿兄放心,我不是糊涂人。”秦璟正色道,“真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坐以待毙。”“那就好。”秦玓嘟囔一声,“要我说,大兄身边早该清理。不是纵容阴氏太久,哪会出这些闹心事。”秦璟没有接言。过了半晌,见秦玓仍愤慨难消,出声劝解道:“阿兄,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且大兄并未太过分,类似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当着人前再说。”提起纵容阴氏,很可能被认为是对秦策不满。今时不同以往,西河的局面愈显复杂,如被有心人利用,难免父子兄弟之间生出嫌隙。秦氏存世至今,多少次挡住外敌的刀锋,总不能因亲人猜忌分崩离析。“我明白。”秦玓搓搓脸,声音中透出几分疲惫,“除了你,我没和其他人说过。”秦璟没说话,只是用力按住秦玓的上臂。 第569章 “听说吴王的日子也不好过。”一名逃兵继续道,“范阳王和他不是一条心,扣着军粮不给,声称要用兵器来换。”逃兵喝下一碗热水,肚子依旧轰鸣,手脚终于暖和起来。“仆等仅是听到风声,不敢十分确定。不过,之前几次交战,吴王和范阳王都没有合兵,这是仆等亲眼所见,没有半分虚假。”鲜卑逃兵豁出去,半点没有隐瞒,将所知的一切尽数道出。既然从战场上逃走,就是彻底背叛部落,不可能再回去。反正已经落到秦氏手里,干脆有什么说什么,或许还能得个容身之地。知道再问不出什么,秦玓命人将他们带下去。随后同秦璟商量,很快写成一封书信,绑到黑鹰腿上。“去吧。”秦玓放飞黑鹰,和秦璟并肩而立,目送雄鹰飞远。大雪渐停,朔风席卷。冰粒敲打着秦玓身上的铠甲,狂风鼓起秦璟玄色的衣袍。兄弟俩站在雪中,仿佛两株苍松挺立。伴着嘹亮的鹰鸣,凝入时空长河,缓缓沉入河底,亘古、久远。咸安二年,元月司马昱病情加重,节日庆典一概取消。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终于想起做个孝子,每日到榻前侍奉汤药。褚太后走出长乐宫,到太极殿探望。坐不到两刻种,说不到几句话,司马昱已被气得满脸涨红,当场咳出鲜血。什么叫国不能无储君?什么叫社稷安稳?什么叫人心所向?明摆着说他活不长,催他尽早立下皇太子,交代清楚后事,早死早利索。眼见司马昱吐血,褚太后冷冷一笑,起身离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脸色发白,终于意识到,自己背叛亲爹,联手合作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滚!”司马昱趴在榻上,看也不看两个儿子,“都给朕滚!”“父皇,臣……”“闭嘴!”司马昱怒气更甚,“你还不是皇太子,没资格同朕称臣!”司马曜脸色涨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难得的,司马道子没有趁机嘲讽,眼珠子转转,出声道:“父皇,日前新安阿姊离开台城,急匆匆返回姑孰。”司马昱仍是咳嗽,连个眼神也欠奉。司马道子不以为意,继续道:“阿姊口口声声教训儿子,自己却不思留在建康侍奉父皇,儿以为实是不孝!”“滚!”司马昱抄手丢过一只漆碗,碗里是凉透的汤药。凡是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经手的汤药,他从不沾一口。“父皇?”“朕说滚,没听到吗?”宦者送上温水,司马昱服下半盏,勉强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哑声道:“不想立刻气死朕,就立刻给朕滚!不然,哪怕朕死了,褚蒜子也没法让你们坐上皇位!”这话说得太明白,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都是脸色骤变,心知亲爹态度坚决,自己绝讨不到半点好处,只能躬身行礼,退出太极殿。刚刚走到阶下,迎面遇上徐淑仪。司马曜停下脚步,司马道子则视而不见,直接迈步走过。徐淑仪突然出声:“殿下且慢。”“淑仪有事?”司马道子斜眼。“确是有事。”胡淑仪款步走近,面上带笑,上下打量着司马道子,几乎没有任何预兆,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司马道子愣了一下,旋即暴怒。“你敢打我?!”胡淑仪悠然轻笑,身后的宫婢宦者一齐上前,拦住跟着司马道子的内侍。有两人直接站到司马道子身侧,牢牢控制住他,任凭他如何暴怒,就是不动一下。这样一幕,同司马道福被欺时何等相似。只是角色换人,司马道子从欺人者变成被欺者。“如何,滋味好受吗?”徐淑仪再次抬手,又狠狠给了司马道子一巴掌。“威胁我女,凭你也配!”“昆仑婢生的奴子,天生粗鄙,敢言将我女做成人彘,信不信我将那昆仑婢先投进陶瓮?!”“你敢?!”“为何不敢?”徐淑仪冷笑道,“休说你不是皇太子,即便是,新安是你长姊,我乃你之庶母,教训你理所应当。反观奴子所行,不知礼仪,不晓分寸,有褚蒜子支持又如何?难道她能一手遮天,对抗满朝士族?简直笑话!” 第571章 贾秉不想选官,桓容没有勉强。仔细想想,非常时机,选他为县令的确不合适。待拿下豫州,需要派亲信之人坐镇,届时再议此事不急。两队人马匆匆离城,除怀揣桓容亲笔书信,更带有数车表礼,金银绢布珍珠彩宝,几乎样样不缺。桓刺使不差钱。这些礼物全是敲门砖。比起联合两州的好处,再多的礼都不算什么。两人离开不久,又有一支队伍从盱眙出发,日夜兼程赶往姑孰。这支队伍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联系司马道福,解决金印之事;二是设法同司马奕会面,将桓容上表求情之意讲述清楚。做好事不留名绝非桓使君作风。司马奕聪明的话,理应晓得他目的为何。不晓得也没关系,只要来人当面讲清,想装糊涂都不可能。以目前的局势,摆在司马奕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答应合作,你好我好大家好,保不住王爵,至少还能做个县公,平安无事活过下半辈子;不答应的话,桓容撒手不管,桓温分分钟弄死他。侥幸避开死劫,照样会沦为他人手中棋子。同样是执棋,桓容始终留有余地,其他人就不一样。所谓卸磨杀驴并非虚话。区区一个废帝,随时能为他人取代。不提旁人,宫中的褚太后第一个容不下他!有什么样的结果,端看司马奕能不能想明白。或许该说,他是不是愿意想明白。三支队伍先后出发,没有打出桓容和南康公主旗号,而是混在出城的商队中,并没引来任何注意。桓容登上城头,眺望远行的队伍,深深吸了一口气。被动也好,主动也罢。既然走到这一步,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走下去。前方的道路并不平坦,碎石荆棘遍布,然而,他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前行或许艰难,后退却会丧命。甚者,落入万丈深渊,落得个尸骨无存。桓容挺直脊背,用力握紧双拳。屏息两秒,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耳鼓微胀,胸腔一阵阵闷痛。脑中乱麻依旧,却隐隐能寻到线头,杂乱的思绪渐渐变得清晰。“使君,起风了,恐将有雨。”钱实看一眼天色,出声提醒道。“雨?”桓容伸出手,感受缠绕指尖的冷风,突然笑了,“晦日消灾解厄,下一场雨未必是坏事。”或许为验证桓容所言,不出数息,天空乌云聚拢,几点水珠从天而降,很快牵连成线,织成透明的雨幕,被风吹拂,薄纱般覆上城头。“使君,小心着凉!”钱实出身流民,淋雨是常事。轮值守城的蔡允凌泰出身水匪,常年行在河湖之上,更是不觉如何。桓容则不然。闻听使君幼时孱弱,多年同汤药为伍,如今虽已大好,着凉仍是大忌,淋雨更加不成!钱实等人苦口婆心,几番劝说,桓容知道好歹,摆摆手,没打算体现“名士潇洒,魏晋风流”,而是老实披上斗篷,快步走下城头,准备打道回府。彼时,城中一片热闹,尤其是溪边水岸,更是人声喧闹。放歌之声和清脆的笑声交织,伴着细雨,组成一曲独特的乐章。临河宴饮的郎君、漂洗衣裙的女郎、河边驻足的艄公、水中嬉闹的少年和童子,节日气氛中,固有的观念似乎被打破,无论士族庶人,一样聚于水边,循着先人的传统,洗去灾厄,迎来新岁。马车经过时,桓容推开车窗,眺望水边,见有几名年少郎君兴致起来,一人吹埙,两人击掌,同歌一曲魏风,引来众人相和。歌声传到对岸,少女们不再漂洗衣裙,而是手挽着手,唱出古老的曲调,同郎君歌声相应。未等一曲结束,更是用力踏着双足,踩着击打出的旋律,跳起先民传下的舞蹈。少女身段柔软,动作却带着一丝刚劲,甚至有几分狂野。类似的舞蹈,桓容曾在盐渎看过。和舞女乐人不同,这样的舞更接近原始,无需琴瑟为伴,简单的拍子,简单的动作,彰显出骨子里的热情奔放,让人不自觉跟着击掌,甚至想要加入其中。少女们开始旋转。裙摆飞扬。郎君们的歌声更高,勋音悠长,同敲击声巧妙融合,连雨声都加入其中,为这一曲舞喝彩。少女们停止旋转,舞蹈却没有结束。陆续有少年加入其中,乃至壮年汉子,一同踏着节拍,双足顿地,双臂高举,似在歌颂先民,又似在询问上天,先人开疆拓土,四夷臣服,创下千年辉煌,缘何荣光骤散,华夏之民沦入百年乱世,流离失所,成为待宰的羔羊?雄壮的声音连成一片,雨幕为之震动。桓容合上车窗,靠向车壁,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迷茫之色尽褪,仅留下坚定和毅然。“回府。”“诺!”马车行进间,一只苍鹰由北飞来。穿过长长的石阶,又过一条石桥,马车停在刺使府前。桓容刚跃下车辕,头顶就响起一声嘹亮的鹰鸣。“阿黑?” 第573章 苻坚王猛有日子没消息,难保又憋着什么坏水,还是让他们有事可忙,才不会总盯着南边。“就这么办!”桓容坐起身,收起绢布,打算给秦璟写一封回信,顺便向对方暗示一下,可以将柔然部落引往氐人边境。“此事如成,兄与容皆受益。”明人跟前不说暗话,和秦璟这样的人打交道,扯动扯西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是贻笑大方,不如直来直去,道明自己的意图。在没有真正亮剑之前,双方依旧是“盟友”关系。身为盟友,自然该互惠互利。落下最后一笔,吹干绢上墨迹,桓容想了想,又在信后加上一行小字:日前约定,望兄长莫忘。写完之后,桓容有有些后悔。想要换一张绢,犹豫再三,终于咬咬牙,将绢布装入竹管,绑回苍鹰腿上。苍鹰稍显不满。桓容笑了笑,指尖擦过苍鹰背羽,道;“不用现在就去,等雨停再出发。”透过半开的窗望去,绵绵细雨牵连不断,院中已积成水洼。几只色彩艳丽的小鸟聚在廊下躲雨,啄食婢仆洒下的粟米。半点不晓得屋内有一只猛禽,正竖着颈羽满心不爽。雨下了大半日,直至午后,乌云方才散去。阳光落下,城内氤氲起成团的水汽,反倒不如落雨时清爽。桓容走到院中,举臂放飞苍鹰。单手搭在额前,看着逐渐消失在云后的黑点,笑容略有几分复杂,最终缓缓消失在嘴边。接下来一个月,苍鹰鹁鸽往来南北,秦璟和桓容通信不断。如桓刺使所料,进入二月,北方不再大雪连日,慕容评开始纵兵劫掠,不抢别人,专抢慕容垂。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别有他故,几次出手,竟真被他截获一批粮草。慕容垂吃了亏,自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谋士出言,劝说慕容垂务必要谨慎,以防中了他人圈套。慕容垂则是苦笑。即便知晓事情不简单,但被慕容评一巴掌扇在脸上,也没法从长计议。麾下将士为什么跟随他?一是勇武之名,二是能给众人带来好处。甭管背后藏着什么阴谋,被人扇巴掌却不还手,必定会失去人心。换做几个月前,他和慕容德尚能联手,彼此照应。现如今,慕容评大兵压境,慕容德背后动作,他是踩在刀锋之上,不得不莽撞一回。好在柔然人心不齐,肯帮慕容评的部落不多。要不然,此战未必有三成胜算。谋士再三劝说,慕容垂仅是摇头。可叹妻兄去岁病逝,身边无可商议之人。亲子又同侄子不和,可用之人越来越少。不然的话,哪会给他人可趁之机,一举打乱借高句丽养精蓄锐,南下复国的大计!二月下旬,慕容垂和慕容评摆开架势,接连两场大战。慕容德没法继续置身事外,柔然部落也陆续加入其中。几方势力混战,库莫奚和室韦皆成战场。大量的羊奴趁机逃跑,还有不愿加入战团的胡人,冒着被乱兵截杀的风险,试图越过边界,到秦氏的辖地寻求庇护。幽州商队暂驻昌黎,趁机收拢工匠壮丁。秦氏参照幽州做法,将南下的汉胡登记造册,分开进行管理。由秦璟提议,秦玓上请秦策,从西河调来一批文吏,对新来的流民进行管理。不到半月时间,记录的簿册装满木箱,秦氏得到大批劳力,幽州商队也获益匪浅。双方算是合作愉快,敲定下次送粮的时间,由秦璟派出部曲,护送商队南下返回幽州。商队启程不久,劫掠的柔然部落出现在边境。秦玓镇守昌黎,轻易不能离开。秦璟带五百骑兵阻截,一战杀得柔然部落丢盔弃甲,胆颤心惊。战俘一个不留,死去的贼寇都被砍下头颅,堆在边境做成“京观”。秦璟命人取来一截断木,用随身佩剑在木上刻下一行字:凡过此界者,杀!这样的威慑手段极其有效。自此之后,少有柔然部落敢擅闯秦氏辖地,遑论纵兵劫掠。即便有,也会被秦璟率兵斩杀。有一支部落比较倒霉,被生生追出十余里,照样没能逃过脖子上一刀。堆在边境的“京观”增到五座,奇异的是,俯瞰并非横在边境,而是呈一条直线,如利剑般插入草原。为了生存,柔然部落被迫西迁,去找氐人的麻烦。秦璟没有穷追猛打,而是率兵退回昌黎,同秦玓商议之后,分别给西河和彭城送信,准备暂驻昌黎,预防再有变故发生。对此,秦策没有反对,更增派一千兵力,命兄弟俩严守昌黎,确保边境安稳,避免百姓被胡贼侵扰。幸亏柔然部落不知这道命令,如果知道,定然会跳脚大骂:京观都垒到草原上了,被欺负的究竟是谁?!临到三月,慕容评和慕容垂的战争进入白热化。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无暇他顾,高句丽人趁机想夺回丸都,被守卫后方的慕容令带兵镇压,为首之人全部除死,参与之人都砍掉左手,能活下来就做羊奴,活不下来,直接丢去海里喂鱼。大多数柔然部落西迁,很快和氐人发生冲突。苻坚的老毛病又犯了,并未处死犯境劫掠的部落首领,而是加以招抚。后者前脚感激涕零,拍着胸脯答应投靠,后脚带兵就跑,回到部落和“盟友”合兵,再次带兵来抢。氐人边境屡屡告急,王猛在病中得知,差点气晕过去。北方不太平,南方同样暗潮涌动。 第575章 语毕哈哈大笑,似觉得十分有趣。司马道福看着他,本该勃然大怒,意外的没有爆发,而是面带冷笑,全当看一场猴戏,等着他继续演。离开建康,托庇于桓氏。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哪怕之前不明白,经历过两个奴子的威胁,听过大君语重心长的教导,又见过幽州来人,再蠢的脑子也该开窍。幽州来人刚刚退下,桓济就醉醺醺找上门,事情会这么巧?司马道福眯起双眼,看着貌似醉酒,实则双眼清明,九成别有所图的桓济,再次冷笑道:“夫主,你我夫妻多年,该知道我的性子。如果不想说,我也不强求。院中美人不少,夫主大可自便,我就不奉陪了。”明知桓济已是废人,司马道福偏要往他心口上戳。敢当自己是傻子,上门来找不痛快,就别怪她往伤口上撒盐。“许久不见,细君这性子倒是没变。”桓济收起笑容,表情变得阴沉。“彼此彼此。”司马道福冷笑。区区一个临贺县公的虚爵,官位兵权一概皆无,连送到建康为质的价值都没有,还有什么可以依仗?和她摆脸色?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桓仲道,我性子向来不好,想必你也知道。没那么多空闲看你演戏,有话最好直说。”桓济面沉似水,牙齿磨得咯吱作响。司马道福心情突然变好,命婢仆送上茶汤,端起饮了一口,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细君,可遣退婢仆。”“不用。”司马道福淡然道,“阿叶乃我心腹,夫主有话尽管讲。”阿叶跪坐在司马道福身边,轻轻垂首,不出半声,仅用竹刀切开糕点,正好入口的大小,一块块摆在漆盘里,送到司马道福手边。确认司马道福不会改变主意,桓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气,开口道:“幽州来人了?”“对。”司马道福夹起一块糕点,欣悦于绵软的口感和香甜的滋味。“所言何事?”“夫主可是在质问我?”司马道福放下竹筷,转头看向桓济,表情似笑非笑。在南康公主面前,她必须伏低做小。此刻面对桓济,高傲的姿态不做半分遮掩,眼中带着嘲讽,仿佛在说,桓济以为自己是谁,敢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我……”桓济用力握拳,咬着后槽牙,脸颊绷紧,“闻听阿母去了幽州,我是出于关心。”“是吗?”司马道福瞥他两眼,又夹起一块糕点。幽州的新奇东西确实多,连糖糕都做得与众不同。滋味实非一般,配着茶汤,她能吃下整整半盘。“细君,”桓济压下火气,拉下脸面,温声道,“你我终归是夫妻。夫妻一体的道理,细君总该明白。”“哦。”“天子几次三番召大君入朝,大君复辞不受。固然是忠君之举,难保朝中不会有人落井下石。”司马道福再次转头,看着桓济,笑容更显得讽刺。“夫主想说什么,直说便是。何必这样拐弯抹角,你说得累,我听得也累。”“幽州来人何意?”桓济终于道出真意,“可是官家曾有事交代于你?”司马道福心头一跳,表情力持镇定。“夫主为何这么说?”“不是有好处,那奴……敬道怎会派人来见你?听说还留下一什州兵,专门护你安全?”桓济冷笑道,“你是兄妻,他为小郎,这般不知避讳,不怕我这兄长误会?”司马道福没生气。事实上,能不管不顾的痴缠王献之,压根不会被三言两语激到。比起建康的流言,桓济的话根本不算什么。只不过,话中牵扯到桓容,传扬出去,难保阿姑不会对她更生厌恶。心念闪过,司马道福故做怒色,抓起漆盏猛地掷去。漆盏擦着桓济额角飞过,不等他质问,一只漆盘又迎面飞来。茶水浸湿大衫,糕点沾了满身,混着浓重的酒气,不只模样狼狈,味道更是难闻。“司马道福!”桓济猛地站起身,怒视又抓起漆盘的妻子,“你发什么疯?!”“我发疯?”司马道福同样站起身,气势半点不让,“怎么不想想你都说了什么?!”“我说什么?”“说我和小郎?你也配!桓济,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的桓氏二公子?”司马道冷笑道,“你已经是个废人,废人!无官无品,连送去建康为质都不配!没有子女供奉香火,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在我跟前摆威风?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你、泼妇!”“泼妇?”司马道福大笑数声,“我就是泼妇,你当如何?你敢休了我?只要你敢,信不信临贺县公的爵位都要易主?” 第577章 司马道福点点头,待其退下,起身去探阿叶。“殿下。”“医者怎么说?”“看着虽重,所幸骨头未断,调养半月既能痊愈。”“恩。”坐到榻边,司马道福俯视阿叶,轻轻握住她的手,良久一动不动。婢仆不敢出声,只能陪在一旁,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王坦之启程返回建康,姑孰的消息随鹁鸽飞入盱眙。知晓司马道福的三个条件,桓容斟酌许久,又同南康公主和钟琳商议,决定全部答应下来。当日即成书信一封,由专人送去姑孰。信写在竹简上,自然没法由鹁鸽飞送。一来一去耽误些时间,等金印送到幽州,已是四月下旬。彼时,立皇太子之事已提上日程,在谢安和王坦之的推动下,赞同的声音占据多数,成功压过反对者。只不过,在皇太子的人选上出现分歧。褚太后支持司马昱的两个儿子,言天子有亲子,理当择其一为皇太子,无需另选他人。朝中意见不同,又分成几派,有支持者亦有反对者。反对者的理由很充分,同样说得过去,两人生母是昆仑婢,身份实在太低。且因犯错被天子降位,几同宫婢。这对注重血统家世的文武而言,简直不能想象。每天对着这样一个皇太子乃至天子,完全是一种“侮辱” !朝堂上吵得热闹,司马昱叫不来桓温,又开始给京口送信。更强撑着上了一次朝会,没法压下立皇太子之意,干脆站到部分朝臣一边,决定丢开自己的儿子,从皇族中甄选继任者。天子表态,旗帜鲜明的站到太后对立面。台城的不和遮掩不住,朝堂和民间流言四起,随着郗愔上表应征入朝,更如冷水滴入热油,瞬间一片沸腾。与此同时,桓容在盱眙调兵遣将,以“巩固边境”为名增兵寿春,并抽调袁氏仆兵秘密潜入豫州,等待动手的时机。桓冲和桓豁对幽州调兵视而不见,更书信族老,夸赞桓容不凡,可比谢氏玉树,同龄之中堪称翘楚。桓大司马得报,立刻察觉到不对。奈何之前阴差阳错,予人以“非不爱嫡子,实为磨练成才”的印象,只能眼睁睁看着桓容在族中话语权增大,成为他理所当然的继承人,没有半点办法。建康的雨已经落下,势成瓢泼仅是时间问题。桓容的计划逐步实行,期间偶有变数,并不影响大局。接到贾秉和荀宥的来信,得知二人已在返程的路上,紧绷多日的神经稍有放松,桓容暂时丢开政务,打算到院中走一走。不想这一走,就见到了袁峰拉着小弓苦练箭术。这本没有什么。问题在于,校场中除了指点他的周延,竟还站着一个身影,乌发雪肤,高鼻深眸,赫然是为“生意”留在盱眙的慕容冲!第一百七十八章 惊雷校场坐落于刺使府北院,由相里柳设计改建。一条狭长的石路将场地一分为二,左侧靠墙摆放数个武器架,立有四五个木人,并有高近两米的木桩;右侧立有数个箭靶,之间相隔十余步,是府内健仆和私兵练习箭术的场所。此刻,袁峰立在场中,左手持弓,右手控弦,一身窄袖短袍,对准二十步外一个新立的靶子,屏息凝气,小脸紧绷。嗡!弓弦振动,箭矢飞射而出。带着翎羽的箭尾划过一道弧线,距靶子尚有五步远,斜斜的扎入地面。放下弓箭,袁峰略感到失望。周延正要开口,校场边忽然响起掌声。声音引来场中注意,众人转头看去,袁峰惊讶出声:“阿兄!”“阿峰做得不错。”桓容信步走进场内,拍了拍袁峰的肩膀,笑道:“我虽不通武艺,当初家兄练箭时也曾看过。阿峰不过稚龄,习箭仅三月,有此表现已是不易。打好基础是根本,勤学苦练,日后定有所成。”“诺!”袁峰用力点头,郁闷一扫而空,瞬间斗志昂扬。慕容冲环抱双臂,听到桓容这番话,想起战场上的遭遇,不禁挑了挑眉。“敬道着实谦虚。”“凤皇何出此言?”“当初你我战场交锋,冲即是被敬道所擒。”顿了顿,慕容冲眯起双眼。“冲四岁习剑,五岁控弦,十岁上阵杀敌。敬道说自己不通武艺,岂非是说,冲是败在一个不通武艺的人手里?”这番话着实不客气,甚至可以说相当“冲”。桓容笑了笑,并没有被激怒,而是摇摇头,道:“凤皇历经沙场,当知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当日之事,容终有几分取巧。真论武艺,九成不是凤皇对手。” 第579章 感到衣袖被拉了一下,低下头,就见小孩正看着自己,满脸担心。“阿兄为何叹气息?”“为何啊?”桓容弯腰抱起袁峰,弯起嘴角,“想到今后要做的事,心中没底。”“阿兄不用担心。”袁峰认真道,“学中先生有言,阿兄乃人中龙凤,仁德宽厚,必会得道多助。”“是吗?”桓容诧异。袁峰口中的先生,是深谙法家学说的倔老头无疑。想想几次见面的情形,桓容真心没想到,对方对自己的评价会这么高。“阿兄,峰会尽快长大。”袁峰搂住桓容的脖子,允许自己撒娇一回,“慕容冲十岁临战,我也能!到时,我为兄长扫清前敌,做阿兄帐下的陆伯言!”“好。”桓容托了托袁峰,感受着怀里的重量和温暖,笑道,“我等着那一天。”“阿兄放心。”袁峰认真道,“峰正习《六韬》,武艺尚有欠缺,兵法定当熟用!”“你不是想学法家?”“是啊。”袁峰点头。“精力可济?”“可。”袁峰笑了。“莫要累到自己。”桓容叹息一声,“如果累得生病,我将你院中的竹简全部没收,一个月不许你进藏书的库房。”“没收?”“全部收走。”“阿兄——”“撒娇无用。”“阿兄……”“没得商量!”桓容硬下心肠,抱着袁峰走出校场。将小孩安置到厢室,召来蔡允凌泰,命其扮作私兵,“护送”慕容冲一行北上。“到了盐渎,将此信交给我兄。”桓容写成一封书信,交给蔡允收好,“船至加罗,可秘密上岸,依计划行事。”“诺!”蔡允投靠桓容日久,始终没有太大建树。典魁钱实没法比,眼见许超周延等屡立功劳,官品飞升,心中当真不是滋味。好不容易得到机会,做的又是老本行,激动和兴奋几乎抑制不住。当下抱拳应诺,正色道:“使君放心,仆定不负使命!”桓容点点头。慕容冲在盱眙数月,即使受到限制,看到的听到的依旧不少。这次回去,和慕容令必有一番相争,是胜是败,一时还很难料。若是慕容垂插手,很可能火没烧起来就被熄灭,达不到预期的效果。派蔡允凌泰北上,是帮忙添柴泼油,顺便捞些人口外快。桓祎想出的办法,在晋地没法推广,没道理在三韩不能用。他要带回的是劳力和田奴,不做补充州兵之用,是不是汉家子并无关系。不地道?桓容冷笑一声。之前交易回的人口,不乏慕容垂埋下的钉子,其中竟有五六个是汉人!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不用想也知道。你不仁我不义。没法立刻开撕,顺手扎两刀,对桓使君而言全不是问题。或许是怕桓容改变主意,慕容冲收拾行李的动作极快,送行宴后就带着护卫随商队上路,半点没有耽搁。桓容特地出城相送,目送队伍走远,才对骑着小马一同出城的袁峰道:“阿峰,今日不去学院,要不要去坊市看看?”“阿兄不用处理政务?”“不用。”桓容笑道,“贾舍人和荀舍人已在归程,为兄可清闲数日。”听到此言,小孩立刻眼睛亮了。“峰想去糖铺!”袁峰轻轻踢了下马腹,小马哒哒哒走在大马身边,时而打个响鼻,引来大马一瞥。估计是觉得奇怪,这么矮,偏偏又不是马驹,目光都带着稀奇。谁说动物没有好奇心?桓容拍拍马颈,笑道:“好,就去糖铺。不过,糖不能多吃,否则会牙疼。”“恩!”袁峰用力点头,小脸瞬间笑成一朵花。同时开始盘算,究竟该买哪一种,听说又制出一种新糖,加了牛乳,味道极好……看着这样的袁峰,桓容不禁摇头失笑。就在这时,远处飞来一只鹁鸽,发现桓容的队伍,立刻振翅加速,飞到近前“咕咕”两声,引来桓容注意后,盘旋一周,落到桓容肩头。 第581章 如此一来,建康勉强可保安稳,满朝文武也能暂时松口气。此外,王淑仪登上后位,搬入显阳殿,就是后宫理所当然的掌权者。碍于辈分,褚太后必须退一射之地。他日天子驾崩,司马曜登基,朝中有权臣辅政,压根不需要太后摄政。即便要做做样子,请出的也会是王太后。至于褚太后,只能留在长乐宫,继续拨动流珠,枯对一部道经。殿中寂静许久,终于有朝臣鼓起勇气,起身道:“陛下,大司马未应征入朝,当遣人往姑孰传立嗣之意。”翻译过来,桓大司马不在建康,事情就这么拍板真的好吗?司马昱迟迟没有回答,仅是一阵接一阵咳嗽。宦者递上温水,勉强压下些许,却是无力说话,否则又会咳得撕心裂肺。事实上,以他目前的状况,根本不能临朝。但受情况所迫,不想带着“遗憾”驾崩,必须提前安排好身后事。登基时立下的宏愿早已沦为泡影。他所能做的,就是拼着最后这点时间,尽量平衡朝中势力,设法压制褚太后,避免一场可预期的兵祸。司马曜是不是能坐稳皇位,司马道自子是不是会心怀怨气,皇室内部是否将有一场争夺,司马昱全不在乎,甚至有几分乐见其成。儿子不孝,联合外人,整日盼着亲爹去死。他又何必留下慈心,为两个不孝子铺路?太极殿上,寂静忽被打破。随着一人开口,群臣仿佛被按下开关,开始各执一词,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起来。争执的重点不是该不该立嗣,也不是该不该立司马曜,毕竟圣旨已下,皇权尊严总要维护,不能逼着天子当殿改口。重点在于,由谁去姑孰送信,是不是该等桓大司马放出口风或是应征入朝,再行册立皇太子之礼,将司马曜送入东宫。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意见始终不能统一。朝会上闹哄哄一片,不少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就是不肯松口。自始至终,谢安正身端坐,未发一言。谢玄坐在靠后的位置,看着叔父背影,不由得眉心紧锁。王彪之和王献之交换眼色,同样没有加入这场无意义的“争吵”。能在朝堂上立身,官品千石以上,几乎没有笨人。家世是依仗不假,但和同僚打交道,每每亮剑交锋,自身的能力同样不可或缺。众人的确在吵,而且吵得相当厉害。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甚至连争吵双方都十分明白,这场争吵注定没有结果。无论哪方吵赢,桓温的实力摆在那里,司马曜要入东宫,光有圣旨没用,注定绕不开姑孰。之所以如此“投入”,不过是在摆明态度,各自站队。毕竟郗愔就在朝中。同桓温不睦的士族、不想投靠桓大司马的朝臣,都在借机向郗刺使递上“投名状”。同时也为日后的争夺埋下伏笔。又是一个时辰过去,群臣吵得更加厉害。郗愔坐在右侧首位,闭目养神,犹如成竹在胸,始终一言不发。司马昱咳得更加厉害,然而,无论声音多大,最后都会被争吵声压过去。看着殿中闹剧,司马昱一边咳一边讽笑,这就是国之栋梁,朕之股肱,何等可笑!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没有资格上朝,却时时关注朝会消息。听到司马昱现身朝会,更是派人守在殿外,一有消息立即回报。不大一会,宦者急匆匆跑来回禀,说是朝会上吵了起来,文臣武将吵成一团,始终争执不出结果。“因何事争吵?”“回殿下,仆隐约闻听,是册立皇太子之事……”宦者将听到的内容一一道来,司马曜脸色发红,鼻孔翕张,牢牢的握住双拳,几乎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你是说,父皇已下旨立我为皇太子?”“回殿下,正是。”宦者伏身跪着,额头紧贴地面,压根不敢起身,更不敢看司马道子一眼,“陛下连下数道旨意,册封王淑仪为皇后,立殿下为皇太子,并封……”“什么?”司马曜追问。宦者咽了口口水,抖着声音道:“封七殿下为东海王。”“东海王?”司马曜愣住,转头看向司马道子,嘴角不自觉的上翘。虽然以最快的速度压下,仍被对方看个正着。“阿兄很得意?”司马道子阴沉道。“怎么会。”司马曜连忙摆手。“那就是幸灾乐祸?”“阿弟怎会有此想法。”司马曜匆忙摇头。司马道子冷哼一声,突然站起身,一脚踹在宦者背上。宦者不敢呼痛,只能用力咬牙,一动不动承受这份怒气。“阿弟!”司马曜皱眉,“你这是做什么?”“做什么?你管我做什么!”司马道子抽出腰间佩剑,狠狠一剑砍在宦者身上。因是木剑,宦者没有当场见血,但剑锋砸下,大片的青紫不可避免。 第583章 司马曜不以为意,继续道:“道子,我在皇位,你可为王。他人登上皇位,你会是什么下场?”“你威胁我?”“我是在提醒你。”司马曜五指用力,几乎在司马道子的手臂上留下青印,“台城之内,朝堂之上,你我兄弟才是一体!理当互相扶持!”“待我登上皇位,封你为琅琊王,留你在朝堂,许你八公之位!”“桓温郗愔势大,彼此早有龃龉。”“王谢士族看不起你我,照样看不上这两个权臣!”“台城之内,王淑仪登上后位,要掌大权,褚太后未必甘心。”司马曜一句句分析,终于引得司马道子转头,目光频闪。“这些都是咱们的机会!”“咱们?”“咱们!”兄弟俩对视良久,司马道子终于开口,道:“阿兄,且容我想一想。”没有当场答应,口气已经软了下来,释放出的信号很是积极。司马曜点点头,按住司马道子的肩膀,低声道:“今后的路,你我兄弟互相扶持,方才能继续走下去。朝中可拉拢士族宗亲,京城之外,可派人联络与桓温郗愔不睦之人,借势为我所用。”“谁可拉拢?”司马道子皱眉。司马曜得意一笑,缓缓道出一个名字,“幽州刺使桓容!”幽州,盱眙桓容接到姑孰密报,不得不同袁峰爽约,带着小孩速返刺使府。见他神情不对,袁峰没有纠缠,而是乖巧的点点头,骑着小马随他回府。接下来的两天,桓容再向寿春调兵,飞往江州和荆州的鹁鸽不断。荀宥和贾秉归来之后,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立刻被桓容拉去议事。“信中说,家君已向江州遣使。”无论历史做出多少改变,桓大司马注定熬不过咸安二年。这场突来的大病不只拖垮了他的身体,更打破他培养桓玄为继承人的计划。加上桓容在族中的地位越来越稳固,话语权越来越大,一切的算计都将落空。然而,就此交出全部势力,桓大司马终不甘心。知晓桓冲和桓豁同桓容交好,仔细思量之后,派人去江州,请桓冲往姑孰,来见他最后一面。目的十分明确,西府军!等他咽气,西府军必须留在桓氏手中,绝不能交还建康。纵然朝中会有动作,但他相信,以桓冲的能力,应能同对方抗衡。再有一点,凭借此事,可在桓冲和桓豁之间埋下钉子。对外,二人会合力抱全桓氏,对内,两人却再不能拧成一股绳。一旦发生争执,得益的不会是旁人,七成以上会是桓容。或许一切都是巧合,桓大司马之所以这么做,仅是“习惯”使然。可是,送到幽州的密信和私印却让桓容无法忽视,一时间心绪烦乱,久久不能平静。书信和私印摆在桌上,桓容独坐许久。他以为自己不会有半点感觉,事实却与想象截然相反。苦笑一声,手指擦过眼眶。这算什么?前头诸多算计,到头却来这么一出?拿起私印,摩挲着底部篆字,桓容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此物在手,他可光明正大掌握桓氏私兵。依书信中的内容,桓大司马已于日前上表,举桓容为豫州刺使,掌幽、豫两州诸军事。“这算什么?”同样的四个字一遍遍在脑中回响,桓容闭上双眼,听着室外忽起的虫鸣,用力咬牙,直到嘴里尝到血味。“来人!”“郎君?”“请贾舍人。”桓容摩挲着私印,眼帘低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桓大司马本意为何,也不论背后藏着什么样的谋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州兵必须挺进豫州。这是向世人展现刀锋,也是让朝堂文武明白,幽州有的不仅仅是财力!咸安二年,六月,天子立王氏为后,并以司马曜为皇太子,司马道子为东海王。废帝降海西县公,移幽州。同月,天子连下四诏,征大司马温入朝。后者固辞,并上表言年老体衰,举桓冲掌西府军,镇姑孰;以桓容为幽、豫刺使,掌两州诸军事;请桓豁遥领扬州牧。表书递上,群臣哗然,不明白桓大司马要唱哪出戏。联系在姑孰时的经历,王坦之恍然大悟,当下要去寻谢安。走到府门前,忽又停住脚步,改命人请族中郎君,关起来门来商议。 第585章 “我说,天子金印没了!”“怎么会?”司马道子满脸愕然,“那之前的诏书……”“都是用玺。”司马曜走累了,踢开矮榻,坐回蒲团上,示意司马道子上前。“父皇驾崩,遇凶礼奏请可用玉玺,等父皇入葬之后,这事肯定瞒不住。”司马曜咬牙道。“阿兄可问过伺候父皇之人?”“问过了,都是一问三不知。”司马曜用力捏着拳头,“从王府跟来那两个,早在四日前就吊死房中,为父皇殉。”司马道子陷入沉思,可思来想去,始终没有太好的对策。“这事……”正说话时,殿外突然禀报,言徐淑仪为天子殉。“添乱!”司马曜嘟囔一句,下令道,“将事情禀报显阳殿,再去长乐宫递个信。既为父皇殉,便追为淑妃,待大葬之日一同送入皇陵。”“阿兄,岂可这么便宜她?!”司马道子很是不满,手拂过右脸,似还能感到当日火辣辣的疼痛。“不这么做还能怎么样?”“怎么样?”司马道子眼泛寒光,“随便扣上一个罪名,言其畏罪自尽,直接丢去乱葬岗喂野犬!顺便将弄死那奴子的事推到她身上,正好将阿姨移出偏殿。”司马道子越说越觉得可行。司马曜摇摇头。“这事不成。”“怎么不成?”“登基大典尚未举行,我还不是皇帝。再说了,就算坐上皇位,也不能肆意妄为。”“这怎么叫肆意妄为?”“父皇有遗令。”司马曜垂下眼帘,看着掌心攥出的红印,“徐淑仪不殉则罢,自愿身殉,势必要葬入皇陵。宫中有记载,这事不可能瞒住。”司马道子咬牙切齿,“事情就这么算了?”司马曜叹息一声,“我之前就说过,做事最好想想后果。出一时之气,很可能引来大麻烦,得不偿失。尤其是这件事,我不可能不遵遗诏,你也别起其他的心思。被人抓住把柄,留在建康的事必将遭群臣反对。”“阿兄是要反悔?”“动动脑子!”司马曜瞬间爆发火气,“你就没想一想,司马道福还在姑孰!她是桓元子的儿妇!”“如果真照你说的办,朝中议论不提,司马道福必不会善罢干休!她如今受桓氏庇护,父皇大葬必定回建康奔丧,真照你说的办,她必定会大闹一场。你我还要借桓容的势力,这个时候和桓氏撕破脸,是自己把路堵死!”司马道子很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司马曜言之有理。甭管司马道福和桓济怎么样,表面上看,她始终是桓氏的媳妇。公然不遵遗诏,将主动殉葬的徐淑仪丢去城外喂狗,不只会刺痛司马道福,更会引来桓氏不满。并非桓氏多么看重晋室公主,而是会牵扯到新帝对一族的“态度”。行出此举,是否是拐弯抹角羞辱桓氏?是否是在挑衅?无论坐实哪一点,司马曜的皇位都将坐不稳。再者说,就伦理而言,徐淑仪是司马曜的庶母。亲爹刚死不久就对庶母下这般狠手,事情传扬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他?想到这里,司马曜不禁心头一跳,怀疑的看向司马道子。对方是真的气昏头,对徐淑仪的两巴掌“念念不忘”,还是想借机给自己下套泼脏水?面对司马曜阴沉的目光,司马道子不自在的动了两下,更让前者观出心虚。不由得在想,将他留在建康,并许诺琅琊王的爵位,究竟是找来帮手,还是给自己留下隐患。若是隐患……“阿兄?”“……无事。”压下陡然而起的恶念,司马曜沉声道,“徐淑仪的事你莫要再管。目前最紧要的,是查出金印下落。父皇入皇陵之日,百官哭丧。皇室宗亲和诸州刺使不能亲来,也会派遣国相州官。”说到这里,司马曜顿了顿,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遇上幽州来人,务必要代我之言,如果桓容肯扶持于我,他日可许他丞相之职!”“丞相?!他也配!”司马道子叫道。“噤声!”司马曜表情一厉,“他怎么不配?”“他……”“他是南康大长公主之子,堂堂的淮南郡公,手握幽、豫两州,财力、兵力、人望样样不缺!传言桓元子病入膏肓,朝中无人能对抗郗方回。我不拉拢他还能拉拢谁?!”“幽州,如果我能掌控幽州……”司马道子喃喃道。司马曜目光微闪。“放心,会有那一日。”司马道子猛然抬头,双目直视司马曜,“阿兄说真的?”“自然。”司马曜道,“等我坐稳皇位,撵走郗方回,桓容必成士族的眼中钉肉中刺。届时,大可联合朝中,寻个错处,将他降爵夺官。豫州可用来安抚桓氏,幽州自会交给阿弟。”“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第587章 桓容留在盱眙,时刻关注建康和姑孰的消息。接到桓冲送来的书信,独自沉思许久,命人召贾秉荀宥等人,开口道:“待家母从建康归来,我会上表为家君请九锡。”贾秉荀宥互相看看,都是目光微闪。“明公已经决定?”“是。”桓容攥着一只绢布制的荷包,里面放着两枚印,一为天子金印,一为调桓氏仆兵的私印。“我意已决。”无论桓大司马本意为何,他都必须做出回报。此举也为向族人证明,他是站在桓氏一边,而不是晋室。换成后世封建王朝,这样的想法可谓大逆不道。然而,现在是东晋,是士族门阀掌权的时代。对桓容而言,想要彻底掌握桓氏,光靠桓冲桓豁说好话没用,必须进一步展现出实力,让桓氏一族看到,他有能力接过桓大司马的位置,进一步将桓氏发展壮大,带上更高的地位。第一百八十一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司马昱尚未葬入皇陵,司马曜已经搬入太极殿。王皇后没有着急移宫,仍居显阳殿。司马奕废帝时,宫妃皆随行姑孰。司马昱是长者继位,登基两年仅收了四五个美人,余下都是琅琊王府旧人。如今李淑仪降位,几同宫婢。徐淑仪殉葬,仅剩胡淑仪为伴,未免有几分萧索凄凉。闻南康公主请见,王皇后打起精神,沉闷数日,难得有了一丝轻松。“我以为她会晚上几天,至少要到月底。没想到这么快。”说话间,王皇后放下竹简,看向陪坐在身侧的胡淑仪。“从幽州赶来的确需要些日子。”胡淑仪叹息一声,“想是接到消息就动身了。”王皇后点点头,命宦者请南康公主入内殿,并让宫婢送上茶汤点心。“她回建康,你我也能有个说话的人。”王皇后看向殿门,笑容里藏着一丝酸楚。“谁说不是。”胡淑仪颔首道,“阿妹倒是省心,就此随官家去了。阿姊和妾却要守着这里。不晓得要过多少时日。”宦者离开须臾,一身素服的南康公主走进内殿,双手拢在身前,向王皇后行晚辈礼。因天子大丧,南康公主未戴蔽髻,仅以玉簪束发。淡扫峨眉,嘴上未涂胭脂。连日赶路,抵达京城后未来得及休息,神情略有疲惫,风华依旧不减半分。“无需多礼。”王皇后柔声道,“快来坐下。从幽州过来,一路可还顺利?”“谢皇后,一切尚好。”宫婢早已摆上蒲团,送上茶汤糕点。南康公主正身而坐,端起漆盏沾了沾唇,就当是饮过。早习惯清淡的茶汤,再饮不下这般浓郁的味道。王皇后和胡淑仪都没在意。事实上,摆出这些仅是礼仪,做做样子罢了。凡宗室入宫,送到跟前的食水基本都是原样送上,原样撤下。唯有大宴时才会动一动筷子。除非故意找不自在,否则没人会刻意追究。待南康公主放下漆盏,王皇后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道:“新安可同你一起回来?为何不一同入宫?”“是我让她留在府里。”南康公主解释道,“闻先帝驾崩,她几乎哭了一路,人憔悴得不成样子。此时不便入宫。”王皇后叹息一声。“她是个孝顺孩子。”顿了顿,又道,“徐淑仪为天子殉,追封为淑妃。待大葬之日,将随天子一同入帝陵。”“什么时候的事?”南康公主微有几分惊讶。仔细想想,却也算不上奇怪。“就在昨日。”王皇后疲惫道,“三省正在拟旨,人还在停灵。既然新安回来了,怎么说也要见上一回。”南康公主点点头,沉吟片刻,道:“距大葬尚有几日,我回去后会告知新安,让她尽早入宫一趟。只不过,她同皇太子东海王不睦,若是遇上怕会闹起来,还要皇后派人提点照顾。”“放心。”提起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王皇后表情变冷,语气更冷,“那两个不孝的东西,只要我还活着,绝不让新安受半点委屈!”“阿姊。”胡淑仪开口劝道,“日子还长,莫要气坏身子。”“我知。”王皇后声音微哑,端起茶汤饮了一口,压下骤起的怒火,对南康公主道,“让你看笑话了。”南康公主摇摇头,问道:“我在幽州时听到些风声,只是不敢全信。皇太子和东海王真的投向长乐宫?”“岂止。”王皇后冷笑一声,“那两个心思不小,却是蠢笨如彘。如非先帝提前防备,连下几道圣旨,得意的还不知道是谁!”话中指的是谁,不用细想也能知道。“皇后何时移宫?”南康公主问道。“不着急。”王皇后放下漆盏。“等一应事情了结,将天子和阿妹送入皇陵,我会亲自挑一处殿阁安置褚蒜子。怎么说也是哀帝之母,两度摄政,经历半生风雨,总该让她过几天清闲日子,无需像先时那般劳心劳神。”“皇后这份好意,她未必领情。”“不领情又如何?”王皇后笑道,“待我上了尊号,她不低头也要低头!那两个奴子自顾不暇,又没有好处,哪会轻易出面相帮。”王皇后看着司马曜和司马道子长大,对他们的了解甚于褚太后。她十分清楚,之前两人投向长乐宫,不过是受“利益”和“好处”驱使。如今褚太后势微,随时可能被移到一处偏殿,就此远离权利中心,凄凉后半生,不趁机撇清已是谢天谢地,哪里还会主动往前凑。 第589章 留在京城,没有封地,不置国相,自然不会有自己的势力,更不可能有私兵!孔怀情深?好一个孔怀情深!他差一点就信了!“司马曜!”司马道子腮帮绷紧,指尖攥入掌心。南康公主行到宫门前,登上马车,眺望被暮色笼罩的台城,嘴角轻勾,旋即关上车门。当真如王皇后所言,心思不小,人却蠢笨不堪。“回府。”“诺!”咸安二年,九月,天子大葬。是日,京城一片素白,送葬的队伍行出台城,经过御道,百官沿途相送。至城中,百姓跪送道边,皆衣麻布,哀哭阵阵。司马昱生于东晋大兴三年,乃元帝司马睿幼子。永昌元年封琅琊王,历任散骑常侍、右将军、抚军将军等职。褚蒜子临朝听政,为抗衡桓温,升任抚军大将军,进位丞相,录尚书事,一度权倾朝野。至司马奕被废,终被推上帝位,年号咸安。纵观一生,司马昱历经元、明、成、康、穆、哀、废帝七朝,宦海沉浮,执掌权柄。登上帝位,立誓振兴皇朝。奈何世事弄人,亲子不肖,后继无人,落得个壮志未酬身先死,抱憾而终的下场。他做皇帝的时间太短,为官的时间却很长。建康百姓记得他为官时的作为,皆自发往路旁相送。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行在队伍中,看到眼前一幕,听到震耳欲聋的哭声,均是神情复杂,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谥简文皇帝,庙号太宗。”此乃朝中议定,司马曜仅需落印即可。看到落下的是传国玉玺,请旨的官员不免动容。回到部中后,与同僚提及此事,众人私下议论,又翻找出之前几道圣旨的记录,查阅一番,很快发现不对。“都是传国玉玺?”“没有天子金印?”“没有。”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奇怪。仔细又一想,多数觉得自己多心。八成是司马曜身边无人提心,一时疏忽。万万不会想到,天子金印竟被送走,此时压根不在宫中!唯一生出的疑问的,是同在值房的谢玄。斟酌之后,他并没有当场出言,而是回府后告知谢安。后者身为侍中,总能设法确认。可惜的是,事情太多,时间太赶。司马曜察觉端倪,又以“悲父逝”为借口,对谢侍中避而不见。几次三番下来,谢安顿觉蹊跷,三分怀疑变成五分。究竟是司马曜一时疏忽还是另有缘故?纵然比上传国玉玺和乘舆六玺,金印的重要性仍是非同小可。希望是他多想,如若不然,事情必然不好收场。在司马曜的遮遮掩掩和谢侍中的狐疑中,司马昱葬入高平陵。从各地赶来的宗室和地方官员没有着急离开,而是暂时留下,等着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郗愔暂时返回京口,将事情交代清楚,并亲选守将,确保自己入建康辅政,北府军仍牢牢握在郗氏手中。南康公主和司马道福准备启程。前者接到幽州书信,知晓桓容有上表之意,故不能久留,以免成为靶子。后者是不耐烦看司马曜春风得意的样子,早就想走,一刻都不愿多留。李夫人调制的新香暂时没能用上,颇有几分遗憾。待车队行出建康,朝廷上下齐齐松了一口气。可惜的是,这口气松得实在太早。南康公主前脚离开建康,桓容的上表后脚就到,成为送给司马曜登基的第一份大礼。“大司马方内固疆域,外能恢经略,三度北伐,下成汉、破氐秦、败鲜卑,战功彪炳,有功社稷,则当九锡以彰功德。臣幽州刺使容,请陛下赐臣父上公之尊,予九锡之荣。”这封表书送上,犹如一记旱天雷,不只炸昏了新帝,更炸晕了满朝文武。桓容上表不久,桓冲桓豁随之行动,凡同桓氏有旧或是意图投靠的文武,纷纷上奏附和。一时之间,新帝登基的风头全被压过。没人想着请示司马曜,册封司马道子为琅琊王的圣旨也被丢在三省落灰。众人心中所想,整日所念,都是九锡之事。究竟该附和上表还是出言反对,多数人举棋不定。直白点说,桓容这份上表并不仅仅关乎桓大司马的荣耀,宣于朝堂,分明就是一声“站队”的号角。同意还是反对?站到桓氏一边还是准备投向高平郗氏? 第591章 “阿弟,秦氏和幽州定契,说白了,是你和桓敬道的生意。别人没法插手,也不能插手。大君知晓内容关窍,故而一直没做从西河派人,将此事全交于你。”“这回涉及到出兵,比生意更需慎重。桓敬道只会信你,换成任何人,这实都未必能成。”“信任吗?”秦璟低声念着,表情中闪过一丝莫名。秦玓抓抓头,叹了口气。“我向来口拙,不擅长说话,但我看得清楚,是你,桓敬道才肯给出这份诚意。换成别人,这次出兵的事肯定不成,更别说兵临长安。”到时候,彼此互相防备,两路进兵,通力合作?不先打起来就算不错!秦玓语速飞快,神情认真,甚至带着两三分焦急。秦璟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忽然有些走神。忆起盱眙的那个清晨,手指擦过下唇,耳边似又响起桓容的那句话:“秦玄愔,你可别死了!”刹那之间,心头似被蝶翼扫过,不由自主的颤动。这种感觉很是微妙,人生二十余载从未曾体会,实难用语言描绘。秦玓话说到一半,发现秦璟“正大光明”的无视自己,当场走神。剩下的半句话哽在喉咙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难受劲别提了。“阿弟。”秦璟走神。“阿弟!”秦璟继续走神。“阿弟!!”秦玓声音拔高三度。秦璟终于转头,笑吟吟的看着兄长,吓得对方倒退两大步。“阿兄怎么了?”“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秦玓揉了揉后颈,“话说到一半,你怎么突然走神?还笑成这样,是想起什么了?”“没什么。”秦璟抚过苍鹰,笑道,“只是想起同人有约,他日必当战场相见。在那之前,需得珍惜大好人头。”啥?!秦玓愕然瞠目。这很好笑?正常人会笑得出来?秦璟挑眉,没有出言解释,也不打算解释。“近日长安唯有向南调兵的迹象,尚有充裕时间可以上请阿父,商议河东驻军之事。”秦璟说话时,朔风越来越大,天空乌云聚集,隐隐出现大雪的征兆。“如果大君点头,我会与幽州书信,再详议此事。”“可……”“阿兄,大兄终归没有跨过界限。”秦玓还想说什么,见秦璟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拍了拍秦璟的肩膀,叹息道:“好,就照你说的办!”话音未落,忽然扣住秦璟后颈,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道,“无论如何,我是站在你这边。”秦璟闭上双眼,重又睁开,随即用力点了点头。似对秦玓突然靠近不满,苍鹰振动双翼,转过头,没有任何预兆,照着秦玓的手背就啄了过来。幸亏秦玓躲闪得快,如若不然,必会当场见血。“这家伙!我可没少喂你,到头来只和阿峥亲近。”秦玓不满的瞪眼。说话间又摸了摸脸,自言自语道,“就算是看长相,我也长得不差啊……”秦璟默默看了一会,又默默的转头。按照容弟的话来讲,阿兄这性子,活脱脱的不着调。朔风越来越冷,天空飘起大雪。漫天银白中,远处地平线忽然传来一阵奔雷之声。秦璟刚刚走下城墙,闻听甲士来报,顿时表情一变,和秦玓互看一眼,不顾漫天飞落的大雪,急匆匆登上城头,极目远眺。“这样的天气,是犯了失心疯吗?”确定是草原部落来袭,兄弟俩不敢等闲视之。城头号角吹响,弓弩手和甲士迅速就位。留在城外的边民迅速返还,赶在贼寇袭至前躲入城内。实在来不及的,便选就近的坞堡躲藏。自秦玓驻守昌黎,城墙被加高加固,城外陆续建起小型坞堡,供开荒和打猎的边民居住并防备贼寇来犯,如今就派上用场。“阿兄,你来守城,我带人去迎敌。”秦璟放飞苍鹰,正色道。“我去!”秦玓抓住秦璟上臂,“之前都是你去,这次我来!”“阿兄,你乃守将,不可轻易离城!”秦璟皱眉道,“此番贼寇来者不善,我率五百骑兵出城,如果挡不住,阿兄可从容布置,将来犯者击退!” 第593章 桓容转过身,将玉簪藏入袖中,另以葛巾束发,发尾随意搭在肩后。“诏书可曾拟定?”“闻交吏部郎袁宏具草。”“袁宏?”桓容想了片刻,“可是曾制文讽趣家君那位?”“正是此人。”桓容面现讽笑,嗤道:“真亏他们能想得出!怎么没找孙盛?那位才是真的刀笔锋利,写成的《魏晋春秋》都传遍北地。”贾秉笑道:“明公可要再上表?”“暂时不用。”桓容双手拢在身前,看向院中一株桂木,笑容渐渐转冷。“郗方回已从京口返还,依先帝遗诏,不受八公也为丞相。建康还要靠姑孰牵制京口,不会真的翻脸,顶多将事情拖一拖,找些无关痛痒的麻烦。”“明公睿智。”贾秉拱手道,“然大司马病况渐重,恐拖不了太多时日。再者,对新帝释出之意,明公可有决断?”“司马曜?”桓容摇头失笑,“秉之何必拿此事说笑。”什么丞相之位,先看看傀儡能做几天。他要做百日梦,别人不好拦着。可也休想拖自己下水。司马曜兄弟是什么样的性格,从仅有几面就能推断。和这样的人合作,他是脑袋进水,嫌日子过于自在。“不用理他。”桓容摆摆手,道,“当下要务是确保家君得受九锡。另外,命人留意一下台城,是否有朝臣注意到天子金印之事。”“诺!”第一百八十三章 出乎意料贾秉离开之后,天空飘下一阵冷雨。桓容回到内室,重新翻开竹简,却是许久看不进一个字。最终拧了下眉,叹息一声,将政务丢到一边,取出断成两截的玉簪,摩挲着断口,眺望窗外雨幕,良久出神。阿黍托着漆盘走进,正好见到这一幕。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将调好的茶汤放到矮榻上,无声的退到一边,点亮三足灯,驱散阴雨中的昏暗。暖光摇曳,桓容被光芒吸引,骤然间回神。忘记手中还握着玉簪,拇指被断面划开一条口子,沁出鲜红的血珠。“嘶——”十指连心,一阵锐痛传来,桓容禁不住冷嘶。“郎君可无碍?”阿黍连忙放下三足灯,凑到近前查看。伤口不到半寸,血流得不多,只需止血涂药,基本不用包扎。阿黍一番忙碌,犹不放心,就要让人去请医者。“不用,只是划了一下,并无大碍。”桓容拦住阿黍,看着附在拇指上的药膏,再看看放在一侧的玉簪,心慌的感觉再次升起,下意识咬住腮帮,眉心皱出川字。“郎君?”“是我自己不小心,已经涂了药,用不着去请医者。”“可是……“压下骤起的心慌,桓容捏了捏额角,道:“无需大惊小怪,以免惊动阿母,让阿母担忧。”“诺。”“让人留意一下,”桓容顿了顿,“如果有鹰从北飞来,立即禀报。”“诺!”见桓容确无大碍,阿黍又点亮两盏三足灯,将室内照得通亮。桓容收起玉簪,决定明后日派人入坊市银楼,看看是否能用金银镶嵌,将断面重接起来。至于亲自前往,桓容压根想都不敢想。现如今,桓容轻易不出刺使府。即使出门,必定也是车门紧闭,车窗落下,并叮嘱健仆私兵,挑人少的路走,绝不往人多的地方挤。不是他不亲民,官大就高高在上,实在是百姓过于热情,围住就不放人。十次出门,九次要成人形花架。这样的经历,非寻常可以表述。如非必要,桓使君绝不想再体验一回。随着幽州仁政在豫州实行,商贸逐渐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桓容的名声更盛往昔。如今出门,人形花架算是客气,若是不小心被“逮到”,必定是银钗银簪齐飞,手镯彩宝并砸,那叫一个惊险刺激。桓容有过一次体验,唯一的感觉是:自己能不能平安恢复,是不是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宝石砸死的人?想到这里,桓使君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看看堆在一旁的竹简,实在没心思处理,干脆一把推开,回身取来一张绢布,提笔饱蘸墨汁,悬腕其上,思量许久,方才落下第一行字。窗外风雨渐急,簌簌的冷风摇动桂木,枝头金黄花瓣被雨砸落,又随风飞起,最终落到地面,浮在雨聚而成的水洼之上,倏尔被水珠砸散,时而又连成一片。天空愈发阴沉,乌云久久不散。可以预见,这场雨会持续许久,或将会下上整夜。桓容写完书信,放下笔,吹干绢上的墨迹。 第595章 “诺!”咸安二年,十二月晋帝司马曜下旨,以明年为宁康元年,大赦天下。尊王皇后为王太后,追尊先帝元后为顺皇后。并许幽州刺使桓容所请,以“功于社稷”授大司马桓温九锡。诏书拟就,经过几番删改,拖延将近两月,终于发下。司马曜看过一遍,落下玉玺。看到竹简上的印章,谢安和王坦之同时拧眉。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次都是传国玉玺,当真是司马曜年少不知事?无论两人如何想,诏书既下,不能继续拖延,总要派出使者前往姑孰。选来选去,最终选到了谢玄和王献之身上。谢玄曾在桓温幕下为官,颇得桓温赏识,此去想必不会受到太多为难。王献之同郗氏结亲,貌似和郗愔是天然联盟,实则不然。因与桓容交好,琅琊王氏同桓氏和郗氏的关系都有些微妙。此次本可由王彪之前往,王献之却主动请缨。族中一番争论,最终到底接受了这个结果。自此,琅琊王氏的“领军人物”又添一人。如桓容预料,琅琊王氏不只重回朝堂,在族内也将一番龙争虎斗。鹿死谁手,面前尚且未知。只不过,这种争斗不会危及到“性命”,败者再不甘心,也会在胜者面前拱手,为家族尽心尽力。魏晋时期,“家族”这个观念被诠释得淋漓尽致,后世再难仿效。主意既定,谢玄和王献之接受任命,早早打点行装,点齐随行之人,启程赶往姑孰。两人刚刚离开建康,消息已飞送盱眙。知晓圣旨内容,桓容并未松口气,反而皱眉道:“仅宣旨意?御赐之物没有送到?一样都没有?”贾秉颔首,半合双眼,似对桓容的反应早有预料。荀宥开口道:“仆等以为,明公可再上表,谢天子之恩。”“谢恩?”桓容沉吟片刻,忽然笑了,“的确该谢恩。”事情明摆着,想借桓氏对抗郗愔,九锡就不能免!他本以为建康不乏聪明人,就算是拖也该有个限度,不会太过分,以至于激怒桓氏。不料想,对方的确聪明,亦或是太过聪明,真打算踩线!只有一道圣旨算怎么回事?这是打算继续拖延,一直拖到桓大司马驾鹤西归不成?!桓容磨着后槽牙,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北边不安定,建康又是这个态度,真当他没脾气,是个只会哈两声的狸花猫?“劳秉之代笔。”桓容冷笑道,“切记,一定要道明我对天子感恩之意。”“诺!”之前的上表多数由荀宥和钟琳草拟,语气还算客气。换成贾秉,“客气”依旧,字里行间却透出威胁,足够让看到这份上表的人脊背发凉,冒出一身冷汗。“事情宜早不宜迟。”桓容十分清楚,这是建康在试探,试探他究竟有多少底气,会不会真的翻脸。归根结底,还是他年纪太轻,出仕时间太短,威慑力不足。纵然手掌两州,依旧让人下意识看轻。换成郗方回,他们敢吗?!“上表写成之后,直接送去建康。”桓容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朝廷会是什么反应!”翻脸?他的确不会马上翻脸。但是,挥刀砍上几下,放出几碗血完全不成问题!“明公,海西县公已至盱眙。”贾秉草拟表书时,荀宥忽然提起司马奕,“宅邸安置在南城,明公可要见一面?”“暂时不用。”桓容摇摇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情总要一件一件的办。反正人在盱眙跑不了,先晾上几天,等到九锡之事了结再见也不迟。事情议定,贾秉荀宥分头行事。桓容得出些许空闲,取出绢布细看。苍鹰吃完鲜肉,飞到木架上梳理羽毛,遇鹁鸽飞落,嫌弃的移开两步。鹁鸽跟着移动,引来苍鹰更大不满,鸣叫一声,颈羽竖起。见没什么效果,惹不起躲得起,飞到矮榻前,哪怕在桌面上滑,也不愿同鹁鸽过于亲近。听到声响,桓容抬起头,好笑的抚过苍鹰背羽,挥袖挡开鹁鸽。随后提笔写成一封短信,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来。”取出羊皮搭在前臂,桓容站起身,托着苍鹰走到廊下。天空正降冷雨,苍鹰却半点不在乎,轻轻蹭了桓容一下,振翅盘旋两周,穿过冰冷的雨幕,向北飞远。桓容站在原地,目送苍鹰消失在雨后。眼底的温和逐渐被冰冷取代,取下前臂的羊皮,手指一点点攥紧,两个字似从齿缝中挤出:“苻坚!” 第597章 三方合围,柔然人最先溃逃,氐人独木难支,领兵的幢主下令撤退,舍弃被困住的百余人,掉头向西奔去。秦璟和秦玓身负重伤,被贼寇重重包围,却始终没有倒下。氐人想以两人为质,都无法近身半步。绳索飞出,如数被长枪挑飞、佩剑斩断。三番两次,始终未能得手。眼见鲜卑骑兵和城内甲士冲杀而至,氐人将领不得不放弃生擒两人的计划,调转马头,扬鞭逃窜。“穷寇莫追!”秦璟以长枪支地,铠甲被鲜血染红,不顾受伤的右肩,牢牢扶着伤势更重的秦玓。甲士向两人身侧聚拢,刀口调转,防备来意不明的鲜卑骑兵。二十多辆大车依旧停在原地,和对峙双方都保持一定距离。从上空俯瞰,三方各占一角,似一个不规则三角形,气氛依旧肃杀,不比战时轻松。“阿弟,”秦玓靠在秦璟身上,拼着最后的气力,低声道,“需防备鲜卑攻城。”“我知。”秦璟紧了紧撑在秦玓背后的手,抓牢对方的背甲,道,“阿兄可还能支撑?至少要等到回城。”秦玓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尽量站稳。风雪渐小,商队领队最先出声:“仆等自南来,途径此地,遇贼寇劫掠,不忍边民受难,故而出手相助。”这番话貌似不咸不淡,实则已表明立场,他们站在秦氏一边,鲜卑骑兵如要趁火打劫,肯定要尝一尝箭雨的滋味。虽然没打出旗帜,但在此时北上昌黎,且有这般力量,除了幽州商队不做他想。秦璟向出言的商队首领致谢。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五官相貌,声音却有几分熟悉,显然不是第一次北上。两方达成默契,鲜卑骑兵的处境变得微妙。好在后者并不打算进攻昌黎,更不想同秦氏交恶。事实上,他们是来投奔秦氏,正愁没有投名状,氐人和柔然部落就联手搭桥,给了他们机会。担心秦璟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领军的幢主打马上前,不用部下跟随,行出大概百余步,扬声道:“秦将军莫要误会,我等并无他意,实诚心前来投效,还请将军收留!”投效?秦璟神情一肃,秦玓亦是眉心紧拧。没得到回应,鲜卑幢主不以为意,继续自顾自的说道:“某名染虎,乃前燕国太傅,庸王评麾下。”“庸王北归祖地,某一路跟随。”“去岁庸王同吴王交战,某奉命守卫大营,提防他部偷袭。”说到这里,染虎攥紧缰绳,脸颊抖动,显然是想起深恶痛绝之事。“不想,柔然部未有动作,投奔庸王的渔阳王却是十足小人!不顾庸王收留之情,暗中勾连慕容垂,火烧辎重,并劫持庸王家眷!”染虎越说越气,如果慕容涉在场,必定会生啖其肉。“某等得到消息,立即赶往救援,结果,结果,”染虎双眼泛红,恨声道,“庸王已然兵败,被吴王斩于阵前!家眷尽被屠戮,三岁的小郎君也被弓弦绞死!”染虎的声音在朔风中回响,仿佛一阵阵孤狼的哀鸣。“某等来不及救出庸王,唯有立誓为庸王报仇!留在库莫奚必定被吴王追杀,故南下昌黎,愿投效将军,只求给某等一个容身之地!”“某等愿为马前卒,为将军冲锋陷阵,万死不退!只求他日能手刃慕容垂慕容涉,为庸王殿下报仇雪恨!”话音落下,染虎翻身下马,不顾雪冷,跪地稽首,久久不起。秦璟召来两名甲士,命其扶住秦玓,单手抓起扎在地面的长枪,排开众人,不顾伤重,一步一步走到染虎面前。相距两步,秦璟停住。“邺城乃秦氏攻下,你不恨我?”染虎摇头。“成王败寇。”“慕容评败于慕容垂,岂非如此?”秦璟俯视染虎,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某忠于庸王。”染虎抬起头,双目直视秦璟,没有任何隐瞒,“庸王早有北归之意,是国主不听!即如此,落得什么下场都是自食其果!何况,某前曾听闻渔阳王暗语与谋士,国主未亡于城破,而是投靠氐人,藏于长安。”比起秦氏攻破邺城,染虎更不耻于慕容暐此举。秦璟皱眉。攻下邺城之后,压根没发现慕容暐的踪迹,其后也没有任何消息,他是如何跑去长安?甚者,为何探子未送出一点消息?“此事仅是传言,真假无法确定。”染虎继续道,“某等真心实意投靠,请将军收留!”秦璟看了染虎许久,在对方忐忑不定时,忽将枪头搭在染虎肩上。染虎立即会意,直接握住锋利的枪尖,任由掌心被划破,将流出的鲜血擦在脸上,画上额间。“某向天神立誓,诚心投效,为将军手中利剑,身前盾牌!”秦璟收回长枪,同时蘸血划过脸颊,沉声道:“我接受你的誓言,他日兵下慕容垂,必将他和慕容涉交你斩首!”“谢将军!”染虎伏跪在地,再行大礼。他身后的千名鲜卑骑兵同时翻身下马,以长刀划破掌心,将鲜血涂在脸上。从今日起,他们将奉秦璟为主,如染虎所立的誓言,做他手中利剑,为他身前盾牌。鲜卑是草原民族,天性勇悍,崇拜强者。纵然南下多年,天性仍不会改变。 第599章 桓容做的并不多,甚至没用幽州商队出面,只是借几名西域胡商,十几箱黄金,就在苻坚的后院烧起一场大火。“所谓乱世,当有乱世之法。”收起绢布,桓容夹起一条鲜肉,送到苍鹰嘴边。“未知秦兄伤势恢复如何,或许该送几箱药材。”嘴上说着,手上未停,一条又一条鲜肉送出,见苍鹰吃得畅快,蓬松胸羽,桓使君笑弯双眼。就在这时,阿黍匆匆来报,南康公主请桓容去东院。“可知何事?”桓容放下竹筷,拿起布巾擦了擦手。“姑孰传来消息,郎主已去。”阿黍低着头,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表情也未见哀伤。“是吗?”桓容叹息一声。事实上,早在去年十二月,桓大司马便已病逝。只是秘不发丧,直到桓氏私兵调至豫州,由桓容完全掌握,朝廷授下九锡,整个过程走完,确保没有出现任何差错,方才传出哀讯。料到有今日,桓容仍不免感觉复杂。桓大司马故去,桓冲将代他镇守姑孰,掌握西府军。桓豁镇守荆州,遥领扬州牧,桓氏一族并未四分五裂,反而比先时更加“抱团”,不肯被外人所趁。思及种种,桓容禁不住叹息一声。桓大司马英雄一世,即使未偿夙愿,没有登上九五,终得九锡,也算是一种安慰。既然亡者已逝,往日恩怨都将随风而去。留下的人仍要前行,在乱世中走出一条不同的路。无论能不能走到尽头,至少努力过,终归不会后悔,更不会留下遗憾。“走吧。”抚过苍鹰背羽,桓容信步穿过廊下。脊背挺直,目光坚毅,袖摆随风振动,仿佛大鹏振翅,即将乘风而起。第一百八十五章 说服时逢元月,盱眙少见晴日。难得几天未落雨雪,却是冷风阵阵,更觉得阴寒。穿过廊下时,冷风迎面席卷,似能穿透骨髓。桓容加快脚步,行到东院门前,恰好见虎女和熊女手持金丝绞成的粗绳,引两头猛虎入笼。两虎尚未成年,个头已经不小。纵然被驯养,每日仍要关入笼中,以免伤人。“郎君。”笼门关好,两头猛虎开始享用鲜肉。虎女和熊女福身行礼,侧身让到一边。一月前,高岵率族人抵达盱眙城,凭桓容留下的木牌,入南城大营。见识过州兵的铁律、私兵的勇猛以及桓氏仆兵的血性,高岵严令族人,操练必尽全力,日后有机会临战更要冲锋在前。“我等初来乍到,未立一功,依仗的不过是先祖留下的练兵之法。如想在桓使君麾下站稳脚跟,光会练兵列阵无用,必要有实在的功绩!”许超、魏起和马良等均是由伍长晋身,立功之后方才升为什长,如今仅两人升为队主。高岵等人未立寸功,刚来自成一队,并调拨近百州兵操练,自然让未见过战阵的将兵不服。幽州尚武,军营之中更是凭本事说话。众人不服高岵,常借操练比武挑衅。三番两次下来,多少见识过对方的本领,彼此都生出忌惮。最直接的后果,操练更加努力,路过营门,总能听到声声大喝,伴着抡起飞石的嗖嗖声,以及兵器扫过的破风声。气氛能够感染人。大营上下铆足一股劲,州兵、私兵、仆兵皆不甘落后。连投奔的羯羌都被带动,全身心的投入其中。只要桓容一声令下,甭管朝哪个方向进攻,将兵都会嗷嗷叫着往前冲,绝无一人怯战。既然应征拿饷,自要战场上见真章。立功才能升官,升官才可封妻荫子,继而兴旺家族。再者说,大家一样操练,一样比武,别人勇往直前,自己临阵退缩,一顶“懦夫”的帽子扣上,同乡、同族都会被带累!这样的事没人能够做出,也万万不能做出。“不是桓使君,家人能吃上饱饭?族人能有一处安身之地?甚至开荒种田,经营坊市买卖?”“我等既然投军,自要报效使君!”“不思活命大恩,岂是人子所为!”在贾秉和荀宥等人的推动下,幽州上下尽知桓使君而不知晋室,如果哪天桓容兵指建康,将兵百姓都会眼也不眨一下,抄起兵器跟着使君进发。战旗所指,管你是不是皇族宗室,管你是不是士族高门,统统都要趴下!豫州刚入治下不久,固然有尚武的风气,民心依旧有所保留。贾秉向桓容建议,无需将州内官员全部撤换,以免造成人心不稳,可以一点点向内掺沙子,从幽州的豪强士族,到随袁峰投效的袁氏旧人,均可向州内安排。“三方角力,自无暇生出他念。明公只需稳坐棋盘,执棋落子即可。”之所以敢这样安排,全因豫州地理位置特殊。东临幽州,西接荆州,南靠江州,三面都是桓氏势力,州内官员想生二心另谋他主都不可能。除非向北跑。而以为目前秦氏和幽州的关系,十有八九前脚刚投,后脚就被绑成粽子押回来。 第601章 “使君何意?”郗超皱眉,“今姑孰改由江州刺使镇守,仆非其幕下,自当返回建康。”“郗侍郎打算回建康?”桓容心头微动。“自是。”“郗侍郎仕家君多年,知家君之志。”桓容顿了一下,认真组织语言,“功业未成,就此返回建康,难道不会不甘?”“使君如要召超至幕下,恕超不能从命。”郗超不打算绕弯,直接张口拒绝。“郗侍郎误会了。”桓容摇摇头,正色道,“我非此意。”“超不甚明了,还请使君详解。”“家君已逝,郗侍郎又与郗使君不睦,此番回建康,怕要举步维艰。”这话已经算是婉转。实事求是的讲,现下的郗超已失去庇护伞,回到建康之后,第一个打压他的八成就是郗愔。“容有意承家君之志,亦可为郗侍郎提供方便。无需侍郎投入幕下,仅于建康朝堂立稳,必要时,助容一臂之力即可。”“使君有大司马之志?”郗超问道。“然。”“殿下可知?”“家母早知。”桓容直视郗超双眼,一字一句道,“汉末黄巾之乱,魏蜀吴三分天下,中原烽火不断,胡族南迁,汉室遭逢大难,如今已是两百余年。”郗超没有出声,神情变得严肃。“汉胡征伐不断,政权兴亡,晋室代魏一统,终因永嘉之乱再分南北。”桓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容不敢比汉时豪杰,仍有斩白蛇之志。不敢言复秦汉之威,只欲结束这个乱世,还百姓一个安稳,复中原汉室。”说到这里,桓容拱手,面向郗超深深一礼。“容知郗侍郎有匡扶黎民之志,仕家君非尽出私念。容今日道出肺腑之言,未敢有半点虚假,还请郗侍郎助我!”郗超迟迟不言,神情复杂,手指藏在袖中,已是不自觉攥紧。“使君,大丈夫立世,当言出必行。”“自然。”桓容直起身,正面郗超,目光锐利,同三年前的少年已是截然不同。双方对视良久,郗超平举起双臂,行拱手礼。“使君记今日直言,超愿效犬马之劳!”“一言为定!”目送郗超转身离去,桓容长长松了一口气。举手抹过额前,很好,没出汗。说不紧张是假的,好在事情顺利,没有中途出现差错。如若不然,非但达不到预期效果,恐怕还会对今后不利。“琅琊王氏,建康吴姓,再加一个郗景兴。”放松绷紧的神经,桓容靠在木廊下,掰着手指一个个算着,嘴角不自觉勾起。建康的钉子已经埋下,什么时候起作用,能起多大的作用,没法完全预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虽说郗超曾对桓大司马出言,屡次对自己不利,但他的才干却是实打实,没有半点虚假。并且,相比贾秉荀宥等人,他有朝堂根基,了解桓容最大的对手,能将此人拉过来,哪怕不入幕府,只在必要时说两句话,出出主意,自己都将受益匪浅。作为交换,桓容会保证他在建康的安全。必要时,甚至能运用桓氏的力量,使他的官位再提上一提。当然,如今两人不算真正合作,仅是初步达成意向,是不是能真把对方拉上船,还要进一步努力。至于往昔的恩怨,不过是在其位某其政,无需回头清算。不是桓容圣父,而是站到一定高度,看问题的角度会截然不同。匹夫之怒痛快一时,欲登上九五,彻底掌控棋局,有些事就不能计较,有些人更要拉拢。所谓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绝对的至理名言。转念想一想,曾用在自己身上的手段,反过来用在对手身上,倒也是一种畅快。轻轻敲了敲额头,桓容忽然失笑。莫名想到,如果能在一起共事,郗超和贾秉必定很有共同语言。宁康元年,二月桓温病逝的消息传至建康,天子下诏,大司马社稷之臣,有匡扶晋室之功,当依汉时霍光及安平献王故事安葬。第二份诏令,则是依桓大司马遗言,许桓熙袭南郡公,长居建康。两道圣旨一齐送出建康。传旨的官员不是旁人,依旧是谢玄和王献之。之前往姑孰授九锡,两人既有一番感慨。如今再次启程,颇有物是人非,事实变幻无常之感。圣旨既下,葬礼的规制自要随之做出改变。此时桓容已在姑孰,然事事早有安排,皆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不想越帮越忙,干脆不再随便插手,除同桓冲桓豁商议日后军政,即是每日面见族人,混个脸熟。桓熙桓歆从建康赶来,凑巧和桓祎遇上。兄弟三人再见,对彼此都觉陌生。然而,无论背地如何,当着世人的面仍要保持和睦,演出一场孔怀相亲、彼此友爱的戏码。 第603章 婢仆倒地,死不瞑目。忠仆眉毛不抬,让人拖下去处理。“这样的,自然不能随葬侍奉郎主。”余下的婢仆面色如土,抖如筛糠,却不敢抗争,只能含着泪水端起羽觞,闭上双眼一饮而尽。咳嗽声、痛呼声和抓挠声同时响起,又迅速消失。马氏被扶出屏风,看到二十多具尸身,表情麻木,未出一声。“夫人,请吧。”马氏端起羽觞,看着觞内浑浊的酒水,嘴角掀起一丝讽笑。待酒水下腹,似一团烈火熊熊燃起,喉咙间尝到一丝腥甜,嘴角的鲜红未知是胭脂还是血线。“扶我入棺。”马氏强撑着不肯倒下,由婢仆扶着,一步一步走到备好的棺材前,颤抖着躺了进去。合上双眼之前,马氏看向屋顶,意外发现,自己住了两年的地方,此刻竟如此陌生。忠仆站在棺木前,看着马氏咽下最后一口气,率众人行礼。待葬礼之后,他将携家人搬出姑孰城,世世代代为桓大司马守陵。送葬队伍行到中途,远离城中人的视线,桓熙桓济突然发现,身边多出数名面生的健仆,心中预感不妙,正要作势发怒驱赶,就见桓容走到身侧,素袍白巾,如画的面容竟现出几分冷峻。“阿兄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你是何意?”桓熙怒声道,“大君未入陵寝,你就要为难亲兄?此刻族人都在,你可想过后果?!”“自然是想过,否则也不会行此举。”桓容近前半步,语速微慢,却让桓熙的心提到嗓子眼。“正因不想扰乱大君葬礼,不想让大君到地下亦不得安宁,不得已,只能派人看着两位兄长。还请兄长识趣些,莫要让我为难。”桓熙脸色涨红。“你敢这样同我说话?!”“为何不敢?”桓容挑眉,“如果不是顾念‘孔怀之情’,不想大君刚去就让族人生疑,让外人看到桓氏不和,此刻就不是让人看着兄长了。”“敬道,”桓济见势不好,唯恐桓熙说漏嘴甚至当场闹起来,忙上前打圆场,“你我兄弟何必如此?”“不必吗?”桓容看向桓济,侧过身,让出两步外的桓歆,“三兄,以你之见,此举是否有必要?”桓歆抬起头,迎上桓熙的怒视、桓济的愕然,半点不以为意,颔首道:“大兄二兄哀伤过度,理当如此,敬道所行无半分不对。以我之见,大君入陵之后,两位兄长暂不能赶往建康,需当另寻一地调养,由敬道上表,朝廷应会体谅。”话说到这里,桓歆的立场已毋庸置疑。知道今日必定和桓熙桓济撕破脸,干脆豁出去,接着道:“建康桓府无妨交给为兄。为兄身负官职,且有大君留下数名忠仆,自然能打理妥当。”桓熙桓济欲对桓容不利,今日未能得逞,难保不会再生恶心。不能动手砍了,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与其送他们去建康,不如就近找个地方看管。至于建康那里,桓歆自愿请缨。为质又如何?纵然是墙头草、才具一般,终归是桓大司马的儿子。且为官数载,同朝廷上下都打过交道,桓歆完全能认清局势。只要桓容立稳幽州、手握豫州,桓冲桓豁牢牢盘踞江、荆两州,朝廷就不敢动他分毫。甚至为拉拢桓氏对抗郗氏,乃至平衡士族力量,更会以礼相待。除了失去几分自由,日子绝不会难过。富贵险中求。他不如桓祎和桓容情谊深厚,早年间也犯下不少错误,好在没像桓熙桓济一样走死路,尚可以补救。有了今天这份“投名状”,哪怕桓容不信他,却也不会为难他。凡是有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以桓容的年龄、才能、人望和实力,他日必能越过桓冲和桓豁,以家主身份统领桓氏。看不清形势,早晚要撞南墙,就如桓熙和桓济。识趣一些,尽量放下身段,总有能出头之日。一番话说完,桓歆态度表明,桓熙和桓济皆是眼底充血。桓容没有给两人闹起来的机会,下半段路程中,始终有健仆跟随在侧,只要稍有不对,立刻会将两人砸晕,以“哀伤过度”为由,搀扶着走完整个过程。哀伤过度,在葬礼上晕倒,非但不会为世人诟病,反而会得来一片赞誉。桓歆走到桓容身边,无视桓祎质疑的目光,低声道:“阿弟行事终留一线,可惜大兄和二兄不会领情。”“无妨。”桓容没有回头,目送棺木送入陵墓,沉声道:“我自问心无愧。”桓歆张张嘴,似想再说,忽见桓冲走来,到底将话咽回喉咙里,没有再出声。扫过桓歆和桓祎,桓冲将桓容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方才怎么回事?”“叔父所言何事?”桓冲挑眉,明显在说:明明知道我指什么,休要装傻。桓容摇摇头,三言两语将事情挑明,道:“大兄和二兄心思不小,欲火烧大司马府。迷药等物皆已备妥,并有地方豪强相助。他们针对的不只侄儿,还有叔父。”“此事还有何人知道?”“四叔父。”桓容苦笑。 第605章 贼人趁势劫掠放火,待左卫将军殷康和游击将军毛安之率众诛贼,云龙门内火势冲天,贼人死伤百余,贼首竟趁火势逃窜而去。至于诈称“司马道子”之人,并非是少年,而是身高矮小的成年男子!这一场“民乱”来得快去得也快,完全就是一场闹剧。彼时,司马道子出城游玩,完全不知宫中之事。待匆匆赶回,看到一片狼藉的火场,对上司马曜阴沉的目光,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心知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这场闹剧留下的后遗症不小。司马曜不孝的名声传遍建康,司马道子为避嫌,不得不上表请归封地,不受琅琊王爵位。与此同时,郗愔接到密报,言司马曜曾秘示幽州来人,如肯助他掌握朝政,可许桓容丞相之位;台城内也得到消息,司马曜曾有“妇人不当干政,以防外戚祸乱”之类的话语。一时之间,司马曜被架上火堆,想下都下不来,几乎要被活活烤死。王彪之和王献之偏在此时进言,天子幼冲,当请太后临政。谢安和王坦之表示赞同,郗愔却竭力反对。“天子幼在襁褓,母子一体,太后故可临朝。今上年出十岁,知晓政事,臣子可辅,岂可指人君幼弱,以太后临朝!”双方各执一词,朝中的目光立时聚拢,多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建康的水再次搅浑,按照贾舍人的计划,即使没有明火,这场暗火也要烧上一段时日,直到各方争出个高下。与之相对,桓熙桓济在外、桓歆归建康的上表,压根没砸出半点水花。前者认定的“盟友”正忙着在朝堂争出个高下,可有可无的两枚弃子,早已被抛到脑后。早知今日,桓熙桓济是否会后悔?或许会,或许仍要一条路走到黑。桓容放飞鹁鸽,想到建康城的种种,不觉微微一笑,眯上双眼,享受起春日的暖风。第一百八十七章 乱局宁康元年,五月,东晋朝廷仍为太后摄政一事吵嚷不休,始终未能做出决断。朝堂之上,旗帜鲜明的分成两派。以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为首的建康士族坚持天子年少,理应由太后临朝摄政。郗愔意见相反,联合部分武将和前者针锋相对。位于权力边缘的吴姓士族态度模糊,投向桓氏的文武官员时而站到王谢士族一边,时而又为郗刺使摇旗呐喊,使得情势更乱。次数多了,争执的双方终于明白,这些人压根没想过帮自己,甚至连骑墙派都不是,分明就是在推波助澜、火上添油,生怕事情闹得不够大。可就算知道这些朝官和其背后人的目的,王谢士族和郗愔也不可能握手言和,更不可能在短期内达成一致,就此你好我好大家好。双方争夺是朝堂权利,矛盾实难调和。王谢士族希望推出太后平衡朝堂,即使仍要被郗愔压制,好歹有了部分话语权,不会如先前一般完全处于劣势。郗愔则不然。遗诏写明,他乃先帝亲命的顾命大臣,有“行周公故事”之权。说白了,只要不顺心,完全可以将司马曜废掉。但是,牵扯上太后,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最简单的道理,天子可以废,皇后可以废,没听说太后可以废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挑拨”,让台城内部生乱,无暇顾及前朝。台城中有两位太后,褚太后和王太后。论政治经验,褚太后远远胜过王太后。奈何后者辈分更高,已将台城权利牢牢握于掌中,更将褚太后移到偏殿,整日与道经为伍,自天子登基大典之后,几乎没在人前露面。纵然想派人挑拨,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如果被士族眼线窥到,就此抓住把柄,更是一桩麻烦。计策无法实行,郗刺使干脆心一横,不玩虚的,直接以实力碾压。自四月末至五月,郗愔连向京口下了两道调兵令,交代郗融掌管政军,命刘牢之率领一千五百甲士赶奔建康,抵达后在城外五里扎营,摆开营盘,向建康亮出肌肉。谋略高了不起?占据舆论制高点就能成事?完全是笑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舌灿莲花也是白搭。军队抵达后,郗刺使连续两日未上朝,直接宿在营中。此举闹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众人这才想起,郗愔入朝辅政不假,手中可还牢牢握着北府军!他是当朝名士,同样是一方权臣!桓大司马在时,犹对他忌惮三分。临终不忘叮嘱桓冲,不要轻易同郗方回起冲突,以免酿成大祸,结局不好收拾。如今因太后摄政一事,建康士族死咬不放,终于触到郗使君的逆鳞。“道理”说不通?简单。直接亮兵刃,用实力说话!就在这个关头,王太后做出了历史上褚太后一样的选择,派宦者明告朝中,先帝临终有命,大司马温、平北将军愔依周公居摄故事,家国事一应禀于两人,无需问于长乐宫。翻译过来,按照司马昱临终交代,朝堂上的事交给桓温和郗愔决断,天子继续做摆设,太后更不打算随便搀和。建康士族能和他们争,争赢了算是有本事,利益自己留着,台城不求任何好处。争输了激怒对方,最好自己受着,别拉咱们这“孤儿寡母”下水。事情至此,王太后明摆着要抽身而出,褚太后想插手也没有办法;司马曜乐得朝中生乱,无人追问金印下落;司马道子轻易不入台城,整日留在府中,等着许他前往封地的诏令。涉及到“朝堂权柄”争夺,晋室反倒置身事外,做壁上观,不得不令人唏嘘。可见皇权衰落到何等地步。太后和天子抽身,建康士族不想轻易让步,唯有硬着头皮自己上。 第607章 有了这个空隙,桓氏便有了机会,相当于桓容有了机会。作为事情的发起人和执行者,琅琊王氏终于从实在意义上成为桓容的盟友,今后想要稳立于朝堂,继续同各方势力争锋,甚至更进一步,必要同桓容紧密联合。挖坑之事不能再有,遇有他人给桓容挖坑,不知道且罢,若是知道,必当第一时间通风报信。在一段时间内,双方的盟约会相当牢固。至于会不会因某事打破,还要走一步看一步。“如此行事,郗使君以为如何?”王献之摆出条件,划出道来,等着郗愔回答。谢安微感不妥,却无法出言反对。就目前而言,比起继续僵持下去,这无疑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帐中寂静良久,郗愔终于点头。“可。”一字出口,犹如重石落地。王献之再拱手,容姿不凡,潇洒俊秀一如往日。然投身朝堂至今,为家族利益出仕,浸淫宦海,行事风格早已截然不同,与早年判若两人。双方各退一步,暂时达成一致。谢安等人返回城中,很快请见天子,着手进行安排。郗愔仍留在城外大营,什么时候“授封丞相”的旨意下达,什么时候才会撤兵还城。手握调兵的虎符,郗刺使半合双眼,考虑下一步该如何走,许久陷入沉思。刘牢之在一旁候命,忆起去岁以来的种种,联系谢安等人入营时的情形,眼底闪过一抹暗光,转瞬即逝。扫过郗愔掌中的虎符,不自觉握紧剑柄,脸颊绷紧,胸中涌起一团暗火,是对于权力的野心。不出五日,宫中旨意下达,授郗愔昌郡公,官至丞相、镇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都督兖、青、徐三州诸军事。旨意宣读朝中,官印送至大营,屯于城外的北府军迅速拔营,多数返回京口,留三百常驻建康,成为郗愔威慑朝堂的绝对力量。对于他的做法,建康士族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郗使君的理由光明正大,日前有贼寇犯云龙门,几登殿阁,危急天子,足见京城守卫空虚。留三百北府军在此,定能震慑宵小,使其不敢再起异心。此言一出,建康士族当面不言,背后没少扎小人。谁是妖人?谁是宵小?谁生异心?震慑的又是谁?指桑骂槐还能不能更明显一点?!无论建康士族怎么想,也不管司马曜是不是关在太极殿砸东西,也无论王太后是不是万般不愿,褚太后是不是砸碎道经,政局终于暂时平稳。建康免去一场兵祸,朝堂上下都能松一口气。不过,贾舍人点燃的这场暗火并未完全熄灭,仍残余不少火星。遇恰当时机,必会再次熊熊燃烧,直至吞噬整个建康。宁康元年,六月盱眙城一天比一天热,出门走上一圈,必定会热出一身大汗。“这哪里是六月天。”桓容禁不住热,终于舍弃长袍,换上轻薄的大衫。当然,吊带衫什么的依旧拒绝,大衫内是蚕丝制的中衣,很是轻薄透气,领口微微敞开,总能舒缓几许燥热。桓容坐在廊下,背靠门栏,手上摇着一把蒲葵扇,时而扯扯衣领,露出汗湿的颈项。稍显粗鲁的姿态,却莫名现出几分潇洒不羁。几名婢仆自廊下走来,见到此情此景,不自觉晕红脸颊,心跳加速。袁峰和桓玄桓伟排排坐,一人面前摆着一只漆碗,碗中是浇了蜂蜜、掺了鲜果的碎冰,另外还有一团奶油。不得不承认,劳动人民智慧无穷。桓容只是提了两次,厨下就做出成品。没有趁手的工具?没关系,人来!刺使府最不缺的就是壮汉,各个一身腱子肉,磨盘轻松举过头顶,抡石头像在玩。不过是抄起筷子打上两个时辰蛋清,完全不成问题。漆碗不大,很快见底。三个小孩都有些意犹未尽。婢仆撤下矮桌,送上蜜水和新制的酥饼。桓容抱起圆滚滚的桓伟,摸了摸桓玄的发顶,让婢仆为袁峰打扇,笑道:“这东西虽好,不能多吃,吃多了肚子疼。”“诺。”三个小孩都很听话,袁峰问过时辰,起身换过单衣,让健仆牵来小马,准备去演武场练习骑术。“天热,何妨停上一两日。”袁峰摇摇头,正色道:“阿兄之前教导,业精于勤,峰时时不敢忘。”桓容:“……”这是唐时韩愈的名言,他不过是没留神,偶尔说漏嘴,没想到就被小孩记住了。本就已经够学霸,还要如此勤奋,还让凡夫俗子怎么活? 第609章 二来,幽州上下一心,纵然桓容出兵,朝廷也别想插进手来。谁敢伸爪子,绝对照剁不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桓容需要战功。桓容出仕以来,名望不断攀高,战功仅停留在北伐鲜卑。寿春之战和派兵接掌豫州,内中牵涉到太多,并不好于世间大肆宣扬。此番氐人南侵,正是光明正大出兵的机会!朝廷再是防备,也不可能坐视梁州易主。更重要的是,北府军在扬州,根本来不及出兵。等郗愔集结兵力,估计黄花菜都凉了。接到荆州消息,桓冲也迅速送出书信,赞同前者的提议,由桓容率兵出征御敌。桓容起初纠结于氐人出兵的目的,和贾舍人一番商议,又看过桓冲的来信,不免暗中叹息。自己终归是经验太少,遇事想偏,没能第一时间抓住“重点”。氐人已经南下,绞尽脑汁于对方目的,实在有些本末倒置。当前要事,是尽快商上表朝廷,请发幽、豫州兵驰援梁州。至于苻坚王猛出兵的目的,大可以稍后再议。“明公无需过于提心。”贾舍人放过一把暗火,这些时日总是笑呵呵,让桓容很不习惯,见面都觉得头皮发麻。“败其于战事,事断其刀兵,无论目的为何,皆不重要。”翻译过来,乱世之中,计谋固然重要,最根本的还是要比谁拳头大。只要在战场上取胜,无论对方怀揣什么念头,最终都将化为泡影。桓容点点头,接受了贾秉的解释。“草拟表书之事交与秉之。”桓容捏捏鼻根。“事情紧急,需得提前点齐将兵,备妥粮草,此事便交于仲仁。待孔玙从城外归来,劳烦仲仁与他说一声,尽快开南城粮仓。”“诺!”贾秉荀宥一并拱手,见桓容没有更多吩咐,告辞退出内室。走到廊下,两人互相看看,嘴角同时勾起,笑容都有些意味深长。“此次出征,如能灭氐兵,自梁州入秦境,大事可成三分。”荀宥道。贾秉微微眯眼,长袖振动,傍晚的凉风绕过指间,语调平缓,话中的内容却让人毛发倒竖,“苻坚是为人雄,王猛亦是大才,可惜不逢时机,又没能早秦氏一步拿下邺城。如若不然,北地局势定然不同,想助明公成就大事,恐要费力几分。”荀宥点点头,道:“闻王猛病重,未知能否撑过今岁。”“且看吧。”贾秉看向院中,见有一只领角鸮飞落枝头,倏尔又振动双翼,直向窗边飞去,不由得笑意加深。“如王猛去世,氐人内部必将不稳。届时,还需劝明公尽快动手,早秦氏一步拿下长安。”“秦氏?”荀宥挑眉。“秦氏。”贾秉看向荀宥,缓缓收起嘴边的笑意,眼底暗光微闪,“以我之见,明公登九五不难,难的在于一统中原。”荀宥蹙眉,沉默良久,再开口,声音中似多出些什么。“秉之所言甚是。只秦氏同为汉室,且扎根北地,根基深厚,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动。”“确实。”贾秉继续道,“事难为却非不可为,端看明公如何决断。”天色更暗,微凉的夜风卷过廊下,模糊了两人的声音。木屐声依旧清脆,直至回廊尽头,方才慢慢变小,终不可闻。两人离开不久,桓容方才想起苍鹰。转身一看,苍鹰正背对着他,颈羽都竖了起来。“怎么?”桓容试着安抚苍鹰,后者直接躲开,继续对着窗口鸣叫。安抚很不成功,似乎还有火上加油的趋势。无奈之下,桓容命婢仆取来鲜肉。不料想,鲜肉刚刚摆到桌上,一个娇小的身影如炮弹般冲了上来,落下时偏又无声无息,飞快的叼起一条鲜肉,两口吞入腹中。看着来者脑袋上的两撮耳羽,桓容登时无语。这是他在北边见的那只领角鸮?或许,也许,可能?看样子的确像。苍鹰叫声更加响亮,直接扑到桌上,颈羽完全竖起,明显动了真怒。面对这种情况,桓容也是无奈,干脆心一横,单臂套上羊皮,直接按住苍鹰脊背。苍鹰不满的鸣叫,委屈的看向他。昔日酷帅狂霸拽的猛禽,刺客沦落成一副小媳妇样,桓容也十分不忍心。见领角鸮飞出窗口,盘中已空空如也,又让婢仆送来更多鲜肉,一条一条投喂,总算让苍鹰安静下来,不再愤怒得炸毛。“好歹曾经同路,别计较太多。”桓容一边投喂一边抚鹰羽,笑道,“厨下有不少肥羊,稍后宰杀一头,取最好的部分给你。”安抚过苍鹰,发现鹰腿上没有竹管,桓容不免有些失望。待婢仆来请,猛地一拍手,想起自己要陪亲娘用膳。看看天色,这个时辰了,八成膳食早已摆好,正等着自己。又给苍鹰喂过一条鲜肉,交代婢仆不要关窗,也不要轻易入内室,桓容踏上木屐,急匆匆赶向东院。漆盘很快见底,苍鹰移到木架上,满意的振动双翅,开始梳理羽毛。梳理到一半,窗外又响起一阵鹰鸣,一只体型更大的黑鹰飞入内室,腿上绑上竹管,爪子上竟还抓着一只领角鸮。 第611章 宁康元年七月,氐寇南侵的急报送抵建康。一同到达的,还有梁州刺使杨亮请发援兵的上表。相隔不到三日,荆州、幽州的上表送至三省,建康朝廷尚未安稳多久,当头又下一记惊雷。“氐寇南侵汉中,当发州兵御之!”无论平时有何,面对外敌来犯,朝中多数文武能站在客观立场,以边境安稳为主要考量。“梁州与氐寇接壤,相隔渭水即是洛阳。贼踞阴平、武都、扶风诸郡,驻数千甲兵,今贼寇举兵南犯,如汉中不守,则梁州诸郡县危矣。相邻之益州、荆州皆危!”“吐谷浑王阴险奸狡,遇此时机,定当派兵劫掠钱粮人口!”“昔有宣武公北伐氐寇,复汉中,迁民三千,巩固边境。胡贼忌惮宣武公之威,不敢轻易南犯。今宣武公逝去不久,氐寇悍然发兵,岂非弱视朝中文武,以为我晋地无人!”宣武乃是桓温谥号。永和十年,其率步骑四万北伐前秦,生擒前秦大将,击退前秦淮南王。后因氐人增兵,且粮草不济,被迫撤返江陵。此战之后,氐人终于意识到,东晋不如想象中孱弱,祖逖之后,仍有能带兵的大将。至此之后,梁、荆等时有叩边,却没发生太大的战乱。如今桓温已死,氐人选在这时南下,不得不让满朝文武慨叹,无论桓元子生前如何,有他在,对北边的胡人即是威慑!而由昔日帐下参军郗超出言,更添几分旧事唏嘘之感。回到建康后,郗超十分低调,每逢朝会,非必要绝不轻易出言,多数时间保持沉默。以致大部分人忘记,郗侍郎胸怀韬略,曾被夸赞有旷世之才。今日议贼寇南侵、发州兵御敌之事,郗超一扫往日沉默,起身侃侃而谈。即便是与他有隙的文武官员,也不免被他语意所激,年轻些的甚至热血上涌,恨不能披甲执锐,立即率兵往北。谢安沉吟不语,神情微动。王坦之扫过郗超两眼,微微皱眉。郗愔位在天子之下、百官之首,见出言的是自己那个坑爹的长子,握住笏板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郗超继续道:“贼寇贪婪残酷,入汉中之地,必当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万千百姓必会罹难。梁州刺使亮不能敌,急报送至,朝廷理当发兵驰援。”“北府军驻扬州,西府军驻武昌,捍卫建康东西门户,不可轻易调动。且二者距汉中较远,调兵必耽搁时间。”“荆州同氐贼接壤,非万不得已,不能分兵驰援,以防贼寇趁机叩边。相邻益州疲敝,去岁刚经天灾,粮秣不丰,又需防备吐谷浑,亦不可轻动。”话说到这里,郗超顿了顿,略微提高声音,终于现出真意。“唯幽、豫两州粮丰兵强,可驰援汉中,解边境之危。”图穷匕见,满殿寂静。桓容有粮、有钱、有兵,此次又主动上表,发幽、豫州兵实乃水到渠成之事。只不过,朝中文武各怀心思,尤其同桓氏不睦之人,实不愿见桓氏势力进一步壮大。现如今,桓氏掌握荆、江、豫、幽四州,桓冲领北府军、镇姑孰,桓豁、桓容手下州兵加起来数量过万。益州已然投向桓氏,益州刺使能够手掌官印,全赖桓氏推举。宁州同样与桓氏交好。州内官员背后的家族、郡县内的豪强都与桓氏有联络。不提其他,单是每年同幽州生意往来,从中获取的利润,加起来就是个天文数字。长江上游的州郡,只有梁州还在硬抗。刺使杨亮始终不肯低头,更不肯接下桓氏抛来的橄榄枝。然而,今非昔比,兵临城下,情况不容多想。氐人一旦南下,汉中一旦被夺,荆州和益州都将面临贼寇铁蹄。荆州尚能自保,益州就很难说。更重要的是,天子登基不到一年,朝堂的风波刚刚平稳,如被贼寇占去边境州郡,世间会如何评价?万民必将寒心!晋室本就在夹缝中求生存,危如累卵。名声进一步下落,难保不会立刻出现第二个桓温。司马曜俯视群臣,心中一阵焦急,又是一阵冰凉。实事求是的讲,他不想幽州出兵,不想桓容的势力进一步壮大。他仍做着掌握朝权,将幽州的银粮全部收入口袋的美梦。奈何事情不是单凭想象就能实现。不自在的动了动,扫过屏风后的王太后,又将目光移向前方,落在不动声色的谢安和王坦之身上,司马曜咬住后槽牙,一股烦躁自心头涌出,脸色涨红,正要出声,就听身侧宦者轻咳一声。“陛下,郗丞相。”一句话入耳,犹如一瓢凉水当头泼洒,瞬间透心凉。司马曜攥紧双拳,脸色由红变白,用力咬住腮帮,终于压下烦躁,没有当殿发作。不是他突然开窍,而是他明白,自己承担不起后果。郗超之后的话,司马曜半句也没听入耳朵,他只知道,随着谢安和郗愔先后表态,朝中的意见趋向统一,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拟好的圣旨上盖印,以桓容为征西将军,率州兵驰援梁州。何其无奈。司马曜许久不出声,忽然发现,想做一个成功的傀儡,比自己想象中难上百倍甚至千倍!三省的动作很快,朝会散去不久,拟好的圣旨就送入太极殿。司马曜呆呆的坐在屏风前,看着宦者摊开竹简,送上玉玺,怒火陡然暴涨,终于当场爆发,一把扫飞竹简,摔碎两件玉器,又狠狠两脚踹在宦者身上。“奴敢欺朕!”宦者没有躲闪,实打实的挨了两脚,当场咳了几声,踉跄倒退数步。只是在倒退过程中,仍小心捧着玉玺,不敢轻易脱手。另有宦者扑到地上,接住摊开的竹简。 第613章 下一次,被拖下去的会是谁?台城尽握于王太后之手,天子暴毙的理由实在太好找。即使他死了,照样有司马道子可以继续做这个傀儡。有他没他,当真不差什么。“母后,儿定遵母后教诲,再不敢忘记!”司马曜害怕了,真的害怕了。认清自己的地位和境况,心中的怒火消散无踪,留下的全是恐惧。他甚至开始羡慕司马奕。后者还能囫囵个离开台城,虽说爵位一降再降,且终身不得自由,好歹不用时刻担心项上人头。换成自己,是否能活着离开台城,当真是个未知数。司马曜额头冒汗,嘴唇青白。王太后满意颔首,自始至终,情绪没有太大起伏,反而让司马曜更加害怕。待她离开太极殿,返回长乐宫,司马曜才敢长出一口气。坐在内殿,看着低眉敛目、貌似恭敬的宦者和宫婢,不由得连连讽笑。亏他以为自己能忍,能熬过郗愔,能算计桓容,能超过历代先帝,执掌朝堂权柄!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黄粱美梦。梦醒得实在太快,看清自己才是被人按在拇指下的蝼蚁,他竟开始羡慕司马奕。疯狂?做个疯子至少能活下去!他呢?他又该怎么办?夕阳西下,司马曜呆呆的坐着,许久未动一下。建康城,青溪里,一辆牛车行过长路,跨过两条溪水,停在丞相府门前。赶车的健仆收起长鞭,利落跃下车辕,上前叩响辅首。门房应声,见来者竟是郗超,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即往前院禀报。朝堂上下皆知,郗超仕于桓温,同郗愔决裂,父子之间的关系近乎水火不容。郗愔更越过他这个长子,直接将京口交给郗融,足见父子亲情实难回转。郗超回到建康之后,除入城当日拜访,此后再未前往丞相府。掰着指头算一算,整整半年时间,这是第二次上门。郗愔得知,当即面色一沉,有心不见,却又很快改变主意,命人将郗超带去正室。他倒要看一看,不孝子此番上门,究竟有何意图。与此同时,幽州点齐兵将三千,备好兵船,准备沿水路西行,增援汉中。朝廷旨意仍在路上,然时不待人,桓容采纳贾秉和荀宥的建议,先出兵,击退氐人为上。“杨刺使求援在先,汉中军情十万火急。”“事急从权,明公掌幽、豫两州诸军事,先一步发兵并无不妥。纵有人指摘,亦可据理力争。且消息传出,世人必赞明公,反倒是寻衅之人,定会被百姓唾骂。”桓容没说话。贾舍人的意思,分明是期待有人借机挑衅,以此衬托桓容的“大公无私”“忧国忧民”。很明显,之前那把暗火并不让他十分满意,寻到机会,必要在建康堆柴,继续将台城架到火上烤。不知为何,桓容忽然有些同情自己的对手。遇上得毒士真传的贾秉之,真心是不跪也得跪。州兵点齐,另有五十辆武车运上兵船。公输长和相里兄弟发挥所长,武车内部做了更多改进。见过一次“万箭齐发”,桓容都觉脊背发凉。这样的大杀器,结合嗷嗷叫着准备立功的人形兵器,外带高岵练出的兵阵,他有信心请氐人喝上一壶,好好喝上一壶!桓使君准备亮出肌肉,远在昌黎的秦璟也有了行动。接到黑鹰带回的消息,秦璟决定结束养伤,寻机带兵出征。“养了足足大半年,伤势已无大碍。”抚过站在肩头的黑鹰,面对秦玓稍显不确定的目光,秦璟笑道,“阿兄放心,书信送到西河,阿父必会点头答应。”“阿弟准备带多少甲士,是否需要请阿父增兵?还是从他郡抽调?”“不用。”秦璟摇摇头,修长的手指擦过鹰羽,引得后者蓬松胸羽,发出一声满意的鸣叫。“不用?”秦玓皱眉。“染虎所部一千鲜卑足矣。况氐寇借路草原,我为何不可?”“借路草原?”秦玓愈发糊涂,“阿弟,如此行事,即使能攻下郡县,恐也无法就此占据。”染虎所部的确善于进攻,守城却差上一截。带他们进攻氐秦,固然能速战速决,后续之事却是麻烦。“我本意非是攻城掠地,”秦璟勾起嘴角,鬓发乌黑,唇色似血,“只为一事。”“何事?”“杀人。”秦玓瞪大双眼,当场倒吸一口凉气。第一百九十章 抵达梁州宁康元年,八月,氐秦边境,五原郡 第615章 队伍陷入沉默,没人继续出声。纵然有心思,也因喉咙干咳闭上了嘴。舔舔起皮的嘴唇,咬紧后槽牙,为一家老小也不能放弃,必须找到水,和老天挣命也要活下去!中途休息时,忽然有人发出惊呼。“快看那边!”“怎么,有水了?”“不是,快回头,看郡城那里!”出声之人满面惊骇,甚至有几分惊恐。众人心头一沉,循声望去,同时瞪大双眼。五原城的方向,不知何时腾起一股浓烟,分明就是狼烟!“匈奴人来了?”惊讶之后,众人同时变了脸色,不约而同的丢掉扁担和鸡公车,掉头向城池方向跑去。氐人如何,他们全不在乎,是生是死都没关碍,死了更好!他们担心的是城中的妻儿老小,家人族人!众人满心焦急,不顾干咳疲惫,以最快的速度向狼烟升起的方向跑去。距离渐近,几乎能闻到浓烟刺鼻的气味。跑在最前的几名杂胡突然停住,指着和氐人厮杀的甲士道:“不对,他们不是匈奴人!”匈奴部落归入柔然,固有的习俗仍不会改变。除了部落图腾,匈奴的髡头就是最大特征。和氐人交战的这些骑兵身着皮甲,多数没戴头盔,可以清楚看到,他们梳的都是索头,分明是鲜卑人的标志!“是鲜卑人!”杂胡惊呼一声,后来的汉人陆续停住脚步。柔然诸部中,东胡鲜卑并不少,甚至柔然王就是东胡后裔。然而,这些鲜卑部落常年游牧在广宁和盛乐附近,很少靠近匈奴部的地盘,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五原,还和守城的氐人打了起来?就算要抢,也不该是抢这里。按照草原上规矩,这可是捞过界!就在众人惊疑不定时,城内的氐人已露出败相。因天热疏于防范,城门很快被攻破。鲜卑骑兵狼突而入,不理城内百姓,专杀守城的氐兵。染虎一马当先。这是投靠秦璟以来的首战,又是他最擅长的进攻,索性放开手脚,尽全力冲杀。顿时如一头冲入羊群的凶狼,弯刀挥过,瞬间鲜血飞溅,带起一颗人头。秦璟并未留在后方观战,而是和鲜卑人一起飞驰入城。长枪横扫,惨呼夹杂着骨裂声,不绝于耳。战马踏过处,马蹄印皆被鲜血染红。“嗷呜——”见到这一幕,鲜卑人齐齐发出狼嚎之声。声音传到城外,竟引得狼群回应。“不好!”杂胡从震惊中回神,焦急道:“他们是慕容鲜卑!他们是在招引狼群!”北地常年战乱,各族政权你方唱罢我登场,交替不断。慕容鲜卑鼎盛之时,一度雄踞六州,和氐人几次大战,生活在边境的杂胡和汉人对他们都有几分了解。从眼前这一幕来判断,这些鲜卑人不打算占据城池,目的仅是劫掠杀人!“等狼群过来,城里的人一个都跑不掉!”杂胡和汉人瞬间红了眼,不惜性命向前冲。冲到一半,忽见有人从城内跑出,竟是背负包裹的亲人和族人。后者认出返回的这行人,匆忙间招手,示意他们快些过来。“入城的是秦氏骑兵!”“快些过来!”“秦将军亲口答应,我等可迁往平州!”出城的人多数面带激动,身后跟着十余名秦氏部曲。和染虎等人不同,他们皆是右衽短袍、外罩皮甲,五官相貌虽有几分深邃,但明显就是汉人。“我等乃秦氏麾下部曲,奉郎君之名,护送尔等前往平州。”城内依旧浓烟滚滚,死在鲜卑人刀下的氐人越来越多。秦璟一枪挑飞氐人队主,待他从半空落下,又策马上前,举枪将他扎个对穿,直接挑在枪杆上,任由鲜血流淌,很快染红整个枪身,乃至他持枪的手臂。见此一幕,鲜卑人再次欢呼。他们敬重勇士,崇尚武力,心甘情愿臣服于强者。 第617章 其子信心膨胀,不按事先制定的计划,蚕食两县即可,而是危逼州城,火烧城门,甚至抢了两个部落首领的女儿!被人打上门,氐人岂能忍?于是乎,杨安一边上表长安,一边点兵出城,不只把杨氏父子的进攻打了回去,更一路追击,直打到东晋境内。战况的发展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如果人人都有桓大司马的军事才华,东晋就不是始终偏安一隅,到灭国都没能统一南北。氐秦的梁州刺使一路南下,横扫杨亮父子的军队,趁机烧杀劫掠。凡氐兵过处,必是十室九空,一片凄惨景象。自七月氐兵入境,到八月被围困城内,杨亮父子的雄心转为担忧,日夜提心吊胆,唯恐援军未到城池已被攻破,自己被斩杀马前,人头悬于城门之上。作为氐秦一方的将领,杨安同样感觉不到轻松。战局上占据优势,不代表事事都能顺心。之前上表送到长安,国主对出兵之举大表赞赏,言其不堕勇武,但是,对他进攻汉中并不赞成。据悉是王猛出言,什翼犍未灭,秦策步步紧逼,氐秦东西都是强敌,且北边又起烽火,而能震慑匈奴的朔方侯突然病死,长安正紧急从各处调兵布防,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将战局扩大,同遗晋起太大干戈。战争的起因在东晋一方,最好的处置办法是将其击退,抢够本就撤兵。觉得面子挽回得不够,还可以给东晋朝廷递国书,再打几场嘴仗。如果占住汉中不走,必会引来东晋全力反扑。桓温刚死不到一年,桓氏正要巩固他留下的势力,定然不肯放弃汉中。此时兵发梁州,甚至进一步占据汉中,必将引来桓氏反击。“桓元子虽逝,北府军仍握于桓幼子之手,权势不减。且桓氏掌控荆、江等州,不会坐视梁州被下。届时,杨刺使兵陷遗晋,仇池空虚,难保什翼犍和吐谷浑不会趁虚而入。”东晋要防备强邻,氐秦也是一样。因某只蝴蝶振动翅膀,苻坚未能如历史上一般攻下邺城,接收慕容鲜卑的财富和治下人口,加上秦氏不断在东边蚕食,柔然时不时又要在北边敲一棍子,日子很是不好过。好不容易打下张凉,派去镇守姑臧的什翼犍又反了,哪去说理?王猛如能出征,什翼犍之辈根本不足为据。问题在于,王猛久病在床,朝会都撑不下整场。入宫觐见尚且勉强,带兵出征?走不出长安,可以直接预备丧事。苻坚还算听劝,知道东西两边的麻烦都不小。自己派人袭击昌黎,差点杀了秦策的两个儿子,此仇不报,根本不是秦策为人。至于什翼犍,假意称臣,每年入贡三瓜两枣,实则牢牢盘踞姑臧,咬死不向氐秦低头。如果派出大军,自然能灭掉代国。可姑臧后边有西域胡,南边有吐谷浑,北边有敕勒部,苻坚稍有举动,就可能引来连锁反应。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王猛这样的大才,不可能做到方方面面妥帖,事情只能一直悬在这里,捏着鼻子接受代国入贡,每天在长安狠锤什翼犍木人。这个情况下,杨安实不宜在汉中久留,捞够本就跑才是上策。偏偏杨亮父子固守城池,杨安耗在城下的日子越来越多,损失越来越大,实在不甘心就此撤走。晋兵攻到仇池,差点火烧城门,不能在对方的城内放一把火,回去之后必定要被同僚笑死!虽是汉姓汉名,杨安却是不折不扣的氐人血统。见梁州城久攻不下,彻底激发了骨子里的凶狠,不顾长安下令撤兵的旨意,执意要攻入梁州城,扫平杨亮父子。结果如王猛预料,桓氏接到杨亮的求救,立刻点齐兵将,飞速前来救援。带兵的不是桓豁也不是桓冲,而是桓温的嫡子桓容。桓容在进兵途中,路过荆州时,消息已飞速传往长安。边界州郡岂能没有几个探子。探子不认识桓容,却能认出他乘坐的车驾品级,据实上报,王猛不顾病体,连连催促苻坚再下旨意,务必要将杨安召回来!可惜旨意没到,桓容的援兵已经到了,正赶上杨安派兵攻城,战况最胶着之时。桓使君一声令下,武车被推到阵前,迅速排成三列,挡板全部升起。“放箭!”氐人蜂拥城下,是最好的靶子。箭雨挟风声袭来,如一团黑云自半空坠落。耳闻破风声,氐兵疑惑抬头,瞬间瞪大双眼,满脸都是惊恐。“敌……”不等“兵”字出口,箭雨倏然飞至,当场穿颈而过。劲道之大,竟将人牢牢的钉在了地上。嗡——好似强兵控弦,又似密集的蜂群。凡被箭雨笼罩,非死即伤。城门前很快倒伏一片尸体,战场上的喊杀声为之停顿两秒,更突显箭矢飞来的凌厉,森冷、冰寒、骇人!“放箭!”州兵再次拉动机关,三轮箭雨连续袭至,东门处的氐人留下百余具尸体和遍地哀嚎,纷纷抱头鼠窜。典魁和许超等率领的队伍恰在此时袭至,几尊人形兵器抡起枪矛,挥起长刀,不闻惨叫声,血雨已遍洒脚下。实事求是的讲,杨安麾下战斗力不弱,甚至称得上强。奈何攻城大半日,耗费力气不小,已逐渐露出疲态,加上援兵突然抵达,又是兵出奇招,招呼不打一声,直接就来数轮飞矢,当场将城下的氐兵射懵了。先是东门,然后是北门,最后是西门。 第619章 双足落地,桓容向杨亮还礼,目光转向站在杨亮身侧的官员和豪强,微微颔首,五官俊秀,笑容温和,活脱脱一个儒雅郎君。众人不免有一阵恍惚。无论怎么想,都无法将这个俊雅郎君同血腥的战场联系到一起。见到桓容的态度,杨亮暗中松了一口气,向桓容介绍同行之人,提到领兵袭仇池的儿子时,小心观察桓容的神情,只见他双眼微瞪,表情略有些复杂,却不像是震怒。不想儿子被问责,杨亮咬咬牙,当下弯腰,希望桓容能网开一面。字里行间的意思,只要能保住儿子,他父子必投向桓氏,唯桓容马首是瞻。“杨使君快请起!”桓容扶起杨亮,心知自己刚刚走神,给了对方错误认知。好在错有错着,不用他费力开口,对方已拍着胸脯打下包票,主动跳进碗里。祸的确是这对父子惹的,上表朝廷,罪过绝对不小。当然,如果杨亮父子能打下仇池,结果就会完全不同。现实是他们没有打下地盘,反而引得氐人兵临城下,损兵折将,致使境内百姓遭难。换成几年前,桓容必不会帮忙隐瞒,现如今……桓使君暗中叹息,面上带笑,当着梁州文武和豪强的面,托住杨亮手臂,温言劝慰。没有当场将话说得太过明白,释放的善意却做不得假。如此一来,不只杨亮父子,同行的文武豪强分明都有几分放松,不再如先前紧绷。此番出兵仇池,绝非杨亮一人独断,梁州上下或多或少都有牵扯。桓容可以不管杨亮的请求,但这样一来,就会站到州内官员和豪强的对立面。左右衡量,只能折中选择,保下杨亮父子,至于其他,可留待以后再议。一番寒暄之后,杨亮请桓容入城,为其设宴洗尘,却被后者婉拒。“氐贼此番退去,难保心有不甘,率兵再至。容欲驻兵城外,同杨使君彼此呼应,遇敌来袭自能从容应对。使君此刻回城,可加固城防,如人手不足,容可借兵三百。”桓容笑容温和,诚意十足。杨亮感激涕零,收下桓容借出的三百甲士,率众人返回城内。目送一行人返回,桓容重新登上武车,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回想方才走神,不禁摇头失笑。这事真不能怪他,谁知道杨亮会给儿子起名叫杨广?不过,从某些方面而言,这两位倒也有相似之处。爱美人是一则,独断又是一则。如果不是杨广信心膨胀,而是依照杨亮的计划执行,或许就没自己什么事了。“世事难料啊。”第一百九十二章 攻入武都杨安率兵围攻梁州城,多日不下,反被桓容所部击退,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回大营。此时,撤兵的旨意已送至营中,杨安手捧竹简,扫视左右部将谋士,表情阴郁,许久一言不发。众人暗递眼色,知晓使君心有不甘,不愿就此撤兵。事实上,不是援兵赶到,梁州城眨眼就要攻破,大把的金银绢帛、大批的粮食人口就在眼前,换成谁都不会甘心。问题在于,遗晋援兵赶到,且战斗力明显不弱。今日接战,大军死伤超过八百,逃散的更是超过五百。营中人心涣散,全无斗志,继续和对方打下去,未必能捞到多少好处。为今之计,是尽速撤回仇池,最大程度的减少损失,日后再来找回场子。反正抢也抢了,杀也杀了。杨广带兵火烧城门,仅仅是面上不好看,并没造成太多实际损失。反观己方一路南下,抢到的金银绢帛不在少数,从将官到士卒,全都不大不小的发了一笔财,就此撤兵算不上亏。