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头她又活了!》 第1页 [古装迷情] 《魔头她又活了!》作者:蜀中狐【完结+番外】 文案: 十年前,沈无心死了。 十年后,她从棺材中醒来。 无欲无求的谪仙盟主要娶她为妻。 明月山庄的二小姐要取她的狗命。 来杀她的销魂殿第一杀手……被她拐跑了。 沈无心:阿弥陀佛,不应当,不应当,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楚碧城:你不是说你是碧落道人,怎么信佛? 沈无心:我是你仙女爸爸。 楚碧城:嗯?小猫咪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呢。 沈无心:……爹。 楚碧城:小猫咪真乖。 ◆ 秀丽江山一隅, 浩渺江湖半卷。 硬核妖孽x伪装神棍 内容标籤: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乔装改扮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无心(沈雪鸾),楚碧城 ┃ 配角:沈雪鸢,孟珏,墨闻道,慕容绣,周醉语,霍银修 ┃ 其它: ================== 第1章 猫眼 01 霸州,快活林。 白雪封山的严冬,鹅毛大雪覆盖了常年青翠的原始森林。 几不可辨的路上,一群不怕死的江湖人正在及膝的积雪中跋涉,他们衣着不一,有锦衣玉袍者,亦有衣衫褴褛者,显然来自不同门派。 但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样或直接或间接的神色,那是兴奋,即将夺得头筹的兴奋。 密林深处,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住在快活林的土着妇人正讨论着这群不怕死的人。 “唉,还真的有人来快活林里寻人的。” “本以为没有人这么蠢信那沈家娘们的鬼话,结果这些天来的人比我们土着都多,我看这江湖人也聪明不到哪去。” “都怪那鹿神,好挑不挑非挑我们这。” “嘘——” “瞧你急的,这等邪门的谣言,骗骗外行就算了,你还真信?” “那鹿神可是离霜宫青女肉身,选中我们这深山老林,是我们的福泽,有怪莫怪——” “啐,说得我们快活林怕她似的。” “嘿,你也别说,今年这雪还真是下得渗人。” “再怎么渗人还是得採集的,你动作可别慢了回去让你家男人难做。” ... 妇人们越走越远,渐渐远离了那群江湖人。 她们交流并非用的汉话,听起来也不像是常人的话音,那群江湖人中即便有耳闻一二的,也只当是过路的无名野兽。 雪大风狠,加上快活林地形崎岖陷阱众多,修为不深的人一路硬撑着,这会终于有人忍不住赌气般开口了。 “这什么鹿神到底是真的假的啊,我怎么听说沈前掌门一家十年前被魔教灭门,那沈雪鸾也被杀了?” 少年旁边的人拉拉他衣袖,队伍中却有另一派的人附和,“就是,那明月山庄放话出来,鹿神八岁绝气入棺,十八岁得鹿灵认可,方成鹿神,灭门那会她才满七岁吧?说不定她压根就没撑过去......” “那我们岂不是白跑一趟。” “格老子的,这不是浪费老子时间吗。” 人群中附议之声渐多,显然多日奔波辛劳,很多人都有怨言了,这时正好一併发出来。 “你们这群不行的就留下吧,明月山庄那赏金诱人,老夫是去定了。”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咧嘴晒道,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最先抱怨的那少年忿忿地回看,再回头看了眼来路,霎时怯了,壮着胆子正义凛然道,“不,我是来保护鹿神的,绝对不会让沈大小姐出事,再辛苦我也会继续。” 说完他便第一个迈出抱怨的人群,跟着大部队继续走了。 “就是,谁退谁傻叉。” “你们这些懦夫就回去吧,老子先走了。” “啐。” 本来抱怨的人群一一改口跟上,似乎刚才怨声载道的场面根本没有发生。 少年想得没错,这次无论正邪,各大派都倾巢出动,就算迟到了没拿到奖赏,混个乘龙快婿噹噹也是极好的。 毕竟四大派之一明月山庄的名头,拿出去谁不为之震慑。 为首的青年没把后面的骚动放在心上,却在看到前路上一个几乎被雪掩埋的脚印时停下了脚步。 青年走过去,蹲下身蹙眉研究一番,“这不是御猫霍银修的御赐金靴?” 怎么说也是皇上赐给眼前红人的物品。 脚印上的官印和御笔亲书给别人几个胆也不敢仿冒。 后面的人见了那脚印纷纷大惊失色。 “居然连朝廷都来人了。” “这雪这般大,脚印却还没消,看来刚过去没多久。” 大家一顿,相视一看,纷纷不自觉加快步伐,像是前面有金山银山等着。 “他倒是精明,居然独自行动,怕不是想吃独食。” “轮不到他,这霸州是绝刀门总坛所在,要吃也是绝刀门先去吃。” “先到并非先得,说不定我们后来的才中头彩呢。” “据说,销魂殿那谁也来了。”说这话的人说完就打了个抖。
第2页 人群静默一瞬,有人问,“那个黑白双剑的红衣妖怪?” “灭了孟老盟主一门那个?” “不是还有孟珏活着吗。” 大家讨论着那人提起的人,只有一人忽然想到,“销魂殿养的都是杀手,他要是真的来了,岂不是要杀鹿神?” 另一人补刀,“而且,那沈大小姐七岁就是个没法收拾的小魔头了,要真还在,肯定不会跟我们走。” “那我们得抓紧,得赶在他之前找到鹿神。不然,我们不仅没钱,还没命就不划算了。” “对,不对,呸,我们可是正道的曙光,自然要保护沈家大小姐。” “嗯,怎么能让这种邪道妖人先我们一步。” 大家一顿,再次相视一看,再次加快步伐,比原来还要快,连本来力竭的都拿出吃奶的劲儿,这次倒像是身后有夺命阎罗贴着屁股紧追。 而他们的背后,大雪洋洋洒洒地安静飘落。 空无一人的雪地里,一抹红色的身影骑着马踏着他们的脚印走来,留下一串叮叮噹噹的清脆碰撞声,也不知道是什么饰物传出来的。 马上人一身红衣,红披风下露出白靴,暧昧日光下依稀可见金色的鳞光,细看才知道衣服至靴子上均有金线绣纹。 披风的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无意泄露的鼻樑阴影至下颌曲线,更勾人去探索他的容貌。 腰间挎着的黑白双剑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正是刚才大家嘴里畏惧的人。 难怪那么多高手,都没有发现他一直在他们身后。 突然,来人□□白马似被什么绊了一下。 矫健的白马前蹄一软,反常地当场跪下。 楚碧城隐在披风内的眉头挑起,长身飘然落下。 他动作轻盈,足下触碰到的却不是雪地,而是......一口敞口的冰棺。 冰棺里还坐在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头戴黑纱斗笠,笠上牵着黑色长纱如烟,腰间挂剑处却是空荡荡的。 乍一眼看去,颇有些晃眼,再看才发现那黑衣上绣着银色的银杏叶暗纹,在日光下映着雪色。 风吹起长纱,露出少女楚楚动人的面容,鼻尖耳廓都冷得微微发红,一双猫儿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有人打着保护她的旗号找她, 有人直截了当地冲着明月山庄的赏金, 还有人为了众人所不知的某些原因前来寻找。 她却把自己交给来要她命的。 楚碧城蹲下身和她平视。 凛冽的冬风吹下了他的兜帽,露出那双碧潭似的眼睛,微微上挑的眼型,既多情又无情。 冰棺里的沈无心盯了他一会,耿直地描述,“姐姐,你真美。” 楚碧城眼一眯,“叫哥哥。” 沈无心从善如流,“哥哥,你真美。” 楚碧城绿看着少女一脸乖巧的模样,扯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抛出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是谁?” 沈无心“咳咳”一声,一点不慌,一本正经地给了他一个更加荒诞的答案,“本座是误入凡间的神女,进了我的棺就是我的人了哦。” “原来如此。”楚碧城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居然相信了。 沈无心眨眨眼,“那你能带我去清镜书院吗?” 尹碧城忽然一笑,那笑容叫人如沐春风,居然说,“好。” 刚睡醒的沈无心看着他的笑容,忽觉背后生寒。 她是不是.....所託非人了? 第2章 猫眼 02 “神女”本人怎么也没想到她被楚碧城以一种极其不神女的方式带走了。 她是被楚碧城拎着进摘星楼的。 摘星楼二楼的客座。 沈无心看了眼楼下如云的各色宾客,再看看楚碧城,“我们不是去清镜书院?” 更像神女的那个人无辜地看回来,“饿了。” 沈无心,“......” 楚碧城跟主动过来的小二点菜,行云流水地给自己点了一堆铜皮熟烩面、红烧鹅、豌豆大枣粥、粉糍、葱泼兔、炸鹌子等等。 沈无心,“......” 没想到这厮长得美若天仙,还是要吃饭的,还吃得挺多。 小二边点头重复边记,笔头狂动了一会后,才抬头看沈无心,“要给这位......小姐叫些什么吗?” 沈无心正托腮在心里吐槽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楚碧城已经自然地开口,给她点了……一杯茶。 沈无心瞪他。 小二已经麻熘地下去捧菜上菜了。 腾腾的肉香米香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腾升,十年没吃饭的沈无心看着面前的菜,肚子自觉地替她发出“咕噜”一声。 楚碧城一脸认真,“神女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说完他便拿起筷子,动作优雅地开始吃菜。 沈无心学他笑回去,“我不是为了你下凡了吗。” 手下眼疾手快地在他眼皮子底下偷走一块肉,吃掉了。 楚碧城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睛眯起来。 “神女”吃饭还挺接地气的。 两人用餐之际,越来越多人也进来了,连二楼三楼刚刚还空着的客座也被坐满了。
第3页 相比起眉开眼笑的小二,回来的人表情显然没那么喜庆。 有满脸写着无功而返的,也有一脸神秘兮兮的,就是没见几个笑的。 “铛铛”两声钟声响彻摘星楼,周围的宾客纷纷向下看去。 大堂中央的木台上的知无不言钟还因为余震微微颤动。 钟前,一个清瘦男子站在台上。 他一身黑衣,襟前有金色潜纹,正是摘星楼二十四使中的惊蜇公子。 只见他展开手中黑扇,上书“言无不尽”四字行书,在众人喝彩声中便开始说书。 这摘星楼不仅是酒楼一家,更是江湖有名的情报机构,有道是“知无不言钟声响,言无不尽江湖事”。 而且摘星楼的消息,从无虚假,是以才有大家的喝彩。 “要说这鹿神啊,还得分青白双鹿。” “那白鹿转世的沈家大小姐,八岁就以一身无妄神功惊动天下人,天下至阳内力实在叫人觊觎。” “再说她那一身轻功,轻如飞燕,悄无声息便取了我们摘星楼至宝。” 当年传说遭其中一方亲口证实,众人一片譁然。 “既然她这么厉害,怎么会死了?” “这......恐怕就要去问明月山庄的当家了。” “本使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绝不胡言。” “这鹿神怎么死的,本使不知,但鹿神身上的藏宝图,本使倒是敢打包票。” “藏宝图!” 众人眼睛一亮。 沈无心一路埋头勐吃,听到他这句话才侧目看过去,正好和对方漆黑的瞳眸对个正着。 二楼和一楼距离虽远,沈无心看不清惊蛰公子的神色,却能感觉到他看回来的眼神,当即毛骨悚然地低下头,心虚地继续吃饭。 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惊蛰公子就是他。 这一认知让沈无心更铁了心一定要抱紧楚碧城的大腿。 想想,都十年了,不可能看一眼就认出来。 不可能,不可能。 沈无心想着,又抬起头继续偷吃楚碧城的菜。 惊蛰公子一句“藏宝图”砸下来,摘星楼内像是炸开了锅,大家都在热烈地讨论着。 隔壁桌的大汉们也不例外。 “朝廷也从开封府派人来了。” “霍银修真来了?怎么现在还不见人?” “你看那边,蜀州无相派的大师兄墨闻道,二师兄周醉语都在。” “何止,你看绝刀门的杨非池,还有那边,扬州清镜书院,江南明月山庄的,都来了。” 后头的人也跟着一一辨认在场的人,正道、魔道、邪道、散人,倒是一个不缺都来全了。 “你猜他们谁找到了?” “不知道。” “我猜他们谁都没找到,”其中一人不服,“人少侠榜第一的孟珏孟掌门和少邪榜第一的楚碧城都没来。” “嘘!”他旁边的人捂住他的嘴,挤眉弄眼地示意,“楚碧城就坐我们隔壁呢。” 沈无心埋头吃鸭脖,心里点头附议,是呢,孟珏还在楼下给你们说书呢。 “他身边的是谁?” “难道是......?!” 沈无心“咳咳”一声,差点没被鸭脖呛死。 对面的楚碧城却突然站起来。 隔壁桌刚刚还在非议他的人瞬间吓得腿软,还有当场尿了的。 楚碧城露出一个看似无邪的笑,“吃饱了。” 说罢戴上兜帽,跳窗走了。 “!?”对面的一群大汉还没反应过来。 沈无心已经眼疾手快地跟着到了窗户,看着窗棂下面的市集。 .....欺负她不能跳。 趁那群大汉还没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沈无心步子飞快地下楼,飞也似地趁乱走了。 出了摘星楼,沈无心举目四顾,茫然了一瞬,一眼看到人群中一抹红,还牵着白马,赶紧追了上去。 等楼下那群大汉回过神来,那个女娃娃也跟着楚碧城不见了。 “跟着我干嘛?”楚碧城侧目睨了一眼气喘吁吁的少女,两旁不少偷看他的人发出了抽气声。 然而他的动作一点没慢下来。 “看你缺啥。”沈无心眨眨眼,十分诚恳。 楚碧城饶有兴致地笑,“缺个丫鬟。” 又是一阵抽气声。 要不是他奇异的装束表明了他的身份,恐怕发出声音的人群就要上前应聘了。 沈无心拍拍胸口,“可以,三餐全包,通房自理。” 楚碧城“噗嗤”一声笑,看似带笑的碧色瞳眸略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正是沈无心等他答覆之际,前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匹鎏金鞍的汗血宝马应主人一声“吁——”停下。 马上的人翻身下马,带起黑红官服下摆,蹙眉看他,“楚碧城!” 正是霍银修。 楚碧城去路被堵,沈无心正好趁机歇口气。 而被堵住去路的楚碧城无辜地看着他,“我没偷东西。” 霍银修拔出的重剑收回一半。 楚碧城继续,“我今天也没杀人。”
第4页 霍银修失了理,烦躁地把重剑彻底收回,转移视线,看向沈无心,狐疑,“这位是?” 沈无心悄咪咪躲到楚碧城背后,弱小可怜又无助,好一副良家少女模样。 若是猫儿眼没有滴熘熘地转就更完美了。 楚碧城得意地笑,“丫头。” 霍银修和他对视片刻,最终先移开视线,从袖中抽出通缉令,递给他,“陛下有旨,看到沈大小姐请务必送至应天府。” 通缉令用的是沈雪鸾七岁的画像,下面写了一些体貌特徵。 楚碧城挑眉,收下,牵马走了。 沈无心看也不看通缉令,屁颠屁颠地跟着他,熘了。 霍银修看着他们走远,伸手粗暴地揩掉唇角溢出来的血液。 才数月不见,这妖孽的内力竟然又精进了,无我神功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传错了人。 那厢走远了的沈无心不知道霍银修的狼狈,只忙着看一路上城里一堆不知道楚碧城身份的原住民怎么热情地要“招待”这位官人。 沈无心抹了一把汗,看清楚,这是禽兽啊。 结果“禽兽”一家都没有进,出了城,栓了马,便提着她一路上了某一座山峰。 “呕——” 被他拎着飞的沈无心捂着胸口干呕,没吐出来。 这狼狈的感觉还真是熟悉。 沈无心抬头正要指控楚碧城,正好看到某妖孽看了牧场里的鸭群一眼,那一群鸭子便歪着脖子倒下了。 ...... 真·禽兽。 鸭子也不放过。 沈无心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某人魅力大到这个地步。 “不是刚刚才吃完吗?怎么又......?”沈无心看着他手一挥,鸭子们便自觉“脱衣”堆在一堆。 楚碧城拿刚才的通缉令点火生火,闻言把其中一张递给她,“我汉话不怎么好,小仙女教教我怎么念?” 那京腔字正腔圆,非常标准。 沈无心看着上面熟悉的画像,还有熟悉的名字,“咳咳”一声,“我不识字。” 楚碧城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沈无心自觉转移他的注意力,接过他手里的鸭子,熟练地捡了树枝处理起来。 半个时辰后。 楚碧城看着那只烤得金香酥脆的鸭子,“你不是仙女吗?” “......仙女也会烤鸭。”沈无心解释。 吃过了鸭子,沈无心这次是真的饱到撑了。 楚碧城却拎着她继续飞。 “......”沈无心一着陆便呕了出来,这次还真的有东西可呕了。 楚碧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揪着的衣袖,毫不留情地撕了下来。 沈无心无辜,“我不是故意的,以前没有飞过嘛,而且还是刚吃饱。” 把锅甩了回去。 楚碧城露出一个蛊惑人心的微笑,正要和她探讨上一个弄脏他衣服的人在哪。 门外便传来了一阵喧嚣的人声。 沈无心抬头一看,这里竟然是绝刀门的大门。 看来刚才那个牧场,也是千峰刀林的其中一座。 刚才摘星楼里的江湖人酒足饭饱,纷纷来绝刀门投宿。 方才门外的人声正是他们。 沈无心看着那群人走进正门,一个小绝刀弟子出门迎接。 人群中那个摇着黑扇看过来的人明明身材干瘦,却显得鹤立鸡群。 沈无心心里咯噔一下,楚碧城一个披风掀过来,兜头把她盖住,也挡住了惊蛰的视线。 还带着体温的披风上还有淡淡的冷香。 “唔。”沈无心把披风从脑袋上扒下来,惊蛰已经随着人群进了中堂了。 沈无心感恩地把披风叠好。 没想到楚碧城的披风看似轻薄,但还挺暖的,而且质感也是毛茸茸的。 她叠的这会鹿皮和她的体温接触,温暖着她的手。 等等……鹿皮? 鹿皮?! 第3章 比翼 01 也不知道楚碧城在寻思什么,就这么跟着其他宾客一起在绝刀门招待下住下了。 霸州绝刀门,本来应该和北方其他的金地门、铜钱门、华杉门之流没什么区别。 但因为绝刀门坐落于千峰刀林,拥有北方最广袤的门派领地和资源,又有闻名江湖的千峰刀法,便于其他北方门派区分开来了。 加上掌门杨家本就是武林世家,又出过不少武林泰斗,比如正在闭关的杨家掌门杨士庭。 久而久之,绝刀门成为正道四大派之一,也不足为奇了。 只不过如今的绝刀门,杨士庭常年闭关,一直由其师弟代任掌门,下一辈继任的孙辈又年纪太小,因而在武林盟地位颇为尴尬。 只是怎么青黄不接,也是北方一霸,至少在霸州可谓无人能敌。 然而沈无心无暇顾及这些——因为杨家的孙辈是俩出了名的皮皮怪。 平时遭殃的只有门下弟子,如今来了四海八方的客人,她们便有了新鲜素材,天天挨个串门。 沈无心住的院子里。 无论她怎么低调,还是俩混世小魔王被逮到了。 只是场面似乎和其他宾客遭遇的有些不一样。 “仙女姐姐,你说你是碧落道人的门徒,怎么证明啊?”
第5页 一左一右两个小娃娃一身貂皮大衣,襟子上还带一圈毛,衬着粉雕玉琢的小脸更显天真。 不知道她们传闻的估计一眼就会被骗过去。 沈无心挨个捏她们红扑扑的小脸,指了下远处靠窗打盹的楚碧城,“看见那个人没。” 正是晴雪天,窗棂外细雪飘下,清晨的阳光洒下影子婆娑。 窗棂内的软塌上,楚碧城如缎黑髮散落在肩侧,长睫微颤,遮住了那双碧色的瞳眸,多了一分忧郁,两分纯真,好一个美人。 只是沈无心知道他黑髮披散是因为头髮洗了没干正晾着,微蹙的愁眉、颤抖的睫毛是因为被光刺得不耐烦想杀人。 杨心心眼前发亮,“楚碧城!” 杨思思奶凶奶凶,“妖精!” “那是我小弟。”沈无心有趣地看着俩小魔王截然相反的反应。 杨心心托腮崇拜地看她,“哇!” 杨思思跟着“哇”了一声,趴在她膝上抬头问,“听说你小弟手上两把绝世神兵呀。” 杨心心跟着点头,指着楚碧城腰间挂着的双剑,“就是就是,我听爷爷说,白的叫断雪,曾经属于名震江湖的食梦仙,黑的叫斩月,据说也是某位世外高人的成名剑。” “断雪还行,”沈无心“哼”了一声,“斩月嘛,随主人。” “何止还行!”杨心心嘟起嘴巴,“我听师兄说断雪可是食梦仙传给沈雪鸾的剑。” “无妄神功,断雪神剑,绝世轻功,还有明月山庄撑腰,要什么得不到啊。”这次双胞胎少有地站在统一战线,杨思思崇拜地感嘆,“就问谁不想做沈雪鸾。” “谁不想做沈雪鸾?”沈无心笑了,摇头摆摆手道,“谁会想做那种家破人亡、身不由己的人啊。” “你们师兄真是误人子弟。” 杨心心托着腮想了想,眼睛一转,“这么说,我还是不要当了,思思你当吧。” 杨思思撇嘴。 “嚮往着成为别人,都不会快乐的。”沈无心伸手捏了一下杨思思嫩滑的小脸蛋,“做你自己就很好了。” 杨思思似懂非懂地点头,被她捏也没有平日里被爷爷捏那样不舒服的感觉,反而下意识蹭蹭她的指尖。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杨心心眼睛一亮,像是又想到了鬼点子,扯着沈无心衣袖,“你给我算算孟珏哥哥会不会来?” “不不不,”杨思思扯着沈无心另一边衣袖,“神仙姐姐先给我算算,周醉语这次会不会答应我爹爹的提亲!” 沈无心听着前面那个问题还好,听到杨思思的问题“噗”地一声笑出来。 这小丫头才几岁,她打量着两个小丫头,这身量看起来最大也就十二三岁,而且......“提亲”,还是“这次”?! 所以说是还有上次吗。 “神仙姐姐先说我的!” “先说我的我的!” “不,先说我的!” 俩小魔王左右两边扯着沈无心衣袖,就怕沈无心先给自己姐姐/妹妹算了。 正在她们专心争夺中,忽然发现——咦,手里的神仙姐姐怎么不见了? 再抬头一看,两个小丫头滴熘熘转的黑眼睛倒影出楚碧城的笑脸,还有他手里拎着的沈无心。 “有妖精!” “神仙姐姐被妖精抓走啦!” 楚碧城笑如春风,“你们神仙姐姐要去做饭了。” 说完就拎着沈无心往厨房走。 两小魔王追着楚碧城要打,又害怕那两把剑,最后面面相觑,分别抬头望天。 仙女姐姐自求多福吧。 沈无心仰头看他,“我是仙女诶。” 楚碧城一笑,“你不是为我下凡了吗。” 那叫一个风情万种。 “......”沈无心莫名抖了一下,乖乖做饭去了。 做就做谁怕谁,又不是不会。 等到了厨房,沈无心才知道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小院的厨房里,小火盆里碳烧得通红,室内的冷意淡了些。 “楚公子说了,不许我们帮忙。”来送菜的小丫鬟说。 沈无心表示没关系,谢过了小丫鬟,看着她送来的菜——新鲜的一扎腊肠、一大坨连骨带皮的牛肉、带骨的一大排腊肉、胡萝蔔、玉米等等。 怎么看怎么硬。 再看刀具——一套钝得不能再钝的钝刀。 “还有别的菜吗?”沈无心问。 小丫鬟像是料定了她会问,“楚公子说只能用这些材料。” 沈无心,“......” 懂了,楚碧城就是在为难她。 沈无心送走了小丫鬟,盯着那堆绝配的菜和刀,随后撸起袖子。 干。 一刻钟后。 小院的厨房里发出不规律的响声,还有沈无心絮絮叨叨的一刀一句的骂声。 “大混蛋。”沈无心切了一下,腊肠一动不动,接着开始双手用力按着刀来回磨,这次切开了一点。 那腊肠是霸州人风干的,比江南的还要坚韧多了。
第6页 偏偏她还使不上力。 “看本座切断你个小畜生,”沈无心咬牙用力,好不容易切断,又换了一段继续,结果钝刀一划,“哎!” 举起手唿唿。 ......切到手了。 沈无心在衣服上抹了抹涌出来的血珠,继续和腊肠战斗,靠着体重和摩擦力一点点磨成块,磨完那几根,到最后剩下半根......实在没力气了。 她捻着那半根腊肠,嘴一撇,手背抹掉额头冒出的汗珠,直接丢进锅里了。 她内力没了感觉不到,厨房不远处,在石桌上百无聊赖地坐着的楚碧城把这一切尽收眼底。 光切菜她都用了一个时辰,以前要花一个时辰做的饭,她最后做了两个时辰。 结果楚碧城就那么坐着看了她两个时辰。 内室里。 楚碧城动作优雅地吃着菜,居然还真夸她,“卖相不好,味道倒是极好的。” 他没说谎,的确比头天绝刀门宴请的还要好。 “那是,也不看我怎么做的。”沈无心忿忿地嘟囔。 “嗯?”楚碧城挑眉看她。 沈无心还他一个他刚才的笑容,“还是主人选菜选得好。” 楚碧城满意地点头,碧色的瞳眸不动神色地看了眼刚夹起腊肠。 煮熟后的切面被放大,更显狰狞。 看来是真的没有力气。 吃完饭,沈无心捧着碗去厨房,手腕上酸软了一下差点没把碗摔了。 沈无心稳了稳碗,不着痕迹地把手腕隐没在衣袖中。 楚碧城跟着她进了厨房,倚在门口看她洗碗,目睹了全过程,心疼地说,“怎么伤了手腕了呢,要是你手腕受伤了,谁替我做饭呢。” 沈无心,“......” 摔。 她埋头刷碗,发出吱吱的声音。 楚碧城像是听不见,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他看归看,火盆里的碳还随着他的视线烧出“啪”的一声,冒了几星火星子。 沈无心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搞的鬼。 算他有点良心,哼。 室内渐渐温暖到甚至有些燥热,连她手下的洗碗水都随着他视线转移缓缓变暖了。 沈无心垂下眼睫,无我神功,果然厉害。 等她揉着手腕回房间,一打开门—— 楚碧城慵懒地倚着窗棂,“过来给我梳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无心摸摸把门关上,结果又被一股怪力牵着手开了门,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 求你做个人吧。 “在骂我?”楚碧城笑眯眯地问。 “怎么会呢。”沈无心完美假笑,上前去给他梳头。 楚碧城乖乖地背过身,把后背交给她,那放松的姿态让沈无心都觉得心惊。 沈无心指间滑过他带着冷香的长髮,手下就是他姿态优美的后颈。 这人是有多自信,还是多放心她? 即便她现在是废人一个,现在只要拼一拼,便能置他于死地。 虽然她还真不会。 楚碧城倒没想那么多,她的手指纤细,在他发间穿梭,动作间还隐隐闻到她身上的暖香,十分舒服。 连沈无心给他梳了个啥都没怎么注意。 等沈无心动作停了下来,说道,“好了。” 楚碧城才想起来,拿起镜子看了一眼。 动作快得连沈无心要出言制止都来不及。 沈无心顶着他脑袋上带着红蝴蝶结的俩包子,背后一凉。 楚碧城却完全没生气,微笑,“不错。” 半个时辰后。 霸州城的大街上。 楚碧城还真的顶着它们出门了,脸上的笑容让人误会是不是自己才是有问题的人。 直到看到后面黑着脸的沈无心——脑袋上同样被绑了俩包子。 “这位公子这么美,可惜是个傻子。”路人看着楚碧城感嘆。 “哟,俩傻子,怪不得,原来是物以类聚。”另一个路人看着他身边跟着的沈无心。 “呜呜呜呜(给我解穴)——”沈无心踹他。 “哦?”楚碧城笑看她一眼,伸手把她下半身的穴道也点了。 拎着走了。 后面偷偷跟着的杨心心,“救命啊,楚碧城抢神仙姐姐啦!” 路人们,“!” 自觉退避三舍。 楚碧城回头蹲下,露出微笑,“你说什么。” 杨思思扛着杨心心跑走,“爷爷救命啊!绿眼睛妖精吃人啦!” 于是路人们惊奇地等到了霸州城两大小魔王被教训的一天。 而教训她们的人甚至还没动手。 第4章 比翼 02 霸州是北方的交通枢纽之一,虽然地处极北,但繁华不输其他同级城市。 午后的阳光炫目,给细碎的雪粉镀上金光,如金粉纷纷扬扬洒下,朦胧的金光笼罩了熙攘喧闹的长街市集。 叫卖声、吆喝声、姑娘的娇笑声、孩子不收敛的笑闹夹杂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充斥了整条街道。 在这热闹之中,一道不和谐的抽泣声擦着沈无心肩膀掠过。 她隐约看到是个穿着杏色锦衣的娇俏姑娘,只是那小姑娘哭红了眼,十分伤心,连身上的银饰随着动作叮噹作响也顾不上了。
第7页 她看着小姑娘跑得快没影的背影,再顺着她跑过来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小姑娘的同伴和罪魁祸首。 同样穿着杏色门派校服、饰有各种银饰的姑娘咄咄逼人,“周醉语,你等着,要是我师妹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师父知道了,你......” 一身蓝衣罩银纱的周醉语笑道,“莫姑娘,我只不过对她笑了一下,我不是对你也笑了吗,要怪就怪,你师妹......?” 他话没说完,那位莫姑娘便已经打断了他,拔刀就不客气地指向他。 周醉语出剑相挡,不悦地道,“这姑娘真是不懂事。” 他师兄墨闻道一直在旁边远远地打坐调息,此时才蓦然睁眼,一个闪身徒手分开了两人,“莫姑娘,醉语行事欠妥,是我无相派教导无方,改日必前往贵教向你师父负荆请罪。” “师兄,我何错之有......唔。”周醉语话未说完就被墨闻道冷冷一瞥,嘴里被塞进自己的佩剑,也不知道师兄什么时候出的手。 刚才还气势逼人的莫桃夭和墨闻道对视一眼,先移开视线,“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去追自家师妹去了。 “呀,这是落荒而逃呢,还是落荒而逃呢?”周醉语不怕死地把剑拿在手上擦擦,一剑鞘拍他师兄后腰,调侃道,“为什么她一提起‘师父’,你就有反应了呢?有戏哦。” “别把别人都看得和你一样。”墨闻道面容冷淡,一剑隔开他作乱的长剑,睨了他一眼,走在他前头,“若是再有姑娘告上门来,你便回去随师父闭关吧。” 周醉语不以为意,“师兄,你情我愿而已,你也别老憋着。我没记错的话,她师父是苗疆飞仙教教主慕容绣吧?” 他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了墨闻道一眼,“不然憋坏了,绣姑娘得心疼的......嗷,我要告诉师父你欺负我!” 他话未说完便被墨闻道一剑鞘鞭上屁股,摸着屁股控诉。 墨闻道看也不看他,最后无奈摇头,“我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能把始乱终弃说得这么动听。” 听到周醉语提起慕容绣,沈无心看了墨闻道一眼,才转而去观察周醉语。 “逍遥客”周醉语的传说沈无心不是没听过,不过今日才亲眼看到了他始乱终弃,还冠冕堂皇地推搪的现场。 想到杨思思请求她占卜周醉语“提亲”一事,更加不悦。 此时见到他慢慢慢下步子,远离墨闻道,趁机看沿路女子,享受女子们的仰慕目光,沈无心顿时想走。 又想到楚碧城让她在这乖乖等着的叮嘱,最后只是转了个面,面对冰封的河面站着。 万万没想到。 “小姑娘,你在等谁呀?”周醉语一眼就被那个唯一牴触他的人吸引了,好奇地上前搭上她的肩膀。 沈无心无奈回身,睁大眼睛说瞎话,“等我爹爹。” 周醉语感兴趣地蹲下身,露齿一笑,“你爹爹太坏了,这么久都不来,无聊死了吧?叔叔带你去吃城南的花生糖怎么样?” 不远处,楚碧城提着小包袱看着两人。 少女披着绝刀门送来的狐皮袄子,眉眼间和肩侧皮毛犹有细雪,像是一朵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儿,纤楚又坚韧,尚未彻底成熟,却让人心痒痒,手也痒痒。 光她站在桥边等,就已经引来不少目光,即使不是鹿神,也是多少人的目标。 沈无心像是没看到他的脸色,对周醉语弯唇一笑,看起来十分天真,“叔叔,我爹爹好像回来了。” 周醉语不耐烦地回头,正要看是谁坏他好事,结果一眼看到他身后站着的楚碧城。 那人就那么笑眯眯地站着,背后是络绎不绝的行人,就已经叫他心中一凛。 周醉语显然知道楚碧城的真实身份,再看沈无心“天真”的笑容,瞬时感觉掉入狼窝,连声拱手告辞。 楚碧城盯着周醉语的背影眯起眼睛,还是沈无心拉拉他衣袖,扯回了他的注意力。 沈无心仿佛没看到他被拉一刻下意识带上杀意的眼神,“爹爹,你买了什么呀?” 楚碧城有趣地挑起眉,“我怎么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大的女儿?” 沈无心嘿嘿一笑,“非常场面非常应对嘛。” 楚碧城盯了她一眼,居然没生气,只是伸手揉了一下她脑袋,“下次换点好听的。” 沈无心感觉到头顶的雪随着他掌心的温度融化,正要炸毛,却因为他递到眼前的小包袱愣住。 小包袱里装着一小盒回春堂的白玉膏,还有一个小手炉。 看雕工和玉料便知价格不菲。 沈无心捧着手炉暖手,正感动地想说,涂手指用不着这么贵的药。 结果楚碧城一开口,她的感动瞬间消失殆尽。 “这是绝刀门三宝之一,比翼泉。”看着沈无心渐渐变化的脸色,楚碧城笑意加深,“嗯,考虑到你不识字,我特地去回春堂让人画出来了。” 楚碧城摊开小画卷,放到她手里的小包袱上。 就知道这傢伙没有这么好心。 沈无心泪汪汪,“我现在还给你还来得及吗。”
第8页 “不可以哦。”那双碧色的眼瞳看似带着笑意,实则带着认真和漫然。 沈无心苦了一下脸,却出乎他意料地问,“什么时候要?” 楚碧城盯了她一会,忽然盈盈一笑,“明晚之前。” 沈无心,“......” 你还是杀了我吧。 比翼泉除了是绝刀门三宝,还是杨思思的嫁妆。 自从有传说它是长生不老药的材料之一,便引来了许多注意,甚至有传闻道,连当今圣上都打过杨思思的主意。 这等宝物,自然被束之高阁。 在杨士庭闭关前,他便将比翼泉置于千峰刀林的圣女峰。 圣女峰背倚千峰刀林主峰,其余三面临崖,还有掌门师弟杨曲月长年把守,的确是个好地方。 以前她要偷这种东西,哪里用得着什么计划?什么时候心情好了,上去吹吹风就顺手顺走了。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她现在第一反应还要想后果是什么,要怎么设计取回来,取回来后得嫁祸谁,又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俩都全身而退。 而且楚碧城还规定了要明晚之前。 沈无心捧着小手炉跟着前面牵马带路的楚碧城,忽然灵机一动,慢下脚步,和楚碧城说,“我先去拿一样东西。” 她笑了一下便瞬间融入人群跑没影了,楚碧城往她去的方向看去,本来还带着疑惑的眼神化作一丝玩味。 霸州城郊。 因为城郊禁止摆摊,两旁的店铺比城中心的装饰更为繁华,间间客似云来。 只除了一家店里里外外都安静非常。 那店子是个布坊,一匹匹布被分放在两边高架,品质上佳的还用雕花木架层层架起。 花花绿绿的看起来十分正常。 只是和别的店铺不同,门前没有客人不止,里头本该坐着掌柜的柜檯蒙了一层轻容纱,依稀看见后面有掌柜的人影。 “她是不是疯啦?”旁边店子路人看着光明正大走进去的沈无心说。 旁人扯扯他袖子,“嘘,别这么大声,食梦仙会听到的。” 不远处在马车草垛上打盹的大叔挖挖耳朵,啐了一口,“食梦仙那女人怎么会在霸州这种分部,大不了是地貘伺候她。” 这店子正是传闻中的地貘坊。 浩渺江湖,最不缺的就是这类全国连锁的组织,如销魂殿,如摘星楼,再如地貘坊。 只是地貘坊和前面两者不同,它什么都不卖。 若是想要什么,就要用等价的条件交换,一切全凭掌柜的当时心中属意。 沈无心有生之年第一次踏进地貘坊,没想是为了这样的东西。 “走南闯北,不如坐下喝杯茶,姑娘要些什么呢?”掌柜雌雄莫辩的声音从轻容纱后传来,“我们有新进的玉断锦,还有金江的凌云锦......” 不等她继续平常的套话,沈无心便朝纱帐后一笑,“我要一砖宣墨。” 她的肩上,一只白文鸟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上头,跟着她的动作一歪头。 在霸州城里有宣墨的地方还有好几个,只是她需要给的人保密,又要保证她能拿到。 便只能来这里了。 掌柜听到她的要求,似乎在透过纱帐看她,最后纱帐动了一下,缓缓被拉上去,后面却空无一人。 只留下她的声音和柜檯后黑越越的阵法。 “你能过玄武阵,就给你。” 掌柜明知她没有内力,还是提了这样的要求。 沈无心却像是早有预料她会这么说,弯唇一笑,一欠身,“晚辈不客气了。” 玄武阵内十二地貘按照玄武星象图分布在四周,沈无心一进阵,为首的地貘便不客气地闪身过来便是一掌,直到他几乎贴着沈无心的脸,才露出惊讶的表情—— 沈无心似是早知道他出掌的方向,猥琐一笑侧身躲过。 她肩上一直躲在狐裘中的小肥啾纵身起飞,飞向镇内。 为首的地貘像是认得那只白文鸟,不可置信地盯着沈无心,只是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 他啪嗒一声倒下,镇内传来余下十一地貘一一倒下的声音。 小肥啾落在尽头的小几上,站在那一砖宣墨上沖沈无心“啾啾”叫。 沈无心坦坦荡荡地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地貘们,拿起宣墨,摸摸小文鸟的脑袋,“肥啾我们走。” 掌柜的坐在暗处看着她们俩的背影,“死丫头,青鸟给你就取这个名字。” “真是,有辱师门。” 一只黑猫应声从沈无心附近的暗处跳下来,蹭蹭沈无心的裙裾,像是被掌柜的低声唤醒了一样。 沈无心侧头看到黑猫,回头看了眼暗处,才雀跃地和黑猫说,“啊呀,皮皮虾你回来啦。” 黑猫没骨气地撒娇,“嗷呜”一声,不远不近地粘着她出门了。 暗处的掌柜,“......” 第5章 比翼 03 乌云笼罩的夜空中,鹅毛大雪静静落下,雪花划过远近蜿蜒的灯火,平添了几分朦胧之感。 已是深夜,圣女峰背靠的主峰上,成片的客房大都熄了灯,只留门前的灯火闪烁。 月黑风高,正是事故多发的时间。 楚碧城住的院子里。
第9页 楚碧城披着衣服倚在软塌上,他腿边是在榻上坐得笔直的沈无心。 “不是说了我睡一会就回来了吗?干嘛点我穴?”沈无心用唯二能动的眼睛瞪他,挺直的背酸得要命,还不能放松。 楚碧城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万一你趁机跑了,我岂不是很亏?” 她从地貘手里拿回宣墨的事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这丫头又打得什么鬼主意。 沈无心,“......” 害怕对方跑掉的难道不该是她才对吗。 “咚咚咚!”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外面的更夫边走边喊,一路敲着三更的更鼓,声音响彻主峰。 沈无心也懒得和楚碧城计较被点穴的事,反正她眼一闭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她和周醉语约好的三更已到。 楚碧城还没来得及继续逗她,便看到她眼一闭,身体直挺挺地朝窗户倒下,手比脑子快地就伸手拦腰接住了她。 少女乖巧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样。 楚碧城探了探她鼻息,指下什么气息也无,碧色的眼睛眯起来,抬头看了眼远处传来骚动的圣女峰,“有意思。” 一刻钟前的圣女峰。 偏僻的小院隐没在雪松林中,一如既往的静谧。 在暗处把手的暗卫瞄了一下庙堂里藏着比翼泉的地方,确认无虞后,才用手肘碰碰身边的同僚,“听说大师兄带人去找青鹿图了?” “青鹿?不是明月山庄那二小姐吗?”同僚从柴堆里拿出烤好的红薯,顺手用雪把火灭了,“她也醒了?” “据说是醒了,青鹿图估计也要现世了。”暗卫接过同僚手里剥好的红薯,啃了起来。 同僚敲了他一把,把红薯从他嘴里抢回来,“看来就差白鹿图了,那白鹿到现在都没消息,也不知道躲哪去了。” “还是大师兄明智,等那白鹿还不如去明月山庄。”暗卫灰熘熘地自个从雪堆里挖了个漏网小红薯,“难怪连暗一和暗二都调走了,只留我们守比翼泉。” 屋顶上,雪松的阴影里走出一只黑猫,长得和白日里跟着沈无心的那只一模一样。 黑猫嘴里叼着一只银纹小瓷瓶,正是此刻应该安安全全躺在屋里的比翼泉。 只见她懒洋洋地巴着爪子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黄澄澄的猫儿眼盯了两个暗卫一眼,灵活的三角耳抖了一抖,听到屋里的人声......伸懒腰的动作顿在原地。 沈无心,“......” 她只给周醉语写了信,可没邀请其他人埋伏啊。 同僚啃干净手里的红薯,这才慢悠悠地和暗卫说,“不止我们,看,这不还有霍大人帮忙么,小贼抓到了。” 屋里霍银修重剑出鞘声“嚯嚯”而至,不是冲着屋顶,却是冲着拱门处哼着曲儿出现的周醉语,“小贼哪里逃!” “美人,爷......嗯?!”周醉语一进门便感觉到迎面而来的劲风,下意识抽剑相抵,和霍银修两人就这么在拱门处斗了起来。 “小贼,交出比翼泉!” “什么比翼泉?大半夜穿一身官服,你是霍银修?” “我是谁与你何干?你只要知道你今日要被原地正法就是了。” “我......原地正法?私会情人是犯了哪条天条?” “你偷了......私会情人?” 空中乱斗的两人终于停了下来,两个人均是一脸狐疑,地上是一地被他们的招式打出来的积雪和松针。 两人站在拱门处互不相让。 俩暗卫查看过屋里,出来回报,“比翼泉已经没了。” 好死不死挡住了侧门。 沈无心,“......” 联合执法也不要阻塞逃生道路啊。 黑猫趴在屋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 现在不同她在棺里的时候,她在灵使身上附身越久,回到肉身恢復要用的时间也约好。 偏偏下面还全是武林高手,就算是周醉语,也能听出她离开弄出的响动。 “我是应杨大小姐的邀约来的。”周醉语掏出锦帕,递给霍银修,“不信你看。” “我们大小姐的锦帕怎么会在你手里!”暗卫一眼看到上面的绝刀门标志,还有杨思思独用的雪缎。 同僚联想到他“逍遥客”的事迹,“你这个淫贼!休想坏我们小姐名节。” 周醉语瞪眼,“明明是你们小姐写信约我三更到此。” “可这上面什么都没写。”霍银修疑惑地盯着干干净净的锦帕,在旁边烛火的微光下端详,“这比翼泉是杨思思的嫁妆。” 霍银修把锦帕用布袋封存好,抬眼看周醉语,“难道这就是你蓄谋迎娶杨大小姐的证据。” “你休要胡说。”周醉语急得跳脚,“我要是真的想娶杨大小姐,哪里会亲手把证据交给你?” “难道不是你贼喊捉贼?”暗卫指着他说。 同僚补刀,“你不想娶,难道还想始乱终弃。” “对,啊,不是......哎呀!”周醉语百口莫辩,拽着霍银修要他来评理。
第10页 场面一度混乱非常。 屋顶上的沈无心看准时机,叼着瓶子一跃而下,敏捷地窜进了通往主峰路旁的草丛。 那厢霍银修最先回过神来,捡了手边石头眼疾手快就是一扔,“什么人!” 那草丛里的东西顿了一下,才继续逃窜。 霍银修提着重剑便追了过去。 后边的暗卫也不落后,“快追!” 周醉语看情势瞬变,准备趁乱撤回去,被暗卫的同僚一拽手腕,“你也跟我们一起去追!” 等他们的身影如鬼似魅消失在雪夜中,草丛里的黑猫才拖着后腿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它嘴里的白瓷瓶已经消失了。 主峰的小院里。 楚碧城感觉到怀里的沈无心恢復唿吸,伸手去探了她鼻息,才反应过来多此一举。 手里鼻息温暖,细弱地打在指尖,楚碧城很确定她已经醒了,只是她依旧眼睛紧闭,满额冷汗。 “小无心,起来了。”楚碧城喊了一声,像是在诱哄。 结果怀里的沈无心不仅没反应,还皱起了眉。 楚碧城眨眨眼,低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起来了,沈雪鸾。” 沈无心一动不动。 楚碧城蹙眉,连喊这个名字都没反应。 楚碧城感觉到腿上的湿意和空气里的血腥气,伸手勾起沈无心腿弯,把她的大腿朝外。 少女黑衣上的银线被血浸透,在惨澹的烛光下显得更加晦沉。 光从血腥气和那血迹判断,那伤口应该刚刚凭空出现没多久。 约莫就是刚才霍银修那傢伙带人闯进来挨个小院搜那会。 楚碧城脸上笑意隐去,抱起神志不清的沈无心,走了。 等霍银修搜到这个小院,见到的只是整洁到仿佛没人住过的院落,刚才的血腥味仿佛是他的错觉。 “这是谁的院子?”霍银修问跟来的暗卫。 暗卫道,“是给销魂殿楚少侠准备的,不过,不知道楚少侠什么时候走了。” 暗卫挠挠头,“明明下午还在厨房见到了他们二人。” “哼,他是哪门子的‘少侠’。”霍银修对他们对于楚碧城莫名的称谓嗤之以鼻,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床铺,才扛着重剑出了门。 去搜下一个院子了。 霸州城。 回春堂。 积雪深到几乎封城的雪夜,城里没有一丝人迹,连平时拼着命扛着雪出来温酒揽生意的小摊贩都没有出摊。 回春堂自然也是大门紧闭。 回春堂内,陆景澜抵不住严寒,放下了手里翻了无数遍的《碧落六讲》,给炭炉添了炭,打算在榻上和衣而睡。 他手刚碰上腰带,动作便停了下来,侧耳去听那怪异的声响。 像是有谁在门外撬锁一般。 只是这样的天气,即便家里人病得要死了,也带不到回春堂求医了。 他摇摇头,只道是错觉,低头正准备继续脱衣服,动作再次停了下来。 这次是被点穴了。 他瞪着不知从何处进了堂内的不速之客,“你怎么来这里了?” 楚碧城师承碧落道人,而陆景澜的母亲又对碧落道人爱而不得、继而恨之入骨,甚至立誓让回春堂和奈何轩划清界限。 理论上他俩应该老死不相往来的,只是楚碧城却出现在了这里,怀里还多了个......少女? 这就惊奇了。 “‘悬壶济世,来者不拒’,不来回春堂难道还去奈何轩?”楚碧城非常入乡随俗地进了内室,徵用了陆景澜不捨得睡的金丝暖玉床,把沈无心放在上头,这才扬手,帐幔应他动作落下,“而且是她的话,你肯定会救的。” 陆景澜本来俊脸带怒,不甘不愿地一反手,红线随他动作穿过帐幔缠上沈无心的手腕,他的表情慢慢转为讶异,“她是......” 楚碧城笑眯眯地接下半句,“我的丫头。” 陆景澜被气笑,耐人寻味地说,“你这丫头来头真不小啊。” 这两人怎么搅到一块去的。 他甚至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真的醒了,还以为外面城里来的林林总总的人说找不到,只是又一次中了谣言的计。 他无意趟这趟浑水,只是进一步给沈无心检查,“她很久以前曾被挑断筋脉,加之长期服用散功散,才导致现在内力尽失。” “而且她断筋的地方,一看就是下手的人学艺不精,唔,此处还偏离了整整一寸有余。” 陆景澜絮絮叨叨地把沈无心的状况从内到外说了一趟,末了还难得面对病人发出了带有情绪的感嘆,“她居然也有遭此毒手的一天,真是耻辱啊。” 楚碧城笑,不着痕迹把她被陆景澜握着的手护在自己怀里,抬眸睨了他一眼,“你治是不治。” “你用不着这样。”陆景澜举起双手,“她腿上小伤不过是皮肉伤,虽然狰狞了点,但是有你的白玉膏,很快就好了。” “至于筋脉嘛,”陆景澜顿了顿,“怕是你师父来了,也无力回天咯。” 楚碧城无害地笑看他,眼里却没多少情绪,“你是承认你医术在老头之下了?” 陆景澜倒是情绪非常充足,一把把手里刚才给沈无心清创的手帕扔过去,“闭嘴。”
第11页 说罢也不怕楚碧城偷袭他,起身出门。 煎药去了。 楚碧城轻易地接住那块手帕,坏心地用尖角在沈无心鼻端逗猫似的撩了一下,惹得昏睡中的沈无心蹙起眉一声咕哝,他才满意地把帕子收进了怀里。 他本来只是想试探她的内力到了什么程度。 没想到她是真的内力尽失,还搞出这么一个局来,既还了白日里周醉语的口舌之戏,还让朝廷、无相派和绝刀门这三方势力纠缠起来。 只是宣墨这等邪门歪道的江湖伎俩,她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而且这又惜命又不怕死的矛盾性子,还真是不仅没变,还在经年累月后,更加变本加厉了。 不知想到什么,楚碧城把旁边余下的纱布在手里一摆弄,一只白狐狸出现在他手里。 只见他把“白狐狸”放在沈无心眉心,看着她明明被纱布蹭得痒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把“白狐狸”弄走,他才满意地在沈无心身边躺下,比她睡得还沉。 那样子安静乖巧,完全不像一个杀人如麻的杀手。 第6章 白衣 01 清晨,正是墟日,霸州城的市集熙熙攘攘的全是客人和小摊贩们。 骤雪初晴,连日阴郁的天幕漏出一丝天光,照得楼角廊檐、帐篷、青砖上积雪反射出淡金的光芒。 人潮拥挤的喧闹市集间,一只黑猫身手敏捷地在人群中穿梭,然后不着痕迹地消失于回春堂门后。 回春堂内。 楚碧城倚在床边,看着那只黑猫把银纹小瓷瓶放在桌上,那双黄澄澄的猫眼和他一对上,他就知道里头住着的就是沈无心。 总觉得很眼熟。 黑猫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瓷瓶一放就迅速地窜出了门。 几乎同时,床上的沈无心恢復了唿吸,只是比昨日刚醒的时候还细弱许多。 坐在桌旁的陆景澜目睹了全过程,手一伸,红线缠上沈无心的手腕,顿了一下,才道,“唔,沈姑娘还是少用这一招为妙。” 楚碧城看着床上肉眼可见衰弱下去的少女,手自然地牵上少女的手,不着痕迹地注入内力。 “不过她这招真的妙啊,霍银修估计怎么也想不到,那小贼没拿走比翼泉,还留在作案现场,又去而復返。”陆景澜边写药方边感嘆,末了把药方递给楚碧城,“药钱自理,包煎药双倍,客官是现付呢,还是现付呢?” “记帐。”楚碧城拿了药方出门。 陆景澜,“......” 摔。 等确认楚碧城走远了,陆景澜才在床边的小凳子坐下,“还装睡?” 床上昏睡的沈无心缓缓睁眼,睡眼惺忪地揉揉眼,扶着床头要起来,结果趔趄了一下,“......” 为了这比翼泉连续用了两次灵使,真是亏极了,下回再也不干了。 还是陆景澜反手用红线“牵”着帮她坐起来,顺手在床头垫了个软枕,看了她一会,才道,“你身上中了......” “我知道。”陆景澜还没说完沈无心便打断了他。 木门应声打开,楚碧城提着药包进了门,饶有兴致地问,“知道什么?” “沈姑娘‘睡前’得过饿病,得好好调理,不然下次再用这招,可不能这样轻易醒来了。”陆景澜面色不改地接过他手里的药包,低头写了个放低递给楚碧城,“喏,方子拿去。” 陆景澜开了方子,没事人一样提着药包去隔间煎药去了。 他说的倒也是真的。 沈无心没料到陆景澜会替她隐瞒,看向他离去的方向的目光多了一丝笑,这傢伙还有点医德。 不像她师父。 楚碧城收下了方子,姑且相信了,也没问沈无心‘睡前’明明是个大小姐,怎么会得饿病。 回春堂和奈何轩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两大神医世家。 只是前者开门做生意,来者不拒,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后者却神出鬼没,治人全凭心情。 是以回春堂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因为楚碧城贸然而至而不做生意。 在回春堂休养了几天,沈无心腿上的伤基本结痂了,身子的状态也调理得比初来时好了不少。 这天夕阳西下,沈无心正在回春堂的前堂替陆景澜打下手,捧着小草兜一回头,看到楚碧城一改平时披衣懒洋洋的模样,一身红衣整齐笔挺地出来,愣了一下,才问,“要走了?” “嗯,是我们要走了。”楚碧城伸手拎走沈无心手里的小草兜,手一抬扔到前堂陆景澜面前。 陆景澜也不恼,只是双手接住草兜,看了一眼两人权当目送,便伸手摇铃,让下一位病人来席前就坐。 门外。 楚碧城的白马乖乖的在等着,先出去的沈无心抱着小包袱,看着高高的马鞍,再看着白马黑漆漆的大眼睛,“你叫什么名字呀?” 白马转过头不看她,假装自己听不到。 殊不知这一行为已经出卖了它。 “你听听看就知道了。”跟在她后面出门的楚碧城摸摸马头。 白马昂首屈起前蹄,嘹亮地嘶鸣了一声。 乖巧得不像刚才不理沈无心的那一只。 沈无心“哦”了一声,笑道,“你叫哑巴啊。”
第12页 奔啸黑亮的眼睛看着楚碧城,发出委屈的声音,“......” 谁知楚碧城还把沈无心托上了它背上的马鞍。 奔啸,“......” 彻底没脾气了。 沈无心看着楚碧城跟着上马,仰头问他,“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 楚碧城躬身牵过缰绳,驱马前行,说话的气息在她耳侧隐约可闻,“我是你的小弟嘛。” 沈无心,“......” 她骗杨家两只小魔王的话,他居然听到了。 而且还记到现在。 楚碧城没有在霸州停留,带着沈无心策马一路出了城,走官道一路往南。 路上不乏其他连夜赶路的商队和武林人,只是大家都在看到楚碧城标志性的红衣会后,自觉地躲开了。 夕阳斜照,天边层云尽染,山风吹来,大多被楚碧城拢在她身侧的披风挡去了。 “我们这是去哪?”沈无心问。 楚碧城慢悠悠地驱马,“去大名府。” 沈无心,“......” 大名府在霸州以南,隔了有至少三个州的距离,这个速度要去到猴年马月? 不过大名府作为陪都,倒是不少名人雅士的所在地,不知道这次谁要遭殃了。 沈无心想着想着,抬眸不经意一看,再次和一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对方看了一眼楚碧城之后迅速软着腿夹着马远离两人。 这样的场景在路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了。 沈无心,“你为什么总穿红啊?” 楚碧城低头看了一眼,顺着她目光看到那人,笑道,“够拉风?” “......”沈无心道,“可是这样我们一眼就被看见了。” 你丫不是个杀手吗。 楚碧城像是听懂了她言外之意,反问,“一眼就被看见,不好吗?” 沈无心想了一下,“那也要看被谁看见。” 楚碧城“嗯”了一声,算是答应,一路带着沈无心在永州城城门亮过通关文牒,大摇大摆地继续驱马进城。 永州城虽没有霸州繁华,但人也少不到哪去。 尤其楚碧城带着她这样的美景,甫一进城便接收到比刚才更多更复杂的目光。 偏生楚碧城还没有策马,奔啸慢悠悠地散步进城。 沈无心灵机一动,突然想到什么一样,问楚碧城,“那你被你等的人看见了吗?” 楚碧城被她突如其来地一问,也不意外,反而无辜地看回来,“我等的人?什么人?我只是在看风景。” 沈无心,“......” 难道还是她误会了,这傢伙走得慢吞吞的,不是在等人? 和在霸州城一样,两人走在路上就有不少店家一眼看上要招揽进去。 结果楚碧城哪也没去,路过了一个冷冷清清的卖粉小摊,就勒马把沈无心抱下来了。 沈无心在小摊里找了张桌子,顺手掏出手帕把楚碧城要坐的椅子擦了一把,才一屁股坐下来,看着楚碧城去点吃的。 一刻钟后。 店家麻熘地上了鸭血粉丝汤和百合银耳甜汤。 沈无心自觉地拿走那碗百合银耳汤,习惯性地就打开盐钵,舀了一勺盐进去。 楚碧城本来想提醒她鸭血粉丝汤才是给她的,见状眉毛一挑,跟店家再叫了一碗甜汤。 沈无心见了甜汤便眼睛亮了,这回完全没注意楚碧城的反应,第一次这么专心吃饭。 “这么好喝?”楚碧城看了眼盐钵,再看了眼埋头专心喝甜汤的沈无心。 “唔。”沈无心耐心地咀嚼嘴里的百合,咽下去后才笑弯了眼,“好久没喝到这么好喝的甜汤了。” 店家来给楚碧城上甜汤,听到沈无心的话,自夸道,“那是,我们家甜汤可是永州城有口皆碑的。” 楚碧城抬眉,若真是有口皆碑,他也不会只是个小摊贩了。 而且沈无心从小生活在杭州明月山庄,要什么喝不到。 他喝了口甜汤,道,“一般嘛。” 沈无心舀了一勺盐往他碗里一放,“要这样才好喝。” 楚碧城没防备,还真叫她把盐全撒进去了,半信半疑地在她的视线下喝了,继而眼睛一亮,“还有这种法子。” 明明加了盐,但是那甜汤反而更加清甜了。 只是这种法子也就他师父那种人能悟出来了,这丫头从小养尊处优的,是从哪学的。 楚碧城吃饱了,支着胳膊看着沈无心吃,单纯的表情像是观察自家小宠物吃饭的孩子,不少经过的男男女女被这假象吸引了目光,差点表演了一个左脚拌右脚。 沈无心吃着吃着,终于忍无可忍,“能别看着我吗?” “唔,”楚碧城露出了一个委屈的表情,才起身走了。 沈无心想了想,她刚刚也没有很兇吧,又问了句,“你去哪?” 楚碧城正把奔啸拴在店旁,闻言朝她一笑,“买点东西。” 沈无心看透了他那笑容下的狡黠,筷子敲了下碗,懊恼地想,她就不该反省的。 又被这傢伙的表象骗了。 他们进城时已是黄昏,沈无心把鸭血粉丝汤也喝完时,天已经黑透了。
