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萍作品集》 第一章 春衫惯染京尘 大宋都城,东京汴梁。 皇宫。 宣德楼是大宋皇宫的中心,也是汴京的中心。宣德楼南是御街,宽约二百步,两边是御廊。御街的中心为中心御道,人马不得行走。 宣德楼前,左南廊对左掖门,秘书省右廊对右掖门。东为两府,西为尚书府。从御街一直向南走,左边是景灵东宫,右边为西宫。 自大内西廊南去,西宫过后便是都进奏院、百种圆药铺,直到浚仪桥大街,浚仪桥之西就是开封府。 自开封府下行三百步便是东角楼,东角楼再过去为宝箓门。 宝箓门后那一处大宅子就是鼎鼎有名的丞相府,是大宋开国老臣赵普的宅子。 一个身着深蓝衣裳的男子缓步走到丞相府前。人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不知这赵府如今是如何繁华奢侈、金玉满堂。 他一身深蓝衣裳已洗得泛白,但仍整齐干净。双手空空,仅背上挂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在府前打量了几眼,“笃笃笃”,他步上台阶拾环敲门。 “咿呀”一声门开了,门里下人探出头来,“请问公子找谁?” “毕总管。”蓝衫男子道。 “毕总管?啊,公子就是秋寒吧?请进请进。”下人一拍脑袋,“毕总管和老爷出门去了,这会儿不在,府里只有少爷在。毕少爷还记得吗?小时候常和少爷一起玩的。” 蓝衫男子点了点头,“也十多年不见了,只怕见了人也认不出来。” “不会不会,我们家少爷长大了和小时候一个样,还是那样整天闯祸胡闹,老爷烦着呢。”下人笑道,“这下好了,毕少爷回来了,有个人管着少爷,也不会让他再成天不知道搞些什么了,让我们下人们看着也糊涂。” 蓝衫男子淡淡一笑,“你们家少爷是什么模样,秋寒早已记忆模糊。你们家少爷恐怕也不会把外人当做一回事,我如何能管得了他?” 下人引着毕秋寒往府里走,“不会不会,我们家少爷贪玩爱闹,但就是喜欢朋友……” 这位蓝衫男子是丞相府总管毕九一的侄儿,姓毕名秋寒。五六岁的时候曾在赵府和丞相少爷一起玩过,但后来因为外出习武,已近二十年没有回京城。这年突然说要回来,毕总管也很意外,他差不多已经忘了有这个侄儿。 “少爷在院子里。”那下人名叫泰伯,如今已经五十多了,毕秋寒和丞相 公子圣香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对毕秋寒甚是热心。 毕秋寒对这位“少爷”毫无好奇之心。丞相公子本易骄纵,何况这位少爷胡作非为贪玩奢侈的名声,他初入汴梁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他并没有兴趣去见这位京城第一纨绔子弟,但泰伯如此热心,他少不得到院子里望一望。 时值八月十八,中秋刚过,花园之内犹残留几分热闹的余气,各处悬挂的花灯也都见了残色。此时正值正午,秋老虎尚在,天气灼热,下人们都远远在葡萄藤下避暑。试灯居到扫月楼的一段花廊悄无声息,或有串串的紫藤花于微风里动动,丝毫激不起人活动的兴致。 但若凝神静听,便隐隐有阵细细的乐声从花木掩映的御廊里传来,那声音非箫非笛,非琴非鼓,音色纤细,弱而不绝。 紫藤花下,绿萝葛旁,有一人屈膝倚靠着朱红柱子,手执一片叶子正吹着调。繁花如锦,藤葛成荫,御廊之中一团锦绣,令人目眩。但遥遥望来,第一眼便望见此人持叶而吹的手。 手白如玉,覆着杂绣金线的衣袖和碧绿的叶子,犹显得手背的白。 他举着叶子放在脸前,望出来的只有一双眼睛。 那眼神……眼色如琉璃。 毕秋寒微微一震,这样的眼神记忆之中似乎见过,“圣香?” 泰伯已大声嚷嚷起来:“圣香少爷,毕少爷回来了。” 吹叶的锦衣人抬起眼睛,眨了眨,“毕少爷?” 泰伯拉着毕秋寒走到圣香面前,“少爷忘了?这是毕总管的侄儿,小时候你们一起玩的。” 圣香想了想,又想了想,“忘记了。” “反正毕少爷回来了,少爷喜欢年轻人,这些日子什么容少爷、聿少爷、歧阳少爷都不在,多个伴也是好的。”泰伯拍拍毕秋寒的肩,“听总管说秋寒武功高强,和少爷在一起也安全。”他忙着要回大门去看着,就拍拍毕秋寒,他先走了。 “原来老毕给我弄了个保镖?”圣香自言自语。 毕秋寒眉峰一蹙,随即展开,一言不发。 “喂,你叫毕秋寒?”圣香懒懒地问,看来他对所谓的保镖也兴趣不大。 “不错。”毕秋寒涵养不差,虽然被他随意当做“保镖”,愠色也只是一闪而过。 “好土的名字。”圣香叹了口气,“好像江湖大侠的名字,是你娘给你取的?” “姓名出身 ,毕某人认为并不重要。”毕秋寒淡淡地道,“既然泰伯要我护着你的安全,毕某人就会保护你的安全。至于其他恕毕某人无礼,不想多谈。”他说完淡淡地让开两三步,站在一边,清楚地告诉圣香他不屑与他这种纨绔子弟一般见识。 圣香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老毕要给我弄个保镖也要挑个脾气好的,何必这么冲?”他伸了个懒腰从花廊上站起来,拍拍毕秋寒的肩,“做人不要这么严肃,轻松点好,平常点好,如果会吃喝玩乐就更好……哈——”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突然正色问:“你会不会打牌?” “打牌?”毕秋寒对他随随便便就对人“动手动脚”极是不满,已是对他勉强忍耐,陡地听他冒出一句“你会不会打牌”,登时愣在当场,过了一阵才脸色难看之极地应了一声:“不会。” “那太可惜了,我和张家两位兄弟约了打牌,正在三缺一。”圣香斜眼看了毕秋寒一眼,“是男人怎么可能不会打牌?真是……”他摇摇头,像见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怪物,“现在本少爷要去睡觉了,你嘛——”他想了想,“跟我来。” “不……”毕秋寒一句“不必了”还没说出口,圣香已不耐烦地打断他:“不要吵!既然是保镖是护卫,就要听本少爷的话,本少爷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你……毕秋寒目中怒色一闪,圣香转过头去却没看见。 “走啦。”圣香一把拉住他的手,“这里。” 他的手掌温暖柔软,毕秋寒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把拉了去,心下微微诧异,这位少爷好快的手。拉着自己的手说不上很大力道,一点玫瑰茯苓糕的香味自他身上传来。毕秋寒脸色微沉,这等锦衣玉食睡觉打牌的少爷,怎知外边的世界有多少人一辈子连米饭都吃不起? “这是本少爷的房间。”正自满脸愠色,圣香已拉着他走到一处门前。 匾额上写着“勿攒眉”三字。 圣香发觉他看了那匾额一眼,打着哈欠挥挥袖子,“那是一个穷酸送给本少爷的,你不要以为本少爷喜欢写这玩意,吃饱了撑的。” 毕秋寒皱眉,他本就没想过这匾额是圣香自己写的。 “这是本少爷的房间,你睡那里好了。”圣香随手指了隔壁和他一模一样的房间,“咿呀”一声开门又“碰”的一声关上,“哈——我们都睡午觉去好了,下午见。” 毕秋寒被圣香指派在隔壁,推开房门,房内一榻一几,收拾得干 干净净。墙上一幅长书笔意甚是端谨,和圣香门上的“勿攒眉”是同一人之手。至于写些什么,读书并非毕秋寒的所长,倒也无多大兴趣。 只是这房间挂着圣香朋友的字画,床榻摆设都是上好的桧木,显然并不是下人的房间,乃是客房。这少爷可真不知道什么是防备,他淡然地在床榻之前的地上盘膝坐下,闭目宁息,缓缓运功起来。 他素来谨慎,如此放心地在一个人隔壁静坐运功还是第一次。十来日风尘仆仆,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难免疲累。若是在客栈他素来警觉,不可能如此轻松入定。 此来汴京,探望毕九一只是其次,主要的是他要到京城寻一个人。 一个女人 ——————————————###*###*###*###*###*###*—————————————————— 一个不知姓名的,却身系了将近三十年前江湖一场狙杀的真相,还牵涉了几个江湖名人的销声匿迹,听说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一个嫣然一笑能倾国倾城,能让英雄变成狗熊,能令守财奴变成穷光蛋,能让是非颠倒黑白错乱的美人。上一辈的人称呼她为“笑姬”,笑姬一笑,英雄丧胆。 她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京城,然后就在这个地方神秘地失了踪。 她失踪以后,与她相关的众多武林好手遭到不明身份人的狙杀,死者甚多。他身受死者后人之托清查此事,本是身怀重任而来,却无端端地在赵府变成了丞相公子的保镖,这件事说起来当真荒唐。 想着想着,也就渐渐定下心来,调息入定。 等他坐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刚刚睁开眼睛没多久,一个小丫头上来敲门,“毕少爷,你起来了吗?少爷请你吃点心。” “这么巧,我刚刚醒。”毕秋寒微微一笑,整理了一下衣裳,站了起来。 “不是巧,少爷说毕少爷大概在这个时候就会起来,叫小云这个时候来请你。”小丫头小小年纪出落得甚是俏丽,言笑宴宴的很是活泼可爱。 “圣香?”毕秋寒眉心微微一蹙,功力越深的人入定的时间越久,难道圣香知道他的功力深浅?否则不可能预测他坐息的时间,但想起那唠叨“是男人怎么能不会打牌”的花花少爷,委实很难想象他有这种能耐。“我这就去。” 随着小云绕了几个楼阁,入眼是处清雅秀气的亭子。圣香就坐在亭子里,只不过他不 是在吃饼,也不是在喝茶。 他在喂兔子。 亭里木桌上有一只灰毛的大胖兔子,圣香与它鼻子对着鼻子,饶有兴趣地喂它吃烙饼。 这就是所谓的“少爷请你吃点心”?毕秋寒尽力不表现出他极度诧异的心情,咳嗽了一声。 “小毕,”圣香看也没看,对着他招手,“你来看我养的兔子,”他喂完了烙饼,笑眯眯地捏着大胖兔子的后颈,“这只兔子有十三斤呢,好不好玩?” 小云也一张天真的笑脸,“小灰好可爱的,它不仅会吃烙饼,还会吃肉骨头,和狗一样。”她亲昵地俯下身在灰兔子背上亲了一下,那只兔子回过身懒懒地目中无人地瞄了她一眼——天下胖兔,舍我其谁。 “它今天吃菜了。”圣香宣布,挥挥手里烙饼的残骸,“韭菜烙饼。” “真的啊?”小云担心地说,“它已经十一天没吃过一口青菜,我一直担心兔子爱吃肉是不行的。还是少爷聪明,要师傅做韭菜烙饼。”她笑了起来,拍手道:“明天做红萝卜烙饼好不好?” “不好,明天我要让它吃大蒜烙饼。”圣香拿着条院子里拔的青草逗灰兔子的鼻子,那兔子开始不理。后来圣香把草叶悄悄塞进它的鼻孔里,那兔子大怒,一口下来,在草叶上咬出两个牙印。 毕秋寒看着这两人一门心思在那只兔子上,满肚子的浮躁愠怒渐渐地都淡了。暗自叹了口气哑然失笑,他和这不知世间疾苦的两个娃儿生什么气?小云本就是个孩子,而圣香更是孩子里的孩子,别的孩子会长大,他似乎永远也长不大。看着这两个娃儿嘟嘟哝哝地计较那只兔子,嘿,也真有种和外面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天真。 “啊,对了,小云啊,我说了要请小毕吃点心。”圣香玩够了兔子,把它往地上一放,让它自己走,“去胡师傅屋里把他私藏的荔枝甘露饼偷出来,咱们一起吃。” “胡师傅知道了会气死的。”小云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去了。 小云出去了,圣香倚袖支颌,杵在木桌上眼望花园,随即叹了口气。 “你不高兴?”毕秋寒淡淡地问。 “嗯……”圣香不置可否,又叹了口气。 “在想人?”毕秋寒仍是淡淡地问。 圣香微微一震,笑了,眨了眨眼睛,“你怎见得我在想人?”他突然从桌上爬起来,笑眯眯地看着毕秋寒。 毕秋寒瞧了他两眼,只 是淡淡一笑,却不回答。他十七岁出师,十一年来闯荡江湖,若是连这点眼神都看不出来,岂非白吃了这么多年饭? “本少爷在怨念某些没心没肺的混账,撇下本少爷一个人在京城,自己和老婆跑到不知什么鬼地方去逍遥快活。一个是这样,两个是这样,一连七个还是这样……害得本少爷今年中秋一个人过好无聊。本来八个人两桌麻将刚刚好……”圣香趴在桌上唠唠叨叨不知在骂些什么,突然问:“小毕你是哪个门派的?” 毕秋寒猝不及防,脱口应道:“碧落宫……”虽然他反应敏捷立即住口,但也关不住已经出了口的话。他十一年闯荡江湖,一直来历为谜。“碧落宫”与“秉烛寺”并列为江湖最神秘的两个地方,而碧落宫更是传言为武林宝窟,若毕秋寒坦言来自碧落宫,必然会招来无数麻烦,因而他对自己的来历一直讳莫如深,却不料被圣香这么陡然问了出来。 “碧落宫啊——”圣香已经拖长声音充满赞叹地“啊”了一声,“好厉害的地方。小毕你的武功肯定很有看头,我听说……” 他的“我听说”还没有说完,毕秋寒即打断了他:“圣香,关于毕某人的师承,可否答应我不外传?” 他说得严肃,圣香诧异地看着他,歪着头,“我不答应。” 毕秋寒脸色微变,他从未听人在别人说出这样一句话的时候还能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答应”四个字,“这件事对毕某人很重要。” “如果你答应我几件事,我就答应你不说。”圣香笑嘻嘻地继续歪着头看着他。 滞了一滞,毕秋寒竟觉得有些困窘,一时大意竟被这花花少爷逼到这等境地,“什么事?” “你先答应了,我才说。”圣香咬着嘴唇笑,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你不答应我就先叫起来了——毕秋寒是出身碧……”他当真那样拖长声音叫起来了。 虽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但一则门规所限,二则他此行大事在身,怎么能再招惹了一身麻烦?毕秋寒截口打断:“答应你就是。” 圣香住嘴,笑吟吟地看着他,“啪”的一声从袖里摸出一把金边折扇打开来,扇了几下。他看毕秋寒的眼神,就像屠夫看着案板上的一只肉猪。过了一阵子,等到毕秋寒忍耐不住口齿一动要开口问的时候,圣香一笑,“咔”的一记折扇敲在他头顶,“第一,本少爷教你,不管面前是什么人,弱智也好白痴也罢,朋友也好儿子也罢,不能说的事时时要提醒自个儿记住;第二,不 准在本少爷面前自称‘毕某人’;第三,不准在本少爷面前摆你那江湖大侠的架子;第四,你到京城来干什么,可否说来本少爷听听?”他说得一溜子的快,折扇一敲即收,扇子收回来的时候他的话也已经说完了。 在此之前,要给毕秋寒说有谁能一记扇子敲上自己的头顶天灵盖,他是绝对不信的。圣香这一敲绝非完全的实力,而是他出手太快,毕秋寒丝毫没有想过圣香会武。等着他开口刁难,也从未想过他会突然一扇子往自己头上敲来,几个“没想到”加在一起,圣香轻轻易易地就得手了。 但毕秋寒很清楚,人在江湖,若是有什么东西“没想到”,那就是死。圣香那一扇子若是带足了真力,无论圣香功力深浅,只要他想的话,足够让他脑浆迸裂了,他没有,即是手下留情。 他的脸色在圣香扇子收回的时候已经一片惨白,一双深湛的眼睛看着眼前若无其事扇风的少爷公子,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地吐出来,“圣香少爷,你戏弄得好!” 圣香把他这句话当做赞美,笑眯眯地点头,“我当然好,我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英明神武倾国倾城冰雪聪明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大好人。” 毕秋寒滞了滞,他是自尊心极强的人,被圣香如此耍了一把,若说不对他憎恨厌恶到了极点是假的。但是他的确重诺,答应过的事绝不抵赖,虽然心中怒火上冲,却还勉强青铁着一张脸,“我到京城是为了寻找一个三十多年前失踪的女人。”说完了他转身就走,多看圣香一眼都怕自己会忍不住怒火爆发,当场劈了这少爷。 “等一下。”圣香招呼。 毕秋寒深吸口气回过头来,“还有什么事?” “其实刚才你说漏嘴的时候可以这样,”圣香拉开两边的脸皮做鬼脸,“然后说‘我骗你的’不就可以抵赖了吗?”他笑嘻嘻地看着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的毕秋寒,“还有啊,你干吗说‘我到京城是为了寻找一个三十多年前失踪的女人’这么详细?你可以说‘我来京城找人’或者‘我来京城办事’不就行了?做人要有点创意嘛,老像你那样死脑筋,很容易阴沟里翻船,死得不明不白……” “少爷,胡师傅……胡师傅……”远远的,小云尖叫着奔来,“胡师傅昏倒在房间里……” 圣香顿时住嘴。 毕秋寒差一点就怒火爆发,此刻就如一桶冷水当头泼下,出事了?“胡师傅在哪里?”他疾声问。 “他的房间在厨房后面。”小 云指着东南角,“怎么办?少爷,岐阳少爷在不在?能不能请他过来救人?” “岐阳?”圣香看着毕秋寒一闪而去的身法,叹了口气喃喃自语,“岐阳不在,他最近要考试。”说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去药房要点丹参冰片什么的,煮一碗水端到老胡房里去。” 等毕秋寒到达胡师傅房间的时候,泰伯正给一位莫约六十的老人把脉。 “如何?” 泰伯摇头,“年纪大了少不了多些毛病,我想没什么大事。” “泰伯看来很通医道。”毕秋寒微微一笑,“依我看也是年纪大了,心肺不好才昏倒了。” “呵呵,府里的下人多少都会点,不算精通。”泰伯呵呵地笑,“少爷心脏不好,所以下人们谁都学点,以防不时之需。”圣香心脏不好?那少爷活蹦乱跳嬉皮笑脸深藏不露,哪里像个病人?毕秋寒皱眉,是不是被娇纵得太过火,没病当有病宠着? “咿呀”一声门开了,人还没进来声音先进来:“泰伯啊,你人在这里,大门怎么办?万一我爹回来了,你让他站门外喝西北风?这里有我,你去吧。” 泰伯听到圣香的声音就笑开了脸,“是,我的好少爷。”他果真放心去了。 圣香进来,挥挥手让毕秋寒让开,俯下身听听老胡的心口,“小毕,帮我把老胡脚那边的床抬起来一点。” 人命关天,毕秋寒默不作声地把胡师傅的床榻抬起来三寸。 圣香的手指在胡师傅颈项边揉了几下,过了一阵,胡师傅吐出一口长气,“我的好少爷,又辛苦你了。” 圣香见他醒了就停了手,支颌笑吟吟地看着他,“好一点没有?” 胡师傅笑了,“少爷亲自动手救我这条老命,如果还不好,那岂不是辜负少爷的心意?哈哈。” 他想坐起来,圣香按住他,“躺一阵,等腿上的血多流回心脏一点再起来,否则老胡你再昏倒了,你的好少爷我可就不管了。” “是。”胡师傅笑着躺回去,“可是老胡如果一直躺着,今天的晚饭怎么办?” 圣香眨眨眼,“这个嘛——肚子饿的时候再说。” “少爷。”小云端着药汤进来了,“你要的药汤。” 圣香左手端过来,右手往下一压。毕秋寒不自觉地依着他的手势放下床榻,放下来才隐约一阵懊恼,他何必如此听话?却听圣香言笑宴宴,“老胡把这 个喝了,你的好少爷就变戏法,变出全府的晚饭出来。” 老胡端过药汤,笑呵呵地说:“我才不信,少爷可不能再叫遇仙楼送菜过来。上次送了给老爷骂了一顿,这次你再叫,老爷可就要打你了。” 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的老胡,上次那可是本少爷八岁时候的事了,亏你还记得。”他托着腮帮看胡师傅,“放心,我不出门就能变晚饭出来。” “我喝了,少爷你的晚饭在哪里?”老胡喝完了药汤,碗底一亮。 “啪”的一声,圣香的折扇在手,往老胡的床下、柜子里、地板上各自指了指,“荔枝甘露饼、茄汁酿火腿、酸甜白菜,还有十坛五华龙蛇酒,老胡你说够不够府里做晚饭?”他笑眯眯地看着老胡。 老胡的一张老脸顿时通红,他有时喜欢偷偷喝几杯,自个手艺又好,在屋里藏了许多下酒菜,又私酿了几坛好酒,居然让圣香给翻了出来,“少爷你就不能给我留点?老胡就这么一点家底都给你挖了去。” “不能。”圣香一本正经地回答,“挖走别人的家底是你少爷我的私人兴趣。” 小云在一边偷笑,毕秋寒本一肚子火气,此刻也不自觉嘴角上扬。这少爷虽然可恶,但也有些讨人喜欢的地方。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行走江湖十一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圣香啊……凝视他越久,少时的记忆隐约浮起来一点点。为什么记忆中小时候的圣香总有一双琉璃似的眼睛,那样的眼里没有哭也没有笑,是一种……非常奇怪的……非常奇怪的眼神。 第二章 行云梦中认琼娘 数日之后。 曲院街的青石路上人来人往,过往的都是些衣冠楚楚兜里有银子的人物。这条街南有遇仙正店,前有楼后有台,汴京的人把这家店称做“台上”,是全城最奢侈的地方,卖的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不是寻常人能买得起的。 “圣香你要带我去哪里?”毕秋寒被圣香拖着,说是要去找“那个将近三十年前失踪的女人”,结果就被他笔直地拖到这条街上。圣香在街上东张西望,逢有热闹就过去瞧,一条街走了一半他已经买了四袋零食——全部挂在毕秋寒手上。他真不知如果让他这样走到底,是不是要抱个大麻袋回去。 “帮你找人啊,”圣香倒是答得轻松,“你不是说那个女人很会笑吗?要找会笑的女人当然要到这里……喏,这里。”他拉着毕秋寒站在一家叫做“百桃堂”的店面前,笑吟吟地指着大门。 毕秋寒被他一路拖着,看得眼花缭乱,自从出道倒像是今天才见了世面,知道富贵人家是怎生个过法。好不容易圣香自己停了下来,往门里一瞧,只见门内几位姑娘的身影晃了几晃,有位正好与他目光相对,微微一笑。他鼻中嗅着这家店的幽香,脱口而出:“妓院?” 圣香一扇子敲上他的头顶,“聪明。”他其实并不比毕秋寒高挑,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能一扇子敲上他的头顶,随即拉住毕秋寒的手,“来吧。” “且住!”毕秋寒青铁着脸拉住圣香,“你身为丞相公子,不顾着你自己的面子也要顾着你爹的面子,怎能轻易踏入这等地方?何况我门规所限,门下弟子绝不能入这等酒色之地。” 圣香诧异地看着他,发现身边路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两个人在百桃堂门口拉拉扯扯做什么。“谁要你进来做嫖客……”他一句话没说完,毕秋寒禁不住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和圣香那永远不懂得噤声的嗓门,一把拉住他的手,已匆匆把他拖进门里去了。再怎么样也比在众人围观之下说这些好看。 进了门,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这可不是我逼你进来的。” 毕秋寒无话可说,只得青铁着脸紧闭着嘴。 这时已有轻笑声从楼上传了下来,“圣香少爷可是第一次带客进我这个门,毕大侠不必和他生气,反正他横竖都是这个德性。” 这传自顶楼的声音慵懒缱绻,毕秋寒在汴京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称呼他“毕大侠”,不禁讶然抬头。只见三楼栏杆上一位紫衣女子正自梳妆,见他抬头对他嫣然一笑,“毕 大侠,可还记得十年前的采莲舟之战?” 目中的女子音容未改,采莲舟之战可以说是毕秋寒出道之后第一次遇到大敌几乎丧命的一战,怎能忘记?“你是——”他失声道,“施姑娘?” 这百桃堂的主人正是当年采莲舟上唱曲的姑娘施试眉,自也目睹了那一场惊人的血战,闻言盈盈一笑,“十年前一面之缘,不想毕大侠还记得故人,眉娘受宠若惊。” 像施试眉这样俏丽的女子,人生之中未必能遇上几个。毕秋寒虽然端谨,但对当年那位一笑倾倒英雄汉的小姑娘自是印象深刻,“南兄可好?”他扬声问,当年采莲舟一战,施试眉身边犹有一位俊俏郎君。正是她这位郎君危急之际出手相救,否则采莲舟上的众人早就随那船一同沉在汉水之底了。 施试眉笑笑,“我嫁给了别人,你说他好不好?” 毕秋寒没想她这么答,呆了一呆。这一呆施试眉已然笑开了,“毕大侠不善玩笑,圣香少爷你们上来吧,前些天你托我查的事我查了些眉目出来。” 所谓“要找会笑的女人当然要到这里来”,原来是指圣香他托了消息灵通的施试眉帮他调查。施试眉主管青楼,她人缘又好,来查这等事自是比毕秋寒方便得多。 此时三个人都在施试眉的房里。她双指夹着一个手工精细,但已显然有些年代的香囊,轻轻晃了晃,“这个东西,是丰缘客栈的老板交给我的。丰缘客栈在京城也开了近百年,将近三十年前丰缘的老板还是现在的这位,他说这是个很漂亮的女人走后留在客房里的。他十八岁管账,二十岁接手客栈,到现在没见过那么会笑的女人。”那时候丰缘客栈的老板是这样说的:“她在对我笑的时候,如果她要,我什么都可以给她,包括我这性命一样的客栈。” 毕秋寒的目光锐利地盯着那香囊,低沉地道:“笑姬共和四位江湖前辈有过情缘,在她失踪以后半年之内,这四位前辈全部被发现死于乱刀之下……我委实想不通,她为何要下此毒手?” “我不同意。”施试眉慢慢地道,“若是她当真爱过他们,即使要另嫁他人,也不可能买凶杀人。我是女人,除非笑姬已然疯了,否则我不信她狠得下这个心。” 圣香插嘴:“她那四个情人是谁?”他只对八卦感兴趣。 毕秋寒微现冷笑之色,那是情绪激动之时的冷笑,“‘东风临夜’冷于秋、‘梧井先生’叶先愁、‘太狂生’李成楼、还有……”他一字一字地道,“将近三十年 前武林盟主南浦的儿子,‘桃李春风’南碧碧。正是因为独生儿子死于非命,所以南老前辈严令禁止家中儿孙行走江湖……” 这些人物不仅在三十年前,就是如今也是余威未消的人物。他们的故事还被人津津乐道,可是那些故事里的主人公却已经身化白骨多年了。 这都是因为牵涉了这个香囊的主人。毕秋寒凝视着那香囊,那只是个绣功精致的东西,里头有些早已碎去的干枯花瓣,有莫约三两银子。香囊正面绣着一句“冷叶春风”,背面绣着“吐气成楼”,倒是把和她有关的几个男人都绣进去了。里头的衬布上还有个绣了一半的香囊的“香”字,大约本是想绣“香囊”二字在外面,但后来改了主意。 “她住了丰缘客栈,然后去了哪里?”圣香问。 施试眉摇头,“她在客栈住了一天,第二天出去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过,连住客栈的银子都未付清。”否则信誉良好的丰缘客栈也不会扣留客人的东西了。 “这些是什么花的花瓣?”圣香瞧了那花瓣几眼,“知道她从哪里摘来的,也可以大概知道她从什么地方来。” “我正是为了这个。”施试眉正色道,“起先只是因为好玩,我托人查了查这究竟是什么花,结果让我吃了一惊。”她双指拈着一片已经干枯破碎的花瓣,一字一字地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毕秋寒脸色郑重,“毒药?” 施试眉俏丽的脸儿一片煞白,“不错,正是毒药!这是剧毒花卉‘孤身燕’的花瓣,常人吃下不消片刻,即会吐血而死!”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可是西域毒花,罕见的东西。” “难道她来京城竟是来杀人的?”毕秋寒道,“那么只需查出三十年前有谁死于此毒……” 他还没说完,圣香就打断了他:“三十年前暴毙的人可多了,你一个个去问吗?何况她说不定用来防身,不一定用来杀人。” “但至少我们知道一点。”毕秋寒冷冷地道,“她必然和西域有些关系。” “本少爷教你一个乖,什么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圣香“啪”的一下折扇再次敲上毕秋寒的头,“拿纸笔来!” 过了一会儿,圣香笑眯眯地举起一张墨汁淋漓的告示,首先是赫然的几个大字“急求”、“重谢”。 “各位汴梁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本人家中亲人突患怪病,急需将近三十年前吐血暴毙之人的骨灰若干。若有知情通报者, 请与百桃堂眉娘处告知,领取现银五两。若家亲怪病幸愈,另重谢纹银百两。” 毕秋寒哭笑不得,“这张东西贴出去,人人当你是胡闹,有谁会信你的?” 圣香的金边折扇在指间转了几下,只是笑嘻嘻的。 “圣香的意思不是当真悬赏,而是这份东西若是贴了出去,必定成为京城近来最耸动的话题。”施试眉微微一笑,“怪病什么的显然是胡扯,将近三十年前吐血暴毙的死人,这东西本来就很耸动。如果街头巷尾议论了起来,知情的人可能多少会唤起点回忆。而且和我这最多是非的地方联了起来,更加容易引人注目。如果有人当真知情,或许真的会找我说。” “若是人家发现有人在追查这件事反而躲了起来,这番苦心岂不是白费了?”毕秋寒问。 施试眉横了他一眼,这人还不是普通的顽固迟钝,“如果人家本来就害怕人知道,你就算不招摇,难道他就会告诉你? 毕秋寒为之语塞,顿了一顿,“那何必写得如此荒唐?直言要找知晓笑姬此事的知情人便是了。” 施试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看着他,笔下一挥,“你看这张告示,是这样惹人注意呢,还是这张惹人注意?”她写了一张“告示:若有人知将近三十年前有人吐血暴毙而亡,请找百桃堂眉娘处领取纹银五两。”毕秋寒无话可说,自是圣香写得惊奇耸动,引人注意。他从小被长辈灌以端谨严肃稳重之风,武功扎实性格稳重,从某个方面来说和施试眉的夫君聿修颇为相似。但是聿修是天生严肃,毕秋寒自是远比不上聿修的冷静睿智,因此聿修的严肃可以说他是性格,毕秋寒……在圣香和施试眉面前只能说他笨了。 再过几天,京城大街小巷都渐渐地在议论一张奇怪的告示,官府近来接了不少无名案,都是多年前早已成白骨的死人。 而圣香就在他的院子里挥着扇子乘凉,闲闲地用大蒜烙饼喂得那只胖兔子吱吱直叫,根本就像忘记了他自己是始作俑者。而毕秋寒这几日明察暗访,忙得不见踪影。他为何如此着急要打听笑姬的事,将三十年前的隐案翻出来?这些前辈生前的隐私,如能湮没自是让它湮没消失的好,为什么突然之间急切要寻找笑姬?毕秋寒还有些事没有说,圣香很清楚。 “少爷,老爷有事要找你。” “哦——”圣香丢下那只胖兔子,自从枢密使容隐死后,他爹一直忙得像个陀螺,他是说过很多次“有没什么他可以帮忙的”,可惜他爹总 是说没有。 赵普的书房在赵府的最深处,上面不题字的那间便是。赵普身为开国重臣,也非特意节俭,但这间书房总是出了奇地简单朴素。人说是赵府初盖的时候这屋子便在,丞相非但没拆了它,还一直保持着它的原样。圣香问过他爹这是不是他年轻时幽会的地方,差点没把赵普给气死。 这破房子依然和从前一样破烂,满墙的苔藓,虽然下人时常清扫,但仍脱不去一种萧条的味道,圣香最不喜欢。 推开房门,他老老实实地进来了,“爹?” 赵普站在房里呆呆地看着对门的那堵墙壁。这屋里堆满了公文,圣香也不知进来过多少次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爹这种样子,“爹?”他又叫了一声。 赵普这才如梦初醒,转过身来,圣香怔怔地看着他爹脸上两行清泪顺腮而下。赵普举起袖子擦去了眼泪,圣香袖子一垂,“啪”的一声,那柄扇子握在他掌心。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圣香笑了,“爹,你对着儿子哭什么?” 赵普擦去眼泪,声音还有些沙哑,“圣香,爹问你一件事。” 圣香吐吐舌头,“如果是问什么三十年前死人的事,我招了,那告示是我写的。” “果然是你写的。”赵普目中泛起一层沉郁的痛色,那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深沉的凄凉,“人是秋寒要找的?” 他爹居然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只不过是毕秋寒要找个女人,都已经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为什么惊动了他这位事务繁多的爹?圣香“啪”的一声打开折扇,“嗯……” “圣香……”赵普缓缓地道,“二十几年了,爹虽然恨铁不成钢,但你做多少事爹从来不当真拦着你……你看看你大哥二哥,他们不读书,爹叫师傅打断他们的腿……他们如果敢去青楼,爹一定把他们赶出门去。可是爹对你一向纵容,甚至你二哥都口口声声问过我,他到底是不是爹亲生的?为什么爹要对你如此偏心?”他的声音缓缓颤抖起来,“直到你大哥领兵长驻边境,你二哥在高粱河一役身受重伤……他们都还多少怨恨爹,恨爹偏心。甚至你二哥为此发誓永远不再回来,你还记得吗? ==========四月天.4yt收集整理======== 圣香低下头,咬住了嘴唇,蹙起了眉头,缓缓吐出一口气。他慢慢地 用扇子给自己扇了几下风,没说什么。 “你身子不好当然是一个原因,但爹不是为了这个纵容你……”赵普缓缓地道。 “爹是为了对不起我。”圣香插了一句。 赵普默然,轻声道:“你……知道?” “我不知道。”圣香慢慢收起折扇,“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猜的。”他的嘴角依然上翘,带着种笑味儿,是有些淡泊宁定点尘不惊的笑,“爹,你老实答我,我当真是你亲生的吗?” 赵普目中的痛色愈显,“不是。” “那么——”圣香收扇卓立,反手缓缓扣上了门,浅笑,“我是哪个皇上的儿子?” 赵普全身一震,睁大眼睛惊异地看着圣香。 “除了皇上,谁能加诸你二十多年的痛苦……”圣香慢慢地说,随之又吐了吐舌头,“爹不要那么紧张,我若是个皇子多威风,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这个时候赵普第一次分清了他这位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什么时候是真笑,什么时候是假笑。他看着圣香笑意盎然的脸,也许他永远都看不清这张脸下究竟埋藏过多少的痛苦和挣扎,直到他能用这一脸的灿烂笑出来。他慢慢伸手摸了摸圣香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你……要叫当今皇上一声叔叔。” 他是先皇太祖之子?圣香眨了眨眼睛,“那我肯定长得像我娘。” 赵普愕然,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不错,你长得像你娘。”他摆手打断圣香再次的胡说八道,“你娘……是个任何男人都不能抗拒的女人。当年先皇在宫里和郁贵妃闹得不愉快,爹陪着他出宫散心,看见了遇仙楼前一群衙役正在调戏一位姑娘。先皇出手救人,我在一旁看着。那位姑娘抬起头来的时候,那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目中一片凄凉,“不必说我,先皇后宫多少人,他都不曾见过如此娇俏可人的女子。她那样嫣然一笑,足以令人疯狂。先皇对你娘一见钟情,强行把你娘带入宫中……”他闭目撑住额头,一时说不下去。 圣香眼神一片寂然,微闭了一下眼睛,大大地笑了一下,“后来呢?” “他强暴了你娘。”赵普轻声道,“那……那是当然的。你爹要的有什么得不到?但是——”他迟疑了一下,不知如何开口。 “但是发现我娘并非处子。”圣香笑笑。 “不错。”赵普凄然,“你爹自然不容许他的女人为人指染,他下令追杀。半年之内与你娘有情 的男子,全部死于大内高手的暗杀之下。却不想……不想……”他撑住额头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娘笑容之美世所罕见,你叔叔也对你娘动了情,以致兄弟失和。那一阵子宫中人人自危,先皇脾气之坏,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然后皇上就杀了我爹?”圣香问,眼睛眨也不眨。 “不,”赵普吐出一口长气,“在那个时候,你娘怀了你。”他眼中的凄凉变成了惨然,“你娘……你娘……你娘怀孕之后身子虚弱,偶然有次昏倒。御医为她诊断之时,居然查出她服食堕胎之药,暗中想要打胎。你爹大怒,原来你娘虽然被掳入宫,表面上对皇上顺从,却没有当真爱过你爹……你爹彻查,又发现你娘是北汉刺客,为防我军南下才潜入京城伺机行刺。那日你爹英雄救美正是你娘故意挑逗衙役,做戏给你爹看的……她从来都没爱过你爹。” 圣香叹了口气,“娘还真是辛苦,爹还真是倒霉,然后呢?” “你娘失宠,事情败露,知道行刺之事已无可能,生下你之后横剑自刎……”赵普眼泪盈然,“就葬在这书房之下!” 圣香全身一震,握紧了折扇的柄,过了一阵,他问:“爹——其实也很喜欢我娘吧?” 赵普默然,“你娘——没有男人能不喜欢。” “后来我就被我爹送到这里,做了爹的儿子?”圣香问,“因为我娘既没有受封,又是个刺客,怎样都算我爹的丑闻,所以……我就变成了爹的儿子?” “你爹觉得对你不起。”赵普缓缓地道,“他生了你,却什么都不能给你。” 圣香笑了笑,“那爹呢?爹也觉得对不起我?” “当然……圣香,你觉不觉得你很命苦?”赵普抚摸着他的头,“你娘不爱你,你爹不要你。”他目中有疼惜之色,“可你却是个好孩子……” “命苦?”圣香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很命苦?”他瞪大眼睛看着赵普,“爹,你在说笑话?” 赵普望着他瞪得滚圆的眼睛,想起他从小到大胡作非为嬉皮笑脸,到现在还这样孩子气,忍不住嘴角翘了起来,“啪”地打了他一记,“圣香,秋寒正在查的是先皇的密史,后果如何你很清楚。” 圣香不答,沉吟了一阵,“他——必有他不能不查的理由。” “我知道。”赵普缓缓地道,“爹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要你拦住他,而是……”他一字一字地说,“你娘和你爹的事是 皇上的一个心结,也是大宋的一件丑闻,甚至牵涉了北汉反叛的余孽。兹事体大,不容挑拨。这几日街上的告示已然传到皇上那里,皇上说……”赵普森然道,“凡有一事提及先皇,杀无赦!” 圣香缓缓眨了眨眼睛,“爹的意思——” “爹不是要你不帮秋寒,秋寒也是个好孩子。爹要你帮他,帮他查不到,你明白吗?”赵普缓缓地道。 圣香歪着头看着他爹,“啪”的一声打开他的金边折扇,“好!” “难为你了。”赵普低声道。 圣香只是笑笑,书房外陡然一阵阴霾,云层漂移遮住了太阳,书房里光线黯淡,圣香的眼神赵普并没有看清楚。 二十多年来,他一直知道圣香是个好孩子。除了这点之外,对于这个孩子,他一点也没有了解过。 第三章 我辈行藏君岂知 回到花园时,花园静悄悄的,时近傍晚谁也不在,只有那只奇胖无比的兔子从草丛中探出头来看他。圣香蹲下身,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过了一阵子,身后草木之声微响,他的嘴角微翘,“小毕?” 毕秋寒显然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满身尘土,目光甚是疲累,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 “毕秋寒是出身于……”圣香见他不答,拖长声音叫了起来。 “你有什么话,要问直说便是。”毕秋寒看来当真是累了,对于圣香的胡闹也没生气,只是淡淡地道。 “你去了哪里?”圣香转过头来笑意盎然,“私会佳人?” 毕秋寒脸色霜寒,肃然摇了摇头,“我去了一趟洛阳。” “洛阳?”圣香瞪大眼睛,“飞去的?” “来回倒毙了十匹骏马,加上我奔行了五十多里。”毕秋寒目中倦色浓重,“你可知我为什么要查笑姬之事?” 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不知道。” “冷、叶、李、南各有后人,这四位前辈横死的时候正当盛年。三十年过去,算算他们的后人也是而立之年了。”毕秋寒冷冷地道,“李成楼的后人李陵宴招兵买马,号称为其父报仇,在江湖中横行霸道,看谁不顺眼就给人扣上杀父之仇的帽子,半年以来已有七家无端被灭门。冷于秋的后人冷琢玉仗以美色召集大批无知少年,浩浩荡荡地为李陵宴助阵。叶先愁的义子唐天书擅长阵法数术,传言找到了乐山翁留下的宝藏,给李陵宴恶虎添翼。四家后人只有南碧碧的儿子南歌,迄今还未加入李陵宴的复仇计划。若是短期之内找不到这四家真正的仇人,只怕李陵宴大势一成,野心绝非仅是复仇而已。”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受宫主和李姑娘重托,要阻止李陵宴复仇。今日收宫主飞鸽传书,赶去洛阳参加了一趟‘解仇大会’。李陵宴今日和武林众位前辈当众翻脸,声言绝不受任何调停,自立‘祭血会’,扬言谁与当年之事有关,就杀谁满门……” “所以毕大侠仗义出马,要阻止李陵宴这大魔头胡作非为?”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过我想问一下,那位李姑娘是什么人?” 毕秋寒脸上微微一红,“李陵宴的妹妹,不过她、她和李陵宴并非同道。对于哥哥的所作所为,她也是十分痛心的。” 圣香用扇子柄撞了撞他的腰际,悄悄地咬耳朵:“不是未婚妻子?” 毕秋寒极不自然地闪开 ,“当然不是。”但看他满脸红晕,不是也差不多了。 “嗯……你拐走了人家的妹子,还不打算和人家成亲。看不出小毕你一脸老实,还会玩弄感情。”圣香叹了口气,扇子扇了扇,“这年头的男人实在靠不住……” “圣香!”毕秋寒恼羞成怒,一句“不是”也能让他编排出这许多东西,“你怎能胡说八道,坏人清白?” 圣香大笑,“我说的可是实话,没打算和人家成婚就不要让人家姑娘期待。否则到头来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你好受的。”他躲过毕秋寒劈头的一拳,从他肋下穿过,“呼”的一道衣袂风声,他已到了花园墙头,挥了挥袖子,“本少爷最聪明,虽然明追暗恋本少爷的姑娘们无数,本少爷就是不惹这等麻烦。” 好快的身法!毕秋寒心中微微一震。圣香在墙头吐了吐舌头。秋风之中他一足伫立墙头,一足悬空,风吹衣袂,猎猎作响,仿佛稍一摇晃就会跌下来。他转过身来,“小毕,你想不想知道南碧碧的儿子南歌人在什么地方?我和你打赌,既然李陵宴他招兵买马,借复仇之名横行霸道,既然冷琢玉唐天书都被他拉拢,他就一定会来找南歌。找到了南歌就等于找到了李陵宴,找到了李陵宴才可以打他屁股告诉他,他到底可恶在哪里!” 毕秋寒顿时把对圣香轻功身法的惊愕丢在一旁,“你知道南歌身在何处?” “我当然知道。”圣香“啪”的一声在墙头打开折扇,临风一笑,襟袖楚楚,衣袂飘飘。 “在哪里?”毕秋寒脱口问。 “开封府大牢。”圣香笑眯眯地道。 毕秋寒愕然,“大牢?他犯了什么法?” “杀尸体的大罪。”圣香笑嘻嘻地说,“人要倒霉的时候,杀尸体都会坐牢的。你想不想见他?” 如果能以南歌为饵,说不定就能引诱李陵宴入伏。毕秋寒深吸一口气,“他身在大牢,我要如何见他?” 圣香对着他招招手,毕秋寒飘身上了墙头,只听圣香对着他咬耳朵:“人在大牢,我们既不是他爹也不是他的妻子儿女,要见他当然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毕秋寒本能地问。 “咔”的一声,圣香敲了他一个响头,“哪里还有什么办法?笨!当然是劫狱了。” “劫狱?”毕秋寒失声道,“可是这里是京城重地,公然劫狱,你不怕连累丞相大人吗?” 圣香白了他一眼 ,“所以当然是你去劫。” “我去?”毕秋寒一点也没跟上圣香的思维,愕然。 “当然是你去。”圣香的扇子指到他的鼻尖,“想见他的人是你,想做大侠的人是你,想抓李陵宴的人是你,想得到美人芳心的人也是你,和本少爷有什么关系?本少爷身体虚弱,难道你还想让本少爷和你一起去劫狱?万一本少爷被那些泥腿泥手的衙役们打伤了,你赔得起吗?本少爷可是堂堂丞相大人的少爷……” 毕秋寒苦笑,这就是圣香的本性?“我去。” “人劫回来了,也不能带回这里来。”圣香笑眯眯地道,“总之不能连累我。” 毕秋寒怫然,“当然!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连累你就是!” “那本少爷就告诉你,他被关在哪里。”圣香招招手,“耳朵过来。” 自那天告诉毕秋寒南歌被关押的地点之后,毕秋寒就开始着手筹划劫狱的计划。圣香每日假装不经意,就听见了某些内容,比如说什么九月三日什么人在哪里接应之类的,他这才稀奇地发现原来毕秋寒真的是个不小的大侠。武当少林的低代弟子都由他调遣,显然劫狱的计划他和武林中那些掌门的老头子们讨论过一阵,显然大部分老头子们都是反对的。毕竟江湖中事,牵连到与官府作对极不明智。但是听过了毕秋寒详细的计划和南歌被关押的地点后,他们勉强还是同意了。 南歌被关在开封府大牢的边角,恰巧他的牢房墙壁在前几天某个雷雨天被闪电打了个洞。只要外边的人能蒙混入大牢,把救他出来的消息传给他,打开他的手铐脚链,凭南歌的武功,要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事。而如果他自己越狱的话,就不算劫狱,也就不容易怀疑到外边的人身上。 “圣香,”赵普缓步走到正在用烤肉串引诱那只胖兔子的圣香背后,“放走南歌,可会让秋寒离开京城?” 圣香没有回头,只是那只胖兔子对着热腾腾的烤肉串吱吱直叫,想吃又不敢,“不一定。” “你答应了爹不让秋寒查出真相……如果他想要替你娘的情人报仇的话,他们要杀的……就是你爹。”赵普叹了口气,喃喃自语,“也许父债子还的话……现在他们要找的仇人其实是你。何况皇上绝对容不下知道真相的人,皇上他……”赵普没有说下去,但是圣香知道,皇上之所以特别宠爱他,至少有一个理由,是因为圣香长得很像他娘。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圣香回过头来,一脸的笑颜 灿烂,“办法是人想的,结果怎么样只有天才知道。”他收回肉串塞进自己嘴里,笑吟吟地看着胖兔子抱着他的腿直跳,“我一辈子也许只能帮爹这一件事,不会做不到的。” 他说“不会做不到的”的时候眼如琉璃,赵普见了心头竟微微一颤,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你不找聿修大人他们帮忙?凭聿大人的武功……” “他们遇到事情的时候求过我吗?”圣香打断他。 赵普呆了一呆。 圣香很少不笑,但是他现在没有笑,慢慢地用吃完烤肉串的竹签在地上划了一条线,“没有——即使是到死,他们也没有开口……” 他没有说完,但是赵普懂得那种默然的自负。正因为他们都是这种人,所以才会是朋友,“爹难为你了。”除了这一句,赵普已不知还能对圣香说些什么了。 圣香笑了,他鲜少笑得这么柔和平淡。拍了拍赵普的肩,随即环住赵普的脖子,他依靠在赵普身上,“傻爹……” 他身上依然带着那从小到大减不去的淡淡的婴儿味道,还有淡淡的八宝桂花糕的甜味,赵普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和心跳,“你长大了。” 听闻到这句话,圣香又笑了笑,放开赵普,“我长大了。既然爹把这件事托给我,那么以后不管我做什么,爹都不要再过问了,好不好?”他凝视赵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一抹纯然微醺的笑意让人不知不觉为之迷惑。 “好。”赵普脱口而出,疑惑随之而来,什么叫做“不管我做什么”?圣香他想做什么?“可是……” “谢谢爹。”圣香吐了吐舌头,笑眯眯地说,“这下我和小毕下江南去玩,爹可不能反对了吧?” 他打断了赵普的疑问。赵普愕然看着圣香完美无缺的眼眸,当真只是如此而已吗?圣香漂亮乌黑的眼睛里,除了隐隐的光彩烁然,只是一抹深如海底的黑,黑得全无边际,连猜测都无从猜起。 ==========四月天.4yt收集整理======== 传递消息要南歌越狱的事比想象的轻松许多,开封府大牢居然没给南歌戴上精钢铁镣,只形式地给他挂了个木枷。听说是上一任的御史中丞大人亲自把人送进来的,这人犯是自首的,因而也不必特地提防他要逃跑。 本来 嘛,如果要逃跑,自首干什么?看管南歌的地儿最偏僻,他犯的事无足轻重,人也不吵不闹,偶尔还和狱卒们喝杯酒聊聊天。大家都知道这位犯人有学问人不错,长得还俊俏,比起其他灰头土脸哭爹喊娘的犯人们,南歌可是顺眼多了。 毕秋寒并没有亲自去劫狱,他把给南歌传递消息的任务交给了谁,圣香也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南歌一出狱,毕秋寒就会离开京城。毕秋寒要带南歌去哪里,圣香照样不知道,但必然是个洒大网抓李陵宴的地方。 如果不能找出杀害李成楼的真凶,那么如今事到临头,李陵宴已经不受管制,先趁他羽翼未封的时候下手,也是制止他疯狂复仇的一个办法。 这样一场江湖大侠抓大魔头的好戏,圣香怎能错过?他正在努力地想方设法让毕秋寒带他一起去看热闹,“小毕——”他拖长了声音可怜兮兮地说,“我也要去。” 毕秋寒摇头,“江湖凶险,这一次我又不是出门游山玩水……” “你不游山玩水,我游山玩水啊。”圣香拉拉他的袖子,讨好地说,“带我去嘛……爹都答应了。你们抓人,我站旁边看就行了,大不了有危险我就逃嘛……小毕……” 他讨好的样子让毕秋寒不自然地想起那只奇奇怪怪的大胖兔,咳嗽了一声,“你不合适行走江湖,此行会很危险……” “人家有心病的啦,很早就会死的啦,趁人家还走得动,带人家出去玩嘛……人生苦短、譬如朝露、日月滔滔、光阴似箭、流年似水、时间如白驹过隙一去不复返……”圣香泫然欲泣,“你不带我去,我会很伤心的,很伤心就会心病发作,心病发作我就会死掉。我如果死掉,你过意得去吗?为了你不背负上一辈子的阴影,你一定要带我去……” 毕秋寒活到了二十九岁,从来没听过人泪眼汪汪地还能说出这种话,而且说话的人还说得很认真。他不由得啼笑皆非,“不行。”他力持一张正经的面孔,“你的身体没有那么差,而且圣香你是赵丞相的爱子,带你出去,我不一定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爹同意让我出门的啦,”圣香抬头看着毕秋寒,毕秋寒比圣香稍微高了一些,“从前爹要骂我的时候,我也混过江湖好多次了。你不用保护我,我保护你好了。”他很慷慨地说,故作豪气地拍了拍毕秋寒的肩头,“我做你的保镖,可以了吧?” 毕秋寒努力地要给他们之间的谈话增添一些正经的色彩,让这些对话听起来不至于那么荒唐可笑,“圣香 ,这次的事非同小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很认真啊,我哪里有闹着玩?”圣香睁着一双大眼睛,“你看我都没笑,我很认真啊。” 他真的没笑,但毕秋寒差一点就笑了出来,“不行就是不行,圣香你很聪明,但是江湖不同于京城。”他微微一笑,拉开圣香拉他衣袖的手,“吃江湖饭的人除了武功、智慧、运气,还需要狠心。圣香你武功不弱,为人聪明,但是你敢杀人吗?”他凝视着圣香,“刀落血流,面前的人不知是好是坏,你敢一刀下去要他的命吗?” 圣香一只手捂住耳朵不听,索性撒娇耍赖,一跺脚,“小毕说他要杀人……来人啊——小毕说他要杀……” 毕秋寒一把蒙住他断章取义胡说八道的嘴,“我哪里说要杀人了?”他简直快被圣香弄疯了,这个家伙怎么能从张三就直接扯到张飞去? “是你说吃江湖饭就要杀人……”圣香被他蒙住嘴还在那里嘟哝。毕秋寒不惯捂着人嘴说话,只得放开了他,“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 “走江湖也不一定非要杀人。”毕秋寒越说自己越糊涂,已经不知道为什么从不让圣香跟着他走江湖,会扯到杀人还是不杀人的问题。 “所以本少爷就是那种走江湖也不杀人的好人,对不对?”圣香“啪”的一声打开折扇,笑眯眯地扇了几下,“你的意思就是这样,对不对?” 毕秋寒张口结舌,他的意思明明就不是这样。可是如果说圣香不是走江湖也不杀人的好人,似乎也不对。圣香问了两个“对不对”,他不能说不对,可也明明不是对的。哭笑不得地看着圣香,他已被他绕得头都昏了,不知道该答什么才对。 圣香见他苦笑不答,拖长声音使出最后的撒手锏,“毕秋寒出身于碧……” “好了好了,既然丞相不反对,你想看热闹就来吧。”毕秋寒苦笑,实在拿这大少爷无可奈何。 圣香舌战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拿扇子对自己猛扇。那金边的折扇在阳光之下富贵灿烂,一派奢侈靡丽。毕秋寒暗自摇头,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当真见识了江湖,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场面呢! 那只大胖灰兔子在草丛里歪着头看着圣香,也许它看到了什么毕秋寒看不到的东西。但是不论是人眼还是兔眼里的圣香,除了满脸灿烂的笑,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从来不曾有人真正了解过。 当夜数辆马车在汴梁城外会合,直奔洛阳而去。 毕秋寒与给南歌传递消息的一位黑衣老人同坐一车,圣香和深夜破牢而出的南歌同坐一车。还有一辆大车里坐的是谁,圣香不知道。三辆大车趁夜疾快地离开了汴梁,没入未知的黑暗之中。 南歌和圣香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是丞相的公子,他比毕秋寒知道得多一点的是——他知道圣香是当年的御史中丞、如今江湖上敬称“天眼”的聿修的好友。南歌之所以束手入牢,甘愿在开封府大牢一待大半年,便是与聿修一战落败认输的结果。那大理寺一战的晚上,他被圣香这位大少爷猝不及防地一把捂住了嘴。这位大少爷那天晚上身上的八宝桂花膏的香味犹令他印象深刻,怎能忘记?因此脱身上车,一见到圣香让他错愕了一下,“你?” 圣香坐在车内,车厢里有两个描金绘绿的大箱子,圣香就坐在其中一个上面。见了南歌他笑眯眯地抬起头,“是我。” 圣香抬起头来的时候,南歌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大胖兔子。普通的兔子最多和猫儿一样大,野兔更是削瘦精干,但圣香这只兔子却比寻常的兔子大了一圈,抱在怀里像个半大的枕头。南歌愕然了一下,他的为人可比毕秋寒潇洒豁达多了,只是错愕了那么一下,随即释然,哈哈一笑坐了进来,“你怎么在毕大侠的马车里养兔子?” 圣香得意洋洋,打开一个大木箱子的盖子。南歌佩服地看着里头——那是个兔窝,木箱子里面赫然放着一个盆子,盆子里放着一根猪排骨。那兔子一进箱子立刻津津有味若无旁人地啃那排骨,耳朵一动一动的。 “会吃肉的兔子,我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南歌若有所思地看着圣香坐着的那个箱子,“那不会是个狗窝吧?难道是会吃草的狗?” 圣香白了他一眼,“本少爷出门,当然要带一些换洗的衣服。”他支颌笑眯眯地看着那箱子里的兔子,“还有储备的食物。” “毕大侠可听说是谨慎守礼出了名的,”南歌一笑,“你在他的马车里养兔子,他不生气?”他四下张望,这马车车厢宽大,有个坐榻,即使堆上圣香的两个大箱子也不觉拥挤,四壁还绣了些花草,“这可不是寻常街上可以雇来的马车。” “这是他特制的马车?”圣香诧异,“本少爷可就不知道了,本少爷只知道他答应让本少爷跟出来玩。既然马车停在本少爷家门口,本少爷当然挑一辆最顺眼的坐上来。”他托着下巴,无辜地道,“是他自己进来探了个头,然 后决定不坐这辆车。小毕也没说不许带兔子,也没说这是他的马车别人不可以坐。” 南歌哈哈一笑,他心知圣香明明看穿这是辆女人的马车,偏偏坐了上来,分明是故意气毕秋寒的。毕秋寒好洁守礼、性情谨慎、不易冲动,圣香却在他心上人的马车里养兔子。南歌本性豁达,也不觉得圣香可恶,倒是觉得好玩,“圣香少爷,你干巴巴地从京城跟了毕大侠出来,有什么图谋不成?”他笑对着圣香,他的眼看得比毕秋寒深,或许是因为他是个比毕秋寒活得深刻的人,“南某不信你只是为了看热闹。” 圣香一本正经地回答:“当然不只是为了看热闹。”他笑嘻嘻地又说,“还有很多啦,让本少爷想想……”他搬开指头算,“嗯,譬如做内奸啊,监视你们啊,通风报信啊,当你们图谋不轨的时候叫官兵来抓人啊,或者当本少爷不高兴的时候把你们统统卖给李陵宴啊……当然最重要的是本少爷想看看那个李陵宴长得什么样子。”他歪着头想了想,补了一句:“还有他的妹子长什么样子。” 南歌含笑,“我相信你不是个坏人。” “本少爷当然是好人。”圣香瞪了他一眼,“对了,小毕有没给你说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南歌摇头,“毕大侠以谨慎出名,他觉得不该说的事,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他躺上坐榻,意态也颇洒脱,“反正到了自然知道。” 圣香笑吟吟地支颌看着准备闭目休息的南歌,“喂,如果李陵宴拉拢你,你会不会跟他去报仇?” 南歌嘴角微扬,并不睁眼,“江湖中人多少糊涂。为父报仇和李陵宴的野心是两档子事,风马牛不相及。” “我说——如果你找到仇人,你会报仇吗?” “会。” “那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的仇人?” “因为我不想为了死人活着。”南歌睁开眼睛,笑了笑,“当然如果仇人自己送上门来我还是会报仇的。” 圣香歪着头看他,像看见了什么稀奇的怪物。 倒是南歌诧异了,“你看着我干什么?” 圣香瞧了他一眼,笑了笑,他依然托着下巴坐在他那富贵荣华的描金箱子上,目光却缓缓移向马车窗外,“我只是在想……能够不为死人活着的人,那会是什么样的人……” 南歌眉头一蹙,却听他慢慢地接了一句:“即使能够不为死人活着,人也免不了……要为活人活着…… ” 圣香说这一句的时候眼色——如琉璃。 ==========四月天.4yt收集整理======== 当他露出这种眼色的时候,南歌目中有光彩微微一闪。他并非没有这种感受,只是从不曾这样清晰地说出口……不曾这样宛如思虑过一千次一万次的清晰、像经历过无限苦难之后的挣扎——而后淡漠、看破的寂然——无悲无喜、无恨无笑。 这是圣香吗? “很晚了,本少爷要睡觉了。”突然圣香转过头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喂,你下来,床让给本少爷睡。” 南歌这下是真的怔住了,他没见过一个人的表情能变换得如此快,如此不留痕迹——好像刚才他看见的刹那的圣香都是错觉,是他在做梦一样。 “喂!下来啦!”圣香的折扇已经指到他面前,“本少爷身体虚弱,如此长途跋涉,说不定半路上就会一命呜呼。你还不赶快下来,万一本少爷积劳成疾,你怎么赔我?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害的……” 南歌可没毕秋寒那么好糊弄,他闭上眼睛,“不让。” 圣香眼珠子转了转,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晃亮了,“是你不起来的。” 南歌陡然闻到一股硫磺味,睁开眼睛看他手里拿着火折子,大吃一惊,“你干什么?” 圣香宣布:“你不下来,我就放火烧了这张床,谁也别睡。” “你疯了,你会连马车一起烧掉……” “谁叫你不下来?如果马车烧掉了,就是你害的。” “马车烧掉是小事,你自己难道就不危险?”南歌开始知道为什么毕秋寒不坐这辆车了。 “我死了就是你害的。”圣香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什么和什么……”南歌苦笑,潇洒地一挥袖子下床,在地上盘膝而坐,闭目,“从今以后,你要怎样就怎样,南某不和你一般见识。” “嗯……我睡了。”圣香欢呼一声扑上床去,胜利地抱着薄衾睡去。 这人……南歌苦笑,怎么是这样的? “毕贤侄,我们可是按原计划先去洛阳?”另一辆马车里的黑衣老者和毕秋寒自然不知道圣香车里究竟在搞什么鬼,杀了他们的头也猜不出圣香大少 第四章 河源怒浊风如刀 黑船明月,寒江寂寞。 这样一个人影竟让人不知不觉停步,尤其是刚经历过了吃饭的热闹,陡然见到江清水冷斯人独坐,谁都猛然觉得一股近乎凄凉的冷风扑面而来。 突然那人影微微动了一下,他抬起手慢慢抚摸了一下怀里的东西。那东西竖起两个耳朵,动弹了一下。 兔子?圣香?是了,这船上谁都吃饭去了,除了圣香。但猛然看见这人影的时候,谁会想到是圣香呢?那位嬉皮笑脸,有他在就比什么都热闹的大少爷? “怎么了?”宛郁月旦看不清船和人影,轻声问。 几人这才如梦初醒,吐出一口长气,纵身跃上船。 几人上船,圣香抬头一笑,“回来了?”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让人几乎立刻忘了方才景色的冷清。南歌一瞥眼看见地上撂着两个盘子,里头的东西几乎没有动过,似乎少了两个排骨也是兔子吃了,“你没吃?” 圣香随口答:“忘了。” 毕秋寒和翁老六陡然生起一阵歉疚,他们忘了这位少爷独自一人在船上,居然和白鱼塞的人喝酒喝到如此之晚。圣香……等了很久了吧? “我陪你吃好不好?”宛郁月旦摸索着在圣香旁边坐了下来,他看不见圣香的动作,却很自然地和他一样抱着单膝,把另一只脚放下船舷一荡一荡,“好舒服的风啊。” 圣香转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大鬼脸,“我没吃肉,我吃了烙饼。”他笑眯眯地嗅了嗅宛郁月旦身上的味道,“嗯……汉水蚌、油浇活鱼、醉虾、蒸螯、涟鱼汤,啧啧,居然还有蜜汁腊肉、红烧里脊,哇!”他大叫一声几乎把宛郁月旦也吓了一跳,“还有东风梅花酒!你吃了这么多东西还能再吃,你是饭桶啊?” 这少爷当真是好鼻子,毕秋寒瞠目结舌,他都没留心到底方才吃了些什么。 “好酒好菜,圣香少爷却宁愿一个人吃烙饼?”南歌哈哈一笑在他另一边坐下,“是什么道理?” “本少爷不吃海鲜。”圣香一本正经地道,“又要剥壳、又要拔刺,麻烦死了。”他把兔子塞进宛郁月旦怀里,拍了拍手,身上掉下许多烙饼屑,“吃一肚子鱼肉很容易胖的。” 呃……翁老六和毕秋寒苦笑,就是因为“麻烦”和“很容易胖”,所以他宁愿一个人吃烙饼?“夜深了,圣香你早点休息吧。”毕秋寒不知还能对这少爷说什么,叹了口气。 “还有 两盘菜丢了很可惜呢。”宛郁月旦抱着兔子,一手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油炸排骨,“不如圣香你陪我吃好不好?”他就当真又开始吃了下去,就好像刚才他什么也没吃,现在还能再吃一份一模一样的酒菜。 圣香瞪大眼睛,“行啊,只要你能吃,我还怕陪你?”他抢起一块排骨咬了一大口。 南歌醉意未消,他方才喝了一肚子酒,菜却没吃多少。见圣香和宛郁月旦抢了起来,他大笑一声夺过盘子,纵身而起。 “还我菜来!”圣香如影随形,一脚把醉醺醺的南歌踢下汉水。只听“扑通”两声,却是南歌和他手里的排骨都掉入了汉水,跟着圣香“哎呀”一声惨叫:“我的菜!” “哗”的一声,幸好江边水浅,南歌站了起来甩了甩头,有些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圣香你干吗踢人?” 但斯斯文文坐在船舷的宛郁月旦已经差不多把另一盘烤猪蹄吃完了,剩下最后一块他饶有兴趣地喂进兔子嘴里。圣香踢下南歌赶回来的时候为时已晚,最后一块猪蹄已经进了兔子嘴,他瞪了宛郁月旦一眼,“你还真是个饭桶,两个人也没你这么能吃!” 亏宛郁月旦吃了一肚子油腻还能保持那温和柔弱的样子,微微一笑,“圣香少爷夸奖了。” “喂!我为什么会在水里?”南歌一脑袋迷糊,站在水里问圣香。 “你想不开跳河。”圣香随口答,接着和宛郁月旦斗嘴,“本少爷不是在夸你,本少爷是在骂你。” “是吗?”宛郁月旦好脾气地反问。 “当然是了。”圣香同情地摸摸他的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大人骂你都听不懂,真可怜。本少爷教你,以后如果有人说你是饭桶,你千万别以为人家在夸你,他在骂你。” 宛郁月旦露出温柔的微笑,“哦——”连宛郁月旦都在圣香嘴下战败,旁边站的毕秋寒和翁老六忍不住笑了起来,那边的南歌还在问:“我为什么要跳河?” 圣香白了他一眼,“那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南歌犹自迷迷糊糊,“真的?” “哈哈哈……”这下众人忍不住,都大笑起来。 船上灯火渐亮,方才的清冷寂寞一扫而空,热闹满船。 第二日一早。 南歌宿醉头痛,毕秋寒坐息未醒,翁老六弄了根钓竿当真在河边钓鱼,当宛郁月旦起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人站在船 尾。 此时天蒙蒙亮,宛郁月旦的眼力本来不好,只隐约看出那是一个人,是谁他却瞧不清楚,他本能地招呼:“圣香?” “我在这里。”声音却从背后传来,圣香的头从宛郁月旦身后的船舱窗口探了出来,接着他一声大叫,“下蛋的快回来,前面那个是老妖婆!” 不必他招呼,宛郁月旦也已经连退三步,陡然绊到地上横放的鱼网,“砰”的一声跌倒在地。 “出了什么事?”翁老六听到声息从岸边赶来,却和开门出来的南歌撞在了一起,“哎呀”一声差点没跌出船去。 “嘻嘻……”来人一声轻笑,笑意柔媚娇软,身影一闪已到了宛郁月旦面前,“好软的一位小哥儿……” 这没声没息潜入船内的竟是一名女子,黑衣长发,身材窈窕高挑,说着她的手指堪堪抓到宛郁月旦的胸口。莫看她笑声柔媚,这一抓毫不容情,还未抓到宛郁月旦身上,指风已经洞穿了宛郁月旦的衣袖。 如果宛郁月旦没有抵抗之法,这一抓下去还不在他胸口抓个对穿?翁老六和南歌相撞的脑袋仍然金星直冒,同声惊呼。这个时候毕秋寒坐息未醒,否则以他的警觉怎能让人摸上船来? 就在黑衣女子堪堪要抓到宛郁月旦的时候,陡然微微“嗡”的一声响,空中似有什么东西闪了几闪。那女子惨叫一声,扑下的身子一个急转,居然从江上踏水狂奔而去。 “踏水渡江!”南歌失声惊呼,“难道她竟是春风娘子萧靖靖?”春风娘子萧靖靖为芙蓉庄万花会会主,乃是称霸一方的女人,居然单身前来偷袭,李陵宴这一着委实令人惊讶。萧靖靖的“春风十里独步”轻功号称江湖第一轻功,踏雪无痕、踏水渡江,不论何处都去得。她的武功并不算太高,但就这一门轻功足以让她名扬天下。 刚才萧靖靖扑下的时候,宛郁月旦身上不知道什么东西伤了她,让她狂奔而去。翁老六讶然看着宛郁月旦,看不出这一团和气的年轻人居然身上带着奇怪的机关暗器。 “好厉害的口中针!”圣香扶起宛郁月旦,啧啧称奇,“在牙齿上装的暗器,用舌头拨开机簧开口射出,这东西危险得很。你把好几支银针藏在嘴里,还敢随便吃东西,也不怕一不小心鱼刺和银针分不清楚,动了机关要了你自己的命。”他眼力极好,别人看不见是什么东西伤了萧靖靖,他却看见宛郁月旦口齿微张,银针自齿间射出,正中萧靖靖的胸口。 宛郁月旦露齿微笑,“ 习惯就好,就算一不小心要了自己的命,也没什么。”他站了起来掸了掸衣上的灰尘。 圣香正在啧啧称奇,猜想他那嘴里的机关是怎么做出来的,凑近宛郁月旦的耳边,他悄悄地咬耳朵,“下蛋的,本少爷想到一个用你这暗器的妙法。” 宛郁月旦好奇,“什么妙法?” “美男计啊。”圣香拉着他贼兮兮悄悄地道,“以下蛋的你这副善良无害的模样,最合适用这美男计。比如说哪天你决定做个铲除魔头的侠客,那魔头偏偏是个貌美如花的女魔头,你就可以找个机会吻住女魔头的嘴,拨开暗器射出银针,保管那女魔头死得莫名其妙,到了地狱见了阎罗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这话要让毕秋寒听见了,必然愠怒,满脸通红要骂他胡说八道,让南歌听见最多一笑了之,宛郁月旦却认真想了想,“很有道理啊。”他竟然还是笑得那么斯文好看,“如果有机会我会试试。” “孺子可教也。”圣香摸摸他的头,赞道:“乖小孩。” 圣香身上有股淡淡甜甜的香味,凑在耳边说话那点淡淡的甜香扑面而来,宛郁月旦舒服地深吸了口气,值得享受的东西他是绝对不会错过的。虽然他只有十八岁,但在某些方面他懂得比任何人都多。 “好厉害的对手。”毕秋寒的房门缓缓打开,毕秋寒当门出来,脸色霜寒苍白。他右手衣袖握在手中,袖里裹着一截断剑,满手鲜血顺着那剑刃丝丝下滑,看起来触目惊心。 众人脸上的笑意都失去了颜色,宛郁月旦瞧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鼻尖的甜香突然变成了血腥味,他低声说:“声东击西!” “不错!”毕秋寒冷冷地说,“萧靖靖引开你们的注意,就有人闯入我的房间。”他“啷”一声把断剑丢在船板上,“好厉害的一剑。” “李陵宴的目标本该是我,为什么……”南歌脸上变色,“难道他想把这一船的人都赶尽杀绝不成?” “李陵宴向来喜欢杀人满门,”毕秋寒冷冷地道,“宁可枉杀千人,不愿放过一个。你既然在这艘船上,这艘船上的所有人都要死。”他丢下断剑之后,众人才看见他掌心被剑刃划过。伤势虽然不算重,但这只手势必有大半个月不能灵活使用了。 “那刺伤你的人呢?”圣香对着房里东张西望,好像很惋惜没看到人的样子。 毕秋寒脸色霜寒得近乎苍白,“踏水而去!” “也就是说,萧 靖靖把她的独门轻功教给了方才那人。”南歌突然笑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有点像那人对萧靖靖施了美人计?春风十里独步可是她仗以称霸的秘技,岂是随便传人的?” “姘夫——”圣香一句话还没说完,毕秋寒脸色微沉,“来人武功极高,绝非平常之辈,不可以言语辱之。” “姘夫就是姘夫,就算是江湖第一高手也还是姘夫……”圣香却不是听他说教的乖小孩,白了他一眼,“何况他还偷袭刺了你一剑,他哪里有当自己是什么高手……” “好了好了,都是你对,我错。”毕秋寒一听圣香没完没了地唠叨就头痛,淡淡地应了一声,和圣香辩驳只会把自己气死。 ==========四月天.4yt收集整理========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之间,翁老六已经起锚下航。这艘船已然成了祭血会的目标,虽说本在意料之中——毕秋寒正是希望通过南歌引来祭血会的人,从而找到说服或者制服李陵宴的机会——但如此频繁激烈的明袭暗杀、挑拨离间委实令人心惊。李陵宴杀性之大、之凶出乎毕秋寒的意料,但让李陵宴把目标集中在自己一船人身上,总比他在江湖中滥杀无辜的好。船行下移,随水东行,毕秋寒剑眉深蹙,心中盘算不定。 “阿宛,”也许是嫌“下蛋的”太拗口,圣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叫宛郁月旦“阿宛”。他一点没觉得自己一船人要被“赶尽杀绝”是件多了不起的事,兴致勃勃地拿着翁老六刚才做的钓竿,对宛郁月旦招手,“我们来钓鱼好不好?” “好啊。”宛郁月旦分明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却握着圣香塞给他的钓竿,圣香在鱼钩上挂了块火腿肉,宣布:“放线!” 宛郁月旦一扬手,饵头远远地飞入离船很远的江水中。如果他扬出去的不是一块火腿肉,也许翁老六还会感慨他这一下姿势犹如老手,但现在他只有苦笑的份。 毕秋寒转过头去不看他们胡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委实不知道究竟要说些什么好。 这两个人哪里像刚刚受到一次伏击的人?南歌好笑,斜眼瞅着地上睡得四脚朝天的大胖灰兔子,他轻哼了一声,他们以为是在钓这只酒肉兔子吗?钓鱼用火腿? “哇——”船边的两个人“哗”地叫起来,接着一阵笑声,圣香哇哇地叫:“钓到了,钓到 了——” 毕秋寒微微一怔,他才不信从来没钓过鱼的圣香和宛郁月旦能这么快钓到鱼,转头看去,只听圣香继续叫:“钓到一只乌龟!” 乌龟?毕秋寒愕然,只见翁老六和南歌都赶过去看,啧啧称奇。只见鱼线上乱七八糟地打着一团结,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因为一只脚掌的爪勾不幸钩到了乱七八糟的鱼线,缩回龟壳的时候连鱼线都拉了回去,所以才让宛郁月旦“钓”了上来。 这也算“钓”?这分明是宛郁月旦甩勾的技术太差,把鱼线甩出了一团死结,竟然“钓”到一只乌龟。南歌和翁老六面面相觑,忍不住大笑,“哈哈哈——” 嘿!根本是那只乌龟今天走霉运遇到煞星,这样都能被“钓”出来?毕秋寒又转过头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心下懊恼,分明大家都身在险境,但只要有圣香这个活宝在,就什么都好像很不在乎? 一船渐渐东去,影影绰绰之间,遥遥地尾随着另一艘小船。 “他们在笑什么?”船里一位头挽双髻的小丫头支颔感兴趣地问。 船头打坐的长发女子赫然就是萧靖靖,她铁青着脸不答。 “他们都快要死光了,还有什么好笑的?”小丫头自言自语,“会主很快就会杀了他们的。”她转过目光鄙夷地看着萧靖靖,惋惜地摇了摇头,“听说你是个很厉害很有手段的女人,依我看实在不怎么样,居然让不会武功的人给打成重伤。” 萧靖靖闭着眼睛,生硬地道:“那是我大意,下次我一定能杀了他们一两个。” “没有下次了。”小丫头惋惜地摇了摇头,“会主不会原谅你的。” 萧靖靖脸上陡然升起一阵恐惧之色,“杏杏——” 杏杏伸出如玉的手指按住嘴唇,“嘘——叫姑姑也没有用。你不要求我,我很心软,但是你那玉郎君会主是不会还给你的。”她一脸惋惜,“你自己从这里跳下去吧,你不会游泳对不对?受了这么重的伤,轻功也施展不出来吧?不要我搞错了,会主要生气的。” “我……我至少杀了范农儿,你怎能说我一点用没有?”萧靖靖脸色惨白,猛地站了起来。 杏杏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了,那范农儿是我说要杀的,不是会主说的。”她继续笑得天真无邪,“反正你那轻功也已经教给会主哥哥了,留着你会主哥哥会生气的。” “你这蛇蝎……”萧靖靖一句厉骂还没有骂全,突然她颈边传来“ 扑”的一声响,她全无预兆地倒了下去——双目大睁,死不瞑目! “和她说这么多干什么?”一个低沉磁性的嗓子在萧靖靖的尸体边响起,“叫她下水,难道你想放她一条生路吗?杏杏。” 杏杏又吐了吐舌头,笑意盎然,“怎么会呢?会主哥哥。” 一掌劈死萧靖靖的是一位白衣男子,莫约二十七八,样子长得颇为俊俏,他对杏杏露齿一笑,“是陵宴要你叫我‘会主哥哥’的?” 杏杏想了想,“是我自己叫的。”她还没说完,那白衣男子已轻轻拨开她额前的发丝,柔声道:“叫我侍御吧,像你这样的人跟在陵宴身边当真是可惜了。” “会主哥哥是想引诱我吗?”杏杏眼也不眨一下,支颌微笑,“杏杏还小呢,而且——杏杏喜欢会主,不喜欢会主哥哥。”她莫约十六七岁,活脱脱天真俏丽的一个小丫头,但行事说话之老辣狠毒委实让人心惊。“他有什么好?”李侍御正是祭血会会主李陵宴的亲生大哥,他的手从杏杏额前滑下,缓缓握住了她的脖子,缓缓地握紧,“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我不如他?” 杏杏并不惊慌,也不生气,笑意盈盈地说:“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有什么好?他带着你为非作歹,教你害人,你不恨他吗?”李侍御冷冷地看着杏杏,“他是一只狐狸,你是一只蝎子。” “那会主哥哥就是一只老虎。”杏杏笑得更灿烂,双手托着自己的下巴,“我们都是会咬人的。” 李侍御冷冷地看着她,慢慢放开了手。 遥遥的大船上不断传来笑声。 “他们究竟有什么好笑的呢?”杏杏转过头感兴趣地望着那艘船,“经常听见他们在笑,被人追杀就是这么好笑的事吗?” “他们都是名门正派的好人,当然和我们不一样。” “嗯,他们是好人,我们是坏人。”杏杏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也许……好人总是比坏人人快活些。” “陵宴的意思是希望他们在进洞庭之前就死,对不对?”李侍御转移话题。 “当然,会主要他们全部都死,一个也不能留。”杏杏眼睛也不眨一下,“他们全都是很讨厌的人。” 船行向东,然后南下,距离君山只剩下一日路程。 圣香从丞相府出来也已经三天了。 此时刚刚到入夜时分,南歌和毕秋寒在船尾似乎在讨论着 哪一门武功,翁老六正在舱里烧鱼。 一只乌龟在甲板上爬着爬着,乌龟壳敲得甲板咔咔作响,它一爬近船舷,那只大胖兔子就会咬住它的尾巴把它拉回来——这是只笨乌龟,它不会收起尾巴。 宛郁月旦在晾衣服。他看不见,又是碧落宫的宫主,但是他晾衣服却晾得很好。 他像做什么事都能做到恰到好处,比如说钓鱼,即使他甩错了竿他也能钓上一只乌龟来。 “阿宛,你有没有做过没有风度的事?”圣香自然是什么事也不做的,他换了一套鹅黄色的缓袍,趴在甲板上支颔,也不在乎他价值连城的衣裳被他随随便便毁了。 宛郁月旦晾好衣服,收起收下干衣服的盆子,摸索着把衣服叠好,“没有。” 圣香感兴趣地看着他,“如果我现在用绳子把你绊倒,你会怎么样?”他眼睛瞅着宛郁月旦脚边的晾衣绳,确确实实打着不好的主意。 “嗯……”宛郁月旦想了想,“绳子可能会被我鞋子里的刀割断。”他微笑着用最温柔最和气的语气说。 圣香扫兴地看着他的鞋子,“你身上到底装了多少东西?重不重啊?” “我身上一共有十三件机关暗器。”宛郁月旦还是那样温柔地微笑,好脾气而且耐心地解释,“不太重的。” “阿宛,你是一只狼。”圣香说,“披着羊皮的大灰狼。” 宛郁月旦叠好衣服转过身来,对着圣香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没有遇见圣香以前,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圣香问。 “没有什么意思,”宛郁月旦微笑着说,“很喜欢遇见了同类而已。”他抱着叠好的衣服慢慢走进船舱里,圣香还听见他微笑着对翁老六说:“翁前辈辛苦了”。 同类……吗?那只兔子磨蹭到了圣香身边,圣香扣起手指在它的鼻尖一弹,看着它吱吱惨叫不服气地跳走,用怨恨的眼光看着圣香。 那位大少爷还在玩兔子。翁老六不以为然地从船舱里探头出来,“吃饭了。”虽然圣香撒网捉人的巧计的确让他对这位少爷有些佩服,觉得他不全是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但是每次他见到圣香那些奢侈散漫的游戏,还是忍不住要肚子里嘀咕。他一向看不起这些不知道什么叫饿、什么叫苦的少爷公子,即使有些小聪明又如何呢? 船尾的南歌和毕秋寒轻声交谈,不动声色,一面谈论着武功,一面用 传音之术说:“四面有敌。” 毕秋寒点了点头,嘴里说着峨嵋派的点穴手,传音却说:“离洞庭只余百里,再过去就有人居。祭血会如要下手就只剩下今晚和三十里的路程。” “我们船后的那艘小船已经跟了我们很久了。”南歌一笑,“若不是你好耐心,我早已叫翁老掉头扑上船去几次了。” “不可莽撞。”毕秋寒也淡淡一笑,“那船只在监视,里头不可能有李陵宴。” “你的用心还是在等今夜李陵宴会亲自出手?”南歌一叹,“如果他今夜不来呢?” 毕秋寒隐有重忧之色,缓缓叹了口气,“我只担心他不来。”转过头去眼望江水,“此次他若不来,我一番苦心白费不算,还当真连累了南兄涉险。” 南歌朗然扬眉,负手挺拔地站在船尾,“江湖中人,还谈什么涉险不涉险。如果想要平安,不如回家抱娃娃。”他往前走了一步背对着毕秋寒,“就算今夜引不出李陵宴,能见识一场大战,也是平生之幸。我不在乎李陵宴来是不来,能见识伤秋寒一剑的高人足矣。我只担心你那位不懂武功的宫主……” 毕秋寒微微一笑,“南兄不必担心,宫主虽然不会武功,但足有自保之力。”抬头看了看天色,他似在估算伏击什么时候会来临,“只是圣香他强要跟着我出来,我委实没有信心能保住他安全……今日一战必是日后震动江湖的一战。圣香武功虽然不错,但是……” “那位少爷秋寒也不必担心。”南歌哈哈一笑,“秋寒你只见他胡闹,你可知道他那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吗?” 毕秋寒微微一震,圣香究竟在想些什么?那一双偶然犹如琉璃的眼睛,偶然萧瑟的背影,甚至偶然全然陌生的叹息……“他在想些什么,可能只有那只兔子知道吧?”他强硬地淡淡地道,“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在想一些痛苦的事情吧?”南歌凝视着江里的明月,“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总是这么感觉。” “但他总是笑得很开心。”毕秋寒冷冷地说,“也整人整得很开心。” “所以我才说完全不了解……圣香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南歌叹了一声,随即一声长啸,江边的草木之间一阵簌动,似是吓跑了不少鸟兽,“他和你们家宫主一样,都是奇怪的人……”他耳朵微微一动,关于圣香的话题中断,“四艘船四面拦截,他们来了!” “吃、饭、了!”一个声音突然插入他们的话 第五章 一纸乡书来万里 当毕秋寒醒来之时,入目的是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还有一个他做梦也没有想过会这么近看见的人。 那个人换了一身青色衣裳,依然是出奇宽大的睡袍,纤细骨感的颈项上悬着一枚坠泪形状的珍珠,映着肌肤如玉煞是好看。只是此人团扇一挥,一股微风直扑毕秋寒的脸颊,颇显轻佻放荡,柔声道:“毕大侠醒了?” 毕秋寒蓦地坐了起来,他怎么会在玉崔嵬的船上?难道他们全部被祭血会俘获,全部成了俘虏?这一坐只觉腰肋一阵剧痛,他才惊觉那水中一剑深入三寸七分,只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此时却是动弹不得! “你们都伤得不轻,别动,我不会吃了你们的。”团扇“嗒”地压在毕秋寒欲起的身上,玉崔嵬笑吟吟地道,“阿宛你来给他解释清楚,我不和脑子顽固的道德夫子说话。”说着他起身离开,衣袖一拂荡起一阵轻风,反手关上了门。 阿宛?宫主没事吗?毕秋寒转头扫量房内,只见宛郁月旦全身包着锦衾靠墙坐着,脸色颇显苍白,但神色很是愉快,“秋寒莫紧张,咱们不是俘虏。” “南兄呢?”毕秋寒虚弱地问。 “阿南不识水性,呛了太多水,姐夫帮他破胸放水才刚刚转危为安,现在发了高烧,可能一时半刻是爬不起来了。”宛郁月旦温柔地微微一笑,“倒是翁老的刀伤没有大碍,已经在帮我们熬药了。” “你姐夫?”毕秋寒只觉得一阵糊涂,“你姐夫为什么要救他?他不是祭血会李陵宴的人吗?”他只觉自己是在做梦,怎么一觉醒来世界都变了? “姐夫救了我们。”宛郁月旦小小地吐了吐舌头。 毕秋寒双目大睁,目中尽是不信的神色。 宛郁月旦说话的声音最能缓和人急躁的情绪,“秋寒你最有正气,也最不懂得人心。”他微笑得很愉快,“因为你怨恨姐夫,所以你不懂……”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李陵宴能拉拢姐夫什么呢?能许给他什么承诺?姐夫身为秉烛寺万恶之首,他还缺少什么?有什么能打动得了他,甚至让他以身体布施也不在乎?”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毕秋寒,也许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毕秋寒却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他这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秋寒,姐夫一生之中或许当真什么都有,金钱、财富、权力、地位、生杀予夺的威势,甚至至死不逾的情爱,他什么都有……或者是有得大多了。姐夫一生之中从未得到过的,你知是什么?只是普通人日日夜夜都有的‘尊重’二字 ,你明白吗?”他低声说,语调很舒缓,他并没有责怪什么,也没有感慨什么,只是慢慢地说。 毕秋寒微微一震,一念及玉崔嵬,人人都先浮上一种宛若蜗牛在肌肤上爬过的恶心,先想列的莫非“人妖”二字,无法像对常人一样对待他,却从未想过——“人要自重,而后重之。”他仍然强硬地说。 宛郁月旦的目中泛起一种淡淡的怜悯之色,“不自重或许只是一种自卫,你我都不明白的……李陵宴并没有答应给姐夫什么,他知道姐夫什么都不缺,姐夫惟一没有的只是一个解人而已。”他轻声说,“一个……可以懂得他痛苦的人,秋寒你明白吗?我并没有说姐夫是好人,只是坏人也不过是个人而已,他毕竟不是魔鬼。李陵宴只是做了一回知音,就得到了姐夫这样一个强助,因为他懂人心,也懂人性。” “既然他认李陵宴是知音,为什么又要和我们一道?”毕秋寒从未听说过这种道理,心中一片烦乱,仿佛二十多年来是非清楚的世界也跟着一团紊乱。 “士为知己者死。”宛郁月旦轻声说,“姐夫之所以临阵例戈,只是因为……圣香比李陵宴更懂人心面已。” “圣香?”毕秋寒愕然。 “我不知道圣香和姐夫说了些什么,不过如果是我的话,”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会非常生气。” 毕秋寒闭嘴,他等着宛郁月旦解释。 “没有一个自认为是姐夫朋友的人会要求他出卖身体,如果真的懂得姐夫的悲哀,他就该知道那样的身体就是姐夫他……永远不能被人接受的罪过。”宛郁月旦轻轻叹了口气,“姐姐就是因为能够理解,所以她很爱姐夫。李陵宴不该故意拿姐夫来悬赏,那只能证明他其实根本没有尊重过姐夫,所有的知音都是假的。” 毕秋寒默然,他从来也没懂过像玉崔嵬这样的人妖会有什么悲哀,也从来没有想要懂过。但是听宛郁月旦用这样温柔的声音慢慢地说,仿佛……那万恶之首、几十年来被江湖唾弃的玉崔嵬,当真值得同情一样。 “我们身在哪里?”他不想再听,立即改了话题。再听下去,二十多年来的道义观会彻底混乱。 “姐夫的船。”宛郁月旦说。 “君山……”秋寒皱眉,君山之会难道已经错过了? 宛郁月旦眉头微微拧了起来,这让毕秋寒心里微微一颤——他这位宫主很少皱眉。只听他说,“君山之会已经是昨天的事了,我听说……李陵宴在 那里埋了数百斤炸药,炸得山河变色日月无光。究竟实际情况如何,还要我们到地头去瞧瞧才知道!” “什么?”毕秋寒大吃一惊,“炸药?” “嗯。”宛郁月旦应了一声,“李陵宴说找不到杀父仇人,用天下英豪给李成楼陪葬也好。” “什么……”毕秋寒一阵激动脸色惨白,“李陵宴这疯子……” “秋寒别急。”宛郁月旦笑了,“我只说李陵宴炸了君山,但是听说‘天眼’和‘白发’领着众英豪分兵两路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李陵宴炸了个空城。”他一贯很识人心,他的语调一贯听起来令人安心,“具体是怎么回事,要我们去了才知道,你莫着急,没事的。” 毕秋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无端地只感到万分疲累,躺了下去喃喃地说:“只盼他们都没事才好,是我计议不周连累了他们。”闭上眼睛,他倦倦地问:“圣香……人呢?” “不怪他了?”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他丢了他的箱子,本在闹脾气,幸好姐夫答应赔了他许多衣裳……”说着他先笑了起来,“只是那个兔子窝姐夫却赔不起,呵呵。” “祭血会的人呢?”毕秋寒低沉地问。 “前天夜里咱们的船沉了,李陵宴的大哥李侍御飞剑要杀圣香——”宛郁月旦温润地道,“结果被姐夫一掌劈入了河里。芙蓉庄和秉烛寺的人看姐夫倒戈,都乱了起来。趁乱之际圣香救起了快要沉下水的我,姐夫一记飞刀重伤那个叫做杏杏的丫头,祭血会的人就全部散了后来我们忙着下水找你们,他们什么时候撤走了也没留意。” “他得罪了李陵宴,不怕后患无穷吗?”毕秋寒闭目想起玉崔嵬那睡袍团扇的妖异模样,当真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会为“尊重”二字强硬至此,人性当真是奇怪的东西。 “我不知道。”宛郁月旦摇了摇头,“姐夫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或者他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吧?” “笃笃”两声,门开了,翁老六端着两碗药汤过来,“秋寒醒了?” “翁老辛苦。”毕秋寒点了点头,“伤势如何?” 翁老六嘿嘿一笑,“皮肉之伤不算什么,秋寒不必担心。”他把药汤递给宛郁月旦和毕秋寒,“只是咱们这一次伤得惨重,武功越好的伤得越重。眼下祭血会四下寻找我们和君山之会失踪的英豪,上了岸以后寸步难行,真不知要怎么去洞庭那里瞧瞧。” “翁老伤了右臂,”宛郁月旦浅浅喝了 一口,“我身上的暗器都用完了,秋寒外伤甚重,不宜走动,阿南高热未退,咱们一行伤势惨重,惟一能动手的只有圣香一个人。”他的眸子明净如水,“前夜他如果不明哲保身,这次我们可能连一个能动手的人都没有,姐夫他是不可能送我们上君山洞庭的。” “难道说……我们竟然要仰仗圣香保护?”毕秋寒抬起手臂蒙住头,“你们信得过他?”“没有办法的时候,也只好信得过他了。”宛郁月旦柔声说。 玉崔嵬的船头。 这船上原有的秉烛寺寺众在前夜的大战中纷纷逃亡,此刻晨风轻拂,船头空空如也,竟然无人。 就在片刻之前,这船头上还有人俏立,手持着团扇轻摇。 此刻却已经踪影不见。 船尾一直站着一人,怀抱着兔子,从那人自房里出来,登上船头直至离开,他都一直凝视着。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抚摸着那大胖兔子,眨动了一下眼睛。 “圣香?圣香——”翁老六送了药汤出来,“小宛的那姐夫到哪里去了,这会儿就不见了?” “他走啦。”圣香转过头来,笑颜灿烂,笑嘻嘻地指了指船外,“春风十里独步,萧靖靖死了,她的功夫大玉倒是练得不错。”他管玉崔嵬叫“大玉”,管毕秋寒叫“小毕”,其实这两个人年纪差不多,也不知这位少爷是怎么分的。 “走了?”翁老六虽然看玉崔嵬那副样子心里阵阵不舒服,但听说他已经走了也很诧异,“为什么走了?这不是他的船吗?” 圣香奇怪地看着翁老六,“他不走,难道跟着我们去找江湖大侠,然后等着被那些替天行道的大侠们碎尸万段吗?”他眨眨眼睛,“老翁你好笨啊。” 翁老六被他说得语塞,心里悻悻然,被玉崔嵬救了一次倒也忘了他是个毁尽少男少女清白的鬼面人妖,“我们也该上岸了,让船再顺江下去可就出海了。” “嗯……”圣香把折扇抵在下巴上,闭着眼睛想,“大玉倒打一耙,伤了李侍御和李陵宴的那个小丫头杏杏,换了我是李陵宴,不气得鼻子冒烟才怪。我们几个大摇大摆地上岸太危险,也不见得有第二个阿宛的亲戚来救命,不如这样——”他笑眯眯地抬起头来,“我们改装吧!” 翁老六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老头的易容法还算不差……”他还没说完,圣香已经笑眯眯地打断他,“不如我们扮女装吧。” “什么 ?”翁老六瞠目结舌,差点一口咬到自己的舌头,“为什么要扮女装?” 圣香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因为我没扮过啊,听说很好玩的……” 翁老六震惊过后哭笑不得,“我们都是大男人,小宛还小扮个女娃就算了,你要秋寒扮女人,不如拿把刀子杀了他圣香大少爷,不可能的,我们也没必要扮女人,扮个和尚道士什么的也就罢了。” “我不管。”圣香宣布,“我要扮女装。” “那老头给你扮女装,秋寒那里你就看在他是个病人的分上,饶了他吧。”翁老六苦笑,这位少爷骂不得、教不得,还打不得,想怎么任性就怎么任性,他当真无可奈何。 “我不要。”圣香瞪了他一眼,“我想看秋寒穿女装的样子。” “圣香,依秋寒宁死不辱的个性,你如果逼他扮女人,他说不准会咬舌自尽!你不能这样害他!”翁老六见他当真不是在开玩笑,不禁急了。 圣香给了他一个大鬼脸,“那他就自杀好了。” “圣香……” “而且我告诉你一个不得不扮女人的理由。”圣香笑吟吟地指了指船舱,“大玉留下来的衣服全部都是女人的衣服,除了他身上那件睡衣。我们总不能穿着这身泡过河水、到处是血的衣服到处走吧?”他又把下巴抵在折扇柄上,可怜兮兮地说:“我不想光着身体到处走,很丢脸的。” 玉崔嵬!翁老六张口结舌,他这根本就是存心整人!想也知道玉崔嵬留下来的衣服会是什么样子! 等翁老六吞吞吐吐说完了他们除了女人衣服没衣服可穿、并且圣香已经把毕秋寒他们三个病人伤患的外衣全都丢进河里的事实之后,毕秋寒的脸色谁看得犹如身上被人多砍了十刀八刀。他闭着眼睛,根本不想理睬圣香。 宛郁月旦不以为忤,饶有兴味地看着圣香把玉崔嵬留在船上的大箱子搬过来房间。 这箱子看起来还真挺像圣香掉进河里的那个大箱子,翁老六暗自忖道。只听“咿呀”一声,圣香拉起箱盖,“哇”的一声赞叹:“大玉好有钱啊。” “这毫州轻罗薄纱听说世上只有两家能织,而且互为婚姻。姐夫这么宽阔的一件披风,必要价值连城了。”宛郁月旦身为号称“武林宝库”的碧落宫宫主,自然识货,“你看当真就如一团烟雾—般。” “这件做纽扣的珍珠是海珠,啧啧,这么大的珍珠不供在家里做宝贝,用来做纽扣很容易 坏的。”圣香不知道拉起了一件什么,“还有这一小朵碎花,是京城相国寺街道莲花庵的珍品。那些小尼姑们念经拜佛不怎么样,绣花当真是一等一的手艺,大玉这件衣裳至少值个七八十两银子。”他突发奇想,“不如我们摆个摊子把这些衣服卖了吧?肯定会发财的。” 宛郁月旦微笑道:“姐夫的东西可不随便给人的,当心他哪天把买了他衣服的人统统杀了。” 圣香说了也就差不多立刻忘了,稀有地拾起一件裙子,“这就是传说中的百鸟凤凰锦,用一百种鸟儿的羽毛织的裙子?” “大概是吧,我也没见过呢。”宛郁月旦也歪着头看着,“果然富贵灿烂,不同寻常。” “这是孔雀毛。”翁老六插了一句,“还有这,这是鹦哥儿的尾巴。” “我猜这绿色的是翠鸟……” 毕秋寒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只见圣香提着—件光华闪闪的裙子,高高扬着眉,“不对?我说这绿色的是野鸡的毛。” “野鸡就不是鸟了。”翁老六又说。 “但是野鸡的毛比较漂亮……” “那是鸳鸯羽。”毕秋寒忍不住说。 “呃?”圣香一脸笑吟吟,“原来小毕这么了解?好东西当然要给识货的人,这件裙子归小毕。”他嚣张地东张西望,“大家有没有意见?有没有意见?” 宛郁月旦温颜微笑,“我没意见。” 翁老六苦笑,圣香敲定,“两个赞成一个弃权,这裙子归小毕!” 半日之后。 他们的船自汉水而下,汉水自沙洋折而向东接武汉下长江,而圣香他们的船转入汉水支流东荆河,直到新沟。新沟距离洪湖已然不远,洪湖洞庭并称两湖,同在正北大洪山、东北方大别山、东南方幕阜山西审方雪峰山、西方武陵山和武当山的包围之中。 新沟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这日来了一顶轿子和一辆红红绿绿的马车。轿子前有一位鼻子旁长了一颗大黑痣的媒婆,还有位巧笑倚兮相当漂亮的姑娘。看这群人浩浩荡荡衣裳锦绣,新沟人都知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嫁路过,便是回娘家探亲。只差不知姑爷人在何处? 那淡黄衣裳的快嘴笑脸姑娘是个丫头,听她说来她们家小姐那个生得貌美如花容颜端丽,家财万贯外加那个满腹诗书,横竖没个缺点。只因路途被一位长沙镖师所救,小姐感恩图报愿意以身相许。只是这一路打听过来,听闻这位镖 师前去君山与人相约,此后竟而失踪,小姐忧心如焚,正自四处打听。如果有知情人通报姑爷消息,小姐千金以谢。 此时听说那位家财万贯貌美如花的小姐已然住进了新沟“万湖”客栈。众多好事之徒闲来无事,好奇地围着那俏丫头打听消息,“不知那位姑爷姓甚名甚,多大年纪?” 黄衣黄裙的俏丫头生得玲珑剔透煞是可爱讨人喜欢,万湖客栈门口聚的这一群多半是为了看这丫头来的。丫头已是如此这般的人才,不知道那院里的小姐又是如何的国色天香? “姑爷?”俏丫头自称叫做“香儿”,眼皮眨也不眨,“姑爷不是姓容就是姓聿,本少……嗯,香儿我也不大清楚。” “香儿姑始不是小姐的陪嫁吗?怎么不知姑爷姓名?” 那黄衣“香儿”顺口答:“姑爷武功高强,救小姐的时候跑得可快了,我根本没说上话。小姐害羞,不敢和我说。” 听众发出一阵讪笑,“香儿姑娘连姑爷的姓名模样都不清楚,要怎么个找法?” “我知道姑爷的长相啊。”香儿眉毛扬得老高,“姑爷多半是这样的……”她先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福了一福,羞答答地说:“多谢公子相救。”随即板起面孔,努力装出一划严肃冷淡的模样,淡淡地袖子一拂,“不必。”然后掉头走开三步,示意说姑爷救人之后拂袖而去的场面。她眼神灵活表情多变,这一礼一拂让她演得活灵活现,煞有介事。 围观的人群一阵哄笑,“香儿姑娘扮得真像……” 正当那边说笑之间,万湖客栈里一位据桌而食的道士微微诧异地往这边望了一眼,眉心微蹙,似在沉吟。 只听那香儿越说越是兴高采烈,浑然忘了她自己刚才说和“姑爷”没说过话,也不知道姑爷的姓名,“那位姑爷个子大约有这么高,”她比了比稍微比她高上三分之一个头,“嗯……不喜欢讲话,一开口就会让人害怕,还可能有一头白头发,不过没有一头白头发也行……” “香儿姑娘个子高挑,如果比香儿姑娘还高,那可真是魁梧大汉了。”人群中有人笑道。 那道士眉头又是一动,有些微笑。 香儿一本正经地道:“姑爷是镖师又不是土匪,怎么会魁梧?”她强调,“魁梧只会让人想起拿着五环大砍刀的……”她显然本是想说“强盗”或者“土匪”的,突然客栈内“当啷”一声,一位蓝衣大汉提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兵器,放到了桌面上, 那正是一柄五环大砍刀。 “……的英雄。”香儿眼睛也没多眨一下,笑眯眯地说。 “香儿,小姐叫你了。”客栈内房出来一位更为年轻的姑娘,白衣如雪,眉目清雅温柔浑然不似丫头,扶着墙壁出来,步阀摇晃纤纤弱质,让人不禁心疼。 “阿宛。”那“香儿”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扶住她,一边埋怨一边往里走,“你还没好昵……” 门口的众人瞠目结舌,这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身边的丫头一个比一个出色,这白衣女子只是微微一闪,已不知迷了几个人的魂魄去。 万湖客栈那道士一桌边上又多坐了两人,一人是方才人群中开口接话的那位,另一位便是使五环大砍刀的大汉。 那道士莫约四旬,眉清目秀,衣着整洁朴素甚有道气,对那两人点了点头,低声道:“两位都听到了吗?” 人群中接话的男子身材也极是高挑,又极削瘦,但并非古阴风一般全身宛若骷髅。他人极高,却洒然有飘逸之态,举杯喝了一口清茶,“那位黄衣裳的小姑娘分明找的是浮云姑射之夫,白发白大侠。” 蓝衣大汉点了点头,却似不喜说话,并不开口。 “这些姑娘来历可疑,不知是敌是友。”那道士沉吟道,“白大侠的去处贫道以为还是暂时保密为好。”顿了一顿,他又说:“听说芙蓉庄也被李陵宴收罗,芙蓉庄艳女之名响亮,这些女子看起来极是可疑。” “傅某人却不这么看。”身材高瘦的男子接口,“以找姑爷之名寻找我方踪迹,这等计量近似胡闹。芙蓉庄女子愤世嫉俗者甚多,她们不会开如此玩笑,傅某之见,不如向香儿姑娘套套口风,试探是敌是友。” 蓝衣大汉又点了点头,“她演白大侠的神色极似,也许是熟人也不一定。” “未曾听闻白大侠除姑射之外有什么故人……” 这作唱俱佳胡说八道的“香儿”当然除了圣香别无他人。宛郁月旦在房里休息,听他越说越是高兴,越扯越是离谱,出门把他叫了回来,微笑道:“秋寒如果知道你在外头给他找姑爷,一定气得伤势复发。” 圣香笑吟吟地说:“放心,我给小毕找的姑爷他一定满意,见到了人他绝对要给我谢礼叫我神仙,绝对不会气死的,保管百病全消。”顿了一顿,他说:“你的伤怎么样了?” “大概再过个三五天就无事了。”宛郁月旦微微蹙眉,“只是阿南的高热一 直不退,人也不清醒。我猜他身体素好从不生病,这一次才会如此严重。”他咳嗽了两声,“翁老已经卸了易容出去打听消息,我们只要能安全在这里住上三五天,事情可能就会往好的方向转。” “所以阿宛宫主要本少爷不要在外面惹是生非?”圣香拆穿他的弦外之音,笑嘻嘻地说,“要是本少爷不听话呢?” 宛郁月旦眼也不眨一下,“听话的就不是圣香了。” 圣香大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赞道:“果然是好兄弟,果然了解我。” “当然……出钱的人说话才算数。”宛郁月旦被他拍得踉跄了一下。 “阿宛果然聪明。”圣香笑眯眯。 此时外头桌上。 “贫道总觉得那位香儿姑娘看起来极是眼熟。”那位道士正是来自武当山的清和道长,是武当掌门清静道长的小师弟,“但贫道已经二十余年未曾下山,以这位姑娘的年龄,不大可能在何处见过。” “凡是漂亮妞,清和老道就会觉得眼熟,三十年清修还没消了你好色的毛病。”一个声音横空而来,有人冷冷地道,“那丫头生得妖眉妖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高瘦的男子皱眉,“铜头陀的嘴巴三十年清修也还是如此恶毒,可见三十年也不算很长时间。废话少说了,天眼聿修带着我三个兄弟躲到哪里去了?”这位姓“傅”的男子乃是祁连四友之首,望月客傅观。另三友是扫云客莫淡、吟花客柯晴、拾棋客何局。君山一会李陵宴设下埋伏,不仅埋下炸药,而且率领众多黑衣蒙面客痛下杀手。若非白发天眼两人见机甚早应对得宜,将众人化整为零当场驱散,众人早已在炸药之中灰飞烟灭了。混乱之中,傅观和白发一行且战且离,而莫淡、柯晴、何局却不知道被聿修带去了哪里。傅观与他们也是数十年的交情,彼此间关心得很。 “聿修此人虽然出道甚晚,不过当真有三分本事。”铜头陀低声道,“你猜他把我们带去了哪里?” 傅观嘿嘿一笑,“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他把你们藏到哪里去了?” “我们一行六十三人,受伤中毒的可能有十来个。”铜头陀道,“聿修说虽然化整为零各自逃生机会较多,也不易为炸药一举炸死,但是我们力量分散,太容易被李陵宴各个击破,所以暂且躲避才是上策。”他神秘兮兮地在傅观耳边悄声说:“他把我们带去了江陵府府尹的官邸。” 傅观吓了一跳,“怎么?躲到官家去 第六章 知己一人谁是 当下四人跟随傅观、清和道长等人自客栈后墙翻出。傅观点住毕秋寒和南歌的穴道,从田间劫来一头耕牛,随便把两人绑在牛上,叠在一起,赶着在山间小路行走。清和道长见了直皱眉头,但傅观身为祁连四友之首,他却不好开口责怪,只得心下摇头。傅观素来我行我素,这劫走一头耕牛用来绑人在他来说犹如家常便饭,却是丝毫不以为意。 这傅观大有狂士气,圣香心下赞美清和道长心下奇怪为何同为伙伴,圣香和宛郁月旦却并不在乎他们的同伴被人叠在一起绑在牛背上,却不知圣香和宛郁月旦想的都是:如果阿南醒来看见后,必定引为知己。 武当山位于大巴山和巫山以北,距离新沟并不太远,但也赶了半日路程才到达山脚。 进了武当山区,便是武当派的地盘。果然行不百丈便有道士上来询问,清和道长与那小道解释两句,赶着耕牛就上山了。 武当道观始建于唐代,续建于宋,传说武当道教鼻祖真武大帝在此潜心修行,终于得道成仙。武当山自古被誉为“神仙窟宅”,是道士云游求仙之地。五层“复真观”仅以一根支柱,便支撑起十二房梁,结构奇绝:“九曲黄河壁”扣墙之声沿壁而传,清晰可辨:“转身殿”内撞钟而不闻,殿外却是钟声如洪;武当山顶的镏金“金殿”,更是奇妙无比。每当雷电交加、大雨倾盆时,金殿周围霹雳四射、火球飞溅,而金殿却安然无恙、毫发不伤,俗称“雷火炼殿”。 当铜头陀登上武当主峰天柱峰,面对武当道观的时候,心中不免也升起一种肃然起敬之感,暗觉清和老道在此清修三十年,大占便宜。 此时留住观内的诸多武林豪杰已经闻讯纷纷出来,听闻清和道长擒拿了几个祭血会的妖人,大家都面有愤色。毕竟其中有许多是应毕秋寒之邀而来,更多是意欲参与这难得一见的江湖大会,擒拿或者说服李陵宴倒在其次。李陵宴却一把火药炸得君山会灰头土脸,并且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口口声声为父报仇,行事残忍怪癖,虽尚不见有独霸江湖之心,却有嗜杀成性之嫌,各位豪杰的亲友在大会中或失散或被杀,听闻“李陵宴的手下”怎能不怒? 此时毕秋寒被南歌压在下面,两个人叠在牛背上。虽然明知众人一见他误会就会揭开,但如此相见,他委实不知是幸是悲;怪来怪去一切都要怪圣香——他明明是故意不解释,故意让人误会,然后等着看他的笑话!一想到此处,毕秋寒就为之气结,这胡闹捣蛋任性好奇轻重缓急不分的大少爷!想起来 就恨不得把他一拳打昏然后装进麻袋拖回丞相府! 宛郁月旦瞧不见面前许多人的面容,他温柔斯文地一边站着,让人一见而生好感。众人群中突然一位汉子大骂一声:“他娘的李陵宴!还我妹子命来!”说着一刀向圣香砍去。 这一刀一发登时就如点燃了一桶火药,“刷”地有人一剑直刺牛背上的南歌,“今日为天下英雄出气!” “当”的一声,那一剑被傅观挡开。傅观冷笑,“阁下剑伤无法抵抗之人,也算得上为天下英雄出气?天下英雄有阁下这等出头人,果然好生丢脸,难怪被人炸得有如丧家之犬!”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句话得罪了许多人,登时怒骂纷纷,许多刀剑也往他身上砍来。 清和道长不料一上山就变成如此场面,连声疾呼“各位住手!请听贫道一言。”却哪里有人理他? 一时间武当山道观前刀剑纷飞,原本还往圣香几人身上招呼,后来打得发性,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竟而乱成一团,根本不知挥刀砍去的那人究竟是敌是友只听一片“他妈的,你砍我的脚趾!老子砍你人头!”、“他奶奶的,小子你是故意得不成?”、“哎呀!”、“呸!”、“没有老子教训你,你小子还不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乱喊乱叫一片,众人只在发泄怒气,理智全无, 圣香本来还在玩,有人一刀砍来,他就逗着人家转,好像快要砍到了,却只差一点砍不到。提刀来砍的偏生又是个莽夫,只不信邪,一刀接着一刀专心致志地砍,倒让圣香玩了个不亦乐乎。但后来不知怎地刀剑乱飞,圣香可就忙坏了,他躲开了这一刀,旁边突然又莫名其妙飞出另外一刀。他再闪开那一刀,那一刀就更加莫名其妙地对着努力追杀他的那位仁兄脖子砍去,圣香逃命之中还要回过头来救人,提醒:“老兄,你砍错了。”一时间也忙得天昏地暗。 那驮着毕秋寒和南歌的牛在一片刀剑之中被惊吓到,突然一声嗥叫转头就跑,驮着两人直往道观里奔去。众人相互砍杀之余,都发一声喊:“贼人逃走了!快追!” 清和道长一边苦笑,不知该如何收拾,突然间一把长剑横里向他刺来。清和道长一怔,“施主住手!这里是玄门圣地,不可动手……”“刷”地那一剑刺他腰下,清和道长一句话未说完,已被卷入了战局之中。 此时已有人飞报武当掌门清静道长,正当道观之外一片混乱,那载着“贼人”逃窜的耕牛将要闯入道观之际,突然“砰”的一声,那头牛突然从道观门口飞身而起 ,笔直地摔在人群之中。顿时烟尘四起,牛也啤嗥直叫,半晌爬不起来。它背上的人却已不见了。 这世上的牛除了太上老君屁股下的那一头,可能没有几头是会“飞”的众人一时怔住,手下动作齐停,都呆呆地看着那一记把耕牛摔了出来,一瞬间把牛背上两人捞在手中的人。 幸好!那不是一个人,把耕牛摔出来和接人的人是两个人!这让大家松了口气暗想:原来这世上毕竟没有神仙……定睛再看,那把耕牛摔出来的是一位青衫独臂的肃然男子,那把牛背上的人截去的是一位满头白发的年轻男子。 是“天眼”聿修和“白发”容隐! 全场震住。 都有些心虚。 经历君山一会,大家都知道这两人见事清晰利落,作决定坚决果断。他们尤其不喜欢胡闹,不喜欢人不明事理。但显然此时大家都已失去控制,做了一些肯定过会儿要后悔的事情。 怕他们冷冰冰的责问,或者虽然不生气但是很瞧不起人的淡漠,从前自可不理睬他们的自负,但是现在身受人家救命之思,也就不好意思惹人生气。 正当全场震住不敢乱宫乱动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没被震住,有个人欢呼一声扑了过来,“容容——还有聿木头——” 容隐一手接住穿着女装飞身扑来的圣香,冷冷地道:“有你在,果然就没好事。” 圣香眨眨眼,笑眯眯地转过头去看幸修,指着容隐的脸对聿修告状:“聿木头,容容骂我。” 聿修一张书生脸淡淡地没什么表情,“你该被骂。” “哇!你怎么可以这么偏心。容容骂我你也不帮我,亏我还帮你看着眉娘……”圣香瞪大眼睛一句话没说完,聿修顺手指点了他哑穴,浑若无事地对容隐说:“来者是客。” 容隐拍开毕秋寒和南歌的穴道,只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自方才拔刀互砍的众人脸上——看去,并不骂人,但那目光森寒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看完那一眼之后他也就不再多话。且淡淡地道,“毕大侠,一路上圣香承蒙照顾,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容某谢了。” 刚刚从地上站起来,满身的牛毛还没抖落的毕秋寒满脸尴尬,气也不是怒也不是,容隐这么一说,他更不好对圣香发火,只得咳嗽了一声应道:“不必客气。”怒火加被绑牛背的尴尬,让他忘了问什么时候圣香是白发的好友。 众人目瞪口呆——牛背上的“贼人”变成了毕 秋寒不算,那似乎站在万峰之顶,除了聿修无人可望其项背的白发,居然和这位黄衣少女称兄道弟?眼睛利的耳朵尖的也看出听出这黄衣少女其实根本不是少女,但在大部分人眼里还是稀奇之极、荒唐之极、怪异之极的事!这黄衣少年或者少女,究竟是什么人? 南歌一跃而起,他睡到半路已经清醒只是穴道被点不能行动,自由之后他先向聿修一笑,“半年不见,聿兄风采依旧。” 幸修点了点头,他一向不喜说话,只简单应了一句:“南老前辈受了点伤,人在江陵,甚是安全。” 南歌朗声道:“多谢聿兄照料家祖。”他虽然身上衣裳皱成一团,容颜憔悴状甚落魄,这朗声一言却极是清拔。接着他哈哈一笑,袖子一拂,“这都是一场误会,在下和天眼白发都是旧识。方才那一场狗皮倒灶的荒唐事就让它统统过去吧,在下姓南,忝为南浦之孙,恭请众位英豪万安!”说着团团一礼,眉宇之间不见丝毫紧张惶恐之色。 原来他就是李陵宴要杀的那位南碧碧的儿子、南浦的孙子?众人原先对此人也不甚了解,此时一见颇觉将门虎子,果然名不虚传。 毕秋寒亦然抱拳,“毕某谋划不周,让牵陵宴下此杀手,无颜以对天下英雄。待此事了结,毕某引颈谢罪,以慰君山一役枉死之人。” 宛郁月旦只是微笑,并不说话,倒是人群中有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住往他这里张望。 这一场闹剧终以喜剧为收,大家相见各自欢畅,携手入观,各自诉说别来诸事。 “圣香,赵丞相让你出府,可是交待了你什么事?”一入道观,容隐不待圣香坐下,负手冷冷地问,“我不信他能放手让你在外如此之久。” 圣香吐了吐舌头,笑嘻嘻,“你这么凶干什么?好久不见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们,怎么可以板着脸对我?都不看我一路上风尘漂泊腰酸背痛胃痛牙痛手痛脚痛全身都痛,本少爷身体赢虚弱不禁风很容易死的……” “赵丞相要你看着毕秋寒是不是?”聿修对他的胡说八道早已习惯当作耳边风,淡淡地问。 “喂喂喂,你们两个干什么?抓住我审案啊?”圣香瞪眼,一拍桌子,“本少爷就是不说,你奈我何?” 容隐和章修对视一眼,章修点了点头,径自出门带上房门,留下容隐一人。 这阵势很明显,幸修知道容隐比他会说话,把事情交给了容隐。 “我不是要审案 。”容隐缓缓回身看着圣香,“我只是想帮你,你却不要。”他淡淡地这么说,直视着圣香的眼睛。 这句比什么都直白的话却让圣香滞了一滞,灵活多变的眼神也似微微一颤,“我不要你帮。”他逞强似的说。 容隐看着他,他连眼瞳之中的神采都没有动过一下,良久没有说话。 圣香却被他看得移开目光,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了下去。 “是因为笑姬的事吗?”容隐淡淡地问。 他却也知道被笑姬牵连而死的那四位前辈的往事。圣香抬头一笑,“你知道?” “我不知道。”容隐凝视着他,“我知道的不比毕秋寒多,但是至少我能猜测一件事。” 圣香缓缓眨了眨眼睛,“在开封府汴梁城,人最易消失并且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便是皇宫?”他笑着问,眼睛却没有在笑。 “不。”容隐淡淡地说,“笑姬是一位举世罕见的绝色美人,这样的人来到开封,不引起轰动是很难的。”他抬头凝视屋里的横梁,“二十七……还是二十八年前,将近三十年前,先皇仍值壮年,而且……和皇后嫔妃相处得并不愉快。我只是这样猜测,先皇需要新宠,而笑姬正是美人,且同在开封府汴梁,即使皇上不闻艳名,也会有人想尽方法让皇上见到她的。”他眼也不眨一下,“这就口叫‘献秀’,是怀柔的一种。” 圣香一笑,“就如范蠡献西施?还是杨国忠送杨玉环?” 容隐淡淡一笑,“都是吧。笑姬在开封府汴梁失踪,我个人猜测她应是入了皇宫。” 圣香不置可否,“然后?” “然后据我所知,先皇后宫并没有笑姬这么一号人物。”容隐淡淡地道,“所以我继续猜测,她应该已经不在人世。”话锋一转,他又淡淡地道:“假定她一到开封便已入宫,那么一切都很容易解释。先皇为情杀人,宫内高手权当杀手,江湖草莽如何不死?这四门血案的真凶,便是先太祖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念到赵匡胤这么长的谥号时,他分明有些许讽刺之意、 “容容,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很恐怖?”圣香叹了口气,倦倦地坐在椅内全身放松,“如果什么事你都能这样‘猜测’,我看你可以摆个摊子去街上算命,保管发财。” 容隐犀利森然的目光凝视着他,“赵丞相知道毕秋寒在查先皇秘史,一旦涉及皇家隐私不免杀头,所以要你看着他,是不是?” 圣香的嘴角翘起一抹醺然的笑意,“不是。” 窖隐眉峰一蹙,圣香已经接下去说:“笑姬是我娘,我娘是我现在这个爹的旧情人,也是皇上的旧情人,容容你就猜不到了吧?”他笑吟吟地看着脸色微变的容隐,“我娘还是北汉刺客,和则宁的老婆有异曲同工之妙,你知道吗?” 这下容隐脸色大变!他久在宫中,自然知道这种事的利害!圣香身为皇子,本易涉入富权之斗。笑姬若是刺客,此事又涉及叛臣贼子。这皇权反叛两件事都是皇家最紧要最看重的两件事,只要涉及一件,千万个脑袋也不够杀。在此一事之上,天子是不可能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他自不是怕皇上怕权贵,只是圣香身在其中,情孽权力纠葛不清,一个不慎便是杀身之祸!皇上虽然对他宠爱有加,但怎知不是为了笑姬?一旦事情揭穿,皇上要保皇家颜面,第一个要杀的便是圣香!毕秋寒为李陵宴之事清查笑姬疑案,正是如履薄冰,一个不小心让他查出了什么,知情之人统统要死。皇上绝不能容这等荒唐之事传扬出去,更不必说此事涉及北汉余孽,正是他心头的一块隐忧。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要死的话,你说不定要和本少爷一起死了。”圣香笑眯眯地自他那女子水袖里摸出金边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扇了几下,“我们虽然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圣香。”容隐低沉地打断他,“你认为……” “我认为会的。”圣香也打断他的话。那一刹那他完美无缺的眼睛里没有笑意,“说到用兵之道,容容你比我熟,你怎么能不清楚……为攻下北汉河东之地,我朝两代皇帝花费多少心血兵力,伤耗了多少民力。自薛化光上书‘凡伐木,先去枝叶,后取根基。’我朝几十年来从北汉河东往中原徙民,到三年前北汉十一州只余三万五千五百二十人口,皇上出兵亲征方才拿下河东。为防北汉余孽,皇上甚至下令摧毁太原城,余民全部迁往中原内陆……潘将军兵帅河东,为防当地北汉遗老遗少反叛,潘美将河东百姓赶往内地。祈州、代州、宁化、火山军一带二三万顷良田荒芜,立无人区。又因为幽云十六州为辽所占,我拒北无险可依,在北汉旧地广开池塘用以阻止辽军铁蹄,又不知毁坏了多少农田。”他摇了摇头,“容容我不是你,我不喜欢国家大事,也不喜欢为国为民……我只是个小人,不是君子。”他看着容隐,“我只知道既然皇上为了北汉之地可以下令毁弃太原、迁民不计其数,甚至不惜激起民愤化良田为池塘,那么……杀几个可能 会引起北汉余孽反叛的江湖人不算什么。他要巩固他的江山,我并不认为这样有错。”他最后一句说得达观,眼色如琉璃,无喜无怒。 那是一种——寂灭的眼神。毕秋寒看不懂,南歌看不懂,甚至赵普也看不懂,但是容隐看得懂,那是一种——寂灭的眼神,“所以你不能帮毕秋寒查案,只能帮他抓人。”容隐嘴角掠起淡淡一点冷笑,“你又是为了什么?如此辛苦,为了……救这站在火坑上的‘英雄豪杰’于水火之中?圣香,我一直以为你是很无情的。” 圣香怔了一怔,突然笑起来,“怎么你也这样说?我还以为我一直都是很温柔多情善良可爱的。” 窖隐凝视着他,淡淡地道:“你不是救世主,我知道。” 圣香又怔了一下,这次他看了窖隐的眼睛一眼,然后叹了口气,“我不是救世主,一点也不伟大。”他的目光慢慢移到地上,而后移向门外,“我只是……不希望我爹伤心而已,”他喃喃地说,继而承认道:“还有……我不希望皇上伤心……不希望爱我的人伤心,如此而已。” 圣香……容隐的淡淡一点冷笑微微地暖了,“这才是我认识的圣香。”他淡淡地道,“你是一个多情的无情人。” 圣香嘴角也有点笑,是淡泊宁静点尘不惊的笑,“我不爱天下苍生。” “你保护爱你的人。”容隐淡淡地笑,“所以你多情,亦是无情,你保护它,却不一定爱它……这才是你最无情之处。”‘ 圣香的眼神因容隐这一番话泛起一层琉璃之色。“嗯……”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圣香啊圣香。”容隐难得这样说话,他喃喃地说,“达观知命,随所遇而能乐,不求己不爱世。圣香啊圣香,难道你想要成佛不成?” 圣香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我不喜欢菩萨。” “那你何苦看破世情?”容隐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不觉得看破是一种悲哀吗?” 圣香的眼神尤为寂灭,“我不知道。” “如果你能像普遍世人一般大哭大笑,能喜能悲,那才是你解脱的时候。圣香你太聪明了……”容隐缓缀地道。 这次圣香笑了,笑意盎然,“容容啊,你能像别人一样真心笑真心哭吗?”他撇了撇嘴,等着窖隐回答。 容隐默然,过了一阵,“不能。”他说。 “正因为我们都是这样自以为是死要面子的人,所以才总是这样……”圣 香喃喃地说,“容容,你不用担心的。我……不会让自己难过,也——不希望爱我的人难过。” 容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并不了解圣香,但也许这世上他已是最了解圣香的人,圣香……是一个奇怪的人、圣香的灵魂有一种奇怪的颜色,他看得清楚别人,别人的灵魂却无法和他交融。他所想的事往往径直超越了很多东西,隐隐约约接触到并非常人所能理解和逾越的东西。那个境界和思想都太寂寞了,所以圣香他……没有知音。 “你决定为赵丞相、为皇上隐瞒你娘的事。”容隐默然了一阵,又冷冷地问:“你可曾想过你的亲爹却是当今皇上所杀?” “阿南说过,不愿为死人而活。”圣香一笑,“太祖和娘都已经死了,我不会为死人悲伤,只是不愿活人伤心为难。如能有所为,则当尽力,如此而已。” 他说“我不会为死人悲伤”的时候笑得如槐花般清淡,圣香甚少笑得如此清淡,所以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分外达观。容隐凝视了他许久,方才淡淡地道:“我们都是这样自以为是死要面子的人……不愧是圣香。”他霍然转过身去,“笑姬的事我就当不知道,至于李陵宴我本来无意理睬,但如能帮你,我会尽力。” “聿木头那里你会告诉他吗?”圣香问,“知道了可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了。” 容隐不答,过了一阵森然道:“就算你不说,难道他就猜不出?你莫忘了料事之能,他不下于我。” “那欢迎他和我一起死,”圣香笑吟吟地说,“李陵宴倒霉了,触到了大霉头啊——”他突然大叫一声,“你老婆呢?我还觉得奇怪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你那好漂亮的老婆呢?” 容隐皱眉,淡淡地道:“你还是喜欢这般胡闹……她去开封陪着眉娘。这阵子事多纷乱,聿修名气越大仇人便多,所以她去说说看眉娘能否放下百桃堂。不过,希望不大。” “哈哈哈,说实话我很讨厌你们那些老婆啦。”圣香眉开眼笑,“全部都不在最好,咱们哥们闯江湖灭魔教杀大魔头李陵宴,然后流芳百世,千古传唱,真是妙不可言。” 容隐背过身去不理他胡说八道,“你那身衣服还想穿到什么时候?” 圣香吐吐舌头,“立刻去换、立刻去换,容大人下令草民岂敢不尊……” 武当道观客厅茶房之外。 毕秋寒简单地说清了几人怎会乔装女子,说到几人竟然是为玉崔嵬所救,听者皆露出不信之色 。若非毕秋寒以谨慎守礼扬名,只怕根本不能取信于人。 “那位姑娘是白大侠什么人?”铜头陀问,“头陀还当她是姓李的手下妖女,竟然是白大侠的朋友?可是毕大侠的未婚妻子?” 毕秋寒尴尬之极,“他不是女子。” “啊?”听者目瞪口呆,“他不是女子?”那么灵活漂亮的一个俏丫头不是女子? “他扮女子是闹着玩的!”毕秋寒苦笑,“他叫圣香,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听说江湖很好玩,所以出来见识见识。”除了如此,他已不知该如何解释圣香的种种怪异行为。 “江湖很好玩?”铜头陀喃喃自语,茫然不解,“很好玩?”