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千金桃花多》 第一章 青梅竹马 “少爷,少爷,老爷遍寻你不见,正在府里头发脾气呢~” “行行,小六子你消停会,别惊吓了海棠公子。”夏言不耐烦地瞥向自家没眼色的小厮,一边握着身边那位清雅的男子的手笑道:“海棠,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海棠温和一笑,明明是风尘之地醉烟楼的人,偏生带了股清净的儒雅之气,那不染纤尘的眸子微微带进笑意,便使人如沐春风。 “你也勿调皮,都是少年人了,还爱胡闹,惹你家老爷生气。” 海棠修长的手帮夏言把耳侧的乱发理好,夏言恼他道:“海棠~” “好好,小言长大了,不会胡闹了。”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海棠低下头笑着在夏言的脸蛋上啄了一下以示安抚。“快回去吧。” 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海棠,想起回去就要面对自家老头眉头紧锁的菊花脸和那气冲牛斗的怒吼声,夏言无语问苍天。 果然,没进门就听到老头训斥侍卫的声音,看到脚悬在门槛上的夏言,燕国首辅夏崇的杯子疾风一样从手里飞出。 “你个死孩子,你还知道回来!” 手忙脚乱地接下杯子,杯子里茶水撒了一身,夏言忙陪笑道:“爹,我这不是出去多见识见识世面么?” “哼,世面?”夏老爷吹胡子瞪眼:“你敢说去那赌场,那瓦舍勾栏是见识世面??” “爹此言差矣,这些场所才能看见人间百态,多了解民生疾苦,多有裨益啊。”夏言继续和稀泥,被夏老爷敲了一个暴栗。 “你爹是什么人,和了多少年稀泥,你这点嘴上功夫还好意思拿出来显摆。”夏老爷瞪了夏言一眼,看到那一脸讨好的狗腿表情,哼了一声,稍微放软了语气:“你说你一个姑娘家,舞枪弄棒我没拦着你,穿男人衣服出去溜达我也不管你,自己的终身大事自己也不操心,天天和三教九流的人厮混。今天你常大伯带着常洛过来,常洛好不容易从蓟辽那苦寒之地回金陵,你都不露个脸,你你你……我这张老脸都给你丢尽了!”夏老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夏言愣了下:“常大哥今天来过了?” “可不是!我让人找你四处找不着,只好说你时雨姐想你了,才把你召进宫谈心。”夏老爷长太息以掩涕:“孩子她娘,都是你去的早啊,看看时雨被你教导的多好啊,你走了以后,没人管教小言这死孩子,我又把她给宠坏了,唉…………” 夏言翻了个白眼,时雨姐是被娘教导成了标准的大家闺秀,还被选进宫作了贵妃。可自己为什么要和她一样啊。说到底,五六岁时候,大姑姑给自己做了件男装,一穿上身老爹都赞不绝口,什么英姿飒爽什么巾帼不让须眉的,自此以后就喜欢上了男装。老爹还是罪魁祸首呢。 发完脾气,夏老爷挥了挥手:“回房间换了衣服,常大伯说傍晚再过来。” 夏言吐了吐舌头,钻回了自己的房间,丫头乱红服侍着更衣,穿件墨绿淡纹的褥裙,换了双绣鞋,不紧不慢地梳个警鹄髻。 这钗钏什么的真是烦人,跑跑跳跳就歪了,一不注意就丢了,女人啊女人,真是麻烦。 不知道常大伯什么时候来,要是他们来了自己不在府里爹又得生气了,既然这样不如去找常大哥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打定主意便不怀好意地看着乱红,乱红一个激灵:“小姐,你又想干什么?” “在这府里头太无聊了,我先去常伯伯府上,爹要问我在哪,你就说在梳妆啊在睡觉啊在茅房啊,总之,你懂的。”夏言拍拍乱红的肩,乱红的脸比苦瓜还苦:“小姐啊,你刚回来又要出去?” “乖,回来给你带桂花糕吃。”夏言撂下话,一溜烟跑没影了,开路,翻墙,落地,一气呵成。 滴溜溜跑到安国公府,也不着门人通报,又是翻墙而入。 蹑手蹑脚地走在廊下,恩,发现。 常洛正在书房看书,英气的眉眼认真而专注。 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屏气凝神地到他身后,正准备吓唬他,却被一下子反手扣住了手腕。 “啊疼疼疼,常大哥你下手轻一点。 常洛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目光不离手中的书卷:“对什么人来什么路子,对柔弱佳人么,自然要怜惜的,对某个从小玩不腻偷袭的三脚猫小鬼,得给她点教训不是。” 夏言睁大水汪汪的眼睛作无辜状:“我就是柔弱佳人,常大哥快怜惜地放开我吧。” 常洛忍不住,破功了。看他笑地发颤,夏言抽出自己的手,揉了揉手腕,噘嘴道:“笑,叫你笑的嘴歪。” 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常洛,两年不见,北方粗砺的风沙让他黑了些,瘦了些,但一双眼睛还是明亮如星子,看到自己在看着他,唇边勾起一抹坏坏的笑:“怎么,大小姐,帅的让你看呆了?” 翻了个白眼,忽然看到常洛左脸颊那道伤口,一时震惊,问道:“脸上怎么伤的?” 常洛大喇喇地敲着二郎腿:“流矢伤的呗。嫌弃啊,敢嫌弃我弄死你。” 夏言像验货一样用手指摩梭那伤痕两下,装模作样地说:“恩,包装缺陷,不影响使用,暂时不退货了。” 她的脸离常洛很近,纤长的睫毛清晰可见,弯起的眉,狡黠的眼,淡色的唇。 明明不爱红妆爱武妆,今天穿起了襦裙,却是别样的风情。 他的小言,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妻的人,心爱的所在。看着那傻精傻精的样儿,却又想欺负她。 一拉夏言的领子,她就因为平衡不了而扑在了常洛身上。 “两年不见小言你功夫没长进,人倒变热情了,”常洛环住夏言的腰,在她耳边吹气道:“让我都想提前行使下为夫的权利了。” 夏言脸涨的通红,破常大哥,敢取笑她没练好扎马步的基本功。看在常洛眼里确是一副欲拒还迎的样子,彼此鼻间气息可闻,常洛低头,吻住了她。 “唔,常大哥……闷” 那一声糯糯的“常大哥”让常洛心里一软,他的小笨蛋,连接吻都不会,生涩的要死。 意犹未尽地结束了这个吻,常洛放开脸像熟透了的夏言,夏言的唇略微有些发肿,带着水润的色泽,常洛还想继续,夏言推开了他:“常大哥~~等会爹爹和大伯看到了会奇怪的。” “依你。”常洛笑着让夏言坐在自己的腿上,夏言看到了他正在看的书名。 “《六韬》?”夏言疑问道:“我怎么记得这书你早就看过啊,我们小的时候。” 小的时候,自己刚学会走不久,还懒得动,也喜欢这般坐在常大哥的腿上,常大哥就这么看书,〈〈六韬〉〉啊〈〈孙子〉〉啊〈〈吴子〉〉啊,他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了。夏言是不太喜欢这些兵书,每次都是坐在常洛腿上流着哈喇子睡着了。 “知行合一,作战经验多了,再回头看兵书就多有所得。”常洛弹了下她的脑袋。 “蓟辽不安稳么?”夏言歪过头问,常洛叹息一声:“安稳就怪了,蒙古人亡我之心不死。他们也忒小看我大燕了,三天一小抢,五天一攻城。” “犯我天威者,虽远必诛。” 常洛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的神色。夏言很早以前就知道,常洛有两副面孔,一副大哥哥一样,义气凌云,宽容大度,一副阴狠狡诈,冷酷无情。前者对朋友,后者对敌人。不幸成为常洛敌人的人只能自求多福。 “常大哥,你说蒙古人也不容易,他们那边没有工匠,陶瓷绸缎什么的只能向我们大燕买,买不了就抢。要是能让皇上答应和蒙古互市,就能解决了这个根本问题了。”夏言剥起了书桌上的橘子,递了瓣到常洛嘴边,常洛咬下,含混着说:“你说的有道理,但提意见是你爹那帮阁老和言官的事情,我怎么强出头?” 夏言语塞,常洛说的是实话,但是自家的爹爹多年在官场摸爬滚打,精得堪比千年狐狸,和稀泥的本事也不是一般的强,他知道当今天子最恨鞑子,十有八九不会答应和蒙古通商,这眉头是自然不会去触的。上行下效,朝廷竟然没有一个人在这个问题上说话。 “不提这个了,我们晚上撇了两个老头子,去秦淮河看灯会吧。”常洛的下巴搁在夏言的头上,闻到她发间的清香,心情好了起来,决定暂时让什么蓟辽什么鞑子去见鬼去。 第二章 抄家 秦淮河畔波光潋滟,花船,官船,乌篷船,都点缀着灯笼,映着波心的倒影,分外诗意。岸边人来人往,捏面人的卖灯的吆喝着,夏言穿着常洛少年时的月白朱子深衣,常洛拉着她的手走在石桥上,像同游的少年。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要说这金陵的灯会,不是元宵节才有,像今日,便是因为一年一度的“闹花魁”。 “闹花魁”,听名字大概也知道什么意思。六朝佳丽地,金陵帝王洲,每到了这个时节,金陵的官妓啊名花啊便会聚集在秦淮河上泛舟,或抚琴唱曲,或笙歌艳舞,岸上船上的人们便会丢下绢花,捧出个当年的花魁来。 远远的,一阵缥缈的歌声传来,好像远处的高楼上传来般茫远。随着小船的驶进,又听到琴声,乃金陵琴派的《平沙落雁》,按捻着七弦悠扬辗转,竟是一片悲戚之意。 抚琴的女子长相清秀,眉间似笼着轻愁,有种欲诉还休的幽怨,虽不十分美艳,在一堆庸脂俗粉也别有风韵。 夏言赞叹到,风尘女子中也有这等人物,手中的绢花便全当不是银子买的,抛上了那艘船。 “这位何思梦是前御史何满的女儿,何满一着不慎,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妻女也被罚到教坊司为官妓。官宦人家的女儿,不是艳俗桃李能比的。”常洛感慨道,听在夏言耳里却别有意味,出言道:“哟,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你竟认得她?” “一面之缘而已,你吃的哪门子飞醋。”常洛忍俊不禁,搂过夏言,防止身边的人流碰到她:“我这么个好男人,还不能让你安心?” 青年的眼睛,深邃的像夜空一样,像要静静地将人吸进去。 夏言撇了撇嘴,也学着常洛之前对自己的那样,猛拉下他的领口,常洛猝不及防,向前倾倒,夏言则一闪身,常洛就掉进了冷冰冰的秦淮河里。 “哈哈!常大哥你功夫也没长进嘛,都让我偷袭得手了。”夏言在岸上笑的得瑟,常洛骂到:“小混账东西。” 常洛家原是北方人,他水性从小就不好,幸亏河边水浅。 “得,得,你厉害,哥这就回去换衣服,明天面见圣上时万一涕泗横流,皇上一定会体恤以为是漠北冷的不像话呢。” 夏言吹起口哨:“常大哥,别啊,你看这湿衣衬托地您身材曲线多好,这满秦淮的名花们都拜倒在您的直裰之下了,看那何思梦一脸担忧地看着您,莫不是着了兄台的道了?” “小兔崽子。” 在夏言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被常洛拉下了水,常洛从后面抱着她,强健的手臂箍地她生疼。夏言的后背和常洛的胸膛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能感受到他滚烫的体温。 “让你一把你还真得瑟了。”被人在耳边说话的麻痒感很是奇异,夏言反应过来,打他的手臂:“作死呢,快上岸,不然真染风寒了。” 常洛捞起夏言,横抱着她上了岸,两人刚准备打道回府,就听见小六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小姐,小姐!” 挖挖耳朵,不用说,又是自家老头找人了。这小六子怎么回事啊,不是嘱托过他自己穿男装的时候要叫少爷么。 “小姐,不好了,皇上让锦衣卫围了府里,小姐快逃吧!” 小六子的声音很低,焦急地不像话,夏言却懵了,用力地摇小六子:“到底怎么回事?” “皇上说老爷通敌叛国,老爷已经被抓到诏狱了,锦衣卫正在抄家,家里被封死了,不准出入,我出去买东西,一回来就看到这景象!” 夏言的身体摇摇欲坠,常洛扶住她,面色凝重:“先到我家。” “不行,皇上有意对付我爹,和我们家是世交的你们常家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乱子,你回家,我有地方去。”夏言神色坚决。 常洛咬牙道:“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不可靠的人?我好歹是你没拜过堂的相公,不会只有这点担待。” “那个婚约取消!”夏言怒吼道:“这阵势你还看不出来,端的是要把我夏家灭门,你凑的哪门子热闹!” “取消?”常洛露出一丝讥讽的神色:“你还真当我是大难来时各自飞的势利眼?夏言我告诉你,这门亲事想说取消就取消,门都没有。” “你明不明白?你是常大伯的独子,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一个人怎么好好活下去!”常洛暴怒地看着她。 夏言抬起头,在常洛的惊愕中吻住了他,然后唇舌交缠之时毫无预兆地出手,不是之前没有力气地轻推,用了八成的力气。她出手很快,愕然之下常洛已经被夏言推进了河里,水漫到了脖子。 妈的,老玩阴的。 那个小兔崽子都没回望一眼,飘然而去,月光映着她清冷的背影。 “海棠,海棠是我。” 海棠打开门,他的房间是醉烟楼的顶楼,平常没有什么人会来,听到熟悉的声音,便知道是谁。 他刚睡下,只穿着中衣开了门,门口的夏言让他吃了一惊。 衣服湿答答的,发梢滴着水,疲惫不堪,魂不守舍,脸白地像层纸,只有唇红肿着。 大惊失色,帮她擦干了头发,拿了自己的衣服让她换上,整个过程中,夏言一言不发。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海棠担忧地问道,夏言却依旧没有反应。 海棠揽过她,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前襟,不一会,胸口果然湿了一片。 “怎么了?”温柔的语气,顺着自己头发抚摸的手,让夏言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伤心、愤怒与恐惧。 “狗皇帝……抄了我家,爹被锦衣卫……抓到诏狱了,说我爹通敌叛国。”夏言肩膀抽动着,泣不成声:“我爹不会叛国的!他是个和稀泥的老狐狸,但是大事有分寸,他叛国鞑子能给他什么好处?能让他坐上比首辅更高的位置吗?” 海棠沉默了,半晌,长叹了一口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夏首辅既是外戚,又权倾一时,声望极高,帝王容不得他……” “当年我爹是被谁求着才当他的首辅的?当年我爹是怎么苦守金陵一个月击退叛军的?他妈的帝王都是良心被狗吃了的!”夏言破口大骂,眼泪像断了线一般,没有分寸地捶打着海棠,海棠无奈地认她发火,眼里只有怜惜。 紧紧地抱着夏言,认她发火累了,倦了,睡了。 月光下,那清丽的眉眼倔强地紧闭着,小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梦里还在骂骂咧咧着。 海棠拂过她光洁的额头,艰涩地自嘲般轻语:“帝王心术,本不是我们这些人揣度的来的。” 第三章 初遇楚谦 清晨,鸟啼声唤醒了睡梦中的夏言,她坐起身,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心下一片茫然。 “海棠,海棠!”慌乱地喊着,听到一个令人安心的声音回答:“我在这里。” 海棠端了木盆过来,原来是给自己打洗脸水去了。 “起来了?”海棠温和一笑,用毛巾帮自己擦起脸。 夏言下床,走了两步差点被绊倒,海棠的衣服实在太长了。 海棠拉住了她,有些担心的样子。 “海棠,帮我查看着这两天我家和我常大伯家有什么动静,一有消息一定要告诉我。能让人帮我把这个给锦衣卫指挥使陆羽扬吗,告诉他看在当年的提携之情上让我爹过的好一点。”夏言恳切地看着海棠,把一枚比目纹血玉交给他。现在,她也只有海棠可以依靠了。 海棠点头示意,说道:“我这就下去安排,你要吃什么,吩咐下面去做。” 海棠出去了,夏言对着下面送上的雪蛤膏,花生酥和美人香瓜一点胃口都没有,一想到夏崇被关到了臭名昭著的诏狱,心不由得揪了起来。知道海棠人脉广的不可思议,此时只盼他手眼通天能让爹少受点罪就好。 孤独地等待着海棠回来,对着让人食指大动的美味佳肴,夏言出神地想起和海棠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八年前闹花魁的时候,夏言一个人偷偷跑出府里玩,秦淮河水心的花船上,看到了当年的花魁,醉烟楼的海棠公子。 那时海棠的眉目比现在清秀些,就像水底的荇草,柔软,温和。 他吹着白玉萧,一曲《折杨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海棠问,有谁愿意养海棠十年? 七岁的夏言气壮山河地喊:“我,我!” 她穿着小男孩的短打,话一出口,周围人群一片哄笑。 海棠却笑意吟吟地看着她:“那么这位公子,海棠今后十年就托付给你了。” 七岁的小孩,也不知道金陵花魁是个什么价码,乐呵呵地就上了海棠的贼船,哦不,花船。 对于自己没有钱付给他,海棠自己却不介意。看上去他也不像缺钱的样子,这让夏言很是奇怪。 “呐,海棠,你那么有钱为什么要求包养啊?” 八岁时候自己这么问了,得到的答案是很懊恼的一句:“和人打赌打输了,所以不得不答应他。” 相比后悔不已的海棠,夏言对那个人可很是感谢。因为她发现,自己还真是捡到宝了,这海棠公子不但是醉烟楼的主人,居然还是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玄门的大当家。这自然是相处久了,海棠才让她知道的。 其实这八年,与其说是她养着海棠,不如说是海棠养着她。想吃什么,玩什么,海棠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对于一个失去了母亲、没有兄长、姐姐在很小时候就进了宫的孩子来说,温柔的海棠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其实只是个玩笑的赌而已,遵不遵守,怎么遵守,都是很灵活的事情,海棠却一直待夏言甚好,八年一晃而逝。 “海棠……给你添麻烦了……”夏言喃喃道。 正午的时候,海棠回来了,脸色不太好。 “怎么样?”夏言激动地迎上去。 “夏首辅通敌叛国,证据确凿,秋后问斩。家眷男子充军,女子罚入教坊司为奴。”海棠眉头紧缩,一边观察着夏言的表情:“另外,你常大伯家里也被锦衣卫严密监视着。皇上一早传了常洛入宫。” 夏言握拳握地骨节泛白:“锦衣卫……对我爹用刑了么?” 海棠艰难地点了点头:“晚了一步……指挥使那里我打点过了,让把夏老爷的房间打扫干净了,再及时给他换药。” 夏言声音哽咽,咬牙道:“狗皇帝,果然要么不做,要做做绝。” 海棠拥她入怀,好生劝慰。 “别想太多,我会想办法。外面已经有东西厂的人在查你的下落了,今天傍晚,我们离开金陵。” “离开金陵?”夏言惊愕道:“那醉烟楼怎么办?” “交给下面的人打理。”海棠不在乎地说:“你可是包了我十年的青春,可别中途就弃之如敝履啊。” “笨蛋,明知道和我一起就只有麻烦事。”夏言嘟囔道。 海棠无奈地笑道:“可是更放心不下你啊。” 没有再见爹,没有和常洛告别,戴上海棠准备的人皮面具,在玄门五行护法的保护下和海棠一起纵马星夜出发。 爹,避过这一两个月的风头,我一定回来救你,你等着! 燕国宣光八年,浙江杭州。 海棠和夏言在路边的茶棚歇脚,海棠的面具遮住了绝世容颜,夏言则作少年打扮,如同普通的乡绅家的兄弟。 茶棚里人声鼎沸,市井百姓们窃窃私语地议论着首辅案的“隐情”。 “当今圣上本是三皇子,二皇子早夭,十年前太子被刺客所弑才得以登上皇位,太子之死,另有内情。此事当年身为三皇子老师的夏崇首辅所知甚详,圣上为灭口,才要把夏家赶尽杀绝。真狠心啊,对自己老师下手也够绝的。” “夏首辅也真是,有燕以来,苏党,浙党,楚党,拉帮结派,夏首辅本是金陵人,却从不结党,这种时候都没有人替他说上句话。” “安国公倒是夏首辅的金兰兄弟,偏偏也是权臣之首,皇帝不放心的紧。” “不过听说夏首辅抄家抄出的宝贝一箱一箱的,拉了十二车~我们大燕的俸禄那么少,这都哪来的啊?” 听到这一句,夏言皱了下眉头,前面那几句舆论还是站在爹这一边的,到后面说到抄家的事情,群情激愤,都大骂贪官,权奸。 人,永远是记坏不记好的,说的人说的绘声绘色吐沫星子横飞,听的人表示抄家抄的大快人心。 没有爹上上下下迎来送往把关系打点好,大旱的时候官仓怎么那么顺利地就打开了?出兵打蒙古人,征兵、军粮一系列准备怎么能那么迅速? 京官不比地方官,可以踢斛尖、收银耗,尽情鱼肉百姓,爹不过是收了礼再把收的礼送出去。 收礼要办不能办的事情,那礼是断然不能收的,收礼要办可以办的事情,那礼不收的话送礼的人也不心安。 爹为大燕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可大燕的百姓只听闻那不知是否真实的抄家抄出的钱财,便给爹定了性,贪官,权奸。 爹,您要知道,是否心寒。 海棠看夏言一语不发脸色越来越差,知道她是被触动了伤心事,正心烦着,便想起身带她到客栈歇息。 忽然身边一个青衫男子在茶棚之中站起朗声说到:“各位,在下和夏首辅有过一面之缘,夏首辅为人正直,并非各位所说的贪官,权奸!” 夏言惊愕地看向那个说话的男子,一袭不怎么新但很干净的青底墨竹纹长衫,年纪大约弱冠,明明是未经风霜的脸,眼神和嘴角的轮廓却坚毅而刚硬。 不认识,这人显然不是什么有名望的京官,也不是爹的门生,但此时此刻,在爹被天下人非议的时候,他站出来,为爹说话。 一股暖流流过夏言的心里,夏言也站起,对着那个男子说:“兄台所言恰合秋某心中所想,可否赏脸喝个酒?” 那青衫男子也很是干脆地坐到了海棠、夏言这一桌。海棠要了几个下酒菜,点了壶竹叶青,夏言帮那男子斟上。 “敢问兄台名号?”夏言问道,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男子。他只带了两个小书童,扛着一箱行李,像是在赶路。 “在下楚谦,表字伯越。” “在下秋言,这位是家兄秋棠。秋言好奇,楚兄弟如何见到夏首辅的?” 楚谦不太自然地一笑:“说来惭愧,我十六岁中的举人,年少轻狂,进京赶考,认为进士如探囊取物,结果那年是夏首辅主考,我名落孙山。十九岁,我再次进京赶考,仍旧名落孙山。二十二岁,我终于中了二甲第十二名,当了庶吉士,这时夏首辅找到我,告诉我,我将会是济世之臣。他看到我十六岁时候的卷子时,就惊叹文风雄奇,是经世治用的人才,但他见过无数少年子弟志得意满后来不思进取的例子,便作主让我连落了两次榜,最后给我个二甲十二名,去一去我的傲气。” 楚谦说起夏崇的时候,一脸肃然敬佩。一般考官见到绝佳的奇文,定会点中,这是责任所在,然而也有拉帮结伙的作用。被点中的人便是点中卷子考官的门生,朝廷上,也是互相扶持。可是爹没有,不是因为不想,实在是用心良苦。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海棠问道:“伯越既是庶吉士出身,本应留在金陵,为何到杭州来?” “夏首辅被关进诏狱,秋后问斩。家眷男子充军,女子罚入教坊司为奴。朝廷言官义愤,我和言官一同上书,请圣上三思,夏首辅于社稷有功,不当如此,通敌叛国,私吞国库,定是有人栽赃嫁祸。不过上书的大臣或谪或迁,或充军,或流放。我被降为嘉兴知县。” 说这句话的时候,楚谦很是平静,没有抱怨,没有悲喜,波澜不惊的眼神淡淡地诉说着,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无可后悔。 “伯越,在下敬你一杯!”夏言心中激荡,爹,你当年果然没有看错,这个男子是个有担当的男儿,加以时日磨练,必成大器。 一壶竹叶青喝了干净,楚谦和夏言辞别,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然后楚谦去嘉兴上任,夏言去玄门总舵避风头,距离他们二人再次相见还有很久。 第四章 沉默的墨鱼 夏言和海棠马不停蹄,终于到了杭州,玄门总舵。 玄门总舵所处之地白雾缭绕,空气中带着异香,海棠把夏言横抱起来,熟门熟路地按走位破解了由外到里的三才阵,五行阵,飞身上了一块磐石。夏言恐惧地闭着眼睛,如同常洛怕水一样,她怕高,耳边呼啸的风声让她不由自主搂紧了海棠的脖子。 “小言,到了,你要勒死我了。”海棠无奈地笑道。 夏言松开手,睁开眼睛,虽然知道海棠是玄门的门主,可是这也是她第一次来玄门总舵。 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荫。明明人间四月芳菲尽,这里的奇花异草还是争奇斗艳地开着。 这缥缈的雾气是真实的,雾气在海棠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愈发衬托着他的天人之姿。 “海棠,你好漂亮。”夏言看呆了的眼神让海棠忍俊不禁,开玩笑道:“你七岁时候不就见色起心了么?都是你的人,来来回回也看了八年了,还冒傻气。” 被海棠刮了下鼻子,夏言脸红地偏过头:“哼,都说是我的人还嫌弃我傻。” “好,好,不傻。不过还是不要让你更脸红了吧,真不想你现在的表情被那林子里那一堆八卦的人看见。” 海棠若无其事地说着,后面的桃花林里果然支支吾吾走出几个人。 “门主您回来了啊。” “门主我想死你了。” 这争先恐后表忠心的两人,一个是银发童颜的男孩子,一个是风流妩媚的琵琶女。 “这是左护法君无尘,这是右护法应瑶光。”海棠介绍道,应瑶光的眼神别有深意地停留在夏言身上:“好标致的小哥,门主也有龙阳之雅兴啊。” 在燕国,龙阳是风雅之事,应瑶光装傻的一句话说的海棠尴尬地咳嗖两声,君无尘看看天,轻描淡写地说:“哎呀,某些人不要逃避现实嘛,人家是标致地很,换上女装不知道比某个老女人标致了多少倍。” 应瑶光额头太阳穴突突地跳:“死老男人,你说谁是老女人,别以为有驻阳之术又说话奶声奶气地你就嫩了!姐姐我是二八少女!” 君无尘噗地笑了出来:“二八少女,你是二十八吧姐姐。” 海棠看着手下这一对活宝,无奈地扶额。对二人身后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说:“墨雨,带夏小姐去天字楼先休息着。” 海棠先去处理总舵的事务。 跟在一身黑衣的男子后面,夏言觉得疑惑起来。 刚才从桃花林里出来的人中,好像没有看到他。 不,应该是有的,但他的长相,他的轮廓,让人无意中就忽略了他,是个能稀释自己存在感的人。 带路的途中他一言不发,夏言问:“你是叫墨雨吧?” 男子点了点头。用手指着自己的喉咙示意自己不能说话。 夏言明白了,有一点替他难过,想说什么逗他开心。看着他一身黑色劲装笑到:“我觉得你还是叫墨鱼比较合适,墨鱼,墨鱼~” 男子的脸上浮上一层薄红,随着夏言叫地欢快,红晕漫到了耳根。 他有点恼火地回头看着夏言,夏言看着他的眼睛:“好啦好啦,我不告诉别人好了吧。” 墨雨带她进了天字楼,领她逛了兵器库、藏经阁。夏言一直不消停:“墨鱼墨鱼,你在玄门是干什么的,告诉我告诉我。” 墨雨被她聒噪地不行,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我没法说话。 夏言摊开手掌:“你可以写嘛。” 墨雨犹豫着在夏言的掌心草草写了三个字,“影卫长”。接着扫了夏言一眼,没再搭理她,给她指引了客房。 就是侍卫长这样的职务吧,夏言猜了个大概,不过因为觉得逗弄沉默的墨鱼很有趣,才一直缠着他。 午饭是和海棠一起用的,新鲜的清蒸鲈鱼,还有一品羹味道都和醉烟楼差不多,让人倍感亲切。海棠看着恢复了食欲的夏言,姣好的唇露出淡淡的笑。“过会还有核桃龙须酥和桂花酒酿,慢慢吃。” 夏言瞥到墨雨一直站立一旁服侍着自己和海棠用餐,招呼道:“墨鱼墨鱼,你也坐下来一起吃吧。” 夏言拉着墨雨的衣袖,墨雨却纹丝不动,眼神坚定。 海棠听到那声“墨鱼”楞了一下,随之大笑。他摸了摸夏言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墨鱼这家伙是个死脑筋,上下级观念很重,比东瀛那帮武士还重。我是他主人,你是他主人的主人,你硬要他坐他会很不舒服的。” 夏言只好无奈地放手。吃饱了,歇了会,夏言忍不住问:“我爹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的人还在活动,锦衣卫现在不会对你爹用刑了,但是要救他出来,却是很难,皇帝还亲自到诏狱去看过他,或许得等到秋后押解的时候才有空子可钻。”海棠的回答并不乐观,看着夏言的眉头皱了起来,海棠于心不忍,安慰道:“有我在,你不用想太多。我再亲自去金陵打点一番,让墨雨陪你熟悉一下这里的地形,缺什么都告诉他,和地字楼的左右护法说也可以。” “海棠你……也要小心。”夏言握住海棠的手,仿佛一个不小心这个人就会消失掉。 海棠温和地笑着:“恩,有你为我担心,我怎舍得冒险。” 只是看着海棠的笑,就觉得事情是有转机的,就觉得,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明明火烧眉毛,看着海棠就能安定下来。 海棠又风尘仆仆地走了,回金陵。夏言在墨雨的陪同下逛了下整个玄门总舵。原来玄门总舵是在一片很开阔的孤崖上,登上孤崖必由那块磐石,此外登崖者还要有绝顶轻功。所以一般,崖上的人不下去,崖下的人不上来。这孤崖外还有桃李树组成的三才阵、五行阵,不精通奇门遁甲的只能不断在阵中徘徊,直到饿死。 总舵中有像左右护法那样的高人,像墨雨一样的影卫,更多的是普通的农民,似乎世代生活在玄门,可以说是桃花源中人,这里每个人都带着安详平和的笑容,彼此互相熟悉。这里的时间流逝地似乎都比外界慢。 夏言没和海棠客气,从兵器库挑了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又在藏经阁找到许多已经失传了的内功心法,翻看着想研究下从哪方面提升一下武学。最后决定还是轻功,打不过可以跑,轻功是逃生必备啊。 研究了两日,觉得提升很慢,夏言觉得很烦躁,觉得果然是没有好老师的原因,便缠着墨雨教她功夫。 墨雨并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在她手心写了一句话。 你觉得最好的老师是什么? 夏言歪着头想了想,不确定地说:“兴趣?” 墨雨摇头,写下两个字。 “生存”。 夏言心中一振,墨雨继续写道:“你总要面对绝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明明是少年的眉眼,却有着诸多看破人事的沧桑,那眉间潜藏的一抹疲惫让夏言伸出手想要将它抚平。 墨鱼,你面临过怎样的绝境,受过多少的苦,才写出这样寒彻人心的话。 夏言想着,真的这样做了,墨雨怔住了,多年来严谨的上下级观念一时都没有想起,认夏言葱白的手抚平他的眉心。 她的眼里,是一种包容与慈悲。 那样的感情,对她来说只是自然的流露,对他,却是原谅与救赎。 第五章 天上掉下个大哥 “报告影卫长,有人侵入!” 手下影卫的报告让墨雨瞬间回过神来,忙退后一步,不露声色地和夏言拉开距离。 他做手势示意道,我让人先送你回去。 夏言点头,墨雨示意来报告的影卫送夏言回天字楼,自己则离开去应对侵入者。 夏言回房休息,正随意翻阅着从藏经阁拿来的玄门轻功要决,只觉得外面动静很大,不知闹腾成了什么样子。 只听唰的一声,一个白色的人影从窗户跃进来,看到惊吓的夏言,忙捂住她的嘴。 “乖,别叫。”耳边的声音带着成年男子的戏谑。夏言打量着这个男子,他身量高大,身穿一袭白色缂丝银袍,懒的像早上刚睡醒。 那男子不由也打量起夏言:“哟,玄门什么时候有这么标致的小美人。定是被海棠那家伙金屋藏娇了起来,故意不让我看到。” 夏言皱了皱眉头,这男人举止好生轻浮。 男子却不依不饶:“小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夏言翻了个白眼,指了指男人捂着自己嘴的手。 男子了解地放开手,满心期待地看着夏言,夏言则大喊:“来人啊~~~~” 愕然过后,男子好看的凤眼眯了起来:“小美人,你不乖,可别怨我。” 男子出手很快,夏言根本来不及反映就被他拦腰抱起,从窗户飞身出去。 外面影卫也是一片混乱,男子耀眼的银袍一出现,影卫们迅速围了过来,但谁都不敢贸然攻击,大家都知道,男子挟持的夏小姐可是自家门主的心头肉。 男子邪气地一笑,在夏言耳边说道:“想不到海棠那小子这么喜欢你~” 一道凌厉的羽箭射向男子后背,男子手绕到后心,气定神闲地接住。 在场的影卫都被震慑了,这深不可测的功力显然不是普通侵入者。 人人焦虑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泼辣的女声:“夏惊鸿你个死人,没事扰老娘清梦!” 右护法应瑶光看着剑拔弩张的阵势忙说:“都放下都放下,这位是门主的老朋友,你们不认识。你们这些杂碎加起来都不够他打的。” 影卫们纷纷放下武器,及至应瑶光看到男子横抱着的夏言,又骂道:“死不要脸的,门主的人你也动。朋友妻,不可戏,当心门主怒发冲冠砍了你。” 男子疑问地看着夏言:“你是海棠的人?” 夏言想了想,摇头道:“海棠是我的人。” 男子大笑:“应瑶光,你也听到了,如此便无大碍了。这丫头我看上了。” 不知何时到场的左护法君无尘无奈地摇头:“你看上的人还少了么,当年你还看上瑶光了呢。” 一提当年的事情,瑶光又羞又怒,冲君无尘喊到:“装嫩的你闭嘴。” 在一片凌乱的状况中,总算君无尘还很冷静,波澜不惊地问:“夏惊鸿,门主去了金陵。你这番到我们总舵,所为何事。” 夏惊鸿叹息道:“还不是被朱明那小子逼债逼的?不就欠了他一千两么,又没说不还他,追着我从湖南跑到杭州。你们这地形好,量他也进不来。” 夏言吃惊道:“一千两?你干什么去了??” 夏惊鸿耸耸肩,完全是一副小孩子做错事情还自认有理的样子:“品天下美酒,看天下美景,赏天下美人,如此而已。” 应瑶光哂了句:“活该。” 这时夏惊鸿咂摸着夏言那句话好像咂摸出味道了:“你说海棠那小子是你的人,怎么回事?” 夏言脸红道:“八年前闹花魁的时候,在秦淮河上我包了他十年。” 这回轮到夏惊鸿楞了,半晌,笑的不可遏制:“原来就是你这丫头,哈。你得感谢我,当年他打赌便是输给了我,才听我的话乖乖去秦淮河上卖身,哈哈哈哈。” 众影卫听到有人揭了自家门主的老底,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忍耐地很辛苦,君无尘也是,应瑶光则一脸不屑。 看来这个人和海棠真的交情匪浅,八年前就关系很好了的样子。 午饭和左右护法及夏惊鸿一起用的。夏惊鸿不挑吃的,却对玄门的酒多番挑剔。 “哎,海棠这小子就是不近酒色,一瓶能喝的酒都没有。算了,这桂花酿我就先将就。” 应瑶光哼道:“白吃白喝你还有脸嫌弃了,回头把你扔下悬崖喂朱明去。” 夏惊鸿闻言色变:“好好,姐姐,我不挑了行吧。” 夏言难得见到海棠的老朋友,很想知道海棠以前的情况,便问道:“你和海棠当年打的赌是什么赌?” 夏惊鸿神秘兮兮地示意夏言把耳朵伸过去。 “我说他妖孽,他不承认。我说你就混到你们醉烟楼的妖男媛女里,保证今年花魁是你,而且男女抛的绢花各半。然后你也知道,呵呵。” 夏言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海棠是不太喜欢别人说他漂亮,自己偶尔感叹起来,他都不是很乐意接受似的。 末了,夏言拉过夏惊鸿:“你这个大色魔,见色起心的,我家海棠那么漂亮,这么多年你就没一点想法。” “有啊。我可是一直肖想着海棠啊。”此言一出,果然看到夏言脸色不善。“不过呢,谁叫我还是喜欢美女多一点,像这样软软地抱着多舒服。”夏惊鸿不知何时又死皮赖脸地抱上了夏言,夏言求助地看向在一旁服侍用餐的墨雨:“墨鱼,杀了他。” 墨雨的匕首抵在了夏惊鸿的脖子上,夏惊鸿自讨没趣地松开手:“好,好,何必呢,从来都是美人自愿爬上本少爷的床,本少爷不屑用强的。” 海棠还没回来。夏言在藏经阁里翻阅书籍,夏惊鸿知道了夏言的名字,便砸舌到:“没想到你也是夏家的,算起来我还是你荆楚本家的哥哥,快,叫大哥。” 她叫大哥的只有那一个人,她的常大哥。 说起来,也不知道常大哥怎么样了,她自作主张和他划清界限,常大哥想必很生气…… 夏惊鸿见她停下,若有所思,以为看书遇到了疑难处,便凑上去看了看,然后抽过书来,随手扔了。 夏言大惊:“你干什么?” 夏惊鸿拍拍她的头:“看这些不上道的功夫作甚,想学功夫大哥教你,保证你突飞猛进。” 捡起被夏惊鸿扔掉的书,夏言撇撇嘴:“和你学还不如和我家海棠学。” 夏惊鸿揉着夏言的太阳穴:“丫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家海棠还有玄门,主要做的是情报生意,功夫么自然不如我惊鸿堂。那些个门派可是三番两次联合起来推荐哥哥我去做武林盟主。” 夏言一脸不信:“这么好的差事你怎么不去?” “好个劳什子。哥哥我哪有那闲功夫,我的美酒美景美人还应付不过来呢,实在懒的理他们。”夏惊鸿的回答也算是很有他的风格。 既然功夫这么强,怎么就愿意教自己。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 看到夏言警惕的眼神,夏惊鸿实在是无奈:“我的小美人,算哥哥服了你了。哥真没打什么算盘,你也是夏家人,自家学自家的功夫,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夏言勉强地同意了,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这夏惊鸿,看上去又懒又花又不可靠,一教起人来却是又严厉又认真,丝毫不顾及夏言的身份和基础,当喝则喝,当斥则斥。 一个下午下来,虽然练的满头大汗,却觉得果真精进不少。 “再练个几十天,你一个人就能从悬崖下飞上总舵了。”夏惊鸿揉揉夏言的头发以示鼓励,夏言明显不信他的:“哪有那么快?” “我教出来的学生。”夏惊鸿理所当然的说,然后唇贴在夏言的耳旁:“不过也是小言悟性好。” 夏言跳开,手擦着耳朵,耳尖红地像要滴血:“大哥,以后不要这个样子说话。戏弄我很有意思吗?” “有意思,没有比你更好玩的了。”夏惊鸿哈哈大笑,夏言翻了个白眼。 出来混,果然是要还的,墨鱼我不该觉得逗你好玩,现在风水轮流转了,天上掉下个这么混账的大哥。 第六章 墨鱼舍身 两人正闹腾着,墨雨过来,夏言看他的神色,摊开手心,墨雨写道:“门主回来了,在找你。” 夏言跟在墨雨后面回到天字楼,夏惊鸿则慢慢悠悠晃晃荡荡吊在队尾。 一见到海棠的神色,夏言就知道出大事了。 海棠看到夏惊鸿进门,也没有搭理他,扶住夏言的肩膀:“小言,你做好心理准备。” “夏时雨意欲行刺圣上,被指挥使陆羽扬阻止,未遂。皇上震怒,把夏时雨打入天牢,下旨七日后午门亲自监斩夏首辅。” 