第13页 夜市的摊贩们纷纷出摊,街上比刚刚还要热闹。 结伴来逛夜市的人你挤我我挤你,在各个小摊落座。 沈无心在的这个小摊也没倖免。 看着坐满了人的老旧桌椅,还有仍在排队、眼巴巴盯着她这个唯一空桌的人们,沈无心最后还是没忍住,起身解开奔啸的缰绳,牵着奔啸去找楚碧城去了。 夜市人多热闹,街道两旁的骑楼上下均是纷繁灯火,更别说少爷闺秀们手里提着的,凑在一起晃得人眼睛疼。 尤其她还要找人。 奔啸虽然乖巧,但人潮拥挤,她带着马怎么也不方便。 正怕奔啸要闹脾气,她一回头就看到了成衣店门前那一抹扎眼的红色。 “这里!”沈无心牵着奔啸招手,无奈前面人多嘈杂。 没想到楚碧城还真听到了,抬眸看过来,看到她便露出笑容,提着小包袱就过来了。 “喏,你的工作服。”楚碧城接过奔啸的缰绳,把小包袱递给她,牵着马走在外侧。 “给我的?”沈无心接过他递来的小包袱,一打开,本来期待的表情愣住了。 那是一身白衣。 一根根抽丝织成的上好雪缎,上面带着米白的苏绣,高洁惹眼,寄託了衣服主人的心愿。 和她幼时喜欢的一模一样。 沈无心却把衣服还给他,语气平平,“我穿我这黑衣服很好。” 没有能力保住的东西,不如不要拥有。 “等到了大名府,你会需要穿的。”楚碧城没接。 沈无心被他看恼了,“你在看谁。” 楚碧城笑眯眯地道,“没看谁。” 完了接了一句,“一只露出爪子的小猫而已。” 她现在的样子,让他毫不怀疑,要是他伸手挠挠她下巴,她马上就会逮住咬他。 沈无心移开视线,“白太容易脏,还很难长久,不要也罢。” 他本可以像之前让她偷东西时一样,用“主人”的身份命令她。 只是现在他忽然不愿意了,慢悠悠地问,“如果我保住它干干净净的,你是不是就穿?” 他本就一身红衣,这会笑起来更引人瞩目。 沈无心也感觉到了那些目光,突然想起来他在官道上说过的话,抿了抿唇,小声说了一句,“再说吧。” 楚碧城最终还是伸手挠挠她下巴,“真乖。” 沈无心抱着小包袱一激灵,“......” 呸。 第7章 白衣 02 “怎么了?”楚碧城回头看沈无心,他走得不算快,但她的步子一进摘星楼便慢了许多。 “没有,”沈无心感觉到那道一进摘星楼就黏在她身上的视线不仅没离开,还因为她这句话变本加厉,干脆放弃,光明正大地把斗笠背在背上,跟上楚碧城,“你去买你的消息吧。” 楚碧城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二楼雅间,才带着沈无心上楼,轻飘飘地道了一句,“谁说我来买消息了。” 二楼雅间。 雅间的主人像是早有所料,一熘儿玄色夹袄白襦裙的小丫头们在门口候着,对旁的客人置若未见,却在见到两人时行礼,把一直“紧闭”的雅间门敞开,带着两人进去了。 惊蛰公子今日换了一身白衣,襟前用金线绣了潜纹。 一身装扮和他以往惯常的玄衣不同,却又奇异地不显突兀。 他像是没看到楚碧城一样,视线直接落在沈无心身上,“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来了。” 沈无心一脸疑惑,“你是......?” 演得跟真的一样。 惊蛰身后站着的寒露倒是满心满眼只有楚碧城,妩媚一笑便伸手要搭上楚碧城,“楚公子里面请。” 楚碧城侧身漂亮地让她搭了个空,眸中全是冷意,却真是跟着她进内室了。 雅间里只剩下沈无心和惊蛰。 刚刚谈笑间都带着江湖气的惊蛰公子黑扇一展,本来平平的五官因为他气质的变化而让人感觉到一股邪气,脸上更是全然不见刚才略带谄媚的笑容。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目光还黏在沈无心身上。 熟悉的气场让沈无心莫名地背后一凉,下意识抬眸看他眼睛,心念电转,从前的许多线索渐渐浮出水面。 她都没发现他还有第三层皮。 沈无心是第一个在他易容成“惊蛰公子”时,一眼把他识破的。 就像现在,她再次把他识破一样。 惊蛰观摩她的反应,就像饿狼发现了猎物一样,勾唇一笑,“你觉得跟着楚碧城很安全?” 她想到当年投奔摘星楼,遇到惊蛰,发现摘星楼和清镜书院间的勾当,气不打一处来,抬眉语气淡淡地反问,“至少比投身摘星楼安全?” 惊蛰听出她的讽刺,那神态和楚碧城常有的表情又异曲同工之妙,让他不喜欢极了。 他忽然欺身过去,伸手轻而易举地掐上她的脖子,“那是,我要杀你,根本不需要惊动他。” 沈无心心中一跳,他动作文秀,像是舞文弄墨时般文秀。 但她知道,以她现在的实力,他那掌要是真触上她脖子,她就真的凉凉了。
第14页 她还啥都没干呢,用命陪他发疯,不值得,不值得。 沈无心嘿嘿一笑正要认栽保平安,没想到惊蛰来真的,还真上手了。 几乎同时,他身后内室的木门应声打开。 楚碧城优雅地出来,笑如春风,只是眼里没什么温度,“我怎么不知道我这丫头这么大能耐,值得花楼主顶着皮便动手。” 那开门声也是大得不像是楚碧城会弄出来的。 沈无心有些意外,她本来还恼他故意来此,但想想楚碧城收留她还没马上杀她,已经是极其反常了,也就放下了。 花不予被楚碧城点破身份,全然不意外,继续顶着他爱用的易容之一,恢復了惊蛰公子常有的表情,“惊蛰恭送楚公子。” 像是刚才那一幕只是大家的错觉。 楚碧城拎着沈无心走了,眼里无波无澜,似乎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态度变化。 花不予那双眼里却不掩饰地写着嗜血之意,他看着两人出去,也不把易容除去,顶着那张平平无奇的市侩脸,坐在桌边自斟自饮。 寒露却不敢造次,毕恭毕敬地回禀刚才楚碧城在里头的一举一动。 “他都买了什么情报?”花不予斟了一杯酒,端起来嗅闻了一下。 寒露迟疑了一下,才答,“他什么也没买,只是看了一圈。” 花不予喝酒的动作一顿,把酒杯放下,负手进了内室,刚进去便冷笑一声,“我差点忘了这人的恶趣味。” 楚碧城竟那么有闲心,不靠近那一个个情报匣子,却把里头的机关全都解开了。 这下里头他想要的情报估计已经到他手中了,花不予却还是不知道他为哪样情报而来。 不过无妨,花不予堂堂摘星楼主,要知道他们俩去了哪,也不是什么难事。 “属下还抓到了这个。”寒露从内室的角落取下一只金丝鸟笼,里面是一只白身子粉嘴巴的文鸟。 正是沈无心家的肥啾。 花不予感兴趣地轻笑一声。 寒露少有看到他这样的表情,背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问道,“楼主您认识?” 花不予睨了她一眼,她才改口道,“公子您认识?” “嗯。”花不予应了一声,也没看她,只是小心地把那只白文鸟从笼子里拿出来,捧在手心。 白文鸟像是认出他了,啾啾地叫着。 花不予笑着看它,想来已经十年没见这只小鸟了。 他想起它的主人小时候捧着这只小傢伙时的场面,也学着沈无心从前的样子,鼻尖蹭蹭文鸟的屁屁毛。 果然和她说的一样软滑。 他想着,眼睛蓦然露出疑惑,只是,为什么......湿漉漉的? 花不予反应过来倏然抬头,刚看见那黑煳煳的粘稠物体,白文鸟已经嘚瑟地抖抖尾羽。 飞走了。 寒露深深地低头,假装她什么也没看见。 因而也没看到花不予出乎她意料的反应。 花不予明白他被白文鸟耍了,却也不恼,掏出一方手帕,缓缓擦干净鼻尖,末了还嗅了一下那手帕干净处的气息。 那从他指缝间逃出来的手帕一角,俨然绣着一个“沈”字。 官道上。 得了情报的楚碧城带着沈无心策马赶路,忽然感觉怀里的沈无心手肘戳了他一下,低头问,“你干嘛?” 从摘星楼出来他就能感觉到她的安静,也知道是为什么。 沈无心在气他明知道她和花不予复杂的关系,还带她去见面,最后还把她一个人留下和花不予独处。 干下这样的事情,他现在还跟逗小猫一样,等着看小猫炸毛。 没想到沈无心没骂他,还换了只手又给了他一肘子,“欺负你啊干嘛。” 没办法,她戳他腹部,疼的是她。 等她说完了,她才想起来现在是她弱他强,本来也没期待他怎么着,怎么就嘴瓢出这样的话了。 今天真是专露马脚的日子。 楚碧城闷哼一声,眼里冷了一瞬,这么干的人活着的没几个了,她还戳了两回。 不过她这副样子却是从前的她不会有的。 有趣。 楚碧城被“欺负”了,掏出一个玉佩塞到她怀里,因为低头的动作下颌顺势在她肩侧枕了一下,委屈地说,“会疼的,这个给你玩,不要‘欺负’我了。” 沈无心抖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接住那眼熟的玉佩,上面还带着他的温度。 她本来还懊恼着,见到玉佩就忘了懊恼了。 那是花不予的腰佩,难怪刚才她没看到花不予戴着,原来是被他顺走了。 沈无心翻了翻那枚熟悉的玉佩,顺手塞回他衣襟,“你要这个干嘛?” 楚碧城似是很满意她对玉佩的嫌弃,也不怪她放玉佩蹭到他胸膛了,只是一笑,“等会你就知道了。” “等会?”沈无心问。 这里离大名府至少还有五天路程吧。 三个时辰后。 大名府崇智门后。 已是接近宵禁的时间,城门外却还有排队等着递通关文牒的人。 正中打开的城门外,长长队伍里有戏班子、有赶路的江湖人、有进京赶考的书生等等。
第15页 偶有飞驰的奢华车驾从左侧另一个城门直接进入。 正中长龙中的人便开始低声讨论。 又一辆马车从左边城门直接通过,人们还没反应过来,一辆白马驮着一堆璧人飞驰而至。 奔啸在月色下更显矫健的身躯,还有马上可以直观看见的人,让人们的议论声渐大。 “肃静!”站在两城门间的威武士兵画戟一杵,发出憷人的响声,议论声立马低了下去。 左侧城门口。 “抱歉让您看笑话了,惊蛰公子。”检查通关文牒的士兵把玉佩还给楚碧城,退了一步笔直地和其他同僚站回原地,“请。” 白马驮着两人过去了,士兵看着他们的背影和对面的同僚们叨叨,“我怎么没听说惊蛰公子攀上沈雪鸢了啊?那沈雪鸢不是和孟珏有婚约?” 同僚显然也好奇,“之前听说沈雪鸢和白鹿一样死而復生,我还以为是假的,没想到是真的。” “你说,她身上有没有传说中的青鹿图?”士兵好奇道。 “就是有也不是我们的,她身边不是还有惊蛰公子吗?再说,明月山庄的二小姐进京来,肯定有人接应。”同僚嘆气,继而悄悄凑过去耳语道,“不过我看那,我们倒是可以倒卖一把消息。” “什么消息?”士兵一听“倒卖”,来了兴趣。 同僚道,“我观那沈雪鸢似是有了身孕。” “啐,这可不能乱说啊。”士兵吓得去看他们的背影,没想到却看到了佐证同僚说法的一幕,“乖乖,说不定还真可以卖一把。” “嘘,我们悄悄的。”同僚把他的头摆正,生怕被发现。 城里。 “晕马”的沈无心还在扶着城墙呕吐。 都怪她刚刚瞎想,结果楚碧城像是真的知道她想什么一样,把五天的路程缩短到六个时辰。 就算奔啸是千里马,要一天内到大名府,那速度也是没法想像的。 楚碧城摸出手帕递给她,“要是因为这个把衣服弄脏了,这不算我的吧?” 沈无心接过手帕,不客气地擦干净嘴,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是该吐槽他威逼利诱她穿白衣,还记着他得保住她白衣不被弄脏,还是吐槽他恐怖的赶路方式。 她擦着擦着,忽然想到两人易容了,一摸脸,“你这易容不错啊,这样都一点没掉。” 楚碧城翘起嘴角,“应该的。” “不过,为什么挑这张脸?守门士兵都怀疑了。”沈无心问。 他们离城门没多远,士兵们一开始说话声音也没有刻意放轻,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省钱啊,易容材料可贵了。”楚碧城自然地说。 沈无心一想到省钱的原因,像是被烫到一样,把手从自己脸上那张和自己有六七分像的脸上拿下来,默默地转移这个危险的话题,“这么晚了,我们要去哪里住啊?也不知道哪家客栈还开了。” 楚碧城像是不知道她转移话题一样,带着她走,“我们不去客栈。” 沈无心侧头看他,“那去哪?” 他跟着她换了一身白衣,和今天惊蛰穿的有九分相似。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穿白衣的样子。 月色清冷,流泻在他白衣之上,更衬得他人如玉,多了几分温润和谦恭,掩盖了几分惑人,还真有几分像个正道少侠、世家公子。 不过沈无心知道,这都是假象。 楚碧城停在某座府邸门前,扯扯袖子,像是掸去上面的尘埃,动作优雅。 沈无心就已经知道他肯定在想,“白衣服真麻烦,等会杀人染血看起来脏死了。”之类的话。 楚碧城不知道她小脑袋在想这些,指了指那扇门,道,“我们住这里。” 说完,他叩了一下府门,好整以暇地准备看她变脸。 沈无心看了一眼牌匾上龙飞凤舞的“沈府”,表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这里是大名府不是杭州。 估计这是哪个沈家门生的府邸吧。 两个家丁推开门,见了两人动作均顿了一下,其中一人随即把门打开,恭恭敬敬地道,“小人见过惊蛰公子,沈二小姐。” 沈无心略点了点头,没说话,她十年未见沈雪鸢,还是别露馅为妙。 楚碧城一笑,把惊蛰公子的笑容学了十分,跟着躬身,“惊蛰为沈老爷送比翼泉来了。” 沈无心面上淡定,心里惊于楚碧城的声线,他竟然学得和惊蛰一模一样,要不是她看着他易容,她可能真的会认错。 第一少侠和第一少邪都喜欢学点易容变声的歪路子吗。 一瞬间她脑内甚至想得更深。 “沈小姐?”领路家丁的声音把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沈无心一回神就对上楚碧城有趣的眼神,想到刚才脑补的内容,移开眼神“咳咳”一声,跟着家丁走了。 楚碧城收敛神色,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走,连步伐都学了个九分。 余下的家丁还在大门处,左看看右看看,确保长街明处没什么看见,才把描金红门关上了。 门外,御赐的鎏金宫灯烛火闪烁,狰狞的黄铜兽首狰狞地长着嘴,露出獠牙,在寂静长街守着门。
第16页 第8章 白衣 03 大名府沈冕是陪都有名的皇商。 在他成为皇商以前,他是明月山庄前庄主沈琅的门客。 后来沈琅一门被灭门,妻子长女和亲弟无一倖免,只有在外养病的弟妹云想容和险险救回的二女儿沈雪鸢得以活命,他便逃离了沈家。 凭藉他在沈琅手下展现出的能力,和跟随沈琅扩展的人脉,他很快在大名府安家,并且寻得契机,成为如今显赫的皇商。 无论江湖还是朝堂之上,骂他白眼狼的不在少数,但最后都屈服于自己的需要了。 不过,就沈无心这几天的观察,这沈冕比白眼狼还要白眼狼多了。 比如这沈冕书房的紫珊瑚,明显是明月山庄沈琅书房的那一尊。 比如她现在晒太阳的花园,里面的魏紫、赵粉、二乔、姚黄等,无一不是沈琅亲手照料起来的。 沈无心抱着猫在花园里晒着太阳,顺便欣赏着名贵的牡丹。 那御衣黄枝干上的陈旧划痕还很明显,显然是以前刚种下的时候受的伤,也正是这划痕让这棵御衣黄变得独一无二,让沈无心一眼认了出来。 看来这沈老爷手段了得,“逃离”沈家还有空顺走这么多财宝。 “呀,这不是沈二小姐吗,好巧呢。” 娇软的声音传来。 沈无心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了。 来人是沈冕新娶的十二姨娘孟玥,年纪比她只大那么三四岁,一听“沈二小姐”进了府,便见天儿来刁难。 孟玥是迎风堡主的独女,也是清镜书院孟家的远亲。 虽说她是孟珏的远房表妹,但这远还真的挺远的,只是孟玥不在意,从小便攀着这层关系进出扬州城拜访表兄。 后来孟家满门被灭,本不被看好的孟珏成了掌门。 两年后,家破人亡的沈雪鸢也无意外地成为掌门候选人,只等她十年后觉醒便可继任。 沈孟两家本就给掌门继承人定了娃娃亲,只是当初定亲的人都没成为掌门,最后登上宝座的却是孟珏和沈雪鸢。 当时两人便依两派过世掌门此前的意思,定了亲。 只是孟玥对此毫不放在心上,趁这十年对孟珏死缠烂打,企图在沈雪鸢醒来前改变现状。 没想到沈雪鸢刚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阴了她,让她不得不嫁给沈冕这个老头子做妾。 不然她堂堂迎风堡主的独女,怎么会在大名府给别人当小妾。 还是第十二门小妾。 她本就一直嫉恨着,现在叫她有机会接触到沈雪鸢,她的恨意勃发,只恨不得趁这几天把“沈雪鸢”弄死算了。 沈无心微微颔首和她打招唿,摆明了请她不要再来作妖了。 偏偏她假装看不见,还让后面的丫鬟们把她的桌椅画具搬过来,“我看沈二小姐选的地方真是个宝地,作画之处有讲究,不可疏忽,沈二小姐能体谅吧?” 沈无心抱着皮皮坐在摇椅上,丫鬟们抬着桌子不满地看着她,摆明了要她把位置让出来。 她还没做什么反应,皮皮就已经站起来对着孟玥哈气了。 兇巴巴的样子吓得丫鬟们退缩了一下。 沈无心头疼,要是沈雪鸢本人在此,肯定会和孟玥扯头髮。 要是以前的她,肯定教孟玥怎么给人穿小鞋才是真的高招。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在霍银修和花不予手下,她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自己武学上已是蝼蚁一只。 但不代表她就要咽下这口气。 更别说给沈雪鸢背锅了。 丫鬟们退缩了,孟玥可是越凶越勇,她不客气地直接接过丫鬟们手里的画桌,迈腿就要直接过来占了位置。 只是她“手一软”,似是拿不动一般,桌子顺势倾倒,上头那五彩的水粉眼看就要泼到沈无心身上。 孟玥眼里的得意毫不掩饰,你明月山庄不是偏爱白衣做校服吗,我这就看看你还穿不穿白衣。 沈无心就算没了内力,好歹也是曾臻至化境的,一眼便看出这小姐有没有功夫。 这假摔也忒假了。 她要回阴孟玥方法很多,但想到楚碧城来这里是为了任务,还是选了个低调的。 沈无心躲也不躲,反而扑过去要“扶”孟玥,在她耳边道,“你觉得,沈家二小姐在你家因为你的任性受了伤,传出去别人是信我呢,还是信你一个新来的小妾呢?” 孟玥心惊,瞪大眼睛看着她,沈无心却假装不经意顺势带着她摔下去。 反正这身白衣,她本来也不想要了。 沈无心正盯着倒向两人的桌子,琢磨着怎么摔得惨点又不那么痛,背后便是一股熟悉的冷香,继而被拎了起来。 本应落地的桌子被沈冕的随从出手接住。 “一向听闻孟姨娘心细如尘,进退有度,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楚碧城把沈无心放到一边的石椅。 对面的孟玥被和楚碧城一同来的沈冕扶住。 孟玥一改方才脸色,乖顺道,“妾身见过老爷,惊蛰公子。” 沈冕表情莫测,只是扶了她让她坐在椅子上,“玥儿这是怎么回事?” 孟玥抢先认错,垂着头一脸委屈隐忍的表情,“此事都怪玥儿,玥儿不该抢了沈二小姐看上的地盘,若不......啊!”
第17页 她话未说完,身下的石椅化为齑粉,她反应不及,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地上洒的颜料瞬时透过襦裙,弄脏了她的腰臀。 她小姐脾气终是没忍住,抬眸便瞪着沈无心。 沈无心无辜地看回去,满脸写着“您昨天说的对,我只是个没有内力的废物啊”。 楚碧城哎呀一声,“看来孟姨娘说得没错,这作画之处有讲究,可不能随意乱选。” 孟玥脸色怪异了一瞬,瞬时难看至极。 这人居然一开始就听到了,还一直在看戏,唔,她转念一想,这么说沈雪鸢对他而言也不是多重要嘛。 沈冕沉着脸看着孟玥身下的椅子粉末。 惊蛰公子有点能力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人内力可怖如斯,他根本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时候怎么动的手。 他跟过沈琅,也是见过不少武林高手的,能到这种程度的人,在当今武林屈指可数。 沈冕惊疑地看着楚碧城。 莫非这人上门另有所图?但是,以这人暴露的智谋来看,他不会蠢到在自己面前动手。 而且自己的确和摘星楼交易过比翼泉。 不论如何,他得加强防备,以防万一。 沈无心看他惊弓之鸟的样子,微微一笑。也是可怜沈冕了。 楚碧城只是无聊,随意出了手而已。这傢伙做事随心所欲,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公子看来,我该如何处置她?”沈冕也顾不上爱妾,转而问楚碧城。 地上被丫鬟扶起来刚要告状的孟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她何时受过这等气。 楚碧城一脸惊讶,“怎么能说处置呢。” 说完,他顿了顿,笑眯眯地道,“我看孟姨娘也是爱画之人,不如就让她在这里给我们画这花园盛景,我好带回摘星楼,赠与楼主。” 孟玥吐血。 他明日就要走了,岂不是要她在今天画完? 花园内有牡丹数百朵之多,姿态各异,而且今日还是暴风雪前的大晴天,又热又闷,她在这呆上一会就已经满额冷汗,别说一个下午了。 “好,那你们就留下来和玥儿一起画吧。”沈冕给孟玥的丫鬟们下了命令,才招来自己的随从,“来,你去吩咐厨房做一桌凤翔宴,我要设宴招待两位贵客。” 沈冕吩咐完,也不管孟玥,领着楚碧城和沈无心往饭厅去了。 凤祥宴是他专门用来招待有危险的人物的,里头无毒,只是菜色综合起来便是一道□□。 沈冕设下了鸿门宴,想着再吃几回就不用再担心刚才的威胁了,开心得很。 沈无心面无表情地戳着白饭,第一次见吃断头饭吃这么开心的。 白日里反常地出了太阳,一入夜,大名府便应着白日的天晴,下起了雨夹雪。 深冬早春交界的雨夹雪,又冷又刺得人皮肤发疼。 窗外雨声霖铃。 沈无心睡在床上,裹了两床厚厚的棉被,屋里生着火,还是有一丝寒意从被窝缝缝跑进来。 沈无心迷迷煳煳睡到二更,门外“笃笃笃”的敲门声准时响起。 瞬间惊醒的沈无心,“......” 又来了。 这几天沈冕家的二少爷每晚喝醉都“走错房间”,敲门也就罢了,还推门进来。 偏偏这门还锁不了。 沈无心睡着的姿势依旧,左手悄悄地摸到被窝下,那里藏着她的匕首。 结果外面“啪”地一声,那敲门声停了。 走了? 沈无心疑惑地看着门外,最后还是放弃了被窝,穿好外衣打算去看看。 她手刚碰到门,还没推开,窗边便传来“喵嗷”一声。 “皮皮?”沈无心听到自家猫叫,立马把沈家二少爷抛诸脑后,“不是说让你不要轻举妄动吗?” 她推开窗户,没有皮皮的身影,反而有一只笑眯眯的狐狸。 楚碧城一身白衣,手上撑着一把红纸伞,伞上积了一层薄雪,显然已经在那多时了。 窗外西北风唿唿地吹,风里夹着雨雪,颳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沈无心下意识地缩回去,“你不冷吗?” “不冷。”楚碧城伸手把她从窗户拎出来,把她罩在披风下,“忘记带手炉了。” 他伸手牵了沈无心的左手,给她渡了点内力。 沈无心明显地感觉到熟悉的暖流涌入血脉,垂眸掩去复杂的眼神,她都忘了,无我神功护体,怎么会冷。 楚碧城带着她走,路面湿漉漉的,沈无心走路还得看着脚下,走过门口时自然看到了躺着的沈二少。 “他怎么死的?”沈无心没看见他身上有剑伤,但是他的确没唿吸了。 几乎同时,替沈二少把风的贴身小厮的声音响起,“二少爷——” 楚碧城侧目看了他一眼,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啪嗒”一声倒在地上。 雨水夹着雪哗哗地落在他们俩身上,小厮的脸色还带着惊讶的表情。 “......我知道了。”沈无心在他看她之前说道。 楚碧城含笑看了她一眼,像是调侃她的“胆小”,才带着她往松风院去了。 松风院。
第18页 夜已深,沈冕却坐在榻上和自己下棋,桌上摆着一壶温茶。 茶盏之上,烟雾缭绕升起。 透过烟雾看去,屋外雨雪交加,北风唿啸,白衣的杀手撑着伞,披风下罩着一个娇俏的少女。 沈冕不慌不忙地下了一子,才头也不抬地问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而来?” “要怪就怪,你在明月山庄的公堂乱说话吧。”楚碧城悠然地带着沈无心进了屋,收起伞,仿佛他是饭后散心,而不是来杀人的。 沈冕显然没有忘记他作过的伪证,相反,他几乎在楚碧城说出“明月山庄”后便倏然抬头,在看到楚碧城伸手拔剑时摇头笑,“想不到她竟然去销魂殿买我的命,还选了你来,难怪,难怪会是二小姐跟着你。” 楚碧城抬眉。 也不知道是突然知道自己必死无疑,连反抗都放弃了,沈冕哈哈大笑,“老夫何德何能。” 沈无心疑惑地看着他。 沈冕注意到她的眼神,沖她笑道,“二小姐不知道?也是,长生药的方子可是陛下给我的,连陛下都只有拓本,你们明月山庄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楚碧城断雪出鞘,雪亮的剑身晃得人眼睛一痛。 沈冕却毫不畏惧,狂言道,“多谢你的比翼泉,老夫已服下长生药,尽管来吧。” 楚碧城两指夹着一张笺子,随手一扔,轻软的笺子准确地落到沈冕胸前,“你的长生药,是这个吗?” 沈冕一看那熟悉的字迹便着急了,这会手忙脚乱地捧起那张笺子,上头的内容和他的拓印本一模一样。 而这张原本,居然只是龙门客栈送给客人的草纸一张。 右下角没拓印到的“楚”字,明明白白告诉他这是谁写的。 沈冕是何等的人精,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惊愕地抬头。 楚碧城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断雪如电如露。 沈冕还没看清,眉心便多了一个血窟窿,那张笺子煳在他的脸上,显然刚才那一剑把笺子连他脑袋一起洞穿了。 伤口来得太快,血液缓了一会,才潺潺流出,流过他依旧錶情惊讶的脸。 沈无心在旁边看着,她跟着他这么多天,第一回 看他拔剑,而且还是断雪。 她不由得盯着那把久违的剑发呆,刚才他杀人的动作还歷歷在目。 断雪配他,该是刚好。 回去的路上。 雨雪越下越大,本来安静的府中如快沸腾的粥,窸窸窣窣的活动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显然有人发现了今晚的异状。 “其实你大可以直接杀了他。”沈无心抬头看他,红伞遮住了黯淡的天光,沈无心从这看正好看到他侧脸映在伞沿。 不过那样就不能嫁祸给惊蛰公子和沈雪鸢了,对于百无聊赖的楚碧城而言,很没劲吧? 楚碧城低头看了她一眼,“那多无聊啊。” 沈无心“噗嗤”一笑,还真被她猜中了。 楚碧城对上她带着笑意的猫儿眼,弯唇一笑,“这样我就看不到娘子穿白衣了。” 沈无心,“……” 当她没说。 她一脸无语,楚碧城却忽然伸手扯自己腰带。 “你干嘛?”沈无心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楚碧城坦荡荡地回眸一笑,把身上染血的白衣脱下来,里头竟然是他以前那套红衣。 “不穿也罢。”他随手把脱下的白衣扔到地上。 那雪缎染了血,被雨一打,狰狞的血迹很快漫满了大半件衣服。 沈无心盯着那件衣服出神。 忽然想起有一个雨夜,她也曾经看到这样的他。 楚碧城眉毛一挑,“怎么,小猫咪也想脱?” 沈无心回过神来,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也不顾雨雪,转身就走,“回去再换。” 说得好像不是他逼她穿的一样。 楚碧城眉目含笑,撑伞跟上那个一点不怕自己淋到雨的人。 怎么会有人既卑微到尘土里,又高傲得像在云端呢。 他想,有的,他伞下就有一个。 第9章 立春 01 一个皇商,还是一个姓沈的皇商,在大名府被杀。 这一消息一传出,大名府当夜就实行了宵禁,守城的禁军来回巡逻,全面戒严,誓要抓出那个胆大包天的兇手。 而罪魁祸首不仅不急着出城,还在客栈里安逸地躺着。 软塌上,沈无心盘腿坐着,楚碧城放松地躺在她膝上,一点不像刚才那个让人胆颤的魔头。 他安静地闭着眼,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漂浮。 鼻尖萦绕着带着她体温的淡淡暖香,以他耳力还能听到她的心跳声,还有窗外不速之客踏积水巡逻之声,明明应该是危险的,他却全然放松地出神,最后耳边只剩她用羽毛给他扫耳朵的摩擦声。 十一年前的这一夜,十二岁的他也是这么藏在一处暧昧又隐秘的空间。 只是当时他所在之处是教坊的衣橱,把他锁进去的是姦杀他所谓母亲的云仙卫。 女人婉转柔媚的□□随着一声兵刃碰撞戛然而止。 显然他们把那个女人杀了。 “唔,孟二哥,这样也算姦杀吗?夫人的尸身,我们还要带回去吗?”旁边的云仙卫问那个杀了夫人的。
第19页 “你还想玩?都玩成这样了,你还下得去手?我可没胃口了。”那个叫孟二的云仙卫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女人,“还有,这种水性杨花的教坊女子,哪里来就死在哪吧,还叫什么夫人,老爷能下命令让我们姦杀,就摆明了是不要了的。” 地上。 容颜绝色的女子衣不蔽体,脸上还带着到达顶峰的迷茫表情。 虽然已经叫人一剑贯穿胸口,那双碧色的眼睛却还睁着,里头饱含春情的妖娆之色让人沉醉。 曾经的“大均第一西域歌姬”、“孟无琤孟盟主的宠妾”,就这么躺在了她曾经翩然一曲艷绝秦淮的起点。 高床软枕之上,还躺在同样被一剑贯穿的男宠。 “走了,去把另一个也带走。”孟二视线落在层层帷幔后的衣橱。 “孟二哥,就这么过去吗,恐怕有诈。”同来的云仙卫跟在他后面,手里的剑还滴着血。 那女人的儿子玄乎得很,若不是他没有武功,又被他们下了软筋散,恐怕刚才他们行那事时早已破开衣橱要了他们的命。 而且那副容貌...... “怕什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你也怕......你,你是!” “大哥!......我和你拼了!” 两人先后惊唿,随即便彻底没了声音。 室内只剩下红烛高烧的噼啪声,还有一个轻到难以察觉的脚步。 衣橱的门被内力轻易震开。 里头的少年红衣松垮地披在身上,依旧是被丢进来时那个姿势,明明狼狈至极,那双眼型妩媚的碧色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感情。 他抬眸扫了一眼。 两个云仙卫歪倒在地,喉间插着两根羽毛。 那羽毛和室内花瓶中装饰的羽毛一模一样,显然是被随手拿出来的,轻软无比,却要了他们的命。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坐在窗台上,小丫头不过六七岁,一身白衣在月下折射出淡淡光辉,背后背着一把雪白的长剑。 只见她摺扇一张,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小姐姐这一身真显眼,昨日群芳宴真是令孟某一见倾心……在下‘秦淮第一採花贼’孟珏,不知姑娘是要以身相许呢,还是以身相许呢?” 不说他对孟珏太过熟悉,光她背后那把断雪就已经暴露了她的身份。 只是不知道,孟少爷要是知道了他的名声坏在自己未婚妻手里,要作何感想。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少年狭长的眼睛盯着她,淡漠地扯扯唇角,“只要你要得起。” 没想到那个小女娃子真的一跃下来,扒了他的上衣,不由分说地在他后腰刺青为证。 临走前,小丫头轻盈地跃上窗棂,正要离开,末了那身形顿了顿。 只见她拿出钱袋,里头只有三两银子。 小丫头纠结地看看银子,又抬头看了眼衣衫不整却依旧面无表情的少年,还是捻了银子,伸手一弹,“喏,只有这么多了,先拿去用着。” 少年下意识伸手接住,她明明没用几分内力,那银子就已经弹得他掌心生疼。 他还没和她计较她交公粮般的语气,小丫头轻灵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 只留下一句,“我师父说,只有你足够强大,才能叫黑的变成白的。” 冬春之交的夜雨急疾冰寒,带起地面的寒意侵入鼻腔,连室内炉火也不能抵御。 只是那夜教坊的脂粉香,换成了如今她身上幽幽的暖香。 楚碧城睁开眼,入目便是沈无心优美的下颌曲线。 沈无心看他醒了,低头看他,猫儿眼带笑,手上的白羽毛依旧在他耳边转着。 楚碧城看着她,忽然道,“有人用一根羽毛,就能杀了对方。” 沈无心愣了一下,继而弯唇笑起来,抖抖给他扫耳朵的羽毛,“这不也是杀了你吗?” 羽毛摩擦的声音让人嵴椎一阵阵发麻,十分容易彻底放松下来。 楚碧城闭上眼,发出“嗯”的一声回应她,充分体现了一只妖孽到达顶点的状态。 沈无心手抖了抖,楚碧城闭上的眼睛睁开,眨眨眼催促她,她才伸手盖住他的眼睛,捻着羽毛梗子继续扫。 等她拿开手,楚碧城的眼睛闭着,看起来很乖。 沈无心嗅着他身上的冷香,恍惚觉得刚才沈冕的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外面的追兵和禁军似乎离她很远。 至于双鹿图、清镜书院、明月山庄什么的,就更是遥远不可捉摸。 想着想着,沈无心脑袋往前一倒,手松开,羽毛落在了地上。 睡着了。 沈无心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 看着桃粉色的轻容纱帐顶,她恍惚了一瞬,条件反射地拥着被子坐起来——这是被抓了? 楚碧城呢?她辛辛苦苦跟着他,就这么让他熘掉了? 沈无心看着这轻纱重重、暖气充足的闺房,唔,不像是囚犯应有的待遇啊。 似乎是感觉到她醒来,一个眉目娇妍的女子团扇掩面,循声而至。 她身着齐胸襦裙,外披桃粉袄子,依稀可见襦裙胸前画着一簇桃花,和这室内的装潢十分相配,显然是闺房的主人。 “呀,小姑娘醒啦。”女子侧身在她身边坐下,画着桃花蔻丹的手搭上她肩膀,身子柔弱无骨地倚过来,“他把你卖给我啦,小东西以后就跟姐姐走吧。”
第20页 沈无心看到那团扇和桃花,再看她胸前桃花依稀连成的“梦”字,“你是四梦中的哪位?” “哎呦,死相。”女子团扇朝她娇嗔地一扇,似是羞涩般道,“你看哪里啦。” “‘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沈无心细看扇面上的字,道,“你是柳梦汝?” “你这小东西倒是眼尖,不知你师父是怎么介绍的我?”柳梦汝团扇放在胸前,打量着她,“你这么冷静,倒是出乎我意料。” 沈无心从床上下来,似是悠然渡步,把攒紧的手心藏于袖中,“家师并未提及,只是四梦艷冠江南,无心闲时听说过罢了。” 她刚刚醒来时,一时乱了分寸,忘了她师父“食梦仙”这个头衔的来头。 要论关系,这柳梦汝该十分讨厌她这个弒师仇人的徒弟。 她居然还点了出来。 至于楚碧城,沈无心走近窗棂,看了眼楼下,才蓦然回首,和柳梦汝道,“他要交任务,必定会亲手来,绝对不会把我转卖他人。” 这里是四楼,无怪她一看就眼晕。 毕竟现在不是那个能随便跳窗的人了。 “这么信他?你不知道这人出了名的随心所欲?”柳梦汝步步逼近,虽然面上带笑,心里已经动了杀机,“你一无所有,怎么这么笃定呢?” “身外虚名,不要也罢,光我沈无心,还不够贵吗?”沈无心意有所指地回看她,身后就是窗户,习惯性地想纵身下去,手撑上窗棂感觉到沉重不听使唤的双腿,才想起她现在没法这么做了。 她余光看了眼楼下满满来人的早市,再看向向她走来的柳梦汝,咬了咬唇。 “我以为这是我的休息间?” 木门应声被推开,楚碧城的红衣刚露出一角,沈无心就眼睁睁看到柳梦汝变了脸色。 “我刚向殿主讨要了。”柳梦汝团扇轻摇,语气似是情人间的低语,“或者,你把取白鹿项上人头的任务给我,我再还给你?” 楚碧城悠然走来,把沈无心放在窗棂上的手拎下来,放在手里把玩般观察,“牌子既摘不换,你是想殿规处置?” 柳梦汝盯着他,“你又不是在乎殿规的人。” 销魂殿内奇怪的人不少,她或多或少都心中有数,只有这人,她摸不透他。 这人向来目无殿主,我行我素,要不是殿主重用,她都怀疑他有没有把自己视为销魂殿的一员,现在又来说这个? 楚碧城拎着沈无心,路过她的时候笑了一下,“你知道就好。” 柳梦汝抬眸和他眼神相对,等他出了门,才心有余悸,“这眼神真是吓死奴家了。” 盯着她看的男人不少,可是盯着她像是看着死物的,他是第一个。 惹不起惹不起。 柳梦汝房间外是教坊的四楼,粉白二色的轻容纱装点着一圈“花魁”的房间,中间栏杆外,可直接看到一层大厅的各色美好的小美人们。 窗户外风一吹进来,带起帐幔摇曳,便是一阵香风。 楚碧城带她到平常教坊里花魁挂牌的架子前。 那架子很高,几乎和四楼的樑柱齐高,上书“勾魂架”三字,架上面挂满了牌子,写的却不是“花魁”们的名字,而是待杀之人的。 按刚才柳梦汝和楚碧城的对话,这些任务是殿主发布的。 也不知道哪些是殿主的意思,哪些是交易,反正钱能拿到就是了。 沈无心想起刚才他们说的教规,“这样的话,谁能保证杀手们守规矩呢?” 她说完便想到,仰头观察旁边的楚碧城,“有没有餵你们吃什么奇怪的毒,好控制你们?” 楚碧城问,“想知道?” 沈无心点头,“嗯。” 楚碧城露出个得意的笑,“不告诉你。” “......你幼不幼稚啊。”沈无心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转头去看任务牌子,倒是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 她一个个看下来,最后在清镜书院的牌子堆中看到一个特别的任务。 ——腊月十九,清镜书院婚宴,新娘。 楚碧城顺着她目光看去,看到了他本来准备摘的牌子,“你去清镜书院是看婚礼?” 沈无心条件反射地否认,“唔,不是。” 继而想起来,她一开始好像就是让他带她去清镜书院。 只是她当初只是随口一选。 反正哪里都可能变,但十年的时间,不足以清镜书院消失。 不然鹿灵怎么会让她死而復生呢? 楚碧城想起刚才她站在窗前的样子。 和以前一样神采飞扬,无法无天,只是她想纵身时多了那么一点愁容。 他伸手摘了牌子,“走吧。” 沈无心盯着他的笑脸,下意识吐槽,“......你是狗吗?” 楚碧城笑眯眯地反问,“娘子说什么?” “没什么。”沈无心反应过来她刚才干了什么,说完才把牌子拿过来,“别再叫我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  《醉戏窦子美人》 岑参
第21页 朱唇一点桃花殷,宿妆娇羞偏髻鬟。 细看只似阳台女,醉着莫许归巫山。 第10章 立春 02 楚碧城带着沈无心一路南下,到了滁州,却没有选择继续赶路进扬州城,反而在滁州的客栈安定了下来。 不过连日赶路,沈无心也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他在这一定客栈,她便一头扎进床上睡死了。 是日日头西下,夕阳的余晖从窗户洒入,洒在她沉睡的面容之上,刺得她眼睫微颤。 忽然一个阴影挡去了刺目的光线,这下沈无心反而睡不着了。 她睁开眼睛,果然看到楚碧城蹲在她床前,抱着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不饿吗?” “吃饭了?”沈无心茫然地盯了他一会,爬起来揉揉眼睛。 楚碧城拧了帕子递给她,“出去吃。” 沈无心接过帕子,擦干净脸——懂了,这傢伙又盯上人了。 春寒料峭,街上早早出摊的小贩们熬制着各种驱寒的美食佳肴,走到哪都能闻到食物的香气,听到小贩的吆喝和客人们的聊天声。 两边骑楼绳索交错,绳索上酒旗和漆着清镜书院门派标志的旗帜交错,随春风飘扬。 绳索之上,落日的余晖烧红满天红霞,洒落一地火烧之光,连脚下的青砖路和身上的衣服都像是带着火芒似的。 现在时间还早,离婚宴还有五天。此时在滁州城休整的,大多都是提前到来的宾客。 在这样的盛会提前到来,要么没排面,要么排面大,要么有些不情之请。 没排面的,楚碧城铁定不需要。排面大的,又伴随着麻烦。 沈无心想着,他的目标估计是有不情之请的人了。 楚碧城挑了个卖面的小摊,还从别的摊子点了甜汤带来小摊一块吃,也是执着得要命了。 只是沈无心喜欢喝甜汤,尤其她幼时常在清镜书院呆,对滁州城的甜汤也是十分怀念,自然没有说什么。 反正说了还会被他坑回来,她已经彻底放弃挣扎了。 沈无心一身黑衣,虽有银色潜纹折射着那红霞的光芒,但她收敛身法,走路一点也不惹眼。 只是她身边跟着一身红衣的楚碧城,是如何也低调不了了。 果然,沈无心刚低头吃了一勺百合莲子汤,抬头便看到了对面坐了一对夫妻。 还是穿着无相派的校服的,那黑衣银纱和夫妻姿态,让人想装不知道他俩身份都难。 “两位也是来参加盟主的婚礼的吗?”那女子看起来二十左右,面容清秀,手上戴着一只玉镯,黑髮以三支玉钗绾起。 她得体地朝沈无心笑道,“妾身无相派岳灵儿,此乃我夫君裴恆,不知二位的尊姓大名?” 无相派亲传弟子均修习无相诀,不到七层不得破童子之身。 且他们派义核心本就是反人慾的。 所以无相派亲传弟子多没有婚配,他们俩更是无相派少有的内销夫妻。 只是即便他们一个是掌门的女儿,一个是掌门师弟,依然不便过多出现在弟子视线中,免得影响弟子苦修。 正好裴恆身患顽疾,掌门便以此为由,让他们隐居无相派深山之中。 岳灵儿问话那会,沈无心正舀了一勺甜汤要吃,结果被楚碧城半路截走吃掉,惹来她一瞪,继而才把汤勺扔给楚碧城,有礼地和岳灵儿为此致歉,并道,“无名小辈,不足挂齿,还是莫要脏了夫人的耳朵。” 裴恆在一旁观察他们许久,闻言看了一眼楚碧城,开口道,“可我听说当今武林还有一人也喜穿红衣。” 他年纪和岳灵儿相仿,脸色透着病弱的苍白,身高乍一看与沈无心相差无几。 楚碧城谦恭地道,“晚辈也听说过那位喜穿红衣的前辈,只是他神功盖世,实不是晚辈可比拟的。” 语罢,他顿了顿,似是想了一会才道,“实不相瞒,晚辈乃飞仙教小弟子,此次是内子好奇缠着要来,才瞒着教主先来了,还望二位多多包涵。” 沈无心眉头一跳,先不说那位“神功盖世”的“红衣前辈”,他又知道飞仙教了?还有什么“缠着要来”?“内子”? 岳灵儿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这会一看他忧愁的神态,立马摆摆手道,“我们绝不会泄露你们行踪的,请放心。” 末了又道,“想不到公子看起来这么年轻,便已经成亲了。” 楚碧城颔首,“裴夫人年轻貌美,不也早早成亲了。” 岳灵儿脸带红霞地和他客套了几句,继而娇声责备丈夫,“我们隐居已久,消息不灵通,肯定弄错了。你可莫要再胡说了,这位公子温文尔雅,怎么会是那魔头呢?再说,滁州城如今高手云集,那魔头怎么敢当街跑。” 沈无心本来在专心喝汤不参与他的戏,听到那句“温文尔雅”差点没呛着。 “娘子怎么这么不小心。”楚碧城伸手给她顺背,姿态亲昵,接收到她即将咬人的眼神,才勾起唇角一笑,转而问两人,“只是不知两位前辈从蜀中跋涉而来,所为何事?” 裴恆轻咳一声,“灵儿爱玉成痴,扬州又是御赐玉雕师柳辞爱去之地,这回想参礼时顺道来看看,能不能遇上。”
第22页 岳灵儿娇嗔地“哎呀”一声,“夫君太见外了,我们此番来,其实是想看看那青鹿图。” “青鹿图?”楚碧城问,“裴夫人对双鹿宝藏有兴趣?” 裴恆脸色不虞,却不好在外人面前说妻子什么。 沈无心看着心大的岳灵儿,再看裴恆的反应,对他们俩在家里的地位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不过也是,岳灵儿怎么也是掌门女儿,嫁给裴恆,在无相派那老头看来怎么也是下嫁,她都能想像岳灵儿嫁后那老头要怎么对待裴恆了。 “宝藏?我无相派乃世外之人,咳,非要说,也不算穷,妾身对宝藏并无兴趣。”岳灵儿道,“我们是听说宝藏中有长生药,想来向孟盟主求取。” 说罢她看了眼裴恆,垂下眼睫,“夫君久病不愈,妾身实在不忍。” 裴恆伸手搂住她,低声安慰。 沈无心闻言,问道,“不知夫人从何处得知长生药的消息?” 岳灵儿也不避讳,坦白道,“当然是从新娘子那呀,这传闻传到我们蜀中后,我特地......‘借’了爹爹的银鹰,询问了沈二姑娘。” 银鹰是武林盟和各派通讯专用的信鸟,若是用银鹰问得的消息,那么应该是出自沈雪鸢之手了。 沈无心联想沈冕说的陛下拓本,难怪霍银修也来掺和了,原来如此。 只是“长生药”?沈无心在心里笑了一下,不予置评。 裴恆问完楚碧城以后,便一直在观察沈无心,此时见她问了问题,便开口问,“不知这位夫人是飞仙教哪位?” 楚碧城一身红衣,此时虽然天光黯淡,他也能看见楚碧城眼瞳中那一圈碧色。 他可没听说过飞仙教有这等人物。 而这个肖似“楚碧城”的人,身边还带了个少女,让他不得不怀疑。 沈无心莞尔,裴恆倒是问对人了,“我乃飞仙教瑶光长老门下弟子,从‘无’字辈,至于姓名,先生还是莫问为妙。” 她似是害羞般,微微垂首,“我飞仙教中人,只主动向未来夫君透露名字。” 这规矩只是小时候慕容绣捉弄墨某人胡诌的,没曾想事情闹大后,江湖上倒是不少人当了真。 当时大家对飞仙教知之甚少,偏偏这传闻又流传甚广,于是在那时提起神秘的飞仙教,除了圣女,大家便不由想起这一说法。 只是现在飞仙教在江湖频频出没,江湖又不断有新血流入,便没什么人再记得了。 裴恆显然也对这教派有研究的,闻言已是信了九分,再观她面纱下露出的玉手,掩唇咳嗽几声,道,“在下有眼无珠,望姑......夫人莫怪。” 岳灵儿显然知道自己丈夫德性,先是不悦地看了沈无心一眼,再看楚碧城,虽说那人还是一派悠然之相,但她总直觉他因为此事不快,便俏皮一笑企图矇混过关,“我夫君这性子也是屡教不改了,此番多有得罪,还请公子莫要怪罪。” 楚碧城微微一笑,手搂着沈无心带她站起来,对面两人相依一倒,看起来像是醉了。 只是沈无心知道不是,“你这是干嘛?” 她还以为他要从这两人嘴里套什么话,现在看来是高看他了,估计刚才一切只是他无聊所致。 楚碧城一晒,“你没听她说么,的确多有得罪了。” 沈无心想起刚才裴恆令人不适的目光,似懂非懂地跟着他走。 “你刚才说,‘只主动向未来夫君透露名字’?”楚碧城边和她闲聊便带着她在街上走,仿佛只是夜市小市民中的一员,全然不像刚迷晕了两个正派人物的罪魁祸首。 “什么?”沈无心对上楚碧城戏嚯的眼神,想起她好像只主动对他提起过自己的名字,没好气地拍开他还搂着她腰的手,“我是碧落道人的门徒,飞仙教的规矩对我无用。” “哦?”楚碧城听到她的话,露出微妙的神色,“碧落道人的门徒啊。” 沈无心没注意他的神色,只是看他带她拐进回客栈的小巷,问道,“这就完成任务了?” 楚碧城摊手,“又不是目标,不值得我白费力气,他们到婚宴结束前都不会醒了。” “那你迷晕他们干嘛?”沈无心问。 楚碧城扬眉,让她看巷口,“喏。” 一个小叫花带着包袱跑进来,动作灵活得很,一看楚碧城便眼里发光,“美人,我都办好了,他们现在在我小弟的房间里,这是他们的衣服和信物。” 他眼巴巴地看着楚碧城,一脸求表扬的样子,就差摇尾巴了。 楚碧城一笑,小叫花便把包袱递给他,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连自己倒了下去都不知道。 沈无心看着茅草堆上‘睡’得香甜的小叫花,“......” 美色误人啊。 楚碧城取得了要冒名顶替的身份,却不急着去扬州城。 他带沈无心回了客栈,便一头扎进了被堆里,还吩咐沈无心不要叫醒他。 沈无心无言地看着床上那个和她刚来时一样,躺尸躺得安详的人,最后还是从柜子里报出一团被子,给他抖开盖上。 只是她没想到,楚碧城一睡便是三天。
第23页 第一天她还当他是睡久了些,只是悄悄骂他是猪。 第二天她察觉到不对,小心地去试探他是不是装睡,结果她都靠近到他身边了都没反应,她便开始急了。 第三天,沈无心买了菜做了饭,再去看床上的楚碧城。 她医术不精,但该会还是会的,有了昨天的前车之鑑,她便不怕被楚碧城条件反射杀了,大胆地去号他的脉。 那脉象沉稳,怎么看他都只是在休息调息,沈无心便不管他了。 楚碧城是真的极度疲惫了,连日赶路,不休止的任务,带着身边的小□□,还有再未踏足的扬州城,无一不是麻烦。 何况他身上的月上海棠发作的日子也快到了。 他闭目时不是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性格使然,他从来不会彻底安眠。 只是她进进出出的声音,做饭时叮叮噹噹的声音,还有靠近他身边时淡淡的暖香,都让他神经放松,慢慢地放松了警惕,一觉沉眠。 第三天的晚上,楚碧城从深沉的睡眠中蓦然醒来,恍然意识到刚才居然真的彻底睡着了。 暮色幽微,帘帐的阴影笼罩了他半张脸,显得他表情更加莫测。 推门进来的沈无心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愣了一下,便有笑意从她眼里直至唇角,“你醒啦?你都不饿的吗,我都吃了九顿了。” 末了又道,“别说,说不定你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楚碧城看着她熟练地进屋,关门,在桌上垫油纸,放下手里黑漆漆的一坨,开了火摺子,踮起脚尖去点亮墙上的蜡烛。 四周烛火一亮,昏暗的室内瞬间一室暖光。 楚碧城这才闻到她带回来的东西发出的香气,脸上的脸色又是平日里的嬉笑,从床上下来,“你带了什么,好香。” “乞衣鸡啊,别碰,我刚烤好的,可烫了。”沈无心用筷子敲开他的手。 楚碧城看着她越来越大胆的行径,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剥了外面的泥块和荷叶,露出烤得焦黄的鸡来。 他睡了三天,虽然有无我神功调息,但早已飢肠辘辘,不等沈无心拿碗筷他就已经不客气地吃了。 那鸡烤得恰到好处,皮金黄酥脆,肉鲜嫩多汁,肚子里还包着新鲜菌菇,吸饱了肉汁十分鲜美。 沈无心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美人就是美人,换了个人绝对没有这种赏心悦目的效果,“没想到你也会徒手吃东西。” 楚碧城玩味地看着她,“没想到你也会做这些。” 继而不在乎地继续吃,“再说,这种东西不是这样吃才有味道么。” 沈无心听着他意有所指的话,嘴角微翘,“难道我一路上做得还少吗?” 楚碧城看着她,但笑不语,继续吃鸡。 她和他印象中的她太不像了。 “这还得谢谢你请的那个小兄弟,还是他给我找地方烤的鸡。” 她起身在柜子上拿了一个简陋的食盒,打开放在桌上,“喏,我还买了那天的银耳百合汤。” “嗯。”楚碧城拆掉了大半只鸡,给她舀了一碗,自己喝剩下的。 只是尽管不像,总是有不知道什么东西,在他心尖一直扫,痒痒的。 沈无心没喝,把那碗甜汤推给他,“我吃过饭了。” 而且她身上钱也不多,买的也就那么点,估计他也吃不饱。 “果然滁州城的甜汤才是最正宗的。”楚碧城吃了一口,顺手塞了一口给她。 沈无心还没反应过来就吃掉了,末了才想起那个汤匙是他吃过的。 懊恼地瞪他,他却还是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吃。 沈无心摸着心口,别跳别跳啊,这傢伙只是怕中毒。 只是沈姑娘聪明的脑子一时间没发现自己犯了煳涂,都吃过了,怕什么中毒? 等楚碧城吃饱泡了个澡,换上了沈无心给他洗好的“新”衣服,舒服地对着月光眯眼睛,“走了,杀人去。” 说得好像平常老百姓去开工一样。 沈无心,“......你杀人就杀人,干嘛又拿针戳我的脸。” 楚碧城这次给她易容多戳了许多针,等她换好衣服看见镜子里裴恆的脸,终于懂了为什么上次他选沈雪鸢的脸了。 被戳是真的疼啊。 两人出了客栈。 楚碧城顶着岳灵儿的脸,挽着她的手,“走吧,相公。” 沈无心看着过路人艷羡的表情,“......” 楚碧城奇道,“怎么不高兴?这次没有让你演娘子了啊。” 沈无心咬牙,“......高兴。” “师叔?” 熟悉的声音在两人身后传来,只是听语气像是不愿意又不得不叫。 沈无心回头看去,人群中走出两个出色的人,同样的玄衣银纱,领头的便是刚才出声喊住她的周醉语。 至于后面的那个随时要飞升似的人,不用看也知道是墨闻道了。 周醉语似乎不太待见他师叔,和沈无心点了点头,便像是狗见了肉包子一样扑到楚碧城那去,“师姐!好久不见,你又更漂亮了。” 沈无心咳嗽一声,憋住了要笑出来的声音,噁心到楚碧城她就高兴了。 楚碧城餵了她药,她现在的声音不用装也和裴恆差不离。