唯一感到郁闷的,大概只有女儿被抢的部落首领。奈何赞同撤兵的占到多数,只能黑脸坐着,愤懑的不发一语。别人都不想打下去,自己叫嚷着拼命,十成要犯众怒。有杨刺使的支持?长安连下两道旨意,刺使也不能明摆着抗旨。如若事后追究,杨安不想担责,把自己推出去顶罪,部落上下都要遭殃!氐主常轻罚重罪,但多数时间都是“外人”。换到氐人部落,绝对是铁腕统治,想想都是心惊。“尔等怎么看?”杨安出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做出头的椽子。杨刺使明显不想撤兵,谁先开口谁倒霉。但要违心的坚持出战,绝对做不到!大家都不是傻子,送死的事没人愿意干。许久无一人答话,杨安脸色更黑,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此时此刻,他不免有些后悔。接到旨意的当时,他就想下令拔营,可之前叫嚷着不下梁州城誓不罢休,立即改口又觉得没面子。结果众人会错了意,以为他要“决战”到底,没人敢触霉头,自然不会主动出声,给出台阶。没台阶可下,杨安不免尴尬。越尴尬脸越黑,脸越黑误会越深。最后,杨刺使面沉似水,帐中落针可闻。先有桓容走神,后有杨安脸黑,要么说,身在高位不是件容易的事,万一被人会错意,后果实难预料,闹不好就要走向另一个极端。桓使君运气好,沉默半晌就能心想事成。杨安却属于霉运当头那一类。军帐之中,无人领会杨刺使对面子的顾虑,只想保全自身,低着头不出声,使得气氛更加尴尬。 第621章 伙夫将包子硬塞到对面人的怀里,笑道:“我也是关中人,早年为躲兵乱跟着大君跑去幽州,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说起来,咱们一个姓,又是一个县里的,八成还连着宗。只是我出去的时候年纪小,委实记不得太多。”说话间,见梁州兵捧着包子不动嘴,干脆将蒸饼也递过去,抢过对方手里的硬饼,撕开泡在汤里。“使不得……”“使得。”伙夫咧开嘴,“桓使君没到幽州时,日子可不像现在,常是饥一顿饱一顿,饿肚子的时候多,能吃上半个硬饼都不容易。”硬饼泡在汤里,勉强能入口,咬一口仍是咯到沙子。伙夫呸了两声,看向蹲在身边的同乡,道:“不是我说,一样都是拼命,看看桓使君,再看看……唉!”话不用说得太明白,梁州兵已然沉默。许久方叹息一声:“说起来,杨使君是个好官,镇守梁州这些年,总能保得一方安稳。日子难些总比丢掉性命要强。问问北边逃过来的,那都是些什么日子。”“要不是南郡公,关中可还在氐贼手里。”一个幽州兵嘟囔一声,插嘴道,“再说了,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桓使君没到幽州前,州内是个什么样子?连梁州都未必比得上。现如今,谁不知盱眙繁华?”“行了,少说几句。”伙夫拦住话头,将州兵打发到一边,“兄长别介意,他年纪小,说话冲。”梁州兵摇摇头,扯扯嘴角,在伙夫的执意下,拿起包子咬了一口。软乎乎热腾腾的面皮,包裹着肉汁的馅料,嚼了两嚼,满嘴喷香,嘴角都沾着油花。咕咚一声,旁边的士卒咽了口口水。伙夫装作没看见,告罪一声起身离开。一个包子和两个蒸饼开始在一伍人手中传递,每人只咬到一口,滋味却浸满味蕾,禁不住连连舔着嘴角。说起来,他们都多久没尝到肉味了?军中的伙夫煮汤,哪像幽州兵一样大块剁肉,有两根骨头就算谢天谢地,多数时候,都是用盐布和醋布在汤里滚一下,就算是白水有了味道。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嘴上说的好,心中总归不是滋味。“伍长,”一名中年士卒凑过来,身材高大,右脸颊横过一道伤疤,皮肉翻卷,很是骇人,“幽州兵的日子这么好,咱们却要嚼硬饼!”伍长没说话,只是沉默的看着前方,神情不明。“要是梁州也归桓使君……”“噤声,你不要命了?!”说话的士卒瑟缩一下,没有再开口,表情却透出几分不服气。同样的情形,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杨亮每日忙碌,无暇也无心关注底层士卒,有将领和官员察觉不对,不知为何,并没有向上禀报。日复一日,梁州城内渐成一股暗流。等杨亮父子察觉,墙根早被挖开,形势已不可逆转。宁康元年,九月杨安下令撤兵。为避免被晋兵追击,故意虚晃一枪,做出要再攻梁州城的架势。杨亮不敢轻忽,堵住城门,将州兵全部调上城头。他此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哪怕察觉氐人此举有异,也不打算冒险追击。桓容则不然。根据斥候回报的消息,知晓杨安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准备撒丫子跑路,立刻铺开舆图,同贾秉简单商议,派出骑兵追袭,并以武车开道,死死咬住氐人的断后部队,务求不放过一人。“这两座小县可以拿下。”贾秉口中的小县,属武都郡辖下,虽然贫瘠,位置却十分重要,堪谓郡治所的门户。如被桓容拿下,杨安必不会坐视,早晚要调兵遣将,将地盘重抢回来。“有战事,明公才能派兵常驻。”贾秉浅笑道,“朝廷追究,无需明公开口,县内官员百姓即会陈情,请求明公驻军。”当年桓大司马攻下汉中,百姓牵牛担酒相迎,老者哭诉,“未知能再见官军!”桓容接过桓大司马衣钵,再下武都之地,当地的汉人必将喜迎,可谓恰逢时机,更是人心所向。建康如要追究,关中人的口水就会淹死朝廷上下。“既如此,无妨将成县也占下来。”桓容微微一笑,道,“把杨安赶回仇池,切断他和长安的联系,不只能保汉中,梓潼等地也将安稳。”“如此行事,所需兵力定然不少。”贾秉道。“我知。”桓容点点头,“日前氐贼肆虐,火烧麦亩,梁州损失不小。今将入冬,汉中之地恐将缺粮。秉之可草拟一份征兵令,征郡县壮丁。”粮食房屋被烧,冬季定然难熬。桓容此时招兵,是解众人之急,又能向氐贼报仇,应征者定然不少。“杨刺使恐生猜忌。”贾秉口中提醒,表情却无半点担忧。准确点说,更像是跃跃欲试,期待杨亮父子能搞出点事。“无妨。”桓容翘了下嘴角,“我会同杨使君好生商议。”杨广的事还悬在半空,杨亮如果聪明,就该知道如何选择。再者说,他之前已经保证,必要唯桓容马首是瞻,如今正是验证的机会,也好让州内官员豪强看一看,桓某人言出必行,却不是能随便糊弄。前脚投靠后脚反水,后果会相当严重。计策既定,桓容迅速调兵遣将,更亲上武车,率兵追袭氐贼。杨亮立在城头,见城外烟尘滚滚,大军似洪流奔涌而去,表情复杂,心中很不是滋味。“阿父,氐贼攻城是假,撤兵是真,大好时机不可错过!”杨广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如此功劳,不可让那桓氏小贼全部抢去!” 第623章 “回使君,某出身拓跋鲜卑,乃秃发部。”为保住部落中人,鲜卑首领不敢激怒桓容,完全是有什么说什么。“拓跋鲜卑?”“是。”鲜卑首领继续道,“永嘉年间,我部曾于草原游猎,被敌部所摆,被迫迁移。先投慕容鲜卑,后转投氐人,被安置在武都郡,为氐人守城。”“尔部现有多少人?”“壮丁不足四百,余下尽是妇人孩童。”鲜卑首领顿了顿,继续道,“妇人和半大的孩童皆能开弓,如要临战,亦能一用。”桓容没有继续向下问,仔细打量着鲜卑首领面上的图腾,摩挲着藏在袖中的荷包,斟酌一番,终究没有当场取出。还不到时候。“尔等既然弃刀下马,我自会遵守承诺,不追究尔等家人。”“谢将军开恩!”鲜卑首领跪在地上,单手用力的捶着胸口,“秃发孤愿向天神发誓,只要将军不弃,愿为将军手中刀剑!”桓容差点咬到舌头。难怪这位能带着部落游走各方,这份眼力价和反应能力非寻常可比。他还没有开口招揽,竟是主动纵身一跃,准确的跳进碗里。不过,立场转变得如此之快,忠诚度实在有待商榷。不用等到日后,就在当下,桓容完全可以肯定,没有足够的利益维系,秃发孤绝对会和背叛氐人一样背叛自己。打量着满脸诚恳的秃发孤,桓容挑起眉尾,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秃发首领倒是识时务之人。”“不敢当将军夸赞。”不知是真听不出话中隐含之意,还是脸皮厚到故意忽略,秃发孤继续顺杆爬,拍着胸口道:“只要将军愿意收留,我等必为将军冲锋陷阵,绝无二话!将军如要进攻仇池,我等愿为将军带路!”“此事再议,现下倒有一事劳你去做。”桓容笑意微淡,命典魁和许超将人押到城下,对城中守军喊话,令其放下兵器,打开城门。“桓使君有言,放下兵器,打开城门,留尔等性命!”成县虽不大,却是武都郡治所所在。杨安南下攻打梁州,武都郡太守随之出兵,想借机捞点便宜。不想便宜没捞多少,遇上桓容当头一棒,杨安率大军撤退,武都郡太守只能跟着一起跑。路过成县不入,唯恐被晋兵追到。太守不在治所,郡内事务一概交由主簿打理。知晓城外战况,郑主簿险些当场骂娘。“您看?”几名贼曹和议生候在堂下,都等着主簿拿主意。左右看看,年约四旬的郑主簿苦笑一声:“大军溃败,太守过县城而不入。拓跋部投降,晋兵就在城外,以诸位看,仅凭城墙可能挡住晋兵?”众人缄默,都是心知肚明,不想死只能开城门。杨安事做得不地道,武都太守胆小逃窜,他们区区几个职吏,为何要一门心思的送死?“仆等听郑主簿调遣!”一名议生出言,余下众人纷纷附和。在场人中,郑主簿品位最高,官位最大,是死守还是主动打开城门,自然要由他来决断。成县纳入东晋版图,他们的好处自然少不了;如果被氐秦夺回,有郑主簿在前顶锅,他们位卑职浅,不过附和“上官”,不能反对而已。猜出众人的打算,郑主簿心头发紧,狠狠磨着后槽牙,恨不能当场拔剑,将眼前人全部捅个对穿。不到两息,有健仆匆匆来报,城外射入飞箭,箭上带有桓容手书,劝城内莫要负隅顽抗。“此中有言,如开城门,可保我等性命无虞。”视线扫视众人,郑主簿冷冷一笑,翻过绢布,在背后写下愿开城门、弃胡投汉之语,旋即签名落印,并按上手印。“诸位既言事情由我决定,那么,便在此绢上落印吧。”无论日后如何,这张绢布就是众人转向晋军的证据!想让他背锅?可以。但别忘了,大家都不是什么善人,豁出去,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别想跑!众人明显有些迟疑,郑主簿却是好整以暇,手指点着桌面,不忘开口道:“诸位,事情至此,如何选择当做决断。非是郑某过于谨慎,实是关乎全家乃至全族性命,不得不如此。”甭管日后如何,现在大家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有这份证据在,谁也别想见势不妙开溜,更别想奔向仇池。不然的话,消息传出去,十成会死得更快!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有一名门下贼曹上前,写下名字,按上手印。签字落印的人越来越多,仅有一名议生犹豫不决。被冰冷的视线扫过,眼角窥到同僚的手已按在剑上,议生紧张的咽了一口口水,僵硬的迈出脚步,上前签字落印。简单的几个动作,衣襟却被冷汗溻透。“怎么,胡议生还有顾虑?”郑主簿眯起双眼,提出开城门的是他,犹豫不定的也是他,说他没有异心,简直是笑话!“仆万万不敢!”胡议生脸色发白,汗水流得更急。生怕郑主簿骤起杀心,将他斩杀当场。 第625章 “明公放心,仆出身武都,家族扎根于此,此事无需多时就能办好。”说到这里,郑主簿话锋一转,道,“仆有两子,虽不好读书,却有一身不错的骑射本事。如明公不弃,请许其入州兵为一士卒,为明公冲锋陷阵。”此举貌似“求出身”,实则是“送子为质”。既决心投靠桓容,该有的表示绝不能少。郑氏不被南方士族承认,却也算是一方豪强,要不然,也不会以汉人的身份被氐人重用。桓容看一眼贾秉,后者不着痕迹的点头。郑主簿主动送子入州兵,是为让双方安心,桓容自然要将人收下。有能力就用,实在没能力,随便授给闲职养着就是。主意既定,桓容接受郑主簿所请,征郑氏郎君入州兵。“谢明公!”郑主簿再次行礼,脸色仍有些白,人却已投袂而起,同先前的战战兢兢大为不同。就在桓容忙着追击杨安时,远在梁州的杨广却迎来一个意外的客人。看着坐在客室中,做商人打扮的文士,杨广不禁皱眉,握紧腰间佩剑。文士不以为意,放下漆盏,笑道:“数月不见,郎君别来无恙?”嘡啷一声,宝剑当场出鞘,剑锋架在文士颈间。“休以为我不会杀你!”文士淡定自若,仿佛脖子没有被宝剑抵住,仍是笑道:“郎君如要杀我,就不会瞒着杨使君接我入府。”杨广不言,眉间皱紧。“仆知公子处境艰难,此番前来,是为郎君指一条坦途。”“笑话!”杨广厉声道,“我父乃梁州刺使,此番有击退氐贼之功,我有什么艰难?”文士笑而不语,似看出杨广外强中干。过了许久,直到剑锋逼近喉咙,文士方才开口道:“郎君何必自欺欺人?这梁州城早晚要落到桓敬道手里,届时别说是郎君,便是杨使君都将无处安身。”不等杨广出言反驳,文士继续道:“王丞相有言,如郎君能办成此事,他日北投,必向国主保举郎君。届时,郎君既能出得恶气,又能升官封爵,何乐不为?”定定的看了文士片刻,杨广突然移开宝剑。“说吧,王猛究竟要我做什么?”文士笑了,细长的眸子闪过精光,活似吐着信子的毒蛇。第一百九十四章 计中计“杀了桓敬道。”五个字在耳边回响,杨广瞬间表情阴沉,紧紧盯着谋士,眉间拧出川字,久久不发一语。“怎么,郎君还有顾虑?”文士道。“顾虑?何止是顾虑!”杨广连声冷笑,回身坐到文士对面,一字一句道:“吕延,你莫要仗着有几分才干,跟着王景略学过几天兵法,就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郎君何出此言?”被当面讥讽,吕延丝毫不以为意,更没有半点怒气,依旧面上带笑,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何出此言?”杨广猛地握拳捶在地上,似一头凶狼般盯着吕延,恶狠狠道:“杀了桓敬道?说起来倒是轻巧!不提如何下手,单是我杀了他后是何下场,能不能平安走出梁州城都未必可知!什么封爵,什么拜官,不过都是笑话!”人死了,要官爵何用?“郎君误会了。”吕延叹息一声,解释道,“王丞相视郎君为英雄,实是诚心招揽,岂会让郎君白白送死。”“哦?”杨广满脸不信,手又按在剑柄之上,阴沉的盯着吕延,道,“开口就要我杀了桓敬道,不是白白送死又是什么?”“王景略倒是打得好主意,我杀了桓敬道,再被幽州兵斩杀,梁州城必生大乱,甚至波及荆州、江当地。倒时,他自可以调兵遣将,趁乱挥师南下,一举拿下梁州,甚至攻入荆州!”“吕延,我固然没有大才,却也不是三岁小儿!”吕延连连摇头,想要开口边界,却找不到插言的机会。杨广越说越气,额头鼓起青筋,怒道:“我方才说莫要当天下都是傻子!如今桓敬道带兵在外,随时可能攻下仇池,纵然不下,亦有数县可纳入梁州。届时,幽州兵挡在城外,我如何能逃得出去?!”“你们分明是想借刀杀人,再举石断刀,一石二鸟!”“郎君,听我一言可好?”吕延收起笑容,正色道,“事情绝非郎君所想,实是误会。”“当真是误会?”杨广满面讥嘲,硬声道,“让我杀桓敬道,明摆着氐兵将败。你们对付不了幽州兵,就试图诱我做替死鬼,休想!““郎君,此言过了。”吕延摇头道。“过了?怎么叫过了?”杨广继续冷笑,嘡啷一声宝剑出鞘,二度架在吕延的脖子上,阴沉道,“吕延,王景略真是算无遗漏,可能算到你将如何?”“郎君何意?”“如果我拿下你,交给桓敬道,是否是大功一件?”杨广满面讥讽,道,“氐贼太尉吕婆楼之子,怎么说也值得千两黄金,看在这件大功,说不定家君仍能稳坐梁州刺使,我也可为一地太守。”吕延的神情终于变了,和杨广对视片刻,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杨广点明他的身份,未必是真想将他当场拿下,或许只是在讨价还价,为自己争得更多好处。如若不然,现下就该有虎贲破门而入,将他五花大绑送到杨亮面前。脑中转过几个来回,吕延忽然放松表情,笑道:“郎君何必试探于我?无妨告诉郎君,既请郎君动手,自会安排下接应,事成之后亦有替罪之人。郎君稍作准备,既能从容出城。” 第627章 话音落下,吕延自怀中取出一只陶瓶。瓶身不大,以蜡封口,内中藏着什么,不用说也知道。“一勺入酒,即可封喉。”吕延放下陶瓶,杨广迟疑不定。良久之后,终于压下心中犹豫,绷紧腮帮,将陶瓶纳入袖中。“郎君明智!”“别着急,我还有一个条件。”杨广开口道。“郎君尽管说。”吕延现出笑容。“你说州治所有氐人的探子,红口白牙,没有任何凭据。若是扯谎,我也无从查证。”顿了顿,杨广一字一句道,“我要你留下一份书简,写明王景略之前承诺,落你签名私印。”“这……”“怎么?有顾虑?”杨广逼视吕延,“这个条件不算过分,如果这都做不到,之前所言全部作罢!来人……”“且慢!”吕延拦住杨广,道,“郎君莫急,仆答应就是。”“善!”不用婢仆伺候,杨广亲自为吕延取来竹简笔墨,看着他落下字迹,盖上私印,确认无误,方才满意点头。“仆不日将启程北还,到了长安,定将郎君相助之意报知国主和丞相。”“好。”杨广颔首道,“我不能亲自送吕兄,见谅!”“郎君客气。”吕延起身行礼,由健仆引路,离开杨广接待他的别院。他前脚刚走,客室的墙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继而,木质墙壁忽然向一侧滑开,现出一间暗室,室内赫然坐着杨亮!“阿父。”杨广上前两步,双手递过吕延留下的竹简。“果然让阿父料对,氐贼生出奸计,欲取桓敬道性命,意图乱梁州,挑拨桓氏,使建康生乱。”杨亮走出暗室,坐到杨广之前的位置上,道:“阿子坐下。““诺。”“你此前对桓敬道颇有怨愤,此番可已放下?”杨广不言,拳头死死握住,许久长吸一口气,到底没有在亲爹面前扯谎。“回阿父,儿仍不满桓敬道。但是,儿生于汉家,忠诚的是汉室!与桓敬道之争是一回事,与胡贼沆瀣一气则是另一回事。”咬住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杨广声音低沉。“无论梁州是否还在阿父手中,无论儿是否能泄出胸中怨愤,儿始终记得,儿是汉家子!”话落,杨广稽首,额头触地,久久不起。他的确是心胸狭隘,刚愎自用,喜好争功,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始终能牢记自己的身份。他是弘农杨氏子孙,是汉家子!投胡?绝不可为!不言日后录于史书,便在当下,杨氏必当被万人唾弃,他会成为全族的罪人!杨亮缓缓起身,按住杨广的肩头,沉声道出一句话:“此事之后,我会上表朝廷,请辞梁州刺使。”“阿父……”杨广瞪大顺眼,想要出言,却被杨亮止住。“桓敬道少有美名,怀经世之才,今统辖两州,手握雄兵近万,我观其志,未必下于其父。”杨亮收回手,看着前露惊色的杨广,道:“桓元子早年英雄,晚年却被声名所累,且为兵家子,不为建康士族所接纳,桓敬道则不然。”“阿父,”杨广咽了口口水,“他……”“桓敬道有晋室血脉,其母乃晋室大长公主。早年师从于周氏大儒,得良才美玉之评。”“海西县公在位时,台城一度传出流言,为父未掌十分,却也知晓五六分。”说到这里,杨亮突然停住,神情很是复杂。“阿子,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语毕,杨亮深深叹息,“让人看着吕延,州治所内自有为父,小心莫要露了痕迹。”“诺!”“依其所言,长安恐要出兵。需遣人驰往武都,给淮南郡公送信。”“诺!”“待淮南郡公归来,说不得还要演上一场好戏。”杨亮背负双手,冷冷一笑,“苻坚王猛如此小看我父子二人,总要让他们吃下一记教训!”杨广再次应诺,表情中浮现一抹狠意。与此同时,秦璟率骑兵攻入朔方城。 第629章 看看被赶回仇池的杨安,之前赫赫扬扬的围困遗晋梁州城,如今却是丢盔弃甲,连手中的地盘都保不住。如果晋兵打死不退,估计会过不去这个冬天。哪怕晋兵退去,他也未必得好。之前抗旨不遵,如今被晋人打上门,失地弃城,国主第一个不会放过他。想到这里,帐中气氛更显凝重,几人都是暗中叹息,嘴里的肉汤都没了滋味。对氐人来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国主纵然有雄心壮志,奈何被四面包围,处处危机,自保尚且困难,遑论集结兵力南下。肉汤喝完,一股热气从腹部升起。吕光咳嗽一声,促众人打起精神。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去朔方迎敌,距北边越近,遇上秦璟的机会越高,这样士气低迷,实在不利于战况。“若方向没错,此处距朔方城不到二十里。”吕光铺开舆图,点着靠近边境的几处城池。舆图画在羊皮上,线条粗犷,边缘处泛黄,和桓容手中的相差十万八千里。饶是如此,吕光仍十分小心,视若珍宝。氐秦立国二十载,氐人能征善战,在绘制舆图等方面却始终没有进展。全靠王猛一人,非得把他累死不可。若非如此,苻坚也不会仿效幽州,设立技学院。可惜成效不大。到头来,很可能又是百忙一场。商定明日路线,几名幢主便告辞离开,各自下去休息。帐帘放下,偶尔从帘缝中吹入一丝冷风,带得火苗在盆中摇曳,映在帐篷上的影子随之摇动,很有几分诡异。吕光收起舆图,起身动了动胳膊,唤部曲进帐,三两下除掉铠甲,换上一件皮袍,便合衣躺在榻上。很快,大地被黑夜笼罩。天空中聚拢乌云,银月星光不见踪影。巡营的兵卒踏雪走过,脚下咯吱作响,呼出的气息凝结成白雾,挂上眉毛,都是冷得直缩脖子。见队主不在,立即奔到篝火旁,打算偷会懒,等暖和过来再说。营中尚好,在营门前放哨的兵卒几乎冻成冰人。实在不敢握牢长矛,唯恐掌心被冻住,带下一层皮肉,干脆用一层粗布垫着,用力踏着双脚,遇到冷风吹过,牙齿咯吱作响。到后半夜,雪渐渐停了,朔风却变得更冷。巡营的士卒匆忙跑回帐篷,叫醒轮值的同袍,顾不得脱去冰冷的皮甲,一股脑的钻进毯子里,感受着难得温暖,不由得表情舒展,总算是“活”了过来。被叫醒的氐兵打个哆嗦,不满的嘟囔几句,用力搓搓脸,不情愿的穿上皮甲,抓起长矛,就要走出帐篷。刚掀开帐帘,迎面就是一阵冷风,吹得人一个踉跄,倒退两步,险些坐到地上。迷糊的脑袋终于清醒,刹那间睡意全消。氐兵站起身,听着身后传来的嘲笑声,一股火气陡然上涌,立刻转过身,大骂道:“汉奴子,好胆!”笑声瞬间停住。被骂的氐兵涨红了脸,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前者的衣领,怒道:“你说什么?!”“什么?实话!”骂人的氐兵不以为意,嘲讽道,“区区一个羊奴之子,也敢觍颜部落勇士!你母是抢来的汉奴,你不是汉奴子又是什么?!”眼见要打起来,帐中的其他人非但没有上前阻止,反而纷纷看起了好戏。就在这时,帐外忽起一阵嘈杂声。紧接着是慌乱的人声,伴着嗖嗖的破风声,隔着帐帘仍十分清晰。嗖的一声,几人所在的帐篷似被击中,一股刺鼻的烟气飘入鼻端,又是嗖嗖两声,帐顶亮起火光。“袭营!”几人不敢犹豫,甚至来不及穿上皮甲,抓起兵器就跑出帐篷。好在他们反应快,如若不然,必定会被倒塌的帐篷压在底下,就此陷身火海。营地中,数不清的战马左冲右突,马上骑士放开缰绳,仅用双腿夹住马腹,双手开弓,一支接一支火箭射向帐篷。遇氐兵拦截,直接向后一仰,或是侧身一悬,期间照样射出箭矢,面前的氐兵尽数中招,瞬间成为火人,拼命在地上翻滚,发出凄厉的痛呼。这样精湛的骑术和箭术,唯大漠上的部落才有。“是匈奴人!”“还有鲜卑!“敕勒!”氐兵被激起血性,不惧生死,拉起绊马锁,横起长矛,就要将闯入营内的骑兵拦截下马。遇有骑兵中招,立刻一拥而上,将人斩杀当场。营地中的帐篷被大火点燃,火光通亮,半个天空都被染成橘红色。吕光顾不得穿上铠甲,抓起长刀冲出帐篷。横刀杀死两个袭营的杂胡,跃身跨上战马,猛地一踢马腹,向战况最激烈的地方冲去。“将军,是吕将军!”主将出现,氐兵顿时士气大振,纷纷聚到吕方身后,同袭营的骑兵拼死搏杀。连斩数名骑兵,吕光手中的长刀卷刃,随手扔掉,就近抓起一杆长矛,警觉身侧破风声,匆忙躲闪,堪堪架住两把飞来的长刀。 第631章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仇池城破桓容想过,此番带兵追到仇池,长安肯定不会坐视。派出援兵或是围魏救赵,让他担忧身后、投鼠忌器,都是不错的办法。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王猛竟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杀了他,引梁州生乱,继而挑拨桓氏和建康?想到这里,桓容不禁摇头。这压根不像是王猛的作风,难道他真的已经病入膏肓、回天乏力,才想出如此阴损的法子?想着想着,桓容不免有些走神。贾秉连续叫了他三声,都没有得到回应。“明公?”贾舍人提高声音,“明公!”桓容终于回过神来,看着皱眉的贾秉,讪讪的点了点头,道:“秉之有事?”“今岁天寒,仆夜观天象,恐近日将有雨雪。是拿下仇池还是退回武都,明公可有决断?”贾秉的话颇有深意,并非仅指天气。桓容思量片刻,没有马上出声,而是将捏在手里的书信递给贾秉。“这是?”“梁州刺使送来的消息。”桓容沉声道,“我领兵在外,长安派人潜入梁州城,意欲说服杨广谋刺于我。”“什么?!”贾秉神情顿时一变,显然没有料到,长安会想出这样的主意。他和桓容的观感一样,此事完全不像王猛的作风。然而,看过书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王猛病中无奈,的确用了毒计。“这不似王景略素日所为。”王猛投靠氐人,早年的名声和一身才学都做不得假。以他素日所行,该是堂堂正正,从战场上一决胜负;要么就是趁桓容孤军北上,派兵拿下成县,截断粮道,借机扰乱军心。在背后下手,甚至是毒杀,实在无法想象。“时不待人,英雄终归争不过老天。”桓容突发感慨,不只是为病中的王猛。贾秉许久没有出声,待桓容神情稍缓,方才开口道:“明公,信上言,吕延口称返回长安,实则在梁州城潜伏,是否该趁机动手,暗中将他拿下?”“不急。”桓容摇摇头,道,“杨使君送来书信,不可能没有应对。当务之急,先下仇池城,余下等入城再议。”“明公决定攻城?”“对。”桓容转身笑道,“礼尚往来。”长安送他如此大礼,没道理不回送。至于苻坚王猛会怎么想,是不是更欲杀他而后快,并不在桓容考虑。反正已经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如将刺扎得更深些,让他们日夜难安,行走坐卧都不安稳!“下令营中,尽速埋锅造饭,士卒轮番休息。另拨出五百人赶造投石器和攻城锤,无需避开城内。”桓容一字一句说道,字里行间都带着冷意,“我就是要让杨安看个清楚明白,不打下仇池城,我绝不撤兵!”“诺!”贾秉领命,迅速下去安排。桓容回到武车上,召来送信人问了几句话,随即写成一封短信,交他带回梁州城。“转告杨使君,城内和州治所之事我不插手,但是,吕延必须抓住,无论生死!”“诺!”送信人收好书信,带上足够的蒸饼和水,没有多耽搁,迅速上马离开。为免途中生出意外,桓容特地派出两名州兵护送。马蹄声消失在远处,营地中飘散起蒸饼和肉汤的香味。士卒排队用膳,领过蒸饼和肉汤,立刻三五一堆凑到一起,顾不得烫,一边吸气一边大口的吃下肚。不足的再去领上一份,吃饱的将碗筷交给厨夫,稍事休息,立刻分成几队,该巡营的巡营,该伐木的伐木,另有一百多人摆开工具绳索,专门制造投石器和攻城锤。有武车运送,这样的器具无需做得太过庞大。同样的,为加快时间,手艺难免粗糙,属于用过一次就当柴火的类型。饶是如此,成排的投石器摆出来,拉动操控杆,吱嘎声响中,木杆猛摇,巨石嗖嗖飞出,照样威力惊人。城头上,杨安身披铠甲,眺望远处大营。看到成队的士卒走出营门,砍伐的树木排成长龙,不久从营中推出数辆投石器,每每摇动,都有石块和木桩呼啸而出。杨安握紧剑柄,越看越是心惊。再观左右,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表情未变,心却不断下沉。桓容此举不是莽撞,实为炫耀武力。他不担心泄露攻城利器。事实上,长安不派援军,杨安又不可能向吐谷浑求援,仇池已沦为孤城。晋兵一日不撤,杨安的危机就增加一分。桓容怒于王猛毒计,决意拿下仇池作为“回礼”。杨安头顶的丧钟已然敲响,仇池城必要易主。是早是晚,仅在攻城的时间,以及桓容是否打算留下俘虏。临近傍晚,天空飘下一阵雨雪。冷风自北吹来,巡营的士卒加上一层厚袄,依旧冰冷彻骨。 第633章 两块巨石落到墙上,随斜坡滚动,数名氐兵躲闪不及,被逼到墙角,惨叫声中,硬生生被巨石碾死。“敌袭!”“晋兵攻城了!”城头的氐兵嘈杂一片,队主想要压制,根本压制不住。城下的百姓立刻生出斗志,看着氐兵满面惊骇,反手抹去溅到脸上的鲜血,笑得格外快意。“纵然今日死了,能看到你们这些狗贼丧命,某也是死而无憾!”“值了!”仇池城外,十余架投石器一字排开,每架投石器旁都有六七个州兵。两名州兵操控木杆,余下以木棍撬动巨石木桩,送进投网。伴随着一声接一声大喝,巨石呼啸着飞向仇池城。几轮投掷之后,陆续有投石器损坏,攻势稍减。城内氐兵壮起胆子探头,又被晋兵推出的攻城锤吓了一跳。“那是什么?!”氐兵见过不少攻城器械,甚至自己也能制造。但是,如眼前这头“怪兽”,别说亲眼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攻城锤底部由武车改造,车厢拆开,车板铺平,能载千斤。车上架有三排木架,架上垂下粗绳,绳子牢牢捆着一截巨木。巨木一头削尖,正对城门。百余名晋兵藏在武车左右,借车前挡板遮掩,不断推动攻城锤前进。车上还立有数名壮汉,每人身上缠着粗绳,手上拉动木杆,明显是准备操控巨木,撞开仇池城门。“放箭!”“快放箭!”见此一幕,城头的氐兵惊骇欲绝。仇池城乃前朝所建,氐人占据之后,仅对城墙做过修整,城门始终没有改变。先时被乱民冲击,绞索已是岌岌可危,再被这头“怪兽”冲撞,怕是东城必将洞开。“放箭!”队主嗓音嘶哑,声音赫然变调,透出无尽的恐惧。城头的氐兵顾不得乱民,纷纷搭弓射箭,要将推动攻城锤的晋兵射杀在当场。可惜车前立有挡板,遇箭矢飞来,晋兵又举起木盾,连成一排长龙,护住头顶。城头飞来的箭矢如雨,却压根伤不到进攻的晋兵分毫。终于,武车推到车门下,车上的壮汉掀开木盾,齐声大喝,身上的肌肉隆隆鼓起。巨木被向后拉动,旋即猛击向前。锋利的尖端撞向城门,轰地一声巨响,木屑飞溅。与此同时,千名晋兵扛着攻城梯,借投石器掩护,奋勇冲向城下。典魁和许超带头,钱实和高岵等同样不甘落后。众人无视飞来的箭雨,争先恐后跑到城下,架起攻城梯,单手握紧长刀,奋勇向上攀去。攻城梯上带着长钩,一旦架上城墙,长沟会立即扣死。氐兵无法推开长梯,只能用刀劈砍,要么引火点燃。奈何前者浪费时间,后者压根不起什么作用。这些古怪的攻城梯似涂有特殊材料,遇火竟然烧不起来,几下就能被扑灭。“增援,求援!”城头的氐兵慌了神,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要往其他城门求援,却见南城方向忽然升起浓烟。原来,东城门的骚乱迅速传遍城内,更多的百姓爆发,举着刀枪棍棒冲向城门。同时,桓容兵分几路,一路猛攻东城门,一路扑向南城门。又下令集合随军的羌、羯和秃发鲜卑,守着北城门,遇氐兵逃窜,必要当场斩杀,绝不放走一个!至于西城门,是桓容特地留下的“生路”。仇池地处边界,对面就是吐谷浑。吐谷浑王的行事作风,桓容早有耳闻。跑去他的地界,不死也要脱层皮,未必比战死城下好上多少。诸事布置妥当,桓使君安坐武车,高踞城外一座土丘,眺望城下的厮杀和滚滚升起的浓烟,表情坚毅,眼底涌现几分煞气。“明公,如拿到杨安,当如何处置?”贾秉道。“处置?”桓容头也没回,依旧眺望城内,硬声道,“杀之,首级送往长安。”“明公不欲将其带回幽州?”“带回去做什么?”桓容依旧没回头,只有声音飘散在风中,“事实明摆着,长安已放弃此人,整座城内的氐兵都是弃子。”话到这里,桓容顿了顿,方才继续道:“留他在仇池,不过是为拖住我,恐怕还有削弱我手中兵力的打算。”贾秉没有出声,静静听着桓容所言。“此战若胜,仇池、武都都将落入我手,是归入梁州还是另设新州,建康必有一番争论。两地太守乃至新州刺使都将被各方紧盯,固然能借机结下盟友,树立的新敌同样不少。”“若是败了……”桓容合上双眼,重又睁开,“别说新得之地,怕是建康会立即向幽州伸手。”一个两个他不怕,但是五个十个乃至几十个,招架起来必要费一番不小的力气。 第635章 因通体由铁制成,且对匠人的手艺要求极高,配备手弩的晋兵不多,仅两百人左右。但架不住手弩可以连射,威力着实不低。十几人集合起来,将幢主和部曲堵在城头,同时按下机关。黑色得弩箭破风未来,部曲接连中箭,一个接一个倒下,临死犹不闭目,狠狠瞪着晋兵。脚下倒伏的尸身越来越多,幢主腮帮抖动,终于不再闪避,推开仅存的部曲,举刀冲向对面的晋兵。嗖嗖两声,肩膀和腰侧一阵剧痛。幢主狠狠咬牙,任凭弩箭扎在身上,一步、两步,足迹已被鲜血染红。这一刻,他不再想着逃生,而是决心死战,用鲜血祭祀天神,用灵魂向祖先证明,他不是懦夫!纵然是死,也要勇敢的同敌人交锋,死得像个真正的勇士!魏起放下手弩,拦住要再放箭的晋兵,横托一柄长刀,迎上浑身染血的幢主。城头陷入诡异的寂静,同城下的喊杀声形成鲜明对比。对战的两人都没有说话,猛地冲向对方,刀锋撞到一处,刺耳的声响似要撕开听者的耳鼓。当、当、当!三击之后,幢主终因失血过多,持刀的手一抖,没能挡住魏起扫过的刀锋,被砍伤右臂,武器瞬间脱手。鲜血如雨落下,幢主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脸上却没有任何恐惧,抬头直视魏起,扬声道:“城灭身死,我已无憾!”魏起眸光微闪,道:“如你愿降,某可上请桓使君留你性命。”幢主摇摇头,继而哈哈大笑,声音中带着无尽的苍凉。笑声中,拼尽最后的力气站起身,前冲数步,猛地跃下城墙。砰的一声,幢主坠落在地,鲜血缓缓从身下溢出,同死去的氐兵混在一起,再分不出你我。魏起看了一眼,重新握紧长刀,高声道:“氐将已死,弃刀跪地者不杀!”话声破开寂静,定格的画面重又变得鲜活。目睹幢主身死,城头的氐兵走向两个极端,部分当场丢掉长刀,跪地投降;部分则咬紧牙关,决意血战到底。攻入城内的晋兵没有手软,同顽抗的氐兵战到一处,直至最后一人倒下,南城门的战斗才宣告结束。城下的百姓再次高呼,汉人和胡人夹杂在一起,看到被押下城的氐兵,都是大声唾骂。几个穿着布袍、发束葛巾的汉子冲上前,抓住两名氐兵,狠狠的施以拳脚。“就是你这畜生!”“阿妹,你睁眼看看啊!”汉子满面怒色、眦裂发指。氐人没有反抗,只用双手护住要害,蜷缩起来,任凭拳脚落在身上。最后是魏起出声,命士卒将人拉开。此时,倒在地上的氐人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满脸青紫,鼻下挂着两管血痕。被晋兵拉起来时,浑身软得面条一样。知晓氐兵的恶行,魏起恨不能亲自斩其于刀下。还是周延提醒他,群情激愤容易生乱,且刚打下城门不久,难保城内没有藏着残兵,谨慎为上!晋兵挡开百姓,分队搜索残敌,清理战场。魏起和周延商议,立即派人禀报桓容,并挑能写字的甲士,以断木为榻,当面为百姓造册。“事急从权。”没有竹简,干脆用粗布。实在不行,可以从在场人手中市换。最要紧的是,借记录众人的姓名籍贯,尽快安抚情绪、平息混乱。另外,在城门前记录,可以顺便排查藏入人群的氐兵,免其趁乱脱逃。效果十分显著。在记录的过程中,有不下二十人被当场揪出。随着录下的人越来越多,这个数字也在不断扩大。南城门晚于东城门被破,战斗却结束得更早。魏起和马良的消息送到城外,东城门才堪堪结束战斗。杨安受伤被擒,辨认出身份,当场被五花大绑,严密看守起来。桓容闻讯,未在城外久留,第一时间赶入城内,登上城头,看到被按跪在地的杨安,向贾秉颔首。后者会意,立即派人搜寻断木,在城门下搭起简易高台。城内百姓聚在台下,见到晋兵奇怪的举动,都不免心中生疑。高台建好,城头巡逻的将兵已换做州兵。桓容步下城头,命人将杨安押上木台。遇众人的目光聚拢,一跃登上武车,扬声道:“晋幽州刺使容,见过诸位父老。”众人早知桓容身份,仍不免被他的年轻震撼。发不染尘、衣不染血,眉清目秀,俊雅无双。偏又暗藏锋锐,眼神扫过,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众人不由得当场一凛,鼓噪声和嘈杂声顿时降下几分。“诸位之前义举,容已尽数获悉,请诸位父老放心,凡城内百姓,容定秋毫无犯。大义有功者,更将受到奖赏。”这番话出口,可以清楚看到,不少胡人都明显松了口气。“此外,杨贼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今拿下仇池,生擒此贼,当斩其头颅,以慰死于他手的亡魂,以抚受其所害的百姓!”“来人!”桓容的话十分简短,简单概括几句,并无意列举杨安素日所行。论起氐兵的恶行,城中百姓比他清楚百倍千倍。与其浪费口舌,不如简单利落,直接一刀咔嚓,更能大快人心。 第637章 最可行的办法,就是将一部分利益分出去,尽量多的拉拢临时盟友。不求对方为自己摇旗呐喊,至少肥肉吃到嘴里,不会转身就翻脸,帮着旁人一起给自己挖坑。“战报需得尽快送往建康。”桓容扫视众人,目光落在贾秉身上,“劳烦秉之。”“诺!”“另外,仇池、武都皆下,定要派兵驻守,并上表朝廷,请选两地太守。”寻常官员可从当地任命,太守一职至关重要,别说建康,桓容都不放心交给当地豪强。若非人手实在不够用,连主簿和主记室他都想亲选。奈何条件不允许,思来想去,只能给江州和荆州送去书信,希望两位叔父能有好的人选。分给外人的蛋糕终归有限,表面看着不错,实际只能是边角。最核心的利益,必须掌握在自己人手里。桓容已成靶子,不能再引更多侧目,干脆分给桓豁和桓冲,叔侄三人一起扛枪,建康士族和郗愔加起来,也要仔细掂量掂量。“还有一事,梁州……”桓容升帐,同麾下文武讨论即将面对的难题,远在梁州的杨亮和杨广父子接到从仇池送回的书信,经过一番商议,悄无声息的派人包围了吕延的藏身处,将他和密会的探子全部拿下。同日,两名职吏被请入刺使府,再没有出来。杨广走进府内暗室,看着一身狼狈的吕延,不禁讽笑道:“数日不见,吕兄一向可好?”见杨广出现,吕延先是一喜,以为对方是要救自己出去。听到他的话,喜意顿散,心中生出不祥预感。“郎君何意?”“何意?”杨广上前半步,隔着木栏,直视吕延双眼,冷声道,“吕延,你小看了我,小看了弘农杨氏!”“你以为我同桓敬道不和,就会改投氐人?”“我乃杨氏子,生于汉家,必当死于汉土!王景略纵能窥破天机,却看不透人心!”吕延满面震惊,猛扑向前,牢牢握紧木栏。杨广半点不受影响,继续道:“我今日来见你,不过是让你做个明白鬼。中原战乱百年,胡族屠杀万千汉人,汉家风骨仍存!”“如王景略之辈,纵有雄才大略,被称贤能,其投靠胡贼,我不屑与之为伍!”说到这里,杨广话锋一转,“还要感谢吕兄提醒,家君严查州治所,该除的已经除掉。另外,有一人愿改投家君,知晓吕兄每隔数日就要向长安递送消息,愿代吕兄执笔。长安不会知晓吕兄失踪的消息,只会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话音落下,看够吕延扭曲的表情,杨广大笑着转身离去。吕延滑坐在地,脸色变了几变,终至一片惨白。第一百九十八章 神来之笔宁康元年十二月,贾秉携桓容上表离开仇池,日夜兼程赶往建康。隆冬时节,北地水道不畅,一行人自陆路南下,过梁州后改行水路,期间短暂停留荆州,同桓豁会面,随后穿行豫州,一路东行姑孰,将桓容的亲笔书信交给桓冲。待桓豁桓冲的回信送往仇池,贾秉继续启程,赶在元月晦日前抵达建康。彼时,杨安的头颅已送抵长安,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朝会之上,苻坚面沉似水,扫视明光殿中,目光如刀,一下下刮得人生疼。满朝文武都低着头,无一人出声。自去岁以来,氐秦霉运当头,边界战事不断,胜少败多。朝堂之上,德高望重的老臣接二连三死去,先是朔方侯,紧接着就是建宁列公,人心愈发不稳。不等苻坚回过神来,太尉吕婆楼又突然病倒。朔方侯年事已高,早晚有这一日;建宁列侯身染重病,也没能熬过隆冬;吕婆楼向来身体康健,之所以会突然倒下,实是接到长子的死讯,一时间禁受不住打击,这才一病不起。思及此,苻坚不免有几分愧疚。吕光死于秦璟之手,派他增援朔方的却是自己。早在朝议之前,他心中已有出兵人选,吕氏父子赫然列在首位。吕婆楼不能轻易出长安,吕光就成了最好的人选。他本以为,秦璟再是能征善战,八千人也足以应付。不求立即将他赶出朔方、五原一带,凭借优势兵力,就此形成拉锯总有可能。万万没料到,秦璟竟会冒大雪行军,仗着熟悉地形的优势,埋伏在大营之外,趁机发动夜袭。整整八千悍卒,不是死伤就是逃散,没跑的都成战俘,被秦璟押送回昌黎。等到大火烧尽,得到消息的边将才派斥候前来往查看。茫茫大雪中,大营所在之处一片狼藉。烧焦的帐篷和飞散的碎屑散落遍地,中间还有倒伏的尸身,早辨认不出生前模样。贪婪的狼群游弋在废墟间,空中盘旋着成群的乌鸦,沙哑的叫声穿透北风,使得人头皮发麻。饶是屡经沙场、见惯生死,照样会被眼前一幕惊到。斥候脸色煞白,腿肚子发抖,压根没有下马,急匆匆掉头返回。遭受火焚的营地被抛在身后,连同氐兵的骸骨一并被大雪掩埋。待到来年雪化,一切的一切都会腐朽成碎渣,融入大地,再寻不到半点痕迹。或许会留下几具烧焦的骸骨,向世人诉说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此战之后,朔方城外二十里几乎成为禁地,商队和游牧的部落途经此处,百分百都要绕路。实在绕不过去,也会远远扎营,小心的念几句“天神”“道祖”。 第639章 城墙之内,战中损毁的房屋多被修补。有过并肩作战的情谊,汉、胡的界限不再如之前泾渭分明,豪强富户纷纷慷慨解囊,帮助城内百姓渡过难关。桓容下令打开粮仓,将氐兵抢来的粟米谷麦尽数发下。同时在城内广贴告示,雇佣壮丁建造城池,每日有一顿膳食,工程结束另有工钱;征兆州兵,不分胡、汉,经过筛选,成功入营者,饷银待遇同幽州州兵一般无二。这样的告示贴出,引起的反响非同一般。按照往年的例子,每逢城池被破,城内的百姓总会死伤逃离,人口锐减。桓容打破常例,仇池城易主,城内的人口非但没有减少,反而陆续增添。至于来源,有分散在附近的杂胡部落,也有从姑臧等地逃来的西域胡,甚至有游走在边界的吐谷浑人。当然,数量最大的仍是汉人流民。比起幽州流民,这些人的遭遇更为凄惨,大部分面黄肌瘦,在北风中瑟瑟发抖。至少有一多半身上带着鞭伤,有的年深日久已经发黑,有的刚刚结痂,甚至还渗着鲜血。依情况推测,十有八九是从临近州郡逃出的羊奴。自城头俯视,等着入城的流民排成长龙。多数是壮年的男子、妇人,少部分是半大的少年,老人和孩童都极少见。究其原因,桓容不愿想,也不敢想。乱世之中,人命犹如草芥。他不是神仙,没法吹一口气,动动手指就将中原扫清,救下所有遭受苦难的百姓。他所能做的,是一步一步稳健踏出,尽己所能,做好当下。闭上双眼,深深吸一口气,冷气沿着鼻腔流入肺部,桓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突来的郁气随之消散,掀起眼帘,双眸犹如灿星,大脑瞬间清明。就在这时,负责辑录户籍的徐参军匆匆登上城头,报荆州来人,手持桓豁和桓冲的亲笔书信。“阿父的信到了?”姑孰乃建康西门户,镇守此地,桓冲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关注。直接向仇池递送书信实在不可取,将信送至荆州,由桓豁代转,虽然要费上一番周折,却更加稳妥。“是。”徐参军道,“人现在军营。”“好。”桓容点点头,又向城外眺望一眼,旋即转身走下城头。玄色的披风被朔风卷起,仿佛大鹏张开的羽翼,即将振翅而起,破开风雪翱翔万里。回到城中大营,见到送信人,桓容不由得吃了一惊。“从兄?”来人正看着一卷竹简,听到桓容的声音,抬起头,现出一张如刀刻斧凿般的英俊面容。“阿弟。”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桓豁三子桓石民。桓容在冠礼上见过他,当时没说上几句话,彼此的印象却是不错。他知桓石民随桓豁镇守荆州,却万万没料到,派来送信的竟会是他。桓石民性格开朗,武艺超群,随桓豁镇守荆州期间,没少扫除边患,立下战功。此前已升定远将军,不日可为一地太守。他来送信,实在出乎桓容预料。“从兄一路可还顺利?”兄弟二人见礼,在屏风前落座。小童送上茶汤和糕点,合上房门。桓石民没有多言,直接取出桓冲和桓豁的亲笔书信,一股脑递到桓容面前。“阿父的信,交代我路上不能耽搁,务必尽快送到阿弟手中。”放下书信,桓石民端起茶汤,笑道:“阿弟还是唤我阿兄,叫从兄难免生疏。还有,阿弟手里的厨夫手艺不错,炸糕做得绝了。”桓石民一边说,一边夹起一块炸糕,三两口吃下肚,又喝一口茶汤,满足的叹了口气。桓容无语。这人是东晋名将,史书记载派兵截杀苻丕那位?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桓石民眨眼吃下整盘炸糕,很是意犹未尽,桓容不免想起远在盐渎的桓祎,下意识勾起嘴角,令童子再送两盘糕点。“还有茶汤。”桓石民道。“诺。”童子退下,桓石民放下竹筷,继续品着茶汤。桓容展开书信细看,越看眉毛挑得越高,最后差点飞出发际线。“阿兄,”桓容抬起头,越过书信看向桓石民,道,“启程之前,阿父可同你说过什么?”“这个啊,”桓石民放下漆盏,想了片刻,道,“旁的没说,只说到仇池之后,一切听阿弟安排。”桓容:“……”“阿弟?”“阿兄,阿父的意思是,上请朝廷,选阿兄为仇池太守,叔夏兄为武都太守。”所谓举贤不避亲,当真被桓豁和桓冲发挥得淋漓尽致。 第641章 “真的?”“阿母手中有一条绞银鞭,我和二兄、三兄都挨过。估计大兄也一样,只是我没亲眼见过。”“嘶——”秦珍和秦珏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铜铃一样。显然无法想象,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嫡母会抄起鞭子抽人。见状,秦璟当场笑出声音,犹如冰雪初融。“实则并不痛,只为让我们记住教训,莫要再犯错。”一个人笑与不笑,区别竟如此之大,实在难以想象。秦珍和秦珏看过多次,仍觉得不可思议。“我幼时顽劣,没少被阿母管教。二兄、三兄也是一样。”秦璟的声音带着回忆,比先时温和许多。“阿嵘性子好,阿母教训过一次,下次绝不再犯。阿岚和阿岩出生后,阿母很少再动鞭子,等到你们落地,阿母的鞭子已藏入箱内,自然是见不到。”早年间,秦氏坞堡夹在几方势力之间,秦策隔三差五就要出堡击敌,每次出征就是一场诀别。刘夫人和刘媵守在堡中,遇情况紧急,同样要披甲登上城头。最惨烈的一次,坞堡出现奸细,堡门被冲破。奸贼将胡贼引入堡内,欲擒杀刘夫人和出生不久的秦璟。就在那一次,秦璟的庶母抱着他的庶兄做饵,引开了杀气腾腾的胡贼,也保下了年少的秦玖等人。战后,刘夫人不顾残兵,执意出堡搜寻,结果就见到了被钉在地上的张媵,身上的血流干,双目仍死死盯着一处土丘,直至入殓仍不肯闭目。秦璟的庶兄死在土丘后,一箭穿胸,落入狼腹。刘夫人在张媵的坟前立誓,必为母子两人报仇。她活着一日,定会断绝凶手血脉,一个不留!誓言字字带血,犹在耳边。秦璟懂事后,刘夫人言说旧事,将誓言一字不漏的告诉他。待查明吕婆楼是带兵攻入坞堡的贼首,也是射杀张媵母子的元凶,秦璟便发誓,只要他一息尚存,绝不放过氐秦吕氏一脉!“阿兄……阿兄?”秦璟忽然走神,实在太过罕见。秦珍和秦珏连唤数声,总不见他回应,心下担忧,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才让阿兄如此?正疑惑时,迎面走来数名婢仆,为首者身材极高,可比寻常男子。眼窝凹陷,鼻梁高挺,轮廓深邃,相貌迥异于汉人,明显有胡人血脉,甚至就是个胡人。“郎君。”婢仆走到近前,福身向三人行礼。“夫人闻郎君归来,甚是心喜,命奴请郎君往院中。”“我正要去拜见阿母。”秦璟道。婢仆再行礼,侧身让到一边。秦璟三人越过婢仆,踏过铺着薄雪的青石路,抛开秦玖之事,转而说起秦珍和秦珏的课业。“张参军不在堡内,舆图和兵法由谁教导?”“夏侯将军教授兵法,刘参军讲解舆图。”“夏侯将军随阿父征战多年,名震北地,能随他学习是尔等之福,勿要淘气才是。”兄弟三人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朔风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大。三人抵达院中,身上已披了大片银白。婢仆见三人走过院门,立刻福身行礼,并将三人引至正室,随后下去准备茶汤。室内铺着地龙,纵使未燃火盆,也是温暖如春。一盏立屏风靠墙摆放,刘夫人和刘媵坐在屏风前,身前摆着十几卷竹简,其中两卷已经摊开,记载着去岁的田亩收成以及库房进出。“阿母。”秦璟三人扫去身上的落雪,除下斗篷,走进内室。秦珍和秦珏退立旁侧,秦璟正身下拜,面向刘夫人行稽首礼。“儿不孝,让阿母惦念。”刘夫人放下竹简,看向跪在面前的秦璟,缓声道:“起来吧,你在外征战数月,我的确担忧惦念,今能平安归来,实是大慰。”“诺。”秦璟坐起身,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腿上。秦珍和秦珏这才行礼落座。婢仆送上茶汤和糕点,刘媵亲手将竹简归拢,逐一放入箱中,随机就要起身告辞。刘夫人拦下她,道:“留下吧,一起听听。”“诺。”刘媵顺势坐到刘夫人身侧,扫一眼秦珍和秦珏,见两人明显带着心虚,不禁暗中摇头。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天生的直肠子,半点藏不住话。大公子日前来信惹得阿姊生气,他们恰好在旁,听得一清二楚。 第643章 “另外,我有一物要交给你。”刘夫人向刘媵示意,后者轻轻颔首,回身绕过屏风。片刻后走出,手中托着一只巴掌大的木盒。木盒通体漆黑,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把铜锁。刘夫人取下发上金钗,拧开钗头,倒出一把刀形的钥匙。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两下,只听咔哒一声,铜锁落地。盒盖掀开,里面静静躺着半枚虎符,由青铜打造,年代久远,明显是前朝的古物。“阿母?”“当年我入秦氏坞堡,大君给我一支部曲,袭自前朝羽林军。这些年来,一直以家将之名守卫堡内。当年坞堡被破,十去其九,如今其子陆续长大,仍尊虎符号令,就让他们随你去彭城。”“阿母,儿不敢受。如其离开,何人护卫阿母?”“无需担忧,我让他们随你走,身边自不会缺人。”刘夫人微微倾身,将木盒放到秦璟手上,“阿子,我生于乱世,却不想死于乱世。如你能让我终于太平,我死亦含笑。”秦璟握紧木盒,用力得指关节发白。许久,将木盒放在身侧,再次稽首。“诺!”“好!”刘夫人按住秦璟的肩膀,抚过他的发顶。自其外傅,母子俩极少如此亲近。“阿峥,你要牢牢记住,情谊可顾,天下更重。”“你父年迈,终有一日要卸下重担。”“中原乱了太久,汉室苦了太久,我大父、大君皆死于胡贼之手,我不想再见胡贼盘踞汉家之地,欺凌汉家百姓。”“我想见你一统华夏,断绝这两百年的灾祸!”“诺!”秦璟沉声应诺。“儿遵阿母之命!”情谊可顾,天下更重。八个字压上心头,闪过脑海的身影未变得模糊,反而更加清晰。仇池郡桓石民抵达仇池半月,建康的旨意仍迟迟未能发下。据姑孰送来的消息,就仇池和武都太守之事,朝中分成几派意见,始终莫衷一是。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站在桓氏一边,谢玄和王献之更曾借出城之机,命心腹往姑孰送信,言明两家态度。高平郗氏和部分武将对桓伊出任武都太守没有意见,却坚决反对桓石民执掌仇池。以太原王氏为首的建康高门两者都不同意,坚持要再选英才。朝会之上争执不休,圣旨迟迟未下。司马曜不想得罪任何一方,偏偏三方都得罪个彻底。王太后干脆称病,群臣总不能闯入后宫。褚太后有心无力,想要彰显一下存在感都没条件。“阿父的意思是,不忙着上表,让建康继续吵。”桓容将来信递给桓石民,笑道,“阿父还说,秉之在建康没少走动,朝中的水越来越浑,文武被牵扯精力,正方便将仇池武都彻底握于掌中。”建康朝堂吵得太厉害,多数人没有意识到,地盘是桓容打下来的,他们争执得越久,桓容就能进一步消化两郡,从容进行布置。哪怕太守没落到桓氏头上,以桓容此时的布局,甭管谁来,也甭管多么英明睿智,都会被郡治所的职吏假空。豪强?仇池和武都的豪强早已转投,郡中不少职吏都出身当地高门。不客气点讲,他们和桓氏穿一条裤子,利益早已经划分妥当,岂容外人再来插上一脚。“郡内政务交给阿兄,待荆州再来人,我便启程返回幽州。”桓容道。“这么快?”桓石民诧异,“阿弟走了,不怕建康趁机派人?”“有阿兄在,我自然放心。”桓容笑道,“再者说,我乃幽州刺使,如今战事已平,总不能在外太久。”另有一件事,桓容没有当着桓石民的面说。梁州城里还关着吕延,事情不能再拖,拖得太久,难免被王猛察觉不对。趁着建康无暇顾及,长安那边也没察觉,正好趁机狠狠坑苻坚一回,为幽州再添些劳动力。这出戏想要演好,需得他亲自出面。至于坑人的陷阱,更要他和杨亮父子一起挥锹。“阿兄尽管放心,至少两月之内,建康吵不出个结果,仇池武都不会生出大的变故。”说到这里,桓容不自觉勾起嘴角,“两月之后,说不定长安也会生乱。”看着桓容脸上的笑容,明知不是针对自己,桓石民仍有些脊背发凉,禁不住头皮发麻。第两百章 坑死不商量一宁康二年三月,秦璟率五千骑兵南归彭城。除胡骑之外,另有五百刘氏部曲同行。拔营前日,闻听将要南下,染虎等皆是摩拳擦掌。 第645章 刘媵没有再出声,而是静静的陪着刘夫人,一同伫立在北风之中。两人的裙摆被风扬起,似欲乘风而去。秦珍和秦珏趴在城墙上,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一幕,不由得心头火热。他们何时才能长大,才能随父兄征战沙场?“阿兄初次临战,也不过比咱们大上两三岁。”秦珍握拳道,“胡贼不灭,总有你我杀敌之日!”风越来越大,卷起残雪飞沙,阻隔了城头人的视线。“走吧。”“诺。”随刘夫人离开时,秦珍和秦珏不约而同转头,向秦璟离开的方向张望。漫漫飞沙之中,一切都变得模糊,唯有被骑兵踏出的长路一直向南,直至风沙尽头。“总有一天……”他们不再年幼,可以跨上战马,手持长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可以和兄长并肩作战,将盘踞中原的胡人彻底扫清。总有一天!回到府内,秦珍和秦珏往夏侯将军处学习兵法。刘夫人和刘媵换过衣裙,重新看起田册。看到一半,忽听婢仆禀报,秦策结束同文武议事,径直来了东院,看样子似有几分恼怒。“夫主?”刘夫人放下竹简,思量片刻,同刘媵对视一眼,不禁微微一笑,“看起来,还是有人不够清醒。”“阿姊说的是。”刘媵收起摊开的田册,“看来不用阿姊费心,儆猴的那只鸡就会自己跳出来。”“此时还言之过早。”刘夫人摇摇头,“事情涉及前朝,最终如何决断,总归要夫主点头。”刘媵颔首,收起最后一卷竹简,合上木箱。时间抓得极准。等婢仆抬下木箱,送上茶汤糕点,秦策恰好迈步走进正室,身上犹带着早春的凉意。“夫主。”刘夫人和刘媵福身,随后刘媵退下,仅留夫妻二人在内室。秦策面无表情,端起茶汤一饮而尽。听到一声不甚明显的冷嘶,刘夫人红唇微翘,笑道:“茶汤刚刚调好,有些烫,夫主小心。”秦策面露尴尬,看着笑意盈盈的嫡妻,心头累积的郁气似一扫而空。指腹擦过被烫的嘴角,也禁不住笑了起来。“细君一如当年,为夫却是老了。”放下漆盏,秦策叹息一声。“夫主何出此言?”刘夫人手托袖摆,夹起一块胡饼送到秦策面前,道:“夫主早膳未用多少,该用些胡饼。是阿妹亲手做的,新鲜的羔羊肉,加了南地调制的香料,味道着实不错。夫主尝尝?”“好。”秦策未用竹筷,直接以手拿起胡饼。饼皮香脆,馅料味足,饼面上还洒了芝麻,搭配微凉的茶汤,味道着实不错。秦策胃口大开,吃下整整一盘,仍是意犹未尽。刘夫人命婢仆撤下漆盘,送上新的茶汤,拿起布巾为秦策净手。“细君,”秦策声音微哽,“我自己来。”“夫主,就让妾一次?”刘夫人微微抬头,指尖擦过秦策带着刀疤的手腕,“一晃这些年,妾还记得,当日夫主为救大君,仅率三百仆兵同上千胡贼厮杀,身上留下十三条伤疤,这就是其中之一。”秦策没说话,掌心覆上刘夫人的脸颊,指腹擦过她的眼角。“当年之事,细君都还记得。”“记得。”刘夫人笑中带泪,覆上秦策的手背,低声道,“当年一战,刘氏坞堡几近覆灭,刘氏郎君十不存一。夫主带去的仆兵,一个都没能回来。是阿嵁和阿屺带兵死死守住城门,阿岍和阿峥冲开胡贼的包围,阿峥更三箭射死贼首,才逼得贼兵退去。”随着刘夫人的讲述,秦策陷入回忆,表情变得沉痛,沉痛中又夹杂着欣慰,欣慰并未持续太久,最后全化为一声叹息。“这么多年了。”“是啊。”刘夫人合上双眸,顺着覆在背后的大手,靠入秦策怀中。“阿子都长大了。”秦策声音微沉,注视着立在墙边的屏风,看着屏风上蹲踞的麒麟,声音中带着疲惫,“长大了啊。”刘夫人没说话,只是靠在秦策肩上,轻轻抚过他的领口。“阿嵁起了不好的心思,更钻了牛角尖。”秦策半合双眼,“跟着秦氏的老臣也不同以往,……我是不是错了?”“夫主?”“细君,你告诉我,我是不是错了?”秦策极少在人前示弱,如今日这般更是从未有过。刘夫人直起身,静静的看了秦策片刻,留意到他新增的白发和眼底的疲惫,轻轻摇了摇头,将秦策扶躺到自己腿上,解开他的发髻,一下下梳着斑白的发。“夫主,人心易变,当年的刘氏坞堡也曾如此。”“我还是错了。”秦策合上双眼。 第647章 对于百姓,桓容严令秋毫无犯,如遇农田,必要绕路而行。不慎伤到禾苗,更要双倍赔偿。在长安和建康朝廷议论桓温父子如出一辙,都是好大喜功之人时,桓容在民间的声望却是不断拔高。对比之强烈,实是超出想象。抵达梁州城下,桓容没有入城,而是派人入城,“召”杨亮父子出城一见。杨亮父子“奉召”而来,没用多久,就满面怒气而去。回到城中不久,下令紧闭城门,严守城头,明显有要和桓氏决裂的架势。长安获悉情况,起初尚存几分疑虑。毕竟,他们的计划是说服杨广毒杀桓容,而不是促使杨亮父子与其正面交锋。但在得知荆州的桓豁开始行动,大举屯兵魏兴郡,兵锋直指汉中时,疑虑顿时消去大半。虽然和计划有些许出入,可能让遗晋生乱,甚至生出大乱,简直比预期的结果强上百倍。“吕延”的书信送往长安,王猛松了口气,苻坚更是一扫之前郁闷,难得有了笑脸。殊不知,就在他们成竹在胸,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时,桓容正在帐中和杨亮父子密谈,屯兵魏兴郡的桓豁接住飞落的鹁鸽,看过鹁鸽带来的短信,眺望北地,已然擦亮刀锋。第二百零一章 坑死不商量二宁康二年五月,长安城,太尉府两名医者小心退出内室,在门前停住脚步,想起方才的情形,都是面露惧色,汗不敢出。“太尉的病情……”一名医者刚要开口,当即被另一人拦住。平日里同行是冤家,现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说错半句、行差半步,两个人都要脑袋搬家。“你不要命了?!”吕太尉命不久矣,诊治的医者全都清楚,却无一人敢诉之于口,每次过府,都像是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快些熬药,趁早离开!”能拖一天是一天,哪天实在拖不下去,带着一家老小逃出长安,无论往东还是往南,凭着一身本事总能挣出一条生路。被捂住嘴的医者也是一阵后怕,忙不迭点头,脸色煞白。两人匆匆往库房取药,亲手熬制,送到吕婆楼榻前。整个过程中,吕宝派来的健仆始终不错眼的跟着,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稍有不对就会立刻拔剑,将两人斩杀当场。之前已有两名药童身死,错杀也好,真有异心也罢,从那之后,吕婆楼入口的汤药都需医者亲手熬制,由健仆牢牢盯着,确保不出半点差错。吕婆楼征战半生,为官几十载,在外的敌人不少,朝堂上的政敌同样两个巴掌数不过来。此番病重,连续多日未能上朝,外边的人不好插手,朝中的敌人则找到机会。不能明摆着刺杀,在汤药上动一动手脚极是方便。如非机缘巧合,被吕宝发现不对,吕婆楼哪能撑到今天,早在半月前就驾鹤西归。吕婆楼没死,煎药的童子身首异处,医者被赶鸭子上架,再不愿意也不敢抗命,只能老老实实的煎药,亲自为吕婆楼试药,在他服用之后才可离开。至于会不会因无病服药损害身体,太尉府半点不在乎。两名医者完成“任务”,带着一身冷汗离开。一路行到前院,双腿都在发抖。不是互相搀扶,压根路都走不稳。叹息运道不济的同时,对比常驻府内的同行,又不免感到庆幸。后者生死操于吕氏,一家老小的命都在吕氏手里攥着,早晚要为吕婆楼陪葬。自己好歹有些许自由,可以隔五日离府,回家探望父母妻儿。这是他们撑下去的希望,也是从长安脱身的唯一机会。医者互相把臂,为彼此壮胆,暗中坚定信心。行到府门前,正要唤门房开门,忽闻门后传来一阵马嘶,随即辅首被叩响。门房走出来,向两名医者示意,利落的取下门栓,拉开角门。医者不敢多想,只盼着尽快离府。先后穿过角门,正要迈下石阶,就见府前停着两辆大车,车上盖着蒙布。相聚五步远,已能闻到一阵药香。“想必是药商。”自吕婆楼重病,吕德世和吕宝开始四处搜寻良药,人参灵芝没少买,甭管能不能派上用场,是不是写在药方里,只要是好药,一概不吝惜金银绢帛。打量着从车上走下的药商,医者心下有了计较。先前多是胡商,这个却是汉人。不过,朝廷并不禁止汉人在都城行商,事实上,长安内的豪商,七成以上都是汉人。这个药材商出现在吕府门前,实是再正常不过,没有半点值得奇怪。医者匆匆看过两眼,并未放在心上,迅速转身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向家中走去。氐秦立国后,政权新建,事事仿效晋朝。官员和贵族乘车有严格规制,平民百姓出入则需步行。农人进都城可赶牛车,商队可以用马车和骆驼,但到城门前必须下车,由守卫逐一盘查。如有违背,必定按照律法严惩,绝不姑息。论起舆服制度,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算宽松,换成两百年前的汉朝,穿错衣服不只要被嘲笑,更有人因此丢爵丢官,可见律法之严。医者离开后,药商同门房道明身份,递上此次送来的药材清单,并道:“有一株老参,是某耗费力气得来,价值不下百金,需同府上少郎君当面议定。”如果是两车普通药材,根本不必禀报吕德世和吕宝,自有管事与商人结清钱款。涉及到稀有的药材,价值超过百金,不是管事能擅自决断,必须向上禀报。吕婆楼服过汤药,精神稍好。健仆前来禀报时,他正同两个儿子交代朝中事。 第649章 展开竹简,吕德世脸色大变。客厢很快被重兵把守,随徐川来的护卫车夫俱被拿下。目送吕德世匆匆离开,徐川半点不见焦急,悠然坐于室内,取出随身的酥饼,三两口吃下肚,对吕府的糕点看也不看。投入桓容幕下,多多少少都见识过使君的饭量,也品尝过刺使府厨夫的手艺。现如今,连州治所的膳食都变得口味绝佳,贾秉到建康都会嫌弃,对当地的膳食各种挑剔鄙夷,遑论比建康更不如的氐秦。不到两刻种,吕德世去而复返,表情依旧阴沉,言语行动间却带着客气。“徐公请。”“不敢当。”徐川拱手道,“某乃幽州刺使幕下参军,吕郎君唤某官职即可。”吕德世:“……”有没有这么嚣张的?当真以为老子不敢拍你?!徐川笑了笑,为使君办事,自然不能堕了使君威风。区区太尉府,徐某尚不放在眼里!被激得头顶冒烟,吕德世险些当场拔剑。幸亏记得吕婆楼之前的吩咐,才勉强压下怒火,将徐川引往正室。彼时,吕婆楼强打起精神,换上深衣,并在脸上涂粉,专为掩饰病容。徐川入内室见礼,神情自然,无半点局促,实则心下暗道,吕婆楼不愧是氐秦名将,目光似刀,恍如实质。不是早有准备,恐会被对方的煞气压住。“见过太尉。”徐川正身坐下,等着吕婆楼开口。见其表情自然,无半分惧色,吕婆楼微感讶异,并未表现在脸上,而是抛出两卷竹简,喝问道:“桓敬道妄称英雄!”知晓话中所指,徐川微微一笑。“吕太尉之言,恕在下不敢苟同。”“他行奸徒之事,以我子性命相逼,事实如此,何言可以狡辩?!”“来而不往非礼也。”徐川收起笑容,正色道,“吕太尉想必看过竹简,其一乃令公子亲笔所书,论阴谋诡计,手段毒辣,桓使君实不及氐主和王丞相半分。”“你……”“徐某道句实言,太尉忠于氐主,氐主可重太尉?”不给吕婆楼反口的机会,徐川继续道,“光明殿中文臣武将不少,为何众人皆得平安,唯太尉长子葬身朔方城外?”“据徐某所知,王猛有亲侄,其才学不下吕公子,为何南下梁州的不是前者?”“纵观长安,如太尉一般的老臣还剩几个?”“一派胡言!”吕婆楼怒道。“当真是胡言?”徐川不紧不慢道,“太尉细细思量,徐某所言没有半分道理?大公子不是葬身朔方城外,三公子不是身陷梁州?听闻自太尉告病,氐主除几句温言,并无他意?”“他意?”“氐主可曾提过要再发兵朔方?可曾对太尉言及,要助太尉为大公子报仇?”吕婆楼沉默了。吕德世和吕宝更是脸色难看,狠狠咬着后槽牙。别说发兵雪耻,自吕婆楼病重不能上朝,吕氏在朝中不断被打压,吕宝官职差点丢了。对此,苻坚和王猛都没说话,吕婆楼怎能不心怀怨气,甚至怀疑苻坚早盼着他死,以便收回他手中的军队。朔方侯死后,留下的将兵俱被苻坚掌控,两个儿子都无法插手。这样的做法于国有利,可进一步集中军权,却难免让老臣寒心。见火候差不多了,徐川话锋一转,道:“吕太尉有何打算,仆无意探问。此番前来,是代桓使君同太尉谈一笔生意,只要太尉点头,千两黄金送上,并将三公子平安送出梁州城!”“生意?什么生意?”“听闻二公子乃殿前卫队主?”徐川转向吕德世,笑道,“只需二公子帮个小忙。”听闻此言,吕婆楼目光微闪。“你要行刺?”“当然不是。”徐川摇头道,“只为给氐主带一个口信。不用二公子出面,另有带信之人。届时,只需二公子稍加布局,趁乱放其离开即可。”“趁乱?”“趁乱。”徐川笑意加深,略微前倾,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道出计划。“如何?事成之后,吕太尉得千两黄金,三公子平安出梁州城,氐主威严削减,王猛声名扫地,太尉亦能出一口恶气。”“如何保证桓敬道践诺?”吕婆楼已有几分心动。“如何不能?”徐川淡然道,“桓使君不世之才,言出必行,南北共知。况且,就这笔生意而言,吕太尉并未承担太大风险,事成则受益匪浅。太尉难道不愿赌上一赌?”吕婆楼看着徐川,双拳一点点攥紧,想到竹简中所言,思及王猛不遣亲侄,偏让自己的儿子身陷梁州,终于下定决心、“好!”好字出口,吕婆楼似用尽浑身力气。 第651章 “最乱的时候,战火四起,北地的汉人要么有私兵,可以同胡贼讨价还价,要么就只能沦为羊奴。实在不愿低头,唯有带着一家老小奔波逃命。”“当年的惨事,家中大父和大君都记得一清二楚。”“胡贼可恨!”部曲负责看守吕延,每隔三日为他送饭。看着吕延从不可一世沦落到狼狈不堪、胡须满面,看到蒸饼和野菜双眼发光,不见半分高傲,禁不住面现冷嘲。拉开门上的木板,将陶碗送入牢房,看着吕延迫不及待的扑上去,抓起蒸饼撕咬,两口就噎得直翻白眼,用力的捶着胸口,部曲收起讽笑,将一碗清水送了进去。吕延喝水的时候,仍不忘牢牢抓着蒸饼。部曲忽然没了嘲讽的兴致,站起身,紧了紧腰间的长刀,再看用力吞咽蒸饼的吕三公子,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胡贼,胡贼!”口中念着“胡贼”二字,部曲的表情又是一变。他可怜这胡人,谁来可怜北地的汉家子?想当初,不是氐贼追得紧,大父怎会失去一条胳膊,大君如何会满身鞭痕。从北地逃入梁州城,同行的流民十去七八。入城之后,因伤得不到医治,剩下的人又少去一半。大父因祖籍弘农,蒙杨使君搭救,方才保住一条性命。自那以后便发誓效忠杨使君,子孙后代敢生出二心,必驱逐出族,永生永世不得再称姓氏。凡族终郎君,遇上背叛之人必要杀之!部曲身手不错,被点为杨广亲兵,很是受到杨广信任。此番被派来看守吕延,见氐秦太尉之子落到如此境地,畅快之余又不免唏嘘。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庶人百姓朝不保夕,王侯贵族又将如何?今日赫赫扬扬,威风不可一世,他日照样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徒!直到部曲不见踪影,吕延才放下蒸饼,表情从“热切”变成“冰冷”,隐隐浮现强烈的恨意,对杨亮父子、对桓容、甚至是对王猛和苻坚!他发誓,只要能回到长安,必要报此大仇!他日领兵南下,将杨亮父子戮首碎尸,将梁州城夷为平地!用力的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自伤口蔓延。口中尝到血腥味,吕延半点不觉,又拿起蒸饼,一口接一口吃了起来。似乎老天都在“照顾”吕三公子。囚徒的生活很快宣告结束,杨亮派人将他从牢房里提了出去,送上一身新衣,并呈上皂角青盐等物,供他洗漱清理。起初,吕延心中忐忑,不知此举背后何意。直到一名幽州参军当面告知,为救他出去,吕婆楼同桓容做了一笔“生意”。事成之后,桓容信守承诺,囫囵个放他离开。“使君有言,保吕公子平安出梁州城。”参军年约三十许,相貌并不十分英俊,却天生予人亲切之感,常会让人在不知不觉间放下戒备。“北地正陷战火,吕公子如想平安返回长安,还要多加小心。”吕延拱手道谢。面上的胡须已尽数刮去,憔悴的神情的依旧不减。比起昔日的吕三公子,风采不余半分,足足像是老了十岁。见吕延登上马车,独自驾马车出城,迫切想同吕婆楼派来的护卫汇合,参军微微一笑,双手袖在深浅,意味深长道:“此番上路,祝吕三公子一路顺风。”生怕桓容和杨亮临时反悔,吕延驱车疾驰,沿路刮倒两名小贩,引来一阵大骂。若非小贩运气好,仅是擦破点皮,巡街的州兵必不会放他离开。狠狠咬牙,吕延解开腰间绢带,算是偿付小贩的“伤药”。见小贩不满意,又不得不脱下外袍,才最终被放行。确定州兵不再阻拦,吕延立刻驱车离开。只是动作小心许多,没有再横冲直撞,更没有伤到人。事实上,如果不是小贩故意挨近马车,这场风波十成十不会发生,吕延也不必解下腰带、除掉外袍,一路“潇洒”的驰出城外。幸亏身处魏晋时代,常见名士豪放不羁。换成秦、汉之时,敢这副形象跑在街上,必会被指指点点,甚至被口水淹死。吕延一路狂奔出城,压根不知道自己被算计,即使知道也无力计较。城头之上,刚戴上“心黑”帽子的桓容挑起眉尾,看向站在三步外的杨广,好奇问道:“此乃意外?”杨广从鼻孔哼气,长袖一甩,道:“意外如何,不是意外又如何?桓使君莫非还要追究?”“当然不。”桓容摇摇头,上下打量着杨广,笑得格外灿烂。杨广狠狠皱眉,被看得很不自在,干脆冷哼一声,就此拂袖离开。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城头,桓容搓了搓手指,突然发现,这人的性格十分有趣。只要能改掉一些缺点,或许能成为不错的“帮手”。当然,现下是自己一厢情愿,杨广未必乐意。从方才的态度看,自己敢提,肯定会被“呵呵”一脸。不过嘛……桓容转身眺望北地,以其民族气节,即使对自己不满,遇大事应能坚守底线。用还是不用?如要要用,是不是该给杨氏递出橄榄枝?若是打算结盟,又该如何划分利益? 第653章 交战双方都没料到,秦璟会出现在咸阳郡外。桓石虔知晓桓容的计划,论理,秦氏该从河东出兵,袭扰冯栩和弘农一带,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咸阳?还是说,从最开始他们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攻入咸阳,长安近在咫尺!想到某种可能,桓石虔暗道不好,心头剧震之时,险些被氐将挑落马下。忙抛开心思,架住对方的长兵,尽全力迎战。再度交锋,桓石虔又添数条伤口,氐将狞笑着,正要一举取其性命,斜刺里忽然飞来三支长箭,一箭袭向氐将,两箭直击战马。咴律律——战马哀鸣,瞬间跪倒在地,脖颈被箭矢扎透,流出两道血瀑。氐将落下马背,就地翻滚,正要起身再战,劲风转瞬袭至眼前。玄甲黑马,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穿透战阵,直扑落马的氐将。秦璟单手持枪,借战马冲击,枪尖径直扎穿头氐将胸腔,枪身竟也穿透半截。氐将被挂在枪上,一时没能断气。秦璟猛拉缰绳,长枪横扫,带着氐将扫飞数名氐兵。见此一幕,冲入战阵的羌羯、敕勒和鲜卑兴奋得高叫,仿佛眼前的不是氐兵精锐,仅仅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嗷呜——”染虎一刀砍翻一名氐兵幢主,鲜血飞溅半身,愈发显得狰狞可怖。骑兵杀性骤起,发出狼群般的嚎叫,集合到秦璟身后,似一柄锋利的长刀,纵横捭阖,将氐兵杀得狼奔豸突,毫无招架之力。“列阵!莫要放走残敌!”压下心头震撼,桓石虔当机立断,命部曲吹响号角,聚合枪矛兵,改换战阵,将奔逃的氐兵团团围住,务求不放走一人。秦璟在氐兵中冲过几个来回,听到晋兵的号角声,看到桓石虔调动战阵,仅是甩了甩枪身上的血迹,再次调转马头,向残余的氐兵冲了过去。此战,桓石虔亲眼目睹秦璟的凶狠,不禁生出忌惮。纵然己方不弱,于守城更有优势,但是,想要挡住这样一支骑兵,兵力必要超出数倍。一旦秦氏扫除北方,有意南下,那……桓石虔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继续再想。心中打定主意,待此战结束,马上派人南下送信,将秦氏有意攻入咸阳的消息送出!咸阳郡外血战之时,氐秦的西边再起战火,吐谷浑和代国合兵,猛攻氐秦边境。边郡连连告急,飞送的战报却被拦截下来。吕婆楼虽在病中,在军中的影响力依旧不小,加上有流言推波助澜,私下命人联络朔方侯和建宁列公的旧部,促其对苻坚更加不满,压根不打算为长安拼命,而是准备秘密离开,带兵往西北自立。“延儿已出梁州,阿子该做准备,趁长安火起,率家将部曲出城!”“阿父,请阿父随儿一起走!”吕德世和吕宝跪在地上,都是双眼赤红,虎目含泪。“我不能走。”吕婆楼靠在榻边,双颊泛着诡异的潮红,“王猛还没死,我不能离开长安。否则,你们一个都别想走。只有我留下,王猛才不会起疑心。况我病入膏肓,活不了几日,离开也是拖累。”“阿父!”“大丈夫立世,当断必断!”吕婆楼撑起身,对吕德世和吕宝道,“同延儿汇合之后,立即带兵西行,避开吐谷浑,夺取姑臧!”“姑臧?”“姑臧!”吕婆楼咳嗽两声,硬声道,“什翼犍能自立,阿子亦然!延儿曾同王猛学治国之道,你兄弟三人合力,牢牢占据西域,非有万全把握,莫要再入中原!”“诺!”“乱世无定数。”吕婆楼合上双眼,面上浮现几许疲惫,“昔日的羯羌,今日的东胡,明日的氐,往后……”“阿父?”“阿子,汉立百代,民心所向。我等终是外族,纵能占据中原一时,却不能占据一世。”吕德世和吕宝正身,满面肃然,聆听吕婆楼教诲。“汉末乱生,群雄并起,诸侯逐鹿,最终酿成这个乱世。”“汉室乱,我等方能立足中原。”“然汉家向来不乏英才,如大鹏展翅,不飞则已,一朝振翼长空,必翱翔万里。”“你们要牢牢记住,守住西域,莫要轻易再入中原。”“一旦中原扫清,立即纳贡称臣!”“诺!”吕德世和吕宝稽首,齐声应诺。被吕婆楼寄予重望的吕延,正行色匆匆,一路赶往扶风。沿途之上,吕延接连派人探路,小心避开村庄,提防引来北上的晋兵。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距扶风郡不到数里,队伍还是被一支骑兵拦住。非是晋兵,也不是氐兵,而是随秦璟一同攻入氐秦,接到桓容送来消息,早早等在途中的秦玒!“吕延?”秦玒一身玄甲,将长枪扎在地上,命骑兵包围马车,随手从马背解下弓弩。“阿兄说过,断绝吕氏一脉。”秦玒单臂举起弓弩,闪着寒光的弩箭眨眼飞出,狠狠扎入车板,箭尾振动,嗡声作响。 第655章 郎君自然不行,部曲低头看看,他可是新上身的中衣!少顷,书信写成,绑到黑鹰腿上。蹭了秦玒一下,黑鹰振翅而起,在云中盘旋一周,很快向东飞去。咸阳郡外,氐兵困于战阵,一个接一个战死。秦璟一马当先,率骑兵来回冲杀。桓石虔不断下令,配合秦氏骑兵,变换包围圈,确保氐兵一个都跑不出去。战斗持续到傍晚,最后一个氐兵倒下,秦璟拉住缰绳,停止进攻,手中的长枪被鲜血浸染,已成一片暗红。目光所及,四处都是倒伏的尸体和受伤哀鸣的战马。秦氏骑兵和晋兵开始清理战场,先是兵器战马,随后是同袍,最后才是死去的氐兵。寻到的兵器各自堆放,无论完好还是破损。同袍的尸身无法带走,全部就地火化,骨灰装入布袋,由族人同乡随身携带。如果后者战死,还会有他人接手。只要没有死绝,绝不让同袍流落他乡。荆州兵的这项传统历史久远,可以追溯到两汉。秦璟麾下的胡骑则无这项传统,看着荆州兵的种种举动,不解的摇摇头,继续搜寻战场上遗落的兵器和皮甲,顺便给还没咽气的氐兵补上一刀。很快,战场上空聚拢成群的乌鸦,远处传来狼群的叫声。秦璟策马走向桓石虔,道:“天色已晚,某将率军别处扎营。桓将军可要同行?”斟酌片刻,桓石虔摇了摇头,道:“多谢郎君好意,某另有军命,将往东行。”东行?双方对视,都在打量彼此,神情莫名。最终,秦璟向桓石虔颔首,旋即调转马头,打出一声呼哨。打扫战场的骑兵立即聚拢,在奔驰中汇聚中一道洪流,向北席卷而去。“果然意在长安。”桓石虔眉心深锁,突然意识到,秦璟并不在意企图被发现,完全是明摆着告诉他,秦氏有意进逼长安。是否要一战而下,此时尚不明朗。唯一能肯定的是,秦氏逼到家门前,苻坚王猛必倾全力应战,届时,怕是会有一场龙争虎斗。阿父和敬道接到消息,会如何应对?是否会改变之前的计划,同秦氏一起进逼长安?桓石虔摇摇头,他不善谋略,想破头也未必能想明白。与其伤神又浪费时间,不如尽快给南边送信,询问一下阿父和敬道的意见。主意既定,桓石虔下令吹响号角,集合州兵西行,赶在天黑前远离战场,选一处开阔地扎营。秦氏骑兵和晋兵先后离开,原地留下数千尸骸。空中的乌鸦团团聚拢,沙哑鸣叫,唤来更多同伴,旋即扑簌簌飞落。远处的狼群渐渐靠近,昏暗之中亮起几十道幽光。慑人的狼嚎声传出很远,连匆匆赶来的斥候都不敢靠近。距离虽远,见到空中的乌鸦和聚集的狼群,也知之前的战况何等惨烈。几名氐人斥候踢着马腹,奈何战马不肯迈步。无奈,只得翻身下马,压低身形,或者爬上高处,借最后一丝光线,眺望远处战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杆扎在地上的长矛,矛身上悬挂一具尸身,头盔不知去向,身上的铠甲却能证明他是氐人,至少是个幢主!这个发现让斥候心头一凉。恐怕,城外设防的这支骑兵已是凶多吉少。思及此,斥候顾不得害怕,借高草遮掩,继续靠近战场。不敢擦亮火石,只能沿着边缘摸索,接连寻到数具尸身,无一例外都是氐人。败了。国主麾下精锐败了!依眼前惨状,不只是大败,更有可能全军覆没。斥候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引来狼群的注意。目及扫过来的点点幽绿,斥候喉咙发紧,手脚一阵冰凉。不敢在此地久留,尽量放轻脚步,慢慢向后退。退出狼群视线,立刻撒腿狂奔,到了同伴近前,顾不得说话,跃身上马,猛抽马鞭,以最快速度疾驰而去。“败了,大败!”“什么?”“此处五千骑兵尽丧!”“什么?!”斥候策马而去,急匆匆赶往太守处回禀。聚集而来的狼群越来越多,点点幽绿的光芒亮起,黑夜之中,似地狱透出的火光。翌日,狼群退去,战场上空仅余乌鸦盘旋。更多氐兵赶至,看到眼前的惨景,都是脸色煞白。军情飞送长安,不出意外,又被吕婆楼设法拦截,没有第一时间送到苻坚面前。如果不是王猛的病情突然加重,实在不能理事,吕婆楼所行之事早已经败露。 第657章 此时此刻,他正对着灯火,细看绘有氐秦各郡的舆图。谁能料到,徐川往北一行,回来就能绘制出如此详尽的舆图。虽同后世的地图不能相比,但就现下而言,绝对千金难换。“秦氏有意长安。”桓石虔的书信日前送到,正好验证桓容的预料。以秦氏的胃口,人口和金银恐怕无法满足,他们要的是地盘,包括氐秦的都城长安。“暂时不能正面交锋。”桓容同桓豁桓冲商议,后两者的意见同他一致,以桓氏现在的力量,并不适合攻打长安。与其白忙一场,甚至同秦氏因为利益交恶,不如后退一步,留出一份人情。“先下扶风,再西进略阳,继而是天水、南安和陇西。”桓容拨亮灯火,手指在舆图上滑动,“如此一来,可打通西域,却也要提防吐谷浑。”有舍有得。将长安让给秦氏,沿扶风向西打到陇西,正好巩固仇池和武都辖地。只不过,这样一来,之前分出的利益必定不够。想要说服谢安继续站在桓氏一边,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肉疼啊。”桓容嘬牙花子。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眼瞅着肥肉不下手,不是他的作风。“总之,先占下来再说。”桓使君咬住腮帮,指尖擦过舆图,沿扶风到陇西,就此连成一线。第二百零四章 利益放飞鹁鸽,桓容收起舆图,动身前往杨亮处拜访。彼时,杨亮正查阅商税和田税,杨广跟在一旁学习。听健仆禀报,不禁现出几分诧异。“这个时候?”华灯初上,很少有人选在这时过府。“莫非有什么急事?”杨亮沉吟片刻,放下税册,亲自往前院迎接。杨广不情愿的跟着。他对桓容的观感依旧不好,但就处置北地的手段,又隐隐有几分佩服。这种矛盾的心理极是复杂,每次面对桓容,心情能好才怪。“桓郡公前来,亮有失远迎。”杨亮十分客气,彼此见礼之后,同桓容把臂,亲自在前带路,将人请往正室。“贸然来访,请杨使君莫怪。”桓容歉意道,“实是有要事相商,拖延不得。”“哪里话。”杨亮笑道,“郡公前来,寒舍蓬荜生辉,余下莫言,还请入室奉茶。”看着两人寒暄,杨广始终保持沉默。听到桓容的话,再观亲爹反应,不禁在心中叹气。难怪大君说自己不是桓容对手,单是这份“演戏”的功力,自己就差上一截,拍马不及。三人进到正室,早有婢仆移来立屏风,挡住堆在箱中的税册。落座之后,茶汤糕点陆续送上。不比幽州做出的新奇,倒也带着梁州的特色,别有一番风味。“请。”杨亮端起漆盏。“使君厚意。”桓容颔首。两人一来一往,决口不提“要事”,而是一边饮茶汤一边用着馓子和糕点,甚至谈论起今年的秋收。杨广坐在一边,从不自在到愕然,又从愕然到木然,经历的心里历程实在难言。终于,茶汤饮过,盛装糕点的漆盘被撤下,桓容净过手,话归正题。“容此番前来,实有要事请使君相助。”“如亮能为,必当相助。”翻译过来,若是办不到,还请莫要为难。“使君可命人备下纸笔?”桓容没在意杨亮的暗示,话锋一转,道,“若是无纸,绢布羊皮亦可。”虽对桓容的要求不解,杨亮仍命人下去准备。少顷,绢布和笔墨送上,桓容铺开绢布,执笔饱蘸墨汁,在布上大略勾画。舆图深深印在脑海,稍微回想,就能画出各郡位置。出于谨慎考量,略去大部分,仅画出长安附近郡县。饶是如此,随舆图逐渐成型,杨亮父子也是呼吸微滞,惊色难掩。“郡公懂得舆图?”杨亮问道。“略通。”桓容停笔,对着绢布轻轻吹气。杨亮尚能自持,杨广的视线几乎黏在图上,一瞬不瞬,片刻不肯移开。“此乃长安。”桓容手指中心处,指尖染上一点墨痕。“东为弘农,现被秦氏攻下。向北是北地和新平两郡,皆有重兵把守。南为上洛,部分为秦氏攻占,西为始平,再向西即是扶风。”“扶风?”杨广下意识念着。 第659章 杨亮再次大笑,把住桓容手臂。桓容尴尬的扯了扯嘴角。见面拉手,高兴拉手,动不动就要拉手,虽说对方是个中年老帅哥,还是有几分不习惯。要是换成秦璟……不行,桓使君咬住舌尖,不能想,一想就激动,激动就会耳尖发红,可是大大的不妙!当夜,刺使府设宴,桓容再次超常发挥,把杨亮父子喝到桌子底下。天色已晚,不及回城外大营,干脆在府内住下。杨亮很是热情,饮过醒酒汤,命人安排美婢往客厢伺候。知晓人没能进内室,放下布巾,当即恍然大悟。“换成狡童。”先是美少女,后是美少年,桓容无语望天,感谢杨使君的好意,当真是“感谢”万分。翌日清晨,用过早膳,桓容同杨亮父子关起门来,就经略西域之事再做详谈。杨广主动请缨,愿率梁州兵北上,同桓石虔合力西进。“此事关系甚广,郡公不好现于人前。”杨亮提议道,“仅荆、梁二州,恐被建康看轻。亮之意,无妨请宁、益二州共同出兵。”“宁、益二州?”桓容挑眉。宁州刺使周仲孙同桓容素有生意往来,之前受到桓氏相助,兼领益州刺使,都督宁、益二州诸军事。此人能征善战,对付贼寇很有一套,却有“贪暴”之名。杨亮提起他,桓容心中衡量,盘算着宁、益二州出兵,军费军饷要耗去多少。主意是好主意,汝南周氏加上弘农杨氏,总能堵住建康的嘴巴,让世人看清楚,桓氏纵然跋扈,却没有吃独食的打算,凡同桓氏结盟者,必能分得利益。不过,这主意当真是费钱啊。金银倒是小事,若是闹出其他乱子,恐怕不好收场。似猜到桓容所想,杨亮笑道:“郡公尽管放心,周刺使爱财不假,于大事从不含糊以对。且益、宁有南獠,天性凶蛮,德政不能使之感化,雷霆手段方得安治。”杨亮口中的南獠,并非指当地的少数民族,而是从后世的南亚等地窜入汉境的贼匪。这些人身材矮小,皮肤黧黑,多塌鼻阔口,生性贪婪野蛮,相貌同汉人迥异,极易分辨。周仲孙贪财,的确是个问题。不过,桓容不差钱。让周仲孙看到商贸之利,见识到海贸易的巨大利润,估计再看不上百姓手中的三瓜两枣。实在不行,请出贾舍人这尊利器,忽悠他去胡人地界劫掠。等拿下西域,再忽悠他去商路上镇守,油水丰厚数倍,不怕他不动心。世无完人。知晓缺点,对症下药,纵然不能消除全部影响,也能将危害尽量缩小。如果实在太过分,等拿下该拿的地盘,腾出手来,照样有办法收拾。思及此,桓容未再迟疑,采纳杨亮的建议,派人往宁州送信,计划说服周仲孙出兵。桓使君惦记西域时,秦氏大军已攻破咸阳,连战连捷,逼至长安城下。之前长安一场大火,烧毁民居百余。坊市建筑密集,更被焚毁大半。城中救火不及,偏逢“乱兵”破开城门,吕德世吕宝趁机出逃,带走守卫西城门的三百步卒。按照事先计划,两人得家将接应,一路驰往始平,与驻于此的朔风侯旧部合兵,一同转道向北,赶往新平。晋兵已攻下扶风,此时与之接战,实乃不智之举。从新平郡绕路有些绕远,好歹能保证安全,并可同建宁列公的队伍汇合,西据姑臧。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吕德世兄弟刚到始平,就与朔方侯旧部发生冲突,不是两人跑得快,估计脑袋都要搬家。虽然保住性命,带出的三百步卒都被吞并,身边只有百余家将部曲,别说占据姑臧,遇上实力强的杂胡部落都要喝上一壶。看着茫茫前路,吕德世和吕宝都是满脸茫然。究竟该西行还是北上?他们没有吕光的勇猛,也没有吕延的足智多谋,吕婆楼安排的后路被阻,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正拿不定主意时,探路的部曲打马奔回,距离五步远,从马背上狼狈滚落,满脸的惊惶之色。“郎君,有羌人来袭!”部曲话音刚落,雷鸣般的马蹄声骤然响起。家将部曲立即上马,将吕德世和吕宝护在中间。羌人骑兵奔至近前,并非马上发动攻击,而是策马驰向左右,交错而过,将百余人团团包围。“氐秦吕氏?”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首领策马近前,认出吕德世和吕宝,不由得哈哈大笑,“天神必定眷顾我等,弓弦刚刚张开,肥鹿就跑到面前!”羌人发出一阵欢呼,盯着吕德世兄弟,活似盯着两块诱人的肥肉。“秦氏放出话,誓要灭绝氐秦吕婆楼一脉。拿下你们两人,我部就有了投名状!投到秦四郎麾下,何等的风光!”首领举起右臂,羌人纷纷放开缰绳,以双腿夹紧马腹,在马背上开弓。“留下吕德世和吕宝,剩下的全部杀光!”“杀!”弓弦声拉响,箭矢如雨飞出。 第661章 司马曜不甘心。可不甘又能怎样?郗愔官居丞相,王太后临朝摄政,满朝文武不是郗愔党羽就是士族高门出身,郗超等更是桓氏在朝堂耳目。更闹心的是,司马道子同他离心,坚持不受琅琊王封号,更不愿列朝,每次见面都是一句话:请归封地。掰着指头算一算,兄弟姊妹中,唯一活得自在的,大概只有长姊新安。桓济身在姑孰,她却带人去了盱眙,理由光明正大,代替夫主侍奉嫡母。实情却是,她抵达盱眙之后,并未入住刺使府,而是另外购置宅院,每逢十日过府请安,余下时间尽在府内宴饮,要么就出城赏景、入坊市游玩,日子过得无比自在。有小道流言,新安郡公主仿效前朝馆陶大长公主,在府内养有面首。事关司马氏和桓氏脸面,流言未经证实,就很快被压了下来。但是,司马曜却信了七分,更是无比的羡慕。堂堂国君,过得还不如一个郡公主自在,别提多难受。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对比太大,伤害更大。听到的消息越多,司马曜就越感到难受,心被撕开一条大口,哗哗向外淌血。这且不算,王太后以天子未元服之名,将他从王府带入宫的美人通通移入偏殿,顺带将自幼伺候他的宦者保母全部替换。看着大长乐得意的样子,司马曜咬碎大牙,也不敢如先时一般,狠狠踹上一脚。至于往长乐宫说理,更是想都别想。现如今,朝廷掌于权臣士族,台城尽握于王太后。司马曜成为名副其实的傀儡,一举一动都在他人眼皮子低下,别说实现雄心壮志,稍有不对,能不能保住皇位性命都很难说。或许司马道子早看穿这点,故而,他再不奢望改封琅琊王,甚至从心底里抗拒。桓容请发四州兵的上表送到建康,司马道子直接入宫请见,执意要归封地。话里话间表示,他一定要去封地。司马曜没理由不准。“如阿兄再不点头,我便去求见太后,请太后评理!”此言已经算是威胁。司马曜气得握拳,终究无奈,唯有点头答应。目送司马道子难言喜意,一刻都不愿多留,像是生怕司马曜反悔,离宫后就打点行装,连仪仗都没摆,坐着马车,带上护卫健仆,急匆匆离开建康。司马道子受封东海王,封地本在东阳,同新安郡公主的封地毗邻。借口同司马道福交恶,司马道子几次同司马曜“纠缠”,成功将封地改成临海郡。临海地处偏僻,比不上东阳郡繁华,但有水路之便,能停泊海船,遇海商行过,税收绝对不少。再则,东阳、临海与会稽都在扬州,就地理位置而言,临海相距会稽更远。司马道子是司马曜的同母兄弟,虽没有改封琅琊王,但在司马曜没有皇子之前,他就是默认的皇位继承人。留在建康且罢,若是离开都城,封地绝不会在扬州之外。会稽是士族的大本营,桓豁遥领扬州牧,州内各郡太守却以会稽利益为先。在扬州之地,桓氏和士族的权利勉强算作五五开,更多时候,建康士族要压过桓氏一头。司马道子知道自己不能离开扬州,就只能在其他方面动心思。不想被士族看死,自然是离会稽越远越好。挑来挑去,最终将目光定在临海。事实上,他更想选择永嘉郡。奈何那里是琅琊王氏的地盘,而王献之素来同桓容交好,司马道子不想自己找不自在,干脆退后半步,将封地选在临海郡。司马道子急匆匆离开都城,再没有回头。司马曜留在台城,更显得孤立无援。重阳会宴,舞乐充斥耳边,群臣奉酒,表情带着恭敬,言行举止半点不错,司马曜看到的只有讽刺,无尽的讽刺。宴会结束,群臣退出宫外,热闹散去,恰似繁华将至尽头,再不复得见。司马曜本想回后殿,却在殿前遇上等候的大长乐。后者传达太后之意,言北伐之事不可耽搁,明日朝会,请天子备好玺印。“旨意由谢侍中和王侍中拟就,官家落印即可。”不顾司马曜难看的脸色,大长乐继续道,“太后殿下言,官家登基两年,明岁该行元服,元服之后可成婚立后。”“太后真这么说?”司马曜不敢置信。“仆不敢妄言。”大长乐语气恭敬,实则暗含讥嘲,脸上像是罩着一张面具,自始至终仅有一个表情,“太后另有言,官家元服成婚,视为成人,可亲摄朝政。”话落,大长乐弯腰行礼,得司马曜许可,退出太极殿,往长乐宫回禀。元服,成婚,亲政?司马曜坐在内殿,呆呆的望着墙上灯影,不明白王太后为何突然提出这些。想了许久,脑中灵光一闪,不禁哈哈大笑。笑声中带着苦涩和无尽的自嘲。“发四州之兵,这哪里仅仅是发四州之兵!”桓氏的野心昭然若揭,之前尚有梁州不从其命,有杨亮扎在桓氏背后。现如今,梁、益、宁三州皆从其调令!再加上江州、荆州、豫州和幽州,还有新打下的武都郡和仇池郡,半个晋朝已入其手!上表建康不过是做个样子。朝廷不许,桓容就不会调兵?简直是笑话!“太后没看到吗?” 第663章 “然也不然。”谢安摇摇头,对谢玄道,“桓氏欲让扬州牧,我若接下,势必压过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有扬州在手,纵然是郗方回,对我也要顾忌三分。”谢玄颔首。“然而,我与桓氏之盟亦将现于世人。届时,陈郡谢氏将踏上一条荆棘之路,选对则通天路,更能荣耀百年。若是错了,我将粉碎碎骨,谢氏一族都将元气大伤。”“叔父,”谢玄迟疑片刻,开口道,“桓敬道有北上恢复中原之心。”“我知。”谢安垂下双目,看着已将冰冷的茶汤,道,“汉室存,则士族高门存。一旦华夏尽入胡贼之手,所谓世家传承、祖宗荣耀,不过是一场虚话。”看看留在北地的高门,如今都是什么境况?华夏不存,家何存焉!“桓敬道不是桓元子。”谢安端起漆盏,不顾茶汤已冷,仰头一饮而尽,“他有恢复中原、结束乱世之心,我意助他一臂之力!”至于之后,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究其根本,打天下和坐稳天下,完全是两回事。谢玄沉默片刻,开口道:“叔父,侄请率家将随军北伐。”“决定了?”“是!”“好。”谢安点点头,道,“既如此,你尽早准备动身,朝堂之事无需挂心,一切自有我来安排。”“诺!”“明日朝会之后,无妨给王子敬送去拜帖。”谢安突然提起王献之,谢玄一时有些茫然。“你能想到之事,以王子敬之才,未必不会想到。”谢安笑道,“说不得,你二人还能结伴北上,路上倒也不会寂寞。”顿了顿,谢安仔细打量谢玄,看得对方不自在,才叹息道:“你有玉树之名,终不及王子敬之貌,实有几分遗憾。”谢玄:“……”容弟口中的“抽风”“不着调”,或许就是叔父这样?第二百零六章 长安之行一朝会之后,王献之未在台城久留,急匆匆登上马车,打道回府。三月之前,郗道茂身怀有孕。这是长女夭折之后,相隔数年,夫妻俩再闻喜讯。王献之欣喜若狂,族中长辈也是松了口气。王献之身为琅琊王氏嫡支,同王彪之并立朝堂,今后有可能成为王氏族长,若是一直没有嫡子,对全族人来说都是个心病。东晋时期,士庶有别,嫡庶分明。如桓大司马压制嫡子,扶持庶子,实在是少之又少。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桓容身怀晋室血脉,如若不然,南郡公世子未必不会改封。琅琊王氏诗书传家,凡事从古礼、遵祖训。虽不至将庶子做奴仆对待,在继承人方面,始终不会乱了规矩。假如王献之没有嫡子,他的继承人不会首选庶子,而是亲兄弟的嫡子。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士族规矩如,千百年传承下来,绝不会轻易打破。王献之归心似箭,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回府内。偏偏有人“不识相”,半道将他截住。看着身着朝服,头戴进贤冠的谢玄,王献之实在没法摆出好脸色。“幼度何意?”王献之皱眉。“子敬莫要误会,玄实有要事相商。”谢玄本不想如此,奈何送出的拜帖皆如石沉大海,压根没有回音。叔父让他拜访王子敬,结伴北上,实有意借机缓和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关系。可惜王献之不给面子,突然生出左性,压根不打算理会谢玄。实在无奈,谢玄只能在朝会之后拦人,用最“粗暴”的办法达成目的。听完谢玄的解释,王献之总不好强行走人,折中一下,请谢玄过府,也好仔细听一听,对方究竟有何要事。两辆马车行过秦淮河北岸,车厢上的标志引来路边人的注意。贾秉坐在牛车上,令健仆减慢行速,看着王献之和谢玄一前一后擦身而过,不由得微微挑眉,片刻后道:“不必再去乌衣巷,去青溪里左卫将军府上。”“诺!”牛车掉头转往青溪里,贾秉合上车窗,靠在车壁,思量着今日所见,当下铺开绢布,写成一封短信,只能归家之后,立即放飞鹁鸽,将建康变化尽说于桓容。台城的反应不出预料,吴姓也不是问题,高平郗氏因郗方回而起,终有短板,就如当初的桓氏,不被顶级高门接纳。加上郗方回年事已高,高平郗氏实不足为据。“若是郗景兴在,怕不会如此简单。可惜啊。”贾秉摇摇头。郗愔和郗超反目,满朝皆知道。郗融固然有才,到底不及郗超。并且,他算是被赶鸭子上架,在郗愔入朝后镇守京口。如若不然,他怕是更乐于辞官让印,每日里清谈养生,远远躲开官场和兵权。“英雄末年,却无可托付之人。”想到这里,贾秉不免叹气,生出几分唏嘘。不提贾舍人前往青溪里,是如何游说左卫将军殷康,谢玄做客王府,被孤零零的丢在正室饮茶,身为主人的王献之,回府就跑得不见踪影。知晓事出何因,谢玄倒也不甚在意,一边饮着茶汤、享用糕点,一边欣赏屏风上的题字和墙上悬挂的诗画,倒有几分自得其乐。好在王献之并非不知礼之人,见过妻子,确定一切安好,立即来见谢玄,当面致歉。 第665章 “不明白?”郗道茂靠在榻边,轻轻捏了捏额头,立刻有婢仆走到她的身后,为她解开发髻,轻轻按压头上穴位。“奴、奴实在不知……”“不知道也无妨,阿平,告诉她。”“诺!”阿平低声应诺,手上不停,继续在郗道茂头侧按压,口中道出让婢仆胆丧心惊的一番话,“三月前,你借口往厨下,向府外递送消息……”听着阿平的讲述,婢仆双腿发软,抖如风中落叶。绝望的看向郗道茂,颤抖着声音道:“主母,奴是奉丞相之命。”“是又如何?”郗道茂终于看向她,“你莫非要说,我出身郗氏,此事理所应当?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奴不敢!”婢仆拼命摇头。“无妨告诉你,我的确出身郗氏,然高平郗氏并非仅有伯父一支。”郗道茂轻声道,“我本想给你一条生路,奈何你硬要往死路上走。”“主母、主母,当是为小郎君惜福,饶奴一命……”“大胆!”仆妇一脚踩下,几乎将婢仆的手指踩断,也将她的后半句话踩回了嗓子里。郗道茂胸前起伏,双目冰冷,显然生出真怒。“如此说来,我的确不能杀你。”“主母……”婢仆生出希望,混不知等着她的却是更加可怕的地狱。“阿平。”“奴在。”“送去田庄。”郗道茂一字一句道,“不要让她死了。”“诺!”阿平看向婢仆,目光仿佛带着刀锋。仆妇会意,立即将婢仆拖了下去。在送往田庄之前,必定会灌下哑药。如敢反抗,更会拔掉舌头。原本郗道茂并无意杀她,可惜婢仆自作聪明,竟以未出生的孩子要挟,郗道茂纵有几分仁慈,也会被彻底碾碎。“阿平,迅速派人给从兄送信。”郗道茂口中的从兄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升任中书侍郎的郗超。“告诉他,之前的事,我应下。”郗道茂合上双眼。她也不想这般行事,奈何世事如此,总要做出选择。“凡是查出不对的,全部送去田庄。夫主不日将要北上,我不希望他再挂心身后。”“诺!”阿平应诺,退出内室。郗道茂靠在榻上,神情中难掩悲伤。她本不是心硬之人,但是,想要帮到王献之,想要保护未出世的孩子,必须逼得自己坚强。她没有南康大长公主的果决,也未必有长嫂谢道韫的坚毅,但她自幼秉承士族教导,就算是强迫,也会强迫自己站起来,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风雨。“阿姊。”不知何时,王献之走进内室,将郗道茂揽入怀中。“阿姊放心,我会站上高位,护你和孩儿平安。”“我信。”郗道茂合上双眼,笑中带着泪,“我等着那一日。”宁康二年,十月谢安上表,荐谢玄为建武将军,率骑步五百,随四州兵北伐。王彪之随之上奏,荐王献之为征北椽,随军出征。王坦之抱病未能上朝,郗愔衡量再三,终没有出言反对。郗超看着郗愔的背影,握紧朝笏,轻轻叹息。大君终究是老了。司马曜坐在上首,如木偶一般点头摇头,拟就的圣旨送到面前,当殿落下玉玺。期间稍有犹豫,即能感到王太后冰冷的视线,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再不敢生出其他心思。圣旨即下,谢玄和王献之自要迅速离京。若是慢了一步,怕会赶不上州兵北上的步伐。郗愔没有阻拦谢玄和王献之北上,却并没放弃给桓氏插刀。北伐是一则,削弱桓氏又是一则。“臣请授荆州刺使为征北将军,统领三军。以梁州刺使为左武卫,宁州刺使为右武卫,发州兵两万,北伐氐贼!”至于上表的桓容,郗丞相半句不提。闻听此言,司马曜拿不定主意,又不敢自作主张,扫过满朝文武,又看看身后,没有得到任何暗示,只能硬着头皮,咬咬牙,道:“准!”圣旨当殿拟成落玺,不久,建康城内风传郗丞相有复中原之志,不计前嫌重用桓豁、杨亮和周仲孙,发兵两万北伐氐秦。走在城内,处处可闻“郗方回国之良相”“国朝有望”之言,连高平郗氏都水涨船告。 第667章 桓容不能无限期的等下去,只得留下一封书信,交给杨亮代转,同时下令尽速拔营,将队伍分成两部分,一队赶往幽州,一队随自己北行长安。为何不将书信交给东行的队伍,桓容做过仔细考量。既然要同杨氏合作,光凭嘴上说肯定不行,方方面面都要关注到。派杨广出兵仅是第一步,接下来,必须向杨亮表示,桓使君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前言托付信任,必定说到做到。何况,请杨亮转交私信,也是向谢氏和王氏表明,桓氏和杨氏是同盟,不说牢不可破,轻易休想挑拨。杨亮如此,周仲孙亦然。大义不提,单是桓容给出的利益,无论琅琊王氏还是陈郡谢氏,九成以上做不到。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何乐不为?以杨亮的为人,不会私拆信件。即使拆开也没什么,桓容信中所言皆是平平,除了寒暄问候,提了提北地的战况,再无其他。营地很快收拾妥当,备好的干粮陆续分发下去,桓容登上武车,甲士吹响号角,千人的队伍迅速集结,打出幽州刺使的旗帜,即将启程北行。知晓桓容今日出发,杨亮率官员出城相送,亲手送上一觞美酒。桓容没有客气,笑着接过,当场一饮而尽,随即倒扣觞底,同杨亮相视而笑。“郡公一路顺风!”杨亮拱手。“杨使君保重!”桓容郑重还礼。梁州官员一并躬身,长袍宽袖随风鼓起,肃穆、庄严。寒风中,五行旗烈烈作响。号角声再起,却非军中甲士,而是源于城头。桓容抬头望去,不知何时,梁州将兵尽列城头,铠甲鲜明。队主吹响号角,士卒以刀背敲击圆盾,发出铿锵之音。城内父老相携,牵牛出城。牛背上担着粮食和干肉,尽己所能以飨大军。见此一幕,杨亮深深叹息。古有言,天时、地利、人和。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桓容虽然年轻,已深谙赢取人心之道。眺望城头,再看行至桓容车前,深深下拜的城内父老,杨亮轻轻摇头,隐有几分黯然,同时亦有几许欣慰。黯然于梁州民心所向,自己纵不主动辞官、向桓容示好投诚,早晚也会坐不稳刺使官位。届时别说经略西域,怕是性命都将不保。欣慰于能抓准时机,提前认识清楚,没有一意孤行,进而带累整个家族。若事情顺利,更能以旁支的身份,助弘农杨氏更上一层楼。念头一旦升起,再压不下去。杨使君不再惋惜梁州,开始一心念着西域商路,以及记载于古籍中的西域诸国。两百年过去,古国早已不存,但有地就会有人,有贸易就会有往来。占住连通西域和中原的要道,还担心没有人口、没有税收?但是,这一切有个前提,必须打败氐兵,拿下扶风、天水和陇西等郡。思及此,杨亮暗暗磨牙,用力搓了搓手指。如果杨广不汲取之前的教训,还敢不听命令,贸然进军,以致破坏大局,使得计划功亏一篑,他不介意大义灭亲,狠狠抽上一顿鞭子,抽得杨广三月不能下地。正赶往扶风郡的杨广陡觉颈后一寒,差点从马背跌落。看一眼背后,除了绵延成长龙的军队,再不见其他。奇怪的摸摸脖子,难道是日夜兼程,过于疲惫,出现了错觉?梁州城下,桓容谢过送行的父老,登车北去。车轮压过土路,留下深深的辙痕。百姓结伴站在路边,目送队伍行远,久久不肯离去。年轻的女郎更是面露惋惜,这般俊俏的郎君,未知何日能够再见。杨亮父子虽也相貌堂堂,奈何做爹的年事渐高,做儿子的有好色之名,在小娘子们的心目中,实在不值得一提。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桓容,又眨眼间离开,怎不让人黯然神伤,满心怅惘。“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古老的曲调和诗句似水流淌,卷入北风之中,仿佛随女郎们一同怅然忧伤。桓容一心赶路,半点不晓得,身后的小娘子们正惦念着自己,下次再来梁州城,九成以上会被花海淹没。不过,他走之后,谢玄和王献之抵达梁州,着实给了城中人意外之喜。当日是何盛况,现下无法表述。仅有一点,之前在建康城被“坑”的两回,桓使君一起找回了场子。离开汉中之地,队伍先入氐秦,继而转道向东,同借路荆州的商队汇合,一并赶往长安。好在有鹁鸽送信,消息还算畅通。如若不然,在信息流通不便的古代,真心没法做出这般计划。两支队伍在上洛见面,带队的不是旁人,竟是本该在盱眙的钟琳。“秉之在建康,仲仁脱不开身,仆知明公此行之意,暂将州内政务交于孟海,特来相助明公。”钟琳说话时,神情一派坦然,半点没有将徐川“骗”回盱眙,押下不许走的心虚。桓容捏了捏鼻根,默然无语。 第669章 “敬道。”声音入耳,比记忆中的稍显低沉。桓容挺直脊背,藏在斗篷里的手指不自觉攥紧。这算犯规有没有?殊不知,看到他,秦璟同样有不小的惊讶。数月未见,面前的人变化不小,长高了,气质更加沉稳。同初见时相聚甚远,几乎是判若两人。“秦兄。”桓容舒展眉眼,笑着拱手。他此行是为“谈生意,分地盘”,总要释放足够的善意,让对方信服,才好讨价还价。至于谈生意之后的事,桓使君咬住腮帮,总有机会再议。秦璟能遇到桓容,实是出于偶然。入冬之后,长安城内人心更乱,城中的粮价一日三变,百姓买不起粮,不想生生饿死,先是砸开粮铺,后逐渐发展为抢劫氐人贵族和官员。城内匪盗四起,许多守城的士兵就是贼匪同谋。百姓和官员都是怨声载道,苻坚更是焦头烂额,被逼得没一点办法。各地救援迟迟不至,冲又冲不出去,难道真要在城内困死不成?屋漏偏逢连夜雨。宫外的事情没解决,宫内的禁卫竟也开始造反,喊出“杀昏君,投明主”的口号,趁夜杀入太极殿。不是苻坚身手不错,且有忠心的护卫和宦者再旁,怕已落入乱兵手中,人头搬家,和吕延兄弟一样送到秦璟面前,成为独一份的投名状。乱局尚未压下,守城的将领又送来急报,北城门处的守军反了,两名队主带头,设计杀死幢主,趁乱打开城门。“城内百姓闻讯,皆向北城涌去。”送信的甲士跪在地上,满面焦急,“陛下,城门恐将不保!”桓容和秦璟赶到时,正遇上北城门洞开,长安百姓蜂拥而出,根本拦都拦不住。看看乱成一片的城门,再看看行在车边的秦璟,桓使君下意识皱眉。这究竟是不是巧合?如果不是,自己算运气不好还是运气太好?如果长安就此被破,他该如何同秦氏周旋,才能确保之前的计划不被打乱?甚者,要不要主动“拔刀相助”,进一步巩固彼此关系?扫一眼正跃跃欲试的两尊人形兵器,桓使君无语良久,好吧,身为盟友,理当该出手时就出手。“秦兄,军情如火,容力量虽薄,仍愿助兄长一臂之力!”秦璟拉住战马,透过车窗看向桓容,忽而翘起唇角,道出一个字:“好!”第二百零八章 长安之行三秦氏仆兵尚未攻城,长安城内已经乱成一片,为逃出城门,人群迅速陷入疯狂。北城门洞开,绞索被砍断,吊桥再无法拉起。城头的守军带头跑路,压根不顾城中人死活。城下的百姓蜂拥而至,为救家人出城不顾一切,更不惜性命。哪怕苻坚派出宫中禁卫,以刀锋相逼,也无法将人群驱散,稍有不慎,怕会引来更大的混乱,酿成恐怖的灾祸。东城、南城和西城的百姓不断涌来,有的两手空空,有的大包小裹,无一例外,都是拖家带口,满面焦急之色。没有任何疏导,人群很快拥挤到一起,挤满了城门洞和门后的长街。从上空俯瞰,黑压压一片,仿佛蜿蜒的长龙。城门洞被挤得水泄不通,马车和牛车都无法经过,只能抛弃在路上。混乱中,不时能听到牛马嘶鸣,人群的呼喊声和哭声接连不断,汉话和胡语交杂,带着愤怒和恐惧。人群中有杂胡、汉人、氐人,甚至还有为数不少的氐人贵族和官员。这些人被苻坚重用,却不愿陪着后者一起守城,无视宫中召唤,换下官服,除下官帽,在健仆的保护下,混在慌乱的人群中,意图趁乱出城。秦氏围城数月,城内将近粮绝,饥民乞丐塞路。匪盗四起,兵匪勾结,无论庶人百姓还是贵族官员,都曾遭受祸患,即使苻坚下令,依旧杀之不尽。继续困守城中,只能是死路一条,不被饿死也会被匪盗害死。与其和国主一同丧命,不如藏起足够的金银,趁乱冲出城门,或许还能重回祖地,寻到一条生路。怀揣着此类心思,多数官员无心前往宫中“护驾”,更没有挺身而出,阻止城下的混乱继续,反而推波助澜,使得混乱加剧,放弃家宅,甚至撇下家眷,贴身藏着足量的黄金珍珠,和百姓一起冲向城门。赶来的守军见状,心知没法阻挡,纷纷松开弓弦。城门下的人实在太多,且多数都是表情狰狞,几近疯狂。谁敢在这个时候放箭,绝对是自寻死路,九成会被愤怒的人群撕碎。别说设法关上城门,连试着喊几句话,都要冒着生命危险。幢主当机立断,不理宫中命令,决定带着心腹和部落勇士,随百姓一起出城。“同样是兵,姚长能跑,我为何不行?!”设法跑出去,带着部落北上或是西进,哪怕是重回草原,总能寻到出路。运气好的话,还能占据一处边境郡县,试着招兵买马、休养生息,等待机会来临,再次南下中原。想当年,苻健不过是石虎手下的一员校尉,处处受到羯族压制,说话都未必敢大喘气。其后怎么样?统兵万千,入主长安,建制称帝。昔日威胁他的羯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乱刀砍死。幢主自认勇武,又曾习得汉家兵法、懂得谋略,丝毫不比氐秦的开国君主差。苻健能行,他为何不行? 第671章 城头上,氐兵因国主到来,士气刚有所提升,挥刀斩断一架攻城梯。不想,士气未能持续多久,见到飞驰而来的骑兵,看到领兵之人,不由得心头发紧,聚集起的勇气骤然消散,一个个犹如戳破的皮球,几乎要瘫软在城墙之上。攻城锤轰鸣,南城门破开一个大洞,已是摇摇欲坠。数名身着皮甲的秦氏仆兵不惧生死,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开阻挡骑兵的拒马和木板。又是一阵号角,攻城锤被撤下,一队骑兵越众而出。为首一人玄甲玄盔,连胯下的战马都是通体漆黑,没有半点杂色。骑士手持一杆银色长枪,枪身紧贴手臂,几乎成为一条直线,浑身弥漫煞气,仿佛一尊血海中走出的杀神。认出来者身份,苻坚怒目圆整,大喝一声,猛地一踢马腹,抡起马槊迎了上去。当!长枪和马槊架到一起,发出刺耳声响。两匹战马同时人立而起,发出高亢的嘶鸣,前蹄重重踏下,鼻孔喷着热气。砰砰两声,战马同时遭受重击,踉跄着倒退。秦璟苻坚同时猛拽缰绳,稳住战马,随后调转马头,再次迎面冲了上去。长枪和马槊连击数下,声音似能撞碎耳鼓。两人战得不分上下,随秦璟入城的骑兵和苻坚身后的禁卫同时高喝,声音中带着嗜血和兴奋,仿佛两群狭路相逢的凶狼,只要首领一声令下,立即会不顾性命,冲上前撕咬。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当!