夏言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海棠扶她坐到凳子上。 “海棠,怎么办?” 那带着鼻音的声音让海棠心中一阵疼痛,夏惊鸿沉声道:“不行就劫法场,我不信就凭那些人拦得住我夏惊鸿。” 海棠扫了他一眼:“惊鸿,不要意气用事。就算你能以一敌十,五十个呢,一百个呢,加上我和无尘、瑶光也未必应付的来。况且就算救出了夏首辅,夏时雨还被关在天牢里。之所以皇上没有立即降罪她,也是顾念夫妻情分,一劫法场皇帝恼羞成怒,夏时雨便性命堪虞。” 夏言已经语无伦次:“时雨姐……她从小连刀都不敢碰……定是被逼急和了才出此下策,她不会想杀皇上,她只是想威胁皇上放了爹爹…………” 海棠柔声安慰她,即使知道这时候说什么她都未必能听的进去。“小言,先回去,你精神不太好,一定要撑住。” 瑶光带着夏言回了她的房间,留下的人面色凝重。 “墨雨,你好像有话说。”海棠示意君无尘给墨雨递上纸笔。 --门主可是想行李代桃僵之计?墨雨愿请命。 海棠长叹一声:“事到如今,也是无路可走了。我原准备疏通好关节,拿一个通缉的杀人越货的大盗换了夏老爷,可人算不如天算,皇上竟要亲自监斩。” --墨雨是最合适的人,愿代夏首辅受斩刑。 海棠摇头:“我知道你是最合适的人,你精通分筋缩骨之术,你的易容天下无人能识破,可是我不愿意这么做。人命是没有贵贱之分的,不能为了一条命牺牲另一条,每个人都想活下去。这个方法即使万不得以我也不会用。” --墨雨心意已决。这是墨雨的意志,与门主无关,门主也不必阻拦。 看到此处,海棠眼中流露出一丝柔软,犹豫地问:“你……是为了她?” --士为知己者死。 海棠看着那六个苍劲有力的字,久久不能言语。夏惊鸿也嗟叹道:“不想你这孩子竟这般痴心……”夏言半夜醒来时,夏惊鸿正坐在她的床边。 夏言睡眼惺忪地问:“大哥,你怎么不睡觉到这里了?” “我怕你半夜哭,一个人难受。”夏惊鸿的面色没有了平日的轻浮调笑之意,只剩了担忧。 “我没那么脆弱。”夏言翻了个身,面朝夏惊鸿。 “你别焦心,有法子了。墨雨明天下午去金陵,一定把你爹平安无事地带回来。只是此行凶险,你……明早送送他吧。”夏惊鸿欲言又止,夏言点头。 “睡吧,没事的。”夏惊鸿像个可靠的大哥哥,替夏言掖好了被子。 朱红的雕花窗外,一弯残月如钩。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夏惊鸿念道,一贯无悲无喜的心中也涌上一抹苍凉。 清早,夏言便寻到了人字楼墨雨的住处。在一群黑衣的影卫中,一眼认出了他。 原来只要你想找到他,他在你眼中的存在感便会强烈起来,即使是一个习惯隐藏自己的人。 “墨鱼~”夏言唤到,那个黑色的身影转过身来。 朝阳给他黑色的外衣镀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他平凡的五官也变得生动而立体起来。 “你下午要走?” 墨雨点了点头。 “你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交出来~” 夏言的话让墨雨一楞,然后苦笑。这大小姐,临了还要盘剥他一层皮么。 明明他的一切都是她的了。 墨雨解下脖子上的长命锁,递到夏言手上。 最普通的款式,用金也不是很多,正中的祥云上刻着一个“雨”字,这是他身上仅有的值钱的东西。 看着墨雨无奈苦笑的表情,夏言抬起手,捏了他的脸蛋一下。 “我帮你保管着,这么值钱的东西,回来一定要找我拿。” 墨雨这才知道夏言的心意。她,还不知道他此行便是一去无回…… 墨雨抱住了夏言。 “言……” 沙哑的,微弱的气声,带着新鲜的浓烈的情感,如此艰难地发出,让听者为之心痛。 夏言忽然大声地哭了起来:“墨鱼,我是混蛋,大哥告诉我你此行凶险,我却就这么让你去。我这个自私的人!为了我爹就让别人涉险……” 抱着夏言的臂膀收地更紧了些,墨雨在她的手心写着字。熟悉的触感让夏言颤抖地更厉害。 --你拦也拦不住我。 --墨雨何德,让你记一辈子也就满足了。 --别哭,要笑。 从他的话中听出不祥之意,夏言愈加不安:“答应我回来拿你的长命锁。” --答应你。 答应你,即使今生无缘,来世必再见。就当是你这辈子欠了我的,下辈子记得还。 墨雨松开了怀抱,微笑着看着她。那寻常的五官因为沾染上朝阳温柔的色彩而美丽如将羽化乘风的仙人。 墨雨决绝地走了,不带一丝迷茫。夏言忽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夏惊鸿看在眼里,每日来找她习武,说些笑话逗她开心。 海棠也和夏惊鸿一唱一和,说些他们旧日行走江湖的故事,在一年前夏言听到那些个糗事绝对捧腹笑地满地打滚,然后跃跃欲试地想和他们一起跑江湖一把,可是而今,却似乎没了那样的热情。 --别哭,要笑。 墨鱼是这么说的,所以夏言也应景地边听故事边笑,笑地眼泪都出来了。 “小言,别这样,不想笑就不要笑了。你这样我难受。”海棠拭去夏言不由自主流下的泪痕。 “我好的很,我想笑,哈哈,哈哈,你们两个当年他妈的太丢脸了。” 夏惊鸿拉过海棠:“别管她,笑就让她笑,她这是和自己过不去。” 海棠苦笑:“叫我别管她,你不是也没法放她一个人。” 六天后,是君无尘接应夏崇回来的,墨雨没有一起。 夏言哭着扑到夏崇怀里:“爹!” 夏崇倒抽了口气:“闺女,小心点,你爹现在有伤呢。” 夏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样子让夏崇手足无措,摸摸她的头:“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没缺胳膊没少腿。” “墨鱼他……”夏言看着君无尘,君无尘缓缓地摇了摇头。 手中攥着的长命锁嵌进了皮肉,夏言却浑然不觉。 夏惊鸿看不过去,拉过夏言,给了她一巴掌。 “你现在要死要活的样子对得起谁,墨雨那小子是心甘情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你何苦不原谅自己?” --别哭,要笑。 --别哭,要笑。 --答应你。 --答应你…… 夏言咬着牙,还是没有压抑住奔涌而出的泪水,夏言扑进夏崇的怀里,泣不成声。 “爹……” “女儿欠了他的,是女儿欠了他的……” 夏崇安慰地抚着夏言的后背:“下辈子,爹和你一起还。” 第七章 讨债的朱明 夏崇的腿,被锦衣卫的大杖打残了,君无尘说在天山认识一位世外医仙,海棠便将带夏崇去天山求医的事情交给了他。这一别,又不知道此去经年。 夏崇回来第二天,夏言便一改前几天颓丧的表现,和海棠、惊鸿打招呼,仿佛心结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样也好,当伪装成了一种习惯,就会觉得,好像本来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花园里,池塘边,夏崇钓着鱼,夏言坐在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爹,我自作主张,告诉常大哥我和他的婚约不算数了。” “我们家到这份上,这么做原也是应该的。”夏崇偷偷拿眼色瞄夏言:“只是闺女,你就不稀罕常洛那小子?” “稀罕。”夏言两腿踢来踢去,觉得无趣,低下头,声音也小了:“稀罕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少我一个。” 夏崇叹了口气,把话题往别的方向上引。 “那海棠公子和你这丫头的纠葛我也听说了,他真名是什么你可知道?” 夏言一楞:“爹你为什么以为海棠不是他真名?” “爹随口问问,你也不知道便罢了。只是觉得他长的像一位故人。” “爹你的故人里能有这么绝色的?我还真不信了。”夏言哼哼道。 “臭丫头,你爹我当年也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略有青楼薄幸名的。美人我可见了不少。”夏老爷似乎又忆往昔,峥嵘岁月,颇有感慨。 “明天你就和君左使去天山了,路途遥远,你个被人照料惯了的,自己也要保重啊。” “行行行,廉颇老矣,尚能饭,尚能饭。”夏老爹打断夏言的唠叨,一副老当益壮的架势。 老爹还是那么有精神,神采奕奕地坐着君无尘赶制出来的竹椅和他一起走了。天山,道阻且长,爹,一路顺风。 清静了几日,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海棠又带来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时雨姐被查出已经有了身孕,皇帝将她从天牢接了出来,移入冷宫,着人照料着。放话夏首辅已经伏法,感念贵妃旧情,不再追查此案。 当今皇帝还无子嗣,如果这胎是个男孩,便是皇长子。 还有一个消息,常洛被赐婚了,对方是皇帝的妹妹,月行公主。 一方面,皇上这么做是着意安抚,告诉常家,虽然自己动了夏家,暂时不会动常家,安心给朝廷做事。另一方面,月行公主自己也有意。她原是和蒙古朵颜部和亲的公主,朵颜部宣布开战后便把她作为人质,常洛深入敌军救回的她。传言那英俊无俦的脸上一抹狰狞的伤痕,便是因在乱军中保护她而被流矢所伤。 好一段将军公主的佳话。 夏言苦笑,是,是我说的婚约取消。 我知道你有你的苦处,皇上此举既是安抚又是试探,你不得不从。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理解。 可是为什么心还会痛。 算来距离爹爹下狱、家里被抄也有月余了,海棠可能早就有消息,怕我想多,所以没有告诉我。 明明以为迎到了归人,到头来却发现我们都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海棠原想知道这个消息,夏言肯定要不舒服好一阵子,结果她好像很平静地就接受了。 “海棠,大哥,我们跑江湖吧,好好玩上一年,你们说的那些地方,我也想去看看。也顺便好好练练功,我可是准备偷偷潜到冷宫看看我时雨姐姐和那没出世的小侄子呢。”那个精神的元气的夏言好像又回来了,换上长衫,挽个书生的包子头,弯起的眉,狡黠的眼,似乎什么都没有变,海棠却知道,那只是假象。 夏惊鸿爽快地应到:“当然,美人的要求么哥向来是万死不辞的。” 这三人便被夏惊鸿带领着开始了喝美酒,赏美景,看美人的旅程。 一叶小舟在江上飘荡,不知不觉已经入了秋,海棠在船尾用泉水煮着茶,夏惊鸿则躺在船头望着遥远的夜空。 漫天繁星闪烁,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只若隐若现地散着淡淡的光晕。 夏言脱下布鞋,立在船头,觉得好玩一般用脚尖轻点着水面。她的轻功进步神速,才两三个月,已经和左右护法不相上下了。 不管什么时候看,月亮都是一样的呢。 远处传来一阵渺茫的琴声,竟是《平沙落雁》。 那个时候闹着花魁,何满家的女儿带着幽怨弹起这首曲子,自己还和常洛吃醋来着。若不是因缘际会,自己也早该像何思梦一样,被罚入教坊司为奴为妓。 因为墨鱼,因为海棠,因为大哥,自己现在才能悠然地乘一叶之扁舟,寄蜉蝣于天地,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要笑。” 墨鱼明明不会说话,夏言却仿佛听到耳边一个沙沙的暖暖的声音如是说,而她知道,这就是墨鱼。在这晴朗的夜里,夏言握着胸前的长命锁,忽然开脱了自性的般若。 常大哥,我原谅你,我也原谅自己。我们都是名为命运的绳子上拴着的蚂蚱,在崎岖的山路上作着可笑的跳跃,相遇本身便是不易,我们何苦为难自己。 小舟行至三峡,看着一片湖光山色,不由心胸开阔起来。 江作青罗带,山似碧玉簪。海棠向来博学,便讲解起每个山峰的名字和传说。夏惊鸿自认是粗人,不理他这一套,只是左瞅瞅,右看看,像是在寻找什么。 “大哥你找什么?”夏言奇怪地问道。 海棠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说:“神女峰的话早就过了。” 夏惊鸿很是遗憾很是懊悔,揽过夏言:“来来来,哥哥给你讲讲巫山神女的故事……” 话刚出口,夏言还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夏惊鸿已经挨了海棠一记手刀。 “小棠你好狠的心,我只是普及一下民俗文学,你好生无情。” 海棠不理嗷嗷叫的夏惊鸿,语重心长地说:“小言,离这货远点,他就是个色胚。” 夏惊鸿脸上全是被嫌弃了的自怨自艾,这时一声荡气回肠的呼喊从后方传来:“夏惊鸿可在船上?” 声音夹带着风声呼呼而来,夏惊鸿额上直冒冷汗,忙卧倒在舱里装死。 夏言扭头问海棠:“这是什么人?” 海棠只消一眼,便笑出了声:“还能有谁,你大哥的大债主,天下首富朱明是也。” 后面的船越来越近,船上的少年似乎不耐烦起来,大吼道:“夏惊鸿,我知道你在船上,快点出来!” 夏言探出脑袋,和大吼的少年对上了眼。少年不过十四五的样子,长相还未尽褪稚气,那柳眉倒竖,本想待夏惊鸿出来然后劈头盖脸地骂一顿,然后催他还钱,却见到了个生面孔。 船头的海棠少年倒是认识的,朱明打招呼道:“海棠公子,你知道我前些日子去你们总舵抓人,你庇护你朋友朱某也无话可说,现在给我点面子,让他出来吧。你那朋友乌龟般缩着,有何出息?要么让他还我钱,要么你把他人给我。” 海棠不温不火地说:“欠债换钱,天经地义,海棠并未包庇朋友,只是尽些地主之宜,如若朱公子上了我们总舵,我们也是要尽地主之宜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上不去玄门是你自己修为不够。 朱明不和他争论这些有的没的,一副你不把人交出来我就动手了的架势。跳至船上,掌风凌厉而来,海棠向右一偏。不过他估计错了,朱明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船舱。 这颇具劲道的掌风下,船舱的木片全都呼啦啦地飞了,趴在舱底装死的夏惊鸿无处遁形。 “夏惊鸿,跟我走吧。” 夏惊鸿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老子真的没钱,你让我跟你走我也拿不出钱。”朱明和煦地微笑着:“谁要你拿钱,白道的掌门们和我商谈过了,你给我回去做武林盟主,他们每年会还我钱。” 夏言惊叹道:“简直就像白道的掌门们替大哥赎身啊。有这一千两银子,怪不得朱明要从湖南跑到金陵再跑到三峡。” 海棠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的老友:“自己还不出钱,有人替你还了还不高兴。做上几年武林盟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夏惊鸿幽怨地看着夏言和海棠:“小言~~~” 夏言和海棠则视而不见,对朱明齐声说:“把这货带走吧。” 夏惊鸿上了朱明的船,渐渐消失在天边,仿佛还能看到他挥手绢的身影。 第八章 接手迷迭馆 夏言喝着海棠煮的新茶,脚在船头来回打着摆子,莫名地觉得耳根清净了些。 “海棠,你说吧,以大哥的功夫,朱明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他这个别扭家伙,最后还不是跟着朱明乖乖还债去了。” 海棠撑着桨笑道:“惊鸿就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不过这朱明也真有两把刷子,这情报搜集的功夫都赶上我们玄门了。” “海棠你之前说他是天下首富,可我看他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难道他和左护法一样有驻阳之术,实际已经很大了?”夏言好奇地问。 “朱明确实才十五。这小子能耐着呢,十岁时候就是家喻户晓的神童,十三岁就连中解元,会元,状元。皇帝招他去翰林院,他人却跑没了,原来是跑到边界贩马去了。给家中寄了封信,说什么封官非我意,但愿致千金,把他家里人气个半死。这才两年,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富甲天下,家里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夏言奇道:“倒也是个有趣人物。” 脚丫子触及湖水,清凉清凉的,夏言兴起,一个猛子扎到了水里。 她小时候是野惯了的,秦淮河里游泳什么的是常事。 海棠不闻说话声,正奇怪呢,里里外外却不见了夏言。 海棠站在船头疑惑到:“这丫头,到哪里去了?” 冷不防脚踝被人一拽,拉进了水里,夏言这才冒出头来,一脸恶作剧得逞的笑,眼睛晶亮晶亮地看着他。 海棠是识水性的,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很快就镇定下来。 夏言的头发滴着水,深衣湿了,服服地贴在身上,脖颈越发显得纤细起来。 看着夏言闭上的眼睛,海棠默契地凑了上去,在绯红的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待离开时,夏言却拉过他的衣襟又凑了上来。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不是怜爱的,不是吻在面颊的,不是浅尝辄止的,然而也算不上激烈,仿就像他们的关系,最适合的形容词就是"默契"。而从认识到现在,已经过了八年多。 小舟因为没有人操控,随意飘荡在江面上。睁开眼睛时,两人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如此习惯于对方的存在,然而在不知不觉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东西却改变了。 夏言没话找话说,想打破这微妙的气氛,便问道:“前面这座是什么峰?” “……神女峰。”海棠回答道,双眼却并不看她。 夏言楞道:“刚才大哥找的时候你不是说早过了么?”“想知道为什么我等会告诉你。”海棠带着笑意,像餍足的猫儿。上了船,接着萧惊鸿的话题,让夏言接受了一次民俗文学教育,看着夏言的脸红得像被蒸过了的小虾米,海棠则在心中放肆地大笑。 惊鸿,我被你带的越来越坏了。 夏言和海棠五湖四海地晃悠。待入了蜀地夏言才发现,天府之国不仅是不输江南的富饶地方,那南国的儿女也是极俏丽的。还有啊,这儿的姑娘不似金陵的小家碧玉,扭扭捏捏放不开手脚,男装的夏言一路过来就遇着不少赠罗帕、水果的,那船家女更是明着眉目传情,软语娇声地对着夏言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海棠那更不用说,收到的礼物和秋波和夏言比只多不少,夏言本着“你是我的,你的就是我的”的精神把礼物都收归己有。 古人有语云,乐不思蜀。夏言是反过来,想待在锦官城不回去了。一转眼冬去春来,一年也就过了。功夫别的没太大长进,只有轻功那叫一个炉火纯青。夏惊鸿走之前还教过夏言吐纳法,她内功底子不好,但心思纯净,杂念不多,只消每日呼吸之间,不知不觉内力也提了上去。只是内力这东西不似花招,毕竟不是一日能成就的,现在的夏言对付些普通的练家子勉强能应付的来,和真正的顶尖高手过招一定是左支右绌的。 和海棠在巴蜀迎了新年。大年三十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夏言穿着蜀绣玄底红云夹袄,海棠因为内功修为高,周身都是暖的,夏言便把他当暖炉子使,扎进海棠怀里左磨右蹭,像撒娇的猫儿,海棠宠溺地拿斗篷一裹,夏言便只露了个毛茸茸的脑袋。 雪花落在海棠的头发上,夏言心念一动,扯了他的发簪,一头金墨般的乌发便如飞瀑而下,印着如银的白雪,火红的斗篷,直似入画。 “可看够了?”海棠戏谑地看着两眼直直的夏言,那傻傻的小模样让他忍不住也恶作剧了一把,扯了夏言的簪子。 四川地低,西风也不那么恼人,温和地扬起夏言的长发,三千青丝便和海棠的纠缠在了一起。 不久,周围的姑娘们都传开了,这两位神仙一样的公子只怕是断袖,一时间街坊里女儿家哀叹不止。 柳条抽青了,夏言也琢磨着,自己的功夫混进宫估计问题不大了。要不是惦记着宫里她那坐着月子的时雨姐还有那没出世的小外甥,金陵倒真还没什么让她留恋的。 顺着长江而下是很快的。朝发白帝暮到江陵,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春风似贵客,到处遍繁华,金陵也是一片盎然的春意。混进冷宫的过程比想像的容易的多,便是从那朱墙上一跃而下,别说人,连狗半只都没有。,夏时雨所在的南宫一片萧条,只有两个年迈的太监守着门,那老公公也倦的厉害,头不住点着,眼皮儿早闭上了。夏时雨倚在床边绣着丝帕,蜘蛛在墙角结了层若有似物的丝。夏时雨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夏言,手里绣着的丝帕落了下来。 “小言儿,是你吗?” 夏言任她颤抖的手扶过面颊,深深地看进她雾气迷蒙的眼。 一个南宫,一个贵妃,竟只有两个出嫁时从自己家里带过去的丫头伺候着。夏时雨想把手背在身后,可夏言哪里那么好糊弄,拉过她的手,惊呆了。 那双纤细的手,指头上都是被针扎出的伤痕,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夏言盯住夏时雨的眼睛。 “也没什么,冷宫里无聊,做些女工打发时间。”夏时雨柔声说。 夏言不买账,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姐,说老实话。” 夏时雨叹息一声:“宫里的人送来的饭是凉的,都是那边的正主儿吃剩下的,我这做着月子,不能对不起孩子,便做些手工,让手下人带出去卖了,买些鸡蛋回来。” 夏言听着一阵心酸。自己跟着海棠衣食无忧,不想姐姐过的竟然是这种日子。 “皇上他,不看你的面子,也不看孩子的面子么?” 夏时雨苦笑:“他……他忙着陪季家姐妹,哪有功夫管这儿。” 季家姐妹,便是前些日子新入宫的一对歌女姐妹花,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勾的皇上神魂颠倒,这些日子连早朝都不上了,夜夜笙歌,合着姐妹两寻欢作乐。 夏言咬牙道:“姐,你放心,出去以后我就给你想法子。咱们夏家的孩子,不能让他没出生就遭罪。” 末了,夏时雨嘱托着她好好保重,万事从长计议,自己这边情形尚可,就是生下了孩子,做着手工自己也养活的来。 和夏时雨见完面,回去会上在宫外等待的海棠,海棠问了问情形,本想出手相助,夏言却一口回绝了。 “海棠,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我夏家的孩子我夏家要自己养着,养出个千古明君给那没良心的皇帝看看!” 见惯了夏言撒娇卖乖的脸,也见过很多她黯然神伤的表情,此时的倔强却更让人心疼。 夏言让海棠派人探听朱明现在何处,得知就在不远的镇江,便寄了封信给他,前面是大肆吹捧了对方如何少年英才风度翩翩,高帽子戴地快顶上天了,后面半段的大意是我是萧惊鸿的弟弟,咱们巫峡见过的,我要给你打工,你敢不要,不要我撺掇我现在坐着武林盟主位子的大哥给你玩失踪,看白道那些老家伙每年还给不给你钱。 海棠摇着头给马虎的夏言添上署名,帮她封好寄了。没几日,便收到了朱明的回复,意思是兄弟啊,我也很为难,我也不知您所长何事,不然这样吧,既然您也认得海棠兄,他在金陵经营着醉烟楼,这相关的适宜你不懂也可以问问他,我手下迷迭馆的主事正告假回家,便交与你打理吧,你拿了这镇纸去,迷迭馆的人自然识得。 随信附上镇纸一枚,羊脂白玉的,这朱明果然是天下首富,都不把这当稀罕玩意。 夏言不想朱明这么好说话,原想软磨硬缠礼尚往来个几封信,这东西一收下来,倒真似欠了朱明的。她哪里知道,朱明是卖的海棠面子。做生意最重要的是情报,他平日里是少不了和玄门打交道的。朱明是何等精明的生意人,那日在巫峡,一眼便看出萧言是女扮男装,而且和那玄门门主似乎关系匪浅。也是少年心性,明知她是女儿身,偏将这金陵头牌小倌汇聚的地方交与她管理,躲在暗处乐呵呵地看这位姐姐如何应付。 第九章 九霄这少年 当从夏言嘴里听到迷迭馆三个字时,海棠惊愕了,要知道这迷迭馆一年的进项抵上三个醉烟楼,迷迭馆里的小倌也个个是教养良好,不媚俗,琴棋书画是样样拿得出手,各有各的性子。只是因为朱明的规矩护着,这里的小倌们从来不接自己不喜欢的客人,就是主事也逼不得他们,天长日久,小倌们都越发的眼高于顶,不好管教,更有甚者仗着自己的恩客位高权重,横行跋扈。 这便是夏言要面对的局面,海棠担心她能不能镇得住手下的这些人。 夏言出门前和海棠说了,让她任性这一回,她一个人去就行。海棠知道,她卯着一股劲,为了她和她夏家的自尊。 夏言出门的时候风和日丽,这会下起小雨了。细雨一洗天地间的尘埃,将草色冲刷的嫩绿,海棠忽然想起一事,对着身后的影卫吩咐道:“鸿鹄,去查查宫里那对季家姐妹的来历。” 夏言初到迷迭馆,用一句话形容她的感觉就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且不说那富丽堂皇的建筑,纸醉金迷的装饰,光那一个个或妖娆或清秀或美丽的绝色男子就让人瞧得不知身在何处了。夏言刚进门,一个穿着紫色绡衣的少年便拉了她过去,那少年约莫十八岁,长的男女莫辩,一笑起来极勾人。“这位漂亮的弟弟,你是初来乍到吧~” 夏言忙把手抽了出来:“现在你们这里管事的是谁?” 紫衣少年见她不着自己的道,心下正不痛快,心不在焉地答道:“现在管事的就是我,何事?” 等夏言把那白玉羊儿的镇纸拿出来,说明了事情原委,紫衣少年的脸色才变过来,不情不愿 地把能集合的少年们都集合了起来,草草地说了下交接的事情,大家似乎谁主事都无所谓的样子。 交代完了,紫衣少年带着她去了主事的房间。房间极为雅致,桌上瓷瓶里的带露牡丹还是新鲜的,字画一眼望去也都是上品。 “我叫紫殊,你是叫秋言是吧,今天下午有五个孩子要来这,到时候我会来通知你,你既是主事,就去挑一个来。” 夏言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事情了,看紫殊像要转身下楼的样子,忙拉住他的衣袖想让他把话说清楚点,谁知这么一动,广袖却扫到了花瓶,那看上去价值不菲的花瓶就这么砰地碎了。 夏言忙俯身捡拾碎片,紫殊则一脸狐疑,虽然主事在迷迭馆是没什么威信,可自家的大老板怎么派了个这么不靠谱的男娃娃。 “啊。” 瞅瞅,又划到自个儿的手了。 “别捡了,我待会让人来扫。”紫殊拉夏言起来,见那葱白的食指上还往外渗着血。 “真是。”紫殊就这么把夏言的食指含住,他只穿了件薄薄的绡衣,露出精致的锁骨,距离近了似乎都可以若隐若现地看到肌肤,特别是漂亮的腰线。紫殊是风月场上混惯了的人,一个眼风扫上去,风情万种。夏言哪里见过这架势,忙支支吾吾地红着脸说:“好……好了,我没事……” 紫殊在心中感叹,大老板,您把这么只白兔往染缸里摆干嘛。 下午选新人,夏言很是忐忑,她却不知道,此时有人心中比她更加不安。 五个新人,长相都是极好的,应答也很有礼数,只除了其中一个。 那少年比自己略大,明眸皓齿,漆黑的瞳在鸦羽般的睫毛下越发显得张扬,问他名字也不答,待紫殊要带人查验他们身上是否有伤痕等影响客人心情的东西时,他竟和要查验的人打了起来,几个人一哄而上才制止住了他,又不好强剥他衣服,只好先搁着再说。 “刚进来时候,要死要活地多了去了。”夏言听到紫殊在身后一声冷哼。 五个男孩子就这么站在面前,除了那个倔强的男孩,其他人都期盼着年少的主事能够点中他们。同样是作小倌,进迷迭馆要比进其他地方好太多了,来迷迭馆的都是达官贵人,出手阔绰,最重要的是,小倌有自己选择客人的权利,既然已经决定走上这条路,来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那个。”夏言犹豫着,点了那个眼神冰冷的少年,明知道他不想,却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一眼看上去那么出众,以至于她没有任何理由去点别人。 紫殊哼道:“不错。有些客人就爱这调调。不过床下闹闹是情趣,床上闹闹可就是不识趣了。罩子可放亮点。” 少年闻言瞪了他一眼,紫殊则嗤笑,不理会他,侧身和夏言说:“馆主,新人刚进馆都是由馆主调教的。这少年虽有蛮力,谅他也不敢对馆主做什么。待会我会把他送到馆主房里,馆主记得帮他验身。” 夏言闻言面红耳赤,再看那少年,却仍然冷若冰霜,那眼睛就差把她戳个冰窟窿出来了。 用完下面送上来的晚饭,夏言正在床头翻看着迷迭馆的名册,却听到敲门声音,原是紫殊带着那少年来了。 少年进门后,紫殊便告安下楼,偌大的房间便寂静地叫人尴尬。 “你叫什么名字?”夏言问道。 “……” 依然没有回答,夏言抬眼。 “你可是觉得沦落至此境地,无颜再提原本姓名。” 少年似乎微微一滞,夏言低头扫着名册,随口说:“你便叫九霄吧。” 九霄,如此壮志凌云的名字,和如此身份境遇似乎不配。 正无话,忽听到刷刷地声音,夏言抬头,发现九霄已经在脱自己的衣服了,看似纤细的臂膀却并不瘦弱,只一瞥,夏言忙惊慌失措地喝止他:“谁,谁叫你脱衣服了,快穿起来。我说没问题!不用脱了!” 夏言的脸都埋到了名册里,九霄只觉得这个馆主比他自己还慌乱。 “九霄……很讨厌这里?”夏言问着,其实自己对这个地方也说不上喜欢。 九霄厌恶地说:“大丈夫当战死沙场,焉能以色事人?”脑海中又回想起紫殊的狐媚嘴脸,冷冷地抛下一句话:“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而恩绝!” 夏言点头:“你说的很有理。但你既进了迷迭馆,便是迷迭馆的人。你既有所觉悟,便勿与自己过不去。你很聪明,自当知道该如何处事,不消我说。这馆里的少年大家都是身不由己,心怀鄙夷原也是不该的。” 九霄哑口,见件件说中自己的心事,难以反驳。神色渐渐黯淡了下去。 这时一双纤细的温暖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 “九霄,给你起这个名字,便是取‘穷且益坚,不堕青云之志’之意。望你宠辱不惊,不忘本心。” 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尽是诚恳之意,温暖而坚定。 他抽出手,夏言落了个空。九霄并不看向她:“承蒙馆主看得起,九霄明白了。” 第十章 再遇楚谦 隔了几日,夏言正在主事房里核对账本,忽然小倌清和进来了,说道:“馆主,九霄的客人找你。” 夏言蓦地想起今天竟是九霄第一次接客,心道九霄不会惹了什么麻烦吧,边急忙随着清和到了金字一等房。 开门时,夏言吃了一惊。 端坐在席上的,不是楚谦是谁。 楚谦看上去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的人啊,真是人不可貌相,啧啧。 夏言作揖:“秋言见过伯雄兄。” 楚谦也吃了一惊:“你是那日茶棚的少年?不想你竟然主管着这金陵第一烟花地的迷迭馆。” 夏言笑道:“替朋友打理着,聊贴补家用而已。不知伯雄兄传唤我来所为何事?” 夏言一边说一边偷偷看着旁边的九霄,所幸九霄面色平静沉稳,应该没发生什么争执。 楚谦歉然笑笑:“我是陪人来此地的,本无寻欢之意,想请九霄回房休息,当然,钱我会付。只是九霄……” 楚谦欲言又止,九霄哼了一声:“我要是就此回去,馆主岂不会认为我收了银子却怠慢了客人。” 我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不会误会你的。去休息吧,没事的。” 九霄却并不退下,问道:“馆主待如何?” “我和伯雄许久未见,有些话想聊聊。” 九霄听闻此言,更是不退下了,径自在旁坐了,说:“我给你们斟酒。” 我可是看出来了,九霄对楚谦有亲近之意。来迷迭馆这么几天,对谁都是冷着张脸,对我也不例外,现在竟然主动留下斟酒。我玩味地看着九霄,他装作专心斟酒,低下了头。 我问道:“我观伯雄为人正直,即便是陪同旁人,也定不情愿来这烟花之地。斗胆问一句,可是伯雄不能拒绝之人?” 楚谦点了点头,表情似乎很困扰。 “是现任首辅还是当今圣上?”这样的揣测看似很大胆,但其实楚谦其人,能勉强他来这种地方的人还真不多。 楚谦眼中的错愕一闪而逝,然后自嘲地笑笑:“瞒不过你。是圣上。” “这说来话长。”楚谦陷入回忆,向我讲述着分别以来发生的一些事情。 自一别以后,楚谦赴任嘉兴知县,除暴安良,去除陈规陋习,很是有一番作为。针对钱塘水患,他上奏了一封《治钱塘水患十疏》,皇帝看到他的名字,忽然想起了这号人。旧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便又把他召会金陵。 可楚谦哪里知道,皇上并非看了他的十疏才召他回来,只是想让他帮忙——写青词。 所谓青词,就是烧给神仙看的词,内容玄幻,句式严谨。当今圣上一心求仙,每年的新入进士都要先写青词呈上,可写的能让皇帝满意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当今首辅严万,另一个就是楚谦。 楚谦一向厌恶当今圣上不务正业,一心求仙,可又抗命不得,身为翰林院编修,却变成了帮着皇帝求仙的助力,十分不好受,几番想辞官回家,皇帝不但不允,反而对他更关注重视,像此次,便服出门去迷迭馆都带着他。 九霄插嘴道:“那皇帝叫了几个人,本想让我服侍他,我硬说楚大人是我的恩客,那皇帝才找了别人,想来也是考虑微服出行,不便暴露身份命令人。” 恩客就是为小倌们破身的客人,在别的客人和恩客同时点了这人的时候,恩客享有绝对优先权,这是秦淮河边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夏言笑他道:“话说你怎么就看上楚大人了?” 九霄摇头:“楚大人是正人君子,看上去就和那些与他一起来的人不同。” 没有理由,没有怀疑,说的如此肯定,夏言却心一惊。 楚谦是正人君子,与那些混日子、无灾无难到公卿的人不同,夏言不是今天才知道,可是九霄的话提醒了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虽然现在皇帝因着他的青词宠着他,可是天长日久难保别的大臣不…… 夏言认真地看向楚谦:“伯雄,你说你之前几次三番想辞官回家,可是真的?” 楚谦点头:“我既以济天下为志,怎能当一个御用词人,助纣为虐。不如两袖清风朝天去。” 夏言沉默半晌,道:“你如此便心灰意冷了么?如此,可对得起用心良苦栽培你的夏首辅,他可是期待着你成为大燕的中流砥柱啊。” 楚谦身躯一振,讷然地说:“可是……我怎么办……皇上虽然让我做翰林院编修,实际上什么实权都没有,只是每天写写词……” 夏言冷笑:“你以为两袖清风朝天去就是高尚了么?那只是搏一个清高的虚名。真正高尚的人,不会退一步海阔天空,只会忍辱负重来实现自己的抱负。你不和京官们来往,不好好写青词讨好圣上,你哪能把官做大?” 楚谦神色严厉起来:“溜须拍马还有行贿之后得来的官职,伯雄不屑要。” 夏言看着他,神色嘲讽,把烛台拿到了桌下。 屋内原本有炳烛之光,虽微弱,却让一室光明。烛台放到桌下后,一室漆黑。 “看到了么,就是蜡烛,也只有站在更高处才能照亮更多地方!你若真的有志造福苍生,便要比那些奸臣更会搞关系,更会耍阴谋,更得圣上信任!这样你才能为百姓做更多事情。抱负,可不是在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看着楚谦沉重的面色,夏言开始后悔,说的太重了。因为爹就是那样忍辱负重地才到了首辅的位置,因为爹就是那样的人,因为爹对他如此期待,所以自己才会越说越激动。夏言抱歉地笑笑:“其实皇上已经挺信任你了,暂时,你要顺着他来。还有大臣那边也不可太不合群,当然,结党也是不行的。” 楚谦似乎很是疲倦,手抚着额头,似乎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信念被动摇了。 “九霄,下去吧,让楚大人一个人静一静。伯雄,秋言告退。” 拉着九霄出去,关上门前听见楚谦在身后地低声说:“……秋言,谢谢。” 九霄一直看着我,夏言疑惑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九霄笑了下,那一刹那夏言以为看到了常洛,张扬的带着些痞气的笑。 “没什么,对你稍微有些改观了。” 第十一章 常洛成婚 夏言告诉楚谦这些,多多少少是存了点私心的,既为了她爹,又为了她那还没有出世的小侄儿。那皇帝姐夫,姐姐有了身孕,他还到这迷迭馆寻花问柳,真不是好东西。 正想着,忽然撞上了一个人,视线看到那玄色长袍腰部暗金丝的五爪龙时,瞳孔骤缩。 大燕礼制,平民装饰之龙为三爪,皇亲四爪,帝王五爪,这便是她那皇帝姐夫燕元朗了。 夏言硬着头皮低下头,却听见一阵笑声:“哟,这哪儿来的小鸟,咚地一声就扑到人怀里,真是惹人怜爱啊。小鸟,抬起头来。” 夏言身上冷汗阵阵。她可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被燕元朗认出来,只是低着头拖延时间。 “官人真是讨厌,当着紫殊的面还勾搭其他人,莫非是对紫殊厌烦了?”察觉出我的异样,和燕元朗一起的紫殊说道。 皇帝的手在紫殊的腰上掐了一下,邪气地笑着:“美人莫心急,自当喂饱你。” “人家等不及了嘛……”紫殊撒娇地搂着燕元朗的脖子,燕元朗则哈哈大笑,在紫殊的惊呼声中横抱起他向浴池的方向走去。 夏言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对燕元朗越发厌恶起来。 第二天,仆役打扫房间的时候,发现了楚谦留给夏言的字条。 ——言弟,不介意伯雄如此称呼你吧。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也会努力去做,不辜负已故的夏首辅对我的期待。 夏言嘴角弯起,心想,你还不知道夏首辅正在天山快活疗养着呢。 嘴角的弧度被紫殊尽收眼底,紫殊递给她一封信,夏言拆开,更是笑地合不拢嘴。 妹子: 现各大门派都派了代理人在惊鸿堂,愚兄是那么没有信用的人么?你看那些掌门还是不放心,整了一堆人防我逃跑。好吧,愚兄的历史记录不太好,但现在不是已经被他们逼娼为良了么,苦闷啊,想跑去见见你还得和各代理人请假,不提。不过当个盟主也有好处,这峨嵋的上官滟晴正帮愚兄磨着墨,华山的纪灵儿在掌着灯,艳福是大大滴有。兴许过一阵子腻歪了就又跑出来了,暂时先帮他们主持主持剑阁论剑什么的吧。我看她两的首饰好看,着人给你也打了几个,不和你说了,珊儿要喂我吃莲子膏。 夏言可以想像夏惊鸿周围环肥燕瘦百花争艳的样子,唉,赏尽天下美人也算是他人生抱负的重要一环吧。 