第24页 墨闻道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才去看楚碧城,少有地没有管周醉语。 楚碧城不着痕迹地格开周醉语,和“自家师弟”得体地问过好,才牵着沈无心,笑道,“相公,天色已晚,我们还是早些带师弟们投宿吧。” 后面站着粘人精周醉语,还有眼神似是洞明一切的墨闻道,沈无心明面上配合他演戏。 心里欲哭无泪——脑壳疼。 ——第一卷 ·林深见鹿·完—— 第11章 立春 02.5 崇宁十年 沈无心入棺的第六个年头。 她在冰棺里躺着,鹿灵忙着修復她惨不忍睹的身体。 六年过去,她的意识渐渐清醒,在棺中有鹿灵在,灵力充沛,百无聊赖之中偶尔也会去灵使身上,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 某个雨夜。 杭州城春雨笼罩夜幕,给深夜的杭州城蒙上一重冷峭的面纱。 她顶着黑猫的躯壳,重回她的家。 自她家一门被灭,明月山庄的揽月居便空置着。 漫过台阶的血,狰狞乱倒的尸体,被剑气击落染血的梧桐叶,全都被清扫得一干二净。 揽月居看似和以前一模一样。 只是过分冷清幽静的环境,空洞漆黑的雕花窗户,青砖缝隙里洗不干净的血迹,无一不昭示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动手的人很聪明,早就抹去了所有和她/他有关的痕迹。 那人也很自傲,放着揽月居也不派人看守,显然不怕自己的身份暴露。 沈无心在里头东踩踩西踩踩,最后一无所获地出了院子,立在院墙之上俯瞰午夜的长街。 没曾想还真的在明月山庄门前,看到了一个活人。 唔,很快,第二个活人也跟着出现了。 只是他一袭红衣,手上漆黑的斩月剑滴着血,他手上拿着一块红色的手帕百无聊赖地擦着。 似乎上面的血,和他刚不知在哪杀的人,都不过是草芥。 他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活人”,倒像是一只无聊的阎魔。 而沈无心最开始看到的活人,是个丫鬟。 那丫鬟穿着沈家的丫鬟制服,在地上畏惧地倒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已经尖得不似人声,“别杀我,求你,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丫鬟尖叫着,看见他斩月入鞘,再眼睁睁看着他拔出另一把剑,“那是......那是小姐的......” 沈无心认得她,她以前是云姨妈的丫鬟,后来她家出事后,云姨妈让她去照顾沈雪鸢,说是让二小姐看点熟面孔定定惊。 再后来,二小姐满八岁了,也入棺了,这丫鬟才被派到外府来。 只是这丫鬟笨不笨呢,明明对方都没说什么,就自己招了,也不知道她该知道些什么。 沈无心想,她该知道什么?事发她不是和姨娘在别庄? 唔,看来找天要再去偷看下云姨妈。 沈无心一跃,黑猫的身体轻灵地着地,优雅地沿着长街走了。 很快,那丫鬟的尖叫和求饶都止于一声闷哼。 沈无心猫耳朵灵敏地抖抖,回头看去。 那人的断雪剑随意地从那丫鬟眉心拔出。 速度之快,那丫鬟的血都来不及喷涌,眉心的血洞就那么空洞着,随着她的尸体倒下,才喷出血来。 彼时那人已经把断雪入鞘,抽出他血迹未擦干的斩月,提着剑慵懒地走掉了。 长街空巷,午夜月色穿透朦胧的烟雨,在青砖路上染出长长一道银色,如画笔在路上洒上的月光。 那人颀长挺拔的影子也跟着被拖长。 他本来提着剑哼着歌路过了那只黑猫,却又突然回头,在她面前蹲下来。 逆着光,可以看到他深邃的瞳眸中有一圈深浓的碧色。 “是你吗?”他认真地端详着她,忽然伸手挠她下巴,血腥气让他立马被黑猫反咬一口。 黑猫黄澄澄的眼睛戒备地盯着他。 他自嘲般笑了一下,月光随着他侧身的动作勾勒出他的脸,让人错觉看到仙人下凡。 偏偏他身上红衣妖娆,手里长剑染上擦不去的稠血。 黑猫看着他笑完兀自哼着歌远去,猫耳朵抖了抖,猫眼一转,盯着自己爪上被滴上的血,晃晃爪子,竖着尾巴走向了反方向。 圆月低垂,烟雨朦胧,夜半的杭州城隐隐有靡靡之音。 青砖长街上,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相背而行,直至消失不见。 不多时,明月山庄内灯火一盏盏接连点亮,门内弟子接踵而至,收走了小丫鬟的尸体。 长街空寂,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一卷 ·林深见鹿·真·完—— 第12章 玉镯 01 两人带着墨闻道和周醉语,自然不能像以前一样赶路了。 本来以楚碧城赶路的速度一日能到的扬州城,四人愣是走了两日。 等他们到扬州时,天已入夜。 四人在东城门递了通关文牒,还没进城门就已经听到街上莺歌漫舞之声。 等进了城门,连墨闻道都没忍住为之感嘆。 扬州城远离应天府,没有都城和陪都的戒备森严。 刚刚入夜,夜市便已灯火成川,映亮天幕。长街十里均是人来人往,两侧高楼歌女红袖善舞,宾客纷纷。
第25页 清镜书院显然在扬州城地位不低,大到高楼前挂的旗帜,小到夜市小摊的幕布,都能找到清镜书院的标志。 这些尚是明里的,暗里还有很多云仙卫的暗语。 周醉语和墨闻道不懂,沈无心却是能看出来的。 清镜书院坐落于江都北郊。 此时已是夜晚,清镜书院前庭却比扬州城内还热闹,朱雀铜灯次第亮起,青白二色的幡子招展,赶路前来参加婚礼的人聚集在外,等待着家主安排住宿。 周醉语嘆道,“不愧是有朝廷撑腰的正道第一大派,好生气派。” 沈无心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弟子身上的校服,熟悉的青衣白纱连袖口都洗到毛边了,气派吗? 在门口把守的弟子一个看名册,一个打量着沈无心和楚碧城道,“我从未听说无相派有这两位前辈啊,名册上也没有,这,墨道长可莫要让我难做呀。” 沈无心看了眼楚碧城,怕他没忍住动手,结果他掩面一笑,“我乃岳掌门座下二徒岳灵儿,这是我师叔,也是我夫君,裴恆。” 沈无心松了口气,看来这人干正事的时候还是很靠谱的。 至少目前是。 那弟子无言以对,不满地瞧了他一眼,推推旁边拿名册的师姐,“师姐你快查查有没有,要是没有,我可就按照掌门指示,无关人等门规伺候了。” “放肆,我师姐和师叔多年隐居,你没听过也是正常。”周醉语蹙起眉,难得对女孩子说重话,“你也知道你是晚辈,叫得起一声前辈还说出这等冒犯的话,原来清镜书院就是这么教弟子的?” 那弟子恼羞成怒,上来要动手,她身后看名册的弟子一把拉住她,“师妹,先等念心师兄来,再......” “怎么回事?”少年的声音响起。 两名弟子首先转过头,其中一个摁着另一个一起行礼,“师兄。” 刚才那弟子刚开口想要告状,少年已经先行给四人作了一揖,“在下孟掌门首徒孟念心,我师妹有眼不识泰山,请两位前辈见谅。” 孟念心先看了墨闻道一眼,才领着他们进去,和沈无心解释,“我师父也是收到消息,怕有人来婚礼搅局,才出此下策,真的十分抱歉。” 楚碧城若有所思地看他,沈无心见他不说话,便以裴恆的身份跟他客套了几句。 不管裴恆在无相派是什么地位,裴恆的辈分也是四人中最高的,该说原谅也是“他”来。 孟念心把四人带到临风阁,里面已经布下了流水席。 他安顿好四人,便以“私事”为由,和墨闻道出去了。 周醉语见沈无心看着他俩离开的背影,便开口解释,“师兄是因为飞仙教教主的事,才被这小子怨上的,师姐、师叔切莫因此对师兄有所误解。” 沈无心微微一笑,“不是误解也不一定。” 周醉语本来就和裴恆不对盘,她说这话便顺便替裴恆又招了恨。 人渐渐多起来,流水席一开,周醉语也顾不上两位长辈,只能忙着应付他同场的红颜知己们。 周少侠如此,旁边的江湖人更是如此,这流水席本就是让他们歇□□换消息的好场合,他们自然不会浪费。 楚碧城舀了一碗椰子鸡汤给沈无心,“孟念心,这名字真是耐人寻味啊。” 沈无心不客气地舀起一勺汤喝了,一点不在乎般回道,“唔,是吗。” 旁边的宾客也不知什么门派的,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那‘画中仙’孟珏还不来吗?” 另一个宾客笑道,“说不定人正打扮着呢,急啥呀,又不能,嗯。” 他话一说完,便引起不少人跟着笑。 沈无心摸摸额头,还好正道大派掌门都还没到,不然听到他们这么诋毁他们武林盟盟主,还得了。 她正想着,一个玄衣银纱的中年男子便健步进来,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穿着狐裘的壮年男子。 后者沈无心在绝刀门见过,是绝刀门代掌门杨非池。至于前者,这玄衣银纱和年纪就说明了...... “爹。”楚碧城顶着岳灵儿的脸,娇俏的声音响起。 刚才还胡说八道的人瞬间正经了。 毕竟岳荀除了是无相派掌门,还是出了名的武林督察。 不过沈无心却是另一个反应,她正佩服地看着敬业的楚碧城,顺手给他夹了块糖醋鱼。 后者媚眼如丝,好一个娇羞小媳妇,“有劳相公了。” 刚刚说话那人还不死心,小声和隔壁的人低语,“哎,这就来啦,我刚还想说下孟氏两兄弟呢。” “孟氏两兄弟怎么了?”隔壁的人问。 那人道,“嘿,一个夜夜新郎,一个天天披麻戴孝呗。” 楚碧城喜穿红衣,孟珏爱穿白,隔壁的人一想起他俩,跟着吃吃笑起来。 沈无心咳了一声,忍住了笑意。 “什么兄弟,孟珏可没有这样的兄弟。”那边的岳荀一眼扫过来,那人便彻底嘘了声。 掌门桌的杨非池闻言,朗声问,“听说白鹿在楚碧城手中,岳老兄你说,今日他会回来吗?” 岳荀一拍桌,“要是那孽贼敢来,老夫就敢和他拼了。”
第26页 孟无琤孟老掌门年少风流,除了孟珏这一正妻所出的独子,还有不少私生子女。 楚碧城便是其中一个。 当时孟家满门被灭,除了孟珏在外养病逃脱了,其余人上至孟无琤下至怀孕的小丫鬟无一倖免,比沈无心家还惨。 那事就发生在孟无琤妒杀楚碧城母亲前后,不少人都相信那事楚碧城寻仇所为。 只是当事人不辩解,又无从寻找,等到他们找到了,他已经是“名震江湖”的销魂殿第一杀手了。 以他的功力,当今江湖有能力又有理由杀他的,一只手能数完。 而这些人中,有立场不去顾忌销魂殿势力的,一个都没有。 最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而灭门一事,也一直和楚碧城的名字分不开了。 沈无心看了他一眼,楚碧城顶着岳灵儿的脸弯唇一笑,给她夹了块山药,“相公吃这个,对你病情有好处。” 众人一来一往间,云仙卫已经带头从里间出来了。 他们是掌门身边的死士,见了众人也没有行礼,只是默默站在帷幔的阴影中。 一个穿着青衣白纱的弟子推着孟珏的轮椅出来,扶他在主位坐下。 “孟某来迟,望各位见谅则个。”他和弟子一样清一色的青衣白纱,墨发以雪青色的玉冠束起,因为病弱的缘故,他脸色病态的苍白,身上披着一身暖金色的烛光,却叫人觉得他不是世中人。 在场不少女弟子都面带霞色,方才戏言的人也在他谦和气度前自惭形愧。 岳荀和他寒暄了几句,便单刀直入,“听说那孽贼已经取得白鹿图?” “晚辈还未查清,不便确认,不过晚辈已向摘星楼主求助。”孟珏顿了顿,继而道,“只是摘星楼主一向不站立场,晚辈也不好勉强。” “青鹿图呢?”杨非池道,“孟盟主不是说已经和明月山庄合力发现青鹿宝藏?那么多财宝不够,唔,和他讲讲情面?” 众人一片譁然。 孟珏脸色平静,“此事明日议事自会给大家交代。况且,青鹿宝藏若真的出世,也是大家的。若晚辈再向摘星楼主求助,自会带清镜书院宝物前去。” 杨非池点点头。 坐他身边的人打量了一眼孟珏的轮椅,好奇道,“为何不见沈二小姐?” 孟珏像是没看到他的目光,自然道,“鸢妹在明月山庄待嫁。依云庄主所言,沈家新娘婚前不便抛头露面。“ “明月山庄再是江湖门派,在这武林中也是名门世家。何况祖上还有曾迎娶景安公主,孟某斗胆迎娶皇亲国戚,规矩还是要讲的。” 那人一听,刚才还挖苦的嘴脸瞬间变成猪肝色。 众人还提了不少问题,都被他一一淡然化解,青衣公子儒雅和冷峻并重,孤高尊贵又懂应和世俗,坐在那里就像是流动的山水。 安然又悠远。 但她见过他另一幅模样。 黑衣红封,俊容染血,仿佛要把她逼到绝境才好。 还真是影帝。 沈无心想起另一个更会演的,看看旁边的楚碧城,“她”正斯文优雅地用着一碗南瓜羹。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抬头疑惑地看她,眉头浅浅蹙了一下,顺手拉上了她的兜帽。 “......你干嘛?”沈无心捂着脑袋,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还好大家注意力都在孟珏身上,没人关注他们这两个“蜗居前辈”的一举一动。 楚碧城凑近她耳边,道,“我的小猫咪那么好看,别叫他看去了。” 他说话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洒在她耳侧,让她触电般推开他,夹了个香芋酥塞住他的嘴,“又不是我的脸。” 倒是没把兜帽摘下来。 旁边的周醉语左拥右抱之中,还腾空看看师姐和师叔,唔,师姐和师叔什么时候这么恩爱了? 楚碧城笑看她埋头吃东西,沈姑娘还没发现自己话里哪里不对。 用过饭,便是武林正道们一一献上贺礼、讨论武林风向和未来计策的时间。 沈无心听得犯困,便早早回去洗漱睡觉了。 毕竟连续两天在周醉语的骚扰和墨闻道的目光下全天演戏,她早就累了,几乎一沾床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也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少有地做了和以前一样的梦。 揽月居血流成河,陈尸遍地,她在尸体堆中艰难地匍匐,想要去替沈琅收尸。 短短几步的距离,她却像是怎么也爬不到一样。 额上流下的血流过眼前,让她眼前一片血红。 好不容易只剩一寸距离,只要再爬一步就到了。 她竭力一爬,撑着地面想要起来,却蓦然感觉胸前一阵剧痛,连满身伤口都比不上的痛。 她抬头,看见圆月在她视线中变得血红。 她顺着血红的月光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胸前不知什么时候穿过了一把剑。 银剑上她的血染红了花纹,顺着剑尖留下成线。 剑身花纹染血蜿蜒,更为明显。 那是明月剑。 沈无心蓦然警觉这是梦,却像是被靥住了,胸口发闷,怎么也醒不过来,等她好不容易睁开眼——
第27页 熟睡的楚碧城脑袋压在她胸口,似乎被她不安的举动闹醒,睁开眼睡眼惺忪地抬头看她。 他初醒的眼神干净纯洁,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把她梦里的血腥和惨叫都盖去了。 自从杀了沈冕那夜,他就天天蹭她的床睡了。 一开始她还能有精力闹一下,后来又周醉语和墨闻道在,她想闹也不能闹,最后就默认了。 沈无心推开他,猫儿一样伸了个懒腰。 “你做噩梦了?”楚碧城像是意识缓缓回归,问了一句后蹙起眉,“唔,你怎么这么大了还尿床啊,相公?” 沈无心也感觉到下身湿漉漉的,闻言愣了一下,回头一看,笑起来,“恭喜娘子,你来初潮了呢。” 楚碧城穿着中衣,此刻雪白的中衣上一片明显的红,不用想也知道是他抱着沈无心睡蹭到的。 他五感敏感,想必也闻出来了腥气。 楚碧城不怒反笑,摸摸她微微鼓胀的小腹,笑得千娇百媚,“相公,妾身能侍寝了呢。” 他眼神看似危险,手上却是在给她缓缓注入内力。 沈无心本来还有点胀痛的小腹发暖,现在一点也不疼了。 沈无心红了耳根,“哼”了一声,楚碧城倒是注完内力便见好就收,忙来忙去换了被铺床褥,还差人要了干净的月事带。 沈无心换了一身衣服穿好月事带已是三更,她疲惫地继续她刚才未完的睡眠,换了中衣的楚碧城依旧粘着她睡。 他身上像是大火炉一般,在寒夜中显得尤其温暖,于是她也没有再推开了。 第13章 玉镯 02 清镜书院掌门大婚,自然是扬州城一大盛事。尤其最近慕名而来的名人雅士众多,扬州城较之平日还要更热闹三分。 凤翔楼的大堂便是它的缩影。 来投宿的江湖人成群扎堆,交换着各自知道的消息。 楼上雅座的贵人们也不甘落后,自个在雅间里半遮半掩的,门前却都立着自家弟子,好窥探有没有新鲜的信息。 “你听说了吗?昨日掌门夜谈,孟掌门说青鹿宝藏已经被武林盟和明月山庄对半瓜分了。” “青鹿图是武林宝藏,怎么能和明月山庄瓜分?!” “怎么说也是沈雪鸢的东西,不分是不是说不过去啊。” “放屁,为了武林长安,她献出来本就是应该的,亏她还是个世家小姐哩。” “哈,你也别说,这孟珏一半宝藏换了个沈家小娘们也不亏啊,听说......” 那群围在一块的人说话声音小了下去,却发出大声的嘿嘿笑。 沈无心撇了撇嘴,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转而去偷听附近另一桌的话头。 “你们知道沈冕那老头的事了吗?” “哎,早听说了,他也是自作孽,我赌一挂铜钱,他肯定是自个老东家杀的。” “你怎么知道?我一哥们在霸州那边当值,和那晚守城的兄弟交情不错,听说他们亲自接待那沈家小娘们和惊蛰公子进的城,你们说怪不怪。” “沈二小姐和惊蛰公子?这俩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啊,再说她不是过几日就要嫁盟主了?” “所以说,盟主脑袋啊,有点王八色哦。” “呸,我看是有人栽赃嫁祸,沈二小姐真要做怎么会抛头露面呢?你看她婚宴前都不露面的。” “也有道理,不过我听说孟玥那丫头亲自指正他俩来着。” “孟玥不是盟主的表妹?这戏可精彩了啊。” “嘿嘿,这孟家小妞也是个饥渴的,我告诉你们啊......” “栽赃嫁祸”“抛头露面”的沈无心,“......” 无奈她现在不能和以前一样屏蔽他们,只能听着他们颜色越来越重的走向,额前青筋一跳,侧头去看对面懒洋洋地倚着栏杆的楚碧城,“我们还不走吗?” 作假寐状的楚碧城闻言睁眼,学她歪头,“你想走吗?歇好了?” 刚才也是她来的路上因为天葵肚子疼了,他才带她上来歇会的。 “去哪都比这儿好啊。”沈无心被污染得脑袋疼,抱着手炉苦了一下脸,“反正也不能不走。” 他们出来便被云仙卫跟上了。 那群跟着他们的云仙卫以为自己藏得多好,殊不知这俩人一个神功盖世一眼洞穿,另一个熟知云仙卫的各种特徵和机制,在他们面前根本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楚碧城睨了一眼不远处那几个神态自若的人,冷哼了一声,目光才重新落在沈无心身上,轻轻伸手到她面前,语气像是诱哄一样,“走吧。” 沈无心鬼使神差地搭上他的手,下一刻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被带着从四楼跳了下去。 尽管楚碧城挡去了大部分的冷风,她还是感觉...... 小腹一阵咕噜噜地响,似有暖流划过大腿。 “......你,”沈无心瞪了他一眼,想想还是作罢,这几天楚碧城回到“伤心地”,还是不要骂他了,最后自认倒霉地嘆了口气,回身去看她的外袍。 她穿的是裴恆的玄衣,虽然不明显,但万一真的有个万一呢。 “没漏。”楚碧城替她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道,“妾身的技术,相公还不知道吗。”
第28页 路过的人好奇地回头看这俩奇异的人。 沈无心没好气地扔下他走了。 路人们看了这发展目瞪口呆。 楚碧城沖路人一笑,“我相公月事来了,脾气不好,诸位见谅。” 路人们露出一脸恍然大悟相,看着那高大的“小娘子”去追“她”相公,总觉得哪里不对。 终于有一个小孩发问,“娘,男孩子也会来月事吗?” 结果被牵着他的妇人打了小手,牵着走了,边还嘱咐,“嘘,小孩子不要妄议大人的事。” 沈无心独自走了一段,云仙卫没来得及跟上来,身后也不见楚碧城。 她才开始想,她也没走多快啊,这就找不到她了? 想着想着,沈无心放慢了脚步,身边的一个小摊贩见状,便趁机自荐,“这位公子,给你家娘子买件首饰吧,看这小娘子娇俏的,身上是不是素了些啊。” 他做男人生意都是抓住男人不会让自家婆娘给自己丢脸的心理,这会一说笃定了沈无心要给她“婆娘”买东西。 结果沈无心回头看出楚碧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她身边了,第一反应却是蹙眉。 “哎呀,相公不要为妾身破费了,”楚碧城一副小妇人害羞的模样,看起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我们家本就入不敷出,妾身都懂的。” 也不知道是谁只要一投宿住的都是天字一号房。 沈无心在心里揶揄他,想起那小摊贩的话,打量了一眼楚碧城的穿着。 他身上穿的是岳灵儿的衣服,自然看不出什么。 不过回想他那套红衣,虽然有金线纹绣,但是身上除了那个发出叮叮噹噹声音的东西,的确没什么饰物。 沈无心心随意动,回头打量那小摊贩卖的饰品。 不看倒还好,一看还真的一眼看上了一个小玩意。 沈无心手掂量着架上的一只玉雕小动物,问小摊贩,“这只绿眼睛的狐狸怎么卖?” “十两银子。”小摊贩摸摸自己的山羊鬍,“老夫卖东西可是只卖有缘人的,公子抓紧机会了。” 沈无心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疯求了吧,真以为本......本公子不知道扬州城小摊都是什么价?隔壁一支髮钗最贵也就一两。” “隔壁是隔壁,我是我,老夫就喜欢当小摊贩,开店都是小人行径。”小摊贩哼唧道。 沈无心无情戳穿他,“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等理由逃避缴税。” 小摊贩看她也是市井老油条了,明白她懂行情,更得意道,“你要不要,不要拉倒。” 懂行情还在这和他纠缠,说明她是真的想买这小狐狸了。 再看看旁边那个易容的“妻子”,那双眼虽然有遮掩,却不妨他看出本色。 沈无心沉吟片刻,最后义正言辞道,“唔,这样吧,。” 说得好像她还吃亏了一样。 “呸,”小摊贩跳脚,“那你再不要个手手脚脚的,我还得送给你不成?” “你真聪明呀。”沈无心笑眯眯地夸他,末了才道,“不过我还是要完完整整的好。” 楚碧城看着她熟悉的笑容,那笑意和他惯常的有几分相像。 “敢跟我柳辞讨价还价的,你还是第一个。”小摊贩拿走她手心的银子,任她把狐狸摘下来,摆手赶人,“罢了罢了,也是我招惹来的,喏,丫头拿了就走吧。” 刚才还专注砍价的沈无心一愣,小摊贩这才乐了。 没想到楚碧城用岳灵儿的声音娇声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柳辞哼笑出声,摇头目送他带着沈无心离开。 “喏,拿去吧,小娘子。”沈无心咬重最后那三个字,把小狐狸递给他。 楚碧城不仅不恼,还莞尔一笑,牵过她放着腰挂的手,“你帮我戴啊,相公。” 沈无心,“......” 还真是......睚眦必报。 她低头给他繫上,身后传来一声“裴兄”,熟悉的声音让她背后一凉。 回头一看,霍银修背着重剑走来,身后跟着他的汗血宝马。 沈无心学裴恆点了点头,“霍兄。” 霍银修熟稔地一掌拍她肩膀,差点没把她拍摔了,飒爽地朝她作了一揖,才冷淡地对楚碧城道,“裴夫人。” 沈无心装扮成裴恆几天,可算遇到一个是和裴恆交好、还不待见楚碧城的人了。 不过为什么是霍银修啊? 一想到她偷了比翼泉,被他打到的地方似乎还隐隐作痛。 楚碧城不着痕迹地伸手揽住她的后腰,温暖的气息瞬间充盈她酸痛的腰背,像是在冬日的被窝里一样舒服。 霍银修朝她笑了一下,“来这里给夫人挑玉器?” 他平时都是一脸别人欠了他钱一样的表情,这会一笑,倒是让人注意到他英俊的五官。 只是他看着“岳灵儿”腰间挂着的那只狐狸,笑容淡了点。 他怎么不知道岳灵儿什么时候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小玩意了?而且那只狐狸十分传神,让他想起某个和它很像的人,十分不舒服。 沈无心注意到他的视线,浅浅一笑,侧身挡去他的视线,问道,“霍兄也是来喝喜酒的?”
第29页 霍银修不在乎般直说,“我来抓人的。” 沈无心下意识一抖。 旁边的楚碧城不掩饰地笑了,霍银修见了只当是“岳灵儿”在卖弄风情,只是怎么看怎么像他看不顺眼的那个人。 霍银修本就不满自己的朋友娶了她,也不再看她,问沈无心,“不知裴兄有没有见过周醉语?我受杨大小姐之託,有些事要找他算清楚。我从霸州追着他一路南下,他是来清镜书院了?” 碍于周醉语是裴恆师侄,他没有说偷东西,只是说受杨思思之託。 反正也差不离,杨思思也在来追赶她的“逃亡夫君”的路上了。 沈无心无声一笑,那表情像是偷吃到鱼的猫儿,自然道,“他在江都悦洋坊芙蓉巷,敲门敲三长一短,无论他在干些什么,自会来开门。” 也亏得周醉语对“岳灵儿”粘得很,连他在扬州城养小美人的地方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霍银修讶异于他的坦白,剑眉一挑,“裴兄,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师侄。” 沈无心学裴恆儒雅一笑,“若是小辈犯错,长辈便有责任纠正;若是没有,只当他这次行事欠妥,得个教训也好。倒是辛苦霍兄了。” 她说的也是实话,周醉语的确是欠管教了,岳荀没精力管他,墨闻道心不在他,也管不住他。 霍银修赞赏她对自家子弟的约束,暗暗把这一笔也记在心里,点点头,再顺手一指他们刚刚正“挑玉”的小店架上某镯,“这只玉镯不错,配夫人正好。” 说完便一跃上马,去抓周醉语去了。 沈无心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在心里感嘆,这人还真是公私分明,还一报还一报。 楚碧城带着她进了小店,掂起刚才霍银修选的玉镯看了眼,“他倒是有眼光,的确是好玉。” 看点的掌柜一见“岳灵儿”,便认出了是墨道长画里的那个师妹,过来热情地道,“是啊,夫人,这玉养人,配您是极好的。您也是熟客了,看上这镯子拿走便是,我们此处有您的帐单,您可以记帐的。” 楚碧城有趣地看了他一眼,“我不记得我来过啊?” “您说笑了。”掌柜嘿嘿一笑,“是墨道长开的帐单,还留下了您的画像。他过去常带一位苗疆姑娘来,是以您的名字开的帐单,他说要是有日您真的来了,记在这帐单上即可。” 沈无心一听,“噗嗤”一笑,发出了一声“哇哦。” “苗疆姑娘”和“墨道长”。 墨闻道这一招真是充分体现了他那张无欲无求的脸下八面玲珑的心思。 可惜来的是假“师妹”。 楚碧城一点也不客气,“那好,正好我身上没有现银,便记在帐上吧,我师兄到时一看便明白了。” 楚碧城怎么会没钱,这会说得跟真的似的,要不是沈无心收拾衣服时候看过钱袋,她还真信了。 沈无心咳嗽一声,正好以裴恆常有的咳嗽掩饰了她的笑,是啊,到时候墨闻道一看就知道他被楚碧城敲了一笔,还不能讨债。 出了门,两人走在街上,楚碧城顺手牵过她的手,“喏,拿去吧,相公。” “诶,别看......”沈无心下意识就想把手缩进袖子里,无奈力气没他大。 楚碧城也没做旁的事情,只是把镯子套上她右手手腕,像是什么也没看见,末了还敲一下她脑门,“相公可真懒,还要做娘子的给你戴。” 沈无心左手摸着被他敲疼的额头,瞪了他一眼,把右手缩回袖子里,只觉得那玉镯像是跟他身上一样发烫,烫得她手腕发热。 只有沈无心知道,那玉镯形状恰好,刚好遮住了她被挑断筋脉留下的疤痕。 还好无相派的服饰宽袍大袖的,遮住了她手腕,不然等云仙卫再找到他们,肯定奇怪怎么裴恆一个大男人还戴玉镯。 他们身后不远处,就在玉饰店对面,一辆以银饰装饰、雕着奇异动物的马车安静地停着。 “教主?”驾车的杏衣少女转身问车内的人,身上银饰随着她动作碰撞发响。 车内的教主大人正撩开车窗帘一角,看着楚碧城和沈无心的背影,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水晃出来。 她认识的那两人断不会这样,唔,说不定呢。 她想着,打了个冷战,放下了车窗帘,“走,去清镜书院看看。” 杏衣少女“驾”地一声策马走车道往北郊而去。 车内教主喃喃,“中原人啊,真是越来越诡异了呢。” 杏衣少女闻言,无奈地道,“教主,您也是中原人好吧。” 车内的教主但笑不语,“听说她现在叫沈无心?她跟在楚碧城身边做什么?” 杏衣少女想了想情报上的描写,坦白地说,“丫鬟。” 说完,她只听车内一声什么重物摔倒碰撞的声音,便问,“教主?” 车内地教主扶着窗台爬回椅子,“......本座没事。” 只是久违地平地摔了。 而她们口中的“丫鬟”正在清镜书院的客房里,叠衣服。 她身前的屏风后水声哗啦,那是楚碧城在沐浴。
第30页 跟随多日,她已经对隔着屏风看美人出浴免疫了,这会正百无聊赖地叠着楚碧城的衣服,只是她从衣内摸到一只熟悉的红袋子。 她掂量着那轻飘飘的重量,想起今天楚碧城赖帐说的话,难道真的没带钱? 她看了眼屏风,看影子楚碧城应该还趴在浴桶里闭目养神。 于是她轻手轻脚地扯开了袋口的银丝带—— 里面只有三两银子。 而且形状还十分熟悉。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把银子翻过来,底下果然印着沈家的章。 这是沈家的纹银。 “怎么不叠了,不是才刚叠好上衣吗?”楚碧城带着懒意的声音传来。 沈无心一个激灵差点没扔了他的钱袋,还好她反应快,迅速把银丝带绑好,再把钱袋放回原位,继续叠衣服。 心里却心神不定地想着,他居然没把这银子用了?他今天说他没银子,是因为不想用这个? 等衣服都叠完,她心不在焉地把衣服放到他更衣的矮凳,踢进屏风里,末了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毛病。” 眼里却是带笑的。 里头传来楚碧城出水的声音,还有一声,“什么?” 沈无心日常背锅,十分熟练,“我说我有病。” 楚碧城慢条斯理地穿衣服,十分自然地说,“嗯,我知道啊。” 沈无心,“......” 刚才真该把丫钱袋扔了。 第14章 玉镯 03 当天晚上,沈无心做了个梦。 她梦到她在寒冷的春夜中睡在一片空地上,周围空旷没有遮掩物。 刺骨的寒风一阵阵地颳得她脸颊生疼,身上也冷,像是压根没盖被那几床棉被一样。 等她终于冷醒,她发现这个梦好像是真的—— 她趴在一个凉亭的石桌上,四周是幽微的灯火,掩映着映着高大的树木。 石桌冰冷的触感和无孔不入的冷风提醒着她,这不是做梦。 空气中有熟悉的薰香味。 那香气的前调是浓烈而不妖艷的浓香,继而便是萦萦绕绕的淡淡檀香。 她熟悉这种香,是因为这是孟珏送给她的六岁生日礼物。 孟珏。 沈无心蓦然清醒,最后的睡意和初醒的迷茫均消失无踪。 她勐然回头,果然看到一个人正坐得挺直,面前放着一把玉色的古琴,琴上无弦,但他却在焚香试音。 那把琴是歷代掌门的武器“无梦”,琴中还有琴中剑“云仙引”,二者一白一青,正是清镜书院门派服饰的配色来源。 “醒了?”孟珏侧目看来,背后是幽幽烛光,的确是举世无双的俊逸。 要不是大半夜的把人挖到这来,还做这么诡异的事,那就真的完美了。 她在这,那楚碧城呢? 孟珏看透了她眼底的情绪,淡道,“不用找了,四周都是云仙卫,他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楚碧城讨厌扬州城,讨厌清镜书院,更讨厌云仙卫,不然今天在市集他就不会放任他们跟,而是当场把他们都戳几个血洞还给他。 沈无心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孟掌门在说什么,裴某听不懂,还是让裴某回去,免得裴某娘子担心。” 听到那句“担心”,孟珏极轻地笑了一声。 他指尖怜爱地触摸着那把琴本应琴弦的地方,眼睛却盯着她,“你能光凭眼睛认出我,你觉得我认不出你?” 他从来没在别人面前串过自己的身份,这是他的底线。 可是在她面前却是两次了。 他知道“孟珏”不会说这样的话,却手一挥,把她牵引过来,掐着她的下巴端详楚碧城的杰作,“还是你想我把针□□?这不是他第一回 给你易容了吧,知道疼了吧?” 沈无心疼得蹙眉,却是被他掐的。 孟珏察觉到了,还是松开了手,看她惊弓之鸟一样警惕地远离他坐在石椅上,嘲讽般牵起唇角,“你‘娘子’都捨得用针戳你了,你觉得他会有多担心你?” 沈无心表情没什么变化,既然他不打算和她演了,她也懒得装了,毕竟这鬼地方冷得很。 她无聊地看着他,“你叫我来就说这个?” 他还不止用针戳她呢,他刻意试探她让她差点小命不保,他使唤她做饭洗衣服,他坑她钱。 种种种种太多了,不过她不受孟珏挑拨,因为这都是她自己找来的。 孟珏显然也看出来了,他和她一起长大,他了解她的性子,也不掩饰什么。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描金的锦盒,放到她面前的石桌上,当着她面打开,“给你的。” 沈无心也没有防他在盒子里放什么机关。 她知道盒子里是什么—— 那个盒子曾经被老孟掌门送到他爹那,是送给未来的孟家夫人的。 也不知道是谁在他爹死后把这个拿回来,还打算继续用它。 沈无心看也没看,把盒子合上还给他,“我没记错的话,盟主的妻子在明月山庄待嫁吧。” 她顿了顿,看着他的目光和他一样淡,“既然已经都要成亲了,盟主还是好好准备后日的婚礼为上。”
第31页 她知道沈雪鸢不喜欢“孟珏”,但她喜欢摘星楼主啊,这也没差吧。 而且孟珏既然有办法把她安顿在明月山庄待嫁,就说明她服与不服这件事都已成定局了。 孟珏不由得重新审视他从小视为未婚妻的人。 她以前爱穿白,和她那讨人嫌的父亲一样,是个名扬天下的正道女侠。 但她那天在摘星楼,却穿了一身黑,银色的绣纹充满凋谢的美,修饰着她生意盎然的青涩身躯,让人十分想摧残一番。 虽然她似乎变了,但他当时的主意还是没变。 很小的时候,他还不得父亲的心,就已经打定主意要选她当未婚妻了。 只是沈家灭门那天,她来找他,偏偏来了摘星楼。 其实他在楼上一见那个小乞儿便认出她了,但沈雪鸢在楼里,他必须把她赶走。这是他可以施与自己选定的伙伴最后的仁慈。 他也知道沈雪鸢给她下了暗香疏影,但他没想过要在那时候给她解,因为他想着,如果她身上还中着毒,醒来怎么也要来找他的,就像今晚一样。 只是现在看着她的表情,他才想起他当时和现在都忘记了——如果沈无心对一个人死心了,她是宁愿死都不低头的。就算那时候她是个和流浪汉为伍的乞丐,现在她是个武功尽失筋脉尽毁的废物。 就算他当时不想告诉她,他在其中的角色,她还是知道了。对啊,他喜欢的人,怎么可能看不穿。 要怪就怪她太聪明太坚韧了吧,非要刨根问底的人,会死得很惨的。 而她现在的眼神和那时不同的,那时她眼里写满了对他们的恨。 现在却静如止水,明摆着告诉他,她不在意。 沈无心因为他过于专注的眼神不舒服地蹙眉,孟珏却忽然笑了。 怎么说他也是被称作“画中仙”的人物,这一笑该是很出尘的,要是他没有打开锦盒,一掌震碎那个玉镯就好了。 只见他扬了扬锦盒,那粉末便被寒风带走,消失无踪。 “你不要的,就让它消失罢。”孟珏说罢,盯着沈无心的脸,看她淡然的表情。 这是他送她的第一份见面礼,若是戴着就是暗香疏影的解药,要是碎了就是暗香疏影的催化剂,要是她知道了,会后悔吗? 他刚想完,心里就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嗯。”沈无心看了眼那锦盒,想起她父亲拿着它百般叮嘱的场景,最后移开视线,“既然盟主说完了,请派人送裴某回去吧,裴某恐怕不认识路。” 沈无心说着,起身要走,孟珏却勐然抓住她右手腕。 沈无心忍了一夜,终于没忍住,“你干嘛?” 他的手冰凉,让她不禁想起楚碧城温暖的手,常年热乎乎的,一下就能驱散彻骨的寒冷。 她用力挣了挣,没挣开。 她印象中的孟珏是极其病弱、不能习武的,而且她师父也曾给他看过,并不是作假。 不过十年过去了,他习武了也不奇怪,虽然她内力不在,但武学高下还是看得出来的。只是没想到她会有一天连这样的束缚都挣脱不开。 “这镯子看起来倒是比刚才那个好。”孟珏轻易地把镯子拿到自己手里,才松开了她的手,他喜欢她现在的表情,“无奈吗?生气?还是想咬我?” 无论是“孟珏”,“花不予”还是“惊蛰公子”,他每顶着一张脸,便会做好那个角色,将那个角色发挥到极致。 唯有在她面前一次次失态。 现在他算是明白了,无论他的哪个身份,都有着对她同样的执着。 就算他现在放弃她了,别人也别想得到。 尤其那个别人还是世上他最不想让他得到的人。 沈无心听了他的话,莞尔一笑。 孟珏难得一愣,沈无心趁机把镯子从他手里拿回来。 孟珏目睹了她的动作,像是看一只蝼蚁一样看着她。 没想到他有一天也能用这样的目光看她,只是下一刻他便蹙起了眉—— 沈无心高举玉镯,用力一摔,那镯子应声碎成数段,还有不少细小的玉碎甚至飞到了前院的泥地中。 她摔完了,揉揉用力过度的手腕,道,“若是我再信你,我便如此玉。” 她表面淡定,心里摔完就心疼了,她只是不想看到孟珏来摔这只镯子。 她才戴了几个时辰诶。 孟珏看着她,表情百转千回,最后化作一笑,“好,你很好。” “我会好好准备的。” 他说完这句话,看了一眼林中某棵树,心里有了主意。 一个云仙卫过来替他取走了无弦琴和香炉。 并没有人来接她。 沈无心,“......” 这作风真的很孟珏。 不过这正合她意。 沈无心嘆了口气,最后蹲下身子,拿出个随身的小锦袋,借着幽微的灯火,低着头仔细地从地上捡起她刚摔碎的玉镯碎片。 在亭子里的和那些大块的倒还好,麻烦的是那些掉进泥里的玉碎。 天冷,她小腹也疼,沈无心很快就捡好了亭子里的,转而蹲在树林旁的泥地翻找着那些玉碎。 还好树林外围每隔几步就有烛火,借着反光能很快看到玉碎。
第32页 只是泥土湿冷,加上她在外呆了那么久,她刚蹲没多久手就快冻僵了。 她刚捻了一块玉碎擦干净放回盒子里,便想起刚才孟珏的话。 孟珏是不说废话的,楚碧城的任务是新娘的人头,孟珏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但他花不予的身份在,知道什么也是正常的,那楚碧城知道吗? “啊.......唔。” 她正想着,面前的树上突然倒吊下来一个人的上半身。 她吓了一跳,那人捂住她的嘴,熟悉的冷香萦绕弊端,她定了定神,才看见楚碧城笑着的脸。 倒着的。 “你吓死我了!”沈无心心有余悸,一把用泥爪子把他拽下来。 楚碧城猝不及防被她一扯,从树上掉下来,身法却十分轻盈,着地后没有弄脏一分一毫——除了被她泥爪子抓的地方。 “快把你爪子擦了。”楚碧城干脆把那一方袖子撕给她,接过她手里的锦袋,学她蹲下继续她刚才的工作。 只是他的动作快多了,而且居然一点没有弄脏手。 沈无心一边擦手,一边看他,才注意到他换回了他平常的行头,“你来找我的?” 她冻得嘴唇发紫,手上身上都是泥,但沮丧的表情比她身上更狼狈。 楚碧城盯了她一眼,没应,随手抛过来一个叮噹作响的东西。 沈无心下意识地就接住了,摊开掌心才发现是个形状独特的金铃铛,上面繫着金线,和楚碧城的衣服上的金线一模一样,想来是让他走路叮叮噹噹的“元兇”。 她不解地看楚碧城。 楚碧城道,“猫不见了,我出来找来着,刚找着,现在还得给小猫找她的旧玩具。” 沈无心听懂了,一脚虚踹过去,“呸。” 楚碧城找完最后一块玉碎,确认大概能拼起来的,便系好了袋口,一脸委屈道,“我都拿金娘子和你换了,你还打我。” 沈无心已经不会被他骗了,跟着他往回走,“这金娘子又是什么坏东西?” 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把金娘子贴身系好了,这下轮到她走路叮叮噹噹的了。 楚碧城似乎很满意这个效果,笑道,“传说中这个铃铛是金娘子的眼睛,戴在情郎身上,要是情郎去偷腥了,必然会被发现。” 沈无心,“......” 楚碧城接收到她哀怨的眼神,才笑着低头靠过来,“如果你不想它发出声响,要这么系。” 他就这么探进她中衣,把它摘了下来,把金线在她脖子上系了个特别的结,才把铃铛放回她最贴身处。 沈无心先是脸热,继而嗅到不对,他身上血腥味太重了。 她下意识揪着手边他的袖子,“你受伤了?” “没多少血是我的。”楚碧城顺势抓住她的手,牵着回客房了。 折腾了一天一夜,加上天葵,沈无心早就累得不行了。 回去之后,她替他包扎好,便倒头就睡了。 楚碧城本想把那玉镯丢给店子里的匠人修补,末了想了想,还是把锦袋打开,自己补了起来。 他粘了大体,刚好粘玉碎,忽然脸色一白,本来平稳的气息瞬间乱了。 他连手中玉镯都来不及放下,便闭目调息起来。 一刻钟后,他才睁开眼,擦去额上的细汗,继续补起来。 像是刚才根本没发生什么插曲。 他勉强补好了那个玉镯,蹙眉看了眼那丑丑的裂痕,想到刚才沈无心费劲捡它的背影,忍了忍,还是没有一掌毁掉。 楚碧城把玉镯收好,放进沈无心随身的包袱,和衣上床。 今晚和云仙卫过招,他身上负伤,加上孟珏有意暗算,他身上的月上海棠比之前更早地活跃起来了,楚碧城压根没什么睡意。 所以当沈无心唿吸变化的时候,他很快就发现了。 她似乎盯了他很久,久到他准备睁开眼吓她,才听到她很轻的一句,“后天小心孟珏。” 然后她便没事人一样给他盖被子,自己搂着被子缩到她平日最爱的墙角睡觉了。 良久,楚碧城睁开眼,看着她转过去弓成虾米一样的背影,伸手状似不经意地搭上她的小腹。 沈无心早就习惯了他的“睡相”,只是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嘟哝道,“你这只猪...” 楚碧城极轻地“嗯”了一声。 沈无心终于意识到他醒了,抱着被子不动了。 这下楚碧城满意地闭上眼睡觉了。 沈无心,“......” 刚刚应该骂重一点的。 只是她困的要命,背后又有一只暖融融的大火炉烘着一样,小腹也被“大火炉”的手罩住,“大火炉”像是知道她在心里骂他,不一会儿,头上被轻轻摸了一下,让她错觉她好像还在皮皮身体里,而阳光在给皮皮顺毛,那一点生气再也撑不住,又沉沉睡着了。 第15章 绝弦 01 沈姑娘缓了一日才缓过来,完全忘记去检查那个铃铛了,等到清镜书院大婚仪式当天,她跟着楚碧城去蹭饭,才想起来拽了一下。 沈无心,“.......楚碧城。” “嗯?”旁边牵着她的人拖得长长地应了一声。 “你的铃铛怎么摘不下来?!”沈无心揪着脖子上的金线问他。
第33页 楚碧城一脸同情,“真的吗?那可太可怜了。” “......”沈无心想了想,明白了,这傢伙是故意的。 她顿了顿,伸手揪他领子,出于身高限制,最后揪住了他的衣襟,摆出一脸兇相,戏言,“说实话,这是不是用来控制你们的兇器。” 楚碧城一笑,“说不定呢。” 沈无心没好气地放开他,结果手被他顺手揣了回去。 她刚才的话也是开玩笑的,不然也不会就这么作罢。这小玩意怎么看都是西域来的,肯定也是楚碧城自己的,于是她也就不问了,反正也是他的东西。 清镜书院为了迎娶沈家姑娘,早在十年前就建好了蒹葭楼。 时隔十年,蒹葭楼终于褪去了层层守卫,挂灯结彩,红缎如天边垂锦。 两人入座时人已经基本来齐了。 盟主成亲,无论江湖还是朝廷都给足了面子,清镜书院没有长辈,便由无相派掌门岳荀代行,明月山庄自然是云想容坐在主座,绝刀门代掌门杨非池,身为朝廷命官的霍银修,还有许多立场各异的江湖名仕,都在席间。 “诶,你们听说了吗?那孟珏其实是个断袖,还喜欢残疾人,昨天就有人看到他强抢他人夫婿。” “真的吗?这么刺激,来,快给哥们说说。” “就是就是,咱小声说,这酒菜和正派人,都让人闷出鸟来了。” 新娘子住在专门为明月山庄建的明月楼,孟珏还在去明月楼接新娘的路上,蒹葭楼内只有些下酒菜和歌舞供来客消遣,也不怪他们议论起来。 只是这议论的内容让沈无心不由得掩唇咳嗽,好掩盖笑意。 楚碧城看着她因为伸手露出的镯子,坦白地描述,“真丑。” 沈无心摸摸那个手镯上丑丑的裂痕,可以想像他补起来笨拙的样子,莞尔一笑,“我很喜欢。” 楚碧城视线转移到她脸上,伸手摸了摸她脸颊,最后伸手拉起她的兜帽。 沈无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虽然他目不斜视的样子,但是以他的功力,知道多少人在看她也不难。 看她的都有谁,为了什么,她心里有数,也无所谓。 不过想到他的任务,还是没把兜帽摘下来。 “报!——飞仙教教主,慕容绣到。” 室内的人不是武林泰斗、名人雅士就是各派要人,对门口弟子报名号都不甚在意,只是听到这一句,不少人投去了目光。 进门的姑娘一身杏色纱衣,衣袂镶有形状独特的银饰,走起路来和她身上的银饰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儿。 慕容绣看起来身娇体软、柔弱可欺的样子,秀雅的容貌也和她名字的寓意一样,是典型的江南闺秀。 只是她步履带风,眼神凌厉,完全不似她名字和身材面貌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在座许多正派不屑苗疆蛊毒,但都知道慕容绣本来出自孟家,后来又与皇室牵上关系,无人敢发话,最后眼看着她入座掌门席。 沈无心听了报,不去看她,却先去看无相派席位上的墨闻道。 墨道长本就生得长眉细目,挺鼻薄唇,此刻他垂目静坐,眉心一点硃砂,和唇色一般妍丽,像极了画本里的祸国妖道。 她心有灵犀地往慕容绣那看去,果然那妞一副“此乃本郡主私有物品”的眼神看着他,想到估计也是差不多的内容。 慕容绣余光撇来,含笑和她对视一眼,沈无心才坐正了身子,学着墨闻道垂眸静坐,惹得慕容绣笑了一声。 在座的江湖人们却不是为了看这些来的,他们憋了许久,终于有人问出敏感的问题,“敢问云掌门,青鹿宝藏是否真的被清镜书院和明月山庄瓜分了?” 他这话说得难听,但也是众人内心好奇所在,因而无人斥责,反而有人跟着站队。 “不行,这是我们武林的共同财富,凭什么要分一半给明月山庄?” “孟掌门说了,那人力物力都是明月山庄出的啊,你说分不分呢?” “要是交给我们,我们大家也能出人力物力啊。” “那图也是青鹿的,人分一半也是人之常情,不要不知满足。” “要这么说,双鹿的能力出自离霜宫,这些财宝岂不是属于离霜宫那群臭娘们?” “你怎么说话的!云掌门也是离霜宫出来的,你这话什么意思?” “可也没见离霜宫来人要啊?” “废话,离霜宫乃世外教派,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无相派这么虚伪吗?” 场内的财宝之争,很快便发展到了人身和教派攻击。 她们说的云掌门,就是沈无心的姨母。 当年离霜宫圣女云思君以武林第一美人着称,一出江湖便引来了追慕者无数。 只是无数王侯公子、名仕权贵,她都没有选,最后不顾离霜宫主的阻拦,脱离教派,嫁给了一身傲骨的沈琅。 和她一同出嫁的,还有她的妹妹云想容,只是姐姐嫁给了明月山庄的准庄主,妹妹嫁给了准庄主的残疾弟弟。 此事一直为江湖人所不解,成为了江湖谜团之一,最后沉归武林歷史的最深处。 云想容一直没有开口,只是随着他们言语扫视全场,这时才道,“明月山庄并未瓜分财宝,青鹿宝藏已交予孟盟主,归属于武林盟,若是以后有维护武林之要,诸位自可申请。”
第34页 众人这才冷静了一些,心安下来,嘟嘟囔囔地数落了一些细节,未再攻击明月山庄。 岳荀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要老夫说,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白鹿图。” 低语的人群中有一人声音冒出,学着他说,“哼,要我说,肯定是这些宝藏有鬼。” 岳荀一眼横过去。 那人没说完便嘘了声,人多口杂也不知是谁,没人在意,很快被其他讨论淹没了。 看清镜书院这外表华美、内里被挖空的情况,孟珏的确没有用那些财宝。 楚碧城垂眸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娘,兜帽遮住了她小半张脸,还能看到她的鼻尖和红唇,这会正猫儿似的品着汤,看起来一点不在乎他们说什么的样子。 沈无心默默喝汤,想的却是,当然没有用,孟珏敢用赃物吗? 估计已经气死了吧,还得端着那副模样继续娶亲,想想她就笑了。 她刚想到,门外就传来了吹吹打打的声音,是新郎新娘来了。 沈雪鸢一身凤冠霞帔,两个出轿小娘把她扶出了轿子,带着她先跨过火盆,便把她手交给喜娘。 她似乎有些不安,手在半空探时分明是抖的。 只不过她腕上的游龙翡翠镯,是云思君的闺藏,沈雪鸢是绝不会交给别人的。 沈无心意识到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或许十年未见,沈雪鸢变了也说不定呢。 喜娘扶着她踩着红毡走进蒹葭楼布置好的喜堂,让她站在右侧。 云想容和岳荀已在高堂坐好,两人脸上均无什么表情。 门外,孟珏一身大红喜服,玉面被红烛映得气色极佳,倒显得他有了几分世中人的感觉。 捧花烛的丫鬟领着他一路走来,直到他立于喜堂左侧。 门外炮仗噼啪,门内御前派来的主香公公主持者叩拜仪式,周围均是众人喧譁道喜。 公子如玉,佳人如柳,场面一片喜气洋洋,也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沈无心看着沈雪鸢乖顺得有些懦弱的背影,想起了儿时的一幕。 那时她不过五岁,夜里一如既往地借着採花之名登上各名人的房顶。 那夜恰好轮到摘星楼,她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她本应在家中养尊处优的妹妹,这会正在摘星楼主的书房。 那少年比沈雪鸢要大些,身子几乎把沈雪鸢遮住。 但沈无心一看侧影便认出了她。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松开手下闭目承受他的吻的沈雪鸢,侧目看过去。 他的面貌不一样了,但那双眼睛......沈无心一看那双眼睛就认出了他。 那时她本来就是个懵懂的孩童,在情爱一事上尚不开窍,对孟珏常挂在嘴边的话也只是有朦胧的感觉。 自从知道了沈雪鸢对摘星楼主的情意,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是如今,沈无心看着沈雪鸢的背影,以沈雪鸢对孟珏的恨,应该是还未认出来他的把戏吧? 若是如此,以沈雪鸢的性子,怎么会这么安分地嫁他? 繁复的叩拜仪式结束,两个小丫鬟捧着花烛在前,喜娘以红绸牵引着新娘,领着她出门,往洞房的方向去了。 堂内本来还算委婉的喧譁瞬间沸腾,孟珏这般人物,也不能免俗地被众人拉走。 楚碧城带着沈无心悄然跟出了门,跃上房顶,在上头一路尾随新娘。 沈无心越看越觉得不对,拉拉楚碧城的袖子,小声道,“小心有诈。” 楚碧城闻言勾唇一笑,居然拉着她就下去了,“不怕,我们看看就知道了。” “......你真是。”沈无心被他揽着腰从屋顶跳下,耳边生风的感觉熟悉又陌生,让她出了神—— 只是那一瞬,楚碧城已经随手一戳一个倒,解决了喜娘和两个小丫鬟。 她们还未来得及发出尖叫,就已经倒在地上。 新娘似乎早知他会来,此刻闻声转向两人,没有揭开喜帕,身子却在抖。 楚碧城断雪出鞘,沈无心还未看清,新娘子已经捂着胸口,指缝间血液涌出,身子一软,倒在了刚才的尸首之上。 脸上喜帕在被刺之时已然被劲风拂下,煞白惊恐的小脸露了出来。 “杜鹃?”沈无心看着地上的丫鬟,刚才的疑惑瞬间有了答案。 这丫鬟是云想容的随嫁丫鬟,后来被送到了她身边,她那时所中的散功散,正是出自她日积月累的“努力”。 想不到沈雪鸢为了不嫁孟珏,连镯子都不要了。 再想想楚碧城会接到杀“新娘”的任务,沈无心当下瞭然。 毕竟干了亏心事,沈无心对孟珏始终有提防,总觉得他有后招,便问,“我们还不走吗?” 楚碧城弯腰从那丫鬟的手上把游龙翡翠镯取下,擦干净,戴到沈无心的左手。 沈无心这回没有缩手,就那么让他戴上了。 楚碧城给她戴好,奇怪这丫头这回怎么不挣扎了,抬眸一看,小姑娘还端详了一下,十分满意地点头,回头沖他晃晃脚踝,笑容狡黠,“暗示”脚上还空着呢。 楚碧城看到她脚上的伤痕,眼底暗了一瞬,才抬眸看她,唇角一牵,“下次再添。” 反正他俩的仇人加起来够她戴到走不动路。
第35页 沈无心哇了一声,“你怎么突然怎么好说话了呀。” 楚碧城正想逗回去,耳边听到越来越近的声响,脸上笑容渐渐冷下来,长眸看向来人方向,唇边带着一丝嘲讽,“看来有人等不及要给你添了。” 第16章 绝弦 02 “孽贼,你还想往哪跑。”岳荀带着人马沖在最前,各大派的弟子接踵而至。 孟珏坐在轮椅上,身上喜服未换,被弟子推过来。 沈无心眼尖地眼尖他膝上的古琴无梦,平日他绝不会带无梦琴暴露自己的底细,今日却带了,肯定有所图谋。 孟珏看了眼地上的“沈雪鸢”,云想容身边立马有人识趣地去替“沈雪鸢”把喜帕盖上,回收尸体。 他这才缓缓道,“你冒充惊蛰斩杀沈冕,诱拐沈冕幼女,昨日冒充岳姑娘杀我云仙卫,今日还杀孟某妻子,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他说得极慢,但声音随内力飘远,确保跟来的人马都能听得清晰。 后面的人群显然也听到了,想起销魂殿和楚碧城的其他传闻,瞬时激昂地唿应,纷纷扬言必须让他今日毙命于此。 岳荀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把讶异的情绪压下,看向楚碧城。 今日可以先不计较孟珏的变化,但楚碧城必须死。 此人神功盖世,又不能为人所用,必须除之而后快。 孟珏显然满意他刚才引起的怒火,不客气地继续火上浇油,“且据摘星楼主回我的消息,白鹿的任务也是你接的,白鹿图就在你手,若你今日交出来......” 他话还未说完,很快人群中就有人接上,在霸州城无功而返的沮丧瞬间有了去处,人群爆发出更高的唿声,大家亮出兵器,蓄势待发。 毕竟人多势众,就算再是高手,也敌不过他们人多。 岳荀运功在手,碍于身份,还是得遵循规矩,先大喝一声,“孽贼,还不快把白鹿图和沈家幼女交出,束手就擒。” 沈无心闻言没忍住一声轻笑,引来岳荀的视线。 楚碧城侧身挡去他的视线,斩月剑出鞘,引来人群低语。 “要杀就杀,这么多废话。”楚碧城不带感情地睨了他们一眼,“白鹿图在我手里,与你们何干?” 最后视线和孟珏相触,“没本事拿到,还怪别人?” 他承认了白鹿图,却没有承认沈无心的身份。 本来就没多少人关心他身边那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这下更是眼睛冒光地沖白鹿图而来。 孟珏闻言淡淡一笑,挥手示意身边人动手,嘱咐,“别伤他身边的姑娘。” “是。”云仙卫先从人群拔地而起,把楚碧城围在一处,后面的江湖人们得了各自长辈的命令,纷纷作出反应。 岳荀抢先动手,一个无相掌过来,却眼睁睁看着楚碧城带着沈无心一跃上了房顶,继而往远处逃去,怒道,“追!” 沈无心被楚碧城卷在披风里,看他走的这个方向,“我们去悬崖干嘛?” 她幼时常在清镜书院呆,加上她上的武林公学也在扬州江都,对周围地势自然是很熟悉的。 楚碧城边听身后的追兵,边回,“不去那你想去哪?” 沈无心想了想,清镜书院呈半月形依山而建,另外三面肯定本来就布防森严。 孟珏既然敢选今天动手,肯定有所布置,逃到哪也没差别了,还不如悬崖这个开放性的地域,即便怎么布防,也肯定有疏漏。 而且既然楚碧城选了,沈无心便猜道,“你是不是在悬崖准备好了退路?” 楚碧城坦荡地道,“没有。” 沈无心,“......” 那还这么淡定。 楚碧城把她藏在悬崖边的石头后,把身上披风给她,“裹好,别出来。” 沈无心还没来得及研究他什么时候把披风带过来的,就看他把身上岳灵儿的衣服脱了,露出他里面的一身红衣。 沈无心跪服,“......” 她还没开口,便已经从石缝中看到了沖在最前的岳荀,他充满怒火的一掌被楚碧城轻易化解。 沈无心看了看身边,再看向外面站圈,这人的轻功比她巅峰时期还要可怕。 忽然就对这局面有了点信心,收起刚才准备割破指尖的匕首。 他身影轻如鬼魅,在人群颤抖中只看见红色的残影,让那些没有参战但暗暗跟来的人胆战心惊。 孟珏坐在云仙卫的守卫之后,冷静地看着楚碧城的应对。 他从楚碧城带走沈无心的时候,就知道楚碧城变了。 站圈中心的楚碧城神情平静、无动于衷,却不像沈无心没醒前那样,杀人到嗜血茫然,也不像在走火入魔的边缘时那样,因为无聊随手杀人。 他目的明确,并且为守护之而厮杀,动作既狠又敏捷。 他的眼睛像是冻结林中碧潭,红衣染血,脸颊也溅上污血,明明是劣势,却不为所动。 明明他身上负伤不断,刀枪剑棒暗器加身换来越来越多的伤口,但越多人杀上来,那双寒潭般的眼睛反而越亮。 光看他的人,绝看不出来他是在被以多欺少,处于被围剿还带着人的劣势中。 沈无心却摸不清他是真的没事,还是迴光返照?