又是一击,苻坚虎口绽开,鲜血顺着手腕流淌,再看对面的秦璟,不禁心生骇然。然终不肯示弱,再次打马前冲,马槊斜劈,几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秦璟没有闪避,反而正面迎了上去。长枪横扫,挡开苻坚的攻击,旋即回手一递,枪身犹如一条银龙,直刺向苻坚的左肩。苻坚暗道不好,想要后退,已经来不及了。战马先前遭受重创,踉跄跪倒在地。银光过处,裂帛声起。枪头扎穿金色的铠甲,直接穿肩而过。血雨飞溅,苻坚暴喝一声,竟生生挣脱开,滚落在地。“陛下!”见此一幕,禁卫同时惊呼,就要上前逼开秦璟。染虎等岂会让他们如愿,无需秦璟号令,纷纷张弓搭箭,将冲在最前的几人射落马下。旋即弯刀出鞘,呼啸着冲锋,和氐兵战到一处。兵戈相击,双方皆有人落马,却无一人后退。棋逢对手,战遇强敌,断无后退之理!秦璟策马上前,枪尖抵在苻坚的喉咙,低沉道:“你可愿降?”苻坚无视喉间的冰冷,哈哈大笑,道:“成王败寇,休要辱我!”秦璟没有多言,翻身下马,走到苻坚身前,单手扣在肩头。苻坚瞳孔微缩,闭目长叹一声,道:“秦玄愔当世英雄,败于你手,我死亦无憾。但请取我头颅,饶过氐族百姓。”“贵族官员何论?”秦璟问道。苻坚睁开双眼,冷笑一声:“尽杀之!”城头上,氐兵被甲士包围,一个接一个死在刀下。余下的要么失去斗志,要么当场陷入疯狂,但无一例外,都会被甲士斩杀,成为祭品,祭奠死于贼寇刀下的万千亡魂。桓容坐在武车上,眺望城头,虽看不清城中情况,却能从声音推断,入城的秦璟占据上风。“典魁听令。”“诺!”“率领两队甲士埋伏城外,严加盘查,不放走一个氐人!”“诺!”“许超。”“仆在!”“率一队甲士入城。”桓容顿了顿,眯起双眼,意味深长道,“秦兄既言市粮之物可以入城自取,我自然不能辜负他的好意。”简言之,秦璟手里金银不多,桓容运来的粮草又着实不少,全部市换,已经有些捉襟见肘。加上前者还想购买两车药材,顺便聘请队伍中的医者,以便战后救治伤病,给出的“价格”绝不能低。秦四郎和桓使君商量,钱不凑手,不如容弟入城自取。桓容考量之后,点头表示,可以。于是乎,两人很快达成共识,苻坚的东西不抢白不抢,只要不过分,桓容大可入宫内随便拿。 第673章 但不是现在。“诺。”钟琳没有再劝,恭声应诺,亲自带人前往苻坚私库。“典司马,随行护卫。”桓容道。“诺!”典魁领命,许超接替他的位置,站到桓容身侧。有宫中宦者带路,钟琳典魁没费多少力气,就寻到了苻坚私库。门前禁卫尽被擒拿,反抗者皆被革命杀,宦者宫婢早已经逃散,只余雕有兽纹的铜锁把门。“砸开!”铜锁的钥匙不知去向,无心浪费时间,典魁亲自动手,抡起兵器,重重砸下。几声钝响,铜锁落地。典魁上前两步,掌心扣上兽环,肩膀手臂的肌肉隆隆鼓起,仅凭一人之力,就推开了紧闭的铜门。刹那间,满目金光灿烂,一室珠光宝气尽入眼底。桓容得报,随私兵行至私库前,迈步走半掩的房门,下意识举手遮了一下,险些被金光晃眼。手握幽州,掌控盐糖和海贸,桓容压根不缺钱。东晋的官员中,一个个数过来,不提家族,只论个人财富,他绝对是数一数二。然而,乍见黄金成山,彩宝琥珀成丘,珍珠滚落成海,他照样吃惊不小,禁不住愣了两秒。黄金珠宝不是最让他震惊的。藏在库房中的一尊青铜鼎,才最让他感到震撼。华夏九鼎的传说古已有之,他不会错以为眼前就是其一,但论起制造工艺、历史久远,此鼎绝非凡品。加上被藏在深宫,更显出几分神秘。桓使君没有超人的识宝能力,架不住身边有个眼光毒辣的钟琳。仔细看过青铜鼎,钟琳断言,此物至少可追溯到西周时期。撇开满室黄金玉器,钟舍人建言,他物可以不取,这尊青铜鼎必须抬走。“明公,需得尽快!”钟琳十分担心,如果秦氏发现这尊青铜鼎,肯定会设法留下。到时候,双方不产生冲突,也会对彼此的盟约产生影响。“好。”知晓轻重缓急,桓容没有多言,正色点头。左右看看,用车不太方便,直接请上人形兵器。典魁二话不说,撸起袖子上前扛鼎。“起!”口中大喝一声,青铜鼎高举过头,起初试探着迈步,确定步步沉稳,走过石阶,立即健步如飞。为免被人发现,鼎上罩有蒙布,寻常人不知底细,八成以为是形状略显古怪的“木箱”。毕竟双手扛鼎已非易事,扛起不说,更轻若无物、行动如飞,实在是超出常理,非亲眼所见,九成以上不会相信。典魁扛走青铜鼎,迅速装上大车。车板合拢,蒙布盖上,遮得严严实实,谁也不晓得车里装的是什么。最重要的物件安置妥当,剩下的就很容易解决。典魁许超和私兵一起动手,手提肩扛,将氐秦积累几十年的黄金珠宝尽数搬运出宫。不说将库房扫荡得一干二净,能够直接跑马,以现下的空旷程度,却也差不了多少。“秦兄要市粮买药,还要聘用军中医者,战后清理战场、重筑城墙也需帮手。”桓使君坐回武车,和钟琳一起铺开绢布,仔细记录。同时在心中拨拉算盘,搬空私库之外,哪里还能动动脑筋。国库不能动,城内的贵族官员是不是该贡献一些?黄金珠宝之外,人口是否也该分一下?不白分,他乐于出钱。反正苻坚的库房很充裕,大方留出三分之一,他依旧大赚特赚。秦璟仅是慨他人之慷,桓使君直接借鸡生蛋。知晓后者的想法,未知秦四郎会做何感想。就在这时,一名身着宫裙,气质温婉的女子被私兵截住,在她身后,另有数名相貌艳丽的妇人,以及年岁不一的少年和少女。听到哭泣声,桓容抬头看了一眼,见为首的女子头戴凤钗,绢袄长裙皆与褚太后有几分类似,只是颜色更为鲜艳,心中不免有了猜测。迥异于旁人的惊惶无措,女子表情淡然,并无半分恐惧,更无一丝怨恨。见桓容望过来,福身行汉礼,开口道:“妾苟氏,使君有礼。”苟氏?苻坚的皇后?桓容皱了下眉,放下绢布。想了想,唤来一名私兵,命其速往城内寻秦璟。反正长安要归秦氏,他拿钱就好,宫里宫外的这些事,他一概不打算插手。“殿下稍待,容非主事之人。”还礼之后,桓容重新埋头簿册,苟皇后等被直接晾在当场。两名皇子心生不忿,就要口出恶言。被苟皇后扫过一眼,到嘴边的话又咽回了嗓子里。“使君,”苟皇后打定主意,继续开口道,“请使君救妾等一命。”话落,不给桓容反应的时间,苟皇后盈盈下拜。跟在她身后的宫妃宫婢跪了一地。皇子和公主没有跪,但也弯腰行礼,做足姿态。 第675章 该说秦氏得天独厚?视线略过秦玚,转向秦璟,赞赏之余,桓使君不觉嘴角微抽。帅得如此惨绝人寰,他该钦佩自己有眼光,还是严肃认真的嫉妒一下?第二百一十章 相邀大帐内空间宽敞,摆设却十分简单。一张矮榻,十余胡床。矮榻上铺开舆图,河川郡县绘出大概,仍不比桓容手中精确。胡床比寻常高出数寸,显然是升帐议事所用。榻前摆着火盆,橘红的焰光不断跃起。帐帘掀开,冷风顺势吹入,焰尾摇摆,焰心炸开,发出几声轻微的爆响。帐左设有一张三层木架,其上摆着数卷竹简,并悬挂一张强弓,弓旁的箭筒里只余两三只长箭。架下立有两只木箱,所装何物暂不明确。依桓容推测,无外乎中衣长袍和随身之物。两杆镔铁银枪倚在架旁,枪身已擦拭干净,枪头闪烁刺目的寒光。秦玚和秦璟站在榻旁,遇桓容进帐,前者亮起笑容,很是爽朗,后者勾起唇角,轻轻颔首。三人彼此见礼,在榻边落座。寒暄几句,已有部曲送上热水。“长安城墙高池深,固若金汤,强攻定然南下。采围城之策,驻军三月,方才一战而下。能顿兵今日,全靠幽州之粮。”秦玚以水代茶,感谢桓容出手相助。“多谢使君高义!”“秦将军客气。”桓容回道。“哪里是客气,这句谢,桓使君的确当得。”秦玚笑着摇头,和秦璟有三四分相似的面孔,带着犹如阳光般的笑容,让桓容略有几分不自在。不是他喜好冷脸,实在是正主就在身边,对比实在太过强烈,“略微”有些吃惊,算不上奇怪的……吧?“如桓使君不弃,今夜我兄弟二人将于军中设宴,以谢使君。”秦玚一边说,一边朝着秦璟使了个眼色。意思很明白,论交情,你和这位很是不错,怎么一直不开口?为兄向来不擅长之类事,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啊。秦璟放下漆盏,无视秦玚求救的眼神,凝视桓容片刻,问道:“我兄弟诚心相邀,望敬道莫要推辞。”桓容点点头,笑容不变,“秦兄盛情,容却之不恭。”话落,目光又转向秦玚,笑道:“将军何妨唤我字?以使君相称,未免显得生分。”秦玚当场大笑,想要把臂以示亲切。手伸到中途,忽觉得颈后一寒,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当机立断收回手臂,冷意瞬间消散。“如此甚好。”一边说一边小心瞅一眼身后,错觉?“另有一事,”桓容话锋一转,取出怀揣一路的簿册,递到秦璟和秦玚面前,道,“此物还请秦兄过目。”“这是?”秦玚面露不解。秦璟挑了下眉,隐约猜出几分。“可是宫中之物?”“对。”桓容点点头,“之前同秦兄有约,以宫内藏宝市粮,另市两车药材。容随行数名医者,亦可入大营医治伤患。”话说到这里,桓容刻意顿了顿,打量着兄弟俩的神情。从秦璟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秦玚倒有几分惊讶,不过,显然是好的方面居多。“今清点宫内珍库,临时造册,记录下大概,请秦兄过目。”“敬道查点过几处?”秦璟接过簿册,随口问道。“仅有一处。”桓容笑了笑,端起漆盏,送到唇边饮下一口,滋润略显干涩的喉咙,“据宫内宦者言,其为苻坚私库。其他殿室藏宝以及嫔妃私藏,容未动寸许。”表面是言后宫,实则在暗示秦璟,该拿的他会拿,不该拿的绝不会动——例如氐秦国库。另外,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如果秦璟想买更多的粮食和药品,亦或是有其他需求,该付的金银同样不能少。宫内没有,长安城内可有不少贵族官员,随便用笤帚扫一扫,都能换两车稻谷药材。秦璟不置可否,仔细的翻阅簿册。秦玚看看面无表情的兄弟,又转向老神在在,仿佛正在品尝佳酿的桓容,眉心蹙紧,暗中琢磨,这两个都不说话,到底打的是什么哑谜?须臾,秦璟翻过簿册,递给秦玚。“阿兄看看?”“……也好。”秦玚翻过两页,不由得眼角猛抽。他早就知道,氐人入主长安二十年,称王建制,雄踞数州,手里肯定有不少好东西。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仅是国主私库就藏有如此多的金银珠宝、珊瑚玉器。可以想见,城内贵族又将是何等的豪富。“这,当真没有想到。”合上最后一页,秦玚发出感叹。等两人看过簿册,桓容借过纸笔,当场写出此次运送的粮谷和药材,其后列出市换所需的黄金,加上之前未结清的粮款,一笔笔算清楚,得出最终数字。“若以黄金做价,则容当取私库五成。”桓容笑道,“如秦兄还需粮草药材,余下可再做市换。”青铜鼎并未列在簿册中,以彩宝珍珠等物做价黄金,南北差价委实不小。桓容索性取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他不吃亏,秦氏也无需割肉。反正给出的都是苻坚私库,秦璟和秦玚未必会感到“心疼”。 第677章 目送桓容离开,秦璟许久未动。直到头顶响起鹰鸣,才缓缓回过神来。秦玚好奇的看着他,口中问道:“阿弟,你同桓刺使有何约定?可是生意?”秦璟抬起前臂,接住飞落的黑鹰,抚过黑鹰蓬起的胸羽,淡然道:“阿兄想知道?”“自然。”秦玚点头,满眼都是好奇。“无可奉告。”“……”秦璟转身回帐,秦玚目瞪口呆。他算是明白三弟的话了,四弟这性子,真心没法愉快的做兄弟!回到营地之后,桓容立即同钟琳商议,该如何保住商道,确保己方立稳脚跟之前,不被氐秦残兵和吐谷浑骚扰,更不会引来秦氏发兵。“如明公肯割舍部分利益,当能暂时稳住秦氏。”钟琳早有腹案,正色道,“只不过,扶风距长安太近,秦氏不会长期坐视,明公当有所防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哪怕中间隔着始平郡,扶风依旧是长安西侧的重要屏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我不可能放弃扶风。”桓容神态坚定,不容置疑。事实上,等到在扶风站稳,他更会试着蚕食始平,甚至将触角伸进咸阳郡。钟琳微微皱眉,似要开口劝阻。不等他说话,桓容摆手轻笑,道:“孔玙放心,我不会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而会烫出满嘴燎泡。他要做的,是先将扶风、天水至陇西一带彻底消化,收拢当地民心,以利益维系住地方豪强,牢牢把持通往西域之路。如果有必要,他不介意和吐谷浑先开架,正好趁机练练兵,为日后做准备。“今日秦将军设宴,需着人严守营地。”桓容顿了顿,道,“魏起马良各带一队甲士,分两班巡视,暂不要收拢长安百姓。如有人来投,可于营地旁安置。”“诺!”“另外,关乎扶风之事,还劳孔玙费心。”桓容看着舆图,手指在扶风、略阳和天水一带逡巡,自言自语道,“未知从兄现在何处,是否已同建康派出的军队汇合。”桓容盯着舆图出神,钟琳脑中急转,思量如何说服秦氏,暂保扶风之地安稳。与此同时,一只鹁鸽飞入盱眙,越过热闹的坊市,径直飞往南城。中途寻到刺使府,盘旋两周,扑棱棱的飞落东院。袁峰刚自书院归来,先向南康公主问安。今日书院考校骑射,袁峰获得头名,得先生夸赞,平日里严肃的小脸,难得现出几许兴奋。“可惜瓜儿不在。”看着脸颊泛红的小孩,南康公主笑道,“不过,日前梁州送回消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启程折返。估计能在元月前赶回盱眙。知道你这段时间的长进,必定会十分欣喜。”袁峰应诺,握紧小拳头表示,他一定会更加努力,争取尽早习得一身本领,助阿兄一臂之力。“好孩子。”南康公主示意袁峰上前,抚过他的脑后,道,“有这份心就好,莫要太为难自己。”“殿下放心,峰自有分寸。”小孩眨眼又成小大人,表情格外严肃。南康公主没忍住,当场笑了起来。“阿姊在笑什么?”一阵香风飘过,李夫人走进内室。长裙曳地,娉婷轻盈,面容娇艳更胜往日,百花当面亦要羞惭。“阿妹来了。”南康公主将袁峰搂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引得小孩一阵脸红。见状,更是笑容难抑。李夫人坐到屏风前,长袖轻振,袖摆上的花纹似活过来一般。看到眼前一幕,更显得好奇。“今日书院考校,阿峰的骑射得了头名。我方才说,瓜儿回来定会欣喜。”“郎君勇武。”李夫人轻笑,笑容温婉,望向南康公主,双眸似溢出水来,“算一算时间,郎君大概已在途中?”南康公主摇摇头,道:“信中说,他还要在北边盘桓些时日。秦氏顿兵长安,也不知战况如何。如果秦氏胜了,估计建康就没多少心思再谋算幽州。”李夫人深以为然。袁峰有几分明白,重新正身坐起。在一边玩着木马的桓伟和桓玄依旧懵懂,扭动机关,见木马嗒嗒的跑了起来,都是笑着拍手。三人说话时,阿麦走进内室,手中捧着一只鹁鸽。鹁鸽不时咕咕叫着,圆胖的身形格外好认。“日前给姑孰送信,不想这么快就有回信。”李夫人接过鹁鸽,解下鸽颈上的竹管,递给南康公主。取出藏在其中的绢布,大致扫过一遍,南康公主不禁冷笑。“阿姊?”李夫人疑惑问道,“莫非建康出事了?”“官家要元服。”南康公主放下绢布。“元服?”李夫人面露惊讶,“为何这么早?”为承皇统爵位,皇族宗室提前元服不足为奇,但也多安排在舞象之前,不会赶得太早。司马曜纵然长得高大,实则翻年刚及舞勺,为何要急着元服? 第679章 如果能留他们母子一命,她必会全心教导苻睿,让他莫要想着报仇复国,更不要轻易以身试法,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想想汉末以来灭亡的诸胡政权,教训还不够深吗?如果秦氏能网开一面,她不介意苻睿成为秦氏手中的刀。如能助其扫平天下,不求封爵,只求能为一武将,亦能保得血脉延续,不被彻底绝灭。想到这里,苟皇后深吸一口气,抿紧已无血色的双唇。苻宏几个已经长大,有了自己的心思,不是她能说服。以他们的性格,最后的下场很可能是祭旗。既如此,她无需多费心里,只需全心全意保住苻睿。如能逃过此劫,必会让他平安的长大,今后能留下儿女,也算是全了夫妻恩义,不负国主多年敬重。苟皇后不说话,兀自陷入沉思。帐中人被她先前之言震慑,彼此交换眼神,轻易不敢出声。帐外风雪更大,呼啸而过,遮住了士卒经过的脚步声。突然,帐帘被掀开,大雪随风卷入,两名甲士送入两盘蒸饼、五六碗热汤。一人停在帐门前,视线扫过帐内众人,看到脸颊发红的苻睿,皱了皱眉。大致查看过后,留下用木瓶装的丸药,说明服用分量,即退出帐外。“殿……夫人,”记起苟皇后之前的话,宫妃立即改口,小心问道,“您看,这些汉人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苟皇后没有回答,而是打开木瓶,袖着瓶内的药香。确定甲士所言不假,立即唤醒苻睿,喂他吃下小半个蒸饼,以热汤顺下丸药,温和道:“睡吧。”整个过程中,苟皇后始终没有转身,更没给帐中人一个眼神。“夫人?”宫妃不死心,继续开口。“放心,死不了。”苟皇后皱眉,声音中带着不耐烦。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宫妃却能听出其中含义,不禁双眼微亮,当场松了口气。不想惹得苟皇后不快,再没有问东问西,而是沉默的分过蒸饼热汤,默默的退到一边。有一名宫妃小心上前,希望能分几粒丸药。看到她怀中的小公主,苟皇后点点头,将瓶中药丸全部倒出,分成两份,一份留给苻睿,另一份交给宫妃,道:“这是好药,宫中未必有。”言下之意,舍得这样的好药,定然是不希望他们死。只要识趣些,不想些杂七杂八的事,也别一门心思的教着儿女去死,总能留得性命。“诺。”宫妃眼中含泪,说不出感激的话,只能用力点头。随后扶起全身发烫的女儿,喂她服了药,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直到热度稍退才勉强松了口气。苟皇后所言不假,留给他们的丸药,的确是难得的好药。舍得给他们用,代表着秦氏的态度,苻坚已死,不久将以国君之礼安葬。几个年长的皇子未必能活,年幼的儿子和女儿却不在其列。此举是为向天下表明,秦氏固然手段强硬,但战事已毕,并非真要赶尽杀绝。只要“识时务”,今后遇上秦氏大军,总能知道该如何选择。苟皇后等人留得性命,其他的贵族官员就没这份好运。如苻坚临终所言,三个字:尽杀之!事实上,不用秦璟动手,只需将抓到的贵族官员按跪在城门前,宣读其姓名官职,逃出城的百姓会立即红了双眼,恨不能喝其血啖其肉。多年的仇恨和愤怒一夕爆发,许多官员和贵族被当场砸死、殴死,死后几乎拼不出人形。桓容前往秦氏大营时,碰巧见到这一幕,不禁摇了摇头。下意识摸摸胸口,嘴角牵起一丝苦笑。既已决心融入这个时代,总是要习惯,再不能回头。夜色降临,风变得更冷,雪下得更大。秦氏大营中燃起数堆篝火,大帐内外更是灯火通明,时不时传出一阵大笑声。帐帘掀开,总会飘出浓郁的酒香和菜香,引得帐外的士卒直抽鼻子。大帐内,秦氏兄弟和桓容分宾主落座,秦玚和秦璟帐下文武同钟琳典魁等推杯把盏,谈笑畅饮,彼此异常热络。一名幢主立在当中,伴着敲击声,手中银枪舞得密不透风,银光闪烁,引来阵阵喝彩之声。典魁看得技痒,一直在摩拳擦掌。待幢主收势退下,立即站起身,抱拳道:“某来舞拳助兴!”“好!”众人再次叫好。典司马走进场内,虎目爆闪精光,手臂上的肌肉犹如岩山,大喝一声,一双钵大的拳头击出,虎虎生风,耳边似闻爆响。桓容坐在席间,笑看典魁出拳,同秦璟把盏。“秦兄满饮。”“请!”两人举觞,同时一饮而尽。倒扣觞底,相视而笑,都觉得畅快。“秦兄海量。”桓容笑道。说话间,眼角微显殷红,似有几分酒意。然目光依旧清明,望着秦璟,再次举起羽觞。“敬道过誉。”秦璟除去铠甲,着玄色深衣,腰间束一条玉带。未戴冠,仅以绢带束发。酒过三巡,笑容在眼底绽开,愈发显得君子如玉。不是浸入骨子里的煞气,言是谪仙亦不为过。两人你来我往,不觉如何,坐在一旁的秦玚却很不自在。只是喝酒,对吧?这种眉来眼去、眼去眉来,让旁观者一阵阵脸红算怎么回事? 第681章 既如此,某家就好好下下你的威风,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射石饮羽、颠倒乾坤!周延同钱实西攻略阳,不在桓容身边。魏起又在守营,随行人中,许超的箭术最高,不能百步穿杨,也能一发双贯,寻常将领实难匹敌。两人不顾狂风大雪,站定在帐前,命人在火堆旁立起靶子。随后各自取来强弓,张弓搭箭,凝视远处的靶子,数息之后,几乎同时放开弓弦。嗡嗡声中,利箭劈开雪幕,撕开狂风,咄咄两声,扎在木耙之上,箭尾犹在颤动。为风力所阻,箭矢飞偏,两人均未能射中靶心,都是面露不甘。连续射出三箭,落点十分靠近,最近的,相距靶心不过半寸,足证其本领超群。士卒移来木耙,众人都是一番惊叹。“许司马果然了得!”“夏侯幢主客气!”看过靶子,知晓彼此不相上下,再射多少箭也是一样。许超和夏侯岩收起强弓,表面把臂谈笑,实则互相不服,看向对方的目光都带着挑衅和杀气。风雪变得更大,几乎吹得人睁不开眼。众人当下移回帐中,厨夫送上热汤,汤里洒了胡椒和细葱,略有些烫口,却恰好驱散手脚的寒意。饮过热汤,天色已经不早。宴会将毕,桓容起身告辞离去。如在城内尚罢,但在城外扎营,桓容实不好留下。再者说,盟约归盟约,双方并非一个阵营,都在彼此防备。如果桓容赴宴不归,难保驻扎在城外的一千幽州兵不会心生疑窦,以为秦氏心怀歹意,不管不顾的杀将过来。误会酿成,双方动起刀兵,便宜的只能是潜藏暗处的氐贼。“告辞。”桓容喝下两坛佳酿,依旧神志清醒,谈笑自若。仅是眼角眉梢现出浅浅的晕红,愈发衬得眉如墨染、容姿俊雅,行动间更多出几分恣意潇洒。“敬道暂且留步。”秦璟上前半步,出声道。“秦兄何事?”桓容转眼望去,面露诧异。许超和典魁站在三步外,见他被秦璟拦住,不由得神情一肃,就要迈步上前。“可否借一步说话?”秦璟继续道。斟酌片刻,桓容点点头,抬臂止住许超典魁,并向钟琳摇了摇头,随秦璟重回帐中。彼时,矮榻已经撤下,歪倒的酒坛业已移走。火盆中焰色微暗,空气中仍弥漫着酒香。帐帘放下,桓容在靠近帐门处立定,抬眼看向秦璟,等着对方开口。猝不及防,下一刻竟被扣住上臂,撞入一个坚硬的胸膛。整个人被冷冽的气息包裹,桓容有瞬间怔忪。脑子嗡地一声,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秦……”后半句话未能出口,忽被一只大手托住后颈,带着厚茧的指腹擦过耳后,带起一阵莫名的颤栗。秦璟依旧没出声,单臂扣住桓容的腰,低下头,双眸深处燃起两团暗火。桓容的大脑嗡嗡作响,顿时心如擂鼓。双唇缓缓贴近,温暖的气息滑过唇沿,微痒。呼吸不自觉加重,牙齿咬住下唇,眼圈都有些泛红。“敬道……”低沉的气息传入耳鼓,桓容用力闭上双眼,再睁开,恶狠狠的瞪了秦璟一眼。单手扣住他的后脑,另一手揽住他的脖颈,用力印上他的嘴唇。这几乎不是吻,更像是凶兽间的愤怒撕咬。牙齿相撞,响声清晰可闻。嘴唇留下伤痕,锐痛一阵强似一阵,却谁也不愿意退后,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角力。呼吸相融,辛辣的酒气在唇齿间交换。桓容后退少许,大口喘着气,心跳快得异乎寻常,似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待到气息稍稳,抬眼看到秦璟的样子,既有几分得意,又不免有几分担心。郎君如玉,眸底染上一抹醉意。红唇微肿,下唇留下一排清晰的齿痕,沁出几点血丝。忘形了。桓容呻吟一声,生出懊恼,却并不感到后悔。指腹擦过秦璟的下唇,不期然染上一抹暗红。正要收回,手腕忽被抓住,染血的指尖很快感到一抹温热。秦璟眼帘低垂,唇落在桓容的掌心,舌尖探出,卷走留在指腹的血痕。咕咚。桓容咽了一口口水。此情此景,他是扑还是不扑?似看出他的想法,秦璟牵起嘴角,笑容间带着魅惑。扣在桓容腰上的手臂不断收紧,隔着长袍,都能感受到滚烫的热意。“容弟。”低沉的声音敲击耳鼓,如天鹅绒一般柔软,仿佛大提琴缓慢拉响。一股酥麻自脊背蹿升,桓容咬紧后槽牙,猛地拽住秦璟的衣领,再次堵上他的嘴唇。 第683章 “此乃仆等应尽之则,不敢当使君夸赞。”“百姓可安置妥当?”桓容问道。“依使君之前吩咐,已于左营外搭建帐篷,亦已发下食水。”“氐贼残兵如何处置?”“皆缚于囚栏,等使君归来发落。”桓容沉吟片刻,道:“吩咐下去,百姓辑录姓名籍贯,十人为保,无可疑者尽数留下。如有可疑,同氐贼一并送去秦氏大营。”送去秦氏大营?马良眉心蹙紧,面露不解。典魁和许超同时望向桓容,都对桓使君这个决定感到莫名。“攻下长安的是秦氏。”桓容紧了紧斗篷,正色道,“我欲取扶风等地,维系同秦氏的盟约至关重要。这些氐兵没有大用,留下不过增些劳力。不若送去秦氏大营,能示几分诚意。”马良三人面露恍然,未再提出疑问,立即着手安排。钟琳笑道:“明公英明。”“英明?”桓容摇摇头,笑道,“不过是识时务罢了。”这话并不十分贴切,却也没差到哪里去。他也好,秦璟也罢,比起个人情谊,更加注重大局。说是无情无义未免过头,更不代表彼此视感情为儿戏。想在乱世立身,理智永远为先。为感情不顾一切?说实话,桓容真心做不到。脑袋被门夹、被驴踢甚至灌几瓢水,照样做不到。秦璟比他更加理智。实事求是的讲,秦四郎比他更像一方枭雄。桓容完全可以肯定,他日战场相见,对方手下绝不会留情。摸摸胸口,遇上这种情况该感到“心痛”吧?这种突来的兴奋激动又算怎么回事?果然是乱世呆久了,就算没嗑寒食散,脑回路也会出现问题。桓容的车驾回到营中,营门立刻关闭。两辆武车推到营门前,挡板张开,士卒登上车顶,架上火把,就是两座简易的瞭望台。左营地外,十几个帐篷内,投奔来的长安百姓挤在火盆旁,跟前摆着热汤,手里抓着蒸饼馒头,正在狼吞虎咽。另有几个妇人将蒸饼泡软,一点点喂给怀中的孩子。秦氏围城三月,长安将尽粮绝,不少人死在城内,压根没能熬到今日。他们侥幸逃出,却没有投奔秦氏,而是直往桓容的营地而来。究其原因,是为首的老人认出晋兵的皮甲,思及当年桓大司马率兵北伐,当机立断,带着族人和家人前来投奔。秦氏固然是汉人,南地的晋室却被视为正统。加上北地遭遇天灾,明年的日子肯定更不好过,众人一番商量,决定离开北方,迁往南地。“闻听南边的幽、荆几州广招匠人和工巧奴,我等虽没太大的本事,到底会些木匠和铁匠手艺。再不济,往盐渎、射阳之地的盐场工坊碰碰运气,总好过等着饿死。”随行商往来南北,幽州的消息不断传出。起初人们不相信,一州之地,还是边界,不遭兵祸就谢天谢地,如何能养活这许多的流民?可是,随着日子过去,越来越多的消息散播开来,并有之前南逃的羊奴现身说法,跟着幽州商队行走各地,不信的人越来越少,关于幽州的传言逐步得到证实。这些人投奔幽州兵倒也不算奇怪。长安城破之后,氐人和部分杂胡北逃,大部分的汉人留了下来。对长安的人口,桓使君眼馋已久,本以为要经过谈判,付出一定代价市换,万万没有料到,有之前的“名声”在,不少百姓主动来投,愿意跟着他前往南地。捞到碗里的肉自然不能再放回去。不过,和秦氏打个招呼十分必要。至于是不是要另给出一部分利益,桓使君耸耸肩,表示苻坚的私库好东西实在不少,换百户人口绰绰有余。这边厢,桓容打定主意,人口带走不说,务必要说动秦氏松口,确保西域商路畅通。那边厢,桓石虔和杨广率领的军队已攻破略阳,正沿着渭水西行,冒雪向天水进军。谢玄和王献之终于赶上大军,同桓石虔合兵。二人带来的家将部曲迅速投入战斗,同氐兵厮杀极是悍勇。在攻打略阳城时,更是生擒略阳太守,让桓石虔和杨广刮目相看。“连日大雪,大军行进固然困难,守城的氐贼未必好过。”桓石虔铺开舆图,手指画出一条长线,重重点在“天水城”标记之上。“我等借武车急行军,攻城器械尽可在城下组装,定要在明年元月之前打下天水城!”第二百一十三章 定约宁康二年,十二月辛酉,两万晋兵围天水城。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大军顿兵城下,困住四面城门。商道断绝,行商往来被阻,城内人心惶惶,日夜担惊受怕。 第685章 见到一身铠甲的桓石虔,众人顾不得打哆嗦,纷纷行礼,口称愿投晋朝。“哦?”桓石虔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个来回,“尔等所言确实?”“不敢有假!”“你是天水郡主簿?”“回将军,正是。”“天水太守在何处?”“他……”姚主簿迟疑两秒,见桓石虔面色冷峻,帐中的部曲各个眼放凶光手按刀柄,不敢再支支吾吾,立刻将苻太守如何决意守城,又是如何众叛亲离,最后跳下城墙之事说得清楚明白。“你是说,之前跃下城墙之人就是天水太守?”桓石虔问道。“确是。”姚主簿点头。桓石虔眉心锁紧,同谢玄杨广等对视两眼,都是心生感慨。“拉下去。”“将军?”姚主簿等人面露惊色,不敢相信,自己主动献城,竟落到如此下场?桓石虔没心思和他们多说,只令部曲将人带下,没有立刻手起刀落,也没太好的待遇。“着人收敛苻太守尸身,好生安葬,遇其家眷当妥善安置。”“诺!”部曲抱拳。“入城之后,莫要骚扰百姓。如有违背,军法处置!”“诺!”“王椽,”桓石虔转向王献之,“城内之事暂托于你,务必尽快清点簿册,重录户籍,委任新官。”“将军放心。”王献之笑道,“仆立即入城。”桓石虔连下数道命令,以最快的速度接手天水城。入城之后,开粮仓安抚百姓,宣读姚主簿等人的罪状,逐一问罪。并笼络当地豪强,取有能之人充任治所官员。原本,他没有这个权利。可谁让大军在外,建康鞭长莫及。加上有谢玄和王献之居中,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龙亢桓氏拧成一股,建康纵有微辞,也是无计可施。桓石虔重新铺开舆图,看着拿下的三郡,心情大好。“我已与家君书信,大军暂驻天水城。待淮南郡公离开长安,再做下一步谋划。”连下扶风、略阳和天水三郡,相当于打下大半个秦州,大军已是人困马乏,急需休整。加上带来的文吏不多,为彻底消化三郡的地盘和人口,更要有一个缓冲。最重要的是,桓容和秦氏的谈判,关系到今后西域商道的安稳。如果谈判破裂,扶风郡恐会立即遭遇战火。桓石虔下令驻兵天水,既是预防氐人反扑,更是防备秦氏。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盘,关乎到今后的大计划,绝不容许有半点闪失。“将军,玄已与族中书信,家叔应允,不日将上表朝廷,予将军推举三郡职吏之权。”桓石虔面临的难题,谢玄和王献之早已经想到。既然是三方合作,自然要都拿出诚意。桓氏分出相当利益,在西域商道上,谢氏和王氏都能分一杯羹。与之相对,谢安和王彪之将在建康活动,为桓氏出兵占地大开方便之门。事情发展到现在,三方的合作算是愉快,大部分都进行等十分是顺利。不过,桓容深知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除谢氏和王氏之外,早让贾秉入建康,联络当地吴姓,并同郗超共同谋划,确保计划万无一失。当然,这一切还有个前提,能够说服秦氏。为此,桓容不惜亲赴长安,就为完成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桓石虔驻兵天水的消息送回荆州,桓豁立即送出书信,告知驻守姑孰的桓冲。谢氏和王氏送出族中子弟,其意摆在台面,就为告诉桓氏,纵然不能掌扶风等郡的太守印,也要在郡治所内占一席之地。这么大的动作,自然不可能完全瞒过他人。凑巧的是,王坦之病重,太原王氏恐要经历一场变故,暂时无力他顾;郗愔的态度十分微妙,同郗超一番长谈后,立即给京口书信,严命郗融握牢兵权,不可有半点闪失。这种情况下,司马曜的元服之事提上日程,却没有得到多大的重视。旨意送出,召各地诸侯王前来观礼,得到的回应极是冷淡。各诸侯王或托病不便出行,或另寻借口,总之,能不来尽量不来。连司马道子都推脱再三,实在推不过去,才不情愿的上表,言将回建康观礼。未几,宫中又传出消息,要为天子大婚。司马曜是什么地位,晋室又是什么处境,朝廷上下一清二楚。别说王、谢这样的顶级士族,连寻常的高门都避之唯恐不及。不想担上外戚之名,也无意借此晋身,没人愿意把女儿送进台城苦熬。到头来,是王太后出面,召来几姓外戚,并派大长乐四处走人情,才定下了哀靖皇后王穆之的侄女——会稽内史王蕴之女。王氏女郎十分貌美,只是性格稍显“活泼”,并有一个独特的爱好——饮酒。酒量之高,寻常郎君都比不上。再有一点,王氏是王穆之的侄女,而王穆之是晋哀帝的皇后,从辈分上来说,王穆之要叫司马曜一声堂叔。 第687章 王府内,秦策正召文武议事,刚提到春时开荒,安置流民,就遇苍鹰和金雕先后飞至。抬臂接住苍鹰,亲手解下两只竹管,看过其中的绢布,秦策先是拧眉,后又展颜,大笑数声之后,将一张绢布递给面带疑惑的张禹,道:“叔臣,长安之事已谈妥。先前所料半分不差,此子果然要经略西域。”张禹接过绢布,从头至尾看过两遍,眉心蹙紧,心情不如秦策轻松。“桓敬道雄才大略,非池中物,他日必鹏程万里。桓元子未能代晋建制,此子必将承其志。任其势力膨胀,恐非好事。”“何以见得?”秦策收起笑容。“桓敬道舞象之年出仕,先任盐渎县令,后升幽州刺使,将辖下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期间随桓元子北伐,立下赫赫战功,威名传遍北地。”“且其手下有能人,政务军事皆未干才。不提其他,石劭石敬德,当年的北地财神即投靠于他。非如此,盐渎、盱眙岂能有今日规模?”“遑论幽州商队、盐渎海贸,掌控海盐白糖,手下数支商队,说他捧着聚宝盆也不为过。”“二公子和四公子攻下长安,晋兵趁势拿下扶风、略阳等地,桓敬道明言要打到陇西,重开西域商路,其心不可小觑,绝非求财而已。”张禹一番话落,众人心中思量,不免议论。有人觉得此言有理,需得谨慎防备,却也有人认为他是杞人忧天,哪里就到这个地步。桓敬道固然有雄心,手下也不缺能人,但他终归是遗晋臣子,想称帝建制,必要背上“造反”的骂名。更何况,南地貌似安稳,背地里却暗潮汹涌。建康士族、吴姓豪强、手握北府军官至的丞相郗方回,皆非易与之辈。桓容想要成功登上皇位,要走的路相当长,不说举步维艰也差不了多少。“叔臣是否太过高看此子?”有人问道。张禹摇摇头,暗中叹息,并未同众人争辩,只将目光落在秦策身上,等着后者决断。良久,秦策放下绢布,视线扫过众人,沉声道:“此子的确不凡,不容小觑。然中原未定,北有柔然敕勒,西有氐秦残兵,慕容鲜卑盘踞三韩,朔方、五原一带仍临铁弗敕勒等部。”话到这里,秦策刻意顿住,留给众人思考的时间。室内陷入寂静,在场文武皆心头发沉,张禹也不例外。“秦氏自坞堡起身,艰难竭蹶,几度濒临绝境。先人血染沙场,与敌死战,方有今日之功。胡贼未灭,中原未复,百姓未能安稳,何言其他?”秦策的语气极重,一字一句,犹如金鼓之声,凿进众人耳鼓。“策承先祖遗训,当以恢复华夏,扫除贼寇为先!”固然有一统天下之志,也要在驱逐贼寇之后。不能彻底扫平中原,将外族赶出华夏,他绝不会轻易起兵南下。张禹还想再劝,见到秦策表情严肃,显然决心已定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想到之前的想法,难免有几分惭愧。“大王胸怀天下,是百姓之福,禹惭愧。”“叔臣无需如此。”秦策神情放缓,道,“阿峥信中有言,与桓敬道定约,不日将拿下雍州,扫平氐贼残兵,并攻下姑臧,驱走什翼犍。”张禹没有出声打断,打起精神,等着秦策继续往下说。“姑臧既下,将由双方共同掌管。”秦策笑道,“此举于我有利。”张禹仔细想了想,不免也笑了,当即道:“大王放心,派往姑臧的职吏,禹必定亲自挑选。”“善!”双方合作,秦氏派出骑兵,确保往来商队安稳,并驱逐盘踞附近的贼寇,保证商路不被威胁。同时,可以借同幽州官员接触,掌握一定的生财之道。他日双方翻脸,总不会被立刻掐住咽喉。甚者,能顺势接管西域,接手桓容打下的局面。对此,秦策没有明说,张禹等已是心知肚明。秦氏要扫平中原,需要的财力物力都是天文数字。北方连年水旱天灾,加上贼寇肆虐,西河等地的存粮捉襟见肘,为发兵加大税收实不可取。人心不稳,是秦策面临的一个难题。桓容经略西域,发展商路,提出同秦氏合作,算是瞌睡送枕头。目前彼此联合,秦策不会下令动手。日后刀兵相向,拿下西域则顺理成章。“此事交给叔臣安排。”秦策道,“既然定约,当尽早拿下雍州,扫平氐贼残兵。”早一日打通西域,商队早一日通行,则北地诸忧可解。来年亦可全力开荒,无需担忧粮草不济,发不出军饷。发壮丁从军要粮,招收流民要粮,赈灾安稳诸州郡同样要粮。可以说,西域商道对秦策和桓容都是至关重要,双方各自打着算盘,表面和和气气,互称盟友,背地里早制定计划,一旦对方翻脸,必能发起刀兵迅速应对。共管姑臧,双方都将得利,却也要担负相当风险。秦氏能想着日后接掌西域,桓容同样盘算着向东蚕食,以钱粮招收人口。二者比的不仅是耐心,还有手段、谋略甚至是对人心的把握。至于鹿死谁手,谁又能笑到最后,唯有时间才能断定。秦策当场写成回信,一封飞送长安,另一封送往昌黎。秦璟秦玚顿兵长安时,盘踞三韩的慕容鲜卑蠢蠢欲动,几次侵扰边境,很不老实。平州百姓蒙受其苦,顾不得新开的耕地,举家内迁,边境村庄陆续被遗弃。秦玓接到急报,下令派兵剿贼。只要听到一点风声,鲜卑骑兵撒腿就跑,压根不打算接战。带着抢得的财物,迅速退回三韩,连个影子都不见。几次三番,秦玓终于怒了,书信递送西河,请发兵丸都,彻底灭掉这群贼寇!就算不能灭绝,也要打得他们哭爹喊娘,不敢再踏足中原半步!对此,秦策的回复很简单,就一个字:可。 第689章 “西河会成为你长子的封地。他年纪虽小,好歹明白事理。安排国相指点,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至于你,”刘夫人顿了顿,“既然身体不好,就安心养病吧。”秦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中原尚未扫清,你便想着不该想的,有今日下场,怪不得旁人。”“阿母,你怎能如此对我?”“委屈?”刘夫人沉声道,“阿嵁,如果你不起心思,阿峥未必会与你争。但你一错再错,同兄弟生出嫌隙,方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记住我的话,有今日,不是旁人之故,全在于你自己!”说完这番话,刘夫人命婢仆唤来医者,仔细询问一番,着人下去熬药,“亲眼看着郎君喝下去。”“诺!”自始至总,刘媵没有开口说话。直到秦玖被送回内室,声音再不可闻,刘夫人转身离开,才上前两步,托住刘夫人的手臂。感受到掌心冰凉,刘媵嘴唇微颤,心中难免酸楚。用力握住刘夫人的手腕,低声道:“阿姊,你要是累了,就靠着我。”刘夫人没出声,轻轻的摇了摇头。“阿姊……”“走吧。”两人穿过廊下,刘夫人的脊背依旧挺直。长袖被风鼓起,漆黑的双眸愈发坚毅,酸楚和脆弱全部深埋心底,再不见分毫。宁康三年,元月商妥诸事,定下商路契约,桓容准备启程南归。天未亮,营地已是人喊马嘶,沸腾喧闹。借着火光,州兵开始拆卸帐篷,厨夫忙着埋锅造饭。营外的栅栏被一根根拔除,跟随南归的长安百姓主动帮忙,帮着收拾一些零碎的东西,整理起来,一并送上大车。少顷,营地中飘出肉汤和蒸饼的香味。桓容坐在武车上,听着车外人声嘈杂,仍是睡意朦胧。同秦氏谈判耗费心力,加上盱眙来信,言建康似又有谋算,他两日未能安枕,眼下隐隐现出青色,很是没有精神。今日拔营,又是起个大早,顾忌自身形象,才没有哈欠连天。桓容用力拍拍脸颊,始终精神不振。没奈何,狠下心浸湿布巾,扑在脸上,瞬间打了个激灵,总算清醒几分,不再动一动就眼前发花。“使君,秦将军在营外。”闻听此言,桓容忙放下布巾,又取干净的巾帕拭过脸,披上斗篷,一边推开车门,一边道:“来了多久?”“刚到。”典魁回报,“秦将军言,要为使君送行。”桓容没有多说,命典魁驱车,亲自往营外迎接。步行?且不说他精神不济,会不会倒在半道,就说天寒地冻,走两步就要打喷嚏,还是坐车更为保险。想必秦兄不会在意这些细节。大营外,秦璟高踞马背,见武车自营内行来,立即策马上前。武车停下,车门推开,不等桓容出声询问,秦璟先一步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行到车前,单手一撑,径直跃入车厢,顺便将桓使君“堵”了回去。驱车的典魁:“……”随行的秦氏骑兵:“……”正拆卸帐篷的州兵:“……”见到眼前一幕,众人齐刷刷的瞪大双眼,心中生出同样的念头:瞧这情形,还真是半点不见外。桓使君同秦将军关系莫逆,交情匪浅,果非虚言。第二百一十五章 送别桓容首次发现,武车内的空间不如想象中宽敞。因多出一人,下意识后退。未提防大手覆上肩头,后背贴上车板。看着覆上来的秦璟,桓容瞳孔微缩,心跳陡然加快,不自觉的舔了舔嘴角,喉咙一阵发干。“秦兄?”秦璟没说话,眼帘微垂,两人的距离不断贴近。下一刻,桓容的视线变得模糊,唇上传来一阵压力。温热的气息萦绕鼻尖,唇缘被轻轻扫过,既有些痒,又有些酥麻,感觉十分微妙,语言难以形容。皱眉皱眉,觉得这情况于己不利,桓容撑起手肘,尝试着坐起身,结果没能成功。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桓容深吸一口气,干脆放弃,右臂环住秦璟的肩膀,手指探入他的发间,略微调整角度,更用力的吻了回去。有了之前经验,这一次没有齿列撞击,也没有流血的伤口。只不过,依旧不见任何缱绻,也无半点温柔。两人都不愿示弱,双唇互相碾压,彼此争夺着控制权。临别的温存纯属天方夜谭,更像在延误未完成的一场角斗。车外朔风凛冽,滴水成冰;车厢内的气温却不断攀升。不过数息,桓容的额前竟沁出汗来。一股火气上蹿,几乎要逼红他的双眼。 第691章 人声逐渐清晰,秦璟心知不能久留。随手推开车门,跃下武车,接过骑兵递来的缰绳,利落的跃身上马。桓容立在车辕前,身上披着斗篷,面色微白,仍不太习惯北地的寒冷,精神却比之前好上许多。“此去山长水远,未知何日能再见,万望秦兄保重!”秦璟颔首,脸上带着笑容,气质恢复往日冰冷,道:“容弟一路顺风!”话落,策马后退,为武车让开道路。旭日东升,为满目银白染上一抹暖色。悠长的号角声响彻大地,两队甲士策马驰出,护卫在武车左右。弓兵步卒列队而行,铠甲鲜明。装满的大车行在队伍中间,拉车的驽马不断打着响鼻。车辕上的州兵抓紧缰绳,扬起长鞭,打出或长或短的呼哨时,气息在口鼻间凝成一阵白雾,几乎要遮住视线。千人的队伍蔓延成一条长龙,队首的五行旗在寒风中烈烈作响。“秦兄,就此别过!”桓容在车上拱手,秦璟在马上还礼。目光交错,斗篷被狂风掀起,衣摆飞扬。吱嘎声中,武车越过战马,车轮压过雪地,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车上的人融入北风,就此南归而去,再没有回头。目送武车行远,秦璟调转马头,扬起马鞭。“走!”命令下达,十余骑化作离弦之箭,如闪电般穿过茫茫的雪原,向北飞驰而去。宁康三年,元月桓容一行离开长安,除带去的千名州兵,另有三百百姓随行。同长安的人口相比,这三百人压根不算什么。但是,其中有半数是匠人和工巧奴,对急缺人手的盐渎工坊而言,实在是不小的惊喜。沿途之上,队伍经过数个村庄。派出探路的斥候回报,同来时不同,空荡荡的村落已然有了人气,临近傍晚,更能见到炊烟袅袅。多数房屋依旧空置,证明回来的人并不多。但有一就有二,有十就有百。外逃的村民开始归家,并未就此南下或是西行,从侧面说明,秦氏在北地极得人心。“秦氏之名果然非虚。”合上车窗,桓容陷入沉思。想到咸阳郡和商洛郡贴出的告示,心中明白,自己想要蚕食北地,未必如想象中容易。甚至,之前作出的计划怕要作出些许更改。秦氏鼓励百姓开荒种田,荒田皆归其所有,更减免两年税负;同时颁布政策,命散吏辑录乡间青壮,许其闲时种田、战时从军,军饷比不上幽州,却也没差太多。这样的条件,对出身北方、不愿背井离乡的人来说,实在是不小的诱惑。秦氏先下邺城,后下长安,统一北方之势不可阻挡。早晚有一天,秦策会立国建制,成立雄踞北方的汉室政权。东晋固然被视为正统,但就武力等方面,未必是秦氏对手。如此一来,他的计划必须加快实行。至少在秦氏扫清北方、掉头南下时,能有足够的力量与之抗衡。想进一步并不容易,后退却是更难,稍有不慎,立即会粉身碎骨。想到这里,桓容不由得深深叹息。为今之计,只能坚持前行,扫除道路上的所有障碍,直至攀上高峰。乱世如棋。不想沦为棋子,必须成为执棋之人。他有意结束百年战乱,还天下一个太平。誓言既下,天地为证,必要说到做到,不能有半句食言。“使君,前方就是丹水,过了丹水就到边界。”典魁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桓容从沉思中惊醒,推开车窗,恰遇一阵冷风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问道:“已近丹水?”“正是。”典魁向右移了些许,为桓容挡住冷风,口中道,“方才钟舍人看过天色,命人来报,傍晚时恐有雨雪。现下请示使君,是否加快行速,尽快赶往魏兴郡,还是就地扎营,等雨雪过后再启程。”“傍晚将有雨雪?”桓容微微皱眉,抬头看一眼天色,果然见远处有乌云翻滚,思量片刻,道:“传令下去,寻开阔地扎营,莫要冒雪前进,以防生出意外。”赶路固然重要,安全更加重要。以时下的医疗条件,一场感冒都会要人命。若是在雨雪中赶路,必定会有人冻伤,哪怕有医者和药材,也会造成不必要的损失,桓容实不乐见、“诺!”典魁领命,唤来两名骑兵,令其飞驰下去传令。骑兵奔驰而过,传达桓容的命令。一行号角声起,队伍开始减慢行速。两队斥候分别离开,一队就近寻找扎营地点;另一队往四周打探,扫除危险,以防有贼寇埋伏在附近,趁夜袭扰大营。待寻到扎营地点,州兵立即放下车板、打下木桩,以最快的速度架设起围栏。随行的百姓无需吩咐,主动帮忙搭建帐篷。厨夫忙着埋锅造饭,除外出的斥候和负责守卫的甲士外,所有人都在埋头干活,少有空闲。 第693章 又是砰砰两声,野猪的叫声伴着骨头碎裂声,在黑夜中不断响起,听得人头皮发麻。目睹这一幕,州兵大声叫好,敲击随身的盾牌,为典司马呐喊助威。许超瞅准余下的野猪,同样是一拳一头,迅速解决问题。遇上没有断气的野狼,还要顺势踢出一脚。不消片刻,猎物和猎手先后气绝,倒在血泊中,成为两人的战利品。典魁和许超同时站起身,转动几下手腕,力气没用五分,显然很不过瘾。远处又传来野兽的咆哮,典魁侧耳细听,面色微生变化,看向对面的许超,道:“听着像是豹子?”许超点点头,道:“先将这些抬回营,让人尽快处理干净,免得血腥味扩散,引来更多野兽。”他们倒是不惧,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一群当场群灭!可是明天还要赶路,如果闹腾一夜,大军上下都没了精神,难免疏于防范,被贼寇钻了空子。两人出营之前,桓容没说什么,钟琳则重点叮嘱,护卫营地安全为上。钟舍人的顾虑不无道理,两人终究不是没脑子的鲁莽之辈,听到野兽的咆哮声,当机立断,命人将野猪和野狼抬回大营,另率两什州兵清扫战场,将血迹迅速掩埋,以免引来更多的麻烦。营门关闭,州兵立即高举火把,或登上瞭望台,或巡视营地四周。抬回的野狼和野猪被送到左营。见到这么多的猎物,厨夫精神大振,顾不上休息,直接架火烧起热水,单手抄起刀子,利落的剥皮剁肉。“全都煮透,剩下的火烤,多加盐和胡椒,别不舍得。”带头的厨夫手起刀落,将一条猪腿剁成数段,大块的扔进锅里。姜块和肉块一起在锅中翻滚,厨夫取出一只布包,里面是他特别配置的调料,专门用来炖肉。如今也不吝惜,直接打开袋口,全部倒进锅里。柴火不断添加,火力越来越旺,肉汤二度沸腾。待肉汤滚了几滚,撇去表面一层,撒上葱叶,香味愈发浓郁,引得人馋涎欲滴。“煮好的先捞出来。”厨夫挑起一块猪肉,用筷子扎了一下,确定已经煮透,随手放到简陋的案板上,当当当剁成巴掌大、两指宽的厚片,利落的码到碗里。“剥些蒜,再倒些酱。”厨夫口中说着,手上不停,转眼之间,切好的猪肉和狼肉堆成小山。“忙活了大半夜,大家都添些油水。剩下的捞出来放着。这么冷的天,一个时辰就能冻结实,用来煮汤,足够吃两三顿。”大碗的炖肉送出去,大营上下,每人都能分到一片。蘸着酱料,加一颗蒜瓣,各个吃得嘴角流油。随行的百姓闻到肉香,不断的咽着口水。本以为没自己的份,没想到竟然分到两碗。孩童被香味吸引,眼巴巴的瞅着碗里的炖肉。守着规矩,没有身手去抓,而是抬眼看向长辈。“吃吧。”一名中年男子笑了笑,率先夹起一片炖肉。众人这才跟着动手,颤巍巍的肉块咬在嘴里,香味溢满口腔,很多人当场红了眼圈。见妻子顾不得自己,只将肉块撕碎,一块块喂给孩子,男子叹息一声,将自己分到的炖肉送到妻子面前。“夫主,妾……”“莫要多说,这段日子让你和阿棋受苦了,等到了幽州,我到工坊里做工,领到工钱,必不让你们再饿肚子。”男子的声音不高,帐中人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回忆之前的遭遇,想到今后的日子,背井离乡的愁绪减少许多,都开始期盼着攒下一份家业,养活一家老小。“淮南郡公的确名不虚传。”男子感慨道,“去到幽州之后,我等当安下心来,莫要再生出他念。”众人深以为然,都道此番南下,已是决定在幽州扎根,绝不会妄生他意,为亲人和族人招来祸患。“阿兄的铸剑手艺堪称一绝,此前为避氐贼,才不得不隐姓埋名。如今投奔淮南郡公,当能恢复祖姓。”一名同男子有三四分相似的少年道。“闻听有族人居于淮南,只是如今改作行商,已不铸剑。”男子道,“如果遇上,未知是否能够相认。”男子和少年说话时,账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继而是嘈杂的人声。少年好奇的掀开帐帘,看到有人抬着大锅,并向他招手,言是有肉汤,立即欢喜的回头道:“阿兄,有肉汤!”男子走出帐篷,听州兵言,这是桓使君的吩咐,不觉怔忪半晌。回视满脸期待的妻儿,想到从北地带来的祖传宝剑,终于有了决定。桓容正在武车中休息,压根不晓得,跟着南下的队伍中会藏着一名铸剑大匠。并且,这名大匠祖姓欧,是春秋时期铸剑鼻祖欧冶子的后人!先有公输长,后有相里兄弟,到长安一行,竟然捞回个铸剑大匠。只能说桓使君鸿运当头,好运来了,当真是挡也挡不住。日后知道实情,桓使君感叹运气的同时,想起丢了长安的苻坚,以及被在眼皮子底下捡宝的秦氏兄弟,唯有掬两滴同情的泪水。把人还回去?脑袋进水都不可能!休整一夜,雨雪初停,队伍继续启程。有了送上门的肉食,大军上下皆是精神百倍。遇上狼群可能藏身的密林,全无半分担忧,完全是双眼放绿光。别人眼中的猛兽,在尝过狼肉的人看来,全都是肉,不要钱!路途之上,跟着这支队伍的贼寇不下两股。见识到典魁和许超拳捶野猪、生撕凶狼,意识到这些州兵凶残不比寻常,仔细衡量一番,全都打了退堂鼓。见过遇上狼群双眼放光的晋兵吗?休说晋兵,就是部落勇士,在寒冬腊月遇上狼群都要掂量一番。这群人倒好,一旦发现狼群踪迹,根本躲都不躲,绿着眼睛就往前冲。埋伏在暗处的人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雪地里趴得太久,冻得产生了幻觉? 第695章 船经汝南、武昌,抵寻阳郡。桓容下令停船靠岸,亲往郡城,同代摄州政的桓石秀面晤详谈。接到桓豁的书信后,桓容经过一番考虑,特地给姑孰送去亲笔,希望能在过江州时同桓石秀见一面。对此,桓冲乐见其成,很快给桓容送来回信,并遣人奔赴寻阳,告知桓石秀,桓容入城时,必要好生招待,不可有任何怠慢。桓石秀是桓豁之子,有一手不错的骑射本领,于政事上颇有见地,在诸兄弟和从兄弟间,可谓是出类拔萃的精彩人物。其生性豁达,喜好《老》《庄》,行事洒脱恣意,不愿拘于官爵。任职竞陵太守期间,甚至想挂印辞官,放旷山林,聚三两好友闲坐清谈,郊游涉猎,佳酿美人为伴。为此,桓豁没少教训儿子,鞭子差点拗断。桓冲实在看不下去,特地上表,将桓石秀调至江州为官。叔侄俩几番长谈,桓石秀性格难改,却再没提过挂印辞官、归隐山林之语。桓大司马去世后,桓容被举为桓氏家主,接掌留在姑孰的私兵。桓冲接手北府军,坐镇姑孰,留下江州政务,没有交给自己的儿子,而是一股脑的委托给桓石秀。“能者居之。”非是说桓冲的儿子没有才干,上不得台面。事实正相反,桓冲的长子桓嗣才名不下桓石秀,在桓容未长成前,与桓石秀并称桓氏子侄之冠。桓冲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仍做出这番决定,不得不让人佩服他的胸襟和气度,更让桓氏族中明白,想要家族更进一步,私心可以有,与族中利益相比,必须抛到一边。此番桓容过江州,除了见一见桓石秀,还打算同桓嗣做一番深谈。依桓石虔送回的消息,大军已至南安,不日将下陇西。这些打下来的郡县急需要人治理。打通西域商路之后,沿途造起新城,同样需要新的太守乃至州官。桓容同杨亮父子有约,不代表要将商路全部交托。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杨亮和杨广反而会担心,甚至生出猜忌,彼此的合作未必能够长久。分出部分权利,同时引入桓氏和王谢士族,几方互相合作又彼此牵制,才能让“盟友”彻底放心、。桓容做过衡量,同几位舍人商议,并征求两位叔父意见,最终做出决定,派人驻守西域,桓嗣和桓石秀是最好的人选。只不过,桓冲人在姑孰,江州政务尽托与桓石秀,后者实在没法离开。如此一来,只有桓嗣能够远行。对此,桓石秀颇有几分遗憾。比起桓嗣有些“宅”的性格,他更喜欢外出“溜达”,如果能亲眼一观大漠风光,重走张骞踏出的西域之路,毕生无憾。可惜事情已经决定,人选不能中途更改。如果他想去西域,只能等他人接手江州军、政。思来想去,桓石秀将目光定在桓谦和桓修的身上。桓谦已经及冠,桓修还差两年,两人都是才德兼备。尤其是桓修,此时锋芒不露,他日立足朝堂、征战沙场,成就必斐然可观。想着将政务军务交给两人,自己就能策马奔去西域,一偿夙愿,桓石秀登时双眼放光。被从兄整日盯着,桓谦和桓修禁不住脊背发凉。几次下来,两人生出警觉,看到桓石秀都要绕道走。太吓人了有没有?桓容的到来,给了桓石秀进一步了解北地和西域的机会。接风宴上,兄弟几个推杯把盏,互诉其情。彼此惺惺相惜,都是心怀畅慰。不慎忘情,没有控制酒量,个顶个喝得酩酊大醉。等到宴会结束,能站稳的只剩下桓容。靠近细瞧,会发现桓使君脸颊晕红,眼神发飘,明显醉得不清。能起身站立,一路走回客厢,没有像几个从兄弟一样醉到桌子底下,实在称得上奇迹。翌日,桓石秀和桓谦等都是宿醉难熬,眼下挂着两轮青黑。见到精神不错的桓容,齐齐摇头,口中叹道:“人不可貌相,阿弟,为兄服了!”抱怨归抱怨,经过这一回,兄弟间的感情突飞猛进。桓石秀撑着嗡嗡响的脑袋,饮下两盏茶汤,和桓容畅谈经营西域的谋略;桓嗣和桓谦分别走下演武场,要为桓容演示一番拿手的兵器。桓修没有和兄长争风头,等桓容离开演武场,拉着他到自己的藏书室,笑道:“闻阿兄爱好读书,日前恰逢机缘,得了几卷前朝孤本,兄长可有意一观?”桓容脸上在笑,心中却在抓头。不是有今天这一出,他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个“爱好读书”的美名。想想也不觉得奇怪,经过两次北伐,谁不晓得幽州刺使桓容的凶名。水煮活人、喜食生肉早不稀奇,最近新添了一拳捶死野猪、双手生撕虎豹的流言,经世人添油加醋,简直凶残到百兽退避!桓容真心觉得冤。捶死野猪的是典魁,生裂虎豹的是许超,百兽退避……那是千余人横扫的结果!怎么全算到他的头上?真心没有天理!没道理带出队伍就要背锅,还背得如此凶残!桓修没留意桓容的表情变化,拉着他去看藏书,珍而重之的捧出几卷竹简。系竹简的绳子早已腐朽,全部换成新绳。刻字的竹片异常光滑,上面的字迹未见精美,却带着一股豪迈和刚毅。“兵法?”桓容特地学过大篆,认出竹简上的内容,惊讶道,“尉缭子?”桓修点点头,表情中带着终逢知音的兴奋。“我已着手抄录整理,如阿兄不弃,书成后送给阿兄。” 第697章 实在没辙,王太后只能在外戚中找人,新皇后的父亲责无旁贷。这样的元服礼也算是古今少有。司马曜的憋屈实在难言,连之前同他生隙的司马道子都心生同情。对比自己的境况,不由得深吸一口凉气。幸亏他没争过司马曜。如若不然,今天憋屈的就会是他了。做个诸侯王,好歹在辖地中有几分实权,能过几天舒心日子。登上皇位,困在台城里,表面看着风光,实际上诸事不能自主,无异于身陷囚牢,日子实在难捱。司马道子终于看明白,没有权势军队,皇位就是个坑,台城更是无底深渊,谁进去谁倒霉。他之前是有多想不开,才蹦高想往坑里跳?元服礼后,司马曜连续两日未上朝。对此,宫中给出的解释是天子身体不适,染上小恙。朝中文武听过就罢,走过场的提了几句“请官家注重龙体”,转头就将事情抛开,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没有半点妨碍。说白了,天子是个摆设,有他没他都是一样。司马曜憋屈一回,却没打算就此消沉。待巫者卜出大婚吉日,当下打起精神,再次给盱眙送信,请南康公主和桓容往都城观礼。信中不言君臣,只道亲情,可谓字字诚恳,就差声泪俱下,求南康公主往建康一行。他越是这样,南康公主越是心生疑窦。接到书信时,恰遇司马道福过府。知晓司马曜从建康送信,司马道福面露嘲讽,道:“阿姑,那奴子必定有所谋划。我也收到了书信,今日来,本想同阿姑讨个主意,如今来看,干脆不去为好。”“你也收到了?”南康公主问道。司马道福点头,简单说明信中内容,道:“我觉得这事奇怪。那奴子向来不老实,喜欢自作聪明。如今有阿母压着,未必能翻起浪花。但事情小心为上,还是谨慎些为好。”为司马昱奔丧之后,司马道福同司马曜彻底撕破脸,早下了司马曜在位一日,她绝不回建康的决心。万万没料到,司马曜会主动送来书信,大有求好之意。这让她心生警惕。仔细思量一番,又经阿叶提醒,干脆来找南康公主商量,看看那奴子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阿姑以为如何?”“暂且观望。”南康公主道,“等瓜儿回来,再听听建康消息。”大婚定在六月,距时尚早。等到桓容回来,母子俩有足够的时间商议。司马道福应诺,起身准备告辞离开。“新安,”南康公主叫住她,“姑孰送来消息,言桓济病重,你可要派人去看看?”司马道福停住脚步,笑道:“等到他咽气那日,我自会去看他。”南康公主摇摇头,没有再说。她不过提上一句,去不去姑孰,全在司马道福自己。司马道福福身,退出内室。走到回廊下,见到裹成圆球的桓玄和桓伟,不自觉停下脚步,静静看了两人一会,手指扣上廊柱,鲜红的蔻丹划过,留下清晰的印痕。“殿下,起风了。”阿叶提醒道。司马道福没有动,看到桓玄和桓伟停下玩耍,被保母带走,用力的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瞬间的脆弱消失无踪,又变得傲气十足,成为众人口中“肆意妄为,公然养面首”的新安郡公主。父皇为她安排了后路,她就要坚持走下去。换做两年前,有金印作为交换,她会巴不得同桓济仳离。现如今她改变主意,不离开桓氏,熬到桓济身死,居于桓容的庇护之下。哪怕就此做个寡妇,终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至少她不会辜负阿父的期望,能够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至于王献之,既求不得,那就该彻底放弃。两人之间犹如天堑,想不开,到头来害的只能是自己。“走吧,回府。”司马道福转过身,裙摆流淌,长袖振动,划开二月的凉风,一步一步走出回廊,再没有回头。第二百一十八章 大网桓容告辞桓石秀和桓嗣等,启程离开寻阳郡,在新蔡郡登船,沿水道东行。船至历阳靠岸改行陆路,希望能在月底前回到盱眙。船队在历阳郡靠岸时,正遇上历阳郡太守携家眷赴任。新任历阳太守是谢氏旁支郎君,同桓容曾有一面之缘。认出登岸之人是谁,当下面露笑容,邀请桓容暂留几日,以方便他尽地主之谊。桓容着急赶路,婉言谢绝。谢太守略感遗憾,却不好强求,只言他日桓容再至此地,务必要过府一叙。“一定。”桓容笑着应诺。谢太守没能设宴款待,命人将家眷送回城内,亲自送桓容北行。将千余人的队伍送出十里,直至看不到武车的影子,方才掉头返还。回到城中后,谢太守不忙着接手政务、查阅卷宗和挑选职吏,而是安顿好家眷,马上提笔写成书信,着人尽速送去建康。 第699章 “知道。”“那……”“阿弟不用猜,我可以实话告诉你,这事我从最开始就知道。”司马曜的笑容渐渐变冷,又端起羽觞,冷笑着送到嘴边。辛辣的酒水沿着喉咙流进胃里,瞬间像燃烧一般。“阿兄,你有意招揽吴姓?”司马道子终于问出口。“是又如何?”司马曜放下羽觞,觞底重重磕在桌上,发出一声钝响。“阿兄,你这是与虎谋皮!”司马道子大声道。他真相撬开司马曜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都是什么!招揽吴姓,亏他能想得出来!“与虎谋皮?”司马曜又笑了,“事情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司马道子张张嘴,望见司马曜的神情,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阿弟人在临海,整日逍遥自在,过得顺心遂意。我困坐台城,内要敬奉囚困亲母的王太后,外要在群臣面前强装笑脸,老老实实的做个傀儡。”说到这里,司马曜彻底爆发。“你可晓得,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朝政不能插手,圣旨非由我下,元服之礼,满朝上下都在看笑话!”“到如今,连大婚都要由人摆布!”“你知我的妻子是谁?王法慧!她是哀靖皇后的侄女!哀靖如果活着,尚要唤我一声叔父,如今我竟要娶她的侄女!”说到这里,司马曜双眼通红,五官近乎扭曲。“阿弟,你说,你来告诉我,我能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阿兄,你招揽吴姓,未必能达成所愿。”司马道子声音微哑,看了看左右,确定宦者和宫婢早被遣出门外,殿中没有旁人,压低声音道:“若是继续下去,早晚会露出马脚。到时候,阿兄想做个傀儡都不可能。”高门士族表面风光霁月,真下了狠心,绝不会有半点手软!司马曜压根听不进去,只是一味的喝酒摇头。司马道子劝了又劝,见对方压根不听,难免有几分泄气。“阿弟,我记得你上次离开建康,曾同我商议,欲将幽州纳入掌中,怎么,改变主意了?”司马曜突然提出此事,司马道子愣在当场,思量片刻,立刻觉得不对。“阿兄!”声音瞬间提高,又马上压制下去。司马道子表情中打带着惊慌,指尖都开始颤抖,“阿兄,你不是、不是……”“不是什么?”司马曜笑容扭曲,隐约现出几分狰狞,“我六月大婚,日前已给南康那老妇送去书信,‘请’她往建康观礼。”“阿兄!”司马道子猛地站起身。他不能继续听下去,他得离开,必须离开!他不想陪着司马曜一起死!“坐下!”司马曜声音冰冷,“阿弟,你既然开口问,为兄总要解释清楚。”司马道子脸色煞白,愣愣的看着司马曜,仿佛不认识他。“不怕你知道,天子金印不在我手,我找了许久,始终没有半点线索。唯一的可能,就是已被人带出台城。”“父皇病重之时,新安几次入宫,那之后,金印就不见踪影。”“她不回封地,执意留在盱眙,必定有所依仗。很可能,金印就在她手!”司马曜并不蠢笨,事实上,他的确有几分聪明。登基这些时日,他想过多种可能,更找来服侍司马昱的宦者询问,逐渐掌握线索,矛头直指司马道福。可惜后者奔丧后就离开建康,连姑孰都没去,直接移居盱眙。在幽州境内,南康公主的眼皮子底下,想要动她,完全不可能。思来想去,司马曜打算借六月大婚,将南康和新安引来建康。桓容同行更好,不来也没关系。只要困住南康公主,九成能让他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届时,逼他辞官交印,乖乖回建康做个人质,将桓氏交给桓冲或桓豁,后者总该记住他这份“恩情”。如果桓容不顾及南康公主,休想再有今日的好名声!“阿兄,如此行事,天下人又会如何看你?”司马道子干巴巴道。听完司马曜的计划,他脑子里只剩下四个字:异想天开!当南康和桓容是傻子吗?“如何看我?”司马曜哈哈大笑,仿佛听到十分好笑的笑话,“我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如何看我又有何妨?”司马道子再次愣在当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劝司马曜,彻底打消这个会将晋室拖向深渊的主意。他后悔回建康,后悔来见司马曜,更后悔……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司马曜疯了,全然疯了。妄图用这种可笑的手段对付手掌兵权的桓容,简直是可笑到极点! 第701章 城门开启时,早有人飞报南康公主。知晓是桓容自北归来,南康公主特地让人清扫府前,大开正门,等着儿子回府。队伍入城之后,州兵立即转往营地。待清点军册,核对过战功,便可领取赏赐,在长久的分离后与家人团聚。武车径直赶往刺使府。马蹄声和车轮声混合一起,桓容的心也随之鼓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回家了。到东晋这几年,他终于有了家的感觉。典魁扬鞭策马,许超拉紧缰绳。刺使府前,数名健仆分左右立在石阶下,门房则在阶上翘首张望。见到熟悉的武车,登时面现激动,对身侧的童子吩咐几句,后者点点头,立即转身往后宅送信。行到府门前,武车停住,典魁和许超先后跃下车辕,车门从内推开,桓容弯腰走出,看到熟悉的一切,不禁面露笑容。“恭迎郡公归府。”桓大司马驾鹤西归,桓容成为桓氏家主,健仆的称呼随之更改。他不再是桓氏五郎君,而是当之无愧的淮南郡公,幽州之主。桓容利落的跃下车辕,步上石阶。行进间脚步飞快,一路穿过前院,径直向东院走去。中途遇上阿麦,知晓南康公主特地让她来迎,桓容脸上的笑意更盛。不多说,脚下加快速度,穿过两条回廊,已至东院外。“郎主。”虎女和熊女立在院中,见到桓容,立刻福身行礼。“免。”桓容未做停留,直接踏上木廊,除下长靴,迈步走向内室。室内的屏风已经移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正侧头说话。袁峰正身坐在南康公主下首,腰背挺直,小脸依旧圆润,眉眼间已染上几分少年的刚毅。桓玄和桓伟还是四头身,一门心思的驱动木马,在特制的木盘上玩对战游戏。两人坚持不要保母帮忙,始终自己行动。慕容氏坐在两人中间,脸上带笑,早无昔日的尖锐,仅有慈祥和温柔。脚步声传来,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同时抬起头。未等亲娘说话,桓容抢上前一步,跪地稽首,口中道:“儿归来,见过阿母!”“快起来。”南康公主倾身,拍了一下桓容的肩膀,“此行可顺利?”“回阿母,一切都好。”桓容坚持行完大礼,方才正身坐好。袁峰和桓伟桓玄上行礼,随即安静的坐到一边。袁峰面上有几分激动,两个四头身则大眼睛圆睁,看着桓容一眨不眨。“阿子瘦了。”南康公主看着桓容,很有几分心疼,“天寒地冻,偏赶在最冷的时候去长安。”桓容笑了。“阿母,儿无碍。一路之上都有医者随行,还有阿母和阿姨备下的药材。”说到这里,桓容笑容更深,“这些药材运到北地,作用着实不小。”“我晓得。”南康公主道,“用不完都换人了,是不是?”“原来阿母已经知道。”桓容故做苦色,“儿还想聪明一回。”“你啊。”南康公主摇头失笑,李夫人也是弯起红唇,道:“阿姊,郎君刚回来,有话可稍后再说,让郎君先洗漱休息。”“对。”南康公主道,“虽到三月,天仍有些阴冷。阿子且好生休息,余下可待明日再说。”“阿母,儿不累。”桓容笑道,“回城的路上,我亲手猎得两匹狼,狼皮已经带回来,给阿母和阿姨做褥子垫脚。”“郎君亲手猎得?”李夫人面带惊讶,旋即化为赞许的笑容,“郎君英武。”听闻此言,袁峰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道:“阿兄。”桓容转过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似能猜出他的心思,口中道;“阿弟莫急,先习好骑射,莫说是两匹狼,连虎豹亦能猎得。”袁峰用力点头,心下涌起一阵激动。“闻阿兄初次随大军北伐,就于战场生擒鲜卑中山王,立下赫赫战功。峰定勤学兵法,勤练武艺,不负阿兄教导!”“好。”桓容笑着点头,转过头却在脸红。生擒慕容冲固然不假,然而,实在是运气成分居多。外人提起不觉如何,被小孩当面说,还是如此崇拜的目光和语气,总觉得耳根有些发热。咳嗽两声,桓容扯开话题,命人抬上几只木箱,里面既有送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狼皮,也有他从长安带回来的珠宝玉器。“阿母,这些都是苻坚的私藏。”桓容取出两匣珍珠,都是龙眼大小。另有三匣彩宝,以及打磨过的碧玺琥珀等,逐一摆开。除此之外,还有三柄精巧的短刃,刀柄的造型很有特色,图案十分古朴。成人用并不合适,袁峰刚好趁手。“这些给阿母和阿姨镶金钗。”桓容又取出几匣彩宝,道:“阿母和阿姨若是喜欢,大可以丢着玩,听响。” 第703章 第二百二十章 决定见桓容心中早有计较, 南康公主转开话题, 未再言建康士族, 而是提起司马曜送来的书信。“官家选定六月大婚。”南康公主眉心微拧,沉声道,“元服之前就送来书信, 邀我前去观礼。吉日定下后又送来一封。”司马曜现下仍是晋室天子,两封亲笔送往须臾,就为请南康公主往建康。去不去,实质上关碍不大。但是,如果坚持不去, 轻易扫落天子颜面, 难免会予人话柄。“阿子, 你以为如何?”“阿母,此事我早有耳闻。”桓容想了想, 干脆将贾秉的谋划简单说明。见南康公主面露惊诧, 似想起什么, 神情陡然一变, 不由得顿了一下。“阿母?”“日前,兴郡周氏遣人来盱眙,提及联姻之事。”南康公主叹息一声,道,“这事来得突然,之前我有几分奇怪,如今看来,倒是合情合理。”“联姻?”惊讶的变成桓容。“不是你。”南康公主看了桓容一眼,知道他担心什么,“是虎儿。”“阿兄?”桓容思量片刻,面露恍然。仔细想想,桓祎比他年长,至今尚未成家。周氏想要联姻,的确不值得奇怪。之前因有痴愚之名,加上不为桓大司马所喜,桓祎自然不会被众人看在眼里。如今身为盐渎县令,手下掌控数艘海船,论实力,比一郡太守不遑多让,甚至超出许多。桓容同桓祎情谊颇深,同父兄弟中,只有桓祎在他的辖地中出任官职,深得他的信任。如王、谢等顶级高门不会轻易动心,但对周氏这样的吴姓,以及中等品位的侨姓来说,桓祎的确是不错的联姻对象。桓容至今未透出娶妻之意,桓祎则不然。南康公主稍微透出些口风,有意者自然会主动上门。原本,南康公主想在侨姓和桓氏姻亲中挑选,实在没料想,兴郡周氏竟主动派出人来,透出家族联姻之意。别看周氏被侨姓排挤,在朝堂不断边缘化,前数五十年,绝对是南地数一数二的豪强,动辄给司马睿和王导脸色看。如今貌似没落,实则根基稳固。周处参与贾秉的计划,即是心下看好桓容。但他没有提出与桓容结亲,而是想与桓祎联姻,同样是谨慎之举。一来,这样不会过于引人注意,能暂时避开世人猜疑;二来,日后桓容失败,仅是一个旁支姻亲,自然没有太大干系。不能说周氏没有诚意,一切都在算计。只能说这是世间规则,也是吴姓被打压之后总结出的经验。押注可以,却不能不顾一切。必要时当明哲保身,避免整个家族落入险地。“阿母,这事可曾告知阿兄?”桓容问道。“日前已送去消息。”南康公主点头。“阿兄是什么意思,可有意周氏女郎?”“事情只是提了一下,我尚未当面见过周氏女郎,何言其他?”南康公主奇怪的看了桓容一眼,“既是娶妻,总要双方都顺心才好。模样尚在其次,关键是性格教养。要是像你几个庶兄,是嫌日子不够闹心?”桓容眨眨眼,按照亲娘的话,阿兄可以当面见?南康公主看他的目光愈发奇怪,这可是常理。“我以为……”桓容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没想到时下风俗竟是这样。南康公主作势瞪他一眼,儿子聪明归聪明,大事不差,怎么总在小事上犯糊涂?“既然是结两姓之好,凡事都要仔细衡量,不能成亲之前样子都不晓得,那样岂不是成了笑话。”南康公主看着桓容,见儿子耳朵发红,不免有几分好笑。“当然,也有未见面就定亲的,但在婚前必会有一番安排,至少让两人见上一面。实在不成,好歹会有幅画像。”亲事定下不能更改,但要做到心中有数。不然的话,女郎所托非人,悲苦一生;或是娶到个贾南风之类的媳妇,带累子孙,两家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如果实在不合适,在不损害家族的前提下,亦能想法仳离。所谓门当户对,就是彼此实力相当。只要女郎没犯大错,且家族势力没有衰败,无故休妻完全不可能。谁敢这么做,绝对会千夫所指。士族子弟享受家族荣耀,必定要承担相当责任。无论女郎还是郎君,全都是一样。听南康公主讲完,桓容对魏晋风俗又有了新的了解。“阿母,阿兄这事,您看该如何?”“六月官家大婚,我去建康观礼,正好当面见一见。”南康公主笑道。见桓容张口欲言,当下止住他,“之前不知阿子谋划,建康可去可不去。如今知道,自然要走上一遭。”“阿母,儿之意,阿母留在盱眙,儿亲往长安。”无论如何,桓容不希望南康公主涉险。将计划和盘托出,为的是让南康公主安心留在幽州,他亲自往建康,完成整个计划。“不可。”南康公主摇摇头,正色道,“如我不去,官家未必会真的孤注一掷。别看他现下有疯癫之兆,却非真的彻底糊涂。如被发现端倪,之前种种都将功亏一篑。” 第705章 思及长安,不期然,一道修长的身影映入脑海。桓容闭上双眼,双臂拢在身前,神情间闪过一抹难言的复杂。又是一阵夜风吹来,衣摆微动,长袖轻鼓。眼帘掀起,漆黑的双眸早已是平静无波。心动、怅然、迷茫,再寻不出半点端倪。留下的只有坚毅,立足于乱世、问鼎中原的决心。宁康三年,三月底经过数场恶战,晋军终于打下陇西郡。盘踞城中的氐兵极是凶悍,城破依旧死战。陇西太守更是宁死不降,见败局无法挽回,竟令人在城内四处放火,大肆杀戮未能逃出去的百姓。待晋军攻入城池,熄灭大火,见到满目疮痍,纵然是铁打的汉子,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断壁残垣间尽是烧焦的尸体。昔日的太守府和豪强家宅皆付之一炬,尽数荡为寒烟。陇西太守的尸体被寻到,桓石虔下令,将其丢出城外,不立坟冢。“需尽速清理城内。”谢玄建议道,“城内百姓七成未能逃出。城中房舍尽数被焚毁,想要挡住残兵反扑,必要重建城墙和箭楼。”桓石虔采纳谢玄的提议,分出五百兵力,专门伐木运石,将城墙的缺口补上,并派人往四下村落搜寻,征召留在乡间的壮丁和妇人。“每日一顿膳食,城墙造好后另有工钱。”“陇西既下,下一步就是武始。依淮南郡公信中所言,大军无需着前行,可在陇西郡盘桓数日,待秦氏进入雍州,逐走什翼犍,再行发起进攻。”“不能多等。”桓石虔摇摇头,道,“秦氏与幽州有盟,但情况瞬息万变,难保不会生出他意。我等当尽速拿下武始,西行河州,早日赶到姑臧。”“虽言共管,总也有先来后到。”对于桓石虔话中之意,谢玄十分赞同,“欲在西域占据优势,不被秦氏压制,必须先其一步进入姑臧!”王献之思量片刻,没有出言反对。“陇西要派人留守。”桓石虔继续道,“氐贼下了狠手,城中豪强尽被屠戮。想要守住此地,怕要从他郡调派人手。”“如将军应允,可从梁州调人。”杨广出言道,“梓潼太守周飏性情刚正,为人素有谋略,且于造城和守城都颇有见地。”“周飏?”王献之和谢玄互看一眼,同时看向杨广,“兴郡周氏?”“确是。”杨广不以为意。侨姓和吴姓之间的纠葛,他全不感兴趣。他目前只在意能不能守住陇西郡,打通西行之路,完成桓容的交代。杨广身上的缺点不少,尤其是好大喜功、莽撞冒进,曾让他吃了大亏。但是,他这样的性格,一旦对某人心悦诚服,必定会全力追随。现如今,武始郡近在咫尺,他不想也不愿被陇西之事拖住脚步,以致延误大事。周飏是最好的人选,至于他是侨姓还是吴姓,此时并不重要。面对外敌,他们都是汉人!经过一番斟酌,桓石虔最终拍板,大军在陇西短暂休整,期间派人飞报汉中,请杨亮调周飏北上,接掌造城和郡中事务。“无需等周太守来到,只要汉中送来回信,我等即可拔营。”氐贼被打散,一时半刻没胆子掉头。桓石虔决定留下一支州兵守城,接应北上的周飏。余下则直扑武始,争取在五月前打下该城。与此同时,秦璟率八千骑兵挥师向西,一路旌旗蔽日,马蹄隆隆。未接战,贼寇已然胆怯。大军从长安出发,所向披靡。过新平,下安定,扫陇东,将残敌杀得狼奔豕突、心惊胆丧。发展到后来,听到秦氏的号角声,看到玄色的甲胄、银色的长枪,氐兵本能的撒丫子就跑,根本不敢接战。更不用提什翼犍的队伍,完全是闻风就跑,连个影子都抓不着。晋兵自陇西出发,逼近武始郡时,秦璟已拿下雍州全境,期间收拢两支羌人队伍。近万骑兵继续向西,如洪流般奔赴河州。中途休息,寻河流取水时,竟与什翼犍的军队正好当面。双方遭遇,秦氏骑兵满脸兴奋,各个摩拳擦掌。这群拓跋鲜卑跑得比兔子都快,这回总算是逮住,休想再跑!什翼犍所部却是僵在当场,从代王到麾下,各个都在发懵,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兜兜转转几个来回,不想还是被追上,当真是霉运当头,跑到天边都别想躲掉。第二百二十一章 求助河边遭遇太过突然, 双方都没有任何准备。不过, 秦璟所部从上到下都是双眼发亮, 就差发出几声狼嚎,用来表达一下激动的心情。拓跋鲜卑则是如丧考妣,恨不能肋生双翅, 越过泾水,将敌人远远甩开。时间仓促,什翼犍来不及从容布置,只得下令所部立即上马,拼尽全力迎战。“秦氏不会放过我们!”什翼犍大声道, 压根不在乎被敌人听到, “如果只顾逃跑, 十成是死路一条!拿起你们的长刀,拼杀出一条生路!”“死战!”骑兵交锋, 只有前进, 没有后退。什翼犍一马当先, 所部鲜卑在他身后聚拢, 马蹄声由慢至快,最后如雷鸣一般,直向前方扑去。号角声响彻平原,秦璟倒拖长枪,近万秦氏骑兵分成三股,从天空俯瞰,犹如三支利箭,瞬间离弦,狠狠扎向飞扑而来的敌人。奔雷声中,战马猛烈撞到一起,刀戈相击,带起一阵阵金铁交鸣。战马扬起前蹄,发出阵阵嘶鸣。血雨飞溅,仅是一次冲锋,战场上就留下了百余尸体。落马的骑兵纵然未死,也会被飞驰的战马踏碎骨头,在满目尘土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三股利箭冲过黑色的洪流,将什翼犍所部彻底冲开,来不及合拢,就被分割成数段,只能调转马头各自为战。 第707章 死的分明是个部曲,并非什翼犍。秦璟转过头,任由苍鹰抓在肩上,重新提起长枪,道:“失去三千骑兵,又无法逃回姑臧,无异于丧家之犬。北地柔然、铁弗向来同其不和,无钱无粮无兵,不会轻易收留。”也就是说,什翼犍逃出战场,并非真正逃出生天。失去手下最精锐的力量,又被截住回姑臧的路,只能一路向北。在前面等着他的,绝非美酒佳肴,也不是昔日老友,而是曾经刀兵相见的敌对部落!侥幸不死,也不会有再入中原的本钱。最好的结果,就是一口气逃入草原深处,集合起散落的部众,老老实实做个仰他人鼻息的小部落首领。“尽速打扫战场,休整半日,发兵河州!”“诺!”夏侯岩立即调转马头,传达秦璟命令。命令下达,骑兵的动作加快,同袍的尸身收敛好,挖坑掩埋。什翼犍所部尽数堆在一起,直接放火焚烧。河中的血色依旧浓郁,仿佛自地狱流淌而来。秦璟策马立于河边,眺望河州方向,眸光冰冷,决心已定。“将军……”染虎策马靠近,被突然张开双翼的苍鹰吓了一跳。看到转过头的秦璟,再看立在他肩上的苍鹰,染虎用力握紧缰绳,勉强抑制住从脚底蹿升的寒意。“何事?”“仆等向西探路,发现两座村庄。村中人尽数被屠,想必是什翼犍所为。”“清点战俘。”秦璟冷声道,“派一队骑兵押回长安,交给二兄处置。”“诺!”桓石虔计划先一步进入姑臧,士卒日夜兼程,向河州进发。秦璟同样欲拿下姑臧,战场清理完毕,命麾下休整半日,写成两封书信,分别送往西河长安,请秦策任命雍州刺使,提醒秦玚关注南地消息。放飞苍鹰,秦璟命人吹响号角。骑兵转瞬汇成一股洪流,飞驰过雍州,直扑金城郡。与此同时,秦策于西河下令,由秦玚暂驻长安,召集民壮重塑城墙。有文武以为不妥,纵然不能马上移都,也该由大公子镇守长安,而非二公子。秦策没有盛怒,只道秦玖病重,不能带兵视事,需在西河静养。“此事已定,无需再议。”秦策一锤定音,态度异常坚决,分明是在告诉文武左右:这事没得商量。谁敢揪住不放,后果自负。想到阴氏的遭遇,联系秦玖先被夺兵权,又被召回西河,回来后一直未曾公开露面,众人不由得神情微变,看向为秦玖出言之人,本能的移开些距离。之前还以为将大公子召回西河是另有打算,如今来看,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如果要立世子,秦王不会下如此决断。唯一的解释,大公子犯了大错,已被秦王舍弃。今后最好的下场,就是在西河郡做一个闲王。若是不好……众人不敢继续深想,尽量控制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个敢主动提起秦玖。秦策坐于上首,满室情形尽收眼底。双眼微眯,顺势提起出任各州刺使的人选,气氛这才由冷转热,不再如寒冬腊月一般。朝议结束,秦策放下他事,不许健仆跟随,独自前往后宅。近段时日,刘夫人染上风寒,吃了几副药也未见好转。刘媵日夜守在榻前,不假他人之手,亲自熬药送服,眼下也挂上青黑。秦珍和秦珏想服侍榻前,却被刘夫人撵走。“又不是什么大病,过些日子就好了,莫要借口不习兵法舆图。”秦珍秦珏求助刘媵,后者只是摇头,对二人道:“有我在,郎君尽管放心。”到头来,两人也没能留在榻前,只能依照刘夫人的吩咐,尽全力学习,不让授课的夏侯将军挑出半点差错。秦策走到门边,恰好听到秦珍在讲今日所学。“阿母,儿已能绘制舆图。”秦珍开始变声,昔日清脆的声音变得沙哑。在他说话时,秦珏不时插上两句,引来刘夫人欣慰的夸赞,间或伴着几声咳嗽,听得不十分真切。听了一会,秦策推门而入。婢仆被他拦住,之前未能通报。此时俯身站在廊下,面色微有些发白。刘夫人撑起身,道:“夫主怎么这时候过来?”“担心细君,无心处理政事。”秦策走到榻边,看过刘夫人的脸色,扫一眼起身行礼的秦珍和秦玦,皱眉道:“阿嵁呢?”刘夫人摇摇头,叹息一声,岔开话题,“夫主难得过来,正好同我说说话。”刘媵站起身,先为刘夫人奉上汤药,精心侍奉。随后向秦策行礼,带着秦珍和秦玦一起退出内室。待房门合拢,秦策抚过刘夫人的脸颊,心情再无法维持平静,沉声道:“细君,怎么病得如此?医者的药不管用,我让人往南地求药。”“夫主,这是老毛病了,不经意总会犯上一回。”刘夫人咳嗽两声,双唇发白,几乎没了血色。 第709章 “阿黑。”桓容走到木架前, 折叠起绢布, 塞入竹管, 绑到苍鹰腿上。“噍!”苍鹰吞下最后一条鲜肉,满足的蓬松胸羽,习惯的蹭了蹭桓容的手背,随后振动双翼,飞出内室。桓容跟到廊下,见苍鹰在半空盘旋两周,发出一声高亢的鸣叫,同归来的鹁鸽擦身而过,很快向北飞去。不到数息,矫健的身影已化作黑点,眨眼消失在云端。鹁鸽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落在桓容肩上,叫声中带着不满和委屈。“好了。”桓容笑着侧头,点了点鹁鸽的小脑袋,取下挂在鹁鸽颈上的书信,道,“鲜肉备好了,去吃吧。”鹁鸽似能听懂人言,又叫两声,飞离桓容肩头,顺着窗口冲入内室。片刻不到,身后就传来鹁鸽兴奋的叫声。桓容摇摇头,展开绢布细看。王文度病情加重,太原王氏闭门谢客;郗方回调动北府军,刘牢之率两千步骑进驻广陵郡;王氏入宫面见太后,提及天子,面露轻蔑,惹司马曜大怒。王坦之病了将近半年,期间太原王氏遍寻良医,始终没有太大起色。如今有这个结果,并不显得奇怪。郗愔调动北府军,这事很是值得推敲。广陵郡?桓容一边琢磨,一边走回内室,取出舆图,在榻上铺开,目光在京口、广陵和姑孰三地逡巡,眉心渐渐皱出川字。此举何为?广陵隶属青州,属郗愔辖下。调动北府军驻守,看起来实属寻常。但往深处想,由不得桓容不提心。青、兖州两周临近幽州,有两座村庄甚至横跨幽州和兖州。北府军战斗力强悍,又是由刘牢之率领,如果沿中渎水北上,安置在州境的将兵是否能挡得住?或许是他想多了,郗愔并不打算真的动手,仅是威慑?如果是这样,大概要提前动身前往建康,在实行计划之前,和郗愔见上一面。有郗超之言并不够,他必须当面和郗愔谈一谈。至于广陵郡,也该派人走上一遭。京口处的北府军不用想,但是,刘牢之带出的这两千人,或许能试着挖一挖墙角。无关厚不厚道,涉及到权力争夺,讲究厚道、仁慈,实属于脑袋进水。何况,他的目的是结束乱世,统一南北,进一步扩大国朝疆土。能不在内部动刀,还是不要动刀为好。保存中坚力量,北伐西征才是正途。正思量间,阿黍来报,桓祎自盐渎来,队伍已入南城。“阿兄来了?”桓容大喜,忙收好舆图,亲往前院相迎。“阿母可曾知晓?”“回郎主,正是殿下遣人向盐渎送信,召四公子前来。”“阿母叫阿兄来的?”“是。”阿黍点头。桓容脚步一顿,想起南康公主说过的联姻之事,顿时面露恍然。看起来,这次建康之行,顺便还要解决阿兄的婚事。该说亲娘对他过于信任,还是压根没将司马曜放在眼里?无论是哪一种,他这个做儿子的都不能让亲娘失望。必定要诸事安排妥当,从容前去,顺利归来。不使计划中途出现变故,更要确保无人能伤到亲娘分毫。心中想着事,桓容脚下丝毫不慢。一路穿过回廊,跨过木桥,越过抱着竹简的钟琳,不顾钟舍人诧异的目光,扬声道:“我去接阿兄,政务留待明日。”目送桓使君“绝尘而去”,钟琳无语良久。看看手里的竹简,无奈的摇了摇头。也罢,反正不是什么急事,明天就明天吧。不过,四郎君此时归来,是要同往建康?想到贾秉制定的计划,钟琳神情微肃。当下转过身,抱着竹简去找荀宥。不提钟舍人如何思量,桓容行到前院,恰好见府门大开,桓祎翻身下马,大步向院中走来。“阿弟!”见到桓容,桓祎扬起笑脸,个头未见长,体格却壮硕不少。整个人被晒得黝黑,同时下审美大相径庭,却别有一股男子气概。换做后世,绝对的酷帅型男,吸引无数眼球。不过,酷帅归酷帅,这幅长相去谈联姻,女郎点头的可能性实在太小。咧咧嘴,桓容迎上前两步,把住桓祎手臂,笑道:“阿兄!”兄弟俩相见,都有几分激动。桓祎上下看着桓容,嘴角几乎咧到耳根。想要捶一下桓容的肩膀,又怕手下力气太大,硬生生停在中途,改捶为拍,道:“数月不见,阿弟变化委实不小,我差点不敢认。”“阿兄说笑了。”桓容笑着摇头,见桓祎带回不少大车,府内的健仆正忙着在石阶前铺设木板,好奇道,“阿兄带来的都是什么?”“好东西。”桓祎眨眨眼,道,“之前出海,得了几株一人多高的珊瑚,这次都带了回来。还有两车珍珠玳瑁,另外,就是从北边和南边市来的药材和稀奇物件。”“阿兄还去过南边?”“对。”桓祎点点头,道,“遇上当地蛮人,还打了一场。得了两尊金象。有个自称什么行者还是修者的,懂得些汉话,说要随船一起来中原,被我一巴掌拍飞了。”啥? 第711章 小哥俩互相看看,都是转向桓容,异口同声道:“阿兄,不要木马了,要海船!”“我长大要和阿兄出海,去找大鱼!”桓伟握拳道。“不只要大鱼,更要黄金宝石!”桓玄补充道。桓容玩性突起,抱过桓玄,笑着道:“如果他们不给,阿宝打算怎么办?”“打!”桓玄挥舞着刚得的象牙匕首,很是认真,“打赢就给!”桓容不确定的看着四头身,问道:“阿宝怎么会这么想?”“啊?”桓玄的神智曾经受损,在南康公主身边养了许久,逐渐开始恢复,但是,有的时候仍会反应稍慢。听到桓容第二个问题,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才道:“我看典司马和许司马比武,典司马赢了,许司马给了一把匕首。”“……”桓使君头疼。许超的匕首他知道,是一名欧姓匠人打造。这名匠人是从长安投靠,一路跟着队伍南下,如今安家盱眙,在城内铁匠铺做工。因其手艺精湛,据说还是春秋铸剑大匠的后人,州治所特地将他召入南城,录入军中匠籍,每月有俸禄可领。此人忙着打造坚兵,同相里氏和公输长的徒弟改良武车,没时间打造寻常用的短兵。这把匕首很是难得,被许超凑巧拿到手。自那之后,典魁就盯上许超,几次借口比武,终于赢得“彩头”。万万没想到,这事被四头身凑巧看到,还视典魁为榜样。看着认真的桓玄,桓使君莫名生出一个念头:该不该让他实现愿望?继续这样长下去,不会真长成个海盗头子吧?转念又一想,如今这世道,上至士族高门下至庶人百姓,遇上战乱都是朝不保夕。还提什么海盗不海盗,百分百的谁拳头大谁有理。如果桓玄真有如此“志向”,做兄长的扶持一把也是理所应当。至于周围的邻居是不是又会遭殃……重要吗?当夜,府内设宴,桓容和桓祎把酒言欢,无论酒量还是饭量,都迈上新的台阶。袁峰嘴上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婢仆撤下的酒坛和饭桶,许久陷入沉思。桓玄和桓伟满脸敬畏,幼小的心灵深深埋下种子:他们要成为阿兄一样强大的男人!宴后,桓祎回到南院,倒头就睡。桓容喝下醒酒汤,将温热的布巾覆在脸上,回忆宴上种种,不由得笑出声音。自去岁北上,难得有如此放松的时候。想到下月将启程前往建康,轻松的心情逐渐消散。取下布巾,透过半开的窗眺望夜空,目及明月高悬、繁星璀璨,无声的叹了口气。宁康三年,四月乙酉苍鹰飞入西河郡,带回秦璟从广武送出的消息。看过信件内容,秦策眉头深锁,面色微沉。刘夫人用过汤药,精神稍好,见秦策沉着脸来到后宅,递出一封书信,眼底浮现一丝疑惑。看过信中内容,又递给一旁的刘媵。“郎君从南地请来医者,却不往西河,要请阿姊至长安?”刘媵面露惊讶,转念又一想,能去长安养病,未必不是件好事。一来,西河临近北疆,刚有几分春意,就连下几场冷雨,对刘夫人养病实为不利;二来,暂时离开西河,好歹能丢开这些糟心事,腾出空来,让阿晓彻底收拾一下蹦跶得太欢的。不能将送入后宅的人全部清理,斩断几根爪子实是理所应当。再者说,刘夫人的确身有旧疾,但吃了这些药仍不见半点好转,反而有加重迹象,刘媵难免担心。现如今,秦策称王,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快刀斩乱麻就能解决。能去长安养病,的确是个好机会。但是,刘媵有些担心,刘夫人的病体是否适合远行。“夫主意思如何?”刘夫人按住刘媵的手,示意她莫要出声。秦策皱紧浓眉,心中似在挣扎。良久,终于点点头,道:“我已命阿岍镇守长安,细君此去可安心养病。待到阿峥拿下姑臧,我会立即下令移都。”刘夫人笑了,道:“我想阿妹同行,夫主可应允?”“好。”秦策舒了口气,道,“如此一来,我也能放心。”刘夫人没再多说,面露疲惫。秦策并未多留,叮嘱刘夫人好生养病,他会将秦玸召回西河,护送刘夫人往长安。“送夫主。”刘媵送走秦策,命婢仆守在廊下,退回内室之后,立即合拢房门,几步走到榻边,低声道:“阿姊,真要去长安?”“恩。”刘夫人点点头,道,“我提前给阿峥送信,就有这个打算。本以为会是彭城,没想到是长安。这样也好。”“阿姊是说这里呆不得?”刘媵面露惊怒。“是不是,且看看再说,总是小心无大错。”刘夫人按住刘媵,道,“阿妹,今时不同往日,夫主已经称王,刘氏坞堡纵然再起,也不过是个空架子。”“阿姊,”刘媵反握住刘夫人的手,道,“刀山火海,我陪着阿姊!”“不至如此。”刘夫人咳嗽两声,“阿嵁虽是废了,还有阿峥。阿峥之后还有阿岍和阿屺几个。只要他们在,夫主定会顾念几分,朝中那些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说到这里,刘夫人声音更低,面色依旧苍白,双眸却黑得惊人。“最重要的,不能有‘意外’,阿妹可懂我的意思?”“我懂。” 第713章 事实上,秦玓驻守北疆这些时日,已经制定好进攻的计划。只等军粮到位,西河下达命令,必将挥师向东,扫平盘踞身侧的贼寇。“阿母,儿已请示父王,明日就护送阿母和阿姨启程南下。”“明日?”刘夫人和刘媵都是面露惊讶。依她们的看法,纵然秦玸归来,也将在西河停留两三日。“早一日启程,早一日抵达长安。”秦玸认真道,“儿接到二兄和四兄的书信,长安宫殿已清理完毕,并做过修缮,就为迎接阿母。幽州答应借医者并市良药。”说到这里,秦玸话锋一转,表情中总算有了几分轻松。“阿母和阿姨怕还不晓得,幽州借出的良医姓华名先,医术极其了得。闻其祖上是建康神医,为借他出来,四兄可费了不小的力气,更放弃攻打姑臧,大军驻扎广武郡,由晋兵先入城。”刘夫人微愣,继而蹙眉道:“这事,你父王可知?”“阿母是说医者还是姑臧?”“两者皆有。”“儿不晓得。”秦玸摇摇头,沉声道,“但儿知道,无论父王意思如何,只要是为了阿母,四兄都会这么做。”刘夫人闭上双眼,神情似有欣慰,更多则是复杂。“好,明日启程。”“诺。”“你旅途疲惫,今日好生休息。”“诺。”秦玸没有多说,起身退出内室。走到廊下时,唤过一名婢仆,问道:“大兄在哪里?”婢仆不敢迟疑,道出秦玖所在的院落。秦玸抬腿欲走,中途忽又停下,道:“此事不许禀报我母。”“诺!”婢仆唯唯应诺,福身不敢抬头。秦玸转过身,表情愈发冰冷,单手握住腰间宝剑,双眸中充斥寒意。在他离开不久,刘夫人和刘媵就得知消息。婢仆纵然没说,也不妨碍两人知晓发生在内宅中的一切。“这孩子。”刘夫人摇摇头,突然咳嗽起来。“阿姊,阿岚有分寸。”刘媵轻轻顺着刘夫人的后背,感到掌心下的单薄,眼圈泛起一阵热意。“再者说,阿岚这时回来,必定会引人注目。与其等他人生事,不如顺他的意思。何况,大公子颓废这些时日,如果兄弟俩见上一面,说不定能想通几分。”想通?刘夫人苦笑。她之前那般说,秦玖依旧故我。让他想通,怕是比登天都难。不提刘夫人和刘媵,秦玸怒气冲冲赶往西院,见到一身颓败的秦玖,怒气更甚,压都压不下去。“阿兄。”秦玸站在门边,并不走入内室,“这些时日未见,玸几乎认不出阿兄。”秦玖抬头,表情木然的看着秦玸,不发一言。“阿兄,”秦玸深吸一口气,道,“玸的剑术是阿兄所教,今向阿兄讨教,未知兄长意下如何?”“讨教?”秦玖开口,声音沙哑,像是砂砾磨过嗓子。“阿兄可愿?”秦玸紧盯秦玖双眼。他之前并非虚言。眼前这个人太过陌生,陌生得几乎让他认不出。兄弟俩一坐一立,对视良久。香炉浮起袅袅青烟,雨水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廊檐下垂下成片的雨幕,倏尔被撕扯成流瀑,砸出一个个晶莹的水洼。“……好。”秦玖站起身,脚步微有些摇晃,大衫穿在身上,没有飘逸之气,只显得颓废。秦氏兄弟皆身材高大,秦玖和秦玸对面而立,个头几乎不相上下。“请!”秦玖没有令人取木剑,回身走向木架,抽出一柄宝剑。长剑出鞘,寒光四射,锋刃渴饮鲜血。秦玸颔首,同样抽出佩剑,将剑鞘弃在廊下。兄弟俩未再说话,迈步走出廊下,对面立在雨中,任由冷意浸透全身。下一刻,剑锋穿透雨幕,寒光相击,发出阵阵嗡鸣。雷声轰鸣,大雨倾盆。寒光一道接一道闪过,嗡鸣声震耳。长袖在雨中飞舞,两道修长的身影交错而过,剑锋相抵,杀气四溢。曾亲密无间、并肩作战的兄弟,此时形同陌路。往昔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一株古木下,秦玖手把手教秦玸和秦玦舞剑。秦玚和秦璟抱臂站在一旁,看着两个不及腰间的兄弟,脸上都带着笑意。 第715章 幽州,盱眙桓容接到秦璟的书信,知晓诸事顺利,对方信守承诺,暂时驻兵广武郡,当下心头一松。再看桓石虔送来的消息,更是长长舒了口气。姑臧既下,西域商路即将打通。什翼犍跑去北边,造不成任何威胁;残余的氐兵也不成气候。只要拿下凉州全境,打通往沙州的旧路,西边的事就能告一段落。准确点说,是最紧要的关节打通,他可以暂时脱开手,将后续事宜交给桓豁和杨亮,自己启程前往建康,完成贾秉制定的计划。放下绢布,将一盘鲜肉推到苍鹰跟前,桓容起身走到廊下,嗅着迎面扑来的花香,嘴角牵起一丝笑痕。起风了。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撞南墙不回头宁康三年, 五月丙午朝会之后, 群臣散去, 司马曜被王太后请往长乐宫。作为哀靖皇后的侄女,司马曜未来的皇后,王法慧几次被王太后召入台城。准婆媳之前尚算融洽, 对于这个性格爽朗,甚至是有几分男儿气的女郎,王太后十分喜爱,每每召她入宫,都会有大笔的赏赐。司马曜则不然, 对于王法慧, 他有本能的抵触。表面上同王太后妥协, 私下里总会露出几分。加上王氏不是他喜欢的美人类型,两人几次见面, 都是不欢而散。司马曜气冲冲的回到太极殿, 关起门来, 砸碎满地玉器。王法慧回到家中, 毫不避讳的向亲娘抱怨,“奴子终归是奴子!儿怎能嫁这样的人!”在司马曜眼里,两人辈分始终是个问题。对王氏而言,司马曜的亲娘血统更是硬伤。尚未成婚,仅是见了几面,彼此的伤害已高达千点。大婚之后朝夕相对,不知道台城内又会刮起几场飓风。王太后看在眼里,起初调解两回。见两人都没有回转的意思,干脆撒开手不管。反正这场婚事关系的是利益,夫妻是否彼此相悦,问题并不大。只要司马曜能给皇后体面,王氏不在众人面前落天子面子,凑合到一起,日子总能过下去。王太后想得不错。但是,想法再好,架不住有个一心撞南墙的司马曜。她压根不晓得,司马曜暗中策划以南康公主为质,意图逼桓容交权。如果晓得,百分百会一巴掌扇过去,做出和当年褚太后同样的选择:废帝!可惜司马曜铁了心要做一件“大事”,吐出憋在胸口三年的恶气。行事小心不说,瞒过了王太后,更招揽吴姓士族,借助后者的力量,使计划每一步都做到“完美”。三度送信幽州,得到南康公主的回复,司马曜激动得脸色涨红,控制不住喜色。司马道子闻讯,全无半点兴奋,反而惨白着脸,如丧考妣。他不知道全部计划,但能猜出个大概。由司马曜之前的话推测,他当真是要做“大事”,大到无法独自承担后果,很可能要整个司马氏背锅。“阿兄,真要如此?需知桓敬道并非没有谋算,南康亦非善与之人。如事情败露,阿兄可曾想过后果?”司马道子已为自己找好退路,但他不想看着整个司马氏被拖累。即便和司马曜越行越远,两人终归是同胞兄弟,血缘上无比亲近,不想眼睁睁看他走上死路。离开建康之前,他和司马曜一样不知天高地厚。在封地一段时日,他终于明白,所谓坐井观天、自以为是,到头来害的只能是自己。奈何司马曜陷入事情成功后的幻想,压根不听劝。看着满脸通红,兴奋难以抑制,半句话都听不进去的司马曜,司马道子暗暗摇头。心下决定,离开台城后,势必要再往乌衣巷。他要拜访的不是太原王氏,也不是陈郡谢氏,而是自王献之入朝之后,逐渐恢复气候,能与前两者分庭抗礼的琅琊王氏。王献之和谢玄领兵在外,消息不断传回建康。大军已打下姑臧,不日将拿下凉州全境。消息传回之后,无数双眼睛盯着姑臧,许多有子弟要出仕的士族高门更是蠢蠢欲动,希望能打通关节,借机选官赴任。这些家族不比顶级高门,纵然能选官,品位也多不入流。在建康苦熬数年,做出一番成绩,才能慢慢升至八、九品。再向上,则要面对王、谢这样的庞然大物。除非子弟惊才绝艳,否则更多止步末流,终生无法进入权力中心。出仕边地则不然。一来,外放为官,品位总能有所提升;二来,在建康不入流,放到都城之外,头顶则会罩上一层光环;第三,也是最重要一点,凉州是新打下来的,当地的治所官员多要新选,机会着实不少。且当地豪强有先投张凉、后臣氐秦、转眼又归顺什翼犍的黑历史,面对朝廷委派的官员,总会少一两分底气。此消彼长,纵然不能一举大权在握,比起他处的掣肘,定然能轻松几分。想到这里,司马道子不禁摇头。“事情真这么简单,八成太阳要从西边出来。”明面上,凉州打下来后即归入晋朝。实际上,该地早被龙亢桓氏、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和弘农杨氏刮分。参照扶风、天水和陇西等地的例子,出任该地的官员,不是出自四姓就是四家姻亲,要么也是同盟旧友。谁都不是傻子,费心费力打下来的地盘,转手让给旁人?想想都不可能。桓元子病死之后,建康不是没有动作,可惜回回落空。相比之下,桓氏发展惊人眼球。铺开舆图,可以清楚看到,桓氏及其同盟近乎掌控了大半个晋地!如今陈郡谢氏和桓氏合作,桓豁有意将扬州牧让与谢安,可以想见,事成之后,皇权会落到何等尴尬的境地。郗愔倒是有能力同桓氏一争,毕竟他手里握着北府军。 第717章 长子同他不和,满朝共知。次子爱好清谈,才学是有,却比不上长子。镇守京口这些时日,是依靠他留下的班底,政务军务才能顺利进行,始终没有出现大的问题。三子年纪尚幼,纵然加以培养,恐怕也难压服族中上下。不是人人都有桓元子的运气,生出个桓容这样的儿子。“阿父日前调兵驻广陵,想必是察觉官家所为,为保全族所做的准备?”郗超话锋一转,道,“换做是旁人,儿不能说此举不对。然而,领兵之人是刘道坚,儿以为事情恐不能如阿父所愿。”郗愔不禁皱眉。“此言怎讲?”“此人貌似忠直,实则脑后有反骨。”郗超肃然道,“如能纵其志则罢,如若不能,必改弦更张,转投他人!”不待郗愔出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有忠仆跪倒在门前,道:“郎主,方才传来消息,蓝田侯卒了!”闻听此言,郗愔和郗超都是一惊。王坦之病况日重,满朝文武都知事情不好。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太原王氏遍寻医者良药,终没能拖过半年。“丧讯可有发出?”“尚未。”忠仆回道,“闻有王氏家仆往谢府送信,并有快骑驰出建康,据悉是往西去。”郗愔默然良久,终叹息一声。“阿父?”“你言之事,我会考虑。”郗愔声音微哑,似是感悟到生命无常,语气中带着几分黯然,“我会派人去广陵。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言,为高平郗氏,我不会同桓敬道为敌。”“诺!”与此同时,一支不起眼的队伍抵达广陵郡。领队是个幽州商人,同之前驻守此地的晋兵有几分交情。在北府军入城之后,这还是头回来,十几辆大车满载着粮食、熏肉和粗布,正是大军目前急需。“舍人,到了。”车队进城时,领队走到队伍中的马车前,透过车窗,对坐在车内的人道:“我方才打听过,刘将军没住太守府,而是选在西城扎营。”“恩。”贾秉推开车窗,看着不远处的城门,笑道,“六月天子大婚,明公将抵建康。这广陵郡,还是该由明公掌控才好。”领队点头,转身走到队伍前,迎上盘查的守军,借衣袖遮挡,递上一只荷包。幽州,盱眙连续三封书信,都是请南康公主前往都城,显见司马曜决心坚定。桓容同南康公主商议,很快定下启程日期。有人一门心思的找死,狂奔在作死的大道上,他又何须心存仁慈?车队出发当日,司马道福率人过府。看着驱车的两个青年,桓容略有些错愕。据他所知,这两位可是新安郡公主面前的“红人”,就这样光明正大的带出去,还是带去建康,当真好吗?看出桓容的诧异,司马道福笑道:“小郎放心,这些都是看着罢了。就像屋里的摆设,甭管用不用得上,总要看着舒心。”桓容无言以对。“再者说,小郎此去建康定然有所打算。”司马道福看了桓容一眼,目光转向南康公主,得后者颔首,方才缓缓道,“不管小郎的打算是什么,有这两个在,好歹能引开些目光,让小郎行事更加方便。”顿了片刻,桓容正色道:“谢阿嫂。”“小郎如称我阿姊,我会更加欢喜。”司马道福掩口轻笑,丽色难掩。桓容没说话,南康公主扫了司马道福一眼,道:“不称阿嫂,你可是与我同辈。”司马道福不觉尴尬,反而笑了起来,道:“倒也是,是我想得不周,阿姑莫要见怪。”桓容无语良久,最终决定,什么都别说,看着就好。不过,他这是被调戏了?好像……是吧。第二百二十五章 抵达建康抵达广陵郡三日, 贾秉以郡公舍人的身份递上拜帖, 顺利见到刘牢之。自从京口转调, 刘牢之始终驻守军营,压根不插手广陵郡政务,连郡兵都未接管。郡治所上下都在议论, 包括广陵郡太守都有几分疑惑,弄不清这位鹰杨将军究竟是什么路数。想要递帖拜访,顺便打探一下,皆被挡在军营门外,就连太守也铩羽而归。几次下来, 众人更是满头雾水。如果此人不是一根筋, 过于憨直, 那就是别有打算,怕是比想象中的心思更深。然而, 思量归思量, 刘牢之所行并无过错, 众人总不能无理取闹, 硬闯军营。到头来也只能继续观望,期待能抓住些许线索,看看这位鹰杨将军究竟是何打算。贾秉递上拜帖,隔日就被请入大营。不知其真实的身份的,大概会猜测军营缺粮,这才许商队入内。知晓他的身份,必定会心头一惊,对刘牢之的“忠诚”产生怀疑。归根结底,广陵郡属于郗愔的势力范围,从太守以下,多数官员都唯郗愔之命行事。纵然没有全族投靠,升官之路也和郗愔脱不开关系。刘牢之同这些人撇清关系,甚至连郡兵都放到一边,单独面见淮南郡公舍人,这其中的关窍,实在值得考量。 第719章 商队停留广陵五日,贾秉拜访刘牢之三次。三次之后,刘牢之亲笔写成书信,盖上私印并落下指印。“劳烦贾舍人,将此信呈交淮南郡公。”“刘将军放心,秉必定不负所托。”刘牢之郑重抱拳,贾秉正色还礼。大事既定,接下来,就看刘牢之是不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接掌广陵,用实际行动为桓容送上一份投名状。宁康三年,六月上旬贾秉离开广陵郡,由水路返回建康。桓容和南康公主一行在姑孰停留两日,随后弃车登船,同陈郡谢世和琅琊王氏运送战利品的船队同行,一路赶往都城。此时距天子大婚不到二十日,建康城内极是热闹,百姓皆喜气洋洋。廛肆之中,银楼、布庄以及香料铺都是赚得盆满盈钵。尤其是银楼,王氏为准备嫁妆,几乎搬空楼中的珍品。银楼的掌柜不得不向盐渎“求救”,希望能再运些珍品过来。如若不然,其他士族夫人和女郎登门,拿不出让人眼前一亮的金钗玉簪,委实不太好看。在这样的气氛下,王坦之的葬礼就显得很不起眼。除了前来吊唁的亲朋旧友,几乎没多少人注意到乌衣巷挂起的白布。当初桓温去世,尚且有建康百姓自发为他哀悼。堂堂太原王氏家主,死得却是如此无声无息。台城之内,王太后和褚太后派来贴身之人,算是做足姿态。司马曜脑子进水,派来的人竟是太极殿一个寻常宦者。或许不是出于本意,而是为“迎接”桓容到来,心腹之人另有安排,轻易不能改动。可阴差阳错,彻底扫了太原王氏的脸面。王氏被彻底激怒,在司马曜没意识到的时候,彻底站到了他的对立面。王坦之的几个儿子为父守灵,见到太极殿的宦者,都是理也不理,不是有谢安拦了一下,都能将人直接轰出去。宦者的脸色很不好看,却没敢当场发作。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如果敢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今日十成十走不出乌衣巷。王坦之的葬礼之后,桓豁三次上表,请让扬州牧。朝廷终于下旨许其所请,其后以谢安为扬州刺使,并加侍中,遥领州务,留朝参政。旨意下达之后,不出意外,引来会稽震动。谢安早有预料,提前布局,将其他几姓高门的攻讦消弭于无形。随着西边的战报不断传回,谢玄屡次立下战功,对谢氏不满的人开始收敛。即便没有就此心服口服,面上却不再张扬。至于会不会继续在背地里下绊子,意图在州内架空陈郡谢氏,那就不得而知了。谢安领扬州刺使第六日,桓容和南康公主抵达建康。船行河上,吃水不浅。船身上刻有桓氏印记,船头船尾立有州兵护卫。十几艘大船排成一条长龙,穿过篱门,首尾相接,破开波光粼粼的河面。不时有大鱼从河中跃起,带起一片水花,晶莹剔透,彩光交织。见到这支船队,河岸边的百姓纷纷驻足,不知是谁率先喊出“桓使君”,一传十十传百,人群登时陷入激动。鲜花和柳枝纷纷飞来,顷刻之间,船顶降下花雨,河面点缀彩斑。“郎君,我念郎君心切,可请出来相见?”小娘子的声音穿过河风,一声声飘入船舱。南康公主挑眉看向桓容,李夫人掩口轻笑,司马道福没出声,眼底满是戏谑。桓祎满脸羡慕,开口道:“阿弟,盛情难却,还是出去吧。”同桓祎对视两秒,桓容没开口,而是沉默的走到船舱一侧,推开雕窗,示意桓祎向外看,表情仿佛在说:阿兄以为,这个时候出去,还能囫囵个回来?桓祎探头看了一眼,立刻被如雨的鲜花和柳枝吓了一跳。瞧见花雨中闪烁亮光,明显有钗簪夹杂其间,不禁下意识后退半步,砰地一声关上雕窗。太吓人了。瞧这个架势,没一点防备就走出去,不被砸死也会被砸伤。过了不到片刻,岸边响起阵阵歌声。歌声清亮婉转,道尽少女的情丝。未几,有雄浑的声音响起,伴着古老的节拍,唱起国风中的诗句,称赞桓容北伐战功,感慨幽州百姓生活富足。不知是不是凑巧,用来赞扬他的诗句,全部是先秦百姓称颂主君之语。听到这里,桓容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不能继续躲在船舱里。当下起身,对南康公主道:“阿母,儿去了。”南康公主:“……”她知道儿子的意思,可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桓祎立志保护兄弟,自然要跟着一起出去。可惜,他还是低估了建康百姓的热情,刚刚踏出舱门,就被鲜花、绢花和柳枝砸了个满头满脸,脚步都有瞬间踉跄。看向神情自若,甚至抬手接住一根柳枝的桓容,桓祎满心都是佩服。 第721章 就其办学理念,在时下已属超前。然而,听桓容说起幽州书院,了解过书院中设立的课程,以及因材施教等章程,范宁面露惊叹,很是佩服。“古有言,德輶如毛,施行与否,全在人志。幽州德政非常人能为,郡公之德抚育万民,必流芳后世。”“范公过誉。”桓容摇头道,“容不过尽己所能,为百姓谋求福祉。既为一方牧守,自当抚育一方百姓。在其位谋其政才是大丈夫所为。”范宁似被这番话触动,沉吟良久,突然站起身,整理衣冠,双手平托身前,郑重向桓容揖礼。桓容没有准备,着实吃惊不小。忙跟着站起身,口中道:“范公这是为何?”“宁有一不情之请,请郡公应允。”“范公尽管开口,”桓容托住范宁的手臂,正色道,“如能办到,容定不推辞。”如果办不到,他也没办法不是?“宁有志在地方办学,欲仿幽州书院章程。请郡公不吝相授,宁感激不尽。”话落,范宁再次深深揖礼,久久不起。明明看着飘逸潇洒,很有魏晋名士风范,可一身的力气着实不小。范宁决意下拜,桓容咬牙都没能拦住。好在他为的是办学,对桓容而言并非难事。如果能借机推广幽州书院的章程和教学理念,更是难得的好事。但是,有些话必须提前讲清楚,以免彼此产生误会,帮忙到最后没得一声感谢,反而要落下不小的埋怨。“范公有此意,容自不会推却。然而,有些话需得详告范公,范公可详加考虑,再行做出决定。”“郡公请讲。”“方才容话中所言,仅包含书院部分章程。幽州书院不仅教授老庄孔孟,同样有法家兵家之学。凡入书院的学子,皆要勤习君子六艺,有执笔成文、持枪上阵的本领。”“此外,学中现分两院,东院研习各家学说,西院则注重匠艺。”“匠艺?”范宁面露惊讶,愕然道,“匠艺也能成学?”“为何不能?”桓容挑眉,“昔日建安三神医,范公可曾听闻?”所谓建安三神医,即是指神医华佗、医圣张仲景以及流传下“杏林春暖”的东吴名医董奉。提起这三人,是为让范宁明白,除他所推崇的儒家和东晋流行的道家,这些能治病救人的医术同样可为学说。此外,包括木工、铸铁、机关等被视为不上大雅之堂的手艺,同样可为教学。“书院每季都要考试,成绩优秀者得奖。连续四次末尾者,或延长学时,或开除出书院。”“凡入西院者,学成后皆要留幽州工坊三年。”“东院学成者,先由州中正品评,后参加治所考试。成绩优秀者可入州郡县为职吏。不为官亦可从军,两者之外还可留于书院。”“如都不愿,又当如何?”范宁忍不住问了一句。“当此乱世,凡为丈夫,必有一番抱负。”