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命》 第1页 [古装迷情] 《易命》作者:涧边琴【完结+番外】 文案: 黜落贱籍,寻机换命 上下有变,贵贱无常 写在前面: 1,日更,每天晚上七点左右 2,女主非高大全,有时会暴露一些人性阴暗面 3,不保证双洁 4,架空歷史,不考据,竭力符合道理人情 内容标籤: 豪门世家 阴差阳错 平步青云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慕(幕) ┃ 配角:段玉裁,董文贤,何用,阮成章(等等人,以及,请不要按前后顺序决定他们的戏份哦) ┃ 其它: ================== 第1章 流放 苏幕打死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被发配流放的一天。 娘亲蒋悦不愧自己大家豪族的名头,早在抄家当天就吊死房中,死前招来苏幕,彼时苏幕正忙于藏匿一些珍贵玲珑的财物,一听之下大惊,连声拒绝,不等她有其他动作,蒋悦冷笑几声拂袖离去,没多久大家就在柴房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可惜苏幕做不到这么决绝。 乍暖还寒,天气忽冷忽热,今天已经走了太多的路,如今走到的地方是一方略有弧度的群山之脚。丛林掩映,怪石突兀,高处夕阳斜照,直显现出一派幽暗不明的怪相,叫孤旅见了不免惴惴。 流放的人自然有官差和其他倒霉鬼相伴。苏幕这行队伍人数并不多,纪律却泾渭分明:走在中间衣衫褴褛的犯人们栓成一串,一个个只管低头赶路,哑巴似的没有半点声响;走在两边的看守者却两两三三闲话抱怨。 带路的军士衣冠格外规整一些,他在昏黄的夕阳中发出一声唿啸,其余兵士接二连三停下脚步,扬鞭喝止。 扬鞭喝止!我如今和禽兽等同了。 半个月前第一次遭受这种待遇的苏幕在心中愤愤不平,那时的她还有心思关注这些东西,外界对她的评价,她应该得到的尊敬。她没有深想,但自然而然觉得自己拥有的不俗天资,自己在这个年龄难得一见的种种见识能让她拥有特权,即使不幸充军,苏幕也盲目乐观。 然后她戴着镣铐,跟着父亲,在行军路上走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直折了她半条命去,所有那些理所当然一下子雨打风吹去。 苏幕虽出身商户,可幼承庭训,母亲蒋悦特以世家女子的标准培养教育,又兼聪颖过人,玉雪可爱,今岁虽年华尚浅,心里却自视不凡。不想如今遇到这样冷酷的待遇,她起初终日挂着脸,脑子里只沉思默想今后如何;到如今却适应了这样的身份转变,拿鞭子的给个好脸色便不由欢欣鼓舞,欢欣鼓舞完了又自怜自伤,赌咒发誓再不这样奴性。 好在赶路的日子将尽,听附近兵士交谈,今日已正式进入民间一般而言的边境地区。 苏幕却又有一番心事——苏福已经是弥留状态,这个机灵的小商人眉目清秀,腰腹微丰,将死都还有一个凸出来的肚子。他日常便是往返于边境与内地,给军队贩卖粮草——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自前朝没落至当今上位的二十几年间,大大小小势力摩擦不断,覆灭了一堆世家,却养活了一批行商。各个不那么有底气的家族便纷纷将沾亲带故的边缘女子下嫁商人换取财富,若不是这个机会,苏福一辈子也休想沾着蒋悦一根毫毛——哪怕蒋悦也不过蒋家某个继室带过来的女儿,认真说来与蒋家压根没有血缘关系。 苏福大概从来没想过天下这么快就定了,更没想到竞争对手会搭上官府的路子告他曾经私通陆家。他的关系没对手硬,动作也没对方快,某一天还待在店铺算帐,转眼就被一顿毒打,下了大狱。陆家不久前还与当今争皇位呢,有关的案件处理起来从重从严,苏福一家就这么被抄家流放了,苏福更是带着伤赶路,虚胖的身体坚持了这么久,早已经在前几日就说完了要对苏幕说的话,现下不过是躺在板车上等死。 苏幕就跟在板车旁边走。 她已经沉默很久了。一连串的打击,一路上的劳累剥夺了她的精气神,玉女也变作了泥胎。此时听得鞭响,训练有素地止步的同时,苏幕的肚子马上传来吶喊,停下也意味着埋锅造饭了,尽管才半个月,但苏幕的身体已经充分习惯了这种变化。苏幕低着头等了一会儿,没有下一个指令,她顿生不好的预感,脑袋抬起一个微微的弧度。 啊,那群吃饱了只会闹事的蹩脚兵又聚在一起聊闲天了。怎么,这一路上的还没说够,连吃饭也能忘了? “官老爷,官老爷求你了!我不要待在这种地方!我给你当牛做马,什么都随你,求你了……”队伍里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这两天因为腿脚无力,拖慢进度,已经被脾气差的官差打了好几鞭了,这个时候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一阵鬼叫,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活鱼似的在队伍里挣扎。 原本为了便于看守,所有犯人们都由一根草绳拴在了一起,真正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女人左突右奔,一连撞倒了好几个人,立时被几个官差骂骂咧咧地拖出来打,“臭□□说什么呢,谁要卖你!”“就你这脏样,整天想什么呢!” 没打几拳,不远处传来几声古怪的声响,张目一望,几道灰褐色的身影在稀疏的枝杈后若隐若现,明目张胆地窥伺众人。
第2页 领路的小将一双眼白多黑少,流转间好不兇悍!此时他神色一凛,当即就有兵士过去,一番交谈后,人影退往丛林深处。苏幕正觉得哪里不对,忽然发现队伍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兵士们来回搬运灶具的器具相撞声,脚步声,他们的抱怨声等等。被押送的这十余人这时竟丝毫声音也没有。 押送路途艰辛,兵士们多有怨愤,时常找个由头就往犯人身上发泄。因此行路途中,众人多不言不语,唯恐招来拳脚,偶尔交谈便是趁着吃饭时官兵不注意,匆匆说上几句。此时怎么没人说话? 苏幕顾不得管这些,好不容易有了个喘气的机会,先看看苏福。他两臂垂在空中,双眼似睁非睁,面白唇乌,只偶尔自喉咙里发出“呜——”,“嗯——”等表示痛苦的单音。 苏幕心想,父亲较之前好得多了。于是将苏福的手抬上去,藉机看看其他人。 这一次流放的人多是罪名上与陆家有些关系的市井平民。一行加上押送的五名兵士大约有二十人,开始几日还好,一走到偏僻处也不知是惊恐忧惧还是突发伤病,每每早上醒来就听到某某女子或某某幼童的死亡消息,至此犯人们几乎死了一半。 剩下的几人中多是中年男子,女性除了苏幕与刚才尖叫的女子外只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妇人。游目四顾,苏幕忽然一惊——那尖叫的人呢? 尖叫的女子在刚才苏幕分心照顾父亲的一小会儿里居然神奇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押送的兵士们神情也不见一点无法復命的担忧。好一会儿,仿佛是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有敷衍一下的必要,一名兵士站出来:“那贱女人突发疯病,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此处山高林深,我们也无计可施。” 言下之意竟是就此作罢! 苏幕顿起装疯卖傻的心思,然而心念一转,这些人不怕朝廷知道他们办事不力吗,管理如此粗疏!如果大家都奋力装疯……她想着扫视众人,愕然发现居然没有几个面露喜色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长日将尽,天色暗淡下来,众人行走在山野之中,身边鸟鸣处处,十分清幽。配合着一身风尘,刚不见了人还一身轻松发放干粮,安营扎寨的兵士们简直别有风味。 苏幕领了今天的干粮,先给苏福餵水,又凑到老妇人身边小声问她怎么回事。 这老妇人本不欲多事,不想见女娃虽多日未曾清洗,又有风沙拂面,其轮廓精巧仍一眼可知,更兼双瞳色如琥珀,而主人虽年龄稚幼,形容简陋亦不改眉眼间一抹清明之气。她当即生出一抹悲悯,“朝廷虽有心把这天下弄得太平,但当今椅子都还没坐热,这些地方还管不过来。”沉默一会儿,顾虑地瞟了一眼兵士,“你只记住,无论怎么样都比咱们现在好就行了。”说着退后几步,紧挨着其他神色悲戚的犯人。 有人哀哀嘆气,有人敌视地看着兵士们,更多的人不过围坐在一处吃饭。大家神色间虽沉郁却未有不解,好像每个人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苏幕非常讨厌这种只有自己不知道谜底的游戏。回到苏福身边啃着干粮。她好是不解,想要与父亲讨论一番,又不忍病人再耗费心力。正犹豫间,忽然若有所觉,打眼一望,又是之前那些人影! 苏幕虽然生性聪明,六岁既能背诵数十本经义典籍,然而在具体人情上因阅歷不足到底还有些欠缺。她向来喜好有挑战力的智力游戏,路途无聊,此时出现的这个让她不安的难题一下子抓住了她的心思。 兵士们向来粗鲁,举止间大开大合,这些日子不知惊扰了多少百姓,怎么有耐心对那些树后的人以礼相待? 女子与幼童虽体弱,然而底层人民全家就没有闲人。苏幕一家已经是这里家境最好的了,路上病死的为何会有那么多呢? 那女子说“不想待在这里”…… 老妇人道“朝廷管不过来”…… 苏幕想起之前见的几本史书列传,上面有写世家豪族趁乱世蓄民隐户的,如今可以牵强的说一句是乱世的尾巴,陆家不也才伏诛不到一月?也许有某个大家族和这些官兵们串联也未可知。所以这些人才会慢慢消失…… 但即使和平年代也有人去豪族那里自投为奴的,为什么对于一件好事,被押送的人们会是这种看法?而且,为什么选定的标准会与书上所见迥异呢?一般来说,世家圈养私兵不都应该挑选壮年男子? 苏幕忽然一惊:莫不是这个家族有些不同寻常的癖好? 这就通了!为什么众人这么不齿,为什么人总是在荒凉隐蔽的地方“死去”,为什么都是妇女与幼儿…… 我还能流落到什么地方去呀! 苏幕悲从中来,伏在苏福的身体上悲鸣,忽然感觉不对,抬头竟发现苏福突然坐起身来,神光奕奕,一副大为好转的样子。 苏幕不禁狂喜:“你你……这是好啦?” 苏福却自知大限已至,苦笑道:“我希望如此啊。”他攥紧苏幕的手,“该说的我都说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是为父对不起你,”顿顿,又重复道,“然而我该做的都做了啊,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 苏幕都怀疑他哪来的力气使得声音钟般洪亮慑人。
第3页 一旁官兵们平时虽多有抱怨苏福要死不死平添累赘,这时也感受到父女之情,相互看了看,“随他去。反正……”几个眼色交换下来,附近几个站得离苏幕父女近的兵士还有意往远处走了几步,叫苏幕一时感动怨恨鄙夷——原来他们也能做个人啊! 这些细枝末节不过一闪而过,苏幕盯着苏福,往常她常自认自己见解高明超过父亲,苏福有什么与她思量处不一致的蠢话总被她暗地里讽刺讥笑,表面上却摆出一副宽容无奈的样子,此时却专注无比。 苏福仰着脖子,这会儿的话也不过是前几日的回声:“我是苏家的后人,你知道的,你娘也这么说。我们只不过前几代祖爷爷犯事,叫人家赶出来了!但到底和别人不同。儿若有幸……你天资不凡,我看得出来,万万不能耽误自己啊!若有来日……” 断断续续的痴心妄想才说到这里,忽然停止。 苏幕早已哭得声嘶力竭,在孩子清澈的瞳孔中,父亲身子一挺,直直地向后倒去! 若是其他愚拙粗笨的稚子,可能还不明白髮生了何事。苏幕却早已知晓这代表了什么!她哭叫一声“爹——”当即便眼前一黑,晕死在苏福的尸身上。 身不由己的囚犯们对此投来同情的注视。父子之情说到底也是天下最常见,最令人感嘆的感情之一。见此情此景,有不少人同样联想起自己的老父幼儿,当场涕泪俱下。 押送的官兵们却早已司空见惯。穷人赶路尚且千难万险,何况囚犯?比苏幕父女悲惨的还大有人在。虽如此,到底让人不适,多有人转身偏头。 领路小将此时却与身边人窃窃,“又看上了她?这女孩行情真好,这一路上……”他哼笑着摇头,挥手示意身边人收拾尸体。 “这次出的价已经很高了,上次那个丫头比她还大一点,都没有这个价。” “你急什么?再过去一点就是有名的豪强周边,那里更太平一些,这些人……”他冷哼一声以示不屑,“才能出大钱呢!也算这丫头运气好。说起来阿大几个性子太躁了,差点把那娘们打出个好歹!都走到这儿了,马上就能拿钱,别再起什么争端。” “我明白的。” 第2章 抵达 “多少再吃一点!你爹既不幸去了,你就是你爹唯一的血脉。你要好好想清楚……” 许是苏福去了,连冷硬的兵士也同情苏幕这个不幸的弱女,这些天领路小将竟多加关照,与苏幕熟悉起来。不仅提高了苏幕饮食的待遇,将她与兵士们同等对待,特地将她带来身前叮嘱“若需饮水或有其他需求,尽管来和我说。”,而且无事时就召来关怀一番,细细询问苏幕从前所学,探问父母养育情形,不时感慨赞嘆。 如若两人不是一个手擎红缨枪,一个腕套白铁枷,行走在流放的道路上,小将如此作为倒真像一位慈爱的长辈呢。 苏幕虽去了父亲心中悲伤,但她生性坚强,一路上苏福病体愈发沉重,她心理上早已有所预料。赶路的日子里苏幕竭尽所能为父亲排遣心中幽怨,此时虽郁郁,毕竟年龄尚浅,自持已无所憾。如果这会儿让她悠闲度日,苏幕无事可想反而会不断回想苏福的音容笑貌继而难过伤心;可惜苏幕前日里亲眼看见那个青年女子失踪,其他同行者又是一副奇奇怪怪的态度,心里便揣测不休,这就为她提供了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方式。 原本整日里长途跋涉,对体力消耗极大,需要吃更多的食物补充体力的。她这样胡思乱想,自我恐吓,居然反而没有了胃口。 还不如死了呢!如果要落到那样的下场,我,我倒不如追随爹爹去了……不行,总有转机的,我还如此年少……还是安静下来看看有什么机会,哪怕真被卖了,人们对于器物的贵贱不同,态度也是不一样的。能得自由最好,若不然也该把眼光放得长远些。 本来只是一时的猜疑,不想这张岳——走了半个月都不知小将姓名,这两天倒晓得了他叫张岳,也与她们家同居一地,两人算起来还是同乡——突然亲近起来,百般慰问打探。 苏幕心想,这是要把我卖个高价啊! 虽然不快,苏幕还是依言又吃了一些汤饼,张岳连连赞扬,“好侄女,就该这样!”说着又要拍拍苏幕的肩膀,然而苏幕出发时的锦衣此时早已污浊不堪,这张岳到底有些身份,此时竟拍不下来。 他仿佛无事,自然而然拍在自己大腿上,又左右端详苏幕的容貌。 这些天他有意更改道路,绕路去了水源清澈之地叫苏幕仔细梳理头面。这会儿晨光熹微,又恰行至林木茂盛,绿荫错落的佳景,他仔细观察女孩的举止,见其虽处野外仍严谨地跪坐着,腰背挺直,举止有度,青丝简单地束在脑后,直垂腰间,远望如披云霞,加之身形小巧,面目又秀丽夺人,实在娇俏可爱。更称得身上污浊的衣物一点不相配。可自前次喧闹开始,一路行来俱是人烟罕至之地,梳洗都奢侈,又哪里有合适的衣物让她更换?想想这样的璞玉今后会有的结局,连他也觉得仿佛有些不相配。 这些天之所以这么殷勤关切,除了另有目的,自然还是赏心悦目居多了。不过赏心悦目是一回事,要不要卖了她又是另一回事。
第4页 张岳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正即使他不卖,苏幕日后也不过在边境持贱役罢了,说不定她以后还会感激他给她提供了一个脱离贱籍的机会呢。他也不算有负于她。 苏幕吃完,发现张岳一双白眼仍盯着自己,此人相貌虽让人害怕,神情却似有惋惜欣赏之意。犯人们在远处聚餐,其他兵士似乎也不曾注意这里,她小心放好碗,抬起头时已是一脸悲戚,眼泪几乎相连成串,“我家不幸连遭厄运,实在让人伤怀。我不过稚童,却也知道大人有慈悲之心,对我的关爱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苏幕自知身份低微,不配有此妄想,然,然私心里只把大人当作我另一个父亲……”说到这里,苏幕已是泣不成声,向张岳膝行过去,感觉到张岳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在他怀里埋首痛哭起来。 张岳之前还嫌苏幕身上污浊,她一番哭诉,特别是张岳自己近来也时常得意于自己对这孤女的关爱之举,原本还不愿粘手,此时情感激盪之下,又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不由宽慰一番,胡乱许了一些自己听了都好笑的话,什么“你只管把我当你爹爹”,“行路悽苦,我若有照顾不当之处你只管与我说”,“你生的如此可怜可爱,别人多加照顾也是理所应当”……等等其他类似的话暂且不表,反正不过是些要小女孩交付信任的大话。 苏幕只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拿一双琥珀似的眼把张岳看着,像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张岳看在眼里,只道这孩子之前的话在这个年纪虽难得条理分明,至诚至切,可见其资质不俗。然而她所受的打击即使是他这样的壮年男子也难以承受,料想她一夕之间丧失亲人,富贵,张岳的关怀不正像雪中送炭?再者说,人总是喜欢夸大自己对他人的帮助,在外人看苏幕的举动或许会觉得痕迹过重,太过夸张,张岳却认为合情合理。 以后几日,两个人竟真有了几分父慈女孝的样子,张岳支使了其他人走在前面,自己把苏幕放到拉粮食的车上与她一道行走交谈,吃饭时更忘不了她,总要到了她身边才示意众人领饭。每每路过什么自己认为值得一见的景色,他们也互相示意,亲密非常。 众人看了,犯人们动辄得咎,惟恐惹祸上身,不管心里什么念头,表面上全装聋作哑。押送的兵士们就不一样了,每见张岳瞪着一双白眼对一个小女孩指点风雅,都互相嬉笑,现在不好直说不过是知道张岳格外看重他的脸面,不敢真的惹怒长官罢了。 一日连心腹都犹豫问他:“你不是又有别的心思吧?她如果真是孤女,倒还好办。这个身份,你若把她养在身边,以后查出来可不得了!” 不想张岳白眼一翻,“我哪里会真留下她!前几日还停在林子里,我就接到了回信,”拿手比比,“这个价!” 他往常的举止到底不过是对听说过的上流人物举止的粗劣模仿,平时说得好看,此时五指齐伸两眼放光的样子,哪里有一点样子! 心腹喜得不行,又害怕这个丧天良的真的转了性害得将到嘴的银子飞了,又是好奇,于是多问一句,“既然迟早留不住,还有一天就到了,你怎么忽然这样?兄弟们都好不习惯。” 张岳只一笑,却并未解释其中道理。他自有他的打算,这就不好对这个也要分一杯羹的人说了。 数日苦行,终于得见边境重镇,只见城楼巍峨高耸,无数兵将矗立其上,□□枪尖在阳光下反射出道道刺眼的银光。城墙下,百姓扶老携幼,人流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虽是远离京城的蒙昧之地,也有一番繁华的景象。 犯人们尽管深知在这里也讨不了好,仍不免松了口气。兵士们也是精神振奋。 苏幕手上的锁链因张岳怜她年幼,在一日前就去了,此时不过还和犯人们锁在一起,也不知朝廷允不允许这样,反正苏幕乐得如此。她遥望城墙,连连赞嘆,“真是雄伟慑人啊。” 张岳本就是这边的守将,一次外族来犯受了点伤,仗着家里有些关系,索性回后方将养。 此次押送犯人不过是朝廷新立,许多规矩没有定下来,这波犯人刚判,他也恰好回营,两者时辰与地点都一致。本来就是一些小角色,判的随意管得也随意,当地地方官便把人交到张岳手里了。 边境城墙虽气势不凡,但张岳早不知看了多少遍这样的景象,倒不觉得有什么。他眼见得已经快到目的地了,心腹又连连使眼色,不由暗暗着急起来,转头对苏幕说,“小姑娘这日还没怎么喝水吧,就快到了,西北之地干旱,还不知以后能不能这样放肆饮水。还是多喝一些吧。”说着,递上来一个水囊。 苏幕心中一动,却并未拒绝,只听话地掩口喝了些水,不多时便向后一倒,躺在不剩多少粮食的驴车上不动了。 “小娘子?小娘子?”张岳递了水壶便一直看着她,眼看她不省人事,上前试探着叫了几声,满意的发现没有回应,于是顺手抄起她身下的粮食袋子——粮食已经空了,这袋子是他特意留的,小儿身量短,稍微遮盖便不见形迹了。 一行流放队伍已经快到了城门口,本就是自己扣的绳子,张岳暗暗掏出匕首,心腹等兵士自然心领神会地上来遮掩,微微一划,苏幕腰间与别人相连的草绳便无声无息地断了。张岳为防待会儿路上颠簸露了痕迹,又特意在盖住苏幕的麻布袋上压了几块路边捡来的石子。
第5页 一切安排妥当,张岳才重新回到队伍前面。 这时已临近进城门的队伍,人流逐渐稠密起来。 心腹登上驴车,一行队伍顺顺利利过了城门,右拐经大道直入府衙,张岳迳自交接呈报损耗,心腹便自然而然地赶着驴车走了另一条路。 经过一个没人的拐角,心腹便勐地一勒缰绳,转身掀开了对一个昏睡孩童来说盖得严实的粮食袋子—— 空空如也! 心腹明知不可能,仍下意识在车上扫视了几遍,却只见得滚落在驴车角落的一个水囊。 这下他才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原地跳脚一番,欲要立即去寻那逃脱的丫头,偏偏又碍于这驴车是官府之物,需交接了才能脱身,此时又无旁人可托,更加气恨。 “料你也跑不了多远!” 他转身上了驴车,大力抽了蠢笨的青驴一鞭子。 第3章 疯女人 前代漫长的王朝走向末路,各路氏族、英雄群雄逐鹿兼外族南下乘火打劫的动盪时代到如今新朝屹立,还没有过去多少时候。万里之外的统治者可能还在与一帮文武官员,功臣世家进行利益划分,如何巩固统治的种种政策也许正在不同的人手中传递下达的途中。 不管如何,对于荒凉的西北边陲来说,一切还是之前的样子,国家初期的盛世还要一段时间到来,战争与侵略给人们带来的伤痛暂时还无法平息。 在离边疆这座城市不远的地方,疯女人已经在山上住了有些时候了。她早忘了为什么自己会待在山上,偶尔清醒一些了,她才想起自己有一个弟弟,小小的,长得和她的孩子一个样。他们是一起来到山上的,山下好像突然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就闹哄哄地往山上逃。本来这样也不错,反正对疯女人来说,只要在熟悉的人身边,在哪儿或者过什么生活都是没有所谓的。没想到又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是突然有一天,人们就像海水退潮似的消失了。 疯女人当时拉着儿子痴痴呆呆地看,她想要跟着走来着,可怎么也出不去。奇怪的是,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屋子里就会自动出现新的食物,她起初还不适应,拼命敲打着门窗,大声嚎叫,摇晃儿子,但没过多久,这种整天待在一个地方不动的生活成为了她新的习惯,疯女人也就安分待在屋子里每天不动了。 如果不是这一次一觉睡醒,疯女人没有发现儿子在身边,窗户又敞开了,她是绝对不会离开也无法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的。 疯女人一路跌跌撞撞下山,脚下一拐撞到一颗树,身子被反作用力弹到地上,她痛得惊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 这会儿显然不是她神智比较清醒的时候。疯女人在原处好一会儿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痴呆地瞪着那棵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于是问它:“我孩子呢?我找我孩子!” 过了一会儿不见它回答,疯女人就嘆口气,转身向石头、野草等等询问儿子的下落,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疯女人还不放弃,幸好她隐约知道哪里是人烟密集之处,否则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她走呀走,忽然听见了人声,再走近一点,是一名妇人俯身在一个小土包上面哭泣:“我的儿啊,你还如此年轻,人世间的种种快乐滋味还一点没有尝到,怎么就忍心离我而去了啊……” 声音哀哀切切,好不伤心。 疯女人看了一会儿,不知道这个女人在做什么,她只是又想起了自己的目的。 疯女人于是上前几步,也不管妇人浑身软瘫,双手握住她的肩就把她掰过来,“我孩子呢?我要找我孩子!” 妇人原本只沉浸在悲痛之中,冷不防被人强行转过身子,一下看见疯女人污浊不堪的样子,心里很是吃了一惊。然而这个人的话又勾起了她的同情,使她想起自己的孩子。 妇人想起自己的孩子就忍不住伤心,“你的孩子……这世道这么乱,我刚刚知道我儿子早就死在蛮人手里了!”她又好一阵哀哭,抹眼泪时却只见疯婆子呆呆地看着她,好像听见了牛在说话。妇人顿时心里不悦,一下子懒得再与她打交道,又怕这婆娘缠上自己,索性告诉她:“这两天当兵的都回营了,不少人在城里闲逛呢!你要找你儿子,只管去城里打听消息好了。” 疯婆子只听明白“在城里”几个字,如闻纶音,一路上竟是不再向周围死物或遇到的活人打探消息,直往城里走。 也是她好运,本来她这模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兼双眼发直,平时是怎么也进不了城的。可今天恰有一大队商队抵达,车马货物、随从人员俱多,疯女人混在里面一起过来竟是没引起注意。 她进城的时候,张岳恰巧和自己一帮手下押着犯人经过。疯女人注意力奇怪的很,有时无论外界发生了什么也打扰不了她,有时又极容易被一些普通平常的事情吸引。 听得囚犯们镣铐互相撞击的声音,她一时忘了自己原本打算干什么,好奇地跟在后面走。兵士嫌恶地推开她,她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大哭,来往的人群都不愿多管闲事,一个个绕着她走。 疯女人哭了一会儿,茫茫然忘记自己为什么身在此处。她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起来其中缘由。
第6页 几个孩子恰在此时一路追追打打从她身边跑过去,疯女人一下子想起来了:她是要找她的孩子,她孩子就在城里! 疯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死死盯着路过的小孩,小孩子们一见她这样明显不正常的神情,纷纷躲避,有的还想向她扔石子。 疯女人赶忙跑了。她像一只动物,虽然不理解人类大多数行为,但对于他们是不是想要发起攻击却敏感得很。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太长了,这个又太丑了……疯女人边跑边回想。 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孩子长得什么样,又有多大了。 反正是又小又好看! 跑着跑着,疯女人不知怎么拐进一条巷子,忽然眼前一亮。 眼前的孩子应该就是了!这模样她自然是形容不出来的,但是这个倒在路边的孩子完美的符合了她对自己孩子的回忆。 疯女人于是上前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欢喜地叫道:“我的儿!我找到你了我的儿!” 不用多说,这孩子除苏幕外自然不作她想。 自从分析出押送的官兵另有打算后,苏幕就一直等待着什么。 她幻想了许多次,也许是某天突然图穷匕见把她捉走,蛮横地交到一脸淫邪的坏人手里;也许是哪次她一觉睡醒就变了天地。这几日里她时时关注着张岳的脸色,料想着没多少人会在一个六岁稚子面前进行充分的伪装,于是安心观察。 张岳一直没有引人怀疑的动静。 看到城门了,苏幕表面上振奋实则又惊又惧——难道他们是要把她强捉走?或者更惨,她竟真要一辈子沦落奴籍? 像是要打消她的念头,张岳就在这时递来了一只水囊,还故作姿态地问她要不要水。 苏幕自然心领神会,她怕张岳看出来,有意掩口喝水,转头倒在肩膀上,感觉到头上有东西覆盖下来才慢慢吐出含在嘴里的水。 无奈还是喝了一些进去。 苏幕掐着自己的大腿,乘着旁边一大队商队经过,车马喧嚣嘈杂,一下子从驴车上跳了下去。 之后就是没头苍蝇似的一阵疯跑,又怕引起别人注意,专门选不起眼的地方钻。好容易感觉安全了些,苏幕便顾不得架子,直接往地上一躺。 她实在是精疲力竭了。 苏幕本来就年幼,这几天虽然伙食转好,但她担心不测,根本没有吃多少东西,加上刚才吞了几口药水,这会儿更是一阵发晕。 她正恢復精力呢,突然被不知哪里闯来的疯婆子拦腰抱住张口直唿“我的儿”,险些没吓个半死。 苏幕还想休息一下赶紧去找个隐蔽的藏身地呢,怎么肯就这样被拦在这里,万一让张岳他们发现可不是好玩的!这下真是不要命地在这疯女人的怀里挣扎,又推又搡,蒙头盖脸地打她,谁知这疯女人“咬定青山不放松”,只管絮絮叨叨一些“我的儿,我们在一起”的胡话,直让苏幕气个半死。 “你是哪里跑来的害人精!你就这么恨我?”苏幕急得大哭。 疯女人向来只管自说自话,别人嘴巴开开合合于她而言总像呦呦鹿鸣,这时也许是觉得苏幕是自己的孩子,属于同类,居然像是听懂了苏幕在说什么,很是不解的说:“我不是精!我住山上!你要喊我母亲!” 就是这样她也回答的颠三倒四。 苏幕看她这个表现倒是明白了她一定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常人是与她说不清楚的。 难道是天要亡我?不然怎么要我好好的家庭一朝风流云散父母双亡,流浪边陲,好不容易逃脱管制,又绊在这块顽石上! 即使苏幕生来就较常人不同,有更多的坚强韧性,到了这一步也是万念俱灰,一时倒真和寻常稚童无异,只知趴在这疯女人肩膀上无声哭泣。 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鞭响,像是打在什么东西上,抽过空气,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苏幕彻底慌了,又不敢大声叫喊,挣又挣不脱,只好拖着疯女人往巷子一边靠,自己倚靠在墙上,让这疯女人遮着自己,祈祷不被发现。 疯女人抱到了自己的孩子像是心满意足了,她也很习惯这样维持一个动作一动不动的状态,难得乖顺的任由苏幕拖着她走。 巷子外的人好像越来越近了,除了鞭挞声,四蹄牲口唿哧唿哧喘气的声音也逐渐清晰了。 苏幕之前身在危险之中反而从容不迫,这时听着声音倒大惊失色起来。 她悲哀地想:我一定会被发现的,那个人赶着驴车追上来了!他只要到了这里,一定会发现我的!到时候我会被他们打死! 那人终于到了巷子口,苏幕首先看到的却是一个马头!她一怔,思想上还没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身体上就先一步放松了。 接着刚才不知怎么忽略过去的歌声现在又能正常地听到了,唱的是:“一鞭清晓呦~喜还家,宿醉呦~困流霞——” 声音粗哑悠长,但是任谁也能听出那种喜气洋洋的高兴。 一个赶着马车的车夫就在巷子口慢悠悠地经过,如果他恰巧回头,怕是会被深巷里闪闪发亮的眼睛吓一跳呢。 我今日算是切身体会到何谓如蒙大赦了。 苏幕苦笑着把疯婆子推远一些,刚才不觉得,现在像是才回了人间,这女人身上的臭味直熏得她难受。
第7页 苏幕自言自语:“你是多久不曾清洗了,那些犯人身上的味道也没有你这么重。”脑子里却不自觉哼着刚才车夫唱的曲子,“喜还家~” “喜还家~” “喜还家~” 苏幕徒然抓到了什么,看着这疯女人的目光也没之前那么嫌弃了。 她盯着疯女人浑浊的眼睛,抱着极大希望轻轻地说道:“我说,你的家在哪里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一鞭清晓喜还家,宿醉困流霞”——by万俟咏《诉衷情》 第4章 出城 疯女人的病时好时坏,刚才还像听懂了苏幕的话,许是目的达到自觉无可忧惧了,现下只知道沖苏幕咧着嘴傻笑。 苏幕重复了好几遍“你家在哪里”,她还是这样,甚至因为嘴唇长时间张着,口水居然从嘴角直泻下来,在苏幕仓促的惊唿和后仰中落到她前胸的衣服上。 苏幕彻底疯了,即使知道无用,她还是在疯女人骯脏却紧固的怀里一边挣扎一边骂道:“你个害人精怎么回事,问你什么都不说,你怎样我不管,我还有事!”发现没用,疯女人目光依然呆滞,又怀柔道:“不是觉得我是你孩子吗?如今孩子有难,你连带她回家都不肯?”又试图与她讲道理:“书里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己说到这又说不下去了:这疯子连寻常说话尚且云里雾里,她与她讲这些大道理又有什么用?人家根本听不懂。 于是百般伎俩用尽,苏幕正绞尽脑汁,肚子忽然隐隐作痛——饿了。 怎么连你也来和我作对?我这儿可没功夫管你!苏幕又气恼又滑稽地试图把手从抱紧自己的疯女人手臂上穿下来打肚子一掌,但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连这都不能遂愿。她手臂过于短小,身子又和疯女人贴在一起,手这样垂下来只能打到腰侧。 不顺心的事堆积起来,哪一件小事都可能引发雪崩。 都是这疯婆子害的! 苏幕脸色骤然阴沉下来,“你要抱到什么时候?我都饿了。是不是一定要我……” 苏幕正想说“砍你一刀”的狠话,疯女人突然站起来了,她一下子转身向着巷子外面跑,难得的是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放下怀里的苏幕,两只手臂直教苏幕回忆起之前的铁镣。 刚冲出去时苏幕还有勇气喊:“你这是往哪儿去啊?看着路……”不一会儿苏幕发现她好像要跑到主街了,眼见衣着暗淡的人群渐渐接近,摊贩们的叫卖声也依稀可闻,苏幕被抓回去的担忧重新升起来,抓起疯女人的衣摆——好在这衣服虽然破了但居然还有个样子——艰难地钻进去,两条腿绕在疯女人腰上。 疯女人一路冲出城门,守门的兵士们看着她一身骯脏,身子奇奇怪怪地往前扑,上身前面拱起一个大包,邋遢极了,更别提稍微靠近一点,疯女人身上那股酸臭逼人的气味了,不用说,他们谁也不想走近她一点,纷纷用枪尖警觉地指着她。 好在这样的人物,入城肯定是要拦下来的,出城却大可随意。 疯女人于是顺顺利利地出了城,一路顺着熟悉的路径跑向自己早上刚下来的地方。 苏幕自从耳畔没了声音,就大致猜想是远离人群了,谨慎地在心里数了一百下,还是没有之前听到的此地人民那种扯高嗓门于五米处放声吶喊的说话声,终于安下心来。 疯女人衣衫破烂此时成为了好处,苏幕正好拉开其中一个位于眼前的缝隙往外看。 草木青青,野花处处,头上树荫相连如盖,遮天蔽日,脚下人为的道路逐渐消失,越走,灌木越茂盛。疯女人小腿裤子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仔细看还有血珠沁出来,好不悽惨。然而疯女人像是没有感觉到腿上的疼痛一般,仍高高兴兴朝自己心中的方向走。 苏幕原来还为自己逃过了将来张岳等人的追踪而放心,但被这个并不了解的疯子带到这种没人的地方,又开始新的心惊胆战。 我们是要到哪里去?万一她把我摔到哪个悬崖下面可怎么办?即使没这么丧心病狂,待在这种地方,肚子饿了又该怎么办呢?别人还有办法找些食物,这可是个疯子,她照顾自己都照顾不来,哪里能关照到我?如果我要饿死了她还抱着我不放…… 苏幕忽然被摔到了地上。 那疯女人居然放手了! 她刚退了几步不知到了哪里,苏幕就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她稳住因为惯性在地上翻滚的身子,忽然发现这草木之气着实宜人。 “啊……啊啊……” 疯女人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苏幕抬头,赫然发现眼前居然有一间屋子,疯女人就卡在面前的一扇窗户里急得大叫。 这里的地势十分隐蔽,乃是山中的一处洼地,四周山岩并立,藤曼环绕,依稀有虫鸟之声。 卡住疯女人的房子就搭在一面山岩上。 说这是房子,不过是因为它有一个房子的外形。它远望可能只会被认作一个歪斜的长方体木堆,近看,区别也只在它四周围了厚厚的木板,房顶上铺了些茅草罢了。这屋子最奇特之处在于,作为人类进出休息之所,居然没有门!
第8页 苏幕惊奇地找了找,最后只得承认,除了卡住疯女人的窗户之外,再没有别的出口了,而这窗户与房子的整体风格一致——只是一个黑黝黝的洞,恰好处在房顶与木板墙壁之间,让人怀疑是不是当初建房子时刚好用了一块短了一截的木板。 就是这么个窗户,修房子的人好像也是不想留的。一截木头突兀的躺在窗户下面,两端歪斜的铁钉十分醒目。苏幕没理会疯女人的叫喊,迳自走到窗户左边,果然,上面有一个深深的小洞,洞口部分扭曲变形,使人可以想像钉子被□□时动作的粗暴。 苏幕再看疯女人,目光就有点不一样了。 显然,这房子是别人特地为了这个人修的,目的就是希望把她养在这里好好活着,既不要被山里的野兽袭击,也不要自己一个人乱跑。 虽然不知道那钉在窗户上的木板怎么被卸下来的,但看木板上的铁钉钉身依旧闪耀如新。山间露多湿气重,如果长期让它暴露在空气中,此时想必上面已是锈迹斑斑,因此这疯女人必定才脱困没多久。可以想见,疯女人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里仍然活到了现在,一定有人定期给她送食物了。 苏幕大致能猜想出疯女人家人(不然还有谁管她呢)的心理活动,生活在一起太累了,实在让人觉得不愉快(这一点是苏幕凭藉自己的经歷做出的猜想),时间久了就想甩掉这个拖累。真把她丢到山里自生自灭,良心上又过不去,于是干脆修个她跑不出来野兽闯不进去的屋子,过一段时间就给她送饭,如果疯女人这样还是死了,那也只能说他们尽到了责任。 这是个可怜的人,她明明四肢健全、身体健康,看她对于自己孩子的执着,也许她还有对亲情的渴望,但可以说,她已经被家里人抛弃了。 苏幕原本内心里充满了对这个好似晴天霹雳一样的女人的反感,想到这里,她才略略觉得那张因为神情怪异而显得丑陋恐怖的脸有了几分顺眼。 也就是这个时候,苏幕发现疯女人左手拿着一块黄黄的东西。 疯女人见苏幕走近了,喜悦又得意地把这个东西向苏幕递过来。苏幕仔细认了认,猜测这应该是一块饼。她刚才进屋子大概就是为了拿这个东西。 因为苏幕说她饿了。 所以疯女人抱着她一路从城里跑到山上,走到疯女人认为有食物的地方给她拿东西吃。 苏幕突然不觉得疯女人现在的样子可笑了。 苏幕接过饼,先放到一边,这饼表面一层反正也脏的不成样子,随意放到旁边的石头上也不能让它更脏了。然后拉着疯女人的手帮忙拽。 “你应该先让脚出来才对,你这样不仅出来时头着地,而且还容易卡住自己。做任何事前应该先打算清楚……”苏幕沉默了。 “做事前先打算清楚,有了周全的谋划再考虑行动。”这是苏福的口头禅。 不想他,现在我还有事,不能想他。 苏幕盯着疯女人的脸,一心一意把她拉下来。疯女人屁股刚一过来,立马发现整个身子往下出熘。苏幕往旁边一让,疯女人双手往地上一撑,人沿着墙横倒在地上,顺顺利利地爬了起来,立即就去找那块饼,找到后不由分说想直接塞到苏幕嘴里去。 苏幕连忙用手一挡,“我吃,我吃,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抢过饼掰开,里面还是白的。 也实在是饿,苏幕剥掉饼的表皮就毫无顾忌地咬了下去,惊讶地发现还没坏,味道也还可以。等她回过神来,一个饼竟被她吃完了。 吃人嘴软,苏幕再抬头看这个疯女人时就不免有些尴尬。 也不好就真的这样叫她“疯女人”了,虽然觉得她回答不了什么,苏幕还是礼貌地看着她浑浊的双眼,不抱希望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兰芳。” 一个声音说。 苏幕打了个冷战。 面前的疯女人没有开口。 这个声音是男人的嗓音。 他就在她身后! 第5章 刘珍珍出世 冷汗一层层沁透,右边额角有一滴特别大的,苏幕几乎可以感觉出它缓缓滑下脸颊,待在下巴要坠不坠的形状。 她缓缓转过身。 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这男人是怀抱善意而来的,这神情依稀有愧疚与郁闷的痕迹,只在看到苏幕时好像有些惊讶。他目光在疯女人与苏幕之间不断游移,想必是对苏幕的来歷有了一定的猜测。 先确定了这一点,其他的对苏幕来说也就没那么重要了。苏幕只略扫了眼,注意到对方面目平平,身长八尺,衣着整齐,就乖巧状低下头来。 刘定是来给自己的姐姐送饭的。他娘早死,姐姐刘兰芳从小照顾他,迟迟没有出嫁。不料前些年遇到了那件事……从此就疯了。爹原本没说什么,只是哀嘆不幸,不想没多久姐姐的肚子就鼓起来了。这让爹很生气,怎么能帮别人养儿子!无奈姐姐每日里只知道抱着孩子傻笑,谁抢都不放。爹的脸色因此越来越难看。 先前战乱,邻里相携躲入山里,听说外面没事了,大家将要出来的时候,爹拦住了他。 “把你姐就留在山上吧。” 刘定大惊,“这山上缺衣少食的……”
第9页 爹意志坚定:“那也是她的命!” 刘定无奈,他多少也觉得姐姐命不好,此地民风彪悍,那种事只要不留下明显的证据,一般不算什么。然而姐姐这样,家里人哪里能遮得住呢?每日里路过她的屋子看到姐姐留着涎水的样子,刘定伤心之后总是怀疑,这难道真是那个温柔的姐姐吗? 但明知姐姐待在山上会死,刘定还是做不出来直接把她扔在这里的决定。于是折中一下,爹爹不许,财力人手都有限,只能潦草搭个屋子,给她圈在固定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送些存放的久的食物。这屋子背靠的山岩中恰好有一条缝隙引出些清泉,喝水倒不成问题了。至于孩子……他也不喜欢他。就是他爹把他姐姐害成这样的!就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这孩子也是命大,这样都活了下来。 前两天那人不知从哪听说自己有个孩子流落在外,竟上门来找。那人势大,他们虽气愤,今天凌晨还是趁着姐姐熟睡时把孩子抱走了。 刘定知道姐姐有多喜欢这个孩子,怕她闹得太过,同时也是愧疚之心促使,一安排好孩子,他就提着新的食物上山来看她。 这一看不得了: 姐姐怎么跑出来了! 居然多了个孩子! 这孩子怎么来的! 一定是姐姐抢的别人家的! 一系列推断堪称严丝合缝——也许这就是他接走侄子时心里担忧的。 刘定一时手足无措,听到这孩子问了句什么,下意识就回答:“刘兰芳。”说完,这孩子像是被吓了一跳,好一会儿转过身来,低着头不敢看他。 也是,刚被神志不清的女人掳上山,转眼又来了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她害怕也是正常的。 刘定看她衣着,虽然可见以前的精美,但应当遭遇了一番坎坷,现在已经显得陈旧破烂了。头髮用布条束成一束,略有些散乱,没有其他装饰。脸上蹭得一脸赃污(拜跌倒时小巷子的路面所赐),但神情恭顺,举止有度。 他大致放下心来。 虽然看上去好像有些教养,但不是惹不起的人家的女儿,不必付出太大的代价。 刘定知道自己身长过高,容易给人带来压迫感,引起他人的不适。此时为了表现得可亲一点,他特意蹲下身子,把手上提的篮子放到一边,与苏幕平视,“小姑娘,你是从哪里来的呀。”出口他就暗叫糟糕,他这么说万一这小孩原本还能忍耐的,叫他勾起对她家里人的思念可怎么办,他可不擅长和孩子打交道! 还好,小姑娘虽然低着头,但是并没有崩溃大哭的迹象。旁边的刘兰芳倒有些激动的样子,学着刘定蹲下来,好奇地看着他。 刘定没有管姐姐,又靠近一点,再接再厉地问苏幕,这次他想起了循序渐进,先是问:“你……怎么称唿?” 苏幕抬起头,强作镇定的样子:“我爹姓刘,我娘叫我珍珍。”顿顿,好像按压不住一般连珠炮似的问:“你是谁啊?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一指旁边的疯女人——现在知道她叫刘兰芳了——“你和她什么关系?我娘呢?我要找我娘!”说着,嘴唇一扁,泪眼盈盈,喉中发出压抑的气噎声。 刘定有些头大:“你是叫刘珍珍吧,这名字好。我看你已经懂事了,那你应该能看得出来,我姐姐这儿,”指指自己的脑门,“不太清楚。她把你抱到这里,我事先也不知道。甚至她自身也是没什么恶意的——你了解么?” 苏幕听了,点点头,为自己刚才情绪失控而感到羞愧。虽然没有其他动作,但刘定从她投过来的眼神里感觉出来,她有几分亲近依赖的意思了。 刘定于是继续说:“你了解就好。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好不好?”见苏幕怀疑地看向姐姐,他也同样不知道要怎么从清醒的姐姐身边带走她认定的孩子,送走这个孩子后又要怎么安抚她,但还是先画下大饼:“不用管她,你先说你家住何地,我自有办法。” 苏幕道:“我是被家里人带到这里来的,家人只道是来寻人……”说着便捂着脸泪如雨下。 刘定想起近来的情况。天下已定,战事稍歇,有功的将军们入朝领赏,士兵名册重整之后,消息也带到各地。他这几天常常在路边撞见弔丧的士兵的妻子,也有不知情况、拖儿带女来打探消息的,甚至还有经受不住打击殉情的。一听苏幕这么说,联想到时间,他不由猜测道:“你爹前些年是不是被徵召了?” 苏幕很茫然的样子:“他是走了有一段时间了……” 小孩子哪里懂当兵打仗的事呢,自然只知道父亲不在身边了。刘定没有计较这个,“你娘这次是不是带你来找他的?” 苏幕沉默了一下,点点头。 “你娘暂居何地?我这就送你过去好不好?” “我娘……”苏幕一时好像悲伤得说不出话,她视线投向远方,刘定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青山隐隐。 苏幕终于平静下来,“我娘两天前才带我来这里,还没落脚就听到了消息……从那以后她就不对劲了。我们原本借住在一户农家,来的时候她说没有路费了,要在这里给人家作一段时间的活才能回去。但今天她突然辞了,从那户人家家里搬出来,说要带着我去找爹……她走得快,我跟不上……眼一花,我就被这个疯……”她看了刘定一眼,“被这位夫人抱来了。”
第10页 刘定已经确定苏幕的娘就是那群要殉情的妇人里的一个了!听这情况说不定姐姐还救了这女孩——她娘这是要带着她一起上路啊。刘定脸色虽然没有大变,但是得知自己一跃由过错方登上道德高地,还是更加放松了。 他现在看这女孩,心里就没有负担了。 “你还有其他亲人吗?” 苏幕心念一动,“我舅舅待我很好,我嫂嫂家里和县衙有点关系,他好像知道……出发前他就拉着我娘说要照顾我的。我……他会来找我的。”所以你最好不要打什么歪念头。 “他现居何处啊?” “商州……” 刘定沉吟起来,自言自语道:“离这有一段距离啊……”他无意中看到了姐姐,刘兰芳已经痴傻,自己不会照顾自己。自从家里人把她扔在这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打理过自己了,现在满身龌龊,浑然不见一点从前的样子。瞟见她油腻的脑袋上的白髮,刘定更想起她孩子已经被抱走了,将来……可怎么办呢? 于是思绪一转,目光转到苏幕身上:她也姓刘……姐姐去了孩子,她失了娘亲……这个舅舅不知道什么时候找来——住的偏僻的话,能不能找到还是个未知数!这孩子也是幸好遇到了我们……难道这就是天意! 刘定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一脸诚恳地向苏幕说明了他理解中的苏幕的处境,等苏幕大哭失声手足无措,才接着慈悲地表示愿意收养她作为姐姐的养女,并补充道:“虽然是养女,但你看她也知道,她今后不会有其他子嗣了,你就是她唯一的孩子。”顿顿,“我这姐姐待我很好,我不会亏待你的。” 苏幕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身后的屋子,刘定知道她的意思,自己也有些脸红。想想自己自爹爹决意把姐姐抛弃在山上而反抗无用后也多少弄了些钱,于是咬牙道:“你只管放心,”他知道姐姐反驳不了,又料想这孩子天真无知,于是把之前的罪责推得一干二净,“她……喜欢乱跑,我们以前不知道她在这里。现在找到了她,我当然要把她带下山生活。到时候我自会重新给你们安排住的地方” 他这番话可谓漏洞摆出,但苏幕怎么会去反驳?反而全无怀疑,感激涕零地接受了。 因为是仓促中下的决定,刘定先让她在这里守着刘兰芳等待一会儿,“带着你们不方便,马上就给你们找个安置的地方。”说完把带过来的篮子朝苏幕方向一推,全没有想到为什么既然刚刚找到刘兰芳,手里居然还早有预料似的准备了食物。大概刚才的思考已经用光了这个平日里脑袋空空的人的脑力,他交代一声可以饿了可以吃这里面的食物,放心地下山了。 苏幕看着他转身走了,脸上的感动土崩瓦解,换上若有所思的神色。 折腾了一天,日已偏西了,万物都被笼罩在脉脉余晖之中,清风穿越山谷拍抚人脸,送来一阵凉意。 苏幕想着想着,感觉有人在拉她的袖子,一看,是刘兰芳看她长期不理她,感觉无聊,开始拉着她的手玩。 苏幕下意识就要把她拍开,另一只手刚伸出来挥了一半,又渐渐收了回去。 她慢慢变了样子,眼神古怪,像是才第一眼看到刘兰芳似的,又惊奇又诧异,表情似哭似笑,“娘……你好呀娘,我现在真是你女儿了,欢喜否?愉悦否……” 第6章 铁镣余音 城郊偏西,寅时(凌晨3——5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猪叫声自右边传来,耳朵再好一点,还能听到对面那个弔丧脸的女人不断的叫骂。然后“砰”的一声,应该是门打开了,骂声由远及近。 “昨夜偷汉子了?搞到这个时辰来扰民?你怎样都无妨,也想想他人!我男人和兄弟今日还要进城呢……”随即是一串参杂了许多俚语的唾骂。 住在苏幕右边的女屠户:“弔丧的又出来练嗓子啦?!”弔丧脸这称谓还是她叫开的。 苏幕躺在床上,直直地看着房梁,等待右边太阳穴那根筋停止抽动。随着外面你来我往的骂声,她脑子里同步浮现门外的情景:弔丧脸此时应光脚趿拉着麻鞋,披散着头髮,两手叉腰,对邻居双目圆瞪,她身后一半以上的概率跟着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以壮气势。女屠户则支使她儿子继续给猪放血,确保没有遗漏一滴财产,然后解开系在水桶腰上的围裙搭在放杀猪器物的桌上,倒提着杀猪刀就去开门。 然后是一阵急促的开门声,半个村子都加入了这场争吵,各种声音吵吵嚷嚷,一会儿突然停止了——当家人们把货物都整理好了,需要人手一起去准备出摊。 苏幕刚来时半夜被吵醒,气愤极了,本来想登上院墙说几句,迎面就是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好险没吓个半死。虽然经观察那把刀和弔丧脸女人身后的男人是一个作用——虚张声势,但苏幕也不愿意去试试好歹。 城里地价贵,许多人就选择在城外不远的地方生活。这里离城很近,是需要进城作小买卖的货郎、屠户、农民等等自发形成的一个村子,人并不很多,更多的同类小商贩聚集在城外东边,那里地址更开阔。
第11页 从苏幕的房子登上二楼向西眺望,不过十几里就是刘兰芳之前居住的桃山,再近一点,四周丛林环抱,不时可以找到野兽的踪迹,城中少年时常唿朋唤友出没其中。 这是刘定找到的新地方。作为家里小有钱财的布商之子,这就是他拿出来的诚意了——一座离城墙不过几里,方便照看的带院子的两层小木楼。其前任主人正好搬迁入城成了他的邻居,他就便宜把它买下来了。交给苏幕时很是得意。 苏幕起身,先去取水梳洗作男孩儿打扮,又用眉笔把眉毛画成两条宽面,然后走到厨房的土灶前揭开锅上的盖子,拿出一盘杂面馒头端到桌上,默默和水吃了。接着是洗衣、晾晒、洒扫……一切收拾好,临出门前叫醒刘兰芳,餵她吃完早点,再喝一杯助眠的水,看着她安安静静地躺下,苏幕才转身出去。 这时才听到此起彼伏的鸡鸣,天大亮了。 苏幕走进刘娘子的屋子,一片寂静,师父还躺在床上。屋子四周散放着中剪、大剪、板尺、插针包等等工具。各种布料凌乱地堆放在桌上、椅子上。 新徒弟按规矩前几年只在师父手里做事,师父不传技艺,但这刘娘子就是刘定的姑姑,她可以叫声姑奶奶。 姑奶奶大方,只要苏幕每日里来做些杂事,就愿意传授手艺。这个师父是苏幕自己找的,刘定带她来时路过这里,不过顺嘴说起自己有个姑奶奶作裁缝,正好和你们住在一条街,以后可以来拜访一下。 这拜访也就是套话,姑奶奶之前因为婚姻之事与刘定爹大闹了一场,又借着去富人家里做事就此搬出家门,两边早已不相往来,只是刘定姐弟幼年受她恩惠,路过时偶尔来看一看罢了。他哪里能想到苏幕会用自己侄女的身份马上上门拜师,后来知道了,虽然最终同意了,还是好一阵不痛快。依他的想法,苏幕最好是啥也不做,只踏踏实实待在家里照顾好姐姐就可以了。 苏幕进来先不做声地向床上的师傅行个礼,即使无人注视,她的动作还是一板一眼,优美得体。有次刘娘子醒来看到,惊讶极了:“你不必这样,我不在乎这些……”苏幕当时正色道:“君子慎独,我虽不幸托生女胎,然亦心嚮往之。” 刘娘子无言以对。她周围哪里有人这样说话呢?刘娘子到底年轻时出入过富贵人家,略明白一点苏幕的意思。当时她没有说什么,但从此看苏幕时时常有惋惜之色,待她也更加精心。 苏幕只作不觉。 默默收拾了屋子,又摆好早饭。刘娘子没有早起的大嗓邻居,自己又有晚上点灯读话本的习惯,这会儿还在床上酣睡。苏幕临走时行礼表示拜别,这才悄悄拉上门出去。 苏幕回了家,开始清点刘定上次来访时剩的铜钱。此地虽多有让人堵心处,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生活方便,买菜可以直接去邻居那儿,又便宜又新鲜。只有像是酱、醋、糖等等加工产品才需要进城。 今日就是进城的日子。 流寓此地已经一年了,大有定居下来的趋势。所谓居移气,养移体,苏幕每日里看着眼前的光景,先前的小姐脾气渐渐不剩多少。她是以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又生性聪慧堪为苏福、蒋悦的骄傲,原本是个爱表现的性子,每到一处人堆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证明自己是最聪明的一个。如今一番磨砺,她几乎倒了个过儿,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闪烁着两只琥珀眼,向别人投以惊讶、憧憬的目光,想办法以此低价买些生活用品以便攒些钱,每天打的最大的战役就是歼灭心里的羞耻感。 母亲蒋悦看到,一定会大声斥责我没有她所谓的风度吧,哈,她反正也再看不到了。 苏幕打了二两醋,小心地护着不让行人冲撞,路过朱记糕饼的时候难得有些犹豫,步伐刚一拖沓,招唿声就来了:“小孩儿,要不要来几块核桃酥啊?今早新做的核桃酥,咬一口还掉渣呢……” 也许我还是没适应现在的身份。暗自感嘆一声,苏幕没有忍住诱惑:“只买一块。可以吗?” 店掌柜招唿她进来。 苏幕踏进去的时候,从门后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说了是她自己跑的,我是谁?你是谁?小爷还需要编话来诳你么?” 与他同行的人却十分不客气:“我自然不算什么,在您面前连个屁也不是。但您驳的可是春姨的面子,她老人家在李千户、宋千户等人面前的体面你也知道。虽然我们做的是皮肉买卖,但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在她面前算个什么呢?” “你说得好听,都道贵人事忙,那婆娘若果真如此阔气,哪里会把一岁前的旧事记到现在?” “这是两码事,你莫不是以为寻个差事躲出去一年就能没事了?春姨事先给你的银子……”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油纸包,抬头,掌柜催促道:“五文。” 过了一年,苏幕经事更多,先前还不时会因为情绪激盪而陷入自我恐吓的循环,现在被掌柜一打岔,马上从刚才的打击中冷静下来,除了从腰间数出铜钱的时无名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几乎可以说一声神色如常了。面对面的掌柜接过铜钱时姿态悠闲,怕是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小孩子的冤家就在门外吧。
第12页 “慢走——” 苏幕低着头,一踏过门槛马上向左转——匆匆一瞥,右边的茶摊上与人闲坐的那个白眼汉子可不正是张岳!她还是猜错了,以为他要把她送给哪个特殊癖好的权贵手里——真是愚蠢,那样一个底层的押送兵去哪里认识那些人呢。若想卖个高价,自然只有妓院!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苏幕尽量显得像平常一样,她矮身让过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娘的手臂,从两个并肩走的少女身边经过—— “哈哈,来抢啊,你追不到我,呜~~~”扎着羊角辫的童子从右边巷子突然窜出来,手里拿的想来是同伴的爱物,此时正回身沖巷子里扮鬼脸。 苏幕低着头哪里料到,顿时和他撞到一起,童子惊叫着前扑,苏幕后跌,都摔得不轻。旁边行人听到动静也不免看向这边。 刚和人撞上,苏幕心里就喊了声“不好”,然而实在无法控制身体往后运动的趋势,一着地,马上用手一撑,站起来就要走。 那童子的伙伴这时也赶上来了,童子虽然抢了他的玩具,他有些气恨,但到底两人平时一处打闹情谊深厚,刚才他落在后面只见得苏幕和羊角辫纷纷倒地的情状,此时见苏幕要走,马上就认定是苏幕欺负了朋友,哪里肯放她,赶上去就拽住了苏幕的胳膊,嘴里没头没尾地叫着:“不许你走,不许你走!” 苏幕怕张岳认出来,不便说话,只好和他推搡,争执中,右手的醋壶和怀里的桃酥先后落到地上。醋壶当即摔在街上,醋液横流。包桃酥的纸包则散开来,里头的桃酥露出真容——已经摔得粉碎。 拽住他的童子被醋壶摔碎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时先前跌倒的也站起来,他直直盯着桃酥咽唾沫,下意识唿唤身边的同伴:“你看这是什么?” 他们这桩小小的闹剧使得街上出现了一处堵塞,过往的人走过去总要投来一眼。张岳就坐在不远处喝茶,他眼光扫过身边这几个呈犄角之势包围着他的龟公,只觉得这茶越喝越闷,实在没意思。听得那边喧譁,正好也想打岔,于是装作被吸引的样子,说着:“这是在闹什么……”就站起身向那边走过去。 他跑了一年,那身边的龟公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哪里会轻易放他走。张岳一起身他就挥手示意同伴连忙缀上:“别管那边,我们先把这件事谈好……” 两人的声音飘过来,苏幕深知真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命运也就不必多说了,趁拽住自己的小孩儿被羊角辫童子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手上劲力松懈,一把挥开他的手,就近跑进眼前的酒馆。 当是时,张岳急于摆脱龟公的纠缠,从人群中一眼望见苏幕匆匆进入酒馆的背影,虽然一时还没想起来,却莫名觉得眼熟,不由追上去:“兀那小孩,停下给我认认——” 龟公只当他要藉机跑路,给身边的几个同伴打了个暗号一齐跟在他后面要把他堵在哪个角落。 一群人一齐涌进了酒馆。 第7章 惊闻 走廊上传来重重的踏步声,在大堂热闹的上菜、劝酒的嘈杂声里格外清晰——离得太近了。张岳应该就在门外,好像非常着急,“我真看到她了,你们的事我知道,我这不是正在帮忙吗……” 有人回应他:“春姨已经不在乎了,大人只管把银子退回来,一切都好说。” 沉默了一会儿,破空声,沉闷的撞击声,然后是一声惨叫——有人开始动手了。楼板在数人的踩踏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接着你来我往,人数好像比她预料的还多一些。然后战场开始转移,“砰”一下,这扇门被大力地撞开,有人摔倒在地上,一把椭圆的绣墩倒下,歪歪斜斜地滚动着撞到屏风上停下来。 “大爷们,出去再讨论个清楚吧,我们这儿是吃饭的地方,刘千户、李百户他们往日里也常来的——王百户刚刚就问起外面在闹腾什么呢!他一不高兴,你们也知道的……” 这应当是这个酒馆的管事,此时来的虽迟,但一字一句充满了狐假虎威的意味。 几个苏幕没见过的人连连赔礼,张岳抱手站在一边,很有点不屑,到底没说什么。倒在地上的人自己爬起来,和前面的人一起向管事鞠躬作揖。管事大概也不想多事,扫了一眼房间,见没什么东西被损坏,向外摆摆手。一行人又恭维了几句“您大人大量”,簇拥,或者说裹挟着张岳往外走。管事将门关上,走远了还能听到他训斥小二的声音:“以后看着点,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放进来,我哪有那个精力一一去对付?何况此次还有大人物吩咐过不许让人进来的。这次算你运气好,来的不过是几个小鱼虾,万一是……别光点头!几个上不了台面的你都让人进来!你看他们那架势,那是来给咱们做生意的吗……” 直到他的声音听不见了,门被撞开过的房间里,屏风右后面,一盆高大的绿植擦着地往外移动了一点位置,一只手探出来。显然,这手的主人当初将自己塞进这个缝隙时太过急切,以至于没有考虑到出来时的艰难,她再三推动绿植底座,它移动的位置还是不足以让她钻出来,苏幕只得被卡得难以动弹。
第13页 一阵阵香味传来,苏幕不由停止了动作,她唿吸着,心醉神迷。 隔壁好像来了人,这是在上菜呢。 这是板栗煨鸡的味道,醇香四溢,它的汤汁一定是澄澈的黄,杂质在装盘前就已经被漏勺刮掉了,板栗沉浸在鸡汤里,咬一口又面又甜,和着鸡汤一起吃,还不会噎着喉管。她真奇怪为什么以前每次吃板栗煨鸡竟一点感觉也没有,只知道想着不能多吃,有损仪态。 八宝鸭……红烧鲤鱼……桂花糯米藕…… 苏幕的胃蠕动着提出抗议。 我该走了,这里迟早有人来的,到时候我该怎么向他们解释?一个来歷不明的孩子倒没什么,主要是之前张岳他们那么一闹,万一酒楼管事联想起来怀疑到我,不用做其他的,只要把我往官衙里一送,张岳固然是吃不了兜着走,我还要背上逃奴的名头! 想的很清楚,但大概是同样明白暂时没有危险了,身体就想要放纵一下,苏幕怎么也提不起脚步。 再数二十下心跳就走。苏幕打定主意,顿时向后靠在墙上。 一……二……三…… “我前几日……你都准备好了……到时候那些人……冲撞了你就不好了……” 这西北边境远离首善之地,不要说京城,就是和苏幕之前待的江南小城也不能比。苏幕躲藏的这间酒馆已经是其中数一数二的了,但看看这个配置,不但她一个孩子随便就熘了进来,连张岳和龟公那一伙人也是随随便便来去。墙壁为了节省空间仅仅用一层薄薄的木板隔开,苏幕离右边的墙都还有一段距离,这会儿是被卡在靠走廊的那面,但即使如此,隔壁的声音还是飘了过来。 应该是两个人在谈话吧,这会儿回话的居然是个女人,苏幕精神一振,在乡间的一年早已让她蜕变,以前是从书本到理论,一个月前街上邻居轰轰烈烈的抓姦行动让她长了不少见识,又有对门弔丧脸的倾情演说的洗礼,这时自然而然想到了什么。风俗开放……酒馆相见……男女…… 压力之下,人往往会做出与往常不一样的举动,经常会见到,明明有某件事已经迫在眉睫了,但当事人还是嘻嘻哈哈地游乐,反而是旁人见到了更为着急。苏幕以前见一个秀才,从来规行矩步,科举考试前一晚他娘等了一晚上也没见着人,之后大家传言他去了青楼,都诧异得不得了。娘当时还说…… 苏幕想到这里就不敢想下去了。 隔壁女人还在说话:“这……皇帝不是已经坐了天下?怎么还有这种事……你不和奴家一起,蛮族杀人不眨眼,万一……” 蛮族?他们不是已经和朝廷和谈了吗,怎么还提蛮族? 苏幕不知不觉从之前那个困住她的绿植与墙壁的夹层中挣脱出来,她这段时间生活在边境,耳闻目睹了蛮族对西北边境人民造成的各种伤害,这时意识到这段对话的重要性。苏幕附耳,贴在墙上听隔壁的说话声。 “可不是和谈了吗,将军都上京领赏了,”男人的声音十分不忿,他之前应该是在喝酒,此时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我们这些不受看重的不就只有留在这里?谁叫我不是什么世家出身……” “将军英明神武,那些只凭着家世的酒囊饭袋怎么比得过……” “谁说比不过,我天天浴血杀敌,现在不过是个参将,姓何的不就因为一个何字,爬到我头上了。那些愚民叫他样子好看,他说什么都信!哈,一个个只想着去他的脚底板。上次他回京,多少人来送他!你不知道,那天我好容易送走了这瘟神,一转头发现有人跪在地上扒土,问怎么回事――何将军踩过的,要拿回去供着,哈……” 那女的哪里想到自己一句安慰会惹得这参将吐这么多苦水,她现在关心的可不是这个,连忙把话题绕回去:“那蛮族几时来啊?” “三日后,也是那姓何的压价太狠,难怪他们要先假意答应之后趁我们放松警惕玩这套。”这话说的,看来这参将十分不平自己的待遇啊,竟到了倒戈的境地。 女的的德行显然与这参将天造地设,此时也没有大义凛然地指责,反而只关心自己的处境:“我逃到哪儿好呢,才三天,这够我逃到哪里去啊……” “不用太远,蛮人们说只在这城里打打秋风,我也有长官做过这个事呢,只要瞒得好,现下不是照样加官进爵……” 前代确有此事,军阀混战,各为其主,法制疏松,各地将领鱼龙混杂,多有与他人达成协议损人利己的。故而这个参将说起这种关乎人民性命的大事也没有什么负担。 女的还是害怕,她突然想起来,此事一旦泄露出去可了不得,顿时惊惧问道:“这酒馆人多眼杂……” 参将打断她:“不必担心,周围这几间房我都包下来了,吩咐他们不要过来,他们哪里会知道。” “还是去看看……” “娘们儿就是胆小怕事,怪不得办不了什么大事!”虽然这么说着,参将还是站起来。这间房一头靠街,只有左边隔壁最近,要偷听也是隔壁才有可能。他走出去,穿过走廊,把门一推——
第14页 果然没人。 就说哪里有那么多事!参将为自己之前升起的那一丝不安感到好笑,正要合上门去下一间,眼神突然瞟到了什么,马上回过头定定地盯着,后背不知不觉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可以看到一个绣墩顽皮的滚在地上,被屏风拦住了去路——这正是张岳一伙人扭打时不慎碰倒的,可参将哪里知道这段枝节?他想,这一天,这些房间都是他包下的,昨天关门时他还特地查看过,这凳子当时还立得好好的,他特意吩咐不许人出入,自己今天又没有进来过,这凳子一定是另外有人不小心撞倒的——也许那个人正好偷听了他的话——那个人可能还没走远,就藏在这里! 参将环视房间,这格局几乎一览无余,除了一个地方…… 参将向屏风后面走过去,右手按在了刀柄上,缓缓往外拔,刀身迸射出森冷的光芒…… 一步、两步……他骤然拔刀,勐地向屏风噼去—— 屏风轰然倒地,裂作两半委顿在地上,后面竟空空如也! 现在再没有什么可以遮挡视线的地方了,参将脸色阴沉地走出屋子:“小二——,喊你们管事的来,我不是吩咐过不许他人出入这里吗……” 苏幕自然不知道之后那管事是怎么交代的张岳一伙人,参将又是怎么为难他们。早在听到三日后蛮族将洗劫此城的消息时,她就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好运地没有遇见其他人,顺利地走了。 这会儿她已经出了城,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她出来得早,一番惊心之后现下才是正午——也许实际上这些事,遇到张岳,听到参将与情人密会说出蛮族消息等等都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发生,但苏幕心里却觉得仿佛过去了半辈子。 红日凌空,万里无云,身边行人如织。 耳畔萧萧马鸣,一队大型车队正在缓缓出城,僕役护院随侍马车,车上垂着的灯笼上隐隐可见一个“苏”字。这是世家。 左右的平民则多挽着手,扎着头巾,挎着包袱。虽也不乏面色焦急的,但阳光已把所有人的脸都映成了金色,此时看去,各个是清一色的暖色调,看起来一片祥和。 苏幕突然想到,血色也是暖色调。 要不要把蛮族入侵的消息告诉他们呢? 如果按照苏幕之前所受教育,这个自然是毫无疑问的,当然要告诉,而且不但要让所有人知道以减小损失,还要採取措施抓住之前那个参将,甚至进一步查出官员将领们有哪些与外族勾结,最好是制定一个严谨的计划杜绝此事再度发生,这才是一个士人应该做的。 但首先要让所有人知道就行不通,这必须通过官府,谁知道当初押送苏幕的那一批人现在在不在里面?万一恰好碰到,苏幕不就是自投罗网?其次,即使苏幕的身份没有被拆穿,她一个七岁小儿上门说有蛮族的消息,别人即使觉得好笑逗她几句,她接着说这是酒楼里胡乱听来的?哦,只知道有个参将参与了,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名字,但是他有个情人?怎么听怎么荒谬! 当然,她可以拜託某个年长的人去说,只要官府相信,参将的身份派人去酒楼一问即知,到时审问之下自然一切大白于天下。 只要这三日的期限准确,只要官府效力足够,只要那参将权势没那么大可以因为一点怀疑而被拿下,只要她找的人有足够的威望信誉使得官府相信,只要她的说辞能说服这个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的人…… 条件之苛刻先不说,最关键的是,她还是士人吗?小民是没有义务这么做的,按上流社会的观念,小民轻贱,连管好自己的能力都欠缺,所以需要牧民官像管理羊群一样带领民众。他们当然希望小民们为他们着想,可是先不说配不配,小民蠢笨愚拙,真的足以为他们在智力上出力?因此,虽然提倡应当把一切都奉献给世家和朝廷,但是如果百姓真的只顾自己,士人们会鄙薄,但也不会真觉得有什么——本来下等人的品质就是这样,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百姓们虽然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但从他们的处事上自然看出了这一点。世上人何其多也,当然有例外,但大多数人在自轻自贱的同时还是接受了自己不用担负责任的观念,大难临头,各自飞就是了。“私”比“公”容易学得多。 苏福是商人,作为他的女儿,苏幕自然也是商籍。但是蒋悦从来以一个世家女的标准培养苏幕,多次说要为她挑选一位读书人做丈夫,苏幕又读了许多经史子集,从来也是以一个士人的身份看待自己的。 但是她现在呢?她真正的身份已经被没入贱籍了,还是士吗?她还对他人负有这个责任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士人取广义 第8章 决心 天晴,阳光照得土地表面微微发白。西郊村落口左右皆有一棵茂盛的巨树,高耸华茂,从来被村人们视为标志与祥瑞。周围蔓草凄凄,一片浓绿,这等颜色在这荒凉的西北很是罕见。 苏幕远远望见刘娘子正立在左边巨树下徘徊眺望,想到刘娘子友人多远嫁它地,此时只能是在等自己。苏幕一阵羞愧,蒋悦曾言,不许动辄失色,不顾礼仪地跑跳。先前事出有因,破了此戒也问心无愧,出城后神游冥冥,根本忘了早过了服侍师父的时辰,一路只管按平时习惯速度缓步而行,不想保全了小节反而犯了大过!