他转头去看清和道长,“咱转了几十年的江湖,咋不觉得它好?老道你比我有学问,你说说。” 清和道长只能苦笑,捋了捋胡子,不知该说什么。富家子弟不知江湖风霜,才会做如此想。 此时聿修自房内走出,他和毕秋寒相识,毕秋寒对他一拱手,“聿兄。” 聿修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圣香呢?”却是宛郁月旦开口问。 聿修又点了点头,还是不说话。 众人相顾茫然,不知道他这点一点头是什么意思。 倒是宛郁月旦微笑,慢慢从桌上摸到一杯茶,小喝了一口,状甚惬意自在。 第七章 万古春归梦不归 青竹院落,小小池塘,一棵柳树上一个小小的鸟巢 一位布衣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爬树,他的兜里垫着一块软布,里头是一只鹅黄色的雏鸟,也不知是什么鸟。 “陵宴你到底在搞什么?”树下一位翠衣女子抬头看着他饶有兴致地把雏鸟放进鸟巢,柳眉微蹙,“这些畜牲你想要多少有多少,掉下来死了也就算了,都是它的命,你理它干什么?” 年轻人往下探了探头,他的下巴有点尖,但线条很均匀,肤色非常柔和细腻,让人瞧了一眼就会想:这个人有点像娃娃。“积德。”他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从树上爬下来,一个不慎,足下一滑仰后摔了下来,那翠衣女子一展身形一把截住他,埋怨道,“积什么德?成千上万的人都杀了,你真要积德,就别搞那么多事。” 这肌肤特别柔软干净,看起来让人感觉像个娃娃的人赫然是让满江湖人人喊杀的李陵宴。他又小心翼翼地从翠衣女子怀里下地,端端正正地站好。“杀人是我杀的,积德是给娘和双鲤积的,不一样嘛。” 那翠衣女子容颜俏丽,只是看起来一股子凌厉之气削弱了她的几分娇艳,她正是芙蓉庄十三花会的庄主柳戒翠。“陵宴你真的很奇怪,人命不值钱,畜牲的命就值钱。你要人到处杀人放火,惹得双鲤和你决裂,你却又很高兴她和你作对。”她凝视着李陵宴,“我真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李陵宴斯斯文文地整理好衣服,“我爹给人不明不白地杀了,我作为儿子自然要报仇;我娘生病了要吃人心,我做儿子自然要尽孝;我妹子跟了名门正派作了好人,我作哥哥的自然很高兴。”他慢吞吞地说,“还有我大哥喜欢练武功做天下第一,我作弟弟的当然要帮他想些办法。” 柳戒翠柳眉微蹙看着他,看着他把那些自相矛盾的事一样一样说得清清楚楚,“你要报仇就到处杀人放火?你大哥想做天下第一,你就替他害死武功比他高的人……陵宴,你的想法很奇怪。” “很奇怪?”李陵宴慢慢地说,“很奇怪吗?我杀他几千个人立威,别人就会害怕——那自然就会替我查出来仇人是谁……至于大哥。”他细细地吐出一口长气,“我不帮他弄死那些人的话,他自己也会想办法害死他们。那样多危险,不如我一早替他把他们都弄死好了……人都是我杀的。” “那你自己呢?你就没想过为自己做些什么?”柳戒翠突然激动起来,冷笑道,“你守着你家里的几个人当他们是宝,他们掉了一根汗毛都比 天重要!他们还不是和别人一样,当你是魔头是妖怪,从心里怕你。你身上的怪病这么多年了,他们什么时候当真关心过你?你何必……何必为了那些人当魔头?没有人会感激你,只会当你是天生的鬼怪,你又得到些什么?” “我啊……”李陵宴蹲下身闭上眼睛,嗅了嗅地上盛开的一朵小蕨,“不必得到什么……” “只要他们高兴就是你高兴吗?”柳戒翠拔高声音,冷笑一声,“人人都说李陵宴是个大魔头,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原来——原来——其实你是如此无私如此伟大的一个圣人!”她“唰”的一下甩袖。负气进门去了。 一个无私伟大的圣人?李陵宴的嘴角掠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睁开眼睛,“是悲月还是堕月?” 小小的庭院外一人推门而入,“会主的耳目还是如此灵敏,属下悲月使,杏杏和侍御回来了。” 李陵宴没有立刻回头,过了一阵,他笑了笑,“失败了?” 悲月使眉目之间泛起一阵愤色,“秉烛寺寺主反叛!他居然下重手伤了侍御和杏杏,让咱们队伍混乱,然后带着毕秋寒那几个人上船逃逸。亏我们把玉崔嵬当做上宾,他居然耍这种手段!” 李陵宴闲淡地笑,“毕秋寒船上也要有能说动他策反的人才啊……崔嵬他不是那么容易改变主意的人。算了……”他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谁叫他伤了大哥和杏杏。悲月,我们烧了他的秉烛寺——啊,他不是还有个小舅子是碧落宫的宫主,不如连他也杀了吧。” 悲月使双手一拱,“得令。” “大哥和杏杏的伤不要紧吧?”李陵宴又问。 “侍御的伤不要紧,杏杏可能要修养三个月。” “崔嵬啊崔嵬……你真是……太过分了。”李陵宴喃喃自语,又问,“毕秋寒的船上除南歌、翁老六之外,能说动玉崔嵬策反的人是谁?” 悲月使有些迟疑,“听杏杏说是个抱着兔子的年轻人,只和玉崔嵬说了三句话,玉崔嵬就出手重伤诗御和杏杏,是在谢娘渡和毕秋寒他们一起上船的。此外船上还有一位不会武功的年轻人,是个瞎子,却依靠耳力施放机关暗器,秉烛寺‘上元三尊’被他暗器所伤,至今昏迷不醒。” “这两个年轻人是什么时候和毕秋寒纠缠在一起的?”李陵宴笑笑,轻轻伸指掸落那小蕨花绒上黏附的一根杂草,微微一吹让那淡红的绒毛于指前乱飞,神态很平静。 悲月使沉声 说:“那位说动玉崔嵬策反的年轻人属下已经打听过了,是汴京本朝赵丞相的儿子。毕秋寒的舅舅毕九一乃是赵府总管,两人有些渊源,不过至少也有二十年未见面了。而那位年轻瞎子属下还未打听清楚,听汉水一役回来的人说,他就是碧落宫宫主、玉崔嵬的小舅子,也是毕秋寒的师门当家。” “哦?”李陵宴放开那支小蕨,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碧落宫好管闲事,不如连它一起烧了吧——我们的火药够吗?” 悲月使点头,“绰绰有余。” “听说碧落宫地处洛水,油浮水上……”李陵宴喃喃地说。 悲月使露出一丝微笑:“属下明白,立刻去购置百桶菜油,准备放火。” “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法子可不是我说的。”李陵宴依然喃喃地说,叹了口气,“你去吧。”那眼色之中竟然依稀有一丝悲悯滑过,缓缓隐去。 此刻正在被人算计的圣香大少爷正在武当山兴风作浪,弄得人人自危。 比如说……那天圣香少爷一高兴,清和道长整理道房时突然发现墙上被贴了一张美人图;铜头陀也哇哇大叫——他的月牙铲上被圣香烙上了三个古篆——等他请人一看,才知道圣香给他题了“痛头陀”三个字,气得他暴跳如雷。这是他的趁手兵器,怎可轻易丢弃?可是不除去那上面的三个字委实难看,提了去怒骂圣香。圣香嘴巴一扁,说是他一直以为铜头陀的名号就叫:“痛头陀”,还说他是好心帮他烙个名字以免丢失。铜头陀本来脑子愚钝口齿不灵,被他一说就好似圣香全是好意而被他冤枉了一般,驳得他瞠目结舌。最后只得回去念菩萨保佑有学问的人越少越好,看得懂他铲上古篆的人越少越好。 这几日容隐和聿修都在一本正经地和清和道长讨论和推测李陵宴祭血会的老巢所在,众位在君山一役中受伤的人也渐渐痊愈,如无意外,便是反击之时。圣香等得无聊,外加他懒得很,只要有容隐和聿修去动脑筋,他就绝不肯再为这件事多花一份力气,所以他每天都很忙——忙着玩。 而且他还有个不错的玩伴叫做阿宛。宛郁月旦这几日也很清闲,他年纪轻轻,毕秋寒也不愿当众说明他便是大名鼎鼎的碧落宫主,因而虽然见他和毕秋寒颇为亲近,大家也只当他个孩子。如今事忙之余也无人来理他,正好让他大大地偷了个懒,整日和圣香在一起。 他其实并不太喜欢胡闹捣蛋,他其实是个很懂得享受的人。如果没有圣香的话,他可能整日 躲在房内睡觉或者往武当山小路去看看花草,日子也会过得很惬意。但是有了圣香就不同了,他喜欢看圣香胡闹。 圣香很好玩。宛郁月旦常常用他那种让人无比舒服的眼神微笑着看圣香整人,看圣香胡闹心情就会变得非常好,虽然……他其实明知圣香并不一定就像他表现得那么开心。 但是圣香表现得太好了。宛郁月旦自认是观察力很强的人,而且脑子不错。但是从圣香完美无缺的笑声和气味中,他听不出任何不愉快或者蕴藏更深含义的东西。 但那是存在的。宛郁月旦自己一直很欣赏自己的是:他知道自己的直觉一向都很准。 圣香……是一个谜。 “阿宛,当着本少爷的面发呆是很不礼貌的,你知道吗?”随后“啪”的一声,那把招摇之极的折扇敲上了宛郁月旦的头。圣香一张脸放大在宛郁月旦面前,虽然宛郁月旦眼力很差几乎是个瞎子,却也看见圣香那双瞪得比牛眼还大的眼瞳,“随便发呆很容易被敌人偷袭的啦,武当山也不是什么太平的地方,如果你一不小心被李陵宴之流抓走,小毕岂不是要和本少爷拼命?那可是大大地不划算。” 宛郁月旦听他唠唠叨叨地说,心平气和地微笑,“如果圣香你没有得罪这许多英雄豪杰,武当山本是很太平的地方。”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教训本少爷?”圣香翻白眼,“本少爷是好心,日日提醒他们过太平日子也要提高警惕,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他变脸素来比翻书快得多,一眨眼就换了一幅泫然欲泣的表情,“我原来以为只有阿宛是了解我的,居然连你也不了解……” “我本来就不了解。”宛郁月旦不以为忤,“我根本没有想过你在训练他们的警觉。”他甚至笑得有些小小的温柔和狡猾,“如果连我也不了解,圣香你怎么能奢望大家能够了解?” 奢望?圣香凝眸淡淡一笑,随即展颜弯眉,“本少爷聪明绝顶神机妙算一步百计,自然不是你们这种凡人可以随便理解的如果随便就被你们理解,本少爷岂不是一点面子也没了?” 宛郁月旦看不见他那淡淡的一笑,却宛似看得比谁都清楚,拧起眉头盯了圣香一眼,“是我的话,宁愿不要这种聪明。” “哈!”圣香笑了,“所以说你是凡人。” 宛郁月旦也淡淡笑了,他和圣香正坐在武当东南麓的山坡上。与武当毗邻的神农顶一条山泉化为支流,经过武当东南山麓汇入长江。抬起头来, 在他眼里可见天色无边的明蓝,“凡人——啊——” 圣香在他身边躺下来惬意地看天,天际明蓝无云,几只透明棕红的蜻蜒低低地于草尖飞飞停停,“阿宛你有没有觉得很想唱歌?” “唱歌?”宛郁月旦想了想,“这种风的味道闻起来让人很想睡觉。”他坦白地说,“让我想起很小的时候,不想读书躲在花园草丛里的感觉。” “阿宛你家的花园很大吗?”圣香感兴趣地问,“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宝贝?还有堆积成山的金银珠宝、武宫秘笈什么的?” 宛郁月旦笑而不笞,不置可否,过了一阵,“我不告诉你。”他有点任性地说。 “好了不起吗?”圣香白了他一眼,“本少爷又不是想要分你一半。” “告诉你了,请你的话你就不会来了。”宛郁月旦微微地笑,笑得有小小的狡猾,又有小小的幸福,“等秋寒的事做完,再请你去我家里玩。” “我不去,除非你把你家里的宝贝分给我一半。”圣香宣布。 宛郁月旦“扑哧”一声笑出来,“只要你肯要,我就分给你。” “真的啊?”圣香大感兴趣爬起来,“好啊好啊,本少爷不好意思白拿你家的东西,下次我给你介绍个好大夫治眼睛,就这么决定了。”他很有义气地拍拍宛郁月旦的肩头。 “看不清也有看不清的好处,我不急。” “我急着分你家产啊……” 芳草万里流水淙淙,这纯然是个享受的世界。当不需要他们担心烦恼的时候,这两个人都是懂得如何最好享受人生的角色。从某方面说这样的人最容易让人伤心也最无情。 一阵山风吹过,宛郁月旦双目微闭,漫声唱遍:“万法皆空,空即是空,佛安在哉。有云名妙净,可遮热恼,海名圆觉,堪洗尘埃。翠竹真如,黄花般若,心上种来心上开。教参熟,是菩提无树,明镜非台。” 圣香听得呵呵直笑。 “偷闲来此徘徊,把人世间黄粱都唤回。算武陵豪客,百年荣贵,何如衲子,一钵生涯。俯仰溪山,婆娑松桧,两腋清风茶一杯。拿舟去,更扫尘东壁,聊极曾来。”宛郁月旦漫漫地唱完,凝神微微一笑。 “嗯嗯嗯——”圣香享受地跟着调子哼着调子,轻声唱了一句,“想回到过去,一直让故事继续,至少不再让你离我而去……”颠过来倒过去,他就哼这么两句。 “这是什么 歌,很好听呢。”宛郁月旦感兴趣地问。 “伟人唱的歌,凡人是无法理解的。”圣香把宛郁月旦归为“凡人”,就一直对他进行歧视,如此宣布。 “你喜欢过女孩子吗?”宛郁月旦问。 “……”圣香眯起眼睛,“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宛郁月旦好奇。 “因为你很八卦。”圣香又宣布。 “什么叫做八卦?我不熟易理。”宛郁月旦疑惑地皱起眉头。 “八卦就是——八婆经常做的卦,专算别人家柴米油盐红杏绿帽鸡毛蒜皮。本少爷奉劝你,年纪轻轻要作乖小孩,不要打听别人家私藏的坏事。”圣香笑眯眯地说。 宛郁月旦哑然失笑,“坏事?喜欢女孩子算是坏事吗?”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就喜欢过,也从来没有觉得是见不得人的事。” “哇!”圣香好奇地拉着他的袖子,“是谁?快说快说,你喜欢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漂亮不漂亮?” “你不是说不要随便打听别人家私藏的坏事?”宛郁月旦斯文地拨开圣香的手“不告诉你。” “本少爷年纪比你大,所以根本不算小孩子。如果你不说的话——”圣香毫不犹豫地说,“我立刻告诉大家你是碧落宫宫主,让你被一堆想做宫主夫人的姑娘们淹死。” “我不怕姑娘。”宛郁月旦温颜微笑着。 “那我放火烧了你的碧落宫。”圣香笑眯眯地说。 宛郁月旦眨眨眼,“那等你点了火再说。” 圣香继续笑眯眯,“我杀了你最宝贝的门徒小毕。” “他如果死在你手上,肯定是自杀。”宛郁月旦这次眼睛也不眨一下,微笑地说,“否则你杀不了他。” “小毕那木头脑子,本少爷要杀他不费吹灰之力。”香翻白眼,“我卖了他,他还帮我数钱呢。” “因为他很正直,所以圣香你不会设计害他的。”宛郁月旦微笑得更加温柔,“因为你很自负……君子不欺之以方,所以如果你要杀他,只会选择秋寒最擅长的东西,堂堂正正地击败他。” “但是比武我肯定输,所以小毕一定不会被我杀死对不对?”圣香继续翻白眼,“阿宛你不要假装很了解我,不然哪天我连你一起卖了,你也帮我数钱呢。” “我不了解圣香。”宛郁月旦含笑,“我只知道圣香是个好人。” “是吗?我就没你有信心。”圣香对“好人”这个话题兴趣缺缺,随口应了两句,“什么叫坏人本少爷到现在也弄不清楚,万一我是个坏人怎么办?” “呵呵,如果圣香少爷是个坏人,那所有的人都会很吃惊的。”宛郁月旦微笑应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包括我在内。” 圣香对这个话题没兴趣,跳起身来。哇哇叫:“很晚了,我们回去吃饭了——” 第八章 邺城风雨连天草 聿修和容隐忙着调查李陵宴的老巢,毕秋寒继续着手调查李成楼究竟是被谁所杀。 “这就是百桃堂眉娘交给我的笑姬遗物,各位前辈请看。”毕秋寒把施试眉交给他的那个香囊转交给当年见过笑姬的几个武林前辈传看。当年见过笑姬并仍健在的只有清和道长、铜头驼和另—位来自河东的“河东第一刀”杨震。 “冷叶春风、吐气成楼。”清和道长年轻时也颇风流倜傥,正是遇到笑姬一见惊艳,大彻大悟之后才出家的,此时喃喃自语:“她显然对李成楼有些不同。” “李成楼三十年前号称武林第一狂生,长得一张娃娃脸,狂起来辣手无情、脾气好起来连蚂蚁也舍不得踩死,脾气甚是古怪。”杨震道。 杨震和李成楼三十年前有过一段恩怨。原本杨震的妻妹嫁与李成楼为妻,两人可算连襟,但是李成楼性情狂傲喜怒无常,李夫人因他和笑姬的一段姻缘伤心成病。杨夫人心疼妹子,自此杨家和李家失和。杨震自和李成楼大吵一场之后再也没见过他,直至传闻他为神秘杀手所杀,杨震也颇为震惊。 “女人都偏爱有怪癖的男人。”铜头陀插口,“当年清和老道英俊潇洒风流成性之时,多少小妞想他想得发疯。后来清和老道改邪归正做了正经男人,当年的妞儿们个个推说他负心,全部嫁了别人,老道伤心不过才出家……” “头陀!”清和道长不料这多年老友这个时候落井下石,哭笑不得,“你被圣香气得一肚子火气,也不必拿多年老友下手。无量寿佛,过去种种皆在老道皈依道门的时候就已经留在门外了。” “这个‘香’字是什么意思?”杨震和清和道长和铜头陀不熟,也不好开口插话,便岔开话题。 “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毕秋寒猜测。 “不像。”杨震摇头,“大男人起名为‘香’,似乎不雅。” “怎么不会?那可恶的小子不就叫什么香的?”铜头陀还老大不能释怀地说,“是男人怎么就不能叫什么香啊艳啊花啊草啊?名字都是爹娘起的,谁管得了这许多。” 名字都是他娘起的……清和道长微微一震,凝目沉思,他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却又似什么也没想到,喃喃自谣“名字都是爹娘起的?” 杨震突然一惊一震,“等等,我记得笑姬好像对李成楼说过,西域有一种奇花剧毒无比中人立死,但是花香优雅无花可比。她曾将此花花籽放在她爹身上。她爹在大宋北伐征讨北汉 的时候死于战场,她辗转寻父终在战地找到了盛开的那种毒花。这花对笑姬而言意义非凡,有指点寻父之意。她如有女儿,则当起名‘陵香’……李陵宴起名‘陵宴’也是遵从‘陵’字一辈。这香字当是她为儿女所起的名字。” “名字?”清和道长喃喃自语,“我们似乎抓到了一些关键,名字、开封、笑姬、二十多年、香……”他目中突然暴射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毕贤侄,你曾说圣香撕掉了笑姬写给南碧碧的信?” 毕秋寒脸色肃然苍白,生硬地说:“不错。” “香……这当真是一个重要之极的线索!”清和道长因为极度激动,整个脸上刹那间充血,又立刻惨白,“头陀,你记不记得老道初见男扮女装的圣香之时,曾经说过他很面善?” 铜头陀茫然不解,“是很面善,头陀也觉得面善。” “时隔二十多年,你居然忘了他长得像谁?”清和道长咬牙切齿一字一字犹如泣血地说,“他长得和当年以美色诱我的姬有七分相像!你忘了吗?一样的眉目眼睛、一样的喜欢笑……” 毕秋寒如受重击,脸色惨白如死!“圣香?”他一听入耳,有关圣香的种种怪异行径、种种奇言怪语纷纷涌入脑来,“不可能的……难道他一直都在骗我——难道他一直都在骗我……” “他跟在你身边,根本不是为了游戏江湖,不是帮你查清有关笑姬的疑案。”清和道长一字一字生硬地说,“他是为了防止你查出他娘的往事。圣香……我怎能没有想到?!如生女儿当名陵香,因花生陵墓之上;如生儿子当名圣香,因爹为圣战而死!她……她确是这样绝烈的女子……”说到此处,他也掩饰不住满腔怆然,眼角沁出了热泪。 “但是圣香身为丞相之子,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笑姬的儿子?”毕秋寒无法接受圣香一直都在骗他的事实,暴怒拍案而起,“胡说八道!他若是赵丞相之子,那笑姬岂不是丞相夫人?她……为什么要杀死旧情人?圣香为什么要掩饰他娘的往事?那又不是……不是什么……”他的声音微弱下去,惨淡地坐了下去,撑住额头。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杨震冷冷地说,“要嫁入官家,像笑姬这样背景复杂情人众多的女子怎么可能?赵丞相必然是看中了笑姬的美色,而笑姬说不定是为父报仇想要接近官家。这么一拍即合,怎么样也得把知道她底细的人统统杀了,否则她怎么安心,丞相大人又怎么放心?”他又补了一句:“而圣香要继续当他的丞相 公子,如果你把他娘的丑事查了出来说了出去,他这相国公子的位子怎么坐得住?一路上他没杀了你,已经不错了。” “圣香不是这种人!”毕秋寒脸色铁青地说。 “他是哪一种人,你当真知道?”杨震反问。 毕秋寒闭嘴,无话可说。圣香是哪一种人,他当真不懂;圣香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也从来没有懂过。 “杀死四大高手的主谋,十之八九就是赵丞相和笑姬。而下手之人,必然就是听从赵丞相调遣的相府高手或者大内侍卫。如此说来,一切真相可就大白了。”杨震冷笑,“我看这事也很容易,查了半天原来正主子就在身边。我们把圣香给李陵宴一刀砍了消气,让他报了父仇死了心,别再滥杀无辜也就是了。笑姬已死,杀死丞相咱可都担不起后果,如此最好。” “砰”的一声,毕秋寒再度拍案,怒目瞪视着杨震。他素来守礼极少发火,如不是圣香的事弄得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决计不会如此,“万万不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喃喃自语“决计行不通,李陵宴根本杀人成性,谁不知道报仇只是借口而已。” “祭血会收罗芙蓉庄势力,唐天书手下多少金银,心动者多少?更不必说为冷琢玉所收罗的那些年轻俊杰——那可都是各门派在乎看重的人才,你当有多少人会站在这边和他们动手?首先他们自己的门派为保颜面,就不愿抖露究竟自家门中谁是李陵宴的人,这样你要如何与人针锋相对?”杨震冷冷地说。 “就算杀了圣香也于事无补,祭血会依然存在。”毕秋寒的脸色难看之极。 “但是至少会锉掉李陵宴很大一部分杀人的锐气和杀气。”杨震说,“毕贤侄你也杀过人,你应该知道锐气和杀气占有多大分量。杨某就事论事,就算你不愿牺牲圣香,也该把他驱逐出去,他根本不安好心!” “杨大侠你少见圣香,我倒觉得那娃儿虽然可恶,但至少不是坏人。”为圣香说好话的居然是铜头陀,只听他说,“咱们从来没防备过他,他如果不安好心,当真杀谁都没人怀疑。但他也只是喜欢整人。何况他是白发天眼的朋友,你就算信不过圣香,也不该信不过白发天眼。” 清和道长一腔激动逐渐平静下来之后,哑声说:“此事还当从长计议,凭心而论,圣香绝不至于如此可恶。我看毕贤侄先探探他的口风,然后再征求大伙的意见。” “前辈说得极是。”毕秋寒勉强应了一声,脸色比泼了桶墨水还要难看 。 一夜波澜兴未艾,等圣香和宛郁月旦从山麓玩得尽兴回来,毕秋寒脸色冷若严霜,正负手站在他房里。 自圣香重逢毕秋寒以来,没见过他有这样惨白的脸色。眨了眨眼睛,“啪”的一声,那袖中折扇跌落在手心里。圣香笑眯眯地望着灯下铁青紧绷的人,“见鬼了?” 毕秋寒不答,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他,双目之中俱是血丝。 圣香踏入房中一步,反手缓缓扣上了大门。 “咿——呀——”一声,大门在圣香背后嘎然关闭,毕秋寒似是全身一震,冷冷地看着圣香。 “吃错药了?”圣香依然笑眯眯。 “喀啦”一声,毕秋寒身如鬼魅,一把扣住了圣香的颈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淡淡地说:“你娘便是笑姬,对不对?” 圣香吐出舌头,“我快要被你掐死了,怎么能说话?” 毕秋寒充耳不闻,“赵丞相和笑姬合谋害死江湖四大高手,对不对?” 圣香吐出舌头,示意他说不出话来。 “当年到底是谁调遣官府高手暗中杀人?是你爹还是笑姬?动手杀人的官府高手又是谁?”毕秋寒冷冷地问。 “当年我还没生出来,怎么知道?”圣香白了他一眼,收起舌头,不高兴地说,“就算我知道,干吗要告诉你?” 毕秋寒手上一紧,森然道:“此事关系重大,如果你不能说清楚究竟是谁下手杀人,你便要代替那凶手给李陵宴祭刀!人命关天!即使是当今圣上也不能草菅人命!李陵宴为此事滥杀无辜,就算是他本性奸邪,这杀人凶手也担着三分恶业!今夜你非说不可!” “我如果不说,你就掐死我?”圣香手里的折扇敲敲毕秋寒的手腕,“可是你掐死了我,死人更不会说话的,你要仔细考虑,不然后悔的话本少爷死了可是活不回来的。” “我绝不后悔。”毕秋寒冷冷地说,“你骗得我好苦!今夜就算掐死了你,我也可抛尸给李陵宴,我替他报仇他还要感激我三分!” “你说真的?”圣香怀疑地看着他。 毕秋寒眼睛也不眨一下,“真的。” “杀人了——救命啊——”圣香在他“真的”两字出口话音未消的时候,已经大喊大叫起来,“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 毕秋寒一呆。门外一阵喧哗,似乎有人被圣香呼救的声音惊醒,赶了过 来。但闻“无量寿佛”,人却被清和道长拦在门外。 圣香见状笑嘻嘻地继续大喊大叫:“来人啊——杀人了啦……”他还一脚踢翻椅子制造声响,一边哇哇直叫,“救命啊……死人了啊——” 毕秋寒怒火上冲,不知如何应付这等场面。只听外边人声鼎沸,他无暇考虑许多,手指加劲当真用力扣了下去。他和圣香谈论江湖大事,圣香却胡说八道顾左右而言他,李陵宴之事兹事体大,怎容他如此胡闹? “杀——”圣香一句话没说完,毕伙寒指尖运力一扣,他的声音顿时哑了。 毕秋寒脸色苍白,恶狠狠地看着圣香,一时杀性上冲。想到圣香种种可恶之处、阴险居心,手上加劲当真要把他掐死在手中! 他当他是友,从不提防肝胆相照,圣香居然别有用心,隐瞒了他这么重大的事!圣香居心之深沉阴险令人发指!如今圣香颈项在手,他怒火蒙昧理智,当真越扣越用力。顷刻之间,圣香的颈骨便要被他一下扭断,死于他三指之间! “砰”的一声大响,房门洞开。 一人一脚踢门而入,那两扇大门被他一脚踢开轰然碎裂,飞溅开去撞在墙上,尘土飞扬。可见此人这一脚是含怒而发,用足了力道。 毕秋寒一惊,顿时如一桶冷水浇下,清醒了三分。正当他呆了一呆的时候,来人站于门前冷冷地看着他,“放手。” 来人是天眼聿修! 毕秋寒气势大滞,缓缓放手。望着圣香颈上泛起的青紫淤痕,他一头冷汗进发,后悔愧疚之情上涌,一时间脸色苍白如纸。 聿修“霍”的一声负手,淡淡地对背后旁观的人说:“回去。” 旁观之人多知情识趣,见毕秋寒几乎把圣香掐死,都知必有重大变故,不必聿修这一句也都纷纷闪避,只当不见。 顷刻之间门外空无一人,只余下清和道长、铜头陀、杨震、傅观等知情之人。 大家都看着聿修,不知他要如何。 此事内情复杂,聿修显然不知,他又怎能处事公平? “咳咳……”圣香跌坐在地,一手捂着脖子,“聿木头你别生气,是我自己玩过火……咳咳……我……你让他们都走……” 聿修淡淡地看了毕秋寒一眼,见他仍呆在那里,淡淡地道:“圣香没有生气,你可以走了。” 毕秋寒仍自发呆,傅观抱拳对聿修一礼,带头说:“聿兄 海涵,在下几人就此别过。”说着一拉毕秋寒,几人行礼而去。 “你又在搞什么鬼?”聿修眉头一蹙。 圣香难受地捂着脖子,坐起来靠着椅子脚,“我怎么知道……咳咳……小毕他这么大火气,居然真的要掐死我,也不怕害得本少爷心病发作见西天如来佛祖。” “岐阳早说过你不会死的。”聿修并不怎么同情他,“何况你根本就是故意引诱他掐你脖子,你好让他愧疚,不忍把你娘的事抖露出去,我何必同情你?”他淡淡地说,“你也不怕没人救你,你死了就真白死了。” “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邪恶?”圣香笑眯眯地看着聿修,“本少爷是好人。” “好人。”聿修难得淡淡一笑,“如果你真要害人的话,倒是谁也招惹不起。” “毕贤侄。”清和道长和毕秋寒几人快步行到武当道观之外,毕秋寒一记拳头重捶在武当青松之上,“喀啦”一声树干爆裂。他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毕贤侄,贫道一直站在门外,扣人颈项之举不能尽悉责怪贤侄。但你我自命侠义中人,岂可因一时之气做出恃强凌弱之事?今夜之举,贤侄冲动了。”清和道长说完宣了一声道号:“无量寿佛。” “嘿嘿。”傅观却不冷不热地笑两声。 “那少爷是当年主谋之后,杀了也就杀了。”杨震冷冷地说,“人在江湖谁没杀过个把人?好生稀奇吗?自命侠义道,果然假仁假义。” “各位前辈让秋寒冷静一下。”毕秋寒低声说,“此事圣香一味胡扯抵赖,秋寒若再主持此事,难保不再次失手。”他自嘲地冷笑两声,闭上眼睛,“嘿嘿,人在江湖十多年,今日方知秋寒实是冲动的个性……” “无量寿佛,”清和道长叹了一声,“毕贤侄重情谊,才会如此为圣香激怒。” “凶手之事,还请道长代为解释。”毕秋寒长吸一口气,一抱拳,“秋寒回房。” 毕秋寒并没有直接回房间,他一个人往武当山林间小路慢慢踱步。 月形如勾,清明照影,映得人丝丝发鬓都黑黑地在地上成了幅诡异的图画夜里蝉鸣声遥遥传来,树林间偶尔有点点黄光闪过,那是武当夜行兽的兽眼。 此外一切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回身只有道观几盏长明灯明灭闪烁。足边草丛里各种奇怪的虫鸣,越发听得人心烦意乱。 他其实不是常常有心事喜欢夜间漫步的人 ,十多年浴血江湖路早已让他忘了年轻学艺时宁静的月夜。若非今日几乎失手掐死圣香,恐怕尽他一生,他都不会再想起这种月亮。 “嚯”的一声轻响,是树枝弹起的声音。毕秋寒眉头耸动,低喝一声:“什么人鬼鬼祟祟?”身形掠如飞鸟,倏然上了发出声音的树枝, 四下悄无人声,但毕秋寒确知方才此地有人。 这弹起的树枝枝桠甚大,微微摇晃之中毕秋寒一眼看出一足踏上这根树枝的最好立足点在何处——若非踩正那一点,踏上这根树枝的任何东西都会摔下枝头。而那立足点上树皮翻卷一点,一点被踩过的痕迹都没有。这世上能够立足如此之轻的轻功身法,除却春风十里独步,无第二家。 “玉崔嵬?”毕秋寒冷冷地问。 声音发自毕秋寒身后,来人亦是冷冰冰地说:“你对那人妖还真是念念不忘。” 不是玉崔嵬,但此人的声音依然耳熟。毕秋寒蓦然回身,一个人鼻子对鼻子、眼睛对眼睛地站在他身后,见他回头森森一笑,突然一口气对着毕秋寒的嘴巴吹了过来。 一股微微带点兰花气息的香味扑面而来,毕秋寒警觉闭气,横袖格挡的同时拔身倒射,“嗒”的一声落在三丈之外的青松之上。“是你!”他凛然冷笑,“你还没死?” 来人正是被玉崔嵬一掌劈下汉水的李侍御,深夜之中依然一身白衣,手握一柄长剑,月下流光闪闪,“我暗算你一剑、玉崔嵬暗算我一掌,咱们两次相遇都未能分出胜负,不如今夜做个了断如何?” “阁下是李陵宴什么人?”毕秋寒正自满腹烦乱,见状正是正中下怀,“深夜潜上武当山鬼鬼祟祟,果然奸邪就是奸邪,从不知光明正大为何物!”他冷冷地说。 李侍御“哧”的一声笑,“你们躲在武当山,便自以为天衣无缝了吗?陵宴是什么人,你以为这种把戏能瞒得住他?我们早就知道你们这一窝丧家之犬,除了近在咫尺的武当,无处可去!”他“嗡”然弹剑,“清静老道胆大包天,居然敢收留你们,一大把年纪的,他八成活腻了。在下李侍御,陵宴的亲生兄弟,不过你放心,今夜只有我一个人。”他冷冷地道,“我想杀的是南歌,不过你也不差。我当先杀你,再杀南歌!” “好狂妄的口气。”毕秋寒冷笑,“这种狂妄自大之言,你不妨等杀了我之后再说!” “我当在三十招内取你性命!”李侍御不再答话,横剑在手,极低地喃喃自语,仿佛在 对剑说话。另一只手如死一般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如此奇异的起剑式,毕秋寒亦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得心头微凛,暗自警惕。 月光西移,树木的阴影缓缓掠过毕秋寒的面目。但李诗御不待阴影掠过毕秋寒的眼睛,一声冷笑,“嚯”地一剑刺了出来。 毕秋寒手腕一紧,剑鞘在手,双目瞧准李侍御剑尖那一点,准备起剑交架。 “嚯”地一剑刺来,剑风恻然,寒意四射。 这分明是一剑,但剑在中途突然不见了! 剑刃上的寒意堪堪触及了毕秋寒鼻尖,但那剑竟然在中途消失了影踪,不知何处去了!毕秋寒心中大骇,倒扣剑簧“当啷”一声,左手鞘右手剑共施一招“扇剑”。只听“当当当当”一连四响,李侍御一剑刺出,竟然一剑分袭四处大穴。幸而毕秋寒剑上功夫稳健已极,猝不及防之下依然——架开。李侍御一声冷笑之后赞道:“好功夫!” 两人堪堪起手,毕秋寒全然处于下风。自第一招起就全无还手之力,一连十数剑连连后退。兵刃叮当相交之声不绝于耳,十几剑后毕秋寒的剑刃剑鞘全都伤痕累累,眼看就要断裂。 “聿先生。”林中有人语气温和地开口,“我看不见战况,但从耳中听来,李侍御可是占了兵器的便宜?” 林中另有人淡淡地道:“不错。” “聿先生顾虑秋寒暗中跟踪,这份心意我代秋寒谢过了。”那温柔的年轻人微笑,却已不再提战况。 李诗御心下骇然,他知道林子里有人,但却不知是两个人!事实上他只听出一个人的声息,可怕的是他分不清是这两个人中哪一个人的声息! 聿修却突然说出两个字:“镜剑。” 这两字一出,李侍御脸色微变,冷笑一声,“那也未必!”嘴里如此说,手中剑却已改略。方才诡秘灵巧之剑如今变为大开大阖,剑如斧刃砍了下来。 毕秋寒被聿修一言提醒,豁然开朗。这消失了影踪的剑其实乃是砺磨极光的剑!剑刃反光照影特别清晰,在此黑暗之中月光之下林木之间就好似消失了一般,其实只不过它把周围的景色映在剑刃上而已。 聿修两字一出,毕秋寒大喝一声:“咄!”剑光暴涨如月下激流涌起,竟对那只剑究竟在何处视而不见,直刺李侍御眉心! 李侍御把戏虽破却并不慌乱,毕秋寒急剑上挑,他则扬手射剑,“嗖”的一声锐响,他手 中镜剑脱手飞射毕秋寒眉心。 毕秋寒剑势未及李侍御门面,那镜剑已然飞至眼前。他豪性大发,一声长啸,左手剑鞘疾迎。“当啷”一声,竟凭耳力将李侍御的镜剑收入剑鞘。右手剑有样学样地脱手而出,随着剑势往李侍御的眉心掷去。 这下子有人朗声笑了,“你方才那一剑学得不到家,这一掷倒是刚猛出奇,犹有过之。可见你学好不成,学歹倒是不赖。”这人不知什么时候在树梢上看了许久,正是南歌。 毕秋寒一剑反击之后,显出了他二十年苦练的功底。掷剑之后反手拔出李侍御的镜剑,一连二十二剑连绵不绝。聿修瞧在眼中竟而淡淡一笑,负手不语。 李侍御倏然闪开那一记掷剑,也是一声长笑,“献之《中秋帖》剑,毕秋寒我奉劝你少出此剑。你愚笨顽固,怎能懂这天下第一连笔的佳处!我让你瞧瞧什么才是天下第一书剑!”说话之间他以指代剑,堪堪在空中划了一个“老”字。 那“老”字的一撇拖曳而下,出奇地拐了一个弯。毕秋寒不料他变化出奇,手中镜剑猛地经他一弹,竟而“喀啦”碎裂,无奈之下,他拔身急退,心头微凛。李侍御手下花样甚多,但真功夫亦是硬实,难怪他在众人包围之中犹能坦然自若。 “啊——”树上的南歌忍不住赞道,“好字!好一股狂气!” 宛郁月旦站在林子边上,也不知半夜三更他为什么不睡觉,但是他就是安静站在那里了,闻言微笑,“献之《中秋帖》逸气神结,六分苦练四分天性。秋寒苦练过之天性不足,根本和献之不是一个路子。”这是他碧落宫的基础武功,宛郁月旦的爹宛郁殁如性喜王献之书法,碧落宫数百子弟人人要学这一路《中秋帖》剑。 此时李侍御“老”字写完,顺着那奇异拐弯的一撇续写了一个“僧”字。那拐弯的一撇竟然成为“僧”字的人字边,随后急指摇晃,潦草地写了一个倾斜的“曾”字,合而为“僧”。 这一阵指法全然出乎毕秋寒意料之外,读书本不是他的长处,他根本不知道李侍御在写什么,手中剑又已碎裂,当下大喝一声一掌劈去。他管你什么书法字迹,统统以内力相较最为直接! 他这一劈让大家都笑了出来,南歌大笑,“这当真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大煞风景。” 李侍御不科毕秋寒不看他字路比划,一记劈空掌劈了过来,手下笔意断裂,滞了一滞,不由脸显鄙夷之色,合掌推了上去。 聿修目 第九章 杀气空高万里情 武当道观 容隐依然潜伏在道观顶上,观下除去被困在火中的一百一十三名黑衣人外,剩余五十九人仍在与武当道观内的道士和伤势渐愈从君山撤下来的乌合之众激战。 形势一时难分优劣,这五十九人武功纷杂,显然也是师承不同的临时之军。此时喊杀声震天,两边武功阵势半斤八两,居然战了个平手。但稍微再僵持一阵,必有死伤。容隐潜伏观顶,有些人虽然知道他在上边,却无暇兼顾,倒也一时没人详想那许多。 容隐之所以隐然不动,是因为他不信李陵宴深夜来袭只有这一百七十二名乌合之众。这些人数量虽多,若是遇上了南歌毕秋寒之类的高手却不堪一击,有何用处?李陵宴聪明狡黠,绝然不会用这种没有效率的法子。他指挥这些人上山一场大闹,必有所图!也许是声东击西,也许是虚张声势。他必须有冷静的态度和头脑,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抓住黑夜之中也许只有一瞬的破绽。 “好厉害的人才。”武当道观之外树林之中,一个人充满赞叹地呵出一口暖气,“两百条人命在眼前,他居然眼睁睁看着一声不吭,好狠的白发。” “他占住那地形,会误了我们的事。”另一个有些含糊的声音说,这个声音非常软,宛郁月旦的声音已经很轻柔,这个人的声音软到几乎无法分辨的地步。但听声音的来源,却是在地上。 漆黑的林子里站着一个人。 布衣长袍,灰色软鞋,一张下巴尖尖近乎娇柔的娃娃脸,正是李陵宴。 他身边是一顶奇怪的软榻,榻上躺着一个人。 榻上躺着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的男子,有一股子浓郁的书卷气和文人气质。他的眼睫微抬,眼睛里微微的血丝让那双眼睛显得并不如何清澈明亮,宛然有一种含血的清俊。 他便是唐天书,叶先愁的义子,乐山翁宝藏的主人,大概也是天下最富有的男人。 他却甘心屈居李陵宴之下, “那证明他不负盛名,和那些随便离开道房的老道不一样。”李陵宴含笑,“他现在是一条盘起来的蛇,只要我们有一点动静,他立刻就会看见的。” “既然是蛇,就会有七寸。”唐天书含糊柔软地说,“复真观就是他的七寸。” “嗯,他潜伏在观上,致命的是他看不见复真观里面的变化。”李陵宴轻轻叹了口气,“那可是……那可是天书你的安排。” “陵宴你不是打算横 扫武当山吗?”唐天书声音并不大,说话的内容却很骇人,“不杀白发,不能取武当山。他潜伏在那里,对我们‘阵驯’的计划影响太大了。”他慢慢地说,“他最好死,否则日后必是我唐天书的大敌。” “你莫忘了他们还有一个聿修。”李陵宴低声笑,“白发观大局、聿修定小节,这两个人一个雄才大略、一个明察秋毫,要赢这一场仗,必要将这两个人拆开。” “话说到这里,堕月使也该到观顶了吧?”唐天书含糊地说,“当然……如果我们堕月、怀月双使都不能把他从上面赶下来,我对他的评价会更高一些的。” 李陵宴笑笑,改了话题:“我只怕……” 就在他说话之间,一个人影疾掠而来,落在了李陵宴身前,满脸愠色,“陵宴你居然拿我做饵诱走毕秋寒!你不怕我一旦落在他们手中,就变成了你的累赘吗?万一他们杀了我怎么办?” 唐天书叹了口气。李陵宴要说的话中断,他也叹了口气,柔声说:“我是信得过大哥的武功,不过如果大哥万一失手,我会立刻放弃今晚的计划的。” “李侍御你不必说了,在陵宴心中你比武当山重要,今夜只是他当真信得过你的能力。”唐天书和李陵宴说话时温言细语,小心翼翼地看李陵宴的眼色,和李侍御说话却不假辞色,“陵宴哪一日能放得下你们这些人,哪一日他就算是我心服的主子。” “你这对陵宴摇尾乞怜的废人,说话之前最好看清楚你自己是什么身份!”若是换了平时,李侍御必然拔剑相向,今夜他却只是脸色铁青地顶了一句。 “你这么莽撞冲过来,观顶的人想必已经看见了。”唐天书的声音含糊却出奇地透出一股寒意来,“如果不是陵宴把你们这些人当做宝,你已在我手中死过十七次了。” 李侍御脸色变了变,唐天书说话向来坦白,很少虚言欺诈,因为那对他来说根本不必要。他既然如此说,绝然是事实。看了李陵宴一眼,却见他只在一边站着微笑。李侍御重重哼了一声:“有朝一日必杀了你这目中无人的瘫狗!”正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纵然是刚刚从毕秋寒剑下脱身,仍然不知道这里发生什么事的李侍御,也感觉到了一股目光停滞在他们三人身上。 那目光一开始并不特别冰冷,也不特别惹人注意。但停留越久,那股森然的寒意就越清晰,让他多看一会儿,仿佛身边的空气都局促不安起来。李侍御猛然回头,只见遥遥武当复真观顶一人缓缓站了起来。 青衣白发,衣袂飘飘,那人正看着这里,负手站着,遥遥夜空下如铜浇铁铸的神像一般。 “那是……谁?” 李陵宴的目光慢慢对上容隐的目光,“白发——” 这就是终结姑射那种清云流觞仙子风度的男人。李侍御凝视着夜中矗立的影子,一股强烈的敌意自心底烧了出来。 突然之间,那男人足下站立的乌瓦爆裂,一记刀光、一记剑光自瓦底迅然无声地砍向容隐的双腿。 李侍御目光一亮,那是堕月刀、怀月剑!正是李陵宴身边的“四裂月”之二。 他兴奋的情绪刚刚升起了一点,就乍然看见堕月怀月两人刀剑齐空。随即背后“啪啪”两声,两人刚刚从瓦底探出的身体被各踏上了一脚,身不由己地从屋顶的大洞跌了下去。但堕月怀月毕竟是李成楼一手自童孩调教出来的一流人才,刀剑落空之后两人默契对击一掌,阻住下跌的势头变为横飞,分东西从复真观顶层的两边栏杆斜飞了出来,落身在屋顶上。 但显然——暗袭已经失败。 但值得欣慰的是,暗袭之所以失败并不全是因为容隐——容隐只是冷冷地闪开站在一边而已,在他们身上各踏一脚的人白衣潇洒,却是南歌。 他们回来了。 聿修对容隐低声说了些什么,南歌就临空一踏把爆起突袭的两人踩了下去,宛郁月旦却在呼吁大家灭火救人。 堕月、怀月眼见形势不利,顿时飘身逃离。容隐也不追,依然目光炯炯扫视着黑暗中的武当道观。 这下李陵宴叹了口气,突然“嚯”的一声振了一下衣袖。 这一声微响出来,突然黑暗中四周响起了轻微骚动的声音。容隐的耳力何等了得,目光一扫之后长吸了一口气,沉声说:“果然是围歼之计,李陵宴今夜倾巢而出,打算横扫武当山!”他说的声音不大,无意影响观下激战人群的信心,“这第一阵是毒虫阵。” “他调虎离山、虚张声势,都是为了他在观外布阵,牵引我们的视线。”南歌开口也看着漆黑的武当山,“武当山夜晚无灯,布阵之人只需足踏春风十里独步,便无人能够发现。” 聿修却脸色肃然地摇了摇头,“不是。”他只说这两个字,却不解释。 “李陵宴不会冒此风险。”容隐一字一字地说,“这些毒虫……如果聿修方才所见不差,乃是扑光之虫,都是给我们的火光引来的。他 只需在山下丢下几箩筐毒虫,然后到道观来等就可以。如果这些毒虫还有人驯化能听指挥,那就更加可怕……这是第一阵,至于第二阵,如果我是李陵宴,我当在你们应付毒虫之际再布。这就是李陵宴的聪明之处,他并不事前动手,却依旧可以层层陷阱困死武当。” “敌劳我逸,只攻不守。”聿修淡淡地说,“深谙兵法之道。” 南歌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幸好我们占住了阵眼。” 孛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容隐是什么人才?即使事先不知李陵宴有横扫武当之心,这复真观顶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人只有在这里才能纵观全局,随时救援应变。李陵宴若要阵外布阵,在此一目了然,想必也带给他不少麻烦。 “开始了。”容隐突然提声喝道,“大家小心飞来的毒虫,请速入火圈之中!” 此时林野深处传来丝丝纤细的哨声,空中突然“嗡嗡嗡”一阵蜜蜂振翅声,刹那之间满天都是只只犹如黄蜂的黑色小虫,细看却是翅有鬼脸的细小蛾子,扑头盖脸地往激战双方飞来。一时间大骂纷起,李陵宴敌我不分,他竟将那一百七十二名手下全部放弃,一起推入了毒虫的范围之内。幸而宛郁月旦方才呼吁灭火救人,火圈刚被压制,打开了一个缺口。这时人人迫不及待地冲入火圈之中,黑色蛾子扑到火边便被大火烧焦,但是来势不绝犹如下雨一般,煞是惊人。大家余悸犹存、面面相觑,都觉今日若无火圈,只怕早已被这恐怖蛾子爬得满身满脸了,顿时冷汗遍布。 复真观顶也有少数蛾子扑上,但数目远远少于火圈之外,从顶下看下一团明火外黑漆漆嗡嗡嗡一团,无论听起来看起来都极恶心。 南歌握碎瓦片听声辨器,闭上眼睛把飞上来的少数蛾子纷纷击落,聿修凝目看着漆黑的树林,“箭阵!”他突然没头没脑地说。 容隐听见了树林里有人群走动的声音,微微变色,“这是请君入瓮之计,糟糕!” 聿修微—沉吟,绝然道“大家入观!” “入观亦是死路!”容隐沉声说,“只有我们入毂越来越深而已,要阻止李陵宴子阵外布阵,必要反攻一击致命。否则就算避入观中,他在外放起火来可就当真无一幸免了……你去还是我去?”他问聿修。 李陵宴一设毒虫之计,目的不在这些毒虫能够毒死群雄几人,用意只在把众人逼入火圈,他第二阵阵外长箭,对准了火圈里面万箭齐发。里头却被火势阻拦看不见外边,里头的人还不 死伤惨重?就算退入复真观也是一样,只不过把大家聚在一起,方便李陵宴再次布阵而已。 “我去!”南歌突然说,“只要把李陵宴拖入阵中,就不怕他的什么毒虫长箭!” “我只怕这也是他各个击破的诱敌之计,”聿修眉头紧蹙,“但他阵势快成,这样吧,南兄你不擒李陵宴,你抓李诗御!” “好——”南歌于观上一闪而去,他要抓李侍御,却反方向掠入了后山黑暗之中。 聿修微微一笑,南歌江湖经验丰富,虽然没有推测运筹之才,却有伶俐小巧的应变之能,实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这时容隐听箭阵快成不能再等。运一口气森然道“李陵宴箭阵在外,大家俯身在地,以地下尸身附体挡箭,他弓箭手长箭发一处,我便杀他一人。” 此言一出,林中深处的李陵宴低声赞叹了一句“好人才,我很喜欢呢。” 唐天书却微微变色,“他出言恐吓,会动摇我们的军心……” “四裂月。”李陵宴慢慢地说。 昔日李成楼身边的剑童侍女,悲月、堕月、怀月、洗月四人都踏上了一步。这四人都年约三十五六,当年都是十多岁的童子,如今却也将入中年了。虽然年纪稍大,却依然是男俊女美,风采各不相同。悲月、堕月为李成楼的剑童,悲月冷峻、堕月清逸;怀月、洗月为侍女,怀月华丽、洗月清白。四人一站,当真是风采盎然、抢眼至极。 “武功比不过人家……拆房子……你们总会吧?”李陵宴柔声说。 “尊会主令。”四人行礼而去。 这就是所谓攻魏救赵、釜底抽薪之计。唐天书微变的脸色又变了一变,没说什么。 李陵宴目注四人潜入复真观,就在那四人堪堪隐没的瞬间,他低声喝道:“放箭!”这一声音量不大,却传得很远,连困在火中的众人都听见了。刹那之间箭如飞蝗,夹带着之前围在火边的黑色蛾子,撕裂火圈一起扑了进去。 “倏”的一声重物破空声,箭阵中两处惨叫声起,已有两人伤在聿修和容隐掷出的屋瓦之下! 这时火圈之中截住长箭的众人,有些把引了火的长箭反掷出来,一时间插得遍地火点。有些高手听声辨位,反掷出去力道强劲,惨叫声起,也伤了不少箭手。 但此时轰隆一声,复真观底一层木屑爆裂纷飞,主梁摇晃,整个被人毁去了一层。 这整个复真观若是倾倒下来,必 然压倒观前的火圈中人!观顶聿修容隐悚然变色,聿修清喝一声:“我下去!”他径直从屋顶被破开的缺口穿下。 容隐站稳之后冷然凝视着李陵宴这一边,冷冷地道:“此时火圈之外的毒虫已经不多,各位可还安好?” 圈中传出傅观的声音:“侥幸无妨,都是皮肉之伤。” “李陵宴身在转身殿外三丈六分处的杏木之下,各位如自信不惧毒虫,当可惜箭杀之!” 容隐开口往往能振奋众人士气,顿时雄心骤起,火圈中不少人影扑出,往弓箭手处扑去。一时间呼战声起,惨叫声弓弦声混在一处,有些人夺了弓箭反射李陵宴,刹那之间也是箭如飞蝗,霍霍满天。 “圈中可有伤重之人?”容隐又问。 宛郁月旦的声音回答:“共有五人,四人伤势虽重并无性命之险,但清和道长为救伤者被毒虫所伤,昏迷不醒。” “你能扩大火圈,将伤弱之人引入正殿吗?”容隐森然问。 宛郁月旦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能。” “守卫伤者一事交由你。”容隐令下如山,绝不犹豫,随即手下屋瓦分射,帮助击伤周围的弓箭手,依然在屋顶观望。 这时火圈之中突然延伸出一条纤细的火龙,“嚯”的一声缠绕在武当正殿的前柱上,接着另一条火龙跟着缠绕在大门之前另一根前柱上,火圈一口被扑灭。一些人背负着伤者,由两条火龙架成的通道徐徐前进往正殿内走去。烈火在旁,空中飞舞的蛾子靠近即被烧死。骤然有暗器射来,欲断那缠绕柱上的引火绳索,却听宛郁月旦一声轻叱,“叮”的一声,暗器被什么东西撞击,双双跌了下来。 那引火的绳索是从宛郁月旦腰间延伸开去的,大约是他的机关之一。一双伸缩自如的带子缠上正殿柱子,拉开了一条烈火通道。但是宛郁月旦却必须走在众人之后,否则通道无法完整。 这给了旁边箭手充分攻击的机会,但无论长箭怎样射出,宛郁月旦从不回头。那些长箭就如遇到鬼神一般,在他身周纷纷跌落,竟一箭也伤不了他。 很快大家走入了正殿,关上门窗以防毒虫,伤者暂时是安全的。 便在这时,只听李陵宴身边“嗯——啊——”两声异响,容隐微微一震。那第一声是有人绕了个圈子欺近李陵宴身边,突然被什么东西偷袭受了伤的闷哼;第二声却是那人忍痛向李陵宴劈了一掌,李陵宴合掌回击,“啊”了一声退了一步。 接着那人欺身再近,出手如风扣向李陵宴脉门。容隐眉心一跳,太冒险了! 在那惊心动魄李陵宴可能被一把抓住的刹那之间,李侍御出剑如雪,骤袭来人背后。但他的剑未及来人背后,来人身上骤然炸开一片鲜血,扑在李陵宴身上不动了。 那人当然是南歌。 容隐眉头紧蹙,李陵宴用什么车西伤了南歌?南歌的武功决然算江湖第一等,居然三招之内就中计倒下……他一团思绪尚未理清,骤然感到一阵疲惫,心中警铃大响——今夜焦虑紧张,姑射不在身边,单凭圣香那一口浅浅的呼吸支持不了他如今高度紧张的神志!这下……如何是好? 突然底层摇晃渐止,李陵宴那白衣“四裂月”花开蝴蝶一般从四门分开退走,其中两人步履摇晃,显然受了伤。容隐心中一凉——聿修呢?他心下乍然清晰异常,聿修必然为顶住这复真观不倒,被困在观底了! 这时候李陵宴已然笑了,他手里拿着一条细细的东西遥遥对着容隐晃了晃,似在小小地炫耀什么。容隐的心微微沉了下去,那是一条琴弦。李陵宴合掌退步,引诱南歌欺身去擒他,他暗中拉了这一条几乎难以辨别的纤细琴弦在身前。南歌疾扑过来身上,无论哪一个地方靠上这琴弦,不被割裂血肉才怪!若是这琴弦涂有剧毒……那就…… “泼油!”李陵宴一笑之后,终于提高声音说。 林木黑暗中一桶桶猪油菜油骤然泼了武当道观的外墙屋顶,李陵宴手持一具小小的弓。那弓上搭的不是弓箭而是火折子,只听他自言自语“武当山居然敢留你们……”说着他慢慢把目标对准了外墙被泼满油的武当正殿,柔声说:“这是你们自己辛苦挑选的死地……所以应该很满足了。” 弦开—— 弓满—— 李陵宴今夜便是要把武当一把火烧个精光!因为武当山留宿了君山逃逸的众人。 容隐脸色苍白森寒,他居然会步步为人所逼、逼到这种绝境!眉峰一蹙骤扬,他自复真观顶飘然落地,自地上拾起一具弓箭,脸色冷然地直立在李陵宴箭路之前。 他也开弓。 箭尖若簇,寒光闪闪,直逼李陵宴眉睫。 那一股杀气居然刹那间震慑全场。 李陵宴手中的弓僵住了。他开弓的杀气被容隐气势所夺,锐气尽失。 而容隐箭尖那一点光彩越闪烁越晶亮,他要射李陵宴眉心 那一点! 他想……逃。 李陵宴被容隐的杀气罩住的时候,心底浑然升起了一种闪避锋芒的欲望,但他不能闪。 他这一点火,点不出去就再也点不出去了。 他最大的错误是没有在容隐开弓之前就引火!他太好奇,所以把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稍微露出破绽空门,容隐就会一箭射出来,而他手中的火折子却没有信心射出去!容隐之所以不射,他在等待圣香和毕秋寒回来反包抄! 容隐这一箭的机会如果射失,等李陵宴再聚集了杀气可以再点火。 所以他不射。 他就用杀气和煞气逼迫李陵宴止步、僵持、不敢轻举妄动。 他忍耐着没有露出疲倦的神色,这样的对峙太消耗他的生气。他之所以尽量避免和人动手,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他不知能掩饰到几时不被李陵宴看破。 而李陵宴却在估算圣香与毕秋寒为何不在阵中。 “点火!”声音却发自李陵宴身后的树丛下。 “呼”地有一支火把亮起。 那人就在唐天书身边,敲了他一个响头,叹了口气说:“听说你是军师?实在太笨了,李陵宴既然遇到麻烦,你就该赶快逃才对。叫这么大声,嫌死得不够快吗?” 容隐的气势突然缓和了下来。 李陵宴轻轻叹了口气,“好可惜……只差最后一点点。” 他身后的唐天书已经被一个人抓住了,此外李侍御却不见了。 抓住唐天书的人是毕秋寒,握住火把的人是圣香,圣香另一只手正在为南歌止血——他扑向李陵宴的时候,竟是颈项边的血管被割开。如果没及时发现,铁定性命难保。 圣香笑眯眯地对容隐挥手,“容容我们回来了。” 容隐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回来就好。” “李陵宴你会为这家伙自杀吗?”圣香指指毕秋寒手里的唐天书。 李陵宴柔声说:“不会。” “那你还是赶快走吧。”圣香吐了吐舌头,“像你这种全身长满刺的家伙,我可不敢抓你,也不敢和你动手。反正今天你已经输了,我们要收拾伤兵败将,你要回去卷土重来,不如我们早点散了,以免浪费时间,如何?” 李陵宴笑得一双杏眼弯弯,“久闻圣香少爷大名,果然名 不虚传。” “早走、不送。”圣香笑吟吟地给他挥手,“等我下次有把握抓你的时候,可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 “下次我会给你留一条命的。”李陵宴很是温柔地说。 “啊,客气客气,我就笑纳了。”圣香摇了摇袖子,不高兴地说,“你还不走?” 李陵宴瞥了唐天书一眼,突然一笑,“下次我当救你。”说着他往黑暗林木深处掠去。掠去的刹那,身后随上四道白影,去也去得声势不凡。 容隐这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收弓,站好。 这时连毕秋寒都看出他脸上的倦色,“白大侠受伤了?” 圣香把南歌往毕秋寒手里一塞,“这家伙交给你。”说着他拉过容隐,往复真观里去,边问:“聿木头呢?” “可能被困在第一层……”容隐进了复真观尚未说完,就见聿修独手支撑着倾斜的梁柱,满脸坚毅之色,看见圣香和容隐进来,淡淡一笑。 “你放手吧,这道观倒下也无妨,外边的人都已撤走了。”容隐淡淡地说: 聿修收手,一双眼睛凝视着容隐,“受伤了?” 容隐摇了摇头,困倦之意不断上涌,“可能会突然睡去,不过不要紧……”说话之间他已经有些神志模糊,突然唇上贴起一层温暖润泽之意。他蓦地睁大眼睛,只见圣香那双笑嘻嘻的眼睛正在他眼前,还眨了眨,结结实实地亲了他一口。 这下连聿修都怔了一怔,脸上本来无甚表情的表情蓦然僵住! 圣香亲了容隐一口之后放开他,看着容隐和聿修瞠目结舌的表情,突然忍不住笑出来,“我亲了容容一口,哈哈哈……容容被我……”他占到了天大的便宜,笑得直不起腰,“哎呀,你们的表情……给外面的人看见了一定笑死了……哈哈哈,哎呀容容被我强吻……我要告诉他们……”他笑到呛着了,“咳咳咳,实在太好笑了。” “圣香!”容隐惊愕过一阵便即淡然,他知道圣香是为他好,这个弱点绝不能传扬出去,但看圣香小人得志,笑成那样,也不免心生不悦,“事情过去了,便不要再说了。” 聿修这才回过神来,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李陵宴走了?” “被我赶走了。”圣香得意洋洋地说。 如果没有容隐那一箭的杀气牵引了全局的注意,唐天书会被毕秋寒那么容易手到擒来?更不必说 第十章 清夜恩情四座同 (1) 武当山一声混战了旨。李陵宴脱身而去,留下重伤的弓箭手,黑衣人等等居然多达两百五十三人。清和首长醒来之后叫苦连天,这许多伤患必要把武当山吃垮了。幸好宛郁月旦留下三锭共计三十两黄金,否则武当山可能连伤药都买不起。这些弓箭手经过询问居然是李陵宴挟持了荆州的兵屯指挥,强迫正在屯粮的少许兵马前来布阵。而黑衣人多是想要发财的江湖二流混混,竟然还有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纯粹是被人骗来的。 这些人必也要治好了伤然后好好遣返,李陵宴用人手之多令人震惊,他居然并不在祭血会中训练人手,而是事到临头欺诈胁迫骤然指挥了一大群不知所谓的人前来。这些人对李陵宴并不了解,应付他们毫无意义。 聿修做完了这里的事,他还要往西回江陵府与正在养伤的其他人会合,南歌和他同去与南浦相会。容隐却选择和圣香一路,因而与聿修岔道扬镥。 毕秋寒自也和丢香一路。自那夜圣香说出“同归于尽”四字,他就没一刻安宁过。真凶乃是太祖皇上,他自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但圣香却决定如果顶罪不成便同归于尽。他不明白为什么像圣香这样的人会选择这样决裂的结果,他只知道这是万万不对的。 他的本性不容有人含冤受苦,所以短短几日他夜不成眠已经憔悴许多。 清和首长几人本欲当众说出圣香爹娘便是杀害四大高手的凶手主谋,但圣香和毕秋寒却救了大伙一次,这让他们反而尴尬不好说穿。这几日见了圣香也是勉强点头,不知该从何说起。铜头陀肚里空空毫无弯转,经过那夜赌局,他却知道输得除了一条底裤一无所有外,就再没记得其它——虽然圣香没有强要他的月牙铲拿去当铺,却声明他身上的衣着兵器全是圣香大少爷借给他的。如果他不听话,圣香少爷可就要立刻要回来了。这种玩笑对直肚直肠的铜头陀来说却很管用,自此他对圣香少爷畏如蛇蝎。 唐天书那晚上没输也没赢,那夜输的只有铜头陀和宛郁月旦两个,所有的钱都进圣香少爷的腰包里去了。宛郁月旦自不在乎输了十两银子,在他而言十两银子和十个铜板有什么差别可能也不大清楚。铜头陀输了十五两银子,那满脸通红满头大汗的样子,连宛郁月旦的眼睛都看见了,但铜头陀却满脸愤懑正义凛然地说不要。赌钱就是赌钱,还被赌友赔付赌资无疑比什么都丢脸。听他如此说,宛郁月旦只好作罢,但铜头陀却当真输得什么都没了。 唐天书极是高明,不输不赢谁也没得罪, 也没看出他究竟是运气好还是故意做手,总之他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就是没输没赢。那天打了通宵麻将,今天一早他落在杨震手中,究竟杨震会如何“善待”他别人不知。但圣香却记得交待傅观过两天把他从杨震那里偷回来,看看究竟是否还活着?此人和李陵宴设计设伏害死不少人,对他恨之入骨的人不知多少,但他那乐山宝藏却救了他的命。他自己显然也很清楚觊觎他宝藏的人有多少,因此老神在在有恃无恐。 圣香今日呼朋引伴下山喝酒去了。 他是那种生活在人群里被众星捧月的人,特别有活力和煽动性,定力弱的人被他一呼一喝往往身不由已就跟着他去了。 他去了,宛郁月旦也去。无论本性宛郁月旦是如何比圣香霸道,但性格上来说宛郁月旦就是属于那种很容易被圣香煽动的人。因为他好奇,他喜欢看圣香胡闹。 容隐却是那种极不容易被煽动的人,因此他不去。 他要留着看毕秋寒。 毕秋寒这几日有些避开了众人,他憔悴了许多。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得了相思病,但容隐知道他有睦事想说却又不敢说。 毕秋寒藏不住心事。他和圣香和宛郁月旦都不一样,那两个是十成十的笑面虎,笑里藏刀皮笑肉不笑他们都行,但毕秋寒不行。无论他比宛郁月旦和圣香有多少江湖经验,他就是那种受不好别人痉痛苦的侠士。 换句话说,他其实是很软弱的,他害怕别人不幸。 容隐的性格也有侠性。只是他不纠缠单个人是否得到公义,他算大局,只要一局中得到公义的人比受到损害的人多许多,他就算这件事是正确的。这是一种泛侠,毕秋寒是一种窄侠。所以容隐能够了解毕秋寒的感觉。知道不义而不能拯救,就像看着人死一样,也许看的人比死的人还要痛苦。 “毕秋寒。”容隐的自负江湖闻名,他也很少敬称人的名号,“圣香和你说了什么?” 毕秋寒沉吟摇头,他并不回答。 容隐没再问,只拿他一双森然的眼睛看着毕秋寒,看得他本来烦乱的心情越发烦躁,看了一阵,容隐撂下一句话负手回房里去,他说:“也许有一日我当亲手杀了你。” 毕秋寒听了脸色更加苍白。 但他却依然沉默,没有说什么。 武当山下。 圣香他们喝酒的酒馆。 一桌子的人正喝得酒酣耳热,到这分上没 醉的没几个,其中一个是千杯不倒的宛郁月旦,另一个是乖乖不喝酒的圣香少爷——他只喝汤,不喝酒,比谁都乖巧。 在众人口角歪斜用平日不敢说出口的污言秽语一起破口大骂的时候,酒馆外来了一阵马蹄声。 一匹轻巧的高挑的骏马,马颈上挂了个小小的铃铛,居然还叮咚作响。听这种声势,人人都知进来的是位女客。 但当她进来的时候,依然人人为之屏息寂然——好一个温柔俏丽的女子,一身绣着鲤鱼红线的白衣白裙,春风暮色里一站都让人心旷神怡。 “秀色孤山望眼明,一池春水上风轻。”傅观居然喃喃地作起诗来,“好女子,好女子。”说着他自饮了一杯酒。 圣香只瞅着人家衣襟上的鲤鱼,悄悄地问宛郁月旦:“这丫头莫非就是小毕的心上人,李陵宴的妹子李双鲤?” 宛郁月旦“嗯”了一声,开口问道:“这位姑娘可是姓…。” 他还没说完,圣香“砰”地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毕秋寒!” 那位女子吓了一跳,倏然倒退,脸色苍白地看着圣香。看见他生得玲珑可爱,她的惧色稍微减退了一些,依然一股子怯生生娇嫩嫩,“你……你……”见她如此惊慌,当是毕秋寒的心上人李双鲤没错了。 圣香惋惜地摇了摇头,“一朵被宠坏的花,这就是小毕的心上人?可惜,可惜。”他笑眯眯地对人家招呼,“我是毕秋寒的朋友,正在这里喝酒。” 这时宛郁月旦才有机会把话说完:“姑娘可是姓李?” “我是李双鲤………你是………谁?”李双鲤和她两位哥哥毫无相似之处,李侍御俊朗自野心勃勃,李陵宴聪明伶俐狡猾多变,李双鲤却容貌娇美性情软弱——让圣香来评价就是花瓶一个,除了摆漂亮一无是处的大小姐。自此圣香得出一个结论:李成楼想必很好色,这三个儿女肯定不是一个娘生的。 宛郁月旦对着美女说话,微笑得更加温和柔弱,“我姓宛郁,也就是秋寒的朋友,李姑娘不必紧张,我们只是恰巧在此饮酒。李姑娘是来找秋寒的吧?不如过会儿和我们一起上武当山我们熟悉路途,比较方便。” 李双鲤眼见宛郁月旦言语得体温柔,人长得一派善良无害,脸上微微一红,低声应了一声:“我是来找秋寒…。多谢公子。” 圣香不满的敲敲桌子“喂喂,我也是公子,你为什么不谢我?刚才是我先发现你……”他也不看在他说 话之间李双鲤又被他吓到脸色苍白。 宛郁月旦拉了他一把,打断他说话,微笑道,“李姑娘请先食用些东西,账记在我们这里。” “喂!她不谢我,我为什么要请她吃饭?”圣香一拳往宛郁月旦身上揍去,“你很会拿本少爷的银子做你的人情啊!” 宛郁月旦依然微笑,“我手肘的刀片会弹出割伤你的手腕……”他一句话没说完,圣香已经比出拳还快地收手,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算你狠!本少爷以后必有一天扒光你的衣服,拆掉你身上所有的机关,到时候看你还能不能这么神气!” “啊……。那等我洗澡的时候再说吧。”宛郁月旦好耐心地回答。 “行!下次你洗澡的时候本少爷在门外放火!不,本少爷拆掉洗澡房叫大家来看!” “哈哈哈……”两个的斗嘴让半醉半醒的众人哈哈狂笑,有些笑到呛起拼命咳嗽,有些还提着酒水往嘴里灌,不要钱的酒喝起来真是——爽啊! 李双鲤怯生生地点了两个小菜,悄悄好奇地看着楼上胡说八道的众人。她没见过这样的江湖人,英姿飒爽的男人,风流潇洒的男人,甚至像陵宴这样很容易讨女人欢心的男人她都见过,但是像楼上这样犹如纨绔子弟满口胡说八道的男人,还有那位长得一派温柔极有礼貌,却与旁边那位公子针锋相对一句不让的奇怪的男人………她跟随毕秋寒一年多了,秋寒特别认真,谨守礼仪不苟言笑,她倾慕他的侠肝义胆,他的凛然正气,甚至他面对困难的英武和勇气,但是………秋寒他却是不懂人心,也不会体贴人的傻瓜。陡然间一阵寂寞惘然兜上心来,她面对着一桌小菜食之无味,怔怔地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喂,阿宛你麻烦大了。”圣香有趣地支颌看着李双鲤,“这丫头好像对你很有意思。我警告你,小毕是个傻瓜,你不要欺负他,他的心上人。这丫头年经轻轻不懂得人心的可怕……她最多和你一样大,只有十八岁吧?不许欺骗小姑娘的感情,否则我就告诉别人你身上有幅张果老的藏宝图,让你被人追杀到死。” 宛郁月旦眼角的皱纹微微展开,“我告诉过你,我已经喜欢过别的姑娘了。” “喜欢过嘛…。那就是说还可以再喜欢”圣香神秘兮兮地凑在宛郁月旦耳边,“你不要告诉我你是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的情圣,我会把今天晚上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的。” “嗯……”宛郁月旦眨眨眼,“你吐吧。” 这倒是圣香怔了怔,“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的情圣。”宛郁月旦居然不怕死的说,还很狡猾地微笑。 这下圣香袖中折扇翻出,敲向宛郁月旦的头,“这种事也好说得那么大声,男人不花心很丢脸的。”他手下折扇敲向宛郁月旦头上时堪堪收住,“叮”的一声微响,宛郁月旦身上有丝什么东西激发出来,丝毫之差就要击上圣香的折扇。圣香得意洋洋“啪”的一声开扇,“本少爷这把扇子共值三十两银子,被你打坏了你要赔我一把一模一样的。还有这是人家的地盘,你乱扔东西砸坏墙壁,过会儿老板问罪起来你留下洗碗,本少爷概不负责。” 宛郁月旦温文尔雅地含笑,“我会抵赖。” 圣香睁着圆圆的眼睛惊奇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爆笑,“咳咳……好狠的一招!阿宛你越来越得到我的真传。” 两人在楼上无限度地斗嘴胡扯,圣香固然稳占上风,宛郁月旦也毫不逊色,其它人自管自喝酒,少有人理睬这两个少年人究竟在胡扯些什么。倒是楼下静坐的李双鲤怔怔地听着楼上的斗嘴,俏脸微红,偶尔微笑,想必从小到大连想也没有人会拿这些话题斗嘴。 这时酒店门口“喀啦”一声,又有客人登门。 这人进来的时候仿佛在这五月天卷进了一场风雪,两边门“咔啦”一声开了又关。来人莫约四旬,一袭长衣在孤瘦弱的肩头摇摆,就似那宽阔的肩膀上就挂了那件长衣。 他一进来,人人侧目,如此气势即使是常年行走江湖的人也很少见到。圣香“啊”了一声,“好帅的——眉毛啊!” 旁人凝目看去,此人的眉毛当真如剑上挑,浓黑犀利之极,所谓“剑眉”再没有比这个眉毛更加贴切的了。圣香的眉毛玲珑可爱清清楚楚,宛郁月旦的淡了一些如毛笔轻轻一扫,只有此人的剑眉凛凛地透出一股孤横独尊的威势,让人一见好似自己都在他那眼下矮了三截。 他一进来径自找了个地方坐,虽然这店内人数众多而且有个如李双鲤这样的美人儿,但他看了一眼就如统统看到同峦白水一样,丝毫不以为奇。 帅哥加酷哥啊!圣香在心里赞叹,换了是容容,他虽然也不会理这济济一堂的人,但是容容定要摆一副“我看见你了,但是因为你们都很无聊,所以我不和你们一般见识”的模样。此人虽然年纪大一点,但是这种充满威严的淡漠并不是存心耍酷,所以才是真的酷。而且虽然看起来定是上一辈的 人,但此人只见威严,丝毫不见老态。 “这位——大哥。”圣香本想叫“大叔”但临时,“不知如何称呼?” 来人自喝了一口酒,闻言答道:“屈指良。” 这三个字一出,满座顿时“啊”的一声不少人纷纷站了起来,“楚神铁马屈指良,一人出关万人当!” “他是谁啊?”在一片骇然的声音中,只有圣香少爷很无辜地问,接着他撞了宛郁月旦,“介绍。” “楚神铁马屈指良。”宛郁月旦也有些兴奋,“和当今武林尊皇武帝分庭抗礼,号称无敌的‘楚神铁马’,当年成名的时候他方和我一般年纪,差不多也有二三十年不知所踪了。江湖上本以为他死了或是归隐出世,却想不到居然要这里见到。” “喂,既然这个人已经退隐很久了,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假的?”圣香好奇地对屈指良张望,“而且居然几十年了还这么有名,可见冒充他有许多好处。” “屈指良横肩铁骨,身材高大,却又和西域胡人不同,所以不易冒充。”宛郁月旦微微一笑,“你听他‘楚神铁马’的名号,就知道他大概长什么样了。我虽然没见过,却也知道大概不会错的。” 屈指良坐在远远的墙边喝酒,他只点了一碟萝卜干,就着店里小蛊的淡酒,慢慢地喝。 看他的样子,似乎虽然名震四海也并不快乐。 过不多时,一个头戴蒙面纱的人走进酒店,坐在了屈指良面前。 原来屈指良出现在这家小店是在等人。 这蒙面人看身形似乎也很年轻,他坐下之后并不吃什么东西,而是仿佛和屈指良谈什么事情。 李双鲤低下头,她是一个很敏感的人,不知为何那边坐着的两个人让她感到一股森寒的感觉。虽然是在五月天,却当真好似有雪花在那边滚动一般。 “裘雪神功。”楼上的傅观突然低声说。 顿时听见的人都一阵骇然。所谓“裘雪”,乃是三国曹操在一条大河石上的题字,意为此河犹如“滚雪”,不加三点意示水已够多,不必再加。后世“裘雪神功”取其大河长下滚滚不可阻挡之意,表示此功一成天下无可阻挡,与“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化骨神功并列为传说中的两大奇功。如今竟有人练成,岂非惊世骇俗?难怪可与屈指良同坐一桌。 “修练裘雪神功,要身入冰窖两年方成,期间不吃任何热食不近任何为源不出冰窖一步,引寒气 入体化为已身精髓成火热之功,一般人早在入窖三个月内就冻饿而死。”傅观喃喃自语,“传说这两大奇功一出,就是‘天妖’之相,人间大祸。” “这两个武功高得一塌糊涂的人在武当山下商量些什么?”圣香诧异地盯着那蒙面人的背影,“还神神秘秘鬼祟鬼祟的”。 “此人在酒店门口才戴上蒙面斗笠。”宛郁月旦微微一笑,“我听见了。” “不如我们把他的面纱揭下来看看他是谁!”圣香说做就做,话未说完身形已经闪到了屈指良那一桌,出手如电去抢人家头上戴的面纱。 “铮”的一声脆响,圣香的手指堪堪触及蒙面人的面纱,屈指良手腕一翻,一柄形状古朴的长剑已经指在圣香眉心。 好快的出手! 圣香那突如其来的一扑已经快极,屈指良要先看见他过来。判断攻击的不是自己,然后瞬间决定露出背后和左肋的空门挑剑出手。而且这一指毫无丝毫急躁之感,浑然天成就好像他练习过千百次,就是要这样一下圣香的眉心一般。 他的剑并未出鞘,但是手指微推剑刃已经开簧,以他手上的劲力不必使用剑刃,就足可把圣香一下洞脑了。 而其实他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只是他的剑鞘并没有点在圣香的眉心,而是隔了一层薄薄的纸片。 那纸片是打开的折扇。 在那刹那之间圣香袖中扇开,挡在了自己额前,救了自己一命。 “好功夫”屈指良突然冷冷地说,接着手腕一挫收剑在地下。 圣香的折扇缓缓从眼前抛开,眨了眨眼睛,仿佛还在确认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吓死我了……”这瞬间的生死交替,全然由功力决定生死,他还没有经历过。每每以为实力不能决定所有的事,技巧和聪明比实力更加重要,可是屈指良长剑一抬的时候他第一次震撼地知道——当扔有的是绝对实力的时候,没有任何空隙可以施展。屈指良身上一股不容质疑令人窒息的威严,透过那空点的长剑,刹那间穿透了他整个人。 那就是所谓接近武林至尊的威仪,一种千百次战斗,千百次死里逃生之后焠炼出来的信心和力量。所谓“楚神铁马屈指良,一人出关万人挡”他彻底的了解了。 如此人物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武当?圣香脑子一转,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本少爷受到惊吓,今天晚上就吃到这里,我们回去了好不好?” 旁人自然纷纷同意,酒意早已超过了三四分,人人都有些不分东西南北。 “好沉重的杀气。” 当圣香回来的时候,宛郁月旦缓缓的说。 回到武当道观的时候,正好观里的人晚饭也吃完了。圣香“哗”的一手推开大门,另一只手闪电般一把抓住在门外躲躲闪闪的李双鲤,笑眯眯地走进门来,“小毕——你心上人来找你了。 此言一出,李双鲤脸色大红。“毕秋寒正在帮道士们收拾餐具,闻声转头,正巧和李双鲤四目相对,一时怔住。 容隐是不出来吃饭当然也就不帮忙做任何事情的,但圣香嗅着那空气里的气氛也知道毕秋寒必然和容隐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以他聪明无比的脑袋一想,就知道必然是容容死性不改跑去威胁人家,把忠厚老实的毕秋寒给喊得不知所措。正当他笑吟吟地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陡然毕秋寒凌历的目光看着圣香,“你把她带这里来干什么?” 圣香一愣,莫名其妙,“我把她带上这里来……。” “你明知道这里危险,李陵宴那疯子不知道会不会再来烧山,她又不像你圣香少爷神通广大,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我……你让我……。”说到这里他惊觉失态了,重重一拍桌子,他不知该接下去说什么。平生难得如此狼狈,脸色不由煞白。 换了是平时伶牙俐齿死人都能说活的圣香,必然反咬一口说她明明的是李陵宴的妹子,我们拿了她作人质,料想武当山只有更安全没有更危险的分。但现在圣香却知道毕秋寒打从知道了真相之后夜不成眠,容隐对他施压,他显然良心和正义不能兼顾,已经深受煎熬,骤然见到了他越发想保护的人才会大受刺激。因此圣香难得闭嘴做一次受气包,不与他一般见识。 李双鲤听了却眼圈一红,走过去拦住毕秋寒的袖子,怯生生低头说:“我在这里的话,陵宴他……。不敢怎么样的。他答应过我…。绝不伤你………。” 饶是她的声音犹如蚊子,却也人人听见了。这下毕秋寒脸色大变,“嚯”的一记甩开李双鲤,他情绪就稳定,冷笑道:“姓毕的拿李陵宴无可奈何,还要承蒙你事先说情要他手下饶我一命!毕秋寒谢过你李姑娘大恩大德,受这有愧!我就是拿李陵宴没办法,也不会卑鄙到要你来作人质,你把毕秋寒当作什么东西?一条乞你怜惜留一条命的老狗吗?” “小毕!”圣香截口打断他口不择言的怒骂,“你要清楚你骂的是李姑娘!” 毕秋寒的火气微微挫了一下,脸色深郁地闭嘴不言。 “秋…。毕寒………”李双鲤被他吓得脸色苍白,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火,看着毕秋寒的目光惊异不定。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毕秋寒猛地回身,不想看见李双鲤。 “我本来……本来就什么都不懂……谁也不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陵宴不肯,你也不肯……”李双鲤眼泪夺眶而出,“”我都……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整日在忙些什么。 “李姑娘你莫生气,让小毕的是我,不是你。”圣香静静地说,“阿宛,你带她去休息,我和小毕有话要说。” 过了一阵子,李双鲤被宛郁月旦温文尔雅的带走。 “你不必为了我烦恼。”圣香站在空无一人的厅堂中心,一双眼睛澄澈地看着毕秋寒,“圣香……向来是很怕死的,那天我……”他默然了一阵,低声说,“只是太激动了。” “你也根本什么都不懂!”毕秋寒冷冷地说,“就算你杀得了李陵宴,唐天书,冷琢玉和南歌……。那又样呢——那又怎么样呢?知道当年那件事的人,想要知道真相的人那么多,难道你要一个一个斩尽杀绝不成?圣香啊圣香,做错事的人就应当受罚,这是大宋王庭遗下的冤孽,怎能要我们给它擦屁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不能帮你隐瞒真相欺骗世人——太祖他既敢下令杀人,就该知道有这么一天!难道他以为他贵为天子,便可以为所欲为……” “小毕!”圣香低声叱道,“那是因为你有正义感,你从骨子里讨厌骗人和杀人这种事……。可是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我爹和容容他们重要。而对于他们来说……百姓——是他们自己重要的。按照容容的算法,两三个人的幸福比不过两三千人的幸福,所以不管是否正义,牺牲两三个人的幸福就是对的。”他近乎茫然地看着毕秋寒,也看着毕秋寒背后的墙壁,“我是没有正义感的,但是既然容容这样相信,他甚至愿意为这种理念放弃姑射选择死。他看得那么严重,所以我……怎么能不重视?” 圣香的眼神此一刻寂灭得近乎凄然,毕秋寒突然觉得心头澎湃的热血冷却了下来,变得有些微凉,“你……” “所以……无论你说什么都没有用,即使会伤害我爹或者容容,拼了命我也会隐瞒……”圣香说,“他们都是把江山百姓看得比天还重要的男人,我知道为了那些他们都愿意死。”沉默了一阵,他补了 第十章 清夜恩情四座同 (2) 梦的把戏。” “嗯,穿越时空,如果是小孩子做梦的把戏,那是很幸运的,但你的歌里——都是——我不知道怎么说——”她伸出手比划了两下,“我用些怪异的词你不要生气,你的歌里,都是由于思想不通而产生的一种——隔离——是那种逃离城市,却无人理解的很孤傲却又很寂寞的心情。我觉得很奇怪,你如果不是有过亲身经历,为什么会唱出这种感情?又何况,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适合伤感的人。” “你很大胆哦,连穿越时空这种事,都觉得有可能‘亲身经历’?”shellsea笑了,“是该赞你有想象力还是赞你天真可爱?” 弄玉无谓地看着他,“无所谓,我是这样想的。再说,论天真可爱,怎么也轮不到我。” “啊——”shellsea更懊恼地看着她,“你不要老是说这个,我不是小孩子。”他想了一下,“认识你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我以后不再唱歌了,就不是歌手,可以做个朋友吗?”他很认真地伸出手来,“很高兴认识你。” 弄玉睁大了眼睛,“你不再唱歌?为什么?” “我被唱片公司解雇了。”shellsea委屈地往椅子里缩了一缩,“我唱了《时空穿越》,临时更改了公司的计划,他们本来安排我出一个《通天豆》的专辑,歌都选好了,我把做好的母带换成了”时空穿越“的那一张,他们生气。” 弄玉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更换母带?看你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这么说,《时空穿越》是你自己的歌,你自己做的?自己填的词,自己作的曲,自己伴的奏?” “是啊。”shellsea乖乖地点头。 “怪不得你公司老板生气。”弄玉摇头,“我是该赞你有才,还是骂你胡闹?” “换了别的歌迷,他们会赞我多才多艺。”shellsea闷闷地道。 弄玉立刻改口,“好,你多才多艺。” “你说的都不好听,你想骂我就骂好了。我不想唱《通天豆》,我不是唐老鸭米老鼠。”shellsea叹气,“为什么他们都觉得我长得像娃娃,就应该唱卡通?我不是小孩子,而且,我也不合适唱卡通,我只是长得像娃娃,我不是娃娃。我只是希望他们知道,我可以唱沧桑,可以唱情感,但是他们生气,所以我就走了。” “你唱沧桑的确唱得很好。”弄玉正色道,“你自己做的事,对也好 错也好,你自己负得起责任,我不怪你。无论你以后唱不唱歌,我都很喜欢你的歌,尤其,是这一张《时空穿越》。” “你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女生,”shellsea笑了,“我现在不是shellsea了,我叫萧史。刚才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很高兴认识你。” “嗯,我不喜欢说客套话,我叫——”弄玉突然呆了一呆,“你叫萧史?” “是啊,所以唱片公司才给我起个英文名‘shellsea’,萧史的谐音。虽然,这两个词其实很土,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名字是”贝壳之海“,还是”海之贝壳“的意思——然后我和贝壳不知道有什么关系?我长得像贝壳?”萧史自言自语。 “你叫萧史——我姓颜,我叫——弄玉。”弄玉脸色怪异地看着他。 “哦,弄玉,一般姓颜的人都会起一个什么玉的名字,什么颜如玉啦,颜秀玉啦,颜巧玉啦,我就认识好几个——咦——你叫——弄玉?”萧史本来漫不经心,闷闷地胡说八道,突然瞪大眼睛,“你叫弄玉?” “嗯,就是会吹笙的那个弄玉。”弄玉很无奈地道。 “她是不是有一个老公叫做萧史?会吹箫,可以弄得百鸟朝凤,还会弄来什么龙的那个萧史哦——”萧史稀奇地道,“我没有想过会遇到一个弄玉哦——好奇怪——” “反正你也不会是我的乘龙快婿,呵呵。”弄玉笑了笑,“人家史书说的萧史是陆地神仙,犹如嫡仙下凡,可没有说萧史是这样一个长得像婴儿娃娃的东西。” “喂——古代是没有娃娃的,你怎么知道古人不会说我‘犹如嫡仙下凡’?”萧史咕哝,“说得我好像娃娃鱼。” “不和你说啦,我要回去了,既然没有演唱会听,我要回学校吃饭去了,你不要说请我,我不想明天变成娱乐报纸头版头条。”弄玉站起来,两手插在口袋里,很潇洒地侧一侧肩,“走了,祝好运。” “喂——你是名和的学生?来这里很远的,听不到歌很扫兴的,我唱给你听啊。”萧史一跳跳上台,“上来吧,我唱《我在这里》给你听,反正以后大概我也不唱歌了。” “哦,好啊。”弄玉好笑地看着他,“每次要走都被你叫回来,不知道的以为你和我多好。”她看了那台两眼,耸耸肩,学着萧史跳了上去,“也不知有多少女生知道我的艳遇后会嫉妒死呢。” “我唱给你听啊——”萧史在台后摆弄什么东西,弄 得叮叮咚咚,“我找电吉他,你等一下。” 弄玉背着包瞪他,环视这个舞台,真不敢想象,昨天这里台上让万千歌迷疯狂的人,现在在这里找电吉他唱歌给她听。他的为人其实不错,只是——孩子气了一点。 萧史在后台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堆电线之中把吉他搞定了,他被一堆电线缠在里面,一时出不来,有一点尴尬地看着她,拨了两三下弦。 我在这里天一样是蓝朋友敌人过得很纷繁被需要的感觉——是一种温暖他们以为我孤单其实我并不孤单我需要一种——距离感我有我的朋友我的敌人我很快乐我有我的昨天我的今天我不悔过虽然我已消失我已走远但你还爱我那就相信我、放手任我一错再错永远记得你们曾经爱我的歌曾经为了我而哭过那就答应我——请祈祷我的选择在不同星空看着流星一样飞过请相信我我已找到——我的结果—— 弄玉也轻轻地唱,这首歌的歌词并不如何突出,但是从萧史唱出来,就分明有一种身临其境的“凄哀”的感觉,甚至,有一点点“悲壮”。 萧史见她听得入神,高兴起来,笑得眯起眼,拿起电吉他耍了个姿态,“嘿,你如果昨天来,我就可以唱更多给你听——”他忘记了自己电线缠身,以为是昨天在演唱会场,电吉他一挥一转——“啪”的一声,似乎有什么线路被扯断了,弄玉眼睛余光一扫,只见那缠在萧史身上的电线有几条爆出火光—— “小心——短路了!”她想也没想,跑了两步扑到萧史身边,她不知道是想伸手去拉他身上的电线,还是想拉他出来,总之,她扑过去一手抓住了他身上正在冒火的电线,猛一抬头看见萧史惊异的眼睛,他一矮身,把套在身上的电线脱了出去,伸手去抢她抓住的电线,“放手——” 她放手,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萧史抓住了她的手,她放手,那电线就像一条蛇,冒着火花,扭曲地跌在地上—— “啪”的一声,那电线缠到了舞台后面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似乎是扬声器或者类似的东西,她本以为会爆炸的,但是眼前蓝光一闪,似乎电线缠电线,短路又短路之后,在台上几个电器之间连起了一片蓝光,并不灼热,只是有些神秘令人害怕,就像在航天器里看到的宇宙一样,因为不了解,所以恐惧—— 她并没有惊异多久,就那么一两秒钟之内,蓝光一闪而逝,萧史抓住她的手也没有放开,但蓝光消逝之后,眼前不再是东门桥会场,而是一片她不 知道该如何形容的东西——似乎是——一座宫殿。 “那是什么?”弄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看着萧史,有一点点茫然,“那是什么?” 萧史呆呆地看看那宫殿,又呆呆地看看弄玉,“我不知道,我眼睛花了,我好像看到房子——有屋顶、有墙、有花、有草,还有人——天啊——那人还会动!”他委屈地转过头来,“我眼睛花了,我看到有两个穿裙子的怪人走过来。” 弄玉看着两个萧史所谓“穿裙子的怪人”,如果她书没有念错,眼睛没有花,那两个“穿裙子的怪人”就是电视上经常出入的——古代的丫环! “天啊——”她不是胆小的人,但在反应过来那两个东西可能是丫环之后,她的第一个反应和萧史一模一样——掉头就跑! 萧史抓着弄玉的手,一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她跑步不是强项,但是如果现在测她的八百米成绩,她估计有三分钟以内,五十米大概有六七秒那么神速——因为——有鬼! 脚步声“咚咚”地响,她的心跳比脚步声还大,天啊天啊,有鬼有鬼,她的脑袋里再也没有什么其他想法,你能强求一个在听自己喜欢的歌手唱歌唱到一半,突然间绊到电线差点被电死,之后又突然看见一座宫殿和两个丫环的人怎么样呢?她没有吓死已经不错了。 好不容易跑到一个转角,萧史确定已经看不见那两个“东西”,才停下来喘口气,“有鬼!这会场里有鬼!”他一边喘气,一边跺脚,“这里是哪里?东门桥会场没有这么大,如果是什么幻觉,我们早就撞墙了,我们跑了至少两千米——” “我们不会已经死了,这里是——地狱?”弄玉不太确定地看着他,边喘边咳,“咳咳,可是我觉得我还没有死——不然为什么跑个步也会这么辛苦?鬼不是都用‘飘’的吗?还是我们是新鬼不会法术,只能劳动我们两条腿?我看《人鬼情未了》是这么演的,我们是不是要去找那两个东西问一下,咳咳,到底怎么修炼法术?”她本是想开玩笑的,但越说越觉得有道理,不禁瞪大眼睛,猛摇萧史的手,“喂,你觉得你死了没有?” 萧史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抬起头来东张西望,“如果我们死了,不是要过什么奈何桥吗?我听说地狱里是阴森森的、黑不隆咚的。可是,这里有太阳。你看,那里还有一座山,还有房子。”他拍拍弄玉的肩,指着远远山下的村庄,“你看,有很多很多房子。” 弄玉抬起头,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不是房子,是农庄。”她看见山下一片田地,错错落落大概有五六十户人家,那“房子”简陋得不能用“房子”来形容,就像个——不,就是个猪圈!田里种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总之不是小麦,也不是水稻,而是可能是什么某种她不认识的杂草——或者很像杂草的作物。 “鬼还要种菜吗?”萧史很疑惑地看着那田地,“鬼不是不用吃饭的?”他眼睛一亮,“那里有一座桥,大概就是奈何桥,走,我们去瞧瞧。” “喂——就算是奈何桥你也不用这么兴奋吧!喂——不要跑这么快,喂,你到底听没有听到我在讲话?喂——你再拉着我我就摔死了——萧史!”弄玉一路被萧史拖着走,她又赶不上萧史的速度,差点没被他拖死在地上。 “这个桥也不怎么样嘛——”萧史完全没听见弄玉在叫什么,只是跑到桥上东摸摸,西摸摸。 桥其实并不怎么稀奇,不过是几块木头和石头叠在一起的,毫无漂亮之处,最稀奇的大概就是差劲得不像一座“桥”,就算叫弄玉来造,估计也造得比这个好一些。 “地狱莫非经济危机?连奈何桥都年久失修成这样?”萧史失望地拍一拍那桥,“弄玉啊,我怀疑我们还没有死呢,这里和地狱一点都不像啊,又没有小鬼,又没有牛头马面。” “也许——我们走过去就不一样?”弄玉渐渐也在怀疑他们还没有死,不怎么确定地道,“我们走走看好了,如果我们没有死,这就更恐怖,我们如果没有死?我们在哪里?”她呼出一口气,“算了,反正我下个月才考试,你又被解雇了,我们都没事,如果是什么‘勇敢人的游戏’之类的,玩一玩也没所谓啊。”她是个正常人,也许还比正常人还要优秀一点的就是她比较容易接受即成的事实。 “我在怀疑另一种可能——”萧史两条眉毛皱在一起,“走去看看再说啦。”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过那座“奈何桥”,那座桥的的确确有“年久失修”的嫌疑,一脚踩出去,桥面“吱吱”的响,那木头架在河上,已经被水气侵蚀得差不多腐朽了,旁边还长了不少木耳,还有另几块石头上长满青苔,滑不溜丢,萧史一双运动鞋就算了,弄玉一双皮鞋,踩在上面滑来滑去,还要萧史紧紧地抓住她,才不会从桥上溜到河里去。 “过个奈何桥也这么困难的?”萧史苦笑,他踩到一块类似“石头”的东西,低头一看,“弄玉,我确定我们还没有死,你看。” 弄玉低 头一看,只见一只乌龟从萧史脚下慢吞吞地爬了出来,回头瞪了萧史一眼,似乎对他踩到自己非常不满。她还没有想到死不死,先忍不住好笑,“它是阎罗王的座前大使,就要来接我们两个去见它的大王,你竟然敢对它不敬?” “它的大王?乌龟大王吗?”萧史拉着弄玉继续往“奈何桥”那一边前进,“小心小心,这座桥不是普通人可以走的,我们不是乌龟没有四条腿——啊?”他走到一半,突然瞠目结舌,“怎么会这样?” 弄玉歪着头看前面,“奈何桥断掉了,怎么办?”她盯着桥中心的一个大洞,那是被什么东西砸的一个洞,正正砸在桥中心,桥面去掉了三分之二,叫人怎么过去?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奈何桥还会断掉的。”她叹气,看了萧史一眼,“怎么办?” “当然是过去啦,”萧史比一比后面的路,“我们已经走了十分之七啦,回去的路也不比这个洞安全多少,过去好不好?大不了掉下去,我会把你拉上来的。”他的神态是这样认真,让弄玉几乎相信他真的有这种“河底捞月”的本事。 “怎么过去?飞过去?”她非常怀疑地看着他,“还是——学乌龟——爬过去?”她退了两步,“我事先说明,我不是什么运动健将,这个洞这么大,我是一定跳不过去的,你不要要求我做我做不到的事,ok?” “试试看嘛,”萧史退后了两步,再退后两步,“我试试看,然后再说。” “喂——万一你跳不过去掉下去,我可是没有本事把你拉上来的,喂,不要跳了,安全比较重要好不好?”弄玉拦住他,她本是自由的人,但他做事莽莽撞撞,异想天开,让她不知不觉也随他紧张起来——这一点让她非常沮丧,她觉得自己像这个大娃娃的妈。 “不跳跳看怎么知道跳不过去?”萧史退后了大概有二十米,“让开!” “喂——”弄玉拦都来不及拦,萧史跑得比什么都快,桥面一阵摇晃,吱吱几响,他一跃而起,半空腰间使力向前疾扑,“嘭”的一声,他稳稳地落在桥的另一边,回过头来笑一笑,“嗨,你看,我都说要试试看,过来啊!” “你要我——学你跳过去?”弄玉眼睛瞪得圆圆的,勉强笑了一下,“我看,还是算了吧,我没有你——嘿嘿——身手矫健——”她吐了口气,“我站在这里也不错啊!” “我会接住你的,不要害怕,跳过来啊,做事不试试看,你怎么知道行不行?你不是怕事的人嘛。 ”萧史在另一边眉开眼笑,“很好玩的。” “好玩?”弄玉摇摇头,“我不是怕事,我是怕死。我站在这里好了。”她本就不是什么运动高手,这一跳,她看来大概有十成机会正正跳进那个洞的正中间,要她跳过去,除非她重新投胎,花二十年时间变成跳远奇才,否则——就是正正跳进那个洞里的份。 “你不过来我跳回去了。”萧史在那边跃跃欲“跳”。 “啊?”弄玉嘿嘿地笑了两声,“你还要跳过来?”她看看这座“奈何桥”,再被他跑一跑,跳两下,估计不必她跳进那个洞里,这座桥也塌了,“你不要跳了,我跳过去好了——不不——我爬过去好了,你不要拉我,我跳过去的本事没有,爬过去的本事可能——大概——”她不怎么确定地说,“应该还是有的吧。我不可能比那只乌龟还差。” “好啊,过来。”萧史站在那边招手。 他为什么看起来就是那样无辜可爱?她在心里叹气,这种“跳过去”的馊主意他都想得出来,做得一本正经,结果是她不得不做乌龟四脚落地“爬过去”,她是向来注重仪表的人,但是,她竟然无法生他的气,只为看到他兴高采烈的样子。 唉——遇到这个冤孽! 弄玉一边叹气,一边认命地四脚落地,去爬那座桥。她小心翼翼绕开那个大洞,抱住桥的一边惟一一根和对面的桥连在一起的木头——那本来看起来应该是桥的扶手,现在看来也就是一根木头,而且还是长满青苔木耳的木头,她一边爬,一边看着脚下的河水,一边考虑掉下去之后,是不是用“游泳”的办法过这座“奈何桥”比较快一点?老人们没有说不可以用“游泳”的办法过河,他们都没有说奈何桥还会断掉,当然也不会告诉她奈何桥断掉之后应该怎么办?包括可不可以“游泳”?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抱着那青苔木耳的“营养基”,她手一滑,“啊——”她一把没抓住滑溜溜的青苔木头,一手抱空,整个人从那桥上摔了下去。 “你比乌龟还差劲。”有人很肯定地说。 弄玉已经做好准备要姿势优美地入水,从河里“游”过去,她也知道要她凭空“爬过去”也很困难,这一摔在预计之中,她也没有多么惊讶。让她尖叫一声的是突然有人一把揽住她的腰,从半空中“飞”到了对面的桥上。 她一双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她摔下去的时候,萧史从那边桥上跳过来,腰上不知道绑了什么东西,荡过来抓住她的腰,又 荡回去翻到了桥面上。“你是妖怪吗?”弄玉挣扎着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弄的?” “吊钢丝。”萧史很得意地比比他绑在身上的东西,“我的围巾,很结实的,吊了两个人都没有坏。”他的确围着一条咖啡色与柔黄色、白色交杂的长围巾,被他一把抽毛线抽成一大把,随便一头绑在桥头,一头绑在自己身上,“我拍mtv啦,演电影电视啦,都有吊钢丝的,我吊钢丝的技术不错吧!” “哦——”弄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就不怕毛线断掉,摔死我们两个?” “不会的啦,下面是水,掉下去大不了游过来,不会死的。”萧史无辜地耸耸肩,“只是没有衣服换,比较难看而已。”他为她拍掉爬木条时擦到身上的木屑,笑咪咪地看着她,“我说我们还没有死嘛,你看,过来什么也没有,没有鬼。” 弄玉点点头,她又叹了一口气,“好,我们没有死,那么,你告诉我,我们在哪里?” “啊?”萧史东张西望,“这个啊——看起来像哪个自然保护区,树和草长得这么好,说不定,是哪里的旅游景点,特地弄一点古风古景来吸引游客,说不定刚才那两个东西,呃,像丫环一样的东西是这里的服务员。早知道问一下。” “我看不是吧——”弄玉眼神怪异地指着他后面,“那里有人过来了,你看他在干什么?如果是旅游景点,那也太过分了。” “谁?”萧史回头。 只见远远的有个农夫打扮的人——披着一块麻布拿着斧头的那一种农夫,在林子那边。他也没有干什么,他在砍树,农夫砍树,天经地义,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 不过——他砍的那一棵,可不是普通的树,弄玉和萧史这种门外汉都认得,银杏树,国家一级保护树种,难种得要命,长得这么大,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国宝了。农夫一斧头一斧头地砍,一点忏悔的意思都没有,就好像这棵树本来就是应该生给他砍的。 “你看哪个旅游景点有这么阔气?砍银杏树当柴烧?不怕哪里的新闻来曝光一下,整个景点都完蛋?又何况,他要砍树,为什么不用电锯?那棵树那么大,他用斧头要砍多久?十天?十五天?”弄玉依旧背着她那个包,一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一晃肩,“我想,我们大概——真的——掉到古代去了。” “嗯,我也这么想。你等一下,我去问问。”萧史想了想,突然提高声音,“喂,那边的大哥,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他是 歌手,中气很足,这一问,声音不大但传得很远。 弄玉闲闲倚在旁边一棵树干上,“你的声音很好听。”她倒不是不害怕,只是,她有她天生悠游自在的天分,当事已至此,无可奈何的时候,哭也没有用,不如顺其自然。 萧史扬起眉,“当然了。”他一脸很认真的样子。 弄玉耸耸肩,知道他就是一副大婴儿的样子,也不能说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或者他自吹自擂,他的声音的确好听。她并不是随口乱赞,他也接受得很自然。 他不矫饰,弄玉发现,他不喜欢虚伪,大概,这也是为什么萧史可以和她聊天聊这么久,因为她也不是虚伪的人,她太坦白。有时候太坦白的人并不容易相处,就好像娇娇,她永远也不能明白,弄玉其实并不是故意看不起她或者讨厌她,只是弄玉的坦白,她接受不了而已。 那边的农夫走了过来,扛着斧头,一副很疑惑的样子。 “夫子,敢问此处乃是何名山?此水是何名水?此时何人当政?”萧史咬文嚼字,还装模作样地作了一个揖——他身上穿着白色的套头衫,一条牛仔裤,然后作揖——样子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弄玉忍住了不笑,她在考虑自己是不是要作福——可是她穿着名和的校服,一身的蓝衣蓝裤,没有裙子也可以作福吗?她庆幸今天没有穿短裙的那一套校服出来,否则,吓死这个农夫。 “你在说什么?”那农夫很疑惑地看着萧史,他显然非常奇怪,“你是哪里来的人?是晋国人吗?”弄玉的笑脸慢慢僵了,她看见那农夫背上的“斧头”竟然不是铁的,是石头的! “进国?”萧史猛点头,“是啊是啊,我们是要进国,请问这里是哪个国?” “你是晋国人?”那农夫一下子如临大敌,变了脸色,“晋国人到这里来干什么?秦国还没有灭呢,你们晋国人就欺负到我们秦国人头上来了?”他举起斧头,一斧头往萧史身上砍去,“你这晋国人,我的弟弟随孟将军去打仗,被你们晋国人害死了——还我弟弟命来!” “啊?”萧史莫名其妙,本能地抓起弄玉的手就逃,那农夫还在后面紧追,边追边骂,“有种的你别跑!吃我一耒耜!” 萧史这一次逃得有经验了,不像刚才遇到“穿裙子的怪人”那样惊慌失措,拉着弄玉边跑边问,“耒耜是什么东西?”他只听过有人骂“吃我一刀”,这个“吃我一耒耜”倒是第一次听说。 “耒耜是春 第十章 清夜恩情四座同 (3) ,只是——事已至此,不勇敢不宽容,那又能如何呢?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也许,只是,她不习惯哭。这就是坚强吗? 寂寞——其实一直在骨子里,只是她选择逃避;如果她真的坚强,那么,为什么,坐在这个离天近一点点的香台上,她会流泪?同一个天空,今天夜里,妈妈应该在看电视,她还以为她的女儿好端端在名和念书——怎么能不难过呢? 脸上有冷冰冰的液体流过,她低下头来,那水掉在香台上。 眼泪吗?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哭过了—— “公主——”癸婳心惊胆战地看着她,“癸婳惹公主生气了吗?” 弄玉摇头,这就是癸婳为什么永远不能了解她,癸婳只知道,她是不是做错了事,她永远也无法想到,是不是公主也会做错事?她不能摆脱一个“奴仆”的阴影,而弄玉是只能宽容但不能接受这种自卑的。“不关你的事。”她轻轻地叹气,突然低声唱了起来, 时间若是重叠空间可对半我也算站到了彼岸所有的人我在这里天一样是蓝朋友敌人过得很纷繁被需要的感觉是一种温暖她们以为我孤单其实我并不孤单我需要一种——距离感——我会流泪当笑得灿烂—— …… 她突然非常非常了解,萧史唱这首歌的心情。 静了一会儿,突然,远远有人吹萧,吹着一首很好听的曲调。 弄玉陡然抬起头来,那个曲调!萧史的歌!《我在这里》,和她刚才唱的是一样的! 他还在这里!他没有走!她突然差一点再一次落下泪来,原来,有人陪伴的感觉是这么好。他还在,他没有离开她,他还没有走! 她挥手要癸婳停下来不要吹笙,静静地听。 那萧声没有停,依旧像那天他抱着电吉他眉开眼笑地唱歌给她听的那天一样动情,微微带一点他孩子气的拖腔,悲悲的曲调,吹得柔软而甚至有一点点“娇嫩”的错觉。 唉——弄玉呆呆地听了一会儿,看了癸婳的笙一眼,如果她会吹笙多好,就像书上说的,可以“琴瑟合鸣”,或者“萧笙合奏”也不错啊——可惜——她突然意兴阑珊,挥挥袖子,“癸絪,我们回去了。” “公主——不听了?”癸婳怯生生地问。 “不听了,”弄玉从桌子上跳下来,“我们睡觉。” “睡觉?”癸婳不能适应公主变化得如此快的心情, 呆呆地重复一遍。 “我是公主,公主叫你睡觉,你敢不睡?”弄玉脸色一沉,“睡觉!”她指着癸婳的房间,“睡觉,立刻!” “睡觉——睡觉——”癸婳和身边的婢女们急急忙忙收拾东西,急急忙忙服侍弄玉睡下,急急忙忙回去睡觉。 良久—— 悄无声息—— 弄王从床上坐起来,小心翼翼地爬起来,穿上衣服,对着窗户东张西望。 只见有人在窗口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萧史——”弄玉压低声音叫。 “哇——”窗口那人吓了一跳,猛地一下转过身来,“你吓死我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寝宫’在哪里,你就突然冒出来吓我。”言下很是可怜。 “喂——咦——?你怎么穿成这样?”弄玉本来想说她为什么知道他半夜会来——因为古书里就是这么写的——弄玉听到萧史的萧声之后,萧史夜里会托梦来见她,她好歹上学期考过、记得。估计萧史也没有这么好本事会“托梦”,所以她猜他会爬墙进来。但一看他的样子,先吓了一跳。 只见萧史头上插着几根鸡毛,身上穿着一件同样插满鸡毛的“衣服”,牵着一只老母鸡,站在窗台上,腰间挂着一支红色的长型不明物体。 “你——你搞什么?”弄玉指着他这一身行头,哭笑不得,什么啊?她趴在窗台,闷声偷笑,又不能笑得太夸张,笑得她好辛苦。 “喂喂,你笑?还笑?还不是你的什么课本,上面是这样写的。我老老实实按照你的课本穿的,你还笑!萧史蹙眉委屈地从身上摸出那本《先秦历史》,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的几行,”你看。“ 弄玉挤过来看,差一点笑岔了气,“咳咳,拜托——你不要害我,天啊——原来——萧史是这样的——” 只见,课本上写的是: “弄玉临风惘然,如有所失……勉强就寝……一美丈夫羽冠鹤氅,骑彩凤自天而下,立于风台之上……” 弄玉指着那句“羽冠鹤氅”,又指着萧史头上的鸡毛,“这就是‘羽冠’?”她指着他身上那件“羽绒服”,“这就是‘鹤氅’?”她表情怪异地指着那只老母鸡,“这就是‘彩凤’?” “喂,你以为这世界上真的有‘彩凤’?”萧史不服气,他提了提他牵着的那只老母鸡,“这还是我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我怕弄得和历史不同,会出问题,又找不到什么‘羽 冠鹤氅’,更找不到什么‘彩凤’,才勉勉强强穿了鸡毛的,你还笑!你以为我喜欢这样穿啊?我又不是鸡毛掸子,弄得一身鸡毛,很漂亮吗?他跺脚,”不要笑!再笑你的服务生就醒了。“ 弄玉好不容易停住了不笑,“咳咳,你来,总有话和我说吧。不是故意要穿着一身给我看吧?”她上上下下打量他,“这是——” 萧史拿起那支“长型不明物体”,摇了摇,“赤玉萧。” “真的?真的赤玉箫?不是你从那里借来临时凑数的?弄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不信!“她把他从窗台上拉进屋里,进来再说。” 萧史爬进屋内,拍拍尘土,“当然是真的,我吹给你听。”他举起那支赤玉萧,就唇一吹,乐声如水而出,悠扬动听。 “你会吹萧?”弄玉诧异,侧着头看他,“我不知道shellsea也会吹萧,我以为你只会弹吉他。”她拿过那支赤玉萧,是真的赤玉。摸起来温润滑顺,晶莹可爱,“你哪里来的?” “买来的,”萧史把那只老母鸡绑在弄玉的床头,以防它跑了,“我会吹萧啊,因为我姓萧嘛——小时候老爸逼我学的,那时候学得好不甘心,发誓以后改姓,但现在发现挺管用的。” “你有钱?”弄王怀疑地看着他,她以为这个娃娃在这里会饿死,结果他似乎过得很好?比她还好? “有啊,我有一条玉坠子,挂好玩的那种,可以拿去换东西。那支赤玉萧是我从集市上买来的,怎么样?挺漂亮的吧?”萧史很得意,“集市上还有很多。” “你会不会弹钢琴?”弄王怀疑地继续问,搞不好他其实是个音乐方面十项全能的奇才,而她不知道。 “不会,我不姓钢。”萧史老老实实地回答。 还好——弄玉摇摇头,“你来干什么?求婚?像那个萧史一样?”她倒了一“鼎”水给他。“我没有酒招待你,也没有茶,癸婳睡觉去了,我不知道那些东西她收在哪里。这个鼎是干净的,你将就一下。我也没有杯子给你。” “好啊,我口渴了。”萧史毫不介意,拿起来就喝,“我看我们还是老老实实按照古书念一遍好了,从前萧史对弄玉说什么,我们就说什么,以免出什么错误,改写历史。万一弄错了,以后弄玉不但没有和萧史一起飞走,还活得七老八十,嫁了什么晋国王子之类的,那就完蛋,彻底完蛋!”他翻开那本书,“来啦,念一遍啦。” 弄玉叹了一口气 ,“又不是念咒,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我不怕活得七老八十,我怕嫁给晋国王子,到时候可能会出现晋国王子夫人逃跑或者失踪的事件,那可就太对不起晋国王子了。”她拉过课本,毫无感情地念,“我乃华山之主也。上帝命我与尔结为婚姻……” “你念错了,这一段是我念的。”萧史笑咪咪地看着她。 弄玉顿了一下,摇摇头,“好,你念。”她可没有萧史这么认真,什么恢复历史的事她也只信一半,懒懒地看着萧史,她也不计较谁念的是哪一段,就算要她全部念完她也没有意见。 “我乃华山之主也。上帝命我与尔结为婚姻,当以中秋日相见,宿缘应尔。”萧史一本正经地念,也许是他的声音很好听,也许是他念惯了煽情的歌词,这一念,还念得有声有色,声情并茂。 弄玉看着后面一段是:“乃解腰间赤玉萧,倚栏吹之。其彩凤亦舒翼鸣舞,凤声与萧声,唱和如一,宫商协调,喤盈耳。”她可没有萧史那种满面表情的本事,懒懒一挥手,简单两个字——“吹萧!” “哦——”萧史老老实实拿起赤玉萧就吹,他一吹,那只本来已经昏昏欲睡的老母鸡被他的萧声吓了一跳,“咯咯咯”几声尖叫,翅膀几下扑腾,一下跳到床上去,一头钻进了被窝。 弄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一段“其彩风亦舒翼鸣舞,凤声与萧声,唱和如一,宫商协调,喤盈耳。”“这就叫”舒翼鸣舞,凤声与萧声,唱和如一,宫商协调,隆盈耳?“她嘿嘿地笑了两声,”果然尽信书不如无书,古人云果然不可信。“ 那只鸡仿佛还要映衬她的话,从弄玉的被窝里露出一个头,还“咯咯”地又叫了两声。 萧史看见弄玉怪异的表情,很聪明地一下握住了母鸡的尖嘴,让它叫不出声,一手很麻利地抓过一条绳状物,把它的嘴巴牢牢地绑了起来,“这样,它就不会叫了。他笑咪咪地道。 弄玉的表情就更奇怪了,她歪着头看看那只鸡,再歪过头看看萧史,她也没说什么,只是“嘿嘿”地干笑了几声。 萧史见形势不对,回头一看,只见他用来绑母鸡的“绳状物”乃是一条细碎的珠链。这条珠链从何而来?原来乃是弄玉那长长的麻衣拖啊拖,拖在地上的一部分珠索。也就是说,他也没怎么样,只不过把母鸡和弄玉绑在一起了而已,而那只母鸡又是绑在床上的,结果也就是把弄玉和床绑在了一起而已。 那母鸡嘴缠珠索,一颗颗细碎的珍珠在它 的嘴上头上闪光,倒是富丽堂皇,颇有“皇家尊鸡”的派头。它的头侧过来。侧过去,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原来,这就是所谓‘彩凤’。”弄玉自言自语,“古人诚不欺我。珍珠有彩,鸡有‘凤爪’,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彩凤——” “我已经吹完了。”萧史小声地提醒她。 弄玉还看了那只鸡几眼,才回过头来,咳了一声,继续毫无感情地念,“此曲何也?” 萧史看她一眼,念几个字,“此《华山曲》——第一弄——也——”他看着她,其实声音很温柔,但他的声音一贯动情,所以弄玉也没听出来,继续极度漠不关心地念,“曲可学乎?” “既成婚契,”萧史轻轻握住她的手,很柔软地低声道,“何难——相授?”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冷,因为夜里起身,没有穿什么衣服,就一袭麻衣。他温言说完那一句话,把身上的鸡毛大衣披在她身上。 “你——”弄五终于回神,“你不要用那样认真的眼睛看我,我们不是在演戏,不需要入戏,只是念书而已。”她也不推迟那件鸡毛大衣,“这个谢谢,我的确是有一点冷。” 萧史只是笑笑,依旧那样笑眯眯地看她,“我要走了,你明天记得像书里说的,去向秦穆公说你梦到仙人,要嫁给我。”他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他里面穿的还是那一件白色的套头衫,只不过已经脏得不像样子。 “喂,你等一下,”弄玉在床褥底下摸了半天,摸出一套衣服,“这是我的一套衣服,大概是什么公主衣之类的,它是挺大的一块麻布,我看你带回去找人改一改,剪成你穿的比较像样的衣服好了,老是穿那一件,脏也脏死了。”她耸耸肩,“只要你不介意这本是女人的裙子,不过这是新的。我没有穿过,而且,它本就是一大块布,被我拖在地上当拖把拖来拖去太可惜了,上面什么都没有,也没有标记,你拿去做成衣服。” “哦——”萧史的确是不在乎的,看也没看,随便包成一包,塞在口袋里,“我走了,你记得说啊,你的东西都在我那里,你不说的话我就娶不到你、就救不出你,不能把你带走。” “好啦,喂,老母鸡带走,还有这件衣服——”弄玉脱下那件鸡毛大衣,把床上的鸡一罩,也包成一包,“你都拿走,不要留下来给人看见了。”她看见那只鸡还拖着那条珠索,索性一把扯下那珠索,“快走快走,小心你头上的鸡毛,不要掉了。” “我走了,你记得说哦。”萧 史包袱款款,幸好他运动神经极好,一路东躲西藏,有惊无险地出去了。 弄玉轻飘飘转一个身,背对着窗子,轻轻吁了口气,搞定了一件事,这古代萧史弄玉深情款款,浪漫相遇的事总算是结束了。 唉——就一个字——累! 并非古人 -------------------------------------------------------------------------------- 过了一天,当然弄玉就对秦穆公加油添醋,绘声绘色形容她昨夜如何“遇仙”,如何一见钟情,萧史如何英俊潇洒,如何才华绝世,如何是标准的女婿材料——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非君不嫁啦! “父王,萧君托梦与臣女自言身在太华山,昨日萧君形貌,女儿历历在目——”弄玉一边说。一边眉目作楚楚可怜状,含蓄矜持,却要对秦穆公“眉目传情”,表现她的意思。 “弄玉既说得如此之好人才,本王岂有不成全之理?秦穆公对着门外一挥手,”孟明,即刻上太华山访之。“ “是!”外头一位将军应声而去。 弄玉暗中舒一口气,她已经把萧史赞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如果要她再说下去,只怕连什么“身高八尺一寸,面如敷粉,目若秋波”之类的恶心巴拉的话都说出来,到时候只怕是她先怄死,秦穆公只怕要为她举丧,不能为她选婿了。幸好!幸好! “多谢父王成全,臣女告退。”弄玉目的既成,心情大好,对着秦穆公微微一笑,眉眼无限娇柔。 秦穆公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摇头,为一梦中男子痴迷至此,并非好事啊!如真有此人,他也要好好探一下虚实,看看是不是弄玉的佳婿;若并无此人,他也会为弄玉安排一位佳婿。他只此一女,自幼宠爱有加,她的婚事,做父亲的分外关心啊! 弄玉却不知道在秦穆公心中她已成为为“梦中情人”发癫的花痴,一路浅笑回宫。 一回到宫中,只看见婢女们看她的眼神都很奇怪,私下里议论纷纷。 出了什么事?弄玉微微眯起了眼,“癸婳,出了什么事?”她做了几天公主,自然而然有了几分威严,这沉着脸一问,众婢女登时鸦雀无声。 “回事公主,她们——她们在打扫公主寝宫的时候,在——在公主的床上发现了——发现了——”癸婳说得吞吞吐吐。 “发现了什么?”弄玉心知必然发现的不是好东西,皱起眉问。 “回禀公主,发现了——发现了——”癸婳的脸色也很难看,发现了半天,发现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发现了什么?”弄玉每当这种时候;总是很有耐心地问。 “发现了——个——鸡蛋——”癸婳终于非常非常小声地回答。 鸡蛋?弄玉的脑筋乍停三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鸡蛋?” “是啊,一个鸡蛋,新鲜的鸡蛋。”癸婳连连磕头,“婢子不敢欺瞒公主,的的确确是一个鸡蛋,公主可以亲自验看。” “哦——”弄玉终于反应过来,是昨天晚上萧史的那只“尽职尽责”的老母鸡在她床上做的好事!她和萧史闲扯扯了许久,扯到快天亮,她也没有回床上去睡,哪里知道还有这种事?又何况,她又不是养鸡专业户,在家里只知道鸡会制造鸡腿鸡翅,在麦当劳肯德基里面还贵得要死,根本忘记鸡还会下蛋——不是鸡还有分产蛋鸡和产肉鸡吗?为什么萧史那一只还会下蛋?为什么不事先通知她一声说存在下蛋的危险,好让她事先检查一下?现在叫她怎么解释?为什么她床上会有一只鸡蛋? “嘿嘿,你们卜——你们不会以为——那只鸡蛋——是我下的吧——”弄玉看着她们诡异的表情,心里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干笑地退后几步,问。 没有回答——这些知识落后的秦国婢女只是眼神怪异地看着她。 弄玉倒抽一口凉气,不会吧——还没有找萧史,她就要被当作妖怪处死吗?冷静!冷静!她开始说教,“咳咳,你们弄错了,这个——人是不可能下蛋的。鸡这种东西,起源自红原鸡属于乌纲,雉科。学名叫作gallusdomestica.关于下蛋,那是因为这个母鸡啊——它的脑下垂体分泌一种物质,叫做催卵激素,能使卵巢产生蛋黄,然后呢,当蛋黄成熟之后就离开卵巢,进人输卵管,在输卵管的膨大部分可以分泌大量蛋白质,包在蛋黄外面,之后由输卵管的膨大部分压入狭部;在这里形成卵壳,最后生出鸡蛋。我们人是不可能下蛋的,知不知道?”她费尽心机把她所知道的关于“鸡”的知识全部说了出来,说完了自觉得学富五车,原来她是这样博学多才,但看着那一个个秦国婢女“冥顽不灵”,“顽固不化”,“呆头呆脑”,“目瞪口呆”的样子,也知道她的演讲无人欣赏。 呜呼——天下最可悲的事情,就是光有绝世之才, 无人赏识——她可以了解为什么屈原会去跳河,因为她现在也有同样的冲动。怎么办?为什么她床上会有一个鸡蛋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咳咳,你们听见了吗?”她眼见“教化”无用,不得不“装神弄鬼”,摆出一睑“只有我知道,你们都不知道的样子”,一手平放胸前,一手负在背后,做《西游记》里观音大土的样子,“本公主念了如此长的一段——嗯——这个咒语,嗯,驱鬼避邪,来人啊!” “在。”癸婳眼神怪怪的,应了一声。 “把这个鸡蛋给我丢掉,以后还有谁没有照看好本公主的寝宫,让外面的什么野鸡野鸭,或者神仙鬼怪在本公主床上下蛋,本公主格杀勿论!”弄玉大发神威,板起脸,盛气凌人地指着癸婳,“以后再让本公主听到有关什么鸡蛋,什么本公主寝宫不洁的事情,看本公主饶不饶得了你们!”她脸上做足了威风,心里暗暗愧疚,不知道原来的公主有没有这么暴戾,但不这样做,她又不知道怎么解释着床上下蛋的问题。 “是?”众婢女吓得脸色苍白,急急退下。 弄玉松了一口气,在寝宫里转了两圈,只盼孟明赶快找到萧史,赶快回来谈成亲的事,赶快把这下蛋的事忘记,否则,弄玉在历史上不是成仙,而是成妖了。 “公主姑娘,”癸婳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在她强调叫“公主”之后,她已经把她当成了原来的公主“你——” “什么?”弄玉回头只见癸婳一脸神秘,“什么事?” “你是不是——”癸婳探头过来,在弄玉耳边非常神秘也非常崇拜地说,“是不是野鸡大仙变化成公主的模样,来夺取大王性命的?”她的眼神一半是害怕,一十是好奇,稀奇得近乎崇拜地看着弄玉。 “野——鸡——大——仙——”弄玉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重复:我如果是野鸡大仙,就不用怕不会吹笙被大王砍头了!癸婳,你是有脑的,你自己想一想,我到底是不是野鸡大仙?我就算是野鸡大仙,我既然已经成‘仙’,我还要下这么没有水平的蛋,下在我床上让你看见?我有这么笨?“她看见癸婳还是一脸疑惑,索性往桌子上一拍,”我如果是野鸡大仙,你既然已经发现我的真面目,我肯定、必然、绝对、毫无疑问、理所当然地要弄死你,我拔根鸡毛变出另一个癸婳不是安全得多,何必在这里和你怄气?“ 癸婳这一句听懂了,想一想也有道理,“姑娘你真的不是野鸡大仙?”她小心翼翼地问。 弄玉斩钉截铁地道,“不是!” 癸婳松了一口气,嫣然一笑,“我想也是,姑娘就算是野鸡大仙,也是很好的野鸡大仙,绝对不会伤人的。”她施礼告退。 她不是野鸡大仙——弄玉会被这个丫头气死——她此时恨不得立刻变成野鸡大仙,把这些以为她是野鸡大仙的人统统掐死! 弄玉在秦宫为了“野鸡大仙”的事弄得一鼻子灰的时候,孟明快马加鞭,到了太华山。 ################### 太华山—— 果然是中原名山,林木苍苍,高岩耸翠,岩梅碎点,清雅如画。 丝丝云气山间环绕,缕缕白云自山峡间流下,清静怡然,鸟声悠扬,蝉声愈静。 孟明虽是武夫,也目为之眩,赞叹良久。 只见一个樵夫担着一担子柴火下来,一边走,一边哼着听不懂的歌,实在有几分不俗的世外闲人的风雅之气。 “敢问先生,这太华山,可有一善于吹萧的仙人?”孟明拱手作揖,下马问道。 樵夫看了他两眼,指着山上一处山崖,“山上明星崖,有一异人,自七月十五日至此,结庐独居,每日下山沽酒自酌。至晚——”樵夫似乎突然忘词,尴尬地笑笑,想了好半天,才像背书一样背出来,“至晚——必吹萧一曲,萧声四彻,闻者忘卧,不知何处人也。” “多谢。”孟明心里实在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樵夫的话可不可信,但四下无人,再无第二人可问,还是决定上明星崖一探究竟。 他没看见,那“樵夫”一溜烟跑进树林,丢了柴火,急急忙忙抄了一条近路,直奔明星崖去了。 等孟明弃马,试了几条死路爬到明星崖顶,已经是许久之后的事。 一登上明星崖,只见一间草庐依山而建,清雅绝伦,崖前一片细碎小花,色作娇黄,几丝云气崖上萦绕,果然是神仙境地,不同人间。 一人身着白衣,背对着他;背影颀长,正俯身清理身前一株奇花的枝桠。 “敢问,阁下可是——”孟明心知决非寻常人物,上前问道。 白衣人回过头来。 只见他眉目精致漂亮,虽不是孟明想象的“玉貌丹唇,出生绝世”的神仙之态,却是另一种玲珑漂亮,而且,这样“玲成漂亮”的男子,孟明还未见过,不禁呆了一呆。 当然 第十章 清夜恩情四座同 (4) 来胡闹莽撞;但是他要做的,一定可以做成! “笙者;生也。女蜗氏作。发生之意,按律应属大簇。萧者,肃也。伏羲氏作,肃清之一,按律应属仲吕。”萧史微微一笑,安然道。 秦穆公点点头,“愿闻其详。” 萧史负手,在风台上缓缓踱了几步,缓缓地道,“臣执艺在萧;但请言萧。” 秦穆公点头,“准。” “伏羲氏编竹为萧,其形参差,犹如风翼,其声如凤鸣。大者‘雅萧’,二十三管,四寸;小者‘颂萧’,十六管,二寸。此二者谓之萧管。其无底者,谓之‘洞萧’。后人厌萧管之繁,专用一管而竖吹之。如臣之萧,今之萧不同于古之萧也。”萧史背持赤玉萧,负手望天,做足了神仙样。 秦穆公又敬佩了三分,“不知卿之萧何以能至珍禽?” 萧史心里暗笑,这还不容易?只要你有帮手,什么事都做得成,当然,还有,就是要你要有够好骗!脸上仙风道骨,“萧虽自萧管而专用一管,但凤鸣之音犹在。凤为百鸟之王,百鸟闻声而聚。”他一下子没说下去,因为想起那“百鸟之音”的来历,差一点笑出来,连忙道,“昔日舜作萧韶之乐,凤凰应声而来仪,乐之动情,凤犹可至,何况其它百禽?” 秦穆公点头,萧史的声音柔和动听,他也很喜欢,“本王有女弄玉,喜爱吹笙,愿托付与先生。” 萧史假意推迟,“史本是山野闲人,不敢担当王侯。” 秦穆公正色道,“本王只此一女,喜爱音律,先生之萧能通天地,如不托付与先生,小女托付何人?” 萧史台词背完,无话可说,拜谢。 于是当日秦穆公下令,要萧史即刻换一身衣裳,与弄玉成婚。 晚间,萧史被送至凤楼。 以人为本 -------------------------------------------------------------------------------- “没有想到,我真的嫁给了你。”弄玉可是不会老老实实戴着那张红盖头等着萧史的,萧史还没有来,她就不客气自酌自饮,把交杯酒喝得差不多,桌子上的菜也吃了一半。“在几天之前,我还以为我是要永远当假冒公主。” 萧史只是笑笑,看着她,“现在你是我的妻子。” “喂,这是假的。等你把我带走,我就不是你老婆了。”弄玉用筷子敲他的头,“你不会今天装神装到傻了?这是假的,doyouunderstand?” 萧史不答,只是依旧那样笑笑地看着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弄玉的笑慢慢僵了,“你不会是认真的吧?”她慢慢地后退,“今天的事是假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不要以为,我真的嫁给了你——” “你的确已经嫁给了我。”萧史的眼睛里闪现着他那少见的优雅的魅惑,“今天,你嫁给了我。” “我——”弄玉开始感到紧张,她缓缓抓起一个枕头挡在胸前,防备地道,“你想怎么样?” “我从来没有和一个女人进过洞房。”萧史不笑了,“你说这不叫我娶了你,那么,这叫做什么?”他看了一眼那个枕头,摇了摇头,“我不是色狼,你也不是我用暴力就可以征服的女人,我就算要了你的人,你还是会逃的。”他眨了一下眼睛,那眼神如化了酒的魅惑——醇厚、深湛,黑得漂亮,“我可以吻你吗?”他问了一句很俗的话,但在他这样如酒的语气问出来,氤氟着极度惑人的气氛。 “我——我还没有20岁——”弄玉开始紧张得六神无主,胡言乱语,她抱着那个可笑的枕头,一步步后退。 