随信还附了纯金的飞燕钗、蝴蝶簪和蛾儿翠翘,夏言哭笑不得地想,朱明应该不会再借这无赖大哥钱了,难道这钱也是白道掌门们出的?况自己本不喜钗钏,现今在迷迭馆是男装,更不会戴,还是收起来吧。 心思一荡,想到姐姐那里的情况,看了看,便留了个飞燕钗,把蝴蝶簪和翠翘都当了。那飞燕钗雕功了得,飞燕轻灵,栩栩如生,钗身上刻着一句“鸿飞哪复计东西”,让夏言一下子就觉得和那个人很相像。 如此小侄儿出生前姐姐当能安心,不用再做女工了。 虽说当了别人送的东西有些不厚道,但大哥那性子,也不会计较那么多吧。 夏言当了东西得了钱,利用职务之便带了迷迭馆的饭菜,又买了些水果和补品,进宫把东西交给夏时雨。夏时雨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夏言贴在夏时雨的肚皮上听胎音,向小侄儿说话,不亦乐乎。 出了宫回家的路上,看着这人潮涌动,夏言不解道:“这是去哪里?” 一个大汉瞅了他一眼,道:“大家都去看皇帝嫁女儿啊~你看那十六人的大轿,上面的孔雀翎真是漂亮啊,不知道这坐在里面的月行公主是不是也这么漂亮~” 夏言如遭雷击。原来,原来是他的婚事。 听说皇上赐婚而常洛答应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不知是不是皇家婚礼要正式的原因,拖到现在两人才要行仪式。 前面,常洛骑在马上,一袭红衣,俊美无俦,光是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夏言的心中便隐隐作痛。 跟上吧,看看他的婚礼是什么样子,然后回去睡一觉,做一个美丽的梦。 夏言的轻功,跟着队列是不成问题的,然而到了安国公府,夏言才发现她进不去。 她没有请柬,门僮好像是公主的人,也不认识她,不肯放她进去。 在门口徘徊着,想施展轻功进去,无奈安国公府周围不仅人山人海,还有守卫的重兵,如果施展轻功,势必会被发现,她不想给常洛造成困扰,她只要那么远远的,远远的看一眼…… “言弟。”清越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扰乱她的思绪,回头一看,是楚谦。 楚谦看到她在门口徘徊,笑道:“可是想进去凑凑热闹?” 夏言若无其事地笑着,压抑着心中的难受:“当然啊,皇帝可不是每天都嫁妹子的。” 楚谦拉了她的手,向门僮解释:“这位小哥,他是随我一起来的书僮。” 门僮看到楚谦的请柬,示意可以进去。 楚谦没有放开拉着夏言的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对夏言歉意道:“末座之席,没法让言弟看的更清楚。” 夏言温和一笑:“这位置挺好的。” 在这里,常洛看不到她,她却可以好好的看着常洛,虽然距离很远。 常洛正和阁臣们游刃有余地交谈着。那样一个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那样一个人,曾经坏心地笑着欺负自己,也曾经让自己坐在他的膝盖上。现在,那个笑容,还有温暖的膝盖,都不属于自己了。 夏言放肆地看着常洛,没有发现楚谦的目光一直看着她。 常洛一桌一桌地打着招呼,敬着酒,待到来到旁边那桌时,夏言起身,却发现手还被楚谦握着。 “去哪里?”楚谦轻声问。 “人有三急。”夏言不耐烦地说,想挣脱他。 然而这样一拖延,原本的时间差没了,且因为夏言站着,异常醒目。常洛一眼便看到了她。 “你知道茅房在哪里吗?”楚谦的神情让夏言想打人。 常洛看到了,看到了……! 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看到了,除此以外一片空白。 第十二章 发现 “这位小兄弟,常洛带你去吧。” 常洛的声音,是他的声音…… 一瞬间,竟然有落泪的冲动。客人们哄笑,怎么能劳新郎官大驾呢。 常洛笑着说,无妨,我也想去来着。 于是跟在常洛身后离开了热闹的大堂。本来安国公府,夏言熟悉的很,常洛把她带到的地方,却是后花园。 春天,花团锦簇,当他们还是孩子,就在这里挖蚯蚓,捕蝴蝶的地方。 常洛停住了,回身抱住了夏言。 他全身都在颤抖,夏言心想,为什么他看起来要比自己还难受。 “小言……对不起……对不起……!” 那声音不像常大哥了,他不是一直强而有力么,怎么会用这么哽咽的声音说话。 “我知道,我知道……” 夏言轻拍着常洛的背,安抚着他。 “皇上是故意的,他明知夏常两家有婚约,仍旧赐婚。他是在试探,如若常家不从,便是念旧情。我自己不怕惩处,可是要波及到父母、家族,我便软弱了……我早就知道你在哪里,可是不敢告诉你,不敢去找你……” 仿佛要将她嵌进身体的拥抱,让夏言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那样炙热,那样疯狂,犹如困兽。这些日子他过的不好,虽然刚才看到他还是那么意气风发,可是拥抱她的身躯显然清减了。夏言心疼,轻声道:“我不怨你,是有缘无份。快回去吧,莫让大家等了。” “当我的司仪。”常洛的头埋在夏言颈间,沉闷地说道。 “好啊。”夏言没心没肺地笑着。如果真的没心没肺就好了,就没有那么锥心刺骨的痛,让人痛到流不出泪。 于是司仪临时换人了,据说是新郎官被前任司仪的长相磕碜到了。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夏言的视线没有焦点,现在所有的人都看着这里,她不能放肆地看着常大哥,虽然他离的如此之近。 天顶的藻井,颜色真好看,呵呵。夏言心中不着边际地想着。 “夫妻对拜!” 每喊一下,仿佛心头都有一把小锤子敲了一下,钝痛。 常洛略侧过身,向着立在身旁的夏言躬下了身。 夏言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这满堂花醉三千客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只有楚谦,在夏言走向坐位时上前扶住了她。 他看出了,她连脚都发软。 他知道,她付出了巨大的勇气,才能站在那里。 与周围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她微笑着,自斟自酌。“别喝了。”楚谦忍不住说,夏言却充耳不闻。 夏言酒量不浅,可这回却轻易地醉了。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楚谦扶着烂醉如泥的夏言行动不遍,他又没轿子,只好先回了他的住处。他的住处离安国公府不远,虽然不大,也很简朴,却干净整洁。 夏言酒品很好,喝醉了不哭也不闹,只安安静静地小声念叨着什么。楚谦靠近,方才听清。 “……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思悠悠,飞絮落花时候。一登临,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韶华不为少年留,呵呵……”夏言念叨着,兀自睡去。那是常洛送她的红叶上的词。 楚谦平日应酬不多,住处没有醒酒汤药,怕夏言宿醉会头疼。况夏言一晚不归,迷迭馆的人也会担心他们主事,便牵家中小僮去迷迭馆,让那边派人来接。 不消片刻,人便来了。九霄身后跟着一顶四人抬的轿子。九霄横抱起夏言,谢过楚谦,便和夏言一同进了轿子。 熟睡的夏言很安静,长长的睫毛垂着,像墨色的蝴蝶,九霄大气不敢喘,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惊飞了那墨蝶。白皙的皮肤因为醉酒而起的红晕让这瓷娃娃般精致的脸多了些生气。 “你好像女孩子。”九霄轻轻刮了下夏言的鼻子。 到了迷迭馆,九霄又将夏言抱上楼。紫殊这时候在接待客人,不好来照顾夏言,九霄只好笨手笨脚地把夏言脱去布鞋,除去外衣,忽然手不经意间擦过夏言胸前的柔软,九霄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惊愕道:“你……竟然真的是女孩子!” 替夏言掖好被子,九霄便坐在床边发呆,下面送过来的醒酒汤都忘了喂夏言喝。 夏言的嘴唇仿佛嗫嚅着,九霄听了半天,听出三个字“常大哥”。 不知过了多久,九霄伏在夏言床边睡去。 夏言半夜口渴醒来,便看到一个人趴在自己床边。暗夜中,辨别了半天这是哪里,还是不熟悉。脑袋疼地像要裂开。 “你醒了?” 被夏言的动作弄醒,九霄睁开惺忪的睡眼沙哑地说。 “你是谁?”漆黑的夜里,夏言看不清楚眼前的人。 “你常大哥。”九霄恶作剧地坏坏一笑,想看看夏言有什么反应。看这傻样,多半还是没清醒过来。 “常大哥,常大哥不是在成亲吗?……我是在做梦吧。” 真好,梦到了常大哥。既然是梦里,就没有关系了吧,想说什么都没有关系了吧。“常大哥!”夏言扑进九霄的怀里,抽泣道:“常大哥,你不知道我听见你要结婚了时候多难受!为什么我们会像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你和别人结婚,可是我竟然一手主持了你们的婚礼,我好想逃走。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在意你,明明海棠、大哥都对我很好,我却还这么难过。” 九霄皱起了眉头。这些话,这个要强的主事应该不想别人听到吧。可悲的是,自己听到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对她的事情,还真是不了解啊。 九霄只好收紧了手臂,希望怀中的人能安定下来。她的话仿佛杜鹃啼血,听者都为之动容。 “你知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喜欢你……” 夏言带泪地笑着,拉下九霄的衣衿,吻上他的唇角。梦境里的感觉竟如此真实。 九霄唾弃着自己乘人之危的行为,然而却情不自禁地吻住了夏言。 九霄从来没有接过吻,没有过那方面的经验,进了迷迭馆后才有所耳闻,但他还没有接过客,因为他第一个遇到的是楚谦。 他只是遵循着本能,含住夏言的唇瓣,伸进舌头与她嬉戏。当他发现夏言也在回应着他时,不自觉地加重了这个吻。九霄的手仿佛着了火游走过夏言的颈项,精致的锁骨,当触碰到夏言并不算丰满的胸部时却似触电一般反应过来,推开了她,仓皇地逃了出去。 我在干什么?她是主事,我是男娼。她心有所属,我乘人之危。我这样算什么? 九霄顺着墙慢慢瘫了下去,手遮住了脸,留下一片阴霾。 第十三章 九霄迎客 第二天夏言醒来的时候,记起昨天自己好像喝醉了,回想不起昨天是怎么回来的。身上穿的是中衣,昨天谁帮自己脱的衣服? 夏言刚穿好外衫,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 九霄斜倚在门口,摆弄着腰间的玉璜,并不看向夏言,问道:“怎么样,好点了么?” “昨天你带我回来的?” “恩。” “你……服侍我就寝的?”夏言略一迟疑,还是问了。 “恩。” 九霄抬起眼眸看向夏言:“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夏言耸耸肩:“也不是怕你告诉别人。只是扮成男子方便些罢了。” 九霄皱了下眉头:“虽然……你平时是男装,身为女子还是多点防备心的好。” 夏言不明其意,但想他是为自己担心,便欣然接受了。 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不管是怎样觉得无法释怀的事情,一夜过去,似乎都没有那么刻骨铭心锥心刺骨。 暮春时节的傍晚,正是烟花之地开始热闹起来的时候。从迷迭馆前流过的河水里,飘着的不知是脂粉香还是桃花香。清秀的小倌们互相打着对方恩客的趣,明知不能长相守,还强自欢笑,纵遇到意中人,也只是擦肩而过。即便这样他们还是聊着天,打着趣,因为在青楼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可做。不可动作过大,要有仪态。不可帮忙店内拾掇的活计,会让手变粗糙。不可吃太多,客人不喜体态宽肥。不可做的事情太多了,以至于聊天成了唯一的乐趣。 “如果你出去了,想和谁在一起啊?”清和问着紫殊。 紫殊虽然男生女相,性子却是柔中带刚,看了他一眼:“男人么,在迷迭馆这么久,也是知根知底了,一个都不想跟。女人,配咱们这样腌杂的人,委屈了。出去谁也不跟,自己再开个馆子。” 清和咋舌,不料紫殊竟早就想好了这番打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紫殊的话在九霄听来格外刺耳。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果然一旦进了这里,便再没有救赎的机会了么? 正心中抑郁着,看到一个一身白衣的公子进了迷迭馆,而夏言看到他,惊喜地扑进他怀里,喊道:“海棠!” 他似乎跟着夏言进了主事房间相谈。 两人之间仿佛熟识已久的默契感让九霄心中颇不是滋味,忽然一张邪肆狷狂的脸出现在他面前,他大惊失色道:“袁老爷。” 那日夏言和楚谦的谈话他听了个大概,知道那天带楚谦来的“袁老爷”就是当今圣上,这一惊吓可不得了。 大燕皇帝燕元朗,也就是袁朗袁老爷,挑起他的下巴,笑的轻佻:“美人,上次带楚谦来,结果你说他是你恩客,这次我可是撇下他来找的你,得好好陪我啊。” 那眯起的双眼隐藏着危险,九霄心道,该来的总是逃不掉。 紫殊贴着燕元朗:“袁老爷~他比紫殊还好么~”那一个眼风扫过去,简直看得人骨头都酥了。袁朗好声安抚他:“老爷只是想尝尝他的味道,当然还是你最好。下次让你们两一同服侍。” 紫殊见他这次便是冲着九霄来的,无法,只得作罢。 九霄被燕元朗搂着,开了间火字一等房。 大红的被褥,看上去艳丽异常。 九霄心中紧张,攥着被单一角。燕元朗摩梭着他光滑的脸颊,对那触感很是满意。 “放轻松,要不等会你会很疼。” 看见他戏谑的笑意,九霄既羞辱又愤恨,面色红了起来。 “你的脸皮还真是薄,这年头,会脸红的小倌可是很少了。”燕元朗抱他坐在腿上。九霄和夏言年龄相近,身材又没长开,和虎背熊腰的燕元朗相比要小了不少。燕元朗熟练地用牙齿解开他脖颈的衣扣,手伸近九霄的衣中,挑逗着他的敏感。 燕元朗一直观察着九霄,觉得那闭上眼睛仿佛英勇就义般的表情很是有趣,难道他不知道闭上眼睛会更有感觉么?燕元朗坏心地慢慢作弄着他,直到九霄被他含住耳垂,终于睁开双眼,含着雾气地看着他,方才进入正题。 燕元朗惊讶地发现,眼前这少年的身子显然没有被开拓过,颇起了点怜香惜玉的心思。在床上向来不太顾及别人的他也收敛了些。然而九霄毕竟是第一次,还是流血不少,疼的眼泪都流了下来。 “别咬嘴唇,都破了。叫出来,我爱听你叫。”燕元朗掰开九霄的嘴。 此时莫名地恨起这男人,然而更恨自己。 欢爱过后,九霄疲倦地伏在床上。燕元朗抱他在怀里,抚摸着他的头发。 “说楚谦是你恩客,可是骗我,你个雏儿。” 九霄不回答。承认了不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欺君么。 “罢,我也不和你计较。既破了你的身,总得给你些补偿才是。你想要什么?” 九霄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这个人是皇帝,只要他想,什么都给的起。 “我要参军。” “参军?”燕元朗眉毛一挑:“怎有这等心思。” 这雌伏人下、唇红齿白的少年还真是说了惊人的话,让燕元朗觉得,有意思。 “我要加入辽东铁骑。铁马金戈战死沙场才是男儿作为。” 他说的坚定,燕元朗一低头,封住了他的嘴,大手也在少年纤细的身躯上爱抚着:“这个,你伺候老爷一个月,老爷尽兴了,自然不成问题。” 第十四章 毒 这边,九霄得到了燕元朗的承诺。楼上的主事房里,夏言听闻海棠所说,因为看见海棠而涌现的笑容却凝固了。 海棠着人调查了现在皇帝身边红人,那对姓季的姐妹花,得到的结果却很是惊人。 这位姐妹花在入宫之前并不是歌女,而是蒙古呼韩邪单于身边的巫医。 且不说这两人究竟为了什么目的入宫,单是原本是巫医的身份,就让人胆战心惊。 “夏贵妃已经怀胎五个月,宫人皆知。我们最好进宫调查下,她身边是否有可疑之物。” 夏言点点头,事不宜迟,便连夜和海棠翻入冷宫。夏时雨原正歇息着,夏言借口带点好吃的来,顺便带朋友来玩玩,借机四处观察。 海棠拉过夏言,轻声说:“绣花针的颜色不对,上面似涂了朝露散,本因无嗅无味的慢性毒药,因为提炼不纯而和银针作用,显露了出来。” 夏言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姐,我上次带来的钱还够吧,最近没做女工吧?” 夏时雨笑道:“够了。我还想你是不是哪儿偷来抢来的呢。最近都没做工,也闲的慌。” 夏言稍稍放心,不动声色地把那绣花针收进袖里,又好好探察了房子各处,嘴力念叨着:“上会来还没有蜘蛛网呢,怎么又有了~” 夏时雨不疑有他,认夏言左看看右摸摸。 姐妹又聊了会天,夏言和海棠方才离开。 一离开冷宫,夏言就和海棠去了醉烟楼,写了封信给夏惊鸿。 信中坦言,夏言的姐姐是贵妃,已有身孕,奸人欲下毒毒害她们母子,今日和海棠在其房中发现些许不起眼的慢性毒物,然海棠门下之人与自己俱不善识毒解毒,恐塞外之毒险恶。望大哥派人保护姐姐。顺带一言,如若此子是男子,便是皇长子,是我夏家之荣耀,请大哥务必护其周全。 夏言明白就是不向夏惊鸿阐明利害关系,他那样的义气男子也会出手相助的,然而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言明/。 玄门的情报体系是高速运转的。信封好后,海棠便谴人快马加鞭送到长沙惊鸿堂堂主手里。 疲倦地在醉烟楼睡去,早上回迷迭馆后,九霄把燕元朗的承诺告诉了夏言,夏言淡淡地表示,知道了。没有预想中的高兴与祝贺,让九霄略微有些失望,然而看夏言气色不太好,却是起了担心之意。 从那天以后,燕元朗不时会来,九霄厌恶着这种仿佛身体交易一样的关系,然而脱离泥淖的日子就要到来,这种认识让他接受了现状。九霄以为那天夏言没有听进去,过几天,夏言却带来一些书给他,说是托人从杭州带的,都是些很少见的武学精要,中间还夹着几本《六韬》、《吴子》之类的兵书。 夏言拍着他的肩膀:“兄弟,兵书是我买的,送给你了。那几本武功秘籍要保护好,都是借别人的,孤本。” 九霄心中高兴,嘴角扬起一个笑容:“谢谢。” 夏言撇撇嘴:“别笑,我受不了。” 初见面时,九霄是冰冷而倔强的,后来和楚谦谈话过后,从房间里出来时,九霄带着坏坏的笑,结果夏言一下子发现,原来他笑起来和那个人那么像。 塞给他的几本书,也是常洛当年看、自己才得知的。 九霄要去辽东铁骑,那支部队还有一个名字“常家军”。以姓命名的部队不多,如多年前的杨家将是一例。真的以姓命名,就说明这支军队只听从那个家族指挥。没错,辽东铁骑是常洛的直属部队。 烦死了,怎么又想起他。 夏言摇摇头,甩掉脑海里那张带着痞气坏笑的脸。转换话题地调笑道:“这些天那袁老爷可是不时来找找你啊,跟他一起来的什么大臣啊,什么进士啊,见过你的十有八九都被迷的七昏八素,可都也想和你共度良宵呢。紫殊还和我抱怨,你都要取代他成为迷迭馆头牌了。” 九霄哂了一声:“我不是都没答应么。”顿了下,神色暗淡下来:“除了那个袁朗。” 夏言看向他:“成大事者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九霄点头:“那天听了你和楚大人的话,忽然豁然开朗,很多想不通的问题都明白了。忍辱负重者方能成就大事。” 立夏那天早上,一个娇俏的小姑娘来了迷迭馆,让紫殊一干人等手足无措。那姑娘脆生生地喊九霄:“哥哥,我找你们主事。” 夏言出来见她,一问,竟是夏惊鸿派来的四川唐门的二当家苏婉儿。夏言让她易容成夏时雨的婢女之一,暗中保护她,这算是了了一桩心事,然而心里还是咽不下对季氏姐妹的那口气。 第十五章 九霄启程 这一转眼,又到了闹花魁的时节。往年都是在岸上看热闹,今年得带着迷迭馆的众少年们一起参与了。夏言对着另一条花船里的海棠招手,大有今年迷迭馆和醉烟楼比比看的意思。海棠对着她举了举手中的夜光杯,悠闲淡定。 自去年何思梦以幽怨凄美的古琴曲夺魁后,今年弹琴曲弄筝可就多了,秦淮河上一片靡靡之音。夏言正觉无趣,醉烟楼那边却忽有铮铮琵琶声,打乱了原本绵软的琴音,生生切了进来。 恍若万马奔腾,虎啸龙吟,气势磅礴。如入千军之阵,十面埋伏,绝处逢生。 那人发丝随风飞扬,睥睨众人的气势油然而生,一个眼神抛过来,千娇百媚。夏言抚额,这海棠,是不是存心不想让我迷迭馆的人夺魁啊,连右护法应瑶光都找来了。 应瑶光是听说了夏言现在是迷迭馆主事,自己要来添乱子的。 琵琶曲铿锵有力,夏言推身边的九霄:“舞剑,快。” 九霄看了夏言一眼,提起旁边的重光剑,照着近日研习的剑谱舞了起来。那剑势暗合音韵,剑风凌厉,牵动火红的衣袂飘起,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岸上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应瑶光见状,弹拨更快,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却又暗暗加了内力,催动一股杀伐之气。 所谓杀伐之气,不练武的人是感觉不到的,练武的人因为感觉敏锐,对于危险的感知才明显。高手过招,往往身不动,杀伐之气先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压得对方气窒势衰。 海棠摇头:“这妮子,真真争强好胜惯了。” 夏言内力在每日吐纳之间已日渐精进,但还是难以与左右护法相抗衡,待在此处,很有种说不处的不舒服。再看九宵,额头已经渗出了汗,勉力跟随着琴韵,越舞越快,剑风作弧光包围了他。 内力不谈,不过将近一个月,招式能这般行云流水也是很不简单了。 琵琶声戛然而止,应瑶光也是知道轻重的,料想这般继续下去,九霄的身体会受不了,这便收了手。 岸上一干人等静默了一会,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漫天的绢花飘飘扬扬飞上了迷迭馆和醉烟楼的船。 待主持的人一清点,傻了,九霄和应瑶光得的绢花数竟然一样多,历史上可是从未有过,这可如何是好。 九霄见主持人一脸为难,无甚表情地说:“评她花魁吧,我弃权。” 这话说的不大声,奈何应瑶光内力深厚,这下可跳脚了,跳上了迷迭馆的船,两手叉腰:“弟弟,姐姐何需你让,大家评出这般便就是这般。”语罢,转头,看着那位主持的人,不容置疑地说:“评出两位便是两位,有何可为难的。” 主持的人早被这位姐姐的气势压倒,连声道有理。 于是乎,今年秦淮河上有史以来第一次同时诞生了两位花魁。醉烟楼应瑶光,同迷迭馆九霄公子。 “九霄啊,你刚刚那段剑舞真是让人移不开眼睛,替我们迷迭馆大大的长脸啊。”夏言搂着九霄的胳膊,一副哥两儿好的样子。 九霄笑了笑:“本也是她让我的。要是再舞下去,我连剑都提不起来了。” 夏言不屑地哼了一声:“那是作弊,她根本……”话说到一半咽了回去。唉,大家都是凑个热闹,玩玩而已,就不告诉九霄应瑶光的真实身份了,让他小受下打击,发愤图强,呵呵。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这一船一船的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去,又度过了一个良宵。 一月之期终要到了,燕元朗来迷迭馆的时候,九霄咬牙,心道,这次便是最后一次了。 一番耳鬓厮磨,被翻红浪,情事过后,九霄仰面朝上,看着天顶,问燕元朗:“一月前你的承诺可作数?” 燕元朗搂着他的腰,将他拉近了点,吻着他白皙的颈子,口齿不清地说:“自是作数的。明日就将赎身钱和军中的推荐信送给你们主事。不过……” 九霄等着他的“不过”。 “你得每两月回金陵一次。你这身子我可食髓知味,想念地紧。” 九霄握紧了拳头,不想燕元朗竟提出这样屈辱的条件。 “金陵美人众多,老爷何苦不放过九霄……” “美人多是多,”燕元朗抚着他的脸颊:“老爷没见过你这样的,让人难以割舍啊。” 燕元朗脱下玉扳指,给九霄带上,发现大了一圈,道:“我找人作条精致带子,你便把它戴在脖底。宫内诸人俱是识得的。两个月,你必须回来一次。” 话说的斩钉截铁,九霄一阵灰心。 多么厌恶这没有止尽的游戏……然而现在只能等这个人厌烦。等着吧,我要变得强大,直到有一天,让你无可奈何。 第二天,赎金、推荐信还有信物果然送到。九霄的包袱早已收拾好,夏言也把九霄要离开的事情和迷迭馆众少年说了。各人反应不一,有羡慕,有敬佩,有不解,不过对于这个少年的离开,多少还是有一点不舍。 夏言开玩笑:“你走了,冲着金陵花魁来的客人们可都要失望了。那个啥,苟富贵,无相忘啊~” 夏言本是玩笑之意,九霄和煦一笑,认真地说:“怎会忘了你。”却让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九霄把武功秘籍还了夏言,兵书留下,夏言赠了他一幅画,是找楚谦讨的,画的是北国风光。旁边有夏言写的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夏言送九霄直到江边渡头,只余这两人,立在斜阳下。九霄问:“可以抱抱我么?” 夏言只觉得,九霄这一去,又恢复到了他来迷迭馆时的形单影只,心中苍凉,便上前,抱了抱九霄,仿佛安慰即将离别的友人。 那个短暂的拥抱,那种笼着轻愁的表情,让九霄想起许多事。他刚来的时候,她也是刚接手迷迭馆,什么都不懂,看到他脱衣服,脸红的要滴血。给他起名“九霄”,握住他的手,神情诚恳。与楚谦长谈,一席话见识深远,掷地有声,巾帼不让须眉。那日从楚谦处回来,酒醉之下,又露出那么悲伤的神情。她竟然有那么多种表情。 “此去经年,多保重。”夏言拍拍他的肩,示意船已经来了。 九霄点头:“你也是。” 这一转身,落日西沉,孤帆远影碧空尽,九霄,就这样离去了。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第十六章 行酒令 “烦死了,快把美人们叫出来伺候,他大爷的。” 坐在酸枝交椅上一脸憋屈的正是这迷迭馆幕后的大老板,朱明。夏言不敢怠慢地把紫殊、清和一干人等都叫了过来,揉肩的揉肩,捶腿的捶腿,伺候着这位大爷。 “老板您这是视察工作来?” 夏言无奈地问,这朱明看上去脸色不善地像要吃人一般。 “视察工作?大爷我要被人吃了!我要被人吃了,你们也没好日子过。” 朱明的话让夏言一头雾水。喝了口紫殊端上的茶,朱明脸色一沉:“那皇帝嫌每日烧烧青词、问卦占卜太无聊,要派船队去东海上求仙。可笑,我的家业是我白手起家自己赚回来的,我在大漠喝西北风的时候他在哪儿呢?凭什么我有钱我就得出钱让他干这拿钱打水飘的荒唐事儿,还美其名曰‘为了社稷之福’。” 朱明很是愤愤不平,所谓树大招风,顶着个天下首富的名头,让夏言那皇帝姐夫想不注意到也难。不过这事儿是干的挺混账的,就是白用你的钱还得要你好好伺候着。 夏言安慰朱明:“听说那东瀛也有不少特产,比如他们的武士刀,手工锻制,钢、铁的比例恰好,韧而不脆,你那船队贩些吃穿用度的东西,回来再带些当地风物,一趟来回也不至于亏损多少。” 朱明不以为意:“派船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船队,动辄数百人,个个要吃饭要生活。还有船只,时间紧迫不能从头造,就只能买。这得要多少钱?他还是吃了我吧。天朝地大物博,什么稀罕玩意儿没有,从那弹丸之地运回来,还不消有没有人买。” 端茶的清和听闻此言,“噗”地笑道:“这点爷放心,咱们醉烟楼就是销金窟,相公们撒撒娇,那个爷们儿不把那物什买来讨咱们欢心。买来送给咱们,咱们还能接着卖。” 紫殊嗤笑了他一声:“没见识。” 朱明也啼笑皆非:“小清,你的好意我心领了,送你的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又喝茶,沉默片刻,朱明少年人的赌气神情渐渐被一股无奈取代:“其实我原本是想利用这次出行好好赚上一笔的。东瀛弹丸之地,现在却也四分五裂,混战不止,目前除了东北部的伊达家族拥有和大燕辽东铁骑相当的火器装备外,其他家族装备均不如大燕火器精良。如若贩至东瀛定能好好赚他一笔。可是昨天一个叫楚谦的人找到我,和我推心置腹。也是个难得人物,知道皇上召见我所为何事,竟连我的意图都猜了个大概,恳求我勿贩火器。近些年,海禁条令仍在,然倭寇从朝鲜入大燕,横行闽浙。倭寇本流窜难寻,再配备火器,沿海居民恐受其害。” 提到楚谦的名字,夏言心中微微一动。不过自家的老板看上去可不是那么好说话,夏言不禁问道:“那你就这么答应他了?” 朱明摇头:“他道,国可负我,我不可负国。我说那是你的标准,你不能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我现在就在烦这件事呢。” 清和给朱明锤着腿:“爷别烦神,清和看了心疼。” 朱明脸色稍稍和缓了些:“算了,我也不想想那劳什子了,来,哥几个陪我行酒令,谁行不出来脱一件衣服。” 夏言闻言想悄悄离开,却被朱明一下子拉住了手腕:“秋言,你上哪儿去啊?” 干笑,夏言一脸讨好地说:“诸位都是舞文弄墨的风雅之人,秋言才疏学浅,贻笑大方,不好,不好。” 朱明似乎略有不快:“老板不嫌弃你才疏学浅,谁敢嫌弃。” 紫殊也道:“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放不开的,莫不是嫌咱们污了主事的眼?” 夏言快内牛满面了,总不能这时候说她是女人有伤风化吧,只好硬着头皮上,单求别人无衣一身轻,我自岿然不动…………她不知道朱明早就把她的底细摸的一清二楚,作弄着她玩儿呢。 这一群明艳的少年便围着雕花八仙桌坐了,看上去倒很是赏心悦目。朱明定的是调笑令,先由他自己开始。夏言想起海棠说过,这家伙可是连中解元,会元,状元的人。连中三元者有燕以来不过二人,定是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主。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朱明略一沉思,便脱口而出,酣畅淋漓。他少年时在大漠做的生意便是贩马,西北的风物极其熟悉,粗粗一勾勒,大漠的苍凉便尽在眼前,少年们一片叫好声。 轮到紫殊了,紫殊扫视了堂内,不缓不急地吟道:“罗袖,罗袖,暗舞春风已旧。遥看歌舞玉楼,好日新妆坐愁。愁坐,愁坐,一世虚生虚过。” 朱明道:“好词。便是悲戚了些。” 紫殊一笑,不减妖娆,只是眼底含了些不易察觉的感情:“紫殊也是年纪大了,心中多有感怀。” 下面便是清和。清和平日里不喜作词,文采和朱明、紫殊自是不能比的,此时急的脸色绯红,也是我见犹怜。 “小清,你是要自己脱衣服呢,还是我帮你脱?” 朱明坏笑地看着清和,清和嗔怪地飞了他一眼:“爷是知道清和不擅长调笑令,故意的。” 说罢,自暴自弃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解了罗裳,众小倌们哄笑。 这一轮下来,脱了三四个,终于到收尾的夏言了。幸好在最后,思考的时间是足够的。夏言张口便来:“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同样是写边塞,和朱明比,不及其开阔,胜在细腻。朱明“哦~~?”了一声,夏言不解,看向他,只见他摸摸下巴,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你可是想九霄那小子了?” 那一桌的少年跟着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明月千里寄相思啊。 夏言哭笑不得,别说,这一提,还真有点想那小子了。只是这气氛太诡异,她不客气地打断,敲敲朱明的桌子:“又该你了。” 这三轮行下来,桌上衣服还穿的好好的人只剩下朱明、紫殊和夏言,可怜的清和被脱的只剩下一条中裤。朱明的心情变好了很多,意味深长地看向夏言:“本来挺想脱你的,没成功,下次咱们再来。” 夏言心中叫苦不迭,这次自己的顺序是最末,所以思考的时间最多,下次万一和朱明那小子换个位还得了。心中盘算着下次朱明召集众美少年的时候一定要先溜,先溜! 第十七章 反击 这几日,朱明常往迷迭馆跑,温柔乡里求安慰。燕元朗拿他的钱派船队好比割他的肉一般,那个钻心的疼啊。夏言忙着一起伺候这位大爷,好不容易才得了空子,进宫里看一趟姐姐。 刚翻进南宫,便看到苏婉儿正在廊下逗着野猫。苏婉儿见她来,忙拉她到一边,邀功般地摇着她的衣袖:“姐姐,我可发现好玩的东西了~” 夏言笑道:“你个鬼灵精,什么事情,说来听听?” 苏婉儿四下瞅瞅,见没有别人,贴在夏言耳边说:“姐姐,我在宫里没事四处溜达的时候,见到那季家姐妹偷偷地给皇帝下药。药是塞外的‘西风烈’,不过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哼哼~~” 苏婉儿很是得意,夏言大惊失色。给皇帝下药,这可是不小的罪名。忙追问道:“那药到底怎么回事?” 苏婉儿款款说:“姐姐别着急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那‘西风烈’是春药,只是极易成瘾。毒性么,春药这种东西,用多了自然伤身,严重了还会脱阳呢。‘西风烈’的上瘾症状又很严重。” 夏言摇头:“你可确定?若是真的,这对季氏姐妹当真不安好心。” 苏婉儿扁扁嘴:“是真的啦,我先前只是发现皇帝有用了‘西风烈’。原先我还以为那皇帝外强中干,才不得不借春药助兴,后来发现那药是季氏姐妹偷偷下的。”苏婉儿一副少女怀春的表情,她性子直来直去,说出惊人之言自己一点也没有发现,一边自己念叨着:“我还奇怪呢,皇帝看上去那么高大威猛,正当壮年,为什么她们还要用媚药啊~” “为了生子。”夏言叹息一声:“她们见姐姐怀胎了,眼红着呢。可竟用让人上瘾的媚药,也太下三滥了。” 见过夏时雨,夏言便去找了楚谦,让他约出锦衣卫指挥使陆羽扬。陆羽扬本是夏言她爹夏崇看好,向皇帝推荐的,当时便是看中了他的少年老成。可是这人是个典型的有奶便是娘的主,这会季家姐妹正得宠,不知他是否还和这两个女人有撇不清的关系,夏言决定姑且约他一约。 以陆羽扬现在的势力,夏言是无法约到他的,然而楚谦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一手青词写的绝妙,皇帝时常召他进宫。虽然官阶低,但说不得陆羽扬还是需要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的。 地点便定在了迷迭馆。陆羽扬一来,楚谦和他客套了一会,陆羽扬料想他还有话要说,便谴弄着丝竹的清和先下去。 “陆兄,这是义弟秋言。” 秋言从屏风后走出来,长发用发绳随意地束在脑后,月白长衫,干净清爽的少年打扮。 陆羽扬挑眉:“你不是……” 夏言一个眼色,止住了他要挑破自己身份的举动,作了个揖,道:“见过陆兄。” 陆羽扬明了:“便是你找我的吧。先坐下,有什么事,咱们聊聊。” 夏言不直奔主题,而是问:“陆兄,秋言听闻皇上身边的司礼大太监前些日子得了恩准,建了东厂,陆兄以为如何?” 陆羽扬揣度着她的真实意图,沉声说:“虽然职能相同,东厂自是不能和锦衣卫比的。不过这东厂太监既是皇帝亲信,身体又不如锦衣卫健全,对皇上来说他们显然更好控制,免不得更信任他们。” 夏言点头,问道:“那锦衣卫当如何自处?” 陆羽扬冷笑一声:“自是查出东厂查不出的情报,做成东厂做不了的事情。” 至此,夏言明白饵放的差不多了,这才切入正题:“不瞒陆兄,我这里有件大功德。” 这便将季氏姐妹一直对皇帝下极易成瘾的春药的事情说了,连带着苏婉儿偷出来的一小盒样品一起奉上。 就算他现在与季氏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陆羽扬这种人,行动是一向以利益为原则的,会毫不犹豫地把季家姐妹弃之如敝履。当然,夏言在赌,赌季家姐妹给不了他更多。 陆羽扬不问夏言是如何做到的,也不问原因,不动声色地把那一小盒子“西风烈”收了起来 “这媚药并不是中原之物,以陆指挥使之能,不妨探查一下这媚药的来源,说不定能查出很惊人的事情呢。”夏言点到为止,并不说出季家姐妹的真实身份。海棠告诉了她,但她没有证据,这查实举证的事情,就交给锦衣卫办吧。 正经事说完了,夏言便叫上刚才的清和,自己和楚谦退去,清和自是把陆羽扬伺候的通体舒畅。 欠了楚谦不少人情,夏言心中过意不去,便留楚谦吃了顿饭。 不管来迷迭馆多少次,楚谦还是不太适应这里的气氛,夏言便让把饭菜送到顶楼清静的木字间。夏天过去一大半了,不再似先前那么热。开了窗户,俯视便可看到远处的群山和奔腾的江水,景致很好。 楚谦本不想吃这顿饭,因是知道她虽为主事,个人的用度却都是从月钱里扣。盛情难却,只得答应。 两人边喝酒,边聊起了天。 楚谦道:“待到秋天,愚兄便要成婚了,帖子会送到迷迭馆,言弟务必来啊。” 夏言吃惊道:“怎没听伯雄兄谈起过?” 楚谦温和地笑笑:“指腹为婚的事情,有甚好说的。” 指腹为婚啊,夏言苦笑。说道:“配伯雄兄这般温润如玉的男子,定是个温柔娴熟的姑娘。” 楚谦抿了一口酒道:“姑娘家出阁前都待在深闺,我也不是太熟悉。但见过一两面,言行举止倒是知书达理。” 是啊,姑娘家在出阁前都是养在深闺的,不是所有女子都像她喜欢男装出去耍,也不是所有被指腹为婚的都像她和常洛从小就彼此了解。 这是很普遍的吧,娶一个陌生的妻子,只要她温柔娴熟便行。可是,没有过心意相通,没有过相知便相守,这真的就够了吗? 然而夏言没有问出口。或许对于楚谦这样的男子,感情在他的生活里并不是排位那么靠前,他的心志大,排在最前面的永远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不知道为什么,稍稍替那位新娘觉得寂寞。但是她即便寂寞,也一定是骄傲地寂寞着,为有这样一位夫君。 “言弟可有意中人?”楚谦见夏言似乎有心事,便问道。 有,还是没有呢?人家婚结也结了,还有什么想头。和海棠的感情又是不温不火细水长流,都不知道算不算中意了。 “有。”夏言想了想,还是这么答到。 楚谦犹疑了片刻问:“贤弟的意中人……可是月行公主?” 夏言楞了,大笑,这楚谦到底怎么想的。 楚谦见猜错了,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那么是蓟辽总兵常洛?” 啊,这回猜对了。楚谦的表情让夏言起了逗弄的心思,便答道:“便是又如何?秋言实不相瞒,中意他很久了。情之所至,何分男女。只不过是爱上一个人,而他又是男人而已,秋言不觉得断袖有什么错的。” 