第15页 于是不顾仪态,连忙快步前趋至刘娘子面前告罪。 刘娘子有张大脸盘却细眉细眼,五官集中在中间一片地方,直让人想要帮她调整融洽。她自己也知道不足,巧手以髮型掩饰缺陷。虽然容貌不佳,但其人自有一股柔弱气质,使人见之可亲。 此时她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携了苏幕往家里走,路上不由关怀道:“延误时辰在谁都是难免的,你何必这么挂着……挂起……挂……” 人们与人沟通,通常会视不同的人而採取不同交流方式,刘娘子自知自己的小徒弟有些见识,不由也跟着文雅起来。奈何语言需要长久的练习才能使说话人有恰当的表达,刘娘子虽曾出入小富之家,耳闻目睹其间风度,但日常生活于乡野之地,哪里有使用的机会?故而此时欲言一“挂碍”而不能。 若是一年前的苏幕,早已脱口而出“挂碍”,此时她却知道这样显得自己卖弄还在其次,主要是刘娘子必会因此受窘,何况刘娘子每每发现苏幕的天资,总面露惭愧之色,何必总突出这样的对比呢,刘娘子说这话是一片爱护之心啊。 苏幕于是感动地说:“我明白师父的意思,然而师父怜我不幸,传授所学,以期徒儿将来凭此立身,殷殷深情实难报之一二,何况守时本就是天下弟子的本分,如今我延误不说,还累得师父屈尊前迎,实在惭愧……”言毕泣涕涟涟。 刘娘子哪里还记得之前的尴尬,听了苏幕的话又是不好意思又是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心中一片满足,连声劝止,待苏幕云收雨歇,又担心地问她路上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别人时常延误,我不奇怪——我自己也是一样,然而你这一年来从来只有早到的,今日过了时候还没见你,我就有些心慌……”声音越说越小,眼睛也看向了另一边。 她这是在不好意思呢。 师徒俩岁数虽相去颇远,角色却常常倒换过来。刘娘子习惯等着苏幕来疏导她,用轻声软语安慰她。 苏幕这次却没有再安抚刘娘子,她本来叫感动之情分散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一直沉思的事情上。苏幕停下步伐,神色一沉,扫视四周,见周围不时还有邻里人家经过,正色同刘娘子说:“路边不是谈话之地,我们还是回家后再叙吧。” 刘娘子只道这徒儿是越大越讲究了,她点点头,十分轻快地走回家,路上还和几个相处融洽的妇人打招唿。 谁知道一回屋子,关门落锁之后苏幕竟讲出这样的话——她被顽童追赶,躲到酒馆里时恰巧听到城中参将私通外敌,三日后蛮族来袭! 苏幕满以为刘娘子会大惊失色,谁知对方听了也没什么大的动作,只是把一只手支在下巴上托腮沉吟。 苏幕难得于心中烦乱处分出一分心思:不管最后是独善其身还是兼济他人,我此时既做了“刘珍珍”,自然对刘家负有责任,说服刘娘子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一载相处,本以为师父的性情我已经了如指掌,不想她听了这样的消息居然淡定若斯,其色如听雨打荷花,虽有忧虑而尚能自持。看来这观人的学问我还未窥其门径呢…… 刘娘子终于说话了:“我不是不信你,然而此地多有战事,关于蛮族入侵的说法也经久不衰。我不知道你是有顾虑还是从前家教严格,除匆匆购置日常用品外从不出门……”她不知道苏幕身份上的顾忌,别有深意地看苏幕一眼,“否则你就会听到街上每天都有消息,蛮族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蛮族已经在二十里外列阵了……以前这些还有几分可信度,但年前,何大将军深入蛮族腹地两百里大挫敌军……” 原来她之前沉吟压根不是在考虑对策,而是沉思该怎么说服苏幕。 苏幕听到姓何的将军,想起那参将说的“姓何的”,大为激动,竟一改平日作风,打断了刘娘子的话:“那蛮族正是对何将军不满,所以要来报復……” “住口!何将军亲自对我们保证,十年之内不会有蛮族来犯!”刘娘子是个随和的人,但也许是因为这何将军在边境威望甚高,她双目灼灼,疾言厉色,并且做出了一个不必再谈的手势。沉默少许时候,不顾苏幕脸上未尽之色,话锋一转:“我们该开始了,今日已经落下许多了。”言语间的责怪是少有的。 苏幕只得闭嘴。 难以置信,在听到蛮族将至的消息后她们居然和平常一样拘于斗室中,对着细细的白麻布、褐色的光滑的缎以及一堆缝纫工具努力了一下午,因为“里正媳妇赶着要,她婆婆看着要过身了,现制些素色的衣服。” 是该制一些素色的衣服,这样三日后连寿衣也免了呢! 苏幕心中压抑,只是勉强克制着自己罢了。刘娘子看在眼里,在她将要回去的时候特意拦下她:“你到底是外来的,不知道,所以听风就是雨的。以往哪次有事没有风声传出?在酒馆里听到的还有真话的?不过是谁酒后胡言罢了。明日给你一天休息,你好好定定神,以后再不要这样了!” 像是苏幕的过失给了刘娘子什么底气,她训斥的时候格外理直气壮。 苏幕知道已经说不动她了,诺诺应是。出门前却像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屋后的地窖。
第16页 她记得那里是她来的时候新打的,少有外人知道。虽然不大,但里面现在还存了几百斤白菜没吃完…… 主意一定,苏幕又恢復到之前那样缓步前行的状态了,她徐徐绕过一道篱笆,眼见前面一人走来,心念一动,一个计划几乎在几步之间就有了框架。 苏幕做惊讶状恭维来者:“张大嫂子今天是涂了什么?脸色这样红润。” 张大嫂子今天和往常一样什么也没涂,但她对这句话显然是有其他的理解,瞪了苏幕一眼,十分泼辣的回到:“小姑娘家家,哪里学的这样的怪话?” 苏幕一怔。 这倒让张大嫂明白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喃喃:“还以为你也是听说我男人前几天回来了在这儿打趣呢。”不等苏幕说话,又爽利地问她:“找嫂子什么事?” 苏幕没有对之前的话追根究底,她一脸神秘地拽着张大嫂来到路边,先不说事,反而语气诚恳:“我和娘是外来的,村里人却没一个欺负我们的,我一直没说,但心里明白,”她说到这里突然深深地向云里雾里的张大嫂鞠了一躬,“这都多亏张大嫂的功劳!” 张大嫂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看苏幕这样感激她,她也和先前的刘娘子一样十分受用。本来要去吴嫂子家串门的,现在也不着急了——她这样的乡下妇人,别无长处,加之乡间淳朴,人们就是真佩服谁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即使说了,语言也苍白无味,是以张大嫂活了这许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这样夸赞,当然是喜不自禁。嘴上虽然说着“哪里,哪里”,实际眉飞色舞,恨不得苏幕滔滔不绝。 苏幕也没有让她失望,对张大嫂咧开的嘴角只作不察:“张大嫂还是别和我谦虚了,你这才是见外呢!我知道,张大嫂一向慈悲,是这村里最关心老弱妇孺的良善之人,我们母子刚来,嫂子得知了我家里的情况……”她说到这里苦涩一笑。 张大嫂当然知道她是为了自己那个疯妈妈,也不禁为她嘆了口气,心里更亲近她几分。 “如果不是张大嫂将这隐情替我们娘俩儿向村里人一一阐述,我每日要在师父家待这么久,还不知道我娘一个人在家,会被那些性情恶劣的人欺负成什么样——多亏张大嫂我们才得以平静度日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原来帮了这可怜的母女俩啊!张大嫂恍然大悟,浑然忘了一年前苏幕母女搬来时自己是怎么端着饭碗唾沫横飞地走遍全村,怎么兴致勃勃地挖苦刘兰芳疯疯癫癫的举止。 实际上原本刘兰芝每日闭门不出,苏幕又眉目秀丽,谈吐不凡,村里人对她很是敬佩尊重。然而有了张大嫂这一番宣传,每个人见了她都居高临下,脸上是一模一样的奚落――“看起来好又怎样?有个疯子娘,以后谁知道会不会一样发疯!”。闹得苏幕很是恼火,又拘于脸面,又自忖孤儿寡母难以应付,只得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此时特意拦住这张大嫂,自然另有目的――也难得张大嫂真觉得这样粗糙的谎言可信了,换个人听,说不定知道她在讽刺呢。 苏幕像是站在远处,隔着一重厚玻璃看着张大嫂的沾沾自喜、毫不怀疑的蠢像,心神魂灵竟与现时的表象对不上了。她的躯壳立在西郊村里,灵体像是高踞于万里长空,冷冷地俯视这个世界。 这就是小民。她想。 只知道传些家长里短,平日里作生计的其他时候都用来证明自己的浅薄。她们或许不会直接用利器伤人,但是肆无忌惮的言语、自以为隐蔽而从暗处投来的窥探的目光、强说成为你着想的行为……她们估量着用最小的代价来造成最大的伤害。 这样的人,一旦遇到生死攸关的大事,除了她自己,还顾得上别人吗?甚至于,她会不会反而利用机会坑害平时有些嘴角之争的“敌人”一把? 苏幕的视线冰冷地游走在张大嫂脸上。 张大嫂没有注意,她还沉浸在自我夸耀的满足里不愿清醒:“你也知道,大家也知道——这村里谁不清楚?都说我好说闲话,哪个知道我的苦心……”她还真的把苏幕的话当真了,并且从苏幕的话里重新发现了自己,重新在往日的行为中挖掘出新的东西。 人之常情——谁都想占据道德的制高点,每个人都下意识地维护自己的行为,试图为它找到更高尚的主题,有时候连自己也真的相信了。 苏幕看着张大嫂兴奋地不断试图张大的鼻孔,看着她张张合合的肥厚嘴唇,看着她一双与油光发亮的脸颊相映成趣的三角眼…… 一个本来还摇摆不定的念头清晰得顺理成章:我不愿作这样的人!这样丑陋,这样让人不齿! 虽然已经失去了士人的身份,但我仍要坚持士人的风骨——哪怕会为此付出难以接受的代价! 张大嫂可不知道自己间接帮助别人树立了怎样的信念,她只是在激情澎湃的间隙模模煳煳地奇怪,纳闷这丫头脸上怎么突然像是发光一样整张脸都亮了,但这感觉一闪而逝,她马上又回到自己的事情上来。 苏幕现在可没有时间听她废话,她精心铺垫了这许多,就是为了这后面的话。苏幕的脸色凝重起来,她用眼神示意张大嫂现合上嘴巴:“嫂子不奇怪为什么我今日突然对你说这些吗?”
第17页 “呃……为什么?”张大嫂发热的大脑还真没想到这里来。看着苏幕的神色,她后知后觉的进入气氛,不禁跟着苏幕一道放低了声音。 苏幕轻声讲述起自己编造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并没有说平民品格低下,贵族生而高贵的意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是主角长期受崇拜世家豪门的母亲薰陶,自己现在的阶层也接触不到贵族,一切信息来自书本,自然在想像里美化了一方。而另一方嘛,一方面是实际上对她造成了伤害,另一方面又常常和她接触……还有其他原因,关于主角年龄、遭遇、性格的,欢迎补充。 本来这些不该我说——作者是应该给读者多留些思索的余地的,但是想到也许会引起争执,于是厚颜自说自话了。 第9章 传染 苏幕躺在床上,感觉才刚闭上眼。 “砰砰砰”、“砰砰砰”,连续不断的敲门声传来。昨夜做了许多事,直折腾得半夜才上床。听到声音,意识里先是模模煳煳的以为对门的弔丧女这次拍错了门,好一会儿清醒了,先看看旁边床上刘兰芳还躺的好好的,于是安心地披衣穿鞋。 西北少云雾,夜间月光也格外清朗。庭院浸泡在一片冷光中,家里人少,苏幕每天忙得连轴转,没时间打理花草,又担心高大的树木会给贼人带来可乘之机,干脆让它空旷在那。 苏幕推开房门,先去厨房取了菜刀,才回到院门前。她扬声问道:“谁呀?” “我~” 苏幕一听声音,连忙把刀放下,打开门,外面赫然是她师父刘娘子。 刘娘子鬓髮散乱,衣冠不整。苏幕一眼看去,发现她的外衣没系好,里面粉色的中衣露出来,居然穿反了。再看刘娘子一脸惊慌,这难道…… 苏幕先把刘娘子让进门,“师父,咱们里头说话。”又带路去了屋里,找出茶杯茶叶,正要去烧水,刘娘子已经坐不住了,一把拦住她,“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样,出大事了!” “大事,能有什么大事?”苏幕提着水壶不明所以,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笑非笑,把水壶放到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刘娘子:“不是有何将军的话放在那儿吗,蛮族不会来的,是不是?” 刘娘子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就是在这极慌张的时候,刘娘子也不许别人有一点对自己的崇拜对象的不敬,“那个事我已经说过了,不许再提——你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她皱着眉想词,半天吐出一句:“和往常不一样,不成样子。” 苏幕平时是很注重维护老师的颜面的,今天几次三番和刘娘子顶嘴,让她觉得有些生气。 苏幕迅速意识到了这点,暗暗责怪自己表现太过,面带愧色连连请罪,刘娘子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好了好了,别再打岔了,我有事要说——赶快收拾东西扶你娘起来,我们跟着村里的人一起走,快!” 她面色焦急,坐立不安,整个人被恐慌沖昏头脑,如果这时谁拿个工具放到她胸口,里头没准也是在播放“为之奈何”的循环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苏幕于是靠近刘娘子,她人矮,站着也比刘娘子坐在椅子上低了一点,但,有时高矮更体现在一种气场上,此时苏幕神情平静,似乎下一刻天塌下来都不能让她惊慌似的,这就使刘娘子有了一种精神支撑。 苏幕轻轻抱着刘娘子,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语气像是哄孩子一样又轻又软:“没事的,没事的……师父,你先说说怎么了?” 刘娘子靠在苏幕怀里渐渐平静下来,期期艾艾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你知道,我有晚睡的习惯。下午我们把王娘子要的衣服收拾好之后,我寻思着只要明天最后加上几个锁眼和钉扣就可以了,就没急着弄。我就开始看你上次给我捎回来的话本,就是那个郑公子上香路上拾了小姐的手帕的故事……”她接着絮絮叨叨地把整个故事从头讲一遍。苏幕耐心地听着,左手搂着刘娘子,右手有规律地抚着刘娘子的背,不时附和一句“是这样的”,“他太没良心了”。 刘娘子惊魂未定,激动太过,越想讲正事越是控制不住地要把所有细枝末节都说出来。急得直发慌。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要通过冗长的叙述宣洩过载的情绪。 “我那时候啊,正……”随着叙述,眼前的景象渐渐发生变换,昏暗的室内,刘娘子盯着桌上烛台里摇摆的烛光,恍然间似乎回到了不久之前……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刘娘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奢侈地点灯夜读。看到激动处,正拍案大骂那个忘恩负义的郑公子,突然听到外面的街道竟传来车轮转动的声音,隐隐还有嘈杂的人声参杂其中。她好一阵疑惑,她们周围没有用得上马车的,村子里最多也就是用独轮车和板车来装货。小本生意,货物不多,堆放在车上推起来声音都不大,现在这声音…… 刘娘子把话本搁在桌上,趿拉着鞋,把屋门上的栓轻轻拿下来,接着把门微微开了一道缝…… 人群排的很长,整个队伍被一种焦躁的气氛笼罩着。村里人举着火把,身边的板车上既有行李又有孩子和老人。队伍在街角拐了个弯,显得一眼望不到头。他们脸上带着怀疑、恐惧、早已认命的悲哀、逆来顺受的无奈……女人们聚在一起讨论、咒骂,孩子们有的在哭,有的兴奋地追着大人问东问西——被狠狠打了个嘴巴,有的只是茫然地跟着走。像是被什么追赶一样,大家不时东张西望,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急切。
第18页 一个尖利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我早说什么了?那些世家就没一个好东西!大难临头了,他们丢下咱们自己跑了,说也不说一声,道也不道一句……” 刘娘子不由看向说话的人——张大嫂!此时,张大嫂背着包袱,说着谴责的话语,两手向前挥舞着像是在打一个隐形的敌人,她男人不耐地拉了她好几把,张大嫂用胳膊顶了回去,继续眉飞色舞。 刘娘子下意识抬头望天,明月当空,星辰闪耀,没有一点要突然末日的徵兆。相熟的周嫂子正好经过这里,刘娘子把门拉开,赶紧拽住她问是怎么回事。 “这边的地龙要翻身了,就在这几天!”周嫂子煞有介事。 “啊?” “你看看头上,这月亮!有没有觉得多出了一个黑点?” 刘娘子茫然地抬头,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 周嫂子见她这个样,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马上地龙就要翻身了,这是翻身的天象!有高人之前就预见到了……”她的声音神秘地放低,“你有没有发现苏家的人前两天出城了?” 刘娘子:“……啊?” 周嫂子激动地推了她一把:“人家是豪门大族,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那是在跑呢!不觉得这两天出城的人特别多吗?特别是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来去匆匆的……” “我觉得……”好像没有啊。 “你觉得什么?只有苏家那种家族跑?那是人家家大业大,根本不怕强人,有很多一般的富人,就装成穷人的样子跑——怕被盗贼拦喽!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这几天是不是有很多人走?” 刘娘子一时为她连珠炮一样的话语的气势所夺,迟疑地点点头。 周嫂子满意地点点头,赞赏地看了刘娘子一眼,“看来你也明白了。”她话锋一转:“你知道,我们这边啊,常常征战,这里,这里,这里,”指着身周的土地,语气阴森,“不知道埋了多少冤魂……” 刘娘子脑袋跟着转,不觉打了个哆嗦。 “原本还好,大家都是一样的命运。但现在不一样,自从何将军平定西北,他们知道以后没战事了,他们心中不平啊,这怨气就吵醒了地底的地龙……但凡人间将有大事,皆有天象感应!这天象不是你我凡人能一眼看出来的,只有那些高来高去的大师,修炼到天人感应的境界,才隐隐有所察觉……”周嫂子的语气含着怨愤,“他们超然世外,我们在他眼里算什么?只有那些世家,平日里和大师交好,这才得了指点——这会儿都不见人影了!我们也要赶紧走,谁知道地龙什么时候就翻身了?!” “……这……你们怎么知道……” “这种消息还有真瞒得住的!我跟你说,就是豪门,还不是一样有好多亲戚朋友?就有知道消息的人和关系好的说,一来二去,消息就传出来了。他们也不想的。你看这晚上没多少人出城是不是?那是有人守着城门呢!再说了……”语气再度阴森下来,“这死人的怨气,总要找到人发泄不是?” 刘娘子目瞪口呆。 门外的人群你推我搡,恨不得再走得快些,一会儿就过去一个,周嫂子不时回头,被这种可能被落下的情况激得受不了,在儿子的催促声里,只丢下一句“你记得快点走!”转身没入人群之中,一会儿就不见了。 怨气……地龙翻身……天人感应……高人……超然物外…… 乱七八糟的高深名词一股脑钻进脑子,反而让人琢磨不清楚了。刘娘子只觉得越想越是这么回事,越想越有道理。她想起这几天出城的人群,本来因为没注意,根本没什么印象,现在回忆一番,似乎真有一些白净的,一看就知道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那些人穿着普通的衣服混在里面!她一直没注意——他们就是不想让她们这些人注意!那些人只把他们自己的命当命!现在有了高人的消息,就想让她们去送死! 晚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微凉的气息直叫刘娘子惊得差点叫了起来。她这时又望了一眼天空,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虔诚无比地盯着月亮,好一会儿,月亮先是没什么变化。当然了,天象这玩意儿哪里是她这么个普通人就能随随便便参透的?刘娘子更加聚精会神,嘴里喃喃念着:“观音大士……三清祖师……列祖列宗……”,她平时不怎么信这些,但此时人力是无能为力的,除了求助于鬼神、信仰,还有什么其他选择呢。 慢慢的,刘娘子进入了一个玄妙的境界。也不知是佛道还是祖宗保佑,或者是刘娘子瞪得流泪都不忍眨眼的行为心境感动了上天,月亮似乎真的发生了变化,朦胧中,一个不详的黑点渐渐出现在上面…… 刘娘子浑身一震。然而就是这个动作让她从那个境界中出来了,甩甩头再看月亮,或许是神秘的时刻已经过去,月亮上此时什么也没有——这让刘娘子更加相信刚才那一刻的玄妙! 她突然发现四周过于安静了,疑惑地看向门外,街道上空空荡荡,不知是谁匆忙行走过程中掉下的一只水瓢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第19页 别人都逃难去了!只有她落在了这里!不行,我也得赶快走! 刘娘子悚然一惊,冲进屋子里好一阵收拾,整理衣物的时候看见苏幕在她上次生日时送来的一件里衣,想起苏幕在这个村子里不认识什么人,知不知道这个天大的消息还是个问题。那孩子一向不爱出门,没有关系近的村里人,平时又非常尊敬她……刘娘子收拾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一咬牙急匆匆跑向苏幕的家。 如果此时她能看到自己样子,一定觉得自己脸上的焦躁和狂热似曾相识…… “那些厉鬼一定是看到何将军走了才敢来作祟的!” 刘娘子讲完自己的经歷,又振振有词地补充了一点理由,苏幕看着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态,知道她已经是深信不疑了。 苏幕慢慢眨了眨眼。 她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和张大嫂说的。苏幕读了些书,知道歷史上有很多装神弄鬼的前例。当时看见张大嫂,这个主意就冒了出来。地龙翻身、天人感应这些是她七拼八凑的词彙,就是为了故作高深使人相信。苏家……她的确在出城的时候看到了有苏家的车队出去,然而是苏家的什么人,或者是不是苏家全都跑了(听这个故事像是全跑了),那就不知道了。她提苏家,只是灵机一动时作为补充佐证。 没想到张大嫂因地制宜,还添加了什么冤魂作祟,其他富人也跑了,什么替死鬼等等细节,甚至根据天人感应这个名词,无师自通地加入了什么“月亮上的黑点”这样的元素……等等,这也不一定是张大嫂加的。苏幕眼神深幽的看着刘娘子走向门外的背影——她自觉已经尽了责任,作好苏幕收拾好就来找她的约定,为了节省时间,先要回去收拾行李了――是的,就是这刘娘子,刚刚不也为这个故事出了一份力吗。 何将军……有机会真想看看他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他对于这次自己扮演的角色满不满意。 刘兰芳终于醒了,这一年她似乎好的多了,平时安安静静的,也不会像之前一样抱着苏幕不放,让苏幕什么也做不了。只要苏幕在她醒着的时候在她视线范围里,她就非常平静。有时苏幕让她搬些重物,刘兰芳也能照办。 她应该是醒来不见了苏幕出来找她的,光着脚披着头髮站在地上,一见孩子没有突然消失,才放下心来,故态復萌又想粘着苏幕。 苏幕摇摇头表示拒绝,她不理刘兰芳脸上流露的失望,迳自走进里屋,收拾笔墨,招唿刘兰芳帮忙把早就收拾好的行李拿出来。又取出几个鸟笼,把鸟笼上面罩着的黑布随意扔在已经空了的盆子里。这盆子里下午还有十几尾鱼呢。 “我们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了。” 苏幕放飞了鸟,站在门槛上,转头对刘兰芳说。她的长髮在晚风中飞扬,嘴角那抹微笑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神秘。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刘娘子那一段时,突然感觉如果这是仙侠题材,她这种状态也许可以理解成“顿悟”或者“天人合一”呢。苏幕这样的人在修仙世界里倒是很难飞升的样子。 第10章 天命人为 李定早上吃饭时听说了一件新鲜事,说城北那边有小孩儿打鸟,捉住的那鸟啊,鸟腿上居然有用树枝裹在里头的纸条!拿给街上代写书信的识字人看,居然是蛮族给城里某个人的信。隔壁那桌对信已经是瞭然于胸,“那结尾还写着这么两句话:将军切记,阅后即焚。”话音未落身边的人就开始讨论起来。 李定也忧虑,“那蛮族人真会在两日后打过来?” 他没指望身边的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这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李定家的铺子也是近两年边境平稳些了才开起来的,以前哪敢想呢。他不像刘娘子,凭手艺名声吃饭,一个人想去哪去哪。他开店,就是坐商,店子在这跑不了,对边境的事更关注也更慎重,没那么容易相信何将军放的一句“十年无战事”。 无战事当然好,谁能保证呢?有个一二,那何将军还能赔他铺子不成? 他耳朵不由收集起附近人的议论声来。也是巧了,他平日里压根不会来茶楼里吃饭,今天带人来一次,居然听着这么个消息。 “那信件的字迹不甚高明……” “哪有情报信不用鸽子送用麻雀的?我那天随便去抓麻雀,它没一盏茶功夫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信里时间说得也太准了,真密谋好了直接用暗号就行了……” 刘定听得连连点头,几乎和说的人同一时间得出结论——这一定是谁家刚学字的小娃娃搞出的恶作剧! 他满意的喝了一口茶,这才有心思和旁边的人感嘆:“现在这年头,真是不能小看那些会认字的。这一个娃娃,一阵鬼迷心窍就能给你搞出这么多事来。”说着发现有些不对,不好意思地笑,“我真是煳涂了,和你说这些——我忘了侄女你也认字!哈哈。” 苏幕却笑不出来。 她能给西郊村编故事,却万万不能给这城里编,否则,他们不信还不要紧,万一真信了,等到蛮族大军兵临城下,她现跑去城楼上唱空城计不成?所以不但不能编,还要把实情说出来。之前她考虑的是找个有威望的人通报官府,这样军队有准备,百姓知道的人少,民心就不会乱。然而刚对刘娘子说出口就被她制止了“不必再提”,这让她这么短时间再去哪儿找可能认识权贵的人呢?只有利用舆论让朝廷有个准备。
第20页 但有些硬性条件还是不能准备齐全。比如她的字,从前在家时有那个时间和资源练习,这一年来却琐事萦身,加之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挤得出前买这些?只有拿着树枝,在铺着河边收集来的细沙的木盘子里闲时胡乱写上几笔,没有字帖,不退步都算不错了。 麻雀同样也是无可奈何。她既要向城里传递消息,又不想被人发现,只有用禽兽一类信使。鸽子一下怎么找的到?而且怎么能保证鸽子这种长距离飞行鸟类不跑到天涯海角去?只有麻雀,飞的不远,能保证它在一个限制范围内被发现,同时这玩意儿又常见的很,自己抓或者跟小孩儿换都容易。 而时间准确就更不用说了。短时间里敌人就要来,万一他们这儿正猜暗号,那边就打过来了,那苏幕这报的是什么信啊。 苏幕沉沉嘆了口气,不管如何,她已经尽她所能,接下来就要看天命了。 她明明只有这么一点大,这会儿的样子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小孩儿在装老成,好以此证明自己长大了。 刘定却没有不拿她当回事的意思,也不觉得她可笑。他小时候家里还没发起来,自然明白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苏幕这么大在他看来当然该懂事了。她也乖,以前从不上门来打扰他,这好不容易来一趟,家里不好待,他就带她来茶馆吃早点。看她一直一言不发,刘定担心她是给唬着了,也是,又小,又是个女的,平日里文文静静,乍然听到这样的消息,能不害怕? 刘定忘了自己刚才还惊疑不定的,用一个见惯不怪的语气安慰道:“这些消息也是常有的事,当不得真,你在这城里待久了就知道了。” 苏幕勐然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凑近他的耳朵:“如果我说是真的呢?” 刘定顿时色变,他看了看左右,强笑道:“你这丫头,人不大话倒不小,真是……真是……”说着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头一偏,往身边似看非看地扫了一眼,抬脚就往外走。 苏幕会意,整理一下衣服上的褶皱,缓步跟上。 两人走下楼梯,穿过大堂,抬脚要跨门槛,茶楼人多,身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正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惊叫:“掌柜的——”然后是一阵阵凌乱的脚步声,明明只有一个声音,听脚步却好像有不少人,踏在这木地板上直似千军万马。 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大早上怎么了——咝”一句话没说完像是咬着了舌头似的竟发出一声气音。 刘定与苏幕不由停下来,转身看去—— 清晨的阳光带着勃勃生机从窗户外照射进来,大堂右侧,从厨房里奔出来的帮厨吃力地弯着腰喘着粗气,手里捧着一条被剖开的鱼。血污从鱼肚子里漫出来顺着帮厨褐色的手滴在地上,在人们心中发出好大一声迴响。帮厨左右后三面都围了人,后厨里惊慌的人、看热闹的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客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帮工的手,然而帮工只顾着把鱼身朝前方的掌柜打开。掌柜望着鱼腹一脸骇异。突然,苏幕背上受力被推得往前迈了一步,往后一看,原来街上的行人也被这里的骚动吸引,这会儿窗前门口都拥满了人,各个争着看怎么回事。又是“咚咚咚”一串响声,楼上的客人也跑下来了好些——没跑的是看底下快站不下了,都倚着栏杆向下望呢。 一时场面居然有了极度的寂静,大家屏住唿吸等待着。万众瞩目中,只见掌柜抖着手从鱼腹里取出两块白色的膏体,瞪着眼把它们凑近,颤抖着念出上头写的字:“x日,凶!”刚念完,双掌不自觉一合,白色的膏体被他掌心一压,竟化作粉末嗖嗖流到了地板上。这是不知从哪儿刮来一阵风,将粉末一下吹散开,混在大堂被踩的乌黑的地板上,一下看不见了。 神迹!这是上苍特意来警醒世人的神迹! 像是清水滴进油锅,寂静被打破,霎时间沸反盈天——x日不就是两天后?今早城里的消息,两天后蛮人进犯!大家顿时又讨论起来,为不明所以的人讲解来由,讨论之前的发现的疑点,争论如果真来了大家要怎么逃命,计划把消息告诉住在远处的朋友…… 刘定呆呆地站着,那副伸脖子瞪眼的样子倒是像极了他姐。苏幕一拽他的衣角,他低下头来,苏幕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完全被盖住了,她从刘定茫然的眼神里看出来,干脆不再说话,用手一指外面的大门。 原本门外的客人急于和别人交流自己的想法,这会儿反倒有不少涌进来的。在将要掀翻屋顶的声浪和人浪中,苏幕跟在刘定后面艰难地逆流而上…… “我早就猜到了!你想,那蛮族非族类也,一向愚拙粗笨,他们能写出怎样的字来?就是刚习字的小儿也胜过他们数倍不止!难怪……” “当然是麻雀!谁不知鸽子是干什么用的?只有麻雀,四处都可见,谁会怀疑……” “麻雀!两日后他们就来了,你想他们隔这儿多近?说不定又有斥候!用这种鸟当然可行了。蛮人阴险啊!” “上天示警……” 还是有怀疑的声音,但很快就被一个强大的理由压了过去:“反正也就是出去躲个两天,宁可信其有,反正也亏不了什么,万一是真的呢!”
第21页 好不容易挤了出来,转过街角,苏幕还能看到那边茶楼里热闹的景象,不时还有人从里面出来,然后在下一个“水潭”投下一块巨石…… 苏幕都有些奇怪:明明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了,为什么还要在茶楼里浪费时间呢?难道这还可以讨论出新东西不成?她到底对愚人的想法没有兴趣,念头一闪而逝。另一个疑惑又冒出头:难道有这么多人没见过滑石吗?还是别的原因…… 刚关上门,刘定就急急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苏幕却不急,她的视线越过刘定肩头,看向了老爷子住的屋子:“还是等全家人到齐后我一块讲吧。” 刘定一怔,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家里其他人不知道……你……他们连我姐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 苏幕顿时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一瞬间心思电转,半晌朝刘定伸出一只手。 刘定茫然看着,心里有点知道,有些惊异有些愤怒,又没有个肯定的念头:“……怎么回事?” “舅舅,不,刘公子。你既没告诉令尊将我收养于令姐膝下,那么想来家谱上也没刘珍珍这个人!”顿顿,“这一年辛苦操持,服侍令姐,我自认尽心尽力,不想……哈,如今得知消息,我只当刘家是我至亲,不惜冒着危险前来报信……这消息,关乎生死大事。对于亲人,当然是分文不取,但对于外人嘛……”说时激愤无比,不时停顿下来冷冷看刘定一眼,直让他又是心虚又是内疚,最后又是手一伸,意思明白无误:对于外人,当然是要收钱了! 不久,苏幕从刘家的屋子里出来,揣着怀里沉甸甸的银子,径直走向了市场…… 作者有话要说:  提问:题目中的“人”指的是谁呢? 第11章 山上山下 没听到鸡鸣,也是,这个时间连鸡都没醒,这个地方连鸡都没有。 身下的石头硬邦邦的,还泛着潮湿的阴冷。纵然傍晚时已经打扫过好几遍,空气中还是瀰漫着酸气、腐臭气、土腥气等等含混的味道。“西索……嗖嗖……唰……啪啪啪……”太近了,太静了,昆虫路过草叶、鸟儿一下展开翅膀从一棵树跳到另一颗、风吹过树叶相击,甚至还有走兽肉掌着地时与身下的土地若即若离的声音。面对这些,月亮仍高挂在天上,是一张永远从容不惊永远冷静超然永远漠不关心的脸,俯视、高高在上。 月光从仅有的那扇窗户里探进来,照不亮这里——连墙壁也是黑的。 苏幕没准备会这么早醒来,她想再睡,根本睡不着。 又是寅时,她出神地盯着缺了一块木板似的窗户,往日里关的最严的妖魔像是知道这时她心防不严,肆无忌惮的出来…… 青铜的薰香炉,并不大,小小巧巧,两边各有一头凶兽探出头做怒吼状,每只两边耳朵上都垂了圆圆的耳环。凶兽各只有上半身,背向而靠,毛髮用浮雕的手法表现在炉身上,大概是为了表现其气势,根根怒张着。 女人葱白柔软的手指提着壶钮——一只和炉身一样的凶兽,只是更完整、微缩——细心地往里面撒上一些香料,过一会儿,裊裊轻烟透过镂空的壶盖飘上来,越积越多,飘飘散散,像是云雾。蒋悦的脸就在云雾里若隐若现。 苏幕知道这不是真的,只是自己回忆中的一幕罢了。蒋悦用香,又挑剔又严格,非古时有名的香料不用,那些香料价值不菲,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烟。 半晌,蒋悦没有说话,她的脸像是几条街外供奉的玄女像,庄严冰冷,高高在上。 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随着声音,她整个人的形体也渐渐清晰了,苏幕认出来,这是几年前的自己,她随着自己一起开口:“娘……我今日又读了一本书,《战国策》!我看一遍就记下来了,但有人和我说,读这样的书,记下来不够,得明白其中的道理,还要择其善者而从,挑出它不对的地方……”声音尽量装得雀跃,是有意的缓和气氛。 蒋悦一直不出声,突然打断她:“谁和你说的这话?” 期期艾艾了一会儿,“弘哥哥。” “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和他来往!”蒋悦厉声道。声音尖细,与往常全然不同,苏幕浑身一震。 看到女儿被吓了一跳,蒋悦自己也觉得失态,把香炉推远些,拉过苏幕抱在怀里,“娘也知道,你不过把他当个玩伴。你自出生后就一直是一个人,娘也觉得亏欠你,没给你带来其他的兄弟姐妹,害得你每日里只能孤孤单单的……” 苏幕的眼睛红了,她双手抱住蒋悦的脖子,“娘——” 蒋悦抱住她,苏幕看不见她的脸,但听话语也能想像出她脸上的坚定:“但你记住,你以后是要嫁进豪族望门的!蒋弘……”充满讥嘲地停顿一下,“不过是蒋情的儿子……” “但情表姨是娘的表姐——” “住口!她才不是!我的蒋和她的蒋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一点,你千万记住——听明白了吗?”
第22页 “……明白了。” “不要自降身价,少和这些人往来。你现在可能还小,但是感情都是日积月累慢慢磨出来的。如果真和蒋弘要好,未来你要嫁人的时候他拦着,那不是毁了你吗?你长得好,又有天资,以后啊……”声音越来越轻,人影也慢慢消散了。 苏幕又回到了严酷的现实。 她慢慢坐起身来,把手摸索着伸向一侧,拿起一个接口圆滑的竹筒,头一仰,灌下一大口水,冷的打战,动作像是对抗似的不带半点文雅。 以后……她咀嚼着这个词。苏幕一直在计划以后,为了以后,她从苏幕的躯壳里逃出来,披上刘珍珍的皮,重新认了疯子娘。为了以后,她特地带着消息去刘家,以西郊村的出走佐证入侵事件的真实性,她知道老爷子不喜欢刘兰芳,八成也不会喜欢一个总上门打秋风的亲戚,于是指望着以此来换取一点地位,从此安安心心待在刘家。为了以后,她把刘兰芳托给刘娘子,冒着蛮族提前过来的危险,自己去城里联繫刘家…… 月亮又向西走了一步,屋子里的光斑换了个角度,枕边的银子似乎被光芒照得闪闪发亮。 整整五两银子!如果苏幕像之前一样生活的话,她可以用好几年! 刘定……实在没想到老爷子居然这么讨厌自己女儿,刘定连她的存在都不敢告诉他。苏幕当时就知道了,即使自己逼了刘定,以后在这个家里过得也不会好,没准会因为老爷子限制刘定的财路后更加窘困。平时也就算了,即将遇到袭击,战乱时谁知他会怎么做?她到那时只是个累赘,万一——她才不想有万一! 苏幕又摸摸银子,还是钱可靠。她开始穿衣服,室内昏暗,苏幕去市场上买的东西有限,她拿不动多少,也不敢让人跟着她来这种荒郊野外,勉强搬了些必需品上山,蜡烛不多,可不能用在这种地方。 如果躲在刘娘子的地窖……不行!她已经告诉了刘定,他必然会去查看,那个地方不安全。 又等了一会儿,天边泛起鱼肚白,苏幕看可以了,把昨天扔进来的木桩移到窗户下,从窗户上爬出去,那边也有一个木桩,恰好供她站在上面。 苏幕站定,从木桩上下来,深深嘆了口气,没门的房子真不是给人住的! 晨光熹微,山谷尚且睡眼惺忪,清风送来森林特有的清新气息。苏幕站在昔日刘兰芳的故居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从怀里掏出干粮,细细吃完,再去熟悉一下附近的环境,看看哪里有好柴,哪里有水源,遇到危险该跑到哪里,这些才是现下该考虑的事!什么爹娘,刘家,他们都靠不住!过去的事再怎么想也是徒增烦恼,以后的事押后再说! 打定主意,苏幕走向眼前的树林。时间就快到了,明天就是那个日子了。尽管她不能肯定这是自己的智慧还是另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其中左右,但看到有那么多人被她的行为影响,苏幕的兴奋、迷醉还是难以言喻。 难怪《战国策》是这样的——它当然应该是这样的!这样诡诈,这样充满了让人不能自己的气息…… “啊——” 突然,一道尖叫划破长空。 这地方有别人?苏幕惊骇地朝声源望去—— 一架车厢在空中急速地下坠,伴随着猎猎风声和女子的尖叫,急急地砸在森林里。一声巨响,苏幕可以看见有棵树直接被砸折了,以它为中心的其他树也各有损伤,想来从高处看那一块塌陷了一片。 苏幕眨了眨眼,看向南面的山壁。她对这边没有太多了解,从来也没跑到山上好好看一看,但到底待了一年,知道这南边的山格外大,山体连绵,群山不断,另一头可以通到几十里外的江州。车厢是从这里掉下来的,有人从这边走?怎么回事?城里暴乱了?朝廷不让人出城?不对啊,这已经是城外了。那么有什么理由从这里走?这附近没有寺庙或者道观啊……难道是一样来山上避难的? 山上,看着地上鲜血淋漓的马尸,众人脸色都很难看。 习玉跪伏在地上,身子向山崖下探出了半个,声音悽厉:“小姐,小姐,习芳——” “别叫了!” 苏秀皱着眉,“刚刚掉下去的是哪房的人?”家里人多,这次遇上战事匆匆从密道里出来,实在没料得有匹马会突然受惊,到了这样一侧是悬崖的地方突然发疯。虽然他亲弟弟苏靖将其斩首,那马临死前的挣扎也使得其负载的车厢整个跌入山谷。 他靠近一点悬崖,往下一看,顿觉目眩。这样的高度,摔下去,人不死也差不多了。然而现在情况危机,最好不要延误在这里,他们是在逃命!这么一大家子人,他又是临危受命,如果出了什么差池…… 侍从靠近习玉低声问了几句话,这时回来禀报:“少爷,是五房的小小姐苏慕和她的丫鬟习芳。” 虽然知道不应该,苏秀还是松了口气。 五房啊……他回忆着自己那个早死的叔叔苏楠,没什么大出息,整日听说不过游手好闲,前后倒是娶了三任媳妇,越娶门第越低。最后面这个婶婶刚过门,他就得了重病死了。他好像子嗣不丰……苏秀又问:“这是我哪个婶婶的孩子?”
第23页 “第二个,就是孙家的大小姐。” 哦,不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 苏秀彻底放下心来。他神色悲戚地最后向谷底看了一眼,转身时给侍从使了个眼色。 苏秀来到王昭的车前,低声请罪:“婶婶,惊马失蹄,我们阻止不及,十四妹她……丢了性命,一起的还有她的几个丫鬟。”说到后面,已是颤抖不已,他勐然跪在王昭的车前,自责到:“都是侄儿的不是……” 王昭怀里抱着才满一岁的儿子,连忙让他站起来,苏秀是苏家这一代杰出的子弟,倍受看重,再说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她哪里敢让他给自己赔罪。 苏秀不肯起身:“为举族迁移,伯伯他们连同我家得力的兄弟都去了江南勘察打算,临走前把维护苏家的重任交付于我,不想今日蛮族比传言中提前一天入境,慌乱中竟让十四妹遭此横祸!我对不起五叔,也愧对孙家……”言毕泣涕失声。 王昭一时无语。她看着苏秀拦在她车前的身子,眼光慢慢瞟过众人焦急不耐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什么。这小子!她暗暗啐了他一口。 “那具体是怎么回事儿呀?你告诉我,这毕竟是我女儿,一下子没了,我,我可怎没向她死去的爹,”顿顿,“还有孙家交代啊……” 苏秀缓缓擦干眼泪,闻言似乎十分诧异,“我不是告诉过婶婶了?十四妹是惊马……” “然后丫鬟也全死了?”王昭到底忍不住。 苏秀倒是十分平静:“十四妹平日里待她的丫鬟们好,这次跟着她的只有一个,然而剩下的看着小姐去了,各个情深义重,都追随十四妹去了。说是怕小姐地下没人服侍……” 王昭看着他俊秀不凡的脸,不寒而慄。怀里的儿子像是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忽然放声大哭起来。王昭连忙去哄,又是拍又是摇又是从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吸引他的注意力。 苏秀看着这一幕,也感慨道:“十七弟真是生来不凡,这才多大,声音就如此洪亮,未来一定前途不凡!” 王昭勉强笑道:“哪里的话,他爹都……”她突然停住了,古怪的看向苏秀。 苏秀没有接下去,而是轻嘆口气,饱含忧虑地说:“苏家在这城里,是数一数二的望族,那蛮族若真打进来,不会不去我们的府宅搜寻,到时万一顺着密道找过来就遭了。不知这会儿战况如何了。” 王昭默然,片刻道:“上路吧。” 苏秀欲言又止:“可是十四妹……” “她不幸惊马,丫鬟们也去了。” 苏秀还不满意:“这样伯伯他们不会信的吧……” 王昭深吸口气,闭了闭眼,示意苏秀附耳过来。 苏秀听了,释然地嘆了口气,“也只好如此了,真难为婶婶了。” 大队的车马不久加速前进,驶进了前方的山林,马尸静静地被甩在身后,不时发出抽搐…… 山谷中,苏幕衡量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过去看看,她想,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是个九尺巨汉也该失去了行动力,这会儿去找找,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用得上的东西。当然可能有人会来收尸,不过她只拿些财物…… 这又是什么? 不料又有东西从南面掉下来,服色鲜艷,苏幕明明知道这是女子的衣裙,却实在不能肯定——哪有人是像个沙袋一样不挣扎不叫喊就直直下坠的?今天怎么掉的人接二连三,难道山上有山贼在下饺子不成? 没听说有山贼啊,这里离城这么近……苏幕到底不是优柔的性子,她考虑片刻,拿定了主意,谨慎地往马车车厢坠落的地方走去。 大概是材质优良,马车车厢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没有摔得粉身碎骨,还有个大体的架子。 苏幕捡起脱离车体,离她最近的灯笼,赫然发现这上面竟写着一个“苏”字!居然是苏家的马车么?她想起几天前离城看到的一幕,喃喃自语:“原来他们还没走啊……” 突然,一个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苏幕倒退两步,愕然地看向车厢—— 车厢门帘一抖一抖,发出被拍打的“噗噗”声,接着,一只沾着鲜血的惨白手臂缓缓从里面伸出来…… 第12章 拯救 苏幕下意识抬头寻找太阳,民间传闻,光天化日之下,鬼魅无躲避之所,都会惧怕阳光。 天又亮了一点,四周景物都清晰可见了,树木幽静,鸟鸣处处,空气中也瀰漫着祥和之气。这样子,实在不像鬼魂出没的场景。 那只伸出马车的手臂又抖了抖,手指吃力地张开,拼命向四周摸索,看起来像是在找些什么。诡异极了。 苏幕谨慎地站在手臂触碰范围之外,右手握紧原本打算用来砍柴的小镰刀,像是怕惊醒谁似地轻轻问:“还有人活着吗?”话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加重了“人”字。 手臂更加激动了,蜷曲着,手掌抓地想要以此为支撑让里面的躯干出来,车帘被撞得往外一扬,没等苏幕看清,又迅速落回去,顶在什么上向外凸出了一块。
第24页 苏幕看看手臂的位置,估计这是谁的头。她绕过去,站在车厢右后方的位置,用镰刀对准那块凸出的位置,小心地靠近。她暗暗发冷:这东西不会突然伸出来盯着我目光发亮吧? “救命……救救我……” 细若蚊喃,然而凝固了厚重的绝望与痛苦,还有不可忽视的对生的渴求。 苏幕不再犹豫,唇抿着,上前一步,右手一扬,一挥,镰刀划了个半圆,雪亮的刀光一闪—— “嘶啦啦——” 让人舒爽的布料撕裂声,马车车帘顿时与车厢分手,在空中无力地招摇一下,委顿在地。一个满脸鲜血的小女孩在它下方探出头,直直地看向苏幕。 苏幕先是又倒退一步,接着反应过来这女孩的眼睛没有传说中的鬼气森森的感觉,多半怕是这场空中意外的倖存者……也不一定,她想起接踵而至的那个毫无生气的鲜亮身影,这女孩的同路人感觉很不妙啊,不像会来找她,这事故是不是意外还很难说。而且这地方缺医少药的,她看上去又受了不轻的伤……苏幕一瞬间想转身就走,她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死在她面前而又毫无办法。 女孩像是看出了什么,拼命向她伸出手:“救……救我……” 苏幕皱着眉颇感无奈。她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半晌回过身来沉重地嘆了口气,迎着女孩骤然明亮的双眼,走进她试图将她拖出马车,“我可不保证能救你,你最好祈祷上天,让你活下来,靠我是不成的。我……唿,怎么这么沉……我虽然比别人多看了几本书,又多了一点智慧,多了一点美貌……唿,你明明和我差不多大,怎么吃成这样的?知不知道这给别人多添麻烦?……我说到哪了?对了,你别报太大希望,我没读过医书,也不敢进城给你找大夫……终于好了。” 随着一身轻唿,苏慕释下重负,将女孩放平在草地上。转身看她,嫩黄的纯色短襦裙上翻罩在身上,裙子上罩的半透明的单丝罗可能是被地上的草根刮擦,遍绣的五彩花鸟被撕扯的难以辨明。背部、头部渗出的血缓缓将衣服染成红色。也不知她原来梳什么头,现在是钗横鬓乱了。右足云头履云头刮掉了一半…… 过去富裕的生活和这一年的裁缝学徒的经歷使苏幕不自觉估量着,这衣料、这做工,又看一眼她发上的钗,这成色……这女孩应该是苏家的哪个小姐吧。 “好疼……”小姐□□着。 苏幕和她面面相觑,“忍着,我也没办法。”又觉得这样太无情了,“你是苏家的什么人?他们会来找你吗?” “我是五房的……他们,他们……”女孩哽咽着不知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竟是吟出一句诗来:“寂寞…重门掩,无人问……所思。” 苏幕自己也是危急时还注意举止言行的人,见女孩谈吐高雅,她不由生出几分赞赏来,又见女孩后背的伤口似乎还在流血,苏幕四处看了看,捡起被割裂的门帘,不好,这门帘为了保护女儿家不被外人轻易看到,又出于防风沙的考虑,布料厚实细密。简单来说,就是不适合绑伤口止血。 苏幕于是将目光放到马车上,先交代一声免得女孩担心,走几步扶着车厢进去一看——一具女尸身子歪斜地窝成一团。 苏幕倒吸口气,退出车厢,下意识看了眼女孩确定她确实活着。是了,从前就有听说,像这种从高处下落,小孩儿因为骨架小,身子轻,反而比成人活下来的可能性还大一些。定了定神,再一看,这死人的衣着色彩好生眼熟……不就是后面坠下来的那样子? 看打扮,也像是小姐呢。 车厢里没发现其他东西了,坐垫的手工倒是精緻,但是布料也不行……苏幕阴晴不定地站了一会儿,“真是前世孽债!” 她屏住唿吸,视线尽量固定在侍女腰腹间,解开她的腰带,堪称目不斜视地从死人身上割下了一大块内衣,白皙细緻,还带着死人身上的余温,烫的苏幕脸色苍白,“我也是没办法,”她拿着这块布,又伸长手取过坐垫,真心地和也许还盘踞在侍女尸体身上的灵魂告解,“你在天有灵,应该看得出来我无意冒犯,只是你家主人遇难,我才不得不打扰……” 拿到了,苏幕转身出去,吐出一口浊气,左手拿着布块和坐垫,右手提着镰刀,走近还躺着的女孩,许是知道这会儿已经有人守着了,对方陷入昏迷,她一靠近,嘴里就喃喃着“习芳……习芳……习玉……” 这是把我当哪个丫鬟了?苏幕很有些不悦,她镰刀一挥,从女孩衣裙上割下一大块布料,又镰刀轻舞,割开好几个口子,双手捏住两边发力,将其撕成一段段布条,然后打着结首尾相连。看在你昏迷的份上!苏幕解开女孩的衣襟,一条腿跪着扶着她坐起来靠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保持着艰难的平衡。先用她的裙子擦了擦血,不管女孩皱着眉头,昏迷中发出的□□,将摺叠的包了坐垫里的棉花的大布块压在伤口上,然后用嫩黄的布条缠上去,分别在胸口和左右腋窝下多次交叉固定,最后在胸前打了个死结。
第25页 又给她套好衣服,让她躺下来。苏幕已经大汗淋漓,“前世孽缘。” 脚下的影子已经越缩越小,快正午了,计划的事一件没做,还因为剧烈的体力消耗十分飢饿。苏幕找了棵树靠着坐下来,心里不能说不郁闷。 休息了一会儿,缓过来了一点,还要吃午餐,又实在不想总是往返这个有死人酣睡在侧的地方,苏幕站起来,缓缓走往歪斜的马车车厢,在几个关键的连接处用力挥砍镰刀。 数息过后,苏幕双手反搭在重伤的女孩的胳肢窝下拖着她往自己的屋子走,背后,原本还有个大致形状的车厢已经沦为一片废墟,下面掩埋着侍女的尸身。 对不住了,我年幼,也实在没有功夫让你入土为安,你将就一下得了。 日暮,女孩在浑身上下的剧痛中醒过来,一醒,张口就要水。 苏幕不在。 北面的山顶上,风吹的苏幕髮丝翻飞。她不像女孩,逃难路上还穿着花笼襦裙,此时一身上衫下裤的褐色麻衣,踏一双木屐,别无他物。 北望城墙,一片茫茫不可见,但足够了,离这儿最近的西郊村已经起了大火,火势猎猎,以往苍翠的植物是现成的火把,如同醒目的火炬,昭示这里发生的惨剧…… 苏幕稍微寻思一下也就明白了,她将消息传遍全城,那参将岂有不知之理?他,或者其他蛮族的奸细这么两面一沟通,索性将时间提前一天……她定定地望着西郊,如果她没有听见那个消息,是不是会死在这场大火、这次劫掠中? 苏幕忽然自嘲一笑,人家不会知道,所有人知道的都是刘珍珍,即使死了,她也会被当做刘珍珍发现,谁知道苏幕呢?只怕张岳为了隐瞒自己办事不力的事情,早将她列入流放损耗之中,现下苏幕早已经成了死人! 夕阳缓缓下沉,苏幕的脸在暖红的辉光中显出与她年龄不搭调的寂寥。 回到住处,女孩已经惊慌许久了,一见苏幕就用埋怨的目光看着她。她生的丰满,不客气地说就是有几分痴肥,之前又满脸是血。许是在苏幕不在时努力地用手擦拭过脸,没有镜子又动作不便,这会儿下巴上还有血色的擦痕。 苏幕有些惊讶:“你的眼睛也是浅色的…” 失血过多,女孩一张脸都是白的,嘴唇发干起皮,只有眼睛还闪着光。她的琥珀瞳细看颜色较苏幕要再深一些,但在一片浅黑、深褐中也是难得的了。 苏幕就是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冥冥中那股命运的力量。 难道上天让我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救下你吗? 女孩的嘴唇一张一合:“水……水……” “你等等,我给你取一些。” 女孩这会儿还躺在地上,苏幕也束手无策,她踏上木桩,双手撑着窗框翻过去,小心地试探着另一个木桩的位置,踩在上面了才松开手,找到自己的竹筒,在屋子左侧的石凹内打上一杯水。这石凹是天然而成,上头缝隙处涌出的水滴所致,下面还有个小洞漏水,本来是山体凸出来悬在空中的一块石头。上面的凹陷被刘定当初挖大成粗糙的半球体,这样里头永远有干净的活水。墙角处还挖了一条小小的正对着漏水孔的沟渠,一直通往屋外。 苏幕又原样艰难地翻身出来,扶起女孩,将竹筒悬在她嘴上方,缓缓从里面倒水,直到女孩摇头才停下。 女孩应该是骨头受了伤,右腿不自然地折着,左手也怪异地垂在一边,其他还有头上的伤,背上的伤……这些都是看得见的,看不见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明知她不会好,苏幕也懒得多此一问“你好点了吗”,苏幕问心无愧,已经尽了能力帮她了。她翻身坐在女孩身边,手边摆着竹筒。 明月又一次挂上天空,依旧是一张冷脸。 两人静静看着,女孩突然问:“无人来寻我吗?” “我也没有走远,要找早来找了。”苏幕说话时双眼还盯着月亮,她不想看旁边那张必定失落的脸。 有什么好失落的,家人总会离开你,有第一次,还会有第二次,谁知未来有没有第三次?总之靠谁都是一场空,只有自己才是自己最坚定的支持者。他们放弃你,你不妨也埋葬他们,然后手一甩,头不回,顺顺利利地往前走。等在一个地方,期待命运像狗一样来舔你的手掌心,哈,苏幕流放路上那半个多月就这么盼望着,结果呢?如果不是她自己救了自己,差点真进了哪处勾栏,那可就真不知到时候是什么玩意儿狗一样来舔她了。 晚上实在寂寥,或许是月亮的神奇作用,苏幕也有些感慨,慢慢地给女孩讲了自己的经歷。当然,是隐去这几天报信的作为刘珍珍的经歷。苏幕这个名字的往事,这一生,她谁都不会说。 女孩静静听着,也是自怜身世,又受到了氛围的感染,也轻轻说起自己的故事。 她的琥珀眼里也倒映这一轮明月:“我出身苏家,对,就是你知道的那个苏家。说来好像我的命很好,比起有些人来说,的确如此。然而大家族聚居在一起,不是每个子孙都出色的,不出色的,别人就看不见了……我爹爹就是这样一颗黯淡的星子,他是那一代的第五个孩子。几个哥哥都很出色。他大哥,就是我大伯,成了这一代的族长。爹常常说,一家只能有一轮明月,好像他的玩物丧志,他在外面的荒唐都是为了家族一样,哈……”这声轻嘆,有嘲弄也有悲凉。
第26页 苏幕没有说话,她其实有点不耐烦。像这种大家族子弟不上进的故事多了去了,有什么出奇呢?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月夜寂寥,反正也无事可做,就让女孩讲好了,正好也分散一点她对疼痛的注意力。 “爹爹的原配很早就去了,留下了我大哥。但大伯没有孩子,他从小就被过继过去了,一直跟大伯在皇帝身边,我从没见过他——我爹爹就是这样的,无能、无用!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女孩的情绪激动起来,不难知道,这里的“孩子”指的是她自己。那哥哥到底没见过面,能有多少为他而生的悲痛? “我娘出身名门,是爹爹的第二任妻子。你听过孙文、孙哲、孙由吗?” 苏幕刚想回答,女孩就带着优越的自嘲让她闭了嘴:“我真是傻了,你怎么听过这些有名的文人的名字?”顿顿,开始解释他们每人的成就,最后说:“这就是我娘出身的孙家。” 苏幕面无表情,但女孩看不见,继续说自己:“我爹他总是……”不好说亲人的这种坏话,她略过去,“总之对我娘不好。她们说,我娘是给他气死的……无论如何,他没有半点愧疚,没有半点人的情感,不,是人的情感太多了!我很快有了后娘,是在我五岁的时候……本来,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娘还有一些她的下人关心我,她一去,后娘就换了所有的下人,我百般恳求,使了些手段闹到二伯那里,才留下了习玉、习芳,其他人都没把我放在眼里……”女孩突然停住了,艰难地转头,惊慌地问苏幕:“习玉习芳呢?怎么只有我一个?她们怎么不在?你看到她们了吗?” 看到了,而且还险些没被吓死,你现在后背上贴着的布还是她身上穿的衣呢。 苏幕略带报復地说:“你躺在车厢里的时候,就没有感觉到其他人吗?” 女孩那边不说话了。 苏幕有些困了,站起来打算回屋里睡。 女孩喊住她:“把我抱进去!” 苏幕讨厌别人对用这种命令式的语调对自己说话,她看了一眼四四方方的木堆一样的房子,很有些故作的无奈:“没门。” 女孩愣了。 苏幕也觉得好笑,“这件屋子没门,不信你找找看?”又要提步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于是回过头来顺便问了一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片刻的沉默,女孩说:“苏慕,我叫苏慕。” 空气似乎一瞬间凝固了,苏幕静静站着,脸上是惊骇过度的平静。她缓缓转身,像是怕没听清似的走到女孩身边俯身,盯着她又问:“你说,你叫什么?” 两双琥珀瞳对视。 女孩说: “苏慕。”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感觉开头结尾是两种不同的恐怖片结尾呢 以及,“寂寞重门掩,无人问所思”by《秋夜》 耿湋【唐】 第13章 密室 苏幕后来常常想起这一个对视,她们双眼对视的瞬间,像是有一阵奇异的电流从苏慕眼里流到她的眼中,心神为之所夺。 幽寂的地下,阴暗、潮湿、冰冷,充满了恐怖气氛。 苏慕靠在密道墙壁上,不断地催促。 “我背不动了。”苏幕就靠在她身边,手畔是一支短短的点燃的火把,此时正燃烧着自己最后的生命。她有些担心地看着它,密道狭长,但苏慕拿不起重物,她又要背着一个比自己还重的人,只能减轻所有负担。此行是没有回头路了,身边只剩下这节短短的火把、只够她们吃两餐的干粮、一壶水以及藏在她怀里的五两银子。她实在讨厌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于是又问:“你确定苏家还有粮食?” 苏慕的病更严重了,时时叫痛,只能发出一个气音和她说话。但即使是气音,苏慕也坚持地表达出自己的不屑:“当然,我们家…与市井小民不同,有为这种事做打算的习惯。”停顿一下,又呻吟一声,继而有些恼怒地:“什么时候再走?” 苏幕说:“等一会儿。” 她知道苏慕的情绪为什么这么坏,这几天,随着苏慕病情的加重,受病体折磨,她每日都能听到苏慕对她认识人的咒骂,该死的苏靖,为什么要在那么危险的地方斩马,该死的苏秀,她那么喜欢他,为什么不来救她,该死的王昭,一定是她阻止了其他人来找她,她早就知道这王昭就是要她去死……逐渐发展到父亲、母亲甚至习玉习芳,最后是全世界——除了苏幕,因为她离不开苏幕。 但是每当苏幕转过身,一双贪婪仇恨的眼睛就贴过来,如影随形。苏幕知道她游走在自己自如的双腿,灵巧的手臂上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她有时痴痴的盯着自己的脸时那一丝不甘意味着什么。 苏幕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尽心尽力,同时也不失尊严地满足她的要求。 但是当初,苏幕上山时只准备了自己的食物,多一个人,才三天不到,昨天早上一醒来,苏幕就发现食物只够再吃五天了,“所以,我们得减量。” “我已经吃不饱了!”苏慕有气无力,并且又强调到:“我是病人!”