萧史笑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站起来,“你吻我的时候,不是也很大胆?” “那不同,”弄玉站定,她抬起头看他,定定地道,“我吻你的时候,我知道我是不认真的。”她很紧张,紧张得像绷着一根弦;但她不懦弱,她也反击。 “你就能确定,我是认真的?”萧史似笑非笑。 弄玉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你是认真的,你一直都是认真的,所以我害怕。”她无所适从地摊了摊手,双手比划了一下,“我不适合你认真,你强迫我爱你,对你来说,也许是你的胜利、你的征服;也许,你以为爱我。只不过是你好奇,因为我一开始就说不想喜欢你。但对我来说,我会输得很惨。我说了要爱上你很容易,但我不愿爱你,你不要强迫我好不好?我不是潇洒得可以陪你玩什么爱情游戏的人,也许我做不到一拍两散、再见变是朋友,或者什么合则聚、不合则散;我也许会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样的人很讨厌的,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不是很好?何苦逼我变成令人讨厌的女人?” 萧史微微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你就能想这么多?我说我想吻你,就是我想 吻你而已,你就可以想到一哭二闹三上吊去?我们还没有谈到感情,你就想到分手?我还没有说为什么喜欢你,你就认定我是在玩弄感情?”他摇摇头,“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现在,我想吻你。”他如此魅惑地挽住她的腰,用如此漂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她,然后微微一笑,用如此温柔的语气,轻轻地道,“今天我们新婚,我不能要你。难道吻你也是一种奢求?” 弄玉眩惑地看着他的眼睛,低低地道,“你——好会迷惑人——以前那些以为你是娃娃的人——都应该去死——” 萧史眼神漾起一层更深色更危险的光彩,轻轻摇头,低低地道,“不要说话。” 弄玉开口欲言,他附下身,很缠绵地吻了她。 弄玉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吻着她的男人,他竟然带着笑,眼眸浅浅含笑,竟然还带着他那样柔软骄稚的神韵,像很稚气很稚气地吻她,然而那眼眸深处却是那样深湛的危险和侵略——他的吻很清淡,并不是如何充满情欲的深吻,他只是浅浅地吻着她的唇,轻轻吮吸着她的唇,很暧昧,很煽情,很魅惑,但——并不令人讨厌——绝不令人讨厌——弄玉不排斥如此令人动情的吻;她也轻轻地回应他。 两个人的唇还没有分开,萧史就笑了。他的唇形的变化,弄玉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你不是害怕吗?”萧史低声问。 弄玉缓缓把头后仰,“害怕,我到现在,还是害怕。”她也低低地道。 “害怕我伤害你?”萧史眨了一下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欢听保证,但是——”他的声音非常低,带一点微微的哑,“我不发誓,我相信,”他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他缓缓看向弄玉的眼睛。“我不是要玩什么游戏,我也玩不起这样的游戏,我也——不是潇洒的人;我到现在喜欢的女人,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弄玉的眼睛睁得更大。 萧史立刻摇头,他明白弄玉的意思,“不要说我骗你,你会伤害我。我没有骗你。我喜欢你,因为,你是一个值得我喜欢的女人,你合适我,我知道。”他又很快接下去,“我知道你有很多缺点,你重感情又怕伤害,所以你装自由、装潇洒;你有些自卑,所以总会强调我们是不同的人;你还很直率,开口说话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很容易得罪人;你还很爱漂亮,非常注重仪表,很维护形象,你也并不如何上进积极,如何出类拔萃。但是——我知道你适合我,你脑筋清楚、你非常实际、你 不够天真浪漫,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喜欢照顾你,喜欢看你。”他认真地看着她,“你明白吗?” 弄玉的表情有些怪异,勉强笑了一下,“我不明白,我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缺点,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好。” “不要转移话题!”萧史懊恼地道。 他一懊恼,那孩子气就全部冒了出来,把好不容易酝酿的魅惑暧昧的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他那个样子,就像只气鼓鼓的大白兔,还是白白软软的那一种。 弄王忍不住好笑,“咳咳,你不要生气,你生气起来好好笑。”她转过身,不要看见他懊恼的睑,抑制自己想笑的情绪,才回过头来笑笑,“如果你真有你说的那样了解我,我还有什么话好说?被另一个人这样认真地关注,你是认真要喜欢我。但是,你是喜欢我的那一种‘感觉’吧,感觉是会变的——”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萧史皱起眉,“我喜欢你,因为我觉得你很好,你问我你哪里好我说不出来,我只能说你有哪些不好,而我不在乎哪些不好。你懂了没有?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哪里有那么多道理?有道理就不是喜欢你了。”他懊恼,但不想懊恼得让弄玉看见,又不想懊恼得孩子气十足,一张怪脸,只会让弄玉看了更好笑。“我知道你现在是认真地要喜欢我,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弄玉有些不忍心看他这样懊恼不顺心,“我可以现在和你谈恋爱,但是,如果我们可以回去,我们就分手,好不好?”她强调,“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你不能要求我和你天长地久,我不能承诺那么久。” 萧史迅速抬起头看她,“真的?” “真的。”弄玉更觉得自己是在安慰一个懊恼的小孩子,一点都不像是被人告白的女生,一点幸福浪漫的感觉都没有,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我只有一个条件。“她强调。 “如果我们可以回去,就分手?”萧史缓缓地问。 “是,”弄玉正色道,“回去之后,你是你,我是我,你做你的歌手,我回我的学校,互不相干。”她从来不会奢望不属于她的东西,在现代社会之中,萧史绝对不是适合她的人,勉强要求两个不同背景的人守着一份可能随时变质的感情,她宁愿先分手。不愿经历什么风波什么痛苦,她对这份感情没有期望,不敢有期望,分手——是最好的结局。 萧史歪着头看她,似乎笑了笑,“好。如果可以回去,我们就分手。” “那时候,你就不会觉得我很好很好了。 ”弄玉柔声道,很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萧史的头。 “如果,我还是觉得你很好很好呢?”萧史问。 “那是不可能的,世界上比我好、比我漂亮、比我能干,比我善体人意的人很多。”弄玉笃定地道。 “但她们都不是你。”萧史低声道。 “到时候你就忘记我了,花花世界这么大,你以为遇到人很容易?往人群里一晃,两个人很容易就不见了。到时候你玩你的,我过我的,现在相处愉快,以后忘记彻底,也不错啊,也是一种很不错的经历。”弄玉安慰他。她有没有这么潇洒,其实她并不确定。 “显然你一开始就不打算爱我。”萧史闷闷地道。 弄玉开始烦了,“我说了我不想喜欢你,你强迫我喜欢你,现在又计较我是不是可以爱你?永远爱你?我不是多情仙子,我不愿意,不可以吗?”她耸耸肩“你不答应无所谓,大不了我们连开始都没有就结束。”要求的太多,她会付出太多,然后失去太多的,他不能要求她承诺一辈子,她从来不喜欢承诺,从来都不期待永远。 萧史叹气,“我挑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吃饭啦,你不会饿死?不要以为装了一天神仙就可以辟谷,会营养不良的。”弄玉菜碟一推,“那,要谈恋爱,就要听我的话,现在,吃饭!” 萧史哀怨地看着她。好好一个洞房花烛,就在吃饭中过去了一大半。 清闲顺心的日子过去了不少,萧史就以“公主夫婿”的名义,在弄玉的凤楼陪她。自然,他既然是“仙”,当然也要时不时吹吹萧,弄一点“仙迹”出来,让秦穆公看。最稀奇的是,花园里那几只大鸟由于被人绑架得太多次了,每当萧史一吹萧,它们无论愿不愿意,都是要到规定的位置报到,时日一久竟然被训练成条件反射,一听到萧声就乖乖飞来,倒是令萧史得意了好久。 “弄玉,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啊?”萧史天天有事没事就爱在弄玉耳边呼叨,“在这里很无聊啊,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会肥死的,以后要是回去,人家都不认识我了。再待下去,我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不会唱歌也不会弹吉他,连车也不会开了,全部忘记了!还有啊,再住上几年,我说不定连怎么搭公车、怎么装电脑、怎么打篮球,还有——连怎么到银行领钱都忘记,天啊天啊——惨无人道!惨不忍睹!惨绝人寰——” “拜托,萧大仙,你已经‘功成身退’、‘衣食无忧’了。”弄玉陪 他站在凤台上看被他吹萧引来的那六只大鸟,闻言指着自己的鼻子。古怪地道,“而我,我书还没念完,毕业论文还没有写,没有毕业论文就拿不到学位证书,没有学位证书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赚不到钱。赚不到钱就不能吃饭改吃西北风,然后饿死。”她泄气地把下巴抵在凤台的栏杆上,闷闷地道,“我妈妈找不到我。不知道会不急死,她一定以为我丢了,一定伤心得不得了。萧啊萧,你说我怎么办?” 萧史微微一怔,她开口不是“萧大仙”,就是“喂”,这是她第一次叫他“萧”;不过想一想也是,难道。她还能叫他“史”吗?听起来多么奇怪?谁知道是“死”,还是“屎”? “你——”他本来想开玩笑的,但看见她的脸色就笑不出来,闷闷地叹一口气,“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是你故意要让她伤心,你也没有办法,待在这个鬼地方,我都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回去的一天?难过也没有用,你难过她也不知道,不如别想那么多,好不好?” 弄玉点点头,没有回答。她难得这样不开心,在这里待得越久,她就越不开心,抛去假公主的身份不说,她一天天计算学期的日子,过完了学期的日子,她又计算放假的日子,这么久没有消息,放假又没有回家,妈妈一定非常惶恐,一定很伤心,养到二十岁的女儿突然不见了。她说不定以为她遇到什么小巷色狼,一去不复返,说不定以为她死掉。想到这里,弄玉苦笑,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你真的是神仙就好了。”她低低地道。 萧史无言,轻轻搂住她的肩。 弄玉抱住他的腰,闷闷地把头埋在他胸口。 “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萧史安慰地道。 “好啊。”弄玉勉强笑了一下。 “太阳光啊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萧史很认真地唱。 弄玉一呆,忍不住破涕为笑,捶了他一拳,“什么嘛!”她准备好了心情听一首悲歌,结果他唱的是儿歌!还是不知道几百万年前什么年代的儿歌! “笑了?”萧史抿起嘴,眼睛在笑。 “笑了,不想了。可不可以?算我怕了你,每次人家要想一点正经事,你就来捣蛋。”弄玉嘴上在骂,心里却是感激的。萧史的好意,她当然明白。 “你——没有妈妈吗?”她笑完了,抬起头问。 萧史皱起眉,很委屈地看着她,我当然有,没有妈妈,我从哪 里来?“ 弄玉一怔,她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家里,直觉地以为他没有父母,“你不怕你家里人担心?”她小心地放低声音,怕影响他的心情。 萧史只是笑笑,拍拍她的头,“你已经在担心了,不需要多一个人担心。我的父母在国外,我到哪里演出他们都很支持,他们相信我可以自己解决自己的事,即使我很长时间没有消息,他们也不会担心的。” “胡说八道。”弄玉摇摇头,“无论你的父母多么开明,你多么能干,做父母的不可能不关心自己的子女,你如果不见了,他们一定同样伤心,同样痛苦。”她叹气,“这就是父母的伟大,自己的孩子,残疾也好,白痴也好,聪明也好不聪明也好,出色也好不出色也好,都是一样的关心,一样的疼爱。” 萧史叹气,“我的公主夫人,不要乱发感慨了,父母都很伟大,可以了吗?我小学作文就写过了,什么‘父亲的背影在我眼里越来越高大,我就越来越渺小’之类。” 弄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每次人家在说正经的,你就要捣乱。”她挥挥手,“算了,我们出去玩玩好了,今天天气这么好,又这么早,不出去很无聊啊。”她对天伸了一个懒腰,“我们出去骑马!” “我不要骑马!”萧史嘟嘟囔囔地嚷,“我讨厌马! “我不管,我是公主!我要骑马就骑马!你有本事骑凤凰啊,你骑啊,骑啊,骑给我看!”弄玉哼哼地道,“我要骑马,你不骑我叫父王拉你去砍头!” “哇——你好威风——哦——”萧史喷喷称奇,做了几天公主,你就要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真是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拼命摇头,”还‘你父王’,你父王不是听你说是在丰来电器!“做工程师吗?杀人犯法的,要坐牢的——” 弄玉哭笑不得又哑口无言,“好啦好啦,我错好不好?都是我错,我趾高气扬,我无理取闹,我仗势欺人,你厉害,你伟大,你情操高尚,你思想觉悟高,你英明神武,可以了吗?”她硬生生拉走他,总而言之,我要骑马,你陪我去!“ “我不去!”萧史哇哇地叫,“马很脏!” “我不管!” “马很凶会咬人——” “你才会咬人!” “我很温柔的——” “你温柔个鬼!” “我温柔!” “你没有!” “我漂亮!” “你去死!” 弄玉和萧史远去,刚才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忍不住偷偷地笑,虽然公主和仙人的对话有一大半听不懂,但是最后这几句是听得懂的,都忍不住好笑。 ################### 一个宁死不骑马,一个非骑不可,结果当然是——弄玉骑马,萧史步行。 “去哪里?”萧史问,“你非出来不可,想到哪里去?” 弄玉骑在马上,左顾右盼,“我想去我们第一次来到这个鬼地方的那个——算是山区还是草原的地方?我想可能会很远,所以要骑马,可是你又不听话,死活不肯骑。”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拍拍萧史的头,“走得辛苦吗?” “不辛苦!不要拍我的头!”萧史很懊恼地道,“我不是小孩子!” “好好好,不拍,不拍。”弄玉耸耸肩,谁叫他长的一脸“欠拍”的样子?“要不要上来一起骑?” “不要,这只马活得好好的被抓来训练作坐骑就已经很倒霉了,还要被人坐来坐去,指挥来指挥去,多么可怜!”他摸摸那只马,“而且它又很脏。” 弄玉叹了口气,立刻从马上跳了下来。 “干什么?”萧史吓了一跳,“摔下来?” 弄玉白了他一眼,“你才摔下来。”她拍拍身上的衣服的褶皱,“你说得有道理,我当然跳下来,这马的确是挺可怜的。”她对着蓝天伸开双臂深呼吸一口气,“我们放了它好不好?”她是不太怜惜动物的,但萧史喜欢。他对动物都很好,对它们“温柔体贴”得有时她都觉得有些吃醋,他还会对她捣蛋,但他从来不会对那些大鸟捣蛋,宝贝得像他儿子一样。也难怪那些大鸟一听见他吹萧就飞来啦——一飞来就有东西吃嘛!他还会很无聊地跑到花园里挖蚯蚓挖蛆虫,找坚果找浆果来喂鸟,那些鸟自然只有分外巴结的份。他既然喜欢,有什么不可成全的? “好啊好啊!”萧史欢呼一声,回过头来看看弄玉,笑咪咪地道,“你真好。”他抱过她在她额上“嗒”的一声轻轻吻了一下,又赞道,“你真好!”成婚这么久,她对他这样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好啦,想放就说,干什么假惺惺?过两天把我们凤台的马全放了,好不好?” “好啊!”他连连点头,突然道,我们先把它洗干净好不好?洗干净再放。“他眉开眼笑地指着不远的山脚下,”那里有水噢!很漂亮的水!“ 弄玉转过头去看所谓“很漂亮的水”,只见不远的一处山脚下,一处莲塘,清水涟涟,水色黑蓝,晶晶闪烁着蓝天的光彩,水面上层层睡莲,色作娇黄,微微粉白,微风一来,满塘的睡莲微微浮动,轻轻摇摆,非常——美! “哇!”她情不自禁地低呼。 萧史笑了,拉起她的手,“我们来玩水!”他一手拖着弄玉,一手拖着那匹高头大马,往莲塘跑去。 跑着跑着,“咦——”萧史大叫,“弄玉!你跑得这么快干什么?喂!会摔死的!喂喂喂!停一下,慢一点!喂——” 弄玉在另一边大叫,“不是我跑得快,是马——” 原来,萧史拖着一人一马往莲塘奔去,那马走了许久早就渴了,一看见有水,渐渐就开始发力奔跑,越奔越快,最后拖着萧史和弄玉飞快地往水边奔去。萧史一手拽着马的缰绳,那马就拖着他跑,缰绳被马力勒在萧史手上,一时也松不开,萧史不得不跟着它跑。弄玉原本不必随着马跑,但她不放心萧史,也陪着‘追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会儿跑到莲塘边,马陡然止步。萧史没有它“伸缩自如”的本事,一头冲入水中,“嘭”的一声,湿淋淋地起来。 “你没事吧?”弄玉本来心急,生怕他受伤,见他站起来,呆了一呆,突然爆笑出来,“你——哈哈——你每一次都是这样;每次以为你有事,你就搞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来让我笑——哈哈——”她叽叽咯咯地笑,笑得抱着肚子哎哟。 萧史不服气地皱眉,委屈地道,“我又不是故意的。”他一身湿淋淋满身都是莲塘里的淤泥就算了,头上顶着两朵粉黄的睡莲花,一大堆莲叶绿油油地垂下来,贴在他双颊上,圆圆的。 “哈哈——”弄玉笑到岔气,“咳咳,哎哟,笑死我了。你还不赶快弄掉,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装睡莲仙子?哈哈——” 萧史委屈地丢掉那些花花草草,哀怨道,“还笑还笑!我又不是故意每次都弄成这样,还笑!”他看见弄玉仍是笑,更是懊恼,“不许笑!” “哈哈,”弄玉走过来,帮他抖掉衣服上的淤泥,“呵呵,你不要生气,你一生气,我就更想笑。”他生气的样子本就很可爱,在歪着头站在水里,偏偏他又不知道他有多么可爱,气鼓鼓的,才更——惹人怜爱。 “我没有故意惹你笑!”萧史跺脚。 “是是是,你不是故意的!呵呵,”弄玉用袖子 第十章 清夜恩情四座同 (5) 师的两位侍卫道。 巫师立刻站了起来,“启禀大王,这——”他一手指着萧史,被绑得喘息未定,但神情坚定得令人害怕,这个人,绝对不是—— “你给我闭嘴!”弄玉尖叫一声,叫得比他的声音还大,“这里有你说话的分?这里是堂堂宫宇,是君王的地方,有你说话的分?你给我闭嘴!闭嘴!”她如果可以的话,一定会立刻塞了他的嘴!立刻! “让他说。”秦穆公对弄玉这种败坏君王形象的行为非常不满,沉下脸来,“你退下去,让他说。” 弄玉不敢再借势胡闹,她明明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亲手抓住了萧史!萧史不但假扮婢女,而且连两个侍卫的擒拿都躲不过,他哪里是什么神仙?让他说,他立刻说的就是这个!萧史假扮神仙,欺骗君王,这是杀头的大罪!她要怎么救?怎么救?秦穆公脸色一沉,她不敢再说,但身子不知不觉紧紧靠着萧史,把他挡在身后,要保护他。 她挡在他面前是什么意思,萧史自然明白。她想保护他,虽然很傻,但是他很感动,她很害怕,人在微微发抖,但挡在他面前的决心一点都没有变。他轻轻拍着弄玉的背,低低地道:“不要怕。” “启禀大王,这人绝对不是什么太华山仙人,绝对不是!那巫师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微臣亲手抓住他,微臣所说的婢女就是他!他假扮婢女,欺骗微臣。他是凡人,微臣将他绑在马背上,他毫无抵抗之力!他绝对不是神仙!公主——公主被他欺骗了!大王!徽臣决非冒犯公主,只是此人假扮仙人,神鬼震怒,微臣身为星官,必要这妖人到祭坛为祭,否则,上天必然降灾我王!大王明察!“ 我的天!萧史苦笑,他有这么多罪名?摸摸耳朵,他一本正经地对着秦穆公拱手,言辞清雅地道,“父王,臣吹萧之艺,父王亲眼所见,臣亦非欺骗父王。将公主许配、是父王之意,臣亦曾推辞,父王执意要将公主下嫁,臣本是不得不娶。所说欺骗君王、假扮仙人,不知从何说起?说道神鬼震怒,臣与公主相处经年,只见秦国国威大震,我王威信日高,不知这震怒二字从何而来?神鬼之降灾又在何处?莫非——”他非常优雅地负手望天,“你所谓神鬼之灾,就是大王的声望日高,秦国的国威大振,你以为大王本不该称王天下?还是——原本无灾,你出口诅咒,妄图使本国成祸现灾?你是何居心?” 他一字一句说完,那巫师被他说得睑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气得睑如土色:“你——” 萧史睑上带笑,侧过身,遮住秦穆公的视线,轻轻地在他耳边说一句,“我什么?我好厉害是不是?”然后满意地看见那巫师脸上紫色变成黑色。 弄玉又是紧张,又是好笑,又是害怕,她不知道他原来有这么好的口才,颠倒黑白是非错乱的话他说得天经地义,轻轻一拉他的衣袖。只希望他别太嚣张,被秦穆公看见了就完蛋。 秦穆公沉下脸,看不出喜怒哀乐,所谓“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力,弄玉是第一次看见了。他显然也并没有完全相信萧史的话,当然他也没有完全相信巫师的话。他在这位脸上看了许久,又在那位脸上看了许久,良久之后,缓缓地道,“既然两位相持不下;本王倒有一个法子可以判明谁是谁非。” 弄玉心里一跳,她明知其实那巫师的话倒有九分是真的;萧史的话倒是九分是假的。如果秦穆公要萧史变戏法,那没有作弊是万万变不出来的。“什么法子?”她脱口问道。 “本王收藏两百年前本王祖先流传的‘护善之链’和‘定心之结’,那本是仙人遗传,如果萧君本是仙人,自然困他不住,若是他脱不出这锁链,解不开死结,那么,莫怪本王要将他推入火炉祭天。弄玉,你站一边去。秦穆公袖子一挥,左右有侍者把弄玉按住,不让她上前。 弄玉整颗心都凉了,什么结什么链?他只怕连一条麻绳都解不开!秦穆公竟要用锁链和绳子把他绑起来,推进火炉里去祭天?“等一下!”她大叫。 她这辈子没有叫出这么大的声音,她向来注重形象,从来不会大叫,但现在她叫得比谁都凄厉,他是我的夫君,既然我已经嫁给了他,无论他是不是神仙,我都相信他!父王,你要绑,就把女儿和他绑在一起!要祭天,那就一起祭!反正人我已经嫁了,如果他不是神仙,女儿也没有脸面活着再嫁!活着给父王丢脸!要绑一起绑!“她沉下脸,向左右两人喝道,”放手!“ 那两人被她的威势吓到,竟然放手。 她拂了拂衣袖,微微扬起了下颚,那神气很是鄙夷,看了左右两人一眼,又看了那巫师一眼,最后看了秦穆公一眼,统统眼神都是那样鄙夷;袖子重重一摔,发出“啪”的一声响,她走过去,和萧史并肩而立。 秦穆公被她的眼神激怒,“好!你要同死,父王成全你!父王真是宠你宠得太过分了!才让你任性胡闹,胡作非为!”他一挥手,“来人啊,取本王的护善之链和定心之结来!连公主一起绑了起来!” “是!”下面的人看见秦穆公发怒,骇得心惊胆战,立刻匆匆而去。 “你搞什么啊?”萧史低声道,“你想让弄玉公主变成半路冤魂?” “既然神仙都要死了,弄玉变成冤魂关我什么事?我自身难保,还管得了她成仙还是成鬼?”弄玉从后面抱住他,“如果你要被烧死,那么我也——”他是那样喜欢热闹的人,习惯被人宠着,哄着,那样漂亮那样可爱,让他独自一人,他会寂寞的,她舍不得,舍不得他寂寞,舍不得他没有人陪。 “胡说八道。”萧史低低地道,“谁也不会被烧死,既然弄玉没有被烧死,那么我们也不会被烧死,你不明白吗?你就是弄玉,我就是萧史,我们后来成了仙飞走,并没有被烧死在火炉里,你要相信历史。我们一定不会被烧死。” 弄玉不答,她死死抱着他不放。 这时,护善之链和定心之结来了,一路叮叮当当。 萧史认真一看,是一串很漂亮的银链,串串骷髅头精巧细致,只有黄豆大小,颗颗牙齿相一,头颅后有发辫相系,串成一串长链,看起来并不如何粗鲁,倒像新潮年轻人喜欢的很酷的饰品。还有一条绳子,是浅青色的结绳,看不出什么材料,仿佛是用很细的丝线打成,花费了许多功夫的小玩意。 “这是什么东西?”弄玉小小声地问。 “不知道。”萧史老老实实地回答,“不像是几百年前的东西,很漂亮呢。我保管这些人弄不出来。”他悄声道,“像比我们还现代的东西。” “未来的?你不要胡说了。”弄玉抱着他的腰,闻言顺手捏了他一把,呵呵地闷笑,“你电视看太多了。” “哇!”萧史硬生生忍住呼痛,“我要死了,你还这样捏我!”他忘记了面对秦穆公,自然而然皱眉哀怨,无限委屈,“很痛耶。” “你都要死了,死都不怕,怕什么痛?”弄玉哼了一声。 萧史垂下眉毛,小小声地道,“我不怕死,我怕痛。” “我会记得的。”弄玉低低地笑。 这时,护善之链和定心之结已经围上了身,那链子萧史打赌保证不是银的也不是白金的,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的,铐在身上冰凉冰凉,却不会被体温温热一直是冰凉的。那些骷髅头打造得非常标准,符合解剖学结构,绝对不是秦穆公这些古人可以做得出来的。弄玉,这东西如果不是真的神仙的,就是另外一些可以穿越时空的人留下来的,我不是胡说 ,你看,这上面还有字母——“萧史压低声音。 “我看见了,这是什么字母?”弄玉也声音压得极低,“不是英文。” 萧史的唇几乎要压到弄玉的耳朵,“是梵文。” “梵文?你看得懂梵文?”弄玉无比诧异,“你做过和尚,学过念经?不然你学梵文干什么?” “我原来念的是宗教学院,不是念国家综合大学。萧史伸出手指去模那些刻在护善之链上面的字母,念道:”subhakara-simha,善无畏。 “善无畏?这条链子的名字?”弄玉好奇,“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萧史耸耸肩,“就是这字面上的意思。”他呗气,“不会说只要‘善’,就可以无畏吧?这么假,无聊!” 两个人窃窃私语;另外一条定心之结也绑在了身上。那是条很精巧的绳结,隔着几结便有几个穗子,也很漂亮。 “这上面怎么没有字?”弄玉在那绳子上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字,失望地叹气,“我还以为,看懂了上面的字,就可以脱险,竟然什么也没有。” “我觉得,这条链子,是某种比较奇怪的合金。”萧史还在弄玉耳边小声地道。 弄玉敲了他一个响头,“废话!我也知道,这条绳子,是比较奇怪的绳子。” “启禀大王,护善之链和定心之结已经绑好。” 两个好奇的人才醒悟过来他们目前凄惨的处境——并不是在做科学家研究这两件奇怪的东西,而是面临杀头的——不——烧死的大事! “好,”秦穆公冷冷地看着他们两个人,“萧君,你脱出来,本王就赦你死罪;你脱不出来,本王立刻将你推入火炉。” 萧史点头,“对,只要你不烧死你的公主,臣非无所谓。” 秦穆公哼了一声,“她是本王之女,本王自是不会烧死她。你放心,你即使脱不出绳子;本王也不会让弄玉陪你死的。她愿意陪你绑,陪你受苦。是她重情。本王说要烧死她,是一时之气。但你不同,你若脱不出护善之链和定心之结,本王决不会饶了你。”弄玉低低地道,“我陪你死。”萧史用力挣了一下那护善之链和定心之结,“这两条绳子链子结实得很,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弄得断它? “这护善之链和定心之结是百年之物,相传只有天籁之音与处子之血,才可能弄得断它。你们两个,是不可能有这两样东西的。”秦穆公 缓缓地道,“天籁之音,不知是何物;而弄玉即已嫁人,便已是妇人之身——” 弄玉眼睛一亮,萧史忍不住笑了,小小声地道,“我可没有——” 弄玉踢了他一脚,脸上微微一红,低声骂道:“你说的什么啊!” 萧史咬着嘴唇笑,煞是可爱,“天籁之音,天籁之音,难道是——” “你的歌?”弄玉抬起头来,“难道我们遇难呈祥,这两条链子绳子,是为我们准备的?几百年前的我们的同行,知道我们今日有难,特地从百年前准备下的?”她脸颊红晕,“难道今天其实我们——不会死?” “不会死。”萧史低声很柔软很安慰地道,“我保证,不会死。” 他们被一条银光闪闪的骷髅头链子绑在一起,又被一条浅青色的绳子在链子头上打了一个死结,但那并不显得狼狈,反而位戴在他们身上的饰物。在殿堂的火光下,银光流动,穗子摇晃,很——美—— 秦穆公本是震怒,但如此一看,不由得怒火也渐渐消退了。他们两个,真的是天造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两个人死到临头,旁边的火炉已经熊熊烧了起来,挣不出来就是死。但两个人窃窃私语,并没有任何惊慌或者恐怖的神色,弄玉俏脸红晕,萧史似笑非笑,却隐隐约约有一种暧昧的情韵,微微妙妙地弥漫开来,并非暴戾,而是绝美。 只见萧史环住弄玉的腰,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地唱—— 我会一直记得,你要我唱歌爱并非很难得只要没有人哭了为什么计算太多计较太多计量得太多什么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承诺了却不负责爱有人说难得因为太多苦涩为什么错爱太多份信太多错误得太多什么叶子黄了花也落了一定就要哭了我爱了一个不会说爱我不爱哭的你了什么承诺什么花落你没在乎过 弄玉很惊奇地看着他,她没听过他这首歌,是新歌吗? 萧史只是眼睛笑着看她,低低柔柔地唱,那歌本来很轻飘。幽幽悠悠的尾声,像香炉里的游丝,静静、静静地游转,徘徊不去。 秦周公和一干婢女侍卫瞪大了眼睛,他们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歌,不是阳春白雪的尖嗓子,也不是乡间俗夫的山歌,而是这样飘忽,这样低柔,这样动情的歌!萧史的嗓子非常好,那歌虽然唱得很轻,但声音很清晰,隐隐的磁性,在殿里听得清清楚楚。那歌词如此简单,每个人也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唱。每个人的心情就随他的歌起伏,心随着节奏跳,怔怔地忘记了这是国 君在行刑,每个人的眼睛就看萧史。 他又在卖弄风骚i弄玉对萧史的轻力开始有些“免疫”了,边听边睁大眼睛看他们,心里一半是好笑,一半是得意,只听“铮”的一声,那条骷髅头链子断了。 “哇——”弄玉抬起头看萧史,“真的断了,你唱歌,真是天籁之音?”她笑了,笑得非常开心。 萧史捞起身上那条自己断掉的链子,耸耸肩,“不是吧,我想,只是这条链子是很容易共振的吧。我唱歌故意唱一首低一点声音、频率慢一点的歌;它这么精巧,不过是几个牙齿轻轻咬在一起的,虽然材料很好扯它不断;但其实这么轻轻一震,牙齿对牙齿的地方错开了,就掉下来了。其实如果不唱歌,有耐心去一点一点晃啊、抖啊,或者有耐心去错开牙齿缺口,很容易就解开了。只不过用声音共振,这么震震震,比较快而已。”他用力拉了拉那条绳子,“至于这条绳子,我就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干什么要用血来弄断它?这么恐怖?” “你咬我一口。”弄玉道。 “干什么?”萧史皱眉,“我不咬人。” 弄玉歪歪头,“我的手被绑住了,你不咬我一口,我哪里有血出来弄断这条绳子?难道我要自己咬自己一口?听说咬舌头会死人的,我不敢咬。” “我不咬人。”萧史很认真地道。 “喂——”弄玉会被他气死,“解开这条绳子重要啦,你不咬人,我当然知道你不咬人,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你不咬我一口,怎么会有血出来?不然你拿刀划我一下,可是你又没有刀。”她咬住下唇。准备重重地咬它一下,让它出血。 “不许咬!”萧史着急地道,“用牙齿咬很痛的!不许咬!等我想想别的办法——” 但弄玉已经咬了,她为了要让萧史出困,这一下咬得毫不犹豫,一下子血涌了出来。 “你——”萧史的脸色那一霎变得苍白,“你这样咬很痛的,傻瓜,你念那么多书哪里去了?你的血和我的血有什么不同?不要傻瓜真的以为处子之血和其他血不一样了,都是人血啊!又不是处子之血就是人血,不是处子之血就是狗血!”他懊恼极了,跺脚,“我还没有想出来这条东西为什么要用血弄断,你干什么咬自己?” 弄玉满唇都是血,闻言白了他一眼。语音模糊,“管它的,反正,既然唱歌可以解开一条,那么用血一定也可以解开第二条。我管你是有什么科学原理,我只管解开绳子,大王又不考 你为什么绳子用血可以弄断,不要这么有研究精神了,我嫁的是神仙,不是科学家。”她说话之间,那几滴血滴落在那绳子上,登时绳子像冰遇到热水一样,融化了。 弄玉看得眼都直了,“哇——融化!”她拿起绳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稀奇之极,“它是什么东西?溶于血?这么奇怪的?” “喂——不要再看了,你父王走过来了。”萧史拉了她一下,迅速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去,对着秦穆公,很神仙地微微一笑,“父王,如何?” 秦穆公非常惊异,对着萧史看,“萧君竟然有如此歌艺,这护善之链和定心之结竟然绑不住你?这真是千古未有的奇事,看来萧君定是仙人无疑。来人啊!”他挥手道:“把星官推入火炉。” “啊?”萧史和弄玉面面相觑,虽然这巫师实在讨厌了一些,害人了一些,但说到要推入火炉里烧死,好像——也没这么严重。 “父王,这位星官也不是坏到极点无药可救,饶了他好不好?削了他的官职就是了,不要烧死他,太过分了。”弄玉对着塞穆公假笑。 “过分?”秦穆公眯起眼,“你敢说父王过分?弄玉,你今天胆子不小,毫无礼数!” “啊?”弄玉干笑,她忘记了自己温柔可人的形象,癸婳不在身边提醒。她差点原形毕露,“弄玉——弄玉——失言。”她作礼告罪。 秦穆公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身为本王的女儿,应该知道身为女子的本分,弄玉,你近来事情不少,让本王怀疑,你究竟是不是个公主!”他自然是说的气话,但在弄玉听来却是触“耳”惊心。 萧史无奈地拉起她,“父王息怒,臣同公主告退了。”那星官的死活,他真的很抱歉,无能为力了——直到他回到现代。还非常认真地去查秦国史料,但就是不知道这位令人讨厌的巫师究竟最后到底终究有没有被推入火炉? “他在怀疑我是不是公主了。”弄玉回到凤楼,唉声叹气:“我看我们在这里不宜久留,那些飞行器什么时候才弄好?我们还要在这里待上两个月?惨无天日啊!” “他不是在怀疑你,他只是在骂你。”萧史安慰道。 “我知道他在骂我,不要你提醒我他在骂我,我已经忘记了他骂我,你还说!”弄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拖着长长的麻布衣裙,“都是你不好,你如果是神仙,我就不要搞那么多事情,就不要担惊受怕,就不会被父王骂,他就不会怀疑我不是公主!都是你不好 ,你为什么不是神仙?” “好啦好啦,都是我不好,我不是神仙,都是我的错。我明天开始修炼,一定赶快修成正果,变成神仙,好不好?”萧史温言软语安慰她,跟在她后面转来转去。 弄玉破涕为笑,“我在迁怒你,你好什么好?像不像个男人啊!跟在我后面干什么?我在发疯,你跟着我发疯?”她是明白事理的,也不会一天到晚摆一张“忧郁”的脸来表示优雅博取同情,心情烦是烦;但即使没有萧史这样逗她开心,她也是想想就算了。“晚上吃什么?” “癸婳自己弄去了,我不知道,她知道你回来高兴得不得了,说要自己做东西给你吃。”萧史拔下墙上的一支羽毛在手里玩,“喂,弄玉,你这个婢子没有她表现的那么天真无邪,你小心一点,不要她把你卖了,你还不知道呢。当初她把你硬拖进宫——” “我知道,”弄玉耸耸肩,“我不是傻瓜,你知道的。” “我不是在说她假扮天真假扮无辜硬拖你进宫做公主好给她挡灾那件事,”萧史也耸耸肩,“她也没什么大错,不过是想要活命,又不是说要害你还是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所以我也没说什么,但是——” “你也知道?”弄玉稀奇地道,“我以为你傻傻的只会弄老母鸡老母鸭,原来你是心机深沉,扮猪吃老虎哦——”她其实很早就知道,他决非表面上看见的漂亮娃娃,但他机敏到这个分儿上;她可是真的没有想到。 “我不是在说这个!”萧史有一点恼了,我在说,她其实—— “她其实知道——”弄玉眨眨眼睛,和萧史一起道,“她知道真正弄玉公主的下落!”“哇——你也知道?”她和萧史异口同声地道,眼对着眼,看了良久,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我们都是扮猪吃老虎,装傻的天才!握手握手!”两个人嘻嘻哈哈地握手,萧史索性把弄玉抱在怀里,“你早就知道她明明知道真的公主人在哪里,为什么不要她把公主找回来?” “我可不是天才,也不是福尔摩斯,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她把真的公主藏了起来。开始我只知道,公主能够逃走,必然要有内应。”她耸耸肩,因为我做了公主,我就发现怎么我就自己一个人逃不出来?要逃出来,必有内应!毫无疑问!只是、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我也怀疑过癸婳,但她表现得太好了,战战兢兢娇娇怯怯的,我不忍心怀疑她。我只知道她因为丢了公主,所以不得已要我假扮公主。“ “但是,日子久了,你就发现这 个小姑娘不简单。”萧史很好脾气地微微一笑,一瞬间褪去他的柔软稚气,“我和你不同。我一开始就知道,是她把公主藏了起来,从一见面,我就知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神定气闲,完全不是说笑的。 “哦?你有这么厉害?”弄玉歪着头看他,似笑非笑,“为什么?” “因为她抓了你当救命草啊,很简单,非常简单,为什么她敢抓你当救命稻草?敢要求你假扮公主?除非,她知道公主不会回来,否则,她的人头岂不是要落地?为什么她知道公主不会回来?第一,是她知道公主逃跑而不是出去玩玩,第二,她知道公主不打算回来,公主必然对她有表示过不再回来的意图。她既然是公主的贴身婢女,又知道公主是要逃走,她为什么不阻拦不上报?显然,她不可能在公主失踪之后推测出来公主到底是回不回来,她必然是同谋。”萧史双手一摊,“就是这样。很容易的,一点点推测,还有一点点直觉。说实话,一看见你那小姑娘。我就觉得她是个麻烦,因为,她住你面前一跪,跪得太——” “太干脆了。”弄玉接口,“我没有你思路清晰,我喜欢癸婳.因为我喜欢她,所以我一直不想怀疑是她骗了我,她利用我——当然,其实也没有这么坏,她只不过比较忠于她原来的那个公主而已,她对我也不错。但是,她分明是精明的人,何必老是战战兢兢?我也是精明的人,她善吹笙、有头脑,还善应变,绝对没有害怕的理由,在我凤楼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有什么好怕的?除非——她怕我,她有事瞒着我。她有什么事可以瞒着我?我们之前并不认识,那除了公主的下落,还有什么值得她瞒的?我是这样想的。”弄玉叹了口气,“所以,还是你聪明一点。” 萧史失笑,“你和我比这个?我聪明?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只有人说我可爱,漂亮,好玩,说我聪明还是真的第一次听见。”他摸摸头,“连我妈都没表扬过我聪明。”他摸头的样子很可爱。 “你妈妈说你什么?”弄玉好笑,他为什么总是那样娇稚可爱?像漂亮的娃娃。 “她总是抱抱我,亲亲我,好像我永远长不大。”萧史懊恼地道,“不许笑!你又笑我!”他捶了弄玉一拳。 “哈哈——”弄玉笑倒在他身上,“哈哈,难怪你妈妈——哈哈——你妈妈总是抱抱你,亲亲你,你好好笑,好可爱!”她边笑边道,“你真的聪明,我绝不是随便说说或者骗你,你真的聪明,很聪明。”她笑过了认真地看他,“他们——所有的人,如 第一章已死之人 -------------------------------------------------------------------------------- 朔平府的人都知道,品安坊的君知姑娘,是一位才女。 品安坊,是朔平府最大的书坊,这里出书,出字画,出砚台,出笔墨,出宣纸,出各种与书相关的东西,甚至包括焚香的炉子,和扇风的团扇。 品安坊十一年来,风骨声誉扬名朔北,运营井井有条,掌管这一切的君知,即使朔平府的人很少看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女子,也断定她必是才女无疑。 但君知很少在朔平府露面,只是她掌管下的品安坊,一日一日地生意兴隆,一日一日的主持着市井之间文人学士们的清谈话题,主持着一些诗词歌赋的聚会,或者才子名人的到访。 品安坊绝然是个清淡风雅的地方,在江湖上,也大有名声。 君知君知,那是一位眼高心慧的才女,君知我不知,因此,由于微些儿神秘,微些儿好奇,微些儿震惊于她的成就,她有个好听的绰号,叫做“凌孤女”,唐李商隐有诗:“可要凌孤客,邀为子夜吟。”由此可见,人们对这位才女,多么好奇,多么想与之一饮一谈,而作人生幸事。 但是君知依旧神秘,很少有人见过她的面目,很少有人能接近这个女子的心,很少有人能见到她在品安坊出现…… 君知……我不知…… ☆☆☆ 朔平府的苦力街头。 一个女孩提着个篮子,往街边的苦力堆中走去。 苦力们闻到一股菜香,贪婪的目光盯着女孩手中的篮子,那里面是包子和饭团,还有一壶茶。 “阿盼娥又来送饭了,我好饿。”一个苦力摸着肚子说。 旁边一个新来的撞了一下他的臂膀,低声说:“不如抢了,怎么样?” “抢了?”苦力匪夷所思地看着新来的这个,“阿盼娥蛮得跟疯子一样,你抢了她的包子饭团,看她不和你拼命!何况……”他低低地,“人家讨生活也不容易,她是个卖豆腐的。” “卖豆腐的?”新来的苦力邪笑,“不知长得什么模样,漂亮吗?” “不怎么漂亮,卖豆腐的女人,能漂亮到哪里去?”苦力低声说,“她给她爷爷送饭来,那老头老了,拉车拉不动了,一整天也接不到一次生意,唉, 可怜啊……不过这世上有谁会花钱雇个一只脚已踩进棺材里的老头?万一拉到半路就咽了气,还要给他收尸。” “我们老了,大概也是这样的下场,还不知道有没有福气有个这样的孙女,来给我送饭呢……”另一个苦力懒懒地说。 “……你疯了你干什么啊你!这包子是我的!你放手!”突然那一边响起一个女孩尖锐的声音,大吵起来,整个苦力堆哄哄然一片。 “你看,你不抢,别人抢了去,谁都饿。”新来的苦力嘲笑,“这世道……” “你放手你放手!这是我爷爷的!啊──”苦力堆里响起惊人的尖叫,让人忍不住要掩耳朵,没听过女人可以尖叫成这样的,接着就看见那女孩死死地拉着那饭篮子,被一把从人堆里推了出来,“彭”的一声,飞出去摔在地上,头上撞出了血,她爬起来,又尖叫一声:“爷爷……”冲进人群里。 “天啊,她就不能叫小声一点儿,这样的声音,活人都给她杀死了。”苦力们堵着耳朵,对这样的戏码显然都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带着怜悯或者幸灾乐祸的眼光,看着人群中的女人和老头。 “不许你踩我爷爷的脚……你去死你去死……”一声更恐怖的尖叫,阿盼娥更加彻底地被人一脚踢了出来,“嗯”的一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软软的,清清的味道,微略有一股书气和墨香。阿盼娥摸着撞了两次的头,第一次的伤因为第二次的撞击流了更多的血,抬起头,被她撞到的是一位撑着油伞,穿着长衣的女子,她很高,没有挽发髻,一头长发披散了下来,流落在腰际,看起来很美。 “嘿嗯嘿……”阿盼娥装笑,“对不起了,这位姐姐,我不是有心的,弄脏了你的衣服,不过我也赔不起。再见了!”她生怕这富贵人家的小姐要她赔衣服的钱,溜得比兔子还快,大叫一声:“放开我爷爷!”她冲进了人群里去。 被她撞到的女子吃惊地看着她像兔子一样逃走,再看看自己腰际沾染的血迹,撑着油伞走近了一步,“这位姑娘……”她的声音微略有些低沉,但很好听,有一种暮钟悠扬的感觉,虽然很低沉,却传得很远,很清晰。 “不要踩我爷爷的脚!”阿盼娥只当没有听见背后人的呼唤,加快速度冲进人群,可能因为她逃走的速度太快了,居然一下子冲进人群,抢走了人群中的老头,抱在怀里,“不许欺负我爷爷!”她护宝似的抱着瘦小的老头,篮子早已经被打翻,地上散落着包子和饭团,老头用凄凉的目 光看着那些已经吃不到嘴里去的饭团。 “宝福。”撑着油伞的长衣女子低低呼唤了一句。 “是!”一位跟在长衣女子身后的中年男子应了一声,站了出来,“吵什么吵什么?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大爷,他抢了她爷爷的饭团,正在厮打,不小心就打到了您那里,真是不好意思……”有个精乖的角色讨笑地解释,“我们一定避得远远的,再也不挡爷们和姑娘的道……” 宝福瞪了那个苦力一眼,转向阿盼娥,上下看了她一眼。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脸上倒洗得干净,一张干净的脸,秀气称不上,却很灵动,“你叫什么名字?” 阿盼娥大声回答:“卖豆腐的阿盼娥,你去北街头问,没有人不知道我的!我的豆腐是响当当的嫩,第一流的便宜,都是用最新鲜的黄豆和最好的……” “好了好了,”宝福头痛地打断她,“几岁了?” “十六。”阿盼娥狐疑地看着他,“干什么?” “我家太……我家小姐,是来这里挑丫头的,你十六了,又是卖豆腐的,想必买东西你很拿手。”宝福袖手说,“长得倒也四正,过得去,可有意思要做丫头?” “丫头?”阿盼娥摇头,“不行,我有豆腐摊,没空做丫头。”她怀里的老头无力地笑了一下,“傻丫头,卖豆腐,就凭你那点儿力气,一天才做多少豆腐?卖几个钱?爷爷没本事养你,倒要你养……咳咳……不如上大户人家做丫头去,还可以……混个温饱……” “我都十六了,怎么还要爷爷养?本就该我养爷爷,阿盼娥没本事,还要爷爷出来干活,本来就是阿盼娥的不对。”阿盼娥大声说,回头对宝福挥挥手,“对不起,我没空,你找别人吧。” 这样好的机会,她居然不要!旁边的苦力都恨不得此刻化为女儿身,跟着这油伞长发长衣的女子走,有饭吃,又有美女可看,简直是天大的福气,她居然不要! “你这丫头!你可知品安坊请丫头,从来都是挤破头的吗?只不过坊里暂时缺个买东西做杂务的小丫头,你居然还不肯?”宝福端着架子,都有些啼笑皆非,回头看向背后的油伞女子,“小姐。” 穿长衣打油伞的女子微微一笑,低声道:“是担心爷爷没人照顾吗?”她对着牢牢抱着爷爷的阿盼娥说。 阿盼娥一呆,登时大声说:“要请我,除非连我爷爷一起请了,不然我就不干活。” 这老头已经半身入土了……宝福轻蔑地看着地上瘦小的老人,却听见耳边女子尘然的声音,“宝福,请他们祖孙过来吧,这里不合适他们。” “是……可是……小姐……”宝福连忙说,可是,要请个半死的老头做什么? 撑着油伞的女子转身,颀长的身形,长长拂地的衣袖,转身过去的时候,一阵微风轻轻飘起她的衣袂,阿盼娥看得呆了,好美的女人!她的容貌在油伞下看不清楚,但是这一转身,飘浮得宛如仙境里的天人…… “宝福,我们走吧。”女子低低地说,“阿盼娥,明天,收拾东西,到品安坊录名,记住了。” “记住了。”阿盼娥大声回答,呆呆地看着那女子飘然远去,依然回不过神来。 “这丫头,遇上贵人了……”背后的苦力们既嫉又妒。 突然有人“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品安坊的小姐,难道她就是──朔平府的君知姑娘?” 天啊──阿盼娥只觉得被惊雷劈中!她居然被大半个北方都闻名的才女君知姑娘请去做丫头?她知道品安坊的丫头都要有诗词歌赋的底子,她什么都不懂,而且她也从来没有做过梦,可以去品安坊工作…… 天啊!真是太好了!她抱着爷爷傻笑,傻笑到,忘了她自己是谁。 ☆☆☆ 第二天,阿盼娥扶着爷爷走到朔平府最大的书坊──品安坊的门口,一走近门口,迎面而来的是一股书香,若是读书人闻到了,必然觉得整个人都雅了,但给阿盼娥闻到了,只觉得整个人都俗了──她本是个卖豆腐的丫头,闻到“书”的味道,只会越发觉得那不知是什么东西,越发觉得,她自己只怕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品安坊这么委屈地请她,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阿盼娥姑娘?这边请。”门口的小书童机灵的领着阿盼娥和她的爷爷往里走,“宝福在等你呢。” 阿盼娥“姑娘”?阿盼娥呆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在叫她,她只被人叫做“臭丫头”、“死丫头”、“阿盼娥”、“卖豆腐的”等等等等,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姑娘”。 “那位……小姐呢?”阿盼娥扶着爷爷往里走,东张西望,一路在寻找她昨天看到的好美的小姐。 “小姐?”书童呆了一呆,“什么小姐?” “君知姑娘啊,”阿盼娥很自然地把“姑娘”两个字说出口,然后自惭形秽,人家那样才叫“姑娘”,自 己这样从头俗到脚,居然也被人叫做“姑娘”,“我昨儿还见到她的,现在为什么没看见她?” 这丫头还真不会说话。书童诧异地看着她,哪里有人一脚踏进品安坊开口就问君知姑娘在哪里的?这野丫头,土丫头,土到了连脸色也不会看,话也不会说的地步?“小姐不在府里,你别找了,宝福在房里等你,快进去吧,宝福脾气不好,惹恼了他,到时候会扣你工钱。” “哦。”阿盼娥答应了一声,扶着爷爷慢慢地走进品安坊的大门,宝福是品安坊的总管,正坐在里头的一间房里算账,算盘打得辟里啪啦,抬头看见阿盼娥来了,“来得这么早?来这里登个名,就算是咱们坊里的人了。”他把个册子推了过来。 “不用签卖身契?”阿盼娥傻傻地问,“我听外面的姐妹说,做丫头都要签卖身契的。” 宝福瞪了她一眼,“在品安坊不用!不签卖身契还不好?” “哦,不签卖身契就是好的?”阿盼娥还想问,被爷爷紧紧地拉住了,爷爷说:“宝福,你们品安坊真是大好人啊,我祖孙俩,下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们的……” “不是我宝福好,是我家太……咳咳,是我家小姐好,对你们这些俗人,你,还有你,看你们都俗成什么样子了!卖豆腐的!做苦力的!哼,不是我家小姐心太好,谁管得了你们在外面是饿死还是撑死!”宝福不耐烦地说,“快去换身衣服,真是脏死了,丫头,你去厨房跟着吴妈,专管上市场买东西,你爷爷,嗯,去和柴房的胡伯一起扫地,好了,事情就这样,你们各自好好干活,不要到处问七问八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阿盼娥和爷爷一起回答,然后面面相觑,看来这品安坊,也不像外边传说的那么清高。阿盼娥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大人物,但也见过不少小人物,这个“宝福”的口气,在她这俗得不能再俗的人耳里听来,叫做“官腔”,真奇怪,品安坊和朝廷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品安坊的大管家,嘴里却是一口官腔? 君知姑娘在哪里?不是她管事吗?阿盼娥第一天进入品安坊,就一肚子疑惑,感觉这品安坊,处处都不对劲!而要她说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 昨天那位很美的小姐,绝对不是幻觉,她那么轻飘飘地一转身,阿盼娥还记得呢,今天为什么不见了?宝福很怕她的,很听她的话的──人呢? “爷爷,我先扶你去柴房。”阿盼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爷爷,小心翼翼地走入后院。 ☆☆☆ 眼一睁,人世的一切都是灰,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将来……生活就像死水一样,连挣扎,都泛不起多少水花。 人生──自从十一年前的那一天夜里,就已经彻底地,被扭曲了。 品安坊里,菩提树下。 一个人盘膝而坐,面对着夕阳,她不想睁眼,就这么让余辉照着,照着她尊贵端庄的脸庞,她一身的长衣,她一头的长发──她就是那大江南北都盛传的品安坊的才女,君知。 君知──我意否?君知──尔不知。 如果告诉别人,君知其实并不是一位才女,不知人们是什么样的反应?或者,告诉人们,君知其实是个男子,人们不知是什么样的眼神;又或者,告诉人们,君知──其实是十一年前死去的那位已经被人忘记的高宗皇帝乾隆的第二子,不知人们又会是什么样的脸色呢? 十一年前死去的皇子,谥号端慧的太子,如今,叫做君知的“女人”。 她其实并不是她,而是“他”。 高宗端慧太子,如今,长衣长袖,丝发披肩的“女人”,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的眼睛,灰沉如此,看不见任何璀亮的光? 他并没有死,他活着,并且活得很好,可是,他却不能以自己的名字而活,他只能作为“君知”而活。 他本叫做“永琏”,爱新觉罗。永琏,但如今,他叫做君知,外号“凌孤女”。 这样的话,无论是什么人,都是会悲哀的吧? 曾经死去的──端慧太子…… 十一年前,当未死的他从棺材里被人救出的时候,那个后来成为他师父的人怜悯地望着他头顶被人砍落的刀痕,说:“永琏,你知你未来的命运吗?” 九岁的孩子奄奄一息,头顶心十字刀痕清晰可见,那是一个人,砍了一刀之后,再斩了第二刀,生怕他不死,而他,却真的不死。 “我……”九岁的永琏永远不会忘记苏佳氏持刀向他砍下的样子,她是三阿哥的娘亲,为了三阿哥,她狠心持刀砍向自己这个二皇子……当时他年纪还小,不知道贵为皇贵妃的苏佳氏,为什么要动手杀人?很久很久以后,当他成为“君知”之后,才知道,那一天,皇贵妃在干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发现了皇上亲手的诏书,传位自己。 当他被活埋救起的时候,救他的人这样问他:“永琏,你知你未来的命 运吗?” 九岁的永琏只回答出一个字:“我……” 三年之后,当十二岁的永琏再一次被师父问到相同的问题的时候,他回答:“我知我今生不姓爱新觉罗。” 师父微笑了,轻轻地抚摸着他长出长发的头顶,那长发下覆盖着惊人的伤,那个伤,是清宫翻天覆地的秘密,“永琏,你知道,在你死后,皇上封了你做太子吗?” “不知道。”十二岁的永琏回答得镇定,不见一丝一毫的惊容。 “你想做皇帝吗?”师父问,慈祥地微笑着。 “不想。”永琏抬起头,柔软的长发披向身后,他看起来有点小居士的气质,“我知我今生不姓爱新觉罗,我知,不流血者,不能为帝。”十二岁的永琏望着师父,“我不愿流血。” 师父有些惊异地望着这个小小的皇子,谥号端慧的太子,当今皇上,也许真的了解这个孩子的本性,赐了他这样合适的名字。“那么,你想复仇吗?你恨苏佳氏皇妃吗?” “我不恨。”永琏回答,“我知今生,手里不沾一滴血,我知流血的痛。” 师父叹息,“永琏,你是人世的观音,慈悲的心肠,却不是为帝的天子。”他的手轻轻抚过永琏的头顶,慈祥地说:“当朝的男子,都要剃发,永琏,你若要入尘世,头发,是不能留的。” 永琏不理解师父的意思,抬起头看着他。 “剃了发,就显了伤,你可知你当年被活埋入土,中间有多少人欺上瞒下,明知你未死,仍把你埋进了土里,这其中被瞒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皇阿玛。”师父慈祥的说,“让人看见了这个伤,朝廷是要起变动的。” “那永琏不剃发。”永琏睁着纯净的眼睛。 “傻孩子,你不可能不懂,除了女子,这世上的男子,都要剃发,这是你祖宗的规矩,你忘了吗?”师父叹息,“你不能一辈子待在九莲山,这个地方,不是久居之所。” “师父。”永琏望着师父,他听得出,师父有话要说。 “永琏──你是观音宝相,菩萨心肠。观世音菩萨男身化女相,普渡众生,为世人垂泪,你可有毅力,做这人世里的观音,化女相,看世情,用你的慈悲,化解世间的戾气,而不姓爱新觉罗?”师父这一番话显然已经想过许久,并非一时冲动,而在为这个死而复生的太子,设想一条和常人一起生活的道路。 “做女子?”永琏迷惘地看 着师父。 “做女子,从今以后,你不是爱新觉罗。永琏,高宗三年十月,爱新觉罗。永琏已死。你不愿为帝,不愿复仇,若要逃离那些宫廷里的纷争,就只能做与永琏完全不同的人。”师父慈祥的说,“你的墓穴里无尸,三年以来,杀害你的凶手们,早该已经发现了。” “做女子,就一定可以不流血吗?”永琏问。 “不一定,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一切,看你自己了。”师父微笑,“也许日后,你长大了,懂得什么叫做皇帝,你的心也会热,那时候,你就不再是这人世的观音,而是人世的妖孽。” “师父,我做女子。永琏发誓,这一生一世,不让任何人流血!”小小的永琏眼睛里充满了坚定与信念。 “日后,你再也不是永琏,我给你起个名字。”师父再次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顶,“你知你今生不姓爱新觉罗,你化身女子,日后,就叫做君知如何?” 十二岁的永琏,眼眶突然涌出泪水,他未必明白这一刻的决定将决定他今生如何的命,但也知道,这一声君知,这一生,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孩子,你不愿意吗?”师父慈祥的声音,“莫哭啊,不愿意,师父不会勉强你。” “我愿意。”流泪的永琏对着师父磕了个头,“从今以后,我是君知,不是永琏。” 师父看着流泪的孩子,帝家的孩子总是特别早熟,普通的孩子,十二岁的时候,何尝懂得,什么叫做悲哀。他也未曾想过,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永琏流泪,也是最后一次。自此之后,无论经历多少困难挫折,永琏也不曾流过泪,因为,他是这人世里的观音,他的人生,早在九岁的那一年,就已经终结。 第二章品安坊 -------------------------------------------------------------------------------- 阿盼娥把爷爷扶进品安坊的柴房里,这里却也窗明几净,但真正的柴房还在卧室之后,爷爷暂且在那里休息。随后阿盼娥自己去找那个叫做“厨房”的地方,品安坊书香清雅,到处都是书房,但就是条条弯弯全是小回廊,书房委实太多,绕得阿盼娥眼花,走来走去像走入了迷宫,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 人家说品安坊学问顶天,真是没说错,单是这些书,倒下来恐怕也压死她了。阿盼娥羡慕地边走边看,有人能把这些书全部都看完吗?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她却不知道她看来看去的都是品安坊的白本子,也就是说,这些本子都是空的,给人买回去写字描字用的。 厨房厨房,到底在哪里呢?阿盼娥转啊转,终于在小回廊之间找到了一个出口,大喜之下冲了出去,“厨房……”她叫了两个字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地方特别响亮,不,她的声音本来就响亮得有些过分,声音在小回廊之间回荡,让她的声音立刻小了起来,心虚地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究竟外边是不是厨房? “吴妈──”阿盼娥气若游丝地呼唤着,小小声地呼唤,生怕再大叫一声,整个品安坊都要地震了。 没有人。这个地方好像处在品安坊很偏僻的角落,回廊的尽头是回廊,路到这里没有了。 如果是有教养有品德的“良家少女”,看到路没了,自然走回头路。但是阿盼娥从来就不知道“教养”为何物,她的行动全凭“天性”,而不是“礼教”。路没了,但是她看见回廊的对面明明还有一间房子,不知道为什么回廊就是没有通到那里去,而且她好像看见里面是有人的。必须找个人问一下厨房到底在哪里,她毫不犹豫地翻过回廊,跳了出去,落在外边没有路的花园里,继续她寻找“厨房”的历程。 坐落在花园中间的是间独立的房子,居然没有任何走廊或者小道通到这里,使得这间房子显得有些怪异。但是在阿盼娥的眼中,除了它不是“厨房”之外,里面很可能又都是那种一本一本的“书”,那会让她看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因此若无必要,她是万万不想进去的。 里面有人,她刚才转走廊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穿着月色衣服的人,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但是她围着这房子转了好几圈,里面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死一 般的寂静,这让脑子里经常是一片空白的阿盼娥感觉到不对劲。里面太静了,连外面风吹落叶的声音,都好像会夺走这屋里的声息,而且这怪房子居然没有门,让阿盼娥怪异地想起大户人家院子里的狗洞,难道这屋子里的人,也是通过地洞进去的? 大树上掉下了三片叶子,之后这屋子终于引起了阿盼娥的好奇,她爬上树,趴在窗户上往里看,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哇── 她看了一眼之后,就目瞪口呆地呆在那里──屋里的人,也正站在窗户前,往外望,她这一探头,正巧和屋里的人眼对眼地凑在了一起。 “君知……君知姑娘……”阿盼娥傻笑,“我不是故意的,我听里面没有声音,以为里面的人死掉了……”她突然发现这样说话好像不太对,“啊,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死掉了,我以为里面的人死掉了,是这样的,刚才我从那边过来,以为里面的人是个男人。啊,不对不对,我不是说君知姑娘、君知小姐是个男人,也不是说君知小姐死掉了……”她一紧张,脚下没踩稳,摇了两摇,差点没掉下去,尖叫一声,扒住房子的窗台,两只脚拼命地试探,到底树枝哪里去了? 屋里的人显然开始有些错愕,随后哑然失笑,阿盼娥看着“她”长发披到腰,不知道为什么始终不曾挽发,“她”这样一笑,笑得真像她在画上看的观世音菩萨,随后君知伸手,把她从窗户外面拉了进来。 没想过,轻飘飘像天人一样的“姑娘”有这么大的气力,阿盼娥跌进房间里,“哎哟”一声,她昨天撞到的头还没有好,现在跌进来一撞,又流血了,“我的衣服……” 一只手拿着一块柔软的布按住了她额头的伤,长发长衣高挑的君知用手帕压住了她的伤口,“你的衣服没事。” 君知的声音很低,微略带一点哑,不是清脆悦耳的声音,听在耳里,却很温柔,温柔而带着怜悯似的莫名的空,声音在耳边,感觉,却像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阿盼娥抬起头看着“她”,她的长发垂了下来,看不清楚面目,但隐约在长发之间的眉目端庄尊贵,君知生得并不清柔秀丽,也许才女本不能十全十美,但是“她”有一份慑人的端庄,让人不敢轻侮。 “‘君知小姐’,我又弄脏了你的衣服……”阿盼娥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找厨房……” “厨房在你刚才来的方向。”君知耐心地解释,“从小回廊往回走,绕过库房,穿过境 花园,井边的房子,就是厨房。” “啊!啊?”阿盼娥听得目瞪口呆,这么说她岂不是完全走错了,还要横穿整个品安坊,才能到达厨房?等一下,她突然忘记了厨房的事,“咦?小书童给我说,小姐不在这里啊,为什么你会在?”她疑惑地看着君知,君知月色长衣,活生生一个人儿站在面前,难道居然会有人看不见? 这小姑娘脑子里是空的,想到什么,嘴里同时就说了出来。“她”再次哑然失笑,“我回来了,他们还不知道,如此而已。你是昨天那个女娃,阿盼娥,是不是?”君知的笑看起来也是空的,那么温柔,却那么远。 “哦。”阿盼娥脑子里的事不会连接起来,她绝不会把“别人不知道君知姑娘回来了”的事实,变化为“她是怎么进来的?”这种疑问,她只要知道小书童错了,就足够了,“我是阿盼娥,我十六岁了,不是女娃。”她大声说:“我是来干活的。” “是不是女娃,不看人年纪的。”君知微笑,“我带你去厨房,以免你又迷了路。” 阿盼娥无端地有些脸红,她不是很懂君知话里的意思,“那‘君知小姐’是女娃吗?” 她这样傻问,君知忍不住笑了,“不是,‘君知小姐’不是女娃。”他放开压住她额头的手帕,血已经止住,“走,我们从这里走。” 他领着阿盼娥,从这间独立的房子的地下通道,慢慢走出了房子。 一直走到了走廊上,阿盼娥才偶然想起,咦?为什么房子会有狗洞?可是跟着君知忙忙地往她完全不认识的路上走,她一下子就把这个疑问忘得干干净净。 ☆☆☆ 众人看着君知带着阿盼娥走向厨房,眼里流露着各种各样的不可思议和不可理解的神色,却由于种种原因,谁也没有开口问。 因为君知这么一带,大家对阿盼娥也就特别客气,她在这里落户,居然一点麻烦也没有过。自然,对于阿盼娥本身而言,她是一点也感觉不出来的。 然而对于“干活”而言,阿盼娥却是非常机灵也非常有天分,在她一片空白的脑袋中,毕竟有一片特别灵光的地方,那就是──买菜。宝福真是看对了人,让阿盼娥上市场去买东西,那真是精打细算,连买带送,一两银子买了三只鸡十斤青菜两个萝卜一条排骨两条鱼,葱姜韭蒜另送,当阿盼娥回来的时候,品安坊的人都当她是抢回来的,用防贼的目光看着她,并且差点叫人关了大门以免铺主人追上门来要债。 但阿盼娥就有这本事,几天下来,品安坊也习惯了──原来银子是这么个好东西,一点点就可以买这么多东西,为什么原来都不知道? 阿盼娥真是个好东西──省钱啊!大家都这么想,宝福真是做了次大好生意,请了这么个丫头,勤快、听话、能算账、却又脑袋空空,说什么她都不会记住,当真是个宝。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阿盼娥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她在品安坊块一个月了,很少见到“君知小姐”,这让她很想念,但是她更大的疑问是──她没看见品安坊卖书啊!偌大一个品安坊,书名满天下,但是,前来的客人似乎吃饭聊天说“书”的多,买书的没几个,那钱呢?坊里的钱从哪里来?为什么宝福看起来总是一副很有钱的样子?对人说话,也总是那么凶的?反倒是“君知小姐”人很好,但“她”又常常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真奇怪啊,不卖东西,也能有钱?这就是阿盼娥这一个月想不通的事情,所以她拼命地给品安坊省钱,真怕它一不小心,就倒闭了。 “阿盼娥,过来,宝福叫你去给客人倒茶。”远远的有人叫。 “好啊,我来了。”阿盼娥洗了一半的菜,擦了擦手,就往前厅跑──她知道坊里一来奇怪的客人,宝福就会叫她去倒茶,大概因为她笨吧,阿盼娥自己也知道的,她没厨房里吴妈那么聪明,只要被她听到一个字,她就能编出个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来。 进了前厅,她一眼望见了一位好尊贵的少爷,穿着一身锦绣的衣服,背后两个随从,站在那里瞪她,让她心头打一个突,好凶的两个人。 “阿盼娥,叫你倒茶,茶呢?”宝福看她挂着条围裙,手肘上都是菜叶渣滓,忍不住大皱眉头,“品安坊的丫头,怎么能这样没有规矩?快去把手给我洗了,送茶上来!” 她丢了品安坊的脸!阿盼娥吓了一跳,“是、是。”转过头,她就要往来路奔。 “不必了,少爷不喝外边的茶。”那好尊贵的少爷的一个随从说话,声音也是凶凶的,像老虎说话一样。 “阿盼娥,你下去吧。”宝福不耐烦地挥挥手,“没事了。” “哦。”阿盼娥无端被人叫来,又无端被人赶走,奇怪地看了宝福和那好尊贵的少爷一眼,突然心头微微一跳──这个少爷,长得有些像──君知小姐。她认人的本事和买菜的本事都是第一流的,这个少爷看起来比“君知小姐”年轻一些,只是“君知小姐”看起来像慈 悲的观世音菩萨,身上像打着菩萨的烙印一样,她看见“君知小姐”很多次了,都感觉“她”走路轻飘飘的,不带尘,就算偶尔在院子里走走,也空空荡荡,像院子里根本没这个人。 想着,阿盼娥低头往回走,眼前一暗,迎面有人!她本能地向后一跳,“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抬起头来,进门来的人正是她刚才想了许久的君知! 君知吃惊地看着她,每次见她,她总是跌倒在地,不是一头的血,就是一头的包,如今还带了一身的菜,对着门里的人点头示意,“她”把阿盼娥扶了起来,拍掉了她身上的尘土,“怎么了?” 阿盼娥闻到“她”身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很好闻,皱着鼻子嗅了几下,“我来倒茶,忘记端茶盘子了。”她老实地说。 君知哑然失笑,拍了拍她的肩,“不必喝茶,你下去吧,等有事再叫你,好不好?” 她的长发微微倾覆在阿盼娥的手背上,阿盼娥有些失神地望着“她”端庄素雅的脸庞,那样修颀的身段,那样慈祥的眼神,“君知小姐”好有气质。她羡慕了,如果她也有这样好的气质,就不愁嫁不出去了,“好。”她小小声地说,心里有些留恋,不想离开好味道的“君知小姐”。 “去吧。”头顶的声音像来自金顶的纶音,虽然温和慈祥,却隔着云端很远很远。 “哦。”阿盼娥乖乖地走开,宝福走过来关上了门,把君知小姐关在了房间里。 ☆☆☆ “二哥。”门关上,那“好尊贵”的少爷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好久不见了。” 进门的君知缓缓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年丰姿飒爽,富贵雍容,很像十三年前某个他至亲至爱至敬至畏的男人,如果自己没有死,大概,如今也会是这个样子。 “这位是……”他的眼依然带着空旷的慈悲,他的瞳依然是浮云的怜悯,即使见到了最不想见的人,君知的眼睛依然如故。 “这位是盾郡王永璋,小姐,不,公子,他是您的亲弟弟,您还记得吗?”宝福小心翼翼地说,“永璋郡王。” 君知缓缓放下袖子,他的衣袖迤逦缓长,衣袖一垂便显出他纤雅的腰肢和风吹欲起的神韵。做了十年的“女子”,他早已经把女人的柔和静揉入了骨子里,即使要他换上一身长衫,恐怕仍然是风吹柳骨的味道。这一放,连永璋都有些呆,那感觉并不是弱,却是男男女女都要膜拜的圣静。只听他说:“永璋?我记得。” 永璋等着他往下说,等着他露出惊愕或者害怕甚至冷漠仇恨的神情,但是君知没有。他抬起头来对着永璋一笑,就说了那五个字,没有了。 “二哥,说实话,自从‘端慧太子’死后,皇阿玛郁郁不乐。”永璋走近一步,“三弟这些年遍访名士,征骑四下,费时九年,才知品安坊‘君知’之真相。二哥可知,你额娘淑佳皇贵妃自你死后又复生下你七弟永琮,皇阿玛偏好嫡子,本想封永琮为太子,但七弟亦是早亡,这几年来皇阿玛与你额娘都郁郁寡欢,如果二哥能随我回宫,必能使皇阿玛与淑佳皇贵妃重展欢颜,甚至,二哥可能登基为帝。”永璋撩开衣裳下摆跪了下去,“请二哥看在永璋一片孝心,跟永璋回宫吧。” 宝福脸上肥肉一动,看着他这位端庄素婉的“太子”一他是永琏额娘金佳氏的心腹侍卫,当年永琏被活埋,正是他看在眼里,通知了永琏的师父前去救人,此后随“君知”江湖漂泊,虽然官腔难改,却对这位故去的“太子”忠心耿耿。 君知从不愿回到过去,但是宝福时时刻刻,不忘这位“小姐”曾是太子,是当今皇上惟一将他的名字书写在“正大光明”匾后的太子啊!这个江山、这个天下,本就是属于端慧太子的,太子是绝代之才,凭什么──要一生沦落在这书坊里乔装成女子?他是天之子!本就该有荣光环绕锦袍加身,就应该治国安邦,为什么要在这里荒废? “永璋。”君知的声音轻若浮尘,“若我要回宫,十三年前便已回了,何必等到今日?”他走了一步,背对着永璋,“皇阿玛自有皇阿玛的眼光,他要谁为嫡,就是谁为嫡。永璋,即使你手中有我,也是无用的。”君知转过身来,他比永璋略高一些,垂下眼看着他,“当年我死,他不曾立你,如今即使我复生,他也不会为了我立你。” 永璋脸色微变,却听君知慢慢地说:“没有用的,皇阿玛如果会为了谁而改变立嫡的人选,他就不是皇阿玛。永璋,你明白吗?” 宝福也脸色微变,太子他……十年来依然不曾改变当初换妆做女子的初衷,也许是当年的两刀惊破了他的心,使他对宫廷对权力如此漠视,如果恢复身份的结果是不得不走入那个波谲云诡的圈子,他宁愿换妆做君知!也许是打小习惯了,他竟不觉得这一身装束是耻辱!是皇家男子的耻辱!宝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啊! “二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永璋有些狼狈,涨红了脸,“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想请二哥回宫,让皇阿玛高兴……” 君知拂了拂衣袖,停住,“永璋,很高兴见到你长这么大,我这里是书坊,你若进来谈书,品安坊自然扫榻相待;若谈其它,还是请回吧。” “‘小姐’……”宝福叫惯了小姐,纵然心中依然管他叫“太子”,但嘴里的习惯改不掉,“盾郡王是好意……” 君知的目光向他掠来,带着大慈悲的怜悯,“宝福,想回宫的人,是你吗?” 宝福张大了嘴,看着目光怜淡的君知。 “品安坊开业十年,稳定恒长,若无内人相邀,永璋又怎么会知晓朔平府的君知就是永琏?”君知一语道破宝福的热心,“宝福,我知你为我不平,但是……唉……你呀……”君知一声叹息,没再说下去。 永璋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流转,有了微些变化,“二哥,我的意思已经清楚地说了,你若有意答允,三弟自会派人来接你。”他这句话落在前头,让人一听就知道品安坊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否则君知答允与否,他又怎么能知道?即使知道了,又怎么能立即派人来接? 君知的目光停留在宝福的身上很久,直看得他低下头去,才回答:“好。” ☆☆☆ 阿盼娥从前厅走出来,继续回去厨房洗菜。 “今天坊里来了个俊公子,和小姐单独谈了好久。”厨房里的三姑六婆在讲话。 “胡说,宝福明明也在房里的,怎么能说‘单独’呢?” “宝福一心只替‘小姐’想,那怎么能算一个人?今天来的公子据说来头好大的,外面带了许多侍卫…… “那咱们家‘小姐’有福气了,若是嫁给了这位公子,品安坊日后不怕人丁单薄,也不怕人家说咱们是‘姑娘’当家的好欺负!好歹也找个靠山!” “是啊是啊,‘小姐’若嫁给了今天这位公子,当真是万幸了。‘小姐’这么好的人品样貌,居然这么多年嫁不出去,这世上哪里有天理啊?” “哇,如果‘小姐’嫁了,日后生出个女娃出来,和‘小姐’一个模样,那该有多好……” 啊?阿盼娥越听越糊涂,从“‘小姐’、宝福和俊公子在一起谈了很久”,因为“宝福是‘小姐’的人”所以宝福就不算一个人,变成了“‘小姐’和俊公子谈了很久”;然后又能变化,变成“‘小姐’如果嫁给那位公子……”随后情况直转急下,成就“‘小姐’嫁给了姑爷以后如果生了女儿……” ‘君知小姐’要嫁人了?阿盼娥一边洗菜一边满腹狐疑,可是刚才看见他们一点也不像在谈婚事啊,‘君知小姐’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一点新娘子哭哭啼啼的样子都没有。她见过隔壁的胡姑娘嫁人,嫁的时候,哭得天都塌了地都裂了,好像人生从此终结再也没有希望的样子,因为她要嫁的是隔街杀猪的。但是‘君知小姐’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啊。 她的味道很好闻。阿盼娥低下头,轻轻地嗅了一下胸口留下的微些气息,像一点点墨香,一点点白云和菩提的味道,是慈悲的气息。抬起头来,三姑六婆的议论已经从“如果生了女儿……”到了“哪一种药物最滋补最能安胎……” “‘君知小姐’──不能不嫁人吗?”阿盼娥突然插口进去。 吴妈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像看着一头猪,“不嫁人?身为‘女人’,嫁不出去是耻辱!你难道不懂吗?‘君知小姐’老大不小了,再嫁不出去的话,就要成品安坊的笑柄了。” “可是……你们不会舍不得吗?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好漂亮好漂亮,好像院子里的菩萨。”阿盼娥虔诚地说,手里握着一把白菜,“我好喜欢她。” 吴妈嗤之以鼻,“咱‘小姐’的漂亮,那是菩萨给的,菩萨要咱‘小姐’普渡众生,才给了‘她’菩萨相貌。你洗你的菜吧,咱‘小姐’那是气质,是画儿也画不出的气质,你卖豆腐的,能卖出那味道来吗?”她菜刀一剁,“今儿做些滋身健体的菜,‘小姐’如果要嫁了,就要有个好身体,好养出白白胖胖的大娃娃,‘她’男人呢,才会喜欢‘她’……” 阿盼娥不知为何,听到“‘君知小姐’的男人”,总会忍不住有一种特别排斥的感觉。 “君知小姐”,那是天上的仙,怎么可以嫁呢? 第三章士情 -------------------------------------------------------------------------------- “笃笃笃──” 敲门声,这声音是夜里品安坊的丫头给‘小姐,送夜宵。 “吱呀”一声门开了,长衣长发的“女子”即使在夜里看来也似菩萨而非女鬼,略解的罗衫,露出“她”曲线均匀的肩。送夜宵来的阿盼娥猛地一怔,那肩,在月下泛着细腻的光,线条单薄得让她的心突然一震,突然好想抱住这“菩萨女子”好好哭一场。 君知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莞尔而笑,这丫头脑子里特别空,特别不能藏心事,“怎么了?” “啊──”阿盼娥突然惊醒而叫了一声,手里端的盘子差一点“当啷”落地,幸好君知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否则吴妈一晚的心血就要见地板去了,并且可能她自己还要来擦地。 “我我……我觉得小姐的肩让人看起来想哭……”她张口结舌,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我……我来送夜宵,是吴妈做的,特地做给‘小姐’吃的。”好不容易把要说的话说完,阿盼娥空自一双眼睛精灵流转,却词不达意。 她的意思是说,她感觉他很孤伶吗?君知微怔了一下,不自觉地拉紧了自己的衣襟。他原本没有留心衣裳已经滑过了肩膀,“我没有叫夜宵,吴妈怎么会做了夜宵叫你送来?” 阿盼娥脸上有些红,“吴妈说……” “吴妈说什么?”君知闻着盘子里东西的香味,渐渐皱起了眉头。 “吴妈说,‘小姐’要在这个时候开始补身体,日后才能给姑爷生个胖娃娃。”阿盼娥鼓起勇气说完。她的嗓门本就很大,这一正气一说,倒是整个院子,说不定整个品安坊都听见了。 宝福在隔着一重院子的房间里听见,“噗”的一声,一口茶呛在咽喉里,差点要了他才四十四岁的一条老命。 君知吃惊地望着阿盼娥,这丫头总能让他吃惊,总做出一些惊人之举,“补身子?这是谁的主意?” “吴妈。”阿盼娥说,又赶紧摇摇头,“不,是我们大家的主意。” 大家的主意?姑爷?孩子?尽管君知才智不差,也是绕了七八道弯才知道她在说什么,望着这单纯明快的小丫头,一时间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居然愣住了。 “我搁在这里了。”阿盼 娥小声地说,把盘子放在桌上,转身准备离开。 君知的目光落在那夜宵上。补身子的补品?他哭笑不得,女人啊女人,这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微举衣袖,他拂了一下乱过额际的发丝,摇了摇头。做女子,还有这等麻烦?他换妆十年,居然从未想过。 “‘小姐’……”突然有个细微的声音传来,君知的目光自盘子转到门口,阿盼娥回过头来,满脸是欲言又止的神态。 “有事?”他记得这个小丫头,特别痴茫、脑子里不装事,也不懂体面和教养,是特别纯的人。他心里对阿盼娥亲切些,因为他知道其它选进来的丫头都有种种复杂的心事,独她没有。 “我喜欢‘小姐’。”阿盼娥转过来面对着君知低声说,眼里都是崇拜的神色。在她眼里君知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女人”,是她卖一辈子豆腐都赶不上的成熟,就算她和君知一样念完这屋子里所有的“书”都不能和“她”比肩的有气质。 喜欢……我?君知怔然。 在阿盼娥眼里,“君知小姐”过了很久,才微微一笑。 “她”微笑起来的样子极端素,仿佛眼望的都不是人,而是足下云涛滚滚里的茫茫苍生。阿盼娥望了“她”好久,才咬了咬嘴唇走了。 傻丫头,她好羡慕他呢!君知合上房门,什么也没有说。 ☆☆☆ 阿盼娥是个傻瓜!进品安坊的第一天,大家已经有共识。 这几天,品安坊的三姑六婆们有了一个新的共识,阿盼娥是个大傻瓜! 她居然学“君知小姐”散发。一头乌发柔顺光滑地落在身后的腰际处,随着“她”的动作和着长衣长袖略略飘荡,整个一个踏舞欲飞的感觉。阿盼娥的头发一样乌黑秀丽,但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气质的差别──她散发看起来就像个女疯子。那一头长发跟着她跑过来跑过去像野马颈后的鬃毛,怎么样都美不起来。 “阿盼娥,你能不能把你那头头发给我绑起来?品安坊的丫头不能像你这样没有教养。你知不知道你带这一头毛出去买东西,外边的人要怎么笑话我们?快绑起来!”宝福看着阿盼娥的新发型气得快疯了,指着她大骂。 “哦……”阿盼娥低着头,她对君知怀着一种越来越崇拜的心情,每逢看着“她”在院子里散步,阿盼娥总会有很想接近却又觉得自己太俗接近不起的复杂心情。 “宝福,不要用这样的口气和她们说话。” 君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盼娥感觉那种好闻的味道从背后萦绕到她的鼻子里。接近了心中的菩萨,她很害怕“君知小姐”看不起她,她是这么俗、这么土又这么笨,虽然她很希望很希望变成“君知小姐”那样的“女人”。 “阿盼娥,你和我过来一下,好不好?”君知的声音低沉而略略有些哑,但却入耳极舒服。阿盼娥低头跟着君知走,她自己的声音又大又吵又难听,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用那样好听的语气说话,即使声音不好也无所谓。 看着君知的鞋子,一双月色缎的鞋面,上面没绣什么,只有缎面本身的一萦碎花。随君知的脚步沾上了点灰尘,却不知为何偏显得出奇地出尘──如果阿盼娥懂得说的话,那是一种──出尘到心痛的感觉,就像那天晚上她看见君知的肩。 这丫头──入魔了。君知看着她低头望着他的鞋子发呆,“阿盼娥,你喜欢你爷爷吗?” “喜欢。”阿盼娥猛地抬起头来大声说,但是她随即困惑,不明白“君知小姐”的意思。 “你喜欢你日后的夫君吗?”君知对上她的眼,微微一笑。 “……喜欢。”阿盼娥迟疑地说。 “你喜欢天上那些漂亮的云霞,那些飞过的鸟,甚至天上那些蓝蓝的颜色吗?”君知再问。 “喜欢。”阿盼娥呆呆地看着君知的眼睛,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所以,‘君知小姐’也只是你喜欢的一种。”君知柔声说,“一个人本可以喜欢很多很多,也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去喜欢。阿盼娥,你很年轻,你还那么小,不要把全部的感情,都投到你喜欢的一个东西上,好不好?”他知道这丫头对他的感情并非男女之情,更非爱慕,但是那种夸父追日般的崇拜一样是会伤人的。 “‘君知小姐’……”阿盼娥并非完全懂君知此刻的话,只看得懂君知此时的目光如天光一样清亮。突然之间,她福至心灵地说出一句话:“我觉得‘君知小姐’和别人都不一样。”她不乱跑的时候那头长发也很顺和地贴着她的背后,这让她看起来也很宁静。 君知有些惊讶,这丫头总能让他吃惊。 “像被人赶走的……嗯……”阿盼娥猛地警觉自己又开始乱说话了,“不是不是,我不是说‘君知小姐’像被人赶走的小兔子……啊,我只是想说‘君知小姐’看起来很可怜……”她越说越混乱,满脸惊悸地看着君知,就怕“她”立刻生气了。 像被人赶走的小兔 子?他心里猛地一震,像“咯拉”一声什么东西碎了。可怜?这个词让他一下子掩住了心口,压抑住那种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的心灵深处涌出来的感觉,目光登时凌厉了起来。 阿盼娥没见过“君知小姐”的目光有这样奇怪,她盯着“她”,像她刚才放了一把妖火,像她刚才杀了人,做了一些荒谬绝伦的事情──她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她”。不自觉地,阿盼娥退了好几步,心里的恐惧升高了无数倍,她说错什么了吗? “以后──不要说‘可怜’这两个字好不好?”君知的声音这一刻幽浮若死,随即一笑,笑若鬼魅。这一说一笑,君知看起来诡谲妖厉,一点都不像平时的“菩萨女子”。 阿盼娥不自觉地慢慢向后退,靠在了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上,惊愕而且不知所措地望着君知。她说错什么了? 吓着她了。君知也退了一步,掩心的手没有放下。他长袖卓立,衣袖在胸前飘荡着,许久也不曾说话。 “‘君知小姐’……”阿盼娥的声音没入耳内,“我听过人唱歌,说‘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困惑,“但那是个男人唱的。” “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君知的气势缓和了下来,这一句说得……他的手放了下来,“阿盼娥,你曾经读过书吗?” “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阿盼娥说,“他种的蘑菇都开了伞洒了菇丝不能卖了,好的蘑菇连一袋都不够真可怜。”说了一半,她又突然惊醒过来,她又胡扯到哪里去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说‘可怜’,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说卖蘑菇的,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她的脸本是白的,此时吓得直接变成了青的。 “君知小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居然笑了。“她”叹息了一声,摸了摸阿盼娥的头,“‘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阿盼娥,你真是个痴子。”阿盼娥不理解地看着“她”,那个菩萨般的“小姐”又回来了,但又似乎有些不同。 是苍天要这个孩子不能体会悲哀吗?那真是个有福分的孩子。 ☆☆☆ “郡王,二皇子居然还在人世,虽然他看起来不想翻回当年皇贵妃砍他那两刀的事情,但是一旦这件事让皇上知道了,那郡王和贵妃娘娘则后患无穷。依卑职的意思,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刀砍了了事。”永璋背后的一位侍卫说,他是宫内专门跟随永璋保卫他安全的带刀侍卫,庞胡。 “你当宝 福是傻的吗?”永璋冷笑,“他为什么冒这么大险招咱们来,就让咱们来砍人?”永璋一摔袖子,“他一直存着永琏是太子的心思。他对金佳氏皇贵妃忠心耿耿,对皇上忠心耿耿。这十年他没告诉皇贵妃太子健在,是怕皇贵妃思子心切,露了马脚。额娘刀砍永琏,一溜下来,宫中的太医、使女、太监、仵作,哪个不是得了额娘的好处,否则能查也不查清楚就把活太子弄到棺材里去?如果金佳氏皇贵妃知晓太子未死,宫里这些做了孽的下人、我额娘、我,都是她的敌人。她这娇生生的女人家,能应付得了?所以宝福根本就不告诉她。她什么也不知道,这才能安安稳稳活了这十三年。这一次他认了君知就是永琏,是看准了咱们需要个把柄!”他的拳头在桌上一捶,“皇阿玛迟迟不立嫡,永璇永瑆锋芒渐露,咱们若再没有个优势,那就要输了!”他咬牙切齿地道,“永琏是皇阿玛最疼爱的儿子!皇阿玛到如今都记着他!我手里若有了永琏,至少也是个逼宫的利器!” 小小年纪,这一番话说出来,竟也面目狰狞得可怕。 “宝福莫非清苦的日子过腻了,却把永琏往咱们手里推来?”庞胡问。 “他比你聪明多了。”永璋冷笑,“他盼着我带走永琏呢!我想拿永琏做利器,他想拿着我永璋做利器。我若牢牢地掌握永琏,宫里自是我一时占优并且形势打乱;但庞胡,若是我掌握不住永琏,那局势可就翻倒过来,永琏手中有我,额娘便不敢将他奈何,到时候他把旧事翻了出来,说是额娘害了他,你我、额娘、当年所有牵连之人一起完蛋!不要说逼宫立嫡,咱们连命也保不住!你懂不懂?” “二皇子不知是否身有武功?若是他并无武功,要牢牢掌握,交给庞胡即可。”庞胡请缨,“我不信连一个软绵绵的兔子哥都看不住。” “嘿!永琏从小既‘端’又‘慧’,是否有武功我不清楚,但既然他敢这副样貌出来混,没有三两下底子,他敢吗?”永璋继续冷笑,“他断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所以郡王还在观察,至今还没有下手掳人?”庞胡问。 永璋颔首,“永琏的消息千万保密,若是让别人知道了,吃不了,得兜着走! “是。” ☆☆☆ “把头发梳起来吧。”君知的声音变回那种空空的慈悲,他的手拢起阿盼娥的长发,轻轻地在她的头顶上挽了个发髻,自她身后的大树上折下一树花枝,插在了她的发上。 “别把你 的心,都用在‘君知小姐’身上,好不好?你看。”他拉着她走到花园里的水池边去照影,水里映出两张脸儿。阿盼娥乌发斜挽,鬓边一朵紫花颤颤地开放,她从不知道自己挽成这样的发式、插上一朵紫花竟然是美的。身边长发长衣的“女子”素宛依旧,即使有一片花瓣落在了“她”身上也是亵渎的。 “阿盼娥也很美,不必学‘君知小姐’,是不是?” 阿盼娥愕然地看着水中的倒影,水里的女子长眉灵目,乌发蓬鬓,虽非绝美,却已经是“秀丽”。回过头来她望着君知的眼眸,人说空幻如花,水照魂分,这一刻阿盼娥似乎领悟到一些什么,剎那间长大了。 她……也有她自己,不必做着追逐菩萨的傻子。菩萨来点化她,告诉她她可以长大了,那一枝紫花插上头的时候,阿盼娥脱离了孩子的稚气,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自己。 静静的水潭照着两个影儿,突然之间,阿盼娥笑了,君知也笑了。 一切追崇羡慕的感情,都在这会心一笑之间变成了极清极清的舒畅。 她不会再用看偶像追星星那样的心去看待“君知小姐”,在阿盼娥的心中,“君知小姐”从天上的仙,降成了地上的人,但却是她从十六岁这个时候开始以一千分一万分的心,去尊重去爱戴的人! 女娃长大了。君知笑若红尘,站了起来,“我回去了。” 阿盼娥“啊”了一声,她这一次没有跟在“小姐”后边,而是笑靥如花,“谢谢‘小姐’。” 君知一笑回头,月色长衣长袖,长发垂腰,缓缓离开了这个院子。 阿盼娥抬头看着满树的紫花,无比开心。她知道她刚才所拥有的一瞬间,可能和“君知小姐”相处过那么多年的人都不可能拥有。她会把刚才君知为她挽发插花,同潭照影的一瞬间永远留在心里,从今以后,即使“君知小姐”叫她去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死。不是因为盲目的崇拜,而是因为──阿盼娥这一生都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也从来没有人会用这样细微体贴的方法去让她了解。 她在紫花插上头的那一刻,从脑袋空空的傻丫头,变成了君知的“士”。当然她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士”,士为知己者死,你以国士待我,我便以国士报你,这些阿盼娥都是不懂的。但是从这一刻起,她确确实实成了君知的“士”,这份同阿盼娥的脾气一样凌烈的感情,此后终身都不曾变过。 ☆☆☆ 夜了。 君知回到他的房间里。今日无端被阿盼娥一句“可怜”击破了他十三年来死寂的心,他早该不介意了,可是那骨子里的皇家的傲,却如跗骨之疽,一再地放他不过。他差一点就耐不住那点压抑了十三年的苦,但是他却知道,那简单的女孩嘴里的“可怜”并不是他所想象的意思……她只是很简单很简单地说“可怜”罢了,她不了解那种──从骨子里翻起来的阴冷的凄凉…… 带领她看见她的“自我”,破解她的迷惑,可是他的迷惑,“君知小姐”的迷惑,又有谁可以为他破解? 支起镜子,望着镜中人柔静并重的身段与端正缱倦的眉目,他真的不知道这十年“女”身,他究竟是活出了天堂,还是走入了地狱。永琏、君知、菩萨、太子……他究竟是哪一个?阿盼娥还可知水里的那个影儿便是自己。而他照着镜中的“长发女子”,却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 很可怜吗?像被赶走的小兔子……也许他真的还是当年那只死里逃生的小兔子,对着未知的种种恐惧簌簌发抖,却执着着一点傲骨,深深地憎恨“可怜”这两个字! “啪”的一声,他扣下了镜子闭上眼睛,嘴里却说:“是谁?出来吧。” “二皇子耳目灵敏,想必武功不弱。”窗外飘然而过一个黑影,“我奉盾郡王之命,请二皇子回宫。”来人虎背熊腰,英气勃勃,正是庞胡。 “软请不成,便要用强吗?”君知唇角微翘,算是做了一个笑的表情。 “不敢,卑职‘请’二皇子回宫。”黑衣庞胡一伸手向镜前的纤柔身段抓来,不信这样静素的人儿能有多大的能耐! 劲风四射,震得君知桌上的镜子“格”的一声碎裂,屋内床缦飞扬,桌椅“咯咯”作响,几欲散架。君知翻手点穴,他的劲力并不凌厉,只是恰到好处的一缕指风破开了庞胡的铁掌,随后四两拨千斤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庞胡虽然明知这俏生生的“二皇子”决非省油的灯,却也措手不及他会有这样敏捷老辣的反应──君知这翻手一扣简直就像已经在对阵中扣过千次万次似的,这若不是在实战中锻炼出来的身手,一个整日坐在书房里的人绝无可能有这样老练的反应!他估错了二皇子的能耐,幸好,郡王他做了万全的准备。 君知扣住庞胡手腕的时候指尖微微一痛,他的反应何等敏捷,抬指、扬击,套在他手指上的一个东西飞了出去,正撞上了庞胡的脖子,带起了一阵尖锐的哨风。 庞胡闪身相避,那激飞出来的东西是君知的指环,他手腕上带有的钢刺刚才必然划破了君知的手指,他很有自信。这飞环一击虽然意外,但只要钢刺毒药发作,不怕君知不手到擒来。他想着,突然“咚”的一声……庞胡大惑不解地昏厥过去──他分明记得他闪掉的那个方向没有柱子嘛…… 君知指环脱出,本来连绵第二指就要点出,突然看见庞胡斜飞,一头撞在旁边突然立起的一块木板上──因为他专心闪避,这木板出来得无声无息,庞胡后脑撞上,居然毫无防备地昏了过去! 那个拿着木板的人──阿盼娥!君知吃惊地看着这个丫头,她举着一块洗衣板,咬牙切齿地盯着地上的“飞贼”,又一板打在他的肚子上,“‘小姐’的闺房也是你可以乱闯的吗?打死你!打死你!采花大盗!” 啊?这丫头做的事总能让他吃惊,采花大盗?亏她怎么想出来的?她没看见刚才房间里发生的事?她在他和庞胡交手的时候走近的吧,他居然没有留心。 打了几板之后,阿盼娥大概发泄完了心中惊愕和愤怒的情绪,迷茫地抬起头来,“‘君知小姐’,我刚才听他说……二皇子……”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君知拉进了房间──永璋既然定计擒他,必然不会只有庞胡这一个家伙,必定暗处还有他人! 阿盼娥只觉得全身一暖,人已经在君知的怀里,他护着她,眼睛望着窗外。他的气息就在她的鼻端,阿盼娥颤抖地抬起头来,这具纤细的身段虽然纤柔,却并不弱,抬起头来,君知流散的长发下颈项曲线优雅,但一直掩藏在衣领长发下的喉节,也清晰可见。 二皇子……君知小姐──他不是小姐!她如果这个时候再看不出“君知小姐”不是女人,她就是个彻底的白痴!一惊觉“君知小姐”不是女人,她又惊又羞,整个人都热了起来,更加感觉得出──现在抱着她的这个身体绝不是女人的身体! 天啊!她……她居然给君知送安胎补身的──补品!阿盼娥一手掩住自己的嘴巴,咬住衣袖以免自己尖叫出来,“君知小姐”是个男人!“君知小姐”是个男人!她一定疯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难道全朔平府的人都在做梦,全大清的人都在做梦吗? 窗外星月寥寥,恍若无人。君知屏息静气地静听了一阵,外面有人,却潜伏在院子外面,可能一时半刻还没有发现庞胡这么迅速地沦陷了。低下头,他放开惊得脸色苍白的阿盼娥,她是个平凡的姑娘,可能不习惯这样的惊魂。 “‘君知……小姐’……”阿盼娥颤抖地指着他,“‘君知小姐’……”她的嗓子一向惊人,今天却惊过了头哑掉了。 “阿盼娥,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君知微闭了眼,即使在秘密暴露的时刻,他闭眼的样子依然端庄素雅,“‘君知小姐’并非女子,说穿了惊破半边天,这个干系太大了。阿盼娥,可以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阿盼娥绝不泄漏‘君知小姐’的秘密!”阿盼娥惊愕过了之后,脸颊上泛起一片红晕,那是激动过后的热潮。她才不管君知小姐是男子还是女子,这样出尘得令人心痛的人,这个给她挽发带她照影的人,总是带着一种被“驱逐”过后的感觉,让她怜惜让她爱戴让她尊敬!“君知小姐”是女子,她为“她”死!“君知小姐”是男子,她也为他死!她有这种强烈的感情,这就是一个“士”对主人的感情──只不过阿盼娥不会说而已! 她──居然毫不介意?君知惊愕地睁开了眼睛,这个总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女子。她的眼睛好烈,说话的声音虽然哑掉,却依然在耳边震响:“就算有刀子架在阿盼娥的脖子上,阿盼娥也不会说的!” 不必这么激烈啊!君知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望见了那双义烈的、眼睛却无法说出口。那是一双绝烈绝艳的眼睛,通过那眼可以看见阿盼娥可为他生为他死的感情,可怕的那感情不是爱恋,如果是爱慕还可以死心,那感情是士情──他做了什么,让这个女子可以这样执着地尊他为主?“不必这样……”他开口,嗓子莫名地也哑了,竟像是被阿盼娥的义烈激哑的。 “‘君知小姐’──是我的神啊。”阿盼娥低声说,“我想对他好,因为他对我很好很好。” 我想对他好,因为他对我很好很好?君知的心剧烈地跳着,难道一次挽发,对阿盼娥来说当真就那么重要吗?这种感情不是爱,但是他……君知和袖掩住心口,当他难以承受心里或者外界涌来的感情的时候,就习惯性地掩心──“阿盼娥……”他不知能说什么,只能沙哑地唤着她的名子。 “君知小姐”不是女子,但在阿盼娥眼中他仍然是长衣素袖的菩萨,只是女菩萨变成了男菩萨。她的眼清澈如昔,并未为这改变而改变什么,全然不知君知死寂了十三年的心被她这一双艳烈的眼睛带热了起来──他本是这世上的无情菩提,身化女相,发愿普渡众生,这一生的自我早已放弃,不谈男女,何求情爱?更不曾幻想过当人知道他不是女子的时候仍能不变的感情,但是, 第四章同命 -------------------------------------------------------------------------------- 无声无息中,一条近乎看不见的细丝被掷了过来,在空中打了一个圈,无形无影地圈住了君知的脖子。外面三个黑影同时用力一拉,君知立时警觉,一手扣住那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绳,强力抗拒着。 这条细丝,正是天下有名的天蚕丝,刀剑不伤,水火难侵。一旦给它勒住了,主人用力一扯便可以让人身首异处。当然此时外边的三个黑影并不是想要君知的命,只不过想制服这个看起来没什么杀伤力的“太子”而已。 阿盼娥扑了过去,她才不管也不知道什么“天蚕丝”,那条天蚕丝在月光下泛起一道亮光,她扑过去一口咬住那条线,然后牙齿一和,“登”的一声,她居然咬断了江湖中传言斩不断的“天蚕丝”! 细丝断去,君知反应敏捷,感觉丝线一松立即放手,外边的三人却看不清房里的动静,仍自用力。结果天蚕丝一断,三个人“哎呀”二声全跌坐在地上,摔成了一团。君知眼见机不可失,浮身出窗,长袖一拂,点了外面三个人的穴道,品安坊外必然还有永璋的人,但是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低下头来,他裂指一划,在刚才被毒针所刺的指尖处开了个十字口,放入口中吮吸。他错过了逼毒的最佳时期,此时亡羊补牢虽然未晚,却也免不得花费许多手脚。 三个突然之间被制住的黑衣人满面不服气的神色,恶狠狠地瞪着阿盼娥,好似她一下咬断了天蚕丝是不可原谅的罪过,天理难容罪无可恕岂有此理荒唐可笑,刀剑难伤的天蚕丝居然被这个女人轻而易举地用牙齿咬断了!这世上还有天理吗?谁能知道,阿盼娥虽然是个土包子,但好歹是个女孩,她的衣服还是要自己做的,所以咬断线的技巧自然是不在话下,而人的牙齿的咬和之力往往比利器的砍击力更为有力。天蚕丝虽然又细又坚韧,却也挡不过阿盼娥的牙齿一咬──只不过以前并没有人想到用这样野蛮的方法来弄断它而已。 “君知小姐,”她看见他弄破了自己的手,放在嘴里吮吸,忍不住关心,开了门出去,“你受伤了吗?痛不痛?要不要紧?” 庞胡钢针上的毒刺是麻痹之毒,大概他只是想生擒,并不想毒死他这个二哥。这个毒就算没有解药,过个几天也是会好的。君知放开手指点了点头,“没事,一点小伤。”他的声音慈和,像空开的莲花, “阿盼娥,帮我把这些人抬进房间去,不要惊动了别人。” 阿盼娥立即照做,她做惯粗活并不觉得这几个男人让她抬不动,拖拖拉拉,拉拉扯扯,也就把人都弄进君知的房间里去了。不过虽然她很卖力地在拉人,却也免不住偷偷地想:“小姐”的房间,里头塞了许多大汉,好像……不怎么好…… 君知微徽闭目,借机把侵入到手臂的毒药逼退到手腕,暂时这只手臂是不要做事了。他在九莲山五年学艺,遇得名师,武功造诣本就极高,并且他虽然开立品安坊,却有大半时间行走江湖结交朋友,因此单凭庞胡之流和区区毒药,是不可能将他奈何的。也正因为“君知小姐”一身武功了得,宝福从来不担心他会出事──君知如果出事了,即使宝福在场也没有用。 阿盼娥把地上动弹不得的人都搬进屋子里去了,他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微微一松,仿佛这丫头在,就能给他一些扎实的东西,有些东西存在着并且永远不会变,那是一种安心的感觉。 就在他心里微微一松的时候,陡然间背后风声一动,他分神地看着阿盼娥把最后一个人搬进屋子里去,骤不及防,居然一下子被一个人从背后扣住拉进了怀里!这样敏捷无声的身手,即使他潜装江湖这么多年也很少见,这是一等一的身手,永璋从哪里收罗来这样的绝世高手? “喂……你……”阿盼娥听到风声,有个东西“呼”的一下在空中转了几转,回过头来却看见君知被一个白衣人扣在怀里,那白衣人眼神微邪,目光掠过她的面颊的时候一股彻心的冷,却也有些俊俏的风流。 “放下‘君知小姐’!你是……你是什么东西!”阿盼娥刚刚把人藏进屋里,外面居然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个人出来,如果他和里面的人是一伙的,那“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一定被他掳去了!这怎么可以?她奔过去拿起地上的洗衣板,和白衣人对峙,张开嘴就准备大叫一声“来人啊!” “阿盼娥,禁声!”君知低声叱道,这院子里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若是让书坊里其它人看见了,成何体统?他作为一个“女人”,这日后的风言风语可就起之不尽说之不完了。 “你快放下我家‘小姐’!快点!”阿盼娥看见白衣人把君知牢牢地扣在怀里,君知毫无反抗之力,她胆战心惊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家‘小姐’是良家‘女子’,你这样把‘她’抱在怀里,‘她’以后……以后嫁不出去了”……快把‘她’放下来!“ 君知 身在险境,听见她的话仍然忍不住吃惊,这丫头总是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说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还有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良家‘女子’?她……不是已经知道他并非女子,但看她惊慌的眼睛,这话出于内心,绝不是虚言恐吓。 白衣人仰天哈哈一笑,“我看你这院子里鬼鬼祟祟,这许多大男人躲在屋子外面奈何不了一个大‘小姐’,不如我亲自出手来试试。”他低头在君知的颈项边嗅了一下,“好一股书卷气,你家‘小姐’想必是个‘才女’,大概就是那个叫做君知的‘女人’了,对不对?” 阿盼娥惊得瞪目结舌,指着他,“你你你……”她一时词穷,居然不知道要骂他什么,一双眼睛愤怒地要喷出火来。 君知看着阿盼娥的表情,委实忍不住唇角微翘,被人强力扣在怀里,天下大概也只有他还能这样淡而处之,“‘颜郎’颜少倾?”他的声音依然慈悲,带着世外开花的寂然。 白衣人微微一怔,朔平府的‘才女’君知他是早有耳闻了,不否认他“颜郎”颜少倾此行赴朔平府就是想一亲芳泽,他颜少倾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风流之名天下皆闻。但却不知道,这位俏生生观世音菩萨般的“姑娘”,居然连看也未看,但凭他一开口就认出了他!“‘君知小姐’,我们见过?” 听他的语气,他只是被潜入品安坊的黑衣人鬼鬼祟祟的行动引来的,也并没有听见庞胡和他的对话,更不知道这个被他扣在怀里的人并非女子。君知微微一笑,笑是对着阿盼娥笑的,让她安心。 “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笑起来仍然是那样如浮生、若红尘。突然之间,扣住君知的白衣人脸色大变,“你……”他飞快地放开了扣住君知的手,紧扣住手腕,倒飞十丈,“过脉针!”他一落又起,倒飞上院子的墙头一闪而去。君知耳边清晰地听到他传音,“你居然是九莲夫子的弟子,‘姑娘’让颜某佩服了!” 阿盼娥“当啷”一声丢下洗衣板,对着君知扑了过来,“‘小姐’,他有没有伤了你?那个……那个色狼!采花大盗!他居然把‘小姐’抱在怀里!真是太太太、太可恶了!” 君知一手掩住颈项肩侧,刚才他用九莲夫子嫡传的“过脉针”心法,把手腕处的毒药逼上肩头,破肤而出,像针一样刺入颜少倾扣住他肩头穴道的手心,从而逼走了他。但是毒药内传,浸没了大半经脉,他此刻半身麻痹,靠他自己的能力却不能再把毒压下去了。听闻阿盼娥仍然满口“采花大盗”,他仍忍不住嘴 角微翘,这丫头!无论情况多么糟,有她在的话,悲哀也会变得让人忍俊不禁起来吧!“阿盼娥,和我回房,你关上门。” “哦。”阿盼娥听话地关上门,望着房里一地的大汉,双双眼睛都圆溜溜地盯着她和君知,她搬过君知桌上的许多“书”,一本一本地摊开扣在那些人脸上,让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这样偷窥“君知小姐,‘的闺房,罪无可恕! 君知看着她那样理所当然的动作,委实忍不住好笑,“阿盼娥,可以帮我做件事吗?” “只要是‘小姐’说的,阿盼娥一定做。”阿盼娥低声道。 君知微微解开肩头的衣裳,露出了那天夜里月下让阿盼娥一见心痛的肩,肩上一个细微的小孔,是刚才“过脉针”施用过后的痕迹,毒液从这里刺穿了颜少倾的手掌,但毒也从君知的手腕蔓延到肩头,若急剧蔓延到心脉,那就非常麻烦了。“可以帮我,从这里把毒吮出来吗?” 他的声音响起来,阿盼娥注定无法抗拒,悄悄儿抬头看着君知,她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他是个男子,悄悄地微红了脸,“‘小姐’……” 君知微笑,“既然知道了,日后就不要叫我小姐了,别扭。” 阿盼娥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叫他什么。 “叫我君知。” 她应了一声伏过头去,唇齿轻贴在那均匀得让她心痛的肩上,唇下的肌肤细腻冰凉,她为他吮毒。一边吮毒,一边闻到了君知身上属于他的淡淡的气息,她从未以男人的角度去评判君知,当鼻端萦绕着君知淡淡的气息的时候,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唇下的人──他是一个男人。 作为男子,君知太过纤柔,总有一种风吹得倒云托得起的轻,眼前所触的均匀纤细的锁骨和肩,就让她有一种好想好想怜惜的感觉。心里对“君知小姐”的感情微微地变了,涌上了一股暖意,让她想对这个乔装了那么多年女人的人很好很好,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是君知。 阿盼娥──有淡淡的女儿香,换妆多年,今天是他第一次主动拥女子入怀,这小女子很小,完全不懂事,却坚持着一定要对他好。温暖而健康安全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心在跳──毕竟他也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的唇齿贴过肩头,从而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心跳和她的热气。 “好了。”阿盼娥用手帕擦掉被吮吸出来的毒液,突然害羞了起来──君知的肩上被她吮出一个红红的吻痕,那实在、那实在……唉…… 君 知却一点儿也不在意,拉上衣裳,“替我送一个信去给宝福,告诉他请人把地上这些人都送回去。” “哦,”阿盼娥应了一声,她也没把“把这些人送回去”变成“为什么宝福知道这些人的地址?”这种问题,走了两步她回过头来,“君知,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君知理好衣裳,看起来端庄依旧,闻言扬眉,“嗯?” “什么叫做‘二皇子’?”阿盼娥的脸上全是疑惑,秀丽的眉紧紧地皱在一起,“是戏台上说的……那种……坏人吗?” 坏人?君知愕然,皇子是一种坏人吗?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给尊贵富贵的皇子下这样的结论,但要说回来,历朝历代的皇子太子世子们,出色能干的没有几个,连不造孽作恶狐假虎威的,似乎也不多。 “坏人?”君知慈悲的眼微微空幻了一下,“也许是吧。你……听见什么了吗?” 阿盼娥迟疑地看着他,“君知不是坏人,我听见他叫你‘二皇子’。”她突然笑了一下,“只要是君知做的事,一定是对的。”她毫无芥蒂地笑了,就像她毫无芥蒂地接受他是个男子,没有怀疑、没有鄙视、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这样简单地对他好,“我去找宝福。”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君知和袖掩心。 不要这样……固执地对他好,他会沦陷的。而且对于愿做菩提无情来去的他来说,世情只有大爱,如果心不平静,渴求什么波澜,那么他维持了十三年的平静就会被他自己亲手打碎。 如果那些潜藏了十多年的感情脱缰而出,无数的痛苦将随之而来,被放逐的小兔子的恐惧、对亲人的爱恨、自伤自厌自恨自怜的感情翻涌出来──他会疯狂,非但不能成为这世上的观音,恐怕将成为这世上的妖孽。 我的心……好热……君知静夜扶桌,一手掩心,长长的袖子在夜风里微微飘浮,躺在地上脸上盖着书本的人从缝隙里看见那微微飘浮的衣袖,全然不知这纤柔老练的人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 “宝福、宝福!”阿盼娥的大嗓门一放开了全品安坊都能听见,宝福被她吓得从床上滚了下来,差点一头撞在地上,“干什么?”他大吼一声怒火冲天,现在是半夜啊!阿盼娥这野丫头疯了? “啊,不是,宝福啊……”阿盼娥的声音登时变成缩小的气若游丝的气声,“‘小姐’说……” 外边的门一个个打开,三姑六婆们探头 探脑,不知道君知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需要阿盼娥叫成这样。偏偏最重要的时刻,阿盼娥的声音压低了下去,谁也听不见。 宝福突然大叫了一声:“他们竟敢这样下手!‘小姐’怎么样了?” 阿盼娥被他吓了一跳,“没有没有,‘小姐’很好。” 门“砰”的一声打开,宝福和阿盼娥急匆匆地赶向君知的院子。 三姑六婆的门又开了,面面相觑,脑子里同时浮出四个字──采花大盗? ☆☆☆ 第二天一早。 永璋在朔平府的临时住所。 “盾郡王,昨夜去擒拿二皇子的人都被送回来了。”传话的侍卫不敢看永璋的眼睛。 “什么?昨夜一共去了十七人,居然抓不住一个女人似的兔子哥!”永璋震怒,把手上的杯子用力一摔,连水带杯摔碎在地上。 “潜入品安坊的人今天早上都被宝福送回来了,还有十三个在外头不知道被谁点了穴道,潜伏在品安坊后的树林里,今天早上都伤风了。”侍卫小心冀翼地说。 “永琏!”永璋怒极地在桌上一捶,“我不把你拿到手,我不姓爱新觉罗!” 侍卫噤若寒蝉,不敢再看暴怒的三皇子──英明神武的盾郡王。 ☆☆☆ 品安坊。 三姑六婆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君知颈项肩头若有若无的一个吻痕。 无论君知走到哪里,都会有窃窃私语在背后,偏偏那痕迹压在衣领边沿,更容易引起人无边无际的幻想。 “昨天晚上……”姑婆甲悄悄地说。 “‘君知小姐’……”姑婆乙继续咬耳朵。 “采花大盗……”姑婆丙神秘兮兮。 “‘小姐’的终身啊……”姑婆丁掬一把老泪。 阿盼娥走来走去都听见她们在君知背后窃窃私语,当她第八次走进厨房,第九次走出厨房,第十次听见吴妈在为“小姐”的清白垂泪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那个……那个痕迹是我咬的!你们不要乱猜乱想,‘小姐’才没有……才没有像你们想的那样!”她却忘记了昨天晚上不知道谁也满脑袋都是“采花大盗”。 “阿盼娥?”三姑六婆用恐怖的眼光看着她。随即流言就变成了“昨天晚上……‘君知小姐’……和阿盼娥……好恐怖……真不知道‘君知小姐’是这样的人 ……怪不得‘她’嫁不出去……原来‘她’喜欢女人……” 等这流言传到宝福耳朵里的时候,“噗”的一声他再次把满口的茶喷了出去,上一次阿盼娥送补品他只是呛得半死,这一次他不得不找人给他捶胸,以让他换过一口气来活下去。哎哟他的太子爷诶!难道他就宁愿在这里被人糟踏乱说是非,都不肯回宫去做他的堂堂太子吗? “‘君知小姐’……”窃窃私语突然中断,大家噤若寒蝉。 院门开,走进来是长发长衣的人儿,他一走进来院里就会多一股出尘的气质,仿若人间暂时变成了仙境,而他就是仙境里的菩萨。 “宝福,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君知走过去,走进宝福的房间,随后关起了门。 “我想离开品安坊一阵。”君知说,“永璋虎视眈眈,我若留在这里,品安坊必定后患无穷。”他略略沉吟了一下,“我想回一趟九莲山,师父忌辰在即,我想回去拜祭一下他老人家。” 宝福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泛起失望之色,“‘小姐’真的不考虑回宫?我听说贵妃娘娘病了,”他脸上难得浮起深沉的神色,“今年皇上陪同皇太后小住江宁府,过几天拜祭明太祖陵,‘小姐’既然路过,不妨……也去看皇上一眼……毕竟他是‘小姐’的亲爹,都十三年不见了,难道‘小姐’当真是铁石心肠,老死都不见爹娘的面吗?” 君知的眼流着明光,“如果只是见爹娘,君知何尝不想……但宝福你莫天真,皇家宫内事,一旦沾上了,就算是亲生兄弟、亲生爹娘那又如何?只为了一个”权力“二字,娇女子可以拿刀。她明知孩子无辜,却不得不做,一切也只因为她想更好更稳当地活下去而已。”他轻叹了声,“你说,若你是皇阿玛,面对这么档子事,你是认了我然后给纯惠皇贵妃治罪株连九族好呢,还是当我从来就是死了好呢?皇家最尊贵,皇家最要颜面,无威何以治天下?不圣如何道礼仪廉耻?皇阿玛再疼惜我,也不可能为我而动摇他的威严。” “‘小姐’……” “皇阿玛再疼惜我,也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他怕早已忘了,而我也早过了需要疼惜的年纪。”君知拍了拍宝福的肩,“这么多年来我很感激你对额娘忠心耿耿,但是宝福,坐天下……是要付出许多代价的,我不愿流血,为帝者必无情善用知人能任,而君知能做到者,不过无情而已。” “可是‘小姐’!”宝福突然“咚”的一声给君知磕下头去,“宝福不求‘小姐’能做天 子,宝福求‘小姐’回宫看看你额娘好不好?她……她病得快要死了……如果能够让她知道‘小姐’还在人世,或许……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宝福……君知的身子微略僵了僵,宝福对额娘──那是一生都不敢说出口的爱恋吧,如果不是为了额娘,宝福不会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地跟着自己,如今他的恳求和额娘的病──能够不答应吗?“宝福,别这样。”长衣长发的人扶起了地上磕头的大肚子男子,“我去。不过只见额娘,我不愿见皇阿玛,好吗?” 慈悲。宝福从君知的声音里听出的是大慈悲,因为怜悯他、怜悯额娘所以答允,他怀着那种对世人苦痛的怜悯──而他自己却没有感觉到那种亲情。帝家的孩子啊,和亲生爹娘的感情竟是如此淡漠,因为“端慧太子”小时候带着他长大的是奶娘,而不是额娘。 “‘小姐’,你要一个人去吗?”宝福低声道,“你一个孤身……‘女子’……行走在路上恐怕不方便,多一个人去象样点。叫阿盼娥和‘小姐’一起去好不好?宝福雇一辆大车,你们假扮了回娘家的夫人去京城。”君知不能剃发,所以就不能换男装,否则一个单身男子上路也没这许多麻烦。 阿盼娥?君知微一沉吟,“好。”阿盼娥看起来像很能吃苦,而且她对他的事总能全盘接受不会多问。更主要的是,有她在就好像有些什么东西一直都在,永远不会变,很安心的感觉。 ☆☆☆ 第三天一早,一辆马车先离开了朔平府。夜里,一个黑影带着另一个黑影,在永璋皇子仍然睡觉的时候,登上了那辆马车。马车随即扬鞭,赶往京城。 “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刚才身穿夜行服的样子很利落,一点也不像品安坊院子里那个月色鞋上略略沾了一点灰尘的长衣女子,娉婷与缱倦都揉进了骨子里。他刚才一只手就把自己带了起来,像飞一样赶上了马车,路上数个起落完全不带风声,连衣袂之声都没有。 “君知,喝茶。”阿盼娥第一次和“君知小姐”独处在马车里,僵硬地捧过一杯茶。 君知看了她一眼,不觉笑了,“第一次出远门,害怕吗?” “不害怕。”阿盼娥的身体僵硬僵硬的,那只是紧张,“我怕君知被人欺负,其它的我都不怕。” 被人欺负?君知哑然失笑,也只有这个丫头才会优心忡忡地整日担心他被人欺负,在她心中他仍然是一个纤纤弱质一摔就碎的瓷器,即使她已经知道他是个男子,而 且是个武功高强的男子,“我们去一趟九莲山,然后转向京城,去看一个人。” “哦,”阿盼娥根本不知道“九莲山”是个什么地方,既然君知说要去,那就去,“早知道衣服应该多带一点。”她抱怨地拍了拍身上抱的包,那眼光显然是责怪它太小了。 君知难得身穿男装,黑色的绸缎紧贴着身体,显得他修长而且笔挺的身段,纤细而不显弱,一头长发随意挽了个髻,用一条缎子扎着。