楚谦被夏言弄的哑口无言,道:“贤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可清楚?” 连这都搬出来了,夏言乐了,楚谦果然是个传统男子。可惜啊,她们家的香火到这代已经断了,夏崇就生了两个女儿。不过楚谦还不知道,把自己当男娃呢。 “秋言喜欢男子,家中并不反对。” 当然不反对,本来就当喜欢男子嘛~ 怕再开玩笑就过头了,逾了楚谦这圣人的界,夏言忙敬酒道:“当然,秋言不是碰见男人就喜欢,除了那一人便断不起来,伯雄兄不必担心呵呵。” 楚谦看着夏言插科打诨的样子,无奈道:“败与你了。”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入腹,刚才那一丝因为“不是那人便断不了”而产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便烟消云散。 言弟,祝你早日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第十八章 楚谦成婚 “陛下,此事当如何定夺?”红烛下,一身飞鱼服的陆羽扬隐在阴影中。 “我知道了,你查的很好,下去吧。” 燕元朗丝毫没有吃惊的表情,陆羽扬不惊捏了一把汗,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小心翼翼地问:“莫非陛下早就知道?” “哼,雕虫小技耳。”燕元朗冷笑。 既然如此,为何还中了她们的药,陆羽扬越发不解。 看着下属的表情,燕元朗开口了,声音却让人琢磨不透:“羽扬,朕最讨厌成被利用,朕知道她们偷偷下药,也知道她们是想怀上朕的孩子,便着人在她们的饮食里加了堕胎药,自不会让她们如愿。既然她们自己没做好,让你查了去,明早便发了宗人府吧。” 陆羽扬应声:“是。” 瞬间心念电转,原来皇帝什么都知道,既然知道,为何不差人调查、处罚她们,反而与她们寻欢作乐,看上去燕元朗也不像是被她们迷住了的样子。如果说要寻求刺激,天底下不成瘾、没有副作用的春药多的时,何必任她们下“西风烈”。 那看上去唯一的可能让陆羽扬胆战心惊,出了一身冷汗——燕元朗根本不在乎这个皇位,他甚至期望有人能来夺他的皇位,无论是夜夜笙歌还是求仙问道,他其实并没有那么感兴趣,偏生要作出那个样子。他不在乎自己的寿命,任季家姐妹下“西风烈”减自己的阳寿,实际上便是了无生意,慢性自杀。 燕元朗,其实是这样一个疯狂的人。 陆羽扬不敢再放任自己思考,不敢再踏进真相一步,长期从事特务工作的直觉告诉他,再向前,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待到初秋,季家姐妹已经在宗人府服毒自尽,朱明的船队也派出去了。朱明最终还是没有贩卖火器,正筹划着新的投资来弥补这一大块的亏空。 楚谦越发进退有方,他是浙江人,如今在朝廷的三大党派苏党、浙党和湘党的浙党中渐渐混的风生水起,浙党之首,首辅严申举荐他为安徽巡抚。燕元朗不批,道楚谦一去,能写青词的人就更少了。楚谦便上书表示,定会如期将青词寄到京中。加上浙党多人保荐,燕元朗这才同意了。 回想起自己当年还曾写文章针砭党争之弊,颂扬夏首辅不结党营私,如今却依附浙党,楚谦恍若隔世。 夏言得知消息。很是替他开心,加上楚谦要成婚了,连道双喜临门。 楚谦告假回了老家钱塘先准备着。又庶吉士降到嘉兴知县,再到翰林院编修,再到安徽巡抚,这一路曲折,现在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过了几日,夏言收到请帖,便动身去了钱塘,暂将迷迭馆托与紫殊打理。 楚谦的婚宴不及常洛和月行公主的有排场,但当地的望族都派人来了,想着巴结这位巡抚大人,楚谦也都收了他们的礼。还有楚谦的许多故旧,气氛也很是热闹。夏言跟着起哄,按照当地的风俗作弄新郎和新娘子,不亦乐乎。 然而意外发生了,当楚谦去敬自己老师的时候,那位夫子一杯酒泼到了楚谦脸上。 “为师是怎么教育你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这不仁不义的孽障,帮着皇帝写青词,助他修仙不问国事。结党营私,混乱朝纲。巴结逢迎混了个巡抚。回来成亲,钱塘望族的礼你一份没退就收了,竖子!老夫没有你这样的学生!” 夫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甩袖离去,酒水沿着楚谦的额发滴下,落在楚谦大红色的新郎服上,洇了一片。 夏言递过汗巾,楚谦擦去脸上的酒水,恢复了惯常温润的表情,道:“没事,大家继续。” 看着楚谦拧起的眉心,夏言开始怀疑,自己当日与他所说的话,到底是对是错了。自己只是一时意气,想说便说了,楚谦却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来实践。尊严,朋友,清名,这一切的一切在生命的天平上是否重得过空虚的“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信念。 那日夜里,夏言出客房到院子里。她认床,在这里睡不惯。 石桌边坐着一个人,自斟自饮。见夏言来了,招呼他过来:“言弟。” “新郎官怎么跑出来了,嫂子呢?”夏言左看看右看看。 “她已经睡下了。” 月色朦胧,映照着楚谦坚毅的眉眼,然而掩不住那眼角的疲惫。 “我一直在想,当我终于获得我需要的权力时,我真的会把它只用在造福苍生上吗?我是否会贪恋权力的方便,一步步沦为权力的奴隶,忘了我到底要干什么?” 虽然是疑问,却没有要夏言回答的意思,楚谦喝的有点多,自顾自地说下去,他的眼眶是红的。 “世人轻我骂我辱我,我不在意,只要做得实事便问心无愧。可是夫子……是我在遇见夏首辅之前最尊敬的人……” 夏言默然发现,她竟想不出词语来安慰眼前人。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这样一个人,那么努力地去做对的事情,却得不到尊重。 “言弟,告诉我,我这样真的对吗?” 楚谦看着她,没有抱怨,没有诉苦,他只是认真地问,我做的对不对。风声静静穿过,一瞬间夏言的心抽痛起来。 “佛教评价善行还是恶行,看的是本心。只要本心是善,不论世人如何非议,善行便是善行。青词,党派,这都只是手段。伯雄,你没有错。” 楚谦释然地微笑,微醺的眼中,痛苦似乎减少了些。 “伯雄当满足,至少世上还有言弟知我。” 见楚谦似要睡去,夏言忙推他:“快回房去,更深露重的。” 廊下作别,夏言回自己的房间,忽然发现床上有人,再环视,看到了新娘的喜服,原来和楚谦两人走错方向了,唉。 出了新郎和新娘的房间,正好楚谦迎面走来,两人擦肩而过,轻轻地握了一下手,又匆匆放开,暗香浮动在初秋寂静的夜里,彼此俱是一笑。 第十九章 子墨出世 楚谦还要在钱塘待些时日,夏言不好打扰人家小夫妻,第二天便回了金陵。算一算,小外甥也差不多要出世了。 夏言这便隔日就去夏时雨处,悉心照顾,不让夏时雨下床。 终于,小皇子呱呱坠地了。小皇子长的像她娘,眼睛大大的,性格也是,安安静静,不喜哭闹。本来到这苏婉儿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可小皇子一出生,魅力就这么大,苏婉儿喜欢地不行,非要留下。 司礼太监通报给燕元朗的时候,不见他对自己有了孩子而特别高兴。燕元朗扫了下书架,目光停留在《墨子》上,随口说:“叫子墨。” 本来只是随便取的名字,也没有对他“兼爱”“非攻”的期望,燕元朗不知道也不会知道,这个孩子将会一手开创属于大燕的同光盛世,这些都是后话。 燕元朗对这个孩子不是很关心,可是有人关心,那人便是上官太后。 老人家,哪个不求子心切,有了孙子,自然高兴地不得了。着人传夏时雨带着子墨到慈宁宫,看着子墨,满脸慈爱。 太后拉着夏时雨的手嘘寒问暖,得知冷宫南宫的状况,不悦之情形于色:“墨儿这么小,怎能让他住那样的地方!” 语罢,看着夏时雨道:“你爹的事,是燕家对你不住,你虽威胁皇上,哀家知道你也是被逼无奈。哀家还记得你和你妹妹小的时候,长的跟个粉团似的,这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明日皇上请安时候,哀家和他说,让你们搬回来。”太后摸摸夏时雨的头,叹息道。 于是,夏时雨搬会了阔别已久的东宫。太后强硬的态度下,燕元朗表示既往不咎。不过东宫戒备森严,夏言不能再随随便便像在冷宫一样出入了。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子墨满月了。这天是满月礼。太后,燕元朗,还有夏言都来了。 子墨和燕元朗并不熟悉,见他虎背熊腰,身材高大,直往太后怀里躲。他才满月,可是胎毛已经乌黑,倒像满周岁的小孩儿。 “皇儿也不常看看墨儿,墨儿都瞧你面生。”太后责怪道。 仪式一步步走下来,告祖后便是命名、配璋。燕元朗给子墨配好玉璋后,按例向他介绍亲友,指认天地四方。子墨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确认了这个健壮的人对自己没有恶意后,竟然头一歪,在燕元朗指认的时候睡着在他肩膀上。 满月礼后,燕元朗匆匆走了,夏言留在夏时雨身边,想看看小外甥。想想看这小家伙刚出生的时候是产婆抱的,第二个抱他的就是夏言呢。小外甥很不哭不闹又干净,夏言也很喜欢。唉。小孩啊,就是不能夸,一夸就又哭又闹了。 子墨拉着夏言脖子上的长命锁,好像很感兴趣。夏言便拿下来给他玩儿。子墨左摸摸,右看看,很开心的样子。可是要从他手上拿走的时候,子墨怎么也不依,长命锁一离了手就又哭又闹。 真是小孩子,撒娇耍赖是特权。 夏言哄他:“小姨带你吃好吃的,这个帮别人保管的很重要的东西,不能给你,下次给你更好玩的,好不好?” 子墨还是不买帐,哭声惊天动地,夏言无法,只得暂时由着他,希望他玩两天就腻歪了。谁知道过两天问姐姐,姐姐说子墨喜欢地紧呢,吃饭睡觉都要带着,一不见了就哇哇大哭。夏言只好作罢,再等等吧…… 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一身黑衣的少年,在阳光下拥抱着她,在她手心写道“答应你。” 答应你,会回来取走属于我的东西。 夏言看着子墨,子墨正趴在自己的腿上睡懒觉,哈喇子都流到自己的裤子上了。稚嫩的眉眼平静而安详。 墨鱼,如果真的是你,就好了。 第二十章 常洛昏迷 晴朗的秋日,夏言起床心情很好,想出去走走,下楼便遇到了紫殊。 紫殊说,我早上去驿站,见你有了新的信,顺道帮忙取了。 夏言接过来,是九霄写的。大意是刚到辽东铁骑不久,就遇到了一场大战,与呼韩邪单于的弟弟兀尔拖交火了。他们大队人马进犯锦州,主帅常洛带头冲锋以鼓舞士气,以一万守军对四万人,身披数十重创击退进攻,回来后一直昏迷不醒,现在军中是裨将王坤坐镇。九霄终于意识到什么是战争,什么是刀锋舔血,然而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信是急件,夏言看到“身披数十重创”“一直昏迷不醒”,心悬了起来,瞬间觉得眼前发黑,站立不住。 那是常洛啊,常胜将军、百战不殆的常洛啊! 如果不是九霄的信,她现在还不知道,他昏迷不醒,重伤危急。 放下信,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常洛身边,守着他。 他结婚了又怎么样?他还是那个常洛,而她……终究放不下他。 去醉烟楼向海棠借了乌云盖雪,海棠问明缘由,不放心她,想与同去,却终是放弃,叹了口气:“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夏言点头,便乘上那日行千里的神驹,披星戴月地向着北方赶。 锦州郊外,秋风萧杀,。夏言骑马徘徊着,守卫营地的官兵见她神色焦急,疑是敌方派来的间谍,几个人一齐上想要拿住她,夏言见状不妙,从马背上飞身跃起,躲过叉戟,大喝:“我是前首辅夏崇之女,找你们总兵常洛,休得刁难!” 戈兵被她的气势所慑,加之夏崇的威望不是一般的高,自夏崇被斩后,朝野为他不平的大有人在。士兵们又都是血性男儿,不平之情更甚。 一个十夫长怀疑地看了看她:“姑娘如何证明?” 说话时,那戈还是指着她的。夏言咬咬牙,道:“你们军师还是端木楚材吧,带我去见他,他自然认得。” 十夫长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带她去了军师的营帐。端木楚材正在推演着沙盘,夏言唤了声:“端木叔叔。” 端木楚材抬眼看到她,惊讶道:“小言儿?” 略一思忖,已经猜到了她来这里的原因,摇头道:“你又是何苦?” 端木楚材原本是常洛爹的军师,算是看着他两长大的,对于这些年来夏言和常洛的种种也是看在眼里的,只得感叹,造化弄人。 “常大哥醒了么?”夏言焦急地问。 端木楚材看着她憔悴的神情,料想是忙着赶路都没来得及休息,叱道:“你这丫头尽胡闹,先去好好睡两个时辰,我再带你去常洛那。” “端木叔叔,你先带我去吧,你现在让我睡真的睡不着!”夏言恳求的神情让端木楚材无可奈何,只得先带了她去主帅帐。 主帐营守卫森严,夏言伏在床边,看着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常洛脸色苍白,嘴唇都没有了血色,肩上还包扎着。 “端木叔叔,常大哥昏迷几天了?” “整整十天。那伤他的暗箭上淬了毒,幸好常洛身体强健,挺了过来。军医处理了伤口,不过毒似乎沿着伤口侵入了体内,我们找个锦州最好的大夫,也不见好转。” 夏言握着常洛的手,曾经那么有力的双手,现在没有一丝力度。夏言低头,坐在了常洛床边,道:“端木叔叔,谢谢你带我来,我守着他。” 端木楚材复摇了摇头,叹息着走出了主帅营帐。 常洛似乎在做着什么噩梦,眉头都拧在了一起,唇齿间是断时续地逸出痛苦的呻吟,夏言只能握住他的手,心疼着。 有人来给常洛擦身子,夏言正伏在床边睡了,惊愕道:“秋言?” 夏言朦朦胧胧中好像看见有人喊自己,睁开眼,就看见一身铠甲的九霄。 “你怎么在这?”九霄奇怪地问道。 “我……常大哥……”夏言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九霄看见她握着常洛的手,心念电转,忽然想起那夜酒醉,夏言便是认错了人,将自己当成“常大哥”。这一震惊可非同小可,原来她口口声声的“常大哥”竟然就是自己的上司常洛。 心下了然,九霄苦笑,道:“我要给常将军擦洗身上,秋言还是先回避吧。” 夏言点点头,出了营帐,待九霄说可以了,才又进了帐篷。 九霄问道:“我来喂饭还是你来?不过我看你不一定做的到。” “怎么做?” “常将军现在昏迷,东西喂不进去,所以必须先将下巴卸了,喂饭后再接上。” 夏言闻言怒了:“怎么能这样对常大哥。“ 九霄无奈地说:“别无他法。” “以后我来。”夏言的怒气写在脸上,九霄耸耸肩,把粥留下离开了营帐。 夏言扶起常洛,常洛体格健壮,光倚着夏言就觉得很重了。夏言喂了他一口粥,喂不进去,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夏言不愿意别人对常洛做那样残忍的事情,自己更是下不去手,只好含了粥一口一口地哺了常洛。 她不知道,九霄虽然离开了营帐,却并未走远,此时透过毡帘的缝隙看着他们,只觉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第二十一章 坐镇 两天之后,兀尔拖带兵围了锦州。 虽然端木楚材对此有所准备,然而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下以城内守军对抗围攻的数万敌军,实在勉强。况这支军队中最优秀的战斗力辽东铁骑,在常洛昏迷的情况下没有人肩负得起指挥的重任。 端木楚材进了主帐,见常洛仍在昏迷,面色凝重,转身欲走,夏言拉住了他:“端木叔叔,外面好像金戈大作,是敌军攻过来了吗?” 端木楚材点头,道:“你不要擅自离开主帐。如果……情况有变,我会立刻让人带你和常洛走。” 夏言见情况似乎很不乐观,问道:“叔叔,锦州能守住吗?” 端木楚材深吸一口气道:“北门正对敌人,我去镇守。东门由裨将王坤负责,南门交给蓝夜,西门我欲交给上官云,但不知他镇不镇得住。” 王坤和蓝夜都是老一辈的将领,上官云是将门之子,兵书读的也不少,然而他的“纸上谈兵”早就成为了他人笑柄,曾经胡乱指挥送掉十六万大军的“辉煌战绩”传的整个金陵都晓得,若不是大燕有以文治武的习俗,还有他姑姑上官太后撑腰,哪里还在军营中待的下去。然而这也是无奈的决定。 上官云的事迹夏言早有耳闻,她抬起头,目光凛冽:“端木叔叔,西门交给我,我替常洛守着!” 端木楚材本想训斥她胡闹,然而一想到上官云的嘴脸,心下比较,夏言要比他好了太多。 “刀剑无眼,小言儿,你可想清楚了?” 夏言点头:“夏言功夫虽不是顶尖好手,自保足够。” 端木楚材长吁道“事态紧急,便这样吧,随我来!” 端木楚材领她去穿了铠甲,拿了长剑。夏言骑马直奔西门,举着端木楚材的令牌,士兵们纷纷让道,她登上城楼,大声喝道:“军令在此!前首辅夏崇之女夏言,奉命镇守锦州西门!” 赤黄的军旗在她身后飘扬,长发被风吹散,迎风狂舞。脚上的布鞋因为驱马疾驰而跑掉了一只。 本阵一片窃窃私语。这都是常家军,平时除了常洛谁也不服,这个人既没名没分,还是个女人。 敌军的攻势还没到西门,夏言见下面吵吵嚷嚷,斥道:“你们主帅常洛昏迷不醒,身为士兵,不好好守护好主帅,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带着情绪,可配地上辽东铁骑的名号!” 她的声音中气十足,响彻云霄,下面忽然鸦静鹊默。 “阵前退却者,斩!不服调遣者,斩!将领私逃者,斩!!” “九霄何在?!” “在!” 军阵中,一身铠甲的九霄出列。 “现在可用的火炮有多少?” “回长官,六十枚!” “每行由右向左报数,一者居左阵,二者居中军,三者居右阵,每阵派发火炮二十枚,装填弹药!” 雷厉风行的做派干净利落,众人心中不得不觉得竟是小觑了这女子。 辽东铁骑的火炮自是威力巨大,然而装填弹药的时间太长,期间让敌人有机可乘,夏言便是让左阵、中军和右阵,一阵打完了弹药便立刻撤下,换下一阵,同时装填弹药。 “报告,兀尔拖已经兵临城下!” “知道了。”夏言冷静地答道,同时一声令下:“中军,开火!” 兀尔拖不料一上来就被喂了炮弹,骑兵的马匹也多被惊吓,四处逃窜。 定神细看,这城墙之上,军旗前面,神色凛然的竟然是个女人。 有意思。 兀尔拖下令:“架云梯,登墙!谁第一个登上城墙赏百金!” 金钱的诱惑是无穷的,即使面临密集的炮火,还是有人不怕死地像前冲,不要命地登城墙。 火炮打乱了敌军的阵型,但是这帮蒙古人像疯了一样往上爬。 夏言吩咐道:"剩下的人,执盾的在最前面,刀剑手居中,两个长矛兵在后,上来一个戳一个!” 这阵势本是夏崇当年守卫金陵时所发明,名为鸳鸯阵,守的滴水不漏。 兀尔拖见硬登城讨不到便宜,心下对这小女人还真生出了点佩服。大喝一声,命令道:“拉大炮,轰城门!” 夏言闻声楞了,不可能,蒙古军队不可能有这么重量级的火器!况且他们是突袭啊,带着那样的大块头要如何行动! 第二十二章 火拼 兀尔拖一声令下,四台通体乌黑锃亮的大炮当真被拉了过来。 夏言惊愕道:“神威大炮!” 见她准确地叫出了这大炮的名字,兀尔拖也是很惊讶的。这大炮与火炮不同,口径大,火力也大,然而个头笨重,不便行军携带,故主要用于防守而不是攻城。 兀尔拖,竟想生生轰开锦州城门。 碧蓝的眼睛挑衅地看向城墙之上的夏言,食指擦过薄削的唇:“小女人,识相地便把城门开了。” 夏言扫过大炮身上的“燕”字,心下一阵冷意。这大炮,便是当年上官云兵败之时被敌人缴获的,包括弹药应该也是。 “兀尔拖,你不必虚张声势,有能耐尽管轰轰看!”夏言笃定兀尔拖的弹药不会太多,否则不会到现在才把大炮拖出来。 兀尔拖摇了摇头:“小女人,本王的弹药不多,但是攻下一个城门还是绰绰有余的,你可想好了!” 要攻便攻,居然有这么理直气壮和敌帅谈条件的。 夏言冷笑,不与理会。命令道:“弓兵,放箭,射中兀尔拖赏黄金百两!” 霎时间箭如雨,蒙古兵不少中箭落马,兀尔拖的长剑左支右挡,竟毫发无伤,但他似乎发怒了,向炮兵发令道:“听我命令,开炮!” 一时间,城墙上的火炮和城下的大炮对峙,双方势不相让,战场上火光冲天。城墙是古城墙,为石所砌,随着炮弹的击中,似乎已经不甚稳固。 一阵剧烈的摇晃,夏言在心里默默地说,撑住。 密集的炮火之后,敌阵出现了短暂的平静,他们重新装填弹药了!夏言意识到这是个机会,命令道:“左阵,右阵,中军,目标敌阵大炮,一起开火!” 火炮的装填速度比大炮快,不久,左阵,右军和中军开始了新一轮轰炸。 夏言拿过城墙上弓兵的弓,瞄准着火光中镇定自若地兀尔拖,兀尔拖忽然抬起头来,眼神冰冷,戏谑。 该死,被发现了。 这城墙估计撑不过下一轮炮火。火炮把两台大炮附近的操作人员都炸死了,然而还有两台的位置较远,不在火炮的射程范围内。 你会怎么办呢? 兀尔拖看着城墙上那个小女人迎风飞舞仿佛有生命般的长发,还有赤黄战旗映衬的苍白的脸和唇,仿佛盯紧了猎物的猎鹰,她眼中不屈的战意让兀尔拖血液中的好战因子又蠢蠢欲动。征服锦州,征服她! 敌阵那两枚大炮又争相轰鸣,这石砌的城墙摇摇欲坠! “骑兵方阵携带火铳,准备迎敌!” 火铳,便是骑在马上可以使用的小型火炮,使用灵活。火铳的弹药都是一包一包装配好了,使用的时候换填弹药非常之快,几乎可以做到连续的攻击。 轰隆一声,城墙被轰出了一个大窟窿,蒙古骑兵一拥而上,然而辽东铁骑亦是剽悍,不让他们多深入城内一步。 刚才的火拼中,蒙古骑兵已经死了很多人,兀尔拖一声蒙语大喝,似乎激起了他们的恨意,冲锋忽然勇猛起来,挥舞着马刀,简直就是不要命。 然而以人肉对火药是不明智的,冲在前面的蒙古兵阵亡甚多。就是有冲破守卫的,在街区里一下子就被暗枪干掉了。这是端木楚材留的一手棋。他部分火铳手躲在民居里,只在墙上隐蔽处留一个枪口,待有蒙军出现便放火铳。敌军被这不知何处而来的炮弹吓破了胆,纷纷逃窜。 对兀尔拖来说,这战损比已经很难看了。眼看杀不进城池,又僵持已久,他下了撤退的命令。 原因很简单,士兵也是人,这样连续攻城一天而不吃饭,谁还给你卖命?士气早就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女人,我们后会有期!”兀尔拖扬鞭而去,那抱拳的神态不见一丝攻城不顺的烦躁,平静自信。 这是大将之风。 将领有五种层次。 第一种,熟读兵书,如上官云。 第二种,熟读兵书又经历过战场的考验,如九霄。 第三种,熟读兵书,久经沙场,有着自由灵活的指挥艺术,如蓝夜。 第四种,熟读兵书,久经沙场,有着自由灵活的指挥艺术,还有准确的判断力和洞察力,如端木楚材。 第五种,第四种层次之上,再加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任何时候都能保持冷静的特质。如常洛。 兀尔拖与常洛是一个层次的将领。 之所以今天能守住,夏言心里是很清楚的,首先这次兀尔拖攻西门的人数并不多,应该还有半数兵力集中攻击了端木叔叔防守的北门。西门守住了,主要靠的是辽东铁骑先进的武器装备,而这支军队作为骑兵的灵活性在自己手中则完全没有发挥出来。还有若不是端木叔叔事先布下隐蔽于民居中的火铳兵,防守也无法这么严密。 然而她出色的表现所有辽东铁骑的军士们是看在眼里的。一开始听从她指挥作战,多多少少是将信将疑不太服气的,这一战下来,服气了。 有些人,他们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兵法,然而有着野生动物一般的知觉,他们生来就具有的审时度势的能力,造就了他们精准的判断力。也许,这位前首辅之女,便是之一。 第二十二章 锦州之夜 一天的激战终于结束,夏言从城楼上下来,九霄递给她右脚的布鞋,夏言这才发现,深秋的天气,只穿着袜子站了一天,脚冻的冰冷冰冷的,头发也被风吹的乱七八糟好似蓬草。 然而她的心中是欣慰的,不论怎样,常洛,我帮你守住了。 夏言不敢休息,随时做着敌人来夜袭的准备,九霄见她形容憔悴,脸白的像张纸,知道她已经连着十几日都没有睡好了。 就是这样,她还赶到常洛的身边,握着他的手。 “常大哥,你快醒醒吧……”她拉过他的手,贴在面颊上,仿佛一不小心就要哭出来。 他人不知,她握着常洛的手,是在每日暗自催动内力,替常洛疗伤,同时逼出常洛体内的毒。 夏言凝视着常洛的眉眼,空闲的那只手抚过常洛的额发,用一种珍惜的表情看着他熟悉的面容。 好久没有这么近的距离,看着常洛,以后可能也不太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吧。这些回忆,是要放在水晶瓶里,留日后慢慢看的。 九霄禁不住想,如果那个人是我,她也会这样吗?定是不会的吧。对她来说,常大哥是唯一的最特别的人,对自己,她连真名都没有告诉,夏首辅之女的身份自己也是今天才得知。 一宿无眠。九霄情不自禁地掏出怀中的埙,吹奏起来。震音回荡,空灵而缥缈,忽然想到已经被付之一炬的家园。 才溪边上,娘在浣纱,纱浸在才溪清清的水里,像雨线,又像青丝。肥肥的小鸡们啄着自己的脚面要喂食,吃饱了的猫在太阳下懒洋洋软绵绵地打咕噜。对面的二狗子又爬到枣树上掏鸟蛋,摔了个狗啃泥。 人们用都市林和野果子酿的果酒,透亮透亮,带着果香,度数不高,孩子们也能尝上一尝。闲来无事,男人女人们就在娘开的酒馆里喝喝小酒,唠嗑唠嗑,打上一圈鬼画符一样描了金边的纸牌。 若不是,若不是…… 九霄握紧了拳头,埙声戛然而止。 若不是那帮蒙古人,这平静的生活将会一直持续下去。自己也不会被人卖到迷迭馆,以色侍人。 算来,和燕元朗两月之期又要到了…… 那边,蒙古人也要睡觉,一天打仗之后也会疲敝不堪,其实已经无力夜袭。兀尔拖让人清点了下人数,少了五分之一,尚在预想之中。 想来是自己莽撞了,以为趁着常洛昏迷不醒便可拿下锦州,那端木楚材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命士兵在北门城墙上用烧红了的长矛射来,触者皆被伤,生生折了他一员大将。还有他亲自带兵去攻的西门,竟被一个小女人堵住。 未想她竟然指挥得动常家军,似乎对这支军队的特点很是熟悉,然以前也没有见过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兀尔拖兴味十足,要是能有这样一个女人,马上带兵马下暖床,似乎也不错。 不过这弹药,是迟早有用完的一天的,而我蒙古的援军还在不断派来,小女人,你又能撑到几时。 白天蒙古人在墙上打了个窟窿,晚上端木楚材便命人砌墙,将窟窿堵上。 他眉间是深深的忧虑之色,让士兵去主帅帐营把夏言也叫来参加作战会议。 夏言闻言从常洛床边站起来,然而一站起来,眼前发黑,竟直直地倒了下去。 帐外守卫的九霄忙将她扶到椅子上歇息。她这一天忙着防御没怎么进食,晚上又急急忙忙赶来常洛这里,只喝了一小碗粥,再加上积累的疲惫与压力,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了,何况蒲柳之质。 倘若自己早点崭露头角,能够像常洛一样指挥得力,何须她强撑着力挽狂澜?她明明不喜征战,却非要挑起这担子,宁愿用澄澈的双眼直视血污,用清越的声音下达着置别人于死地的无情命令,也要为常洛守着这一方土地。 九霄叹惋,这般女子,纵使她爱的不是自己,也教人移不开眼。 九霄向端木楚材报告了夏言的情况,端木楚材点头示意了解。那上官云却插话进来:“端木军师,今天你让那个没名没份的小姑娘坐镇西门,侥幸守住了,你不是明天还这么打算吧?胡闹也不能这般啊。” 端木楚材心中恼怒,然而毕竟碍着他是当今皇上的堂兄弟,隐忍了没有发作:“这点不劳上官先生费心,端木心中自有定夺。” 若不是当初这上官云纸上谈兵胡乱指挥,怎会送掉十六万大军,怎会让那神威大炮落入蒙古人手中,再反过来轰开大燕的城门!夏言冒死守着西门,详细经过他都听手下的人报告了,如此缜密如此拼命还叫“侥幸”,这上官云好不知廉耻。 上官云继续说着,丝毫不觉得自己脸皮厚:“我说啊,军队里怎么能有女人呢,你看那小姑娘细皮嫩肉的,看上去也是秀色可餐,留在军中多扰乱军心啊。” “你闭嘴。” 出声的是九霄,他的佩剑抵着上官云的脖子。 “你……你……”上官云脸色如死灰,高叫道:“反了,反了!” “九霄,下去。” 端木楚材示意下,九霄抱拳告退。端木楚材冷冷地看着上官云:“你可知道她在军士中得到的认可比你多了吧。” 上官云一言不发,似乎还对刚才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 第二十三章 常洛醒来 这般苦苦支撑了三日,一边轰开了城墙,这边便开始砌。不断用火力压制着兀尔拖的进攻,然而弹药的量已经不够。端木楚材意识到这样死守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心中天人交战,终究下了出战的命令。 天还没亮夏言就被九霄叫起,通知他端木军师有事商讨。 “蓝夜!你立刻带兵出城,这是昨日探子查出的地图,上面标有兀尔拖的军粮所在。速速带士兵烧了!” 夏言还在犯困呢,想这么早把士兵叫起来,大家肯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心里憋屈的慌。忽然一转念,就明白了,端木楚材就是打的这个时间差。 然而烧粮的任务十分危险,夏言站了起来:“端木叔叔,还是我去吧,我轻功好,便是有个万一也逃的回来。” 端木楚材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摇头道:“你说的有理。可是小言儿,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九泉之下,让我怎么向你爹交代?” “我爹当年也死守过金陵一个月,为我大燕子民,守这千里江山,爹只会为我骄傲!” “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是我和蓝夜商量好了的,他在这辽东时间也很长了,地形熟悉,没得商量的。”端木楚材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她的话,对蓝夜说道:“时间不多了,速去!” 蓝夜接到命令,跨上他的明月玉狮子,便带领着精兵出发了。马蹄上俱包裹了布,众人衔枚疾走,东方正露出一道白线。 蓝夜原本守卫的南门,暂时交与九霄看守。前几天兀尔拖打游击,左边一炮,右边一抢,今天又到了西门。 “小女人,几日不见,你还是那么精神啊。” 兀尔拖大声笑着,命令道:“带上来!” 骑兵押着一个人走到阵前,正是蓝夜。他神情不卑不亢,泰然自若。 “这还要多亏了你们的探子啊,叫他怎么画就怎么画,哈哈!” 原来安插在兀尔拖身边的眼线已经暴露了。 士兵们见副将被擒,军心动摇。 夏言不露声色,兀尔拖特地吧蓝夜带过来,定是准备谈判。她问道:“王爷可是准备和大燕谈判?可惜夏言做不了主,须得请教端木军师。” 兀尔拖似是很满意她的聪慧,摇头道:“无须请军师。这事你自是做的了主的。本王只要你乖乖跟我走,便放了这小子,暂时撤走。” 夏言一楞,不想他竟开出这般离奇条件。 兀尔拖心中的算盘是打的劈里啪啦响的。一来,夏言的确美貌,却又不同于普通中原女子忸怩,乍见时他便动了心思;二来,她似乎熟知辽东铁骑的特点和作战方式,如能为自己所用,倒是很好;三来粮草虽然没被蓝夜烧掉,确实也不多了,撑不了多久,总不能空手而归吧,看这小女人和那军师关系也匪浅,也能当个好盾牌。 燕军将士也议论纷纷,似乎觉得夏言应当顾全大局。一到这时候,感情的亲疏远近就看出来了,蓝夜是和这些将士一块喝酒一起吃肉的兄弟,而夏言是谁?不过是个刚来了没几天的陌生女人。 夏言明白,此时若强硬拒绝,本阵的将士会对她更加心有不满,只有让兀尔拖知难而退。她只轻蔑地笑了笑:“让我和你走,你当有这样的能耐。和我交手,你若赢了我便和你走。” “好!不愧是本王爷看中的女人,有胆色!” 兀尔拖示意亲兵退后。下马做了个请的手势。 夏言从城墙上飞身而下,脚尖轻灵点地如落于水上。 “小女人,你可留神别被本王伤了,本王可舍不得啊!”兀尔拖狂笑着,大剑劈来。 夏言身轻如燕,躲闪灵活,那大剑竟伤不了她半分。只是大剑攻击范围太大,夏言的剑近不了他的身。 这一刚一柔,如火如水,激烈缠斗。兵器相撞,发出铮铮然萧杀之音。 随着一声“铛”,夏言的剑断了。 不是夏言的内力不够,而是剑承载不了她磅礴的内力,而此剑又不像兀尔拖的大剑是玄铁所铸,几番下来,便折了。 那黑色的大剑压在她脖子上,兀尔拖在她耳边低语:“小女人,我知道你不服。我们回去还可以再比试,呵呵。” 兀尔拖的舌头下流地舔过她的耳廓,夏言颤抖了一下。 “放蓝夜。”兀尔拖笑着对身边的亲兵说。 “蓝夜我们要,小言我也不会让给你。”城墙之上,熟悉的声音传来,夏言心中一阵惊喜,抬头看上去,常大哥,常大哥他醒了! 那一身银铠,站在城墙之上,宛若天神下凡。 士兵中忽然热烈地欢呼起来。常洛俊颜如玉,看向夏言。只消一个眼神,便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常洛飞身而下,兀尔拖不得不用玄铁剑招架他的定光剑,金铁轰鸣,说时迟那时快,夏言的飞燕钗迅速地插入他的肩上。大哥送的钗,这般用了,可惜了。 兀尔拖怒目而视:“小女人,兀尔拖诚心待你,你竟玩阴招。” “兵者诡诈,王爷不会不知道吧。”夏言微笑道。 她早被常洛拉到身后保护,其实以当时的位置,她完全可以插进兀尔拖的心脏,只是从未杀过人,她还下不去这个手。 常洛的定光剑下,硬碰硬兀尔拖是讨不到便宜的,他肩上还汩汩地渗着血,也不知道这小女人用没用毒。本来时至今日,粮草已经不足,他怒喝一声:“撤!” 第二十四章 从前那点小事 常洛并没有让他如愿撤退,推算出他们的撤退路线,在锦州城郊定河边设置了伏击,本来兀尔拖带着神威大炮等辄重就走的不快,常洛还棒打落水狗地从中翼围了他们,缴获了神威大炮在内的诸多战利品。 常洛方醒,其实元气还没有恢复,此番也是强自打着精神,不管怎么说,锦州是守住了。 漆灯风毡,一穗灯花下,常洛正仔细打量着夏言。 “常大哥,别看了,哪儿都没少。” 常洛道:“头发短了。” 夏言忽然想起,那一头长发好像三天前自己用刀斩断了,就在上官云在自己面前说自己以美色霍乱军心的时候。 “……不好看是吧……”夏言有点泄气地低语道。谁说的,头发是女人的命。 常洛拉过她不算长的头发,在指尖绕了几圈,笑她道:“什么时候小言也在乎这个了?要我说,怎么样都好看。” 缠着她头发的指尖,似乎温度有点高,夏言试了试他的额头,惊讶道:“常大哥,你还发热着呢!” 常洛不在乎地笑道:“无事,身体还没恢复好,染了点风寒,已经喝下姜汤,在被窝里发发汗就行了。” 夏言不依,让他快点去床上待着。常洛便严严实实地裹了被子。 “我没想到你会来。你这小脑袋,到底怎么想的?”常洛露在外面的手带着灼热的温度揉了揉夏言的头。 “什么都没想。” “什么都没想你就来了?” “就是觉得不来不行。”被常大哥摸头发的感觉真好,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夏言想起了什么,努嘴道:“况且我也派上用场了不是。” “好,你厉害。”常洛宠溺地笑笑。然后那笑意里掺杂进一点坏心,道:“深秋了,这大北边可冷的很。我可是已经发汗了,你真不进来?” 夏言红着脸,头扭到一边:“不进。” 常洛看她冒着热气的小脸,只想哈哈大笑,拉了她进被子。被子把二人裹了个严严实实,与外界隔绝。 常洛身上是在出着汗,被窝里热腾腾的,和外面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夏言被常洛抱在怀里,只觉得像在温水里一样舒服。 “可是这里被兀尔拖那厮碰了?” 常洛摩挲着她的耳廓,看着她的耳朵尖一点一点红起来。 “……恩。”不太情愿地恩了一声,常洛却舔起了她的耳廓。 仿佛要将那个人留下的痕迹消除一般,耳朵里泛起的水声让夏言颤抖起来。 常洛顺着她的下颚,吻过白皙的脖颈,然后是姣好的唇。常洛熟悉地舔过夏言敏感的牙龈, 夏言颤抖地更厉害了。 常洛睁眼,却发现夏言是因为在哭泣而颤抖。常洛慌了,柔声问:“怎么了?” “我不做妾。” 夏言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肩膀也剧烈地抖动着。 “谁要你做妾了……”常洛叹息,拭去她的眼泪。 “我不做妾。”夏言哽咽地重复着,孩子一样的固执。 常洛把她紧紧地圈在怀里,却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轻声说:“睡觉吧,我给你讲故事。” “从前有对哥们儿,叫小常和小夏。两人同时喜欢上了礼部尚书家的女儿小蓉。那女孩儿长的漂亮,又聪明,就跟你一样。他们三人关系很好,但是小常英武,小夏清秀,她实在难以取舍。小常和小夏是好哥们,觉得老婆如衣服,兄弟是手足,决定谁都不和她提亲,但是最后两人又都娶了和她很像的女子。小蓉后来进了宫,生了个儿子,难忘旧情,便让小夏把女儿嫁与她儿子,小夏答应了。小夏觉得小蓉唯一的女儿已经远嫁他乡,替小常觉得遗憾,因为小常只有个儿子。小夏便把膝下的二女儿和小常的儿子订了娃娃亲。可天算不如人算,小常的儿子救回了小蓉的女儿,小蓉的女儿也喜欢上了他,于是,顺理成章的,小蓉又给女儿定了亲,让她嫁了小常的儿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夏言嘟囔道。 其实听懂了,那小常便是常洛的爹,小夏便是自家老爹,至于那小蓉……便是当今上官太后吧。 “可是小小常的心早就被小夏家调皮捣蛋的二姑娘偷走了。”常洛看着夏言,小小的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人,常洛还是坏笑着,然而目光深沉,他的眸色如金墨般,包含着跃动的,新鲜的情感,还有深深的如海般的悲伤,只是这样看着,就觉得心也不由自主地痛了起来。 -----------------------------------我是可爱的河蟹分割线--------------------------------------------- 夏言在常洛怀里动了动,常洛闷哼道:“小言,别乱动。” 夏言不明就里,一脸无辜地说:“常大哥,你床上有什么东西,硌着我了。” 常洛哑口无言,待夏言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时,呆若木鸡。 “常大哥……那个……为什么会那么硬……?” 平时都只有常洛调戏她的份,被她直接地问到这样的问题,常洛反而罕见地脸红了。靠,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和最心爱的女人在一张床上,抱着她,她还不知死活乱动,这种情况下还没反应的不是阳、萎,就是圣人,当然,也可能是阳、痿的圣人。 