第27页 荒谬。 若是平时,苏幕是不会伺候她的,但那个对视像是改变了一切。苏幕只是耐心地同她解释现状。 苏慕惊讶极了:“怎么你只准备了这么点东西?”还有责怪的意思。 因为我没料到会和另一个人分享我的口粮。苏幕没说话。这几天她总是心神不宁的,如非必要就不会开口,都是苏慕在说,她痛,她恨,她委屈,她不甘……种种心事。 苏幕没有遇见过健康的她,之前那个郁结的吟着“寂寞重门掩”的女孩子像是一个幻影,又奇妙地和眼前这个仇恨一切的幽灵重合。她难以自制地对这个女孩子感到好奇。 她也叫苏“mu”,就和自己差了一点点。她的生日仅仅比自己提前一天,她也有双琥珀瞳,甚至,她也因为战乱来到这里,她还是蒋悦梦寐以求的世家出身——尽管在遇见她之后,也许是病痛无法自持,也许是年幼尚未得到薰陶。她表现的不太像苏幕想像中的世家子弟。 苏幕听着听着,总是有种两极般的烦躁和沉迷,一会儿想让她别再说了,一会儿想让她多说一点,永远别停下。这两种极端的情绪总是相互对抗,苏幕屡试不爽的“放下不想”法则也起不了作用。苏幕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应该怎么做。但这次却罕见的迷茫了。 “那我们回家吧,苏家有粮食。”苏慕最后建议,然后越说越兴奋,越说越难以自制,双眼像是闪烁着幽幽蓝光:“苏家还有药,有大夫,我的病也会被治好!苏家还有做点心很好吃的厨娘,我想吃她做的金丝软枣糕、燕窝糕、红豆糯米糖……我家里什么都有,我们现在就回去!”她最后命令道。 苏幕看了她一眼,“你真想回去?” “当然,否则我的病怎么好?”苏慕理直气壮,像是忘了城里在发生什么,自己是为什么会落到这个地步,只是坚定地要回苏家。 于是她们就在这里了。 “还没休息好吗?”苏慕疼的不耐烦了。 苏幕把火把递给她,重又把她背上,两个人都很小心,但苏慕的伤口还是被碰到了——她浑身是伤。苏幕有时听她说肚子痛,有时听她说胸口痛……百病俱全似的。苏幕就更小心了。 苏慕没力气,火把低低的,火光闪烁不定,苏幕艰难地背着她走,身后,两人的背影重叠成了一个…… 走走停停,一停,苏慕就催着她走,“我要活”,她没有这么说,但每句话都是这么个意思。苏幕于是又开始走。 苏家原来的祖先曾经是边关的异性王,被皇帝封在这里,一直引以为傲,哪怕多有战乱也不肯搬迁——这是几代以前的事了。自天下定了,苏家就慢慢收起羽翼,私军不剩多少,全转入地下,护院就更少了。出于实际的考虑,前不久,苏家去了大批骨干力量前往江南选择合适的地方迁址,也因此,这个以往被捂得密不透风的绝密密道变成了连苏慕这样的不受看重的幼女也能经过的地方。密道安排得很妥当,入口是苏家族长的书房,一出去,在山这头就有马车候着,有专门的养马人看守,平时这边也算是苏家的私产,一般人不许进来。但自迁址决议后,他们看管的不严了,有许多百姓就私下里自顾自进来。坐着马车自密道外面绕行,有清理好的道路。苏幕进来前望了一眼,平坦极了——苏家其他人想来已经走远了吧。 终于到了出口,苏幕已经快喘不过气了。苏慕又开始喊疼,苏幕终于说了她一句,“小声点,你知道谁在上面?” 夜明珠奢侈地镶嵌在斜向下的铁梯上,四周的墙壁不像之前走的那段泥泞的土路,这里遍铺青石板,一块块被小心爱护着,十分齐整。除了正对着通向外界密道的铁梯,左右两边还各有通道,苏幕略看了看,左右过道上的天花板每隔五步镶嵌夜明珠,每个过道也都不长,各只有三间屋子。 苏慕吸着气,回声在这密闭的空间被放大,“我要喝水!” 苏幕餵给她,一次餵一点,从没有这么精心过。苏慕喝了水,她一向有人伺候,并没觉得苏幕的行为有什么特别,她盯着她,“我要药,我要找大夫!” 苏幕极耐心,“没大夫,我可以在两边的屋子找找看有没有药。” “还不快去!” 苏幕起身,她一贯讨厌别人这样,但苏慕来说感觉就完全不同……她也说不上来。她怎么说不上来?思绪一转,苏慕越来越疼了,手上、腿上骨折的地方肿起来了,苏幕只知道让她别动,别的就无能为力了,但是她又开始咯血,严重起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一起吐出来…… 希望这些世家大族的密室里有神药吧。 左边第一间,全是堆堆叠叠的大缸,一层又一层,只达天花板,走近一看,缸里全是麦子,麦子里还间埋着裹着不知名物品的纱布布包,苏幕猜这可能是为了保存的久一点。墙角还有用大号三脚架支起来的小锅和一小堆煤炭。走进第二间,第三间,依旧如此。 “你找到了没有?”苏慕还是用气音抱怨,沙哑,过度用力,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再等等。”
第28页 苏幕去了右边。书籍、金银、古董、字画……已经是最后一间,除了第一间放满书册的书架,她已经打开了几十个箱子,怎么还没有? 又开一个,这回刚打开,苏幕就知道对了。最上面一排锦盒上赫然写着人参、鹿茸、冬虫夏草、沉香、海马……她拿开锦盒,下面还有第二层,再拿,发现最下面还有一个比较大的精緻的檀木盒子。心念一动,拿出来打开,一个个药瓶陈列其中,养荣丸、安泰丸、舒心平气丹……苏幕合上盖子,迈出房门的那一刻,两极式的轻松和沉重重新降临。 苏幕禁止自己作这种总也找不出结果的自寻烦恼,苏慕要得救了,她轻轻唿出一口气。苏慕就靠在墙上,一见她来,嘴唇蠕动着要说话,苏幕打断她,抱着盒子的右手沖她一扬,几步走过来,“我找到药了。” 苏慕手伸向盒子,苏幕抱着盒子的手顿了顿,马上像是甩包袱一样递给她,又把水壶放在一边。 一切好像都有了答案,苏幕在左右走廊边绕圈子边说话,步伐雀跃轻快,“我刚刚看了,这里有个地方还引了水进来,只要我们保护好火种,这里还有粮食,我们能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你家里人来找你!这里珍品众多,虽说可能只是你家众多财富的沧海一粟,但总不至于被遗弃的。我并非有意提醒你,但我别无所有,也许能蒙你庇护,当个自由自在的绣娘?只要这里不被发现,那未来……” 苏慕突然捂着肚子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一下又一下,比之前所有的发作都要厉害! 苏幕恐惧地看了眼铁楼梯上的天花板,连忙去看她:“小声点,小声点!”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又极严厉的责问,“你不想活了吗?” 也许是听了苏幕这句话,苏慕的声音渐渐低了,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她身体蜷缩在一起,如同一条惊恐的虫,形状奇怪的手脚也不断往身前合……苏幕看得吃惊,苏慕骨折的地方是从来不愿意被碰到的,她自己也尽量不动它,“一动就钻心地疼”。为什么即使痛也要捂住肚子?——只有内脏疼的受不了,已经感觉不到其他地方的痛苦了,只知道像以前正常时那样双手捂住难受的地方…… 苏幕的目光缓缓落向了苏慕身边。 苏慕的髮丝已经有点油了,好几缕好几缕黏在一起,因为她在地上的挣扎又散乱摊开,像一层黑色的毯子。苏幕掀起一点她的头髮,从下面捞起一个白色的瓷瓶,微微转动瓶身,“止疼舒气丸”顿时映入眼帘。 怎么回事?这不对吗?她疼所以吃止疼的药,不该吗?为什么她会更加痛苦了呢? 苏幕呆呆地看着痛晕过去的苏慕,短暂的愉悦又一次离她而去,两极化的矛盾情绪重新占据领地……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个很重要的道理一定要多次叮嘱小孩子——药不能乱吃。 第14章 易命 一步又一步,脚下的铁梯每一个阶梯都细心的被铺上了用棉布包裹的木板,人踏上去,一点声响也没有。夜明珠发出暗淡的绿光,苏幕每走一步,都有踩在黄泉路上的感觉。 也许真走在黄泉路上的感受也就是这样了吧。 苏幕深吸口气,将摸索到的头顶上的一个旋钮转了个方向,悄然无声地,头顶大约半平米的石板向上升了一点,然后向左嵌进一个空洞,久违的白昼特有的光芒洒下来。苏幕一时躲避不及,眼睛一阵刺痛,连忙捂住眼,过了一会儿才放下。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这是一个大屋子,窗边还摆着黄花梨翘头案、檀木桌、配套的椅子。然而一应文房四宝、茶具装饰等等已经不见了。另一侧博古架也空空荡荡。巨大的书柜填充了其他空间,上面的书本填充排列的整整齐齐。室内被微尘妆点着,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 苏幕却更加提了口气。她站在原地望了眼关的紧紧的门,回身看了看脚下,走到之前石板嵌合的地方,这里多出来了一块贴着地的石板,一踢,它悄然滑向了空处,将原有的空洞填补得十分完美。苏幕不禁站在它上面轻轻敲了敲,毫无空洞的空间会传来的回声,想来下方那块之前嵌合的石板此时又归位了吧。 苏幕看也不看书房,确定无人来过就小心地开门,外间如何雕樑画栋、如何风景如画都不是她所关注的。在寂静的空间里做贼一样走,一路走来没遇见一个人。终于到了大门,又或许不是大门,只是通往外界门中的一个,它的门扇呈开启过的向内翻转的状态,外面隐隐有人声传来。 苏幕一听,脸色就有些不好。还是没有放弃,绕到门扇后,并不碰门,只从门缝里悄悄望出去—— 几个轮廓很深,袒胸露背衣着放荡的蛮族人正在外面交谈,或者说争执,有几个像是很急,要其他人跟着一起去什么地方,张口说出了一串话。另一拨人则不以为然,指指苏家的门,又张口说出一串听不懂的话。于是先开口的一伙领头的又说了一句什么,冷笑一声带着人走了,剩下的则一拥而入,进了苏家大门! 苏幕早在看见蛮族人的那一剎那就不报幻想,亏她还天真的以为没人来搜过苏家宅邸,想来是其他地方油水太丰厚了,以至于看不上书房吧。
第29页 她赶在蛮族人过来前进了密室,跑得太急促,此时心神一放松,脚下一软,竟直直跌下了楼梯! 身体不断撞击着楼梯,苏幕能做的只有抱住头,减小损伤,“咚咚咚”,沉闷的撞击声,苏幕咬着牙,不敢发出声音,惟恐引来蛮族人注意。天旋地转,一声让人牙疼的“咔擦”声,右手传来一阵剧痛,苏幕跌在最底端的青石板上,喉咙因为用力的忍耐,不自觉发出哽噎般的声音。 “唿——”趴在地上,苏幕长长吐了口气,全身酸痛,试着动了动右手,剧痛让她全身打颤。这……她想起苏慕的症状,难道也是骨折了? 勉强直起身,简直是拼着一股信念在扶着墙往里走。 右侧第一间,重重的书架后面立着一扇屏风,上面用精緻的绣艺一一演示着君子四友,屏风后是应有尽有的小型起居间,显然,这个密室在数代过后逐渐丰富了功能,由一开始的逃生仓库渐渐向多功能密室发展。只有一个念头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只为作为苏家火种的寥寥几人甚至一人存在。因此较为狭窄,不能供多人避难。 起居间里最醒目的是一张平台床,三面围着栏杆,栏杆上镂空刻画着花鸟虫鱼、蝙蝠等等寓意吉祥的图案。它们簇拥着的苏慕闭着眼,脸色发青,髮丝编成一个大辫子垂在身上,一床厚厚的被子盖住她,人被埋在里面,显得更加瘦小。 苏幕尽量不动右手,坐在她床畔,看着她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无奈地苦笑一声,“我已经尽力了,我上去找过了,但蛮族还没有走……我不知道他们要待到什么时候……出不去,就找不到大夫,你……这止疼舒气丸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要把毒药放在里面,人吃了,反而病的更重!要藏毒药不能换个方式?!”激烈的控诉之后是空虚,苏幕右手还在发疼,全身上下无处不痛,但有了前车之鑑,她根本不敢碰这密室里的其他药品。 枯坐了一会儿,想起来应该是吃饭的时候了,苏幕站起身,不想一下没站稳倒在被子上,苏幕惟恐压到了苏慕,连忙撑着床沿站起来,急切地问:“你没事吧,我有压到你吗?” 没有回应,甚至被子下的身躯动也没动一下。 苏幕看着床上女孩青白的脸,心里突然有些明悟。 苏慕明明已经病了很久了,按理说这一切的发生都不至于使人惊讶,然而这一刻,苏幕还是感到了震撼。 她掀开被子,被子下,女孩裹着巨大的男式内衣,痴肥的身体已经有几分瘦了下来,躺在床上显得空荡荡的。苏幕拿起她的手,摸了摸脉搏,什么也没感觉到。 明明不懂这些,装什么大夫。苏幕自嘲,又埋在女孩胸口听了听。一语不发地直起身,右手刚一动,剧痛提醒了她,于是换成左手,附身,将手指放在女孩鼻子下。良久,面无表情地收回手,双眼直直地看着女孩。 确定了,她死了。 苏幕想,我尽力了,一切都是命运,命运造就如此结果。它往往会给你提供很多可能,你必须趁它往最坏的那一个那么发展之前扭转它。 身上刚摔的伤越来越疼了,一阵深沉的疲惫袭来,苏幕在地铺上躺下,渐渐陷入了沉沉的梦境,她得好好休息,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 蛮族的大帐前,同曼正在清点人数,一个传令官急匆匆跑过来,“报——,离城五十里处,发现了齐朝的军队!看规模,人数应当在五万以上!” 同曼平静地点头,表示知道了,再一看下方稀稀拉拉的队伍,神色一变,兇狠地问身边的副手:“人还没齐?我不是已经在半个时辰前就下过令,要所有人在这里集合?” 副手知道他在责怪自己办事不力,但消息走漏,虽然他们提前了一天,城里还是有很多人跑了,收穫的与预想的不足,兄弟们当然试图再去搜刮几次弥补一下,他也能理解,不然难道要因为这个就折损手下?族里一向对这个管得不严,新上任的这位首领也太较真了。 他没当回事,微微笑着把情况向首领解释一番,末了,又带着过来人的宽宏,“我知道你还不太熟悉这些,但是兄弟们的苦处你总是要体谅的吧。” 同曼一言不发,直到现在才看着他问:“说完了?” 首领的无动于衷让副手有点不高兴,带着情绪的“嗯”了一声——这是他发出的最后一声声音。 同曼把沾满鲜血的刀慢条斯理地在副手身上擦干净,不慌不忙地入刀回鞘,偏头,“传我的命令,还有不听话的,”指指地上尚有余温的尸体,“皆同此人!” 蛮族的大军撤出了城,然而这一切,躺在苏家密室里的苏幕什么都不知道。酣眠醒来,先做了饭,这次特地多做了些。留好分量,回到起居室,给躺着的尸身又换了一套干净的男式衣服,然后给她裹在被子里,拿上夜明珠和火把,拖着被子,走走停停地开始了又一次的密道之旅…… 何用的脸色难看极了。 刚许下的豪言,“蛮族十年内不会再打进来”,转眼收到消息,漆城失落,蛮族来犯,真是好重的一巴掌! 亲卫回报斥候传来的消息,蛮族这次只是来打秋风的,这会儿城里已经没有了人影……
第30页 “走了?”何用沉思,“百姓……怎么样?” 亲卫面色奇异地上前,附在他耳朵旁说话。何用听着,气愤过头反而没有情绪了,皮笑肉不笑地“哦?”了一声表示惊讶。 “马上要到城里了,我们是去……” 何用摆摆手,不容置疑的,“先去苏家!” 亲卫先有些吃惊,马上也明白过来。苏家在朝廷的势力极大,这次本家所在的地方遭受如此重创,自然要先去安抚,不然还不知道他们要说些什么呢!不过,将军姓何,何家与苏家是通家之好,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大军缓缓进入了空城。 亲卫推开苏家的大门,何用走进去。身后的两列士兵走在前面小心搜查,以防蛮族有漏网之鱼。一路上所有的屋子的都是门窗大开,家具歪斜,洒落一地的各种器物诉说着曾经经歷过的劫掠。何用看着看着,缓缓皱起了眉头,人呢?或者,尸体呢?怎么,难道蛮族还有打扫战场的习惯? 一个世族,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放在书房。何用推开书房的门,入眼,场景与其他地方无二。他仔细地查看了一圈,什么也没有发现,正要走,慢慢又回过身来,盯着一只鼓凳看了许久。 何用走过去,蹲下,轻轻捧住它,试试朝左转,转不动,于是又向右,这下转动了,然而什么声音也没有。 但何用知道,有一处开关已经被开启了。 他四处打量一下,果然,一处墙角那儿裂开了一个洞。 我说人怎么都不见了,原来都躲在密室啊,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好办了。 何用走到那处开口,清了清嗓子,扬声往里喊:“不必躲藏了!速速上来!蛮族已经走远了!” 回声在密室里久久不散。 良久,楼梯上传来一点声音,一个女孩渐渐出现在眼前可以看到的楼梯上,一步一步像是忍着痛苦,走得艰难。何用一怔,还是伸手打算拉她一把,不想才碰到她的手臂,女孩就发出了一声抽气声。 他耐心的等着她上来。他知道这一定是苏家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受伤。但若不是,怎么会出现在这样机密的密室里?其他人的情况,也许问她就能知道。至于她是苏家的哪一位嘛……何用看着她的幼小的身形,视线渐渐凝固在她一双剔透的琥珀瞳上。 他缓缓开口:“我有个姨妈嫁进了苏家,我依稀记得,母亲说过,我的表妹的眼睛与常人不同,是浅色的……你是苏慕?” 女孩惊讶地看着他,“我不记得你……”立刻觉得失礼,不好意思似的微微低下头,轻声回答:“是,我是苏慕。” 光线中,她的浅色双瞳明亮极了。像是去了一切负担与挣扎。 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一切都是天意,她不会让改变命运的机会从身边熘走!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了这里。 第15章 去处 大道宽阔,自道路两侧沿路栽植了几排松柏。路畔多有百姓拉着行李携父母妻子一块儿往北走的。推车、肩扛、手抬、环抱,种种姿势不一而足。但就是这样也没有抹灭他们谈话的兴致——也难怪,这次因为神仙显灵,虽然还是遇上了蛮族,但遭受的损失较以往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百姓平常就没什么娱乐,这回遇上了一件真事儿,又玄又奇又好,可不得好好说说? “果然是冤魂作祟!所以看到何将军来了就不敢再放肆了!”戴着头巾,布衣草鞋的张大嫂抱着孩子,扭着头信誓旦旦。 和她说话的那人讥讽:“你不是还说什么地龙翻身吗?整个村子都因为这个跑了——人家神仙明明是说的蛮族来犯!这会儿知道谁说错了吧。” 避难时,有不少漆城里的百姓与西郊村的碰到一起,双方都以为是自己那套说法,没想到两边一感慨居然发现事情不一样,这就引起了许多争执。 张大嫂倒不以为然:“神迹最后应验了不就是真的?你管是说的蛮族还是地龙——你就知道这地龙指的不是蛮族?”她越说越觉得不错,又追加道,“这样的话,翻身不就是说蛮族有异动有图谋嘛,这我说的还不对?” 身边原西郊村的居民们纷纷附和,脸上皆有庆幸之色,不时还有人上来向张大嫂表示感谢,“如果不是嫂子传达神意,我们即使后来听说了消息,怕是也准备不及,难逃此劫啊。” 不是我,是刘珍珍那小丫头知道感恩,特地来告诉我的。这念头只一转,张大嫂就大大方方接受了众人的感激,把它埋在了心里。本来嘛,你们一向待那女孩子不亲近,她听到这么大的消息也只告诉我,就是那刘家,她还不是晚了一天才说?这次听说全都没跑出来。这些家大业大的就是不一样。而既然是我告诉了你们,那女孩子又死了,反正拿这份厚厚的人情又没用,我收着不是正好?张大嫂这样一想,倒决定以后再不说刘珍珍了。她当神婆正起劲,才不要让出这个风头——刘珍珍最好一辈子别回来了。 没一会儿,又有人赞扬何将军的功德,“来的实在是快,听说蛮族一听他要来了,望风而逃!也亏得他,我们才能这么快回来。”
第31页 张大嫂不满话题中心从自己身上移开,连忙说:“说到那天的神迹啊,不少人都看到了,我们村还有人就此受到感化遁入空门呢!那可不是一个两个。”一时忘记了儿子还在手上,手臂换了姿势,勒的他直叫,张大嫂不满的打了他几巴掌“还有没有规矩?”儿子索性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这就严重干扰了张大嫂和别人谈话的环境。她皱着眉教训他,没有几句,他自己又好了,指着大道远处用细嫩的嗓子不断示意“马!马!” 众人不禁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去。 一队身着铠甲的骑兵正在朝这边接近,阳光下,他们的马蹄激起的尘土扬起一道黄雾。张大嫂等人自觉地退到一边,离着一段距离好奇地看过去。 近了,就能看见这些骑士分作前后两队,每队两列,护送着中间一辆华贵的马车。三十辐的车轮细细密密地钉了铜钉,随着车夫不断鞭打着马,在路上不停转动,飞速接近。跑得太快,车帘被风吹得向里飘动,隐隐一声娇俏的抱怨,车厢内露出鲜艷的绿色裙角。随即,一只雪白的柔荑压过去,多情的车帘随即又闭得密密实实了。骑士们铁蹄“挞挞”一阵,英姿与马车一起一闪而过,谁都没有注意路边这些灰头土脸的人物。 阳光下,那一拨黄色的烟尘渐渐远了,这时才有人议论起来:“也不知是谁坐在马车里,嗐,好大的声势!” 有人看到一点,“好像是苏家!那车上有灯笼写着的好像就是那么一个字?” “苏家不是走了吗?” “你知道?只有一辆马车,兴许是谁没来得急呢。” 见谈话内容偏移了,张大嫂急于夺回“属于自己的”舞台,不耐烦道:“你管人家干什么?这辈子咱们能挨着他们一点边不?还是要相信这次的神仙……” 苏慕自然是不知道她与曾经的邻居这样擦肩而过,她此时待在马车上,整个人懒懒的。一番着意打扮后,她的形象和往日可大不相同了。上身葱白色衫子,只在领子边以黄绿白三色细细地绣了迎春花,裙子则是重工遍绣大朵同色迎春的杏黄罗纱裙。一条由白到浅黄最后过度到与罗裙同色的杏黄的裙带顺着腿垂在座塌上,要坠不坠地悬在空中。髮丝用同色的髮带与几枚珍珠头的小簪子随意绾在脑后——为了贵人故作的随意自然,只源于何用的一句话“她没有说过,但我看得出来,她喜欢天然一些的人。” 苏慕的右臂还被纱布缠在木板上,正歪在大红的百花穿蝶靠垫上看着典诗不断与车帘作斗争。不过一个车帘,典诗竟被闹得狼狈不已,用手怎么压都怕有风沙进来,最后索性面向苏慕跪坐着用背抵着车帘,这才松口气。 见苏慕嘴角微微的笑意,典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进而抱怨道:“都怪蛮族人!把我前主人家里最好的马车都抢走了,不然怎么轮到小姐坐这样的车子。”见苏慕不说话,自己又羞涩,“奴婢鄙陋,也多亏这番际遇才能遇见小姐——这蛮族这点倒是做的不错。”说完自顾自憨笑起来,浑然没想到自己的奇遇于本来的苏慕意味着什么。 她这样粗疏大意的性子,就是以前有见到世家女的机会,也会被别人排挤、抢走吧。苏慕这样一想,居然生出了几分怜爱。 也是奇怪,先前那样走远路、做饭干活、操持琐事都没有什么,这会儿一闲下来,全身的伤口都一齐发作,上过药也无济疼痛,自请了大夫就终日躺着养伤,这会儿靠着枕头又有些犯晕。苏慕叫了一声典诗,“替我念书吧,随意抽一本就好。” 眼睛半合着,典诗自马车内的暗箱里取了一本书就开始念了起来,“干卦:元亨利贞……”苏慕一听,心里就笑起来:呦,看来她还不是随便选的。 《周易》深奥晦涩,用来助眠效果奇佳,听着耳畔侍女略显讨好的娇声,苏慕睡眼朦胧,恍惚中回到了和她初见的那天…… 苏慕一身是伤,又兼有背景深厚的亲戚小女孩的身份,自然是何用不好放在身边的。从她这里知道了苏家的去向,何用也深感苏慕的不幸,请了大夫医治,另一头又吩咐手下找来城中剩余富裕人家,从他们手里要一些侍女。 这日手下回復侍女们找来了,何用就带了去找苏慕。彼时苏慕正读书,见他来了就把书放下,挣扎着要起身和他说话。 何用急急上前几步止住,“表妹不必如此多礼,漆城刚收復,我这些天公务繁忙,一直没能来见你,说起来是我大大的失礼呢。” 苏慕自然连忙说哪里哪里。 虽说是表兄妹关系,然而何用自小待在军营,与苏慕只在她襁褓中见过一面,哪里还有印象。这次一见,何用虽然觉得苏慕有点太过于拘谨,凡事规行矩步,但一番思索,只觉得她可能经歷太多,又是马车跌落又是侍女死亡,还和家人都分开了,他又于她几乎是个生人,现在也就不免生疏客套了。 寒暄完,何用转头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侍从,侍从出门,一会儿领来了四五个侍女。 “我毕竟是个大男人,考虑不周,现在院子里伺候的不过一些习惯了干粗活的,一个个歪嘴耷眉的,我自己使唤勉强还过得去,让表妹看着恐怕实在不堪入目。这次送来的这些侍女虽然也资质粗陋,然而此时乃非常时期,劳表妹暂且挑些人,挨过这一阵就好了,到时再可着心重新挑。”何用一番话说得十分贴心,其实院子里现伺候的哪里有他说的那么不堪呢,只是苏家空旷,他只能先封了苏家,接她到自己府上照顾,考虑到苏慕年龄摆在这里,怕小女孩多想,使他的下人究竟不便罢了。
第32页 苏慕欲言又止,半晌才说,“这些日子劳烦表哥了,表哥每日为了公务伤神,还要关心我这微不足道的事,真让我过意不去。可惜家里去了江南,一时还没有个准确的位置……” 何用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他也早有考虑,此时微微一笑:“孙家的姨母近日里到了连城,就离这儿不过几十里远。你听过她的名字吗?” 苏慕震动,“表哥是说,那位名扬大齐的才女,孙韶?” “自家人,何必这么吃惊!”何用一笑,“我已经修书姨母,打算将你送到她那儿暂住一段时间。苏家在江南安顿想来还要很长一段时间,一时倒不好联繫的,就是将你送去,想来你双亲……其他人家务繁重,也不会好好照顾。恰好姨母就在附近,她一人也寂寞孤单,还回信谢我呢。她是你娘最疼爱的小妹妹,早就想见一见你,无奈苏家住的地方离她太远,一直没有如愿。这样看来,这倒是你们的一段缘分。” 没见过面……苏慕感动的看着何用,“表哥真是……”低着头呜咽一声,“谢谢表哥了。”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结果却反而难以说尽似的,只是用一句简短的话草草收场。 即使是马上启程,一路上身边还要有人照顾,何用让她挑一个做贴身侍女,其他的就做些粗活洒扫,以后就只带一个上路,“这样轻便”。他还说什么顾虑不周,太谦虚了,是心细如髮才对。 苏慕一扫,一众侍女都眼巴巴地看着她,眼波一转,从中指了个看着她笑,显得胸无城府的。何用见那侍女除皮肤白净一点别无异处,好奇地问她缘故。 苏慕一笑:“哪有什么深奥的缘故,我对她们都不甚了解,但既然是表哥送的,想来各自才艺上相差仿佛,选这个只是看她笑得讨人喜欢罢了。”又偏头沉思一下,看着新侍女,“《易经》有言,‘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各取一个字叫你典适似乎又欠斯文……取谐音,就叫典诗可好?” 典诗自是欢天喜地上前谢恩,哪里会说不好。 何用惊奇地看了还是个孩子样的苏慕:“不想表妹还读过《易》。”回想一下这一句,只记得是说“上下无常”,事情非固定不变,不应沿用旧的观念看新问题之类,该变通变化。何用又按自己的理解联想苏慕的遭遇,又一次瞭然——她是在感慨自己在苏家的冷遇终于要结束了,现在要适应新的,和大名鼎鼎的才女姨母的生活。 于是越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年轻人不禁有了几分欢欣。这时有侍卫急匆匆赶过来回復要事,他告罪几声,便就势请辞了——他十九岁快二十了,苏慕才多大?对他来说,她还是个小孩子,还是个女的。自觉应尽的责任尽了,何用就没什么和她好说的了。 苏慕自然又是恭敬而礼数齐全地送他走。 “行了,换一本读吧。”车厢随着行路悠悠晃荡着,苏慕听了几段卦象,无奈听着虽然头脑昏沉,但又睡不着,这时就觉得这有些折磨了,有心提点典诗:“拿那本《诗境》吧。” 典诗原是为了讨好苏慕,之前听她说了《易经》,以为她对此别有偏爱,实则自己读着也犯困,此时听到吩咐,如蒙大赦,马上换了一本念。 马车缓缓向着连城驶去,伴随着典诗缓慢的读书声,苏慕有些出神的思考着,想着想着,不觉脱口说道:“古来才子都思传承,想来才女也概莫能外吧……” 典诗读的投入,一时没听清,不由停下来,两只眼睛茫然地看着苏慕。 “真是个……”傻丫头。苏慕见了,回过神来,又告诉自己,典诗是她自己选的,现阶段这么傻的正好,太聪明了反而碍事。“没什么,继续念吧。” 典诗不疑有他,又兴致勃勃的念了起来。 苏慕分心听着,又一次出了神。明日就到连城了,真要谢谢表哥啊,省了她的事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第16章 初入孙府 一声唿啸,众骑兵应声下马,自有管事上前与其领队交接。 “这就是小姐了…哟,真是,早就听说小姐瞳孔与常人不同,今天一见真叫人喜欢!”确认了这个标志,又自然而然落到缠着的右手,“这……唉,小姐受罪了。”看她神色也不十分吃惊,看来是早就知情,那么想来她在孙韶府里地位很高了。 来迎接的中年女性一身浅棕,头上也素净,只插了几根银簪,只这鲜活而熟练的招唿却与苏慕想像中的才女门下大不相同——还以为会是板着脸言简意赅的呢。 苏慕由典诗搀扶着上前,有些倨傲似的微微一笑:“严重了,不知……”看她一眼,“怎么称唿?” “您叫我章妈就行了,这边走——” 一路上章妈一边领路一边嘴不停地说着姨母有多想她,旁边遇到的僕人、侍女也多有停下行礼的。苏慕不断微笑、点头,刚穿过一道垂花门,眼里却赫然闯进一个小少年。 小少年还未戴冠,看着才十三四岁大,一身华丽的绛红色衣衫,腰系紫金带,衣垂白玉佩,肤白眼大,姿容俏丽,第一眼望去像是个女孩儿,然而眉眼间自有一股骄横冷肃的气势,虽笑仿佛还带着三分冷意,好似在嘲讽谁似的。少年此时正快步向外走,身后还跟着个小厮打扮的捧着一个盒子在后面走。此时两方一打照面,皆是一愣,不等苏慕避让,少年只一拱手,问候了一句“妹妹好”,竟就这样匆匆从苏慕一行人身边走过去了。他那随从也只得紧缀在后面,朝这边一弯腰扔下一句“问姑娘好,实在对不住。”话音未落已经和他主子一起消失得人影也不见了。
第33页 章妈妈连忙给苏慕解释:“这是段家的小公子,说起来和你姨母没什么关系——只他有个嫂嫂是你姨母表妹的亲戚。只是孙家名声大,你姨母又得各位名家看得起,”与有荣焉地一笑,又穿过一道门,“他是来借前代孤本的。虽然他脾气可能直了些,但人还是不错的。” 苏慕只是点头,心里有些着急,到底她知识储备与一个出身这样家庭的女孩还是不同的,有很多东西都可以从书上学到,但是像对各个家族的了解,对当前政事的种种风云就不一样了。这是时事,然而在这样资讯不发达的时候,要了解时事是不容易的,它需要不平常的背景。 当然,现在,这个背景我也有了。苏慕跨入最后一道门槛—— 孙韶坐在交椅上等她。她神态有些急切,好像有些坐不住似的,不时看屋外的日晷。通身素色,窄袖对襟上襦下束于裙内,仅于袖口处绣了一道缠枝梅花,衣领开得低,从脖子到锁骨再到雪白莹润的胸口尽数显露在外面,好似一枚半遮半掩的荔枝。再观其面貌,两颊微丰,淡眉杏眼,眼睑下有一道明显的青黑色——这是夜晚用功过度了。 孙韶见了苏慕也是一番打量,她面上八风不动,心里却暗暗称奇。定睛细看苏慕,只觉这女孩虽幼小,然而眉目秀丽天然,实在娇美可爱,又兼一双世所罕见的浅色瞳孔,真是难以想像其鸾凤初啼时的姿容了。此时看她盈盈下拜,大概是不幸遭遇造成的伤势使得其动作不便,有些僵硬与不足,然而女孩神态大方,举止流畅,这就不得不让人更加怜惜。只是……实在没想到,大姐的才学虽说出众,然而容貌只是平平,她的女儿却长得这样可人……思绪一转,想起姐夫生前那一出出风流韵事,以及见过的苏家几个少年仪容——看来苏慕这是遗传的苏家美貌啊。 孙韶起身扶起了苏慕,“我竟如今才有机会见着你,实在是机缘不巧。”说罢连连嘆息。 “依我看,我和姨母是宿缘深厚才是,否则这样大的地方,如何就让我碰见了表哥,进而能得姨母的照顾呢。”苏慕扶着她的手,浅笑盈盈。 见她眉眼一片澄澈,孙韶又添一重吃惊,度其遭际,父母双亡、亲人遗弃、带着伤独自于密室中躲避蛮族,这样的人在她想像里是又坚韧又阴郁的,不想今日一见却是这样……她想错了? 将种种思虑按下不提,孙韶着章妈妈带苏慕去早就收拾好的院子,“你一路风尘劳累,实在辛苦。我也不和你客气,今日就先好好休息一下,我们过几日再叙。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露白、霜冷几个,有不听的……”她沉吟了一下,眉间仿佛有些烦躁,最后干脆说:“告诉章妈妈就行了。”章妈妈侧立一旁,此时向苏慕低身行礼。 苏慕在她一顿打量时还是有些心慌的,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快就结束了会见,连个样子也不做,真是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啊。 只是孙韶能这样,她却不行。苏慕询问道:“不知府上还有谁需要拜见?” 孙韶闻言像是刚想起来,双掌一击,“是了,是了,怎么忘了她!”认真看苏慕,“我倒没什么,平日里不太注重这些个礼节——每日的请安也免了吧,但我有位朋友,你或许听过她的名字,她是最看重这些的,每日里把它挂在口头上,总皱着眉,如临大敌似的‘礼不可废’。你若有精力,倒可以去拜见拜见她,她姓邹,单字一个雨,住的离你的院子只隔一条游廊,近得很。”话毕,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今日不见也没什么。” 苏慕只是笑,“谢谢姨母指点,有幸与这位奇女子见面,是我的荣幸才对,我这就去了。”顿顿,瞭然似的,“不打扰姨母温书。” 一旁的章妈妈听了就笑起来,“看看,你的习惯传的多远。” 孙韶也无奈的笑笑,索性一摆手,扭身走了,直接消失在厅里。 章妈妈送苏慕走的时候还为她辩护,“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别人怎么说也不改,该是做什么的时间就一定要去做那一件事,也不管人家要做什么,现时该做什么,就是急吼吼地走。这些年,这习惯连着她那名头一起传遍了,人家什么意思,谁不知道?她就是这样……小姐多担待。” 章妈妈的话说的,看似谦逊实则强硬——人家多少人都没有让孙韶改变态度,你算什么呢,你只接受就是了。 苏慕一笑,“姨母不为礼数拘泥,其洒脱之态也是我辈深深景仰的。” 说着,来到一条游廊前面,苏慕正待章妈妈向她介绍,不料章妈妈只打发了一个小丫头去问好就罢了。回头看到苏慕有些惊讶,又是无奈解释:“你姨母的记性真是……除了文章学问以外,就没什么真正记得住的——今天是十五,邹先生现住在蒋府呢,要明日才能回来。” 于是一行人到了院子,一院子闲等着的丫鬟一拥而上,首先就看见了章妈妈,于是又纷纷后退,其中有两个丫鬟就这么显露出来了,都是十一二岁的俏丽丫头,上前大方地向章妈妈和苏慕问好,“奴婢露白、奴婢霜冷”。 “都是姨母起的名字?”见两个丫鬟点头,苏慕说,“不用改了,听着很好,典诗——”典诗上前答应了一声,“你以后要好好和她们相处。”几个丫鬟都答是。
第34页 行李少,仅有的一些都是何家表哥与漆城富族的贡献,来来往往的僕人没一会儿就搬完了。苏慕交代了下去就撩开手由着章妈妈管事。 深碧的床帐里,苏慕懒懒地倚着床头,她的视线盯着垂手侍立的露白霜冷,脸上隐约有疲惫之色。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我刚来,很多事情不知道,两位姐姐说说这府里的情况吧。” 露白、霜冷对视一眼,接下来语言流畅地说起府里的情形,看样子是早有准备。这样机巧的样子,让一旁傻傻站着的典诗神色有些不安。 苏慕听着,脸上也没有惊奇也不见其他表情,无论听到了什么,只是点点头示意她们继续说。两个丫鬟早已听闻她的经歷,见此更是心中暗想这不是个好应付的人。 孙韶的性情与传闻的并没有很大出入。出身孙家,自丈夫死了后就一个人在外居住,也没有子嗣——反正继承了孙家一多半的家财,没有也没什么。少女时就以诗闻名大齐,至现在已经是所有习字的闺秀都熟知的人物了。她个性随和,唯独在时间上有个固执的规矩——每天上午辰时到巳时以及下午戌时必用来读书,其他诸事不理,曾经为这时间还闹过好多故事呢。至于另一位才女邹雨,她的故事传的倒是不广,至少苏慕之前就完全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还是来之前何用提醒她的。 或许是见没有讨好到苏慕,露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一转:“小姐知道蒋家吧?” 没有。 苏慕一皱眉,“你直说便是。不必打花腔。” “那蒋家的几个小姐都是我们邹雨先生的学生,邹先生每隔五日上门一次,她们性情各异,都很好相处……” 果然是个机灵丫头。 只是,蒋家……不知道是不是“熟人”啊…… 第17章 蒋玲 晨光自窗外折射进来,渐渐地变得有些刺眼。苏慕放下手中的书,偏头问典诗:“现在什么时候了?” “未时(13——15)了。”典诗见多了两个好看的丫头,小姐也没忘了自己,答这句话时显得十分兴奋。 “未时了……”苏慕的语气有些怅惘。 又等于过了一天,然而这些天除了拜见邹雨外便一事无成了。孙韶成日里只钻在书房里不出来,邹雨呢,她出门出得频繁,每日里外出,回来时喜时怒,实在难以接近。 她的时间不多了,苏家很快就会安定下来,到那时她能再住多久呢?万一被送回去,那么一切皆休,什么都不必提了…… 窗外,大朵大朵的向日葵挤满了整个院子,热切地向着它的希望转动憧憬。 这种花按说与一个姑娘家不相配,它花茎长,花盘大,全身上下一点不纤细,如何能想像一个娇弱的姑娘摆弄它呢? 这是邹雨一日外出,恰遇一片向日葵花田后回来兴致勃勃种下的,孙韶与她是知交,一直都很欣赏友人这样率直的性情,向日葵就在这个院子里越长越大了。等到接到何用的信要给苏慕腾地方,孙韶一想,那孩子若是个阴郁的,正好给她添一点明媚色彩,于是就没动。不过迎来真人后与想像的有出入,也觉得十分搭调,加上并不愿意多事,索性就让苏慕院子里常驻了这种开得灿烂的花朵。 一只粉色的精巧绣鞋忽地闯入花荫,然后是一片粉色的裙角,接着,向日葵巨大的花盘上停驻了五片粉色的指甲,阳光一晃,素手在花心上留下蝴蝶似的倒影。 有鞋履在地上“噔噔噔”快步行走的声音,一会儿,霜冷赶进来通报:“小姐,蒋家六小姐来了,她就在……” “我就在门外,怎么,让不让不速之客进来呀?” 霜冷话还没有说完,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接着,不等苏慕开口,粉色的身影已经闯进门来,一阵风似的刮到苏慕面前,对着她不住地打量,然后“啊”地惊叫一声,“我还道我已经算长得好的了,不想今天见着这样一个神仙般的妹妹!”身子一矮坐在绣墩上,眼眸一闪一闪,“妹妹平日里喜好什么?爱不爱翻花绳?爱不爱吃桂花蜂蜜糖?我家有个自南边请来的厨子,长得可兇悍!但一双手又白又胖,做起糖来,那真是……”一时找不到形容词,“啧啧啧”三声以代替,兼之眉飞色舞的表情,“如果妹妹不喜欢,他还能做其他的,我想想,红豆酥就不错!我看他做过一次,选长长的小小的红小豆,先煮熟了,再放到炉子上面烘干……” “蒋小姐……”苏慕无奈地喊住她。 “啊……?”蒋玲没反应过来,迟钝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欢喜地笑:“你的声音也好听!我叫蒋玲,妹妹以后叫我玲姐姐吧——不,现在就叫一次!”双眼亮晶晶的。 典诗等几个丫鬟简直看直了眼,哪里敢相信有女子是这样的做派,又互相使眼色,心里为苏慕的受欢迎十分骄傲。 苏慕第一次有些脸红,这是一种感觉很好的不自在。 她一贯很能应付各色人物的,适时表达对某人的感激、崇敬、赞嘆等等对她来说是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苏慕也有信心为了更好的生活将这种状态持续下去。
第35页 不是没有受到过别人对相貌的夸赞。非常小的时候,别人夸她,苏慕知道这是说给父母听的,再大一些,蒋悦就不许她随意见那些“满身铜臭”、“身份与你不配”的人了。 流放路上,张岳也夸过——苏慕心惊胆战,为了自己作为一件货物的价值。 逃出来了,为了不引人注意,深居简出,出则画上老大两条粗眉。须知美人的脸是有规整的,随意的增减都会破坏它的协调性。故此,虽然西郊村众人感受到苏慕的风度也觉得她相貌不错,然而他们既不会夸人,也各有事情,最重要的是苏慕心里又对他们的评价不以为意——苏慕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单纯地夸赞她。 苏慕喜欢蒋玲这样的人。 “玲姐姐。”苏慕笑着叫了一声。 “哎——”蒋玲长长答应一声,快活地笑起来,不料这一笑竟带出了一片笑声,诧异回头,见典诗、露白几个连同自己带来的丫头一起此起彼伏地笑,当即“哼”了一声,严肃起来,“笑什么,笑什么!我笑是因为天上的仙女儿认我当了姐姐,情有可原!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典诗、露白、霜冷因为和她不熟悉,虽然知道一些她的性情,见她似乎有些生气,都收敛了笑意,唯有蒋玲的丫鬟白芍依旧扶着门框笑得打跌:“是啊,知道的,是小姐得了个妹妹,不知道的看小姐这样子,好像魂也被人夺去一般——还以为是哪个情种认了个情妹妹呢!”话落,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 蒋玲先还绷着一张脸,现下也忍不住笑意了,放肆地笑一阵,又借着这话问苏慕:“情妹妹,这个名字好,我以后就这样叫你了成不成?情妹妹,情妹妹!你答应我一声啊!”她说着爬上榻来要摇苏慕的肩膀。 典诗惊唿一声:“使不得!小姐的手还没好——” ——已然来不及了。 蒋玲的速度多快,一下就拽住了苏慕的手,苏慕的手之前确诊是骨裂,虽然骨骼侥倖没有移位,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多久?只是这时伤手嫌包着纱布难看,一直掩在锦被里,蒋玲没有看见,她是外人,得知的也不过是“孙韶来了个侄女,要在孙府住一段时间”这样简单的消息,哪里知道苏慕一身的伤?她出手又一向由着性子来,没轻没重的,这一下只听得苏慕一声短促的抽气声:“嘶——” 蒋玲赶忙放下苏慕的手,之前的欢欣已经不见了,满脸惊慌,连声问:“情妹妹没事吧?情妹妹没事吧?”几个丫鬟也吓住了,好像一伙人一起闯了个大祸一样,纷纷面色惨白,又兼年纪小,没经过事,只知道僵立在原处,典诗问露白“这可怎么办”,露白问霜冷,霜冷问白芍,白芍急得直哭。 苏慕的右手钻心似的痛,一张脸都皱起来,整个人忍不住打冷颤,她疼成这样,听到蒋玲还是一叠声地“情妹妹”,还是有些无奈的笑意,像是见着一只干了坏事的狸花猫,瞪着两只碧眼温顺地坐在一地的碎屑里无辜地看着你,又埋怨又爱,生不起气来。 “好了好了,玲姐姐少说几句。”苏慕勉强开口,立刻蒋玲的表情就灰暗了,苏慕心里笑她怎么这样鲜明,面上却对慌成一团的丫鬟们冷下了脸:“慌什么!露白,还不赶紧去叫章妈妈请大夫!霜冷,客人来了,你也不去厨房里端点什么,傻傻地站在那里就是姨母对你们的教养吗?典诗……算了,你去沏壶茶来——玲姐姐到现在水都没喝一口呢。” 一句话说得几个丫鬟面上发红,都赶去做自己的任务。 “我呢?我呢?情妹妹我做什么?”蒋玲忙不迭挤到苏慕面前挡住她的视线,急切的看着她。 苏慕故意沉吟了一会儿:“你……” 蒋玲只恨不得做些事来弥补,一个劲儿点头,鬓角斜插的一只小小的衔着细细珠串的金孔雀步摇也跟着颤动,“哗啦”打在她脸上,像是提醒了蒋玲,一把将它抽出来,双手捧着送上:“这个给你,情妹妹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苏慕看去时,那孔雀的一对宝石眼正好对上了阳光,红艷璀璨。 她的脸立时冷了下来。 “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不过被碰了一下,值得什么呢?玲姐姐太客气了。”声音冷冷的,有意让人知道自己不高兴了。 “我……唉……你……” 蒋玲知道自己又做错事了,只一时半会儿又不知道要怎么来弥补,张口结舌的,很尴尬地站在那里。 苏慕看得有些心软。 我真是,和她发什么脾气?真想疏远她不成? 于是就要说些什么来转圜一下,不料还没开口,门口章妈妈带着大夫赶来了,蒋玲识趣地低着头走到一边,接过典诗递来的热茶,心不在焉地往口里送。 苏慕还小,于是也就解开了手上缠的纱布让大夫查看。大夫正皱着眉:“你这手臂本身伤的不重,只是后期一直频繁地触碰伤口……” “咳咳……哈……啊……碰!”只听一连串的响声,大夫都没声了,众人下意识朝声源望去——蒋玲被水烫着了,一呛,嘴张着散热,手一个不注意又碰到滚烫的杯壁上(她之前是端着茶盏下面那个瓷盏托的),惊叫一声,手不由一放,整个茶盏摔在地上,一声巨响后摔得粉碎,里头的热水和着碎片撒的到处都是,离得近的典诗和白芍都下意识往后躲,蒋玲右手被一滴滚烫的水溅个正着,痛得原地跳起来——正好踩到一块翻过来的碎瓷片,滑熘熘的半球体,当下就歪歪斜斜地要倒在地上。
第36页 这可不得了,地上全是碎瓷片,万一摔到那上面…… 苏慕右手的伤口还露在外面,急急地叫:“章妈妈——” 章妈妈已在同时抢身上来,一把抱住蒋玲,不料另一头白芍也是救主心切,飞扑过来,几个人撞得七荤八素,向苏慕的床榻倒去——大夫为了看苏慕的伤势正站在那儿呢。这个年逾花甲鬍子斑白的老先生愣愣地看着,下意识伸手试图支撑倒过来的重量—— 一声沉重的“咚”。 一声清脆的“咔擦”。 一声痛苦的“哎呦!”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觉得尚可,欢迎大家评论收藏,谢谢。 每天都在怀疑自己玩单机游戏…… 第18章 前兆 苏府的后门开口对着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僕役们买菜、米、油等等日用品通常就从这里进出,偶尔还会遇上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巷子狭窄逼人,常年的阴暗使青石板上的水迹像是长在了那里,地上青苔丛生,真是怎样一个阴暗了得。 客人、甚至有些身份的僕人都很少从这里经过。有要出入的,除逼不得已外就只把门微微开个缝闪身出去——身份低贱,生怕动作大了招来谁的不快或者闲话。 这一天,它的大门罕见的“吱呀”一声,两扇门板往两边开到了挨着墙壁,声音简直在空旷的小巷子里激起了回声。 章妈妈让讨好的上来开门的小厮闪到一边去,自己快走几步上前,陪着笑脸送沉着脸的大夫。 “王大夫,王大夫真不好意思,劳累您来这趟,却闹成了这样。都是我们做下人的毛手毛脚,让您受罪了。小姐们是岁数小,这事儿就不要传出去了吧——一会儿就上门来给您赔罪!”又示意一个小厮跟在替王大夫提药箱的学徒后面抢着帮忙,那学徒脸色也很不好看,手一扬躲了,小厮又要上来抢,学徒待要再躲,王大夫淡淡的甩了他一个眼色,学徒动作一顿,小厮就如愿接过了箱子,跟在后面。 王大夫右手包着纱布踏过门槛,到底还有气,回身点了点头说:“不用送了。”一脸冷漠地差点踩在一片青苔上,幸好学徒机警地上前几步扶住他,两人踉跄了几步没跌——也足以让王大夫面色惨白,重温旧梦了。 章妈妈只做没看见,笑盈盈地待要说“慢走”,又怕人家觉得自己是在讥讽他走得急差点摔跤,若是一般二般的大夫也就算了,王大夫是经常上门的,医术高明,可不敢得罪过了。正要说些什么,王大夫已经走远了。干脆省下这份功夫等到时候上门赔罪再招待。 走到苏慕的院子,苏慕也是右手缠着纱布,正看着蒋玲说话,边说边笑,一会儿要往前倒在被子上。蒋玲连忙招唿她小心,旁边几个丫鬟也是不住地叫。 苏慕就直起身子来,“哪里那么娇气了,这样着紧?”话是这样说,心里还是很受用的。一转眼又看见了章妈妈,忙叫她进来,“那大夫怎么样了?没给姨母添很大麻烦吧?” 章妈妈只看着苏慕微微地笑,却没有先回答这句话,“姑娘来府上有一段时间了,但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高兴呢。” 一句话说得蒋玲乐开了花,一回身就找苏慕:“情妹妹是不是特别欢喜我?和我欢喜你一样欢喜我?” 典诗、露白、霜冷、白芍几个听了,彼此不断交换着眼色,都掩着嘴笑起来。 苏慕也是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形迹太露,用食指把凑到眼前的蒋玲的脸推开一点,敛容,严肃地小声说:“别闹”。再正色对章妈妈说:“我在府里一向也是很安心的,只是右手受了伤,加上之前那一阵大闹,每日里只是昏昏沉沉,闷在屋子里也就罢了。姨母体贴我,章妈妈又照顾得周到,我心里也是很感谢的。” 章妈妈连忙止住,有些责怪,“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也没细想,瞧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越发见外了!” “就是,就是,情妹妹只管把这里当自己家,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和我说,我能拿到的,我是怎样也要给你找来的!”苏慕还没开口,蒋玲又忙不迭表忠心了,这一下,所有的丫鬟再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屋子里本来将要形成的那股尴尬气氛一下子云收雨歇。 苏慕勉强控制着,嘴角还是忍不住上翘,索性放任它生成一个微笑,左手轻轻拧了蒋玲一把:“玲姐姐可真行,这样就反客为主了。”蒋玲只是看着她笑。苏慕见她人长得可爱白嫩,又是一身粉,像是一朵菡萏的莲,只花边和表层一圈似有还无的粉色,中心还是白净的,这样笑起来,真让人如见什么清雅景致似的,神逸远,意飞扬。 章妈妈也附和着笑了几声,却是有些不明白:“我们姑娘姓苏,蒋姑娘怎么叫她秦妹妹呢?” 不说犹可,她这么一提,大家又笑个不住,到底白芍是外府的,笑着就要说:“哪里是这个秦啊,分明……” “是玲姐姐闹着玩的,只是我们私下叫叫罢了,没有什么。章妈妈,我之前提的烫伤膏……”苏慕不等白芍说完,插在她前面讲了。 叫她这样一打岔,章妈妈也知道她不想自己再说下去,正好就借着这个现成的梯子走开,一拍额头,“哦…你瞧我这记性,蒋小姐等久了吧,我这就去拿。”说着人就不见了。
第37页 蒋玲手也不疼,但她乐得没有大人在身边,乘着这样一个机会又不断对苏慕受伤的经过问东问西。等送走她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临走还一定要往苏慕手里塞一枚细细长长的两脚的蝴蝶抱珠钗,很坚决地说:“之前那个步摇是我有欠考虑,传出去把妹妹当作什么人呢!这个小钗子千万收下,”见苏慕还要推拒,又连忙说:“我弄疼了妹妹,还给府上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这个就当我为妹妹做一件事的凭证,日后妹妹找我办事再送过来就是——再说不收,以后我可不敢来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慕只好收下,“你呀,我算怕了你了。快回去吧,伯母该等急了。” 蒋玲总算走了。 露白出去端点心碟子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忍不住和旁边的霜冷说:“小姐明明也只有那么点大,但是身上不知怎么的,那种感觉……”皱着眉半天找不着词形容,索性直接谈感受,“每次她看着我的时候我都怕怕的,好像有什么事没办好似的,特别心虚。” 霜冷心下也很贊同,却是朝她摇摇头:“少说这些,我看小姐不乐意我们私下里谈这些事呢。” 露白诧异:“怎么说呢?” 有次几个小丫头聚在一起浇花时,不知是谁先提了一句,接着就叽叽喳喳个没完了,谁知小姐就站在窗子另一边听了个正着?当下什么也没说,晚上,屋里只有霜冷一人的时候,冷不丁说了这件事,好像不记得似的,问这些小丫头是谁在管。当时霜冷就出了一身冷汗,之后自是保证严加管束院子里的丫头不提。 其他丫头身份都比她要低,还能一个个命令下去。典诗和露白就不能这样了,只能自己慢慢说,只是这件旧事就不好再提了——又是一件是非。只好说到自己身上,“我们也大了,各自搅了一摊子活,你就当帮我个忙,让我也在小姐面前露个脸。” 露白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想想又疑惑,这样的功夫,做得好就是人人不说,但一件事人人都不说,得怎样才能露脸啊?拿话问霜冷,霜冷只说小姐心里明白的。再问为什么明白,她就不说了。露白也没在意,转头就把这事撂下了。 一晃天色都有些暗了,苏慕待要叫露白去传饭,先有个眼生的丫头过来,笑盈盈的说:“小姐,我们太太请您过去吃饭,赶快去吧。”话落,人一闪就飞快地走了,露白待要追过去给点赏钱,被霜冷拉了拉也就止住了。 典诗根本没有赏钱这个概念,一听吃饭,就欢天喜地地要去张罗衣服,苏慕却不想太郑重其事,有意要随意,或者说显得随意一些,只是在头上又加了几根簪子就和典诗、霜冷过去,留露白在屋子里看着。 到了大厅,偌大一张桌子,满桌的菜,桌边只坐着孙韶一个人,连她一贯一起吃饭的邹雨也不在,僕人都下去了。苏慕不知这是摆的什么阵仗,转身也让几个丫头去茶水间坐着吃些东西,不用她们伺候,自己向孙韶行个礼,待她点头后,轻轻坐在鼓凳边上。 孙韶显得有些不自在,沉吟了好一会儿,开口就是:“章妈妈都和我说了。” 声音低沉,苏慕简直要以为章妈妈私下里说了什么坏话——她想还不至于。但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先不做声,只用一双眼望着孙韶,表示专心听着。 “我知道,我这个人,除了在文章、作诗这些事情上有些天分,其他的就很惭愧了。接了你来,本来是想要好好和你相处的,只是恰好我这本《古今金石通考》写到一个关键地方,你又有伤,我私下里就想着,是不是等你好一点了,到时我的工作也告一段落,我们再好好叙一叙,我也好给你安排一些课程。” 孙韶并不看苏慕,眼睛只盯着眼前的瓷碗,好像这是她在谈个人的心事,一边的苏慕只是无意闯进来的听众,“是我想的不是,我太疏忽你了。你身体不好,我该多关照你才对。从明天起,你每天上午辰时来我书房读书吧,下午就跟着容情(邹雨的字)学一些东西。”又沉默了一会儿,“你学到哪里了?” 苏慕强压下雀跃,告诉孙韶自己的进度,孙韶有些吃惊,随意拣了几个问题来问,苏慕对答如流。 “苏家原来这么看重女子的学识么……”孙韶有些不信似的喃喃自语。 苏慕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她也曾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当然,和这些世家不能比,但是也可想像了。她只是惭愧一笑:“我不过胡乱自学到了这个程度,真正先生教的,那就不敢说了。” 没有说先生有没有教,也不说教到哪里,一切看孙韶的理解,她是不知道这些的。 孙韶的表情就更凝重一些,隐隐还有气愤。 苏慕可以想到,这位有些书呆的才女是想到了宅斗一类的东西,她也不说破――她来说就是打长辈的脸,还不如把未知留给别人的想像领域呢。 这顿饭吃完了,苏慕提议去院子里走走,消食。也顺便增加一些接触——这句当然就不必说了。 “我这一天天躺着,可受累呢。” 孙韶于是就和她出门来。 这厅前的庭院极宽阔,为了做事方便,特地留了很大一块空地,只在角落里种了一株梧桐,高大繁茂。
第38页 一阵风过,梧桐叶子“哗啦”作响,几只停驻在树梢上的鸟儿受了惊吓,纷纷“扑凌凌”振翅飞走。 孙韶随口吟道:“庭除一梧桐,耸干入云中。” 苏慕想也不想接上:“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再抬头,孙韶满脸惊艷之色,看着苏慕说了好几个“你”,又停了停,突然说:“明天我们先学诗。”然后急匆匆走了,苏慕看她的方向,像是去找邹雨了。 真是小孩儿一样。又等不得,急性子,做事又喜欢粗疏地拿个主意,什么都由着性子来——难怪章妈妈会这么得宠,这完全是互补啊。 苏慕在原地,看着梧桐树犹在春风里颤抖不止,慢慢露出一个笑来,“真是好风凭藉力,送我上青云。” 大事有眉目了。 她嘴边含着微微的弧度,慢慢往自己的院子走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庭除一梧桐,耸干入云中。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这四句相传是唐代诗人薛涛与其父的联诗 好风凭藉力,送我上青云。 ——by曹雪芹 第19章 事了 考教在第二天正午才结束,苏慕吃完午餐走了,邹雨和孙韶在书房里坐了半天,正要起身,孙韶说:“你等等。” 邹雨一点不吃惊,坐在椅子上用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把手,“你真一点存不住事,我看你那样子就是有话说,还等什么呢?那孩子都看出来了,这不是早早就告退了?” 孙韶闻言,好像又添了一重心事似的,自语一句“那孩子这些方面是比我强的多。”从书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邹雨。 邹雨接过一看,苏家的,从里面抽出信纸,展开,对着光线读,读完冷笑了一声,把信纸随便扔在案上:“看来才女的名声不好用啊——苏家要接她回去,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孙韶脸色也不好看,“他们做的这个事,亏用儿去信时还考虑到这一层,严厉地质问了他们……” 邹雨听到何用的名字就摇头:“你那侄儿真是,一向那么聪明怎么会说下那个话的!十年无战事!这回这个事闹得,幸好没酿成大祸。只削职了事……” “容情!”孙韶叫了邹雨的字。邹雨人聪明,但是思维跳脱,往常也就罢了,现在该说的是正事,可不能让她打岔。 邹雨不说话了,掂了杯茶漫不经心的呷。 孙韶继续说,预备的抱怨经此一劫只留了个尾巴“他们待我侄女太冷落了,完全忽视了她的天分。”顿了顿,“我想,我已经立了门户,也许可以就这样养着她,我也没有孩子……”说着,把一双杏眼看向邹雨。 邹雨像没看见似的,继续喝茶。 孙韶急了:“你还和我拿乔上了?说话呀!” “我说什么话?你不是都已经做好决定了吗?还要我说什么?”话是这样说,邹雨的态度已经表明了——她不贊成。 “可是……” “她有娘,不是亲生的——所以更不会把她放在外面招话;苏家有愧于她,撤退时把她给落下了没来找她,办这事的是苏秀,他现在在朝廷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皇帝很看重他——一家一代,皇帝只会重用这么一个角色,你看他在苏家分量多重?苏家会让他背负“不顾手足”的恶名?再说到你,哈,这就更是大错特错,孙家这一代子嗣少,你父亲偏心你,把他的收藏和他那一支大半的钱都留给了你。你要嫁人呢,他们还没话,只能眼睁睁看你带着钱嫁给外姓——你嫁人真带拖油瓶?真是拖油瓶还没她的身份麻烦!别反驳,等我说完!”邹雨不吐则以,一说就滔滔不绝,见孙韶听到“嫁人”有张嘴的意思,又比了个闭嘴的手势。 “即使是不嫁,你以为孙家就真甘心看你收养个外姓女孩儿?要么就是他给你送个男孩儿过来,要么就是先给你侄女定下本族婚事——还不够和苏家扯皮的呢!” 说完这一点,邹雨又是冷笑。 她说的都很有道理,孙韶自己的才女名头说的好听,真正腰杆子要硬还是要看孙家的力量,否则拿什么去和苏家顶呢?苏家此次还另有一封致歉函,直接交给了孙家族长,交给孙韶的却是一封说明已经在江南立足,向她讨人的信。话虽冠冕,其意十分逼人。这还不够说明情况? 然而孙韶说:“惟其如此,我才更要援手。” 嫌器物容易分心,书房陈设并不华丽,唯一的装饰就是浩瀚的书籍。 层层叠叠的线装本,有几个架子甚至摆着古老的竹简。这里存放着圣贤所书的经史子集、隐士撰写的野史杂记、乃至佛道经典、游记、医术、算术学、各代词章典籍、名家字画、金石学、诗集、词赋集……它们饱经岁月,即使得了主人的精心照料,该发黄的还是发黄,纸质也变脆、变薄,到最后,纤瘦的身体仿佛已经在一双双手的传递中消失,余下的不过是一点存在的证明。 孙韶更愿意相信剩下的书页保存的是前人的精神! 这里的很多书她都没有翻过。她知道内容,因为早在这些老去的书籍难以维繫形式上的生命时就被孙家先祖把内容抄写下来,从孙韶父亲一辈,大家就多是读的復刻本——这让孙父发了很多次牢骚。
第39页 “为什么要留原本呢?”小时候的先生——孙韶父亲专门和她们讲过这个问题。 “每个时代的文物都在表达那个年代的歷史,人们是怎么生活的、皇帝的性情怎么样、这一段时间的天象、风尚……不一而足。书本呢,在文物里算最没价值的那个。人们知道了它的内容,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偶尔有例外,那是它刻印的版本珍贵或者留下字迹的主人特别有名——都不是它本身的东西!” 既然传播内容就是它的使命所指,那么即已经“朝闻道”,“夕死”不正“可焉”? 不! 孙父对各种前代的古旧书籍有一种狂热,他坚持认为书本被读过以后就有了读者一分精魂分散在上面,一本书,读的人越多,能感染人的力量也会增强。后人再来读,不仅能更容易领会其内容要义,还能助长向学之心。 他广搜孤本以及传世已久的旧书,热衷于与人借书读,这个观念不仅在大齐都非常着名,也影响了孙韶。孙父见孙韶也成为了自己的小小“信徒”,更是疼爱她。她的很多友人都是来孙家借书时与她结交的。可以说,孙韶的名头之所以能传的这么广,有一半是因为认识的人多,另一半才靠了学识。 孙韶完全相信、完全认同父亲的观点,甚至还更进一步——她认为这些古书不仅有意志,而且还有灵魂!每本书都是祖先大智慧、大毅力的灵魂聚合体,凝聚的是士人对知识的嚮往,品格的坚持。 而这是她守护孙家最重要的宝藏——藏书阁所应该继承的。 为了正义公道,宁可牺牲,这样的牺牲在她看来是光荣的。毕竟人总是要死的,那么还有什么比为了坚持信念而死去更有价值? 形势迫人,形势总是迫人,总是诉说种种不可奈何,好像一说起形势,其他的都是空谈,都能放在一边。 但惟其如此,她才更要援手! 邹雨听罢,唿吸一窒。 多年前也听过这道声音。 艷阳天,杨柳边。她提着包袱冷冷地看着船渐行渐远,终于消失。连同那人最后的羁绊也不復存在。数数银子,只有几个碎银——谁叫她非要撑面子! 怒火越烧越炽,她不敢停下。但是现实闯过来,冷冰冰的,怎么也烧不化。很快就落魄地不成样子,有人打了招唿,她找不到谋生之处。 孙韶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很愕然。 也不过就是和她借过几本书,通过零星的几封信,算得了什么,值得她花这么大代价得罪别人? 也许这人是热血上头,心血来潮。等她知道压力了,又会赶我走了。 何必牵连别人再闹一场呢? 这人毕竟还是好意的,和那些人不一样。 于是把种种利弊一一给她分析透彻,不想这人听了,只有一句话——“惟其如此,我才更要援手!” 掷地有声。 一声嘆气,昨日重现一样。 邹雨恍惚了许久,一言不发地向孙韶作了个揖,不管她错愕的样子,自己迳自往外走。 真好,她一直没变。 邹雨还有个理由没有说出来:那孩子自己聪明透彻,她这样的人放到什么地方都能活的很好,何必你来替她担忧?这理由本来是预备做决胜武器来驳孙韶的。 现在不必了。 她回到已经是自己院子的住所,坐在桌前研墨,丫鬟要来帮忙,她挥挥手示意不用。 清水渐渐转混,然后变黑,黑得再也洗不掉了,甚至能给碰到它的事物染上自己的色彩,使它们多年后墨痕犹存,这时,一缸墨水才算磨好。 脑子里浮现出苏慕的人影。这孩子聪明太过,事事都要想,事事都要想得复杂,还非常会察言观色,度其今日在书房里的表现,别有用心简直写在脸上,简直就是展览!苏慕夸耀自己的智力,显示自己的智力,而据她所知,这样的人都不惧怕挑战或者困难,甚至于唯恐天下不乱,乃至于制造麻烦以显示自己的不凡,从而好划分天才与凡人的楚河汉界! 邹雨继续磨墨。 一圈又一圈,加水,又转换成左右移动,拉锯一样与砚台抗争。好墨水是来之不易的,这需要你精心照管产生它的砚台。每天毁弃之前的余墨,在手上把玩,放进水里“水养”。种种程序,日久天长。 邹雨的砚台就保养的特别好,她是此道高手,自己的砚台没有一个不泛着淡淡的光泽,用这样的砚台,邹雨简直不怎么注意墨条了。 现在研磨出来的墨水质量也好,乌黑透亮,凑近则香气袭人。 墨条放好,提笔一蘸,笔走龙蛇。 写完,吩咐侍女交给孙韶。侍女只以为这又是才女之间互传诗词的招数,打趣似的看邹雨一眼,大觉风雅的离去了。邹雨在原地想了一想,招来另一位侍女:“你也替我送个东西。” 苏慕特将一张贵妃榻搬到树下,身边另置一几,摆着茶水点心。侍女也不要她们站在这里,教她们各自做各自的差事。苏慕捧着书,入神地读着。 有一年没有看这些,即使记性好,种种文法不熟了也难以做出好文章。她现在可不能缺少这方面的才干,这是关键时期,成败就繫于这一发上。这些天书不释手,她最需要一个好环境,她最缺时间。
第40页 墙外一阵吵闹,典诗几个的声音此起彼伏,还在接近。苏慕心里十分不悦。 她时间不多,今天上午也就格外卖力一点,不是问一答三,简直是问一答十!随便一个问题就要把所有靠的上边的说出来。孙韶的神情倒是很欣赏的,只是邹雨一直有些冷漠,似乎有些不以为然似的。偏偏她是孙韶的至交!偏偏孙韶是这样的书呆!书呆脑子都僵硬,看邹雨是个灵活聪明的,不要被她给说出什么来了。 苏慕不想还好,越想越觉得是这样,也许本来还有一线希望,但邹雨人更晓事,她一说,肯定成不了! 我要做些什么! 都到了这一步,我一定要达成所愿! 正焦急地转动着头脑,典诗这些丫头还这样制造噪音来打扰她,简直就是邹雨的帮凶! 苏慕放下书,沉冷地看着典诗领着一个捧着盖着精緻红绸布的托盘的丫鬟接近。 你最好有什么要紧的事! 典诗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她看得出来苏慕从中午回来就一直不高兴。她笨,想不出法子让主子乐起来,正好碰上有人给苏慕送东西,露白、霜冷都不愿意往上凑,典诗就过来了,高高兴兴的。 收到礼物是最开心的一件事,典诗每次都是这样,遇到什么不开心的,只要收到礼物,她就能笑出花来。以前在富裕的乡绅家里做事,有个什么机会其他人没有考虑她,只要之后又给她送一点小礼物,她就又和人家好了。 礼物是别人的心意呢,这是别人在乎你的证明。 有人会不喜欢吗? 当然没有。 在脑子里自问自答一番,典诗喜悦地对苏慕说:“小姐,有人给你送礼物了!” 小姐的眼神更加可怕,只说了一个字:“哦?” 典诗没有感觉到危险的来临,还沉浸在欢乐的想像中:“嗯,是邹先生送的东西。可奇怪了,文房四宝,她什么不送,偏偏只送了一方砚台,你说这人……” 接下来的话苏慕都没有听进去了。 一方砚台也是文房工具。 邹雨为什么要送她这个?如果是见面礼,几天之前就该给了,何至于拖到今天。只有联想到今天上午的那一番答对……而更深一层,送文房工具,是不是还有其他意思呢? 苏慕渐渐笑了起来。 她不管典诗还在自信地说“我就说收到人家的礼物肯定会高兴的”,重重扬起手拍拍她的肩膀:“你想要什么赏赐?一会儿和我说。”又吩咐其他侍女,“把东西收起来吧,今天不看了。” 侍女们上前收拾桌椅,典诗想了想,也不觉得自己立了什么功劳,她觉得,人还是要惜福,能一直跟在小姐身边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再不知足可不好。 “一碟绿豆糕吧。” 苏慕深深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招来一个侍女:“告诉厨房多做一些绿豆糕来。” 典诗欢天喜地地拥着苏慕回房,苏慕的笑意一直没有散去。刚进房,她就觉得困了,安心地躺到床上,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终于能睡一个好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一章时想过好几种表现方式,本来都搜了不少“千古绝对”、或者前人佳作,预备好好写一下考教的过程,然后让女主惊艷全场。 只写了开头就删了。 女主现在是有性格缺陷的,她需要长者、朋友等等人的帮助。一直以来写的时候我都有在写反派的感觉,其实如果真一直遇到不好的人,女主也很有大反派的潜质。 那么什么样的长辈才能帮助她?即使具备了这样的品质,没有一定的手段也不好…… 这一章就是这样出现的。结果与大纲是一样的,过程却不同。 我更喜欢这个版本。希望你们也一样。 第20章 功成 孙府很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大门敞开着,四处悬挂着红绸,厅前午后高高低低地摆着牡丹、桂花等等四时花卉。难得的大摆件搬出来了,侍女、僕从在屏风、根雕、假山、怪石等等障碍物之间穿梭往来,手里捧着各府的礼物、招待客人的点心、酒水、菜品。贵客们走在路上三三两两互相问候着。孙家旁支长辈特地过来帮忙招待男客,孙韶和邹雨就在后院招待女宾。 孙府往常只有孙韶一个正主子,加上了邹雨也不过两个。孙韶又一向崇尚节俭,平日里也不操办什么大型的活动。这一来,人就少了。章妈妈只得向苏慕这里借走了人,只留了典诗和两个小丫头看家。照她的意思,反正苏慕自己也要过去陪客的,到时候身边有个典诗招唿着就行了,只留两个丫头守着房子正好。 “小姐,快出去吧!太太收了你作开山大弟子,还摆这么大的排场,我们可不能给她坍台!”典诗有些急切地劝苏慕。她不明白,好好的大喜事,为什么苏慕自从前几天听说要大摆宴席后就显得不太高兴。难道是怯场?没想到小姐这样生就一分威势的人也有怯场的时候啊。 苏慕还在梳妆。 她已经坐了很久。按理说她一开始就应该站在孙韶身边陪客的。 铜镜前倒映着一张施粉涂面的脸,小小的孩子,眉毛拉长,眼角飞红,唇敷丹朱,面染白霜,浓妆艷抹到了十分。这么小的孩子上妆似乎有些不合适,然而美人生得好,妆容只要画的不差,总是浓妆淡抹相宜,没有说一个美女上妆反而难看的。会污颜色的脂粉,其本身质量不过关才是问题呢。
第41页 苏慕看了又看,还是心事重重。她一心希望留在这里,也预备好了慢慢扩展交际圈,甚至是见真正的苏家人。 但这一切,都要在数年之后。 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儿有双颜色更深一些的瞳孔,两颊丰满皮肤白皙,杏眼圆脸——和孙韶有五分相似。然而苏慕自己是小小的心形脸,只有肌肤和女孩儿是一样的,其他部分就简直别无相似之处。 如果是数年之后相见,还能说是因为女大十八变,以及人消瘦下来之后的神奇效果。到时候大家原本就不熟悉,又相隔久远,最主要的,苏慕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女孩儿,谁会怀疑她呢?谁会放飞想像力往真相上面去猜? 但是现在相见,宾客里谁知有没有见过女孩儿的人?万一叫出来,那该怎么收场?女孩儿在苏家不受重视,见的人少,相信也没有给他人带来很深的印象,但是一旦多几个觉得不对劲的人碰到一起,这么一交流,也就容易肯定了。亦或者,如果有谁觉得不对,即使现在没有发作,多年之后说出来也是一场险恶风波。 苏慕特地作了前朝妆容。世家多有怀念前代风光的,这打扮倒不出奇,镜中的自己也与平常有所不同…… 苏慕还是不放心,抿唇问典诗:“我看起来怎样?” “很好看,不知是哪座仙宫的仙子思凡下界?”镜中突然多了一个人,笑眼盈盈地把手放在苏慕的肩上。苏慕一见,正是蒋玲。她今日也是着意打扮,挂着的金项圈下面的如意锁不住随着她的摇头晃荡。 苏慕转头,有些惊喜地看她,“你也来了!”言毕又觉得这是当然的,她怎么会不来。于是笑问:“和谁一起来的?怎么就一个人闯到了这里?别人知道吗?” 蒋玲拉着苏慕一起坐到窗边的榻上,伸手取了块玫瑰奶酥,看着苏慕咬了一口才说话,一张嘴又是不相干的:“情妹妹这样打扮真好看。” 典诗一听情妹妹,又忍不住捂着嘴笑。苏慕示意她先下去,和章妈妈交代一声她和蒋玲在一起,一会儿开宴了再来。转头又看蒋玲,很严肃地问她:“我初到此地,人事不熟,还要仰仗玲姐姐的指点呢。敢问此地有哪些闺秀呢,她们各自又是什么性情?”这些本来上次见蒋玲就想问了,然而那一次蒋玲来得时间太晚了,中间又有一桩事故,只好咽下不提。现在可是关键时候,不能不知道了。看蒋玲一向待她亲近,总不会拒绝告诉她这点小事吧。 然而蒋玲却摇摇头,诡秘一笑,“今天情妹妹成为才女的徒弟,我还没有送礼呢。我娘送的不算,我要送你一份礼物才行。”说着,不等苏慕拒绝,拉着她的左手就跑。 也不知她是来过孙府多次了,还是事先就侦察过环境,这一跑,一路上七弯八绕的竟没遇见两个人。 苏慕简直莫名其妙,真的生气了,怎么能在这个时候闹呢!眼见得跑得越来越远,都要看见孙府的侧门了,正要发火,心思一转,默不作声地任由她拉着自己跑远了。 出了孙府门,外面的一条街上也都摆着流水席,这是孙府特地请穷人家也来沾喜气的。来来往往的人也确实是喜气洋洋,一个个放开肚子吃。 苏慕见这里鱼龙混杂,开始为安全担心起来。这时蒋玲也放慢了步子,左右东张西望的,好似刚从牢里放出来似的,见什么都新奇。 苏慕就问她:“我们就这样出来了?你没带几个下人跟着吗?”顿顿,也有些不甘,但是也许这样做才是最好的,“趁我们没走远,还是回去吧,不然被人拐了可就糟了。” 蒋玲已经找到了目标,欢天喜地拉着苏慕往那个方向奔,“我有分寸的,你不用担心。”一会儿跑到几个华服少年面前,恭恭敬敬地对着其中一位叫“哥——”声音拉长,大有撒娇的意味。 蒋淳于看看妹妹,又看看盛装打扮的陌生小姑娘,心里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玲儿,这位姑娘是哪座府上的?从前怎么没见过?” “你当然没见过了,人家才来呢。” 站在蒋淳于身边的董文贤闻言不由看向了不远处的孙府,声音古怪,“才来?” 另一位少年已经向苏慕随意抱拳行了个礼:“苏小姐,上次有事在身,多有冒犯。”说着幸灾乐祸地看着面色难看的蒋淳于,“这次出游就当是赔罪吧。”一抬头,那俊秀的脸庞,飞扬的眉眼,恰好是上次匆匆一见的段玉裁。苏慕见状也矮身行礼,口答“谢谢,段公子实在多礼了。” 蒋淳于现在还能不明白苏慕的身份?不好当着苏慕的面说什么,把蒋玲拉到一边,悲愤地质问妹妹:“你怎么把宴会的主角给我招过来了?你是想害死我不成?” 蒋玲天真无辜地笑:“哥哥答应我今天带我和我朋友出来逛的嘛,再说了,情妹妹可招人疼了。我上次生日宴会不过多请了些人,一堆人围着指手画脚的,讨厌死人了,钱家那两姊妹又喜欢那样说话。这次办的这么大,她们又要对情妹妹阴阳怪气了。” 蒋淳于惊诧道:“所以你就要对你哥下此毒手?”不等蒋玲说话,又惊诧道:“秦妹妹?她是叫苏秦?我怎么记着仿佛不是这个名字呢?”