桓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道,“范公以为,习得一身本领,身处边州,北有强邻,学成之人会当如何?”幽州书院发展至今,已有些偏离桓容设定的轨道。但这种偏离是向好,无需刻意阻止。正如之前所言,如今还是乱世,一旦遇上兵祸,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庶人百姓都是朝不保夕。桓容要的是能横扫外族、气吞山河的军队,要的是能在其位谋其政,未必爱民如子,却能切实奉行职责的官员。幽州书院的发展,让他看到了这个希望。按照后世的话来讲,书院完全就是一个大杂烩,集大学、军校和技校的职能于一身。从书院中走出的人才,几乎无一例外,都有着驱逐外族、恢复华夏甚至开疆拓土的宏愿。桓容本以为是自己的办学理念使然,殊不知,听过几位先生讲课,方才彻底明白,比起这些法家、兵家乃至儒家,自己的气魄似乎还有点“小”。现在的儒家并不像后世。桓容不是这方面的人才,但也能清楚体会到,这个时期的儒家名士甚至带着点法家的色彩。而法家更不用讲,当年的秦国飞速发展,继而一统六国,奉行的就是法家学说。看看这些先生灌输给学子的理念,再听听学子们发下的宏愿,桓容陡然间发现,想要撬动历史似乎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把握方向,让历史沿着好的方向发展。桓容讲了许多,关乎书院大大小小的章程以及不同细节。范宁始终认真听着,几次出声询问,都是直指重点。桓容听过之后,亦有醍醐灌顶之感。两人越说越投机,足足说了两个时辰,仍是意犹未尽。到最后,桓容干脆吩咐设宴,把人留下吃饭,饭后继续谈。其他来访的人没能见到正主,知晓被设宴款待的是范宁,脑中浮现数个念头。范宁本身没有官职,却和太原王氏是姻亲,两家的关系始终不错。两次拜访淮南郡公,十有八九和太原王氏脱不开关系。此番二人长谈,淮南郡公更在府中设宴,莫非是太原王氏和龙亢桓氏将要握手言和?如果猜测属实,建康恐会有一场剧震。别人如何想,桓容不在乎。此时此刻,他正对范宁举杯,满眼都是金光。活脱脱的教育家啊有没有?有真才实学不说,还有超前的眼光,更重要的是,在民间很有声望,关系网十足强大。要是能拉到自己身边,顺便招揽不愿选官却有教化育人之志的名士,推行全国办学不再是梦!爱好清谈?没关系! 第723章 桓容入宫之时,身边并无护卫。如此一来,即使他有再大的本事,甚至手能通天,照样使不出来。为保住南康那老妇的性命,照样要低头。有群臣为证,一旦交出官印,脱下官帽,交出幽州权利,他想反口都不可能。司马曜越想越是激动,脸颊隐隐发红,甚至盖过了黝黑的肤色。周处官职不高,入殿贺礼时,排在队伍末尾。他刚刚踏上玉阶,桓容和郗愔已联袂从殿中走出。两人面上带笑,一路谈笑风生,半点看不出敌意。相反,不知内情者,看到眼前这一幕,八成都会以为两人交情匪浅。郗愔未再称桓容“阿奴”,言辞间也不再以长辈自居。原因很简单,以桓容如今的地位,再以之前的态度相交并不合适。桓容的举止间仍带着尊敬,未见半分得意和张狂。郗愔惊奇之外难免生出几分感慨。还是那句老话,桓元子戎马半生,虽然未能一场夙愿,可有这样一个儿子,也该平生无憾。郗丞相的感慨发自内心,绝无半点虚假。至于桓大司马是否会有异议……人都进了坟墓,入了地府,有异议也没辙。两人迈下玉阶时,先后同郗超和周处擦身而过。郗超略停半步,向郗愔拱手。郗愔微微点头,并没说什么。周处面带浅笑,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早闻大名的淮南郡公,最终得出结论:所谓贵极之相果非虚言。群臣入贺时,南康公主正在长乐宫同王太后说话。这样的大喜日子,褚太后也被“请”了出来,依礼与王太后同坐上首。只不过,自始至终表情沉闷,没有半点喜色。事实上,之前见过她的人,此时都会大吃一惊。甚至会生出怀疑,这个鬓发银白、满脸皱纹的妇人,当真是当年的褚太后?褚太后同南康公主年龄相仿,此时此刻,两人坐在一起,竟像是足足相差十多岁。衰老的相貌,憔悴的神情,枯瘦的双手,再再证明,她在宫内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哪怕之前有再多嫌隙,此刻也不免生出唏嘘。王太后视而未见,正与胡淑仪笑看南康公主带来的彩宝。“这些都是西边来的?”拿起一颗鸽卵大的红宝石,王太后好奇问道。对她来说,这么大的红宝石并不稀奇。稀奇的地方是,整块宝石被仔细打磨过,比她手中的都要精美。“对。”南康公主点点头,隐去宝石是出于长安,而是代之以西域胡商,言为换来这些宝石,可是用了不少幽州白糖和丝绢。“那些商人不要黄金,也不要铜钱,认准了白糖和丝绢。”见王太后和胡淑仪面露惊讶,南康公主故意拉长声音,比出三根手指,笑道:“以彩宝市换白糖和丝绢,再折算幽州内的黄金,利润可翻上三番。”“嘶——”王太后和胡淑仪都是吸了一口凉气。半晌,胡淑仪试探道:“不是说幽州坊市有价局,市货的价格都有写明?”南康公主点点头。价格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些彩宝不是胡商市来,但是,市换的价格却非虚假。愿打愿挨的事,管理坊市的职吏并不会强行阻止。何况,这些胡商将货物运回国内,压根不会有半点损失,反而会大赚特赚。随着大军进入姑臧,西域的商路逐渐贯通,消息不再如以往闭塞。听到幽州货物在西边的价格,不只桓容,南康公主都是大吃一惊。这么高的价,当真是想都没想过。现如今,越来越多的胡商四处打探门路,希望能录入白籍,借此在幽州有个长居之处。为的是能大批进货,由手下的商队运往更西的国家和部落。“听其所言,距我朝万里有波斯,波斯再西则有茹毛饮血的蛮人,其肤白似鬼,发瞳皆异色。”“那岂不是慕容鲜卑?”胡淑仪道。南康公主摇摇头。“非也,闻其不识礼仪,身有异味,且样貌丑陋,实非慕容鲜卑。”如果桓容在场,或许能为王太后等进一步解释,亲娘话中的波斯,应该是历史波斯帝国发源之地。而茹毛饮血的蛮人,大概是后世所称的雅利安人,或许还有部分罗马人。言其丑陋,绝非南康公主一人的观点。依时下的审美观点,这些满脸大胡子,一身长毛,除罗马人之外,多数常年不洗澡的人群种族,的确和丑字挂钩。“西边的商路已通,为免残兵和贼匪袭扰,大军不会立即折返,当会停留一段时日。”南康公主话锋一转,对王太后道:“日前瓜儿对我说,西边送回消息,言当地郡县缺少官员。地方豪强有侍奉他主的经历,忠奸难辨,不足以托付重任。如桓氏和王谢几家的郎君出仕,虽是可以,终究太过惹眼。”打下来的地盘,四成以上的官位被龙亢桓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和弘农杨氏四家包揽。余下两成归于各家姻亲盟友,再剩下的就要拿出来做“人情”。太原王氏释放善意,需得有所考量。谈妥条件的吴姓也不能落下。 第725章 南康公主胸有成竹, 劝王太后和褚太后等着看戏就好。司马道福告罪一声, 起身走到殿门前,看到守在石阶上的将卒,先是眼前一亮, 很快又露出失望神情。阿叶守在殿门前,看到司马道福走出,上前行礼,低声道:“殿下,风雨将至, 留在长公主和太后身边为妥。”“恩。”司马道福知晓轻重, 只不过是心生好奇, 想看看那奴子的“安排”罢了。“我这就回去。”转身时,司马道福又扫殿前一眼, 在为首的队主面上一瞥, 见其神情恭敬, 与其说是围宫, 不如说是保护,心下一松,旋即现出一抹讽笑。待她回到殿中,将所见尽数道出,王太后和胡淑仪面露沉思,褚太后则是满脸恍然。“南康,莫非……”南康公主笑着摇头,止住褚太后的话头,口中道:“事乃官家安排,结果如何,太后且看吧。”心知殿前卫不受司马曜掌控,照样不能宣之于口。长乐宫中人多嘴杂,万一有只言片语传扬出去,难保不会生出麻烦。休看现今几方结盟,多方合作,待桓容登上皇位,情况如何还不好说。故而,能不节外生枝最好。褚太后政治嗅觉不低,得南康公主提醒,立即晓得其中厉害。到嘴边的话当场咽了回去,并向王太后和胡淑仪摇了摇头,暗示她们不要开口。现如今,三家已经绑上龙亢桓氏——准确来讲,是桓容的马车。事情未定之前,言行都需谨慎,出口的话必须仔细考量。褚太后三人都不怀疑,司马曜绝非桓容对手。然然而大局未定,若是横生枝节,难保会不出现差错。“就如南康所言,我等看戏就好。”“正该如此。”王太后拍了拍手,立刻有宫婢换上新的茶汤和炸糕。话题重归西域商路和各家郎君,貌似热络,实际上,说话的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司马道福眼珠子转了转,凑到南康公主耳边低声几句。南康公主蹙眉扫她一眼,摇头道:“不可。”原来,司马道福觉得无聊,竟是想请王太后召乐者为乐。王太后见她两人低语,好奇问道:“南康,新安,你们在说什么?”“没什么。”南康公主回道。想了想,突然又改变主意,对王太后道出司马道福所请。“这有什么。”王太后摆手,道,“无需往他处,长乐宫中就备有乐者舞婢,召他们来就是。”今日天子大婚,太极殿和长乐宫都将设乐。王法慧的娘家却要闭门,三日不得设乐宴饮。这是魏晋时的规矩,皇族士族皆循此例。王太后发话,立刻有宫婢前往召唤。殿前卫守在石阶上,耳边传来隐隐的乐声,不由得面面相觑。“将军,这……”“休要多言,奉命行事即可!”简言之,他们负责守卫长乐宫安全,至于长乐宫发生何事,同他们无关。长乐宫响起乐声,太极殿群臣贺礼将近尾声。王氏被迎入宫,身着皇后朝服,头戴蔽髻,并无屏风香扇遮面,仅列出仪仗,由宦者和宫婢引路,往太极殿成礼。群臣立在玉阶下,宣读醮文和观礼的重臣则候于殿中。王法慧迈步走上玉阶,脊背始终挺直,神情格外庄重。距司马曜尚有十步,依礼福身下拜。王彪之宣读醮文,一首之后,司马曜上前,帝后同拜天地。郗愔和桓容分立左右,两人皆是深衣朝服,头戴七缝皮弁,腰佩木制宝剑,剑柄雕刻成兽首,镶嵌鸽卵大的彩宝。王彪之再宣醮文,殿前响起乐声。帝后礼成起身,司马曜的神情依旧激动,王法慧抬起头,看清站在面前的桓容,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眸光微闪,脸飞红霞。再看立在身边的司马曜,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厌恶。乐声中加入鼓声,宦者和宫婢入殿,请王法慧入主显阳殿。待新后离开,群臣鱼贯入殿,共贺天子。趁着这个空当,一名宦者闪入殿内,朝着司马曜使了个眼色。司马曜当即面露喜色,用力握住双手,才没有当场露出马脚。他自以为掩饰不错,殊不知,表情中的兴奋早已经出卖了他。宴会之前,司马曜离殿更衣,听宦者禀报殿前卫已尽数调动,守住台城四门,并包围长乐宫,猛地拊掌,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好,甚好!”司马曜开始踱步,两个来回之后,对宦者道,“将淮南郡公请到殿后,言朕有话与他说。”“诺!”宦者退出偏殿,表情始终如一。他是凑巧被司马曜“救”下性命,自此对天子忠心不二。假如司马曜知晓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未知会作何感想?此时,殿前已设桌榻,酒水菜肴陆续齐备。桓容有郡公爵,又是晋室大长公主之子,位置安排在郗愔下首。宦者走到桓容身侧,躬身行礼,比在司马曜面前更为恭敬,“桓郡公,天子有召,请郡公往偏殿一叙。” 第727章 再三听他辱骂亲娘,桓容的耐性告罄,上前半步,猛地一脚处踹在司马曜的腹部。后者没提防,直接被踹个正着。一阵激痛传来,司马曜哀叫一声,双手捂住小腹,不敢置信的看向桓容,口中直吸凉气,“你、你竟敢如此?不怕朕要那老……”话没说完,又是一脚落在身上。桓容力气一般,却和钱实典魁学了不少“下黑手”的招式。按照两人的话说,只要找准角度,几下就能让人生不如死。司马曜疼得弓起身子,就要唤殿外的宦者进来护驾。奈何唤了两声,始终无人应答。桓容上前一步,拽起司马曜的后领,单臂下压,膝盖猛然上顶。砰地一声,司马曜叫都叫不出来,弯腰倒在地上。论理,他学过武艺,又生得高大壮硕,正面对抗,桓容未必会是对手。奈何先机已失,又被打到要害,疼得满头冷汗,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遑论反击。“你、你这是犯上!”司马曜捂住伤处,话说得咬牙切齿。“犯上?”桓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逼迫他抬起头,四目相对,眼底的冷光生生让司马曜打了个哆嗦。“如果你成了篡位之人,何人会言我犯上?”“什么?!”司马曜瞳孔紧缩,过于惊讶,几乎忘记疼痛。桓容勾了下嘴角,放开司马曜,随手取出一卷竹简,递到他的面前,道:“可要看看?”司马曜不信的看着他,终于咬牙起身,接过竹简展开。看到竹简上的内容,司马曜双眼瞪大。再三确认,甚至用手指抠过上面的玺印,确定没有半点做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果这份禅位诏书属实,那么,别说是他,就是父皇都成篡位之人!“我不信,这必定是伪造!”司马曜猛将诏书掷于地上,用脚踩踏,更抽出宝剑劈砍。他貌似失去理智,实则想趁桓容没有防备,彻底毁掉这份诏书。桓容怜悯的看着他,摇了摇头,又取出一张黄绢。“此乃先帝亲笔,陛下可要看看?”司马曜抬起头,认出绢布上的笔迹,宝剑脱手,当啷落地,浑身失去力气,当场委顿在地。“无妨告诉陛下,天子金印同在我手。”桓容弯腰捡起竹简,发现系绳断裂,两片简页已被砍断,竟是半点也不在意。这并非原件。只要他愿意,这样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居高临下的俯视司马曜,桓容表情冰冷,额间一点朱砂愈发鲜红。“原本,我不想这么快动手,可惜陛下却等不得了。”桓容俯下身,再次对上司马曜双眼,一字一句道,“陛下可要到正殿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司马曜浑身僵硬。“什么?”桓容仅是挑眉笑了笑,扬声唤人。司马曜屡召不至的宦者立即推开殿门,躬身行礼后,依照桓容吩咐,将太极殿内外的情形详细说明,半点不落,连部分朝臣的话都复述得半点不差。“你说什么?!”司马曜脸色更白,“殿前卫包围太极殿?”“回陛下,确是。”宦者面带恭敬,同往日一般无二,却让人脊背生寒。“为何,我并未下此道……”司马曜终于回过味来,猛地看向桓容,怒道,“是你,是你!”“陛下所指为何?臣不知。”桓容拉长声音,字字如刀,宣判了司马曜的死刑。“不是陛下借大婚之机,下令落下宫门,并下令包围太极殿,逼迫郗丞相和谢侍中辞官,以各家家主性命胁迫,要求建康士族支持陛下亲政,还政于君?”桓容每说一句话,司马曜的脸就白上一分。待“还政于君”四字落下,司马曜已脸白如纸,全无半点人色。“陛下,所谓借听于聋,求道于盲,问计于敌,结盟于虎狼,您找错了盟友,也错估了敌人。”司马曜许久不言,神情变了几变,口中喃喃道:“朕不信、不信……”“如不信,陛下可亲往正殿求证。”桓容怜悯的看着他,“只是那样一来,结果未必是陛下能够承受。”想到桓容手里的诏书和遗命,司马曜生生打了个激灵。再想到宦者之前所言,司马曜忽然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你、你待如何?”司马曜声音发抖,之前有多张狂,如今就有多恐惧。“如何?”桓容的语调十分平缓,听不出半点威胁之意,“只要陛下写下一份诏书,帮臣一个小忙,即能平安离开台城,同妻妾安享平生。”“诏书?”司马曜表情微变。“魏帝取汉,晋主代魏,想必陛下知之甚详?”听闻此言,司马曜愣在当场。“你、你不是有?”“是啊。”桓容点点头,“如果陛下愿担负篡位之名,臣不介意。须知臣实是出于好心,如陛下不领情,臣也只能……”“不,我写,我写!”司马曜知晓事情已无转圜。 第729章 俯视群臣,司马曜面沉似水。他料到会有这个结果,可当真面对,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其中的滋味更是难言。当年魏主禅位,尚有臣子表示,一生是大魏之臣,不肯侍奉晋主。轮到他呢?自丞相以下,无一人站出来,哪怕说上一句话!即便是个傀儡,总该有几分香火情。可惜事到临头,这些仅存在于想象中。他今天让出皇位,终于彻底扫清眼前迷雾,看清满朝文武。视线转向桓容,愤怒中带着几许阴沉,甚至还藏着一丝幸灾乐祸。登上皇位又如何?等桓容坐到这个位置,就知道“傀儡”两字意味着什么。司马曜站起身,并没多说什么,无需宦者服侍,亲自除下皮弁、解下佩剑,迈步走到桓容面前,双臂平举,深深揖礼。“从此后,江山社稷、天下百姓俱托于敬道。”桓容郑重还礼。这个时候开口推辞,未免显得太假,也会辜负郗愔的好意。能让郗愔转换立场并不容易,与其为争虚名拖拖拉拉,不如干脆利落,省出更多时间做点实事。“陛下放心,容定不负所托!”禅位诏书刚刚宣读,宝册未立,大典未行,这声“陛下”实属理所应当。司马曜点点头,直起身,无视两侧文武,迈步走出殿门。从今日起,他再不是台城之主,名义上的都不是。但依旧典,不能马上离开建康,需得暂移华林园,等桓容登上皇位,再携家眷启程。如果桓容遵守诺言,他尚能在临海终老。如若不然,左右都是死路一条,离不离建康又有什么区别?多数人没有想到,天子大婚之日会生出如此多的波折和变故。先是太极殿被围,将兵叫嚷着要“归政天子”,随之是司马曜下退位诏书,当着群臣的面禅位桓容。紧接着,郗愔王彪之等分别表态,一些蒙在鼓里的人终于恍然大悟,或许司马曜的确想搞事,却在中途,不,或许是从一开始就落入旁人的算计,一步一步陷入深坑,终得今日下场。位列朝堂的没有笨人。有太极殿外一幕,司马曜不主动禅让也会被群臣逼着退位,甚至重演司马奕的下场,成为东晋第二个被废的皇帝。仔细想想,桓元子戎马一生,早有代晋之意,虽志未酬身先死,其子却代他完成宏愿,九泉之下当能瞑目。然而,想到桓容的强势,以及手握兵权并据有荆、江等地的桓豁桓冲等人,群臣的脸色又是一变。如果桓容登上皇位,肯定不会如司马氏“听话”。同样的,朝中的权柄也将重新分割。阻拦他登位?多数人都是暗中叹息,摇了摇头。大势如此,大局已定,非几人之力可以转圜。琅琊王氏、高平郗氏明显支持桓容,出面方对,必要同几家对上。谢安刚从桓豁手中接过扬州刺使,谢玄和桓石虔一起领兵在外,彼此的利益纠葛几乎摆上明面。届时发生冲突,谢氏会站在哪一方,不言自明。以周氏为首的吴姓名没有明确表态,从今天表现来看,七成以上会支持“新帝”。追溯到元帝渡江,王导王敦掌权,吴姓从繁盛到没落,乃至于在朝堂被边缘化,仅是几十年而已。经历过诸多“不公”,心中积累不少怒气,定是乐见司马氏跌落尘埃。遇上今日之事,不落井下石就是好的,帮忙绝不可能。太原王氏无意出头,余下的文武多识时务,没有主动当出头的椽子。桓容失去杀鸡儆猴的机会,未免有些遗憾。桓容再度警示自己,今天迈出这一步,实际上并不代表成功。一切只是开始,接下来,他要面对的就不是司马曜这样头被门夹,以致于脑回路扭曲的奇葩,而是环海沉浮、政治经验丰富的各士族门阀。朝堂权柄、都城外的利益都需要重新划分,过程必须慎之又慎。今日的朋友,转身就可能成为敌人。在牢牢掌控君权之前,他必须打起精神,应对各方袭来的明枪暗箭。看着郗愔,再看看王彪之和谢安,桓容心中早有打算。大典之后,他不会留在建康。借口很容易找,古时帝王莫不巡狩,最出名的就是秦始皇,自统一六国之后,留在都城的时间屈指可数,最后更驾崩在巡狩的路上。前朝的魏明帝三度东巡,所过慰问乡间长者,体恤百姓疾苦,赐下谷物布帛,被世间称颂。魏文帝时,更有大臣上奏“夫帝王大礼,巡狩为先;昭祖扬祢,封禅为首。”东晋偏安南地,领土有限,封禅没有条件,巡狩实为理所应当。桓容已经制定好路线,沿着秦淮河出发,先东行会稽,拜会曾教导他的大儒,再挑选恰逢出仕之年的郎君随驾,带着众人一路向西,体会一下幽州的繁荣,豫州的武风,顺便让众人亲眼看一眼荆、江两州的战旗,亲耳听一听梁州和益州的战鼓和号角。如果时间充裕,还可以继续西行,沿着桓石虔和王献之谢玄打下的郡县,一路前往姑臧,体会一下西域风光。是否会有人阻拦?桓容耸耸肩膀,压根不在乎。他有钱、有粮、有兵,想搞事?没问题,来,体会一下贾舍人和荀舍人的手段,保管痛哭流涕,幡然悔悟,甚至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长乐宫中,宦者弯腰走进内殿,伏身在地,禀报太极殿诸事,包括将兵高喊“太后归于后宫,还政天子”,其后司马曜当殿宣读退位诏书,郗愔、王彪之等赞颂天子英明。“诏书宣读之后,殿外的将兵尽数退下。毛虎生和毛安之两位将军跪在殿前,言罪在自身,请勿降罪士卒。” 第731章 如果这几千人撤入大漠,尚且能留得大好人头。假若是赖着不走,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氐将听过秦璟大名,却没有真正的面对面打上一场,对传言始终有些半信半疑。如今大兵压境,看到滚滚的黄沙,烈烈的战旗,以及骑兵似狼群般的唿哨声,派出打探的骑兵都生出几分寒意。这不是寻常的军队。和他们遭遇,绝对会有一场恶战。是否能守住西海城——不,能不能保住性命,弃城逃入大漠都是个未知数。良久的沉默之后,有幢主大着胆子,建议苻将军放弃守城,趁着敌人尚未发起进攻,尽速退入大漠。“过居延泽即是柔然,七八月间,郁久闾、俟吕邻、勿地延等部皆在附近游牧。将军同俟吕邻氏有旧,可以金银相赠,请其助将军北撤。如其不肯担上干系,不愿出手相助,只需让开道路供大军经过即可。”幢主并非无的放矢。按照此计行事,固然会失去面子,却能最大限度的保存实力。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住这几千兵力,无论是在大漠中发展,还是寻机再次南下,都会有所依仗。如果不识时务,一门心思的撞南墙,和数倍于几的敌人交战,别说东山再起,怕是全都要交代在西海郡。苻将军沉吟良久,有心摇头。如果就这么放弃西海郡,他实在不甘心。可是,扫过众人表情,心头就是一沉。很显然,十个里有九个想要撤走,剩下的那个未必想战,仅仅是碍于颜面,正在左右为难。“罢!”氐将叹息一声,当下做出决断,召集全军,放弃西海郡,绕过居延泽,北入大漠。“将军,为拖延敌兵,需得留下一支骑兵殿后。”一名穿着长袍,发束葛巾,却是五官深邃,明显有慕容鲜卑血统的谋士道。氐将点点头。“再则,行动匆忙,带不走的粮草皆要焚毁,城中汉人当尽数诛杀。”谋士继续道。说话时,神情没有半点变化,仿佛所言不是人命,而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好。”氐将点头,尽照谋士所言行事。趁秦璟未至城下,氐将以最快的速度点兵,飞驰向北。途中接连派出骑兵,打探西海郡内的变化。知晓殿后部队已经动手,遥望西海城方向升起的浓烟,氐将调转马头,扫视萎靡不振、活似老婆积蓄一并被抢的众人,扬声道:“昔日先祖可入中原,以汉人为羔羊,我等亦能!”“今日不过暂撤入大漠,他日再次南下,金银、绢帛和奴隶任抢!”听到这番话,众人的士气总算有所提振。氐将还要再说,突见远处烟尘滚滚,五六骑自南飞驰而来。马上骑兵皆身负重伤,满身满脸尽是血污。奔驰到近前,几人都是滚落到马下,全身瘫软,站都站不起来。认出几人是殿后部队,自氐将以下全都变了脸色。“怎么回事?”“禀将军,是秦氏、秦氏!”一人伤势相对较轻,捂住肩上的伤口,挣扎着抬起头,沙哑道,“大军出城不到一个时辰,敌兵即杀到!”“殿后五百人,如今只剩下我等。”“敌兵不入城,仅杀人!”“我等拼死赶来,只为给将军送信,敌兵此来,为的不只是拿下西海郡!将军需得尽快……”此时,天边乌云压来,闪电爬过云层,闷雷声犹在耳边。氐将心头巨震,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眺望西海郡方向,心慌一阵接着一阵,压都压不下去。这种感觉,让他回忆起同慕容垂的那场恶战。征战沙场多年,能平安活到今日,敏锐的直觉功不可没。想到这里,氐将再不犹豫,行动甚至快于思考,大声令众人上马,全速飞驰向大漠。雷声轰鸣,氐兵策马狂奔。狂风中,大雨倾盆。西海城内的大火迅速熄灭,近万骑兵绕过居延泽,策马向北追袭。雄健的苍鹰穿透雨幕,发现逃跑的氐兵,发出响亮的鸣叫。鸣叫声传出很远,甚至撕开了雷鸣。闪电砸下,照亮了雨中的玄甲黑马。呜——悠长的号角声在雨中吹响,如重锤一般砸到氐兵心头。眼见追兵越来越近,本该在边境接应的柔然部落却迟迟没有出现,氐将狠狠咬牙,下令调转马头,借地势迎战反击。不跑了!对方死咬住不放,照这个架势,跑进大漠也未必肯放手。柔然部落迟迟不现身,其中肯定有不对,贸然闯入大漠,说不定还会当头挨上一棍。与其这般窝囊,不如拼死一战!“今日如能逃出生天,他日必以百倍回敬!” 第733章 王法慧闹过一场,大致估算出王太后和南康公主的底线。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再闹,而是派心腹婢仆入长乐宫,讲明同司马曜仳离之意,得到满意回答,方才搬入华林园。在大典之前,桓容未留台城,仍居青溪里。待一切程序走完,才会正式入主太极殿。谢安和王彪之过府,上禀国号之事。桓容没有半点迟疑,更没翻开竹简,直接道出一个字:“汉。”“汉?”谢安和王彪之面露愕然,“此乃前朝……”“有何不可?”桓容挑眉。时逢乱世,北边的国号一个接着一个,秦、赵、燕都出现过,也没怎么着。规矩都是薄纸,想撕就撕。他要是高兴,定个“夏商周”又有何妨?他就任性了。至于后世人怎么说,和他无干。谢安和王彪之互相看看,想到三省一台合议,又想到术士卜笄得出的卦象,几经思量,终究没有出言反对,仅收回竹简,口中应诺。第二百三十一章 变化,誓言宁康三年, 七月草原掀起一场恐怖的黑风, 游牧在边界的柔然部落全部遭逢大难。秦璟率麾下近万骑兵横扫而过, 来去如风,劫得牛羊千余头,放归羊奴近千人。部落中人要么战死、要么逃散, 仅有少数青壮被俘虏,派专人送回长安,交由秦玚处置安排。秦策下令移都长安,兴建和修缮城池宫殿需要人手,不能大范围的征发民夫, 这些俘虏正好补充。如果国库不够充裕, 还可以运送到南地市换粮谷稻麦和布帛金银。桓使君长安一行, 苻坚私库被搬空,氐秦国库落在秦氏手里。经过一段时间经营, 国库内的金银粮秣略有充裕, 但对拿下邺城和长安, 收拢大量人口, 并有意发兵三韩的秦氏来说,依旧有些捉襟见肘。这个时候,维持同南边的贸易至关重要。晋帝禅位的消息传至北地,桓容身份的改变,对双方的盟约造成一定影响。可以说,一旦禅位大典完成,这个维系多年的盟约将会岌岌可危。现下,长安和幽州的生意仍在维持。只要还没有正式翻脸,这条商路不会轻易断绝。至于西域,则属于另外的章程。相比建康,长安距离姑臧更近,而论起货物种类和贸易繁荣,长安却远不是建康对手。综合多方考量,在这条商道上,双方不会轻易起干戈,短期内尚能维持和平。只不过,等到战鼓响起,这里的厮杀未必会弱于中原。秦璟在边界烧杀劫掠,杀得柔然诸部胆战心惊,甚至无心放牧,造成的破坏难以想象。秦四郎凶名之盛,甚至压过当年的匈奴王。遇黑甲骑兵来袭,草原各部完全是闻风而逃。许多部落甚至放弃丰美的草场,主动迁往漠北。日子苦点不算什么,总好过丢掉性命。收到各部迁移的消息,知晓事情的严重性,柔然王庭终于坐不住了。柔然王下令召集各部落勇士,联合起来驱逐这支由汉、羌、羯、鲜卑以及少数氐人和敕勒组成的恐怖军队。可惜想法虽好,实行起来却相困难。柔然王庭日渐势微,柔然王的命令送出,完全同废纸无异。大部落首领压根不屑一顾,有的连面子都不愿意做,直接将使者撵走。小部落纵然有心,见到大部落的反应,也纷纷打了退堂鼓。这些兵强马壮的都不出头,凭自己这点人马蹦高往前冲,不是一门心思的找死吗?几次三番,柔然王发兵的意愿没能达成,反而促成另一个结果,更多的部落放弃漠南的草场,开始迁向漠北。少数向西进入中亚和东欧,走得远的,甚至遇上了罗马军队。此时的柔然并未彻底衰落,被秦璟横扫,实在是这位的战斗力过于强悍。遇上衰落的罗马和东欧骑兵则不然,角色立刻转换,个顶个的战斗力非凡,直让战败的国王和领主们回忆起汉时西迁的匈奴,叫嚷着又一个“上帝之鞭”。还有几支直奔向东,跑进室韦和库莫奚地界,差点和慕容垂麾下的骑兵打起来。草原被搅得天翻地覆,究其源头,不过是八千多骑兵而已。秦璟并未就此收手,反而继续向草原深处搜寻,不放过任何柔然骑兵的踪迹。日复一日,柔然诸部听到传言,秦璟的目标是柔然王庭,准确点说,是柔然王的项上人头!柔然王听到消息,再生不出兴兵讨伐的念头,连夜收拾包裹,命人拆掉大帐,带着贵族大臣和勇士奔往漠北。迁移途中,有贵族和大臣发生争执,竟然出现一场内讧,没等秦璟来到,自己先打了起来。战中死伤不小,柔然王得以脱身,王庭却不复存在。传言是真是假,此时已不再重要。柔然王庭分裂,柔然各部各奔东西已成定局。随柔然诸部迁移,大片草原荒无人烟,漠南出现权利真空。曾被柔然压制的部落抓住机会,陆续开始展露头角,其中之一,就是本该在隋唐时兴盛的突厥。这个时候,突厥还是几个小部落,依附铁弗部,甚至没有容易的名称。别说威胁中原,连在草原游牧都要时刻提防被他部袭击。部落首领听到秦璟的“汗王”之名,亲眼见识到秦璟麾下骑兵的凶狠,亲自送来牛羊和金银,希望能臣服于秦璟麾下。比起过一天算一天的铁弗部,明显是秦璟这里的前途更加光明。“我部愿为汗王冲锋陷阵,做汗王手中的弓箭和长刀!”部落首领找来时,正遇上秦璟下令休整,将营地扎在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这样的河流常出现在夏秋季节的草原,临到冬季就会干涸,留下一条不太显眼的河道。大帐立起,帐前竖起一面兽皮制的大纛,巡逻的骑兵各个彪悍,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是一身的血腥和凶悍之气。突厥首领走进营地,腿肚子不由得有些发颤。大帐中,秦璟高坐上首,一身玄色甲胄,未戴头盔,凶煞冰冷的气息弥漫身周,轻易让人忽略那张俊美的面容。 第735章 “秉之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理?”将表书递给贾秉,桓容问道。“陛下,昔日司马氏取魏,以魏主为陈留王,魏氏诸王皆降为侯。”贾秉仅仅扫过两眼,就将竹简放到一边,抚过颌下长须,笑道,“陛下大可依旧典行事,朝中如有异议,臣亦有办法应对。”“如欲万全,可将司马氏诸人召回建康。”简言之,照着司马炎行事,九成能堵上满朝文武的嘴。不满意?难道是要他参照曹丕?那样一来,可就是山阳公的待遇了。估计诏令下达,司马氏恨的不是桓容,而是揪住事情不放的朝中文武和建康士族。将司马氏诸人召回建康,名为优恤,实则将人送到青溪里,直接养起来,既让天下人看到桓容胸怀仁慈,不伤晋室性命,也能彻底堵住各种杂七杂八的烦心事,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人养起来,顶多费些粮食。等到地盘扩大,巩固陆上和海上商路,还愁这点钱粮?再不济,等到将来条件成熟,挑选司马氏子弟随船队远航,让他们有事可干,更没时间七想八想。“此议甚好。”桓容点点头,正要再说,忽见荀宥走到门前,手里捧着两三卷竹简。“陛下。”荀宥走进室内,行礼之后,将竹简送到桓容面前。“宝册和诏书俱已拟好,另外,孔玙遣人送回消息,受禅坛也已搭建完毕。”“这么快?”桓容略感诧异。“有公输和相里在,自然不会慢。”荀宥笑道,“再则,三省送来奏疏,大典之日,建康宗庙未成,请祠祖于建始殿。”“恩。”桓容勾了下嘴角,“没提司马氏宗庙?”“并未。”“估计是谢侍中的主意。”“陛下英明。”桓容很没形象的斜眼,看着荀宥,不满道:“仲仁愈发一板一眼。”“身为臣子,理当如此。”桓容无语,看看严肃的荀宥,再看向面带笑容的贾秉,想想督造禅让台的钟琳,对比一下从盐渎赶回、正以朝官身份清点国库的石劭,不禁摇了摇头。好吧,每个人性格不同,他总要习惯。正在这时,室外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鹰鸣。桓容心头一动,示意贾秉和荀宥暂且退下,几步来到廊下,以羊皮垫在前臂,接住飞落的苍鹰。解下鹰腿上的竹管,看到特有的标记符号,桓容一时间有些踌躇,究竟该不该打开。感到脸颊被羽毛刷过,对上歪了下头的苍鹰,方才扯了扯嘴角,取出绢布细读。通读全篇,烦躁的心情开始沉淀。靠在廊柱旁,抚过苍鹰背羽,想到草原烽烟、北方变故以及即将改变的立场,桓容仰望云层,许久一动不动。直到风穿过廊下,掀起衣摆,鼓起衣袖,方才无声叹息,缓缓合上双眼。沉思中,手指渐渐收拢,越攥越紧,绢布终被揉成一团,牢牢攥在掌心。————————禅位大典前两日,司马曜终于一改往日作风,主动走出华林园,往长乐宫拜见王太后和南康公主,请示大典之后的安排。王法慧闻讯,打发走来请的宦者,无意与“夫主”同行。自下达退位诏书,搬出太极殿后,司马曜一直深居简出,除非必要,近乎不在人前露面。距大典日期越近,这种趋势越是明显,到最后,连司马道子都难得见上一面。王法慧则不然。比起萎靡的司马曜,王氏隔日便往长乐宫请安,偏殿中还曾响起鼓乐。得王太后许可,王氏的母亲和姊妹曾两次入宫探望,并得到准话,待新帝登基,世人的目光不再聚集在司马曜身上,王氏自能如意仳离,另嫁亦是无妨。因为这场不成功的联姻,王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非但没有提高,反而是一落千丈。明面上没有打压,背地里却是小动作不断。情况越演越烈,王蕴的家主地位不保,如今在家中闭门谢客,整日与酒为伍。即便没有挂印辞官,今后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发展,遑论进入权利中心。王氏族中颇有怨言。更有人道,当初就不看好这门婚事,是王蕴一意孤行,硬要做“国丈”,张扬外戚的风光才带累全族。就算王法慧能同司马曜仳离,新帝岂能不忌讳?纵然新帝宽大仁德,意图分割朝中势力的人照样不会轻易揭过。加上已逝的哀靖皇后,王氏有两层外戚关系,至少三代之内不会被朝廷重用。“看看前朝的旧例,如新帝狠下心,全族能保住性命,也恐将沦为庶人!”对士族而言,由云端跌落、失去身份地位,未必比丢掉性命好上几分。王蕴本就心存郁气,被族人埋怨,差点一病不起。得知消息,王法慧气得银牙咬碎,叮嘱母亲暂且蛰伏,莫要轻易与族人起争执,待她离开台城再做计较。“今日之事,我且记下。他日寻到机会,必要让落井下石之人尝到苦果!”“你在说什么?”王氏的母亲和姊妹显然惊吓不小,以为她是委屈太甚,已经开始说胡话。“如今不好详说,且待他日。”王法慧冷静道。 第737章 “秉之之志我已明了。”桓容声音平稳,语调没有太大起伏,却是字字有力,掷地有声,“有生之年,必尽我所能结束乱世,恢复华夏,复强汉之时!”贾秉颔首,起身整理衣冠,面向桓容,俯身下拜。桓容未动,承下他这一礼。重担压下又如何?能实现心中宏愿,他甘之如饴!与此同时,司马曜见过王太后,告辞离开长乐宫。中途遇上司马道福,下意识停住脚步。姐弟相见,不见先前的剑拔弩张,只剩下沉默,无尽的沉默。良久,司马曜先行礼:“见过阿姊。”司马道福没有应声,而是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微微一笑,还礼道:“阿弟客气。”“阿姊是往哪里去?”司马曜硬挤出一丝笑容。“自是去见太后。”司马道福依旧在笑,只是笑容格外冰冷。一瞬间,似有锋利的冰刺扎在司马曜身上,让他不自觉的后退半步。“我今日去祭拜父皇和阿姨。”司马道福凝视司马曜,一字一句道,“父皇临终之时,你可还记得?”司马曜表情微变,用力咬紧牙关,尽量维持镇定。“我不明阿姊之意。”“不明白?”司马道福收起笑容,走司马曜近前,低声道,“我离开建康时曾对上天发誓,不负父皇爱惜。”“阿弟,时至今日我依旧恨你,恨不得亲手取你性命!”司马曜僵住了。“阿姊……”“放心,哪怕我心中再恨,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司马道福后退半步,笑弯红唇,眼角微微上挑,颜色之艳,非语言可以形容。“好好过日子吧。”司马道福轻轻拍了拍司马曜的肩膀,“或许我心情好,会忘了这件事。如果忘不掉……”接下来的话,司马道福没有明说,却比实言更令人恐惧。司马曜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僵硬的转过头,目送司马道福渐渐远去,掌心早被冷汗浸透。回到华林园,想到明日的禅位大典,司马曜辗转反侧,夜至三更仍没有半点睡意。心情实在烦躁,干脆起身下榻,抓起摆在榻前的香炉,狠狠砸了出去。声响传出,立刻有宦者前来查看。司马曜没有力气再砸,瘫坐在地许久,不理门外的宦者询问,起身翻出竹简和刀笔。他改变主意,不去临海,留在建康!纵然要在新帝的眼皮子底下,活得注定憋屈,总比被司马道福派人取命要强上百倍。皇位已经没了,总要保住脑袋。司马曜苦笑一声,酝酿片刻,落下第一笔。殊不知,这份请求成全了他,却坑了司马氏全族。作为改朝换代之后,唯一有王爵之人,他主动上请留在建康,决心不出都城,余下的诸侯王如何能继续在外?为消除新帝猜疑,必定要跟随上表,表示移居建康之意。对桓容而言,无需费脑筋安排就能成事,倒也算是意外之喜。身为源头的司马道福,压根没想到几句话就会带来这种效果。事实上,她话中的恨意不假,真的动手却不太可能。最重要的一点,桓容未必乐见司马曜暴死。司马道福托庇于桓氏,自然不可能背其令行事。奈何司马曜明显被吓破胆,脑子转不过弯,任凭谁和他说“司马道福不过是嘴上说说,并不会采取实际行动”,他都不会相信,反而会疑心是在害他。于是乎,做皇帝三年,司马曜没留下什么好名声,反而是退位之后,被史官记录为“明大义”,着实是一种讽刺。黎明时分,奏请终于写好。司马曜一夜没睡,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精神反而有几分亢奋。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见到宦者和宫婢捧上的深衣和发冠,司马曜放下刀笔,任凭宦者为他更衣梳发。“请陛下先至太极殿,再往禅让台。”司马曜挥开宦者,亲自整理过腰带,将竹简收入怀中,道:“带路吧。”“诺!”台城外,以郗愔和谢安为首的百官齐往青溪里,迎新帝入主太极殿。这样的场面。同司马昱登基时依稀仿佛。不同的是,为首之人由桓大司马变成郗丞相,来迎的群臣的之中,侨姓虽然为主,吴姓已有渐起之势。青溪里外,士卒立于道路两旁。王虎生和毛安之分率一队殿前卫,护卫在天子大辂左右。百姓陆续从家中涌出,拥挤在路边,摩肩继踵,挥汗如雨。见到桓容出现的那一刻,先是一阵沉默,继而响起一阵欢呼之声,似能震破天际。见到这一幕,文武群臣面上未显,心中各有思量。被无数道视线笼罩,桓容始终镇定自若,没有半点紧张。登上大辂之后,挺直背脊立在车栏前,双臂平举,深深揖礼。 第739章 步下禅让台,桓容重新登车,群臣簇拥新帝入主台城。百姓夹道,鲜花和绢绸铺满石路。乐声不断响起,古老的韵律夹杂着新曲,伴着女郎清脆的歌声,绘制成一幅亘古不变的美好画卷。人言乱世悲苦,然而,就在这个烽烟四起的时代,华夏先民的豪迈和坚毅依旧不灭。刚毅和热情深深映入岁月长河,留下一幕幕让人记忆深刻的画面。随河水静静流淌,最终沉入河底,供后世人畅想追忆。大辂行过御道,进入台城。禅让大典至此,仅完成三分之二。桓容需至太极殿更换衮冕,升殿受百官朝拜。当殿发下改元及大赦诏书,整个程序才算告一段落。随后,桓容还要追封父祖,祭拜宗祠,祭祀郊外,册封百官,除司马氏旧国,分封桓氏族人。一个个算下来,至少三个月内,他都会忙得脚打后脑勺,没有任何空闲时间。偏偏这种忙还和国事无关!想想都是无奈。可惜规矩如此,不能轻易改变。桓容只能咬咬牙,尽量在细节上缩短时间,甭管群臣是否有意见,在一点上他绝不让步!该做的一样不落,只是刨除不必要的繁冗枝节,将两天缩短到半天。总不能因为他的“高效率”就各种挑毛病吧?决心既下,坐上皇位的第一天,桓容就发挥简洁高效的工作作风,诏书简单明了,宦者宣读时都有些不习惯。“改明年为太元元年,大赦天下。”整道圣旨只有一句话,满打满算十二个字。群臣都有点懵。这和三省草拟的内容很不一样,简洁得过分,几乎砍掉了九成以上。桓容不以为意,一句话能解决的事,非要扯上七八句纯属浪费时间。浪费时间等于浪费生命,生命十分珍贵,他要做的事很多,没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事上扯皮。改元之事确定,桓容又拿出第二份圣旨。内容一样简练,奉司马曜为陈留王,不移临海郡,改留建康。除旧国,司马氏诸王皆降为侯,不留虎贲,仅留护卫十人,不日还建康。诸郡公主降县主,逝者不改封。“追尊先君为宣武皇帝,尊母为皇太后。”“封叔父豁为南平王,叔父冲为寻阳王。”除桓冲和桓豁,桓容未再封桓氏族人为王,几个从兄同样没有。按照桓冲和桓豁之意,晋初司马氏防备大臣,分封诸侯王,令掌兵权,这才有了之后的八王之乱。虽说贾后才是导火索,但诸侯王掌兵才是根源。如果没有兵权,想乱都乱不起来。桓氏今日团结,不代表今后也能如此。从士族摇身一变成为皇族,身份地位发生转变,难保人心还能如故。桓豁和桓冲屡经世故,官场战场走过,深知人心叵测,明白其中厉害。故而,在桓容登基之前,两人先后遣人送来书信,请他务必谨慎行事,纵使顾念族人,也莫要大肆分封,以免酿成隐患。“纵要封爵,也当以战功和政绩论。无功无能,得一闲职足矣。”如非担心桓容刚刚登基,尚且立足不稳,也没有可以完全托付信任的领兵之人,桓冲甚至想交出北府军。这绝不是演戏,完全是性情使然。历史上,桓冲就曾不计前嫌,大力帮助谢安。现如今,换成自己的亲侄子,更不会有太多的迟疑。知晓两位叔父的想法,桓容既有感慨又不免叹息。斟酌许久,从两人的角度出发,写成一封回信,郑重告诉两位叔父,他们担心的事不会发生。并在字里行间透出,他有志统一南北,待事成后,必会进一步开疆拓土。到时候,不怕没有地方可封。总之一句话,不要仅着眼于现在,要放眼于未来。东晋这点地盘算什么?他日扫清贼寇,纵横华夏,陆地海上同时出拳,需要驻守的地盘绝对小不了,怕是人手还会不够用。“族人要用,王谢等高门一样要用。”在信的末尾,桓容还透出一个意思:两位叔父正当壮年,无妨多生几个孩子。到时培养成才,正可接父兄衣钵,为汉室出力。见到这行字,桓豁和桓冲半晌没说出话来。以为自己理解错误,以桓容的为人应该不会如此“不着调”。可翻来覆去再看几遍都是一样。最终,两人都是放下书信,叹息一声,摇头失笑。对于这个侄子,再次有了新的认识。桓石虔和桓石秀接到亲爹书信,前者迅速写成回信,表示对这个决定没有任何异议。事实上,比起做个诸侯王,整天在封国无所事事,他更乐于在外领兵打仗,驱逐贼寇,护卫百姓,开疆拓土。桓石秀同样举双手赞同,只是在回信中表示,桓谦桓修俱有才学,且年岁渐长,应该可以托付江州政务。如此一来,他就能空出手来。诸事安排妥当之后,是否能和桓嗣一起去西域?他对丝绸古路和大漠风光万分向往,很想亲眼一观。不做官没关系,做个商人也成。对此,桓冲的回答就两个字:不行!桓石民正忙着接手陇西等地的政务,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第741章 不过两刻左右,府前再无能站立之人。最后一个健仆倒下,骑兵甩掉长刀的血,秦璟策马踏上石阶。鲜血汇聚成小溪,沿石阶的缝隙流淌,落在地面,汇聚成浅浅一层水洼,渐渐开始凝固。马蹄踏过,留下两行清晰的血印,更让观者悚然。骏马走到近前,打着响鼻。伴着一声脆响,前蹄踏在了男子的身上。秦璟拉住缰绳,俯视仰倒在地、一息尚存的男子,冷声道:“于忌,当初你谋害家母,可曾想过今日?”于忌咳出两口鲜血,显然肋骨已被马蹄踩碎。挣扎着抬起头,看向玄甲黑马,目光如冰的秦璟,恨声道:“可惜事情未成!”于氏出身青州,之前举家来投,不只送上大量的粮草金银,更向秦策送了美人。于忌身为家主,不乏才干,在财政上颇有建树,渐渐得秦策重用,在朝中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或许正是这种看重,蒙蔽了他的双眼,助长了他的野心,竟胆大包天,趁刘夫人病时下手。当然,能做成这件事,单凭于氏绝不可能,背后牵扯的高门势力和朝中官员,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但于忌是不折不扣的主谋!秦璟领兵在外,不代表在城内缺少耳目,事涉刘夫人,更不会轻易揭过。刘夫人移至长安养病,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已尽握掌中。他能知道的事,秦策不可能被蒙在鼓里。看到秦策对此事的处置,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则是心凉。这次被召回西河,秦璟早做好打算,无论将面对什么局面,必要将于忌毙于掌中。彻底铲除于氏,才能让蠢蠢欲动的各家晓得,有些事不能做,一旦敢出手,后果绝不是他们能够承受!“于氏祖籍并非青州,而是南阳。”秦璟看着于忌,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却让人冷彻骨髓。听到此言,于忌瞳孔微缩。想要开口,喉咙又被鲜血呛住,只能一阵阵咳嗽。“于氏同阴氏乃通家之好,世代联姻。于氏因故离开南阳之后,彼此的联系仍未断绝。”“阴氏认不清自己的身份,灭于野心。”秦璟的一字一句道,“于氏也将因你所行步上后尘。”之前阴氏在秦策后宅兴风作浪,又借各种手段挑拨秦玖兄弟,刘夫人痛下狠手,秦策也未再姑息。现如今,西河再找不出阴氏家族的半点痕迹。于忌是全部出于私心,还是想借机为阴氏报仇,对秦璟来说并不重要。刘夫人是他的底线。很不幸,于忌过于自信,高估自己、低估对手,犯了他的忌讳,终落得今日下场。秦璟再次张弓,箭尖对准于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继而是一阵焦急的喊声:“四公子,箭下留人!”来人一路狂奔,未到近前就被骑兵拦住。面对染血的刀锋,目及遍地尸体,实在不敢硬闯,只能扬起声音,希望秦璟能手下留情。可惜秦璟下定决心,就算秦策亲自来,也未必能“救”下于忌性命。在来人震惊的目光中,弓弦松开,锋利的长箭钉入于忌眉心,许久之后,才缓缓溢出一线血痕。于忌的表情定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扭曲而僵硬。秦璟压根不看来人,对染虎道:“放火。”“诺!”染虎做惯了这类事,命人缠绕火把,同时取下马背上的皮囊,拔出木塞,倒出助燃的香油。火把一根接一根点燃,骑兵陆续下马,手持火把走进府内。遇上惊慌逃出的于氏家人,没有任何怜悯,举刀就砍。斩草需得除根。秦璟的目的是杀鸡儆猴,震慑野心之辈,下手自然不留半分余地。很快,熊熊大火燃起。木制的回廊和房屋俱遭火吻。骑兵退出府外,马背上多出大小不同的包裹。秦璟仅是挑了下眉,并没有追究。倒是染虎凶狠的瞪了手下几眼,马鞭点了点,显然,回营后少不得一顿鞭子。方法的确野蛮,却相当有用。这支纵横北地的骑兵本就不同寻常,仁慈和道理压根没有半点用处,武力和凶悍才能服众。见到于氏的下场,来人腿肚子发软,不敢有半点轻慢,当即翻身下马,拱手行礼,以“将军”称呼秦璟。“将军,秦王有召,请将军归府。”“我知道了。”秦璟调转马头,方向却不是秦王府,而是距于府不远的一处宅院。“将军?”来人先是面露不解,随后又像是想到什么,脸色瞬间一片惨白。秦璟回城当日,两姓豪强先后灭门,家人尽被屠戮,家宅荡为寒烟,引得满朝震动。秦策连派三人,到底没能挡住秦璟的动作。直到大火熄灭,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听到马蹄声都绷紧了神经,秦璟才下令收手,率两百骑兵驰向秦王府。父子相见,秦策面沉似水,秦璟则一派淡然,仿佛一日灭掉两姓不是什么大事。 第743章 没关系,在场人这么多,总有机会。秦策和秦璟的谈话还是秘密,众人并不知晓。但返回西河之前,张廉和夏侯岩早料到此行非善。加上秦璟入城后的两场大火,两人一番商议,又找上染虎和几名胡骑,告诉他们,酒宴之上,可大方展现“实力”。“必要让秦王和满朝文武看到,我等是如何桀骜不驯,难以管束。”说这句话时,张廉微微一笑,如果桓容见到,定会大吃一惊。无关相貌,只论气质,这一刻的张参军竟同贾舍人有几分相似。秦璟看到宴上一幕,能猜出属下目的,并没有阻止之意,仅是专心饮酒。时而随众人拊掌喝彩,时而扫视在场文武,长睫微垂,情绪藏得极深,纵然是秦策也难分辨。第二百三十四章 日食八千骑兵驻扎西河城外, 本当为安全保障, 却在秦璟开弓射杀于忌, 连灭两姓豪强之后,成为悬在满朝文武头顶的一把屠刀,稍有不慎, 就可能随时落下。王府夜宴之上,秦策表明态度,秦氏老臣尚好,新投的豪强——尤其是送美的几家,说话办事都是小心翼翼, 不敢稍有逾矩, 生怕被秦璟抓到把柄, 找上门来,一顿砍瓜切菜, 顺便再放一把大大火。发展到后来, 几乎是有些神经质, 稍有风吹草动就变得风声鹤唳。看到这种变化, 秦策并未多说什么,仅召几名重臣入王府加以宽慰,对秦璟灭于氏和杨氏满门之事,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非但没有加以处罚,反更委以重任。群臣看得分明,更有同于忌不睦者借机举发,揭露于忌素日不法之行,请秦策追拿于氏漏网之鱼,查明有罪,斩首弃市以儆效尤。此举正合心意。秦策顺水推舟,派人严查,抓捕于氏姻亲故友三十余人,重罪皆斩,罪轻者发昌黎等边塞为兵。查出于氏及其党羽藏金一百二十余箱,屯粮数千石,俱充国库。送到秦王府的于氏女郎闻讯,将婢仆尽数遣走,自尽于房内。代为打理后宅的赵氏和周氏得报,派人给长安的刘夫人送去书信,随后命人准备一口薄棺,将人送出府草草掩埋,连墓碑都没立。比起斩首弃市、连收尸之人都没有的族人,于氏女郎已算是幸运。虽有几分敬佩她的果决,但是,想到她之前的狂妄和张扬,赵氏和周氏无论如何生不出半点同情。路是自己走的,脚下的泡也是自己踩出来的。如果于氏没有踏过底线,胆敢对刘夫人下手,未必会招来今日之祸。怪就怪于忌野心膨胀,看不清现实,行蚍蜉撼树之举,彻底惹怒了秦璟。想到这里,赵氏和周氏都不免摇头。“以为刘氏没落,就可以取而代之?这么想的才真是傻子!”秦策共有九子,全部出于刘夫人和她的陪媵。几个庶女已经出嫁,联姻之人都是刘夫人精挑细选,和秦璟兄弟几个关系莫逆。现如今,秦氏的地盘越来越大,秦策有意更进一步,迁都长安,继而建制称帝,朝中的新旧势力各有盘算,都在暗中谋划,不是秦璟放了两把火,如于忌之类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夫主老了。”周氏放下刀笔,命婢仆多添两盏三足灯,叹息道,“换做早年……”“你也知道是早年。”赵氏笑着打断周氏,挥手示意婢仆退下,低声道,“你我颜色不比新来之人,又无儿女傍身,想要好好的活着,必要一心一意的追随夫人。”“话是这样说,可夫人现在长安,我等没有家族扶持,如何能?”周氏半藏半露,神情中隐隐透出几分担忧。“正是没有家族依靠,才更应该追随夫人。”赵氏比周氏年长两岁,先她入府,对刘夫人和秦策了解得更深也是更多,“你我姊妹一场,我才将这话告知于你,想想早年的阴氏,看看今天的于氏,难道还想不明白?”周氏更加动摇,赵氏略靠近前,倾身道:“你方才也说,夫主老了。”听闻此言,周氏猛然一震,看向赵氏,震惊之色难掩。后者却收回视线,重将注意力放到竹简之上,仿佛只是随口说说,并无他意。老了?是啊,老了。“我听阿姊的。”“好。”赵氏点点头,将竹简递给周氏,道,“你比我识字多,字也比我好,书信你来写。”知晓这是赵氏给自己的机会,周氏心怀感激,用力点了点头。“再则,掌管王府膳食和药房的是哪个,你要心中有数。”赵氏继续道,“膳食那里安排妥当,药房处我不好太多插手,你不是有个旁支族妹嫁进钱氏,如有空闲,无妨请她过府坐上片刻。”钱氏算不上豪强,仗着出身西河,又早早投靠秦氏,方在朝中有一定地位。其兄弟三人,一人在朝为官,一人掌管田产,余下一人则往来南北市货,生意做得不小,同幽州亦有往来。秦王府的珍惜药材,有部分就是钱氏奉上。之前彻查刘夫人所用汤药,唯钱氏送来的药材未出半点差错。其后,更借钱氏的手段和人脉,才将于氏庇护的医者揪了出来。如今,刘夫人和刘媵远在长安,有些事不能亲自动手,赵氏和周氏正好代为行事。请钱氏女眷过府就是第一步。赵氏和周氏的谈话仅提于氏,并未提及同样被灭门的杨氏。事实上,比起前者,后者的遭遇并没好到哪里去。但有于忌这个靶子在,杨氏所行甚至称得上低调,无论前朝还是后宅,提出所谓的“教训”,于氏首当其冲,杨氏多会被直接忽略。不管众人如何议论,满朝文武当面是不是会脸色发青,秦璟的行事作风始终没有半点改变,下手果决凶狠,着实令人胆寒。每次朝议之后,秦璟都会出城前往大营,点几百骑兵往郊外巡视,不出两日就抓到一股“流匪”,搜出大量的藏金和粮食。匪徒被绑在马后,一路拖着进城,早已经没了人样。有还剩一口气的,见到城门守卫似有话说,不承想百姓闻讯赶来,汹涌的人潮立刻将守城的士卒挤到一边。“贼寇该死!” 第745章 没饭吃谈哪门子的谈,求你大爷个爪的仙!不是脑袋被驴踢过,饿上三天都能认清现实,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明白身为一个士族郎君,享受家族提供的各种好处,必要时,必须舍弃小我,抛弃虚无缥缈的求仙之路,脚踏实地的为家族努力。桓容真心没有想到,王氏和褚氏会下如此狠心。琢磨半晌,召贾秉入太极殿,君臣一番长谈。桓容表明态度,已由舍人跃升为侍中的贾秉当场点头,表示明白。“陛下放心,臣定办成此事。”出宫之后,贾秉没有回府,掉头往大中正处拜会。不久,王氏和褚氏都有郎君被品评出仕,经天子当面考核,放至凉州为官。消息传出,两家长辈欢欣鼓舞,举杯相祝,压根不管自家孩子满脸苦涩,双眼含泪。庆祝之后,半点不耽搁,干脆利落的打包将人送上马车。“此去千里,阿子勿要忘记为父之言!”总之一句话,有点正事,官家不喜清谈、对寒食散也没半点好感,咱们家不比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凡事自己掂量着点,莫要让为父失望。第一波少年英才洒泪挥别,踏上西行之路。此去将告别江南风光,踏遍大漠黄沙;辞去水乡温柔,怀抱边疆的豪情,沙风的浓烈。此时此刻,无人能够预料到,这些高门郎君将在西域踏出何样的道路。也无人能够想到,仿若谪仙的郎君,经风沙磨练,将率领汉家儿郎驰骋沙场、纵横万里,借西域古道,马蹄踏遍中亚和西亚。凡弓弦所及,俱为汉家领土。这话记录在史书之上,言是桓容之语,被后世斥为侵略成性,少怀仁德。桓容却是大声叫屈,他可以对天发誓,这话绝不是他说的!就像“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不是汉武帝的锅一样,开疆拓土他承认,下旨派兵的也是他本人,但这句话的的确确非他所言。至于是谁……去找王献之!清风朗月的王子敬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估计任谁都想不到。换成谢玄都比他可信。偏偏拐弯的历史就是这样,太多的出乎预料,太多的不可思议,连后世穿来的某只蝴蝶都会不自觉发懵。九月末,范宁和桓秘的书院渐有雏形。因条件所限,书院暂设在江州,仿效幽州设立两院。东院教导高门子弟,主习典籍兵法;西院以庶人子弟为主,除诗书兵法之外,主要教授医药、机关和匠艺等。期间,朝中曾出现反对之声,甚至牵扯上幽州的学院。桓容没空处理,谢安代他解忧,方法很简单,推荐东莞徐邈往书院任教。随后,高平郗氏和琅琊王氏分别举荐故友,以实际行动表明态度。所谓四两拨千斤,以谢安和郗愔这样的级别,话无需说半句,动一动指头,就将冒头挑刺的按了回去。桓容感慨之余,更有几分警醒。地位改变,更不能小看高门士族。办事必须讲究办法,如若不然,难保不会阴沟里翻船。进入十月,桓容终于完成各项祭祀,拜祭过宗祠,准备外出巡狩。圣旨刚刚宣于朝堂,就遇上天龙食日。翌日朝会,群臣上表,此乃上天示警,请天子重新考虑巡狩之事,并尽早大婚立后。桓容顿觉一阵头疼。他实在想不明白,巡狩还说得过去,将上天示警和大婚联系起来,这得有多惊人的想象力?第二百三十五章 天降之物自古以来, 日食皆象征凶兆。魏晋规矩, 遇到天龙食日, 台城起鼓,天子当着素服避于偏殿。翌日文武上朝,俱免朝冠, 改佩帻。文官戴介帻,武官戴平上帻。无论文武皆佩宝剑,汉时为铁剑,魏晋改为木剑,以示威武。凶汉登上城墙, 台城内以鼓声驱厄, 并有术士入宫卜笄, 占卜日食后是否将有大祸。司马奕在位期间,曾有日食发生。很不巧, 赶上三吴之地生灾, 饥民遍地, 成为废帝的又一桩铁证。司马昱在位仅一年, 没赶上类似情形,难言是幸运还是不幸。司马曜……如果按历史走向,这次日食是发生在他继位早期。结果桓容取而代之,天警之事就落在了后者的头顶。好在众人知晓轻重,没将事情往“天子无德”之类的事上牵扯,更没人提及“桓氏篡位,天惩将至”之语。须知此事牵扯不小,话传出去,惹怒的绝不仅仅是新帝和龙亢桓氏,包括琅琊王氏、陈郡谢氏、太原王氏、弘农杨氏甚至是高平郗氏都会被得罪个彻底。到时候,可不是自己抹脖子就能解决的。只不过,以上不提,不代表事情会就此揭过。天子巡守是一则,后宫空虚、官家无子又是一则。古人敬畏鬼神,从诸多祭祀之中就能窥出一二。以上天示警为契机,奏请新帝打消巡狩的念头,安心留在建康,最好能就此守在台城;此外,桓容初登基,尚没有大婚,连婢妾美人都没有半个,正该充实后宫,绵延子嗣,方能安稳国祚。前一条,谢安郗愔亦表赞同,唯独王彪之没有明确表态,颇有几分模棱两可。后一条,王谢士族没有参与,多是中等士族和小士族在活动。和司马氏在位时同理,王谢士族树大根深,无意送女入宫,更不屑于外戚之位。虽是同桓氏合作,但桓氏兵家子的身份终是不能抹去。 第747章 “多谢阿姨!”“官家无需如此。”李夫人笑道,“这不过是些小手段,能拖一时,终不能拖一世。官家如要彻底解决此事,怕还要再做些准备。”桓容点点头,由卜笄想到鬼神之说,多个念头闪过脑海。不期然想起从长安带回的某样东西,双眼微眯,很快拿定了主意。见他这个样子,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出声。翌日,扈谦奉旨入宫,为天子占卜吉凶。卦象很快传出,同群臣之言大相径庭。“上天确有示警,然祸事非临建康。”祸事不在建康,那就和桓容没有关系。和桓容没有关系,阻拦巡狩、劝谏大全婚都失去理由。往深处想,上天示警不在南地,十有八九是在北方。“北地灾祸连年,兵乱不灭,生灵涂炭,方招致天龙食日,以示警意。”此卦一出,没人出声质疑,更不可能随便反驳。这可关乎“政治正确”,说卦象不对,遭灾的不在北边,肯定是建康?不用桓容动手,王谢士族会第一个动手收拾。谢安等人不动手,百姓的口水也能把人淹死。这只是第一卦。很快,扈谦又占卜出第二则卦象,当着满朝文武,伏请天子临郊外,言有天降之物,需得天子亲取。“天降之物?”桓容坐在龙椅之上,满脸惊讶之色,半点不像在演戏。谢安和郗愔同时皱眉,对于天子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两人也有些模糊。扈谦言之凿凿,恳请天子临郊祭祀。“事关国祚绵延,天下苍生,百姓福祉,望陛下早作决断!”话说到这个份上,明摆着天子必须要去,不去绝对不行。桓容点点头,表情严肃,当朝宣旨,明日出城临郊,群臣随驾。“陛下圣明!”扈谦伏身在地,左右文武互相看看,头顶硕大的问号,一时之间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当日,建康百姓见有府军出城,在江边搭设祭台,眨眼间就高过十尺。祭台呈梯形,前后左右立有木桩,桩上系有绢帛,并有将兵日夜守候,不许闲杂人等靠近。津口得令,明日不放商船入城;往来河上的船工渔夫亦被告知,明日将行祭祀,不可入河捕鱼。“官家明日将临?”城内议论纷纷,男女老幼都有耳闻,几乎人人打定主意,明日无论如何都要出城,远远看上一眼也好。“今上登基以来,不过几月时间,连颁数道仁政,恩加百姓。虽不知此番祭祀为何,我等亦要守于河边,示上天以诚!”百姓口中的仁政,一为鼓励垦荒,三年减免赋税;二为兴办书院,大兴教育,许庶人子弟入学;三是下旨重录天下户籍,取幽州先例,分为黄籍和白籍,流民入籍之后可得田地,如愿往陇西姑臧等地,朝廷更有嘉奖。为防有官吏欺上瞒下,做出害民之举,每县之内,辑录户籍的散吏不得少于三人。另外,于州、郡县治所设听讼官,由刺使和太守以下的职吏轮流充任,以听百姓之言。建康城内,台城之前,同样设有听讼之所。每隔三至五日,天子便会亲临。即便天子无暇,也会由侍中代为听取民愿。这样确保了百姓之言能直达天听。历史上,苻坚曾采用过类似的政策,桓容借来实行并加以完善,初时效果不大,时常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并且,朝中的反对声浪始终不小。桓容顶住各方压力,有问题解决问题,进一步完善听讼之政。谁敢蹦高起刺,有理有据的可以采纳,单纯找茬的,自有贾秉和荀宥出面,一番唇枪舌剑,不吐血也得告病几日。几项德政颁布施行,桓容在民间的声望不断拔高,连北地都有传闻。此番未临节气,也非祀神之时,河边突然建起高台,天子又要出城祭祀,难免让人联想起之前的天龙食日。虽有“灾祸在北”的卦象,百姓仍是心存担忧,决定放下一日生计,随天子一并祷告上天,望能消去灾祸,保国泰民安。隔日清晨,天未大亮,城门前已排起长龙,都是从家中赶来的百姓。城门之下挤挤挨挨,老幼相携,接踵摩肩,却是格外的寂静,不闻半点喧闹之声。未几,台城内传出一阵鼓声,宫门大开,两队骑兵策马驰出,五行旗招展,护卫天子大辂。桓容身着衮服,上玄下赤,头戴十二旒冕冠,腰牌宝剑,正身坐于华盖之下,袍袖上的山川兽纹彰显威严。御道两旁,文武百官分左右侍立。遇大辂行过,先后登车上马,随驾在后。队伍行至城门前,百姓纷纷让于两旁,目送天子出城。“开城门。”典魁和许超分立在大辂右侧,一身赤金的光明铠,胸前的护心镜反射锐光,直能晃花人眼。两具铠甲皆出自大匠之手,配合欧矩亲手打造出的长刀,仅是立着不动,就如两尊杀神。欧矩打造的长刀,已有七八分陌刀的影子。看着典魁和许超,桓容不禁点头。他不惜成本,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只求能在更短的时间内武装起一支强军。 第749章 又看扈谦一眼,桓容暗暗摇头。世间的神秘现象太多,许多压根没法解释。穿越这种神奇的事都能发生,还有什么不可能?不过,经历方才一幕,桓容愈发坚定决心,必须请扈谦入书院!士族子弟不可为术士之徒,大可以从庶人孩童中挑选。以扈谦的本事,肯定能教导出一批有真才实学的国之栋梁,将来开辟新地盘,宣扬国朝教化,必能发挥不小的作用。要是桓容心黑点,召集一批擅长炼丹的道人,埋头钻研寒食散,想法设法加强功效,再以各种途径向外扩散,估计中亚和西亚的历史会出现变化,欧洲中世纪都会发生转向。不过,这些还停留在想象层面,距离着手实行还有相当长的时间。祭祀先民之后,桓容顺势宣布,青铜鼎乃上天所赐,是为国朝万民之福。为告上天,他将于明岁巡狩天下,问百姓疾苦,听九黎之言,并加筑边防,以保国泰民安。“陛下万岁!”百姓齐声高呼,文武群臣来不及反对,事情已经决定,就此盖棺定论。郗愔立在百官之首,暗暗摇头,自己真的老了。谢安和王彪之目送桓容登上大辂,遇老者跪拜,亲手将人扶起,当下神情微动,难辨心中在想些什么。台城之内。长乐宫中,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闻讯,皆欣慰一笑。“事情成了。”南康公主道,“多亏阿妹的主意。”“阿姊这么说,妾可当不起。”李夫人摇摇头,倾身靠近,指尖擦过南康公主袖摆,笑道,“妾仅是提醒一句,归根结底,实是官家英明。”两人说话时,阿麦来报,宫宴诸事安排妥当。“好。”南康公主颔首,道,“吩咐下去,明日各家女眷入宫,切记诸事谨慎,不可有半点差错。”“诺!”得天降之物实乃吉兆,台城内外都将欢庆。宫内设宴,太极殿和长乐宫同时乐起,百官宴饮。民间同庆,秦淮河边聚满喧闹的人群。廛肆中更是热闹非凡,许多食肆酒楼高挂木牌,令伙计广告来往行人,三日酒水半价,并赠送一道时令菜肴。层出不穷的经营手段,多是受到幽州坊市影响。随着幽州商人进驻建康,带来盱眙等地的坊市规则和经营方式,对建康的廛肆形成不小的冲击。桓容登位之后,建康内设立市价所,并向周边州郡辐射。很快,包括扬州在内的诸多地界,都仿效盱眙设立起坊市,规模和形式不一,却十分有利于商贸发展,加速消息流通。在不知不觉间,朝廷的消息网络已遍布全国,并开始向邻国伸出触角。向北,长安首当其冲;向西,吐谷浑渐成筛子;向南,凡是可市货通商之地,都不乏商队的踪影。无论陆商海贸,建康的触角交织成网,不断扩张。精美的丝绢、色彩艳丽的布帛、似雪的白糖、精美的木器竹器、稀奇的漆器和陶器乃至瓷器,随着商队的足迹,市遍中亚西亚以及南亚。古老的丝绸之路再次焕发活力,海上的商路渐趋成熟。得朝廷旨意,商队换回大批的粮食和黄金,充实国库和州郡府库。此外,商队每过一处,都会留下常驻之人,设立“商铺”,保证来年继续市货,尽最大的可能畅通面间往来。对于商队的到来,有的番邦举双手欢迎,有的则现出怀疑态度,甚至出现杀人劫货等恶行。桓容的反应很直接,道理讲不通,那就开打!自己派兵没条件,不惜金银挑拨番邦之间的仇杀。反正他有钱。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最初,他担心消息传出,会被群臣各种反对。哪料想,试探着问两句,得到的回答大出预料,牵扯到此类事,无论文臣武将,想法比他更为激进。连谢安都奇怪的看着他,分明在说,以直报怨,尽诛贼寇不是理所应当?桓容正经表示,那里不是自家地盘,很可能造成纠纷。谢安没有半点动摇,就一句话:那又如何?“不如何?”桓容震惊。“不如何。”谢安淡然。或许是认为天子不合时宜的“心慈手软”,谢侍中正色表示,这样的恶行绝不能姑息,今日不施以惩戒,他日必会变本加厉。可惜国朝兵力不足,只能行挑拨之策,借他人之手。如果有条件,直接灭国才是上策。“不比前朝啊。”谢侍中慨叹连连,桓容半晌没能回神。用力掐一下大腿,疼得眼圈发红,桓某人这才确定,眼前的人真是谢安,不是整日念着放火的贾秉。要么说,历史是个折磨人的小妖精,谁能想到,王献之会说出“弓弦之内尽是汉土”,又有谁会想到,江左风流宰相会开口出兵、闭口灭国。仔细想想,这一切,似乎、好像、可能是他的锅?桓容无语望天,最终决定,背上这个锅,似乎也不错? 第751章 被婢仆搀扶起身时,秦玖踉跄着站稳, 视线朦胧的看向秦璟, 似在喃喃自语, 又似对他人道:“后悔,我何尝不后悔, 奈何……”话没有说完, 双眼重又合拢, 似睡了过去。婢仆差点支撑不住, 在侧的童子上前帮忙,才将秦玖顺利送到榻上。一面屏风阻隔内外,秦璟收回视线,挥退婢仆,拿起酒勺,舀起满满一勺烈酒,缓缓倒入羽觞。自两年前,盐渎酒声名鹊起。尤其是烈酒,初饮如刀刮过喉咙,在肠胃间燃起一团烈火,南地市得一般,运至北地却供不应求。现如今,随着西域商路日渐繁荣,盐渎美酒随绢绸瓷器等流入西域诸国,并经西域商人传入更远的国度,据悉往来一趟,价格能翻上十几乃至几十番,卖出天价都是寻常。看着觞中清冽的酒水,秦璟半合双眼,记忆闪过脑海,嘴角轻轻勾起,举觞一饮而尽。听到一阵脚步声,秦璟抬起头,不期然看到立在门边的秦钺,笑着颔首,道:“阿跃过来。”“诺。”秦钺已经外傅,身高长相几乎是秦玖年少时的翻版。仅是轮廓稍显柔和,不如父亲和几位叔父的锋利刚毅。秦钺腰背挺直,坐到秦璟对面,神情严肃,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眼前的侄子,让秦璟想起在幽州见过的袁峰。对比两个少年,莫名的笑出了声音。“阿父?”秦钺面露不解。“无事。”秦璟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两声。之前一番痛饮,秦玖醉得不省人事,他却没有半分醉意,只是眼角眉梢染上些许云红,少顷即慢慢散去。“父王下令移都,朝廷迁至长安,西河的高门九成以上将要随行。”秦璟看着秦钺长大,叔侄之间的情谊不亚于父子。想到秦钺肩上的担子,不禁皱了下眉,语重心长道:“你留在西河,纵有国相辅佐,凡事也当谨慎,身边的人需仔细挑选,莫要多疑,也莫要过于轻信,以免酿成大错,悔之不及。”“诺!”秦玖正色应诺,聆听秦璟教诲。“我同阿兄提过,待父王离开,即可着手清理府内。尤其是你身边,一定要尽快动手,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祸患。”秦钺张开嘴,似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阿跃,”秦璟没有追问,继续沉声道,“你要记住,从今往后,说话办事都需谨慎,处理国政军事切忌莽撞。”“秦氏祖训需牢记于心,先祖的警言绝不能忘。”“秦氏承始皇血脉,当全力扫清贼寇,匡扶华夏,护百姓安稳。”“诺!”秦钺端正神情,用力点头。“我明日离开,短时内不会再至西河。”秦璟取出一把匕首,递到秦钺面前。匕首看着不起眼,比寻常所用短了两寸。刀柄以木制成,没有雕刻任何花纹,朴实、简单,不显任何花俏。刀鞘材质特殊,竟是鲨鱼皮。匕首出鞘,立时寒光四射,显然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凶器。“此物随我多年。”秦璟开口,语气中带着怀念,“我年少时外出行猎,不慎在林中迷路,被狼群所围。箭矢用尽,仗着刀兵锋利才斩杀狼王,逃过一劫。”“可是那匹白狼?”秦钺终归少年心性,听秦璟提到当年,不由得面带好奇,“我听大君说过,那是头巨狼,在北地都很少见。”秦璟笑着摇头,道:“个头的确大,说巨实是不及。不过,白狼皮确是好东西。”叔侄俩说话时,婢仆撤下酒水,送上茶汤和糕点。秦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读书习武,每日膳食之外总要加几顿糕点。论饭量,隐隐有了向叔父靠拢的趋势。“待到冬日,我也要外出行猎。”秦钺拿起匕首,试着锋利的刀刃,很是爱不释手,“就用阿父的这把匕首,亲手杀一头狼王,狼皮送给阿父!”“好!”秦璟笑着点头,“我等着那一日。”叔侄俩的谈笑声绕过屏风,传入内室。本该烂醉的秦玖,此刻却睁眼躺在榻上,仰望帐顶,听着秦钺爽朗的笑声,不觉一阵心酸,随即又变得释然。正如他之前所言,大错酿成,追悔莫及。好在儿子不像他。为今之计,是尽速振作起来,将心怀叵测之人逐一剔除。或许该高兴有个颓废胡闹的名声,秦玖冷冷的勾起嘴角。既然要做个混人,干脆混账到底。一个被亲父厌弃的废人,偶尔神智不清,挥剑斩杀几人,理当算不得稀奇。清明之人诸事需要顾忌,难免束手束脚,混人何需讲理?他的前车之鉴,绝不愿儿子再经历一回。与其顾忌许多,不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的一刀杀了干净。想到这里,秦玖笑意更冷。归根结底,哪怕心胸不宽,对兄弟生出猜忌,一时走了弯路,他终归是秦氏嫡长子,自幼文韬武略,未及冠就临战杀敌,论起下狠手,未必弱于几个兄弟。夜色渐深,秦璟告辞离开西院。秦玖起身,用冷水净过面,亲自将他送至廊下。秦钺跟在两人身后,保持两步的距离。行到回廊转角,秦璟侧身,低声对秦玖道:“阿兄装醉的本事,还是同几年前一模一样,没有多大长进。”秦玖瞪眼,数息之后,到底是摇头失笑,握拳捶了一下秦璟的肩膀,道:“阿弟装傻的本事却是越来越高。”“阿兄说什么?我不甚明了。” 第753章 桓容满面严肃,表示诸位所言有理,增兵之事刻不容缓,军粮和饷银不是问题。“陛下,”谢安趁机道,“如今局势不明,出行之事需得谨慎。”翻译过来,秦氏意图不明,边境恐将起兵祸。这个时候外出溜达实非明智之举,还是留在建康看看情况再说?桓容自然摇头。开玩笑,为了外出巡狩,他连“天赐之物”都捞出江面,岂可因区区小事就畏缩都城?区区小事?谢安愕然。兵祸是小事?!“谢侍中多虑。”桓容手一挥,“如强邻起意犯境,朕更应亲临阵前,方能鼓舞士气,固守疆土。”“古时君主向有亲征之事。”“昔汉末战乱,群雄并起,魏蜀吴三国之君无不亲临沙场,创下赫赫功勋。”“朕不敢自比前人,亦曾随先君北伐,首战生擒鲜卑中山王。”说到这里,桓容俯视群臣,硬声道:“朕立誓万民,必当结束乱世,恢复华夏。如畏首畏尾,遇兵事即退于人后,岂非言而无信、自食其言?”无论如何,桓容铁了心要巡狩,谁都拦不住!第二百三十八章 巡狩二宁康三年, 十二月数九寒天, 天寒地冻。冷风呼啸而过, 滴水成冰,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入冬之后,北地连降数场大雪, 道路阻塞,迁都的队伍被迫停在中途,夜宿林边,等风雪过后再启程。火光熊熊燃起,惊扰了林中猛兽。夜色降临, 乌云层层压过。黑暗中, 幽幽绿光徘徊在营地四周, 忽明忽灭。凄厉的嚎叫声响彻密林,撕开呼啸的北风, 持续了整整一夜。天明时分, 大雪初停。雪地反射阳光, 刺得人睁不开双眼。靠近营地边缘的几座帐篷被雪压塌, 好在没有人员伤亡,只是几匹拉车的马不见踪影。循着痕迹行出数里,才发现驽马残留的骸骨。“不只是狼,还有豹子。”染虎蹲下身,查看驽马残留的尸骸,展眼望向林地,对夏侯岩道,“昨夜狂风大雪,估计压过了声音。这处又非我等巡视,被狼群摸到空隙,亏得这些人命大。”潜台词是,守卫这几座帐篷的私兵要么没经验,要么就是偷懒。若不然,也不会被狼群摸到营地边缘,还拖走一匹驽马。“需得上禀将军。”染虎抓起一把雪,用力搓搓掌心,站起身道,“今日尽快赶路,离开这片林地。”剩下的马不用再找,十成活不了。冬天缺少猎物,狼群和虎豹不像黑熊藏冬,肯定要外出觅食。在林中捕不到充足的猎物,为了活下去,哪怕是冒险,也会跟在队伍之后。“按照常理,这么多人扎营,狼群不会轻易靠近。”夏侯岩盯着驽马的残骸,面上带着不解。营地中燃着篝火,兽群该远远避开才是。“不奇怪。”染虎跃身上马,摇摇头,“今岁冬寒,这一路走来,我没见到半个鹿群的影子。林子里没有鹿,狼群没了活路,袭击人算不上稀奇。”野兽不是人,一旦饿疯了,被天性和本能支配,压根不会衡量利弊。“冬寒?”夏侯岩嗤笑一声,“这几年来,哪年不是冬寒,哪岁没有雪灾?秦王不是没奖励开荒,可时至今日,还在向南边市粮。”染虎没接话,脚跟轻踢,打马回营。染虎等离开不久,几头灰黑色的野狼从藏身处走出,看着骑兵离开的方向,仰头发出一阵凄厉的嚎叫。秦璟听到回报,当即前往大帐,向秦策禀明实情,并言队伍最好尽快启程,一为避开随时可能到来的大雪,以免再被拦在路上;二是甩开跟在身后的狼群,确保随性之人的安全。知晓其中厉害,秦策没有多想,很快下令拔营。严令众人,必须赶在天黑前进入并州,再寻开阔地扎营。“并州城乃是新建。”秦璟策马走在车驾旁,因天气寒冷,说话时口鼻间凝聚白雾,长眉挂上一层晶莹的白霜,“父王可入城歇息。”秦策摇摇头,道:“大雪延误路程,行程已经耽搁,还是尽速赶至长安为上。”秦策打定主意,过城不入,全速赶路。秦璟没有继续劝阻,领命之后,策马行到队伍前,派出十余名斥候往前方探路。北风卷着飞雪,阵阵迎面而来。战马撒开四蹄,斥候的身影化为一个个黑点,很快消失在满目银白之中。天空中响起一阵嘹亮的鹰鸣,秦璟拉住缰绳,举目眺望。一只苍鹰自南飞来,盘旋在队伍上空,矫健的身影,成为天空中唯一一抹暗色。噍——苍鹰再次发出鸣叫,自半空俯冲而下,没有落到秦璟马前,而是双翼展开,飞扑入雪地,片刻抓起一只肥硕的野兔。利爪牢牢扎入野兔后颈,鲜血浸湿皮毛,在风中凝固。噍!鹰鸣声又起,比之前短促。少顷,一只灰黑色的鹁鸽从半空飞落,扑簌簌的扇动翅膀,发出咕咕的叫声。 第755章 谢安和王彪之随驾,队伍中跟着二十余辆大车,都是随行的高门郎君。队伍离开建康时,百姓夹道相送。寒冬时节,没有鲜花柳枝,飞落的绢花和钗环照样交织成雨,险些将大辂淹没。不顾空中飘落的冷雨,女郎们手挽着手,在路边唱起古老的调子。曲调悠长,既有对君王的颂扬,又有对郎君的思慕。桓容坐在车中,好歹有典魁许超护驾,加上帝王之尊,没有再成人形花架。随驾的各家郎君就没这么幸运,凡马车经过,必是遍插银钗绢花。待走出城门,马车皆成花车。香风萦绕不去,连身披铠甲的府军都风流一回,碰巧做了一回花架。拿下嵌入铠甲缝隙的银簪子,后怕之余,对士族郎君的种种“待遇”再没半点羡慕。王彪之同谢安坐在车里,一边饮茶汤,一边感慨当年岁月。“遥想安石当年,盛况不亚于今日。”谢安笑着摇头,朝服加身,照样带着几分仙风道骨之气。“叔虎过誉,安已是知天命之年,何言少时。”“非也。”王彪之难得起了玩笑的心情,放下漆盏,笑道,“出城之时,如安石不是一味躲在车里,而是露上一面,怕车顶都将被金银压榻。如官家所言,军饷有望啊。”谢安无语半晌,见王彪之满脸“认真”,不由得当场失笑。小声传出车厢,引得赶车健仆一阵好奇。两人话中提到桓容,难免会思及巡狩安排。想到此行首往幽州,无论谢安还是王彪之,心中都生出几分期待。很想亲眼看一看,往昔贫瘠的边地,如今口口相传的商贸之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天子大辂中,桓容打开木箱,取出数卷竹简。竹简展开,上面记录的不是军国要事,而是随行郎君的基本资料。包括性格、才学以及平日里露出的志向,全部记录在册。一边看,桓容一边提笔,重点圈出几个名字。按照计划,这几个都是重点观察对象。如果一切顺利,不用等巡狩结束,直接能选官出仕,或是在边州留任,或是启程前往凉州等地。“西海郡由秦氏掌控,沙州拿下之后,高昌必须尽速设立治所。”高昌地处后世的吐鲁番盆地,西汉宣帝时,朝廷派士卒屯田于此,筑起军事壁垒,设戊己校尉。东汉曹魏时,高昌进一步发展,人口和规模可比大县,隶属敦煌郡。两晋时期,北地战乱频繁,高昌之地几度易主,最后落入氐人手中。氐秦灭国,秦氏兵力不足,驻守此地的依旧是苻坚旧部。闻长安被破,氐主身死,氐将当即自立为王,开始大肆征兵敛财,对百姓和往来商旅苛以重税,引起西域诸胡不满。桓容派兵西进,接连拿下姑臧等地时,高昌城里也打得热闹。据商队带回的消息,氐人数量少,但武器精良,各个能征善战;西域胡人数众多,却是各自为政,压根没法统一调度。双方打了足足大半年,彼此互有胜负,但总的来说,谁也奈何不了谁。如果这时出兵,胜利的天平定然会立刻倾斜。经过仔细考量,桓容没有着急下令。所谓上赶子不是买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若是表现得太过热切,未必能得到最好的效果。反正秦璟已率兵离开,秦氏在西域的力量不如之前,想要拿下高昌,尽可以慢慢等。等到双方坚持不住,主动求上门来,才是能痛快开价的时候。不厚道?桓容耸耸肩膀。厚道是什么?能吃吗?地盘拿下,治所和官员必须跟上。想要彻底稳固西域,并向更远的中亚和西亚进发,凡是能用的手段都要用。后世如何评价,是不是会将他斥为暴君,甚至是凶残成性,桓容全不在乎。还是那句话,国家民族利益当前,谁管邻居是不是满心憋屈,排队跳崖。第二百三十九章 巡狩三天子车驾进入幽州, 遇上出行以来的第一场大雨。乌云翻滚, 大雨滂沱。雨中夹着雪子自天空砸落, 交织在眼前,瞬间迷蒙住视线。冷风自北袭来,一阵阵呼啸而过, 不断敲打在车身上,发出一声声令人心悸的钝响。华盖被风掀起,五行旗烈烈作响。冷雨中,骏马发出阵阵嘶鸣,大车行进愈发困难。遇到泥泞的水坑, 车轮差点陷了进去。见此情形, 桓容当机立断, 下令队伍暂停,寻开阔处避雨, 待雨停后再继续前行。士卒飞驰传令, 大车移往两侧, 陆续升起挡板, 围住处于中心的大辂,挡住从西面袭来的风雨。谢安和王彪之披着蓑衣,被请至天子驾前。“没料到会遇上这场雨。”桓容坐在车里,温言请二人落座,并让婢仆送上茶汤和糕点,“且暖暖身子。”“谢陛下。”王彪之抹去鬓边的雨水,端起茶汤。“冬日多雨雪,幽州近北,这场大雨算不得奇怪。”谢安沉吟片刻,道,“只是入冬以来,各州频传天灾,宁、交两州有山民作乱,需尽早赈灾平乱才是。”桓容点点头,无需婢仆和宦者服侍,亲自打开箱柜,找出一张舆图。大辂经公输长和相里兄弟联手改造,从外观上看,同古时传下的规制一般无二,内里却是截然不同。 第757章 “秦氏迁都长安,势必有称帝建制之心。”桓容心头发沉,语气却十分坚定,“朕有意一统华夏,结束百年乱世,同秦氏之战不可避免。”简言之,这个紧要关头,北地才是重点。作乱的蛮夷最终要除,奈何兵力不足,无妨先用些手段,诱其内部分化,互相为敌,好方便各个击破。免得三天两头窥伺汉土,祸害边州百姓。谢安和王彪之思量片刻,对桓容的提议大体赞同。不过,对计划的枝节处不太满意,分别加以修改补充。听了半晌,桓容突然觉得有点不对。按照修改过的计划,解除交州边患退居其次,引得临近番邦内讧成为主要目的。“既要引其生乱,自不能心慈手软。需一击中其七寸,不予其半点喘息之机。”王彪之神情严肃,很是认真。话里的意思相当明确,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极致。一两场内耗算什么,四分五裂改朝换代才是行事标准。咕咚。桓容咽了一口口水,实在无言以对。看看满脸正气的王彪之,再看看深以为然的谢安,桓容忽然发现,这些历史大拿的套路,远比他想象中的更深。午后时分,大雨初停。乌云散去,天空一碧如洗。谢安和王彪之各自还车,五行旗扬起,队伍继续前行。大雨过后,土路多会显得泥泞,常会阻碍队伍行程。幽州之地却没这个烦恼。荀宥出任刺使以来,在农闲时广召青壮,修整拓宽州内官道,并依桓容之前所提,在沿途设立驿站,以乡民为驿卒,确保道路畅通,凡往来行人车队皆能通行无阻。只不过,前提是能证明身份。遇上身份不明、来历可疑之人,九成会被拿下,五花大绑送去官衙。起初,尚有北地的探子混入州境,随着各项施政逐渐完善,路旁的驿站陆续建起,探子无所遁形,贿赂商队照样没用。几次三番下来,幽州境内的探子近乎绝迹。当然,也有外来的商队在暗中刺探消息。凡是这样的商队,必有散吏跟踪查访,依照问题的严重程度,自有不同的处理手段。轻者逐出州内,重者人货全部扣下。哪怕被无罪开释,凡是有过此类经历,在幽州的生意定会受阻。走进坊市之内,别说汉人,连胡人都满脸嫌弃。长此以往,幽州的规矩深入人心,凡是外来之人,要么遵守规则,要么干脆离开。敢不讲理?无需州兵动手,当地百姓就能围上来一顿圈踹。穿着短袍、五官深邃的胡人踹得尤其狠,鼻青脸肿算轻的,吐血都是常事。桓容一行路过三处驿站,遇上的商队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途经一座县城,几处村落,官员恭候城前,百姓迎于路旁,老幼互相搀扶,遇天子车驾,激动之色难掩。“官家,官家回来了!”桓容凶名远播,在幽州百姓眼中却是不折不扣的仁德之君。老者上前行礼,桓容忙不迭跃下大辂,三步并作两步,亲自搀扶起老者,口中道:“老人家莫要如此!”“陛下仁德,我等方有今日。”老者满脸沟壑,已是耳顺之年,精神头却是极好。知晓天子车驾经过,硬是抓起家中的肥羊,言要敬献给天子。村中百姓无一例外,皆是肩挑手扛,肥羊、美酒陆续送至车驾前,拳拳之心溢于言表,恳请桓容收下。“我等皆是北地流亡之人,非陛下仁德,早已枯骨荒野。今日得见天颜,终了毕生之愿!”老者双目含泪,声音沙哑,说话间就要俯身下拜。桓容鼻根微酸,忙一把拉住老者,好生劝慰,收下村民担来的肥羊酒水。转头吩咐典魁,取麦种和布帛分于众人。如是金银绢绸,对众人来说并不实用。反倒是麦种和寻常的布帛,送到百姓手里,才能发挥出最大用处。谢安和王彪之站在车前,看着眼前一幕,不由得心生感慨。眺望不远处的田亩房屋,多个念头闪过脑海。尚未抵达盱眙,所见所闻已超出所想。待到盱眙城中,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随驾的士族郎君走下马车,目睹此情此景,皆有所触动。年轻俊逸的面容上,渐渐现出几许深思。第二百四十章 不同建康, 台城一场夜雨之后, 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长乐宫内, 宦者婢仆忙着清理阶前廊下,远远望见数名宗室女眷簇拥司马道福行来,立即侧身让到一边。香风袭来, 谈笑声随之飘过耳边。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司马道福笑得格外明艳。细看却会发现,笑容里带着嘲弄,十足的冰冷讽刺。众人行至殿前,立即有宦者入内禀报。少顷, 阿麦从殿内行出, 请司马道福等入内。时值隆冬, 南地湿冷,冷风飘过, 几乎能浸到人的骨子里。 第759章 司马道福没有一起离开,独自留在长乐宫,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敬呈于南康公主面前。“什么?”南康公主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抬头看向司马道福。“姑孰送来的消息。”司马道福道,“说是桓济病重,九成熬不到明年开春。”“齐王那里怎么说?”南康公主展开书信,大致扫过一遍,蹙眉问道。“正是叔父派人送信。”司马道福没有半点伤感,“我来请示阿姑,想着元月之后,启程往姑孰一趟。”桓济病入膏肓,既是旧疾复发,也是心中郁闷,始终不得纾解。灵丹妙药再多,医者的手段再高,终究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对他而言,死亡或许也是种解脱。桓熙和他一样,终日与酒为伴,显然也熬不过几年。桓歆依旧怀抱着希望,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登朝堂,不屑同这两人为伍。如今桓济病重,随时可能一命呜呼,于情于理,司马道福都该前往姑孰。可惜这对夫妻早已离心,彼此互相厌恶,司马道福拖到元月后动身,压根没想着见丈夫最后一面。按照她的想法,最好桓济能早点咽气,直接去奔丧才好,省得临死还要给彼此添堵,两看两相厌。“既如此,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南康公主没有多言,只是随意叮嘱两句,就将这事抛开。桓氏上下全都清楚,桓容同桓熙桓济不和。早年间,桓熙和桓济合谋,差点害了桓容性命。现如今,桓容登基为帝,桓熙桓济再无出头之日。能留在姑孰,保住现有的爵位已是桓容顾念“兄弟之情”,再想些别的,完全不可能。想到当初人事不省的儿子,南康公主不由得蹙紧眉心,手指一点点合拢,捏皱了绢布。“阿姊。”李夫人轻声提醒,“二公子病重,阿姊也该遣人去看看。”无论如何,南康公主身为嫡母,面子总要做上一做。“我晓得。”南康公主点点头,不为她自己,为桓容不被世人指摘,该做的也要做,哪怕对桓济厌恶透顶。察觉南康公主心情不好,司马道福知趣的没有出声。少顷,宫婢入殿送上新茶,凝滞的气氛才得以舒缓。“新安,再有人寻上你,全都推了吧。”南康公主沉声道,“若是一味道纠缠,无妨直言告诉他们,最好不要再起这类的心思,我不会答应。”“诺。”司马道福应声,终于没压住好奇,开口问道,“莫非阿姑已有人选?侨姓还是吴姓?”在她看来,桓容总要成婚。皇后的人选早晚要定下。“不急。”南康公主道,“再有人问,你这么说就是。”不急?司马道福很是不解。天子已经及冠,也该是成婚的时候。不急,是说人没选好,还是太后看中哪家女郎,对方尚未点头答应?早闻天子在幽州时,陈郡谢氏有结亲之意,虽为旁枝,也是……一念灵光闪过脑海,司马道福以为得出答案。王谢高门?如果真是这样,事情的确不能急。看司马道福的样子,就知道她已经想偏,南康公主无意解释,仅是将话题扯开,闲叙几句就打发她出宫。殿门合拢,室内重归寂静。南康公主闭上双眼,捏了捏眉心。李夫人莲步轻移,跪坐在南康公主身后,搓热手指,轻轻揉着她的额角。“阿姊莫要烦心,待官家掌控朝堂,一言九鼎,这些麻烦事都能迎刃而解。”“恩。”南康公主点点头,拉住李夫人的手,顺势躺在她的腿上,“算算日子,瓜儿该到幽州了。”“若是路上没有耽搁,现在大致能到盱眙城了。”李夫人轻笑,吐气如兰,睫毛微微颤抖,仿佛风中的蝶翼。“从送回的信看,至少三月在外。”南康公主睁开双眼,手指缠绕垂落在眼前的黑发,“听说秦氏迁都长安,不知瓜儿有没有旁的心思。”“阿姊,”李夫人低下头,“官家行事总有章程。”“我晓得。”南康公主松开指间鸦羽,声音中透出几分担忧,“我只是怕瓜儿心伤。”“官家乃是一国之君。”李夫人笑道,“若是阿姊担忧,无妨给官家书信,让其仿效先帝,将人抢回来就是。”“胡说。”南康公主想要绷紧表情,到底没忍住,当场失笑。“怎么,妾说得不对?”李夫人故做委屈,石心也会生出怜惜。“我知你是说笑。”南康公主叹息一声,“秦玄愔当世英雄,莫要再做戏语。”“阿姊怎料定是他?”“如何不是他?”南康公主哼了一声。早先是没想到,如今联系种种,答案呼之欲出,压根不用多费心思。“世间事,不可能事事如愿。”南康公主敛起笑容,余下的话未再出口。唯心中盼着,桓容莫要落得心伤。李夫人盈盈浅笑,手指一下下顺着南康公主的发,长睫低垂,在眼底落下扇影。或许,她该试着调一味新香。 第761章 “实话说,其中有七成是阿母的安排。”秦玚低声道。“阿母说,东西全留下不可能,挑好的截留,就算事发也能用‘惯例’蒙混过去。再者说,你领兵在外,急需这些东西。与其留在长安落灰,不如交给你带走。”“还有,”秦玚眯起双眼,“父王迁都之后,长安绝不会太平。如果父王着急称帝,乱子会变得更大。南边的新帝正在巡狩,听说已经到了幽州。咱们这边起了乱子,难保会是什么局面。”“我知。”秦璟颔首道,“待父王安顿下来,我立即带兵离开咸阳。”“阿母吩咐,莫要着急同南边起战事。”秦玚继续道,“最好守住西域的地盘,还有北边的草原。”秦璟蹙眉,问道:“阿母真这么说?”“对。”秦玚点头。兄弟俩同时沉默,想到刘夫人的用意,不由得心头发沉,表情变得凝重。“事情尚未到如此地步。”秦璟长舒一口气,率先开口,“阿母此举不过是未雨绸缪。”“希望如此。”秦玚摇摇头,“无论如何,总是有备无患。”兄弟俩再未出声,表情中看不出端倪,实则脑中已转过数个念头。想到长安今后的境况,再想到秦氏可能出现的变故,都不免暗中叹息。人心难料。如果秦策不被权力迷住双眼,事情未必会到如今地步,刘夫人也不会提前为儿子们打算。毕竟秦氏扎根北地多年,纵然最危急时,也没舍弃过西河祖地。如今却要以西域和草原为退路,如何不令人唏嘘。秦策入光明殿,受百官朝拜。宫内设宴,君臣同乐。八音迭奏,繁弦急管。朱弦玉磬之声绕梁不绝,身披彩绸的舞者弯腰折袖,在乐声中急速飞旋。乐声华美,歌声悠长,舞姿娇柔。伴着阵阵酒香,绘制成一副奢靡享乐的长卷。被灯光衬得晕黄,落在眼底,竟有几分不真实,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秦璟和秦玚都无意久留,前者借口退出宴席,后者却被秦策留下,赞其主持修缮宫殿有功,理当畅饮。看着送到面前的羽觞,秦玚暗地里皱眉,到底端起仰头而尽。“好!”“二公子豪爽,有大王早年之风!”群臣齐声喝彩,秦玚放下羽觞,扫过开口之人,认出是追随秦策多年的武将,不由得心头发凉。有父王早年之风?这是害了大兄不够,又打算将手伸到他的身上?阴氏和许氏的教训难道不够深,还不足以让他们醒悟?秦玚摇摇头,变得意兴阑珊。无意同在场之人虚与委蛇,干脆借口起身,紧追秦璟离开。走到殿门前,回首望一眼殿内,不知为何,本是一副热闹景象,却令他心中发慌,隐隐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明光殿后扩建五殿三阁,刘夫人所在椒风殿距离天子最近,同台城的显阳殿相类,是为皇后日常起居之所。随秦策迁都的美人安置在兰林殿和九华殿,各自有宫婢和宦者服侍。在周氏和赵氏的带领下拜见过主母,得刘媵暗示,陆续起身离开,各自下去安顿。刘夫人和刘媵不在西河时,周氏和赵氏使出手段,将后宅梳理过三次,无论谁家送来的美人,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秦璟灭于氏和杨氏两门,明显是为亲娘出气,威慑心怀歹意之辈。美人们总归知晓深浅,无人敢仗着家族背景同赵氏周氏打擂台。说明白些,家族势力再强,又怎能强得过刀锋?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没人是傻子,被挑拨两句就站出来,做个不要命的出头椽子。刘夫人省心不少,对周氏和赵氏赞许点头。两人离开时,暗向刘夫人透出意思,在西河时,药房和厨下容易掌控,搬入长安宫殿,怕是再不如以往。“此事我自有计较。”刘夫人不想多说,只让两人不必担心,就打发她们离开。周氏和赵氏行过廊下时,恰好遇到秦璟和秦玚先后从明光殿的方向走来。见到秦氏兄弟,两人忽然间明白,为何刘夫人显得成竹在胸、智珠在握。“走吧。”赵氏拉了拉周氏的衣袖。虽是庶母,终究不及刘媵有血缘关系,该避嫌还是要避嫌。如今刚刚迁入长安,正是人多口杂、最容易生出麻烦的时候,凡事小心为上。刘夫人坐在内殿,听宫婢禀报秦璟和秦玚请见,当即扬起笑容。“快让他们进来。”刘媵笑着命人再备新茶,并道:“煮得淡些,少调辛味。”兄弟俩走进内殿,秦玚行礼后退至左侧,秦璟正身稽首,额头触地,久久未起。“阿峥,起来。”刘夫人笑道,“好不容易回来,让我好好看看。”“诺。”秦璟直起身,玄甲虽已除下,煞气却像是刻进骨子里,纵然刻意收敛,也难免释出几分。长眉如墨,鼻梁高挺,黑眸深不见底,看不出半点情绪。相貌俊美依旧,冷意更甚往昔。此刻的秦璟,彻底诠释着何为百战之将。也让刘夫人彻底明白,为何儿子会有“汗王”之名,让柔然诸部闻之胆寒,遇秦璟率兵追袭,压根不敢当面接战,为了活命,不惜放弃水草丰美之地。 第763章 两个字:高效。再加两个字:无比高效。作为“始作俑者”,桓某人望天良久,最终得出结论:有的时候太过擅长某件事——例如脑补,当真不是件好事。第二百四十二章 北地来客一太元元年, 公元三七六年, 元月, 秦策建制称帝后裔立国为秦,定都长安。以当年为泰始元年,大赦天下, 并祭祀山川海河诸神。大典单日宫宴,隔日,长安城门大开,十余骑飞驰出长安,携天子诏令, 广告各州郡官员百姓。并有两队骑兵分驰往西域吐谷浑, 向西域诸部及吐谷浑王宣告北地新主。骑兵过凉州时, 递送通关文书,未多做停留, 旋即飞驰向西。因凉州地理位置特殊, 连通西域诸国, 现为秦氏和桓氏共掌, 治所守军皆为先时约定,未因秦策登基有任何改变。然秦策仍派人广告当地百姓,言秦氏入主长安,已为北地之重。联系此间种种,着实值得玩味。待骑兵离开,桓嗣和杨广先后登上城头,眺望远去的滚滚烟尘,思及城中百姓反映,桓嗣眸光微凝,当即定下主意,归府后立刻写成上表,向桓容言明此事。此一时彼一时。早先双方合作,共同开辟西域商路,算是有几分默契。如今秦氏称帝,定都长安,立场定然会发生改变。凉州同秦氏接壤,如秦氏背后生出歹意,欲独霸西域商道,留在此地的将兵有限,恐难以支应。如果从南调兵,来不来得及暂且不论,被秦氏中途埋伏阻截,后果委实难料。虽然秦策初登基,尚要稳定国内,分割利益,短期动手的可能性不大。然而有备无患,事先加以提防,总比事到临头手忙脚乱要强上百倍。想到这里,桓嗣心中一紧,同杨广告辞一声,就要转身离开。“恭祖有急事?”杨广见他脸色不好,当场开口问道。桓嗣出仕姑臧,恰好赶上桓石虔领兵在外。杨广驻守城内,帮了桓嗣不少的忙。两人性格南辕北辙,却意外的结下友情,时间长了,少以官职称呼彼此,多代以字或兄长。“秦氏称帝,势必不甘于旧地,西域恐生变故。官家此番巡狩,正可上表请从边州增兵。”“增兵?”杨广蹙眉。“秦玄愔虽然不在,留在此地的秦兵亦是不少,且战力强悍。”桓嗣看向杨广,正色道,“官家有意拿下高昌,镇恶领兵西进,短期无法回转。姑臧守军仅留八百,如果遇上变故……”隐含之意不用细说,杨广也能猜测出几分。因刘夫人病重,为延请良医,秦璟于城下退让,桓石虔率先攻入姑臧。城池既下,桓氏顺理成章驻于城内。秦氏没有派兵入城,只派遣三名官员常驻城内。此后,以张凉留下的工事为基础,在主城外建造兵垒,恰好卡在东西要道之上。平时可拱卫城池,确保姑臧安全,一旦双方生隙,这就是城内守军的催命符。“非是嗣小人之心,秦氏称帝,遣人飞送西域诸部,分明是宣其为主,邀诸部入长安。广告姑臧百姓,其意不言自明。”桓嗣轻轻摇头,想到秦氏亲兵过时,城外兵垒传出的鼓声和号角,莫名生出许多烦躁。“秦氏扎根北地多年,如今入主长安,实不能小觑。我朝虽拿下天水、陇西等地,终是不能全然放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边界州郡也就算了,天水、略阳等郡距长安可称不上远,更不用说可为咸阳门户,却被南兵占下一半的扶风郡。秦策初登基,为安稳朝中,或许不会急着发兵。时间长了,利益分割完毕,长安稳定下来,事情如何发展就很难说。“提前防备,若真的遇上不对,总不至慌手慌脚,一时间失了章程。”杨广点点头,以为桓嗣之言有理。他性格存在缺陷,却并非没有半点才干。如若不然,桓容也不会让他领兵驻守姑臧。弘农杨氏再重要,也不值得桓容拿西域商路做赌注。“嗣唯庆幸,秦玄愔不在姑臧。”桓嗣同秦璟未曾当面,但从赴任后得知的种种,仍能大致推断出秦璟的行事风格。从往日战绩,秦璟手下的八千骑兵是一支不折不扣的虎狼之师。想要慑服这群虎狼,非千胜之将不可为。“汗王”威名盛传草原,西域诸胡都有耳闻,甚至超过当年的慕容垂。战乱频生的时代,也是最崇拜英雄的时代。秦璟无需用太多的手段,甚至不需要多么高深的计谋,仅凭个人的勇猛强悍,就能慑服麾下诸将兵。无论汉人还是胡人,都死心塌地的跟随着他,甘愿为他冲锋陷阵。这种基于个人威望的军队十足强悍,也相当危险。如果哪日秦璟威望不再,亦或是发生意外,对军队失去掌控,这就是一群出笼的猛兽,定将择人而噬,酿成一场恐怖的灾难。“如果秦玄愔不回西域,我等可从容布置。然其留三百仆兵于西海,卡住北通草原的要道,不得不加以防范。”桓嗣和杨广一起走下城头,谈话间,分析所要面临的诸多问题,都是表情微沉。矛盾始终存在,秦策的登基不过将一切提前。这种情况难言是好是坏。就目前来说的确有些糟糕,会对刚刚恢复的商路造成影响。然就长远来看,未必真是件坏事。建康没有充足的准备,长安又岂能万全。胜败五五之分,单看谁能拔得头筹。长安骑兵过境当日,桓嗣的上表即送出姑臧,由快马飞送向南,不赴建康,直奔天子巡狩之地。此时,桓容一行正准备动身,择陆路离开盱眙,西行淮南。相比陆路,水路更省时间也更为方便。奈何幽州近北,走水路有一定风险。谢安和王彪之经过考量,齐声劝阻桓容,行程慢点不打紧,安全为上。两人并不着急离开幽州,甚至想多盘桓些时日。 第765章 出城当日,盱眙父老相携,天未亮就候在道边。遇天子大辂行过,皆俯身行礼。未有人声喧嚣,亦未有万岁之声,仅有送至面前的美酒,彰显众人拳拳之心。更让随行之人体会到,幽州的仁政是如何的深入人心。穿过长街,谢安王彪之尚且动容,更不用提年少郎君,几乎个个心潮澎湃。不用桓容再做鼓动,纷纷生出出仕边州,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圣驾行出数日,即将抵达淮南郡。一支队伍自北行来,携带秦策亲笔书信,已至幽州边界。秦璟本意独自带人南下,避开朝廷耳目。知晓秦策决定往南遣使,中途改变主意,主动请缨前往。经过一番考量,秦策命秦璟为正使,南下递送国书。此番秦璟南下,麾下骑兵暂留洛州,身边仅带五百骑,避免建康生出误会。策马行于途中,远远望见淮南方向,秦璟举起右臂,下令队伍暂停。“张廉。”“仆在。”“派人先往城内。”“诺!”张廉抱拳领命,下去安排人手。秦璟策马登上土丘,仰头望向天空,见到云层中出现的矫健身影,嘴角隐隐现在出一缕笑纹。建康,台城李夫人走出殿门,放飞一只鹁鸽。鹁鸽消失在远处,李夫人方才折返。遇上南康公主的目光,柔声道:“妾新调了一味香,可解旅途疲惫。这几日天好,难得没雨,正好给官家送去。”第二百四十三章 北地来客二圣驾进入淮南, 不出数日抵达郡城。当地官员百姓得知消息, 早早出城相迎, 并有父老献虎皮于御驾之前。虎皮十分完好,仅虎眼处留有箭痕。不算虎尾,体长也超过两米。看到虎皮, 桓容登时来了兴致,召猎虎之人上前,详细询问经过。知其是附近村庄猎户,刚过而立之年,猛虎之外还曾猎得黑熊野猪, 全仗百步穿杨的箭术和一身超出常人的力气, 当即赏赐金银布帛, 并道:“尔可愿从军?”听闻此言,猎户现出激动神情, 纳头便拜, 口称“愿意”。谁不晓得幽州私兵军饷丰厚?桓容登基为帝, 荀宥接掌幽州刺使, 军政多延续原有规矩,未做太大改变。加上民户屯田,匠人做工,商贸繁荣,州兵戍守边郡,待遇未见削减,反而更胜往昔。之前州中张贴告示,猎户曾想投军,奈何放心不下家中父母妻儿,想着多猎些野物,积攒下足够的钱粮,过了这个冬天再去州城。不想喜从天降,天子巡狩幽州,恰好路过淮南。起初献上这张虎皮,猎户没有多想。结果桓容亲自开口,哪有不应下的道理。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天子赏赐极为丰厚,价值远远超过一张虎皮。除金银布帛之外,还有不少谷麦粮种。有了这些,家人的生计不成问题。自己如愿从军,他日战场立功,更能为子孙后代博个出身。此时没有科举制度。庶人想要立身朝堂、成为高官,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桓容身为天子,可以在州郡办学,在治所推行官员考察制,试着从边处着手,一步一步前进,对现有的制度进行改变。但行事终有限制,无法肆意而为,更不能不管不顾,直接撬动九品中正制的核心。真敢这么干,无异是同全体士族为敌。过于超前的理念,哪怕是出于好意,被后世证明能利国利民,在条件不成熟时推广,未必能带来好的结果。稍有不慎,甚至会酿成一场灾难。具体可参照建立新朝的王莽。这位仁兄和姚广孝一样,都是后人眼中可能的“穿越”人士。不同的是,王莽前半生很成功,篡位之后却失败得彻底;姚广孝被称黑衣宰相,全力将明成祖推上帝位,此后急流勇退,得以善终。桓容穿到东晋,晚了三百多年,未能同王莽当面一晤。但他牢记王莽的教训,时机没有成熟,绝不能莽撞行事。举个不恰当的例子,把后世的顶级大拿送回东晋,给他们集合现时最好的匠人,让他们试造原子弹,同样是天方夜谭。真能造出来才有鬼了。综合以上,桓容不能大刀阔斧改革,只能不断潜移默化。本次带人巡狩,为的就是让这些士族郎君放开眼界,为今后改变朝堂储备力量。然而,这其中也有例外。庶人不能科举做官,投身从军却没太多限制。凭借战功,照样能升官加爵,荫蔽子孙。纵然没法达到桓大司马和淝水之战后谢玄的高度,成为伍长什长乃至队主幢主都没有太大问题。幽州早有尚武之风,青壮多有投军杀敌之心。此番得天子亲自招揽,猎户脸色涨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同来的族人和村人也为他感到高兴。纷纷拜于路边,颂扬天子圣德。出现这个小插曲,并未影响到圣驾入城。 第767章 两人什么都没说,却像是什么都已经清楚明白。“秦将军暂且休息。”桓容召来宦者,引秦璟往客室休息,并言会尽快拟定回信,交秦璟带回长安。“陛下,长安之意不善。”等到秦璟离开,谢安方才开口,“此番看似结好,实有窥探威慑之意。如不谨慎回复,恐将引来一场兵祸。”“兵祸之忧早存!”王彪之对谢安之言很不赞同,“自前朝渡江,建康方为汉室正统。秦氏久居北地,纵有驱逐贼寇之功,然此举实是狂妄自大,不将建康放在眼中,岂可就此示弱?”如果回信客客气气,半点不加以回敬,百分百将被对方看低,立即会矮上半截。“陛下,臣之意并非示弱。”谢安蹙眉道,无意去想王彪之是真没体会到,还是故意在桓容面前这样说。无论是哪者,现在都不是计较的时候。“谢侍中可是已有应对之策?”桓容问道。“陛下,臣之意,可先以国书稳之,再以巡狩之机陈兵边州。并尽速向凉州和河州增兵,确保陇西和姑臧等地不失。”“陇西和姑臧?”谢安点头,以指蘸着茶汤,在矮榻上不断勾画。先圈出长安,再分别向西和向南延伸,圈出陇西姑臧和汉中几地。“秦氏以兵起家,秦伯勉手下将才济济。如起兵事,不会直扑建康,九成将寇汉中,切断河州往梁州通道。陈兵扶风,下略阳天水,则我朝驻姑臧将兵骤成孤军。不得援兵,断绝粮草,终将为其所灭。”谢安话中透出的担忧同桓嗣如出一辙。区别在于,桓嗣终究缺少经验,预感到姑臧之危,只想增兵凉州,以图保全;谢安直接从大局着眼,整个边界都在考虑范围之内。“陛下,此事理当早作决断,迟恐生变。”谢安沉吟片刻,道:“臣另有一事不明。”“何事?”“秦伯勉本该想到,此书送到御前,必当引陛下生怒。然其不派他人,而是以亲子为使臣,臣实有几分疑惑。”话是这样说,表情却全然不同。桓容自认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从谢侍中的表现推断,这位分明是在暗示他:秦策父子不和!非但他明白,王彪之同样一清二楚。只不过,在场三人中,唯有桓容知晓几分因由。谢安和王彪之推断出结果,却猜不出原因。以秦策的为人,不该如此亲疏不分、自毁根基,难道是糊涂了?亦或是判断失误,这是秦氏父子联手演的一场戏,为的是让秦璟获取信任,借机探听建康消息,玩一场计中计?还有一种可能,秦策派秦璟前来,既不是糊涂也不是计中计,而是故意激怒建康。只要建康动手,无论秦璟是生是死,都是出兵的最好借口。但是,可能吗?短时间无法做出判断,两人给出类似的建议,将秦璟一行暂留淮南,立即派人往长安探听消息。“好。”桓容点点头,“可依此行事。”“诺!”谢安王彪之各自下去安排,桓容独坐内室,看着摆在面前的国书,陷入良久沉思。天子神情肃然,许久一动不动,宦者宫婢皆不敢出声打扰。突然,一阵振翅声打破寂静。门外飞入一只鹁鸽,拍打着翅膀,径直飞落桓容面前。咕咕的叫了两声,小脑袋蹭了蹭桓容的手,明显带着讨好。“阿圆?”桓容挑眉,见到鹁鸽背上的竹管,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从大小来看,这里面装的怕不只是绢布。果不其然,竹管打开,里面藏着小指粗的一个木瓶,以蜡封口,赫然是李夫人新制成的香料。此外,另有半个巴掌大的绢布。展开之后,寥寥几行字迹,看得桓容面红耳赤,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要么就是对大篆的理解不深,看错了意思。“这是……”那啥香?至于那啥,委实不好明言。桓容拿起木瓶,举到眼前细看,想到信中所言,又是一阵面红耳热。秦璟前脚刚到,鹁鸽后脚就飞入淮南。要不要这么凑巧?还是李夫人早知桓容的心思,制好香料就送来,让他随身带着,有备无患?这四个字用在这里合适吗?桓容不解。他唯一清楚的是,木瓶握在掌心,莫名的有些“烫手”。随身带着这个,他还怎么直视某人?正想着,宦者来报,秦璟再次请见。桓容嘴角一抽,木瓶差点脱手。第二百四十四章 北地来客三 第769章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余晖透过雕窗洒入室内,在两人身周晕染出朦胧的光影。秦璟不再冰冷,目光愈发温和,落在桓容身上,捕捉到几分慵懒,活似怀抱一只餍足的狸花猫。许久,确定桓容不会给出答案,秦璟没有继续追问,大手抚过桓容脑后,沿着后颈落至肩上,指尖擦过桓容耳后。不出意外引来一阵颤栗。秦璟翘起嘴角,眼角眉梢染上几许魅惑,隐隐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淘气。这样的神情本不该出现在秦璟身上,只是想想都觉得违和,会让人不自觉的愕然瞠目,当场打几个哆嗦。此刻落在桓容眼底,同样让他打了个激灵,究其原因,却和世人的认知南辕北辙。或许是想留住这宝贵的一刻,两人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室内渐渐陷入寂静,拉长在地面的影子,似天鹅交颈。鹁鸽立在木架上,精心的梳理羽毛。偶尔歪着小脑袋扫过两眼,咕咕叫两声,没有引来任何注意,又专心的回到“本职工作”。桓容不想动。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仿佛轻触就会破碎。被熟悉的气息包围,紧绷的神经放松,思绪也随之飘远。眼前陆续闪过许多画面,本该是迷糊的记忆,此刻竟渐渐变得清晰。上巳节曲水流觞,初见的玄色身影,犹如刀锋锐利;桓府回廊下,递至面前的青铜剑,片刻闪过心头的感动和诧异;刺使府内,雨中舞剑的刚劲,秦风的铿锵犹在耳边,久久不能忘怀;建康、盐渎、盱眙……细数种种,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记忆却格外清晰,仿佛大脑中有一个深锁的区域,专为珍藏属于两人的一切。桓容合上双眼。木瓶内的熏香早被忘到脑后,此时此刻,他只想静静的坐着,静静的靠着眼前这个人,也被眼前这个人依靠。不对吗?他不晓得。自穿越以来,他一直在狂奔,为了生存,为了华夏,为了一切的一切,时刻在鞭策自己,一直不曾停歇。但他也有疲累的时候,也想暂时放空思绪,放手一切,寻得片刻的安详和静谧。这样的想法被人获悉,肯定会觉得好笑。秦玄愔是何人?征战沙场的悍将,草原部落口中的“汗王”,杀神之名传遍南北,死在他枪下贼寇不不知凡几。凡被其视为汉家威胁,早晚会人头落地。这尊凶神被煞气笼罩,仿佛冰雪铸成的刀锋,擦身而过都会被冻僵。在这样的人身边寻求安慰,寻找静谧,无异于天方夜谭。如果之前不曾了解,八成也会以为自己的脑袋被门夹了。想到这里,桓容又不自觉发笑。“敬道?”没有回答,唯有愈发清朗的笑声。秦璟双眼微眯,低头凑到桓容耳边,低声念出两个字:“容弟?”声音敲击耳鼓,桓容打了个机灵,立刻收起笑容,蹭了蹭秦璟的颈弯。随后被自己的反应窘住,意识到玄色的领口早被扯开,干脆心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张嘴狠狠咬了一口。位置实在很巧,印在之前曾经咬过的地方。不至于留下疤痕,齿痕却会留上几日。秦璟猛地咬住牙根,无声冷嘶,脸颊微微紧绷,却不是因为疼痛。更没有将桓容拉开,而是单手扣在他的脑后,轻轻下压,让他咬得更深。许久,桓容咬得牙酸,终于抬起头,舔了舔嘴唇。殷红的颜色,诱得观者眸色渐深。秦璟托起桓容的下巴,双唇相距不过半寸,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忽然,门外传来宦者的声音,言膳食已备好,请天子用膳。桓容定下规矩,每日三顿,雷打不动。瞧瞧时辰,的确该是用晚膳的时候。静谧在瞬间打破,仿佛有清脆的碎裂声在耳边响起。