阿盼娥看得呆了一呆,君知公子果然不是女子,只需要换一身衣裳,那种娉婷的味道就变成了静利。她见过许多男人,见过杀猪的卖菜的、也见过体面的男人,俊秀的富贵的,甚至像君知这样武功高强的人她也见过,有个唱“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的男子也很潇洒。但是她没见过像君知公子这样皎柔的人,不是阴柔是皎柔,纯亮的不刺眼的充满了光辉的柔,那种光大概就叫做慈悲吧。 “望着我做什么?”君知觉得她望着他发呆的样子很是可笑,微微一笑,“痴子。” 痴子。君知总是这样称呼她,她不知道那两个字里面是否有宠溺的意思,但是只要君知这样微笑地望着她说她是“痴子”就足够了。她不在乎他说的是白痴还是傻瓜,她本来就是白痴或者傻瓜,只要君知看着她微笑着对着她说话,她就会好开心好开心了。 马车辘轳,长夜寂寂,冷风飘飘,星影摇摇欲坠。 一辆马车离开了朔平府,一路直上九莲山。 ☆☆☆ 九莲山下。 君知说上山之后是没有东西吃的,所以在山下要买好干粮。九莲山是个荒凉的地方,未必出名。在阿盼娥眼中看来,这个地方既不能种菜,又不能养鸡,满山荒草连树也没几棵。除却山顶上那一撮浓绿,整个山就是个石头荒草堆。 但是“君知小姐”却要来这里拜神仙──他说要拜师父,君知是菩萨,君知的师父就是神仙老爷爷。 “姑娘,你到底要不要这块烙饼?”店里的伙计已经等她付钱等得很久了,却发现她仰望着九莲山发呆,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要了就付钱啊!” “啊──”阿盼娥被他吓了一大跳,手上的银子“当啷”一声掉进伙计的台面上。那伙计的怒脸登时变笑脸,“啊,这位小姐,不必这许多。但小姐既然打赏小的,小的也就谢过了。”他笑嘻嘻地把银子在身上擦了擦,用剪子剪下抵烙饼钱的一小块,其余的收进怀里。那一张油脸登时 第五章立身化魔 -------------------------------------------------------------------------------- 九莲山。 九莲山上无九莲,惟有荒草半边天。 山顶的一撮浓绿只是一棵大树,莫约就叫做冬青,是望坟之树,长生于沙石黄泥之地。 君知对着树下一抔黄土上香,那堆土丑丑的,连个牌位都没有,里面死的大概就是君知的师父。阿盼娥端着刚才从九莲山下买来的一些烙饼馍馍,一碟一碟地摆放在黄土堆前,倒上清茶,然后退后几步,看着君知焚香。 香火之烟绕鼻而来,她看见君知持香喃喃自语,像对坟里的死人说话,她却听不见什么。 “师父,君知多年未来拜祭您老人家,此行名为拜祭实为避祸。逃避了十三年的事终于找了上来,君知知道此后灾祸连绵再不能有安逸的日子,也可能日后再不能拜祭您老人家……”君知一边焚香一边缓缓地对已经死去许久的故人说,“君知立誓做世间观音济世,此身既然连绵灾祸,也就不愿与他人牵扯,愿独立孤行于世……”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此生此愿,终身不改,如违此誓,君知立身化魔,为世人所不齿。”顿了一顿,他又说:“此行即转京城探母,皇城权力纠结、刀血深藏,额娘念子心切众兄弟各有肚肠,君知近来心神不宁,京城之行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把香插上坟头,他闭上眼睛,“君知辜负师父遗愿,十三年修为仍未能化解当年悲愤,此行见母不知能否抵抗心中十三年的恨……恨……”他说到此处心头猛然骤跳起来,一团灼热抑在心中,“十三年前苏佳氏刀砍,十三年后永璋犹未放过君知,此去京城必人父君兄弟利害之网,君知有志淡泊却……却不知是否能抗心中之魔……”他猛地睁开眼睛,“我不愿流血!我知道流血的痛!但……但……”他的手紧握成拳,但伤害他的都是当年至亲至爱之人,他不是真菩萨可宽容所有的罪孽,若他再不能忍受这样的利用和伤害,或许──他控制不住心里的苦痛,他会恨……然后会……成鬼…… 阿盼娥自然不懂君知心里种种的苦痛,看见他突然颤抖起来,她小心地给他披上一件衣裳。 身上一暖,君知猛地抬起头来,入目是阿盼娥关怀的眼神。他呆了一呆,心头再度一热,这是一种不同刚才的热,这热是因为他的心呼吁接受更多的温暖,十三年大空大悲,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好 过,好得如此简单,不要代价、不要他付出,只要他肯接受,那个人就会好开心好开心了。 他害怕这个热,有人对他越好,只会显出他年幼时深深重视的人对他的残忍──他曾那样天真地疼爱过永璋,那样天真地相信过皇贵妃,那样崇拜地爱过皇阿玛,可是这些相信和爱带来的是刀伤、是利用,即使连最疼爱他的皇阿玛也不曾救得了他……披着披风他再度颤抖起来,阿盼娥奇怪地看着他,脸上微微一红,突然用身体抱住了他,“君知,你冷吗?” 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让他不能呼吸,他不冷,身上很温暖,抱着他的人娇小婀娜,没有一点杂念。她仍然把他当做需要怜惜的东西,只会说:“我怕别人欺负你,其它我都不怕。”她所说的“可怜”,大概就是她……始终觉得他是需要人怜惜的人…… “我不冷。”君知勉强抑制住心头一阵阵灼热翻涌的感情,他憎恨被人可怜被人同情,但是接受到那种温暖的怜惜,却又让他忍不住想要更多……他已经独立孤行得太久太久了。 “但是你在发抖。”阿盼娥仍然抱着他,“我等你不发抖了就放开你。” “我不发抖。”君知轻轻挣开了阿盼娥的手。 阿盼娥睁大眼睛看着微笑得有些勉强的君知,她第一次觉得他很单薄,不是他不够强大,而是他的心──就像这九莲山上的一棵冬青,在风里雨里摇摇欲坠,却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想到要去扶他一把。她不知道他刚才在说什么,但是她并不笨,君知不是因为冷才颤抖,她也不是因为怕他冷才抱他,只是她──不想看见他发抖,所以抱住他不让他颤抖。她懂得颤抖的感觉,当魏老爷家的大黄狗叼走了她用第一天卖豆腐赚的钱买下来的包子的时候,她和爷爷一天都没有东西吃,那个时候她没有哭,也是这样颤抖。当悲哀的感觉太强烈的时候,反而是哭不出来的,人会突然看得很淡,突然对过去和未来都漠不关心。她虽然很简单,却活得很艰辛,许多事──也许并非她自己一定要懂,却往往事到临头的时候已经懂了。 她懂君知的感受,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 别这样看着我。君知侧过头去,她的眼光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所蔽,她极坚强地爱着那只被赶走的小兔子,怕它受伤害。可是他却好憎恨这种因为怜惜而起的感情,另一方面他却也情不自禁的受这个感情的牵引和迷惑──他不是傻瓜自然知道这傻丫头对他的心,他知道阿盼娥对“小姐”崇拜对“公子”眷恋,她用复杂的感情倾尽一生地 对他好……这些……他自然明白……可是他不要!他不要这种热,他要更淡、更冷、更超脱一些的感情去面对未来不知的事,他不要崩溃! 阿盼娥见君知脸上一阵红晕,随后他转过头去,他说,“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只这四字,阿盼娥就知君知和她的距离依旧好远,远得连刚才相拥的体温都像假的。随后一阵心凉,她眼中突然一热一酸,掉下了眼泪她却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不该抱住君知,她太……不配了…… 九莲山上寒风瑟瑟,不解事的阿盼娥只能这样想,她不该抱住君知的,她不配! ☆☆☆ 京城。 “阿盼娥,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客栈里等我,不要到出走好不好?”君知的微笑空幻如花,如菩萨拈指微笑,“如果四更天我还没有回来,你就不要等我,直接回品安坊去。” “你要去哪里?”阿盼娥看着他难得穿那一身黑色的夜行服,不由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要去……杀人吗?” 杀人?君知已经渐渐习惯她这脑袋里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君知像会杀人的人吗?”他微笑,“君知从不愿见流血。” “那你半夜去……干什么?”阿盼娥吞吞吐吐,“以前那个唱‘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的哥哥半夜出去就是去杀人的。” 君知已经是第二次听见她提起那个“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的“哥哥”,有些奇怪,她难道也认识武林中人?“杀人?你见过人杀人吗?” “当然见过。”阿盼娥理所当然地说,“我看到那个哥哥一剑杀了他的好朋友。” 君知微微一震,“你不害怕吗?” “我当然不怕!”阿盼娥大声说,“他的朋友甘心被他杀死,他都没有反抗!”她的眼眸热了起来,“菇生丝的哥哥提了一壶酒,和他好丑的朋友一起喝酒,说了好多好多的话,然后他那个好丑的朋友哈哈大笑,说‘既然如此,死在你手下却也不妄!’然后他站起来张开手,这样。”阿盼娥面对君知张开手,做了一个彪悍的十字,“他说,‘你拿了我的头去吧’,然后菇生丝的哥哥一剑过来,他朋友的头就掉下来了。再然后菇生丝的哥哥对他朋友的尸体磕了三个头,长啸一声就走了。” “你不怕吗?”君知凝视着她,她分明目睹了一场绝烈的江湖惨变,却居然毫无惧色,这丫头难道天生的石头心肠 吗? “我不怕,我知道为什么他的朋友愿意被他杀死,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阿盼娥大声说,“如果是君知的话,我也不会害怕的。” 君知全身一震,义烈!这女子,这小女子,居然知道什么是义烈!什么是生死以之的义烈,什么是祸福不避的士情……那个里面有爱,却比爱更坚强更不可摧灭,她……何苦对他如此!“我如果回不来,你不要找我,回品安坊去等我,好不好?” “你要去哪里?”阿盼娥疑惑地看着他,“你不会回来了吗?” “我……努力回来。”君知一笑,自窗口翻了出去。 君知出去的样子有些奇怪,阿盼娥不知道什么叫做“离别之绝”,但是她这一次却不相信君知的话。他不会回来,她有这样不安的感觉。 “姑娘,送热水了。”客栈的小二开门送进洗漱的热水,却发现房里观音菩萨似的小姐不见了,那丫头对着窗户发呆,一双眼睛迷茫得好像不知道今天晚上是元宵。 “姑娘,送热水了。”小二放大声音再叫了一声,“乓啷”一声响,阿盼娥整个跳了起来,“干什么?” 小二的目光从被她打翻的茶盘上收回来,力图要表现出一个笑脸,却免不了僵硬之色,“嘿嘿,嘿嘿,姑娘,送热水。还有,这茶盘子一吊钱。” “胡说!这明明是假的紫砂,怎么要一吊钱?何况它用了这么久已经旧了……” ☆☆☆ 紫禁城。 元宵之夜,皇城里也闹花灯上元宵,道旁宫女太监假扮的市民吆喝着花灯,努力地制造着节日的气氛,皇亲贵族们就在这灯火流离星月交辉的靡靡粉香倩影里漫步。 大清繁华广宇、帝王之相金玉之乡在这紫禁城元宵夜里特别的显眼。 笑声闹声隐隐可闻。 君知飘然攀上干清宫的屋顶,这里反而寂静,所谓“万人空巷”,人都闹元宵去了。 屋瓦下静静的传来一丝丝药香,几许丫鬟的脚步声,如果不是君知灵敏还未必听得出来。 “主子请起了,吃药了。”丫鬟轻柔的唤声。君知悄然翻下屋檐,房内檀香缭绕,床内人似乎病得很重,并没有回答。 里面是他的额娘。他从小不是额娘带大的,对母亲也没有特别刻骨铭心的感情,她是皇阿玛最爱的女人,一生就围绕皇阿玛转为他付出一切为他生儿育女,却连一个儿子都留不 住。莫名的心微微痛了起来。 额娘──是一个温柔的词。 丫鬟等了许久不见皇妃回答,先自退了下去,想必是过一阵子再来请起。 好机会。 君知双手轻轻地托起了屋檐下的一块窗棂,“咯”的一声轻响,他把窗棂搁在屋梁上从空当里穿了进去。 落地轻悄无声,走三步,到了皇贵妃的床前,一股药香扑鼻而来,里面的人全无一点生息,似乎病得很沉重。一股莫名的震撼自指尖传上心头,他和袖掩心,心头又热了,压低声音,他轻轻地说:“皇额娘吗?” 床内的人发出了一声似乎是挣扎出来的叹息。 “永琏……给额酿请安。”十三年不曾吐露的字眼离唇而出,他自己也似深深地震撼了,整个脸色都白了。 床内人挣扎着发出了“嗯”的一声。 君知陡然发觉不对,一把撩开了床幔,床内人容颜端丽正是他的额娘!但她脸色青白唇角带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分明已是危在旦夕! 他震然一惊,这……这不是病,额娘的脸色白中带紫,这是中毒!而且看她紫气漫上双目,眼看已经毒入膏肓无药可救,怎么会是这样?她……她是当朝皇妃皇阿玛最爱的人! “皇额娘!”他失态地扑过去紧紧抓住她的双肩,“怎么会这样?皇额娘你不要死!我是永琏,我还没有死,你怎么能死?我是永琏啊!” 金佳氏双眼无可避免地留下了泪,她说不出话,望着这个迟来的却来得那么凑巧又那么不凑巧的孩子,她落下了两颗哀伤至极的泪,泪中宛若带血,却对着君知无限凄凉地微微笑了,她在说她很高兴、很高兴在临死的时候看到这个……本以为已经死去的孩子……她很高兴…… “皇额娘!”君知大叫一声,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含泪闭目死去,死在他的手里!他心里已经隐隐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猛然转过头来,门外一人对着他怡然微笑,朝服官顶,却是永璋! 一阵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皇上驾到──皇上驾到──”一声声如钟鸣、如斧击,一声声击在他胸口,他明白了,这一场见母,分明就是一场阴谋……他和宝福都被利用,而凶手就是他这些年幼时的兄弟,他知不止永璋一个人,永璋不够才气不能设这样的局,这里面……必然牵涉了太多太多的人。望着那远远过来的鸾驾,他明白,他活着让太多的人胆战心惊,亲兄弟怕他夺权、纯 惠皇贵妃怕他报复、宫内人怕他回来、当年活埋他的人害怕他追究,他活着……迟早皇阿玛都是要知道的,与其让皇上惊喜,不如让他惊怒,这样的话,“端慧太子”就永远是谥号,而不是年号…… 一瞬间,君知明白了许多事。额娘的病是局起,谁暗自下毒,传送消息给宝福,利用他对额娘的感情,逼迫自己上京探母,永璋在朔平府一旦知道自己不在了,就立即回京。他知道自己必然是到这里来了,今夜元宵是探宫佳日,料准自己必来,毒死额娘嫁祸自己──如此,皇阿玛亲眼所见当年的爱子化为妖孽,纵然活着,也是人世的妖患了。 即使──皇阿玛不会立即杀他,他也必然落到知会皇阿玛这件事的功臣手里──看情形,这功臣就是永璋了。 “皇上驾到干清宫──” 太监尖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君知抬头,十三年不见的英武的步履踏进门来,容颜虽然苍老了许多,帝王尊贵之气却更浓郁了些,那是大清的高宗皇帝,他的亲生父亲!是他年幼的时候以为自己长大后将会成为的人,十三年后,那人英武依旧,而自己却一身流衣成了最不可能成为的……假女人…… 乾隆显然惊愕与愤怒交集,他正在游园,永璋却急急通知他病重的金佳氏已死,居然说什么当年的永琏未死,说他自坟墓里爬出来祸乱国家,已成妖孽杀害亲生母亲,下一步就是杀害他这个亲生父亲!死而复生的永琏什么都杀,而且他男不男、女不女,若让世人看见了必然要丢尽皇家的脸面,若不杀此妖孽,紫禁城将要大乱了。他自不信什么死而复生的妖孽,但踏进门的一剎那,他就看见这个骤然抬头的黑衣人。他慈眉端目,容颜宛若年轻时的金佳氏,他若不是永琏,是谁?难道当真有坟里僵尸这回事? “大家都别过去!端慧太子的僵尸弄死了皇贵妃,皇贵妃已经西去了……”不知道谁在外面囔囔。 永琏……他惟一封为“太子”的儿子!乾隆惊怒过头反而不曾发作,只是牢牢地盯着这个十三年不见的儿子。他的确不曾剃发,一头长发如水,虽然一身夜行服,却洗不去他浑身那种刻到骨子里的静与柔!那是……那的确是──女人的味道!乾隆倒抽一口凉气,指着他,“你──” 黑衣人微微地笑了,笑得苦,“皇阿玛。” “你、你……”乾隆望着床上人的泪与血,惊愤过头的震怒终于发作,“你是人是妖?害死亲娘,你还是不是人!” 害 死──亲娘?君知的眼剎那间转为无边无际的空茫,他──甚至不曾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他们联合起来害死他,然后害死他娘,最后还希望他爹亲自下令杀死他的儿子──而那些希望如此的人,就是他爹的另一些儿子,他的亲兄弟。 不要逼他。他不是菩萨,他可以忍别人来杀他,他可以不要流血而宽恕那些猥琐的小人,但是把他逼上绝境──君知就不存在,他就变成了永琏,君知不愿流血──而永琏却和眼前这些残忍好杀恶毒卑鄙的人流着相同的血! 乾隆见这黑衣人又笑了,笑得居然让他心痛,只听他低声说:“额娘不是我害死的。” “给我拿下端慧太子!”乾隆充耳不闻,这死而复生的妖孽让他恐惧了,连连倒退,站在重重侍卫背后,他厉声指挥,“给我拿下这逆子!” 谁也──不曾相信过他,谁也不希望他活着,即使是曾经爱过他的人。他活错了吗?君知──不!永琏突然凄绝艳绝地冷冷一笑,“我从不愿伤害任何人,即使──别人曾经杀死过我。”他重重地看了永璋一眼,那一眼让永璋居然轻微地不安起来。“我也从不愿回到这个地方,我知道这里不会有人欢迎我。”他的眼自空茫变成了血色,一滴血泪划过眼眶,“是你们逼我回来!是你们──逼我──流血。”他缓缓地从床榻上站起来,“让开!”他语气平缓地说,直视着乾隆和永璋,“有人在等我回去,我若死在这里,老天也会觉得对我不公。” 永琏的声音轻而妖,在屋里缭绕,震慑得居然谁也不敢动手,他笔直地向前走了一步,千万支长枪对准了他的胸口,他走一步,那些枪却退一步。 “拿下这妖孽!重重有赏!”乾隆挥袖震怒,他怎么能明白呢?他永不能明白永琏的苦痛,正如他永远不能明白为什么某些花会有毒──那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自卫啊!不需挣扎求生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师父,对不起……”永琏陡然一声厉笑,一手握住了挡住他的三支枪头,一震手,三名侍卫被他的“过脉针”心法震伤,倒跌出去。干清宫登时陷入了一片杀伐之中。 血、血、血…… 血色元宵,灯月如血,如妖…… ☆☆☆ 阿盼娥在客栈里等,元宵的月很大很圆,但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吉利。她心里感觉君知不会回来,等的心情分外的奇怪,等着一种她分明知道不会回来的东西。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君知回来的可能就一分一分的小,她 有一种错觉,君知像一只风筝,放出去了断了线就不能够回来了。 外边突然喧哗了起来,她这客栈和紫禁城离得很近,皇城里的声音。 “紫禁城里来了妖怪!你看那道红光!那就是妖怪驾的云……” “胡扯!那是宫里的火把!笨蛋!那里!你看东边的墙头,那个黑黑的一团才是妖怪,你看他一头长发,是男还是女?” 一头长发?男的……女的?阿盼娥困惑地微微转过头来,紫禁城的墙头与她的窗口只隔着一条朱雀大道,她的眼力素好,那墙头上一身黑衣、架过侍卫一轮刀剑的人腰如纨素,长发披流,似男似女的身段,不是君知是谁?他──为什么变成了皇宫里的妖怪?她的脑子并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身子就自己动起来了。她看见有刀砍在了君知的身上,她的血突然热了,她推到了油灯,把油灯推倒在床上。 一把火烧了起来,房间里许多易燃的被褥锦帛立刻变成了熊熊大火,阿盼娥望了客栈一眼,搬起凳子砸下一条木腿,浸了灯油燃起火把,她拆散头发披上一件君知的月色外衣,低头从客栈里奔了出去。 “起火了!起火了啊!”客栈里突然惊声叫囔了起来,各位客人伙计纷纷起来扑火,有人眼尖看见阿盼娥奔了出去,大叫:“拦住那丫头!她放的火!” 紫禁城墙头激战的人只见对面的房屋有一间突然起火燃烧,随即人声鼎沸,元宵节大家闹花灯去了,街上黑漆漆的无人。却有一个披着月色长衣散着头发的人幽灵一般自街上奔过,手举火把,在夜里分外显眼。 她奔了过去,奔向远远的城外,客栈里的老板、伙计和客人们大声呼喝,成群地追了出来,声势反而比墙头上的还要浩大。 原本墙头上的激战,却被这突然发生的事冲击了一下,双方都顿了一顿。侍卫们看不见眼前伤痕累累的人眼里突然亮起的恨──她在引走他们的注意力,她引走他们的人──他已经看到有一部分禁军顺着阿盼娥的方向追了过去。永琏陡然清叱一声,他的眸中血色如晕却突然清晰起来,亮如月!突然刀光骤亮,侍卫们不知这濒死的人还能反击,仓皇接了两下,定睛再看的时候那人已经消失在墙头。 ☆☆☆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举着火把跑出去很久了以后她才感觉到夜风很凉腿很酸,才知道灯油流下来烫伤了她的手。后面的人越追越近,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追她?一直跑到了城门口,她才知道她放火 烧了客栈,而且夜里城门封闭,她跑不掉了。 一队官兵模样的人带着兵器把她团团围住,客栈的人纷纷怒骂把东西丢在她身上,阿盼娥举着火把,站在人群中间,她的心不在这里,她举头看着紫禁城墙,她关心的人已经离开了吧?“咚”的一声一块石头砸到了她的额角,一阵眩晕,她睁大眼睛,却是一个看热闹的小乞丐猥亵地躲在人群背后往她身上丢东西,嘴里嘻嘻而笑,“女疯子!女疯子!” 血自额角流了下来,很痛。她没生气,只在想君知不知道脱险了没有?她没把“君知去了哪里?”“君知为什么变成了紫禁城里的妖怪?”这种问题放在脑子里,她只全心全意地在想他不知道脱险了没有?她看见一刀砍在君知身上不知道他痛不痛? 突然腿上一阵剧痛,她惊跳,却发现把她团团围住的官兵嘴里不知道在骂骂咧咧一些什么,纷纷举枪向她刺来,千百支枪头,第一支刺穿了她的右腿。火把“啪”的一声落地,她不知道该怎么抵挡这些亮闪闪的东西,只有用双手蒙住了眼睛,心底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问题:她要死了吗?被这些长枪刺死? 她要死了吗?君知呢?他平安了没有?她蒙起了眼睛,在刀枪刺下的最后一瞬突然又放下了手,她要看君知是不是平安了?他是不是真的走了?没有被人抓起来吧? 万众利器的锐光中,她仍眯起眼睛看着墙头,仿佛那里吊着她的心、她的魂,而她这一望就算被屠戮千万次都不能改变,旁观的人群也不禁随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 墙头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回过头来,那疯疯癫癫的女子被十来支长枪刺中身上,倒在血泊里,应该是不能活了,她却仍尽力睁着眼在人群里搜寻着什么,她没有找到,却脸有喜色,过了一阵子,终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女疯子! 倒霉!放火的女疯子! 看完了一场血腥的屠戮,人群渐渐散去了,那些禁军们忙着搜索“妖孽”也没来理她。人群散去,就让她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还没有死啊…… 人群散尽之后,黑夜寒风瑟瑟,一双手把她抱了起来,不在乎她血迹斑斑的身体,悄悄地把她带离了那个遍地鲜血的地方。 那天眼见过屠戮的人后来想起来都觉得很奇怪,似乎少了什么,想了许久才发觉那些枪向她刺下去的时候那女疯子居然连叫也没有叫一声,而第二天一大早去看的时候她却已经不在了。 第六章几年离索 -------------------------------------------------------------------------------- 阿盼娥清醒的时候,耳边吹着熟悉的曲调。 “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那曲子翻过来倒过去吹的只有这一句,睁开眼睛,吹箫人冷颜白衣,一双眼睛乌黑如墨,正是她见过一剑杀死他朋友的那位“哥哥” “不要动,你伤得很重。”白衣人冷冷地说。 “他……呢?”阿盼娥努力睁大眼睛。 “他走了。”白衣人淡淡地说,箫声停了,他一手持箫,“你好好疗伤,你身上的伤虽重,但都是皮肉之伤,大概休养上三五个月,就会痊愈的。” “君知……公子……平安吗?他也……受伤了……”阿盼娥迷糊地说。 白衣人露出了一个鄙夷的表情,“他走了。”顿了一下,他淡淡地说:“他没有救你。” 阿盼娥却松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嘴边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白衣人却有些诧异,“你不恨他?” “恨?”阿盼娥睁开眼睛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恨?” “你……”白衣人语气顿了一下,淡淡地说,“算了,你是个傻瓜。” 阿盼娥重新闭上眼睛,“嗯,我是傻瓜,只要他平安就好。”她闭目含笑睡去。 白衣人凝视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丫头,“嘿”的笑了一声,她只要那人接受她的付出就会开心了啊,她什么都不求,自然也什么都不会失去,无论他做了多过分的事她都不会伤心。 要抛下这样的丫头,也需要很大的狠心吧,他本来很不齿那人,但现在却微微有些佩服起来了。无情如此,加上他辣手伤杀大内禁军一百三十八人,带伤而走,他当真不做菩萨,却要成魔了。 魔,大概在昨夜子时,他们在这丫头身上刺下第一枪的时候,就破除了枷锁。 ☆☆☆ 江湖渺渺,日月滔滔。 高宗乾隆十六年,前端慧太子永琏失踪于紫禁城墙头,同日一疯癫女子被处死于京城城门,血流三尺。 但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高宗乾隆二十年,天下尚为安定繁荣,除了数省水灾频繁,几处兵战未息之外一切无事。倒是朝中人事更迭频频,几部尚书 、御使、巡抚、大学士、总督调来降去,竟似无一日安宁。 朝中权高人远,百姓之间大体无事,日子过得倒也顺畅得意。 朔平府、品安坊。 “阿盼娥,我要的是书本子!什么是书本子你还不会吗?不是这些,这些是咱们大清康熙爷编的《康熙字典》,我要的是里头没有字的那种!”品安坊的宝福这几年清瘦了许多,眉宇间带了一些郁郁气,但吼起人来嗓子依旧惊人。 “哦、哦。”紫衣的阿盼娥慌忙应是,“我立刻去换。” “喂!左转,那里是墙……”宝福的阻止还没说完,只听“彭”的一声,捧着一大摞书被遮住视线的阿盼娥一转身一头撞在门框边的墙壁上,“哗啦”一声书本子掉了满地,她自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天!”宝福一手遮住眼睛,老天派遣这么个丫头是来折磨他啊!“阿、盼、娥!”他咬牙切齿地吼。 “我不是故意的。”阿盼娥直觉地说。 宝福一口气被她哽在咽喉中,看着那坐在书堆里仍然两眼迷茫的丫头,突然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下去吧,这些东西我来收拾。” 阿盼娥已经一本一本地把书本子又摞了起来,闻言灿烂地一笑,“阿盼娥是领工钱的,所以一定要干活。”仔细地看清楚门的方向,她小心冀翼地抱着那些书走了出去。 这个──傻丫头!宝福叹了口气,自从四年前受了那场重伤,眼睛似乎不怎么好使,许多东西似乎看不清楚,大夫说是那时候被砸到了头又流血过多的后遗症,调养来调养去都不见好。他的眼神黯然,小姐自四年前一去就不曾回来,不知是生是死,问这丫头,她也只会笑颜灿烂地说小姐要她先回来等他,却也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问救回这丫头的“孤生箫”贺孤生贺公子,那贺公子冷眉冷言的,说来说去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他走了。”四年了,品安坊依旧鼎盛兴旺,但那个灵魂般的菩萨“女子”却已经消失得很久很久了。 阿盼娥是个死心的丫头,“小姐”啊“小姐”,你撂下一句话要她等你,她真的会等你一辈子,而且她──不求任何东西,只因为是你要求的,她就做得那么开心。宝福又叹了一口气,心情再度黯然,那皇宫啊,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真的后悔、遗恨当年逼他回去看额娘,早知道是这样惨烈的结果,与其如今活得这般辛苦,不如他在九岁那年便死了。 窗外悠悠的箫声扬起,“极浦一别后,江 湖怅望多。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宝福嘴角扬起微微的一点笑,这四年来至少有贺孤生照应着品安坊和那丫头,虽然大家心里都不安定,但至少日子过得还算平坦,也没有大风大浪,就这么过去了。 阿盼娥抱着书籍往品安坊的书库走去,贺孤生就坐在院子中君知那间没有门的房子的屋檐上吹箫,宝福在房间里打算盘。五月的日光悠悠淡淡,鸟鸣和虫鸣一起在枝头,阿盼娥的脚步由近而远,伴着她哼的贺孤生的旋律,“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她也不知她唱错词了。 日子就仿佛这脚下踩的日光那么淡而简单,间或有吴妈的几声尖叫,唠唠叨叨说阿盼娥今天的菜买错了。 生活,原本可以淡若如此,如果心是快乐的,那么什么样的日子都是快乐的。只怕心里充满恨,那怎么样的日子都不会快乐。五月的熏风拂哭了杨柳,纷纷扬下许多杨花,带起一个人青色的衣袖,他站在远远的侧房屋顶的柳树之后,谁也看不见他,只是看他落脚的枝干上摩擦的痕迹,就知道他常来,是个时常的偷窥客。 “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望多。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他的嘴角微微一挑,低声道:“相忘?相忘……” 破了誓、立下心,去憎恨去报复那些曾经加筑在他身上的痛苦,四年来,他做到了,只是破身为魔的他再也没有资格踏进这个房屋,再也没有资格用那种温柔去微笑。他当年选择离她而去,即使她被刀枪加身也不曾回头,如今……又怎么有力走进这里?相忘……也许人背负了太多的恨化为魔之后,对于所牵扯的东西的最好的结局,就是相忘。 一别之后,改变的东西太多太多,他抛弃了当年所拥有的,即使如今近在咫尺,也已经没有能力穿破那层隔阂,惟一能做的……也许,只有相忘而已。 ☆☆☆ “书本子。”阿盼娥自言自语,走进书库,望着一摞一摞一迭一迭不知道尽头在哪里的书,叹了口气。她最怕这些书了,贺孤生也想教她读书,怎奈她天生的不是读书的材料,教她读“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她就有本事念成:“白鹿一山尽,黄鹅入海游。”然后兴冲冲地画了张山上有白鹿海里有黄鹅的图画来让贺孤生看,等着他表扬她很风雅。 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变成“白鹿一山尽,黄鹅入海游。”的时候,贺孤生也不知道该赞她改诗的本事了得呢,还是孺子不可教也?总之之后他宁愿对着墙壁吹萧都不愿对着阿盼娥说到一 个“书”字。对牛弹琴犹可愿也,但对着阿盼娥谈诗比焚琴煮鹤还惨。 “君知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阿盼娥一边搬书一边自言自语,也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才会这样问自己,“他为什么不回来呢?是他叫我在这里等他,他不会骗我的。” 书库里一片寂静,只有那灰尘的气息静静地扑入鼻来,没有人能回答她,纵然这里有千车万车的学问,也不能回答她。 “啪啦”一阵乱响,她爬到书架上拿本子,却一脚踩空连同几百本书本子一起滑落下来摔成一堆,“啪啦啪啦”许多本子连绵不绝地砸到她至今还有一个疤痕的头上,眼冒金星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头顶,没有人扶她起来,没有人按住她头上的伤让她不再流血,也没有人好温柔地对她微笑着说她是“痴子”,没有人为她挽发,没有人给她插花,什么都没有。 自己费力地爬起来,把掉在地上的书一本一本的摆回架子上,摆到最后一本,手一软那本书“啪”的一声跌到地上翻开来,里面有许多字,许多字她都不认识,但是她知道那些字写的都是悲伤的感觉。拾起来放上书架,努力地微笑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来,那穿过屋梁的阳光里灰尘静静地跳舞,无论她做了些什么,这屋里依旧什么都没有。 “君知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她喃喃自语,搬走了她要的那些书本子关上了门。 君知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屋梁外凝视的人捶了一下屋梁,因为他……已经不是你要的那个君知,他是……一个杀孽满身阴险毒辣的……坏人…… 坏人。阿盼娥你还记得吗?坏人。 ☆☆☆ 一两、二两、三两……一吊钱、两吊钱……宝福打着算盘,品安坊本是靠着君知行走江湖暗自相助的那些受恩人资助而存在的,但如今君知既然已经不在了,那么生意对品安坊便是很重要的。宝福不得不打点精神认真算账。 “宝福,宝福,”小书童四年以后已经变成了大书童,慌慌张张地进来,“外面来了一个蛮汉,一口咬定要见‘君知小姐’,不让他见他就要闯进来。” “什么?”宝福今日银子算来算去都短少了几两,正在烦恼,闻言挥挥袖子头也不抬,“叫贺公子去顶着,‘君知小姐’不在,都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知道‘君知小姐’已经不在品安坊了?” “贺公子刚才郊游去了。”大书童尴尬地说,其实贺孤生是被阿盼娥气的──他每逢听阿盼娥把他的“宁愿孤生死 ,不意哀可怜。”念成“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就要暴走,从刚才一怒之下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按照他的脾气大概要十天半个月才会消气回来。 “啊?”宝福算盘一推,他已经算不清楚,这一吵短少的银子从三两两钱变成了三两三钱,让他大动肝火。“我去看看。” “宝福,书本子。”阿盼娥好容易找对了本子,捧着一大摞书走了过来,眼前一暗,一个人也同时向宝福的房间走了过来,她眼睛不好,一慌,“啪啦”一声,那些本子再次跌落满地,估计本子有灵也要憎恨落到阿盼娥手上──让它们“千摔万跌出库房,辟里啪啦若等闲。”这些本子还真担当不起。 谁这么凶?阿盼娥难得皱眉,抬起头来。眼前是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她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是好多年前那个夜里把君知搂在怀里的那个“色狼”颜少倾──她擅自改了别人的名号自己也不知道。“你是……色狼?”她直觉地问。 色狼?颜少倾自从被君知“过脉针”所伤,对这长风倚然的“女子”就念念不忘,这四年闭关苦思破解“过脉针”的内功心法万事俱备,才前往品安坊要人。结果非但人人都说君知不在了,而且这小丫头还一张口就叫他“色狼”!他是堂堂“颜郎”少倾,多少江湖女子的梦中情人,什么色狼?简直是侮辱他的人格!当下眼睛一翻,“你家‘小姐’呢?叫‘她’出来。” “你是坏人,‘小姐’不见你。”阿盼娥难得细声细气地说话,因为她不想和这个坏人说话。 这是什么回答?颜少倾“嘿”的一声冷笑,“答得好!”随着这一声喝,他一脚对着阿盼娥踩了下去,准备把这碍手碍脚令人讨厌的丫头一脚踩成对穿! “住手!”宝福大喝一声,他原是宫中侍卫,武功也自不弱,这一掌劈来颜少倾也不得不闪避后退,让阿盼娥逃过一劫。 阿盼娥自地上爬起来,看着宝福和“色狼”打成一气,就算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这时也知道宝福岌岌可危了,这白衣服的“色狼”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但她却不知道如何帮手。回过头来,大书童满面惊悸地躲在柱后,他在品安坊十几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坏了。 让我来……阿盼娥抄起地上的本子没头没脑地往颜少倾头上丢过去,她的力气不小,这若是砸到了身上也颇为生疼,但是颜少倾何等武功,袖袍略振本子一一反震回来,只是稍微分了他的心却丝毫不能伤害他。 宝福的武功在侍卫中就未必是 第一等,在颜少倾手下本过不了三五招,但颜少倾存着猫戏耗子的心,闲闲打斗,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君知姑娘’,我听得出你人在屋里,不要躲藏了。我数到三,你还不出来就不要怪我把这油头油面的老小子砍成冬瓜萝卜似的两块。一、二、三!”他说到做到,数到“三”立掌一劈,一掌对着宝福砍了下去。他的掌力能破山开石,这一掌当真砍下去把宝福砍成两块毫不希奇。 阿盼娥尖叫一声惊天动地,她搬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 颜少倾横袖一振,那块石头被他挥了出去,犹如石矢直击阿盼娥的额头,电光火石之间阿盼娥就会死在这一撞之下!宝福怒吼一声,却在颜少倾一双手下根本脱身不出。大书童扑过来大叫一声把阿盼娥扑倒在地,那石头险之又险擦着阿盼娥的额头而过,在她的旧伤疤上擦过了一道更加丑陋的血痕。 颜少倾五指如矢,一把抓向扑过来的书童,阿盼娥合身相护,书童惨叫一声:“阿盼娥!” 颜少倾嘴角掠起一抹不屑的冷笑,左掌往宝福头顶拍落,右掌五指准备在阿盼娥背上抓出五个洞来。这丫头说他是“色狼”他仍然记得! 千钧一发!几个人的性命危如累卵。 “格拉”一声,大门洞开的声音! 颜少倾陡然警觉一阵寒意自背后直上颈项,左掌右手凝力不发,他蓦然转过身来,只见品安坊内一间厢房大门洞开,一个人站了出来,冷冷地说:“住手!” “‘小姐’!”宝福、阿盼娥、书童同声大叫,六只眼睛直盯盯地看着那凭空如鬼一般出现的人。 颜少倾眯起眼睛看着这和大门一起洞开出现的人,他一头长发依然不挽,依然一身长衣,只不过当年的女妆换成了男装,他此刻身上穿的是青色长袍,那股子静柔俱在的缱倦消褪了不少,眉目间掠起一股凌厉之色,不复见空花菩提的慈悲。门开风过,掠起他袖袍一阵一阵地飘拂,那风标的味道依然清极眉目! “你──居然是个男子。”颜少倾震惊之下,喃喃自语。 永琏没有一眼往阿盼娥和宝福那里看去,只道:“你已经见到我了,可以走了。” “女子为妻,男子为敌!”颜少倾冷笑了一下,“我很遗憾你不是女子。”他为“君知”苦练一门内功,如何肯就此了结?“今日无论你是男是女,都要祭我‘拔线’之功!” 永琏瞳孔收缩,他的内功心法名为“过脉针”,如今颜少倾既名“ 拔线”,显然是针对他的“过脉针”而来。突然冷笑了一下,永琏背袖负手,“品安坊不是我久留之地,若要动手,三日之后落石坡,日落之时。” 颜少倾重重地一甩袖子,“好!我敬你是个对手!”他一言既毕一掠而起,眨眼之间自品安坊墙头消失。 “‘小姐’!”宝福震惊地看着四年未见的人,他没见过永琏会这样冷笑,笑得阴冷如斯,仿佛一口古井涟滟了百年月光后留下的寒气。 “君知……”阿盼娥怔怔地追上一步,她看见君知了,但他却似乎离她更远了。那背袖负手的人不复有那样慈颜微笑的温柔,一转身只见他无边无际的冷,无边无际的阴寒。 “不要过来。”永琏陡然喝道。 阿盼娥被他吓到,呆呆地站在原地,满面困惑地望着他。 “不要再过来了。”永琏淡淡地道,“永琏天生不是君知,君知不可能不是永琏,既然是命,我认了。”他慢慢地举起一只手,仿佛从这清白如女子的手上望见了无数的鲜血,“回去吧。” 阿盼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展颜一笑,“我一直在等君知回来,君知回来了我好开心。” 永琏微微一震,这丫头永远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的是最伤心的事,她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做悲哀。“君知没有回来,回来的是永琏。阿盼娥,你明白吗?”他这四年来几乎不曾用这样的声音说过话,即使想勉强温柔起来,语调依然是僵硬的。 “不明白,你回来了啊,我好开心。”阿盼娥笑着扑了过去,居然让她一下子抱住了永琏,“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你回来了我好开心!” 你……永琏的心猛然震撼,不能自制的和袖掩心,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样?你怎么都不会变?他向前走了一步,阿盼娥从背后抱着他拖住了他的脚步,愉快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留下来不走了好不好?我们大家都很想你。” “‘小姐’──”宝福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书童用疑惑的眼睛望着他和阿盼娥,他还不清楚“小姐”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有些湿湿的东西浸润了他的衣袖,是阿盼娥额头上的血,每次见她,她好像都要流血。他现在身上没有止血的巾帕,现在的他只能让人流血不会给人治伤。阿盼娥的血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袖子,他冰凉的肌肤感觉到了那血的热,他的手不自觉地捋起了她额前的长发,露出了刚才擦伤的那个危险的、毫 厘之差就会要了她的命的伤口,血染红他苍白的手指,是温的。 阿盼娥抬起头来,她笑靥如花,眼泪一颗一颗地滑过脸颊,苍白的脸却笑得很美。“君知留下来好不好?我们大家都很想你,还有我──也很想你……” 心里有一根弦很痛,细细的痛,却痛得牵肠挂肚让人无法呼吸。永琏低下头,谁都看见他眼中一滴泪滴落在阿盼娥的脸颊上,那一刻犹如菩萨垂泪,也如魈鬼滴血,他低声说:“傻瓜,回来的是永琏,不是君知,怎么会──留下来呢?” 她看见了他垂泪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先溢满了亮光,然后那亮光太多了掉了下来,落在了她脸上。那亮光掉落的瞬间,她本已经模糊的视线更加模糊,却被那眼泪的光照亮了瞬间,看见他的眼神──看见了她自己的眼泪就自己掉了下来。 总是让她想哭的君知,终于有一天让她彻彻底底地抱住他哭了起来,只是这一次的哭和以前的哭不一样,这次不是为了心痛不是为了怜惜,却是──遗恨!是遗恨,遗恨她终于失去了他,在他垂泪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失去了他,即使她愿意付出再多他也不会再接受,因为他是永琏,不是君知。她真的不想懂,如果能永远都不懂,那有多好?那有多好? “别哭。”被她抱住的人没有像从前一样微笑地称呼她一声“痴子”,只是轻轻一推,她就从他身上被移开,只听他低声说:“以后别为了我掉眼泪,不值得。” 阿盼娥跪倒在地,泪眼模糊。 “‘小姐’,‘小姐’!”宝福失神地追了过来,“‘小姐’──” 永琏缓缓地从阿盼娥身前离开,自宝福面前走过,推开品安坊的大门,走了出去,随后细心地带上了门。 轻微的“格拉”一声,门关上了,在阿盼娥和宝福眼中便是永远地关上了。 书童疑惑的眼神一直不得明白,“‘小姐’他做了什么事要离开我们?我们有什么不好?” 阿盼娥跪地,她一生没有哭过这许多眼泪,闻言苦苦的笑了,“他不是嫌弃我们不好,他只是嫌弃他自己不够好……他是坏人……”她闭上眼睛,“他自己觉得自己是坏人。” 宝福苍凉的眼神看着这傻丫头,她傻吗?她却懂永琏的心,不错,永琏──的确是自厌自憎,所以他不肯回来──他的恨不让他回来,而让他越走越远。 永琏这几年来做了些什么呢?做了什么让他再也不能回来,只能穿着非男非女的 衣着在阴暗的影子里游荡,像那种半夜里不得其门的回家的鬼,没有人能宽恕他的罪。 ☆☆☆ “高宗十八年,贼子入闯大内谋反,伤紫禁城内侍卫统领三十八名,持械侍卫和宦官五十九人,牵连仪慎亲王永璇、成哲亲王永瑆,皇上震怒降罪十七人,其中盾郡王永璋惊骇成疾,这些年来神志不清不能理事,亦不能存帝位之想。舒妃叶赫纳喇氏年少得宠生,纯惠皇贵妃苏佳氏因子失势──所以朝局大变,朝臣起落不定,皆因宫内大局未稳……”说话的人微微冷笑,“宝福,你比我了解他,你以为这些是巧合吗?” 宝福微微张大嘴巴,看着在外边浪荡了一圈回来的持箫人。持箫人冷颜乌发,一张脸依旧冷冷淡淡,吐出来的字眼却恁伤人。 “你说‘小姐’他……他谋反……” “是,他谋反。”贺孤生的情绪纹丝不动。他并非说谎,他说的是实事,这些消息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也是江湖上最会打听消息的“潜地鼠”传出来的,绝非有假。 “他并不是想真的谋反。”宝福满目苍凉,“他只不过是……”他摇了摇头没说下去。永琏只不过是……得不到亲人怜惜的孩子,至亲至爱的人毁了他最后一点对人性的幻想,所以他恨。他恨那些伤害他和他额娘的人,他想要他们痛苦,他不甘心只有他一个人被遗弃,所以他要宫内人人都苦。 “谋反就是谋反,无论他心里想什么。”贺孤生冷冷地说。 宝福哑然,贺孤生说得无情,但实事就是如此,谋反……就如瘟疫,被牵连上了即使是亲生儿子也是不能被原谅的吧? 阿盼娥听着他们男人的对话,心里糊糊涂涂的。谋反,那个微笑起来谁也没有他温柔慈悲的君知,会谋反吗?什么叫做谋反呢?是杀人吗?她并没有宝福那样震惊的感觉,也许她不太了解所谓“谋反”是怎么样严重的事,她只想到一件事──他不被人欺负的话,他是不会伤人的。摸摸脸,永琏那一滴垂泪落下的感觉依稀还在脸上,他哭的时候,心情一定很难过,这四年来一定没有人对他好,他发抖的时候一定也没有人抱他。 “宝福,那个落石坡在哪里?我想去找君知。”她抬起头看着宝福,“可以吗?” 这傻丫头!他心里只怕不会有你,他变得太多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仍然要去吗?难道不知道去见了他之后依然只会是一场伤心?“落石坡在朔平府郊外凤尾山下,傻丫头,你真的要去吗?” 第七章军国之谋 -------------------------------------------------------------------------------- “五月甲戌朔,免安徽寿州等十九州岛县卫水灾额赋。喀尔喀车臣汗副将军公格勒巴木丕勒褫爵,留营效力,以扎萨克郡王得木楚克代之。辛巳,和通额默根宰桑鄂哲特等来降。壬午,库图齐纳尔宰桑萨赉来降。甲申,准噶尔宰桑乌鲁木来降。戊子,阿勒闼沁鄂拓克宰桑塔尔巴来降…… “飞鸽传书传来的是当朝军国大事──这个月朝廷的兵将调遣和牵涉朝局的大事。永琏看着,若是四年前他必然会对信上的内容充满兴趣,但如今看着的时候,耳边总是响起那傻丫头天真直率的声音,”君知留下来好不好?我们大家都很想你,还有我──也很想你……“ 大家都很想他,但知晓了他这几年造了多少孽之后想必一样会遗弃他。纸上的字模糊了一些,他眼前仿佛看见的是品安坊的书库里,那傻丫头从书架上跌下来的样子。永琏忍不住翘起了嘴角,惊觉自己笑了,他已经很多年没这样笑过。山风吹来他袖袍宽大有些子冷,但身体还依稀记得那个傻丫头双臂环抱的温暖,“我等你好久好久了,你回来了我好开心啊!” “痴子……”他在山顶喃喃地说,一时也忘了手里握着牵连军国大事的机密和动向。 ☆☆☆ “今年八月,皇上要陪同皇太后先去木兰而后去避暑山庄,各位为狗官贪吏所苦多时,亦有不少忠良为当朝所害,皇上出宫是大好机会,我们决定就在木兰下手。”一群布衣蒙面的农夫打扮的人在凤尾山上的山洞里集会,一个身材瘦小的长胡子蒙面人用蚁语传音缓缓地说:“今年来降朝廷的蠢货不少,据传来的消息,这里头至少有一支队伍存着和咱们一样的心,都是要借机行刺的。只是暂时还不清楚是哪一支……” 永琏也挂了布巾蒙面,不言不语地听着。突然那长胡子向他抬起头来,“太子爷,咱们‘狐夜盟’当初起事的时候答应过你只乱朝而不举事,杀贪官死酷吏而不谋反,但是如今形势不同,若有外盟相助,凭‘狐夜盟’的武功实力要弒君并非不可能,如果咱们成功那天下就是你的。凭太子爷的才智人品,若为国主是大清之福!” “正是,太子爷这几年带着我们杀官救患,才智武功大家都是佩服的……” “正是正是……” 永琏没 说话,似他一句句都听进去了,也似他一句句都没有听。这些人的野心大了,怀着造反做皇帝的梦,他不想冷笑,如今江山稳固百姓安乐,要谋反也没个因头。当初聚集在一起是因为有相同的对朝廷的恨,这些人的兄弟亲朋多为朝廷所屈死,所以聚在一起做些暗杀贪官报复仇人的事。 但是如今“狐夜盟”实力陡增,他们的心就不再那么简单,就开始想皇帝梦想天下想河山,而造反最大的因头就是借了他“端慧太子”的旗!这令人齿冷!他们断没想过他们商量要谋害的是他的父亲,虽然他恨这个父亲,却没恨过他这几十年为帝的成就。皇帝并不好做,能做到乾隆这般已经算不错了。恨归恨,他只想让父亲尝试众叛亲离被人遗弃的苦,所以他这几年设下圈套一一挑明了那些皇子后妃巧笑倩兮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心思,相信这几年做圣上的心里也不好过。对永琏而言,那些恨如此也就足够了。他不想让他死,纵然永琏变成了魔做那些暗中见不得人的事,但永琏毕竟还是不想看见人死。毕竟他已经死过一次,他知道从棺材里爬出来是怎样令人战栗的感觉。 要借“端慧太子”的旗来谋反──这些人的心已经被那些想象中的前程迷住了。永琏的蒙面巾之下嘴角挂着冷笑,为帝者必先无情知人善用能任,他十二岁时对皇帝如此解,但如今他二十六岁,已知为帝者──必先杀人如麻。 弒君。他们盼着他弒君然后登基,或者是他弒了君之后别人再弒了他去登基,无论怎么想,永琏蒙面之下的冷笑笑得更冷,都是一肚子猪油心肠的蠢才!这河山不需要易主,百姓不需要另一场流血,即使当今皇上死了你们也仍然是一群草寇,帝位自然由皇上的后继者来担,没有人会承认你们的。 何况──那是他的爹,无论他曾多么恨过他,他还是他的爹。他不想见人死,自然更不想见自己的爹死。史上为谋帝位血肉亲残者众,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宋太宗有灯影斧声之谜,明英宗下囚景泰帝,光明正大出手的已然不少,那些背地里倾轧的还不知有多少。但不幸,他永琏就是没那份心!就是耿耿此心不为帝王热!自头顶两刀之后,永琏的心一片苍茫,但幸好还有一个信着他等着他的傻人儿守着他心中惟一一点的永恒!让他这么多年来心中都有一点微芒不灭──有份一直属于他的东西一直在并且永远不会变,那就是阿盼娥。那个喜欢痴痴地望着他发呆的小丫头。为了她那份傻傻的心,他即使不能变回她执着的那个君知,也至少守着自己的一点纯良,不会做灭绝人伦祸乱国家的事。 “太子爷,我们决定在木兰下手,你可有什么卓见?”长胡子和众人商量了许久,沉声问。 如此问,即使他有“卓见”也是不会被听进去的。永琏冷冷一笑,“没有。” ☆☆☆ 夜里。 品安坊。 永琏再一次来到阿盼娥的房门外,透过窗棂可以望见那傻丫头的举动。 此去木兰,他必和“狐夜盟”成水火,他要救皇阿玛,但是乾隆却显然不会原谅他这个妖孽。此去两面为敌,他亦不打算回来,此生既已被他败坏如此,即使再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原本报了仇之后就打算给她殉葬,但她未死还活得如此好,那就让她继续快乐的活下去。他的人生在九岁那年已经结束,在师父一声“君知”的时候已经扭曲,在紫禁城被呼作“妖孽”的时候就已经面目全非,再继续下去也只会为自己为别人带来更多的痛苦而已。 瞧你一夜,然后我就永远不回来了。对不起,阿盼娥。 “鱼儿水上游,狗儿洞里走。我等小姐来,日日不烦优。一天一枝花,两天两枝花。三天不回来,我就搬回家……”屋里人用贺孤生“相忘”曲的调子哼着歌,非常愉快地在搬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永琏诧异,凑过窗缝去看了一眼。 阿盼娥在房间里搬花盆,许许多多的花盆,种的都是一种开着紫花的植物。她一边哼歌一边在花上洒水,那水只洒在叶子上不能洒在花上,一列过去三十一盆,那要花多少心思?阿盼娥却喜滋滋地边唱边洒。 三十一盆,一天一盆,正巧一个月的轮回。永琏用力地咬着下唇,是给他的吗?她什么时候偷偷弄了这些花草他居然不知道,呆呆地看着她在那些花盆间走来走去,像个快乐的大傻瓜。突然永琏整颗心都吊了起来,阿盼娥把花锄搁在桌上,她眼里却似没这花锄,在桌子边走来走去丝毫不留意,一个不小心那花锄砸了下来是要伤人的! 他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阿盼娥哼着歌一跳跳到某个花盆前面,弯下腰不知道要干什么,但这一弯就准准地把桌上的花锄扫了一下。花锄晃了两晃,沉重带铁的一端掉下去后面的木棒翻起来,“呼”的一声向阿盼娥的后脑勺敲了下去。 永琏苦笑,让这丫头自己做事不知道能否活过二十岁?跌倒、撞门、撞人、摔本子、经常被东西砸到头,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头被越砸越傻了。心里这样想,他的身子不需要他指使已经 翻进了屋内,轻轻地帮她接住了那堪堪要敲得她头破血流的花锄。 永琏的动作素来轻悄,阿盼娥哼着歌没有丝毫察觉,陡然一个回身,开口唱:“鱼儿水上游……”突然瞠目结舌,眼睛睁大地盯着帮她把花锄轻轻放回桌上去的人。 “君知!” 她和他靠得那么近,呼吸可闻。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近地接近过他,今夜的他没有前几日那么凌厉,他的眼里缠绕着伤感的情绪,看起来竟似有些温柔。 “别哭啊,无论别人怎么欺负你,我永远都是会帮你的。”阿盼娥只当自己在做梦,低声说那天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永琏微微一震,那滴眼泪他已强迫自己忘了,她却一直都记着。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吗?她做梦经常梦见他吗?在他微微一震的时候阿盼娥突然扑了过来,双手环绕住他的颈,仰头送上一吻,贴住他的唇。那一吻一触即分,但永琏却整个人都惊呆了,心跳陡然失去了节律,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原来你是真的……”阿盼娥怔怔地对着他说,“原来你是真的。”她吻过他的唇显得特别艳,漾着盈盈的水泽。她没有放手,还是那样紧紧地抱着他的颈,痴痴地看着他。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刚才做了些什么?永琏无端地一阵激动,多少次梦里黄昏他都怀疑今生再不能看见她痴痴凝视的眼睛,如今却……却…… 她看了他一阵,眼泪缓缓溢出了眼眶,“无论我怎样等你,你都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她笑得那么惨,“如果你是真的,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来陪我们……陪我一起?我会乖乖地买菜、我会认真地做事,我不会总是把东西弄坏,我不会撞墙……因为我总是想哭啊。君知你留下来我就不会总是想哭,我的眼睛就不会总是看不见,我就不会弄坏东西……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永琏失色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他还没说出什么,阿盼娥闭上眼睛把唇送了过来,“不要说了,我不爱听。”她第二次吻了他,永琏可以感觉她唇上的咸味,那是眼泪。 这一吻缠绵若斯,她绝非缠绵的女人,是什么让她如此凄然?永琏任她吻着,全身自发梢到指尖都已僵硬。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不应该来看她的、不应该来看她的……他已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崩裂,而那个东西崩裂后就绝对挽回不了了…… “阿盼娥……”他开口,“别──这样──” 她的吻停住了,缓缓地自他唇上分开,“我亲你你也不要吗?”她低声说。 这让他如何回答呢?心里一股绝望蓦然翻了起来,此生灰暗如斯,却偏偏有一股不甘让他在决定离去赴死的时候想要他抓住什么。他不甘死!不愿死!不甘这一身就这样分崩离析地去!阿盼娥啊!永琏一生败破,负君负国负你,你何苦……何苦对我如此? “你不喜欢我亲你,我就不亲了。”阿盼娥缓缓地放开他,嘴边却有一丝微笑,低声道:“我抱过君知,亲过君知哦。”她自不理会所谓“一吻江湖”的凄绝,她只是想亲就亲了。自永琏落泪的那一刻起她就知这个人终已离她而去,如今近在咫尺她若不留下一些什么,日后漫漫的人生中她会后悔的。 第二次有泪落在了她脸颊上,阿盼娥睁大眼睛看着他第二次落泪。他含笑落泪,那笑……笑得好苦,“傻丫头,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喃喃自语,双手一揽把她小小的身子紧紧地抱入怀里,“君知爱你,你知道吗?以后、以后千万别忘了。”他抱住她比她环抱住他的颈要强劲得多,他的吻也比她的灼热得多,“君知他是爱你的……以后千万别忘了……” 相拥相吻中,问不出任何疑问,她被他抱在怀里好幸福,却终是想哭,突然全身一麻。她睁大眼睛,永琏在拥吻得最幸福的一刻点了她的穴道,他缓缓放开手,缓缓地退了一步。阿盼娥眼里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只见永琏弯下腰自她栽种的盆花中一盆盆地望过去,折下其中的一枝,缓缓地插在了她的髻上。 这一刻阿盼娥只想大喊一声你怎么能如此待我?她实在太伤心、太伤心!却对眸照影地看见他眼里的柔情。君知是爱她的──但永琏却要离开她并且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回来,她不要!她不要这样可以吗?! “别哭,以后要会照顾自己,你总不能等着我来接那个锄头。”永琏居然还能开玩笑,只是他的声音有些怪异,“别再跌倒了。” 我不要!我不要会照顾自己,如果我不会照顾自己就会有你来接锄头,我就什么都不要会!阿盼娥在心里拼命叫着,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绝望地看着这个她自十六岁开始牵挂的男人转过身去,推开了门,就像那天一样走出门外去然后细心地带上了门。 无论你做什么罪过的事我都能原谅你,只是你为什么不给人原谅的机会?我们……我都是爱你的人,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你不要就这样走……我真的什么都不要只求你能留下来,我没有求过你 要爱我,我只求你能留下来……即使不是陪我我也开心啊…… 别离开我…… 阿盼娥眼里的泪变成了血,然后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屋里盈盈的烛火照着永琏关门那一刻的背影成了她眼中最后留下的影像,此后无论是眼前、还是人生,都是一片黑暗,黑得没有边际。 ☆☆☆ 秋声瑟瑟草幽幽。 高宗二十年八月。 阿盼娥已经瞎了三个月了,此间她的爷爷又过世,她却坚强得让人出乎意料。她坚持一定要做事,不能跑腿买东西她就洗碗,叫吴妈一边看着,洗过几次知道了碗盘的位置她就熟手了,而且居然没有打破。 她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每日还是一张笑脸儿对人,问她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说不出来,就说反正突然间看不见了。贺孤生是惟一一个知道她被人点了穴道僵在房里的人,因为穴道根本就是他解的,但阿盼娥既然没说,他也就闭嘴。她这双眼睛要谁来抵偿,贺孤生很清楚,只是他不想说出口来让这个丫头伤心而已。 爱新觉罗。永琏,不必我贺孤生诅咒你,你这一生也必不得好死。 “吴妈我告诉你一个笑话,”厨房里阿盼娥和吴妈坐在一起剥毛豆,她虽然看不见却还是能做些事的,此刻她叽叽咯咯地对着吴妈笑,“刚才卖菜刀的经过咱们品安坊门口,我听着他叫卖‘卖刀啊,买一刀,送一刀!’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吴妈很豪爽地笑了起来,“你要他买一刀送一刀还打八折。”阿盼娥这丫头算钱的本事只怕比宝福还强些。 “不是不是,”阿盼娥笑着,“我只想着,这卖刀的是干什么的?买一刀,送一刀,杀手杀一个人还附送再杀一个?” 吴妈大声笑了起来,“丫头和贺公子久了,满口的江湖话儿。” “没啦。”难得阿盼娥有些害羞,往吴妈怀里躲了躲。 “丫头,贺公子对你那么好,你什么时候寻思着嫁了他?”吴妈三句不离本行,满心思地计划着阿盼娥的终身大事,那股热衷不比当日计划给永琏煮安胎补品来得少。 “嫁?”阿盼娥的脑筋停了停,迷糊地问,“我为什么要嫁给贺公子?” “傻丫头,贺公子人家是大人物,他对你丫头好连我吴妈都看出来了,你自己难道是不知道的?”吴妈絮絮叨叨地给她分析,“人家若不是等着你,怎么会留在咱们品 安坊?你别再想着咱们‘小姐’,‘小姐’他虽然好,却哪有半丝把你放在心上?” 阿盼娥笑靥如花,“吴妈,但我就是喜欢‘小姐’啊。”她没讳饰,真心实意地笑着,“我喜欢‘小姐’,所以我不会嫁给贺公子。” 吴妈呆了一呆,“傻丫头,那‘小姐’不回来怎么办?就算‘小姐’回来了,他……他那个样子又怎么能娶妻?” “吴妈,贺公子人很好,他一定会娶到好媳妇的。就算他不要,天底下那么多姑娘也会争着嫁他。”阿盼娥的脚在椅子下轻轻一踢一荡,就像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如果贺公子要的话,我给他做丫头做牛做马都可以的。但是我就是心疼‘小姐’心里的苦,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傻丫头,你等着‘小姐’,那是没有盼头的事。”吴妈心疼了起来,一把把阿盼娥搂入怀里疼着。 “我不盼‘小姐’能娶我,”阿盼娥低声说,“我只盼他不那么苦,盼他开心,但他总是不开心。”她叹了口气,“我好担心‘小姐’。” “‘小姐’那么大本事,没人伤得了他,别担心了。”吴妈哄着她,她现在眼睛看不见了,爷爷也死了,整个品安坊都替她难过,而她却老笑着。 “别人会欺负他。”阿盼娥说,“很多很多人都要欺负他,他不是坏人,只不过别人欺负他他终于生气了也要去欺负别人而已。”她叹了口气,“但是他是好人啊,欺负了别人他自己会后悔的,他心里其实很苦。” 吴妈听到最后都不知道这傻丫头在说什么了,后悔在她面前提起“小姐”两个字,咳了一声,“今天的毛豆不错,丫头今天中午想吃什么菜?” “我要吃毛豆炒肉。”阿盼娥没疑心她掉转话题,笑颜灿烂。 贺孤生就坐在厨房对面的屋顶上,听着下面两个女人的对话,自嘲地笑,举箫就唇,轻轻吹了起来。这一次他吹的什么曲,已经再没有人知道。 箫声幽幽,像吹着一些吹不去的思绪,吹着这早秋的叶子满天飘、飘、飘,飘到了天尽头仍然不断不断地萦绕。 ☆☆☆ 八月,当今高宗皇帝陪同皇太后入驻木兰。 八月十五,贼人侵袭圣驾,准噶尔宰桑乌鲁木亦反,圣驾大惊。贼众忽然自相残杀血流三尺,圣未伤,贼人十九受伤而擒,数人走脱。 “太子爷,纵然你记着血脉之情,你也不该下此辣手毁我狐夜盟兄弟十九人,他们 都是你这几年来的同伴,是为了你我们才相聚在一起,就算千错万错狐夜盟不该杀你亲父,但你也不该下此毒手!”长胡子和永琏一边躲避木兰府保卫皇上的侍卫的围捕,一边冷冷地相互攻击。 “我本当你恨不得他死。” “恨不恨与杀不杀人,与死不死人并无必然。”永琏淡淡地说,“他们也非我杀的。” “若不是你挡住了必得手的第一轮剑阵,那十九人怎么会死在乱箭之下?你又不是不知剑士出手一击,生死置之度外,若不能得手就是被杀。你救你老子,你就不想想死的那些连老子都还没当成,你过意得去?”长胡子狠狠地说。 “开口断言今日要行刺的人,可不是我。”永琏淡淡地道,“我也没说今日不救驾。” “太子爷,当日议事,我曾问过你的意见,你当日为何不答?”长胡子愤怒。 永琏带起一抹冷笑,“当日我若反你,今日我也就来不了木兰,你当我不知道?排除异己声东击西的事,你做了也不少了。我从不管你,不当是我不知晓。当日反了你的意,今日的事不会取消,被取消的只有我而已。” “嘿嘿!你倒是为你老子思虑周详,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命是你捡回来的,到头来他还是要杀你、要你的命,为了一个爹字,犯得着吗?”长胡子冷笑,“说到头你还是个毛孩子,希望你爹会疼你!” 永琏眼里冷笑的神色愈浓,“我爱君爱国,你不该赞我吗?你心中的对错是根据什么划的?不顺从你谋反登基就是大错特错?当今圣上就算不是我爹我也会救。套一句俗话,我为苍生为百姓。何况,他是我爹。” 两个人边跑边争吵,一眨眼间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后边追兵如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能躲得多久,能不能生离木兰府。 ☆☆☆ 阿盼娥在半夜里突然惊醒了,眼前是一片无边的黑,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半夜,但凭屋外的虫声她直觉这是半夜里。没有声音,只是她突然的心惊肉跳,就像爷爷死了那天一样。不祥的警兆扑面而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危险? 谁在屋里?她警觉地拉着被子,有人在屋里!她不知道是谁,但有人在屋里!“是谁?是贺公子吗?”她低声问,心里却知道不是贺孤生,贺孤生没有这样的寒气。 来人冷笑,“你的贺公子今天心情好,大概半夜吹箫去了,他不在屋里。”说着一双 冰冷的手抓起了她,“我知道你很想见你的‘小姐’,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那人用哄孩子的口气说。 “‘小姐’?”阿盼娥慢慢地警觉,低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小姐’的下落?” “他落在他爹手里,如果他爹还记得他是他儿子的话,大概落个圈禁;如果他爹不认他这个儿子──大概三日之后就要处斩了。你去不去见他?”来人轻柔的说。 阿盼娥的额头漫漫渗出了冷汗,君知他……出事了?“你是谁?”她坚持地问,“‘小姐’他爹……又是谁?” 来人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有告诉你他是谁的儿子吗?” 阿盼娥迟疑,君知……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她也从来不问,宝福不说,贺孤生也不说。她只知道四年前在紫禁城头他们说他是妖孽。 “谁?”她忍不住问。 “当今圣上。”来人冷笑,“你的‘小姐’,当今圣上的二皇子,爱新觉罗。永琏。” 什么……阿盼娥记起来了,她记得有一天晚上一个坏人对着君知叫“二皇子”的,她还问过他“皇子”是不是坏人?而他回答是的。她还记得。 “皇上?皇上的儿子?太子……”她看的戏不多,皇上的儿子多半就是太子,而太子一般娶的都是公主…… “不错,太子。你的‘小姐’是当朝惟一被封为太子的男人,端慧太子,爱新觉罗。永琏。”来人把她从被窝里抓了出来,“你和我走吧,我知道他什么都不在乎,就只在乎你一个人。” “你带我去干什么?‘小姐’他走了他已经不要我了。”阿盼娥觉得全身一凉,已经被人点穴然后拉出了被褥,一句话说了一半已然接不下去。 “他不要你了不代表他不爱你。”来人冷笑,把她装入麻袋背在背后,“放心,我不会将你怎么样,我只是想请你帮我要求他做一件事而已。” 什么事?阿盼娥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会被人拿去威胁君知……茫然地想着,念头转到君知他居然是太子,当他是君知的时候她就已经配不上他了,何况他现在是太子?但──也幸好她阿盼娥从来没有希望过君知会给她什么,那日曾留下了吻就已经太多太多了。 虽然害怕她会成了永琏的绊脚石,但是能够再一次看到他,阿盼娥心里却有着偷偷的喜悦,如果能再看到他一次,那有多好?心情随即跌下了五百万丈的山谷,她瞎了,再也看不见他了。自瞎了眼 第八章此生无主 -------------------------------------------------------------------------------- “天啊!”在场的那么多人,在永琏的眼神气势之下居然无一人敢阻止他,直到两刀入胸。在阿盼娥冲过来抱着他野兽一般悲号的时候,贺孤生才惊醒,掠过去点住永琏胸口流血的几处穴道,但……要怎么救?伤势太重!这匕首长达四寸,全部没胸加上接连两刀,永琏下手极狠分明不存在要活下来的任何念头! 乾隆惊骇过头,站在那里整个人都似僵了,这时候突然张口结舌地说:“刀……刀……”他极力吞下一口唾沫,极力定了神,“刀断了。” 贺孤生眼色一亮,双指一钳,从永琏胸口拔出一节断刃。永琏手上内家劲力甚强,求死之志一烈,匕首的刀刃承受不起居然断了半截在他胸口,如此,那第二刀刺下伤势就不甚重,只是浅伤两分。如果只有第一刀的重伤,或许还有希望。 “来人啊!”乾隆厉声道,“去找大夫,朕不要他死!去找大夫!找不到就招御医!” “是!”旁观的众人悻悻地应了一声,这下子永琏死不了,又是心头一块祸患。 ☆☆☆ 数日之后。 “永琏,给我醒过来……” 有人在他耳边冷冷地重复,永琏的意识浮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他不要醒,活下去真的……太辛苦了,大多数与他相关的人都不愿意他活着,即使有她苦苦地留他,可是他真的不能容忍自己伤害了她如此多之后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十一支长枪,她的一双眼睛,还有她失掉的那些快乐,亏欠太多,竟多得让他无颜说爱,无颜……活下来。他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爱新觉罗。永琏!你再不醒过来,我一双手掐死你!阿盼娥被你吓疯了!你活着害了她一双眼睛,死了还要害她一辈子吗?你给我醒过来!” 说话的人语气讥诮冰冷,正是贺孤生的声音,听到“阿盼娥被你吓疯了”,飘浮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魂魄突然回归了肉体,他陡然睁开了眼睛。 贺孤生倒是被他吓了一跳,永琏伤势沉重,他也只是对着昏迷的人发火,却不知道他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阿盼娥……”永琏低声说,一口气换不过来,他再度闭上眼睛。 贺孤生哼了一声:“她疯了,她打了你爹。” 永琏的神志并不十分清醒,“什……么……” “她打了你爹,当今的乾隆皇帝。”贺孤生冷冷地说。 永琏这次是真的醒了,“她……她……” “她为你打抱不平。”贺孤生的眸子微微暖色了起来,“这样一个好丫头,我不理解你怎么能抛下她就走,而且你丢弃了她两次!两次!” 永琏低声说:“三次。” 贺孤生默然,包括这一次永琏拔匕首自裁,他一共丢弃了她三次,一点也没有错,“但她还是只为你拼命。” “她是个傻丫头。”永琏微微笑了,低声道,“我……我很舍不得……” “舍不得你还是丢下她不理,她虽然单纯但也不是不知道什么是伤害!你很好!”贺孤生冷冷地看着他,“我本想挖了你一双眼睛给她的眼睛陪葬。” “你挖吧。”永琏低声说。 贺孤生冷哼:“我不挖死人的眼睛。” 永琏闭目微微一笑,只低声说:“你该挖的。” “她会找我拼命。”贺孤生冷冷地说:“她连你老子都敢打,嘿嘿!” “她爱君知。”永琏缓缓地说。 “不要再说永琏不是君知,我知道你自觉亏欠她太多,但你若借死来逃避,才是继续害了她!她会陪你死的。”贺孤生一勺东西塞入永琏嘴里,脸色黑得不能再黑,爱一个女人爱到侍候情敌的地步,他当真失败极了。 嘴里涌进来的是苦药,永琏呛了一口,咳嗽了起来,贺孤生满面不耐烦,却怕一不小心噎死了他,阿盼娥却要和他一起死,还要耐心照顾他,当真是他“孤生箫”一辈子想也没想过的事。 “她人呢?”永琏低声问。 “在大牢里。”贺孤生简单地说,“她行刺圣驾,打了皇上一个耳光,然后问他:”你为什么不疼他?‘“,苦笑了一下,贺孤生叹息,”你老子大概被她一句话问蒙了,居然找人救活了你,不让你死。“他却不提他也救命有功。 “为什么不让我死?”永琏继续低声问。 “因为他是你爹。”贺孤生冷冷地说,“想你死的人固然不少,想你活的人也不是没有。” “是吗?”永琏轻声问了一句,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最多想挖了你的眼睛,不想要你的命。 ”贺孤生补了一句,黑着一张脸,“不要以为没有人希望你活下去。”他再一勺苦药塞入永琏嘴里,“这药,药材是你老子给的,药方是最好的大夫开的,药汤是阿盼娥煮的。她在牢里整天做的就这个,别担心她,你爹并不想为难她,只不过做个形式罢了。” “是吗?”永琏依然轻声地问。 贺孤生终于发现这个家伙为什么牵动那么多人的心了。就他这单单两个“是吗”就给他一种心痛的错觉,仿佛这家伙吃了许多许多苦,终于得见天日一般,居然让人有些鼻酸,“她在等你,等你回品安坊。” “品安坊……”永琏心中浮起往日许多许多图画,想到阿盼娥的安胎药,吴妈擅传的流言,唇角微翘,微微一笑,他能回去吗?能吗? 贺孤生的手落在他肩上,“你忍心让那个傻丫头再白等一次吗?” 永琏只是那样微笑,没有回答。 ☆☆☆ 阿盼娥在牢里煎药,专心致志。那浓郁的药味熏得狱卒们头昏眼花,却不敢阻止她。 永琏是个疯子,他的女人更是个疯子。 那天她居然打了皇上。 那天永琏倒下之后,皇上整个人都呆了,这丫头冲了出来,一连几声惨号简直就像她被剐了层皮,本听说是个瞎子,却不知道怎么就看见了,劈头给了皇上一个耳光问:“你为什么不疼他?”简直疯得够呛,皇上被她问傻了居然也没生气,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这疯丫头。 随后虽然被关进了大牢,但是却嘱咐万万不可以动她一根手指,她要什么就给什么,要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所以她执意要熬药给永琏吃,谁也不敢说不,只能任那种难闻之极的药味在整个大牢里弥漫。 永琏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负我──是什么意思?阿盼娥一边扇火一边苦苦思索。她的眼睛在极度的刺激下重见了天日,但是视线依旧是极度模糊的,她却也不在乎。能煎药就行了,能看见他就行了,她对人生从未要求许多,但是他为什么要死呢? 他还记着当年京城的事吗?那都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她已经快要忘记,虽然说很多人刺了她,但是她也没觉得很疼。为什么他要一直记着?如果他不喜欢她被人刺,那就更应该快点忘记,为什么要一直记着? “还有──我负了她一辈子,负她的情、负她的义……那十一枪本该是我受的,四年零八个月十八天,永不能忘……” 永琏,为什么要死呢?是我逼的吗?因为当年你没有救我,所以你很早很早以前就决定有一天要为那件事死?可是我没有想过……要你救我……阿盼娥扇着扇着,渐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大家都欺负你,让你难过,但是不管别人对你怎么样,不管你做了什么坏事,还有我一定会疼你,你不要总是以为自己是没有人要的小兔子,只有早早的死掉所有人才会开心。 我从来没有怪你不救我,也没有怪你做坏事,也没有怪你不回家,我只是很想你。你如果觉得对不起我,那么……你就回来吧,我喜欢看见你在我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阿盼娥一只手轻抚上唇,那天夜里的吻依然那么热,永琏、永琏、永琏…… 一阵焦味……大牢里的狱卒暗自叫苦连天,这疯丫头一天也不知道要烧糊多少药,那些药可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名药!这疯丫头整天对着炉子发呆,一天到晚扇扇扇,有时候狱卒都在怀疑,她是不是想把整个大牢都烧了然后越狱? 药又糊了,阿盼娥怔了一怔,“狱卒大哥……”她抬起头来叫。 “来了来了,新药炉、新药材、还有上好的长白松木。”狱卒扮着一张“纯朴”的笑脸把早已经准备好的东西奉了上来,“姑娘你继续烧,继续烧,别客气。” 原来狱卒都是这样的好人。阿盼娥继续扇火,眼神仍是痴痴的,满心满眼的都只有她那一个永琏。 ☆☆☆ 乾隆满心烦恼,这个儿子,不能眼见他死,却又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那大牢里的丫头也是不知该如何处理。一时负起手在堂内走来走去,只觉得人到了木兰府处处不顺,以后就算木兰府盛产麒麟瑞兽天女散花,他也是万万不来的。 “皇上可是烦恼永琏之事?”身边的那位清贵雍容的皇子沉声问。 “朕该拿他怎么办?”乾隆浓眉紧蹙,“有谁可以告诉朕要把他如何处置?” “解铃还需系铃人。”清贵的皇子清雅地道,“皇阿玛这个问题,还当问永琏才是。”他淡淡地道,“他自己应该最清楚他造成的形势,虽然我不清楚这骑虎难下的局势是他故意造成的,还是无心的。” “太医说他头顶心的伤痕是刀伤,年幼而成,幸好下刀之人气力不足不善刀法,所以才留下了一条命来。”乾隆眉头紧蹙,“那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伤朕的皇子!” 清贵皇子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皇阿玛难道当真心中无数?” 乾隆陡然转过身一双眼睛凌厉地盯着他。 “永琏死了,谁得利最大,自然就是谁了。”皇子淡淡地道,唇色有一丝青白,“永琏是嫡子,是老二,他死了自然轮到老三。四年前是谁第一个说永琏害死亲娘?四年后永琏祸乱朝局,疯的又是哪一个?皇阿玛,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这些话你一个字都不能给我泄漏出去!听见了吗?”乾隆压低声音,阴沉愤怒地说。 皇子优雅地下跪行大礼,“遵皇阿玛旨。” “起来起来,不必行这么大礼。”乾隆烦恼已极,转了个身,“永琏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头,他会恨朕恨皇宫大内,恨你们兄弟,如果从这两刀算起,那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嗯。”皇子带着尊贵的表情,漠无感情地应了一声。 ☆☆☆ 永琏伤得虽然很重,但毕竟是外伤,他的武功底子极好,休养了一个月就已经大体无事。这一个月他留在木兰府,陪圣驾的皇宫大臣们自是离他越远越好,以免一个不慎惹祸上身。他的病房里除了贺孤生几乎没有人来过,阿盼娥日日专心煎药,只要贺孤生告诉她永琏在好转她就笑颜灿烂,虽然担心,她却更怕永琏担心她,所以一个劲地努力让自己在牢房里过得很好。 “鱼儿水上游,狗儿洞里走……”自永琏大好起来,她的心情也越来越好,永琏不但没死还每天喝着她煮的药汤,想到这些她就会笑眯眯的,“我等‘小姐’来,日日不烦忧……” “好难听啊。”狱卒们窃窃私语,“能不能想个办法让这丫头不要熬药、不要唱歌?她、她、她真有杀人于无形的本事。” “除了等二皇子自己赶快好起来把这个女人领走,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敢放她走?” 狱卒正在窃窃私语,突然“吱呀”一声牢门开了,一个人进来,细心地反手扣上了门。 光线一亮即灭,门关了起来没光,看不清楚来人的脸。 “什么人?”一个狱卒拔刀冲了上去,大喝一声。突然他的声音小了起来,“什么人──还不给端慧太子让路?” 来人衣发飘拂,颀长的身材,正是让木兰府惊心动魄的永琏。 永琏?阿盼娥陡然忘了自己在扇火煎药,“啪”的一声手里的蒲扇跌了下来,“君知!君知!”她扑到牢房的栅栏面前,兴奋地向他挥手,“我在这里!” 傻丫头,就为了见他一面值得这样开心 吗?永琏半蹲下来凝视着她、凝视着她的一双眼睛。 “君知……永琏!”阿盼娥笑颜灿烂地望着他,似是对于知道他的真名叫做“永琏”觉得很得意。永琏微微咬住了唇,她面对着他的时候为什么总能这么满足?这么开心? “阿盼娥。”他本有千千万万句话要说,说到唇边却什么也不及“阿盼娥”三个字好,顿了一顿,仍然只是轻声地说:“阿盼娥。” “嗯。”阿盼娥伸出手穿过栏杆伸进他的衣袖里握住他的手臂、手腕,感觉着他身上的温暖,“你的伤好了吗?我每天都很认真地熬药,你有没有吃?”她一见他就忘了什么生生死死的事,只是单纯地关切他目前的整个人,过去的事情,即使是昨天的她也都忘记了。 她居然什么也不问,不责怪他寻死,也不责怪他是个活得那么失败的男人,只是关心他的身体好不好,药有没有吃?永琏紧紧地握住栏杆,感觉她手的温热,“你的眼睛怎么样?能看见东西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大体上还能勉强维持平静。 “可以可以,我这不就看见你了吗?”阿盼娥拼命点头,对于自己的眼睛毫不在意,“你的伤──” “已经好了,我怎么敢不好?我听说……听说你每天烧掉了好多药。”永琏笑了,声音却越发颤抖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阿盼娥顿了一顿,“我们什么时候回品安坊?我好想你,宝福和吴妈都很想你。”她似突然之间想起来,“你别再死了好不好?你让大家都很害怕,那样不好。”她低声说。 就只是这样吗?永琏的手松开栏杆抓住她的肩膀,颤声道:“你不恨我……不恨我那个时候没有救你?你不怪我四年来总是不回去?你不怪我这几年做了那么多错事杀了那么多人……” 阿盼娥秀丽而不艳丽的脸颊缓缓地抬了起来,认真地看着永琏,“阿盼娥可以为永琏死,是真的,不是假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永琏救,没有。”她伸出手去触摸永琏的脸,“永琏心里难过,所以不回家,永琏杀的人都是坏人,我知道的。” 困扰了他四年的心结在她心里就这么简单?可笑他却苦苦挣扎了四年,挣扎在憎恨与淡泊之间,原来真正淡泊的人是她,在她眼里一切都这么简单,因为永琏心里难过……他深吸一口气隔着栏杆紧紧地抱住她,这是苍天给他的宝!苍天待他不薄!没有亏待过他!一切的恨都是错的。 “永琏?”阿盼娥觉得他整个人都热了起来,“你发 烧了吗?”她关切地问。 这丫头!好煞风景。永琏隔着铁栏杆轻轻吻了一下她微启的唇,这个吻也是一触即分,却如火一般热,“痴子。”他低声说。 阿盼娥微张着口看他微笑的神态,她从不掩饰看他看到痴迷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她惊醒似的大大地到抽了一口气,伸手掩住了嘴,脸上微微一红,她也没多难为情,凑近永琏的唇也轻轻吻了一下,“我喜欢永琏。” “我也喜欢你。”永琏笑若红尘,环抱着她纤细的肩不肯放手。 “我知道。”阿盼娥笑颜灿烂,“君知爱我,君知──就是永琏啊!” “嗯。”永琏用力点头。 “永琏心里不难过了吗?”她问,抬起了头。 “不难过了。”永琏微笑,“大家都对我很好,就算大家都不要我,我还有阿盼娥。”他拉起阿盼娥的手按到他胸口被匕首刺穿的地方,那里很热,阿盼娥感觉得到他的心强有力的在跳,“再也不会了,以前……都是我不好。” “我一定会疼你的,别怕。”阿盼娥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永琏的头,那模样有些像她在抚摸家里的小狗,但永琏知道她心里的意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狱卒们本来都喝着茶嗑着瓜子,不知不觉大家都静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隔着铁栏杆相拥的两个人,就像他们的相拥让人不得不凝视,不得不让谁都静下来。大牢里一时鸦雀无声。 大牢的门微微地开了,有人本要提足中气呼一声,“皇上驾到──”却被人轻轻地挥手制止,龙袍英武的人凝视着相拥相吻的人儿,似有些无可奈何也有些纵容怜惜,微微叹了口气。 永琏握着阿盼娥的手,缓缓回头,“皇阿玛。”他低声叫。 阿盼娥有些害怕,缩了缩身子,低声说:“皇上对不起。” 乾隆有些无可奈何地一笑,“知道错了吗?你不该打朕,打朕是要杀头的。”看着这个一双眼睛澄澈清明的孩子,要生气也气不起来,她只是个单纯的傻孩子而已。 “哦。”阿盼娥的手仍然穿过永琏的衣袖握着他的手腕,她似乎也没在乎“打朕是要杀头的”,“你可以不要怪永琏吗?”她望着乾隆,“他只是很伤心很伤心,所以才会做错事。” 永琏笑了,伸手掠开她乱七八糟的头发,“傻丫头。”她在,并且会一直爱他永远都不变,这就是他当年一见她的时候就存在的感觉了。 “永琏做了什么错事你都会原谅他吗?”乾隆用和孩子说话的口气问她。 “当然会了,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他。”阿盼娥笑靥如花,“永琏永琏永琏──哦──”她爱娇地抱着永琏,不在乎那些栏杆,“我喜欢永琏。” 永琏永琏永琏──哦──乾隆哑然失笑,也只有这种丫头才会这样毫不介意地说出口,就为了他是永琏所以无怨无悔,“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和蔼地说。 阿盼娥握着永琏的手腕,疑惑地抬头,“永琏说他做错的。” 乾隆好笑,永琏说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连皇帝说不是都不信吗?永琏只是──做了他认为他不该做的事而已,杀贪官酷吏,挑拨他和诸皇子后妃的关系。如若他那些其它的儿子们当真没有什么,永琏何从挑拨?他只不过把事实挑开在他面前,惹乱了一局棋。这些事本非是错的,只是在永琏心里他不该做这些。他自厌的是他做了违背他自己原则的事,错的是永琏的心,不是那些事本身,“朕说他没有做错,你是信朕,还是信永琏?” “永琏。”阿盼娥乖乖地回答。 永琏忍不住笑了。乾隆为之气结,却也忍不住好笑,“朕如果说永琏没有错,就不会治他的罪,你明不明白?” “哦。”阿盼娥不管乾隆在说什么,目光转到永琏身上,“我好想品安坊啊,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永琏微微一笑,“过一会儿回家好不好?”他抬起目光看乾隆,“皇阿玛,你要治她的罪吗?” 乾隆看着这眼前的两个人,只有连连苦笑的份,“朕如果要治她的罪,你当如何?” “带她走。”永琏干净利落地回答,不见一丝迟疑。 “你不求死了?”乾隆叹息。 永琏沉默了一阵,“永琏此生无主……”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结死志,只为我对不起她。不求死,也只为我对不起她。” 此生无主,生死由她。乾隆苦笑,“朕看来是不得不赦了你们两个。”他摇了摇头,“朕若杀了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另一个必要与朕疯狂,若是杀了你们两个,你们那朋友只怕也放朕不过。” 永琏微微一笑。 阿盼娥问:“皇上你原谅永琏了吗?” “原谅,无论永琏做错了什么你都会原谅他,因为你喜欢他。”乾隆微笑,“朕也会原谅他,朕是他的爹啊。” 阿盼娥也微微一笑 ,“皇上你终于肯疼他了吗?他会很高兴的。” “你若能带她走的话,尽快带她走吧,朕不能光明正大地放了你们。”乾隆的手搭上永琏的肩上,“永琏,朕对不起你,江山原本……” “永琏自知不是治国之才,皇阿玛。”乾隆的手搭上来的时候永琏似是微微一震,阿盼娥立刻握紧了他的手腕,“永琏心性脆弱,易动感情,不是无情能忍的角色。” 乾隆叹息,搭在他肩上的手略略紧了一紧,“去了以后,善待自己。” 永琏点头。 “我会煮很多很多补品给他吃。”阿盼娥笑颜灿烂,“每天晚上都端到永琏房里。” 永琏立刻就想起了她和吴妈那碗安胎药,“你难道还想让吴妈做补品吗?我可不敢喝了,谁知道你们在药里面下什么东西?”他低笑。 “以前我不是故意的嘛……”阿盼娥吐了吐舌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九章一嫁天下 (1) -------------------------------------------------------------------------------- 那一夜之后,永琏与大牢疯女一起失踪,要追寻也无从追寻起。 朔平府品安坊。 “宝福,你说怎么办才好?”阿盼娥苦恼地皱着眉毛,托着下巴看着宝福,像要巴巴地从他脸上看出一条阳光大道出来。 宝福和阿盼娥对坐,他也一脸烦恼,“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我要怎么嫁给永琏?人人都知道他是‘小姐’,我怎么能嫁给‘小姐’?我不能假装是男人娶了‘小姐’啊。”阿盼娥烦恼地说。 “我们可以搬家。”宝福闷闷地说。 “我不要搬家,我喜欢这里。”阿盼娥摇头,“我们的家在这里,搬走了我会想这里的。” “那你要怎么办?”宝福无力地托着头,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她想要把全朔平府的人杀了灭口然后幸福地嫁给永琏,以达到她不想搬家的目的?他不要做她的帮凶…… “我想这样好了,”阿盼娥异想天开,一本正经地说,“叫贺公子娶了我们两个好不好?然后他假装死掉,这样我和永琏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啊?”宝福刚喝了一口茶,闻言茶水全然喝进了鼻子里,他按着鼻子掐着咽喉咳嗽,“咳咳……阿盼娥,你要我死直说,不用这样拐弯抹角的手段……咳咳……” “我说得不对吗?”阿盼娥皱了皱鼻子。 “没有、没有,你说得太对了,真是诸葛亮都想不出来的妙法子,你自己和‘小姐’、贺公子说去,只要他们同意,宝福自然立刻着手筹办婚事。咳咳……你千万不要说你这妙法子宝福我也听到过,千万记住……咳咳……”宝福掐着咽喉,“我快要噎死了,先走了。” “你走得这么快对身体不好的。”阿盼娥看着宝福像吃错药一样逃走了,心里大惑不解。 窗外传来一声冷笑,阿盼娥转过头来,“贺公子?” 贺孤生自然听见了她刚才的妙法子,此刻却有满脸笑意──他不常笑,一笑必然有阴谋,但阿盼娥看不懂。“这个法子很好,你去给宝福说,我同意了。叫他立刻筹备婚事。” “我还没有问过永琏……”阿盼娥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那么开心,怔怔地说。 “不必问他了,要成亲的是三个人,你和我都同意了,他还能有什么话说?何况他现在宠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同意?我们一切准备好了然后通知他上喜堂,你想他多惊喜啊。”贺孤生笑得阴阴的,眉毛微微地动着。 “真的?”阿盼娥怀疑地看着他,贺孤生“啪”的一声孤生箫敲击在掌心,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当然。” ☆☆☆ 过了几天。 品安坊的气氛很诡异。永琏不是不知道阿盼娥、贺孤生、宝福吴妈等背着他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但数年未归,品安坊里许多事务需要他处理,这几日笔不停手,淹没在桩桩书坊的人情事务之中,也无暇理睬那许多。他感觉得到大家的心里都溢着喜气,因而也未多想,每日里阿盼娥笑脸盈盈心情愉快,望着她才像望着一朵鲜花,秀丽而生机盎然。 “格”的一声响,门悄悄地开了,阿盼娥探头进来,“永琏,睡了吗?” “没。”永琏挑亮油灯,“你白天出去了?” 阿盼娥的脸没来由地红了一红,轻声问:“你怎么知道?” “你在不在,我会不知道吗?”永琏微微一笑,“你不在我面前,就是出去了。” “啊?”她不知道自己真的一整天有空就在永琏面前转,“永琏……” “有心事?”永琏一听就知道这丫头有话要说。 “我今天去了一趟双吉绣坊。”阿盼娥轻声说。 绣坊?永琏怔然,她去绣坊干什么?难道她……自己先准备起来了?“傻丫头,”他轻叹,他打算处理完书坊的事就迎娶这个丫头,“你去绣坊做什么?” “我去做正经事。”阿盼娥有些紧张,“你和我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冒出这句话,永琏温和地低下头与她额对额,温存了一阵,才说:“我自然与你永远在一起,除非我比你早死。” 阿盼娥惊跳了一下,“不会的不会的。”她环住永琏的颈,吻了他的额,“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我只是想……想……” “想什么?”永琏微扬眉。 “我在想一个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方法。”阿盼娥笑着,“你永远不要嫁,我也永远不要嫁。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 他是男人啊,嫁什么嫁?永琏当真有些糊涂了,“想说什么?”他低声问,什么嫁不嫁?她到底当不当他是个男人 ?有些伤他的自尊。 “你和我都不嫁的话,吴妈她们会一直说一直说的,外面的人也都会一直说一直说的。”阿盼娥小声地说,“但是你不能说你是个男人啊,一说外面的人就更加要在背后议论你,我不爱听别人说你不好。所以我要想个办法让我们两个都不用嫁,然后能永远在一起。” 永琏缓慢地升起不祥的预感,她的想法他一向猜测不到,她一向异想天开、莫名其妙,这次又要搞什么鬼? “我们一起嫁掉吧。”阿盼娥环绕着他的颈,千般柔顺万般当真地说。 永琏的脸色白了一白,果然……他委实有些冷汗,“阿盼娥,你不会要求贺兄他……” “是啊,我想叫他娶了我们两个,然后他假装死掉,我们两个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阿盼娥说。 “你今天去绣坊,定了几人的嫁衣?”永琏的脸色由白而青,这……这实在太荒唐太可笑了!他打赌贺孤生分明就是等着看他的笑话!嫁给贺孤生?这傻丫头真的以为贺孤生有这么好人可以对她“无怨无悔”地付出?他分明对他余怒未消要借机大肆嘲笑一番,天啊天啊!这笨丫头! “两个人的。”阿盼娥毫无所觉地回答,“贺公子说,他娶妻不分大小……” 天啊!他不要再听下去了,“阿盼娥,难道你觉得我不算是个男人不能娶你?你要嫁人一定要嫁给他吗?”永琏一口气说了出来,怀抱着让他又爱又恼的人,当真不知如何说才好。 “永琏当然是男人了。”阿盼娥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这样问?” “你要嫁,只能嫁给我,不能嫁给贺孤生。”永琏想劈开阿盼娥的脑子把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洗掉,“难道我不能娶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但是你是‘小姐’啊,朔平府的‘君知小姐’,怎么能娶妻?”阿盼娥睁大眼睛。 “我为什么不能娶妻?”永琏“唰”的一下一把撕去了罩在中衣外的女衫,露出里面的男子衣裳,“你究竟当我是什么?是永生永世都不能做个正常男子的人?还是你可以为他死的只是小姐而不是永琏?” 他好像生气了。阿盼娥呆呆地看着他,“我喜欢‘小姐’……”她有些委屈,却也并不是太在意,“我知道‘小姐’不只是小姐。”她轻轻地触摸永琏的唇,她粗糙的指尖感觉到永琏唇缘的柔软温热,“‘小姐’像观音娘娘,但是永琏是真的人。只有永琏才会让阿盼娥看了想哭,永琏是让人 看了就想哭的人,因为永琏心里很难过。”她温柔地说。 “傻丫头……”永琏低叹了一声。 “我心里……当永琏只是永琏啊,我讨厌别人欺负永琏,别人都不疼你我疼你,你不要觉得自己没有人要。”阿盼娥柔声说,“我知道永琏是男人,但是……但是……”她忸怩地在永琏怀里钻了钻,“我总会把永琏当成又是小姐、又是永琏,说永琏要娶我,感觉好奇怪啊。” 这丫头最后把他当成半男不女的东西。“我一定会娶你。”他绝不容忍因为这丫头错误的印象而要委屈自己“嫁给”贺孤生?“你不要胡思乱想,婚嫁不是儿戏,我们两个都嫁给贺孤生,这像什么样子?” “但是、但是贺公子同意的……”阿盼娥吞吞吐吐地说,“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永琏深吸一口气,准备听这丫头的惊人之言。 “而且喜贴已经发出去了。”阿盼娥怯生生地说完,不知道永琏是否更生气。 你、你、你……永琏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情面对这个笨妞,难道他逼于无奈必须身穿嫁衣嫁给贺孤生?这就是他四年来罔顾这个小丫头的代价?这代价未免也太…… “我们请了朔平府那些和品安坊较熟的朋友。”阿盼娥天真无邪地看着永琏,“很多人以前你都见过的。” 以前见过的时候,他还是“君知小姐”!难道他这一辈子都要扮女人不能做回正常的男儿身?天啊── ☆☆☆ 数日之后。 品安坊“君知小姐”大婚。 各位列席的宾客轻微地议论纷纷,君知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多了吧,今日能够出嫁算是大幸,再过几年再是才女也没有人要了。 听说娶君知的是江湖中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天下第一人,不知是什么模样,大家倒是抱着许多好奇的心态来的。听说此人杀人成性,“羽翎刀”肖习习是他多年的好友,在他做出了作奸犯科之事后他也是一剑杀却,并把他的头千里带回故乡,埋葬在肖习习老母的坟边。当真是凶恶之极,不讲人情世故的煞神。 虽然对君知相见不多,但君知是何等人物自然人人知晓,对她反而不予注意。 听说品安坊的丫头阿盼娥也要一同出嫁,这可能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了。只是想不通,像阿盼娥这样又粗又俗的丫头,居然也能有这样一天?当真是傻人有傻福,人不可貌相啊。 突然一阵骚动,新郎官出来了。大家急急地望去,只见出来的人红衣珠帽,相貌冷白俊俏,正是贺孤生。当下堂里议论纷纷,都是暗自赞好,好一个俊俏男儿!君知有福气了! “原来所谓‘杀人如麻’的剑客就是这幅样子?看起来还挺亲切的嘛。”朔平府城西土地主摸着肥肥的下巴,“小五,你觉得他和我那丫头相称吗?不如嫁了他做三夫人也不错,品安坊有着不少银子啊。” “这小的不敢做主,当然是问老爷您的意思。” “依老爷我看,君知必是清心寡欲观音菩萨般的女人,这丫头看起来也不会有多大出息,我那女儿嫁了过去,这品安坊的家业……嘿嘿……”土地主双手磨擦地邪笑。 外面的呼声隐隐传来,大概是新娘子的花轿到了,“咯咯”两声大约是左右花轿都落了地,随着一阵唢吶喜乐响起,两位新娘子被左右媒婆扶着,姗姗走进喜堂。 但看这两位夫人莲步姗姗娉娉婷婷的样子,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人儿啊! 贺孤生嘴边带着一丝丝恶毒的微笑,心里估算着这两个新娘哪一个是永琏,不大肆地嘲笑他一番,怎对得起他自己四年来帮他照看阿盼娥的辛苦?哼哼!眼见一位新娘步履微迟有些犹豫,他心下大乐──此人必是永琏!一把牵起那新娘子的红花绸,对着天地拜了下去,心中狂笑,传音于那“新娘子”,“你放心,我不会拖你入洞房的,但你这一世总要称我一声相公了,端慧太子!” 新娘子没有反应,但看红盖头微微地颤动,似乎听者也心情激动。 哈哈哈!贺孤生终于为自己和阿盼娥出了一口恶气,爱上阿盼娥那傻丫头是他倒霉,阿盼娥爱上这心理变态的永琏也是她倒霉!一切都怪她爱得那么真,让人想争夺都无从争夺起,只因为她只为永琏所动,他人的一切全都不在她的心里感应。 一拜二拜三拜,送入洞房── 入洞房之后,贺孤生面对着两位新娘,脸带微笑,用金匙挑开了两位新娘的盖头。 红绸委地。 两位盛装女子抬头嫣然一笑,只见这两人秀眉明目娇美无双,哪里是永琏和阿盼娥,却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苦苦追求他不成的江湖女侠“鸳剑”江流霞和“鸯剑”江流烟姐妹! 贺孤生大惊失色,“怎么会是你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他的脑子快速旋转,已经渐渐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非常不妙的事情…… 江流霞巧笑嫣然,“相公,我这一世一定唤你作相公,相公不必担心。天地既已拜了,我姐妹就是相公的妻子,名分既定我姐妹也不求定要洞房,不如等相公真心疼爱我们再说如何?你看我这妻子是不是很温柔体贴?” “永琏人呢?阿盼娥呢?今天是他的婚礼他怎么可以要你们两个来代替!天啊!天啊!”贺孤生顿悟他此后的人生将陷入茫茫的黑暗,再也见不到可爱的光明了,“他跑了?” “他们自然是成婚去了。”江流烟拉住贺孤生的手臂,“你老管他们两个干什么?难道你要去闹洞房吗?”她咬着嘴唇妩媚地笑,“我也会很温柔体贴,只是我不知道他们到哪里成婚去了,因而也不能告诉你去哪里闹洞房。” 这这这……天杀的永琏!贺孤生发现以前对他的印象统统都是错误的!什么皎柔如缎的菩萨“女子”,什么凄厉如鬼的魔,统统都是错的!爱新觉罗。永琏根本就是个害死人不赔命的笑面虎!天啊天啊,谁来救他…… ☆☆☆ 白帝城荒五千里。 朔平府外一个小小的月老祀。 尘土遍布,墙垣倾颓。这里离城镇太远,除了当地的农家少男少女,少有人会来这个地方。 永琏月色长衣,阿盼娥还是那身紫色碎花的丫鬟装。 “我……君知永琏,当下对月老立誓,娶阿盼娥为妻。以后无论悲伤、不幸、疾病、灾祸,不离不弃,无怨无悔。”永琏双手合十,面对着破碎倾颓积满灰尘和蛛丝的月老轻声说。 阿盼娥看着他双手合十对着神仙自言自语,就像多年前一样。她的心此刻很踏实,永琏是她的,将永远不会离开她。她情不自禁地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听着他从胸膛里微微震动发出来的温暖的声音:“我、君知永琏,当下对月老立誓,娶阿盼娥为妻。无论悲伤、不幸、疾病、灾祸,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我、阿盼娥,对神仙爷爷发誓,嫁给永琏作妻子。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疼他;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他。”阿盼娥从背后抱着永琏,也轻声说。 永琏微微一震,她的话永远不文雅,却总是说得比他好。双手缓缓放下来握住她环抱着他腰际的手,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干燥。握着她的手,热力通过肌肤相传,一种无可言喻的感动泛上心来,永琏执起她的手在唇边轻轻地一吻。 阿盼娥更加用力地抱着他,笑颜灿然,“永琏永琏永琏── 哦──”她开心的时候却不会用言语表达,只会这么呢哝。 “痴子。”永琏微笑,笑若红尘。 ☆☆☆ 此后大清国运昌盛,繁华不尽,朝野看来一片平静,四边战乱渐少。 “端慧太子”早已入史封笺,这世上的人不会再记起那紫禁城中曾有这样一个早夭的太子,朔平府的君知自嫁给贺孤生之后亦销声匿迹,似乎就失踪在那小小的品安坊中。再过几年品安坊封门易地,搬去了德硕府,君知自此下落不明。 ☆☆☆ 九莲山 冬青树下。 一间精雅闲适的木屋。 此刻九莲山上不仅仅只有那一棵冬青,已经遍地花开郁郁葱葱,鹅黄的岩梅爬满了九莲山上的巨石黄沙,代之以浓绿丛中点点娇俏鹅黄。一片小小的青田,小菜才露尖尖芽,煞是令人心动怜惜。几只母鸡凸胸腆肚地走来走去,一群小鸡叽叽喳喳地跟在后面一窝蜂似的,全是争先恐后的傻。 屋内。 “娘,你看我给爹爹梳的头发好不好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站在一位长发男子背后的小凳上,把他的长发弄成大髻,插了朵小野花在上面。小女孩的头发也长长的,和爹爹的长发一样光滑柔顺。 屋外扫地的女子抬头,大声喝道:“九莲不许欺负爹爹!快放下来,我打你了!”她作势一挥扫帚,凶霸霸的。 长发的女孩做了个鬼脸,“才不怕你,爹爹会武功的,爹爹都没生气,你气什么?娘亲小小气,丢丢脸,舍不得爹爹给我玩。”她一双眼睛伶俐动人,模样长得像爹爹比较素雅,但脾气不知道像谁,古里古怪嬉皮笑脸,这几年来阿盼娥和永琏被这小丫头折腾惨了。 “你爹爹脾气好,你娘亲我不依,快放下来!”阿盼娥当真拿着扫帚冲进来。 “娘──”九莲嘻嘻地笑,“你地板扫了一半,那些垃圾都被你踩乱了,回头又要重扫啦。娘,我教你,你应该这样。”她从永琏背后的椅子上跳下来,一溜烟跑到阿盼娥面前抢过那把扫帚,残风卷云般往那些垃圾处扫去。她小小年纪内力修为已有小成,这一扫出去劲气十足,把阿盼娥堆在门口的垃圾扫出了十万八千里,大概山下的人又要以为九莲山上山崩了。 “咳咳,你这疯丫头!将来没人家要你……”阿盼娥老大不服气,挥着袖子扇掉那些尘土,拼命咳嗽。 “九莲!以后不可以这 样,罚你把屋里屋外清洗一遍,练武功不是让你欺负娘的。”永琏开口了。 九莲最喜欢欺负这个云里月里似的爹,闻言扑入永琏怀里开始撒娇,“爹──娘才欺负九莲,她只疼你不疼我。” “胡说,你娘哪里不疼你了?”永琏抚摸着这小丫头的头,这么任性啊,如果阿盼娥不疼的话,这脾气是谁惯出来的? “她整天只会说‘九莲,不许欺负你爹爹’、‘九莲,不要抱着你爹爹不放’、‘九莲,你把爹爹弄到哪里去了’。”九莲笑呵呵地看着永琏,“她一点都不疼我,她整天妒忌我抱着你不放!哼哼!”她对阿盼娥做鬼脸,“我就是不放,你来抢啊!” 阿盼娥瞪眼,“你这小没良心的!你爹爹是我的!”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九莲,“是你娘等了很多年才等回来的,你不能和我抢!” “爹爹是我的,他是生我的!”九莲紧紧地抱着永琏的腰,她们母女俩都一样,都喜欢抱着永琏,“你不是他生的,所以爹爹是我的!” “你是我生的!连你都是我的,当然爹爹也是我的!”阿盼娥走过去抱住他们父女俩,一人亲了一下,“不许闹了,爹爹罚你清洗你就要老老实实地清洗。” “好了好了,两位丫头别闹了。”永琏伸手阻止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九莲,你是爹爹生的,是最乖的丫头对不对?” 九莲最爱听奉承,这个爹虽然平常不动声色但往往一击即中,她人又聪明一听就知道她爹有事要说。笑眯眯地在永琏怀里扭了扭,九莲眨眨眼,“爹爹,说吧。要九莲做什么?” 永琏莞尔,对阿盼娥说:“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 阿盼娥睁着依然不懂的眼睛,即使为人母多年,她的脑子依然是空的,肠子依然是直的,常常让九莲在背后偷笑。“是啊,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阿盼娥一脸糊涂,“我已经嫁给你很久很久了。” 永琏若在喝茶定要一口喷了出来,他这个傻妻,哪里有人上一句说“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她下一句突然冒出个“我已经嫁给你很久很久了”? “我知道我知道,九莲十二岁了。”九莲笑眯眯地说。 “今年是大清乾隆六十大寿。”永琏轻轻地说,“全国欢庆,纷纷庆寿,皇阿玛已然儿孙成群了。” “你想回去看看他吗?”阿盼娥轻轻地在他额上吻了一下,“我们也十几年没见过故人了。” “你总是很 纵容我的。”永琏任她吻,也任另一个小丫头爬上他身上抱着他的脖子,“我们去偷偷看皇阿玛一眼,看看他老人家六十大寿好不好,身子安康不安康,算是尽了此生做人子的孝道,好不好?” “好。”阿盼娥捉住九莲的手,把她从永琏脖子上拔下来,九莲硬是不肯,母女俩在那里较劲。 永琏左右手各自提住母女俩的后心,轻轻一拉,把这两个纠缠不清的人拉开,然后又把两个人一起拥在怀里,低声说:“你们两个啊,当真是一对母女。”一样纠缠不清、一样喜欢缠在他身上,好似他身上有蜜糖。 “因为我和娘亲都好爱好爱你嘛。”九莲笑嘻嘻地说。 永琏和阿盼娥面面相觑,听着女儿的话,成婚多年的他们居然脸上都微微一红。很爱很爱你,这话留在心里,相爱成婚多年却从来不曾说出口,居然十多年后被女儿说出来了。 “我……很爱很爱你的。”迟疑了一阵,阿盼娥吞吞吐吐地说:“真的。”她抱紧了女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也很爱很爱女儿。” 永琏看着她们母女俩,此生得妻、得女如此,夫复何求?“我也很爱很爱你们。”他学着九莲和阿盼娥的口气,微微一笑。 ☆☆☆ 乾隆三十五年春正月己卯朔。 乾隆皇帝六十大寿。 寿宴上人头攒动。 乾隆帝儿孙满堂。 “恭祝皇阿玛寿吉平祥,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等各位皇子皇孙拜寿完毕,宴席开出来,正是那脍炙人口的“满汉全席”。 第一道菜,太监捧上一道大金盘,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皇上和众皇宫贵臣皇子皇孙的面前。这第一道菜,就叫“大好河山”,却是一道拼盘,是正菜前的开胃菜。 这“大好河山”果然拼得气势盎然,四色干果鲜果冷菜,色泽艳丽逼人眼目,将大清的万里江山拼凑的波澜壮阔。 只是── “咦?”几乎所有面对那盘拼盘的人都发出了轻轻的一声疑问。 莲子。 在那拼盘正中的葱末中,清灵灵地落着一颗新鲜的莲子。那莲子带着水泽,大约是在池塘里新摘的,清新爽利,令人眼前一亮。 “天……天啊,皇上,小的真的不知道这东西什么时候掉进来的,小的立刻去换一盘,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端盘子来的太监吓得脸色苍白,“扑 第九章一嫁天下 (2) 流于奸诈,虽然飘逸却流于轻浮,正是公孙朝夕! “我还以为你迷路了,你在高阳山后山走来走去干什么?”公孙朝夕又叹了口气,“小守红儿啊,你实在该出门找个人跟着,上次在眉香客栈忘了钱袋,上上次在秦岭丢了佩剑,上上上次迷路进了深山走不出来,还是刀二公子把你捡了回来。四天前我就收到消息说你已到高阳,左等右等以为你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谁去了,原来你在我家后山看风景。” 萧守红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勉强装出一副淡漠的表情,随便“嗯”了一声,淡淡地道:“你还没死?”心里却在暗恼:这世上也只有公孙朝夕胆敢把她那些糗事全部记住,动不动就在她面前吆喝,她活到十九岁也只做过那么两三件糗事,却件件都给他撞见记住。 公孙朝夕得意地笑着道:“还没死,让你挂心了。” 她差点儿就破口大骂,她哪里对他这种小人挂心了?面上黑了三分,仍旧淡淡地道:“无事诈死,非奸即盗。”说着她掉头就走,笔直地往公孙朝夕的相反方向走,头也不回。 “那里不是路——”公孙朝夕一句话还没说完,萧守红一脚踏空,“扑通”一声跌进了水里——方才她莲步走去的那块貌似土地的地方其实是个飘浮着浮萍的小水塘。公孙朝夕站在原地没动,也没去捞她起来,末了叹了口气,喃喃地说:“人生祸福如朝夕……” 萧守红从水塘里湿淋淋的“哗啦”一下站起来,居然整了整衣服,绾了绾头发,仍旧淡淡地道:“你这里有澡盆吗?” 公孙朝夕眨眨眼,“不但有澡盆,而且有最好的澡盆。” 萧守红露出淡淡的一笑,那一刻,即使是明知道她在装,心里其实气得要死的公孙朝夕,都不得不承认她笑得很美。 公孙朝夕的茅屋里,虽然没有什么东西,却在后面有个澡盆。 那澡盆是杉木所制,周围镶了一圈白玉,沾水之后白玉上影影绰绰浮出一排字来。萧守红仔细一看,却是“如丑”二字,一圈白玉上密密麻麻刻着一圈“如丑”二字,少说也二三十个。她心下诧异,想不出有什么典故,只是觉得此二字笔致纤秀,公孙朝夕那奸商万万写不出,却不解其意。泼起水洗澡,她享受地深吸口气,这果然是天下第一的澡盆,无论是高度宽度深度,都让人惬意之极。 房后传来江湖第一美人洗澡的声音,房里的公孙朝夕和西门杀却没有在木板上挖个洞去偷窥,因为现在房里多了个人— —这个人是从大门口大摇大摆走进来的,拿着哭丧棒穿着大麻衣,神气活现地站在公孙朝夕面前瞪眼,“你还没死?” 公孙朝夕上上下下打量这位多年老友的打扮,希罕地摇摇头,“我若死了,能看到你打扮成这样,倒也值了。” “我来上坟。”马无皮“哼”了一声,丢给公孙朝夕一叠东西,“给你上坟的东西。” 公孙朝夕接过一看,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你如果不这么喝酒,也许会长高点儿。”那一叠东西是赊账白条,公孙朝夕“死去”的这段时间里,马无皮居然喝掉了三十三坛好酒,吃了五十八桌上等酒席。 “我现在享受够了,”马无皮哼哼着,“你小子想干什么说来听听,虽然从小我就给你小子跑腿,但如果你替我付掉那一千三百六十九两银子,我就陪你过这一着。” 公孙朝夕也瞪眼,“我什么时候要你小子来给我上坟?” “那是因为你知道我会来。”马无皮翻了个白眼,“你小子诈死,还不是因为你那萧大美人不小心惹上了鄙夫王钱衰灯——” “鄙夫王钱衰灯?”西门杀一呆,“那就是驱使绿色蝙蝠杀人的……” 公孙朝夕看着他,看了好久叹了口气,“为什么阿杀总是不够聪明,鄙夫王钱衰灯,鄙夫鄙夫,除了他的确是个鄙夫之外,他手下的大批獠牙碧蝠,才是他号称‘江湖四王之首’的法宝。” 西门杀瞪着手中的“屠城”,过了好久才透出一口气,喃喃地说:“鄙夫王、鄙夫王、鄙夫王……” “你不会怕了吧?”公孙朝夕诧异地看着他。 “鄙夫王虽然手下人手众多,但是论真实武功,的确不如横扇王。”他不是怕,他是完全没想到,公孙朝夕故弄玄虚说了半天“绿色的蝙蝠”,就是鄙夫王钱衰灯。 “那就是了。”公孙朝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在峨眉山喂碧蝠,不小心杀了苏凝雪,要强暴云晴,杀了云晴,被云晴好友梦回廊撞见,杀梦回廊,听到江湖传闻小守红儿毒杀苏凝雪,就起意栽赃小守红儿,把她逼到走投无路,他可英雄救美,并且借小守红儿之名除掉了他很久都看不顺眼的瑞鹤五行掌满门,鄙夫王本就明号是个鄙夫,还是个色鬼。” 虽然公孙朝夕说得似乎满不在乎,但是西门杀突然开始了解为什么他要诈死、马无皮要去喝酒吃尽美食了——鄙夫王钱衰灯虽然不是什么好货色,他却是四王之首,信侯宫的宫主! 信侯宫威震江湖数十年,五十多年前钱衰灯的外公钱栖鸟以一手“缭绫”神功名列第一高手,五十年后信侯宫虽然式微,但是依然不可小觑。钱衰灯小恶不断从无人敢说一句不是,公孙朝夕为萧守红,可说是挑正大板,豁出去了。 “咿呀”一声,洗澡出来的萧守红缓缓推开后门,走了进来。 她面上依然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为我如此,值得吗?”她淡淡地说。 公孙朝夕愁眉苦脸地躺在床上,享受地深吸口气,“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萧守红微微起了一阵颤抖,握了握拳头,没说什么,转过身去,“找死。” “谁让我对你一片痴心,看不得别人欺负你呢?”公孙朝夕哀哀地叹气。 “他就是喜欢找死。”马无皮说,“那是他从小到大的习惯。” “因为你是他朋友。”西门杀冷冷地说。 那一刻,萧守红觉得好像欠了公孙朝夕什么似的。 但是她一转头看见公孙朝夕愁眉苦脸的样子,那一点点负疚便不翼而飞,这人贪生怕死,号称为她与信侯宫翻脸,却还不是指使别人去杀人?要单挑信侯宫的是西门杀,又不是公孙朝夕本人! 更何况,杀人这档子事,她本就深恶痛绝。 西门杀第二天便启程去调查钱衰灯的起居习惯,马无皮启程去调查碧蝠之毒。钱衰灯这碧蝠潜藏隐秘,如不是公孙朝夕、马无皮这般消息灵通以打听密闻吃饭的人,那是决计不知的。 萧守红暂时和公孙朝夕留在高阳这所茅屋里,在这风凉水冷虽然有溪流但是里面没有鱼,虽然有树林但是里面没有梅花鹿的“高阳山”里困守。 此地仅有一房、一床、一澡房、一澡盆。 西门杀和马无皮离开以后,萧守红貌似冷淡,旁若无人地去茅屋左边看花,心里却在想一到晚上公孙朝夕若不肯睡地板,她岂不是要席地打坐?长此以往,她的雪肤花容定然要受到影响,若说要和公孙朝夕抢床,却也说不出口。满山野花处处,她却一朵没看进去。 但其实比床更快面临的问题是吃饭,在外边走了会儿她饿了,支起篝火煨热干粮,她就那么吃。 屋里奇异地飘起香甜的栗子炖肉香、荔枝甘露酒的醇香、蘑菇糯米饭的香,接着是公孙朝夕大吃大喝的声音。 萧守红顿了一顿,顿时觉得自己的干粮难以下咽,但她绝不 可能向屋里那个奸商乞食。咬着粗粮制成的干饼,她维持着淡漠的表情,食不知味地吃完自己的干粮——并且因为心有所思,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连晚上的那份都吃了。 她从来没有一顿吃得这么多过,兰心惠质的秀气佳人绝不能一顿饭吃下一斤饼,打了个嗝以后,她运功默查公孙朝夕的动静——他仍在吃饭,于是放心把吃掉一斤干饼的罪证统统丢进河里:干粮袋、饼渣。她默念着,让自己忘记刚才做的蠢事,继续在公孙朝夕的茅屋附近“散步赏花”。 她心里开始想第二个问题:不想和公孙朝夕共用一个澡盆,要想什么办法让他不能用那澡盆洗澡? 正当她在考虑的时候,公孙朝夕的吃饭声突然停了,过了会儿响起了洗澡的水声。她不由得嫌恶三分:她竟要每日和一个大男人共用一个澡盆洗澡,好脏啊!在澡房外转了两圈,她探头往大房里看:此地无灶无火,也无米饭材料,公孙朝夕的那些酒肉是从哪里来的? 她先看到好几个大小不一的盒子,里面的饭菜早已吃得七七八八,翻倒了一地,上面还有几个狗脚印,就好像被狗啃过一样——等一下,狗脚印?她脑子一转,恍然知道他的饭菜从哪里来,一转身却看见公孙朝夕颀长的身子倚在门口,手里拎着一只白白胖胖的小肥狗,那狗狗全身湿淋淋的,只露出一个肥肥的肚皮,睁着一双和鼻子一样大的黑眼睛,正天真地看着萧守红。 她被吓了一跳,顿了顿,淡淡地道:“原来狗给你送饭。” 小守红儿就是这点好,明明被吓得要死,明明气得要命,明明肚子里也不知说了人多少坏话,面子上她依然坚持做她的绝世仙女,为了维持形象生而无悔、死而无憾。公孙朝夕摸了摸那小肥狗的肚皮,“照花斋的酒菜,果然是人间绝品。”他却不问刚才她去哪里了,还把原本给她的一份喂了狗。 “是吗?”她可没听说过什么照花斋,也不知道现在公孙朝夕享受的东西是多么昂贵,她只知道他不但没招呼她吃饭,而且把她的那份喂了狗。更可恶的是他把那条狗抓去她本想霸占的澡盆去洗澡!如此——她绝不肯与狗同浴,宁愿在屋外溪水中裸浴,也不肯和狗与男人同流合污。 “汪!”那只狗突然从公孙朝夕手里挣扎下来,朝着溪水往下倾斜的地方紧张万分地奔去。公孙朝夕吓了一跳,然后唉声叹气,“饭刚吃完,还没来得及擦嘴,要债的也不用来得这么快吧?” 正当公孙朝夕唉声叹气的时候,萧守红目光略有诧 异地看着一位白衣女子缓步往这里走来,莲步姗姗,仪态万千,远观似如花似玉,近里一看:此女满脸敷粉,敷得太多,走几步就簌簌掉下,双眉画到长至耳朵,胭脂两圈如猴屁股,一张嘴涂得鲜红异常,虽是不大,却犹如唇红将会融化从她嘴上流下,本来面目如何完全看不见。她顶着那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五颜六色的“娇容”,对萧守红盈盈拜倒,声音却婉转动人清雅出尘,“萧姑娘好。”