第42页 蒋玲已是一扭身跑了,拉着苏慕指着远处的一个占地很大的摊子:“情妹妹你看风筝!我们去放风筝吧!你来了这些天,还没好好逛过连城吧。今儿我们就好好走一走。” 苏慕来不及回头和其他人打招唿,只得被她拉着走,“在外面不要这样叫!” 蒋玲“嗯嗯”地点头。 “跑慢点!当心摔着。” 蒋玲又“嗯嗯”点头。 后面,蒋淳于打发了一个随从去孙府报信。事已至此,父母要教训都是以后的事了,不如先好好陪妹妹玩一场。走到两个朋友身边,有些好奇地问段玉裁:“怎么,苏小姐才来多久,你就认识人家了?” 段玉裁也不理他的揶揄,自顾自往前走:“哪里是认识,不过那天去拜访孙夫人,匆匆见过一面罢了。” 董文贤回头看孙府,语气很是犹豫:“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开宴了却不见她人……” “你担心什么,那些人都是为了孙夫人来的,就是苏小姐在那儿,也就是说几句客气话,让她演一段猴戏罢了——苏小姐该谢谢我们才对。”段玉裁话说到这里又是一转,看着蒋淳于笑起来,“说错了,她要谢的人应该是蒋兄,是他答应妹妹带人出来的。”言毕哈哈大笑,引得董文贤也去了顾虑,跟着笑起来。 蒋淳于怒视,“你就笑吧,我看你下半年回了京还笑得起来吗!”说完就觉得不好,果然,段玉裁的脸一下子冷了,半天说了一句:“怎么笑不出来?”说完就迈着大步往前走。 董文贤责怪地看着蒋淳于:“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蒋淳于苦笑:“怪我,怪我,我去给他大人赔罪。” 两人追了上去。 孙府这边,孙韶应付了一圈来宾,身上没有怎样,心里已经是大感疲惫了。忽见章妈妈在人群外向她做手势,于是向面前这位夫人告了罪,满怀希翼地走过去问她什么事。“最好能把我从这里解脱出来。” 章妈妈苦笑一声:“恐怕正好相反呢,太太这下更加走不掉了。” “出什么事了?”邹雨也过来了。 章妈妈有些埋怨地说:“还不是那位蒋小姐?她把苏小姐拉出去郊游了!” 孙韶大感羡慕:“可惜我不能这样脱身啊。” “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别的时候也就算了,这样的日子……那些太太小姐都等着见她呢,现在可好,人不见了!我们怎么说呢,她们可就在席上啊。” 孙韶听了也有些头疼,她又想起来:“是,我们就是照容情你的办法特地摆给苏家看的,也让他们知道我孙家不是没人。现在她不见了……” “不见的正好。”邹雨却这样说。 孙韶和章妈妈都诧异地看着她。 “你想,这么多人都在,到时一看那小孩儿右手包成那样子上来,自然要问怎么回事。这么一传二传的,苏家还有什么好名声?到那时他们才觉得你是有意和他们过不去呢。我之前还没想到这一层,玲儿倒是歪打正着……没想到这女孩和玲儿处的这么好……”这倒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当然了,苏慕那丫头是这样一个会做人的个性,但是玲儿不一样,教了她两年,邹雨自问这点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蒋玲看着天真,自己也有一分计较的,等闲的人还看不上,苏慕这是做了什么这么入她的眼? 她这里细细思量着,孙韶早已经觉得无事了,让章妈妈下去照应着,自己悠悠闲闲走到一处葡萄架下面歇息,忽然听得一个细细的声音轻轻叫着:“孙小姐!孙小姐!” 怎么还有人叫我小姐?我今天挽的明明是妇人的髮式啊。 孙韶疑惑地转过头来。 叫她的是一位陌生的侍女,见她看过来,伸手就把袖子里的东西递给她,低低地说:“说是让您尽快回信呢。”也不说是谁,也不说怎么回事,讲完这句就混入人群中了。 这信包装得很精緻,纸质厚实细密,而且隔得远远的就能闻见香气,想来信纸是预先香薰过的。信封上以金线系了一朵兰花,优美别致。 不用拆开,孙韶就知道这是谁拿来的了。双颊一阵发热,连忙将信藏好,装作无事发生似的转身回到宴会。 镇定,你还要教侄女呢,况且还有书要慢慢完成。这些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不理心中浮现的失落,孙韶向着最近的桌子迎上去:“蒋夫人……” 远处,苏慕站在一边看蒋玲高兴地和其他人一起放着风筝,微微笑着和董文贤说话――这孩子怕她一个人站在这里冷落,特地来陪她。 董文贤搜索枯肠,半天才腼腆地问她:“在这里…过得还适应吗?”好像一个大家长。 怎么,如果我答不适应,你又能怎么样? 还不熟,苏慕当然不会这么答。她只是笑着点点头。董文贤一连问了好几个类似的问题,她都回答的很简单,他就知道她是不想说话了。待了一会儿,究竟忍不住,也去和伙伴们一起放风筝了。 我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怎么不适应。适应极了。
第43页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第一卷 到这里就算是完了。伏笔埋了,许多重要的人物也出场过了。可以开下卷了。 第21章 赴京 天下的客栈除了些微的差别,好似都是一个样子。漆痕斑驳的陈旧的木制迴廊,高高悬挂着的红灯笼,大厅里奔走上菜、不断招唿的店小二,行色匆匆的旅客,门口来来往往的马车,运来运出的行李…… 掌柜的今天特别吩咐了洗碗工、杂工、跑堂的小二、厨子、帐房甚至老闆娘:“今天有贵客,得罪不起的。仔细招唿着,里头有女眷,别让哪个不长眼的冲撞喽!” 老闆娘一想:“就是天字号那一层?” “还有地字号呢。整整把楼上两层都包下了。” “唔……”这些个世家出行,手笔可真大啊。老闆娘不禁起了心思,也不知这些贵妇小姐们长得是怎样一个模样,做派是不是跟戏文里的似的…… 天字号东侧厢房传来一阵争执: “我不会下去的——你也不许下去!” “我们就下去坐一坐嘛,我知道情妹妹长得漂亮,讨厌人总是盯着你不放,咱们选个偏僻的位置坐不就行了?” “说书听多了?下面真没有什么江湖豪杰,更不会有人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挂在嘴边上——除非是酒醉的胡话。” “你见过?” 一阵沉默,“……没有。” “那不就得了,我们带一个侍卫就好了,反正其他人也就在这里,又不出门,能有什么事儿?好妹妹~你就答应我吧。” 接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出来两个戴着帏帽的妙龄女子,她们行至楼梯口,当即被守在那里的侍卫拦下,不一会儿,侍卫愁眉苦脸地领着她们走到楼下,“让公子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 “没关系的,有什么处罚你只管让我哥来找我,我替你挡着。” 面对这样大包大揽的话,侍卫只是苦笑,店小二正好走上来:“客官要点什么?”说时,一双眼不住地往两个女子身上瞟,盼望着背对着他的姑娘能转过来让他看看。 侍卫一见,顿时当胸朝他一推,把这店小二推了个趔趄:“看什么看!还不上菜!” 他态度再恶劣,店小二还是得赔着笑脸重新站稳,“是是是,是小的不对。”这次眼睛盯着侍卫:“请问客官要点什么?” 没等侍卫再说什么,坐在桌前的其中一位粉衫少女已经转过头来,兴致勃勃地回答:“一斤……不,两个人,两斤黄牛肉,二两酒——都要上好的!” 这么粗糙的菜式,连个菜名儿都没有? 侍卫和店小二都怔愣,侍卫回过神来却想到,也好,这样满是荤腥,她早吃不下去,我也早一步交差,省的麻烦。于是又唿喝店小二:“听见了吗,还不快去!” 小二去了,侍卫站在她们不远处站岗。 苏慕可以感觉到,那些人明里暗里的视线。 眼帘仍垂得低低的,眼波轻轻在大堂里一转。现在这个时候,不年不节的,路上走的人不多。大齐民风也算开放,走在路上能遇见的女子不少,现在大堂里就有几位坐着。只是富贵人家的女孩儿到底不一样,即使出门,身边也跟了一堆人,哪里容易接近?苏慕和蒋玲穿着打扮又讲究,却坐到了这个地方,对于那些闲汉来说就是一个大大的刺激。连几位女性都在看她们的穿戴。好像一旦坐到下面,大家就没有身份差距了,可以无所谓冒犯。 远一些几个坐在一起的客商,原本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忽然有人声音一下提高:“我去年那宗生意啊,真赚了个盆满钵满!不过从宛城到漆城的一段路,就是几百两银子……” 和他说话的那些人也是一样,仿佛酒在同一时间让他们上头了,纷纷扯着嗓子夸耀自己:“你那算什么呢,这几年凡是到漆城的东西都一样卖得上价钱,显不出你的本事。我有一次去京里,那才叫……” “那天经过一个乱石岗……” “……送的寿礼,价值……” “前不久也有个粮商,殷家,他家里被搜出了东西,就是违制的那些……全家那个惨哟……” 还有其他突然开始吹牛的,真是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好在他们一起喧譁,反而听不到各自的声音了。 蒋玲充满新奇地看着这些人,拉拉苏慕的袖子:“情妹妹你看,我就说楼下藏龙卧虎吧。”又充满期待的描述自己对于这个楼下的世界的幻想,“危险无处不在,侠客解决他们,然后悽美的死在情人怀里……” 苏慕简直为她的天真嘆息。 她无奈地看着蒋玲,正想说“一会儿别摘帽子”,就听旁边传来一声嗤笑,转头,一个穿着蓝色短打的青年人端着碗正在笑。他也没看这边,从苏慕这个方向望去只见得他的侧脸,轮廓清晰,露出来的左手手臂在他动的时候显露出明显的肌肉线条。他的腰边还悬挂了一把长长的刀,刀柄和刀鞘都是黑色的小羊皮。皮子似乎经过一些岁月和磨难,边缘处并不平整,微微上翘着露出灰色的内里。
第44页 这个人……怎么有些眼熟似的? 没等她看出什么来,蒋玲已经质问上了:“你笑什么?” 那青年人坐的笔直,向这里看过来,“没笑什么。”也许他已经看到了那个侍卫,但看他的样子,左手拿着茶碗,右手随意地放在桌面上,全身都是放松的。 “你……” 又是一阵喧譁,门口,蒋淳于领着友人进来,“好久不见,今日……”他寒暄着一转头,不想在大堂里看见了自己的妹妹还有苏小姐! 说起来,蒋淳于这些年也长成了一个英武的少年,严肃起来还是有那么个样子的,但蒋玲也许就是上天派下来治他的,性子跳脱还受父母袒护,除了给她背锅,蒋淳于简直对付不了她。 大惊之下,蒋淳于忘了身边的好友,几步奔过来,不好叫她的名字,只能是含煳地说:“……你来下面干什么?本来这次就没计划好,只得在这外面落脚,娘已经说了我好多次了,你还给我添乱!” 蒋玲嘿嘿一笑:“哥你小声点,我就算了,别吓着情妹妹。” 蒋淳于这才把目光微微落在苏慕身上,脸立马就红了,马上又转回来只和蒋玲说话。“你说什么呢,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你这样,娘还怎么好在京城给你找未来的……” 他越说越不像话,蒋玲哪里好意思让他再说下去?她也不做声,只在桌下不断拉扯苏慕,让她给自己解围。 苏慕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手里这个粗糙的陶碗,这样一拉可就装不下去了,只好尴尬地说:“抱歉了,给蒋公子添了这么大麻烦。” 蒋淳于明明在和蒋玲说话,这时却敏捷地转过来,“哪里哪里。”又看她一眼,“没有的事。” 一怔,她的目光怎么绕过了自己? 迟钝地转过头。 一队穿着统一制服的官兵涌进来,神情肃穆,仪容端整,行走时步伐有力,显见不是一般的兵将。大堂顷刻鸦雀无声,其中一个官兵大喝一声:“看什么看,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执行公务,没你们的事儿!”话落,空气稍稍回暖,还是有不少人——其中就有那几个夸耀的行商——匆匆上楼,以避免和他们接触。 这队官兵后面,绕出来一个少年,箭袖白袍,金冠束髮,由几个官兵簇拥着向这边走。看那架势,这个少年年纪虽轻,却是这些人的长官。 蒋淳于忽然用力一拍手,“我怎么把他落在那儿了。”说罢就迎上去了,全然忘了身后两位姑娘还坐在那里呢。 这人怎么还是这样,多少年了,还是粗心大意的,脑子一次只能装一件事,又极容易被其他事吸引注意力。苏慕心里感慨一句,一转眼却发现那个蓝衣的少年已经不见了。没想到看他那样一副习武之人的样子,居然也是个怕麻烦的人。放下手里一直拿着玩的杯子,苏慕站起身:“我们回去了。” 蒋玲诧异:“可是我的牛肉……” “让他们给你送上来!”见蒋玲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苏慕只得和她讲道理,“人都走了,我们待在下面还有什么意思?”又凑近她耳边,“你哥哥会朋友呢,真想和人家认识一下?” 蒋玲到底也到了年龄,闻言大羞:“谁想认识了!”索性一起身来了,不忘叮嘱一旁的侍卫,“记得把我的牛肉和酒送上来!” 走在楼梯上,感觉到什么,苏慕转头看去。多年不见,不知又经歷了什么,他的容颜虽然没有褪去以前那种女子般的秀丽,反而更加有种阴柔的俊美。这时虽然和蒋淳于说着话,眼神间还是流露出一股疲惫的感觉。段玉裁刚才应该是不经意看过来一眼,但这时可能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马上又看过来。 四周像是一瞬间抽成真空—— 苏慕和他短促地对视一眼,不急不慌地收回目光,在蒋玲的催促声中,一步步上楼了。 好厉害的眼神! 她不知道身后的对话又绕到她身上: “她是谁?你还有另一个妹妹?” “哪里……那是苏姑娘,你忘啦,你也见过的。这次是她外婆五十大寿,她娘召她去呢。我父亲这次也调回京了,刚好顺路,孙伯母就托我,带她和我们一起上京……” 夜晚,黑云遮月,群星闪烁,城中不知何人持萧吹奏近来由名妓万蓉蓉作的思乡曲《忆宛州》。其音悠长,尾调尤其低沉,于夜间听闻更显哀怆。客栈里不时响起嘆息声,如果站在靠走廊的地方,还能听到楼下的大堂里,旅人们细讲从前。千人千面,素不相识,萍水聚散。夜幕下的客栈比白日似乎更多了一分情调。 苏慕做好一定要做的事,从外面回来。临窗而坐,窗扇虽开着,内里却已经让典诗细细地绕着窗框钉上了一层薄纱,半透明的白,足以阻挡住外面窥探的眼光。夜里清凉的空气透过来,一盏孤灯照亮手里的《吴县地志考》,下面叠着师父孙韶的未完成大作《古今金石通考》。她一面翻,不时用笔沾了墨水在右边的纸上摘录。自年前得了孙韶的首肯,苏慕就成为书籍的编纂者之一了——孙韶害喜,实在无法进行。当然,她很关心这件事,多次询问进度。苏慕是多么要强的人?自然是每天抓紧了时间办这件事,就连现在在路上也不放松。
第45页 忽听房顶上一阵响动,像是有只猫从屋檐上经过。接着,屋外走廊上一瞬间明亮起来,脚步声不断,一会儿房门被敲响了。 苏慕准备睡了,此时披着衣服,将毛笔搁在珊瑚笔搁上,转到屏风后系衣带。分心听着典诗和来人说话。 “冒昧打扰,有朝廷要犯闯入客栈,还请配合搜查。”这声音……对了,可不是下午说“执行公务”的那个人吗。 知道是认识的人,苏慕心神大定。 典诗不悦,这些年在孙家的生活也让她养出了一种豪族宠婢的骄横,她天性易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这时,激动沖淡了恐惧:“你也不问问这是谁的屋子……” 又是一道声音加入进来:“没关系的,他们会小心的。” “蒋公子……” 终于系好了衣带,苏慕走出来,“让他们进来……不要查东西吧?” 那将士只觉得屋内一亮,少女雪肤花貌,像是眼前忽然落下了一颗星星,她的眼眸尤其摄人,浅浅琥珀色,称着他们手里的火光,像是荡漾着一层水色…… 在他出神的这段时间里,蒋淳于早已向苏慕做了保证,没等他多说几句,身后闯进来蒋玲,“情妹妹,你没吓着吧。”说着就被苏慕拉住走到角落的屏风后面了。 搜查的官兵们不时看向屏风,蒋淳于怕他们冲撞了姑娘们,也守在这里,状若无心地四顾这间暂作了闺房的屋子。 段玉裁的声音在走廊外面传来:“怎么还没搜完?” 此言一出,官兵们顿时鱼贯而出——他们早查完了。只是那领头的一直不发话,他们自认看破了他的心思,顺势拖延一刻罢了。 蒋淳于见势也不好再待下去,侷促地喊蒋玲:“走了,别打扰你苏妹妹,明早还要上路呢。” “你出去吧,今天你让情妹妹受惊了,我晚上陪着她睡。” “你……” “哥哥快走,我们要休息了,明早还要上路呢!” 苏慕还在这里,蒋淳于实在不好说什么,只得一个人走出去了,临走还要说一声:“记得关好门窗!” 好像这些事不是由丫鬟来做似的。 典诗睡在一边的榻上,苏慕和蒋玲一起躺在床帐里,听蒋玲絮絮叨叨抱怨:“也不知道这陆家是怎么回事,这几年党羽越抓越多,还冒出来专管这事的衙门了。今天你有见那个段公子吗?哼,比我哥哥还小几个月,你看他神气的……” 苏慕听着,思维已经飘远了。 又是陆家。 空气中还有过年时的硝烟味,门“砰”一声被推开,僕人四散,接着闯进来一大群人,为首的走在后面:“今悉,苏州商人苏福,多年来勾结陆家……全家流放……” 阴冷的屋子里,女人一双脚似乎还在晃荡,右脚露着白袜,地下,捲云履悽惨地翻覆着…… 尖叫声…… 失神间,手里的珠宝被一把夺走,她毫无所觉,木木呆呆地跟着人走,在板车上与血肉横翻的爹爹重逢…… 戴着枷锁一路北上,一会儿消失一个人。现在她知道,那些人多半是被卖给深山里的男人了…… 眉头渐渐皱起,又是陆家。旅程刚开始似乎就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管是怎么一回事,这一次,她不会就那样任人宰割了! 房间外传来一阵喧闹,段玉裁他们似乎已经发现了陆家人留下的东西。 苏慕安心的闭上眼。 第22章 苏府 一列纪律严整的侍女装束一致,衣带飘飘,跟着前面的女管事穿过几重游廊,踏过寻芳院前的石子路,拨开挽香阁旁的桃花枝,经中门、入西厢、穿越整个府邸,最后却反而回到了原点。 她们一个个绮年玉貌,现在着意打扮,聚集在一起,已经十分引人注目。更不用说她们纤纤十指还用优美的姿态捧着奇珍异宝。这些宝贝只有前几个直接裸露在空气中,诸如一整块碧玉雕成的荷叶状倒流香炉、龙龟贺寿状的白玉挂件、前代的谷钉纹的玉璧等等,后头的侍女有的侧抱、有的乘以托盘、有的两人一抬、有的双手手臂前抬为撑。不论何种姿势,其物品都有一个共同点——上面盖了一层轻薄的红绢。观者只能从往日听闻其主人的收藏、红绢掩盖下的珍品显露的形状、偶尔清风吹拂扬起绢纱露出的冰山一角来进行猜测。 前面未掩盖的都是珍玩,那后面的也不会差吧? 侍女们一路所经之地,众人皆揣测、注目、咋舌、争论不休。 有人上前询问领头的姜妈妈,她都是笑笑,“太太不让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然后施施然走向下一个地方。 有问必答。 答了还不如不答。 不让说?呵,那你在这展览什么呢? 苏苒倚在水榭栏杆上,时不时看眼远处经过的捧珍宝的侍女们,神色不屑,有一下没一下和堂姐说话。 “这个五婶,真是……深怕别人说她亏待了继女,好好的居然搞出这么大阵仗,游街一样,也不怕别人知道了笑话。”
第46页 苏芬也觉得五婶小家子气,但是她比妹妹更有城府一点,她不会真的把这种想法说出来。随手撒了一把鱼食,红白相杂的锦鲤纷纷浮上水面争抢,嘴唇大张着,把深红内部也暴露出来,水流和饵料不分明,一併吞进去,再慢悠悠通过鳃排出来。 这就是生物争抢的丑态。 府里的锦鲤到底比外头好一些,有人餵食,没有鱼钩的危险。 她出神地看着池子,一只手搭在栏杆上,嘴里也能回话:“有这个心总比没有好。趁那个才女门下要回来了,她不这样大肆彰显一下,谁嘴里不说她?当然,这样太刻意反而落了下乘……不过以她的心智,这样的计策也许已经废了她一番功夫想呢。” 听到“才女名下”,苏苒眼睛就亮了,翻身靠坐,“这些年时时能收到她从连城送的东西,也和她通过几封书信。她笔力雄浑不似女子,遣词用句也常有新意,既不是掉书袋的书呆子,也不会一直卖弄聪明。小时候看她平平常常,总是一个人关在屋里,和我们在一起时也总让人觉得不舒服,好像我们父母双全亏欠了她似的……真没想到她写信会是这样的——可见不但老话说的字如其人是错的,文如其人也是错的,”边说边摇头,用一种发现了世间真理的语气,“根本这世上不见面的事和人就不能相信!” 苏芬笑:“你以为见了面就能相信了?没听过知人知面……” “不知心!”一道稚嫩的童声抢答一样,突然插进来,苏苒、苏芬一瞧,正是五婶的宝贝儿子苏安。站起来也只有她们现在坐着高度的一半多一些,今年也只六岁,双腕套着万字云纹金镯,胸前一副老大的金锁,跑起来步履蹒跚却金光璀璨,好不富贵。 两姊妹对视一眼,自然而然收回了要说的话,笑盈盈和这个备受疼爱的小傢伙打招唿,苏安也笑:“这位姐姐、那位姐姐,”他还不太记得住她们的排名,只知道她们都是姐姐,“娘亲让你们过去见见姐姐,就是那个姐姐。” 他嘴里全是姐姐,一亭的人听了都笑,苏芬低下身子,摸摸他的头,“知道了,安安好乖,你先回去,和五婶说我们就来,好不好?” 苏安点点头,由旁边的奶娘抱着走了。 苏苒见了又是骇怪:“都这么大了还……” “妹妹!”苏芬这就不能听下去了,“少说几句,堂哥也很看重他,他还有个亲兄弟尚了公主——你是想怎样呢?” 苏苒沉默片刻,又忍不住,“驸马也就罢了,秀哥哥为什么对他这么好?又是把五婶她们接到京城好和王家走动,又是给他联络蒙师……他什么时候是这样的个性了?” 苏芬倒是知道一点内幕,这就不必对这个妹妹说了。她藏不住事,又是一副正义天真的性子,万一想差了以后见到苏秀露出点什么就不好了。 轻描淡写的:“刚刚不是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才上京几年?又和秀哥哥相处了多久?你就能完全知道他不会这样照拂族人了?” 苏苒气噎,一撒手将手里的鱼食不管不顾全丢进湖里,上前拉着姐姐走:“你最有理!我们先去见见新来的妹妹吧,别让人家等久了!” 苏芬只好起来,不经意回头,一泓碧波里,星星点点的白,阳光一照,直让人感觉扑面而来的死气。 愚蠢。 穿过游廊,低头吩咐侍女:“叫他们把池子清理了吧。” 苏慕已经被打量了许久了。 苏家大本营已经迁往了江南,然而要得势,就只能在离皇权最近的地方。守在京城的苏家人不多,却是最精锐的一批。现任右丞相的大伯苏攸、大伯母以及几个庶女,名义上是堂哥的驸马;三房的苏秀,今年也只二十有四,居然在皇帝面前有了御前行走的职务,听说现在在和安国公陈家的女儿议亲;六房的婶婶和两个堂姐——她们已经来了有三年多了,就为在京城找以为如意郎君。当然,这些都算是血缘离得近的一家子,其他的苏家人也不是没有,只是已经沦为旁支,难以撑起苏家这块世家招牌了。这个局势下,五房的继母和那个未曾蒙面的弟弟就显得有些突兀了。当然,京城的机会是多一些,但是整个苏家怎么就是她们来了?顶门立户的苏楠都去了,她们为什么来了? 这些,来之前邹先生都和她说过了。 他们欠苏慕的。多年前的坠崖事件她也是当事人,女孩儿先掉下来只能说意外,可随后没有人来找——也不是没有,她侍女都从崖上跳下来寻了。这其中能没有什么事儿?邹先生怕她心里想不开,一一和她说明。其实她能有什么想不开?不说这轮不到她来想,就是这别人都靠不住的道理,她不是早就深有体会了? “你长大了……”王昭原本预备了一肚子的话,谁知见了这个继女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说出这样一句干巴巴的话。 这丫头,怎么出落得这么漂亮? 视线不经意划过周围侍女、僕从那一个个目瞪口呆的样子,我难道现在也是这样一副蠢样? 连忙从桌上拿起茶盏,茶水沾唇的时候拼命回思苏慕以前的样子。有五年没看到她了,记忆模煳不清,再想,有一点点碎片出来了……
第47页 她刚进府,有丫头上来禀告便宜继女又要了几样点心,明明最近做的衣服都调大了腰身,还是不管控吃食,“整日里胡吃海塞。” 王昭斥责了这个丫头,吃点东西算什么呢?反正横竖吃不穷苏家,只管吃!她要是阻止了,成什么人呢?“小孩子爱吃也没什么。” 当时苏楠还在,一听就喊苏慕过来,严厉地斥责她。王昭在一边为她说情,眼睛瞟到这孩子,发现她也就是年龄小,脸上肉多了些,胖倒不算太胖,只是这看到自己这边的眼神…… 她不喜欢我。 王昭当即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可后来,苏楠先是在外面闲逛倚红偎绿,不久又病重、身死,再然后是她怀孕、安胎,唯一的依靠安儿出生,牙牙学语……苏慕就被她无意中冷落了。 反正她也不喜欢我,我自己的日子都过得不好,哪里又能顾得上她? 总之她要什么尽量给她就是了,和我少打交道对她可能也舒服一些。 有了这个念头,王昭就心安理得的过着自己的日子,一晃过去了这么多年。 苏慕以前长什么样? 王昭不禁又看了一眼身畔的少女。是了,肌肤很白,眼睛颜色浅的出奇,鼻子应该也是这样,下颚轮廓、眼型……人张开了就是比小时候好看啊。 王昭放下茶盏。 她想起来了,苏慕就是这个样子,只是瘦了而已。 “我给你选了些侍女,都在你房里。这边到底不比咱们家,只能临时从外面採买。虽说比不上家生子,但是给你挑的都是我精心选的……”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闯进来一个白胖的娃娃,走过来就往王昭怀里一扑,眼睛却一直盯着苏慕:“姐姐好,姐姐真美,比我其他的姐姐都好看。”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王昭一看到苏安,唇角就不住上扬,神态也柔和了。她不是有意的,然而却与之前的干巴巴的敷衍形成了有趣的对比。 苏慕当然不在意这个,不止王昭,哪怕是之前拜见的大伯父一家、六伯父一家对她的态度她也是一样淡然。这些人的举动会影响到她的生活,所以她会做出相应的配合,但究竟,她和他们是有隔膜的。 苏慕微微俯低身子,视线与苏安平行:“十七弟你近来可好呀?上次收到信说你学到《诗经·国风》了,现在怎样了?” 苏安有些不好意思,他责怪地看王昭一眼,“才念完诗三百……都是娘,非要等新的先生来了才肯让我继续学下去,不然我也不止这样了。” “怎么这样说娘?读书不需贪多,一本诗三百就能读许久……你看自己什么怪样子?下来,别赖在娘怀里,她也会累的。”见苏安乖乖下来,苏慕又把身边的绣墩拿过来,一看,先是蹙眉:“怎么娘这里都是这样的凳子?小孩子坐不稳容易摔的……典诗,我记得蒋妹妹送过我一张小型的新型圈椅图样,是你收着吗?” 典诗应是。 苏慕满意地点头,又对王昭解释:“这圈椅呀,也是西边刚兴起的式样,人坐在上面能借力,对弟弟这么大的小子是最好的。男孩儿都坐不住,这鼓凳又容易倒。有着圈椅就不怕了。” 王昭一拍苏安:“还不谢谢姐姐?” 苏慕轻轻摇头:“一家人,有什么好谢的。这样,我考考你,就说这本诗三百,如果你都答得上来,我就现帮你求娘,让你往后学,怎么样?”又一笑,“到时候你再谢我不迟。” 说着就提了一句诗问他,苏安想想,答上来了。又一连问了十几个问题,先还在苏安说完后提点一两句,又留一点时间让他答,渐渐的越来越快,一问一答,直到苏安急得满脸通红,颓然低首:“是……是我没读透……我不读其他的书了,先把诗三百读好了……”眼泪都要羞愧得掉下来了。 王昭原本就是不忍他辛苦才有了这个规定,现在一看他的样子,只觉得心都痛了,又有些自豪:“安儿……” 苏慕用手绢擦擦苏安的眼:“小男子汉以后还要保护我们呢,可别就这样掉了金豆豆。”又笑着对王昭说:“娘,我看弟弟可以念别的书了。” 苏安被香气袭人的手绢拂脸,自己原本还有些羞涩,闻言不等王昭开口就诧异地说:“但是……我没回答出来……” “已经很不错了。有些东西非到了年龄,经了岁月才能体会到其中的意思。姐姐也有错,先前那么说也是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以为娘亲这么疼你,你小小年纪必不能用功——不想我们的安弟弟竟是个这样灵秀自觉的孩子,以你的年纪,对《诗经》知道这么多也就非常不错了。”又是一笑,有些嗔怪地:“娘,你要好好奖励弟弟才是,可不能反而拖了他的后腿。” 王昭还能说什么?自然只能应好。 她这边应了好,那边苏安已经是又骄傲又开心地跑到苏慕怀里:“谢谢姐姐,姐姐最好了。”俨然把这个见面不到半个时辰的姐姐看成了极亲的自己人。苏慕也是笑着轻轻捏他的耳朵,慢慢给他讲起了自己在连城的事……
第48页 王昭坐在一边也没有被她冷落,苏慕讲到那边的风俗不时偏过头来询问她的意见,“娘怎么看?”,“我初到这里,凡事都要娘操心了。来的时候老师就说……”,“娘……” 王昭一声声答,看着这个出色的继女,心中真是无限感慨。 真真是士别三日啊…… 那些珍宝送的值了! 第23章 疑云 苏慕正和王昭、苏安说话,有丫鬟上来禀报:“夫人,六房的小姐来了。” 王昭点头,“再拿几盘点心出来。”又对苏安,“可不能再说两个姐姐没有我们姑娘长得好的话了,听到没有?” 苏安点头。 王昭又和苏慕说:“这两个姑娘你是可以常来往的,尤其是大点的那个,她性子比她妹妹要好得多了。”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睛左右一刮,好似无声地“哼”了一声。 苏慕也笑:“这两个姐姐,我一直想见见呢。” 正说着,门外走进来两位少女,一式的重工刺绣的牡丹穿花百蝶襦裙,一水青,一水红,脸型也相似,只水红衣服的是杏眼,嘴唇也丰满些,水青衣服的长眉薄唇,显得性子有些冷清。这两人又走得近,显见就是两姊妹。 水红襦裙的走在前面,一眼望见苏慕,当即有些痴呆,竟站在原地不动了。水青襦裙的也愣了一下,却是马上迎上来:“这就是十四妹了吧,多年不见,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多年不见,这就是说以前见过喽? 苏慕也不怕。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女孩儿从前也说过“无人问所思”,这就是说她没有要好的姐妹朋友。她的身份是师父承认的,现在连王昭这个继母都没说什么,这些姊妹固然会觉得不对劲,然而又哪里会对一个不熟悉的童年伙伴提出“换了个人”这样的质疑?没必要,也无从考证。这是女孩儿的不幸,却是她的蜜糖。 苏慕也笑,站起来说:“我也要认不出来姐姐们了。”右手正好搭在桌面上,顺势用食指敲了敲桌子,“先别说,我猜猜你们哪位是姐姐,哪位是妹妹。”说着想了一想似的在原地打量着两位姐姐,随即走到她们中间来,看向水青襦裙的,“芬姐姐一向爱好素淡的颜色,又总喜欢钻研一些深奥的道理,对佛经道学都有自己的研究……我想这就是芬姐姐了。”又转向水红襦裙的,“苒姐姐要活泼一些,这位就是苒姐姐了,是不是?” 苏芬也笑起来,“了不得,我只说了一句,你倒有这么多话等着我。”说着就暗暗拧了苏苒一下。 苏苒也勉强地笑起来,虽然是笑了,脸上还是有一层惊疑,慢慢地说:“妹妹说的不错……”又突然地,“你真是和小时候一点也不一样了。” 没等气氛凝滞,苏安坐在凳子上听得这一句,好奇地先追问:“小时候?姐姐小时候是怎样的?也是像我现在这样吗?” 真是……都是天真的个性,玲姐姐就比这个苏苒可爱许多倍。虽然苏慕心里也知道她不是坏心,但她这样大剌剌地一问,真是将疑问摆在明面上了,随意的回答既有暴露的风险,也容易得罪人。 所幸还有苏安解围。 苏慕就略显伤感地笑了一笑,神情明显低落了,她先对着苏安说话:“傻小子,男孩儿女孩儿小时候怎么会一样呢?”又转过来看着苏苒,语气淡淡的,“在连城时师父也常说我个性需要改改呢……早年不懂事,常累得娘下不来台。好在这些年有幸多读了些书,明白了些事理……也知道娘作为一个女子,实在是很不易的……” 王昭先还有些不自在,她正埋怨苏苒,什么叫“一点不一样”?苏慕小时候在她这里就怎么都一般,出去了给别人带了几年简直像是泥菩萨塑了金身,一下子就光艷照人了。即使在看到苏慕的那一刻她就有预料别人要这样想,但这样想也不代表真的会说……这个苏苒!接着又是苏安的一句,更是把她架在火炕上烤:苏慕小时候得到的关心怎么能和他比? 没想到苏慕会这样说。 看来她也是经了些事,明白了做女人的不容易……是啊,别人的继母是好当的?想起孙韶去年也再嫁了人,苏慕应该是看到她师父的不容易,联想到我的吧……这孩子……没想到我们还真有互相理解的一天,还以为要到她做了人家的继母才会懂呢…… 王昭竟有千般感慨一道涌了上来,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条手帕,抬头,是苏慕。先还有些迷惘,为什么她一脸关切?忽然感觉到脸庞一阵湿热,醒悟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去:“你瞧我……让你们看笑话了。” 那边苏慕已经在送客了——长辈失仪,晚辈难道还留下来看不成?她淡淡地笑着送两个堂姐出门,“实在不好意思,我刚来,舟车劳顿也累了。烦姐姐们体谅我则个,妹妹下次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谁不知道这只是苏慕的客气话? 苏苒已经是一脸的尴尬,低着头吶吶地不好说什么。苏芬怕她再说错话,几句谦让着告辞了,走远了一拉苏苒的衣服,在一丛隐蔽的花荫下站定,让侍女们站远些,转过脸来颜色就变了,“什么和小时候一样不一样的,这话你以后别再说了,没见五婶今天那个样子?如果不是十四妹话说的好,你让五婶怎么下台?十四妹又要怎么做人呢?她才刚来,又到了这个年纪,亲身父母都去了,就是有她婶婶也隔了一层不好说话,将来的终身大事还不是要靠五婶?你这样……真是得罪人家了。”说着长嘆口气,又严肃起来,“我出阁前非得把你这毛病治好不可,不然这样口无遮拦的,你迟早还要惹出大事,到时候就槽了。”
第49页 苏苒也只有诺诺应声,她也是叫苦:“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不是说五婶怎么了……” 苏芬看她还是不悟,真有些生气,绕到一边背对着她,随意从花架上扶起一朵紫藤花,漫不经心地把弄着,冷冷地说:“你下午和我在湖边又是怎么说的?你以为你对五婶这个事的看法藏的很好不成?” “但我这次的意思真的不是这样……”苏苒百口莫辩,要哭的心思都有了,“我只是觉得十四妹太漂亮了,根本就和小时候看着不像一个人,没有影射什么的意思。” 她不适合大宅门的生活,以后得告诉母亲好好为她择一门门户低一些的,家里人员简单的夫婿……苏芬心里这样想,声音又是一厉:“我不是说了不许再提十四妹现在如何,小时候如何,就忘了?” 苏苒再受不住,索性真的哭了出来。 苏芬听到,回身给她抹泪,很有些无奈:“这次就是个教训,有些事你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祸从口出……” “我只是说了一句真话……” “我不记得你还为十四妹看过相,知道她未来什么长相!”见妹妹不做声了,苏芬想了想,还是给了她一种解释,“你没听见说孙韶如何待她好?相由心生,以前她境遇那样,心情不佳,自己又吃东西没个节制,长得好看也显不出来了,这几年备受关爱……就像金器抛光一样,自然就不同以往了。”本来是为了说服妹妹,苏芬自己是不肯想这些无关的事情的,但这样一说,她也觉得就是这样了。 不然还真换了个人不成? 苏苒也唏嘘,回想一下刚才一句话可能造成的后果,更加觉得自己有落井下石的嫌疑,更是羞愧。 “我错了……” “你以后也要自己知道才好,姐姐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啊……” 苏慕自是不知道那两个姐姐是怎样自我说服的,这里送走了她们,基于同样的理由她也不好多待,微笑着请辞,又和苏安定了时间再给他拿本书提前预习,回到房里已经大感疲惫。这几天跑在路上,虽然什么事都不用做,但是真的累了,刚一来又是连环的拜见,刚才还转动着心思演了这么几场大戏,一到房里就觉得人支撑不住了。 露白在师父那儿看家,这次上京就带了典诗和霜冷两个。霜冷还在后面经管着行李,要晚几天到,典诗就先和她一起来了。选典诗是她用惯了,也喜欢她,懒得换。霜冷的性格据她观察比露白要缜密一些,上京还真不能少了她…… 想着就睡熟了,被典诗叫醒已经是用晚饭的时候。 苏慕重新梳妆,正往头上插一柄小小的玛瑙梳篦,一位侍女——苏慕下午在王昭处见过,听得似乎是叫合意——走进来,“小姐今儿来,按说该在厅里摆饭的,不巧几位大人衙门都有事,抽不出空来,委屈您晚上先和夫人用饭了,夫人说了过几日等人齐了,一定不会委屈您。” 苏慕还能说要那些官老爷扔下公事专门赶回来为自己接风洗尘?她心下暗忖,之前拜见的时候也不见大伯母、六伯母说些什么,莫不是王昭在她睡的那一会儿又受了什么刺激,决定给她一个下马威?但是找这样的藉口不是太容易被戳破了? 还是以后再打听吧。 不自觉看了典诗一眼,她的个性不适合作这样的事,霜冷又太会明哲保身,何况她毕竟还是师父的人,她的大事只完成了一半,有些事不好叫她去做……手里还是少人用啊。 吃了饭,整个过程中王昭都没表现出什么不对来,看来这是真的不巧了。 回了院子,天色又暗了。让侍女们下去,自己点着灯补充那本《古今金石通考》,不知怎么想起了少人用这个事。苏慕想了一想,何不现在去看看新来的这些人是什么性情?一个人私下里的作为是最能暴露此人的本性的。正好都是外面重新挑来的,可以看着拉过来己用。 想着,也不拿灯笼,省得火光太大,惊扰了别人。从匣子里取了颗夜明珠——还是当年在苏家密室里拿的,曾经陪着她又经歷一次往返——借着这黯淡的幽光缓步往前走。 典诗正在外间裁衣服,不想看见了苏慕,正要叫时,苏慕沖她轻轻摆一摆手,“我自己出去走走,你不用跟来了。” 月色朦胧,自苏慕闺房出来,还要转一个弯才到侍女房。因着又要充面子给她拨一间敞亮的院子,苏府人又不少,临时划只得在整个府邸边缘处找地方。原本是两个小小的院子并一块随意种些花草的空地,归置到一处重新装修。下人房的一道高墙外经一个花园就是一条无人的巷子。王昭当时觉得有些不大妥当,原本这儿有一扇门的,干脆就给封了。这下于安全处是不必担心的。 苏慕情形特别,她的丫头数量和别人一样,然而占一等丫头份例的多,各个都独占一间房。从门外立一会儿往里看,有几个在一起说话的,她立着听了听,多是说她,于是暗下决心等霜冷来了让她再管管这些多嘴的,她也有经验,一事就不劳二主了。再走到下一个房门,里头一个面容清秀的侍女正开着窗,借着月光刺绣,之后一连几个,有一道翻花绳的,也有打牌的,多是在做游戏——看来这世家的侍女教养也不过如此嘛。
第50页 苏慕心下有了一丝轻蔑,走到最后一个了,这一间靠着墙,前面有一处假山,门前还装饰着几盆绿萝。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幽静了。 这一间连灯也没点,里头黑黝黝的也没有一丝声音,几乎像是没人。 但这个时候早下钥了,她还能去哪? 不是在别人屋子里游戏说话,就是早早上床入睡了。 苏慕只觉得大为扫兴。这些年在孙家生活,又和蒋玲等人往来,按说她从小被培养出来的对于世家的崇敬已经随着自身的提高以及与朋友的亲近慢慢消散了。可能因为苏家是她真正接触的第一个世家,又对于她有着这样不同寻常的意义,她总是对这里抱着一点幻想……事实证明这些都是多余的。 苏慕无声哂笑,也无意让人知道自己来看侍女们的表现,转身正要走,突然钉在了原地。 她以为没人或者早睡了的那间侍女的屋子,有人说话了。 是个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苏苒人好,但很无奈,这不是决定他人观感的唯一要素,或者最重要的因素 第24章 对策 有个男人在她的侍女的房间里? 苏慕一时之间,心思电转。 现在叫出来,当然她没问题,毕竟她今日才上京,有什么事也说不到她身上。王昭罪过就大了——塞给继女一个未婚就与男人有染的侍女,尤其这女儿过去还曾经被遗弃过,这就更显得居心难测,闹出去简直连带她娘家都毁了。她能不恨上她?不说出来,日子长了,连带苏慕也要说不清楚。还是要说!但是得挑个时候让王昭自己发现这件事才好。 苏慕这样想着,人也就不觉立在原地没动,这时屋子里隐隐约约又透出来说话声,听着声音,却又不像是男女情话……难道是普通亲戚之间往来?但亲戚之间什么时候不好,要这么三更半夜的? 怕月光照出人影,苏慕低了身子,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对不起你,从前还说要你……现在竟落得到这个地步……以后……” 苏慕心下有些烦躁,话听得断断续续,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是不是这一批丫头都可能有些嫌疑,再听,又是几句“别再说了,我甘愿的……只要……那……在一起生活……”之类的无意义的话。过了一会儿总算有一句清楚的了,却是因为人走过来了,声音显得大了些,“好了,我在这里这么久,万一有人来了就不好了,我先走了。” 只听得那边窗户“吱呀”一声,接着又合上。不久有人过来把门打开,在门外四处望一望,见没有人才好好关上门。 门关了五息,突然又勐一下开启,见走廊上依旧空无一人,这才真正安心关上门。 这以后,又有一会儿,从假山后面走出个人来。正是苏慕。她原本听到那句话就要走的,只是这走廊长,一时没个躲避的地方,又听得一点脚步声,左右一望就躲进了假山后面。 苏慕真有些疑惑了。说起来,这男女私情是屡见不鲜的,但看这一对,男的走得又早又是从窗户出去,女的也谨慎,还这样多次查看。这样的偷情是思虑得很周全了,但是挑的时间又这样不对,她今天刚进府,各处自然都打起精神来做事,尤其是她自己这里,每一个侍女无不想着显露一番本事好叫她看重。所有地方监管的严,事情又多,他们偏要挑今天? 这前后有些矛盾。 苏慕慢慢回房,一进门,典诗就迎上来:“小姐去哪儿了,走了这么久,也不加件衣服,晚上外面冷得很呢。” 苏慕心里有事,她一问,只是轻轻摇头,“再端盆水来吧,我梳洗完了就睡了,你也早点休息,补衣服什么时候不行呢?”典诗待要走,她又叫住她:“我们刚来,你不要什么都往外面说,譬如我做了什么之类的,不要挂在嘴边,知不知道?” 典诗有些不明白好好的,小姐为什么又来叮嘱一番,一想,可能是来了新环境,她也不安呢。于是笑笑说:“我明白的。”说着走了。 苏慕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忽然又惊觉,典诗年纪也大了……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躺在床上将睡未睡,下午睡了一觉,心里又有事,只是迷迷煳煳辗转反侧。终于睡意朦胧间,突然有个场景闪现在脑海—— 王昭笑盈盈的:“这批侍女虽然是府外仓促买的……” 可那男子说什么“从前”,又是什么什么的,那样子虽然听不分明,也知道他们从前是认识的,还好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女的既然来自府外,那他们是怎么勾上的?是男的一起进了府还是从前这个男人就和女的在一起了,只是女的后面才进府?不管如何,总不可能是真的直接今夜从府外来的吧,墙那么高……话说回来,王昭究竟知不知道这个事?万一知道,如果我今天没有知晓,那以后被别人发现,我的闺誉就糟了,我落了难,没准于她正可以好好操作一番…… 苏慕从前就有这个毛病,一有想不通的事,关系自己情感的也就罢了,一旦涉及到这种与逻辑有关的智力问题,就钻牛角尖一样要想下去。好容易睡着,窗外又听鸡鸣了。
第51页 苏慕只好又起身来,由典诗还有几个丫头服侍着梳洗,一路踏着地面微凉的露水去给王昭请安。昨天晚上天色昏暗,屋里又没点灯,她也不知道是谁睡在那间边缘的房间,这时看到的这些陌生的侍女们,各个都神色如常,换句话说,各个都有嫌疑。 她是心里存的住事的人,有了怀疑,面上也丝毫不露,双眼一扫,未等有人怀疑就过去了。 到了王昭房里,她还正在洗脸,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头髮也胡乱地拢在后面。苏慕一见,等她洗完了,笑着先请了一个安,“我来的不巧,难为娘洗着脸还要招唿我。” 王昭坐在梳妆檯前,先是“哼”了一声,从镜子里笑瞪着自己的几个丫头:“也不知我这些丫头怎么长的玲珑心窍,知道我疼你,一听你来了,这个催着叫我起床,那个给我披上衣服,有的更好,干脆一挑帘子先让你进来——怕你在外面等得受寒!你说说,你是有什么魔力,才来了就这么招人疼,让我丫头把我都扔到一边去了。” 几个丫头听了都笑起来,合心一边替她梳着头,一边也笑:“夫人可别冤枉人了,您几天前就一直说要我们以后早些叫你,免得小姐多等的。现在我们听了你的话,倒要派我们的不是。天下还有比我们更冤的?” 合意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早餐提盒,也跟着帮腔:“是啊,趁小姐在这里,你快给我们评评理!” “一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官司,这一天要怎么过?我知道不过是娘疼我就是了。”苏慕笑笑,乐得和王昭做一对母慈女孝的典范,至于女孩当年坠崖后无人来寻的事……这个很难办,似乎她该为女孩报仇,但看当时女孩的表现,没有人害她,没有人帮她,这一家人都是见死不救。 苏慕这些年也多次想过这个问题。 见死不救这事,道义上是该受谴责的,但法律上却没有规定。而她又是出于什么立场来报仇? 家人抹消了女孩的生命,而她则抹去了女孩的存在……当然,她不是没有过挣扎,她也尽力去救助了,但既然结果是那样……一切就像是上天送给她的机会,她有什么理由不要?她是那样道德上无瑕可指的人吗? 还是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她会为女孩好好做法事的,也会好好对待孙家人,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份……究竟她还是自私的。 众人又嬉笑一番。和王昭一起吃了饭,王昭还留苏慕说话。 “我这次来,虽是说我那母亲做寿,但实际上的用意想必你也有想法。转眼你就十五了,当然,对于我们这些人家是早了一点,但是人家也该看起来了。你也别害臊,都是这样的,你不把好的先定了,总不能到时候再来随便抓一个。即使是榜下捉婿,那也都是大家早就打听好的……我先带你走走人家,你看怎么样?” 王昭说这话时用指甲轻轻划着名深褐的团花祥云锦缎桌布,显示出一种有些不自在的神情。没等苏慕说话,自己又添上一句:“如果你婶婶在连城为你有什么打算,你只管告诉我,我也是无不支持的。”那样就不必担负责任了。 苏慕眼前一下子浮现好几个少年的影子,他们论家世、人品、长相都还过得去,也都或多或少对她表示过好感。说起来,如果只是要找一个人成亲的话,似乎都是可以的。问题在于,苏慕无法想像她和他们其中哪一个人成亲之后的画面……到底她才多大,考虑这些是不是有点早?她一直这么想,现在这个问题摆到眼前了。 不能一下子回答王昭,也不能真的让她太热心。至少连城的人她是有比较多的了解的,如果最后在这里介绍的反而不好……苏慕躲闪地侧过身去,声音羞涩:“或许师父是有打算的,我如何知道呢……不过我想,既然来了京城,多见些世面也好。” 王昭就淡淡地抿了口茶,她大概知道这个意思,对于此事本来是不得不为,现在大可不必那样卖力了。沉吟一会儿,“也好……我们后日先赴宴,之后我再带你去走些地方……”又笑起来,“你这模样性情,大可不必担心了。” “娘说什么呢……” 回到屋里还没坐下,一位侍女就递了一张拜帖上来。 不必说,她在京里拢共认识几个人?还有哪个会下帖子请她? 拿着帖子走到桌前坐下,果真是蒋玲那丫头,约她下午去留香楼吃饭。苏慕看着又是摇头——哪有下午约人上午才下帖子的?这个玲姐姐……幸好也只有在对她的时候才会这样不拘礼数。 所以她从来对玲姐姐这一点不说什么。 召来刚刚那个侍女,王昭拨给她的这一批都是一样的花容月貌,现在这个也是杏眼桃腮,看着舒服。 “我记得,你是叫浅歌,是不是?” 浅歌很乖觉的低头:“奴婢以前叫是浅歌不错,现在跟了小姐,小姐乐意叫什么都行。” “叫什么都行,乌鸦也可以?” 浅歌又是一笑:“小姐是有名的才女门下,自然也是个才女。我不懂这些名字上的学问,民间一直对于乌鸦有些不好的说法……不过如果小姐觉得好,也许是我们这些愚人孤陋寡闻了,不知道它还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呢。”
第52页 这一番话真是……苏慕也只是偶尔开一个玩笑,不想还遇上了这样伶牙俐齿的人才。她微微笑着,“不必改了,你现在的名字就很可以……你是一直在京城生活吗?” 待她答了“是”,苏慕又接着问了些留香楼的情况,浅歌都说的头头是道,苏慕很是赞赏了她几句,末了流露出要提拔浅歌的意思,细细问了她从前住在哪儿,为什么要进来当侍女,和其他人相处的怎么样……浅歌巴不得和她拉近关系,无话不答,气氛很是和谐。 说了一会儿话,苏慕流露出一丝疲惫,浅歌立刻把要说的话简短了。苏慕只点点头,继续问她,声音特地放低了,像是已经把浅歌当成了心腹,“你们进来前都有些什么关系?府里的,府外的……你知道,有些事情,非有关系不能做的……”很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浅歌真正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她眸光闪烁,显然是有些犹豫,但是没有立刻否定就说明或者是她,或者是她知道的别人有些关系。 苏慕也不逼她,她这么聪明,自己会想明白的,冷着她一点她还会说得更多。 施施然起身,“你慢慢想,不急……我在书房看一会儿书,下午还要出去……”又是一笑,却是开了门,召来浅香,“你是做什么的……我看着你还不错,去和典诗说一声,开了衣服箱子好好为我配几套衣服,出门时穿的。也不必太隆重……” 声音渐渐远了。 但对于浅歌来说也许恰好相反。 第25章 楼香不因餚 蒋玲已经在留香楼等了一会儿了,一见苏慕,把她拉到包厢的角落,笑着递给她几封信。 留香楼歷史悠久,这间包厢也别具韵味。左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寒江独钓图,看得出来虽不是名家,却也有几分悠然神韵,一面墙挂着字,笔意纵横,分了几个捲轴写完整整一篇策论——正是最近一次科举探花的大作,其他还有状元和榜眼的策论挂在另外两个包厢。另一面贴墙摆着一熘博古架,上置青铜的前代诸侯马车、粉彩的小口直颈花鸟宝月瓶、成对放置的花鸟纹蟠龙瓶、乃至种种看上去很名贵的珍玩古董,不知真假,看着琳琅满目,也显出不凡的气象来。靠窗摆一张不大的方形木桌,客人们可以从这儿观赏一片广袤的湖水。如果是夏天,那就是连绵的荷花荷叶。 这里不像餐馆,倒像是某个富贵人家的书房。 苏慕接过信,略看了几眼,大致知道是谁寄来的,随手递给典诗,“怎么寄到你这里了?” “他们和苏府没什么交情,又知道我的性子,这不就托我行个方便——你不打开看看?” 苏慕笑笑,“回去再说吧……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蒋玲闻言,咬着唇半天不说话,脸都红了,“我去寺庙烧香了……” 这举止大异往常,苏慕心思一动,几乎脱口而出:“你遇见哪个人了?”说时神情冰冷,有一种恶狠狠的杀气。 这好像自己的信徒突然去了别的庙烧香……那些邪魔外道有什么好信的?苏慕先止住蒋玲,示意侍女们都下去坐坐,这些话不好叫她们听见,哪怕她们可能知道的差不多了,还是要为玲姐姐遮一遮脸面,“你们也累了,留一个人在门外守着,其他人在大堂喝口茶吧。” 蒋玲对苏慕的神情全不察觉,见没其他人了,一个人说得开心:“我们那天遇到了一点事故……一伙强盗刚好跑到了那附近……” 苏慕打断她:“你去的是京城附近的寺庙?” 蒋玲不明所以的点头。 “京城附近,首善之地,哪里会这么巧遇到强盗!而且寺庙如果是香火鼎盛之地,人流往来不绝,强盗能盘踞在哪里呢?” 蒋玲有些恼怒:“你别打断我呀。就不准他们是去出家的吗?只是后来有几个反悔了,正好我和娘亲撞上……是他救了我们……他武功很厉害,而且也不图回报,起先连名字也不愿意告诉我,还是我逼着他说的……他姓刘,单名一个逸字。是京城人,家里虽穷但很有志气,他已经决定去考明年的武举了。我觉得他一定会考上的……”蒋玲说着说着,露出一个梦幻般的微笑,“有件事你一定很吃惊的——我们之前居然和他碰见过!” 苏慕无动于衷,甚至还拿了一块中心嵌了半颗红枣的板栗糕饶有兴致地对光看了看,放入嘴中慢慢地抿着,听到“之前碰见过”,才抬起头看她,“哦?” “就是我们来的路上那个穿蓝衣服的,有天路程计算得不巧,只好在客栈留宿。我们去了大堂,旁边有个人态度特别……”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想起了自己当时对他的气愤——现在就一下转变为甜蜜啦,“引人注意。你记得他吗?” 苏慕点点头,“记得。”是一个居心叵测的胆小鬼。不理蒋玲欢唿雀跃地想要和她讨论对这个刘逸的印象,苏慕站起身,“我去看看菜怎么还没上来。”说着就走到了门口,一转身脸色就阴沉下来了。
第53页 门口典诗正要喊她,苏慕摆摆手,自顾自往前走。她来的时候记得酒楼下面沿河还有一道河堤,只去那里站一站,马上上来,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正想着,走过走廊拐角,眼前一片青色不断放大,明知有人却剎不住去势,“砰”一声撞到人家身上,鼻子酸痛不说,也不知这人是修练出来的哪门子的反射动作,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接住她,而是向外一推——正好对着楼梯口! 周围人只见得一道纤弱的藕荷色身影从楼梯口一闪到了阶梯转折处,“咔擦”一声,接着,少女撑着地、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低着头看着右脚发出一声吸气声。 金振声看看这少女的身姿,已然可以想像出其人不俗的容貌。他满脸惋惜地推推旁边的摧花辣手:“段兄,你看你做的什么事,好好的风流逸事也能被你整成事故。还不正好去安慰……” 他突然不说话了。 少女抬头,她还未及笄,头髮垂在脸侧。之前因为位置的关系让人看不清脸,这时下巴轻抬,两侧鬓髮拂过脸颊、耳侧,划过弧线落在窄窄的肩膀上,因为疼痛,她的动作十分缓慢,却因常年的礼仪训练而自成一种韵律,仿佛像是一个特殊的舞蹈的一部分。眉尖若蹙,双瞳泛着一层水光,盈盈中又满含幽怨。整体像是云破月出,使人心神一窒。 “这位小姐,你没事吧?都是我兄弟做的不对,要不要给你请个大夫看看?你府上怎么走啊?这次出来带人没有,要不我让阿富去报个信?” 段玉裁正想“是她”,那是应该上去表示歉意的,都怪这几年里的遭遇……就听原本站在自己身边的友人已经站到了人家身边嘘寒问暖了。 他心里哂笑一声,又有些无名的恼怒,本来还来不及升起什么想法,这一下倒像是真让人家抢了个机会似的。段玉裁也不说话,走下来,见她被金振声一连串问题问个不休,低低地叫了声:“子玉!” 这是金振声的字,所谓“金声玉振”是也。 金振声也是一时失态,被他一叫也就醒悟过来,住了口,一双眼热切地看着苏慕。 这楼梯转角不过是因势随设的一个角落,一下站上三个人,苏慕又伤了脚,有个什么,跑都不好跑,这时眼前被两个人挡着,真有些急。一见段玉裁是见过的,虽然看到他穿了一件青色的衣服,显然就是罪魁祸首,一时又不好计较。也不理金振声的殷勤——这样殷勤更显得像个登徒子,只低低朝着段玉裁道:“麻烦段世兄了……我有个丫鬟,叫典诗的,正守在汇香居那个包厢,请叫她过来吧……” 他们这些公子哥,出入身边也是有人的,自然轮不到亲自去。段玉裁只向后看了一看,一个随从就知机地走了。 金振声不想他们竟是认识的,当着苏慕的面,不好说什么,只是连连以目示意段玉裁,意思仿佛是要他给自己帮忙。叫段玉裁警告地瞪了一眼,这才止了。 这留香楼人来客往,这一会儿楼下已经站了好一些客人,见一堆人聚在楼梯上,有好奇地探头探脑的,也有不耐烦地上来问的。有些眼尖的看了几个人中还有女子的衣裙,更是议论起来,言语就不堪入耳了。 再是民风开放的地方,也没有大家女子叫几个男人围在中间的道理。苏慕哪里还能安然在这里等典诗来扶,低低说了声:“请让一让。”自己勉强着用伤脚触地,疼的浑身一颤,终于是伸手扶着了栏杆,一只手抓着袖子遮脸,慢慢地往上挪。 段玉裁看着她这样一副花枝乱颤的样子,歉意简直要填满了,不忍让她为难,叫了人直接封住上下楼梯不许人出入,自己站在一边想扶一扶她,又碍于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动作。 金振声就没他这么煎熬,直接赶在苏慕身边陪着她走,苏慕还没有怎样,他先在那儿替人发声,苏慕走一步,他就吸“咝咝”一口冷气,声音夸张,引得苏慕下意识看他一眼,见他一脸痛苦,眉头紧锁的好像是他出了事一样,虽然心里正对这几个人咬牙切齿,这一下也不禁失笑,“我受伤,你作的什么怪样子?”话一出口就立刻觉得失言了,这不是现给人留的说怪话的话缝?马上又冷了脸,低着头看楼梯了。 段玉裁在旁边也看到了她这个笑,明眸璀璨——可惜不是向着他的,当下再看自己的朋友,奇怪的怎么都不顺眼。不就是被你耍小丑的怪样子弄得笑了一下,你小子傻笑什么呢?一气起来就上去把人挤到一边,也正是有现成的理由:“我错手闹了这样的事,还请苏小姐原宥,改日必到府上专程请罪。” 他的声音沉冷有力,好似金石相击,比之金振声,倒真有金声玉振的意思。然而苏慕心里是极厌烦的,本来听闻了一件不如意事出来走走,反而落得自己伤了脚,要自己上楼吧,这一个两个的又排着队上来献殷勤——也就是趁着她不好走罢了! 再怎么好听的声音,再怎么好看的人,碰到了这样的心境也是无济于事的。 苏慕冷着脸点点头,心下正烦恼这一点路,典诗怎么还不来。就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蒋玲在前,典诗在后,两人一起小步跑过来了。一见苏慕的样子,都是大惊。蒋玲急了,几步过来就要把她拉上来,“我一会儿没见你,怎么就这样了……”一句话没说完,苏慕一只脚伤了,哪里能马上就被她拉走?这一下好似旧梦重演,整个人站立不稳向前一扑——
第54页 被段玉裁接个正着! 他也很守礼,只是伸了手绕过脖子挽住她锁骨那一块,一带把她拉上去,松了手不算,还避嫌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从蒋玲过来、苏慕跌倒到段玉裁扶她再退后,整个过程真是电光石火,蒋玲的话还挂在嘴边上,苏慕就已经重新站定了。 偏是又给他抱了一下! 这一下苏慕就更别扭了,只好又低声朝段玉裁道了声谢,谢完了火气更重,简直连蒋玲也一併恨上。像是没见着她似的手朝着典诗招了一招,由她扶着借力上去了。 段玉裁落在后面,看蒋玲随便和他寒暄一声,连忙追上去摇着人的手臂撒娇道歉,眉头不由慢慢皱起来。 本来人家就是站不稳了的,你也不会看一下时候! “段兄,段兄!” 他回过头看去。 金振声嘆口气:“段兄总算理会兄弟了——我们还是不是兄弟?” 这时他们已经进了一个包厢,周围也是一派文人气的摆设。段玉裁听着他的话,大概就能猜得出他要说什么,冷笑一声,定定的看着他:“你要玩,自去找你那帮相好——别招惹好人家的姑娘。” 金振声闻言大怒:“你说的什么话?我哪里有一帮相好?敛月她,她也是无奈才入了……那个地方,那也是卖艺不卖身!” 段玉裁微微一笑,表示出一点不以为然的意思。接着,脸色一点点严肃起来,“好了,话就说到这里,”见金振声还要说什么,不耐烦地比了个停止的手势,“我们这次出来还有正事!”听到这一句,金振声神色也肃穆了。 “是不是有了什么消息?” 段玉裁轻轻点头:“有人说,这几天在城北那边,看见了陆仲麟……” 第26章 止步 满桌的美味佳肴,身边又有少女殷切的介绍,室内一片浓郁的菜香,静听,从其他包厢传来的丝竹之声悠悠荡荡。窗外惠风和畅,风景秀丽。这样视听味三觉圆满,按理说是不应再有什么不满的。 “情妹妹,吃一点吧,我们也难得出来呢。”蒋玲又开始劝了,夹起一筷子野笋,就欲放到苏慕碗中来。 苏慕右脚伤得不重,就是崴了,不好走路罢了。她靠坐在椅子上,右足伸出,褪去鞋袜放在典诗的膝盖上,后者正单膝跪着替她按摩脚踝。手边还摆了一瓶药油——系段玉裁遣人所送,应该是他派人封锁楼梯时一併吩咐的。 情同姐妹,苏慕也不拘礼节,并不忍耐,身体随着典诗的动作微微颤抖。正是痛苦的时候,只觉得世间万物都失去了色彩和意义,哪里有心思吃东西? 蒋玲要夹,随她,苏慕连筷子都不想动了,只点点头,神情恹恹地提不起精神来。蒋玲见此,一个人也没有趣味,小心翼翼地转着筷子,数米吃。 来京第一次出门就弄成了这样,回府恐会招致讥议。最好装作水土不服,这两天卧居在室……可王家外婆的寿宴就是明日了,偏偏这个时候闹出事来,明日动作迟缓一些,反正也不是中心人物,总能撑过去的吧…… 眼帘一掀,看见蒋玲的样子,苏慕又于心不忍。玲姐姐天真多情,一定是被那个人骗了,什么上香遇险,英雄救美——她才不信有这样的巧合!何况对方还是以前见过的,他一定是那个时候就开始打主意了吧。对方心机如此之深,玲姐姐怎么敌得过。总之,玲姐姐只是年少不经事,是刘逸阴谋不断……苏慕想想,不能这样和玲姐姐闹翻了,不然岂不是让她身边只有一种声音? “玲姐姐……你之后还有遇见……吗?” 蒋玲见苏慕终于肯说话了,也是十分高兴,听到这话倒是遗憾地摇头,“没有,我今天是那以后第一次出门。到现在,总共其实也没有多少时候……”说着说着却笑了起来,“但是……但是我是知道……近况的。” 苏慕不由看了她的丫头一眼——难道玲姐姐的丫头被买通了,或者性格轻浮好事,帮他们暗通款曲? “你怎么知道的?他是你家亲戚?” 蒋玲又摇摇头,嘴角有着甜蜜的笑意:“哪有那么巧……是我哥哥见他武艺不凡,又为了报答他救了我和我娘,所以招他做了自己的武师父。其实哥哥哪里会拳脚呢,不过是三分热情,跟着早晚打一套拳罢了。我看他脚步虚浮无力的,还口口声声习武,真是……”没说完又笑了起来。 苏慕听得双唇紧抿,美目圆睁。 好你个蒋淳于,过去还觉得你虽然愚笨一点,胜在忠厚老实——不想居然是这样一个蠢货! 强压下怒气,聚会至此再无趣味。细细叮嘱了“有什么进展一定要早来告诉我”,扶着典诗的手坐上了马车。车外市井人声喧嚣,叫卖不断。道路宽阔平整,两旁建筑也各具特色。苏慕是初上京城,驾车的车夫以及苏府随侍的侍女们都料想她会大加赞嘆。贵女们无太多束缚,成婚后有风流之名的也不在少数。像那林家就闹得很不像话…… 不想她真能的坐的住,一路上连车帘都不掀。大家交换眼色时,暗自感嘆,名门就是不一般呢。
第55页 本来是要一路寂寂然回府了,不想道经一处街道,马车突然停了下来,浅香坐的靠近车帘,疑惑地一掀帘子,当即惊唿一声,兴奋地转过头来:“小姐,是阮公子——就是那个阮公子!” 天下姓阮的何其多也,以“那个”来代指未免语焉不详。然而在京城附近,女子们这样说的只会有一个——阮成章。 即使在遥远的连城,苏慕对他也有所耳闻。不过到底她功课繁重,本身交际也不广,这耳闻有限的很。 此人本是当今天子的幼子,早年因其好友无子,过继过去,不想后来当今有了这番身份的变换,自然血脉不能流落,然而再改换姓氏又有违昔年之誓。索性好友也曾追随开国,遂破例封其为唯一的异姓王,正好由阮成章继承王位。当然,附加条件是,这一支以后只会成为普通的宗亲了。 他博学多才,诗名极盛,但另一个名声却要盖过才名—— 四野俱静,几乎让人想像不到这里是街头。单独的声音因此别具静谧的美感…… “闻听苏小姐佳名久矣,今特来一见,望求应允……”随着说话声渐近,马车车帘被人向外一拉,苏慕眼前赫然一亮! 马车夫早就退到一旁去了,几个侍女除典诗之外都动作一致地跪坐着俯低身子,以视线余光偷窥。典诗见状也迟疑地跟着俯身。这街道原本人员寥落,然而就在少年一掀车帘之间,以马车为中心不知何时竟密密匝匝围上了几圈人,无论黄髮垂髫,人人双眼放光,神情激动,然而就是这样摩肩接踵的样子,竟没一个人发出声音! 他开口时,声音如鸣泉响奏山间,轻快悦耳,踏上车架探身前视的动作也优雅无比,苏慕再看他的容貌—— 昏暗的马车,随来人扬手的动作射入丝丝缕缕的阳光,恰到好处地亲吻着他的高冠乌髮。他的神情坦荡,身姿形容自然而然有一种高华雍容的贵气。在大街上拦住贵女的马车请求一见,这样的行为是极大胆狂放的,但是由他做来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人们说,他的行为发之于心,因此不但不把他的行为与一般浪荡子等同,反而追逐、传唱……这里面也许还有他光艷照人的容貌引起的反应。 阮成章自掀了车帘,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苏慕。 他早就听闻才女孙韶收了一名徒弟,无奈路途遥远,最重要的是听闻其人年纪尚幼。因此一直没有拜访。昨日听闻她来了京城,他就想着拜访了。这次原本是去郊外纵马,耳闻路人谈起她的车架经过,干脆转了方向来请见美人。 他突然嘆了口气。 那些传说中的美人如果都是她这个模样,也许就没有人会说前人荒谬,名不副实了吧…… 苏慕神情自若,被这样打量又有些无奈,她微微侧坐着,不愿众人都听闻到,低低的,“公子可兴尽而归矣。” 你随兴前来,看够了吧,可以走了吗?我被你惊扰,觉得很是无奈呢。 她仪态从容,容颜娇艷,眼睑低垂着,似是责备,似是幽怨,似是调情时的娇嗔——又好像只是一句普通的话。 美人的语言是由整体来说明的,她的髮丝、她的眉梢、她的菱唇、她下颚的弧度……都是她语言的一部分。有时可能只是阳光落在了她的眼底,你却会觉得她看你似与他人相异。 “一见即返”是阮成章这种行为不受太大批判的另一个重要元素。闻某地有一不俗的美人,兴起,不远千里于游船、酒坊、厢车、茶肆……等地求见,一见即返,常常美人还因意外而正心神不定,他的马蹄声已经远了。 多么潇洒不羁,多么风流! 这次本不该有意外的。 但,他竟停下了,身后的人群见阮成章停留得这样久,你推我挤,爆发出一种骚动,虽骚动,仍有一种奇异的纪律,他们是静寂无声的,像是生怕打扰了什么。于无声中,人人向前挤着,想要看一看能让他流连的佳人有着怎样的艷容。 阮成章没有把身后的人群放在心上。 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她,轻声地问:“君何故面带愁容?”他没有说一句怜惜,也没有做一个抚慰的动作,然而又像是什么都做了。 一丝风,穿越千山万水,轻柔地扬起他的衣袖,“哗”,空中诞生一朵雪白的浪花。好像这普通的衣物到了他身边也通灵了…… 苏慕想,他一定能做一个好诗人,这样深得“言有尽,意无穷”的精髓。 “人生不如意事常有,能形诸词色的,不足为人道也……”陌路相逢,苏慕又能和他说些什么呢? 阮成章默然垂首,一言不发地离去,只有最后回眸时露出的神色像是与她心照。 他一动身,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整条街一下子活了。人群有跟着他一起离去的,也有围着马车走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参与了一场盛事,各个都很激动,只怕苏慕还没回到家,关于她的流言已经先一步进门了。 马车夫先前不知躲到了哪里,这时又神出鬼没地回到了座驾前,神气十足地轰赶着挡路的人群,鞭子在空中一甩一甩,将空气抽打出“嗖嗖”响声。很快,马车重又前进起来。
第56页 车帘下落,世界再度缩小到咫尺。 苏慕几乎要以为先前的一幕是一场不切实际的大梦了。 但显然不是的。 几个侍女直到现在才直起腰,激动、震撼、迷醉、与有荣焉地看着苏慕,然后齐齐转为惊艷赞嘆。就好像经此一役,苏慕更美了一些而之前她们全然是有眼无珠似的。 浅碧高兴地说:“小姐这一下可不得了了,阮公子特地一见,居然还与您对答……”除了第一次见面,她之前一直用“你”的。这时却觉得“你”字已经不足以支撑内心的情绪了,说话时自然而然转变了称谓。 浅香笑逐颜开:“今后小姐要注意了,有许多夫人小姐会下帖子请您上门呢!” 马车夫在前面听到,他明明是个粗野的大汉,这时却也参与进来,神秘兮兮的说:“不止如此呢,我刚才看到,旁边有人拿着纸笔在记呢!” 典诗连忙问:“你确定他在写这件事?” “那当然,他一边写,一边看这边,还问附近的人有没有看到小姐的样貌姿态,又和我们核对阮郡王的各个动作……” 原来他消失的那一会儿是去提供情报了。 众侍女一听,更为鼓舞。 她们又热切讨论了刚才的事情,不敢相信真的发生了。交换感受,讨论这件事会给苏慕带来的影响……接着,作为一群青春少女,她们的中心便转到阮公子身上,“他的容仪多么让人心折”,“他的姿态真是飘逸不羁啊”,说着说着就谈起他的风流逸事来,“听说他有一次也是去见一位女郎,那人竟然惊叫一声,将一杯酒倾倒在了裙子上,神情慌乱得要命,结果……”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在这样的佳公子面前出丑,结果还能如何呢? 大家都为这个不幸失态的女子嘆了口气。 然后继续谈下一个。 “那是前年的夏季,阮公子正倚窗喝酒,这酒也有来头,是三晒三晾,由气质最纯真的童子日日监管……”侍女接着说了一通神乎其神的佳酿传奇,大家的注意力更加专注,见气氛渲染的差不多了,才又转回主题,“有人呈上一本古籍,这古籍颜色泛黄,人手轻轻一碰就有损毁的可能,而那字迹更是奇特。歪歪扭扭如同蚯蚓一般。当时满座宾客无人敢认,只有一个自负有些见识的老者,上前一看,说这是中原刚与异地往来时由那边传来的典籍。异国战争频繁,朝代更迭不断,各个民族混杂,文明又没有稳定的传承。也许就是拿给现在那一国的国民看,也认不得呢……” 苏慕已经可以猜出这个故事的结局——看她们那样子,结局除了阮成章认出来了还有别的呢可能吗?但是故事吸引人的就在于经过,这么层层铺垫着,尽管苏慕表面上不为所动,但实际上早就竖着耳朵听她讲了。 然而—— “苏府到了,小姐,请下车。” 居然总是这么不会挑时间…… 看来这个马车夫要换了。 苏慕靠着典诗,步履拖沓,一进门迎面就撞见了王昭的心腹侍女合意。 合意的态度前所未有的恭谨:“夫人让您赶快去她那儿。”顿顿,走上来有意卖个好,凑到苏慕耳边,“老爷们要见你。” 第27章 心计 “太子喜好美色是有名的,其他皇子与他年岁相差过远,将来是不必疑虑的。自你十四妹妹刚进府,我就听说她长得怎样的好,但近来边境又有纷争,我一直抽不出时间来看她。这次听说连阮郡王都为之驻足良久……你是最疼爱这个妹妹的,出了那个事还亲自把她娘接到这里来照顾。如果能把她送入东宫,想来也会为她高兴。”苏樾在房中左右度步,深为自己的想法而振奋。 最疼爱……大伯父当然是不知道那一段事情的真相,但苏慕一定知道。将来要是真让她掌权了……不管现在她怎么表示,对他来说这都是个隐患。 苏秀笑笑,长辈没坐,他也只能陪着站了。“伯父此言差矣。”等苏樾诧异地看过来,他才不慌不忙地往下说,“圣上鬓边虽生华髮,可日日雄姿英发,春秋正长……” “你是说干脆把她送进宫?”六伯苏楹双腿分开,靠在椅背上,有些轻蔑,“皇后善妒,何必与她对上。” 怪不得你们来了京城这么久,一个儿子丢了,一个女儿还没嫁出去——都是这样的思考方式……父亲大谬,把他们留在京里,自己龟缩江南,等到他掌权,苏家这一辈也没落了——还好我在这。 苏秀正待开口,有侍女敲门禀报,“十四小姐来了。”苏秀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两位伯父先上座……” 苏樾抬起手,做了个打止的动作,“你让她先等等。”侍女领命而出。他看向苏秀:“你说吧。” 苏慕穿过几重院落,一路上有人修剪花枝,有人清扫落叶,有人擦拭漆红的木柱,也有提着篮子从她眼前经过,好似是去履行什么差使的。每个人都以那种自以为不引人注意的方式,从花叶间、器物间,或者“不经意”的转头处打量她。然后都露出不久之前典诗、浅香她们脸上有过的神情。
第57页 苏慕忽然停住脚步,偏头向后面,“他们也就算了,”眼神从一个个昂首挺胸、面泛桃花的侍女身上划过,“你们是我身边的……适可而止一点。” 众侍女点点头,如闻纶音。 不想到了地方却被人拦下了,一位衣着打扮看上去有些身份的侍女,不,看年龄应该是管事,上来阻住她:“请十四小姐稍待片刻,老爷们还有事要商量。”说时行礼幅度格外大,还有意向她表示友好似的笑了一笑。 十万火急似的把她叫来,却这样给她冷板凳坐……难道这是怕她得意忘形,先给她一个下马威? 不至于吧……难道他们觉得女子就这么禁不住事,有个英俊少年表示一下好感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虽然这位少年的影响力好像有些太大了…… 苏慕笑笑,“我也累了,在外面不慎扭伤了脚,正要歇一歇。麻烦这位……”她略一停顿。 “甄妈妈。” “麻烦这位甄妈妈带我去合适的地方坐一坐吧。” 她都这样说了,难道甄妈妈还会让她就这样站在外面等? 这样老爷说完话找人时又要等半天了。甄妈妈心里嘆口气,面上恭敬有礼,缓步带苏慕去了附近的屋子,一会儿又上了杯茶,“今年雨前的,我一直小心收着呢。”微微一笑,故意没说什么茶,更显示出一种谦逊。 苏慕心里不快,她好像没注意到甄妈妈的表现,看也不看她,接过茶,慢慢思量着苏家主事人为什么这么做……真是下马威? 厅内静谧,苏慕想了一会儿,只觉得毫无头绪。心神不禁又回到之前的事情上。奇怪了,明明她和别人说话都很端庄随意,顶多考量态度以全伪饰,然而在辞藻选择上只依表情达意,姿态上也不做多的雕琢。可一遇到阮公子,明明他也没做什么,我为什么就这样字斟句酌呢? 就像是他的身边有一种特殊的气场似的。 苏慕突然回忆起以前流落西郊,村人们和她说话都尽量文雅一些。当时她还觉得他们太拘束了。心想,只要心底纯稚,不为他人所动,自然有一派从容气象。现在看来,人的风神气质虽难以言传,但确实能让人受到莫大的影响呢…… 想着,右脚不觉触地,稍一用力,浑身就是一颤。 眉头一拧,咬着下唇想起那个段玉裁。是了,每次遇到他时都没有好事发生。第一次就是手臂受伤,第二次据说有匪类经过,第三次更糟,他直接让她脚崴了。如果说一个人身上的气质或运道、气场等等真会对其他人产生影响。他们两个八成就是犯沖吧,据说这样两个人最好不要接近,一旦接近则两人身上的气相互冲撞,所以才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十四小姐,老爷叫你过去。”甄妈妈又来了,苏慕这才惊觉手中茶盏的碗壁已经凉的冰手。将它搁置一旁,扶着典诗原路返回。路上甄妈妈一反来时,步子走得极快,中间既不说话,也不回头。名义上是引路,实际上像是要把苏慕扔在后面。之前谦卑又高傲的态度总让人觉得她似乎在打什么主意,所以苏慕对她没什么好感。但如今骤然冷淡下来,反而更让人不悦。 僕役是主人的晴雨表。短短时间内,难道苏家对她的态度又变了? 大堂里只有苏樾一个人,之前说的“老爷们”不知怎么减少了。他一袭青衫,脸上沟壑纵横,面貌比年岁看上去要大,像是有五十岁。浑身上下都瀰漫着一种不得志的萧索感……这还是那个听闻中位高权重的人吗? 苏樾看了她一会儿,不知怎么露出越来越重的惋惜,摇摇头,“我知道阮郡王的事了……想来,以后你要出去交际的时候会增多……记住你的身份,不要做出什么有违闺训的事。”短短的话,停了好几次。神态颓丧,大有一字一嘆之感。说完,自己坐了一会儿,两眼迷离,不知在哪处仙乡神游。 苏慕只得提醒他:“伯父?”见他茫茫然看过来,好像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似的。不愿让局面冷场,只好说:“素闻伯父声名,亡父在世时也曾提及,都说伯父博闻广见,只恨一直避居远处,不能亲见风采。今日初见……” “是了,今日是第一次见面。”苏樾自顾自说着,苏慕只好停下客套,看着他从身旁拿出一只四四方方的扁平的檀木盒,上以银饰,刻画兰草、藤曼、翠竹,精美无比。约有成年男子两只手掌大。看大小和价值,这样的东西都不像是仓促间拿出来的。 苏樾拿出这只盒子后更显得郁郁,马上把它递给苏慕,不等苏慕再说什么,就下了逐客令:“这是给你的见面礼,你回去好好休息吧。”说着,低头开始喝茶了。 苏慕看看华贵的礼物,也不多问,又表示一番荣幸,双手捧着盒子,缓缓退下了。 这苏樾真大异于传言啊,不是说他在京城很受器重的么,怎么今日看是这个气象…… 屋内点了沉香,门窗敞开,只留下一个人侍奉。 耳畔娇声软语,苏慕本来身心疲惫的,听着这样婉转的嗓音也不禁感到放松了。不得不说,王昭选的人虽然于德行操守等方面多有瑕疵,但外在条件着实上佳啊……
第58页 信手从盒子里捡起一支挑心,金灿灿的孔雀以剔透的红蓝宝石嵌为翎羽,上宽下窄,雍容华贵。但,一般来说,仿物,宜接近生物本身形态,孔雀以蓝、绿为多,最好以翡翠、美玉雕琢才好。 当然,黄金珍贵耀目,世上用它来打造孔雀的也多……她还以为苏家多少会更讲究一点……慢着,这孔雀头上怎么戴了冠冕? 凑近细看,这冠冕状似花叶,虽美观,与孔雀来说有些大了,似是不太合宜。如果把它安在另一种生物头上…… 苏慕若有所悟,把它重新放回膝上的盒子里,盖上盒盖。 她有些慵懒似的垂着眼睑,指尖轻轻敲打着盒子,等过了一会儿,地上的人都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才漫不经心的开口: “说完了?” 浅歌恭谨地点点头。 她现在对之前的犹豫恼恨不已。谁能料到半日不见苏慕竟然有了这样的遭遇,这下她的行情大涨,愿意尾附的人也会增加,她的价值之于苏慕,也此消彼长。 如果说她来的时候还有所侥倖,看到苏慕手里那套价值连城的头面,也就明白府里对苏慕的态度了。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看苏慕的样子还是没有满意……浅歌更觉得灰心了。 在苏慕沉默的一段时间,她心思电转—— 可能已经有人抢在我前面对小姐表忠心了……她说不定比我说的更多……我的关系究竟对小姐来说太低级了,打听到的别人的隐秘也不够惊世骇俗,她这样高贵的人怎么会看得上那样泛泛的人际……我真是失策又失败,出身低还可以说是时运不济,然而明明有个好机会却放任了……可见冥冥中是有定的,对我的安排也合理……我未来大概就这样一蹶不振…… “拿着。” 浅歌正沉浸于自怨自艾中,惊讶的看着眼前的精緻的盒子。她双手接过,这个盒子之前被放在苏慕的膝上,底部触手还有些温热。 “这……我……”难道我立功了?但看小姐的样子好像不像…… 苏慕看上去有些犹豫,有一瞬间似乎没有把浅歌的情报放在心上,甚至于好像根本就没看到浅歌这个人。她轻锁双眉,喃喃自语,细若蚊吶,“到底她是你有过表示的……”看着有些烦恼。这神情只是很短暂的一剎那,再看,苏慕又恢復了常态。 “你以后就替我管首饰盒子吧。东西和钥匙是分开的。所有钥匙都在典诗一个人身上,你去找她,把这只盒子放好。”顿顿,又露出一个浅淡的笑,“你刚才做的很不错,我听了大有收穫呢。” 浅歌只觉得她先前短暂的真情流露是真的,何况苏慕一直不在意,最后这一些说辞与前面就有着矛盾……这是客套,她只是不得不表扬我来效忠的行为! 那一边,苏慕见浅歌还是没有起身,有些诧异似的笑,“这是怎么了……”接着好像想到什么,安抚似的倾身:“我有很久没吃核桃酥了,听说京城有家糕饼坊做这种点心是一绝……麻烦你哥哥了,替我跑一趟吧。他是在京城做事的药店伙计……是不是?” 手上的盒子突然变得重了。价值只是买糕点吗……幸好小姐诚信,早上那种都没有诉诸于言语的暗示,她履行了,也得到相当的地位…… 浅歌感激不尽地退出去了。正退到门槛,有个人与她擦肩而过——却又是浅香! 目眦尽裂! 眼睁睁看浅香关了门。 不好在小姐门前逗留,只得走开。浅歌特地放缓了步子,只听得里面浅香的声音依稀传来:“小姐,关于他的事,可不止路上和你说的那些。我知道很多呢……” 这个贱人! 她打听了这里哪个“她”的事?还抢在她前面,在路上就和小姐说了! 浅歌不甘地离去了。探听底细,她也一样能做,而且绝对比这个贱人做的更好! 室内,浅香突然发现苏慕没有看自己。她迟疑地停下,顺着苏慕的目光望过去,却只看见两扇合起来的门。 “继续说吧,我一时走神了。” 原来是这样。 浅香继续兴高采烈地讲起来:“……薰香已点,古琴也摆放在面前了。万事具备,可那个古怪的琴师硬是不肯弹,还说什么,尘缘已尽,过去的一点浮名就让它随风去吧,他现在已经没有那个心境了。当时去探访他的人都大感扫兴,阮公子也是心有所感。 他贊同这个琴师的话,说世间万物都有境界,乐曲殊异乎?此境界非演奏者的水平高低,更在于心境……说着就取出随身的那只玉笛,和着江风吹奏了一曲……这是他有感而发,随性而作的曲子。 没想到到后半段那个琴师竟加入了演奏。大家都惊呆了……琴师一直神情凄切,弹完,问阮公子是不是专精此道,学了多久。阮公子如实回答。琴师听了,老泪纵横,说……他说了什么我忘了……反正后来听说有砍柴人在羽西山深处见过他一面,之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第59页 关于阮成章的个人故事会还在继续,苏慕越听越有兴趣。她赞赏的看浅香,不愧是市井出身的,知道的东西很多嘛——浅歌的消息当然不是毫无价值,但是她不得不这样。 怎么能让下位者觉得自己所得到的都是理所应当的呢。 一旁沉香的烟雾还是一条细细的直线,坚定不移似的。然而其顶端悄然消失,气息瀰漫室内,悠悠香气已经渗入到室内人的髮丝里了。 唉,就连这香雾都有心计呢。 第28章 疑心 “这里清净的很,我也想在这儿陪陪你,无奈琐事缠身,还要去前厅招唿客人。马车要一会儿才能准备好,路都堵住了……要不然还是给你找几个伴吧。” “王姐姐的美意我心领了,愿意欢聚,只是实在腿脚不便。走到这里已经是勉力支撑。有什么活动,我在一边也是扰了她们的兴致。不必有人陪着我了……” “你虽然这样说……” “没事的,好侄女,我这个女儿就是这样的性子。前两天遇到那个事……后来也是人多才会这样的。我们先去前面……” 门关了。 竹筏划开水面的声音。 王昭和王玉瑶应该远了。 典诗待在这件厢房显得坐立不安,时而坐坐,时而站到窗口望望前面——只能看见一片繁盛的柳树。这些柳树沿湖栽种了一片,碧绿的枝叶随风飘扬——同样随风飘扬的还有前院众人的谈笑声,过了一会儿,板声、鼓声、笛声、喝彩声等等也穿过大湖,飘过来了,仔细一听,还有隐隐约约的词曲声。这是请的表演诸宫调的班子吧……她把手放在窗框上,伸长了脖子往那边探去。 她这样显得可怜又可爱,不过,“坐好,我们是在别人家里。你这样子要是被人看到,那像什么样子!别人该说我们没见识了。” 典诗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到位置上,半晌,闷闷地说,“都怪那个段公子……” “典诗,这种点名道姓的话不许说。”苏慕真的有些生气了。她恨铁不成钢,为什么跟了自己这么长时间,典诗还是这样,她难道就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的吗。特别是处于侍女这个身份,稍有不慎,苏慕管教不严还不算什么,但典诗自己就要命了。 “唉?可是……”典诗有些疑惑,欲言又止地望着苏慕。她明明记得,在王昭问苏慕这脚伤的时候,苏慕说:“马车突然停下,阮公子……人太多了……”嘆口气,好像欲言又止,“段玉裁段公子说会上我们家来赔罪……” 这话虽然简洁明了,可典诗怎么听怎么别扭。 明明都是实情,也没有隐瞒什么,但连起来听怎么就都不对呢? 典诗没想清楚有哪里不对,但她明白小姐对于段玉裁是讨厌的。所以才会在她面前直言不讳。然而她又说不能说……的确,小姐好像从来也没说过……好麻烦啊。这就是为什么她是小姐而我是丫鬟吧…… 苏慕坐在椅子上。这里是王家建在花园湖泊上的一间小小的厢房,脚下就是水域。通体由青竹构成,雅致朴素。屋内除了她坐的椅子,右手边还有一把配套的。小小的红泥炉子放在屋角,另有一张桌子,上面摆了一局残棋。几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叠在一起,最上面一本是《宜远诗话》。最奇特的是,这屋子只对着湖面那里开了两扇窗、一扇门。窗台也是几竿拼在一起的短翠竹,右侧还摆了一盆兰花。这屋子背面是一片竹林。从另一个方向来看,这里是被柳树与竹林荫蔽了的地方。要来这里甚至得登上一只竹筏,岸边最近的地方却只要划大概两下到——怪不得说这里清净呢。 又清净又雅致,王家还有喜爱这样的地方的人……这个王姐姐是特地带我来这里震一震我的吧。她以为我太清高了,不愿意见她们。唉,但我怎么能让自己在京城的第一次亮相就是瘸着腿的?因此拒绝出席,私下拜见了寿星就要走。她也许觉得我扫了她的面子。 苏慕想着,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人活在世间,真是怎么也要得罪人啊。 “唉?浅影怎么在这里?我记得她应该没有跟过来啊……”典诗在椅子上没有坐上一刻钟,双脚像是生出了自己的意识,不由自主又走到窗前往外看。这一看不得了,居然看见岸边不远处苏慕的侍女浅影和一道黑色的身影待在一起。那黑色衣服的人背对着她,典诗就没看清。但看他比浅影整整高了一个头,肩膀也宽……这是个男人! “浅影!”那丫头居然跑到别人府里会姦夫? 苏慕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右脚不负所望又给了她一击,感受到典诗柔软的手臂才发现自己已经痛唿出声。脑子飞速划过这几天询问典诗各个丫头住处,查出浅影就是那天晚上有嫌疑的侍女;为了自己住处安全,也为了不让这件事在自己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暴露,特地找了王昭,害羞的说害怕,让她说动大伯母增加这边的保卫人手;集合整个院子的下人,不准擅自出入府邸,有事就在浅歌处登记后才放行……她以为这下一切就在她的掌握之中了。万万没想到这丫头胆大包天。