桓容闭上双眼,很快又睁开,压下在胸中沸腾的情绪,轻轻推开秦璟的手。秦璟收回手,人却没有后退,凝视桓容良久,忽从他身侧拿起木瓶,当着他的面划开蜡封,凑到鼻端轻嗅。桓容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想要阻止早已经来不及了。不过片刻,木瓶被移开,重新封好。秦璟垂下眼帘,无视宦者在门后二度出声,抵住桓容的额前,低声道:“我今夜过来,可好?”桓容眨眨眼,没能立刻明白此言何意。待他想清楚,整个人如遭雷劈。这么说不太形象,雷劈的确有些过分,但石化当场却是确确实实,没有任何异议。“今夜过来?”桓容反问一句。秦璟下巴微抬,视线扫过木瓶,声音愈发低沉,甚至有几分沙哑,“如此盛情,璟如不能体会,岂非辜负容弟一番好意?”“有护卫在门外。”桓容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冒出这句。别问原因,他绝对不说! 第771章 桓容无声叹气,令宦者准备鲜肉谷麦。“诺!”宦者领命退下,宫婢在一旁伺候。桓容摆摆手,亲手执匕切开炙肉,再以布巾净手,再拿起竹筷,一口稻饭一口炙肉的吃了起来。桓容的吃相很不错,称得上优雅,饭量却和优雅半点不搭边。宫婢跪坐在旁侧,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添饭。稻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哪怕见多同样的情形,仍会不自觉惊叹,这样的饭量,怕是寻常武将都比不上。吃饱喝足,桓容到廊下站了片刻,看到院中两株古木,意外发现树枝间有个鸟巢。不见大鸟归巢,也没听见幼鸟的叫声,不由得心生好奇,正想走近些,鹁鸽突然从室内飞出,掠过桓容的肩膀,径直飞向鸟巢。正在这时,天空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鸟鸣。两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先后飞至,高叫着冲向鹁鸽,翅膀扑扇着,用嘴啄、用爪子抓,不及鹁鸽一半的身形,很是勇敢无畏。“咕咕!”“叽喳叽喳!”鸟鸣声中,几片羽毛从树顶飞落,随之是被驱逐的鹁鸽。两只小鸟不是护住巢便罢,直将鹁鸽驱离古木,方才高鸣几声,一只回到巢中,一只落在树枝上,始终警惕的看着树下。或许是觉得不甘心,鹁鸽落下后,稍微整顿精神就要再冲,被桓容当场按住。“这本是它们的巢,它们的家,说不定巢中有未孵化的小鸟。你这样过去,自然会被攻击。”桓容一边说,一边托起鹁鸽,抚过鹁鸽背上的羽毛,轻轻点着它的小脑袋。“鸟儿尚且护巢,何况人乎。”桓容的声音很低,笑容有些朦胧。典魁许超面面相觑,都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又是因为何而笑。难道是因为鸟打架?两只小鸟一只鹁鸽有什么看头,要想真的一饱眼福,该观斗鹰才是。夕阳沉入地平线,白昼为黑夜取代。夜空中,一弯明月高悬,点点繁星璀璨。桓容换下深衣,解开发髻,靠在榻边翻阅竹简。三足灯照亮室内,灯光跃动,在墙上拉出修长的剪影。“陛下,秦将军请见。”宦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桓容顿了一下,心漏跳半拍,喉咙立时有些发干。放下竹简,尽量镇定情绪,随后召秦璟入内。和白日一样,秦璟仍是一身玄衣,仅是除去佩剑,身上的长袍似也换过。桓容示意秦璟坐下,待宦者移来两盏三足灯,即命其退下,非召不入内室。房门合拢,静谧在室内流淌,灯光晕黄,光下的人亦有几分朦胧。人言灯下观美,怦然心动。遑论对面本就是美人,如何不会心跳加速,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陛下,”秦璟扬眉,嘴角弯起,“璟如约前来。”“咳咳!”桓容咳嗽两声,勉强收回心神,推开竹简,铺开一张羊皮绘制的舆图,引来秦璟奇怪一瞥。“敬道让我来,是为谈论军事?”“顺带。”桓容咧咧嘴,没有否认。“可为慕容鲜卑?”秦璟继续道。“还有西域和草原。”桓容手指舆图,圈出漠南的真空地带,又划过阴山,直连向秦璟曾驻兵的西海郡。“玄愔可能为我解惑?”桓容心中隐有猜测,只是不敢轻易下结论。如今秦策下旨征讨慕容鲜卑,一旦此战结束,早晚要和建康对上。他很想知道,秦璟打下这片地盘,究竟是如他所想,还是另有谋算。秦璟垂下眼帘,重又抬起,眸光湛然,不复见之前的暖意。“此为何意,敬道莫非没有猜测?”“有。”桓容点点头。“既如此何须再问。”“我之猜测,未必等同玄愔真意。”“真意?”秦璟忽然陷入沉默,许久方道,“如我说是不得不为,敬道可信?”“……我信。”“果真?”“果真。” 第773章 用过早膳,谢安和王彪之来见,言诸事安排妥当,长安的探子很快将送回消息。秦璟的表现一如寻常,未见如何亲密,也没有刻意的冷漠。唯一的改变是,同桓容相处时,身上的煞气的的确确减少许多。跟他入城的张廉略感到疑惑,想到秦璟的性格行事,终究遵循直觉,没有继续深究缘由。三日后,桓容离开淮南,向西巡狩。秦璟完成此行使命,带回桓容亲笔国书,启程返回北地。此时,秦玓率领的大军日夜兼程,正向辽东郡赶去。消息传入三韩,慕容垂和慕容德立即调兵备边,严查出入城池的商队和外族,疑为奸细者全部拿下,当场格杀,宁可杀错绝不放过。通过和南边的贸易,两人积攒下不少家底,不及在中原时,好歹恢复一定实力,可同秦氏一战。对两人来说,跑是没法跑的,只能拼命。柔然被秦璟追到漠北,压根不敢回头,连王庭都撒丫子没影了,求援实属白日做梦。室韦和库莫奚都属于墙头草,现在归顺慕容鲜卑,胸脯拍得震天响,真打起来还不晓得是什么样。想要活命,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生死关头,慕容垂和慕容德尽释前嫌,计划联手对敌。偏偏天意弄人,长辈和解,小辈却闹得更大。慕容垂筹备边防时,慕容令和慕容冲再次动起手来,慕容冲一气之下,竟然带着心腹部曲杀上门,斩杀为慕容令出谋划策的参军,更动手杀了两名跟随他的幢主。这一闹非同小可。慕容令告到慕容垂跟前,跪着哭求慕容垂严惩慕容冲。被杀的参军出身段氏,是慕容令的表兄,而段氏是慕容垂的妻族,在他北上时出力不小,遇此变故,不可能等闲视之。慕容垂咬咬牙,就要命人将慕容冲拿来。他自然不会杀了这个侄子,做出惩罚,给段氏一个交代实为必须。哪承想,去带人的甲士回报,慕容冲跑了,搜遍府内不见踪影。“跑了?”慕容垂愕然,继而是勃然大怒。慕容冲和慕容令不和,动手是常有的事,杀人也没什么。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个关头跑了!知道的是他负气出走,不知道的会以为他怯战,借口逃离战场!“搜城!”慕容垂用力握拳,狠狠砸在桌上,“把他抓回来!”“诺!”甲士退下,慕容令从地上起身,低着头,借机掩去嘴边的一抹冷笑。第二百四十六章 反目丸都城内, 鲜卑甲士四出, 奉慕容垂之命搜寻慕容冲。同时, 接到段磬死讯,段氏一族勃然大怒。慕容冲之母可足浑氏害死大段妃,同段氏早成死仇。不是慕容垂相护, 段氏早对他暗下杀手。如今,慕容冲又杀死段磬,可谓仇上加仇,不死不休。即便是慕容垂的面子,段氏都不打算再给。更何况, 慕容垂治军的军饷, 有五成出于段氏。换做平时, 如果段氏执意要杀慕容冲,事情还会拖上一拖。现如今, 秦氏出兵征讨, 不日将兵临城下, 在这个关头, 慕容冲固然能征善战,重要性却远远及不上段氏。“要杀他,借口都不用找,更不用提我子。”段氏家主冷笑道,“怯站脱逃的罪名压下,吴王再是维护,奴子照样必死无疑!”闻听此言,段氏家主次子,段磬的同胞兄弟段砚当场蹙眉,担忧道:“秦氏大军将至,此时同吴王生隙未必是好事。”“你懂得什么!”段氏家主猛地放下漆盏,怒道,“正因秦军将至,才要尽快动手!等此战之后,再想除去慕容冲,岂会如此容易!”段砚张口结舌,似没料到父亲会道出此言。他想提醒父亲,秦军来势汹汹,此战是胜是败尚不好下断言,与其纠结在慕容冲一事上,不如趁早为家族做出安排。如果吴王大胜,则段氏依旧安稳;假若此战不胜,丸都城破,提前为家族寻一条退路十足必要。奈何……段砚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如果伯父还活着,必能看到此战之危,绝不会任由父亲乱来,将段氏一族陷入险境。他晓得段磬之事有蹊跷,慕容令的府邸护卫何等严密,段磬又非武将,且身在厢室,怎么别人不杀,偏偏要费劲穿过前院,七绕八绕,将他斩杀于刀下?慕容冲绝对不蠢。外傅之年征战沙场,少有勇猛之名;邺城被破,追随慕容垂北上高句丽,作战勇猛,率先攻下丸都城,更是战功赫赫。此后又率人南下,抵达幽州之地,同当时的幽州刺使、如今的汉室天子做成生意,市来铠甲兵器。这样的人,如何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段砚想不明白。猜到某种可能,顿时让他浑身发冷。如果事情真是阿父和外兄谋划,以大兄的性命算计慕容冲,无论此战胜与不胜,吴王之后,三韩之地的慕容鲜卑早晚要走上死路。心中犹如沸水翻滚,段砚神情紧绷,任由段氏家主厉声叱喝,始终咬紧牙关,不发一言。等到对方话音暂落,立即告辞离开。亲父子又如何?为段氏一族,该舍的必定要舍!段氏家主以为段砚悔悟,故而低头不语。殊不知,后者正在心中思量,如何在大战之前离开丸都城,带着妻子儿女逃出险地,为段氏留一线生机。 第775章 “我虽不比叔父,总有几分善战的名声。今我去投,扶余王没有倒履相迎,也不会当面扫地出门。”“万一其派人往丸都送信,殿下岂非身陷险境?”一名部曲担心道,“不如西行返回祖地,要不然就往漠北。”慕容冲摇摇头。“丸都城守不住。”“什么?!”“叔父再是强悍,架不住拖后腿的太多。段德活着时,段氏能为叔父助力。段德死后,段方成了段氏家主,糊涂到牺牲段磬,就为助慕容令成事。”慕容冲盯着火堆,神情越来越冷。“有这样的人在一旁,纵然是叔父,也挡不住秦氏上万甲兵。遑论秦玄愔善战之名不亚于叔父,甚至超过叔父当年。”丸都城必破,毋庸置喙。“可是殿下,此次领兵的并非秦策四子。”“没什么区别。”慕容冲随意抓起一根枯枝,“秦氏定都长安,建制称帝,同南边早晚将要一战。以秦策的为人,在此之前,绝不会在边界留有隐患。”之前是柔然,如今就是三韩。“领兵的是秦氏三子,如攻不下丸都,秦玄愔定会奉命出兵。他手下的骑兵是什么样,你们也都清楚。等他们放出笼,丸都城都将夷为平地。”众人陷入沉默,想到秦璟手下的八千骑兵,都不免脸色微变。慕容冲架起一条长腿,想到慕容令和段氏的算计,突然觉得好笑。此举固然是害了他,却也间接的救了他。没有这一场好戏,他未必能下决心离开。此去扶余,数年内不会再涉足中原。想要同那边那位新帝过招,进而一雪前耻,怕是不再可能。慕容冲按上肩头,伤口早已经痊愈,留下的疤痕却永远不会消失。每每想到这里,难免咬牙切齿。尤其是踹在身后的那一脚,更是记忆犹新。然而……慕容冲扔掉枯枝,仰头看向夜空。这段让他痛恨的记忆,始终格外的鲜明,想忘都忘不掉。或许,正是这段过往让他牢记,慕容鲜卑曾雄踞中原六州,自己曾为贵为中山王,纵性恣意,有傲视群雄的资本。如今,一切都成镜花水月。他早该明白,随叔父北上高句丽之日,中原的大门就已对他关闭。“殿下?”“无事。”慕容冲动也不动,“轮换休息,天亮就出发。”“诺!”部曲领命,下去安排几人轮守篝火。慕容冲站起身,眺望夜空,拍掉手中木屑,牢牢握住剑柄。无法南下,何妨北上。扶余国如今式微,早年亦有强盛之时,疆域曾达两千余里。他投靠扶余王,既为暂求安身,也为东山再起。扶余没有金银却有人口。只要能加以利用,培养自己的势力,草原大漠终会有他一席之地。不过,前提是能得到足够的兵器和皮甲。至于粮草和饷银,慕容冲并不着急。有人有刀枪,跨上战马就能抢。草原没有油水,可以继续向西。反正不打算回中原,仿效祖先的生活方式也没什么不好。一念贯通,慕容冲豁然开朗。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南边的商船是不是会再到扶余,南边的那位天子是否肯点头,再市给自己武器。“该好生谋划一番。”慕容冲喃喃念着,揣测桓容会有的反应,决定尽速北上扶余,安定下来之后,立即联系幽州商船。历史再次发生改变。继被秦璟逐走的柔然,慕容冲的命运转向,成为继匈奴和柔然之后,压在欧洲人头上的又一座大山。至于他是如何从东边跑到西边,又是如何一路烧杀抢劫,顺手灭掉数个小国政权,史书并没有详细记载。唯一留下的详实记录是,这支主要由东胡人组成的军队,和柔然部落联手,在欧洲大陆活跃了半个多世纪。至于为何没将马鞭指向东亚和西亚,全因那里是桓容的地盘,驻扎的军队太过强悍,照面一回,绝不想二度当面,除非脑袋进水。后世有种说法,这支东胡骑兵西行,和匈奴西迁一样,完全是被汉军所迫。另外,有漠南草原的虎狼之师,逼得他们不得不挑软柿子捏,最终酿成了无比黑暗的欧洲中世纪。而这一切的源头,就是桓汉的开国皇帝!对此,桓容并不知晓。就算知晓,也会当场表示无语。什么事都能扯到他的头上,这还有没有天理?说句不好听的,当他是史前凶兽,动动翅膀就能掀起一场狂风暴雨?第二百四十七章 边境风起慕容垂和段氏搜寻的动作太大, 后者尤其张扬, 未经慕容垂同意, 即将慕容冲“临战脱逃”的消息大肆宣扬。丸都城内一片哗然,确定慕容冲的确不在城内,很快变得人心惶惶。 第777章 他未必多么喜爱慕容冲,事实上,碍于燕主和可足浑氏的关系,他对这个侄子向来十分冷淡。但是,大敌当前,慕容冲的领兵能力不容忽视。本是用人之机,慕容令和段氏却分不清轻重缓急,为自己那点私心,做出自毁长城的举动,慕容暐都不会蠢成这样!“据斥候回报,秦兵已过平州,距离边界不远。”慕容垂回身取来舆图,和慕容德商讨战事。慕容令跪在地上,仿佛已被两人彻底遗忘。平州,辽东郡时入四月,草木生发。即便是塞北之地,同样生出蓬勃的绿意。秦军抵达辽东郡后,接收新调拨的军粮,并有一批兵器铠甲。秦玓同麾下商议该如何进兵,最终决定长驱直入,打开入三韩的缺口,直逼丸都城下。“慕容垂有鲜卑战神之名,慕容德同样勇武善战,不可小觑。”秦玓坐在帐中,扫视两侧谋士将领,沉声道,“从传回的消息看,其守城之意坚决,此战必当不善。尔等需得谨慎,不可大意!”“诺!”众将抱拳。“将军,仆闻贼寇慕容冲怯战脱逃。”一名谋士道。“怯战脱逃?”秦玓摇摇头,冷笑道,“慕容冲离开丸都不假,怯战之说实不可取。”“将军是说其中有诈?”“不至于。”秦玓继续摇头,“归根到底,不过是为了些乌七八糟的事。不管是谁做的,于我等确有好处。”谋士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慕容冲能征善战,战前离城,无异斩去慕容垂一条臂膀。且传言纷纷,城内定会人心不齐。届时,不用着急攻城,只需包围城下,贼寇定会内部生乱!”武将互相看看,皆摩拳擦掌,表情中满是兴奋。在座诸人中,有半数未曾参与攻下邺城和长安。秦策称帝建制后,以战功加官授爵,自然被同袍落下一截。不提旁人,就是夏侯岩,不过初生牛犊,仗着运气好,跟随四公子攻入长安城,竟有国男爵位!即便只是莫等,也足够让人羡慕。和南地的战事尚远,漠南草原早被四公子领兵扫过几遍,境内闹事的贼寇自有当地官员和州兵,用不上自己插手。盘踞三韩之地的鲜卑,成为众人争取战功的捷径。进军路线定下,大军暂歇一日,天明整装待发,拔营向东进军。此时,秦璟已至长安。因怀带国书,秦璟一行日夜兼程,没有半点耽搁,比预期早了数日返回都城。知晓儿子平安过来,南边的新帝未有任何动作,秦策难言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早朝之上,国书递至御前,秦策看过内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许久都没出声。殿中文武屏息凝神,良久未见秦策出声,纷纷将目光转向秦璟,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些线索。可惜,秦璟始终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桓容的国书内容十分“友好”,友好得超出想象。先是大力赞同秦策所说的“同为汉室,当彼此友好,恢复友好”之语,又洋洋洒洒千余字,细数往日交情,尤其是之前的种种贸易,更是提了又提。言辞华丽,引经据典,硬将寻常生意不断拔高,不知内情的人看到,定会感慨桓容大义,为助秦氏彻底驱逐北地贼寇,不惜勒紧裤腰带,几乎是半卖半送向北边市粮。言下之意,秦策能有今日,他可是有不小的人情,更在字里行间透出,秦策乃当世枭雄,应该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如今秦策登基建制,定都长安,雄踞昔日燕、秦两国,手中应该不缺钱。相比之下,南地的财政颇不富裕,今后南北市货的价格,需得按照市价来。之前的低价不会找补,只是今后别想再有同样的优惠。事先提醒一句,如果哪天货源断绝,实属市场行为,非朝廷插手,还请莫要见怪。如果只是南方的生意,秦策尚不会脸色发青,偏偏国书里提到西域!他刚和南边说自己要征讨三韩,商船最好不要过来,借机刺探建康的态度;对面就如此回敬,针锋相对,暗示要卡住西域商路。如果给秦策十年,不,哪怕是五年,足够他彻底扫清北方,大力恢复北地生产。哪怕不比前朝,总能多出几分底气。现如今……秦策眉心深锁,死死攥着国书,完全是怒形于色,却无论如何不能当殿发火。他十分清楚,一时畅快,将国书扔出去,几同宣战无异。三韩之地没有拿下之前,和南边开战实属不智。即便胜了,也会是场惨胜。到时候,难保不会朝中生变。被驱逐的贼寇瞅准机会,必定会再次南下,使得中原之地生灵涂炭。要避免这种情况,再多的火气都得压下。秦策深吸一口气,当殿宣布,桓容的这份国书相当有“诚意”,长安同建康“友好”,至少暂时是这样。看秦策咬牙切齿的样子,群臣心生疑惑。这样的表情,真是“友好”?秦璟依旧是低垂眼帘,眼观鼻鼻关心,八风吹不动,似对秦策刺来的目光及群臣疑惑的视线毫无所觉。直到旨意宣读完毕,此事暂且揭过,秦璟方才站起身,几步走到殿中,手持笏板,在众人的注视下出言,为刘夫人请封。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秦策登基之后,刘夫人入主椒风殿,掌管后宫事务,封后的旨意却迟迟未下,始终有皇后之实却无皇后之名。而椒风殿不封,兰林殿和九华殿更不能超前,对于此事,朝中早有议论。秦璟为刘夫人请封,本有些不合规矩。最恰当的办法,是安排文臣出面,最好有天象和卦象,既能如愿,又能给秦策一个台阶。奈何秦璟不按常理出牌,什么天象卦象、什么朝中代理人通通没有,直接站出来表示,要给刘夫人请封。刘夫人是秦策发妻,与他相伴多年,为他生儿育女。如今秦玖虽废,终为嫡长,秦璟秦玚兄弟皆是战功赫赫,秦璟手下八千铁骑完全就是他的私兵,实力远超一国诸侯。前车之鉴不远,不是有保命的把握,没人敢再对刘夫人下手。 第779章 高昌打下之后,需在当地驻军一段时日,消化战后红利,顺带着震慑豪强,收服民心。此后是否继续西行,端看天子旨意。总的说来,大军至少要休整数月。如果王献之想探望家人,可以向天子请旨。“高昌壁仍在,独不见昔日强军。”西汉时,朝廷派军屯田于此,筑垒台,逐渐兴起城镇。经东汉末年战乱,五胡乱华,高昌之地先后被前凉、张凉和氐秦所据。桓石虔和谢玄等率兵西征,逐走盘踞此地的氐人,重夺高昌壁,民心却难以恢复。三人心知肚明,想要彻底收拢民心,将此地完全纳入版图,还有不短的路要走。汉军显现出的强势,以及西域商路恢复后,沿途城镇展现出的繁荣,吸引了越来越多困在西域的流民,以及生计艰难的弱小部落。不提遁入漠北的柔然,只言临近的吐谷浑,起初还觉得这种情况不错,西域繁荣,自己也能得不小的好处。加上汉军占下陇西等地,避免国境和秦国接壤,今后的日子能过得相对安稳。可时间长了,吐谷浑逐渐发现事情不对。本该过境的商队,七成以上转道姑臧,连国内的商人都掉头向北。边境的部落出现不稳,尤其是随着氐秦国破依附来的小部落,此时纷纷生出二心,有举部迁移的迹象。如果这还不能引起警惕,那么,早在吐谷浑尚未建国时,就随初代首领西迁的拓跋鲜卑部都开始摇摆,那问题就变得相当严重。吐谷浑王辟奚年事虽高,脑袋却不糊涂。正相反,能在氐秦和张凉之间左右逢源,甚至同东晋朝廷关系不错,可见他的谋略圆滑以及能屈能伸。如今的情况正逼近他能承受的底线。人心动摇,难保汉兵不会趁虚而入。与其等到对方动手,不如提前封锁边境,既能截断生出外心的部落,一个个收拾,也能展示出吐谷浑的实力,让对方生出忌惮。想法固然不错,奈何委任之人欠妥。辟奚年过耳顺,以时下人的平均寿命计算,已经算是长寿。固然政治经验丰富、行事手段老辣,精力终归差上许多,不比年轻之时。故而,同群臣商议之后,制定出相对完善的计划,却不可能亲自带兵,只能将重任交托给自己的儿子。辟奚有十一个儿子,三个没能长到六岁,早早夭折,剩下的八个,五个已经成年,各个强悍勇武,尤其是长子和次子,凭蛮力能举起壮牛。无奈的是,几个儿子强壮归强壮,偏偏都没有脑子。即刚愎自用,又爱听好话。凡是合乎心意的奉承,一概采纳,想都不会多想;不合心意的,尤其是逆耳忠言,全部抛之脑后,完全是理都不理。这两种特质结合在一起,造成的后果很是严重,两人常被身边人说动,说动之后就一意孤行,不管好坏,压根听不进别人的劝说。将事情交给他们,辟奚很不放心。可交给旁人,他更不放心。随祖先迁移的拓跋部都心生叛意,开始摇摆不定,除了亲生儿子,还有谁能够相信?左右衡量之后,辟奚终于将事情委托长子,在他出发之前,特地召到身前,苦口婆心,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按照计划行事,身边的人如何撺掇都不能改变计划,更不能生出他意。大王子答应得十分痛快,临到要执行时,又被身边人说动,突然间变卦。辟奚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受到身边谋士影响,大王子决定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彻底掌握兵权,压服几个兄弟。“大王年事已高,王子身为长子,理当继承王位。”听到“王位”两字,大王子心头火热,完全控制不住对权力的渴望。亲爹的告诫被抛到脑后,对失败后的结果更是想都没想。大王子手掌虎符,悍然调集军队,将封锁边境的命令改为叩边犯境。趁汉军兵少,悍然出兵袭击,杀死守卫边境的将兵几十人,抢得皮甲数套、兵器若干,并入村庄和边界城镇大肆劫掠,抢走财物牲畜不说,更劫掠不少人口。梁州刺使闻讯大怒,立即调集州兵、征召青壮,并第一时间上表天子。他知道圣驾巡狩,正往西行,表书中言吐谷浑叩边,请朝廷增发兵饷,遇战事扩大,请从荆州和益州调兵。除此之外,更在表书中陈明,吐谷浑叩边,汉中之地不太平,姑臧等地想必也会收缩城防。陛下万金之躯,不可以身犯险。简言之,吐谷浑脑袋犯抽,在边界亮刀子,一阵喊打喊杀,阵势着实不小;梁州不太平,陇西和姑臧等地恐将受到波及。秦氏定都长安不久,此前彼此友好,现在却很难说。如果趁机背后插刀,必将是一场恶战。桓容身为天子,身系天下安危。如他有个闪失,国内恐将生乱。所以,想要出京巡狩,什么时候都可以。遇上如今这种情况,还是提前返回建康,莫要涉足险地为好。梁州刺使完全出于好心,也是真为朝廷着想。按照常理,接到这份上表,桓容理当掉头返回。不想马上走,也可以暂时留在荆州,有桓豁的保护,必不会让圣驾出半点差池。奈何天子不循常理,另有所想。接到消息之后,桓容思量半日,既没打道回府也没暂驻荆州,而是下令继续西行。“为平交州乱,灭南蛮之祸,宁、益两州州兵不可轻易抽调。荆州临近咸阳,守军亦不可轻动。为汉中之事,可调豫州兵,并征当地青壮。”对于这个决定,谢安和王彪之未有异议,桓豁同样点头。可是,接下来的一番话,直接让三人石化当场,震惊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吐谷浑起兵犯边,寇我国土,伤我百姓,朕甚恶之!”说话间,桓容单手握拳,用力捶在榻上。砰地一声,钝响敲击耳鼓,彰显天子怒意。“为让贼寇记住教训,朕要继续西狩,御驾亲征!”什么?!谢安和桓豁瞪大双眼,王彪之差点没晕过去。两侧旁听的随驾郎君却是面露激动,各个脸色泛红。 第781章 如果不明白,问题也不大。兵权在手,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大王年事已高。”谋士的话在脑中盘旋,大王子握紧虎符,对权力的渴望,早已经蒙蔽了他的双眼。从始至终,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被袭扰边境的桓汗会做出什么反应,是不是会发起报复。更没有想过,如此鲁莽而为,是不是会引来背后的刀子。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暗暗一笑,心道:引得大王子上钩着实容易。借此引吐谷浑走上内乱,内部杀伐,离为部落报仇之日不远!他投靠大王子近十年,一心一意向上爬,终于有了今天的地位,成为前者心腹。没有人知道,他虽然出身东胡,却和吐谷浑人非出一脉,而是被其所灭的羯族部落。时隔多年,早年的战事早埋入尘土,累积的仇恨却半点没有减少。他出此计,绝不是为助大王子掌兵,更是为助他登上王位,而是设法引起父子猜疑、兄弟相残!如果王室内部生乱,父子兄弟刀兵相向,使得吐谷浑一蹶不振,才是更合他意。至于吐谷浑会不会被汉兵报复,长安会不会借机发兵,他全不在乎。大王子被权力的渴望烧红双眼,看不清背后的阴谋。谋士的整颗心被仇恨占据,完全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为部落复仇,哪怕要他自己的命!对于这场战事的因由,没多少人能猜到准确答案。即便是被当面告知,也会感到不可置信。若是吐谷浑王得知,八成会当场吐血。无论如何,南侵的信号放出,桓石秀集中全力备边,桓容更要御驾亲征,灭掉吐谷浑气焰。君臣齐心,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与此同时,长安获悉吐谷浑陈兵边界,同样吃惊不小。秦策同吐谷浑王辟奚打过几回交道,知晓后者为人,不以为他会做出如此鲁莽的举动。这个时候和南边开展,完全不顾后果,简直是蠢人所为!朝会之上,群臣就此事合议。文武猜测纷纷,都猜不透吐谷浑打的是什么主意。莫非是声东击西,明面上是要南侵,实际是打算向北发兵,劫掠西域?一样说不通啊!直至朝会结束,群臣也没商议出个无私三二一来。到头来,只能加强边防,以不变应万变。严命守军严查往来人员,尤其是吐谷浑人,务求不出半点差错。如果不是要剿灭慕容垂,秦策绝不会如此保守。如此良机,至少要增兵新平和扶风两郡。遇战事起来,以协助为名,趁机抢回扶风全郡,盯准吐谷浑的动作,伺机再出兵。奈何兵力实在不足,各处州郡不好轻动,咸阳守军更要拱卫长安,秦璟的八千骑兵能看不能用,秦策难免扼腕。比起秦策的不甘,秦璟则淡然许多。满朝文武商议吐谷浑和桓汉战事,他则二度上请:吉日当至,封后大典当行。对此,秦策没多说什么,按有司奏请,一应章程皆仿效前朝,并在大典之前改椒风殿为椒房殿。立后的同时,下旨封刘媵为淑妃,赵氏、周氏为淑仪。各家献上的美人或为容华、或为充华,纵有品级,也矮了周氏和赵氏一大截,更不用提九嫔之首的刘媵。送女入宫的家族固然不满,也不会摆上明面。一则,刘淑妃是皇后陪媵,九嫔之首理所应当,便是夫人也不在话下。周氏和赵氏等都是王府老人,伴随秦策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非后来者可比。二则,新入宫的女郎固然年轻貌美,却是既无儿女又无资历,即便有家族为后盾,遇上能带兵杀人顺便放火的秦璟,家族势力再强都不敢放肆。按照桓容的话讲,实力碾压一切。没有金刚钻,见到骑兵就腿软,还是哪凉快哪歇着去,别妄想做出头的椽子。如此一来,天子旨意下达,宫内意外的和谐。没人敢在刘皇后跟前起幺蛾子,秦璟留在长安的时日更是如此。朝会之后,秦璟被椒房殿宦者请走,见到正议典礼章程的刘皇后和刘淑妃,恭敬行礼,随后坐在一旁。刚刚端起漆盏,就见秦珍对他眨眼。秦璟挑眉,不待询问,耳边已传来刘皇后的声音。“阿子。”“诺。”秦璟正身应诺,聆听母亲教诲。“大典定在五日后。”刘皇后道,“典礼之后,诸事妥当,你就带兵北上吧。顺便将阿岢和阿岫都带去。”秦璟诧异抬头,看向想开口却被刘皇后止住的秦珍,心下闪过一个念头,似乎有些明白,方才眨眼究竟是什么意思。“阿母,阿岢和阿岫年纪还小。”秦璟道。“不小了。”刘皇后摇摇头,语重心长道,“你像他们这么大时,已经能跟着阿嵁守城了。他们留在长安,不会有什么建树。我同你阿姨商量过,与其守在我们身边,困在宫城之内,不如策马扬鞭,方为秦氏儿郎当位。”秦璟斟酌片刻,看向两个兄弟,问道:“阿弟如何想?”“愿遵阿母之意!”秦珍和秦珏一并拱手。秦璟皱了下眉,看向刘皇后,道:“阿母,父皇怕会在乱。”“无妨,有我在。”刘皇后气定神闲。册封的旨意迟迟未下,一直拖到今日,秦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一清二楚。事情既然做了,甭管达没达到目的,总要承受后果,付出代价!阻拦儿子出长安? 第783章 宫宴之上,各家的态度摆出来,足见对皇后的敬畏。唯独有两三家不似众人拘谨,反而显得格外热络。其中一家是曾为皇后寻药的钱氏,余下则为秦玚和秦玓的妻族。通过长安城内发生的种种,这几家逐渐看清形势,自然而然的站到刘皇后身侧,与刘氏姊妹结成天然的同盟。刘皇后让秦璟离开,顺便带走秦珍和秦珏,并非不顾自身,而是早有准备。几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时常同姻亲联络,召亲家女眷入宫,实是再自然不过。并且,秦璟没有成亲之意,秦玒、秦玦和秦玸的嫡妻则要陆续相看。刘皇后不看好秦策,不代表会就此颓废,困于宫中什么都不做。事实上,自对秦策死心开始,她能做的反而更多。宴会进行到中途,有宦者入内禀报,言四殿下贺大典,送金银珠宝十箱。“阿姊,不若让人抬入殿看看?”刘淑妃轻笑,侧过头,对刘皇后眨了下眼。诗经有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此时此刻的刘淑妃,正是最真实的写照。“好。”刘皇后放下羽觞,命宦者抬箱入殿。既然阿峥有此意,她又何妨多做顾忌。东西抬来,好让各家女眷看个真切,回到家中被人问起,总好有个谈资。之前传言,秦璟攻破长安,搬空苻坚私库,国库和各贵族私藏都被一扫而空。秦策长安建制称帝,所得珍宝固然不少,依旧有人怀疑大头被秦璟截留。今日之举,貌似予人把柄,实则是给朝中文武一个警醒。东西他的确拿了,但秦策没有开口,流言再盛能奈他何?况且,秦氏早有规矩,征战所得,将领可自留部分。送到椒房殿的珍宝并非全部出于长安,有半数是在漠南和西域征战所得。亲眼见到这些珍宝,再想想秦璟素日的凶神之名,各家都要仔细掂量掂量,如果敢像许氏、杨氏和于氏等一样,需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宦者领命退下,少顷,十只木箱被陆续抬入殿内。木箱样式古朴,通体暗色。箱体未雕刻任何花样,都是自然的木纹。仅在外层刷过一层漆,并在箱盖上镶嵌一层铁皮,有铜锁把守。锁头制成兽首,很是威武。看管皇后库房的宦者上前,取出钥匙,逐一对比开箱。随着箱盖接连开启,顿觉金光灿烂,珠光莹润。待装有彩宝的箱子打开,红蓝宝石相映成辉,更觉彩光夺目。乐声未停,各家女眷却不再谈笑。看到宦者从箱中捧出的一整套玉器,甚至响起几声抽气声。论珍宝古玩,在场诸人都见过不少,不会多么稀奇。但是,这套玉器年代久远,从造型和纹路来看,分明早于秦、汉,更可能出自春秋,甚至更早!这不仅仅是寻常的器具,更象征身份。此物本属苻坚私库,之前被桓容取走。遇刘皇后相赠珍宝,想着礼尚往来,在库房中找了两回,最终定下这套玉器。以桓容的身份,不好直接送给刘皇后,干脆转赠给秦璟,言明用意。赠礼之时,秦策尚未入长安。秦璟有事在身,也就耽搁下来。今日行封后大典,宫内设宴,各家女眷聚于椒房殿,秦璟应景送贺礼,顺势将这套珍宝添了进去。宦者呈上珍宝,一名胡人相貌的宫婢跪坐在刘皇后身后,低声耳语几句。刘皇后先是一顿,旋即笑容更盛大,挽袖拿起一枚玉簪,当场就簪在蔽髻之上。随后挑出一枚玉环,笑着递给刘淑妃,道:“阿子的孝心,此玉可配阿妹。”刘淑妃接过玉环,盈盈浅笑。她的席位距刘皇后极近,宫婢说话时,她听得真切。知晓刘皇后话中之意,大方收下玉环,感到触手温润,不禁道:“这么好的玉,当缠些金线才配,用绢都是糟蹋。”两人说话时,宦者陆续又呈上几件重宝。刘皇后随意看了几眼,又让宦者拿了下去。这些固然珍贵,她也有几分喜欢,到底不如对玉器的重视。最后一只木箱打开,里面整齐摆放着扁长的漆盒。盒盖逐一掀开,现出内中之物,在场的女眷都是眼前一亮。“南边的东西。”“看样子,十有八九是出自幽州。”“果真?”“闻听四殿下同那边……”一名女眷察觉失言,忙止住话头,无论身边人怎么问都不再开口。木盒底部带着银楼标记,属于幽州独有。盒里铺着绢布,盛放着各种各样精美的簪钗环佩,金玉精美,彩宝夺目。“孩子有心。”刘皇后失笑,命宦者将木盒全部打开,随手选出几样,当场赐给钱氏和几家姻亲女眷。得赐者面上有光,笑逐颜开,更是决心站到刘皇后一边。未得赏赐者心头微动,看着钱氏等人,脑中闪过数个念头,对朝中的格局有了新的估量。长安城内同样热闹。新建的坊市人流穿梭,格外喧闹。街道两边,店铺鳞次栉比,幌子高挂,时而能听到不同口音的吆喝声。有不少胡人赶着牲畜入城,在坊市前领取号牌,往骡马市市卖。临街酒楼二层,秦璟秦玚临窗而坐。秦珍和秦珏随兄长出游,好奇的看着窗外,不时发出一两声感叹。“不到一年,长安坊市繁华至此,阿兄功不可没。”秦璟道。“哪里。”秦玚摇摇头,端起漆盏,侧头看向窗外,未显得如何开心,“阿弟仅看到表面,可知这坊市早非我能控制。”“阿兄此言何意?”秦璟问道。 第785章 无需靠近,就能感到冷意袭人。打头的几辆武车尤其不同。车轮横架包裹铁皮的木刺,专为战场列阵之用。遇骑兵冲锋,绝对是一等一的大杀器。天子大辂行在队中,桓容头戴皮弁,脚蹬朱履,上着玄裳、下为朱红蔽膝。腰间佩一柄宝剑,正身坐在车内,眺望远处山峦,思及不久前送来的战报,神情愈发肃穆,眸底溢出几分煞气。第二百五十一章 毁灭一吐谷浑王室属东胡鲜卑, 祖上同建立燕国的慕容鲜卑同出一脉。国内贵族官员多为慕容鲜卑和拓跋鲜卑, 平民多是实力较弱的鲜卑部落和羌人部落, 以及被征服的羯人和杂胡。吐谷浑王辟奚是先王叶延的长子,骑射功夫不凡,兼有谋略心计, 在位期间,一度将吐谷浑的国力带上顶峰。面对氐秦和张凉的威胁,辟奚能屈能伸,被逼到底线,不惜战上一场。最终熬到两者国破, 趁机收拢不少西逃的部落, 国力未受战乱影响, 反而更上一层楼。可惜的是,他的儿子没继承这份本领。两月之前, 大王子顿兵边境, 本为威慑强邻, 拦住左右摇摆的拓跋部和杂胡。未承想, 辟奚千叮咛万嘱咐,照样没能让儿子变得聪明,反而被谋士说动,发兵侵扰桓汉边境,引来汉兵报复。战斗持续两个月,迟迟没有分出胜负。万余强兵困于汶山一代,被汉兵牢牢牵制,丝毫动弹不得。临近河州的边界空虚,给了杂胡可趁之机,眨眼的时间,竟有不下五支部落北逃。虽说逃走的都是小部落,对国内并无太大的影响,但事情有一就有二,有三就有四,今天是杂胡,明天是羌人,后天可能就是拓跋鲜卑!吐谷浑王连下三道命令,严令大王子尽快结束战斗,挥师防守边界。第一道命令送达,大王子借口推脱,硬要打败汉兵,才好将兵权彻底攥在手里;第二道命令下达,正赶上战事不利,大王子有所动摇。谋士见事不对,使出浑身解数,各种圣舌灿莲花,终于说服大王子顶住压力,坚持不退兵。甚至给吐谷浑王送去书信,言战事已开,不可轻易退兵,如若不然,会造成军心不稳,很可能被汉兵钻了空子。吐谷浑王收到回信,额头鼓起数条青筋。现在知道后果严重了?事情是哪个挑起来的?啊?!第三道命令送来时,大王子已同汉兵鏖战两月,彼此互有胜负。表面看是不相上下,可往远处想,汉家天子将要亲征,梁州的兵力至少增多一倍。自己手下骑兵有数,父王不可能派出援军。鏖战时间越长,对他越是不利。大王子固然爱听好话,又有些刚愎自用,终归没有笨到极点,对危险总能有点预期。这种情况下,他已经生出退意,回复使者,打算按照吐谷浑王的意思,尽速同汉兵休战。问题是,他想休战就能休战?到别人家里跑马,顺便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如今说句不想打,就想拍拍屁股走人?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赔偿?照样不行!吐谷浑王知晓事情无法善了,给大王子下令的同时,派人给桓汉递送国书,主动放下身段,颇有求和之意。看到这份国书,桓容冷笑一声,直接丢到一边,连回信都懒得写。谢安和王彪之非但没有劝说,反而一起表示:陛下做得对,就该这么干!两人之前劝阻桓容亲征,不代表反对同吐谷浑的战争。事实正相反,对于桓石秀以牙还牙、针锋相对之举,两人举双手赞成。随驾的士族郎君求战心切,知晓吐谷浑王递送国书,有主动求和之意,难免心中焦急,唯恐天子点头,失去征战沙场的机会。好在桓容压根不理对方请求,坚持之前的决定,御驾亲征,打到吐谷浑丢盔弃甲、彻底没脾气为止!太元元年八月,御驾抵达汉中。梁州刺使率兵备边,出征吐谷浑,州治所官员大半随行,留下两三人处理州政,遇不决之事递送汶山,交刺使当面。御驾抵达时,城内百姓正筹集军粮,路边皆是堆满的大车。战斗持续将近三月,朝廷军饷尚未送到,大军所需的粮饷全出自府库。州内粮库将要见底,恐不能支应,百姓闻讯,开始自发筹粮。城内的豪强纷纷解囊,粮商也不吝啬,第一批筹集的军粮,足够大军支撑到十月。一车车的粮食布匹送到州治所,职吏和散吏正忙着清点,造册后遣人送去前方战场。桓容的队伍没有进城,仅派人通知城内。知晓御驾经过,治所官员顿时眼前一亮,顾不得其他,立即上马飞驰出城。留守的官员请见天子,一为告罪,言御驾至汉中,身为臣子未能恭迎,实是不该;二来,就为城内筹集的粮饷。“数月鏖战,汉中青壮多被征召,御北的将兵和壮丁不能轻易调动,如无他法,只能以妇人和老人送粮。”职吏言辞恳切,声音沙哑。因数月忙碌,熬油费火,人瘦得有些脱相。脸颊向内凹陷,眼底挂着青黑。知道他是累的,不知道的,见他这副样子,八成以为是病入膏肓。桓容当场点头,调两队骑兵及豫州青壮护送军粮。“谢陛下!” 第787章 心思急转,桓容用力握拳,想要捶在桌上,中途急刹车,捶在了右手掌心。“机会难得,必要一战而下!”谢安和王彪之心领神会,同时拱手,沉声应诺。当日,大军养精蓄锐,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决战。刘牢之率兵西驰,终于追上桓石秀的大军。如之前所料,吐谷浑的确在山谷设下埋伏。桓石秀带兵追袭,非是鲁莽行事,而是早有谋算,准备以身为饵,来一场反包围。刘牢之的到来,无异于如虎添翼。两人没有客套,直接抛开繁文缛节,当面铺开舆图,圈出几处埋伏地点,对后军做出调整,只等到火光一起,立即里应外合,将这支骑兵全部拿下。“御驾已至汶山。”离营之前,刘牢之对桓石秀道。桓石秀点点头,目送刘牢之背影,视线重新落回舆图之上,手指一下下点着桌面,十分有规律。天子亲征,这支吐谷浑军队必须剿灭。至于领兵的吐谷浑大王子,正该绑到御前,为官家的功绩添上一笔。太元元年,八月底汉兵同吐谷浑伏兵遭遇。吐谷浑将领以为胜券在握,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狭长的山谷间腾起阵阵浓烟,包围圈外又响起号角声和喊杀声。“是汉兵!”吐谷浑将领选择这处山谷,就因为地形特殊,既能包围汉兵又能发挥出自身优势。哪里想到,千算万算,没算到对方还有援兵!心知大事不妙,将领当机立断,下令吹响号角,趁着包围圈没有合拢向西撤退,压根不敢恋战。到了碗里的鸭子还想飞?桓石秀在内,刘牢之在外,两者同时发力,吐谷浑兵赫然发现,前后退路都被堵死。包围圈没有合拢,不过是汉兵使的诡计,给自己设出套圈,诱自己出逃!事到如今,想要活命,唯有一条路可选。“杀!”吐谷浑将领高举弯刀,率先冲向堵住前路的汉兵。受他鼓舞,慌乱的队伍重整旗鼓,抓紧缰绳,猛踢马腹,向汉兵直冲而去。嘶吼声中,烟尘滚滚。刀枪相击,铿锵刺耳。飞驰的骑兵迎面扑来,似锐器相击,刹那之间,惨叫声淹没在喊杀声中,血光冲天而起。第二百五十二章 毁灭二战斗从正午开始, 一直持续到傍晚。日头西沉, 天边燃烧晚霞, 火红的颜色,仿佛是被鲜血浸染。狭长的山谷中,四处倒伏着骑兵和战马的尸体。越靠近谷口尸体越多, 过半是身着小口袴,头戴长裙帽的吐谷浑人。尸体最密集处,挤挤挨挨,近乎堆叠在一起,形成一座触目惊心的矮丘。赤色的血蔓延过草地, 交织成无数溪流, 最终汇聚成一个个鲜红的血洼。遇晚风吹过, 血液逐渐凝固,同大地融为一体。天色渐暗, 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待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 交战双方不约而同休兵。吐谷浑人退入山谷, 以死去的战士和战马为盾, 勉强护卫安全;汉兵严守山谷出口,接连点燃火把,将夜色照得通亮。桓石秀未立大帐,而是坐在武车上,借火光眺望山谷。见到垒起的尸体,不由得眉头紧蹙。今日一战,三千吐谷浑兵死伤超过大半。领兵的将军死在刘牢之枪下,余下群龙无首,仍是不肯投降,似要顽抗到底,与汉兵不死不休。“刘将军,你观此战如何?”桓石秀开口道。“桓使君是指方才战斗,还是眼前这千余残兵?”刘牢之反问道。“后者。”桓石秀放开缰绳,拍了拍战马的脖颈,道,“吐谷浑大王子顿兵边境,数量一万有余。剿灭这三千人,无异于断其一臂。”“使君所言甚是。”刘牢之扯了下嘴角,紫红的脸膛带笑,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只为彻底剿灭,无需等到明日,只需令人在山谷中放火,这伙残兵一个也逃不掉!”“火攻?”桓石秀稍显迟疑。“时将九月,仆闻梁州偶有旱情。此地少落雨水,山谷中多有枯枝衰草。之前为发讯号,亦在谷间有所布置。”似没看到桓石秀的表情,刘牢之继续道:“命士族以麻油浸布,施放火箭,并严守山谷出口,不放一人离开,这伙残兵必死无疑!”如果不想死,唯有弃刀下马,投降汉兵。“使君,事情当断则断。”刘牢之转过头,看着桓石秀,沉声道,“吐谷浑犯我过境,杀我百姓,罪恶滔天。官家有言,必令其百倍偿还!”此言绝非杜撰。刘牢之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假借桓容之名。为骑兵壮行时,桓容当众道出此语,随他驰援之人俱都知晓。桓石秀斟酌片刻,又看一眼山谷,终于点了点头。“好,就依此行事。”很快,汉兵接到命令,开始集合麻油粗布,准备火箭。 第789章 桓石秀和刘牢之同时抬起头,仰望天空,表情中带着惊讶。雷声滚滚,大雨倾盆而下,火光开始减弱,继而陆续熄灭。冷风席卷,残余的烟气开始消散,现出山谷的原貌。焦黑的土地,倒伏的士兵和战马,折断的枪矛,断裂的弓弦,散落遍地的圆盾和弯刀,再再证明,这片土地曾发生过什么。桓石秀坐在武车上,凝视雨幕,心中的惊异久久不去。如果这场雨早来半个时辰,计划是否能顺利实行当真难说。上天庇佑?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扈谦卜出的卦象。“国运在桓,天命贵相……”口中喃喃念着,不顾刘牢之奇怪的目光,桓石秀突然笑了起来,眼前的迷雾一扫而空,眺望曾被火舌舔过的焦土,对今后要走的路,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使君因何发笑?”刘牢之不解。“无他,感怀上天之意。”桓石秀收起笑容,正色道,“官家乃是天命之人,日后定能一统八荒六合,恢复华夏,复我汉室!”刘牢之沉吟片刻,眸光微闪。避开桓石秀颇具深意的目光,策马离开山谷。太元元年,九月桓容抵达汶山,同桓石秀刘牢之汇合。看过斥候送回的情报,采纳两人和谢安的意见,不做任何停留,趁吐谷浑尚未增兵,继续向西进军。“过此地即入吐谷浑国境,境内有西强山,驻有大军,是为天险。”汶山大捷的消息传遍南北,建康欢庆,长安震动,吐谷浑王气得想一刀砍死儿子。一战失去三千人马,可谓伤筋动骨。吐谷浑大王子再不敢抱有侥幸心理,不顾谋士花言巧语,坚决率军后撤。计划以西强山为屏障,抵御即将到来的汉兵,同时给吐谷浑王书信,请求亲爹派遣援兵。桓汉天子亲征,对吐谷浑的求和之意置之不理,看架势,不打到吐谷浑境内不会罢休。大王子脑袋不算灵光,好歹有战争经验,又得吐谷浑王指点,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旁的不提,三千人搭进去,手边仅有六千余人,不借助熟悉的地行,别说击退汉兵,自己都将脑袋搬家。为巩固防守,大王子在当地征兵,此举引来各部落极大不满。死了三千人不够,还要再死多少?按照吐谷浑王的计划,这场战争本不该有,不是大王子一意孤行,自己的部落怎么会损失人口?能上战场的都是青壮,对各部落而言,失去青壮意味着失去安全保障。需知他们的敌人不只是汉兵和秦兵,部落间的仇杀同样不少。没有足够的勇士,遇上他部来报仇,整个部落都可能遭殃,最后甚至被吞并!大王子战场失利,没有想着安抚各部,反而仗着手持虎符,又开始征兵。事情发展的结果,就像火星飞溅上枯草,加上风力助燃,迅速可以燎原。对于各部的不满,大王子有所觉察,却没有空闲安抚。不是他傲慢至此,而是汉兵已过边界,眨眼就能袭来。他所想的是巩固防卫,等到此战胜利,将战果分给各部,再多的不满都能消弭。这种想法不可谓不对,奈何找错了对象。桓容亲征吐谷浑,打的是占地抢人的主意。即使越不过西强山,能将以东的地盘和部落全部收入囊中,也是不小的收获。故而,大王子费心布防,不惜强行征兵,未必能收到多大的成效,反而会将自己彻底坑死。汉兵营地,投降的吐谷浑人被分别看管。由通晓各族语言的文吏出面,借秃发孤等人的帮助,将鲜卑、羌人和杂胡分开。问话时,着重询问能打造兵器者。最终,四百多人中挑出十一个,貌似不多,换算一下基数,足够让人眼前发亮。几名索头的鲜卑人格外醒目。高鼻深目,轮廓极深,明显和慕容鲜卑出自同脉。另有数名脖颈和手臂刻有图腾的勇士,虽然也是索头,却是下巴方正,五官略平,双眼狭长,和秃发部的长相更为相似。仔细辨认过勇士手臂上的图腾,秃发孤用鲜卑语和匈奴语问话。得到肯定回答,又多问几句,向对方点点头,很快起身去见桓容。“拓跋鲜卑?”桓容诧异。“回陛下,正是拓跋鲜卑,独孤都和白部。”独孤部?桓容沉吟片刻,脑中迅速闪过一道灵光,道:“和什翼犍麾下的独孤部有没有关系?”“回陛下,这两支独孤部并非一脉,什翼犍麾下的有高车血脉,这一支则是从匈奴分化,因与鲜卑通婚,归入拓跋部。”“你方才说,吐谷浑国内不稳,有鲜卑大部落想要迁往西域?”桓容问道。秃发孤给出肯定回答,并道:“据其所言,正是拓跋鲜卑。”桓容没有再问,示意秃发孤可以退下,取出随身携带的鲜卑虎符,不由得笑眯双眼。这算不算瞌睡送枕头?与此同时,秦璟率兵离开长安,秦珍和秦珏随行,秦玚因有事务缠身,需多等半月才能离开。起初,秦策并不想让秦玚离开。但在刘皇后往光明殿一行后,忽然又改变主意。加上汶山大捷的消息传来,汉兵踏足吐谷浑,让巩固西域的势力成为必要。仔细衡量一番,秦策再没有阻拦,反而增派五百骑兵,全部交由秦玚调遣。知晓事情结果,秦玚看着秦璟,到底说出一句:“阿弟和桓汉天子当真有默契。” 第791章 “哦?”听完白部首领的讲述,桓容开口问道,“未遇阻拦?”“自然遇到。”白部首领苦笑道,“若非王都传来消息,大王子必会派兵追袭。”“什么消息?”桓容有个预感,这个消息很重要,重要到会影响整个战局。“传言国主突然病重,有意传位二王子视连。”白部首领刚刚说完,桓容已是心头急跳。辟奚重病?“你说的可确实?”“回陛下,我不敢妄言。消息从王都传来,大王子很是心焦,暴行更甚以往。”白部长老猜测,国主病重传位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大王子如此举动,八成为是积蓄力量,兴兵讨伐二王子。换做平时,这个决定不能说错。然而,如今汉兵压境,不日将至西强山,如果天险失守,整个王都会暴露在汉兵的刀锋之下。这个时候不想着全力退敌,而是分心争夺王位,甚至酿成一场内乱,简直愚蠢之极。届时,甚至不用汉兵多费力,吐谷浑政权就会从内部土崩瓦解。“论理,大王子领兵在外,国主不会着急传位。”长老的话意味深长,至今仍在白部首领的脑海中回响。“大王子掌握虎符,二王子等不及了。”“国主年事已高,又突遭重病……只能说,苍天不怜吐谷浑,注定将有一场劫难。”劫难的后果,长老没说,白部首领也没问。但听过这番话,更坚定后者迁移的决心,不惜对上大王子派出的追兵。好在国都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大王子被牵制精力,没有太多心思关注白部,如若不然,白部未必能跑出西强山,更不可能遇到桓汉军队。听完百部首领的讲述,桓容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部可出自拓跋鲜卑?”“回陛下,确是。”“那么,这块虎符你可认得?”桓容取出慕容氏给他的虎符,交给典魁,示意他送到白部首领面前。白部首领先是疑惑,继而神情凝重,显然是认出了这块虎符。“敢问陛下,这是从何得来?”“庶母相赠于朕。”桓容没有隐瞒,直接将慕容氏道出,并简单说明她的出身。知晓慕容氏有拓跋鲜卑血统,又晓得桓伟就是慕容氏所生,压根不用桓容再说,白部首领纳头就拜,激动表示,白部愿意臣服汉室天子,为桓容冲锋陷阵!桓容欣然接纳,好言安抚几句,命人将他带下。看着落下的帐帘,桓容忽生感叹,所谓的裙带关系,有的时候还真好用。是否该感谢一下桓大司马,寻个好日子祭拜一下?还是不要了。桓容摇摇头。要是桓大司马泉下有知,未必会感到欣慰,八成会格外郁闷,顺带有几分憋屈。白部首领见到部落长老,将帐中发生之事逐一说明,长老一致表示,首领英明,这个决定简直不能再好!“西域胡未必好打交道,且有汉兵和秦兵驻扎,我等迁移过去,想要站稳脚跟并不容易。”一名长老笑道,“如今则不然。头领投靠桓汉天子,我等就有了出身!”更重要的是,天子的庶弟有鲜卑血统,哪怕不是白部一脉,终究能归到拓跋鲜卑。按照世间规矩,他们勉强沾得上皇亲,如果能立下战功,部落的前程一片光明。“首领无妨向汉室天子请命,率部落勇士为前锋,绕过西强山守军,直袭大王子中军!”“请战?”“对。”长老继续道,“欲得新主信任重用,必要有投名状!如此大好机会,首领切莫放过。须知独孤部与我等同出一脉,也有意歉意。其部众超过我等,如也投向汉室天子,必会压我等一头!”竞争无处不在。吐谷浑内忧外患,明显是日暮西山。辟奚活着,朝廷尚能支撑,勉强维持人心不散。一旦辟奚身死,国内必乱!大王子手握兵权,二王子占据王都,其他几个王子都不是善茬,说不得,没等汉军逼近,内乱早已摧毁王都。“如果国主没有突然兵重,必定会增兵设防,并联合附国乌桓,将汉兵挡在西强山以动,可惜啊。”白部长老摇摇头,还是那句话,上天不怜,为之奈何。甚者,他曾怀疑辟奚病得蹊跷。只是事已至此,白部改换门庭,吐谷浑国内愈乱,对他们愈是有利。更何况,因出身拓跋鲜卑,他们始终被辟奚忌惮,不会委以重用,宁愿娶氐女,也不会纳白部女为妃,生下有拓跋鲜卑血统的儿子。转投汉室,固然也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慕容氏族和桓伟存在,就给了他们希望。推桓伟上位自然不可能,寻机送出勇士,护卫在王子身边,总能保部落康泰。等到桓伟成年,假使有了封地,他们可以一同跟去。当然,那是以后要考虑的事。现如今,他们当一心一是的追随汉室天子,递给上独一份投名状。太元元年十月,白部叛出吐谷浑,途中遇桓汉大军,举部臣服。 第793章 大王子闻言,当场得意大笑。四王子脸色骤然,眼底充血,目龇皆烈。“剌延,你想造反吗?!”不顾肩膀伤痛,四王子大声怒斥。“造反?”大王子嗤笑道,“依我看,视连才是谋逆之人!父王身体一向康健,如何突然重病,以至于卧床不起,不能处理国政?退一万步,哪怕要暂理国政,也不该轮到视连!”“你胡说!”四王子反驳。“胡说?”大王子逼近四王子,表情变得狰狞,“父王重病就是视连所害!我才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视连趁我不在王都,暗中害了父王,意图篡位,他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罪行滔天,该被千刀万剐!”四王子还要大骂,帐外的骑兵早一拥而入,将他当场制服,反剪双臂,牢牢的压制在地上。一名谋士走进帐内,扫过得意的大王子,又看向满脸怒色的四王子,向前者行礼之后,对后者道:“四殿下可曾想过,要取大殿下手中虎符,二殿下为何不选同母的三殿下,偏偏选了您?”闻言,四王子神情微动,当场愣住。“大殿下手握虎符,掌有重兵,且是国主长子,于情于理,都该是王位的正统继承人。”谋士继续道。“二殿下谋害国主,谋朝篡位,实为罪人!”“为扫除后患,他定会设法除掉几位殿下。四殿下领命前来,要么顺利取得虎符,成为二殿下扫除障碍的尖刀;要么激怒大殿下,就此身陷险境,进退不能。”“大殿下失去虎符,被押送回都城,必会被二殿下所害。四殿下纵然有功,也会被指为害兄长性命之人。”“如事未能成,四殿下要么被囚禁,要么就此殒命。二殿下更可占据高义,以四殿下为借口,发兵征讨大殿下。”“无论是哪种结果,四殿下都不会有好下场,而二殿下都能坐收渔利。”“这些,四殿下可曾仔细想过?”谋士一番话落,四王子脸色忽青忽白,想要开口反驳,却寻不到合适话语,最终只能闭口不言,脸色一片阴沉。显然,他将谋士的话听了进去,而且听得极深,想了许多。见此情形,谋士微微一笑,向大王子拱手。后者并未按照计划行事,而是大手一挥,命人将四王子拖下去,严密关押起来。帐帘落下,谋士疑惑道:“殿下,为何不按计划行事?”大王子烦躁的摆摆手,道:“叶罕向来唯视连马首是瞻,未必肯转投于我,说再多的好话也未必有用。”“殿下,此事……“谋士还想再劝,却被大王子打断。“与其操心这事,不如想想今后怎么办。”拾起掉在地上的诏书,看到上面的国主印,大王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口口声声斥责视连是篡位之人,诏书上的印章做不得假。叶罕能带兵出都城,显然得朝中文武支持。哪怕不是全部,也会超过半数。他手里这些军队,防守西强山都是勉勉强强,遇视连派兵讨伐,胜算实在不大。“殿下,正因如此,才该好言抚慰,设法招纳四殿下。”谋士建议道。“此事不必再说!”大王子硬声道,“他帮视连,我绝不会信他!”见实在劝说不动,谋士只能摇头,转而为大王子出计,可趁汉兵被大雪所阻,进一步从各部征召勇士,征收粮草牲畜。“尤其是有意迁移的几部,殿下大可不必仁慈,行雷霆手段,正好给旁人一个警醒,让他们知晓,敢背叛大殿下会是什么下场!”“善!”大王子正有此意,完全是谋士话音未落,头已经重重点下。“事情交给你来安排,务必要快!”“诺!”谋士领命,拱手退出帐外。待帐帘落下,谋士脸上的凝重之色尽消。视线穿透飞雪,看着巡营走过的士卒,眺望绵延数里的营地,表情中闪过一抹讽刺,浸染深深的怨恨,眨眼间又消失无踪,不留半点痕迹。征兵和收粮的消息下至各部,愤怒和怨恨的情绪迅速蔓延。小部落失去活路,为了生存,只能不顾一切。一些忠心于大王子,没有跟随白部和独孤部迁移的首领开始后悔。长此以往,别说凭战功更进一步,整个部落都将遭殃,甚至被逼上绝路!独孤部叛乱未过多久,西强山又燃起烽火。这一次,十几个小部落同时爆发,连妇人和、老人和半大的孩子都拿起弓箭弯刀。参与叛乱的人数超过两千,杀死征缴粮草的士卒,抢走武器和马匹,拉起事先装好的大车,在消息传出之前,分别向北和向东逃去。大雪封山,路很不好走。如果不慎迷路,在密林中转不出去,还会遇到饥饿的狼群和野猪。对逃亡的部落来说,冒雪赶路虽有风险,好歹有活命的希望。若是留在这里,活命的可能无限趋近于零。叛逃的部落越来越多,大王子非但没能如愿补充兵源,反而损失不小。这个时候,王都又传出消息,二王子借四王子被扣押,指其公然抗旨,有谋反之意。更糟糕的是,朝中大臣纷纷附和,没有一人替他说话。平日的亲信都成了摆设,连王子妃的亲族都没有站出来。至此,大王子愈发焦头烂额,唯一的出路就是揭竿而起,真的造反。奈何东边还有汉军,他敢从西强山撤军,汉军绝对会追上来,在他背后狠狠放出几箭。该怎么办?大王子拿不定主意,召谋士来议,同样没能商议出结果。 第795章 可惜的是,他加紧防备东边,却疏忽了北边。白兰刺使万万没有料到,汉兵尚未抵达,秦兵先一步找上门来。听到麾下禀报,刺使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秦策登基之后,很快修书交好,长安兵力有限,现在正忙着剿灭慕容垂和慕容德,如何会在这时出兵吐谷浑,完全说不通啊!可事实容不得争辩。八千黑甲骑兵自北袭来,一路摧枯拉朽,将白兰城附近的兵寨全部铲除。这支军队活似一部战争机器,活生生的绞肉机。无论是骑兵、步卒还是部落勇士,遇上他们只有被碾压的份。大雪拦不住这架恐怖的机器,朔风同样挡不住这只凶猛的巨兽。吐谷浑的兵寨不断被摧毁、焚烧,守军十不存一。除了工匠,秦璟压根不要俘虏。无论鲜卑、羌人还是杂胡,远远见到这支黑色洪流,都是撒丫子就跑,压根没有迎战的胆气。北边没有路,东边有汉军,那就向西、向南!生活在吐谷浑境内的部落不是秦璟对手,对上西边和南边的邻居却有一战之力。大部落联合起来,并招纳小部落为附庸,一路烧杀劫掠,不抢地盘,专抢金银牛羊。西奔和南逃的部落为了生存,下手毫不留情,甚至做出过屠城之事。和慕容冲类似,这支队伍所过之地,直接或间接被消灭的小国番邦,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经过整整半个世纪,留下的阴影依旧挥之不去。秦璟率兵疾行,距白兰城不到三十里,遇上阻截的队伍。带队之人身着铠甲,手持一柄巨斧,脸上横过三条刀疤,赫然是白兰刺使的长子别罕,也是吐谷浑第一勇士。“秦氏无信!”别罕拉住缰绳,巨斧直指秦璟,大喝道,“长安修书交好,转头又兵袭白兰,卑鄙小人!”别罕会说汉话,却并不十分利落。话说得磕磕巴巴,没有半点威慑力。见秦璟不以为意,身边的骑兵甚至发出几声嗤笑,别罕大怒,用吐谷浑语大骂,这次倒是格外的顺畅干脆。秦璟没有被激怒。他身边的染虎和张廉等却是怒目圆睁,满脸的怒气。这支骑兵汉胡混杂,对彼此的语言都很熟悉。哪怕不晓得吐谷浑语,只要通宵鲜卑语,也能听得个七七八八。“找死!”夏侯岩一声大喝,就要拍马上前,将别罕斩杀刀下。没等他扬鞭,秦璟自马背取下弓箭。箭矢离弦,直袭别罕面门。破风声迎面而来,别罕意识到危险,仓促躲避,骂声戛然而止。别罕的动作虽快,秦璟的箭却更快。三箭连珠,别罕躲开其二,终究没躲过最后一箭,肩膀被射中,巨斧险些脱手。八千骑兵齐声高吼,发出野兽般的呐喊声。吐谷浑兵无不心惊。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甚至不敢确定,对面的究竟是人还是雪地中的猛兽。“杀!”秦璟放下弓箭,抄起长枪。战马人立而起,口鼻中喷出白雾,继而重重踏在雪上,如黑色闪电般,冲向对面的吐谷浑骑兵。“杀!”无需秦璟下令,八千骑兵早有默契,在飞驰中分成三股,分别由张廉、夏侯岩和染虎率领,一股直插入敌军,两股分左右包抄,从战斗最开始,就打着彻底剿灭的主意。遇秦兵袭来,别罕顾不得伤痛,挥舞着巨斧迎战。刚刚砍翻两名骑兵,一杆镔铁长枪突然递到眼前。枪尖寒光凛冽,袭向面门,带起的冷意赛过朔风飞雪。“啊!”别罕下意识举起巨斧,用力向上格挡。当的一声,巨斧和长枪互相撞击,枪身被撞开寸许,依旧来势不减,贴着箭矢留下的伤口穿透别罕右肩。别罕凶性乍起,干脆不再闪避,单手握住枪身,另一手挥起巨斧,就要将秦璟斩杀当场。斧刃距秦璟越来越近,别罕忘记了疼痛,双眼放出凶光,表情变得疯狂而狰狞。下一刻,视线忽然发生改变。别罕惊讶的发现,巨斧没有击中目标,自己反而离开马背,被挑上半空,仿佛一只无力的猎物,被串在枪尖之上。痛觉开始恢复。别罕能够见到,自己的血沿着枪身流淌,将银色长枪染成血红。秦璟抬起头,冷冷的看着别罕。血即将染上手背的一刻,长枪横扫,荡开对面的吐谷浑骑兵,同时将别罕甩飞出去。见到这一幕,八千骑兵再次大吼,各个杀红了眼,活似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不将猎物撕碎誓不罢休。吐谷浑兵心惊胆裂,被动的抵挡骑兵,压根不晓得该何去何从。别罕仰面倒在地上,脊椎已然断裂。鲜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完全是出气多进气少,大罗金仙也无法救活。吐谷浑兵被八千骑兵彻底包围,群龙无首,犹如无头的苍蝇,很快落入下风。“杀光,一个不留。”秦璟甩掉枪身上的血迹,点点血斑飞溅,落在银白的雪地上,似绽开一朵朵红梅。 第797章 白兰城?绢布放到一边,迅速铺开舆图,确定白兰城所在的位置,桓容一下下敲着桌面,微微眯起双眼。秦璟打下白兰城的时机暂且不论,赶在此时送来这封信,究竟是几个意思?第二百五十六章 约见猜不透秦璟信中的意思,桓容没有立即回信, 而是命宦者送上鲜肉供苍鹰食用, 自己对着舆图沉思, 手指沿着白兰城和吐谷浑王都之间滑动,眉心越蹙越紧。秦璟先一步拿下白兰, 城内的金银门和铜铁门必会一扫而空,擅长冶炼和打造兵器的匠人也不会留下。实事求是的讲,这对桓容的西征计划的确有影响, 却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大。在一个月之前, 桓容的目的仅是攻下西强山以东, 扩大地盘,搜罗工匠填充工坊。按照原计划, 山麓以西的地盘, 他不会轻易去动。一则, 吐谷浑辖地特殊, 气候严酷,短时间内, 南地出身的官员未必能够适应。二来, 此地多族杂居, 临近又有附国,西域那边的事情还没彻底理清,没有合适的施政手段,拿下来也会乱上一段时间。长安的兵力捉襟见肘,建康又何尝不是。他能复制出兵器粮草,可没法克隆出人来。短期内,武力威慑是必然,却不能忽视实际的急速扩张。毕竟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地基打不稳,楼建得越高越容易出事。奈何计划没有变化快。白部和独孤部及其附庸先后投入麾下,发誓效忠臣服。紧接着,大王子谋士请见,道出惊人之语。明面上,此人是大王子的说客,事实却是,他对大王子没有半点忠心,与其说是为大王子殚精竭虑,不惜以身犯险,不如说他同吐谷浑有深仇大恨,正设法将这个政权推上绝路。还是那句话,天予不取,反受其害。对桓容而言,此时此刻,吐谷浑完全是被摆到盘子里,呈送到自己面前,如果不动手拿下,简直是脑袋被门夹了。至于之前担心的问题,仁政的路走不通,那就只能雷厉风行,以武力威慑。汉军不够用,之前曾被吐谷浑压迫的羌人和杂胡都是最好的刀。没有汉军插手,只要寻到机会,部落间的征伐也不可避免。想到这里,桓容闭上双眼,用力捏了捏眉心。秦璟拿下白兰山,如果是他自己的意思,事情还能解决。假如是长安的决定,事情就变得有些麻烦。或许,他该请谢安和王彪之来商议一下?斟酌许久,桓容又打消这个念头。秦兵攻入白兰城的消息不能隐瞒,这封信就算了。“噍——”苍鹰吃完鲜肉,半展开双翼,开始梳理羽毛。桓容单手撑着下巴,一下下顺着苍鹰背羽,脑子里闪过多个念头,结果无一切合实际——至少不是百分之百。最后想得脑仁疼,干脆抛开,不再去想。按照大军的行进速度,赶到白兰城时,黄花菜都凉了。不是长他人志气,和秦璟麾下的骑兵比速度,当真是自己找虐。“白兰城没法去,就按原计划。”桓容深吸一口气,采取折中的办法。白兰城建在淹水上游,向南就是附国。以秦璟的行事作风,城池在他手里,九成以上不会留下任何隐患,足可以震慑周围邻居。秦璟一日不收兵,淹水和白兰山周围的胡族部落就会老老实实,半点不敢起刺。惧怕也好,其他也罢,这样的情形,对自己拿下吐谷浑王都,并进一步消化未必没有好处。“事情可以谈。”灵光闪过脑海,桓容茅塞顿开。西域之地可以分管,暂时避免争端,吐谷浑同样可以。前提是长安没有过多插手,分割利益的是秦璟而不是秦策。梳理过羽毛,苍鹰歪头看着他。如果鸟类也有表情,苍鹰必定满脸都是疑惑。桓容收回手,从箱中取出绢布,迅速写成一封短信,主要为告知秦璟,他不日将至莫何川。两人距离不远,无妨见上一面,讨论一下战后利益划分。此信既是约见,也是为告知秦璟,白兰城之事,桓容不予置评,反正地盘就在那里,谁打下归谁。但是,莫何川之地,桓容势在必得。如果秦璟想插手,两人之前的约定怕要提前实现。书信写好,桓容看过两遍,确保意思清楚明白,随即塞入竹管,绑到苍鹰腿上。“辛苦你了。”抚过苍鹰背羽,得来一声鸣叫。桓容浅笑,单臂撑起苍鹰,顺势推开车门。朔风呼啸,冷得浸入骨髓。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间尽是银白。苍鹰展开双翼,振动数下,眨眼飞上半空。矫健的身影在车顶盘旋,鸣叫两声,旋即调转方向,振翅向西飞去。苍鹰化作一个黑点,很快消失在云层之后。桓容命宦者上前,口头吩咐几句。宦者领命,转身一路小跑,向谢安和王彪之所在的车驾行去。看着宦者的背影,桓容惊讶的挑了下眉。雪深没过脚踝,这位却是如履平地。想到人是南康公主安排到自己身边,又觉得理所应当,没什么好奇怪。 第799章 狂风中,喊杀声未起,杀机早开始蔓延。突然,号角声停了,鼓声猛然变得急促。武车旁的步卒用足力气,齐声大喝,拉动绞索,投石器的木杆猛烈摇动,抛出断木巨石,呼啸着砸向城头。几块巨石砸到城墙上,墙皮竟簌簌飞落。“杀!”巨石和断木如雨,城头守军死伤不多,人却被吓破了胆。经公输和相里改造的武车,威力超出寻常,加上是三段连发,守军顿觉漫天都是巨石断木,恐惧感袭遍全身,只想找个地方躲藏,压根不敢冒头。投石告一段落,攻城锤已推到城下,跳荡兵抬着云梯,虎狼般扑向城墙。云梯上带有特殊结构,并在上层包裹铁皮,一旦架上城头,轻易无法推倒,更没法砍断。第一部 云梯架上,紧接着是第二部、第三部。 攻城锤抵在城门前,车上的壮汉将粗绳缠在腰间,一起拉动巨木,猛地撞向城门。在汉兵潮水般的攻势前,吐谷浑王城显得格外脆弱,几乎不堪一击。其中固然有武车之威、将士之勇烈,同样要归功于吐谷浑文武和贵族的“知情识趣”,举家逃走,更带走千余守军。历史总是相似的。当初邺城被破,与慕容垂和慕容评的出走不无干系。如今莫何川摇摇欲坠,几乎是邺城之事的重演。区别在于,攻入邺城的是秦璟,即将踏入莫何川的却是桓容。吐谷浑大王子和四王子站在军后,看到城下一幕,都不禁心生寒意。下意识望向天子大辂,目及年轻的桓汉天子,接连打了两个寒颤,不得不重新估量心底的念头。如果桓容在位,自己所想绝不会有实现的可能。眺望王城,四王子脸色苍白,双手握紧缰绳,手背暴起青筋。大王子则生出一阵茫然,为心中执念投向桓汉天子,究竟是对是错?与此同时,苍鹰飞过雪原,寻到正追击吐谷浑残兵的秦璟。看过桓容书信,秦璟忽然笑了。张廉和夏侯岩碰巧走过,见到秦璟的笑容,齐刷刷打个哆嗦。不能说殿下的笑容难看,昧着良心说这话,十成会遭雷劈。可好看归好看,如此渗人是为哪般?“吹号角,集结全军。”不等两人得出答案,秦璟已收起书信,抄起扎在地面的长枪。“追击残兵,一个不留!遇附庸胡部,凡以汉家子为羊奴者,不降尽诛!”第二百五十七章 重逢一攻破吐谷浑都城没费太多时间,入城之后面对的混乱, 却让汉军上下费了不少力气。城门破开后, 汉兵接连攀上云梯, 在城头鏖战,围攻守城的将兵;胡骑则由城门飞驰而入, 由秃发孤等人率领,遇上守军毫不留情,刀砍枪挑, 有的甚至猛拉缰绳, 直接从敌人的身上踩踏过去。莫何川一片大乱。因朝廷官员多数出逃, 甚至连大将军都不见踪影,二王子只能披坚执锐, 亲自指挥战斗。然而, 胜败的天平早已经倾斜, 纵然他有不错的军事才能, 此刻脚踩悬崖,没有任何可借力或是抓握的地方, 面对袭来的强风, 早晚都会一脚踩空, 跌落万丈深渊。吐谷浑守军的确强悍,在汉军攻入城内后,一扫之前被投石器吓破胆的样子,纷纷拿起武器应战。锋利的弯刀给汉军造成不小的麻烦,在斩杀敌人的同时,自己的死伤同样不小。城头迟迟不下,典魁留在桓容身边,许超请命带兵支援。这尊人形兵器一出,霎时如惊雷砸下,吐谷浑人刚刚鼓起的勇气光速消失,战意亦被敲得支离破碎。城头之上,完全成为许超一个人的表演。只见他手持一柄长刀,鲜血沿着刀锋流淌,脚下躺了不下十具尸体,其中一具更是指挥城头的幢主!“杀!”甩掉长刀上的血痕,许超一声爆喝,如虎扑羊群,冲向面带惊色的守军。在他的带领下,汉军爆发出惊天的战意,城头的守军本就处于劣势,很快力有不敌,超过半数被斩杀,尚在支撑的也多数带伤。“弃刀不杀,留下战俘”的命令迟迟未下,许超再不留手,带领攀上城头的汉军,将吐谷浑守军团团包围,鲜血如雨般飞溅。有随驾的郎君出战,遇上这种情形,未见半点不适应,反而刀起刀落,杀敌如砍瓜切菜一般,让许超等人啧啧称奇。许超如猛虎出笼,汉兵大杀四方,城头的战斗比预期中更早结束。“弃刀不杀”的命令传来后,城头剩下的守军不超过三百人,且有半数带伤。死亡的汉军也超过五百,足见战斗惨烈。王都内,入城的胡骑几乎是见人就杀。凡吐谷浑贵族和鲜卑官员,没有来得及出城的,多会成为刀下亡魂。跟随保护的奴仆护卫不是对手,仅一个照面就死在刀下,鲜血流淌满地。因积怨已久,白部和独孤部的骑兵冲入城内杀人不算,遇上吐谷浑贵族,更要纵马踩踏。战马飞驰而过,留在地上的尸体早辨不清生前模样。城内的羌人、杂胡和少数汉民听到喊杀声,先时闭门不出,并用箱柜牢牢抵住房门,仅在窗上留一道缝隙,查看战斗情形。 第801章 事情办好了,桓汉的触角会遍及吐谷浑全境,牢牢扎下根来。桓容一番话说完,谢安和王彪之陷入沉默,许久没有出声。君臣之间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准确点形容,紧张有之,震惊亦有之。桓容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但是,适当的亮一亮肌肉,对今后的发展很有必要。无论是亮给敌人还是自己人。战斗从白天持续到黑夜,又从黑夜持续天明。天边泛白,地平线处跃起橘光,笼罩城头的乌云驱散,燃烧整夜的火把依旧明亮。视连没有死,身边的骑兵却被屠戮干净。被带到桓容面前时,昔日的吐谷浑二王子全身狼狈,身上被划开数条口子,深浅不一,有的仅擦过皮肉,有的早被鲜血染红。长裙帽早不知去向,乱发蓬面,一道伤口横过鼻梁,翻出粉红色的皮肉,深可见骨。视连被拖到大辂前,别说站直,连跪都跪不稳。显然,在之前的战斗中,他受伤极重,或许双腿的骨头都已经折断。典魁和许超立在大辂前,虎目圆睁,无形的压力在空气中蔓延。视连趴在地上,恢复些许精神,勉强抬起头,本想逞几句口舌之快,被典魁和许超的气势一压,什么的话都说不出来。见他这个样子,桓容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带下去。”视连被带下去,桓容下令清理战场,搜查王宫,诸事了结后再对他进行处置。大王子和四王子看着视连的惨状,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四王子转向大王子,刚开口道出一句“阿干”,却被后者直接无视。四王子还想再开口,大王子竟是翻身下马,走到大辂前,恭敬行礼,向桓汉天子请求,愿交出手下所有骑兵,仅留下五百户牧民,随他迁移至边境。“仆可以血立誓!”大王子难得聪明一回,抛去不切实际的幻想,仅想保存住吐谷浑最后的血脉。桓容有些意外,见大王子的神情不似做假,沉吟片刻,道:“朕会考虑。”“谢陛下!”大王子仿效汉礼,俯跪在地。汉军打扫战场时,由当地汉人带路,寻到城内关押羊奴的地方。儿臂粗的栅栏,圈出几排简陋的棚子。蓬头垢面的百余人挤在栅栏里,冻得瑟瑟发抖。无论男女,各个衣衫褴褛、表情麻木。有不下十余人倒在地上,身体瘦得皮包骨,胸口没有任何起伏,脸色已经发青。多数人只裹着一张羊皮或是几块粗布,压根分辨不出相貌。不过,超过半数的男子身上没有图腾,有九成以上的可能是汉人。“城里的贵族连夜逃跑,临行带走大半。这些都是没有体力,走不了远路,只能留在城内等死。”“最多时,这里关押过八百多羊奴。据说是从晋朝边境劫掠,如今多数没了踪影。”汉军点点头,栅栏很快被打开,羊奴被全部带出。每人分到一碗热汤,根本顾不得烫,咕咚几口就吞下腹中。军中医者大致看过,将病得最重的几个挑出来,向桓容如实上禀。知晓几人是什么病,心中再是不忍,桓容也只能命人另起一座帐篷,将几人送进去,与将兵隔离开来。几人显然预感到自己的命运,没分半分埋怨,而是朝向天子大辂的方向,端正的跪地稽首。姿态一丝不苟,哪怕是瘦得脱相,亦能看出几分风骨。“仆沦入胡贼之手,家人族人皆已殒命。苟活至今,全靠一口怨气。今天兵西征,灭贼酋,破贼城,仆大仇得报,心愿已偿。唯愿天子千秋,复兴汉室!”男子的声音沙哑,似砂石磨过。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再次向大辂的方向稽首,起身后走进帐篷,当夜便溘然而逝。据说,他死时面带笑容,面容枯瘦,神情却格外安详。太元二年,元月汉兵攻入莫何川,守军尽败。吐谷浑二王子视连被生擒,城内贵族官员半数逃散,余下多死于羌人和杂胡手中。大军搜寻王城,进入王宫,在密室中发现数具尸体。随辟奚死讯传出,二王子所为再隐瞒不住。凡被擒获的吐谷浑贵族骑兵,知晓辟奚因何而死,都叫嚷着要将他斩于刀下。“汉兵不杀你,我亦要为国主报仇!”同月,秦璟率军横扫白兰山,并向西域送信,请秦玚遣五百甲士入白兰城驻守,自己则带着麾下骑兵一路碾压,直向莫何川飞驰而去。次月,秦璟的大军抵达莫何川。此时,桓容接到秦璟的书信,同谢安和王彪之通过气,大军暂驻城内,等着白兰山来的“客人”。号角声穿透朔风。桓容登上城头,耳闻奔雷之声,目及飞雪中滚滚而来的黑色洪流,单手扣在城墙上,五指一根根攥紧,直至扣入掌心。第二百五十八章 重逢二近万玄甲骑兵飞驰而来,风行电掣, 声如奔雷, 气势十足惊人。 第803章 更何况,如今华夏之地,燕国和氐秦先后被灭,吐谷浑亦将不存。其他的胡族被连消带打,短期不成气候,仅余长安和建康对立。这样的情况下,谁能出面指摘建康?长安吗?自说自话,落在他人眼中,可信度值得商榷。史书记载?秦氏建制不过两载,势力仅止北方。桓容的帝位则由晋帝禅让,同曹魏、两晋一脉承接,真要比民心,比修史打嘴仗,长安肯定不是对手。想到这里,谢安和王彪之犹如醍醐灌顶,顿感一念通达。“两位以为如何?”桓容笑道。“陛下英明!”能让谢安道出此言,着实是不容易。还要感谢魏晋风气。如果换成唐宋以后的封建王朝,听到他有这个打算,恐怕会有耿直的谏臣出言制止,八成还会以头撞柱,用血来对比天子的无德狡诈,残暴不仁。“陛下?”“无事。”打消莫名的念头,桓容重新打起精神。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支炭笔,在绢布的背面写上两行字,重新递给苍鹰。“去吧。”苍鹰这次没叼,而是用锋利的脚爪抓起绢布,很快振翅飞走。接到回信,见城门前的吊桥放下,秦璟点出一队骑兵,道:“尔等随我入城,余下皆在城外扎营。”“诺!”随行人中有张廉和染虎,夏侯岩被留在城外,带领大军扎营搭建起帐篷。两百骑兵走向城门,桓容转身步下城头,登上大辂。亲自出面迎接,算是给足了秦璟面子。对此,谢安和王彪之未做反对。毕竟秦璟此行不怀恶意,如果事情顺利,还能给国朝带来不小的高处。官家为表重视,此举并无太大不妥。至于事情传到长安,秦策会怎么想,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谢安和王彪之交换眼神,都是抚须而笑,表情颇具深意。不久之前,官家回给的秦策的国书可是相当不客气,言辞锋利直戳人心。如今却对秦璟这般重视,无论长安生出何种推测,其结果必定会十分有趣。桓容给足秦璟面子,秦璟自然投桃报李。见到天子大辂,秦璟立即举起右臂,随行两百骑兵同时翻身下马,一手持缰,一手用力捶在胸前。秦璟上前两步,正要弯腰行礼,桓容已抢上前,双手托住秦璟的前臂,笑道:“将军此来,朕喜不自胜,无需多礼!”称“将军”而非“殿下”,是为向秦璟表明,他在信中的意思,桓容已有意会。果然,耳闻“将军”二字,秦璟眸光微闪,顺势直起身,依旧抱拳道:“见过陛下!”“朕已下令设宴,秦将军请!”“谢陛下!”为表重视和亲切,桓容同秦璟把臂,借长袖遮掩,指尖擦过秦璟手背。秦璟神情不变,依旧是风霜雪冷,煞气遍布周身。背地里却五指反扣,修长的手指嵌入桓容指缝,带着枪茧的指腹擦过桓容的掌心,引得后者嘴角微抖,耳根发热,险些当场破功。当日城内设宴,为秦璟接风洗尘。城外的骑兵也不用再啃肉干,热腾腾的肉汤和炙肉送来,搭配蒸饼馒头,再加上味道爽脆的咸菜,十足让人胃口大开。营地中,帐篷陆续搭起,并有栅栏立在四周,锋利的尖端向外,提防可能出现的变故。城中送来膳食,夏侯岩正安排夜间巡逻。听到帐外的喧哗声,当即眉头一皱,大步上前掀开帐帘,不及开口,就闻一股肉汤的香味迎面扑来。秃发孤和一名汉军幢主来送膳食,因前者是拓跋部出身,通宵鲜卑语,匈奴语也能说上几句,和营地中的骑兵迅速搭上话。夏侯岩出帐时,秃发孤正和几名鲜卑和敕勒骑兵聊得热火朝天,兴致起来,干脆取出随身的匕首,直接递给对面的鲜卑骑兵,很是大方豪爽。见此情形,夏侯岩不免皱眉,却也没说什么。这是胡人间的习惯,如果妄加阻挠,结果未必会好。更何况,这群虎狼桀骜不驯,为秦璟的勇猛震慑,才甘愿臣服于他,如臂指使,为他冲锋陷阵。夏侯岩算哪根葱哪根蒜?惹急了,拔刀子都不稀奇。“对面可是夏侯将军?”同行的汉军幢主不是旁人,正是随大军出征,在破城之战中立功的蔡允。因是水匪出身,蔡允直觉敏锐,对宝库和密室的存在格外敏感。搜寻王宫时,先众人寻到吐谷浑王的尸体,并寻到王宫藏宝的密道,被桓容夸奖,如今正春风得意。“正是。”夏侯岩颔首回礼。桓汉今非昔比,他再不敢轻视桓容。加上秦璟隐隐透出此行目的,哪怕对面仅是个幢主,他也一样要客气几分。两人寒暄几句,夏侯岩收下蒸饼和肉汤,并向桓汉天子表示感谢。“将军无需如此。”蔡允笑道,“官家同秦将军早有情谊,早先下令我等,大军停留莫何川时日,必要妥善安排,每日膳食皆无需将军操心。”蔡允和夏侯岩说话时,秃发孤正用匕首割下一条炙肉,搭配咸菜,夹在蒸饼里大嚼。随后又饮下半碗热汤,抹去嘴上油痕,对几名鲜卑骑兵道:“这样吃才过瘾!” 第805章 他从不曾想过,能从亲娘嘴里听到这样一番话。生存?是的,生存。见到汉军的勇猛,见识过汉人的手段,他心中的火苗早已经熄灭。野心和不甘消失后,留下只有迷茫,举目四望,遍寻不到出路。如今被亲娘点醒,四王子忽然间明白,路早已经摆在面前,就看他是不是能顺利走上去,不会中途被撵下来。“阿母,我明白了。”“明白就好。”王妃欣慰点头。她本就不是吐谷浑人,又被部落当做礼物送给吐谷浑王,胸中早积累下无尽的恨意。莫何川既然易主,劝说儿子臣服汉家,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至于背叛部落?长安易主,苻坚早已经身死,残存的氐族部落要么臣服、要么四处逃散,不敢掉头返回中原。这种情况下,她为自己和儿子寻条出路有什么不对?前朝时的匈奴何等强盛,南匈奴一样内迁臣服,还曾在战乱时护卫汉家天子。她的儿子甚至不是部落首领,只是个刚成年不久的王子。在国破后臣服强者,这是生存的手段,也是草原部落奉行的准则。她执意要收拾早年的仇人,固然有出气的成分,更多是想同吐谷浑贵族彻底割裂,让汉家天子清楚看到,他们母子决心投靠,不为自己留任何后路。即使汉家天子看不到,他身边的文武也会有所察觉。届时,就是他们母子的出路和机会!四王子很有行动力,不只向桓容道出请求,更当面说出不少贵族的秘密,其中就包括贵族藏宝的所在,以及部落时常游牧的区域。知晓桓容对工匠感兴趣,更主动说出,在吐谷浑和附国的交接地带设有一座大市,每逢七八月间,那里会聚集大批的工匠和奴隶,更有几个部落擅长探矿。“陛下,仆愿为大军带路!”桓容没有马上做出决定,而是派斥候前往探路,查明消息是否属实,之后再决定如何处置。鉴于四王子递上投名状,甚至用鲜卑的礼仪,在脸上划下三道刀痕,当着众人的面宣誓效忠,桓容不介意投桃报李,先于大王子分给他牧民。虽然只有两百户,对四王子却是意义非凡,这证明桓汉天子开始信任自己。至于羌人和拓跋部的白眼,早被他抛之脑后。能取得汉家天子信任,被瞪几眼算得了什么。如果他能留在吐谷浑旧地,九成以上没法安生过日子,剑拔弩张是为常态。如此一来,才会让汉家天子放心。同样的,也为自己今后铺路。部落间的仇杀古已有之,大漠草原尽是如此。羌人和拓跋鲜卑不会看着他做大,同他的,他也不会任由对方骑在脖子上。谁都不会让步,一切凭刀子说话!汉家天子给他两百户,大可以作为基础,收拢附庸部落。到时候,几股势力纠缠分割,此消彼长,谁胜谁负还是未知数。因为四王子的识时务,桓容不介意多给他几分善意和体面。此次设宴招待秦璟,四王子和大王子都有席位。大王子和投降的吐谷浑官员坐在一起,四王子则被安排在秃发孤和白部首领下首。这样的安排不能说不对,可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两位王子之间,谁更得汉家天子青眼。大王子放弃执念,却没有发下臣服誓言。所谓的交出兵权换取残部,换种情况算是有诚意,偏偏有四王子作为对比,立刻被比到沟里。见四王子春风得意的样子,剌延心中有气,奈何慢人一步,失去先机。现在只能喝闷酒,认真考量是不是该放下脸面,以部落规矩誓言效忠。秦璟的位置设在桓容右下首,随他入城的张廉和染虎等皆列席殿内。二百骑安排在他处,同秃发孤麾下的胡骑畅饮,加上白部和独孤部的勇士,可谓相当热闹。宴席开始前,张廉的视线扫过殿内,认出在座诸人,心中不免惊疑。抬头看向秦璟,后者却没有多大意外,仅是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张廉倒是想。可是,看看殿内都是什么人?拓跋鲜卑,慕容鲜卑,吐谷浑,羌人,羯人,杂胡。除了没有匈奴和敕勒,论胡部数量,几乎和四殿下手中的骑兵不相上下。目光转向桓容,张廉眉心拧出川字。固有的印象被打破,他不禁开始怀疑,这位南地天子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如果他没看错,天子下首那两位绝对出身大士族,品位肯定不低。以建康的风气,让他们和胡人共席简直是不可思议。竟然安坐如常,没有拍案而起,当场掀桌?张廉心中出现很多疑问,却不好当场问出。只能暂且压下,不着痕迹的观察,希望能在宴会结束前得出答案。待众人入席,酒水菜肴陆续送上。条件简陋。不能同台城相比,加上赴宴之人身份特殊,桓容吩咐宦者,没有安排舀酒的婢仆,只将酒壶放到席上,供众人自斟自饮。遇上不过瘾的,还有皮制的酒囊。只要不发酒疯,随便你怎么喝。当然,发酒疯也没关系,拖到雪地里清醒片刻,绝对不敢二度御前失仪。乐声起,不是优美的南地调子,而是铿锵的鼓声,伴着苍凉的埙音,直击众人心底。桓容举觞,邀秦璟共饮。“将军满饮此觞。”秦璟举杯回敬,四目相对,皆是瞳孔漆黑,目光幽深,偶有波澜起伏,却让人看不真切,辨不出半点情绪。“谢陛下!”秦璟换下铠甲,着玄色深衣。领口和袖摆镶嵌金线,腰间紧束玉带,冰冷中透出雅致,让人很难相信,眼前之人就是荡平漠南草原的杀神。 第807章 即便想挑起是非,做出头的椽子,总不是完全没脑子。不敢直接对皇后下手,而是将目标定在刘淑妃身上。前朝巫蛊之祸骇人,至今犹被人提及。如果事情顺利,别说皇后淑妃,连几名皇子的姻亲都会牵扯其中。天子雷霆之怒,落局之人避无可避。纵然秦璟兄弟赶回来,事情早成定局,且有理有据,想也奈何不得谋划之人。毕竟几家只是传播流言,真正下手的实是天子。如果秦璟带人灭门,就是违背圣意,会招来满朝文武不满,在民间的声望都要跌落几分。至于流言的出处,沈氏早就找好替罪羊。保证秦璟找上门,杀的也是替罪之人,自家必当无碍。几家自以为得计,很快,刘淑妃行巫蛊一事就被传得沸沸扬扬。同时,沈容华向秦策进言,请调自家兄长入司隶校尉。计划不可谓不周密,换个对象或许就能成功。可惜的是,他们算错了刘氏姊妹,也看错了秦策。光明殿中,秦策正翻阅奏疏。知晓沈容华被绞杀,表情都没变一下,仅是放下奏疏,又拿起一本,随意道:“知道了。”说白了,沈氏不过是一颗棋子,用得上时自然要设法保全,用不上随时可以舍弃。更重要的是,沈氏犯了他的忌讳,找什么借口不好,偏偏要牵扯上巫蛊。他称帝至今,不过短短两载,此时爆出巫蛊之祸,宫内生乱,前朝也不会安稳。有心之人必会抓住机会,指天子无德。加上两月前的那场日食,稍有不慎,事情就会变得无法收拾。想到这里,秦策表情突然变得阴沉。沈容华既死,父母兄弟也不该留。在长安的沈氏不只一家,再选女郎入宫便是。如此一来,也能给朝中提个醒,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即便想力争上游,也该看清自己的地位。要不然,非但目的达不到,更会为全家招祸。“传旨椒房殿,朕稍后过去。”“诺!”宦者退出光明殿,走下台阶时,禁不住向身后看了一眼。靠墙立着两排三足灯,每盏都有半人高,将殿内照得灯火通明。这样的光亮本该让人觉得温暖,宦者却是脊背生寒,从脚底冷到发根,连续打了两个哆嗦。殿前卫看了过来,宦者连忙低下头,脚步匆匆的离开,直往椒房殿赶去。椒房殿中,刘皇后与刘淑妃对坐,就钱氏送来的消息,低声谈论宫外之事。宫婢和宦者守在门前,见到光明殿的宦者,没有直接放行,而是让他暂留殿外。“且候着,待我禀报皇后殿下。”椒房殿中设有大长秋,凡同宫外传送消息,俱是经他之手。为向皇后表忠,他可谓是费尽心思。知晓刘皇后对天子的态度,如果必要,连光明殿来人都会给脸色。不是他糊涂,而是看得清形势。官家再硬朗,终究是耳顺之年,几位皇子不是刘皇后亲子就是刘淑妃所生,嫁出去的郡公主,生母皆是潜邸老人。这样的情况下,再折腾又能折腾出什么?算计落得一场空不说,还会引来皇后不满,全家都得遭殃。知晓秦策将至椒房殿,刘皇后和六淑妃皆无半分喜色,反而嘴角闪过冷笑,眼底带上嘲讽。“真让阿姊料对了。”刘淑妃轻笑道。“无事不来,来必有事。”刘皇后放下绢布,慢悠悠道,“看着吧,不用我开口,官家就会暗示要斩草除根,把沈容华背后的事处理干净,再另选女郎入宫。”“这一回,沈氏着实是不聪明。”刘淑妃摇摇头。“聪明的就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巫蛊?”刘皇后嗤笑一声,“亏他们也能想得出来。动手之前也该问问西河来的,官家都忌讳些什么。睁眼往刀锋上撞,生生的自己找死,谁也拦不住。”刘淑妃浅笑,吩咐宫婢送来糕点茶汤。“阿姊,可要安排人?”“嗯。”刘皇后点点头,道,“左右都是一样,挑个漂亮点的,也好让官家看着开心。”“阿姊……”刘淑妃笑容微敛,眉心轻蹙。“我晓得,不必多言。”刘皇后摆摆手,没让刘淑妃继续向下说。她是真的不想再同秦策虚与委蛇。想到两人做了半辈子的夫妻,不免又觉得酸楚。如果不是秦策被权力迷昏了眼,称帝后疑心大增,性情大变,只能说他太会隐藏,而自己生生的瞎了双眼。“且耗着吧。”刘皇后看向刘淑妃,迎上温柔似水却又带着担忧的目光,沉声道,“早年的事想也无用。冯氏和赵氏做事稳妥,只要兰林殿和九华殿没有蹦出个皇子公主来,事情就出不了岔子。”刘淑妃点点头。待宫婢送上茶汤,天已是二更。殿外卷过一阵冷风,继而是飞雪落下,其间夹杂着冰粒,噼里啪啦的打在屋檐和石阶上,闹得人心乱如麻。“阿峥此次往吐谷浑,必会同桓汉天子一晤。”刘皇后命人推开木窗,任由冷风卷入殿内,吹得灯火摇曳,焰心噼啪作响。“若我猜测不错,九成会绕过官家同桓汉定约。你我如能熬过这两三年,说不得会离开长安,去朔方等地走上一回。”“阿姊以为建康必会胜过长安?”“此时不好说。”刘皇后望向窗外,眸光幽深。“如果官家继续这样下去,长安早晚会出乱子。阿峥几个接连同他离心,有眼睛的都会看得一清二楚。有的时候我也会糊涂,他究竟想的是什么,图的又是什么。”刘淑妃轻蹙柳眉,终是叹息一声,没有再开口。长安降下一场冰雹,城内城外皆有房屋被砸塌。不知是哪家人被狂风吵醒,起身查看时,不慎跌落火烛,引起一场大火。 第809章 不过,那又如何?舒展双臂,反手扣住秦璟的后颈,桓容微微仰起下巴,眸底映出对方的影子。他甘之如饴!第二百六十一章 定约二自己挖坑自己跳,过于放纵的结果, 第二天起身腰酸背痛。桓容睁开双眼, 望着帐顶, 枕畔犹存余温,枕边人却已不见踪影。他该做什么反应?单臂枕在颈后, 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划过锦被,双眼微微眯起,倏忽之间, 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屏风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 打断桓容的思考。不过片刻, 宦者的声音在室内响起。“陛下,该起身了。”桓容应了一声, 让宦者留在原地, 撑着手臂坐起身, 反手梳过散在额前的发, 表情有瞬间的僵硬。冷嘶一声,温热的掌心按上肩头, 想起留在颈窝处的牙印, 抑制不住的磨着后槽牙。回想昨夜, 自己也没吃亏。秦四郎身上的更重,估计会留上好几天。想到这里,桓容嘴角微翘,刹那舒缓表情。待拉好中衣,确定没有太大的问题,桓容方才坐在榻边,令宦者近前。不用宫婢服侍,动作利落的净面洁牙,换上长袍玉带,束发后没有戴冠,仅用一枚玉簪。“摆膳吧。”昨夜一场酒宴,想必众人都会晚起。定约之事不急在一时,他可以清闲半日。桓容坐在榻边,在宦者退下后,禁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难怪古人言美色误国,如今来看,诚不欺他也。幸好是在巡狩途中,起身迟些没太大关系。若是人在建康,起晚不说,朝会之上哈欠连天,不说文武大臣如何想,他自己都会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能再这样了。”桓容下定决心,双手握拳。是不是能做到,那就有待商榷。毕竟吃素多年,一夕开荤,对着碗里的肉不动筷,委实有点太难。早膳是浓稠的稻粥,烤得酥香的胡饼,搭配厨夫秘制的酱肉和咸菜,手艺独到,既可口又开胃。五六个漆碗摆上,桓容执起竹筷,夹起一块萝卜送入口中,只觉酸甜开胃,没有半点辣味。再喝一口稻粥,米香浸满口腔,暖意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全身的疲惫都似一扫而空。喝下半碗稻粥,桓容又夹起一块胡饼。为吃起来方便,胡饼仅有半个巴掌大,一切为二,两口就能吃进半张。饼中夹着肉馅,桓容仔细嚼着,不是常吃的羊肉,滋味和嚼劲更像是牛肉。连续吃下三张,桓容命宫婢添粥,随意的问了一句:“胡饼中可是牛肉?”“回陛下,正是。”宦者微微躬身,姿态很是恭敬,却不会让人联想到谄媚,“吐谷浑诸部多豢养牛羊,日前进献数头。厨下制了这些胡饼,陛下觉得还好?如若不喜,仆去厨下另取。”“不用,甚好。”桓容点点头,又夹起一块胡饼。在幽州和建康时,想吃牛肉可没有这么容易。桓汉正大力恢复生产,垦荒需要耕牛耕马。朝廷下令,壮年耕牛和牛犊不可滥杀,违者获罪。老牛和伤牛亦要散吏亲眼看过,确定符合条件,在治所登记过后,方才可以宰杀。耕马和驴骡的管理不如耕牛严格,可对农人来说,想要垦荒种田,使得来年有个好收成,这些大牲口很是关键,都是倍加爱惜。无论是从治所租赁耕牛,还是在牛马市中市买,都会准备最好的草料,照顾起来十分精心。有胆敢坏规矩、无理由的虐待甚至杀死耕牛,不用治所出面,乡间村民就能给他们好看。定罪服刑不说,再别想以低价租赁耕牛。更会被乡间人看不起,动不动就会被拎出来做典型。严重些的,在当地都生活不下去,不得不迁往其他村镇,方才能寻得生计,养活一家老小。桓容登基后就下明旨,要求各地治所定规,以低价租赁耕牛,敢伤者严惩。貌似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是贯穿整个封建社会的做法。在生产力没有进一步发展,人力和畜力仍为产粮根本时,这个规矩必须持续下去。为能惠于百姓,桓容从国库出钱,从各地搜罗牛马,同时给远征在外的桓石虔和谢玄等人送信,明言遇上放牧牛羊的部落,只要条件合适,该下手时就下手,千万莫要犹豫。敌人不用顾忌,直接充为战利品;寻常牧民不可过于强横,当以为绢帛盐糖市买,价格可参考当地情况自行斟酌。前者实行起来很简单,自然不必多说。后者起初不被各部相信,交易者寥寥无几。说句不好听的,汉兵从建康打到姑臧,又从姑臧打到高昌,想要什么开抢就是,干脆利落,如何会多此一举,和当地牧民做生意?简直太不可信!不是众人有受虐倾向,实在是草原和大漠风气如此,早年的吐谷浑,如今的附国乌孙皆是这般,无一例外。有人压根不信,远远望到汉兵旗帜,立刻收拾帐篷逃跑。有胆大的试着同汉兵接触,即便语言不太熟练,大致的意思还能理解。看到汉兵摆出的绢布、海盐和白糖,来人眼睛发直,狠狠掐一下大腿,才确认自己不是做梦。走在昔日的丝绸之路上,许多繁华的城池早化为沙土。古迹中记载的西域诸国十不存一。随商队往来,部分城镇开始恢复人烟,仍不及前朝万分之一。抛开能组织起商队的商人,多数西域部落和草原上的邻居没太大区别,遇上天灾人祸,照样要在温饱线上挣扎。中原大地遭受灾难时,他们的日子也未必好过。汉兵践诺的消息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当地部落不再千方百计躲开汉军,而是尝试着和汉军接触。占据高昌的氐人和匈奴逃跑时,还有西域胡向汉军通风报信。汉兵投桃报李,知晓不下十余个部落有定居的愿望,决定暂停西征,选择一处保存还算完好的遗迹,用一个多月的时间重砌土墙,简单布置城防,留下一队骑兵守卫,许有生意往来的部落迁入。消息传出,陆续有商队闻风而来,在城内歇脚、补充食水。定居的部落得到实惠,很是感恩。留守的汉兵被视为保护者,被越来越多的西域胡接纳。随商队各处走动,更多生存艰难的部落向此处涌来。 第811章 舆图很大,占据整个桌面,边缘处甚至超出。桓容微一皱眉,干脆将木榻移开,才将整张图彻底展开。舆图展现全貌的一刻,在场之人皆屏住呼吸,双眼睁大,震惊之情溢于言表。“秦将军,”桓容缓缓开口,声音传入众人耳中,近乎有些不真实,“华夏地广,华夏之外疆域更大。西海能够屯兵不假,然屯兵之地不只西海。”“将军麾下近万雄兵,何必囿于漠南之地?”说到这里,桓容故意顿了顿,声音微有些低沉。“秦将军乃不世英雄,掌熊罴之旅、虎狼之师,何妨开疆拓土,自为一方诸侯。亦或是,”桓容刻意顿了顿,加重声音,一字一顿的道出,“开国建制!”在场之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除了秦璟,包括谢安和王彪之在内,看向桓容的目光都带着不可置信。桓容的表情始终未变,心中却道:纵观历史,拿出世界地图来忽悠人的,除他之外,估计也没谁了吧?说是忽悠并不准确。毕竟他说的屯兵产粮之地都没有做假。如果能将这支虎狼之师忽悠到外边,让他们产生“世界那么大,该到处去溜达”的想法,就此用足力气撒欢,几千兵器算得了什么,几万都可以!路上装不下,还有海上可以跑。幽州的造船技术不断发展,海上商路不断开辟。假以时日,集合大匠造出乘风破浪的巨船,提前走一回郑和路线也未尝不可。长安怎么想,桓容不打算理会。总之一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策猜忌亲生儿子,没道理他不能挥锹挖墙角。秦璟的底线他知道,也能够理解,所以,并没有莽撞的出言招揽,而是有针对性的提出他能接受,同时也对自己有好处的条件。如今只是大概,具体实行还需不断细化。对方是就此接受,还是坚持之前的要求,不做任何改变?桓容的视线扫过室内众人,最终落在秦璟脸上,对上深不见底的黑眸,缓缓勾起嘴角。他有七成的把握,自己应该不会失望。第二百六十二章 定约三秦璟似被桓容说动,却没有当场点头。“白兰城之事可议, 余下, 非璟可自作主张。”桓容略感诧异, 仔细一想,这也在情理之中。这个时代, 家族为先,秦璟早前的话犹在耳边。他不该怀疑,面对可能割裂秦氏的选择, 秦璟会半点不做犹豫, 立即点头答应。何况, 往华夏外开疆拓土并非易事,纵然有八千铁骑, 该考虑的方方面面绝对不少。换成是自己, 照样不会轻易点头, 哪怕条件再诱人。桓容收起舆图, 仔细叠起装入盒内。交给宦者收起的同时,命他再取一只小些的木盒。“盒盖上有云纹那只。”“诺!”宦者领命退下, 稍后捧来一只黑色木盒。盒身扁长, 盒盖上有天然形成的云纹。盒盖与盒身严丝合缝, 浑然一体,做工之精细可见一斑。木盒内藏机关,是相里兄弟亲手所制,一直被桓容带在身边。“此物赠与秦将军。”盒中装有另一张舆图,不如之前那张区域广大,却对西亚和东欧的重要地区有所标注。桓容隐约记得,后世的乌克兰被称为“欧洲粮仓”。这个时期,生活在该地的主要为古罗斯人,即是形成俄罗斯人、乌克兰人和白俄罗斯人的祖先。在后世,蒙古骑兵横扫欧亚,由斯拉夫民族建立的王国被打败,归入金帐汗国。现如今,还没有“乌克兰”这个民族出现,生活在该地的古罗斯人堪称原生态。此地东接后世的俄罗斯,南临黑海,西北两面与多数欧洲政权相连,可谓连接东西之间的交通要道。地理位置优越,土地肥沃,纵然要时不时的遭受雪灾严寒,只要肯下力气垦荒开发,依旧是不错的屯兵之地。至于古罗斯人,压根称不上阻碍。打服了收编,可以成为不错的士兵。不愿意臣服,该杀的杀,不该杀的向西撵,和被驱赶的柔然各部组队,去找欧洲邻居的麻烦。事情貌似简单,执行起来仍要耗费不小的力气。不只需要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为基础,更需要周密的计划和布置,是不是送出这张舆图,桓容曾有过挣扎。想到桓汉目前的实力,想到长安的秦策,知晓路要一步一步走,短期之内,自己一统华夏的可能性不高,遑论是北方的广阔草原。想要出兵去占这块地盘,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唯有狠心咬牙,给出这份诚意,端看秦璟会如何抉择。“陛下厚意,璟却之不恭,敬受。”第一场谈判就此无疾而终,问题悬而未决,秦璟告辞离开。双方都要仔细考量,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待秦璟和张廉离开,王彪之忍不住开口道:“陛下,臣斗胆,敢问舆图从何而来?”桓容知道会面对这样的疑问,没有半点慌乱,而是气定神闲,伸手指了指上天,又点点自己的额角,笑得很是神秘。 第813章 四王子之前以血发誓,脸颊上的刀疤尚未痊愈,涂了药,落在旁人眼中愈发醒目,格外的狰狞丑陋。他却不以为意,在殿外等候通禀时,斜眼看向大王子,表情中带着露骨的讥嘲。大王子攥紧双拳,拼命压制住情绪。这样的场合下,无论如何不能被四王子激怒。否则,等着他的不会是什么好下场。视连的首级还在城头挂着,尸体被砍成肉泥。动手的不是汉人,而是城内的吐谷浑人。知晓视连所为,吐谷浑人对他的愤怒甚至超过汉人,说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如此。有数名贵族官员甚至愿意献出全部牛羊和财产,包括秘藏在他处的金银,就为得到桓容许可,亲自砍视连一刀。当日的情形,至今仍深深印在大王子脑海,始终挥之不去,想忘都忘不掉。视连被处置后,关押的贵族官员陆续等到判决,或杀或放。死的无需多提,放出来的几个,竟被归还部分家产和部民,甚至许他们留在莫何川。眼见他人都有了着落,唯独自己迟迟被吊在半空,大王子愈发显得惴惴,整日寝食难安,眼底挂上青黑。白部和独孤部首领慢一步抵达,随后是转投靠桓汉的吐谷浑贵族,以及羌人和杂胡首领。众人脸上都有刀痕,有的已经痊愈,有的还很新鲜,但无一例外,都是他们发誓臣服的证明。相比之下,大王子脸上干干净净,难免有些“另类”。宦者走出殿门,见到殿前情形,掩去嘴角的冷笑,扬声道:“陛下召见,两位王子、各位首领请入殿。”召见众人时,桓容依旧是深衣玉带,坐在屏风前,态度很有几分亲切。只不过,众人或多或少都见识过这位天子的手段,下意识打了个激灵,不敢有半点马虎大意,郑重的行过礼,坐到熟悉的位置上。“朕请几位来,实是有事同几位相商。”桓容笑着开口,语气和缓,眨眼却抛出一记惊雷。“朕不日将往北行,莫何川之地需人驻守。诸位可有意?”驻守?驻兵莫何川?明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众人却都精神一振,顿觉心头火热。“另外,白兰城亦需派人,几位首领是否愿意助朕一臂之力?”白兰城?众人愈发激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白部首领率先开口,大声道:“伟大的大汉天子,白部是您最忠实的奴仆!只要是您的意愿,白部的勇士不惜性命!”桓容笑着点头。“陛下,独孤部臣服在您的脚下,您的命令就是一切!”被白部首领抢先,独孤部首领暗中咬牙,连忙抢着开口,避免被别人继续抢在前头。在他之后,大王子、四王子和几名吐谷浑贵族争相表态,愿为桓容出力。羌人和杂胡首领一样不甘示弱,纷纷表示,愿意做桓容手中的刀,驻守莫何川和白兰城,不让外人踏足半步。因为彼此互不信任,压根不用桓容开口,由白部首领带头,众人一致请求,请派驻官朝廷官员和守军,遇大事不能裁决或是部落之间的争端,必要有一个决策人和裁断者。桓容十分满意。尤其是对白部首领。事情要成功实行,必须有个“带头人”。包括抢先出声,以及请朝廷派驻官员,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为向桓容表示忠诚,也为事成后的种种好处,白部首领发挥超一流演技,让人找不出半点破绽。其他人纵然心有迟疑,见多数人表态,终归不敢落后,更不敢出言反对。仔细想想,有朝廷官员倒也不错。至少,吐谷浑不可能再压在自己头顶,不然的话,必会承受汉室天子的怒火。自己平白得了地盘和好处,今后和仇家开片,片赢了自然是好,片不赢,跑去向朝廷官员求助,总不至于被灭族。羌人和羯人迅速想通,不想通过也没别的办法。杂胡更不会反对。甭管谁来,他们都不可能成为莫何川的主宰。吐谷浑下台,羌人和羯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其被他们盘剥,不如有汉朝官员镇守莫何川。吐谷浑贵族的决心更坚定,态度更坚决,看他们的样子,如果朝廷不派人,九成会再给自己一刀。大王子和四王子同时表态,愿意接受朝廷管理。四王子是得了好处,又有亲娘提点;大王子是担心自己的脑袋,不敢再藏任何别的心思。于是乎,事情就此决定,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留下的官员就在随驾郎君中选,留守的甲士超过五百。桓容同谢安商议,待到姑臧之后,再从西域调兵选人,继续往吐谷浑掺沙子。短期效果未必显著,时间长了,桓汉的统治必将深入人心。按照后世的话讲,民族大融合,时代所驱。连续两日,秦璟没有露面。桓容不着急,而是专心处理吐谷浑诸事,为启程往北做好准备。到第三天傍晚,桓容用过膳食,正靠在榻边翻阅竹简,宦者忽然来报,秦璟请见。“秦将军来了?快请!”桓容心头一动,当即命宦者将人请入内室。 第815章 有趣?桓容撇撇嘴,甭管含义如何,他权当好话听。“或许容弟不知,我当时南下,实有联合晋廷之志。然而……”秦璟声音停顿,没有继续向下说。“我知道。”桓容颔首,反扣住秦璟的手,手指交缠,力气一点点增大,直到指尖有些麻木,“哪怕当时不清楚,等玄愔过府之后,也能想明白。”“容弟聪慧。”桓容眯眼,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出口。秦璟难得如此坦白,机会难得,实在不该中途打断。至于“有趣”“聪慧”之语,他继续当好话听!“赠青铜剑,除仰慕容弟之才,亦有招揽之意。”桓容略有些惊讶。“怎么,容弟不信?”“……信。”桓容迟疑道,“我只是想不明白,仅两面之缘,秦兄为何会生出此意?”“容弟大才,我自是不愿错过。”秦璟笑道,“如今来看,璟眼光甚好。”桓容:“……”这样自夸真的好吗?真心不知该做什么评论,干脆一个字都不说。两人说话时,宦者尽职尽责的守在殿外,偶尔听到可疑的声响,半点不为所动,坚持眼观鼻鼻观心。遇到有别的宦者和宫婢好奇,还会瞪上两眼,尽数撵出十余步,不许再靠近殿门。“官家同秦将军在里头,不会有事吧?”一个童子小声问道。“不会。”宦者斩钉截铁。“可……”童子还想再说,被宦者瞪了一眼,立刻缩了缩脖子。“官家未召,守着就是!”宦者瞪眼,余者不敢造次,老实的垂下视线,收起好奇心,安静的守在殿前,再不敢出一声。殿内,秦璟的声音缓缓流淌,往日的一幕幕浮现眼前。桓容不由得放松,坐得累了,干脆侧身躺下,压在他的身前。“容弟。”“嗯?”“能否稍移?”“不能?”“……”“秦兄有意见?”“没有。”“甚好。”桓容满意的蹭了蹭,所谓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宽肩窄腰大长腿,真心赚到了有没有?秦璟无语半晌,到底没有把人移开,反而探出手,轻轻的梳过桓容的发,一下下按压着他的发顶。随着他的动作,桓容竟隐隐有了睡意。眼皮开始打架,禁不住打着哈欠。落在头皮和额角的温度实在太过舒适,划过耳后和颈侧的触感,真心……桓容的思绪开始变得不连贯,无法维持长久的清醒,终于一点点被拉进梦乡。秦璟的声音越来越远,听在耳中,渐渐变得朦胧,很不真切。桓容不想睡。难得秦璟如此坦白,真睡过去岂不是太吃亏?这样的机会百年不遇,难保今后会再有。奈何身体不受大脑指挥,挣扎几次,终于没能抵挡住周公的威力,到底合上双眼,呼吸渐渐变得规律。秦璟的动作没停,继续梳着怀中人的发。单臂枕在脑后,声音渐渐消失,随着桓容闭上双眸,却没有一同入梦。只为贪恋这一刻,试图在掌心留住珍惜的温度,将一切牢牢刻入脑海、印入心底。室内变得寂静,偶有风溜进窗缝,带起一阵灯火摇曳。随着夜色渐深,桓容睡得愈发沉,两人的影子映在屏风上,仿佛断开的玉玦重新合拢,从盘古开天辟地时就该这般。静谧、安详;亘古,久远。桓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也不知是何时被移到榻上。翌日天光大亮,从一夜好眠中醒来,身边早空空荡荡,枕边一片冰凉。手覆上胸口,感受心脏的跳动,一下接着一下,格外的清晰。桓容静静的望着帐顶,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十年。十年……十年之间会发生什么,十年之后又将如何? 第817章 “民怨?”秦玓冷笑,“随他去。”他带兵打下三韩,可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这些人真有勇气,为何不举刀反抗慕容鲜卑?说白了,不过是鲜卑兵足够凶狠,不服就杀,杀到他们不敢反抗,全都成了缩头乌龟。以为汉人讲究仁义,亮出身份就能予取予求?滑天下之大稽!中原大乱时,高句丽犯下的恶行不比胡人少!“多杀几个,杀到他们清醒为止。”不清醒?秦玓不介意帮他们清醒。说起来,有些时日没垒京观,或许该用这些三韩人垒一座?第二百六十四章 同行三韩之地尽下,苟活于鲜卑刀下的三韩人又被秦军过了一遍筛子。丸都城外垒起三座京观, 并非是战死的慕容鲜卑, 有一个算一个, 都是被筛出来的三韩人。开口索要丸都的几名高句丽贵族俱在其中。见识过三韩人的贪婪和愚蠢,秦玓彻底动了杀心。继慕容鲜卑之后, 让三韩人彻底明白,高句丽和百济等国早已不存,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 敢在秦军面前狂妄, 势必要付出血的教训。“凡有牵连者, 杀!有愤语者,杀!造反者, 全族格杀!”命令既下, 秦军放开手脚, 之前怀抱侥幸的高句丽人终于发现, 自己胆敢招惹的,是比慕容鲜卑更凶狠的杀神。众人这才醒悟, 能将慕容垂逼得自刎、将慕容德乱箭射死, 于乱军中生擒慕容令的秦军主帅, 岂会是易于之人?残存的三韩贵族万分后悔,甚至肠子都悔青了。谁说汉人讲究“仁德”,比鲜卑好对付?!奈何世上没有后悔药,事情已经做出,甭管有没有干系,凡是被查出贵族和官员身份,都会被拎到秦军大营走上一遭。寻常百姓亦未能幸免。秦军一日不停手,笼罩在众人头顶的阴云就不会散去。怨恨之气逐渐弥漫,尽数朝向贵族和官员。如果不是他们百日做梦,妄图向秦军索要丸都城,会招来这场大祸?秦军打败慕容鲜卑,占下三韩之地,必会归入国朝版图。因为几句话就归还城池,不是开玩笑吗?当初高句丽发兵攻打邻居,占了百济、新罗和任那多少城池,照样人杀光,地盘占下。如今凭什么以为秦军会归还丸都城?秦军刀锋染血,丸都城外垒起京观,苟活的三韩贵族官员十不存一,连护卫远亲都未能幸免。“殿下,杀戮过多有违天合。”见杀得差不多了,夏侯将军劝道,“三韩之地既下,有反意之人尽数伏诛,当下令安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乱子。”夏侯将军的面子,秦玓总是要给。在之前的战斗中,后军的战绩可圈可点,同中军配合默契,最终将慕容垂彻底包围。这一切都与夏侯将军分不开关系。“将军所言甚是。”秦玓点点头,命参军草拟告示,不日张贴城内。并令专人宣读,广告三韩百姓。“此外,当迁流民和胡部入三韩。”夏侯将军征战近三十年,久经世事,对高句丽了解甚多。他知晓三韩人的“特性”,认为迁民实为必要。“室韦、库莫奚前从鲜卑,今改换旗帜,臣服我朝,终不可完全托付信任。为免其再度摇摆,当尽数迁离旧地,安置于丸都等地。”“将军的意思是,以室韦和库莫奚诸部填三韩?”秦玓问道。“正是。”夏侯将军拂过颌下长须,继续道,“慕容鲜卑盘踞此地,即有迁外部入丸都的先例。仆之建议,不过是更进一步,彻底压服三韩之人。”“此外需迁部分边民,并令将兵搜寻被掳的流民,尽数分其家宅田产,登记造册。”夏侯将军话落,帐中顿起一阵议论声。左右文武皆以为善。依此行事,哪日大军撤走,可最大程度的确保高句丽人不会再起,彻底做到不留后患。“库莫奚同高句丽有世仇,室韦亦同高句丽结怨,迁其部入三韩,分其土地牧场,其必为朝廷出力。”说是为朝廷出力,实际上并不准确。