第36页 她不知道怎么就想到这个词,心里一颤。 正紧张着,沈无心眼尖地注意到孟珏有所动作。 他的身体练不了上乘武学,自然不可能会清镜书院的心法,按理说他根本驾驭不了无梦,更别说拔出琴中剑云仙引了。 现在他却把手搭在本应有琴弦的位置,指尖微动。 人群中的楚碧城动作一顿,眼神锋利地剜过去,嘴里却吐出一口血来。 孟珏居然真的弹动了,沈无心没空管他用的什么邪门功夫,只知道他继续把无声的琴曲弹着,楚碧城脸色应“声”愈发苍白,手上却转守为攻,毫无章法地迅狠出击。 楚碧城不要命的攻势吓住了不少围剿他的人,沈无心却知道他撑不住了,裹着他扎眼的红披风跑出来,大喊他的名字。 楚碧城闻声比他们先一步落在沈无心面前,挥剑挡去了那些不入流的暗箭,“我叫你别出来。” 孟珏见这变化,垂眸变换曲风,换了新曲徐徐弹奏。 虽然无声,楚碧城几乎应声一软。 沈无心离得近,听得见他压抑的闷哼,脸色已是十分吓人,饶是如此,他都没有跪下。 她不着痕迹地接住他,努力撑住他大部分重量,而外人看来她不过站在他身侧。 “别乱来。”楚碧城早就见到她的匕首,此刻见她单手笨拙地划出,只恨刚才走前忘记没收它。 孟珏弹完一曲已是大汗淋漓,唇边却少有地擒了一抹笑,漫道,“我早知你会来这里,你还敢往这逃,我该说你是孤勇呢,还是愚蠢呢? 兵马奔驰之声,那行军声极近,显然早有埋伏连沈无心都听到了。 她不犹豫地割破左手食指,鸟鸣应声从林间响起。 “有埋伏!”某派弟子惊恐地唿喊,却发现来的只是一只白色的小文鸟。 岳荀惊疑地看了沈无心一眼,厉声大喊,“闭气,全都闭气,有毒!” 只是他说这话已经太迟了,沈无心的肥啾翩然飞下,他们刚好一群人扎堆,毒随着它展翅而洒下。 即便早有预料闭气的人,都不免吸入了一些。 人群中,云想容一见那鸟,头一次表情变化,眼里带着看到猎物的狂热,叫道,“真的是你!” 孟珏看她要解毒出手,紧接着开口道,“月上海棠已被催化到极致,你摔下去也是死路一条,快束手就擒,莫要害别人。” 他从小不屑这样的台词,说完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沈无心身上。 真是关心则乱,但他已为她设定好结局,她不应该今天死去。 江湖中人中了毒,但不代表埋伏的朝廷官兵中了,林间兵马之声渐近,忽然一道凌厉的女声喝道,“都退下!” 领兵的人刚想把斗胆出声的人也动手,身边的小太监便惊声尖道,“郡主!” 慕容绣肃容,“你也知道我是郡主?!” 楚碧城隔着人群,和孟珏四目相对,冷淡道,“我等着你来。” 沈无心,“...... ” 服了,都这样了这傢伙还挑衅他。 只是她还没在心里吐槽完她,就眼前一晕,一阵天旋地转,连崖上领兵人那句“追!”都没空去想了—— 他还真跳下去了。 还是带着她跳下去了。 楚碧城感觉到她手松了,紧了一下她的腰,“抱紧我。” “嗯。”沈无心想起来的时候他说没准备的话,再看一眼底下望不见底的悬崖,刷下去必死无疑。 她扯着他的衣襟,艰难地抬头,“楚碧城,我有灵使,我可以召......” 风太大,她没有内力,身子比以前还弱,烈风很快让她说不出话,把她接下来的话吹散在风中。 但他听懂了,蹙眉把她脑袋按怀里,这下烈风吹不着了。 沈无心只感觉他们在疯狂下坠,隔了斗篷和楚碧城的怀抱还能感觉到刮人的风,继而是刺耳的尖锐声音,眼前隐约可见摩擦出的火光。 “唔......”沈无心只感觉一股巨力把她往右一甩。 楚碧城没有放开她,她还是感觉到蓦然冰冷,湍急的水流把她淋得湿透,然后脚下很快踏到了实地。 楚碧城似是力竭,她支撑不住他的重量,跌坐在地上。 她无心去看他们到了哪里,第一反应去看身上的楚碧城,“楚碧城,你怎么了?孟珏说的月上海棠是什么?是毒吗?是不是殿主下的?” 除了他主动吃下去的,沈无心想不到他有什么可能会中毒。 “嗯。”像是怕她害怕,楚碧城沙哑的声音极轻地应了她一声,才松了劲道。 沈无心清楚地感觉到他精壮的身躯全然放松,冰凉的脸埋在她的颈窝,有冷得彻骨的液体顺着她颈间流下。 像是死了一样。 沈无心伸手摸他后背,感觉到微弱的心跳,才微微安心。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摊开掌心,看到了她熟悉的东西——血。 第17章 鹿灵 01 楚碧城带她落地的地方是在崖壁上的一个水帘洞,那水应是清镜书院地下的寒泉,冷冽而潮湿,让这个春夜尤为寒冷。 天渐渐暗下来,沈无心借着黯淡的天光观察着洞中情况。
第37页 这山洞以前该是有人住的,里面除了茅草垛还有火摺子,虽然蒙尘不薄,但可以看出来是人住的地方。 洞口常年被水笼罩,空气潮湿,积尘应是不易,能积出这一层尘,想来这里已是闲置已久。 只是这里实在简陋得可以,除了陈年柴火若干,就是那个茅草垛了,洞壁还有一个往下镂空的洞,估计是用于解决五谷轮迴问题的。 饶是沈无心这种当了一年小乞丐的,都觉得此处生存环境恶劣,让给林间那群野兽估计都瞧不上。 他们进来是穿过了水瀑,虽然有楚碧城的披风挡着,她都已经浑身湿透了,就别说楚碧城了。 洞中没有衣服,楚碧城又闭目不醒,她干脆闭着眼睛把他的衣服换下来烘干,再给披回去。 虽然这个眼睛闭得很不严实就是了。 “唿。”沈无心好不容易给他换号,摸摸鼻子——还好,没流鼻血。 她把茅草垛表层的茅草拿下来,这回真得被尘埃呛得咳嗽了一阵,才拖出里面的感觉茅草,给楚碧城搭了个临时软塌,拖尸体一般把他拖上去。 等她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满头大汗,手脚酸软了。 天已经全黑下来了。 沈无心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揉揉手腕,用里面相对干燥的茅草引燃蒙尘的茅草,点了个小篝火,才去察看楚碧城的情况。 她折腾这么久,楚碧城都没醒,脸色还比他们刚调进来的时候更差了。 沈无心戳戳他,见他没反应,便伸手搭上他的右手腕,一号脉便知道他比看起来还要糟糕。 她自己身上也带了毒,是以孟珏一说月上海棠的时候,她便想到了。 看着楚碧城这快变成冷冻狐狸的体温,连他流到她毕竟的血都是刺骨的,便可想而知是烈阴性的毒。 和她身上的暗香疏影毒性相反刚好相反。 知道这点,再去想楚碧城平时大火炉一样的体温,便知道他不是天生如此的,约莫是内力生出的热量,还盖住了毒性本应有的寒冷表现。 只是他这么做,对他身上的毒百害而无一利。 “......”沈无心想想就想扁人,最后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没捨得打,怕把人打坏了,也不想想她如今想把他打坏也是挺难的。 手下的手腕僵冷得像是尸体,要不是指尖还能感觉到微弱的脉搏,她都要以为他死了。 她从干草垛挖了不少茅草出来,加进了小篝火堆中,用披风扇了一会风,感觉自己都皮肤都快被烘干了,才把披风盖在楚碧城身上,卷好披风的边角。 冷泉盖洞虽然带来寒冷,也阻隔了外头料峭的冷风,加上她点的大火堆,洞里已经十分暖和,甚至有些热了。 沈无心见楚碧城似乎好转了些,才去四处搜搜看这洞里还有没有别的惊喜。 她在角落摸索,轻易地便摸到了插进石缝的斩月剑。 斩月剑估计是刚才被他脱力扔开,此时大半剑身都在岩峰中,沈无心双手用力,以整个身子的重量拖它,才把它拖了出来。 以前她爹爹难得在明月山庄陪她和沈雪鸢习武时,便拿着明月剑对她和妹妹说过,“剑是侠客的情人”。 虽然楚碧城从未以“侠客”自居,但他好歹也是出身武林高门,后来离开了,习武用的也是剑,就算他自己不觉得,但他潜意识里到底还是有这样的想法的。 沈无心用随身的手帕把斩月剑上的血擦干净,插入剑鞘,轻手轻脚地放在他身侧。 楚碧城像是察觉到危险,蓦然睁眼。 沈无心和他四目相对,他看到她呆住的表情,眼里的杀意褪去,越过斩月剑抓住她的手,才闭上眼——又晕过去了。 “楚碧城?”沈无心甩了甩被他抓住的手,松不开,便用另一只手来一根根手指地掰企图掰下来,结果他抓得紧了。 沈无心,“......” 再去看他的样子,分明是睡着的,或者说是没有意识的。 沈无心嘆了口气,夜色渐深,最后她还是拉开盖着他的披风,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 只是他身上太冷了,不一会儿就几乎汲取了她所有热度,把她冻得哆嗦,比在外头还冷。 她都这样了,他该多冷? 沈无心小心翼翼地起来,把披风裹回他的身上,努力伸长另一只能动的手,够了根茅草撩了撩熊熊的篝火,篝火几乎瞬间就吞噬了她手上的茅草。 才这会儿子功夫,她刚刚凉下来的体温瞬间回復正常,额上都带了细汗。 可再看裹着披风的楚碧城,他眉头微蹙,睫毛不安地颤抖,不是平时那种老神在在的莫测神态,倒像是不舒服的小孩子,自然的反应显露无疑。 沈无心伸手触了一下他的脸,入手那剎冻得发疼,条件反射地想缩回去,最后还是强自忍着,才把手搭了上去。 他长密的睫毛都结了一层薄霜,连带着身下茅草搭的垫子都有一层。 沈无心放他脸上的手没一会就给冻僵发红了,她垂眸盯着他,忽然伸手搭上他的手腕,感觉到那微弱的跳动,才缓了口气。 没多久,她抬起眸,从怀里掏出一颗黑色的宝石,宝石被牵在一根褪色起毛的红绳上。 那宝石成色极好,透过火光里面似是能窥见星空万里,更显得那根红绳破旧。
第38页 沈无心却没把红绳换下,反而单手吃力地给楚碧城繫上。 简单的动作似乎耗费了她极大的精力,做完这一切后,她苍白着脸,最后没撑住在倒下前先掀开了披风,猫着身子蜷缩在楚碧城身侧。 转移定魂石耗费了她太多精力,沈无心缓了一会,眼前那一片黑才消散而去,重新看清室内的场景。 她本来还想观察楚碧城的情况,等到鹿灵来了再睡过去。 无奈他身上冷,而她没了定魂石后,本来紧绷着的那条弦瞬间断开,终于抵不过身体的疲惫,合上了眼睛。 鹿神的传说起源于离霜宫。 离霜宫的第一位青女乃“青霄玉女,霜雪之神”,时有诗云“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 而她的后代们到八岁那年,会入一次棺,无论受到什么伤害,鹿灵都会为其恢復。 只要她们通过了神女的考验,在十八岁那年,便可出棺;反之,若是没有,那么也就没有出棺一说了。 而定魂石正是神女棺上的宝石,定魂石能让重回冰棺的神女后代起死回生,也可为鹿灵所用让他人起死回生。 有幸歷经万难出棺的后代们在她们往后余生中,可以定魂石请一回鹿灵,至于为的是前者还是后者,那便由神女的后代决定了。 在永生和救人之间的选择,多数人会选择前者。 只是沈无心本来就对永生没兴趣,而且谁知道下次真的入棺她能不能通过考验?毕竟她这回活着出棺,也没明白为什么她能回来。 陷入黑暗前,沈无心想,等鹿灵来了,楚碧城身上的毒就算清不了,也不至于死了吧? 第18章 鹿灵 02 身边有名副其实的冰山,外面随时响着深山豺狼咆哮,还可能有追兵,背后又是燥热的篝火,沈无心这一夜睡得不安稳,总是睡睡醒醒的,还被楚碧城牵着不能翻身。 最后即便睡着了,也是不停地做梦。 等沈无心挣扎着从噩梦里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一片日光透过水帘洒进来,照亮了半边山洞,粼粼水光随着瀑布流动而摇曳。 她下意识去看楚碧城,他身上也映着阳光折射的波纹。 他身上的那层薄霜已经消融了,身上虽然凉,但温度总算没昨日那么吓人了。 沈无心伸手号了一下他的脉,那脉搏跳动终于也跟着好转了。 她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见中间的小篝火已经熄灭,黑漆漆的渣滓还有一点余温和火星子,她捡了茅草重新生了火。 等忙完了,她像是不放心似的,再去探了一下楚碧城的脉,紧皱的眉头才缓了一些,不忘把楚碧城颈间挂着的定魂石藏好。 毕竟这天下人对她那张所谓的白鹿图都趋之若慕,若是定魂石一出,那将是另一场噩梦。 只是她的心安定了没多久,便又提了起来——楚碧城直到午后都没醒。 按理说昨日鹿神应该已经被她召来过,不然楚碧城身上的月上海棠不会蛰伏回去。 只是他却没有彻底没好转,而且一直没醒。 若是平常那倒没什么,她还能带楚碧城去找她师父。 可如今清镜书院山脉肯定已被孟珏重重包围,而且从孟珏的话来看,他对此处十分熟悉,而且料定楚碧城会来,想必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可楚碧城一日不醒,她便没法带他离开这里,更没法带他去看病。 楚碧城不醒,若有人来便只能任人鱼肉,而她身上比他没好哪去,万一......怎么看,他们留在这里,便是等死。 “咕噜-——”像是应和她的想法,她的肚子跟着叫了一声。 沈无心左右想不到脱身之法,也没在洞中摸索到其他机关,干脆花了一个时辰用茅草戳了一件简陋的蓑衣,把自己伪装起来,穿过那沁冷的水帘,小心地用手攀着崖壁,企图看看洞附近有没有什么野果或是草药。 毕竟洞中水源充足,清镜书院所在又是山明水秀之地,阳光养分都不差,还有灵草种子,真的会有也说不定。 她左右各试着攀附了一下,还真在右边稍远处看到一株在崖缝中蓬勃而生的果树,看那红红的果子,是她小时候熟悉的特产野果之一。 洞口湿滑,她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不怕死,但她的命还是很贵的,折在这太不值得。 她一手攀着洞口,一手去够,还要小心不要被对面山的追兵看见。 那树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所幸枝条狂野生长,好几支交错地往水源这边长。 她够得手酸疼,总是拉了一株过来,却发现她不仅扯不过来,还有一股力和她抗衡,她狐疑地看去—— 枝条的另一端,落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里。 沈无心蓦然抬头,那树枝尽头树干上,坐着一个月白袍子的俊俏郎君,正是他伸手过来拽住她够到的枝条。 她想到洞中还未甦醒的楚碧城,眼神冷了下来。 只听他仿若未见,徐徐道,“贫道出来採药,循这血幡子踪迹而来,没想到半山之上还遇到活人了?敢问姑娘何方人士,师从何人?” 沈无心这才注意到他背上背着一个陈旧的药篓。 沈无心看着他那干净的袍子,心中半信半疑,道,“我乃碧落道人座下弟子沈无心,昨日为歹人所害,不幸落难,幸而有此水帘洞,保了我一命。”
第39页 她没说楚碧城,但身子已经比意识快,下意识地侧身,想要挡住水帘背后的影子。 这人来歷不明,不知所图为何,身上疑点重重,沈无心本不该搭理,但她莫名觉得对方十分熟悉。 而且这种场合,搬出前辈名号来总是没错的。 那人微微一笑,“想不到碧落道人座下弟子也会堕崖。” 沈无心自然道,“我习的是奇门遁甲之术。” 那人一怔,继而拍手,爽朗一笑,“好。” 只是那双眼里却带了思考,这江湖上知道他名号的人多,但知道他平日所作所为所学所教的,寥寥无几,小姑娘居然还知道他有教奇门遁甲。 沈无心想了想,没说出孟珏名号,只道,“不知何人,看起来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好一个乌合之众。”那人哈哈大笑。 沈无心被他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侧头问,“您是?” 那人意味深长地一笑,“碧落道人。” 沈无心,“......?” 那人看见沈无心终于愣住的表情,笑声更大,趁她不备在她戒备目光中一个闪身,闯进山洞去了。 那动作轻而易举,分明在告诉她,他要是要硬闯,早就硬闯了,不至于现在才进去。 碧落道人看着沈无心手里抓着那株野果警觉地看着他,坦荡荡地坐在楚碧城身边,“你不是放话说你是我徒弟吗?” 沈无心悄无声息地扫了他过了水帘却一点不沾水的衣裳,还有他身边躺着的楚碧城,表情忽变,不卑不亢地淡定拱手,“既如此,徒弟便不客气了,求师父救救我家郎君。” 碧落道人本来还隔空顺了她手上一个野果,擦擦便放进嘴里吃掉,闻言猝不及防地一声,“噗——” 沈无心还是原来的姿势,表情虔诚。 碧落道人眨巴着眼睛观察她,忽然道,“你身上中的是暗香疏影吧?我会解。” 沈无心听到前半句便抬头看了他一眼,等他说完后半句,似是猜到他接下来的话,又低下头继续刚才的姿势。 碧落道人似是不意外她的反应,反而继续兴味盎然地道,“不过,贫道今天只想救一人,你是想我救他呢,还是你呢?” 沈无心抬眸,莞尔一笑,“师父的意思是说,你今天是一定会救人了?” 碧落道人看着她眼里的狡黠之意,点了点头,回以同样的笑容,“只救一个。” “救他吧。”沈无心没有犹豫,似是就着等他答应,指着地上的楚碧城,“请。” 碧落道人点点头,转身去给楚碧城把脉,边把边点头,还道,“你身上的暗香疏影有些年月了,再不解,恐有性命之危。” 他说得可怖,也不是吓她的。 而且他手下的臭小子身上这次毒发的效果都过去得差不多了,这会也是在沉睡让无我神功自行调息而已。 “谢师父提醒。”沈无心脸上没有一点意外的表情,如他所料,她自己早就知道自己身上的毒了。 碧落道人看她老神在在的样子,颇像某个他又爱又恨的傢伙,最后诊断完毕,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个青玉瓷瓶,倒出一颗药。 沈无心脸上露出一瞬担心的表情。 碧落道人侧目看了她一眼,她便敛去了那一瞬的担忧。 连带着心里也定下来了,她入关前颠沛流离一年,警惕非常,但他一眼看来,她居然就信了八分。 总觉得在哪见过这个人,那时候她还很小,总听到这个人和一个女声的争吵。 碧落道人把那药给楚碧城服下,道,“这三天他会神志不清,昏睡是正常现象,只要这三天不被打扰,这次毒发便可算无碍了。” 说罢,他顿了顿,放缓语气,强调道,“可千万别在这三天让旁人靠近他,不然,恐怕老夫也无法了。” 沈无心认真地记着,她光顾着检查楚碧城服药后的状况,连碧落道人眼里的一丝顽皮都错过了。 碧落道人似乎腻了一般,背着草篓起来,拍拍纤尘不染的衣摆,“你这丫头倒是捨得啊。” 沈无心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他连定魂石都看出来了,即便不是碧落道人,也可以肯定是什么隐姓埋名的前辈。 毕竟知道鹿灵的人很多,但了解定魂石的人是极少的。 “哎呀,贫道老咯,不和你们这些小年轻闹了,不过,”碧落道人慢悠悠道,“贫道不是来行好事的,就不带你们出去了。” 沈无心一点不意外,“徒弟能求到药,已经很满足了,徒弟替郎君谢过前辈。” 碧落道人对上她点漆似的双眸,像是透过她看到某人,心里突然有点过意不去,转移视线,留下一句,“既如此,贫道去也,不必相送了。” 便匆匆忙忙地走了,不像是骄傲离开,倒像是落荒而逃。 碧落走后,沈无心在楚碧城身边坐下,替他把被弄乱的披风卷好,免得受凉。 正卷着,手腕忽然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沈无心抬眸,对上楚碧城清醒无比的眼神,她怔了一下,才低声问,“你醒了?” 像是怕吓着他。
第40页 “嗯。”楚碧城久未说话,声音微哑,“我睡了很久?” 沈无心这才确认他是醒了,刚提的高高的心蓦然放下,怅然又欢喜,笑道,“不久,才一夜的时间。” “一夜?”楚碧城蹙眉,清澈的瞳眸看向她,“你做了什么?” 他身上的月上海棠是销魂殿的无解之毒,每月发放的所谓解药也只是起缓解作用,至少也得折腾个五六天,平时都是熬熬便过来了,这点折磨于他而言不过小事。 这次居然只用了一夜? “没有,”沈无心咳嗽一声,猫儿眼一转,“不是我做的,是我师父。” 不知为何,她不想在这种时候告诉他脖子上的那颗定魂石背后的故事。 “你师父?”楚碧城将信将疑,嗅了嗅洞中空气,“刚才有人来过。” 而他居然意识沉到察觉不到,还让她一个人面对,他眼神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确认她无事,才放松下来,一股莫名的感受涌上心头。 或许,如他这般的孤狼,对于这种不可控的感受自然是极其厌恶的。 沈无心点点头,“嗯,是碧落道人。” 楚碧城刚刚便闻出来了,难得冷哼了一声,“是那臭老头。” “你是不是睡晕了?”沈无心在他面前晃晃手,“他还臭老头?我看他至少可在少侠榜排名前列啊,总比什么姓周的好。” “他都三十有五了,不是臭老头是什么?而且,少侠榜,”楚碧城没说完余下的话,轻笑一声,长眸含笑,“你不是他徒弟吗?怎么还不知道他年龄?” 沈无心眨眨眼,狡猾地反问,“年龄和外表有什么关系么?” 楚碧城对她坚持碧落道人不是“臭老头”的事不置可否,哼哼一声,倒是没再接着说话。 沈无心看出他眉宇间的疲惫,脱口问,“很累吗?” “有点。”楚碧城居然难得承认了,那双眼因为困意水雾蒙蒙地看着她,竟看起来有些孩子气。 沈无心心一软,“睡吧,我守着你。” “嗯。”楚碧城应了一声,不是他不想接着逗她,而是意识逐渐涣散,他才意识到不对。 臭老头,又着了他的道。 彻底失去意识前,楚碧城把她拽回披风里,裹在怀里抱着,和她昨晚给他取暖一样。 他意识模煳,力道却不轻,沈无心也没有挣脱的意思,就那么无奈地看着他的睡颜。 楚碧城睡得沉,又有碧落道人给她的话,她便大胆地伸手,干了一件她一直很想干的事情——像是从前在明月广场挥洒水墨一般,以指作笔,轻轻描摹他的轮廓。 长眉,眼窝,浓睫,挺鼻,微翘的红唇。 沈无心不得不承认,虽然被当抱枕很无奈,但是能轻薄沉睡的小美人,还是很好的嘛。 第19章 蒹葭 01 沈无心是被自己热醒的。 不是周围的热,而是身体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烧得她脑袋里嗡嗡响,像是有开水在烧一样。 这种浑浑噩噩的感觉太熟悉了,是暗香疏影。 她不是第一次毒发,十一年前第一次被下毒的时候,她就已经尝过暗香疏影的威力了。 若不是那时有人插手,她恐怕在入棺前就已经死在霸州郊外的破庙里了。 沈无心撑着地面想坐起来,发软的手让她摔了回去,她能感觉到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冷汗还在不断渗出。 现在还只是高热,但她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她的体温会越升越高,体内的脏腑衰竭,毒发于表,最后备受折磨而死。 暗香疏影在她体内蛰伏已久,有鹿灵压制,这十年来都没有再发作。 及至她出棺,身上也有鹿灵曾经替她疗伤的痕迹,所以她才一直放心拖着。 按她的计划,暗香疏影还要许久才发作,这段时间足够她完成计划,所以她才会一开始没忍住诱惑,跟上了楚碧城。 无论按鹿灵的药效,还是暗香疏影的药性,这毒都不至于现在就发作。 沈无心能感觉到自己每次唿吸落下鼻息何其火热,她忍耐着脑袋里嚯嚯的声音,闭目思考哪里出了问题。 她闭上眼睛,其余四感便格外灵敏。 洞中的空气有种熟悉的气息,她曾经在哪稳过—— 脑海里浮现出清镜书院的凉亭里,孟珏撒开玉粉的那一幕。 是玉粉的味道。 沈无心蓦然睁眼,如果真的是孟珏做的手脚,现在还闻到那股气味,那么孟珏肯定知道他们在这,说不定他就在附近。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视线落在水帘外,虽然她没有内力听不到,但她直觉孟珏就在那。 似乎回应她的动作,水帘中缓步进来一个人,身上披着白底绣青竹的披风,水珠顺着披风滑下,滴在洞中湿漉漉的土地上。 披风的兜帽滑下,露出孟珏的脸,他淡淡地看着地上侧身挡住楚碧城的小姑娘,“阿鸾真聪明,这么快就发现了。” 沈无心看向他身后。 孟珏神色如常,“没有别人,我自己来的。” 沈无心不着痕迹地把楚碧城的披风盖上,“我以为你会来得晚一些。”
第41页 孟珏闻言轻笑一声,“我已经来晚了。” 他看着她一脸淡然的表情,还有那表情下面的警惕,道,“任何人都可能找不到这里,但是我和他都太清楚这个地方了。” 沈无心蹙眉看他。 孟珏才道,“知道为什么吗?” “幼时他就住在这,我常驯鹰过来。” 沈无心脑海里猝然想起一进山洞所见的环境,简陋得连野兽都嫌弃,楚碧城幼时就住在这地方? 孟珏驯鹰来这里为的是干什么,都不用他说,她便可以想像了。 她想起在秦淮销魂楼见过的漠然少年。 难为他在这样的“家”里长大,到今天还没有彻底扭曲自己。 现在孟珏不带武林正道来,便说明这是他的私事,沈无心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审视着孟珏,“我以为孟盟主不屑用这等手段?” “‘孟盟主’不会,但我会。”孟珏和她眼神相交,唇边带上了淡笑,“不过无论正道做什么事情,不都是情理之中吗?” 她对正道评价如何,他还是了解的,她沦落到今日的地步,少不了正道贪婪冷血的功劳。 沈无心还真无言以对,那天山崖的事便很好地证明了他这句话。 良久,她才低声问,“你要怎么才放过我们?” 孟珏本来似乎一直心情不错,闻言皱了一下眉,渡步过来,在她面前矮下身子,和她平视,“没有‘你们’,只有你。” 这距离太近,近得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正常人的鼻息,落在她身上已经是凉的了。 沈无心不喜欢他过近的距离,下意识往后退了一些,身上的热度让她浑身发软,脑子里满是嗡嗡之声,连思考的速度也凝滞起来。 孟珏缓缓道,“跟我回去,我便留他在这。” 沈无心袖中的手捏紧拳头,指甲掐进手心,才稍稍清醒过来,冷汗划过汗湿的长睫进入眼睛,让她眼睛也跟着身体疼起来,她视线模煳,依旧看着孟珏,“这三天不能让任何人靠近此处。” 孟珏欣然答应,“可以。” 他看着明明快要晕厥却还强撑着的小姑娘,道,“我向来一言九鼎,阿鸾知道的。” 沈无心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只要他说出的话、做出的决定,从未有收回之理。 只是她再次感觉到和十一年前一样的感受,痛苦、绝望、不甘、无能为力。 ... “可千万别在这三天让旁人靠近他,不然,恐怕老夫也无法了。” ... “我跟你走。”沈无心道,“先给我一刻钟。” 孟珏淡然地和她对视一眼,拥着身上的披风起身,“我在外面等你。” 沈无心花了点时间把洞内的痕迹收拾好,重新点燃了室内的火堆。 她身体内热得可怕,还是撑着那口气,软着手脚完成了她最后的努力。 这个火堆估计够楚碧城暖两天了。 她身上汗流如瀑,最后把刚才盖着楚碧城脸的披风往下拉了一些,卷好披风角,嘶哑的声音小声又充满重量,“别死了,死了就没戏了。” 像是对自己说的,也像是对他说的。 说完,她站起身来,步伐摇摇晃晃地,头也不回地出了水帘洞。 外面的孟珏接住她,轻易地把她带走了,完全不像平日在众人面前那般虚弱。 山洞里,篝火熊熊,火舌摇晃,光影在楚碧城脸上摇曳。 地上还放着几个零散的红果子,只是小姑娘不在了。 第20章 蒹葭 02 清镜书院,蒹葭楼。 三楼卧室内,架子喜床上绣鸳鸯的床帐随风摇曳,露出上面安眠的小姑娘,和床边坐着的孟珏。 小姑娘烟眉淡淡,肤白唇红,身上盖着崭新的喜被,因为睡不安稳,偶尔发出嘟哝声。 孟珏习了武,况且这四天他早听过许多次了,不必凝神也知道她在喊谁了。 他伸手把她脸侧掉下的碎发撩到旁边,门外传来敲门声,他道,“进来。” 门外的弟子进来,身上穿的是青衣白纱,只是脸上戴了一张半脸的银面具。 是云仙卫。 那云仙卫进了门,给孟珏行了个礼,“盟主,云夫人那头又来人了。” 孟珏眉头蹙起。 云仙卫低下头,劝道,“云夫人最近动作频繁,恐怕这回激怒了她,她会不择手段。” 孟珏冷笑一声,那云仙卫的头却恐惧地埋得更低。 孟珏看了眼床上安睡的沈无心,忽然躬身凑近她。 床上的小姑娘一动不动,像是真的睡着了。 他在她耳侧顿住,思绪复杂,最后化作一句威胁,“你跑不掉的。” 那云仙卫不确定地小声问了一句,“主上?” “走。”孟珏站起身子,坐上轮椅。 云仙卫打了个冷战,低头推着他出去了。 大门关上,许久,床上的沈无心才睁开眼,少女的眼里十分清醒,显然根本没有入睡过。 孟珏给她用了所谓的解药,她才有如今的样子。 她并不是没有了解暗香疏影,自从她被下毒后,她去灵使身上时便有意留意有关暗香疏影的消息。
第42页 连回春堂的陆景澜都认为此毒无解。 而且若是此毒有解,当初沈雪鸢就不会选这毒了。 当了沈雪鸢七年的姐姐,她对自己的亲妹妹还是有所了解的,如今孟珏给她的所谓“解药”,也只是暂时保命所用,这毒恐怕是无法根治了。 总有一天,她会像十年前那样死去。 而且因为用了“解药”,现在连什么时候会毒发连她也不确定了。 还好这四天除了“解药”和被幽禁,还是有些好消息的。 从这几天云仙卫惊扰孟珏的频率来看,云想容恐怕在和孟珏内讧。今天的这次更是比以往都要严重。 刚才孟珏说出那句话,她就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要不是料到她要走,而他目前可能不好留下她,他绝不会说那样的话。 沈无心看了眼门外那个高大的影子,推开被子下床更衣,继而从琴架上抱起了那台给新娘准备的七弦琴,推门出去了。 几乎在她迈出来的同时,把守在门口的云仙卫便侧过身来,“姑娘且慢,盟主说了,姑娘是贵客,要求属下务必看管好姑娘。” 他话虽如此,面具也罩着半脸看不清表情,但语气中带着隐隐的轻慢。 她抱着琴,不仅不动,还打算继续走,只留下一句,“我去外面吹吹风。” 那云仙卫像是被惹恼了,迈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请姑娘回房,否则下属无法向盟主交代。” 她冷下脸,眼神淡淡地睨着他,道,“他说不让我出去了吗。” 那酷似孟珏的语气让他浑身一抖,终于正眼看眼前的姑娘。 小姑娘身穿她原本的一身黑衣,隐约的银杏叶纹折射的天光,外面披着盟主的银狐皮披风,皮毛领子围在颈侧,罩住她小半张脸,露出微红的鼻子和眼睛。 明明只是个长相娇妍的小姑娘而已。 偏生她那双猫儿眼如今神色冷淡,手上抱着比她小不了多少的琴,也掩饰不了那和孟珏类似的气质。 那种让他们都毛骨悚人的气质。 那云仙卫为她的变化所慑,老实回答,“没有。” 她看了他一会,才缓缓道,“那你不让贵客出门,是个什么意思?” 云仙卫一个孔武有力的大男人,此时却眼观鼻鼻观心地回答,“请姑娘先行。” 她抱着琴不回头地走了,也不看背后跟着的他。 那云仙卫跟着她走,发现她对清镜书院的地形比自己还要熟悉,更加后怕,乖乖地远远跟着她走了。 出乎他的意料,沈无心还真的只是出来散散心而已。 他看着那小姑娘进了山边的凉亭,坐在石桌上便开始架琴试音。 可能刚才他真的多虑了吧。 而他以为“完全不在意他”的沈无心,一路上一直在暗暗观察他,此时看到他放松警惕,才借着调音的时间,回忆着沈雪鸢的暗语琴音。 她对她的云姨母还很有信心的。 以云想容现在的状态,连在武林盟暂住都露出真面目,一改人前端庄,一日催了好几次孟珏,孟珏现在肯定脱不了身。 那云仙卫已经恢復了他平时木木地站桩的状态,沈无心一直用余光关注着他,没看他派人去与孟珏汇报什么,才稍稍安心了。 她双手扣上琴弦,闭目养神了一会,才信手拨弦,珠玉似的琴音随她动作流转。 那是云仙卫从未听过的调子。 只是她很肯定有一群人能听懂。 果然,她才刚弹完一次,一道没有什么辨识度的声音在柱子后响起。 “主子?您不是回销魂殿了?” 那人用的是传音入密,人也躲藏得极好,云仙卫根本没有发现他。 她肯定这是沈雪鸢的亲卫,只是“销魂殿”?沈雪鸢假死之后去了销魂殿? 她心里疑惑,面上脸色不改,她琢磨着沈雪鸢对待亲卫的语气,赌了一把,冷眼一扫,换了个更刁蛮的语气,“我的行踪,也是你可以问的?” 那人听她连传音入密都免了,像是被吓着了,立马回道,“属下知错。” 沈无心低声不悦道,“回去自己领罚。” 那人不卑不亢地道,“是,主子有何吩咐?” 沈无心沉吟片刻,才道,“带我出去扬州城销魂楼,在天字一号房放下我。” “是。”那人竟没有一丝怀疑,只当自家主子被姓孟的阴了,当着云仙卫的面就悄无声息地把她劫走了。 沈无心被他小心地扛在肩上,才彻底确定,看来沈雪鸢还真的和销魂殿有牵扯。 而且这牵扯还不浅。 她这十年那么多次在灵使身上到处跑,居然都没发现,可见她藏得多深。 那边木木地站着的云仙卫偶然抬头,发现亭子里除了琴空无一人,才发现沈无心不见了,立马命人去通知孟珏,接着亲自去追她。 销魂楼。天字一号房。 不同于其他顶层的厢房,这间房中只有最原始的帘帐装饰,虽然奢华,但却没有一丝人气,显然房间的主人并不常在。 窗户开着,屋内的轻容纱被对流的春风拂动,纱帐之间,俨然是两个人。 一身襦裙的柳梦汝团扇柄抵着楚碧城咽喉,而楚碧城双剑安然地别在腰间,全然没有出鞘的意思。
第43页 柳梦汝却已经起了一背鸡皮疙瘩,强忍着惧意对上他没有情绪的碧色眼瞳,“奴家该带的话都带了,殿主可是下了死令,若是她还没死,会有人来接替你。” 她顿了顿,才道,“至于你,想必不必奴家说了。” 平常销魂殿内的杀手,即便是大名鼎鼎四梦,听到这样的话,想必面上不显,心里都已经慌了。 但她看着他那双透着几分无聊的眼睛,很清楚他根本不在乎这件事情,甚至有些恐惧那些传闻,怕他一时兴起,连她都给杀了。 其实楚碧城只是在发呆而已,他还真不在乎她说的话,只是听了她的话忽然想起来逃跑的猎物。 还有那天醒来看到的山洞,她把他幼时住过的山洞打理得干净整洁,可能她当时累了,东西摆放起来没有她以往放得那么井井有条,而是略有些凌乱,但乱中有序,让人看了心生愉悦。 只是她跑掉了。 “哎,”看他一点不在意的样子,柳梦汝最后还是先收起团扇,掩面嘆气,“你可抓紧了,殿主最近心情不太好。” 那柔然的模样叫人看了心中酥麻。 楚碧城却极快地看了一眼窗户,才转回视线,转身拉开房间门,“我想休息了,梦主请吧。” 柳梦汝看着大白天亮堂堂的室内,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但她也不想在这奇怪的傢伙身边久留了,而且她也听说楚碧城受伤回来就怪怪的,想着话也传到了,便走了。 楚碧城把门关上,还真的宽衣解带,和衣躺上床,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 窗外。 锦袍男子推开窗,把沈无心放在窗台,问,“主子,就在此处?可此处不是您的居所。” 沈无心已经看到床上躺着的楚碧城了,看到那熟悉的睡颜心里一颤,侧身挡过锦袍男子的视线,爬进了窗户,关窗前吩咐道,“就是此处,你先回清镜书院,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也不准联繫他人。” 那语气凌然,锦袍男子心里的一点疑惑瞬时被恐惧压下去,他看着闭上的窗户,还是恭恭敬敬说了一声“是”,才转身离去。 沈无心直奔楚碧城床前,他看起来气色极佳,唿吸平缓,并无大碍,只是没有醒来。 她都请了鹿灵了,还是不行吗? 她想到了碧落道人的话,难道那三天有人来打扰他了? 那岂不是...... 她心里一酸,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几乎淹没了她。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血流成河的揽月居,死不瞑目的父母,乳母的惨状,肠穿肚烂的翡翠……最后定格在眼前的人的睡颜。 她伸手触上楚碧城的脸颊,那手还是颤的。 只是她还没碰到他,他便突然睁眼,唇角一弯,“非礼我?” 沈无心脸上的表情凝固,怔怔地看了他一会,看到他笑容都染上了疑问之意,她才反应过来他在耍她。 心头复杂的情绪瞬间变质,一股怒意占据了她的胸腔,直让她喘不过气,气得她拿起边上的羽毛枕便沖他揍过去。 楚碧城也不躲,小姑娘疯了似的揍他,明明手腕用不上力,还是用尽全力揍过来,那枕头又软,打在他身上跟挠痒痒一样。 他看着沈无心因为怒气和动作脸都气红了,笑意更深。 沈无心越揍越生气,使尽全力地用枕头揍他,像是这段时间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了,那枕头在她某一下揍中被砸开,白色的羽毛从枕头中随着她余下的力道爆出,像是雪花一样落下。 沈无心在羽毛雨中气鼓鼓地喘气。 楚碧城看着她微张的小嘴,鬼使神差地把她拉下来,印上她的唇。 少女的唇柔软香甜,和她的人一样。 素雅的居室纱帐摇曳,几缕阳光从窗户洒入,纷纷扬扬的羽毛在阳光中落下,落在两人的黑髮和长睫上,擦过他们安静地相印的唇。 楚碧城感觉到她气喘匀了,捏着她下巴申舌舔舔她下唇,正要顶进去,却发现她脸上湿漉漉的。 她在哭。 楚碧城这才看到她无声无息落下的眼泪,那些眼泪近在咫尺,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她眼里涌出来,滚烫的液体触碰到他的指尖,让他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 沈无心别过来去,似是哭泣让她感觉丢人。 楚碧城跟着歪过头,追逐着她的正脸,见她还哭,便拿起床头的斩月剑,把剑拔了出来。 沈无心回头看他,他这才弯唇露出笑容,“小猫咪生气了?来,让你报仇?” 沈无心看了眼他递过来的剑柄,还真的不客气,伸手握住了剑柄,只是她手腕发软,他一松手她便被带着把剑放回了他手中。 沈无心想起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也觉得够了,垂下眼眸,松开手,正要作罢。 楚碧城忽然合掌,握着她的手,拿着剑反手悠然地架在自己脖子上,“小猫咪是想这样?” 沈无心怔了一下,紧接着楚碧城便看着小姑娘不顾他握着她手的力气,带着他的手远离他的脖颈,顺手扔了剑,忽然“哇”地大哭,哭到人都在抽噎。 不知何故,少女放开的哭声像是钝刀在他心头一下又一下地拉锯着,让人胸腔闷疼。 楚碧城本就揽着她的腰,顺手把她纳进怀里,伸手摸她后脑勺,跟着心跳的频率,顺着她柔软的黑髮,像是给一只小猫顺毛。
第44页 一下,又一下。 窗外,草垛里,一个白衣银纱的云仙卫躺在里头,因为重量陷了下去,只露出手脚。 旁边出来倒垃圾的老鸨看到了,叫道,“救命啊——死人了——” 销魂楼门口一个粉衣的姑娘听了,过来一看,不在意地道,“妈妈你叫什么,大白天的吵死了,也不看看我们楼什么地方,难道不是见到活人才尖叫吗?” 草垛里的云仙卫似是被她叫醒了,露在外面的手脚抽搐了一下,便听到一声娇媚的“哎呀,官人变成活人了呢”,他睁眼一看,一个长相妖艷的姑娘正挨着他,香肩半露,甜香萦绕。 他两眼一翻——又晕过去了。 第21章 蒹葭 03 这天正是墟日,大清早的扬州城销魂楼下便已经人声鼎沸。 小贩们纷纷出摊,摆出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街上人如潮水,两侧摊贩拥挤,吹糖人的、卖面人的、挑着新鲜草药的、手里拿着火把吹出火龙的杂耍艺人等等等等不计其数。 小摊一个连一个,像是一条长龙,从街头蜿蜒一路蜿蜒,消失在街尾,像是把整座城围绕了起来。 沈无心趴在窗户上往下看,饶有兴致地观察行人的表情,偶尔看到有趣的互动时跟着笑起来,一双猫儿眼亮晶晶的。 无甚温度的阳光洒在她脸上,碎金的光芒勾勒出她五官的轮廓,连耳侧的小绒毛都看得清楚。 楚碧城进门就看到这样的场面,本来微冷的脸色转暖。 也就只有这种时候她才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明明只活了八年就入了棺,远离这个人间整整十年,她这趟回来,却比从前多了她没有的惆怅。 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沈无心回过头来,笑问,“要出门了?” “嗯。”楚碧城把双剑挎在腰间,“去吃点东西。” 沈无心也不问为什么不在楼里吃,从窗台上下来,进里间拿披风去了。 楚碧城看看着她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木门后,这丫头回来之后乖得过分,不顶撞他了,也不和他拌嘴了。 反常得过分。 与严冬的干冷相比,早春的湿冷更让人感觉难熬,沈无心在平日的玄色衫子外披了披风,脖子上一圈狐狸毛衬得整个人更小了,正是那天在清镜书院孟珏置办的那件披风。 她从棺中出来,除了楚碧城买的那套白衣,也没别的衣服了,反正坑的是孟珏,不穿白不穿。 楚碧城见她出来,眉毛一抬,忽然伸手过去。 沈无心也没躲开,只是不解地歪头看他,“干嘛?” 楚碧城把那件披风脱下来,把他的鹿皮红披风披在沈无心身上,垂眸系上带子,还打了个万福结。 那鹿皮本就比原先的绸披风暖,此刻还带着他的体温。 沈无心猫儿眼看着他系好,没说什么,还笑了,“还是这件暖和。” 楚碧城眨眨眼,她是真的反常,平日里他这么干,她不是该揍他骂他孟浪了吗? 他唇角顺应心里痒痒的感觉,微微弯起,顺手把孟珏那件披风一扔,扔到屋里的某个角落去了。 他打头出的门,一推开门便看到了他刚才冷脸的元兇——柳梦汝正倚着栏杆坐着,手里团扇轻摇,扇柄下垂着一块新系上去的名牌。 那名牌乍一看只是一块木牌,但见过勾魂架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他不用看也知道上头写的是什么——那块名牌自从被刻出来,两个月来一直躺在他怀里,直到刚才。 那名牌上的刻痕都被磨得圆润,显然常被前主人拿出来摩挲。 上面清晰地刻着三个红字——沈雪鸾。 楚碧城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跟在他身后的沈无心看到了门那头一闪而过的襦裙裙摆,猫儿眼一转,“走不了了?” 楚碧城含笑看她一眼,像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这世上还有关得住你的地方吗?” 他顺手就轻易地把沈无心提拎起来,放在背上,纵身从窗户一跃,落入闹市之中。 沈无心下意识环着他的脖颈,鼻端萦绕着他身上的冷香,默默地想,是啊,可不就被关在他身边了吗。 集市里的人只见眼前似有红云略过,回过神来天边依旧是月白的颜色,只有一个小女孩扯了扯身边的苗疆姑娘,“绣姑娘,刚刚那个是楚碧城吗?” “嘘——”慕容绣捂住她的嘴巴,“别叫我名字,你还想不想我替你追周醉语了?” 她压低斗笠,带着杨思思融入人群之中,甩开身后牵马而来的霍银修,余光看了眼身后销魂楼翩然出现的襦裙贵妇,想了想,最后还是伸手摸出一个瓶子,拔开瓶塞—— 一只巴掌大的蝎子从瓶塞中爬出来,尾巴夹夹,茄紫的颜色让人毛骨悚然。 蝎子随她意念跃下地面,朝柳梦汝的方向爬去。 “妖女,哪里跑,放了杨姑娘。”霍银修的喝声从身后传来,慕容绣一把抱起杨思思,纵身一跃,在运河上足尖轻点,似雁过无痕,消失了在了河对岸。 霍银修纵身一跨上了汗血宝马,夹腿策马,从芙蓉桥上飞驰而过,追了过去,人群拥挤,他都没有撞到一人。
第45页 运河边上的小摊上,小二打着赤膊,肩上搭着一条汗巾,在满座的摊位中捧着高高的碗碟忙来忙去。 他远远地看到桥上突发的喧闹,见了霍银修的御马微微一笑,显然已经习以为常了,把手里的一碗甜汤端到摊位中最外面的一桌,“客官,您的橡子豆腐和杏仁脑来咯。” 红衣男子出乎他意料地睨了他一眼,眼里残留的笑意让他晃了晃神,才继续捧着碗碟去送下一桌。 运河中画舫三两,香云交织,风一吹,把带着胭脂甜香的空气吹到小摊。 湿冷的早晨,简陋的小摊木桌上,热乎乎的甜汤和早点冒着蒸汽,尤其喜人。 刚才吓到小二的楚碧城依然托着腮,看着对面埋头用早饭的沈无心。 少女身后排排柔嫩的垂柳摇曳,像极了坚韧又柔软的她。 那个缺了一角的瓷勺舀了大半勺杏仁脑,玉白鲜嫩的杏仁脑消失在那张小嘴里,因为太烫微张的红唇后隐约能看到粉色的舌头,勾着人盯着看,却又很快因为下一勺入口而消失在视线中。 沈无心不紧不慢地吃完了杏仁脑,放下勺子。 一直专注地盯着她的楚碧城便见她下颌忽然抬起,视线向上,和她灵动的猫儿眼对了个正着。 她却没有看他,反而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不远处的小摊,柳梦汝的襦裙精緻艷丽,她一眼就看见了。 她垂下眼睫,看了眼吃得光光的碗,再抬眸看向楚碧城,目光与他单纯的欣赏不同,带着一丝瞭然和笑意。 该来的躲不掉。 楚碧城碧色的眼睛坦荡荡地直视她,像是他不是来杀她的一样,“吃完了?” 那眼神过于自然,叫人看不透。 “嗯。”沈无心神色如常地问,“是今天要杀我了吗?” 楚碧城像是不意外她知道,纯表优雅的笑意依旧,指尖触碰上手里的剑鞘,斩月剑应声出鞘。 他没有回答,像是在等待她的反应。 远处一直关注着他们的柳梦汝不解地停下脚步,不着痕迹地把扇柄中的匕首退入扇柄中。 沈无心一笑,“那我闭上眼睛,你不要怕。” 说完她还真的闭目不看他下手,那表情恬静安然,一点不像一个即将要被杀死的人。 楚碧城进入销魂殿以来,凡接下的任务,从未失手,每一个到他手的名牌,最后都成为了一具尸体。 他不在乎销魂殿主的威严,也不在乎月上海棠的威胁,更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他杀人理由千奇百怪,但从来没有一次是因为所谓的“任务”。 所以他杀不杀她,不过是他的一念之间。 与其他人或组织都无关。 楚碧城剑柄触上沈无心的脸颊,冷硬的剑柄带着煞气,即便擦干净了也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沈无心的睫毛颤抖了一下。 楚碧城才忽然轻笑出声,手上斩月剑如离弦之箭在半空划过一道银光。 娇嫩的柳叶被剑气震下,在空中纷纷扬扬如雪落下。 周围人群爆发出尖叫和责骂,往事发之处围过去。 人群之间,一个襦裙女子胸前被斩月剑贯穿,脸上还保持着刚才疑惑的表情。 人群之外。 楚碧城刚才执剑的手碰上沈无心的下巴,化剑成吻,浅笑着吻上了刚才盯了许久的柔软红唇。 抬眸一看,和沈无心点漆般的眸对上,还没来得及笑,忽然露出一抹惊讶—— 沈无心眼睛一闭,脑袋倒在了他的手上,脸颊烫得他手都发疼。 楚碧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起身抱起她,捏起她下巴检查,最后惊愕又无辜地叫了一声,“阿鸾,我才亲了你一下,你怎么就晕了?” ——卷二:云台故梦·完—— 崇宁四年,霸州。 乌云蔽月,夜色似铁。 快活林外,破旧的村寨歪歪扭扭地挤成一团,原住民早已四散奔逃,只有屠村的江湖人占领了村里最好的房子。 即便是最好的,也不过是风大一些便可掀起屋顶的破烂茅草屋。 村寨里烛火闪烁,大汉们的嚷嚷压过了林中隐约传来的野兽长啸,在阴森的森林边缘显得有了点人味。 东风凛冽,最边缘的茅草屋基本都被颳得不成样子,江湖人们扎堆住在中心的较为完好的房中。 其中一个布衣打扮的魁梧男子从那群江湖人中出来,往边缘走,朝站在一间烂茅草屋门前的白衣男子道,“三哥,那群人中没有大小姐。” “快活林早已陷阱重重,若是她进了林中,我们不可能没有得到消息。”那个叫三哥的男子摸了摸腰间的长剑,笃定道,“她肯定就在这个村里。” 那男子身边一个较矮的男子道,“三哥说得没错,夫人说了,必须提她头来见。” 魁梧男子看了他一眼,心中虽有不忍,但想起自己的主子,还是和两人一起逐间茅草房搜查。 江湖人扎堆的房子他们早已看过,其余空房也被他们悄无声息地搜了个遍。 最后只剩最西边的一间茅草屋。 那茅草屋被刮去了半边天顶,墙上也漏风,风一吹便是呜呜的呜咽之声。 “看似简陋,倒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地。”
第46页 “三哥......” “怎么了?畏畏缩缩的,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里面似乎有人。” 他们粗暴地拆门进入,却见一个红衣少年抱着黑白双剑倚着墙闭目养神,似乎刚进来这屋子不久。 “你是谁?” 那个叫三哥的见了意料之外的人,脱口而出,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睁开了眼,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像是野兽。 “这是什么妖怪?!” “三哥?!” “不管你是什么妖怪,”那个叫三哥的一剑挡住那俩失了方寸的下属,紧盯着那个红衣少年,“不该管的闲事,还是少管......呃。” 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气声,便跪倒在地,脸朝下直直地倒下了。 后面两人看着他的背心,才看到他白衣正中那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血洞。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的手。 江湖上哪来的这号人? 他们已经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跪地求饶往后退。 红衣少年面无表情地挥剑,那两人聒噪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他看了眼被弄脏的临时居所,淡漠的眼神扫了眼黑暗中瑟缩的某个影子。 那小孩的唿吸低弱,可以想像身上负了多重的伤;偶尔的抽气声,暴露了那孩子的疼痛和寒冷;但那孩子却在这三人进来时屏住了唿吸,即便没有声音,他也能感觉到那孩子身上蔓延到黑暗中的恨。 “别死了,死了就没戏了。” 红衣少年斩月剑入鞘,离开了茅草屋,红色的背影映着月光,极其扎眼。 崇宁十五年。 沈无心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同样扎眼的颜色。 她知道她这次醒来还有许多该做的事要做,她不能冒险赴死。 可是十年里,她看清了站在她对面的对手有多少,以现在的她去做以前的事,指不定哪天就死了。 若是死了,她知道的事情也会随着她的死被掩埋在雪下,孟家满门上下三十二口,沈家的四十四条冤魂,还有她的不甘。 她还是没忍住,先跟上了他。 没想到最后不是死于他的剑下,而且因为暗香疏影。 本来只是想先来回收她给出去的三两银子,结果被孟珏反阴了。 她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孟珏说她逃不掉的。 不仅是孟珏对她身上暗香疏影的控制,更是孟珏对她性格的了解。 原来楚碧城对她的诱惑那么大,她一直以为不会因为这个误事,一直以为她还会和以前一样以自己的责任为主。 可能再活一次,她的心中偏颇的已经变了吧。 ——卷二:云台故梦·真·完—— 第22章 奈何 01 春雨绵延,裹挟着一冬的寒意茫茫飘下,如一重轻纱。 山丘绵延,山色空朦,莽莽苍苍,长青树木之间,一栋别致的楼阁若隐若现。 上山採药的药农依稀看见了楼阁,颤颤巍巍地问身边的年轻人,“儿啊,你看见了吗,山头上是不是有座神殿?” “什么神殿?”旁边弯腰摘药的儿子攥紧手中的白鹅草,起身捶捶酸痛的腰,看了眼他爹看的方向,啐道,“爹你又眼花了?山上哪有什么神殿啊,我们村世代在这,山上有啥还能不知道么。走了走了,晚了娘又要骂。” “啊......好,跟你回去就是了。” 父子两人沿着山路下了山,烟雨茫茫,再去看那山间,林木葱茏,却是不见楼阁了。 树木之间,他们没注意的地方,一个女童悄然出现。 她面容清秀,脑袋梳着双环髻,身上除了檀色的药僮衣服别无其他装饰。 只见她把手伸进土里,摸到一块木头,把那木头一拨,换了个面,她身后的山林间便出现了那一座楼阁。 那楼阁别致,飞檐雕瓦都带着陌生而精緻的图腾,难怪刚才那药农误以为是宫殿。 楼阁二层有牌匾一对,上书“奈何轩”三字,两侧有联“妙手医仙可回春,无可奈何恶难除”。 女童擦干净手,转身走入轩内,“师姐,你怎么总忘了把兑门关上。” 轩内一绀衣女子捧着药,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引点猎物进来嘛,师兄回来了,这轩中储粮也不多了。” 明知道她在说笑吓她,女童还是跺脚道,“画屏师姐!” “好啦,乖银烛,你快和秋光去给沈姑娘煎药吧,我这就给师父送药去了。”冷画屏说完,便迈步上了楼。 二楼深处的房间中。 冷画屏在门外听了一会室内的状况,才推门进去,动作极轻地放下了药,便关门离开了。 门内,拔步床上躺着一个容色苍白的小姑娘,被子盖住了她的身体,但光从脸上烫伤一样的疤痕看,就不难想像她的身体是什么状况了。 床畔,碧落道人松开给沈无心号脉的手,沖对面一直看着他的楚碧城摇了摇头,“这丫头这回,怕是.....难了。” 楚碧城看了他好久,看不穿他说话真假,但沈无心的脉象他来时已看过数次,的确已消失许久。 尽管如此,他的视线依旧只落在碧落道人身上。
第47页 “哎,臭小子,看着为师也没用,为师还没怪你私闯禁地呢,说多少次了不许你们来打扰我了,一个个的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碧落道人看着楚碧城那冷然的表情,恍惚有种重回十年前的感觉,才哼了一声,不再训斥楚碧城。 他看了眼床上的沈无心,嘆了口气,“这丫头也是个倔脾气。” 和某人一样。 不知想到了谁,他轻笑了一声,才起身去拿刚才冷画屏放在桌上的药,喝一口药便含一颗糖砸吧砸吧,含煳道,“那天我都说了会毒发了,她还选你,真不知道看上你这臭小子哪里了。” 楚碧城面色凝冷,摆明了不信自己不靠谱的师父,“她不可能就这么放弃的,肯定还有办法。” 碧落道人心里咯噔一声,面上还是那副表情,优哉游哉地喝药,“什么办法?” 就算他知道他也不说,臭小子问他就说,那就一点都不好玩了。 楚碧城眉头微蹙,“鹿灵呢?如果我能找回她的棺......” “那你可以给她收尸?”碧落道人好笑地道,“她的魂石不是用在你身上了吗?没有魂石,就算入棺也定不住她魂。你以为真是为师救了你?我下的是三日醉,你要是连这都看不出来,你也别说是我的徒弟了。” 楚碧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道,“你怎么不阻止她?月上海棠我一向能忍过来,你还能眼睁睁看她浪费机会?” “凶什么嘛。”碧落道人说着,却是很欣赏徒弟变了脸的样子,“我那天也只是怀疑,昨日你带她回来,我仔细看过你身上的魂石,我才确定的。” 楚碧城闻言去摸颈间,却发现碧落道人摊开手心,上头躺着的正是沈无心繫在他颈间的宝石。 几乎瞬时,他便把宝石夺了回来,以锦帕擦干净,却没有戴上,只是摩挲着宝石沉思。 碧落道人喝完了药,一把把剩下的小半碟糖倒进嘴里,晃晃悠悠地出了门,风中还传来他含含煳煳的感嘆,“你以为我想看她浪费啊,我还想研究研究鹿灵是什么原理那,没想到她就那么急地浪费在你小子身上了,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碧落一走,楚碧城坐在摇椅上,视线没有了落点。 他不是没有留意过她的,在更久以前他就知道她了。 但那时她一袭白衣行走武林,一柄断雪剑只杀配得起的人,执羽毛亦可夺人性命于无形,怎么看怎么与他无关。 那时的她不过是他常常听闻的市井传说。 直到在秦淮销魂楼,她站在凄清的月光里,轻功优雅如一根羽毛落地,那双不屈的猫儿眼含笑一暼,她才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走进他的视野。 而他似乎一直不曾忘记。虽然没有约定,也没有下过什么决心,但冥冥之中,他夺回了她的剑,也杀了很多害她的人。 楚碧城的视线落在手中的定魂石上,宝石中像是有星海无际,让他想起沈无心一路的坎坷,她前天在他怀里大哭,那滚烫的温度好像还依旧烧灼着他的胸腔,让人心口隐隐发闷。 他碧绿如潭的眼眸里多了几分不解,出神了好一会,才蓦然站起身,解下身上的斩月和断雪,放在了桌上,出了门。 他见过很多死人,也在死人堆里生活过,对尸体向来麻木无感。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去看她的尸体。 楚碧城出了门,翻身跳进了一楼的庭院里。 院中有一颗槐树,满树花苞在雨中摇曳,挡去了朦胧天光。 冷画屏正捧着待晒的药经过,见了他蹲在树下,问道,“师兄?” 楚碧城“唔”了一声,继续专心地埋东西。 冷画屏放下药,好奇地去看,见他和小时候一样把一颗宝石裹在锦布中埋下去,噗嗤一声笑,“师兄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怪,你十年前埋的那羽毛,你看这个槐鬼答应你了没?” 楚碧城埋好定魂石,戳了下土壤确保不会被俩小娃娃偷挖出来,才点了点头,“嗯。” “嗯?”冷画屏惊奇,“这么灵验,你那时许的是什么愿?” 楚碧城瞅了她一眼,“说出来就不灵了。” 冷画屏不怕他的冷脸,只是带笑拿起药,去找外间铺开烘去了。 她师兄是个怪人,她早就习惯了,毕竟她师父教出来的,也没多少个“正常”的。 净了手,楚碧城倚着门廊坐着,逗着膝上一只白文鸟,和它聊天的声音在风中若隐若现。 天光勾勒出他的侧影,十分养眼,只是他和那只白文鸟有来有回的聊天实在诡异。 银烛和秋光没见过他,趁着干活的空隙偷偷观察他。 等冷画屏喊他回来用饭,他带着那只白文鸟出了奈何轩,说是“带它出去走走”。 银烛巴着栏杆偷看他出轩的背影,问身后的冷画屏,“画屏师姐,你不是说师兄不是疯子吗,我怎么觉得他是真的疯了。” 冷画屏单手捂住她的嘴,擦了擦额上冷汗,“......嘘。” 她看了眼楚碧城的背影,很确定他听到了,只是没有揍她,这......难道真的疯了? 银烛被捂住嘴,秋光可没有,小男孩胆子大,调皮地朗声问,“里面的尸体什么时候能给我们玩啊?我还是第一次见中暗香疏影死的人呢......哎哟。”
第48页 秋光委屈地捂着脑袋,等冷画屏看过来,才松开手,这才看到他不知道被哪来的野果砸了脑袋,额头肿起来一个红色的疙瘩。 冷画屏看了眼轩外长着同色野果的树,和刚走过那树不远的楚碧城,这才笑了。 好了,这下她知道了,师兄还会打小孩,是真的没疯。 第23章 奈何 02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盗走比翼泉的小贼其实是无相派的周醉语。” “真的假的啊?” “真的,霍银修都追到这里来了,连墨道长都跟着来了,肯定是真的啊。” “不是说比翼泉已经原封不动地被还回去了吗?” “还是一回事,偷了就是偷了,霍大人肯定得抓啊,听说杨大小姐也跟着来了。” “啊?难道我那天见到的杨大小姐是真的?可是,和她在一块的是个美娇娘啊。” “什么美娇娘?快说来听听。” “不对啊,之前不是还有人说是沈雪鸢和惊蛰公子干的?” “哎,我们盟主夫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啊。那惊蛰公子早就在摘星楼撇清了,再说,谁敢动摘星楼的人?” “额,也是......就是可惜了我们盟主夫人,白白蒙冤。” “说起来,那个杀了盟主夫人的......” “嘘,可别说了,这可是扬州城,万一叫云仙卫听见了,我们小命不保。” “嗯,我们还是来聊聊美娇娘吧......” 江湖人们默默地转移了话题,扬州城主街的小摊上又恢復了一片和谐。 就在那小摊对面,三楼的雅间之上,一个戴着霜色幂蓠的青衣男子坐在席上,不动声色地听着那市井八卦。 旁边立着的其中一个云仙卫看了眼对面小摊中的红色身影,出列躬身,问,“盟主,要动手吗?” 孟珏侧目看了眼人群中端坐的楚碧城,道,“回去吧。” “不追了?”云仙卫微微错愕,最后表情归于恐惧,似是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 孟珏放下手中茶杯,起身出门,没有惩罚他,还少有地留下了一句带上情绪的答案,“她死了。” 只是那复杂的情绪让那问话的云仙卫更加惶恐,余下的云仙卫面面相觑,最后也遵命跟着回去了。 小摊上。 “客官您的莲子百合汤。”小二放下陶碗,好奇地打量这个红衣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是会来小摊吃东西的,只是他探究的目光最后止于那双碧色的凉眸。 小二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后厨,脚还有些软。 后厨做甜汤的师傅见了,问道,“小六你咋啦,见鬼了似的?” 小二拍拍胸口,才端起下一碗要送的甜汤,小声嘟囔,“可不是见鬼了嘛。” 楚碧城伸手打开盐罐,舀了一勺盐倒进那碗莲子百合汤里,兀自用着,仿佛没听见小二和师傅的对话,也没听到旁边人的小声议论。 等他走了,那群人的议论声才渐渐大起来。 “你说哪有人这么奇葩的,吃甜汤还下盐,我还是头一回见。” “唔,我倒是见过,以前在霸州做生意,有个小乞儿这么教过我,还说我没见识来着。” “嘿,你可是大老闆,你没见识谁有见识?” “不过也没说,你没看刚才那人的衣服么,那款式一看就不是中原款式,还有那金线,怎么看怎么贵的,肯定也是非富即贵。” “你们富贵人家是不是行事都这么奇特?” “你说的那人,是不是穿红衣,绿眼睛,还配双剑?” “差不多吧,不过好像没有配剑。” “那还好,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还是别在扬州城妄议这些事了。” 市井喧嚣,是非议论无休,那人却是已经走远许久了。 楚碧城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那张极具欺骗性的皮子引来了不少关注,只是眸中清寒的表情吓退了大部分。 “这位公子,给你家娘子买件首饰吧,看这小娘子......”小摊贩惯性地吆喝,却头也不抬地埋头雕着新的玉胚子。 楚碧城在小摊前驻足,一眼看中了那只玉雕的猫儿,摘下来给小摊贩看了一眼,“我要这个。” “哦,十五两,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小摊贩看了一眼,随口说了个价格,便继续低头雕刻。 楚碧城看着他那随着雕刻的动作一抖一抖的山羊鬍,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染上笑意,忽然道,“我不要这个络子,你五两卖我吧。” 小摊贩一听,立马跳脚地站起来,正要骂人,结果定睛一看,发现是他,一脸嫌弃地道,“哎,是你啊,今日怎不见你家相公?” 楚碧城也不奇怪这人认出了他,道,“她睡着了。” 小摊贩长嘆一声,“这么冷的天,不出来也是正常的,我看她那小身板子,出来了肯定生病。” “嗯,她怕冷。”楚碧城道。 虽然沈无心身上的暗香疏影是纯阳性毒,但沈无心怕冷他还是能看出来的。 只是这么怕冷的人,却在冰棺里睡了十年,如今还......