常洛不耐烦地说道:“没事儿,别管它,一会就好了。” “哦……” 夏言的呆若木鸡持续了一段时间以后,忍不住又问道:“常大哥,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我帮你……喊军医?” 听到那句“要不要我帮你”时,发着烧的常洛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心道从来不知道他的小言是这么大胆这么主动的姑娘,待她说完最后那三个字才反应过来。 “我去洗个澡,一会就好。” 常洛掀了被子下床,擦,发着烧洗冷水澡,真是造孽啊。 床上的夏言抱着被子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水汪汪的眼睛像某种小动物。常洛叹气,果然,下来洗冷水澡的决定是正确的。说什么“别管它一会就好”,除了出轨或是出鬼,在那样的情形下是绝对不可能的。 第二十六章 斩情丝 兀尔拖暂时不会来了,夏言又在军中过了几日。东北边陲的秋天已经开始落霜了。夏言和常洛骑马慢慢行在马场上,达达的马蹄声分外清晰。 “还记得三年前,我刚得了爪黄,没驯好呢你就闹着要骑,结果被它给摔下来了。你一使性子就把它用墨汁给刷黑了。” 常洛想起旧事,微微一笑。 爪黄也似通人性,冲骑着乌云盖雪的夏言从鼻子里恶狠狠地喷了口气。 夏言翻了个白眼,憋屈道:“这马怎么这么记仇呢,亏我当年马身泼墨山水图画的那么好。” 常洛闷笑,话锋一转:“时雨喜得龙子,待我过些日子回金陵定要教他习武。” 夏言不知想到什么了,嘟囔:“行啊。正好你将来有个女儿,再嫁给小蓉的孙子,把这姻缘好好传下去。” “我怎么闻着醋味儿这么浓呢?”常洛无奈道,知道她是吃味了,逮着自己告诉她的上一辈的旧事不放。 终究是自己理亏。如果当时没有那么多顾虑,没有娶了月行公主,他们不会像现在这样。想起眼前的小人儿在自己怀里哭成个泪人,倔强地重复着“我不做妾”,心中便如刀剜。 既给不了她,却又贪恋着这份温暖,首鼠两端。 常洛,你是一个何其自私的人,仅仅是想像她和另一个男子耳鬓厮磨,想像她有朝一日嫁与他人,嫉妒的火焰都会烧的你发狂。可你有什么资格,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先放弃的行为,是你做出的。你可以和搂着她亲昵地讲故事,一回到金陵,你又能夫妻和睦地喝上一碗公主亲自洗手做的羹汤。你把她当成了什么。 常洛看着夏言,夏言正饮着马。低垂的睫羽乖巧地投下一片剪影。她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摸着马头,那乌云盖雪舒服地蹭了蹭。 常洛看着那一截纤细的手臂,蓦然想到“皓腕凝霜雪。” 她在南,他在北。自他十九岁担任蓟辽总兵以后,便是聚少离多。在他不知道的时间和空间里,如她,这般年轻,这般美好,又有多少人心向往之。然而她一听说自己重伤昏迷,便什么都没想就疾驰到锦州,以单薄的肩头挑起了守卫锦州的重任,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得她如此眷顾? 情不知所已,一往而深。 她今年才十六,而自己已然二十二,在她尚懵懂的年纪就进入她的生活,自然在她的生命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恩赐。可是如若因为贪恋她的温暖而一直保持着这样暧昧不清的关系,她只会离幸福越来越远。他想应该正视一下这个问题了,究竟,把她当成了什么。 河边的夏言转过头,几缕长发调皮地垂了下来,她的手指触碰着定河的水面,水面上漾起一圈圈的波纹。 “小言,做我妹子。” 他淡淡地说,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句话,说的同时心中却好像玻璃划过,鲜血淋漓。 她如小鹿一样的眼睛睁的很大,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 昨天,他还抱着她,发着汗,在暖和和的被窝里讲故事,和她说“小小常的心早就被小夏家调皮捣蛋的二姑娘偷走了。” “常大哥……你真的这样想?”她仰起脸问,湿润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恩。” “没的商量的?” 常洛缓缓地点了点头。 夏言看着他,似乎想要从他脸上找到什么。 她低下头,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知道了,常大哥,我们回去吧。” 她没有哭。常洛以为她会哭,就像那天晚上倔强地说着“我不做妾”边哭的稀里哗啦。然而又突然明白了,自说出那句话,自己已经不再是她撒娇、示弱的对象。他怎么忘了呢,他的小言,是个猫一样的女子,只对最亲近的人撒娇,对以外的人有着猫一样的高傲。你若让她离开,她便会走的远远的,同时牢牢地记住,死了也不会回你身边。片刻前她确认了两遍自己的心意,带着悲伤与请求;片刻后她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平静地接受,干脆地离开。 常洛觉得自己果然是贱,决定了不要束缚她的是自己,见她如此平静地就接受,心中竟然莫名地难受起来。有一种感觉,她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两人再无相交。 回到军帐纷纷歇下,夏言忽然听到乐声,如孔穴里发出的震音,悠扬绵长,余韵不绝。 正好今晚不想睡了,便寻着乐音找到了吹奏的人。九霄正闭目坐在树下,手里是一个形状奇特的乐器,夏言认了出来,是埙。这埙倒不似常见的卵状,而像牛头,很少见。 “九霄,有酒不?”夏言按了按他的肩。 “军中禁酒。”九霄停下吹奏答道,想了一下,改口道:“酒倒是有的,是留庆功时候喝的。你找常将军,他应该会给你。” “别提他了。”夏言懒懒散散地也在树下寻了块地儿,坐了下来。 九霄见她没什么精神,问道:“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夏言撇嘴,晃了晃九霄:“老实说,你有没有私藏?” 这哪是没什么的样子啊。九霄被她晃的不行,只好说:“我没有,但是和我一间房的兄弟有,偷出来给你就是了。” 夏言这才满意,靠着树背等九霄拿酒回来。 晴朗的秋夜可以看到许多星星,夏言数着一二三四五,数着数着就头倚靠在树上了。 “又睡着了,小孩似的,哪都能睡。”九霄正提了一坛酒来,便看到这副光景,蹲下来看着她,叹了口气,轻声道“别又醒了,把我当成你常大哥。” 夏言慢慢睁开眼睛,哼道:“我什么时候把你当常大哥了?” 原来没睡着啊,九霄一笑,把酒坛子递给她:“你要的。” 夏言不客气,开了坛子,就着坛子喝了。 “九霄,你来这时间也不短了,可还习惯?” 九霄两手背在脑后,随口道:“还行,我本来就是北方人。” “对了,你家是哪里的啊?” 夏言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九霄的脸色却突然变了,沉声说:“那个村子,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第二十七章 身世恨,与谁说 才溪,是北方辽阳下面的一个小村。本来与世无争,安宁祥和,却被蒙古人的铁蹄践踏,一炬付之焦土。打秋风的鞑子头领看上了九霄的娘。九霄的爹去世的早,他娘经营着村里唯一的小酒馆,很有几分姿色,然而却是个烈性女子,被凌辱后愤而自尽。九霄被抓去做了仆从,随着年龄渐长,越发出落的俊秀,那蒙古贵族的女儿看上了他,让他作自己牵马的小厮,他寻了机会逃出来后,被一户农家收养,谁知遇到逼债的,养父母将他卖与迷迭馆。这一番经过他向来不愿多说,不知怎的,此番却向夏言一五一十地道来。 月华流照,九霄的眼神淡去些许初见时的防备与张扬,似乎是一个迷茫的孩子。 “有时候就想,命运真不公平,听说常将军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是一夫当关的少年将领了,我则是靠着和皇帝的身体交易,好不容易才当上他的亲兵。”九霄没有抱怨的意思,只是带着微微的嘲弄。那玩笑一般的两月之约是他心头的朱砂痣,挥之不去。 “九霄恨命么?” 夏言问出心中所想。若不是阴差阳错,上一辈的命数纠缠,上官太后不会让皇帝把月行公主赐婚给常洛,而姐姐也不会嫁给差点就杀了父亲的姐夫。 “恨,恨到绝望。”九霄转过头,鸦羽般的睫毛下,金墨般的双瞳埋下一丝阴霾。“养父母从小是待我很好的,也有许多兄弟姐妹,日子清贫了些,却也怡然自乐。那天父母说要带我进城,说裁件新衣服给我庆生日,生日是我以前告诉他们的,我不疑有他,高高兴兴地去了,他们先让我待在裁缝那里,说是去买些东西,谁知再也没有回来,只有两个大汉,把我押到了迷迭馆,说是我已经被卖给了迷迭馆。” 顿了顿,九霄摇头:“等被人强行带去清洗身体,换上艳丽的服饰,知道迷迭馆是干什么的时候,我想,我不如去死算了。” 夏言语塞,九霄的苦处,没有切肤之痛的人恐是难以体会的。相比九霄命途之坎坷,自己那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实在算不了什么。 “皇帝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又是整日沉迷于求仙问道、寻欢作乐的寡亲薄情的君主,这样的人,九霄还愿意为他在战场上拼命,守这万里河山么?” 明知是大不敬,接着酒意,夏言还是问了,带着不解,一开始就知道九霄以铁马金戈战死沙场为荣,然而女儿家的心思没有那么大,终究不解。仿佛此番守城,也是“为了常洛”的心思更重。当知道燕元朗要将夏崇问斩的时候,夏言恨不得杀了他,然而他是姐夫,是皇帝,高高在上,她没有那个能力做到。尽管这样还是恨,恨他不分忠奸,恨他对姐夫和子墨不闻不问。夏言想知道,九霄为何能如此执著。 九霄哂了一声:“为他守这江山?我只是觉得,像我和娘那样天人两隔、全村被屠戮尽的惨事不要再发生了。” 不是因为对君主的忠诚,不是因为建功立业的雄心,只为如此苦痛,不愿他人再尝。 看着面露钦敬之色的夏言,九霄用胳膊肘捣了她下,笑道:“别提那些了。说到底,我刚来迷迭馆的时候,还是你开导的我。” 夏言楞到:“我,我做什么了么?” “记不得就算了。”九霄吹了声口哨,眨了眨眼睛。刚才看夏言心情似乎不太好,不过一番谈话下来似乎平静了不少,见到她手里还拿着自己刚才落下的牛头埙,便拿了过来,继续吹奏起来。 那首曲子对他来说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是九霄的娘生前最爱的曲子,唤作《镇命歌》。此中曲调似乎隐隐昭示了他一生的命运,这也是他以后才发觉的事情。 夏言之前已经听过那首《镇命歌》,文思敏捷,倚马而作词一首,和着悠扬埙声唱了,歌声空灵缥缈,回荡在西风里。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直 金戈铁马青冢黄昏归路 碧眼胡儿提金勒向云看 古道西风驼铃碎魂归何处 几番寒暑再回首成迟暮 怀抱长空叹往事不胜追溯 渡尽劫波蓦然间一相逢 忘川蒿里两相望流萤飞火 此身愿化菩提树无枯亦无荣 拈尘香一瓣化作莲花一朵 但为君故沉吟此首镇命歌 月华流照开脱自性的般若” 二十八章 帝王宴 常洛既已好了,夏言也不便再留在军中,和常洛道别后,跨上明月玉狮子,扬鞭回了金陵。 迷迭馆运营并未出什么状况,本来紫殊就是精通世故的,再加上海棠相助,倒叫夏言觉得自己任性且多余了。听紫殊言下之意,似乎寻到了可以托付的人家,不日便将离开迷迭馆。 寻思起他前些日子所作《调笑令》,夏言不由伤怀。 “紫殊可想清楚了,是值得托付之人?”夏言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为他担心。紫殊看似性子豁达,倒不如说他其实是心灰意冷,早先曾经决意等年限到了,谁也不跟,自己再出去开个馆子,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令他回心转意。这迷迭馆的少年,个个身不由己,夏言不忍也不愿他们再受到伤害。就算是承欢,在迷迭馆他们还有自己选择客人的权利,真的跟了别人,以后却再没有回头的路。 “九霄那句话说的是对的,以色侍人者,色衰则爱弛,爱弛而恩绝,紫殊心中明白。况小倌不比游女,至少还能嫁人为妾,传递香火,才子佳人成一段风流佳话。小倌只能替他所选择的人招来责难。只是紫殊这些年来,倦了,累了,笑不出来了,想安稳地过些日子,以后……再说吧。” 紫殊摇头,不愿多言。既然是紫殊的意愿,夏言也只有祝福他。 时令已经入冬,正赶上朱明派来的船队返回金陵了,听说带回了瑞兽,皇帝设宴向百官展示,夏时雨思念亲人,便向太后禀明,让夏言入宫参加宴会。夏言近来男装成了习惯,加之身边也没有个贴身服侍,自己梳起长发来也不是那么利索,便还是发绳一束,一身藕荷色衫裤便这么去了。夏时雨和燕元朗坐于一处,面向群臣,乃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夏言则在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被抱在夏时雨膝上的子墨看到夏言,不安分地动着,小嘴含混地嘟囔着:“小言~” 夏时雨听他叫“小姨”这才发现了夏言,微笑示意了下,安抚子墨说:“等宴会完了,就带你和小姨玩。” 夏言所处的位置,离权臣之流相距甚远,是个相当偏的位置,旁边隔的不远就是楚谦和他的夫人。楚谦的夫人好像叫云裳,是个小家碧玉的清秀女子,当日在婚宴上捉弄她最厉害的便是夏言。夏言抿唇一笑:“伯雄兄,嫂夫人,别来无恙啊。” 楚谦点头:“日子挺安稳的。只是苦了云裳,我在安徽,她留在金陵,新婚燕尔却聚少离多,我对她不住。” 云裳面带红晕,柔声道:“夫君是有志男儿,为生民立命,得夫如此,云裳复何求。” 云裳此刻的表情,确是满脸小女人的幸福,这样的光彩,令她简朴的衣衫在这满堂花醉中都不会显得低人一等。 她的双手绞着衣襟,夏言不经意看过去,却看到一块颜色不一的补丁。虽然被巧手缝的不那么显眼,然而,确实是补丁。 夏言带着责怪地看着楚谦:“伯雄兄,你自己清廉是你的事情,家无余财却不见得值得夸耀,一个男子,连妻女都生活不济,又如何能济天下?” 楚谦楞了,不知道夏言为何会突然说这样的话,只是皱眉道:“我每月寄来的钱,当是足够云裳吃穿用度,云裳也从未和我说过资用不足之事。” 楚谦侧过头,带着一丝不确定:“云裳,你在金陵生活……可是如言弟所说?” 云裳咬了咬嘴唇,抬眼道:“夫君,不碍事的。云裳知道虽然夫君位高权重,却清正廉明,安徽的雪灾,为了不延误灾情,夫君几乎把身家都拿来赈灾了。夫君自己都是勤俭度日,云裳怎么能向夫君开口。日子紧一紧,还是照样过的。” 云裳的长发已经不似上次在钱塘见到时那般光亮,只挽了个最简单的髻,上面别着式样简单的蝴蝶簪,她犹豫了一会,说:“夫君……如若华容找你求官,你不用看我的面子,打他一顿让他回家就好。” 楚谦惊讶:“华容……找过你?” “恩……是小蛮找的,带了好多好多的银子,让我和你说说,给容儿谋个官,我拒绝了。” 华容是华云裳的弟弟,不学无术,不务正业,娶了个老婆小蛮倒是又精明又能挣钱,想靠着姐姐的裙带关系在楚谦那讨个官职,却没想到吃了个闭门羹。 当然,云裳不会告诉楚谦,小蛮当时骂人骂的多难听,也不会告诉楚谦,她自己默默关上门,伏在床上哭了一夜。 伯雄娶了个好媳妇儿啊。夏言不禁感叹。然而从同为女人的立场,还是忍不住劈头盖脸骂楚谦道:“伯雄你到底粗心,嫂夫人跟着你就是受苦。你大男人不在意,可连身好的行头都想不起替夫人置办。罢了,料想你没什么余财,过后我会让人送去贵妇人里最时兴的衣服和钗钏,算是补上给你们婚礼的贺礼。” 楚谦脸色微变:“言弟,你,我……”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兄弟用得着算那么清楚么。别推托了,继续当你为民请命的圣人去,嫂夫人在金陵这边,我会帮你照顾好了。” 楚谦心中一股暖意留过,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宴会上一阵骚动,原来是宴会的主角,瑞兽登场了! 第二十九章 麒麟 正中央的精铁囚笼里,是一只白色的兽,一双茶色的眼睛,长着鹿一样的角,全身都包覆着金色的鳞片。它的后腿上似乎受了伤,还有一道又长又深的血痂。 “麒麟!” 不知是谁先喊出声,惊叹便此起彼伏,一片哗然中首辅严万起身对燕元朗行礼:“陛下,麒麟乃祥瑞之兽,陛下真龙天子,我大燕有此瑞兽加护,幸甚至哉!” 群臣纷纷跪下,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燕元朗眼中兴味甚浓,踱步到那精铁囚笼前。那只白色的麒麟却戒备地看着眼前一身明黄的君主,一声嘶吼有如雷鸣。 燕元朗问身边的严万:“严爱卿,这麒麟似乎不太喜欢朕,莫非是朕为政有失?” 燕元朗眯起的眼中的精芒让严万出了一声冷汗,连声道:“这麒麟……定然只是认生,慑于陛下王霸之气。” “哼。”燕元朗冷笑一声,目光转向囚笼中的麒麟,麒麟和他对视,眼神孤高不恭,不知是否因为受伤而充满戒备。 “不管是人,还是畜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不服我号令者,即便是瑞兽,也留他不得!拿皮鞭!” 众臣纷纷心惊,御马太监喜多拿来鞭子,燕元朗一鞭挥下,鞭子透过囚笼铁柱间的缝隙打在了麒麟身上。 鞭笞之声不绝于耳,麒麟的血痂之上又舔新伤,似乎也发怒了,一声咆哮,吐出烈焰来,险些烧着燕元朗的长发。 一人一兽以眼神对峙着,燕元朗冷声道:“今天这筵席也不用摆了,如此孽兽,杀无赦。” 此言听在那些士大夫耳朵里,三魂丢了两魂半,严万跪下恳求道:“陛下,麒麟是仁兽,切不可杀麒麟啊!” “陛下切不可杀麒麟!” 一呼百应的声音让燕元朗危险地挑起了眉。这帮士大夫,平日里没见他们什么时候意见统一过。 “敢有求情者,庭杖一百!” 一时间鸦鹊静默。谁都知道,庭仗一百,一条命就不要想留下来了。楚谦烦躁地捶了一下地,被夏言拉住衣袖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陛下,不可杀麒麟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夏言心中猛然一惊。常洛的爹,安国公常天翔! 常天翔恳切地哀求着,带着长辈的语重心长:“麒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麒麟现世,正是明君出现的意味啊。陛下可还记得孔子泣麟?若今日杀了麒麟,天下读书人必将寒彻心扉!” 安国公,两朝元老,一代名将,为大燕江山鞠躬尽瘁,如今垂垂老矣,若是杖责他,更会汗了天下将领的心。 然而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是别人,是燕元朗。他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问:“朕再问一遍,安国公可是要为麒麟求情?” “是!”那一声回答铿锵有力,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征战沙场的热血男儿。 “锦衣卫指挥使陆羽扬,安国公大逆犯上,庭杖一百!” 燕元朗下令之后,陆羽扬却有些犹豫,他是何等精细的人,觉得皇帝今日意气用事,然而安国公和皇帝还是亲家,打重了打轻了都是自己吃亏不讨好。 “皇儿,够了!安国公也是忧国忧民,所言不无道理。你若是要打安国公,先打哀家吧!” 关键时刻,一直在旁边看着事态发展的上官太后终于站了出来,夏言想起常洛说的这两人还有自家爹爹年轻时的风流韵事,不禁撇嘴道,当初皇帝也要问斩爹爹,你怎不挺身作主。想也知道,定有别的原因,可夏言还是一时心下气恼。 太后如此以身相逼,燕元朗不便再执意,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安国公和上官太后,冷哼一声:“今次就看在母后面子上不予计较。这麒麟,我给它一月时间,倘若再认不得谁是它的主人,照例斩无赦!” 宴会不欢而散,刚才打麒麟的时候,刚一鞭子下去,子墨就缩到夏时雨的怀里哭了起来。夏时雨好生安抚,他还是止不住哭。待群臣告退,夏言和楚谦夫妇辞别后找到夏时雨,便忙着一起哄小子墨。 子墨的鼻涕眼泪蹭了夏言一袖子的,呜呜地说:“小……麒麟……” 夏时雨只当他吓怕了,连忙道:“子墨不怕不怕~爹爹不会打子墨的~” 夏言摇头叹息:“子墨是心地仁善,不忍姐夫如此鞭笞麒麟。” 揉着子墨柔软的头发,子墨抱着夏言的胳膊:“小言,看小麒麟……” 子墨辞不达意,可夏言居然该死地听懂了,看着子墨水雾迷茫亮晶晶的黑眼珠,竟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不容易央求了夏时雨,夏时雨才同意带子墨去看麒麟,只能去一小会。 夏时雨抱着子墨,来到皇家的御珍园,夏言跟在旁边。御珍园里有白额虎、犀牛等种种奇珍异兽,平日里虎啸马嘶不绝于耳,此时因为麒麟的到来,竟然都纷纷安静了下来。 落日下的御珍园里,红梅凌寒怒放着,那白色的麒麟正伏在地上,闭目好似沉睡。 身上的鞭痕在雪白的皮毛的映衬下越发触目惊心,小小的子墨伸出手,穿过笼子铁栅栏的间隙,抚摩着麒麟圆圆的脑袋。 麒麟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下,睁开了眼,轻轻蹭了下抚摩着自己的胖乎乎的小手。 “小麒麟……爹爹好凶……竟然打你……” 子墨哭着说着,那孤高不恭的白色麒麟,却做出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它跪下了。 对着子墨。 喉咙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安详、平和、奇异的声音。 湿润的眼神完全没了面对燕元朗时的敌意,落日照在它的鳞片上,仿佛万点金色。那一个小人儿,和一只瑞兽,夕阳下的剪影,美的让人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章 求婚?! 现下姐姐和子墨那里生活无忧,夏言便把自己的余钱着人裁了最好的云锦华裳,打了时下流行的百蝶穿花钗,让人送到楚谦的住处不提。 朱明免费被人使唤了一遭,劳心劳力,费财费时,好不容易带回了麒麟,却吃力不讨好,惹得燕元朗龙颜大怒,这赔本生意自然令他十分郁结。到迷迭馆来,见九霄也走了,紫殊也不在了,更伤心他的金陵第一男娼馆后继无人。哀号着哀号着又要召集众美少年,却发现不见了夏言,原来夏言见势头不对早就脚底抹油开溜了,一路奔到了醉烟楼。 冬至了,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路边的杨树上,枯叶早已落光。雪覆在客栈门口的大红灯笼上,落在行色匆匆的过客肩上,落在古老的青石板上,又被踩出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夏言静静地立在门口,不去惊扰抚琴的海棠。海棠依旧白衣胜雪,背对着她弹奏着《酒狂》。 《酒狂》,阮藉所作也,藉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 不想海棠竟对狂人阮藉心向往之,原以为海棠这般飘逸出尘,世间又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在乎呢。 吐酒声数句海棠演奏地极为精妙,短而酣畅淋漓,弹奏完第六段“低低吐酒”,海棠一拂弦,收了手。夏言还沉浸在余韵中,问道:“怎兀地停下了?” 海棠摇头:“纵是敬佩阮籍不拘礼法,活得恣意洒脱,海棠却终究只是一介俗人,为世间桎梏所困,奏不出‘托酒佯狂’的神韵。” 如若海棠这样翩翩浊世佳公子都是一介俗人,夏言可不知道这世上还能有几人担的起雅士的名头。 她胡乱地拨了两下弦,说道:“海棠,又到冬至了。” 去年冬至,他们在锦官城,也是这般下着雪。回忆里皑皑白雪映着飞舞的三千青丝还一如昨日分明。 不知不觉,明年的初夏,闹花魁的时候,十年之约便要满了,这是她和她的海棠最后一个冬至吧。 明明十年间,海棠一直默默陪伴着,忽然间才发现,其实都是海棠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而自己对海棠,却不甚了解。需要的时候他会在身边,他可以依赖,似乎这样对于自己就足够了。 “海棠和我十年前见到的时候,没变化多少呢。”夏言感叹,岁月的流逝,似乎没有在这个男子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 “小言长大了好多。虽然……在我眼里始终还是个孩子。”海棠抿唇微笑。那笑容让夏言一瞬失神。 唉,迷迭馆里万花丛中过,蓦然回首发现还是海棠最妖孽。“下一个十年,海棠要做些呢?”夏言托着腮,看着海棠,海棠无心地拨弄一下琴弦,眼含笑意地看着她:“想知道的话,海棠再与你签下毕生之约如何?” 夏言吃惊:“哎~~?十年之约你已经吃了大亏了,还要写卖身契?!” 海棠波澜不惊地看着她,眼角浮现一丝狡黠:“当然不可能便宜了你去,让我写卖身契的代价你也得用一生才还得清。” 夏言咽了下口水,忽然觉得果然不够了解海棠,以前从未见他有如此气场。海棠离的很近,彼此气息相闻,甚至可以感觉到海棠眨眼时,睫毛拂过自己的额头。 夏言眨眼,再眨眼:“……虽然我是十年前那个得利的渔翁,也很想得到你那张卖身契,可是我还年轻,我不想一辈子给你作牛作马啊海……” 那个“棠”字还未叫出口,夏言便噤了声,海棠在她的左耳吹了口气,道:“我说过让你一辈子作牛作马么?我的意思是,作我的妻。” 夏言一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满脑子回荡的都是“作我的妻作我的妻作我的妻”。 耳畔海棠温热的吐息让她心跳加速,她推开海棠的头,“呵呵”干笑两声。 “海棠你突然这么说我也……” “还有几个月,你可以好好想想。”海棠温和地笑着。 “为什么……是我?因为……我最方便吗?因为想结婚了所以想找一个人,而我离的最近,最方便是吗?” 夏言拉着海棠一角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着,这么些年来,据她所知,海棠身边关系较近的女子除了自己,便是应瑶光。海棠没想到她竟然这么想,叹了一声,搂过她。 “所以说你还是孩子,怎么这么想。也怪我唐突了。你道我话说的突然,可知我等了多少年才等你长到十七?” 夏言的头发有一股幽兰的气息,海棠抚摸着她的长发,在指尖绕了一个圈。 “你以为我最早见到你是在你八岁的时候?实际上更早,更早,早到你都不记得了。” 海棠怀中的夏言一僵,不确定地问:“我……以前见过海棠?” 海棠点了点头,夏言想起自家爹爹说过海棠长的很像一位故人,便接受了这个说法,但还是想不起来。 “那又……如何,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这个就要小言自己想了。”海棠的笑意让人琢磨不透,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君左使来信,夏老爷的腿上已经医好,他们已经在归来的路上,夏老爷准备在无锡开办书院,过些日子,待他们到无锡了,我们去为他们接风。” 第三十一章 咬你哦! 夏言晕晕乎乎地从醉烟楼回到迷迭馆。这就是被求婚了?夏言揉揉脸,对刚才海棠的话没什么概念。 回主事房的途中,路过偏厅,忽然收到清和求救的眼神。朱明正喝的烂醉,歪鼻子歪嘴地枕在清和的腿上。算来自己出去也好几个时辰了,清和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跪在波斯地毯上,天气又冷,还没有抱着手炉,免不得腿酸身上又冷。 夏言替他取来手炉,问清和:“怎不叫醒他?” 清和暖着冻的冰凉的手,略显青涩的脸庞上浮现出无奈的笑容:“老板喝醉了酒品不好,要是硬叫醒他……” 夏言摆摆手:“他能怎么样?打人?我来叫,反正我轻功好,他打不到我。” 语毕跪下伸手拍了拍朱明的脸:“喂,喂,老板,起床了~” 忽然被拉了一下,夏言跌在了朱明身上,膝盖磕在了地板上,吃痛,刚气恼地想推醒这位大爷,忽然肩膀上被狠狠咬了一口。 “恩……叫化鸡……味道不错……” “他,他,他咬人!!”夏言不敢置信,朱明这厮居然咬人!是天下首富做的事情么?右手摁着左肩的牙印,不禁感叹,我勒个去,居然还咬出血了。 朱明睡的一脸迷糊,清和则无辜地解释:“我说了老板酒品不好的。” 夏言气结地挥手:“我不管你们了。” 径自回主事房间,取了药膏擦上。半晌,偷偷打开门缝,见清和依旧在给朱明当膝枕,丢了条毯子出去,砰地关门。 再过半晌,听到清和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的声音,夏言郁闷地开门,拿了个枕头,坐到偏厅的地毯上,不情愿地说:“我让他枕到枕头上,你先回房休息吧。” 清和摇头到:“我不碍事的,你刚刚也看到了,要是……” 夏言不耐烦道:“知道拉,大不了再被咬一下。我反应也是很快的,刚才因为实在在预想外。你比我小,身子也弱,别染风寒了。” 清和感激地点了点头,夏言托住了朱明的脑袋,在清和离开的时候迅速把枕头垫到了朱明颈下。还好这次朱明没有再咬人,却抓住了夏言的手腕,夏言翻了个白眼,不会这会又梦到猪蹄了吧。 清和先回房了,夏言艰难地抽了半天,好不容易能把手抽开,却又被朱明拉住衣袖,想使力挣脱,不经意看到朱明的面容,放弃,叹息一声,坐下,任他拉着。 朱明在做噩梦,稚气未褪尽的脸上,面色苍白,秀气的眉眉心拧在了一起,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呢喃着什么,夏言凑近了才听见。 “……娘……”先是被当成叫化鸡,再被当成娘,夏言心下好笑,然而听着少年的低语,却渐渐地笑不出来了。 “娘,地窖好冷。” “娘,朱明好饿。” “娘,我认识了一个女真部族的首领,从他那收购马匹再转卖给关内的汉人,赚了几十两,能好好吃上一顿了。” “娘,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娘,你回我的信啊,哪怕告诉我,家里又添了几套新茶具。” “娘……” 对于“娘”这个名词,夏言既陌生又羡慕。她娘因为生她时候难产而去世,从小她就没有见过娘。听夏时雨讲述,娘有多漂亮,多温柔,夏言便忍不住想,要是娘在就好了。 朱明不同,这个与她同岁,月份还比他小的男孩,为了追求自己的目标,而有家不能回,亲娘虽在,却连信都不回予他。一个人在大漠喝西北风,住地窖,饥一顿饱一顿,如此还是熬过来了。夏言已经不生气刚才朱明把她当叫化鸡,恶狠狠地咬的那一口了,朱明,想必是那个时候饿怕了吧,虽然现在已经富甲天下,嚼菜根、饿肚子的滋味却未曾一日忘怀。 待朱明睡着了,夏言抽身,又抱了一床自己的被子,给大老板盖上。 第二天清晨,朱明一觉醒来,睡在地毯上身上有些酸,头还隐痛着,见清和已经为自己打好了洗脸水,抱歉地说:“清和,昨晚枕的你膝盖很酸吧,对不住了。” 清和摇摇头:“没什么,老板您没着凉就好。” 朱明摸摸下巴,夏言困倦地走出房来和他俩打招呼,说一句话打一个喷嚏,朱明关心道:“小言,怎么染了风寒了,是因为昨日冒雪出去的么?” 夏言揉揉肩,做了下伸展运动道:“都是因为一个没良心的汉子,抢了我的毯子和被子,害我只能一床薄被度日子,被冻醒起夜了三四次。” 朱明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毯子和被子,心下窘然。 “罢了罢了,就当被狗咬了……”夏言哼着歌去打水洗脸,清和噗地笑出了声。 那咬人的犬爷默默地叠起了被,默默地吩咐清和:“小清,把被子焚椒熏一遍,去去酒气再还给主事。” 第三十二章 归去来兮 无锡惠山东峰,锡山的的观涧亭上,君无尘面向海棠行礼:“参见门主。” 海棠挥手:“左使无须多礼。坐下吧。” 夏言见夏崇行走自如,气色也比一年多前去的时候好了很多,精神矍铄,心下自然高兴,忙布了碗筷,斟上酒,嘘寒问暖。 夏崇乐得将一路上的趣事娓娓道来,只省略了治疗的过程,就怕这孩子听了心疼。夏言心下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对海棠,特别是君无尘感激不尽,替君无尘斟酒时,不由疑问:“君左使,你的头发好像比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更白了。” 君无尘笑道:“我和那损友每次相见必要比试的,我这不是输了么,白折了一甲子的功力给她。” 夏言心下十分抱歉,说道:“都是因为我们家的事。” 君无尘摆手:“嗨,比试是我和她两人的事情,与别人无关,输赢都只看修行。夏姑娘不要自责。” 四人简单的用了餐,饮了酒,便说起夏崇今后的打算。 这观涧亭在锡山山腰,锡山南临太湖,北接苏州,风景秀丽。夏崇言金陵多故人,一个名义上已死之人不便久居金陵。无锡也是人杰地灵,便想在这锡山南麓化名办一个龙光书院,传播他经世致用的学说。 夏言说,爹,那我和你一起,就待在无锡。 夏崇则摸摸她的头,闺女,爹知道你想照顾爹,爹还没那么老呢,等到老的走不动了,你再来。 在那之前,你要去遍想去的地方,经历很多美好的事情,让这一生,不留下遗憾。你爹就羡慕常天翔那小子啊,爹当年也想投笔从戎,可是还是遵循着家里的意思,当了文官。这一辈子没见识过大漠,没看过草原,没出过关内,现在想跨马,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夏言低头,可是爹,你最重要。 夏崇但笑不语。半晌,开口,闺女儿啊,你这么说爹真高兴。爹对你来说这么重要,这是生来注定的。可是人生命中总要有一个最最重要的人,那个人不是上天派给你的,是你自己找到的。 夏言能察觉到海棠包容的目光凝视着她的侧脸。海棠缓缓地开口:“夏老爷,我找到小言了。我想娶她为妻,盼你应允。” 夏言不意他这个时候就提起此事,夏崇意味深长地看着夏言,摸须道:“闺女儿啊,你怎么说?” 夏言嘟囔道:“不知道。” “不知道便是默许了?”自家爹爹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夏言哼了一声道:“爹你上次说海棠长的像一位故人,你先说,什么情况?还有,我和海棠小时候什么时候见过的?”夏崇本想打哈哈,看夏言一脸威逼利诱的表情,转头向海棠:“海棠公子你说和小女从前见过,这我可不太清楚。至于那位故人么……我想,你的身份,还是自己说来比较好。毕竟你是要娶我闺女啊,可不能含糊不是?” 海棠点头,问道:“夏老爷所说的故人,可是我皇妣端木皇后?” 夏崇长吸一口气,屈膝,下跪:“见过清玄太子。” 海棠忙将跪下的老人扶起,说道:“老爷莫要折煞了海棠。清玄太子早在十二年前已死,而今世上只有一个叫海棠的江湖子弟。” 一旁的夏言顿如五雷轰顶,万万没有想到相伴近十年的海棠竟然是十二年前据称暴毙身亡的清玄太子,一时哑口无言。 夏崇摇头道:“你既是清玄太子,为何又……” 他的目光看向君无尘,视线又落在自己的太极履上,叹息一声。 海棠云淡风清地一笑:“老爷勿要多虑,前程往事海棠无心计较,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此而活。若能得令爱陪伴,此生当无他憾。” 夏崇自斟了一壶酒,道:“你们小儿女的事情,我管不了那么多喽。你问我闺女,她什么时候愿意跟你你就把她带走,我这里决不阻挠。” 海棠鞠躬:“谢老爷成全。” 午后,四人又为龙光书院选了址。资金的问题,夏言决定回去后和夏时雨商讨。在这里,夏崇将要化名夏心隐传播他的毕生之学,昔日叱咤风云的首辅成为了大燕的一名教书先生,数年以后,这里会成为许多大燕的能人异士走上仕途的起点。龙光书院,偏居一隅,教书先生,无阶庶民,然而这个书院,对于政治的影响却是以往任何一个党派都无法与之相比的。 第三十三章 偶遇(上) 新年临近,夏言准备在无锡和夏崇一起过春节。海棠陪她一道。夏崇在山南麓靠近书院选址的地方买了间陋室,大笔一挥写下“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作春联,夏言和海棠则暂住在山脚下的一家客栈,相距不远。 年关将至,市集较往日热闹了许多。夏言要替夏崇置办些平日里要用到的物什,海棠便与她一同择选着。正赶上惠山龙光寺的庙会,坛醮斋戒、水陆道场等法事活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寺里的佛像也被迎出来接受众人的朝拜。小摊上各色商品琳琅满目,充满了年味。拉着“胡万盛”招牌的艺人吆喝着自己捏的泥人,夏言好奇地拉海棠凑上前去。 无锡惠山泥人久负盛名,“胡万盛”又是个中翘楚,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是自信。 “这两位公子,要捏个什么?” 海棠与夏言相视一笑,说:“就照着我们两个的样子捏。二人共乘一马,她在我身后。马身乌黑,唯四蹄雪白。” 那艺人恍然大悟的瞅着他二人,暧昧的笑着,问道:“耍货还是细货?” “细货。” 海棠答到,那艺人便动手捏了起来,不消一会儿便捏好了,人物色彩华丽,那身着藏青大袖衫的泥塑的“夏言”火柴棍般的胳膊从身后搂着一袭白衣的“海棠”,头倚靠在“海棠”背上,栩栩如生。 夏言忍不住说:“老板,这马应该是黑的。” 海棠的乌云盖雪夏言骑过几回,那马比常洛的爪黄听话多了,夏言很喜欢。明明刚才海棠已经向那艺人描述了乌云盖雪,夏言不知道他怎么还是捏了只白马。 艺人大叔摆手,一副“你不懂”的表情,义正严词地说:“哎~~~要相信我泥人胡的眼光,这位公子风度翩翩,温润如玉,适合骑白马,那看上去叫一个天人下凡啊。” 海棠但笑不语,付了泥人的钱。夏言边走边拿在手中赏玩,忽然冒处一句话:“海棠,我看这白马长的像我上次看到的白麒麟。” 海棠挑眉:“哦?” “玄门的情报传递速度那么快,你肯定也知道了吧。……恩……也就是你弟弟的御珍园里现在关着一只白色的麒麟。我觉得大叔捏的这只白马跟那只麒麟很像唉。” 海棠摇摇头:“小言,休要乱说。麒麟是孤高不恭的神兽,只臣服于天命王者。” 