准确来说,为了新得的草场和土地,他们才会死磕当地人。加上部落和高句丽间有旧仇,在压服反对的声音时,更会不遗余力。“殿下可请旨朝廷,予丸都、加罗和金城等地设立治所,由朝廷选派官员并调拨军队。”“届时,大军撤回昌黎,新迁部落和三韩人彼此仇视,治所官员有调解之责,地位超然。年深日久,则高句丽诸国的痕迹可尽数抹去!”这样的做法,类似于桓容在吐谷浑所行。在细节处略有差异,中心主旨却是一模一样。简单点形容,就是三个字:掺沙子。桓容是一国之君,又得谢安和王彪之支持,行动的当时,也给远在建康的郗愔和桓冲通过气,自然是诸事顺利。秦玓则不然。计划再好,涉及到迁移边民,他终归不能擅自做主,必须要向长安请示。秦策点头之后,才能着手实施安排。秦策不点头,计划再好也只能搁置。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不代表秦玓能诸事独断,关系到地方治理更加不行。换成三年前,秦玓不会有这些顾虑。现如今,父子间生出隔阂,更像是君臣。为免横生枝节,该请的旨意绝不能省略。接到秦玓上表,秦策自然大喜,下旨一番表扬,并同意表书中所请。 第819章 换成旁人,前有战场之约,后有十年之期,未必能真的放松起来。桓容和秦璟则不然。一路之上,两人似乎抛开所有纷扰,相处得格外“融洽”。不知内情的将士皆在感叹:天子和秦将军的情谊深厚,必为挚友。只不过,情谊归情谊,融洽归融洽,牵涉到彼此的利益,依旧是理智赛过情感,没有分毫想让。抵达姑臧城前,桓容又同秦璟敲定两份契约,算是各取所需。一份桓容有些吃亏,另一份却是获利丰厚。看到这样的发展,谢安和王彪之更觉满头雾水。他们以为摸出几分桓容的性格,猜出几分桓容和秦璟的关系,如今来看,似乎还是想得过于简单。太元二年,七月初,桓容和秦璟一行抵达姑臧。桓嗣率治所官员出城相迎,并有秦氏留在城中的官员以及投靠的地方豪强和胡部首领。桓容秦璟入城,原张凉王宫——现凉州刺使府为天子驻跸之所。当日,府内大摆宴席,恭迎圣驾,为桓容一行接风洗尘。宴席结束之后,秦璟未在城内久留,翌日便率兵出城驻于敌垒。停留期间,秦璟查阅驻军兵侧,亲观敌垒工事,点出需完善之处。并亲自调拨人员,做出相应的安排。姑臧城内,桓容同样没有闲着,同桓嗣和治所官员几番详谈,从其口中知晓桓石虔大军的详细情况。得知大军已拿下高昌全境,正派人绕过焉耆,试着同龟兹接触,桓容不免有些诧异。“龟兹同焉耆有旧怨。”桓嗣解释道,“焉耆人擅用弯刀,擅使弓箭,且有一支西来的军队,以盾结圆阵,战法特殊。”“镇恶本不欲立即出兵,焉耆却截杀幽州商队和西域商队,更驱逐派去的查问之人。”“故而,镇恶决意联合龟兹出兵,将焉耆一举攻破。让出半数利益,力求速战速决,再图后事。”桓容颔首,别的可以商量,敢截杀幽州商队,这点绝不能忍!“焉耆为何突然截杀商队,镇恶可曾来信说明?”没亲眼见过汉兵,总该从商队的口中听过。焉耆不是什么大国,却是多数商队必经之地。本该借西域商路复苏之机大发横财,偏要上赶子找死,真是让人费解。桓嗣摇摇头,道:“此事臣也曾问过,镇恶信中言,乃是当地酋首听信逃亡氐人之言,以为汉兵数月远征,人疲马乏,方才驻兵高昌没有继续西进。当下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故而,酋首不顾身边人劝阻,一意孤行。”桓容默然无语,最终得出结论:这人百分百脑袋进水了。桓嗣点头表示,可以这么理解。“撺掇他的氐人呢?”“据悉,随焉耆兵劫掠商队,抢得财物之后,已尽数往北逃去。之前进献的氐女也不知去向。”说到这里,桓嗣不禁眼角微抽。凡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焉耆王被氐人坑了,而且坑得不浅。桓容再度无语。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世界真奇妙。纵观历史,当真比后世的故事话本要精彩百倍。第二百六十五章 返回建康所谓不作不死,作死到一定境界, 神仙都没法挽救。焉耆王正为实例。明明被氐人坑了, 跌得着实不轻。事实摆在眼前, 群臣苦苦相劝,他却像是钻了牛角尖, 依旧死不悔改。非但没有放低姿态,反而愈发嚣张,将龟兹派来的使者也赶了回去。龟兹和焉耆本有旧怨, 这次派人来, 无非是兔死狐悲, 担忧桓汉拿下焉耆,下一个目标就会是自己。哪承想, 焉耆王脑袋进水, 死活听不进劝, 反将好心当作驴肝肺, 死活不回头。使者受此大辱,岂能善罢甘休。回国一番哭诉, 龟兹王勃然大怒。不识好心是不是?好!战场上见!这个时候, 龟兹王不再有什么兔死狐悲之感, 采纳臣下建议,写成国书送往高昌,并修书一封,请桓石虔代为上呈桓容。“请呈大汉天子,小国仰慕汉家文化已久,愿年年觐见,岁岁纳贡。”信中还表示,桓汉可在龟兹境内设商所,驿站也可。不过,前者龟兹不插手,后者却要两国共管。国书送到高昌,桓石虔正同谢玄等人商讨进兵路线。看过龟兹王的私信,不免道:“龟兹王确是聪明人。”谢玄笑而不语,目光依旧盯在舆图上,似对新增的区域十分满意。王献之心情不甚美好。拿下高昌全境,他本可上奏朝廷,请回建康一段时日,暂与家人团聚。再不见上一面,儿子怕会真不认识自己。结果倒好,焉耆主动挑事! 第821章 唯有龟兹王心生不满。但却不敢当众反对桓石虔之言,只能暗暗咬牙,将一切不满压在心里,等入城之后再说。将这一幕看在眼中,谢玄和王献之同时挑眉,不约而同的勾起嘴角。看到他们这个表情,桓石虔都不免为龟兹王掬一把同情泪。惹来这两位注意,估计有相当一段时间,龟兹王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九成以上的可能,会后悔得想撞墙。焉耆王身死,大军进驻焉耆王都。桓石虔下令安民,不许将兵随意骚扰百姓,违者严惩。龟兹兵和汉兵一视同仁,谁敢不遵此令,都要受到军法处置。焉耆人忐忑数日,发现汉军不同胡人部落,入城后没有屠杀和劫掠,除了处置几个曾参与截杀商队的贵族,城中一切照常。龟兹人被汉军限制,少有杀人抢劫的事情出现。凡是以身试法者,都会被拉到城门前重责,无人能够例外。不服?在这个地界,谁拳头大谁说得算!数来数去,汉军的拳头最大,刀锋最利,声音最是铿锵有力。想挑战汉军主帅的权威?先摸摸脖子上有几个脑袋。“非常时行非常法。”同胡人打久了交道,桓石虔、谢玄和王献之的行事作风都有改变。如若不然,也不会说出“弓弦所及,皆为汉土”之语。焉耆的战报送到姑臧,桓容自是大喜。“善!”谢安和王彪之皆抚须而笑。无他,大军西征,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出力不小,事后论功行赏,两家都能更进一步。建康不论,单是西域商道上分得的利益,足够数代取之不尽。但这一切有个前提,桓汉始终牢牢占据西域,甚至一统华夏!想到这里,谢安和王彪之缓缓敛起笑容,眸光微沉。长安,秦氏!两人互看一眼,都没有什么表情,却能读懂对方眼神的含义。旋即调转目光,齐齐看向桓容。桓容正巧放下战报,抬起头,看到两枚帅大叔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下意识打了个激灵。怎么回事?本能的上下看看,表情中浮现疑惑,没哪里不对啊?好在谢安和王彪之的“异常”并没持续多久,很快放缓表情,开始商议焉耆和高昌的官员安排。随驾巡狩的郎君,已有十余人在边州和吐谷浑出仕。高昌和焉耆是新下之地,都需要朝廷派遣官员。桓石虔上表桓容,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要人。桓容掰着指头算算,坑多萝卜少,不好安排啊。再有一点,大军出征日久,将士必定会思念家人,调拨新军迫在眉睫。驻扎在西域和吐谷浑的将士不能归家,同样要想想办法。桓容捏捏额角,要不要实行轮换制?这其中涉及到的方方面面很是不少,不是拍脑袋就能决定,必须从长计议。至少要请教桓冲和桓豁,郗愔那里也该讨教一番。“龟兹臣服纳贡,无妨许其王子及贵族子弟入建康书院。”谢安提议道,“其国书有言,久慕汉家文化,恨不能同大儒当面。拳拳心意如此,总该体谅几分。”嗯?桓容抬起头,上下左右的打量着谢安。这话几个意思?是他想的那样?谢安微微一笑,一派仙风道骨。谪仙之态,恰似不食人间烟火。好像刚刚建议龟兹送质子的压根不是他。桓容沉吟两秒,开口道:“此议甚好。待还朝之后,朕会同范公一叙,于建康再设书院,专授外来求学子弟。”谢安给他提了醒,质子送来还不够,必须要进行“传统礼仪”教育。按照后世的话来说,洗脑。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矩。质子必须有,书院是不错的理由,但“农夫救蛇反被其咬”的事绝不能发生。桓容一边考量,一边将所想说于两人。龟兹如此,其他胡部亦然。今后的地盘会越来越大,遇到的问题也会越来越多,质子入京算是权宜之计,在想出更好的办法之前,可依此行事。质子被视为弃子?无妨。桓容笑着表示,有朝廷为后盾,大可回去同兄弟争,撸起袖子开片。乱起来没关系,朝廷必定出面做主!作为建康推上位的国主和首领,想要维持统治,上位后究竟该怎么做,不是太笨都该一清二楚。“两位以为如何?”无语的变成了谢安和王彪之。他们忽然发现,自己对这位天子的了解还是太少。太元二年十月,焉耆并入桓汉。 第823章 长安试探建康,建康也会试探长安。彼此互相摸底,为将来的决战做充足准备。想到可能到来的战争,不免想到同秦璟的约定。桓容坐在大辂上,轻轻捏了捏鼻根。因春光而明朗的心情,忽又变得沉重。“陛下,已能见到城门。”典魁在车前回报,桓容压下骤起的情绪,推开车门,眺望巍峨的建康城,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遣人入城,给太后和丞相送信。”“诺!”早在数日前,南康公主就接到桓容归来的消息。距离建康百余里,桓容又放飞鹁鸽,就为让亲娘放心。此时派人城,主要是为告知郗愔和文武百官,让众人提前有个准备。天子大辂之后,谢安和王彪之亦然有感慨。见到熟悉的城墙,回忆沿途所见,两人的心境都变得不同。对家族今后要走的路,也有了新的规划。“官家乃是天命之人。”士族固然以家为先,但凡事总有例外。对谢安和王彪之来说,如果桓容能一统南北,结束汉末以来百年乱世,继而恢复华夏,重塑先民基业,开万世太平,他们愿意助其一臂之力。谢安推开车门,眺望阳光笼罩下的建康城,笑道:“此番随驾巡狩,见到边州风光,西域景象,安实有所得。归家必提点族中,凡应出仕者,不可终日纵情山水,辜负大好时光。”翻译过来,到了年纪也有才干,谁敢玩什么求仙养生、归隐山林,有事没事嗑寒食散,绝对家法伺候!国朝正是用人之际,想要纵情山水,可以。先出仕边州,打几场仗,做出实打实的成绩,再入朝“服务”几年,为家族做出贡献。等到有了继任者,辞官挂印随意。王彪之深以为然。“安石所言甚是。”同陈郡谢氏相比,琅琊王氏终归是刚刚复起,更需要巩固在朝堂和地方的实力。谢氏族中能人辈出,封胡羯末,谢氏玉树举世闻名。琅琊王氏想要赶超,还需相当时日。不过,谢安和王彪之心中清楚,此一时彼一时,以桓容的性格和能力,必将政权牢牢把于手中,类似王导和王敦的时代不会重现,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更不会再来。对两人来说,这是好事也是难事。好在天子强势,他日南北决战,胜算就多出几分;难在君权愈强,家族的生存方式不得不发生改变,甚至要做出让步。两人随驾巡狩,眼界进一步开阔,在大事上有所把握,该让步的时候也会让步。族中之人则不然。想要说服众人,让他们明白必要的让步无损家族,甚至会福荫子孙后代,还要费些口舌。好在谢玄和王献之都为天子重用,作为同辈中最杰出的子弟,遇到大事,两人知晓该如何决断。谢安和王献之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说服族老,并与姻亲书信,劝服众人莫要行错事,尽全力为族中郎君铺路。王朝处于上升期,强势的君权实为必要。待到南北一统,天下归一,朝堂该如何运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桓容是为英主,他的继任者如何,目前还是未知数。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面对桓容,谢安和王彪之可以妥协,甚至做出退让。换成其他人,有桓容的能力且罢,如无足够的能力,不能让高门折服,君权臣权此消彼长,对树大根深的士族高门来说,并非是什么难事。谢安和王彪之想法类似,却没有诉之于口。就现下而言,桓容尚未大婚,继承人还是未知。但桓容是不是有亲生子,对士族来说并不重要。两晋时代,兄传弟、叔传侄的例子并不鲜见。司马奕被废,登上皇位的司马昱甚至比褚太后都长一辈。有这样的前提在,对于桓容的大婚之事,顶级高门很少置喙。似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这样的家族,多在士族内部联姻,基本不会送女郎入宫。故而,桓容大婚与否、有没有亲生儿子,对谢安和王彪之来说,影响并不大。只要桓氏家族在,不愁没有继承人。这是士族常用的做法。谢安着力培养兄长子女,王彪之肯为家族向王献之让步,俱是因为如此。人都有私心,但在家族面前,私心终会被碾压。如果私心压过理智,家族也会走向衰弱。这是维持士族高门延续的诀窍,代代相传,从未发生改变。相比之下,想借外戚身份更进一步的,往往会盯着皇后之位。而这样的家族,压根过不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那一关。综合种种,只要桓容乐意,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单身的皇帝,并非不可能。随甲士飞驰入城,百官接连驾车出迎,天子归来的消息迅速传开。百姓口耳相传,确定消息属实,纷纷丢下手头事,或是跟在车驾后,或是聚在回台城必经的道路两旁,翘首以待,只等天子大辂出现。 第825章 “别怪我话说得不好听,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都出身拓跋鲜卑,早年间也曾雄踞草原,内迁中原,风光一时。可惜时运不济,被慕容鲜卑击败,就此一蹶不振。”回忆部落早年的荣耀,室内气氛更显得压抑。“大首领身死之后,拓跋鲜卑再未能恢复往昔。诸部分散,有的臣服慕容鲜卑,有的追随氐人。”“臣服慕容鲜卑的是什么下场,不用我诸位也知道。秃发部跟着什翼犍投奔氐人,苻坚嘴上说得好听,到头来也不过是空口白话,日子未必强上多少。”说到这里,秃发子斤摸着脸颊上的刀疤,冷笑道:“苻坚有王猛辅佐,曾有统一北方的势头,可惜慕容鲜卑百足之虫,西河还有个秦氏坞堡。”“王猛死得太早,秦氏崛起太快。”“燕国和氐秦先后国破,北边早是汉人的天下。我部投向桓汉,不过大势所趋!”有胡商开口打断:“北边是汉人,南边又何尝不是?”秃发子斤不以为意,摆了摆手道:“诸位从北边来,想必长安也曾去过。对比两地坊市,可曾发现不同?”众人面面相觑,脑子里转过数个念头,脸色变了数变。“秦氏入主长安之后,的确是颁布不少政令。可是,对比建康,孰优孰劣,照样是一目了然。”秃发子斤半点不客气,以两地坊市作比,口如悬河,说得头头是道。“去岁北地又遇雪灾,我闻三州大饥。长安朝廷派人赈灾,却是效果不大?”“此事确有。”一名胡商道,“论起天灾,这些年还少?”“正是如此。”秃发子斤一拍大腿,道,“建康有坊市,长安也有;建康施行仁政,长安不落其后。但是,建康有一项优势,长安拍马不及!”“什么?”胡商好奇心骤起。“海船!”秃发子斤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给出答案。“海船?”“诸位初来乍到,怕是不甚清楚,幽州有专门的造船工坊,能造出巨帆海船,可载数百人,行海上数月。”秃发子斤解释道。“嘶——”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现如今,海船为官家的亲兄弟掌握,逢季节出海。船队规模不断壮大,远至海上岛屿,带回粮食、珠宝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不提其他,单是建康这些士族,听说都遣人随船队出海。”说到这里,秃发子斤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长安能分的,无外乎是土地人口。中原地大物博,终归也有分完的一天。何况近岁年年遭灾,良田又有多少?”“建康则不同。”“按照官家的做法,压根不用为土地担忧。有船队在,又有西域商道,粮食金银根本不用发愁。”秃发子斤说到兴奋处,双眼似在发光。“前岁官家巡狩,船队往南寻丰产粮种,遇上朱崖州叛乱,凭借几百船员,不只平了乱局,更生擒贼首。知晓是有夷人潜入岛上,干脆停船靠岸,联络交州刺使和宁州刺使,灭了靠近边境的两股乱匪。”边境乱匪?猜出乱匪的真实身份,胡商同时咽了口口水。“所以说,别看长安兵强马壮,地盘更大,真的打起来,谁胜谁负还不好说。”秃发子斤转回话题,继续回答胡商之前的疑问,“你方才问,为何官家如此得民心,旁人我不晓得,就秃发部而言,因为有官家在,我等才有今天的日子!”“咱们这些臣服的胡人,只要有战功,一样能被登入白籍,在城内安家,送子入学院。”“学院?”胡商满脸不可置信,诧异道,“和汉人一样读书?”秃发子斤哈哈大笑,将书院的课程做简单解释。“那里可不只是读书,照样能习得其他本事。更重要的是,凡是学成,日后就有了晋身之路。”“这都是官家仁德!”“我部首领的长子和次子都在书院。我之前随军出征,斩首十级,勉强做个伍长。等再遇上大战,多挣些功劳,升到队主之后,就能送儿子入学!”秃发子斤越说越激动,脸颊涨红。他的想法和做法,不过是臣服各部一个缩影。比起后来的拓跋鲜卑,羌部和羯部以及少数杂胡凭借优势,已经更好的融入城内,安家置业,脱离放牧生活。过惯了如今的日子,没人想再回到以往。如果有外敌来袭,这胡族拿起刀枪的速度,绝不会慢于汉家百姓。“你们说,这样的官家如何不得民心?”秃发子斤说完之后,再度扫视室内众人,语重心长道:“诸位走南闯北,为的同样是家人族人。有更好的路摆在眼前,究竟该如何选,还用旁人说吗?”留下最后几句话,秃发子斤起身告辞。出门之前,似又想起什么,道:“还有一件事,官家手里有拓跋部虎符,官家的亲兄弟有拓跋鲜卑血统。”什么?!众人猛然一惊,想要问个清楚,秃发子斤却不肯多说,直接打开房门,迈步扬长而去。该说的话他已经说了,看在同是拓跋鲜卑的份上,透出的消息可是不少。这些人能否体会他话中的暗示,最后会做出何种选择,不是他能左右,端看天意如何。 第827章 桓济没有儿子,桓熙和桓歆却有!桓容无意大婚,继承人势必要在兄弟子侄中选。如果封桓熙桓歆为王,日后定会生出不少麻烦。与其留下隐患,不如从源头掐死。世人如何议论,她全不在乎。为了桓容,南康公主甘愿担负这个恶名。第二百六十八章 改变太元三年,五、六月间, 南地连降数场大雨, 江河水位暴涨, 三吴之地隐现水患;北地数月未曾降雨,农人担水灌田, 仍有麦苗成片枯死。司农上禀,并、蓟、青三州皆有大旱蝗灾迹象。民为国基,粮为民本。情况刻不容缓, 南、北两地都是绷紧了圣经, 到后来, 巫士都被召进宫,日夜占卜天相, 南地询问水患, 北地则是求雨。从都城派往各地的快马络绎不绝。无论建康还是长安, 此刻都不敢有半点大意。咸安年间, 三吴之地曾遇大灾,饿殍遍地。事后统计, 竟有上千百姓逃离, 村落成空, 数年未曾恢复, 对建康是不小的打击。对长安来说, 旱灾和雪灾都是寻常,常年风调雨顺才是怪事。但今年的情况不同以往,据各州送回的消息, 这场大旱非同寻常,必要时,需开各地府库赈济。南北两地都不太平,满朝上下都在心忧天灾。这个时候,无论建康还是长安,都无心去找对方的麻烦。反而很有默契,互相递送国书,措辞分外的客气,就为避免天灾人祸同时发生,动摇王朝根基。整个太元三年,两国边州意外的太平。秦兵和汉兵巡逻相遇,偶尔还会颔首致意,彼此算得上友好,少有发生摩擦。出现这个局面,实是天灾所迫。按照桓容的话来讲,老天的心思你别猜,想破头也未必能想出个五四三二一。封建迷信?穿越这种神奇的事都能发生,自己头上还顶着个复制开关,身边更有扈谦这样的神人,偶尔迷信一回又有何妨?目前两国相安无事,边界没有战事发生,不代表能一直和平下去。为保证不出状况,即使出状况也能迅速应对,桓容连下数道旨意,以无地青壮充边州,丁男丁女皆可。“凡移边州者,授田三十亩,免三年粮税。”三十亩地的确不少,结合现下的亩产,加上天灾频发,又委实不多。这是在南方,如果换成北边靠近草原的州郡,七十亩都不嫌多。除此之外,朝廷发下官文,凡填边州之人,由当地治所提供农具耕牛。农具按户分授,百姓无需出一个铜板,如遇损伤还可到治所辖下的工坊修补;耕牛可买可赁,买以市价七成,租赁仅需提供草料,保证不故意伤害牲畜即可。第三,朝廷免费发下粮种,连续三年不变。如遇天灾或是战事,导致田地歉收乃至绝收,每户都可到治所领取口粮。丁壮从军还有军饷,杀敌有奖励,死伤更有抚恤。这种做法部分取自曹魏屯田,战时为兵,闲时为民。用以确保边州兵力充足,遇敌来袭,人人皆可迎战。桓容也承认,此法并非十全十美,缺点同样不小。但是,两利相衡取其大,两害相取其轻。以目前的情况,边界屯田增兵实为必要。尤其是新取的秦州、河州两地,不比梁州、荆州,直接调兵会引起长安警觉,开垦荒田好歹是个借口。至于长安会怎么做,那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毕竟秦策还没糊涂到底,天灾频发的年月,粮库都要见底的时候,发动战争太不明智。无论胜败都会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如果是对胡人政权,还算师出有名,大可以动手开抢。彼此都是汉家政权,打的都是恢复汉室的大旗,动手开抢?脸面还要不要?名声还要不要?谁先动手谁先完,打死都不能干!退一步学建康屯兵屯田?桓容耸耸肩膀,表示没关系。事情重在先机。他的目的是扎根秦州等地,确保有充足的兵力威慑,让长安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动手。主要目的达到,长安是不是仿效屯兵,对他关碍不大。如果秦策下令屯田,真能屯出结果,对北地的百姓称得上是件好事。想清楚其中关节,桓容力排众议,坚持下旨,从交、广等地征民充秦、河两州。交州和朱崖州刚刚经历战火,夷人未全部消灭,遇到时机,很可能死灰复燃。防其贼心不死,实在不好抽调太多丁口。故而,桓容又下旨,押送战俘和抓捕的夷人北上,交由臣服的羌人和鲜卑人看守,在秦州和吐谷浑交界地垦荒开田、建造城池。田地开出来,再将人送至边州修筑敌垒。夷人身材矮小、皮肤黝黑,身体素质却相当不错,适应性也是极强。只是天生懒惰,想让他们干活,全要靠羌人和鲜卑人的鞭子。 第829章 偶尔有船只经过,船桨荡开层层水波,模糊的歌声传来,未知是秦风还是魏风。亦或仅是清幽的调子,随着河水一波波荡漾开,伴着历史一同沉淀,融入寂静的长卷。大雨持续不停,袁峰伫立在栏杆旁许久,终于转过身,看向乔装出宫的桓容,低声道:“阿兄,连续多场大雨,怕是会有水患。”桓容点点头,见桓玄和桓伟一人抓着一个胡饼,搭配热汤吃得正欢,不自觉放缓表情,伸手揩去桓玄嘴边的一点饼渣。“朝中陆续派遣官员,各州已接到消息。府库多数充足并有赈济银,天灾将至,人力不能阻挡,只能尽力救助百姓,将损失减到最小。”即便是在后世,天灾也非人力能够阻挡。桓容唯一能做的,就是集合朝中和地方力量,尽全力做好安排。三吴之地最险,那里是吴姓的大本营,不用桓容多说,吴姓士族已慷慨解囊。今时不同往日,桓容的施政纲领同晋室截然不同。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能看清事实,旁人又何尝不能。对士族来说,拿出的金银粮谷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有其为标杆,朝廷政令自能顺利下达,畅通无阻。在各地为官之人不会扫自家面子,必定会全力而为。桓容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天灾,考验的不只是天子,更是辅佐国运的士族高门。“阿兄,下月书院放假,先生要带西院学子往扬州,我想随行。”袁峰开口道。“可。”桓容早料到袁峰会有此意,笑道,“多带些人,沿途听先生吩咐,不可擅离部曲,更不能随意行动。记得,所见所闻俱要记录,有何想法亦可记下,回来之后我会查阅。”“诺!”桓容正要再说,突然感到衣袖被拉了两下。“阿兄,我也想去。”桓伟吃完胡饼,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桓容。桓玄思考略慢,桓伟出声许久,才接着道:“阿兄,我也想去。”桓容笑着摇头,道:“不可。阿峰是去学习,你们还小,等元服之后才可离京。”“诺。”桓伟和桓玄低下头,都有些失望。元服后才能离京,和四兄出海更没有指望。兄弟俩互看一眼,就此下定决心,等到元服之后,一定要离开京城,走遍华夏山川,和兄长一样扬帆出海!两个小家伙意志坚定,也照着这个方向不断努力。等到桓容回过神来,想在兄弟和侄子中找出个继承人,猛然间发现,一个个都在往外跑,不是陆地就是海上,一年到头不着家,想抓都抓不到。别说是他,王谢士族都遇上同样的问题。情况越演越烈,到最后,士族家主逮不住自家郎君,干脆齐聚太极殿,静坐以示威,沉默以抗议,目光利如寒霜,足可杀人。就差捶胸顿足,咆哮大殿:皇族子弟带头往外跑,引得各姓郎君不回家,竟然管都不管,原来你是这样的官家!桓容以袖掩面,无语望天。诸位找不到自家郎君,还能太极殿示威,他找不到继承人,又该去找谁抗议?情况发展至今,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啊!第二百六十九章 大灾大灾如期而至。从七月至八月,南地连降大雨, 陆续有数个郡县遭遇水灾。当地治所不敢延误, 送信的快马日夜兼程, 驰往建康飞报。朝会刚刚结束,台城的鼓声骤然又起。群臣闻召, 知晓事情紧急,顾不得还家,忙令健仆调转方向, 迅速向台城飞驰而去。文武齐聚太极殿, 桓容高坐御座, 神情凝重。宦者扬起声音,灾报宣于朝堂, 一字不漏。尾音落下, 殿中气氛更显凝重。灾情比预料更为严重, 似黑云压城, 沉甸甸压在众人心头。桓容扫视群臣,向身侧宦者示意。宦者应诺, 上前两步, 宣读刚刚拟定的诏书。这份诏书是临时草拟, 未过三省, 内容究竟如何, 连谢安和王彪之都未知端地。宦者宣读时,太极殿内一片寂静。除了略显尖锐的嗓子,不闻半点声息。“令各州治所全力救灾, 开府库济民,不得延误。”“救灾不力者,事后问罪。轻者降品留用,重者免官,有爵者黜免。”“瞒报灾情、驱逐灾民者,黜官,有爵者除。”“贪墨赈灾银粮者,杀无赦!”“啸聚山林、截赈济钱粮者,杀!”“阻碍救灾者,杀!”“劫掠杀害灾民者,罪重不赦,家人连坐!”诏令宣读完毕,似惊雷劈落,太极殿内久久无声。满朝文武都没想到,天子会下这样的诏令。 第831章 消息送至城内,桓豁没有任何犹豫,下令贼匪家人皆杀。牵涉在内的村人族人,一个不落,全部斩首示众。事情传出,百姓皆拍手称快,如此恶人,着实是该杀!匪徒尸身曝在荒野,任由豺狼乌鸦撕咬。有人远远路过,都要狠狠啐上一口。趁大灾时为祸,简直不配为人,畜生都是抬举!桓豁下了狠手,荆州内的匪患登时销声匿迹。即便是亡命之徒,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轻易冒头,更不敢掀起事端。挂在城外的人头可不是假的。谁敢以身试法,今天得意,明天就要脑袋搬家。有荆州为例,凡遭灾的郡县官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手软。纵然匪患没有彻底绝迹,但是,敢打劫赈济银粮、劫掠杀害灾民的贼匪却是越来越少。重典之下,少有治所官员敢向灾银伸手。若是被查出来,问罪丢官是小,被家族除名、从族谱中划去,子孙后代都会抬不起头。当然,刑罚再严,终不乏铤而走险之人。其结果,不死也会处以流刑,被家族抛弃,彻底沦为比庶民更不如的罪人。经过此事,建康士族终于恍然,桓容终归是桓温的儿子,仁爱百姓不假,该狠下心来的时候,绝不会有半点心慈手软。其果决刚毅,着实令人侧目。“若非如此,哪来的幽州繁华,豫州稳固?”“如果官家没有这份决断,又怎会重启西域商路,巡狩途中拿下吐谷浑广大疆域?”谢安看得清楚明白,与王彪之对饮时,不免透出几句,语气中尽是感慨。“叔虎且看,不出十年,南北必将一战。以官家之志,必当重塑先人基业,一统华夏!”王彪之没说话,仅是向谢安颔首,旋即端起羽觞一饮而尽。两人相视,猜透对方之意,同时朗声大笑。窗外雨势稍小,打在房檐上,发出声声脆响。几点花瓣被雨打落,卷在风中,落在地上。点点彩斑随小溪漂流,微微荡漾,缓缓流出乌衣巷,汇入秦淮河,在水浪中翻滚,终至消失无踪。青溪里,丞相府外,郗超走下牛车,见到早迎出府门的健仆,明白大君之意,不禁微微一笑。提步走上台阶时,遇冷风卷过,不由得咳嗽两声。脸色微有些泛白,隐隐现出几分病态。“郎君注意身体,切莫着凉。”“无碍。”郗超笑了笑,压下喉咙间的痒意,迈步走进府内。和水灾频发的南地不同,秦氏统治下的蓟州等地正遭遇大旱。灾民断粮,不得不放弃田地,拖家带口沿街乞讨,往州城求活。长安下旨,令各州开府库,并火速发下赈济粮。然而,相比庞大的灾民数量,始终显得杯水车薪。偏在此时,有流窜至北地的贼匪作乱,朝廷下令围剿,始终剿之不尽。天灾人祸加在一起,百姓怨声载道,有的竟主动从贼。秦策刚刚压下朝中高门、慑服诸姓豪强,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又遇蓟州大旱,贼寇作乱,气得咬碎大牙。气怒交加,下旨从长安派兵,火速剿平乱匪,凡从贼之人,无论因由,一律诛杀!雷霆手段之下,匪患锐减,蓟州贼患为之肃清。灭除贼寇仅是一则,赈灾的钱粮才最让秦策忧心。地方府库本就不充裕,拿下三韩之地,稍微可以补充。加上长安筹集的谷麦,好歹能维持一段时日。可灾情如不能缓解,早晚还会出乱子。就在这时,两支队伍先后抵达长安。一支由北来,带着秦璟的亲笔书信,运送大笔的金银。一支自西来,带队之人是秦玚的部曲,运送大批谷粮,都是从西域市换而来。原来,秦璟同桓容定约之后,新得铠甲兵器,迅速调兵北上,深入漠北草原,追袭柔然王庭。八千绞肉机一出,直接将柔然王和柔然贵族撵成兔子。为了活命,几乎是撒丫子飞奔,金银财宝全都顾不上,尽数丢在身后。秦璟率骑兵一路追袭一路捡宝,捡完金银珠宝继续再追。追到后来,几乎跑出漠北草原地界,和乌孙骑兵打了个照面。好在彼此克制,都以柔然部落为目标,没有当场打起来。反而默契的合作,将逃至此的柔然贵族彻底包了饺子。战后清点,所得财物除分于麾下骑兵,半数送至长安。秦璟的书信十分简短,除市粮救灾,再无半句赘言,甚至连意思一下的“父子寒暄”都被省略。字里行间尽是疏离和冷意,仅有对君王的问候。秦玚的书信相对较长,和秦璟相比,好歹说了几句好话。可好话归好话,客气得太甚,依旧能看出背后的敷衍和疏远。接到儿子送来的金银和谷粮,秦策本该松口气。然而,书信摊在掌中,他却感不到半分轻松。朝会结束之后,秦策没有留在光明殿,也没去九华殿和兰林殿,而是径直来到椒房殿。 第833章 接到刘皇后的书信,秦玚更是精神一振,充满干劲。当地官员被他的精力震撼,挂着两个黑眼圈,脚下踩着棉花,抱着文书飘悠过来、摇晃过去,脑子里始终有个念头挥之不去:四殿下、二殿下皆非常人,我等不及也。十二月间,草原飘起大雪。朔风呼啸而过,冰冷彻骨,能冻僵人的骨髓。严寒的天气,阻挡不住铁骑的脚步。轰隆隆的奔雷声响彻草原,撕开狂风,冲破漫天飞雪。十余骑迎面驰来,长裙帽、小口袴,以帽上的罗幂遮住脸容,带有明显的吐谷浑特征。“殿下,前面有一支柔然部落。”奔驰到近前,骑士猛地拉住缰绳,声音穿透风雪,双眼透出凶光,仿佛猛兽发现猎物,正寻机而噬。“多少人?”秦璟一身铠甲,肩披玄色斗篷,声音比风雪更冷。“不超过三百。”骑士很有经验,早将部落的底细摸透,“营地中有一顶大帐,至少是个千长。”秦璟点点头,示意骑兵在前带路,同时举起右臂,用力向前一挥。狂风之中,奔雷声又起。自上空俯瞰,漫天银白之中,仿佛有一头荒古巨兽自沉睡中苏醒,亮出獠牙,伸出利爪,凶猛咆哮哦,向猎物疾扑而去。被雪覆盖的荒野,狼群的叫声清晰可闻。柔然营地中,篝火熄灭,再未能燃起。雪势慢慢减小,夜色渐深。尖锐的鸣镝声骤然响起,打破柔然人的美梦。百余骑兵冲开营地守卫,疾驰之中接连丢出陶罐,伴着清脆的碎裂声,香油在帐篷上流淌。“敌袭!”守卫来不及唤醒更多的士兵,已被长刀砍断喉咙。箭矢破风而来,箭头包着油布,带着刺目的火光。落在帐篷上,有的熄灭,有的瞬息燃起,为进攻的骑兵指明道路。“嗷呜——”狼吼般的叫声响彻夜空,三百人的营地瞬间陷入包围。秦璟没有加入战斗,只是站在高处,俯瞰营地陷入火海。“这是几个了?”“回殿下,第七个。”张廉策马上前,身着铠甲,披着兽皮制的斗篷,眉上结了一层冰霜,“火光会引来乌孙人,乌孙昆弥的部落就在附近。”“嗯。”秦璟点点头,收回目光,眺望身后黑暗,道,“要将柔然部落清理干净,始终绕不开乌孙。既然来了,无妨当面一会。”“诺!”战斗结束得很快,参与袭营的骑兵皆有收获。柔然千长身负重伤,最终葬身火海。追随他的勇士不存一人。恶劣的气候下,又是迁徙逃亡,体质弱的部民早被抛弃。三百人的队伍中,竟不见一个老人,更无十岁以下的孩童。依照草原的规矩,战斗结束后,凡是高过车轮的男丁都会被杀死。按照后世的眼光,这种行为极端残忍。但在现下,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战败者不死也会沦为强者的奴隶,未必会强过一刀痛快。如果是桓容,或许会有不同的做法。换成秦璟,不会在这时展现半点仁慈和犹豫。这样的仁慈不会为他带来尊敬,只会引来猜疑和无穷的麻烦。要慑服草原的狼群,必须足够凶狠。谁敢挑战头狼的权威,下场只能是死!事情正如预料,乌孙部落被火光惊动,迅速派人查看。双方早打过交道,加上昆弥帐下有译长,秦璟麾下也有通晓匈奴语之人,双方交流不成问题。误会解除之后,秦璟一行被请到乌孙营地。昆弥的大帐立在营地正中,两侧是相大禄、左右大将和翕侯的帐篷。帐顶很是特殊,有不同于部民的装饰,一眼就能辨认清楚。之所以敢这么做,全因驻扎此地的乌孙勇士超过三千,营地中的帐篷一座连着一座,几乎望不到边。乌孙人擅长养马,孩童从出生就与弓马为伴。男子之外,女子同样能控弦挥刀,战斗力丝毫不弱。在汉时,乌孙的战斗力一度让匈奴忌惮,成为草原上不可忽视的力量。如今实力变得衰弱,部落根基仍在,照样不容小觑。乌孙首领世称昆弥,后来内部分裂,分成大昆弥和小昆弥。如今的首领名为安靡,属乌孙大昆弥世系,正逢壮年,既是部落首领又是乌孙第一勇士。多数骑兵留在营外,秦璟仅率百余人进入营地,乌孙昆弥佩服他的勇气,态度极是热情。“草原大漠敬佩勇士,殿下是最强悍的勇士,最凶狠的头狼!”乌孙人的文化和匈奴类似,先祖以狼为图腾。这样一番话,可谓是极高的赞誉。大帐中燃着火盆,双方不分主客,围坐在火堆前。简单寒暄之后,秦璟开门见山,直接切入正题。“柔然?” 第835章 不是说相貌和性情改变,而是在行事作风上,同他未登基之前相比,很快能发现不同。最直接的表现,是对北府军人员的安排调动。表面上看,一切并无异样。但是,在将领的任命上,尤其是举荐毛球代替刘牢之空出的位置,就很能说明问题。毛球是冠军将军毛虎生之子,已过而立之年。桓汉代晋之前,毛球得桓冲赏识,举荐他为梓潼太守。桓汉建立后,毛球倾向桓氏,大力劝说父亲和族老,晋室只能偏安,不可能再有建树;桓容为不世出的英主,有恢复华夏之心。家族欲要昌盛百年,必须做出正确选择。毛虎生历经三朝,始终屹立朝堂,眼光自然独到。毛球出面劝说,他便顺势而为。有毛虎生带头,武将自是纷纷仿效,为桓容接掌建康减少不少的阻力。纵观事情始末,毛球的功劳实在不小。用这样的人为北府军将领,足可见郗愔释放出的讯号。通过观察,桓容有七成以上确定,这其中有郗超参与。不提这对父子是怎样“和解”,也不管郗超是如何说服郗愔,对桓容来说,郗愔的态度能够软化,无论对国家还是他本人来说,都是件好事。郗愔坐在百官之首,以丞相之尊,非大事少有开口。朝会之上,桓容的不对劲他亦有察觉,但没往深处想,同郗超长谈之后,郗愔想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为家族和子孙后代考量,他选择让出部分军权,向桓容释放出善意的信号。这也是无奈之举。如果他有桓容这样的儿子,能选的路绝不只一条。问题在于他没有。强撑着不肯让步,到头来不会有半点好处。为身后考量,主动让出部分军权,换来天子眷顾,总能保家族延续,不会迅速衰落。儿子和侄子不争气,只能期待孙辈有所建树,可以在他之后扛起整个家族。不过,郗愔终归掌控朝堂数年,对桓容让步可以,王谢高门想要插手北府军,从他手中拿走军权,半点可能性都没有。想入军中历练?可以。客客气气把人迎来,全部做个文吏,有品无权。整日同官文簿册为伍,资历一到立即送走,连军军队的边都沾不着,遑论统帅领兵。事情做得光明正大,让旁人无可指摘。哪怕对手恨得咬牙,照样挑不出理来。给你品位还做错了?那好,爱哪去哪去,老子不伺候了!北府军大门就此紧闭,休想再轻易敞开。郗愔固然年事已高,人却半点不糊涂。甚至可以说姜老味辛,愈发老辣圆滑。一言一行,正经诠释出什么叫厚黑,什么叫举重若轻,什么叫让人心肝肺一起疼。在他身上,桓容着实学到不少。惊叹佩服之余,又不免有点头皮发麻。谁敢把这些手握重权、宦海臣服多年的大佬不当回事,早晚要吃大亏。甚至会不知不觉一脚踩空,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朝会之上,天子丞相各怀心思,表情严肃,让人心头打鼓。不是出于故意,太极殿上空仍笼罩一层低气压。群臣绷紧神经,奏事时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能说两句绝不说三句,十个字能说清的,绝不多加半个字。行事简洁高效,让桓容都是一愣。因今岁暴雨大水,田地减产甚至绝收,十余个郡县的百姓接连受灾。桓容下了狠心,朝廷下达严令,地方治所不敢怠慢,郡县官员亲临堤坝,并监督府库和灾粮发放,工作效率颇高,救灾工作很是到位。不过,光明的背后总有黑暗,功劳的反面也有害群之马。朝廷三令五申,仍不乏胆大包天、以身试法之人。贼匪好处理,抓到之后立即审讯,确定罪证属实,罪重的斩首,罪轻的关入大牢,待到明年押送边州,或是送入盐场。犯法的官员和地方豪强却不能立即处置。尤其是出身士族,哪怕品位不高,甚至早已经没落,都需上禀建康,由天子决断。“杀!”表书内容十分详尽,这些人的罪行历历在目。桓容没有任何犹豫,当殿下旨,凡列名其上者,尽杀不饶!“罪重者,家人连坐,流刑!”这些人不是能力不足才导致救灾不力,而是实打实的贪墨灾银,趁天灾霸占田地,强逼灾民为佃农。事后更上下串通擅改民册,试图湮灭证据,让朝廷查无可查。恶性滔天,罚当其罪,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今日纵容他们,必会予人“天子心慈手软”的印象。今后再下旨意,也会被认定是“雷声大雨点小”,以身试法之人会变得更多。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杀到他们心惊胆寒,杀到他们再不敢肆意妄为!“由三省派下官员,同各州刺使详审。罪证确凿,定斩不饶!家人连坐流刑,男子充军边州盐场,四代之内不许出仕!”对于前几句话,群臣皆以为然。但是,四代不许出仕?朝廷选官自有章程,庶人出身又是罪人的后代,地方怎会举荐,中正又如何会品评? 第837章 殿门推开,宦者正不明所以,桓容已大步走出,前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居住的长乐宫,打算借鹁鸽一用。见不到面,不代表不能写信。找不到秦璟没关系,西海郡跑不掉,听说秦玚驻守在此处,以彼此的“盟约”关系,代送一封书信总是无妨。书信的内容十分简单,桓容可以保证,除了他和秦璟,没人能够看得明白。至于秦璟收到信后,会不会和他一起暴躁……桓容耸耸肩膀,暴躁也好,正和他意。没道理两个人吃素,只有他一个人睡不好觉!第二百七十二章 书信长乐宫中,宦者小心抬进两只木笼, 行动间放轻脚步, 隐隐有些紧张, 额头沁出几粒汗珠。笼门由上方打开,两只灰白皮毛、身上点缀黑色斑纹的小雪豹竖起颈毛, 大声嘶吼。豹子虽小,性情十足凶猛。宦者正犹豫,不知该如何下手。熊女和虎女走上前, 看了两眼笼内, 开口道:“你们且先退后。”熊女示意宦者退后, 无视雪豹的吼声,弯腰靠近木笼。宫裙曳地, 丝毫不妨碍行动。两人养过猛虎, 亲手猎过野狼, 对猛兽十分熟悉。在她们眼中, 这两只小雪豹不过是大点的猫,压根不构成半点威胁。依个头判断, 小豹九成还没断奶, 不过已经能够吃肉。如若不然, 从西边送到建康, 千里迢迢, 一路上没有母豹照顾,不死也去半条命,哪会这么有精神。“阿姊, 我来。”虎女嫌熊女动作太慢,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弯起衣袖,弯腰探入笼中,飞快的抓起一只小雪豹。准确的抓牢豹崽后颈,用巧劲将它提了出来。或许是出于天性,也或许是动物天生的直觉,被虎女抓住后颈,小雪豹立刻安静下来,不再张牙舞爪,而是轻轻转动耳朵,蜷缩起四条腿,近乎团成一个球,温顺得像一只家猫。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无法将它和方才那只凶猛的豹崽联系起来。目睹此情此景,宦者张口结舌,眼珠子掉了满地。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虎女扫宦者两眼,一手抓着豹崽后颈,另一手托着豹崽的后腿。豹崽始终一动不动,不是耳朵偶尔转动,活似个毛茸茸的玩偶。“阿姊,这两只豹子的确漂亮,性子却不太好。依我看,最好驯养一段时日。”熊女点点头,从木笼里抱出另一只小雪豹。被提在手里,小雪豹的反应和兄弟如出一辙,缩起四爪,一动不动。待被熊女抱稳,甚至还用头蹭了蹭她的手,让宦者更觉惊奇。“走吧,先收拾一下。”小雪豹是附国送来的贡品,桓容觉得稀奇,隔日就送来长乐宫。在幽州时,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养过虎崽。如今幼虎长大,已不适合养在身边,却也没放归山林,而是在台城内寻一处僻静的宫苑,耗费两月改建,移载树木,堆砌假山,增高远墙,加重院门,立起高大的虎笼,建成放养的虎房。虎崽由人养大,在幼时就加以驯化,放归未必能生存。再者,现在不是动物保护的年月,山林里猛虎豹子不缺,草原上野狼成群,对人的威胁着实不小。放虎归山实非善举,还不如养在宫内,偶尔能给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解闷逗趣。虎房建成之后,桓容曾经怀疑,日后的史书上,自己会不会成为和正德齐名的皇帝。后者有豹房,自己有虎房,虽说功能不太一样,但历史是人写得,谁又能保证记录下的一定是真相?附国进献豹子,很可能就是听到风声,知晓台城内养虎,就为投其所好。面对殷切的使臣,桓容总不好开口解释:不是他有这样的爱好,之所以建成虎房,就是为了娱乐亲娘。没法解释,也不能解释。于是乎,误会就此酿成。继附国之后,吐谷浑和西域诸部进贡,隔三差五就会送上一两头猛兽。南边的夷狄不甘落后,没有猛兽,竟送来两头大象、两只犀牛和十余只孔雀。蓝孔雀绿孔雀皆有,还有两对珍惜的白孔雀和黑孔雀。放养在园子里,完全能开办孔雀展。不知桓祎从哪里得来消息,跑在海上,不忘照顾兄弟的爱好,四处搜集珍奇动物,还给他抓回一条凶猛的鲨鱼。虽说不是活的,但骨架和牙齿摆出来,森森冷意,照样慑人。谢安和王彪之闻讯,各自寻上桓容,讨回两枚巨齿。郗愔也没落下,直言要最大的两枚。甚至连太原王氏和几门吴姓都开口讨要。作为谢礼,桓容的私库多出三箱黄金,五六箱彩宝,近百匹彩绢。生意做得不亏,桓容仍是不明所以。莫非古人爱搜集兽牙?问过南康公主才知道,这些人家中都有不满五岁的孩童,要这些巨齿是为借个凶气,保佑孩子平安长大。“凶气?”桓容不解。“你年少时一直体弱,我曾命人寻来两对虎牙。”回忆起往事,南康公主笑道,“这两对虎牙还留着,稍后让阿麦找出来给你看看。”乱世之中,孩童夭折率极高。 第839章 经过一场天灾,南北朝廷都需要时间恢复,谁也不会想着挑起战端。两地百姓还家之后,顾不上其他,都忙着下田春耕。为了能多收些粮食,往往都是全家老少一起下田。除了实在不能动的老人和牙牙学语的幼儿,连半大的孩子都扛起锄头。众人无不在祈祷,期望老天开恩,今年能够风调雨顺,至少不发生水旱天灾,好歹熬过秋收,能收上些粮食,养活一家老小。如果像去年一样田地绝收,纵然朝廷免去粮税,一家人照样没有活路。建康的使臣抵达长安,已是三月末将近四月初。彼时,长安的坊市已经恢复。当初为了利益拼命往前凑、甚至不惜得罪秦玚的几家,全都是大出血,至少五年没法恢复元气。看着大火后新起的建筑,目光扫过沿途百姓,使臣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秦策在光明殿召见来人,看过桓汉的国书,不免长松口气。桓容的措辞十分严谨,意思相当明白,对双方来说,大灾之后,尽速恢复生产,保证百姓安稳最是要紧。他相信秦策是聪明人,不会拿不准事情轻重。真的拿不准也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论受灾程度,北方更甚于南地。南方有西域商路和海贸补充,北地得粮的渠道有限,灾后恢复更加艰难。如果在这个时候打起来,战斗力不提,单凭军粮一项,耗也能耗死长安。当然,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短时间内,双方勉强能够维持和平。毕竟胡族南侵的教训太过沉痛,汉室刚有起色,无论桓容还是秦策,都不愿见百年苦难重演。如果因一己之私导致百姓蒙难,他们都会成为家国的罪人。“此中之意朕已明了。”秦策对使臣道,“待明日朝会之后,朕会亲笔修成国书,交尔带回建康。”“诺。”使臣趁机提出,桓汉太后备下重礼,欲赠刘皇后。秦策未言其他,直接命人通禀刘皇后。未几,椒房殿大长秋请见,言道:“皇后殿下言,感念司马太后盛情,欲请贵使当面一见。”此举貌似不合规矩,但以桓汉太后盛情为名,倒也不好计较太多。思量片刻,秦策点头同意,未加阻拦。“谢陛下!”使臣行礼退出,随大长秋去见刘皇后。与此同时,一只苍鹰由北飞来,越过重重宫室,鸣叫声穿透宫墙,最终掠过大长秋头顶,直直飞入椒房殿。第二百七十三章 石化桓汉使臣入椒房殿,当面拜见刘皇后, 呈送建康带来的礼单, 不到两刻就告辞退出。期间, 刘皇后隔屏风而坐,刘淑妃陪坐下首。使臣正身行礼, 敬刘皇后汉室之尊,呈送以竹简写成的礼单。“北上之前,仆得太后殿下命, 携重礼入长安, 敬呈皇后殿下。”刘皇后看过礼单, 神情未有任何变化,简单寒暄几句, 请使臣转达感谢之意, 再未言其他。大长秋立在屏风一侧, 不着痕迹的打量着殿内的情形。送使臣离开时, 瞅了几眼殿门前的宫婢宦者,细观几人神情, 很快心中有数, 嘴角掀起一丝冷笑。使臣离开不久, 二十余箱珠宝香料、百余匹彩绢绸缎送入椒房殿, 在殿前一字排开。箱盖陆续打开, 现出箱中的金银彩宝。刹那间彩光弥漫,珠光耀眼。“这是合浦珠。”刘皇后信步上前,执起一颗珍珠。摸着圆润的珠面, 笑道:“之前阿峥得了几枚这样的珠子,可是换回不少好东西。”刘淑妃探头看了一眼,微微点头,依手中的礼单,寻出一只扁长的木盒,递到刘皇后面前。“阿姊,你看?”刘淑妃欲言又止。“我晓得。”刘皇后接过木盒,示意刘淑妃暂莫多言。随后召来大长秋,道:“如何,看明白了?”“回殿下,该找的都找到了,一个不落。”大长秋恭敬回话,声音一如往常,却莫名带着几丝寒意。“好。”刘皇后颔首,沉声道,“交给你处置,迟些再动手。至少容下些时间,让他们去光明殿送个信。““诺!”大长秋领命,恭敬退出内殿。快步走到僻静处,大长秋袖着手,目光扫过迎上来的几名宦者,吩咐道:“今晚动手,找出来的一个不留!白天仔细跟着,发现哪个去光明殿,无需大惊小怪,等回来后再仔细审问。”“诺!” 第841章 “阿姊,”刘淑妃忽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些许迟疑,“四郎君曾以鸾凤钗为礼,贺桓汉天子及冠。”话音落下,殿中瞬间陷入寂静。刘皇后眉心深锁,脸上浮现出凝重之色。刘淑妃自悔失言。“阿姊……”“我知道。”刘皇后沉声道,“阿峥始终不愿成亲,这其中固然有别的原因,但……如今来看,事情早有端倪,只是我疏忽了。”“阿姊,该如何给桓汉太后回信?”“待我仔细想想。”刘皇后看着绢布,眸光幽深。许久微微一笑,似想通什么,凝重的气氛为之一松。“阿姊?”刘淑妃难抑好奇,“可是下了决定?”“这事需得知会阿峥。”刘皇后合上绢布,沉稳道,“那孩子难得遂心一回,如是他所愿,我自不会阻拦。”刘淑妃看看绢布,又看看刘皇后,目光中带着怀疑。不会阻拦?依她对刘皇后的了解,岂止是不会阻拦,看这样子,更像是要帮上一帮。正巧秦璟送回书信,言要在漠南多留些时日。刘皇后很快写成回信,并言明桓汉重礼以及南康公主的书信,端看儿子如何决断。苍鹰用过食水,低头看看腿上的竹管,总觉得比往常重了不少。刘皇后用狼皮护住前臂,托着苍鹰走出殿门。一阵凉风迎面袭来,鼓起绣着金线的长袖,卷起浮动流云的裙摆。阳光穿透云层,点缀在乌发间的珠玉熠熠生辉,亮起出五彩光晕。“去吧。”刘皇后高举右臂,苍鹰振翅而起。矫健的身影盘旋在半空,俯瞰大殿,高鸣两声,旋即向北飞去。嘹亮的鹰鸣响彻长空,刘皇后和刘淑妃并肩而立,鬓发拂过眼前,长袖裙摆烈烈有声。姊妹俩脊背挺直,却又像是互相依偎。长久的伫立,终化为长安宫中的一抹剪影。吱嘎声响,殿门开启又合拢。石阶上的身影消失,仅余凉风卷过,带起一阵呼啸声,似岁月奏起的乐章,亘古、苍凉、悠远。太元四年,四月中旬秦璟率兵追袭一支柔然残部,深入草原,遇上南迁的高车袁纥氏。高车是漠北游牧部落的泛称,又称敕勒。因驱大车迁徙游牧而得名。历史上,鲜卑曾与高车融合,慕容鲜卑就有高车人血统。鲜卑和柔然强大时,高车部落受到压制,要么臣服要么退入大漠和草原深处,非必要绝不涉足漠南半步。随着鲜卑诸部衰落,柔然王庭被秦璟所灭,再不成气候,常年在漠北游牧的高车部落闻风而动,袁纥氏最先抓住机会,趁机迁徙南下。袁纥氏南下不为进入中原,而是抢占漠南的草场。高车诸部仍处在逐水草迁徙,衣兽皮食兽肉的时期,很多部落甚至还用着石器。真打起来,别说和中原相比,就是漠南部落都能轻易将其秒杀。袁纥氏相对强大,通过往来大漠的商队市换武器、粗布和海盐,在数年间征服五六个小部落,成为漠北的大部落,青壮人口超过五百。获悉柔然王庭被灭,漠南草原出现权利真空,即便知道秦氏不好惹,袁纥首领仍想试上一试。在漠北部落的观念中,汉人北上征讨,基本是打过就走,不会在草原上久留。自己小心点,尽量避开秦军,等到对方撤兵,自能先他人一步占下丰美的草场。总体而言,这个想法没有大错。问题在于带兵的不是旁人,而是秦璟!秦璟的带兵风格迥异旁人,进军路线也不能用老规矩揣测,袁纥氏的期望落空不说,更倒霉的迎面撞上八千绞肉机,根本来不及逃跑,直接被砍瓜切菜处理干净。战斗结束后,骑兵连打扫战场的兴趣都没有。武器破烂,多数人还穿着兽皮,一眼就晓得是穷是富。战马倒是强壮,算是此战唯一的红利。“殿下,是袁纥部。”染虎查看过首领和几名勇士的图腾,向秦璟禀报,“袁纥氏一直在大漠深处迁徙,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南下。”“不奇怪。”秦璟冷笑一声,抓起之前插在地上的长枪,“柔然王庭已经不存,乌孙暂时无意东进,漠北诸部为了草场,自然会陆续南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漠北诸部始终老老实实,他才会觉得奇怪。染虎等人面面相觑。实事求是的讲,以这支骑兵的战斗力,再来多少一样解决。关键在于没有油水可捞,实在提不起干劲。“怎会没有好处?”张廉微微一笑,指着缴获的战马和牛羊,道,“这些运到中原,价钱绝对不低。”大灾之后,尚在青黄不接的月份,什么最重要?自然是口粮牲畜!染虎等人回过味来,顿时眼前一亮。纵然要费些事,有好处总比没好处强! 第843章 “把信送回长安。”修长的手指抚过鹰羽,继而将苍鹰从肩上托起。苍鹰振翅而起,在半空盘旋两周,很快向南飞去。天空碧蓝如洗,几片白云被风吹散,瞬息不见踪影。万里晴空下,尽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有小河在翠绿中流淌,蜿蜒曲折,宝石般清透。苍凉的号角声响起,近万骑兵陆续上马,在号角声中聚拢,追随在秦璟身后,向西飞驰而去。骑兵离开后,天空中开始出现乌鸦和秃鹫的身影。有狼群循着血腥而来,发现留在战场上的尸体,发出声声凄厉的嚎叫。叫声传出数里,在碧空下愈发诡异,令人毛骨悚然。太元四年,五、六月间,秦璟率骑兵横扫草原,连战连捷,在漠南同漠北的交界处画出一条无形的界限。凡是漠北的部落,不分部族,不管部落大小,胆敢跨过这道界限,全部是灭族的下场。有人不信邪,硬要闯上一闯。其结果,只能是和袁纥氏一起到地府报道,沦为难兄难弟,在阎王面前哭天抹泪,哭诉命运不公。明明是占据草场、壮大部落的好机会,怎么偏偏遇上这么一尊杀神?!在奔袭的过程中,张廉等人发现,秦璟的战斗力不断狂飙,策马冲锋的架势,连自己人都有些胆寒。发誓效忠的骑兵们愈加敬畏,许多人已不称“殿下”和“将军”,敬称其为“汗王”。随着被灭的部落越来越多,秦璟的凶名进一步扩散,远至大漠深处、西域各国,甚至极西之地和东夷番邦都有耳闻。有商队走南闯北,在各地间市卖货物,传递消息。草原上发生的一切迅速传开,到最后,有人不晓得长安的皇帝是谁,但提起草原汗王,绝对会头皮发麻,当场打个冷颤。外人不晓得内情,张廉和夏侯岩等人却看得清楚明白。四殿下之所以会突然发飙,和南来的书信不无关系。从读信时的样子看,信中写的九成不是坏事,还有可能是好事。然而,偏偏是这种好事,每每让秦璟发飙。准确点形容,似有精力无处发泄,寻到机会就要战斗一场。以秦璟为榜样,八千骑兵的战斗力不断提高,绞肉机开足马力,在草原和大漠横扫而过,带起阵阵腥风血雨,彻底震慑漠北各部。至七月间,有为数不少的部落转道向北,甚至冒险深入大漠,就为避开秦璟。北边实在太冷,没有足够的草场,干脆调转方向,绕过乌孙的领地继续向西。在迁移的过程中,高车各部联合壮大,不免遇上罗斯人。这个时候,罗斯人尚未建立国家,论生产力和生活水准,甚至比不上漠北部落。遇上迁徙的高车部落,要么被当场杀死,要么沦为羊奴。要么就是四散逃亡,运气好的活下来,运气不好的,只能是死在冰原之中,尸骨无存。太元四年八月,秦策下旨,召秦璟归长安。秦璟奉命掌荆、豫、徐三州诸军事,在军中威望极深。如今人在草原,三州政务多由朝廷派遣的刺使太守掌管,但涉及到军事,朝廷竟很难插得进手。无论采用什么办法,三州守军始终油盐不进。没有秦璟的命令,没看到秦璟手中的虎符,压根不肯听调令。尤其是彭城守军,因太守动作太大,险些闹出军变。再者,自秦璟带兵北上,秦玒始终留在荆州,秦玦一直驻守彭城。有他们两人在,长安派谁来都没用。“父皇命四兄掌三州诸军事,非有明旨,一切自是要按照老规矩。”秦玒还算客气,虽有些刺人,终归还给人留几分面子。秦玦的话更加直白,盖子揭开,把来人的脸扔到地上踩。“趁四兄不在想夺兵权?白日做梦!”“谁给你的胆子?!”“彭城对面就是淮南,淮南隶属幽州,是桓汉天子潜邸所在!”“桓汉天子当世英主,非遗晋可比。此处由四兄掌管,方能免起战事。如知晓掌兵之人替换,你且看看,桓汉明日就会起兵!”话中固然有夸大的成分,却非绝对的危言耸听。长安和建康暂时和平,不代表始终如此。同为汉家政权,为统一华夏,早晚会有一战。秦璟的威名传遍南北,有他镇守三州,哪怕只是名义上,建康也不会轻易起兵。不是害怕,而是需要充足时间的准备,调集足够的兵力。有备方能无患。现如今,朝廷欲收回三州兵权,还是趁秦璟领兵在外,如何能让将士服气?秦氏以坞堡起家,将士誓死追随,是敬佩秦氏的勇猛,是佩服秦氏对敌作战的强悍。如今秦策入主长安,称帝建制,曾掩藏台下的弊端逐渐显现。总体来看,长安要收回地方政权兵权绝不算错。为巩固君权,这是必须走出的一步,桓容也在做同样的事。然而,秦策和桓容目的相同,面对的问题却截然不同,施行的手段更是南辕北辙。更重要的一点,桓容直面的是地方豪强和高门士族,秦策面对的是追随多年的老臣,甚至要从儿子手中收回权利。 第845章 时下仍以“类猿”比喻某些番邦,并且是光明正大的记载在朝廷文献上,这些发色和肤色迥异于汉族,轮廓也相对深邃的美人送不出去,甚至被嫌弃,倒也能说得过去。最终是宦者给桓容提醒,高门不要,不是还有臣服的胡人?“对啊!”桓容一拍大腿,召来秃发孤等人,总算把这些美人安置妥当。秃发孤等都是万分感激,欢欢喜喜带着美人回家。这些美人不会成为妻妾,只会成为勇士们的“个人财产”,待遇稍好于奴仆,性命却不能自主,更不用说刺探消息。各部使臣闻听消息,私下里认定:桓汉天子英雄盖世,不为美色所动,更擅利用人心。此番借花献佛,既免去后宫被安插探子,又试探过朝中文武态度,最后更以美人笼络人心,足见心计深沉。“心计之深,非寻常可及。”各部使臣归国后,纷纷极力劝说国主和首领,桓汉天子高深莫测,莫要与之为敌。若不然,怎么死的都不晓得。得到这种效果,实在出乎预料。仔细想想,桓容难免对月长叹,做皇帝做到他这份上,也算是不容易。感叹之后,回转到内殿,挥退宦者宫婢,又铺开绢布,提笔给秦璟写信。至于秦璟收到信后的反应……桓容双眼微眯,嘴角微翘,活似一只蛰伏在暗处,准备埋伏猎物的狸花。第二百七十五章 兄弟齐心桓容放飞鹁鸽,暂时了却一桩心事, 转而集中精力处置朝中之事。首当其冲的, 就是西域和吐谷浑的朝贡队伍由朝廷安排, 凡来朝队伍,不分外邦还是臣服部落, 全部安置在苑城,每日进出需持木牌,经过官兵查验。如木牌丢失必须上报官署, 并有同行之人为证。如果无人证明, 不得入苑城半步, 都要安排在官署,等到查明身份方可离开。苑城本为吴帝建造, 属东吴皇宫的一部分。东晋元帝渡江之后, 在旧址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建, 方有今日规模。桓汉代晋, 桓容初登基就外出巡狩,自然无暇重修台城。去岁回到建康, 政务堆到面前, 更没时间关心修不修宫殿。依照东晋旧例, 凡外使来朝, 本该安置在宣扬门内三里、御道西侧的官署。奈何桓汉日渐强盛, 来朝人数太多,官署实在住不下。三省一番合议,只能上表, 请以苑城为接待使臣处。看过表书,桓容很是犹豫一番。不是他小气,而是苑城靠近虎房,西域和吐谷浑使臣住进去,无异是与猛虎为临。虎房内新添两只豹子,原住户的心情不太好,每日里虎啸不停,定时定点,片刻不差。安排使臣住进西苑当真合适?这样的顾虑不好当面对群臣讲明,就表书奏请,只能暂时含混过去。等到朝会结束,桓容特地留下谢安和郗超,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番。“依两位看,此事当如何处置?”谢安沉吟片刻,开口道:“陛下顾虑不无道理。然事急从权,且虎房墙高院深,猛兽居于笼内,无需太过担忧。如有必要,多派甲士把守也就是了。”至于老虎一天照三顿咆哮,噪声扰民之事,完全被谢司徒忽略。“臣以为谢司徒此言甚善。”郗超附议道。桓容看看谢安,当真?谢安点头,当真。桓容又看看郗超,果然?谢超颔首,果然。君臣三人对视两秒,桓容沉吟片刻,最终抛去顾虑,当场拍板,好,就是苑城!翌日天子下旨,清理苑城房舍,许暂居官署的朝贡队伍迁入。因长时间不住人,苑城的房舍厢室略显冷清。好在有宦者和宫婢打扫看守,清理院中杂草,并不显得破旧。朝贡队伍迁入,仅需要重置摆设,移入香炉屏风即可。同官署相比,苑城的房舍宽敞数倍,摆设器物更加精美实用,住起来相当舒适。正使的房间内还铺有地龙,未燃火盆即温暖如春,怎能不让人惊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论白天黑夜,时常能听到虎啸,几乎成了规律。起初众人不习惯,询问过苑城内的宦者,方才知晓声音由来。早有传言,桓汉天子好养猛兽,在幽州潜邸时,身边就有猛虎为伴。日前附国入贡,特地献上两头雪豹,正投天子所好。“失算啊!”几名使臣凑到一处,交流各自得来的消息,都是叹息连连,猛拍大腿。早知如此,出发前该派人搜寻猛兽,猎不到老虎,抓几头豹子也是好的。附国能送雪豹,他们可以送花豹,还有性格相对温顺、极擅奔跑的猎豹!“失策啊!”送礼讲究投其所好,送到心坎上最好。入城这些时日,见识过建康的繁华,亲眼目睹城中百姓的富足,众人得出结论,桓汉天子不缺金银珠宝,想要送对礼不是那么容易。 第847章 “诸位一路顺风!”众人在建康期间,诸事由郗超安排,彼此早已熟络。以郗侍中的本领,几句话就能掏空众人底细。数日下来,西域各国和草原的情况,全部知晓个七七八八。众人丝毫没有察觉,反而对郗超观感极好,引其为友。把人卖了,照样能让对方无知无觉,心甘情愿帮忙数钱,郗侍中就有这份本领。至于屡次在桓容跟前失算……往事如烟,无需追忆。总之,不提当年事,一切向前看!送走使臣队伍,郗超立即掉头入宫,请见桓容。“陛下,秦玄愔横扫草原,同乌孙结盟,长此以往,胡人诸部不灭也将遁入大漠。”郗超分析道,“然长安屡次下诏,召其还京,其中很有蹊跷。”“郗侍中此言有理。”桓容早知此事,只是一直想不明白,秦策怎么会出这样的昏招。对于昏招一词,郗超有几分不赞同。“陛下,表面看,此举固然不妥,然秦玄愔掌八千铁骑,领荆、豫、徐三州诸军事,其兄掌平州,如今又下三韩,若是联合起来,实力足以同长安分庭抗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秦氏以坞堡起家,久居北地,难免受胡风影响。”郗超继续道,“诸胡建国,多以杀戮威慑服众。父杀子,子弑父,兄弟相残,骨肉相害,比比皆是,屡见不鲜。”“秦策长安建制称帝,至今未立太子。”“臣闻其长子犯错被弃,至今没有封王,仅长孙封爵。”“长子无能继承大统,余下诸子皆为刘皇后和刘淑妃所生。”说到这里,郗超刻意顿了顿,待桓容表情中闪过几分明悟,方才继续道:“陛下通读史书,可知前朝后宫外戚皆是先例!”换句话说,秦策固然有疑心,行事手段为人所不耻,但他想集中君权,本身没有大过。天家无父子,自己的儿子构成威胁,一样要予以拔除!经过郗超讲解,桓容明白几分,只是心中仍觉得憋闷,滋味很是难言。是不是因为对方是秦璟,他才会有这样的想法?用力捏了捏鼻根,桓容锁紧双眉,始终无解。但他十分清楚,如果秦璟被收回兵权,荆、豫、徐三州移交他人,将士定会生出不平,州内必会出现短暂不稳。届时,将是出兵北上的最佳时机。郗超今日所言,九成是为提醒自己。桓容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重又睁开,双眸漆黑幽深,再觅不出半点情绪。太元四年,十二月张蚝一行由骑兵护送,自漠南返回长安。秦璟没有奉旨归来,只写成一封上表,交给张蚝带回都城,面呈秦策。张蚝入城当日,正遇上平州的队伍,以国相为首,怀揣秦玓表书,同样要觐见天子。两封表书同时抵达长安,又同时送到秦策面前。看过其中内容,秦策脸色变了数变,最终一片黑沉。秦玓和秦璟似约定好一般,前者辞大军统帅,无意继续掌兵;后者交荆、豫、徐三州兵权,言虎符不日送归长安。不等秦策做出决断,秦玒、秦玦和秦玸的表书先后送到,措辞不同,中心思想却完全一样:朝廷要收兄长兵权,自己不能视若无睹。既然父皇信不过儿子,做儿子的不能不孝,干脆撂挑子不干!各州军政?外敌来犯?军心不稳?豪强趁机夺权?关自己何事?爱找谁找谁去!驻守西河的秦玖父子同样不甘落后。秦玖代秦钺执笔,言辞恳切,表明与兄弟共进退的决心。秦策万万没料到,几个儿子会一起造反。他的确想收回兵权,却没想一蹴而就。只是万没料到,儿子都撂挑子不干。一旦事成定局,之前被压制的豪强必会寻机再起!就此让步?今后想再收回兵权,怕是千难万难。满朝文武睁眼看着,秦策左右为难,几乎是被架到柴堆上,完全动弹不得。第二百七十六章 逆鳞太元四年,十二月, 秦氏兄弟表书递送入京, 秦策经过一番考量, 很快下旨,不允诸子所请, 仅对几人辖地做出调整。秦玓镇平州,与夏侯将军共掌三韩军事;秦璟领荆、豫两州诸军事,兼领朔方郡。秦玚镇西海, 秦玒镇洛州, 秦玦镇徐州, 秦玸改镇雍州。秦玖和秦钺父子仍镇西河,许增州兵五百。几道旨意下达, 貌似秦策让步, 试图缓和父子间的关系。然而, 细究其中深意, 别说秦璟几个,就是朝中文武都不免皱眉。 第849章 如大长秋之前预料,这口郁气秦策是咽也得咽,不咽也得咽。实在咽不下,只能关起门来斩断一张矮榻。想继续往椒房殿安插耳目,已是难如登天。“去吧。”刘皇后走到窗前,亲手放飞苍鹰。宦者宫婢背墙而立,眼观鼻鼻观心,不是刘皇后和刘淑妃开口,双眼始终低垂,几乎同寂静的宫殿融为一体。太元五年,元月秦璟接到长安旨意,暂停进攻脚步,挥师赶往朔方城,接掌城内军务。“漠南之地尽数扫清,柔然残部暂时西逃,高车诸部轻易不敢南下,可寻水源之地,迁百姓耕种放牧。”早在出兵之前,秦璟就同张廉等人商议,制定好周密计划。打下漠南全境,立即迁移百姓,邻水建造敌垒,同西海郡彼此连通,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以防退军后生变。如今朔方郡到手,更方便实行计划。“造城需要大量青壮,边郡人手恐怕不足。无妨仿效桓汉,先择地立驿站,以为交通。待丁壮增多再行造城。”张廉的提议得众人一致赞同。“殿下,骑兵皆有家眷,无妨尽数移至漠南。”染虎建议道。闻听此言,夏侯岩似要说话,却被张廉拦住,暗中对他摇了摇头。“可。”这个空当,秦璟已点头答应,并道,“待敌垒驿站建好,我意在沿途开商道,军中可轮换戍卫。”“诺!”染虎大喜,满脸都是红光,迫不及待想要前往军中,告诉众人这个好消息。看出他的想法,秦璟微微一笑,示意他可以退下。“谢汗王!”染虎离开后,夏侯岩终于有机会开口:“殿下,此举不妥!”好不容易将胡人势力驱逐干净,又要在漠南安置这些骑兵家眷,岂不是给自己留下后患?“叔峻此言差矣。”张廉摇了摇头,解释道,“将士在外难免挂念亲人,无论汉胡都是一样。殿下安置诸人家眷在漠南,必有慎重考量。”“可是……”“诸胡未入中原时,皆依水草而居。为寻得草场,常年在水源地迁徙。”张廉继续道。“长期征战在外,不得同家人团聚,难免会心生怨言。如留其在中原,隐患实是更大。不若移其入漠南,并迁汉民耕种杂居。”夏侯岩仍是转不过弯来。张廉叹息一声,看向秦璟,得后者允许,方才进一步解释:“叔峻,这八千人是双刃剑,既能伤敌亦能伤己。你可知道,殿下离开长安时,就没想过再回去。”“什么?!”夏侯岩大惊,抬头看向秦璟,满脸都是不可置信,“为何?”在他看来,秦策百年之后,秦璟是最有力的皇位继承人。决心不回长安,到底是为了什么?“伯考所言不差。”秦璟证实张廉的话。夏侯岩更为惊讶。“殿下,究竟是为何?”“现下不好明言。”秦璟沉声道,“然自今往后,至少五年之内,我将常驻草原。他日挥师西进,这些骑兵都会带上。如在他处建城,其家人也会随之迁徙。”夏侯岩顾虑之事,秦璟也曾认真考量。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漠南的权利真空持续下去,早晚会招来更大的麻烦。迁骑兵家眷入草原,固然要冒风险,然而,如果能处置得当,风险总能减到最低。迁汉民开垦边地,同胡部杂居,亦能起到牵制作用。秦璟要迁的丁户绝非寻常百姓,多数为曾随军征战的青壮和性情剽悍的边民。这么做不能彻底杜绝危险,于目前而言,实是最可行的办法。离开中原之地,必定会有人心生不满。所以,秦璟不能停下,也无法停下。唯有不断征战,率领大军不断征伐,让这支熊罴之旅不断前进,才能使危险彻底远离。哪怕有一天会突然爆发,终不会波及到中原。“殿下,迁民之事宜早不宜迟,迟恐生变。”张廉能猜出秦璟的想法,早做出决定,誓死跟随秦璟的脚步。哪怕要离家万里,终生不能再踏足故乡,只要能驱离外族,恢复中原,仍是心甘情愿。“依大军目前脚程,三日后可抵朔方。”秦璟铺开舆图,沉吟片刻,道,“至朔方城后,立即张贴告示,召边民入漠南。此外,遣部曲同染虎等同往西海,同二兄言明迁民之事。”“诺!”张廉应诺,立即下去安排。帐帘放下不久,忽又被掀起。原来是苍鹰飞入营盘,寻到秦璟大帐,压根不等部曲“通禀”,自顾自的冲入帐内。转瞬飞落到案头,勉强站稳之后,对着秦璟鸣叫两声,邀功似的伸出一条腿。“来人。”秦璟解下竹管,同时出声唤人。“殿下有何吩咐?”部曲闻声,在帐前领命。 第851章 谁见过盛肉糜的碗会冒热气?好在他坐在上首,和群臣有一定距离。若不然,肯定会当场露馅。一曲结束,舞者行礼退下。宦者宫婢进上新菜,是用香料炙烧的海鱼和鹿肉,伴着新菜更有新酒。比起寻常所饮,此酒明显烈了许多。多数官员不知底细,一觞饮下,胸口瞬间犹如火烧,脸颊顿时飞红。列席的番邦使臣大叫痛快,有人喝得兴起,直接离开席位,大步走至殿前。“伟大的皇帝陛下!”使臣单手扣在胸前,好话不要钱一般向外倒。说话时不讲究技巧,实在过于直白,听得桓容都有些不自在。好话说完,使臣道出实意,希望能大量市买这种烈酒。使臣在建康半月,进出坊市数次,压根没见过这种酒。故而拿不准,这种烈酒究竟有多少,是否允许市卖。如果允许市卖,绝对要先下手为强,抢在他人之前开口。即便数量有限,也能多分到几坛。能被国主和部落首领委以重任,率队入桓汉入贡,绝不会是愚钝之辈。烈酒送到宴上,不少人就心生猜测,怕是背后另有深意。然而,哪怕眼前是个坑,为这样的美酒,照样要捏着鼻子向下跳。对没有掌握酿酒方法的草原部落而言,烈酒就像是神马,可遇不可求,遇上就绝不能放过。机会摆到面前,岂能就此错过?“伟大的皇帝陛下,您就像是天空中的太阳,您的光辉能照耀天下!”桓容咳嗽一声,暗自庆幸,幸好早放下酒杯,否则肯定会当场失态,被史官记录在文献中,成为第一个在宫宴上被呛到的皇帝。不过,使臣所请正中下怀。之所以将烈酒摆上宫宴,还是在这样的场合,一个重要目的就是“打开市场”。由商队开拓生意也非不可,然而,在宫宴上打出名声,价格必定能高上数倍。事情传扬出去,也不会有人觉得要价太高。打上“御用”两字,本身就代表着高端大气上档次。心太黑?桓容摊开手,表示无所谓。酿这种酒需要粮食,如果价格不高,岂非吃亏?这样的年月,隔三差五就要闹天灾,粮食歉收甚至绝收。哪怕有西域商路和海贸补充,大量酿酒仍会引来诟病。想要堵住百官的嘴,无非“利益”二字。由西域和海上市粮,送到工坊中酿成美酒,再以高价市出去,得来的利润绝对不菲。以商税的形式入国库,国家不差钱,可以继续减免百姓粮税。待熬过最艰苦的一段时期,开荒初现成效,亩产达到一定水平,一切自然而然就会走上正轨。甭管条件是否苛刻,是不是存在理想化的成分,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况且,试一试不会有太大损失。如果能够成功,必定会少走许多弯路,于国于民大有裨益。至于受损的邻居……桓容端起羽觞,笑眯眯的同使臣共饮。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压根不用良心不安。后世的史书是否会指他心黑,是个欺压外邦的恶人,桓容根本不在乎。番邦使臣大力恳求,甚至提出以黄金换烈酒。桓容没有当场答应,显然是在吊对方胃口,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偏偏有人主动咬钩,而且不只一个。多出竞争者,使臣咬钩的心情愈发迫切,恨不能纵身一跃,牢牢抓住鱼线,几下缠到自己身上,不给旁人任何机会。将这一幕看到眼里,满朝文武都有些无言。郗愔险些喷酒,不得不转头咳嗽两声。谢安勉强维持住谪仙姿态,抖动的嘴角却出卖了他。王彪之坐在席间,脸色涨红,不知是被酒气熏染还是憋笑所致。唯有贾秉和郗超一派淡然。两人甚至举起羽觞隔空对饮,很有惺惺相惜之感。站在同一立场,就挖坑埋人之事,两人十分有共同语言。殿前的一幕实在过于滑稽,让人忍俊不禁,连乐声都变得时断时续。桓容满脸为难,严肃表示:不是朕为难诸位,实在美酒酿造不易,数量有限,不好分啊。不好分?那就不分!有使臣反应快,立即一骨碌站起身,抢在他人之前提价,仿佛嘴里的不是金子,而是路边的石块。争相“叫价”之下,给出的价格越来越高,很快超过桓容预期。等到有人胜出,估算可以获得的利润,桓容用力咬住后槽牙,才勉强压住上翘的嘴角。乱糟糟的场面实在不合规矩。 第853章 王爽性情直率,担忧阿姊被人欺负,直接找上族中讥笑王法慧之人,以比武为名,狠狠将对方收拾一顿。族人找上王蕴,非但没寻回公道,反而被明嘲暗讽,直接轰出府门。经过此事,王蕴彻底和族中两家撕破脸。偏偏族老没有指责,而是态度转变,反将告状之人押入祠堂,以祖训狠狠训斥一番。得知事情始末,王法慧没忍住笑出声音,笑过之后,泪水滑落脸颊,最终扑在榻上,狠狠的哭过一回。太元五年,三月王氏兄弟出仕边州,王蕴升任尚书仆射。四月,进贡使臣陆续离京,走的时候,各个不空手,拉车的马和骆驼都显得吃力。送走最后一批使臣,桓容以为能暂时松口气。哪里想到,没松快两日,又有一支队伍进京。来者打的是乌孙旗号,半数却是杂胡和汉人。知晓队伍中有谁,桓容更是吃了一惊。虽然只有几面,他也不会认错。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秦璟的六弟,本该驻守彭城的秦玦!第二百七十八章 来意乌孙人首次抵达建康,见识到高墙深池, 建筑物鳞次栉比, 街道上人流穿梭, 一派热闹景象,无不感叹建康繁华。左顾右盼之下, 眼睛几乎不够用。走出一段距离,因为没看路,差点被脚下的青石绊倒, 踉跄几下方才站稳。这样的情形, 建康百姓早已经见怪不怪。几名身着短袍的少年结伴而行, 人人都背着一只竹箱,从后看去, 几乎遮住半个身体。少年们很是兴奋, 一边走一边谈笑, 隐约能听到“公输”“农具”“作业”“成具”之类的言辞。另有稍小些的孩童跟在兄长身后, 一样的制式短袍,腰间缠着布带。没有背着木箱, 仅手中抓住两枚竹简。看到这些少年和孩童, 路旁行人皆面露微笑。无论汉人胡人, 凡是认识的, 都开口打着招呼。“三郎君, 今日背着竹箱,可是农具已经制成?”一名面色黝黑、壮实犹如小山的男子问道。“还要先生看过。”少年被唤住,并不恼, 转身向男子行礼,笑道,“日前先生布置课业,做农具的木料多亏叔父,小子谢叔父。”“这话见外。”男子连忙摆手,脸膛有些泛红,“学院中做出的农具,哪个不是好的?这次三郎君做出来的,我可是先定下,莫要给了旁人。”“叔父尽管放心。”少年点头。又说了几句话,少年同男子告辞,转身追上同伴。临走被男子拉住塞了两个馒头,推辞不过,只能开口道谢。追上队伍后,少年将馒头掰开,分给几个年幼的孩童。“方叔父给的,吃吧。回头要记得谢叔父。”“诺。”孩童们接过馒头,没有在路上吃,而是用布帕仔细包好,先放在怀里,等到学院之后,趁着课间休息时再用。少年和孩童们走远,秦玦唤来一名部曲,道:“且去打听一番。”部曲领命,刻意慢下脚步,落在队伍之后。等到队伍过去,眨眼间混入人群,开始寻人打听,这些少年孩童究竟是怎么回事。“郎君是外地来的?”一名扛着新农具的老翁道。“确是。”部曲祖籍西河,却能说一口地道的吴地官话,三言两语就打消老翁的怀疑,开始为他解惑。“这是学院里的规矩。”老翁正等着市货的家人,闲在路边无聊,遇部曲询问,就此打开了话匣子。“学院规矩?”部曲诧异。“正是。”老翁点点头,道,“官家英明,着范公和桓公在各地开办书院,不只招收高门豪强子弟,庶人亦可入学。”“学中分为两院,东院多为士族郎君,教授经义典章,学习兵法韬略;西院都是庶人子弟,念书识字之外,可学得各种手艺,木工就是其一。”“凡入学两年,天分不差的,都能做出几样简单的农具。经书院许可,皆可在坊市中市卖。价格比工坊所制略低,总能填补家用。”“等到出师之后,可是各家工坊和商铺都抢着雇工。”老翁越说越起劲。“不瞒郎君,我有两个孙子,明年都到年龄,可参加入学考评。方才过去的孩童中,凡是手中拿着竹简的,都是不久前才通过考试,今日正式入书院学习。”“我观其中似有胡人?”部曲问道。“郎君是说那两个羌人?”老翁笑了笑,道,“自前岁起,书院许胡族子弟参加考试。但有限制,白籍不成,需得入黄籍,并在城中有产业。要么就是父兄投身军中,曾立下过战功。”部曲暗暗记下,又问了几句。老翁知无不言,双方相谈甚欢。不久,老翁家人从坊市归来,或挑或背,竹筐装满,各个都没有空手。见到老翁同人在路边说话,不免有些诧异。“是外地来的郎君,见着书院的学童,好奇问了我几句。”老翁笑着解释。见到来人,部曲心知无法继续问下去,当下抱拳告辞,很快混入人群不见踪影。待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一名汉子放下扁担,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对老翁道:“阿父,这人膀大腰圆,个头又高,明显是个北地人。说一口吴地官话,又不像是商人,很是不对劲。”“我晓得。”老翁弯腰翻开竹筐,看到里面的谷麦熏肉,问过价钱,满意的点点头,“我瞧见这人进城。” 第855章 郗愔心中存疑,见桓容如此,没有开口追问,而是正身而坐,等着对方组织起语言。许久,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打破室内寂静。桓容刹那回神,目光转向郗愔,没有任何铺垫,直接问道:“九真太守李逊,丞相可认识?”“李逊?”郗愔沉吟片刻,颔首道,“臣确识得此人。”“丞相对他可了解?”“了解却也称不上,”郗愔顿了顿,蹙眉道,“李氏世居交州,乃地方豪强。遗晋立都建康,李氏一度据交州。后遇朝廷发兵,不敌之下,上表请罪。自遗晋元帝之后,历代守交州之地,防备夷狄。”“是吗?”桓容低暔一声。这和他得到的情报差不多,并没太大出入。“陛下为何突然提及此人?”郗愔奇怪道。“去岁交州民乱,发宁州兵方得平乱。宁州刺使秘奏,夷狄之乱,九真李氏恐牵涉其中。”如非有地方豪强插手,交州太守未必手忙脚乱,被逼得没有办法。能被朝廷委任边州之人,绝不会是真正的无能之辈。其爱护百姓,施行仁政,官声向来不错,桓容左思右想,都觉得交州民乱很是蹊跷。夷狄劣性难除,无法教化,自然不用多提。境内百姓——尤其是得仁政好处的交州父老竟也参与到叛乱之中,实在有几分说不过去。穷山恶水出刁民?桓容不惮以“人性本恶”揣测敌人,但就交州数年来的种种,这其中没有问题才怪!通过宁州刺使的上表,桓容很快留意到九真郡和九真太守李逊。据表书所写,数次民乱的起源都在九真郡。之前夷人骚扰边界,劫杀交州百姓,事后多逃入九真郡。太守李逊派兵追袭,十次有九次无功而返,仅有一次成功,多是砍两个人头就算交差。种种线索联系起来,桓容有九分肯定,九真郡内定有猫腻!得知交州刺使为郗愔推举,同高平郗氏颇有渊源,桓容当即决定出宫,往郗愔府上问个究竟。“陛下是怀疑李逊有反意?”虽是问句,语气却带着肯定。可以想见,郗愔对李逊的观感如何。“现下不好断言,朕想听一听丞相的意见。”“九真李氏狼子野心。”郗愔没有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谢安石使计分化夷人,使其无暇祸害边境,边患渐除。李逊不甘寂寞,九真郡突然生乱,实不足为奇。早在陛下巡狩时,臣即有意上请,寻机铲除交州李氏!”桓容眨眨眼,不提其他,李氏总归是地方豪强,说灭就灭,会不会引起士族反弹,生出兔死狐悲之意?郗愔嗤之以鼻。“李氏与夷人通婚,早有反心。挑起民乱更是大罪,朝廷发兵清缴理所当然。灭其嫡支并不足够,为免遗留后患,当夷三族。”看着一派仙风道骨,却是开口灭门、闭口夷三族的郗愔,桓容张张嘴,半晌没说出话来。太元五年,六月,建康下旨,调宁州兵入交州,搜捕民乱匪首。宁、交两州刺使得旨,暗查九真李氏谋反罪证。同月,乌孙遣使入贡,有意与桓汉通商市马。秦玦随使臣入宫,见到桓容,大方表明身份,亲手递交秦璟书信,言依照之前定约,有骏马牲畜不日送至幽州。此外,另有书信呈交桓汉太后。“给太后?”桓容很是惊讶,看着同秦璟有几分相似的英俊青年,满心都是怀疑。“家母亲笔,感谢太后殿下赠礼。并言,有几味香料甚好。”说话时,秦玦表情严肃,不似平日里带笑,同秦璟更为相似。香料?甚好?听到“香料”两个字,桓容忽然觉得,刘皇后的书信绝不只感谢这么简单。第二白七十九章 召见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忙过数月,好不容易放松心情, 得些清闲日子。每日里逗逗雪豹, 询问一下桓伟和桓玄的课业, 偶尔还会听几曲新调,或是乔装做寻常士族女眷, 出台城游玩赏景。上巳节时,青溪里设宴,袁峰首次被邀, 很是紧张一回。乘车入城时, 少年的车被女郎围住, 落满鲜花绢帕,还被胡族少女砸了金马。不及王谢郎君车前盛况, 在同辈中却数佼佼者。宴上被众人调侃, 袁峰彻底闹了个大红脸。节后入台城请安, 遇南康公主询问, 袁峰支支吾吾,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听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笑声, 袁峰诧异抬头, 下意识觉得不太对劲。顶着满头雾水离宫, 始终是一脑袋问号。经桓容提醒, 袁峰方才得知, 上巳节当日,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结伴出台城,亲眼见过车架经过的盛况。隔日, 就有士族女眷入宫请安,向南康公主打听袁峰是否定亲。“定亲?”袁峰诧异。“定亲。”桓容点头。看着耳根发红的袁峰,颇有“我家儿郎初长成”之感。袁真在世时,陈郡袁氏声名显赫,不及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也是士族联姻的首选。因袁真不满朝廷,据寿春叛乱,叛军被桓容剿灭,各家以为袁氏将就此没落。哪里想到,袁峰年少聪慧,得桓容和南康公主喜爱,自幽州就带在身边,视同血亲。桓汉代晋,桓容入主建康,建制称帝。袁峰更被带入台城,与桓伟桓玄一视同仁。直到元服之后,方才搬入青溪里,重归袁氏旧宅。人虽然出宫,南康公主和桓容的关心始终不变。 第857章 李夫人亦是摇头轻笑,慕容氏同样没忍住。一时之间,满目尽是夏花绚烂,艳色无双。桓容满头雾水,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峰正身行礼,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明。末了,耳根又有点发红。桓容恍然大悟,看看袁峰,又看看皱着小脸、鼓着腮帮的两个弟弟,禁不住摇头失笑。“阿弟有志向,为兄甚慰,宏愿定能达成。”桓容的本意是表扬小哥俩有立志出海,看一看世界的决心,值得赞许。结合目前情形,却很容易被想歪。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本已止住笑,听到这句话,再次笑不可仰,停都停不住。“阿兄放心,弟一定做到!”桓伟和桓玄表情严肃,郑重立下誓言。此举无异于火上添油。南康公主笑得停不住,李夫人难得抹了抹眼角,慕容氏干脆背过身去,发髻上的金蝴蝶颤动双翼,炫出夺目金光。伺候的宦者宫婢表情扭曲,显然是想笑不敢笑,忍得极其困难。等到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笑够,宫婢方才换上新茶,送上新制的糕点。桓伟和桓玄被带到一边,由慕容氏看顾着用点心。桓容取出刘皇后的书信,将事情简单道明。“你说秦氏子借乌孙之名前来?”南康公主展开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正是。”桓容颔首,道,“来者是秦氏六子。”“嗯。”南康公主看过书信,又递给李夫人,道:“阿妹,信中提到两味香料,可还有?”“香料?”李夫人略显诧异,看过信中内容,蹙眉道,“这两味香……”“怎么?”南康公主转过头,问道,“可有哪里不对?”“倒也没有。”李夫人道。毕竟是赠给刘皇后,几味香料都是精挑细选,最适合宫中使用。只是她万万没料到,会用得如此之快。依秦策的年龄,这还撑得住吗?想到这里,李夫人心头一动,倾身靠近,以绢扇附到嘴边,在南康公主耳边低语几句。南康公主的表情……十分难以形容。提神?助兴?一年的量几月用完?秦氏天子已年过耳顺了吧?“阿母?”桓容不明所以,愈发感到好奇。南康公主终归见多风雨,和李夫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猜测,只不好当面讲明。“阿子,秦氏六郎可还在建康?”“在。”秦玦此行既为做生意,也是为了传递书信。等到南康公主的回信,他才会启程离开。“善。”南康公主拊掌笑道,“我欲见其一面,阿子可能召其入宫?”书信中看不出太多,当面问上一问,更能确定心中猜测。见面?倒也不是不行。桓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陛下,”李夫人轻启朱唇,笑着问了一句,“这秦六郎君相貌如何?”“啊?”桓容不解。“和秦四郎君可相像?”李夫人双眼微眯,笑容绝美,却莫名让人头皮发麻。阿姊见过秦四郎君,她还没有认真看过。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总是有些遗憾。“阿姨为何会有此问?”桓容觉得事情不太对。“好奇。”李夫人仍是笑。好奇?桓容看看李夫人,又看看亲娘,对比秦璟和秦玦的相貌,实事求是道:“有五六分相似。”刘皇后和刘淑妃是亲姊妹,即便不是同母,兄弟俩的相貌也十分相似。“甚好。”李夫人笑容更盛。“阿子尽快安排,我欲见其一面。”南康公主道。 第859章 如果秦策是死在香料之上,哪怕只是间接,到时被长安利用,指桓汉包藏祸心,暗害秦帝,岂非要陷桓容于不义?战事一起,秦氏以报仇为名南攻,纵然不是哀兵,也是占据大义,实对桓容不利。“此事需得慎重。”南康公主拍拍李夫人的手,沉声道,“我会给刘皇后回信,婉拒此事。”“那倒是不必。”李夫人微微一笑,指尖滑过南康公主掌心,“不给之前的香料,可以换成别的。”“别的?”南康公主诧异。“依旧可以提神,却不会有助兴的效果。”李夫人笑道,“秦帝终归是耳顺之年,精力不济,用些提神香实有裨益。”香料提神不假,一样会掏空精力。只是效果缓慢,不如之前显著,更不会让秦策精神焕发,生出年轻二十岁的错觉。斟酌片刻,南康公主点点头。“可行。”“阿姊写信时,可言制香的材料难得。”事实上,此言并非杜撰。刘皇后想要的香料,里面含有龙涎香,海上方能寻到。此物曾被前朝方士指为龙涎,龙睡时流出,在海中凝固,故而得名。李夫人制香所用,实为桓祎在海上寻得。按照老船工的说法,打渔二十年,这还是他头次遇见此物。“这事需得告知官家。”李夫人又道,“官家同秦氏四郎情谊匪浅,总该知晓一二。”“嗯。”南康公主点点头,思及桓容和秦璟之间的关系,禁不住又回想起那枚鸾凤钗,不由得深深叹息。“阿姊?”“瓜儿难得遂心一回,偏偏……”“阿姊,官家是隐于世间的蛟龙,即将展翅的大鹏,早晚要乘风而起,俯瞰华夏九州,一统八荒六合。”李夫人说话时,用力握住南康公主的手。“儿女情长不为过,然以为官家的性格行事,真到那一天,必会以国为先。”“我知道。”南康公主闭上双眼,眉心紧蹙,许久没有放松。正因为知道,她才会发出叹息,才会道出桓容难得遂心。“罢。”良久之后,南康公主摇摇头,“我子之志,当为秦皇汉祖,而非败于垓下的西楚霸王。”项羽随叔父反秦,大败秦军于巨鹿,英雄盖世,天下闻名。秦亡后定都彭城,称西楚霸王。如此英雄,终败于汉军之手,怎不令人唏嘘。想到项羽,思及彭城,南康公主忽然觉得,一切的一切,或许冥冥之中早有定数。“阿姊在想什么?”“没什么。”南康公主摇摇头,压下突起的念头,“书信写好,再将此事告知瓜儿。”李夫人颔首,唤来等在殿外的宫婢,命其取来装有香料的盒子。“有几味香都合适,阿姊无妨一同挑挑。”说话时,李夫人面上带笑,重复往日柔情,再不见之前严肃。太元五年,七月秦玦怀揣南康公主和桓容书信,启程返回彭城。临行之前,幽州传来消息,马匹牛羊俱已送到,如数清点完毕,按照市价给付金银和海盐,并有部分绢布和白糖。运回西海郡之后,将由商队带往草原和大漠。太元四年,南地遭遇水灾,粮食歉收。即便有西域和海贸补充,也不可能给付大批谷物。桓容同秦璟书信,在信中商量,以金银、海盐、白糖和绢布替代。双方达成新约,这笔生意做得还算顺利。但是,此次之后,局势将如何变化,长安和建康是否会撕毁契约,骤起烽火,都还是未知数。秦璟远在草原,桓容身在南地,纵然有飞禽传书,消息仍不免阻隔。如果生出变故,秦璟又会如何选择?桓容早知答案,料定以秦璟的性格,这个答案轻易不会更改。想到十年之约,难免苦笑。转眼就是三年过去,距约定之期越来越近。就情感而言,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于他既定的目标、想要成就的霸业来说,又难免有些太慢。太元五年,八月秦玦抵达彭城,不待歇息,立即调拨人手,分别往长安和西海送信。往长安的队伍迅速启程,不敢有半点耽搁。另一支队伍沿陆路北上,运送大批的货物,速度着实慢了不少。为免秦璟和秦玚担心,秦玦写成短信,放飞两只金雕。猛禽穿云而过,很快消失在天边。秦玦伫立城头,想的却是建康所见。 第861章 综合各地上报,上田亩收七十石,下田三十石。幽州扬州部分郡县,上田可收百石,下田也有五十石。这样的粮食产量,和后世亩产几百乃至上千斤自然不能比。然而,于天灾人祸不断的年月来说,实属于难得的喜事。上自朝廷下至百姓,皆是一片喜气洋洋。高兴之下,三省上表,请天子祭郊。看到这份表书,回忆上次祭郊的情形,桓容不免牙酸,腿肚子都有点发软。第二百八十一章 边疆起烽火无论桓容多不愿意,心底又是如何发憷, 职责所在, 还是老老实实离开台城, 登到临河的高台之上。是日,秋高气爽, 碧空万里乌云。秦淮河缓缓流淌,两岸柳木青青,时而能看到商船、舢板在河道上穿行。大船经过, 船工和健仆一起喊着号子, 铿锵有力;舢板穿行, 艄公背着斗笠,一边撑着船杆, 一边亮开嗓子。粗犷朴实的调子, 带着江南独有的韵律, 不如琴弦声悦耳, 却另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被歌声吸引,待要侧耳细听, 舢板早顺流而下, 不见踪影。知晓天子出城郊祀, 建康百姓天未亮就起身, 夹道而立, 翘首望向台城,期待着天子大辂行过。少女皆身着彩裙,精心打扮, 手中握着绢花香帕,遇暖阳初升,面颊隐隐泛起潮红。另有百姓手持稻穗,其中有男有女,既有建康人,也有入籍的流民和胡人。稻穗皆为今岁田出,挑选最好的几株敬献谷神,祈祷来年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旭日东升,天边一片橘红。台城门大开,两队殿前卫在前开路。宦者宫婢手捧祭祀器物,鱼贯而出。天子大辂行于队中,过御道时,群臣弯腰朝拜,陆续起身加入队伍。王公及两千石以上官员乘车骑马,余者尽数步行。行至御道尽头,台城官署尽被抛在身后。队伍踏上南街,往宣阳门行去。百姓立在道路两旁,挤挤挨挨,举袖成云,挥汗如雨。甲士立为人墙,避免中途生出意外。吱嘎的车轮声传来,伴着马蹄声,在长街中愈发清晰。闯入眼帘的,首先是身着光明铠的殿前卫。精心打造的铠甲,百锻而成的长刀,离得尚远,肃杀之气已迎面铺开。铠甲胸前有护心镜,阳光照耀之下,反射出刺目光芒。殿前卫列队而过,百余人皆被光芒笼罩,附近百姓不得不半合双眼,举臂挡在眼前。看到这一幕,桓容甚是欣慰。此情此景,换到战场上,绝对是冲锋陷阵的一大杀器。所谓没动手先亮瞎眼,等敌人回过神来,刀锋早架在脖子上,稍微用力就会血溅三尺。再用力气些——例如典魁许超这两尊人形兵器,绝对一个照面就会人头搬家。想想耗费的时间和金银,桓容不免感叹,为制出这些铠甲,养成一支强军,他容易吗?殿前卫的出现只能说是震撼,大辂映入眼帘的刹那,人群的热情骤然爆发,犹如滚水一般,瞬间沸腾。“陛下万岁!”百姓山呼万岁,千秋之声不绝于耳。绢花香帕如雨飞落,更有簪钗环佩。大辂经过,石路仿佛被彩霞笼罩,绚烂夺目。其间更有金光闪烁,十足耀眼。距宣阳门愈近,清亮的歌声在耳边响起,没有琴弦鼓瑟,仅用双手击出古老的节拍,伴着歌声一同飞旋,绕梁不绝。“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天保定尔,俾尔戬穀。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这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是臣子赞颂宣王,言其受命于天,愿其王位永固。对君王而言,被此诗赞颂是极大的荣耀。少女们一遍遍唱着同样的调子,歌声有对君王的赞颂,有对郎君的爱慕,亦有浓浓的祝福。愿您像明月永恒,愿您像旭日东升。愿您如南山永寿,如松柏长青。福寿永远承续,您是受命于天的君王!“陛下万岁千秋!”歌声一遍接着一遍,少女的声音清亮婉转,如在枝头鸣叫的黄鹂,让人不觉沉浸其中。大辂距宣阳门不到百米,更多的声音加入进来,清脆、沙哑、雄浑、苍老,不一而足。古老的曲调,先民的词句,皆化为美好的祝愿,蒸腾成无尽的霞光,笼罩在城市之上。最终聚拢到一处,化为无形巨龙,咆哮中直冲九霄,龙吟声撕开天幕,震动大地。桓容攥紧十指,眼眶发红,鼻根泛起酸意。 第863章 扈谦脚踏北斗七星方位,正要挥剑,忽觉颈后一凉,宝剑差点刺偏。这种感觉之前曾经有过。那次之后,他被天子忽悠进书院,至今未能离开,连占卜都成了副业。今日又是这般,莫非……扈谦踏出最后一步,侧身收势,目光对上桓容。见后者正看着他,表情若有所思,登时心生不妙,冒出一头冷汗。纵观当代,能把扈谦“吓”成这样,除了桓容再没有第二个。祭祀结束后,桓容步下高台,登车返回台城。扈谦归家之后,心头始终惴惴。徒弟发觉不对,担忧之下出声询问,扈谦只是摇头,望月长叹,神情间颇有几分郁郁。如果不是古有禁忌,他都想为自己起一卦,算算究竟是怎么回事。未过三日,扈谦的预感应验。桓容下旨,召扈谦等五名术士入宫,言辞恳切托以重任。“全靠诸位了!”天子开口,还是如此郑重,能不答应?自然不能。知晓永远别想脱身,甚至还要担个“副院长”的职衔,当朝第一术士——留下诸多传说的扈谦,忍不住泪湿衣襟。自古以来,只听说过天子被术士忽悠,谁见过术士被天子忽悠得团团转?如今倒好,明明是个术士,偏要做先生的活,还要专门开课,为爱好嗑寒食散之人讲授养生,帮助他们戒除嗑药爱好,抖擞精神为国出力。这究竟还有没有天理?!不管扈谦愿不愿意,国君拍板,必须走马上任。为保证效果,桓容以“清谈”“养生”为名,请爱好嗑寒食散、坚持不改的顽固分子同坐一叙。为此,他不惜拉上谢安和郗愔,就为增加影响力。起初效果并不显著,随着时间推移,众人渐渐品出滋味,不用桓容强拉,凡是扈谦“开课”,必会早早赶到。扈谦有真本事,毋庸置疑。纵观桓容在位的几十年,这位赫赫有名的术士,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留下各种传说。后世人提起他,甚至会同彭祖联系起来,言其得彭祖之法,能够增寿延年。每每被徒弟问起,扈谦始终是一派高深,坚持不肯多说。独坐观星时,才会无奈叹息,想起台城中的某人,又不免摇头失笑。“天命如此啊。”忽悠完扈谦,桓容并没真正轻松。交州传来消息,因积劳成疾,交州刺使病逝于任上。因其死得突然,州内政务只能由治中暂代。九真李氏早不满朝廷已久,借机生事,杀死忠于朝廷的郡内官员。更暗通蛮夷,放临邑国兵入境,杀尽派入九真郡的宁州兵,妄图据地自立。这且不算,李逊不知接受哪位谋士的建议,亦或是突然脑袋犯愁,竟喊出“秦氏为正统,桓容实乃篡位,要以交州地投长安”的口号。建康长安同时震动。桓容看到奏报,真心觉得李逊脑袋有坑。看看舆图,交州和长安相距十万八千里,北地刚经大灾,国库怕是早已经见底。秦策脑袋抽了才会在这时派兵南下。李逊打出这样的旗号,不是脑袋有坑还能是什么?秦策闻听消息,差点没气得吐血。国内蝗灾刚消,疫情尚未彻底根治,正指望着各处市粮,哪有心思打仗。这姓李的造反就造反,想死就趁早,莫名其妙的给自己添什么乱?!第二百八十二章 很尴尬林邑国位于中南半岛东部,古为占族聚居之地, 即为后世越南南部。西汉时, 该地为日南郡象临县, 称林邑。东汉末,天下大乱, 县中功曹趁机作乱,杀象临县令,据地自立, 称林邑国王。该地民风剽悍, 男女皆皮肤黝黑, 不识礼仪。男子不着上袍,赤身赤足, 不愿耕种田地, 多以渔猎劫掠为生。三国时期, 林邑王趁中原大乱, 战乱频繁,孙吴无暇南顾, 先后出兵吞并大岐界、小岐界、式仆等国, 实力大增, 拥兵达五万余。因忌惮孙吴兵力, 林邑王主动遣使入贡, 愿岁贡称臣,边州也算安稳一段时日。后因孙吴集中全力对抗曹魏,交州兵力一度空虚, 林邑王瞅准机会,趁机发兵,一战攻陷日南郡县,杀害太守以下六千余人,汉室百姓十不存一,尸身更被堆起祭天。交州刺使无能剿灭,只能眼睁睁看着林邑王据日南不走。遇朝廷派遣援兵,林邑方知厉害,忙遣人告交州此刺使,愿退出半数土地,求以日南北鄙横山为界。朝廷正遇北兵,无奈之下,只能允其所请。后西晋代魏,统一中原,林邑慑于汉室威严,再度遣使入贡称臣。西晋末年,永嘉之乱,晋室渡江,在建康建立政权,北地为胡族占据。林邑再不朝贡,更每岁侵扰交州,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边民苦其久矣。至桓汉代晋,桓容采纳谢安的建议,剿灭胆敢侵扰边界的贼寇,遁入山中亦要围剿,直至斩尽杀绝。并以商队递送消息,收买夷人酋首,暗中挑拨分化,使得林邑国内乱局丛生,内乱一场接着一场,短短几年时间,国王就换了五六位。原国主的儿孙死绝,现任的林邑国王虽有王室血统,却和国主不是一个姓,而是前任国主的外甥。因其是篡位掌权,又是他姓,唯恐不能服众,总要寻到机会证明武功。 第865章 确认木牌不假,日南太守就要打开城门。却听汉子道:“曹使君,贼寇今日退去,难保不会再来。城门不宜开启,理当加固。我等留在城外,可助使君御敌。”心知此言有理,日南太守没有坚持,郑重拱手,道:“谢诸位壮士!”汉子在车上还礼,请城头放下吊篮,言有书信递于太守。吊篮一下一上,不用片刻时间。看过送上的书信,日南太守脸色骤变,怒发冲冠,一字一句道:“李逊,我有一口气在,必将你碎尸万段!”众人不解其意,待曹太守言明,知晓林邑兵攻城的真正因由,无不恨得咬牙切齿,裂眦嚼齿。“如能活命,我必杀此贼!”李逊起兵谋反,引贼寇入侵的消息传遍城头,顿时群情激愤。愤怒的情绪被点燃,仇恨的火焰熊熊燃烧,这样的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武车停在城下,健仆和护卫抓紧时间伐木铲土,搭建起简单工事。为首的汉子写成短信,系到鹁鸽颈上。咕咕两声,鹁鸽振翅飞远,很快消失在云端,再不见踪影。消息送出不久,设在各番邦的商行陆续活动起来,行走在交州附近的商队接连奔赴日南郡,短短数日之间,集合起一支将近五百人的队伍。别看人数不多,凭借武车之利,照样让去而复返的贼寇未得寸功。日南郡久攻不下,反而损失惨重。九真郡是“盟友”辖下,不能肆意妄为。这样的发展和林邑国主的预料完全不同,面对群臣质疑的目光,林邑王顿感焦头烂额,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宁州刺使周仲孙得朝廷旨意,亲自率兵南下,目的地却不是交州,而是大举出兵、国内空虚的林邑!“贼寇胆大包天,侵国朝疆土,杀我军中儿郎,害我汉家百姓,罪恶滔天,必当诛之!”周仲孙早年贪酷,是个有名的凶人。如今有商贸之利,不再盘剥治下百姓,对胆敢侵扰边州的贼寇却更加凶狠。数年下来,凶名更上一层楼,俨然是坐镇宁、益两州的一尊凶神。最显著的例子,有夷狄侵扰边境,抢劫粮食牲畜,掳走六十余丁口。周刺使得报,直接调兵杀过去,粮食牛羊翻倍抢回来,动手的部落都被抓做奴隶,送到盐井做苦工,要么就送到海船上,和早前抓到的贼匪作伴。总之,谁敢碰他辖地半寸,必会招至疯狂的报复。一刀咔嚓还是抓做奴隶,全看周刺使心情。知道是这位带兵,林邑国上下都绷紧了神经。林邑王很想说,他发兵不假,可起头的是李逊!周刺使不管那么多,反而加快进兵速度,眨眼就打下两座县城。按照宁州官兵的话来说:官家说林邑是首恶,那你就是首恶!官家要灭林邑,从国主往下,最好洗净脖子等着挨宰!妄图挣扎,老子不只让你死,还会让你死得格外缓慢、分外痛苦!日南之危暂解,郡中上下视李氏为仇;周仲孙发兵,林邑国自顾不暇,再派不出援兵。同九真郡相邻的武平、交趾两地召集青壮,不足以立即攻打李逊,却能组织起有效的包围圈,将贼寇死死堵在九真郡内。李逊孤立无援,之前打出“投靠秦氏”的旗号更成为催命府。现如今,桓汉朝廷视他为国贼,欲杀之而后快。交州百姓视其如血仇,恨不能生啖其肉。秦策为粮食发愁,完全将他当做麻烦,压根理都不理。不是碍于面子,都会派人告诉桓容,这样的人该杀,早杀早利落。更糟糕的是,李逊和林邑王都没有想到,叛乱的目的未能达成,反被桓容利用,成为收回林邑土地的借口。看着鹁鸽送回的消息,铺开不断完善的舆图,桓容提起笔,圈出林邑国所在,满意的点点头。自古就是我朝领土,收回是理所当然。原有的地盘收回来,还可以趁机扩大点,着手设置郡县,统统消化吸收。后世人会如何评价,管他呢!所谓“自古以来”就是绝对的依据,谁敢不满直接揍回去!交州的消息传回没几天,汉中又送来急报,言秦青州刺使,以降将身份得以重用的唐公洛不满秦策,据青州谋反!仅是起兵谋反,尚不足以让桓容这般吃惊。关键在于,这位青州刺使和李逊一样,喊出了“投靠建康”的口号。这就很尴尬了。第二百八十三章 救是不救先是李逊,后是唐公洛, 一南一北先后起兵, 立起造反大旗。烽火再度点燃, 南北呼应,渐有燎原之势。李逊据九真自立实为私利。九真李氏早有谋反之心, 此番为夺交州,引林邑兵入境,杀日南守军百姓上千, 犯下滔天罪行, 留下累累血债。纵然是九真郡内, 依有职责李逊之声,更有治所官员不顾性命, 大骂李逊国贼。李氏手下甲士亦对其生出不满, 人心浮动, 随时可能生出兵变。这个关头, 建康下旨讨逆,指其反掖谋逆, 里通外国, 罪不容恕!“沟通外贼, 害交州百姓, 就当千刀万剐!” 第867章 象兵照样无用,城池转眼即破,更有骑兵直扑皇宫,见人就杀。林邑王终于吓破胆,丢下满城人,只带亲信就要沿密道出城。可惜的是,没等计划实行,就被反水的部落首领逮个正着,连同城内的大臣和王室贵族,足足两百多人,一个也没能跑掉。“一个不留!”周仲孙下令,忽又想起什么,叫住传令的部曲,道,“留下林邑国主,文臣武将各留五个,余下皆杀!”“诺!”“使君可是要御前献俘?”一名参军问道。周仲孙哈哈大笑,道:“知我者孟观也。”自桓大司马以来,晋朝再未有收复失地、开疆拓土之功。桓汉立国五载,除开中原和西域之地,就西南而言,他还是第一个正儿八经出兵开疆之人。想到此战之功,周仲孙不免得意。“拿下林邑全境,不妨顺便接手周围番邦。”参军建议道,“如此一来,使君功勋盖世,可比宣武皇帝。“笑声戛然而止。周仲孙转过头,眯眼看向说话的参军,声音中带着冷意:“孟观此言何意?”参军自以为得计,拱手道:“使君文治武功非凡,当为乱世雄主!”话音刚落,一道寒光猛然斩下。寒光过后,一截断开的手臂掉落在地。参军瞪大双眼,手捂住伤口,看到鲜血喷涌,痛觉乍然回笼,惨叫着倒在地上。“绑起来,找个医者为他治伤。”周仲孙冷冷道,“别让他死了,我还有话要问。”想想天子登基前后的作为,此人竟撺掇他造反,究竟是帮他还是害他?当他是傻子吗?!抬眼扫过心腹部曲,目及面带震惊的谋士,周仲孙甩掉刀锋上的血迹,一字一句道:“尔等记清楚,我有今日,全仰赖官家所赐。周氏子孙必忠于汉室,如违此言,人神共弃!”“尔等追随于我,亦当牢记,今上乃不世出的英主,敢有他意,必死无葬身之地!”“诺!”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周仲孙绝非好人,而是一个实打实的恶人。从其他性格行事,更非什么贤臣良将,忠贞不二。说白了,不过是懂得审时度势,比旁人看得清楚。从东晋到桓汉,他也算历经两朝,能先后被司马氏和桓容重用,自有其过人之处。时逢乱世,周仲孙手掌雄兵,不可能没有野心。如果是司马氏在位,他或许会因参军之言动心,生出向桓大司马靠拢之心。但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桓容!他是脑袋进水,才会在这位的眼皮子底下起造反的念头。看看李逊的下场,还有什么想不明白?桓汉不是遗晋,桓氏亦非司马氏。周仲孙十分清楚,桓容能给他一切,自然也能轻易收走。是否能带领家族更进一步,全看做主之人是否清醒,是不是能彻底明白,有些事能做,有些事绝对不能,甚至连念头都不能起!林邑城破,国主大臣或被抓或被杀,王宫和城内先后起火,往日繁华俱成尘土,在岁月中荡为寒烟。同月,朝廷援军抵达交州,合武平、交趾郡兵,南下猛攻九真,连战连胜,摧枯拉朽一般。借来的林邑兵全部被杀,家族私兵尽数战死,征召的丁壮不是被杀就是逃跑,李逊孤立无援,彻底陷入绝境。心知投降也会被千刀万剐,干脆心一横,趁大军尚未赶到,关起府门,家里每人一杯毒酒,随后放火烧屋。李逊的妻儿之外,另有数名心腹和忠仆不肯离去,最终全部葬身火海。消息送至建康,桓容下旨,夷李氏三族,抓捕从贼旧部,罪重者斩首,轻者流刑,被迫从贼者酌情定刑。圣旨一下,交州人人称快。九真、日南两地百姓不用召集,主动配合州兵,四下搜捕李氏族人。昔日赫赫扬扬、不可一世的九真李氏,如今已成过街老鼠,荣华富贵尽成过眼云烟。等待他们的,是法场血淋淋的屠刀,是阎罗殿敞开的殿门,是记在地府冥簿上的血红字迹。南地叛乱起得突然,平息得也十分迅速。相比之下,青州燃起的战火却不是那么容易熄灭。李逊叛乱为的是私利,为达成目的,甚至不惜勾结外族。唐公洛则不然。他叛乱的导火索是秦策得一道旨意,是朝廷处置并州天灾的手段!唐公洛祖籍并州,本为氐秦将领。在秦氏攻破长安之前,率众投奔,助秦氏大举进兵。在秦策登基后,为他慑服豪强出了不少力,也得罪不少人,于太元三年官授青州刺使。为官数载,唐公洛始终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马虎。可惜的是,降将身份始终是他的短板。秦策固然用他,却也在防备他,明里暗里不断削减他的势力。尤其在豪强陆续服软之后,举动更为明显。并州是唐公洛的老家,追随他的将士大多出身于此。并州大旱蝗灾,疫病蔓延,唐公洛心急如焚。好在朝廷反应迅速,很快赈灾放粮,派出军队并召集百姓灭蝗。 第869章 并州之事是偶然,也是必然。即便今天不动手,隐在暗处的人也不会长久沉默。总有一天,唐公洛会成为明晃晃的靶子,一步步被逼入绝路。谢安一边说,桓容一边思量,脑子里飞速转动,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开口,才能让谢司徒接受他的提议,并代他出面说服王彪之。郗愔那里不用担心。郗超出马,只要有利益可得,一切都能搞定。实事求是的讲,这对父子的关系究竟如何,桓容也有点看不明白。换做几年前,桓容可以斩钉截铁的说,郗愔有大义灭亲之心。现如今,郗愔的继承人依旧是郗融,始终没有改变,但是,郗超出入丞相府的次数却愈加频繁,常常一留就是半日。不只是桓容,满朝文武之中,凡是知晓早年之事,差不多都跌破眼镜,很是想不明白,这对父子究竟是在唱哪出大戏。“陛下提起此人,可是有北伐之意?”“司徒何出此言?”桓容愣了一下。“如非如此,臣实是猜不透,陛下特地召臣前来,提起青州,且有这张舆图,究竟是为何意。”“唐公洛举旗谋反,言要转投建康。”桓容沉声道。谢安眉心微蹙,纵然神情凝重,依旧是气质非凡,不折不扣的老帅哥一枚。“陛下真要发兵?”桓容出兵北伐,逐步收回中原,是利国之事,谢安自然不会反对。可在他看来,现在并非动手的最佳时机。交州叛乱虽平,乱贼并非扫除干净。宁州刺使日前上表,拿下林邑都城,欲搜捕残寇,并趁机收服周边番邦,恢复秦汉时的旧土,一时之间无法撤兵。今岁麦稻大熟,国库丰腴,支持一两场大战没有关系。可插手青州,明显是和长安对着干,很可能引来对方的报复。如此一来,绝不是一两场局部战争就能解决。到最后,很可能是决定谁主华夏的大战。谢安以为桓容不会如此莽撞。亦或是天子另有准备,只是他被蒙在鼓里?“司徒的担忧朕明白。”从谢安的神色里,桓容能猜出一二,当即解释道:“朕言唐公洛,的确有意插手青州,并非为了几处郡县,而是为唐公洛及其手下将兵。”“为人?”谢安先是惊讶,继而恍然。低头看向舆图,表情中闪过几分明悟。“陛下可是要用海船?”谢安一语中的。“正是。”桓容轻轻颔首,示意谢安靠近些,手指点着舆图,继续道,“幽州商船岁往北地市货,偶尔会停靠青州,对当地有几分了解。”“朕日前召人询问,知晓商队同当地百姓颇为熟稔。”碍于长安的关系,为不引起秦氏警觉,商队没有在当地设立商行。借当地商铺照样传递消息,织成一张更加隐秘的关系网,埋下更多的钉子。“依朕之意思,可事先与唐公洛书信,计定之后,方使船队靠岸。”桓容制定的计划很简单,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谢安听过之后,没有马上表态。略微沉吟片刻,开口道:“陛下可曾想过,船行海上需要时日,而长安不会坐视青州叛乱。发大军征讨,唐公洛是否能撑到海船抵达?”简言之,如果唐公洛撑不住,被秦策派兵剿灭,计划再好也是白搭。到头来,花费人力物力,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更会被长安抓住把柄。早知谢安会有此问,桓容不慌不忙,慢悠悠道:“正因有此担忧,才会请谢司徒留下。救人如救火,尽快说服三省,尤其是王司空那里,都需司徒出面。”谢安:“……”敢情不是疏忽,是早已经挖好坑,在这里等着他?事到如今,说不同意难免会扫天子颜面。点头同意?谢安看向桓容,神情又是一怔。话说,他什么时候赞同派船去救唐公洛了?怎么三绕两绕,绕到他去说服旁人?桓容挑眉,没有吗?谢安同样挑眉,有吗?这个“傻”装得很不成功,君臣对视片刻,桓容咳嗽两声,干脆耍赖到底,郑重表示,司徒办事朕放心,所以,劳烦司徒了!谢安默然半晌,最终只能接受现实。