接着转身对公孙朝夕,不低头不见礼,一伸手,“银子。” “咯拉”一声公孙朝夕把十两银子放在那白衣女子手里,“你也忒着急了点儿,难道我还会少了你饭钱?” 方才那条小白狗跟在白衣女子身后,她数了数银子,“嫣然一笑”,脸上的胭脂掉了一片,“我如果不来,你就当我照花斋是你家厨房,你以为我不知道?” 公孙朝夕颇没有面子地揉了揉鼻子,拉过萧守红介绍:“这位是照花斋的大老板,姓桃……” 白衣女子“巧笑嫣然”,“不是陶渊明之陶,而是桃花之桃。” 公孙朝夕苦笑着道:“是是是,这位桃大老板,小守红儿你们认识认识,她姓桃,叫桃如丑。” 萧守红淡淡地一笑,“桃姑娘。” 她却不说“桃姑娘好。”心下一亮:公孙朝夕那澡盆上“如丑”二字,原来就是这位姑娘的名字,她是要他连洗澡的时候都忘不了他,可见桃如丑对公孙朝夕实是一往情深,又见这两人如此“打情骂俏”,掠了公孙朝夕一眼,她觉得索然无味,转过身去找块石头坐下,折了根草在手里把玩。 在她转过身去的时候,公孙朝夕瞪了桃如丑一眼,“你疯了?”他上上下下打量桃如丑的打扮,“你的品味还真差。” 桃如丑笑意吟吟,与公孙朝夕并肩而立,慢条斯理地说:“我只不过想来看看让我们公孙大少收了生意不做,要替她出头的女人是什么样子而已。”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既年轻又好听又神气的有点儿低沉的声音。 公孙朝夕叹了口气,“什么样子?” “又小气、又自私、又爱面子、又爱装点儿小冷酷、又想当大侠、又没本事。”桃如丑惋惜地评价,“零分。”突然挥起条手帕咬在唇间,笑眉笑眼地看着公孙朝夕,“你找她还不如找我,我比她好多了,至少我会做饭,食量也没有一顿饭一斤干粮那么大,很好养。” 公孙朝夕居然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歪着头说:“假如 你不是品味这么差,也许我会考虑。” 桃如丑不以为忤,还似乎很得意,“我送你的澡盆还好用吗?” 公孙朝夕瞪了她一眼,“我送你的菜碗如何?” 桃如丑叹了口气,“这世上再没见过比你还小气的人了,我送你那澡盆好歹是请了赝品第一高手丘老丈巧手做的钱衰灯家澡盆的经典赝品,你竟然送我一文钱十个的破菜碗就算抵过,有你这种损友真是晦气。”接着“媚眼”对着公孙朝夕飘了飘,“我实在看不出你那小守红儿有哪里好,值得你这般为她拼命。” 公孙朝夕想了想,突地笑眯眯地说:“和你这种奸诈的人相处久了,不免就突然觉得天真的女人十分可爱——尤其是她明明很傻,却自以为很美;明明很迷糊,却自以为很聪明的时候。”他加了一句:“何况,她的确长得很美,不是吗?” 桃如丑诧异地看着他,半晌才说:“我实在看不出你是那种只因为美色就可以为她拼命的人。” 公孙朝夕叹了口气,“有时我自己也想不通,不过男人为了女人做事,女人长得很美,就是很足够的理由了。” 桃如丑瞪着他,末了突然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有点儿心动,江湖第一美人,名不虚传。” 公孙朝夕眉开眼笑,拍了拍桃如丑的肩,“作为男人,你我都很老实。” 桃如丑跟着“巧笑倩兮”,扭了扭身子做娇嗔状,“哎呀……讨厌!” 坐在一边的萧守红凝神于眼前溪流上飘来的小花,充耳不闻那两个打情骂俏的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其实并不讨厌桃如丑,甚至还有点儿同情:一个女人不会打扮,把自己糟蹋成那样,实在是件很可怜的事。 深夜,月色洒满屋内——她心里盘算了半天的争床大战没有上演,公孙朝夕居然很绅士地说要陪桃如丑赏月,把床让给了她。看着那两个人手挽手出门而去,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一贯在公孙朝夕眼里很重要,他拿她挣钱、她是他的摇钱树,突然之间那份关注被另一个女人代替,她甚至觉得很寂寞。 躺在床上睁眼望窗外的明月,脑子里想的是认识公孙朝夕这几年的点滴:在洛阳牡丹会上一见惊艳,然后他花了半年时间吹牛拍马哄骗追求,终于渐渐让自己习惯了他的存在。他写《冷芳谱》挣钱,她开始是不高兴的,只不过没说,但渐渐地也习惯了。习惯了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转,习惯了这个人无时不刻不关心自己的一举 一动,要吃什么要喝什么,下个月去哪里走哪里比较近,小心注意不要去什么什么地方那里危险等等等等。 认识三年了,可是她并不了解他。 他很聪明、很有点儿手腕,他贪财、非常小气,他有不少奇奇怪怪的朋友,他爱贪便宜、爱听吹捧、爱出名。 除了这些,她其实并不了解公孙朝夕。 他并不是个坏人。 只不过,他很多变、也很多面。 他是个小人。 她在公孙朝夕的红牙大床上静静地想:他是个小人,可是当她落难的时候,这个小人比朋友让她觉得安心。依稀想起“江湖第一刀”刀狻猊那锦衣华服俊朗洒脱的模样,她敛了敛眉角,泛起一抹愁色,刀狻猊常说:她对公孙朝夕的注意,比对他的多。 她其实并不是故意冷落刀狻猊,只不过能挑战她仙女极限的,让她失去控制做出些乱七八糟事情出来的,都是公孙朝夕。 他和桃如丑在干什么?她躺在床上想,浑然不觉这张红牙大床是如何的舒适柔软,又是如何的奢侈豪华。 “你让阿杀去杀钱衰灯?”桃如丑和公孙朝夕在月下散步,桃如丑依然一身白衣女子装束,此刻却负手踱步,恍恍然潇洒白衣书生的模样,“你觉得阿杀会成功?” 公孙朝夕颀长挺拔的身材在月下越显飘逸,“六成六,阿杀出道至今还没有失手过。” “说实话我很奇怪,”桃如丑转过脸来看向公孙朝夕,“钱衰灯虽然该死,但是你本有碧蝠杀人的证据在手,为什么非要阿杀去杀钱衰灯?如果把碧蝠之毒和钱衰灯养碧蝠,又在峨眉山放养几件事宣扬出去,小守红儿也就解困,阿杀也不必冒险。” “阿杀做这行也三年了,名也有了,钱也有了,总这么干下去不是个办法。他若是杀了钱衰灯,名气也就到了顶点,可以守着银子伺候老娘去了。” “你想要他隐退?”桃如丑高挑起眉,“人生祸福如朝夕……” “他如果现在回家种田,他老娘会很感激的。”公孙朝夕说,“他老娘快病死了……却不准我说,她可是尽心尽力支持她儿子做杀手,说要等到阿杀名声一扬,白道黑道吓得屁滚尿流的那天。” 桃如丑大笑,“西门娘子这老太婆有意思。” “快病死的人还要勾搭十八岁少年,那老太婆本就是个活宝。”公孙朝夕翻着白眼。 桃如 丑含情斜睇,“已经二十三的人还自称十八,你以为我不知道西门娘子对你很有意思?” 公孙朝夕瞪着眼道:“让阿杀知道他娘有意思让我变成他爹,那不孝子岂不是要让他娘守寡?” 三一着下错满盘棋 在公孙朝夕的茅屋里,萧守红呆呆地望着明月,突然坐了起来,抱膝怔怔地想她和公孙朝夕相识三年的点滴,越发觉得——其实他对她,很不错。 他虽然是个俗人、是个奸商、是个小人,但是真的一直对她很好,每当她遇难出事的时候,都会有公孙朝夕的影子,尤其是这一次……她渐渐地露出一点儿微笑,看着自己的鞋尖,这一次他做的,不管是在利用别人还是怎样,总之他对她,真的是很好。 萧守红一夜未眠,天亮的时候起来去溪边洗漱,拆开头发重新梳理,抬起头来的时候微微一顿——她看到一只蝙蝠飞过,心里诧异:蝙蝠不是晚上才出来吗?而且那只蝙蝠几乎浑然和周围青山绿水一色,若非她自信眼力极好,是看不出来的。 碧蝠? 她全身一凛,握剑站起,屏息默查四下的动静,过了一会儿——四下无人,难道这只碧蝠只是凑巧经过?还是鄙夫王钱衰灯突然到了这毫不起眼的高阳山?她自信一路前来高阳十分隐秘,绝不可能有人看见,但碧蝠绝非幻觉。 正当她全神运功潜查的时候,突有所觉,蓦然回首——身后不到一尺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绿衣人,衣服颜色和刚才那只碧蝠一模一样。 她微凝眉,徐徐横剑,此人左眉有痣脸色苍白,身材不高手握弯刀,必是信侯宫第二高手,号称“一刀杀十人”的“小弯刀”李艳芳。 他是个男人。 叫做李艳芳。 他为什么出现在高阳山?萧守红已经无暇去想,李艳芳是她几年来遇到的大敌之一——她庆幸公孙朝夕和桃如丑都还没有回来——那奸商的武功奇烂无比,桃如丑是否会武功她看不出来,但不能让客人冒险。她不知不觉已经将公孙朝夕视为这间破茅屋的“主人”,而她自己并没有发现。 晨风轻拂,带着肃杀的清寒,掠面而过。 “萧姑娘。”李艳芳对她毕恭毕敬地拱手,“敝宫钱宫主有请萧姑娘。” 萧守红手里玉剑一抬,冷冷地道:“不去。” 李艳芳目中精光微闪,“不能不去。” 萧守红手 指青天,“朗朗乾坤,你莫非要在这里掳人不成?”继而退了一步,她右足点地立于小溪之旁,一足悬空在溪水之上,若是打不过,她决意依仗轻功踩水而下!“萧守红不是信侯宫的狗,任你呼来喝去。” 李艳芳目中精光暴涨,低声喝道:“那就是你自找的!”随着喝声,他手指暴涨一寸,根骨扭曲似在发力,而力道古怪,人随手指那一张,已疾扑过来,没有半点儿风声。 萧守红拔剑招架,她的剑名“天犀”,是一柄有名的温玉剑,的确是传说中匹配仙女的兵刃。李艳芳手指点在剑上,那玉剑竟然发出“咯咯”爆响,几欲碎裂,萧守红脸上变色,陡然挥剑横扫,一只碧蝠被她劈死剑下血泼三尺。那碧蝠袭来无声无息,李艳芳赞道:“好耳力!”但他五指已然扣到剑上,萧守红回剑后夺,玉剑本质滑溜,在李艳芳手中竟然夺之不动,好像那剑是他血肉的一部分。萧守红一夺不回,李艳芳一手往她肩头抓来,眼看她就要嘤叮一声按照规律扑倒在李艳芳怀里,突地萧守红一口往李艳芳手上咬去,然后飞起一脚踢他下阴,松手放剑。那剑被李艳芳倒夺差点儿直插入怀,手上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再加上一脚,顿时剧痛入骨,手忙脚乱,一时惊愕异常:江湖传说中冷淡孤高的萧守红居然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招式克敌!正当他一愣之间,萧守红脚尖倒撩,“霍”的勾剑在手,一剑抵上了他的颈项,居然还淡淡地捋了下头发,“也许我该杀了你。” 李艳芳不得不赞叹她这捋发的姿态很美,和方才发狠的女人截然不同,心里的念头还没转完,她居然撤剑后跃,淡淡地道:“本姑娘剑下从不杀人,今日且饶了你,去吧。” 李艳芳行走江湖少说也二十年了,仍被她这几句话说得一愣,啼笑皆非,“萧姑娘聪明伶俐,饶命之恩,我且记下——不过你还是要跟我回信侯宫!”他弯刀出手,刀柄系着长长的纤细锁链,“当啷”一声微响飞出,他这“杀人刀”出手从不落空,那锁链在萧守红颈上绕了几圈,弯刀正好抵在她的咽喉处,只要李艳芳回力一拖,萧守红立刻要破喉而死。他拉着萧守红,“跟我走吧。” 萧守红心里大怒:她放了这小人一条生路,他不是应该感恩戴德放手而去吗,竟然如此对她!她心里愤恨嘴里却说不出来,眼睛瞪着李艳芳,一步一步被他从溪边拖走。 眼看她就要这样被拖死狗似的拖去信侯宫,突然前边传来“汪汪”声,一条雪白的小肥狗拦在路前,扑上去咬李艳芳的腿。她心里不平:她居然落到要一条狗 第九章一嫁天下 (3) 。” “这套子肯定是等杜冠言全身化成骸骨的时候才从拉断的颈骨那里收回这个房间……啧啧……好狠的机关……”公孙朝夕也有些心里发寒,喃喃地说,“小守红儿,我们接下来要十二分小心,这地方虽然似乎已经是百年的旧货,但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五人生多难非惧死 “虚空之门”下似乎到处都是房间,多数都是空屋。两个人转来转去,感觉足足走了有一个时辰,口干舌燥,却不知道自己转到了什么地方,四面望去,只有曾经走过的地方。公孙朝夕点了灯,无数的通道房门,看得人头昏眼花。 萧守红找个地方席地坐了下来,“我快累死了。” 公孙朝夕同意,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喃喃自语:“我想念君大公子那柄‘文柏沉渊’,当初听说铁家造名剑,我怎么没去买他三五把,实在是失策、失策。” “江湖第一剑”君霜桐的名剑“文柏沉渊”号称能开山劈路,力能斩千斤青铜。萧守红拿出她的白色绸缎汗巾擦汗,淡淡地哼了一声,“那柄剑连根草都砍不断,如果不是霜桐爱它形状古雅,早就丢了。能斩金断玉,那还不是我们君大公子内力了得。” “你的‘天犀’就没那本事,拿去砍墙,最多砍十下就报废。”公孙朝夕失望地看着萧守红的玉剑,“怎么传说中的美女都不带开山大斧头?这玉剑既难看又不能吃,这里又没有当铺,否则换个馒头也好。” 说到馒头,萧守红突然觉得很饿。她从早上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吞了口唾沫,她抱膝坐着,胸口的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公孙朝夕从怀里摸了串葡萄出来,提到萧守红眼前。她眼前一亮,公孙朝夕居然把那串葡萄揣到现在,她开始吃葡萄,却又突然想起,“这里既然有猴子每天往那边洞口送水果,就一定有出口,可惜没见猴子,不然就可以找到洞口了。” “猴子会往那边洞口送水果,可见那边洞口曾经住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可惜这么多年不知道是谁。”公孙朝夕靠着墙壁,“我们该留在门口等明天的猴子来送水果……”正当他说到这句,突然远处已经点燃的灯火熄了几处,遥遥的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呼,接着无声无息。 萧守红毛骨惊然,“古心心……” 公孙朝夕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苦笑着道:“如果我们刚才留在那边等猴子,现在已经死了。”他也没料到钱衰灯和白星汉重伤,古心心居然仍然敢追下 来,难道是他的三脚猫“满楼明月梨花白”露出了破绽? “她怎么了?”萧守红站起来往古心心发出惨叫的地方望,隔着层层房屋什么也看不见,但一股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心里一寒,一口紫血夺口而出。 公孙朝夕吃了一惊,跳起来扶住她,“怎么了?” “没事。”她擦掉嘴边的血迹,“吐血而死的萧守红会比较美貌,好过全身淤血而死。” “可是我宁愿要只活的乌鸦,也不要吐血的凤凰。”公孙朝夕跟着站起来,“古心心大概中了这虚空之门里面什么陈年机关,我们运气不错,走到现在除了几个死人死猫,还没有遇到什么怪东西。”正说到怪东西,萧守红突然说“嘘——”,摇手打断他凝神静听。 公孙朝夕也听到了声音,片刻之后,两个人同时说:“水声!” 在左边不远处有细微的水流声,两个人脑中同时掠过进来的时候那本书里写的“猫颈上如果挂的是绿色丝带,则途经水路,准备潜泳”,既然附近有水,水下必然有路!_。 “这边。”公孙朝夕抢在萧守红身前,拉着她大步往某一扇门走去。萧守红握剑的手一紧,本想挡在前面,却被公孙朝夕一拉,顿时忍不住抿嘴微笑。公孙朝夕没看见,她却私下窃喜。自从公孙朝夕显露“满楼明月梨花白”之后,她突然有一种预感会失去这个人,失去一个陪伴在自己身边三年的奸商,一个早已习惯依赖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是种什么心情?在意那个奸商的一举一动,只要他想到自己就隐隐觉得得意,不愿他变成“满楼明月梨花白”,只想他永远都是公孙朝夕,永远都跟在自己身后写《冷芳谱》,即使“满楼明月梨花白”是她十六岁那年的梦也一样。 她只想要公孙朝夕是公孙朝夕,想要他在乎自己,而不想他变成什么更加高强更加神秘莫测的人。 思虑之间,她已经跟在公孙朝夕身后转过了几个房间,眼前的空气突然一寒,有条通道的旁边没有房屋,是一条暗河。 周围一片漆黑,地下暗河尤其乌黑一片没有光亮,也不知有多宽多长,更不知河底下是什么。公孙朝夕丢了颗葡萄下去,河里本来犹如死水一潭,顷刻间便翻涌起来,无数条奇形怪鱼带着森森白牙在河水里闪动,咬不到葡萄就彼此互咬,刹那间水中掠过缕缕暗色,几条怪鱼变成了白骨缓缓沉底。 公孙朝夕和萧守红却是眼前发亮——有鱼,这鬼地 方底下居然还有鱼没饿死,证明这河果然和外面相通,下面应该有地方可以出去。而且有鱼,不管是什么怪鱼,现在在公孙朝夕和萧守红眼里就是食物。 萧守红再丢了颗葡萄下去,手持玉剑,等到怪鱼浮起来的时候快速下刺。一剑下去剑上居然有两条巴掌大的怪鱼在剑刃上。 那两条鱼牙齿锋锐,但相当肥硕,公孙朝夕和萧守红丢下外套点火,烤熟了就吃,反正在这地底下,被毒死好过饿死。萧守红早就饿了,很快吃完了一条鱼,闭上眼稍微运了会气,胸口的伤势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睁开眼睛,却看见公孙朝夕在钓鱼。 他很认真地在钓鱼,用他吃剩的大半条鱼,丢一块鱼肉诱起鱼群,玉剑刺杀一条放下,再丢一小块鱼肉,再杀一条鱼。很快他身边有几十条怪鱼。 “你想这样把河里的鱼都杀光?”她收功起来叹气,“想法很好,你如果在这里坐上三年五年,大概也就成功了。” 公孙朝夕突然脱掉中衣——他的外衣已经当柴烧了——萧守红吓了一跳,却见他煞有介事地把那些死鱼用中衣包成一包,放在一边。 外套的火光之下,萧守红诧异的发现公孙朝夕居然很削瘦——他穿了好几层衣服,中衣之下竟然还有中衣,也不知道这人究竟套了几层衣服在身上,难道他还能事先知道会有用衣服当柴烧的一天,所以特地穿了好几层衣服在身上?诧异之间,她突然看见一只蝙蝠——公孙朝夕的第二层中衣衣袋里居然揣着一只死碧蝠!她大吃一惊,“你收着这东西干什么?” “要证明碧蝠的毒性和那些死人身上的一样。”公孙朝夕留下一只碧蝠本只为了证明杀人的是这种特异蝙蝠,那袋骗幅已在萧守红甩手一挥的时候全部被她一掌震死,她却不知道公孙朝夕敢把那恶心的东西收在身上,“现在我想知道鱼吃不吃蝙蝠?”他居然把那只碧蝠丢进了河里。 河里再次一阵翻滚,再过一会儿,十来只怪鱼翻肚死去,公孙朝夕拆下衣服上的边线,拴上块银子掷出去,把翻肚浮起的怪鱼们捞了回来。 然后他在每条鱼的尾巴上绑上从衣服上拆下来的丝线。 萧守红看得莫名其妙,托腮坐在旁边看,半晌才问:“这样就可以出去?”她当他在作法。 公孙朝夕忙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把十三条鱼都绑在一起,丝线已经足有十丈来长——结果是他的第二件中衣又几乎全拆了。 他的第二件中衣下再没有衣服, 萧守红发现他背心正中有个鲜红色的印子,像朵花,由于肌肤均匀光滑,那朵花一样的东西在他姣好的骨骼和肤色下显得分外娇艳。她望着他的背脊发呆,没见过他光着膀子的样子,公孙朝夕千古痞懒,她见到他的时候,他不是躺在椅子上,就是躺在床上,要不然就在数钱,这忙碌流汗的样子她没见过。 在她望着他发呆的时候,公孙朝夕已经抓了一条大活鱼,把系着十三条死鱼的丝线系在活鱼的尾巴上,然后把鱼放回河里。随着大鱼一沉,缓缓地把十三条死鱼也带进水里。 她突然醒悟,“你在试探这河里的通道?” “鱼能过去的洞,不一定人能过去。”公孙朝夕嫌恶地在河里洗干净摸了半天死鱼的手,“十三条死鱼并在一起的宽度大概比人宽,如果这些死鱼能过去,我们也就能过去。”话音刚落,那些鱼突然纷纷断线,一条条浮出了水面。 河里的洞口太小,大鱼过去了,十三条死鱼却过不去,大鱼一挣线断,死鱼就浮出来了。 “果然过不去。”公孙朝夕喃喃地说,“我们潜下去,大概在水里会看见几个大字:此路不通。” 希望的路断了,萧守红心里一阵发凉,叹了口气,“死在这里面,也比我满身淤血死在外面好。” 这种时候她还念念不忘她的绝世仙女的形象,公孙朝夕斜了一眼蓬头垢面、分明像个女鬼,她自己还当自己是美女的萧守红,突然说:“我突然想到一个出去的办法。” 萧守红眼睛一亮,“怎么出去?” 公孙朝夕突然溜到了萧守红怀里,枕着她的膝盖,看着她的脸,笑眯眯地说:“你的膝盖借我躺躺,让我好好睡一觉,我就告诉你。”说着指指那包死鱼,“那些鱼是干净的,你饿了可以吃。”他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生吃。” 萧守红一呆,却没有把他推开,心里反而升起一股温柔的感觉,很踏实。 公孙朝夕说睡就睡,翻了个身真的枕着她的膝盖睡着了。人家说醉卧美人膝,公孙朝夕为了享此乐趣,无赖地躺在她怀里。 她就着快要熄灭的火堆的光看着他的背,突然觉得自己眼睛有点儿花,他背上那朵有点儿像花的印子似乎在缓缓变大,从有点儿像花的红印变成了一朵清晰的紫藤花般的东西。她忍不住伸手去触了触,触手出奇的灼热,那是什么? 他的身材颀长均匀,其实躺在她怀里让她感觉也很舒适,但过了一会儿,她觉得他的 体温渐渐下降,很快变得像块冰一样,除了背心那个红印灼热异常,全身都异常冰冷,“公孙朝夕?公孙朝夕?” 她摇晃了他一下,把公孙朝夕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见鬼了?” 他一睁开眼睛,身上的温度刹那恢复正常,萧守红几乎以为刚才的低温是她的错觉,怔了一下,把他推在地上,“起来了,我身上有宝吗?” 公孙朝夕躺在地上一本正经地说:“你身上有苍蝇。” 萧守红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哪里?” “等你死了以后就会有的。”公孙朝夕笑得像是刚赚到了几百万两银子,“如果你不想死的话,乖乖地坐下来休息休息,运功一下,我就告诉你出去的办法。” 萧守红淡淡地说,“就算我出去了,七天之后还是要死的,我急什么?” “可惜我已经知道你不但是只乌鸦,还是只会说谎的乌鸦。”公孙朝夕叹气,“‘露凝香’虽然狠毒,但是你有君大公子名门正派的内功心法可以救你,你当我公孙朝夕混了这几年《冷芳谱》都是只看八卦?” 萧守红狡黠地咬着嘴唇,“可是他在天山。”她近乎是狡黠又有点儿妩媚地看着公孙朝夕,“他会来不及救我。” 公孙朝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喃喃地说:“女人……果然是难缠的东西……好了,出去以后我带你去找他……奇怪,我公孙大少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地步?这个女人的事分明和我无关,我为什么要替你做那么多……” 萧守红笑得很得意,突然伏过身在他额上柔柔地吻了一下,语调轻柔如梦,悄声说:“你喜欢我,不是吗?” “你如果不是披头散发满身恶臭,也许我会觉得是份艳福……”公孙朝夕被她吻了一下,居然叹气,“可惜现在……” 萧守红一怔,伸手掐住公孙朝夕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说什么?” 公孙朝夕做垂死挣扎状,吐出舌头,“江湖第一美人杀人了……开杀戒了……” 萧守红的笑声清脆动人,和她的外形全然不配,捶打了公孙朝夕一阵,她嫣然一笑,“不许告诉别人。” “不许告诉别人什么?”他装傻。 “不许告诉别人我亲了你。”萧守红拧了他一下。 公孙朝夕呼痛坐起来,“告诉别人萧大姑娘失身,《冷芳谱》会跌价,我会破产,会喝不到美酒只能喝西北风……” 萧守红怔了一下,怒道:“谁失身了?”抄起身边天犀剑的剑鞘往他身上砸去,“扑”的一声正中公孙朝夕小腹。 “哇”的一声,他一把掩口吐了许多清水出来,萧守红又是一怔,她并没有太用力,难道这个奸商武功差到连她这一剑鞘都受不起?“喂?你不舒服?”她想起刚才那鱼他也没有吃多少。 公孙朝夕吐完叹了口气,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些什么,“没事,最近……”他的声音嘎然而止,没说下去,突然问:“最近刀二公子和你有没有联系?” 萧守红又是一呆,不知道他怎么想起刀狻猊,“自从上次天下第一聚会,已有五个月没有联络。”说起来她也觉得希罕,刀狻猊居然已有五个月没有出现在她身边,更希罕的是她居然也没有留意。 公孙朝夕皱着眉头,喃喃地说:“难道他也是……” “也是什么?”萧守红忍不住问。 “上次天下第一聚会,有件事我始终觉碍很蹊跷。”公孙朝夕苦笑,“咳咳……说起来丢脸,那天是一月十八,天气冷得很,我记得那天吟完诗喝完酒你就先回去睡了,我们几个大男人还在山头灌酒,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们几个人居然全部都没穿衣服……嗳……”他没面子地揉了揉鼻子,“没穿衣服躺在昆仑山顶,那里奇冷无比,我们几个人总也有好几个武功高强,居然谁也没留意到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希罕的是连衣服都不见了。” 她听得诧异,“难怪我第二天起来你们全都换了衣服,不管你们喝得多醉,难道世上还有人能在君霜桐和刀狻猊的耳目下脱光了你们的衣服?”她脸上一红,“可是你们都是男人,脱光了你们的衣服有什么用?难道拿衣服去卖?” 公孙朝夕喃喃地说:“天知道……对了,其实那天那朵桃花也去了。” “那朵桃花?”萧守红醒悟,“啊,天下第一厨,那天那个肥肥胖胖的老头就是桃如丑?”她和天下第一厨见过三次,三次都是个肥肥胖胖有些邋遢的老头,怎知道是桃如丑易容乔扮? 公孙朝夕点头,又在叹气,“别的就不说了,君大公子和刀二公子英俊潇洒,但是那朵桃花扮得又老又臭,有谁有兴趣去脱他的衣服?这件事我们四个都没说,丢脸啊丢脸。”他喃喃地说,“但是从昆仑山下来以后,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萧守红忍不住追问:“哪里不对?” 公孙朝夕瞪眼看她,过 了半晌才说:“我要知道哪里不对,就不必发愁了。” 萧守红皱眉回想,突然想起一件事,“君大公子要去天山,难道他是——” 公孙朝夕拍了拍她的肩,“你终于变聪明了,他不是去天山,他借口去天山绝顶赏雪,其实去的还是昆仑山。”他深有忧虑,“那证明他也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只怕你的刀二公子也是,所以他不在你身边。” “桃如丑呢?”萧守红疑惑,“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朵桃花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不会告诉你,就像我公孙大少出了什么小事也不会告诉他一样。”公孙朝夕说,“而且你别看那朵桃花只会烧厨房炒菜,我告诉你一件事吓死你。” “什么?”萧守红瞪眼,“他就是‘满楼明月梨花白’?” 公孙朝夕差点儿咬到舌头,惊叹地看着这个女人,“你怎么知道?” 萧守红的表情是大吃一惊,“我胡说的。” 公孙朝夕哼哼道:“女人的直觉……神奇的东西……没错,那朵桃花就是‘满楼明月梨花白’,五年前无聊至极,下棋输给我跑去和杜轻辰比武的白痴。”说着他斜眼看萧守红,“你十六岁那年的梦中情人,梦碎了吗?” 萧守红大吃一惊之后,突然大笑起来,“哇哈哈哈哈……他就是‘满楼明月梨花白’?” “如假包换。”公孙朝夕懒洋洋地说,“可惜他武功练到头不练了,否则现在哪里轮得到你君大公子刀二公子出风头?” 萧守红正色道:“可惜的不是他,是你。” “啊?”公孙朝夕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可惜的是为什么人家练武煮饭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而你除了算钱吃饭什么也不会?”她故意叹气。 公孙朝夕也正色地说:“那是我的本事,”他悠然地翘起脚,“那朵桃花练武和煮饭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你不是应该仰慕在旁边看戏吃饭的公孙大少我吗?” 萧守红忍不住笑了出来,捶了他一拳,“死人!无赖!奸商!” “这世道无奸不成器,”公孙朝夕哼哼道,然后宣布:“我告诉你怎么离开这鬼地方。” 萧守红准备好听公孙朝夕一串详密的推理,正襟屏息。 结果他却说:“大门又没有关,古心心不知道中了这鬼地方什么埋伏,我们为什么不从来的路回去?” 萧守红一怔 ,和公孙朝夕对望了半晌,只得苦笑,“我们两个果然还是很笨的。” 公孙朝夕正色说:“笨的是你,不是我。” 六异事风云诧异迟 那包生鱼两个人也就不要了,沿着公孙朝夕点着灯的房间往来路走去,果然很顺利,半个时辰不到就从公孙朝夕床底下那个大洞钻了出来。这底下的“虚生之门”究竟是真是假?底下究竟在搞的什么鬼?究竟有多少人寻到此处又死于此处只有天才知道,现在公孙朝夕和萧守红在意的是要先找个地方换身衣眼洗个澡。 半天之后。 照花斋。 原来照花斋其实是高阳山下一个小酒铺,这酒铺虽小,但的的确确是桃如丑常住的地方。现在公孙朝夕换了一身又白又柔软又舒服的衣裳,躺在桃如丑的床上眯眼看着萧守红。 美人出浴,方才在“虚空之门”里面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萧守红现在长发披散、乌亮整齐,俏脸晶莹、容颜清雅,活生生一个绝代佳人。 可惜这位绝代佳人板着张脸坐在公孙朝夕床前喝茶。 她想不通为什么每当有床这个家伙就会先占,更想不通“满楼明月梨花白”为什么要为这种人下厨烧菜,还大大方方地把床让给他。 公孙朝夕很享受地闻着萧守红浴后的幽香,微眯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活像只吃饱了晒太阳的懒猫,虽然他肚子还是很饿。 不远处的厨房里传来桃如丑做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昏昏欲睡的公孙朝夕挑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窗外,“躲在人家房门外偷看的东西,非奸即盗。” 窗外突然冒出一个人头,那人一张马脸,瞪着眼说:“我怕打搅了你和大美人谈情说爱,好心被你当驴肝肺,你这人只配天打雷劈。”那人却是马无皮,随着马无皮从窗口冒出来,西门杀也已经抱剑站在屋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然后西门杀冷冷地看着公孙朝夕,“我听说你打败了钱衰灯和白星汉的联手一击,还把他们震成重伤。” 公孙朝夕叹着气,喃喃地说:“老友见面能不说这个吗?大煞风景……” “你可是‘满楼明月梨花白’?”西门杀继续冷冷地问。 “不是。”公孙朝夕呼天抢地,“我以佛祖的名义发誓,绝对不是!” “那你为何懂得‘满楼明月梨花白’?”西门杀继续追问。 公孙朝夕看了他半晌,“当你每天都要看这门破功夫五十遍的时候,你也是会懂的。当年我和那朵梨花连喝了三个月酒,每次喝醉了他都要练这门功夫,而他是连闻到酒味都会醉的。” 西门杀哼了一声,没再问下去。马无皮却奇怪至极,“你什么时候认识‘满楼明月梨花白’的?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我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拉屎你也不知道……”公孙朝夕哼哼道。 萧守红坐在椅子上托着腮,原来她觉得公孙朝夕的这些朋友都很无趣,但从地下转了一圈出来之后,她突然发现他们个个都有趣得很,尤其是她知道那朵梨花其实就是那朵桃花而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更加觉得他们有趣。 “你烧了信侯宫,想必江湖人人称快,你也该回家种田去了。”公孙朝夕说起正事,“你老娘想着你呢。” 西门杀哼了一声,马无皮说:“他已经收手不干了,倒不是因为他烧了信候宫,而是他觉得连公孙朝夕都能一出手就打败钱衰灯和白星汉,他再干下去迟早死得不明不白。” 公孙朝夕点了点头,又问:“那位江湖第一神医官水水,水通的师弟,最近在哪里出现?” 马无皮从怀里拿出个本子,找了一下,“上个月出现在明月楼,你病了?” “小守红儿受了点儿伤,君大公子又不在,我想找官水水碰个运气。”公孙朝夕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最近觉得全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劲,我也想找个神医看看我是不是寿命已尽,将要呜乎哀哉了。” “你这小子体健如牛,六个月前老子和你比赛兔子跳,你小子居然能一炷香跳五百六十九下,哪有什么毛病。”马无皮刚刚说到这里,公孙朝夕脸色微变,从床上捂嘴开始呕吐,他也没吐出什么东西出来,全是清水。 马无皮却吓了一跳,猛地跳起来,“你不会得了什么绝症要死了吧?” “我就是不知道所以才要找神医。” 萧守红在人前显得很冷淡,浑然不似那个媚眼如丝在公孙朝夕脸上一吻的美娇娘,心里却不期然想起他背上那朵奇怪的红色紫藤,难道他是中了什么毒,还是真的生了什么病? “说到神医,我最近也很想找一个。”一句话从背后传来,桃如丑看着公孙朝夕,一脸的同情,“如果有毛病,我打赌我们几个人的毛病,都是一样的。” 公孙朝夕瞧了他几眼,说:“你 第九章一嫁天下 (4) 万万不能,我要去找棵大树吊颈……”然后他突然瞪大眼睛,“它干吗要杀你?难道你肚子里也有一个怪物的卵?” 君霜桐一怔,终于露出了一丝丝尴尬之色,“你……” 他本想说“明知故问”,却见公孙朝夕哈哈大笑,他终于看到传说中君霜桐君大公子不自然的表情,这可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君大公子从没给人看见过的表情。敲桌捶椅笑了好一会儿,公孙朝夕叹口气道:“我说我和那朵桃花也就算了,你和刀二公子出这事要是给你们的老子知道了,说不定会杀了你们……”君霜桐贵为“明王君府”的长子名剑,刀狻猊贵为“神悟刀家”最出色的子孙,两家均以子为荣,家教森严,君霜桐和刀狻猊要告诉爹娘他们肚子里多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孩子,只怕不是给幽闭,就是给杀人灭口。 君霜桐居然还能继续微笑,让公孙朝夕委实有些佩服,只听他淡定从容地说:“所以我们要先查清楚那异兽究竟是什么?‘掘母’的天敌又是什么?” “那头大蜘蛛比房子还大,如果有能制服它的其他怪物,想必会很有名。”公孙朝夕一本正经地说。 君霜桐一怔,“例如?” “例如——龙。凤凰、麒麟……”公孙朝夕笑眯眯地说。 君霜桐又是一怔,醒悟他的意思,不由得淡淡地一笑,“就算你生出条龙出来,它咬破你肚子,你还是会死的。” “人生得出一条龙来,死而无憾。”公孙朝夕感叹地道。 君霜桐再次一怔,含着笑道:“能像你这样乐见其事,倒也是一件幸事。” “能像你这样若无其事,倒也是一件怪事。”公孙朝夕道。 君霜桐不以为件,反而听得很愉快,“那正是你我这种人本色。” 公孙朝夕忍不住有些想笑,“我如果和你君大公子是同一种人,早就被自己的酸气 腌成醋溜酱菜,酸死了。” 君霜桐道:“过奖、过奖。” 说着两人相视一笑,公孙朝夕是大笑,君霜桐依然微笑。 “你们两个本就是同一种人,”门外传来萧守红淡淡的声音,“都是一肚子鬼胎的男人。”她一语双关,施施然走了进来,衣服她自己洗了,现在套着君霜桐晾在外面的长袍,倒也飘逸洒脱。 君霜桐就当没听懂,“萧姑娘请坐,待君某人为你疗伤。” 他说这 句话的时候,萧守红嫣然一笑,他那风度虽然很陈旧,却依然很令女人心动,难怪家里的表妹师妹为他争得头破血流。听话地坐下,君霜桐的手抚上她的背心命门,开始为她疗伤。 然后公孙朝夕去洗澡。 八昆仑山上空徒壁 第二天君霜桐带他们两个上昆仑山,花了几天工夫把整座山转了一遍,这次不但没见到“掘母”,就连草都没见到几根,满地尽是石砺。他们在上次聚会的山顶上坐了一个晚上,什么也没看见。 公孙朝夕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来昆仑山好几个月,究竟是在干什么?” 君霜桐含笑回答:“名为赏雪,本为求真,实为……” “逃难。”公孙朝夕替他接下去,叹了口气,“既然你在这里这么久都没查出什么出来,看来要知道它是什么只有等公孙大少把它生出来了。”说完他斜睇着君霜桐,“你不敢回家?” 君霜桐看了他一眼,淡然优雅地道:“如果我老子像你,我就回去。”言下之意,似有遗憾他名震江湖的“明玉无双剑”的爹不如公孙朝夕。 公孙朝夕同情地看着他,“可惜你最多只能叫我老子,却不能把你老子变成我。不过君大公子,你要是常常这样说话,不怕把倾慕你的大姑娘小姑娘都吓跑了吗?” 君霜桐微微一笑,“哪里、哪里。”’ “你在这里一个人慢慢盖房子和那头大蜘蛛做伴,我和小守红儿目前暂时回‘金钱 坊’。”说到离别,公孙朝夕难得正经地说了两句,“如果有新消息我照旧用黄玉通知 你。” 君霜桐点点头。 公孙朝夕拉着萧守红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眨眨眼,“虽然昆仑山顶的雪不化,但是 赏了五个月你不腻吗?我看很快就会有人来陪你赏雪……你慢慢等吧。”说完一笑而去 。 萧守红跟着淡淡地一笑,对君霜桐拱了拱手,负手跟着公孙朝夕离去。 君霜桐望着两人的背影,突然之间似乎有些落寞,眼眸深处依稀有些惘然,转身回到他造的木屋里,关上了门。 “霜桐居然逃到昆仑山去避难。”萧守红和公孙朝夕下山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拿下她“绝世仙女”的面具,插口说,“这件事又不是他的错,不必怕他爹怕到要躲在这里五个月吧?” “他在等死、”公 孙朝夕说。 萧守红一怔,脱口问:“什么?” 公孙朝夕奇怪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不知道你的君大公子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个地方静静地死去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萧守红听得瞠目结舌,“胡说八道!” “你居然这么不了解他……”公孙朝夕喃喃地说,“他七岁那年曾经被人拐走,拐走他的是个精通勾魂大法的老太婆,嗯……‘招魂咒’你听说过吗?”他抬起眼看着萧守红。 招魂咒是诱人自杀的精神控制奇术,萧守红虽然从来没见过有人在此咒下自杀,但闻名已久。皱了皱眉头,她问:“霜桐小时候被人下了招魂咒?” 公孙朝夕点点头,“他七岁那年被人拐走,被施了招魂咒,不过他的反应和别人有些不同。”他干笑了一声,“在君大公子之前所有被施招魂咒的人部乖乖地去自杀了,只有君大公子在那以后对死这件事充满幻想和好奇,找个如梦如幻的地方诗情画意的死是他的梦想,但是他就是偏偏不自杀。他的武功高,人聪明,运气好,家世惊人,行走江湖名气越走越大就是怎么样都死不掉……你别看君大公子道貌岸然,他的兴趣实在让人不舒服。” “他现在在昆仑山等死?”萧守红有些不解,“他知道肚子里有只怪物会咬破他肚 皮出来以后——他很高兴?” 公孙朝夕用“你终于懂了”的目光看着萧守红,“所以他在昆仑山什么都没查出来 ,他虽然好奇,但是根本高兴得不想查,他在那里又尊贵又高雅又寂寞又清冷地等死。 不自杀是他的原则。”公孙朝夕用一种我比他娘还无奈的口气说,“他等了那么多年, 终于等到一个会让他死的契机了。” 萧守红叹了口气,“可是我觉得……以他的才智武功,就算肚子里有个怪物咬破他 肚皮出来,他也不会死的。” 公孙朝夕扬着眉毛笑得很开心,“虽然对不起他,可是我也觉得除非那怪物把他整个人吃掉,否则君大公子还是死不了的。” 两个人说说笑笑,虽然嘴上都说肚子里的怪物将咬破肚子出来,但那东西实在长得太慢,那一天仿佛很遥远,竟让人担忧不起来。 xxxxxxxx 金钱坊。 他说……马无皮瞪着那个从昆仑山回染号称“已 死”、什么事也不再干却霸着最好的一张楠木椅子喝酒的公孙朝夕,如果不是因为他“怀着孩子”,马无皮早就用五百飞刀把他钉在门板上示众了。 可惜,他不敢。 不敢不是怕钉不死公孙朝夕,而是江湖第一美人萧守红在公孙朝夕身边嘘寒问暖,他怕一个失手,一柄飞刀过去钉不死脸皮厚如城墙的公孙朝夕,却有萧守红飞身挡刀上演美人救英雄的惊世传奇,那么冷芳第四谱不就泡汤了? 公孙朝夕自从上次那件白衣在泥里泡成花衣之后,终于了解到坚持穿白衣的君大公子究竟要多么小心,那件衣服才会始终“白衣如雪”。对于花许多力气把落到身上的灰尘泥土雨水一一弹走,这种功夫公孙朝夕一来不会,二来兴趣缺缺,所以他现在改穿黑衣,从头黑到脚。 他在喝酒,依然喝十两银子一壶的碧酒。 萧守红在给他斟酒。 马无皮想不通为什么冰清玉洁的萧守红突然对他马大爷二十多年来一直看不顺眼的公孙朝夕曲意奉承起来。而且只要公孙朝夕一动眉毛,萧守红就开始笑。 她那如冰雕般的脸蛋这么无限欢欣的嫣然一笑,笑得简直令马无皮都想原谅她惹来 双燕阁和瑞鹤五行掌的亲戚祥麟三才剑对金钱坊的围剿了。 没错,金钱坊目前正在被双燕阁和祥麟三才剑两个门派联手围剿中,钱衰灯重伤之 后不知去向,碧蝠死得干干净净,萧守红还冠着杀人凶手的罪名,虽然马无皮已经传出 了是钱衰灯所杀的证据证物,但这两个小门派却宁死不信。 不信的原因公孙朝夕凉凉地说是因为马无皮没有信誉,他虽然嘴上不认,心里却很 气馁。现在金钱坊被双燕阁“飞燕回旋镖”的高手和祥麟三才剑的剑手围住,虽然一时 不愁吃喝,但再过那么三五天还是会断粮饿死的。 他们一时不敢进来,是公孙朝夕那招“满楼明月梨花白”打败钱衰灯和白星汉实在太吓人,何况萧守红本身武功亦是不弱。却不知道那一招三脚猫“满楼明月梨花白”其实是桃如丑于某日酒后醉醺醺打入公孙朝夕经脉中的一些气劲,公孙朝夕乃是天下第一等练武的蠢材,如果没有桃如丑留下的那些暗劲,就算他看过一千遍“满楼明月梨花白”他也是施展不出来的。那暗留的气劲打一次就用完了,要他再来一次,就算公孙朝夕肯,也是妄想而已。 何况他不肯。 他懒。 他只是放了只黄色鸟儿飞去照花斋找桃如丑来救命,然后他就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喝酒。 萧守红给他斟酒,脸上虽然在笑,心里却很担忧。 她昨天和公孙朝夕小吵的时候一怒撕破他的衣服,终于看见他背后的那朵“紫薇”已经扩散了有一个半拳头那么大,印记更为鲜明娇艳,那图案充满了异样的生命感,简直像脱离了公孙朝夕的背脊而活着。 轻按他肚子里奇怪的东西,只能感觉到它平静的心跳,却始终猜不透那是什么东西。公孙朝夕的肚子并没有像怀孕的妇人那样凸出,她担心的却是如果那东西确实像他背上那印记那么大,只能证明它在往里压——莫非真的吃掉了公孙朝夕的许多内脏?可是如果当真吃掉了内脏,这个人又怎么能这样神气活现痞赖无聊地活着?想来想去,她只有一肚子的疑惑担忧,望着他满不在乎的脸,仿佛多看他一两眼就会比较安心,能看的话她就不停地看着他,不停地确认这个人确实在她身边,没有变化也没有死掉。 “咳咳……”马无皮终于在旁边看萧守红看公孙朝夕那“痴痴”的眼神看得快要吐 了,“外面有人打进来了。”伴随着他这一声提醒,“哐啷”一声,“金钱坊”的大 门被打破,十几个人挥刀弄剑地冲了进来。 公孙朝夕懒洋洋地挑开一丝眼皮,看了冲进来的男男女女一眼,叹了口气道:“你不能说得快点儿吗,我也好有时间去开门,你看这么一下砸破少说也损了三十多两银子,造孽啊。” 马无皮气得吹胡子瞪眼,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闯进来的一位紫衣女子指着他的鼻子下令:“此人獐头鼠目,一看就知道是个奸商,必定就是公孙朝夕,大家上!先杀公孙朝夕再杀萧守红! “这人千真万确就是公孙朝夕,想他去年还讹诈了我五百两黄金去周转,到现在没还我。”公孙朝夕故意叹气,喃喃地说,“朋友就是朋友,借钱的时候你就是他亲爹,还钱的时候他就是你亲爹……” 马无皮被他气得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辩驳,只得跳起脚起来指着公孙朝夕的鼻于大骂:“公孙朝夕!我和你二十年交情今天就算完! 紫衣女子一怔,左看右看,一挥手喝道:“两个一起杀了!” 于是男男女女一拥而上,刀剑齐挥,一时间“金钱坊”桌翻椅倒,茶溅瓶破,却是没伤到半个人。马无皮 逃命的本事大下无双,公孙朝夕赖在椅子上不起来,萧守红只好挥剑拦在他椅子前替他招架,心里啼笑皆非:这些人的武功也太差了。 她的玉剑在遇到“掘母”的时候丢了,本要再找一柄和“天犀”相配的寒玉剑,但有天和公孙朝夕逛大街,在他甜言蜜语油嘴滑舌的怂恿下买了一支最便宜最简单的青铜剑。青钢剑挥舞起来比玉剑威势得多,眼见她剑光霍霍闪亮如雪,紫衣女子喝了一声“北斗七星阵”,于是原来一拥而上的一群人分成两组十四人,以怪异的“阵势”向她包抄过来。 萧守红无意伤人,眼看这气势汹汹的“北斗七星阵”终于忍不住爆笑,她这一大笑起来,顿时冷淡美女的形象尽毁。 打到一半萧守红突然扑在公孙朝夕身上笑个不停,围攻的十四个人一愣,大怒道:“她居然瞧不起我们的阵法!叫大哥出来!” 紫衣女子亦喝道:“叫大哥出来!” 萧守红回头对紫衣女子嫣然一笑,说:“姑娘,有句话我说了可能对死人不敬,你先原谅我。”她俏眉俏眼地顿了一顿,“要挑双燕阁,萧守红单凭一剑即可,何必留帖下毒那么麻烦?” 正在她笑得灿烂的时候,身后懒洋洋的公孙朝夕突然大叫一声:“小守红儿小心!那是——” 萧守红闻声抬头,只听“金钱坊”外不知几百丈外一声怪啸,呼啦一转已经到了“金钱坊”门口,这速度快得惊人,她心神一分,那紫衣女子“刷”地一剑当胸刺来,刹那间到了她胸腹之间! “咚”的一声萧守红被椅子上的公孙朝夕一脚绊倒,那一剑从她头顶上毫厘之处划过,飘下几缕乌发。公孙朝夕从椅子上跳起来绊倒萧守红之后马无皮堪堪掠过来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顺手给她一个响头,马无皮教训她:“死在武功比自己差的人手下的人不少,都是笨死的。” 正当一团混乱之际,那声呼啸到了门口穿堂而人,人们才仿佛看清是个满身毛发的怪人,旁人眼睛一花,已经看他扑到公孙朝夕身前,看来他把公孙朝夕当做这一厅里几十个人的第一目标,萧守红骇然出剑。公孙朝夕眼见此人武功高得离谱,萧守红剑刺在他身上竟然被折断,又猛地见她断剑在手,居然去斩毛发怪人的手肘! 这女人野得像条狗! 萧守红出剑剑断,便一掌斩在怪人的手肘上,“咯”的一声,只听到自己掌骨碎裂的声音,她却毫不犹豫地用另一只没断的手往后抱怪人的背脊,她要挡在怪人 和公孙朝夕之间!即使自己做肉垫变成肉饼也不在乎! 萧守红居然做出如此疯狂野蛮的事,旁边观战的紫衣女子目瞪口呆,但听人影闪动几声怪叫,“扑”的一声问响,萧守红和公孙朝夕双双被毛发怪人震得飞跌出去,背脊撞在墙上,生死不明。 毛发怪人却呆了一呆,回头瞪着紫衣女子,额上缓缓流下汁液,看起来惊目惊心,“他不是小桃。” 紫衣女子被他瞪得退了一步,“我没说他是小桃。” “他不是小桃!他不是小桃他不是小桃他不是小桃!小桃你在哪里——”毛发怪人突然发出一声苍凉的怒吼,“没有小桃你叫我怎能证明我是天下第一?小桃你在哪里……”他来得快去得更快,刹那之间就已经不在了厅里。 紫衣女子眼看怪物离开,萧守红正在缓缓抬头,从墙壁那边爬起来,似乎没有受伤 ,马无皮已然变脸,顿时跺脚咬牙道:“我们认栽!闪!” 那群不知所谓号称前来报仇的人顿时夺门而出,一下子溜得干干净净。 萧守红从地上爬起来,紧张得双手发抖,心惊胆战地看着公孙朝夕,眼泪突然籁籁 而下,她把头靠在公孙朝夕的肩上,抱着他发抖。 刚才她打算抱住毛发怪人以身挡在公孙朝夕身前,毛发怪人回手反击,本来她可以硬受一击抱住毛发怪人,以袖里的匕首狠狠地给他一下。公孙朝夕却在她耳后说:“他有软猬甲。” 那句话说得她一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公孙朝夕一拍她的头,颀长的身形突然挡在她面前,伸手去抓毛发怪人的头发——那怪人全身不怕受伤,被他一拉头发却怒吼怪叫,一掌往公孙朝夕身上拍来。公孙朝夕居然沉得住气,不闪不避手指弹向怪人的手指甲,那怪人珍惜指甲缩手回避,一拳直击!公孙朝夕瞧得机会,一个东西从手指间飞出去击中了怪人的额头,“啪”的一声那东西碎裂,却是一颗葡萄。 这几下交手只在指掌之间,萧守红只是眨了下眼睛,才知公孙朝夕虽然内功差劲轻功没救剑法不灵,但是机变灵活得出人意料,这几下变招小擒拿虽然没什么稀奇,但是她却万万做不到。那一弹正值怪人冲拳之际,两边力道一凑,如果弹出去的不是葡萄而是石头,那怪人的脑袋就会被武功差劲之极的公孙朝夕洞穿了。 但接下来的变化她和公孙朝夕都没想到,那怪人被葡萄击中额头,一呆之后宽大破烂的衣袍内突然伸出第 三只手,那手纤细白嫩和怪人完全不同,一伸手反手拍在公孙朝夕的小腹上,公孙朝夕本挡在萧宁红身前,这一拍的力道让两个人飞跌到对墙上,可见其厉害! 她现在完全没有想到为什么毛发怪人身上会冒出第三只手,也不想知道那是不是有个矮子藏在毛发怪人的衣服底下,更不想知道双燕阁究竟是就此算了还是永远把她当不共戴天的仇人,她只想知道公孙朝夕有没有事? 马无皮蹲在她身旁,脸色也很青,方才那几下变招太快,他竟丝毫插不上手,要是这奸商就此死了,他怎么向公孙朝夕地下的亲娘交待? 公孙朝夕缓缓抬起头来,居然还勾得起笑意,萧守红觉得他现在这样笑笑得比平时淡然飘逸得多,没有那股奸猾的味儿……看着他倚在墙上一动不动的身体,她颤着声问:“你怎么样了?” 他右手按着小腹,微蹙着眉头,急促地喘着气,好痛…… 肚子里那东西似乎被震得很惨,极其不满地在他肚子里蠕动,刚才那一掌的掌力似乎全部打在那东西身上,他并没有受伤。但震动了那东西的感觉比受伤难受十倍,全身既酸软又发热,痛得他几乎窒息。 “伤到哪里了?”萧守红在他肩上靠了一下,觉得他全身灼热。 “我要……找棵大树……去……吊颈……”公孙朝夕牢牢抓着萧守红的手,颤着声说,“拿你的剑……来……” 萧守红为之变色,“你想干什么?” “拿……你的……剑……来……”公孙朝夕一字一字地坚持,片刻之间额上冷汗盈头,脸色惨淡之极。 马无皮跟着变色,“你想剖腹?” “我……”公孙朝夕痛苦得几乎握碎萧守红的手,“我打赌这比……生孩子……还痛……剖腹……个算……什么……” 萧守红眼看他如此痛苦,如果不给他剑,一那是何等的残忍!如果给了他剑,只怕他这一剑下去,就此天人永隔了!“我来剖!”她颤着声说,握起了断了半截的青铜剑。马无皮见她手指发抖,正要夺剑,却见她断剑一挥,虽然脸色苍白,但却毫不犹豫。 要她看他如此痛苦,还不如一剑杀了他! 青影一闪,“当啷”一声,萧守红的断剑落地,有人一指点中她的手腕,问:“你在干什么?” 马无皮一见顿时放下心来,来人是桃如丑,只见他挑眉奇怪地看着公孙朝夕,“你叫我来救命,结果却叫你老婆拿 剑来杀你,你到底是要死还是不要死?” “帮我把……它……弄出来……”公孙朝夕倚在墙边喘着气,“我受不了……红……红……” 听他这么哀苦的呼唤,萧守红眼睫一颤,一滴眼泪落了下来,拾起被桃如丑打下的断剑,抬头看着桃如丑,“你就——成全他吧——” 桃如丑眼见公孙朝夕如此凄厉的惨状,不由得有些怔忡,虽然说谁都知道公孙朝夕喜欢享受不耐吃苦,但是能让他铁了心说出“剖腹”二字,如果不是痛苦到了板点。他是万万不肯的。看了持剑的萧守红,他突然叹了口气,点了公孙朝夕身上十来处穴道,问他:“还要剖腹吗?” 公孙朝夕立刻松了一日气,桃如丑点了他十来处奇穴让他感觉不到肚子的剧痛,连续喘了七八口气,他竟然先喃喃地说:“不要了……” 萧守红握剑本要划下,闻言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呆了一呆,丢下断剑抱着公孙朝夕“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脸卜的表情却是喜极而泣。 “要剖腹,也要找个会剖的。”桃如丑叹着气.挤了挤眉毛,“真的有那么难受? ” 公孙朝夕人还半死不活,却已瞪眼回去,“等你自己要生的时候就知道了。” 桃如丑笑嘻嘻地说:“不会的。” 公孙朝夕哼了一声。 桃如丑眉开眼笑地在他面前说:“我会点穴,你不会。” 公孙朝夕人还虚弱得很,懒得和桃如丑斗嘴,病恹恹地说,“至少在你点了我的穴的十二个时辰里面,我能把官水水找来接生。”说着他又喃喃地道:“早知道杀了我也不敢偷走他的兰花明露……” 萧守红紧握着他的手,只觉得他的身体热一阵冷一阵,心里无限恐惧担忧,抱着公孙朝夕,在他颈后轻轻咬了一下,就像只要她轻轻咬了这么一下,公孙朝夕就是她的,就永远不会失去一样。 九鬼胎原是颜玉如 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公孙朝夕果然找到了官水水,即使那时候他正在某条路的某家小店里吃面,却突然被马无皮一把拎住,连面钱都还没付就给拖进了“金钱坊”。 把脉之后,官水水很同情地看着公孙朝夕,“它被打伤了,伤得很重,你难道吃了打胎药要自杀?” 公孙朝夕早已又换了身衣裳躺在他房里的那张薄板床上,脸色还是很苍白,“庸医,帮我把它弄出来。” 第九章一嫁天下 (5) 是白天,你进来洞房干什么?儿子要睡觉了,别吵” “我进来看娘子。”公孙朝夕笑吟吟地说,“顺便想什么时候轮到她做娘。 萧守红骤然脸红,“儿子!烧他! 萧公孙只躺在床上咿唔咿唔,四肢踢动,突然那张小小嫣红润泽的嘴里含含糊糊地喊出一个字:“钱……钱……” 公孙朝夕和萧守红目瞪口呆地看着萧公孙——他们刚才只说了一句话里面有钱的,萧守红说了句“谁耐烦拿自己的清白给你赚钱?”这小祖宗什么都不会,不会喊爹不会喊娘,平生喊出来的第一个字却是“钱”。 呆了半晌,萧守红戳了公孙朝夕一下,“不愧是你生的儿子。 公孙朝夕被她一戳一下惊醒,“我正在想如果是你生的,说不定开口第一句话喊‘翩翩浊世佳公子’……”说着“啪”的一声,萧守红用桌上的一本书敲了他的头,“我有那么庸俗吗?” “你不是庸俗。”公孙朝夕硬接一下,喃喃地说。“称是烂俗……” “公孙朝夕!”萧守红大怒,“儿子!上去咬他!” 萧公孙从床上睡眼惺忪地飞起来,公孙朝夕吓了一跳,急忙指着萧守红,“你娘欺负我,烧掉她的头发!” 萧公孙茫然地在空中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要听谁的,嘴巴一扁,“哇”的又大哭起来。“呼”的一声洞房里火焰四起,萧守红和公孙朝夕逃上床去,一迭声解释加保证:“爹和娘绝对不是在吵架!以后永远不吵架!儿子乖,不要放火啊——” xxxxxxxx 数年之后。 金钱坊。 公孙朝夕的账房里。 一个四岁大的小男童穿着真丝绸缎的衣服,摇摇晃晃地走近公孙朝夕的桌边,爬上椅子充满兴趣地看着他打算盘。 公孙朝夕把他拨走,头也不抬地指指门外,“和你娘‘琴棋书画’去,不要吵。” 小男童嘴巴一扁,眼泪汪汪地就要哭出来。 公孙朝夕沾了墨的毛笔正在写账,顺手用笔杆敲敲小男孩的头,“用脚走去,不许把翅膀弄出来,弄出来一次打一次屁股,放一次火罚和娘‘琴棋书画’七天。你不要忘了现在不能和爹一起算钱就是因为你上个月放火。” 小男孩长得眉目娇憨,有一股无比纯真的味道,无限哀怨地看着他爹。 他爹目中无他,只有钱。 “儿子!儿子你在哪里?”门外传来萧守红的呼唤,小男孩越发哀怨地看了他爹一眼,摇摇摆摆地从椅子上爬下去,摇摇晃晃地走出门,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后花园。 后花园中萧守红白衣劲装佩剑,终于找到失踪多时的儿子,大眼睛怒瞪,“又跑到你爹那里去了?先给我把唐诗三百首背出来,背完唐诗练完一套剑法,练完剑法画图,画完图和我下完棋,我就让你去你爹那里算钱。”她捉住儿子的后颈,把小男孩提到自己面前,“床前明月光,快背!” 小男孩以哀怨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终于奶声奶气地开口:“咬咬不会背。” 萧守红大怒,打了他屁股一下,“不许跟着你爹胡说!不许管自己叫咬咬!” “爹爹说咬咬爱咬人,所以叫咬咬。”小男孩坚持,爹说的就是圣谕。 “娘说咬咬……不,娘说你叫‘萧公孙’,就是以后要当公孙王侯的意思,千万不能学你爹,你爹满身铜臭,眼里除了钱还是钱,那种男人早就完蛋了,儿子你要争气……”她心疼地看着萧公孙可爱的眉目,“这张漂亮脸蛋,让娘调教二十年不愁变不成翩翩浊世佳公子……” “爹说,翩翩浊世佳公子是傻瓜。”萧公孙坚持,底气十足,毫不让步。 “你爹除了钱什么都不会,不要理他!” “咬咬爱爹爹。” “你爹只爱钱。”萧守红都要给这父子弄疯了。 “咬咬也爱钱。”萧公孙既坚持又认真地说。 萧守红无力地看着这个儿子,突然叹了口气,“虽然你娘也爱你和你爹,但是该死的你娘想了一辈子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就这么给一个钱字毁了。” “娘,爹说骂粗话是不对的。”萧公孙说。 “你爹说什么都是圣旨,你娘说什么都是狗屁。”萧守红翻了个白眼,拉着萧公孙的手,“算了,娘和你都去你爹那里算账去,翩翩浊世佳公子,等你娘下辈子投胎再去想吧。” 萧公孙立刻笑了,笑眯眯地拉着他娘的手,“娘,爹说刀叔叔家新生的弟弟很乖,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 萧守红的眼睛立刻发亮,“你刀叔叔生了?马上去看、马上去看!”说着她以比马还快的速度拉着孩子冲进公孙朝夕的账房,媚眼如丝,“老公,出门了——” 【全书完】 贼吧txt 下载贼吧txt下载 系列:九功舞系列 男主角:容隐女主角:姑射 四年前,是突然了悟了自己必须对她的亏欠,所以才不得不放她离开自己的身边。 为什么还要来呢?难道她以为这样痛苦,他真的可以一而再的承受一遍又一遍? 若有若无的情愫让见面变作名琴续弦,于是不知不觉中他已把一颗心分成两半,一半给了大宋,一半牵挂在她的身上;于是她跟他许下不许白头的誓言,等着国泰民安的一日,花轿迎娶双溪边。 然而造化弄人,是不是真的可以等到,两个人都希望看见的这一日? 是不是真的可以遨游,飞天? 楔子 -------------------------------------------------------------------------------- “苍震有位,黄离蔽明。江充祸结,戾据灾成。衔冤昔痛,赠典今荣。享灵有秩,奉乐以迎。” 此“迎神曲”出,见罹难于人间,赐诚福于朝宇,于是,有四权五圣以应天魂之惊,天地之灵。 —→*←—→*←— 后周显德七年正月,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陈桥驿兵变,大宋初立,改年号建隆,都开封。 数年之后,宗室赵炅即位,后称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太宗出兵燕云,下易州、涿州,直至高粱河。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回戍危峰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这是唐太宗皇帝李世民的《饮马长城窟行》,勉强可以用来形容此时宋氏的风云豪情。 大宋兴国—— 此时朝中有四权五圣赫然生光,隐隐然有相抗相成的趋势,他们有些是权贵,有些不是权贵,但这九人对皇朝宗室,对大宋的影响,人莫能知。 四权—— 是秦王爷第三子兼殿前都指挥使则宁,燕王爷嫡长子兼侍卫骑军指挥使上玄,宫中掌歌舞乐音的乐官六音,还有祀风师通微。 五圣—— 是御史台御史中丞聿修,当朝丞相赵晋的公子圣香,太医院的太医岐阳,枢密院枢密使容隐,和祭神坛的千古幽魂降灵。 第1章 -------------------------------------------------------------------------------- 相见时难别亦难 “相见时难别亦难……” 容府倾园。 漠漠轻寒,烟雨如织,是一个容易令人回忆伤感的天气。 有人在这样的天气,负手看着满川烟雨,轻轻的,也喃喃地念出这一句话,想必他是一个容易触景生情的读书人,心里,有特别多情绪,甚至,有特别多的愁绪。而那些情绪和愁绪,想必都和李易山这一首诗一样,为一个美丽的女子而生。 但是他不是,他不是特别多情多愁善感的温柔男子,相反的,他是大宋枢密院枢密使,掌管大宋兵权,冷然一记眉眼煞极天下的人。 ——他是容隐,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容隐为人冷酷理智,权术在容隐手中,可以玩弄得像魔术,他想怎么样,朝局、战局、天下,就会往他所想的那一方面发展——从来也没有出过岔子。 但是今天,满川的烟雨,倾园满园的迷雾,苍茫得看不见轮廓的天际,一丝一丝冰冰冷冷的雨——这样哀怨而又凄迷的天气,都一再地挑拨起人心中那一种无言的沉默的寂寥,和某一些被尘封在心底许久、许久的回忆,或许是痛楚的,也或许是悲哀的。 或许,在容隐心中,也有这样一个柔软的暗处潜藏着某一些细腻的痛楚,和不堪回首的过往,只是他从来没有提过,所以这世上谁也不知道。世人知道的容隐,是可以为皇上稳江山,定天下,面对二十万禁军指挥若定面不改色的大将,是负手一立,谁也不敢和他对望的容隐,更是他森然一眼,就可以让任何人闭嘴的容隐。 却从来不是这样一个在烟雨满川的时候也会哀愁的容隐。哀愁,是一种浅色的东西,悬在女子的身上分外楚楚动人,而对于容隐来说,哀愁,大概是一种和亘古洪荒的野兽一样的笑话,滑稽,而遥远。容隐永远是深沉的,是一只深色的苍鹰,是一片苍茫的云海,是一种气象万千,人世间各种各样的变化尽在其中的阴阳变幻,他就是不像个人,因为他实在太近乎一个“神”了。 但是是什么东西让这一个近乎“神”的卓然森然的男人,轻轻地说出了这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虽然他立刻就住了嘴,但是某一些和烟雨混合在一起的情绪,却不可避免的流露了出来。 是感情吗?冷酷卓绝的容隐,也会有感情吗? “少爷,殿前司都虞侯简大人到访。”书童书雪看着容隐看雨也已经看了很久了,如果不是简和梁到访,他可能还是会继续陪着少爷看雨,毕竟,少爷可以静下心来吹吹风看看雨,是那么难得的事情。他甚至有点讨厌简和梁,公事、公事,每次都是没完没了的公事!少爷还只有二十六岁,每天在这样冷冰冰的公文兵马中计算来计算去,怪不得少爷也变得一个人冷冰冰,人还没老,心已经先老了。 容隐负手而立,闻言回过头来,“请简大人何心亭坐。” “是。”书雪心里其实老大的不乐意,在这里发发呆,看看雨多么好,该死的何心亭!每次少爷谈公事,都是何心亭!他心里骂骂咧咧,嘴巴上却不得不问,“侍候简大人什么茶?和上次一样是阳羡雪芽,还是……” “简大人不计较茶水,你随意。”容隐淡淡地吩咐,没有什么表情的。 “那我就用纳溪梅岭。”书雪自言自语,少爷从前最喜欢纳溪梅岭。 容隐却冷冷地打断他,“不必了,你照旧用阳羡雪芽。”他不再说话,径自走去何心亭,背影在满目烟雨之中,只令书雪觉得孤高而孤独。 少爷——自从几年前去了一趟泸州,就不再喝纳溪梅岭了呢!书雪自嘲,他怎么会忘了呢?纳溪梅岭产于泸州,而少爷在泸州——他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但心里,却依然补足了那句话——而少爷在泸州,第一次遇见了姑射姑娘。 那真是个令人害怕的美人儿,那么美,那么强,却又那么奇异;可惜少爷郎心如铁,硬是把美人儿往外推,硬生生伤了人家的心。他们——是在茶坊认识的,认识的时候,正是因为大家都喜欢纳溪梅岭,所以成了茶友,最后……成了情人……只可惜,那一天—— 书雪依然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他才十二岁,但也是开始懂事知情的时候,他也觉得姑射姑娘好美,好动人好卓绝。那一天,她向少爷弹琴诉说心意的那一天,她的样子他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姑射姑娘一身白衣,人如皓月,乌琴如铁,她漫声低唱,“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如此旖旎动人的情景,少爷居然冷冰冰抛下一句,“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然后拂袖而去!他书雪跟着少爷读书,知道少爷人在军中和霍去病一样,有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雄心。可 是,少爷啊少爷,这么多年的朝事兵马,你难道不累?不厌倦吗?公事、公事!每天都是公事!少爷你还年轻,你还只有二十六岁啊!何必——把自己埋葬给了大宋朝廷,而没有人会同情你,也没有人会感激你。 ——别人在太平欢乐的时候,有谁会想起你啊?书雪为自家少爷不值,叹气,再叹气——就算叹上几千几万口气,他还是得老老实实去煮茶——少爷要谈公事!这比什么都重要!大宋的江山啊!他小小一个书童敢说什么?耽误了是杀头的大罪啊! —→*←—→*←— 何心亭。 一贯的水雾弥漫,这里在倾园一处小瀑布的底侧,相邻着倾园的深水潭,所以水气特别多,也特别浓。 很诗意的地方,甚至有点旖旎,白雾迷蒙的时候甚至会错觉,在何心亭里有一个白衣孤然的女子,在起舞,在蹁跹。 容隐吩咐书雪请简和梁到何心亭谈事情,他自己先到了要去何心亭的水上花廊,而简和梁却还没有来,从容府的大堂,到这里的确需要走一段路,容隐负手在这里等着。 他可以凝视着何心亭,那里白雾依然,随着水气激荡来去,随时会沾湿人的衣袖,一点点沁凉。琴声! 他突然听见琴声! 容隐的眉睫微微一蹙,他煞然的锐气登时直指何心亭!那里面有人!谁在里面?这里是枢密院长官的府第!有谁敢在这里弹琴,要弹琴,大可以去花街柳巷弹去,他这里不欢迎不速之客! 容府里,除了他和他的妹妹容配天,没有人会弹琴。而容配天自从习练到所有的琴师都惊叹她精湛的琴艺之后,就再也没有弹奏过——她弹琴,只是要证明她可以什么都做到最好,而并非喜欢。但这琴声中有心,有情!这样的琴,绝对不是年少气盛的配天弹得出来的! 是——谁——? 容隐心中微微震动了一下,快速向何心亭走去。一振衣袖挥开了何心亭里层层的水雾,雾气之中,露出了一个端坐着的白衣女子,乌琴如铁,白衣如雪,眉目宛然,她对着他微微一笑,纤指拨弦,“长风潇潇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谓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 这是卢思道的《从军行》,有“流水本自断人肠,坚冰旧来伤马骨”的名句。白衣女子带笑而弹,漫声而唱,虽然没有古诗的悲凉之意,却有一分迤逦之感,她唱完之后,缓缓推琴,柔声问道,“我美不美?” 容隐整个怔住了,他没有想过会在这里看见她,他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遇见她。她是姑射,是像传说中的仙子一样,神秘而又动人的女子,如真,似幻。“你很美,你一直都很美。”他缓缓地回答。 白衣姑射低眉而笑,“我们已经有四年没有见过面了,怎么?见了我,不高兴吗?” 容隐深吸一口气,冷然道,“姑娘是世外高人,武功人才都是当世首选,能见到姑娘一向是江湖中人的荣幸。”姑射是江湖中号称“浮云”的女人,她一具乌木琴,琴声中如果夹带内力,足以摧心裂肺,杀人而不见血。她的来历是个谜,行踪飘忽,而又有绝世姿容,江湖中人的确以一见姑射为荣。“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你见了我,并不觉得荣幸。”姑射轻笑,低首轻拨了两下琴,发出轻微的“仙翁、仙翁”的声音,“放心,我不是来逼你娶我的,四年前你那一句话已经足够,我不会在四年后特意来找羞辱。毕竟,我也是很要面子的人。”她抬起头来,凝视着容隐,那一双眼睛澄澈乌黑,“姻缘不成交情在,我来只是想瞧瞧你,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容隐湛然深沉的眼睛看着她,这个——他曾经为之心动过的女人,四年不见,依然风采嫣然,清气出骨,是可以站在云端,白云与衣袂齐飞的女人。只可惜——她是不可能在最阴险复杂的朝政中生活下去的!这就是为什么当初她拨弦示爱,而他冷言拒绝,拂袖而去!因为——正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不能接受! 不是因为她不好,而是因为她太好了!只可惜,姑射她并不明白。 他身在淤泥,所以不肯拉着身在云端的她一起下泥潭,那并不是不爱,只是,她不明白…… “我一直都是这样,并没有什么好瞧的。”他低头去看她指尖的乌木琴。那琴,曾经是他亲手帮她刻画,亲手帮她上弦,也曾经并肩弹奏过,而如今——相隔陌路! “你比四年前憔悴得多,也不快乐得多。”姑射凝视着他,抚琴叹息。 容隐默然无言,繁复纷乱的朝事,兵祸连连的江山,他重任在身,责无旁贷,你要他如何不憔悴?如何能快乐?他是官,不是庶人,这也许就是容隐的悲哀!“我这里过一会儿还有公事,你——可以在太平阁等我,一个时辰之后,我去找你。” 好浓的官腔!姑射凝眸在容隐脸上看了一阵,“我并不一定会等你。” 容隐已经转过身,他看见了简和梁和书 雪往这边走来,闻言淡淡地道:“你会等,因为你远道而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看看我而已。你有事求我,是不是?” 姑射脸上的笑容隐去,“这就是官家的厉害?”她叹息,“一眼,就看得出别人肚子里的算盘。不错,我有事求你,容大人,四年不见,你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你。”当年的容隐,虽然冷淡,却绝对不是一个把自己抬得比天还尊贵的人,当年的容隐——没有这么冷,也没有这么高不可攀!她改口叫容大人,因为她已经不把他当作当年令她弹琴的男人了。 而这一点,显然容隐也很明白,“你去吧,我这里还有正事。” 他的口气——像在赶一条狗!姑射抱琴而起,微略拨了三两下琴弦,她飘然而去,但那琴声——听得出惆怅、怅然、失望,甚至冷淡的种种感情—— 他让她失望了,她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当年令她心动的感觉。容隐负手而立,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只是——姑射你明白吗?当年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我知道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我如果不变成这样——无法在这个泥潭活下去,而我如果逃离,这个江山又有谁来管理?谁来在乎?皇上——容隐淡淡的苦笑——并非明君啊!我既然坐在了这里,就不希望看着江山泯灭,生灵涂炭!大辽数度南侵,耶律休哥、耶律色珍、耶律隆绪野心勃勃,我如果不变成这样,难道大军当前,大宋就丢盔弃甲不成?大宋兵制繁复,调兵遣将处处困难,兵粮钱草四处短缺,我很难、很难,你明白吗? 你看,当年的拒绝是对的,你无法忍受变成这样的我,与其娶了你令你痛苦让你失望,不如——就在四年前分手吧!各走各的路,老来,还有一点回忆可以相互想念,这——不是比什么都好?我——不愿意——伤害你—— “容大人?容大人?”简和梁踏进何心亭有一阵子了,却看见容隐负手望着水雾出神,等候了一阵子,不见他回过神来,忍不住叫了起来。 “啊!简大人!”容隐微微一震,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失态过,“容隐失礼,简大人请坐。” “哪里哪里,容大人想得如此出神,想必是军中要事,老夫本不敢打搅。”简和梁微笑,“但是老夫要和容大人商量的是急事,所以就失礼了。” 军中大事?容隐眉头微蹙,谁都相信他想的是军中大事,却不知道他在这里为了一个女人失神,甚至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想的是什么!太失常了!日后——他绝不 允许自己再发生这种事!轻吁一口气,“简大人请说。” “老夫是前来和容大人商讨关于神卫军和龙卫军从京城调遣到边关戍守的相关事务。”简和梁慢慢地道。 书雪端上茶盘,“请大人用茶。” 简和梁果然是不在乎茶水的,顺手把茶放在一边,开口就是公事,“不知容大人对于上禁军这两支禁军的军粮、军饷等后备物资有什么想法?” 容隐沉吟,“今年朝廷籴米,除浙西永远住籴及四川制司籴二十万石充军饷外,京湖制司、湖南、江西、广西共一百四十八万石……”他慢慢地说,简和梁越听越心悦诚服,莫看容大人年纪轻轻,但是朝中大事小事,他清清楚楚,莫怪做起事情也清清楚楚,安排得妥妥当当。 书雪一边听着,越听越糊涂,他经常听不懂他家少爷做的是什么事,反正,听起来深奥得很!站在一边侍候,眼珠子四处乱转,突然一怔。 ——地上,有一段雪白的丝缎!他看过这样的丝缎!在哪一个女子的身上看到过?他一时想不起来了,脑中却莫名其妙的浮起一个怪异的念头——莫非——少爷在这里私会佳人?否则,容府里怎么会有这样一段女人的东西?小姐可是从来不穿白衣的。 “……至于军需,可以从内兵器库、内衣甲库、军器弓枪库、军器什物库中调取……”容隐仍然在说,简和梁就一件一件应是。 说着说着,容隐的目光偶然垂到了地上,触目是那一段柔软的丝缎,那是姑射系在腰上的丝缎,四年前,她曾经用这块丝缎抚弦,擦亮被他调过声调的乌木琴—— 相见时难别亦难…… 姑射,你知不知道,当初——要拒绝你的吟唱,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我们两个,是我刻意错过了姻缘,我不信有天,但是人家说,天定的姻缘如果错过了,要再相聚是很困难的事情,而你——又为什么,要来看我呢? 你知不知道你来了,然后又离开,对我来说,将会是怎么样的灾难……我本已经忘记了一切,你来了,所有发生过的一切,就在我眼前、心里重演。 我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做,我不能够陷在四年前回不来!我不能够让自己恍恍惚惚,我恍惚不起!因为我是容隐!——但是你,又为什么要回来? “容大人?神卫军调往定州,然后呢?龙卫军不知调往何处?”简和梁看见容隐说了一半,垂下目光出神,不禁一呆,他和容隐共事三年 ,从来没见他发过呆,甚至从来没见他出过错!但是今天容隐居然两次在他面前出神!两次失常!是发生了什么事?辽军打过来了吗?还是燕王府要逼皇上退位的阴谋成功了?还是哪里天灾人祸,赵丞相又处理不了,跑来问容隐?“容大人?容大人?你身子不适?” 容隐悚然一惊,不禁满身都是冷汗,他怎么可以让自己出轨得如此彻底,连公事都居然忘了?“龙卫军调往丹阳。” 简和梁关心地看着他,“容大人为国事繁忙,心力交瘁,老夫看容大人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 容隐深深吁出一口气,休息?他需要的不是休息,而是,有谁可以帮他剪断他缠绕在心里的四年前的心动,四年来的刻意遗忘,以及那他从未忘记的,有如浮云的女子?他需要好好的冷静一下,可能是她今天的出现太令人错愕,所以,他也就毫无防备地被那一曲“长风潇潇渡水来,归雁连连映天没。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谓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击中了心房——几乎——万劫不复! “容大人?”简和梁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听他说话,“容大人你没事吧?” “没事,简大人请继续。”容隐脸上的神色变得冷漠,轻轻吐出一口气。 相见时难别亦难、相见时难别亦难…… 那些,就让它在心底重复,而他——就当作没有听见——任它在心底呼唤得多么缠绵、多么凄怨,他都不会听见的。 第2章 -------------------------------------------------------------------------------- 东风无力百花残 太平阁。 官家的地方,果然富丽堂皇。姑射轻轻地把乌木琴搁在太平阁靠窗的一个檀木琴架上,那原本有琴,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遗弃了,琴架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 是谁的琴?配天的?还是容隐的?姑射环目四顾,这里的房屋高而且空旷,太平阁里的东西很少,一具没有琴的琴台,一个香炉,此外,就是书架。 甚至书架也没有几个,她走过去翻翻,都是一些很平常的书,什么《四书五经》,《茶经》、《法经》、《莲花经》之类的东西。这些书卷虽然干净,却透着一股尘气,可见,干净是因为仆人经常整理擦洗,却很少有人去真的翻阅那些书。 “孤城何必道风霜,风尽冷眉,人本离殇还寂寞,身过四方,不肯话凄凉。 白衣未尝解彷徨,十年秀骨,病与朝衣作故香,却将多情,换作无情肠。“ 姑射把目光移向另一个空空的书架,那里只有一些杂乱的文书,有一张纸片作为包扎垫在外面,以防文书落了灰,那一张废弃残破的纸片上面,就写着两行字。 看发黄的程度,那纸片应该很久了,是容隐的字,运墨浓重而有些飘浮,这写的什么?是诗?还是词?姑射一眼看得出,那只怕不是诗也不是词,而是有人心绪不好的时候的涂鸦,并且涂完了之后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居然就拿来包扎文书,一摞,就是好几年。 “孤城何必道风霜……人本离殇还寂寞……不肯——话凄凉——”姑射轻轻的叹息,那是当年的容隐,四年前的容隐,还有心情写这些东西,“白衣未尝解彷徨,十年秀骨,病与朝衣作故香……”她喃喃地念,“病与朝衣作故香!早在好多年前,你就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朝廷,为什么,现在你会沾染了那么多官场的脾气,变成了这样一个人?唉,皇宫、朝廷、俸禄、仆人、权力……” 低首拨弄了几下琴弦,遥想当年的容隐,她轻轻一笑,当年,她还为他弹过琴,唱过曲,而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她没有回头,手上依旧弄弦,“你谈完正事了?”她的耳力不敢说是天下第一,至少也可以算是第二。 正是有人推开了太平阁的门,来的是 容隐,闻言淡淡地道:“谈完了,你有什么事找我?” “有个人——也许会有个人要和你比武。”姑射叹息,“我来告诉你一声,你身居要职,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如果没有准备,也许会惹麻烦。” “比武?”容隐一时间只觉得荒谬可笑,“有人要找我比武?”他沉吟了一下,“我不是江湖中人,这消息你从哪里听来的?” 姑射低眉,“是那个人亲口告诉我的。” 容隐冷笑,“比武?你不是怕我惹麻烦,而是怕来和我比武的人惹麻烦吧,是不是?” “不错。”姑射居然承认,“你是军中要员,和你比武,是杀头的大罪!”她皱起眉头,“我无意偏袒谁,但是他要和你比武,我拦不住,也管不了。” “我不会和任何人比武,如果是江湖意气之争,你可以帮我告诉他,不必比武,容隐认输,可以了吧?”容隐冷冷的道。 “他不是要赢,”姑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他只是想杀了你。” 容隐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杀了我?”他陡然“霍”的一声,背起了袖子,“你老实告诉我,有谁要杀我,是不是和你有关?” 他那一背袖子的威势,森然骇人,但姑射却只是一笑,“是,我无意瞒你,有个人为了我,想杀了你。”她缓缓摇头,“江南山庄的少爷,江南羽江公子你也知道吧?他是江南山庄独子,自小娇纵跋扈,他觉得我很美——”说到这里,她低低一笑,“希望娶我做妻子,在江湖上四处找我,我觉得很荒谬,所以避不见面,结果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当年你和我的事情,就扬言说要杀你。” “就是这样?”容隐皱眉,“这样也值得你千里迢迢奔来示警?” “不,我听说了他要杀你,觉得更加荒谬,却还是决定见他一面,”姑射淡淡一笑,“我不希望他闹出更大的乱子,结果他见了我,斩钉截铁地给我说,他一定要杀了你。我拦不住他,也说不过他,所以只好来找你说了。” “结果你是来替他说情,却不是为我担忧?”容隐淡淡地道:“你还真是信得过我。” 姑射很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容隐,所以我不会为你担忧,你也不希望我替你担忧,是不是?”她轻挑了两下弦,那是一曲《流江》的曲调,慢慢地道:“你是我见过最强的人,江南羽——只是个稚气任性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够——饶了他。” 容隐凝视了她一眼,冷冷 地道:“好,我答应你,我饶了他。” 姑射盈盈一笑,指尖流转,那一曲原本只拨了两个音的《流江》在指间流动,转瞬余音袅袅,“多谢了。”三个字说完,姑射连人带琴轻飘飘浮起,自窗口飘了出去,没有沾到一点窗口,也没有发出丝毫声息。 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留下一段琴音,依旧泠泠未绝。 容隐的目光落在空空的琴台上,不知道想些什么,出了许久的神。 “少爷,少爷,少爷?”书雪到处在找容隐,不知道他谈完公事就跑到哪里去了,猛地推开太平阁的门,才看见容隐站在里面抬头看窗口。书雪莫名其妙,跑过去往窗户外面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啊!不知道少爷在看什么,这外面的花啊,草啊,天天都在看,有什么好看的?“少爷你跑到太平阁来干什么?我找了你半天。” “什么事?”容隐低沉地问。 “没事,没事,”书雪吐吐舌头,“咳咳,那个……那个……” “那个什么?”容隐皱眉,“有事就直说。” “都是一些小事,”书雪小心翼翼地道:“那个……今天府里新来的老吴整理库房,把少爷你收起来的那具‘巢螭’古琴砸坏了两根弦柱……”他一边说,一边偷看容隐的脸色,只见容隐眉宇间煞气一闪,知道老吴要糟!少爷最讲规矩,“巢螭”又是他心爱的东西,咳咳,至少是曾经心爱的东西,这一回老吴完蛋了,吃不了兜着走!“少爷,这个老吴人虽然笨了点,但是心肠很好,他已经七十八了,还要来府里攒银子养活孙子,少爷你饶了他吧!那具‘巢螭’本来就很重……”书雪越说越觉得自己胆大包天,越说越不敢看容隐的脸色。 但是他没有听到容隐要把老吴赶出去的声音,反而听见容隐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过的口气,低低地道:“算了,你把‘巢螭’拿来给我,我看看,还能不能修复得起来。” “是!”书雪大喜,随即一呆,少爷那样的语气,是惘然吗?还是——惆怅?少爷,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眼神,这样近乎“迷惘”的眼神,看过他那具琴台。 那样子,像在悼念着什么东西,是琴吗?“巢螭”毁了,他有这么伤心吗?不可能,书雪摇摇头,少爷这样的人,居然也会伤心?笑话!肯定是他突然想起他还有一具古琴,看见琴台空了这么久,有点——感慨!对!就是这样!有点感慨! “少爷还有一件事,”书雪又 小小声地道:“何心亭的那块布……” 容隐惘然的目光一凝,转瞬之间就尊贵威严,“什么何心亭的那块布?”他皱眉,冷冷地问。 “就是……就是丢在地上的那块白白的、软软的帕子,”书雪以最快的速度把它说完,以防自己没有胆子说下去,“被圣香少爷拿走啦!” “圣香?”容隐更加皱眉,这个少爷公子什么时候来的?居然进了门也不通报一声,真是越来越荒唐了!仗着是赵丞相的儿子,到处玩到处闹,除了嬉皮笑脸胡说八道叫苦连天之外,也没看见他做出什么大事出来,但是却偏偏人人都喜欢他!“他什么时候来的?” “来得不太早,也不太晚,来得刚刚好。”有人笑嘻嘻地说,“该看见的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也看见了,嘻嘻。” “你的轻功大有进步,我居然没有听出你来。”容隐淡淡地道。 太平阁的天窗探进一张玲珑漂亮的脸,脸的主人得意洋洋,“如果让你听出来了,我还有什么好看的?不但你没听出来,你那耳力天下无双的……不是也没有听出来?所以你不必感到惭愧,我打不过你,至少躲得过你,不能让你样样占先,那别人还有什么可以玩的?”来人正是开封第一大少爷、赵丞相的公子,圣香是也!容隐示意书雪,给圣香沏茶去,冷然抬头,“你一大早躲在我府里做什么?难道你一天到晚就没有正经事做?” 圣香依然趴在天窗,支起一只手,闲闲地道:“我只不过看见有个轻功了得的人物进了你的容府,本少爷我突然心情大好,跟过来看看谁要找你麻烦,结果啊——”他得意洋洋,学着姑射盈盈一笑的口气,唱道,“从军行,军行万里出龙庭,单于谓桥今已拜,将军何处觅功名?伊啊咿呀哦……”顺手还从怀里摸出一条丝帕,在脸上挥了几下,笑嘻嘻地说,“有点香哦,我和你打赌这是一种很少有的香料,叫做女儿香,嘻嘻!” 容隐对他的嘻嘻哈哈视而不见,冷冷地道:“下来!在上面像什么样子?” 圣香叹了口气,从天窗笔直地落了下来,“砰”的一声像块石头一样又狠又准地砸进太平阁的一张椅子里,然后就像粘在上面一样不起来了,“容容,你很狠心啊,这样一个轻飘飘的美人儿,弹起琴来那么好听,你居然冷得起脸对她说话,你知不知道你的态度有多么恶劣,给人的印象有多么差,你干吗对着人家摆架子?你是存心的,是不是?”圣香“啪”的一声打开随身携带的折扇,遮住半边脸,嘻嘻一笑,神秘兮 兮地道:“你是故意的,我知道。” 容隐眉峰微微一蹙,眼神之中煞气森然,“我是故意的,那又如何?”他陡然直视着圣香的眼睛,一字一字冷冷地道:“禁军更戍粮草未定,文武百官官俸年期已至,江南水泽水灾淹苗,朝廷赈粮未放,科举三年期近,这都是丞相职责,赵丞相诸事繁多,你不去帮忙,却管得到我故意还是不故意!圣香,你不觉得你很荒唐吗?” 圣香只是把支着脸的手从左手换成了右手,无辜地眨眨眼睛,“我是想帮忙啊,可是我爹嫌我碍事,我也没办法,他老是不相信他自己的儿子。”扫兴地挥挥袖子,他准备闪人,莫名其妙被容隐教训了一顿,“你故意赶走她也没有用的,”圣香从姑射离开的窗户闪了出去,“如果赶走她你就不会心烦,你又何必为‘巢螭’伤心?你问问你自己,你烦的是人?还是琴?” 容隐脸色微变,圣香已经逃之夭夭,留下一句话,“好了,我知道你又准备了大道理要教训我,我不奉陪了。” “圣香少爷——茶——”书雪开门进来,圣香却跳窗出去,看得他莫名其妙! “他不用喝茶了!”容隐一甩袖子,怒气勃发,这一甩袖子,居然地上青石迸裂,坏了好几块青石砖! 书雪看着容隐拂袖而去,怔怔地发呆——少爷居然——生气了? 圣香少爷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如果赶走她你就不会心烦,你又何必为‘巢螭’伤心?你问问你自己,你烦的是人?还是琴?”容隐越走越快,圣香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越听就越烦乱,四年了!都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为什么她要回来?为什么巢螭要坏?为什么圣香要来撩拨他的感情?原本的一切不都很好吗?他纵然是对她有情,但也已经尘封遗忘了很多年了!为什么——老天却要来逼他,逼他显露这份感情? 他不会甜言蜜语也不会温柔体贴,他不是圣香也不是则宁!他就算爱一个女人,也只会用他自己的方法爱,他不会讨人喜欢,只会令人失望!姑射——像一朵花,干净飘逸,需要人精心闲淡地维护,需要人琴棋诗画地共鸣,他算什么?他只是满手兵马杀人如麻的煞星,只是这皇宫中争权夺势的一颗棋子,他凭什么和她双宿双栖?皇上用他防他,燕王爷看着他,皇室争权,他这处在权力中心的人物,一着错失就是死!他有数不尽的事情要做,他连自己的生死前途都是未定,这样的他——要如何去爱她? 又何况,她根本就不是可 以待在官场中的女人! 算了吧,让她走吧,好多年前就已经决定,放开这朵云,让她走吧! 无论有多么爱她,总不能把她一起拉进这充满污秽的权力的深渊,让她在这里死亡,所以——无论有多少挣扎,都早已决定放手! 他早已经决定得好好的,安排得好好的,老天,你让她走,让她离开我,不要让我再看见她,不要让她再回来——苍天啊!我从不信有天,从未求过天,问过神,这一次我求你,让她走!永远不要再回来! 我只有短暂的毅力,我不能忍受更多的别离,所以,一次就已经足够——两次,已经太多了。 我会崩溃的!容隐的冷漠其实很单薄,所以,受不起再一次见面、再一次分离,我会崩溃的。 —→*←—→*←— 姑射落地在容府的围墙外,回首看了门户深深的容府一眼,幽幽叹了口气,这个地方,埋葬了容隐、容隐的风骨,和容隐的才情—— 看了那一眼之后,她回过头来,准备离开,原本抱着一会故人的心情而来,却落得惘然失望而去,官场官场,能令一个她原本以为不会变的男人,变得如此陌生,如此的森然倨傲。 当年令她弹琴的人在哪里呢?她曾经——愿意跟着他一辈子,被拒绝之后也愿意守着那些回忆一辈子,但是如今,她的坚持,是不是显得很可笑?很悲哀?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而她,却依然守着当年的心情。 一片落叶夹秋风而来,卡在了她的琴弦之间,姑射习惯地伸手去拿系在腰间的丝缎,却一下摸了个空,低头一看,才知道把丝缎失落在了容府。 那是用雪蚕丝绞成的丝帕,却是遗失不得的,丢了,世上就再没有第二条了。而且那条丝缎是她十七岁的时候,师父给的,于情于理,都是遗失不得的。姑射抱琴而起,她必须去找回来。 悄然而回容府,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找一条丝帕也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她也不会去见容隐,看过一次已经足够了,她不需要更多的失落,来令她自己伤心。 “叮——噔——”一阵破碎的琴音令她驻足,皱起了眉头,这下面在干什么?她是爱琴之人,听得出这是有人用铁器在敲击一具残琴,何必这么狠心?“焚琴煮鹤”是煞风景的事情,这下面做的事情,只怕也差不多。 往下一望,她突然怔住了。 ——下面,是容隐在矫正破裂的“巢螭”。 他凝视“巢螭”的眼光像在凝视情人,那具琴横在他怀里,他没叫任何人帮忙,只是用细丝缠紧破裂的琴身,把砸坏的两个弦柱重新钉上去—— 姑射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知道的,他明明知道的!琴——一旦摔碎了,就再也不可能修复,因为破裂的琴身已经不能使琴发出像原来一样完美的声音。连质差的木材都不能使它发出美丽的声音,又何况——是一块破裂的木材?无论你怎么缠,怎么连接,“巢螭”——都不可能回来了,它已经完了,已经完了! 你明明知道它已经不可能挽回,何必缠得这样细心?就算你缠好了,那又能怎么样呢?容隐,你方才显得那么陌生冷漠,现在,在无人的时候却又显得这样怔忡惘然。你心里,究竟对琴是什么样的感情?对我,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你既然可以对琴这么温柔,为什么你刚才要对我——那么冷漠? 容隐已经缠好了琴,伸指轻拨了几下,发出的仍然是破碎的声音,再也不是绝世古琴“巢螭”的绝代风华。 他仍然在弹,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弹过,所以指法有些生疏,姑射抱着乌木琴,在屋顶上静静地听。 “关山度晓月,剑客从远征。云中出迥阵,天外落奇兵……”他在低吟,并不是在唱,他念的是南朝张正见的《度关山》,是一首边疆诗。姑射怔怔地听着,他,是想说什么?想发泄什么? “马倦时衔草,人疲屡看城。”容隐轻轻地念到这一句,停了一下,目光落在离琴几寸的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最后拨了几下琴,“寒陇胡笳涩,空林汉鼓鸣。还听呜咽曲,并切断肠声——” “还听呜咽曲,并切断肠声。”姑射幽幽地在心中叹息,他其实觉得这样的兵马生涯很累,是不是?既然觉得很累,那又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做着令你不快乐的事情? 容隐放下了“巢螭”,负手站在窗口,他没有向上望,只是往远处看,他也没有看见姑射。 他就这样站着,站了很久很久,而姑射也在屋顶上看了他很久很久。 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的冷漠,是真的,还是假的?他的叹息,也是真的?还是假的?甚至,眼前这个贵眉贵眼,气度森然的容隐,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少爷,少爷!”书雪推门而入,“慕容将军府里给你送了封信,是口信,说是要和你商量大事。” 容隐没有回头,冷冷地道:“让他进来吧。” 书雪应了一声。 过不了一会儿,一个青衣小帽的年轻人进来,“见过容大人。” “不必了。”容隐转过身来,“慕容将军府上我也好久没去了,回去了给你们将军说,我很抱歉,多次相邀都有事耽搁,等今年更戍的事情做完,我一定……”他还没有说完,陡然间眼前一花,那年轻人猝不及防地一剑刺来,容隐居然没有来得及避开,那一剑正中胸口,登时血如泉涌! 书雪尖叫一声,“少爷!” 姑射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来自什么将军府的人,居然会下这样的杀手! 那年轻人一剑得手,哼了一声,“容大人好大的名声,不过如此!”他拔剑出来,准备再刺! “当”的一声,他的第二剑被姑射横琴挡住,她眼见不对从屋上天窗纵身而下,但已经来不及了!她只挡得住第二剑!“住手!” 书雪惊得三魂少了七魄,扶着胸口满是鲜血的容隐,“少爷,少爷你怎么样了?来人——”他要喊人来抓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凶手!少爷为国为民这么多年,朝中无论是燕王爷派还是皇上一派,谁不知道?谁都知道少爷对大宋的重要,谁也不可能要杀他的!慕容将军更加没有理由要少爷死啊! “不要叫,让他走!”容隐居然冷冷地道。 这时候,姑射早已认出,这假扮什么将军来送信的人正是江南羽!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卑鄙的方法暗算容隐!“江南羽!”她横琴十三招,逼得他步步倒退,“你太过分了!你要比武我不拦你,但是你行事不按江湖规矩,如此阴毒卑鄙的手段你也使得出来?你简直丢尽了江南山庄的脸面!”她心急如焚,不知道容隐怎么样了,他居然闪不过那一剑!她心里隐隐知道,如果不是容隐缠琴,心情还在那一首《度关山》里没有出来,如果不是他一个人还有半个在发怔,他根本不可能被江南羽一剑刺中胸口!她信得过容隐,她以为他绝不会输!因为他是容隐啊!他怎么可能会输?但是她忘了他也是人,也有怔忡疏忽的时候,他也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他已经太累了,他为了大宋江山,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他也已经冷漠得太疲倦了! “我怎么可能和堂堂枢密使大人比武?”江南羽冷笑,“我和他比武,输的只能是我!我非杀了他不可!” 姑射乌木琴再进十三招,俏脸煞白,“他和你又没有深仇大 恨,我早说了,你就算杀了他,我也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就算你不肯嫁给我,我也绝对不允许这世上有这样一个觊觎你的人存在!”江南羽冷笑,“他比我强,我知道,所以我非要他死不可,他不死,我还有什么指望?你的心全都在他身上!” 姑射的琴弦“铮”的一声绞住江南羽的长剑,“以你的心性品德,当真死有余辜!”她后悔,为什么一时心善,居然为了这个畜生向容隐求情? 江南羽居然大笑,“好!你杀了我,我宁愿死在你手下!” 姑射杀机陡生,纤指扣在琴弦上,她如果要江南羽死,当真比什么都容易,只要琴弦一拨,他就会心脾碎裂而死。 “住手!”容隐点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周围的穴道,冷然道,“这里是我的地方,你莫非要在这里杀人不成?” 姑射心里微微一震,陡然目光一转,她看见了,在江南羽的剑尖,挑着一样染血的事物!那是——她遗落的那块丝帕!他收在怀里,江南羽的剑,穿过了丝帕,刺入了他胸口,然后剑拨了出来,把丝帕也跟着挑了出来!难道——难道他刚才的出神,居然——居然是为了她么?心里一阵剧痛,她没有这样强烈的心神震荡!难道他——他居然是—— “我说了让他走!”容隐重伤在身,却丝毫不能从他脸上看出痛苦,“书雪,你去太医院找岐阳太医过来,不要惊动了任何人。” “是!”书雪心惊胆战,少爷不能出事!少爷如果出事了,那——大宋怎么办?打仗了怎么办?燕王爷要造反了怎么办?天啊——你保佑少爷不能有事! 姑射的琴仍然绞着江南羽的剑,江南羽闭目待死。 “让他走!”容隐一个人倚着墙,一只手紧紧地按住伤口。 他答应过她,饶了江南羽!姑射淡泊的心境陡然激动起来,“他伤了你,我不能放过他!”她咬牙,“是我的错,我不该求你放过他,让他伤了你!我放过他,会恨我自己一辈子!” 容隐淡淡地道:“他伤了我,是我的错,不是你的错。我要你放了他,也不全是因为答应了你饶了他。他是江南山庄的少庄主,江南山庄名为江湖第一庄,少庄主死了,有多少江湖人物要和我容府为敌?朝廷事务繁多,你也不希望整个江湖和我为难吧?江南羽就如你所说,”他淡淡的目光看着江南羽,也没有憎恨的意思,“是个任性的孩子,只是手段狠毒了些,我并不讨厌会用手段的孩子,只不过,不要泯 第3章 -------------------------------------------------------------------------------- 春蚕到死丝方尽 “啧啧啧,容容也会受伤?真是天下奇闻。”太医岐阳是个俊朗的少年人,一边给容隐清理伤口,一边啧啧称奇,“打伤你的人还真了不起。” 书雪心急如焚,“岐阳少爷,少爷的伤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岐阳耸耸肩,“一两个月吧,还算他武功不错,身体底子也不错,如果这一剑刺在圣香胸口,嘿嘿,不是我说,圣香大少爷早就玩完了。容容的身体不错,伤的虽然很重,但是死不了,不用担心啊!”他敲了一下书雪的头。 姑射把乌木琴和破裂的“巢螭”放在一起,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他。容隐没说话,他也不看姑射的目光。 “好好照顾他,容容向来忧国忧民,太花心力了,如果要他早一点好,就别让他的脑袋整天想东想西,休息几天,大宋朝不会亡的。”岐阳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他再辛苦,也没有人会感激他的,不如休息几天睡大觉去,他的事情自然有人会帮忙的。” “我不能休息。”容隐低沉地道。 岐阳一怔,“什么?” 容隐淡淡的苦涩,“我怎么能休息?我休息了,兵权交给谁?”他凝视着岐阳,“你很清楚,燕王爷有篡位夺权的野心,大宋立国不过三十多年,外有契丹大辽,如果我放开了兵权,皇上的江山靠谁稳住?如果燕王爷借机夺权,皇上一个人——抵挡得住吗?” 岐阳一呆。 “大宋立国不过三十多年,没有数十年的安定,如何定得下基业?如果燕王爷夺权,朝局大变,辽国耶律隆绪会放过这个机会?”容隐的目光转到床幔上,慢慢地道:“何况我们的兵马正在更戍,开封的禁军要全部更换到各地,边疆的禁军调进开封来——我朝本就军心未定动荡不安,如果皇室生变,外敌入侵,你说,凭大宋这三十年的基业,抵挡得住吗?”他的声调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显得很疲倦,“我只是希望百姓可以安定——战争——实在太伤民力——” “容容——”岐阳本想说什么,但看见容隐深沉的眼色,孤冷和疲倦并在的眉宇,他竟一时说不出口,呆了一呆,他叹了口气,“我不劝你,也许你是对的。”拍拍容隐的手,他试图让气氛活跃一点,“不过你放心,大宋 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亡国的。” “他在乎的不是大宋,是百姓。”姑射勉强一笑,替容隐说出来,“他要保的不是皇上,要守的也不是大宋,是大宋朝的百姓。” “你——”岐阳摇了摇头,他看了姑射一眼,“你好好劝他,要保百姓,首先要顾着他自己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岐阳回太医院去,姑射才淡淡一笑,“你怎么会听我劝呢?你是全天下最固执的人。” 容隐闭上眼睛,“你还留在这里?你还不走?” “不要再想找借口赶我走,”姑射现在的心很平静,只要守着他,她的心就会平静,似乎已经超脱了婚嫁的自私,她现在守着他,无论他做什么,只要他平安无事,那就什么都好。“你好好睡吧,我不会走的,你睡吧,我给你弹琴。” ……你睡吧,我给你弹琴……容隐陡然睁开眼睛,看着她无限温柔的眼眸,她从没有这样的温柔,有一些默认妻子的味道。看着他睁开眼睛,姑射端过乌木琴,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琴弦,微微一笑,“睡吧,我不会吵着你的。” 容隐看了她那一眼,似乎心里有无数话想说,但是他毕竟累了,看了一眼,还是闭上了眼睛。 琴声微微,姑射低声轻唱。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珍珠始是车?运去不逢青诲马,力穷难拔蜀山蛇。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轻声唱完,她看了沉沉睡去的容隐一眼,幽幽地叹息,“国家、国家、国家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 第二日早朝 姑射依然一身白衣,一早就在容隐的床前守候,“五更天都未到,你一定要去早朝?”她凝视着容隐的脸色,“如果今天皇上兴致一来,早朝拖个两三个时辰,你确定你能够站上两三个时辰?”他的伤经过昨天一夜的休息,能够好转多少?就算容隐不说,姑射还是看得出来,他只怕举步艰难,何况要他站上三两个时辰? 容隐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地道:“不关你的事。” “什么叫做不关我的事?”姑射缓缓地问。 “我不需要你关心。”容隐侧过头去,“你求我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姑娘你是世外闲人,我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我既然是世外闲人,我要待在什么地方,只怕也不需要你容大人判断决定,是不是?”姑射淡 淡一笑,“我要留下来照顾你,至少在你伤好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我就是怕你,就是怕看见你,所以才要赶你走!你留下来,你这样的温柔体贴,你有没有想过,等到你走的时候,我又要承担多少的痛苦?你终不会留下来永远不走,你终属于江湖不属于我,你对我越好,我——容隐咬牙,冷冷地道:“你没有见过别人受伤么?” “不必说了,如果你想我走,那就快点好起来,你的伤一好,我马上就走,好不好?”姑射黯然,他——何必这样避开她?她是草莽女子配不上他她知道,她也没有奢求可以嫁给他,难道只是陪着他都是不可以的吗?容大人,你何必这样避嫌呢? 她是铁了心不走。容隐脸色苍白,当年拂袖而去是长痛不如短痛,那是砍头,一下便死,而现在你要来照顾我,那就是凌迟,你对我好一点,你走之后,我就多痛苦一分!姑射,你真的要如此残忍吗?你总是飘忽来去,你那么美,你那么好,你想没有想过,那些被你离开的、被你遗弃的人的心情?虽然——是我说不要你——他疲累的低下头,看着姑射的影子,我是在断情,你就不要来爱我,好不好? 姑射看他不回答,就当他是默认,“今天的早朝,你称病不要去了好不好?等过两天你的伤好一点,你要到哪里去,我绝不会管你。” 容隐却抬起头来,淡淡地道:“我说了要去,就一定会去。” 姑射看着他倔强孤傲的眼神,知道他绝不听劝,顿了一顿,缓缓地道:“好,你去,我给你当轿夫。” 容隐扶着床帷站起来,“我容府从来不缺轿夫。” “但他们不能把你从朝堂上抬回来!”姑射也冷冷地道:“要去,就不要那么多废话!” 容隐被她激怒,“好!你愿意当轿夫,难道我还不允许?有浮云为我抬轿,天下武林,还没有谁有这样的福气!”他冷笑,“你如果擅闯含元殿被人抓住,我绝不会同情你,也决不会感激你!” 姑射淡淡地道:“我做事从来不要人感激,我高兴给你抬轿,可以了吧?容大人!” 于是,姑射就乔装成轿夫,抬了容隐上早朝。 早朝礼部尚书正在起奏。 “皇上,夫欲富国安民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顺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劳而功成。夫不修其元而事其流,无本以统之,虽竭尽精神,尽思虑,无益于治……” 容隐站在百官之中, 眉头紧蹙,大敌当前,不练兵马,不务农富国,尽说这些玄之又玄的黄老之学,孔子之礼,那有什么用?难道大辽打过来了,你礼部尚书敢去和他讲道理?做不到就不要在这里浪费大家的精力和耐心!他伤势未愈,站在这里本就觉得辛苦,还要听这又臭又长的奏折,非但于国无益,而且越听越不耐。 姑射假扮轿夫只能到达宣华门,容隐进了宣华门就进了朝堂等候早朝,那是轿夫不能跟进的地方,她本想找个借口脱身,但是皇宫之中戒备森严,她居然无法脱身! 和一干轿夫坐在宜华门外等候,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拘束的感觉。她人在江湖十多年,向来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一时兴起,她也曾经放舟直下三千里,赶到江南去看莲花;也曾经与人决斗泰山之巅,仰头见红日东出,于是一笑泯思仇;偶尔弹琴唱诗,空谷探幽兰,独来独往,寂寞,也自然。但是却是平生第一次为了一个男人,和一帮满身汗臭的轿夫们坐在一起,就为了等他出来。 她放下了她的独来独往,她的空灵和她的自然,居然只是为了送这个男人去上朝,然后,等待这个男人回家。她的诗情画意,她那种自由来去的潇洒,淡然的心境,四年前为了这个男人沦落,而四年后,居然为了这个男人,甘心化成了庸俗。她讨厌朝政!平心而论,她和所有的江湖人一样,讨厌官吏,讨厌朝政!那是和江湖多么格格不入的世界!朝廷、皇宫大臣、权力、显贵……充满了肮脏黑暗的争斗,与之相比,江湖清澈得如流水,不会给人窒息的空气。如果——不是为了他,她又怎么可能——用她弹琴的手,去触摸这样粗俗的轿竿? 姑射黯然一笑,她是不是快要失去自己了?她居然——有一天去给人抬轿!不知道如果传扬出去,听见的江湖人物会是什么表情?可是——看见他受伤的那一刻,她真的——不能再忍受第二次!无论这里是多么的令她厌烦,多么的虚伪险恶,她不能忍受再和他分开!离不开啊!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她离不开,离开了,看不见他,那种不确定的心情足以令她比假扮轿夫更加难过! 不知不觉——已经付出这么多,可是容隐,你呢?你知不知道我的心?你的恍惚、你的冷漠,若有情,若无情,你的心里——除了大宋,有没有我?有没有我? 一个小太监从宣华门里头走了出来,喝道,“宣顾太医——” 姑射心头一惊,难道容隐——她虽然脸上易容,假扮轿夫,但是一双紧紧握住轿竿的手,已经掩饰不住紧张。 “宜顾太医——”外头传话下去。 姑射压低声音问身边的人,“皇上为什么宣太医?殿上……殿上的各位大人有谁出事了么?”话问出口,她心里七上八下,手心里都是冷汗,如果他出事了,她无论如何也会闯进去救走他!只是——只是不知道——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不知道。”身边的轿夫满不在乎,“里头好多大人都一大把年纪了,偶尔出个什么事,也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万一出事的是容隐,那怎么办?他要怎么交待他受伤的原因?说出江南羽?要皇上下令追杀吗?那些虎视眈眈的野心人物,什么燕王爷,什么上玄之流难道就不会为难他? “都宣太医了,说不定很严重。”姑射小心翼翼地套话。 “啊,”轿夫得意洋洋,“这个你就不懂了,不会的,如果很严重,皇上就不会宣顾太医,而会宣岐阳太医。” “哦。”姑射随意敷衍了两声,微略放了一点心,他应该没事,应该没事。 过不了多久,退朝。 容隐一身朝衣,从宣华门里走出来,和身边的大臣们寒喧道别。 但是姑射看得出他眼里的厌倦,和骨子里的不合群,他和他们——不同! “白衣未尝解彷徨,十年秀骨,病与朝衣作故香——”姑射黯然,他这一件朝衣,染有他多少的辛苦,他年又有谁,可以从这件朝衣上看见,容隐旧日的心香?病与朝衣作故香,容隐啊容隐,你甚至不求留香,只求故香,只求作故香而已吗? “起轿——” 她抬起容隐的轿子,和大家一起回容府去,但是一路上,她的心不在抬轿,而是根本不知道在哪里。 她在想什么?容隐虽然正眼不看姑射,但是他却知道她在出神。 她是不是——在考虑离开? 想到她离开,他原本已经深锁的眉头更深了三分,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或喜或忧,若喜若忧,甚至又喜又忧的心情,已经乱得他自己都无法分辨。她温柔体贴,他其实是承情的,但是,想到日后她始终会走,再多的心动,都打成了看也看不清楚的死结,日后要如何收场?如何让自己解脱? 伸出手,撑住额头,他实在很累,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到容府。 “早朝的时候哪位大人出了事?”姑射换回一身女装,细细地看分别了几个时辰的乌木琴,用 手指在琴弦上面轻轻磨蹭。 容隐在看关于岐沟关败退的文书,还有探子打听的辽帝耶律隆绪的近况,头也不抬,“是赵丞相,他最近累坏了,在殿上有点发昏,怎么?” 怎么?姑射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你呢?” 容隐眉头微蹙,“我什么?” 他果然丝毫也不在乎他自己!姑射深深吸了口气,“你的伤怎么样了?” 容隐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过几天会好的。” 姑射怔了一怔,这也算回答?她想问的是,在早朝的时候他痛不痛?会不会很难过?结果容隐就轻描淡写地说“过几天会好的。”这样就完了?轻轻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该生气,还是不该生气,这是他的性格,她能怪他什么?能怪他什么?怪她自己,喜欢上这样一个注定孤独的人物,这样的冷,这样的无可奈何。 “明天不要跟着我上朝了,我不会怎么样的。”容隐看了她一眼之后低头看文书,不再抬头,“难道你喜欢守在宣华门外面?”他淡淡地道。 “我就是喜欢。”姑射也淡淡地道。她不放心,她就是不放心,无论容隐显得多么强,多么坚忍坚毅,她就是不放心! 容隐眉头一蹙,把文书挥在桌上,他眼神凛然,“今天你进得去出得来,是偶然。如果你天天扮着轿夫在宫里来来往往,你以为皇宫是什么地方,可以让你这样出出入人?宫中高人众多,万一哪一个看穿了你,你就是来历不明的刺客,要入狱杀头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姑射冷冷地道:“那好,我就不乔装打扮,我不放心就是不放心,你若不让我在宣华门外守着,我就去含元殿门口守着,我就不信你皇宫里那一堆酒囊饭袋,能把我怎么样!”她甚至扬了扬俏眉,“我会以浮云姑射的身份去,你不必怕别人说你窝藏刺客。” “你——”容隐忍住怒气,他是在关心她不希望她涉险!她这算是什么态度?“冥顽不灵!” 姑射凝视了他一眼,突然显得很疲倦,缓缓地道:“我是冥顽不灵,我若不是冥顽不灵,像现在这样的天气,我应该上普提山和一悟大师论茶去了。”她神色黯然地看着容隐,“我只是不放心你——” 容隐的脸色有点苍白,淡淡地道:“你不必不放心我,你本就该去!你本就是该在那里的人,何必来蹚我这场浑水?” “你这是算在赌气吗?你何必这么着急赶我走?”姑射陡然激动起来,“我有 这么令人讨厌?你只要一有借口就要用这种口气赶我走?我——我好歹也是个人,虽然不是什么官什么王爷的女儿,但是我凭什么要听你冷言冷语?我本可以走的!”她沧然指着容隐,“从你第一次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我就可以走的!” 他伤害到她了。容隐转过头去,不敢看她,咬牙冷冷地道:“你本就可以走,我没有留你。” “你——”姑射气得眼圈微红,“我没有走是因为我担心你,你不会照顾自己也不想照顾自己,我怕你再受伤害,我不想你痛苦!你知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奢望可以嫁给你,也没有想过我可以变成你这深宅大院的贵夫人!所以你不用躲我,我不是留下来逼你,我只是想留下来照顾你,难道——”她凄然而笑,“我连这个资格也没有?” 她误会了!他知道她从不会逼他,他知道她从始到今没有强迫他做过任何一件事,甚至当年那样冷酷的拒绝,她也从来没有怨恨过。她是一个豁达飘逸的女子,他怎么可能以为,她留下来是要逼他娶她?他不可能这么猥琐,也不可能这么无知,他只是——害怕而已—— 听姑射说完,容隐默然,沉默了许久。 姑射见他不回答,眼中是深深的受伤,他居然——默认!她磨蹭琴弦的手指忘形地扣住琴弦,几乎要掐断了它。 正在她伤心欲绝的时候,“我不是……”容隐终于开了口,却没说下去。 “你不必解释,我不想听。”姑射本以为她这一生不可能为了谁而哭,但是她满眶都是眼泪,她居然会有一天弄得如此狼狈!如此狼狈! “你要听,是你逼我说。”容隐的目光凝视着她的手,然后缓缓伸过手,松开了她握着的那根琴弦,以免琴弦断裂,或者她伤害自己,“我不是看不起你,你绝不需要在任何一个官宦或者王爷的女儿面前贬低你自己,你绝不比任何人差,甚至你比哪一个女人都杰出,我说这话包括当今皇后,你明白吗?” 他——用这样子稳的口气,说他绝没有看不起她! “但是你看不起我,你要躲着我,你希望我离开。”姑射忍住眼泪,“自从四年之前你离开,我就从来没有痴心妄想——” “我知道!”容隐骤然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没有!因为你是姑射!你不是别人!”他一字一顿地道:“我从来没有以为,你留下来是想要逼我娶你,从来没有!我也从来没有怀疑,你留下来的心意,你是关心我,我知道。” “我的心意,不是拿来让你糟踏的!”姑射冷笑,“既然你知道,你又为什么要那样对我?时时赶我走,冷嘲热讽冷言冷语,就是你知道吗?” “我本不想说,是你逼我的。”容隐沉默了一会儿,“我不希望你拂袖而去,然后贬低你自己,以为自己很卑贱,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而不快乐——”他低声道,“那是不值得的。” “那你说。”姑射冷冷地道。 “回答我一句话。”容隐抬起头凝视着她,“如果我答应娶你,你会嫁给我吗?” 她怔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如果,因为一开始,就是他的拒绝!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他愿意娶,她自己——愿不愿意——嫁给他? “你会吗?嫁给我,到容府做容夫人,不能再仗剑江湖,没有白马,也没有决斗,你不会再有任何江湖朋友,而要开始学习礼数。”容隐慢慢地道:“宫廷的礼数,朝廷的礼数,人臣的礼数,身为臣妻的礼数,弹琴唱曲——那是下人做的事情,你如果身为枢密使夫人,就应当雍容大方,而不能够再玩弄靡靡之音。而且你的丈夫,日日与人勾心斗角,说不定有一日你在睡梦之中,就已经变成了皇室争权的牺牲品、阶下囚。你会帮助我,在朝政里玩弄权术?”他看着姑射,叹息了一声,“你会吗?” “我——”姑射登时明白了三分,极苦极苦地一笑,“我不会。” “你不会,所以——我不能娶你,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能。”容隐深沉地看着乌木琴,“你要相信,没有人可以不被你吸引,我也是男人,我不是——”他黯然一叹,“——不是不爱你——” “所以你当年拒绝?”姑射低声问,“不是因为看不起我,也不是因为你不爱我,而是因为——”她抬起头来,凄然一笑,“你不愿意束缚我?你——希望我快乐?” 容隐避开她凄然的眼神,“一半,一半,是因为你,另一半,是为了我自己。”他淡淡地道:“我也是不适合有妻室的。” “那么——你会对我冷言冷语,要赶我走——是为了——”姑射低低地问。 “为了我自己。”容隐深吸一口气回答,“你不可能不走,你也不可能永远留下来,是不是?” 姑射默然,过了很久,她才点头,眼泪随着点头的动作滑落,“是——我始终会走——” “所以,我赶你走。”容隐慢慢地道:“既然迟早要走,那么又何必多情?何必相遇?你难道 不知道,越长久的相处,就越容易多情,而越多情——”他顿了一顿,轻轻地道:“就越容易受到伤害吗!” 她怔住,越长久的相处,就越容易受到伤害,因为更长久的相处,就会有更多的感情!他不是看不起她,不是不爱她,更不是不了解她!他是太了解她,了解得比她自己还了解!所以才知道她无法忍受宫廷的束缚,所以才知道她不可能嫁给他,所以才知道——无论她现在付出多少,她最终——都是会离开的。“你赶我走,是不希望我们重逢之后日久生情是不是?”她颤声问。 容隐沉默,“难道不是?”他缓缓地道:“既然不可能留下来不走,那么就算是有再多的感情,也都只是徒增伤心而已。”他看着姑射,淡淡地道:“多情无益,不如无情。” “可是——”姑射颤声道,“可是——”她猛然抓住容隐双肩的衣裳,“你既然想得比我久远,想得比我透彻,你为什么不早说?在你见到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在那个时候——在那个时候我还可以走的!”她热泪盈眶,“那个时候——我比现在豁达啊——” 容隐微微一震,他看见了她的狼狈,她那种极力挣扎却无可奈何的狼狈!“你现在也可以走。”他淡淡地道,但是话声之中,已经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你为什么不早说?”姑射失神,失魂落魄,“多情无益,不如无情。你说得真好,只可惜——太迟了!”她抓住容隐的双肩摇晃,“你知不知道,”她泪流满面,“我有多少次想走,却又有多少次走不了!我不想留在开封,不想和官吏拉上任何关系,可是我——可是我——离不开啊!”她凄然而笑,“看见刺进你胸口的剑,看见你的血,你为国为民的毅力,我怎么还能走得了?我的心比你的身痛!我不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你要我不要多情,那怎么可能?我是人,是一个从前很爱你至今依然很爱你的女人,你让她怜惜让她心痛,让她看见你的辛苦,然后又要求她不要爱你,你这是在苛求我!是在逼我痛苦!” 容隐苦笑,“那么,你爱我,爱得足够让你在这个地方——活下去吗?”他缓缓地问,“我若不逼你绝情,那么日后你的世界里,除了我,你什么也没有。”他黯然地眨了一下眼睛,“而现在,如果你能够绝情离开,日后你除了我,你什么都不会失去,”他闭上眼睛,“你甚至会找到一个更值得你爱的丈夫。” “我——”姑射哑口无言,“我——” “你不可能没有琴,没有茶,没有剑, 第4章 -------------------------------------------------------------------------------- 蜡炬成灰泪始干 “你说,你不是不爱我,那么,不是不爱我,就是爱我吗?” “是的,只不过,不太深——没有你深。” 思过崖上,姑射横琴在膝,却破例没有弹琴,只是望着远方发怔。 离开开封已经一个多月了,他不知道好不好,他的伤不知道好了没有?他是不是还是那么多事务?他是不是——依然满心都是大宋,却没有他自己? 被他承认爱过,应该满足了,可是为什么心里的一股黯然,在离别之后却变得更加的浓郁,心里的牵挂,在离别之后也越来越强烈? 解脱?谈何容易—— “姑射。” 姑射回头一笑,“入境大师。” 在姑射身后站着的是一位僧衣白袜的老和尚,是一位在思过崖上潜修的前辈高人,江湖上能和入境大师打交道的并不多,如能见上一面,亦属难能可贵。但是入境大师和姑射却算得上是棋友、画友、诗友。 入境大师慈祥地微笑,“姑射弹不出琴来的时候,可是不多。” 姑射不语,拨了两下弦,不成腔调。 “如果心有痴念,逃到我思过崖来亦是无用的,和尚这里虽然远离凡尘,但毕竟还是人间。”入境大师缓缓说话,语气温和,“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于我佛门无缘,你有你的孽,和尚有和尚的劫。和尚的劫可以靠修行坐化消去,你的孽只有你自己走的过去,扛的起来。” “大师在思过崖修行数十年,想必消去了不少劫难。”