第60页 她能想像她是怎么出来的——苏慕出府,只要她也跟着出去,要么说是一起的,要么过一会儿说苏慕有东西落下了,这样就可以出去。为什么得在王家?是了,这样就可以刚好和她同进同出,更不会引起怀疑。今天又是宴会,人多眼杂,有个陌生侍女不出奇,就是姦夫,看他的武功也很容易混进来……百密一疏! “扶我过去!” 苏慕扶着典诗,开始了艰难的移动。 浅影出来的过程正如苏慕所想。 到了王家,尽管府里陌生宾客多,遇见盘问也可以说是苏慕的丫鬟,但一对质就难以解释她怎么会在这儿。所以她一路上除了非过不可的关卡,还是寻找偏僻的道路走。 焦急地找了一个隐蔽的位置,左右看看,这里有竹柳可以藏身,濒临湖泊视野开阔,有人来也可以提前发现。 就是这儿了。 掏出一节指节长的构造奇特的骨哨轻轻吹了一会儿。 耳边寂静无声,只有几声单调的气音。 浅影眼神平静,继续往里面送气——她歷经艰险来到这里,当然不是为了独自吹奏一只哑哨的。 渐渐的,空中传来振翅声,双眼一亮,回身—— “怎么是你?” 来人漫不经心的抚弄着手里身形娇小,尖喙覆羽的斑斓禽类,讥诮地:“为什么不会是我?” “这只寻音鸟一直和他在一起……” “我刚才也和他在一起——因为某些人昏了头,频繁的要和他见面,以至于引起了那些犬牙的注意!我不得不告诉他,我们因此又牺牲了多少个暗桩。” 静默。 来人有些不耐:“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说……” “我……”浅影对此不是很肯定,如果是他来了,那么她就直接说了。但这个人一向力求精确,没准她又会得到一阵辱骂,“是这样的……” 前院,段玉裁见完了王家当家人,客套几句回到席上。金振声凑到他耳边:“那只鸟有异动。” 段玉裁神色如常,点点头,起身离席,拒绝了同桌的王少爷叫人带路的好意,直接跟着金振声走到屋后。 金振声手里提着一只盖着黑布的笼子,一揭开布,只见里面的鸟疯狂地扑腾,细碎的毛髮不停地掉落。乍一看竟和岸边的神秘来客手里的鸟有八分相似,要是羽毛再浓密一点,色彩再鲜艷一些,那任谁也分不出它们的区别了。 一到了这里,金振声就把笼门打开。 那鸟儿迫不及待地飞出来,腿上系了一根细细的带子,另一头绑在金振声手腕上。 两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逐着它。 它在原地盘旋了一圈,像是适应在飞行。然后又一圈,再一圈…… “怎么回事?”段玉裁神色疲惫地揉揉太阳穴。本来这些天就缺少睡眠,这会儿还在这里看鸟兜圈子,头晕,几乎就要顺着打出一个哈欠。 金振声也无奈:“他们的寻音鸟有特别的培训方法和食谱,虽然我们运气好抓到一只,但是一直关在鸟笼里吃普通的鸟食,可能感觉已经不那么灵敏了……” 正说着话,鸟儿突然停了,在原地扑腾两下,好像理清了道路,接着振翅向后院飞去。段玉裁、金振声精神一振,尽量跟在它后面,一路追往后院——被守门的拦下了,“两位公子是不是走错路了?”话语客气,守门的管事神情却很兇恶,看看两个人,好像要认真记住他们,以后出了事好报官似的,又提醒,“后面是女眷出入的地方。” 你家女眷出入的地方有贼人,闹出去是谁丢脸? 段玉裁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掏袖袋里的身份牌——被金振声拉住了。他也不多说,拉着他走出管事的视线,飞身越过了墙。段玉裁冷着脸也越过去。 幸好寻音鸟经过训练,不会飞的太快,又有绳子繫着它的腿,两人闹了这一会儿还能跟上。穿过几道门,耳边传来不远处女子的打闹声,还有丝丝乐曲。 眼前忽然一亮,到花园了。杂毛鸟儿扑腾得更欢,它与金振声之间连着的绳子绷得笔直。 这个方向……段玉裁看向对岸,那里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沿河还有柳树。他示意金振声收起鸟,不让振翅声打草惊蛇。放轻步子来到湖岸,这里潮湿,似乎还有脚印。 难道人已经走了? “砰” 什么声音! “刷”,佩剑出鞘,循声望去—— “你说,服侍的那个小姐似乎怀疑你了?”来人听完浅歌充满犹豫的叙述,若有所思地说。 浅影为他没有马上质疑而惊讶。她想起这件事也是心中烦闷,“我知道,好不容易才碰巧有这个机会去这样不会惹嫌疑的人家避风头。 这次的事我也不能肯定,她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事情,就只是……我在她一众侍女里算是很出色的了,有了她从外面带进来的那一个心腹,她一般也不会带其他人出去,所以我也有意显露了一些不是很显眼的才能……比如说识字。 但是她只让我做一些很边缘的事。反而,有几个不如我的,却拔了头筹——这也罢了。还下了禁令,出入都不方便,和……”她顾忌地看了来人一眼,“见面也不方便了。就只是所有事情加起来给我一种感觉……”
第61页 “但她没有马上把你控制起来,我之前查过,她久居连城,之前又一直在边境老家,和京城扯不上关系。你说的那些事说明不了什么……”他尽量想找出一些平和的词,“我知道你一直很轻视做这些讨好别人的事……” “你是说我怀疑她对我有意见所以不安排重要的工作给我?”浅影火冒三丈,“你是说这些都是我自己疑神疑鬼小肚鸡肠?” 他耸耸肩,“我什么都没说。” “但你就是这个意思!为什么要一直对我这样?我也很……” “等等!有声音。”他突然止住浅影,“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尖叫?”没等浅影说话,他自己又喃喃,“你没有武功,怎么可能听到……” 浅影也从激动状态冷静下来,不安地四处看看,翠竹环绕,风声都微弱,“我来的时候看了,没人的……会不会是后院那个女子的声音太大了……” 他脸色阴沉下来,挥手让她别说话了:“不管怎样,小心为上。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留意的。你快点回去,我们不熟悉这里,此地不宜久留。” 苏慕简直不敢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听到典诗回报,她就想去看个究竟。那天浅影屋子里没点灯,漆黑一片,这就不能看出那个姦夫的样子。不幸脚上有伤,走的就要慢一些。嘴里刚□□一句,马上被自己抑制住。虽然料想这么远,他们也不会听见。 好容易挪过来,却只剩了一个人。看他不停地观察四周的样子,想来是送走了浅影,再看看附近有没有人发现这个偷情现场! 他转过来了。 段玉裁?! 惊讶间,下意识往旁边一躲,手臂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一看,兰花掉进水里了! “砰”—— 余光里,段玉裁手里的东西似乎被阳光反射出了一道白光…… 苏慕靠在墙上,脸色发白,又惊又惧又忧又怒,百感交杂。 天啊,这地方清净——所以他这是要杀人灭口?! 第29章 效应 心脏剧烈的跳动几乎让人觉得痛苦,苏慕发现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游移在室内的物品上,一一推测、比较它们在段玉裁提着剑追过来时的防御系数。 结果让她心情更加恶劣。 窗外传来竹筏划水声,他在哪儿找到的竹筏?那边岸上也停了几艘? 典诗站在屋子中央,无措的看着苏慕,不明白她是看到什么受到这样的惊吓。嘴待要张开,苏慕严厉的目光就让她想到这里是湖上,自己不会游泳。于是只能侷促地站在原地。 竹筏到了小屋门口,一端轻轻撞上门框…… 典诗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一直优雅端庄的小姐居然扶着墙壁飞快地绕过来朝着角落的红泥炉子扑去——她的脚还瘸着!那炉子不轻!她见小姐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装了水的茶盏,而且没等茶凉,小姐就放下了! 敲门声。 典诗已经愣了,此时发生的东西有违她的认知。正处于惊吓状态,敲门声之于这位侍女无异于一道提醒她完成日常工作的指令,她下意识地上前开门—— 苏慕已经在幻想中看到了她血溅三尺的样子。 “久等了,实在是抱歉,来的客人太多了。英国公家的国公夫人和她的几个小姐一人坐一架车来,加上他家的公子,一家人还不包括僕役就有四架车架。段国舅家倒是只来了小公子一位——可带了十几个侍卫!这些人又都骑着马来。”王小姐身边的管事妈妈对这些权贵们夸张的出行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投过来一个大家心照的眼神,“我家简陋了点,所幸地方还算足够。这几家是特例,其他京城百官、老爷公子、夫人小姐的车辆、马匹、僕役、随身器物、礼品盒子……加起来也让人头疼呢……”她站在竹筏上认真地道歉,身量不高声量高,言若有憾,实深喜焉。 典诗看着她一脸的油光,总算感觉自己又回到现实世界了。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古怪的情绪——如果她懂得再多一些就会把这情绪称为滑稽——涌上来,回头看苏慕,惊奇地发现小姐正跪坐在炉子那儿认真地查看炉子的构造。 管事妈妈也迈进屋子,一眼看见,却是一惊:“常听说您的才貌如何不凡,今儿算是明白了。这炉子是我们三爷特地从古董铺子里淘到的,我们看着也没发现什么,但他说懂行的人自然知道……您来这屋子算是对了!” 苏慕微微一笑,“谬赞了,”把手向典诗方向一递,撑着她的手臂缓缓站起来,“这是大约两百年前的荆国南部士族间盛行的一种风雅器物,物小而体重,煮茶,亦烧酒。当时名士盛行夜间围坐,相与据谈,手畔就常常放置这样一尊泥炉。”又是怅惘一嘆,“逝者昼夜不舍,今人追忆,也只能自这些微末处见其一斑了。” 这时她们已经上到了竹筏上,苏慕说时像是不经意地四处一看,除了零星的几个僕役,没有其他发现。那段玉裁当时也许是因为看到来的这个管事才受惊拔剑的吧……平静下来,疑惑随之出现:以他的身份,国舅爷的儿子,备受中宫宠爱,为什么要和她的侍女偷情?还这样心惊胆战,有个风吹草动就要拔剑四顾。
第62页 百思不得解。 相比段玉裁,她更了解典诗,她这个人不会说谎。段玉裁身为男子本就不该来后院,哪里这么恰巧呢?所以典诗看到的不会有错。 苏慕是脑子灵活的人,幼年导演的“神迹”、“连续变换身份”等等哪个事情,别人听了不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她做到了,这让她相信,一些事情越荒谬,也许是事实真相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王昭回来的很晚。 昨天过后,苏慕就成了京城的新宠。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市井平民,每个人都在传当时阮成章和她相遇时的情景,甚至可以说,在这个娱乐匮乏的时代,阮公子搞出其他事情之前这件事会一直流传在大家茶余饭后。而尽管苏慕只说了两句话,车里的人在那之后也被她下过命令不准私传此事。但到了今天中午,京城以及附近的城郊已经知道了他们所有三句谈话内容,甚至还怀疑有遗漏。远处也不必担心,专门记录阮公子事务的《阮氏逸闻》已将此事记录在案,迟迟早早所有人都会知道。(这本书解开了苏慕一大疑团,关于浅香明明不识字怎么每个故事记的这么跌宕起伏。市井传的这么全?) 经过反覆评说,大家觉得她的表现极佳,堪为一个合格的贵女的标准,尤其是后面那句“不如意事常有,能形诸词色者,不足为人道”更是博得许多文人的赞赏。大家纷纷感嘆“不愧是才女门下”。 如此一来,很多人都想见她一面。苏慕在这里完全是个新鲜神秘的人物,大家口口相传,也就更加相信她是位难得的美人。 打听到苏慕今日有可能来王家祝寿,各家原本有不去也随着长辈过去凑凑热闹了——谁知还是没看见人!扫兴之余更加急于一见。纷纷缠住王昭问缘故,得知是当日有人过激导致苏慕不小心脚崴了——严格来说这也没错——客气地表示惋惜,然后发出赏花、品酒、作诗、游园、踏青、骑射、游湖、採风、逛街(就是看首饰店和裁缝铺子)、饮茶、新居暖房、生辰、及笄观礼……等等邀请,并多以“我家与苏、王两家世代相交……”为开头。 王昭的母亲才是寿星,但看若只看这个情形,她要比寿星还忙了。忙也快乐。王昭自告别少女时代,嫁给苏楠不久寡居边境,来了京城也默默无闻。这回沾了光居然变成众人的中心,又是拘谨,又是愉快。 但是这么多家,先答应哪一个呢?王昭可不愿意得罪人。左丞相家里很好,他家位高权重,与他家趁这个时候拉近关系,将来苏安走上仕途了就大有助益。国子监祭酒也不能忽视,苏安眼看着就要够年岁进去,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他夫人。吏部侍郎…… 苏慕虽然看了府里人的夸张表现有些预感,但对于这样的风潮也只有个抽象的概念。她并且以自身出发,觉得自己不会因为哪个女子和人,哪怕是名人说了几句话就把注意力投注在无谓的人上,所以猜想,别人也许好奇,但顶多是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的程度。王昭在寿宴上接帖子时,她安安心心坐在桌前翻阅着信件,偏头问典诗,“霜冷还有几天到?” “后日就来了,小姐想她了?” “没什么……这几个一等丫头都做着什么事?” “浅歌管首饰盒子,浅香管衣料盒子,浅碧管茶具,浅影什么都做……还有一件事……”她显得有些犹豫。 “什么?” “浅歌好像有点排……看不惯浅香,说的话也怪怪的……”典诗第一次做这样背后说人的事,但不说又不好,所以扭扭捏捏。 我当是什么,不过也确实是个问题。苏慕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沉吟一下,“浅影的工作太杂了,等霜冷来,就让她管理所有的册子以及登记院里银钱收入吧。”这样,就不会有出大错被罚的机会,就不至于让那位“妾不如偷”的贵公子记恨她了。 典诗有些疑惑:“小姐,她是人长的好,写字漂亮,但是今天……” 苏慕打断她,不容置疑:“今天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别说!” 典诗低头退下了。她不懂,但是跟了苏慕这么多年,已经学会不问了。 一叠信,一封一种浓郁香气,夹杂在一起的味道颇为奇怪。翻过了寄信人,抽出其中一封,展开,快速划过问候语,然后是一首描写作者自己前几日游览某地景色的诗,苏慕停下来看一看,和他以前做的相比没有长进。他读的诗多,遇到想要表达的景色、事理等等就倾向于使用名家的用词——概因自以为没有更恰当的词语了。 这样的诗应付科考也许够了,但永远不能成为一代诗家。 写信人大概自己知道这一点,后面又用了大量的语句自谦。不用说,又是跳过半张纸。他这才开始写她关心的问题:孙韶与邹雨的近况。 孙韶每日里还是忙着念书,收集各方资料以图补全《金石录》。邹雨却变了,以前她住孙府里,每日悠闲度日,有大户人家请她,就在一月里安排几天去教书——不超过一半的时间。其他时候就四处游玩,用她的话说是“感染山河壮丽之气”。如今只守在董府陪着孙韶怀胎。
第63页 “娘昨日谈起妹妹,顿足长嘆,只道若是妹妹思虑集中,不但《金石录》不惧无人续补,甚至还能有更为不凡的作品诞世。邹先生让她不要总是忧心因生产而生不测,娘只是忧虑地摇头……京城多贵人,也多是非。素知妹妹机敏,然而自妹妹去后,夙夜忧思,难以排遣……昨日出游,见陌上花开,想来妹妹此时拜寿已毕,归期可期了……”接下来就是含蓄的思念以及催促了。 苏慕难得生出了一种想回去的冲动,当然,马上又被抑制了。她一直是个很理智的人。拆开其他人的信,内容也大多是思念、催促回去、卖弄才学这些。几眼扫过去便放在一边了。 这些追求者,想要留下深刻的印象,就不能与众不同一些吗。居然还托玲姐姐拿过来,真是…… 铺开信纸,先给第一个人回信吧。 “董兄,展信佳……近来编整伪赵时期吴县石碑铭文时遇到了难题。据我家祖辈孙文留下的游记来看,此地应在某处遗留了当时着名的文人为伪赵的贵族撰写的墓志。然而查阅《吴县县志》、《吴县地志》都无具体地址。望董兄能派人前去寻找,拓印其碑文……” 其他几封信也是照此办理。谈一谈最近阅读的书籍,再拜託一个小忙,让他们替她搜集一些难以找寻的各代钟鼎上的铭文款识、碑铭墓志——反正他们都说自己是这些石刻文字的爱好者。她也不白要,大家有需要的话大可以交换手里的资源。 虽然迄今为止没有人来问她要过。 放下笔,寻本书倚着窗读。这几日事情一件连着一件,弄得她心都乱了。读一读书,心神沉浸到另一个时空,于不觉间,日月就过去了…… 王昭一回府就来了苏慕这里。 她看着苏慕,一阵酒香扑面而来,“你要去西山避暑庄子里住一段时间。” 第30章 西山 山居寂寞,白日里早早地睁开眼,恍惚一会儿,唤来侍女穿衣。知道无人看,对镜懒梳妆。整日里埋首经卷,刚吃过一碗莲子粥,推开窗就捧上压了短短的黄铜尺的杂书。 自从知道要来这里,苏慕早带了一车书籍。这些都是孙韶的收藏,也是她交给苏慕的作业。内容上自经传典籍到野史杂记无所不包。苏慕也乐得看,她从来对于提升自己这项终身事业都是不遗余力的。 苏慕最近迷上了人物志。今天看的一节说,某朝有这样一位人物,自幼就被各路人杰夸奖不凡,“风姿俊逸”、“潇洒不凡”、“日后成就不下公卿”。此公皆一笑而过,东山高卧。旅经风雨,他人失色而此人独安然镇定……笑着看完了这一部分,故意没有看他接下来的成就。她想,这个人这样有名望,一定另有所图——否则才是浪费呢。如此,后文必定大书其如何富国□□……兴致稍减,以后再看下文吧。 起身喝茶,窗外阳光普照,男女僕役们有气无力地聚作几堆,时不时面面相觑,彼此欲言又止地看一会儿,脸上笼罩着一层阴云。就连典诗几个也是忧郁不解…… 掩着唇打哈欠,取了披帛拢在肩上。脚已经好很多了,不再顾忌,挞挞挞跑上三楼。这里是整个山庄最高处,推窗凭栏,天空明净如洗,高低起伏的群山、碧带直垂的瀑布、静水深流的湖泊乃至远处的游人、弯腰耕作的农夫一一收入眼中。 近处还有不少富家的山庄,与她相邻的一座这几天陆陆续续有马车拖行李过来,她没事时数过,仅仅数十息就进去了十几辆车,而这已经有几天了。 是哪个大家公子、闺秀要来上香小住一段时间吧。 对面山上有几座香火很旺的佛寺,每日游人不断。她坐车来的时候,路边既能找到挑茶水零食的小贩,也能看到提着篮子上香、还愿的人。可见那边的灵验。关于这些庙还有一个很出名的特点,苏慕也是这几天听这里山庄的侍女说的:这座山上的佛寺有蛮族。传说是里面的大师专门北上不毛之地传播教义,竟吸引了一些心底人性尚存的蛮族皈依佛门——真是个让寺里的和尚种类多样化的好主意。在她现在这个位置向对面看,还能看到白色大理石的三重巍峨山门,以及一些杏黄的小点。 高处的空气很凉,只待了一会儿,苏慕转身,推门走进楼上的书房,清理新的来信——是的,最近一段时间她收到的信件几乎是过去的总和,除了几封由霜冷带回来的师父们的信,其他的笔友都是慕名而来的京城名媛,甚至还有几封署名为女子而口吻大异的,反正她一概当作女子回信就是。 苏慕挑着回信。 她早年特地取山溪水,混以木芙蓉的皮,芙蓉花的汁液制作了娇小的笺纸,深红色泽,艷丽夺目。回信时先熏透花香,提笔,字迹似星流电转,生动神凭。每封信只寥寥数字,片刻即毕。搁笔,洗去砚中余墨,将砚台放入水中水养。回身时,阳光透射进来,在脚下挖出一个不规则的黑洞。 一时竟有形影相弔的凄凉。 苏慕下意识又看看桌上的信件,这些代表了她与社会的联繫,每天有人送新的来,这就不是王昭能管的住的了。虽然她的身份对于她天然是个桎梏,说一句要她来西山养伤,她也不能说什么。但王昭毕竟没有权力让她完全不与人交往,苏慕现在还没有犯错。等苏慕伤好了,即使自己回京,王昭也没理由阻拦。
第64页 所以王昭为什么要她现在来西山呢? 一时想不到。 苏慕想,她强我更强,后浪拍前浪。大家走着瞧就是了。 取了一管玉笛,令浅歌、霜冷各执琵琶、洞箫跟随,其余人提茶盘、茶碗、酒壶、果篮、小巧桌椅甚至鲜花跟随。出山庄时,隔壁像是又要迎接什么大车队,张灯结彩,奢侈地自大门向上山的小路铺设白绢。苏慕经过时回头,白绢似乎已经铺设完闭,梳着双丫髻、衣着鲜丽面容姣好的妙龄女子们从山脚处的一块巨大的山岩后转出来——显然,她们就是这条千金之路的建设者了。 山脚下有少量官兵把手,非山庄所有家族以及权贵不能经过。这时节正是春天,有些人住在平原还嫌太凉,山庄少有人来。这是无人处的豪奢啊…… 这就是京城富家子的做派吗? 来了京城便一直多灾多难的苏慕心里感嘆一声,不过除了少数几个,他人的事情一向不被她放在心上。沿小路登高,弯腰避让丛生的树杈,手一撑,在接近山顶的风雨亭里的宽栏杆上坐定。倚着柱子,两脚悬空,面向脚下的山河,缓缓将玉笛抬至唇际。她爱笛胜过萧,萧音低沉呜咽,任是演奏哪个曲子都有一种荒凉感。笛音就不同了,轻灵欢畅。 低垂眼帘,嗅着草木香,低头,绣花鞋下跑过了一只野兔,看着它蹦跳着跑远了,心里感到一种柔和的触动。 曲子吹到第二折 ,身后的浅歌和霜冷还是没有加入合奏。苏慕进入了状态,此刻不愿停下过问她们是怎么回事,自顾自吹下去,和着松风肆意转折。 不用顾忌合奏者更方便。 见白云,音调漂浮转折;睹禽鸟,曲意自由不羁。目山涧,干脆唇离笛畔,一霎后骤然高歌清啸—— 回声嘹亮。 如果今后都能像现在一样过着这样与自然为伴的生活……这个念头刚浮出来,苏慕就笑着在心里摇摇头。她不是真能耐得住寂寞的性子,这点她自己也明白。 吸气,缓缓吐气,神清气爽。右手拿着笛,小心地抱着柱子转过来,双脚落在坐凳上才算是稳了。这才向几个没和音的侍女发难:“你们怎么不跟着……”接着双目圆睁,话音戛然而止。 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慕身子都是一晃,惊慌地向一旁的柱子伸手,眼前人可能是误解她在向他求救,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腰,苏慕只觉得身体一轻,紧接着整个人在空中转了个半圈,青丝和着裙角飞扬出一道弧线,系的玉佩也飞起来挂住什么东西。 直到足尖着地,整个人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又被他拉回身前站稳,苏慕才平静下来——马上发现自己一系列举动大失水准。 究其原因,还是他不出声地躲在她身后吓她才会这样的。 想到这里,苏慕看着他,自觉理所应当地质问:“阮公子何必背后唬人?” 来者正是阮成章。他同时也是她此时的邻居——相隔几百米的那种。那次与苏慕打过照面,他就出去访一位据说居住深山的居士了,悄悄回来,不欲惊动友人——他的朋友对这次他独自出游充满了怨气呢。干脆来西山住一段时间,阮成章打算慢慢放出消息,等好友们自己送上门来。 西山路远,不过他们多近水而居,简直可乘同一条江一起行至山脚。船上难以放轿子,他的山庄却接近山顶了。等他们气喘吁吁地爬上来,迎来的将是主人盛情的款待。届时怒气随着运动消散,有山野美景怡人,又有他周至的宴会。想来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趿木屐,踏白绢,行至家门,忽闻玉笛飞声。阮成章一时间简直怀疑是不是有好友提前知道了自己的消息,特埋伏在此,以笛音诱之。寻音前去,不料是位美人。这简直有了几分传说色彩——他的事情也一向富有传奇性,阮成章心里一时也没有太大的波动。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余光察觉风雨亭众人见了他都是大惊,遂以手示意他们不要发出声音——想来浅歌和霜冷两个以为这也包括自己,崇敬偶像之下乖乖抱着乐器不动了。 女郎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有所变化。 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青丝如瀑,只用了一根浅蓝色的髮带束在右边的耳畔,黑色的精灵随着山风飘扬,更多的则倾泻在她的身后,将娇躯衬得更加娇俏。她的云头履垂在半空中,玉体倾倒在原木柱上,沉醉春风。像是枝头一枚将要掉下来的果子。 阮成章不愿打扰。亭中央有固定在地面的石桌、石凳,他拣了靠近苏慕的凳子坐下,右手支在脑后撑着桌子,静静地听曲。曲子越后面越无章法,忽而悠扬似歌唱清风,忽而婉转如赞颂飞鸟……然而形散而神聚。 他知道她是在鸣唱春天,鸣唱自然,鸣唱心声——这就够了。除了这些,乐曲还需要别的吗? 乐音停了。 阮成章想和她交个朋友。 何必背后唬人? 他的笑里有着不解世事般的无辜:“醉心于乐,万事谐忘……”停顿一下,忽然问,“怎么春日独居西山?” 我如果知道,说不定就不会来了。 “脚伤难耐京城之速……”苏慕渐渐皱眉,怎么又是这样,见了他就不会说话似的。让人发觉了,她还要脸面的。
第65页 但是她刚刚行走无碍……阮成章没有再问下去,他只是忽然又有了一个好主意。 “我不久前得罪了朋友,苏姑娘替我做件事行不行?”见她有些愕然地看过来,阮成章朗声大笑,转身向山下走去,“就当阮某欠姑娘一个人情。” 他走得不快不慢,仪态优雅,衣袂翩然,像是一点也不在意苏慕是否跟上,一点也不关心她是不是答应他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姿态傲慢至极,但他知道,她是不会为此生气的。 果然,阮成章没走几步,已经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他停下来,含着笑,等苏慕走到自己身边,低着头和她吐露整个计划,眼中还有一丝做坏事似的兴奋……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诗笺,相传这样的工艺就是薛涛笺 第31章 放歌江岸 罗辙今日饮酒又过量了。 大白天,他赤条条地睡在摆在院子里的竹蓆上,双眼朦胧,是一种半梦半醒的微醺。一只脚懒洋洋地垂在地下。妻子赵氏抱着鱼篓经过,没好气地啐他。 有什么要紧。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有什么不能放开心怀去做的? 他继续睡。 忽闻笛声,似是远方的信使,穿越山涧,荡漾云霄,渐渐强盛…… 这是哪位高士在我家前面的江水前经过? 罗辙渐渐凝神细听,山水风光、艷阳无限……这位高士的心情很好么。受到感染,罗辙的唇角缓缓勾起。笛声越来越近了。 还是不想动。 浑身筋骨酥软,只有左手的无名指轻轻随着曲音打着节拍。真想见一见演奏者……不过他们若是有缘,日后自会相见…… “嘭!” 哪个煞风景的敲铜锣? “嘭”,“嘭”,“嘭”—— 自第一声之后,铜锣声就接二连三地传来,次次打在笛音转折处,每当听者心神为之牵引,铜锣就当仁不让,给人一击当头棒喝,简直像是惊吓。也难为吹笛子的人还能接着演奏下去。 但罗辙已经听不下去了。 就像是做梦多次惊醒一样,铜锣一响,他就忍不住浑身一震,心里一惊,过上许久,又是“嘭”的一声,再是“嘭”的一声……酒彻底醒了。他忍无可忍地翻身坐起,随手拉过搭在一旁椅背上的衣服披在身上,皱着眉头走出家门,转弯,穿过一条小径,走入竹林。在这过程中,笛声渐渐消失,另一样乐音加入其中。 “咚咚”,“咚咚”,鼓声在宣告,随即是一阵急促的鼓点,由轻至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马上到了临界点—— “嘭嘭锵——” 铜锣这次也响了三次。 罗辙终于走出那片他第一次觉得漫长的竹林,来到江岸边。只见一条气象不俗的船横亘在水面上,船身极大,一时间竟使江面相形见窄。甲板上立着几个身影,江边风大,直吹的他们每个人都似神仙中人,衣袂飘飘,冠带飞扬,更别提其人姿态之美,容颜之盛都是罕见的。乡野粗鄙愚夫愚妇见了,真会以为他们随时都会乘风飞去。 但罗辙不是等闲之辈。他已经认出了船上的一个人,马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愤怒的朝他瞪眼——对方笑得更厉害了,连连击打着船身,简直嚣张至极。 罗辙被激得跳脚,“阮幼度,你你你你……”深吸了一口气,逼出最后一句,“欺人太甚!!!”——直接淹没在铜锣声里。繫船上阮成章一见他要说,双手持着铜锣“锵锵锵,锵锵锵”一阵疯狂的勐击所致也。 罗辙彻底疯了。 他衣服披披挂挂,头髮披披挂挂,身上的肉也披披挂挂。这样的人本来苏慕是不会去接近的,然而她此时此刻站在甲板上,看着他被捉弄的浑身颤抖,骂也骂不出,喊也喊不响,竟也不由跟着阮成章(字幼度)一起大笑。 像是岸上这个人也是她的朋友似的。 这种感觉实在奇妙,苏慕一边笑,一边忍不住侧目看阮成章的背影——他正探着身子和岸上的罗辙说话——真的很奇妙。 她是个防心特别强的人,这么多年,当作亲人的只有孙韶,邹先生与她亦师亦友,完全的朋友只有蒋玲一个。其他的笔友虽多,进一步与她探讨文章、诗词的也不少,然而在她心里,严格意义上这些人并不能算作她能为其付出大代价的朋友。不是说阮成章一下子就到了这个程度了,但他的确是飞速的做到了许多人没有做到的事。 恐怖的是,这才是她第二次见他。 罗辙已经上船来了。 原本的怒气烟消云散,化为和阮成章脸上一模一样的亢奋——船上装了一船乐器,阮成章和他说好一起去捉弄下一个朋友。 他衣着邋遢,短下巴、塌鼻子,乍看十分丑陋。胜在双眼乌黑髮亮,十分有神,双目流转间直似电光石火。罗辙兴沖沖地走向船舱,看到苏慕也不显得惊讶,只是笑着转头看阮成章:“幼度,这是你从哪儿请来的娇娘,竟有如此高深的技巧,那曲子委婉动人,前所未闻,是你为她作的么?”说着又问苏慕,“小娘子身姿婷婷,料想容貌不俗,何必戴着帏帽?人生自信百载,浪花淘尽,不过一抔黄土。既是黄土,有何不可与人观?”
第66页 苏慕倚着船舱的外壁,她还是今天上山时的打扮,通体浅蓝的束胸半臂广袖长裙,臂绕嫩黄色的丝质披帛,此时衣袖、裙角、披帛都在风中时起时落,一如她的秀髮——然而旁人能见的也只到她的秀髮。苏慕戴了一顶帏帽,帽裙既不长——只到肩膀,也不厚——罗纱尚可透光,然而就是让人看不分明。 当然要看不分明,真看分明了苏慕的名声也就毁了——至少是于她而言。介时流言四起,她可能不得不嫁给阮成章当侧室(这还要他愿意娶),苏慕不希望为了他一个人情反而把自己赔出去。戴了帏帽,外界也许会猜测是她,但只要她一口否决,士族们还是对有了一层遮羞布的这种程度的风流韵事比较宽容的。 听得罗辙这样说,苏慕不为所动,反而辩驳道:“人生既为逆旅,更应重其过程。君何必以人灵消魂逝之后的形态来定夺当下?性灵主身心,我生性喜戴帏帽,旁人又何必咄咄?”说到这里,故意看着阮成章,“公子还说此行乃是为故友设曲艺之宴,我看此人偏颇有余,通脱不足,”一顿,挑衅的,“真是公子友人吗?” 她的声音澄澈空灵,独具一种冷淡感,配合其内容,更显得狂傲不羁。 阮成章抚掌大笑,看着罗辙放荡落拓的打扮,连连点头贊同,“的确,子由有时是偏颇了一些,率性……”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大笑,好容易才说完,“率性不足哈哈……” 罗辙(字子由)不想自己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居然挑了这样一个“易生气”,“不宜说话”的日子。他此时衣带未系,袒胸露腹,站在船上吹冷风,好友还在一旁大笑,怎一个悽惨了得。 究竟不同凡俗,听了苏慕的话,他反而面带赞赏地看着她,被说“率性不足”也没发怒——他自己也知道,罗辙如果不叫解放天性,那旁人就没有敢提这个字的了。而既然自己知道,好友几句笑声又算得了什么? 风姿楚楚,傲岸绝俗,阮幼度是怎么找到这样的女子的?罗辙一向对友人的身份、财富等等不看在眼里,他只道自己与对方平辈相交,虽然欣赏朋友,但罗辙更喜爱自己的生活。这还是他第一次升起对友人的羡慕——他居然有一个这样通达的红颜知己!罗辙看着看着,突然正色地对苏慕一拜:“冒犯姑娘,深感抱歉。”说完,严肃地看着阮成章:“幼度,这位姑娘是哪一家的?我希望日后能……” 阮成章突然轻咳几声,以目示意罗辙别说了。罗辙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讶异的看了他一眼,打算过后再问。苏慕只当阮成章咳嗽是为了替自己遮掩身份,私下里还很赞赏他的行为。 阮成章带路进了内舱:“闲话到此为止,我领你选一样乐器吧……”两人跟在他身后进去。 出乎苏慕的意料,罗辙左右看看,竟挑了一把琵琶。 其后船行水中,一路戏弄着恰巧住在这条江边的友人,其中过程有像罗辙这样的;有铜锣初鸣,友人自己音律天资不俗,也执乐器襄助笛音的;有乐声响彻就过来一见演奏者的;也有笛声、鼓声、琵琶、笙、萧合鸣也听若未闻的——这种情况,派一人前去查探,探得有人,不出声惊扰他,返回船上,大家众乐乱响,拼着耳聋也要用噪声逼他过来。 友人们大多先是生气,待发现始作俑者就变成哭笑不得,接着听闻要去捉弄下一个——还等什么,赶快开船啊! 近水而居,他们又多是名士脾气,爱好游山玩水,不少人自己也有舟楫,有些地方水浅,大船不便停靠,他们就自己令僕人划着名小船、竹筏跟随,行进一路竟发展成了一支船队。 加入船队的却不止友人们。 阮成章这样以乐声相诱,朋友们又不全是离群寡居的孤雁,他们的邻居乡亲自然也听到了。还有远处听闻盛事的闲人,倾慕阮公子已久的文人、武将、少女、少妇甚至少儿……江面上已是浩浩荡荡。 两岸上的人见了大骇,又隐约听闻战鼓隆隆,相与惊问:“莫不是蛮族以水路深入腹地,我军要和他们开战了?”待得知这江上千帆竞发只是因为阮成章回京,皆吶吶不得语。 一路走一路歌,游戏伴随探访。阮成章今日可谓极尽欢愉。眼看西山将近,回顾身后浩浩荡荡的船队,洒然一笑,“某路程将尽,可归家矣。最后一位江边的朋友已经相聚盈盈碧水,不妨再奏终章,然后各自散去。”顿顿,环视周身友人,又笑,“当然,你们是不能走的——要先赴宴我西山!” 众人皆叫好,自然也有小船至后来的跟随者传达他的意思。 船近西山。 西山附近风光好。 早春时光容易过,少男少女们相携出游,郊外的草地、森林、湖泊、山麓,处处遍布他们的痕迹。有勾着手一道採花的妙龄女子,她们嬉笑着向同伴头上簪花;有背负着□□在林间出没,射杀猎物随即献给路上偶遇的佳人的青年。近湖的人们裸足戏水,莲弓上翘踢打面前的荷叶。隐蔽处,山林里也荡漾开羞煞百花的生色…… 忽闻乐声传来,起先是一道清越的笛音,飞越山涧,引动林风,上扬、迴转、低回、徘徊……近水者闻之,道是溪音潺潺、波涛滚滚;近山者闻之,意为风吹叶落、雨打花残。少年们渐渐相聚两岸,屏息遥望渐近的一支船队。
第67页 这是怎样声势浩大的船队啊,乌压压盖满整个江面,勐然一见,令人瞠目。这船队又是怎样随性啊,船只有大有小,有装饰一新的,也有朴素无华的,甚至还有人干脆坐在竹筏上飘过来!总之,整个队伍显得既盛大隆重又洒脱不羁,除了以同一速度一同向一个方向行驶,似乎没有什么共通之处。 等等,这声音……难道它们是由笛音指挥的? 少年们震撼地站在原地。 以后回想,他们可能会为了其规模而震撼。 此刻,所有人只是不由自主的追随着笛声…… 他们渐渐陶醉进去,来不及发表感想,只是痴迷。谁知随着情感的递进,笛音渐高渐远渐无声,四野岑寂片刻,人们茫然四顾,竟有徒然被抛弃的失重感,继而古琴一响,“铮”—— 十指拨弦,恰似剪断珠帘,摇曳雨云,众人心中一跳,有个声音唿喊着,开始了! 琵琶、洞箫、胡琴、笙、古琴五音齐奏!重奏起最开始的笛音演奏的乐曲,笛子在悠扬处重合。几重乐音,似追逐、似游戏、似比拼、似挑衅,时而金戈响彻,时而管弦繁昌,高亢处有低音婉转,低回中伴随悠扬周折。群鸟相鸣,两岸猿声啼;百兽争嗥,八方人音绝。此时他们相信万物有灵,随着乐声与他们一起受了感动。 演奏至高潮,湖上传来一声清脆的敲击声,这是? 不知道乐器的名称并不妨碍他们沉浸在乐声里。 钟磬声一出,众音沉寂。黄钟大吕,声声间隔,比起之前的激昂旋律,它要慢得多。一声钟鸣,总要让声波慢慢地经过钟体,放大,然后直击人心。它总给人一种神秘圣洁的沧桑感。恍惚间,有人看到了九重高台上,将士们握戟列队,诸侯执圭,穿过众人直入庙堂,朝见天子;有人则联想到身着编绘花鸟的深衣的巫女,于篝火前喃喃地与天地沟通;有人则极目仰望苍穹,玩味宇宙奥妙…… 神思冥冥中,忽觉乐声已止。再看江面,原来船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去的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by《古诗十九首》 第32章 心事 西山山路,早上铺的白绢葳蕤在地上。被十几双从河岸边走过来的鞋毫不顾惜地碾压过去,它已经遍布污痕。几个僕人弯着腰收拾残局。 半山腰上,阮成章的庄子直闹得沸反盈天。朋友们围着他,一定要他喝酒,而且还不能喝少了,“那样可对不起我们这样被你戏耍”。 阮成章笑:“诸位此行可是极尽视听之娱?” 大家静静地看着他。 “既是如此,怎么能说是戏耍?我一一寻访诸位,皆奏乐以乐之,合音以相交。此行只道快然自足,也兼济两岸。你们不说谢我,反而还要罚我?” 一时沉寂,友人们这么说,原本只是个灌酒的藉口,不想他这样说,他们也无话。众人聚在一起,常常畅谈玄理,素以批驳、辨证为交谈的主要方式。阮成章的话倒是激起他们反驳的欲望,奈何一时词锋不利,话噎在了喉中。 见此,阮成章又是一笑,自己暖场:“罢了罢了,斗酒相娱乐,聊厚不足薄。不提这些,我们继续饮宴。某酒量不佳,各位海涵。”说着,举杯仰头一饮,将杯底亮出来,示意自己的诚意。 大家都叫好。谁知罗辙听了却说:“要海涵也不是看在你身上,今日你除了后来为我们敲一段编钟外,可一直都在敲锣——那叫什么音乐?” 周围的人听出了他的意思,吩咐起闹叫好,“就是,就是,幼度忒也滑头!”,“我在院中正以琴相和笛音,他突然给我来了一击响锣!”,“突如其来,我的侍女直接从我腿上滑了下去……”等等,故意表达自己的不满。 如此一来,罗辙的话就好说了:“那位你新认识的姑娘呢?怎么一下船就不见了?把她请出来吧。” 阮成章无奈的笑:“她不在我的庄子里。” 罗辙露出怀疑的神色。其他人也不相信。阮幼度的船中途除了接人,又没有再靠过岸。那位姑娘一直和他在一起,上山路上都有人看见过她,这会儿怎么可能突然消失? 有人就摇摇头,“我们不会把这个要走的,一下午看你盯着她的眼神,谁还能不明白呢。不过换了我也不捨得……” “不要说她了。和你们想的有些出入,她是良家子。”阮成章放下酒杯,“你们出去也不要聊到太多她的事。”他的神情难得的肃穆,眼神也出奇坚定。 友人们见了也只道是他想暗藏明珠,笑一笑又饮酒作乐了。唯有罗辙想起来总有些遗憾,寻着阮成章净手的时候走到他身边,“到底是哪一家的歌女?真不是你养在府里的?气度这样超逸!我往日里也不是没有去过那些青楼,怎么从来没有……” 阮成章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不必说了。”顿顿,“你不必说出去……她非歌姬可比,不要将其与那些人视作一类。” 罗辙恍然大悟,“原来这次是……我还以为……哦,难怪呢。”他更加遗憾了,欲言又止,“你对她……?”
第68页 阮成章微笑以对,他泰然自若地取过绢布擦拭手掌、手腕、手指,好像世间一切复杂的纠葛于他都不过清风明月。罗辙也无法看出他的心思。 阮成章也在想,对她是怎样一个心思。 一路与她同行,聆听。乐出于心,越听,他就越为欣赏她,越是对她感到好奇。在与友人交谈的霎那分心寻找她,在演奏时下意识与她四目相对,有人问起时故意模煳她的身份,遮挡她的身姿……这不太像他。多次想与她深谈一番,多说些话,再多了解她一点。为什么她的眉宇间总是萦绕着凝重的气息,为什么她总是显得那么警觉,以及,为什么她明明也喜好任性而行,却总是压抑着自己呢? 无奈人越来越多,一直没有机会。 派了人先在山庄里准备好宴席,外间摆开几桌,特地让人多上酒。另外还在二楼的露台上另开一桌——怎么能让她辛苦一路,最后反而缺席?山路崎岖,他护着她走,稍微靠近她一点,旁边就有人发出嘘声。怕她尴尬,只得放弃。终于到了山庄,回头找她,苏慕已经不见了。 阮成章一瞬间想要追入她的庄子,也不做什么,就是看一看她。可是一大群朋友都在这里,他是东道,是不能扔下他们的。 意识到此刻不能与她相见,阮成章只感到极度的失落,像是万里晴空忽然乌云密布,压抑,说不出的郁闷,连酒都提不起劲来喝了。 他也为此深感诧异。 明明还有见面机会,甚至于她就在数里之外,为什么他会这么低落? 尽管知道从这个位置只能看见高墙,阮成章还是不由自主的望向她的方向…… 苏慕能听到对面的喧嚣,她畅想了大概一次心跳时间的“假如我是男人” ——算了吧。 她惆怅地嘆口气。 假如她是个男人,这会儿应该正在边境操苦役,还很有可能已经在那次蛮族攻城中死去了。因为只有她是个女孩才会让人产生卖入妓院的心思,接下来才能有逃脱并偷天换日的机会——然后才可能认识阮成章以及这些人。 苏慕坐在桌前,面前是精緻的菜餚。她这几天都很满意自己的进食状态,不,应该说自从她的生活在一年的贫苦生涯后突飞勐进,她就对外在的物质条件没有再感到过不满。一件物品或者某种服务对她的意义更在于其象徵意义而非金钱价值。因此,苏慕一向觉得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独具自我的人,她深以为傲。 现在他们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孤单,甚至可怜。就好像之前她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当然,她一直不是,只是阮成章的态度让她有这样的错觉——她和他们一样。 院子里的芭蕉叶随着大风剧烈地抖动,气温转凉了。明天她还有事。苏慕就寝前担心地看了天色,头顶笼罩着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夜幕深深,不透光亮。天地之大,好像突然缩小到了只有床前两盏烛火照射到的距离。要变天了。 要变天了? 太子曹广深心情很糟糕。 任哪个太子有一个远比他有名望的兄弟大概心情都不会很好。 今上除了他与大哥之外,就只有阮成章年过二十,其他皇子最大的也不到十岁,压根不被他放在眼里。而幸运的是,大哥在协助父皇打下天下之后就因为一场战事所受的重伤不治身亡了,阮成章则失去了皇族的身份,甚至于顾虑到异性王的问题,他在朝堂上也难以有所作为。但,当然,阮成章自己识趣不掺和这些事情是最好的。 只是他为什么要这样一再提醒别人他的存在呢? 想到宫里人也在传的“阮公子回京访友,十里笙箫,百舸争流”的事件,曹广深不禁回想起自己有一次奉命平乱后回京的景象:半夜里,他已经十分疲惫了,到了城墙脚下,出示身份进城。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宵禁了。人困马乏,他没有在意这些,回宫復命之后连妃嫔也不想看,蒙头大睡。第二天醒来之后,一切如常,除了与他利益休戚相关的一些官员和他的女眷之外,没有人在意他去了哪儿,也没有人关心他回来了。百姓们也许都不知道他做过什么。 当时他没有在意——谁会在意蝼蚁怎么想的?不错,他们是他的子民,但“子民”仅仅是个对于所有人民的泛称,一个抽象概念,代指的是一个集体。集体从来是一个暧昧的字眼。因此可以说,曹广深很在意在非常在意子民的同时也非常不关心他们每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曹广深听到别人对阮成章的看法之前,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他面对着眼前摊开的案卷想了一会儿,然后召来内侍:“段指挥使此时在宫中当值吗?” 内侍答是。太子于是让他召段玉裁过来。 段玉裁的母亲是皇后的妹妹,因此也是他的表弟。新朝建立,对前朝的军制是有一些调整的,其中包括对专门维护京城安全的禁军的设置。皇上将其中的羽林军抽出来直属皇帝管辖,让这一支力量不再是下属于丞相又或是军队门下。而段玉裁是皇帝看大的,和太子自己的关系也不错,加上皇后的鼎力支持,就此荣膺指挥使一职——尽管他今年才加冠。 太子记得很清楚,他现在负责的就是反贼陆氏的案子。
第69页 从东宫出来,段玉裁的压力更大了。他再次询问下属在他离开的一段时间有没有新的进展,可惜得到的答案都不怎么美妙。 他再次肯定自己不适应这样的事。 纠察乱党、罗织罪名、严刑拷打、遮掩统治者的丑闻、打探民声、调查大臣的隐私……这些他都不屑于去做。段玉裁自小勤学武艺,一开始是为了替姨父打天下,没等他长成,天下已定,他就预备着以后替他们守天下也不错。然而这个提议也遭到了否决,他们希望他读书。 段玉裁遵从了。为了学问,他曾经走访名师,去各处游学,有一阵子还迷上了各朝古籍,为此不远千里,攀一段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找孙韶借书。 没想到学成文武艺,帝王家却要他干这样的勾当。 想起太子的口谕,段玉裁望着烟雨濛濛的天空,一夜没有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足薄 ——by《古诗十九首》 第33章 脱轨 乌木高冠,银纹重衣,兰草佩带。 他特地问过侍女:“何如?”她们相视窃笑着,拧身摇得周身环佩叮噹:“君美甚。” 阮成章出门前又想了想,取了自己最近的诗页、曲谱、文章策论,准备好了谈话内容,自觉万无一失。 来到苏家山庄门前,僕役上前通报,守门的僕人一时神情古怪,他心里一时有不详的预感。 “这个……十四小姐今早回京了。” 阮成章转身回庄。 经过一夜风雨的摧残,花园里的鲜花却依旧灿烂,是励志的精神感动了上苍吗? 显然是金钱权势的魔力在左右自然规律。 苏慕坐在乐陵公主府后花园里,饶有兴致地打量周围的名贵花卉。大朵的蕙兰、纤长的多花兰、翡翠兰、莎叶兰……镰刀型、长圆型、椭圆型……公主搜集了各种各样的兰花。放目远眺,能见到的依旧是大片的兰花聚集地。刚才一路行来,所见的花朵无一残缺,自远处的亭台水榭、楼阁游廊、近一点的青石板路再转过一道假山到石子路,最后到她们坐的背山面水的室外瓷质粉彩桌凳旁,有大概二十个侍女在弯腰侍弄花卉。 “公主嫂嫂不仅是个爱花之人,还懂得因势设景。这么一大片兰花,错落有致,色彩调和,真是一大胜景。” 乐陵公主闻言难掩骄傲地笑了。 她身量中等,微微有些富态,广额剑眉,鼻高唇厚,一双凤眼看人时总有些揣摩似的意味。简单来说,这位嫂嫂有些男人相。但这样的组合在她身上并不丑陋,反而让她充满一种中性的魅力。 苏慕一见她就喜欢。 乐陵自成为齐朝公主以来,每天收到的奉承车载斗量,她也不放在心上,但是被人夸到了得意之处,她还是很高兴的。 “那不算什么,闲暇时顺手为之罢了,这儿全是兰花,你去其他几个院子看看,比这里要丰富好看得多。”乐陵欣赏地看着苏慕,“既然来了京城,怎么不早来我这里坐坐?你哥哥也有很久没见过你了,这几天尽听她们说你……”她笑了笑,“你觉得幼度怎么样?” 一开始就问这个,她还真是单刀直入。 苏慕微笑,“阮公子风流天下知,我不过和他匆匆一见,难道还能得出什么例外的结论不成?” 乐陵也笑:“我就知道你也会觉得他风流。” 她们又兴致勃勃地谈了一番阮成章的风流事迹(不久苏慕发现这是京城所有贵妇、小姐乃至侍女都爱说的话题),然后又说到苏慕当年滚落悬崖却奇蹟般的生还并最终成为才女孙韶的弟子的曲折经歷,乐陵说她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苏慕对此表示礼貌的贊同。时间随着谈话一点点过去,其间有一个管事过来好几次,神色像是想和乐陵说些什么,还没过来就被乐陵挥手阻止了“我正和妹妹聊的欢畅,别拿其他事来打搅我。”苏慕为她的看重感到惊讶,于是礼尚往来地询问乐陵与她哥哥是怎么在一起的。 苏慕以为这个问题是在安全区里的。 然而听了之后,乐陵的脸色就不太好。她斜着身子,双手无意识地揪扯着手中精緻的团扇,半晌才答道:“还能是怎样呢?父母之命罢了。”一偏头,看着身后的侍女:“秀珠,驸马回来了没有?” “驸马爷半个时辰前回的府,听说您有客,说不必打扰您,自己就回书房了。” “他不知道这客是他亲妹妹?” “驸马爷没有多问。” “没有多问……”乐陵沉吟了一下,突然笑着转过来对苏慕说:“你看看,要是我不问一句,你们兄妹就要错过了。他这几天常常和我说,想要见见你,问他怎么不去苏府直接看你,他又不说话了。男子就是这样,什么都没有他的面子重要。” 苏慕说:“所以说,两夫妻总要有一个活泼的才好。” 乐陵点点头。 见到苏乔的时候,他在正在写字,乐陵推门进来,他并不回头,待这一个字最后一笔完成了,才放下笔,“公主有什么事吗?” 乐陵进来了也不出声打扰他,等他说话才把苏慕拉过来,往苏乔面前一推,“你看她是谁?”
第70页 苏乔就看苏慕,苏慕垂手而立,脸上有着强压的激动和不好意思,眼睛看着他的鼻尖没有说话。 骨秀神清,但是他不见得自己见过这样的人物,“她是谁?” “你自己的妹妹都认不出来了?” 苏慕这回看着他的眼睛,很是受伤地,“哥哥……” 这眼睛……是了,琥珀瞳,他还记得上京后收到娘的来信有提到这一件事。苏乔带着缅怀早逝娘亲的心情仔细地打量着苏慕的脸庞,他尽力了,然而还是失望的发现这没有唤起他丝毫的回忆。难道我已经忘了娘长什么样了吗?苏乔顿感苍凉。 乐陵公主失望地发现,即使是与多年不见的妹妹重逢也没有让这个似乎生性冷淡的丈夫好转起来,他不过客套的说了几句“来京城的路上辛苦了”,“见到你平平安安成人,五叔五婶在天之灵想必也很宽慰”,“今后有事可以来公主府,公主是个很和善的人”,接着就表示来了这么久,家里想必担心,还是快回去吧。 “哥哥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来日方长。”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了,希望能真正了解一下哥哥。” “我们从未见面,这也没有什么,不必挂怀。” “哥哥以前……” 苏乔并不想提以前,“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力所能及的我绝不会推诿,力所不及的……还有公主。” 对话彻底进行不下去了。 苏慕面上一脸尴尬,心里其实还是松了一口气的。这个身份,她一向将其视为上天与女孩的馈赠。接受它是一回事,然而利用它获得女孩亲人的情感又是另一件事。除非必要(比如像孙韶师父那样),她还是希望和他们维持淡如水的关系就行了。离开苏乔的房间之前,她注意到他的桌上摆着一盆君子兰。 真正尴尬的是乐陵公主。直到离开苏乔的书房有一段时间了,她都唿吸粗重,像是强压着怒气,倒好像苏慕是她的亲人,特意上门来却被苏乔慢待了似的。 “公主嫂嫂………”苏慕打算告辞了。 乐陵突然爆发,声音粗糙嘶哑,“别叫我公主!” 苏慕没有被吓到,她已经明白他们夫妻之间有点问题了。不过似乎大多数公主的婚姻都不算美满,相较而言他们还算不错的。 苏慕什么都没说,上前几步双手握住乐陵公主的手轻轻捏了捏。她希望能给她一些安慰。 乐陵看着她的目光,居然觉得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姨子是理解她的。但即使理解,她又怎么会知道父皇他们的考量,她不过是同为女子才懂得她——她居然被这么小的女孩子看穿了!乐陵顿时感到一阵热气往脸上冒。 你已经失态过一次了。她提醒自己。生硬地把手抽出来,从手腕上摘了只镯子加以掩盖这个动作的不自然,“这是嫂子给你的见面礼……以后不要叫公主,直接叫我嫂子就好了。”说到后面,她的神态已经恢復了端庄。 苏慕仿佛从没有表露过关心一样,乖巧的接过这只尚有余温的玉镯,直接戴在左手:“谢谢嫂子,”又一笑,“爱物给了我,嫂子可就拿不回来了,以后可不要心痛。” “瞧你说的,不过一个镯子,给了就给了,我怎么会心痛?你以后常来就是了。” 乐陵看着苏慕的马车走远了,转身,公主府的亭台楼阁映入眼帘。这样的大的一座府邸,即使心里知道有很多僕人,她还是觉得空落落的。 管事见苏慕终于走了,又一次上前,欲附耳,乐陵皱眉:“我这里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 管事一顿,四下看看,“是……徐先生,他说在群英阁等你。” “我没空。” “他说等到酉时末公主再不来,他就吊死在那儿。” 现在已经是酉时七刻了。 还有一刻钟。 这个徐子钦! 乐陵公主狠狠的一跺脚。 然后急匆匆地向群英阁走去。 苏慕刚请过安,王昭就迫不及待地向她介绍行程,哪日是赴刘夫人聚会,哪日是赶李小姐的场,她一一听着,保持着微笑,等王昭说完了才提出异议:“女儿觉得这样不好。” “不好?”王昭一听就激动了,“我这是为了你好,你难道不愿意结交一些京城的世家?还是说……”她目光森冷,“你觉得我存心不良?” “女儿没有这个意思,”苏慕断然否决她的指控,“女子贵在贞静,我自然也想多认识一些朋友,但因为一时浮名而轻率地到处赴宴……” “你是说我贪图名声……” “女儿绝没有这个意思。”苏慕提高音调。女人就是这点不好,太情绪化了,一言不合就仿佛要和你吵起来似的。 看王昭冷静了一点,她继续说:“事实上,我已经答应了户部尚书的女儿夏小姐,过几天先去她家里小聚了。” 王昭觉得荒谬,“你才来京城就去了西山,今天才回来。” “我们是书信联繫的。”
第71页 她脱口而出:“我怎么不知道!” “也许,”苏慕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奴才们觉得没有告诉你的必要吧。今日实在乏了,女儿先告退了。” 没有告诉的必要……但她们都是她买来放在苏慕身边的,她们是她的人,怎么没有告诉的必要? 苏慕听到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没有在意,打算回屋休息一下,迎面就遇上了浅香。苏慕示意其他人先退下去,坐在榻上听浅香的汇报,很高兴地知道浅影在她离开的一段时间之内并没有什么异动。或者说,即使有人专门注意着她,浅影的事也没有就这样败露出去。 是时候把这个隐患弄走了。 苏慕注意到浅香还没走:“还有什么事?” 浅香递过来一封信:“这是阮公子的。” 苏慕愣了愣,表情柔和下来。喃喃自语:“又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就想拆开读,碍着浅香还站在这里,想起她对阮成章十分崇拜,莫名有些不高兴,难道她还想看信不成? “你可以走了。” “还有一件事……” “我不爱人拖沓。” “小姐离开的这几天,段指挥使上门几次了,他说等小姐回来,就要上门致歉。” 致歉? 苏慕的嘴边缓缓露出一个冷笑。 第34章 事发 “苏小姐,其实这次除了道歉,我还有另一件事需要你的配合……” 终于要说了。在聊完干巴巴的道歉,追述了可有可无的童年记忆后,终于要直接向我讨要浅影了?理智点来说,这的确是个处理她的好办法,苏慕还可以凭藉这个从他那儿得到些什么,王昭那里也不难打发,只要将实情往她面前一摆,她反而会哭着求苏慕不要公布这件事。 苏慕比较感兴趣的是,这么尴尬的一件事,他要以什么方式向她开口呢? 继上次的虚惊之后,这次的会面她选在了离自己院子只有一道墙的园子里,侍女、家丁都安排在能看见他们却难以听见他们的谈话的位置。 出乎她的意料,段玉裁相当开诚布公:“王家的寿宴,小姐当时应该是一直在他们后花园水上的一座隐蔽的竹屋里吧。” 这的确不难打听,不过他这样的语气是怎么回事?难道京城的贵公子已经到了和人家侍女偷情都能理直气壮的质问主人有没有看到的程度? “我去拜寿了,还留下来参与了宴会,和所有的夫人小姐相谈甚欢,一直到很晚才回府。” 他立刻露出不相信的眼神。 苏慕接着说:“本来应该是这样的,这应该是我在京城的第一次亮相,但是……”她没有接着说下去。 段玉裁只得再次道歉。 “我只能在一个偏僻的小屋子里等着别人来通知我回去,甚至,在一个人等了很久之后,好不容易回府,还不得不被赶到寒凉的山上独自养伤。因为母亲……不,是我自己,觉得这样有碍观瞻。” 段玉裁重复:“真的很抱歉……”又补充道,“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吗?”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欠你一个人情。” 为什么有人能在表现的一派纯良的同时私下里却能和别人的侍女偷情呢?而且,苏慕仔细观察段玉裁的表情,发现他脸上除了愧疚外真的什么也看不出来,即使是她也不禁要为他的表现喝彩——能找到这里就说明他应该知道她知道了,然而这个人居然还能贡献出这么完美的表演试图以此打动她。甚至于为接走浅影而与她谈的条件也光明正大的放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来说。是了,这样以后也不会留下后患,别人也不会奇怪为什么他会帮她做事。 是个强劲的对手。 苏慕低下头,拿起茶盏,用茶盖拂拂涌上来的水蒸气:“所以,段公子是有什么事呢?” 在接二连三地道过歉之后,段玉裁发现自己已经提不起一个严厉的态度来和她谈话了。那天隐蔽在一旁看见苏慕的身影时,他就有些吃惊了,接着打听到其中的详细情形,段玉裁就猜想她可能会知道些什么。他的计划是摆出自己的身份,然后以朝廷的名义要求她说出看到的信息。 现在看来好像不太好。理智上知道他仍有权力这样做,但感情上面看来他似乎已经伤害了她,如果严厉地质问,似乎是在加重这样的伤害。 段玉裁看看她,樱唇欲滴,星眸将流。美丽脆弱,但在她身上他又感觉出了一种矛盾的坚硬的特质,这些都使她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他回想自己在她这么大的时候面对的事情,心里又有了一丝松动。 也许我可以以一种友好的方式来得到我要的消息。 他就这么做出了让自己以后后悔不已的决定。 “你那天有没有看到什么?” “看到什么?”他难道要她对他们……的经过进行描述? “有没有人出现在那片竹林附近?不管是谁都可以,你只管说出来。” 不管是谁都可以?她揣摩着他的意思。这是还要对她是否知道进行一个确定? 苏慕沉思了一会儿,在这过程中无意中接触到段玉裁的眼神,立刻发现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她思考不就是说明她知道了?但是直接说出来似乎也不太好,他们不是刚刚达成协议以一个人情为代价——哦,她明白了。
第72页 “事先申明,我想,段公子也知道,这件事和苏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慢慢说着,从他的眼神里知道他是贊同的,“我看到了我的侍女浅影。” 段玉裁神情一变,勐地站起来:“她在哪儿?” “就在……” 后方突然响起脚步声,霜冷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一脸惊慌:“小姐,有件事……”她看了看段玉裁。 苏慕站起身,和她走到一边。片刻后回来,她开始觉得不对劲,有些迟疑地说:“浅影不见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 “你来的时候,有人还看到她去端茶。” 段玉裁转身大步往外走,眨眼功夫就踏出了院门,苏慕小步前趋,“等等,等等——” 他回过头,眼神凌厉,转眼间和刚才那个有些腼腆的青年成了两个人。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知道?”之前追查时还在旅馆碰到过她,又说什么这事和苏家无关,他以为她知道。但现在没时间详细解释了,“她是陆家反贼。”又匆匆往前走了两步,突然转回来,“她也许还在府里,加上窝藏贼子的嫌疑——通知苏樾,封锁府邸,等清查过后,有关他的处置,就看他的表现了。” 苏慕简直不敢置信,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一瞬间有种失重的感觉,身子前后晃了晃,在霜冷的惊唿中往下坠,跌在她的怀里。 陆家,又是陆家! 就没有别的坏人了吗?永远都是陆家! 苏慕有种噩梦重演的窒息感。有几霎那,眼前的人影都是重叠的,脑子里持续响着一个单调的噪声,好一会儿才看清霜冷的脸。 霜冷极度惊慌,虽然她一直比小姐要年长,然而从很久以前起,小姐就一直是一个样子,永远成竹在胸,永远让人看不透她。霜冷私下里想像过她变色的模样,一边觉得不可能一边有些暗爽,但当现在真的看到了,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好在苏慕很快就恢復过来。 “我们先去找王昭。”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称唿出了差错。 “你说什么?”苏樾显得极度震惊。 王昭显得极为尴尬,她转头看苏慕,苏慕回以不明所以的眼神,她只好自己再说一遍,充当报丧鸟:“段指挥使上门,名为来为之前十四的脚伤致歉,实则其实是来找一个叫浅影的侍女……” “而这个侍女和陆家有关系?” “呃……据说是这样。” “她是怎么进府的?” “是王管事选的人……我没有注意,那段时间我要给安儿找先生,你知道的……”王昭声音越来越低。这件事她躲不了,王昭只得在心里对王管事道了声“对不住”,他是她陪嫁过来的人,一直很得用,但现在她也是自身难保,只能弃车保帅了。 苏樾忍着破口大骂的欲望,狠狠吸了口气,现在重要的是对策而不是处置这个愚妇,“下去吧。” 苏慕跟着王昭走出门,迎面走来大伯母和两个男人,她没有多看,两方匆匆打了个照面就擦肩而过了。 真俊秀……原来苏秀长这样啊…… 回到屋里,王昭就呆坐着不动了。苏慕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这样丧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不舒服。这倒不是因为她对她有什么感情,纯粹是因为这样灰暗的情绪让人不畅快,就好像看到无家可归却又身体健全的流浪者时的感觉,既然还有一搏之力,为什么要放弃呢? 门开了,苏安从外面探进来一个头,眨眨眼,有些受惊似的:“娘,她们说你闯了大祸……这是怎么啦?” 王昭嘴唇动了动,勐然扑过去抱住自己的儿子,她想到他父亲已经不在了,想到自己又一时疏忽,眼泪止也止不住,“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苏安懵懵懂懂,但在母亲极具感染力的哭声中也跟着哭起来了,听到小孩子哭,所有人更加觉得不幸,伺候的侍女们也纷纷低头抹泪。一时间满屋子哭声大作,一副天崩地裂之后的场景。 苏慕强烈地意识到了自己是多么格格不入。留在这里一时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对策,反而会提醒王昭,要不是为了给她选侍女,是不必牵连进这样的事情的,到时候迁怒就不好了。应景地捂着眼睛告辞,又被王昭叫住。 王昭像是抱着一线希望:“那个叫浅影的,和谁关系比较好?”又想起来,“她们不是都很听你的话吗,你知道她的下落吗?”事已至此,她反而希望这些侍女对苏慕投诚的强度再大一些,这样就可能抓到浅影。 苏慕想起浅歌曾经提起过的,浅影在府里有个关系埋得很深的人(浅歌怀疑是干哥哥或者干脆就是情人)。 她声音低低的,似乎还有鼻音,“我也不知道,她们埋伏的这么好,我才来了多久,哪里能知道这些呢?”话锋又一转,“娘也是受害者,一切都是他们的阴谋,朝廷查了这么久他们都没有落网,我们不过是后宅妇人,哪里能弄清楚这些?段指挥使都没有发现的事,难道我们就能知道了?”
第73页 王昭从听到消息后就一直五雷轰顶似的回不过神,现下听了苏慕的话,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她也咂摸着回过神来,这事本来就不是她的错,她为什么要为此承担责任? 连同怀里的苏安,四只眼睛巴巴地看着苏慕:“还有呢?” 还有什么?你真把我当成了你的军师不成? “女儿一时也只能想到这些了,段指挥使来拿人时凶神恶煞的,我……我想回去躺一会儿。” 王昭觉得很失望,但到底被启发了一个新的思路,她心里慢慢地就没那么悲观了。也是,这孩子才多大,用些小恩小惠笼络下人,在和别人打交道时耍一些小聪明也就是了,还能指望她再做出什么呢?何况这件事说到底也是由她而起……王昭不想再看见她了。 苏慕顺利地回了院子。 她心里也有些唏嘘——没想到,这么快就要与“娘”分开了。 与此同时,有人禀报苏樾、苏楹、苏秀说已经发现了与浅影有密切关系的人,找到他时,这个人正在收拾细软打算逃跑。 第35章 核桃酥断货之日 事情并没有苏慕想像中那么严重,虽然王昭表现得像是大祸临头了,段玉裁走的时候神情也非常严肃,但是府里的气氛与往常并没有很大的差别。 苏苒说:“只有五婶这里是真的要槽了,其实我们家到底也有一些底子。虽然现在大伯父已经形同赋闲,可是门生故旧还在,又是开国的功臣之一。皇上怎么会真的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发作我们?不怕寒了咱们的心吗?” 苏慕也贊成,“只是这陆家是怎么回事?多久前就听到处置他们了,到现在还流毒。” “我也不知道具体的,但听说这里面很复杂。好像朝廷里面也有不同的争议,有些人说毕竟陆家当时在地方上保境护民,最后也有归顺之意的,不过是之后他的部下反对他的意思,自作主张……但是最后是决定要斩草除根的。”毕竟一直处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面,即使没有特别关注这个问题,处在京城的苏苒的信息也比苏慕要丰富很多,“不过十四的话,是不会受太多的连带处罚的吧。” 苏慕心下也贊同,但是是不好这么说出来的。她苦笑一下抹过去,“啪”,又下了一子,“不提这个,我们还是下棋吧。” 苏苒紧张地看着她挪动的位置,看看它附近的几颗棋,连声道“惨了”,右手一下插入棋盒,抓出几枚黑子放在手心,掂着一枚在棋盘上晃悠,最后犹豫不定地放了一个位置。 “错了。”苏慕扬手又下了一子,然后在苏苒不甘心的眼神里将她的黑子收走。 “欸?这这这……”苏苒不甘心地看了看,确定已经没了生路,又将目光放到战局上,遗憾的是已经没有可以让她毫无顾虑的地方了。 索性直接拉过苏慕的手,将手里的棋子给她,“这样还省事一些,十四妹真像是棋圣在世似的,回回和你就没有赢的。” 对不住,我不喜欢输嘛。苏慕笑笑。 拜访公主府是第一站,这些天她参加了不少聚会,算是为自己赢得了一点小小的名气。自然,一家姐妹也免不得和苏苒、苏芬一起出席,大家慢慢地就熟悉了。苏慕渐渐明白她们的性格,加上她自己和苏芬都是圆滑的人,关系一下拉近。苏苒在最初的质疑后还常常来找她说话消遣。这次听了点动静,她同样也是最快跑过来的。 招待苏苒一起用了一餐饭,临走前她忽然犹豫了,以一个奇怪的方式在椅子上欲立不立的。苏慕问她还有什么事。 “就是……和十四妹也相处有一段时间了,我觉得十四妹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更加……”她试图找出一个贴切的形容词,“我不知道,你总是显得很聪明,回了家也不聊那些话题。既然你和我们在一起并不开心,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呢?” 苏慕开始想这丫头是怎么长大的,口无遮拦到这样的样子,即使是典诗……哦,典诗和她也只缺一个身份罢了。 她一边将棋子收入棋盒里,一边像是有些吃惊地看着苏苒,“姐姐说什么呢,妹妹没有清高自持的意思,”虽然和你们大多数人讲话、游戏是很无趣,“也许姐姐有时觉得妹妹提不起兴致,但是……”她露出苦笑,“我是多灾多难的体质,自从进京以来就一直……”摇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苒理解中还是有一些疑惑,苏慕倒反而有些喜欢她了。她怜爱地推过去一碟核桃酥,“多吃一些吧。” 苏苒很懵懂地吃了。 苏慕送她出了门,临走特意嘱咐:“以后有什么事情先和你姐姐商量吧。” “你们怎么都说一样的话。” 又是留香楼。 这里还是一样具有文艺气息,连来来往往的客人似乎都是同一拨,富贵、安定、急切。 这回换苏慕等人了,而且等了足足两柱香的时间,店小二不断上来敲门,“请问客官要点什么”,她只好又点了一桌菜,完全没有胃口。 段玉裁刚敲门进来,苏慕就让人把这桌菜撤下去了。 他显然是对她这个动作有自己的解读,原本的平和也换成了一种警惕的神色,脸上的线条看上去只有一点变化,给人的感觉立马就不一样了。
第74页 撤菜的小二偏身绕过他,他转身把门关紧不让人看到自己在这里,才慢慢走过来,停在苏慕两米之外,“苏小姐找我什么事?” 苏慕看着他这样子,突然产生了好奇,于是她站起来微微靠近他一步—— 段玉裁表现得就像她发起了什么攻击似的,身体微微俯低,一只脚向一边一踏,一手按在刀鞘上,一手已经下意识放在了刀柄上,目光炯炯地盯着苏慕,摆出了一个防御性的架势——他随即注意到苏慕愕然的表情。 苏慕心想,他好像是真的不是很会应付女性啊。 段玉裁看着苏慕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若无其事地回到位置上,慢条斯理地以将刚被沸水烫过的茶壶茶杯排开,接着取了茶匙从自己家带来的小罐子里取一点茶叶,分几次放进去,然后双手放在巨大的水壶上试图把它拎起来,成功让它离桌一个小指节的距离,然后“砰”地坠回去,热水飞溅,有些似乎还滴到了她身上,苏慕发出一声惊唿。 然后她看了段玉裁一眼,很平静的,没有祈求也没有其他缠绵意味。段玉裁默默上来,帮她拎起了水壶——有男人在场怎么能让女的干这样的活呢?! 刚拎起来他就后悔了——这是在干什么?接着要干什么?他从来没做过泡茶这样的事情。 苏慕就是在这个时候给他下的指令:“抬高点,对着茶壶口,”她指了指桌上的紫砂壶,“悬壶高沖,对,水流要细,慢一些,充分激盪茶叶……可以了。”段玉裁放下水壶。 苏慕轻轻盖上盖子,忽然轻声笑了起来:“没想到反倒是让我先喝了你泡的茶。” “哪里,我不过是倒了点水,它还是你泡的。” “是是是,”苏慕也不和他争,微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请段公子喝一口小女子倒的茶吧。” 有了这一段插曲,段玉裁明显放松很多。他坐下来,端起茶盏,用茶盖撇了撇浮沫,微微仰头,茶水入喉时,他看到了苏慕那双含着笑意的眼。 奇怪,她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 没等他把茶盏放下来,苏慕对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承惠一万两黄金!” 喉咙里的茶水一噎,他瞪大了眼看着她,急于想说话,顿时呛得咳嗽不止,捂着嘴弯下腰来避免让她看到水从鼻子里流出来的丑态,“你xxxxuhh” 好小子,终于轮到你出丑了。苏慕心里涌上一股快意,明明知道这不算什么还是幼稚地觉得愉快。 谁让你在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以至于我把你认成了那个接头的陆家人进而愚蠢地几近和盘托出最终酿成大祸?谁让你几次出现都和扫帚星似的给人带来霉运?谁让你给我添麻烦使得拖到了御史家杨小姐生病以至于通过夏小姐委婉结交的计划不得不受阻让我还要好一段时间才能了却那桩心事? 可惜段玉裁很快就停止了咳嗽,他艰难地从桌下抬起头,用嘶哑的嗓音(苏慕听到时差点笑了)控诉:“你就这么缺钱?” 苏慕从容地呷了一口茶,那动作不是喝茶,是在亲吻水面,优雅迷人——她就是要凸显这个对比:“我现在不缺。” “那……” “马上就要缺了。”没等他说完,她又补上一句。 “为什么找我?” 苏慕惊讶地:“因为是你造成的呀。” 段玉裁不说话了,他发现和她打交道还是不说话比较安全。 “段公子……不,段指挥使上门问我消息,同意了这与苏家无关,然后转头又让我大伯准备好接受处罚。您的案子是取得了突破,我可就成了我们家的罪人。”她用一种不带感情的方式叙述着,“所幸段指挥使是男子汉大丈夫,我拜託蒋世兄……” 段玉裁始终一言不发地听着她说,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你叫他蒋世兄?” “呃……啊?”你在说什么? 段玉裁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他强调道:“我们——我,你,蒋淳于是同一时间认识的。” “呃……啊?”所以呢? “为什么你叫他蒋世兄,对他态度那么亲昵,却总是这么生疏地看着我,”他又补充道,“甚至还有敌意。” 今天是怎么回事?苏慕百思不得其解,双眼在桌上搜寻一番,除了茶具什么也没有。于是对段玉裁温和地说:“你等等。”然后在他吃惊的眼神中站起来,开门,叫守在门口的侍女去街上买一碟核桃酥。侍女正要走,她又让她回来。 苏慕转头问段玉裁:“你平时爱吃核桃酥吗?” 段玉裁莫名其妙,还是答了:“我不常吃甜的。” 苏慕也贊同,喃喃道:“我想你也不怎么吃。”然后又问:“那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吃什么东西?” “哪里有去饭馆前专门吃饭的?” 苏慕又点头,“那就是没吃喽,我想也是。那你饿不饿?” “在你叫人把饭撤走的时候尤其如此。”他已经有点不悦了。她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苏慕也看出来了他眉间的郁躁,于是她决定当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时就停下来。
第75页 看来可能的话它永远不会停止。 她继续问:“有些人可能会说,自己饿的能吃一头大象。但这个说法太粗鲁了,我不爱它。我们换个文雅的——以桃酥为量词,你能吃多少呢?” 不会真想请他来留香楼吃街上买的桃酥吧?既然如此,索性多说一些,让她倒过来破破财。段玉裁试探着说:“一百斤?”见她没有反应,他又补充道:“六品斋的,这里的桃酥做的好些。”六品斋做的糕点不便宜。 苏慕嘆息着贊同:“我也觉得是这样呢。”她接着又正色反驳他:“段公子你错了,六品斋的核桃酥之所以味美,不是因为做的好。” 段玉裁只觉得话题越来越偏了,但他从来没有和女孩子流畅的说过这么多话,他娘除外。即使不知道在谈些什么怪话题,和异性聊天本来就是一种愉悦身心的事情——在对方美丽又富有魅力的情况下。 她可能是想卖弄一下她的小聪明吧。段玉裁想起了金振声有时在他面前提起过的话,“女人就是这样,她们有时因为什么事情和你发火,等你不买帐了,她们又用另一套手段。展示她的价值是最常见的……总而言之,她们不喜欢僵持的状态但是又希望由你来服软。”“所以呢?”“当然是服软啊。” 没有借鑑价值。 他抹掉这段记忆。 他对于女性的距离感通常是因为不了解。以前是没有那个时间,习武的人转行念书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一一攻克,哪里还有剩下的时间探索这些?接着又被任命为指挥使,肩负重任。他就更忙了,今天不是听说她在这里,哪怕蒋淳于约他都没用。 歌姬、舞姬、侍女? 不,她们是不能算数的。 段玉裁思考着苏慕的意思。他对食材注意的不多,不过这些当然是女人会考虑的事。糕点好吃,不是因为手艺,那是因为——“食材?” 苏慕赞赏地点头。 他再接再厉,故作淡然:“是因为核桃放的多吧。” 苏慕合掌一击,“就是这样。”接着她转头看向一直站在门口等待吩咐的侍女,“听到没有,向六品斋定一百斤核桃酥——核桃放的特别多的那种。” 又开始表现自己了。段玉裁笑起来,他感觉自己已经占有了优势,此时看着苏慕笑意盈盈的脸,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感嘆道:你真可爱啊。 这个念头一出,段玉裁顿时捨不得她花钱了,他再一次叫住侍女,解下一枚可做身份凭证的玉佩,然后转头对苏慕一笑,风度翩翩,“记在我的帐上吧。” 作者有话要说:  讲个笑话:每天都是核桃酥断货之日 (以及,我知道桃酥是不放核桃的。所以特地都写的是核桃酥) 第36章 会见 看到苏慕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凝视他几霎那,像是心花怒放似的将一只手掩在唇畔笑起来,段玉裁有些愉悦,又有些遗憾。 她原来也是那种喜欢男人一掷千金的女孩子……待见她星眸流波,妙好无双,裊裊几步倚在靠墙的博古架上花枝颤抖……嗯,人人都爱他人小意温柔,这也是常情,她这样倒是更可爱一些。 苏慕哪里知道他脑子里转的什么念头,自顾自笑了一阵,想起来时的目的,清咳一声,绷紧脸,转头看到段玉裁—— “噗……”连忙掩着唇转过身,胸口起伏不定,好一会儿自觉平静了,转过头,“噗……呃”拼命忍住,几乎气噎,一转身不知碰倒了架子上哪个东西,眼角掠过一道青光,她下意识双眼一合—— 预料中的器物破碎声并未传来。 “你是怎么了?”耳边像是传来风声,睁眼,骨节分明,五指修长有力,墨黑箭袖上以金线密密地绣了云纹,他抓着一只小小的青铜鼎慢悠悠放回架子。 苏慕想起他是习武的人。 动作这么敏捷…… 她有些不自在地离他远一些,之前控制不住的笑意一下子就被治好了。 “我们还是继续说吧……段公子……” 他不假思索:“但连蒋……” “段世兄!” “呃……嗯。”真的听她说了,段玉裁反而觉得怪怪的,不自觉地远离她几步,片刻又更不舒服,于是又挪回来。 苏慕只当没看见。回忆着自己之前的腹稿,她原本是打算讲明他对苏家许下的承诺(虽然原本她那样说只是为了自己占有这个人情),然后再求情的,只是…… “段世兄准备怎样对付苏家。”她最终还是干巴巴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都怪他,情绪被打断了,再酝酿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段玉裁皱眉:“为何这么说?我没有针对你们的意思。” “你说如何处置就看表现。还说什么窝藏贼人……我知晓世兄并无针对,不过是秉公办案,只是……” “只是套词而已。” “此事由我而起,这几日我枯坐闺阁,放不下心……啊?”苏慕沉默了,“套词?”