天子挖坑,自己没能看清,主动一跃而入,实在怪不得旁人。再者说,此事的确于国朝有利,掉坑一回又有何妨。“臣遵旨。”谢安拱手,不再计较天子挖坑的举动。目送谢安退出内殿,桓容长舒一口气,伸手摸摸后颈,一片潮湿,明显出了不少冷汗。和这位大佬玩心思,当真不是件容易事。今天是谢安主动让步,如非如此,事情绝不会如此顺利。“江左风流宰相,盛名之下无虚士,古人诚不欺我。” 第871章 桓容登时无语。早知这位放火的功力非同一般,可几年下来,明显更上一层楼。他是该表示赞赏,还是尝试劝说这位,好歹收敛一些?果然还是该赞赏……吧?第二百八十五章 出兵太元六年,元月南地庆贺新岁, 建康城内人声欢腾, 爆竹声声。秦淮河上, 商船不见踪影,游船画舫首尾相连, 乐声在河上流淌,彩裙的舞者在船头飞旋。有身姿轻盈的少女一跃而起,彩帛如双翼展开, 恰如振翅而起的彩凤。“好!”人群大声叫好, 无论士族还是庶人, 此时此刻,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相比之下, 北地虽有节日气氛, 却远不及南地欢闹。即便是长安城内, 也因青、并、幽三州谋反之事, 长久笼罩一层阴云,迟迟未能散去。光明殿中, 宫宴一如往常。鼓声隆隆, 乐声绕梁。歌者声音清脆, 舞者身姿娇柔。乐声中, 群臣献礼敬寿酒, 贺天子千秋。本该是欢庆新年的宴会,众人脸上却不见喜意,反而莫名带着一股压抑。究其原因, 高坐上首的天子始终面沉似水,殿下的文臣武将又如何能高兴起来。宫宴从压抑中开始,在压抑中结束。宴毕,群臣陆续退出光明殿,站在石阶下,回首望去,不下十余人蹙紧眉心,心中忐忑不安。“官家这般表现,是在忧心青州?”“何止青州,冀州和并州也反了,至今未能剿平。粮税减免,商税有限,粮食本就不足,国库捉襟见肘,官家岂能不忧心。”“还有城内那些传言,实在是……唉!”唐公洛谋反的因由,满朝皆知。秦策被架到火堆上,一世英明扫地。纵然没有被指为暴君、昏君,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当初动手的几家,如今都是偃旗息鼓,不敢在御前造次。每次朝会之上,面对秦策杀人的目光,无不是低头不言,仿佛成了木雕石像。满朝文武看在眼里,感觉格外复杂。厌恶、唏嘘皆有,但无一人出面说情,更不会找借口为这几家的恶行开脱。原因很简单,要报复唐公洛有千百种办法,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灭其亲族、毁其祠堂。这样的行事超越底线,真相揭开,自然会受人唾骂。满朝上下有一个算一个,都在有意无意的疏远几家,甚至连姻亲旧友也不原来往,唯恐担上干系。宴会结束后,秦策在殿中独坐片刻,饮过醒酒汤,起驾前往椒房殿。按照规矩,元月宫宴后,帝后理当同寝。不料想,刘皇后压根不见他,连面子都不愿意做。刘淑妃站在殿门前,笑盈盈福身,借口皇后旧疾复发,自己也要在身前照料,请秦策移步九华殿。见秦策皱眉,面色变得阴沉,刘淑妃丝毫不以为意,更无半点畏惧。笑容不变,声音一如往日娇柔。“陛下为国事操劳,难得有闲,自然该让知情知趣的女郎伴驾。”话说得堵心,秦策却偏偏不能动怒。到头来,只能强压下怒火,沉声言道,待元日之后,延请良医入宫为刘皇后诊脉。“谢陛下。”刘淑妃笑着应下,目送秦策转身离开,看方向,九成是往光明殿。“关门吧。”刘淑妃直起身,长袖轻轻振动,如羽毛般轻轻覆在身侧,“今夜不会有人再来。”“诺!”宦者恭声应诺,从两侧合拢殿门。伴着门轴的吱嘎声,木门合拢。一声钝响,殿前重归寂静。刘淑妃走过宫道,踏上回廊,身侧槅窗雕刻有瑞兽珍禽,姿态威严,色彩鲜活,漫天星辉之下,似随时能咆哮而起,腾云而出。内殿中,刘皇后斜倚在榻前,蔽髻已被宫婢解下,长发如瀑,仅用一条绢布轻束。长裙铺展开来,如水波流淌。裙摆的金线绣纹在灯光中闪烁,让人移不开双眼。听到声响,刘皇后抬起头,不出意外,只看到刘淑妃一人。“打发走了?”刘皇后问道。“阿姊料事如神。”刘淑妃浅笑。刘皇后摇摇头,哼了一声,道:“他还要让阿峥几个办事,这个时候岂会动怒。且看吧,不出三日,他会再来椒房殿。九华殿和兰林殿中的美人,怕是要被冷落一段时日。”刘淑妃笑着快行两步,坐到刘皇后身边。探头看一眼刘皇后手中的绢布,问道:“郎君信中都写了什么?”“朔方城事了,半月后南下。” 第873章 城头号角齐鸣,点将台前立起大纛,台下旌旗烈烈,枪矛如林。战马踏着前蹄,不耐烦的打着响鼻。口鼻间喷出的热气在风中凝结,形成一片白雾。号角声中,秦璟身披铠甲,手按宝剑,登上石砌的高台。在他出现的一刻,士卒齐声高呼,枪矛顿地。跳荡兵举起长刀,一下下敲击着圆盾;骑兵拔出弯刀,雪亮的刀锋反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双眼。“殿下万岁!”“汗王万胜!”将士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山呼海啸一般。刀盾相击、枪矛顿地,鼓角声声不绝。校场中聚集起无形的煞气,撕裂朔风,奔腾咆哮,仿佛荒古醒来的巨兽,危险而恐怖,随时会亮出獠牙,择人而噬。传旨的官员没有离开,而是奉秦策旨意留在朔方,随大军出发平叛。此时此刻,和秦璟同立高台,面对熊罴之旅,耳闻山呼之声,感受煞气和杀气萦绕周身,胆壮的尚能镇定,胆怯的早已脸白如纸、汗流浃背。被冷风一吹,当场打了个激灵,从脚底开始发冷,一直冷到心底。张蚝同在台上,看到同僚的表现,不由得暗中嗤笑。这样的胆子还敢随军平叛,甚至打起朔方城和兵权的主意,当真是嫌活得太痛快,千方百计找死。秦璟左手按剑,右臂抬起压下,山呼声逐渐减弱,最终停住。校场中仅有朔风席卷的凛冽呼啸,再不闻半点人声。见此一幕,长安来的官员未觉半点轻松,反而心头发沉,犹如万斤巨石压下,脑中阵阵嗡鸣。不只一人生出怀疑,此行到底值不值得。更有人当场生出悔意,恨不能狠狠给自己一巴掌。之前那么多的教训,为何就不能长记性?长安城里的血还未干,大火的烟气尚未全部消散,怎么就能视而不见,全部抛到脑后,主动来惹眼前这尊杀神?不理旁人如何想,秦璟展开诏书,扬声宣读天子旨意。从头至尾,一字不差。尾音落下,秦璟收起圣旨,直接下令开拔。斥责叛逆、鼓舞军心的言辞通通没有,做一做样子都不肯。此举难免让人怀疑,出兵是不得已,就其本人来说,并不想参与这场战事。然而,想归想,终究没有切实证据。秦璟照本宣科实无过错,不能平白无故指其消极出兵,不敬朝廷。真敢有这个念头,百分百走不出校场,当即就会被点将台下的将兵徒手撕成碎片。“出发!”大军出征,队伍绵延数里,旌旗蔽空,鼓角相望。秦璟策马在前,毫不理会同行的朝臣,完全将其视为空气。张廉好歹给几分面子,路过会点点头,显示几分“善意”。夏侯岩性情直率,甚至有几分高傲。同官员擦肩而过,猛地一抽马鞭。脆响声中,骏马撒开四蹄,溅起一地飞雪。官员不提防,险些被战马掀落在地。不顾形象的抱住马脖子,吓得面色惨白。见状,夏侯岩哈哈大笑,两侧将士也是面露讥讽。这就是长安的官?当真是长了见识。官员满脸通红,却是发作不得。只能放弃骑马,老实的回到车里,非必要绝不露面,更不再表现什么“果敢”。张廉和夏侯岩对视一眼,前者摇摇头,道:“此举过了。”后者笑得更加肆意,又是一挥马鞭,笑道:“看着闹心,过就过,好歹能换个清静。”就在这时,鹰啼划破长空。秦璟拉住缰绳,放慢速度,抬头向空中望去。云后现出一道矫健的身影,正是自南归来的苍鹰。第二百八十六章 实力太元六年,元月, 秦璟奉旨南下平叛。大军由朔方郡出发, 一路风驰电掣, 日夜兼程,终于在二月间抵达雁门郡。闻大军抵达, 雁门郡太守亲自迎出城外。城外非叙话之地,秦璟当即翻身下马,同太守入城详谈。军中官员心生疑惑, 有心探个究竟, 奈何连日赶路, 昼夜不停,骨头架子几乎颠散, 实在精神不济, 想得太多就会头疼。加上夏侯岩及其部曲在旁虎视眈眈, 抓住机会就要挑衅, 几人轻易不敢下车,入营后更不敢离帐, 当真是有心无力, 最终只能放弃。比起同僚, 张蚝待遇稍好, 好歹不会拘于车内和帐篷, 能在营盘中自由走动。见秦璟迟迟不归,张廉也不见踪影,难免心头微动。雁门郡太守是鲜卑降将, 却未随众人一起造反,而是旗帜鲜明的站到朝廷一边。四殿下此番入城,莫非是有什么安排? 第875章 事情既定,王太守下令设宴,令健仆备下蒸饼肉汤,速速送去城外大营,犒赏营中将士。“不瞒殿下,泰始二年至今,并州连发天灾,谷麦连年歉收乃至绝收,幸亏南地商队往来市货,郡中才有这些粮食。”“南地商队?”秦璟问道,“可是幽州来的?”“正是。”王太守颔首,想起前岁和去岁之事,仍感到不可思议,“前岁并州生蝗,疫病横行。朝廷赈济的灾粮杯水车薪。”“有南地商队冒险前来,言可市粮,金银绢帛皆可。并且,”王太守声音稍顿,喉结上下滚动,显然有些紧张,“商队领队还言,可以蝗虫换粮。”蝗虫换粮?秦璟端起羽觞,想到数年前在晋军中所见,非但不感到奇怪,反而翘起嘴角,觉得理所当然。笑过之后,心头又不免发沉。蝗灾之年,他曾与长安书信,言明蝗虫可食亦可入药,请秦策下令军民联手灭蝗。秦策采纳他的建议,下旨灭蝗,关于蝗虫可食之事却未言明。当年随秦璟同往晋军之人,在昌黎之战中尽数陨落。即便活着,也不可能派往各郡。当地官员和百姓信不信两论,被长安知晓,恐怕又会是一场不小的官司。父皇猜忌他不是一日两日,再多一层无甚关碍。然而,若是由此阻碍救灾,实非他所乐见。想到并州的灾民,秦璟无声叹息。“殿下?”“无事。”秦璟摇摇头,问道,“南地商队愿以蝗虫市粮,可曾言明用途?”“这……”王太守犹豫片刻,方才给出答案,“其言蝗虫可入药,亦可食用。”“太守可信?”王太守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不瞒殿下,商队在雁门郡停留时日不短,我亲眼见到仆役将市来的蝗虫晒干磨粉,却未见他们食用。”简言之,没有亲眼见到,他始终是半信半疑。更没办法说服郡内百姓,让他们相信此物可食。秦璟表示理解。想到南北两地的情况,心知对方没有义务给出证据,能提点几句已是善意。话题很快转开,酒宴的气氛愈显热烈。待宴席撤下,秦璟谢绝王太守挽留,出城返回大营。王太守准备的厢房没用上,安排的美人和狡童也只能退下。美人躲在廊下,目送秦璟背影远去,不由得心生不舍,扬起歌喉,唱出哀婉的调子。夜色中,歌声清亮,缠绵娇柔,不禁令人心生遐想,能唱出如此曲调的,究竟是何等美人。王太守送走秦璟,转身返回正室。没有马上安歇,而是伫立在窗前,望着高悬的明月,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压在心头数月的大石忽然移走,只觉通体舒畅,满心轻松。“四殿下必为明主!”太元六年,三月朔方大军离开雁门郡,先围定襄,后袭新兴。战报传到长安,满朝上下都以为并州将有一场大战。连秦策也认定,不出半月,叛军就会在常山集合兵力,同大军决一死战。未承想,战局的发展出乎意料,完全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大战没出现,死战更没有。大军顿兵城下,定襄和新兴的叛军将领主动出城,身着素色长袍,不戴发冠,跣足至阵前归降。仅是一两回倒也罢了。奇怪之处在于,大军过处皆是如此,同先前派遣的平叛军队有天壤之别。到四月中旬,大军已至平原郡,距唐公洛的大本营越来越近。出兵仅三月就取得这种战果,本该高兴才是。可是,秦策接到战报,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包括满朝文武,都发现事情不对,却又找不出因由,得不出答案。先前派去的军队举步维艰,开打就要决一死战。秦璟率军南下,照面就开城门,这完全没有道理!随军出征的长安官员要么没有消息,要么送回几句空话,还不如战报详尽。对于秦策和满朝文武想知道的,完全是提也不提,连半个字都没有。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秦策不得不认清现实,今时今日的秦璟,手握虎狼之师,素有善战之名,威望超出想象,已经不是自己能够轻易打压和控制。郗超有句话说得没错:秦氏久于胡人环伺之中,行事作风难免受到影响。君臣父子固为纲常,但要震慑豪强,令百官心悦诚服,最重要的终究是实力。“实力”二字贯穿始终,永远不可能被取代。今日的秦璟,切切实实诠释此意。秦策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想要压服这个儿子,可能性几近于无。随着大军不断前进,逐渐靠近唐公洛所在,战报愈发频繁,秦策变得更加沉默。每日朝会,群臣都能感到无尽的压力。尤其是身为“祸源”的几家,只觉有长刀架在颈上,随时可能人头落地。或许是上天有意为难秦策,决心让他的日子更加难过。 第877章 他们都是些小偷小盗,少有亡命之徒。和钱比起来,自然是命更重要。码头上的热闹一天赛过一天,一日胜似一日。唐公洛很快得报,召麾下商议。众人面面相觑,少数隐隐现出激动,更多却是怀疑和不敢置信。“使君反秦,确言欲投建康。”一名参军神情凝重,开口道,“然此不过是权宜之计。建康不发兵,先与使君书信,后遣船队前来,莫非真要迎使君南行?”若弃城而走,天下人会如何看?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沉默,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唐公洛造反实出无奈,全因被逼到绝路,不反就只能等死。秦策纵容之下,唐氏全族被屠、祠堂被毁,死去的族人和房舍都被付之一炬,连收敛尸身都不可能。这样的大仇岂能不报?!自起兵之日,唐公洛就抱定死志,不惜散尽家财,更备好棺木。背后叮嘱家人,如事不可为,将他的尸身烧毁,不立坟冢。无能为亲族报仇,他无颜去见亲人,更无颜安枕于地下。战况的发展出乎预料,随着传言纷起,唐氏冤屈大白于天下,长安被千夫所指,秦策英明一落千丈。对比之下,唐公洛成为悲情英雄,并州、青州青壮纷纷来投,助其对抗平叛大军。战事异常激烈,很快陷入胶着。古有言,天时地利人和。唐公洛至少占了两样。加上并州和幽州先后举旗,叛军的规模不断壮大,有百姓为后盾,朝廷想要迅速剿灭,几乎成为不可能。随秦璟带兵南下,局势又变得不同。想到雁门太守送来的书信,唐公洛左右为难,很有些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不该相信,秦璟有意留他性命,而远来的南地商船就是他的生路?更让他为难的是,如果自己走了,跟随他的军队怎么办,青州百姓又该如何?并州叛将臣服,投入秦璟麾下,麾下和百姓自然可保。自己是造反的源头,长安岂会轻易放过。在秦璟带兵南下时,唐公洛就曾想过,待其兵临城下,就让忠仆带着自己的头出城,望能换得麾下和青州百姓性命。可是,事情的发展出乎预料。即便留侯再世,怕也料不到如此变化。“使君,王太守同使君有旧,又曾多次资助军粮,虽未公开反叛朝廷,却绝非助纣为虐之人。”一名幢主言道,“琅琊王英雄盖世,名震草原,亦非无信之人。”秦策登基之后大封诸子,秦璟受封琅琊王。幢主口称琅琊王,可见对秦璟心怀敬服。“如今形势,青州未必能挡住琅琊王大军。即使能够阻挡,死伤也将无算。”此言并非长他人志气。秦璟十四岁临战,斩下的敌将头颅数都数不过来。领兵攻下邺城、大破长安,率八千铁骑追袭残寇,平定漠南,善战之名传遍南北。青州能挡住冀州和兖州的大军,未必能挡住朔方来的铁骑。战事起来,受苦受难的依旧是百姓。想到这一点,唐公洛深深叹息,举起右手,示意幢主不必再说。“我会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并州,确定琅琊王真意。另外,此处距长广不远,劳烦孟友带我书信前往,同桓汉来人会上一会。”“诺!”赵谊起身应诺,当日便点齐随从,乔装成一队商人,持唐公洛亲笔赶往长广郡。事情暂时安排妥当,唐公洛下令加固城防。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秦璟改变主意,万一桓汉中途变卦,他绝不会束手就擒。只有战上一场,再命人砍下自己的头颅献上,才能保住这一城人的性命。届时,城中人就不再是叛军,而是杀死贼首、战中起事的义军。为堵世人之口,长安只能网开一面,留这一城人的性命。议事结束,谋士武将陆续散去,唯有一人留在最后,表情中带着迟疑。“使君,当真没有他路可走?”唐公洛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他为尽快结束兵祸,率军投向秦氏,一心一意辅佐秦策登基,助他震慑豪强。随后主动退让,镇守青州。期间的种种风险和利益纠葛,他不是不明白。结下太多的仇家,他也十分清楚。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鞠躬尽瘁,甚至一退再退,换来的却是全族被灭、祠堂被毁的下场。挑起战火非他所愿。 第879章 赵谊精神一振,拱手道:“请陛下赐教。”“我闻北地连年大灾,国库不丰,可是实情?”“确是。”“如此,事情好办。”桓容勾了下嘴角,看向停在架上的苍鹰,很快有了计较。赵谊被带到舱房安歇,仍有些云里雾里,不明白桓汉天子打的是什么哑谜。然而,桓汉天子说明日会写成书信,叫他带给唐使君,看过就会明白。观其神情,显然不是虚言,而是已有定计。坐在舱房里,回忆方才种种,赵谊不禁失笑。“天生贵极,难怪,难怪啊。”赵谊走后,桓容咳嗽一声,向贾秉和郗超道出刚刚做出的决定。“陛下要以粮食换人?”贾秉诧异。“对。”桓容颔首,“长安缺粮缺钱,朕正好不缺。”单以本次进项,已是绰绰有余。郗超和贾秉互看一眼,似在沉默中交换意见。半晌后,两人做出决定,郗超开口道:“陛下,此议确实不错,然有可完善处。”言下之意,换人不错,最好能在明面上进行。如果计划顺利,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带唐公洛离开,顺便刷一刷民望,给秦策再添一回堵。“陛下,此计要成,需得秦四殿下配合。”桓容眨眨眼,秉之怎会晓得朕同秦兄联络?贾秉微微一笑,陛下,这不是秘密。桓容看向郗超,景兴也知道?郗超淡定颔首,陛下,这事真算不上秘密。桓容;“……”就在桓容良久无语时,一支三百人的队伍抵达长广郡。虽做商队打扮,且刻意收敛煞气,但精锐之气做不得假,有见识的仍能一眼看出,这些人来历不凡,九成以上曾征战沙场、金戈铁马,手中握有不少人命。为首之人玄衣黑马,不是旁人,正是自并州秘密前来的秦璟。第二百八十八章 见面自船队停靠长广郡,接连有商队从各处赶来。商队有大有小, 大者超过百人, 小者亦有十数人。结伴的行商同样不少, 聚集到一起,数量相当可观。随着船队的消息不断传出, 赶来的商队也越来越大。其中不乏北地豪商,队伍的规模竟达四百余人,健仆护卫各个精悍, 连驱马的车夫都是一身腱子肉, 言是私军亦不为过。秦璟一行三百人, 乍看十分醒目,混在这些商队中, 反而变得不那么惹眼。“殿下, 可要先往船队送信?”张廉开口道。“可。”秦璟颔首, “另遣人入坊市, 留心市货商铺。”“诺!”抵达码头之后,为不引人注意, 三百人很快分散开, 轮换在坊市内行走。商铺一间挨着一间, 每座帐篷和木屋前都是人头攒动, 热闹无比, 掌柜和伙计说话时要扯开嗓子,否则压根听不见。看到这样的场面,就知船队是有备而来, 带来的好东西绝对不少。发现坊市中竟然还有粮铺,门前排起长队,九成以上是青州和并州的商人,以及长广当地百姓,秦璟心中有了计较,想起桓容信中所说,神情渐渐变得凝重。“殿下?”张廉察觉不对,开口询问,“可是发现有异?”“伯考以为此地如何?”张廉愣了一下,顺着秦璟的目光看去,心头骤然一紧。“仆以为,其有备而来,前番所言并非虚话。然而,为保万一,需加以提防。”桓容写给秦璟的书信,张廉没有亲眼看到,对信中内容却知晓一二。对于唐公洛,张廉的感觉十分复杂。此人善战,绝非浪得虚名。在氐秦为将时,双方几度交锋,此人极善于排兵布阵,可谓是一员难得的将才。秦氏坞堡势起,唐公洛率部曲将士来投,在秦策称帝建制、慑服豪强等事上,立下过汗马功劳。谁能想到,功当开府仪同三司、升官拜爵,到头来却不得不退居青州。退让之后犹不能保全,族人尽数被屠,唐氏祠堂先被推倒又被火焚。换成任何人,遭遇此等不公,都会怒发冲冠,愤而杀人。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何况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将领。唐公洛起兵造反,未必真有称王的野心,不过是被逼到份上,实在退无可退。“殿下,叔峻带兵暂驻平原,为免长安疑心,早晚要拔营东进。如要放走唐公洛,需得周密安排,确保不出任何疏漏。如若不然,非但事不能成,殿下也会被牵累。” 第881章 相似的人之间,总有无形的纽带牵连。张廉刚刚作出决定,几乎是一抬眼,就与贾秉和郗超的视线对上。三人彼此打量,都是面上带笑,十分的客气。至于心中如何想,是不是正准备着一场“恶战”,唯有天知地知自己知。“将军,计划是否当变?”一名随行的参军上前,低声道,“桓汉天子在此,唐公洛……”张廉摇了摇头,止住参军的话。“殿下没有明示,见机行事就是。”“诺!”桓容同秦璟把臂,很是亲热的走进船舱。待宾主落座,宦者送上茶汤,又寒暄几句,桓容命人请来赵谊。三方面对面,当面说个清楚,也好让唐公洛放心,方便接下来的行动。赵谊被请到船舱,起初以为是桓容书信写好,交他带回唐公处。不承想,刚刚走进门,就见秦璟坐在船舱里。他知道秦璟与唐公洛有书信往来,并有雁门太守之言,证实秦璟确有意放过唐公洛一条性命。可无论如何想不到,秦璟会出现在桓汉天子的船上。他出发前往长广时,平叛的大军尚在青州边界。这才多少时间,大军主帅竟出现在长广!即便是快马加鞭,日夜不歇,也不该这么快。唯一的解释就是,秦璟和桓汉早有联络,甚至在建康给唐公书信之前!想到这里,赵谊顿觉有冷水当头泼下。心知此事于己无碍,反而有不小的好处。但是,想到素日来的印象,联系到长安和草原近年来的变化,赵谊下意识觉得,世人对琅琊王的了解还是太浅,对南边这位年轻的天子,同样缺少认识。观察赵谊的表情,就能推断出他在想些什么。桓容秦璟皆不以为意,更无心解释。等他行礼落座,开门见山,直入正题。“交于唐公的书信已经写好。”桓容命宦者捧上一只木盒,盒中装有两卷竹简。经过考量,桓容舍弃绢布和竹纸,选择将书信写在竹简上,主要是为表明郑重,让唐公洛相信,他不惜亲自南下,就为迎后者前往建康,可谓诚意十足。赵谊捧过木盒,没有打开,而是郑重的以绢布包裹,放在身前。“陛下之意,仆一定带到。”见他如此行事,桓容微笑点头。视线转向秦璟,显然在等他开口。“璟素来佩服唐公高义。”秦璟肃然神情,沉声道,“罪在他人,唐公起兵固然于法不容,于情实有可原。”两句话定下基调,有桓汉天子为证,自然不可能反悔。赵谊听罢,立即起身端正衣冠,双手交叠,平举在前,深深下拜。“仆代使君谢殿下!”桓容挑眉,心下十分明白,赵谊此举是在表示,唐公洛起兵反长安——准确来说是反秦策,而不是秦璟。果然,能在当世立足,不说有经天纬地之才,也绝对是个聪明人。事情的基调定下,接下来就是计划如何实行,双方联手,彼此又能得到多少好处。细节处无需桓容和秦璟出面,自有贾秉郗超和张廉等人“友好”协商,共同洽谈。谈到关键处,牵涉到最大的利益,彼此都不会让步,友好的气氛消失一空,满室冰霜雪雨,唇枪舌剑。桓容不开口,淡定的饮着茶汤。秦璟同样没出声,放下漆盏,夹起一块新鲜的蜜瓜。蜜瓜沾唇,殷红愈发醒目。顺着食道滑下,喉结上下滚动,半隐在领中,莫名带着一股禁欲的气息。咕咚。桓容咽了一口口水,耳根隐隐发热。秦璟似有觉察,转头看过来,挑起眉尾,眼底染上笑意。不等桓容回过味道,又端起漆盏,缓缓饮下一口。轰的一声,桓容眼前发白。故意的,这人一定是故意的!刹那之间,船舱里似有无形的墙壁阻隔,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一侧唇枪舌剑,撸胳膊挽袖子,就差扯开领口,一跃而起以力服人;另一侧同样气氛“火热”,一样有撸胳膊挽袖子甚至扯衣领的冲动,究其原因,却与前者截然不同。一场谈判下来,双方都没占到便宜,却无精疲力竭之感,反而棋逢对手,斗志昂扬,决定今夜好生准备,以期明日再战。桓容饮下两盏茶汤,仍浇不灭心头热火。看向气定神闲,笑容始终不变的秦某人,双眼微微眯起,忽然笑了。撩是吧?在他的船上,谁怕谁?! 第883章 随着热意袭上颈间,桓容再无法七想八想,脑子里很快成了一团浆糊。唯有牢牢抓住扣在脸颊边的手,合上双眼,任由记忆和现实融合缠绕,终不可分。乌发披散,似水波流淌。唇角微微翘起,立刻被另一人含住。黑暗中,漆黑的眸子似在发亮,仿佛能将人深深吸入,就此禁锢,再不容挣脱。桓容揽住秦璟的后颈,慢慢闭上双眼。一切的一切,全部归入黑暗,再无半点痕迹可寻。舱室内一片黑暗,无半点光芒透出。舱室外,甲板上,甲士巡逻走过,脚步声整齐划一。夜色中,海风阵阵,卷起层层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时而有水波翻腾,流线型的身躯一跃而出,在半空停留数秒,重又砸进水中。码头上依旧灯火通明。临时搭建的坊市不在城内,自然无需宵禁。多数店铺日夜开张,伙计和掌柜轮换着歇息,方便接待远来的客商。木杆高高架起,缠绕上粗绳,挂起成排的灯笼。多数灯笼样式简单,除了火烛外罩,没有太多花样。唯有十余盏样式不凡,灯光点亮,琉璃制成的灯面缓缓转动,一幅又一幅美人图和山水图呈现眼前,格外的鲜活,让人移不开双眼。许多商人见到后,都寻找附近商家询问,这些彩灯可能市买。商铺掌柜做不得主,只能让伙计登船禀报。桓容大手一挥,“卖,为何不卖?”彩灯是幽州工坊制出,本为讨亲娘和阿姨欢心。只是当初忘记吩咐,灯上的图样未必合两人心意。果不其然,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对美人图很不感冒,反倒对绘有走兽和飞禽的爱不释手。喜爱之余,更命人前往幽州,特地定制新灯,在宫宴时挂了出去。各家夫人女郎入宫赴宴,看到这样的彩灯,无不心生好奇。走近观看,发现其中机关,更觉新意。知晓是工坊所出,制灯的材料可以指定,归家后就列成单子,命人火速送往幽州。琉璃、美玉、琥珀、珊瑚、玛瑙、彩宝、珍珠、翡翠……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正经诠释出“买买买”的真谛。各家家主知晓情况,反应各不相同。有的压根没放在心上,淡然一笑再没过问,不过些许金银彩宝,九牛一毛,压根不值得放在心上。有的看过彩灯图样,觉得十分有趣,亲手为家中女眷绘制图样,题字留诗。王献之正巧回家探亲,话没说两句,温存更加没有,直接被夫人拉进书房,铺开帛布,意图昭然。半个时辰后,郗道茂捧着帛卷满意离开,往乌衣巷和谢道韫交流,彼此互通有无。王献之伏案悲催,和已经启蒙的儿子大眼瞪小眼。好不容易归家,本想和夫人一叙衷肠,温存些许。结果却好,夫人压根没这想法,开口彩灯闭口字画,夫君压根没心思搭理。他甚至怀疑,如果自己没有这笔字,连说几句话的待遇都不会有。“阿父。”王静之看着亲爹,俊秀的小脸满是同情,“阿母时常如此,习惯就好。”王献之:“……”“阿父难得归家,可能为儿讲一讲西域风光?”王静之大眼放光,眼睫毛呼扇呼扇,表情中满是期待。看着缩小版的自己,王献之终于笑了。反正严父的形象已经不剩多少,干脆更加放松,让王静之坐到身边,从怀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儿子,口中道:“此乃吐谷浑所铸,传为前代吐谷浑王所用。为父赠与你,待你学有所成,为父定当奏请天子,许你选官出仕。届时,你可亲眼一观西域风光。”能得大君礼物,王静之自然高兴。不过,小郎君怀疑的看向亲爹,大君是不是忘了,他尚不到外傅之年,何言选官出仕?这个时候说这些,是否太早了点?“不早。”王献之笑道,“古有甘罗十二为相,今有袁氏子峰元服拜爵。我知你同谢家郎君交好,诗书礼仪不相上下,何不在兵法谋略上分个高下?”王静之很是诧异。“阿父是说谢家几位兄长?”“自然。”王献之笑道。“……”王静之默然无语。大君果然记性不佳。谢家几位兄长中,最大的比他足足大了七岁!这能放在一起比吗?即使年少聪慧,智力相当,力气的差距如何弥补?总不能让他向书院里几个兵家子出身的郎君学习,懂事起就向往着胸口碎大石,双臂抡铁锤吧?那会死人的!不提王小郎君如何郁闷,也不提王献之立下拼儿子的志愿,随着彩灯由宫内传出宫外,建康逐渐兴起一股风潮,先是士族,随后是庶人,连定居城内的胡人都纷起仿效,争相在家中挂起几盏彩灯。知晓情况后,桓容十分怀疑,后世的灯会是否会提前出现。只不过,后世的灯会是在正月,如今却有往三、四月靠拢的痕迹。 第885章 太和五年天龙食日, 不久司马奕被废, 成为两晋历史上第一个被废的天子。同年,南北两地皆生大灾, 粮食歉收,朝廷赈济不及,使得盗匪四起, 饿殍遍野。无论建康、长安还是邺城, 日子都不好过。秦策登基以来, 北方几乎没有一年风调雨顺。旱灾蝗灾频发,粮食连年歉收乃至绝收, 鼓励开荒的政策成了摆设。哪怕有土地, 种不出粮食, 或是种后没有收成, 对百姓来说都是白搭。太元六年七月,时隔数年, 天龙食日又生, 民间流言纷起来。联系到今年来的天灾人祸, 秦策的名声再度一落千丈, 长安朝廷众人都未能幸免。秦璟秦玓等也被连带, 只是没等流言成风,已被长安和青州的消息压下,终不成气候。各种流言夹杂, 到最后,人们的关注点仍在秦策身上。朝廷文武心怀忐忑,实在是日食发生得时机太巧,难免会产生联想。时人信奉仙家神鬼,豪强官员亦不猛免俗。为自身安全考量,之前不敢出言之人,此时纷纷上奏,请秦策网开一面,饶唐公洛一条性命。同时,为洗刷天子无德、残暴之名,当严查唐氏全族被害、祠堂被焚之事。简言之,流言成风,不能视而不见。然堵不如殊,莫如承认之前过错,方能试着挽回民心。惨案已经发生,秦策身为一国天子,根本脱不开干系。想要挽救名声,只能将犯事的人推出去,使叛军的怒火有个发泄渠道。如此行事,可以光明正大推说,上天固然降下惩戒,却非全部针对天子,更多是警告几姓豪强,让愤怒的对象就此转移。上表之人越来越多,其中,有真心想救唐公洛一命的,也有浑水摸鱼随大流的。借机煽风点火,想要报私仇者同样不少。随着几方同时发力,长安朝廷形成一个声音:唐公洛不能杀!秦策每日上朝,不管愿不愿意,事情都要议上一回。大势之下,他想独断专行绝不可能。若强行下旨,命秦璟发兵青州,取唐公洛及从者人头,必会担上暴君之名,民心丧失殆尽。然而,让他就此松口,秦策又不甘心。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唐公洛起兵造反是事实。如果不加以惩处,是不是会意味着,只要情有可原,造反的人都不会脑袋搬家?再遇上野心之辈该怎么办?这对统治者来说是大忌!就在秦策犹豫不定时,一封书信送抵长安。看到信中内容,秦策满脸阴沉,眉心皱得能夹死苍蝇。原来,朝廷犹豫期间,唐公洛已交出占据的城池,率心腹和部曲赶往长广郡。因做过乔装改扮,又有百姓掩护,平叛大军竟然没能发现。直到他公开露面,秦璟方才写成书信,身在长安的秦策才得到消息。无论其中真假,也不管秦璟是否刻意放人,总之,唐公洛带人离开,交出叛军驻守的所有城池,青州战火渐熄是无可否定的事实。唐公洛在长广郡公开露面,放出不忍百姓再遭兵祸,放弃起兵的消息。并且大张旗鼓让人给秦璟和长安送信,明言,如能放过三州百姓,他愿交出项上人头。此举传出,唐公洛英雄之名更盛。不等秦策做出表态,停靠在青州的船队派出人来,当面表示,如果唐公洛愿意,船队愿迎其往建康,并以钱粮赠长安及三州百姓。救人,赠粮。两件事看似毫无关系,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这哪里是赠粮,分明是要用钱粮换唐公洛一条性命!桓祎亲自出面,更证明消息确实。事情一传十十传百,众人口中皆道:长安天子无道昏庸,南边的天子却爱惜良才,不惜出钱出粮救一名降将叛将,更不惜背负狡诈、趁人之危的名声。至于唐公洛起兵时打出“投建康”的旗号,直接被众人忽略。即便有人提起,也仅在小范围流传。三州乃至长安的百姓都以为桓容高义。相比之下,秦策岂止落了下成,简直是下下成。带兵平叛的秦璟,本当被一同指责,甚至首当其冲。偏在这时,雁门郡太守挺身而出,历数秦璟挥师南下的种种,并有并州和青州名宿耆老现身说法,言秦璟治军极严,大军过处秋毫无犯。遇断粮的村镇,更会以军粮赈济。雁门郡太守豁出去,压根不顾长安会是什么反应。青州、并州和幽州的官员和将领更是上下一心,拧成一股绳,无形中奉秦璟为君,反将秦策抛在一边。这么做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长安投鼠忌器,没有万全的把握,绝不敢秋后算账。三州之地,集合三州文武官员和百姓之力,绝不容小觑。叛乱虽然平息,隐患始终存在。一旦事有不对,烽火再燃亦非不可能。毕竟秦璟进兵时,各郡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部分还会做做样子,很多是直接开城投降。此举最大程度的保存了青壮兵源,保存了三州的根基和实力。朝廷想要算旧账,除非把三州文武撤换杀绝,对百姓强行镇压。这么做的结果,别说是秦策,换成谁都没法承受。事情发展到这里,秦策终于发现,从最开始,自己就一脚踩进坑里。自以为成竹在胸、智珠在握,实则是自作聪明,不知不觉落入陷阱,事情的发展早掌握在他人手中。到头来,自己完全是按照旁人的计划一步一步前行,直至落入坑底,再无爬出的可能。而这么做的,不单是南边的朝廷,还有自己的儿子! 第887章 不提郗融如何想,船队停靠港口,桓容一行走上码头,计划在广陵暂停两日。待河船备好,金银货物装载完毕,再沿水路而上,尽量赶在月底前返回建康。初到广陵,唐公洛等人难免稀奇。众人也算见多识广,但是,见识到盐渎和广陵的码头,对比长广,震撼委实不小。和前者相比,长广何止差了一星半点。且不说寻常的港口建筑,仅是架设在港口前的木质高架,以及能轻松拉起货箱的绞索、以人力就能推动的大车,足够众人大开眼界。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些貌似简单的工具,竟能发挥出这么大的作用。目及众人表情,桓容默默抬头望天。有公输相里这班大匠在,真心的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见到以水力和人力拉动的绞索机关,桓容一点不怀疑,不是条件和材料所限,这几位能把吊车和叉车都做出来。有以上为基础,书院完全可以“扩招”,魏晋版的“xx技校”估计会提前出炉。不可能?摆出幽州出产的农具,看看新制的农车,播种插秧收割样样俱全。后世人看到,八成会以为有人穿越……好吧,他就是个穿越的,而且扑扇翅膀的次数绝对不少。可桓容敢对太阳和月亮保证,关于“高级”农具,他顶多知道个曲辕犁,其他都是两眼一抹黑。对于几位大匠的研发创新,除了惊叹也只能是惊叹。华夏民族向来不缺乏创造力,也千万不要小看古人的智慧。穿越至今,桓容很有切实体会。第二百九十一章 解惑圣驾驻跸广陵,下旨船队停靠港口, 一切依商船例行事。装卸货物、雇佣民夫皆给布帛、铜钱及粮谷。随船商人可于停留期间开设小市, 市卖北地带回的皮毛、香料等物。郗融迎到圣驾, 得桓容允许,飞速遣人送信建康, 告知朝廷上下,天子一行平安归来。贾秉闲来无事,同当地官员对坐长谈, 无论经义兵法还是诗词歌赋, 几乎是样样精通。提及各地风土民情, 更是手到擒来,让地方官员惊叹不已, 大感佩服。几次下来, 被不少人引为知己。桓容偶然得知, 很有几分担心。能和贾秉有共同语言, 莫非又是爱好放火的同道中人?想想贾秉,再想想郗超, 思及广陵治所上下, 桓容无奈的捏了捏鼻根, 这是要组织起一支放火队的节奏?停留时间有限, 郗超无心和当地官员谈论说地, 而是抓紧时间和郗融碰面。兄弟俩关起门来,郗融终于没忍住,道出心中所想。郗超看着他, 笑眯眯摇头,道:“阿弟,我做的事,你可做不来。”翻译过来就是:叛逆不适合你,还是歇了这念头,老实听亲爹的话吧。“再者说,大君也是望子成龙,盼你他日接过家主之位,能撑起郗氏一族。”郗超语重心长道,“从近几年来看,阿弟确有这份才干。”郗超一边说,一边拍拍郗融的肩膀,态度中充满鼓励。就差说一句,加油,为兄看好你!郗融看着郗超,半天没说出话来。他明白兄长是出于好意,也是在鼓励自己。换成别家,有阿兄之才,未必不会为家主的位置争上一争。如今主动想让,没有半句怨言,实在难得。可是,他还是半点高兴不起来。听着兄长的话,看着兄长的表情,总觉得自己非但没赚,反而是被坑了,并且坑得不浅。“阿弟,为兄不日将随官家返建康,阿弟可有话要带给大君?”郗融先是摇头,随后又皱了下眉,开口道:“倒有一事。”“何事?”“阿兄也晓得,我不擅练兵。如今手掌虎符,名为北府军统帅,实则军中并无太多可掌控之人。”更要紧的是,这些人多为郗愔留下,年过半百者不少。若是突生意外,空出位置,想临时安排合适的继任者,很有些困难。“毛虎之长子现在军中,勇武过人,渐有同阿爹旧部分庭抗礼之势。”郗融神情严肃,声音中带着一股冷然,“日前北府军操演,已逐渐现出端倪。长此以往,我担心……”不等郗融说完,郗超抬手止住他,神情中没了方才的轻松。“阿弟的担忧可向大君提过?”“之前提过一次。”这也是让郗融疑惑的地方,“大君未做指示,只让我静观其变。”“既如此,遵大君之意即可。”“阿兄不担心?”郗融更加不解。北府军是高平郗氏同王、谢争锋的底牌,也是郗愔官至丞相的资本。任由毛氏在军中争权,岂非要动摇家族根基?“阿弟,北府军非是郗氏私军,这一点必须要明白。”郗超示意郗融稍安勿躁,沉声道,“官家乃不世出的雄主,早晚要统一南北,成就秦皇汉祖之功。”郗融静静听着,纵然有疑惑,也没有中途打断。 第889章 唐公洛很是诧异。世人皆道他为兵家子出身,是个不折不扣的武人。这位桓汉天子行事出乎预料,竟邀他对弈?“唐公可愿指点?”“不敢。”唐公洛忙抱拳,硬着头皮净手,坐到桓容对面。棋盘摆开,桓容执子先行,唐公洛执子在后。两人杀得难分难解,注意力异常集中。连宦者引贾秉入内都未曾发现。观旗不语。贾秉放轻脚步,行至两人旁侧,正身坐定。见桓容和唐公洛皆是神情肃然,考虑许久方才落子,难得心生好奇,开始细观棋局。不看还罢,这一看,贾秉差点破功,艰难的咬住后槽牙,才没有当场失态。别提高手对弈,连寻常都称不上,偏还水平相当,杀得难分难解。郗氏兄弟长谈之后,联袂请见桓容,碰巧见到这个场面。二人对视一眼,无声的坐到贾秉身侧。看到黑白长龙绞杀,反应和后者如出一辙。郗超默默的转过头,不想再折磨自己。郗融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下出这手臭棋的会是桓容。两个当事人全无所觉,当真是棋逢对手,酣畅淋漓。一局结束,都是意犹未尽,很想再来一局。为不折磨自己的眼睛,贾秉三人异口同声制止,不惜祭出海船新捕的大鱼,就为请桓容放弃继续下棋的念头。事实上,桓容并非真正的臭棋篓子。他的水平搁在后世,四舍五入一下,好歹能算个业余选手。但这也要看和谁比。就周围环境来说,这样的棋艺的确有点拿不出手。打个比方,好像本科毕业站在一堆博士后中间,高度本身不一样,真心的没法比。故而贾秉和郗氏兄弟认定他棋艺不精,连普通水平都称不上,着实没什么奇怪。他们眼中的普通水平,后世绝对能成为专业棋手。这样比较下来,桓容总能找回些许平衡。一场棋局下来,唐公洛的紧张少去些许,更觉桓汉天子性情敦厚、平易近人。庆幸自己之前的决定,感激之情和忠诚之心更上一层楼。待其告辞离开,贾秉转向桓容,微微一笑,道;“陛下睿智,此举实在高明。”桓容眨眨眼,表情很是无辜。仿佛在说:秉之此言何意,朕为何听不明白?贾秉含笑不语,郗超一样在笑,对天子装糊涂的举动心知肚明,并不打算当面挑开。郗融不甚了解桓容,对君臣相处的方式颇有些惊讶。想要开口,一时半刻找不到话题,只能附和一句:“陛下英明。”估计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为何会说出这句话,又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三双眼睛同时看过来,贾秉诧异挑眉,这位真是郗景兴的兄弟?郗超很不想承认这是自己的兄弟,避开贾秉的视线,默默抬头望天。桓容顿了两秒,突然开怀大笑。“郗将军甚是有趣!”郗融任青州刺使,加封冠军大将军,都督青、兖两州诸军事。桓容以将军相称,或许无心,也或许是有意。总之,听到这个称呼,郗融顿时一惊。以为桓容知晓他与郗超的对话,下意识看向郗超,却见后者神情自然,似毫无所觉,不由得怀疑自己想多,暗暗舒口气,紧绷的神经略有缓和。当夜,新捕的海鱼送入厨房,借厨夫精湛技艺,烹饪出一道道精美菜肴,配上美酒佳酿,堪称享受。唐公洛开怀畅饮,喝到兴起,从席间站起身,走到场中,要为桓容表演百步穿杨。“仆不才,愿为陛下助兴!”桓容欣然应允。唐公洛的几个儿子和侄子先后起身,轮番下场,一个接着一个展示武艺。名为助兴,实为向桓容及在座众人展现本领。别看唐公洛五大三粗,满脸络腮胡,儿子和侄子一个赛一个俊朗挺拔。轮廓方正刚毅,浓眉大眼,笔直口阔,满身的正气。不似南地郎君俊秀,却有一股北地郎君的豪情。按照时下审美,唐氏郎君的确称不上俊美,但以后世的眼光,绝对的型男帅男阳光男,不打半点折扣。亮出一身腱子肉,回头率百分之百,说不定还能引来一阵尖叫。看着几人深邃的轮廓,爽朗的笑容,桓容放下筷子,取过布巾净手,脑中开始衡量,待回到建康,把这几位推出去,能为自己挡多少“火力”。人形花架固然逃不脱,火力能分散一点是一点。无论怎么说,对方都是远道而来,让他们切身体会一下建康小娘子的热情,体会一下南地风土人情,称得上是一桩美事。几名唐氏子弟正捉对角力,陡然间背生寒意,仿佛被猛兽盯上。闪神的刹那,被对手抓住机会,直接掀翻在地。脸红的站起身,看向桓容所在,见后者笑着点头,不知为何,瞬间寒意又起。“几位郎君都是本领过人,饮胜!” 第891章 郗超十分清楚,这是桓容给郗氏的机会,必须要牢牢抓住。奈何郗融太过求稳,没有郗愔和郗超的决断。这样的性格,守成固然不错,带领家族更进一步则会成为短板。郗超知晓郗融的弱点,郗愔同样一清二楚。父子俩早达成一致,以为郗氏需要的就是守成的家主。哪里料到,局势变化太快,有馅饼当头砸下,郗融恐怕接不住。机会当前,郗融的“求稳”成为实打实的弱点。所以,郗超才会请桓容许可,将事情透露给郗愔。按照他的想法,一旦大君知道此事,肯定会做出安排。郗融不用做决断,只要按计划行事,中途不出太大的差错即可。听完郗超的分析,桓容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也好,就按景兴之意行事。”“谢陛下!”郗超拱手。片刻又道,“陛下,依臣之见,秦玄愔不可不防。”他知桓容和秦璟交情匪浅,堪称模拟。可身为臣子,该说的必须要说,该提醒的也不能忽略。“朕知。”桓容声音微沉,望着泛起波光的江面,道,“秦玄愔纵然自立,也不会兵发长安。”“陛下怎会如此断定?”郗超皱起眉头。“景兴放心,国事私情朕分得明白。”“臣斗胆谮越,陛下恕罪。”郗超垂首,明白桓容是在警告自己,有些事可以生疑,但必须把握好分寸。君臣间陷入沉默,直到贾秉登上船头,这份沉默才被打破。“陛下,臣听船工言,再行半日即可至津口。”“是吗?”桓容神情微变,脑子里念头闪过,示意贾秉和郗超靠近,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一遍。“二位可明白?”听到桓容的话,贾秉和郗超的眉毛越挑越高,几乎飞出发际线。看看面带笑意的官家,两人都想说一句:陛下,此举是否太不厚道?桓容耸耸肩膀,无辜表示:哪里不厚道?他怎么不知道?贾秉和郗超同时无语。船队继续前行,果然不出老船工所料,半日后,津口的旗帜出现在眼前。津口设立在运河之上,津中有津主、贼曹各一人,直水五人,职责是检查往来商船小贩,查验是否携带有违禁物品,船中是否有来历不明之人。如果没有问题,即按船只和货物收取税费,随后放行。桓容一行由东入建康,需过方山津。津头早得命令,圣驾将于近日抵达,津中上下全部打起精神,严查身份不明的船只和外来之人,确保圣驾安全。看到自东行来的船队,望见飘在船头和船尾的旗帜,津头当即精神一振,下令开启篱门,迎官家入城。“开绞索!”因是大津,除朝廷规定的人手外,另有十余帮忙的青壮。津主命令传达,青壮很快各就各位,用力拉动绞索,篱门缓缓吊升,容许大船通行。黄昏渐近,夕阳落下残影。津口锣声敲响,城内一片沸腾。“官家回来了!”“官家从北边回来了!”大街小巷声音喧闹,人头攒动。时入晚秋,花期早过,银楼和杂货铺前挤满了人,绢花木钗瞬间脱销。掌柜和伙计忙得满头大汗,刚想歇歇,见到家中女眷,登时大感不妙。“当家的,可给咱家女郎留下几朵?”“这个、这个……”掌柜讷讷无言,来者不用多问,就晓得情况如何。“先记着,回家再论。”眼见妻子带着女儿走远,掌柜擦去满头热汗,心知回家这关怕是不好过。知桓容从水路归来,不消片刻,秦淮河两岸已聚满人群。不分士族女郎还是庶人家的小娘子,此刻都是脸颊晕红,翘首企盼,等着船队出现的那一刻。夕阳半沉入地平线,天边一片火红。路旁升起彩灯,绵延成两条长龙。灯光映入河中,仿佛点点星光坠入水底。水波荡漾,第一艘大船破开河面,出现在众人眼前。欢呼声骤然而起,瞬间沸腾。欢呼声中,绢花、彩帕如雨洒落,落在河面,随着水波流淌荡漾,数息之间,汇聚成一片绚丽色彩。 第893章 入府数日, 朝廷未下诏令,门前匾额尚未高挂。唐公洛搬入正室, 唐氏兄弟分往东西厢室安顿。女眷移入后宅, 习惯了常年的战争生活, 乍见南地建筑的精巧, 目及飞阁流丹,画栋朱帘, 不免有些新奇, 减少几分入城后的忐忑和不安。当夜, 一家人用过晚膳, 唐公洛召子侄在正室叙话。女眷同没歇息, 而是聚到一起,商量何时往各府拜见。“初来乍到,需得谨慎行事。”唐家的身份本就尴尬, 虽有“英雄”之名,终归是先降后叛,背负着造反的名声。要想在长安站稳脚跟,既不能让人觉得唐家无礼,又不能予人急功近利之感。一家人谈到深夜,简单制定出章程,方才各自安歇。因唐公洛暂无官职,无需上朝,翌日起身之后,即召子侄往演武场活动手脚。女眷忙着整理箱笼,准备往各家拜访时的表礼。为了购粮,唐公洛散尽大半家财。此番到了南地,留在北边的田地同样无法收回。一本本翻阅过簿册,唐夫人和儿媳侄媳都是愁眉紧锁,连声叹息。“阿姑,实在没有办法,莫如用我的嫁妆。”“不可。”唐夫人摇头。没有合适的表礼,那就干脆不送。用侄媳的嫁妆,会让人嘲笑唐氏满门。“那……”正愁眉不展时,忽有婢仆禀报,台城来人,家主请唐夫人往前院。“不是来见夫主?”唐夫人诧异。“来的是长乐宫大长乐,带有太后赏赐,直言欲见夫人。”唐夫人点点头,让儿媳和侄媳稍安勿躁,整理过衣裙,佩两枚金钗,由婢仆引路,穿过演武场,直往前院。彼时,大长乐被引入正室,谢过唐公洛,正饮茶汤。桓容和南康公主皆好清茶,久而久之,宫中的茶汤都不加葱姜。唐府内的茶汤味道太重,宦者有几分不习惯。出于客气饮下半盏,此后置于身前,仅同唐公洛叙话,再不碰一下。不久,婢仆来报,唐夫人已至前院。话音刚落,唐夫人款步走进室内,同宦者见礼。“仆奉太后殿下懿旨,召唐氏女眷明日入宫。”知晓宦者来意,唐夫人微惊,不由得心头一颤,下意识看向唐公洛。后者显然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白宫中何意。“太后殿下言,唐氏蒙受此难,实为遗憾。唐公高义,不忍百姓受难,乃是有德之人。”说话间,宦者拍了拍手,立即有随行甲士抬入箱笼,箱上有皇家印记,表明御赐之物。“太后殿下知唐公不扰百姓,为市粮散尽家财,此为些许心意,请唐公收下。”是心意而不是赏赐,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意思,这让在长安受尽怀疑排挤的唐公洛愈发感动。“请大长乐代唐某谢天后!”唐公洛向台城方向抱拳,唐夫人随之福身行礼。宦者没有阻拦,而是侧身让到一边。等唐氏夫妇起身,方才道:“官家有言,居大不易。唐公何妨趁有闲暇,在城内城外走上一走,市地或许不成,市下几座商铺,一年的收息亦是不少。”唐公洛颔首谢过。送走了宦者,让人清点箱笼,发现箱中多是金银绢帛,少有只能看不能用的摆设器物,不免暗道:官家太后皆是如此,难怪桓汉更得民心。“早晚有一日,桓汉天子当统一天下!”此外,唐公洛细思大长乐的话,很快品出另一层含义。趁有闲暇?依其所言,眼前的困窘不过暂时。官家定会用他,不就将授他官职,几子亦有机会出仕。如有机会带兵,必要征战沙场,斩杀外敌,纵马革裹尸亦是心甘。如此,方能不负天子厚恩!有了太后送来的金银绢帛,唐夫人再不必为表礼发愁。夫妻俩商议一番,各自下去安排。既然来到建康,天子有意重用,就不能混混沌沌过日子,必要想方设法扎下根来。唐公洛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也不在乎史书上会将他写成贰臣叛将,只一心一意要报桓容大恩。更教导子侄,唐氏能够保全,全仗桓容出手相助,此恩不保枉为丈夫!“遇此英主,自当为其刀锋,披坚执锐,征战沙场!”翌日,唐夫人携儿媳和侄媳入台城,往长乐宫拜见太后。入宫之前,唐夫人早有准备。同南康公主当面,猝不及防,仍不免有些恍惚。眼前的桓汉太后,让她想起了长安的刘皇后。论相貌,两人没有半分相似。然就气质而言,却有七八成相类。再看陪坐在屏风前,巧笑倩兮的李夫人,纵然身为女子,也不免心生怜意。如此佳人,才当得上百媚之姿,堪谓倾国倾城。因唐公洛身无官职,唐氏又未归入南地士族行列,唐夫人和几个媳妇的身份几比庶人。由宦者引入内殿之后,几人未敢走近,直接伏身在地,行稽首礼。 第895章 纵然有秦璟送来的灾粮,依旧不能解决全部问题。更何况,长安下旨,为留得春种,至明年三月,不许各地再开仓,百姓的日子更加难过。见到对面的百姓衣食丰足,自己只能混个水饱,众人凑到一起,商议之后,狠狠一咬牙,投向桓汉!等到秦兵发现情况,村落早已是空空如也。荀宥得人回报,当机立断,集合两千兵力,由熟悉当地的村人带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第一块地盘。得知情况,秦玦没有迟疑,立即点兵出战,意图抢回失地,更有意进攻淮南。斥候上报秦军进兵的方向,荀宥不得不承认,秦氏兄弟皆为难得的将帅之才,想要顺利实现计划,必须加倍谨慎。战火在边境点燃,彼此互相试探,既展示出不让寸土的决心,也在排兵布阵时加以克制,避免战局进一步扩大。究其根本,双方都没做好决战的准备,这时扩大战局,只能是两败俱伤。边州烧起战火,火势没有燎原,却也没有熄灭的迹象。建康和长安先后得到消息。对桓容来说,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中途出现波折,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秦策早有预料,事先有所提防。只是没有想到,桓汉会这么快动手。朝会之上,面对文武群臣的目光,秦策正准备发下诏令,突然眼前一黑,没有半点征兆,当场跌落龙椅。“陛下!”光明殿中一片混乱。事情传到后宫,刘皇后放下漆盏,和刘淑妃对视一眼,眼神中传递着同样的情绪。该来的终归是来了。第二百九十四章 野心病来如山倒。秦策这一病,更是非同小可。自在光明殿晕倒, 秦策再未能苏醒, 连续三日未升朝会。医者陆续奉召入宫, 只进不出,至今未有一人离开。刘皇后和刘淑妃守在内殿, 翻看医者记录下的脉案,详细询问秦策病况。医者面带难色,又不敢加以隐瞒, 只得硬起头皮道:“官家年过耳顺, 精力本就不比从前。国政操劳, 未能养生,且用了些助兴之物……”医者说得十分隐晦, 神情间颇有闪躲。不是他心怀他意, 故意卖关子, 实在是秦策的情况特殊。直白点说, 就是秦策白天处理国政,晚上就找美人寻欢, 六十多岁的人了, 本该养生修身, 偏偏反其道而行。不禁美色不说, 更用起助兴药物, 精力愈发不济,身体差点被掏空。幸亏秦策武将出身,身体的底子强, 方才能撑到今日。换成别人,体质稍微差一点,恐怕早已是一命呜呼,压根等不到医者救命。医者说完,没有半点轻松之感,只觉得头皮发紧,背后冷汗直冒,压根不敢看刘皇后和刘淑妃的表情。半晌,得知可以离开,医者如蒙大赦,立刻脚底抹油,一溜烟跑出内殿,借熬药的机会躲去偏殿。兰林殿和九华殿的美人闻听消息,各个如遭雷击,噤若寒蝉。秦策昏迷不醒,宫门紧闭,外人不能入内。刘皇后的势力遍及整座桂宫。无论她想捏死谁,都是轻而易举。“怎么办?这可怎么办?”美人们不敢踏入光明殿,只能独坐垂泪。想到家人送自己入宫的目的,又想到秦策的病况,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前途再也无望。秦策昏迷三日,药食难进。医者言明紧要,刘皇后和刘淑妃不假他人,拿起喂药的器具和竹勺,不顾溢出的汤药脏污衣裙,轮番守于榻前。“快,掰开陛下的下巴。”宦者小心上前,几次三番,始终不敢用大力,自然掰不开秦策咬紧的牙关。“退下。”刘淑妃皱眉,挽起长袖,素手捏住秦策的下巴,使了个巧劲,终于打开秦策的嘴,轻声道:“阿姊,可以喂药了。”刘皇后没有耽搁,用竹勺压住秦策的舌苔,勉强将汤药喂进秦策口中。见他还能吞咽,殿中众人皆松了口气。一碗汤药喂完,刘皇后打开绢帕,擦过秦策的嘴角。见秦策眼皮微动,手指也在微微抽动,似醒非醒,刘皇后和刘淑妃交换眼神,当即俯身道:“陛下刚用过药,恢复精力需要时间,且先休息。宫中有我和阿妹,朝中有夏侯将军和张司徒。”不知秦策是否真有意识,听到这句话,竟渐渐平静下来。刘皇后直起身,向刘淑妃点了点头。姊妹俩十分清楚,秦策暂时不能死。就算要死,也必须撑到秦氏兄弟赶回长安。无需全部归来,只要回来一个,朝中局势就能掌控。任凭有人心怀叵测,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不过,秦策醒来之后,知晓长安被亲子掌控,难保会做出什么反应。想到某种可能,刘皇后摇摇头,起身往偏殿更换衣裙。有刘淑妃守在内殿,她自可以放心。 第897章 莫名的,刘皇后脑中突然闪过一幕旧影。光影渐渐清晰,竟是年少时出嫁的场景。那一日,她在铜镜前梳理长发,姊妹围在身边,清脆的笑声环绕耳际,驱散了即将离家的忐忑。那一日,她被大兄送出坞堡,登车之前,看到策马立在面前的秦策。眉目俊朗,壮怀豪情。刘皇后愣住了,不是为秦策的英雄气概,而是这人迎亲当日还穿着铠甲,纵然更添威武,却难免让人觉得奇怪。秦策见到她,当即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二话不说,将来不及登车的刘皇后抱了起来,直接送上马背。诧异的惊呼之后,是爽朗的笑声。“天色不早,为免胡贼生事,当速速归还坞堡。”“细君莫怕,为夫骑术甚好。”“细君如有不满,待回到坞堡,为夫给细君牵马驱车赔罪!”马鞭扬起,马蹄声渐渐远去。陪嫁的姊妹坐在车内,望着前方的夫主和主母,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良久之后,随车轮压过官道,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听到北地汉子豪迈的笑声,眺望被夕阳染红的一双身影,禁不住轻笑出声。笑声之后,女郎们击节而歌。夕阳中,迎亲的队伍一路飞驰,踏过空旷的平原,融入落日的余晖之中。笑声和歌声渐渐远去,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最终沉入心底,埋在记忆的最深处。刘皇后出神许久。她以为自己忘了,可是……想到这里,一声苦笑溢出红唇。刘淑妃似能猜透她的心思,倾身靠近,紧紧握住刘皇后的手。待后者稍微放松,举臂环上她的后颈,手指探入发间,轻轻用力,任刘皇后靠在自己的肩头。“阿姊,该歇歇了。”刘皇后没说话,合上双眼,轻轻点了点头。姊妹俩互相依偎,似交颈的天鹅。室内寂静许久,榻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继而是秦策沙哑的声音:“细君……”太元六年,十二月辍朝四日之后,光明殿又响起乐声。秦策终于升殿,在百官跟前露面。文武入殿奏事,离远尚不觉得,离近都能看到,天子的面容愈发,精力显得不济,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隐隐透出几分凶狠。仿佛暮年的狼王,失去尖牙利爪,威严始终不减,足以令宵小胆寒。“传朕旨意,召四皇子归长安,行册立皇太子大典。”诏令出口,满殿寂静,落针可闻。群臣都没有想到,秦策昏迷数日,上朝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召秦璟还朝,册立皇太子。夏侯鹏坐在殿中,看向高踞龙椅的秦策,目光深沉,十指攥紧,几将朝笏捏碎。随着圣旨传出,长安风雨渐起,整个中原大地为之震动。消息传到建康,群臣引论纷纷,都在猜测秦策为何会突然立皇太子,莫非病愈仅是幌子,上朝不过是强撑,一切都是回光返照?如果真是这样,蚕食边州的计划怕要更改。“请陛下早做决断!”“朕知道了。”桓容知晓事情紧要,散朝之后,留下谢安和贾秉等人商议。刚刚商量到一半,王彪之突感不适,脸色骤然发白。“速召医者!”待医者诊脉之后,上禀具体情况,桓容谢安都是表情凝重,郗超贾秉亦是面露惋惜。王彪之却是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臣已七十又六,耄耋可期,实是上天垂怜。今能得仕英主,见汉室复兴之象,更是心愿已偿。只可惜,不能见陛下一统南北……”“司空放心,朕定然做到!”“如此,臣再无遗憾。”王彪之的身体状况已不适合上朝,当即请辞官位,归府养病。司空之位空出,朝堂上却是格外的平静。众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长安,无人有心思在现下争权。桓容本打算调兵,赶在秦璟掌握长安之前,趁机先夺边州。哪里想到,未等秦璟抵达长安,夏侯鹏父子突然起兵造反,夺取长安城门,包围桂宫!第二百九十五章 长安之乱夏侯父子仓促起兵,事情做得并不周密。夏侯硕亲自带兵夺取长安城门, 过程中遇到不小阻力。几场战斗下来, 精锐损失两百, 方才夺下西门。非是城内豪强群起响应,怕是计划到中途就会夭折。 第899章 裴远的小儿子拼命挣扎,不管不顾的扑向父亲的尸身。押着他的叛军下意识收刀,竟真的被他挣脱。“阿父!”七、八岁的孩子,扑在父亲的身上大声痛哭,双手和脸颊都被鲜红染红,泪水滑落眼眶,竟非透明的颜色,而是带着丝丝血红。“阿父教导,裴氏没有屈膝的儿郎。”男孩满脸泪水,身体仍在发抖,却一把拔出裴远靴掖中的匕首,冷光闪过,猛冲向立在不远处的夏侯端。这样的攻击,自然不可能成功。刀锋挥过,胸口陡然间一凉,男孩低头看了看,再抬头,脸上全无半分惧意,反而当着众人的面笑了。笑声中,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染红了男孩的下颌。“裴氏纵然血脉断绝,亦无愧于心!夏侯端,尔等小人必被千夫所指,死后戮尸!”这样的话语,根本不像一个孩子所言。夏侯端有瞬间的怔忪,脸色一阵阵发白。只觉得是裴远英魂未散,借亲子之口发下最恶毒的诅咒。守将身死,北门的战斗宣告结束。城下却没有一声欢呼,而是如死一般的寂静。“来人。”夏侯端握紧刀柄,力持镇定,命部曲飞报告夏侯鹏,言北门已经拿下,“速去报知家主。”部曲飞身上马,扬鞭而去。士卒正在打扫战场,裴远的尸体已经被收走。留在城下的血迹愈发显得刺目,仿佛在昭告世人,方才这里都发生过什么。夏侯端攻打北门时,夏侯鹏亲自带人包围桂宫。夏侯硕率兵搜查城内,下令关闭坊门,不许任何人随便出入。胆敢反抗之人,庶人一律格杀,朝廷官员和豪强全部拿下。张禹身为司徒,自不愿从贼。依靠张氏私兵,联合数名姻亲,同叛军形成对峙。高墙深院,又有箭楼矗立在墙内,易守难攻。夏侯硕不愿浪费时间,令士兵直接放火。除院墙外,宅内建筑多为木质结构,遇火极易点燃。纵然有防火措施,架不住火箭一波接着一波,压根扑灭不及。火势熊熊而起,府内陷入混乱。叛军趁机破门而入,拿下数名家仆。寻到张禹,当即五花大绑,直接押往桂宫。“官家的诏书多由司徒执笔。”夏侯硕笑道,“今日,还要麻烦张司徒一回。”“逆贼!无耻之尤!”张禹破口大骂,夏侯硕不以为意,下令将人直接架走。同时命叛军严守府门,将逃出之人一一捉拿。“事成后速速灭火,莫要让火势蔓延。”“诺!”数年前的一场大火,近乎烧毁半个长安,众人都是心有余悸,自然不敢有任何怠慢。未料想,大火刚刚熄灭,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瞬间狂风大作。十二月的天,怎么会打雷?叛军齐齐抬头,望向乌云聚拢的天空,陡然生出一阵惊悸。彼此看看,都是满脸惊恐,不明所以。这异样的天象究竟代表什么?桂宫中,叛军和殿前卫陷入鏖战。秦策重病,实在难以起身,更不能轻易移动。刘皇后和刘淑妃守在光明殿,听到殿外的喊杀声,姊妹俩没有半点惊慌,依旧表情淡然,为秦策奉上汤药。殿内的宦者宫婢脸色煞白,唯有大长秋和少数婢仆一如寻常。似乎习惯了这种杀戮,见到喷在殿门前的血迹,大长秋仅是眉头微皱,扫过两眼就罢。遇上情况紧急,有叛军突破殿前卫的防守,大长秋请示过刘皇后,亲自带人支援,很快将叛军打了回去。几次三番,战斗持续到深夜,宫中亮起火把,殿前卫和叛军的尸身铺满御道。血迹沿着石阶流淌,整条石路都被染红。“陛下,可要歇歇?”刘皇后将漆碗交给刘淑妃,展开绢帕,拭去秦策嘴边的药渍。“不用。”秦策摇摇头,靠在榻边,透过雕窗,看着殿外跳跃的火光,沙哑道,“什么时辰了?”“已将丑时。”“这个时候了?”耳闻不间断的喊杀声和刀戈相击的钝响,秦策没有半分紧张,静候片刻,开口道,“难为伯举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差最后一步,却是迟迟不能如愿。”刘皇后和刘淑妃都没说话。“九华殿和兰林殿……”“陛下还惦记着美人?”刘淑妃笑着挑眉。“惦记?”秦策靠向锦被,摇头道,“凡送女入宫的几家,九成都会从贼,留下她们总是祸患。”“陛下的意思是?” 第901章 “今天市罄, 劳您明日赶早。”伙计笑着向众人解释, 吴地官话中夹杂着北地口音,开头结尾时常伴着几句吉祥话, 格外的喜气。见众人散去, 店主利落的收起蒸笼, 擦一把头颈上的热汗。谁能想到, 元月里的生意竟比平常更好。包子多蒸出十几笼,照样眨眼就卖完, 不到午后就得收拾起生意。“这几日生意忙, 你也是辛苦。”见伙计忙里忙外, 头上的汗都来不及擦, 店主笑道, “今日你无需顾店,去前街走走吧。前些时候听你家人说,你的亲事定下, 三月成礼,该备的总要备好。旁的不提,如今的建康小娘子,谁没有一支幽州银楼的簪钗?”伙计闹了个大红脸,呵呵傻笑几声,全没了平时的机灵。“我若是不在,掌柜如何能忙得过来?还是备好明天的谷面要紧。”“哪里差这一时半刻。”店主放下蒸笼,数了数,确定数目无误,对伙计道,“大郎会来店里帮忙。已是知事的年纪,总要学起来。”“大郎君?”伙计诧异,“大郎君不是入了学院?”“那又如何?技多不压身。”店主摆摆手,示意伙计莫要磨蹭,“元月里生意好,食铺都是这般,何况银楼。你若是再磨蹭,怕是想买都买不到。”伙计连声谢过店主,先忙完手头的事,取出钱袋看了看,一溜烟的跑去后街。想必是身上的钱不够,急着家中去取。食谱仅是坊市内的一个缩影,而坊市的繁荣,最能代表建康的变化和发展。从人日到晦日,城内始终热热闹闹。期间有四十多支朝贡的队伍抵达,向桓汉天子敬献贺礼。每有入贡的队伍进城,都会引起一场喧闹。西域的队伍赶着骆驼,夷狄的队伍驱使大象。穿着各色服饰的使者们抬着箱笼,托着银盘。有胡姬、夷女坐在骆驼和象背上,随着队伍经过,浓郁的香气飘散,带着异域的神秘风情。有赤脚的乐手行在队伍中,奏响样式古怪的乐器。乐声中,数名胡姬跃下骆驼,腰肢柔软,在队伍前翩翩起舞,引来人群中阵阵喝彩。入贡的队伍集中抵达,数量比去岁增多一倍。郗超实在忙不过来,正休假的王献之被抓了壮丁。王献之忙着培养父子亲情,哪有心思应付这些,干脆向桓容举荐王彪之的两个儿子,当真是举贤不避亲。接到任命,王越之和王临之有点懵。自王彪之告老,兄弟俩一直守在亲爹榻前,每日里侍奉汤药,敬听教导。为了亲爹,已向朝堂告假两月。万万没想到,假期刚过一半,任命的旨意突然送到。这就是所谓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王彪之经过休养,病情开始稳定。加上有扈谦奉旨过府,每日里畅谈养生之道,精神也渐渐恢复。见两个儿子整日守在府里,职责在身还想推辞,当即怒道:“身为臣子,岂能不为君解忧!”王越之和王临之了解亲爹的脾气,生怕他气出个好歹,病情又出现反复,当下不敢多言,老实的销假上班。自此之后,兄弟俩每天忙里忙外,和郗超一起忙得脚打后脑勺,累得眼前发黑。遇见无事一身闲,领着儿子出游的王献之,两人都是气不打一处来。非是顾忌琅琊王氏的名声,不想给侄子留下心理阴影,八成会当街上演“孔怀相杀”的戏码。相比建康的繁华热闹,长安完全是另一幅景象。自夏侯氏举兵,拿下都城四门,包围桂宫,软禁帝后,城中家家关门闭户,一派风声鹤唳。元月里,压根不见半点节日气氛。坊市内冷冷清清,没有一家店铺开张。城门前还留着干涸的血迹,昭示着兵祸的惨烈。战死之人暂且不论,在夏侯鹏掌控长安城后,刽子手的屠刀始终未停。法场上血流成河,滚落的人头不计其数。凡是不肯从贼的文武豪强俱被一一斩杀,家人亲眷甚至连刚及车轮高的孩子都不放过。有刚正不屈、誓不肯低头的,自然也有甘心从贼的。当朝大司农曹阳、员外散骑侍郎王皮以及尚书郎周飏从夏侯氏谋反,王皮和周飏更是鼓动夏侯鹏,让他彻底立下反意的元凶。王皮一句“公岂能为唐公洛第二”,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得不说,这场突如其来的谋反,既有夏侯氏的野心,也有秦策的错招连出,更有王皮等人的阴谋鼓动。各种原因交织,终于酿成这场惨祸。暗害唐公洛之事,王皮也曾参与。只是隐藏极深,未被廷尉察觉。更让人惊悚的是,从一开始,他就打定在主意,不是唐公洛也是旁人,必要设法让秦策有“鸟尽弓藏”的昏君之相,让秦氏人心尽失。究其原因,王皮为氐秦丞相王猛之子,氐秦灭后,虽被秦策重用,仍暗中以“前朝旧臣”自居。表面看,王皮诚心投靠秦策,为秦氏出谋划策,为朝廷尽心尽力。事实上,长安走到今天这个局面,此人“居功至伟”。和王猛不同的是,王皮天性贪婪残忍,压根不在乎百姓的死活。只要能达成目的,他根本不在意长安变得如何,更不在乎北地是否会再度落进胡人手中。实际上,他本奉氐秦苻氏为国君,骨子里早无“汉室正统”的观念。“将军未杀皇后淑妃,实是英明。”知晓光明殿中始末,王皮抚须而笑,道,“诏书发出,几位殿下必星夜兼程,挥师长安。届时,官家未必有用,皇后淑妃才能助将军成事。”“此言怎讲?”夏侯鹏道。“将军何必明知故问?”王皮仍是笑,笑意不达眼底,让人想起潜伏在暗处的豺狼,“留下皇后淑妃,他日兵临城下,自能让秦玄愔投鼠忌器!” 第903章 王皮一边说,一边握紧羽觞。“阿弟,你可曾想过,如非秦策早有疑心,我未必有动手的机会,唐公洛未必会全族尽灭,如丧家犬般难逃。如果夏侯鹏没有反意,又岂是我三言两语可以鼓动?如果秦策没有疏远亲子,不是重病才下决心立皇太子,如何会有今天?”王休张张嘴,似要反驳,话到嘴边又显得苍白无力。“所以,阿弟你来说,你来告诉我,此事罪全在我?”王皮举觞一饮而尽,旋即掷杯在地,神情中透出几分疯狂。“秦氏毁了我的一切,我要秦氏名声扫地,我要秦氏子再坐不得江山!”“阿兄,成王败寇,且秦氏有始皇血脉,终为正统,你这样毫无道理。”“道理?乱世中哪讲什么道理!”王皮用力摇头,“你想通也好,想不通也罢,明日就出城,往桓汉去吧。依桓汉天子行事,纵不用你,也不会将你交给秦氏。为免猜疑,人不可带得过多,至于城内,自有我来安排。”话落,王皮起身离开。看着兄长的背影,王休深深叹息一声,透出无尽的哀痛与沧桑。自夏侯氏起兵,他就被关在府内,四弟也是一样。本以为兄长是想要“从龙之功”,哪里料到,他根本是要整个长安为他陪葬!“疯了,当真是疯了……”太元七年,二月秦策病况未见好转,却强撑着不肯对叛臣示弱。刘皇后和刘淑妃衣不解带,轮流侍奉御前。为打击秦策,夏侯鹏命人将张禹抬进宫,送进光明殿。“张司徒赤胆忠心,该让陛下晓得。”张禹躺在地上,气息微弱,手脚俱已折断。为逼张禹矫诏,夏侯鹏抓来他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当着他面杀死。见其仍不肯屈从,干脆打断他的两条腿,挖掉了他的膝盖。饶是如此,张禹仍不肯屈服。最后,是一名官员假托其名,矫诏广告天下。诏书送出当日,夏侯鹏就下令打断张禹的两条胳膊。虽留他一命,却是生不如死。不是凭借滔天恨意,张禹绝不会活到今日。君臣相见,张禹不能起身,只能挣扎着向秦策行礼。秦策不用刘皇后搀扶,颤抖着站起身,艰难行到张禹面前。“叔臣,是朕、是我累了你!”“陛下,臣奉忠孝节义,为丈夫所为,陛下万勿如此。”张禹沙哑开口,低声道,“陛下放心,逆贼自以为得计,殊不知诏书送出,几位殿下必会兵发长安!陛下万万保重龙体,方能亲眼看到逆贼伏诛!”秦策用力握住张禹的肩膀,虎目含泪,脸颊都在颤抖。夏侯鹏站在殿中,不自在的感觉又生。强行压下之后,命人将张禹拖走。“逆贼夏侯鹏,反掖之寇,天所不容,人所共弃!几位殿下兵围长安,你必被千刀万剐,死后戮尸,为禽兽所噬!张叔臣立誓于此,今日自投阎罗殿,不求为人,只求化身为恶鬼,噬你血肉,碎你骨骸!夏侯鹏,我在地下等你!”或许是这番话太过惊悚,抓着张禹的叛军竟下意识松手。张禹从石阶滚落,没有手脚支撑,重重摔在地上,脑后和四肢伤处一同流血,口中咳出血沫,未几已是气绝身亡。就在这时,城头陡然响起鼓声。夏侯硕疾步行过御道,未至近前,已大声道:“阿父,敌兵来袭!”长安城四门紧闭,城头鼓声锣声一并敲响。城外号角阵阵,三支队伍分别从不同的方向逼近。未见大纛,只有五行旗在风中招展,烈烈作响。黑色的洪流卷过平原,盾牌和铠甲的撞击声不绝于耳。秦璟、秦玓和秦玒高踞马背,都是一身玄色铠甲,手执长枪,浑身煞气弥漫。秦璟一声令下,队伍停住。骑兵猛然拉住缰绳,战马人立嘶鸣。枪矛兵以枪杆顿地,刀盾手用力敲击盾牌,随着一声声怒吼,空气中战意蒸腾,杀意充斥天地。呜——苍凉的号角声响彻大地,苍鹰和黑鹰同时展翅,长鸣一声,在号角声中直冲云霄,越过城头的守军,径直飞向城内。“放箭!快放箭!”夏侯端高声喝道。黑鹰忽然调转方向,挡在苍鹰身前,穿过层层箭雨,猛然俯冲而下。锋利的脚爪狠狠抓下,登时有士兵惨叫着捂住双眼,鲜血顺着指缝流淌,瞬间染红衣袖。噍——似不满黑鹰的举动,苍鹰随之俯冲,攻击的力道更为猛烈。伴着两只猛禽起落,城头上惨叫不绝,陷入短暂混乱。 第905章 双方你来我往,骂得不可开交。夏侯硕指秦璟暗通桓汉、私结胡人,名为悍将实乃叛国;武将就骂夏侯氏狼子野心,不忠之臣,人人得而诛之。到后来,双方火气上涌,互相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从单口变成群口,城头城下尽是骂声。王皮微眯双眼,隐隐觉得事情不对。这完全不像秦璟的作风。周飏同样觉得事情蹊跷。两人彼此不睦,在这件事上却是不谋而合。同时转向夏侯鹏,异口同声道:“将军,预防有诈!”与此同时,夏侯端率人赶到桂宫,却实实在在扑了个空。非但没找到刘皇后和刘淑妃,连秦策都不见踪影。查问殿外守卫,都是摇头不解。“光明殿被严密看守,包围得似铁桶一般,无有任何人进出!”“搜!”夏侯端立刻知道不好,顾不得其他,命人在殿中搜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放过。需知帝后是夏侯鹏的底牌,没有秦策和刘氏姊妹,夏侯氏只能同秦璟硬碰硬。虽然长他人志气,可面对城下的强兵,夏侯端的底气实在有几分不足。“搜,仔细给我搜!”“放走刘氏姊妹,尔等通通要人头落地!”整座宫殿搜过,除了几个宦者宫婢,硬是找不到半个人影。询问这些人,都是抖如筛糠,一问摇头三不知,伏在地上连连求饶。自夏侯氏包围光明殿,软禁帝后,凡是亲信的宦者尽被斩杀,宫婢也不留一人。他们都是在殿外伺候,压根不能进内殿,如何知晓帝后的下落?眼见问不出什么,夏侯端怒气难消,更有无尽的恐慌。气怒交加,竟然当场拔出长刀,将宦者宫婢尽数斩杀。他却不晓得,遍寻不到的天子和刘氏姊妹,此刻就在自己脚下。幽暗的密道中,两面光滑,相隔数步即凿有凹槽,是为镶嵌火烛之处。因废弃已久,凹槽落满灰尘,和烛油一并结成硬板。墙角爬有不知名的菌类,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腐朽味道。不是开有通气孔,行走其中,不出五十步就会窒息晕倒。冯氏和赵氏走过这条路,手执火把,一前一后确保安全。刘皇后和刘淑妃扶着秦策,以最快的速度前行。密道低矮,几人都直不起腰。好在足够宽敞,可容三人并行。脚下的石路也足够平整,不会走几步一个踉跄,甚至将人绊倒。“快到了。”见秦策喘息粗重,身上尽是冷汗,刘皇后取出玉瓶,喂他服下一枚丸药。“陛下,就快到了。”苍鹰和黑鹰是幌子,吸引城头守军注意,无需真的飞入皇宫,功成身退就可离开。鹁鸽趁机避开守军,将消息顺利送入桂宫。打开鹁鸽带来的竹管,看到其中的消息,刘皇后知晓情况紧迫,没有半点迟疑,当机立断,让冯氏和赵氏带路,在叛军没有发现之前,尽速从密道逃出宫外。“这条密道通往兰林殿,兰林殿下亦有密道,直通向宫门。”“宫门处已有安排,会有人接应。”信上写得清楚,刘皇后和刘淑妃都不会坐以待毙。至于秦策,无论如何都得带上,不能让他落入叛军之手。不过,姊妹俩不约而同的瞒下另一个消息:负责接应的不是秦璟麾下,而是幽州商人。这些商人都是桓汉埋在长安的钉子,在叛军封锁城门后留了下来,借着不同寻常的手段,与外界的消息始终没有断绝。此番愿意接应帝后,必然有桓容的命令。这个人情实在太大,刘皇后和刘淑妃既有感动,也有不小的担忧。建康长安是敌非友,坐视长安乱起,对建康利大于弊。桓汉天子却反其道而行,说是私人情谊,换成谁都无法相信。怀揣着种种疑问,五个人以最快的速度前行。就在抵达兰林殿时,变故陡生。因为之前一场大火,密道顶部塌陷一块,很快被人报知夏侯端。后者找不到刘氏姊妹,正焦头烂额。猛然想起这件事,当即灵光一闪,命人继续搜查光明殿,自己带人赶往兰林殿。意识到情况不妙,秦策突然道:“细君,你和道云走吧。”“陛下?”刘皇后愕然。被唤闺名的刘淑妃同样感到惊讶。“我怕是走不到宫外。”秦策脸色发白,口中喘着粗气,示意两人不要说话,“你们走,你们快些离开,告诉阿峥几个,是我一念之差,方才走到今日。是我错了。”“陛下……夫主……”“不要耽搁,去吧。”秦策笑了,斑白的发色,遍布沟壑的脸,形容苍老,双眸却愈发清明,“我留在这里,还能为你们挡上一刻。若是带上我,咱们谁都走不了。”“诺。”刘皇后和刘淑妃知晓轻重,明白不是迟疑的时候,紧咬红唇,向秦策福身。赵氏和冯氏却留下了。“妾在此处,总能抵挡一二。”赵氏道。 第907章 目睹这一幕,长安百姓尽是哀声。秦璟、秦玒和秦玓双目染血,同时下令攻城。“反叛贼子不留一人!”第二百九十八章 伏诛一长安城高池深,乃汉时首都, 屡次遭遇战火, 城墙几度重修, 可谓易守难攻。秦策登基建制后,秦玚主持坊市修建, 期间不忘加固城墙,挖深拓宽护城河,在墙后修建箭楼, 方便布置兵力, 以防外敌来犯。现如今, 长安为叛贼窃踞,秦氏兄弟指挥大军攻城, 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增高的城墙, 以及深过两米的护城河。呜——苍凉的号角声中, 步卒扛起云梯, 推动攻城锤,如潮水般涌向城下。从城头俯瞰, 满目尽是进攻的将士, 密密麻麻, 仿如蚁群, 令人不由得胆寒。待攻城锤和云梯进入射程, 夏侯鹏当即下令放箭。城头响起鼓声,士卒拉紧弓弦,紧张的盯着城下, 脸色发白,持弓的手都在隐隐颤抖。王皮扫视四周,走到夏侯鹏身边低语几声。“将军,大敌当前,士气万不可堕。如若不然,城破就在眼前。”不用王皮提醒,夏侯鹏也知道这个道理。“王侍郎有何良策?”王皮微微一笑,道:“事情不难,只需令人重复秦伯勉死前所言,让军中上下明白,一旦城破,城外大军攻入,以秦璟等人的性格行事,从将军起兵之人,一个都活不了,家人亦不可免。”夏侯鹏点点头,认为此计可行。“另外,可令人传言,皇后淑妃已在宫内自尽。”“什么?”夏侯鹏盯着王皮,沉声道,“此乃何意?”“吕氏、杨氏皆因谋害皇后被屠尽全族。”王皮不慌不忙,一字一句道,“如皇后淑妃尽死,城中人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明说,众人也会有所猜测。因为恐惧,必会拼死守城。”看着王皮,夏侯鹏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征战沙场多年,生死间走过几回,他相信自己对危险的直觉。可他又本能的产生怀疑,事到如今,王皮和自己坐在一条船上,如果谋算自己,他能得到什么?出城投降?秦璟会因此放他一条生路?根本不可能!夏侯鹏疑心渐起,神情渐渐变得不对。王皮任由他上下打量,表情始终平淡,看不出半点端倪。周飏一言不发,默默注视两人,片刻后移开目光,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军,终于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和王皮一起鼓动夏侯氏造反,自以为能得从龙之功,带领家族更进一步。殊不知,一念之差,将周氏全族推上死路。“将军,事不宜迟,不可再多犹豫。”王皮语气坚决。夏侯鹏终究相信自己的直觉,没有采纳王皮的全部建议,仅设法鼓舞士气,并未让人传播皇后淑妃已死的流言。见状,王皮暗道可惜。没有继续坚持,转而请命,愿带私兵健仆增援东门。秦氏兄弟分三面进攻,北门和东门的压力最大。西门和南门的压力稍轻,却要提防桓汉趁机发兵,坐收渔翁之利。故而,夏侯鹏清点兵力,凡是能够守城的,无论甲士私兵,包括府内健仆,一概召至城头,同进攻的大军鏖战。“放箭!”攻城锤和云梯上架有挡板,箭矢劲道不足,根本无法穿透。士卒依靠挡板和盾牌掩护,顶着密集的箭雨,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护城河前。河深超过两米,不会水的跳下去,立刻会没过头顶。河面宽度超过三个武车车身,没有人在河中支应,根本无法假设木桥。要想继续前进,必须冒险!冲在最前的跳荡兵掀开盾牌,一跃跳入河内。三月天,河中尚有薄冰未化,却禁不住人力踩踏,近乎一脚就被踩碎。蛛网状的裂痕蔓延开去,迅速布满整个河面。“抬云梯!”浸在冰冷的河水中,跳荡兵大声嘶吼。因河底布有木刺,许多人的小腿被划破,鲜红的血丝浮上水面,伤口很快麻木。“快架云梯!”箭雨集中落下,对准河中的跳荡兵。水中的汉子无惧生死,始终无一人退后躲闪。合力扛起云梯一端,迅速游向对岸,砰地一声放下,抹一把脸上的河水,高声道:“挡板!”木板一张张嵌入云梯,一座简易的木桥瞬间架设完毕。 第909章 笑声中,王皮面容狰狞,追随他的私兵不由得退后半步,脸上是掩不去的恐惧。长安南门,一什叛军倒在城下,胸部间有长刀贯穿的痕迹,已是气绝多时。只是双目依旧圆睁,带着死前的不信和震惊。叛军的尸体很快被拖走,数名穿着皮甲的汉子走出,几人手持叛军的武器,防备城头,余下拉动绞索,以最快的速度放下吊桥,助大军攻破城门。“怎么回事?!”守将很快发现不对,令人速速去查。等叛军来到城下,看到眼前一幕,来不及多想,立即高呼“奸细”,举刀迎了上去。呼声中,赶来支援的叛军越来越多。几名汉子额头冒汗,干脆将绳索缠在身上,任凭肩膀和腰间被勒出血痕,口中大喝,终于将吊桥全部放下。砰地一声,吊桥砸在地上,扬起漫天尘土。张廉抓准战机,下令士卒拖动攻城锤,砸开长安南门。“喝!”攻城锤由武车改造,前方有战马牵引,后方和左右由人力推动。逼近城下,战马被解开绳索,数名壮汉跃上武车,以全身的力量拉动绳索。轰!绳索放开,巨木猛砸向城门。巨响声中,仿佛大地都在震动。“南门!”夏侯鹏得报,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当即派夏侯端前去支援,务必击退进攻的敌军。夏侯端为人不论,一身武艺确是不凡。领命之后,点齐两百部曲,四百壮丁,飞驰赶往南门。援军赶到时,城门已被砸开一个缺口,张廉披坚执锐,一马当先冲入城内。两人当面,都是神情立变。“张廉!”“夏侯端!”想到张禹惨死,张廉怒发冲冠,双眼被怒火逼红。“夏侯端,我要你全族为阿父偿命!”论武艺,张廉不是夏侯端对手,马战更不用提。单凭一股怒气,双方硬是战了个旗鼓相当。随着涌入城门的骑兵越来越多,叛军的兵力变得不足,南门已是岌岌可危。染虎奉命随张廉攻打南门。有“不留战俘”的命令在,两千骑兵冲入城内,见到叛军就杀,犹如猛虎出笼,近乎是碾压式的前进。马蹄踏过处,留下的尽是血痕。夏侯端暗道不好,不愿同张廉纠缠,虚晃一招,就要脱身往夏侯硕处求援。战斗开始至今,已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攻城的队伍不见半点疲惫,依旧如潮水般涌向城头。守军也在咬牙拼命,一次又一次打退进攻,近乎是以命换命。张廉被夏侯端逼退,后者却没能成功脱走。染虎策马上前,长矛横扫,凭着一股蛮力,将夏侯端扫落马背。“想走?没那么容易!”夏侯端就地翻滚,勉强护住要害。翻滚中长兵脱手,立起身,一把抽出腰间宝剑。数骑交错而过,将他死死的围在中间。随他来南门支援的叛军陆续倒在刀下,有人弃刀求饶,照样不得活命。见到这一幕,夏侯端眼也不眨,对上策马走近的张廉,发出声声冷笑:“以胡骑攻破长安,屠杀汉军,事情传出去,被天下人知晓,可还会信秦玄愔没有私结胡贼?”张廉不为所动,冷声道:“我阿父的尸身在哪里?”张廉自幼跟随张禹,叔侄间的感情不亚于父子。他恨不能将夏侯端一刀两断,却硬是压下怒火,只为寻到张禹的尸身。“在哪里?”夏侯端嘿笑一声,“在野兽的肚子里。”“什么?!”“你莫非以为,这样不识时务的,还会死后能得安葬?”夏侯端似豁出去,讥笑道,“不妨告诉你,我亲手砸断他的双腿,挖掉他的膝盖,碾碎他的双手。在他死后,将他的尸体尽数剁碎,喂了府内的几条狗。”张廉再也控制不住怒气和恨意,从部曲手中抢过长矛,一矛扎向夏侯端的右肩。夏侯端故技重施,就要翻滚躲开。更趁机靠近张廉,欲要夺马而逃。想得虽好,终究不可能实现。张廉被激怒,染虎却是经验老道,看到夏侯端的行动,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不等夏侯端挥剑,直接抽出匕首,从他身后甩了出去。匕首扎入夏侯端的脊背,并不致命,却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瞬间倒在地上。 第911章 长安坊市重建时,他暗中打通关系,送出不少金银,结好低品官员和散吏。更挥舞着金银和绢帛,趁机结好巡城士卒,结下多种善缘,埋下为数不少的消息渠道。经过多年的谋划,贾科不说手眼通天,却也差不多了。如此一来,方能在夏侯氏紧闭城门、封锁长安时送出消息。更借助之前收买的守城士卒,瞒过叛军耳目,顺利接出刘氏姊妹。至于王休和周飏的两个儿子,则属于“意外收获”。王休兄弟逃出城时,遇上周氏的追兵,护卫健仆尽丧。王曜受伤死在途中,王休身边无人,疲累交加,又惊又惧倒在路边,遇上贾科派出的探子,当场就被拿下。周飏的两个儿子则遭遇私兵背叛。周飏以为料定先机,做出万全准备,殊不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他起意背叛旧主,转头就被私兵出卖。两个儿子携带的金银都被抢走,不是私兵和护卫起了内讧,他们早已经丧命于刀下。走投无路时,两人遇上好心山民搭救。怎奈恶性深植,两人恢复体力后,听山民提到平叛的大军,为避免消息走漏,竟趁山民不备,一刀将其刺死,更放火烧屋。不放火尚有逃跑的可能,火势一起,迅速引来注意。贾科自己都没想到,为救刘氏姊妹出长安,派出探子确保安全,中途竟带回这样两份“惊喜”。审问过程中,知晓王休有意南逃,贾科不免冷笑。看来是上天都看不过眼,才让这些人落到自己手里。不妨一并带上,送去秦氏大营,权且做个“添头”。秦璟兄弟来到营前,听贾科道明来意,都是神情微变。秦璟早接到桓容书信,到底有所准备。他的惊讶,更多是针对桓汉在长安的力量。秦玓和秦玒则是心情激动,望向贾科身后的马车,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见状,贾科微微一笑,侧身退开两步。“阿屺,阿峥,阿嵘。”马车门推开,刘皇后和刘淑妃出现在火光之下。为行路方便,两人换下宫群,蔽髻已经摘掉,发间仅有两枚金钗。或许是舟车疲惫,两人的神情中都有几分憔悴。然而,再多的疲惫之色,终掩不去融入骨子的雍容华贵。“阿母!”“阿姨!”见两人无恙,兄弟三人齐齐抢上前,纳头就拜。刘皇后和刘淑妃顾不得许多,扶着车辕走下马车,将三人一一扶起。城内险象环生,生死间走过一遭,母子此番再见,都是百感交集,千言万语难以表述。“家母能够脱险,全仰赖贾掌柜仗义相助。”秦璟扶着刘皇后,对贾科道,“他日定当回报!”“不敢。”贾科肃然神情,拱手道,“仆只是奉命行事。”事到如今,贾科的身份昭然欲揭,隐瞒也是无用。强行掩饰反倒落了下成,不如大大方方摆明立场。不过,他的身份揭开,此前埋在长安的钉子怕会逐一废弃,再不可用。乍一看,这是笔赔钱的生意,可谓是血本无归。但是,看到今日的战况,想到城内的种种,贾科不得不佩服官家有先见之明。叛军貌似赫赫扬扬,同秦氏兄弟战得旗鼓相当,甚至击退攻入南门的骑兵,实则底气不足,早晚不成气候。长安注定被攻破,秦氏仍为桂宫之主。经历过这场战乱,秦策身死,帝位空虚。此前曾下诏令,秦璟有皇太子之名,纵然未行大典,平叛后登基已是板上钉钉。以此人的行事作风,长安必有一番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不同于往日。而皇后和淑妃这份人情,远比预料中更加有用。营外不是叙话之地,秦氏兄弟迎皇后淑妃入大帐,贾科等人随之入营。“阿母阿姨一路奔波,且先休息。”“阿峥,”刘皇后叫住秦璟,问道,“官家和你两位阿姨可还在城下?”“阿母放心,大君和阿姨的尸身俱已收敛。待收回长安城,拿下贼首,必当以血祭奠,告慰大君在天之灵。”刘皇后闭上双眼,缓缓的点了点头。秦璟退出大帐,脚步声逐渐远去。帐帘放下,刘皇后和刘淑妃坐在榻上,望着映在帐上的光影,互相支撑着,才没有被骤然涌上的情绪吞没。“阿姊,郎君定会说到做到。”刘淑妃轻声道。“我知。”刘皇后握住刘淑妃的手,道,“当年阿母给的匕首,阿妹可还带着?”“自然。”刘淑妃点头。“可惜找不回冯阿妹那把。”刘皇后接过刘淑妃递来的匕首,双眼映在刀身上,沉怒、冰冷。“待抓到夏侯鹏和王皮,我必亲手杀之!”刘淑妃垂下眼帘,轻柔的笑着,“一刀除了太便宜他们,合该挖出他们的心,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美人娇柔,道出的话却是石破惊天。刘皇后和刘淑妃成功脱险,秦氏兄弟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想到被请入帐中的贾科,三人又不免一顿。“阿弟,这份人情实在不小。”秦玓沉声道,“未知南边的天子究竟是何打算。” 第913章 话落,夏侯岩行稽首礼,旋即起身离帐,再没有回头。夏侯端愣在当场,骂声堵在嗓子眼,神情骤然扭曲。太和七年,三月号角声起,秦兵再攻长安。借助之前打开的缺口,南门先失,骑兵如潮水涌入。无论派出再多的援军,终不能将大军击退。经过三日鏖战,叛军颓势尽现,长安西门、东门先后告急。秦氏兄弟各率骑兵出战,夏侯硕死在秦璟枪下,部曲私兵尽数战死。周飏被秦玒生擒,王皮却在乱中不见踪影。三座城门先后失守,夏侯鹏坐镇的北门独木难支。见到逼近的秦兵,看到登上城墙、越众走出的秦璟三人,夏侯鹏不愿束手就擒,欲做困兽之斗。最终被秦璟刺伤右肩,自尽不成,绑于城头。就在这时,城中突然升起滚滚浓烟,东西南北皆有火起。第三百章 伏诛三眨眼之间,长安城内火光四起。因城内多为木质建筑, 又被事先泼洒油料, 几乎是遇火即燃。又遇北风刮过, 更助火势。大火结成长龙,整座长安城都被笼罩在火光之中。烈焰吞噬掉整条里巷, 浓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双眼。顾不得收拾行李,百姓纷纷从家中逃出。有人以湿布掩住口鼻, 尚能保持清醒。有人慌乱之下全无防备, 没跑出多久就咳嗽连连, 双眼刺痛,最终倒在地上。正混乱时, 有穿着皮甲的私兵冲入人群, 口中高喊:“殿下有命, 城中人一个不留, 祭祀先帝!”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雪亮的刀锋已然落下。惨叫声四起, 雪光飞溅。接连有人栽倒在地, 都是一刀毙命, 下手毫不留情。见此情形,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手足无措,又惊又惧。不敢相信秦氏兄弟会下这种命令,然证据在前又不得不信。“一个不留?真的一个不留?”“这是要屠城?!”“殿下下令?哪位殿下?”惊恐之中, 无人会想到事有蹊跷,是有人栽赃嫁祸。生命受到威胁,第一反应都是转身就跑,拼命逃开落下的长刀,逃出城去!私兵追在人群之后,不停挥舞着长刀。无论男女老幼,皆是举刀就杀,没有半点怜悯。有妇人为护住孩子,不惜以身挡刀,恶徒犹不干休,将孩子从死去的妇人怀中拽出,一刀穿透胸腔。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血光弥漫,人群陷入彻底的恐慌。伴着火光不断逼近,众人的恐惧达到极点,惨叫声、哀嚎声和稚儿的啼哭声响成一片,恍如人间地狱。冲向城门时,遇到救火的百姓,更是连声高呼:“殿下要屠城,还救火作甚,快逃命啊!”面前人不明所以,仍是挑着扁担,提着水桶,愕然的看向众人。“殿下下令屠城?哪有这回事?”见对方不相信,又立在路中间,逃命的百姓顾不得许多,冲上前将人撞开。男子不提防,被撞个正着,扁担落地,水桶倾倒。来不及起身,就被人群踩踏而过,瞬间没了声息。“大郎!”见此一幕,惊呼声骤然响起。见到亲人陷入险境,男子的家人立刻冲上前,还有一同救火的邻居,和撞人的纠缠在一起。“放开!”一方拼命想要逃出城,一方死命拦住,“害了人命还想走?!”愤怒和恐惧的情绪交织,双方很快撕扯在一处,竟有搏命的架势。私兵混在人群中,举刀乱砍,不忘高声喊道:“殿下要屠城,祭祀先帝!快跑啊,跑出去才能逃命!”“拦着不让走,他们必是帮凶!”这话毫无道理,根本是前后矛盾,经不起推敲。可是人群早已失去理智,压根不会去分辨,局面陷入彻底的混乱。火势蔓延,流言四起,混乱丛生,恐慌的情绪不断攀升。恐惧到极点,众人陡生一股怨恨,寻不到发泄渠道,逼得双眼通红,逐渐失去理智,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有形成暴乱之势。更有宵小趁机不法,四处劫掠打砸,抢得金银藏在身上,凭借着熟悉路况,又无人看守坊门,迅速赶往城门,想要趁乱出城,南逃或是西行。城头的战斗已经结束,以夏侯鹏为首的叛军或战死或被擒。遇城内火起,单看起火点,就知是有人故意纵火。秦璟当机立断,命士卒赶往城中救火。未料想,火中生乱,有人趁机散播流言,更举刀杀人,百姓陷入恐慌,竟酿成一场暴乱。“张廉、染虎。” 第915章 南城、东城紧随其后,西城稍慢。或许是西城胡人较多的缘故,控制局势不是那么容易。好在派去的是染虎,本就是鲜卑贵族,早年曾追随慕容评,对如何压制胡人自有一套办法。随着城内混乱平息,火势开始得到控制。兼有秦璟和秦玒亲自出面安民,屠城的流言亦是不攻自破。秦璟得甲士禀报,知晓起火的源头,当即派骑兵搜寻王皮。“严守长安城门,未拿到王皮之前,不许放一人出城。”“诺!”骑兵飞驰往各处传讯,长安北门和西门同时关闭。东门和南门损毁较大,则有重兵把守,并安排见过王皮的叛军认人,如能立功,可免除一死。城门皆被严密把守,严格限制出入,王皮插翅也难飞。傍晚时分,冷风忽起,天空降下一场小雨。雨水由小变大,淅淅沥沥落下。冷风打着旋,卷着雨水,驱散城中最后几缕烟气。救火的百姓齐齐舒了口气,放下扁担水桶,仰头站在雨中,张口接着雨水。更有人直接坐到地上,一把抹去脸上的黑灰,痛快的高叫几声,吼出堆积在胸中的浊气。士卒开始清理战场。早有役夫赶制薄棺,战死的同袍被妥善安葬。叛军则是拖去城外,火焚之后挖坑掩埋。城内的医者陆续受到召集,尤其是擅长治疗外伤和正骨的,全部被带到军营医治伤兵。得知营中药材不足,刘皇后和刘淑妃换上布裙,带人返回桂宫,从宫内运出伤药和粮食。伤药交给医者,自不用提。粮食则有其他用处。“取城头大锅,架柴煮粥,分于百姓。”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可将城中百姓分批聚拢,如有叛军藏于其间,必会马上被揪出,令其逃无可逃,无所遁形。“早年间,坞堡没少混入奸细,想要揪出来,手段怎么能少。”刘皇后和刘淑妃亲自安排,确保不出任何差错。一旦忙起来,两人无暇再想其他,身体固然疲累,精神却好了许多,悲伤亦被冲淡。夏侯鹏和王皮万万想不到,备在城头的大锅,如今有了这个用处。稻粥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并有炙肉洒在粥内,使得香气更甚。骑兵分散到城内,广告百姓到城门处取粥。先是战乱,又遇大火,众人的精神和身体都是疲惫不堪,哪有心思生火做饭。听到此事,都感念皇后和淑妃恩德,纷纷聚集到城门前,排队等着领粥。贾科在城内有秘库,因挖在地下,侥幸躲过大火。想到桓容的吩咐,知晓今后未必能在长安久留,干脆再结一个善缘,将存粮全部取出,无偿赠给秦璟,熬粥分于长安百姓。“是贾掌柜!”有人认出贾科,见其驱车送粮,不由得心生感念,纷纷赞其大善。贾科逐一还礼,笑着拱手,道:“诸位无需如此,长安遭此大难,某不过是略尽所能罢了。”夏侯鹏举兵造反,不肯从贼的豪强尽数被杀,随其造反的都被拿下,如今正押在城头。以至于送粮的仅贾科一人,一个长安本地的豪强都没有。临近午夜,人群仍未全部散去。骑兵分散在城内搜寻,有百姓带路,很快寻到王皮的藏身处,将他和两个老仆一起抓了起来。王皮本想自尽,事到临头又下不去手。视他人如蝼蚁,轮到自己却格外惜命,何等讽刺。被骑兵揪出藏身处,绑在战马的屁股后边,一路拖行到城门前,王皮更是心生恨意,兀自破口大骂,对于自己的恶行,完全是理直气壮,没有半分悔意。对这个人,秦璟半句话都不想多说。“带下去,明日斩首,祭祀先帝。”王皮被堵住嘴,带去城外大营,同王休关押到一处。看到本该逃走的兄弟,王皮终于现出一丝惊恐。“阿兄,”王休转过头,满面脏污,嘴角咧开,现出一抹奇怪的笑,“此处再见,阿兄可曾料到?”王皮口中的布条已被取走,看着王休,不信道:“你怎么在这?四弟在何处?”“何处?自然是死了。”王休笑得愈发诡异,缓缓向王皮靠近。因双手被反绑,一端系在栅栏外,能移动的距离有限,最终停在距王皮半步处。“阿兄,想过今日没有?”王皮没出声。“王氏没了,没了。”王休喃喃念着,多日的关押,又目睹夏侯端的惨状,精神早被绝望和恐慌侵蚀,人开始陷入疯狂,此刻眼神迷乱,哪有平日里谦和的样子。“阿弟……”王皮不出声还好,突然间开口,仿佛按下某种开关,王休瞬间赤红双眼,不顾绳子绷紧,手被勒得发白,嘶吼着扑向王皮,一口咬住他的右耳。“啊!”剧痛袭来,王皮发出惨叫,拼命挣扎。 第917章 王休跪在王皮身边,自始至终扭曲着表情,嘴里发出“呵呵”声响,显然已经疯了。周飏是唯一表现“正常”的。被刽子手按跪在地,禁不住的瑟瑟发抖。再看跪在身边的两个儿子,见到对方神志不清的样子,想到家族血脉断绝在自己手里,更是后悔不已,脸色一片惨白。如果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和王皮一起鼓动夏侯鹏造反!如果早知有今日,他定会在夏侯鹏生出反意前上禀天子!如果知道有今天,他不惜手刃王皮,以期保住周氏,避开这场大祸!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大错已经铸成,天理昭昭,一切都是报应。“报应啊……”周飏低声念着,忽然仰头大笑,笑得涕泪横流。“时辰到,斩!”张廉负责监刑,夏侯岩没有到场,远远避开了这一切。刽子手赤裸上身,猛然举起长刀。刀锋落下,数颗人头同时落地,顺着斜坡滚落,包裹上黑色尘土。无头的身子向前栽倒,断颈处喷出鲜血,染红了整个法场。“好!”“逆贼该死!”“杀得好!”夏侯鹏、王皮和周飏等人伏法,百姓目睹行刑,无不拍手称快。贼首伏诛,紧接着就是三姓族人。夏侯鹏起兵窃踞长安,死在他手中的豪强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曾有整整一个月时间,法场上血流成河,人头堆成小山。现如今,风水轮流转。三家的血染红法场,祭奠死去之人,惨死在叛军手下的冤魂终于能够瞑目。诛杀叛贼之后,秦璟下令厚葬不愿从贼、战死于城头的裴远等人。有的寻不到尸身,便立衣冠冢,以缅怀忠义之士。忙完这一切,已是五月初。经历一场叛乱,长安朝廷极度缺人,各地举贤入朝,亦有大半官职空缺。不提其他,单是三省就有太大的缺口,许多谋士被赶鸭子上架,暂代官职处理朝政。撑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朝廷总能得到补充,脱离无人可用的窘迫境地。为何不召各州刺使和太守归京?真这么干了,朝廷勉强能走上正轨,却会引出更大的乱子。无他,镇守地方的大佬离开,留下的位置谁来填补?再者言,长安战乱刚平,此时召各地刺使入京,必定有人心生疑虑,以为秦氏兄弟不信任西河旧部,打算明升暗降,借机削弱各人手中的权利。不能怪人心多疑,实在是夏侯氏开了个坏头。夏侯氏追随秦氏数年,予世人的印象始终是忠心耿耿。这样的家族都能造反,逼死追随多年的旧主,秦氏还能相信谁?君臣互不信任,民间必会流言纷纷。长此以往,王朝的根基恐将动摇。自汉末以来,一代而亡的政权并不鲜见。尤其是战火丛生的北方,动辄灭国,都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对此,秦璟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夏侯氏叛乱虽平,留下的隐患着实不小,短期难以消弭。又有唐公洛的例子在前,众人心思难定,短短一个月期间,竟有五郡太守挂印,有的甚至举家南逃。这些人要么同夏侯氏等人有旧,要么就是在夏侯鹏起兵时做壁上观。虽没有实际参与叛乱,却也没有旗帜鲜明的站在朝廷一边。有的还曾暗中资助夏侯氏,为其送粮送钱。说白了,从犯不足,帮凶有余。秦璟兵入长安,反贼尽数伏诛。担心秦氏兄弟翻旧账,一家老小都要遭殃,不尽速南逃更待何时?问题在于,他们有意投靠桓汉,桓汉却未必肯收。“朕的确求才若渴,但是,不是什么‘才’朕都会收。”桓容撂下这句话,无异于是关上大门,断绝这些人的南投之路。如唐公洛这般,桓容自是敞开大门,来一个收一个,陆续加以重用。对于这些两面三刀,爱好骑墙,没有半点忠心信义之人,必定伸脚踹回去,用足十成力气。“官家有旨,凡南逃的北地官员,查明实情,同长安叛乱有关,一概不许入境。”这个时候南逃,不是心中有鬼才怪。如果真的忠于秦氏,得知秦璟入长安,该拊掌庆贺才是。不庆祝且罢,反而挂印离去,拖家带口往南边跑,明显和秦氏不是一路。对于桓容的这个决定,建康朝廷有不同的声音。多数人支持天子,也有少数人以为不该将事做绝。这些人举家南逃,必定同秦氏彻底决裂。借他们之口,可以对长安有更多了解,今后说不定有更大的用处。“此言差矣。”不用桓容开口,贾秉慢悠悠开口,“此等无信无义之徒,今日能叛长安,何言他日不会叛建康?” 第919章 纵然不会回到群雄割据的地面,边境也不会如之前太平。他该怎么做?于情于理,身为一国之君,他都该抓住时机,挥师北上,完成中原一统。可是……桓容忽然停住脚步,眺望碧蓝的天空,许久一动不动。忽有冷风平地而起,鼓起玄色衣袖,飒飒作响。第三百零二章 语出惊人太元七年,五月秦氏兄弟带兵攻入长安, 战乱平息, 反贼夏侯氏、王氏、周氏尽数伏诛。从贼之人依罪状惩处, 或斩于法场,或流千里戍边。惩治过罪人, 城内坊市重开,人群穿梭其间,商队恢复往来, 店铺陆续挂起幌子, 恢复往日热闹。四城之内, 遭遇火焚的痕迹犹在。倒塌的房屋被清理,新屋立在旧址之上, 百姓重归家园, 青壮运送木料, 妇人忙里忙外, 孩童追逐打闹,街头巷尾开始有了欢声笑语。秦策停灵结束, 归葬西河祖地, 谥号武烈皇帝。冯氏和赵氏追封淑仪, 随葬先帝。秦璟兄弟亲自护送棺椁, 秦玖秦钺父子出城五十里相迎。秦玚、秦玦、秦玸等闻讯, 仅带百余护卫,急匆匆动身,赶往西河奔丧。入葬当日, 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平地而起,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双眼。然而,乌云盘踞头顶良久,自始至终没有半滴雨水落下。西河百姓追念秦策早年功绩,感念秦氏恩德,家家挂起白幡,人人缟素加身。送灵当日,天未亮就候在路边,等着送秦策最后一程。秦氏兄弟送灵出城,秦玖在前,秦玚、秦玓、秦璟等分立于左右。棺椁之后有部曲护卫,皆着玄色皮甲,臂间缠绕白布。队伍经过时,百姓齐齐跪送,抑制不住悲痛,哭声震天。哭声中,有人大骂逆贼该死,都该千刀万剐,以慰秦策在天之灵。西河祖地是历代秦氏家主和儿郎埋骨之所。自秦氏坞堡创建以来,不知埋葬多少英灵。秦策依祖制归葬,并不循帝王礼仪。在他的墓室内,留有皇后的位置。冯氏和赵氏虽然陪葬,却不能进入主墓室,而是葬入左侧耳室。右侧空空荡荡,是刘淑妃的身后之地。葬礼之后,秦氏兄弟难得齐聚。历经数年,彼此难得一聚。再见时,早已是物是人非,兄弟几人都是一番唏嘘。“想当年,我在这棵树下练刀……”秦玓站在一棵老树下,用了拍了拍树干,试着寻找幼时留在树干上的刀痕,可惜找来找去,始终是遍寻不着。秦玒站在兄长身边,抱臂仰望树冠,微微眯起双眼,神情中带着怀念。“阿兄想找,怕是要爬上去。”“爬上去?”听到秦玒的话,秦玓竟是摩拳擦掌,颇有几番跃跃欲试。秦玦和秦玸席地而坐,指着不远处的石台,给秦珍秦珏讲述当年的趣事。“我像阿弟这么大时,跟着三兄和四兄习武。三兄好说话,并不十分严格。四兄却极是严厉,要是不听话,鞭子当场抽过来。虽然没抽在身上,也着实是吓人。”“四兄十几岁就上战场,还曾独自猎杀狼王。”“对了,那张白狼皮现在在哪……”正室内,秦玖和秦璟对坐手谈,秦玚在旁侧观棋,手中端着一盏茶汤,偶尔饮上一口。习惯清淡的味道,对于加了葱姜的茶汤,总觉得不太好入口。雕窗半敞,秦玦几人的的说话声不时传入,有的模糊,有的清晰,听了片刻,只觉得别有趣味。棋局到了中途,白子优势尽显。秦玖凝眉思索,良久之后,终究丢开手中黑子,摇了摇头。“这局是我输了。”“阿兄承让。”秦玚从沉思中转醒,探头看一眼棋盘,纵然不擅棋之人,也能轻易看出胜负、“阿弟何时动身回长安?”秦玖没有召唤婢仆,而是挽起长袖,亲自清理棋盘,一颗颗收起棋子。“三日之后。”秦璟一边说,一边动手帮忙。“这么急,可是朝中有事?”秦玚放下漆盏,插言道。秦璟点了点头,道:“长安的事貌似过去,实则隐患不小,国内未必太平。”秦玖捻起一粒黑子道,叹息道:“已经是五月末,依旧没有一场雨水,今岁怕又会是灾年。”此言一出,室内登时陷入沉默。兄弟三人不再说话,许久只有袖摆擦过矮榻,棋子相击的轻响。“阿弟可有计较?”秦玚打破了沉默。“大灾恐难避免,唯有设法应对。”秦璟实话实说,“近岁以来,国内大旱蝗灾频发,几乎未曾断绝。我日前令人清点国库,并上报各地府库存粮,实是不容乐观。” 第921章 “唯今之计,先从桓汉市粮,补充朔方、西海等地。并从各州调兵,严防胡部南下。”高车和乌孙未必有称霸中原野心,九成是打算抢一回就走。如此一来,行事自然无所顾忌,必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果防备有疏漏,派兵不及时,不能将这些部落彻底挡在国境之外,边州恐将生灵涂炭,重现早年间胡贼肆虐的惨景。“阿弟已经考虑清楚?”秦玚问道。“是。”秦璟颔首,“秦氏祖训,驱逐胡贼,保中原百姓为先,璟时刻不敢忘。”秦玖和秦玚没有再劝,只叮嘱秦璟,行事务必小心。“阿弟今为一国之君,不比早前,行事需得谨慎。”秦玖几番叮嘱,总觉得疏忽了什么。想到“一国之君”四个字,表情中闪过恍然,开口道:“大君丧期之后,阿弟该成亲了。”“对!”秦玚一拍巴掌,似被秦玖提醒,接言道,“阿岢都要定亲了,阿弟身边无人,实在是说不过去。”“纵然不立后,也该有几个嫔妃。”秦玖补充道。“如果必要,可迎桓汉宗室女。桓汉天子没有亲妹,几个庶姊业已成亲。桓氏族中女郎不少,阿弟可仔细斟酌。”秦国境况不妙,同桓汉结亲的确是个办法。然而,秦璟并不想这么做。纵然要迎桓氏女郎,也不该是他。“阿兄,阿跃已是舞勺之年,可以禀报阿母,为他向桓汉求娶。先定亲,及冠后成亲。”秦玖瞪眼。明明说的天子后宫,怎么三绕两绕绕到自己儿子身上?“阿兄,我不打算成婚。”秦璟吐出实言,“此事阿母早知。”“为何?”秦玖皱眉,“莫非是因为术士之言?阿弟,这些都是早年间的事,听听就罢,不可全信。纵然不为国君,也当娶妻成家绵延子嗣。”秦璟仍是摇头。秦玖还想再劝,被秦玚拦住。“阿弟莫非心中有人?”秦玚试着问道,“只是不好求娶?”秦璟没说话,已然是默认。“不好求娶?”秦玖眉心紧蹙,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是南边的王谢士族?秦玚似有顿悟,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问道:“是赠阿弟鹁鸽之人?”秦璟没有否认。“阿母可知道?”“知道。”秦璟道,“阿母曾代我送鸾凤钗。”“对方可曾收下?”秦玚继续问道。秦璟点头。沉默两秒,秦玚拍了拍秦璟的肩膀,颇有几分同情之意。真是他想的那位,这事还真不好办。除非两国开战,打赢了把人抢过来,要不然,阿弟真得“光棍”一辈子。纳美人?阿弟愿不愿意两说,那位至今单身,身边连个嫔妃的影子都没有,态度已是足够明显。要是长安宫里突然多出几个美人,即便只是摆设,事情怕也难善了。秦玚和秦璟相处时间长,综合种种迹象,对事情有一定了解。知晓秦璟心仪之人,难免对兄弟心生“同情”,更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纵观古今,天下两分不是没有,但是,一次出现两个单身的皇帝,一南一北,身处同一时期,当真的绝无仅有。秦玚有了答案,秦玖依旧摸不着头脑。见他满头雾水,秦玚好心,低声解释几句。不料想,秦玖太擅长脑补,由桓汉宫廷、地位尊贵和鸾凤钗联想开去,得出答案之后,瞬间冒出一头冷汗。“阿弟,不行!此事万万不可!”秦璟皱眉,不发一言。秦玚则是满脸不赞同,阿兄怎能如此武断!“阿弟,桓汉李妃纵有倾城之名,实与阿姨同龄,绝对不可!”秦璟:“……”秦玚:“……”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的秦玓和秦玒:“……”压根不知道前因后果的秦玦和秦玸:“……”还很单纯的秦珍和秦珏:“……”秦氏兄弟九人,除了秦玖之外,齐齐陷入沉默,可谓历史性的一刻。秦钺陪坐在室内,亲爹和叔父说话时,始终不发一言,充当背景。在亲爹语出惊人,几位叔父集体陷入沉默时,少年叹息一声,无奈的仰头望天:大君如此不着调,该如何挽救?第三百零三章 南北天子一 第923章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还要靠着南边的粮食救命。近年不是大旱就是飞蝗,幽州已经连续三年粮食歉收乃至绝收。边界又面临兵祸,长安必要先筹备军粮,未必有余力赈灾。真将南边的商队逐走,州内百姓要么拖家带口逃荒,要么就只能活活饿死。作个爱惜百姓的好官,对商队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忠于朝廷、坚持作个忠臣?刘刺使从不知道,自己会面对这样一个难题。无论当地官员怎么想,百姓对桓汉天子的好感不断攀升,民心所向,不是强硬的手段就可以拔除。太元七年,七月长安递送国书,新帝欲同桓汉天子当面一会。国书送至长安,桓容本就准备巡狩,觉得并无不妥。朝廷上下则意见不同。有人表示赞同,以为长安遭遇难题,此番必有事相求,处置得当,建康必能占据优势。有人坚决反对,甚至还想劝说桓容,秦帝真意如何,实在难以预料。陛下万乘之尊,绝不能轻易冒险,最好连巡狩都取消。朝堂上意见不统一,双方都是有理有据,谁也说服不了谁。桓容不想浪费时间,目光直接转向郗愔。郗丞相没有让他失望,很快给出肯定意见,支持天子巡狩。“会面之地需得谨慎。”北地常年不太平,边界告急,又有大旱蝗灾,在郗愔看来,秦璟此行九成是为求和。既如此,见一见又何妨?如果操作得当,能为朝廷争取不少好处。纵然不能一举拿下长安,一统中原,却能进一步了解北地虚实,为今后起兵做出准备。双方都是汉家政权,秦氏兵强马壮,奈何粮草不济,内忧外患不绝。桓汉兵力稍逊,然上下一心,且两年粮食大熟,国库府库充裕,优势和劣势互相抵达,可谓旗鼓相当。如果立即开战,双方胜负难料。得知高车和乌孙联合起兵,有南侵劫掠之意,朔方等地陆续告急,郗愔和谢安的意见相同,不宜在此时同长安起干戈。汉末以来的教训太过深刻,中原被铁蹄践踏,汉家百姓被胡贼蹂躏,惨烈的一幕幕犹在眼前。当下要务,是将高车和乌孙挡在中原之外。如果任由胡贼南下,再次占据北方,他们都将成为汉家的罪人!换成七年前,郗愔不会立即做出决断,至少会犹豫一下。但是,随着某只蝴蝶扇动翅膀,想方设法推行施政理念,有空子就钻,各种潜移默化,从郗愔到谢安,再到郗超、谢玄和王献之,或多或少都有了变化。哪怕是王蕴等前朝外戚,遇上牵涉到胡人之事,都会深入考量,不单以家族利益衡量,不计较一时得失,开始放眼全局。对于这种变化,桓容自是喜闻乐见。当然,有高瞻远瞩的,自然也会有顽固不化的。对于这些人,桓容的态度十分明确,并没有一刀切,该用的还是会用。在某件事上想不开,不代表没有其他才能。例如前岁选官的几名庾氏郎君,对桓容的施政理念抱持怀疑,照样不妨碍他们在财政和军事上有所作为。即使对天子的某项政策不满,该完成的工作一样完成,高标准严要求超规格,十足令人惊叹。