第49页 “哎,怕了你们了,五两就五两。”那小摊贩看着他出神的表情,改了口,收走楚碧城的银子,还难得好脾气地问,“不买点别的?我新刻了不少小动物,也是姑娘家喜欢的。” “不了,我出来太久了,要回去了。”楚碧城果真连络子都没拿,只拿了那只玉雕的猫儿,走了。 小摊贩看着他仿佛家里有人等着赶着回家的背影,兀自摇摇头,继续他千篇一律的台词,“这位公子,给你家娘子买件首饰吧,看这......” 楚碧城回到奈何轩时,天色已晚,碧落道人不知去了何处浪荡,冷画屏在卧室哄着两个小傢伙睡觉。 沈无心在的房间里,蜡烛被灯罩笼罩,映出上头的桃花,光线朦胧而温柔。 楚碧城趴在她床前,伸手摩挲着她脸颊上的疤痕。 沈无心和他不同,她内力尽失,毒发时没有内里护体,直发于表,而热症的体表症状又比寒症的剧烈,因而她身上留了不少疤。一道道凸起的疤痕在娇嫩的肌肤上显得尤为突兀。 而且,是冷的。 他想起那日在销魂楼她生气地揍他的模样,及至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生气。 楚碧城像是没看见那疤痕一样,指尖擦过她冰冷的脸颊,似是平常一般和她低语,“你怎么还不起来和我生气呢?我任你报仇不还手啊。” 床上的人连唿吸都停止了,自然不会起来揍他。 她不动,楚碧城便一直看着她。 良久,一直没有动的楚碧城才忽然伸手,他拿过斩月剑,把自己剑穗上的猫眼石摘下来,从身上摸出一根金线,用金线把猫眼石和白日里买来的猫儿串在一处。 “小猫咪,你破相了,你不是秦淮最俊採花贼吗?这可怎么办呢。”他给她戴在脖子上,坏心地说着,可戴完后却毫不在意地低头在她脸上的疤痕上落下一吻,红唇微动,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末了和往常一般,躺在她身边,睡下了。 楚碧城看似一如既往地警觉,却一直没有睁开眼睛,似乎刚才那句话的余震让他此刻只想闭目养神,以至于他没看到,身边少女的睫毛极轻地颤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穿山甲到底说了什么=l= 第24章 金铃 01 山中晴日,晨光如水,透过雕花窗格泄入室内。 窗前的小桌上,楚碧城伸指逗着桌上的白文鸟,泄入室内的光线随风跃动,在他侧脸留下窗格的碎影。 “你不在它就叫个没完,你再不醒我就把它炖了。”楚碧城嘟囔着,手指点点桌面。 小肥啾听懂了,“啾啾啾啾!”地叫着,两条细腿啪嗒啪嗒地敲着桌子,疯狂追着他手指啄。 楚碧城饶有兴致地欲擒故纵,逗得小肥啾急得“啾啾”叫,却愣是追不到。 小肥啾也不是没脑子的,追着追着就意识到这人在耍它,正张嘴打算最后一扑的时候,它发现面前的人动作居然顿住了。 它听不见,但楚碧城是能听见的——床上的小姑娘在唿吸。 他怔愣地站起身,手上忘记收回来。 小肥啾抓住时机,粉色的尖嘴不客气地啄了他一下,迅速地跑开,跑了一半鸟脑袋转回来一看——那人不仅没追它,还往床上的主人身边坐下了。 “徒弟,一大早就在玩鸟啊,唔,别说,她这小东西还真是灵性。”碧落道人边说边走近,走到小肥啾身边,还伸手逗了一下。 小肥啾歪脑袋,总觉得这人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她恢復唿吸了。”楚碧城放开沈无心的手腕,抬眸和碧落道人道。 碧落道人挠挠后脑勺,“我有说她死了吗?我只是说她难了啊,喂喂,这么看为师干嘛?” 楚碧城抬眉。 见徒弟被他耍了,碧落道人才愉悦地拍拍胸口,“为师早说过,这世上就没有我碧落道人救不了的人,只有我不想救的人。” 楚碧城嗤笑一声,“都是藉口罢了。” 碧落道人笑起来,看了床上的沈无心一眼,“你就和我唱反调吧。” 下一刻他便看到他倔强的徒弟侧身给他让了一个位置,还朝他淡道,“我不唱了,你好好救她。” 碧落道人哈哈大笑,笑够了才看着楚碧城沉下去的脸,眼里还带着不掩饰笑意,“难得啊。” 从楚碧城的“痛苦”上汲取够了快乐,碧落道人才开始着手看沈无心的状况。 他起先说服楚碧城留下,用的是先用药吊着沈无心的命,再想办法解毒。 时间紧迫,沈无心中毒已深,他的性格又决定了他的手法,因而他用的法子自然不可能温和。 这几天他用的方子比起暗香疏影没好到哪去,这才有了她之前闭气的情况。 只是有机会让他这个徒弟黑脸,实属难得,他不想放过罢了。 不过,从而今这情形来看,他这几天试的药是试对了。 暗香疏影本就和楚碧城身上的月上海棠一样,是无解之毒。他能做的就是像如今这样,以药物为她续命,让她能在毒性蛰伏的状况下安稳度日。 至于解毒嘛,他另有打算。 碧落道人看了眼沈无心脖颈间交缠的两条金线,还有金线尽头的金娘子、猫眼石和玉雕猫儿,露出一个偷吃到鸡一般的笑容,叫来冷画屏,把药方嘱咐了下去。
第50页 不出他所料,四天后,小姑娘真醒了。 无论是因为徒弟还是别的人,碧落道人都不会对沈无心见死不救。 既然打定主意救她,这几天白日里碧落道人便有事没事来观察她,也好记录那几副药方的反应。 见道小姑娘醒来,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把手里晾凉的药给她,而是让冷画屏拿了一面镜子。 沈无心见到是他后皱了皱眉,随后便似想通了一般舒展眉目。 “先说好,无论见到了什么,都和贫道的药无关,一切都是暗香疏影的错,要恨就去恨下毒的人吧。”碧落道人把手里的镜子反扣。 沈无心视线和他对上,微微一笑,“道长既然知道我中毒已深,想必也知道我不是第一次毒发,大概如何,我也猜得差不多了。” 碧落道人似是被她说服了,想想也有道理,才把镜子交到她手中。 他怕小姑娘接受不了,还特地挑了铜镜而非西洋镜。 结果小姑娘接过镜子仔细端详,不仅不哭,还仔细地端详了一番,那模样似在对镜贴花黄,而不是在看自己毁容的脸。 末了小姑娘还笑了起来,十分满意地道,“嗯,这次毁得恰好,谢谢道长救命之恩。” 她不是个不在意容貌的人,不然曾经怎么会一袭白衣翩然谁也不容玷污呢。 只是现在她若是顶着自己的脸再出去,已是太危险了。 而她还活着,就必须把接下来的事情做完。 沈无心看够了,把镜子还给碧落道人。 碧落道人见她这个反应,不知想起了谁,也跟着笑起来,“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吧。我看你也是个懂医理的,你该看出来我用的药还不如毒,是你自己撑过来了。” 说完了,碧落道人又仔细地问了她不少感受,细细记录在册,才以不打扰她休息为由,先出去了。 碧落道人的传说她并非没听说过,相反,她幼时就从师父那听过不少,不然她也不会在醒来时冒认做碧落道人的徒弟。 只是师父常说,碧落道人穷凶极恶面容丑陋,而她遇到的这位却和师父的描述恰恰相反。 不过从他能把她救活这点来看,这里的确是奈何轩没错。 奈何轩与地貘坊一样,全年无定所,因此江湖上才有“随处可为奈何轩,处处皆是地貘坊”的说法。 能带她找到这里,还愿意带她来这里的,估计就是那个她昏迷前最后一面见到的傢伙了。 而且从她“死”过去这段时日所听所闻来看,似乎,碧落道人是他的师父? 思及此,沈无心不知忆起什么,唇角弯起。 “吱呀——” 木门打开,一个绀衣姑娘捧着食盘走入,搬了椅子在她身侧坐下,和她道,“总算见到活着的你了,你再不醒,我就要被师弟师妹闹得头都炸了。” 说完,她才恍然一晒,“忘了告诉你了,我是楚碧城的师妹冷画屏,叫我画屏就好。” 沈无心闻言想起那两个聒噪的童音,虽未见人,但也能想像了,笑着反问道,“是闹着要把我剖开么?” 冷画屏噗嗤一笑,伸手摇摇她手腕,像是让她别在意,“我师弟师妹还小,别当真。” 她打开食盒,拿出里头一碟还冒着热气的蒸饼,“来,这是槐花饼,用院子里的槐花做的。” 沈无心看着那熟悉的包法,似是想起了什么,“我幼时,好似吃过这个饼。” “先喝点水润润喉。”冷画屏顾及她许久未进食,倒了杯水给她,才点头道,“你是她的徒弟的话,吃过也不奇怪。” 沈无心抿了口水,捧着杯子问,“你知道我师父是谁?” 冷画屏神秘地一笑,没说出口,只道,“反正不是碧落道人。” 沈无心想起她冒认师父的事情,和她道了个歉。 冷画屏摆摆手,“哎,师父不在意的。” 说完,她还表情微妙地道,“而且,说不定你以后还得也叫我师父‘师父’呢。” 沈无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脱口“呸”了一声。 冷画屏见小姑娘终于露出她这个年龄该有的情态,才哈哈大笑。 冷画屏平日里大多呆在奈何轩,又没有适龄的女孩子和她说话,逮着沈无心便不放了。 沈无心刚恢復说不了多久,便抛砖引玉地诱惑冷画屏说,她在一旁听着,也是十分满足的。 于是这个午后,冷画屏满足了她的愿望,沈无心也获得了许多关于楚碧城的小秘密。 比如这傢伙把她的魂石埋在院子里那棵槐树下,许愿让槐鬼给她回魂。 冷画屏说着连连说她师兄是个“怪人”,她却想到了当年那个冷峻的少年。 没想到那样的傢伙,当年,乃至如今,还相信这种哄孩子用的市井传闻。 换了谁都会说他怪,她却想到他埋下羽毛和魂石的场景,胸口莫名地发闷。 等冷画屏被师弟师妹拐走了,沈无心一个人在房间里,又不能随意走动,便倚着床头打量着这个房间。 雕花贵妃榻上枕头歪着,显然这几日有人在上头休憩。梨花心书案上还散放着几本书,书案后有两排高大的网背书架。海青石琴桌空着,正好被房间主人用来放断雪和斩月。摇椅上还扣着一件红披风,是楚碧城常用的那件。
第51页 房间里少了几分整洁,但家具和用品随意摆放而不凌乱,还有许多手作的小挂件,让人感觉温馨。 想到离开了销魂楼和孟家,他就住在这里,似乎也没当初看到那个山洞时那么难受了。 “好看吗?” “嗯。”她下意识回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声音里狡黠的笑意,还有那道声音属于谁。 她往后靠了靠,脑袋撞到了床头,楚碧城倒像是没看见她的反应一样,自然地走过来,坐在床边,“我来给你上药。” 沈无心这才看到他手上拿着的小瓷瓶。 楚碧城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锦袋,把她缩回去的手逮回来,放到她手心,“从臭老头那顺来的。” 沈无心想起听到碧落道人吃糖的对话,才弯了弯唇角,“你就不怕你师父哪天真气了?” 楚碧城也不意外她猜着了,眼里的笑意让那双眼显得更引人深陷,他若有所指地道,“他现在巴不得把徒弟都送你。” 沈无心和他的眼神一对,先忍不住侧过脸哼了一声。 楚碧城这才拔了瓶塞,顺势低头过来给她脸上的疤痕上药。 凉凉的药膏上脸,沈无心颤了一下,还是让他擦了。 楚碧城垂着眼睫,专注地给她上药,嘴里感嘆了一声,“哎呀,小猫咪,你真的破相了。” 本来沈无心把伤疤暴露在他眼下还有些在意,听清他说什么后反而平静下来,笑道,“我知道,我睡着的时候你说过。” 其实她也不是不在意,尤其还是在这傢伙面前。 不过,她倒没有七岁那年那么在意了,反正也不是没破过相,那时候的伤痕比如今还惨不忍睹,连楚碧城都没认出来。 楚碧城看着少女弯起的唇,莫名想起那天柔软温暖的触感,心里似有羽毛拂过,再看旁侧蜈蚣般的疤痕,声音带着些可怜,“我给你擦药,会好的。” 沈无心被他孩子一样的语气刺得侧目看了他一眼,才“嗯”了一声。 楚碧城眨眨眼,忽然反应过来,“你怎么听到我说的?你都听到了?” 沈无心这才彻底笑开,不仅不给他面子,还不客气地戳破他,”听到什么?是听到你说你不还手呢,还是听到你说我是你的心?“ 楚碧城没有如平常一眼扯出他那人畜无害的笑容,反而似是猝不及防般怔了一下,表情特别茫然。 沈无心笑意从眼底漫向唇角,眉眼弯弯,把红绳吊着的魂石塞到他手心,“喏,给你的,好好拿着,反正我已经没用了。” 末了伸手把他的长指合上,“要是你再乱扔,我就收回来,再也不给你了。” 楚碧城长眸看着她,被她合上的手反握住她,“不是乱扔,你看,你回来了。” 沈无心哼了一声,“我回来是因为......” 说到一半,反应过来余下的内容,才把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楚碧城眼里染上笑意,深邃的瞳眸里似有碎星,“是因为?” 沈无心支吾了一会,忽然想到,笑答,“是因为碧落道人的药用得好。” 楚碧城闻言脸黑了一瞬,才继续缠着她回答,沈无心拗不过他,干脆扯了被子把自己裹成茧,滚到床里头,面壁去了。 只是她没面壁多久,便感觉床一重,楚碧城上来了。 她警惕地转过身来,刚好面对他,不客气地从“茧”里伸出脚丫踹他,“你干嘛?下去下去。” 楚碧城接住她的圆润的脚丫,大掌轻易地罩住,牵起唇角一笑,“你不要摸我的脸吗?” 沈无心闻言愣了一下,蓦然想起那天她在山洞偷摸他的脸,恍然怒道,“你丫又装睡?” 楚碧城笑着低头,鼻尖蹭蹭她的鼻尖,“娘子摸我,总是要醒着的,不然多可惜。” 沈无心没忍住,伸出爪子挠他,“说了不要叫我娘子。” 楚碧城不置可否,只是伸手摁住她的爪子,圈在手心里,等她消停了,才摊开,百无聊赖地低头亲她指尖。 沈无心抽了抽手,却被他攥得紧紧的,抽不出来,只得瞪他。 只是那双碧色的眼眸深邃似海,长睫扬起,就这么看着她,嫣红的唇一根一根亲过她的手指。 十指连“心”,像羽毛一样落在她心上。 暖的。 第25章 金铃 02 腊月三十,除夕。 是时春和景明,正是日落西山,低垂的夕阳灼烧天际,霞光洒落于山林,映着将开未开的山花,烧出红霞满山。 奈何轩内。 外面途径的路人看不见内景,但那笑语和霞光却能洒入庭院,让轩内的人也感受到迎新送旧的喜气。 冷画屏正在前院里搓着面团做馎饦,银烛在屋里摆着早上买回来的消夜果,扬州城本就是秦淮大城,因而买回来的消夜果种类和四都的有得一比,十般糖、炒槌栗、各种蜜饯、蜜酥、枣儿糕一应俱全。 秋光被碧落道人“善意的”赶去跟着楚碧城搬家具布置院子,好用年夜饭。 楚碧城在前头拎着碧落道人指定要坐的太师椅,后面跟着捧着小交椅的秋光。 也不知见到了什么,步履忽然停下。
第52页 秋光正不甘不愿地跟着他,他忽然顿住脚步,秋光差点没撞到他腰上,气鼓鼓地道,“疯子师兄,你停下来能不能先说一声。” 秋光本做好了要被他扁的准备,没想到手里的交椅被他拎走。 “你先回去吧。”楚碧城想了想,随意地给他吩咐了活,“唔,去帮冷画屏揉面去吧。” “你转性啦?”秋光睁大眼看他,顺着他目光想要偷看,却被他挡去了,最后蹦蹦跳跳地回去前院找师姐去了。 本来他就是被师父坑了才来跟着干重活的,这下正合他意。 而刚才楚碧城挡去的那一面之后,后院凉亭中,一个纤细的少女正坐在石桌边,身后是灼灼槐花,如云似雾。 她一醒来,冷画屏就像是找到自己的布娃娃一样,变着法儿给她试衣服。 此时少女一身茶白的宽袖配千褶罗裙,腰束一根浅绛色的绸带,其中一尾长长地坠到绣鞋边上,裙面和宽袖绣了繁复鲜艷的双鸾。 少女肩上还披着他的披风,艷丽的颜色盖住了她身上那一层如隔云端的缥缈,衬得她格外娇媚。 晚霞笼罩下,槐花落下,几瓣绯色擦过她的脸颊,让人错觉她腮边似有一抹绯红,飞到鬓边。 桌上红纸散乱,她托着腮弯唇写字,笔头晃动,执笔的指尖微微用力,贝壳般的指甲粉嫩中透出白色的月牙。 乍一看堪比一幅仕女图。 虽然楚碧城一看她唇角的笑意,便知道她肯定在做某些亏心事,而且颇得其乐。 楚碧城走近一看,旁边的红纸是她写好的春联和吉语,而她手下的红纸上,一只乌龟跃然出现,看神态还挺像碧落道人的。 楚碧城身后,本来只是来洗手经过的冷画屏冷不丁地冒出,险恶地笑起来,“师兄也有看别人发呆的一天啊?” 本来专心想像的沈无心听到了,抬起头看过来,眼眸中似有雾色朦胧,继而展颜一笑。 仕女图活过来了。 沈无心悄咪咪地把手下的图反过去,“我快写好啦。” “嗯,写完让秋光那臭小子去贴,你俩直接过来吃馎饦啊,我先回去前院看看火。”冷画屏叮嘱沈无心,末了还颇有深意地看一眼楚碧城,才回去了。 楚碧城从她手里接过笔,把她刚刚那张画反过来,提上吉语,边笑眯眯地道,“小猫咪怎么不画我?” 沈无心本来就写累了,托腮看着他写,随口道,“我不是画过了吗。” 楚碧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沈无心本来也没多想,被他看得想起了许多年前她的画画在了哪,面前又是赏心悦目的画面,不由得就顺着想下去,那画如今长得如何了? 小肥啾本来还在树上和土着鸟儿你追我赶,这会像是感应到主人的情绪,扑稜稜地飞下来,一脚踩在墨汁上,在楚碧城题字的那副画上蹦蹦跳跳。 那只乌龟的脸色瞬间多了三根鬚鬚。 楚碧城弯唇一笑,捻了一点谷子餵它,小肥啾小脑袋一撇,挺起白胸脯,十分有骨气地不吃。 沈无心伸手拿了点谷子,摊开手心让它吃,它尖嘴巴啄啄,确认是主人,才把谷子吃了进去,末了还翘起屁屁主动给摸。 “乖。”沈无心指背蹭蹭它柔软的屁屁,让它继续吃。 楚碧城似笑非笑地看着贪吃的小文鸟,“这是你之后收的灵使?” “小时候我师父送我的。”沈无心摇摇头,趴在桌上逗小肥啾,“因为它贪吃,刚到地貘坊那会胖到飞不起来,才被我逮到的,所以才叫‘肥啾’。” 小肥啾像是听懂了,没捨得啄死里逃生的主人,生气地一跺脚,乌龟图的背上又多了两点竹叶印。 她小时候是怎样的飞扬,楚碧城是见过的。 不难想像在翠绿山林间,轻功卓绝的小女孩追着文鸟跑。 再看面前的小姑娘,近日来的休养让她脸上的疤痕结痂脱落,留下了粉色的新痕,虽不影响她的容貌,但细看仍如美玉上的瑕疵,十分扎眼。 就像她如今的那一点以前没有的凉薄。 只是比起从前,现在的她虽然没有了盖世神功和显赫的家世,却看起来更加轻松了。 他没事人一样盯着她出神,自己没有感觉,沈无心却是一直看着他的,见状伸手拿过他快要滴下墨来的毛笔,推推他,“别看我了,去给它再拿点谷子好了。” 楚碧城一点不羞,还低头亲了下她绯色的耳尖,顺手欺负了一下小肥啾,“也不怕吃撑。” 这才起身进屋拿去了。 沈无心摸摸滚烫的耳尖,看向廊柱后那一角白色,“道长,您可以出来了。” “你可以继续叫贫道师父的。”碧落道人渡步过来,看了眼那副画,贊道,“不错,颇有为师神韵。” 沈无心观察他这许多日,也不是没有结果的,闻言回看他,笑道,“道长现在该知道我师父是谁了。” 碧落道人倒没有像平时一样调侃她,反而略有愧色地问,“你师父她......还好吗?” 说完他像是懊恼般咬了咬自己舌头。 他本是江湖最离经叛道的存在,结果在这种时候,还是不免落了俗套,问了他讨厌的台词。
第53页 沈无心不嘲笑他,还认真回答道,“家师一切安好,我出棺后在霸州曾和她一遇,她似乎又研究出不少新乐子。” 碧落道人端详她许久,眼神朦胧悠远,似是在看她,又似是透过她在看其他人,出神了好一会,才长嘆一声,“既然你和臭小子这么巧遇上了,我也和你说一个故事吧......” 这几日他给她看诊时常常心不在焉,欲言又止,沈无心早想到他要来说些什么了,只是没想到这故事还和楚碧城有关系。 西域有拜月一族,男子成年后在外游牧,女子在驻地扎营育儿。 只是经年累月,总会有男子不愿离家,而女子嚮往中原的风土人情。 楚碧城的娘和食梦仙便是其中之二,她们师从大祭司,各习所长,最后结伴出逃。 只是她们没想到,她们中的一个能歌善舞,一逃便栽在了秦淮销魂楼,一眼看上了孟无琤,从此开启了一年孽缘;而另一个身怀无妄神功,自立门户,建立地貘坊,成为传说中的食梦仙,还和碧落道人有过一段无果之缘。 沈无心听了,脑海里许多细碎的线索被串联起来,渐渐成形。 她说起师父的行踪,碧落道人还骄傲道,“她地貘坊能不停变化,我奈何轩难道就不是隔日移动?总有一天我会追上她的。” 那模样似乎很乐在其中。 沈无心细想之下,总有一点没想透,“我师父为人并不强势,您到底是怎么气走她的?” 碧落道人略尴尬地干咳一声,难道端起了长辈架子,“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就不要过问了。” 沈无心被他的表情逗笑,也不逼他了。 碧落道人拿出一个长匣子,里面是一件似琵琶非琵琶的乐器,“这是她们拜月一族女子的定情信物,我学了许久也不会弹,想来你是会的,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吧。” 沈无心见了那熟悉的胡不归,灵机一动,从衣襟内拿出挂在颈间的金娘子,问碧落道人,“难道金娘子也是信物之一。” 碧落道人对上她狡黠的眼神,哈哈一笑,“聪明,金娘子是拜月一族男子的信物。” “拜月一族是游牧民族,金娘子便是族人的根,只要家中人摇铃,男子就会知道回家的方向。” 说着,他看了眼沈无心颈间的金线和金娘子,“拜月族人忠贞,戴上便无法取下,因而一生只能交给一个人。” 沈无心听出他言下之意,想到自己的师父和楚碧城的娘亲,轻嘆一声,真心从不是信物可以锁住的。 但再想起楚碧城给她金娘子时的场面,心头如有潮汐拍岸,久久难平。她小心地把金娘子贴身放回去,理好了衣领,抱起胡不归,轻拨一下,便是珠玉之音。 碧落道人刚刚略带恍惚的表情被那声音唤醒,她才得意地一笑,“这一曲就当我的见面礼好啦。” 被她用自己的话堵回来,碧落道人笑着摇头,静静坐着听她唱。 “画鸭懒薰香。绣茵犹展旧鸳鸯。不似同衾愁易晓,空床。细剔银灯怨漏长。几夜月波凉。梦魂随月到兰房。残睡觉来人又远,难忘。便是无情也断肠。” 此时银月如钩,初上天幕,月色淡淡,流泻于亭内。 少女嗓音俏丽婉转,唱词却是孤寂惆怅。 楚碧城拎着谷子回来,一直倚着门洞看她。 这词他母亲尚在世时,也常在不歇斯底里时唱起,只是此时少女身在世外桃源,而非大漠无垠,身上大均朝的衣裙精美,而不是被中原人唾弃的胡服。 碧落道人显然也看到徒弟来了,在沈无心唱完后朝他“啧啧”嘲笑。 沈无心听了也转过头来,见是他,便笑弯了眉眼。 楚碧城回以一笑,过往的记忆渐渐模煳,只余面前的笑靥。 “欸,沈姑娘身体虚弱,你们俩大老爷们也是吗,都不来帮忙的,师父你还笑,脸呢?” 冷画屏捧着酒进来,后边跟着拿着菜和蜡烛的银烛和秋光。 沈无心放下胡不归,过去接过银烛手上的菜,楚碧城这才伸手把她手里的菜拎走了,换上了秋光手里的蜡烛。 “这是我发明的特制蜡烛,你这疯子休想抢走。”秋光拽楚碧城的衣摆,无奈敌人太强大。 碧落道人终于发话,“秋光,你去搬凳子,男子汉怎么能让银烛去搬。” 碍于师父手上自己的把柄,秋光垂头“噢”了一声,搬凳子去了。 银烛噗嗤一笑,指着光说不干活的碧落道人,“师父,您真不要脸。” 小女孩表情天真,说话倒是一点不客气,碧落道人谁也不怕,就怕小丫头,最后灰熘熘地跟着去搬凳子,惹来沈无心和冷画屏的笑声。 屋子里。 手里拎着两张凳子的碧落道人看着院内的热闹,笑道,“这怕是贫道过得最快活的除夕了吧。” 秋光看着让奈何轩喧闹的根源,尤其他惦记已久却被“疯子”拐走的“中了暗香疏影的尸体”,撇了撇嘴,“吵死啦。” 眼神却没有从院中移开。 扬州城,清镜书院。 孟珏听完云仙卫的回报,面沉如水,唇角却依稀带着笑意。 矛盾的表情让回报的云仙卫头弯得更低,问道,“盟主,要动手吗?”
第54页 “不急。”孟珏抬头看着高烧的烛火,“有人比我还急着动手。” 他不喜欢这个合作对象,只是她和他有一点是一样的——他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 他挥退了云仙卫,伸手在唇边一吹,虽无人可闻其声,一个黑衣女子出现在房中,正是摘星楼的寒露。 孟珏抽出摘星楼血笺,提笔写了几行,折起一挥,血笺已落到寒露低垂的头下,“把这封信送给销魂殿那位。” “是。” 寒露从头至尾未看他一眼,接信便消失在了窗外。 窗外鞭炮声声,笑语晏晏,落在这空寂的书房,显得额外悚然。 作者有话要说:  《南乡子》晏几道。 第26章 金铃 03 正月初六,奈何轩外的小村中,村民们忙着烧纸马,店铺復业,热闹非凡,熙攘之声直传到奈何轩内。 院门处,冷画屏铺好了要晒的药,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回头一看,师父果然又坐在院前的栏杆打量着院内的沈姑娘。 冷画屏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趁他不备从他背后探出头,“师父,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碧落道人扬起下巴,指了指坐在槐树下逗猫的沈无心,“你说,我要是教那丫头洞若观火诀,梦儿会不会回来宰了我?” 冷画屏惊愕地张了张嘴,最后伸手敲了“为老不尊”的师父一下,“师父,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师兄会杀了你的。” “切,我又没说我亲自来。”碧落道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为师这是为你师兄和那丫头的毒操碎了心,你这小脑袋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 冷画屏思考着他话中意思,忽然想明白了,竖起拇指,“妙啊,师父不愧是师父。” 院内。 沈无心听不见他们俩的窃窃私语,这会惠风和畅,早春日暖,她在树下逗弄着张牙舞爪的皮皮。 风吹树动,细碎的阳光从槐花间隙洒下来,落在黑猫的毛髮上,照出棕色的反光。 沈无心伸手挠挠它下巴,它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黄澄澄的眼睛一眯,趁机一跳攀着树干要上去。 换作平日沈无心就任它闹了,只是眼前的槐树是楚碧城埋过宝石的那棵,她便抬起上身去够它,柔声哄道,“皮皮,快下来。” 黑猫抱着树干回头朝她“喵嗷”了一声,没有跳下来,还往上一窜。 她站起来往如云的槐花中看,企图看它往哪去了,槐花丛中冷不防倒吊下一个人——那倒着的笑脸熟悉,正是楚碧城。 沈无心无言地和他大眼瞪小眼,他笑嘻嘻地把手里拎着的黑猫晃了晃,“小猫咪真不听话,我本来还想多看一会。” 沈无心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这傢伙在树上偷看了多久,刚才好像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她没动手,皮皮倒是一点都不客气,后腿一踹,一爪子踹到了楚碧城脸上,无暇的肌肤瞬时被划出三道爪印,饱满的血珠子从爪印中溢出。 沈无心心中一惊,伸手先把皮皮拽了过来,没曾想楚碧城根本没用多少力气挂在树上,这下跟着猫一块被她拽了下来,带得她坐在了地上。 “皮皮不是故意的,你......”沈无心倚着槐树干坐着,皮皮从她怀里敏捷地跑掉,很快就跑没影了。 “嗯。”楚碧城没等她说完便懒洋洋地应了,丝毫没有预料中的杀意。 他本来趴在她小腹,这会顺势枕着她的腿,仰面看着她,眨眨眼,“小猫咪看看,是不是破相了?” 那语气一点看不出来他在乎破不破相。 皮皮毕竟不是人,下手没有轻重,新鲜三道爪印已经红肿了起来,更多的鲜血在往外渗。 沈无心掏出干净的锦帕,动作极轻地给他先把血擦干净,再摸出一个小瓷瓶,那是她脸上的疤痕用的,问他,“这个可以用吗?” “嗯,就涂这个吧。”楚碧城乖巧地闭上眼睛,像是一点也不疼一般。 皮皮见楚碧城不揍它,缓缓渡步回来了,绕着两人看了一会,大胆地在楚碧城旁边哈气,被沈无心看了一眼,才消停了,脑袋枕着爪子看主人给妖精一样的人上药。 沈无心本来还专心地给他上药,只是后来看到他闭着眼任她在脸上动作,脸上表情放松,毫无防备,不觉想到了她见过他的更多模样,不止那极具欺骗性的笑,还有不屈的,倔强的,冷漠的,苛刻的,紧张的,甚至脆弱的样子。 春风吹过,他额际的几缕碎发擦过他的脸颊,和她的指尖纠缠不休,她本来微有涟漪的心似被微风吹皱,起了一湖波澜。 当此时,手下的人忽然睁开眼,那双碧潭似的眼眸倒映着她有些怔然的脸,他莞尔一笑,“阿鸾。” 那笑澜落在沈无心眼里,似石子入湖,波澜尽乱,她只来得及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嗯?” 他笑意更深,美得蛊惑人心,“把我娶回家怎么样?” 他的话问得颠三倒四,沈无心喉间的那一点哽却随着他一句话蓦然散去,噗嗤一声笑出来,猫儿眼染上笑意,“我以为你不会在意名分?” 楚碧城理所当然地道,“我是不在意,但是我在意万一,万一是真的,那我死了你岂不是就找不到我了?”
第55页 他态度坦然,沈无心刚才那一点紧张消失殆尽,和他侃侃,“你不是说,这是我们汉人迷信吗?” 楚碧城“唔”了一声,略有些无辜地看了她一眼,“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我害怕。” 明明杀人不眨眼,白骨铺路也不为所动的人,这会却孩子气地为了些莫须有的习俗而恐惧。 沈无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他伤口旁微红的皮肤,猫儿眼含笑看着他,唇边绽出笑意,她说,“好。” 她本来就是为他而来的,有什么不好? “真的?”楚碧城牵着她的手支起身子,和她平视,眸子炯炯地看着她。 沈无心“嗯”了一声,便落入了他的怀抱,眼侧唇边均是他小狗似的轻吻。 晚饭时,楚碧城宣布了这一消息,大家却一点都不震惊。碧落道人还笑眯了眼,直点头道,“甚好,甚好。” 沈无心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这傢伙又在打什么主意,但只要他笑成这个样子,准没好事。 沈无心在意的长辈均不在人世,楚碧城也只有碧落道人一个长辈,于是婚期便交给了他定。 碧落道人定了正月十五,还趁机给食梦仙去了信。 沈无心观察了他好几日,都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坏事要干,后来干脆在冷画屏的摆弄下安心备嫁了。 再后来,正月十四那日食梦仙让她的“师妹”送来了拜月一族的婚服,那只吊睛白虎吓到了银烛,让她好一通忙,她便更无暇去想这事了。 正月十五,日落西山,红烛初亮。 楚碧城的房间被用作喜房,沈无心这几日都与冷画屏同住。 此时她正在冷画屏房中,伸直手臂由冷画屏往她身上穿着婚服。 食梦仙送来的婚服与中原的款式大有不同。 她上身穿着坦胸襦,袖子仅有半臂,下身是深浓的曳地红石榴裙,裙面和袖边均浮绣拜月族的吉物,看针脚便知是食梦仙亲手所绣。 本来她还觉得这婚服过于暴露,后来有了自髮髻绕到胸前的鎏金红纱,既遮住半脸,也笼罩了半身,她才接受了。 只是她不知道,那半露的酥胸因红纱笼罩而若隐若现,比原先更引人瞩目。 看在眼里的冷画屏笑而不语,乐在其中地替她描眉画唇,边感嘆道,“这般美景,可惜没有在你家大办,否则那得叫扬州城的人都为之震动,不知又要俘获多少少侠的心了。” 说完她想起听过的沈家传闻,像做了坏事似的看看沈无心。 沈无心本来只是听她说,这会察觉到她的视线,回以一笑,“我还不乐意应付他们呢,如今日这般,恰是最好。” 冷画屏这才放下心,拍拍她肩膀让她看镜子。 沈无心看了眼镜中人,一瞬间有些怔愣,冷画屏拿来一本小册子,“咳咳”一声拉回她的注意力—— 这下她是彻底无言了。 “那个,你知道的吧,这里就我一个女子,所以由我来教你,那个......”冷画屏打开春宫图,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又面对沈无心,不能以医者的身份来看待。 沈无心看她单纯的模样,万万想不出平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还有这一面,再想到楚碧城那厢估计是碧落道人来教,便没憋住笑了出来。 冷画屏和她眼神相交,两人均看懂了对方想法,相视一笑,这下倒不羞了,还凑在一块照着春宫图编排起碧落道人和楚碧城此时的表情。 在场的都不是拘礼的人,冷画屏带着沈无心和楚碧城上堂,拜了天地,便把沈无心安置在婚房。 银烛和秋光还小,不能喝酒,冷画屏酒量不好,喝到最后只有碧落道人要醉不醉地坐着,自然也就没人有力气来闹洞房了。 沈无心在婚房坐着,看着卧室中熟悉的摆设,窗户新贴了她剪的窗花,铺了红缎的桌上红烛高烧,她身下坐着的拔步床上也换了新的喜被喜帐。 她不由得想起在快活林外的小村,北风唿啸中的破烂草房,她在黑暗的角落里抱膝而坐,漆黑的子夜里,他碧色的眼睛逆着光,一瞬间,她看到了她曾摒弃的东西——希望。 “吱呀——” 喜房的门被打开,又关上,她听到楚碧城渡步过来的声音,那双碧色的眼睛出现在视线之中,红烛和红纱掩映下带着暖色,和那天月下的情景重合。 只是这次她不是躲在黑暗中,而是在红烛之下。 楚碧城蹲下身来,和他的小娘子平视,伸手握住她放在群面的手,蹙眉,“怎么了?手这么凉?” 沈无心看着他,她一直以为之前那段是她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了,万没想到还有今天,不由低声嘆道,“感觉像在做梦一样。” 楚碧城嘴唇动了动,沈无心伸手触上他唇角,猫儿眼微弯,“要是真的是梦,可别叫醒我,让我再呆一会。” 楚碧城侧头亲了下她的指尖,俯下身去,伸手解下她髮髻上的红纱,哑声道,“阿鸾。” “嗯?”沈无心被他近在耳侧的唿吸烫得微颤,因为没有了束缚,坠在胸前的金娘子发出叮噹声,不自觉垂眸,留下绯色的脸颊映着花钿,当真是“胸前如雪脸如花”。
第56页 “来。”楚碧城的手修长秀颀,虎口却带着长年握剑薄茧,此刻沿着嵴柱划过她的曲线,启唇含了下她耳垂,“我叫你知道你不是在做梦。” 动作间,红帐不知被谁拂落,夜风缠绵,偶尔可见垂出帐外的藕臂,臂上玉镯被带得轻敲床头,紧攥轻纱的指尖带下了被吹起的帐子,挡去了帐内胶着的玉色。 那上了年纪的拔步床响了整整大半夜,到天边泛白时才稍稍停歇。 翌日,沈无心醒来时天已大亮,帐外日光映亮了帐中,想必已是不早了。 她动了动身子,身上的酸痛和紧贴的那具身子让她僵在当场,不敢再动,于是便看着面前的楚碧城出神。 楚碧城一头墨发散着,和她的青丝交缠在一起,闭目酣眠的模样惹人心动。 只是他忽然睁眼,声音带着几分懒意,“娘子不摸摸吗?” 就着揽着她的姿势,不规矩的指尖在她背上摩挲着。 沈无心脸一热,敏感地一缩,卷着被子滚进床的最里面。 楚碧城身上被子被她抢走,头髮披散着,中衣也是勉强披在身上,胸膛大敞,上头还留着沈无心留下的抓痕。 沈无心捂脸不去看,他却直起上身凑过去,“娘子这么捨得为夫着凉?” 她最看不得他委屈的样子,明知道是装的,还是不捨得地分了他一半被子。 楚碧城挑起嘴角,趁机钻进了被窝,温香软玉盈怀。 “……流氓。”沈无心锁骨都泛了粉色,抽起手边的羽毛枕砸他,却发现枕头下还有东西,“咦?” 下面是一本书和碧落道人的亲笔信。 信上一如既往地忽悠连篇,大意是此法需要至阴至阳真气之人修习,可祛百毒百病,从此长命百岁,百毒不侵,我与食梦仙无缘修炼,你俩修习正好解毒云云。 说得神奇,但沈无心一看那封面写的“洞若观火诀”便无言了。 这玩意她在食梦仙那见过,原来那个逼食梦仙费功重接筋脉和他双修的,就是碧落道人。 难怪她师父踹了他让他滚蛋,每年只能不停驱着奈何轩去找她。 楚碧城揽着她一块看,这诀小时候臭老头便逼着他练了,为此还自作主张给他定了一个娃娃亲,理由还是那丫头天生筋脉异于常人,可以与他修炼此诀。 有了那回事,他更是不屑练这诀了。 不过这番看了,他倒是有点动心的。 这诀要修习至阳内力的一方自废武功,重接筋脉,才能修炼,本是惨无人道的,但放到他俩身上却刚刚好。 若是能用此诀解毒,自是很好的,如若不能嘛,和阿鸾练此诀,他一点也不在意。 倒是小姑娘肯定会...... 思及此,他有趣地低头看怀里的姑娘,果然和他一块看秘籍的姑娘如玉的肩膀都泛了粉色,让他忍不住咬了下她耳垂,在她耳边低声道,“阿鸾不是说自己不识字吗?怎么羞成这样?” 刚刚正在仔细研读的沈无心,“.......” 真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楚碧城从她手里拿过秘籍,秘籍带着薰香,扬起一阵香气。 他把秘籍递给沈无心,“闻闻?” 沈无心不解地嗅了一下。 楚碧城笑道,“催情的。” 沈无心手上的枕头扔过去,才反应过来,“你丫又耍我。” 楚碧城拖长声音“嗯”了一声,十分自然地把她扔过来的枕头塞在她腰下,欺身揽上她光裸的腰身,“为夫用得着那种东西?” 外间。 冷画屏忙活了一早,晒好药,做好了午饭,想到沈无心可能会有的情况,还烧了热水,等到了中午才悄悄来敲门。 这会她站在门外,听着里头耐人寻味的声音,敲门的手收了回去。 跟她来的秋光不满地问,“师姐,还要给疯子提热水吗?” 冷画屏捂住他的耳朵,“不用了,晚上再热一遍吧。” “师姐,你为什么捂住我耳朵,我听不到你说什么了。” “嗯嗯,听到了你就惨了。”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只留下房门和门后没有停歇的声响。 第27章 绣面 01 是日春雨绵绵,带回了透骨春寒,连一树的槐花都显得有些萎靡。 屋内暖炉炉火熊熊。 沈无心坐在屋里,身上裹着冷画屏给做的皮毛褂子,低头在一旁替她剥栗子壳。 年节过去好几日,按理说外面村落应该恢復平日农耕的热闹才是,可今日却依旧静悄悄的。 光是没有人声就罢了,可这几日连山中常有的蝉鸣鸟叫和夜半兽啸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像是山上只余他们几个活口似的,诡异得很。 沈无心向冷画屏问起这事,她才道,“师父早察觉不对了,今日一早带秋光和师兄出去察看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沈无心抬眸看奈何轩外的山道,平日里偶有药农的山道静悄悄的,连虫鸣也无,她心里隐隐发慌,像是回到了十一年前的明月山庄。 “他们出去多久了?”沈无心连栗子都放下了,她醒得晚,早上楚碧城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光她起来道现在,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吧?