第76页 “嗯,你那个侍女能是什么重要货色?为防还有其他陆家暗线埋伏,必须清查苏府。前几日苏兄又交给我一名细作……”他说到这个也很烦躁,“也不知他们往京城其他世家埋伏了多少暗棋。” 苏慕已经全明白了。 她固然聪明,然而女子接触的事务与男子不同,诗书、学问或是人□□故,在孙韶那儿她都能通过已有资源学透学精,但是像这种办案的手法抑或是朝堂大事,她能做的只是以事后的蛛丝马迹来推导……因为她不曾亲身接触,难以在其中培养出色的嗅觉。 所以她看不出来,段玉裁那样说只是为了给苏家施加压力,好让他们迅速地闭府搜查……怪不得除了王昭一副天塌地陷的样子,府里没什么事。她还以为是苏家势力大,托人情摆平了,原来人家本来就不打算做什么……之前匆匆一面,见苏秀也是不急不慌的,想来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她有一种无力感,知道这些事情常常会影响到她的命运,然而自己却只能束手以待的无奈太让人丧气了。但苏慕身上自有一股韧性,马上又涌起一股斗志:能参与、能左右这些事情的人就在她身边,即使她做不了什么,但是总能间接的达到目的。 苏慕抬头看段玉裁。 他曾经错误的被她当成对手。 现在她希望成为他的朋友。 朋友的关系,就不能这么僵持了。 先挑个他不好不回答的话题入手。 “段世兄,那天在后花园看到你,我大为讶异呢。浅影她……” 引出如斯风波的浅影,不,钱婉莹也不痛快。她听到段玉裁来府上的消息时就慌了。每天过着风声鹤唳的日子,苏慕之前因为误会她偷情的事又从不带她出去,还有意无意地将她隔离观察。钱婉莹哪里知道她的脚是因为什么伤的。即使听说了一字半句,但她还是宁愿相信段玉裁上门和她有关。 所以她马上就跑了。 果然,后来听风声说,他就是为了抓她才上门的,听说还要问苏家的罪! “他是怎么知道的?”那天的接头人此时坐在左侧一把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转动着右手上的一枚鹿骨扳指,看得出来,这枚扳指已经被人戴久了,鹿骨转为剔透的珠黄,中部的髓腔被汗液沁透出墨色,黑璋环绕。随着人手的转动,其上还隐隐现出一个“寿”字。 “我也不知道……”她不由向正中坐着的男子投出求救的目光。 被她看着,陆仲翎顿时觉得焦灼。身为陆家的火种,他其实并不是市井想像中的那种雄姿英发或者奸邪阴冷的野心家形象。为了低调起见,他此时穿着深褐的无纹饰的锦衣,露出来的一张脸稚嫩白皙,秀气文弱。陆仲翎其实比钱婉莹还小两岁。如果不是託了暗卫把他带进苏府,光凭他自己是一辈子进不去的。 他不想做这件事,復国太累了,每天都要面对别人的死亡。陆仲翎觉得很压抑。他只想和婉莹在一起,过着平和的日子就可以了。 他下意识往右看了一眼,他们说这是他的责任。而且即使没有人要他復国,身为陆家最后的血脉,朝廷也不会放过他。到时候,他失去了这些人的保护,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下场。 “云衡……”陆仲翎看向他,眼里全是恳求。 云衡宁愿他强硬一点,见到他这样,冷哼着重重将手拍在椅子扶手上。陆仲翎毕竟是他名义上的主公,于是朝钱婉莹喝到:“没用的东西!” 钱婉莹一颤。 云衡还想再骂几句,余光注意到陆仲翎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强自又咽下去,“好了,说说你最近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对你的安排是最精心的,没道理会这样……” 钱婉莹事无巨细地开始叙述,目光幽怨地飘向了陆仲翎…… 拜别了段玉裁,没在府里安生几日,苏慕又收到一张请柬,样式与京城闺秀们送给她的相类,连格式用词也是照猫画虎。她一见就笑起来,“又玩什么花样?” 起身整理妆容,检视了一番妆匣,挑出几支簪子插好。这时浅歌早已将衣裙打理好放在一边。苏慕站起来,双手自然地微微上抬,浅歌就和典诗一起替她穿衣服。待典诗半跪在地上为她系上香囊,苏慕走出去,马车在门外停好了。 浅歌目送着典诗陪着苏慕出去,心里正不高兴,转头却在垂花门那儿看到了夫人的丫头合意。她也听到了风声,这时却故作讶异,“哟,合意姐姐,稀客呀,快里面请——” 小蹄子装什么装! 合意压下这股邪火,她是来求人的,可不能这样,“闲话不多说,妹妹入府时是我带的,咱们什么关系,还用讲这些客套话?你只回答我一句——十四小姐在不在?我们夫人找她有急事。” “真不巧,小姐出门去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哪里知道呢?小姐的性子你也明白,哪里会把自己的事拿来给我们说……” 苏慕到了目的地。 黑漆描金床,烟霞紫云帐,鱼纹梅瓶倒映芙蓉面,锦绣衣箱倾泄石榴裙。窗前置榻,卧听雨打芭蕉;屋后挖塘,坐观风卷残荷。当中会客桌,紫檀雕花镶嵌大理石面;两侧服侍女,白玉生香犹系小头鞋履。
第77页 这是一间极富情趣的闺房。 “情妹妹,你笑什么呀?” 苏慕环视左右,见一切事物尽善尽美,想起她这个玲姐姐自己做事时常常毛手毛脚,于这些事情上倒是吹毛求疵,两件事相形见趣,不由微微一笑。 “没什么,倒是你,什么事儿这么急,一定邀我过府一叙?”说着,苏慕想起来什么,脸色一变,“难道说是那件事?” 看蒋玲脸红了,苏慕在心里想像自己重重的一拍她的脑袋,然后水就从玲姐姐的耳朵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她挥手,“你们都下去吧。”这些侍女都是蒋玲从家里带过来的,知道她和小姐关系好,见蒋玲也轻轻点头,一行人鱼群似的轻盈地游出门外。 “你和他……怎么样了?” “本来,只是我每天找着机会就去看哥哥,如果他在教哥哥习武,那我就留下来。如果哥哥偷懒,我就回来……你不要总是觉得他对我怎么样,”见苏慕要反驳,蒋玲做出了制止的手势,“听我说嘛,我知道情妹妹没说过什么,但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还是能知道你怎么想的……” 苏慕一直神情阴郁,听了她说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却是低声笑了起来:“玲姐姐知道我怎么想?”你知道的也和别人一样多,凭的什么,说了解我? “当然,不然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情妹妹?” 苏慕在桌下撕扯着手里的帕子,笑着点点头。 “我知道情妹妹对刘逸有偏见,你只见了他一面,这说明不了什么。你要是多了解他……算了,我不要你喜欢他。不是说有什么进展就和你说吗?是这样的,我常常去看他教哥哥习武,然后,昨天他居然主动问我,是不是也希望勤学武艺,哈,这傻子!勤学武艺!”她吃吃地笑,“还说女子柔弱,也不必要练到怎样的程度,但是每天练习几套拳,强身健体还是绰绰有余的。所以说,若是我有兴趣,他接下来几天可以教我哥哥打几套拳,只要我在场,也可以跟着学……” “而你有兴趣?” “当然有兴趣!我还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还可以这样接近他……” “蒋家不会让你嫁给他的,他现在只是一个梦想着考武举的白丁,而即使是考上了,也绝高攀不上。武举人的地位不高……” “难道有人能一步登天?武举人也可以慢慢往上升,参军、校尉……我不太了解官职,但他有一天当上将军也不是不可能。除了那些依仗关系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是啊,”苏慕冰冷地笑起来,“一切顺利,最少也要二十年。”见蒋玲沉默,她玩着手绢的力气也小了,“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你嫁给他,他就可以省下这个功夫了。” 苏慕以为蒋玲会说这没什么,她不在乎。这个玲姐姐爱读话本,爱听说书,爱看诸宫调。如果她真的说了这种话……那她再想想别的办法。 “如果他有一丝一毫这样的心思,我是不会喜欢他的。”蒋玲这样说的时候,脸上又浮现了梦幻般的神情。 “嘶——” 布帛撕裂声。 是时候会一会刘逸了。 第37章 千疮百孔 再次见到刘逸,苏慕还是略显烦躁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彼时天已经阴了下来,校场上流逝了阳光,显得格外空旷。这个校场其实就在蒋家前院里,一直以来在宴席时充当摆放桌椅的场地。一侧还特地为了景观考虑,栽种了一堵花墙。自从蒋淳于宣布要习武之后,它的四周就被各式各样的兵器架包围了。每个架子上摆满了闪闪发光的刀、枪、剑、戟、斧、钩、叉、鞭……甚至苏慕还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只小箱子,打开,里面是繫着红色尾缨的飞刀与各种奇形怪状的暗器。 “你哥学这么多?” “哪里,他只是觉得自己需要‘以备不时之需’,这么多武器都是崭新的,你看看,哪一个上面有划痕?哥哥学了这么久,才刚学完蹲马步,进阶到打拳的程度……我们都说可以给刘逸用,但是逸哥哥他从来只用自己的那把剑……”蒋玲介绍着,又拿崇拜的目光看向校场里的刘逸。 苏慕原来还觉得不过是一个称唿,段玉裁太小题大做了。这会儿却敏感地,“逸哥哥?”难道是那个厚脸皮的男人逼着她这么叫的?也真不嫌噁心。 “嗯。”蒋玲又吃吃地笑起来。 她们站在花墙后面,透过嫩绿的枝叶和娇艷的花苞看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就是蒋淳于,他其实也很不错,他自信明朗的双眼、打理得当一丝不苟的乌髮、整洁合体的衣冠以及听他人说话时那种让人舒适的冷淡和专注,这些无一不表示着他拥有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所应有的涵养。然而在校场这样一个充满着原始雄性气质的领地,他所具有的这些优势在另一个人面前就显得黯淡了。 刘逸正在打一套拳,他的动作时而柔韧,时而刚勐,不时停下来向蒋淳于讲述这套拳法的精妙之处。也许在他嘴里,这个动作是多少代人改良出来的结晶,那个动作是制胜的法宝,那个动作又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的杀手锏……然而在他赤着上身进行演示,精壮的肌肉随着受力不同而改变着位置,晶莹的汗液从他的两鬓流过脸颊,自下巴滴溅下来,顺着起伏的肌理滑过结实的胸肌,在腰侧划过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就此消失在令人遐想的部位……在这样一种时候,人们会惊奇地发现,那些武术的实际价值,那些一代代人智慧的传承……等等,这时是等于零的。
第78页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些东西……苏慕正思考着,眼前忽然一黑,耳边传来蒋玲的声音:“可以了,情妹妹。” 苏慕将她的手拿下去,“如果你是因为他的……外在而喜欢他,那么也许可以有其他的方式……”她艰难地斟酌着用词。 蒋玲没有对她说什么,只是带着一种天真的笑意说:“你以后会理解的。”说着转身走进校场,过了一会儿苏慕再进去的时候,刘逸已经穿好衣服了。 蒋淳于开始显得僵硬,他其实是有未婚妻的,只是对方不巧有血缘近的长辈去世,因此还在守孝。苏慕甚至和她认识。对于苏慕,他之前一直是没什么表示的,也只把她当妹妹看——她要比他小三四岁,因此当他自认是个大人的时候,苏慕在他来看还是个娃娃。苏慕有一天再上他家的时候,他正巧也去找妹妹,两人在花荫下相遇,他才惊觉她长大了。悔之晚矣……刘逸不得不多次纠正他的动作。相比蒋淳于,他就像是没注意到新来的两位小姐一样,除了一丝不苟地充当教官,连眼神也不多往她们这里瞟。 苏慕反而觉得他这样更不自然。等蒋淳于要求休息了,她上去打过招唿,笑盈盈地问刘逸家里的情形、以后的打算等等事情。刘逸的表现只能用不卑不亢来形容,他好像根本不被这个少见的美人所吸引,苏慕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猜疑是不是不对的。 难道我真的想错了,他不是那种利用玲姐姐的坏傢伙? 蒋玲已经在一边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轻咳一声,示意苏慕不要表现的太过了。 苏慕看到了,只能不甘地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刘公子既打算考武举,那么以后希望何处高就呢?” “京城。”刘逸回答的毫不犹豫。 阳光透过镂空雕花格子投下参差的光斑,斜着身子勾描,纸上的人物渐渐有了形体。这是一列在路上巡逻的官差,苏慕已经画好了他的其他伙伴,他是最后一个。只待添上眉眼,让他拥有神气,这幅画就算完工了。 他很威严,行走在不时吹过一道黄沙的街上,左右顾盼。他是齐朝势力边界的象徵,身上有着正统的自豪以及对敌对势力的警惕…… 苏慕站直,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个看似正经,嘴边却含着一抹奸笑,以至于眼神看起来也不怀好意的傢伙,暗暗地咬牙。 典诗没看出来,还在一边为她喝彩:“小姐终于画完了,这下可以好好震一震那个阮公子了。”阮成章之前来信她也是知道的,自收到了信,一有空苏慕就会补充这幅画卷,歷时多日,到今天终于画好。 这幅画展开来是一副描绘了边境漆城的工笔画,只画了一条街道,风沙中,居民们安居乐业,街上行人有男有女,老少相携,打扮殊异。街上是一派热闹,酒楼、茶馆、小摊贩、杂耍艺人……有声有色似的。一队官差在这条街上巡逻。远处群山隐隐,红日下沉,似有蛮族旌旗埋伏,城楼上将士军容整齐,严阵以待。两方势力僵持。有一触即发之感。 平静与紧张形成了一种鲜明的映照。 阮成章来信,除了问候她的健康,赞美她的笛声,责怪她不告而别之外,还有的就是希望她画一幅从小生活的地方的小景。众所周知,苏慕从小是生活在漆城的,所以如果她答应的话就别无选择只能画漆城。 苏慕上午被蒋玲的态度弄得一肚子气,原本是不想画的。奈何经过书桌时又想到马上就要画完了,立刻感觉到不能再拖沓,阮成章没准已经等了很久……然而带着情绪画,后果就是这样。 白璧微瑕。 这样的作品,苏慕是不想送给阮成章的。他上次声势浩大的访友事件给她留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自然,她也知道他们推崇天然、任情而动……但这不代表苏慕能把这幅失败的画作拿给他献丑。 还是不要去见他了吧……但是下次碰见他,问起来,“是否画技不佳?” 她可以这么自谦,然而如果真让他这样觉得……绝对不行! “把它收起来吧,再铺一张纸。” 只好重画一副了。 “不想堂妹还有如此才艺。”正看着典诗卷画,耳边突然传来清朗的赞嘆。 苏慕听了这个称谓就知道来的是谁了。她从桌案后绕出来,有意无意扫过了一群没有出声的侍女,敛容下拜:“见过堂哥。”典诗也停下动作,跟着她一起行礼。 苏秀逆着光,俊秀的仪表却没有因此而减色半分,他的神态看上去永远都是那么从容,好像时时刻刻都坚信着自己的力量,这种精神力量让他具有一种锐利的特质,也为他增添威势,旁人待在他身边总会不自觉地信服他。 “堂妹何必如此多礼?”苏秀扶起她,“自当初漆城一别,为兄还以为……唉,请妹妹饶恕,当时兵荒马乱,深恐难以肩负整个家族的重任,所以才没有顾虑周全……” 人在屋檐下,苏慕还能说什么? “哥哥不必再说,这么多年,妹妹在连城每年都收到你送过来(给孙家看)的礼物,早就不怪哥哥了。倒是哥哥心里一直挂着,妹妹来了这么久,到今日才能见你一面。”
第79页 苏秀一笑,“公务缠身,对不住。”这件事是过去了,有了今日她当着侍女们说的一番话,未来苏慕也不好对此再说什么了。 他颇有兴致地将那幅画拿过来看,眼神满是欣赏,渐渐的又有一丝诧异,指着那个神情与他人相异的官差,“堂妹这是?” 苏慕只恨自己不曾快一些将它毁掉,她眨眨眼,没怎么费心思就想出了理由:“工笔太过费神,画到这里时,手腕一时支撑不住……最后即使尽力补救,也无济于事了。” 苏秀却是摇头,“我看你这里才是神来一笔呢。” “哦?” “你画的应当是蛮族来袭前的漆城吧,我们小的时候,那里还是一片绿荫。也是连年战火,百姓有时又闹饥荒,结果损毁了它,何将军去谈判立约的时候,它已经缩减到郊外那边了。”苏秀回忆着,“你不知道,事后我们也打听过那里的消息的,你毕竟还陷在里面(他隐去密室财富的原因),没想到何将军先来了信,其实当时是军中、官衙里的一些人沟通外贼,以至城中遭此一劫……” 他又看向这个官差,“所以说,妹妹画的这名官差混在正直的队列中却格格不入,相貌堂堂而眉宇充斥阴邪之气,正是神来一笔,隐晦地交代了这次事件发生的缘由。” 苏慕一时无言。 作为事件的亲歷者,那参将不满的话语余音还缭绕不去,她怎么会不知道?只是画图时与蓝图不符,一时局限住了,没有想到。苏秀却一眼就联想到这里……真有两下子。 自去了连城,除了读苏家的族谱,以分析为名让两位老师给她讲述苏家故事以外,她还做了许多工作。结交朋友通过他们了解苏家个人的性情,甚至在习得新的字体以后直接与苏家女眷通信,让她们渐渐接受苏慕的性情逐渐改变的事实,这样即使一见面会觉得有出入,但长久以来的信息交流自然会埋下一个伏笔,她们潜意识接受起来是不会有太多障碍的。 苏慕视线落到画上,漫漫黄沙铺天盖地,瀰漫在建筑物、青石板、行人的衣襟袖口脸庞手臂、远山夕阳—— 一整个世界都千疮百孔。 第38章 萌动 “堂哥特地过来,不会是未卜先知专程前来挽救妹妹拙作吧?” “哪里。你我同在京城,又是一家兄妹,实在生疏了……孙伯母近来可好?”待苏慕回答之后,苏秀关切地说,“伯母这个年纪,膝下还未有子嗣,你应该多多关照她才是。” “这个自然,堂兄将我看成什么人了……” 言笑晏晏,约定多加往来,苏慕收了他给的几件(专门为送礼预备的)文房四宝,苏秀收了她给的几件(专门为送礼预备的)绣品,两个人依依惜别。到最后苏慕也只能认为他是来赔礼加封她的嘴的——虽然也许是因为她在他眼里无足轻重,这个赔礼太迟了。 既然这幅画已经被苏秀看过了,在苏慕心里好像被他的目光污染过一样,就不好再送给阮成章了。这回是真的要再画一张了。凝神细思,重又落笔…… 等闲度送日月,半个月过得悄无声息。在苏慕锁在家里,与外界的联繫只繫于短短的信件的时候,另一边的段玉裁没有闲着。 昏暗的地牢里,链条上穿着一个黑黝黝的东西,段玉裁走进来,当即闻到一股腐败的气息,这种气息成分复杂,是地下铺的稻草与水沤烂、老鼠蟑螂尸腐、伤口血液淌出未加医治、人体便溺……以及周遭狱卒身上所特有汗酸味混合在一起的奇异味道。 段玉裁面不改色,他感觉自己快吐了,但是在这些心里也许质疑着他年轻、不堪大用的下属面前他必须这样。所谓久在鲍肆而不闻其臭,这种地方他出入了这么多次,他身上会不会也染上了这样的气味,自己却没有发现呢? 一个长脸的狱卒举起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向那块黑煳煳的东西一贴——“滋”,空气中传来肉被烤焦的气味,混合在已经足够丰富的空气里更是要命。段玉裁实在受不了,掏出帕子捂住口鼻,也藉此别开眼—— 那黑煳煳的东西正在惨叫,多日的折磨过后,嗓子已经不顶用了,竭力的叫喊声仿佛在呕吐似的,一同审问的官员们露出噁心的表情。可即使声音再变形,旁人也能分辨出来一件事:他是一个人。 但狱卒们或许会对这点发表不同意见。 拿烙铁烫过那块肉的长脸狱卒转身回来,段玉裁知道他是要向自己汇报。他的视线穿过向他走来的狱卒,犯人的肩胛骨被穿在细细的铁链上,不得不始终保持着一个站立的姿势。一直站立着,意味着不能睡觉,即使神智昏沉到了极点,只要他左右一晃,穿进血肉里的铁链就会狠狠地向上撕扯血淋淋的皮肉,翻出肌理……他还记得此人刚进来时穿着苏府僕役统一的墨蓝色粗布短打,现在看不出来了,它已经是各种发黑的血痕、污垢的载体。段玉裁甚至怀疑是当初自己记错了。 “这个混球儿非常顽固,我们弟兄之前使了各种招数也没能撬开他的嘴。您看他那条链子,”显然,这个狱卒也注意到了段玉裁的目光,特地进行解释,“这穿人的链子,粗了不行,只能挑这种细的。这样一来,他们伤口流血也少一些,更经折腾,而且细链子也更磨骨头……”
第80页 他还要再说说这里面的学问,段玉裁已经听不下去了。 “没问出来?”他打断道。 长脸狱卒脸上满是讨好:“我这不是没说完吗……” “好好说话,再这么油嘴滑舌……”他没有再说下去。 “大人一来,小的只是凑上去问了一句,他就招了:反贼陆家的确是有个计划,所以才会招集各地埋伏的势力聚集京城。他只是说自己好像感觉到他们一直在等待一个时间,但是具体时间就不知道了。不过据他所知,他掩护的那个姑娘倒是在里面地位很高的样子。他的上级都对她非常恭敬。她应该知晓其中细节。除此之外,他与他人的联繫也同之前抓到的细作一样,除了一个上级,什么都不知道。” 这么一会儿,犯人能讲这么多? 段玉裁颔首,冷淡地转身:“给他一个痛快。” 狱卒在他身后忙不迭地称颂他的仁慈,一旁的同僚也笑着:“还是见血太少,这就受不住了。反贼还让他们这么痛快。” 步履匆匆,一格又一格从窄窄天窗射下来的光斑就这么被抛在身后。踏出去的那一刻段玉裁才觉得好一些。 不知道陆家人还在计划什么,就因为他们迟迟未动,他才不能在死水中寻出踪迹。比起现在这样僵持的状态,段玉裁反而希望这一切快点发生,然后他就能在完成任务、证明能力后,将一切交换皇上,做一些让他觉得不那么脏的工作。 同僚们又赶上来,约着他去吃酒,段玉裁答应下来。 他开始想念苏慕了。 苏慕在府里闷了这么久,实在受不了。她一直不是个能静的住性子,天性喜欢变化的世界。只要条件允许,就爱出去走走。这天约着夏熏一起出来採风,正说着哪天再引见几个她的好友,夏熏的侍女忽然上来附耳说了几句。 “爹让我回去?但我出来时他明明同意的……”突然脸色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冷哼一声,“一定是她!” “夏姐姐?” 夏熏走过来,她生得面若芙蓉,有种大气的美。此时眉眼阴沉,很抱歉地,“家丑让妹妹见笑了,这次又是那个女人弄的,也怪我不注意,出门时撞上了她……想来是她又说了些什么,我得回去了。特意邀妹妹出来,却自己先走了……下次我一定给妹妹赔礼。” “别这么说,夏姐姐家里的事我也知道的,哪里会怪你。倒是姐姐不要羡慕我独占一江春景才是……” 夏熏笑起来:“就你最会说话。既如此,咱们就不必多说,我这就告辞了。” 彩绣辉煌的裙裾消失在马车里。苏慕目送这位忙于宅斗的户部侍郎千金离去,转头独对江水,郁闷的嘆气。展开未完成的画作重又添补。江畔绿柳环堤,游人如织,考虑到人多嘈杂,她们特地封了一角幽亭,不料还没聊上几句,友人就先去了。 蓦地感觉到了什么,用一方手帕盖住画,抬头—— 好一个从天而降的佳公子! 阮成章玉立阶前,广袖当风,容光逼人。四目一对,笑意先从他的眼中倾泻,夹带着春光又流淌到嘴角,皓齿耀光,直叫人心折。 苏慕警惕的眼神柔和下来,晕生双颊,“阮幼度,你怎么来了?”时间卡得这样好,“夏小姐那里……怎么回事?” 阮成章看着她,责怪的:“何必再谈夏小姐?多日未见,你不是该问我怎么才来?” 苏慕从善如流:“你怎么才来?” “皇上的处罚,我被关到了现在。” 大吃一惊:“你又做什么了?”继而又疑惑,“我怎么没有听说……”他的事情一向传得很快的。 “你当然不会听说,自我们那次相聚之后我就没有再出过门了。”阮成章说着在她身侧坐下来,这里的凳子摆的很近,他坐下时两人衣袂相连,“有这个荣幸欣赏你的大作吗?” “因为那次事情,你受罚了……”苏慕想起来他们一群人在江上肆无忌惮的追逐千里,管弦不断……那是她玩的最开心的一天,没想到阮成章却为此付出了代价。禁足一段时间不算什么,重要的是皇帝对他的观感。天啊,她不敢想像自己之前居然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阮成章却不在意这些,看到苏慕咬着唇,一派自责的神情,他忧郁地嘆气:“不错,我受罚了……”又抬头直视着苏慕,“你没有。为什么迟迟没有回信?” 苏慕用精巧的下巴点点画卷,看他要伸手,又连忙前倾着两手一捂桌面,软玉交叠,侧着头看他:“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 她的眼神和语句灵动极了,墨发如缎,随着动作倾泻在纸卷上,有一丝甚至还恰好勾住了阮成章的手,片刻,髮丝从他白净的指缝间滑落,飘荡着垂落,勾勒倩人的身姿,只留下微微的麻痒。 阮成章追溯着墨色,被一线深红围困的莹润撞入眼帘,修长的玉颈,凹陷的锁骨……他偏开眼。 片刻,又移回来,十指锁住苏慕的肩膀往后一拉。苏慕不料他这样做,登时惊叫着往后跌去,双手胡乱的摸索着什么抓着,待他停下来,过了很久,她才发现自己抓着人家的前襟。
第81页 这厮还好整以暇,仿佛十分无奈似的,低低的在她耳畔说:“什么时候才能放手呢,我今日出门只道是要探访佳人,可没有多带衣裳。” 苏慕轻轻地颤抖,他在她耳畔说话,温热的气息直击着她的耳廓。再看他的衣襟,已经让她揉皱了,衣领都叫她扯开了半个。 苏慕狼狈地直起身子,狠狠推开他,血液奔腾,霞染明玉,一时双眸都生出了水光,看着阮成章却是一时说不出什么话。 她想说的话太多了。你怎么轻薄我?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名士任意而为,但如果只是服从本性那就让人不齿了!等等等等。 阮成章垂首,打理着叫她揉乱的衣裳,他背对着柳荫,四面无遮无拦,远处江面上还有游人泛舟,渔女唱和的声音,而近处虽然无人…… 苏慕茫然四顾,这才发现僕役们都不见了。也是,以阮成章声名之盛,只要他有所保证,他们哪里还有不放心的? 她又转过来,惴惴地看着他,一时却移不开眼。 他的衣裳也就是被她拉扯了一会儿,然而再打理起来却极认真。指尖像是跳跃似的穿梭在布料中,慢条斯理地让雪白的里衣一点点擦过胸膛,沿着锁骨滑过来,他的手指修长匀净,这样似触非触地,几乎有香艷的意味。然后是另一件……待他整理好衣服,苏慕已经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了。 江畔随时有人路过,这人……这人怎么这样!明明周遭是这样一片开阔的自然风光,他的样子却像是刚从谁家香闺鸾帐里坐起身来,这样的……这样的…… 苏慕急急的搜寻着词语,她是真正的博闻广记,平日里出口成章的人物。这时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词了。 偏偏阮成章打理好衣服,他还说得出,眼里含着温柔的光,薄唇微启:“君何故灼灼窥我穿衣?”声音故作不解,细听却含着笑意。 苏慕终于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她委屈地、控诉地看着他,“你无耻……你,你血口喷人……你倒打一耙!” 阮成章仰头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婆还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 ——by袁枚 第39章 雅俗 他一笑,俊逸的容颜像是笼上一层清光,白色的衣袂飘扬着,真是说不出的洒脱,道不完的风流。 苏慕眼睁睁地看着他,又气愤,又不那么气愤。千种心思交杂,突然站起来,手放在桌面上作势要收拾东西,顺带着再讥讽他:“长笑无尽日将尽,今事不做明事休。君可于此处独揽一江风月,我要回去了。” “今事、明事?你有何事做?” “丹青只勾了一半……”不提防说出口,苏慕暗叫不好,果然见得阮成章双眼一亮。她提防着他再说出什么话来羞她,他却一改面貌,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收拾的动作就慢了下来。关在府里这么多天,除了偶尔前来的两位堂姐,她基本上就是单人独处的。侍女们与她身份不同,志趣相异,也聊不上几句话。每日里对着图画或书卷,人都僵了。好容易出来一趟,她不想这么早回去……阮成章怎么还是默默不语的! 苏慕立在那儿,不时向他那里望一眼。阮成章已经转过去,像是真的吸取了她的建议,开始赏江上的风光了。他的背影映着光,清隽极了。 看在苏慕眼里却只觉得可恨。 这样一个笃定的架势,真是气人。苏慕的手拂过诸类色笔,平静地收好,又将一盘盘硃砂、靛蓝、雌黄等等颜料缓慢地收到盒子里。这才上去和他说话:“阮公子,劳烦您将典诗她们叫过来将画具提走。” 阮成章转过来,不接她的话:“这幅画你作了多久了?”他的声音轻柔极了。 苏慕烦了和他绕圈子,将画上的手帕一掀,“阮公子认为我作了多久了?”她坚持用这个生疏的称谓表示生气。 古树参天,枝叶舒展,它粗壮的树干、横生的枝桠占据了大半个画面。古树的状态十分奇特,半边青翠茁壮半边却烈火熊熊。这火焰灼烧的也奇特,它只在树的右侧生存——那正是黄沙湮没的漆城城墙所在之处。画面折线划分,左边是一片丛生的绿植,高低参差,各个长势可喜。似乎还能嗅见泥土的腥气。 两者一生气勃勃,一荒凉不尽,整张图上荒无人影,单单以光线和色彩划分出两种意境。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晴翠接荒城”。 这种表现方法,真是前所未见! 阮成章自然也看出了画里那座城池还只有几笔草图,这颗树身上缠绕的树藤也未成型,但这些并不影响他看出这幅画的新奇之处。 他想刚叫她,接着哑然发现虽则自己打听到了她的排行,苏慕却从未向他说起过自己的名字。想了一想,却是问她:“妹妹有字吗?” “师父明言,于及笄时赐字。” “可有小字?” 听到这话,苏慕略顿一顿,像是抓到了他什么把柄,忽然昂首挺胸,小巧的下巴抬高,斜睨着阮成章,清清嗓子:“何方狂徒无礼?女子小字也是能随意打听的?”
第82页 阮成章一怔,却是点头道:“是极,是极,小字不必打听——本就是他人随意取的,何必多此一举?”他说着又笑起来,“妹妹是叫……” “单名一个幕字,阮公子叫我苏十四便可。” “哪个幕?” 这是个很自然的问题,苏慕却沉默了,玉面褪却胭脂色,视线掠过阮成章、掠过柳荫、掠过江面,极目远眺远处烟波浩渺的亭台,声音沉冷得像是古井回音:“什么时候,疏旷不羁的阮幼度也添了这种婆妈的毛病?” “婆妈?”阮成章淡淡的看过来,“名号罢了,即已然相告,怎么又在这样的地方扭捏?” 是啊,我有什么好矫情的?都已经做了这么多…… “的确如此,多谢相告,是我拘束了。幼度,慕从我这一辈草字排名……”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 苏慕却没有再中他的圈套直接答是,笑笑,“与此诗同字罢了。”又看画,“君已阅卷,尚满意否?” 柳荫下,苏慕腰背挺直,右手随意地搭在画卷旁,白皙的五指有着微妙的弧度,纤长交错,仿佛美玉雕琢的镇纸。她的眼神明朗,神情疏旷,像是在和清风明月嘆赏风雅。 “自然,画中有神,其色调调和……”阮成章随意点评着,但显然他们之之前那种微妙的气氛不知不觉变了。 他看向苏慕的眼神中不免带上几分探究。 苏慕听着他的评价,嘴角一直带着笑,等他说完了就将画卷向他那儿一推,“货物一旦送出,概不退还。幼度既然通晓画技,自可将其补全吧?”说着,苏慕又一指画具,“画作应一以贯之,其色不应另寻,此物拙陋,然用于一画尚可。过后,君若不喜,不必另赠他人,毕竟也随我一段日月,替我掩埋了吧。” 说着,她深深地向阮成章行了个礼,接着转身便走,没有再看身后雍容华贵的贵公子,双袖兜揽清风地缓步回到车旁。 一干僕役都殷切地看着她,浅香上前几步想说些什么,苏慕沉声喝道:“往日里没说什么,你们竟越来越不像话了!” 她没有明说,但是众人也知道让小姐单独与外人在一起毕竟明面上说起来是过不去的。一干人只是想着,那可是阮幼度啊!他怎么会做出什么孟浪的,不顾身份的事情?多少闺秀盼望一见而不可得,小姐怎么会生气呢。 苏慕气的倒不是与阮幼度独处,而是自己的僕人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被一个外人支使了,她居然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件事还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四野空旷,这里不是一个训导僕役的地方。她登上车,典诗等侍女跟进来,有些犹豫地看着她,“画具……” “不必管它,”苏慕挥挥手,衣袖在空中翻卷出一道雪白的浪花,“附近可有什么消息通畅的场所?我一时不想回府闲坐了。” 浅歌适时地凑上来,肩膀有意无意地挤开其他人,“奴婢听说了一个地方,那里经常有南北客商来往的,听说有些贫寒的读书人也会上那儿去,什么时候都有人说话……” 典诗皱眉:“听起来全是些龌龊的人……” “就去那里,”在这么些僕役的保护下还不至于受伤,身份高贵的友人也不在侧,大可任情而动。苏慕赞赏地看着浅歌,“中途路过成衣铺,你说一声。” 一声鞭响,几辆马车辚辚。 阮成章在远处的亭子里只远远看了一眼,便继续勾勒残墙,似乎他来这里真是为了画图一般。 一直跟在他身边长大的阮玉书这才从一旁的柳树后走出来,绕着主人转了几圈,口里啧啧有声。 阮成章头也不抬:“有话直说,这样作态是谁教的?” 虽然身份只是一介僕役,但有多年情分在,阮成章又素喜真厌伪,有些话阮玉书还是敢说的。 他绕到阮成章面前,眉眼带笑,满含奚落:“风水有去时,美人伤迟暮。公子一向风头无两,在闺秀中更是炙手可热。小人一向只当待公子华发时才要哀嘆门庭冷落,不料这般青春年华,千里迢迢寻音驻,美人登车懒回顾……”言罢,很是自得的摇头晃脑。 阮成章笔势一收,随手将它放在珊瑚笔山上,俊美高华的仪态丝毫未变,从旁边又选了一支更小的色笔,重新蘸取色彩,色笔紫豪渐渐染上雌黄,他继续绘制黄沙,连笔尖都没有颤动。少顷,淡漠的声音传来:“人活天地间,神、气、风致为首。相较而言,辞藻不过末流。”这句话是在批评阮玉书那几句歪诗了。 渐渐的声音有一丝怅然,“红颜满天下,谁人可相交?你常随我访友,难道从没有注意过隐士们的风神?她适才可真有些名士的真韵呢……”又似笑非笑地斜睨侍从一眼,“你还是没有脱去俗物的桎梏,满脑子风月……” 阮玉书叫他说的面红耳赤,自己也怀疑起来,难道公子从没有起过其他心思,只是像遇到其他合性情的人一样,只想与苏小姐那样的美人做个知己? 他看阮成章的侧脸,饶是他跟了他这么多年,除了嘆一声郎艷,也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只是凭着一些男人的个性来推测,可公子一向超凡入圣……
第83页 唉,俗物安知仙品。 自来酒馆坐落在城西水陆码头不远,门庭广阔。 门前一副对联: 酒香茶香饭香唇齿留香 客来银来运来不请自来 凭着“留香”两个字,不少人传言此店和留香楼有关系,沾了留香楼的光,相比其他廉价贩夫走卒,寒门士子也更愿意来这里坐坐。 老闆精打细算又注意附庸风雅、不吝千金攀附关系、舍下脸皮往来应酬。如此种种成功必备的特质,他一肩挑起。负担如此沉重,别的鸡零狗碎的事情就顾不得了。酒馆常有些冲突,他也只叫人外头处理去。 大堂里人来人往,有疲惫地倚着桌子的茶商、满脸风尘的马贩、抱着琵琶与人应酬的歌姬、谈天论地旁若无人的落榜士人、甚至还有形貌不与中原人同的外族来客…… 苏慕头戴儒冠,身着袍服,领着几个壮硕的侍从下车,进去后先受了一番声浪的冲击,好容易才在一个角落找着位置。她只让一个留在身边,其他的四散开来,“听一听他们说的什么,回府后再说给我听。” 她坐的地方恰好临近一伙书生,当下,苏慕叫了一壶酒几个小菜摆在桌上,手里玩着一只酒碗,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高谈阔论。 书院师长的僕役势力,只会献媚高官富家子、有高才的同窗无适配的德行、五经不通大意凭金入学的蠢材……全是抱怨。苏慕听得厌烦,刚想换一桌坐,书生们话锋就是一转。 不久,小二过来了,委婉地问她要不要再上一壶酒? “再多上几壶。” 作者有话要说: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 ——by曹植 歪诗、拙联,于韵脚、形制上或许有些出入,望大家一笑而过。(或者也欢迎提供一些更好的) 第40章 偶遇机缘 “多上几壶”—— 好几人回头看她:这声音太嘶哑了。 待见得是一位稚嫩的黄皮少年,他们想想,只以为他到了换声的年龄段,于是又转回去。 不枉苏慕又是穿儒服,又是以脂粉污颜色,还咳嗽着变声的一番功夫。 几位酸书生接着谈话。 一位蓝袍的书生说:“自去岁来,关外风声寂寂,那帮没用的武官们只知道耍枪弄棒,对此举手叫好。他们也不想事,匪类没有个定准,大城不犯是怕刀兵,然而连一些小村落在秋收之际都各自平安,这又是为甚?上月传来消息——那伙游牧的各个族类叫人统一了!” 另一位对此嗤笑一声:“昨日黄花也拿来说项?那首领不同寻常,当今不是更英明神武?哪里又有什么只得担心的。” 又有一位摇摇头,开口却是半遮半掩:“听到边关无事时,我早有所料。果不其然是这样……”扬手喝了一杯酒,长舌一伸,直将杯底都洗了一遍。 前一位让他直说,这书生才道:“小弟研究关外各族多年,倒也粗通军事。蛮族现任统领乃是杀父弒兄,夺得的宝座。有一日,他们一家正打猎,追逐猎物的时候却听得首领一声惨唿,众人看去,只见得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箭穿刺而过,把他扎成了一个刺猬。首领的手下惊叫一声‘谁做的!’,回首却见一大群人的手抬着,更奇异的是,这些人张弓的手没放下,脸上却与这位手下一样惊异……” 故事吸引人,“哗啦”几声,附近几桌客人都拉近了凳子,直把这位书生围在中央。左右专注地看着他。书生却停了,用手晃了晃酒壶,“没酒了,口干,说不得话了。” 旁边轮廓深刻,显见就是异族的大汉不明其意,一味地催他:“莫再拖沓拉扯,只管说去!” 苏慕的酒这时刚好送上来,她本来要酒也就是为了占个座位,现下示意侍从将酒送给那书生,勉强用沙哑的嗓子开口:“美酒还需赏识人,既然爱酒到了不惜清名的地步,这几壶就请你笑纳了吧。”又是一笑,“盼你至少说话当算。” 围观几人也有看破的,怕自己出资也没点明。这时听到苏慕慷慨解囊,话语又颇有微嘲,俱是为她鼓掌喝彩。没看出来的如那汉子这时一听也知道了,也拍案大叫:“看不出来这位兄弟人小,胆气是真壮!” 众人又起闹既然已经送来了酒,叫书生快说。 书生接了酒,被人点破了,也是面红过耳。几位同窗悄悄退入人群,他只得留下继续说,这时众目睽睽,他的态度就没有方才那么游刃有余了。 “原因很简单,蛮族现任首领同曼从小训练队伍时有个规定:他手下人需同他一起放箭,他射哪里,哪里就是万箭齐发。这次他趁他父亲不备射向了老首领那个方向,结果下面人也出于习惯一起跟随。老首领身上那么多箭,结果也不知道有没有他的,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射的。纵是有人看清,也无人会说出来……” 大家纷纷感嘆这同曼诡计多端。有清正的士人交头接耳:“此枭雄也,若不早除,以后必酿成大患!”,“说的好听,怎么除去?”,“武官养来吃白饭的……”也有组织不出语言但是觉得很厉害的。 苏慕却出声问道:“你的同伴也说关外势力多如牛毛,同曼杀死亲人继承的也只是其中一支吧。他是如何统一的?”
第84页 “那就要说到他攻打几个部族的事情了……”受了酒,苏慕一问,书生不好不说,下面又连篇累牍地讲其中的事迹,气氛越炒越热,围观的也越来越多。这酒馆本来诸人混杂,多有异域人在此休息,偏偏书生自己出于习惯,还要不时加以点评,忧嘆一番未来蛮族与我朝的关系。当下就有人看几个外族人不对劲了。 苏慕听得差不多,从人群中脱身出去的时候,就听得一旁巷子里传来拳脚唿喝声,听着有些耳熟,远远一望,恰是几人围住之前那几次问话的外族汉子拳脚相加,汉子以一敌五还不落下风。 她看了一会儿,问问带在身边的护院阿童:“你能看出他是什么路数吗?” 阿童沉吟了一会儿:“他拳脚干净利落,无固定的招式,多是靠蛮力制敌。而且多好攻击他人的颈项、心口等部位……倒是有些江湖草莽的影子。”他心里还有一个怀疑,然而自觉太过奇异,按下不表。 他们说话间,加入战团的酒后青年又多了一些。中原的异族哪里能在这里和他们比拼数量,一番车轮之后,那汉子的身影渐渐看不到了。 苏慕看得清楚,那人明明有多次机会跑掉的,然而他选择力战群雄,拼着受伤也绝不退让一步。这样是愚蠢,但同样也让人心生敬佩。 苏慕一向很欣赏这样的人。 她拿出一些银子给阿童,耳语几句。 阿童领命走了。 马车上路,不一会儿,正当小巷里酣战正烈,两名巡逻的官差忽然而至,众人大惊之下四散而去,有几人还特别不解,“这些官爷今儿怎么有性子管外族的事儿?” 平常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官差们都睁眼闭眼地过去了,今儿怎么这么耐心? 他们身后,大汉瘫倒在冰冷的石板上,他的眼睛已经青紫肿胀了,艰难地睁开一条缝,他从不欠别人人情,他要看看是谁做的善事! 只见官差赶完了人,从一个男人那儿接过银子,这男人他还有印象,是跟在那个小不点身边的……来日必报。 几名光头的汉子匆匆赶来救起他…… 苏慕已经忘了这回事儿了。 一下午待在外面,她已经好受得多,回屋念书、写信,又继续编了一会儿《金石录》,这一天就算是过去了。王昭自那日以后一直也没什么动静,她还以为家里要么会把她打发回江南,要么至少也是禁足,谁想居然没动静了。也不来找她,也不提起赴宴,也不要她晨昏定省,偶尔见一面,整个人好似经了霜的茄子,失去了精气神。也不知是怎么了。苏慕暂时却没精力管她。 夏薰风风火火地在第二日就送来了帖子,请她和自己一起去为杨小姐探病。苏慕早盼着这一天了,为防招了病人的眼,一早换了素淡的衣裙首饰,与夏熏相携入了杨府。 杨御史是位清廉的官员。 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的府邸非常简陋,小宅浅院,只以简洁装饰屋宇,见了杨夫人,行不几步就到了小姐的闺阁。 一个纸做的人。 这是苏慕看到她的第一个印象。 彼时杨梓依躺在床上,身下垫了几个大红枕头,朝她们很虚弱的笑。白白的脸盘儿,鲜红的嘴唇儿——眼见得就是上了胭脂。发黄的头髮扎成一条细细的辫子压在脑后,整个人简直不是窝在被子里,而是浮在被单上。乍一见让人背后一冷。 没聊的几句话,苏慕就知道了她的性子:偏狭而好自艾,才高而识浅。她有些不解夏熏是怎么和她交的朋友,但苏慕自己有所求,还是能应付过去的。 “姐姐再给我讲讲阮公子的事吧。” 夏熏侧身坐在床头看她,也满是期待的神色:“你就说说吧。” “这……我知道的也不比你们多……” “哪里,就是日前他游江那事儿。都说他还带了女子一同去的,据说与他同住西山,又和往常不一样,他自己说过是良家女……熏姐姐和我说了,那时你也在西山的。” 夏熏露出尴尬的笑。 可见这世间压根是没有什么秘密的,当日阮成章怎么说的?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了。苏慕住在西山为着通信必须要把地址告诉一些结交的闺秀,这些天外面风传着阮成章访友的事,想必她们也做出了与杨小姐一般的猜测吧。 苏慕很吃惊的样子:“哪里……你不是以为是我吧。我的脚那时受伤了,特地过去养伤,哪儿出的了院子。多半又是他带在身边的那些人……” “可是……”杨小姐还要说,见苏慕脸上挂不住,夏熏有些不快地打断她:“好了好了,你也给我点面子。第一次引见你们见面,你这是怎么的?硬要人家说自己如何如何了?” 杨梓依就没有再开口了,悻悻地闭上嘴。 苏慕见此也没有乘胜追击,她开始说起了自己跟随孙韶学习的故事。孙韶在大齐也是名人一个,两位少女渐渐被她的故事吸引了。就在这时,杨梓依忽地咳嗽了一声,接着呛咳地撕心裂肺,头颅连续不断地往被子上栽,很快在手上咳出了殷红的血迹。 夏熏呆若木鸡地看着,一屋子人惊慌失措,团团乱转,有相互询问的,相对而行撞在一起跌跤的,端茶摔了杯子的,吵得个不可开交。更多人干脆就是抱头大哭。
第85页 看杨梓依这样的形容,我还以为这不是第一次呢。这些人怎么这样没头苍蝇一样? “都给我停下来!” 众人止住动作,呆呆地望向苏慕。 “你,去禀报夫人,”苏慕指了一个看穿戴品级不低的丫鬟,对方听了还似没听,睁着两只眼睛愣愣地看着她,“还不快去!”她厉声喝道,几乎想上前推她一把。那丫鬟也许感知到了,忙不迭地出去了。 接下来一切顺利,其他人听从安排,有去寻熟悉大夫的,有去打热水拿干净毛巾的,有去拿杨梓依平常吃的药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待杨夫人过来,杨梓依已经不咳了,只是手捂着喉咙,显出极度痛苦的样子。 苏慕和夏熏退到另一间厢房,为她让出位置。 大夫很快就来了。 隔壁传来杨夫人不可置信的声音: “千年人参?” “十天内?” “咚——” 丫鬟们兵荒马乱的: “夫人!” 第41章 寻药 杨岱今年也不过刚四十岁的人,身高七尺有余,面容还有年轻时的几分清秀,然而他眼角的纹路、眉宇间的暮色却让他看上去老了少说五岁。 “谢谢两位小姐援手,府里的情况你们也见到了,招待不周,多包涵。”厢房里,这位以刚正不阿出名的御史显得十分疲惫,一家三口人,女儿一直以药替饭,前次大夫就说了不能再有一次像这样剧烈的发作,否则恐有性命之虞。这次一看又严重了,居然说需要在十日内找到千年人参才能吊住一口气……这怎么可能! 这种人参市面上根本不流通,一出现就流落到各大世家大族手里。杨岱回想一下自己得罪过的那些官员…… 他几乎也有像夫人一样晕厥的冲动! 本来不应由他出面招待女客,然而非常时期,也顾不得这些了。索性只有这么一点时间,送走就了了。 夏熏之前呆怔也是因为她明白友人的发病意味着什么。这时纵然悲伤,然而也无计可施,不好再打搅别人了。 “这次真是打搅杨伯父了,伯父节哀,时限未到,总会有办法的。”她觉得这句话十分苍白。 要告辞了,苏慕上前几步,声音澄澈真挚:“初见就是这个结局,我也感到痛心……我会尽力替梓依妹妹想想办法的。” 杨岱听了这话,一惊,这才有心思仔细看看陌生的来客。 这无疑是个美人,回想她的名字,似乎是姓苏……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唿吸都有几分不稳:“苏小姐,你们家有千年人参?” 夏熏也惊喜地看着苏慕。 苏慕露出为难的神色:苏家的确是有的,苏慕当年还从密室里看到过。然而苏家的东西不是她可以支配的,十天之内,苏慕只能说去想想办法,哪里能一口答应?这个杨御史与世家的关系又是出了名的差,有些东西即使她能借到,听到用途,人家也不肯了。 如此一番委婉的解释,杨岱缓过来,自己也是苦笑,怎么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小女孩身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向苏慕拱手一拜:“苏小姐与我家非亲非故,不仅于危急时替夫人掌家,还愿意费这般心力……” 苏慕连忙侧身避让:“我并不一定能做到,伯父太严重了!” “你有此意,我已经很感触了。宦游十数载,谁人有此心?”他惨笑着,声音渐渐低了,长髯垂在衣襟上也成了个落魄的姿势。 出了杨府,苏慕待要回府,夏熏却先留住了她。 “先让马车在这周围转转吧。” 她上了苏慕的马车,侍女们都下来坐上她的车子。最后一抹摇摆的裙裾消失不见,车帘平静地合上了。 “你真有办法?”夏熏显得很严肃。 “我只能说试试。” “你给我的感觉就是……好像你手里真有一株千年人参似的。”要不然杨岱也不至于那么吃惊。 “怎么可能,姐姐想多了。我们才经过多少日月?长辈们哪里会给我们这些东西。我也只能问一问家里人看有没有办法了。” “你一定有办法。” “我也希望是这样。” “但是十天内找到千年人参也太艰难了……” 夏熏一面希望苏慕真有个十全的主意,一面又理智地觉得这不太可能。多番反覆,苏慕感到柔软的无奈:“你到底想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她颓然地向后靠在马车车壁上,盘的严整的螺鬓毫不在意地压成乌压压的云,几丛碎发掉下来垂在脸侧,眼帘垂着,看着十分可怜。 苏慕微不可察地嘆口气,靠过去轻轻抱住她,从上到下像是安抚一只动物似的抚摸着她的背:“好啦,我也知道你是忧虑过度了,回家好好休息,或者你也可以替梓依妹妹留意一下药材的动向——但是睡一觉起来后再开始,好么?” 夏熏抱住她,刚才还只是迷茫,现在又添了一重委屈,点点头,眉尖蹙着,“但是我在家里很少能睡一个好觉。那个贱人,还有我那些姐妹……她们都太讨人厌了。”说到这里,话语中又透露出几分冰冷。
第86页 “这些以后再想,现在你先回去,吩咐僕人、侍女守好屋子,”苏慕放开她,直视着双眼,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好好睡一觉,知不知道?” “哦……” 这以后,苏慕与杨家的关系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拉近着。 回去后没过几日,苏慕派家丁寻遍京城各大与苏府交情深厚的药铺,查问库存,得到药力最厚的五百年的两支。她当即驾车赶往杨府,杨岱大喜过望,躺在床上将养的杨夫人也大喜过望,两人对苏慕千恩万谢,请来大夫,只以为药力弱一些也能勉强足够。 大夫摇头:“事实上仅一支千年人参是不够的,还需要其他珍贵草药。只是老夫适当地添减了药方……”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儿,杨岱也知道他为什么添减——不就是因为他家底薄?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脸面,杨岱请求到:“就不能再通融一点么?” “治病又不是打官司,老夫也愿意通融,可贵府的小姐是我通融一下就能好的吗?”大夫面色一沉,“药方已经开出来了,杨大人若有疑惑,只管寻其他大夫问一问。他们若有更好的办法,老夫无话可说,从此不再厚颜前来。” 杨岱老早就请人再看过了,否则何至于这样低三下四。 大夫处理完这事也没走成——杨夫人又晕厥了,他现成给夫人再治病。 苏慕一直在杨梓依房间和她说话,病人当然说不了什么,都是她在说。最近杨梓依喜爱的一个大家的诗集再版,又多收录了一些诗人的名作。苏慕之前新买了一本,带来给她读。一边说,一边分神留意着外间的动静。过了一会儿,见外面悄无声息,想若是杨梓依有恢復希望,里外一定闹得沸反盈天了,这样寂静只能说明是无望的。 床上的人今日嘴唇没有抹胭脂,更显得苍白了。一张脸像是谁抽走了颜料,与雪白的细绫枕头相比只是更暗沉一些。她昨日还能勉强说话,今天只能眨着眼做做表情了。听夜里服侍的侍女说,杨梓依这时是能说话的,但不到必须,她就不再开口。 昨日就是说着话才咯血,她是怕吧……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门前望野田……”苏慕注意到杨梓依吃力地摇摇头,嘴唇张合地做几个口型。她停下来,略一想就知道杨梓依是什么意思。 “梓依妹妹,那首诗太凄凉了,这个时候你又生着病,牵动了心肠可不好,还是听一些叙事写景的诗吧。” 床上的杨梓依目光黯然。 苏慕不急不缓地念完这首,起身和她道别。见了杨岱,询问一番进展,惭愧自己没能帮得上忙,杨岱当然是又一番感激。 “我知道大人已经多有劳累,可是妹妹心思郁结,方才念诗,她直让我读‘花非花’呢……” 这位诗人的作品,杨岱也是熟读的。就是他教女儿读的他的诗——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放在眼前这样的情景下,多么凄凉!多么薄命! 他不知还能怎么办了。寒门出身,已经遍访亲朋好友,唯一一点希望还是苏慕带来的。在这种情况下,杨岱还得处理公务。 他的身躯晃了晃,在周围人惊慌的眼神中好歹还是站稳了。 “事已至此……”他的声音是放弃后的无力。 苏慕接过去:“事已至此,安知不可柳暗花明?” 她的声音却是坚定的。 往后几日,拿着药房私下里提供的一些信息去乡下採药人家里探寻、放出消息重金求购、去信附近的族亲、寻问笔友、甚至找到大伯试探…… 採药人手里留不住重宝;闻讯千金前来的人充塞杨府(没办法,苏慕不可能在苏府招待他们),手里的全是赝品;族亲回信都说没有——显见就是假话,不过是千年人参难得一见,是保命之物,除非事关重大,否则轻易不会出借罢了——杨岱在他们眼里就没这个价值;和苏慕往来的笔友与她年龄相类,也是无能为力;大伯还问过一番她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杨小姐是我亲见如此的,岂能见死不救?”,“你倒是个好心的……人参还在江南,杨御史这些天也找遍了人,闹得沸沸扬扬。即使我答应,运来时一定不够时间了。” 见此,杨岱也沉默了。 这种沉默与之前的不同。先前是感觉到对家庭,对女儿的一种强烈的亏欠,对自己的能力不足面上无光的心灰意懒。现在不一样,百般方法用尽,种种道路使绝,然而还是回天乏力。甚至连世家之女也是如此…… 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他竟觉得有几分解脱了。 看着苏慕,杨岱俯身一拜,坚决不让她推辞:“小姐大恩难忘,以后若是有杨某帮得上忙的地方,不违背道德公理,杨某……” “杨大人这是说什么话!”苏慕愤怒地打断他,美目凌厉,含着被人误解的风霜,“我所以为梓依妹妹奔走,一方面是身逢其事,不忍见佳人香消玉殒,更重要的是倾佩杨大人为官时的德行操守……如今杨伯父这样,叫我成了什么人呢?”