遇上此类情况,桓容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这些都是“偏科”人才,大手一挥,全部安排到合适的岗位上,尽量少让他们接触“不该接触”的,自然不会生出太多的烦心事。再者说,朝中有郗愔谢安诸位大佬,这些新人再蹦高,照样掀不起多大的浪花。不是桓容爱好找虐,想给自己找不自在,而是朝中需要不同的声音。他制定的政策就一定对吗?出于好意的施政理念就一定能惠及万民吗?这些都需要时间来考验。历史上,好心办坏事的例子并不鲜见。他需要时刻警醒自己,告诫自己,不能在权利中迷失,更不能过度膨胀,以致失去本心。出于以上考量,桓容用人的范围不断拓宽,选才的数量不断增多。大中正忙到天昏地暗,首次知道,做个“印章”也如此累人。士族高门得到好处,对天子推行的多项制度不再那么抵触,见到其中的好处,更设法加以改良,主动推行各州。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学院。几年过去,范宁桓秘开办的学院闻名遐迩,建康幽州之外,扬州、江州、荆州甚至是宁州都有了分院。两人依托关系,三顾茅庐,请出隐居山林的多位名士大儒,分别往各地学院坐镇。去岁,宁州刺使上表,州内豪强愿意出钱,请在州城再建一座学院。桓容觉得稀奇,他当真没想到,早年有“贪暴”之名的周仲孙会如此重视教育。不过,多建书院是好事,派人查过宁州实际情况,桓容大笔一挥,宁州成为继幽州和扬州之后,第三个拥有两座学院的治学之地。除此之外,周仲孙另有秘奏,自去岁以来,宁、交两州出现大量的僧人和沙弥,各处宣扬佛法。 第925章 秦国不肯示弱,桓汉亦然。从表面上看,双方貌似和气,并没有起干戈的迹象。事实上,都是连续调兵,从上至下憋着一口气,誓要想方设法争个高下。营盘立在边境,将士往来巡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铠甲鲜明,杀气腾腾。擦肩而过时,目光相对,矛尖相抵,稍有不对,随时可能擦枪走过,直接撸袖子打起来。在这种气氛下,桓容的车驾终于抵达。城内百姓闻讯,纷纷往路旁迎驾。遇天子大辂经过,山呼万岁声不绝。更有年轻的女郎和少年载歌载舞,献上美酒羔羊,迎接天子入襄阳。魏晋时期,尚存先古之风。歌舞并非小娘子的专利,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庶人百姓,年轻的郎君都能舞上几曲。没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本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出身高门。对此,桓容深有体会。去岁宫内设宴,王谢等高门郎君齐聚。宴会中途,几名郎君抚琴弄笛,在月下舞剑,恣意、豪迈、潇洒,尽显慷慨男儿之气。时至今日,桓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每次回想,都会有新的感触,仿佛画面就在眼前。只不过,这份记忆并非完美无缺。当日,众人豪情勃发,郗愔、谢安甚至是大病初愈的王坦之都下场活动过筋骨。几名老帅哥很是洒脱,长袖翻飞,飘然欲仙,引得竹帘后的女乐面颊绯红,春情萌动,甚至忘记了鼓乐。正经诠释出什么叫俊朗,什么叫潇洒,什么叫帅得天昏地暗,让人头晕目眩。让桓容咬牙的是,几人潇洒不算,还要请天子“同乐”。要是没有对比,他的“身手”也不算差,可以下场舞上一回。奈何美玉在前,和这样不是人的“同乐”,他是鲁班门前比划木工,找虐还是找虐?!短暂的走神之后,桓容收回思绪,令典魁降慢车速。遇耆老候在路边,手捧美酒,不顾天子之尊,直接跃下车辕,从老人手中接过漆盏。见到这一幕,人群先是一静,旋即爆发出更大的热情。没有建康城内的绢花彩帕,也没有能将车板砸出窟窿的金马,唯有最淳朴的歌声,最质朴的舞蹈,最真挚的情感,犹如湍急的河流,无形之中,将一行人裹入其间。见此一幕,随驾的文武不由得心生感慨,陆续走下马车,跟随天子步行入城。桓冲站在城门前,见到被百姓簇拥而来的天子,不由得面露惊讶。“陛下。”距离有五十步,桓冲迎上前,躬身行礼。“阿父快请起。”桓容抢上前两步,托起桓冲双臂。“劳阿父久待,是朕之过。”“陛下着实有些鲁莽。”桓冲起身后,见百姓没有上前,而是遵照府军的指示,在十余步外站定,方才开口道,“今时不同往日,城外驻有秦兵,臣亦不能保证万全,稍有不慎,后果实是难料。为国朝社稷,陛下万万谨慎,不可再如今日疏忽。”桓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凡事有备无患。襄阳城属桓汉治下,却同秦国相邻。秦国天子抵达数日,文武俱在大营之中,如有人心生歹意,意图混在人群中行刺,实在是防不胜防。未知对方真意之前,还是谨慎些好。桓容也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冒失,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桓冲保证:“阿父放心,朕不会了。”两人说话间,桓谦和桓石生上前见礼。“阿兄快起来,又非朝堂之上,无需如此多礼。”桓容道。“陛下,礼不可废,规矩不能破。”桓谦正色道,“臣等身为宗室,更当以身作则,不令宵小非议。”桓容眨眨眼。好吧,果然是桓嗣的兄弟,这份认真劲,简直是一模一样。桓石生性格爽朗,起身之后对桓容笑道:“上次陛下巡狩,未在荆州多留,这次机会难得,可要多留几日。”这番话让桓冲和桓谦皱眉,却让桓容笑了。“自然。”桓容喜欢桓石生的性格,和他说话时,不免想到坐镇汉中的桓石秀,领兵在外的桓石虔以及扎根秦州的桓石民。兄弟几个行事不同,性情却是一样的爽朗,让人乐于亲近。桓豁有二十个儿子,最大的已是而立,最小的刚牙牙学语。从大到小排起来,不得不让人感叹桓豁的龙精虎猛,超出常人。出发离开建康时,知晓桓豁又多了一个儿子,桓容过于惊讶,一时没注意,当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面说出一句:“叔父真伟丈夫也。”来报喜的桓石康不知该如何应对。代父谢恩,还是当做没听见?好像哪个都不对。等桓容意识到失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早笑得花枝乱颤。殿中伺候的宦者宫婢都是表情扭曲,嘴角抖动,分明是想笑不敢笑,憋得很是辛苦。 第927章 桓容眯起双眼。这算什么,美人计?好啊,尽管来,他接着就是!期待?没有,坚决没有!有他也不承认!第三百零五章 酒宴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有些糟糕。连续三日唇枪舌剑, 两国文武轮番上场, 撸胳膊挽袖子, 就差拔刀打上一架,奈何境况停滞不前, 仍有诸多事项未能达成和议。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市粮这件事上,双方的意见基本一致, 都无意拖延, 对彼此的条件大致能够接受。北地着急储备军粮、赈济灾民, 时间拖得越久对国内情况越是不利,干脆主动提出, 愿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定契。作为交换条件, 定契之后, 运粮的队伍尽速北上, 以解燃眉之急。长安主动软化态度,向建康做出让步。建康自然投桃报李, 部分放款条件, 言明除金银之外, 绢帛、药材、兽皮、战马等皆可充作粮款。如果可以, 桓容更想要人口。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长安未必肯松口。和谢安桓冲等商议之后,只能改以战马牛羊。虽然遗憾,奈何形势如此, 总好过做无用功,平白浪费时间。一方等着粮食救急,主动让步;一方探明底线,无意在细节上纠缠。谈判进行得十分顺利,当日即定下部分章程,上呈两位天子过目。“稻麦数目巨大,如要全部凑齐,需开扬州府库。”南地两年大熟,加上海贸和西域商路的补充,国库堆满,府库充裕,百姓家中多有余粮。但粮食再多,不代表没有穷尽。对于长安提出的数量,一时间也难以凑齐。“无需一次给足。”放下竹简,桓容开口道,“数目如此巨大,长安未必能给出全部粮款,莫如分批市卖,为彼此留有余地。”“分批?”郗超面露诧异,似没想到这点。桓容点点头,不意外郗超的表情,继续道:“两岁大熟,今岁亦将丰产,然明岁情况如何,如今实难预料。”灾自天降,谁能保证年年风调雨顺?参考北地的情况,桓容委实不敢掉以轻心。如今的年月,粮食和人口至关重要。生意固然要做,可不能把自己搭进去。“非必要,不能开扬州府库。可先自幽州筹集,待海船归来,又能得一批粮食。自能补足缺额。”船队的粮食如何得来,桓容无心过问。反正有粮就成。说白了,桓祎做生意一向公平公道,当地的国主邦主为了金银绢帛加重税收、搜刮百姓,属于人家的“内政”,不该船队背锅。“首批稻麦运至长安,护卫之人无需着急返还,可暂留该地替代贾科。”不久前,贾科启程南返,留在北地的商铺依旧市货,搜集消息的途径却不好再用。为弥补这个损失,建康必得另觅他法。此次市粮是个机会。“分批市粮,则有借口在长安久留。”纵然长安有所怀疑,也不会立即将人逐走。毕竟还等着南地的粮食救急,抓不到切实的证据,毫无理由的逐走来人,实在是无礼至极。“陛下之意,臣明白了。”细品桓容所言,郗超恍然,当即微微一笑。明面上留出破绽,吸引长安的目光,暗中如何行动,他自会同贾秉商议。此事需要详细谋划,采用的手段不够光明正大,最好不过天子之耳,事成写成秘奏即可。“中书令办事,朕放心。”桓容笑着颔首,将事情全权委托郗超。后者拱手领命,不久告辞离开,寻到刚自城外返还的贾秉,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番,贾秉当场表示:善!“此事可行,然需与诸位同僚商议。事成之前不能露出半点破绽。”“自然。”三言两语之间,郗超贾秉达成一致,联袂去见谢安。途中遇上王献之等人,干脆一并拉上,免得事后还要费力解释。“分批市粮,留人于长安?”谢安微有些惊讶,和桓冲互看一眼,都没想到此种办法。仔细斟酌之后,认为此事可行,当场拍板决定,好,就这么干!如何刺探北地情报,郗超贾秉没有名言。在场都是聪明人,有匡扶社稷之能,折冲万里之才,透过只言片语,就能闻弦歌而知雅意,猜出背后关窍,自然用不着多说。“如此甚好。”众人颔首表示,此事可行,就该这么办。不厚道? 第929章 之前笑容满面,此刻风霜利箭。桓容知道吐槽不对,可他还是想说,这份变脸的本事,当真是世间少有。好在双方都心怀诚意,临到傍晚,契约终于达成。建康达到目的,长安也没有吃太大的亏。并非后者一时糊涂,没有看出建康的打算。而是作为急需粮草的一方,本就处于劣势。想要尽快充实兵粮,赈济灾民,该让步的时候必须让步。反正人到长安之后,有诸多办法应对,无需在细节上锱铢必较,反倒落了下成。事情谈完,竹简当场写就,落南北天子金印。秦璟忽然开口,言于大营设宴,请桓容赏光。“玄愔诚心相邀,容自不会推却。”桓容欣然应允,并无半点担心之色。谢安和桓冲齐齐皱眉,郗超贾秉若有所思。桓谦和桓石生互相看看,同时上前两步,请随桓容一同前往。是夜,襄阳城门不闭,府军巡视城头,并替代州兵看守城门。相隔不远的秦氏大营中,篝火熊熊燃起,新宰的羔羊架上火堆,油滴滑过烤得金黄的羊腿,落入火堆,瞬间发出爆响。炙肉的香气和酒香混合在一处,赤裸上身的壮汉立在火堆前,手臂上绑着不同颜色的布条,抱拳之后捉对厮杀,为酒宴助兴。一名壮汉梳着索头,从颈侧到上臂布满青色图腾,高鼻深目,轮廓深邃,明显为慕容鲜卑。几个回合下来,壮汉将对手牢牢制住,旋即抡起双臂,将近两百斤的重量,轻轻松松举过头顶,引来轰然喝彩。秦氏久居北地,难免受胡风影响。相比南地高门,北地豪强更多几分勇武豪壮。有长安文武看得兴起,当即解开外袍,亲自下场,身手半点不弱,引来齐声叫好。叫好声中,长安官员抱拳朗笑,转头看向建康诸人,目光中无疑带着挑衅。“可敢一试?”四字落下,立即有建康武将起身应战。双方立在场中,半身被篝火照亮,染着汗水的胸膛和手臂硬如岩石,无不彰显出力量。“喝!”两人齐声大喝,迈步冲向对方,握住对方的手臂,脚跟用力抵住地面,仿佛蛮牛角力,脖颈鼓起道道青筋,完全是旗鼓相当。“好!”众人大声拊掌叫好,借酒意拍起桌案。桓容放下羽觞,转向看向秦璟,不期然撞进漆黑双眸。剑眉轻轻挑起,眸底清晰映出桓容的倒影。半面脸颊映着火光,唇角的笑纹清晰可见,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敬道。”秦璟声音低沉,脸上的笑意不断加深,亲自执起酒勺,将桓容面前的羽觞注满,“请满饮此觞。”看着面前的美酒,桓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控制不住的心跳加快。视线不断下移,最终落到矮榻之下——或者该说,借矮榻遮挡,不该出现在某个地方的那只手上。众人的视线被场中吸引,没有注意到两人的举动。桓容深吸一口气,握住秦璟的手腕,沉声道:“玄愔,请共饮。”实事求是的讲,这种感觉不错,甚至有点刺激。可场合不对,再刺激也不成。若是把持不住,以致于当场失态,被史官记录下来,那可是大大不妙。桓容不介意被后世视为暴君乃至昏君,但“这种情况”绝不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一点不能有,必须彻底杜绝!秦璟展颜,笑道:“敬道见谅,我有些醉了。”桓容眼角直抽。说谎好歹打个草稿,这位不说海量也不差多少,这才几觞不到,竟然醉了?骗三岁孩子呢?桓容不假辞色,双眼定定的看着秦璟,“玄愔说笑。”话被当场揭穿,秦璟半点不见窘色,反而笑意更深,直至染上眼底。桓容气瞬间闷,端起羽觞一饮而尽。咽下美酒,腹腔中似有火焰燃起。斜眼看向某人,桓容忽然翘起嘴角,当下执起酒勺,为秦璟斟满羽觞,借机拉近距离,长袖擦过,感受到掌心下骤然紧绷,再看秦璟略显僵硬的神情,不禁笑得更欢。“玄愔满饮。”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931章 武将先是点头,随即有一愣。怎么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好像是意有所指?武将拧紧浓眉,思来想去,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明白同僚在暗指什么,登时怒火狂燃,险些拍案而起,怒斥一声:把话说清楚,谁是无脑的莽夫?!不提宴上众人,典魁循两人身影,行到一座帐篷后,突然被甲士拦住。“官家帐中议事,无要事不得打扰。”没有见到桓容的面,典魁以为事情不妙,当场就要发作。一方要硬闯,一方竭力阻拦,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很快引来帐中人注意。桓容掀起帐帘,见是典魁立在帐前,长剑出鞘,同染虎等人对峙,并不感到意外,笑道:“伯伟无需如此,朕有事同秦帝相商,方才离席至此。”见桓容无碍,典魁略松口气。听其所言,知道天子一时半刻不会归席,帐中除了秦璟并无他人,利落的收剑还鞘,和染虎等人同守帐前。自始至终圆睁虎目,手按宝剑,一人的气势压过数人。纵然是身经百战的鲜卑猛将,也不得不赞一声“伟丈夫”。确定几人不会再起干戈,桓容放下帐帘,转过身,看向立在屏风前的秦璟,不由得微微挑眉。对视良久,两人都没说话。最终,是桓容上前几步,双手拽住秦璟的领口,用力吻上他的嘴唇。两人都没有闭上双眼,气息变得急促。嘴唇相抵,不像是吻,更像是撕咬,是一场无声的战斗。桓容的手愈发用力,秦璟微微俯身,有力的手臂环在桓容腰间,掌心覆上他的背,热度似能穿透衮服,熨烫在肌肤之上。气息纠缠之间,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更多的是刺痛,却让桓容感到真实。眼前一切,并非是午夜梦回,消失在黑暗中的一场美梦,也并非是天明之后,叹息中埋葬的奢望。有屏风遮挡,影子变得朦胧,帐外的人并不能探知,帐中人正在做些什么。桓容始终告诉自己,不能彻底放纵,必须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奈何现实总是比理想骨感。带着枪茧的手指擦过下颌,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腰间的手臂愈发用力,几乎要将肋骨压断。浑身似着了火,理智全部烧成飞灰。此时此刻,脑子几乎成了一团浆糊。维持清醒?压根是天方夜谭。咔哒一声钝响,是宝剑落地的声音。桓容勉强从迷糊中挣脱,发现秦璟衣襟凌乱,衮服被扯开,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仿佛藏着漩涡,能让人一点点陷入其中,再也无法挣脱。这样的秦璟,桓容不是第一次见,却每次都能感到新奇。能让煞气铸就的杀神失控如此,当真该值得骄傲。不过……脑子里突然闪过某个念头,桓容收起笑容,再次抓住秦璟的领口,对上漆黑的双眸,一字一句道:“还有谁?”秦璟有瞬间的愕然,似不明白桓容在问些什么。“还有谁,见过你这个样子?”独占欲突然冒头,瞬间似野火燎原。桓容承认,这并非是个好现象。可他不能控制,也不想控制。只要想到某种可能,就似有烈火在皮肤下燃烧,整个人被火焰吞噬,烦躁的情绪难以遏制,近乎有拔剑杀人的冲动。他从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样激烈的情绪。激烈到自己都感到害怕。终于明白话中含义,秦璟没有任何退缩,反而笑了。刹那之间,似夏花绽放,绚丽的色彩,让人彻底迷失其中。“没有。”“没有别人。”“从来没有。”每说一个字,就有一个吻落下。从额头到眉心,再从鼻尖到嘴唇。触感很轻,仿佛柳絮拂过。散落的鬓发滑过脸颊,冰凉顺滑,犹如最上等的丝绸,缓解不断攀升的燥热。桓容看着秦璟,一瞬不瞬。 第933章 “好。”第三百零七章 不觉有异两人重新露面,宴上紧绷的气氛顿时一松。面对文武带着探寻的目光, 桓容尽量镇定情绪, 做到目不斜视, 谈笑自若,不露半点破绽。只是在目光下移时, 稍显刻意的侧过身,整了整领口,试图掩去几点可疑的红痕。当时在帐中, 意乱情迷之间, 压根没时间多想, 也没太多的心思留意。等到桓容发现不对,“后果”已经酿成, 压根挽救不及。好在两人都穿着衮服, 衣领拉起足够遮掩, 轻易不会被发现端倪。要是穿着大衫, 追求潇洒,情况就会截然不同。幸好他没这个习惯。桓容颇为庆幸。天子平安归来, 警报迅速解除。桓汉文武放松紧绷的神经, 不再时刻准备救驾。长安群臣也松了口气, 松开了握在宝剑上的手。然而, 警报解除不代表争强之意消失, 彼此推杯换盏,斗起酒量更是不留余地。鲜卑勇士再次下场,邀战双方武将。吼声中, 先后数名桓汉武将不敌,被高高举起,抛在地上。典魁看得技痒难耐,终于放下羽觞,除下外袍,和对方一样赤着上身,大步走至近前,双手抱拳,大声道:“请指教!”两人势均力敌,似蛮牛互抵,斗得难分难解。每次拳头挥出,手臂上的肌肉都会隆隆鼓起。拳头砸在身上,发出声声钝响。桓容看着都疼,两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斗志昂扬,战得更为激烈。场中酣战不休,观者都是大声喝彩,或是拊掌,或者以羽觞敲击矮榻,禁不住热血沸腾,恨不能下场一战。桓容坐在上首,见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落在身上的视线陆续移走,压力顿减,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笑容不再如之前僵硬。端起羽觞时,视线扫过对面的秦璟,见其神情自若,自始至终没有半点紧张和不安,难免生出一股“郁气”,颇觉得不平衡。事是两个人做的,压力也该两人承担。他在这里七想八想,这位却是如此轻松,能平衡才怪!“玄愔。”桓容开口,声音稍显低沉。秦璟转过头,火光照耀下,脸上的笑容愈发清晰。黑眸湛亮,清晰映出眼前人的面容。“敬道何事?”“……没事。”距离稍近,不小心看到对方领口处若隐若现的牙痕,桓容突然感到心虚,下意识移开目光。再扫一眼,确定方才没有看错,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再没开口的底气。单手覆上颈侧,桓容心里又开始打鼓。应该不会被人看到吧?从典魁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没露出痕迹?可谢安、郗超段数之高,岂是典魁能比。更不用智力超群,非寻常人的贾秉。稍有蛛丝马迹,这几位就能顺藤摸瓜,一切大白于天下。该庆幸位置离得较远,又是夜宴,场内仅有篝火照亮,看得并不分明。如若不然,百分百会当场露馅。虽说总有那么一天,可如今的情况,事情最好保密,并不适合揭开。否则的话,引起的麻烦绝对不小。不是桓容危言耸听。他和秦璟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两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关系重大,足以影响南北局势。故而,凡事绝不能掉以轻心。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想到这里,桓容下意识蹙紧眉心,神情间现出几分凝重。“敬道。”看出桓容的担忧,秦璟突然倾身,握住桓容的手腕。在对方愕然的注视下,递来一觞美酒。“胜负已分,敬道何不同我共赐佳酿,以飨勇士?”秦璟说得自然,动作更加自然。桓容看看被握住的手腕,再看看送到面前的羽觞,眼角余光扫过众人,发现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觉得半点不对。愣了两秒才终于想起,以时下风气,把臂代表友谊,握手象征和气。他以为的“不妥”,在世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果然,想得太多没好处。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为难自己。一念豁然,桓容当即放松心情,笑道:“自当如此。”典魁和鲜卑勇士同时上前,抱拳行礼。之前的搏力中,前者以微弱的优势取胜,博得满堂喝彩。后者虽不甘心,但输了就是输了,两国天子面前,不可能继续纠缠,强行再邀一局。再者言,两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再战一场,胜负依旧难料,并没有百分百取胜的把握。“两位都是勇士,有拔山举鼎之威,力敌万夫之勇。”桓容笑着起身,先将羽觞递给典魁,后又亲持酒勺注慢一觞,送到鲜卑勇士面前。 第935章 凝视篝火前的身影,眼前浮现战场上的一幕幕,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越来越紧,几乎喘不过气来。少顷,紧绷的感觉消失,失落骤然间袭来。整个人变得空落落,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混沌和迷茫。“岂曰无衣……”歌声不断响起,一遍接着一遍,愈发高昂慷慨,壮烈铿锵。马槊舞得密不透风,人与凶兵融为一体,仅被锋锐扫到,都觉寒意逼人。伴随又一道劲风扫过,嗡鸣声戛然而止。修长的身影伫立在场中,衣摆无风轻扬,目光扫过,犹带着掩不去的煞气。歌声停了,唯有击节声未止。一下接着一下,融入夜色之中,莫名的带着一股悲壮和苍凉。乱世出英雄,山河存悲歌。无论长安还是建康,无论是北地豪强还是南地高门,皆身处乱世之中,见过太多的凄惨,遭遇太多的无奈,有太多的身不由己。遥想秦皇扫六合,汉武驱匈奴,巍巍华夏,勇烈之士无数,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汉末烽火起,熊熊燃烧百年,中原离乱,五胡内迁,尸横遍野,饿殍难绝。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仿佛近在眼前!许久,宴上寂静无声。众人都没有出言,长安和建康文武同时陷入沉默。桓容突然起身,打破这份寂静。在众人的目光中,桓容舀起一勺美酒,缓缓注满羽觞,送至秦璟面前。“饮胜!”仅仅两个字,连称呼都被省略。两人皆是衮服冕冠,立于篝火前。不远处是赤焰飞跃,火星点点盘旋而起。半面被火光照得通亮,半面隐于昏暗,仅有旒珠和衮服上的金线时而闪烁,溢出道道彩光。秦璟反持马槊,猛然扎在地上。单手接过羽觞,仰头一饮而尽。待羽觞见底,桓容突然拱手,沉声道:“愿秦军大胜,逐胡贼,斩贼寇,荡平草原!”字字清晰,声声有力。自一国之君的口中道出,更有另一番深意。秦璟投桃报李,同样注满一觞酒,送至桓容面前,正色道:“借敬道吉言,请!”桓容当场饮尽,佳酿滑过喉间,方才后知后觉,秦璟递来的羽觞,正是自己送出的那只!两国文武不觉有异,受气氛感染,纷纷举杯相邀,不见之前的争强斗气,逐渐生出惺惺相惜之感。秦璟托住桓容的手臂,握住他的手,邀他同归上首。两国文武敬天子“深情厚谊”,不觉有任何不对,面楼赞许之色。觥筹交错之前,气氛更显得融洽。桓容回到席上,看一眼俊雅无双、压根不见方才煞气的秦璟,视线扫过下首被蒙在鼓里的群臣,最终抬头望向苍穹,忽然间发现,今夜的月色分外迷人,星光格外闪亮。至于仍握在腕子上的那只手,则被选择性忽略。第三百零八章 意外夜色愈深,篝火熊熊燃烧, 火星不断飞散, 见底的酒坛堆成小山, 宴上众人多有些许醉态,豪情逸兴, 愈发有几分恣意狂放。长安文武拊掌击节,先歌秦风无衣,后诵周南麟之趾, 颂秦帝英明善战, 秦军勇武豪迈, 征伐逐北,驱胡贼千里。建康文武不甘示弱, 接以大雅公刘, 古老的曲调, 词句中饱含先民的质朴, 另有一种开创基业的豪情壮志。“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 乃积乃仓;乃裹餱粮, 于橐于囊。思辑用光, 弓矢斯张;干戈戚扬, 爰方启行。”郗超击节, 谢安起调,贾秉扬声。不比北地文武雄浑霸道,却有南地的丰饶和安民乐道。“笃公刘, 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诗中赞颂先周时部落之长公刘诚实忠厚,不图安康享乐,带领部民开疆拓土,建立城池,种植渔猎,让部民安居乐业的丰功伟绩。诗中既赞先民的朴实勤劳,亦颂公刘的仁厚诚恳以及为君之道。“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鞫之即。”比起秦风和周南,这首诗很长,曲调并不高亢,唱来十分平实,并不会予人奔赴战场,激昂慷慨,热血澎湃之感。然而,比起无衣的所向无前、壮怀勇烈,公刘蕴含的本固邦宁、迩安远怀,在乱世之中更显弥足珍贵,更加令人向往。古老的曲调,古老的诗词,悠长、质朴,交织在一起,随夜风飘扬。听在众人耳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第937章 “怎么?”桓容挑眉。“陛下,这玉不是出自台城,绣纹也非建康工巧奴的手艺。您是……”阿黍手捧玉带,看着桓容,欲言又止。桓容微微皱眉,拿起玉带细看,确定阿黍所言非需,手中压根不是自己那条,一念闪过脑海,脑袋登时嗡地一声。心急果然容易出错!他和秦璟都是衮服冕官,长袍不会弄错,玉带却是过于相似,匆忙之间,难免疏忽大意。当真该庆幸天色昏暗暗,文武都没留心。如若不然,乐子可就大了。天子离席一回,腰带竟然换了?情谊再深厚也不能如此!可被阿黍发现,这事也没法解释。抓着玉带,桓容的表情变了又变,话到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阿黍看出他的为难,和宦者对视一眼,后者行礼退到室外,顺便将房门带上。阿黍开口道:“陛下,此物可为秦国天子所有?”事到如今,桓容还能说什么?唯有点头。换成其他人,想想办法,还能勉强蒙混过关。阿黍陪伴自己多年,对自己十分了解,事情压根没法隐瞒。“果然。”阿黍叹息一声。“什么?”桓容眨眨眼,脸上闪过不解。“陛下今后还需小心。”阿黍轻声道,“虽然太后已知,然事情终不好大白于世人。”若是寻常贵胄也就罢了,偏偏是秦国皇帝。要是透出半点风声,事情都会不好收拾。“阿黍,你知道?”桓容咽了口口水,试探问道。“奴知。”阿黍十分坦诚,没有半点隐瞒之意。“什么时候?”“从……”“不必说!”桓容突然抬起手,止住阿黍的话。事到如今追问并无意义,反而会让自己闹心。“还有谁晓得?”“除了奴,再无他人。”阿黍认真道,“太后殿下早有安排。有奴和平蚝在,陛下大可放心。”平蚝是南康公主送到桓容身边的宦者,负责保卫桓容的安全,向来忠心不二。听完阿黍的解释,桓容点点头,顿觉松了口气。至于南康公主作何安排,他无意去问。亲娘不会害自己,这就够了。“下去吧。”阿黍应诺,行礼提出内室。衮服冕冠同被捧下,唯有桓容手中的玉带被忽略,自始至终不提半句。待房门合拢,桓容倒在榻上,突然又翻身坐起,寻到一只木盒,将玉带叠起放好,才重新躺回榻上。行动之间,习惯性的摸了摸额心,一阵微光闪过,盒中的玉带变成两条。沉默半晌,桓容失笑摇头。遇上“重要”的东西,总是会忍不住“备份”,当年的竹简如此,天子金印如此,如今又是这样。“算了。”多一条就多一条。等回到建康,立刻藏进私库,压根不会有人知道。换回来?桓容压根想都没想。之前是一时慌乱,没能立刻想明白。等到平静下来,不难猜出,自己观察力不够强,没发现系错腰带,秦璟如何会疏忽?最可能的解释:故意。故意拿错玉带,故意让桓容没机会发现,故意……桓容垂下眼帘,手指滑过木盒的纹理,一丝笑意闪过眼底。不能否认,他喜欢这个意外。比起鸾凤钗,他更乐于收到此类“心意”。一夜无话。翌日,建康文武打起精神,再往城外高台,同长安诸人商定国事。桓容打着哈欠,尽量严肃表情,坐在上首充当吉祥物。秦璟坐在他的身边,视线有意无意滑过桓容的腰间,更让后者确定,昨夜的某个“意外”,果然不是意外。接下来几日,两国文武陆续敲定多项协议,以竹简记录下来,呈送天子过目。桓容和秦璟再没独处的机会,心思全部集中到商谈的内容中,抛开个人情谊,在利益上互相争取,寸步不让。“粮价可低半成,秦兵抓到的战俘,我要三成。”和谢安等人商议之后,桓容提出此议。 第939章 奇迹的是,有一对兄妹被亲娘藏进地窖,上面压有陶缸,侥幸未被胡骑发现。兄妹俩被救出后,很长时间不能说话,只是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回到边城,经过数个时日,年长的孩子终于出声,第一句话,就是指认为胡寇带兵的内贼和奸细。“我认得他,哪怕是烧成灰也认得!”稚子声音沙哑,眼底尽是血色,双拳握紧,脸上是掩不去的仇恨。“我要亲手杀了他,为阿父阿母报仇,为全村人报仇!”身在乱世,生死都是常事。然而,听到孩子这番话,在场之人无不心生悲意。秦玖得报,连续派出三波斥候,终于找到潜入雁门的这支骑兵。安排好城内诸事,亲自带兵出击,几次交锋,将两百人的队伍堵在一处绝地,万箭齐发,彻底剿灭。投贼之人命大,竟没有被乱箭射死。秦兵打扫战场时,将他从尸体队中找出,查明身份,没有当场格杀,而是绑在战马后,以边地的规矩处置。如此,才有了之前一幕。“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对,把他吊起来,就吊在城前!”秦玖拉住缰绳,立刻有部曲上前砍断绳索。边民一拥而上,将瘫软在地的奸细抓起来,挂上立在城外的木杆,任由阳光曝晒。期间,有几只乌鸦陆续飞来,停在木杆上,似在等着此人断气。与之相邻的几根木杆上,早挂有五六具尸体,有的已成枯骨,有的刚刚开始腐烂。无一例外,都是出城投贼,被守军和边民抓到的内贼和奸细。秦玖翻身下马,正要摘下头盔,忽闻一阵号角声传来。众人同时一凛,以为是敌兵来袭。匆匆登上城头,却见士卒手指向南,激动道:“是汗……官家的玄旗!”士卒一时激动,险些道出“汗王”两字。“官家?”秦玖同样心情激动,极目远眺,果见大纛高牙、旌旗蔽日。玄色骑兵似滚滚洪流,正往郡城飞驰而来。号角声再次响起,骑兵越来越近。马蹄隆隆,掀起漫天沙尘。五行旗烈烈作响,在队伍中愈发醒目。认出队伍前的玄色身影,秦玖大喜过望,令城头士卒敲响皮鼓,大开城门,快步走下城墙,亲往城外迎驾。兄弟相见,没有太多寒暄。秦璟翻身下马,询问雁门一带战况,得知有一支三千人的胡贼逼近,已有斥候发现这支骑兵的踪迹,顾不得休息,再次跃身上马,令人吹响号角。“阿兄且在城内,待我凯旋之音。”话落,秦璟抓起长枪,脚跟轻踢马腹。战马一声嘶鸣,当即撒开四蹄,马腹贴地而去。空中出现两个黑点,一前一后穿过云层,在城头盘旋一周,紧随大军而去。秦玖仰目观瞧,不由笑道:“是阿黑和阿金,许久不见,竟长得这么大了。”似在回应他的话,两声嘹亮的鹰鸣先后响起,穿透号角,撕开鼓声,直击长空,仿佛在宣告一场大战即将到来。御驾亲征,万余骑兵席卷漠南。南下雁门的主要是两支高车部落,其中一支乃匈奴后裔,祖上曾为匈奴贵族。后被氐人击败,举部逃往漠北,先归柔然,后归高车,不断收拢匈奴和鲜卑残兵,成为草原上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因有谋士相助,南下之后,大军并未遇上太大的阻碍。之前还曾成功伏击雁门太守,取得不小的战绩,很是出了一回风头。部落首领采纳谋士的意见,用各种手段收买威逼,陆续找到数名“带路人”。有人带路,大军几次避开秦玖派出的斥候,更没遇上秦玦和秦玓派出的骑兵。一路高歌猛进,逼近雁门郡,只待休整之后,大举围攻郡城。想到战后能得的好处,上自部落首领,下至部民勇士,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说笑之间不离粮食金银,汉家的绢布和美人,眼底尽是赤裸裸的贪婪。不承想,人算不如天算,美梦做到一半,突有惊雷从天而降。派出的探子飞驰回营,狼狈滚落马背,脸色惨白如纸,肩头还插着一支羽箭。“秦国大军,过万!带兵的是秦国皇帝!”道出最后一个字,探子白眼一翻,昏死过去。气息微弱,显然是救不活了。部落首领正在帐中议事,闻听来报,不由得心头一沉。谋士沉吟片刻,陡然神情巨变,大声道:“不好!”“此言何意?”“蠡谷,秦贼怕是故意放勇士归营!”“什么?!” 第941章 众人最后所见,是闪烁寒光的弩箭;最后感到的,是从伤口处袭来的锐痛;最后听到的,则是跌落马背时,骨头断裂的清晰声响。三轮箭雨,一切归于寂静。“清理战场,不留活口。”天明十分,未免生出疫病,死去的高车骑兵被堆起,放火焚烧。秦兵清理过战场,发现高车人带有不少金银饰品,有人肩头纹有野兽图腾,显然还留着匈奴部落的习惯。稍事休息之后,号角声起,大军再次上马,向西疾驰而去。这一次,秦璟的目标是乌孙大军。从得到的情报看,乌孙联合高车,意图大举围攻朔方。想要彻底解决这场边患,最终的战场就是朔方!秦璟率兵扫北时,桓容回到建康,同样不得轻松。国事是一方面,长大的袁峰少年,以及叫嚷着要出海的桓伟桓玄,更加让他头疼。再则,同南康公主商议之后,桓容打算早做准备,在从侄中选取皇位继承人,提前进行培养。他已看好几个目标,时刻准备“下手”。不承想,私信送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碰上钉子。桓嗣表示:皇太子之位关系重大,怎能如此轻忽?表面上是提醒天子慎重,行事需当谨慎。实际是在暗示,他的儿子担当不起重任,还是算了吧。桓石虔领兵在外,话说得稍显直接:他的儿子他知道,将来只能领兵,治国实在不成。陛下还是歇了这个心思吧。桓石秀更加直接:儿子他有,不给。桓石民回信表示:陛下是不是记错了,他成婚几年,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并无儿子。桓谦、桓修、桓石康……一封封回信读过,桓容半晌无语。是他写信的方式不对,还是对方回信的方式不对,明明不是件坏事,怎么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遥想当年的桓大司马,桓容愈发感到困惑。如此鲜明的对比,莫非是家族基因突变?第三百一十章 干一行爱一行就皇位继承人一事,桓容很是头疼了一段时日。连续接到多位从兄弟的回信, 无一例外都是婉拒。私信往来频繁, 自然引来桓豁和桓冲的注意。桓嗣和桓石秀等在外为官, 桓石虔常年领兵在外,顿时间无法联系, 桓石康和桓修成为最好的询问对象。知晓前因后果,桓豁和桓冲先是惊讶,后为不解。“陛下春秋正盛, 何必从族内选嗣?”面对大君和叔父的疑问, 桓石康和桓修同样满头雾水, 无法给出确切答案。桓豁儿子多,接到的书信也多。从近到远问过一圈, 甚至向宫中借来鹁鸽, 给桓石虔送去书信, 得到的回信大同小异, 全部是天子询问诸从侄,话里话外透出选侄入建康, 作为继承人培养的意思。意识到事情不对, 桓豁和桓冲不敢疏忽, 仔细商议之后, 同时派人往建康, 给桓容送去书信。询问天子究竟何意。接到两位叔父的来信,桓容眼睛一亮。对啊!如果能从叔父处找到“突破口”,还愁兄弟不肯给人?不过, 信要怎么写?撑着下巴敲着桌面,桓容思来想去,始终想不出太好的办法。视线不经意扫过桌上的一盘炸糕,一念闪过脑海,登时有了主意。炸糕是长乐宫送来,表面酥脆,内里绵软,夹着香甜的豆馅,味道极是不错。由炸糕想到长乐宫,思及长乐宫自然会想到亲娘和阿姨。他不晓得如何向叔父解释,或许亲娘会有办法?想到这里,桓容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要摆驾长乐宫。刚刚走出殿门,意外遇见入宫请安的袁峰。“陛下。”袁峰已是舞象之年,似生机勃勃的小白杨,修长挺拔,俊秀非凡。看着深衣玉带,眉飞入鬓,目如点漆的英俊少年,桓容不免感叹时光匆匆,似流水一般。不经意从指间滑过,回过神来,四头身已长成俊秀少年,桓容迈下石阶,笑道:“可去见过太后?”“回陛下,臣已见过太后。”见袁峰仍是一板一眼,规矩更胜早年,桓容不禁挑眉,道:“定亲一事,太后同你说了?”听闻此言,英俊少年终于破功,耳根染上绯红。“回陛下,臣已得知。” 第943章 桓容单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一声。这事终归只能想想。毕竟时代不同,后世来说无伤大雅的玩笑,今时今日却不能开,必须压在心里。实在憋不住,就只能关起来门来,没事自己偷着乐。不提婚事,袁峰很快恢复“正常”,提起来见桓容的主要目的。“游学?”桓容诧异,“之前不是去过?”“之前是去扬州,这一次,先生决定去宁州。如时间来得及,还会往交州一行。”听到此言,桓容下意识皱眉。袁峰去扬州,他没有任何意见。那里是士族的大本营,大儒聚集,文风鼎盛。一块板砖砸下,说不定就能砸到某个名士。此前袁峰随师游学,陆续拜访多位饱学之士,获益匪浅,更在治水上有所得。日前呈上条陈,内容颇具见地,很得几位大佬赞誉。若是单去宁州,桓容也不会有太多担心。周仲孙领宁、益两州刺使,积威甚深。邻近蛮夷被他收拾得没脾气,偶尔有挑刺冒头的,很快就被一刀咔嚓,压根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加上朝廷实行的政策,以及天子和桓氏家族手中的力量,只要桓容不倒,周仲孙就会安心的守着边境,为桓汉尽心尽力。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说是镇山太岁也不为过。袁峰在桓容身边长大,少有才学之名,周仲孙必定会设法结好,派人多加保护。再则,宁州正兴建第二座学院,依照范宁和桓秘的意思,必要从建康请先生过去。附近的郡县都得消息,沿途安全无需多虑。让桓容提心的是交州。交州叛乱早平,如今的州刺使对朝廷忠心耿耿,对袁峰不会有任何敌意。但州内经战祸不久,数月前尚有余孽生事,几座重要的郡城都是百废待兴,袁峰这时过去,桓容实在是不放心。看出桓容的疑虑,袁峰正色道:“陛下舞象之年征战沙场,生擒鲜卑中山王,立下赫赫战功。臣今已元服,不过是往边州游学,未有群敌环伺,未有刀锋在侧,陛下何须担忧?”“交州并非善地。”桓容叹息道。“臣知。”袁峰正色道,“臣生于膏粱锦绣,却非长于安乐太平。文章繁华固然不错,但是,臣要学的远不只如此。”说到这里,袁峰拱手,肃然道:“请阿兄允许。”不是“陛下”而是“阿兄”,足见少年决心。“好吧。”桓容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忽然有种我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以今世的年纪,他不可能有袁峰这么大的儿子。但就感情而言,不亚于亲生血脉。“一路之上必要小心,切记带上部曲。”“谢陛下!”“朕很伤心啊。”桓容突然板起面孔,沉声道。“陛下?”袁峰面露不解。桓容继续板着脸,更做捧心状。“……阿兄?”袁峰似明白什么,试着改口。“嗯。”桓容收起严肃,舒展表情,用力按住袁峰的肩膀,“这才对。”少年登时无语。送走袁峰,桓容继续摆驾长乐宫。行至宫门前,又遇上一个熟人。“阿兄?”乍见一身道袍,开始蓄须的桓歆,桓容差点没认出来。长相依旧没变,眼神和气质却已截然不同。少去几分钻营,多出些许淡然。见桓容面带惊讶,桓歆微微一笑,宣一声道号,道:“许久不见,陛下安泰。”说话间,有长乐宫宦者出宫门来请。见桓容和桓歆碰到一起,宦者脚步一顿,不由得现出几分诧异。很快反应过来,向桓容行礼,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在内殿。“阿兄来见阿母?”两人走到殿前,桓容开口问道。“回陛下,正是。”桓歆语气平稳,脸上始终带笑。走在他身边,莫名会让人心情平静。桓容留心观察,桓歆身上只有檀香萦绕,并无丹药的气味。走进内殿,同南康公主和李夫人见礼,桓容没有急着说话,继续观察桓歆。过了良久,他不得不承认,这位兄长确是改变许多,同先前判若两人。“得交州消息,言有番僧蛊惑百姓,故而请见。”听桓歆提到番僧,桓容放下漆盏,神情变得严肃。此前朝廷下旨,不许放番僧入境,入境的全部逐走。如今来看,却是没有多大效果? 第945章 慕容氏站起身,略微低着头,安静的坐到李夫人下首。桓伟桓玄坐到桓容身边,脸上难掩好奇。待宫婢送上茶汤,南康公主看向桓伟和桓玄,温和道:“之前你们同我说的话,今日同官家说说。”桓伟和桓玄同时眼睛一亮,看向桓容,脸颊因兴奋染上微红,争相道:“阿兄,弟已元服,想随四兄出海!”“阿兄之前说过,元服之后可决今后志向。”“弟想出海,想亲眼见一见海外方物。”“待学成兵法,我要领兵,像从兄一样为阿兄守土,为国朝开疆!”两人滔滔不绝,将想了许久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中途没有半点停顿。桓容听得认真,继袁峰之后,再生“岁月太过匆匆”“四头身转眼长大”的感慨。待两人的话告一段落,南康公主向桓容摇了摇头,示意他暂莫出言,仔细的看过桓伟和桓玄,问道:“官家有意立皇太子,你们以为如何?”桓伟和桓玄都愣了一下,看向桓容,奇怪道:“阿兄还没成婚,宫中也没有嫔妃,何时多了皇侄?莫非……”偷生的?以阿兄的为人,应该不可能,一定是他们想多了!看到两个弟弟怀疑的眼神,桓容不由得呛了一下,哀怨的看向亲娘。被阿弟误会了,光辉形象可能不保,怎么办?南康公主不以为意,笑道:“官家的确没有成婚,膝下也无儿女,故要从族内选嗣。前朝有弟承兄位的例子,你二人如何想?”桓玄的大脑受过损伤,思考问题比常人略慢,需要仔细深想,才能领会南康公主话中的真意。桓伟却是一点就透,明白南康公主之意,一时间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慕容氏面色微变,想要开口,却被李夫人按住手腕。看到后者温和的笑,慕容氏本能的僵了一下,咽下到嘴边的话。她从没想过儿子能继承大位。当年马氏的教训,她一直牢牢记在心里,有时还会梦到,绝不愿蹈其覆辙。更何况,桓伟身上有鲜卑血脉,从长相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压根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与其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如安于本分,日子方能长久。对于桓伟出海的愿望,慕容氏十分支持。他想带兵出征,慕容氏也不反对。桓容英明睿智,是不世出的明君。事有两面,桓伟的血统是劣势,也是优势。在桓汉朝中,他不会有继承皇位的希望,却能得归降的鲜卑部落支持。他日领兵征战,自会成为天子信任的一把利刃。慕容氏出身乱世,命运多舛,见过鲜卑贵族的尔虞我诈,更见过战争的残酷。被桓温抢来之后,日子同样提心吊胆。直到桓大司马病逝,晋地禅位,桓容建制称帝,才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她不愿这样的日子被打破,故而,对桓伟争夺大位的可能,从心底里抵触。殿内陷入寂静,许久没有人出声。最终,出乎众人预料,是桓玄打破沉默。“阿母,儿不想。”桓玄已经元服,个头不及桓伟,五官却是格外俊秀。他继承了马氏的好相貌,七岁之前很有些雌雄莫辨。“为何?”南康公主问道。“儿想出海。”桓玄认真道,“儿学东西慢,先生讲《老》《庄》和《论语》,儿都要请教数次,默诵数日,方能记得牢固。”“儿见过阿兄处理国事,自问做不到。”“阿兄立国不易,百姓难得安稳。儿再努力,也做不到万分之一。”“儿不想累阿兄基业受损,不想让百姓失去安稳,不想阿兄的心血毁在儿的手里。儿无意玄学,也不喜儒家,法家也仅知皮毛。”说到这里,桓玄顿了顿,表情稍显苦恼,似在思考如何表达,才能将自己的意思彻底说清楚。“儿只想学习兵法,学习读海图,随四兄出海,为阿兄征战。”桓玄的话说得直白,更有些东一句西一句,实无太多条理。然而,小少年表情严肃,目光清明,显然想什么说什么,没有半点遮掩和隐瞒。待他说完,桓伟的五官皱了起来,苦恼的看一眼兄弟,无奈道:“阿宝,能说的你都说完了,让我说什么?你平日里说自己口笨,都是骗人的吧?”此言一出,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都没忍住,同时笑出声音。慕容氏也消去几分紧张,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桓伟显然不明白阿母和阿姨在笑什么。他明明说的是实话,哪里好笑?转头看向桓容,发现对方没笑,果断的点点头,还是阿兄好!“阿母,儿和阿弟一样,都不爱读书,也非治国之才。阿兄要立皇太子,大可从几位叔父家中选。”桓伟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表情微亮。“叔父家中儿子多,从兄多已娶亲,在从侄中挑选,总能挑出合适的。”为了自己脱身,小少年不介意把从兄和侄子全部卖了,一起推出来挡枪。“去岁,豹奴代从兄入朝贺元月,我见过他,知道他启蒙至今,玄学和儒家都有涉猎,还学习法家,和袁阿兄很能说到一处。”“还有阿玉、阿生和阿全,都随从兄读过老庄,阿玉更读过春秋!”桓伟口中几人,分别是桓嗣嫡子桓胤,桓石秀的儿子桓稚玉,以及桓石虔的次子桓振、三子桓诞。去岁元月,宫内设宴,几人代父入朝贺岁。敬献寿酒之后,都被南康公主召至长乐宫,和桓伟桓玄相处融洽,感情很是厚密。 第947章 “这该如何是好?”乌孙高车在漠北会盟,联合出兵,貌似强兵劲旅,声势不小,一旦战鼓声起,必当无坚不摧。实则存在不小的短板。一来,双方的联合不似长安和建康,以两国为基,而是各部松散联盟,注定人心不齐,部落首领各怀心思。造成的结果就是,顺风仗能打,逆风仗堪忧。战事顺利且罢,如果形势对己不利,什么昆弥的命令、大首领的军令,统统丢在脑后,为保存部落力量,调头就跑绝不稀奇。二来,此番南下,目的是为劫掠。草原上遭遇大旱,草木枯萎,河流断绝,牛羊大批饿死。偏又生出疫病,患病的野兽和牲畜污染仅存的水源,使得情况每况愈下。乌孙高车联合,实为无奈之举。双方都忌惮秦军的威名,独自南下心中没底,拉上对方垫背,才增加几分信心。按照原计划,骚扰雁门、广宁、渔阳等地的游骑都是幌子,主要为吸引秦兵注意,掩盖大军的主攻方向,避免长安发现主力所在,提前集合兵力。随着大军逼近朔方,秦璟带兵驰援雁门,计划算是成功一半。乌孙昆弥和高车首领都很兴奋,以为胜利就在眼前。反正他们不打算占地,攻破朔方城,劫掠一番就跑,耗费不了多少时间。可万万没有想到,情况中途生变,牵制雁门守军的两支部落西逃,使得计划提前曝露,更引来秦璟这尊杀神!一时之间,乌孙昆弥和高车首领都开始心中打鼓。有的小部落吃过秦军的亏,没了之前的信心,暗中生出退意。若是战胜还罢,若是败了,以秦帝的作风,自己的部落都可能就此绝灭,沉底烟消云散。此次南下,高车六大部齐齐出动。其中,狄氏和斛律氏帐下都有汉人和氐人谋士。为大军制定南侵之策的,正是狄氏首领帐下的两个汉人。在漠北久居多年,言行举止都类胡人,唯有长相迥异。两人祖上本为汉臣,灵帝在位时,于朔方郡出任职吏。后遇黄巾起义,魏蜀吴三分天下,司马氏代魏,永嘉之乱,五胡乱华夏,其祖辗转边州,为胡部所掳,为保性命,先依附匈奴帐下,后转投鲜卑,做下不少恶事,被边民斥为汉贼。遇中原杀伐,鲜卑部落战败,其父祖主动部落北迁,投入高车狄氏帐下。时至今日,这两人再不以汉人自居,反将自家遭遇全归罪于汉室,对中原怀抱刻骨仇恨。趁大灾,合力鼓动高车首领南下攻打朔方,并非为部落考量,更多是出于私心。他们压根不在于高车人和汉人会死多少,也不在乎谁胜谁败,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边州血流成河,以报大父被赶出朔方之仇,以血父兄葬身草原之恨。他们仇恨汉室,对胡人同样没多少忠诚。因家族的遭遇,父祖的仇恨,心智早已经扭曲。说他们歹毒都是抬举。这两个人,纯粹是彻头彻尾的疯子,而且是颇具智商,危险性极高的疯子。“依仆来看,秦帝正在等援军。”一名谋士出言道。“援军?”帐中顿时一片惊讶之声。“然。”谋士早料到有此反应,目光扫过众人,继续道,“漠北诸部联合,且有乌孙为盟,能战之兵超过八万。加上能控弦的羊奴,足可超过十万。朔方守军不过两万,秦帝麾下仅一万有余。大军三倍于敌,兵力如此悬殊,秦兵善战又如何,照样会心生畏惧。”“此言有理!”狄氏首领恍然大悟,黝黑的脸膛浮现一抹兴奋。“依仆之见,秦帝必会从临近边郡调兵,或是征召青壮。首领如要攻入朔方城,取得大胜,必要先发制人,设法拦住送信的骑兵。即使拦不住,也要抢在援军抵达之前,击破城外营盘!”提到出兵,狄氏首领兴奋稍减,面露迟疑之色。“如为秦军之计,又该如何?贸然出兵,正好落入对方圈套!”一名氐人谋士出言反驳。他早看不惯这两个汉人,即便对方所言句句在理,也会出言反对。殊不知,此番为反对而反对,恰好说到了关键处。秦璟之所以按兵不动,的确是计。为的是诱高车和乌孙主动发起进攻,在城下牵制对方兵力,以奇兵袭其大营,绝其后路。早在离开雁门郡之前,秦璟就与秦玚书信,后者从西海郡出发,正率一万五千大军飞驰朔方。此外,安排好雁门诸事,秦玖同样调兵西行,追在秦璟身后,星夜兼程赶往朔方战场。从舆图上看,两支军队一东一西,加上驻扎朔方的秦璟,正好堵住高车和乌孙大军三面,想要逃出生天,唯有选择往北。秦军会让这些到嘴边的鸭子飞了?显然不可能。哪怕是为南边的粮食,也要把人留下来!苍鹰和金雕往来传讯,援军的动向不断送到秦璟面前。计算秦玚和秦玖抵达的日期,秦璟联络城内的秦玦和秦玸,派出十余骑,佯装求援,进一步迷惑敌军。敌军果然中计。抓到派出求援的飞骑,未得到切实口供,却缴获秦璟的“亲笔”书信,狄氏首领的最后一丝顾虑被打消,不顾天色已晚,带着书信去见乌孙昆弥。至于抓到的秦兵,暂时不能杀。要说服乌孙昆弥,这个人还有大用。 第949章 再过两月即是新年,借元月之机,留几个从侄在建康多盘桓些时日,碍于情面,想必叔父不会拒绝。为防从兄察觉他的意图,中途找借口拦人,桓容特地在信中写明,人必须来,不来不行!想到即将到来的几个侄子,桓容心情大好。放下笔,很没形象的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殿前,仰望高悬苍穹的银月,算一算时间,北边的信应该快到了吧?第三百一十三章 齐聚建康太元七年,十一月朔方城外号叫吹响, 战鼓阵阵, 旌旗蔽天。号角声中, 高车乌孙大营中人喧马嘶,未见军容整齐, 反而愈显嘈杂。进攻的命令下达之后,各部首领陆续集结骑兵,上马出营。大军分左、中、右三股, 飞驰袭向秦军大营。敕勒首领率部投敌, 救走秦国送信的飞骑, 狄氏首领得报,大发雷霆。考虑到六部首领齐聚, 不想被他部嘲笑, 狄氏首领采纳谋士的建议, 强行压下火气, 隐瞒下秦兵逃脱的事实,以其熬不过鞭刑、伤重而死为借口, 意图含糊过去。乌孙昆弥虽有遗憾, 但人既然死了, 总不能向尸体问话。高车五部首领怀揣疑问, 看向狄氏首领的眼神很是不对。秦兵强悍, 可日夜奔袭,不眠不休发动袭击,继而取得大胜。坚兵顿城之下, 能被派出求援的,必定是精锐中的精锐。一顿鞭子都熬不过,伤重死了?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奈何人是狄氏抓到的,审讯的口供也是狄氏获得,确定朔方兵力不足、秦帝免战待援的更是狄氏。种种因由结合起来,乌孙昆弥显然更信任狄氏。这个时候开口,指出事情有异,未必能得多少好处。更何况,朔方城求援被证明是实情,大军出击势在必行。会盟本就松散,再起龃龉,战事恐无法顺利。诸多顾虑之下,狄氏首领蹩脚的借口轻松蒙混过关,没有一人当面提出疑问。回到营地之后,狄氏首领仍是气不过,猛然抽出长刀,砍在一根栓马桩上。“此战攻破朔方城,必将区区小部斩尽杀绝!”谋士站在首领身后,双手袖在身前,脸上没有太多变化,只言首领必能旗开得胜。直到狄氏首领大步离开,嘴角才现出一丝扭曲的笑意,残酷而疯狂。确信朔方兵力不足,高车乌孙大军倾巢而出,分三路袭向秦军,誓要将对方一战拿下。无论乌孙昆弥还是高车首领,都是孤注一掷,必要取得这场胜利。之所以下次决心,实有几分不得已。南下是为劫掠,更为熬过灾年。起初计划还算顺利,一步步照着预期中进行。随着秦璟出现在朔方城下,形势为之一变,双方陷入僵持,一僵就是半个多月。战又不战,退又不退,高车乌孙诸部人心浮动。有小部落在抱怨天气骤寒,不能劫掠牛羊粮食,继续守在朔方城下毫无意义,莫如往防备薄弱的郡县劫掠一番,带着抢到东西,早早返回漠北。话传到乌孙昆弥和高车六部首领耳中,几人都知晓情况不妙。再不能攻入朔方城,无需秦璟出兵,联军内部就会“分裂”。故而,狄氏首领取得秦璟亲笔和秦兵的口供,众人一番商议,很快决定出兵。号角声穿透朔风,马蹄声犹如奔雷,滚滚奔袭而来。秦军大营前,拒马森严,铁蒺藜闪烁寒光。木制栅栏增为三排,其后整齐排列武车。武车挡板升起,抛石器被拉开。步卒整齐列阵,长刀盾牌在手,长枪长矛如林,屏息凝气,只等战鼓敲响。大纛之下,秦璟玄甲玄马,银色长枪立在马旁,枪尖锐利,寒光逼人。秦玦带兵出城,和秦璟共御来敌。秦玸守在城内,紧闭四面城门,严防敌军声东击西。营盘两侧,八千骑兵分作两股,分别由夏侯岩和染虎率领,提前进入埋伏地点,等待战机,突袭敌军侧翼。朔风呼啸,马蹄声渐近,肃杀之气弥漫。噍——鹰鸣响彻长空。秦璟仰起头,眺望半空,见苍鹰金雕先后飞回,盘旋在大军之上,脚爪上分别捆着一块木牌,即知秦玚和秦玖的大军已各就各位,只等东西包抄,从高车乌孙大军身上狠狠咬下一口。呜——苍凉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号角声中,身着皮袍、手持长刀的胡骑已是清晰可见。“击鼓!”城头上,秦玸亲执鼓锤,一下又一个敲击战鼓,为城下大军助威。秦璟抓起长枪,枪尖斜指,鼓声骤急。跳荡兵越众而出,手持长刀,刀长七尺,刃长三尺,锐利无比。刀柄以硬木制成,遇骑兵冲锋,彼此互相配合,可轻易砍断马腿。跳荡兵后,弓兵列阵,弓弦拉满,寒光成片。鼓声号角声不绝,震耳欲聋。 第951章 “烧掉辎重,阻住退路,看你们还往哪里跑!”原来,秦璟的目的不是全部联军,从一开始就直指乌孙。比起松散的高车部落,占据西部草原、扼东西道路要冲的乌孙才是心头大患。三面包围,唯独放开北面,并非兵力不足,而是为漠北埋下导火索。此战之后,乌孙不可能再回之前的游牧地,必然被赶去漠北。相比漠南草原,漠北条件恶劣,又遇灾害连连,养活高车诸部都是勉强。再加上乌孙,无异是雪上加霜,早晚要出乱子。为争夺生存资源,双方必将摩擦不断,甚至大举开战。想避开战事,东边不能去,唯有向西走。但西边不是说去就能去,那里盘踞着之前西迁的慕容鲜卑、氐部和柔然。朔方城外战火燃起,数日不会熄灭。秦玚秦玖先后赶到,同秦璟秦玦互相配合,在高车和乌孙大军中并肩冲杀。四匹战马,四杆银枪,四尊杀神。漠南大地终将被鲜血染红,成为几万胡骑埋骨所在。远离城池的一处土丘上,贾科站在车辕前,高举千里镜,眺望城下战场。千里境为幽州工坊制造,数量并不多,成品多用于海船,藏于桓祎等人手中。船工都得严令,绝不可将消息外传。他手中这只,是北上之前,桓容特地让人送来。初次体验,贾科吃惊不小。看过桓容的书信,思量此物的用途,不禁心如擂鼓,脑袋嗡嗡作响。“秦军的战法和之前略有不同。武车的用法类于我朝。”贾科放下千里镜,执笔写下一封短信,绑到鹁鸽身上。这样的变化需得禀于官家,尽早做出防备。鹁鸽咕咕叫了两声,带着书信振翅南飞。贾科又在原地停留片刻,心知此战胜负已定,仅在于时间长短。“走吧,去西海郡。”送粮之事有他人接手,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不宜在朔方久留。省得秦帝打完仗,想起他这颗扎在长安数年的钉子。即使秦帝想不起来,他身边的人也不会轻易揭过。碍于“盟约”不好在明面上动手,暗地里的手段绝不会少。对贾科来说,无需太过担忧性命,行动却会受到影响。与其留在朔方城,不如尽早离开。趁着秦玚带兵出征,他该去西海一趟,联络当地商队,为今后接手西域的生意做准备。离开长安时,贾科以为要回建康。哪里想到,兜兜转转,却离建康越来越远。换成旁人,或许会心生怅然,毕竟离家太久,常年在外,总会生出思念。贾科却不然。他的性子像极了贾秉,虽不至于三天两头想着放火,偶尔也会放上一把,搞点动静出来。比起出仕建康,他更乐于游走各地,四处搜集情报,为天子出力。朔方战火点燃,贾科远走西海。建康城中,一辆辆刻有桓氏标记的车驾陆续抵达。依照圣意,马车没有去青溪里,而是直往台城。三辆马车碰到一起,前后脚停在宫门前。随行的部曲跃下车辕,车门从内推开,现出两张俊秀的少年脸庞,还有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童子。正是奉桓容之命入京,代父入朝贺新岁的桓胤、桓振和桓稚玉。第三百一十四章 热闹仲冬时节,北地难得未降雪灾, 却有兵祸连连, 边界始终难得安稳。平州和并州出现大批流民, 年景依旧不好。南地粮食丰产,偏偏遭遇雨水。自初冬以来, 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难得有晴日。时而夹杂冰雹,小的不过米粒, 大者足比鹅卵。数日前一场冰雹, 建康城外的一处里中, 有数间老旧的民居被砸穿屋顶,不下十余人受伤。好在救援及时, 伤者都得诊治包扎, 未出人命。朝廷下令赈灾, 灾民皆被妥善安置, 很快有灾粮和厚衣送至。并按照天子登基后定下的规矩,在城门前架锅煮粥, 分发蒸饼, 受灾的百姓皆可来领, 并不区分汉胡。有衣食不济、行动不便者, 邻里左右亦会相帮。职吏和散吏走访里中清查, 最后统计处,除体弱年高或是久病在床,入冬以来, 少有冻死饿死的情况出现。在乱世之中,这简直称得上是奇迹。看过官员奏报,桓容并未松口气。他十分清楚,之所以能有这个结果,全仗都城之故。且有士族高门配合,赈灾之事才会如此顺利。换做其他州郡,情况未必乐观。南地连续三年丰产,国库丰盈,不代表百姓全都能衣食无忧。想要恢复华夏盛世,岂是能一蹴而就。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势必要一点一滴不断积累,量变才能促成质变。放下奏疏,桓容叹息一声,指节轻轻敲着额角。他十分清楚,时至今日,即便情况已经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变,自己定下的目标仍十分理想化,彻底实现的可能性委实不大。 第953章 “天子有意削弱高门。”并非是两人杞人忧天,危言耸听。从桓容的种种举动来看,这是早晚的事。以两人对桓容的了解,知道他绝不会做个晋帝一样的摆设,更不会容许自己的继承人走上司马氏的老路。为不动摇国本,不会立即刀阔斧进行改革。但是,潜移默化,一点点撬动士族高门手中的权力,进一步巩固君权,都是势在必行。“陈郡谢氏、琅琊王氏、太原王氏、高平郗氏……”桓豁和桓冲一个个列举,甚至连桓氏都包含在内。近一些的,西晋八王之乱,东晋王与司马共天下,王敦之乱;远一些的,汉时七国之乱,外戚鼎盛,宦者为祸,无不让两人生出警惕。自汉末战乱以来,英雄豪杰辈出、跳梁小丑粉末登场,政权交替频繁,一代而亡的例子实不鲜见。别看桓汉如今势强,大得民心,若是内部生乱,再出现一个王敦或是桓大司马之类的人物,这份安稳未必能够持久。战火烧起,繁华之地亦将荡为寒烟,渐渐恢复气象的州郡,怕又要生灵涂炭。桓豁和桓冲想了许久,最终决定,不只要同王谢高门保持一定距离,更要约束族内,稍有不对的苗头立即掐灭。他们不是神仙,不能保证族人始终不出异心。但是,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势必要保证桓氏“安安稳稳”。等到自己百年,可托付于儿子。至于孙子……以天子的意思,分明是有意从族内挑选继承人。事情定下之前,必要再做一番准备。大致方向确定,桓豁和桓冲略松口气,同样也有几分无奈。如果天子愿意成婚,尽快绵延皇嗣,事情怎会如此麻烦?奈何牛不喝水,总不能强按头。或许天子有其考量,自己尽量多活几年,尽力而为就是。桓豁和桓冲的种种举动,桓容都看在眼里。说不感动是就假的,可侄子该“抢”的还是要“抢”,没有任何商量。桓胤三人临行前,都得祖父和父亲教导。虽不明大父和大君为何如此慎重,以三人的早慧,亦知此行不比往常。故而,一路之上不敢耽搁,遇族人为官的郡县,同样不报姓名,稍事休息继续赶路。抵达建康之后,更是小心谨慎,入城十分低调,不予人半点把柄。事实上,他们刚一入城,乌衣巷和青溪里的几家立即得到消息。听完忠仆禀报,谢安和郗愔都生出桓氏后继有人之感。辞官在家的王彪之不改“火爆”性情,叫来两个儿子,提留来一排孙子,以桓胤、桓振和桓稚玉三人作比,说得两个儿子面露惭愧,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当即下定决心,高举“严父”的旗帜不动摇,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几名小郎君深感不妙,被大父“放走”后,站在廊下,都是无语泪先流。“今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所以说,这“一波”小少年长成后,争先恐后往外跑,宁可航行海上,也不愿继承家主之位,除了自身的理想,并非没有其他理由。桓容尚不知情,如果知道,必定会怒视群臣:原来这个锅就不该朕背!不提建康高门如何反应,对于桓胤三人的到来,台城内几位大佬都是喜气洋洋。桓容刚同三人说过两句话,就有长乐宫宦者请见,言太后知晓三人抵达很是高兴,已命人在长乐宫设宴。“太后殿下言,三位小郎君舟车劳顿,有事可以明后日子再说。先让三位小郎君用过膳,好生歇息才是。”“对,是朕疏忽了。”桓容顿时觉得惭愧,看向桓胤三人,不至于风尘仆仆,也难免有几分疲惫之色。“摆驾长乐宫。”桓容站起身,对桓胤三人笑道:“阿兄从海外寻来不少新奇东西,还有几样稀奇的果品,味道很是不错,你们八成会喜欢。”桓胤和桓振同时起身,神情严肃,礼仪不错半点。即使有几分好奇,也牢记祖父的叮嘱,尽量压在心里。桓稚玉则是扑扇着眼睫毛,大眼睛黑葡萄一样,骨碌碌转着,盛满了好奇。看到他,不免让桓容想起四头身时期的袁峰。一时没忍住,弯腰把人抱了起来。论理,七岁的孩子不能再抱。可谁让桓稚玉太过招人喜欢,连谢司徒都“把持”不住,遑论是对四头身向来没什么招架之力的桓容。“陛下,此举不妥。”桓稚玉年纪最幼,实则在三人中最为聪慧。可再聪明,遇上不按牌理出牌的桓容也是没辙。桓容笑了笑,压根不理会小孩的拒绝。试了试力气,觉得单臂抱着无碍,在宦者和宫婢的注视下,几步走出宫门,到石阶前又停住,随手一捞,将桓振的小手握在掌心。左手抱着一个,右手牵一个,桓容很是满足。看看退后半步的桓胤,虽有几分遗憾,奈何腾不出手,只能下次。桓稚玉小脸通红,桓振也有几分不自在。唯有桓胤暗中庆幸,幸亏瞧见情况不对,先阿弟退后一步。虽然有些对不起兄弟,然……坑道友不累贫道,实为无奈自举,想必阿弟能够体谅。似是听到桓胤的心声,桓振桓稚玉齐齐转头,四只大眼睛里满是控诉。做兄弟的怎能这样?! 第955章 无他,以道士的身份说出这样规劝之语,当真有几分稀奇。南康公主闻言,轻笑道:“本就是如此。”自古以来,求仙问道者不知凡几,史书的记载同样不少。可真实的仙人什么样,有几人见过?前朝玄学大盛,求仙的着实不少。结果呢?成仙的没见着,嗑寒食散嗑到脑筋不正常的倒有不少。古人敬畏鬼神不假,在某些方面却是相当务实。自那日之后,桓容对身处的时代有了进一步认识,时常感叹,以后世的记载来观当下,实是不合时宜,甚至会走偏方向。撇开被桓歆鄙视的几个幻人,被送入长乐宫的两人确有真本事。一人能御走兽,同虎豹共居。据其所言,祖上本为匈奴人,幼时遭遇部落仇杀,被山中的豹子养大,十岁仍不晓得人语,同野兽无异。后被路过的骑兵捕获,差点被当做妖人杀死。还是领队之人认出他身上的图腾,方才保得一条性命。因他无法上马打仗,因经历被他人忌惮,干脆离开部落,自行谋生。依靠独特的本领,同西域胡行走各地,赚取钱财。奈何命运多舛,收留他的西域人遭遇贼匪,此人虽保住性命,却一夕沦为奴隶。依旧是凭借御兽的本事,在奴隶中脱颖而出,被卖给了一支大部落。此番随入贡的队伍入桓汉,使尽浑身解数,希望能得桓容青眼,今后能得安稳。虎女和熊女同样能御虎豹,同此人的本领却是不同。看过他带来的几只小兽,瞧见做出各种讨喜动作的山猫,殿中人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尤其是桓玄和桓稚玉,两人凑到一起说话,四只大眼睛圆滚滚,看着跑到身边的小山猫,满满都是喜爱之意。铜炉摆上,御兽之人领赏退下。几只山猫跟在他的身边,一只干脆爬到他的肩上,看得几个小孩双眼发亮。少顷,能仿鸟鸣的幻人入殿。因天色已晚,无法召群鸟至,表演的精彩程度未免打了折扣。然而,对第一次看到此类表演的桓胤三人来说,仍是十分稀奇。幻人身材中等,不似西域胡高鼻深目,膀阔腰圆。论五官长相,完全就是个汉人。事实的确如此。两汉时,他祖先奉命迁至西域垦荒。数代繁衍下来,在当地扎根。汉末战乱,胡人抢占西域,他一家都沦为羊奴。幸亏有这份学鸟鸣的本领,才免去更加悲惨的命运。随入贡的队伍抵达建康,见到桓容,知道眼前就是让西域胡俯首称臣的桓汉天子,幻人禁不住鼻根发酸,生出“终于归家”之感。此时此刻,幻人身着彩衣,未戴冠,发髻上同样束着彩布。不见他张嘴,已有鸟鸣声响彻殿中。画眉、黄鹂、喜鹊……各种各样的鸟鸣声交织,分外悦耳。鸟鸣声中,幻人舞动四肢,抖动系在双臂上的彩布,仿效鸟儿振翅。忽然间,清脆的鸟鸣声一顿,一阵猛禽的鸣叫声乍然响起。幻人的舞动变得急促,动作的幅度约来越大,很有威风凛凛之感。在他表演时,几只鹁鸽飞入殿中,盘旋在幻人头顶,发出咕咕的叫声。最圆胖的一只,甚至飞落扇了幻人一翅膀,叫声里带着明显的愤怒,仿佛在表示:不对!叫得再像也不对,长相完全不一样!有一只带头,所有的鹁鸽接连俯冲,活似一只只小型轰炸机。幻人的表演中被中途打断,看着盘旋在头顶的鹁鸽,捂着被扇红的脑门,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疼倒是不太疼,可他一开口就被扇,表演该怎么办?这样的情形,委实有几分滑稽。桓容看向位在上首的南康公主,见亲娘也是面带惊讶,当即放下羽觞,起身离席。见天子走来,幻人忙伏身在地,额前冒出冷汗,口中称罪。桓容笑着道:“起来吧,这是意外,不怪你。”说话间,举起右臂,接住飞落的鹁鸽,递到满脸期待的桓稚玉面前,笑道:“这是阿圆,很调皮。”鹁鸽咕咕叫了两声,瞧见宫婢送上的鲜肉,立即叼起一条。桓伟桓玄早已经习惯。在他们的印象中,养在台城里的鹁鸽本就该吃肉。其他三人则是不然。见鹁鸽一口接一口叼起鲜肉,桓稚玉瞪大双眼,顿觉不可思议。桓胤和桓振不再小大人一样,脸上都是大写的“懵”。鸽子吃肉?偶尔为之还是习性如此?如果是前者,还可以当做例外。如果是后者,三的世界观都将产生动摇。“赏彩绢一匹,羔羊半扇。” 第957章 尤其是朔方等地的百姓,更将感念天子恩德。纵然北地天灾连连,并州、青州流民成风,只要有这份功绩在,短时间内,实无法动摇秦氏的根基。谢玄逐条分析,话中透出对秦璟的敬佩。无论双方立场如何,马踏草原、荡平贼寇的豪杰总是令人佩服。“谢侍郎所言句句在理,朕也知道战机重要。”谢玄担忧之事,桓容早有思量。秦璟得胜还朝,必将民望大涨。此时出兵北伐,肯定会经历一番苦战。然而,赶在胡贼入侵,威胁中原时出兵,桓容更不愿意。他同秦璟有约定,无论谁胜谁负,恢复汉室为先。有这个前提在,华夏之地不会落入外族之手,更不会重演五胡乱华的惨剧。如果反其道而行,岂非违背初衷?想到这里,桓容暗暗叹息,莫名生出一丝苍凉。“陛下,”谢安沉默良久,终于出言,“依臣之见,北伐之事宜早不宜迟。如今的长安,不比武烈皇帝在位时,拖得越久,恐会愈加麻烦。”在秦璟威望大涨时出兵,固然会遇上不小的阻碍,甚至可能遭遇北地百姓自发反抗。但情况摆在眼前,犹疑不定,拖下去只会更加麻烦。在夏侯氏叛乱中,长安朝堂的文武少去大半。新帝登基之初,即面临无人可用的窘境。然而,窘境背后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没有旧部老臣牵制,没有豪强联手阻碍,提拔干才轻而易举。秦璟率兵扫北,秦玒暂代朝政。谢安留意北地传回的消息,对于长安的变化,既在预料之中,却也有几分意外。他曾与王彪之商议,秦璟在位,秦氏内部拧成一股绳,长安朝堂英才和能臣聚集,恢复气象不过早晚的事。“想要取北,必得尽早起兵。”桓容放弃之前的机会,谢安并不感到遗憾。在此之前,建康士族高门之所以对天子让步,对官员考试、兴办学院等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取其长,合力加以推动,概因桓容以大局为先,所行是以“天下”和“百姓”为重。自汉末以来,华夏苦战乱久矣。想要恢复汉室,南北必须统一。在决战之前,必须提防外族,不令永嘉之乱后的惨事重演。谢安的话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之重人心头。谢玄看向叔父,又与王献之交换意见,最后将目光移向天子,沉声道:“陛下,臣之前思虑不周,出兵北伐,实是宜早不宜晚。”等下去?等着秦国再出内乱,北地在遇大灾?谢玄和王献之一齐摇头。谈何容易。桓容颔首,转头对郗超和贾秉道:“景兴和秉之以为如何?”“回陛下,臣以为无需立即出兵,可调动身在北地之人,同青、并、冀三州刺使暗中联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说服其南投。”郗超道。“此事可能成功?”桓容微微一愣,问道,“景兴有几成把握?”“不瞒陛下,此时言成功未免过早。然事在人为,不试一试如何知晓?”郗超微微一笑,继续道,“秦帝大胜还朝,固然民心大涨,但自夏侯氏之乱后,朝中隐忧早已存在,非一招一夕可解。”长安的隐忧,就是健康的机会。秦国朝堂大举采用新人,固然能使政治清明,稳固新帝的统治,却在无意之间将西河旧部推到对立面。说句不太好听的,一个萝卜一个坑。新人把老坑占了,让老人怎么办?西河旧部跟随秦氏南征北讨,自坞堡初立就跟随秦氏,无不立下赫赫战功。现如今,一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位列朝堂,拟就政令,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自己手中的权利却被不断削减,如何不会心生不满?夏侯氏叛乱的余波没有完全消散,北地貌似君臣误会消弭,朝廷上下一心,实则却像坐在柴堆上,遇上一点火星就会点燃。再有风起,瞬息即可燎原。“另外,唐氏父子虽然南投,在青、并两州的名望实未削减。兼其同并州刺使有旧,无妨请其写成书信,交人带去北地。”郗超的意思是,起兵是必然,但能说服三州刺使主动同长安对立,投向建康,借以减少损失,何乐不为?“陛下莫要以为此计太毒。”贾秉正色道,“日前梁州传来密报,有北地士人借游学之名,过边境,递帖拜会汉中、汶山两郡太守。”从两郡太守呈送的密报来看,来人的表现实在值得怀疑,字里行间隐隐透出拉拢之意。梁州同秦国接壤,汉中郡既能驻重兵又能产粮,实为兵家必争之地。从舆图上看,汉中郡似一块凸起的尖角,扎入秦氏疆域。秦国选择从这里下手,意图动摇桓汉的统治,实是再自然不过。“秦帝领兵在北,陛下不会想到,长安会在此时派人游说。”事情成功自然好,如果不成功,消息传出,只要桓容稍微疑心,汉中郡的治所必将遭遇地震。从太守以下,包括县中官员,或多或少,前途怕都会受到影响。无辜遭天子疑心,心宽的还好,如果心窄,遇事一时糊涂,难免会让长安如愿。 第959章 他之前就觉得奇怪,许久不见,桓太尉怎么会突然关心起他的儿女问题,原来根由在这里!第三百一十七章 大战序幕见过桓容,桓伟桓玄和桓胤等获准出宫。知晓太后许几人留宿宫外, 桓容很是不放心, 特地令平蚝随行, 并令殿前卫护送,务必照顾周全。几人兴冲冲出了台城, 一路赶到青溪里,都是满怀期待。偏偏事情不巧,桓祎出门在外, 不在家中。“事不凑巧, 我已让人去找你阿兄回来, 需得等些时间。”隔着屏风,周氏正身坐定, 声音柔和, 莫名让人觉得亲近。桓伟几人上前见礼, 口称“阿嫂”和“叔母。桓敬走出屏风, 无需婢仆帮扶,有模有样的向桓伟和桓玄见礼, 口称“叔父”。动作很是标准, 奈何手短脚短, 又穿着厚袍, 礼行到一半, 还是没稳住,直接向前栽倒。“小心!”桓伟反应最快,来不及多想, 抢上前抱住桓敬。地上都是木板,摔倒未必会受伤,疼上一阵不可避免。对此,桓伟和桓玄相当有发言权。“危险”解除,桓伟和桓玄松了口气。桓胤、桓振和桓稚玉凑上前,见桓敬被桓伟抱住,仍不忘行礼,不由得当场失笑。因为这场突来的插曲,叔侄几人生疏顿消,感情突飞猛进。周氏见儿子无事,命婢仆送上茶汤炸糕。桓伟干脆抱着桓敬坐定,口中嚼着炸糕,不忘喂给侄子蜜水。桓玄和桓胤几个坐在旁侧,一边说话,一起等桓祎归家。因有两艘海船停靠,桓祎近日都在码头。见到周氏派来的健仆,知晓两个兄弟和侄子到了家中,当即放下手头事,策马返回家中。“怎么这时过来,可禀报太后和官家知道?”常年的海上生涯,桓祎晒得皮肤黝黑,加上五官硬朗,身材高壮,无形之中,就会给人威慑之感。桓伟和桓玄早已经习惯,知道自家兄长看着吓人,实则性格极好,极容易亲近。桓胤桓振同桓祎不熟,难免咽了下口水,生出几分谨慎。桓稚玉抬起头,见到桓祎的样子,不由得想起桓豁。说来也奇怪,桓豁相貌英武,浓眉虎目,身形高壮,生出的儿子固然像他,偏偏都只像那么一点。随着年纪渐长,言行气质更是南辕北辙,和亲爹完全不一样。尤其是桓石秀,和桓豁桓冲站在一起,十个里有九个会以为他和桓冲是父子。谁让桓豁和桓冲长相相似,偏偏前者一身古铜,妥妥的型男代表。后者怎么晒都黑不了,典型的名士风范。以桓石秀的性格气质,自然更像桓冲。不是骠骑大将军和桓太尉感情好,对彼此了解甚深,八成会生出误会,酿成一场“惨剧”。相比之下,反倒是桓祎更像桓豁的亲生儿子。“和大君比起来,从叔更类大父。”听到这番童言童语,桓祎先是愣了一下,旋即开怀大笑。笑够之后,探手一捞,就将桓稚玉捞到了怀中。桓稚玉呼扇着长睫毛,对桓容和桓祎一言不合就抱人的举动,当真有几分无奈。桓敬看向从兄,明明是三岁稚子,脸上却出现安慰神情,仿佛在说:抱着抱着就习惯了,阿兄节哀。“阿兄,阿母已经许可,允我几人留在阿兄府中。”桓伟见桓祎心情颇好,趁机开口道,“阿兄,豹奴和阿全阿生还没看过海船,阿兄可能通融一下?”“想看海船?”桓祎挑眉。几个小孩同时点头,满是期待之色。桓祎斟酌半晌,道:“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三桅大船停在广陵,有两艘能行河上的货船,现下就在建康,可以带你们去看看。”“多谢阿兄!”“谢叔父!”“先别忙着谢。”桓祎话锋一转,虎目扫视几个小少年,正色道,“到了船上必要听话,不可调皮。尤其是你,阿豹,别看阿宝,上次你调皮,动静可是不小,宫内太后都有听闻。如不是官家说情,又有豹奴三个,你今日可能出宫?”被桓祎揭破,桓伟脸色发红,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见他确有反省,桓祎放下桓稚玉,将桓敬交给周氏,夫妻说过几句话,就要带桓伟等人出府。“阿父!”桓敬突然出声,“阿父,儿也要看船!”周氏无奈的看向桓祎,最终咬牙牙,道;“夫主无妨带上阿敬。”桓祎早向桓容表明心计,桓敬不会列入皇太子人选,日后出仕也将为武将,为桓汉开疆拓土。早在半年前,桓祎就曾带着桓敬上过海船。周氏最初担心,后见诸事安排妥当,便也渐渐放开手。只不过,安排在桓敬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务求不出半点出差错。再有一点,身为桓容的嫂子,周氏常入宫给太后请安,自然十分清楚,未来的皇太子,很可能就在桓胤和桓振几人中间。让儿子多同三人接触,幼时结下友情,未必不是件好事。一行人离府之后,行过秦淮河北岸,恰好遇上刚从坊市归来的王静之和几名士族小郎。因为宫中的海船模型,桓伟、桓玄同王静之等人都混个脸熟,个别交情相当不错。迎面遇上,自然要停车见礼,彼此打声招呼。 第961章 秦国同样集结大军,号称二十万,由长安出发,直袭汉中。战鼓声中,旗帜烈烈。谁能一统华夏,谁又能斩获九鼎。双方势均力敌,苍凉的号角声中,大战的序幕就此拉开。第三百一十八章 出乎预料太元八年,七月底, 桓冲率大军由水路进发, 先下汝阴, 再攻新蔡。汝阴之战,桓冲指挥若定, 刘牢之一马当先,摧枯拉朽一般,拿下汝阴郡城。大军在汝水登岸, 却是遇上严阵以待的新蔡守军。秦军以骑兵为主, 更擅陆战。桓汉军队水陆并举, 武车上岸,挡住飞来的箭矢。船上架有床弩, 每次放弦, 都有巨声呼啸而过。且有遇火既燃, 可发爆响之物, 让秦军“大开眼界”。逢战,武车挡板升起, 船头张开巨弩, 投石器抛出断木, 中间夹杂着漆黑的陶罐。罐口藏有火信, 落在秦军阵前, 接连炸响,腾起一阵黑烟。爆响一声接着一声,黑烟连接成片, 秦军再是勇猛,无惧生死,奈何阵前惊马,出现瞬间的混乱。汉军抓准时机,以步卒列阵,跳荡兵为先,左右武车相护,呐喊着冲向秦军。值得一提的是,汉军阵中少去部分竹枪,多出长过六尺、一头楔满木刺的木棍。乍一看,活似加长版的狼牙棒。冲阵时,步卒压低身形,木棍横扫。马腿凡被扫到,俱应声而断。新蔡太守出身西河,久经沙场,见此情形,立刻意识到不妙。当即令人击鼓换阵,秦兵让开阵前,放汉兵冲入。战场被浓烟笼罩。鼓声中,失去战马的秦兵集结起来,同汉兵步战。双方绞杀在一起,难分彼此。为免误伤,箭矢变得稀疏,汉军的武车和床弩再发挥不出更大作用。“杀!”计策生效,新蔡太守跃身上马,手持一杆马槊,冲向阵中汉军。见太守临战,秦兵顿时精神大振。牢牢牵制阵中汉军,重新组织起骑兵,猛攻较为薄弱的汉军右翼。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战斗之初,汉军占尽优势。新蔡太守凭借战场经验,以个人勇武,硬生生扭转不利,率不足八千的守军,和几万汉军战得旗鼓相当。“击鼓。”桓冲立于大纛之下,举千力镜观望,发现新蔡太守所在,当即给部将下令。鼓声变换,汉军的攻势愈发猛烈。新蔡太守左冲右杀,迎面遇上刘牢之,马槊和长枪猛烈撞击,当当数声,火花四溅,可谓势均力敌。就在这时,郡城方向突然升起一股浓烟。紧接着,有喊杀声从身后出现。新蔡太守顿时大惊,被刘牢之抓住机会,一枪挑飞马槊,扫落马下。“禀大都督,郡城已下!”一员武将飞驰而来,向桓冲禀报战况。来者银甲银枪,面容俊朗,英姿勃发。不是旁人,正是笛声江左第一的桓伊!桓容初见这位族兄,以为他是不折不扣的文人。哪里想到,这位性情谦逊、气质儒雅的桓叔夏,实是少有武才。刚刚及冠就为大司马参军,更曾随大军出征,立下赫赫战功。战前,桓冲命刘牢之阵前迎敌,西中郎将桓伊和辅国将军谢琰在他处上岸,绕过出战的守军,奔袭郡城。新蔡太守本欲将汉军拦于河上,哪里料到,自己领兵出战,恰恰落入汉军圈套。大半兵力被牵制,郡城转瞬被下。城内守军拼死鏖战,终抵挡不住汉军猛烈攻势。兼城内有人响应,于战事最激烈时打开城门,迎汉军入内,本就陷入困境的守军登时大乱。主簿和主记室亲上城头,门下贼曹及议生等率青壮力战,仍挡不住如潮水般的汉军。城门被破,汉军不断涌入。守军逐渐力竭,一个接一个倒下。新蔡主簿浑身染血,身边部曲十不存一。遇桓伊登上城头,劝其投向桓汉,仅是摇了摇头,表情十分平静,既没有大骂汉军,也没有悲哭国运。“素闻桓汉天子仁德,爱惜百姓。两国交战,百姓无辜,万请将军怜惜苍生,莫要行屠城之举。”得桓伊允诺,主簿放下长刀,整肃衣冠,面长安方向而拜。“我乃秦臣,历代先祖皆效忠于秦氏。今食君禄,不能守城退敌,有负君王所托,唯一死以谢厚恩。” 第963章 并州刺使投汉,本欲带兵南下,对彭城两面夹击。不料想,冀州刺使突然发兵,声称要讨逆。随着战事进行,并州刺使渐渐发现,冀州刺使未必如表面上忠于长安,背后或许另有盘算。只是战况激烈,彼此胶着,一时之间猜不出对方真意,唯有压下莫名的念头,集中全力应战。从七月底到九月初,随着汉军北上,秦国境内的并州、冀州以及荆、豫、徐三州先后燃起战火。战事不断加剧,凡军队交锋之地,百姓要么从军,要么拖家带口南逃。尤其是战事最激烈的徐州,近乎乱成一锅粥。与此同时,秦国的军队攻入汉中,同桓石秀和桓石民率领的汉军交锋。秦玖驻于朔方城,提防有贼寇趁机南下。秦玓受封大都督,领兵攻襄阳。一年之前,这里曾是两国天子的会盟之地。现如今,整座襄阳城被大军包围,随时可能被碾成齑粉。桓石秀身披铠甲,亲自出战。秦玓没料到,在兵力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守城的将领竟会当面迎战。双方甫一交锋,秦军就发现不对。汉军列出战阵,貌似声威赫赫,实则却不堪一击,触之即溃。跳荡兵还能战上两合,队主以上完全是虚晃一枪,掉头就跑。秦军上下都点懵。这情况,是不是有哪里不对?追还是不追?眼见汉军就要跑没影,秦玓浓眉紧蹙,为防其中诈,下令暂时收兵。第一日的战斗,就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众将回到营盘,坐于帅帐之内,齐齐望向大都督,都不太明白,对方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梁州刺使素有英名,其智非凡。此间必定有诈,不可不防!”一名参军出言。参军所言正是众人心中所想。然而,对于桓石秀的目的,众人却是莫衷一是,说什么的都有。讨论到最后,也没能讨论出什么像样结果。秦玓转向随大军出征的张廉,道:“伯考可有计较?”张廉思量一番,道:“仆以为,此事有两种可能。”“伯考快讲!”“其一,梁州兵力不足,对方故布疑阵,实为拖延战事,等待援军。”此言一出,有不少将领点头。“其二,是在他处设下埋伏,引我军前去。”对于这种说法,仅有少数人表示赞同。原因很简单,襄阳城被秦军包围,一举一动都在秦军的眼皮子底下,并不适合设置伏兵。费尽力气,秦军根本不入圈套,岂不是百忙一场?以桓石秀的头脑,理应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听过张廉的分析,帐中又陷入沉默。最后,秦玓采纳张廉的建议,派出大批斥候,搜索襄阳城附近,凡是稍有可能的设伏地点,都要严查几回。秦军兵多将广,声势浩大。汉军兵力不足,桓石秀从最初就收缩防御,只要不过襄阳城,秦军斥候几乎畅行无阻。秦军定计,翌日派出斥候,并选精锐夜袭襄阳城。不承想,桓石秀行事出乎预料,再次出城邀战。见秦军大营前高挂免战牌,当即有汉兵到营前叫骂。等到秦军出营列阵,骂得正欢的士卒立即收声,掉头就跑。一切仿佛昨日重演,两军摆开阵势,秦军冲锋,汉军飞跑,压根不同对方接战。有秦军将领追到城下,兜头就是一阵箭雨,偏偏没什么准头,连点皮都没擦破。“战”后收兵回营,众将再次沉默。这到底是这么回事?耗费力气跑着玩吗?是夜,秦军按计划夜袭。汉军似早有预料,城头火把林立。城池四周遍设拒马,每隔二十步就插有火把,并有篝火熊熊燃烧。整座襄阳城被灯火包围,城墙都像在发光。秦军傻眼,衔在口中的软木登时掉落。亮成这样还怎么夜袭?第三百一十九章 生擒一襄阳城外,秦军知晓事不可能, 得军令, 迅速退回大营。当夜, 凡是参与夜袭的将兵,都是辗转反侧, 睁眼到天亮。打了一辈子的仗,这样的守城策略还是头回见! 第965章 卯时正,天刚蒙蒙亮,一阵脚步声响起,嘈杂的声音逐渐变得整齐有序。天光大亮,将士用过饭食,骑兵上马,步兵列阵,出营直攻襄阳。队伍中有三十余辆武车,半数是从桓汉换得,半数为长安工匠仿制。仿制的工艺自然不及原版,但在攻城中亦能发挥不小的作用。秦军倾巢而出,汉军斥候迅速打马回报。襄阳城头响起战鼓,操控床弩的士卒合力拉开绞弦,投石器推上城墙,滚木沸水齐备,弓兵步卒皆严阵以待。另有步卒奉命在城门后集结,只等军令一下,即要假装城门被攻破,引秦军进入陷阱。张廉所料不差,汉军的确设有埋伏。只不过,桓石秀设下的埋伏不在城外而在城内,伏击秦军的不是桓汉士兵,而是巨大的陷坑以及事先埋下的床弩。自从建康来人,送来大批床弩,讲明使用的办法,并当面做出演示,桓石秀就将之前定下的守城之策全部推翻,决定不只要守住襄阳,更要将这几万秦军留在汉中。为使计划顺利,他遣飞骑往宁州,送去一封亲笔,请周仲孙调兵,欲合三州之力,吞下这股秦军。宁州的回信很快送到,周仲孙在信中表示,愿意派出三千藤甲军并八百夷军。不过,在信件末尾,周仲孙委婉的提醒桓石秀,此计固然不错,实有几分凶险。能成则罢,如果不成,汉中必当陷入危局,恐益州、宁州都不能免。看过周仲孙的来信,明白对方的担忧,桓石秀再次遣出飞骑,明白告知周刺使,此策已报于桓容,得桓容首肯。知晓桓石秀不会在这件事上诓言,周仲孙再无顾虑之语。休看周使君在宁、益两州威名赫赫,提到周仲孙三个字,夷狄无不丧胆,严重些的,腿肚子都会发抖,偏偏一物降一物,对桓容无比信服。只要桓容点头的事,绝对是二话不说,严格执行。不能说他是愚忠。以周仲孙的性格为人,和这两个字半点不搭边。若是晋帝在位,雄踞两州,手握重兵,据地自立都有可能。如今甘为边州刺使,疆土卫疆,唯一的解释是,他足够清醒。清醒的知道,周氏能有今日,和桓容脱不开关系。以天子的手段,能让他掌控两州,家族复起,也能将他一夕打落尘埃。尤其是见识过床弩和新式武车的威力,周仲孙更不敢生出他念。但凡是桓容的命令,他必会倾注全力,谁敢起刺,自己的儿子照样狠抽,甚至抽得更重。只不过,这一切有个前提:桓容始终手握大权。如果哪一天,君权不敌臣权,建康重新走回东晋时的老路,周仲孙会做出什么选择,那就不好说了。当然,以桓容的手段行事,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几乎不可能发生。故而,周仲孙死心塌地的侍奉天子,鞠躬尽瘁,竭尽心力。桓石秀故布疑阵,每日派人到秦军大营邀战,一为完善埋伏,二为等宁州援军抵达。可以说,他的打算都被张廉猜中。奈何秦军采取保守之策,不知不觉间,任凭战机从掌心溜走。秦兵攻城之日,藤甲兵和夷兵早至襄阳。襄阳城夜间点燃篝火,既是防备秦军夜袭,也是阻止秦军斥候靠近,顺利迎大军入城。顾名思义,藤甲君的铠甲武器都很特殊,十分擅长近战搏杀。夷军不着铠甲,跣足披发,胸前挂有兽筋和兽牙制成的链子。首领头戴野兽颅骨制成的骨盔,临战勇猛,悍不畏死。之前交州谋反,周仲孙派去剿贼的军队中,就有这支夷军。夷军甘愿被驱使,概因被周仲孙的凶狠所慑。自己不怕死,灭族怕不怕?一刀砍死痛快?千刀刮了怕不怕?各种各样的手段,周刺使不介意逐一尝试。几年下来,成效斐然。凡是臣服的夷狄,皆忠心不二,再不敢生出他念。有了这支援军,桓石秀更能从容布置。秦军号角声响起,士卒推着攻城锤袭向城门。城头鼓声骤然变得急促,弩箭划过长空,嗡鸣声中,飞过攻城锤,直击成排的武车。轰!第一辆武车被击中,车顶破碎,不过数息,竟有火焰熊熊燃起。火星飞溅,落到干燥的黄土之上,依旧燃了许久才告熄灭。轰、轰、轰!接连又是三声,每有弩箭飞至,就有一辆武车被点燃。普通士卒无法分辨,两名队主一眼就能认出,凡是被点燃的,都是从桓汉得来的武车!究竟是凑巧,还是另有原因,众人已经无暇去想。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些武车怕是都要保不住了。火光接连燃起,又有风力助燃,火星四溅,三十辆武车接连起火,根本无法扑灭。“弃车。”秦玓在马上观战,目睹武车起火的一幕,当机立断,命士卒斩断缰绳,放开拉车的驽马。“攻城!”武车被烧,并不能阻挡秦军攻城的步伐。 第967章 换成攻城锤同样没用。无论凿开城门的巨木,还是牵引巨木的粗绳,包括运送巨木的武车,都属于易燃之物。即便是战争经验最丰富的将兵,也绝对不会想到,汉军能制出喷火的武车。仓促之间,自然没有合适的应对之策。从秦军攻破西城门,到陷阱发挥作用,汉军扭转战况,短短不到半个时辰。在此期间,北城门和东城门接连被破,同样的路面塌陷,黑烟滚滚,骑兵被困,步卒被截。武车接连登场,火龙逞威,逼退来不及入城的秦军。起初,秦兵见到城内火光,以为是同袍和汉军接战,对方燃起的火把。随着火势越来越大,浓烟滚滚,城头的同袍不断发出吼声,让众人不要入内,将官和士卒渐渐开始意识到不对。有拼死逃出的士卒被带到秦玓面前,全身都被浓烟熏黑,眼泡红肿,声音沙哑,道出城内设有埋伏。“大都督,不可入内!城门后都被挖空!人行无事,战马踏入就会摔进坑底,动弹不得!”“什么?!”秦玓愕然,张廉也是大惊。就在这时,身后有骑兵飞驰而来,距离数十步被拦下,狼狈的滚落马背。顾不得手臂带伤,拼命喊道:“大都督,汉军袭营!大营起火,辎重、辎重全部没了!”听闻此言,饶是秦玓也禁不住脊背生寒。举目望向城头,大手攥紧长枪,过于用力,以致手背鼓起青筋。“袭营的是多少汉兵?为何能冲入营盘?!”张廉大惊失色,顾不得许多,直冲到报信的骑兵身前。“汉军、汉军带着引火之物,”骑兵的嗓子被浓烟熏伤,声音仿佛砂纸磨过,“此物以陶罐盛装,遇火发出巨响。另有火油,土上亦能燃烧,根本无法扑灭!”秦军大营四周立有栅栏拒马,木桩足够锋利,能挡住偷袭的汉军,却挡不住狂啸的火龙。几乎是眨眼之间,半个营盘就陷入火海。汉军策马冲入营地,继续投掷陶罐,焚烧帐篷。冷风中,火势越来越大,很快波及到秦军的辎重。守卫大营的秦军根本来不及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辎重被烧。汉军放完火,根本不做停留,更不与秦兵接战,直接调转马头,很快飞驰而去,不见踪影。听完骑兵的话,张廉表情凝重,看向秦玓,沉声道:“大都督,我等还是中计了。”秦玓没说话,眺望被火光照亮的襄阳城。凭谁也不会想到,桓石秀会如此之狠,用整座襄阳城为饵,设下埋伏,布置陷阱,等着秦军入瓮。“鸣金退兵。”秦军落入圈套,不会有任何胜算。“击鼓整肃队伍,退离汉中。”事不可为,为免更大的损失,必须退兵。借助天暗,汉军的计策得以顺利实行。秦军同样可以借助天色,甩开汉军的追袭。鼓声响起,城下的秦军得令,当即舍弃云梯,向大纛所在聚集而去。城头的秦军无法撤退,干脆摒弃生死,继续同汉军鏖战,希望能拖延时间,为同袍夺得一条生路。陷入坑内的秦军动弹不得,有无法视物,慌乱之下,有人开始彼此踩踏。汉军很快出现,几人合力撒开渔网,捞鱼一样,将坑里的秦兵陆续捞了上来。其好处在于,既能避免不必要的死伤,又将限制秦军的行动,连绳子都无需再用。只是渔网的数量有限,到最后,还是得汉军赤膊上阵。因烟气尚未消散,汉军脸上都蒙着布,仅露出两只眼睛,乍一看颇有几分滑稽。但有桓石秀这样的上司,下边的将领自然不会在“小节”上计较。腰间捆上绳子,手里拿着木棍,半悬在坑里,一棍一个,将陷入慌乱的秦兵敲昏,尽数捆起来。“取药为他们洗洗眼。华大夫说过,拖久了不好。”期间,有秦兵不肯就缚,拼死一搏。长刀乱挥,几番出现险情,汉军难免受伤,好在未出人命。“是条汉子!”用撕开的布条捆住伤处,汉军什长并未动怒,而是翘起大拇指,对闭眼仍能找准方向的秦军敬佩不已。秦兵目不能视,加上汉兵说的是方言而非官话,一时间竟没能明白。弯腰帮什长解绳子的汉兵很是无语。胳膊流血还能说出这句话,当真是心大。不过,什长是桓氏部曲出身,追随桓刺使多年,有这样“与众不同”的反应,当真算不上奇怪。秦玓鸣金退兵,桓石秀将城中事交给桓石民,亲自带兵出城追击。殿后的秦军都被武车冲散。更要命的是,汉军不择手段,在战场上竟然用渔网!网内还带着钩刺,钩刺上明显涂有麻药,秦军实在是防不胜防。武车飞出的箭矢都涂了一层药,被擦伤之后,伤口火辣辣地疼,不消数息就半身麻木,连刀都拿不起来。论单打独斗,多数的秦军的战斗力胜于汉军。然而,桓刺使的目的在于取胜,不是彰显个人勇武。有捷径能走,有巧劲能使,干嘛非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不是涨他人志气,而是遍数汉中郡上下,无论马战还是步战,无一人是秦玓的对手。明知道打不过,派出去不是送死还能是什么? 第969章 百姓夹道, 台城起鼓。郗愔谢安率百官送出城外, 郑重拜于大辂之前。“愿陛下凯旋而归!”出发之前, 桓容下诏,以龙骧将军胡彬领水军五千, 自广陵发, 北攻沛郡, 增援谢玄郗融。御驾则行淮南, 沿汝阴、新蔡北上,同正攻襄城的桓冲合兵, 计划先下荆州, 再西进洛州。同时, 桓容下诏梁州刺使桓石秀, 宁、益两州刺使周仲孙发州兵, 自南进。又诏桓嗣由姑臧集结军队,自西逼近长安。汉军从三面围攻,誓要攻入咸阳郡, 拿下长安城。桓容过汝阴、新蔡两郡时,召治所官员来见。除桓汉新遣太守和主簿,半数职吏出身当地,或曾为秦国官员,或世为当地大族。对于桓汉天子,后者是久闻其名未见其面,心中难免忐忑。君臣叙话之后,一名书佐回到家中,提笔给远在陈郡的族兄写成书信,字里行间盛赞桓汉天子仁德宽厚,有明君之相。“天下之势,分久必合。今南北并立,终非汉家之福。”“汉天子凤骨龙姿,铸鼎象物,出类拔萃。其治国有方,爱惜百姓,朝中多忠臣良将,实有重铸山河,开创盛世之能……”洋洋洒洒千余字,书佐一蹴而就。吹干墨迹,落下私印,交忠仆送出城,奔赴陈郡。为免造成误会,在忠仆出城之前,书佐特地拜会太守,将书信递于太守观瞧。此举既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为彻底表明态度:梁氏一族,自此效忠于汉室,再无二心。梁氏是当地大族,树大根深,在新蔡、陈郡和襄城等地极具声望。秦氏在西河期间,既同梁氏多有接触。梁氏郎君武艺一般,出仕也多在边州,然其经商之能实不容小觑。同名声在外的石氏相比,属于闷声发大财的类型。前代梁氏家主曾有言:“地有金,俯拾可得。”翻译过来:遍地都是金子,弯腰就能捡到,全看愿不愿意。这样的家族,在慕容鲜卑雄踞六州时,渐渐归于无声。邺城曾下三诏,选梁氏郎君为官。被点名的郎君不愿从胡,亦不肯远走带累家人,不惜自断一臂,坚决不肯出仕。为此事,慕容鲜卑险些屠掉梁氏全族。后秦氏入主长安,鲜卑、氐族先后被逐走,北地重归汉姓,梁氏郎君纷纷出仕,家族的生财之能也渐渐开始显现。然而,长安的政令一道接着一道,并未见到太多实际效果。朝廷之上争权夺利不绝,旧臣新贵竞相角逐,局势愈演愈烈。亲眼目睹唐公洛被逼南投,梁氏改变态度,不着痕迹的退出长安,避开权利中心,转而守在新蔡、陈郡等地,生意规模慢慢开始收缩,再也不如往年。这样的变化,不少人看在眼里。有人皱眉深思,有人却不以为意。对长安文武来说,少一个梁氏,就少一个竞争对手,何乐而不为。作出决定的梁氏家主,一年前已经病逝。如今统领全族的是新蔡书佐的从兄,即是递送书信的陈郡主簿。陈郡位于豫、徐两州之间,今桓汉天子亲征,并州、青州和冀州打成一锅粥,用不了多久就会易主。梁氏家主临终曾言,“秦伯勉可打天下,却坐不住天下。如四殿下登基,行雷霆手段,朝廷尚且有救。然世事难料,端看秦氏是否天命所在。”如今来看,天命终不在秦氏。如果秦策提前五年退位,不,哪怕只有三年,秦璟必能整肃朝堂,坐稳江山。现如今,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书信送出,陈郡迟迟没有回信。直到桓容起驾,至襄城同桓冲汇合,一路披荆斩棘、摧坚毁锐,连下三城,梁主簿的书信依旧没到。梁书佐开始不安,很想亲自往陈郡面见从兄,诉说事情厉害。在这种不安中,时间又过半月,汉军距离咸阳越来越近。一日,陈郡忽然来人,未携带书信,仅有一个口讯:“郎主命仆传话,请书佐放心。”接到口讯隔日,秦国境内的陈郡、谯郡和梁郡先后举旗,反秦投汉。三郡改换旗帜,秦玦驻守的彭城同长安割裂,孤悬在外。任凭他再是勇武过人,智谋无双,没有援兵,军粮有渐渐告罄,也难稳定军心。北上的五千水军,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元九年,三月,龙骧将军胡彬率军大破沛郡,生擒沛郡太守,掳守军一千五百余人。同月,下邳城被破,汉军攻入城内,守将在城头战死,主簿以下尽数被汉军所擒。至三月,沛郡、下邳先后易主,犄角之势被破,彭城彻底沦为孤城。城内三千守军接近断粮,有杂胡按捺不住,劫掠百姓,被秦玦军法处置。人头砍下不足半日,守城的胡骑尽数反叛,并有少数青壮从贼,在城内烧杀劫掠。守城的秦兵不得不调转刀口,同胡骑厮杀在一处,以免百姓遭遇横祸。混乱中,城内突然起火,城门被打开。汉军趁机攻入城内,镇压胡骑,救下身陷重围的秦玦。秦玦欲拔剑自刎,被谢玄当场拦下。情急之下,谢玄一手握住长剑,掌心被剑锋划破,鲜血顺着剑尖流淌,瞬间汇成一条小溪。 第971章 至五月中旬,桓汉大军终于扫清通往咸阳郡的道路。消息传来,长安城内流言纷起。朝会之上,不下五人请秦璟下令,调秦玖和秦玚的军队南下,同汉军殊死一战。秦璟却没有点头,只令调集咸阳郡内将兵,征召青壮。“为防胡贼南下,边军不可轻动。”朝会之后,秦璟离开光明殿,摆驾椒房殿,请见刘太后。彼时,刘太后和刘淑妃皆在内殿,陪着说话解闷的美人却是不见踪影。见到秦璟,刘太后令宦者和宫婢退下,叹息一声,道:“战事如此,阿子可有决断?”秦璟端正衣冠,向刘太后姓稽首礼。“儿当日立誓,驱逐贼寇,恢复汉室,一统中原。如今,怕要令阿母失望了。”刘太后摇摇头,沉声道:“我并未失望。”秦璟直起身,静听刘太后教诲。“阿子挥师扫北,荡尽贼寇,恢复汉家,我欣慰尚且来不及,何言失望。“但……”“上天之意,非人力可更改。”刘太后继续道,“阿子既有决断,自当义无反顾。我同你阿姨这般年纪,何事未曾见过?”秦璟没说话,许久方才点头。“阿母,阿兄送来书信,诸事俱已齐备。明日,我既命人送阿母阿姨往朔方。”刘皇后和刘淑妃都清楚,这一别很可能成为永诀,眼圈不禁泛红。闭上双眼,仍止不住泪珠滚落。“儿拜别阿母。”秦璟再行礼,额头触地,久久不起。回到光明殿后,很快宦者来报,壮武将军染虎请见。秦璟稍一沉吟,宣其入殿。“陛下,”染虎入殿之后,俯身在地,郑重道,“仆有一请,请陛下恩准!”秦璟看向染虎,道:“起来说话。”染虎没有站起身,仅仅抬起头,右脸横过两条刀疤,一条明显是新伤,伤口皮肉外翻,尚未结痂。“请陛下听仆一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一旦长安不可守,仆等愿护陛下往漠南!”秦璟坐在屏风前,良久没有出声。晚霞聚于天空,一只黑鹰飞入殿内。秦璟的背影映在屏风上,久久不动,仿佛凝成一尊雕像。太元九年,六月,刘太后和刘淑妃乔装改扮,由甲士护送,北上朔方。同月,汉军攻破咸阳郡,顿兵长安城下。第三百二十二章 长安长安历史悠久,始建于西周。周文王时建酆京, 周武王时建镐京, 后世合称为酆镐, 是为周朝国都,也是华夏历史上, 第一座被称为“京”的城市。经过西周的强盛,东周逐渐走向衰弱。前期春秋争霸,后期战国征伐, 秦王扫六合, 一统天下, 定都咸阳。长安成为秦都的一个乡聚,是秦宗室长安君的封地。秦二世而亡, 楚汉争霸, 汉高祖击败西楚霸王, 定鼎中原。西汉立国, 定都长安。汉高祖命丞相萧何主持营造都城,在秦兴乐宫的基础上重修长乐宫, 后又建起未央宫。至汉武帝时, 西汉国力达到鼎盛, 先后修建了北宫、桂宫和明光宫, 并在城西扩建上林苑, 开凿昆明池,建别宫等。东汉末期,群雄并起。三国之后, 西晋短暂统一。永嘉之乱后,五胡内迁,窃踞中原,长安先后被几个胡族政权占据。东晋时期,氐族实力一度强盛,建制称帝,以长安为都。秦氏坞堡异军突起,先下邺城,后下长安,驱逐慕容鲜卑和氐人建立的政权,统一北方。秦氏同样选择定都长安,在桂宫的基础上重建宫室,并在城内建造坊市。长安气象日渐恢复,都城人口逐渐增加,但因多年战乱,北方人口锐减,这时的长安城,同两汉时期仍有不小的差距。秦氏入主长安,决意大力发展生产,奈何天灾人祸不断,北地谷麦连年歉收乃至绝收。虽有南地和西域运来的粮食,想要支持几十万大军的口粮,还要赈济国内灾民,实是捉襟见肘,一日比一日困难。桓汉军队大举北上,连拔数城,自身的战斗力是一则,秦兵缺粮、军心不稳又是一则。如果不遇连年天灾,秦国粮食充足,桓容绝不会轻易北伐。即使他想,郗愔和谢安也不会答应。秦国缺粮,将士和百姓都吃不饱,军心不定,人心不稳。遇大兵压境,胜利的天平自然会渐渐倾斜。 第973章 “陛下,石郎君同秦长史钱方交好。此前传回消息,长安朝堂空虚,西河旧部多生疑心,新投的豪强在夏侯氏叛乱中十去七八。”贾秉说话时,留心桓容的神情变化,声音略微加重。“钱氏乃是外戚,其种种举动,显然有弃城北逃之意。城内人心浮动,怕比之前预料更为严重。”“如能加以利用,必为我军破城的助力。”桓容锁紧眉心,沉吟良久,开口道:“依秉之之意,当如何施为?”“回陛下,臣以为,可采纳桓刺使之意,先发兵攻城,探一探城中兵力。并设法给石郎君送信,散播流言,行游说之计。”“此外,待凉州刺使率兵抵达,可不参与攻城,先往北拿下雍州,防备秦军南下。”贾秉先逐项分析,再针对性的提出建议。君臣说话时,郗超在帐外请见。被召入帐,向桓容提出攻城之策,竟与贾秉不谋而合。见到桓容古怪的表请,知晓事情缘由,郗超贾秉对视一眼,顿生“知音”之感。计策初定,桓容当即升帐,召随行文武,共议点兵出战之事。议事结束之后,有领角鸮飞入大营,径直闯进大帐,落在桓容身前。领角鸮之后,另有一只鹁鸽,同李夫人养的几只相比,个头略小,羽色更深。鸽腿上缠着一条绢绳,寻常不容易发现。恰好贾秉留在帐内,认出这只鹁鸽,当即取出身上的香球,果然见鹁鸽咕咕两声,振翅向他飞来。“陛下,应是石郎君的书信。”两只鸟先后落下,不用桓容招呼,寻上帐篷一角的藤柜,一头钻了进去,合力拉出一只布袋。“真成精了。”桓容嘟囔一声,用独特的方法将绢绳展开,铺在桌上,竟是一张巴掌大、长方形的绢布。上面写着蝇头小字,需仔细观瞧,才能辨认清楚。看过之后,桓容将绢布递给贾秉。浏览过信中内容,贾秉笑道:“陛下,天助我朝。”太元九年,六月,壬戌长安城下鼓角齐鸣。呐喊声中,汉军倾巢而出,猛攻长安四门。武车上架起抛石器,巨石断木呼啸着飞向城头。士卒扛着云梯,悍不畏死冲到城下,待一端勾上城墙,迅速攀援而上。城内守军不甘示弱,箭矢如雨,沸水滚油一同泼下。另有巨石从城墙后呼啸而出,眨眼落到武车附近,有的落到武车上,砸起大片木屑。攻城锤推到城门前,士卒腰缠粗绳,口中大吼着,拉动削尖的巨木砸向城门。汉军的进攻极其猛烈,一波接着一波,仿佛不知疲累;秦军的防守同样严密,至今未让一名汉军登上城头。两支军队势均力敌。同样的勇猛、强悍,誓死不退半步。从清晨到傍晚,长安四门仍稳如磐石。汉军也不是没有收获,进攻东城门的将士一度登上城头,只是未能立久,又被秦军拼死赶了下来。酉时中,汉军鸣金收兵。和攻城时不同,汉军行动有序,彼此互相掩护,不见半点慌乱,并未给秦军偷袭的机会。回到大营,桓容再次升帐,诸文武商议到深夜,见到清点后的战损,无不紧皱眉心。相比几十万大军,千余人不算多。然而,这让众人看到秦军的实力,也彻底收起轻敌之心,再不敢因之前的战果飘飘然。此后几日,汉军只围不攻,派出大股骑兵,陆续截断了长安的商道。秦军出击数次,杀退几股骑兵。奈何汉军超过三十万,这样的战果起不了多大作用。到最后,长安彻底同外界断绝联系,城内的大军和百姓,都只能依靠之前的存粮度日。汉军未再发起进攻,城中的日子却是一天比一天难过。偏偏又有流言传出,言秦国太后不在宫内,皇亲外戚早暗中北逃,有放弃长安的打算。流言越传越凶,虽不至于立即生乱,却也让人心动摇,开始生出怀疑。石励没有再与城外联络,之前能送出鹁鸽已是侥幸。随着城内流言纷起,人心生变,他开始蛰伏下来,没有更大的动作,以免引来怀疑。就在这时,长安宫门打开,秦璟披坚执锐,率数骑飞驰而出,径直来到城下,登上城头。守军士气大振,城头响起“万岁”之声,更有战鼓声起。声响惊动了包围都城的汉军。得知是秦帝亲上城头,桓容起身出帐,登上大辂,命典魁在前驱车。“开营门。”两国天子,一人立在城头,玄甲玄盔,煞气纵横;一人站在城下,玄衣玉带,戴十二缝皮弁。隔空相望,两人都没说话。恰遇一阵风起,五行旗烈烈作响。明明没有号角战鼓,没有将士的呐喊,气氛却更显肃杀。 第975章 桓容点点头,命人掀起帐帘,请秦钺入内。秦钺从西河赶来,随行仅百人。敢闯桓汉大营,足见其胆识过人。少年身姿挺拔,一身玄色长袍,并未戴冠。仅是舞勺之年,眉眼之间已暗藏凌厉,周身隐隐有煞气萦绕。见到秦钺,桓容表面镇定,心中却着实是吃了一惊。无他,秦钺和秦璟实在太像。看着眼前的少年,仿佛在看十几年前的秦玄愔。“见过陛下。”见到桓容,秦钺同样有些吃惊。不过,想到叔父之前所言,又觉得桓汉天子本该如此。行礼之后,秦钺取出怀揣的书信。立刻有宦者上前,郑重接过书信,呈送到桓容手边。“钺之来意,尽在信中。”桓容展开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见到落在末尾的秦国太后印,以及秦玖秦玚等人的私印,神情未见轻松,反而更显凝重。“真如信中所言,秦氏大举调兵是为何意?”秦钺不见紧张,正色道:“陛下有疑,实乃情理之中。然事情未定之前,秦氏又如何能够相信,陛下会点头答应,真正放人?”少年未过变声期,声音有些沙哑。说话时语调没有太大起伏,却暗藏威胁之意。如果双方达成协议,桓容点头放人,秦氏自然会履行承诺。如若不然,边界守军大举南下,两败俱伤在所不惜。听出话中威胁,郗超眼神微变,贾秉面露兴味。桓容微微挑眉,问道:“不怕朕杀你?”秦钺朗笑出声,道:“陛下大可以试一试。”帐中突然陷入沉默。桓容看着秦钺,明明该发怒,却偏偏生出一股佩服。“秦氏郎君,果真名不虚传!”“陛下过誉。”秦钺收起笑容,继续道,“来之前,钺曾得大母和大君之言,见到陛下,需当面言明,只要陛下肯点头,放回几位叔父,秦氏即刻退出边州,永镇漠南。只要一脉尚存,不容外族踏入华夏半步!”少年的声音铿锵有力,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在场之人的心头。“秦氏祖训,守汉土,卫汉民,驱逐贼寇。”“今日出长安,秦氏再不入中原半步!”这是承诺,也是誓言。以寻常眼光来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口出此言,未免有几分儿戏。然而,秦钺是秦玖的长子,秦策的长孙,未来的秦氏家主。他发下的誓言,足以代表整个秦氏。“秦氏可以没有钺,漠南不能没有叔父。”见桓容神情松动,秦钺继续道,“陛下当知,漠南驻有近万胡骑,叔父在,他们自可为利刃,如臂指使。叔父不在,这把利刃将朝向何方,无人能知。”帐中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桓容拿起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两遍,颔首道:“请郎君暂留营中,朕明日予郎君答复。”“多谢陛下!”秦钺起身行礼,道,“如陛下允信中所言,还请下诏。诏成,钺自会往城下,劝守军打开城门。”桓容点点头,不假他人,由贾秉为秦钺带路,引他往营中休息。未几,桓容升帐,召集群臣,就秦氏提出的条件进行商议。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最终,多数人赞同与秦氏交换。“秦氏退出中原,放人又有何妨?”“秦帝当世英雄,秦氏郎君武功盖世,陛下能放其北归,必为世人称颂。”纵然为交战双方,桓汉将士对秦氏仍存敬重之意。更重要的一点,秦氏扎根北地多年,哪怕秦策登基后屡行昏招,秦军驱逐贼寇,恢复汉土,守卫百姓的功绩不容抹煞。能留下秦氏兄弟性命,对桓汉在北地收拢民心,未尝没有好处。如果秦氏违背诺言,亦有方法应对。不过,以秦氏的家风和历代所行,连贾秉和郗超都不怀疑,他们必然会履行承诺。诸事定下,帐中文武陆续散去,桓容亲笔成文,落下天子金印。翌日,秦钺再入大帐,看过诏书,以大礼谢桓汉天子。等到少年起身,桓容开口道:“此事传出,恐有小人讥秦氏贪生。”尤其是促成此事的秦钺,更会被鬼蜮之人揪住不放。这些人不会念及秦氏的功绩,只会牢牢抓住一点无限放大。“无妨。”秦钺不以为意,显然早有准备,“叔父为天下舍命,钺为叔父弃名又有何妨?”再次抱拳行礼,秦钺就要退出大帐。不等他行到帐前,忽有鹰鸣从头顶传来。不久,一阵热风刮过,苍鹰飞入帐中,腿上绑着两只竹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