姑射勉强一笑,“大师可否告诉我,如何忘情?为何你能够在这样一块岩石上一坐数十年?”她低低地问,“你难道就不牵挂人间吗?” “忘情?”入境大师微微一笑,“和尚不能教你。” “为什么不能?”姑射秀眉微蹙。 “和尚本身还不能忘情,如何教你?”入境大师莞尔。 “大师能够在这里一坐数十年,定力静心令人钦佩,却还是没有达到忘情的境界?”姑射悠悠一叹,“解脱、解脱……”她摇了摇头,“大师,可有棋兴?” 入境大师微笑摇头,“今日没有。” 姑射讶然,入境大师好棋成痴,居然会说没有棋兴? “你心神未定,神思恍惚,如何是和尚的敌手?”入境大师哈哈一笑,“等你下次来思过崖,和尚和你连下三局,非杀得你低头认输不可!” 姑射也莞尔一笑,这老和尚,好胜心这么强,难怪他自称还未忘情,“今日我心情不好,大师居然不乘人之危,下一次可就不知道大师有没有要姑射低头认输的运气了。”她盈盈一笑,“我走了。” “和尚不送。”入境大师微笑。 姑射飘然而去。 这孩子!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武功智谋琴棋诗画样样出色,只是不知道是谁有这样的本事,令这个来去自如的孩子也烦恼了。 忘情、忘情,所谓人情,既然生而为人,又怎么能够无情呢?情并非可忘,只不过也许在不愿意的时候,把它暂时埋藏在心底,假装别人和自己都不知道罢了。 —→*←—→*←— “容大人,耶律隆绪即位未久野心勃勃,在岐沟关战胜之后数度遣兵南下,打探我朝军情,他们易容乔扮成我大宋子民,不知容大人有什么对策?” 问话的是兵部侍郎。 容隐沉吟,“能够潜入大宋乔扮宋人打听军情的人,想必并非寻常人物。” “不错,应该都是辽国高手。” “刺探军机——”容隐负手,仰首看着殿上的承尘,“要么去兵部,要么来我这里,散布在江湖之中,能够探听什么军情?” “尚书大人也是这么说,但是这些人如果不查出来,对我大宋有百害而无一益。” “要查出人来也很容易。”容隐淡淡地道。 兵部侍郎一呆,“不知容大人有什么妙计?” “你把你们大人的军情军机统统放到我们这里来,然后放出消息去,他们自然就会来找我。”容隐微微冷笑,“他们的目标全部都在我这里,我就不信,如果他们是要探军情,会不来!” “容大人英明!”兵部侍郎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地赞叹,容隐雄才大略他早就知道,否则也不会来和他商量;另外一半赞叹,是为了危险离兵部越远越好,容隐既然喜欢逞英雄,那就让他去担风险好了,到时候军机丢了性命不保,不关他兵部的事情! 容隐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最好要尚书大人把军情军机做一份伪造的给我,以免我弄丢了皇上怪到你 和你家尚书大人头上。”他言下之意就是,他死了也不关兵部的事情! “是!是!”兵部侍郎大喜。 “还有,我如果身在开封,身在容府,我有重兵防卫,就算是辽国第一等高手也未必敢来,我会找个机会下江南一趟。”容隐淡淡地道:“我也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处理,明天我会向皇上告假说明。你如果要查刺探军情的辽国探子,那就动作快一点,省得我走了,兵部的伪造军机还在你们大人那里,辽国的探子杀到兵部去,后悔可来不及了。”他说完,负在背后的袖子一摔,“书雪,送客!” “是!” “多谢容大人。”兵部侍郎忙忙地走了,虽然容隐的态度并不客气,但是解决了一件大事,至少这件事出了纰漏不关兵部的事,那就够了。 下江南—— 容隐深深蹙眉,配天这丫头离家出走,去了江南,他要把她找回来,毕竟他是配天惟一的亲人了;当然去江南还有视察更戍、稳定军心的任务,还有为朝廷明年征兵做一个预先的计划……他的事情多得很。 当然,还有一件,容隐绝不会承认的,在江南,有她。 如果她不是雅兴大发北上望风赏雪,她会留在江南弹琴的,他知道,他甚至连她最经常居住的地方都知道。 但是他绝不会去找她,说好了要解脱的,不是吗? —→*←—→*←— 弹琴? 姑射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弹过琴。 她甚至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抱着乌木琴四处漂泊,而是留在了她只有漂泊得到了厌倦的时候才会回来的家。 算是一个家吧,在梨花溪姑射有一间小屋,那是她从小修习武功的地方,师父教过她武功琴艺之后飘然而去,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四岁习武,十六岁出师,十七岁遇到容隐,如今——四年了——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姑射一身白衣,倚着窗户幽幽地念,“……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她自嘲,再没有比这一句更能说清她现在的心情,还有容隐淡淡的“多情无益,不如无情”,如果懂得这些就可以忘情、绝情、无情,那有多好?她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姑射姑娘。” 姑射讶然,她这偏僻的地方居然也会有人来找?转头望去 ,来人是江南羽,不过那嚣张跋扈的神气已经大为收敛,变得有些稳重起来。她莞尔一笑,这里,除了当时一心一意想要见她的江南羽,也没有几人知道,“江公子。” “姑娘居然在这里。”江南羽原本没指望看到人,看见了姑射反而意外,“姑娘没有留在开封?” 姑射浅笑,“和你一样,被人赶走啦。” 江南羽一怔,“姑娘说笑了。” 姑射盈盈一笑,也不分辩,“江公子有事?” “在下替家父送信,九月十六在泸州开武林大会,请姑娘一晤。”江南羽递过一张请柬,也没有向她多看,规规矩矩抱拳,“请柬已经送到,在下告辞了。” 姑射看一眼请柬,再看一眼江南羽,微微一笑,“你很有长进,日后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江南羽笑了笑,“在下的本性还是在的,”他吐出一口气,向天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姑射知道他那时候想的是容隐,“如果有一天,我不会输给他,姑娘依然云英末嫁,我可以请求姑娘——嫁我为妻吗?”他这一回说得很认真。 姑射笑了,“我不知道,”她也抬头看了一眼天,很奇怪,江南羽也知道她想的是容隐,也许容隐给人的印象就像这天一样,浩瀚而且深远。“到那个时候,你再问我吧。”她也很认真地想了想,“也许我会答应的。” 江南羽一笑,“在下告辞。” “不送。” 江南羽一掠而去,轻功大是不弱,他说有一天要超越容隐,也许,在武学上并非不可能,但是,容隐的卓越,容隐的精髓,井非在武功啊!姑射轻叹,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心太宏远,包含了天下百姓、安宁稳定,所以他的境界离人太远,远得连她都达不到——何况江南羽? 所以对容隐来说,爱上她,也许的确是一种痛苦,那让他从一个“神”,变成了一个人,让他也会为喜怒哀乐痛苦、烦恼、会悲哀。那对于重任在身事务繁多的他来说,感情的负荷的确是太累太累了。姑射嘴角泛起淡淡的苦笑,别人相爱是快乐,他和她的相爱,却是一种痛苦,并且要看各自的缘分才能探求有没有解脱的福气—— 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眼界如此高的她才会爱上他,情不自禁;也因为她是这样的女人,所以他也才会无可奈何的承认爱她。他和她的相爱,是因为相互欣赏对方的特质,欣赏对方的卓然不群,欣赏对方的才智武功,如果没有朝政,没有战争,如果 不是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候,他们两个,会是最相配最羡慕煞人的一对!但是——姑射的眼泪落在了衣襟之间——但是时局如此,他是官,他是显贵,他的精神气力全部给了大宋,就算他心里有她,又哪里可以多一分气力来爱她?和她厮守? 国家、国家!姑射自嘲,她的情敌,居然是大宋,而非美人。 —→*←—→*←— 九月十一 容隐和书雪离开开封,前往泸州。 他暂时不必担心燕王爷会在他离开的时候篡位,因为煎王府的上玄、燕王爷的儿子,跟着配天一起失踪,大概也到江南去了。他江南之行,如果可能,也要把上玄找回来,否则身为朝臣肆意离开京都,朝廷的威严何在? 时隔四年,再一次路过泸州。 泸州,依然像当年一样青绿,山川灵秀,流水无声。 惟有在这样的地方出产的茶叶,才是绝世的好茶。 容隐策马和书雪一起奔驰在官道上,一间古意盎然的茶楼在官道边上一闪而过,容隐头也不回,放马直奔。 书雪却回头看了一眼,那就是当年容隐初见姑射的地方,那一天的情形书雪还记得清清楚楚,而少爷却居然已经不再回头了。他跟着少爷纵马,心里满怀担忧,少爷啊少爷,你为了大宋,当真什么都放弃了,连姑射姑娘这样的女子,连你和她当年的一点回忆,你都彻底地遗弃,再也不会想起了吗? ——那些——却曾经是少爷最快乐的日子,是他这一生惟一活得不是为了大宋,而是为了他自己的一段日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啊吵爷,你撕裂感情,就像撕裂一块破布,难道——真的不会伤也不会痛? 容隐人在马上,疾风过耳,掠过茶楼的时候一阵茶香扑面而来,他刻意屏住呼吸,连一眼也没有多看,一下子就过去了。 很容易,屏住呼吸,目不斜视,一下子就过去了。他嘴边有淡淡的自嘲。可恨的是,虽然他一眼也不瞧,但是那茶楼的样子,里面的桌椅板凳,那里面挂着的字画,甚至那左墙上刻着的《茶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刻意不看,但是其实在心里,它的样子从未褪色,也从未忘记。 甚至当年姑射横琴从茶楼二楼的楼梯下来,那眉眼盈盈的笑意,白衣一转,那是什么样的眼角眉梢,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闭上眼睛,他心底不断涌上当年的心情,种种回忆——第一次相遇,他是一瞬之间乍 然心动,而她嫣然一笑,如何不是种下祸根的因缘?总之,不知如何,他和她就那样在一起,烹茶煮酒,弹琴论诗,那一段时间,当真过得像天上的神仙—— 快马飞驰,两边的景物不断地飞逝。 ——然后两个人相约上山去采撷纳溪梅岭的茶叶,而后,她唱了那首《长命女》,吐露了爱恋之意。结果却是他陡然清醒,知道他根本要不起她这样的女人!她的清雅飘逸属于江湖,而非朝堂,把她关在开封,她还能弹琴吗?所以他拒绝,拂袖而去,并且至今没有后悔过! 嘴边的自嘲变成了苦笑,容隐吐出压抑在胸口的抑郁,他很想伸出一只手,把心里不断泛现的爱恋缠绵掐断辗死,很想有个什么东西可以蒙住那些过去,让他永远想不起来。一寸一寸的心软柔情,一点一滴的过去,都在腐蚀着他刻意要刚硬的心,姑射的人被他赶走了,影子却缠绕不去! 他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有人希望有慧剑可断情丝,因为那些牵挂就像蚕丝一样,一丝一缕不绝不断,如果没有慧剑,人很容易作茧自缚。自己给自己痛苦,却——无法解脱——所谓相思,大抵就是如此了。 当年的眉眼盈盈,化成了如今的怨眉愁睫,而相思——却不管有没有道理,硬是缠绵不去! “来人下马!”远远的,有人大喝,“来人下马!” 容隐悚然一惊,目中陡然掠过一阵煞气,勒马止步。 书雪跟着勒马,莫名其妙地看着拦路的大汉,“干什么?这里是官道,是朝廷修的路,人人都可以走,你凭什么拦着我们?” 拦路的大汉极不耐烦,“我看你们两个也是身负武功的,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吧?泸州大会改了地点啦,从鹤言庄改到了梅岭,那那那,要去都去纳溪梅岭,就是那个据说长什么茶叶的地方,从这里过去就走过了。” “我们才不是——” 书雪反驳,他本想说“我们才不是要参加什么武林大会,我们只是路过这里”,但是容隐截口:“阁下在这里专程通知各位参加武林大会的同道?” 大汉点头,挥手,“是啊,要去就快去,少废话!” 容隐又问了一句:“已经有多少同道上了纳溪梅岭?” 大汉更不耐烦,“很多,大概五六百人吧,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你走不走啊?别在这碍事!” “少爷?”书雪不知道容隐在想什么,叫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容隐点了点头,“我们走。”他居然调转马头,往纳溪梅岭去了。 书雪一呆,“少爷!”他追了上去,“你想去看看那个什么武林大会?” 容隐若有所思,“武林大会,以配天的性情,好胜成性,如果有武林大会,她怎么会不来呢?” 书雪大喜,“对对对!小姐一定会去看看的,我们也去瞧瞧,说不定可以找到配天小姐。” —→*←—→*←— 纳溪梅岭 风景依旧。 茶树比四年前长高了一些,但青山还是那样的青山,流水还是那样的流水。 容隐下马,牵着马走,梅岭上原本清静,但此刻人来人往,满耳都是“久仰久仰”,“某某某果然是某某某”之类的言语。而容隐从未在江湖闯荡过,自然也没有人认得他,更没有人会理他,最多,就是几个女子飘过来的媚眼,而庄重的姑娘却只敢看着容隐脸红。 当然这一切容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只是想看看配天究竟有没有到这个地方来瞧热闹。 “阁下风骨不凡,恕在下眼生,不知这位兄台高姓大名?”一位也是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对着容隐拱手,“在下江南丰,添为本会主事之人,这位兄台可有请柬?” 容隐微微一怔,他知道江南丰是江南羽的父亲,江南山庄的庄主,几乎武林公认的盟主,却不知他如何注意到了自己。他从来没有走过江湖,他的行为举止自然与人不同,并且容隐煞气与贵气并在眉间,这样一个人物,江南丰如何不感到惊讶? “在下姓容。”容隐淡淡地应付。 好冷淡的脾气!江南丰名满江湖,难得有后辈敢这样和他说话,不禁一怔。 但是看见这位自称姓容的少年人看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头也不回的对身边书童模样的人说,“见过江大侠。” 那书童模样的孩子连忙对着江南丰笑了一下,“江大侠。”却不知道要接下去说什么。 江南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不禁惊讶之中也有几分莞尔,眼见那姓容的公子在答了自己一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多看自己一眼,甚至他连停顿都没有停顿,就径自走了过去,留下他一个童子应酬自己,还真是卓然孤傲,一点情面也不愿讲。他本要询问容隐有没有参加武林大会的请柬,但是看见容隐如此的气度风骨,他索性不问了,如此人才,应当不是无聊之辈,闹事之徒。 那一边,江南羽跃身站在草草搭盖的一个高台上,抱拳道,“在下权代家父散发英雄贴召开武林大会,是为了十年一度的比武盛会,以及和各位英雄商讨是否愿意北抗辽兵,卫国保家……”他朗声说,颇有一点未来盟主的气度。 容隐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他知道江南羽之所以会突然转变性情,是为他所激,但是涉及兵祸国家,却并不是有一腔热血就足够,抗辽之事,如此提出来,说的不好听一点,叫做鲁莽草率,还易打草惊蛇!但是他也很留意下面江湖人物的反应,首先他听到一声冷笑,然后听到许多轻微的议论,当然也有些年轻人热血沸腾,大声叫好。 他首先往发出一声冷笑的地方看去。 发出冷笑的是站在崆峒派和青梅派两派之间一块没有门派的闲杂人等站立的地方,是个带着帽子,压住了半边脸的年轻人,他旁边站着一个白衣公子。但是容隐何等眼力,他一眼就瞧出来,戴帽子的年轻人是上玄,而他身边的白衣公子,显而易见就是容配天! “少爷!小姐在那里!”书雪也瞧得出来,悄悄拉了拉容隐的衣袖。 容隐点了点头,却没有走过去。上玄身为侍卫骑军指挥使,也是掌管禁军的人物,江南羽这番话听在他耳中,自然是幼稚可笑。他知道虽然燕王爷有篡位夺权之心,上玄为燕王爷之子,却没有他老子那等野心勃勃,他对配天有情,这次突如其来的离家,必然是配天这丫头希望他远离朝政,怂恿了他出来,这不见得一定是坏事,所以他并没有立即出面要他们两个回家。 他倒是比较注意一些没有发出声音的人。在主台之下,有一群屏住呼吸、非常紧张的看着周围人反应的人,在江南羽号召大家抗辽的时候,他们甚至紧张得完全停止了呼吸!那是谁?容隐森然的目光自那些人携带的兵器上缓缓掠过,那是契丹人常用的长枪和弓箭。 就在此时,一声“叮咚”的琴响,一位白衣女子飘然而至,怀里抱着一具古琴,落在了主台之上。 单看她斜掠而来无声无息的轻功,已经令人心悦诚服,她一转过身来,台下的人已经嗡嗡翁议论起来,是浮云姑射!这位无论把什么“第一”的称号都加在她头上都不嫌过分的女子!更有人大叫不虚此行,能一见姑射,那是多少年轻人心中的梦想! “江公子,我说实话你不要生气。”姑射对着江南羽盈盈一笑,“军国大事自有朝廷将士为主,江湖中人,行军打仗,战略布兵井非所长,战场上出兵动 辄千万,数百数十位高手无济于事,并且大家放荡惯了,若投身为兵,可知什么是军令如山?” 江南羽看见她本就有些心神不定,被她一问,居然答不出来。 “而且,江公子可知,你登高一呼,自有响应者与不响应者,对于无意要抗辽的武林同道,你打算如何处理?”姑射侃侃而谈,始终带着微笑,“更何况,最令人忧虑的是,江公子你这一呼吁,把江湖分成了对辽国有敌意和没有敌意的两派,如果辽国在此地设有探子,消灭对辽国有敌意的人,拉拢对辽国没有敌意的,大宋武林,很容易就四分五裂,人心惶惶。这些,公子想过没有?” 江南羽更加答不出来。 书雪兴奋的拉着容隐,拼命拉着容隐的衣袖,“姑娘好厉害,真是太厉害了!少爷,你看!你看!” 容隐看了一眼姑射,把目光转开了去,她说出了他所有要说的话,每一个顾虑,每一个想法——何缘——能够得此知己?人生得一知己已是不易,何况,是两心如一?可惜他不敢多看,他不敢,多看一眼,那些在泸州路上若隐若现的苦涩情意,就立刻会泛滥成灾。 但是他不看;她的声音依然声声入耳,“江公子爱国之心,姑射敬服,姑射并非要与公子为难,只是有些事事关重大,不能不说。” 江南羽尴尬地一笑,“姑娘说得有理。” 姑射凝视着他,柔声道:“我关心的只是安定,井非其他。只要江湖安定,不起风波,就算是很大的功劳,为朝廷全心全意抗辽减轻了负担。公子有才,姑射寄望公子为此出力。” “我关心的只是安定。”容隐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震,她——居然在江南羽面前,在这么多江湖人物面前,把他的话这么直接地说了出来,一个字也没有忘记。她本是不理世事的女子,如今苦口婆心,是因为——她在为他着想吗?她在为他设想,为他解忧!所以世外飘然来去的姑射才会说出了“安定”两个字,那不是她的口吻,而是他的! “姑娘在学少爷你呢!”书雪听得这口气分外耳熟,忍不住好笑,“少爷你听,她学得真像!” 容隐脸上微微发热,事到如今,要他压抑心中的爱怜,岂非苛求?他心中此刻热血澎湃,如果姑射此刻向着他飞身而来,他会紧紧地抱住她,甚至吻她!他的脑中此刻没有国家,只有被他逼走的姑射,在离开了他之后,依然为他解忧,替他设想!她不知不觉地模仿了他,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无可奈何?他 第5章 -------------------------------------------------------------------------------- 晓镜但愁云鬓改 她居然带走了他的御赐灵犀玉佩!容隐自武林大会回来,不得不为这件事担忧。 灵犀玉佩是皇上这次让他江南一行的信物,怎么能丢失?他甚至平时没有戴在身上,那时候——眼见姑射形势危急,不知怎么的,不假思索摸出身边惟一可作为暗器的东西,就掷了出去。 他真是昏了头!居然把“见玉如见圣驾”的东西当作暗器去垫脚,容隐微微合上眼睛,如果摔碎了,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幸好被她接了去,但是她又不知道那是什么,居然也没有还给他,就这么带走了? 处处躲开她,时时不想和她见面,他刚才看见她在台上已经好几次几乎要失控,而如今——却要他去寻找她? 他如果有上玄的潇洒多好,心一横,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再多想,就这么一跺脚就走,以后海阔天空,哪里不可以去?他能为了配天放弃所有,算是很难的了。只可惜——他不是上玄!他的心里还有百姓,还有大宋,他希望停止战争,他希望国泰民安——容隐淡淡地苦笑,他的希望,是不是太高太奢求?否则为什么做起来——却是如此的艰难,如此的痛苦? 要擒拿辽国奸细的任务出乎意料的完成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余党,相信只需要审问就可以知道,现在困难的是,要到哪里去找姑射?她行踪飘忽,要找她,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他每一次看见姑射,都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要去哪里找她? 她最有可能去哪里? 容隐沉吟,他决定先去一个地方。 —→*←—→*←— 他要去的地方,依然是梅岭。 不过不是前几日武林大会的地点,而是离那个地点更远、更偏僻的山谷。 那个山谷,是他当年和姑射采茶的山谷。 他的人还没有走近,就听见她的歌。 “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意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容隐歌声入耳,猛然想起这首{长相思》 的前面一半,“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她——她相思之苦,竟然是有如此的哀切?他没有想过,他自己的欲忘不能,难道,就不算是另一种相思之苦? 姑射的人在流水边。 山风飒飒,所以她并没有听见容隐靠近的脚步,她在水边照她自己。 容隐就站在山谷的入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依然很美,白衣如雪,乌发如云,乌黑澄澈的眼瞳,无人可以描绘那眼里的令人心动的是什么,让他日日夜夜不能相忘。 她看了一阵,缓缓解开了右边的发髻,让一半的头发散落了下来。 她在干什么? 容隐行近了几步,他想看看姑射究竟对着水在干什么? 姑射猛然转过头来,一抬头,正好对上容隐的眼眸! 那是——白发—— 容隐心头大震,他看见姑射手里握着的是几丝白发,在满头乌发之中,显得那么悚目惊心!她才几岁?二十?二十一?怎么能就有白发? 姑射看着容隐震惊不能相信的眼睛,反而显出了淡淡的苦笑,她比容隐镇定多了,“我不知道你会来,我如果知道,就不会留在这里。”她绾上头发,匆匆转过头去,“我走了,你——你——”她顿了顿,已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勉强一笑,“我走了。” 她的身体被猛然抱住,容隐走上一步把她紧紧抱住,她感受得到他情绪的激荡!“放开我!是你说——是你说‘多情无益,不如无情’,你放手!”姑射一下子挣了出来,“是你说叫我在你还没有动情之前,离开你的!我——” “不要走!”容隐拉住了她的手,她从未听过他用这样苦涩的声音说话,“让我抱一下,好不好?” 姑射闭上眼睛,任由容隐抱着她,她可以感觉他全身都在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用几乎哽咽的声音,沙哑地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怎么了?姑射从泪光中看他的眼,他显得很痛苦,“姑射,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你放开我,让我走,我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你就再也不必烦恼了。”姑射苦苦地道:“除了这样,我们两个——还能怎么样?”她凝视着容隐,柔声问,“还能怎么样?” 容隐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可是我——” “你应该比我理智的,对不对?”姑射凝视 着他,很温柔地为他拨开几缕微微有些散乱的发丝,“忘了我吧。” 容隐又摇了摇头,他始终不敢睁开眼睛,怕看见她的眼瞳,怕他会流泪,“我忘不掉。” 姑射举起袖子,擦掉刚刚掉下来的眼泪,“我也忘不掉,”她低声道,“我们两个,竟然是谁也没有福气——解脱——” “不要说了!”容隐踉跄退出两三步,“我——我——”他陡然转过身去,自嘲,“我——害人害己——” “不是害人害己,不是。”姑射凝视着他的背影,幽幽地叹息,“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这一辈子遇见了你。”她温柔地道:“我也许会伤心,但是我不会后悔,也不会恨你。” 容隐缓缓转过身来,低声道:“你的头发——” “白了。”姑射勉强一笑,“幸好只有几根,如果多了,我就变成老婆子了。” 她说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容隐慢慢伸出手,触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光滑柔软,却的确有几根,已经白了。为什么白了?为了他吗?相思——到白头,白头的相思鸟,不就是这样白的? “你——你的头发,不要再白了。”心中多少苦楚、多少不舍、多少怜惜爱恋,说出口来居然是“你的头发,不要再白了”。容隐小心地为姑射绾好头发,勉强一笑,“保重。” 姑射点头,眼泪跟着一颗一颗滑落,“你放心,我不会让它再白了,我会照顾自己的。”她抱起乌木琴,也低低地道:“保重。”说完,她就低头奔了出去,没入了山谷。 她的头发,居然为相思而白,她还那么年轻,她是那么美—— 容隐紧紧握着拳头,在这一刻,他很想大叫一声,跳到山涧里面冷静一下!但是他终于没有疯也没有叫,他在风中站得笔直,紧紧地抿起了嘴角。 他根本就忘了,来见她,是为了灵犀玉佩的事情。 他猜测得很准,姑射在这个当年采茶的山谷,他也见到了人,但是他却把要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他满脑子都是姑射的白发,这一刻他的心中没有朝廷,没有大宋也没有兵马,只有姑射凄然的眼神,勉强的微笑和一颗一颗掉落的眼泪。 她这一去,要再见到她,当真是千难万难了。 —→*←—→*←— “你居然弄丢了御赐的灵犀玉佩?”太宗的确震怒,“容隐啊容隐,你做事情朕向来放心,这一次你居 然错得这么离谱?”他在政事堂里走来走去,“朕让你功过相抵,擒拿辽国奸细的事情朕就不赏你了,你速速把朕的东西给朕找回来!” “是。”容隐简单地应了一声。 “还有,上玄的人不见了,他的职务暂时由你代替,等朕想清楚继任的人选,再通知你。” “臣领旨。”容隐脸上毫无表情。 “我说皇上是不是疯了?少爷你自己的事情都处理不完,他要你兼任侍卫骑军指挥使?那怎么可能?少爷你根本就不清楚皇宫里禁军是怎么调配的。还有啊,简和梁简大人问少爷,虽然大辽对大宋虎视眈眈,但是高粱河战毕,兵将的虎符少爷可曾收回?还有还有啊,赵丞相要少爷晚上去丞相府一趟……”在容隐从皇宫回来的路上,书雪不停地告诉他,他还有哪些事情没有做完。 容隐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冷冷地道:“书雪,闭嘴!” 书雪猛地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道:“还有——还有——杨业杨将军战死,少爷你按道理应该去一趟天波府,安慰安慰佘老太君……”他看见容隐的脸色很难看,终于住了嘴,“我说错了吗?” 容隐苦涩的一笑,淡淡地道:“你没有说错,只不过你说了这么多,我今天之内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完的。” “那——那有一些可以挪到明天。”书雪也笑得苦涩,容少爷——真的——太辛苦了。 “明天?”容隐冷笑,冷笑得有些讥讽,“明天不是捧日军要训练,我要去监督察看的吗?明天还有魏国公做寿,我可以不去?” 少爷他——生气了?书雪有些害怕,“少爷——”容隐黯然看着前方,“你不用害怕,我不是生气,我只是觉得很累。”这世上,为什么有些人活得很轻松,有些人,却活得很累? 能者多劳——是这样吗? 他从前不曾觉得这样的日子令人厌倦,但是如今,不同了。他的心不再完全属于大宋,有些时候,有个声音在问他,值不值得?如此的心力交瘁,究竟值不值得? “少爷。”书雪低声问,“你想没想过——” “什么?”容隐不耐地问。 “你想没想过和姑射姑娘一起走?就像上玄少爷和配天小姐一样。”书雪小心地问。他只是个小小的书童,他不是容隐,他不懂国家,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少爷会累死。 容隐怔然,良久良久,才苦苦一笑,“正因为连他也 走了,所以我不能走,你知道吗?”他的眼神渐渐深邃起来,“如果有战祸平复,朝廷安定的那一天,大宋和大辽无论谁胜谁负,我都会走。如果,燕王爷的事情可以解决,皇上可以安心,朝廷可以稳定数十年……如果——”他没说出口,他想说的是,如果到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死,那么,天涯海角,他都会去找她的。可惜,这样的如果,实在太遥远太渺茫,更要他付出几乎全部的心力—— “少爷,”书雪怔怔地看着容隐,很迷惑地道:“我希望你会高兴,可是在这朝廷里,你每一天都不高兴,我从来没有看见少爷笑过。” 容隐黯然,“那很重要吗?” “很重要,少爷只有和姑射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才像个活人。”书雪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懂,我只知道,少爷你只是一个人,而他们老是要少爷做一些不像是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们?”容隐反问。 “皇上和简大人他们,还有赵丞相。”书雪顿了一顿,“他们从来不关心少爷,只有姑射姑娘,她在少爷你受伤的时候,会为你哭,会担心你,她也从来没有要求少爷做什么,也不想从少爷身上得到什么。”他小心地道:“姑射姑娘真的很好很好呢,她和少爷一样的聪明,为什么少爷你——” “如果——我等的到那一天,我答应你,她一定会是我的妻子,除非,我今生今世不娶妻。”容隐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和书雪说话,像在下决心。 “那一天?哪一天?”书雪迷惑不解。 “不再打仗的那一天。”容隐的目光惘然,低低地道:“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等的到?等不到?他一个人,在这波涛汹涌的权力和国家里——孤军作战!给他一个心愿吧,给他一个心愿,让他在很疲倦的时候,还可以——支持下去!等到不再有战争的那一天,可以破镜重圆—— 可是,世事如棋,谁又知道,等到了那一天,她是否依然爱他? 无论如何,就给他这一个心愿吧,让他有力量等,有力量坚持,等到不再打仗的那一天,能够破镜重圆—— 他这样想着,一股凄凉的感觉难以言喻地泛上心头。突然,莫名地,有泪滑落,掉在了他冰冷的手上。 —→*←—→*←— “容隐:已经过去十五日了,你还找不到灵犀玉佩?你可知道见玉如朕亲临?若是落在了别有居心的人手上,那是什么后 果?”太宗难得发这么大火气,尤其是对着他最喜爱的枢密使容隐,但是这件事非同小可,他不能不气! “臣正派人努力在找。”容隐也只能回答这一句。 “再过十五天,你如果再找不到,莫怪朕要降罪于你了。”太宗也很烦恼,他并不想为难容隐,但是却又不能不处置他! “是。” 从政事堂回来,容隐如何不知道弄丢了御赐五佩这件事很荒谬,甚至根本就不像容隐可能做出来的事情。如果在一两个月之前,有人说容隐会弄丢东西,那肯定大家咬定容大人是故意的,他必有所谋!但是,现在大家看见容隐,说他会弄丢东西,大家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容隐的恍惚,已经是稍微和他接触过的人都可以感受得出来的。 他在处理公事的时候依然清醒犀利,目光如炬,但是让他一静下来,谁都看的出来,他在出神,他原本全心全意都在朝政上的心,当他静下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其实——容隐自己也很清楚,他这样恍恍惚惚长久下去是不行的,一个人,硬生生要把心里的牵挂分成两边,而且强迫自己在做事的时候完完全全在做事,把她的影子压到无底洞里——这样的结果当然是,当他的事情一做完,她的影子就陡然出现,并且和朝政搅在一起,让他的心分崩离析,并且每个裂痕之间,各自为政,没有丝毫联系! 为了避免一静下来他那种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心情,容隐不知不觉地做了更多的事情。他并非故意,只不过人有避免痛苦的趋势,如果疲于奔命要好过心神崩裂,他自然会让他自己很忙。 这一切,容隐不会说,他也不愿多想,而别人更加不会去注意,容隐愿意做更多的事情,自然再好不过,那就意味着某些拿朝廷俸禄的人可以偷懒,容隐做事绝对妥当,还有谁会不放心?所以渐渐地——除了赵丞相喜欢找容隐,兵部侍郎、礼部侍郎、刑部……甚至内务府也会“偶尔”询问一下容大人对于某某某事情的看法。 容隐来者不拒,虽然他的态度很冷淡,往往正事做完就下逐客令,但是注重实惠的人还是源源不绝。 这些,书雪看在眼里,他只能着急,却无法规劝什么——容隐是不听人劝的。 夜里,一灯如豆。 容隐在看今年禁军更戍完成情况的回报。他还没有吃晚饭,看到一半就不知不觉伏在桌上睡着了。 书雪不敢叫他,最近不知怎么 了,每次看见少爷睡着,他就会想哭。从前——从前少爷是多么好的武功,多么好的精神,虽然事务也很忙,但是每次看见少爷,他都会觉得充满信心,可以依靠。但是如今——他只会害怕,少爷这样竭尽心智废寝忘食,往往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如果睡着了,就是这样因为太过疲倦突然之间睡着了,他又不是神仙,他会累死的! 少爷睡着了,他连动都不敢动,因为少爷又很容易醒,醒了他又继续做事,没完没了。少爷需要休息,可是少爷还没有吃饭——书雪不知道要怎么办,少爷已经一整天没有吃饭,当然他也不是故意不吃饭,而是整天都有人找,他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都是——都是姑射姑娘不好,书雪突然恨恨地想,如果不是因为她,少爷干嘛要给自己找事情做?他就是为了不再想她!她如果可以陪在少爷身边,那有多好?就是因为少爷太爱她,所以才不肯对她提任何要求,也不愿意束缚她,而让她走。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无法想象成天抱着一具瑶琴的白衣女子,像风一样飘来飘去,她如果不能在围墙之间自由来去,那会是什么样子? 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书雪又有些安心,少爷这回可以睡得安稳一些,不会有人惊扰了他。突然之间,他注意到了灯光下的某一些东西很不寻常,是什么?什么东西给他很不对劲的感觉?书雪凝视了很久,到底是什么? 看了很久,他突然全身一震,书雪震惊之极地伸出手指,指着容隐的头发,忘形地大叫,“少爷!” 容隐被他一惊而醒,缓缓抬起头,他眉头一蹙,冷冷地道:“什么事大惊小怪?” 书雪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惊恐之极的指着容隐的头发,“头发——怎么会这样?” 容隐皱眉,“什么头发?” 书雪呆了一呆,突然道,“我去取镜子,少爷,你等一等!” 头发?容隐慢慢拉过自己绾好的头发,怎么了?书雪在发什么疯? 他没有理睬书雪的紧张兮兮,继续看他的公文。 一会儿,书雪拿着铜镜奔了回来,看见容隐依然如故,他又呆了一呆,忍不住大叫,“少爷,你还看!你看你自己!你的头发!”他把铜镜对准容隐,“你的头发——白了!” 容隐终于看了镜子一眼,微微一震,他终于知道书雪在震惊什么。 ——他的头发——白了好几茎。不过夹杂在乌发里,一时还瞧不出来,如果 不是在这样的灯光下,也许还看不出来。 头发——在他还没有注意的时候,已经白了!容隐想起在梅岭遇见姑射的时候,她正对着流水照她自己的头发,想必,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发觉头发白了。他还要求她不要再让头发白了,可笑的是,他自己的头发,在他丝毫没有注意的时候,也已经白了。 原来头发要白,是这么容易的事情,丝毫由不得人做主,一下子,也许是几天,青丝就成了白发。容隐凝视了镜子一阵,居然淡淡地道:“头发迟早都是要白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书雪倒抽一口凉气,失声道:“少爷!” 容隐转头不再看镜子,继续看他的公文。 “少爷!”书雪忍无可忍,冲过去一把夺过了那一卷公文。他几乎要哭了,可是少爷还满不在乎,“你才几岁?你于什么这样对待你自己,把头发弄白了还不罢休?少爷!算书雪求你。”书雪“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给容隐磕头,“砰砰”之声不绝,“你饶了你自己好不好?我去找姑射姑娘回来!你不要做官了!不要做官了!这朝廷这大宋是死是活,又关少爷你什么事?你干什么——费心尽力的,就为了它?它有什么好?它有对少爷你好过吗?他们——他们只会要求你做这个做那个,谁来关心你的死活?关心你的人只有姑射姑娘,你又把她赶走了!我知道你想她,想到连头发都白了!少爷,算了吧,你也走吧!则宁少爷被皇上发配到了涿州,连上玄少爷、配天小姐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容隐目中有泪,他扶起书雪,拍了拍书雪身上的尘土,看着他额头磕出来的血,黯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还有你关心我吗?” 书雪摇头,拼命摇头,“那不同的!不同的!我去找姑射姑娘!我现在就去!少爷,你的头发不要再白了,好不好?”他已经——哭了—— “你姑射姑娘的头发——也已经——白啦!”容隐谈淡地自嘲,你的头发不要再白了,他也说过同样的话,用比书雪更痛苦的心情。“你找她来做什么?她不会留下的。” “姑娘的头发——也白了?”书雪呆若木鸡,“少爷,我不懂,你们两个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弄成这样?你们两个,都还这么年轻——” 容隐摇了摇头,慢慢地道:“你不明白,因为,你的少爷,我,坐在这样的位置上,我明明知道有些事如果不去做,这世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要征战流血,客死异乡。”他黯然,“ 你只看到你家少爷辛苦,你想没有想过,如果我撒手不管,这世上有多少女子要和她们的丈夫或者情郎分离?会有多少人痛苦?多少人伤心?多少人流泪?又有多少人要白了头发?”他凝视着书雪,“你忍心吗?” 书雪摇头,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只会哭。 “姑射她——明白我的意思,所以她不强求我,我也不强求她。”容隐居然淡淡地笑了,“她知道如果我不做这些永远不会安心,我也知道她离开了江湖就不能活,我们相知,只是不能相守,这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多了。” “可是少爷的头发,还是白了——”书雪哽咽。 容隐一笑,从书雪手里接过文书,继续看了下去,在看之前,他慢慢地道:“江上月明胡雁过,淮南木落楚山多。寄身且喜沧州近,顾影无如白发何。” 姑娘喜欢的,是这样的少爷;少爷喜欢的,是那样的姑娘。他们都不需要对方为自己牺牲,因为他和她都相信自己有足够强,可以独自面对所有的风浪,心中的相知,或许不够抵消分离的痛苦,但是,无论如何,都给予希望,希望有一天,可以——破镜重圆—— 书雪坐在容隐旁边,哭得昏天暗地,哭得不知道他自己是谁,如果在破镜重圆之前,少爷累死了,那姑娘怎么办?或者少爷等到那一天,姑娘却已经嫁给别人,那少爷又怎么办? 破镜——重圆——是多么渺茫的希望啊!渺茫得只像一个心愿,一个不能实现的心愿。 屋外,有一个白色的人影。 听着屋内人的对话,她只能把手指塞入口中,紧紧地咬住自己的手指,以免自己哭出声音。她不断地在发抖,单薄得像一只秋风里的蝉。 用力地咬着,她把自己的手咬出血来,可是还是不能阻止喉咙中的呜咽,终于,她伏在容隐的窗外放声而哭。 窗户,被推开了。 推窗的是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推窗的人隔着窗户,把窗外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抚摸着她鬓边的白发。 “你——你——”姑射抬起泪痕满面的脸,她也伸出手,用指尖轻触着容隐新增的白发,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容隐看着她,她头上的白发更多了,在她容颜秀丽的脸上,那白发,显得刺眼夺目。“怎么了?”他问,竟然显得浑若无事,淡淡地道:“别哭。” 姑射痴痴地看着他的白发,慢慢 第6章 -------------------------------------------------------------------------------- 夜吟应觉月光寒 灵犀玉佩找回来了,太宗转怒为喜,对容隐赞赏有加。 燕王爷赵德昭却觉得很奇怪,这灵犀玉佩,怎么可以说丢就丢,说找到就找到?上玄居然为了不做帝位而逃之天天,燕王爷只有更加恼怒,他要赵炅死!这个皇帝,本就应该是他赵德昭坐的!儿子不愿坐,他这做老子的却不能罢手! 听说最近皇上最有力的帮手、枢密院的容隐似乎有些不太对头,上玄既然走了,燕王府少一助力,不如——乘主动还在手里,这就发动了吧!万一让赵炅寻到了借口,先下手为强,那就非常不妙了。 “少爷,曹琳曹将军要和你商讨大辽那个圣宗皇帝的事情,他说两个时辰之后会来。嗯,前几日魏国公说喜欢上次你送给他的茶叶,少爷,我们是不是把纳溪梅岭送几斤去魏国公府?内务府来人啦,想问少爷宫里要盖新的阁子,总管想请教你要怎么计算才最省银子?过几天要考科举,主管的王大人整天害怕皇上御笔的考题遗失,说要放在咱们这里才安全……”每天一太早,容隐上完早朝,就要听书雪一件一件说他到底有多少事情要做。 说着说着,书雪却停了下来。 “没有了?”容隐微略扬了扬眉。 “还有,”书雪黯然看着容隐的白发,他每天都尽量把容隐的白发编进发带里,可是白发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了,“我不想说了,少爷,你会累死的。”他摇头,“其实这好多都不是少爷你分内的事,他们——他们太过分了!” 容隐看着他,“事情总要有人做的。” 书雪知道人在官场,很多事身不由己,很多人不能得罪,苦笑,他继续说,“还有——过两个月要募兵了,这件事情少爷是主管,千万别忘了。” 每天都这样,每天都这样重复,不同的是每天的事都不同,容隐就像一块好碳,每个人都要引火让他烧,却不知道,这样烧,固然会让他烧到最旺,但是,却也让他烧得最短暂。 谁不知道容隐的大名? 谁不知道容隐的才华? 盛名之下,容隐的辛苦,却又有谁可以知道? 书雪经常想起一句话:“冠盖满京华 ,斯人独憔悴。”少爷啊少爷,破镜重圆,难道,你竟要不守约誓吗? —→*←—→*←— “江水碧,江上何人吹五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又是关山隔。” 梨花溪空山寂寂,姑射承诺了在梨花溪等他,她就决定不再离开,漂泊江湖的日子结束了。她会在这里,日复一日地等他,一直等到他来,或者,一直等到她死。 一个人的日子寂寞无聊,她养了一群鸽子,鸽子会带来容隐的消息,虽然他们不会相见,但是偶尔她还是可以得到他的消息。此外,她就弹弹琴,看看书,她的琴艺已经练到一拨弦让河里哪一只鲤鱼跃起来都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步,但是容隐却始终没有来。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阶下青苔与红树——”她坐在门前,拔着一支野草,在地上画圈。 “雨中寥落月中愁。”有人接了一句,语气却是笑嘻嘻的。 姑射微微一震,有些惊讶,她居然没有听到来人接近的声音!此人的轻功,岂非天下无双?是谁? 抬起头,眼前是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一张精致漂亮的笑脸,眯起眼睛分外的讨人喜欢,他伸手在姑射的目光前晃了两下,“我在这里。” “圣香!”姑射讶然,她和圣香并非相识,只不过闻名,但是她一眼看得出,这笑嘻嘻的公子哥除了圣香,江湖上没有人穿这样的衣服,拿这么招摇的金边折扇! 圣香笑眯眯地点头,“好眼光。” 姑射盈盈一笑,“不知道圣香公子远道而来,有何贵干?” 圣香围着她转了一圈,“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挥了几下,“啊,没事,我穷极无聊,想试试看做鸽子是什么滋味。” “做鸽子?”姑射秀眉微蹙,她反应极快,“我放回容府的鸽子——” “死了。”圣香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绑在鸽子腿上的腿环,但是里面没有信件,他耸耸肩,“我捡到死鸽子的时候那张纸已经烂了,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容容和你说了些什么。” “容容?”姑射诧异。 圣香笑眯眯,“是啊,好不好听?”他管容隐叫“容容”,岐阳也这么叫,但是这些在容隐眼中纯属无聊的事情,却是不会对姑射说的。 姑射的惊讶一闪而逝,随即笑了,“的确不错。”她自来豁达,想到卓绝冷傲的容隐被人叫这样娇俏的名字, 忍不住好笑,顿了一顿,才说,“你为了一只鸽子远来,想必鸽子死的蹊跷?” 圣香折扇一合,“啪”的一声敲在姑射肩上,赞道,“聪明!容容好眼力,你比则宁那家伙的老婆聪明多了!鸽子被人用这个东西打死了,我说,容容最近要倒霉了,你救不救他?”他手掌一摊,在手心里的是一个箭尖,上头清清楚楚地烙着一个“燕”字。 “这是燕王府的长箭,上面还淬了毒,居然用这样的手段对付一只从容府飞出来的鸽子。”圣香摇摇头,把那箭头丢在地上,随便拍拍手,“容容最近很可能要倒大霉了,他是燕王爷的眼中钉,如果燕王爷想要对皇上不利,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容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很聪明可爱的样子。 姑射在考虑圣香的话,沉吟,“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我去救他?” “没有,”圣香意味深长地笑,把折扇在手里敲了敲,“我只是说,他最近要倒霉了。” “他——不会要我救!”姑射淡淡一笑,“他是那么孤高那么骄傲的人,我相信燕王爷要他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他自己会处理的。” 圣香赞赏地一笑,“不,我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最近都不会给你写信了,以免燕王府的人追着鸽子追到你这里来。”他转了一圈,突然有些欲言又止,“容容最近——”他没说下去,姑射也没注意,她在想另一件事。如果她了解圣香,她就会知道能让圣香欲言又止的事情必定很不寻常,但是她不了解,所以她也没有问,圣香也没有说下去。只一瞬间,圣香恢复他满不在乎嬉皮笑脸的样子,“反正,如果容容没有给你写信,你不用太担心,他很忙,而且他不想连累你。” 真的只是这样吗?姑射怀疑。看着圣香完美无缺的漂亮的眼眸,她一向看得穿很多人的心思,但是,她从这笑嘻嘻的公子哥的眼中,什么,也看不出来。看不出任何幸还是不幸的预兆,只有满眼灿烂的笑意。她所有所思——圣香——很不寻常啊! 容隐他——不会有事吧?有圣香这样的朋友,要出事,只怕也不容易。她想来想去,终于决定相信圣香,容隐这阵子不会写信,因为他要对付燕王爷!她要依约在梨花溪等他,一直等到他来。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 圣香可以赌咒发誓,他绝对没有骗人!他只不过隐瞒了一些事情没讲而已,例如说,容隐每天休息不到一个时辰,每天有无数的事情要做,换 了是身体虚弱患有心病的他,大概早就累死了。容隐当然没他这么差劲,但是,圣香有一种直觉,这样——是不能持久的! 容容——这一次,可能真的要出大问题了,问题不在燕王爷身上,燕王爷不能奈他何,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容隐啊容隐,你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尽了你为国的心愿?圣香尊重容隐的选择,这就是为什么他刚才欲言又止,但是,对于没什么悲天悯人的心肠的圣香来说,他并不苟同容隐的牺牲。 他不是容隐,所以他也不能理解容隐的选择,他刚才的确有要姑射去救容隐的意思,他其实还有意思,他甚至希望姑射带了容隐走,不要让他把毕生心血全部消耗在朝庭里。但是,她居然拒绝!她不仅相信容隐的能力,而且她理解容隐的选择! 真是一个难得的奇女子,人美,武功好,最难得的是他和她的相知。 一个人要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可以相知相许的人,是多么难得的事情!圣香突然觉得有点羡慕,他玩了这么久,为什么,就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这么好过? —→*←—→*←— “皇上,臣以为,燕王爷的事情应该早早解决。”容隐对太宗进言。 太宗沉吟,“他是先皇之子,杀之,百官不服,更要说朕无容人之量;但如果不杀,”太宗苦笑,“德昭的势力日日坐大,到头来,只怕是他不肯放过朕。” 容隐淡淡地道:“那很容易,燕王爷是杀不得的,也是不能不杀的,为今之计,只有——” 太宗动容,“什么?” “逼他自尽!”容隐声调冰冷,一字一句地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负手在政事堂里踱了一圈,“臣知道此计狠毒,但是燕王爷之事不了,百官朝臣朝秦暮楚,察言观色,时时看皇党与王党哪一方占上风,随时随地要做墙头草。宋辽征战,有多少朝官心在雁门关?又有多少朝官只会妙笔写文章,黄老孔孟说得舌灿莲花,却还是做的两面文章,皇上一份,燕王爷一份?如果此事一拖再拖,朝局难免分崩离析,大辽虎视眈眈野心勃勃,我朝如果还是这样的朝官,长此下去——”他没说完,但是太宗明白他的意思。 “但是德昭他是朕的亲侄子——”太宗还在犹豫。 容隐今日毫不客气,冷冷地打断太宗的话,“皇上当年一斧头斩死太祖先皇,难道就顾惜骨肉亲情了吗?” 太宗骤然回头,“你——”他万万没有想到 ,这件他瞒得极紧极紧的事情,居然会被容隐知道了,当年太祖皇帝驾崩的确是他一手造成,这也是为什么赵德昭始终不忘要做皇帝,因为这皇帝本就应该是他做的!他是太祖皇帝的亲生儿子啊! “皇上要杀人灭口吗?”容隐淡淡地道。 太宗确有此心,却知道此时只有他和容隐两个人,以容隐的武功,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手的!他不回答,脸色难看至极。 容隐却转过身去,负手望着殿上的承尘,“皇上可以想想,这些年来,容隐对皇上如何?” 太宗一呆,这些年来,容隐的确对他很好,否则,他也不可能在龙椅上坐得稳,既然容隐早就知道这件事,他为什么—— “容隐做事从不看名分,而看效果。皇上虽然并非千古明君,但也不是昏君,皇上登基,可守江山数十年。”容隐冷冷地道:“我看不起德昭王爷,我见他逼迫上玄篡位,逼到上玄离家而去,就知道燕王爷没有用人之量,亦没有识人之明,这样的人——不能为帝!” 太宗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论调,新鲜至极,却又似乎很有道理,“容隐——” “我没有意思要和皇上为难,臣只是说,皇上要稳定江山,就一定要从内政做起,优柔寡断——既不会显得皇上仁厚,也不会对事情有任何帮助。”容隐摇了摇头,“燕王爷对皇上不会客气,他有死士,有党羽,皇上要逼他自尽,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太宗忍不住又问。 容隐气宇森然,“先发制人!”他把一个东西压在太宗桌上,“这是燕王爷所有死士和党羽的名册,皇上如果可以翦除他的党羽,就可以逼燕王爷到绝境!” 太宗怔怔地看着容隐,他很迷惑,他不了解这个人,他原本以为他了解,但是他现在发现不了解,“你做了这么多,难道,就只是为了保住朕的江山吗?” 容隐略微牵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皇上以为呢?” 太宗动容了,他紧紧地握住那张费尽容隐心血的纸片,低声道:“你——爱民——胜于爱君——” 容隐没有看他,他缓缓负手走出了政事堂,门外夕阳如血。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他原本希望做到让战争停止,但是,他自己很清楚,他只怕等不到那一天了!他能做的,只是这件事。姑射,姑射,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梨花溪之约,可能要你独守一生了。 他走到门口,缓缓回过 头来,淡淡地道:“皇上也可以要容隐死。” 太宗脱口而出,“不!不会!朕决不会!”他伸出手,似乎想挽留容隐,却只追出一步。 容隐看着他的神色,似乎觉得他很可笑,在夕阳光中,他淡淡一笑,就像一块烧到尽头的火炭,非但没有过往的冷厉,反而正在消退最后的温暖。 太宗从来没有看过容隐笑,他这一笑,看得看尽人情冷暖权术玩遍的太宗心中一片酸苦,几乎想哭!突然之间,他睁大眼睛,“你——你的头发——” 容隐却没有理他,他负手而去,走得很闲适,不快,也不慢。 他颀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一点一点的远去。 这时候,太宗才喃喃地道:“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这一天,容隐回到了容府,以后几日就再也没有出门。 他甚至在弹琴,弹他那一具“巢螭”。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容隐轻轻地拨弦,指法虽已生疏,但是一声一下,并不困难。 书雪站在容隐身后,看着容隐一头银发如雪,心里的衷苦已经随着容隐的破碎的琴声,碎成了一片、一片。 他知道少爷在等,等燕王爷的结局,他如果等到了,也许——也许——书雪他不敢想,不敢想! “报——”容府的一个奴仆从门外冲了进来,喘息未停,“燕——燕王爷——在王府——自尽啦——咳咳——皇上下令厚葬——” 闻言,容隐淡淡一笑,笑得平静,而且温和。 他就像没有听见来人的话,继续拨弦,一字一顿,“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他顿了一顿,轻轻吐出了最后一句,“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书雪已经无泪可哭,少爷——的心愿,希望和姑射姑娘相逢,希望他可以等到那一天,希望梨花溪之约——希望——今生今世能有一天,可以——破镜——重圆—— “铮——”的一声震响! 容隐的最后一拨,拨断了琴弦,震裂了残破的“巢螭”,他嘴角带着微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伏在了“巢螭”之上! 人、琴、俱、杳—— “少爷!”书雪失声大叫,呆若木鸡,虽然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耗尽心血的少爷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是,事到如今,他不能接受!不能接 受! 那么——那么好的少爷—— 苍天啊!你何其忍心!何其忍心啊! “少爷——”容府的大大小小的侍仆都围了上去,痛哭失声。 “皇上驾到——”金碧辉煌的鸾驾过来,太宗一接到燕王爷的死讯,处理了所有应该处理的事情,立刻就赶到这里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但是他却知道一定要来! 一进门,他猛然看见闭目微笑的容隐,猛然驻足,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永远的,留不住他了! 书雪扑在容隐身上,紧紧地抱着他最尊敬也最依赖的少爷,心里、耳边,还仿佛听见容隐带笑的低吟——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 ——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 ——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 ——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 姑射姑娘,你永远、永远也等不到少爷了,永远、永远——第7章 -------------------------------------------------------------------------------- 莲山此去无多路 “我——刚才听到了——琴声——”在一片哀戚的哭声中,有人做梦一般地说,“我听见了‘巢螭’的琴声,我以为——我已经等到那一天了——” 太宗回过头来,门口站着一个怀抱古琴的白衣女子,一头青丝半黑半白,看起来,竟是一头灰发,虽然是灰发,但是不减她风姿如画,眉目宛然!灰发!太宗缓缓地把目光转到容隐的白发上,似有所悟。 “姑射姑娘!”书雪抬起头来,颤声道,“你如果早来一步,你如果早来一步……”他说不下去,声音全部哽在喉头。 姑射就像没看见这屋子里所有的人,她也没看见什么太宗皇帝,她眼里,只有容隐。只听她依然做梦一般地道:“我不放心,我始终不放心,我……只是想偷偷地来看你一眼,然后就回梨花溪。我知道你不会有事,是我自己不放心……”她笔直地向容隐走去,轻轻地在他前面坐了下来,轻轻抚摸着容隐那一头早已雪白的头发,“然后我听见‘巢螭’的琴声,你弹得那么平静,那么高兴,只是有点遗憾,我以为——我以为我已经等到了,你可以离开这里,到梨花溪娶我的那一天,我听着琴声——就慢慢地走 过来,我以为,你会在这门口等我,看见我,你一定会很高兴……” 万籁俱静,每个人都听着她自言自语,眼里都有眼泪。 “坠雨——已辞云,流水——难归浦——遗——恨——几时休?心——抵——秋莲苦……”姑射一个字一个字低吟,深吸一口气,她颤声道,“忍泪——不能歌——试托——哀弦语——” “姑射姑娘!”书雪看见她的眼角流出血来,忍不住爬过去拉住她的衣角。 姑射充耳不闻,突然血珠子从她的眼角掉了下来,“弦语——愿相逢——知有——相、逢、否?”她不在乎血泪在她的白衣上点出朵朵桃花,“你如果真的记挂着相逢,你又怎么能这么狠心——这样离开我?” “姑娘!”书雪失声喊道。 姑射衣袖一震,书雪立刻被她震了出去,跌在一丈之外。 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怎么承受这个痛苦? 姑射陡然站了起来,顺着她站起来的起势,她扬起了乌木琴,随着她倾尽全身之力,一下砸了下去! “姑——”人群中不知道谁发出了声音,但是被眼前姑射的悲恸震住了,没再发出第二个音。 “碰”的一声大响! 乌木琴木屑纷飞,姑射白衣激荡,被碎琴的反震之力震退了一步,双手握着乌木琴的半块残琴,慢慢地、慢慢地放在了容隐所抱的“巢螭”碎琴旁边。 她本是最爱琴的人,她本是——最顾惜琴的人,她本是——横琴飘然来去,丝毫不被尘世牵挂的女子!如今,她碎琴悲恸,那是表示,她今生今世不会再弹琴了!她的琴,和她的心,一起死去,一起碎了! “我带你走,去梨花溪,你说过要带着花轿来娶我的……”姑射放开乌木琴,抱起了容隐,自言自语,像一个幽灵,抱着她已经碎裂的珍宝,要去寻找已经失去的美丽。 “拦住她!她要把容隐少爷的遗体带到哪里去?”容府里突然有人大叫。 但是太迟了,姑射抱起容隐,轻轻一折腰,越过围墙,飘然而去。 —→*←—→*←— 看着他最后微笑的样子,姑射不舍也不愿把他埋进土里。 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脸、他的眼睫、他的白发,她口齿启动,却没有说话。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手里,与心里,一片冰凉。在泸州梅岭的山谷,他那一次失控地哑声问她,“我 该拿你怎么办?”如今,是不是要她追下地府抓住他,反问一句,“我该拿你怎么办?你怎么——可以不守约誓?你怎么忍心,让我空等……” “容隐……”姑射坐在她梨花溪的床沿,把容隐放在床上,就像看着一个沉睡的人,她不想把他埋进土里,如果一定要埋葬,他应该被埋葬在月里,孤月如人,人如孤月,这红尘的泥石,会玷污了他…… “左边一支,右边一支;前面一支,后面一支……” 姑射愕然,她在极度哀恸的时候,居然有人在她门外跳来跳去,不知道在胡说八道一些什么?她目中杀气一闪,陡然自墙上拔剑,她一直有剑,但是只作装饰,从来不用,这一次,她是真的动了杀机!“当啷”一声长剑出鞘,她“砰”的一声推门而出。 门外拿着小旗子插来插去的人居然是圣香! 姑射呆了一呆,“你——你在干什么?” “我在做法。”圣香嘻嘻一笑,扬手把一支黑色的小旗掷了过来,钉在门楣上。 “你——你不要胡闹!他已经死了,你不要在他灵前胡闹!否则,我一剑杀了你!”姑射横剑在手,冷冷地道。 “喂喂喂!你有没有搞错?他虽然死了,但是他的鬼魂还没走多远呢,我一时找不到神仙只好去求恶鬼,把他的鬼魂抓回来,还给你!”圣香还在左跳右跳,但姑射已经看出,他并不是随便乱跳,而是阴阳九宫阵,那是传说中用以沟通阴阳的奇阵! “鬼魂?”姑射看着圣香“做法”将信将疑,“你真的——可以把他还给我?” 圣香耸耸肩,“灵不灵我也不知道,是有个恶鬼要我做的,其实能不能把容容的魂魄找回来,要看那老鬼到底有没有卖力,我插这个,其实没什么用的!”他一边说“没用”,一边继续插。 “恶鬼?”姑射退了一步,“我不相信!这世上没有恶鬼!” “好了!”圣香不理她,反而对着天大叫,“喂!降灵啊,你到底找到容容没有?你找不到,不要怪我放火烧了你的祭神坛!一、二、三!容容如果活不回来,我立刻烧了祭神坛!拆了你的千年死人骨,丢到河里喂乌龟!”他一边叫,一边冲进屋里。 姑射莫名其妙,圣香冲进屋里,她身子一闪,挡在容隐床前,“干什么?” 圣香对着她背后探头探脑,“看看他活回来没有啊?你看看他活了没有?” 姑射身子僵了一僵,虽然,她 第8章 -------------------------------------------------------------------------------- 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个月之后。湘江之上,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江风瑟瑟,吹得人发丝贴鬓而飘,衣袂向后扯动飘荡。 一个青衣男子负手站在舟头,迎着江风,在扁舟顺水而下遭遇险滩礁石的时候,都站得笔直,丝毫不为眼前的惊险所动。负手望天,站在舟头,顺水而下,这样孤高的气势,自然这青衣男子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一个白衣女子盘膝坐在舟尾,膝上横着一具瑶琴,远远看去,只见容颜如花,可惜一头青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变成了灰发。 再看舟头的青衣男子,居然是一头白发。 虽然发色让人看起来很不协调,但是显然这两个人并不怎么在乎。青衣男子凝视着天空的风云变幻,白衣女子轻轻的弹琴,琴声混合在湍急的流水声中,却依然清晰。 “流落征南将,曾驱十万师。归罢无旧业,老去恋明时。独立三边静,轻生一剑知。茫茫江汉上,日暮欲何之?”白衣女子自然是姑射,她悠悠弹琴,慢慢的念了这一首诗。这首诗原本有老将归罢的苍凉之意,但是姑射念来,却是别有居心。 青衣男子是容隐,闻言眉头耸动。他知道姑射是在问他,像他这样“曾驱十万师”的人,随着她归隐,随着她江湖漂泊,是不是会觉得委屈?当然还有一半她是在调笑,说容隐过去的无限风光,荣华富贵,如今都已经过去了。 “我为大宋死,为你生。”容隐没有回头,只是简短地回答了这一句。 姑射看着他,心中有无限骄傲,这样的男子!她不知道要如何去说爱怜,心中的激动喜悦,无法用言语表达。“容隐,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她柔声问。 容隐眉头微蹙,“说过了。” “那我再说一次好不好?”姑射放下瑶琴,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背上,闭上眼睛,“我真的好爱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感激苍天把你还给了我。” 容隐这样冷酌人,也稍稍融化了冷厉,略略转过头他轻轻搂住姑射的肩头,“我也感激。”他没有姑射说得那么动情,但是姑射知道,对于容隐来说,这样就足够了! “卿卿我我也要挑个地方!这里是湘江鲤鱼塞的地盘 !是你们执意要从这里的水道过去,打伤了我几个弟兄吗?”岸边突然冒出一大帮人,为首的一身黑色,约莫四旬,“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就是你们了!” 姑射和容隐微微一怔,他们两个要从这里放舟,凭他们两个的武功,怎么可能会惊动这什么“鲤鱼塞”的人?一男一女?打伤了鲤鱼塞的人? 姑射微微一笑,低声道:“容大人,你是不是觉得很冤枉?” 容隐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 “江湖生涯就是这样了,时不时有意外,但是有时候也会遇见高人,有时候寂寞,有时候也很有趣。”姑射轻笑,并不把什么鲤鱼塞放在眼里。 容隐淡淡地道:“我既然决定随你行走江湖,就绝不后悔,寂寞也好,有趣也好,我都陪你。” 姑射扬起了柳眉儿,“一言——” 容隐接口,“九鼎!” 姑射嫣然一笑,容隐也眼有笑意。 旁边的鲤鱼塞众人看着这两个人居然继续卿卿我我,根本就不把他们塞主的话当话,不禁喧哗,“给我砸烂他们的船!让他们下水!” 在一片喧哗声中,姑射弦中一划,新制的桐木琴“铮然”一声,刚才大叫要凿船的大汉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竟然已经被琴声震伤! 大汉身边的人扶助他,惊怒交集,“你用了什么妖法伤了我们二哥?你这妖女……” 妖法?姑射哑然失笑,缓缓拨弦,“他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容隐就站着看她应付这帮江湖汉子,说实话,他很少看见这样的场面,看着也颇觉新鲜。 她随随便便就可以让任意一个人“受一点轻伤”,那么她如果要杀人,这些人岂不是几下就全部死光?鲤鱼塞的人脸上变色,缓缓退开了一段距离,“姑娘是什么人?如此武功,当不会和我们鲤鱼塞为难,我们并没有得罪姑娘。” 姑射听而不闻,扁舟顺水慢慢而下,“水道并非你鲤鱼塞独有,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她答非所问,目光凝注在琴上,慢慢的拨了一首新曲,低唱,“言人黄花川,每逐青溪水……” 扁舟渐渐远去,姑射白衣如画,渐渐没入了江河与天的远方。在她的前方,那负手的青衣男子始终未发一言,居然自始而终,一眼也没有向鲤鱼塞那些人看来。他看的,只是那船上的白衣女子,眼里的光彩淡淡的,似有情,似无情,但是别人看着他看白衣女子的目光,不知 不觉也会跟着他看痴了。 “我们遇上了高人……”那塞主喃喃自语,突然醒悟,“啊,琴声伤敌!难道她是——” “浮云般的女子,江湖传说中的女子,姑射。”这一句并非有人回答,而是那个时候每个人心中同时浮现的一句话。 浮云姑射——居然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她这个江湖弟子心中最美的梦,已经结束了。 那个伴在她身边的男子是谁?江湖上从未听说有这号人物,他是谁? 他是谁? 这个疑问,在姑射和容隐行走江湖的时候,有无数人这样怀疑过、询问过。他武功卓绝,冷静睿智,气宇森然,似乎小小的江湖根本容不下他,他的才华,在什么江湖纷争之中只是大材小用而已。他到底是谁?是谁? 是谁? 但是无论怎么打听,却始终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因为——除了极少数的人,没有人会把他和一个已经死了很久的朝廷大官联系在一起。更何况,这名大官死亡之后,朝廷也已经很少提起他的名字——因为一提到他的名字,皇上便要心情郁郁许久。 江南羽与江南丰自然知晓是容隐,但是姑射和容隐既然有意隐瞒,他们自然也不会说。 由于他冷然威仪,气宇参天,加之一头白发,江湖中人代称为“白发”。 姑射和容隐如此远去,直到看不见鲤鱼塞的人,容隐才淡淡一笑,“江湖岁月,如果常有意外,也是热闹得很啊!” 姑射盈盈一笑,“我是不是很蛮横?” 容隐笑笑,“蛮横?”他转过头来,难得笑得温馨,“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当年武林大会上你的话居然比江南羽更有影响力。” “为什么?”姑射好奇。 “因为你真的像个仙子。”容隐微笑,“高不可攀的仙子。” “姑射哑然失笑,”仙子?“她凝视着他,慢慢地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见我为你痴狂的样子,为你哭,为你落泪,为你——去见鬼。“她笑颜如花,”我只是女人。“ 容隐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像抚摸着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小心而怜惜,“我不会再让你哭。” 姑射嫣然轻笑,手指微动弹奏了一曲《清平乐》,心情温柔至极。 容隐静听,气氛此刻温柔多情。 突然之间,遥遥有歌声 传来。 “……怨恨苦于无人听。汉月悲风呜咽在,千古烟云哭风情……” 这歌一传来,姑射陡然觉得琴声受到压制,她这瑶琴灌注了她的内力,激苗而出,可以杀人不见血的,此刻却居然受到歌声的压制——原因无它,必然是这个人的歌声也一样可以伤人于无形! 她立刻换了一曲激昂的《剑器近》,琴声铮铮然,有肃杀之音。 远处的歌声渐渐靠近,“……红颜白骨如相亲,孤笛吹血独有音。谁知沧诲人如许,玉碎江南月末明。” 姑射琴声相抵,只觉得这个对手吐字清晰气脉悠长,内力绝不逊色于自己,心中暗暗吃惊,她不知道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号人物?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恶意?忍不住看了容隐一眼,她生怕这样的杀人之音相斗会伤到了容隐。一抬头,却看见容隐眼中微微有一层笑意,等到来人唱罢,才淡淡地道:“兵甲刀剑冷于冰,怨恨苦于无人听。汉月悲风呜咽在,千古烟云哭风情。红颜白骨如相亲,孤笛吹血独有音。谁知沧海人如许,五碎江南月未明。六音,这一首《清恨》,是则宁作的?” 姑射刚刚感到惊讶,岸边有人懒洋洋地道:“你真聪明,怪不得则宁老是夸你,一听就知道这么凄凄惨惨的诗绝不是我作的。” 容隐淡淡地道:“我从前在圣香那里听过一次,你怎么会在这里?皇上准你离开开封?” 他这么一问,姑射才知道,这位可以以歌声杀人的男子,居然也是容隐的旧识。看了岸边一眼,她看不到人,心中很是诧异,朝中有这么多高人,真是卧虎藏龙,可敬可怖! 六音懒懒一笑,“皇上准我?我跑啦,我忙得很,没空给皇帝老儿唱歌跳舞卖弄风情,我忙着追老婆去!”他这样说话,不知为何,听起来很有一种令人怦然心跳的魔魅的感觉。慵懒,但是迷蒙给人诱惑。 那是一种——风情万种的感觉!姑射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形容一个男子,但是这位没有见过面的“六音”的确风情万种! 容隐略微显出了诧异的神色,沉吟道,“你也离开了?” 岸边未现身的人却反问,“你也离开了!” 容隐颔首。 六音遥遥的笑,“稀奇稀奇!恭喜恭喜!”他一直没有露面,声音却渐渐远去了,“容隐,其实我并不讨厌你,日后江湖相遇,我请你喝酒,现在我追老婆去,暂时没空……” 姑射失笑,“ 当真是很奇怪的人。”她抿嘴微笑,“不给我说说你认识的朋友?像这样偶然撞上了一个就已经让我很吃惊了。”她抬头看着容隐,柔声道,“坐下来,把你从前的故事说给我听好不好?” 容隐坐下来,嘴边慢慢泛起了微笑,“从前的故事?”他一面回想,一面心里慢慢的温柔起来,当初——并不觉得和这么多人相识是幸。也不知道,如今无官无事,坐下来回想,居然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他凝视着姑射,如果他永远不离开官场,他就永远不知道,相识和回忆都是一种缘分、一种福气。姑射——你要我怎么爱你?怎么感激你才足够? 扁舟轻轻的晃荡,容隐的语气淡淡的,依然没什么感情,但是姑射听得懂他话中的真心,“朝中曾经有四权五圣。我,圣香,岐阳,聿修,降灵是五圣;上玄,则宁,通微,六音是四权。其实,分别四权五圣只是一些闲人喜欢,你都很清楚,就算是同称五圣,我和降灵根本就毫无交情,因为他和圣香很熟悉,所以大家说起来,都把他算在五圣之中。” “大家?他们不怕鬼?不觉得降灵很可怕?”姑射诧异。 容隐淡淡地道:“谁也不知道降灵是鬼,贩夫走卒只知道他是圣香的好友,你知道圣香的脾气,他最喜欢胡说八道,在开封谁也没有他名气大、他闹的事情多。” “如此说来,四权五圣,只是两群比较要好的人。”姑射听懂了,“六音和上玄要好些,所以他就算在四权,你和圣香熟悉,你就算在五圣?” 容隐哑然失笑,“你也认真了?算在四权中还是五圣中,很重要吗?”他回想,“对我来说,他们都是人才,难得一见的人才,各有所长,是朝廷里几个特立独行的怪人。” 姑射低笑,“果然是怪人,你冰冷孤傲,那也就算了;圣香稀奇古怪,我到现在看不透他;也看不懂他,降灵单纯可爱,善良纯洁;岐阳我只见过一次,也有点稀奇古怪,总之都不像个正经人。” 容隐淡淡一笑,“你没见过聿修,他就不稀奇古怪,他严肃得很,做起事情认真得谁都受不了他。” “比你如何?”姑射玩笑,“你难道就不严肃?不认真?” 容隐真的想了想,忍不住微笑,“我做的事情比他多,但是他的态度比我认真。我记得有一次,我向他询问大宋人口,我要募兵需要人口数目作参考,那本不是聿修的职责,我也是偶然开口。结果过了一天,他告诉我,是四百一十三万两千五百七十六户。” 姑射讶然,“真的假的?” 容隐笑笑,“我也很惊讶,问他从哪里来的数字,你知道他说什么?”他本难得这样和人开玩笑,但是面对姑射自然不同。 “什么?”姑射好奇。 容隐答道,“他说,‘算的。’” “啊?”姑射忍不住好笑,“果然也是怪人。” 容隐莞尔,“也不算怪了,比之圣香岐阳,那是小巫见大巫。” “那六音呢?”姑射问,“他的歌声绝不比我这琴声差,这么好的武功,居然给皇上唱歌跳舞?”她实在不能理解。 “六音?他那是一时兴起。”容隐轻笑,“和你一样,他也是我行我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一时兴起跑到皇宫做乐官,一时兴起收了个姑娘作徒弟,结果那姑娘跑了,他也跟着跑了,真不知道要说他什么好。” “姑娘?”姑射好胜心起,“什么样的姑娘?美不美?” “当然美。”容隐看着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六音的徒弟是宫中伶女第一,怎么不美?” “比起我呢?”姑射问,她向来被奉为第一,虽然淡泊,但女子之间毕竟有比美之意,倒也不是她气量狭小。 “她美不美,是六音的事,与我无关。”容隐淡淡地道:“她很美,你也很美,她的美是世内的,你的美是世外的。” 姑射盈盈而笑,“这世上很多人赞我美,但是只有今天我才觉得我真的美。”她轻笑,“因为是你说的。”低头弄了几下琴弦,她又问,“兵甲刀剑冷于冰,怨恨苦于无人听。汉月悲风呜咽在,千古烟云哭风情。那首诗作得很好啊,则宁想必是一个才子。” 容隐微微一笑,“则宁是一个哑巴。” “真的?”姑射错愕,“哑巴?”她原本想象则宁是多情才子,文采风流,结果他却是一个哑巴? “四权之中,我最敬则宁。”容隐淡淡地道:“虽然他不会说话,但是他的心思、才智、武功、文采,样样不比人差。贵为秦王府三世子,他没有一点娇气,如果说要评温文儒雅的佳公子,我首推则宁。”他慢慢地回想,“为人则宁,为事则宁,则宁是一个很能忍的人,没有脾气,也不喜欢争权夺势,喜静无争。” “这种人根本就不合适在朝廷当官。”姑射说得轻柔,却一针见血,“上玄比他强势多了。” 容隐扬起眉头,淡淡地道:“哦?你只见过他 一次,居然如此清楚上玄的为人?”他记得姑射只在梅岭武林大会见过上玄一次,既没有说过话也没有打过照面。 “容大人,我是跑江湖的小女子,”姑射轻笑着把头依靠在容隐的肩头,“他站在那么抢眼的地方,那么猖狂的态度,身边还有一个那么像你的女扮男装的姑娘,我怎么能不注意他?上玄武功不弱,才智不如你,从他和你救我的方式就看得出他比较莽撞,但是他比你多情。” 她的语气那么肯定,容隐有点似笑非笑,“怎么说?” “他就不会等到他为朝廷累死之后,才跟他心爱的女人走。”姑射幽幽地道:“配天在他心中远远超过大宋。” 容隐皱眉,“你是在怨我么?” 姑射看了他一眼,“怨你?”她悠悠地道:“我也想怨,当你三番四次赶我走的时候,我想恨你,但是恨不起来。”她凝眸静静想了一会儿,“我喜欢这样的你,因为在你心里,不仅仅只有爱情,你的心比上玄高远。”她叹了一口气,黯然把手压在眼睛上,“但我有些时候也是恨你的。” 容隐缓缓抱紧了她。 “在你死的时候,我恨你不守约誓,也恨我自己为了你已经完全失去自己,我可以为你死——”姑射低声道,然后淡淡地苦笑,“你听这像是姑射说的话,做的事情?我原本很潇洒……” 容隐低下头吻了吻她,“幸好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保证不会再发生。” 姑射点头,低声道,“你如果再死掉,我就把你的死尸丢到河里喂乌龟。” 容隐一怔,忍不住皱眉埋怨,“好端端的,学圣香胡闹!” 姑射忍不住笑,“呵呵——” 一叶扁舟,烟水之中,飘飘荡荡,轻笑悠悠隔着水雾传来,任谁听了都觉得很愉快。 —→*←—→*←— 过了两年。 容隐“死”的忌日。 姑射和容隐路过开封。 “让路——王大人的轿子——请让路——”一路人数不少的官轿自宣华门出来,大街上人来人往,这一路约莫七八顶轿子不知道要去哪里。 “咦?”容隐远远的看,“王大人,赵丞相,聿修,慕容将军……这些人既不是一路也分属各部,居然会聚在一起?”他低低地自言自语,微微有些疑惑。 姑射低声道:“你要上去叙旧?” 容隐回过头 来淡淡地道:“我已经为大宋死过一次,我并不欠它,何必叙旧?重生的只是容隐,并非枢密使,我和他们也无旧可叙。” 姑射微笑,“相处了这么久,我不会不相信你的。” 两个人正远远地说话。 突然之间,这一路要出城门的轿子起了少许混乱。 姑射凝目看去,只见有个孩子跌倒在王大人的轿子前,大声哭了起来,城门口本就容易堵塞,这一下轿子全部堵住了。 第一个轿子的“王大人”下轿来,扶起了那个孩子,突然,旁边一辆马车因为要勒马停车不至于撞到官轿,“啪”的一声,居然把缰绳勒断了!两匹拉车的惊马笔直地向那一排官轿和轿子前的王大人和跌倒的孩子踏来! “得儿……”马蹄声疾如雨点,听之惊心动魄! “不好!”姑射低吼,她当弦一划,“嗡”的一声,琴声如同利箭对着两匹奔马射去! 奔马粗壮,被她琴声一震,震得口鼻出血,受了内伤,变得更加狂怒!一转眼奔到王大人头顶,粗大的马蹄对着那孩子踏了下去! 姑射一弦无效,心知轻视了那两匹马,心下大急,五指一扣,七弦俱发! “铮——”的一声大响!不是她目标的旁观者也听得头昏目眩,耳边嗡嗡作响。 只见两匹奔马本已到了轿子前,她再发弦也来不及了!但这两匹马却都静静地被两个人托在了半空中! 一个朝衣未解,一张文秀的脸,显得单薄而且纤细,十足像个风一吹就倒的白面书生,他却肃然着一张脸,单手把冲到轿子前面的第一匹马举了起来——他之所以用单手,是原本计划要用另一只手去托另一匹马,但是另一匹马却被人托走了! 另一个托起奔马的人一头白发,面上悬挂着一块青布方巾,看不见容颜。白发人站的地方比白面书生要远,但是白面书生的轿子在后面,他能“听见”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然后下轿、扑前、托马,一气呵成,显然也很困难。所以两个人同时到达,各自托起了一匹马! 但是托起马只不过是免了马失前蹄之灾,如果惊马一挣扎,马蹄在空中不免也会踢到路人,踢翻轿子,托马的人自然更是危险!但是此时姑射七弦琴发,两匹马立即死亡,一动都没有动! 一场惊险,在三个人通力合作之下,化险为夷。 王大人这才回过神来,犹自吓得脸色苍白,“聿——聿大人——” 那托起第一匹马的白面书生是聿修,他日不转睛地看着另一个托马的白发人,嘴里简短地道:“上轿!” 王大人现在是惊弓之鸟,聿修一说,他立刻上轿。那白发人自然是容隐,他救人要紧,顾不得暴露身份,扯上一块方巾就扑了出来。 聿修突然松手,任那匹死马摔在地上,死马摔得血肉模糊,他毫不在乎,只是凝视着容隐,“你——” 容隐知道聿修心细如发,认真之极,被他一怀疑上事情不水落石出,他是绝不罢休的。当年他“死亡”,然后又“复生”的事情圣香并没有告诉聿修——因为聿修不会作假,如果他知道容隐没死就不会伤心,那就很容易让人看出来问题。而且聿修固执得很,知道容隐没死说不定逼他回来做官,所以圣香根本就是存心瞒着他。万一让他看了出来,那可就麻烦了!但是如今聿修的目光就炯炯盯在他脸上,饶是容隐才智卓绝,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以聿修擅长查案的眼光,他会看不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容隐那一头怎么样也抵赖不过去的头发,就很容易穿帮,更何况,聿修是容隐这么多年的好友! 结果聿修看了许久,居然问:“你是什么人?” 容隐怔然,聿修这是—— “他是我夫君。”姑射抱琴而出,站在容隐身边。 聿修看了姑射一眼,微微一笑,“夫人弹的好琴,聿修佩服。”他居然没再多说什么,也没再看容隐,就这么一笑而去。 路人议论纷纷,容隐放下死马,深思地看着聿修轿子的背影。 “他存心放过了你。”姑射低声道。 “他还没有忘记我。”容隐冷淡的声音有少许激动。 姑射轻叹了一口气,为了她,他放弃了他的好友。这时她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拉过路边的一个看客问:“这些大人是去做什么的?” 那看客显然有些稀奇,“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不知道?今天是容隐容大人的忌日,皇上派王大人前去拜祭,还有些大人是自己跟着去的。”说着,他摇了摇头感叹,“不是开封的朋友,谁都不知道容大人,可怜容大人正当年少,为了朝廷劳悴而死,真是可惜,老天无眼喽!” 姑射和容隐面面相觑。 姑射忍不住轻笑,“扑哧!” 容隐没有笑,他的眼中刹那掠过了太多感情。 “弄了半天, 第9章 -------------------------------------------------------------------------------- 中秋 ——《姑洗徵舞》番外篇 开封府的长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到处都充满了“冰糖葫芦——又甜又酸的冰糖葫芦——”,“上好的胭脂花粉——”,“写字算命——”等等叫卖吆喝声。 长街的一头是个卖艺的摊子,一个十五六岁梳着长辫子的女孩正在舞刀弄枪,耍得虎虎生风,赢得许多喝彩。 “好!厉害!” “丫头再来一个!” “这是哪家的女娃,长得俊俏,身手也不错。” 最后一个说话的是今日闲职的禁军领班,叫做陆大户,他自己也有两下身手,看着这女孩拳打脚踢,连连点头。 正在满堂喝彩的时候,那女孩飞身上了一根搭在三丈来高架子上的竹竿,要在上面表演一个“鹞子翻身”。 这时,远远的有个正在冰糖葫芦摊子上看得不亦乐乎的人转过头来,“哎呀”一声叫了起来。看这公子哥约莫二十来岁,一身衣裳华贵灿烂,一张精致漂亮的脸,外加一把折扇在腰,正是圣香大少爷是也! 正在圣香“哎呀”叫了一声的时候,那三丈高的架子似乎本来驾得不扎实,被女孩的重量一压,“咿呀”一下子,整个跨了下来,竹竿乱飞,木片寸寸掉了下来。 下面围观的人吓得四散奔逃,尖叫之声四起,卖艺班子的人纷纷惊呼,“四妹!四妹!” “哎呀!”圣香左手还拿着一支冰糖葫芦,右手还提着一大袋子零零碎碎的东西,这个样子,叫他怎么救人?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哎呀”之后又叫了一声“哎呀”! 眼看那“四妹”就要从空中摔下来,摔在一地木片铁钉之中变成肉饼,突然她似乎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不但没有掉下来,反而翻了个筋斗,被向上抛去。 圣香咬了一个冰糖葫芦笑眯眯地吃着,站在一边看戏。他看得出那女孩被人用劈空掌力推了一下,有这样掌力的人,开封之中,就是聿修啦怀过,圣香看着聿修的轿子过去,似乎没有打算救人救到底。这么一掌把人推了—上去,就算救完了?他是不是忘了过一会儿人还是会掉下来的? 四下逃开的人的眼睛随着“四妹”的身体起伏,只见她往另 外一边的街道掉落。 那街道原本也是热闹,但眼见这里出了事,路人也是闪避得比什么都快,不一会儿便只剩下寥寥几个人在走路,那女孩就笔直地落向其中的一个人。 那是个很特别的人,虽然只看到个背影,但是他看起来就是比别人干净,阳光映在他背上也像月光,有些清冷寂寞,他走过的地方,路人都会若有若无地闻到一股莲花的香气。 圣香这一看可就乐了,原来聿修把麻烦丢给了他!聿修怎么知道他会救人?圣香心里和聿修打赌,这个人会让那女孩直接掉在地上,摔成肉饼,并且——一滴血都不会沾上他的衣袖! 他还没有把嘴巴里的山楂籽吐出来,就哀叹了一声,他输了!只见那人连头也不回,袖子微微向后一挥,那本应该摔成肉饼的“四妹”突然像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挂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已经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功力!圣香这时才吐出山楂籽,咬着第二个冰糖葫芦。这是功力加妖法!他嘻嘻一笑,提着他大包小包的东西追了上去。 这时,旁观的路人不约而同“啊”地惊呼了一声,语气中充满了不可思议! 那四妹慢慢定下神来,惊异至极地看着她自己四周。 花! 那棵原本不会开花的树,突然之间开了一树粉红粉白的花,满树落英,随风飘零,一点点的粉白粉红,一点点悠远的花香,零落满地。 “天啊!”路人不禁又敬又畏。 “姑娘,你有福遇到神仙了。” “什么神仙?那分明是菩萨!” “神仙!一定是吕洞宾!你没看见?刚才那人明明是个读书人!” “菩萨!你不知道观世音菩萨本是男身,化为女身是为了普渡众生?说不定,这次菩萨以男身出现!” “真的是菩萨?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升官发财,事事顺利,多子多孙……” 一边站着的陆大户却有些奇怪,那个“菩萨”,怎么看起来有些眼熟?不是菩萨吧?他在哪里见过?苦苦思索,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喂!巫师!巫师!”圣香拿着一大堆东西,要在这街道上追人本就困难,而他要追的那个人却又根本不理他,眼看就要追不到了,圣香索性大叫一声,“巫婆!” 叫“巫师”没有反应,叫“巫婆”,那个人终于回过身来。 他一回过身来,很容易让人想起一种水云山的寂寞,还有着一层孤意如月的莲花的香气。那整个的神态,就似他站在人世之外,看着来来往往劳劳碌碌的凡夫俗子,这世上的俗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不认识他的人,也许真的当他是神仙,是吕洞宾二世,但是圣香却知道他不是。 他就是宫中专职观星相、预测吉凶、祀风祈雨的星官,通微。 “巫婆,在大街上看到你,就像在大海里面看见一只公鸡一样稀奇。”圣香笑眯眯地走过去,“不是聿修把人丢给你,我还真没发现你居然会在这里。” 通微只是笑笑,“我只是路过。” “我当然知道你路过,难道你还会来买冰糖葫芦?”圣香顺手把袋子递给他,“帮我拿着。”他专心致志地对付冰糖葫芦,“真没想到你会救人,我本来以为你除了躲在西风观里面练妖法之外,对什么都没兴趣。” 通微有意思地一笑,“妖法?”他替圣香提着袋子,顺便往里头望了一眼,只见里面有干豆腐四串,金银铃铛各一个,一个纸风车,居然还有一包八宝鸡腿和三两五香蚕豆。看了那一眼,他摇了摇头,依然用他点尘不染、孤意如月的眼神看着圣香。 “当然是妖法,你用袖风把那丫头掉下来的方位逼偏了,但是她掉下来的势头那么猛,就算本少爷去接,那也可能会让她掉个头破血流什么的。你消去她落下来的力量把她挂在树上的那些,不是妖法是什么?”圣香吃完了最后一个冰糖葫芦,“不过显然你还没练到家,否则那棵树也不会开花了。你知不知道你走了后多少人对着那棵树磕头?妖法没练好就不要拿出来卖弄,害人不浅啊!” 通微和他并肩走,似笑非笑,“你就不能说得好听一点?” 圣香正色道,“不能,巫婆就是巫婆,妖法就是妖法,我看到鬼都不拜,何况你这个假神仙?” 通微莞尔,他很少和人交往,平时大多数时候都一个人静静坐在西风观里面,修炼妖法?也许吧,他是偶尔修炼道术,至于是不是“妖法”,他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自从则宁离开开封,上玄跟着配天出走江湖,六音出去寻找他徒弟,他就没有什么朋友,但是开封有了圣香,却是从来不会寂寞的。“圣香少爷这么远追上来,不会就是要通微替你提袋子吧?” “聪明!”圣香从通微手里的袋子里摸出五香蚕豆,边吃边道,“我想请你明天吃饭。”他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地道:“我前天和人打 赌,说你也是会吃饭的,可是别人就是不信,一口咬定你已经练成什么‘辟谷’之术,说你会吸取日月精华,所以我一定要证明给人看,你是会吃饭的!”他眨眨眼睛,“只是请你吃饭,不是要你做法,你不会不给面子吧?” “吃饭?”通微诧异。 “对对对,就是吃饭!”圣香像没有听见通微这一句是疑问句似的,就当他已经答应了,笑眯眯地拿过他的袋子,“明天晚上,从皇城向西三十里,穿过一片树林有一个不长草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烧一堆火。” “圣香——”通微哭笑不得,他什么时候答应吃饭了? “不用担心,我不会要你一个人付钱的,”圣香一掠而去,遥遥地道:“不过你最好带银子来,我虽然请客,但是要大家一起付钱!吃亏的事情我是不干的——” 请人吃饭——还要人自带银两?通微啼笑皆非。 他慢慢往西风观走去,等他推开观门的时候,习惯地望了一下月亮,天,已经黑了。 月圆—— 通微推门的手突然停了一下,明天是中秋。 明天是中秋,团圆佳节。 圣香是因为这个才请他的?怕他——寂寞——? —→*←—→*←— 所谓“从皇城向西三十里,穿过一片树林有一个不长草的地方”,原来就是祭神坛。 请人吃饭,就在这样鬼气森森的地方?通微远远看着,心里那一股荒谬至极的感觉到现在没有消退。 祭神坛上燃着一堆篝火,已经有几个人坐在那里。 平日正经八百严肃认真的聿修,今夜也换了一身便服坐在火堆边。不过最令圣香叹服的是,聿修连烤鸭子都那么严肃认真,看鸭子的眼神,和他看什么无头冤案的眼神一模一样!圣香不得不怀疑,日后聿修娶了老婆,他看老婆的眼神,是不是也和看烤鸭子一模一样? 岐阳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歌,一块一块地往火堆里面丢柴火,他在练准头。 守在火堆旁边的,还有个若有若无的人影,更正,鬼影。降灵在火堆的热气上飘来飘去,极度无聊,他已有千年道行,所以并不怕火。 “来了。”聿修一边烤鸭子,一边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聿修果然是聿修,好耳力。”火堆外的黑暗中有人轻笑一声,像踏着清风白云般走了过来。 聿修顺手把一 个东西推给了他,简单地道:“这个给你。” 通微一怔,只见递到手上的是一只风干的火腿,他呆了一呆。 “聿修要你考火腿。”圣香闲闲地躺在地上,两只手枕在头下面,“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干活,不可以偷懒哦。” 真正最偷懒的不就是正躺在地上休息的这位大少爷?通微苦笑,无可奈何地从地上拾起一支削好的竹签,开始烤火腿。不过,虽然荒唐,他却不得不承认,这个鬼气森森的地方,荡漾着一股温暖的味道,比起冰冷的西风观,是要舒服多了。 “今天天气真好,可惜,容容不在,则宁不在,六音也不在,连和我吹胡子瞪眼的上玄也都走了,好无聊哦,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九个人还可以重新在一起?”圣香躺在地上感慨。 岐阳耸耸肩,“只要你想,就可以在一起,只怕你懒,不怕你见不到。” “难道你要我满江湖去追他们?”圣香瞪眼,“本少爷有心病的,很容易就死的,你居然出这样伤天害理的建议?” “伤天害理?”岐阳翻白眼,“自己懒就承认,居然还怪得到别人身上去?” “不过话又说回来,闯江湖也是挺好玩的,我想到容容啦,则宁啦,六音啦,他们有这么大的名气,不借来风光风光好像很可惜——”圣香少爷闭上眼睛开始计划他的江湖行。 另一边,在火上飘来飘去的降灵破例开口和人说话,他好奇地看着通微,“你身上有灵气。”他告诉通微,“你和他们不一样。” 通微微微一笑,“是啊。”他也就答了这两个字。 “我是鬼。”降灵继续告诉他。 “我知道。”通微停了一下,依然微笑。 “你被封印了吗?”降灵继续问,他不知道要看人的脸色,也不知道他已经问了通微不欲让人知的秘密,“你身上有很强的灵气,但是被封印了。” 通微放下了火腿,扬了扬眉头,“你还知道什么?” 降灵向他靠近了一点,似乎有点畏惧,“花——你身上有花的香味——莲花?”他摇摇头,“不,不是莲花,是很像莲花的——很像莲花的——很熟悉的——”降灵陷入了苦苦的回忆,“我活着的时候一定闻过的,不过我已经死得太久了——” 通微原本目中有杀气,但是看见这个魂魄毫无恶意的神态,不知不觉狠不下心来,叹了口气,“你很敏感,”他叹息,“多数的人 都以为是莲花的香气。” “不是莲花,”降灵摇头,“莲花没有这么清,也没有这么——”他很困惑地才吐出了“残酷”两个字,“这么残酷的味道。” “是婆罗门花。”通微低声道。 “婆罗门花?”降灵陡然被骇了一跳,“你不是祀风师,而是诅咒师?” 通微微笑,笑得惘然,“不错,我不是祀风师,我是诅咒师。” “怪不得你的灵气被封印了。”降灵也沉默了。传说,从遥远的洪荒时期,人还没有文明开化的时候,有一种特异的人,他们的祖先是氏族的巫师,充满着神秘,可以和神鬼沟通的巫师。巫师血脉的人,一代一代传下来,到了最后只剩下诅咒师一脉。所谓诅咒师,就是可以以诅咒夺取人命的巫师。这种诅咒,是一种强烈的凶杀的意念。诅咒师的诅咒,通过血脉相传,每一个拥有诅咒能力的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因为只有不断的杀人,才能缓解他们心中那些千百万年遗传下来的怨恨和凶残的杀机。诅咒的本身,其实就是一些人世间最邪恶最不洁的意念。 但是继承了诅咒血脉的人,平时却是看不出他们和常人有什么不同的,除了身上那一股花香,婆罗门花的花香。婆罗门花,象征着不同的种族、血脉,和最残忍,因此,每一个诅咒师,都带着或浓或淡的婆罗门花的花香,花香越浓,诅咒就越强烈! 降灵是见过诅咒师的,他也见过他们杀人的样子,但是一个被封印了的诅咒师他却从来没有听说过,更何况,通微的眼神是如此的清,一点也不像是有可能变成杀人狂的人。“你杀过人吗?”降灵困惑地问。 “杀过。”通微沉默了一下,慢慢地回答。 “你既然已经杀过人,为什么你还可以是现在这个样子?”降灵很疑惑,“我看过杀过人的诅咒师,他们会一直诅咒,一直到血流成河,一直到他们发疯死掉为止,你为什么还不死?”他很天真、直接地就问,“你为什么还不死?” “因为——甘心被我杀掉的人,她封印了我。”通微幽幽地回答。 “我明白了,她也是诅咒师,诅咒对诅咒,大凶对大凶的结果,等于大空。”降灵若有所思地点头,“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 通微微笑,可惜降灵看不出他笑中的僵硬之意——要有多深的感情,一个人才会心甘情愿地被另一个人杀死,并以她自己的生命,来挽回另一个人的一生? “鸭子。”就在 这时,聿修很没有情调地递过一只鸭子,“吃。” 通微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鸭腿,他很明白,聿修绝对不是偶然伸过手来,他必然也听见了他和降灵的谈话,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就在这时递了一只鸭腿给他。 他是在打断他的回忆,聿修的关心,体现在他的沉默中。 通微扬起了眉头,他这件事十多年来从来没对人说过,今天在这个鬼气森森的祭神坛上,对着一个飘荡在半空的鬼,他居然——觉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轻松舒适,压在心头的秘密,非常自然地就说出了口。 “巫婆,你的火腿已经变成名副其实的火腿了,不要我提醒你。”圣香躺在地上,伸出一只手。 “怎么?”通微这才发现,他一直烤着的火腿已经起火了——烤过头了! “什么怎么?赔钱啦!”圣香瞪眼,“你烧掉了一只火腿难道不要赔钱?那,这支火腿一共一两三钱银子,你以为可以随便当柴烧的?” 岐阳也一本正经地道:“现钱现付,恕不赊账。” 通微笑笑,“我没钱。” “没钱?没钱就——”圣香眼珠子转了转,“没钱就变戏法。” “变戏法?”通微诧异。 “变两朵花出来玩嘛。”圣香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就像那天在街上那样。” 聿修也转过头来,淡淡一笑,看着通微。 “我知道你这一辈子肯定没有想过要变戏法,不过,既然圣香少爷开了口,巫婆你是跑不掉的。”岐阳很大方地拿了两块木头在地上敲,“一、二、三!开始!” 如果说有人告诉通微,有一天他会用他的道术去给人变戏法,他是一定不信的,但是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 通微双手一拍,花香环绕,一朵朵粉红粉白的花绕着祭神坛绽放,随即落蕊、花瓣飞飘,花香满天,花魂满天—— “真漂亮。”圣香赞叹,羡慕得不得了。 “我也会哦。”呆呆的降灵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他伸开双臂成十字形升到了半空,随即有些晶亮发光的小东西纷纷掉了下来,像下了一场雨,煞是好看。 但是下面的圣香连连怪叫,“该死的降灵!我还以为什么好东西!你这狗改不了吃屎,居然丢死人骨头下来!” 原来,那些漂亮的发光的小东西,是一小块一小块骨头,通微忍不住好 笑,聿修也似笑非笑。只有降灵依然道,“那不是死人骨头,是灵猫的骨头,我觉得它们很漂亮的。” “果然死人就是比较变态的,骨头好看?”圣香苦着脸,“你要看自己收着,我绝对不会和你抢的,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有收集骨头的癖好!” 岐阳早就笑倒在一边,“哎呀,咳咳,哎呀,我打赌,圣香以为你会丢一些什么金银珠宝下来——哎呀,笑死我了——” 那一边,聿修和通微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中秋月圆之夜。 篝火渐熄。 几个人都躺在地上看星星,包括一只鬼。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认真看星星了。”降灵看着幽远神秘的夜空,“上一次看星星,好像是一千一百六十五年前。” “和一个美女一起看?”岐阳调侃。 降灵困惑地回想了一下,摇摇头,“太久了,忘记了。” “汉月悲风呜咽在,千古烟云哭风情。”通微居然会插口,他在叹气,“红颜白骨如相亲,孤笛吹血独有音。谁知沧海人如许,玉碎江南月未明。” “他在说什么?”降灵大惑不解。 岐阳告诉他实事,“他喝醉了,正在伤心。” 聿修也有些醉了,他望着天空喃喃自语,“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他也许是在羡慕容隐、羡慕他可以安然放手而去;而他,依然在这个朝廷里,欲罢而不能。 “圣香?”岐阳好半天没有听见圣香的声音,“你在哪里?” “嘘——”圣香就躺在他旁边,不知道为什么却不出声,只是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怎么了?”岐阳狐疑地探过头去,靠得很近才看到他的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圣香有点累,点了点头,然后又白了他一眼,“你这么大声干什么?想让所有的人都听见?”他平时是喜欢到处叫苦,说他有病会死啦,什么身体虚弱啦,所以每个人都要纵容他啦,但是真的病发,他反而是不出声的,更加不想让人知道。他只是喜欢被人纵容疼爱,却不想让人担心。 “你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不舒服?到现在才说?”岐阳怀疑地看着他,一边给他把脉,“从刚才你一直躺在地上不起来的时候就不舒服是不是?你还真能混,要不是我问一声,连我都给你瞒过去了。” “拜托,我已经 很不舒服了,你好心一点不要和我说话好不好?”圣香哀号。 “你这样躺着会更不舒服的,”岐阳把他拖起来,东张西望,没找到一个可以靠的东西,只好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坐起来,我说过你那小毛病不会死人的,怕什么?” “你还——真的没有同情心。”圣香苦笑,无可奈何地靠在岐阳身上闭目休息,“神歆不会和我吃醋吧?呵呵!”他闭着眼睛笑。 岐阳哼了一声不说话,省得这多嘴多舌的家伙接下去说个没完。等圣香睡去,聿修和通微睁开眼睛投过关切的目光,岐阳一笑,无声地作口形,“没事,过一阵就好。” 通微和聿修都是微微一笑,这娇生惯养爱玩胡闹的家伙,惯会撒娇赖皮的公子哥,倒真是令人不得不怜爱疼惜,谁叫他当真是一个令人感激的活宝? 降灵在圣香头顶飘来飘去,念念叨叨,也许在说一些驱邪平安的咒语。 这样安宁的夜,令人感到幸福和平静。 —→*全书完*←— 贼吧txt下载贼吧txt下载 楔子 千足市。 伊贺颜大学。 白萧伟昂咖啡馆。 “什么右眼的光芒左眼的石像?奶茶铺就是奶茶铺,写些神神秘秘的东西在墙上,生意就会好一些吗?” 白萧伟昂的确是一家咖啡馆,坐落在伊贺颜大学的旁边,经常有学生去那里喝咖啡,咖啡馆背靠着千足这个地方惟一的一座山丘,也正是伊贺颜大学围墙的一部分,咖啡馆深入山丘深处,在里面喝咖啡别有化身原始人的风味,因而很吸引学生。 在最后一桌,最靠近山洞深处的墙壁上,也就是山壁上,有些歪歪斜斜的字,字的颜色很深,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刻上去的,写着一段怪话。 夜。 月十五。 半开的门。 月光、指尖、空中转动的塔罗牌。 漆黑。 石像右眼亮起的光芒。 脚步声,扎扎推开的古老的木门。 欢迎进入白萧伟昂的世界…… “写字的人很夸张嘛,”坐在最后一桌喝咖啡的人感兴趣地说,“这骗骗好奇心爆重的小女生还差不多,我就不明白这么多人喜欢定这一桌看这些字,这家店的老板也太会赚钱了。”说话的人身材高大, 第1章 困惑的城堡 日之先生: 真诚邀请您参加雾。梅耶庄园的葡萄摘采仪式,庆贺今年葡萄的好收成,今年将会是一个好葡萄年。鄙庄园衷心期盼与贵公司酒阁的合作,预祝今年的合作顺利。 雾。梅耶庄园 十一月二十五日 日之藏血的车在兰比嘉斯的路口停下,由这个路口向左拐五百米,就是雾。梅耶庄园,这里是种植葡萄的基地,禁止带汽油燃烧后的排放物的车辆进入,因此,在路口设有停车场,供宾客们留下车辆。 日之藏血,二十二岁,伊贺颜大学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日之。tr公司股东兼董事长日之春愿的儿子。 车停下,保管车辆的工人带着手套跑过来,满面笑容,“日之少爷,来得晚了,客人们都来了。” 藏血优雅地关上车门,利落地上锁,一抬手,钥匙“叮”的一声落入手里,“学校里真秀开会,晚了一点。” 工人给藏血的车辆挂上停车牌,笑,“真秀少爷管着学校,人忙,我们庄园也给他去了信,他答复说有事不能来,上流社会的小姐名媛,想见你们两位少爷已经很久了。” 藏血耸耸肩,顺手把长辫子塞入风衣的口袋,“他不想来总是有道理的,走了。”他对着工人挥挥手,“给梅耶先生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工人满面笑容,也挥了挥手,“先生不会在意的,少爷好走。” 藏血走了,工人看着他长辫摇曳的背影,日之少爷相貌好,惯穿一身长外套,走起路来带风,留一头长头发,给他随意扎成辫子,一些散落在脸颊边,跟着他行动浮荡,很迷惑人。日之藏血少爷——社交界里的名门少女无人不知的美人儿啊,像从欧洲古典城堡里走出来的花瓣般的贵族…… ——***—— 雾。梅耶庄园。 庄园共拥有250英亩葡萄园,种植的葡萄品种基本上是森美戎和雷司令,庄园里遍布丘陵和河谷,清晨雾气随梅耶河上行,氤氲整个山谷,中午太阳照散雾气,能够获得充足的阳光,是种植葡萄的好地方。 庄园出产的“迪襟”白葡萄酒,是世界闻名的超绝品牌,尤其是1985年和1993年份的葡萄酒获得世界蒂而金葡萄酒大赛的头奖,因此扬名世界,传说俄国沙皇当年特别喜爱喝这一种酒。 庄园平日谢绝参观,只有每年葡萄收获的季节,才会发出 请帖,请世界名流到场庆祝,如果遇到坏年景,连这一场一年一度的聚会都没有。前年和去年庄园连续遭到大风和暴雨的侵袭,据说造成了严重损失,因而这个聚会已经两年没有召开了。 这也是藏血第一次代替父亲参加雾。梅耶庄园葡萄聚会。 庄园的大门今天是开的,门口一位笑眯眯的大妈打着招呼:“日之少爷。”她边打招呼边看着手里的照片,核对正确,赞了一句:“少爷像照片上一样漂亮。” 藏血一笑,对着大妈点头,双手往口袋里一插,走进庄园。 进入庄园,眼前是一片草地,鲜少看到树木,远远的是一座城堡般的宫殿,正如中世纪欧洲的皇宫。藏血站住看了两眼,只见一群鸽子绕着城堡上空盘旋,下午淡淡的阳光,修剪整齐的青草地。古老的城堡,他唇边掠起一抹古怪的微笑,不知道城堡里面,是否有公主?把自己的长辫子末梢在手指间缠绕了几圈,他继续往前走,长发公主不知道有没有,长发王子,倒是有一个,藏血愉快地想,哼着《春之祭》的一小段旋律,向城堡走去。 走到了城堡面前,藏血眯起眼看了一下。这是一座早期欧洲风格浓郁的城堡,左右对称式的结构,以城堡的大门为界,是完全对称的,惟一不同的,是左边窗户上铜鸟的嘴尖叼着一串葡萄,右边窗户上铜鸟的嘴尖叼着条麻绳,系着象征葡萄酒的软木塞。 真是有性格的房子,藏血走进雾。梅耶城堡的时候这样想。 ——***—— 雾。梅耶庄园的葡萄酒会是难得的盛事,在藏血没有到场之前,酒会的现场已经站满了人,各色各样的人物穿着名牌的衣服,来这里品尝最娇贵的葡萄和葡萄酒。 会场里流动着安静的古典音乐,客人们都很有教养,低低地说话,谁也不影响谁,等着主人的出场。 下午四点三十分,下午茶开始的时间,城堡的二楼缓缓走出一群人,看穿着打扮像是仆人,在城堡的机械钟沉重地敲响三十分的时候,一个穿着白色晚礼服的女孩,慢慢地走到二楼的栏杆前,“各位尊贵的女士、先生,雾。梅耶庄园葡萄酒会,现在开始。让我们首先为今年葡萄的丰收而庆祝……” 下面礼貌地响起一阵掌声,伴随一阵轻微的议论——“她就是梅耶先生的女儿——雾?听说这庄园原本不是现在这个名字,是先生在雾小姐出生的时候,为了庆祝而改名的。” “从来没见过雾小姐出席正式的场合,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本人,不过梅耶先生已经提过许多次了。” “果然很漂亮……” 城堡二楼身着白色长裙,肩头微略打了个日本结的女孩,长相很尊贵,白皙细腻的肌肤,清贵洁净的容貌,远远望去,就是一朵未开的纯白郁金香,纤尘不染,像被供起的圣品。她在二楼一站,楼下等候的年轻男子已经议论纷纷,倾慕的眼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 “真是绝品。”酒会的角落里的男子笑了笑。 他身边一个着红衣的女人用口红慢慢地涂自己的嘴唇,涂完了抿一抿,“未必。”她照着镜子冷冷一笑,“这里有不好的东西。” “哪一种东西?”男子抬起头看了二楼的雾一眼,“妖魔?” “未知的东西,不排除是妖魔。”红衣的女人对着小镜子左照右照,“朱鸟,我难道不比那小丫头更值得人心动?” 男子悠然,“银冢,我看你,已经看腻很久了。” 正在这时,“咯啦”一声,城堡的门开了,门口周边的侍女们鞠躬,“欢迎光临。” 酒会里的众人都停了下来,目光纷纷投向门口。 进来的是一位身穿长外套的年轻男人,一条长辫子悠悠绕过颈项落进了他外套的口袋里,他一进来,登时吸引了全场人的目光,原因无它,进来的人实在是个美人,是个花瓣般优雅漂亮的男子,尤其那一条辫子,更是吸引了无数名嫒的目光。 “藏血?”男子嘲笑,“他还真耸动,这个时候进来,当自己是巨星,重要人物最后才出场?” 银冢“啪”的一声收起镜子,放进化妆包,“长得真像他母亲,我听说日之夫人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他们家日之嫒,也是名流界闻名的美少女,可惜就是这里有点问题。”她伸出手指在太阳穴边绕了两下。 “人家说你是地狱里的占卜师,说得还真好。”朱鸟抬起手,“藏血,这里。” 藏血站在最靠前的桌边拿起了酒杯,他没注意朱鸟的招呼。 “他真是漂亮的男人,”银冢若有所思,鲜红的指甲在嘴唇前按了一下,“妖魔最喜欢漂亮的玩具。” “你和妖魔的距离也不远了。”朱鸟不置可否,轻描淡写地说。 “不信我的话?”银冢鲜红的指甲指着藏血的头顶,“这个城堡是个隐晦的城堡,到处都有令人不愉快的气息。” 朱鸟接过葡萄酒, 对着侍者点头一笑,转过头来悠然道:“我是个无信仰者,妖魔存在与否,并非人类判断就能感知,在不被打搅的时候,我就当它不存在。”他递过葡萄酒,“你的。” ——***—— 藏血站在酒会的第一排,侍者托着酒走过,他拿了一杯,慢慢地品尝着白葡萄酒绝世的嫩香、淡雅。 “各位尊贵的女士、先生,雾。梅耶庄园为了庆贺今年葡萄的盛会,邀请各位参加一个简单的游戏……”二楼端立的女孩继续用毫无感情的声调说,“请各位宾客走人与你们最靠近的门,在雾。梅耶城堡中寻找到一朵水晶玫瑰的宾客,能够得到本庄园送出的一瓶今年最好的‘迪襟’酒,我们在城堡里共收藏了三十朵水晶玫瑰,寻找到水晶玫瑰的宾客,请回到大厅,领取奖品。” 无聊的游戏。藏血浅呷着葡萄酒浅嫩的幽香,在白衣女孩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宾客走进了距离他们最近的门,他抬起头看了二楼的女孩一眼,突然微微一震,他居然看到了在那女孩身后,一个熟悉的人影。 司狐! 魔魅的司狐!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衣,端坐在白衣女孩的身后,手里似乎端着一杯葡萄酒,对着他笑,露出他尖锐的透明的牙齿。藏血似乎看见了透明的牙齿深处盛开的白色玫瑰花,司狐的影子一闪而逝,藏血打赌大厅里没有人看见他出现过,但是司狐的声音缓慢地在他耳边响起:“人偶在很短的时间内腐朽,金刚是森林的野兽,结发走进困惑的城堡,伶女在酒红的烟花里哭泣,希腊神流下眼泪……当预言应验的时候。” 藏血凝视着那个白衣的女孩,司狐提醒他注意的女孩,雾。梅耶庄园,就是所谓“困惑的城堡”,这是个妖异的女孩,在藏血看她的时候,她对身边的侍者说了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侍者走下楼梯,“日之少爷,雾小姐请您到楼上和她一起参加游戏。” 不能有人不参加游戏吗?藏血深思,一手利落地抛起了他的车钥匙,“叮咚”一声,钥匙落入手中,他潇洒地离开酒桌,“我很荣幸雾小姐的邀请。” 走上楼梯,那女孩越发像一朵笼罩着轻雾的白花,连眼睫都带着水气似的,藏血承认他欣赏这样纯净的女孩,不过前提是,她不要是个女妖怪才好。“雾小姐,自己设计的游戏,您自己不知道玫瑰藏在哪里吗?”藏血把辫子摔到背后,伸出插在口袋里的一只手,“很高兴与你见面。”这把手插在口袋里的姿势,是和 真秀学的,藏血发现它很吸引女孩子的注意力。 雾转过身来,眼眸如一潭乌黑清澈的死水,“日之少爷,”她微微鞠躬,肩头的日本结圣洁整齐,显得她的肩骨匀称细致,“玫瑰的下落,我也不知道呢。” 一个狡黠的女孩,藏血笑得更加愉快,司狐在她背后示警,这女孩是人是鬼? “既然如此,雾小姐,我们就开始吧。”藏血非常绅士地搂住她的肩,不费吹灰之力,把她往二楼的大门里面带,“您的城堡非常漂亮,充满了异类的风格。” “雾小姐……”雾身边的侍者有些措手不及。 “请照顾其他的客人。”雾雪白的裙角拖着地,渐渐消失在二楼房间的深处。 ——***—— 木制结构的古老的房间,精致的壁炉,壁炉里放得整整齐齐的木条,墙壁四周洛可可风格的碧绿的风景画,木色的边纹甚至天花板的雕塑、窗格上的玻璃画都充满了中世纪欧洲的风格。 藏血走进二楼的房间,饶有兴趣地四下打量,“好漂亮的房间。”藏血微笑着说。 “多谢夸赞。”雾回答,手整齐地叠在身前,像一个殷勤的女主人。 “漂亮的小姐,应该搭配漂亮的玫瑰。”藏血游目,目光从身边的各种器皿上掠过,自旁边桌上的花瓶里拔下一枝白玫瑰,“水晶玫瑰暂时没有找到,这个东西,送给你。” 雾诡然一笑,低下头,牙齿咬住那白玫瑰,在她衔住玫瑰的时候,那草本的玫瑰居然化为透明的水晶,一瞬之间,玫瑰异化,变得洁白而透明,接着,成了晶莹剔透的一枝。 藏血放手,他放手的同时,雾松开牙齿,“叮”的一声,那玫瑰在地上跌成了哭泣的碎屑,她抬起头来,妖异地看着藏血。 藏血从桌上的花瓶里拔出第二枝玫瑰,用玫瑰花刺勾住她的衣服,虽然他已经曾经见过所谓“魔幻妖异”的人物,但眼前的女孩突然衔住玫瑰,玫瑰化成了水晶,这未免让他有些吃惊。“你还是不是人?” 第2章 妖魔的长发 “那瓶子里的玫瑰花,只有三枝。”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浸泡在流水中太久,花儿也是会腐烂的。”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动作有点儿妖冶,“真是对不起。” 藏血钩住她衣袖上的玫瑰,果然就像浸泡在水中太久的花朵一样,很快花瓣脱落,生起了一层腐质物。他笑了,“原来你是个活人。” 雾妩媚地微微咬着唇。 “只有活人,不管浸泡在流水中多久,都不会腐烂的。”藏血丢掉那枝死花,双手插回口袋。 “不会腐烂的东西,浸泡在水里,也都是不会腐烂的。”雾转过身,雪白的裙裾越过了前一间房屋的门槛。 “你当你是福尔马林里的标本吗?”藏血站住,推了推他鼻梁上的金边眼镜,“那可是……哇!”他突然叫了一声。 雾回头,“怎么了?” “有东西在拉我的头发。”藏血皱着眉头,提起了他的辫子。她是个活人,藏血可以用他实验室里发芽的土豆和她打赌,如果她不是活人,他就把那些长出芽的土豆全部吃下去。 雾从那边的屋子奔了回来,藏血观察到她提着裙子,那也是活人才会有的习惯,死人难道还会在乎裙子变脏?他高高地提起他的辫子,辫子末梢有一只小小的不明物体在拉扯他的头发。 “这是什么?蜘蛛?螃蟹?”藏血优雅地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只很努力在拔他头发的小怪物,“你是什么东西?” 雾用双手捧起了那个东西,“这是水妖的孩子。”她像捧着什么珍宝一样捧着它,举过头顶,“水妖是我的主人。” “哦。”藏血在她跪下去把那蜘蛛蟹一样的东西举过头顶的时候,伸出手指一戳,“叽”的一声,他很无辜地收回手指,“我不小心把它压扁了,怎么办?” 雾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藏血抬起手指,指尖粘着那只被压扁的“小主人”,一团像豌豆糊那样黄黄的东西。 藏血看着她怪异的脸色,忍不住想大笑起来,咳了一声掩饰,他取下插在胸前口袋口的花边餐巾纸,擦掉了他手指上那不知道是蜘蛛还是螃蟹的小妖魔,“你确定你没有认错主人吗?” 雾跪在地上,抬着头看着藏血,低下头看看自己手掌里的“残骸”,出乎藏血意料地,她依然笑得妩媚,“你不怕我?你不怕化为水晶?” “不怕,”藏血回答,他甚至用另一只手托 起了雾的下巴,“说实话,我们谋杀了水妖的孩子,合谋的,不是吗?” 雾低下头去咬藏血的手指,藏血“嘿”的一声收回手,在她头顶敲了一下,“坏习惯。” “那个小妖魔是你弄死的。”雾咬着嘴唇,像是很天真很单纯似的,乌黑乌黑的眼睛看着藏血。 “你把它捧到我面前,难道是要我膜拜吗?”藏血环视了这个房屋一下,“这个屋子想必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在这里面不怕水妖的监视,所以才敢诱惑我弄死那个小妖怪,对不对?”他微笑着转过身来,悠然拿着他的发辫把玩,“看来,自从你邀请我上楼玩游戏,这一切就已经是计划好的了。” 雾狡猾地眨了眨眼睛,她双手合在胸前,无比纯净,带着期待说:“对于我不想化为水晶的东西,我永远也不会把他弄成水晶的。”她咬着嘴唇说,不知道是天使还是恶魔般的魅惑。 “小姐。”藏血点点她的鼻子,“这样的场面,我见得太多了。比你漂亮,比你妩媚,比你有女人味的女孩、女人,甚至是夫人,我见过许多。要欺骗我的话,”他抬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不够资格啊。” 雾哀怨地皱起了眉,蹙眉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像他的话伤了她的心。 “狡猾的小姑娘。”藏血索性捏了捏她的鼻子,粉粉的挺好玩的,“你想找个可以帮你摆脱水妖魔控制的人,对不对?” 雾退了一步,哀怨地蹙眉,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找到了,可惜,你如果对我温柔一点,我会更满意的。” 