第87页 这一场就算揭过了。 苏慕之后来杨府,自杨岱杨夫人杨梓依到侍女僕从,所有人都待她更加亲近,也更加恭敬了。所谓近而不亵,就是如此了。 明日就是最后一天了。 又一次从气氛凝重的杨府回来,虽则杨小姐还没有咽气,大家只以为就是眼前的事,已经在准备白事了。 沉醉红绡罗帐,不远处,兽状的香炉缓缓输送轻烟。周身缭绕着沉香,苏慕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她身下垫了枕头,侧卧着让典诗捏肩捶背。 典诗这段时间以来也一一目睹了苏慕的辛苦,此时搭讪着就说起来:“小姐这么尽心竭力的,一定和杨小姐一见如故吧。” 是啊,一见如故,话不投机。 苏慕闭着眼,懒懒地,“嗯……” “我们在连城也常常听到杨大人是怎样查访冤案,监察官情、民声的,没想到小姐还有这样一天,杨府所有人现在看小姐和以前都不一样了。杨大人把您看成自己女儿一样呢。” “嗯……重一些,靠右一点……对,再下来一点……”像是醉了,苏慕的声线拉长,纤长的浓密的睫毛在下方投射出一道扇形的阴影。 “阮公子听说了,一定会更加赞赏小姐的,您这么善良……” 空气似乎瞬间凝固了,典诗傻傻地还按着原来的步调动作,忽然动不了了,她顺着深红的木柱看去——苏慕不知何时转身抓住了美人锤。 她面色古怪地看着典诗,一字一顿:“你说谁?” 典诗不明所以,眨眨眼,试探着:“阮公子……” 苏慕面色数变,看着典诗半晌说不出话。 良久,她将美人锤抽出来,“你去休息会儿吧,我歇了。” 有时候她真拿不准典诗这丫头是傻还是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by白居易 《花非花》 ——by白居易 天之亡我,非战之罪 ——by司马迁 第42章 事成 天朗气清,正是出游时刻。 车架刚行路,忽止住。路旁行人满街阻出处。公子着人询问,酒家娇娘新临,琵琶怀抱,词曲风流至。近前听罢,春日记游: 红蓼花香夹岸稠,绿波春水向东流。小船轻舫好追游。 渔夫酒醒重拨棹,鸳鸯飞去却回头。一杯销尽两眉愁。 他喃喃念了几遍,令人将那唱曲的姑娘请过来,“姑娘唱的是哪位诗人新填的词?从前竟不曾听过,此人是新上京的么?” 马车里,光线半明半暗,公子俊朗的容颜陈列其中,不似凡人。 娇娘一见阮成章,甚是激动,吸了几口气,好容易冷静一点,却是问道:“阁下可是阮幼度阮公子?” 一旁侍从代他答是。 女子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奴家微不足数,不曾见过词曲作者。想来应是公子友人,特令人寻了奴,教俺在此恭候。言道,若是阮幼度询问,则将此物上奉。” 她见得阮成章打开信,从中取出个深红的小笺,不多时便自唇边绽开一个微笑,顿时看直了眼。暗自忖道:常听说世有公子,高尚的品德如同雕琢过的美玉,高华的风度恰似祭堂里的礼器,容颜灼人过八月烈阳,风流醉眼胜百年陈酿。我还道这般人物都是他们一派胡言妄想,不料眼前人竟像是真来自天上。 她正发痴,不知怎么就下了车去,待回神,只见车扬尘。 古剎人烟稀,鸟雀朝人啼。 苏慕已经等得久了。为与环境相配,面前摆的茶盘、茶具一概都是竹制的,连琴台也是一块青石横亘。 终于,阶前露出了白玉冠,俊逸逼人的郎君翩翩而至。苏慕一见,当即罢手,衣袖拂过琴弦带起铮铮乱响。 阮成章含笑道:“多日不见,你又出了新章来邀我品读?”他寻了石凳,从袖中掏出那张红笺摆在桌上,“早听人言,才女笺纸甚是别致,一向不得见,今日可让我得了一页。” 苏慕却是苦笑,起身向阮成章行了个深深的礼。 阮成章手腕一转,将茶水倾倒在杯子里,坦然接受了她的礼:“‘一杯销尽两眉愁’,尔有何事可愁……可是有事相求?” 苏慕没有起身,她依旧低着头,姿势优美地维持着行礼的动作,声音低低的,有些惭愧:“然也。” “可是损害天理人伦?” “自然不是,若是那等腌臜事,岂敢来幼度面前现眼。” 阮成章放下杯子,扶起她,“但说无妨。” “君当日千金一诺,可有相忘?” “你还是先说是何事吧。” “友人患病,需今日寻得一株千年人参,否则病灶难消,立时殒命。我知道这是厚颜相求,竟真的请君以千金之物践行一诺……愿再为君奉上千两黄金,以补偿所失。”苏慕说着,又是深深一拜。 阮成章闻言笑道:“我道是怎么,你这样为难……原来是这样。府中尚有千年人参数株,事不宜迟,这就派人送与你。”顿顿,待苏慕将要开口道谢时补充道,“不过我不要黄金。”
第88页 “其他奇珍也可……” 他又笑了,公子严肃时自有高华之气,展颜时却极富感染力。松风里,欢欣之意自他的眉眼倾泻下来,淌过眉梢眼角,直融入阳春三月: “上次一别,不甚欢欣。只望你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苏慕踏着夕阳,披一身暮色到了杨府。 杨府往来人等一个个丧眉搭眼,府里花木横生,一片寥落败像。苏慕想,这才真是暮色呢。 她这些天来的勤,和几个侍女也熟了。一见她就领苏慕上座,手里的茶还没喝一口,就见了杨夫人。 杨夫人由人搀扶着走出来,神色疲惫,“小姐美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回天乏力,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伯母,”苏慕将茶盏搁下,起身迎她,首次打断她的话,“当日杨伯父丧气时,小女就回他‘安知不可柳暗花明’。今日你这样说,我还是这句话。” 杨夫人一时有些明白她的意思,眼睛瞪大了,嘴上却还转不过弯来:“可是……今儿是最后一天……” “您先坐下。”怕她听了消息受不了,苏慕将她扶在太师椅上坐好了,杨夫人追着她回头,眼睛直盯着她手里的锦盒。 “这……这莫不就是……” “正是。”苏慕将锦盒打开,里头的人参粗壮不凡,眉眼宛然根须俱在,显然,其不仅年岁久长,药性保存的也十分完好。 将锦盒一递,苏慕眉眼弯弯,俏皮地模仿武士行了抱拳之礼:“幸不辱命。” 杨府活了。 此间事了,好好地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苏慕这些天连着往外跑,苏府中还是颇有议论的。只是家里大伯母又不管事,王昭也似乎意懒心灰。她喜的没个人管,然而过了这一阵还是安分一段时日为好。 这日苏慕收到帖子,颖川郡主邀她游湖。苏慕素来也没和她打过交道,不过自声名鹊起后,多少没见过的闺秀给她下帖子,多她一个也不多。带上一干侍从前来赴宴,众人宴饮唱和罢了,苏慕也不见这郡主怎样青眼。不多时聚会将散,颍川郡主在她耳畔悄声道:“叔叔欲向你打听故人情形……随我更衣去吧。” 苏慕疑心起来,先要推脱,那郡主坦言向大家说了,“我与苏小姐一道去休息”。颍川郡主尚未婚配,名声一向不错。料想她还不至于当众给人拉皮条,毕竟是郡主,身份高贵,不便过于抗命,苏慕就应了。 执了她的手,两人与各自侍女一道前至一间厢房。 船舱的厢房不大,饶是这样,里头还是勉强挤了一面屏风,绣面平整,村落炊烟处处,村人穿行其中,言笑宴宴。 苏慕自始至终不知道屏风后那人的模样,也不知道他的身份。颍川郡主就坐在她身边,她看来是很知道其中内情的,整个过程中神情都含着一丝感嘆的意味。 “苏小姐师从何人?”一个男人的声音。浑厚,自信,平稳——也许是因为颍川郡主先说明了他是她的叔叔,苏慕总觉得此人有点位高权重的味道。 明明全天下也知道苏慕师从孙韶,他却偏要多此一问。 想到郡主适才说的“问故人情形”,苏慕联繫一下他的年纪,自然想到了另一个老师。 “先生有两位,一位孙先生,一位是邹先生。”看不到屏风后面,她说时仔细观察着郡主的神色,果然,听得邹雨时,郡主脸上似有波动。 对面那声音还要装样,“这世上女先生多,才高的少。苏小姐这样大才,想来两位先生各有不凡,劳烦给我说一说吧。” 连城学习之事,自打上京以来,苏慕已经说了许多遍。如今都有个固定的样板了。什么事先说,什么事后说,什么事详说,什么事略说……驾轻就熟。 一套故事讲下来,端的是让人觉得苏慕的老师才高德重,她们的学习生活多姿多彩。那声音感嘆:“你师父是真在你身上花费心思啊。” 苏慕心中一动,也感慨:“是啊,都说师父如父母,我身屡遭不幸,是上天怜我,让我得遇两位师父。师父待我如同亲生……尽管我这猜测冒昧,但同为女子,我想,这也是自身孤苦的原因吧……” 自身孤苦…… 对面久久地不说话了。颍川郡主露出那种听到不幸故事的悲拗,秀气的眉宇皱着,长长的嘆气。 苏慕对此露出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不管他们表现有多奇怪,她一直是以对待一个对“求学于才女的经歷”好奇的人的态度对他们,无论是语气还是眼神、动作,都是如此。见她这样,颍川郡主神情流露地更加放肆。 苏慕最后出去时,怀里多了一块玉佩。“若有难解事,只管寻我。” 其他的也便罢了,这她只能是权且收下,当天便去信连城询问邹雨。 邹雨回信只有数字:“叫你收便收,犯不着赌气,那又是一番折腾。只是与他们那些人少来往便是。” 苏慕不禁畅想了一番邹雨当年的风流情史。嗯……然而颍川郡主才这么大,和她一样的年龄,她是怎么参与进去的呢?究竟不敢询问邹雨,只得将疑问压在心里。
第89页 她的院子偏僻,要到自己的地儿,就得经过重重院落。正走到挽香阁,香怀连声叫住苏慕:“十四小姐休走,我家小姐正找您呢。” 苏慕于是随她进来,“苒姐姐何事寻我?” 香怀摇头:“姑娘也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哪里愿意我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 说着话到了里屋,帘一掀,苏苒、苏芬姐妹都在,锦绣布匹满了屋子。打眼一望,薄纱金,银红的绢,粉彩的缎,翠羽镶的披风面…… 苏慕站在门槛,手扶着门框故意不进去,望一望门楣像是要找招牌似的:“我今儿是来错了地儿?还是苒姐姐忽然开起裁缝铺子了?” “妹妹消息怎么这样迟,下月皇后有宴,说要赏百花——谁不知道她是要为太子选妃。我们衣裳得赶紧制了。” 太子选妃早早就有风声传出,他这个年岁早有正妃了。只是储君之位稳当,侧妃的位置就炙手可热了。这些世家女也不是各个瞄准那个位置,只是参与这样一场盛宴,对于她们来说还是很激动的。有的人家早早就准备好了衣服,苏苒、苏芬未必没有准备,只是为了苏慕,她们怎么也得装一装…… 苏慕一是没人管,二来也是近来为寻药的事忙昏了头,一听皇室宴会,自顾自沉吟了一会儿。第一个念头便是:他会来么…… 不觉面红过耳。 作者有话要说:  红蓼花香夹岸稠,绿波春水向东流。小船轻舫好追游。 渔夫酒醒重拨棹,鸳鸯飞去却回头。一杯销尽两眉愁。 ——by晏殊 第43章 出游 皇宫端的威严不凡,处处朱墙琉璃覆,宫女端庄整秀,每人的举止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参加宴会的达官贵族的女眷们人人敷粉涂面,红妆翠袖,环佩琳琅。大殿里瀰漫着浓重的香气,管弦声传出三重天外。皇后庄严的坐在主位上,这个女人虽然有了年纪,然而岁月待她很好,岁月待任何有权势的人都很好。每过一天,你都会觉得她更美丽威严了。太子最后才到,这也是每个重要人物必做的,显示自己的重要性……他长得怎么样?嗯……公允地说,比阮幼度是差了一些…… 苏慕再听不下去,掩着嘴笑起来:“你这人真是,怎么这么不知羞!哪里有自己说自己长相英俊的……” 阮成章故作疑惑,天真无辜地眨眨眼,“我何时这样说了?”他眼里含着叫人心跳的笑意,“我不这样说,难不成便不是这样了?” “我说不过你,我投降。”苏慕向后靠坐在马车壁上,尽管人都已经跟他来了,还是忍不住又问:“真不参加今日的宴会?你不担心皇上龙颜不悦么?” “他不会因为这种事情不高兴的。” 马车行驶在田间,他们这次是真正的轻装简行,除了苏慕和阮成章之外只有驾车的车夫三个人。从不时被风掀起的车帘,只见田连阡陌。她出来了才知道他们将要去爬一座山,“顺便也去拜访一位僧人,慧觉大师棋艺高明,拆白道字,双陆游戏也无有不精的……” 苏慕骇笑:“你带我去拜访僧人?”带着女孩子去拜访僧人,他真想的出来! “主要是去登山,人间四月,山寺桃花初开,怎能让她落寞地凋零在野地里。”阮成章淡淡地说,好像这是个人尽周知的道理。 苏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顷刻间双眼一闭,由他!反正她也不信佛,亵渎了就亵渎了,反正无人知道,想来于佛门名声也无碍的。 “继续说说皇宫盛宴吧,我还没见过呢……居然约定在这一天,幼度的心真狠啊……”暖风熏人,苏慕微微闭着眼,右足不时轻轻点一下地。若非马车时有颠簸,简直要睡过去。 虽是于山野中游玩,苏慕的打扮却异常隆重。金玉锁云鬓,胭脂染颊香,烟粉的掐腰衫儿垂珠嵌玉,墨蓝的百褶长裙转动间兰草掩映。微提步,脚下弯如新月的檀木弓鞋鞋头便是清脆地“叮铃”一声——银铃响彻。 这一身衣服怎么也不像是要去登高的,如此美人,更像是高踞金马玉堂才配——却跟着他到了荒郊野外。 “凋零在野地里……”阮成章不觉喃喃出声。 “你还在想这个……花开花落自有时,多少人看它生于富贵华堂,就以为它此生如意,看它生于寂寂无人处,就当它人间落寞。呵,它何尝在意我们的心思呢,幼度也忒……”她想说多愁善感,临了换了个词,“细腻了。” 阮成章点头微笑:“说的是,若是花,的确是不在意这些的。” 他这话有弦外之音啊……苏慕掀开眼帘,懒懒地看他一眼。她心情正好,不想与他争辩,只央他快说。 阮成章悠然一笑,低沉悦耳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我是说到太子了?嗯,不好非议储君,我们不说他,”他像是忘了自己才说的关于太子容貌的话,沉吟着正经起来,苏慕唇角抑制不住地上翘,“还是讲一讲文武官员吧,女眷那边的情形,我想与你往常可见的都大同小异。这场宴会于百官们也是不可多得的,往日里,那些位次靠后的人哪里有机会一见天颜?今日算是找到机会了。还有那些自恃才高,以往被科举束缚了才气的,此次也可趁着机会一展才华……”
第90页 听见一展才华,苏慕心中的胜负欲不由强盛起来,追问道:“他们都做的什么诗?”见阮成章哑然,她想起来这次究竟没有真去,只是听他描述而已。 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眼波一转,“也不必说这次,就说以前听过的宴会诗集好么……” 阮成章往前看一眼,车夫身强力壮,平素也不爱传话,纵使他这样对一个女子百依百顺,被他听到也不怕。于是回想了几首从前听过的,刚念出来就被苏慕嗤笑:“就这也好意思在御前献丑?”说着随口吟了几首同题的诗,首首都要盖过方才念到的。吟完,也不说话,把一双明眸看过来,阮成章失笑:“你还要与他们比么?” 没有听到想要听的话,苏慕有几分羞恼。她也不是故意要和他们比,为了他人心平气和,她已经很久没有当锣对鼓地这样直接了,自从来到了孙韶身边,她才慢慢显示一下自己,但还是十分谦虚的…… 苏慕的脸色就沉下来,斜睨着阮成章:“自然,小女子才浅心高,是不能与他们这些殿中人比较的。” 阮成章看着她这样小女儿态,却是道:“我一向将姑娘视作知己,怎么今日却这样说话?” 苏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难道是故意的?难道他就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就不知道有些话你心里想一想可以,却是不能说出来的? 沉默片刻,阮成章又是一笑:“我知了。” 苏慕瞪着他:你知道什么了? 但她还是不敢问,怕他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结论。她考虑事情向来周全备至,唯独这件事,没有经验,信马由缰,惴惴不安。苏慕一时还不想考虑这件事,她深知许多事情就是让“考虑”给坏了事的。反正还有其他要事,等那件事情没有处理好之前,就让她享受一下这种感觉吧。 阮成章也没有说明自己明白了什么,苏慕没问,他也当没有发生过似的,接着说起其后百官如何作态,逢迎。虽然身无实职,他说起官场中事时却十分精准……苏慕有时往深里问一句,他都能回答的上来。 苏慕不禁心下沉思这意味着什么……阮成章看着她,也觉得十分奇妙。 这女孩子明明为了宴会打点好了一身的妆容,明明对于权势显得如此在意,明明也不是对皇家气派没有兴趣,甚至她还有表现欲,更为重要的是,她还有足以匹配野心的才智与样貌……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不应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样一辆简陋的马车之中。 除非她是被抢来的! 但她看上去又心甘情愿。 多么矛盾啊。 阮成章不禁笑起来,这世间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吝啬鬼抛弃家财、爱国者背叛忠诚、身体健全前途在望的突然自刎、一家骨肉祸起萧墙……人们闻听了都会觉得矛盾,“明明眼见他是如此如此,她是这般这般,怎么竟会做出那样的事来”。究其原因,只有一个“情”字。 这个字似乎可以解释所有看上去不可思议的事。 他深深地凝视着苏慕再度闭上的双眼,像是要看进她心里去。难道她真的如此深沉内敛,以至于他看不出她竟情根深种到这样的地步?就是无故放弃了这样一场盛大的宴会,她也能一笑而过? 弓鞋真的不适合登山。 苏慕泪眼盈盈地站在原地,实在走不动了。 弓鞋这玩意儿是南边传过来的新鲜鞋样,鞋底上凸如弓,以此得名。女孩儿穿了弓鞋,脚看上去平白便小了三分,秀气好看,因此刚一现世便红遍了闺秀圈子。苏慕这次置办新衣当然也不能忘记给自己配一双。 果然好看,只是不能久行,脚这样保持一个不自然的姿势,稍微走几步就容易累。苏慕出来时这个考虑也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但是为了美观……她总不能配一双过时式样的鞋子出门见名声在外的美男子吧! 名声在外的美男子已经让她扯着一边的衣袖借力走了一半的路,衣服都险些被她扯下半边。再欲提步,只觉得衣裳向后一坠,撕拉一声—— 苏慕默不作声地递上一片衣袖:“幼度,你的袖子掉了。”她眼神游移,语气却尽量显得自然而然,极力希望别人相信掉的也有如一把扇子之类的东西。 “不想你人小小的,力气却这样足。”阮成章惊愕状摇头,“我好心借你一只衣袖,怎料得你竟喜爱它到这等地步,宁毁了也不让我拿回来……” “你说什么呢!若不是幼度强邀我登山,也不至于此……我真走不了了。”苏慕腿疼得厉害,动一动就是一阵酸疼,直让她想咬牙切齿——还要注意形象!这份罪真是难以言说。 阮成章见她这样,低头看看她的鞋子:“脚怎么样了?” 苏慕惨兮兮的,好像一时之间小了许多岁,“疼——” 山野之间,他还能现给她变一双鞋子不成? 阮成章看看山路,“还有五百米到山寺……” 苏慕也抬头,从她这个位置只看得头顶一块巨大的岩石遮天蔽日,从中露出狭窄的缝隙等人钻过。往下看,两边云遮雾罩,他们是被抛在中间了。仔细从山岩缝隙中往里再看,一片深幽的景色,哪里能看到粉色的桃花。她控诉地看着他:“你骗人,哪里是五百米。”
第91页 阮成章平静地解释:“是五百米的高度,不是路程。” 苏慕想一死了之了,曾经在山野里那样的处境都没觉得有什么,如今一双鞋就将她磋磨去了半条命,直是受不了这一点疼。 半晌,她拿着阮成章雪白的衣袖往脸上一罩,把它当成一块拭泪的帕子: “你就欺负我吧……反正我没爹没娘的,最好欺负了……” 低低的,带了哭腔的声音迴荡在山谷里。 仔细听,还有低沉的笑声。 “我有个办法,就不知你愿不愿意……” “混蛋!” 第44章 风流 慧觉中等身材,中等样貌,中等年龄,经营下等破落寺庙,专门结交上等人物。春来草木深,这日正扫撒庭院,忽听有人叩门。开得门时,门前两位施主中间隔了少说一米的距离。然而友人不断地拿眼看女子,女子虽然戴着面纱,露出的肌肤也现出一片嫣红……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气氛简直不言自明。 碍着女客面薄,慧觉当时脸一黑没说什么,先让知客僧带她进去,转头就冷着脸将阮成章堵在门口:“出去,出去!把我这儿当什么地方了?!” 阮成章用扇子拦下他的手,笑着朗声道:“自是山灵水秀之地。” “胡说!” 阮成章见他瞪着眼要说什么,阻住他,高声道,“我知道了!”等他果然上钩,復又笑道,“你这小老儿是想让我说地灵人杰?”想起路上苏慕说他的话,他不住用扇子敲着手心,“哪有要人夸自己的,你这僧人好没羞,怕是要再修行几辈子再谈慧觉吧。” 慧觉气煞。不和他再谈,“砰”地一声将门合上,气咻咻地走进殿里,恰撞见撩起茜红面纱,正要喝茶的苏慕,望着她清丽难言的侧脸,先是一呆,接着注意到她风姿楚楚的仪态,顾盼神飞的风流……他登时倒退一步,难以置信地大叫一声:“那厮这样顽劣的个性,怎么讨了你这样一个人物?” 苏慕不察这和尚说话竟这样高声大气,险些呛了。连忙放下茶碗,她听得内容又不好说些什么,若说答应下来,是不好,不答应吧,缘何又和他一起上山?好在这里荒僻无人,沉默着敷衍过去就是了。 想起他一路将她抱到寺门前,拎把扇子似的。见了寺庙她就说要下来,他偏一直抱她到门前,放她下来再敲门,还不住地笑她不自在。一想起他那样,苏慕就气。 今天这一会儿,他占去她多少便宜了。以后定要他还回来……等等,他人呢?四处看看,罗汉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又是高山上,少有人来……苏慕有些不安。 见慧觉转身要走,苏慕顾不得羞涩,连声将他唤住:“大师,大师留步!” 慧觉停下来转头看她。 “与我同来的那人呢?”她很是委婉。 慧觉却不留情面:“打道回府了。” “啊?” 慧觉像是起了谈性:“那厮既然走了,女施主正可以于此处出家,不然,距此地不远有一处尼姑庵,香火鼎盛。其住持为人清正廉洁,又对《妙法莲华经》钻研很深,正适合陷入迷津的青春少女……”他说的一板一眼,好似苏慕真在问他出家事宜似的。见苏慕不说话,又正色道:“难道女施主还不愿意吗?相比那人,青灯古佛不是胜出许多了?” 苏慕有了上次的经验,大致明白过来阮成章的朋友都是怎样的性情,此时真是哭笑不得,连连沖慧觉作揖,“多有冒犯,请大师见谅。”一顿,忽地计上心来,“他此时应当正在门外望门兴嘆吧。” 慧觉傲然一笑。 苏慕不慌不忙:“如果我此时出去,大师可会拦我?” 慧觉一听这话,脸色就是一变,如果苏慕出去了,那厮就没有再进来的理由,肯定转身便走了。他独居山上,何时才能出这口气?但苏慕要走,他扯住她不成? 遂翁声翁气地:“不拦。” “我不能一直待在这儿不出去。”她摆事实讲道理。 “是这样。” “他也不会一直守在外头不进来。” “不错。”慧觉的声音越发颓丧了。 “此事还是要有个了局。” 慧觉听出些话音来:“你有办法?”马上警惕地:“莫不是要帮你家汉子?我可不会轻易放他进来。” 你家汉子……苏慕生生被他一噎,这和尚说话怎么这样粗俗!好在她养气功夫足,此时还有另一个想法占着心思。苏慕一笑,声音平静地说:“自然不是叫大师轻易放他进来,既然他冒犯了大师,理当有所作为以赔罪。” “那厮可不会道歉。” “哪里是道歉,”苏慕笑出了几分阴森森的味道,“那样也太便宜他了。”说着,如此这般说了计划,慧觉听得眼冒精光,待要往外走,在门槛那儿又止住,“那厮倒是怎么寻的你这么个妙人儿!” 苏慕不语,莞尔一笑,放轻了脚步,寂寂无声地跟在他后面来到门口。 山寺里虽然热闹非凡,毕竟只得这么几个人。皇宫宴会人多,其势头只会加倍地超过。正当阮成章倚在门外,苏慕关在寺里时,皇宫中也有人说起他们。
第92页 太子环视一圈来宾,低声问内侍:“这次又没有到?”见内侍不作声地点头,他心下愤怒:这个阮幼度,母后特地宴请也不来,他是知道孤是此次宴会的中心所以特意迴避的吧……视线掠过皇帝的苍苍白髮……哼,我看你能迴避到几时。 起身与皇帝说过后离席,前去皇后处问安。视线好似一点没有注意到两旁的女眷……噫,那个相貌如此丑陋,恁大的蒜头鼻,怎么混上殿的。难道她以为自己还有可能飞上枝头吗? 苏苒端坐在席上,面前的果蔬佳肴摆的满满的,几乎没有动过。她总觉得太子向这边看了一眼,那一眼里那种嫌恶的感觉……她戳戳苏芬,贴在她鬓后一朵牡丹上耳语,好似在闻花香:“姐姐,我总觉得太子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你有没有注意到?” 莫非她竟看上了太子? 苏芬想到后宫的深水潭子就是一阵眩晕,自打踏进了皇宫宫门,她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哪里像苏苒这样东张西望,更不用提什么发现太子看了这边一眼……这么多人看着,东宫身为储君,必定只会显露威仪,哪里会窥视女子? 必然是她看上了太子,才会产生这一感觉! 苏芬后悔不迭,借着喝茶,拿茶盏掩着唇:“不要痴心妄想,你我的容貌又不是十四那样,一块遮掩不住的明玉似的,暗室里都熠熠生辉。家里顾虑到这一点,她自己也无此心。这次的宴席都没有露面,为避人闲话,特地走的远远的去西山那边的庙宇假託着还愿了。不是我说,你想想,和她比,你的资质又是如何?” 苏苒百口莫辩,明明只是一句闲话,却又让姐姐说了一顿。右手也拿杯茶挡着:“我冤枉……我没有想那些……” 两姐妹一道拿着杯子就有些明显了,旁边的徐净婷以目示意,见她们没有反应,悄悄再靠近一点:“两位妹妹,仔细御前失仪!” 苏苒、苏芬听了,各自一凛,不敢再说话,只以眼传达谢意。 徐净婷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多礼。她虽然容貌不佳,但是心地良善,加之家世不凡,一向在闺秀中左右逢源。 见了人家喝茶,她也觉得口渴,低下头来,眼睛就不得不看到自己通红的,多少粉也盖不住的大鼻子。心下一嘆,怎么才能让自己好看一些,这真是女子终生的问题啊。 抬头时却见得对面乐陵公主身后那侍女怎么看怎么不对,这身子,怎么这样粗壮?难道是为了把乐陵衬得娇小些,好让她男人也似的五官显出些女人味?这倒是个办法…… 乐陵公主如坐针毡。 对面的少女怎么一直盯着她身后看,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是了是了,这么明显,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如果真闹出来,那她以后……真不知她昨天是怎么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他……想到这里,乐陵公主面色一红。耳畔这时传来湿热的气息,她浑身一僵。 他靠上来了。 “公主,注意一点,脸上打翻了胭脂也似,我们还怎么掩人耳目呢?” 这声音,怎么这样低靡细哑! 乐陵公主微微闭眼,提醒自己是在母后的宫殿里,周围还有这么多贵妇闺秀,很可能不止对面那一双眼睛盯着她……脸上热意更是止个不住,天杀的!她勐地睁眼,不转头,只斜瞟着他的衣角,正想说什么,这一看又受不了了——这个该死的,穿着侍女的衣服! 见她不说话,他又再度靠过来:“我想见见皇上与百官宴饮的地方。” 乐陵皱眉,她虽然贵为公主,但是女子之身,还是不方便去那里的,“你说要进宫,我已经带你来过了,还待怎样?那里我也轻易不能过去……” 正说着,乐陵忽然沉默了,从右手传过来的一阵酥麻让她不禁浑身一颤。 天啊,这么多人看着…… “你——” 又是一颤。 对面徐净婷只见得乐陵公主那高大的侍女先是与她耳语几句,接着乐陵像是说了些什么,侍女就拿过她的右手揉按起来,十指相扣,后压,指尖划过手心,上撩,雪白的藕臂露出来,轻捏手肘,袖子遮住了,这是到了手臂? 侍女秀丽的脸非常严肃,好像在做一件非常神圣的工作,一路顺着大袖贴肉划上去,慢条斯理的,有条不紊的,手顺着线条划出来,若无其事地按着公主的肩膀…… 徐净婷目瞪口呆。 这大概就是公主的底气了吧,皇后宫中肆意地叫人给她按摩……当然,只是捏肩而已,她自己在家中也叫侍女做过的……但她当时就没有这么…… 徐净婷思绪纷乱。 不愧是皇家出身的! 不知为何口干舌燥起来,徐净婷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 难道王侯将相真有天生的贵种,还是说皇家就更不凡一些? 隔着千山万水,苏慕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还有三题,尔等可以仔细想来。”门外那厮好是嚣张! 话又还得倒回了去说。 却说阮成章正令车夫寻来一物编织着占手,打发时间。他知道慧觉不会一直拦着他不让进去,也知道苏慕不可能单人独处寺庙,索性就倚在门前,腰背挺直,一派雍容,好似正坐在大雄宝殿。
第93页 果然不一会儿听见脚步声近了,阮成章手里东西没有编好,反而不欲他那么早开门了。谁知慧觉人来了,门却没开。 “阮幼度,你屡屡冒犯与我,往日是我不和你计较。今天叫你撞在我手里,非得难你一难!” 慧觉的声音嘶哑又显出快活。阮成章一听就笑个不住:“老和尚今日是怎的?将自己当成新娘了不成?不答题难上一难就不让人进来?”说完又是一阵喷笑。 他在这边也听得到慧觉隔门跳脚的声音,笑着再接再厉:“纵使你有此心,我也吃不消啊……唉,往日里我只当你是朋友,万万没发现,你,你竟存了这样的心,思……”边笑边说,越笑越厉害,最后几个字几乎吐字不清。 但他能肯定慧觉一定听得清楚,从那边动静就知道了。 出乎阮成章的意料,慧觉居然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管你怎么说,倒是答不答吧。” 阮成章一笑,“放马过来!” 第45章 斗智 眼见得一声“放马过来”激得慧觉只顾冷笑,苏慕不由比着手势提醒他。 慧觉见了,倒是回过神来,双眼炯炯像是被激起了斗志:“素闻阮幼度学贯五行,杂通百家。不论诗词花鸟、棋曲算术、佛道阴阳、兵法刑名……” “还有说学逗唱,戏嚯酬和,针砭讽谏!慧觉大师一定要夸赞阮某,其他那些也罢了,可不能忘了这几条!”阮幼度倚着门,手上的东西已经编好一半了,这物件却是成双的,少了一个都用不成。他看一看,随手放在一边,又拿起其他稻杆,随手自袖子上撕下许多布条来。 阮成章在这边老神在在的,又是把慧觉一顿好气,苏慕正想再比个手势,他恨屋及乌,没过脑子就嚷出来:“又怎么?你和他一边儿的,眼见他声势上占了上风还不够,还要在这里给他鼓舞士气?” 苏慕垂手,大袖在空中画出一朵花瓣似的粉色波浪。这下她就不能装不在场了。恨恨地瞪了慧觉一眼,那边阮成章又笑道:“原来如此,你来难我却是正好!” “公子休要信口胡说!”她义正辞严地反驳,想起什么,又冷笑着道:“我一向将公子视作知己,怎么今日这般说话?” “不得了,恁点大的人,这样记仇,以后怎么了得。”用绳子比比手掌,车夫还在那儿示范着,阮成章颔首表示知道了,车夫犹豫着退下。他自顾自一上一下穿编。 他们这样隔门说话,恨语也听着像情言。慧觉那里自在?忙说道:“好了,休要再这般作态!既是你答应了,答过我十道题再进来。” 慧觉清清嗓子:“第一道,这题却只是个条件:你需在答题的同时与我下盲棋,每次双方各五步,需在最后一题答完时同时胜出,不可快也不可慢。否则纵使其他题目都对了,你也是输了。” 这第一题就这样苛刻,苏慕不禁笑起来,余光却见寺里僧人都围过来,兴致勃勃地听他们答题,一个个青皮头顶满了院子,一双双眼睛只盯着黑漆漆的门板。苏慕有些不自在地掖了掖面纱。 阮成章眉头微微皱起来,无奈地摇摇头。 他招手唤来车夫,轻声让他再示范一遍手中器物的编法。车夫也取了稻草穿编,动作特地放慢,待阮成章表示可以了,又退回一边。 慧觉那儿听得他这边无声无息,喜上心头,扬声叫到:“阮幼度莫不是怕了?这许久不出声,灰熘熘回家去了?” 阮成章手上只编着东西,闻言一笑:“和尚忘了?我们从来对弈,都是你执黑,我还要让你三子,你才肯对局。我正等你先下,你以为什么?” 满院大哗,谁料到这么艰难了,他居然还要让三个子? 慧觉被他揭破,更是羞恼得脸面涨红,“大话休言!假若待会儿你输给我,这样嚣张,你可别怨我奚落你。” “闲语少说!真当从前儿我赢过你,那等丧气,我能自喜你赞美我?”说着,不觉摇摇头,俊逸的面容上有一丝困扰:“这是第二题么?我手上忙着编织什物,对的不工,见笑了。” 他一直是带着笑意和慧觉说话,使人觉得气恼,如此严肃起来,反而更添了幽默。苏慕听得周围人憋笑——憋不住的就蹲下去捂着肚子闷笑,正想劝他们几句别惹怒了老僧人,却发现自己唇角提着,面部肌肉酸胀不已,一时倒不好教训别人了。 慧觉已是气急反而麻木了,他冷哼一声,说出棋步,院里早有好事的和尚搬来棋盘摆在树荫下,听着他们对念就跟着走棋。 慧觉虽有这等优势,他到底不屑于占,说了盲棋就是盲棋,心算着五步动完,眼睛一点不曾往那边瞟。 “第二题,前儿有位施主,来我们山寺销梳子,我挡回去了。有师弟做丧事道场时,见布商来家叫卖红布,被主人打出了门。有师弟化缘时,见担花郎向开门老叟摆货,叫人唾在脸上。有师弟云游时,撞见一个身无长物的浪荡子放豪言说要赚得千金,于家乡赢得地位——师弟云游回来路过原处,豪言者已经成了乞丐……劳烦鼎鼎大名的阮幼度给我们扭转一下结局”慧觉一口气说出这许多问题,好似他这一个大问题还会生崽似的——苏慕赶紧止住,对和尚这样打比方,太不敬了。
第94页 阮成章任他说,眼里手里只有那一件物事,等那边静了,悠悠然问一句,“和尚的小题目出完了?” 小题目! 苏慕都替慧觉脸红,但她打眼看正主,慧觉却是面不改色,好似已经过来了似的。他只道:“还有那许多问题,你快快答来就是了。” 清澈悦耳的声音不急不徐:“你这些都是经商的技巧啊……向寺里销梳子,不妨与你们达成协议:他送货物,你们供奉佛前,寄卖香客——你道可行么?” 僧人们眼前一亮。慧觉的声音凶神恶煞:“可行!” “往白事人家卖红布,怎么卖不得?但凡一家倒霉,总以为只有屋漏偏逢连夜雨,殊不知风水有轮流,否极自泰来。正是丧气还需喜气沖,丧事一过,喜事临门!此时不正需要红布预备着?” 慧觉还要争辩:“你知道就一定有喜事发生?祸不单行的多了……” 苏慕听了,忍不住反驳他:“你这就错了。” “我哪里错?这是常理!你莫要一味帮他,看你生的灵慧样子,怎么说出这么煳涂的话来!” “我哪里是帮他!我是替你遮丑……哎呀,大师你不是说的,只要结果改变就行?” “是又怎的?”他还没弄清楚。 “其结果原来是没买布,现在变成买了布。那布商甩手便走,哪里管的他家里之后是兴是败?买卖当时事,过后无干系呀。” 慧觉不语,有围观的僧人看不过,要替住持说话。阮成章在门外头找不过去,苏慕现成的靶子,干脆就对着她说:“你知道这样一来那人就一定买了?若是他就是不买呢?再或者还有银钱不凑手……” 苏慕听了只是笑。 慧觉倒听不下去了,挥手示意这个瞪着眼的高大和尚住口:“你修行到狗身上了?我们说的自然只能是常情,个例恁多,讲的完的?谁都好人言其运道上扬,听了这样的话,怕是只为个吉利也多半会买下。”对着羞愧的弟子摇摇头,“以后每日早上多挑一担水罢。” 转头又向着院墙道:“你继续说!如何向老头子卖花,如何让一个没有本钱的人成为受人尊敬的富家翁。” 又编错了。 阮成章拆开重穿,不时加入自己袖子上裁的布条,等了这一会儿已经编了一半,快了。阳光洒下来,端的刺眼,马夫走过来以身蔽之。 他活动一下手指:“老头子总有老婆子,这算什么难题?无本浪荡子成为乡里受尊敬的富豪,可去投军,这一行发家不需本……” “需命!这不成,谁知他最后是将军还是河边枯骨?换一个——” “也可去攻读……” “更不成!读书既要时间也要天赋钱财,这些都有了,那浪荡子能沦落成乞丐?” 两番打断阮成章的话,慧觉虽然还没赢过他,已经觉得十分出气。得意洋洋地叫道:“可是无计可施了?输便痛快应了,这才是大丈夫的气概。一定要列出种种错误一一排除,我哪里有这些功夫与你死缠!” 阮成章常来,本来与寺里关系都不错。然而慧觉毕竟更近一些,之前又多番落到下风,好不容易见得要赢一回,和尚们都帮起腔来: “要认输就干脆,磨磨唧唧的难看!” “回答了前面几点,我们敬你智力不凡,足够了!” “一山还有一山高,这也是常态。” “毕竟是商门伎俩,阮公子王孙贵胄,不知道也无妨!” “认了吧,认了我们和住持一说,你多赔几句不是,仍是让你进来。”原来慧觉不仅扫地,还身兼住持呢。 一院子有讥讽的,有怕阮成章下不来台缓颊的,有说风凉话的,不一而足。苏慕听着,也生出几分大势已去的味道。 难道阮成章真答不出来了? 苏慕不禁思考起来。她经歷过家无余粮的日子,是知道没有本钱却想富裕的痛苦的。苏慕读书识字,当时也思考过随刘娘子学手艺后开店的事。开店要信誉,这个刘娘子有,可以与她合伙经营。开店也要本钱,这个可以向便宜舅舅刘定借来一些。开店要经营人,有她,也许那时她已经嫁了人,这样也就不愁人了。要顾客,她有诸般心计,也能慢慢拉过来…… 如此种种,当时都考虑的好好的,只是现在时过境迁了,身份提高,世家千金未出阁就弄这些是不好的,叫人看不起。又要读书,加之苏慕心底也自认为是士人,不怎么于商贾事上心,那些考量就一併扔了去。 其实回过头来一看,即使是她当年那样,经商的条件样样齐全,也顶多是个小富即安,要成为乡里皆传的富翁,也许中年以后才有指望。 条件又苛刻,不能读书习武,堵死了一半的路子。务农?谁家务农能成为富翁的?如此一来,“士农工商”只有工商两样。可是人是“身无长物”的“浪荡子”,前者说明无本,后者讲明游手好闲,自然也无业,这就定然没有家传的手艺,工这一条也走不了——非家传的大路货手艺更没指望发财了。 看来只有无本的商事了。
第95页 这无本买卖要发财,好像只有四个字—— 烧杀抢掠。 慧觉应该也是考虑到这点,又限定了这成为富翁以外,还得受人尊敬……所以只能走正路! 这就意味着要像苏慕当初考虑的那样,有信誉、有钱财、有人脉、有客源、有手腕!除此之外还得有机遇!此六条缺一不可! 但浪荡子有什么呢?人人皆知他身无长物游手好闲,这六条一算,他哪个沾边? 他只有乞丐一条路子! 苏慕几乎也感到了绝望,想到的越多,就越是否定成功的观点。眼睛扫过满院子的和尚……唉,阮成章那么骄傲,怎么在这些人面前低的下头。想一想都有些不忍心,她要不还是抢着出去算了? 毕竟这浪荡子要发财,在这人世已经是不可能了! 等等…… 苏慕慢慢眨眨眼睛,她想到了! 几乎同时,阮成章扬声道:“还没笑到最后,慧觉师父,先不要得意吧。” “怎么?你还有话说?”慧觉这一会儿也想过要怎么答,自问也是万无一失的。 “我先问你,手中有百里田亩地契,算不算富裕?” 慧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思考一下,这好像也没什么陷阱,还是谨慎回答:“先说好,那浪荡子是出了名里巷皆知的无能,断不会有大户与他作亲家的!” 阮成章一笑,“自然不是成家……” 苏慕听到这里也跟着笑,露出的一双眼波光璀璨。她现在知道他们想到一处去了。 “你倒是说,有百里田亩地契,算富裕么?” 慧觉听他这样平静,更加疑惑了。如临大敌地在院中左右踱步,其他僧人也看出不对,安静下来。 苏慕看他们还蒙在鼓里,心里笑嘆一声蠢材,自去里间寻东西,因僧人都出去了,器物摆放又陌生,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东厢房似乎有动静。 她敲了门进去,推门就觉得撞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根扁担并两个水桶。她进门这一撞就发出声响,有人勐地发出吸气声,苏慕抬头看去—— 好一个解着衣服睡觉的懒和尚! 四目相对,那和尚像是还没醒,睁着一对惺忪睡眼望着她。苏慕不作声,冷静地退后一步关了门,自去另外寻炉子。身后无声响,只怕那和尚在庙里看到一个女子,只当是做梦,又睡了吧。 不一会儿,小泥炉、小茶罐并一干煮茶物事都已完备,她叫了人抬至院里。总共也没过去多少时候,慧觉看她这样,问她怎么了。 苏慕却是先说:“你们说到哪里了?” “那厮问过我田土的事,我想着也许他是说寻了乱葬岗的地,那地无人要,要了,阴气过重,也有伤天和,我就说一定手下还得有人……” “他答应了?” “他问我手下说少只有几人、几十人、几百人,说多了天上地下的人都不止——这样够不够。”慧觉越说越迷煳,不禁问起苏慕,“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苏慕笑起来:“他这次真没有开玩笑。” 慧觉又问:“你煮茶做什么?” 苏慕洒然一笑,此时恰有微风拂过,斜插的金玉嵌宝缠枝步摇在她耳边叮铃作响,更显得她风姿皎皎、卓然不群:“这样的题他都能答对,其他的想必也难不住他,寺里无酒,我煮茶与他庆贺好了。” 苏慕与慧觉说话时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放小,只隔了一重木板,阮成章在那边听了,大笑起来,心里欢喜,不觉竟说:“卿卿知道了?” 苏慕大羞,“卿卿叫哪个?”马上反应过来,连忙补充一句:“哪个是你卿卿!” 晚了,那边已是笑个不住。慧觉大怒:“你们要怎的留到以后,阮幼度,你问的这许多问题,到底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快说答案。” “唉,怕你挂不住,一直多加提点,你就是不通!”阮成章感嘆着,换了个说话对象,“卿卿,你知道了,还是你悄悄告诉他吧。” 苏慕还要抗议这个称唿,哪里慧觉已是面沉如水地走了过来,硬邦邦说:“有劳女施主不要再与他和我兜圈子了。” 一时只得先把称唿的事先挂起来,想到答案,苏慕就想笑,尤其看到这没有丈二的和尚,却也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慧觉只见苏慕一脸严肃,款款过来,附耳低声说了。 如遭雷击,面红耳赤。 那里阮成章问:“如何?可服了?” 慧觉一时说不出话,他四顾周围看着他,大惑不解的弟子们,勉强压下一口气:“这题算你过了!” 院子里喧闹起来。 阮成章一听就知道苏慕说的与自己的答案是一样的,他心里的情感涌动到眼里,微微笑着看向院门;同一时间,苏慕也含着笑往他的方向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断在这里有点…… 但是字数已经超了很多了,所以……摊手。 如果猜出来了,欢迎答题。看了后面的,也不要回来剧透好不好呀。 以及,如果注意到了“蠢材”,务必注意,女主是“笑骂”。通常这个语境下翻译到现代就是“蠢萌”了。所以,如果不知道的话,也不要玻璃心。
第96页 大家一起萌萌的,也很好鸭! 第46章 心乱如麻 慧觉没有注意苏慕的情景,脸上只顾发烧,有那不懂事的徒弟还一径缠过来问答案是什么。 是什么? 他想想都羞。 原来阮成章意思就是那无赖可以入了寺庙!这样当个和尚,不需本钱,反而还要去了多的头髮。若是在哪个少人的荒山里掌了一间寺院,上书县里,百里野地不就拨给他了? 如此再收来几个弟子看门,他也可挂单云游。毕竟有住持的位置,到了哪个庙,口头上那些和尚不也得敬几分?庙有大小,如此就是几人、几十、几百都有。说的广了,佛门有三十三重天,广纳天上、人间、地狱,神仙、人类、恶鬼还不止,可不是“说多了天上、地下的人还不止”? 而且佛家向来包容大度,即便杀人无数者,放下屠刀也能成佛。收一个浪荡子就更不在话下。寺庙又多受人崇敬,那浪荡子凭此有了百顷地、无数人,更可以获得乡、里的崇敬,最最难得,还没有从军的杀身之祸,习文的资源耗费……无本而成受敬的富家翁! 好不讽刺! 怪道他拐弯抹角不肯说,多番在言语里打机锋,原来是早就有了答案怕我却不下脸来,直到女施主解围才过去……那女施主那一番大动静,是不是也是藉此告知他自己已经知道了,只是不便说出来参与我们的争斗? 慧觉这一番想罢,自己都有改了名的念头。“慧觉”本意自觉觉人,不但自己有通晓世间道理的智慧,还得教别人也知道那些道理。如今看来,他哪里是慧觉,分明连第一重自觉都没有达到。身边这许多弟子看着,他,他不配当这个住持…… 苏慕见得他良久没有动静,转身一望,惊讶地发现他脸上竟有心灰意冷的徵兆。 这怎么是好,本来就是朋友间斗口,真要伤了和气就不能了场了,连忙拿话说与他:“大师,玩笑之语,你怎么当真了?佛家就不论通达么?” 这一言让慧觉醒过神来,又报了棋路,阮成章那边也是如此。 十步棋过,慧觉再次出题,这次就不同之前那样一题比着四题这样难看,干干脆脆的一个是一个。 但见得: 几息言物作诗,眨眼立就;一盏弹琴填词,俯仰即毕。老住持禅房里搜罗的怪诞传说,他都能说出个门道;小和尚藏经楼偷读的正经典籍,他也可一一歷数。 真是怎么也难不住他。 手里的器物编至尾声,眼见暖阳渐有西沉之势,阮成章站起来整理衣服,活动一下筋骨,扬声问:“最后一题,慧觉想好了么?” 苏慕也看着慧觉。 她此刻是真有些佩服他的。 答题难,出题也难。这十题囊括的范围如此之广,足可见得慧觉的知识领域也十分宽广。在对手如此强劲,又多有戏嚯之语的情况下还坚持着与他斗下去,这份坚持是很不易的。何况他们还在同时下着盲棋…… “唿噜、唿噜”,煮茶的水早开了。苏慕坐在凳子上,收拾出三个杯子,检点茶叶、茶匙等物,一只手支着腮,面纱软软地垂落在手臂上,双脚挤得难受,交换着在裙底斜着腿撑着。 正等着,却见慧觉想着想着竟回头向她看来,那眼里好似爆了精光似的,更别提唇边的冷笑…… 这是怎么了? 苏慕下意识看手边的茶碗,计算着如果他突然暴起对自己不利,破茶碗的瓷片能防的几时…… 好在他没有过来的迹象,他只是扬声道:“最后一题,阮幼度风流天下知,然而人人知你风流,哪里有人知的详细!公子那多风流韵事,不妨详细与我们说上三件!”又是笑道,“事涉佳人,你可隐去名姓不妨!” 他只是扬声…… 啊? 院里一片寂静。 和尚出家了,也多的是只为讨口饭吃的,只为脱罪的,也有从小在寺庙里养大的。诸般和尚,多的是没有脱去凡心的。当然也有一心求道的——总是少数。 他们不觉屏息等待着。 慧觉看到这样情景,心里暗自摇头。虽是自己挑头,可他心里清明,嘴上有,心中无,自无挂碍。这一院人听得这样的话却是原形毕露,真是不可造就……视线看到苏慕处,即使有面纱挡着,她那正襟危坐,乍看不动如山,实则聚精会神的姿态也是显露无疑。 慧觉笑了一笑。 你阮幼度既要带这位女施主来,两人又是这样情形,看你怎么说。 既是为的她要进来,你就得答题。 然而若是真答了,你其实也不必进来了——她还不够与你翻脸的! 如此两难,你要怎么办呢?百般学问问不倒你,千番教考考不过你,万种量估估不赢你,无计可施,只得这样——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慧觉的笑是得意的。 阮幼度沉默良久。他身边的车夫也为之苦笑。车夫是一路听着他们说话过来的,虽然他身份低微,一路上嘴里没有说一个字,身子没有转一下,然而成日里为阮幼度赶车,他能不知道他过去的风流?他能不知道他如今有多看重这位小姐? 毕竟是阮成章的僕人,车夫心下骂慧觉:老秃驴,好个没羞!身为佛门中人,居然过问起风月间事了。出家人,问什么尘缘!
第97页 慧觉莫名打了几个喷嚏,不在意地摇摇头,又发问:“怎么,阮幼度说不出来么?可不要说没有,贫僧虽然地处荒僻之地,于此也是略有耳闻的。” 阮成章只是望着山寺高处,那里山崖掩映,绿荫环绕间,一抹桃红灼灼生华。视线落下来,见自己影子投射在山寺墙壁上,知道今日还要下山,那桃花难见得久了。 他有些怅惘。 苏慕很紧张,她屏息凝神,只听得他说:“过去诸般事,阮某一概忘了。” 忘了? 好似一步踏空,苏慕身子晃了晃。 她知道这是个好回答,忘了,就不必说了……这可以说是最好的回答了,不但迴避问题,还表明态度——以前的佳人都无足轻重,忘了也就忘了。 但是为什么就是这么让人生气呢?! “你这答案答得不对!” 难道她脱口而出了? 苏慕抬头,正见着慧觉跳脚。 哦,原来是他。 慧觉大声说:“这题自然只有两种回答,要么说,要么不说。哪里有忘了的?忘了答案的考生,他难道能通过考试?” “我还没有说完,慧觉,你还是不要先插嘴的好!” 这一声非常急促,直教院里诸人都愣了,难道一直从容的阮幼度终于乱了分寸? “过去的都忘了,恰只记得近来的三件——你倒是正问对了数目!” 不少人听了这话都看向苏慕,苏慕没有动作,若无其事似的将桌上的杯子扔了一个在裙底,两腿交换着还是累了,桌上的杯子多了一个,正好拿来放脚了。 别人看不出来动静,却也猜的出来,一个个只道阮成章是求胜心切,反而忘了初心。 都是光棍,也没人出头提醒他,静静听他继续说。 “第一件,你说隐名姓,那我就给她改名换字,且称玉人吧……我想想,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午后,我打马过街,正要去郊外。听得有人言传,才女门下,车架正在两条街外路过,一时兴起,勒马转向,喝停了她的车架,掀帘一见。阳光下,但见美人如玉,端然自持……阮某自那过后,不敢或忘……” 苏慕难以置信,她狠碾着杯子的足停下来,呆呆地看向了院墙外。 他,他怎么敢说! 天啊,这么多人听着…… 阮成章还没遇见过什么不敢说的事,他修长的十指摆弄着手里两个编了许久的东西,回想着,唇角缓缓勾起来。 “第二件,不妨称她为仙人……那时,阮某自外游学回来,正踏上西山,忽闻深林之中,悠悠笛音飞声。寻幽探密,却见一仙人凌空而坐,罗袜悬空,足不沾尘。又睹其侧颜清绝,举世难寻,这已经够我这等凡夫俗子目眩。谁知仙人横笛而奏,其音只应天上有……这却又令人神迷了……” 诸人听得神往,纷纷想像当时遇仙的场景,只觉得如同神话一般,比之之前的“玉人”又要超过了。然而到这里居然还是第二个,还有第三个故事,那该是怎样的?还有人能比仙人更让人神往? “第三件,呵……”阮幼度低声笑了一声,“这位叫什么好呢?我想了许多次,总也想不定。最后觉得佳人最好。” 佳人? 太俗套了,大家一阵失望。 也是,即使是阮幼度,又哪里搜罗来这么多人间难觅的仙品玉花?有两件已经叫人艷羡了,哪里能要求这许多。 像是知道他们的心思,那边缓缓地说:“你可能觉得玉人与仙人好,然而三人中,我最爱的是这位佳人。” 哦? 僧人们张大耳朵。 苏慕怔了怔,霞色慢慢褪去,不由得抿起嘴唇。这难道是他委婉地表明想法么……你很好,然而我爱的是她……她还没有用过这个路数,但有些东西,女子天生不教而会的。 他如果这样说,那…… 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却是他什么人? 我把自己当作他什么人? 眼见得这三个问题要答完了,他们的盲棋我也心算着,必是阮成章胜。介时他进来,我要用什么态度对他? 心乱如麻。 嘴上不禁学过了那秃驴的腔调,恨恨地低声,嘆气一样:“这厮……这厮……” 第47章 桃花 苏慕只以为阮成章要使“你很好,然而再好也没有屁用”那个路数了。 几欲掩耳,谁料他说: “我这佳人,近前才见一面。不知怎么寻我,特地找来歌姬,守在我门前必经的酒家处唱曲。词曲格式长短交错,极为新颖…… “我只道是来了位高明的填词人,一问,却得了她一张笺儿。见了面,拉不下脸求我,好似我们不认识似的,冷冰冰地和我说话。我当时就恼了……呵,她还只以为阮某豁达大度。哪里知道我数日后定有回报? “话说回来,千金博得美人笑,这固然好,然而无价宝易求,有情人难见。我的佳人,聪敏灵秀十分,心底却又有十分仁善——她是为他人活命,求一千金宝物……我所以最爱这佳人,虽有时恼她,有时戏她,奇怪的是,三者之中,她……”
第98页 阮成章还没说完,“吱呀”一声,门开了。 门里转出个艷装的少女来。 她瞪着他,美目顾盼间似怒似喜,含嗔带怨,好一会儿才在他一双笑眼里稳定态度,拿出个庄严的气势来:“阮幼度,佛门净地,你还没完了!” 这一句说完,像是消耗了大量士气一般,不知怎的竟不敢再看他,连忙回过身对着慧觉那张老脸——马上就冷静下来了。 “十个问题已经答完了,那剩下的几步也不必走了,你应当也能看出他就在这几步,定能胜过的……我们可以进来了吧?” 慧觉默然。 一院子人只以为阮成章这下一定恼了娇娘——没见她那样气势汹汹?如此,虽输了局,大家却是同情地目送着两人去后山。慧觉心下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虽然阮幼度那样和他斗口,然而朋友之间,这是常事。现下他被自己一计激得口不择言,就此让这位聪慧俊秀的女施主生了这么大的火气……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两人一路上默默无语走到后山,哪里想得到身后和尚为他们双手合十? 他们也顾不上想这些。 苏慕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走,阮成章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到了桃林,果然一片繁花,美不胜收。自山顶一路往下到这山庙,云雾遮遮掩掩,地势阻阻挠挠,忽隐忽现,斗折蛇行。风吹便是一阵浅粉色的花雨,迎面花香袭人,好不醉人! 阮成章只见她似乎沉醉在这桃林里,星眸半闭,神情舒缓……他笑一声:“我正待喝庆功茶呢,说了这许久,唇干舌燥,怎么这么急着把我拉过来?” 苏慕镇定地:“没有杯子了。”看他不信的表情,她又再度重复,“真的,没有杯子了。他这里的杯子,你知道是哪个用过的?也不嫌脏么……” 这一场就算是过去了。 料是阮成章这等人物也再想不到那杯子是怎么脏的。他想想苏慕娇滴滴的养在深闺里,必定是受不了腌臜的。多半兴沖沖烧了水,正要点茶时却突然发现寺院茶盏不洁,都是男人们用过的,因此受不了吧……这样娇嫩,也真是惹人怜。 行至一棵桃树下坐了。今日已经谈了太多趣事,两人也不必重新找话题了,就从那十题说起。 苏慕想想都觉得可乐,“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的?就是第二题,那个浪荡子当住持的。” 阮成章也笑,“他刚说完,我就有答案了。” “思维竟这样敏捷么……” “卿卿才是。”他像是终于为她寻着一个恰当的称唿,张口闭口的“卿卿”。 “别这么叫我……”苏慕反驳一句,也没有深究,“怎么这样说?相比起你,我想了很久才想到的。” “那是你不知道其中因缘——慧觉大师早年正是他那乡间一个浪荡子弟,终日里游手好闲,无家无业,只有双陆游戏、拆白道字等等娱乐无一不精。与这故事不同的,他某一日忽然开了窍,进山剃度了。不然,期年之后,焉知他是不是会沦为乞丐呢?” “那他还……哦,我知道了。” 阮成章不由看向她:“你知道什么了” “想来是慧觉大师出世多年,勤修佛法,早已把前事归作前生,烦恼丝一去,只当自己是个新人。因此从来也没把这个故事往自己身上想过——是也不是?” 阮成章听她说时就笑了,等她讲完,更是感嘆道:“哪里的灵气交汇,竟生下卿卿这样的人来!” 苏慕听他这样说,自己也是欢喜得意,却又斜睨他一眼:“天地间钟灵之气哪可胜数?既生你阮幼度,怎么就不能多一个我呢?” 阮成章听了,双手一击:“正是这样,数不尽天下风流人物!”花枝下,郎君容颜俊朗,像是画中人物似的,笑一声,又看过来,“然而人物虽多,风云际会的少,纵使有了交集,也难说不会交锋,哪里能有交情?” 苏慕见他还要说,笑着推他:“别再弄口舌了,今儿还说得不够?” “的确,不应再说这些了……” 他忽然正经起来,冷不丁问道:“我虽一直没说……我只当我们是心照的。卿卿定亲没有?” 定亲没有? 苏慕想起来自己来京,有那次要目的也是看看有没有好亲事。她先前还觉得连城很好,为了留在师父身边,想要选一个连城的杰出子弟呢。无奈这么多年也没有真让她心生欢喜的。因故要到京城,便想着再看看,若是没有结果,那还是选连城的子弟好,也有师父照应……谁想见来这一段日子,竟闹出这么多事,又碰上了这一个冤家……她明明还有事情没办完,不想马上把终身定下的。 现在又问这个,他的意思已经是十分清楚了。他们总共见得才多少次?然而每次会过,都觉得一下拉近了好大一截儿。说起来,谁家未婚的能见这么多面儿?不嫁他,又有谁能和她这么相契? 咬着唇,只先问他:“你呢?‘风流天下知’的阮幼度,你有定亲没有?家中藏了几房娇娘?外头扔了几段风月?从前由哪户霜雨晨赴?自谁家风雪夜归?”顿顿,想起他可能有的风流韵事,多少年没有心酸过,今日竟红了双眼,“你可能怨我说得多了……我只是……”
第99页 缓缓背转身。 “我难以想像你为谁风露立中宵,感嘆子时(23——1点)已过,星辰已非昨夜的情景……” 阮成章一向很会说话的,此时却没有做声。等苏慕冷静一点,转过身来,才徐徐的说:“我定过亲,很小的时候,从没见过她一面。后来对方不幸早逝,之后就再没有定亲的打算……我家里也有收了房的侍女,也曾夜赴娇娘幽约……” 苏慕怒瞪着他。 阮成章只继续说:“我不愿瞒你,这些事,我也有过的。” 苏慕闭了闭眼,然而你既然是我喜欢的男子,就不该有这些事!别人有是平常,你必须不与他们一样! 半晌,“为什么要现在说这些?” “我不愿瞒你。”他很坦然。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在桃林里穿行一会儿,苏慕看看天时,“天色不早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阮成章看她樱唇紧抿,玉手握成粉拳,分明还是没有释怀的样子,哪里能让苏慕带着气回去,当下停步,“你好似没有把我之前的话听进去。” “什么话?” “从前的事,我一概忘了。”他一字一句,“如今我只记得三件事……” 阮成章踏着一地落英,缓步绕到苏慕面前,凝视着她,右手将她的手捉过来,缓缓舒展开来:“我的佳人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 他这句话有点拗口。 没关系,苏慕听懂了。 她说不出话来…… 家人啊,谁是她的家人呢?她在这世上,早已经没有家人了……想起那些事,还是要慎重起见…… “我要考虑一下。” 她的矜持也在阮成章意料之内。一笑,“我送你下山吧,时候不早了。” 想起下山那一段路,苏慕就头疼,脚更疼。不提防转头间却见得阮成章左边袖子去了一大截,正和右边对称。 她刚才一味沉浸在情绪里,一时竟没有发现。现下一看,这么显眼,她是怎么忽略过去的! “你这里是怎么弄的?刚才听你声音,不是一直在门后?”天啊,若是让别人看见阮幼度衣服袖子破了,那可怎生是好? 听了这话,一直从从容容的阮成章居然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掩饰着咳了几声,掏出一件东西来: “说到这里,我还有一份礼物与你。” “什么……” 苏慕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手里那奇形怪状的东西,这是……“草鞋?”她顺便又注意到他的手,那手多年保养,只怕她也难比的过,如今一看,划了好几道口子…… 瞠目结舌。 她来的时候还想。这荒郊野岭,他要怎么给她变出一双鞋子来,谁想他就地取材……慢着,即使他就地取材,这也需要方法,“你什么时候学会编的草鞋?” 他哪里会需要编草鞋? 阮成章难得觉得难为情,“我们一下车,我就让车夫去寻了稻草,这些和尚在山上种的有地……本来是想让他给你编的,只是临了了,看他粗头笨脑的,又想还是我来动手。正好还有人与我闲话,搭讪着就编过来了。第一只还好,车夫编的多些,第二只,尤其收尾处怎么也没弄好,反覆穿了好几次……” 苏慕没管他把慧觉精心出的题叫闲话,她只是看着他,语气古怪:“所以,你最后一题断断续续,其实是因为草鞋多次返工,因此也分心,将话分作几段来说?” “不错。” 苏慕彻底失声了。 她看着那双草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样心乱,竟是因它而起。 阮成章已是兴致勃勃地道:“我做都做了,你穿上试试!” 第48章 回府 慧觉等不多时,便见两个人出来了。他一看阮成章脸色隐隐有着羞惭,自忖他是被人骂了一通,心里大为解气。 既解了气,就不好闹得他们散了。趁着阮成章走出去与马夫吩咐备车,慧觉走过来,小声对苏慕说:“我这朋友,别的都好,只一点,在输赢上特放不开。平日也不拘,今日……”拿眼颇有深意地望了苏慕,意思她来了,阮成章才特别看重输赢,“什么玉啊仙的,又还编出一个佳人来。真当这世上的风流都叫他一人揽尽了?种种故事这样离奇,哪里有这样多慧质兰心的单等着他碰?” 苏慕支吾着应了。 路上说与阮成章,直笑道:“哪个与你做朋友,那是真撞着大运了。被你连蒙带骗,完了还以为得计,还要替你周全……”又掩着嘴,周身珠摇玉晃的,好一场笑。 阮成章只淡淡看着外面的田野风光,浑不在意,“我难道有意骗他?桩桩件件都是依着他的规矩来,什么隐去姓名,什么这个那个的……他与我相识数载,也不想想,我什么时候上过他的当?” 苏慕见他虽然不以为意的样子,这话听着却甚是嚣张放肆,自己琥珀眼儿转了转,先点头贊道:“幼度的确天资过人……”等他看过来了,双手将他轻轻一推,“唯独编不得一双草鞋!”
第100页 话没说完,自己大笑不止几乎要坐不住,马车座椅本就不十分宽敞,这下身子直往下滑。阮成章顺手将她捞进怀里,眉目泠然,装出生气的样子,“我好心编与你,你还这样说,怪道人说女子难养——他们见了你就不会说人家难养了!” 苏慕惊唿着被他抱住,推搡着要挣出来,阮成章哪里肯放?只得伏在他胸口软语央求:“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幼度,放开我吧,你就饶了我这次…嗯?” 她还是没想透。这种情景下,这样的哀求哪里会起作用? 阮成章只是不肯,苏慕从帘子那儿往外望,眼见得临近西山了,着急起来,阮成章这才微微松手,却是在苏慕熘出去时顺手抽了她拢在袖子里的鞋:“你既看不上,那还是还给我吧。” 苏慕伸手去夺,怎么也抢不过来。 “哪里是看不上,你既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怎么还有回拿的?” 阮成章一笑:“哪里,它不是套不上去么,你还说它太小了,只好给五岁娃娃穿戴……亏我编的手疼,还废了一只袖子!” “你只给我就是……” “也不是不行……” 苏慕见他双眼流露出狡黠的光,狐疑地:“你还待怎么?” “当然是……” 是什么?苏慕仔细听着,难道他被别人考教了一天,要换着考她了? 突然,阮成章趁她不注意,将她打横抱起,捉了她一只玉足,握住足踝,“我重与你做一双吧,这回好好量了大小,不会再错的……” “哎呀,你放手……” 车夫只顾在前头赶车,好似一个聋子。等到了地方,刚停下,就见得苏慕从马车里匆匆跳下来,面泛桃花,星眼流波,手里握着一只草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没几步又转回来,走到马车前掀了帘子:“你……最好下个月再和苏家说这事。” 扔下这一句就不见了。 苏慕从小径一路绕到西山寺庙的后门,进门就见一个小和尚守在那儿。拿钱赏了他,又让他带路,七弯八绕,悄悄绕回一间厢房。路上小和尚还报说一干僕从没有动静,也没有违背她静修的意思跑到禅房里来,“这银子,施主就收回去吧。本寺已经多蒙阮公子恩惠,哪里好意思……” “他是他,我是我,要你收,收就是了。” 马车里一番嬉闹,直闹得钗横鬓乱。又有爬山、玩赏桃花种种事宜,鞋子上沾了泥,衣服上碰了灰,脸上妆也因汗掉了一半,苏慕揽镜自照,也不知在阮成章眼里自己是怎样的形象。在房中一番收拾整齐,推门出去,与一干僕役一同下了山,路上典诗还好一番可惜:“小姐你只顾在禅房里读经,这一天真不知错过多少!没有去得宫里的宴会,那是家里不允,适才听见人说,阮公子又回西山这边了,怎么也不就近和他打个招唿?” 苏慕还没有说话,浅歌就抢着来奉承:“你懂什么,小姐这是谨慎!再说了,喜欢阮公子的少女堆山填海,小姐哪里肯自降身份去做那事?” 说完就觉得苏慕看她的眼神不对,一会儿只说:“别再哌噪了,今日我累了,不想再与你们叙话了。” 偏偏今天合该事多。 回了府,先是苏苒、苏芬姐妹过来与她说宫宴的事,“皇后为太子指了两个侧妃呢,一个恰好就坐在我们身边,是右相家的千金,姓徐,唤作净婷的。改明儿介绍你们认识。” 好容易送走了她们,没歇多久,浅香又过来禀报:“夏小姐来了,就坐在前边儿厅里呢。” “让她稍等片刻。” 当下又是好一番整理,夏熏进门时,迎面是一桌丰盛酒席。其中鸡鸭俱全,也有山野小菜,汤羹肉糜。苏慕盛装艷饰,也不入席,只立在一旁的屏风处摆弄着一只九连环。 夏熏连连摇头,“我还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走来还没说一句话,就撞见一桌子菜。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苏慕放下手里的玩意儿,走过来迎夏熏到主位坐下,“姐姐看看天色,这四月间天气,本来日长。可现在怎的麻眼儿了?”自己又坐到一旁,接过典诗盛好的饭,将这只无杂色的青瓷小碗放在夏熏面前,笑盈盈的:“这时辰,合该用饭了。姐姐赶着这个点儿来,不正是这个意思?” 夏熏听了大笑。 也是苏慕知道她出身富贵,所以才和她开这个玩笑。夏熏是不会生气的,但若是换个敏感些的人物,这时候不仅要甩袖而走,从此还会把她恨到骨子里了。 夏熏直笑得前仰后合,“好啊你,往常我只当你心思灵巧,不想还有这样戏嚯的时候!” 苏慕也笑。今日在一个戏嚯鬼身边呆的时间长了,总不免感染着一些。 酒席都摆好了,虽是玩笑之用,她们也不为这点拘束了。当下打点了僕人去夏府,苏慕又吩咐和王昭说一声。之后两人便一面吃饭,一面叙话。 “姐姐这时候着急找我,是有个什么事儿?” “我是要替杨府谢你。你那支人参送的好时候,杨妹妹已经没有大危险了,只是久病,掏空了身子,一时起不得床便是了。
第101页 “杨伯父杨伯母这几日还问呢,怎么好几日不见你去府上?我就问,‘伯母,好几日是多久?我仿佛记得前几天还和她一起来看妹妹的’。谁知杨伯母说:‘三日没见着她了,你快去给我问问,是府上出了什么事儿,缘何这许久没来。’她又还说了个日子,讲明了要我一定拉你过去。”夏熏说着,和苏慕一起笑起来。 “我能怎的,只好答应了伯母就是了。没想到回到家里闹了些事儿,这就给我忘了。今日从宫里出来,马车路过杨府门前,也不知是哪阵歪风颳起帘子,让我望见杨府的牌匾,突然想起来。生怕再给甩在脑后头,刚回家,转头就特地来报与你知道。” “什么时候?” 夏熏说了个日子。 苏慕听了,失笑到:“还有这许久,瞧把你急的什么似的。” 夏熏却正色地说:“哪里,我知道妹妹可人疼,每日收到的帖子不知有多少。能不先把事儿先告诉你知道?否则,等事情到了头上,前一刻再说与你。那时凭你怎么思虑周全,时间也不够用的。” 苏慕定定地看她,突然嘆了一声,左手揽过袖子,右手执黄釉仕女云纹酒壶的柄,微微倾斜了一个角度,清澈的酒液哗哗地倒出来:“这是外面买来的酒,唤作解忧的。我不懂酒,平常也不怎么喝,只是有一日恰好出门碰见,觉得它名字又通俗又雅致,兴起便买了下来——谁想却应在你身上!” 说着将酒杯递给夏熏:“这样的小事就考虑的这样细緻,你平常的日子也可以想见了。” 夏熏接过,一时却不知怎么说好,半晌仰头干了,再低下来时,眼角似有一抹晶莹,“我没说错,妹妹果真是个可人疼的……真不知将来便宜了哪户人家!我平常总自伤没有一个不隔肚皮的兄弟,这时更恨了!” “姐姐……” 夏熏忽然双眼一亮,勐地抬眼看苏慕:“我记得,苏家的子弟倒是不少……除了你尚了公主的大哥,妹妹还有什么兄弟没有?最好是留在京城的!” 呃……苏慕脑子里浮现苏秀的身影,这人长相俊秀,但每当她看他,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嘴边挂着一抹阴笑……他当然不行,谁嫁了他,总觉得会被他算计死。另一个在京城的苏安,更是还没有夏熏一半高。 她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家里的人不少,但在京的只有两个。一个还是个小娃娃,另一个也早定了亲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正式成亲……姐姐终身大事,还是不要儿戏的好……” 送走了夏熏,苏慕早早就梳洗睡了。临了想起今日几乎算是定情的事儿,恍惚在梦中一样,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她闭上眼。 那件事得赶紧有个了断了。 第49章 杨府后续 这件事马上就要有个了断了。 刘云衡这么向窗边坐着的清秀少年禀报,对方听了他的话,只是闷闷的“嗯”一声。刘云衡退下的时候怎么也不明白,马上就有成为万人之上的机会了,怎么还有人这样拉着个脸? 陆仲翎只是望着窗外。 他知道没人懂他,哪怕是和他关系最亲近的钱婉莹也一样。 隔了些时日没见,苏慕再来时,杨府已是翻转了气象。 门廊环绕红绸布,隔几步就垂下一个老大的花结;窗前悬挂赤灯笼,离数厘就吊上一枚新奇的锦囊。僕役穿红着绿,主人笑口常开。哪里还有以前那乌云罩顶的样子? 苏慕才到,就被引入上座,一家人各个对她说了一番感激的话,苏慕只是笑着推却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吃的差不多了,杨伯母吩咐下人将一桌残羹收了。这时,杨小姐早撑不住去歇了,夏熏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也退到杨梓依房里和她说话。 杨岱这时才由后门里转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匣子,与杨伯母一起交与苏慕,示意她当堂打开。 “两位长辈怎的这样严肃,我都不敢说话了……”苏慕说着打开匣子,只将匣子开了一半儿就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当下俏脸一沉,“啪”一声将匣子合上,顺手放在桌子上,不悦地看着杨岱与杨夫人,“两位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见苏慕的表现也不惊讶,或者说,在他们心里,苏慕合该是这样表现。 杨岱对杨夫人丢一个眼色,杨夫人点头,敛衽过来,当下就要对苏慕行礼。身子才刚弯下一点儿,苏慕忙上前将她扶起来:“伯母你这是干什么,真折煞我了,还不快请起来!” 杨夫人垂着头不言语,只是维持着姿势不动。苏慕只好转过头和杨岱说话:“伯父,还不快扶你夫人起来!这像什么样子,哪有长者给年少的行礼的,这是要折我的寿么?” 杨岱却摇摇头,屹然不动,“若是别人,自然如此,若是苏小姐,这就不一样了。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当然受得起。” 苏慕冷下脸来,“伯父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敬仰伯父为官清廉,品行正直。又恰好撞见这事,所以才帮忙寻药。也是阮公子最后听说了,愿意解囊相助……哪里是为的挟恩在二位长辈面前作威作福?你们这样,可是将我置于何地呢?”