第57页 “快两个时辰了吧,这山大,要查一遍挺久的。”冷画屏看她担心,安抚道,“不用怕,我师父和师兄都在,能出什么事呢?” “嗯。”沈无心想了想,还是招了小肥啾,揉揉脑袋给了谷子吃,才放出去找人。 小肥啾才出去没多久,碧落道人、楚碧城和秋光便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阵血腥气。 楚碧城在她身侧坐下,本来站在他肩上的小肥啾自觉地跳上沈无心的手心,沈无心听着小肥啾躁动的“啾啾”声,侧目问道,“你们动手了?” 楚碧城想了想,眉头微皱,道,“没来得及,那些人已经死了有些时候了。” 村落就在离奈何轩不到百里的距离之外,若是有人屠村,还没让两大高手察觉,直到人死了有段时间才发现,那这人想必也不简单。 沈无心想到她刚刚担心的事,若有所思地给小肥啾顺毛。 楚碧城习惯性地伸手想摸摸她头顶,想到他手上刚刚沾染过的陈血,还是抿了抿唇,把手收了回去。 倒是沈无心发现了,打湿了帕子沾了药粉给他净手。 碧落道人坐在太师椅上,接过冷画屏递过来的杯子,看了眼红色的茶,又放下了,道,“我们该走了。奈何轩的位置七日一变,本来我们在此停留已经过久。” 冷画屏看他难得连茶都喝不下,问道,“真出事了?” “村民都被杀光了,师兄刚...和我一起埋了大部分完整的。”秋光不知见了什么噁心的东西,表情十分不适。 冷画屏愕然,重复道,“完整的?” 沈无心给他也拿了一块帕子,让他净手。 秋光可是在她“死”了之后还能兴奋地讨要尸体的男孩子,是有多么残酷的画面,才能让他也感觉噁心。 “嗯。”碧落道人应了一声,“本来也该让你去歷练歷练,下次再遇上这人下手就带你去看吧。” 冷画屏显然很满意师父的决定,带着银烛去拨动布阵的木片,变换奈何轩的位置去了。 布阵的木片一动,奈何轩外的景致也跟着动了起来。 沈无心视线一直看着轩外,自然没有错过刚才的那一瞬的村落景观。 那没有埋完的残尸堆在一块,断手断脚的尚是好的,还有的四肢被分开拼凑到别的尸体上,头上缝着的也不是自己的头,嘴里还塞着其他器官。 这手法和场面,与当年在明月山庄出现的如出一辙。 以前楚碧城杀人是因为不在意不在乎,现在是只要有她才想做个人,才会有今日顺手埋尸之举。 说句不好听的,楚碧城那日在她昏迷时说的话也没错,她就是他的“人性”所在。 而她手上也不是没染过血的,也正因如此,楚碧城过去和如今杀的人,她都理解。 只是这个屠村的人却不一样,从尸体的惨状就能看出,这个人杀人是因为喜欢杀人,甚至享受这个糟践别人尸体的过程。 这种行为在他/她心里,不过是个好玩有趣的恶作剧。 楚碧城知道她肯定要看,刚刚没有捂她眼睛,果然少女看完,便转过头来问他,“你是不是认识这个杀人的人?” 楚碧城也不隐瞒,坦白道,“这是殿主的作风。” 沈无心听到“殿主”二字,首先想到,“你说这些,会有危险吗?” 楚碧城顺势倚着贵妃榻,伸手轻轻揩了她脸颊,不在乎地笑笑,“要是她能奈我何,很多人现在已经死了。” 沈无心想想也是,她跟了楚碧城几个月,他接任务从来都是随心所欲的,连杀她这件事都可以忽悠,便问,“你见过她吗?” 楚碧城道,“没有。” 沈无心疑惑,“那你们怎么知道那是殿主?” 楚碧城的食指优哉游哉地在她脸侧轻抚,“她创立销魂殿之初,不知从哪找来了一个‘血莲令’,那玩意吃血长大的,就长在她手心里,只传后代,不可剔除,那就是她的标识。” 沈无心闻言讽刺地一笑,她知道的那个人没有后代,估计以后也不会有了。如果真的如她所猜,那么销魂殿便是个昙花一现的组织,其目的甚至不主要是为了杀人。 “师父,转好了。”银烛洗干净手上泥土,回来和碧落道人报告。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阵法,奈何轩竟然在瞬息之间从城北变换到了城西深山之中。 冷画屏跟着银烛回来,见日已高悬,便兴沖沖地拽走了沈无心,“沈姑娘,你再教我几个菜嘛,昨天的乞儿鸡我还没学会。” 楚碧城扫了她一眼,她不为所动,还挤眉弄眼地看回来,惹得沈无心笑了。 碧落道人看了眼徒弟不规矩的爪子,幸灾乐祸道,“你们俩去吧,贫道也想再吃昨天的菜。” 最后沈姑娘被冷画屏拐走了,色香味俱全的午饭餵饱了奈何轩众人,除了楚某人还“饿”着。 等到月上中天,楚碧城根本没给冷画屏开口的机会,早早地把沈无心拐回房间吃了个饱,累得沈无心连挠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凌晨,轩内安静如水,周围此起彼伏的虫鸣清晰可闻。 这几日倒春寒,春夜更是寒冷,沈无心被楚碧城抱出浴桶裹上中衣,身子一沾被窝便捲起被子缩了进去。
第58页 楚碧城也不在乎小姑娘卷着被子在看,慢条斯理地擦干净身上的水,披上中衣,才撩下帐子,钻进被窝里拥她入怀。 或者说,正因为她在看,他才穿得那么慢。 也不知是不是天都看不过去了,他一进被窝便打了个喷嚏。 沈无心“嗤”一声笑了出来,紧了紧被子,才用指尖绕着他一缕青丝和他在被窝低语,“我想公开白鹿图。” 楚碧城表情没多少意外,只是低头看她,小姑娘中衣只是松松拢在一起,这会侧躺着,正好能看到一片雪腻,他欣赏了一会才抚着她的发问,“嗯,不过你跟着我这么久,我都没见过白鹿图在哪?” 沈无心闻言看着他笑,“不在我身上。” 楚碧城眉头一抬,俯下身去轻吻她的眼尾,语气懒散,“在哪?” 沈无心笑意更深,像只刚偷吃的鱼的猫咪,“我告诉你啊。” 楚碧城动作顿了顿,眼睛眯起来,“这么好?” “嗯。”沈无心把微凉的手伸进他中衣,他身子微僵了下,低低地“唔”了一声,随即放松下来,没有阻止那只手一路向下,还主动挺起腰好让她摸。 沈无心的手停在他后腰,那里本来有他被卖掉后烙下的代表私奴的印,只是后来被七岁的她纹上了一只狐狸。 她最近一直好奇她当初纹下的那只狐狸如今如何了,现下她沿着肌肤微微凸起的轮廓描摹,唔,似乎还不错嘛。 沈无心想起他烛火下在中裤下若隐若现的腰窝,稍稍想像了一下,便轻咳一声想收回手,只是被楚碧城的手按住了。 “娘子摸得很舒服,继续。”楚碧城的吻落在她耳侧,炙热的唇沿着脖颈亲下去,发出含笑的声音,“原来早就在我身上了。” 也是,只有他和她记得她画的顺序,也只有她才有命看见这路线。 换做其他人,即便得到了所谓的宝图,也不知怎么去走。 沈无心被折腾了一夜,翌日睡到晌午才醒了,她茫然地看了会帐顶,才蓦然坐起来。 被窝里的楚碧城睁开眼看她,懒道,“怎么了?” 他睡在外头,结结实实地把下床的路堵住了,沈无心想想反正也过了清晨,干脆倚着床头,伸手撩他散在枕上的墨发,“要是不做杀手了,你会做什么?” “唔,”楚碧城伸手罩住她作乱的爪子,红唇在她指尖印下一吻,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我会唱十八摸。“ “十八摸啊?”沈无心不仅不生气,还莞尔一笑,“好啊。” 楚碧城挑起眉毛,一般她这么笑的时候,下一刻就要干坏事了。 于是当天下午,扬州城主街靠近城门的神棍一条街上,多了一个小摊子—— 那小摊子看似算命看相的,旗子上却写着看相送白鹿图,几乎一出现就把旁边那几个半仙的客源都吸收了过来。 楚碧城衣服也没换,那一身红衣扎眼得很,加上长相和佩剑,明眼人一看就认出来了,于是也没有人敢来捣乱。 “真的捨得让我唱?”楚碧城低头看着专心“看相”的小姑娘。 沈无心侧目看他,伸手摸摸他下巴,一副买笑大爷样,“来一首。” 等楚碧城真要开腔了,她才一把把他拉回来了。 楚碧城笑看她,“不要了?” “欠着。”沈无心狡猾地笑,“回去单独给我唱。” 他们在这闲着凑路费,那群拿到图的人已经沸腾了。 “要真是那白鹿图,还不得大家哄抢?” “就是,哪里有白送的道理。” “肯定是江湖骗子骗人的,谁买谁笨。” 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但小生见过青鹿图,按小生所见,这图是能拼上去的。” 他这话一说,其他有异议的人都跟着说了起来。 “对啊,这地图这般精美,还有注释和标註,不像是假的。” “而且这姑娘也没有骗我们的道理,你没听她说她师父是食梦仙?” “食梦仙就一个徒弟,沈雪鸾早死了,哪来别的。” “都十一年了,你怎么知道她没收别的徒弟呢?” “也是,而且不是食梦仙的徒弟,身边怎么会跟着那人?” 在场的人群议论激烈,其中不少人悄然离去,显然回去禀报自家主子了,想必今天之内,这张图就会传到正邪各派手中。 楚碧城百无聊赖地看着那群你来我往的人,问身边的沈无心,“你用命守护的东西,就这样浪费了?” 沈无心和他对视一眼,笑道,“我用命守护的不是什么破宝图,只是一个真相。” 楚碧城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纳进怀里,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顶,良久,沈无心听到他在头顶轻声道,“真相是不受欢迎的。” 沈无心闻言怔忪,看着面前议论得面红耳赤的一群人,忽然直起身子,仰头看他,轻笑一声,“关我啥事?我只要你欢迎就好了。” 少女笑靥如花,猫儿眼亮晶晶的,带着顽皮的笑澜,见楚碧城唇角牵起,她才轻哼一声,狡黠地道,“再说了,这可是他们求着要的。”
第59页 “嗯,与我们无关。”楚碧城眸中的笑意渐渐明澈,似和往日有所不同,低头凑近她脸颊,偷了一个吻,在她耳侧道,“客官准备回家听曲了吗?” “回去听。”沈无心捏着他下巴推开他,“现在,给爷坐直了。” 刚才还议论纷纷的人群目睹这一幕,目光匪夷所思,又信了一成。 第28章 绣面 02 沈无心的摊子摆了三天,白鹿图已成扬州城最热的话题之一,街头巷尾均能听到和白鹿图相关的讨论。 摆摊的第一天。 她公布的白鹿图虽然没有路线,但经见过青鹿图的各派要人证实,的确是青鹿图的另一半无误。 青鹿宝藏既然已经被找到,这又是真的白鹿图,大家自然提起了兴趣。 摆摊的第二天。 食梦仙佐证沈无心是她的亲传弟子,那些关于沈无心冒名顶替的传闻也随之销声匿迹。 再有人提起沈雪鸾的,都被以此反驳回去了,毕竟白鹿是谁不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思来想去,大家最关心的也只是白鹿宝藏到底在哪,花落谁家罢了。 是以沈无心再怎么说沈雪鸾,再怎么说她算得比自家“师姐”准,大家都不再有异议。 管她是沈雪鸾还是沈无心,是白鹿不是,只有能带大家找到宝藏,是什么都可以。 沈无心摆摊的第三天。 江湖上都在传,沈家小魔头是真的死了,现在又来了个新的姓沈的大魔头。 加上前几天的风言风语,大家都信了七成,成群结队地来了扬州城,打算去摊子上问个清楚。 没想到等大家到了传说中的摊子,却只见一个空摊子。 “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位无心道人?” 旁边忙着给人看相的“瞎子”看了他一眼,才继续看自己的客人,道,“哦,她啊,回家餵猫去了,你要不要也跟这位客人一样顺便在我这算个命啊。” “啧,那就随便算个吧。”来人加入了排队的队列,并且向接下来接踵而来的客人说起刚才的对话,于是旁边的几个算命摊子今天生意十分火爆。 当此时,一位杏衣少女骑着马徐徐而来,那马通身枣红,背有银鞍,身上的银饰随着行进步伐叮叮噹噹,和少女一样。 少女脸上戴着杏色帷帽,还有银饰镶边,看不清面容。 但人群中已有人认出她,“慕容绣也来了?看来这白鹿图的消息是真的啊。” “我们都不能从那摊子看出什么端倪,她能干嘛。” “她以前不是沈雪鸾的至交吗?且看她有什么法子。” 只见她驱马到了摊子前,没看到人也不惊讶,反而熟门熟路地伸手去搜摊子。 周围的人见状倒吸一口气,不自觉地偷偷看过去。 大家倒吸一口气 不自觉地都偷偷看过去 慕容绣在桌子底下一模,摸出了一捲纸来,一摊开,只见那纸的抬头写着“寻宝队伍报名图”,除此以外都是空白,可以想像下面没摊开的部分也是如此。 那字又大又清晰工整,只要不是个瞎的都能看见。 一时间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 “兄台,你报名吗?我有点想......” “报吧,反正不亏,最坏不过抢不到宝藏。” “要是那魔头以此威胁我们呢?” “切,没见过这么胆小的,有钱不去都是蠢蛋。” “我觉得也是,不若我们一块?” “不错,如此甚好。” “你看,他们都去了,我们要不要......?” “去吧,晚了就更多人了,越多人我们分的越少。” “对哦,说不定先报名还能多分点呢!” 拿着报名图的慕容绣似是没听到他们议论,也不看他们盯着她手上图纸的眼神,只看了眼那个“瞎子”,发出“啧”的一声,提笔在最顶上籤下大名,留下图,转身牵马扬长而去。 那图还未碰到桌面,就已经被一拥而上的人们抢去,大家纷纷寻找笔墨,有抢别人的,也有掏出自带笔墨的,就为了早点签上名。 刚才那些还对此存疑的人见状,心中蠢蠢欲动,有些已压抑不住要去签名的欲望,加入了争夺队伍。 因为这一捲图,从清晨到黄昏,城北这条主街就没有安静下来过。 直到夕阳西下,橘色的辉光笼罩扬州城,绵延成片的青砖黛瓦折射着金光,路上的来人依旧络绎不绝,那捲图纸被签满了,又续上了新纸,抢着签名的人只多不少。 主街上某客栈的高处。 轩窗敞开,窗后的“瞎子”摘下了幂蓠,正倚在贵妃榻上看书,夕阳从窗外泄入,打在她侧脸上,俨然是沈无心。 慕容绣坐在旁边的小几旁,手上动作利落地沏茶,那投茶、注水、出汤、斟茶的动作看起来竟比沈无心还像个大家闺秀,就是语气实在配不上她那副柔弱的相貌,“阿鸾,你真是恶趣味,都这时候了还不忘赚他们一把。” 沈无心眼睛一弯,“你不还是照做了?” “切。”慕容绣往后一挨,晃了晃手中的茶,那茶汤一滴没洒,“要是本教主没认出你,你就惨了。”
第60页 “你会认不出来?”沈无心翻了一页书,“再说,即便你没认出来,他们还是会签的。大利当前,谁能不心动呢。” 慕容绣抿了口茶,视线往上,从沈无心身上移到窗外夕阳斜照下的层峦叠瓦,“要是真的无人不心动就好了。” 慕容绣和沈无心的孽缘,还得从幼时说起。 众所周知,老盟主孟无琤风流成性、私生子女众多,但却没有一个进家门的,连楚碧城也不曾。 而慕容绣,作为孟无琤的侄女,却能在父母双亡后被他收为义女,可见孟无琤对她的喜爱和期待。 这么个备受重视的人物,自然是要和孟珏一块上武林盟公学的,自然而然地,最后就和当时的小魔头沈雪鸾遇上了。 两人一拍即合,横扫了扬州城不知多少公子小姐的闺房。 按理说,绣姑娘应如其名,成长为一名大家闺秀,最后众望所归地成为孟家当家主母。 只是与她外表相反,慕容绣骨子里叛逆得很,不仅瞧不起正道四大派,还比沈雪鸾大胆多了。 沈雪鸾再叛逆,也就只是在城里翻天,最后该担的责任一样没落。可慕容绣却是翻天翻到了御前,偏偏还让皇帝看对眼了,封了个有名无实的西平郡主。 但她再有名无实,也是郡主一个。是以她最后离开孟家,前往苗疆,还征服了苗疆势力,成立苗疆第一大教飞仙教,也无人敢出头阻止,更无从怀疑她是不是早有预谋。 “阿鸾,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慕容绣捻了块芙蓉奶糕,细嚼慢咽地吃着。 沈无心从书本上抬眸看了她一眼,“迟些你就知道了。” 慕容绣吃完,拍拍手,看向继续专注看书的沈无心,“旁的人我不知道,但孟珏那伪君子和陛下,肯定脱不了关系。” 见沈无心看过来,她才伸手打落了窗前帘帐,低声道,“若不是孟珏和陛下找藉口把我拖在苗疆,我早就回来了,怎么会让你去找我还落了空?” 沈无心听到那句“陛下”,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纸页,似是想通了什么。 慕容绣了解她的小动作,伸手按上她放在书页上的手,视线和她的眼神相交,“你别不信我。” 沈无心本来还在想陛下的动机,闻言弯起唇角,“这事我知道。” 慕容绣不解地瞪大眼看她。 沈无心暧昧地一笑,伸手顺着她的小臂摸到一道伤疤,“这不还是你当时挣扎受的伤吗?多亏了墨道长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你一年,才......” “嘘————”慕容绣激动地伸手捂住她的嘴,看看四周,才想起自己刚才在帘帐上做了防窃听的手脚,这才放下了手,看沈无心还在笑,便伸手拍了她手背一下,“阿鸾,你真是......” 她耳根微红地含煳了一会,最后长嘆一口气,道,“哎,不知道你怎么看到的,不过现在他和我没关系了。” 无相派本就以灭人慾为教义,要弟子无欲无求,专注问道。 墨闻道修习无相诀,只有练到第九重,才能破童子之身。可他既是掌门亲传弟子,又是首徒,将来肯定是要继承掌门之位的。等到了第九重之日,就是他继任之时了,更不可能娶妻生子。 慕容绣又是个直率主动的,她和墨闻道没成,沈无心并不意外。 不过,现在有转机也说不定。 沈无心笑睨着她,坏心地问,“那你现在又是做什么?据我所知,周醉语是墨闻道的师弟啊?” “唔,”慕容绣的眼神默默地移开,“谁让他出席孟珏的婚礼的,我一下没抵住诱惑,人之常情嘛。” 她当初一气之下从墨闻道的小院跑回苗疆,还在教中下了对他的追杀令。当时的确气得很。 可是在清镜书院一见他,她又后悔了。为什么就要她逃跑?就要她来叛逆呢?她才不要把他留在无相派,才不要自己把机会永远断绝了。 ......虽然现在还是很生气,但是她还是没忍住诱惑杨思思,和周醉语扯上关系,她就不信这回他不来。 沈无心捧着书笑得放肆,慕容绣耳朵发烫,终于忍不住恼羞成怒,扑过去半压着她,伸手捏她下巴,“倒是你,怎么二话不说就嫁了个妖精?我家桃夭还说你是他的丫鬟?” 第29章 绣面 03 沈无心以前也常被她压,如今却莫名想起某个做过同样动作的人,默不作声地把她从自己身上扶起来,挑着说了一些她醒来之后的事。 慕容绣趴在塌边,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酸枝木,“这傢伙面冷心冷,杀人不眨眼,游戏人间,还没有心......” 她一鼓作气说了一长串,才抬眸看了眼沈无心,语重心长地道,“阿鸾,你辛苦了。” 沈无心看着她就差没拍自己肩膀的样子,嘴角微翘,道,“没有啊,楚碧城天天对我笑啊。” “嗯?”慕容绣想了想,“可他杀人不眨眼。” 虽然她也不在意这点,不过沈无心在她印象里还是那个明月山庄的大小姐,怎么也会在意。 沈无心“嗯”了一声,接道,“杀的都是我的仇人。” 慕容绣眉毛一扬,“他游戏人间草菅人命。”
第61页 这她总得在意了吧。 沈无心睨了她一眼,猫儿眼带着狡黠之色,“这不被我拉回来了吗。” “他没有心。”慕容绣说完,自己也觉得怪怪的——要是没有心,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沈无心视线落在门旁那角红色衣角上,唇边的弧度加深,笑意粲然,“他自己说的啊,我是他的心嘛。” 那角红衣如她所料顿了顿,接着楚碧城才从门后出来,声音里带着笑意,“难道我说错了吗?” 慕容绣转身对上他的表情,打了个冷战,“......” 这傢伙在阿鸾面前的表现和在世人面前的表现也差太多了吧。 她吐槽的话还未出口,两道更麻烦的声音便由远而近。 介乎少年和青年间的嗓音夸张地叫,“绣姐姐!” 后头小女孩的嗓音紧追不捨,“周醉语,你给本小姐站住!”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你追我赶地冲进室内,正是周醉语和杨思思。 慕容绣揉揉太阳穴,瞪了他们一眼,“你们俩给本教主消停点。” 周醉语顺势跪在椅子上,伸手虚拽着慕容绣的襦裙裙摆,“绣姐姐,救命啊!” 他的身后,杨思思伸手把袖子上的貂毛袖口撸上去,叉腰一戳周醉语,“你答应的给我玩的,愿赌服输,不能出尔反尔!” 慕容绣垂眸睨了他一眼,“嗯?” 周醉语机灵地改口,“嫂子救命!” 慕容绣“嗯哼”一声,沖杨思思招手,“好了,思思过来,姐姐教你新玩法,不能一下子把人玩死。” 周醉语拽着她襦裙的手一滑,“......” 师兄,我嫂子是魔鬼怎么办。 周醉语是杨思思的“战俘”,杨思思又是“带资入组”的,两人在慕容绣的房间旁边租了另一套房。 沈无心自然不会去管她们,随着白鹿图的消息传出,如此场面往后只会越来越多。 慕容绣和杨思思在桌边小声说大声笑,被放生的周醉语便坐在椅子上,观察着沈无心。 他来的路上早听说这位“仙女姐姐”了,这会一看,不由暴露本性,风流的笑意染上唇角眉梢,“姑娘的确配得上这个称号,只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姑娘十分眼熟啊,莫非我们曾在哪见过?” “你对我娘子很感兴趣?”懒洋洋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周醉语回首一看,看到美人身上的红衣和双剑,吓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是你?” 他脑内灵光一闪,相似的场景浮现在他脑海——突然记起来为什么神仙妹妹这么眼熟了。 他还没说什么,就被楚碧城一剑鞘押了下去,孤零零地在隔壁桌上坐下。 于是这顿晚饭,大家在主桌上吃着扬州第一楼的特色菜系,除了周醉语一个人坐在小桌,委屈地吃着小菜。 白天算了一天卦,沈无心早就累了,用过饭,和慕容绣里应外合地给杨思思编了一套周醉语驯服大法,便早早洗漱上床钻被窝了。 楚碧城白日里消失了一日,但他身上的血腥气出卖了他,即便沐浴过,刚钻进被窝时沈无心依旧闻到了那淡淡的血腥气。 她忍着困意,睡眼惺忪地睁眼,仰首看他,“你今天和别人动手了?” 月色如水,洒满了半张床,星星点点落在她猫儿眼里,刺得她眯起眼睛。 楚碧城扬手拉下床帐,挡去了大半月色,伸手在她发顶揉揉,“只是烦人的苍蝇而已,已经解决了。” 沈无心睡意上头,依稀想到销魂殿,但脑袋被温暖的大掌抚触着,像是被日光拂过般熨帖,眼皮更沉了。 楚碧城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低声道,“睡吧。” 怀里的小姑娘连日为白鹿图奔波,天天面对着那群老狐狸派来的探子,显然已经累极了,不一会便忘了和他计较白日里他去做了什么,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 以他行事的风格,以前若不是他是销魂殿的人,正道中人想必早一哄而上了。 如今他脱离销魂殿,不仅虎视眈眈的正道中人有了时机,销魂殿中更不会放松对他的追杀。 新仇旧怨一道,即便于他而言也不是可以轻松应对的。 只是他向来不屑去思考这些事情罢了。 若是沈无心醒着,必然也会想到。 窗外,极轻的落地声传来,若不是他在,肯定无法察觉、 怀中的姑娘毫无警惕,放松地陷在他怀抱里酣眠,楚碧城伸手揩过她脸颊,头一回对他们的穷追不捨有了不悦。 轩窗处传来一声细微的摩擦声,楚碧城眼睛一眯,手搭上腰间的断雪。 下一刻,床上已经只剩下沉眠的沈无心,刚才楚碧城在的位置只有一把斩月,人已不知所踪,只留床帐微动。 窗外。 银白的月色在瓦片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殿主追杀令已出,你以为你能活过今夜?” 一身夜行衣的杀手立于青瓦之上,逆着月光看不清面具下的上半脸,依稀可见玲珑的身躯。 她手上三尺青锋映着月光,勾勒出剑上的纹路,蜿蜒的纹路间还有擦不去的血迹。
第62页 楚碧城似没听见她的话,断雪出鞘便攻了过去,招式间带了几分被打扰的烦躁。 来人反应迅捷地反手格挡,手上的明月剑不断变换角度,以躲避来人的招式,根本无暇出招,显然不敌。 楚碧城出招如电,毫不留情,还有余力优哉游哉地看了眼她手上吴钩,显然也认出来了她的招数,冷道,“原来是你。” 青鹿闻言抬眸,和他视线相对,因他出现以来第一次投来视线,眼下竟晕出红霞,一慌神,明月剑险些脱手而出。 她在瓦檐恰恰立稳身形,刚往旁边的屋顶一跃,楚碧城便如鬼魅般追了上来,断雪于半空中狠绝地断了她双手筋脉。 “你......” 剧痛让青鹿瞳孔瞪大,眼睁睁地看着明月剑脱手而出,自己的筋脉被挑出,血液喷溅,映着月下那红色的身影,让她狼狈地砸在屋顶上后,仍恐惧地往后爬。 楚碧城却立在屋檐之上,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不再追击,只留下淡淡一句,“余下的,等她亲手来取。” 青鹿甚至来不及问她是谁,已经面白如纸看着楚碧城消失在轩窗之后。 ......况且,她也不需要问是谁了。 屋内。 慕容绣提着笛子推门进来,“阿鸾,你没事.......吧。” 她一句话没说完,脸上的表情已经在看到洞开的轩窗外的人时缓缓沉下去—— 轩窗之外,道人鸦羽般的黑髮以玉冠束起,眉间一点硃砂,长眉细目,薄唇鲜红,黑色的门派服领子叠得紧紧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看着就适合供在神坛,而非入世。 墨闻道一眼看见对面紧闭的轩窗前站着的楚碧城,见了断雪剑尖上滴着的血,眼波一转,看嚮慕容绣,撞上她的目光后才垂首收起长剑。 “......唔,我有什么事?绣绣你看起来比较像有事的那个人。”沈无心带着睡意的声音从半掩的床帐后传来。 她披了床尾的披风,从床帐后探出头来。 墨闻道从窗户进来,垂首向她行了个礼,才看嚮慕容绣,“你为双鹿图而来?” 慕容绣本还直白地盯着他,闻言唇角的勾起笑容。 沈无心扶额,墨闻道还接着劝道,“宝藏非善物,不是你可亵玩的......苗疆因何而乱,想必你也知道的。” 慕容绣挑眉,打量他的视线毫不掩饰,“本座是为你而来,是你从来不信。” 她目光中带了一丝无奈,可惜墨闻道垂着眸,错过了她难得流露的情绪。 “外面那个女人怎么处理?”楚碧城背后的轩窗打开,杨思思一跃而入。 她穿着整齐,显然还没睡下,手上提着弯刀,刀上还染着血。 “你把她放在那,她肯定等会就不见了,销魂殿的人就这么......”跟着她进来的周醉语嘴里念念有词,在看到墨闻道的瞬间戛然而止,张了张嘴,才讪笑道,“......师兄,你来啦。” 穿戴整齐的沈无心掀起床帐,抱着斩月剑,看了他们一眼,“要不,换个地方你们继续?” 众人看了眼房中情景,一致同意。 周醉语虽然划了一夜水,但唯一一句话还是说对了,等墨闻道出去看的时候,来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只有两滩血证明她来过。 客栈顶层的大堂里。 夜色深浓,唯有他们一行人还在大堂中点灯夜谈。 墨闻道先交代自己的来意,“我是来带我师弟去明月山庄的。” 周醉语没骨头一般趴在桌上,靠近慕容绣,远远躲开他,“我把自己输给杨姑娘了,愿赌服输,这三个月我要听她差遣,师兄你就在师父面前替我说说话吧,师父那么疼你,他会谅解的......” 杨思思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一把,露齿一笑,一点也不怕墨闻道,“我要跟着仙女姐姐去看白鹿宝藏,所以......” 墨闻道长眸打量着两人,看不出情绪。 慕容绣托腮一笑,视线看向卷着披风的沈无心,“今天明月山庄放出消息,说你手上的白鹿图有假。” 沈无心回以一笑,“愿闻其详。” 慕容绣看了眼墨闻道的表情,显然对方也早知道这一消息,便道,“云庄主定下下月初八,在武林大会上让大小姐‘沈雪鸾’出面闢谣,还明月山庄一个清白。” 她语气讽刺,沈无心倒是早有所料般一笑,“那去看看好了,反正顺路。” 杨思思是为了看宝藏而来的,周醉语又唯她马首是瞻,墨闻道是追着师弟来的,慕容绣又是为他而来的,楚碧城更不用说了。 是以她这话一出,大家都没有异议。 沈无心揉揉眼睛,“好了,睡觉吧?” 说完她就先披着披风回去了,楚碧城紧随其后,留下大家各自纠葛。 是时已是凌晨,沈无心被闹了一场,明明还困着,却已经睡不着了。 幸而楚碧城在的被窝里暖融融的,怎么也比大晚上在外面好。 楚碧城食指绕着她落在枕上的一缕碎发,垂眸问她,“怎么墨闻道比你还急着追她?” “该来的总会来的。”沈无心仰头看他,眼睛微弯,“而且,你不是说了,剩下的我来取吗?”
第63页 方才他们就在房外不远处,她即便开始没听见,后面闻到血气也惊醒了。 楚碧城闻言朝她一笑,床帐挂了起来,月色勾勒出他的五官,柔和的光线软化了深邃的稜角,显得那双眼更加妩媚。 沈无心看在眼里,觉得他笑容像极了狐狸,唔,虽然也不是第一次觉得了。 她像是醉了,不由自主地仰首,轻轻在那近在眼前的喉结上落下一吻,才回过神来,眨眨眼,“绣绣说得没错,你丫真是个妖精。” 楚碧城眉毛一抬,手沿着她蝴蝶骨向下划去,做了个妖精该有的表情,“相公不喜欢吗?” 本来还耽于美色的沈无心“噗嗤”一笑,楚碧城脸一黑,垂首吻上她的唇,不让她说出笑场的话来。 鸳鸯交颈,被翻红浪,待云收雨歇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沈无心累上加累,早已沉睡过去,楚碧城替她擦身换了衣服,才把她圈进怀里。 月色下小姑娘被咬得微肿的红唇和脖颈间的红痕一清二楚,楚碧城为之蛊惑,拇指触上她的下唇。 也不知她梦到吃什么,粉色的舌尖舔了一下他的指尖,不满地吧嗒吧嗒,嘴里低声地嘟囔着,“难吃啊。” 楚碧城身体一僵,眼睛眯起来,“.......” 也不知道谁才是妖精。 他低头在她唇上偷了一个吻,去时带着气恼,待触碰到她微肿的红唇时,本该略带粗暴的吻又流于轻柔。 良久,他才松开她,圈紧怀里的小姑娘,开始闭目养神。 第30章 缺月 01 明月山庄武林大会乃四年一度的盛事,除了他们,路上少不得各门各道的弟子。 而敢走官道的,不是有两把刷子的,就是门派背景强硬的。 众人南下了路上走了几日,官道两旁渐见深春江南的景致。 沈无心身上的毒刚痊癒不久,杨思思这个小女娃本来就是出逃人物,不便露面,慕容绣不欲和墨闻道一道,想着他反正也不想见到她,干脆让门人拉来了她的马车,把三个女孩装了一车子。 是日春雨纷纷,杏帘银饰的马车前坐着一袭红衣的楚碧城,再往前,是一前一后单骑开路的周醉语和墨闻道。 诡异的组合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所幸里头每一个人都不是旁人敢惹的,一路上也没有招来什么麻烦。 直至如今,一头矫健的汗血宝马迈着稳健的步子追赶上马车,马上一身官服的霍银修和楚碧城对视一眼,才转而问前面最可靠的墨闻道,“墨道长,还没找到你师弟吗?” 眼神却落在墨闻道身边那个同样玄衣银纱、面目陌生的青年身上。 墨闻道沉默未语,他身边那青年已经迎上了霍银修的目光,压着嗓子道,“我们这不是要去明月山庄找吗?霍捕头要是遇到了他,请务必通知一声,也莫要让师兄担心了。” 霍银修闻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才看向墨闻道。 墨闻道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霍银修与无相派裴钺交好,也对墨闻道这个同辈十分敬重,此番周醉语“盗”了比翼泉一事他本就不好与墨闻道明说,只说找周醉语有事相求。 此时见墨闻道也点了头,即便对那青年的身份生疑,也只是作了一揖,纵马先走了。 等他走了,那青年才摸了摸脸,回头和楚碧城一晒,声音分明是周醉语,“谢谢你的□□,小爷欠你一命。” 楚碧城勾一勾唇角,“不客气,下次一命换一命就好。” 车帘后的沈无心,“......” 你就没告诉他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吗? 沈无心想了想,还是没把话说出口,松开了攥着车帘的手,缩回马车里。 外面领头的墨闻道看了眼被卖还帮着数钱的师弟,默默地嘆了口气,视线落在车帘上一瞬,才回首,继续目不斜视,身姿如松地骑在马上。 马车里。 杨思思正捧着白玉陶瓷碟,戳着沈无心做的奶糖小方吃得津津有味,不时还赞美着沈姑娘的手艺,贊得捧着《焚书》催眠的沈姑娘连翻书都心虚了,最后没忍住,道,“其实吧......” “怎么啦,神仙姐姐?”杨思思星星眼。 沈无心难得感觉到自己良心的存在,道,“比翼泉是我拿走的来着。” “我知道呀,你不是还放回去了嘛,不要紧的,正好让我师兄活动活动。”杨思思全然不在意地摆摆手,见沈无心的表情,便哈哈笑了起来,“你以为在扬州是谁引走了霍银修?我可是故意让他放水的。” 沈无心,“......” 怎么感觉一直以来难得的良心不安都餵了狗。 杨思思托着腮,戳了一块奶糖小方,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咕哝道,“不然我哪都机会出山啊。” “那,周醉语是怎么回事?”沈无心挑眉,“别说那会你在绝刀门说的都是真话啊。” 那是打死她也不信的,杨思思才十二岁,十二岁的时候她在干嘛呢? 唔......沈姑娘想起十二岁时她在灵使身上尾随楚碧城的事迹,本来坚定的视线动摇了。 杨思思大咧咧地摇头,“当然不是,不过,追他蛮好玩的呀,神行姐姐不是说要我做自己吗?人生得意须尽欢,难得出来一趟还不兴本魔王拐个良家少男吗?”
第64页 一直听得津津有味的慕容绣闻言眼睛一亮,贊道,“对,你这丫头有我们俩当年的风范。” 沈无心回想着她们俩当年什么风范,“......” 唯恐天下不乱的风范吗? 她视线和慕容绣的视线对上,慕容绣眼中熟悉的雀跃感染了她,惹得她莞尔一笑,没再说什么。 她们一路南下,离杭州城越来越近,她骨子里的久违的战意也随之跃跃欲试起来。 日已西斜,众人进了常州城,马车走在城中主街,周围人声渐沸。 无相派和明月山庄同属四大派,蜀中势力在杭州附近自然也是有影响力的,墨闻道一进城便领路来了相熟的客栈,订了三间上房。 周醉语有了面具“救命之恩”,对楚碧城的态度变了不少,此刻还斗胆地问他,“你们和我们无相派一块住,不要紧?” 楚碧城眉毛一抬,沈无心从车帘后探出头,跟着眉毛一抬,笑道,“周师弟,这么说,你现在也不是无相派的人那?” 周醉语和她腰间钻出脑袋沖自己勾勾手的杨思思视线相对,瞬时败下阵来,拱手认输,“差点忘了,小爷这三个月是杨女侠的人了,各位自然住得。” “慕容姑娘?”少年独有的嗓音响起。 少年牵着黑马而来,青白二色门派服饰昭示着他的身份,加上他背上的焦尾琴,不难认出他是孟念心。 “孟少侠,你认错人了。”车里的慕容绣道。 孟念心牵着马走过来,眉梢眼角尽是飞扬之色,“怎么会呢?我认错谁也不会认错你的,你.......” 少年的话音戛然而止。 沈无心对上他意外又复杂的眼神,配合慕容绣的把戏道,“没记错的话,慕容教主是你的长辈吧?” 慕容绣是孟无琤的义女,他的师父又是孟无琤的亲儿子,无论哪个辈分,慕容绣都是他的长辈。 沈无心许久未关注,竟不知道,这两人又是什么时候扯上关系的? 刺激。 孟念心定定地看着她,那眼神不像是失望,也不像是错愕,倒像是看到了什么以前曾久久听说过的人。 楚碧城不客气地挡过了他看向沈无心的视线,唇边染笑,漫然的眼底却没什么情绪,“在下的娘子不喜欢别人看。” 沈无心看着面前被拉下的车帘,“......” 谁不喜欢别人看?她怎么不知道。 不过,她也不想见孟念心就是了。她虽然没有楚碧城那般介意他那个名字,可这个徒弟是孟珏从小收养的,名字也是亲自取的,再联想到他刚才的眼神,她还是十分膈应的。 “你......”孟念心本来远远看见慕容绣的马车和墨闻道的背影,心中一急便忘了师命,也忘了平日在人前的形象,就这么鲁莽地过来了,此刻遇上楚碧城,他更是错漏百出。 他凝视着这个据说师父弟弟的人,怎么也无法把眼前人和清镜书院联繫起来,从前听长辈闲谈,他是觉得楚碧城是清镜书院的弃子,才只能屈身销魂殿。 但今日一见,眼前这个人又怎么会为他人所弃,他自小生长于孟家,深知是清镜书院养不出这般人物。 孟念心鞠了一躬,毕恭毕敬地道歉,“抱歉,方才见马车是慕容姑娘的,一时情急,冒犯了前辈,是念心无状了。” 立在柜檯的墨闻道接过小二的牌子,闻言睨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若见到慕容教主就不冒犯了?” 他这话也没错,按孟念心的逻辑下去,怎么也是孟念心所言所行不恰当。 不过这话由墨闻道说出来的,便另当别论了。 可孟念心一看,墨闻道还是那副眼观鼻口关心的出尘模样,似乎刚才说这些的人不是他。 孟念心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和煦地和他点了点头,“墨道长若有不满,我们武林大会赛场见,念心尚有要事,先行一步。” 他言罢便牵马而去,在前方清镜书院的商号驻足。 他和墨闻道素有不和,只是众所周知的是小道消息传的那般,他和墨闻道不和是因为两人都爱穿黑衣绣银纹,常常不约而同地穿了类似的款式,又常常“不约而同”地在武林大会同一场遇上。 只是他不喜去看那些批评他因为输不起才和墨闻道结仇的消息,便没再了解下去了。 再者说,真正的理由为何,他自己清楚就好。 他是孟珏座下首徒,清镜书院也多半要交给他了,是以他从小虽从儒士之学,但向来眼高于顶。 正道同辈之中,他最不满的就是神坛之上的墨闻道,甚至他好不容易看上一位邪道的飞仙教教主,这教主还和墨闻道有过一腿,这让他心中更不舒服。 如今这马车在这里,那位慕容教主还不帮墨闻道说话,摆明了他有戏。 而且他今年闭关大半年,不信这回赢不了墨闻道。 殊不知,车里的慕容绣嘴里嚼着奶糖小方,见沈无心回到车里来,便和她邪恶一笑,“武林大会是吧?我倒要看看这傢伙今年要翻出什么浪来。” 孟念心一进城,他代表的势力为给带他来了各方瞩目,刚才那一番自然逃不过各道各派的眼睛,沈无心一行几个人的身份基本暴露无遗。
第65页 几人干脆不加掩饰地在大堂吃了晚饭,各自在常州城中闲逛。 沈无心刚换了一身便服,楚碧城已在门前牵着不知哪冒出来的奔啸,光明正大地等着她。 此时夜色初昏,街上游人寥寥,楚碧城把她圈在身前,放缰而行,让奔啸缓缓在街上渡步。 常州城繁华不及杭州,却已有江南水乡雏形,沈无心一路看着小桥流水人家,颇感亲切。 待两人经过布坊,沈无心眼前一亮。 楚碧城低头问她,“你来过?” “嗯,”沈无心看着招牌上那只小小的貘图腾,笑道,“我小时候就是在这遇到师父的。” 楚碧城盯着那平平无奇的店面,若有所思。 沈无心察觉到奔啸停在店门口不动了,才扯扯缰绳让它继续走,边侧目看旁边风景,边解释道,“师父肯定不在此处,进地貘坊可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不要主动送上门被坑,唔,这可都是我的经验之谈,记得那时......” 楚碧城任□□奔啸自行漫步,目光落在沈无心的侧脸上,此刻夕阳西下,橘黄的余晖笼罩着水乡小城,给小姑娘的侧脸也镀上一层柔光。 她说起小时候与食梦仙斗智斗勇的经歷,那小表情一套一套的,褪去了平日那层隐约的愁绪,看得人心痒痒。 楚碧城心随意动,低下头去在她腮边印下一吻。 沈无心话音一顿,回头嗔他一眼,本来带笑的神情却忽然凝滞在脸上。 没等楚碧城问,她便身子一软倒在他怀中。 楚碧城似是被她吓了一跳,抱着她的手紧得她都疼了,右手扣上她的手腕,发现她脉象稳健,才低声问,“怎么回事?” 沈无心嗅着空气中玉粉的气味,就着他低头凑过来的距离,小声道,“无事,我当初提早发作便是因为这粉末。” 她如今身上余毒已清,自然不会因此发作,只是旁人不晓得。 楚碧城闻言也明白了,看了有人还未等到他们进扬州城,便迫不及待地要试探他俩的毒了。 虽然他们身上暗香疏影和月上海棠都已除去,但麻痹对手还是很有必要的,谁知道她发疯会干嘛呢。 沈无心想起那天在奈何轩外匆匆瞥见的尸山血海,身子是真的有些发虚了。 楚碧城圈紧她,在她耳背浅吻,哑声道,“正好我们回去养伤。” 最后两字说得尤为暧昧。 沈无心一听他的语气,便能想像到他尾巴翘起来了一般得意的模样,耳侧又全是他唿吸的热气,一时间脸侧薄红,倒真像毒发。 暗处的探子本来只是将信将疑,见状已是信了八分,派人尾随他们回去,自个先行回去禀报去了。 第31章 缺月 02 沈无心放出白鹿图,明月山庄又放出“真白鹿”的消息,只差路线便可以前往白鹿宝藏了,大家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见到沈无心或是那位“真白鹿”的机会。 各门各派的寻宝队伍渐渐集结,趁着武林大会的功夫,成群结队地来到杭州城落脚,就等着一探宝藏真假了。 各方寻宝队伍都急不可耐地到了杭州城,沈无心一行人却慢慢悠悠地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月。 等他们进杭州城时,白鹿图的消息早已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了明月山庄,走到哪都听到有人在议论,江湖上出了个仙女姑姑,比原先那白鹿神女美多了,还是食梦仙新收的亲传,算卦一算一个准。 马车驶入闹市,沈无心一行人的名字在喧闹声中频繁被提起,本来她还掀开车帘看如今的杭州城,后来听得多了,干脆把车帘放下,安安分分在车里看书了。 马车开到明月山庄正门,融入拜访的长长队列之中。 沈无心终是掀开了车帘,没见到意料中明月山庄前来迎接的弟子,反而赶车的楚碧城倚着车门,身侧还给她留了个位置,似是早知她要出来似的。 楚碧城伸手过来拢了拢她披风的兜帽,顺手在她手上放下一卷画卷。 沈无心一眼便看到捲轴边那只貘图腾,抬眸看他,“我师父对我都没这么好,你送她什么了?” 楚碧城伸手摸摸她发顶,道,“你的墨宝。” 沈无心疑惑了一瞬,反应过来,噗嗤一笑,“你居然把那幅乌龟图送我师父了?” 楚碧城得意地“嗯哼”一声,低头在她耳垂偷了一吻。 沈无心低头拆捲轴,看到里头的图腾和文字描述,唇角勾起狡诈的笑容,为了一幅乌龟图送她这么大的礼,这么看,师父和碧落道人也不是没戏嘛。 明月山庄以铸剑闻名于天下,一本明月剑谱,一把祖传的明月剑,便足以奠定明月山庄的地位。 再者,明月山庄歷代掌门皆是武痴,一心向武林,穷尽一生追求上乘武学,其风骨是正道各派不能比拟的。 沈琅便是一代风骨的代表之一。 多少年了,即便他已在灭门惨案中惨死,沈琅这名字一出,仍叫武林前辈后辈想起明月山庄高贵的白衣长剑,心中一凛。 只是明月山庄祖上曾有尚郡主的旁支,算得上皇亲国戚,绝世神兵又让山庄歷代积富,加之明月山庄在江南乃至武林的威望,种种种种,无论作为一个门派还是武林世家,都实在不妥。
第66页 明月山庄还与清镜书院不同,从不和朝廷合作,保持着武林正道纯粹的立场,因而最后招致灭门祸事,如今一落千丈,也不足为奇。 自沈家灭门惨案以来,种种猜测不绝于耳,自当今圣上到如今庄主都曾有过嫌疑。 只是让一件事在江湖上沸腾,再让一件事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于各派要人都是极简单的事情,何况是这种牵连甚多的惨案。 事后不过数年,众人的注意都已被转移,再没人在明面上要来刨根问底。 尽管如今没落了,明月山庄百年世家的基业在那,武林大会依旧在此召开,绵延华美的屋宇虽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不掩其大气的本质。 高大的银杏古木抽芽展枝,笼罩了半个明月广场,潇潇细雨中,银杏叶折射淡淡的金光,随风婆娑,端庄而潇洒。 几片银杏叶随树摇曳而纷纷飘落。 沈无心伸手接住其中一片,树叶还带着春雨潮湿的气息,冰凉一片落在掌心。 楚碧城伸手过来捻起银杏叶,把那捲画卷放回她手心,大掌笼罩上她的手,温暖的体温盖过了刚才一瞬的冰冷。 “请诸位出示请柬。”轮到了他们,守门的弟子抱着名册上前,视线穿过领头的墨闻道和周醉语,也不看楚碧城,径直看向沈无心,露出了一瞬迷惑的眼神。 墨闻道出示了无相派的请柬,那弟子还疑惑地看着名册,企图寻找。 墨闻道刚想为沈无心和慕容绣打掩护,沈无心便已递出一份请帖,“沈某是来递请帖的。” 那弟子不解地看她,身后管家已经先一步接过了请帖—— 云中雪笺,铁画银钩的字体。 小弟子不认得,他却是认得的。 好歹也是老管家,他只深吸一口气,表情便恢復如常,拦住了想追问的小弟子,低头躬身,“沈姑娘和小友大驾光临,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马车跟着墨闻道打头的高头大马进了山庄,沈无心和老管家擦肩而过,微微一笑,客气的表情像是两人从不相识。 等他们一行人的身影远去,下一批客人到来,老管家直起身子,背上已是一背的冷汗。 武林大会共分两日,头一日是众掌门一顿你来我往的寒暄开幕,接着便是各派弟子的比武,只是头一日比武的弟子多是无明小辈。 到得第二日,大家便有幸来看武林各派年轻高手过招,大饱眼福。 沈无心赶了一路,第一日几乎睡了过去,第二日晌午时分,才和楚碧城两人悄悄地上了慕容绣给他们安排的席位。 场上比武已近白热化,最后两位高手正为甲乙之分争得火热。 沈无心进场便看到不远处攥着弯刀盯着场中的慕容绣,再定睛一看,场内果然是孟念心和墨闻道在打。 沈无心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孟念心的招式,少年还年轻,内力自然是不及墨闻道的,只是那招式诡谲阴狠,和在清镜书院所见的孟珏的招式相仿。 这下她倒是相信孟珏是把他当徒弟在教了。 墨闻道意在比武,顾忌颇多,孟念心却一心为弒,心无旁骛,即便墨闻道内力在他之上,也稍有不敌。 电光石火之间,不知哪来的一个孩子从观众席上摔下,恰好摔往斗在一处的两人。 墨闻道和孟念心均是全力出招,此刻收势已晚,墨闻道眼疾手快地转了方向,以肩替孟念心承了那一道琴气,抱着孩子滚了一圈,才飘然落于台下。 胜负即分。 孟念心毫无悬念地胜出。 场上唿声炽烈,但孟念心却笑不出来,明面上是他赢了,可墨闻道却还是声望所归。 侠女们上前向他道喜,他却看向了台上被众少侠侠女围着关切的墨闻道,沉了沉气,才向身周的侠女们露出笑容。 台上。 慕容绣方才沉如水的脸色却更沉了,一双明眸黯淡。 虽然知道这是他的坦途,但这也是与她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她甚至开始想,难道她当初离开孟家,顺从内心前往苗疆开山立派,是真的错了吗? 晚间,山庄设宴款待各派要人,其中自然包括了墨闻道。 墨闻道名义上是和他们一起来的,一行人也都被邀请了,而且点名邀请了沈无心。 沈无心不疾不徐地换上她常穿那套黑底银杏纹的衣裙,带了画卷便跟着去了。 晚宴设在嗣音楼。 沈无心一行人被安排在主座旁的一桌,慕容绣刚落座便笑了,“这是生怕我们不知道今晚她要找茬?” 沈无心莞尔,“谁找谁的茬还不清楚呢。” 人群议论纷纷,有讨论今日下午的比武的,更多的是讨论沈雪鸾和无心道人的,显然白鹿宝藏比武林大会的诱惑大得多了。 一袭白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徐徐漫步进来,众人议论瞬时静了下来。 那姑娘白纱蒙了下半脸,动作温雅贤淑,腰间配着一把酷似断雪的长剑,还真有几分大家预料中的“沈雪鸾”的风采。 云想容坐在主座,她落座于云想容旁侧,柔声问候了众人,才回首看沈无心,像是才发现她一样,“沈姑娘也来了呀,听说你是我师父的新弟子,我怎么不知道?” 她身侧的云想容微微不悦,伸手按下她想要起身过去的动作,“鸾儿,你也太客气了,此人冒认你师父的弟子,招摇撞骗,方才甚至有人说此女才是你的荒唐言论,简直胡闹。”