夏言吐了吐舌头,指着路边的摊子:“海棠看,那边有卖饰物的!” 那摊子上都是银饰,式样精巧,银片层层叠叠,叮当作响,有种老银子的感觉,夏言装模作样地东挑西捡。海棠弹了下她的脑门:“小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转移话题。你觉得首饰麻烦、不喜欢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也不是一两天了。” 夏言只好妥协道:“好嘛好嘛,我以后不乱说了。” 这时只听身边一个朗朗男声大笑说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小言儿,别来无恙啊?” 夏言和海棠一同回首,那左右两边各站着一名红衫翠袖的美人儿、享尽了齐人之福的俊朗男人,不是她那本家大哥夏惊鸿还能是谁? 夏言眯起眼睛,一脸打量的神色:“哟,这是谁啊?我可没有这么个文绉绉的大哥。” 夏惊鸿摸摸她的脑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嘛。说笑的,我是带着人来无锡办点事的,巧了小红听说那有名的旦角儿玉烟罗正在这无锡,她撒娇道一定想听一听她的戏,我只好陪她去听那什么《牡丹亭》。这不,听完刚回来。” 说着说着,夏惊鸿又是动手动脚,勾起左边那名叫小红的女子的下巴,笑着问:“小红,盟主对你可好?” 那叫小红的女子一脸娇羞,嗔怪道:“盟主讨厌,明明知道人家的心意,非要作弄人家,哼。” 那一声“哼”千回百转无尽幽怨听的人骨头都酥了,夏言腹诽道,这大哥当初还百般推托武林盟主的位子,当上武林盟主以后反而更是往他“三美”的人生目标大踏步迈进了嘛。齐人之福,来去自如,真不是一般的逍遥啊。那什么为白道们主持点什么活动,相比不是小意思么。 “小言可想去听听玉烟罗的曲子?”海棠问道,知她最喜爱的戏便是《牡丹亭》,当今天下最得杜丽娘神韵的据说就是那位玉烟罗。 但这位玉烟罗据说极有后台,不是有钱就能见到的,当夏崇还是首辅的时候,年幼的夏言曾经在金陵看过一次她的演出,后来便再也无缘。 “小言儿想听她的曲?大哥带你去。”夏惊鸿拍胸脯道。夏言不太信任地看了下他。这位大哥啊,如果后台真的那么硬的话,当年还被朱明追的满世界跑、趴在甲板上装死? 夏惊鸿见到夏言怀疑的眼神,一时男子气概迸发:”小言儿莫非是信不过大哥?大哥好歹是武林盟主,区区此等小事,何足挂齿!” 于是夏言拉着海棠,将信将疑地跟在夏惊鸿身后进了一个会所。夏惊鸿带着那两名如花美人儿到后院片刻,那名叫小红的女子便将夏言和海棠带到了前厅的戏楼。夏言和海棠坐在位置最好的包厢里,光线不是很亮,戏楼空旷,只有她二人。 两柄烛台忽然亮了,戏台上一个身段优雅的女子缓缓移步而出。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那女子幽怨地唱了起来,夏言点头,果然和记忆中莺啼般婉转的女声分毫不差。 第三十四章 偶遇(下) 玉烟罗眉目含情,照说她已不复少女年华,却依旧将少女的情态表现地分外生动。当今梨园子弟多好艳丽,拿腔作势,反而失了纯真,玉烟罗的一侧颈,那低头时候微微迷离的双目,够他们学上好几年的。 “为我慢归休,款留连,听、听这不如归春幕天。” 玉烟罗甩袖吟唱着,夏言在下面轻轻和。 “我在想,牡丹亭唱词里历代文人墨客评出的佳句甚多,你为何偏生最好这平淡无奇的一句?” 海棠的声音近在耳畔,夏言嫣然一笑:“为何要和别人的喜好一样?喜欢便是喜欢。” 旁边相隔不远的隔间,夏惊鸿左拥右抱,好不热闹。等这一出戏唱完了,夏惊鸿来到夏言身边,揉着她的头发嘿嘿笑道:“怎样,大哥还是说话算话的吧。” 玉烟罗唱毕,卸了妆,也登上夏言他们的隔间,对着夏惊鸿福了一福:“夏大人,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夏惊鸿忙摆手:“嗨,叫什么大人,夏某无官无职的。来,这位是海棠公子,这位是夏小公子。” 玉烟罗对着夏言与海棠福了一福,他二人忙还礼。夏言心下纳闷儿,要说能听到玉烟罗的曲的人,本就不多,能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还能让她毕恭毕敬带着讨好之意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记得小时候听那场戏时,两广总督想要与玉烟罗握一握手,都被她不露声色地避开了,要知道两广总督可是个炙手可热的位子啊。 海棠看出夏言的疑问,唇边漾起一丝笑意,说道:“海棠冒昧,敢问玉姑娘可是这江南五大堂之一的金玉堂堂主玉无双?” 玉烟罗眼波流转,巧笑倩兮,罗袖轻掩唇角,看了夏惊鸿一眼,夏惊鸿示意她但说无妨。她缓缓道:“烟罗过去曾任这一职。不过现下烟罗已经拜入惊鸿堂门下。” 夏言瞠目结舌,弄了半天,这玉烟罗竟然是大哥的手下,啧舌道:“玉姑娘,金玉堂在江南五大堂中也是仅次于惊鸿堂的大帮派了,你为何……” 玉烟罗莞尔道:“江南五大堂本都为光大武学,惩恶扶弱,本不用那么清楚地分出彼此。况夏盟主英雄气概,一时无二,烟罗自然要应承夏盟主的邀请。” 夏言望向夏惊鸿,夏惊鸿心虚地偏头,呵呵呵的笑。 唉……果然是大哥邀请的。这大哥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定是看着人家玉堂主色艺双全,又动起了花花心思。哪天大哥对美人不感兴趣了,太阳一定从西边出来了。众美人们啊,你们都被那闪闪发光的武林盟主的头衔给欺骗了啊。 用在三峡时海棠的一句话概括——“这货,就是个色胚。” 谢了夏惊鸿的戏,海棠和夏言便与他一行三人分道扬镳。本来夏惊鸿还想请海棠与夏言吃顿饭,叙叙旧,他身边另一位唤做小绿的女子与他附耳说了些什么,他点头,说还有事,这便先走了。 待东西采办的差不多,夏言与海棠到夏崇所住陋室,一番布置下来,也颇有拙朴的意趣。中午稍事歇息,午后三人便到二泉亭采水。夏言对于茶艺只有粗浅的了解,夏崇在这方面颇有造诣,至于海棠,那就更讲究了。海棠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茶”的人,从不喝第一遍的茶,不喝上一年的茶。到这无锡,那茶圣陆羽评定的“天下第二泉”自然是颇得爹爹和海棠的心意。 从龙头入口处向深处行进,经过漪澜堂,堂后就是闻名遐迩的“二泉亭”。八角形的上池水质上佳,海棠用水罐汲了,在漪澜堂的亭子里用小火慢慢煮了茶去。 天未降雪,但天气还是颇冷,夏言伸出双手靠着炉子烤火。 待二道茶煮好,海棠先为夏崇奉茶一杯,夏崇以“三龙护鼎”之势,力道轻柔地端起青瓷杯,冲和静照,不破茶魂。浅啜一口,赞道:“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这二泉水当真名不虚传。” 夏言也端起杯海棠沏好的茶,口渴之下,呼噜噜地喝了下去,竟什么味道都没有咂摸出来。 夏崇板起脸道:“哎哟闺女儿,你小时候我怎么教你的,品茶哪能像你这样牛饮啊,简直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啊。难得海棠煮了这么上品的洞庭碧螺春。” 夏言翻了个白眼,求助地看着海棠,海棠替她添上一杯茶,一笑有如春风拂面。 “夏老爷您就别说她了。一千种人本就有一千种喝茶的方法,自己觉得合着心意便是人间快事,不必非得按着规矩来。小言性情天然,不爱拘束,如此喝茶也是相称。” 夏言忙狗腿地点头点头点头,夏崇忽生出“女大不中留”之感,佯作长叹道:“这女儿还没嫁出去呢,被爹爹一教训,就知道找外援了,哎哟……” 夏言脸一红,羞恼道:“爹~” 三人在山中煮茶品茶半日,促膝谈了些家长里短。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方才兴尽而归。 第三十五章 雪颜丹 过了年关,初六夏言和海棠启程离开无锡。苏州在无锡东面,君无尘回总舵,二人顺路一同前去。夏言仍住在天字楼,房间陈设也没有变。应遥光和君无尘还是老样子,应瑶光一见君无尘便劈头盖脸地问:“装嫩的,我让你给我带的雪颜丹呢?” 君无尘无奈道:“碧沁说那雪颜丹还没炼制好,有些用药还要调整,只怕服食了有些副作用。” 碧沁便是那位天山的世外医仙,和君无尘一样驻颜有术,旁人看她还是少女样子,却无人知晓她实际的年龄。 应瑶光可不买帐,咆哮道:“装嫩的,姐姐你也敢忽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一直练着驻阳的功夫,碧沁却一直服食着雪颜丹。她能吃,怎的我就不能吃?快拿出来!” 君无尘无奈,只得从怀里掏出一个羊脂白玉小瓶,应瑶光一把抢过来,眉开眼笑。 君无尘心中暗笑,吃吧,叫你吃吧。碧沁多少年的修为,你多少年的修为,非要吃,哼哼,我就不阻拦你了。 年关海棠也有很多事务要处理,尽日在书房。夏言见过了接替墨鱼职位的鸿鹄。鸿鹄不似墨鱼天生无法说话,却也是个惜墨如金的主,一张冰块木头脸比墨鱼绷的还紧,和他说什么都是点头或者摇头,恁的无趣。夏言从藏经阁里又找了些阴阳五行之书,聊作打发时间之用。 四下里散步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处湖泊。要知道这玄门总舵可是在一整块山崖之上,能有湖泊很不容易。湖泊上河冻已经开了,忽然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脑袋冒了出来,泅上了岸,吐了一口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大冬天,他只穿了条短裤,冻地瑟瑟发抖。胡乱地抓起地上的衣服擦了两下,又把衣服套在身上。尽管这样还是脸色发紫,嘴唇发青。 一件墨绿夹棉织锦斗篷忽然被披到了身上,男孩一楞,仰头见到一张精致如人偶的面容。 “你是这附近人家的孩子么?” 那男孩点点头,把斗篷裹的紧些,夏言和他并肩坐在岸边聊了起来。 “这么冷的天,河冻还没化干净,下水干什么?”夏言帮男孩擦拭着他还在滴水的头发。 “采珠子。”男孩一开口,带着吴语的口音,有些软糯。 “天冷成这样还下水很危险的。”夏言教训他道。男孩看上去也不强壮,身体的瘦弱一看就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 “天冷才没人和我抢。”男孩一边说话一边哆嗦着。 夏言无奈道:“你叫什么?你爹娘让你这样做吗?” 男孩抱着膝盖说:“我叫龟蛋,没爹娘。” 夏言起了怜悯之心。且不说官宦人家的孩子,就是一般人家的男孩子,这个年纪早就在学堂里念书了,哪会大冬天还在河里捞珍珠的。 “龟蛋,你……想念书么?念书了以后就可以做官,做官就不用大冷天捞珠子了。” 龟蛋看了看夏言,视线又落在身上的斗篷上,撇嘴到:“你是有钱人。你看,你斗篷下面都密密地缝着一排珠子。我们穷人就是采珠子的命,采来给你们用,我们没有那个读书的运气。” 夏言脸上一阵发烧,说不清是什么,兴许,只是一个幸运者对于不幸者的愧怍。 尽管心虚,还是勉为其难地摆出一副说教的面孔:“龟蛋,人的命运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你要是想读书,我介绍个好地方,而且不要你钱。” 听到那句“不要你钱”,龟蛋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就算有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还要吃饭,我家里还有婆婆,又没有人养着我们。” 夏言说:“包吃包住好了吧,你婆婆也可以给她些钱,托邻居代为照看。” 龟蛋还是摇头,异常坚定:“婆婆说,不能平白无故受人家的恩情。” 这孩子还真是固执,夏言只好改口:“等你做官了以后,再还呗。给了你多少钱,还回来便是。怎样,答应不?“ 龟蛋似乎心动,犹犹豫豫地说:“那……我回去问问婆婆……” 夏言点头,目送龟蛋走,喊到:“想通了就到这里找我,明天这个时候我还来哦。” 呵呵,爹,你的书院还没办起来呢,我就给你招了个学生,还是白吃白喝的,你可要担待些啊。夏言心中暗笑。 回到天字楼,海棠在住处等她了。君无尘、应瑶光还有鸿鹄都在。 新年的气氛还未淡去,君无尘提议,大家饭后玩一玩。他在五张纸片上分别写下“琴”、“剑”“歌”“舞”“诗”几样雅事,在场的五人抽到哪样便要做哪样。 海棠抚琴,夏言和歌,鸿鹄击剑,君无尘赋诗,应瑶光曼舞——这本当是最理想的画面。 然而现实是海棠击剑,夏言伴舞,鸿鹄赋诗,君无尘抚琴,应遥光和歌。 夏言的水袖舞与海棠的闲花细雨剑配合的天衣无缝,君无尘一直弹奏着拨音却让人头皮发麻,震颤的让大家觉得空气都一起颤了起来。惜墨如金的鸿鹄酝酿了半天,冒出一句“啊!” 继续酝酿之后,摇头,没有了下文。 应瑶光是和歌的,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便倒了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弹着拨音的君无尘忍笑忍的要内伤,果然听到一个幽怨的女声唱了起来,如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一时间日星隐耀,山岳潜形。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门主,奴家好寂寞啊~~~” 应瑶光洒泪抓着海棠的袖子,鸿鹄护主地将她和海棠隔开,结果应瑶光的目标就转移到了鸿鹄身上:“影卫长,你说我应瑶光光彩照人、倾倒万人、小鸟依人、楚楚动人,简直是天上地下冠绝当代举世无双的美人儿,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男人啊~~~” 夏言拉拉她的衣摆:“瑶光姐,您喝多了,真。” 应瑶光不依不挠:“你说说看,我暗恋多年的门主,被一个小女孩儿拐跑到了金陵。我同样暗恋多年的君左使,对我不理不睬,要个雪颜丹都不给,我就不信,哼,我比那个碧沁年轻,比她漂亮,比她有资本,哼!果然是天妒红颜,红颜薄命~” 夏言和鸿鹄尴尬地看向一旁抚着琴看好戏的君无尘,君无尘也楞了,心道坏了坏了,平日里看应瑶光那个样子,谁知道她对自己有意思啊,女人的感情什么的,这下不好收拾了。 以应瑶光那要面子的性子,保准要吃不了兜着走。 海棠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质问地看着君无尘,眉毛上挑:“雪颜丹?” 君无尘打哈哈地笑着:“瑶光喝醉了,我送她回房。” 于是君无尘连拖带拽把应瑶光带走了。那碧沁是嘱咐过他,雪颜丹遇酒会有致幻药的作用,让人自我感觉无比良好,说出平时不敢说的话。原想看应瑶光出乖露丑,要是知道应瑶光说的是这么些惊人之言,那药打死也不给她。 第三十六章 麒麟现身 “君无尘你这个烂人!装嫩的!老不死!你又把我剩下的雪颜丹收到哪里去了?” 晴空一声河东狮吼,玄门总舵的地板颤了三颤,应瑶光似乎忘记了那天前一天晚上自己说了什么,君无尘则一摊手,表示“真的不关我的事”。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君左使送应右使回房后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很默契地对那一晚发生的事情绝口不提,只是君无尘似乎不能再理直气壮地和应瑶光针锋相对,没事也总是躲着她,鸿鹄这个向来不多话的男人在君无尘躲避应瑶光的追击而奔逃经过他身边时,都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左使,自求多福”。 龟蛋也接受了夏言的提议。夏言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着这信到无锡锡山南麓的一间陋室里找一个叫夏心隐的先生,把信交给他。又给了龟蛋些银子,留给他婆婆还有给他作路费用。 不几日金陵那边传来消息,御珍园的白麒麟消失,燕元朗震怒,责成锦衣卫限期破案。 这消息是玄门内部渠道得到的,目前还在全面封锁的状态。这可不是小事情,夏言还记得,一月前燕元朗信誓旦旦地说过。 “这麒麟,我给它一月时间,倘若再认不得谁是它的主人,照例斩无赦!” 但凡锦衣卫限期破案,屈打成招是少不了的,胡乱抓人顶罪是家常便饭。麒麟之事关乎国家,夏言决定还是回金陵,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海棠前太子的特殊身份带来了很大的危险性,虽然距离当年已经有十二年之遥。和海棠回到金陵后,还是和往常一样,夏言请人通报了,一个人进宫找夏时雨。 天色已晚,夏时雨正给子墨做着小袄,子墨已经睡下了。 夏言阐明来意,夏时雨屏退了下人,这才拉过夏言焦急地耳语道:“小言,姐姐当真不知怎么办了……” 她旋开壁橱上的一只青铜香炉,露出了一个暗间,夏言心惊,走了进去。 两边墙上微弱的烛光映照着中央床上那只蜷缩着的兽,它背部的金色鳞片不知被什么人残忍地割下,虽涂上药膏却依然触目惊心。 “这是……?”夏言不敢置信。 “白麒。”夏时雨点头。“那晚我正给墨儿讲故事,宫人们都歇息下了,只余一个添炭火的宫女,倚在床边睡着了。一个银色短发的少年忽然闯了进来,然后便在屋子里现出了原本形态,不省人事。我把它藏于这里,听说夫君盛怒之下,出动锦衣卫来查,真不知怎办才好。” 夏言打量着那白麒,鹿身独角,狮目被长长的银色睫毛覆着,显得很是虚弱。伸手碰了碰它的角,谁知麒麟忽然转醒,看着她。 “啊,对不起,弄痛你了。”夏言想起书中对于麒麟的角的描述。麒麟顶上生角,角上有肉,设武备而不用,故称为仁兽。虽说如此,因为角上生肉,麒麟很讨厌别人碰它的角。 夏时雨对那麒麟说:“白麒,此处非久留之地,我夫君如若发现了你,我没有任何办法。你现在还能变成人形么?若是可以,便和我妹妹一道,她当带你离开这宫中。” 麒麟似通晓人意,点了点头。光华流转间,床上的神兽便化为一个十六七岁左右的少年,银色的短发的边缘泛着金色的细碎光芒,神情冷漠倨傲,眉心有着是仿佛朱砂点出的“品”字形莲花印记。 夏言吃惊,门口传来喜多大太监的声音:“如此深夜,宫人不好好服侍主子,尽站在门外,这是为何?” 夏时雨示意夏言赶快带白麒离开,自己则到门口去应付喜多。 这密室似乎建造的年代已久,其中有一处潜水井,夏时雨是偶然发现的密室,也不知道潜水井通向何处。夏言自信水性好,发现不了别的路还可以再游回来,便拉着白麒,进了潜水井。 在水下闭气的时间太长,浮出水面时,夏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白麒泰然自若的安稳样子,夏言很是怀疑:“是不是神兽都不用呼吸的哦?” 白麒淡淡地说:“我在蓬莱吃过沙棠果,水下可以呼吸自如。” “作弊。”夏言不满的眯起眼睛,上了岸。就是,好歹水下闭气也是自己很自豪的技能。此处是御花园的一个小湖。静谧的夜色下岸边黑黢黢的梅枝如鬼的四肢,诡谲可怖。麒麟的登高望远锦衣也湿了,贴在背上,隐现出几道深深的红痕,那应该就是割鳞之伤。 “谁割了你的鳞片?”夏言忍不住问。龙被碰到逆鳞都会大怒,割鳞当是钻心之痛。 “看守。”白麒波澜不惊地说。 “为什么要割你的鳞?” “兴许是觉得稀罕,好卖钱,谁知道呢。”麒麟似乎施了什么咒,夏言与他身上湿淋淋的衣服瞬间干了。 他左右手手背各画着一个符一样的东西,夏言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不必讲与你听。”白麒冷冷地说,神色戒备。 夏言很自觉地闭了嘴。 她轻功好,可这不代表她可以带着一个比她还重的大男人健步如飞,只好问麒麟:“你可以飞么?” “前些日子受了伤,不知道恢复好没有,且试一试。” 白麒闭目念着咒语,脚下生风,横抱起夏言问道:“去哪里?” 夏言怕高,哪敢往下看,心下思忖,醉烟楼不如迷迭馆显眼,便大略地说:“往城东,一个大房子,金色琉璃瓦,比周围的一摞房子都气派多了,上面有迷迭馆三字的牌子。” 待到迷迭馆门口,夏言叩门,把清和吵醒了。清和嘟囔着披上外衣开门,道:“主事,你可回来拉。” 夏言点头,让他回房去了。带白麒到楼上的主事房。白麒疲惫不堪,进了房间便现出原形,夏言给它拉了被子盖上,自己则裹了条毯子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就这么睡了。 第三十七章 金龙儿 白麒醒地较早,实际上他是因为疼痛而醒来的,背部的伤口如千万只蚂蚁在噬咬,让他睡不安稳。看着熟睡中的夏言,哼了一声:“龙麟凤龟,明明是麒麟排在前面,还得护着你,不知道师尊怎么考虑的。” 夏言醒来之时,发现身处自己的床上,很是诧异。白麒休息一夜,又化为了人形,伏在夏言的桌子上,呼吸均匀而清浅。 待他醒了,睁开朦胧的睡眼,夏言便把刚起草的约法三章与他看:一、不能随便现出原本形态;二、不得随便动用法力;三、把头发染成黑的。 白麒不以为然:“笑话,区区凡人,竟想约束我。” 夏言也不客气地回了他一句:“神兽可不能是个忘恩负义啊,别忘了,你昨晚睡的床还是我的。” 白麒脸色微变,小声道:“还说呢,被子上一股难闻的味道。” 夏言杏眼圆睁:“那是朱明上次盖了,焚椒熏了以后还回来的,明明很香的,你鼻子出问题了吧。” 门忽然被推开,朱明的声音传了进来:”哟,小言,我听小清说你昨天带了男人来过夜啊,果然没错,怎么,你男人还嫌弃我焚椒熏过的被子?” 夏言气结,什么叫做“带男人来过夜”,什么又叫“你男人”,这朱明是故意的,绝对。 白麒看到朱明,脸色不善,眼神中涌动着一股敌意,夏言见状忙拉过白麒,对朱明说:“我们有事,要先行一步,老板您慢走。” 朱明看着夏言的背影,若有所思:“‘我们’?莫非小言在这烟花地呆久了,也学坏了,真学会找男人了?” 市集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夏言开口问:“你是不是对每个人都那样,孤高不恭,满心戒备?” 白麒道:“我在祖洲被方士的捆仙绳捉住,初到金陵时见过这个人。我知道便是他出钱派的船队,让人抓的我。” 话语中的冷意让夏言心下发凉,辩解道:“朱明他不是坏人,只是……人生多数时候是生不由己的,他也没想到皇帝要杀你。” 白麒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色:“现下坐在龙椅上的人,是蛟不是龙。长此以往,免不了天下异变。” 夏言忙捂住他的嘴。天哪,平时都是她口无遮拦,海棠管着她,现下又冒出只更不知死活的神兽。 走着走着,行到了醉烟楼,白麒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待夏言引见便径自进入了楼内。 海棠在书房练字,抬头见到银色短发的少年正看着他。 少年屈身跪下,毕恭毕敬地喊道:“主人。” 夏言站在门外,看到的便是这副光景。 白衣的海棠伸出手,拉跪在地下的少年起身。白麒的手搭在海棠的手上,视线一刻没有从海棠的脸上离开。 夏言咳了一声,打破了这胶状的氛围。海棠看向她,带着笑意问:“小言,这位有意思的小公子是?” “麒麟。” 海棠脸上的笑容随着夏言出口的答案而渐渐隐去。待夏言一五一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来后,白麒补充道:“我师傅早就卜算到我的命数,知我将被抓到中原,让我寻了金龙儿、银龙儿去,好好辅佐,以成大事,勿让蛟再兴风作浪。银龙儿我已寻到,可惜还是子龙,不想今日竟遇到金龙儿。” “你师傅?”海棠问道。 白麒点了点头:“东皇太一。” “这位小兄弟所说,海棠并不怀疑,只是海棠并无此意,王室中人清玄十二年前已死,现下海棠只想与心爱之人安稳度日,小兄弟莫劝海棠了。”海棠宠溺地看向夏言,夏言回握住他有力的大手。 白麒似乎颇受打击,不甘地说:“不管你愿不愿意,该来的总归要来的。如我,也不是愿意被抓到中原的。当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人,命主七杀落陷会煞星,性质刚烈强硬,人生孤克,六亲缘份不足,虽遇紫微天府,得贵人相助,然落陷会煞星。落陷者,性情倔强,刚愎自用,处事霸道,行为凶横而寿夭。这些都是命数,逃也逃不掉。” 夏言见白麒说的头头是道,问:“你可看见命格?帮我看看如何?” 白麒偏过头,哼了声:“我为什么要帮你看。” 海棠笑道:“无妨,准与不准,不妨说来听听。” 白麒无法,不情不愿地吐出四个字:“……廉贞入命。” 海棠豁然开朗,向一头雾水的夏言解释道:“廉贞,官禄命,次桃花。虽然是是紫微的第二桃花星,但对感情却相当固执、刚烈,有目标和担当。” 海棠带着笑意看向白麒:“你看看,那我可是贪狼?” 贪狼星与廉贞是一对星,贪狼是正桃花主,廉贞是副桃花主。白麒摇头:“看不出来,只看到你手中红线与她手腕上的红线是系着的。” 可她手腕上的红线不只一条, 白麒欲言又止,想起师傅说,不可向凡人说的过多。 第三十八章 跟随 昏暗的红罗帐中,少年光滑的背脊上覆着一层均匀的薄汗,情事过后的身体特别敏感,燕元朗不经意的触碰都能引起一阵颤栗。 “你的身子真是让朕欲罢不能,还是说,本来就有这方面的天分呢?” 燕元朗的淫词艳语让九霄心中的羞辱感更甚。这男人到底,何时才能厌倦这恶劣的游戏。 “听说,九霄上回在土木堡击退了拖雷的进攻,俘虏一千余人,升任裨将了。朕的九霄打仗果然和在床上一般有能耐。” 九霄忍下心头的怒火,努力地使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谢谢皇上夸奖,是总兵将门虎子,指挥有方。” 燕元朗冷哼一声:“常洛?和他爹一样的硬骨头。原本是让他一开始就安排你作辽东铁骑的千户,他却只让你任亲兵。出海的船队带了麒麟来,那麒麟不服管教,朕欲处死它,满朝文武只有他爹一人跳出来和朕唱反调。想现是沾亲带故,就不与那么计较,可这一家子越发不识抬举。” 九霄近距离看着燕元朗邪肆狷狂的面容,低声说:“……昏君。” 燕元朗低头吻了下去,纠正道:“朕不是昏君,是暴君。” 十日过去,限期结束,陆羽扬上交了犯人与罪状。 犯人御珍园看守,私放麒麟,证据确凿,已畏罪自杀。 天下一片为那看守鸣冤的声音,甚至有诗人坐排赋歌颂看守为社稷放麒麟、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的大义。醉烟楼里,白麒听夏言说来这些,不屑地撇嘴道:“那些看守割了我的鳞,我难以忍受割鳞之痛,才用尽了法力逃出来的,怎还让他们成了大义之辈?” “现下他们也已经伏法了,也算得到报应了。”夏言只好如此安慰他,又问道:“你以后怎么办?你这般长相,太引人注目了,我要用墨汁帮你把头发涂黑了,你又不肯。” 白麒道:“以后自然是跟着主人。” 在白麒眼中,他应当做的事情便是跟在金龙身边,辅佐他成大事,至于别人是否接受他、长相引人注目之类的问题,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海棠咳了一声道:”白麒,我上次可是与你说过了。海棠无心争权夺利。” 夏言也环抱两手说:“你跟着我家海棠,还得让海棠供你吃住,你还是个不安定因素,总是撺掇我家海棠起兵犯上。你说说,除非你有什么别的长处,要不才不会让你跟着他。” 夏言说的咄咄逼人,白麒哼了一声道:“现与你们看便是。” 他双手合十,左右手手背的符咒发出淡绿色的光,周身笼罩在华彩的祥瑞之气中,喝道:“罩!” 那符咒便似有了生命,从他的手背飞离,虚晃一下,直逼夏言面门,电光石火间海棠将她护在身后,那符咒在海棠面前险险停住,消失于半空。 “主人你这是做什么?不过是天府金钟咒,加护于她的。当然,我会的咒术不只这一种。”白麒无措地说。 海棠扫了他一眼道:“下次须先言明。你若想跟着我也可以,收起你那策反的心思。且看看我的命数,是由我还是由天。小言的话你要听,你若是对她再有任何不敬之举,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那一瞥让白麒心慌,摄于他的威严之气。夏言也未曾见过这样的海棠,隐隐察觉到他是动怒了,忙说:“海棠,白麒没有恶意的,你不要吓着他了!。” 白麒银色的落雪一般的睫毛微微颤抖,袖子里的右手握紧了。 “知道了。自当不再随意用法术、现原形,不策反汝,将她与汝同等看待。” 白麒最后还是跟着海棠留在了醉烟楼。夏言都替白麒觉得委屈,明明是一心一意寻找主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又被那样呵斥。白麒在麒麟里还是幼兽吧,很多时候,思考的方式很一根筋,只对愿意亲近的人好,这一点竟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第三十九章 无悔 开春了,桃花夭夭,绿柳扶风,金陵的清平巷的景致原是极好的。华云赏早起一番梳洗后,便去浇灌庭院里自家种的菜。应着敲门声,她将一缕垂下的头发别至脑后,答到:“来了,来了。”这便放下手中浇水的壶,打开了门。华容正站在门口,四下张望,见没别人,倏地钻进了院子。 “姐,借我躲一躲。” “你怎又去赌了?”华云裳长叹一口气,看着不成器的弟弟。 “姐,我这不是想多赚点钱让你过的体面些么?看,我给你买的水果,怀着胎儿要多吃水果。”华容怀里揣着的的几个苹果和梨掏到桌上,恬着脸说:“姐,我今天前两把赢的可多了,后来才输了的,你再借我点钱,下回我一定把本给挣回来。” 华云裳恨铁不成钢,正色道:“姐姐给你的钱,都是姐姐替人做鞋子挣来,给你过日子用的,谁让你拿去赌了?小蛮把钱捏的死紧,姐姐心疼你,你就越发的不懂事。你何时才能找点正经事情做做?” 华容一听华云裳这么说,反而有理了:“我不是想买个小官来做吗,小蛮她也同意,钱都准备好了,嘿,摊上这么个不讲情分的姐夫!” “夫君为人正直,当然不会做徇私之事!”华云裳争辩道。 “格老子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没卖过官?明明跟我一个书院的蔡尚书家的儿子就是从他手里买的官!对亲人就这个样子,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对外人就方便之门大开。行啊,姐夫。”华容朝地上淬了一口。 “你!”华云裳弱质女流,华容这般强横,她心中一时委屈,差点便哭了出来:“那是安徽雪灾,冻死了许多人。朝廷的拨款迟迟不下,蔡尚书捐钱十万,夫君赈灾心切才不得已而为之,你怎可这样说他!” 华容不为所动,顶嘴道:“小蛮也拿的出十万,怎的他就行,我就不行!格老子的,安徽真该多来几场天灾。” 华云裳欲厉声训斥,这时又有人敲门,便收拾了情绪,瞪了华容一眼,姗姗去开门。 门外,夏言提着一篮水果站着。华云裳将她引进屋,向她介绍到:“这是愚弟华容。” 华容,有所耳闻。夏言皱了皱眉头,不就是那个不学无术要向楚谦买官的么。 “嫂子我这买了些水果,本想让人送过来的,听说嫂子有孕了,这便顺道来看看。”夏言行礼,华云裳忙回礼。 华容见夏言翩然少年之姿,道:“这位公子,你和我姐姐熟识?看你这衣着打扮,定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 夏言对他的谈吐很是反感。这样三句离不了铜臭气的人,怎么是华云裳的弟弟。 “夏某身无长物,要教华少爷失望了。”夏言讽刺地说。 那华容犹未察觉,欲拍拍夏言的肩套近乎,被他不动声色地躲过,华容满不在乎,继续说:“哎哟,别谦虚了。这位公子的衣料子一看就是上好的云锦啊。姐你也真厉害,姐夫不在,能有这么个清秀又有钱的公子哥儿照顾你。” 华容话说的暧昧,华云裳斥道:“胡说些什么!这是我夫君的义弟。” 夏言心下也反思,是来的唐突了。平日里因与华云裳心下坦荡,来拜会也是光明正大,自己平日里都是男装,要叫如华容这般心思不轨的人看了去,恐怕传出去华云裳的名声也不好。但华容此人也真是极品了,当着自己姐姐的面也能说这种话,要是夏言有这样的弟弟,直接给他一巴掌。 “唉,姐姐别生气嘛,弟弟懂的~~”华容犹自恬不知耻地说着:“姐夫在安徽,一年回不来几次,姐姐自然没必要为他守身如玉。” 华云裳难以置信他会当着外人说出如此羞辱言语,紧咬着下唇,忍住眼中的泪,霞袖一挥指向门口:“滚。” 华容哂了一声:“不就是被我撞破了么,又不是外人,切。” 华容慢慢踱步离开,华云裳擦干脸上的泪,强颜欢笑:“叫公子看笑话了。” 夏言心下对她既抱歉又怜悯,低声说:“是我考虑不周。下次带东西时,着别人带来便是……你有孕在身,切莫情绪波动,动了胎气。” 华云裳点了点头。夏言的视线扫到书桌上的一叠纸,云裳脸红地说:“是夫君寄来的信,睡不着的时候便拿来看看。都是些很平常的问候……” 纸笺上犹有泪痕晕开的痕迹。夏言匆匆一瞥,心下叹息。 那楚谦,写予夫人的信与写予自己的竟无什么不同,该说这人是不懂表达感情呢,还是不拘小节呢。可知道,女儿家的心思是极细极细的,一句情话都能让她们午夜梦回时分回味许久。 “嫂子,跟着大哥委屈你了。我替他道歉。”夏言诚恳地说。 华云裳摇头道:“伯雄是好男子,我心下清楚。夫君如此,云裳骄傲还来不及,何来委屈?” 话如此说,心下却有一股苦涩的滋味蔓延开。尽管如此,伯雄,只要我等,总会等到月圆的那一天吧? 第四十章 染发 “师尊,弟子已经找到金龙与银龙,只是银龙尚幼,金龙无起兵之意。还有凤凰儿,她的姻缘错乱,金龙、银龙都极重视她,她手腕上的红线连向何处弟子也看不清楚。金龙要求弟子对那凤凰儿恭敬侍奉,弟子不服气。” 白麒对着折好的宣纸轻吹一口气,口中喷出的火便点着了纸,烧的灰都不留。 “这也是术法?”夏言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白麒有些心虚,哼道:“不是,是生来就会的。” “我知道!你上次就用这招差点把姐夫的头发烧着了!麒麟吼叫如雷鸣,口中能吐火,书中这么说的。”夏言满意地点头,抱拳道:“见识了。” “很吵。”白麒皱眉头:“你来干什么?主人今天不在。” 夏言撇嘴:“我又没说来找他,我来帮你染头发的。” 夏言左手一只大号狼毫笔,右手一瓶墨汁,白麒见这架势,面部抽搐,道:“把那个拿远点。” 夏言奸笑道:“你可知道,海棠他最讨厌白头发,他门下的有个左使,一头白发,海棠就让他去了天山,一去一年多,好眼不见心不烦。” 事情被夏言扭曲成了这个样子,她在心中默默念道,君左使,我对不起你啊,为了让这别扭的白麒乖乖接受染发,左使你就牺牲下吧。 白麒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半晌,说:“就算你用墨汁染了,一碰水就被洗掉了。” 夏言心下明白,这白麒已经被说服了,果然海棠对他的影响大。夏言拍了拍并不有料的胸脯道:“那毛笔和墨水瓶叫做情趣懂么?墨水瓶里的东西是我用婆罗勒、曼荆实和熊脂按古法配出来的,如假包换。” 白麒还是不太相信她,好歹愿意乖乖坐下认她摆弄。夏言左手拉过他的一缕头发,右手把狼毫笔往墨汁瓶里蘸了蘸,细细地涂了上去。忽然想到当年用墨汁把爪黄给涂黑了,因为马太大了,用掉了一瓶墨汁。那爪黄现在见到她还是鼻孔喷气,一副心高气傲看不起人的样子,夏言想像了一下白麒的原形,觉得莫名地相像。 夏言的手温柔地摆弄着发丝,被带着宠溺摸头的感觉很奇妙。师尊虽然对自己好,但是性子冷清,金龙也不在乎自己,白麒发现,其实一直渴望和别人有亲密的身体接触的,像被抚摸头发。神兽虽然化人,果然能还是脱不了兽性。 “啪”一声,夏言的手被重重挥开,狼毫笔也跟着飞了出去,夏言手足无措地问:“怎么了?” 白麒尴尬地说:“抱歉,只是本能的反应……那里是长角的地方,被碰到会不舒服。” 夏言心下会意,原来自己刚才给白麒染额发的时候碰到了他额头正中,那日在密室也是,碰到角便马上醒了过来,便说没关系,我才要对不起,弄痛你了,然后继续手头的工作。 给白麒染完头发,夏言回了迷迭馆。白麒兀自看着镜中黑色短发的少年,姣好的唇钩起一缕笑。 到门口去,迎主人回来,让他回来时候第一眼就能看到。 白麒站在了门口,视线一直看着远处,过往的人见到这绝色的少年,都要停下脚步看一眼。尤其是他茶色的眼睛,清澈灵动,不染尘埃,简直就像琉璃珠一般。 “哟,小公子,你是醉烟楼的么?”一个大汉涎着脸上来搭讪,白麒并不搭理他,大汉却一把揽过他的腰道:“在外面站着作甚?外面风大,咱们到里面快活快活~” 白麒反感至极,却挣不脱大汉的手臂,又答应过海棠不再随意用法术、现原形,正心下苦恼,海棠的声音传来。 “这位仁兄,我醉烟楼的人可不是你随便动的。” 海棠的声音与他儒雅的外表成对比,不怒自威,那大汉识得这是醉烟楼的大老板,这里是人家的底盘,这才悻悻地放了手,灰溜溜地跑了。 白麒心下欢喜,喊道:“主人。” 他早把海棠那句“我醉烟楼的人可不是你随便动的”自动理解为“我的人可不是你随便动的”。海棠只看了他一眼,便进了醉烟楼,说:“不是吩咐过你不要乱跑么。” 白麒低下了头,说:“以后不会了。” 情绪低落地准备回房间,海棠叫住了它:“麒麟。” 白麒应声回首。 “头发染的很好。” 被夸赞了。白麒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步伐轻快地回到了房间,不服气归不服气,还是暗暗道,凤凰儿诚不欺我。 第四十一章 真相 大燕宣光十年暮春,武林盟主夏惊鸿为魔教紫阳教、青霜坛联手暗算,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此事震惊武林,一时间,魔教将席卷江湖之说甚嚣尘上。 夏言从海棠处得知此消息,惊愕莫名。江湖之事当真难料,那个今年春节时还带她听戏的大哥,那个见到美人儿就把持不住的大哥,竟然这么突然,就下落不明。 以玄门的情报网都探查不到他在哪里。 紫阳教和青霜坛已经向五大堂下了战书,一场干戈之争在所难免。 同时,百姓们的赋税中又增加了一项,建塔税,燕元朗欲建通天塔,至于是要见神仙还是方便他摘星,不得而知。 这是个多事之秋,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雪月风花、闲情逸致,暖风熏的游人醉,一年一度的闹花魁还是如期举行。 秦淮河畔的波光灯影如千万条金蛇儿浮于水面,淡淡的脂粉香气浸染了周遭。照壁上烛光闪烁,沉沉的水光像永不停息的纸醉金迷的梦。燕迷花底巷,鸦散柳阴桥,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桨声灯影里,多少人沉醉不知归路。 今年醉烟楼不参与闹花魁,让想看热闹的人多少有些遗憾。迷迭馆那边声势也不如去年浩大。夏言今日告了假,朱明见醉烟楼此次不参与,说什么胜之不武,也不想参与了。