藏血松开手,“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麻烦?雾。梅耶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我记得我十五岁的时候和老爸一起来观光的时候,它还是好好的嘛。” 雾雪白的裙子铺开,她坐了下来,藏血不得不承认她这样很美,像花中花,雾中雾,惹人怜爱的小女孩一般。她皱眉轻轻地说:“前年来了一场暴雨,冲毁了所有的葡萄,去年来了一场暴风,毁了好不容易抢救的葡萄藤,雾。梅耶遭受的损失不是你们能够想象的。这几年气候连续不好,庄园再也经受不起再一次的打击,所以爸爸有一天忍不住,走进了城堡里传说有妖魔驻扎的地方。”她转过头看着藏血,“就像蓝胡子的城堡一样,雾。梅耶也有几间祖先传说永远不能打开的房间,传说里面住有妖魔,打开了,就会发生不祥的事。爸爸打开了,他回来的时候非常高兴,今年春天的气候非常好,葡萄藤生长得异常理想,每天就像是已经计划好了一 样,都是最适合葡萄生长的天气。”她托着颔,迷蒙神往似的说,“但是爸爸越来越古怪,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见人,有一天我冲进去——”她低声说,“爸爸变成了一只蜘蛛,就像刚才你弄死的那个东西一样,一只……不知道是蜘蛛还是螃蟹的东西,它在不断地生小蜘蛛,爸爸的房间里都是蜘蛛,我不知道是爸爸变成了蜘蛛,还是爸爸被蜘蛛吃了……” 藏血见她支撑着下巴,一点恐惧的神色都没有,不禁有点佩服。她坚强得超乎想象,只听她继续说:“我吓得差点昏倒,立刻用大锁把爸爸的房间锁了起来,但是还是有不少小蜘蛛爬了出来,就是你刚才弄死的那种。”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藏血听她面不改色地说“我吓得差点昏倒”,那时的情景他想象起来都觉得有点恐怖,雾当时受到的惊吓想必更大,但是她还能想到用大锁把房间锁了起来。 “今年四月,葡萄藤生长得很好的时候。”雾继续说,“我吓坏了,什么也没想,就往城堡里传说有妖魔的房间里闯。”她停住了,怔怔地看着前方。 “屋子里有什么?”藏血好奇。 “什么也没有,”雾摇了摇头,低声说,“都是头发,满屋子都是头发,长长的头发像蜘蛛丝一样,绕来绕去。” “头发?长头发?”藏血拿过自己的发辫,“你邀请我上楼,是不是也有点看中了我的辫子?” 雾双手合在额前,闭上眼睛,“是的,那是长发的妖魔,他像蜘蛛一样,蜘蛛会吐丝,妖魔有长发,只要有他的头发在,他会能够感觉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 藏血耸了耸肩,“屋子里不是没有妖魔吗?”环绕了房间一眼,这房间果然没有头发,“你是人,为什么能够把东西化为水晶?” “打开房门后,我就拥有那样的能力,水妖魔给我的吧,我也不清楚。”雾睁开眼睛,藏血被她清澄纯洁的黑眼睛看得心头一跳,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门在哪里?我们瞧瞧去,不要成本的法术,为什么不要?”藏血拉起雾的手,“我们走,去门外挂个牌子,要获得nnxx级魔法的人,请交一千美元到雾。梅耶城堡,即交即有,无效退钱。” 雾又叹了口气,“如果真的可以这样,庄园也不需要制作葡萄酒了,祖先何必把房间封锁起来?获得魔法的代价,是成为妖魔的奴隶,这城堡里的妖魔属水,控制气候和雨水的变化,驾驭云气和迷雾,是种植的妖魔。我感觉得到它 的思想,它想要把世界都变成农场和葡萄园,种满农物,开满花朵,这样它的势力就能够遍布整个世界,这也是它召开葡萄酒会邀请世界名流的用心。” “世界种满农作物,开满花朵?”藏血欣赏玻璃窗上耶稣受难的玻璃画,“听起来不错。” “那人类呢?人类,就要变成花朵的肥料,上好的腐质物。”雾支颔叹息,悠悠的,“我不关心人类的命运,我只关心爸爸是不是还能够变回来。” 藏血拉起她的手,“走,带我去看看梅耶先生。” 雾被动地被他拉起来,“不行,走出这个房间,我们就逃不了妖魔的眼睛。这个房间里有壁炉,妖魔害怕长发被火烧掉,所以才没有把发稍探进来。” “你那个妖魔很爱惜他的头发嘛。”藏血的长辫子在身后飘荡,“我有这个,来,一起走。”他“啪”的一声打开打火机,照着门前长长的走廊,黝黑的地板和木质的墙壁。 雾被他拉着走,“让他看见了很快就知道我背叛他了,放开我,打火机很快被他的浓雾熄灭的。” 一团温暖的光晕移到她面前,橘红色的光晕下是藏血笑意盈盈的眼睛,“这不是燃烧式的打火机,是高温无火的,熄灭不了。”他手里的打火机只是一圈明亮的橘红色,并没有火焰,只是依靠电源的高温点燃东西,自然不会在浓雾下熄灭。 雾呆了一呆,看着藏血花瓣般的面容和笑意的眼睛,白皙的脸上微微一红,突然不会说话了。她无言地让他拉着她的手,过了一会儿,才说:“爸爸的房间在三楼,整个三楼都给我锁了起来,钥匙在我房间里。” 藏血侧耳倾听,完全没有听见城堡里其他人的声音,“你的房间在哪里?城堡里的其他人呢?” “我的房间在走廊右拐的第三个房间。”雾轻轻地叹了口气,“雾。梅耶城堡是左右对称的城堡,左半边的房间和设备与右半边一模一样,他们从一楼大厅的门进去,只能在左边的房间里打转,我们从二楼上来,直接进入了右边。”她的眼瞳幽黑,“只有右边,才是巢穴里魔鬼的世界。” 第3章 房间里的冒险 走廊里照明的灯光昏暗得几乎没有什么用,藏血的打火机照着木结构的走廊,和走廊边一个个关闭的门。 “小心!”雾低呼了一声。 藏血低头,只见地上一缕长长的头发,在脚下浮动,像有生命的水草,“这就是妖魔的长发?” “别踩到它,惊动了它,也许下一个变成蜘蛛的,就是我们。”雾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 “是吗?”藏血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剪刀,“可是我有另外一种想法。” “你想干什么?哪里来的剪刀?”雾错愕,“你想现在就惊动它?” “实验室里的,我拿了忘记放回去。”藏血蹲下来,地上的头发果然是“长发”,长得无边无际,发稍在这里,发端却不知道在哪里,顺着走廊,长得不知所踪。“我想给它剃头,不知道会怎么样?” “我剪过。”雾悠悠地说,“它像普通的头发一样,剪断了没有什么反应,但是,很快四面八方的头发就会往你这里来,像头发集会一样,最后把你缠成一个大茧。” “然后呢?缠成一个大茧,你怎么还能出来?”藏血仔细地看着那头发,那的确是头发,虽然有点不像人的头发,比人的头发更柔软光滑,一点分叉都没有。 “妖魔似乎来过了,我缠在头发茧里没看见,听到了脚步声远去,头发就突然消失了。”雾指尖一触藏血的剪刀,它在下一刻变成了水晶,“走吧,这是个诡异的世界,和学校里的完全不同,你必须遵守游戏的规则。” 藏血看着手里的水晶剪刀,优雅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我看你实在应该点点我的镜片才是,水晶比玻璃纯净多了,我看起东西来也清楚一点。” 雾天真的转过头,眨了眨眼睛,“是吗?你的眼镜应该是有机的吧?有机蛋白的软的镜片,被我点成了水晶,它会立刻从你鼻梁上掉下来的,因为太重了。” “只要你不点成奥地利水晶,我不介意。”藏血把水晶剪刀放在口袋里,继续往前走。 “奥地利水晶?什么东西?”雾皱眉。 “就是玻璃。”藏血回答,“上好的纯净玻璃,手工艺生产,产地奥地利。” 雾无辜地闪闪乌黑的眼睛,“我不出产劣质的仿冒品,我的房间到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右边房间的门,“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藏血想起白萧伟昂的那些刻在墙上的怪字“欢迎光临白萧伟昂的世界”,“我听到这四个字就牙痛。”他呻吟了一声,想到第一次遇到司狐,他从书桌里抬起头来的模样。 “进来吧。”雾回头一笑。 “我很荣幸。”藏血走雾的房间,房间的风格和雾的人一模一样,雪白的床铺和咖啡色的地板,咖啡色的窗帘和家具,很有一股尊贵优雅的味道,“钥匙在哪里?” 雾打开抽屉,“这里。”她手握着一个钥匙圈,“叮当”摇晃了一下。 “砰”的一声,藏血迅速转过头来,雾飞快地走到藏血身边,她握住了藏血的手,才抬头去看声音发出的地方,果然,门被关起来了,而月。“咯”的一声,被人从外面上了横栓。 “水妖魔——”雾低声说。 藏血拥了拥她只打了个日本结的肩头,“怕吗?” “不怕,”雾的目光凌厉,“他最终都应该回到他的房间里去。” “勇敢的女孩。”藏血拥紧了一些,轻轻在她的日本结上吻了一下,微笑道:“你这个样子很美。” 雾抬起头,“可惜我从不要求任何人保护,否则,邀请你保护我,你想必是会答应的。”她嫣然一笑,“别追求我。” 房门口的缝隙里飘进一缕缕的长发,藏血哈哈一笑,“不能追求你吗?” “我喜欢的是别人。”雾巧笑嫣然。 房间里的雾气渐渐多了起来,一缕缕头发渐渐地往空中聚集,一个人影在空中旋转,水妖魔,要现形了。 “不知道秃头的妖魔会不会好看一点?”藏血叹了口气,对雾说:“纸片。” 雾从书桌上撕下一张,“有。”她凑趣,学着士兵应口令的声音。 藏血用纸片在打火机上引燃了火焰,悠闲地往空中那一丝丝一缕缕整整齐齐的头发上一丢,双手抱胸,站着看结果。 头发是很容易着火的东西,就算是妖魔的头发也不例外,纸片一丢,只见火光一闪,大片头发燃烧了起来,一声哀号,“哎呀”!一个影子重重地跌在地上,“呜呜……呜呜……” 妖魔——在哭? 藏血和雾瞪大眼睛,眼睛直直地盯着那被火烧出来的东西,藏血苦笑,雾的表情大概这辈子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跌在地上的是一个两个长耳朵的小东西,一团卷卷的屁股,耳朵上的毛烧掉了——半,痛 得坐在地上哭,“呜呜……呜呜……” 这是什么玩意儿? 长耳朵的妖魔长得粉扑扑肥嘟嘟,屁股上卷卷的尾巴,看起来像一只兔子!雾简直就要昏倒,难道这困扰了她一年的妖魔,就是这样——只兔子样的娃娃? 藏血用两只手指夹着它的耳朵把它提了起来,“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卡露椰,呜呜……痛痛……你烧我……”兔子样的娃娃继续哭,“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原来它还有妈妈?雾和藏血面面相觑,雾把卡露椰抱了过来,“不痛不痛,姐姐给你揉揉。”她睁着她“童叟无欺”纯洁的眼睛,从抽屉里拿出一瓶药水,涂在卡露椰的耳朵上,“卡露椰乖,告诉姐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她涂的那瓶药水,如果藏血没有看错的话,应该叫做“眼药水”。但是卡露椰却破涕为笑了,“凉凉,是妈妈叫我来的,妈妈说把头发放进来,然后吓死坏人,姐姐,你看到坏人了吗?” 雾无辜地睁大眼睛,“没有啊,姐姐的房间里怎么会有坏人?”她对着藏血一指,“你说那位哥哥像不像坏人?” 卡露椰摇头,“哥哥长得很漂亮。”它突然向藏血扑过去,“哥哥抱!” 这见色忘恩的小色鬼。雾把眼药水瓶丢进废纸娄,这只叫做“卡露椰”的兔子还有妈妈,想必它的“妈妈”,就是械堡里的恶魔了,但是不要是一只卡露椰放大一样的兔子才好,雾不能接受雾。梅耶被两只兔子闹得天翻地覆,一只大兔子,一只小兔子。 只听藏血用磁性动人的声音,比她还正经地哄骗道,“卡露椰乖,城堡里好玩吗?住得舒服吗?” 他是在给雾。梅耶城堡做出租广告?雾幽怨地看了藏血一眼。 “舒服!堡堡里有好多东西吃,有葡萄、有土豆、有番薯、有芹菜……”那只叫做“卡露椰”的东西兴高采烈,五个手指点来点去,都算了一遍还不够,“有三叶草、月光草、野芋头……” “没有萝卜?”藏血好笑地看着嘴里念念有词的卡露椰。 “萝卜?”卡露椰凸胸腆肚,踌躇满志、神气活现地说:“我们长发兔族系已经不吃萝卜了。” 看它说话的神气,请想象一个暴发户跟人说“我以后不吃面包窝窝头”的模样。藏血摸着它身上的绒毛,原来这屋里“长发的妖魔”,就是这些长发兔,不,长毛兔!他已经可以想象,它们为什么希望 世界变成农场。 “你妈妈呢?”雾从墙上的日本娃娃的肩上抽下一条缎带,在卡露椰的一条耳朵上系了个蝴蝶结,摸了摸它的头,“你的毛……你的头发真好。” 卡露椰得意洋洋,“当然,宇宙万物,就我们长发兔的头发是最漂亮的。”它立刻委屈地趴下耳朵,“我的头发——” “哥哥的头发剪给你好不好?”藏血拉过自己长长的辫子,哄小孩一样,“哥哥的头发也不错啊。” 卡露椰眼睛闪闪亮,“对,哥哥的头发漂亮,妈妈叫我进来,吓死一个长头发的坏人。”它无限崇拜地看着藏血的头发,“哥哥,你看见长头发的坏人在哪里了吗?” 藏血咳了一声,以免他忍不住爆笑出来吓坏这个笨得无可就药的小妖怪,“没有,你妈妈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家,你受伤了。” “妈妈把姐姐房间的大门封死了,它现在在睡觉,等妈妈睡觉起来,就会开门放我出去。”卡露椰得意地摇晃着它的两个耳朵,“我也开不了。” “你妈妈在睡觉?”雾试探地问,“你知道你妈妈睡觉的地方吗?如果我们不从大门出去,你可以带我们……咳咳……我们就可以送你回家了。” “我当然知道,妈妈在床上睡觉。”卡露椰得意非凡,在空中走来走去。 藏血听了只想翻白眼,用一根本棒敲死这只蠢得无药可救的兔子,“在哪个床上睡觉?” “妈妈的床上。”卡露椰眼睛的纯洁度和雾一般无异。 “妈妈每天都睡觉吗?”雾问。 卡露椰摇头,“妈妈只有在月亮圆圆的时候才睡觉。” 十五月圆的时候才睡觉?藏血和雾对看了一眼,看来卡露椰的妈妈并不是普通呆头呆脑的大兔子。 “只有三楼我爸爸的房间,和与我爸爸房间对称的房间,才能够见到月亮。”雾摇了摇手里的钥匙,“跟我来吧。”她用钥匙,打开了衣柜的锁,低头钻了进去。 衣柜里面居然是一条通道,藏血抱着卡露椰,慢慢地从衣柜里钻了进去,走进通道。 这是一条暗道,只有像雾。梅耶这样古老的城堡才会保留这种中世纪供神职人士逃避大革命洗礼的暗道。雾拿着藏血的打火机前面照着路,藏血估算着高度,大概已经到达城堡的最高层。 “妈妈的房间。”卡露椰欢呼地对着三楼的一扇门扑了过去,化为一缕发丝消失在门缝里。 雾亮起手里的钥匙,挑中了其中一支,“卡”的一声,插进钥匙孔,那钥匙孔粘满灰尘,钥匙插进去居然第一下没转动,第二下,门才带着沉重的机械声,缓缓地开了。 满屋萦绕着都是长长的头发,就如竖琴的琴弦。雾说得没有错,那头发犹如蜘蛛网,却不让人感到恐惧。 一个人怀抱着卡露椰,缓缓地转过头来。 它就是卡露椰的“妈妈”? 藏血和雾再一次目瞪口呆,那是一个男人,不不,是一只公兔子,它也有像卡露椰那样长长的搭下来的耳朵,有没有尾巴不得而知,因为这个人,穿着长长的宽阔的衣服,背后流散的长发把它的全身几乎都遮住了。 一只漂亮的——兔子,不不,它不能称为兔子,或者应该称为“他”,他看起来是一个冷酷而笔挺的男人,要说他是“妈妈”,实在是……周围如果有观众,脸上必定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雾,你不听话。”卡露椰的“妈妈”冰凝似的眼睛凝视着雾,“你要付出代价。” 雾抬起头,双手合十抱在胸前,楚楚可怜地看着藏血,宛若被欺凌的小白兔。 “这位先生,您可以先告诉我,您到底是卡露椰的‘妈妈’,还是您就叫做‘妈妈’呢?”藏血感兴趣地摸着下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卡露椰的妈妈。 “他是长发兔族的元老‘玛玛’,不是我的妈妈。”卡露椰天真地解释,“他已经活了六百多年了,玛玛是长发兔族最厉害的兔子。”他在旁边蹦蹦跳跳,摇旗呐喊。 它还说“兔子”说得脸不变色心不跳,藏血佩服它承认自身的勇气,“叮咚”一声,他往空中抛了抛车钥匙,“玛玛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被关进这个城堡,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霸占这个城堡,不过你必须承认,当今世界是人类的世界,异类占领世界的想法是比较荒唐的,你承认吗?”他说得又快又顺,边说边看着卡露椰的脸色,看脸色就知道它完全听不懂。 长发挂满房间的玛玛森然地看着藏血,“人类屠杀动物,毁坏植物,把森林化为沙漠,把海洋化为垃圾场。信天翁拖着死亡的哀鸣,极乐鸟的羽毛在帽子上摇晃……这个世界只有两个字,”玛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虐——杀!” “不不,”藏血微笑,他从口袋里摸了个东西出来,“你等一下。” 玛玛微略诧异地看着他,他的手掌提起,尖尖的五指,慢慢地向藏血抓去,同时雾背后的头发, 缓缓地向她网过来。 “等一下!”藏血对玛玛抓过来的手指视而不见,比划了个暂停的手势,因为他从口袋里摸出来的东西叫做手机,按了几个健,“喂?真秀吗?是这样的,我在庄园遇到了点小麻烦,有个人要和我谈生态问题。喂,你不要这样没良心,拨哪个电话?生物系的?世界濒危物种拯救小组?” 玛玛的手指抓到了藏血的鼻子尖,藏血优雅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先敲敲玛玛的指甲,说:“让开一点,谢谢。”然后继续打他的电话,“8749xxxx?好,我记下来了,回去请你吃饭。”过了一会儿,“喂?世界濒危物种拯救小组?我是一位热心生态发展与保护的世界公民,是这样的,有人说,人类屠杀动物,毁坏植物,把森林化为沙漠,把海洋化为垃圾场。信天翁拖着死亡的哀鸣,极乐鸟的羽毛在帽子上摇晃……这个世界只有两个字‘虐杀’。请问他这样的态度对不对?如果不对的话,请问您有什么说法吗?我不是在给您出考题,啊,你不要误会我是联合国工作小组的调查员,请回答我,这位热心人士的观点是正确的吗?不不,我是工作检查委员会的,我不是,请您回答我的问题……是这样的,观点偏激了是不是?那请问你对于‘观点偏激了’这个观点的论据是什么?这样……”藏血放大手机的声音,只听手机里一个优美的女声用英语说,“这几年在亚洲大陆环境污染的程度是比较严重,但是‘人类虐杀动物’这句话,从世界范围来看,整个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前中期相对严重,如今我们已经逐步建立起各种濒危物种的基因库,生态环境的改善有待全人类的共同努力,而物种的灭绝我们也已经采取了相对的措施。” 雾似笑非笑地看着玛玛和卡露椰,卡露椰满脸都是兔子般单纯无知的表情,玛玛皱着眉头,仔细地听着。 藏血等那女人说完,又问:“请问,关于长……发兔子的保护进展到什么程度?” “长发兔子?”女人诧异,“您问的是长毛兔吗?目前许多长毛兔都成为商品兔,但是许多动物保护组织已经在呼吁取消机械式养兔的流程,工厂式的养兔是非常残忍的……” “我们不要吃萝卜。”卡露椰突然冒出一句。 藏血咳了一声,“这样,我们这边有个小……热心小学生,希望我们不再把萝卜与兔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女人回答:“各国养兔场都应用他们本国的饲料,兔子与萝卜是非常健康的形象。” 玛玛低沉的声 音缓缓地道:“时间过去了好几百年,人类从来不曾把兔子当做朋友,从来都是人类餐桌上的美食,衣服上的装饰,人类不给兔子留下空间,在兔子栖息的草原上建造房屋,建设城市。” 电话里的女人激动了起来,“兔子不是居家的动物,请不要把兔子家庭化,我们正在进行各种人工饲养物种的野化训练,我们希望保持它们原生的状态,而不希望它们进入城市。同时,兔子要生存,人类也要生存,弱肉强食,我们吃兔子,和野狼吃兔子是一样的。人类毁坏自然,剥夺了许多动物的权利,人类也会弥补。”她可能知道自己说得激动了,“至少有一部分人在弥补。” 玛玛冷笑,“那么,那些不弥补的人,也可以因为有一部分人在弥补,而被宽恕罪孽?人类为了生存而屠杀兔子,兔子为什么不能为了生存而屠杀人类?” “任何屠杀都是错误的,自然界只在需要的时候,才释放死亡,死亡是释放能量的一种方式,而不是发泄仇恨的方式。”藏血关掉了手机,以免玛玛说出“我们兔子”之类的话出来,他伸出一只手指按住嘴唇,“至少有一部分人是善良的,你就不能迁怒于全世界,是不是?” 玛玛的一缕长发绷直,自空中直飞过去勒住了藏血的脖子,“我就是要迁怒全世界,怎么样?” 藏血“叮咚”一声抛起了一个东西,划断了玛玛的长发,是车钥匙。但是玛玛萦绕在藏血背后墙壁上的头发,已经无声无息地缠住了藏血的双脚。藏血暗暗叫苦,他和一只可以掌握水能量的兔子斗法,怎么可能会赢?应该一早拉了这小妖女出逃,然后一把火烧了这城堡才是,到时候进来找烤全兔,应该比现在舒服愉快多了。 雾可怜兮兮地站得远远的,“玛玛大人,是他欺负我,他诱拐我背叛您。”正当藏血愠怒地转过头来看她的时候,雾做了一个恶魔般的微笑,甚至还小小地送了个飞吻。她是哪边强势的时候,就倒向哪边,是个最标准的墙头草,一切以维护自己的利益为标准。 长得清灵百合花、雪白玫瑰花一样的巫婆!藏血心里咒骂,脸上微笑,“玛玛,无论你报复的计划成不成功,首先你都应该除掉这个女人才是,她先背叛了你又背叛了我,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理由,让她如此愉快地站在那里。”说完了,藏血很有报复感地看了雾一眼,有点得意。 雾站在藏血和玛玛中间,天真地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我会扑向最爱我的人。”她柔声说,“玛玛大人,我已经背叛过您好 多次了,您每次都原谅我,所以我每一次最后都会回到您身边。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玛玛大人的真面目,您长得帅极了!”她像一只雪白的蝴蝶扑向蜘蛛网一般,扑入玛玛怀里,“我曾经相信他可以拯救我,但是现在我发现,只有玛玛您才是最了不起的,最能帮我,救回我爸爸,是吗?”她纯洁的眼睛里闪闪的都是崇拜的光,“爸爸是因为玛玛大人才变成那样的,我真傻,世界上当然只有玛玛大人才能把他还给我。” 玛玛蛮横地拉起雾,在她的红唇上吻了一下,“你是我的奴隶。” 雾睁着无比单纯的眼睛,赞了一句:“大人的头发真美丽。” 藏血一边看着,怀疑这女人说这种话为什么自己不会呕死,挥挥手,“既然你们两个和好如初,我的任务结束了,如果这就是雾小姐要玩的游戏,游戏大概也结束了,我要下楼去吃饭喝酒,可以吗?” 玛玛望着藏血的辫子,“不行!你必须留下来。”他转过头对雾说:“他已经知道了城堡的秘密,不能让他走。” 雾咬着嘴唇笑,“这样吧。”她从口袋里拿出一片花瓣,那是藏血送花给她的时候落下来的,两个手指一夹,花瓣成了水晶,从玛玛的头上拔下一根长发,穿过花瓣,系在藏血脖子上,“带着这个,如果你把城堡里的秘密说出去,锋利的花瓣和缠颈的长发,会插入你的颈项,让你在泄露秘密之前死亡。”她温柔地把那片小小的花瓣系在藏血脖子上,“别挑剔,这已经是玛玛大人最宽容的礼遇了。”说着,雾眼睛闪闪地看着藏血,在松开手放开那个花瓣坠子的时候,她背对着玛玛,拿起花瓣在嘴边吻了一下,放开,翩然转身。 这样算是表示歉意吗?藏血啼笑皆非,这只躲在城堡里的兔子,和一个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女人。“很荣幸有这样的礼遇,还要麻烦雾小姐带我到一楼的大厅。” “可以吗?”雾温顺地看着玛玛。 玛玛点头,月圆之夜,他必须在这里等待月光,进入休眠。 “日之少爷,你随我来吧。”雾拿桌上古老的烛台,光影闪烁地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漂亮的哥哥再见。”卡露椰有礼貌地说。 “再见。”藏血摸摸自己的头,有点觉得自己在做梦,跟着雾的背影离开。 ——***—— 走廊上,藏血问:“在作决定的时候你都不犹豫吗?” 雾没有回头,“犹豫了,决定一 样要作的,只不过我比较狠心而已。”一只手环绕上自己打着日本结的肩头,似乎她轻轻叹了口气,“玛玛喜欢我,一直都喜欢我。” “他很有实力,他是只会魔法的兔子。”藏血耸耸肩,“你依靠他、利用他,都比依靠我、利用我有力量。” 雾的叹息似乎还没有结束,只听她说:“他喜欢我,但是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你不喜欢我,但是我知道你曾经相信过我。” 藏血微微怔了一下,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很得意我曾经相信过你?” “不,我只想说,被人相信的感觉很好,谢谢你。”雾推开了一扇门,“这里走。” 转了好几圈了,外面就是大厅了,人声喧哗,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第4章 他以为困惑结束了 “我进去了多久?”藏血径直走向朱鸟,拿起桌上的酒,浅呷了一口,品尝着带蜜味和热带果香的酒味。 “一个小时十七分三十六秒。”朱鸟瞄了一眼银冢胸牵挂着的怀表,“你在里面洗澡?和这么纯洁的小姐在里面晃悠了这么久?” 藏血笔挺地站着,一只手插在口袋里,长辫子有点松散,不知哪里的风吹来,他的长外套和辫子都有些飘了起来。“酒会还没有散场?” “没有,不过我打算早退了,警局在call我。”朱鸟拍了拍藏血的肩,“这个女人交给你,先走了。” 藏血一手拿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我现在看到女人就胃痛、牙痛、脊椎骨痛、风湿痛……” “日之少爷不戴眼镜比戴眼镜更像个大美人儿。”斜斜倚在桌边的红衣女子摇晃着杯里的葡萄酒,补了一句,“—朵鲜花。”她踢掉银色的高跟鞋,坐在桌子上,“你进来的时候就看到我们了?为什么不过来?站在最前面等着那小妖女召唤?” 藏血皱着眉头,酒杯斜过去与银冢的酒杯“叮”的一声碰撞了一下,“不要再和我说女孩,我现在最讨厌的东西,就是小女孩和兔子。” 银冢“哦”的一声轻扬眉,未拿酒杯的手轻轻挑起藏血颈项上的新坠子——玫瑰花瓣,“这是什么?定情信物?” “这是被人钓上了船然后又甩掉的证据。”藏血伸出手,对银冢说:“梳子。” “这里。”银冢从化妆包里摸出一把象牙梳,“这是猛犸象牙做的,贵得很。” 藏血拆散了长辫子,梳了几梳。银冢感兴趣地看着他的长发,他有一头让女人羡慕的长头发,不开叉也不枯涩,乌溜溜的又滑又顺,“这是为谁留的?”她似笑非笑,抿了一小口酒。 藏血麻利地用长发绕了个圈打了个结在身后,“为你留的,高兴了吧?” “日之居然也有不敢说的事。”银冢哼了一声。 “你还是多留点心思在朱鸟身上,以免他过两天想通了甩了你,你再来向我哭诉,我可是不会同情你的。”藏血酷酷地甩下一句话,“走了,在这里多待一分钟,我都会想到可恶的玫瑰花和兔子。” “过两天我会送一笼子兔子给你,外加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银冢在透明的酒杯上印了个唇印,自己端详着。 “我会叫家里的法国厨师磨菜刀等你。”藏血从口 袋里顺手摸出个东西,头也不回地往后一丢,正好“叮咚”一声落进银冢正拿在手里端详的酒杯里,“迪襟”酒酒色金黄,掉进酒杯的东西晶莹剔透,近乎无形,银冢端详了很久,才看出是一把水晶剪刀。 抬起头来,藏血已经走得不见踪影,银冢眯起眼,猫似的端详看台上盈盈如一朵小白花的女孩,真是个妖魅的东西啊。 ——***—— 很快的,距离雾。梅耶庄园的葡萄酒会已经三个月了,除了脖子上那条解不下来的花瓣发丝链子,那一个小时十七分钟的冒险简直就像爱丽丝梦游奇境,邪恶的兔子,纯洁的公主,妖异的花园。藏血虽然不承认自己其实是输给了那朵小白玫瑰花和那只长毛的大兔子,但是,幸好他已经脱离了那个不可思议的世界,现实生活中的一切还是他可以控制的。 “所谓‘圆二色性’,是指对r与l两种圆偏振光吸收程度不同的现象。这种吸收程度的不同与波长的关系称为圆二色谱,是一种测定分子不对称结构的光谱法。” 伊贺颜大学,医学院的教授正在上课。 “圆二色性?”睡眼朦胧的同学a打哈欠,“学这些有什么用啊?分子结构对称不对称关我什么事?” 藏血优雅地双手抱胸,和教授四日相对,“当然关你的事,如果你认为分子结构是对称的,教授的眼睛就会变成不对称的,你的考卷也最终会变成一个标准的对称,一个完美的二维绝对对称——一个圆。” 同学a还没弄清楚藏血在说什么,教授已经沉着脸,“日之藏血,我看见很多同学都没做笔记,请你给大家解释一下什么叫做r与l.”这个问题他还没讲,课本上也没有,这帮学生都是上课不听,考试前复印笔记蒙混过关的,难道他还不知道?不要以为长得漂亮,在学习上也能有人给他开绿灯,虽然教授知道有些女教授对于藏血赞不绝口,不是赞他头发梳得有性格,就是赞他穿风衣特别有味道,害得他对教高分子生物的一位女教授暗送秋波一个学期了,人家还不知道医学院他的存在,这一切都是藏血的错。 藏血“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这个问题非常简单……” “简单的话,你就回答啊。”教授的眼睛闪烁着恶毒的光芒,背后有些拿着三叉的小恶魔在跳舞。 藏血伸出一根手指,“这个问题,xx教授,您应该去请教您的英语老师,向他追讨精神损害和物质损害赔偿,因为他没有把您教好,地球人都知道,r ,就是right,右边。l,就是left,左边。我回答得对不对,亲爱的教授先生?” 教授的黄脸变成灰脸,“你你你……”他把讲义重重地往桌上一砸,“错!可见你这学生不学无术。” 藏血伸出第二根手指,“请不要打断我的话,”他的金边眼镜闪烁着晶光,“光是一种电磁波,假如用电矢量来表示,光的前进就是由矢量的端点在一个特定的平面里沿正弦波运动的轨迹。这是基本常识,对于自然光来说,正弦波振动的平面是随机的,如果有一束光,它所有电矢量的振动平面都是平行的,这种光称为平面偏振光。在这个前提下还有一种特殊的情况,光前进的过程中电矢量绕着前进轴旋转,如果电矢量的绝对值不变,则运动的轨迹的投影是一个圆,这时就变成圆偏振光。面对光前进的方向看去,电矢量端点的圆运动可以是顺时针的,也可以是逆时针的,这就是所谓的‘右边’、‘左边’,也就是r与l.”他完美地结束了他的演讲,“教授先生,我说得对不对?” 教授灰脸变成黑脸,咳嗽了一声,“基本上正确,我们继续上课。”谁都看见他握在讲台旁边的拳头在不断地发抖,似乎有打人的冲动。 同学a崇拜地看着藏血,眼睛里都是星星与彩条在飞,过了好一会儿,a才说:“虽然我很崇拜你,但是,藏血,你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藏血以哀怨的目光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信息不对称产生权威感,你不需要了解我在说什么,只需要了解我很厉害就可以了。” 同学a眼里的彩条变成了不停旋转的同心圆,又过了一会儿,他无限崇拜地说:“藏血,你真是太厉害了,只是你可以不再说‘对称’这两个字吗?我很敏感。” 真是太有趣了,窗户外有人笑了一声。笑声如此熟悉,熟悉得藏血的背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抬起头来,没看到窗外有人,只看到一枝露水莹莹的白玫瑰,将开未开的留在窗台上,玫瑰枝干上打着一个雪白的日本结,长长的缎带随着风飘着,无声无息。 不会吧?难道玫瑰花和兔子事件还没有结束?藏血拿起胸口的水晶花瓣,哀怨地叹了口气,随即潇洒地把两只手枕在脑后,继续听黑面教授的课。 满天雪白的玫瑰花瓣一片一片一片……无声地滑落…… 一个如花初放的雪白的小女孩,睁着一双纯洁的黑眼睛,露出小小的可爱的牙尖,粉红色的舌头舔在牙尖上,“玛玛大人,是他欺负 我,是他诱惑我背叛您。” 小妖女啊小妖女,藏血愉快地想,摸着胸口冰凉的花瓣,居然有一点点开始期待重新见到这个缠人的小东西。 ——***—— 下课时分,雾手捧着一束白玫瑰,白衣飘飘地在伊贺颜大学里面走着,回忆着他优雅地解释什么叫做r与l的问题的样子,微微地侧着头笑。她沿路撕下白玫瑰的花瓣,看它一片片从手里飞走,微微地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的蓝色。 “雾小姐,好久不见了。”藏血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冒了出来,雾一点也不惊讶地回头,“是啊,好久不见了。” 这小妖女居然表现得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藏血低笑着托起她的下巴,“你家的大兔子,被你解决了?” 雾狡猾地眨眨眼睛,“日之少爷以为呢?” “我以为,那只兔子已经成了雾。梅耶城堡上个月的晚餐,烤全兔,一大一小。”藏血凝视着雾头发上的白色发结,如果其他女孩穿成这样一身白,必然是个医院里跑出来的病号,但这小妖女穿起来,的确别有风味。 “玛玛离开了。”雾撕完手里最后一朵玫瑰,任凭花瓣掉落在地上,她低下头说:“爸爸也变回来了,城堡的一切就和原来一样。因为长发兔族和骷髅灵族发生了族斗,听说死了不少兔子,你知道玛玛是很有责任心的兔子,他立刻就离开了,而且听说那场战争可能会打好几百年,异族的时间和人类是不相同的。”她掠起头发,“一年的噩梦结束了,不是依靠我的努力,也不是依靠任何人的帮助,在它最没可能结束的时候,突然结束了。” 藏血摸摸她的头,拿掉她头发里的一片花瓣,“这就是人生,变幻莫测。” 雾嫣然一笑,“我来告诉你一声,我不再是半妖怪了。玛玛走的时候,把所有的法术都带走了,现在我和你一样,是个正常人。”她悠悠叹了口气,“城堡里的一切,就像做了一场梦,就像我以前做过的许多许多梦一样。” 这个妖魅狡猾的小东西,也懂得什么叫做悲哀吗? “这里走,请你吃饭。”藏血揽住她的肩头,微一用力,往白萧伟昂咖啡馆走,“为什么来找我?难道对你来说,我还算是个朋友?” 雾的目光停留在他扎头发的绳子上,“我从小就喜欢说谎,爸爸也经常不相信我说的话,但你相信。”她伸出手轻轻地触碰那个青色的绳结,发辫轻轻摇晃,只听她继续说:“有些时候,人总有些 话想对朋友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相信我,肯听我说话,”她突然嫣然一笑,“即使我背叛了你,你看起来依然不在乎啊。” 藏血把辫子塞进了口袋里,拥着雾走进白萧伟昂咖啡厅,“你还不够资格让我在乎。” 他不让她碰触那个绳结,雾在白萧伟昂的门口抬头看了一眼,“白萧伟昂?那是一种葡萄的名称,看来日之少爷你和葡萄园总是有缘的。” 藏血不置可否,微笑着拿下眼镜放进口袋里,“和你也很有缘。”他找了个少人的角落坐下来,“要喝什么?” “抹茶咖啡。”雾整了整裙子,乖巧文静地坐下来,“你不戴眼镜像女孩子,还是带着眼镜好看,有男人味。”她咬着嘴唇说。 “一杯皇家咖啡,一杯绿茶抹茶。”藏血把单子递给服务生,“很多人都说我不戴眼镜更迷人。”他微笑着双手交叉,“找我有什么事?除了谈论兔子之外?” 雾解开扎头发的白缎带,迅速地把一头到肩的长发盘到脑后去,盘起头发,她就像个真正的公主,高贵而典雅。“除了谈论兔子之外,还有一件事,”她的目光缓缓地移向别处,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愿意陪我去一趟海边吗?” “海边?”藏血诧异,千足不靠海,要去海边,需要穿越两个城市,“去海边干什么?” “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雾低着头慢慢地说:“一个好朋友。” “男性朋友?”藏血看着她的神情,叹了口气。 雾抬起头,“是的,男性朋友,他和他的爱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上天保佑他们。”她眼睛里有泪,双手十指交错,举起来捧在胸口,嘴里念念有词,藏血听到一两句,她念的是英语,“我就不会哭泣!我就不会哭泣!” “每当年岁又经历过一段休眠,紫罗兰花会在林地重新出现,天地和海洋,万物都会复苏。”藏血柔声说,轻轻地为她拨开额前散乱的一缕发丝,他知道她念的是雪莱的《致——当销魂荡魄的欢乐已成为过去》,也知道她刚才念的是这首诗里的什么。 雾抬起头看着他,伸出一只手撑住额头,“你不会觉得我又在欺骗你的感情吗?” 藏血伸出手指去磨蹭掉她眼眶里滚来滚去的眼泪,眯起眼笑,“当女孩子掉眼泪的时候,我一般都是很善解人意的。哭吧,我不会笑你的。”手指下的肌肤柔软温暖,雾哭起来,和其他女孩子一样,也许因为她长得楚楚可怜,他刚才真的有 些不忍心,当手指接触到眼泪的时候。 “他……曾经是我的……”雾拿起咖啡掩饰她的失态,一不小心呛了一口,“咳咳……” “小心点。”藏血用纸巾擦去她咳嗽时颤抖在脸颊上的抹茶气泡,“男朋友结婚了,新娘不是你,对吗?”他轻轻地揉了揉她的眉心,“这是个老套的故事。” 雾勉强笑了一下,“算是老套的故事吧。”她咳嗽了一声,“我想喝点苦的。” “这个给你。”藏血把加了燃烧后的方糖和白兰地的咖啡递过去,“喝完了再说,好不好?” 雾呆呆地看了他一阵,她换了口气,捋开额前的发丝,“我以为你会讨厌我,可是有些话我不知道要向谁说,我只是想到你,然后就来。你不必刻意对我温柔。” “我一向都很温柔。”藏血从口袋里摸出眼镜,拿过餐巾轻轻地擦,“尤其对着长得漂亮的女孩子,尤其她们在哭的时候,我会更温柔的。” “他要结婚了,我很替他们高兴,是真的高兴。”雾眼睛里闪着余韵未消的泪光,“可是没有人相信我。”她深吸了一口气,“他们都以为,我诚心要他们分开,因为我得不到他,所以我要让谁也得不到。”她支着额头,“他们都以为我恨他,他结婚了连喜贴都不给我,也不要请我去参加。” “原来你是故事里的坏女人。”藏血叹了口气,“你做了什么事,让他们这么怕你?” 雾呆呆地看着他,低声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他们分开,是真的,可是没有人相信我。”她一口气喝完了那杯掺和白兰地的咖啡,“我送过他一箱葡萄酒,那些葡萄酒里有毒,他差点被毒死了,所以他们都恨我。”雾看着空杯子笑了,磨蹭着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很像侦探片里凶手,最不像的那个,就是最恶毒的坏人,连爸爸都不信我的话,他把我关起来,他结婚的消息都不告诉我。” “恨他吗?”藏血轻声问,他的眼神有点飘,飘向遥远的地方。 雾笑了起来,“恨过,但没有恨到要谁死,要谁抵债。”她有点醉,“恨过之后,依然是不恨,你怎么能怨恨别人不肯爱你?”她的眼神朦胧如星,看在眼里很艳丽,也许是脸颊上带着酒红,“你只能怨恨自己做不到他想爱的样子,他从没有错,错的是我。” “是的,你不能怨恨他不肯爱你,因为无论如何你都做不到他想爱的样子。”藏血喃喃自语,突然一仰头喝光了雾的那一杯抹茶,当酒一般喝光了 。 “所以我怎么会想他死?我从来没有想过死,我要他死很容易啊,”雾轻笑,“在我是半个妖怪的时候,我随时都可以把他变成一尊只供在我城堡里的水晶,永远属于我。他们相爱,我很高兴,至少有人肯不顾一切地对他好。” 藏血轻轻托起眼前有些醉意的女孩子的脸,曾经以为她很奸诈,她很圆滑,是一只会咬人的猫,其实她也偶尔很单纯,就像如今的这一张脸。“毒是谁下的?” 雾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不是吗?”藏血缓缓地摇头,“说实话,否则,你会痛苦很多年。” 雾开始去摸索那个已经被她喝光的杯子,藏血抬手叫来服务生,“两杯兰姆酒。” 酒来了,雾喝了一大口,慢慢地说:“毒……自然是……他自己下的。” “他陷害你?”藏血轻声问。 “是的。”雾醉眼朦胧地回答。 “你依然爱他?” “是的。”雾喝醉了,开始笑。 “我陪你去参加婚礼,好不好?”藏血轻轻拨拢她散落下来的长发,眼里泛起了一些沉寂多年的苦涩,唇边的微笑再美丽,也掩盖不了那些多年前的苦涩的味道。 “好。”雾乖乖地说,补了一句,“不许骗我。” “不骗你。”藏血看着面前喝醉的女孩,至少这一瞬间,两个人的心,是靠得很近很近的。也许她此时多说一句话,他隐藏多年的感情就会决堤,也许只要他一个吻,她的凌乱的心,就会留下他的影子。 “不许害我。”雾没有多问一句,她已经醉到看不清藏血眼里的苦涩,只是冒出了这样一句傻话。 “不害你。”藏血叹了口气,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雾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藏血一口一口地喝着黑色的兰姆酒,从口袋里摸出手表,静静地看它的指针走着。 当销魂荡魄的欢乐已成为过去, 如果,爱和真诚犹能够继续, 尚有生命,尽管狂热的感受在作深沉黑暗死一般的安息。 我就不会哭泣!我就不会哭泣! 能感觉、能看见:你在凝视, 那温柔的双眸脉脉深含情意, 而想象其余。 燃烧并且成为无形烈 火的燃料, 也就足够。 你若能始终如一,不变依旧。 每当年岁又经历过一度休眠, 紫罗兰花会在林地重新出现, 天地和海洋, 万物都会复苏, 例外的独有赋予万物以形态、 给予万物以活力的生命、和爱。 在藏血凝视时间的时候,雾低声地用英语,慢慢地念着雪莱这一篇《致——当销魂荡魄的欢乐已成过去》,也许真的万物都能如诗歌里所讲过的那样,只要真诚和爱继续,即使那些疯狂的快乐已经过去,生命与爱,还是会在紫罗兰花那里,重生重开。 第5章 他和他的婚礼 “为什么要乘坐直升飞机去参加别人的婚礼?”藏血恐高,坐在飞机里闭着服睛当自己是个死人,不敢往摇摇晃晃的飞机底下看风景,“开车或者坐火车都好啊,我们又不赶时间,坐什么直升飞机?” “我怎么知道你恐高?你又不事先通知一声?”雾无辜地眨眨眼睛,“梅耶小姐要去参加婚礼,当然要摆阔气的场面,你以为我是委委屈屈扮小可怜去的吗?我就是要铺天盖地的去,不可以吗?是你自己说要陪我的。” 藏血哀怨地看着她,“我好歹也以为是坐班机,怎么知道是坐这种飞来飞去摇摇晃晃的直升飞机?我害怕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度,小姐,我曾经跳伞失误过啊。” “加速!我们要迟到了。”雾对飞机师挥挥手,当藏血什么也没说。 直升飞机带着巨大的轰鸣降落在嘉里加德海滩,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卷起了海上一阵狂风巨浪,当飞机降落之后,海滩一片混乱,参加婚礼的人纷纷闪避那些浪头。 “小姐,你会惹人讨厌的。”藏血拉住雾的手,“你是来祝福的,不是来杀人的吧?” 雾奇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我是带着祝福来的,不过似乎每一次的祝福,都要有个令人憎恨的开始,”她耸耸肩,“所以下去之后,我也不知道我是来祝福的,还是来杀人的。” “那就别下去,他们并不友善。”藏血透过窗户看见,参加婚礼的人群有不少人有枪。 “我要下去。”雾坚持地对视着藏血的脸。 藏血看了她一分钟,放手,“你爱他。”他叹息。 “是的,我爱他。”雾凄然了一下,“你陪着我,好不好?” “别怕,我会陪着你。”藏血又叹了口气,用力揽着她的肩,“走。” ——***—— 沙滩上举行婚礼的大概有四十个人,大部分都是黑色衣服,身上似乎都带着家伙。藏血越走近越疑惑,雾这小妖女不会是想把他骗进黑帮开会的地点,然后把他乱刀分尸吧?不过这种猜测没道理,手臂弯里的女孩在海风里微微颤抖,却坚强地往前走。 没有人穿婚纱,新娘子在哪里?结婚怎么能没有新娘子?藏血皱眉,“新郎新娘在哪里?你没有弄错地方?” “没有新娘。”雾低声说,突然露出一脸平淡幸福的微笑,“但是他们两个在一起,我替他们开心。”她对着人群里的 人挥手,“川穹!川穹!我来了,你结婚为什么不通知我?” 雾跑过去了。 她跑过去的样子像一只快乐的蝴蝶,扑向她最想去的地方。藏血看着她跑,心里居然有些嫉妒,这个变幻莫测的小女人,这一枝貌似纯净清贵的小毒花是别人的,虽然她如此依靠自己,但从她的尖梢到根茎,都是属于别人的。 “小雾!”有人冷冷地叫了一声,“你还是来了。” 说话的这个就是“川穹”了吧?藏血远远地看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发辫在海风里飘。长得高而且酷,是个让人见了就忘不掉的人,而且一看就知道,这种人做事只求目的不择手段,所以说,为了摆脱雾的纠缠,下手陷害她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雾这傻瓜还是那样死心塌地地爱着他,就算明知道他害她,她也只能装做不知道。藏血有些心疼了起来,雾是骄傲的,她也不是善良可欺的小白花,一朵毒花,却像小白羊那样被人欺负。她不是不能保护自己,她是不忍保护自己,保护了她自己,就打破了她的梦。 “无论你对我怎么样,你的婚礼,我始终都是要来的。”雾走过去,柔顺地抬起头,双手捧上一个东西给川穹,“祝你们结婚快乐,永远顺利。” 站在雾面前的男人高了她大约两个头,微微鞠下身拿起她的礼物,“谢谢。” 雾微微甩了一下头发,“不打开来看看?” “不必了。”川穹淡淡地道,“你的心意,我接受。” 雾凝视着他的眼睛,“你还是这样无情。” 川穹不看她的眼睛,从她身边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谢谢你。” 雾没有回答,川穹走过去,顿了一顿,没有回头,“还有当初那瓶酒的事,对不起。” 雾也没有回答。 川穹走了,走向他选择共度一生的人。 他终于还是道歉了。雾眼里都是泪,他道歉了,就代表他们之间一切都结束了,连最后一点的仇恨都没有剩下,以后他走出她的世界,连她的祝福都不带走。“川穹……”她喃喃自语,转头要寻找她可以依靠的人,每次她需要安慰的时候藏血都会在身边,“藏血……”她习惯地要找依靠,“藏血我们……”她突然顿住了,睁大眼睛看着藏血。 藏血……看到什么了? 藏血那张原本优雅带笑,似乎什么都不太在意,随时都可以有花瓣般笑颜的脸上,是一 副奇异的神色,似乎很诧异,又似乎在情理之中,有九分震惊,一分解脱的表情。 “怎么了?”雾走到藏血旁边,顺着他看的那个方向看去,川穹在那里,他和他今天的伴侣并肩看着海,他们都是爱海的人。 站在川穹身边的人,也是一个男子,也有一头长发,海风吹得他满头长发飘动,他的侧面坚定而卓绝,川穹已经是冷漠的男子,这个男于比川穹更冷,海边一站,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几千万年了,就算是化为化石碎裂在原地,他也不会为别人移动一步,那就是——川穹今日婚礼的伴侣,名檀犀泽。 “你认识名檀?”雾看着藏血奇异的神情,声音不知为何小声了起来,语调里带着害怕他突然崩塌的惊惧,川穹和名檀就算有人为他们自杀,为他们杀人,她都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她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啊。 藏血震惊,被她惊醒过来,“啊,名檀,我认识名檀。”他很快地笑了一下,“要回去了吗?” 雾没拆穿他虚伪的笑,一把拉住他的手,“回去了。” 藏血默然跟着雾走,登上了直升飞机,飞机马达响,像逃难一样,飞快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 海滩上,川穹冷冷地说:“你看见藏血了吗?” 长发的名檀淡淡地说:“看见了。” “我道过歉了。”川穹简单地说。 名檀淡淡地反问:“你在指责我没有道歉吗?” “不,”川穹搭住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曾经真的爱他,你不必道歉,如果哪一天你真的想走,我会像他一样,放手让你走。” “藏血是个体贴的人。”名檀慢慢地说,“雾和他在—起,会快乐的。” “前提是,他必须忘了你。”川穹冷笑。 “你以为他不能吗?”名檀唇边泛起一丝犀利的冷笑,在海风里,比冰山还冷,比海水还深。 ——***—— 藏血坐在飞机里,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雾支着颔看他,眼睛眨也不眨。 “你看着我干什么?”藏血终于不耐烦地开口,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睛望着机舱底。 “看另一个失败的人。”雾回答,“你的头发乱了。”他的发辫乱了,被海风吹的,吹得长发飘散。 “梳子。”藏血没看她,简单地说。 雾双指从口袋里拿 出一把小木梳,藏血伸手来接,她抬高手不让他接,“我来。” 藏血缩回手,默然。 雾解开了他结发的青色绳子,慢慢地梳他的头,小木梳划过发丝的瞬间,她似乎也插进了藏血的内心,深深交叉着两个失色的灵魂。“别让我看不起你。”她纯洁无暇的眼睛凝视着他的长发,慢慢地编织他的辫子,“你和名檀……” 藏血笑了一下,没动,“和你和川穹一样,曾经他是我的。” “你也放手让他走了?”雾的梳子停顿了一下。 “你无法强迫别人爱你,不是吗?”藏血抬起头来,看着雾的眼睛,“就算像你这样妖魅的女孩,你又能拿川穹怎么样呢?因为你爱他,所以你在他面前……”他笑得苦,“最无可奈何。” “一点也没有错。”雾的梳于继续划下,语调有些悠悠,“很奇怪,为什么川穹不了解我,爸爸不了解我,你了解我?” 藏血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奇异,并非怜悯,而是两个人一起的怜悯,她怜悯着他和她,并非不曾付出真心的恋人,却终是得不到珍惜和爱护。爱人的感情很脆弱,爱人的人也很脆弱,如果没有相同的爱来回应,一个人爱下去,会很伤心,也很寂寞。 心往往就是那样碎的,却得不到重视,只好化为麻木。 也不会有人去注意,你此时的微笑,是真还是假,是否为了不让我爱的你难过,所以即使不快乐,也不会去说。 狡黠的女孩,一分悲哀甚至卑微的爱情,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让我们都不要回想得那么清楚,就这样笑好了,好不好?你这样看着我,只会让我,觉得痛苦而不会快乐。 “因为他们都不是我。”藏血笑了起来,一本正经地回答。 雾怔了一下,拿起那绳子往他脖子上一勒,“是,你好伟大,了不起。” “要死人了。”藏血往后一倒,做死狗状,吐出舌头。 这人,情绪变化得这么快?雾刚刚有些疑惑,“啪”的一声,那条绳子断了,她低下头,看着手里扯断的半截绳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该是名檀的东西吧?藏血如此珍惜的发绳,雾俯下身要去捡地上断成三节的绳子,藏血拦住她,“算了,断了就断了吧,别捡了。” “我赔给你一条。”雾扯下头上的白色缎带,“这个给你。” 藏血接过来,在头上打了一个大蝴蝶结,对着 飞机的窗户玻璃照着,似乎挺稀罕的样子。 雾捡起地上的三截断绳,迅速塞进口袋里,“你扎成这样更像个女孩子,快扯下来,难看死了。” “好像我妹妹日之媛哦。”藏血笑着,躲开雾的禄山之爪,“让我多欣赏一会儿,别吵。” 雾扑到他身上,“还给我!” “你说给了的。” “我剪了你的头发。” “玛玛大人,这小妖女说要剪头发,罪无可赦,快来啊……” “你又不是长毛兔子,我放火烧了你的头发。” “烧头发是世界上最不可原谅的罪行。” 飞机师摇头,他这位城堡里的大小姐,还是第一次在“别的男人”面前,显得这样放松和胡闹,即使面对着老爷,也从来不曾这样快乐过。面对着川穹少爷,雾小姐除了越笑越纯洁天真之外,没有其他的情绪。 ——***—— 半个月后。 “名檀结婚了?” 伊贺颜大学,背后背着个帽子的男生,一身令人舒服的气质,是伊贺颜大学的学生兼学校的主人,伊贺颜真秀。 藏血耸耸肩,“是的。和他在一起的男人叫川穹。” “恭喜你。”真秀挑了挑眉,“你也是时候从他那里解脱了。” 藏血只是笑笑。 “看到你这个样子,似乎并不太伤心?”真秀微微一笑,双手插在口袋里。 “是不太伤心,”藏血拿起辫子瞧了瞧,“很奇怪,看到他结婚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这一切终于结束了。”他笑了笑,“也许是最近新认识了个小妖女,她的男朋友是川穹,川穹和名檀在一起,我却和她在一起。她伤心的时候,我就只好不伤心了。” “保护弱者,尤其是漂亮的女孩,是绅士的本分。连自己的伤心,都可以放在一边。”真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看来你爱得不怎么深嘛,枉自让朱鸟和我担心一场,亏他以前怕你出事,还整天找你约会。早知道你对受伤的女孩没有抵抗力,一早给你介绍女朋友了。” “怎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我是个色狼?”藏血玩着指间精致的发结,“不是对受伤的女孩没有抵抗力,而是——” “什么?”真秀是被司狐誉为“有超越了界限的智慧”的人,这漫不经心地问,问得节奏快慢都恰到好处。 “看到她就好像看到我自己,”藏血微微一笑,“我们都不是弱者,但是……” “都是不擅长处理感情的人吧。”真秀啊了一声,“这辫子辫得不错,不是你自己辫的吧?” 藏血哈哈一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你说呢?无所不知的真秀少爷。” 真秀抬起头来,舒服地十指交叉,“不管怎样,恭喜你从名檀那里回归人间。”他伸出手。 藏血与他握手,“说得像我以前居然是在地狱里。” ——***—— 雾。梅耶城堡。 梅耶先生全然忘记他化身为蜘蛛的日子,一大早就去了葡萄园。 “雾小姐,川穹少爷和名檀先生一大早已经乘飞机去了芬兰,这是他们留给小姐的道别信。”管家送上信件。 雾接过信,打开来看了一眼,里面只有非常简单的几个字:“二月十八,十二点零五分,芬兰。”符合川穹和名檀的性格,他们就是这样的人。如果在几个月前收到这样的信,她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是如今收到这封信,第一个浮起的竟是藏血的脸,他那副金边眼镜,还有似乎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出来的,机器猫似的口袋。如果是他看见,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 笑了一下,一切都过去了吧。她合起信,脚步轻快地往房间里走,如果不知道藏血和名檀的事,她或许不会这么豁达,能够不那么伤痛,全都是因为有一个人陪她。 走过藏酒室的房门口,她停了下来,眼角看到那天游戏宾客们没有找到的一朵水晶玫瑰。慢慢走过去,把它从花瓶里拔了出来,拿在手里。那水晶玫瑰是她是个半妖人的时候用真玫瑰化成的,带着刺,一不小心,水晶花刺就把她的手指刺破了,鲜血顺着透明的花枝流了下来。她抬起手,吮吸手指上的刺孔,把水晶玫瑰插回瓶子里。水晶玫瑰还在,就证明玛玛的魔力还在,在和骷髅灵的较量中,他还没有消失。 那个喜欢她的大兔子,一只很酷的兔子。 藏血,一个体贴的男人,能玩会笑,风度翩翩。 川穹,枭狂如风的男人,永远不被人掌握。 雾叹了口气,如果川穹有藏血一半的体贴,有玛玛一半的容忍,那有多好? 她继续往前走,没有注意,在她离开之后的藏酒室里,花瓶里的水晶玫瑰晶莹剔透的层层花瓣里,一个个幽深的骷髅在咧嘴微笑。骷髅灵侵入了城堡,而 城堡的公主,困惑在心灵的深处,居然一点也没察觉到。 ——***—— 二月十八。 半夜三点。 日之家。 “铃——”电话钤响。 睡眼朦胧的藏血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痛苦地摸到电话,“喂?您好。” 电话那边没有人声,隐隐约约,似乎有鬼在低笑。 藏血皱眉,“卡”的一声挂断了电话,“神经病!” 他挂断电话继续睡。 过了十五分钟。“铃——”电话又响。 “喂?”藏血拿起来又问,口气不怎么友善。 “嘻嘻……呼呼……嘻嘻……”电话里依然是鬼笑,清晰了许多。 “上帝、真主、南无阿弥陀佛、太上老君、孔子……我这里什么神都有,别吵了行不行?”藏血“卡”的一声,又挂断了电话线。 再过了十五分钟。“铃——” 藏血“啪”的一声拔断了电话线,扑在床上沉沉睡去,“司狐,你藏的鬼跑出来了,快抓回去。” 被拔断电话线的电话乖巧得不再继续发出噪音,一直沉默着、沉默着。 与此同时,雾。梅耶城堡。 雾睡到半夜突然惊醒,有东西在试图开她的门! 谁?爸爸在三楼,仆人们在一楼,而且未经召唤一般仆人们不会擅自上来。一掠钟表,半夜三点三十分。 是不好的东西!雾经历过玛玛的事,胆子比谁都大,透过门上的镂花空格,她清楚地看到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在试图开她的门。那不同外表冷酷而性情温和的玛玛,那是一个真正的异类,一个骷髅灵。 以雾的聪明,脑筋一转就已经猜出,必定是骷髅灵奈何不了玛玛,要掳她去当人质威胁玛玛。一道木门怎么能低等魔物异类的侵入?只不过这个骷髅灵不想惊动了她和其他的人类而已。 藏血!雾想也没有想,立刻拨通了藏血的电话,她明明知道就算叫来了藏血也没有用,但是危难当头,她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要告诉他一声,她出事了。 电话打不进,难道藏血那里也出事了?雾望着渐渐打开的房门,按下了110的报警按钮,把电话分机丢在床上,躲进了衣柜的通道。 ——***—— “哥哥,哥哥,起来了,起来了。” 藏血的耳边,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吵。 藏血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一个会让他做噩梦的东西在眼前不断拍打着它的长耳朵,他痛苦地哀号一声,用枕头压住了头,“居然做噩梦……” “漂亮头发哥哥。” “哎呀!”藏血猛地一下跳了起来,“谁咬我。” 眼前是一团小小的,有长长耳朵、卷卷尾巴的东西,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 “卡卢里?”藏血连这个东西叫什么名字都忘记,直直地瞪着它。 “卡露椰。”小东西不高兴地看着他。 “卡露椰。”藏血摸起床边的眼睛戴起来,端详了一阵,“是你?” “是我是我,雾姐姐要出事了,你赶快去救她。”卡露椰双手推着藏血,“我进不了雾。梅耶城堡,骷髅灵的鬼气把整个城堡都占领了。他们要抓雾姐姐当人质威胁玛玛大人。你快去救她。” “玛玛人呢?他可以阻止的不是吗?你们这些东西打架怎么能连累到人类身上?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藏血抓起一件衣服,穿着拖鞋开门跟着卡露椰咚咚咚跑出去。一路上,日之家的仆人睡朦胧地开门出来喊,“日之少爷……” “我出去一趟。”藏血遥遥地回答。 “哥哥……”日之嫒开门出来叫,只看见藏血拿着一件衣服,穿着一身睡衣越跑越远,茫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 开车到雾。梅耶城堡,需要三个小时,如果有直升飞机的话,想必会快很多。藏血一面开车一面后悔为什么当初因为恐高死活不买直升飞机,也不会现在“机到用时方恨少”,幸好骷髅灵如果只是拿雾去做人质,想必也不会太伤害她,只是现在如果阻拦不了,或者这一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他并不对魔界生物的争斗好奇,他在乎的只是,那双曾经为他辫过辫子的手,那个活得很任性,却也很悲哀的女孩。她虽然经常故意显得很妩媚,但藏血知道她很单纯,她的世界只有葡萄园和川穹;虽然她似乎喜欢嘲笑,但藏血也知道,其实她很温柔。 她是个温柔的女孩,温柔得犹如那一天相互凝视的眼神,犹如她结发、梳发的手指。如果她不见了,再也不见了,那他的“同伴”就不在了,再也不会有人,在他笑得很勉强的时候,趴在他背后,为他梳头,也再也不会有人,对着他露出那样咬人小猫似的笑。 “吱” 的一声刺耳的摩擦声,藏血的车直开进雾。梅耶山庄,一群保安围了过来,看着一身睡衣的藏血从车里冲了出来,都是茫然不解,“日之少爷……” “你们小姐呢?”藏血看着因为他引起的骚动,城堡里很多房间都亮起了灯,就是雾那一间房间没灯,她难道已经不在了吗?藏血往后一指,“后面有抢劫犯。” 全部的保安都陡然集中注意力往公路上看,藏血往城堡里跑,摇摇头,笨!有抢劫犯,也不会跟在人车后面进庄园,你们难道以为抢劫犯是狗仔队吗?只有狗仔队的成员才喜欢跟踪尾随,刚才忘记说有娱乐报记者。他也仅仅是要众保安闪神的一刹那,跑近城堡推开古老的大门,然后冲了进去。 门内依然幽深,有不少仆人迷惑不解地探头出来看他。 “日之藏血。”城堡的主人梅耶先生脸色有点难看地走下楼梯,“天剐刚亮。你跑到庄园来干什么?我这里谢绝参观。” 每个人都在,就只有雾不在,藏血的心沉了下去,“雾呢?她在哪里?” “小姐呢?”梅耶先生和他是一只蜘蛛的样子大相径庭,是个标准的绅士,藏血虽然一身贵族的气质,但是却没有梅耶先生这种时间养成的涵养。 “小姐……小姐不在房间里。”有个仆人战战兢兢地说。 “这么一大早,不在房间里,会到哪里去?”梅耶先生脸色更加难看。 “我去看看,有人给我说,她可能被人绑架了!”藏血接口,往雾的房间走去。 ——***—— 房间里空无一人,被褥上的温度显示,雾是睡到一半突然起床,然后不见的。 所有的东西都秩序井然,似乎没有被人动过。 衣柜的门半开着。 藏血抽出一张纸巾,拿起被丢在床上的电话分机,拨出电话往来记录,脸色黯淡了一下。第一个电话,是拨给他的,可是他因为被不明身份的电话骚扰,所以拔掉了电话线。第二个电话,是报警的……看来雾的确遇到了麻烦。 “怎么样?”梅耶先生脸色紧张地问。 “她报了警,我猜她报警之后就进了暗道。”藏血轻轻推开衣柜的门,里头有些被什么东西划过的痕迹,在不远的地方,一截青色的绳子,遗落在地上,小得几乎让人看不出来。 “这不是雾的东西,难道是绑架她的人的?”梅耶先生沉吟。 藏 第6章 骷髅和兔子 这应该是象的脊椎骨。雾被关在一个巨大的骨骼的空间里,抬着头观察着她身边的那些奇怪的东西。一个个白色的骷髅,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好无聊啊,雾打着哈欠想起有一句诗歌,大约是形容鬼魂的:“它独自直立,不屑走罪恶的道路。”不管它原来有什么深奥的含义,雾只觉得用来形容眼前这种诡异的情景还是蛮相配的,只是不知道眼前的白骷髅,有没有“不屑走罪恶的道路”这种高贵的情操,不罪恶,至少也要不杀人吧,她坐在象骨中间胡思乱想。 “雾。梅耶——嘻嘻——雾。梅耶……”四周围的鬼声远远近近地飘荡,是笑声,却让人森森发寒。 一个巨大的骷髅走了过来,空空的眼眶似乎在看她。 雾蹙起眉头,宛若清纯可怜的哀怨小花。 “雾。”骷髅似哭似笑的声音说,“你将死。” 雾双手紧紧抱着双膝,畏惧似的向后磨蹭。 “玛玛死,你死……”骷髅低下头看雾,“你很漂亮。” 雾低下头,发出轻轻啜泣般的声音。 “漂亮的、可怜的人类小女孩。”骷髅似乎也起了怜悯之心,回过头,“你们……三天之后再把她化为白骨,这三天,把她挂在我的花园里。” ——***—— 骷髅王的花园简直是一堆垃圾。 雾被关在象骨里挂在“骷髅王的花园”里的时候,只能这么想。 一堆一堆的白骨,一些乱七八糟的布幡和竹竿,一些木头,只有一些灰紫色的蘑菇看起来还相对赏心悦目。 好像战火过后的、穷困潦倒的、荒废多年的棺材店。雾叹了口气,原来魔界是这么无聊的,尽捡一些人类不要的垃圾当宝贝。比起外表冷酷、性情温和的玛玛,骷髅王要差劲多了。 但是玛玛……雾发了一会儿呆,玛玛是很有原则的兔子,虽然性情很软,说一说很容易就顺从,但是涉及他的原则,他是笃定决不改变的。也许是因为玛玛太简单了,所以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她不讨厌他,不憎恨他,有时候也害怕他,却不曾为他迷惑过,更加没有所谓心动的感觉。 不像对着川穹,对着川穹,她总是很紧张,生怕在他面前失态,被他瞧不起。在川穹面前,每一分钟,都过得紧张、辛苦。 还有藏血。雾眼前没有了白骨和荒土,很奇怪的,此刻眼 前泛起的是藏血见到名檀和川穹结婚的时候,那一张失神的脸。不知不觉地微笑,她轻轻摆弄自己的头发,也许第一次触到藏血的心,就是在那一刻。那一刻藏血的眼神,他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她完全了解。也许藏血不知道,在那一刻之前,她真的没有把他当成什么,最多是一个朋友,她不否认对藏血她甚至存着戏弄的心。但是从那之后,对藏血,她多了一分温柔的心情,温柔得有时候让她自己都有些害怕。 她懂得藏血的心,懂得那种相同的悲哀,所以经常她也很困惑,她时常缠绕在心里的感觉,是因为川穹的冷酷而痛苦,还是因为藏血的被遗弃而悲哀?这两种心情合在一起,究竟是她在伤心,还是替藏血在伤心?也许因为是同样的感情,所以根本无法区分。 不是对着川穹的那种追逐的心情,也不是对着朋友的,一种嗳昧的心情,进一步,退一步,都会失去分寸。 她在出神,耳边突然有个声音呼唤:“雾。” 她蓦然抬起头来。 ——***—— 她——是在哭吗? 藏血走近所谓“骷髅王”的花园,一地的垃圾,遥遥地看着那笼子里的女孩。 雪白的睡衣,在白色的象骨里像开错时空的花,惹人怜悯。雾一直是清纯而令人怜惜的女孩,只是他知道她清纯下面的手段,所以他从来没有承认她柔弱,即使是在她哭的时候。 她哭的时候,谁也不知道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藏血拒绝去体会她的眼泪,即使那眼泪曾经灼痛过他的手指。她不值得怜惜,她并不是所谓的好女孩,但是为什么,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是觉得很舒服?她笑的时候,就是会觉得很愉快?仅仅是因为是同类吗?或者说是同病——因而相怜吗? 走近了才知道她不是在哭,只是用一种凝视的眼神看着前方,有眼泪,但在眼眶里没有流下来,也没有意思要流下来。她只不过是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红了眼眶而已。 “雾。”一切玩笑的话都说不出口,藏血不知不觉开口呼唤她的名字,一开了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有些过,说得动情了。 雾蓦然抬起头来,呆在那里,过了好半天,她笑了一下。 她这是在干什么?被骷髅灵抓走了,被弄得神志不清?藏血伸手穿过象骨的缝隙,“雾,过来让我看看。” 雾被他抓住,拉过来,感觉到他手指的温暖,被他抓在手里,藏血的手在她 身上摸来摸去,她陡然清醒过来,满脸通红,一把挣开,“你这是在干什么?色狼!” 藏血愕然抬头,“我在给你检查,我怕那些人体骷髅不知道在你身上做了什么手脚,你怎么了?我和你说话,你干什么表现得呆呆傻傻的?害得我以为我要带着个傻瓜回去。” 雾挣开之后,也明白自己误会了他,蹙起眉头,“我在想事情。” “有事情回家再想,过来,我带你出去。”藏血在一根象骨上涂抹了些东西,雾闻到一阵强烈的化学药品的味道,“那是什么?” “强酸。”藏血回答,过了一阵,他用力一拗,被强酸软化腐蚀的象骨被他拗得弯了起来,像翻起的门帘,“出来。” 雾猫似的溜了出来,“你怎么来的?也被他们抓来的?”说着东张西望,“那些骨头呢?怎么不见了?” “玛玛带我来的,我救人,他打仗。”藏血回答,“那些骷髅忙着和玛玛的那些兔子兵打仗,还有一些在那里。”他指着东西两个方向,“一共有三四十个吧,我想。” 雾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外边这么多守卫,你居然进得来,而且居然没人知道。”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冲出去打仗吗?”藏血大笑,“你看。”他长发披肩,挑起一些发丝落到眼前来,低下头,做一副威严的模样,“我像谁?” 雾嫣然,“玛玛?你可不怎么像玛玛,玛玛的头发比你长,你比他高,而且,”她咬着嘴唇笑,“你散头发像个女鬼,玛玛有双长耳朵,头发散开了好看。” “小姐,你要清楚一件事,骷髅是没有眼睛的。”藏血看不惯她咬着嘴唇笑那种狡猾的样子,敲了敲她的头,“我猜那些骷髅只看得到头发,其他的都看不清楚。我一走近,那些骷髅看见了我就跑,边跑边怪叫,我也听不懂到底叫些什么。还有不要咬嘴唇,坏习惯!” “这些骷髅果然说话都不怎么灵光,我猜魔力高的骷髅灵,视、听、说的能力才会比较好,普通的骷髅,大概只会鬼叫吧。”雾抬头看了藏血一眼,他脖子上的那条玛玛的头发不见了,自己给的那个花瓣,更不知道在哪里,“日之,这个给你。”她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一团东西,“你的。” “先走人好不好?出去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有这么好的运道。”他不看她手里的东西,“回去了再给好不好?” “好。”雾把东西又收回口袋里,悠悠叹了口气,她每 次送东西给人,收礼的人,往往连一眼也不看,川穹是这样的,藏血也是这样的。是自己太强了,所找到的那些她想送礼的人都太有性格了,还是总不会寻找时机,每次都在不应该送的时候送?但是为十么,自己总是喜欢在奇怪的时候,送奇怪的礼物? 因为……有个声音在她心里说,因为你知道,你很清楚,这一次不送出手,就再也不会有下一次。在川穹结婚的时候,她硬生生地去,硬生生地送了一份礼,那里本没有她的位置。她送的礼,是一件情侣装中的男式衬衫,是她第一次遇到川穹,想买给他的。之所以那天送给川穹,是因为她知道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所以即使是不合适的礼物,她也非送不可。她知道川穹根本不会打开那个盒子,但是她不能不送。 今天,对着藏血,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预感,这个东西,今天不送的话,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送给他。但是藏血连一眼也不看,她不能勉强,藏血不是川穹。川穹决绝,所以她可以用决绝的态度对他而不在乎他的感受,除了川穹在乎的人,他也不会有什么感受。但是藏血不同,藏血不会把感觉写在脸上,他会被伤害,但是他不说。 我……害怕你伤心。雾抬起头看着藏血,他在倾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靠近。看见雾的神情,他怔了一怔,摇了摇头,“你要送什么?要送就送吧,不要总是一脸要哭的表情。” 雾嫣然一笑,“你遇到我的时候,就说我的眼睛湿湿的,总是像在哭。”把一个东西放在藏血手里,“你的。” 那是名檀送给他的那条断成三截的青色绳子,被她重新编好了,接了起来,因为中间少了一段,有点短,但确确实实是那条绳子原来的样子。藏血紧紧握了起来,那一刻他的表情显得很痛苦,“你……” 雾低声说:“对不起,我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送你这个,但是,我总是觉得现在不送,以后就没有机会。” 藏血从口袋里拿出另外一截断绳,除了长短之外,被雾接好的绳子和原来的一模一样,“我说过断了就断了,你为什么要还给我?” 雾沉默,沉默了好一阵,才说:“说是没有用的,”她难以形容地用手势比划了一下,颓然放弃,“但我希望你从心里快乐。” 藏血退开两步,看着她,“你……”连真秀都看不出来,为什么她会知道?他并没有忘记名檀,即使他自己比谁都清楚应该忘记他,但是他也比谁都清楚,名檀不是可以被人忘记的人。 “别给自己压力,除了你自己,没有人要强迫你忘记他。”雾轻笑,“就像我,我也曾经强迫自己忘记川穹。”她低笑,“那样会更痛苦,没有人能够帮你,提醒自己要忽略他、漠视他,只会经常在梦里遇见他,做许多许多的梦。” 藏血紧紧蹙着眉头,“不要说了。” “别给自己压力,不必要的。”雾轻轻摇头,低声说,“就算是记住,永远不能忘记,那又怎么样呢?你就不能再爱第二个人了吗?”她抬起头来看他,“有些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但是我知道你不是。” 藏血望着她,她用这样清澈的眼神看他,仿佛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无所遁形,居然让他悚然害怕了起来。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清楚地知道另一个人的心事?一个人怎么可以有这样妖异的眼光?她此刻像一只妖异的洞察人心的怪物,比骷髅王还要令人恐惧。 “因为你不会为他去死。”雾一个字一个宇地说,“你不会,所以你不是那种人,我也不是。”她眼神变得有点凄凉,“因为我们都是比较自私的人,守着自己不肯放弃,所以,爱也不会爱得疯狂,不会入骨,在那些真正情深意重的人面前,永远都要打败仗。” “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的人,大多数都是疯子。”藏血经过了一阵激动,渐渐平静下来,侧过头去。 “你知道,就别给自己压力,别强迫自己忘记他,这个是你的,还给你。”雾看着他手上的绳于,“留着它,记着他,也没什么不好。”她抬起头,轻轻双手合十在胸前,“我希望你从心里快乐,爱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有什么关系呢?”她眨了眨眼睛,“我不会忘记川穹,但是我相信,我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雾……”藏血怔怔地看着她,“你不觉得,心里有两个人是犯罪吗?” 雾摇头,“你说过了,一辈子只爱一个人的人,大多数都是疯子。”她轻轻地笑,“难道你想做疯子?” “不是。”藏血摇头,过了好一阵子,才说,“那样是不公平的。” 雾奇异地看着他,看得藏血不自然地转过头去,“你看什么?” “你已经爱上别人了。”雾奇异地道,“我真傻,我居然到现在才发觉,你自己不知道吗?你已经爱上别人了。” 藏血微微一震,“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忘记名檀?你要忘记名檀真的是因为他结婚了?可 是你明明知道名檀不是一个人能永远拥有的,他就算结婚也是暂时的,没有人能拥有他一生一世。你想忘记他是因为你爱上了别人,因为你下意识地觉得‘心里有两个人’是犯罪,你觉得这样对他不公平,所以你才下意识强迫自己忘记他。不是因为名檀结婚了,你都能放手让他走,要痛苦怎么会等到现在才痛苦?你真的一点也不觉得,你已经爱上了别人吗?”雾奇异地看着藏血,喃喃自语:“而且你为‘她’考虑得很多,居然要强迫自己忘记名檀,可见她在你心中,分量很重。” 我已经爱上了别人?藏血心中一片茫然,我爱上了谁?居然想要为她忘记名檀?可是,真的如她所说,名檀结婚,我并不伤痛,我只是觉得解脱。痛苦只是因为,我不想带着污点去爱人,我想给她一颗完整的心,真的是这样吗?“我——爱上了——谁?”他喃喃自语,只觉得他的世界一片紊乱,居然给他一种无力的感觉。 雾看着他完全失神的样子,居然有些不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柔声安慰:“我不该说那么多不该说的话,这绳子,真的不该这个时候送给你,只是我真的不想看见你假笑。” “这个——谢谢你。”藏血收起那条绳子,语调不可抑制地傲微有些走音。你搅乱了我的心情,但我却不怨恨你,我很清楚你说的并不仅仅给我听,你也希望可以说服自己,可以去爱上那个第二个人。 雾不安地咬了咬嘴唇,“对不起。” “傻女孩,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藏血笑了,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雾低头去咬他的手指,就像那一次,他拿白玫瑰挑起她的下颔的样子,狡黠而又妖魅,“我说中了你的心事。” “你也说中了你自己的心事。”藏血甩了甩头,“我不吃亏的。” 雾轻笑,趁他分心的时候,轻轻咬住了他的手指,抬起眼看他。 “坏习惯!”藏血吃痛,敲了她一个响头,“小野猫似的。” “你不觉得,你爱上的那个人,有可能是我吗?”雾看着藏血,咬着嘴唇。 “这算是你在向我告白吗?”藏血开玩笑。 雾歪了歪头,“你说呢?” “我说——我们要赶快走了,骷髅兵要回来了。”藏血听到了少许动静,一把抱住雾,一个翻滚,躲到了骷髅王的那些“收藏”中的一堆木头底下,那些木头原来是口棺材。 “咯啦”一阵骨骼奔跑的声音,零散的几只骷髅踉 踉跄跄地奔来,没跑几步就倒地碎成一堆白骨。 “头发。”藏血低声说,“那些骷髅是被头发勒断的,看来玛玛这一仗打赢了。” “骷髅王在那里。”雾悄声说。 一具巨大的骷髅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走,身上挂了不少头发,但是它看起来丝毫无损,只是有些累了。他站在“花园”的边缘,怪声怪气地说:“玛玛,你再不让你那些兔子走,小女孩就死。” “他居然还不知道你已经不在笼子里了。”藏血在雾耳边说。 “他反应很慢,玛玛应该会比他厉害很多,这场仗为什么会打好几百年那么久?”雾悄悄地说。 “你看刚才碎掉的骷髅,”藏血压低声音,“爬起来了,他们会复生,总是死不了。” 说话之间,长发长耳的玛玛临空飘来:“骷髅王,你的女孩已经不见了,你还没有看到吗?” “她还在,她还在这里……”骷髅王瓮声瓮气地说,大脑袋一摇一晃,往藏血和雾藏身的地方来,“人类的气味。” 雾和藏血悚然而惊,这个骷髅居然能闻到人类的味道,它不但能说能看,还能闻。果然是骷髅王!怎么办?根本无处躲藏,骷髅王的大脑袋带着一阵腐肉的气息,伸到了雾面前,“还有一个,玛玛,你不撤兵,我就把这两个人类化为白骨。” 玛玛在远处缓缓地道:“我族是不会停止攻击的,无论你把谁化为白骨都一样。” “嘿嘿……我把这两个人类化为骷髅兵,再向你进攻。”骷髅王啧啧地笑,对着雾缓缓张开大口。 “哧”的一声,骷髅王的嘴里突然冒出一股浓烟,泛出白色的泡沫,这可不是骷髅王在耍魔法,却是藏血把强酸瓶子丢进了骷髅王嘴里,强烈的酸,腐蚀了骷髅王的白骨,他登时凄厉地吼叫起来。 “快逃!”藏血拉起雾,往玛玛那边跑去。玛玛长发席地卷来,把他们远远地拉开了去。随着骷髅王凄厉的惨叫,强烈的魔力四射,“花园”里的白骨沙石四下激飞。 玛玛皱起眉头,冷笑了一声,“你们倒帮了我一个大忙。”话说完,他带着藏血和雾隐去,留下发狂的骷髅王。 ——***—— “玛玛,谢谢你。”雾凝视着玛玛,他参加了很多战役,瘦了,身上还有许多伤痕,“以前……”她叹了口气,“讨厌过你,但是现在不讨厌了,谢谢你放过雾。梅耶城堡。我以前常常骗你……” 望着伤痕累累的玛玛,曾有过许多的歉疚泛上心头,却知怎样都弥补不了。 “我知道。”玛玛打断她的话,冷冷地道,“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雾呆了一呆,什么叫做那又怎么样?“我以后不会再……”我以后不会再骗你,因为我,是骗你不起的,我无法补偿你。 “你留在我身边,你不在我身边太危险了。”玛玛第二次打断她的话,蓦然转身,“走。” “等一等。”藏血拦住他,“你要带雾走?” “是。”玛玛冷冷地说。 “可是我……”雾睁大眼睛,和藏血面面相觑,然后她看向玛玛。怎么会变成这样?逃离了变成白骨的命运,却要被玛玛带走?可是我……我都没想清楚,是不是一定会倒向最强的那一个。 “我不在乎你骗不骗我。”玛玛冷冷地说,看了雾一样,“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我喜欢。”随后他又看了藏血一眼,森然说,“你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她,你要救她,现在救完了,你可以走了。” 不能——保护她吗?藏血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手稍微抬了起来,顿了一顿,顺手塞进了口袋。把手塞进口袋里,是一种防卫的姿态,那是真秀说的,伊贺颜大学的智囊伊贺颜真秀的习惯。藏血明白这个手势的含义,当不能让心灵脱缰而出的时候,惟有这温暖而又单薄的口袋能带给人一丝可以自控的力量。 不能保护,是一种耻辱吧。微微舒了一口气,“你跟他走吧。”藏血叹了口气,“就算你想和我走,也是走不了的。” 雾的眼神顿了一下,嫣然一笑,“你真了解我。” “怎么能不了解?”藏血摇摇头,推了推眼镜,“你这见风使舵的女妖,去吧,要保重自己。” “我不会亏待自己的。”雾挥了挥手,“有机会再见。” 藏血哈哈一笑,转眼看向玛玛,“她留给你照顾了,还不送我回去?” 玛玛看着这轻轻松松说再见的两个人,眉头皱得很深,雾居然推了他一把,“玛玛大人,把他送回人界去。” 玛玛终于衣袖一圈,让藏血从魔界消失。雾嫣然扑了过来,“玛玛大人你好了不起哦。” 不知道为什么,玛玛第一次觉得,雾这张天真纯洁的笑脸,看起来有些刺眼,因为他知道,雾和藏血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 “日之 少爷、日之少爷,你怎么在楼梯上睡着了?” 藏血睁开眼睛的时候,雾。梅耶城堡的仆人们围成一圈在他四周,七嘴八舌地说,他去了洗手间,半天不出来,大家以为他出事了,进去一看,没人,更加害怕,结果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楼梯上,吓死人了。 在楼梯上?该死的玛玛,要让他回来,好歹也要让他“降落”到一个像样的地点,在楼梯上像什么样子?公报私仇!藏血站起来摇摇头,甩甩手,“没事,昨天晚上没睡好,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日之。”梅耶先生缓缓地说,“我想什么时候和老日之先生见一面,你回家去问一下你爸爸,看他什么时候有时间,我请他喝下午茶。” “是,我一定记得。”藏血斯文地微笑。 “你也很累了,回家去休息吧,雾的事情,警察会来处理,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梅耶先生缓缓地说。 “是,我先走了,有雾的消息,通知我。”藏血整了整衣裳准备离开。 “这是你的东西,拿回去。”梅耶先生把一个东西丢了过来。 藏血接住,是那片水晶花瓣,抬头看着梅耶先生的脸,却看不出他有什么想法,一脸的深沉隐抑。 ——***—— 她会永远留在魔界吗? 玛玛其实很温柔,只不过他用凌厉的方式来表达,雾这小妖女,见到什么人,就换什么脸。对川穹绝对高贵,对玛玛俏皮顺从,对自己……藏血拿着水晶花瓣开车回家,一路默默地想,她对自己是什么态度? 她很依赖自己。 还有……她只在自己面前哭。 她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就会像她被关在象骨里的模样,静静地想心事,静静地红了眼眶,而没有人安慰。 是在想川穹吗?想那个高而瘦的,强风一般的男人,那么冷酷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只是揉揉她的头,她就满意了?陡然间惊觉,那天虽然眼睛一直看着名檀,但什么时候,把她的一举一动也全部留心,不知不觉之间,居然在记忆中如此清晰。 “你已经——爱上别人了。” “你真的一点也不觉得,你已经爱上别人了吗?” “我说中了你的心事。” “你不觉得,你爱上的那个人,有可能是我吗?” “吱”的一声猛踩刹车,藏血趴在方向盘上苦笑,有可能 第7章 月轮天 雾被玛玛带走已经十天了,雾。梅耶城堡的气氛一天比一天沉重;警局曾经接到雾失踪那晚的报警电话,但是除了一些奇异的怪笑,电话录音里什么也没有,无法追查雾消失的真正原因。 藏血知道梅耶先生怀疑是他把雾藏起来,因为是他第一个发现雾失踪,居然远在日之家就知道雾失踪,而且他也在城堡里失踪了一阵子。但是他无法向梅耶先生解释雾去了哪里,所以只好故作不知。今天梅耶先生邀请父亲去城堡喝下午茶,藏血猜到一点他们要说什么。 ——***—— 伊贺颜大学。 真秀的办公室。 “梅耶先生请了日之先生喝茶?”穿着柔软质地的衣料,背后拖个帽子的真秀十指交叉地坐在椅子上,“我印象中,似乎梅耶先生和日之先生的交情并没有好到这个分上。” “我猜,说两件事。第一,试探雾是不是被我藏起来了;第二,”藏血耸耸肩,“他怀疑我和雾。” “他怀疑你试图拐走他女儿。”真秀说得咬文嚼字,之后补了一句,“你本人是没什么大事,看履历的话,很少人有你那么工整的。上好的家世,上好的学历,上好的能力,上好的相貌。”真秀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口茶,“主要是名檀那档子事不要让他查了出来,那可就大大地降低你的分数。” “你在说什么?说得我好像很希望被人家挑中做人家女婿。”藏血斯文擦着一个新的茶杯,“他查我什么我都不在乎。” 不在乎?真秀挑眉笑,转开话题,“这可是你第一次进我这里居然还会擦茶杯,我这茶杯是新的,我不信你在家里也这么勤快。” 藏血举起那个茶杯,茶杯晶晶亮,看了一阵他自己哑然失笑,“看来我回家也要勤快一下才可以,做儿子做了那么多年,居然没擦过家里的茶杯。” “你在担心。”真秀给自己倒茶,没给藏血倒茶,反正他也没心喝。 “我在担心什么?”藏血笑笑。 “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做挑拨人心的刺猬。”真秀一只手插进口袋,“下午没课,和仲海约了打球,你去不去?” “我?”藏血又是那样笑笑,“我想回家。” “那你就回家。”真秀瞧了他两眼,淡淡地笑,也不多说什么。 藏血走了,他很少这么安静,安静得近乎寂静。 藏血的心很 乱,连最经常的斯文的微笑都做不出来,来找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吧,但是他最终只是擦了一阵茶杯,什么也没说。藏血是真的喜欢上那个女孩吧,不仅如此,他知道那个女孩去了哪里。真秀拿起藏血擦的那个茶杯,耸耸肩,往里头倒了茶继续喝。 藏血知道那个女孩在哪里,但是他不能说。 他担心梅耶先生。 他更担心他自己。真秀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是似乎藏血对自己这分崭新的爱,没有什么信心,对雾没有什么信心,对自己也没有什么信心。 藏血不坚持,他是一个不强势的人,不喜欢勉强。而且他体贴,不喜欢别人不愉快,换句话说,他不自私。但是,真秀叹了口气,爱是自私的吧,为什么藏血留不住名檀?因为藏血在他所爱的那个人选择离开的时候,他不会挽留,他会放手。那样的话,如果有人与他抢夺,他怎么能不输呢?他让名檀离开的时候,仲海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他只是推了推眼镜微笑,“我不喜欢勉强。” 嫁给了藏血,是会很幸福的。但人们都喜欢那种强势的、疯狂的爱恋,那种一霎眼冰棱破裂的心动,藏血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有一个女孩,能够理解他的爱人的方式,那该是疯狂的爱恋之外的另一种幸福了。 雾。梅耶,那个妖异的女孩,她能吗?真秀持保留意见。 ——***—— 风吹来,衣发俱飘。 藏血仰天吸了一口空气,长长吐出一口气。他没开车来上学,学校距离日之府很近,散步就能够到达。 日之府地域广阔,道路上铺着青砖,路边生着短短的青草,草上开着白白的小花,长着紫黑色的浆果。很温和的天气,所谓春天。 藏血的辫子在风中微微地摇晃,绕过脖子辫稍落入口袋里,辫子上青色绳子的绳带轻轻撞击着他的手背。 一个人走路,总是觉得缺点什么。藏血把手从口袋里伸出来,手心是那片水晶花瓣,在白天的光线下,水晶光滑透明,像一汪真正的水。她在魔界永远不回来了吗?玛玛说得没错,雾不留在玛玛身边的话,他保护不了她。 他保护不了她…… “日之。”有人淡淡地呼唤。 藏血抬起头,有些意外,站在不远处树下的是名檀,他身边居然没有人陪着,一头长发随着风飘,映着他那种多年冰封,近乎是被封印的脸和他的眼睛。“名檀?你不是去了芬兰?” “我回来拿东西。”名檀眼也不眨,冷冷地说。 “哦。”藏血应了一声,辫梢在口袋里,他带着一阵风从名檀身边走过,“好久不见了。” 名檀站着不动,藏血从他身边走过了,他才说:“对不起。” 藏血意外,站住、回头,笑了,“你居然会道歉?” “嗯。”名檀淡淡地应了一声。 藏血耸耸肩,“不客气。”他回过身,继续往前走,走得很轻松,仿佛他从来没有在这条路上遇到名檀。 名檀没有回头,“你从来没有要求我留下。”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藏血皱眉,又停了下,“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如果开口说挽留的话,谁都会为你留下的。”名檀淡淡地道,“只是你从来不说。” 藏血推了椎他发光的眼镜,也淡淡地道:“我从不喜欢勉强,从不喜欢‘要求’别人为我做什么事。” 两个男子相互背立,相隔十米站着,谁也不回头。 “你一辈子,就等着一个人为你留下吗?”名檀开始往前走,缓缓地消失在不远处的转角,“日之,你是一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好情人。” 藏血没动,一直到名檀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还站在那里没动。 “你一辈子,就等着一个人为你留下吗?” 是我的错? 藏血缓缓抬起头,如果那天我说,雾,你和我一起走,就算我保护不了你。雾,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你如果开口说挽留的话,谁都会为你留下的。” 不,名檀,你不明白的。我保护不了她,所以…… ——***—— “哥哥,回来了?”屋里日之嫒像个漂亮的大洋娃娃,和藏血有八分像,只是日之嫒矮一点,藏血高一点,日之嫒更像她的妈妈。 藏血笑了笑,“回来了。” 日之媛毫无心机地笑,“犀泽哥哥来过,和梅耶伯伯还有爸爸一起喝下午茶,他说回来拿东西。” 藏血站住,名檀……“他回来拿什么东西?” “缎带啊,就是你房间里那一盒缎带,我不知道那盒子什么时候在你房间里的。”日之嫒指指藏血的身后,“我也不是很清楚犀泽为什么要拿走,梅耶伯伯一直和他在一起,你问梅耶伯伯。” 藏血苦笑, 回过身,“梅耶先生。” 梅耶先生依旧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回来了?” 藏血只能轻咳一声,“回来了。” “我想问你几句话。”梅耶先生慢慢在椅子上坐下。 “日之媛,过来。”日之先生在房间里呼唤。 “来了。”日之媛站了起来,从房间里离开。 真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在担心。” “我在担心什么?” “你自己心里清楚。” 藏血居然觉得紧张,和梅耶先生独处在一个房间里,他居然很紧张。自然不是因为梅耶先生曾经是一只大蜘蛛,藏血在心里苦笑,自从梅耶先生要和爸爸喝茶,他就觉得不安,对真秀说不在乎,现在却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梅耶先生居然来这里请爸爸喝茶。”藏血勉强笑着说,“我以为梅耶伯伯不喜欢出庄园。” 梅耶先生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一丝笑意,慢慢地说:“你不欢迎我?” “我……”藏血不是不擅言语的人,此刻却哑口无言。 “你一向叫我先生,不叫伯伯的。”梅耶先生慢慢地说,“你很紧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他双手安详地放在椅子扶手上,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却让人无法回避。 藏血皱起眉头,“我不是……” 梅耶先生打断他的话,“你以前不会的,我记得。” 藏血叹了口气,他还能说什么?“以前是以前。” 梅耶先生微笑,“是害怕?” 藏血苦笑,“有一点。” “害怕我知道名檀的事?”梅耶先生淡淡地问。 藏血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不是。” “还是害怕,我会因为这件事排斥你?”梅耶先生淡淡一笑。 藏血摇头,“我害怕你会怪雾。” 梅耶先生有些意外,“怪雾?” “怪她招惹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藏血自嘲地笑了笑,“我听说川穹的事,先生并不赞成,我似乎也并不比川穹好多少。”他耸了耸肩,“我怕你怪她,也怕让她烦恼。” 梅耶先生笑了,“你和川穹不同。”他上下认真看了藏血一阵,“你以为我会看不起你吗?不会,我不看重你过去的对象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只看重你值不值得雾爱。”他慢 慢地说,“雾是个任性的孩子,她古怪,不端正,不听话,而且喜欢掩饰自己。不要以为她很放荡、腼腆、很少说真心话,她是那种要人逼,逼到绝境才会原形毕露的女孩。” “我知道。”藏血也慢慢地说,“她其实很简单,只是她怕太容易给人看穿,所以她喜欢掩饰自己。说假话的时候,她总是笑得特别灿烂。” “喜欢她吗?”梅耶先生微笑着问。 藏血笑而不答。 “雾是个单纯的孩子,你相信吗?”梅耶先生叹了口气,“可能因为我和她妈妈分开得太早,雾从小就很少有人能认真地关心她,她变得古古怪怪,喜欢捉弄人,但是你要相信,她不是坏孩子。” 藏血轻咳了一声,“无论她是不是坏孩子,总之我不想看见她伤心。”他换了个姿势坐,“我爱过名檀,先生不在乎?” 梅耶先生微笑,“名檀说,你是个体贴的人。” 藏血哈哈一笑,“我不否认。” 梅耶先生也哈哈一笑,“所以我说你和川穹不同,你是会给人幸福的人。” 藏血眨眨眼睛,笑了,“难道川穹只会带给人痛苦?” “有些人的感情,是非常凄厉的。”梅耶先生含蓄地说,“我不反对疯狂的爱恋,但是不希望自己女儿也卷进去,雾是个脆弱的孩子。”他微笑着说,“名檀说你不擅长向别人要求什么,雾可是要人逼的孩子,你明白我意思吗?” “名檀了解我,但不彻底。”藏血呼了一口气,双手枕在头颈下,“雾了解我,了解得让我有些害怕。”他转过头,望着梅耶先生,“她第一个告诉我,我从名檀那里毕业了,我已经爱上了别人。那个时候,我自己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她了解我,比我自己还了解。” 梅耶先生有些意外。 藏血笑了笑,“同样的我了解她,也许比她自己还了解,她不知道我爱上的人是她。” “你可以告诉她。”梅耶先生微笑,“如果错过了你,她会后悔的。” “先生,她不会相信的,或者说她拒绝相信。”藏血笑得有些黯淡,“她害怕我们之间的感情变质,她只能接受暧昧,不能接受那是爱,挑明了我爱她,我们之间就不会这么自然了。”他坐起来双手支撑在膝盖上,“爱川穹,已经让她害怕爱情,雾是个脆弱的孩子,你说得一点也没错。” 梅耶先生深沉地看着他,“日之,你比我预想的要成熟 ,如果雾能接受你,我很放心。” 藏血笑笑,“我是不是要说谢谢你?” 梅耶先生哈哈一笑,“该是我说谢谢,谢谢你选中了我的女儿。”他站起来,“我该走了,你知道雾在哪里是不是?她和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藏血的眼中闪过黯然,“先生慢走。” 梅耶先生走了。 放心?她并不是和我在一起,我无法保护她,我也没有留下她。 藏血手里握着那个水晶花瓣,第一次觉得玛玛的存在,是如此令他痛苦。 ——***—— 月亮很圆。 雾在玛玛的大本营发呆,今天是十五月圆吧,玛玛会进入休眠,不知道长发兔族会受到多少影响?如果今天是十五,那么她留在这个魔幻的世界,也已经十五天了。 为了安全留下来,其实如果那天藏血开口要求她和他一起走,她也许不一定会倒向玛玛这边,虽然她讨厌骷髅,不想死,但是留在藏血身边,要远远比留在玛玛身边要……怎么说呢?幸福,幸福许多。 “姐姐,我不想辫辫子。”手下的东西可怜兮兮地说。 雾拿开手,才知道不知不觉又把卡露椰的长毛拿来辫辫子,这几乎已经成了她十五天的恶习。“啊,姐姐不是故意的。”雾水湿的眼睛闪烁着流光,哀怨地蹙起眉头。 卡露椰缩了缩头,“我……我不是在生气。” “你就是在生气。”雾泫然欲泣。 “我不生气、不生气。”卡露椰两个耳朵塌下来,雾乘机在它耳朵毛上多辫了条辫子,“姐姐在想长辫子哥哥。” 这个小笨蛋居然也有聪明的一天?雾诧异地看了它一眼,“我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他。” “姐姐想看见他?很容易啊,你看这里。”卡露椰指指墙上的镜子,“我很厉害吧。” 墙上的镜子映出藏血,他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角落,把玩着手里的水晶花瓣。 “好漂亮的头发哦。”卡露椰痴迷地看着藏血的头发——藏血大概刚刚洗过头,没有扎辫子,一头的黑发飘散,映得藏血手指间的水晶更加澄澈透亮。 雾只想敲死这个只会对着头发流口水的小妖,对卡露椰来说,只要头发漂亮就是最漂亮,相貌是完全不能和头发相提并论的。藏血的确是个花瓣似的美人,但是她很少意识到这一点,他最重要 的,是他总给人一种被纵容被关怀的感觉,和藏血在一起,你会觉得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是在想她吗?原来这个东西他还没丢,还在的。雾目不转睛地看着藏血,这是人界什么时间?他在做什么? “我很厉害吧?雾姐姐,我可以让你看我更厉害的。”卡露椰得意洋洋,“你听。” “你一辈子,就等着一个人为你留下吗?日之,你是一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好情人。” 雾吃了一惊,这是名檀的声音,“从镜子里还能听到声音?”那岂不是和电视差不多? 陡然间镜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卡露椰垂着耳朵大口大口地喘气,“累死我了,我只能做到这样,如果是玛玛大人,你可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居然还可以听见声音。”雾自言自语。 “那不是声音,是心声,是那个哥哥,在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他心里想的,不是他说的,镜子照不出声音。”卡露椰累极了,“啪”的一声,倒在桌子上,呼呼地睡着了。 心声?雾慢慢回想起刚才听见的声音——“你一辈子,就等着一个人为你留下吗?日之,你是一个好人,但不是一个好情人。” 名檀的声音,磁性、动听,没有感情。 是对藏血说的吗?藏血到现在,即使手里握着水晶,心里想的依然是名檀吗?雾看着镜子里自己不愉快的眼睛,最终笑了一下,是自嘲的、是苦涩的。劝他不要逼自己忘记名檀,劝他遵从自己的心,劝他去爱第二个人,可是听到他心里想的是别人,她却有一点高兴不起来。 藏血不是好情人吗?不是的,名檀,你居然不了解藏血,他是最好的情人,不勉强你做任何事情,你要走的时候,就让你走。只是你适合强势的爱,而藏血不会强人所难。你为什么只能在被迫的时候才能留下,是你自己从不考虑为任何人留下,所以才会责怪他不曾打算留下你。 为了藏血留下。 也许藏血一辈子,真的在等候一个人为了他而留下。他真的不是会追逐会要求别人什么的人,不肯为了别人改变自己,所以纵然他认识过交往过那么多人,却谁也留不住就是因为他不会留你。 无缘无故居然有点想哭。她突然很想回家,去安慰那个对每个人都好,但每个人都成为他人生过客的——总是微笑的他。 “咯啦”一声,门开了,玛玛走了进来。 一股清清 的水气,玛玛的脚印,每一步都是水印,整个人似乎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怎么了?掉进水里了?”雾嫣然一笑。 玛玛森然看了她一眼,慢慢坐在了椅子上,“今天我要休眠。” 雾巧笑情兮,“今天是月圆,我记得。” “今天我不能保护你。”玛玛慢慢抬起头看她,“你害怕吗?” 雾嫣然一笑,“不要紧,你不能保护我,我保护你。” 玛玛凝视了她一阵,冷笑了一声,“花言巧语的小女孩。”他闭上眼睛,躺到床上去休眠,不再理睬她。 玛玛从不曾相信她。雾悠悠地舒了口气,花言巧语的小女孩,如果可以的话,玛玛也许不会选择她,他可能是被她那样清纯一朵白花般的外表欺骗了,如果再来一次的话,玛玛不会喜欢她,也许会讨厌她。 “玛玛大人。卡露椰醒了过来,本能地扑向玛玛。 雾拦住它,“让他休息,他已经打了很多天的仗,很累了。”她纤细的双手为玛玛盖上被子,玛玛进入休眠,对外界毫无感觉。 “雾姐姐,玛玛大人好像很不高兴。”卡露椰闷闷地。 “打仗了,有谁会是高兴的?”雾摸了摸卡露椰的长毛,轻轻拍了拍它的头。 “如果可以不打仗,那有多好?”卡露椰闷闷地。 “你们和骷髅灵是怎么打起来的?”雾问。 “魔界有一个月轮天的传说。”卡露椰登时高兴了起来,洋洋得意给雾解释,“月圆的时候,该隐拿着—束荆棘在月轮天做献祭,如果你能够拿到该隐献祭的那束荆棘,你就能成为魔界仅次于该隐的魔王。月轮天的地址在我们长发兔的范围内,但是我们长发兔是没有野心的种族,只是看管月轮天的入口,从来没有进去,也从来没有去拿荆棘。骷髅灵想要霸占那个入口,所以就打死了我们很多兔子。”它的耳朵又垂了下来,沮丧地,“我们打不过骷髅灵,所以召回了正在转变期的玛玛大人。玛玛大人正在转变,他会从兔子变成精灵,但是打仗打断了他的转变,他可能永远都不能变成精灵了。” 雾轻轻叹了口气,“该隐的荆棘……” “如果拿到了该隐的荆棘,魔界除了该隐,人人都要听话。”卡露椰认真地说,“但是月轮天据说很危险,即使是我们长发兔,也被警告不能靠近那里,靠近那里将会遇到不幸。所以这么多年以来,谁也不知道月轮天里面是不 是有该隐的荆棘。” “如果拿到了荆棘,除了成为魔王,就没有其他用途了?”雾问。 “嗯,说可以向荆棘许愿,荆棘会满足你一个愿望。”卡露椰努力地想,“但是该隐会惩罚你,你偷走了他的东西,他会惩罚你。” “这样——啊。”雾拖长声音,应了一声。 ——***—— 白萧伟昂咖啡馆。 第一次遇到司狐,就是在这个咖啡馆的深处。白萧伟昂咖啡馆依山而建,咖啡馆深入山腹,咖啡馆的最深处,与司狐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 藏血握着水晶花瓣走进咖啡馆,馆里的调酒师认得藏血,笑着说:“日之少爷,真秀少爷和一个有点像外国人的朋友刚走,你现在才来?” 藏血的长外套微微有些飘荡,有点像外国人的朋友?是中国水吧。法医的中国水,这学期刚从英国转学过来。“我定了x57的座位。” “空着呢,这个点,店里没人。那里光线不好,墙上刻着那些字看起来也有点吓人,一直都空着。”调酒师呵呵地,“要喝什么?” “皇家咖啡吧。”藏血斯文地笑,长外套带起一阵微风,走向咖啡馆的深处。 咖啡馆深入山腹的最深处,墙壁上的刻字让人将信将疑,但是藏血知道司狐就在这堵墙壁的后面,荒谬诡异的刻字之后,就是更加诡异的司狐的房间! 传说中贮藏亡灵的人,停灵士司狐。 妖异与邪魅的化身,忽隐忽现的幽冷的诡谲的笑…… “日之少爷,咖啡。” “谢谢。”藏血凝视着皇家咖啡上横架着的咖啡匙上白兰地方糖燃烧的蓝色火焰,等调酒师走远了,竖起两只手指,轻轻敲了敲刻字的墙壁。 “人偶在很短的时间内腐朽,金刚是森林的野兽,结发走进困惑的城堡,伶女在酒红的烟花里哭泣,希腊神流下眼泪……当预言应验的时候,我的命运之匙,就会开启。”那一边,隐隐约约传来非男非女的声音,诡谲幽异地唱,一会儿飘远,一会儿飘近。 藏血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看着我们困惑,你好像很高兴。” 他身边的咖啡座上隐隐约约有一个身上披着一件黑袍的人,他在笑,露出尖锐的牙齿,牙齿尖是透明的,闪烁着咖啡店的灯光,是人间没有的钻石色彩。如果藏血是一个花瓣般的男人,这黑袍人就是一朵妖异的杀人花!浸满鲜 第8章 该隐的荆棘 眼前是一片黑色的草地,草的尖梢都带着晶莹的露水,映着明亮的月色,闪烁着明月的光辉,映得那草越发漆黑。 黑色的草,魔界?藏血手里还拿着起火的皇家咖啡,咖啡杯口起着蓝色的火焰,咖啡中的白兰地在燃烧,照出了一片空间。 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石碑,藏血举起咖啡的火焰照了过去,那里有一个人伏在石碑前面,不知道在做什么。 “叮叮”的声响,这不知是哪种妖魔的东西,拿着工具在敲击那块石碑。 “谁?”敲石碑的东西转过身来,看到了火焰的光,可能太刺眼了,它一下子遮住眼睛,“这里是长发兔的领地,你是什么东西?” 雾的声音?她怎么会在这里?藏血慢慢地放下咖啡杯,她……很维护玛玛。 是应该的吧,玛玛为了她付出了那么多。 心里有些东西在动,压迫着他的呼吸。他一贯是个很强的人,不喜欢认输,但是和玛玛相比,无论如何他都是输的那一方,输得连雾都不得不微笑着要求对方保护。再那样笑下去会很辛苦的,玛玛当真是一个痛苦的词。藏血舒了口气,脸上现出了笑意。 雾的声音变得哀怨,“是玛玛大人吗?你别怪卡露椰,是我自己好奇心太重,想来看着是不是真的有‘该隐的荆棘’……”她说了一半,突然听见人笑,而且那人还笑得很愉快,正是那个拿着火焰,站得笔直的人——藏血? “见风使舵的小妖女。”藏血的笑脸在火焰背后出现,他走了过来,蹲了下来,单膝跪地,“你在这里做什么?” “玛玛没有让你回去吗?”雾陡然紧张了起来,“他居然让你留在这个鬼地方。” “他没骗你,别着急。”藏血把燃烧的咖啡杯放在地上,轻轻托起她的脸,握了握她的手,“我回去了,但是又回来了。” 他干什么握住她的手不放?雾突然有些紧张,“你回来干什么?”她咬着嘴唇说。 “别动,我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藏血柔声说。 “你这么温柔干什么?”雾骤然红了脸,“我留在这里很好,玛玛对我很好,虽然外面妖魔兵打得激烈,但是我一个也没看见,没有被吓到,也没有被饿到,当然更不会给人欺负。” “你说的这么详细干什么?”藏血放开她的手,“我又不是在问你。” “ 你……”雾瞪了他一眼,火焰下看得出藏血眼里有回避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软,反驳争辩的话没说,说出口的是,“我……以为你会担心。” 藏血凝视着她微红的脸,“我如果不但心,你会失望吗?” 雾紧紧地皱起眉头,握起拳头,“你……”她换了一口气,嫣然一笑,“你这样说,我会以为你要追求我呢,别追求我。” “因为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藏血一笑,接下去,“开玩笑的,别当真。” 雾转过身指着那块大石碑,“这里是月轮天,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差点以为一辈子见不到你了。” “我是被司狐送来的。”藏血推推眼镜,眼镜上一片晶光。 “我是偷着来的,玛玛不许人到这里来,今天他休眠,我才能偷偷到这里来。”雾指着石碑底下,“这下面一定有文章,声音是空的。” “我来瞧瞧,听诊我最在行。”藏血开玩笑,拿过雾手上的一把小锤子,在地上轻轻地敲。 他趴在地上,全心全意地听着石碑下面的情况,雾蹲在他身边。 “雾,你也是为荆棘来的?”藏血边听边问。 “嗯,你呢?”雾微笑。 “我也算吧。”藏血敲了一下,凝神地听,把锤子移向另一个地方。 “你也想许愿?”雾帮他拨开地上的沙石,两个人像趴在石碑前的小狗。 “嗯。”藏血的注意力集中在石碑下的一个地方,漫不经心地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雾用手指在地上划了个圈,慢慢地说:“希望魔界不要打仗,玛玛为了他的族群,失去了变化成精灵的机会,如果可以的话,”她轻轻地笑了笑,“我希望他能够变成精灵。”因为,我欠玛玛很多情、很多情,却没有机会能还给他。 为了玛玛吗?藏血手中的锤子停在了一个位置,玛玛一直都喜欢她,他甚至喜欢被雾骗,明知她总是在欺骗他,还是对她容忍。她说相信能够找到比川穹更好的人,玛玛……算是一个吗? “你的心愿是什么?”雾反问。 藏血想了想,斯文地笑笑,“人家说,心愿说出来就不灵了。”他在石碑下一个部位一敲,“叮”的一声,石碑上月轮天的刻字流过光线,随即空中裂开了一个缺口,里面射出了幽亮的光芒,如月光一般清凉舒适。 “这就是所谓‘月轮天’了吧?”藏血眯起 眼睛,看着空中的缺口,“也不是很难打开,为什么这么多年,居然只有一个人打开过?”他拉起趴在地上的雾,“走吧。” “居然曾经有人进来过这里?”雾和藏血一起跨过缺口,眼前是一块纯圆的山顶,分裂的巨岩在脚下,圆形的平面山头,就是浑圆的月亮,离得很近很近。山顶的中间,是一个石质的平台,台上一束荆棘,在月光下映出一束长长的影子。 那荆棘的模样,和司狐手臂上的烙痕一模一样,那就是所谓该隐的惩罚吗?藏血一步一步向荆棘走去,雾猛然拉住他,“等一等!” 怎么?她难道不想为玛玛…… 藏血顿了一下,脚步没停依然往荆棘走去。 “我有话和你说。”雾拉住他,闭眼说。 她说话的语气很坚定,像有什么事一定要说。藏血心头猛地一震,不想听,他不想听。 眼见他转过头去,雾闭眼说:“不要走,人家都说,靠近荆棘会发生不幸的事。” 只是要说这个吗?藏血笑了,“怕不幸的话,你也不会来了。为了玛玛,你能放弃吗?” “不能放弃。”雾低声说,而后她抬起头来,“因为我对不起他。” 什么?藏血跳动的心还没有反应过来,雾接下去说:“因为我对不起他,他为了我做了他不喜欢做得很多事,但是我没办法喜欢上他。”她攥紧藏血的手,“所以应该我去,你留下。” “你在说什么?”藏血有些怒了,“你去?我留下?你当我是什么?事到如今你……” “去的话也许会死的。”雾突然大叫一声,“日之,你是善良的人,你体贴、你温柔,你比谁都对人好。可是懂得你好的人那么少,连名檀都不懂你,你那么爱他,可是连他都不要你。”她猛然抓住藏血,“如果你就这样死掉了,遇到什么不幸,我怎么能甘心?你不觉得你一辈子都不值得吗?这样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 什么?藏血看着她愤怒的样子,她攥拳怒目,像说着什么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事,他温文尔雅地微笑了,“你想到哪里去了?名檀是名檀,他的事我从来不管,到现在也更加不需要我管。” “你就是这样,这样会让爱你的人觉得你不重视他,你为什么从来不留人?难道你在意的人离开还是留下,你真的毫不在乎吗?就像那一天如果你要我和你一起走……”雾说到激动,突然愣住了。 垂下头来,让阴影遮 住眼睛,要继续说下去吗?雾紧紧地握住拳头,闭嘴。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你从来不留人,他们对你来说全都不重要,你能不能……能不能考虑一下觉得你好重要的人的心情?即使你不会留人,至少也不要在她面前死。”她愤然转过头,像是觉得说了这些让她愤愤不平。 藏血的微笑依然优雅,微略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他居然不回答。 他居然不回答。雾恨恨地瞪着他,“所以我去,你留下!” 她大步向荆棘走去,藏血一把抓住她的手。 “干什么?”妖魅的小女生恶狠狠地说。 “无论有什么理由,有风度的绅士总是不会让女孩子去冒险的。”藏血拉过她,走了两步,距离荆棘已经触手可及,他的背影在雾眼中,辫梢轻轻地摇晃,他怎能如此平静、漠不在乎?她已经——已经几乎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了,他却还是这样。 “我为了玛玛,你这么冒险又是为了什么?”雾狠狠地瞪着他。 “为了资格啊。”藏血斯文地微笑,“为了公平的资格。”作为情敌的资格,可以保护她的资格。 雾挫败地看着他,“你从来不和人说真心话吗?”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藏血耸耸肩。 “混蛋日之!”雾怒目而视。 “真的,我从不骗人。”藏血优雅地微笑,“你要走,我绝不留你,但如果你要来,我冒着大雨也会去接你。” 这就是真正的藏血吗?雾突然笑了一下,“如果你真的这么无情,为什么你要这么介意不能保护我这件事呢?”她一语惊人,炯炯的眼神盯着藏血,“日之,我说得对不对?” 藏血震动,她那种看穿人心的本事又来了。“我没有。”他回答了最蠢的一句话。 “你介意玛玛的存在,你在乎你没有能够与妖魔抗衡的力量!”雾大声说。 “不能保护自己女伴的男人不能算男人。”藏血轻声说,“不算男人的人自然没有开口说爱的资格,雾,我说得对不对?” “日之……”雾凝望着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轻轻走近了一步,握住了他另一只手,“你可以认真听我说话吗?” “我一直都不认真吗?”藏血轻笑。 抬头凝视着这个男人,一直都不认真,是的。这个男人,自从一开始遇见的时候就不认真,不认真地说话,不认真却故作温柔地微笑,他的 心在哪里?或者偶然会感受到他的踟蹰,但大多数时间她无法接近他的真实心情。能接近的只有那些绅士的温柔和无缘无故的体贴吧。日之他是体贴的人,所以即使得到了体贴也不能证明有什么东西存在。呆呆地看着他斯文微笑的跟眸,那透明眼镜下的眼睛里,究竟有多少情绪是真实的?多少情绪是虚幻的? “日之。”雾低下头,她的衣袂在风里飘,凉风吹得她灼热的肌肤微凉,心也微凉,“你是喜欢我的吧?”她低声说。 藏血搭在镜框上的手指微微停了一下,似顿住了,“你知道?”他的语气也似在风里会飘。 “我知道。”雾突然有想哭的冲动,长长吸了一口气,“从那天说你爱上了别人的时候就知道。” “是,我爱上的人是你。”藏血微微一笑,“那又如何呢?” “什么叫做‘那又如何呢’呢?”雾低声说,“日之,你是喜欢我的,我知道。我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呢?”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藏血,抬头时刻她的眼神肌肤圣洁得如有光,“为什么呢?你爱上我,不对我说,却总是逃避?” “逃避?”藏血笑了一下,“也许因为爱上你是件不情愿的事,所以——”他没把“所以”之后的话继续,听语气那“所以”就在“所以”之后便已经干净利落的结束。 “爱上我让你为难?”雾自嘲,“也对,我不是个好女孩子。我当然也远远不如名檀。” “你让我不设防,我爱得没有戒备也没有警醒,那样对我来说太危险。”藏血侧过头去,镜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我不习惯这样的感情,我也不习惯做弱者。”顿了一顿,他轻飘飘地说:“对不起。” “弱者?”雾骤然大声问,“什么弱者?” “玛玛。”藏血淡淡的两个字封住了她的嘴,“你敢说,他在你心里什么也不是?至少你还欠他成千上万的情,你害他、你骗他、你利用他,不要说你当真和脸上扮的一样毫不在乎,你尝试过去爱他的,只是你做不到。”他的目光缓缓移到荆棘上,“他其实是很重要的人。” 雾呆呆地连退两步,“即使他是很重要的人又怎么样呢?” “我不习惯连情人都需要委托别人保护。”藏血转头,话说到这分上已经无须再解释,藏血的心情昭然若揭。 “大……大傻瓜!”雾抢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不让他接触荆棘,呆呆地看着他。骄傲的男人啊,不习惯认输,不习惯做弱者, 却不得不屈服在玛玛不可比较的魔法之下,他原可以撒手不管道遥的去做他人间的强者,为什么要冒险来到魔界?为什么要问呢?其实原本一切都无需要问,一切早巳清楚,藏血在乎的是他无法容忍玛玛对她的重要,无法容忍他自己保护不了她。“日之日之,是你男人的尊严,是不是?”她上前一步抱住他,那一阵灼热突然袭上他的胸口,只听她说:“如果我只会责怪你不该介意,那么你不会为了我站在这里。虽然我不能理解,但是男人都是有领域感的吧,没有相应的自尊和自负就不可以平等,当然就更不可以竞争。”她凝视着藏血的眼睛,“是因为这样,所以即使爱我也选择不要我?” 月光下的男人轻轻抚摸了她的头发,她感觉到他的发梢轻轻地飘,飘到了她的手臂边,是轻微浮动碰撞的感觉。 等侯许久,他却没有回答。 “日之?”雾抬头。藏血却只是那样斯文地微笑,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睛,“如果你坚持不放手的话,这个荆棘就我们两个一起来拿,你满意了吧?” “哦……嗯。”雾黯然,他还是逃开了,这个花瓣般的男人,是真是假,是虚是幻,他的心总是不给人知道,即使锤子砸到了门口,他也依然侧过头去然后说今天天气不错。混蛋!她狠狠地握了拳,藏血却已经一手拿起了那束荆棘。 “呼”的一声,一簇火焰突然自荆棘上燃起一瞬间绵延了两个人,雾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灼热,只觉藏血身上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一阵清凉如水蔓延,身上的火刹那熄灭,“嗒”的一声,一个东西掉在地上。 水晶花瓣?雾此刻却对这个东西触目惊心。耳听藏血轻轻地“嘿”了一声。 到这个地步仍然摆脱不了玛玛的庇护吗?难道他每走—步都必须在那只兔子的阴影下,无论是站在这个地方,在这里呼吸,或者是拥抱这个女子,都摆脱不了那个冷冷的影子吗?藏血拾起那个水晶花瓣,看着它在掌心化为清水顺指缝而下,最终掉进地表的尘土中消失不见。它不见了,但是那阴影依然在的,他保护不了这个女子,要仰赖那个情敌才能够一次一次地化险为夷,他会放弃的。他会为了这个放弃这个女子,日之藏血,从不喜欢勉强。 抬起头来,“你看。”藏血凝视着遥远的天空,那些荆棘消散的黑烟点点聚集的人影,“那是什么?” 雾抬头,空中的人形已经侵到了两个人面前,多余的黑烟散去,一个浑身包裹在黑衣里的男人,从头到脚都看不见 。“该隐?”雾问。 黑衣人发出了一声诡异的笑声,笑声像在空中波动的碎琉璃,—层一层流荡开去。 这个声音是——藏血眉头大皱,“司狐?” “刷”的一声,黑衣人揭开宽大的黑衣,里面的人妖异如旧,怎么不是司狐!诡笑里露出尖锐的透明的牙齿,每每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两颗透明的牙尖里绽放。 “司狐?”雾诧异地看着这个其妖如鬼的黑衣男子,“这不是该隐的荆棘吗?该隐在哪里?” 司狐从空中缓缓地降下,伸出手,抓住了藏血手里的荆棘的另一端。雾清楚地看到他有着长长的尖锐透明的指甲,怎么看也不像人,只听他说:“夜之末,日之交,该隐安眠的时间。藏血,你的运气很好,不过……”他手上骤然用力,“啪”的一声夺走藏血的荆棘,“荆棘给我。” 藏血反应敏捷,荆棘出手之后再一次一把抓住了它,和司狐各执荆棘的两端,“司狐,你不是已经得到过荆棘,为什么……”我不再想得到它能够得到可以获得这个女子的能力,我选择放弃,但是荆棘上有玛玛的希望,他不能放手。 司狐眼瞳深处闪烁着血色,尖锐的指甲也闪烁着血色,他诡谲地笑,“是我让你走进魔界,你以为月轮天是为谁而开?我让你看见了你想见的人,你不应该放手吗?” 藏血一震,“你……”司狐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夺取荆棘才送他到这里来的? 雾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是为了这束荆棘?” 司狐大笑了起来,露出他纤长的犬齿,“该隐在日夜之交安眠,否则他不会饶了你们,拿走荆棘的人将受惩罚,你们承担得起那个惩罚吗?善良的亡灵们,做事全然为了别人。”他的手指慢慢收紧,“该隐的荆棘,献祭给邪恶的灵魂,如果你们带着自私狂妄的愿望,荆棘将用地狱之火,焚净你们的灵魂。可惜我很清楚。”他一寸一寸地从藏血手中将荆棘拔去,“藏血,你是个安全的人。”他说了句令人迷惑的话,拿走了荆棘,潜入黑暗中,潜入之前,看了雾一眼,诡笑,“地狱之火烧不尽洁净的灵魂。” 藏血和雾宛若僵石一般,看着司狐带着荆棘离开,过了良久,雾牵动了一下嘴角,“日之。” 藏血反手握住她的手,“别怕。” “他就是司狐?他不能接触荆棘地狱之火的威力,所以才骗了你来拿。”雾咬牙切齿,“他才是最想得到荆棘,最想成为魔王的一个。” 藏血轻轻牵动一下嘴角,“他只是利用了我们而已。”顿了一顿,他接下去说,“他从来没说他是个好人。” “被利用得干净利落这么彻底啊。”