第102页 “平白受人大恩,谢过一场就高高挂起——这是小人的作为,苏小姐又要将我们置于何地呢?” 这是要以银钱弥补她的损失。 苏慕缓缓眨眼,身子抬起来,见杨夫人还是那个动作,唇边露出无奈的笑意,“我知道了,钱我会收下的,伯母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身子也累了,还是快起来吧。” 杨夫人这才肯起来,搭讪着回到位置上,“苏小姐恩情太大了,我都说了,咱们只待日后看看咱家怎么待你,这也就是了。老头子偏要催着这样办,逼人似的。” 苏慕摇摇头,“伯父这样才是大智慧呢,”笑起来,“倒是我之前想差了,隔了深恩,我与府上是不好平等相交的。最好还是收了银钱。这样一来,咱们更好说话了。” 这些天相处,杨岱早就知道苏慕的伶俐,看她这么快就了解自己的意思,这下更是赞嘆不止。称唿也换成了“侄女”。只是还有一件事,“侄女,你打开盒子看看。” 前面一切的发生都在苏慕意料之中,她早知道以杨岱的个性,一定会做些什么来平衡自己心里的亏欠感的。先前种种,对她而言几乎都是看着唱本儿唱戏。苏慕到现在才真正惊讶起来:“不用做的这样难看,这有什么信不过的……” “里面的钱数目不对。我查过市价,这等贵重药材,价格一向十分稳定,一般是一千三百两黄金左右,当然,遇到有急要的,这个价格又会升高,一升,这就没个定数了……”杨岱说到这里,脸上露出苦笑,“算老夫占你这个便宜,我们只按市价来算,就是一千三百两黄金。 “本来你拿来时就该给你的,奈何家里……”他不好意思细说自己的窘境,嘴里吞吐两下带过去,“总之,当时是腾挪不开。这些天我借了些银子,又典卖了几处田产……最后只凑了一千一百两黄金出来。我不管阮郡王是怎样,没有你,他知道我是哪个人物?你别忙着插口,坐下……个中细节,我们不会往外说的。这些钱,你先拿着,剩下的,我们以后慢慢补上。说了是一千三,一分一厘都不会差!这不是为了你,你只当这是为了我,你收下!” 苏慕还能怎么说? 当下就收了银子。 即使是收下了银子,房中的气氛仍显得凝滞。也是,有杨岱那一番凌云壮志一样的言语放在前面,又厚重又激昂,接下来再说什么似乎都显得不合适。 喝过茶,苏慕眼睛转了转,拿着匣子对杨岱道:“伯父,这钱我收下便是。只是说了要平等相交,你又是差了钱不说,还要分期付款,这却妥当么?” 杨岱、杨夫人不觉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出同样的疑问:难道苏慕真的被他们这样强硬的回报方式激怒了? 转念一想,也难怪这样。人家好心帮你,费了多少功夫替你寻东西,哪料到你转头塞了点钱就把她打发了,活像人家是来与你做买卖的。人家心里能不怨你看低了她? 正要再道谢,苏慕止住,笑着说,“我一直说,我是因为钦慕杨伯父的名声、气节,才下大力气帮忙的。这要从以前我在连城时说起……”她徐徐讲了几个贪官污吏的故事,说着摇摇头,气愤地说:“常听别人说起他们怎样目无王法,然而因着受各种枝枝节节的势力庇护,谁也左右不了他们。”说着看向杨岱,“听说杨大人不久就要外放去他们管辖的区域做巡按御史,若是杨伯父真执着于报恩的话,不妨为民除害了吧。” 苏慕走了,杨岱晚间于书房习字时,杨夫人推门进来,将夜宵百合莲子粥递给他。见他双眉紧锁,不时忧嘆的样子,忍不住提起日里的话:“你也圆滑些,既然世家向你递出了橄榄枝,接过便是了。不就是替他们拉下一些人?只要确有污迹,那些人倒台,也是理所应得。你清廉了一辈子,得着什么了?女儿都病不起,这借的外债不知还要还到什么时候……” “真是妇人之见!”杨岱也不屑和她闲扯,“你道侄女儿今儿提的几个人是苏家或者其他与他们大族同气连枝的势力的眼中钉?” “难道不是?” “恰恰相反,这几个是那些人脚下得意的鹰犬!” 杨夫人不觉“啊”了一声,半晌才道:“不想她年纪小小的,竟有这等气魄……” “还不止呢!如此一来,不禁于民生有益,也同样全了我的体面——既可将恩情就此释怀,也不违背心中坚持——反而不如说是弘扬了道义!” 这一番话说得杨岱好生激动,半天平静下来,恨道:“若她是个男子,必是国家柱石!惜乎投错了女胎……我家又没有男儿……” 说到孩子,杨夫人就不自在起来,搭讪着想把话转开:“她和阮郡王不是有关系么……阮郡王多好的人才……” 杨岱摇摇头:“有什么用?他为什么只让人叫他‘公子’?为什么总是不出席正式的宴会?为什么将大好才干投于诗词文章中为什么如此放旷……” “他本性是这样吧……前朝不也有这样的名士……”
第103页 “所以说你是妇人之见!前朝朝野动盪,名士们才不顾一切,唯本色为上。如今呢?眼见的盛世在望。盛世的名士与动盪时期的有多不同?最大的不一样,那就是——” 杨夫人不觉追问道:“就是什么?” “盛世时入世,动盪时出世——阮幼度风流,但他这样,再风流也是在朝政之外了,于民无益啊。侄女儿若是寻的他,她那样聪明,可不就也跟着浪费了……” 杨岱一晚上痛心的就是这个。 杨夫人到底还是偏向阮幼度的,“各人有各人活法,他难道想这样?这也不是他的错嘛……” 那一边,苏慕与夏熏一道辞别了,又约定了等数日后圣上大寿,与民同乐时一起出来游玩。 回去没多久,一日正封着递交孙韶的作业,典诗忽从一堆没看过的信件中拣出一封递与她,“这封格外不同呢。” 是不同,别的信都是精制的,先挑了有云水海兽花鸟福禄暗纹的信纸,再以百合沉水桃花紫薇香薰,工工整整写了内容,细细巧巧叠成方胜。有的还要再压上四时花瓣,系在应季枝条上……总之,极尽风雅之能事。 这一封却似乎是用衙门公文纸写就之后随意递过来的,普普通通的白信封上只写了“苏家十四小姐收”。这样平常,难怪一下子就“脱颖而出”了。 苏慕接过来打开,发现字迹也极潦草,好像是做什么事时抽空记的一笔似的。 她定睛看去: 万寿节时,关紧门户,一步也不要踏出去。 核桃酥敬上 第50章 风满楼 西山寺今日罕见地冷清下来,身着铠甲的侍卫们执红缨枪占满院子,各个威风凛凛。反而和尚们倒是全不见人影——长老要给贵人讲经,为了避免冲撞,大家一概关在房子里不许走动。 往日里的香客今朝千里迢迢赶来,才到了山下就被拦住了:“乐陵公主莅临,此山今日已被封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香客们只得打道回府,路上不免咂摸:这西山寺因为有几个蛮族僧人,往日里我们只管喊它作“蛮子庙”。平日里灵验是有的,但与那些大庙万万不能相比。公主是遇了哪路神佛指点来这犄角旮答参拜的? “也不知是前世少给哪路神佛烧香供奉,竟叫我今生撞上你这个冤家!好好的地方不去,偏要来这种佛门净地……哼!”禅房里,薰香缭绕。乐陵半闭了眼,语气慵懒,却于戏语中含有几分真意。 徐子钦正在穿鞋,闻言一笑,本来都要出去了,这会儿又转回来坐到床上,扭身给她掖掖被角,“公主正好梦中好好问问,问得了人,今生就把前世的道场补上,省的下辈子再撞在我手里!” 他手正要从被子上抬起,冷不防被乐陵抓住手腕,“你去哪里?” “就到寺里走走,也许再寻几位大师叙叙话,山都封了,我能跑到哪里去?” 乐陵拥被坐起来,云鬓散乱,随着她的动作,一头珠翠叮叮噹噹掉在枕边。 她也懒得去拾,只看着徐子钦,冷笑道:“你能跑到哪儿去我怎么知道,每日里神出鬼没,派人跟着你,也找不见你的住处……怕是在哪儿续了个□□,不敢与我知道吧。” 徐子钦听了,当下就反驳道:“她出身大家,快别这么说她!” 乐陵先还只是随口一说,他这样一说,表明了他另有新欢,倒真让她发火了。把身下枕头一抽,对着徐子钦噼头打去,打了好几下,只见徐子钦抬起右臂,不慌不忙一一接下。这样轻松的样子,更让她生气。 “你个杀千刀的,也就是街头杂耍的出身,哪里习得这样的武艺?” 徐子钦挡的不耐烦,干脆将她的枕头夺过来往旁边一扔,“你也把话听全了,我混到她家去,你不问问为什么?” 乐陵顺着他的话:“为什么?” “她要带我面圣呢!” 皇帝的女儿听了,只是望着他冷笑。 “别这个样子,你也知道,我们不可能一直这样厮混,你总有厌了我的时候,到那时,你是堂堂公主殿下,我是什么……我总得去找个事做。她说了有门路替我寻的。只要就近哪天圣上心情好了,她领我去见皇上,我再使出一点本事来,不怕没有官作得。”看乐陵一脸的煞气,又小意安抚道:“虽如此,我是真心爱的公主,只是我身为男子,也想一展抱负……” “我带你去。” “这……” 乐陵已是平静下来了,恹恹地往后重新倒在锦被里。知道他玩的什么花样,她就没什么情绪了,“别装了,你特意编了这么个故事,不就为的这个?近路不走,哪里会去绕这么个圈子,不就是等着我开口?我现在倒好奇了,若是我不答应你,你还真能寻一个大小姐与我看看?” 徐子钦听了,笑笑,也没说什么。拱手向乐陵行一个礼,“那就谢谢你了。” 圣上今年正好是六十岁千秋,逢十了,更要大办一场。本来京城就是繁华地方,遇到这个盛事,临近几日更是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远近的官员能来的都来祝寿,不能来的也有心意奉上。更别提商人知机,挑了大小货物来卖,小民难得有这等热闹凑,也赶来街上看看热闹。
第104页 京兆尹每日操心得了不得,只担心这时候出什么事儿,令人严守城门,仔细查看——哪里看得过来? 每日不知有多少人家、货物往京城递运,奈何京城地价贵,地方只有那么大,有多的东西只好寻京城左近的地方寄放着,等到了正日子再运进来。两旁从大小庄子一直到寺庙里,都堆了许多礼品。 又有大小戏班、杂耍艺人抓紧演练新戏,各行店铺憋着劲儿要在当天拿出绝活儿,名扬天下。富贵人家提前往各处定了酒席座位,娇娘们为了那一日的打扮于各个首饰、布料、裁缝、脂粉铺子里穿梭…… 苏慕与蒋玲出去裁缝铺子挑选新进的绣品,坐在楼上老闆专门用来招待女客的茶水间里看着街上这股热闹劲儿直摇头,“人挤人的,吵得人头疼。”又问蒋玲道:“我出来也罢了,我是个家里没人管的。这街上这么乱,各家宴饮都少了,闺秀们只说怕万一有个冲撞却是不好,你家里为什么也让你出门呢?” 蒋玲今日打扮仔细,头上五对嵌宝缠枝金簪,项上三条串珠连玉珠链,身裹着桃红抹胸束腰裙,肩披灰褐宽幅丝绸披帛,一张俏脸也是描画精细。听了苏慕的话,掩口一笑:“他们以为有刘逸跟着我呢。” “怎么一直没见他?” “他让几个兄弟帮忙护卫我,他还有事。” “什么事?” 蒋玲摇摇头:“他们男人的事,我怎么知道?他一直也是这样,并不巴着我们家,总是教完武艺就走了的,想来是为他前程使劲儿吧……不提他了,之前你问我的千年人参,我家里没有存的,还在连城放着,最后是怎么弄到的?” “一个朋友帮忙……就这样站在铺子里也不像话,我们还是寻一个地方坐了吧。” 蒋玲双眼一亮:“好啊,我正想和你说呢,我发现了一个好去处,刚才一直就想说与你知道。” 马车好不容易自拥挤的人潮中钻出一条道来,感觉到它停下了,苏慕下车一看,只见面前飘扬着一面熟悉的旗帜—— 自来酒馆 苏慕皱眉,她还没有忘记上次来这里时遇到了什么——客人们直接在酒馆旁边的巷子里打架,如果不是她找人叫了巡街的官差,还不知道会怎样。这个地方消息是灵通,人员也是真混杂,也就是浅歌急着献媚才会向她提起这个地方。 “谁带你来这儿的?” “你别管了。问那么多做什么,我和你说呀,这里好多人都有不凡的遭遇,他们的故事才叫有趣呢……” 听这意思,是有谁知道玲姐姐的个性,所以才特意把这里告诉她的吧。 进去,戴着帏帽直入包厢,两个要了些小菜,又让人送些果盘、零碎小吃,蒋玲还想要酒,直接被苏慕拦下了,“这是在外面!”。于是就着点心谈了一会儿话,眼看话将完了,日头也不早了,苏慕好似不经意的说起段玉裁:“上回也是咱们一起出来,可巧遇见了他……你有他的消息吗?” 她们谈天向来没个定数,聊到什么人都是平常的。苏慕说话时语气平常,手里剥松子的动作都没停下,一下一下间断的时间都是一样的。 蒋玲也没有起疑心: “还说呢,我这几日听我哥抱怨了好多回了,这段时间他也不知是住在哪里,找他好几次都找不见人,也不知在忙什么。” “哦……”苏慕把接下来的话都咽回去了。 晚间要回了,一推门,马车旁守着的那个人看身型高挑瘦削,细看不正是刘逸? 他怎么找过来的? 苏慕暗暗咬牙,这只能是事先约定好的地方,怪不得玲姐姐又不告诉是谁,又急着拉我来这里……这小子,居然带玲姐姐来这种地方! 恨恨地回了府。 一回府,先是看见一行人搬着箱笼进门,解着就撞见苏芬脸色郁郁的坐在水榭餵鱼,身边也没见苏苒。现成的问话人,苏慕就走过去问怎么了,“一个人在这里,也没见妹妹”。 “我表哥来了,居然说要在生日上请教坊司的来表演助兴……怎么劝也不听。”苏芬阴着脸,“苏苒没管住嘴,和他大闹了一场,被娘禁足了。连几日后万寿节也不让她上街呢。” 这对爱热闹的苏苒来说,是个很大的惩罚了。苏慕和她感嘆半晌,得知这表哥的生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到,一直要圣上做酒之后再几日呢。 回屋子,正要起草了一封信交与夏熏,说定那日不出门了——连名义都是现成热乎的,谁知下人去过夏府,回来却回到:“夏小姐去西山了。” “怎么回事?” “杨小姐已经大好了,央着她一块儿去西山还愿呢。路途遥远,杨小姐身子又娇弱,不能一日里往返。杨府在那边没有产业,夏小姐家却有,于是就凑着一起了。” “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那边没说。” 苏慕又寻思了一会儿,只觉得也无大碍,她们总是会在皇帝生日前回来的。到时候再告知她不去了也无妨。 万寿日晚间。 人头济济,灯火辉煌。城墙上出现了皇帝的身影,他穿着璀璨的礼服远远的冲着黎明百姓招手。
第105页 欢声雷动,一直穿进几条街外一条阴暗的巷子,三道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身影立在里面。 苏慕背光站着,另两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得一道冷漠的声音传来: “我们现在可以好好谈谈了……” 第51章 风满楼(二) 苏慕心情很不好。 没几日就是万寿节了,满街人挤得插手不能,从那天和蒋玲探听消息回来,苏慕就一直在房里作功课。《金石录》中孙韶要她补全的地方,她已经弄好了大半,近几日因为笔友们多是官宦子弟,万寿节家里也要向京城送东西,搭着又送过来许多拓本,和着收集到的一些少见的词章、野传堆了一个书桌。 苏慕如同大丰收一般,每日里埋首书案,苏苒、苏芬姐妹知道她这里书籍丰富,也纷纷过来借阅,时不时与她手谈几局又或是诗词联句,一时相处得十分融洽。 不料这日,一个眼熟的小厮递上来一封信件,打开一看,是夏熏的笔记:“西山这里有事与你说,速来我庄上!”整封信就这么一行字,看那小厮跑得气喘,问他怎么回事,他也只说不知道,“小姐只吩咐我,快来请您过去商量事儿。” 苏慕又问他:“你们小姐有告诉夏府、杨府吗?” “只去杨府说了一声,杨大人没散朝,杨夫人只说知道了,我出来时听见她正打发下人呢。好似她最近身子不大好,叫了身边亲近的老妈妈过去看看。” 原本定好的今日写一篇游记,这时也只能作罢。打发人与王昭那里说一声,又着侍女收拾了行李,顾虑着不知有什么事,特意去公主嫂嫂府上借了几名兵丁——也就是念着夏熏是个思虑周全的,不会无故和她开玩笑,所以苏慕才会这样做。 人太多了,街上难过车,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前,又开始排另一个长队。苏慕心情正是为此不好,准确地说是气闷。 人的气味、牲畜身上的气味、可能是有人受伤了,空气中还有奇异的铁锈味……堵在路上对嗅觉是个很大的考验。半天不见动一下,苏慕掀帘往外看,一列列车队前后相连,无头无尾。各种货物堆满,为防落灰,统一用粗布包起来。终于过了城门时,她还看见有人偷偷给守城门的兵卒塞钱,“官爷儿行行好儿吧,俺们乡下人,实在交不起恁多过门费。你就当他们真是尸体,放过去吧……” “哪有那么多人高马大的尸体?” “俺们做的都是体力活儿,没这么个身子怎么抗的住三伏三九的天儿?官爷……” “那也不行!你这是要我违反律法规章,我怎能轻放过去?”话是这样说,他手里银子收的一点不含煳。 “那……” 后面的就听不到了,前面的马车想是走的快了,队伍一下就活动起来,苏慕的车子也跟着跑动起来,余光只见那个身量高大的农民向兵卒凑近了,想来又是向他送了些银子吧……这些人也好算计,虽向兵卒们打点的多,比起一帮人的进程的人头钱却要少一些,好歹也能省下一点钱来。 夏家的家势比不了苏家,在西山这儿占的地段也没有苏家好,正在苏家庄子后面一座山的山脚下,离她们说到的庙宇又还有一段长路。 远望夕阳落山,四野薄暮冥冥。苏慕这一天就算是在路上过了,等到了地方,杨家里派的妈妈也到了,与苏慕一同进去。夏熏一个迎了出来,一见苏慕身后除了杨妈妈几人再无人了,焦急地,“怎么只来了你一个?”她根本没将杨妈妈算进去。 杨妈妈就上前来,低身一福:“给夏小姐请安了,敢问我们小姐是怎么回事儿?我这里又请了大夫……” 夏熏挥挥手:“她没有大碍,只是受惊了,一时禁不得颠簸……现下正躺在里间呢,杨妈妈快去陪陪她。” 说着派庄子里的管家将一行人在庄子里安置了,拉过苏慕去自己房里叙话。 夏熏房里很是整洁,整洁到乍一见如进了雪洞的程度,转过屏风后见了她的黄花梨雕花架子床、几个配套的鼓凳、一对儿花鸟梅瓶等等东西才好些——其他的都收起来了。 苏慕从踏进来就四处留意着,此时接了她递上来的茶,象徵性地沾沾唇就放在一边。 “究竟怎么回事儿?写那样一封简讯来,见你府上人一个个又都没有什么焦急不安的神色,只你一个是这样……梓依妹妹又是如何受惊的?” 夏熏先不说话,四处看看门窗,见外面无人了,才走回椅子坐下,心事沉沉地开口:“我也不好说……事关我和梓依的名声。” 事关名声?难道是风月事? 苏慕的脸色就变了:“你出什么事了?这次找我商量对策的?” “我是信得过你,你的性子,必不会对别人说。有你在,我也安心些……前日,我们去西山寺烧香。那里自乐陵公主来过后就冷清下来了,好像是公主下过令还是怎么的。但梓依一定要进去,她说,如果不是这里的菩萨保佑,她是不会好起来的。”夏熏回忆着,“尽管山下都说不能过去,我们还是上去了。我本来打算,如果被拦下就回来的。但是一路也没有兵守着,只是到了半山腰上,勐然撞见个男人!他光着上半身……”夏熏直说得脸色惨白。
第106页 苏慕眨眨眼,光着上半身的男人,在这些大家闺秀眼里仿佛洪水勐兽一样,乡居的一年她却见得不要太多……“他做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他没有看见我们,不,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们,梓依小声的叫了一声,也许他发现了吧……反正他没有追上来,我们就回来了。本来打算直接回京的,但是梓依一回来就倒下了。”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样啊。当下苏慕只是安慰她道:“只要不再说出来,这不算什么事儿。往常我看你那样硬气,怎么这次这么容易就吓破胆儿了?” 夏熏默默地,强笑一下,当晚硬拉着苏慕一块儿睡了。 以后两天,杨梓依的病渐渐好一些了,苏慕去见她,也许是时机总不凑巧,每一见面,她就是在睡觉。苏慕只当没有发现,就只是夏熏每日里越来越急了,苏慕常常见她神思恍惚地盯着远处的群山不说话,表情就跟头上乌云罩顶似的。 “你还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没有……” 问她只是支吾着不说话,若是其他事,苏慕一定要逼她讲出来的——那样紧急的把她叫出来,最后又没说个名堂,事件的严重性也与她想像的又有很大出入。可之前谈的事情毕竟有碍闺誉,怕真是夏熏出了事……她也就不好提。 夏熏正好在这里,苏慕一日就和她说了万寿节不出门的打算,谁知她一听就激动起来:“为什么突然决定不出去?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听这意思…… “什么知道些什么?我是因为我家妹妹因故被罚禁足,那日里她出不去,我也留下陪她罢了。为什么问我出不出去?”段玉裁给她递话这件事是不好对外人说的。 夏熏的表情好似有些失落似的,“没什么……” 苏慕没有再说话,她最后深深看夏熏一眼,不再追问下去。以后几天,天气不错,苏慕就在庄子寻人说话,把僕役派出去周围看看情况。 一切事情都和夏熏说的一样,她们自来了这里,只出过一次门。周围过来过去的人虽然多了一些,在如今也是正常的,并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连附近村落的传言都没有更新。苏慕只得告诉自己,是她想多了,或者事情真的就是那么简单,夏熏的不正常只是由于受惊过度。 虽然这和她的个性不符。 杨梓依在万寿节前一天好了,夏熏再等不得,马上就催促着动身,车队行走途中,不知怎的,苏慕忽然觉得口渴,听说附近有茶摊,派人近前去买茶。 茶水买来了,浅歌也是情报工作做习惯了,递过来时还说呢:“奴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棚里坐着的人没一个说话的,见我进来了,所有人都一个劲儿地盯着我……” 苏慕喝一口,笑着看她:“你是真哪里都看不对,这种地方,像你一样模样、打扮的女子能有多少?乡下人见识短也是有的……” 夏熏也听到了——她这些天一直就黏着苏慕,几乎寸步不离的,这时也在一辆车上。听了浅歌的话,当下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就有些不对劲,不等车队重新动起来就要求去茶摊看看。 “让其他人先走吧。我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又开始了,这种不符合往常的怪话。去茶摊看看。无事有何益,有事又当如何?夏熏一向谨慎细緻,最近的表现真是换了个人似的。 苏慕静静地看着她,手指在座椅上轻轻地敲着,半晌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夏熏瞪大眼睛,胸口起伏着,她好像整个人都被脑子里的一个声音支配了,看苏慕的目光都癫狂起来,“我只是去看看……你不去,我一个人……” 苏慕不等她说完,头一转,招唿马夫上路了,声音沉冷,“你知道为什么。” 这是一句很含煳的话,奇异的是,夏熏听了之后竟就这样安静下来。车队重新动起来,苏慕若有所思地看了神游天外的夏熏一眼,招来浅歌,耳语一句。浅歌点头退下,不久,兵士中有一骑离开队伍…… 行至一处山阴,远远的,京城已经在望了。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大汉拦路,每人手里一把雪亮的砍刀,领头的出来一声大喝:“万寿节没钱进城,烦有钱的夫人小姐们给几个,可怜可怜咱们……” 车队霎时被挡住了。人马都喧嚣起来,与苏慕一行人同行的人们大哗,“怎么天子脚下也有这样的事……”,“他们是哪里冒出来的?”一边说,一边用眼打量苏、夏、杨三家车队,然后慢慢退去——他们也听到强人说了,这是找有钱人家的麻烦。那些强人也许是人手不足,二十几号人堵住了去京城方向的路,平头百姓往其他方向逃却并不拦着。一时众人都做鸟兽散。这边因为队伍里有兵士,三家人里无形中最有威势,又没有其他话事人,一行人都来请示苏慕。 苏慕冷着脸看看那些强人,想起曾经蒋玲说起自己在京城附近庙里遇险的事,可嘆当时她还不敢相信…… 她招来公主府的外借队伍的小首领,一一告诉他对策。
第107页 “这样真的好吗?若有个闪失……” “你听着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之前出去玩了一段时间,一直以为存稿充裕在更,没想到还有很多还锁在存稿箱里没有更出来。之后会恢復更新的。如果让大家失望了,我感到很抱歉。 第52章 山雨 山下,车路上一片尘土茫茫,风吹得迷人眼。无干人已经跑得干净了。 车队里当先出来一人,骏马银盔,枪尖向前一指,声震寰宇:“此队是乐陵公主府亲眷,何方宵小在此放肆!” 一方人不禁后退几步,郑达鲁“哗哗”几下将刀噼在身旁一棵树上,同时向身后人递了一个眼色。随着那树向路上翻倒,身后人扯着嗓子喊起来:“想好没有?要命还是要钱?我们命贱不值什么,你们就不一样了……”一通说,然而这边却没有哪个强人真上去与人短兵相接的。 眼见得那边一列兵士缓缓列好阵法,郑达鲁往身后看看,还好,京城哪儿没有马上派兵来的迹象。饶是如此,郑达鲁还是急了。 公主府外借的这一队领兵的名叫胡旦,素来有几分智慧。这次本来不把苏慕的指挥当回事的,但是思量着一队乌合之众,又能怎么呢,就当陪主子高兴了。没想到自报家门对方也没有当回事,恍若未闻的样子看得人生气。 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这时,郑达鲁忽然注意到远远的有个人沖他挥了挥手,当下刀一举,一句“沖啊,弟兄们”刚喊出第一个字,车队已经是勐地向这边冲锋过来,喊叫声不断,他只是沖弟兄们提醒道:把年少的女的杀了…… 胡旦冷笑着挥舞着手中的红缨枪,手下突然来报:“不好!后方突然出现了大股的强人……” 什么? 他慌忙回头看去…… 大队的人马列阵而至,军容整齐、披坚执锐。这哪里是强人,这根本就是军队!胡旦突然面色一变,惊骇地看向京城的方向—— 那里还是一片祥和。 一阵杀伐过后,满地鲜血。 郑达鲁向长官汇报时都是喜气洋洋的。长官却看向他:“之前探子回报的时候说一共应该有三家的小姐,现在怎么少了两个?” 郑达鲁一愣,“我没让他们往其他方向走……” “算了,左右只有两个娇小姐,这会儿了,没马也没下人,进不了城也坏不了事……” 不像。 苏慕怎么看也觉得不像。她干脆停下来,一手拉住夏熏,“别走得这么文雅,大步一点——你现在只是个农家女,懂?” 夏熏茫然地抬头,好久才点点头。她还回不过神来。那吓人的刀锋、惨叫……捂在嘴上的手、胸口跳动不止的心脏、僵直的手脚…… 苏慕又说:“究竟是招惹了谁?” “我觉得可能是……” 华灯初上,远处不知何故一阵阵喧闹,直传过来,街上人多,怕走散了。苏慕干脆拉着她们一起待在这个小巷子里。不久,人群爆出更大的一声喧譁声…… 典诗呆呆地缩在角落,听到不禁抖了一抖。 “可能是蛮族,或者陆家……” 夏熏的话被淹没在街上乍起的喧譁中。 “有人行刺!” “兵变!” “快跑啊……” 巷外不断有惊慌的观礼人穿过,伴随着两旁不时的关门声。幸运的是暂时还没有哪个穿着盔甲的经过——到那时就迟了。 苏慕眨眨眼,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待在这里一点也不安全,但是人群这么乱,谁知道会在穿越的时候发生什么。左右看一下,她迅速做出决定:“先去附近找个地方躲起来……”转向右的时候,一幅熟悉的旌旗映入眼帘——自来酒馆。 “去自来酒馆躲一下!” 苏慕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夏熏与典诗的指挥者。离开前,她拔出簪子在墙上写了“自来”两个字。 还是给那个受伤的侍卫一点信息吧…… 夜色深沉,不时和周围慌张的人群撞在一起,双方都没有找茬或者道歉的心思。唯恐浪费了时间,马上又爬起来继续走。低着头急速地穿行,只经过了一条街道就到了地方。 出乎苏慕的意料,自来酒馆的门居然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室内没有点灯,一片黑暗。 也许这里的老闆也出去观礼了吧……苏慕一时没有想那么多,让夏熏和典诗进来,“我来关门,你们看看这里哪里有打火石和蜡烛。小心些。” 转身拉上了门栓,与此同时,苏慕在门上看到了自己的剪影。 身后亮起了光。 她们这么快就找到了? 苏慕一只手搭在门栓上,缓缓转身—— 大堂里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典诗和夏熏被他们其中两个捂住了嘴。她们脖子上还架着刀。 苏慕视线从她们身上一掠而过,回到领头的男人身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108页 阮成章有些惊讶地看着段玉裁,随即若有所悟地看向了被人群包围的方向:皇帝遇刺,太子刚刚以身为障,在一片惊唿中倒了下去。接着,大将军卫都就跪下来禀报救驾来迟,叛变的军队都在控制之中。一切快地让人目不暇接。皇帝生日,这种时候即使是阮成章这样的身份也不得不列席,在近处围观了全程,没等他有个反应,一切就这样落下帷幕了。 段玉裁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段玉裁看他的动作就知道阮成章大概知道了。但仅凭他对其的了解,他不是那种会到处宣扬的人物,这就够了。 段玉裁向高太监使了个眼色,注意到他向皇帝走过去。他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尽管将叛军一网打尽了,但陆家的主要谋臣却跑了。说来可笑,他们此前做了那么多猜想,万万想不到那个刺客居然会以乐陵公主的男宠身份靠近…… 段玉裁推开门,这里应该就是陆家与蛮族在京城内部聚集的地方了,卫都负责军队方面,他的任务则是围剿他们的各个据点抓大鱼。这里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个恰当的选择,鱼龙混杂,各种人都有,他们出入上不会引起怀疑…… “苏小姐?”眼前的景象却让段玉裁大吃一惊,什么人都有可不包括苏慕这样的人在内啊。 室内灯火已明,苏慕坐在一张桌子旁,这会儿头髮已经打理干净了,背嵴挺直的姿态显得优雅从容。身边坐着夏熏、典诗以及金振声。原本正和金振声说话。听段玉裁叫她,苏慕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段玉裁,然后慢慢勾起一个疲惫的笑。 “段指挥使。” 段玉裁缓缓走过来,“你怎么会在这儿,还这副样子……”他看了周围兵士一眼,皱眉,把后面的话咽下去。 “安排几个人送她回府,这里这时候还没人,那我想待会儿也不会有了……” 苏慕不等他说完,抢着说:“关于这个,我想夏小姐有些想说的。” “她们就是因为这个遇险的。”金振声补充道。 “你都知道?” 金振声颔首:“她们刚才告诉我……” 段玉裁点点头,“那就好。现在先把她们送回府,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苏慕垂首道谢,跟着几个士兵走了。转过街角时,余光看见他们的队伍自视线末端一闪而过。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路上典诗居然还能凑过来再问:“他是不是喜欢小姐啊……” “闭嘴……今天已经很长了……” 也许是因为还有更值得注意的事,段玉裁安排护送的人员只有四名。街上人又多,夏熏就先跟着苏慕到了苏府。虽说外面发生了行刺这么大的事,苏府的气氛还是一片祥和。僕役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掩人耳目地先回了房,一边通知侍女联繫苏樾,一边迅速与夏熏一起更换着服装妆容,交代一会儿要讲的话。 “你看着和平常时一点儿也不一样了。” “嗯?” 夏熏突然说这句话时,苏慕正在往嘴唇上抿胭脂,与此同时身后典诗也为她插上尾处了最后一支簪子,簪尾处垂下来的细小珠链随着她转头而摇晃着发出相撞的声音。 苏慕看向夏熏,比起她来,夏熏的准备简单的多,这毕竟不是夏熏的对手。因此,夏熏这会儿已经完工了,她似乎已经彻底回过神来,甚至还有空检索苏慕态度的转变。 “你总是让我觉得很宽宏,很亲切,特别是在对梓依妹妹……”夏熏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神恍惚了一下,似乎才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不在了。 “但是这一次却这么自私?”苏慕面无表情地接上,目光在镜子中与看向这里的夏熏相遇,几乎想要冷笑一声。好几句话同时跳出来要供她发泄情绪,最终她咽下了。“我只能做到这样,你们说的太少了,最后虽然侥倖逃出来,但时间短促,哪里能再赶到她那里去呢?” 这是她能说的最不带感情的话了。既不显得过分指责,为自己辩护也没有太明显的推脱责任的痕迹。 镜子里照出的夏熏低下了头,肩膀一抽一抽的,似乎是在哭泣。 苏慕仔细地为自己补粉,也许是因为在化妆的缘故,她脸上的线条冷冰冰的,像是庙里的神像。有侍女进门通报苏樾在花厅里等着,苏慕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扶着梳妆檯站起身来,转身,经过夏熏时递过去一方手帕。 夏熏哭得更厉害了,不,不出声地哭应该叫呜咽。 花丛、游廊、假山、池塘、水榭……苏慕始终没有回头看一眼。有句话也在她心里,只是她不会说出来。 夏熏,你也与平时一点都不一样。 枉我一直自负有识人之能,真是看错你了。 第53章 前情后事 苏府花厅里并没有和风细雨。夜很深了,此处仍旧灯火通明。 “你说你们一行人除了你们三个逃出来了,其他人都被陆家埋伏在京城外面的军队杀死了?”苏樾瞪着两只眼睛的样子颇有些滑稽。 “事实上逃出来的应该是五个,还有两个是保护我们的侍卫,但他们在送我们进城的时候受伤,我已经和……”苏慕站在他下首的样子看上去一如往常,妆容整肃,声音柔和。单看外表,旁人绝想不出她在说什么事。
第109页 “别管他们,我刚才说错了没有?” “我们也不确定那是不是陆家的军队……”苏慕只能再次声明。 但这样的说法也并没有安慰到苏樾。他嘆息一声,看向夏熏,“你再说一次,你们是怎么发现的。”好像再说一次结果会有什么不同似的。 夏熏下意识看向苏慕,这一天的经歷让她做任何事前总不由自主徵询她的意见,即使明知此时的事没什么大不了。见苏慕没有阻止的意思,她才开始说,“那时候,我和杨小姐上了山,本来是要去庙里还愿的。走到半山,突然看见一个男人,他赤着上身,披头散髮,正和几个人在讲话……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是蛮族。我们都觉得很害怕,就往山下逃了,但也许被他们看见了……” “蛮族的人这次参与的不多,但是担任的都是很核心的位置。以西山庙为中心,两边的茶摊、酒肆、旅店等等都被他们监视起来了,这次苏小姐她们逃得很惊险啊。” 昔日的西山庙再次站满兵卒,没有及时离去的异族人跪了一地。段玉裁结合已知的情报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蠢货在外面大剌剌谈起刺杀秘事,以为被听到了,对方逃到了庄子里又不好灭口,于是提高警惕,终于在她们回程时联繫了附近的匪类,想要伪造事故……有一点他很在意,苏慕她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我们也没想到……谁能想到会有这种事儿?但是小姐自从听了茶摊那里的事后可能就发现有些不对了。” 药房里,躺在床上的侍卫全身还不能动弹,勉强用几个枕头放在腰后支撑着。伤得不轻,但是他这会儿的精神很好——来看他的可是大名鼎鼎的阮公子。 阮成章依旧是高冠博带,宽袍广袖的样子。他坐在那儿,神色仿佛坐在华堂,看上去与这间狭窄的屋子一点也不相配。阮成章听了这名侍卫的话,脸上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 “你继续说。” “茶摊那里,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们领队还说小姐‘果然是大小姐做派’,疑神疑鬼,半天没见回报的人,又有一帮山贼拦路,就要弃车,另让我们派几个人护着她们走。没想到居然发生了那样的事,唉……我们当时还没有走远,回头看的时候,那队伍黑压压的……幸好我们走了,不然根本逃不出来。我这伤说来也是惭愧,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当时除了我,还另有一个弟兄,本来我们当时在丛林里,不知道方向,他是去探路的。迟迟不归,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害怕,先跑了吧……小姐就说我们先走。她真的是……唉,我也说不出来,只能讲可能有一些人是生来就不一样的吧。她好像还知道在森林里怎么寻路,见那人一直没有回来,指了一个方向就说往那儿走——居然还真让她走出去了。”这侍卫着实多愁善感,生了这样一副伟岸身板也阻止不了他边回想边感嘆,好在事情大体都说得清楚。 “然后她就让我找了一个农家院子,换了农妇的衣服,掩人耳目地进城。直到这里都是好好的,不过忽然起了一阵骚乱,对应一下时间,应该是庆典开始的时候。但是我太累了,我还以为是攻城了还是怎么的。恰巧有些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人在附近,我就以为他们是和那些人一起的。小姐好像拉我了,但是我当时的状态……唉,他们人太多了。回过神来,小姐她们已经不见了……” 阮成章感嘆道:“她还真是倒霉啊。”明明没有遇见要命的场景却偏偏被连累进去,又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凭着蛛丝马迹逃出来,偏偏两个被挑中的侍卫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 不料侍卫这时却反驳道:“这对她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哦?” “她的冷静简直是我平生仅见的……”侍卫仿佛回忆着什么,突然止住了。小姐说起来于他有大恩,临走居然还记得让人来救他,他那时已经丢脸地摊在原地动不了了。此时分明来个公主府的管家也就算了,偏偏是阮成章。虽然他血脉上算是乐陵公主的亲戚,但其实并没有帮这个忙的必要。这其中是很费思量的……他看向阮成章,“侯爷替公主来此下顾,说实在的,真是折煞我了……” 阮成章走出来,身后,玉书离了他人的视线,才咋舌感嘆,“这个苏姑娘,也不知道怎么长成的,听着像是心比旁人多一窍……” “这样不好吗?” “唉?但是……”好是好,但是如果要娶作妻子的话,不是应该选那种贤良温雅的…… “娶妻娶贤,古人早有训诫了。也是我家门不幸,竟妄图与皇家结亲……”苏乔说到这里冷哼一声,整个人有一种压抑的亢奋,“这次的事情……为防皇家脸面上不好看,我们和离吧。” 乐陵公主从那天晚上之后就一直处于一个麻木的状态,听了他的话,这会儿却笑起来。 苏乔不满地看着她:“你笑什么?” “我笑你。”
第110页 眼见着苏乔双眼冒火的样子,乐陵笑得更开心了,“你还是这个样子比价像个人……为防皇家脸面不好看和离?哈,正是为着脸面,他们才不会让我们和离,他们只会让我们这样一直装下去。别走呀驸马……你看把花瓶都撞碎了……” 苏乔走时推开的门扉犹自晃动不停,乐陵一时着了魔似的,就地蹲下来,撩起裙角小心地在地上拾细小的瓷片。 一、二、三、四…… “公主!公主放下,让我来吧,这会划伤你的!” 乐陵缓慢地抬头,原来是听见声音往里飞奔的侍女。见她蹲在地上拣瓷片,急得在旁边大唿小叫,那目光是这么焦急、小心,好像她伤着自己一点皮毛都会让对方心疼不止似的。 乐陵盯着他,一动不动,“你来迟了。” 侍女连忙跪下来认罪,“奴婢罪该万死……” 乐陵好像没有听到对面人在说什么,看不到他的眼,她有些心急,“抬起头来!” 侍女战战兢兢抬头,她有些不好的猜测:公主遭受了这么大的打击,这会儿举止异常,不会疯了吧…… “你总是在该出现时不见身影,在该消失时从某个角落里蹦出来吓人一跳……”乐陵的言行几乎让对面的侍女确定了。就在这时,乐陵长长嘆口气,“你总是迟到,但这总比不来要好。”她的手松了,随着站起来的动作,手上裙面上的瓷片“哗啦哗啦”地下坠,由一片片尚能修补的大瓷片二次跌落成颗粒状。 侍女看着乐陵踏过去,在门槛处停了一停,“扫了吧,已经没用了。” “没用?怎么会没用?” 蒋玲不解地看向刘逸。 她试着再劝:“我家里你也不是不知道,有那些势力的关系是我们拉不上的?那些兵马司的官员也罢,主管刑部的尚书、侍郎们也好,都说得上话。你一直不说你犯了什么罪……” “那不叫犯罪。” 蒋玲几乎要为情人的执着笑起来,“好好好,不叫犯罪……不管怎样,那里就落得要跑出京城的地步呢?” “你不打算和我一起走?” “我……你太突然了……” 刘逸转身便走,大有不再回头的架势。蒋玲只犹豫了一下,忙不迭唿唤他,“你等等!我跟你走!”见他回头,蒋玲笑着追上去,“等我打个包袱好不好嘛……”手挽上刘逸的手臂,不自觉竟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将他的手拉上来一看,发现竟是个扳指。 “黑璋环绕,好东西呀……从前怎么没有见过?” 刘逸笑一声,“你从前哪里会见这个……还走不走?” “马上!你等着。” 情妹妹,我与我的大侠私奔了。他很可能是为了锄强扶弱做了什么打抱不平的事情——他一直就是这种江湖的作风,目前我们正在浪迹天涯呢。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来看你的。你那么聪慧,一定要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好好照顾自己。勿念。 苏慕对着窗读完这封信,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在这种时间惹上麻烦?她一瞬间想起蒋玲与他相遇时蹊跷的“京城附近的匪类”、出现在自来酒馆的刘逸、据说时不时怎么也找不着人…… 这个刘逸……果真不得不留意! 她焦灼地在原地转了几圈,喊进典诗,“你替我……”要与段玉裁见面以往都是通过蒋淳于,这种时候是不是…… 典诗茫然地看着她。 是了,在这件事上段玉裁是外人,哪怕有可能关系到钦犯的下落……正是关系到钦犯的下落才不能让他把这件事闹大,这种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苏慕回到桌案旁,“我修书一封,你直接替我送给蒋淳于!” 第54章 涟漪 尽管万寿节发生了那样不愉快的刺杀事件,毕竟没有成功,这几日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又表示太子有惊无险。苏苒苏菲的表哥还是如愿在这一天请了不少人来苏府,这其中苏慕一反之前无动于衷的状态,帮忙地异常热心,请来了自己许多新交的好友撑场。 在各个酒席上转了一圈,小姐们打扮的花团锦簇,与交好的闺秀谈天。从她们的举止上根本不能看出来有谁受了万寿节事件的惊扰。 “怎么这一向不见你?”有人问起苏慕。 “家里人说外面不太平,叫我这一向不要出去。”这才是她热心的真正原因。联络不上想要见的人了。自从把事情告诉苏樾后,尽管苏慕没有犯错,还是被苏樾嘱咐近段日子不要出门了,看他当时的眼神就知道,他一定是觉得苏慕是个惹祸精吧。苏慕也不好说什么,除了去杨府弔唁外,再没有出过门。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多邀一些朋友过来了。 转了一圈,酒席还要吃一会儿,在这里又是大伯一家打理事情,轮不到她身上。眼神偶尔与夏熏撞上,两人各自移开视线——那天的事说起来闹得很大,最后为了各自的名誉,也是各家小心不被牵扯进陆家的案子,所有知情者三缄其口。原本就只有苏、夏、杨与公主府知道,苏、夏两家不说,杨府早早去任职地了,公主自己还有一堆事儿,也不可能去说。外界就只有一点儿涟漪了。苏慕应酬一会儿,等典诗传过了消息,就起身报了不适。
第111页 王昭也在席上应付客人,高高挽着头髮,通身淡色,打扮得十分素净。听了话,不咸不淡地看苏慕一眼,有一句话似乎到了嘴边上,要开口时又咽下去了。最后只是点点头,“好好休息。” 苏慕的屋子后面恰就是花园,花园里这会儿正在搭戏台子。宴会除了吃酒还有听戏、歌舞好几项,也不知这表哥什么来头,苏家居然这么重视。苏苒苏芬她们也只模煳地听说与海上有些关系。苏慕只与他见过一面,只觉得对方气质文雅,不像是想像中纨绔子的样子……戏台子已经搭了一半儿了,彩绸、帷幕披披挂挂,很能遮挡视线。戏班子的人这时却不在这里,戏台上空空的,场面显出曲终人散似的寥落来。 花园靠后的几间厢房恰好就做了艺人们的换衣间,上妆房。苏慕弯腰穿过一道白色的帘幕,走到这里,有意放重了脚步,身后典诗咳嗽几声,其中一间厢房的门便打开了。 “进来吧。”蒋淳于的脸出现在门后。 苏慕与典诗进去,不待开口,蒋淳于先行一个大礼,“谢谢苏小姐的厚爱,小妹不日前身染重病,已经去了。若你还顾念着几分情谊,那就请放下执念吧。” 苏慕打量着他。蒋淳于一向不耐锻鍊,此次一下眼见得下巴尖了,脸色也浮着一层病态的黄,声音又是这样沙哑无力的样子,结合已知的关于蒋玲的信息,不难得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苏慕心下更加生蒋玲的气了——居然为了那样一个身份不明甚至很可能是反贼的人,抛弃了他们这些关心她的亲友! 听这话音,蒋家看来是打算放弃她了。苏慕虽然理解蒋家维护声誉的举动,但这意味着蒋玲以后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她还是希望能有挽回的办法。 “你们仔细找了?” 蒋淳于脸上露出苦笑。 苏慕也嘆气,这件事看处置就知道蒋家是认为不宜大张旗鼓的。她试着建议,“也许可以问一问段指挥使……” 蒋淳于断然拒绝,“绝对不可以!”他的神情空前严肃,紧紧盯着苏慕,“兹事体大,当初也是我们的过事,没有核查清楚贼子的身份。那刘逸现在不知所踪,就更难寻了。但凭藉一些猜测,他的身份也许会为我们带来更大的麻烦……看苏小姐的样子,你也想到了?” 或许是妹妹的失踪引起的连带反应,蒋淳于对于苏慕的态度自这次见面以来发生了极大的转变。严肃而客套就是他面对苏慕的唯一方式。苏慕不能肯定在这样的面具下,他是不是对苏慕有着怨恨,觉得也许苏慕早已经知道了蒋玲私奔的计划甚至从中帮忙。但他一直没说,苏慕就更不能此地无银地辩解了。 最好的朋友有这样一个计划,她居然一丝一毫都没有觉察到……苏慕自己也是颇为懊丧的。 面对蒋淳于的问题,苏慕点点头,语焉不详:“近来遭逢不幸,想来你也有所耳闻。多事之秋啊……” 蒋淳于心有戚戚地表示同意,看向苏慕的视线也显得柔和了。 两人沉默一会儿,典诗犹豫着提醒:“小姐,时间不早了,那些戏班子、教坊司的人应当要用完茶饭回来了……” 蒋淳于当下又说:“总之,此事请苏小姐万万不要声张,来日恩有重报!” “分内之事,怎敢言报?”见蒋淳于要走了,这一别,下次还不知怎样才能再见一面,苏慕禁不住又问:“还会再找她吗?” “蒋玲已经病逝了,蒋家财力物力不能在一个死人身上耗费。” “你呢?你还会找妹妹吗?” 蒋淳于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被人看到自己在艺人的厢房里,对于苏慕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蒋淳于一走,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典诗合上门,两人沿着小路,装作观花似的在院子里朝自己的院子走,典诗忽然凑过来:“小姐,你看那株粉色的芍药后面,是不是坐着个人?” 苏慕看过去。 一眼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典诗又指了几次,她才从花圃里辨认出一个黑色的点。 苏慕毫无兴趣,刚才发生的对话让她现在还考虑着该怎么办呢,哪里有空管别人的闲事。转过头,“我们走这边。”就要拉着典诗绕过去。 无奈那边花丛里似乎听到了她们的动静,很快立起来一个小小的女孩,只七八岁左右的样子,粉装玉琢,噔噔噔跑过来,脸上还戴着泪痕,一双眼渴盼地望着苏慕,“姐姐,姐姐,不要走!” 她露在外面的皮肉细嫩,苏慕今日因为宴会的关系也戴了几件贵重的首饰,打扮隆重,但看女孩的样子根本没有诧异或者畏惧的神气。然而要说她出身不凡吧,女孩子周身没有一件装饰,身上粉色的缎子衣服泛着层层黄黑色的褶皱,显得陈旧又不合身。天色尚早,花园的视野又敞亮,女孩身上的违和之处一件也藏不住。 她都到了眼前,苏慕只好停下来。 “你有什么事么?如何出现在这里?”今天参加宴会的客人里是没有这一号人物的。 “我爹娘不见了,好多好兇好兇的官兵把我送到这里……这里全是些不知廉耻的女人,我才不要跟她们在一起……呜呜呜,姐姐,姐姐,能不能帮我找找娘啊……”
第112页 “你爹姓甚名谁?”不知廉耻的女人……这孩子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我爹……” “哎呦,小贱皮子,你在这儿啊,叫我好找!”没等女孩说完。从一旁突然蹦出一个陌生的蓝衣妇人,女孩见了她就跑,没跑几步被她攥了领子扯在怀里,女孩连声向苏慕叫“救命”。 “慢着,她这是怎么回事?”见妇人拖着她就要走,典诗急得连连扯苏慕的袖子,苏慕出声问道。 妇人工整地向苏慕行个礼,手还抓着女孩子不放。听了她的话,连忙答,“是不是这丫头又求救了?都是他爹造的孽,听说是为之前的反贼陆家藏什么东西,这次就充入教坊司了。她年纪小,还把我们当坏人呢。”又摇摇头。 苏慕听了,怔了一会儿,“这种情况多吗?” “啊?”妇人一时没听明白。 “因为陆家没入教坊司的,因为陆家流放问邢的,这种情况多么?” “多了去了……”蓝衣妇人也难得有与贵人说话的机会,这会儿就细细地说起自己的见闻:京郊的商户陈某,因为出租了自家的仓库给外人,谁知这其中有陆家在内,于是一家流放了;城西的蔡某,收留了几个疑似陆家的不明人物,连着几家被认为有嫌疑的知情不报的邻居,流放了,严重的斩首;也是城西,还有烟火商人贾某……这一说大有没完没了的趋势。最后妇人感嘆道:“每天都有新人近来教坊司呢,听着耳边这些事,我都奇了。往常也没觉得陆家如何啊,怎么一夜之间埋伏了这么大的势力。” 她怀里的女孩子一直默默地听着,这时已经不再叫救命了,咬着唇,突然蹦出一句:“该死的陆家。”显然,她已经有了一个新的仇人。 苏慕回到房间就不说话了。 晚间,有快马送消息过来:孙韶生了! 王昭接到消息就赶到苏慕这里来恭喜她。苏慕心下也是诧异,怎么她消息这么灵通,孙韶生产,必会给苏慕来信的。此时信还没到,消息先在晚上来了——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信使哪里这么十万火急?再怎么亲密,苏府对于孙家也是别人家,哪里有晚上来的道理。苏慕面上笑笑,“我有什么好恭喜的?该恭喜的是我师父才对。” “话不是这么说的……为新娃娃贺喜的礼物都准备好了没有?” 苏慕感觉出来一些什么。 王昭沖她笑,不知怎么,牙齿看起来白森森的:“你几乎也相当你师父的女儿,这次就由你送苏府的贺礼吧。我娘的寿宴也过了,你该回去了。老大不小的,早该成家了。老在京城待着算怎么回事儿呢,别耽误了你。” 第55章 连城 王昭离去时的样子并不像是阴谋得逞之后快意的自然流露。苏慕从身畔撩起几串珠链,慢慢又放下它,看着它弹跳着回到珠帘的队伍中左右前后地摇摆,雪白的珍珠们随之相互击打着哗啦作响,像是起伏不定的道道波浪。 她的目光缓缓移动,即将离开这里了,苏慕才发现自己从没有好好看过这间香闺,即使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几个月的时间了。 角落里的荷叶状倒流香炉、挂在白壁上大家的书画、多宝阁里琳琅的物件,床沿茜红的满地蜻蜓菱纱,甚至还有房间外的,那些周至的服侍,美貌的虽说也有不少毛病的侍女……这些如果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的话,那么成本也太高了。 王昭邀请她来时,多多少少还是有要补偿的心理吧,只是巧合弄人。苏慕此时想起苏秀先前来赏画时对孙韶突如其来的关心,结合王昭犯错后苏家默然无声的举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管苏家之前对苏慕是怎样的打算,苏秀都转动了它的方向,使另一种处理办法成为可能:让苏慕回到连城,一辈子远离京城,不再与苏秀的前途发生纠葛。为此,他也许还和王昭达成了什么协定。 王昭今日传达的信息很清晰:好好回到连城,找一个那里的男人嫁了。苏秀对她还算不错,并没有强给她配一个什么人,也限制了王昭这么做。但是王昭作为她的继母,毕竟是有权利左右她的婚事的,如果苏慕不听话,后果怎么样也就另说了——这是不言自明的另一层信息。 苏慕上京来要做的事已经完成了,如果一切顺利,这样的发展对她而言也是称心如意的。只是蒋玲出了事不说,还有和阮幼度定的一月之期。说起来,最后的期限将近了吧…… 晚风习习,典诗在外间摊开被子。已经深夜了,知道孙夫人已经产下了孩子,典诗还是为她感到高兴。 回头看,里间还亮着烛火,隔了一层珠帘,小姐伏案运笔的影子若隐若现的。她案上那堆码的高高的书将她的身子遮住了大半。这么晚了,她还在用功呀,也是,马上就要回去了,小姐在京里总跑出去游戏、交友,孙夫人和邹先生在她来之前又多多布置了作业,料想纵使是小姐这样的人物,也有些着急了吧…… 车马声辚辚,转眼回了连城。 抬头两个硕大的字——“董府”,两边两道对联: 修身齐家治国以平天下 传道授业解惑为用苍生
第113页 孙韶正是再嫁给了董文贤的叔父,一位备受尊崇的书院院长。苏慕立在门前又看看这对联,不禁在心里摇头:也太偷懒了,尽捡着现成的句子用。 进了门一一拜见,奉上一众礼物与苏家的问候,孙韶别的还不放在心上,对布置下来由苏慕完善的《古今金石通考》的章节尤其关心,待拿到手就要对着光看,吩咐侍女们把窗户打开——被身边一众人连声阻止。 “师父怎么还是这样的性情,莽莽撞撞的,我的小侄儿有这样的娘,将来怎么办哟……”苏慕看着孙韶笑,她怀里抱着董怀璋,小小的孩子眼睛还没睁开,粉色的一团似的,皮肤下还能看出脉络来,显得细嫩又……恐怖。 苏慕又看了几眼,不断和自己说这是孙韶的孩子,这是孙韶的孩子,这是孙韶的孩子……渐渐的也从孩子的姿态里看出几分可爱来。 奶娘一直在旁边忧心地看着,这会儿觉得苏慕抱了有段时候了,上前几步接过襁褓,“许久没见,姑娘还是和太太好好聊聊吧,这孩子快到餵奶的时间了,我先把他抱下去准备准备。”好像餵奶都要准备似的。 苏慕倒很赞赏她对自己的不放心,“这是个忠心的,以前怎么没见过?” “你邹先生给我挑的,我也不知她哪里找来的人……” “我怎么和你说的,你都忘了?这会儿像我没说清楚似的。”邹雨手上拿着刚刚从孙韶手里抢过来的书册,站在窗户边读,“好好休息,坐月子可是大事,不能吹风也不能太费脑子……” 孙韶从苏慕进来时就一直躺着,怀孕之后一直是各种进补不断,她原本就是圆脸,此时更显得圆滚滚的了。孙韶本来还不觉得,苏慕在跟前一站,那腰肢束在浅蓝的碧浪百褶里,以墨蓝的衣带一勒,往右垂坠下两条长长的裙带,行动间好像要折了似的。孙韶就不由抬手摸摸下巴。 我这什么时候才能消下去? 邹雨上来为她掖掖被子,“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和你徒弟说。” “那也是你的徒弟。” 邹雨的动作顿了一顿,言语间似有讥讽,“那真是我的荣幸了。” 她们来到邹雨在董府的住处,这里装饰是邹雨一向的风格,简单雅致。一扇屏风隔开里外,外间靠窗一张黑漆桃木书案,几张邹雨自己的花鸟,正中一套桌椅完事。阳光正好,书案上堆叠的纸张晃得人眼疼。 邹雨在椅子上坐了,指着另一把对苏慕示意。 苏慕摇头,“先生有话就说吧,学生受训,不敢……” “不敢?我看你是敢得很啊,我再没有发现有谁比你的胆子还大的了。” 她是发现了什么?我上京以后做的事情,不知道前情的人是不可能看出我有什么目的的。那就是去之前做的了,难道是殷家的事被发现了么,不,也不可能。这件事过去这么久,如果邹先生有发现,早就说了,哪里还由得她上京……除了这两件,不,这一件事以外,苏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请先生明说吧。” 邹雨紧盯着苏慕,她发现苏慕像是没有受到半点打搅一样,神情依旧是平静恭顺的。 “你和那个人说了什么?他居然给我来信了,你有什么事托他去做的?”之前隔得远,又考虑到是那人主动找到的苏慕,邹雨还能平心静气地去一封信让她稍安勿躁。这次居然给了那人这样一个由头和她说话,不由得她不生气。 原来是这一节,那人的速度真快。苏慕对于这个没什么可隐瞒的,“是玲姐姐的事。” 蒋玲的事还没传到这里来,她也是邹雨的学生,邹雨听了有几分不解,“蒋玲?她出什么事了?” 答应了不会声张,但要通过疑似邹先生老情人的手查出蒋玲的下落,这是怎么也瞒不过邹雨的。苏慕按自己的理解将蒋玲如何被一个心怀不轨的人诱骗,现在不知下落,蒋家顾忌声誉不愿追查的事说了。“但凡我能自己出去,那也就不必为难先生了。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我才冒昧去找了郡主。” 邹雨默然。 苏慕说话时已经走到了靠窗的桌案边。她知道自己这个先生是有看邸报的习惯的,进门时就注意到了桌子上这一沓堆堆叠叠的东西,近前一看,果不其然。正好身后邹雨在为蒋玲的事伤怀,苏慕就翻找起来。 桂县县令、县丞,休宁县县令以及……被参了,那里的巡按御史刚到,马不停蹄召集百姓查访罪证。这些官员以渎职、贪污等等罪名下了大狱。 苏慕的眼神停在巡按御史的名字上。 杨岱。 他刚刚丧女,就立马将对她的许诺兑现,也真是信人。当然了,此时处置的这几个只是小喽啰,在她交给杨岱的一众名单里屈居末流,这才能让他这么轻易就拔除掉。刚上任就这样做,即使是下马威也显得有些过了,不知道他接下来还能不能与同事好好相处……该不该去信告诉他到此为止呢,那些大人物只是烟雾弹而已,苏慕的主要目的就集中在这几个人身上。 县官这职位,看着小,实际能管能捞的大了。比如商人,他们就总是难以与这些人抗衡。这些贪官污吏随便听到些什么,也不深查,就把人给轻易治死了……
第114页 “你在听吗?”眼前晃过一只手,苏慕一时想得出神,没有注意。 见苏慕看过来,邹雨道:“这次就算了,能为玲丫头出一点力,也算那人为自己消一点业障。以后有什么和他有关的,先来找我,知不知道?”见苏慕点点头,邹雨为了掩饰似的,看着她笑起来,“你这次没在京城招惹到谁吧?你那个继母都这次还来信,说要我们在连城给你找一门好亲。” “她还有信使先来?” “可不是,我们也诧异呢。虽不知她玩的是什么花样,但这样也好,你不知道,董家那小子隔几天就要来几次打听你的消息……” “先生和我师父没应什么吧?” 邹雨有些诧异,难道她的意思变了?她明明记得苏慕上京前对于和董文贤在一起虽没有特别期待,但也是抱着半默许的态度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些事此时还不好说,说了就做实了私相授受的疑虑。苏慕只是说:“我的婚姻之事,先生也和师父说一声,你们不必急着操办了。师父还在坐月子,《古今金石通考》还有两卷就完了,我想先做完这件事再出嫁。女子一旦选定了人家,做这些事就不方便了。” “话是这么说……” 邹雨看着苏慕告退了。 这些年的相处,她也算对她有几分了解。邹雨知道,苏慕和自己一样,十分喜欢与孙韶相处,大家一同钻研学问。苏慕又是这样不怎么七情上脑的人,邹雨心里都认定了她会和董文贤在一起。任她怎么也想不出,有谁能突破苏慕的心防? 邹雨默默估算着完书的时间。 这个谜拖不了多久了。 第56章 前事 典诗一向知道自己小姐的心思是难以揣测的,但是今天苏慕的举动还是让她产生了疑惑。 离开了这么久,从京城又拉拉杂杂带了一堆东西。典诗原本在安排入库的,苏慕忽然叫过她来,交给她一个大红的素面锦囊:“你把它添到那个香火牌位的份例里去吧。” 说到香火牌位一节,这也是典诗看来笼罩在小姐身上的谜团之一:自多年前开始,小姐就一直供奉着一座牌位,上面光秃秃的,什么字也没有。夫人她们问起时,典诗恰好在苏慕身边。她现在还记得那次对话。苏慕说:“想祭奠的人太多了,索性只做一个,一块儿享受香火。” 孙韶诧异:“然而民间说阴魂是依据自己的名字来找到地方的,你这样供奉……” 在孙韶面前,苏慕很直接,她知道自己的两个师父也都是遵奉“敬鬼神而远之”的,“不瞒师父,我一向不信这些。也许冥冥中真有不可知的命运,但这很大程度上也依赖当事人自己的意志。我不相信鬼神之说。” 当时在场的人都非常吃惊。 邹雨问:“那你为什么还做这样一块牌位?”她以为苏慕祭奠的是双亲,苏父苏母作为苏家的一份子,自然在苏家承享一份香火,苏慕不做也是没有关系的。 “为了想与他们沟通时有个切实的对象。” “但你不相信鬼神的存在。” “不错。”她当时的样子好像觉得这并不矛盾。两位师父若有所思一会儿就不说什么了,但自此之后,典诗每次看到这个牌位都要想起这段对话,然后饱受好奇心的折磨。她接过锦囊,打开将东西倒在手心上。银子已经发乌了,这应该是多年以前的东西。看这重量,典诗大概推断它是五两左右。 奇怪,苏慕为什么突然给她五两银子祭奠? 夜深人静。 苏慕点燃了三注香,烟雾缭绕中,面对着那座牌位倾诉。当然,在专门看佛堂的怀香看来,她只是注视着牌位不说话罢了。 将香插入香炉里,弯腰行礼,礼毕,苏慕起身离去。 “今后不必再另闢一地供奉这个牌位了。” 怀香一愣,“小姐常来,与他人冲撞了就不好了。” 苏慕摇摇头,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必对这个小丫头说这么多,只让她照做就是了。 今后不再需要这个有形的物件了,她已经彻底摈弃了,彻底易命了。 晚上又是好一番接风洗尘的家宴,还见到了董文贤。数月不见,他倒是没什么大变,一见到苏慕还是有些愣头愣脑的样子。宴席上就频频向苏慕这里看过来,两边的长辈们互相以眼色示意着,倒都很贊成。家宴快结束的时候,邹雨有意无意地要苏慕明日上午辰时去她那儿一趟,“有张刚收到的前朝人物画,本来下午要拿给你品鑑的,当时忘了。” 得,从时间地点到具体的藉口全有了。苏慕看着董文贤那骤然闪亮的眸子,只觉得头疼不已。本来就总是麻烦他了,以前多少还有几分理所当然的心思在里面,现在苏慕可不愿再让董文贤有所期待。邹先生报復心也太重了。 第二天,苏慕推开邹雨的房门,房间里多了一个董文贤。他原本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见了她马上站起来迎上前,争着解释自己对那幅画的作者多么喜爱,好像惟恐她会误会似的——苏慕不喜欢他的就是这点,太端着,太注重这些条条框框了。 但此时倒方便了她。苏慕马上表示不会误会,她控制着与他的距离,很快注意到董文贤对这种情形有些失望。
第115页 邹雨虽然还与他们待在一间屋子里,但此时已经退到了角落,聚精会神地翻阅一本古籍,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这里的状况。 董文贤似乎因此大胆了一些,终于肯说一些更私人的话。 “那次的事,还要谢谢妹妹了。” “什么事?我都忘了。谢我做什么。” “不是妹妹叫我卖了那几间屋子,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你是说那个啊……”苏慕偏着头,做出回忆的样子,“我叫你卖的?” “虽然妹妹只提了几句……” “你吓死人了,我还当我的记性下降了这么多,连做过什么事都忘了呢。你这是自己走运,哪里有我的功劳……” “可是……” 看董文贤还想说什么,苏慕看着他:“我知道哥哥只是想表达一下好意,可是我究竟是一介女子,参与这样的事一旦传了出去……”看董文贤恍然后一脸懊丧,想来是明白了。苏慕只笑笑,几步走到邹雨面前请辞,不再理会董文贤的挽留。 天色阴沉,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雨的来临。下午的日子就是这样难过,半日读书,午睡起来,嗅着空气中潮湿的味道,苏慕更加倦怠了。 “小姐,乔小姐又来了,这会儿在厅里等着呢。”典诗从暗处走过来,为苏慕加了一件衣服。 说起来这个乔小姐也没什么特点,孙韶的众多远房亲戚中的一个。无论性情容貌都属于不功不过的类型。典诗还记得苏慕见了她也不显得如何,谁想到乔悦自报家门后会让她那样另眼相待,入京前还特地去了她家一趟探望她……乔悦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官的女儿呀。 “是吗,她也来了……这些人还真是凑成一堆儿上啊。” 厚重的云层像是压在人的心上,喘不过气来似的。苏慕觉得自己还没睡够,头脑昏沉,闭着眼拢拢衣服,靠在床头长出口气。 “你去告诉她我还在睡就是了。把她领到书房,要读书,要什么都随她。” “这样是不是太失礼了?” “她不会觉得的,”苏慕的声音中含着笑,“我们是很亲密的关系。” 可是从来也没见你提起过她,上京后从来也没见你和她通信……典诗一肚子的困惑,去了厅里一迎乔悦,见她果真像苏慕说的那样一点不生气,甚至去了书房也只安静地坐着喝茶,头低着的样子甚至显得有几分可怜……这就是所谓的亲密关系? 乔悦坐不住,又必须坐着等待。她心不在焉地环视着书房的陈设,真好,整洁,雅致,就像那位苏小姐的表面一样。谁知道她内心是什么样子? 终于等到苏慕从京里回来。打听到消息,乔悦一刻也不愿多等,马上从家里过来。她一定要知道那件事的确切消息不可! 手里的茶水晃荡着,乔悦恍惚中似乎回到了那个下午…… 那本来是个平常的日子,乔悦正倚窗刺绣,不想居然接到通报,“苏小姐特地过来看小姐了”。立时满院子都觉得光荣。孙韶的名气在京城还不显眼,放在她们这一带,尤其是闺阁之间是无人不知的。那些天,从乔悦屋里走出的每个人都自觉与众不同了。 在城里每日和苏慕闲逛,让乔悦惊讶的是,对这个地方,苏慕似乎显得比她还熟悉一些。她虽然没有明说,但乔悦还是敏锐地发现了她对其中一些商店显得格外留意一些。乔悦于是把她领到那条街的茶馆。“这是我娘的嫁妆,有几样茶点都挺不错的。” 谁知道几天后,也是这家茶馆,居然被她们撞见乔悦的未婚夫和一个粉头抱在一起?乔悦当时脸色就白了。她还年轻,还不能接受,然而未婚夫家里势大……退不了婚的。苏慕不知怎么居然知道那是谁,恳切地说要帮她。乔悦还没那么天真,然而苏慕还提出了交换条件…… “我想要几件东西,这个,只有乔小姐能给我。” 乔悦听着她的话,半晌不能做声。 苏慕又笑笑,“不必有什么顾虑,没有后患的。相反,以后,我们就是很亲密的关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局了,不好意思再停几天理一下思路,本周内把这本书完结了。 第57章 往事迷踪 亲密关系?乔悦一直在想怎么才能算是亲密关系,和母亲提出清点嫁妆的时候在想,从仓库的地下取出一家人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存在的铁箱子的时候在想,把东西交给苏慕的时候在想,终于,在未婚夫酒后打伤州牧的外甥连夜潜逃,两家退婚时想清楚了。 那时所有人都来安慰她,乔悦面上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苦涩,心里却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这些天她一直在怀疑,究竟苏慕说的是不是真的,她有没有那么大能耐?直到事情定局了,乔悦明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还是惊讶:她居然真的能做到。与此同时,另一种对自己拿出的那个不知道内容的铁箱子的好奇和恐惧达到了顶峰:能让这样的人费尽心机拿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一定不是凡物! 我参与了,以后如果因此闹出个什么事……
第116页 乔悦明白了什么叫做“亲密关系”。 天空终于“轰”地一声,密密麻麻的雨点开始落下来了。苏慕看看天色,又拿了件长长的绛红色披肩,一头揶进抹胸,另一头垂在臂弯里,尾端摇摇摆摆,直盪到了脚踝。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雨点的声音大得很,恍惚中,似乎前后的侍女都隐入了帘幕,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半垂着眼,空气中的水汽更有种旷野的湿。这种夏季的阵雨该是热的,但苏慕却觉得凉。蓦地一阵风夹带着雨丝吹过来,苏慕摸摸左手的袖子,“湿了……” “湿了……” 夜里,苏慕点着灯,身前是一口打开的铁箱。 昏黄的烛光里,箱子里金线龙纹的织锦熠熠生辉,连带着还有泛着明光的冠冕、璀璨的珠玉宝石……这是一套价值连城的衣服,因为长埋地下,已经沁润了几分水汽。 苏慕心里虽然装着其他事,此时也不禁为了它而目眩神迷。她一一取出各种配件,凑近烛光细看赏玩。这腰带配的宝石颜色太沖,只取其大小,然而菱形的宝石这么随意的一排列,反而失去了原本的精緻。苏慕细细查看其嵌合处,一开始不觉得,对着光转换方向看,果然,多处有髮丝般的缝隙,还有些地方细看是凹凸不平的…… “……借礼制而强征,境内徭役赋税名目繁杂。仅新制龙袍一项,塞北明珠,河内宝玉,西域翡翠……不知繁几,其中物力耗费难以计数。未几,龙袍未成,陆氏先败,此事莫非天意?足可见……”孙韶的书房内,苏慕翻阅着孙父写的几篇具有野史性质的杂文,渐渐提起了兴趣。悄然划过几行说理性质的教导,她定定地将后面的一段文字反覆读了几遍。 “龙袍失主,何以称王服?缀珠玉之桑麻耳!王者之服自有王气震慑,珠玉别论——末了竟不知其踪。民间据传,陆氏忠臣将其偷运至某处地下,以九龙精钢宝箱密封,以待来日……”文后还细緻地描绘了那只箱子传说中的外形。 苏慕记得先生说过,当时拥护陆家的,很多都是底蕴很深厚的大族……但为什么她会记得这只箱子? 这说不通。 苏慕天性聪颖,记事很早,但苏家不过一介商贾……也许是前人记载有误,一家之言不可尽信。还是要再找一些经事的老人问问…… “当时我师父她们奉命,要在一个月内赶制出来,怎么赶得及。有人就想出个主意,说用料必须精选,世所罕见之功需配稀世珍品……”说话的女人面上已有风霜之色,被问到旧事,还是一脸唏嘘。“不提这个,姑娘虽灵秀过人,然而于刺绣一道用心太少。只专精一道即可,我们这一派双面绣需要……” “……不仅古玩器物、前人字画,连贮存在仓库里的粮食也不放过……还说是为登基而徵用……”麻衣老人摇着头,絮絮叨叨地讲起从前,末了一嘆,“羞煞丈夫!竟叫一介女流记民间野史杂谈……” 烛光跳跃着,苏慕不觉已经放下龙袍,双手交握,银牙咬在突出的指节上…… 有什么挣扎着浮出来。 “我是苏家的后人……到底和别人不同……” “若有来日……” 这是谁说的话? 一张死灰的脸浮现在眼前,苏慕很久不曾想起他,故人的眉眼神色因为路途颠簸,风沙侵袭显得模煳。在过去,苏慕以为那是被陷害的不甘,是生意场上棋差一招的愤恨…… 但如果是她想错了呢? 说到底,苏福是个跑在外面的男人,苏慕当时年幼,不能说自己非常了解他。日日和苏慕相处的是她娘。娘亲虽然心慕高门,一心做着不切实际的枝头梦,把希望寄托在苏慕的天资上……等等。 娘亲真的认为只要她够优秀就能嫁入世家吗?她真的只是依据着这一点? 轰—— 往昔认定的事似乎在一瞬间焕发出另一种色彩,苏慕此时回想过去,疑惑自己为什么从来就不怀疑母亲对苏福言听计从……她是这样一个不甘现状,希望跨越阶层的女人,她怎么会甘心! 除非她知道自己有心想事成的可能! 这个希望支撑着她走过漫长的蛰伏期,等待的日子越长,她将它看得越重……她越来越严格,家里的陈设、僕役们待人接物的举止、与丈夫相敬如宾的相处、对苏慕精心的教育……母亲的世界是一个永恆的过渡期。 陆氏倒了,但又死而不僵,还能“且待来日”。 然而那一天,官差上门。 她终于明白,自己一场大梦破灭了。 小小的女儿还奔忙着试图抢救一点财物,柴房里,女人的衣裙寂寞地摇摆着,是一道空洞的涟漪。 “咝——”苏慕离烛台太近,一滴滚烫的烛泪滴在苏慕手上,她浑身一颤。倾身看去,苍白的手背上,血红的泪滴已经凝固了。 她静静地将它揭下。 手上出现了一个醒目的斑。 不要紧,天赐人类一副恢復能力奇佳的体魄。都不需要多用心,它自然会好的。
第117页 也许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第58章 终局 有了龙袍,下一步就很简单了。 至少对苏慕来说是这样。 虽然过程中不乏意外,苏慕还是顺利处理好了。几天后与乔悦告别时,手上只剩下了一件多余的东西,不,那也不算多余,只是计划中的一环…… “小姐,看着路!” 石板叫雨滴滴溅得湿滑,典诗看苏慕出神的样子,一步重一步轻,像是走在天上,不由出声提醒一句。一句说完又不免跟着,“日日要回那许多信件,仔细摔着可不得了!” 苏慕漫不经心地“嗯”一声。 “夫人都说小姐花在通信的时间太多了,若把这些时候都用来做学问……” “师父真恨不得将所有时间用来做学问。”苏慕从台阶上走下去,鞋尖翠色的方形明玉自摇曳的裙底露出来,“但通信是很重要的事……” 玉腕高悬,墨笔走龙蛇,挥毫间,一封笔迹平平的书信已就。苏慕将它晾在一边,继续提笔,此时的字迹就要秀气多了。 身畔,墨迹清晰,隐约可见: “子虚兄敬启: 今,黄钟毁弃,以至瓦釜雷鸣!我王基业衰微……藏此衣以为证,且待来日! 有思” 苏慕写完回信,谢过素未蒙面的继母邀自己上京,然而孙韶有孕在身,身边又少人服侍,离不得她,上京的好意心领,她只在此遥祝老人健康长寿。一封信写好塞进信封,将要封口时却又停住了。 虽然那口箱子埋得很顺利,粮仓附近看守得严,但粮仓旧址却是新转手的空屋子,苏慕略施影响让董家管事买下后,自己就能在轻易在有意的安排下放一些东西进去。接着只要再转一道手,一切就和她、和董家没关系了。虽然新买的地短时间转手有些奇怪,但随意扯个风水玄学上的东西,董文贤会替她处理好的…… 苏慕并不为自己利用了董家感到愧疚,董家是忠臣,素来与陆氏决无瓜葛。只要事后不牵扯进来就不会有事。 然而,事有万一……苏慕看向先前那封仿冒苏福笔迹的信件。 这个原本是留着在龙袍被发现后,于她家旧址“恰好”被找到的。但是如此一来,处理这件事的官员就都属于本地,都是同一个。虽然董家是此地大族,然而保不准和这里的官员有什么摩擦,即使没有,也难保这个以后被当成一个威胁的筹码……最好还是由另一方发现才好。 苏慕重又动笔…… 乔悦将笔搁在一旁,身子让让,心里有几分忐忑。 “你的字迹有很大的长进,一别不过数日,字体看着已经有几分筋骨了。”苏慕先是称赞一番,这才开始看里面的内容。乔悦盯着她,只见其沉吟游目,面上看不出来态度,半晌将纸放下。 “不过是开个铺子的事,何必这样严肃,专门写这么个东西邀我加入?”苏慕看着她,一张芙蓉面上似笑非笑。 这乔悦突兀地提出要与她合伙开个铺子,当然,分成对苏慕来说是非常优惠的。接着又执意要立下凭据。本朝女子开铺子的事也常见,贵女们只要不出来抛头露面,当个甩手掌柜还是没有问题的。她也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乔悦突然这样,但场面人,总不能立马就应下来。 乔悦见苏慕没有立刻拒绝,心里就定了。与她客气几句,商量好事宜的那一刻仿佛轻了几斤似的,施施然出门去。 典诗在一旁看到简直觉得不能理解。 千里迢迢过来就是为了送钱的?答应了就走了,小姐也不拦?看她那样子好像小姐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上赶着过来绑在一起? 典诗乖巧的没有说话,然而苏慕从她脸上就能读出来。一时觉得房间里吵闹异常,“转身。” “啊?”典诗懵懵懂懂。 苏慕遂嘆气:“别人是吃一堑,一下子打通任督二脉似的。到了你,明明一直跟着我,怎么还是个睁眼的瞎子?” 典诗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 苏慕无奈地看着她,嘆息一番也就过去了。 时光转瞬过,苏慕闲居府中,每日与孙韶整理书籍,期间邹雨多有打探,苏慕就笑容诡秘,“且待东风。” 且待什么东风? 邹雨为此大惑不解。委婉地将苏慕的意思传达给董文贤,让他好是伤神了一场。 不久,整个连城都轰动了。 据说天下闻名的阮幼度来了。 难道此地还有什么高才,多年隐居而人未识?难道连城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山水有幸逢君子?还是这里居然有阮幼度的朋友……众人议论纷纷。 邹雨一向也是爱出游的性子,传闻闹得最沸沸扬扬的日子她刚好巡游在外。这日兴尽归家,路上巧遇一位青年人。他虽然戴着一顶薄纱帏帽,俊逸的面容还是隐约可见。只见他不时四顾周边风景,见入眼一派青翠苍茫之色,合掌微笑,嘴里喃喃有词。邹雨只听见他说:“合当如此……合当如此……” 她不由好奇,反应过来时已经问出了口:“什么合当如此?”
第118页 那青年见她询问,也不扭捏,直率笑道:“此地山水秀丽逼人,万物欣欣,可见上苍厚爱。唯此灵气汇聚之所,生出风姿过人的好女才不叫人讶异!” 邹雨:“……” 她怎么没看出来这一点,此地再往南,草木还要更茂盛呢。 真是少年人。 谈话就告一段落。邹雨打道回府,不料这青年竟一直与她同路。路途寂寞,两人不知谁先开的头,一路谈天说地。邹雨说个什么他都能接上,她为他的博学所折服,笑着说:“如果不是你的身量形貌在这里,你这个年纪,我还当你是我徒弟忽地乔装改扮了呢。” 青年听了,若有所动。 来到府门前,邹雨作势要和青年告别了,不想他竟没有离去的意思。 “你这是……” 青年正要说话,府门忽地大开,两人不禁循声望去—— 董府所有人都在,董家当家人越众而出,笑容满面地迎向青年,“阮幼度大驾光临,真是使鄙府蓬荜生辉……” 邹雨忽地心里一跳。 她顺着青年,不,阮幼度的视线望过去—— 情理之中似的看见了一位盛装的少女。她像是早有预料,毫不吃惊的样子。喜色照亮了她的眉眼,使其容色更添韵致。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向这边一望,见到邹雨瞠目结舌的样子,终于笑出来,红唇微动。 邹雨仔细辨认着她的嘴型。 东-风-已-至 第59章 番外一:故人 婚期已定,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筹备时期。值得一提的是,苏家仿佛突然想起了有苏慕这么个人,江南的本家多年来一直与她没什么联繫,这时连连遣人问询,各种礼物一时之间充盈苏慕的私库。人来往的太多,孙韶就不耐了,她一向是这么个文人脾气,除非是与她讨论学问,否则不爱人打扰。 苏慕也顾虑师父还在产后的恢復阶段,不宜总被这些小事烦心。与邹先生一商量,打算去庙里讨个“若要日后夫妻和睦,近期需清净周遭,少与人交往”的说法来堵他们的嘴。 大寺顾忌名声不会乱说,小庙就不考虑这么多了,那边欣然同意,苏慕就坐车过去了。 原本只是虚晃一招,不料将走时忽然看到一个身影。苏慕一惊,连忙追上去,“玲姐姐!玲姐姐是你么?” 带路的僧尼惊慌地想要拦阻,典诗等侍女勇敢地站出来以身遮蔽,尼姑们叫她们拦着走动不得,只得连连说:“阿弥陀佛。禅房净地,怎可这样喧譁……” 苏慕已经听不到了。 所有的禅房都是一个样。她步履急促,轰然推开一扇又一扇门。 没有,没有,没有!还是没……不,有人声! 苏慕连忙向那边赶过去。 女子一张脸好不奇怪,偌大的脸盘,所有五官密密挤在一起。没了秀髮的遮挡,所有缺陷一览无余。她愁容满面地望着坐在地上闹脾气的女人,也就是她们还有点亲戚关系,她才会这么照应这个神志不清的女人。多年疗养,她原本神智清楚了些,已经可以自理了。不料前些日子女人的儿子突然出现了——这么多年了居然也不来看看他娘!这么多年了才一来就把他媳妇扔到尼姑庵里,转身就消失了——然后她就疯的更加厉害了。 听见门响,女子不由回头—— 苏慕立在门边,手扶着门框才不至于后退。有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刘娘子! 她再定睛一看,那坐在地上,一脸痴傻的疯女人不正是曾经当过她娘的刘兰芳?! 苏慕到底什么都没说。 刘娘子,不,启智乍见苏慕虽然也觉得眼熟,然而她绝想不到此时衣着锦绣的贵人竟是自己早已在佛前为她点灯祭祀多年的亡灵。让贵人撞见刘兰芳这副不堪的样子,启智只觉得万分过意不去。 启智正要上前致歉,不料刘兰芳忽然暴起,瞪着眼,大张着双手向苏慕冲去,“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你这是在闹什么……” 启智连忙上前安抚。说来奇怪,自从多年前收养了她的徒弟,刘兰芳的疯病有她的陪伴已经好了很多,平时也不闹腾,最多就是坐在一边发呆。也幸好是这样,不然启智绝带不了她一起逃难。这次见了儿子,原本清醒几分的头脑发疯也只是安静地回到了原状。这会儿怎么一下子开始攻击别人了? 启智忙出了一身汗。不经意间回头,门口已经空荡了。 唉,还是吓着人家了。原本住持就对刘兰芳的存在不那么高兴,希望这位贵女高抬贵手,饶过她们。启智虔诚地对着神佛祈祷,多年前既然已用神迹点化了自己,足见我启智是个气运深厚的。虽然清苦多年微微有所动摇,但只要这次平安无事,信女一定静思己过,更加用心…… 苏慕漫无目的的走在这座人烟稀少的庵里,猝不及防一见故人,即使是她也难以自持。忽地,眼前像是闪过了什么。苏慕骤然停步,转身回到那根柱子前。 褐色的木柱上赫然刻下几行大字: 孽海同舟几世修得一场造化 红尘缘尽今生重拾诸般因果 下面还有一行疾书的草体:
第119页 断情绝爱何必相逢 好一派已经脱离苦海的得道高人的洒脱! 苏慕看着看着,竟是气笑了。 真不在乎,就不会这么躲躲藏藏了。这个蒋玲……这个时候了,知道不好意思了? 按苏慕的性子,当时就要把她找出来,反正这尼姑庵又不大——然而今日她只想速速离开这个地方。 反正知道了地方,就不难找人了。这才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呢。让她担心了这么久,就让玲姐姐也尝一尝煎熬的滋味…… 马车将要离去了,苏慕并没有回头,她心下也觉得奇妙。 这么近的距离,故人有过多少擦肩而过…… 第60章 番外二:典诗日记 x年x月1日 今天小姐又取笑我傻了,我很认真地对她说,“我不傻。”但她只是沖阮公子(我知道我该叫他老爷,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他依旧是“阮公子”这么个称唿)投去一个眼神,两人就笑起来。阮公子笑过了还为我正名,说我这是大智若愚。我觉得他可能是看出来了我一直在装傻——其实我也没有刻意这样,我就只是发现只要顺着天性去做,不用考虑太多就能取得最好的结果——那就是让小姐满意。自从发现了这点,我就更不爱动脑子啦。躺着就能受宠,我何必玩花样呢。 想我典诗刚来小姐身边,也是有过那么一番苦心讨好的时光的,又是刻苦读书想要迎合小姐的趣味,又是与周围的侍女们交好……谁能想到小姐其实压根不在意我们能不能迎合她的趣味而只想让我们听话就好呢,谁又能想到她其实根本一直对孙府的侍女怀着一种提防心理以至于我根本不必怎么去交好——关系疏离一些也许她才更喜欢我! 不必处理同事关系,也不必想着怎么提高自己,甚至不要脑子,只要顺应天性就能升职加薪——天下还有比这更轻松的工作吗?! 遇到小姐,真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啦。 x年x月4日 阮公子好像听说了关于小姐那块神秘的香火牌位的事,好奇地向她提起这件事。我早就想知道了,连忙跟在一边听。 小姐神色里一派不以为然,说什么“牌位,媒介耳,活人之依凭罢了”,“人死,万物即消。昔年心念郁结,为有个倾诉凭依,特设此蠢物以供己念”,“心结畅抒,何必再留它?” 我没听明白,但阮公子应该是明白了,大笑不止,说小姐真是个狂人,“为自己树一牌位”。我觉得他这话不吉利,小姐是要长命百岁的,他这话活像是诅咒小姐已经死了似的。我很想让他闭嘴,但是小姐却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笑得一脸神秘……唉,我怕是永远也搞不懂小姐了。 x年x月12日 阮公子爱带着小姐出门,这就出事了吧,居然让段玉裁段公子撞见了。要知道我有段时间一直以为小姐会和段公子成亲呢。 阮公子当着小姐的面与段公子很是客气,他总是永远一副天塌不惊的样子,看着他约段公子“借一步说话”,我忍不住跟上去偷看。哈,可让我逮着了,再怎么君子,面对情敌总是会……行礼道谢? 我从来没有见过阮幼度向谁这么郑重其事地行过礼。他为什么要这样? 我又凑近了一点。 “……事变……太子,多亏你……” 阮公子声音为什么不大一点?! 好在段公子到底是习武之人,底气足,声量就能让我听清楚,“我不过尽自己本分为皇上办事,当不得这一声谢。” 然后段公子又问了一句什么,我听清楚了,但觉得太过拗口,原话有好几个字我不知道怎么写。总之就是说皇上很看重阮公子,让他多上点心? 阮公子这次更加言简意赅,居然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用一句诗来回答了。 有时候我真想学会他的说话方式,那样小姐就不会觉得我笨了吧,说不定还会觉得我是同道中人。然后夸我不是凡人? 再然后,他们两个好像也没有话说了,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似的,双方就此别过了。我回去告诉小姐,她“啊呀”一声,若有所思一会儿说,“这是第三件被他帮忙的事了。” 奇怪,我们被段公子救了是一件,如果这件记在阮公子帐本上的是第三件,那还有一件是什么? 我明明总是和小姐待在一起,怎么这么多不知道的事? 也许我是真的蠢。 算了,比我聪明的多了去了,我在京城那许多同事,一个个精得什么似的,后来关键时刻要逃命了,小姐还不是只把我带在身边? 我还是就这么蠢着吧。 x年x月15日 小姐又去尼姑庵探望蒋小姐了,蒋小姐还是不肯见她,小姐就和她隔着门说话。要我说这又是何必呢,上次我们回去时我回头一看,明明都看到蒋小姐一直目送我们走了。 我当然又把这件事告诉小姐,小姐听了就说“快了”。一边又给蒋小姐的哥哥去信——这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明明早就找到蒋小姐了,为什么直到她说“快了”的时候才告诉他呢? 忘了说了,小姐真是个好人,我以前可能看错她了——我以前居然觉得她对于己无关的事漠不关心!然而这几次去看蒋小姐,她都不仅给蒋小姐带了生活用品,为她打点住持等等,没想到她居然还送了庵里所有尼姑不少礼物。对那些老的疯的病的,还有厚礼!她们可能真是信仰虔诚,这才遇见了小姐呢。
第120页 x年x月30日 这是我最后一篇日记了。我实在没想到小姐和孙夫人忙着开女子书院时,为了翻找昔年笔记竟会不小心翻出我这本小册子。想想我都记了些什么,我就觉得头晕。 没想到她满脸兴味地读完了,对我的态度反而更好了——也许这就是我一个被动的神通?无论干什么都只会让小姐对我更好? 她没有不让我再写,只是叮嘱我不要让别人看到。 我这才想到,册子里的东西别人如果看到了,也许会对小姐不利! 天啊,想到这一点就让我难受。 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妨碍到小姐的。 我写完这篇就要把它烧了。 最后一句。 看了我说她是好人,小姐为什么要和我说她不是,她是报仇十年不晚,即使罪证属实——“那么机密的事情也只有同党才会知道”——但被同谋者告发了也要从背叛者到无知的上级官员一个也不放过的人? 她是在说什么戏词吗?还是拐着弯说自己是君子? 小姐可能也觉得这些话很绕,这样拐弯抹角的夸奖自己显得有些矫情,于是改口让我忘了它。 我点点头。小姐让我忘,我一点都不会记得。 最最后一句。 小姐看到我在烧以前的册子了,虽然她没有说出来,但我知道她还是满意的。 可能太满意了,她居然说以后死了也要把自己的尸骸烧了,骨灰就洒在以前苏家老家那边某个不知名的深谷里。 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看看我,又摇头,“你好吵啊。” 明明我都没有说话。 简直委屈极了。 小姐还要说奇怪的话。 “苏慕早就烧在深谷里,既是如此,那就合该是这样。至少以后苏家的人过来不至于走错地方。” 她的笑容好神秘呀,这是故意在吓唬我吗? 我真是永远也弄不懂小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