第67页 “说不定还真是呢?谁能证明现在的大小姐是大小姐?”刚才说了“荒唐言论”的那人低估了一句,被长辈拉了回去。 “不得无礼。” “且听云庄主怎么说。” 云想容渡步走向沈无心,似是没看到楚碧城没有温度的视线,“这位无心姑娘,你说你是食梦仙的徒弟,身怀白鹿图和宝藏路线,你要如何自证清白?” 沈无心微微一笑,问道,“我为什么要证明自己清白?” 慕容绣有趣地看向她,沈无心弯唇的弧度加深,“我本来就不清白。” 厅内众人譁然,慕容绣却轻笑了一声,兀自摇了摇头,只觉今日下午自己的想法可笑。 是她着相了。 “无心道长这么说,是承认了当日害死沈冕一事吗?” “还有,有人说今年初春扬州城的屠村惨案。” “去年大冶湖投毒案据说也是她做的。” ... “那个,你真的不是沈雪鸾吗?不是的话,座上这位大小姐是你的师姐本人吗?” 她一句话出口,人群中问题如雪片飞来,和她有关的、顶着她名头作案的、嫁祸于她的种种案件纷纷被问出。 沈无心待他们问完,自第一个问题开始回答,“沈冕一案,至今也没有直接证据不是?当时唯一的证人所见的是沈雪鸢和惊蛰公子,难道不应怀疑明月山庄和摘星楼?” 她顿了顿,才接着道,“若从动机而言,沈冕贵为皇商,无心一介民女如何能接触他?有什么动机杀他?最有动机的,难道不是当初他为其作证的云夫人吗?” 她一句话让厅内炸开了锅,她还垂眸敛目,“无心实在不懂为何这也能怪到我身上来?接着是那初春扬州城屠村惨案......” 她一桩桩一件件地细细分析,众人虽有传闻为证,在她说完后,却发现的确都是子虚乌有的传言,并无实际证据,反而她所说的人马脚尽露,证据要抓还真能去查查的。 在座众人各自打着各自的如意算盘。 还有一年轻弟子不依不饶,问道,“那你和沈雪鸾的关系,要作何解释?你怎么证明你不是她?还有座上这位大小姐,我们怎么知道她就是真的沈大小姐呢?明月山庄百年正统,难道还能让人混淆血脉?” “沈大小姐有无妄神功护体,七岁便臻至化境,实乃武学奇才。”沈无心坦荡荡伸出手腕,“诸位尽可检查,我是否有那等本事。” 在场的人武学造诣均属上乘,自然不用去把她的手腕便看出了她身上筋脉尽毁、丹田空荡荡的状况。 既然沈无心证实了她并非沈雪鸾,便轮到剩下的那个“沈雪鸾”来验证了。 沈无心不去看也知道她肯定没有的,也不打算接着看了。 她把手中捲轴一松,画卷展开,俨然是传说中的红莲令图腾。 只是众人对此一无所知罢了。 “要开启宝藏大门,此令是关键,若是诸位信得过我,自可去寻来,无心自会为有令之人开门。”沈无心信口雌黄,说得头头是道,见众人都或直接或间接地盯着那画卷,才缓缓道,“至于明月山庄百年风骨,又怎么只是血脉能传的呢?若是如此,沈家早在十一年前便灭了。” 说完,她便信步出了门,衣袂被夜风吹得飞扬,她却没有回头。 不说她身边跟着楚碧城,即便没有,这下却没人去追她了。 她这话说得耐人寻味。 不少人还在推测她话中的意思,惊疑沈庄主的后代传承;另一些人却颇受触动,思及沈家的气魄和魄力,的确不仅仅是血脉可传承的,只要有那份心,谁不是明月山庄的传承人?当初武林大会不也正因此而举办?只是如今的局势和纠结所在,与此两相对比,实在显得可笑至极。 沈无心一走,众人没了目标,便开始议论起座上的“沈雪鸾”来。 “方才无心道长说那些惨案非她所为,那难道是这位?” “嘿,这丫头怎么看也没有无妄神功,我看不过是云想容拿出来的挡箭牌罢了。” “那……到底是谁做下那些恶事?” “嘿嘿,说不定是魔教呢。” 他们嘴里的“魔教”并无确切名称,也无确切位置,只有传言道魔教远在海上,是近年才进犯中原的。 虽如此,魔教的事迹却在武林中流传已久。十二年前的孟家灭门案,便有传言是魔教所为。自那时起,魔教便在中原越发活跃,不少无主命案都被纳入魔教的事迹。 若是沈无心在此,肯定会多看说出这调侃的人两眼,只是她已走远,便无此一说了。 回去的路上。 华灯歌舞被她和楚碧城抛在身后,路上徒留明月相照,静谧得能听到此起彼伏的虫鸣。 沈无心看似冷静,手却还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是兴奋,是残留的恨,是不甘,是紧张,也是趋于淡然。 她握了握拳,没有止住那颤抖,便任它颤着,只是下一刻那只手便被温暖的大掌笼罩住了。 小姑娘侧目看过去,猫儿眼带了些少有的茫然和愁绪,只是下一刻那复杂的感情便化为惊讶和羞恼,“啊——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第68页 沈无心猝不及防被他背在背上,一只手被他牵紧,另一只手条件反射地环上他的脖颈。 楚碧城侧过头,红唇在她脸侧印下一吻,“沈家的风骨那么重要,当然要好好背着。” 沈无心微微一怔,继而笑弯了眼睛,身子放松趴在他背上,下巴搁在他肩膀,“你是不是怕我想不开呀?” “怎么会呢。”她唿吸近在咫尺,楚碧城回头亲了她一口,似笑非笑地看她,“我还怕那群老傢伙想不开呢。” 沈无心噗嗤一声,在他背上笑出了声,身子笑得颤抖,脑袋在他颈窝拱着。 楚碧城颠了颠她,把她背稳了。 月色长长一道划过已有百年的青砖路,几片银杏叶落在上头,模煳了两人渐远的背影。 ——卷三:再泊画桥·完—— 崇宁三年。 揽月居,书房。 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一身白衣,类似男装的款式,袖口衣摆以银线绣着修竹,乍一看好一个世家小公子,正在书案后坐得笔直,落笔如风地写着字。 穿着同样白衣的男子立于她身后,腰间别着一把鎏金长剑,眼中不知在思考什么,一言不发。 “爹爹,我还要抄吗?”小女娃仰头问,猫儿眼圆熘熘的,手腕虽然累了,却不会在没有男子命令下放下。 那男子正是沈琅。而他腰间别着的,正是赫赫有名的明月剑。 听到大女儿的问题,他低头看向女儿抄写的《双鹿经》,那是妻子从离霜宫带来的,和女儿身上的鹿灵相关的身世和用法,里头一应俱全。 沈琅道,“再抄一本吧,阿鸾要边抄边记。” 虽然很累,而且她早就把这本经书背下来了,但沈雪鸾还是点头道,“好,阿鸾歇会就抄。” 沈琅看着女儿点漆般的眼睛,缓缓蹲下身来,和女儿平视。 他从前一心忙着钻研武学,成亲后又忙着和妻子一起钻研双鹿图,幼女是他亲自教导的,还能常见几面,这长女却是交给食梦仙为徒,一年也就见这么几面。 如今孟家又发生了如此惨事,他和思君钻研出的双鹿图恰好能派上用场,陪伴她的时间便更少了。 不知不觉,他才七岁不到的大女儿就长成这么独当一面的奇才了,而这一切他都没怎么参与。 沈琅沉吟片刻,千言万语到了喉间,最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道,“阿鸾,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无论你成了谁,也不要怕,只要阿鸾明白自己的使命,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沈雪鸾看着欲言又止的沈琅,不解地歪头,“爹爹?” “阿鸾会明白的。”沈琅嘆了口气,不再说下去,只是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发顶,又变成了平时沈雪鸾熟悉的那个爹爹,道,“爹爹还要去处理孟家.....的事情。你在家乖乖的,不要再和慕容绣那丫头胡闹了。” 沈雪鸾早习惯了爹娘常年不在家,等沈琅一走,便收起了那一叠她抄出来的《双鹿经》,拿起断雪剑,从窗户一翻,像只蝴蝶般消失在窗棂。 地貘坊。 庭院里,沈雪鸾断雪放在一旁,趴在师父的膝上,告诉师父爹爹今天说的那些奇怪的话,还抱怨爹爹把她关在家里。 只是食梦仙这回却没有和她一起胡闹,只是摸摸徒弟嫩滑的脸蛋,“你爹爹倒是做的没错,你以后也别随意出门了......离孟珏那孩子远些。” 沈雪鸾不解地抬头看食梦仙,不明白为什么连师父也这么说,心里总有山雨欲来的感觉,只是她的年纪还不能理解这感觉因何而来。 食梦仙把地貘坊布置得顶美顶舒适,比起揽月居,她更爱呆在这。 她窝在师父怀中,师父的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很快便被睡意俘获。 快沉入深眠前,她依稀听到师父的呢喃,“小阿鸾,人生而孤寂,四海皆可为家......当须记,吾心安处是吾家。” ——卷三:再泊画桥·真·完—— 第32章 断雪 01 明月山庄的武林大会以一场闹剧般的论战收场。 一个有证据有底气还带上了食梦仙的图,另一个强撑着空口白话地对质,高下立现。 这么多年来,许多人对云想容的意见和猜疑早生,此番一煽动,很快便爆发了。 再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尤其青鹿宝藏被捷足先登在前,此次白鹿宝藏当前,断没有不去之理。 沈无心那张红莲令一出,众寻宝队伍都在动用自己各方势力力图查出红莲令的来歷和下落。 这一举让手持红莲令的那位老底差点被起个透彻,云想容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本来不准备赴约参与寻宝,最后也只能加入了南下的队伍。 寻宝队伍循着沈无心的指示一路南下,眼看离财宝越来越近,心中的兴奋压抑不住,甚至盖过了对销魂殿和明月山庄等势力的恐惧,敢对此评介纷纷。 “这红莲令还取不下来了?跟沈琅那云中雪笺好像啊,也是个认主的玩意。” 他们说的云中雪笺是前明月山庄庄主沈琅的某样阁藏,据说只能由沈琅以血书写,其余人的血都无法在其上留下痕迹。 小辈们只听说过传说,可老一辈不乏见过这宝贝的,很快便有人感嘆,“可惜沈琅不在了,那云中雪笺就这么浪费了。”
第69页 信州地处南方,临近滨海之地泉州,此刻天光乍破,日之将出,街上行人不多,几人的议论叫旁人轻易听见,更多人捧着自己的早饭聚了过去,加入了他们的议论。 沈无心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四月清晨寒凉露重,春衫单薄,还好她出门时披了楚碧城的披风,清晨寒露无法侵体,鹿皮自生暖意。 她低头在卖朝食的小摊前点着信州的特色小吃,“一份鱿鱼捞米粉,两笼灌汤包,一份甘草冰雪凉水,一包间道糖荔枝,先就这些吧。” “好嘞。”摊主麻熘地替她把新鲜出炉的小吃和糖果打包起来,顺手放了两份赠品,“这金丝党梅和香枨元是我们摊子新出的,孩子特别爱吃,客官可带回去尝尝。” 沈无心青丝绾了起来,也不怪他误会。 她愣了一下,便回以一笑,答谢过摊主,才提着朝食沿着青砖路回客栈去了。 朝阳初升,她背着朝阳走,脚前拉下长长的影子。 待身后那影子和她的影子重叠,她也没有惊讶,只是冷静地回身,与来人对视,“我以为你还能多忍一会才动手,怎么这么大人了,还那么沉不住气。” 来人正是沈雪鸢,或者说如今的青鹿。 她今日身穿一身窄袖白衣,制式颇像男装,手上提着明月剑,在沈无心回头那剎微微一愣,脸颊微红,继而目色一冷,“你这表情倒是和楚碧城像了个十足十,若非殿主确认,我还真不信你是沈雪鸾。” “当然不是。”沈无心莞尔一笑,“我是沈无心。” “沈无心。”青鹿咀嚼着她的名字,嗤笑一声,“也是,如今你武功尽失,废人一个,配不上沈雪鸾这个名字,还不如拱手让人。” 沈无心扬了扬眉,似是没看见那快触及她眼睫的明月剑,只道,“我只是没了内力,不是没了脑子啊?” 青鹿在她脸上见了熟悉的表情,面前恍惚看见幼时的长姐,情绪波动,连带明月剑也微颤,“沈雪鸾,从小爹娘就偏心于你,如今你还不能我赢上一筹?” 沈无心顺着她的话,淡道,“是啊,可不是偏心吗?把明月山庄的责任给了我,把爱和自由都给你。” “你休要狡辩。”青鹿不服,道,“你是武学奇才,七岁便神功盖世,有何偏心可言?” 沈无心点点头,“是啊,所以才让一个七岁的女娃娃肩挑沈孟两门的秘密,拿双鹿图的阴面。” 她顿了顿,才直直看进青鹿眼底,“旁的人不知,你却是看过双鹿图的,青鹿背后是富贵,白鹿图背后是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青鹿手中明月剑微微垂下,白鹿图背面是真相,也是白骨。 她沉吟半晌,才找回自己的来意,想起了殿主的叮嘱,復又举起明月剑,“若不是你,我怎会差点替你嫁给孟珏?要是殿主帮忙......” 沈无心不为所动,轻笑一声,“难道不是你杀的我?沈孟两家联姻,本就是两家掌门的事,你若不觊觎庄主之位,怎么会嫁给孟珏?” 青鹿被她清冷的目光笼罩,竟往后退了一步。 沈无心这才不再看她,缓道,“再说了,如今你都已不是沈雪鸢了,嫁给你心仪的摘星楼主,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只是就这情况看来,她这妹妹恐怕还不知道孟珏和摘星楼主间是什么关系吧。 她一提起摘星楼主,青鹿更是百感交集,嘴上依旧不放过她,“你牙尖嘴利,我不听你的。” 沈无心像是早就猜到她要这么说,摇摇头一笑置之,提着朝食接着往回走,根本不把她和她手中的明月剑放在眼里。 若是沈无心为她言辞所激,青鹿可能还真会执行命令杀了她一雪从小到大的愤恨,就如十一年前一般。 可偏生沈无心视她若无物,青鹿眼中便更是迷茫。 沈无心想着朝食要冷,很快便消失在青砖路的尽头,自然没听到那个被她落在原地的身影嘴里喃喃,“可我不叫鸾儿啊......” 青鹿抬眸看向行人渐丰的长街,眼前恍惚看见那个吻了她的倨傲少年,耳边听到他喊她“鸾儿”。 朝阳高悬,惨澹的日光映在那一身束袖白衣之上,竟显得她的背影有些苍凉。 那厢,沈无心刚拐过街角没走多远,便看到了那道红色的身影,话未出口笑容便染上唇角,“你醒啦?” 她醒得早,才独自出来买了昨日见到的早点。 楚碧城嗅到她身上别人的味道,伸手把她披风脱下,换上了他身上新的一件,“下次叫上我。” 沈无心和他相视一眼,应了一声,“嗯。” 他们在正常人眼里大抵就是“怪人”,不正常,不能理解,甚至无法沟通,旁人多会多加偏见。 但他们呆在一块,正好让彼此无拘无束,此刻一个对视,便心有灵犀一点通,也正因通晓彼此的习惯和态度,才因此而变得更好。 他们落脚的客栈是仿应天府樊楼而建,由东、西、南、北、中五座楼阁组成,其下为潺潺流水,楼间有桥连接。 青砖黛瓦,雕樑画栋,古朴典雅,兴旺堂皇不论昼夜。 沈无心和楚碧城回到他们住的雅间,才明白怎么楚碧城方才见她时有那丝森意——对面雅间陈琴列队,原来是孟珏到了。
第70页 两人才坐下没多久,对面便过来了一位云仙卫,“墨道长久等了,盟主有请。” 言语间竟似墨闻道早知孟珏要来,在此等着孟珏赶上一般。 墨闻道也没多交代,只搁下手中青瓷茶杯,起身出外。 周醉语虽不知他师兄和孟盟主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总觉这行事有违师兄原则,没忍住喊了一声,“喂,师兄,别勉强哦。” 墨闻道回头看了眼周醉语,平日里霜雪般的视线竟有些飘忽。 周醉语奇怪地回看,墨闻道才肃整表情,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门,往孟珏的雅间走去。 等师兄过去了,周醉语回头一看,见慕容绣从她住的房间迈进外间,露齿一笑,“啊,绣姐姐,是你啊,好巧,师兄刚走。” 旁边的沈无心目睹了刚才的全过程,兀自摇头不语。 周醉语不明就里,她却是明白的。 小时候墨闻道在武林公学每次上场或者出外,慕容绣去送他,小丫头总会说句“小心点,别勉强”。 只是不知道刚才墨道长那一瞬怔忪,是看到了记忆中的那个天真爽直的小姑娘,还是看到了如今破镜难重圆的画面呢? 慕容绣似无事人般和平常一样欺负周醉语,在沈无心身边坐下,赞嘆她买的包子。 沈无心托腮看着对面雅间的状况,蹙眉道,“这太监也太娇了吧。” 她说的是孟珏身后的那位小公公。 清镜书院和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繫,本就不奇怪。如今白鹿宝藏现世,这层联繫干脆摆到台面来了,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这位穿官服的小公公,一颦一簇也太像个娇小姐了。 慕容绣咬着包子看了一眼,“唔”了一声,才端起水抿了一口,道,“这小公公,怕是个小公主。” 沈无心有趣地回看她,“难不成,还是你的姐妹?” “呸”慕容绣捏了一把她表情不正经的脸,“别这么说。 末了她才再度打量那“小公公”,道,“不过还真要叫一声‘九殿下’。” 当朝天子膝下有数位公主,最出名的便是那刁蛮得圣上也头疼的九公主,没想到啊,这位公主居然瞧上了这等差事。 沈无心微微一笑,这下可够孟珏头疼了。 来了个不能下手除去的公主殿下,孟珏难道还真带去一併见证宝藏?那可不要太精彩。 沈无心端起茶杯笑意加深,楚碧城垂眸沏了壶新茶给她,见了她的表情,刚才那点对孟珏的不满,也跟着烟消云散了——上一个被她这么笑看着的人,这会似乎还流言缠身,正焦头烂额地想法子。 ……不过,媳妇还是只能盯着他看。 沈无心正给孟珏写着剧本,面前忽然递来一杯新茶。 她伸手接过,却没拿动,抬眸看向表情委屈的楚碧城,粲然一笑,“怎么?” 楚碧城松了手,她喝了口茶,嘆道,“怎么我尝着这茶有点酸呢。” 她喝了茶,猫儿眼却笑睨着楚碧城,后者唇角一勾,低头凑过来,尝了尝她的唇,似笑非笑地看她,“明明是甜的,娘子又骗我。” 刚起床推开门的杨思思,“……咦,我今天的白日梦怎么换了主角?” 本来在吃包子的周醉语差点没噎到,“……” 突然不敢问她原来的主角是谁。 第33章 断雪 02 清晨的樊楼,正是一日最安静之时。 一夜歌舞初歇,艺伎刚刚歇下,恩客们尚在温柔乡中缠绵,只有零星粗使小童为早行的客人们打点车马和朝食。 樊楼不远处,卖朝食的小摊白烟如云,香雾冉冉。 沈无心在这住了几日,早就对常州哪样小吃好吃、哪样是专门骗外乡人的熟门熟路了,此时她正在小摊前熟练地点着朝食,不时看看樊楼的门口。 不是她多心,而是这几日孟珏到了常州后,明里暗里对她和墨闻道百般示好,江湖正道看在眼里,不少原本对沈无心不妥的门派都悄悄改变了立场。 也不知道他这是要再次颠倒舆论,才先打预防针呢,还是意见动摇了,以退为进。 不论如何,她对清镜书院和孟家的意思从未改变。 沈无心看了眼只有寥寥客人的店门口,才松了口气伸手接过摊主递来的朝食,没曾想刚回到她选好的位置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孟珏端详着她绾起的青丝,淡道,“你嫁他了?” 他云仙卫遍布扬州至杭州的商路,沈无心就不信他不知道此事,这会他见她的第一句话却是这等显而易见的事实。 他举手投足尔雅得体,眉宇间淡然的笑意显得整个人神秘孤高,儒雅和冷峻并重,乍一看的确是盟主之才。 但沈无心却知道他刻意隐瞒的各种劣迹,这么个谪仙般的人物,内里实在是腐烂得彻底。 沈无心无意和他纠缠,连椅子都没拉开,只以相似的神态回看他,从容一躬,“施主,你着相了。” 语罢也不入座,带着朝食转身走了,回樊楼去了。 樊楼大厅。 楚碧城正从楼梯下来与她会合,身上披风松松地披在肩上,显然刚起身随手搭上的,这会看到她提着朝食气鼓鼓地往回走,视线不由往她来的方向看。
第71页 沈无心没注意他的视线,见了他衣摆便顺势扯扯他袖子,“我们回去吃吧。” “嗯。”楚碧城跟着她上了楼,步伐不疾不徐,没忙着跟上她,反而迈上二楼前侧目睨了孟珏一眼,眸中已无刚才的温存,那眼神叫人看了背后生寒。 孟珏与他视线相触,却只是微笑依旧,还伸手捏起茶杯抿了口茶。 二楼的雅间里。 杨思思正兴高采烈地和跑堂八卦今日樊楼的节目。 “你们的天街灯节和应天府樊楼的有什么不同?” “唔,小的不敢担保完全一样,但灯师都是出自同门的大师,苏杭一带不少名仕都会来咱们常州观看的。” “所以灯是和樊楼的一样的咯?” “可以这么说,客官今晚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嗯,我是要去看看,你说这灯是一样的,那效果是不是也一样啊?” 灯市总是包含着人们对未来和如今的美好寄託的,天街灯市也不例外。 应天府樊楼的天街灯市之所以让人趋之若慕,自然也是因为其庇佑人长寿安康、多子多孙、姻缘美满的效果显着,让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只不知这常州的天街灯市是否也有同等效果? 跑堂一拍胸脯,给杨思思打包票,“客官今晚来看,挑灯祈福,保证您有求必应。” 杨思思被哄得眉开眼笑,开始掰着指头畅想今晚要许的愿望。 虽然不是应天府的正统,但宁可信其有嘛。 旁边的慕容绣早过了相信天街灯市的年纪,这会正边用早膳边百无聊赖地应着杨思思的话。 应天府天街灯市灵验,也只是因为香客众多,自然灵验的多,而且不灵的也不会怪到这上头来,最后自然只剩好口碑。 杨思思见拽着她去不可行,又拽着周醉语来一起游说她。 慕容绣看着小丫头兴致勃勃的样子,一时间像看到当年自己,应了声,“好。” 目睹全程的沈无心笑而不语,正要悄悄和慕容绣闹一闹,孟念心却站在了雅间门外,朝她行了个礼,才捧着礼盒入内。 他先和慕容绣一笑,才谦恭地对沈无心道,“沈姑娘,我师父命我来送上灯市门帖,邀您今夜共赏天街灯市。” 灯市门帖如其名,是邀约之物,在应天府樊楼,这多是男子邀请闺中女子所用。 在座的人都住在常州樊楼,自然有进入天街灯市的资格,孟珏此举似乎多此一举,更别说沈无心已经嫁人了。 但门外的正道们显然不这么想的,众人一听此言,似乎从中窥伺到盟主的立场般,各自心中打起了小算盘。 沈无心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一影响,眉头不自觉蹙起。 孟念心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留下门帖就走了。 那跑堂也是个懂看眼色的,方才和她们聊得投缘,此刻见了沈无心的表情,主动提出,“我与那房的人破熟,不若我替客官送回去?” 沈无心扯扯楚碧城袖子,他本还盯着那边视线收了回来,那一瞬的杀意收敛,看了跑堂一眼,没有拒绝他的提议,还道,“出了什么事报我名字。” “好嘞。”跑堂捧着礼盒出了门,去对面敲门去了。 沈无心本还蹙着眉,楚碧城这么一折腾,她眉心舒展,反而继续笑着用朝食了。 若是换作以前,楚碧城绝不会做这么麻烦的事,估计刚才孟念心来时便已没命回去了,至于那个跑堂,也会被他顺手解决。 楚碧城变了,他自己也明白。 他不再看对面的状况,垂眸看晃着脚丫吃早饭的小姑娘,她在他身边,让这变化来得安然,也让人变得强大。 不是以前那种冷清的强大,而是有了归属和所守所重的强大。 ......虽如此,该吃的醋还是得吃的。 入夜,天街灯市从樊楼一路蜿蜒全城,当真“春满天街夜色酣,绮罗香结雾漫漫”,“宝骑骄嘶金騕褭,翠翘醉倚玉阑干。” 水上灯影如梦,正中的主楼顶端,人群拥挤,大家都在竞猜最贵的那盏灯谜,虽不抱希望,不过试过也是有沾过喜气的。 “这奖品是什么?” “天岁簪啊,官人是外来的吧?本地人都知道。” “这天岁簪有什么玄妙?让你们心嚮往之的。” “哎呀,瞧您说的,好兆头,大家都嚮往嘛。” “哎,你不知道,这天岁簪的灯谜都放灯市这么多年了,就没人猜对过。” “哇,这么久了,那得积了多少福气?” “嘿嘿,不然我们也不在这挤呀。” “‘池里不见水,地上不见泥,唯有佳人孑立。’,出这谜面的也是个别致人。” 楚碧城本是被沈无心撺上来买花灯的,闻言在人群前停顿,随手写了个谜底,递给收纸条的小童,便提着灯下楼了。 没等他走过拐角,小童便抱着个鎏金紫檀木盒子追了过来,“客官,客官,等等!” 楚碧城闻声侧目,小童定睛看了眼他手中最普通的花灯,愣了一下,才递上鎏金紫檀木盒,“这是我们摊主给您的。” 木盒摊开,里头躺着的正是那支天岁簪。
第72页 楚碧城表情依旧,一点不意外,把天岁簪收入囊中,拾级而下,刚到一层,便有一锦袍的中年男子摇着纸扇等着他,“贤侄啊,我道是谁能猜出我的谜面,我就知道是你。” 楚碧城淡淡点头,“侯爷。” 碧落道人少时曾为了《洞若观火诀》和他一友人替他定了娃娃亲,那友人便是驻扎泉州的忠勇侯。 泉州离此不远,他入住樊楼时已有预感,这楼约莫是忠勇侯在这建造的,待见了谜面,便彻底确定了。 本来他不欲多事,但听到那群人的议论,思及楼下等着他的小姑娘,还是动了心。 这会见到忠勇侯雀跃的眼神,才有些后悔了。 楚碧城视线飘向人群,搜寻着沈无心的身影。 忠勇侯的热情只增不减,“我远看还以为认错了,没曾想真的是你,你小子可变了不少。” 他印象里的楚碧城还是当年奈何轩里那个不驯的少年,如大漠飞沙一般抓不住,终将在浩渺天地间无目的地飘散。 长大以后的楚碧城也不负他当初的预言,在江湖中肆意生杀,从心而为,无所牵挂,于是他也彻底打消了把女儿牵线给碧落老儿的徒弟这念头。 只如今看来,这小子却变了个人似的,身上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成为凡尘众生中的一员,会为他人有所挂碍,有所顾忌,也会因他人而神伤。 忠勇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楚碧城,十分满意,心中计划渐渐成型。 楚碧城没有关心他的表情,视线还在人群当中,只应付了几句,便回首去人群中找沈无心了。 他在人群和灯海中穿梭,最后在上游水边找到了捧着花灯的小姑娘。 沈无心在上游蹲着,伸长手努力把花灯推远,红披风随着她动作落下一角,指尖在水面留下圈圈涟漪,如海花灯灯影如梦,给小姑娘的侧脸染上一层摇曳的辉光。 周围人来人往,亦有不少放花灯的少女集结在她附近,挡去了拐角处的一角青衣。 “不等我?” 楚碧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沈无心吓了一跳,伸手一推把花灯推远,才回首笑看他。 楚碧城伸出手,她搭上他掌心,就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来,笑道,“让你看到就不灵了。” 而且她本就是想悄悄来写的,想起花灯上那一长串,再叫他知道,怪羞耻的。 “下次再到处跑,回去妾身肯定好好伺候你。”楚碧城咬重某两个字,不客气地打了一下她的屁股,才揽上她的腰。 “痛啊。”沈无心雾蒙蒙的眼睛瞪他,灯火映着,猫儿眼显得格外亮。 楚碧城低头在她微红的眼尾落下一吻,伸手摸摸他方才打的地方,笑道,“可能长尾巴了吧。” 沈无心不客气地拍开他的爪子,“你才长尾巴。” 楚碧城长臂粘着她,顺势把她揽进怀里,拖长声音“嗯”了一声,“可不是嘛,都是娘子的杰作。” 沈无心想起她的“杰作”,无言地开始陷入悔不当初的情绪中。 只有他搬出那个纹身来,她总是没法反驳的。 两人沿着青砖路往下游走,依偎在一块的身影渐行渐远。 青砖路的拐角处,那一角青衣转身往反方向走去,融入人流中,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凌晨,樊楼喧嚣不散,歌舞依旧。 雅间内。 云仙卫禀报完今日要闻,刚刚离去。 寒露在屋顶上守着们,新上任的霜降一跃而至,落在她身边,汇报着云夫人今儿的行踪,完了感嘆道,“楼主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可真是,妙.......嗷呜?” 他话未说完,寒露已经眼疾手快地点了他的穴,“不得妄议楼主。” 寒露惊恐地盯着屋顶,这一任霜降刚刚晋升至此,还不懂事,让她经歷了久违的恐惧,所幸孟珏并未有所行动。 屋内。 孟珏抚触着古琴无梦本应有弦的地方,邪功让他气血不稳,即便是端坐着也十分痛苦,但他表情清雅依旧,眼神盯着窗外出神。 以退为进? 他眼前恍惚看见清晨沈无心说着“你着相了”的一颦一簇,阖了阖眼,才抽出云仙卫方才报上的纸条,其中一条写着楚碧城猜的谜面——“池里不见水,地上不见泥,唯有佳人孑立。” 他摩挲了一会,才抽出下面那张楚碧城写的谜底。 那飘逸不失锐利的字体一如从前纸上只写了一个字—— “她”。 孟珏手一松,似是被刺到了一般,才蹙起眉,伸手拨动无梦,紊乱的内力自手下从琴弦散出,又回到他身上,让他伤上加伤。 似是无意的,又似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没说错,她该是独善其身,纵观全局的。而非如今这般。 他正闭目调整思绪、调理内息,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和摔碎东西的声音,继而便是云仙卫在门外禀报,“盟主,公主殿......小房子公公那边又来请您了。您看......?” 孟珏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眼底无悲无喜,表情恢復如常,起身出门,“你们下去,我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曹邍《灯市》 第34章 断雪 03
第73页 晨光熹微。 沈无心在梳妆镜前坐着,把长发打顺了,随手用簪子拢起长发,正要起身喊楚碧城起床,那人已经自背后缠上她的肩膀,下巴搁在她肩窝,懒洋洋地拨弄她额际的机率碎发,“我们什么时候走?” “嗯?”沈无心拿下他作乱的手,“等墨道长交易好就走啊,我又不急。” 楚碧城抬眉,伸手绕着手中那缕青丝,“你也知道他不怀好意。” “唔,我看不然。” 沈无心想起墨闻道看慕容绣的眼光,绣绣身在局中看不出,旁人却不难看出其间关系。 说不定有戏。 楚碧城轻哼一声,长指后移,将她发间的簪子一拔,少女一头青丝没了束缚,如云散落在肩侧。 沈无心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楚碧城自然地侧头在她颊边一吻,拿起天岁簪,亲手替她把青丝绾起。 沈无心任他梳顺她的长髮,从桌上拿起剪子,顺手剪下一缕楚碧城胸膛前垂着的墨发,用桌上旧的簪子把她早上理出来的碎发和那缕墨发互绾缠绕起来。 楚碧城替她绾好髮髻,伸手揩了下她脸颊,接过她刚缠好的簪子,把她圈进怀里,长指灵活地解了她腰带。 “别!”沈无心伸手按在他手背。 楚碧城在她耳尖亲了一下,笑道,“娘子想什么呢,给你换衣服。” 内室门内帘帐低垂,窗棂处轻纱盖下,屋内光线昏暗,沈无心还赤着身子,微凉的空气接触肌肤,她却感觉身子在楚碧城的目光下发烫。 楚碧城却似看不见,眼神没有丝毫邪念,真的只是专注地一件一件替她穿衣服。 沈无心垂眸看着他的神情,身子放松了一些,任他摆布,只在他无意抚过肌肤时忍不住战慄。 沈无心坐在椅子上,楚碧城身高腿长的,只能单膝跪在地她面前,垂首给她系好腰带,才仰首看她。 那是一套白色的织缎罗裙和宽袖襦,腰间黑色的缎带打成福结,穗子长长交错铺过裙面。 锦缎和缎带都以金线暗绣着银杏叶,从边沿一路蜿蜒而上。 楚碧城眼神含笑,抬眸看她,“我的阿鸾真美。” 眼神脉脉,俊美惑人,任谁看了都目眩神迷。 沈无心看了他一眼,垂眸执起缎带,摩挲着上面的刺绣,才抬眸问,“你绣的?” 楚碧城笑眯眯地看着她,“嗯。” 沈无心摸着那突出的绣纹,坦诚道,“真丑。” 楚碧城笑意依然,“不喜欢?” 沈无心抬眸看他,对上他视线,才摇头莞尔,“很喜欢。” 少女脸侧还带着刚才被他逗弄出来的绯色,笑起来仿有桃花绽放,楚碧城心随意动,欺身上去亲她眼尾,微烫的唇自眼尾一路吻上她的唇,动作间不带掩饰他对她的渴求。 直到沈无心被他亲得无意识嘤咛一声,他伸进她小衣的手才勐然顿住,额头抵着她的额,缓了一会,才在她眉心吻了一下,喑哑道,“小猫咪太美味了,真的有点不想出去收拾某人了。” 楚碧城深吸一口气,从她身上起来,取了同色的脚链给她戴上。 那链子是细细的金色,上头坠着黑色的银杏叶,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镯子太重,还是戴脚链吧,陆景澜说这是最轻的了。”楚碧城给她扣好链子,满意地端详着她细白的脚踝,链子恰好挡去了已经变淡许多的伤疤。 沈无心伸手拉他起来,“你居然还记得。” 楚碧城牵过她的手,没有起来,反而顺势把她拉下来,放到背上,玩儿般背着她出门,“我答应过娘子的事,什么时候忘记过?” 沈无心习惯性地伸手缠上他脖颈,脑袋在他隔壁蹭蹭,仰首亲了他耳垂一下,不客气地道,“嗯,那你别忘了还有一边空着呢。” 楚碧城轻笑,侧首亲了她一下,才应了声“嗯”,稳了稳背上的人,背她下楼去了。 今日墟日,沈无心和楚碧城在闹市中闲逛,孟珏今日依旧不断派人过来献殷勤,但凡她碰过的商品,都被云仙卫明着买下了。 尽管如此,沈无心还是看出来了,孟珏有什么地方变了。 了解到这点,她反而不怕他如此行事了,何况她身边还跟着楚碧城。 于是云仙卫买一样,她便照着原物还给老闆,当她走完主街,随手还回去一支簪子,才忽然想起晨起时的事,侧首和楚碧城道,“难怪你早上那么主动。” 楚碧城无辜地看她,“我天天都想为娘子绾青丝的。” 孟珏什么德行他知道,但他不容忍孟珏把主意打到她身上。 她无意也不行,想想就感觉被侵犯。 沈无心想起他的小心机,笑道,“那罚你接下来一个月都不用替我绾了。” 楚碧城状似委屈地睨着她,“阿鸾,你有心吗?” 沈无心想起自己的新名字,心道,这不废话吗? 只是看着他翠绿的眼睛,那深浓的颜色极其蛊惑人心,里面只有她的小倒影。 沈无心执起扇子挑起他下巴,道,“你不就是我的小心肝吗?” 楚碧城这才满意地揽着她,没骨头似的粘着她走了,还在云仙卫出手前留下了扇子的酬金。
第74页 入夜。 在常州的最后一夜,慕容绣不知所踪,杨思思和周醉语例行吃了晚饭去跟正道各派打秋风。 院子里。 夜风吹拂着池中水波,吹起粼粼月色,池边松竹随风摇曳,发出沙沙之音,树影掩映明月,显得格外幽静。 楚碧城拥着沈无心在池边坐着,腰间明晃晃地别着断雪和斩月。 沈无心在他怀里闭目养神,本来都快睡着了,腰上忽然被剑柄顶了一把,瞬时醒了,见了是断雪,才缓下神色,抬眸道,“你怎么老别在腰带上呢,多不方便。” 楚碧城想起她以前都是背着剑,不由笑道,“可能是我比娘子高大,不需要背着?” 沈无心没好气地锤他,解下断雪和斩月抱在怀里看,“说起来,你怎么背两把剑?光斩月便足够配你的招式了。” 他夺回了她的剑,她是知道的,当时她在灵使身上,听说过不少传闻。 她本以为他只是一时兴起,可后来醒来后跟在他身边,发现他还真的用她的剑,实在好奇已久。 毕竟断雪本是为她的明月剑谱而设的,对楚碧城这等出招神出鬼没的招式来说,并不合用。 楚碧城牵着她的手摸上断雪,剑鞘的纹路熟悉而冰冷,带着肃杀之气,可他的掌心是温暖的。 沈无心仰头看他,他才垂眸回看,道,“斩月是师父的佩剑,专杀我看不顺眼的人。” “嗯?”沈无心还没听过这一说法,毕竟他杀人干净利落,不会赘述理由,“侥倖”从他手下被放出来的,也不敢胡说八道。 “那断雪呢?”沈无心回忆着路上他用断雪的场合,心中依稀有了想法....... “断雪,专门杀你的仇人。”楚碧城缓缓道出她的想法。 她指尖触过冰凉的剑鞘,不知想起什么,低声如诉如嘆,“当时年少,如今才明白,强大不难,颠倒黑白也不难,难的是强大了还想让黑是黑、让白復白。” 其间百般曲折、万般无奈,最后化作一声嘆息。 沈无心侧目看他,和他四目相对,猫儿眼带着雾气,似是醉了,忽然便拔出断雪,从他怀里起身,在月下起了个明月剑的起剑式。 少女的剑招一如既往,颇有松柏之风。 她最近和他练《洞若观火诀》,内力是恢復了一些,只是破损的筋脉不是一日两日可以恢復的,这套剑法以高手的标准来看,自然是不及格的。 只是月色温柔,她起剑的身影在以前的轻盈凛冽之中多了一分柔弱,两分洒脱,三分悱恻。 楚碧城笔直的身姿在池边坐着,目光似日光和煦,看着她收剑回身,少女微微气喘,额际带着薄汗,眼尾颊边带着动作后绯色。 他心中似有什么破闸而出,情不自禁地伸手把她拉下来。 沈无心本来就有些脱力,被他一拉,便坐在了他的腿上,随着他的手摆成跨坐的姿势。 楚碧城坐直身子,低下头去吻上她微张的唇。 月色如水,庭院幽静。 少女在他腿上被他逼着跨坐,被亲得身子软绵绵的在他怀里,掌中就是她纤腰,眼中全是她眸子带水迷茫的样子,全然没有平日那个色胆包天的流氓样。 真想在这里把她吃掉。 楚碧城心随意动,修长如玉的手钻进她的小衣,在少女的肌肤上起舞,带起一阵颤抖。 低沉的喘息和少女娇媚细碎的嗓音揉进了松竹的沙沙之声,一轮圆月终于躲进云层之中,留下一片松竹庭院,和院中一对胶着的玉人。 第35章 天岁 01 翌日,一行人上路出发往泉州。 泉州乃滨海大城,位于大均最南端,本就离常州不远,大半日车程便可到达。 昨晚折腾了一夜,从庭院回到樊楼卧室还不罢休,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沈无心才浅浅睡了半个时辰。 这会她在马车里枕着慕容绣香香软软的怀抱睡得正香。 马车在城门前停下,沈无心额角撞到慕容绣的肩膀,倏然清醒,声音还带着酣眠留下的微糯,“没事吧?” 慕容绣看着她少有的迷煳表情,趁机伸手摸摸她下巴,“你这小身板还想撞疼我?” 杨思思巴着马车的窗棂往外看,“外面倒像是有事。” 沈无心拧了手帕擦过脸,凉水一激灵,瞬时清醒过来了,俯身在杨思思脑袋上头瞧了一眼外头,便掀开马车帘子凑出去了。 楚碧城倚着车子赶马,见她出来,顺手把披风罩在她身上,牵上了兜帽,“没事,是忠勇侯的人。” 沈无心把兜帽拉下来一点,才看见他易了容,奇道,“我们有事要干了吗?” 楚碧城向来有任务才易容,平日里都是本尊出现。 现在他都不是销魂殿的人了,更别说任务了,是以她已许久没见过他易容了。 楚碧城听她下意识说的“我们”,唇角微微牵起,食指颳了下她鼻樑,“我们没有。” “不过有苍蝇?”沈无心接上他惯常接的话。 楚碧城笑意加深,“差不多了。” 等到他们进城门,沈无心才明白他说的“差不多”是怎么回事。 他们马车刚冒了个头,就已有兵士上前来,要请男主过去了,还给随行准备了别庄。
第75页 虽如他们所说楚碧城是侯爷的“故人”,但久未相见,一见面就这般隆重相待,也太过了些,说出去是对待家中人之礼都有人信。 沈无心和慕容绣都出自大家,一眼便看穿忠勇侯打的是个什么算盘。 杨思思虽小,但也是见识过权贵间的手段的,此时直白地问了一句,“姓楚的小妖精不是已经有神仙夫人了吗?这又是闹的哪出?......哎呀,谁打我。” 杨思思捡起刚才弹过来敲到她额头的碎银,看了楚碧城的背影一眼,最后还是认了怂,跑去巴着沈无心要唿唿去了。 兵士们见状本还有些憋笑之意,待听到楚碧城说的话,便没了笑容。 “别庄就不必了,我等有住宿之处,改日再上门拜访。” 楚碧城当真一点机会都不给,连委婉都省了,直接回绝了他们,递了通关文牒进城去了。 所幸忠勇侯虽是在泉州驻军,但手下兵力早下放给新将,自个归隐田园享清福去了,这回也是上回一见动了心,回去后女儿又百般缠问,这才差人来请。 是以兵士们没请到人,也没有太为难,主动退让下去,差人回去禀报忠勇侯去了。 他们驻守泉州,对江湖上的传闻和人事都知之不少,车上和前头马上坐着的,任一个拎出来都是棘手的人物,就更别说这会聚在了一起了。 这烂摊子还是扔给忠勇侯他老人家自己收拾吧。 墨闻道和楚碧城在城中寻了客栈安顿车马,沈无心睡了一路,这会精神得很,干脆和慕容绣趁机看看泉州城的特别之处。 泉州号称“大均第一港”,并非浪得虚名。举目望去,远处瀚海无边,海湾船只如海鸥群聚于港,岸上互市人潮汹涌,杀价叫卖之声一直穿到内港来,空气中鱼腥海产味处处皆浓。 不枉先朝诗人王心鉴有诗云 “泉水出叠嶂,飞虹沐晞阳。书院桐花里,梵宇莲湖旁。翠篔倚老厝,朱霞染云樯。好风鲤城起,浮舟泛重洋。” 结果沈无心刚看了几匹丝绸,忠勇侯的“世子”岑悦倒先来偶遇了。 “少年”一身紫色绣金外袍,里穿雪青色的锦袍,显得“胸膛”更为臃肿了,配上那秀气的五官和娇滴滴的表情,叫人想装作不知道她是女扮男装的也不行。 慕容绣看了眼她明显没束胸的胸前,默默移开了视线。 她却对慕容绣颇为感兴趣,心不在焉地恭维了一会两位姑娘,便开始问慕容绣讨要她身上的银饰来玩玩。 江湖中人皆知飞仙教教众身上的银饰是身份的象徵,绝不轻易送人。 沈无心不着痕迹地给岑悦使了个眼色,免得她触了绣姑娘霉头最后闹得太大,没想到她见了沈无心的眼神后,还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又粘着慕容绣问了一次。 慕容绣耐心告罄,直白道,“不好意思,世子常年在泉州,怕是不知我苗疆习俗,我身上的银饰在苗疆可令众军,不知世子此举是何意?” 岑悦一听,便知道这长相柔弱的绣姑娘并不好惹,连连道歉,“郡主莫要误会,我忠勇侯府世代忠良,绝不敢有二心。” 岑悦跟着两人逛了一会,终于放弃了讨要慕容绣身上的银饰,开始了另一个更令人窒息的话题,“家中长姐还待字闺中,父王说近日会有江湖才俊落脚于泉州,要我多加留意,今日看来果然不假。听说你们是和墨闻道一起来的,他真如那些江湖人说的那般俊逸吗?” 沈无心抱着绸缎的手一滑,差点没把手上的绸缎扔了。 这回她连眼色都懒得给了,涉及墨道长的话题,慕容绣这回是绝不会客气了。 果然,岑悦没多久就在慕容绣那碰了钉子,偏偏慕容绣有郡主的名头,还是圣上亲封的郡主,和她这个世袭的不同,于是还不能当场发作。 在慕容绣那讨不到好,岑悦便关注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无心,旁敲侧击地开始打听楚碧城的消息。 “说起来,家姐还和那人定过娃娃亲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人们说得那般绝色。”岑悦也不在意她回答与否,沈无心应一句便能续一大段。 沈无心闻言“哦?”了一声,唇角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慕容绣见了她的笑容,心中默默同情一秒楚某人。 “听说你是他的丫鬟,他以前是个杀手?”岑悦好奇地问沈无心,俨然一副准“大舅子”的姿态,“职业是很特别,不过身上会不会有许多旧疾?” 慕容绣睨了她一眼,开口道,“关你什么事?” 岑悦“啊”了一声,显然刚刚被慕容绣的话说怕了,气焰消了一些,嘟囔道,“就问问嘛,小气。” 慕容绣不放过她,“说得真对。” 岑悦不解其意,“啊?” 难不成她良心发现还想替她找回场子? 慕容绣不客气地冷道,“哪有妻子喜欢和别人讨论丈夫的身体?你知道小气就好。” 沈无心本来还有些膈应,在想着怎么应对,这会慕容绣一出,她可以不开口了。 而且以她现如今的身份立场,还是慕容绣来开口更不容易招致祸患。 岑悦瞪大眼,“可她不是丫鬟吗?”
第76页 她顿了顿,才一副恍然大悟相,“啊,我懂了,肯定是无媒苟合......不过,就算有也无所谓,按家姐的身份,嫁这人,肯定是他入赘。听说你还和明月山庄有点关系,到时赏个贵妾噹噹吧。” 沈无心眉毛一扬,表情和楚碧城有八分像。 慕容绣已先一步开口,道,“此乃江湖中事,自然江湖了断。别说此处还是泉州,世子的姐姐也莫要把东京贵族圈那套搬过来了。 她学岑悦顿了顿,才接着道,“哦,再说了,人明月山庄也还是皇亲国戚、武林世家,非要如此论,也是不作妾的。” 岑悦以“世子”的态度说这事,她便以对世子的态度回她。 第一句撇清她身份,第二句提醒她只是个不受圣宠的归隐侯爷之女,最后还补一刀明月山庄的权势。 虽不妥,但实在爽快。 岑悦被她怼得体无完肤,最后连客套都忘了,怏怏离去。 走回去的路上。 沈无心看着她就差没抹眼泪的背影,摇摇头,这是回家找爹出头了。 慕容绣奇道,“阿鸾,你都不急?这可不像你啊?” 沈无心弯唇一笑,“动不动心,又不在我,要是楚碧城动了心,我可是从来栓不住的。” 语罢,她回眸看慕容绣,侧头蹭蹭她肩膀,笑道,“不过有你这么说,是真的舒爽。” 慕容绣听了她前面那段话,本来还想反驳,可一时间想出诸多理由,最后都被她所知的现实反驳。 她长嘆一声,没说话。 沈无心伸手搭上她肩膀,以她的话还她,“这可不像你啊?怎么不驳我?” 慕容绣带着三分溺爱四分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才看向前方,“或许你说得对。” 沈无心打量着她的好友,绣姑娘还是一身杏衣银饰,婀娜多姿,体态娇弱,表情却不復从前全然的冷傲不可欺。 看来这一趟出苗疆行,绣姑娘是真的感觉到累了。 沈无心也不再续她刚才的话,只抱着绸缎看前方的客栈大堂。 墨闻道一身玄衣银纱,在椅上打坐,大堂再吵也不为所动。他的对面,周醉语噙着一抹风流的笑容,看着街上美人。 楚碧城正倚着二楼栏杆假寐,远远见了沈无心,一跃而下,顺手接过她手中绸缎,问道,“怎么才回来?” 本来还有些怔忪的慕容绣见了他脸上表情,笑了起来。 楚碧城眉头蹙起,嗅嗅沈无心,“什么味道?” 沈无心回他一个微笑,“苍蝇的味道。” 他们这边一片山雨欲来,城门处却是商队成群、车水马龙的繁花盛景。 其中一架马车中,贵妇人脸带面纱,手上戴着白纱手套,无名指和尾指指尖还戴着錾花玳瑁指甲套,全然没有在外人眼中的柔软多病的痕迹。 旁边的小丫鬟跪在她腿边,汇报完今日沈无心的行踪,小心地问,“夫人?要不要......” 贵妇人指甲套尖锐的尖端划过皮毛手筒,良久,才道,“不必轻举妄动,且看她要闹什么么蛾子。” 楚碧城身上的月上海棠乃东域奇毒,用着屡试不爽,至今未有人活着解毒的。 沈无心身上的暗香疏影更是稀世珍藏,就算她到过奈何轩也没用,她根本没必要亲自动手。 她长指甲敲着皮毛,问道,“离霜宫那头如何?” 小丫鬟低下头,“回夫人,还未有异动。” “嗯。”她极轻地应了一声,随手一挥,“出去候着吧。” 小丫鬟应了声,低着头往后退出了马车。 城门处,云仙卫见小丫鬟出来,迎上前来躬身行礼,道,“请问可是明月山庄云庄主的车队?盟主久等了。” 第36章 天岁 02 楚碧城花了一个晚上从沈无心嘴里套出“苍蝇”的身份,次日傍晚,他还未出门前去解决,忠勇侯便主动找上门来了。 忠勇侯虽是朝廷中人,年少时却十分嚮往武林,与不少武林泰斗均有来往。 清镜书院和朝廷关系密切,忠勇侯便有更多机会与之接触,与孟无琤成为至交,便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他和孟无琤都不主张武林盟与朝廷合作,不能让朝廷的野心毁了武林盟百年基业,因而他从没看好过孟珏,也一直深知挚友想让楚碧城接手武林盟。 只是他也想不明白,怎么当年他在边关打了一仗回来,自己的挚友便被灭门,孟珏继位,楚碧城不知所踪。 后来他走遍大半个大均,总算在碧落道人那找到了楚碧城,也因为岐黄之道,与碧落道人交好。 只不过那时楚碧城已变得他也不愿相认,最后自然拒绝了碧落道人提的结娃娃亲的想法。 前日灯节一见,加上昨日女儿归来的说辞,让忠勇侯渐渐变了想法,才有了今日这番登门拜访。 凤翔楼二楼雅间内。 楚碧城和忠勇侯相对而坐。为表诚意,忠勇侯屏退随侍,室内只余两人对坐。 忠勇侯主动聊起白鹿宝藏和孟珏,观察着楚碧城的回答。 楚碧城心不在焉地应付他,视线不时飘向对面的客栈,看到小轩窗后沈无心倚着贵妃椅看书的侧影,才移开视线。
第77页 忠勇侯兜兜转转问了一圈,没法从楚碧城的回答中看出端倪,于是道,“既然难得遇到,不若本侯替碧落那傢伙给你看看伤吧?” 忠勇侯与碧落道人结缘,正是因为岐黄之道。 因为当今圣上沉迷长生药,他跟着沾边,也学了不少岐黄之道,只是至今仍是半桶水。 如此便罢了,他还十分爱现,当初因为逞强救人,才为碧落道人所注意。 楚碧城本不喜他这点,但他此番问出口,楚碧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点头道,“也好。” 忠勇侯得到了出乎意料的回答,眼睛一亮,抑制住站起身的冲动,面上保持冷静,道,“贤侄里间请。” 忠勇侯差人入内守候,带着楚碧城进了里间。 里间点着安魂香,鎏金镂空香炉上烟雾裊裊,一张贵妃榻铺了熏过香的貂皮,显然早早便准备好,只等楚碧城入内了。 楚碧城也不客气,和忠勇侯点头致意,便优哉游哉地褪去外袍和中衣上衣,似是完全看不见自己胸腹和腰背间的痕迹。 平日里沈无心都会注意不要在他身上留下太明显的痕迹,只是那夜在庭院里太激动了,连小姑娘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了,便有了这一景象。 忠勇侯见他如此配合,本还兴致勃勃地等着以看伤的名义,检查昨日女儿回来说的是真是假。 结果等楚碧城上衣退褪下,露出那狼藉的吻痕抓痕,他脸上本来兴奋的神色渐渐阴沉下去。 尽管如此,他还得兢兢业业地完成自己刚才说下的话,给楚碧城检查身上的月上海棠。 忠勇侯家中正妻一个,平妻一个,小妾十几房,更别说外头的红颜知己了,这下一看这痕迹,再闻到他衣服上还有暗香疏影的暖香,便知道他身体好得很,估计刚才还抱过那个身上带着这香气的姑娘。 这下他明白为什么这个一向桀骜的“贤侄”这么“好说话”了。 忠勇侯本来打好的如意算盘都泡了汤,完全没了继续套楚碧城话的心情,与他寒暄了几句,便主动提出要离开了。 雅间外。 一众随侍见自己侯爷打头出来,纷纷讶异,却又碍于后面跟着的楚碧城,没有明言。 旁边那个清秀的“小厮”倒是不怕,上前小声问,“侯爷,可有不妥之处?” 但那面目和不修饰的胸前,还有身上与众不同的浓重安魂香,正是岑悦本人。 忠勇侯看了眼女儿,想到楚碧城还在身边,便道,“没有。” 岑悦露出笑颜,含羞带怯地瞄了眼忠勇侯身后的人,才跟着随侍在前头带路。 忠勇侯见状更是头疼,只道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待一行人走到凤翔楼门口,忠勇侯忽然心中一动,抬头看向对面客栈的二楼。 姑娘一身白衣,眉目如画,一双猫儿眼轻易让他想起某位名动江湖的故人,若真是记忆中那丫头,如今这般倒也算不负美人坯子,出落得娉婷玉立。 只是与他印象中不同,小姑娘眉宇间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柔然。 再看她发间的天岁簪,他恍然大悟了——他以为楚碧城会把簪子送他女儿,却出现在了沈雪鸾发间。 难怪这小姑娘看起来散发着备受疼爱的人才有的安然,难怪自家“贤侄”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原来如此。 忠勇侯哂然笑起来,摇着头跟着自家随侍离开,楚碧城见状也不点破,只是趁机告辞,回到心心念念的客栈里。 客栈房中。 日已沉下西山,天空一片墨蓝,房内烛火初亮,影子被轩窗外吹入的晚风吹得摇摇曳曳的。 沈无心午饭用得晚,并没有下榻吃晚饭,只是就着烛火倚在榻上看书,不时捻起一块旁边小几上的外郎糕。 楚碧城拎着糖水从窗户翻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他把食盒放到桌上,坐在榻边拿起外郎糕,换成了莲子百合汤。 沈无心抬眸看他,颇感兴趣地问,“怎么你们还能聊到内室去?还聊到侯爷都变了脸?” 沈姑娘还不知道自己暴露了什么,楚碧城眼中笑意已明目张胆地晕开,道,“他要替我看伤。” 沈无心不明所以,“然后呢?” 楚碧城弯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她,“要脱上衣。” 沈无心不解地看他,视线下移,落到他还未理好的领口,看到若隐若现的锁骨,以及其上的红痕,想起昨夜自己做的好事,才轻咳一声,继而忍不住牵起唇角,“你也太坏心了。” 楚碧城脱靴上榻,沈无心却伸指戳开他,“你的衣服。” 楚碧城抬眉,“我的衣服怎么了?” 沈无心放下书,学他扬眉,“有味道。” 楚碧城嗅嗅身上的红衣,眉头蹙起,还真有岑悦身上的薰香味。 沈无心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犯难,只是下一刻她便笑不出来了—— 楚碧城干脆利落地扯开腰带,脱下外衣中衣,只留下中裤才上榻来,面上十分自然地朝她笑,“好了,这下没有了。” 沈无心没好气地推开他,捲起被子背过身去。 榻上本就位置不多,此刻容纳两人已是十分拥挤,沈无心翻了个身,楚碧城便跟着贴上去,把她转过来圈在怀里,眼里笑意不减反增,“你自己闻闻到底是谁的味道。”
第78页 沈无心脸躲无可躲地贴着他的胸膛,上头还有她身上残留的暗香疏影的幽香。 楚碧城什么态度她是知道的,她只是看不过忠勇侯打着关心他的旗号上门来,才多说了这么一句,是以楚碧城这么说,她便依言倚着他小憩,不去想烦心的事情了。 沈无心晚上被他折腾得没法睡,白天又忙着和泉州城中的灵使联繫,本来傍晚时便开始抵不住犯困。 后来他在对面应付了忠勇侯两个时辰,虽然沈无心不说,但他一直看着,总是知道她在看的。 这会她缩在他怀里,唿吸很快便轻缓下去,长睫无意识地偶尔颤动一下,阴影落在微青的眼下,显得她格外乖巧。 楚碧城伸手撩起她脸侧的一缕碎发,小姑娘蹙了蹙眉,嘟哝了一声,惹得他顺手摩挲她细嫩的脸颊,低声问,“小猫咪是不是很喜欢我?” 他本也没有指望沈无心回答,没曾想沈无心闻言睁开了眼,揉揉眼睛,看了他一会才彻底醒过来,也没回答他,只是眼带狡黠地眨眨眼,低头亲上他放在她脸侧的指尖。 她一根一根的亲过去,动作缓慢而认真,和他曾经做过的一样。 从楚碧城的角度看去,只看到少女微颤的眼睫,和指尖羽毛般的触感。 沈无心亲完,抬眸含笑看他,答案尽在不言中。 楚碧城垂眸触上她的目光,拇指无意识地摩挲她的下唇轮廓,沈无心下意识以舌尖极快地舔了一下。 那触感稍纵即逝,像是点在了他心尖上。 一瞬间,楚碧城放弃了今晚让她安眠的打算,低下头去吻上她的唇。 被吃得死死沈无心,“......” 她怎么就管不着她的舌头。 第37章 离霜 01 是夜。 泉州湾东北面的崇武港码头上,除去打着灯笼来去的市民和水手,往来的异域商人和船队,还多了举着灯和火把的江湖人。 众人服饰各异,各自成群,议论纷纷,正连夜聚集,琢磨着无心道人刚放出来的路线。 “若我没看错,这地方甚至不在大均吧?” “嗯,此乃公海海域。” “那......岂不是可能会遇上魔教?” “哈哈,说不定就是魔教呢。” “岳师叔,你们无相派去吗?” “我需与孟盟主商讨。” “哎,都到这了,怕啥,我们青山派去。” “......我们七骊门只是江南小门,还是算了。” 众人边做决定边观察着其他门派的意向,还有不少在争论去与不去的利弊高下。 且即便要去,他们也要解决一个关键的问题——四大派还好,尤其明月山庄和清镜书院,都是有自家船队的,可他们没有的,该怎么去? “老大,我们今年收入不佳,要是再租船,这......” “此处船队都有自家主子,恐怕由不得你们租。” “我听说离霜宫的遗址,也在此附近,是真的不是?” 人群中有知情人正欲作答,但话未出口,便顿在原地,目光惊嘆地看向港口。 一片漆黑的海面上,远近三两船头灯似萤火点滴,一盏缓缓移动的宫灯从中出现,划破了宁静的画卷。 仔细一看,那宫灯之下是一个稚龄女孩,身上穿着前朝的宽袖长袍,站在装饰华美的船头,引领着航向。 方才那人喃喃开口,“那便是离霜宫的船了......” 这话一出,似冷水落入热油中,人群瞬时炸开了锅。 方才还犹豫的人都赶紧去找法子租船,大帮派更是带着自家弟子直奔自家船队去了。 方才那船内。 船舱内帷幔随风微动,垂坠于地,帷幔上的金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乍一入门的雅间内,贵妃榻上铺就狐皮,沈无心倚着楚碧城随手翻阅书架上抽下来的古籍。 沈无心饶有兴致地翻着书页,上头色彩鲜艷的画在她指间翻飞。 楚碧城见她难得看书露出这样的表情,低头去看她正品鑑的那一页画,眼中染上笑意,“难怪连沈琅都栽在了你娘手中。” 谁能想到当初的武林第一美人,那样一个仙子般的人物,会在自己的船上置办这样的书。 周醉语闻言好奇地凑过头来,随即激动地笑起来,“《题拈花微笑图》!当初我遍寻不得,原来在这里!这可是绝版艷本啊,在东京都找不到的!” 他兴致勃勃地看了一会,继而打量着沈无心,“没想到沈姑娘也爱看这种书,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无心微微一笑,楚碧城自然道,“有一件事我好奇已久,不知当问不当问。” 周醉语得了稀世艷本,正情绪高涨,豪爽道,“当问当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碧城唇角牵起,问道,“周道长和墨道长一样,也是掌门亲传,修习无相诀吧?” 周醉语嘚瑟一笑,“是的,虽然我天赋没师兄高,但也是修习无相诀的。” 楚碧城眉毛一抬,“我听闻无相派弟子,不修至无相诀第九重,不可破童子之身,那周道长这‘百人斩’之名......?” 沈无心“噗嗤”一笑,那边正吃糕点的杨思思已经笑出声来,过来扯周醉语的衣摆,挤眉弄眼道,“原来你还是白斩鸡呀?你不乖啊,说好的不可以骗僱主呢,当初你可是说......”