这次权当带着众美少年出来玩乐一番,在船上行酒行的不亦乐乎,将岸边脖子伸的老长想一赌美人芳容的游人们晾在了一边。 醉烟楼偌大的游船上,只有夏言与海棠二人。今天不知是哪家成亲的好日子,烟火漫天。火树银花,让星斗都黯然失色,张扬着如千瓣的菊,如金色的雨,挥洒而下。 海棠十指慢弹着《幽兰操》。清芳自足,甘于淡漠,无论身处如何境地都能保持平和的君子,正是海棠的写照。烟火在他身后的夜空绽开,映着白衣,绚烂过一季的春。 十年前的今天他们相识,今天他们又在这里,用十年的时光换回沉甸甸的故事。 “海棠,我第一次见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夏夜,放着焰火?” 那逆着光的轮廓让夏言朦朦胧胧中想起了一些事情,然而因为年代的久远,它显得模糊而不可靠。 海棠嘴角上扬,点了点头。 “十四年前,那时候你三岁,我八岁。父王的寿辰上放着焰火,你是首辅之女,和父母一起来参加寿辰。不知从哪儿找来焰火棒,递给坐在竹椅上的我。我自幼有腿疾,不利于行,虽是长子,却没有多少人愿意亲近我,你是第一个。” 夏言已经不记得了,她不知道,当年那个笑吟吟的女孩子递上焰火棒的场景,映着漫天的烟花,在海棠有限的生命中,在他的记忆中重复上演。 “说起来,我是听说过清玄太子有疾,可是海棠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夏言疑惑道。 “上官太后设计宫变,我本应食物中毒而死,负责下药的老太监起了怜悯之心,没有下够剂量的水银,只是让我神智不清。我被扔在荒山,醒来后因为有腿疾不能走动,只好以附近的野草充饥,然后……便被行路的夏惊鸿救了。也不知道是当时用来充饥的哪味野草,修养些日子,我的腿疾竟然好了。” 听到海棠以平静地讲述着往事,夏言心中抽痛起来:“我听说清玄太子是因为吃了相克的食物而暴毙身亡,没想到竟是她下的毒手……” 海棠安抚着她,顺了顺她的头发,在发隙间落下一吻。 “父王本身决意我登上王位后便要削藩,上官太后是个精明而有手段的女子,免不了为他的儿子谋划。” “我曾听市井传言,我爹就是因为此事牵连,燕元朗才要处死他的。以我爹和安国公与上官太后的关系,当时应当是支持她和燕元朗的,果然是飞鸟尽,良弓藏么。” 夏言冷笑。海棠摇头:“夏老爷是精明人,后来发现了蛛丝马迹,知道了上官太后下毒的事情。本来,以上官太后与他的关系,木已成舟,也不会拿他怎样,可是燕元朗对他及安国公本就心存不满,说动了上官太后欲灭口。” “好复杂……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夏言颓然坐在酸枝交椅上,海棠则温和地一笑:“原想许多事情……我来面对就好。因为什么都知道,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夏言抬眼,海棠的云淡风清,海棠的温润如玉,不知是经过怎样的风霜才磨砺成的。 “上次与你说的事情,考虑的怎样了?” 夏言知他说的是何事,脸一红,道:“我想过了。海棠,遇见你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可是我还没能尽忘一个人,我不能骗我自己,更不能骗你。待两年后,如若我能一心一意,如若你还愿意我陪在你身边,我们就成婚吧。你不要以为我在敷衍……虽然两年是比较长……” 海棠止住了她的话。 “十年都过去了,再等两年又何妨。” 柔软如花瓣的唇轻触海棠的薄唇,只一碰触,立时分开:“但是……海棠……海棠和别人都是不一样的……” 海棠将她圈入怀中,便是这么静静地待着,看漫天焰火,似乎已经足够。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有你在身边。 画舫擦着醉烟楼的游船过去,舫上女子咿咿呀呀地唱着。 “有美一人兮宛如清扬,识曲别音兮令姿煌煌。绣袂捧琴兮登君子堂,如彼萱草兮使我忧忘。欲赠之以紫玉尺,白银珰,久不见之兮湘水茫茫。” 两船擦肩而过的时候,燕元朗看到那白衣男子的侧脸,猛然一震。 那眉心到下颚的一条曲线,流畅而熟悉。 不会啊,可是那个人早已过世,而且还有腿疾。 然而同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他扬了扬手,陆羽扬上前。 “去查查那条船上那个白衣男子的身份。” 醉烟楼顶楼,白麒夜风中独立着,如将羽化的仙人。天幕中的繁星因为焰火而不甚清晰,火光映着他年轻的面庞。 “星轨呈蛟龙缠斗之像,北方天狼闪烁……天下将变……” 四十二章 惊鸿下落 最是秋风管闲事,红那枫叶白人头。一晃夏天已过,又是秋风萧瑟的时候。 今日是子墨的抓周礼。夏时雨一早便给他换上新的衣帽鞋袜。燕元朗与她一同祭拜过祖先后,便带他到景阳殿。景阳殿正中并列放了两张方桌,上面铺着整张的虎皮。抓周的物什半圆形地摆在桌子一端。 王亥算,仓颉简,财满星,洪崖乐,食神盒,将军盔,串铃,伊尹镬,鲁班斗,陀螺乐,酒令筹筒逐个排开。 而正中是墨绿的玉玺。 夏言是第一次见到抓周,兴致盎然。子墨圆溜溜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见这些物什色泽均一样,也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很是迷惑。 夏时雨道:“墨儿看什么中意,拿了便是。” 子墨又看了半晌,终于打定了主意,左手拿着仓颉简,右首抓着将军盔,怀中抱着玉玺。 仓颉,千古大儒之师,仓颉简意谓博学而多才。将军则意味爱武尚武,易军易武。玉玺则是象征皇权。 夏时雨对子墨抓周的结果很满意,含笑地看着燕元朗。燕元朗眉锋上挑,夏时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大惊失色:“哎呀墨儿!” 子墨正扑在夏言的腿上,夏言不敢动他,生怕一动那大燕的传国玉玺就要从子墨怀里“啪嗒”掉到地上。子墨仰起粉嘟嘟的脸蛋,把仓颉简和将军盔都放到一边,向夏言递上玉玺:“小言,这个好看,给你。” 夏言哭笑不得,夏时雨忙让子墨把东西都拿回来,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 子墨虽然早慧,但毕竟是个孩子,真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 中午留在宫中吃了顿长寿面,夏言见子墨还带着那纯金的长命锁,便随口说说:“墨儿那锁要是玩腻了就给小姨好了。” “不还。但是小言把好东西给子墨,子墨也要把好东西给小言。”子墨一本正经地说。 夏言无语,心想小孩子的逻辑还真是简单。夏时雨把子墨抱在怀里:“墨儿乖,可以给别的东西给小姨,那个方方的绿印章是不能给的,知道吗?” 子墨嘟嘴:“娘说皇帝最大,那等墨儿做了皇帝,想给就没有人管了,想给就可以给了?” 夏言嘴角抽搐了下,决定继续唏嘘吃面,让姐姐慢慢调教自己的小儿子。 待再过了些时日,海棠那边,夏惊鸿的下落终于有眉目了,虽然消息来源并不十分确切。 “那日魔教联手暗算夏惊鸿之地在湖南衡山,这边的情报是夏惊鸿现在在湘西烟溪镇中。湘西山多,这小镇也隐蔽,无怪乎用了四月才查到。”海棠如是说。“我们去看看大哥吧,海棠。”夏言拉住海棠的袖子。 海棠揉了揉她的头发:“小言,惊鸿不一定愿意让你看到现在的他。” 夏言疑问地偏过头。 “就如我也不愿你看到当年我被抛在荒野食野草求生、被大雨淋的凄惨样子。惊鸿他现在……据说武功尽失……幸好被一个农家女所救,才保全了性命。” 海棠的语重心长没能打动夏言,她固执地说:“那又如何,纵然人事变迁,海棠仍是我所认识的温润君子,大哥也仍是一代英豪。不亲眼见他现下安好,叫人如何安心呢?” 夏言是认死理的人,海棠拿她这点没办法,只得带她到了湘西。 湘西山间,有许多挑着行李来往于凤凰和花垣间做生意的买卖人,小桥流水,层峦叠翠,头带银饰的苗族少女们用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然后一瞟海棠,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声如同银铃一般。 烟溪镇是个小镇,山上的一隅,一座破败的庙里,坐在茅草铺成的床垫上的男人咳了几声,一旁的少女正给一个别人扔掉又被她捡来的药炉扇着扇子,小声说:“阿哥,再等等,药马快就好了。” 那少女的背影看上去亭亭玉立,然而右脸上却有一道难以忽略的伤疤,从右眼角到唇边,狰狞可怖。 这边用那唯一的好碗乘了药,把药渣用大芭蕉叶子包起来,想着应该还能再煮一次。少女把药端给床上的男人。 “阿哥,喝药了。”自始至终,她都低着头,躲闪的目光不去看床上的男子。 “容儿,抬起头来,咳……看着我的眼睛说话。”那男子似乎身体还是很虚弱,说话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迟疑着,略微一抬头,却又飞快地低下。 阿哥看到她这个样子,怕是要倒了胃口的。 她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样子,发了疯的母亲用剪子划下的伤口从来没有好过。从小,那些孩子就在她背后扔石子,叫她丑八怪,连婴儿都被她吓哭。 母亲死后她就一个人住在山上的破庙里,直到那天,那个下雨的天,在泥泞中捡到阿哥。 破庙中的光线忽然被人挡住,夏言的声音传来:“海棠你确定是这个庙里吗?” 好不容易辨识出阴影处那躺在稻草上的人便是夏惊鸿,夏言忙上前:“大哥,总算找到你了。” 夏惊鸿摸摸鼻子:“还是妹子能耐,给你找到了。” 容儿楞楞地看着夏言逆着光的面容,阿哥叫她妹子,这个少年竟然是女孩儿。 白瓷一般的皮肤,唇若三月的春樱,眉如柳叶,眼含秋水。 阿哥那么俊,他的妹子当也是极漂亮的,容儿心下想到,海水一般的苦涩让她又默默地低下头去。 “来,这是我义妹,我恩人,容儿。” 夏惊鸿拉过容儿介绍到,夏言初见容儿也有些惊讶,不过不是很在意她的面容,与海棠一道对她道谢。 容儿似乎很怕生,摆手说:“你们慢慢聊,我先出去了。”便惊慌地跑了出去,那大石头上放着的药碗也被她不小心带翻了,“铿锵”一声,最后一个完整的瓷碗碎了。 夏惊鸿没喊住她,叹了口气。 容儿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山上一棵老榕树下,抱着腿静静地哭了起来。 他们是阿哥的亲友,他们是来带阿哥走的。容儿又要一个人了。 他们才是一样的人,长相俊秀,出身好。 为什么自己就以为阿哥是老天赐给自己的亲人呢…… 风声呼啸,空旷的山林间落叶沙沙,容儿呜咽着,忽然想起今天的晚饭还没有着落。今天阿哥的朋友来了,要弄点好吃的。这才擦干了眼泪,往山下去。 第四十三章 狼群 “海棠你是做情报生意的,容儿脸上……可有法子治?”夏惊鸿淡淡地开口,声音沙哑。 夏言想到上次治好夏崇腿伤的世外医仙碧沁,刚想出声被海棠以眼神劝阻。 “惊鸿想为容儿治脸?”海棠缓缓问,夏言不知道海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其实我不介意……但是我不希望她因为这件事情老往心里去。”夏惊鸿抓了抓头发:“如果可能,我倒宁愿那伤在我脸上。” 海棠道:“惊鸿觉得,治好了她的脸,让她融入了常人,她就能觉得被认可了吗?” 夏惊鸿不明所以,道:“海棠,你的意思是?” “这是个好姑娘,你要解开她的心结。”海棠摇了摇头。 晚饭海棠与夏言去镇上的酒楼买来了酒菜,在醉仙阁点菜的时候,夏言问海棠:“你知道我刚才想要说碧沁的事情吧,为何阻止我?” 海棠弹了下她的脑门:“我和你大哥认识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带着股任侠之气游戏人间,是时候让他识些人情冷暖,他才会懂事。” 夏言捂着脑门:“可是让碧沁早日将容儿医好不也是很好的么?” 海棠将打包好的饭菜拎好,道:“所以说你也是小孩子。我说过了,容儿要治的,不光是脸,还有这里。” 海棠的右手指向心口,夏言似懂非懂,只觉得海棠比自己懂事理多了。 将打包的酒菜带回了破庙,夏惊鸿平日里都是醉饮千觞、无酒不快的主,这半年没喝过酒,闻见酒香就馋了起来,咕嘟嘟喝下一坛,连声道:“好酒!” 不大的石桌上摆满了色香味俱佳的佳肴。还有一副崭新的官窑精瓷餐具和还素斋的筷子,单闻那香味就让人垂涎欲滴。 容儿拿着从猎户那儿讨到的吃剩的野鸭架,高兴地想,今晚可以给阿哥做鸭汤了。 还未入门,只闻见一阵饭菜的香气,容儿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多的菜肴,默默地将鸭架背到了身后。 “容儿回来了,就等你吃饭呢。”夏言微笑着招呼到。 “我……我吃过了,你们吃。”容儿往后退了两步,咬着下唇,跑开了去。 夏惊鸿无法起身,只能焦急地喊道:“小言儿,把她追回来,天都这么晚了,山上有狼的!” 容儿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去,黑黢黢的山路,漫无目的地跑着,只觉得天地之大,竟没有一处地方是自己可以待的。为什么上天偏生要让她遇到阿哥呢,如果就这样一个人在破庙里自生自灭,冷眼看人间冷暖也就罢了,给了她可以相依为命的阿哥又要夺走。是她太贪心,明知道阿哥不是一般人,与她这样的丑八怪更不一样,却以为终于不用一个人了,高兴地要死。 冷风灌满布衣,容儿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右腿传来一阵撕裂的伤痛,她倒抽了一口气。 ——补兽夹。 狼群的嚎叫夹杂着风声,容儿后悔跑了出来,清冷的月色映着黝黑的树林,她的肚子也饿的叫了起来。 幽绿的光从树林的间隙间透过,那是狼的眼睛。 夏言与海棠分头寻找容儿。夏言畏高,此时却站在山上最高的一棵榕树上,四下张望着。 狼一步一步地逼近,容儿惊恐地大叫:“不要过来,啊——” 夏言辨别了声音的来源,飞身而下,容儿正害怕地闭上眼睛,忽然觉得一种温热的液体溅在了自己脸上。 狼的血。 夏言的长软剑平时腰带般系于腰间,其实是削铁如泥的利器,因较长而不便偷袭和施展攻击,但防身是绰绰有余的。 面前的狼倒在了地上,粘腻的血迅速渗如土地。 “快走,血腥味会引来狼群。”夏言要拉她起来,这才注意道她右脚上的补兽夹,动手拆除了起来,不想那补兽夹嵌的那么紧,竟拔不出来。 “回去再处理它。”夏言决定暂且如此,容儿惊叫起来:“后面有狼!” 夏言转头架剑招架,那狼正扑过来,忽然颈部被长剑一刀削开,那长剑在清辉下泛着光,执剑之人正是海棠。 “容儿脚受伤了,海棠你抱她回去,我断后。” 海棠点头,横抱起容儿,施展轻功离开,夏言则对着围过来的狼群放了几记袖炮。 回到破庙,海棠先将容儿脚上的捕兽夹拔了。夏言把丝帕撕下成条,帮容儿包扎好。 容儿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她羞赧地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饿了吧,吃饭。”夏惊鸿柔声说。 夏言给容儿盛了碗米饭,容儿夹了片牛肉,在嘴里嚼了几遍,直到咂摸不出肉味了方才咽下去。 “阿哥你明天是不是就走了?”容儿小心翼翼地问。 “容儿,我说过说话的时候要怎么样?”夏惊鸿佯作生气地说。 “要看人的眼睛。”容儿一吓,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抬起眼来看夏惊鸿,那眼睛像小兔子一样,泪水打着转。 “我几时说要走?”夏惊鸿好笑又好气。 “那阿哥不走了?”容儿心中瞬间被期待和喜悦充满。 夏惊鸿点了点头,拉过夏言和容儿,三颗脑袋抵于一处,爽朗地说:“小言儿,容儿,你们都是我的好妹子。我觉得和容儿一道挺好的,你们都别担心。” 第四十四章 只要你想 待夜深了,夏言与容儿俱睡下了,海棠知夏惊鸿没有睡着,问道:“惊鸿,你以后作何打算?” “以后?”夏惊鸿自嘲地笑笑:“就我现在的废人样子还谈什么以后,没个十年八载的功夫练不回来。” “那么容儿呢?我见她对你孺慕之心甚重。”海棠一翻身,夏惊鸿便与他脸对脸。 夏惊鸿似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英挺的眉眼微微迷茫:“当然是尽哥哥的责任,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惊鸿尽日嚷嚷着美景美酒美人,对容儿是如何看的?” 海棠这个问题提的尖锐,夏惊鸿俊脸一红:“说实话,初见的时候是给吓了一跳。可是人么,再漂亮的美人,看多了也就那回事,再狰狞的伤疤,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突兀了。现下觉得,她也就是个普通的姑娘家,并未觉得与别的姑娘有何不同。” “惊鸿既能将她与一般姑娘同等看待,须得负起责来。”海棠意味深长地说。 夏惊鸿打量了他半天:“喂,海棠,我和容儿之间可没有什么不清不白的事情,是纯粹的兄妹之谊。你话不要乱说。” 海棠道:“我不乱说,难保别人不乱说。女孩家的名节是很重要的事情,这样个小山镇,她收留你,免不得被街坊邻里说闲话。她为了你,出去给人家做工,给猎户收拾家里,得了钱自己不舍得用,给你买药。这么好的女孩儿,你打着灯笼都难找。” 夏惊鸿正色道:“海棠!容儿的恩情惊鸿自然铭记在心,可是恩情是恩情,不能与男女之情混为一谈。情之所至,原是勉强不来。我怜容儿,谢她,但那不是爱。” “好,好。你有理。反正日后你二人相处的日子也长着,且看看日后如何吧。”海棠打了个呵欠,闭眼欲睡。 黑暗中夏惊鸿给了他一记肘击:“你和我妹子是日久生情?你不是一早见到她就看上了?” 夏惊鸿一向是个浪漫主义者,海棠口齿不清地说:“一见钟情对外表的依赖很大。然而还有一种感情是,你了解她越多,越喜欢她。” “哼。”夏惊鸿笑道:“现在轮到你教训我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当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你在泥泞里,动弹不得,以野草充饥。你当时才十二三岁吧,眼里求生的意志那么强烈。我从悬崖上落下,关节跌碎了,与野狗争食。当我觉得快要死了的时候,就想起你当时的眼神。” 身边海棠的呼吸声均匀,轻柔如羽绒,夏惊鸿在黑暗中自嘲地笑了笑,也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破庙湿冷,不利于夏惊鸿恢复。第二天夏言与海棠在山下的镇里租了间草屋,将夏惊鸿移了进去。海棠找镇上最好的大夫来看过,开了足够吃的药。海棠又留下了个钱袋。 容儿不太敢与镇上的人接触,本不愿搬离破庙,夏言与她说了破庙里环境差,对大哥身体不好,她这才同意了。 等到夏言与海棠离去,容儿打开钱袋,看到里面白花花的银子,失声道:“阿哥,好多,好多的银子!我们用的了吗?” 夏惊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道:“收起来罢,海棠那家伙欠了我的。” 初搬到镇子上,容儿白日不敢出门,她出去片刻,那群孩子便在后面扔她石头,一个小孩还拽住她的头发,叫她丑八怪。夏惊鸿见她身上又是土块扔过的痕迹,挥手召她来床边问道:“被欺负了?” 容儿没有应声,眼睛湿润了。 本来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却因为有了一个可以依赖的人而变得更加软弱。 夏惊鸿朝地上淬了一口:“被欺负了,那就打回去。我夏惊鸿的妹子,可不能只会哭鼻子。” 夏惊鸿让她寻来纸笔。没有纸笔,便用碳条在木板上作画,愣是将“阴阳剑”的一招一式画了出来。 这剑谱初看简单,确是武当武学之大成,练到极至,便是无招胜有招的境界。最重要的是,这剑谱最适宜没有任何武学基础、心思纯净的人修习。如若曾经练过别派的武学,反而难以在这剑法上更上一层楼。 夏惊鸿便一招一式地讲与她听。容儿听不懂什么“剑势”,什么“开合”,听的一头雾水,忙说:“阿哥你慢点讲,我笨,跟不上。” 夏惊鸿瞧了她一眼:“谁说的?阿哥说你聪明,你便聪明。你只要想学,没什么学不会的。你只要想变强,没有谁能欺负你。” 容儿不相信自己,但她相信夏惊鸿。夏惊鸿这么说,她便真觉得自己如他所言,只要想学,没什么学不会的。只要想变强,没有人能欺负她。仿佛连一呼一吸都有了力量。 夏惊鸿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容儿究竟能领悟多少,但是他想尝试着去相信,相信这个女孩可以依靠自己变得强大。 那日,容儿推夏惊鸿坐上竹椅出去晒太阳,一群小孩又笑闹着跑过,对容儿做鬼脸,喊:”丑八怪,不要脸,偷汉子,人人嫌!“ 小孩狂欢一般向她扔着石子,石子落在夏惊鸿脚边。虽然现在他内力尽失,摘叶飞花的本事还是有的。可是他并不出手,看着容儿:“我怎么教你的。” 容儿并不太在乎自己,可是见有石子落在夏惊鸿身上,便生气地拿起扫帚驱赶小孩。小孩不怕她,在她周围继续找到机会抓她的头发,打他。 夏惊鸿皱眉,喊道:“后面,沧海龙吟。” 容儿会意,左手擒住身后孩子的手,右手扫帚向后扫过去,那孩子跌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右面,横扫千军。” 右面三个孩子蜂拥而上,容儿一个漂亮的弧线,将那三个孩子都扫落在地,连带扫翻了地上的竹篾。 “女妖怪,女妖怪打人拉!”剩下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会了家,料想是向爹娘告状了。夏惊鸿作好了等会有一堆父母找来的准备。 容儿楞在原地,不知道刚才自己怎么能把那么多孩子打跑,望着自己的双手,难以置信。夏惊鸿唤她过来,容儿靠在夏惊鸿的竹椅前。夏惊鸿摸了摸她的头发:“做的很好。” 第四十五章 试探 醉烟楼向来不乏达官贵人,往来世家子弟衣冠楚楚,风流倜傥,携着红粉佳人,一晌贪欢。可别小看了这醉生梦死的温柔乡,中原历来情报流动最快的地点,一是饭局上,二便是这秦楼楚馆的鸳鸯帐中。 不过,鸨爱钞,女爱俏,这醉烟楼的女子,除非是对方来头太大或是从老板那儿受了吩咐,要不,宁愿去陪无甚家财的白面书生,也不愿去陪油头肥面贼眉鼠眼的“官爷”。 您瞧着,这一位虽然俊的低调,不甚引人注意,还是被醉烟楼眼力极好的丁香发现了,这边偎了上去:“这位哥哥瞧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 那一袭青灰绣衫的男子恭敬道:“我找海棠公子。” 丁香百无聊赖地摇了摇帕子,道:“公子呀,正在楼上弹琴呢。他弹琴的时候可不准别人打扰,只除了那一位。” 青衣男子道:“我这里有极重要的事情要说与他听,不可耽误,姑娘请告诉他,胡嬴求见。” 丁香闻言只得上楼去,临了娇声地对那胡嬴说:“哼,如若奴家惹了他兴致,哥哥可得帮忙担待着。”这才金莲一步三摇地走了。 海棠听闻胡嬴的名字,神情不易察觉地微变说:“领他上来吧。” 待胡嬴上了楼,见到琴案之前的白衣男子,毕恭毕敬地跪下。 “胡嬴参见太子。” 海棠徐徐说:“太子已死,世上只有海棠此人,胡嬴,你起来吧。丁香,取古里的红茶来,给胡公子奉茶。” 胡嬴喝着古里的新茶,只觉与中原的百般茶品不同,入口清香独特,回味悠长。 “你此番来所谓何事?” 这胡嬴是海棠乳母的儿子,儿时是一块长大的,后来上官太后发动宫变,胡嬴也与众人一样,以为海棠已经辞世。胡嬴后来加入了锦衣卫,燕元朗派他来,便是看着他与清玄太子的旧日情分,望他从清玄太子口中套出话来。 “皇上让我问你,有何打算?” 果然该来的终究来了,海棠摇摇头:“你便与他说,这么多年了,他王位坐的战战惊惊,日日夜夜都在弑兄的罪孽中;我躲他躲的亦是辛苦。都累了,好好过日子便是,还会有什么打算。” 便让丁香奉墨,修书一封,托胡嬴带去给燕元朗。 胡嬴走时欲言又止,叹息一声,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等到胡嬴走了,纱帐后的白麒方才走了出来,沉声道:“主人不负那燕元朗,可燕元朗未必会放过主人,你既与胡嬴承认了身份,便是入了这局,以七杀的孤煞穷虐的性子,不待你二人中一人身死,怕是不会甘休。” 海棠慢捻着琴弦,说:“那不是正合了你的心意。呵,人不负我,我不负人,人若负我,自当斩草除根。” 胡嬴入了宫,从宫门缝间递了纸条给宫人。这是大燕皇帝就寝时如若有紧急消息要处理时采取的方法。燕元朗已经睡下,见到字条披起外衣便觐见了胡嬴。 “他如何说?” 胡嬴恭敬地将海棠的修书奉上。 “他……变化大么?” 燕元朗看着劲秀的笔迹,思绪似乎有些飘远。 “回皇上,他面容虽长开了,清秀中更添英气了些,但侧脸看去,还是与当年十分想像。爱品茶的习惯也一如当年。微臣去时,他还以古里的新入红茶招待微臣。” “古里的新茶……” 燕元朗冷笑一声,手中的信被攥了起来。 “哈,古里国进贡的新茶还未到朕的宫中,他便已经享用到了。” 燕元朗眉目如鹰般锐利,胡嬴与他待在一处,只觉得是蝼蚁一般,大气不敢喘,只巴望着能早点退下。 “你下去吧。” 燕元朗摆手,胡嬴如释重负,行礼告退,燕元朗则看着那齐云轩的银色纸笺,唰一声撕了粉碎,阴沉地说:“皇兄,这么久不见,我很想你啊。” 第四十五章 海棠的打算 朔风夹带着秋雨,阴恻恻滂沱而下,敲打着醉烟楼的檐铃。寒气从顶楼大开的窗户中长驱直入,危险的气息迎面而来。 一声琴音划破夜的寂静,回响良久。 身着飞鱼服的胡嬴与陆羽扬相视一眼,心下暗道,莫不是已经暴露? 无闲暇作它想,潜伏在黑暗中鬼影一般的锦衣卫们便亮出了绣春刀,刀锋在黑暗中反射着阴寒的光,锦衣卫们不敢大意,呈十人合围之势飞身围住海棠。 “诸位梁上君子,听琴须平心静气,如此大动干戈,岂非煞了风景。” 陆羽扬身形一晃,绣春刀直取海棠命门,海棠犹自抚琴,琴声似有魔力,径自入了各人心中,锦衣卫们的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陆羽扬惊觉:“残魂引?诸位,塞住耳朵!” 各位锦衣卫立时塞住耳朵,海棠波澜不惊地一笑,叩击之下,古琴侧面竟弹出一把剑来,身形矫健如游龙,袭至陆羽扬面前,陆羽扬忙以刀招架。诸人见海棠停止了抚琴,忙加入了战局,一时间刀剑生风,剑光化做数十道白弧,将四面八方的攻击具招架住。 纵是陆羽扬,此刻也对海棠的御剑之术十分佩服。由于要应对这诸多高手,海棠的细雨闲花剑使的极快,陆羽扬估算着他经脉到极限的时间,纵然合围一人并不光彩,纵然使手段为人不齿,为了完成任务,却是计较不了那么多了。 袖中的银针如漫天花雨撒出,海棠皱眉,运剑支开,他身后的胡嬴看准了时机,绣春刀举起正待砍下,却听一声大喝:“罩!” 破门而入的麒麟双手合十,左右手手背的符咒发出淡绿色的光,周身笼罩在华彩的祥瑞之气中,那符咒从他的手背飞离,虚晃一下,环住海棠,生生将胡嬴的绣春刀弹了开去。 “谁让你过来的?”海棠斥道。 白麒道:“我听见这边有打斗之声就来了。这些人一看便非善类,围攻主人,待我收拾他们!” 锦衣卫们震惊于刚才白麒施展的妖法,陆羽扬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一下子捕捉到了问题的关键,那少年施妖法似乎需要时间念咒,便立时呼喝同伴围攻他。白麒左右支绌,念咒过程中被打乱,胡嬴已经欺身到了白麒的面前,忽然琴音又响了起来,如潮水般四溢开去,即便锦衣卫们已经立时塞住耳朵,四肢还是被震到发颤。白麒嘴角勾勒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双手结印,陆羽扬心底忽生出不详的预感,喝道:“走!” 众人由窗户遁走,白麒问海棠:“主人,不去追么?” 海棠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沉声道:“收拾东西,待回总舵再作计较。” 次日海棠即让人接了夏言来,同去玄门总舵。夏言知道这回恐怕没那么容易再回金陵了,同朱明那里也说了,这便辞了迷迭馆的工作,所憾未能与清和等故人道一声别。 待回到玄门总舵,从长计议。海棠虽有准备,至燕元朗真走到要将他赶尽杀绝的这一步,心中仍是沉痛。 君无尘与应瑶光、鸿鹄等一干部下对海棠有着绝对的忠诚,只要海棠一声令下,肝脑涂地亦是在所不息,然而海棠并不是高高在上任部下去卖命的人。他思虑缜密,有极大的把握才会付诸行动。 海棠又是一宿未睡,这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了。秋夜的星子扑闪扑闪如孩子的眼睛,夏言入了房间,替他披上黑裘大氅,见摆在案上的是一张大燕地图。 “海棠,睡一会吧。” 夏言语带恳求。 “小言,帮我揉揉肩颈。”海棠闭目,倚靠在雕花六尊者像椅上,夏言便帮他按摩了起来。 “小言觉得,若要起兵,选在何处?” “……我不太懂兵家之事。要我说的话,朝廷地处东南,若要起兵,当由西北,由关外入关内。” 海棠在夏言的按摩下放松了许多,道:“我着白麒占了一卦,他也说,北方为生门。” “常大哥的辽东铁骑也是极精悍的,如果能为我们所用……” 夏言话说到一半,海棠笑了:“你忍心将你的常大哥拖进这淌造反的混水里?” 夏言没好气地捏住海棠的脸向两边拉:“我倒是忍心,他未必答应。” 海棠拉她坐到膝上,下巴抵在她颈窝处,含混不清地说着:“你既舍得,我自然有办法让他答应。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些事情要不得不做。” 夏言想要细问他究竟如何盘算,耳边却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海棠倦极,竟然就这样沉沉睡去。 第四十七章 美人相见 “清玄太子还活着,哪儿的消息?”月行公主点了面靥,正对镜描着斜红,听闻侍女绿珠所言,停下了动作。 她是个极精致的女人,无论何时都保持着良好的仪态,举手投足之间贵气天成。 绿珠正帮她梳着头发,手一抖,说:“外面,街坊里都这么说的。还说……” 月行公主涂着唇脂,说:“但说无妨。” 绿珠跪了下来:“市井之人,说,说,清玄太子是为上官太后所害,所幸有真龙紫气护体,大难不死,而且遇异人医好了腿疾。他们还说……现今主上一心求仙,不理国事,又鞭笞麒麟,失道于天,江山易主只是时日问题。” 月行公主站起,她乌黑如泉的长发由一支玉钗松松簪起,金步摇长长的珠饰颤颤垂下,五色丝绦裙让她更显明艳。她朱唇轻启:“市井之言,岂可信。我倒要看看,是谁在传播妖言,蛊惑人心。” 月行公主与燕元朗俱是上官太后所生,她少年时便远嫁他乡,亲缘淡薄,但对于自身的利益,算计倒是很清楚,这点也是承了她母后上官太后。 “让人去玄门,重金查探,这谣言起源何处。” 精明如月行公主,也万万没有想到,江湖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情报组织玄门,其门主正是流言的来源,清玄太子。玄门的情报网,搜集起情报来效率很高,传播起消息当然也是极其迅速的。 海棠听鸿鹄汇报有人委托查探谣言的来源,问,查实委托人的主子是谁了吗? 鸿鹄与附耳说了,海棠唇边勾勒出一个笑容,说:“且告诉委托的人,此事事关重大,须请他们的主子亲自过来,才可相告。” 月行公主接到回复,前后思忖,这要求虽在情理之中,总归觉得不妥。但之前因着她名下的产业与玄门合作多次,如若是请君入瓮,玄门门主的动机却又说不出。 她便携着数十名高手去了醉烟楼。接待她的应瑶光对身后的高手们说,门主在里面,请您一个人进去,如若不放心,诸位可就待在门外。 而在房间里等待她的,是君无尘和白麒。 君无尘便扮作玄门门主与她寒暄起来,白麒则在一边以咒术将她催眠。 门外的高手听到“吱呀”一声门打开,齐齐望去,月行公主道:“你们先回去吧,我与门主还有要事相谈。” 高手们将信将疑,然而只好服从命令离去,月行公主与君无尘、应瑶光重回房间,刚入房间便现出原形。 应瑶光看着伏在地上的白麒,摇头道:“麒麟,你这般娇弱,可怎生是好。” 白麒的狮目的瞪了她一眼,君无尘道:“我说我来用摄魂术,这家伙非说如此会伤了她的元神,催眠然后再变身为她,你麻烦不,仁兽。” 月行公主被软禁在了玄门总舵。 虽说如此,海棠待她是不薄的,吃穿用度一如往日。就算在玄门中被软禁,月行公主仍然每日早起梳妆,从不马虎见人,掉了风度。 夏言一直很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月行公主。常洛成亲的时候她戴着喜帕,没见到真容,此时同在玄门中,免不了想会一会。 女人啊,也真是奇怪。平日里夏言就算对着常洛,对着海棠或是别的男子,也没觉得一袭男装素面朝天有什么不妥,而此番去见月行公主,却似卯足了力气一般,挑了最华丽的衣装和饰物,找应瑶光来帮忙梳妆打扮,心里堵着口气,就算赢不过她,起码不能输的太多。 浣星纱织就的袍袖上衣,下身曳地的清荷百水裙,腰间的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同心结。小巧的鼻子,花瓣般的樱唇微微上翘着。不施粉黛已是绝色,更别提眼中波光流转的灵气。 月行公主正看着书,夏言进了她住的院落,不待她说便径自坐下,不避讳打量的目光,盯着她看。 察觉到夏言的视线,月行公主也向她看去,星眸因惊讶而睁大,不明这位绝色美人的来意。 二人便这么对视着,夏言心下道,瞪什么瞪,你眼睛大吗,我的眼睛也不比你小啊。 这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月行公主大略知晓了她的意思,浮现出一丝笑意,也一眨不眨地看回去。 待到二人俱是眼皮酸软,夏言嚷嚷道:“不比了,不比了,一直瞪着人你累不累。” 嘟囔着跑了的夏言只觉无比狼狈,月行公主对着屋里金丝笼中的画眉说道:“道也是个有意思的妙人儿。” 夏言不知道她的“光荣事迹”已经由服侍月行公主的侍女传开了。晚上用餐时,海棠听说了夏言的事情,忍不住嘴角上扬,夏言恼怒道:“不许笑!”这便扬起粉拳。 海棠捏着她吹弹可破的脸蛋,问道:“那月行公主如何?” “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就是能瞪人不累而已。”夏言撇嘴,她才不会承认那月行公主当真绝色。 海棠忍不住,将她搂在怀里,薄削的唇在她带着幽兰香气的发上摩梭,声音里也带上笑意:“小言,你还能再可爱一点么。” 托这孩子的福,近日一直阴郁的心情都明快了很多。 第四十八章 合作 一个时辰前,一枚白羽箭破窗而入,入壁三分。羽箭上捆绑着的字条上写着,燕月行在我的手里,明日酉时紫枫林沧浪亭,前来一叙如何,清玄太子。 常洛的脸上阴晴不定。一方面,今日里市井传言他也有所耳闻,且不知这个清玄太子是真是假;另一方面,燕月行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她失踪的事情还没有传到顺天府。可是清玄太子却由不得他不信,那白羽箭上的玉佩分明是他送与月行公主的血玉司南佩。 “各位如何看?” 被召集来的九霄,王坤,蓝夜均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此事端木军师与上官云俱不知情。 蓝夜扬首道:“蓝夜曾蒙将军敌阵相救,统帅是将军您,您做的决定,蓝夜绝无二话。” 王坤年纪较大,思虑周全,捋着胡须道:“常将军,古今帝王之大忌一为通敌叛国,二为以下犯上。清玄太子此举着实有拉拢之意。现下将军年纪轻轻,已是一方骁将,如若以身犯险,就算成得大事,清玄太子也给不起公子再多东西,相反将军却要承担极大风险,窃以为不可行。” 九霄在一旁沉默着,常洛让他说意见,九霄方才抱拳抬头。 “对常将军自身而言,以将军之能,以身犯险多少有些划不来。然而恕九霄直言,现今天子失道,民心多怨愤,单以军中而言,除却将军的直系部队辽东铁骑火药供给尚且充裕,刀剑之类的兵甲却多年久锈蚀。官员腐败,军粮也多被克扣,这般下去,大燕不光军队会渐渐失去战斗力,民心也将思变。九霄以为将军可以与清玄太子先作接触,倘若确是治世之人,应弃暗投明,抢占先机。” 常洛点头道:“九霄所言恰合我心。如此,明日蓝夜与王坤留于军中,将上官云看守好。九霄与我同去,此事暂且对端木军师保密。” 这便将字条就着灯花点着了,任火苗将字条烧地蜷曲,变成灰烬。 次日,北方的酉时,太阳已经开始落山,深秋的紫枫林落木萧萧,黄蝶般的枯叶堆积了一地。 那二人背对着他们,九霄在金陵时见过海棠的背影,对那一袭白衣的颀长身姿印象深刻,而在他身边的分明是…… “小言?”常洛犹疑地开了口,夏言闻声回首,唇角勾勒起一个笑容:“常大哥。” 视线落到九霄身上,道:“九霄,你也来啦。” 四人便在沧浪亭坐了,夏言给他二人砌上海棠刚煮好的茶。 听海棠将决意起兵的经过缓缓道来,常洛沉声道:“你口说无凭,如何证明你就是“已故”的清玄太子,取信世人。”海棠淡淡一笑:“我确是清玄。但证明这点本不是关键之处。人心思变,只要有这一旗号,自然一呼百应。” “清玄太子认为……”九霄略微思忖:“只靠蓟辽的十万兵力,足够与现下的朝廷相抗衡吗?” “自然是远远不够的。”海棠的唇离开白瓷茶盏。“兵力可以慢慢增加,如女真的迦颜羽卫,可以重金招募。蓟辽为据点,却是进可攻,退可守。” 长久的沉默后,夏言放下茶盏。 “常大哥,九霄。你们虽身处北方,也应知道京中皇上鞭笞麒麟一事,不瞒你们,那麒麟现在清玄处,它所选中的主人,身具王道者,正是清玄。” 这时,鸿鹄如鬼魅般现了身,与海棠说了一句话。海棠摇头,看向常洛:“常将军,你对于一手提拔部下果然很是信任,但是这位王坤竟暗自谴人向燕元朗报告你的行踪。” 常洛的拳头握紧了:“你截住了?” 海棠不紧不慢地说:“只截得一人,还有另一人不明行踪。如此燕元朗必将疑心于你,勿论你今后如何打算,都与在下脱不了干系了。” 九霄明显不信任地看着海棠,吐出五个字:“你是故意的。” 夏言瞧见气氛紧张,忙说:“九霄你不要这样想,海棠不是这样的人。” “另一人是我故意放走的。常将军,自你愿意赴这约,便已经没了退路。” 海棠打断她的话,平静的眼神看向常洛,二人对视间,虽然彼此无言,眼神中却暗涛汹涌,静水流深。 常洛忽然哈哈大笑。 “好,好你个清玄太子,算我常洛佩服你。常洛愿携这辽东铁骑,还有这十万蓟辽驻军为你效犬马之劳!” 那笑声里一股嘲讽的以为尽显无疑。他看着夏言,问:“小言,月行在你们那里……过的可好?” 夏言点点头:“吃穿用度俱与平日一样,你不用担心。” 他们的合作,最初是以这样不信任的形态开始的。 第四十九章 山雨欲来 “清玄太子挟持月行公主,常洛投敌,拥兵关外?”燕元朗的眼中闪过一丝凶戾,被他扫过的陆羽扬出了一身冷汗。