第79页 周醉语一掌捂住她的嘴,头一回斗胆瞪着楚碧城,面红耳赤地喊道,“啊啊啊,小爷要杀了你!” 甲板上,墨闻道闭目打坐,听闻船舱内的动静,长睫微颤,没有睁开,任海风吹得他发冠后的马尾猎猎飞舞。 若他此刻回头,便能看到桅杆之上,杏衣的少女靠着宫灯坐着,正看着他出神。 只是柔和的灯光盖过了她的身影,他也没有回首。 码头上。 众人目送一批批船队离去,不少犹豫的人都忍不住动心,各自去找船家商量去了。 云仙卫见状,请示茶寮内的孟珏,问道,“盟主,需要通知船队动身吗?” 孟珏视线落在海面上最远的那云缎锦船标,那是沈无心的船,良久,才抿了口茶,道,“去通知吧。” 云仙卫单膝下跪,领命应“是”,末了犹豫地问,“那,公主殿下该如何处置?” 他口中的公主殿下正在数十里后的泉州城门口的某辆马车内。 此刻她正拿着远镜看港口处的景象,马车前守着宫中派来的随身侍卫,再远处才是云仙卫。 她正在人群中搜寻着孟珏的身影,便有云仙卫来通知那站得笔直的侍卫。 她不顾自己仍是一身女装,便掀起车帘,提着裙摆下了马车。 “公主,这不妥。”侍卫躬身行礼,碍于礼节没有出手相阻,只言语劝解。 九公主沈曦摆摆手,道,“父王不在,此处谁还能管我,你不说他便不知了。说罢,又有什么事?” 侍卫沉吟片刻,忍着了要劝戒的话,道,“是孟掌门的消息。” 沈曦眉眼一亮,“快说。” 旁侧的云仙卫先他一步屈身行礼,道,“掌门已得知确切路线,请公主更衣上船,一同前往。” 沈曦一听,便顾不上侍卫沉下去的表情,雀跃地催促云仙卫领她去更衣,对未知的旅程充满期待。 第38章 离霜 02 下南洋的航线上,除却原本的商船,还多了许多各门各派的船队。 此时朝阳初升,如火朝阳烧红了无垠的海平面,海鸥成列划过天际。 某门派船只的甲板上。 早起的女弟子从船舱上来,想看看海上日出之景,看到了甲板上的场景,却没控制住发出一声尖叫—— 昨日同门喝酒吃肉留下的残骸遍地,酒罐子、碗碟、残羹遍地皆是。 在那一片狼藉之中,还躺着头破血流的一位年轻男弟子。 “师妹?怎么回事,一大早咋咋唿唿的?......这......”一名男弟子闻言跟上甲板,见状眼中露出惊恐,在师妹看过来时,才缓了过来,强作镇定地道,“师妹别怕,师父在路上了。” 女弟子扶着他的肩膀才没有腿软下去,深吸一口气,回首看去,在男弟子身后看到摇摇晃晃过来的师父,颤声叫道,“师父,你快来看......” 门主昨夜宿醉,此时还在头疼和晕眩的折磨中,见了甲板上的惨状,也反应迟缓,眼里迷茫了一瞬。 男弟子昨夜本就没多醉,对师父借酒惩戒师弟的事实知道得一清二楚,见师父这模样,识相地搬出台阶,“师父,不必说了,肯定是魔教知道我们靠近,才前来作恶。” 门主听他这么一说,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怒道,“对,简直欺人太甚!” 女弟子对师父的话深信不疑,擦干净眼泪,问道,“那我去禀报孟盟主?” 门主听到那个“孟盟主”,才恍然醒来,连连摆手,“不了,孟盟主贵人事忙,这事本门主会解决的。” 男弟子连连应“是”。 女弟子红着眼,还欲说什么,只是还未出口就已被男弟子拉走了,走时不放心地看了眼现场惨死的师弟,才不得不随着男弟子的力道进船舱去。 男弟子把师妹带到船舱,才带上清理工具上甲板,“师父,我现在收拾?” “嗯。”门主应了一声,远远眺望船队前头的主船,“这个无心道人是有那么点聪明的,借我们之手寻宝,只是正道势大,即便寻到了,又怎么会是她的呢。” 门主摇头一笑置之,男弟子边附和他的话,边把师弟的尸体收拾了。 主船船舱内。 岳荀立于主厅门外,跟来禀报的弟子道,“让那傢伙悠着点,如今非常时刻,别再随口给魔教戴帽子。” 万一真的惊动了魔教,他的财宝可就不保了。 上次青鹿宝藏便被孟珏钻了空子,没有掺和进来,这次他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是。”弟子躬身回应,得了他的命令,才下船去副船通知传话来的门主。 待弟子走远,他才推门进了主厅。 厅内,正道有名有脸的人物基本都到齐了,这会正争得面红耳赤,而他们争的重点,无意外是那位无心道人的用心所在。 岳荀一入座,他们便停下了争论。 大家一向唯他马首是瞻,此时他来了,便把问题抛回去给他。 岳荀拿起茶杯,以盖子抹了几许茶沫子,道,“我信是真的,毕竟孟盟主得了青鹿宝藏。虽然岳某并未亲眼所见,但相信孟盟主不会说谎。”
第80页 他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这会也没忘讽刺孟珏没公布青鹿宝藏的清单。 孟珏不为所动,只是儒雅一笑,含煳地道,“岳盟主这次见了白鹿宝藏,便知我为何不公布了。” 云想容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只是面纱挡住了她的表情,无人发觉。 她和孟珏合作由来已久,只是总觉得这位合作对手深不可测。不过青鹿的确是宝藏没错,她本就相信这次也没差,何况这是琅哥所发布的消息,她没有不信之理,只要趁机除去沈无心就好。 九公主听出岳荀话中不善,也不顾她一身太监官服,道,“岳荀,你也别忙着泼脏水,双鹿宝藏长生药的传闻已有数年,空穴来风,事必有因,不然我父......陛下也不会派我来。” 在座的大家都或多或少知道她身份,虽有不满,但碍于朝廷权势,都忍了她对岳荀的不敬。 岳荀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眼中虽有愠怒,却保持着语气隐忍,“那位无心道人不是身怀真正的白鹿灵吗?只要试一试就知道了,免得,最后我们大费周章,只都被当了枪使。” 云想容闻言在面纱后淡淡笑了一下,没表态。 孟珏态度扑簌,只道,“嗯,请门主派人去吧。” 岳荀并不在乎他们态度如何,对宝藏的欲望已经盖过了他平时的谨慎,当即派了弟子去送信,以解众人之惑。 沈无心的宫船一直在海面上和他们船队遥遥相对地开,那弟子没费多少劲便撑着小舟找到沈无心的宫船,上去递了消息,小心地观察沈无心的表情。 周醉语坐在船头剥栗子吃,顺手给来送信的师弟抛了一个,瞧了瞧沈无心,“要不,我去和师父说说?” 他十二岁便下山行走江湖,从未见过鹿灵这等玄乎的存在,便一直觉得沈无心是装的来着。 不过他一向喜欢江湖小伎俩,跟着凑热闹也觉好玩,何况还有输给杨思思的承诺,才一路跟着。 在舱门处打坐的墨闻道闻言睁开眼,也看向了她。 她还未说话,楚碧城便先笑了,那笑容让来送信的小师弟看迷了眼。 沈无心摇摇头,道,“不必。” 她遥遥看了眼主船,虽看不见,但依旧朝对方狡猾地一笑。 主船甲板上。 众人虽未见她的反应,却感觉天边蓦然一暗——云层中一头通体雪白的灵鹿乍现,似要破天向主船袭来,人群瞬间炸开了锅,那灵鹿却在人群譁然后瞬时散去,一切恢復原样。 刚才还怀疑沈无心的人如今都哑口无言,即便是再高超的江湖伎俩,再超然的内力,都造不出这逆天景象。 甚至已经有人开始闭目祈祷,希望鹿灵原谅他方才的冒犯。 岳荀脸上的表情又怒又喜,心情复杂。 这时,方才去传话的小师弟泛舟回到主船,前来禀报。 岳荀紧张地看他,“快说。” 小师弟先和自家掌门点点头,才朗声道,“无心道人让我回话,道是那白鹿宝藏里头,还有......传国玉玺。” 刚才譁然的人群现下可不止惊讶了,纷纷又惊又怕,也有隐隐压下喜色的。 若说之前大家多是图财,那如今听闻里头有关乎江山社稷的宝藏,便生出更多异心来。 旁人不敢对此妄加议论,即便有心也只是藏在肚子里,九公主却有立场问,“你说得可是真的?!” 孟珏直感头疼,又不由轻笑一声,这招式,倒是她能想出来的。 方才小师弟还不懂为何沈无心坚持要他当众说出,但如今他置身局外,把众人方才的反应尽收眼底,才在心里嘆妙。 主船上闹上加闹,沈无心的宫船上却是一片安稳恬静之景。 这本是离霜宫的船,船上却仅有一位离霜宫的宫人。 稚龄的小女孩熟练地掌舵,背后背着那盏长明的宫灯,正是那位在泉州港吓了正道众人一跳的小女孩。 桅杆之上,沈无心和慕容绣肩挨着肩看甲板上的风景。 “所以说,这是思君姨姨的船?”慕容绣从小和沈无心交好,是以管云思君叫姨姨,那会还常被沈琅数落,把他娘子叫老了。 “嗯。”沈无心刚沐浴过,此时散着发,枕着慕容绣的肩,任她和小时候一样玩她垂下的青丝,眺望着海面。 离霜宫主本已与云思君云想容二人相绝,但这艘本属于云思君的船,却是十一年前,离霜宫主答应过要还她的。 就连这宫人,也是在云思君去世后,宫主亲手培养起来的。 沈无心视线下移,回到甲板之上,墨闻道依旧在闭目调息,杨思思在拉着周醉语玩骰子,楚碧城在她身后替她作弊。 似是察觉她的视线,楚碧城仰首看了她一眼。 沈无心唇角牵起,方才以灵使冒充鹿灵带来的茫然在他笑容里散去。 第39章 心魔 01 下南洋不比在陆上,各门各派中又有许多人是初次出海,这一路上可谓险象环生。 大半个月的航程下来,不少门派的船上已是怨声载道。 暴风雨后,天边碧色似瀚海无边,显得船队渺小如蚁。银白波浪在海面上翻涌,鱼群不时随浪跃起。 甲板上海水回流入海,被风浪掀起的鱼虾还在甲板上挣扎。船身虽然稳定下来了,但偶尔巨浪掀起,依旧撞得大船摇摇晃晃。
第81页 主船上。 不少随行的弟子都在刚才一场暴风雨中受了伤,这会虽都暗自隐忍,不愿露了相,但长途疲惫,加上内外伤,面上无不憔悴异常。 小弟子给坐在厅内的岳荀递上伤药,问道,“掌门,您还好吧?” 岳荀咽下喉头腥甜,强作无碍,接过伤药,“你先下去吧,去问问孟盟主,什么时候才能到白鹿宝藏。” 小弟子低声应“是”,回身正要上甲板去问孟珏,没走几步便顿住了,眼看着通往甲板的小门外的景象,喃喃道,“掌门,似乎不用问了……” 岳荀皱起眉,正想责备这小弟子的无礼,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却也跟着顿住了—— 甲板之外,远处海心岛孑然独立,看似寻常,但岛上天幕却被烧出一圈红霞,似地狱再现。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一圈红霞之中,一块积雪云悠悠地飘着,细雪在红霞中飘然落下,即便看不见,也能猜测到岛上是何种奇观。 “掌门,那无心道人已经上岸了,盟主让我们也准备靠岸,差我来请您去花厅商议对策。”被他安插在孟珏身边的小弟子从甲板下来,脸上还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显然方才在甲板见了那番景象还十分后怕。 按孟珏提供的消息,此岛名为双鹿岛,因地形被当地居民分为内城和外城。 外城便是方才所见那一圈云霞的范围,乃一环岛谷地,常年温暖如春,阳光明媚。 内城地处中心高崖之上,因内外城为深入地心的一圈天堑所隔绝,无人知内城是何景象,只能遥遥望见岩浆背后,内城之内,常年有雪花飘下。 有大胆的邪道和魔道教派紧跟着沈无心的船队上了岸,在外城安顿了下来。以孟珏为首的正道众人姗姗来迟,沿着前人上岛的道路纷纷靠岸着陆。 岸上,外城以一石碑为界,简单区分开海港和居民的帐篷,远远便能看到石碑之后颜色缤纷的帐篷蜿蜒,可见居民不少。 先上岸的弟子见了石碑上的标志,一愣,回首问道,“这……不是江湖上流传的魔教教徽吗?” 那弟子说完,自己先愣住了。 界碑周围的市集中,村民淳朴简单,不少人见了他们不仅不防备,还前来迎接。集市之中,已有不少邪道和魔道众人聚集,在当地人的欢迎下和平共处。 哪里有魔教的影子。 后头无相派的小师妹见状,想起自己惨死的师弟,奇道,“那那些事迹……?” 她身侧的男弟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众人本来就周居劳顿,十分疲惫,加上这事,接下来入内城的一路上,气氛意外地沉默。 各门各派的师兄师姐带着弟子们自去安顿下来,掌门和门主们聚集于主帐之中。 航行大半月之久,乍一落地,饶是掌门有武学在身,依旧感觉走路虚浮。 岳荀跪坐在羊毛地毯之上,和中原不同的坐姿和陈设让他面容不善,问道,“那无心道人进内城去了?” 孟珏点点头。 杨非池用完一口新鲜的奶酪,啧啧称赞,闻言问道,“内城?” 岳荀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终是遥指了一下帐篷之外,那个五月飞霜之地。 众人齐齐看去,倒吸了一口气。 此时南方五月,外城一派初夏景致,土着少女身上的皮毛外衣都褪去了,只有一身短衣和铜铃首饰。而那内城却是一派冰雪之色,虽不能眼见实景,但远远便能看到那熔岩天堑之后的雪花飘下,并非作假。 孟珏身后,伪装成小弟子的青鹿随着众人目光看去,握紧了手中裹着白布的明月剑。 她的对面,云夫人端庄地跪坐,在面纱之后浅浅一笑,在青鹿和孟珏间看了一眼,侧首与身边的女弟子低语,“惊蛰和摘星楼主还是没消息?” 女弟子摇摇头,云夫人视线落在青鹿和孟珏身上,若有所思。 云夫人这边在问,人群中却已经有人忍不住了,“那无心道人不是说要红莲令吗?我们至今没找到,这,就算我们真的活着过去了,也……” 他话一出口,立马有人想起他们了解到的传闻,反驳道,“怕是找到了,你也不敢去取吧?那可是销魂殿主信物。” 九公主置若罔闻,依旧期待地看着远处那奇景,啧啧感嘆,看向孟珏,“我们要如何上去?” 话语间已经替孟珏决定了。 孟珏看了眼那熔岩天堑之后的高崖,岩浆、天堑、高崖、五月飞霜,无一不是难处,他只淡然道,“且看她怎么开路吧,一路上她利用我们的势力前来,也算够了。” 他话一出,正道众人的讨论便跟着转了向,大家都安心地挑选弟子,准备一同去看那无心道人要怎么办。 而他们口中的无心道人,此刻正在外城吃羊奶羹吃得起劲,那摊主看她玉雪可爱,还多送了几颗果糖。 内城城门她有的是办法开,但从外城到内城,需得经过熔岩天堑,再攀登万丈高崖,实在折腾。 她爹当初设计这地方,是基于她七岁便练成无妄神功的武林奇才基础,自然也没想到如今她会被逼到如此境地。 既然路上如此险恶,她也不怕有人捷足先登,即便那几位武林高手有这能耐,最后也是开不了门的。
第82页 是以她便在外城中尽情地逛吃,见识着各种异域美食。既然来都来了,逛累了再去琢磨进内城的事也不迟。 正道众人显然没有她这样的心态,早早地便到了天堑边上,在熔岩的热度蒸腾下,汗流如雨地与对面冰雪之城遥遥对视,焦急地议论着进城之法。 若不是有孟珏在此坐镇,想必他们已经内乱起来了。 “岳掌门,我们都是老骨头了,这等事,该给小辈们个机会了。” “是啊,老李话糙理不糙,贵派墨少侠乃武林大会新秀,怎不见他?不若,就派他前去为我们放下吊桥?” “说起武林大会,今年不是孟少侠得胜?” 众人议论纷纷,把当今武林说得上号的青年才俊都数了一遍,让涉及的名门掌门们脸色不虞。 当是时,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悠悠走来,沈无心手里还捧着蜜饯奶酪,楚碧城在她身侧,目光漫然,似是全然不见众人。 “无心道人来了!” “我们都过不去,你说她怎么过去?” “你这不是傻吗,她身边的可是楚碧城。” 众人目光都在沈无心和楚碧城身上,自然没人注意跟着她们回到师门的墨闻道一行人。 岳荀看了眼墨闻道身后的人,黑了脸,“我让你看着那无心道人,可没让你把她们带回来。” 慕容绣听了他那话,清冷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易了容的杨思思在她身侧站着,躲避杨非池的注意。 周醉语站在她身侧,小声道,“绣姐姐,我师父的话可别当真,要不是有这个藉口,我俩还不能下山来呢。” 慕容绣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藉口与否都与她无关了。 她从头至尾没看墨闻道一眼,不知是不想看到预料中的表情,还是不敢,最后视线飘向远处的沈无心。 众人吵成了一锅粥,沈无心倒是一点不急,还看了眼天堑下翻滚的岩浆,“爹爹选了个好地方啊。” 楚碧城侧目看去,跃跃的火光烧红晚霞,霞光洒落在少女的侧脸上。他长臂揽上她的楚腰,在她耳侧道,“的确是个好地方。” 沈无心回首看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便揽着她一跃而起,向陡峭的崖壁飞去,她下意识抱紧他脖颈,还顺手兜好怀里的那盒蜜饯奶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楚碧城游刃有余地带着她沿着陡崖而上,低头一看,把少女的动作尽收眼底,继而对上她的目光,不由低笑,“再往下看看。” 沈无心沿着怀里的糖罐子往下看,两人身下沸腾的岩浆虽远,但从崖壁看来,加之身侧擦脸而过的热风,显得极近极兇险。 她不仅没腿软,还松开攥着糖罐子的手,伸手从发间拔下一朵羽毛珠花,一松手,风一吹,便卷进了风中。 轻飘飘的白羽毛随风飘摇而下,最后被窜起的火舌一卷,尾端“蹭”地一下被点着了,带着火光一路下坠,像是飞舞的凤凰。 沈无心一路瞧着那朵羽毛消失在视线中,唇角带着一抹笑,嘆道,“好美。” 楚碧城垂眸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颜,低声应了声,“嗯,是很美。” 他几步点在陡峭的崖壁,带着沈无心上到崖顶的城门处,顺手把软桥一放,才抱着沈无心拾级而上,朝城门走去,“走,上去玩玩。” 吊桥一落下,众人视若珍宝般接住,忙不迭地试探着桥结实与否,待第一个人过去了,才蜂拥而上,争着要去看内城城门的景致。 孟念心要前去维持秩序,孟珏一扬手拦下了他,看了眼对面被岳荀命令带着派内弟子上桥的墨闻道,才道,“不急,她不会不等我就开门的。” 孟念心闻言疑惑,却因为师父的威严,没有异议,顺从地和云仙卫一起守在孟珏身后。 九公主虽有异议,但她需要孟珏的协助方能上去,也不得不从,只是眼中兴奋和期待怎么也藏不住了。 待清镜书院的弟子最后登上内城城门口,众人果然如孟珏所料,只能在阶梯上挤着,等待沈无心开门。 “这是没有红莲令不开门的意思吗?” “白鹿宝藏本就是武林公有,怎么能如此。” “人也没说要私吞啊,你们急什么,说不定真是没红莲令开不了呢?” 众人越说越急,沈无心无辜地回看,“我也没说要用红莲令开门呀。” 当时在场的人细细咀嚼她的话,她的确没有要用红莲令的意思,只不过要让他们找来红莲令,以红莲令开门的传言,似乎的确是他们自己讹传出来的。 “不过,这红莲令确实要找。”沈无心微微一笑,“等会就用上了。” 众人高涨的情绪回落了些,岳荀却不上当,道,“那怎么还不开门?要是真要用上,我们也有办法找到那销魂殿主。” 这话放在平时他不的确不敢说也不会说,不过如今宝藏就在眼前,他生怕生变;而且有了宝藏里头传说的绝世武功和财宝万贯,他怕什么销魂殿主? 沈无心遥遥见了清镜书院的青白衣摆,看了眼人群中一身华美锦衣的云夫人,才道,“不急,正主来了。”
第83页 方才质问的众人也见了姗姗来迟的孟珏,心想难道这位也是和孟珏通了气要瓜分宝藏的?他们正要发作,却在下一瞬顿在原地—— 沈无心以指触门,明明轻飘飘的力度,那冰雪封禁的巍峨城门便随着玄铁与寒冰间的摩擦声巍巍洞开。 第40章 心魔 02 “呕——” 扑面而来的寒气沾染着浓重的血腥,站在前面的九公主沈槿头脸色刷地一变,不顾男女之防扶着身边的侍卫吐了起来。 后头的各派众人虽没有如此反应过激,但脸色也已铁青—— 城中的廊坊屋宇连绵,全由冰雪雕砌而成,只是屋宇之中镶嵌着的,并不是大家所预料的金银玉石、长生之药,也不是武林秘籍、绝世武学。 而是一具具残破的尸体。 “崇宁三年秋,孟府嫡子孟珏以养病之故长居别庄,实则潜身于清镜书院之内,以古琴无梦灭其父满门,并嫁祸其兄。”沈无心漫步走入内城,走过一具具尸体,娓娓道出他们背后的阴谋,语气平缓,似是与她无关一般,“是年明月山庄庄主得知此信,利用其妻女双鹿之说,制造出此‘魔教’与‘双鹿宝藏’传闻,一时间武林中人人心嚮往之。” 众人先是惊讶,再是不信,眼神落到那一具具一排排尸身之上,却只剩后怕和恐惧—— 那孟府满门皆是他们的熟面孔,神情栩栩如生,恰似生时,只是身上致命伤袒露,的确是古琴无梦造成的。 那诡谲的伤口,和孟珏曾在清镜书院制造出的伤口,如出一撤。 “孟盟主怎会蠢到用自己的武器和招式?” “说不定他只能使那样的招数呢,谁不知道孟盟主小时候体弱多病无法习武,也不得老孟关爱,这是真的也说不定。” “不对,不是还有青鹿宝藏吗?” “诸位真见过那青鹿宝藏是什么吗?”沈无心一问,那人哽了一下,她看了对面淡然笑着的孟珏一眼,才不慌不忙地道,“大家不妨听完我的话,至于你们的问题,该回答的人都在场,想必这么些年都做过来了,不会吝啬这短短回答。” 众人在孟珏、她和尸体间看来看去,没人敢出头说话,直到一人发现尸体的不对,指着另一侧残破不堪的残肢断臂问,“这可不是孟府的人,你休要矇混过关?” “沈姑娘似乎也没说,在场的全是孟府中人。”一直没说话的墨闻道淡淡一句,众人的喧譁骤然安静下去,不少人揣测地探看墨闻道的表情,他却和方才一般,一脸宝相庄严之相。 “这位侠士,既然你如此熟悉江湖中人,请再看看这位到底是谁?”沈无心身子一侧,让开背后之景,众人才看到那肢体堆成的山上隐约掺杂着许多头颅。 不少人当即呕吐出声,余下的人即便忍住了,也是脸色煞白。 方才率先质问那人强撑着一口气,看着那些头颅一一辨认,最后竟是连双唇都在颤抖,“沈,沈庄主……那是明月剑沈琅……” 他话语间感情复杂。沈琅是武林一代武学泰斗,更是苦心钻研武学的典型代表,不与朝廷同流合污的风骨是不少人的精神支柱。可如今却在如此尸山血海中,见他死得如此狼狈…… 沈无心一直背对着那一面,面前却依稀浮现她后来用灵使以冰棺从揽月居抢回残肢,冰封在此的场面,即便不看,眼前已是一片血色。 一只温暖修长的手悄无声息地伸过来,捏开她一直握拳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沈无心侧目,视线落入楚碧城碧潭似的眼瞳之中,深唿一口气,才仰面看向众人,徐徐道,“众人皆道明月山庄云夫人、清镜书院孟公子,与销魂殿殿主、摘星楼楼主乃江湖两极,殊不知,这四人其实是两人。” 被她提及的两家弟子正要破口大骂,却被邪道魔道看热闹的众人制止。 “谁能想到,教习沈家二小姐沈雪鸢武学的,不是旁人,是销魂殿主,也是明月山庄的云夫人呢?”沈无心似是没看到他们的激动,漫道,“崇宁四年秋,沈家二庄主夫人云想容向沈琅献身未遂,恼羞成怒。孟珏见机,便以摘星楼主身份于销魂殿邀其合作,密谋让云夫人与其徒沈雪鸢谋害沈家四十四口,并为其封好经手人之口。” 至此,在场人神色各异,怀疑的、气愤的、恐惧的、后怕的、若有所思的皆有,最突出的,莫过于神色清雅依旧的孟珏,和眼含恨意的云夫人,再次便是孟珏身后的九殿下,和她身边那个乔装侍卫的青鹿。 沈无心环视众人,轻笑一声,缓道,“只是直到今年,最后一位与事的沈家人沈冕,也死于治地。与事之人亦无一倖免。只是,云夫人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这嫁祸的魔教,就是你们想谋的宝藏吧?怎么,这回我爹留给你的,你可喜欢?” 她语气轻缓平静,似是在叙说他人的疑问,当事人却冷静不下来,尤其清镜书院和明月山庄为首的年轻弟子们。 年轻弟子们愤愤不平,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信仰的人物会做出此等事情,或是与那两人有什么干系,纷纷嚷嚷着让沈无心拿出更多证据来。 岳荀看着那尸身熟悉的惨状,还有上头的明月剑痕,不由看向云夫人,“红莲令随血而生,一声认主,是与不是,答案想必已经在你手心。”
第84页 他连“庄主”和“云夫人”也不叫了。他此番前来,一为名望,二为求财。如今求财无望,还掀出如此滔天大浪,年轻弟子看不清,他却是明白,得先稳定军心,趁机出头,扬名立威,巩固无相派的地位,说不定下一届武林盟主便是他了。 正道中人本还碍于面子不愿承认,可面对此等铁状,已不再是谣言可掩盖的了。何况岳荀乃四大派掌门之一,又是长辈,便有不少正道弟子跟着站队。 云夫人紧盯着沈无心,那眼神像是要撕了她。她无名指和尾指上尖锐的指甲套随她握拳的动作深深刺入手套内,黑色的手套泛着潮湿的血色。 她没有回答,一直沉默的孟珏却悠悠开口,“阿鸾说得不错,而且除此之外,她还没说,你们的老盟主,是如何从小不待见他这个嫡子。若是我没有当日所为,今日的盟主,该是姓楚了,朝廷也早对武林动手,而非继续与我正道虚与委蛇。” 他身侧的九殿下冷笑,人群中的不少正道弟子却为之动容,他们方才不说,便是不想毁去盟主光风霁月的形象,可没想到盟主竟然自己开口了。 孟珏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我今日自投罗网,是给大家一个交代,只是这个交代,大家敢要吗?” 他视线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众人却只觉得身如刀割,他们害怕的根本原因,不是什么正道的支柱倒塌,而正是孟珏所言,这个交代他们要不起。 在场的正道中人,皆是有名有姓之辈,却正因如此,他们也仰赖着这些邪恶传说的名头,干了不少借刀杀人、顶名作恶、□□掳掠之事。方才的那些事实一曝光,他们打着正道旗帜所做的丑恶之事,便跟着不证自明了。 而且当年清镜书院和明月山庄之事,若无朝廷介入,孟珏根本不可能得手。陛下对两大世家有想法,他们又怎么敢出头?即便是沈琅,也只能让他自求多福,谁让他的妻子生下鹿神后代,谁让他传出了宝藏的传说,谁让明月山庄坐拥江南财富呢? 正道众人一下陷入了沉默,内城只余邪魔两道的嘲笑,和九殿下不客气的指责。 云夫人面纱一动,目光却没有看向众人,只恨恨地刮着沈无心,“你娘才是贱人,若不是她勾引琅哥,琅哥怎会先看见她?若不是她,琅哥当初该先遇到我,明月山庄的庄主夫人也只能是我,你们两个小畜生苟活至今,不过是我大仁大义,对你客气罢了。” “哦?”沈无心不为所动,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些悲悯和嘲讽,伸手在冰上一推,触动机关,最大的两栋建筑朝两旁移开,露出了完整的冰面,和冰面上那琉璃桌。 桌上一雪白的摺子竖立,正是那云中雪笺。 “你不妨自己看看我爹是怎么说的吧。” 云想容见了那雪笺便已闪身过去,沈无心说那话时,她已如珠似宝地捧着雪笺看了起来。 那雪笺上的字体铁画银钩、行云流水、遒劲有力,正是沈琅的字体。 只是那字以血写就,越到后来便越显凌乱,显然是沈琅死前强撑着把事实写完,才绝息而去。 正道众人看着沈琅的死状,脑内不由想像他是如何写就这一血书,心中又惊又怕,还有一丝油然而生的敬佩和惭愧。 云夫人对他们的反应置若罔闻,只是看着那云中雪笺,似哭似笑,“琅哥还是没忘记我,即便他死,也得亲手写下我云想容的名姓。” 明月山庄的弟子们只觉得背后发寒,他们竟然被蒙在鼓里这么多年,即便有些老人有所警惕,却也不敢追究,由这疯女人摆弄至此。 云夫人语带颤抖,脸上的面纱掉落犹不自知。 众人见了,却倒吸一口凉气。 云思君自出离霜宫便是公认的武林第一美人,云想容作为她的妹妹,虽不及她,但也差不到哪去。 如今她正是极有韵味的年纪,眉眼自是风流,以前还有不少人意淫她面纱后的面容,只是众人怎么也没想到,面纱之下,那张脸竟毁至此——脸颊处竟嵌入了那枚红莲令,那东西似是活的,在她脸上游来游去,留下道道血色蛛丝,它全然不觉,还不时停下蠕动,让那蛛丝的血色加深。 那红莲令本应在她手心,也不知是何等邪物,怎么就从她手心移到了脸上。 云想容缱绻地以面蹭过云中雪笺上的血迹,似那雪笺是她情郎一般,只是她抬眼看见沈无心脸上沉静的表情,还有侄女和姐姐越发相似的面容,便忍不住嘲讽,“你身中暗香疏影已有十年之久,早已药石无效,你还想活着出去?你们都要死,你们这对小孽种,今日都要死在这。” 未等沈无心开口,她便已沖了过来,伸手要把脉。她动作突然,即便被楚碧城格去,还是碰到了一下。 她神色微怔,继而仰头大笑,“这就是白鹿神女?这就是沈家大小姐?不愧是那女人的女儿,未婚失贞,无媒苟合,好,太好了。” 正道众人一直不耻她与楚碧城为伍,也曾有所猜测,不想却已是如此。方才不少明月山庄弟子听得她从前的身份,都有再认主的打算,可如今一听,神色便多了几分嫌猜和不屑。 沈无心却莞尔一笑,看着她道,“我七岁那年被刺离家,还曾流连半个大均,与乞丐和流民同寝同宿,与野狗抢食,姨娘是不是也要为此负责?”
第85页 她的眼神和沈琅如出一辙,让云想容不由怔愣着后退了一步。 沈无心却笑着继续道,“姨娘当初在别庄洞若观火,想必不知道我妹妹是怎么一剑一剑凌迟我爹,怎么挑断她亲姐姐的全身筋脉的吧?” 她语气含笑地描述着当初沈雪鸢的动作和父母死前的话语,似是在叙说他人所见。 她的话却像是刀,一下一下落在云想容的身上,逼她去面对多年深藏心底的事。 人群中,孟珏身后那侍卫握紧明月剑的玉手颤抖,裹着剑柄的白布已被她血汗浸透,她却只是低头看着冰面和皂靴面,不去看沈无心的表情。 云想容当初本就是一时冲动,后来的年月里,她找了无数方法让自己淡忘当初的疏忽,把这件事撇在脑后,如今却被沈无心揪出来,一字一句地凌迟,不由地恍惚地看着手中雪笺,似是看着沈琅,又似是睡也没看,低声喃喃道,“不,我不想杀他的,我本想杀了那小贱人罢了……琅哥,阿容从未想过伤你,琅哥……” 她字字句句说来,以在场之人的武学,都听得一清二楚,不免感觉鸡皮疙瘩爬起,无论正道邪道,都有人出头喊杀,随即引来大片附和。 沈无心微微一笑,一把抽出楚碧城腰间挎着的断雪,朝云想容刺去。 只是出乎众人意料,云想容没有躲避,沈无心也没有伤她—— 断雪剑堪堪擦过云想容脸侧那可怖的红莲令,一缕鬓髮擦过剑刃,旋转着飘落于冰面之上。 沈无心收起断雪,打了个呵欠,转身走了。 “腻了,回家吃饭去。” 楚碧城与她一同离去,一红一白两道身影深入内城,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于云想容而言,死在沈无心剑下实在是解脱,只有活着,才是最痛苦的折磨。 云想容对沈无心的所作所为充耳不闻,只捧着那云中雪笺,似那是她的全部所有。 孟珏扫了一眼那白色的背影,最终收回视线,面容清雅如常,淡然地看向身侧一直低头的小侍卫,“青鹿,你的殿主疯了,你的任务可还未完成。” 青鹿蓦然抬眸,落入他那没有情绪的墨色瞳眸。 她看到了自己狼狈的表情,也看清了他瞳眸深处的虚无空洞,无论是“青鹿”还是“沈雪鸢”,于他而言,不过是代号而已吧?她知不知道“孟珏”便是“摘星楼主”,他根本就不在乎。一个眼中连自己也没有的人,怎么会看到她? 只是为什么,非要看到沈雪鸾呢。 青鹿移开视线,漠然地看了一眼百态皆出的众人,手一松,白布落地,明月剑出鞘,刺向洞中的机关。 剎那间,内城之中地动山摇,冰雪坍塌,尸块堆叠。 孟珏看着慌不择路的人群,不紧不缓地发号司令。 他见了青鹿宝藏内的赃物,便知道白鹿宝藏内会是什么了,他不怕沈无心揭露,只是也不可能让今日在场之人这么容易出去——只有让他们见识过地狱,出去后他们才会有所忌惮;只有留下活口,才能免去谣言和闲话。 人群之中,另一个和他一般冷静之人逆人流而行,走向机关,一手改换了明月剑的方向,让城门不再关闭,只是他也因两墙机关变换,无法再松开剑离开。 城中似有乌云蔽日,那偷生落下的光线照亮他眉心硃砂,在沉静的面容上似血鲜红。 墨闻道看着周醉语如约禁锢着慕容绣离开,听着她嘶哑的声音尖声喊他“师兄”,一直无甚表情的唇角带上浅淡的笑。 那一角杏色的衣角从城门缝隙处消失,城中再无无辜之人,墨闻道才不留情地拔出了插在机关上的明月剑,冷静得像是长埋洞中的人并不是他。 最后一缕光线随着城门关闭而隐去。 城中新尸陈尸交织,被常年不化的冰雪一一掩埋冰封。 内城之下。 沈无心听得头上震动,只抬眸看了一眼,不为所动。 她正坐在她的冰棺之中,楚碧城在她身后拢着她。 熔岩之下,竟是又厚冰和冰河,冰棺载着两人在河面行走,抬眸便能看见冰面上的模煳的情形,和深埋在冰下的尸体。 楚碧城心思在沈无心身上,视线自然没有离开她,这会她抬眸看去,他才跟着转移了视线,这一转,却无意看见了冰中的一具尸体—— 那尸体身穿青袍白纱,头戴掌门羽冠,似是叫人一剑洞穿,又在尸身上扎了许多剑解恨。 只是他面容安宁,怀中……抱着一把狐不归。 那狐不归琴弦是望月金丝,琴身通红,他再熟悉不过。 沈无心察觉他的出神,问道,“怎么了?” 楚碧城回过神来,那尸身已被两人甩在身后远处,早看不清了。 他勾唇一笑,低头含了下沈无心的耳垂,上挑的眼睨着她,“妾身进了你的棺,就是你的人了。” 沈无心被他的气息弄得耳根子痒痒,笑了一会,闻言想起她初初醒来,楚碧城跃入她棺中的场面,问道,“这回,我们要去哪?” “漠北,江南,塞上,寇岛,阿鸾喜欢去哪?” “都行,我们先去西域看看吧。” “嗯?”
第86页 “我想看看你的家乡。” “我们拜月族没有家乡……不过,你若是想见见西域深泉,这个时节是挺好的。” “嗯,那就这么定啦。” 少女笑靥如花,面容间那丝幽眇的愁绪消失无踪,楚碧城含笑看着她,他还是没有家乡,但不再是无根浮萍。 他有她了。 沈无心眉毛一挑,表情得他真传,多了一分嚣张,两份娇美,“看我干嘛?” 楚碧城低头逮着她亲,下巴处的不显眼的鬚根因他力度而扎着她柔嫩的脸颊。 小姑娘在他怀中不满地挣扎,他发出一串轻笑声,和沈无心的声音交织,在水面上留下痕迹。 粼粼水面,深长洞穴,越发狭隘,待到了出口,那一叶轻舟消失在唯一的光源处,抛下冰封的过往,走向新生。 ——卷四:水调歌头·完—— 霸州,摘星楼。 “铛铛”两声钟声响彻摘星楼,周围的宾客纷纷向下看去。 大堂中央的木台上的知无不言钟还因为余震微微颤动。 钟前,一个清瘦男子站在台上。他一身黑衣,襟前有金色潜纹。 只见他展开手中黑扇,上书“言无不尽”四字行书,在众人喝彩声中便开始说书。 宾客们听着那寻宝故事,有人低声问身边人,“你说,这个惊蛰公子是不是孟珏?不是说这也是他假扮的吗?” 旁边的人看着台上男子,道,“不可能,你没听说吗,孟珏早不见了,如今是他弟子孟念心继位。” 台上,那男子还在娓娓说着正道如何拯救白鹿神女和无心道人,如何替她们寻得双鹿宝藏,如何以宝藏造福武林和国家。 台下正道弟子掌声如雷,脸带自豪,邪道魔道嘲讽如旧,就是打不起来,场面一如从前。 清镜书院。 宣旨的公公宣读完皇上要求武林盟上缴双鹿宝藏和长生之药的圣旨,跪着接旨的孟念心脸色青白如他身上的掌门服饰,几欲吐血。 长平公主府中。 僕妇和丫鬟们满脸愁容,公主殿下一向顽皮爱闹,天天都在往外跑,可这一回回来之后,便一蹶不振,重病不起,如今病好了,便把自己关在书房中。 陛下是对她的勤奋赞不绝口,可她们这些看着公主长大的不由担心。 黄嬷嬷在书房门外问道,“公主,您即便急着写策论,也不能因此不眠不休,伤了贵体啊。” 公主殿下的声音传来,比之以前中气不足,语气却不减,“什么策论?本公主在写《魔头本记》!” 黄嬷嬷一听,脸色更是糟糕,拦下去请御医的丫鬟,让她改请国师去了。 五年后,九公主殿下的大作《魔头本记》由应天书局官方印售,在中京乃至整个大均掀起狂潮。有人说公主去了一趟寻宝,脑中搭错了线,过于异想天开。也有人若有所思,甚至组织起小团体,牵起歷年线索来。 许多年过去了,黑仍是黑,白亦復白,那如潮谣言不断,叫当事之人余生每日皆是死亡。 崇宁三十五年,应天府茶馆。 “你说这是报名图,有何证据?” “我观此图,乃是真迹,此上慕容郡主的印章世中独一,作不了假。” “对,我也认得这几个,尤其这个孟公真迹,我可是从小临摹到大的。” 众人围着那长长的报名图你争我抢、你言我语,忽然有一人问道,“据《魔头本记》,这报名图不是那已死的魔头拿走了吗?”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拿来图的那人,那人无辜地抬手,“此图乃我在西域偶遇的一奶娃娃手上赢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那魔头神功盖世,法力无边,肯定是他。” “对,就是他才能童颜不老!”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确认之语,忽然都安静下来,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 魔头她又活了! ——卷四:水调歌头·真·完—— ——全文完—— 第41章 番外:无相 周醉语强行带着慕容绣从城中撤离,回到了泉州客栈安顿,一直都很怕慕容绣会因为师兄的死而想不开。毕竟一路走来,她对墨闻道是什么感情,他还是能看出来的,尤其她还是那种骄傲的姑娘,一朝崩溃,更是不可设想。 等安顿下来了,他才知道他想多了—— 绣姑娘根本不信他师兄死了。 墨闻道这个大师兄一去,无相派内便是大乱,岳荀不出意料地召他速速跟上大部队回蜀中,于是他便只得赶回去了。 只是还带了慕容绣这条大尾巴—— 绣姑娘缠人的技巧自不用说,连墨闻道这等世外之人都为她所动,周醉语自然不得不甘拜下风,在慕容绣的纠缠下认输。 是日烈日炎炎,慕容绣策马追着周醉语的马,嘴里还不忘问他,连遮阳的纱帽都忘了戴。 周醉语看了她一眼,慕容绣面容从前楚楚柔弱,却是百般呵护,娇嫩娇美的,如今不仅因暴晒而泛起不健康的微红,眼下还带着黛青。 无论怎么说着不信,她还是知道的吧?师兄是真的死了。
第87页 周醉语想起亦兄亦父的师兄,再看到眼前师兄放在心尖的姑娘,最终还是不忍,伸手勒马。 慕容绣见了他的动作,因为疲惫反应慢了些,在他前头勒得枣红小马长啸,才策马回头找他。 等她的马站定,见她还要问,周醉语终是正色,“绣姐姐,师兄真的死了,就是……真的有别的什么,他也没告诉我。他只说了,要是他出了什么事,我一定要护你周全,你若不信,我周某人可以姓名立誓。” 墨闻道疼爱师弟,虽然对他严厉,但慕容绣知道,周醉语是他在无相派最在意的人了,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在意的人了。要是他有什么决定,是如周醉语所说,不会不告诉周醉语的。 而周醉语虽然花名外在,却极重承诺,他以姓名起誓,必然也不骗人。 慕容绣定定的看着他。 周醉语眼看着她从前的明眸如今没有了神采,面容憔悴不似那骄阳似的人,心有不忍,道,“你先与我回无相派,我去与师父说说,他必然会让你……” 他话未说完,便吃了一嘴尘,定睛一看,慕容绣已经策马上了官道的另一个岔口,只留给他杏色的背影和那疲惫的枣红马的红影。 扬州,清镜书院。 “郡主,老奴不骗您,孟珏是真的不见了,方才接旨的是孟念心,他再大的胆子,总不敢欺君犯上吧?”李德胜带着他从京中带来的仪仗,与在书院偶遇的郡主道。 他还是头一回见郡主这般神态,从前在京中所见,郡主哪次不是神采飞扬,不配那杨柳身姿的英气让多少京中子弟惊艷,可如今,却似失了魂似的。 他这才想起来,这亲封的郡主、飞仙教的教主,才十七岁。 慕容绣却没看他,她了解孟珏,那傢伙的确敢欺君犯上,而且他要消失,没有人能找到他。 她恍恍惚惚地拒绝了李德胜留宿的邀约,在扬州街头漫无目地走着,看见那墨蓝的天幕,和街市顶端交缠落下的一串串灯笼,才恍然察觉,已经晚上了。 她从去蜀中的路上半路回头,直奔扬州,路上不眠不休,跑得她的爱马鸽血都没了力气,就放了它换马再跑,十天的路程,她只用四天三夜便赶到了。 没想到还是没来得及。 就算来得及又如何呢?孟珏肯定也不会告诉她的。 “啪嗒——”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砸得人生疼,继而迅速地演变成瓢泼大雨,带着雷鸣闪电。 夏夜颱风雨大,路人纷纷找着遮掩挡着脑袋奔回家去,长街之上很快便只剩下凌乱的摊子。 她却似无所觉,茫然地走在路上,任大雨砸在她头上身上。 以前在公学的时候,她喜爱他,每次他回无相派,便扯着他衣摆,以她在大人那百试不爽的招式缠着他,叫他,“不要走。” 可是他每次都不回头。 不过没关系,那时她就知道,他每次都会提早回来。虽然他不说,但她知道无相派弟子都在路上慢悠悠地走,就他这么换着马,从蜀中到扬州不知疲惫地赶回来。 也是那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还有人用命在赶路。 就算那次他陪她在别院养伤,等他发现她伤早就好了,只是在装着拖延他,她缠着他不要走,他还是走了,她也没有绝望。 毕竟她知道他就在无相派,绝不会离开,绝不会放上肩上的重担,只要她再回去,她还是会再见他。 只是这一次,墨闻道为了救这群伪君子死了。要早知如此,她不如先下手为强,取了那群伪君子的首级,叫他恨她一辈子又如何呢? 慕容绣看着空荡荡的街道,路灯摇曳的光在她眼中模煳,她喃喃道,“不要走。” 那雨水便顺着她的唇灌进了她喉间,冰冷刺骨,一路侵入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这次甚至没有他的背影了。 他不会回来了。想起这个事实,她的心就似有刀剐。 一路上紧绷着的弦终于断裂,慕容绣直直地跪在青砖路上,脸上水珠如断线珠子,也不知是雨水,还是眼泪。 慕容绣垂着头,手捂着脸,水珠从指缝间源源滚出。她身上一贯盛气凌人的刺消失无踪,只留一副颤抖的弱柳之躯,像是迅速枯萎的初秋之柳。 从前每一次,她张开手掌,抬头便能看见他。只是这次不会了。 良久。前方有脚步声和马蹄声缓缓而来,一双皂靴出现在她视野之中。 她明知道不是他,还是惊喜了一瞬,才黯然抬眸,拾起了一身刺,“找死?” 霍银修低头看着狼狈的姑娘,眉头深深蹙起,“妖女,苗疆王找不到你,上书陛下让我来找你,你速速回去,莫要浪费本大人的时间。” 她没和以前一样揍他,更没放话说什么“我是你郡主娘娘”,只是眼神放空地看了他一会,才回过神来,“不可能。” 她当初去苗疆建立圣教,其中多有苗疆王的功劳,她教中右护法便是他老娘。 后来她被陛下和孟珏一起算计,也是苗疆王给她提供的别院,可见她和苗疆王关系匪浅。 可那傢伙向来放纵她,只让她到处去玩,不需要去管教中事务,她自然知道她哪里是不需要管,她是根本不被希望管,好叫苗疆王可以安心操纵飞仙教,政教并行,统治苗疆。
第88页 所以苗疆王上书陛下要把她找回来,更是荒谬。 慕容绣眼神忽然一亮,想到了一个可能,随即又觉得自己疯了,自嘲地笑了笑。 霍银修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少有的没有不耐烦,反而摸摸后脑勺,移开了目光,“不知道。” 他向来不撒谎,也藏不住事,更别说面对这位斗胆的郡主娘娘。还好她没看他。 他强作不耐,剑眉蹙起,“你跟不跟我走,不然我就公事公办了。” 没想到慕容绣比他还急,一手抄起他手中缰绳,“走。” 霍银修愣了愣,惊愕地看着前面那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姑娘,这人是真不觉得身上衣裳湿得慌吗。 注意到慕容绣衣裳紧贴的身子,他移开视线,晃走那奇怪的感觉,上前逮人去客栈。 慕容绣心中着急,自然一刻不能浪费,一路上押着霍银修回苗疆,也不知道谁才是被勒令回来的那个。 两人入了苗疆,霍银修却没有带她前往苗疆王府。 “我们去哪?”慕容绣这么问着,但这条路上的景致她比谁都深刻,再没有哪片荒山能叫她记得这么清楚了。 霍银修回首,见她云游的表情,想起这一路来她除了赶路便这么看着一处发呆,不由粗着声音道,“前面就是清戈别庄了,你见了不就知道了。” 他见慕容绣虽策马跟着他,那表情却恍然依旧,斟酌着还想说什么,下一刻便见她在前头勒马,往别庄前那颗爬满藤曼的老榕树跑去。 “餵……”他正要发作,便看见了树下玉立的清冷青年,还有那个在他怀里又哭又闹又打,却怎么也不离开的姑娘,随即嘘了声,摸摸后脑,自语道,“我送到了,那便走了。” 说完,似是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蠢事,霍银修烦躁地一勒马缰,□□汗血宝马长啸一声,他才纵马离去。 那马啸让慕容绣反应过来,脑袋埋在墨闻道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不愿抬头,声音瓮声瓮气的,显得那故作的凶似是嗔,“……那次你离开这里,不是说没有我也无所谓吗?明明,你可以不必……” 姑娘说着口是心非的话,墨闻道垂眸以唇蜻蜓点水地在她哭成粉色的眼皮一触,滚烫的温度让他语气也染上过往没有的几分柔意,“绣绣,你常日追着我问我有情与否,殊不知,只有斩断我与无相派的关系,我才能重获新生,才能爱你。” 听着他从未说过的话,慕容绣又惊又怒又心疼又心酸的复杂心情骤然消散。 她抬起头看他,看着他俊逸出尘的五官,只有满心的柔软,也不知她想起什么,最后兇巴巴地拽起他衣领,“那你要好好爱我,比我喜欢你还要爱我。” 墨闻道那双霜雪般的长眸看着她,眸子藏着冰消雪融的暖意,眼尾随着笑意上扬,“只有喜欢吗?” 慕容绣悄悄地别开脸,眼睛故意不看他,“唔,看你表现吧?” 清戈别庄在深山之中,远离人烟,极适合休养。 墨闻道的伤的确不轻,他当初与孟珏交易,在关键之时由他顶替孟珏,来当这关键之人。一来免去了孟珏因此死去的可能,二来他墨闻道可趁此时机离开无相派,再不受岳荀牵制。 他的命是岳荀这个师父给的,他的前半生用来还了岳荀的养育之恩,后半生便从此由他支配了。 这样的法子,若是不够狠,是吓不着正道众人的,也骗不过岳荀那老狐狸的。是以此法的确是伤敌一千自伤八百的法子,若不是有陆景澜应邀接应,救治及时,还时常从苗疆回春堂回山中为他复诊,或许他早死在内城之中了。 半年后。 清戈别庄内院。 “差不多了,看来这是我来的最后一次了。”陆景澜松开搭在墨闻道手腕的手,偏过身在桌上写了几个方子。 一旁慕容绣戳了一块青玉白糖糕,吃了一口觉得味道一般,便餵给墨闻道,墨闻道也不恼,还顺从地低头吃了,并未像小时候那般训她。 那时他总觉得好好管教她,莫等他不在了,让那些命妇再欺负了她去,也莫要让京中贵族圈再拿她德行嚼舌根,可后来看来,她还是开开心心,随性而为,如此才是她。 至于外人如何说道,以后他常伴她身侧,他自会让她们再不能说道。 慕容绣见他吃了,露出笑颜,又戳了一块给他,问道,“阿鸾前些天来信说要去漠北,不若等你好了我们一块去看看?我还没去过漠北呢。” 陆景澜写方子的动作一顿,道,“沈姑娘怕是去不了漠北了。” 慕容绣一惊,身子不自觉往前了一些,“怎么了?阿鸾又出事了?” 墨闻道不着痕迹地搂上她的腰肢,把她扶他身侧,与陆景澜拉开距离。 陆景澜似是习惯这样的对待了,只无奈一笑,“唔,可以这么说吧。” 想起沈无心的表情,他眼里多了些好笑,“沈姑娘有喜了。” 入夜,慕容绣躺在院里的摇椅听着虫鸣小憩,手上还抱着她前些天抓回来的那只小野猫。 墨闻道沐浴完出来,看到的便是月下闭目养神的小姑娘,身上还不带多盖件毯子的。 他进房取了条织锦扎染薄毯,把慕容绣怀里那只小猫抱下来,给慕容绣抖开毯子盖上,才在她身侧的小竹凳坐下。
第89页 小猫月份还小,被他惊扰了睡眠,脚下还从温暖的软玉变成了冷冰冰的砖石,朝着他哈了几声气,才不甘地回房中到处窜去了。 墨闻道也不和小猫计较,只侧目看着闭目安眠的姑娘,她睡着时少了几分凌然,多了几分乖巧,月色在她脸侧镀上柔然的银光,更显得那本就秀气的五官温柔,和平时全然不同,是另一种美丽。 尽管知道是假象,还是十分蛊惑人心。 墨闻道喉结一滚,没曾想小姑娘突然睁开眼,清凌凌的眼睛看着他,哪有睡意,只听她不满道,“等你亲我真是累死了。” 他还没说话,便被她扯着领子低下头去,薄唇印上了她柔软的唇瓣。 墨闻道愣了一瞬,眼里的愕然便转化为笑意,捏着她的下巴反客为主。 小姑娘的唇如她五官一般,娇软美味,让人慾罢不能。墨闻道的自制力向来是他引以为傲的优点之一,只是他想不通,怎么每次亲她,他都似把一切抛诸脑后,眼里心里只有怀中的小姑娘,只想使尽浑身解数叫她舒服,把她揉进身体里…… 就像他不明白,他是怎么亲着亲着她便虚压在她身上,直到身下的摇椅承受不住两人重量,发出“吱呀”一声,他才倏然停了下来,拢起她凌乱的衣领,闭目抵着她的额头。 小姑娘犹自不知情况糟糕,火上浇油地问,“你什么时候才能练到第九重啊?不要等得本郡主都变成老太婆了。” 墨闻道睁开眼看她,幽深的眼神看得她身子发软,只见他先移开视线,薄唇在她耳侧蹭来蹭去,声音低哑,“你这样,我怕是永远练不成了。” 慕容绣后背一阵电流窜起,伸手推开他,笑着看他,看得他俊脸发红了,才语气旖旎地道,“那你好好练吧。” 小姑娘抽身离开,飞也似的熘进房间,关上了门,他甚至还听到了她阀上门的声音。 从小被她耍到大的墨道长看着紧闭的房门,无奈又好笑,“……”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番外:无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