燕元朗怒极反笑:“呵,哥哥,你可以挟持月行,我自然也有法子。陆羽扬,立刻前往安国公府,将安国公押来!” “是!” 陆羽扬毫不含糊地答应道。绵绵的秋雨映衬着墨色的天空,灰暗的色调让人的心情更加压抑,仿佛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一场风暴。 山雨欲来,人们战战惊惊地接受和传播着一切可信的不可信的流言。清玄太子拥兵关外的消息仿佛长了脚,传遍了大燕各个角落。也别以为这是众望所归人心所向。在政治斗争中永远都是牺牲者的平民们必须学会洞察,只有这样才能维持着不易的生存。 距离金陵千里之外的湘西,一个右脸有一道长长刀疤的女子在柜台前面喊到:“阿哥,来帮我记个账,我去仓库把阿婶要的黄豆搬来。” 夏惊鸿应声道:“来了。” 他站在柜台前接待着前来购五谷的人群,一袭银袍,庸懒地笑着,手中算盘打的可不含糊。夏惊鸿身体恢复地好了些,能够下床了,便与容儿用海棠留下的钱也在镇上开了家粮行。干戈将起的传言让大燕人人自危,大家无论如何先买够了粮食要紧。此时像朱明那种人的商人本性显了出来,虽然手下的朱记粮行存量很多,然而每天却只定额贩售,卖完定额便关门,等着囤积居奇。夏惊鸿并不屯粮,也不抬价,每天生意当然好的很。 “阿婶,你的黄豆。” 容儿抗粮袋抗的满头大汗,看向那位大婶。大婶看到她那张脸,一吓道:“哎哟。” 容儿抱歉的笑笑,大婶定下心来,接了那袋黄豆,心下惋惜。 这姑娘看那半边脸生的挺俏的,偏偏给那疤毁了容。也能抗东西,是个能吃苦的良善姑娘。 “容儿,再去拿黑米和大麦各一袋。” “哎,知道了,阿哥。” 待要提着黄豆离开时,那姑娘点头道:“阿婶慢走”,一边回去仓库继续搬东西。她的声音温暖而明亮,她的唇角带着欢快的笑意。一瞬间那位阿婶忽然觉得,她右脸的伤疤看上去,竟没有那么刺眼了。 而与此同时,大燕北方重镇密云,海棠与夏言在常洛与九霄的陪同下参观兵器库。 辽东的部队对于火器的依赖很强,相对而言,兵器的配备要差很多。兵器库中有许多不能使用、已经蒙尘了、锈蚀了的刀枪剑戟,经年不用是一个原因,冶炼不精则是更重要的原因。 那日镇守锦州时便发现,大燕士兵所用的长矛在与蒙古骑兵的交火中被鞑子的大刀生生砍成了两截。夏言拂去一把铁剑上的灰尘,抽出腰间的长软剑砍下,手起刀落,铁剑被砍出一个大缺口。 “太脆了……”夏言皱眉。 “将军去年申请购置兵器的经费,今年还未批下来。”九霄替常洛解释着,同时看向海棠。 “这钱自然要出。”海棠挑眉:“只是,要冶炼出胜于大燕官军的武器,冶炼的方法还要另作计较。在此之前,还要仰仗辽东铁骑的火器了。” “常洛自当竭力不负所托。” 与说出的话的内容不相符合的,是常洛淡漠的表情。 夏言身出这样的气氛中,免不得有些难受,插嘴道:“兵器的事情,或许朱明有办法。” 海棠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常洛不明朱明是何人,略显烦躁地问道:“清玄太子,我……何时才能去看月行?” 海棠看了他一眼,说:“常将军若想,自然随时都可以,不过你须蒙了眼睛,由小言带着你去月行公主住处。” 夏言眼神古怪地看了下海棠,奇怪,这事情海棠从来没有和她说啊。 常洛却立时会意,哼了一声,道:“那便谢谢清玄太子了。” 他若要与月行相见,海棠必定要派第三个人监视他们的。这个监视的人如果是别人,常洛大可以以武力制服那人,将月行公主带回。以他们现在祸福相依生死与共的关系,海棠也无他法。然而那个人是小言,要他对小言动武,他却是做不到的。 或许清玄太子,在一些方面意外地了解他常洛。然而心中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什么,他不希望小言看到他和月行公主在一起,一分一秒都不想,不管这是逃避还是愧疚。 夏言虽然在意料之外,还是平静地接受了,仰起脸,不是很情愿地说:“常大哥,那你什么时候要去了支会我一声哦。” 唉,想想人家夫妻相会破镜重圆的美满场面,自己不美好地杵在那里,就觉得悲从中来。夏言狠狠地剜了海棠一眼,海棠俯下身揉了揉她的头发,轻轻在她耳边说:“乖。” 夏言仍旧撇嘴,一脸幽怨。 这亲昵的举动自然没有逃过常洛的眼睛,然而常洛惊讶的是夏言习以为常的表情。如果换做以前,他这般在夏言耳边说话,夏言一定会脸红地揉耳朵。可是她与清玄太子之间的空气流动似乎都很自然,很默契。他不会自大地以为,夏言与清玄太子之间并无少年男女之间的感觉,只是好似……他们对彼此的感觉已经沉淀为生命的一部分,自然无比,如已经相伴多年的夫妻。常洛,承认吧,你其实嫉妒着这个叫做清玄的家伙。呵,男人的嫉妒,真是丑陋。 第五十章 相聚 登上马车,夏言纤细的手腕绕到常洛脑后,将白绸打了个结,常洛感觉到她坐到身边,马车狭小的空间里,她无聊的哼着歌。 数不清几次左转,右转,耳边似乎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马车颠簸地淌过河,夏言的头似乎撞到了车壁,“啊”的叫了一声。 “小言,还好吧?” 看不见她的情况,常洛不由开口问。 “没怎么的……”夏言捂着额角,吃痛的冲前面喊道:“麒麟,稳一点啊!” 真是倒霉,今天不仅要当电灯泡陪常大哥看月行公主,还撞了头。 空气中渐渐有了宁神香的味道,白麒长吁一声,马车停了下来。夏言解了蒙着常洛眼睛的白绸。眼见夏言额角磕破了皮,常洛伸出手道:“怎还怎么不小心。” 夏言不着痕迹地避开,说:“常大哥,海棠已让人通知了嫂子你今日要来,勿让嫂子等了。” 常洛收回停留在半空中的手,唇边带上一缕自嘲的笑:“恩,知道了。” 下了马车,此时他们已经身处玄门的密云分舵。夏言领常洛去了月行公主住处。 不似上次来的时候盛装打扮,今次只是普通的绸衫。梳妆打扮实在是累,夏言也没了那么多计较的心思。 月行公主知今日常洛要来,早已收拾好,斜倚着美人榻,手捧书卷。 “月行。”常洛轻声唤道。 月行公主抬眼,欣喜地微笑道:“夫君。” 侍女们为夏言一行人奉上茶。月行公主这才注意到常洛身旁的夏言,虽然打扮不同,那灵气流转的双眼,显然是上次来这儿与她大眼瞪大眼的那位姑娘么。 “夫君,这位是……?”月行公主疑惑地问。 “我妹子。”常洛抿了一口茶。 “可是……夫君不是常将军家的独子么……”月行公主顿了一顿,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我爹夏首辅和他爹是好哥们,她自然也是我妹子。”常洛安静地看着夏言。 不知道何时起,待在常洛身边,不再似以前那般,可以轻松地毫无顾忌地撒娇,相反,有时会觉得,压抑地想让人逃离。究竟是我们变了,还是世界变了一个。 月行公主微微福了一福:“原来是故人之子,夫君无亲姊妹,月行愿将妹妹视作小姑。” “……公主勿要折杀夏言。”夏言缓缓说,心道,什么“故人之子”,我爹还没“故”呢,哼。 一直在旁的麒麟忽然说:“常将军,我和夏言先出去,你们慢慢聊。” 这便携了夏言出去。夏言不明就里,走到门口小声说:“你干嘛,海棠让我和常大哥一起的。” “里面香粉味道太浓,受不了。我们在门口坐着便好,不走远。”麒麟脸偏向一边。 原来又是这宁神香惹了他了,上次朱明焚椒熏了被子,也被他说难闻,原来不是故意找茬啊。不过觉得不舒服自己出来不就行了,干吗扯上她。 好吧,出来都出来了。夏言与麒麟一道,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双手托着腮,两只脚踢来踢去。 月行公主住的地方院子很大,虽然是秋天,重瓣的金钱菊还是把院落渲染地十分明丽。 “夏言,喜不喜欢主人?”麒麟一直闷不吭声,忽然问出这样的问题让夏言措手不及。 停止了脚下踢来踢去的动作,夏言露出一个微笑:“对于神祗来说……谁喜欢谁,这个问题会很重要吗。意念之动不过一瞬,凡人之命也不过数载,都不过是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去罢了。谁喜欢上谁,谁又与谁相伴,最后都只是一堆枯骨,湮没在时光的风烟里。对于神祗来说是这样无意义的吧。” 麒麟摇了摇头,道:“师尊是这般告诉我的,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冷眼看人事变迁即可,切勿与凡人交心。因着凡人为血肉之躯与死生轮回所缚,你牵挂之人入了轮回早已前程尽忘,只有你在无尽的时间里独自品尝苦酒。” “说的有道理啊。但是麒麟你对海棠,在他这一世过后,真的能忘记他吗?”夏言摘下一朵金钱菊,在手中把玩。 “师尊说的,我做不到。我至今还记得,一千二百年前我的第一位主人,我辅佐她成为了女王。现在的主人是我第三个服侍的人。每一任的主人,我都非常喜欢他们,尽心竭力辅佐他们,就算最后……他们都成了史书中陈旧墨迹中的人物,就算每一次想到他们,心中都会既充实又难受,好像师尊说的,在无尽的时间里独自品尝苦酒。” 夏言径直地看着低下头的麒麟,这白麒,好歹比她大了不知道多少年了吧,此时却只想摸摸他的头。 夏言记着没碰他额头长角的位置,摸了摸他的头发,麒麟未注意到,夏言顺势将那朵金钱菊插到了他的发间。她笑着,没心没肺:“麒麟你这样就很好了。师尊说那是苦酒,我看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就说我这样的凡人,有时候想起往事也会觉得隐痛,但还是庆幸,留下了那么多回忆。它们就像我生命中的流星,一直闪耀在我的回忆里,让我成为现在的样子。什么都无所牵挂的话,人生岂不太无聊了。" “所以,无论欢乐的还是痛苦的回忆,你都要记得,让它们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麒麟有些惊讶地问。 “恩,我都笑着接受。” 夏言理了理白麒的头发,恩,插花完成。 常洛与月行公主别过。月行公主犹豫地问:“夫君,我们许久未见,不能留一晚上么?” 常洛看向门外那个娇小的身影,摇头道:“不了,小言还在等我。” 走向门口的石阶,忽然见到麒麟耳边的发上别了一朵菊花,想也知道是谁的杰作。常洛拍了拍倚着麒麟睡着了的夏言的肩膀,柔声道:“小言,起来,回去了。” “恩……”夏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常洛的脸近在咫尺,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懵地说:“常大哥,我困。” 常洛哑然失笑,这孩子,还是到哪里都能睡觉。 但是多久了呢,她没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表情,果然是睡迷糊了。 “常将军,我来帮你系白绸吧。”麒麟叹气道。 夏言闻言这才想起身处何处,忙与常洛上了马车,替他系了白绸。回到营中的路上,两人似各有心事,一路无话。 第五十一章 心迹 “燕元朗以及发兵往德州了么。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海棠倚着紫樟圈椅,将鸿鹄递上的书信放到案上。 鸿鹄退下,海棠对夏言道:“小言,夜深了,也去歇息吧。” 夏言摇头道:“等你睡了我再去睡。最近你睡的都很晚。” 海棠歉然:“似乎如此。现下既已举兵,一举一动须深思熟虑。一着若错,满盘皆输。我须对将身家性命交与我的将士与部下负责。” “德州与沧州相距不远,海棠不是已经先遣右使带小股兵力试探沧州兵备虚实了么?右使虽然武功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短兵相接只是时间问题,尽快派人相援吧。“ 夏言面露忧色,海棠道:“哦?小言这般说,可是心中有人选?” “……君左使……” 夏言吞吞吐吐地说,海棠意外地挑眉:“不是有作战经验的常洛、九霄或是蓝夜?” 见夏言脸上浮上一层红晕,海棠好笑地揽过她,捏着她的脸蛋:“让我瞧瞧,我的小言什么时候做起冰人的行当了?" “谁,谁作冰人了?”夏言揉着被海棠捏的脸,嘟囔道:“我不过是想,如若与心上人一同。一定可以……” “就像我们这样?” 海棠用的是疑问句,可是却有着不用回答的肯定。夏言看着海棠的睫毛象小蛾子的翅膀一样扑闪扑闪,吞了下口水。 能感觉海棠对着自己紧闭的眼睛吹了口气。气息如羽毛,轻轻拂过。 “总是那样的表情,让我觉得在欺负你。小言是故意的吧。” 夏言争辩道:“我没有。” “那么睁开眼睛。” 睫毛颤动着,睁开双眼,对上海棠漂亮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面是自己的身影。 很久以前,一只猫爱上了海。它每天只是远远地看着,终于有一天它鼓足勇气,走到海边准备向海表白,忽然间他看到了海面自己的倒影,一只流浪的猫的影子,它因为自卑落荒而逃,却不知道海只有心里想着谁,瞳中才会映出谁的影子。 小时候姐姐讲的故事,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喜欢别人需要考虑那么多事情,像以前对常大哥,只是一心觉得在一起很好,从未害怕过,从未患得患失过。然而经历的事情越多才知道,人力是多么渺小,人真的会因为自己帮不上心爱的人而心如刀绞,因为觉得配不上心爱的人而自卑吧,无论多么优秀的人。也许人,都需要一个再明白不过的回应,才能安心。 海棠品尝着夏言微凉的唇,见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这种时候还发呆,会有惩罚的,小言。” 海棠就势将夏言压在了案上。卷宗落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秋蝉寒声阵阵,满月的流光映照得堂前一片空明的白。 海棠的眼中深沉如子夜一般的迷恋,在夏言耳边呢喃着,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小言。“ 夏言的手插进海棠散落的发间,答道:“恩。” 她拉下他,然而在彼此唇相触前的一瞬,海棠停下了,只是看着她。海棠从未让夏言见过他眼底的哀伤,然而此时他说:“小言,别调皮,你知道这种时候邀请我的后果吗?” 海棠轻轻啄了啄她的唇,就要离去。 夏言纤细的手臂却环住了他的身体。 如果……如果是海棠…… 海棠可以感觉到她凌乱的心跳。小言,她是鼓起了怎样的勇气。 她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透过迷蒙的雾。海棠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小言,我不是一直可以控制自己的。” 夏言的回答是猫儿一样蹭了蹭海棠的脸颊。 修长的手解开罗衣,夏言越过海棠的肩头,茫然地看着门外天幕中的星辰。 海棠的吻落下,克制的,颤抖的。海棠的长发落在脸上,有些许痒痒的感觉。 他的双手若即若离地游走在夏言白璧一般的肌肤。在夏言的胸前种下一个吻痕。 然后他渐渐等着呼吸平复下来,略显艰难地起身,替夏言整理好衣服。 “小言,不要勉强。说好两年,我愿意等,等你彻底忘了那个人。这是我的事情,你不必介意。” 夏言淡淡一笑:“我从来不勉强自己做任何事情。” “说谎了。刚才不是很害怕?”海棠温和地笑着。 “谁怕了。”夏言哼道。海棠扣着她的脑门道:“去睡觉,乖。” 夏言悻悻地捂着脑门走了,临了在门口对海棠鬼脸道:“海棠你就和温柔的五姑娘为伴,后悔两年吧,哼。”说完一溜烟跑了。 “谁教给她的胡话。”海棠无奈摇头,嘴角浮现出一丝浅笑。 第五十二章 左右使 “这是迦颜部的大将,拖雷。” 海棠礼貌地向夏言、常洛和九霄介绍着。海棠以重金招入了蒙古迦颜部的骑兵,整合成迦颜羽卫,交与蒙古人拖雷统帅。 迦颜与朵颜都是蒙古的部落,至于蒙古人为什么会打蒙古人,无非便是人为财死。南下抢抢牧民,收入既不稳定,风险又高,比不得按月拿薪俸稳定自在。 夏言不喜欢蒙古人,尤其是兀尔拖,碧色的瞳有蛇一般的粘腻感。对拖雷铅灰色的眼睛,夏言也欣赏不起来。 拖雷很有礼的用汉语对常洛和九霄致意:“常将军,九霄将军,早有耳闻,早有耳闻。” 视线扫到夏言身上,问道:“这位漂亮姑娘,是主母?” 果然是鞑子,行事孟浪,想什么问什么。夏言翻了个白眼。海棠笑道:“不是。现在在军中算得半个军师。” 海棠询问了拖雷关于迦颜羽卫的情况,天色已晚,便让拖雷去安顿视察下下属。 常洛似乎对海棠招入蒙古骑兵的事情颇为忧心,道:“常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清玄太子可是有此自信控制住迦颜羽卫?” 夏言摇头:“常大哥,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既然已经彼此共事,还是不要互相猜忌的好。” 海棠修长的手有节奏地敲击着几案道:“蒙古迦颜部常年受制于朵颜部,本来彼此已有嫌隙。这位拖雷将军在迦颜羽卫中就如你在常家军中一般有号召力。我招入他时,问他要什么,若他不向我狮子大开口,我反而觉得难以掌控。他说要钱与权。但凡有所欲者,其心都不难控制。” 常洛沉思半晌道:“兴许是我这么些年都在和蒙古人打仗,放不下戒心,想多了。” 同一时刻的沧州,在北方苍茫天幕的掩护下,应瑶光翻身下马在芦苇荡中找着什么。 应瑶光率领的将士已经在前方与海棠派出的蓝夜部众会合,应瑶光却忽然发现急行军的路上丢了东西,匆匆扬鞭往回找。 荒野中狼嚎阵阵,那物什不大,黑漆漆的夜里很是难找。 忽然,感受到了附近人的气息,应瑶光屏气凝神,心道不妙。脱了队伍,在这时候遇敌的话…… 正戒备着,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应瑶光这便挥拳出手,听得耳边“哎哟”一声,无比熟悉,竟然是君无尘那老不死的。 君无尘刚刚险险接住她那拳,手心生疼,喊道:“瑶光你还是这般暴力,小心嫁不出去。”扬了扬手中那件明晃晃反射着月光的链子,哼了声道:“可再寻找这个?” 应瑶光一把夺回来:“装嫩的,门主不是派了蓝夜将军来么,你来作甚。” 君无尘双手背在脑后,道:“看在某人一直保存着我八百年前随手送的东西,其心可鉴,就来了呗。” 应瑶光呸了一口道:“其心可鉴?美死你,我只是看这值钱。你有多远死多远不关老娘的事。” “好好好,我这就走。我数三声你要是不和我一起,咱们就分道扬镳。” 君无尘气定神闲地数:“三。二。一。” 见应瑶光没反应,君无尘上马扬鞭待走,忽然听到应瑶光不大不小的声音:“装嫩的,你有必要数那么快么?” “想通了要和我一起走?但是过了时限了。哎?我看错了么,右使你的表情好像很遗憾啊。” 应瑶光看到君无尘欠扁的戏谑表情才知道被耍弄了,骂道:“你眼睛出毛病了,老娘才不稀罕。” 应瑶光朝自己的马走去,却被君无尘一把拉到马上。 “老娘老娘的,瑶光你就不能女人一点可爱一点么。还是刚进玄门的时候讨人喜欢。”君无尘摇头在她耳边说。 “装嫩的你放我下来!”应瑶光挣扎道,老不死的狼爪子敢揽在她腰上。 君无尘道:“别动,后面一千多人看着,你想让我下不来台么。” 一千多人?应瑶光想到刚才两人的话语都被听了去,想死的心都有了,狠狠地瞪着君无尘。 君无尘便与她乘了一骑,率着千余士兵同蓝夜会合不提。 第五十三章 武士刀 左右使及蓝夜所部已在德州与大燕官军交火。 战火已开,朝野自然一片动荡。以往也有流寇贼匪作乱起兵,可这会是名义上该继承王位的前太子,且还有安国公之子、常家军统帅常洛为虎添翼。 陆羽扬没有抓到安国公常天翔。料到他会来这一手的常洛早已让清玄太子将安国公以及家眷 转移到了后方。安国公年事已高,同端木楚材军师一样对常洛起兵犯上的行为并不支持,常洛便找了地方将他们安置了。烽火已起,现今是后辈们书写传奇的时候了。 锡山南麓的龙光书院,已经改名叫张白圭的龟蛋侧着头问夏心隐:“先生,现在外面打起仗了。虽然皇帝是做了些不好的事情,让百姓受苦了,可是打仗的话,不会有更多人受苦么?我听说商人们哄抬米价,山脚下现在连米都不好买了。” 夏心隐叹了口气:“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上位者怎么斗来斗去,吃亏的永远是百姓。我们读书,便是要不计代价地替百姓谋福,纠正君王的错误,使不至于到内忧外患生灵涂炭。” 张白圭悻悻地说:“我听说夏崇首辅就是这样为生民立命的好人,可是最后还是被问斩了。这世界本是黑白颠倒,弱肉强食。如果……如果弱者能联合起来就好了。农人有农会,商人有商会,不管上位者怎么斗,在这样的秩序下,人们都能维持基本的生存。” “白圭啊,你的想法很好。可是在只有成为强者,才能实现你的想法。可是成为强者后,你还会再管弱者死活吗?”夏心隐拍拍他的头:“但是你这样想为师很欣慰。希望你能实现自己的抱负。” 密云,海棠收到了朱明寄来的书。夏言好奇地看着书上的东瀛文字,把上面的汉字一个个念出来。麒麟看她皱着秀气的眉头在一堆假名中找汉字的样子,把书拿了过去,淡淡地说:“我去把它翻译成汉语。” “小麒麟你好厉害,弹丸之地这么奇形怪状的文字你都认识。”夏言不可思议地惊叹,果然是神兽啊。 白麒看了她一眼,带着些不悦说:“我第一任主人,即东瀛的推古天皇。君子不辱旧主。” 夏言吐了吐舌头,心道,你是君子,我是女子,况那推古天皇又不是我主子。 “此书所云何事?”海棠问道。白麒恭敬地答道:“打铁与铸刀之术。” 海棠心下了然。这朱明,真是个投机的商人,两方相争之初,局势不甚明朗之时,就主动给自己提供援助。不过做的也不明显。想要让他把钱袋子拿出来,怕还是要假以时日,给他看清楚己方的实力以及他能获得的利益。 “麒麟,给你一日,后天早上将译好的书交与我。” “是,主人。” 如若在兵器的锻制上有所进展,也算是解决了眼下的一个大问题。海棠阖目,今日便早些歇下吧。 过了一日,麒麟便将几乎一天不眠不休译好的抄本交与海棠。海棠翻看着,眉间却锁地更紧了。 夏言默契地接过海棠递过的书,越看也是脸色越沉重。 “小言,你怎么想。” 书中所言,武士刀所用的玉钢,以东瀛传统土法炼成。炼出的。钢品质纯良,但钢材较硬,匠人很难打造,可以说制作武士刀是以血汗换品质。最难的是锻造工艺丸锻,这是制刀的第一步。匠人将钢料加热至赤红而进行捶打,捶打开后再折叠起来捶打,如此反复多达二三十次,每次都要捶打上百锤。通过这一步骤,可以大大增钢材弹性与韧性。这就好比揉面一般,捶打的层数越多,最终锻造出来的钢材品质越均一、强韧。 “这铸刀的工艺,对匠人要求太高了,就算有常大哥那样强健的体魄,优秀匠人的经验,打一把刀时间也短不了。何况现在我们……只有一本书。时间上允许吗?” 海棠良久没有说话,半晌,缓缓道:“眼下有迦颜羽卫护卫蓟辽,时间虽紧迫,但还是允许的。倘若不尽快解决兵器的事,夜长梦多。我与常洛先依照这本书锻制,如若能成功,便推广开。” 白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主人,这等百工之事,怎须劳主人大驾。” 夏言虽然觉得海棠不必亲历亲为,然而转念,以海棠的睿智,常洛的勇武,如若还不能锻制成功,也毋宁希望别的匠人领悟其中机巧了。便点了点头,道:“锻刀事情紧要,但也勿累着了。” 海棠低下头,揉揉她的脑袋道:“小言也来罢。看见你便不觉得累了。” 第五十四章 破蝶 过了几日,受命的九霄带着从鞍山拉回的两大车矿石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于是工序紧锣密鼓地开始。 傍晚时分,夏言去后院看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汗水沿着常洛瘦削俊美的侧脸流下,海棠钳起矿石放如炉内。常洛一声沉喝,强健有力的臂膀推拉风箱之间,丈高的火焰便窜出炉子。 海棠以陶碗取了铁水,铁水中浮着一层黑渣一般的物什,海棠以钳捞了出来,测了重量。 海棠还是一向的白衣,而常洛则嫌热,脱了袍子,赤着健壮有力的肩臂。 “小言,来把灯转过来点。” 夏言闻声将灯掌起,方便海棠捞取陶碗中的黑渣。 火光映着常洛宽阔的肩膀,火苗仿佛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他沉稳有力的动作如同伐桂的吴刚,眼中的熠熠神采又仿佛火神祝融。海棠的手覆上她的手,调整了下她手中灯光的位置。夏言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 海棠总是一身白衣,那种白色不是一般人穿的起的。他是个爱干净的人,替换的白衣总有许多套。现今在打铁的风箱旁边,自然白衣沾尘,连俊美的脸上都有了煤灰。夏言笑着用手抹开了海棠脸上的煤灰,这样看上去,这花脸海棠除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哪还有半点天人之姿的样子。 当夏言的手抹到海棠唇边,海棠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她的指腹。 夏言如过电般收回了手,表情有些尴尬。 海棠似笑非笑,火光映着的眼神透着邪魅。夏言看了一眼常洛的侧脸,他仍是专心地拉着风箱,毫无所觉。一院凌乱的矿石,像创始之初的荒芜,又像毁灭后的废墟。寂静的空间里,只听到常洛推拉风箱的呼呼声,仿佛天地间只余她们三人,她在一旁掌灯,身边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神祗般的两个男子。一瞬间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漫长的制刃、淬火、打磨工序历时数月,隆冬时节,这把刀终于制成。夏言近距离地看着,不由赞叹。 她很美,刀身的弧度如新月,充满了破坏的力量与毁灭的美感,不仅是杀人的利器,更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特殊的钢纹是她经过上万次锤打的证明,镀银镏金的装柄上张扬的八重樱和赤蝶栩栩如生。 她的造型更接近武士刀的始祖唐刀,比武士刀更为宽韧,不似武士刀刀脊过薄,刚性有余,韧性不足。夏言抽出长软剑试刃,一剑砍下,她岿然不动。 常洛自信地笑着说:“小言你可以用你的长软剑慢慢磨,看这两把兵器哪把先断裂。” 夏言心服口服道:“果然是紫电青霜般的神兵利器。” “看看刀茎。”海棠轻声说。夏言仔细看刀茎里侧錾的铭文,惊呼出声。 “给我的?” 海棠点了点头,常洛答到:“恩!” 刀茎里侧錾刻着--破蝶·予夏言 夏言挠了挠头发,道:“恩……谢谢了……我会好好用它的。” 铸刀成功的经验由海棠与常洛向下层推广,后方正式建立了兵器锻造场。此时为腊月,他们的前线已经吃紧——拖雷在济南正面遇上了楚谦。 楚谦的决然抵御是个未预知的变数。 自战火已开,往日朝堂上平安无事混吃等死的公卿们都一致贪生怕死地把楚谦推了上去。他带兵十万,前往山东。楚谦本来心情矛盾,奈何一路所见实在令人寒心,义愤之下与拖雷在济南殊死相搏。 事出有因。虽然海棠对拖雷和迦颜羽卫约法三章,然而鞑子仍旧是鞑子,蛮性不改。拖雷攻下城池后手下的人杀人放火抢劫掳掠,所过之处哀号遍地,甚于战前千百倍,他却不加以约束,认为无关紧要。拖雷此人是一员骁将,然而他有个令人诟病的习性——屠城,杀俘。 在投奔海棠后,好不容易放下了屠城的习性,然而杀俘却是改不了。聊城县令前来投诚,请他释放被抓的聊城大燕官军,他全不当一回事的回答:“都杀了。” 九霄向海棠请命,撤回拖雷,由他带兵上阵。再任由拖雷对峙下去,清玄太子也将渐渐失去民心。 海棠不允。波澜不惊地说:“麒麟今日夜观星象,天狼异变,君另有重任。” “燕清玄,拖雷杀的俘虏,都是你的子民啊!你怎么能任他为所欲为!” 大不敬便大不敬吧,九霄忍无可忍地对着海棠怒吼,他的眸子因为激烈的情感波动而显得赤红。 “人无完人,自古才德难两全。拖雷率迦颜羽卫其势如破竹,临阵易帅是兵家大忌。” 九霄冷哼一声:“我知道了,你们这些上位者,从来……不会管百姓的死活,你们互相争斗,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 他眼里的愤怒已经慢慢冷却下来,冻结成冰一样的颜色。“你不准备撤回拖雷是吧?” 海棠正推演着沙盘,抬起头,说:“如今拖雷虽与楚谦僵持住,前方形势却不差,自不会撤回他。我会派常将军去前线,与拖雷配合南下。你专注后方的防御,还有,注意兵器锻制的进度。” 九霄未置一辞,海棠似乎并没有将他的反应放在心上,只是在他离去将出门之时在他身后说道:“九霄,你的身世我着人调查过,你的反应可以理解。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勿因个人情绪做出错误的决策。” 九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背对着他答道:“是。” 第五十五章 夜话 夏言正端着一碗白花丹参汤,将进海棠房门时却撞上迎面来的九霄。九霄步履匆匆地走了,似乎带着怒意,甚至都没有留意到撞到了夏言。 参汤洒了夏言一身。夏言摇头,拿丝帕擦了擦,踏进门槛,见海棠正用笔在地图上勾画着,问道:“九霄怎么了?” 海棠抬眼,见她的锦袄上染了汤渍,说:“把外袄除了,裹上那件雪貂裘吧。” 夏言听话地裹上挂在梨木衣架上的海棠的雪貂裘。似乎有海棠的气味,温暖的,令人安心的气氛,如温水一般环绕着。 “海棠~问你呢,九霄怎么了?” 海棠方才停下手中的笔,将片刻前的事情长话短说了。 夏言沉默不语。 夏言坐在榻上,海棠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手抚过她额际的发,问:“小言,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应该召回拖雷好好管教?” 海棠定定地看着他,漂亮的眼睛似蕴着星光,又似一泓深邃的泉水。夏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片刻,轻声说:“……我知道你也不好受。” 麒麟所择之主,必身怀王道。然而王道与霸道相佐,方能成就帝王之业。 时势所迫,也只能以大局为重。 然而这不代表这样想就能脱离愧疚,如同夏言对于墨鱼,从来没有把负罪感抹去。即使生变成了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然而只有活着,才能体会各种美好的事,大家,都想努力地活下去。他们可以光明磊落地说,待清玄太子主宰天下之时,再不会有生灵涂炭的惨剧,然而过程中死去的人们,就像被拖雷杀死的俘虏,对这些人,他们永远是有罪的。 “当时不该理会麒麟,应与你一道,就像世外医仙一般,在天山定居下来。在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海棠浅笑,笑容中分明有一丝无奈。 夏言搂着海棠的脖子,头依靠在海棠的肩上,道:“哪有那么多天遂人愿。伯雄是好人,好官,如果可能,我真不想我们与他交战。他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只不过……” “世间安得双全法。” 海棠接过她的话,彼此心下了然。 “呐,海棠,假如你真的做了皇帝……等子墨长大了,你传位给他,我们便一起去天山隐居吧。他……也是麒麟选中的人,会把大燕治理地很好。” 夏言以手指梳理着海棠的长发,见海棠并不接话,忐忑地问:“海棠……不愿意?” 海棠只觉夏言小心翼翼的神情很是令人爱怜,姣好的唇勾勒起一个完美的弧度,道:“甚合我意。”纵横天下又如何,高处不胜寒。他宁愿他的子嗣生在天山,白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好过皇家亲缘寡淡,兄弟相争。 更重要的是,江山如画,不如怜取眼前人。 “对了……海棠,你说天狼异变,当是蒙古人将来袭。你要派九霄迎战的话……我也一起去吧。” “你担心他?” 夏言点了点头,说:“我觉得……九霄情绪不对。况且我们也不知道蒙古将来的兵力多少,慎重一点总是好的。” 海棠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舍不得。” 夏言取笑道:“刚才还和九霄说勿因个人情绪做出错误的决策,现在又说这种话。我与九霄一道。” 言语间竟不给海棠留余地。海棠摇头,道:“我真是把你给宠坏了。但是别硬撑,需要援军及时来信。” 这便是答应了。 夏言啄了海棠的唇一下,明晃晃的眼睛里都是得意的笑,雪貂裘映衬得她像只小狐狸。 “常洛明日午后便南下。”海棠不咸不淡地说。 “哦。”夏言扬了扬眉,不以为意:“那你明天早上可得让他再见见常大嫂。” 渐渐远去的,是她朦胧的昨日,身边的,是她美好的明天。时间的流逝,让她渐渐看清了这一点。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即便如此,当脑海中那幅明日的绘卷慢慢展开,白衣的她与白衣的海棠立于天山之上,笑看尘世变迁,便觉得,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感谢上天,过去,现在,将来,他一直都在。 第五十六章 冬至 直至冬至,与蒙古的边境还无大动静。 冬至,天上飘起了雪。夏言着火红的昭君套,与一身雪貂裘的海棠前去军营视察下面的士兵们。 军账中,九霄正因博戏输了,在被士兵灌酒。 初来军中时,九霄因为长相常被军中一大帮大老爷们背地里议论,然而宝剑出鞘,锋芒是掩盖不住的,九霄凭着实力一步步攀了上去。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大多数将士还是很喜欢他。他乍见时候或许出于自我保护,有些孤傲,相处久了与这些来自底层的士兵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尤其军营里的将士大多见惯了眉目粗犷的纯爷们儿,对九霄这样眉目清秀养眼还又愿意和他们一道博戏的将领,也讨厌不起来。 九霄的脸因为酒意而染上红色,对于手下士兵们起哄的行为只是一笑而过。 随着毡帘被拉开,营帐里忽然变得鸦雀无声。 九霄喝得稍多了些,还未明白过来大家怎兀得噤了声。 “晋朝大将军桓温年少时沉溺于赌博,以至输光家产,债台高筑。你们虽不比常家军,纪律也该是严明的,竟在军中赌博。” 海棠带着不悦说。 一位千户斗着胆子申辩道:“主公……我们平日不玩的,今天冬至,大家把九霄将军灌醉了才拉他一起,不关九霄将军的事。” 言语之间,在帮着九霄开脱。海棠挥袖道:“胡闹。军中禁酒,念在冬至,众人思乡,方允饮酒,竟撺掇了将军一同赌博。” 夏言见众人均面露惧色,明明是冬至佳节的气氛,却忽然冷了下来。虽然明白海棠担心的是什么,一个赌博横行的军队,是没有纪律、没有战斗力的军队。迦颜羽卫的无纪律已经很是个问题,海棠不允许这种现象出现在汉人将士中。然而夏言还是心软了,觉得事情并没有那么严重。 夏言笑道:“主公言下之意,军中不可没了纪律。主公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今日小赌可以,大赌可得按庄罚。是吧,主公?” 那飞扬的眼神,分明就是一脸期许。海棠扫了她一眼,又对上九霄桀骜的眼神,只说了句:“各人明白就好。” 夏言补充道:“近日还有农人在总督府前哭诉女儿被军中士兵占了身子,主公已经着人彻查此事,发现是谁,哼,没收作案工具~”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待二人离开帐中,这帮大老粗方才咂摸出意思,捶桌跺脚地爆发出哄笑声。“夏首辅的女儿,不得了啊。”“哎哟这妮子。” 九霄放下了手中的色子,起身招呼道:“伙房煮的饺子快好了,大伙去盛饺子来!” 又到了别的营帐视察。将士们大多是东北人,也有一些是南方子弟,夏言煮了依着南方的习俗做了些汤圆和赤豆糯米饭,不够分的,一下就没了,只后悔没多准备些。 从军营回来,已经不早了。虽然海棠替她挡了不少,夏言还是被灌了酒,醉醺醺地从后背抱着海棠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嘴里开始乱哼歌。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呼,胡笳一声愁绝~~” 没有骑马来,海棠考虑要不要把她抱回去。 月光下一只不知名的鸟扑棱棱地从天空飞过,夏言放开搂着海棠脖子的手,追了上去。 她的轻功是绝顶的,师承夏惊鸿,海棠都要逊色三粉。 “小言……”海棠无奈地扶着额角。她酒品是挺好,不吵不闹,可是撒起欢来轻功好的一瞬间人就没影子了。 “海棠,追上我有赏!” 海棠依据声音判断着她的方位。营地附近被雪覆盖,一片白皑皑,没有什么确认方向标志物。 最终找到夏言时,是在围场旁,她坐在围场的雪地上,抱着一头兽圆圆的脑袋,哈哈笑着,说:“看我找到了什么?” 雪地里,麒麟现出原本的兽形,站起抖落落在雪白皮毛上的雪花。 今夜士兵们都集体活动去了,麒麟觉得兽形自在,平日里又不能随意现原形,今夜便在围场旁找了块僻静的地方,谁知头顶的角上忽然落了一只乌鸦,他生平最烦别人冒犯他的角,仰头一蹄子掀飞了乌鸦,随后而来的夏言便醉醺醺地说:“麒麟,你躲在这里干什么,没人陪你玩么?” 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雪球便迎面飞来,伴随着夏言银铃般的笑声。 麒麟怒了,拷,双拳难敌四蹄你懂不?麒麟不发威你当我是病马。 猛地前蹄一踢,雪块朝夏言飞去。 待到海棠找到这此处,这一人一兽玩的有些累了,正暂停交火。 夏言忽然想到:“哦,奖赏。海棠你来的太晚,我都快忘了。” 这便在怀中掏了半天,掏了一个物什给海棠。 原来是在无锡的时候,路边的艺人捏的泥人。 那时候麒麟还没有找到他,他们在江南,看戏,品茶。 麒麟也伸出蹄子欲碰,夏言不让,说:“你蹄子那么粗,会弄坏。” 藏青大袖衫的“夏言”坐在白马背上,揽着身前的“海棠”,头倚靠在他背上。 海棠神情略微触动,夏言趁势撒娇到:“海棠,好累啊,你让麒麟背我们回去吧。” 麒麟喷火般的眼神看着她,大意载主人当然可以,载你,没门。 夏言视而不见,只是抓住关键的摇海棠的胳膊:“海棠~走不动了。” 海棠宠溺地笑着:“我背你回去?” 麒麟的耳朵立了起来,哼了声,匍匐下前腿。 开玩笑,怎么能让主人背她回去。 夏言明白得逞了,嘿嘿嘿地狞笑着同常洛一起乘上了麒麟。 白麒踏过雪,轻飘飘竟不留下痕迹,白色的皮毛映着雪,似乎莹莹发光。 和泥人有些不同的是,夏言这回坐在海棠的前面。海棠一手拢过她纤细的腰肢。 不让她坐在后面,乃是怕她喝醉迷糊了,抱不稳,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