雾笑得有些苦,毕竟她很少尝到被彻底利用的滋味,“唉,玛玛、玛玛……”她低下了头没说下去,玛玛的希望就此破灭,他再也不能变化成精灵,也许都是她的错,她居然不曾为玛玛的修行拼命过。 “雾,以后别再欺骗他。”藏血的手落在她头上,“你还不起。” 他的声音严肃了起来,是说着一件正经的事而不是开玩笑。 雾从没有这样的柔顺,低下头,“我知道,我骗不起他。”我什么也给不了他,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你,你不肯要我,我也再爱不上别人。“ 他的情人总是带着悲哀或者怨恨离开,这一次这个小女孩还没有真正与他相爱,就要落得怨恨离开,他当真是越来越不适合恋爱了啊!藏血叹了口气,“走吧,这里真是个不吉利的地方。” ——***—— 黑暗中,黑色的司狐带着干枯的荆棘掠过黑暗,所过之处,魔界众魂惊动,呼啸之声四起。 “魔王——降生了——”骷髅王震动。 “魔王降生!”卡露椰惊醒,趴在桌子上发抖。 “魔王……”各色精灵异兽惊跳,沼泽里的枯骨僵尸缓缓蠕动,“魔王降世……” 月之中,天之顶,安眠的人慢慢睁开眼睛。 但是魔界众魂,都只是看到一个黑衣迅捷远去的人影,深湛的漆黑中闪烁着血红,陡然他回头一笑,牙齿叼住了那束荆棘,形状妖异邪魅之极。“咯啦”一声,司狐的牙齿陷入荆棘的枝干之中,随即掉头而去,无影无踪。 众魂都是一震,相互睁大了眼睛,“魔王离开了魔界。” 怎么可能?魔界的新魔王,居然离开了魔界?这自魔界诞生以来,还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拿到了荆棘可以在魔界呼风唤雨,他就这样叼着荆棘走了? “停灵士……”整个魔界都听到了该隐的声音,低沉得像撕裂野兽、般残酷的声音,“司狐——” 卡露椰毛骨悚然,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发抖,“该隐大人生气了。” “卡露椰。”桌子边缓缓走过一个人,是玛玛,“别怕。” “玛玛大人……”卡露椰快要哭出来了,“月轮天破了,魔王降生,该隐大人生 气了。好恐怖、好恐怖……” 玛玛从卡露椰的后颈把它抓了起来,放在怀里摸了摸它柔顺的长毛,“该隐大人生气了,但是,我们的战争结束了。卡露椰,你该高兴才是。”荆棘消失了,骷髅灵与长发兔战争的原因消失了,对于长发兔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玛玛大人……”卡露椰抬起它的小头,玛玛冷酷的眼睛闪烁着—些异样的情绪,没有注意卡露椰的注视。 其实玛玛大人也很温柔,雾姐姐,也许长头发的人都很漂亮,但是像玛玛大人这么温柔的兔子,其实已经很少很少了。卡露椰这样想,在玛玛身上翻了个身,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闭上眼睛准备开始睡觉。 为什么雾姐姐没有跟玛玛大人一起回来呢?她不是每次都会跟玛玛大人回来的吗?她找到了长辫子哥哥,那个哥哥,很……卡露椰没想完,就呼呼地睡着了。 ——***—— “该隐的声音,司狐成了新的魔王,惹恼了该隐。”藏血和雾也听到了震动魔界的声音。 雾抬起手臂枕在脑后,做了个惬意的姿势,不让藏血看出她心情的黯淡,“他带走荆棘,该隐不会善罢甘休。” 藏血对天甩了甩长发,摇了摇头,“他这回惨了。” “这种声音,我觉得该隐的人比一座山还大,”雾比划着,“如果司狐不引走所谓‘该隐的惩罚’,我想我们可能被该隐一根手指就压死了。” “是吗?”藏血优雅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这种魔界妖魔之间的事,只有妖魔自己才清楚。”他一揽雾的腰,“司狐不是救世主,他只做他想做的事。” “看来你不怎么感激嘛。”雾嫣然一笑,“拿不到荆棘,至少长发兔和骷髅灵的战争结束,也是一件好事。走吧。” “去哪里?”藏血笑。 “我明明记得你是从那里……”雾一指月轮天的入口,刚想说“从那里出来的”,却骤然发现,在月轮天的入口,一个人似乎被秋千引着一般,坐在半空中,他的身下没有秋千,但他就像被无形的秋千吊着一样,静静地坐在那里。“日之。”雾被吓了一跳,藏血一把把她搂入怀里,“别怕,我在这里。” 吊在月轮天入口的,是一个白衣人。 长长的衣摆在空中飘荡,那个人低着头,双手抱着单膝,寂静无声地坐在那里,他的膝盖,大约到藏血的鼻子那么高。 此时此刻,空气 第9章 趺落的世界 在空中无限地下坠,强大的离心力,几乎要把心肺都从嘴里压了出来,就在雾觉得她快要受不了的时候,一个人撞了过来,“砰”的一声,在下坠的雾耳中简直像整个世界都爆炸了,她被一股力量推向旁边,这力量居然还很轻柔,在高速下坠的时候能做到“力量轻柔”是非常困难的事,飞机若在飞行中撞上一只鸟,说不定鸟体会撞穿机体,一切原因都是因为速度太快了。 什么东西推了她一把?除非是和她用相同的速度下坠的东西,而且方向相同。 日之吗?是日之吗?雾听不见也看不见,满耳都是风声,耳膜快要破了。 要下坠到什么时候?她快要疯掉了! 后悔在他跳下去之前先跳下去吗? 不后悔,真的不后悔,不是他要求她陪他,只是她不能容忍他到最后依然一个人也留不住。日之,不是的,我知道你爱人的同时也给人自由,但是如果你愿意给予一点点限制,你愿意要求别人为你做点什么,你会表现出有一点点在乎别人离开,你的情人们不会觉得失落,只会感觉到幸福。 我不打算离开你,可是,如果在跳下来之前,你愿意开口说希望我留下来陪你,我会跳得更高兴,会痛苦得更幸福。为在乎的人牺牲,而且只有我能为你牺牲,会给在乎你的我,很大很大的满足。可惜你……从来…… 耳边陡然是一连串撕裂的声音,不断地撕裂,不断地撕裂。好痛!雾痛苦地皱眉,但是为什么,真的痛苦得很幸福,我和他在一起。 “咚”的一声,她终于落到了实地上,强烈的撞击,让她一下子昏了过去。 ——***—— 天空……湛蓝…… 一些鹅毛飘上去打个旋又静静地落下来。 阳光普照。 这里是伊贺颜大学发送学生枕头、棉被的广场,千万张棉被被挑开晒太阳,经过充足的日晒,请同学们挑选自己喜欢的图案,然后领回宿舍。伊贺颜大学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各有不同的宗教信仰和习惯,所以真秀管理学校管理得很具体,也不允许有劣质的商品流入学校影响声誉。 九点钟开始认领整套床具。 雾在八点三十七分坠落在广场,损失共计有:棉被七件、枕头两个,外加挑起的各色蚊帐和被套四件。 鹅毛盘旋了之后静静地落在地上。 阳光静 静地普照。 落下来的,只有雾、鹅毛和阳光。 ——***—— 这里是哪里?过了不知道多久之后,雾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笑颜,令人想起流水曲桥上的茶室,白云秋色,叶子静静落下的感觉。 “你是……谁?”雾微弱地开口。 “藏血的同学,雾小姐,我是伊贺颜真秀。”笑颜的主人弯着腰看她,双手插在口袋里,穿着一件背后拖着帽子的休闲衣,很学生气,不像藏血,藏血像个成熟的美貌贵族。 “日……之……呢?”雾没看到藏血,“他……受伤了……吗?” 真秀的眉毛挑得很高,有些奇怪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答非所问:“你知道你自己失踪了多少天吗?” 雾蹙眉,“我爸爸……他很担心吧。” “不,”真秀斜倚过身去靠在病床边的墙壁上,“他以为你和藏血在一起,很放心,最近为庄园引进了白萧伟昂葡萄,可能过几年打算酿造新品种的葡萄酒。” “我失踪了多少天?”雾的目光四下搜索,这里是个单人病房,除了真秀,病房里没有其他人,“日之……日之人呢?” “你失踪了十五天。”真秀微略低下头,眼睛没入头发的阴影,“可以告诉我你去了哪里吗?” 雾的眼睛开始闪烁可怜的泪光,真秀迅速打断她,“不要说谎,说谎的是坏孩子。” 雾有点笑了,“我可以信任你吗?” 真秀侧了侧头,微微一笑,“可以。” 和藏血不同的微笑,真秀笑得很自然,他是个自然的人;日之,是个安全的人。雾慢慢地,把从城堡里出现玛玛开始的故事说给真秀听,说到和藏血相遇,说到海边的婚礼,说到川穹和名檀,说到藏血不要她,说到最后她比藏血先跳了下去,最后说完了,她闭嘴。 真秀一双乌黑深湛的眼睛澄澄地看她。 对着真秀说话,感觉很舒服,想说什么都能很自然地说出口,他是个优秀的听众,但是听完了之后,他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阵子,真秀才说:“你不怀疑,藏血他没有跳下来吗?” 雾奇怪地看着真秀,“你是他朋友吗?” 真秀微微一笑,“是。”他和藏血的交情,算得上是生死之交。 “那么你不该这样问。”雾柔声说,眼睛里 浮起丝丝妖魅的神色,只有她想要防备的时候,她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真秀笑了,“你很了解藏血。” “他是个安全的人。”雾慢慢地说,“他不会离弃我。” “藏血是个好人,你懂他的心吗?”真秀凝视着雾,“他其实是很不懂得处理感情的,他也很害怕受伤,所以不敢对情人有所要求,他害怕和他在一起的人不快乐。” “我懂的。”雾轻声说,“真的。” 真秀又凝视了她一阵,“你懂,并且坚信不移,对不对?” “是的。”雾慢慢撑起身,与真秀对视,“现在,你想要说什么,可以说了吧?日之……他死了?摔成了白痴?他不要我了?你说。” 好一个妖魁的女孩。真秀慢慢地说:“藏血没有和你在一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雾睁大了眼睛。 “如果他跳了下来的话,有两种可能。”真秀举起两根手指,“第一,他落在了别的地方;第二,他在半空中消失了。你明白吗?藏血没有和你一起落到地上,他不见了。” 雾的脸色一刹那变得苍白。 “还有——”真秀慢慢地说,“你故事里的另一个人,要找你。你想见他吗?” “谁?” 真秀背后的门缓缓推开,一个很高的男人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了,门开了,静止了,他才大步走了进来。 “川穹……”雾呆呆地看着进来的人,来人五官冷酷,一进来便是一阵狂风,甚至他衣服的下摆打到了雾的脸上。 真秀退开,他走出去带上了门。 川穹用近乎恶毒的眼光看着她,如果不是她已经跌断了腿虚弱地躺在床上,他大约会一把把她从床上拧起来,“他在哪里?” 雾挫败地用手捋掉脸前乱七八糟的头发,“我怎么知道他在哪里?我比谁都想知道他在哪里,我想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很危险是不是很孤单,我很想陪他。” 川穹奇异地看着她,“你以为我说的是谁?日之藏血把名檀弄到哪里去了?说!” 雾陡然抬起头来,愤怒地瞪着川穹,“日之把名檀藏起来?你疯了吗?莫名其妙!他是你的人,你问你自己,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问我?问日之?他又不是你家保姆,管得到名檀去哪里了?神经病!” 川穹被雾骂得呆了一呆,这女孩 自从认识他到分手,永远都是一幅高贵而妩媚的样子,连分手她也没有说过一句什么。她现在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居然就这么一连串地骂了出来,就是因为他侮辱了她现在的那个男人吗?“你不要装做什么也不知道!名檀说回来拿东西,到了日之家之后就失踪了,不是被日之藏血藏起来了,难道他还会凭空消失了?” “你不要发疯好不好?藏血一直和我在一起,他什么时候把名檀藏起来了?”雾双手抱着头,“他一直和我在一起,他早就从名檀那里毕业了。” 川穹恶狠狠地瞪着她,“他没有忘记名檀。” 雾呆了一呆,“是的,是我不要他忘记名檀,那样他会很痛苦,我不要他痛苦。” “名檀失踪了。”川穹终于一个跨步,紧紧地抓住了雾,“你告诉我,藏血呢?” 雾双手抱着头,她在发抖,“你不要逼我,你爱人会爱到发疯,我不要发疯……” “你告诉我,日之藏血,他现在在哪里?”川穹手上用力,“啪”的一声拗断了雾的手骨。 “啊——”雾痛极地抬起头来,“日之不见了,可是他不会这样不要我的,他即使不爱我也不会遗弃我。”她没哭,大声叫了起来,“他永远不会突然遗弃我!永远不会!” “砰”的一声,真秀推门进来,“川穹,你在干什么?”他没想到川穹会这样疯狂,“榛子!” 外面一个女孩的声音答应了一声,闪了进来。雾几乎没看见她怎么动作,她已经把川穹从床边拉开了,一把拉到门外去,干净利落地反扣上了门。 真秀迅速按铃叫医生上来,“雾小姐,怎么样?” 雾播了摇头,浑然不觉手臂的痛,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不会这样不要我的,是不是?”她拉着真秀的衣袖,像乞怜的狗儿一样,“他就算不肯爱我,也不会这样不要我的对不对?他说过要保护我的,不能保护我很伤他的自尊,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真秀叹了口气,她在自言自语。 又过了一阵子,一颗眼泪,两颗眼泪,三颗眼泪……掉在床单上,雾轻轻地说:“他……不可以不要我……我已经……已经不爱川穹了。” ——***—— 这里是什么地方? 藏血记得自己在半空推了雾一把,让她对着伊贺颜大学的被褥广场掉了下去,他以为自己也会跟着摔进真秀的校园让他大吃一惊。却突然之 间,他迅速下坠的身体停了下来,停在了半空中,白云之间,蓝天之间,就如同踏云的神仙。 天啊!他有恐高症啁。藏血坐在白云上面,毛骨悚然地东张西望,怎么会这样?这里是哪里?不是人间吗? 一个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背影笔挺,站得像冰川永不融化的棱角,一头长发,被高空的风拉得飘飞得很厉害。但是他的人没动,一动不动。 “名檀。”藏血倒抽一口凉气,他和妖魔真是越来越有缘了,难道他在做梦?难道连名檀也是妖魔? 名檀背对着他拍起手,空中飞来一群鸽子,有一只停在名檀的手背上。“是我。” “认识你也好多年了,今天才知道,原来你是……”藏血伸手要去摸眼镜,但眼镜在落下来的半空就不见了,他只能摸着眉毛苦笑。 “天堂有善恶使者,我是名檀犀泽。善。”名檀放开那只鸽子,“你可以叫我善,也可以叫我名檀。” “天使?”藏血眨了眨眼睛,喃喃自语,“妖也遇到了,魔也遇到了,居然连天使都认识,我真是越来越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善?名檀看起来并不善良,但也许是他完全不了解名檀,他现在谁也不了解,也许下一秒钟,真秀变成了玉皇大帝,仲海是二郎神。他想到好笑的地方,就笑了起来。 名檀似乎并不觉得什么变化,淡淡地说:“你这样跌下去会死的。” 哦,他就是因为“这样跌下去会死的”,所以接了他一把?藏血笑了,“现在我不会摔死了,可以让我下去吗?我恐高,坐在这里,说实话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可以。”名檀冰封的脸没有什么表情。 藏血开始东张西望,“和我一起跌来的女孩呢?她在哪里?” “她跌下去了。”名檀冷冷地说。 藏血猛地一怔,抬起头看名檀,“你没有接住她?” “没有。”名檀回答完了,闭嘴。 雾不是名檀想留住的人,所以他就让她掉下去了。藏血皱起了眉头,整理着心里乱七八糟的感觉,过了一会儿,说:“名檀……” 名檀打断他的话:“下去之后,替我说对不起。” 什么?藏血看着这个号称“善”的男人,这个天使……他喃喃自语:“对——川穹说吗?你们不是结婚了吗?” 名檀嘴边似乎泛起了一点笑,冷冷地说:“他说要婚礼,我给了他婚 礼。” 名檀啊,藏血苦笑,这样的人,这世上,本没有人能够留住。“名檀,你是天使……”他喃喃自语,“对不起,名檀,我现在很不安,没有心情听你的事,如果她出事了,我会恨你的。对不起,我不想恨你,可是我好像做不到。”他双手拢住了头发,“我的心乱得很。” 他拢住头发,唇色和脸色都很苍白,目光望着云下的世界,掉下去的话,是会死的吧。“你这样跌下去会死的。”刚才名檀这样说,而她就这样掉下去了。“我会恨你的。”藏血怔怔地看着云下的世界,低声说:“我会恨你的。” 当初名檀离开的时候,藏血还会微笑,藏血他从来没有为谁的离开而恨过谁,看不出名檀有什么感觉,他淡淡地说:“她没死。” “是吗?”藏血喃喃地说,陡然惊醒,“她没死,她现在在哪里?” “和川穹在一起。”名檀回答。 “川穹?”藏血苦笑,喃喃自语,“为什么大家都爱他?他有什么好?” 名檀唇边泛起一抹奇异的笑,居然笑得有些残酷,“他是个直接的野兽,从不会保留他的想法,他想要的会直接牢牢抓住。”他终于转过身来,藏血看着他的长发披拂过半身,看着他说:“如果你仍然不会把人留住,你永远都要输给他。” “输给川穹吗?”藏血闭上眼睛,“她不会跟他走的,她已经陪我跳下来了,不是吗?” “只要你开口要求她留下,她就会为你留下的。”名檀冷冷地说,“只是你不肯,不是你不能。” 藏血微微一震,低声说:“名檀……” “我要走了,他在召唤我休班。”名檀打断他的话,“这一年的轮值到期,下一年,是恶使者管辖的世界,”他往前走,逐渐消失在白云深处,最后一句语音淡淡地说:“你们要小心了。” “名檀!以后别玩了,人类比你想象的要脆弱,以后别再玩了,你终有一天要玩火***的!”藏血看着他的背影大叫一声,名檀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云间隐约传来一声冷笑,就再也没有声音。 片刻之后,藏血已经不知不觉降到了地上,满目翠绿的大树,发了半天呆,他才认出那是榛树,这里是伊贺颜大学。 雾在哪里?她应该也是掉进了这里。 ——***—— “怎么样?”在雾的病房里,真秀看着医生给雾的手上石膏,问。 “休息两个月就会好。”医生摇着头,这拗人手的人也太野蛮了。但是他不敢说,那人就坐在角落里,一米九几的个头,一张脸阴沉得像人人都欠了他五百万。 “还没有日之的稍息吗?”雾轻声问。 真秀摇头,“如果有个人像你一样从天上掉下来,那一定是很轰动的消息,但至少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消息。” “那名檀呢?”川穹问。 真秀轻咳了一声,“目前还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任何资料,连他的过去都没有,我只知道他是从五年前冬天开始出现的,和藏血有过交往,居然没有住址也没有职业。”他转过身来,“川穹,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要准备什么?”川穹冷笑,“难道你要告诉我,名檀死了?” “不,”真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名檀,他本来就是个失踪的人。” 真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川穹狠狠咬了自己一下,“你是说……” “不错,我说,也许他本来就是个不存在的人。”真秀说。 ——***—— 藏血在校园里走,如果雾从天上掉下来了,并且没死。这是个惊人的消息,真秀会第一个得到消息,并且封锁消息,第一时间处理雾。 按道理来说,雾现在应该在伊贺颜大学校内医院的特殊病房里。 藏血眯起眼睛看着大约五百米外的校内医院,第十五楼的一个窗口。 突然,他看到了川穹的背影。 川穹和雾在一起。藏血的心起了些微的波澜,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你掉进火葬场了?”身边一个声音嘲笑,“玫瑰花般的藏血,居然弄成这种模样,还是今年特别流行这种又是灰又是土、破破烂烂的打扮?” “银冢。”藏血回头,身边是那个红衣的占卜师,还未走近,一阵香风扑鼻,那大概是世界上最贵的香水,叫做“火”。 银冢鲜红的指甲印着鲜艳的图案,指甲点在她自己樱红的嘴唇上,“是我是我,别惊讶,你今天需要帮助。”她笑着抖开一件银色的斗蓬,“这是魔术师的斗蓬,进来了可以躲避一些不吉利的事情,你想试试看吗?” 藏血上下看了她一眼,“你究竟是占卜师,还是魔术师?” 银冢笑得花枝乱颤,“我是占卜魔术师。” “原谅我。”藏血漂亮地一手插 进焦黑的口袋里,“我临时有事,不能陪你玩了。”他指了指校内医院的楼上,“有人在等我。” “今天的等待会有不寻常的结果,银冢姐姐奉劝你,别去。”银冢亮出手指间一张黑牌,“月亮消失了,今天有生命在这里消失。” “不是我不信你,”藏血笑了,“只是,她在等我,我就不会离弃她。” 他走了。 银冢鲜红印彩的指甲握着黑色的纸牌,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不听话的孩子啊。”她双指夹着黑牌,一翻,纸牌消失在她的手指和衣袖间,“后悔了,可千万不要哭啊。” ——***—— 真秀撩开窗帘,看见了地面上擦肩而过的两个人,红色的银冢,和一身焦黑的藏血。他设立即说藏血回来了,而是凝神在银冢的手势和口形上。 她说:“月亮消失了,今天有生命在这里消失。” 银冢是久负盛名的占卜师,她不会轻易胡说的,难道今天……在场的,有谁会死去吗?她为什么要特地拦住藏血?真秀挂起了窗帘,让日光照射进来。 雾睁大着眼睛,疲倦地靠在病床的墙壁上。她受了不少伤,已经很疲倦了。 川穹眼睛看着窗外枝头跳来跳去的大山雀,那淡淡的阳光照在山雀身上,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 真秀站直了身体,走过去开门。 “咿呀”一声轻响,门开了,一个人一身破破烂烂,却带着一脸微笑走进病房来。 “日之。”雾坐起来,怔怔看着他,伸出手分开手指,像要笼罩住眼前这个虚幻的影子,也似如此伸手占有的空间更多一些,接触他的面积更多一些,她这么对着藏血遥遥伸出手,眼里全是迷幻不信的神色。 眼见她软软分开的手指想要抓住一些什么似的举在半空,满眼自欺欺人的迷幻,藏血的微笑慢慢地消失。真秀轻咳了一声看了川穹一眼,先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傻瓜。”藏血低声说。 “傻瓜?”雾抓住了他的衣服,藏血的体温从衣服上传递到她的手指间,这一刻开始她才对藏血回来了这件事产生了少许真实感。这个虚幻的男人,闪烁不定的真心,也许当真要她头破血流哭掉所有的眼泪才能抓住他的衣角,可是她无可救药地迷恋着他那些无缘无故的体贴,迷恋着他的温柔,他不留人的无情,还有他永远留不住情人的空幻 ,让她怜惜,让她心痛,从而不自量力地想要去安慰,想要去慰藉,结果却是连自己的心一起跌碎。 “愿意和我一起死的都是傻瓜。”藏血五指与她对合,交握,微微苦笑了一下,“真是败给你这个小丫头,什么都不懂的。”他侧过头不说下去,只是那样苦笑,无奈也无力。 “什么都不懂?”雾慢慢伸出手抓住她自己的头发,“也许真的我什么都不懂,我以前只以为爱情像川穹和名檀那样,只要相遇了,默认了,无论他是男是女,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想要在一起,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并且两个人就好像一个人,不是说,有‘两心如一’,有‘心心相映’,可是为什么,我说爱你,你说爱我,我们既然是相爱的,我……”她挫败地放开藏血的手,“你不肯要我的,不说了。” “傻女孩。”藏血无可奈何地叹息,“别哭。”他双手顺着雾的脸滑下,“是我的错,别哭,我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也不知道,真的和正确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的。川穹和名檀之间也许是另一种爱,你说名檀为什么会离开我,因为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他想要的那个样子,就好像,你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川穹所爱的那种模样。你喜欢川穹,你向往那种激烈得会起火燃烧的感情,可是我不是的。”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摊开手,“我是一潭死水,如果你期望说过相爱就可以天荒地老、地久天长,就会有很多的满足,很多快乐,那么你爱我,就是爱错了,你明白吗?”他凝视着雾,“我说爱,就是我做承诺,我会保护你的人、你的心,让你快乐,除非你决定要离开我,否则我绝不会离弃你。”他慢慢地说,“你懂了吗?我不愿意说爱,因为我不确定我能不能保护你,我是一个要强的人,如果我不能保护你,宁愿——”他转过头去,“放你走。”他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我不会留你,我从不主动开口要求什么,即使说爱,即使是要求一份同样回报的感情,也是一样。 雾呆呆地看着他,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负责任,他想得深沉,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爱”很沉重,不是那一种年轻莽撞、嬉皮笑脸的所谓爱情。“日之……对不起。”她慢慢摇头,“我好幼稚,你不必……不必这么认真地对待我,你让我害怕,我觉得我不值得你这样。” 藏血只是笑笑,“你知道吗?”他想了想,“即使对名檀,我也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他。”他一笑,“你爸爸说,你需要人逼,却不知道你逗人的能耐。” 雾破涕为笑,“是你逼我,你好不耐烦好冷漠,让我 第10章 善恶使者和司狐 “藏血,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斯文人。”仲海的大脚翘在雾的病床上,屁股坐在病床外的一张椅子上,播得椅子吱吱地响,令人怀疑它随时都要散架。 藏血的双手都涂了一些药,都是磨伤和擦伤,最严重的是拉伤,他的双手用了太大的力。“我一向都很斯文。”藏血斯文地推了推他的新眼镜,似笑非笑地看着仲海。 雾的伤还没全好,虚弱地躺在床上,她闭着眼睛,过一会儿就要看藏血一下,以确定他不会不见了。 “这丫头,从小妖女变成了牛皮糖。”仲海看着她,嘿嘿地笑,“你居然可以一手把自己和比我还大块头的那家伙挂在树上,我真看不出你还有练举重或是吊环的天分,真不配你这张漂亮的玫瑰脸。” 玫瑰脸?这是什么词?藏血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在想要不要去整容。” “整容?”仲海错愕地看着藏血,“你要整什么容?”这家伙已经貌美到妖魔鬼怪都要和他亲近的地步,整容? “我在想是不是要整成一张又酷又帅的脸,”藏血若有所思,“然后到加州海滩去冲浪,去阿尔卑斯爬山,捉一只漂流信天翁在头上飞。”他捏捏自己的脸,“仲海,你说我这样酷不酷?” 仲海匪夷所思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转过头去,“你还是算了吧,认命。”他安慰地拍拍藏血的肩,“横竖你就这张玫瑰脸,认命吧。我很同情你,但是是不可以用相貌判断人的嘛,妈妈都是这样说的,对不对?” 雾闭着眼睛,细若游丝的声音,“日之,你在吃醋吗?” 藏血叹了口气,“你说呢?” 雾细细地说:“我要买香水。” “你想要什么香水?”藏血诧异,这丫头喜欢扮清纯,从来不用香水的。 “我听说最近法国出了一款新的香水,叫做‘天使’。”她依旧细细地说,“味道和名檀的味道很像,我要买那个香水。”说完了,她嘴边是丝丝狡猾的笑。 “你在嫉妒吗?”藏血只能叹气,为什么这两个人的嗅觉都这么好,嗅得到他身上什么名檀的味道? “为什么我就没有闻到?” 雾翻了个身,依旧没睁眼,抱住藏血一只手臂,细细地说:“这种味道,只有情敌才会闻到,我不要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 “我怎么觉得我很冤枉?”藏血捏雾的脸,“我就没闻到你 身上有川穹的什么味道,难道又是我不够在乎你?” “我已经不爱川穹了,可是你不会忘记名檀。”雾控诉,细细的。 “小姐,不要翻旧账好不好?”藏血苦笑,是谁说不逼他忘记名檀的? “我不要你忘记他,但是,”雾咬了藏血的手臂一口,“你要对我好一点。” “哇!”藏血吃痛缩手,“坏习惯!” 雾睁开眼睛笑,她刚才根本就在胡闹,什么名檀的味道?她又不是狗,过了那么多天,谁还闻得出来?连那什么香水都是她信口胡扯的。 “这么肉麻的话可不可以等到月黑风高四下无人的时候再说?”仲海的大脚在雾病床上晃来晃去, “我鸡皮疙瘩掉了满地,你们不知道这样有碍观瞻啊?” “笃笃”两声。 “进来。”雾胡闹够了,笑着开口。 “黑面煞星来了。”进来的是真秀,手里拿着一叠东西,进来之后把那叠东西往手里敲了敲,在仲海和藏血头上各敲一下,“日之藏血同学,你的期末论文什么时候交?实验缺考,医用化学、医用生物学都没去上课,你是打算被我开除是不是?”说完了藏血,真秀转向仲海,“还有你……” 仲海投降,“我认罪,我认罪,我自己念。”他一句话就说完了,“我很多课都没去上。” “很多课?”真秀似笑非笑,“你自己知道是什么课吗?” 仲海干笑,“这个嘛……”他怎么知道他到底有哪些课要上?他根本就从来不去上,连教授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那还在这里坐?还不快给我去上课——”真秀笑骂,“再不上课,我期末休了你。” “休了我?”仲海闪出门去,遥遥地说,“忘恩负义的小人,上次谁帮你摆平一件大事?你居然要在期末休了我?……” 雾忍不住躲在藏血背后偷偷地笑,他们真的很好玩。 “川穹怎么样了?”藏血笑过了不再开玩笑,问。 真秀微微一笑,双手插进口袋,背后靠上墙壁, “醒了。” 雾看着真秀微微低头,让眼睛隐入阴影的姿势,“你还有话要说,是不是?” 真秀抬起头,“还有——他说,他在跳下去的时候,看见名檀了。” 藏血开口,想说什么。 真秀一笑,抢 在他前面,“他说要去做牧师。” 雾叹了口气,“他以前……以前是什么也不信的。” 你已经猜到了,对不对?名檀并不存在这个人间。藏血凝视着真秀,真秀依然那样舒眉舒眼地一笑,什么也没说。 “过半个月我和榛子要去远屯岛烧烤,有没人要去?”真秀打量了病房一眼,“到时候你们的伤也应该好了。” “我不去。”藏血抢着开口。 “不去?”真秀奇怪地看着他。 “我要做论文,要补考,没空。”藏血是好学生,和仲海那混混不同就是不同。 “那雾呢?”真秀转向雾,“不是说要和榛子学空手道?” 雾想了想,嫣然一笑,对藏血说:“你说我去不去?” 藏血斯文地推了推眼镜,“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好。”雾细细地说,蜷缩在藏血身后,像一只妩媚的小猫。 真秀耸耸肩,从墙壁上站起来,“那还是我和榛子两个人。” 藏血只是笑。 雾抬起头对着真秀嫣然,“出去玩,还是两个人最好,不是吗?” 真秀莞尔,“看来我以后休想拉藏血出去约会了。” “留下来陪我。”藏血终于懂得开口,用这样平淡自然的语气,说出他本永不会说的话,藏血是好人,但不是好情人,他从不挽留任何人。 不是的,雾了解,他只不过是个很怕被伤害,不会处理感情的——逃避者。 让彼此为了彼此留下来,不要轻言离开,许多伤心的梦,都因为彼此,没有寻找到足够为彼此留下的理由,因而饬了心,流了泪。 她为了他留下来,因为她爱他;他为了她留下来,因为,他爱她。 ——***—— 天空。 千万道白色的丝弦汇成的翅膀,一个全身白颜色的人从更遥远的天顶降落下来。 长发的名檀向他走过去,风衣,长发。 带翅膀的人狡黠地笑,“善,好久不见了。” 名檀的眼睛像万年化就的冰川,冷冷地说:“去年你上哪里去了?”恶使者的名字就叫做“使者”,去年—整年都踪影全无。 使者无所谓地耸耸肩,“去年是你管的世界嘛,我去玩了玩。”他降了下来,围着名檀转了一圈,“你身上有人类 的味道。” 名檀闭嘴。 “你也跑下去玩了玩,是不是?”使者狡黠地笑,“游戏虽然好玩,但是你要小心啊,一旦栽了下去,神也救不了你。我就不玩这种危险的游戏。” 名檀冷笑,“你回去过去的时间,触碰了一千多年前那件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身上的衣服渐渐颜色淡去,化出翅膀,如丝弦般圣洁耀眼的翅膀亮出天空的纯白,“管好你自己的事,触犯规则的事,还是不要做得好。” “没心没肺的善。”使者没趣地渐渐往下降去,“去年,世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名檀扬起翅膀,往天之顶升去,冷冷地说:“停灵士司狐盗走该隐的荆棘,魔界的战乱停止,魔王司狐带着荆棘闯入人间,也许该隐为了夺回荆棘,会入侵人间。” “天啊,你居然可以让这种事发生?你就不会管一管吗?”使者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云层间。 名檀的身影也已渐渐消失在天空最高处,“司狐和该隐的恩怨,也应该了结了。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我为什么要管?”他冷冷地说。 天空拉开距离,善恶使者交替了职责,人世间的命运,悄悄地重新开始。 ——***—— 白萧伟昂咖啡馆。 “我要一份意大利提拉米苏。”雾和藏血把菜单递还给服务生。 过了一会儿,咖啡点的灯光忽明忽暗,电力不足的信号响起来。 嗯? 身边雾悄悄地拉了拉藏血的衣袖,低声说:“司狐。” 果然,黑斗蓬里妖如鬼的司狐从咖啡馆的门口进来,一下子掠过雾和藏血面前,穿入了那片刻字的墙壁。 灯立刻就亮了,刚才那一刹那的事,除了雾和藏血,谁也没有看见。 “他在里面?”雾低声问。 藏血点头,“里面是他的房间。” “里面是什么样子的?”雾好奇。 “许多罐子、坛子、满地的塔罗牌、水晶碎屑、水晶球、羊皮卷、发黄的纸张、奇奇怪怪的法器,到处都是灰尘,就像那种……死人的书房……”藏血悄悄地说。 雾吐了吐舌头,死人的书房?真是好词,亏藏血想得出来。 突然之间,非男非女的声音回响,司狐的诡笑宛若在面前,幽异的忽远忽近的声音环绕在藏血和雾的耳边。 “人偶在很短的时间内腐朽,孕育美丽的果实;金刚是森林的野兽,森林有蝴蝶的翅膀;结发走进困惑的城堡,左边与右边完全相同;伶女在酒红的烟花里哭泣,品尝二分之一的毒药;希腊神流下眼泪……当预言应验的时候,我的命运之匙,就会开启。” “他在说什么?”雾眨眨眼睛,咬了一口刚送来的提拉米苏。 “鬼话。”藏血只看手里的菜单,他还没有要饮料。 ——***—— 司狐的房间。 该隐的荆棘被丢在地上,和地上乱七八槽的塔罗牌、水晶碎屑混在一起,粘满了灰尘。 房间里司狐的声音诡笑回荡,但并没有司狐的人影。 空荡荡的房间,没有光源的光在不停地流转,照映出地上水晶碎屑的异样光芒。 藏血说这是死人的书房。 司狐到底想说什么?在做什么?想得到什么? 除了他自己,即使是使者或者名檀,都是不知道的吧。 ——*全书完*—— 尾声 十五司狐祭应该是个相当魔幻和诡异的故事。 司狐的故事我最终会写,甚至考虑通过善恶两位使者沟通九功舞的世界和十五司狐祭的世界。伊贺颜大学会逐渐从这个系列里淡出,毕竟我想写的主要是魔幻的故事,例如该隐、司狐、使者和名檀,他们的形象也许比这故事里的人类要吸引人也吸引我自己,所以或许以后会写吧。 十五司狐祭。人偶是个比较现实的故事。 十五司狐祭。结发是个有点幼稚相当魔幻,介于童话和漫画之间的故事。 九功舞已经承载了我许多的古雅,所以也许尝试一下其他的风格,会有所进步。武侠言情是一种永远不能忘记的梦,那个江湖在我心里,依然有一天,我还是会写它的。 十五司狐祭里有许多谜,许多小故事,将来会在其他的故事里,慢慢地解释。 贼吧txt下载 贼吧txt下载 系列:九功舞系列 男主角:赵则宁女主角:还龄 如果她的身份不凡一点就好了。 她开始这么想,因为,她越来越在乎他。 他是那么清逸而有才华,身居高位是自然的事。 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丫 环。 可以仰慕他给他温暖,甚至于同他相爱,却永远无法相配。 可是当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却宁愿自己只是也仍是那个平凡的丫环。 那样,至少还可以在心底偷偷地爱他,还可以陪在他身边,还可以…… 作为辽国派出的杀手刺客,他们两人之间会有未来吗? 楔子 -------------------------------------------------------------------------------- 这个钧天舞,实在有好多好多东西要说。 首先,这个名字来源于唐乐,宫廷舞蹈,我喜欢这种风格。 其次,其实写一个有关历史的故事实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因为要符合,至少要苻合一些重要的历史事实,而这本藤写的九个人,不,八个人一只鬼,都是没有过的。 呵呵,但藤真的为找这些资料花了不知道多少力气,因为这八个官位,有些是实在找不出来而编的,例如六音,我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官?但是能找到的,藤还是尽力。像御史中丞,其实,藤早就听说有个官叫“御史大夫”,但是藤找来找去也没有在某些文献里面看见这个官出现,倒是有一句“自御史中丞以下……”所以藤为了不出笑话,还是写御史中丞的好。当然,藤也不敢写有名的高官,所以这些人官位不是很高,但是手中有权的那种,即使没有权,也是有很大影响力的。嘻嘻,大家看看就算了,这个也不是纯粹的古代宫廷故事,是古代宫廷武林现代校园大杂烩,哈哈,不要和藤计较它的对错,很多都是错误的,真的。 关于主人公,藤坚持一个原则,就是,出了错犯了就要承担责任,不能因为他有种种可以原谅的理由就可以纵容,所以大家看到后面不要觉得藤不近人情,古代自有古代的规矩,绝不可能因为你是某某身份的人就可以呼风唤雨、杀人放火,做事不承担任何责任,那是要令人看不起的。最强的人不看一句话可以掉多少人的脑袋,而是有没有勇气做必错的事情,然后有没有勇气承担所有的责任,这个比什么都强。 嘻嘻,藤像是在说教,不说了。总之,藤喜欢则宁,喜欢他的明理;至于还龄,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的心态,绝对不讨人喜欢,不非常杰出是一定的,但是她更像个真人。其实藤自己对于还龄并不是很满意的,就算藤所惟一写过 的不太聪明的女人好了。 还有呢,就是藤的通篇大注释,遇到问题的人看,没有问题的人不看,哈哈! 第一,以则宁的身世其实是不太可能主掌秦王府的,但是依据“有嫡孙立嫡孙,无嫡孙立嫡长子弟”的继承制,还是可能的,因为秦王府没有大儿子,二儿子被赶走,所以…… 第二,则宁看的那句文书,是大宗淳化元年的东西,和大平兴国六年相差九年,大家不要和藤计较则宁看的是九年后的东西,藤找不到刚好大平兴国六年那个时候的文书啦。反正也就几个字,看小说嘛……(心虚的人) 第三,其实,秦王爷赵德芳在22岁就已经死了,我把他编到了那么老,实在…… 第四,总之,这些人统统都是假的,记住了就不会和藤计较写对了写错了。 第五,还有一个,我几乎忘了,那个植物性神经紊乱体温偏低为什么会导致不能说话,或者说话不清,其实藤也不明白,书上是这么写的,我到现在还是不明白。学医的人教我。 第六,嗯,一时想不起来还有什么,我上课要迟到了,暂时打住,还有什么要解释的下次再说,嘻嘻,落跑。 第七,藤又回来补充,关于还龄为什么不认识字,其实藤是把她安排成是因为脑创伤而引起的失忆,然后丧失生活自理能力,这种创伤其实完全好的可能性很小,呵呵,所以藤又在胡说八道,算是还龄是一个奇迹好了。 第八,则宁的颅骨穿刺,呵呵,那是藤在电视上看见的,真的是用一支长长的针刺进脑袋里,抽出水,然后就好了。 第九,其实藤不是喜欢老是写这样类型的男主角,呵呵,但是为了开篇需要,大家就将就看吧。下一次保证不会了。 楔子 “苍震有位,黄离蔽明。江充祸结,戾据灾成。衔冤昔痛,赠典今荣。享灵有秩,奉乐以迎。” 此“迎神曲”出,见罹难于人间,赐诚福于朝宇,于是,有四权五圣以应天魂之惊,天地之灵。 后周显德七年正月,殿前都点检赵匡胤陈桥驿兵变,大宋初立,改年号建隆,都开封。 数年之后,宗室赵炅即位,后称宋太宗。太平兴国四年,太宗出兵燕云,下易州、涿州,直至高粱河。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回戍危峰火,层峦引高节。悠悠卷旆旌,饮马出长城。” 这是唐太宗皇帝李世民的《饮马长城窟行》,勉强可以用来形容此时宋氏的风云豪情。 大宋兴国—— 此时朝中有四权五圣赫然生光,隐隐然有相抗相成的趋势,他们有些是权贵,有些不是权贵,但这九人对皇朝宗室,对大宋的影响,人莫能知。 四权—— 是秦王爷第三子兼殿前都指挥使则宁,燕王爷嫡长子兼侍卫骑军指挥使上玄,宫中掌歌舞乐音的乐官六音,还有祀风师通微。 五圣—— 是御史台御史中丞聿修,当朝丞相赵晋的公子圣香,太医院的太医岐阳,枢密院枢密使容隐,和祭神坛的千古幽魂降灵。 第1章 -------------------------------------------------------------------------------- 四权 则宁是个哑子,所谓哑子,显而易见,他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的人,如何能够掌握大宋都城兵权,与上玄并掌都城禁军? 要知道,所谓“殿前都指挥使”,统领骑军中的三十七营,步军中的二十六营,掌管所属禁军的名籍,统领,训练,番卫,戍守,迁补,赏罚等事务,扈从皇上的乘舆,在皇上的行宫宿卫,大礼则编排和执掌礼部仪仗。 很简单,无论谁看到了他,都会自然而然原谅他的。 这里是燕王府的祠堂,上玄是燕王赵德昭的嫡长子,是皇上的侄孙;则宁是秦王赵德芳的第三子,一样是皇室宗亲,皇亲国戚。他不会说话,但是他会听、会写,所以会不会说话反而变得不太重要了,有些人甚至认为,则宁不会说话反而是一种优点,如果他会说话,那可能才华太显,非但不能坐上殿前都指挥使的大座,甚至会召人嫉恨,成为众矢之的了。 不过,不管别人怎么说,则宁永远是那样睁着一双明利的眼睛,定定地看你,然后一言不发,静静的,也冷冷的,你永远不知道,他这样静静地看你,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则宁现在在写字。 他写字的样子很好看。 一张沉香木的祭台,上面点着香烛。则宁微微侧着头,一只手负在背后,执着笔慢慢地写。他抿着唇,唇边淡淡散发出一种纯然淡然优雅的意味,非关贵族的优雅,他的神态里没有高人一等的贵气,而就是那样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的平静,让人感觉,他的人在这里,他看着你,但他的心不在这里,而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已经飘到了你永远不知道的远方。 “宋辽之战,不可再续,再战必败。”则宁一笔一划,非常仔细非常小心地,写的就是这一句话。他写完,抬起眼睛向坐在一旁檀木椅上的人望了一眼。他的眼睛,无比清澈,被他看上一眼,绝对是一种享受。 坐在椅子上的人显然并不这么想,他并没有看则宁,而是对着那张纸轻轻招了招手,桌上那张纸“哗”一声飞起,入了他的手。草草扫了一眼,那人一声冷笑,“这兴兵打仗的事,皇上向来都是听容隐的,人家枢密院枢密使,手握兵权,人家说打就打,说不打就不 打,那里轮得到你和我来啰嗦?大宋胜也好,败也好,又关你我的事了?则宁啊则宁,你不觉得你太多管闲事了吗?皇上是不会感激你为他的江山如此着想的,他只会以为你想图谋他的皇位,想泼他的冷水,他收复燕云收复得正在兴头上,你去说他‘必败’,我看你只会被他拖去砍头。”说话的人眉目鲜明,神色猖狂,又是讥讽,又是不屑,还有七分不驯的野气。他是燕王的嫡长子上玄,算得上是四权之首,但当然,四权之中,谁听谁的还很难说,上玄之所以称首,也只是因为,第一,则宁不会说话;第二,六音一直很忙;第三,通微很怕麻烦,如此而已。 则宁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连眼睛里的神色都没有变过一下——那意思就是——他不同意。他也并没有生气,即使他只“写”了一句,而上玄回了十句不止。 “我知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事实上,你好像从来没有觉得我说的对过,我和你是不同的人,则宁,你只关心如何如何会对大宋朝更好,而我关心的,却是——”上玄神色很狠,狠得近乎恶毒,“我只关心——” 则宁“啪”的一声一手合笔拍在桌子上,打断了上玄的话。 上玄怔了一怔,笑了起来,“你是在要我噤声吗?我告诉你,我上玄从来不做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事,是啊!这话说出来是大不敬,但是我从来不在乎,你明白的。”他嘿嘿一声冷笑,“我关心的只是赵炅他什么时候死而已,他一斧头砍死了太祖皇帝,这才篡位得位,要不是他害死了他的亲生大哥,我爹就是现在的皇帝——” 则宁迅速扬起了一张纸,“而你就是现在的皇太子,下一朝的皇帝?上玄,你真的在乎这些?” 上玄还没有回答,则宁又提起了另一张纸,“你不是,你只是不服气,不甘心你爹本是天子而沦为武功郡王,要对当今皇上称臣,你只是——”他这一张没有写完,写到一半,对着上玄一扬,立刻应手而碎——他一拂袖,刚才所写的字条一一粉碎,不留任何痕迹。 上玄立时警觉——则宁不能说话,耳力却好,他必然是听见了什么。 几乎那粉碎的纸屑刚刚坠地,门外一阵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少爷,六音公子叫皇眷姑娘传话,说他今天要到丞相府去,叫你不用等他,他可能晚上才会来。” 则宁转目看着推门进来的人,来人是位梳着双髻的丫头,一身碎花的绣裙,一张很普通的脸,惟一值得称赞的是她的眉毛生得很好,此外,那笑容很 好,笑起来看在眼里舒服。丫头不要太漂亮的好,太漂亮的会抢了主人的光,上玄这婢女就挺好,不漂亮,也不丑,不讨厌。只不过——为什么从未见过? 那丫头也同时看着则宁。她没有见过这位对都城和皇上的安危至关重要的人物,久闻他不能说话,但现在看起来和平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反而长得相当秀气,有点像清白的纸卷,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又可能里面什么都有。好深沉的一个人! “还龄,见过则宁少爷。”上玄袖子一挥,“则宁,这是我家新来的丫头,叫做还龄。你们现在认识了,可以不用看来看去了。” 还龄听见自家少爷的呼喝,也并没有怎么惊惧,只是笑笑,“则宁少爷生得好,是还龄失态,少爷责怪得是。”她欠了欠身,准备离去,“还龄告退了。” “回来。”上玄冷冷地道,“我有要你走吗?”他眼睛看天,“你现在不是应该在相菱院砍柴吗?为什么会在这里?这种事情,是你这种身份可以来通报的?” 则宁微微敛起了眉,上玄和这个丫头之间似乎有一点不寻常,他站起来,准备回避。 “则宁你不用走!”上玄冷笑,“我正要告诉你这个丫头的不凡之处!你知不知道,她有个优点,你要她做什么她都做得出来,像个神仙术士一样!我昨天要她砍五百斤柴,她一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竟然一个晚上就砍出来了,你说她不是神仙是什么?” 则宁皱眉,上玄这是什么态度?什么口气? “然后,我就告诉你,为什么她有这么大本事?”上玄一把抓住还龄的领口,把她提了起来,“她有个不得了的小姐,小姐的背后,还有个不得了的军师——”他丝毫不管还龄被他抓得一口气转不过来,一张脸煞白,继续道:“她原来是容配天的丫头,你懂不懂?容配天——” 则宁骤然站了起来,扬起一张纸,“容隐的妹妹?” 上玄这才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不错,容配天,容隐的妹妹,我们的死对头。”他仍然没有放手,似乎是打算掐死还龄。 则宁执笔的手微微向左一侧,笔尖点向上玄的手腕“阳溪穴”。则宁武功不弱,这一笔要是点中,上玄右手的拇指经脉就要废了。他这一侧,上玄不得不避,收手放开还龄,“你倒是怜香惜玉,容隐妹子的丫头你也救!” “她是容配天的婢女,不是容配天,更不是容隐,你迁怒于她,岂不有欺人之嫌?上玄,你有失身份!”则 宁的笔微微顿了一下,“她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上玄睥睨着他写,“容配天放了她回家,说放奴为民。她老头死了,没钱下葬,我给了钱葬了她老头,买了她回来,怎么?连我买个丫头你也要管?” “容隐是皇上的人,他保的是皇上,你要皇上死,自然与他意见相左,格格不入,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你乘人之危,买了容家的婢女在王府中,将对容隐的怒气发作在她身上,上玄,你这是在让我看不起你!”则宁脸上少见愠色,但他现在显然非常非常不以为然,“上玄,放了她。” 上玄被他教训得脸色大变,还没有说什么,还龄缓过一口气来,抢着道:“咳咳,则宁少爷,少爷没有对我不好,他不是迁怒于我,而是他——” “还龄!你闭嘴!你再说我立刻发配你去厨房!”上玄竟然紧张起来,一向什么都不在乎、猖狂得“老天也管不着我”的上玄,竟然紧张得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但还龄说得比他的威胁快,“他只不过是想见到配天小姐,所以买了我来,尽要我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做不来,配天小姐就会暗中来帮我,而少爷就可以见到配天小姐。”她微微一笑,“而少爷之所以特别讨厌容隐少爷,也只不过是因为,有时容隐少爷会派遣容府的侍卫来帮忙,不让配天小姐出门,少爷就见不到配天小姐了。还龄保证,少爷对还龄从无恶意,他也从来没有把朝廷上的恩怨放在心里带回家,他只不过是有些孩子气,想见配天小姐罢了。” 则宁显然非常惊奇,看了上玄一眼,又看了还龄一眼,写道:“如此也不是坏事,堂堂枢密院枢密使的妹妹,足以配得上你燕王府的身份,你怕什么?四权虽然与五圣不睦,却也不是生死对头不死不休,如果你和配天可以成双,四权和五圣尴尬的局面就可以化解,以后不必相互敌对,同为朝廷百姓谋福,有何不好?” “当然不好,”上玄泄气,“她咬定了我要造反,认定了我是叛臣贼子,怎么可能嫁我?又何况,我爹也——”他冷笑,“他总是希望我可以夺位,为他报杀父之恨,他不求他能够登基,却把希望放在我身上,我——怎么能违背他几十年的愿望?即使我肯,他也必定要我不肯。我爹的个性,你明白的。”他的眸子突然深湛起来,“容隐帮的皇上,容隐的妹妹我如何可以娶?配天她和容隐是一样的性子,冷冰冰寒湛湛,她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其实庆幸她不会在乎我,你知道这件事如果让我爹知道了,他为了容隐,强迫我篡位登 基,很可能——” “很可能对小姐不利。”说话的是还龄,她很好脾气地笑了笑,“我在这里陪着少爷,也是为了小姐。少爷其实没有登基做皇帝的心思,则宁少爷如果你是少爷的好友,你应该很明白少爷的为人,他从来没有,又如何会在乎区区皇位?如果不是王爷逼他——” “好了不要再说了,你下去你下去,越说我越烦。”上玄不耐烦地挥手,“我和则宁谈正事,被你一搅搅糊了,你下去。” 还龄点头,正要出去,则宁一举袖子拦住了她。 上玄怔了一怔,“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我谈论朝政,还要她在旁边听不成?” 还龄微微惊异地看着拦住她的这位少年公子,他神态淡淡的,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似乎在说什么,又似乎并没有在说什么。被他的眼睛看着并不奇怪,反而很舒服,但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拦住她? “她不能留下。”则宁一手拦住还龄,一手举起一张纸。 “为什么?”上玄本来想问,但一转念便已明白,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对!她不能留下!” 还龄微微皱起了眉,为什么?她只不过是一介丫鬟,他们何必这么紧张? “还龄,你过会儿和则宁少爷回去,我这里你不能留下。”上玄“刷”的一声背起了手,在祠堂里来回走了起来,“你留在这里,万一被王爷看见了——王爷去过容府吧?容隐当朝重臣,我爹不可能没有去过容府。” “王爷——当然去过容府。”还龄开始有一点点领悟到他们在说什么,“王爷——是曾经见过我的,我给他倒过茶,他赞过我的茶艺,难道——” “不错,你留在燕王府,无论我派你去砍柴还是烧火,总有一天,王爷是会看到你的。我爹何等老辣的人物,他在这里看见你,即使不知道我——我和配天的事,也知道你或者配天对我很重要,那他也许会对你,或者对配天做出什么事情出来。”上玄眉头紧蹙,“如果不是则宁你提醒我,我恐怕犯下了天大的错误。唉——我向来冲动,你在这里四日,也许我爹已经见过你,已经开始要采取什么行动——” “我——可以回小姐那里,容少爷会保护我们。”还龄放轻了声音,轻轻地道。 “你不能回容府,你的容少爷在你看来是好人,他看我可不是好人,我是他眼里的乱臣贼子,你回去,他问什么你自是老实回答,他如果知道我私心倾慕他妹子,他还不奇货可居 ,拿住了我的把柄?我在朝堂上要如何与他一争锋芒?你休想回去。”上玄冷冷地道。 “容少爷不是这种人。”还龄摇了摇头,“你们四位少爷都把容少爷想得太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和你们四位作对,”她的语气真挚,“容少爷在意的是朝廷大事、边境军情,他从来不管无关紧要的——” “他在意的是大事,我计较的就是小事?”上玄冷笑,更加不悦,“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容少爷心胸广阔眼光远大,我是卑鄙小人阴险狡诈斤斤计较,总而言之,你休想回你的容府见你的小姐少爷,你给我乖乖地随则宁回去,半步不许出他的王府!” “我——”还龄本来还想辩解什么,但看了上玄一眼,又看了则宁一眼,终于还是没说,顿了一顿,轻轻地道:“还龄——听少爷的吩咐。” 则宁一直没有说话,他也没有为上玄辩解,或者为容隐辩解,他从头到尾,只是静静看着还龄,那眼光,像关注,也像剖析,但也像什么都没有看,他只是在望着还龄的那个方向,出神。 第2章 -------------------------------------------------------------------------------- 秦王府 结果则宁没有等到六音和通微就被上玄赶了回去,生怕还龄被燕王爷看见了。 她从来没有伺候过一位不会说话的主子,容隐和配天虽然不多话,但是需要的时候他们自己会说,而则宁却是不会说话的。 跟在则宁的轿子旁边,她通过飘动的轿帘看了则宁几眼。则宁明明知道她在看他,却毫无反应,仍是端坐,一双眼睛仍然明利地看着前方,并不看她。 则宁少爷是一个很谨慎的人,还龄仔细看了他许久,下了一个结论。 走着走着,到了秦王府,这里和燕王府不同,燕王府是当朝第一皇亲的府第,燕王爷赵德昭受封武功郡王,权震一方,燕王府金碧辉煌,贵气逼人。而秦王府相比之下就沉稳清静得多,因为秦王爷赵德芳生性清和,擅喜丹青书画,从不与人争权,则宁又不同上玄会招权纳势,成一党气候,他一则不会说话,二则也从来没有这个心眼,虽然位居要职,却很少有人来秦王府套近乎,因而秦王府也就偏僻冷清多了。 走进这个地方,还龄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寂寞。 好冷的王府,好冰的亭台楼阁,好凄清的花木!堂堂秦王府,本该是最具富贵气的地方,但这里没有,冷清,就是冷清,而因为冷清就空洞洞地泛起一股深沉的寂寞。 四下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咯”的一声,还龄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原来是则宁的轿子着地的声音,太寂静了,以至于这一声分外的明显。 则宁撩开帘子出来,还龄跟上去,她完全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整个王府,她认识的只有则宁一个人。 “则宁少爷,”叫出了声她才觉得尴尬,“我——我应该去哪里?我是个砍柴的丫头,不能老是跟在少爷身边,没有规矩——”她明知则宁不会回答,但已经问出了口不得不硬着头皮问到底。 “少爷没让你走,你就跟着他。”旁边的轿夫很好心地提醒她,“少爷会告诉你应该干些什么,王府里面,有了事情就找少爷,少爷是好人,他不会为难你,你放心。”他很义气地拍拍还龄的肩,“王府里人不多,王爷不管事,少爷人又忙,以后如果有事,你就来找我,我叫抗头,住在王府西房。” 还龄怔了一怔,这算是在对她示好么?她活了十八年清清白白,现在走了桃花运?轻轻地对着那位好心的“抗头”施了一礼,“多谢大哥,这个恐怕——不太合规矩——” 抗头哈哈一笑,“放心,在秦王府里面,没有什么规矩。你是在外面大户人家给调教怕了,以后住惯了,就知道少爷从来不喜欢规矩。”他扛起空轿,“我们先走了,你有空来玩啊。” 还龄摇了摇头,她的的确确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第一等的丫鬟,容家少爷和小姐都很严肃,不太说话,容府的规矩的确非常多,但那是因为容隐少爷自己就是个非常有规矩、也非常讲规矩的人,他并没有定什么“家规”,但全容府丫鬟奴仆全都跟随少爷,训练出许多未言明的规矩。那可能是因为容隐少爷掌管军机,习惯了。 而则宁,却似乎是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跟在则宁后面,默默出神地想。 突然则宁停了下来,她一个失神,差一点撞了上去,急忙退了一步,微微有些惊惧地看着他。 则宁自出燕王府没有看过她一眼,现在他看着她。 他的眼神深湛莫测,静如潭,深似海,就这样看着她。 这让还龄有些心神不宁,轻轻地道:“则宁少爷,还龄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什么?”她不知道则宁这样看着她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当则宁这样看着人的时候,必然有重要的事情要说——刚才在燕王府,他举起“她不能留下”那张字条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 则宁看了她很久,才举起手,缓缓地在空中划——划—— 还龄开始不知道他在划些什么,怔了一怔,才知道他在写字,她不禁有些羞惭,小小声地道:“则宁少爷,我——不识得字。” 则宁显然有些意外,容隐当朝重臣,容配天才女之名远扬,而容家的第一丫头竟然不识得字?这近乎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脸上少见惊讶之色,但这一次清清楚楚地吃惊了。 还龄知道他吃惊,轻轻地解释道:“我——本不是容家的丫头,四年之前,我身受重伤,倒在容府的门外,是小姐救了我,但是还龄受的伤实在太重,昏迷月余。醒来之后,忘记了自己是谁,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几乎什么都不会,是小姐慢慢教我穿衣吃饭,教我说话,给我起了名字叫做‘还龄’,希望我有一天可以找回自己是谁。所以——到现在我还不识得字,可能我曾经识得,不过忘记了。”她叹了口气, “我真的很感激小姐和容少爷,没有他们,还龄早已是白骨一堆。上玄少爷对容少爷有好大的偏见,我很难过,其实,上玄少爷和容少爷都是好人。”她顿了一顿,加了一句,“则宁少爷,你也是好人。” 则宁目中的惊讶之色退去,但现在出了一个大问题——则宁不会说话,还龄不识得字,怎么沟通?总不能让还龄瞪着则宁的眼睛,直直瞪出他想说什么,然后回答?她可没有这样的本事,则宁的眼睛就算再漂亮,毕竟也不是嘴巴,不可能什么都表达出来的。 还龄说完之后,立刻意识到问题的存在,不禁好生抱歉,“则宁少爷,都是我不好,你别介意。”她本就有些不敢直视则宁的眼睛,现在就更加不敢。她简直像一个专职的火针,专门挑则宁的痛处——只要有她在,则宁必然时时刻刻记得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因为他和别人这一点不同,所以他和多数不识得字的人无法沟通! 则宁像是并没有怎么震动,还龄从他的呼吸之中听得出来,他很安静。 抬起头来,还龄竟然看见则宁淡淡一笑。在燕王府里那么久,她没有看见则宁笑过,现在他居然笑了?有什么好笑的?笑她不识字?还龄皱起眉头,“则宁少爷,还龄不识得字是还龄不好,不过,请你不要笑话好不好?多数——”她顿了一下,轻轻一叹,“多数穷苦的老百姓都是不识得字的,这并没有什么好笑的。” 则宁摇头,往一边的花园走去。 还龄只好跟在他后面,则宁果然是不讲规矩的,换了是容少爷,他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花园里一派寂静,青草葱葱,花树成林,秦王府少有奴仆,花园并不像燕王府那样收拾得干干净净,落叶满地。 则宁从地上拾起一个蜗牛,放在手心里,递给还龄看。 空气很潮湿,那蜗牛带着泥土,湿润地探出头来,在则宁的手心里张望,一个小小的蜗牛。 则宁的手心很白皙,摊开了手,手指修长,映着褐色的蜗牛,有种奇异的感觉。 还龄看着蜗牛,不解地抬起头看则宁,“蜗牛——是给我的吗?”她抬起头,看见则宁依旧明利的眼睛,他此时看起来不像个掌管都城安危的大人物,而是个平静的孩子。 则宁点头,托起蜗牛,比了比自己。 还龄疑惑地看着他,在这四下无人花草葱葱的地方,面对着奇异的则宁,她已经忘了她是个身份低下的丫头,而只想弄清楚则宁 想表达什么,“蜗牛——蜗牛——你——”她自言自语,突然想通了,“你是在说,‘我’这个字吗?” 则宁点头,笑了。 还龄猜出谜题,竟然觉得比在容府做事做得最好时受到称赞还要开心,看见则宁笑了,她也不知不觉笑了起来,“你在说‘我’,我明白了,你说啊,还有呢?”她围着则宁跳了两圈,兴奋地笑道:“你快说,你想说什么?”她忘记了则宁是个“少爷”,明白了则宁带她到花园里的意思,她只是迫切地想了解则宁在想些什么?想说些什么?明白了则宁在说“我”,她无比的兴奋。 则宁看见她兴奋,索性找了一棵花树坐了下来,拿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字”,然后在上面打了一个叉。 还龄陪他坐了下来,歪着头问,“这是一个字吗?” 则宁点头,眼神很安详,似乎看见还龄很兴奋,他也有淡淡的愉悦。 “打了一个叉,是在说,不识字吗?”还龄继续问,眼神亮亮地看着则宁,“你,不识字,你是在说,在你不识字的时候,是不是?”她继续猜,“在你不识字的时候,你是这样和人说话的?” 则宁淡淡一笑,点头。 还龄笑了起来,“哈哈,要懂你的意思真不容易,你和谁说话?他也不识字吗?你小时候?你和你的伙伴?”她开始乱猜,“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子吗?容少爷和小姐就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不过,他们是兄妹,你没有妹妹吗?”她说到这里才意识到她已经不知道说了几个“你”了,不禁有些惶恐,“则宁少爷,我——” 则宁摇了摇头,从身边的杂草里拔了一片叶子在手里把玩,过了良久,他做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动作。 那动作做得很温馨、很温柔,非常具有母性的慈爱与眷恋,在他做出这样的动作的时候,他整个人似会发光。 还龄渐渐静了下来,轻声地道:“你和——你娘?”她看见了则宁眼中的温柔之色,那温柔很遥远,像寄托在很远很远的云端,悠远,却也是寂寞。 “你娘——夫人她——好吗?”还龄轻轻地问,有些不忍打破他的寂静,但她又不忍看他的寂寞,他本已是太安静的人,再寂静下去,她会觉得他会被寂静封成了冰,打上了锁,永远都出不来。 则宁低头看地上的杂草,良久,突然站了起来,往花园另一边走去。 “则宁少爷——”还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站起来,怔了一怔,追 了过去。 只见则宁坐在花园一角一处土丘的旁边,慢慢地把刚才拔起的一片杂草的叶插在土丘上,他插得很专注,也很祥和。 那是个——坟墓?是个坟墓吗?还龄倒抽一口冷气,“你是说,里面的——是你的——母亲?”她又忘记了她应该叫“少爷”,退了一步,她突然明白,刚才他说在和人说话,难道,他指的就是和这座坟墓说话?他不识字的时候,必然是他小时候,他小的时候,就坐在这里和这个“不会说话”的“人”说话吗?这——这—— 她还没有从混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则宁就点了点头。这里面就是他的母亲。 “你骗我!”还龄不想去体悟一个还不识字的小孩子在这里和一座坟墓“说话”时是什么心情,更不想知道当这个孩子还不会说话,永远都不会说话时,他又是什么心情?她只是突然觉得这太残酷太不可思议,太想让人哭,而她不想哭,“你骗我!你是未来的王爷!你娘,是诰命一品的夫人!她怎么可能葬在这里?秦王爷怎么可以允许她葬在花园里?你骗人!”他一定在骗人,不可能,他是如此高贵的王爷,如果他也是会悲哀的,那么,天下所有的老百姓岂不是都要凄哀致死? 则宁摇头,轻轻地,做了一个洗衣的动作,再轻轻地,做了一个上吊自刎的动作。他依旧是一双清澈明利的眼,无限安静地,做出了两个代表着一段绝望之缘的动作,那动作稳定而准确,丝毫感觉不到做动作的人心中的情感波动。 他娘,是秦王府里的洗衣婢,秦王爷临幸了她,生下了则宁。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则宁不会说话,也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她早早结束了自己,留下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故事的开头和结束都已经无从得知,还龄能够得知的是,这样的结束,最残酷的对待,是留给则宁的。 则宁坐在那小小土丘的旁边,淡淡看着坟上刚刚插上的青草,竟然有一种近似幸福的微笑,从眉梢,一直浸润到了唇边。 还龄并没有坐下来,她怔怔站着,看着则宁,心已经完全混乱再也清醒不回来。从此之后,她清楚,看见则宁,她就会想起他为孤坟插上青草的样子,想起他递给她一只蜗牛,想起他听见她领悟出那是“我”的时候那一刹那的笑意,想起他这种近似幸福的微笑。他并不是想刻意表现什么凄苦,他只是单纯想证明,她和他还是可以沟通的,一个不识字的人和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是可以沟通的,就像他和他娘一样,如此——而已。 她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从不对下人要求什么规矩,原来,他娘,一样也是个卑微的女人。 这就是秦王府名震朝宇的则宁吗?她慢慢俯下身,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心情,轻轻地道:“少爷,我们——应该回去了。老是坐在地上,会着凉的。”她可以感觉到,在对则宁说话的时候,心中有一种额外的温柔——而这种温柔,在她伺候别人的时候,是不曾有过的。 第3章 -------------------------------------------------------------------------------- 一等丫鬟 之后,她就成了伺候则宁的贴身丫鬟。上玄的顾虑固然是她安分守己待在秦王府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想照顾则宁。她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照顾一个人,希望他可以快乐,希望他不愁衣食,不为小事烦恼,希望他健康,事事顺心。她比在哪个少爷那里都卖力地做事,不为什么,真的不为什么,她没有奢求,她所要的,只是则宁平安,健康,在家里顺心如意,她能做到的就是这些,她会尽全力做到的。 还有,她要识字,她不能再依靠一只蜗牛一片叶子来了解则宁的想法,她要识字。 ——***—— “少爷,茶。”还龄小心地端了一杯参茶过来,“厨房里刚刚热的,少爷小心烫。”她把参茶放在则宁伸手可及的桌面上,往茶盅盖上垫了一块小小的锦布,以防烫伤。 则宁本在查阅禁军名册,抬眼一看,不禁微微一笑。那锦布是双层夹棉的,双面都绣了花,向上的一面,绣的是一朵白莲和“平安”二字。垫上这样精巧的小东西,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烫伤了,还龄的心思很细腻,但是,难道她不知道他的武功,已经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这区区一杯热茶,如何能够伤得了他?则宁低下头继续看名册,右手很自然地垫上锦布,揭开茶盅盖,浅浅地呷了一口。 还龄看他喝茶,心中有一种平安祥和的感觉。看他专心看书,她静静地退下,尽量不要打搅了他。 她出去,带上了门。则宁缓缓把目光从名册上移开,专注地看着她出去的方向,然后拿起那块小小的锦布,看了一眼。那莲花绣得很精致,只是那“平安”二字就写得歪歪扭扭,有些引人发笑。她在识字?翻过另一面,上面绣的是一只鸳鸯,还有“吉祥”二字。 一只鸳鸯?从古鸳鸯都是成双的,何曾见过一只独处的鸳鸯? ——***—— 日子就这样过。她全心全意地照顾他的起居饮食,衣裳冷暖。则宁的体温偏低,还龄就尽量帮他把所有单层的朝衣都夹上了薄棉;则宁不喜欢花,喜欢青草,还龄就尽量让他的耀澜阁开窗就可以看见青草碧树。他有时会在他母亲的土坟边坐一会儿,她就帮他往坟上种青草——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母亲的坟上长满青草, 但她不会问,她就是忙忙碌碌帮他种,而他就静静地坐在一边看她忙碌。 那土坟也很奇怪,无论种上多少青草,都无法成活,永远都是光秃秃的样子。还龄也就养成一种习惯,每当没事的时候,来土丘旁边坐坐,往上面一颗一颗地种青草,一边默默地想心事。她不会再感觉到这孤坟凄清可怕,而渐渐可以感觉到那种母亲的味道,渐渐地理解,为什么,则宁会喜欢这里。 她在识字,渐渐地,识了很多字。每当她认出一个字,会写一个字的时候,她会很兴奋地拿给则宁看,则宁就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每当看见则宁笑的时候,他不知道她其实开心他笑多过于开心她又识了一个字。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细微的点点滴滴,她会越来越牵挂则宁的一举一动,越来越重视则宁的喜怒哀乐,越来越容易为他的心情牵动,越来越多了心事——直到她不得不承认——她爱上了则宁少爷。 她爱上了则宁少爷。还龄默默地为则宁的娘的孤坟种青草,昨天种的已经枯萎,她小心地清理掉,种上新的。她爱上了则宁少爷,怎么办?夫人,你告诉还龄,怎么办? 土坟寂寂无声,她就一颗一颗种着青草,像种着自己的心情,种着自己的痴心妄想,然后笑颜灿烂,面对则宁。 ——***—— “少爷,还龄已经帮少爷改了所有的衣服,为什么少爷的手还是这么凉?”还龄为则宁解下朝衣,则宁刚刚上朝回来。她有些烦恼地道:“我要怎么做,少爷才会暖和一点?”则宁的手永远都是冷的,从她进秦王府到现在,没有变过。 则宁换上便装,拿起纸笔,写道:“我不冷。” 还龄叹气,“少爷,你只是习惯了冷,不是不冷。还龄的手就不会这样的冷,一年四季,就算是冬天,还龄的手也是温热的。”她帮则宁折起朝衣,放到一边去,“还龄还是叫厨房准备一点姜汤——” 她还没说完,则宁没有听她的话,而是伸出手指,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却很冰冷。 她的手指纤柔,有些细小的茧子,却很温暖。 五指相交,她的手突然灼热起来,更显得则宁的手指分外的冰凉。 则宁像是感受到了差别,讶异地看了她一眼。他显然不知道别人的手是这样温热,有些吃惊,看了她一眼,却看见她双颊红晕,眼睛里流动着一种说不出的光,是羞,和喜。 一种小女人的光彩,却光彩得很夺目。 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这一霎那受到震动,或者早已存在的东西在这一霎那受到召唤,则宁握紧了她的手。 他这一握紧,让还龄从亦喜亦羞的震惊和昏乱中惊醒过来,一把夺开了手,她的心跳得好快,惊惧地道:“少爷——”她满面都是惶恐之色,“还龄去给少爷准备姜汤。”她飞快地说完,飞快地从则宁的屋子里退了出去。她走得这样快,近乎是“落荒而逃”了。 则宁看着她逃走,脸上不自觉地微微一笑。从什么时候起,这个貌不惊人的丫头,已经这样深地侵入他的生活,侵入他的一切?从来——没有人关心他的手是冷的还是热的,他自己也从来不知道原来他自己是这样的和正常人不同—— “少爷,你只是习惯了冷,不是不冷。”她是这样说。他却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一直是冷的,也不知道,别人的手竟然会是温热的。 温暖——会是什么感觉? 像还龄一样吗?就像他看着她忙忙碌碌,识字绣花,打扫整理,包括在娘的孤坟上种青草时,那样的感觉?平淡,而又祥和?有一种从心底深处泛上的——温柔的感觉——他曾经遗忘了很久很久的——温柔的感觉。 ——***——* “少爷,这是‘天下’两个字吗?”还龄看见则宁在看一纸文卷,一边为则宁磨墨,一边探过去看了一眼。 则宁正看到“刑部定置详复官五员,专阅天下所上案牍,勿复公遣心鞫狱……”闻言笑笑,点头,她认得的字越来越多,进步很快。 还龄有些得意,她刚刚到了认字的关键阶段,看见什么都想认上一认,磨着墨,看见墨上的金字,又念:“……八宝沉香。”她不认得前面的“建隆”两个字,那是大宋开国的年号。 则宁放下了手里的文卷,指了指墙上的长剑,又指了指前面第一个“建”字。 则宁在教她认字,还龄脸上一红,自从上次则宁握过她的手之后,则宁和她就亲近了很多,则宁只要无事,就会和她在一起,不一定做什么,听听她自言自语,看看她拿着抹布扫把清理东清理西,他看着看着,就会淡淡一笑。 “剑——”她看着则宁的神色,“建——”她看见他点头,不禁笑了起来,“建!” 则宁又指着剑身上的龙纹,再指着“隆”。 “龙?”还龄经他一连两指,指的都是长剑,她 抬起头认真看那柄长剑,那不是则宁的配剑,则宁从来不用兵刃,这也不是装饰的长剑,是一柄利器。她突然心中泛起这样的想法,完全不属于她的想法,这是一柄利器! 则宁看她看着长剑看着看着突然呆了,有些惊讶,他也站了起来,看着那柄长剑,不知道这长剑有什么不对,他走过去,解下挂在墙上的剑,递给还龄。 还龄一呆,醒悟过来,他以为她是在好奇,所以解下来让她看。她不是在好奇,她脑中闪过的是——斩绫剑,剑长三尺三寸,缅钢所制,剑身龙纹,可饮人血,吹毛断发,利不可挡——她怎么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一些什么?则宁就在这时把剑递给了她,还龄一惊,本能地缩手不接,那剑脱开了则宁的手,掉了下来。 如此一柄利器,剑鞘亦可伤人!还龄眼见它砸向则宁的鞋子,想也没想,一手伸出,快若闪电,无声无息地接住了下坠的长剑。 “铮”的一声,她非但接住了长剑,而且手扣剑柄,把剑身牢牢锁在机簧之内,不至于脱出伤人,手掌指尖,无不把那剑执掌得恰到好处! 这一接,干净利索,而且老辣熟练! 还龄接住了斩绫剑,她自己先惊得呆了,怔怔看着自己手里的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这怎么可能? 她接剑的力度稍稍大了一点,可能是过于心急,食指微微压在了剑鞘上,那剑鞘锋利之极,在她的食指上切开一道口子,鲜血涌出,顺着剑鞘身上的龙纹蜿蜒而下,直到剑尖。那鲜血本来不多,流到剑尖,也差不多干涸,未曾滴出剑鞘。 果然是“剑身龙纹,可饮人血”!她呆呆地看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则宁的目光陡然深邃起来,他没有给还龄太多清醒的时间,自桌面上抽出一轴纸卷,权当兵刃,一记敲向还龄手肘“少海穴”,要夺她兵刃。 还龄不假思索,长剑一伸,连鞘点向则宁右肩“肩贞穴”,逼他收手。 则宁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神色,手腕一翻,纸卷顺长剑而下,敲击还龄手背“养老穴”。 还龄一惊,长剑随他一翻,刺向则宁小腹,因为则宁出手太快,她不施出两败俱伤的招数,无法保住手中的长剑。“弃剑者死!弃剑者死!”她的耳边突然嗡嗡响起一片模糊不清的声音,“弃剑者死!”命可失,剑绝不可弃!她脑中刻着根深蒂固的信念,竟然可以让她完全忘记了,她是在和则宁过招! 则宁就像他开始出手一样,陡然后退,住了手。 他必须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很清楚,被这个谜伤害得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还龄自己。她是如此甘于平淡、容易满足的小女人,要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是个她自己都不了解的,既神秘又陌生的武林高手,她是不能接受的。 果然,则宁住了手,还龄清醒过来,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当啷”一声长剑坠地,她“嘭”的一声跪了下来,对着则宁,她伏在地上,无声地抽泣。 则宁让她跪,他很清楚,她需要发泄,需要人责备,需要人让她相信——她不是个怪物,她还是她自己。 还龄哭多久,他就站多久。她只是个简单的小女人,她需要人陪。 结果还龄是哭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则宁在她的床边。 已是深夜,她的屋子里烛光摇摇,光影转换不定。则宁坐在她的床边,看见她醒来,微微一笑。“少爷?”还龄有一时间不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事,困惑地道:“你为什么在这里?这么晚了,你不去休息吗?明天还要上朝——”她的语音陡然终止,想起了发生了什么事,尖叫一声,她抓起锦被盖住了头。 她是个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妖怪!还龄惊恐地回想起她竟然和则宁动手?因为则宁想夺她的剑,她竟然想和则宁两败俱伤?她竟然知道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她这辈子想也没有想过的东西,什么刀,什么剑?她知道这些做什么? 她躲在被子里,她应该躲在漆黑一团的地方,看见光她会害怕。 有人把她连被子一起抱了起来,轻轻拍哄着她,像在精心对待着一个受惊的孩子,虽然抱着她的人不会说话,但他无言的安慰、无声的温柔,在一下一下轻轻的拍哄中,依旧是清清楚楚地表达了出来。 “少爷——”还龄被他的举动骇了一跳,揭开被子,她一下看见则宁的脸——和他脸上的关切之色,他想安慰她,他想告诉她没事的,但是他说不出来,只能这样抱着她,拍着她。“少爷,”还龄挣了一下,“是还龄不好,还龄不该让你心烦,还龄在胡闹,你不必——不必这样对我。”她的声音越说越软弱,因为则宁抱着她不放手,她的声音从强装无事渐渐带了哭音,“少爷,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则宁轻轻拍着她,一边空出一只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又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连成一条线,然后摇了摇手。 还龄颤声道:“少爷,你是说,你,和我,一起,不——不分开吗?”她顺从自己的心做这样一厢情愿的猜测,即使则宁惊讶否定,她也算曾经把这句话说出来过;即使她可能是个会给则宁带来麻烦的人;即使她远远——不配!但此情此景,她终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即使,是以这样方式,和这样的姑妄的猜测,她认! 但则宁点头。 他竟然点头!还龄呆若木鸡地看着他,是则宁人太好,还是他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她有一刻脑中空空,听到自己空洞洞的声音,在说:“你,和我,在一起,不分开。即使,我是个杀人凶手,或者我是个妖怪,你都——你都不介意?” 则宁倏然推开了她,目光炯炯看着她,像想看出她说这话是有几分真心? 还龄陡然被他推开了去,跌在床铺的另一边,她感觉着陡然冰冷的体温,怔怔看着他似有太多话要说的眼睛。她没有伤心,如果她是个杀人凶手,则宁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当然不能和她在一起,如果则宁会为了情分而放弃原则,他就不是则宁。一个人活在世上,除了感情,做人的原则,责任,别人的信任,希望……是纠缠在一起的,如果为了一样而放弃了其中的哪一样,人就不能坦然地活下去,因为,他违背了本分。但是,这样的“本分”,其实又是如何难以完满的,活着的人,是不是却要为了这些繁重的本分而失却了自己——和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换以勉强没有倾斜的人生,和贯穿一生的遗憾?她明明知道,强求他和什么凶手永不分开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他会守着他的职责,绝不可能徇私放过任何应该受律法制裁的人,这也是不公道太自私的事情——为什么——她还是感到失望?因为,她真的有可能是个凶手啊!看见自己犀利的身手,对长剑如此熟悉,长剑是凶器,她练来干什么?不是杀人,就是伤人,现在要她相信自己清白无辜连她自己都做不到!“我——我——在说什么?”还龄自嘲地苦笑,“我是在强求什么?” 则宁站起来,转过身去。 “少爷,今夜还龄说的话,你可以忘记吗?”还龄知道他不愿听见她得寸进尺,要求一些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少爷,今天是还龄失态,还龄心情不好,胡言乱语,你——你忘记吧。”她穿起衣服,站起来给则宁磕了一个头,衣袂俱飘,“多谢少爷关心,还龄——”她还没有说完,只见则宁自旁边的茶几揭过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很多字。 看见则宁把那纸张“刷”的一声揭过来的样子,她便 知道则宁是急于表达什么,但是这么长长一段字,她认得的没有几个,只认得“我”,“你”,“不是”,“不能”,却不知道则宁想说什么? 则宁看见她一脸茫然,终于从来没有地皱起了眉,“霍”的一声,他重重一甩袖子,推开门走了出去。 “少爷!”还龄不知道他竟然会这么生气,她说了实在不该说的话吗?他竟然会拂袖而去?她不该要求什么和他永远在一起的!那不是则宁的处事方式,不是则宁可以接受的结局,即使——刚才他点了头。他——一定是点错了,听错了她的话,否则,为什么她重复了一遍之后就完全不一样了?“少爷!”她怔怔想了一会儿,追了出去。 屋内登时无人,烛影摇摇,昏昏暗暗,只有刚才则宁写的那张字条在夜风里猎猎作响。 一个黑影突然自门外窜了进来,轻捷无声,拿起那字条一看,眼睛和牙齿便在夜里闪闪发光。 那纸上写的是:“你不是凶手,十年以来,全国大案,俱上报大理寺,刑部,御使台。容隐与聿修交好,你若是凶手,聿修必知,容隐不会容你。我身为详复官,对于人命案件也有所闻,没有一件是死伤于如此精湛的剑伤。你绝没有杀人,即使你曾经杀人,我信绝不是你的本意。至于——至于——永不分开——”那笔意很明显是中断了一会儿,行草的游丝中断,才接下去,“如果你不能让我相信你的本质是好的,我绝不会如此待你,你是一个好姑娘。”这段话显然意犹未尽,但是却没有写完。虽然没有写完,写字的人在尽量避免表露太多的情感,但是字里行间维护之意已然遮掩不住,即使,显然写的人已经经过了小心翼翼的修饰。 黑影看过,把那张纸依旧放回桌面,又像来时一样,轻捷无声地窜了出去。 第4章 -------------------------------------------------------------------------------- 原形毕露 则宁走了出去,他要找一个认得字的人来把那段话念给还龄听,他不希望她害怕自责,更不希望她把自己越想越坏。但出来一走,夜风一吹,额上一阵冰凉,让他清醒过来,他自己的私密,自己心中的保护怜惜,其实早就已经不是一个主子对一个丫头的态度。把还龄换成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他难道还是会在一霎那回想起这近十年的案件,从而立刻确定她绝不是什么杀人伤人的凶手?他不必自欺欺人,那是不可能的,几个月的相处,还龄的温柔呵护,她的小心她的照顾,早已经一点一点暖了他二十多年无人在乎的心,他离不开这种照顾,不止是身,连心都离不开,他是人,有了爱之后就无法割舍,又何况,这份爱是如此契合他的灵魂。 这样的私密,有如何可以让人知?更不用说,找人帮他念他那一段掩饰不住感情的话?怎么可以?则宁从来没有怨过自己是个哑子,但现在,他已经开始感觉到,不会说话的无奈与悲哀。 “少爷——少爷——”远远地有人在叫。 则宁回身,只见是府里的丫头小碧追了过来,“少爷,宫里来了人,要少爷马上进宫,好像——好像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小碧显然是找则宁找了好久,却万万想不到他会在还龄房里,边跑边喘气,“连上玄少爷都被招进了宫,好像真的很严重。少爷,你快去吧。” 则宁深深地吐了口气,他竟然把小碧的声音听成是还龄的,只当还龄又出了什么事,惊得他自己一身冷汗。他是在干什么? “少爷?”小碧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了?”她从来没看过则宁这个样子,则宁永远都是那么淡淡的,优雅而没有什么情绪,现在他竟然用几乎是余悸犹存的神态看着她,她说了什么吓到了则宁吗? 则宁摇头,要告诉还龄的话只能明天再说,皇上召见,那是非去不可的,他现在去,恐怕都是少不了一顿斥责,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让皇上这么晚了召见他和上玄?很严重的事?他不能再耽搁,点了点头,随着小碧离开。 “少——”还龄追出来,只看见他和小碧急急离开的背影,她完全摸不着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一说到永不分开,他就生气,然后就离开?他如果不愿意,为什么——那时他要点头?他不知 道,他点头,给了她多大的希望和勇气,让她以为,无论她终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竟然会接受她,不嫌弃她。她不是要求和他能够双宿双飞,她只是要求可以留在他身边做个丫头。可笑的是,不是她的要求则宁不肯接受,而是——他竟然连让她说出这个期望的机会都不给她,推开她,留下一张不知什么的字条,然后就离开?他给了她温柔,却在最温柔的一刻离她而去,则宁啊则宁,你未免太残忍!太残忍!还龄呆呆地站在她追出来的那个地方,呆呆地看着他急匆匆地离开。她不是怨,而是不信!不信! ——***—— 则宁被急召进宫,一进政事堂,他不禁一怔,被皇上召来的不只是他和上玄,还有枢密院容隐,竟然还有根本不可能在朝堂上见到的——太医岐阳!他本不认得岐阳,但他一看便知,这个和容隐神态颇似的人,必是岐阳无疑。 出了什么事?则宁看向上玄。 上玄却只是幸灾乐祸地抬着眼睛看殿梁,没看见则宁询问的眼神。 回答他的是容隐,容隐的声音冷冷的,有一种卓然的气度,“今夜振辉殿里两名太监死了。” 则宁点了点头,他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职管宫中安全,这件事发生之后,有专人通报,他知道,却不知有何不妥之处?宫里死了两个太监是谁都不希望,但也是常事。 容隐一双眼睛乌黑得深不见底,身形颀长,眉目清冽,却也有一种森然入骨的寒气。他负手在堂上一站,似乎天下大势便在他指掌之间、兵马车卒颔首可发,卓然出尘。“那是两个时辰之前的事,现在,宫中已经死了十五个太监。”他冷冷地道,“你身为都指挥使,皇上找了你两个时辰你都不知去了哪里,赵则宁,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 则宁微微一震,他在还龄的房间里,一直等到她醒,可是,这样的事怎么能对人说?容隐和上玄是死对头,但则宁从来对容隐没有敌意,即使也没有欣赏之意,他对容隐的作风还是了解的。 但这样被他当众训斥还是头一遭,容隐为人冷僻他知道,如果不是心中怒极,以容隐的性格,是不会这样当众训人的。他是还龄的救命之人,则宁看在这个分上也不能和他发火,又何况,他不是容易被挑起情绪的人,再何况,他是有错在先。所以则宁默然,他承认是他失职。 但他承认上玄不承认,听见容隐这样开口,上玄也冷冰冰的一句回了过去:“不知道是谁两个时辰之前就已经站在这里,到现在也没 有什么作用,人还不是照死?则宁来早来晚都是一样,他又不是大夫,他管得了这么多太监无缘无故见阎王?笑话!” 容隐不理他,只是冷冷地看则宁。 “好了好了,你们别吵好不好?”有人一旁叹气,“都是我不好,好不好?你们这些大人物闪一边去,挡在这里一点用也没有。容容不是我说你,你找了这么多人来没有用的,我要的是药!特效的药,不是这么多人!人来的越多死得越多,你叫了则宁来,除了多一个人烦之外,没有用的!”说话的是一边转来转去的太医岐阳。 则宁是第一次看见这位据说什么“来历诡秘,医术惊人”,又是什么“华佗再世”的太医院第一太医岐阳,听见他说话不合礼法,又毫不在乎,不觉有些奇怪,看了他一眼。岐阳长得并不如他想像的那般温文儒雅,他一直以为太医总是要年纪不小,而气度沉稳令人信赖的,而岐阳完全不是。他有一头怪头发,所谓“怪头发”,就是,他的头发竟然是短的!并没有扎成髻子,太医袍明明最庄重不过,穿在他身上不伦不类,一张脸棱角分明,眼睛却很灵活,眼神非常灿烂,让他看上一眼,心头就会微微一跳。则宁当然不知道岐阳是个自m大医学院穿过一道“门”,到大宋来消遣时间的学生,只是觉得他有些奇怪,不是有些,是非常奇怪。他管容隐叫“容容”?那是丞相的公子圣香大少爷才这样叫,圣香喜欢胡闹,难道身为太医岐阳也喜欢胡闹? “阁下在这里也两个时辰,本王也不见你有什么建树。”上玄仍旧凉凉地道。他敌视容隐,所有和容隐有牵连的人他都敌视,虽然倾慕配天,但有时上玄也把她敌视在内。 岐阳嘿嘿一笑,“我和容容说话,你插什么嘴?你在这里也两个时辰,你又做了什么?”他在口头是绝对不吃亏的,他又不讲身份,难道他还怕了这位“古人”? “你——”上玄本就是狂妄的脾气,哪里受得了有人比他还猖狂?一拍桌子就想发作。他是王爷,还从来没有被人捋过虎须。 则宁一挥袖子拦在他们之间,这是非常时刻,这两个人吵什么?人命关天,岂同儿戏?他在旁边的案板上疾快地写了一张字条,“岐阳,身为医者,难道你就没有办法阻止事情的发展?出了什么事?是中毒?还是有人行凶?” 岐阳支起下巴,感兴趣地看着则宁,“不是行凶,我还不能确定是不是中毒。表面看起来,像是一种突发的传染病——你们喜欢叫做伤寒;但是,依我看来,这不是简单伤寒。我已 经看过尸体,验过尸,病人多是迷漫性血管内凝血导致的休克致死,这不是简单的传染病。”他叹了口气,“这也是为什么你来了见不到皇上,这里太危险,我让他到宫外的别院逃难去了,我在怀疑,这是一种——”他想了想,摇摇头,“我说了你们也不懂,我怀疑这是一种很恐怖的病,所以我不敢让太多人接近尸体,我自己也不敢开始救人,死亡——太快速了,即使我们能救,手头上没有药,是远远来不及的。”他自言自语,也不管大家听得一脸茫然,突然问:“圣香到底什么时候来?我要一个帮手,难道都这么困难?” 容隐皱眉,“圣香的身份不可以随便出入宫廷。” 岐阳突然跳了起来,“两个时辰了,我要他来帮忙救人你竟然说他不合身份不能进来?你是要我掐死你吗?我不是不想救,我是不想跟更多人无辜牺牲,我们在这里拖得越久人死得越多,你比我清楚!容容——” 容隐冷冷地打断他,“所以赵丞相已经帮他办理了入宫的牌子,他们很快就可以进来了,你到底想出了救命的办法没有?” 岐阳重重吐出一口气,“我有很多办法,只是在这里用不出来!你把圣香找来,我就有办法。”圣香是丞相公子,有一点先天的心脏病,需要岐阳时时的治疗——天知道圣香少爷的毛病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毛病,但是他喜欢叫苦,所以天天和岐阳混在一起,随着岐阳现代古代两头跑,竟然还在岐阳的m大挂了一个历史系学生的牌头,真是——贼啊!岐阳需要圣香的帮忙,他需要一个可以了解他的想法的人来讨论处理这件事,更需要工具和药品——圣香那里有!他用来治心脏病的药就可以了! 则宁当然不知道岐阳和圣香是怎么样离奇的背景,但他在这一霎那必须下一个决定——是否信任岐阳?信任岐阳,信任他,就立刻放圣香进宫,全力帮助他救人,现在皇上避难行宫,宫中戍守的重任就在他肩上,他可以信任岐阳吗?还是为了宫中绝对的安全,把所有的人摒弃在外,毁去五十九人的振辉殿?五十九人已经莫名病死了十五人,为了救四十四名太监,冒着有更多人被传染病死的可能,是不是值得?他知道振辉殿已经封锁,里面的人是生是死无人知晓,但人命关天,岂能不救?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此刻关系重大,竟然是犹疑不决。 他看向容隐。 容隐点了点头。 则宁立时挥笔,“尽快让圣香进来。”他虽然不喜欢容隐,但是他信得过容隐,容隐对大宋的关心有过于 他,决不会做出有悖朝局的决定,容隐信得过岐阳,他也必须信得过。 容隐见他如此,目中掠过一丝赞赏之意。则宁果然不同常人,则宁如此决定,是担起了可能出事的后果,四十四条人命,即使他们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又岂能不救?岂能不救?则宁以自己的身家性命,押在岐阳身上,赌他能够救人!而他原本不认识岐阳,只因为他信得过自己,他决定救人! 好一个则宁!容隐负手旁观,他从前把他瞧得轻了,则宁——确有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的魄力与胆识! 则宁清楚地知道容隐对他印象的改变,他并没有看向容隐,那一双明利的眸,凝视着的,也不是决定他命运的岐阳,而是隔着重重殿宇的,皇宫深处的振辉殿。 他的身心都被这件突发事件占据,完全想像不到,在秦王府,在还龄的房间,发生了一件如何骇人的事情! ——***—— “啊——”还龄发出一声惊恐绝伦的惊叫,她看着洗脸铜盆里面自己脸的倒影,净脸的双手都没有放下,就被水中的倒影吓呆了! 那是一张俏丽的脸,虽然脸上还有特制的易容药物残留的痕迹,花花绿绿,但决然是一张俏丽的脸。她本来肤色偏黑,本来五官都有些小小的瑕疵,以至于容颜不美,但她轮廓协调,看起来也并不丑,但现在,她脸上那一层黄色易容药物化去,露出了她莹白的肌肤,五官的一些小小瑕疵都奇迹般消失,剩下一张娇柔的脸蛋。 娇柔,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般的娇柔而润泽的肌肤,娇美动人的脸! 谁?还龄第一个念头是转身,但身后并没有人,屋里一灯如豆,影影绰绰,显得有一点鬼气森森。 没有人。还龄鼓起勇气,再一次低下头看水中的倒影。 水中人一脸的惊恐,因为惊恐,那一双眼睛睁得好大,乌黑得可以映出屋内的灯光。 那是——她自己吗?还龄慢慢地,慢慢地把手放上自己的脸,果然,水中人也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脸上。 然后她轻轻触了自己的脸一下,手指上沾染了黄色的颜料。 颜料——她脸上为什么会有颜料?为什么她四年来竟然毫不知情?这是什么颜料,为什么从前都洗不掉,而今天晚上竟然洗掉了?她原来长得就是这样吗? 还龄没有丑小鸭突然变天鹅的喜悦,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觉得,自己离则宁是越来越远了 。她不需要这样的神秘,不需要这样的武功,更不需要这样的美貌,她只想和则宁在一起,永远——照顾着他,就像昨天,前天,甚至大前天那样——难道,竟是不可以的吗? “少爷——”她不知道则宁回来了没有,也不知道他出去是为了什么事,但她相信他是会回来的,会回来和她说清楚,为什么这样对她?“少爷,还龄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还龄竟然连容貌都是假的,我——害怕,少爷,还龄应该怎么办?怎么办?”还龄对着水中的自己,低低地道:“你快点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屋外有一个黑影,听着她的自言自语,又有一排牙齿,在夜中闪闪发光。他左手持着一个小瓷瓶,如果看得见的话,上面有几个细小的金字:“格兰霍得”。如果是易容大师,必然会为之动容,那是可以洗掉一切易容药物的一种生长在苗疆的植物的汁液,灵验无比,即使是最好的易容药物,遇到它也必失效无疑。显然,还龄的容貌之所以会显现出来,是因为屋外那人悄悄把格兰霍得放入了还龄洗脸的水里,而还龄却不知道。 她盼望着则宁回来,盼望他可以给她依靠,给她勇气,让她可以接受这一切,可以安慰自己说发生这么多都是不要紧的,她的心情,就像受到惊吓的孩子,必须找到母亲才能得到安慰,但是——则宁一直没有回来。 他自从那天晚上匆匆离开,一连五日都没有回来。 ——***—— 还龄突然变成了一个娇柔俏丽的小女子,全秦王府的人都非常惊异。还龄的面貌并没有多大改变,只不过换了肤色精致了五官,大家还是勉强认得出来的,但那俏丽的程度自是不同当初。 这种突然的改变自然会招来很多闲言闲语,说她迷惑少爷的有之——自是王府里的一干嫉妒她无端变美、自己天天洗脸,然后在背后说人的某些府中的丫头。说她是狐仙神怪的有之,是府里爱嚼舌根的大妈大嫂。还有人垂涎她的美貌,出言调戏者有之,动手动脚者有之。 从前从未有过的烦恼,突然一下子统统降临在她身上,而她只不过是一个丫头,她本来除了伺候主子之外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想,而现在,她却每天都在想、都在疑惑,她的窘境,是谁造成的?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简简单单不好吗?美貌,才华,能力,这些她原本也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向往的东西,突然全部变了质,她开始深深地体会到,做人的辛苦,和别无选择的无奈。 她从来没有希望 过自己会是个美人,她竟然突然就是了;她做梦都没想过她要和人打架,结果她竟然是一代剑术高手?笑话!天大的笑话! 原来以往的简单平淡,竟然是她一辈子都追求不到的福气,她却到现在才知道,才深深、深深地了解。 少爷,你什么时候回来?你知不知道,等你回来的时候,还龄,也许真的已经不是从前简单的还龄了,她已经想的太多——太多—— 少爷,你快点回来好不好? 则宁没有回来,因为他把振辉殿的事情交给岐阳之后,他必须到行宫保护皇上的安全,皇上几日不能回宫,他就几日不能回家,这是他的职责。 五日之后,宫中传讯,病情已经解除,四十四个太监,救活了三十五个,振辉殿已经焚毁,不会再有遗毒留下。 他保着皇上回宫,看见可能五日五夜没有休息的岐阳和圣香。 岐阳的神气还好,只是眼睛布满血丝,而圣香一张精致漂亮的脸一片苍白——他虽然一身武功,但是心脏不好,强迫他一连五日不眠不休,是太辛苦他了。但他还是老样子,见到则宁,轻轻一笑,“人家有心病的,帮你救了这么多人,怎么谢我?”声音微微地有点哑,但是依旧是笑眯眯,悠然出尘的样子。 则宁微微皱眉,人是他“帮你”救的吗?圣香说话从来都是这样,他不喜欢听,上玄也不喜欢。 太宗微微一笑,“圣香想要什么?圣香此次立了如此大功,你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赵炅未称帝之前和赵丞相赵普是好友,圣香是赵炅看着长大的,他的脾气,太宗最清楚不过。 圣香本不是和太宗说话,闻言一笑,“我要六音给我弹琴跳舞去,好不好?皇上一言九鼎,你把六音给了我,我给你我院子里那只会说话的八哥儿,皇上上次来相府,不是很喜欢它说话讨喜吗?你把六音给我,我就把鸟儿给你。”他生得一千种琉璃一万斟珍珠都没有的精致玲珑,眉目间笑颜灿烂,看了让人情不自禁地想疼爱怜惜他。 太宗笑了,“六音堂堂乐官,朕给了你,谁给朕弹琴跳舞?你这孩子,莫胡闹了,你喜欢六音,你自己和他说去,他若有空,朕叫他常去你那里就是了。”他一向当圣香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圣香撒娇耍赖的本事天下无双,这一下若是答应了他,又不知道下一回又有什么稀奇的花样出来。 上玄和六音同是四权之一,听见六音被人这样当作物品送来送去,本就已经心中窝火,又看见圣 香眉开眼笑,更是心中分外的不满——他本来讨厌赵炅,赵炅喜爱圣香,他就更讨厌圣香。 则宁却知道圣香胡闹一定有他的理由,虽然他不喜欢圣香扮得个好玩公子似乎什么都不会,明明有才却不肯外显,但是,他如此执着要找六音,必然是有事!如果他没有记错,几个月前还龄被上玄强塞到秦王府的时候,六音就已经去过相府,有什么事,邪魅如六音不能解决,玲珑如圣香不能解决? 他不再理会别人的事情,还龄还在家里,还等着他回去解释那天晚上的事情。 ——***—— 今天——他们说少爷会回来。还龄拿着梳子梳自己的发髻,陡然感到一阵凄凉,少爷——他还认得她吗? 已经是凌晨,打过了四更,少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她在等,等着他解释那天晚上的事。则宁会解释的,她知道,他绝不是喜欢玩弄别人情绪的人,又何况,她一个丫鬟,有什么值得他玩弄的?那时候,她又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天色渐明。 “少爷回来了!”远远的一阵热闹,还龄知道,则宁回来了,她应该去迎接。 ——***—— 则宁并不是立即回府,他难得遇到容隐,必然要向他询问有关还龄的事情。 容府的倾园。 何心亭,水中楼台,四下烟水迷离,雾气朦胧。 则宁一身朝服,容隐则缓带宽袍,两个人对踞着一张石桌。 “还龄是谁?”则宁以手为笔,在桌面上划,“她出身容府,她的事情你必然知晓。” 容隐看了他一眼,“她不过是个丫头。”他身为军机重臣,何等眼光!则宁对还龄的态度,他如何看不出来?眉锋一蹙,他冷冷地道:“你身为都指挥使,该关心的事情多得是,你不会把这件事放在第一吧?宫中伤寒流传,那是有人故意传毒,你不去查找凶手,关心容府一介丫头,你不要让我再责你轻重不分!”容隐从来高人一等,即使是面对秦王府的则宁,他说话一样盛气凌人,丝毫不给面子。 “凶手有聿修去查,不要逃避话题。”则宁并没有给容隐的威势唬住,仍是睁着一双明利的眼睛,静静地写道,“还龄是什么身份?你知不知道她身怀武功?” 容隐看着他的眼睛,“你真的很想知道?”他没有见过则宁用如此认真的目光看过人,则宁素来淡淡的,什么也不计较,什么也不能触动他的 情绪,像个空心的纸人。 则宁点头,还龄的事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他真的离不开还龄。分开五日,他克制着自己想念的情绪,但忍耐是有限度的,他不能容忍自己突然一个闪神,就会站在那里发愣,他必须知道她的事情,然后快点回去看她。 “如果——”容隐眼神突然冷厉了起来,“如果你是对她有了什么别样的心思,我劝你还是不要妄想的好。”他手按桌面站了起来,“我告诉你,还龄是什么人,你知道之后,就知道你应该怎么做。我苦心孤诣让她变成了毫无所奇的丫头,你又翻出来,你是想让她死无葬身之地么?”“刷”一声,他甩过袖子站到何心亭另外一边。 则宁蓦然站了起来,这么说,还龄的身世,果然是另有玄机! “她是辽国铸剑谷铸剑大师的女弟子,是宋人的血统,但在辽国长大,叫做‘诛剑’。铸剑大师是辽国契丹,他要他的女弟子来杀我,好破坏宋军的统军之计——他们不知道大宋打仗权不在我,在带兵的将领。他派了还龄来暗杀我。”容隐这回的语气倒并不冰冷,而是带了少许惺惺相惜的味道,“如果兵权在我,这倒是一个好计!但是——还龄虽然武功不弱,但为我所擒。她本性良善,性情天真,前来行刺完全是师父的意思,我不忍她因此入狱。她为我所伤之后竟然记忆全失,我掩去她的容貌,把她留在容府,是希望她可以远离宋辽之争,远离战场,好好地过她应该过的日子。配天放她为民,是不忍心见她身为奴仆,她安排了一个老农做为还龄的爹,希望她过一点平淡快乐的日子,却不料那老农竟然早早死去,还龄卖身葬父,去了燕王府,最后,又到了你秦王府。她是命苦,而你是多管闲事!” 则宁一双眼睛光彩灿烂,他早就知道还龄身世必然不凡,却不知竟是敌方杀手!但听下去,他越听越惊,只听容隐语气森然,“铸剑大师与辽承天皇太后和耶律休哥是故交,他弟子的身份与辽国公主平起平坐,则宁,我不是喜欢管你秦王府的闲事,而是,你若想留下还龄,要承担收留敌方公主的罪责,你身为殿前司都指挥使,应该明白事情的严重。若要保还龄一生无忧,你就不要寻找她的身世,放过她,让她安安稳稳过她一辈子。” 则宁摇头,伸手在空中划字,“你不能这样安排她的人生,那是你为她安派的,并不一定是她想要的。一旦她恢复记忆,你会造成她更大的痛苦,因为,她是辽国的剑客,你却让她对大宋有了感情,容隐,你太残忍!” “那是你对她 第5章 -------------------------------------------------------------------------------- 夜半惊魂 则宁回府。 他第一件事就是想去见还龄,但是看到来迎接的人里面竟然没有还龄,他不禁微微舒了一口气,他终于有时间,可以静下来好好地想清楚,究竟在他身上发生了怎么一回事?他真的喜欢上了还龄,不仅仅是喜欢而已,他是情不自禁地把心中的某些部分寄托给了还龄,然后,从还龄身上得到了某种他一直想要而从未有过的东西。他竟然会如此地依赖一个人而生存,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 要他放弃还龄,让她归于民间,可能真的是对还龄的一种最好的归宿,但是,他如何可以放弃?放弃他本已忘记的心,放弃他从未体会过的温暖?一个冰冷的人体会过温暖就绝对不想再度冰冷,他会冻死的,他已经不可能再习惯冰冷。又何况,她已经渐渐开始恢复记忆,他又如何忍心,让她一个人承担这种恐惧?她很害怕,他当然明白。 “少爷——”小碧见他站在屋里发愣,小心翼翼地进来,“少爷,六音公子来了,他在外面。” 则宁微微一震,他竟连见还龄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吗?他几乎忘记了,在遇到还龄之前,他几乎天天都是这样忙碌,因为,他有一个从来不管事的爹,他常常一年到头见不到他几次,所有的——他吁了口气——所有的事情,从小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开始,自己一个人处理,一直到现在。爹从来都没有称赞过他,因为,爹不喜欢娘。他摇头阻止自己不再想下去,六音来了,一定又有事。 ——***—— 则宁回来的时候是凌晨,刚刚打过四更,他一回来还龄就知道,她要去迎接少爷。 门“咯”的一声响,她骇了一跳,转过头来,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人,那人推开了她的房门,但人在暗中,看不清楚。 谁?还龄本来害怕,转念一想,在秦上府中还有什么好怕的?何况现在则宁回来了,人人都没有睡,可以说是绝对安全的。她站起来,有些心虚地想起,自己还是所谓的“武林高手”,更没有害怕的理由,她去看看门外站着谁? “你是——”她走到门口还看不清楚,因为四更天实在太暗了,她只看见门外那人一身朝服,一个“谁”都没有说出口,那人迅速扑了进来,一把把她推进门, 顺手带上门,把她扑到了床上。 还龄心中的震惊骇怕一时间达到极点,她惊鸿一眨,看到的竟然是则宁!是则宁的脸!她只能这样评判,则宁的脸,则宁的衣服,则宁的身形——她惟一不肯承认的,这人就是则宁!不可能的,则宁不可能这样对她,绝对不可能,他只是个长得很像则宁的——坏人!她想不出什么词来形容这种状况,她的脑海里骂人的话只有一个词——坏人,其他的小姐没有教,她也不会。 这个坏人!他想要干什么?还龄的震惊只维持了一刹那,那人竟然用一块黑布把她的眼睛蒙了起来,好像根本不想让她看清是谁,然后就开始撕她的衣服。 “哧”的一声,在夜里分外的明显,还龄从极度惊恐之中清醒过来,大叫一声:“救命啊,你是谁?放手放手!救——”她只叫出几声,那人立刻点了她的哑穴,她登时出不了声。 但他的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他想强暴她!他在撕她的衣服!还龄震惊恐惧之后,想起她的一身武功,挥手一拳往来人胸口打去。 她的武功精要全在剑招,拳脚并非所长,那人始终默不作声,她伸拳来打,他丝毫不怜香惜玉,“咯啦”的一声,他用分筋错骨手错开了她右手的筋骨,让她不能再打。 还龄痛澈心脾,咬起牙左手一掌斩去,正斩中来人的肩头,她顺势一抓,抓裂了来人的衣服,手指抓过来人肩头的时候,清楚地感到,在来人的肩头上,有一个十字形的疤痕。 “咯啦”再一声,来人见她如此顽抗,索性一一错开她身上各处经脉。让她痛极,却既说不出也动不了,然后,他就开始侵犯她的身体。 还龄极度的厌恶憎恨,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侵犯,即使是则宁,在没有名分之前,她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侵犯,这非关情爱,而是原则!她不是可以玩弄的女人!她付出的是真心,要求回报的也是真心,而不是——暴力! 她不能抵抗,那她就死吧。还龄想也没想,伸出舌头用力咬了下去。 那人一开始并没有理睬她寻死。 身上极度的剧痛已经盖过了她咬断舌头的痛苦,鲜血一下子涌出来,灌满了她的嘴。 原来血是甜的,她想,她不感到凄凉,也没有遗憾她最终等不到少爷,她觉这样死,也死得有价值些。她并不是想守住贞节,而是,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侵犯,她想守住的,不是贞节,是尊严。 在渐渐来临的死亡和身上极度的羞辱痛 苦之中,她就像看幻觉一般,静静地,悄悄地,无声无息地,看见了她的过往—— 大辽的承天皇太后,师父,暗杀,容隐,小姐,则宁——一幕幕,一幕幕,像无声的鬼怪,无言地嘲弄着她的一生。如此的失败,如此的荒谬,如此的古怪,如此的爱,和如此的结局—— 她竟是一辈子都活错了呢!长在错误的地方,学了错误的东西,做了错误的事情,爱上错误的人,然后错误地死。 不知道上天下辈子会不会补偿她,让她活得正常一点,至少,不必这么复杂,让她爱一个人,简简单单就好,好不好?好不好?她想要有一个人疼,一个人就好—— 那人突然发现她气息渐绝,毫无反应,拍了她两下,肌肤冰冷,“死了?”他自言自语,“真是扫兴,三贞九烈的女人,我还指望你给我办大事呢!”他可没有对死人下手的兴趣,哼了一声,悻悻地起来。 “咯啦”几声,他帮她接回了错开的筋骨,撬开她的嘴,撒了一把药进去,“死丫头,少爷我可是救过你的,你死了可千万别来找我,要整你的可不是本少爷,你死了,有本事自己向阎罗王问清楚,别来找本少爷的麻烦!” 左右一看,无人,那人便悄悄地离开了。 ——***—— 则宁本要去见还龄,但是六音从来不会轻易到秦王府,他来了,必有要事! 六音坐在桌上,他一身舞衣,腰间系着一个雪白的铃铛,风一吹似乎就可以起舞,那铃铛也会叮叮当当的微响,那一身打扮,出奇的妖,也出奇的艳,整个人看起来就两个字——“妖美”,是带足了七分邪气的妖美。他坐在桌上,不会显得粗鲁不雅,反而有一种奇异的风情,让人心动神醉的风情。 “终于见到你了,要见到你可真不容易。”六音懒懒地半个身子偎在墙上,一头长发有一半没有绾好,落下来的一缕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显得尤其魔魅动人,“我要去苗疆一趟,你帮我向皇帝告假。” 则宁一怔,六音是最忙也最懒的人,他要告假?要千辛万苦去一趟苗疆?他不是最喜欢舒服,最喜欢享受,去苗疆一路颠簸辛苦,他去干什么? “你不要管我去干什么,你只管给我告假。”六音看得出他疑惑,但声音依旧懒懒散散,伸出一根手指,在则宁面前晃了两下,“我走了,就这样。” 则宁又是一怔,这样就走?他灵光顿转,六音是直接要去苗疆!现在就去!为什 么?突然之间,他从六音低垂的眼中看到了一种熟悉的光,熟悉的牵挂,突然醒悟,知道他去干什么——因为皇眷姑娘出身苗疆啊!想通了此节,他微微一笑。 六音似睡非睡地瞟了他一眼,“笑什么?你又知道?” 则宁无言,拍拍六音的肩,算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皇上的乐官岂可随随便便告假?但是六音难得认认真真要做一件事,他决定了,就绝无改变的可能。 ——***—— 则宁和六音这短短一阵对话,虽不是很长,却耽误了他仅有的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等他送走六音,已是近五更天,应该上朝了。 这一次回来,好像注定见不到还龄,则宁一边让小碧为他更换朝服,一边想,还龄为什么没有来?她是病了?还是那一天她生气了? 还龄是不会轻易和他生气的,则宁很清楚,她自怨自艾的可能更大一些,但她为什么没有来? 直到他上轿出门,还龄仍然没有来。 ——***—— 她竟然没有死。 还龄在早晨醒来的时候,感到的第一件事,不是愤恨,不是痛苦,也不是怨毒,而是可笑——她竟然没有死,是谁告诉她,说嚼舌可以自尽?她现在可以笑着告诉她,咬断舌头是不会死的,连痛都不会。 踉踉跄跄站起来,她走到镜子前面去照自己。 披头散发,满面血污,衣裳破碎,状若厉鬼。 真难看,她脑子里空空的,无意识地只有这一句话。 断舌的伤昨夜那人竟然帮她上了药,怪不得她不会死,也不会痛,上的必然是一种好药;他还帮她接回了错开的筋骨,所以她虽然全身剧痛,却可以行动自如。 察看了一下自己,再察看了一下四周。 她几乎被一个很像则宁的人强暴了,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她决不相信那是则宁,绝对、绝对不可能! 她没有死,但咬断了舌头,她也变成了一个哑巴,一个永远都不会说话的哑巴!她突然觉得很绝望,为什么那个人要救回她?她死了多好?成全她的名声,成全她的尊严,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则宁的心情,她只是作为一个正常人,一个具有优势的人在照顾他,——直到她现在成了哑巴,她才更深、更深的了解到,作为则宁的痛苦,和绝望。 他可以那么宁定,必然经过了凄厉的挣扎;他 从不自卑,是因为他有绝大的勇气;作为一个哑巴,不看轻自己,很难——很难—— 她恨昨天晚上的那个人,她爱则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他,这样接近他。 ——***—— 日上三竿。 则宁从宫中回来,四权和五圣从来没有这样协调过,因为宫中伤寒的事情,聿修竟然主动找他商量事情,讨论可能,而容隐也稍稍收起了他的孤傲,可以平心静气地谈些事情。当然上玄是不情愿的,但六音不在,通微他不管这些事,则宁清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不对的,他很配合,上玄也无话可说。 毕竟,死伤这么多人命,是谁也无法轻忽的事情,上玄也很关心。 他一回来,就在看当日出入宫廷的名单,看得浑然忘我。 “咯”的一声。 则宁抬起头来,只见还龄端着便服走了进来,平常她会笑着说:“少爷,更衣了。”但今天她没有。 她今天似乎经过了特别的修饰,穿着一身鹅黄的绣裙,插着一支银簪子,脸上竟然上过了脂粉,她本来脸色偏黄,现在肤色雪白,上了一层脂粉更显得娇美动人。 她也带着笑,但笑的似乎就是有那么一点不同。 她不是喜欢打扮的人,出了什么事?怎么了?则宁仿佛可以感受到她身上带着的那种凄艳,她是还龄,可是她又不像还龄。 是她的记忆恢复了?则宁抬起手,本想对她说明真相,但却突然发觉,她还是不识字的。 还龄并没有做什么古怪的事,她只是没有说话,静静地走进来,静静地为他解下朝服,静静地帮他更换便服。 他问不出声,只能疑惑地任她摆布。 还龄并没有想做什么,她只是很单纯地想伺候完最后一次少爷,然后,她就走;她尊严失在了大宋,心也失在了大宋,剩下一个半残的废人回铸剑谷,师父——是可以原谅她的吧?或者,杀了她也无妨,有什么所谓呢? 少爷,你不知道,如果还龄只是真的如此单纯的一个丫头,那有多好?如果我是这样一个丫头,即使我的舌头断掉了,手断掉了,脚断掉了,我都会告诉你,我真的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我相信,你是不会嫌弃还龄的,如果你也真的爱还龄。但是,我不是啊,我终究要回大辽,那里虽然没有我的家,却是我的故土,我的归宿。 我不怨来中原四年,不怨,我在这里遇到了你 ,遇到了配天,遇到了容少爷,上玄少爷,你们都是好人,我——不后悔。 还龄一面更衣,一面在心里默默地想。 突然之间,她感觉到手指触到了什么令她惊心动魄的东西,让她突地挣开了手,向后跳了一步,她如果 不是无法发声,可能早已失声尖叫。 她往后跳了一步,那便衣从则宁身上滑下,露出了他的肩头。 一个十字的疤痕! 十字的疤痕!和昨天晚上那人一模一样! 还龄一时间整个人都冷了,昨天——昨天晚上的——会是则宁?不可能!绝不可能!她心中说道不可能,但其实恐惧已经遮掩不住——昨天那人是不可能猜测到她会抓破他身上的哪一块衣服,而事先在身上伪造了疤痕,那是不可能的!绝不可能! 她闭起眼睛,颤抖着伸手去触摸那个疤痕,她要确定一下,这是不是真的! 冰冷的触觉,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她早在昨天就应该清醒——这世上体温是这样低的人,触觉是这样冰冷的人,能有几个?她——是不是一直在欺骗自己?说服自己——说则宁不是他?还有这样相同的痕迹——她的梦,是不是早该觉醒了?她以为她了解则宁,了解得很深,但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她是太天真了,真的太天真了! 则宁感觉到还龄突然退了一步,停了手,他裸露的肩头在空气中更感受到冰冷,不觉有些惊讶——她在想什么?他想回身,但突然还龄一指点了他的穴道! 她想干什么?则宁完全没有防备还龄,即使他知道她武功不弱,但他从来没有把还龄武功不弱和他自己的安全联系在一起,在他心中这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但还龄一指点中了他背后“心俞穴”,让他一下子僵在当场! 还龄低下头细细看那个疤痕,如果她不是亲眼见到,亲手摸到,她是不会相信的,则宁——竟然强暴她!为什么?是因为她突然变得美了?他是这样的人?他竟是这样的人?他怎么可以是这样的人! 则宁感到有温暖的液体滴落在他裸露的肩头,她在哭?她为什么要哭?他恨自己不能出言询问,更不能出言安慰,他只能这样听着,听着泪滴落在自己肩头的声音,感觉着她伏在自己肩上哭泣,却不能做出任何反应! 还龄伏在他肩上哭,却也没有发出声音,她哭了一阵,用袖子用力擦去落在他肩上的眼泪。她是这样用力,以至于他甚至感觉到疼 痛。 但真正的疼痛就在那之后——突然之间,则宁感到后肩一阵剧痛——还龄竟然咬了他一口!咬在他的后肩上,右后肩,靠近手臂的背后!她咬得这样毫不容情,咬得这样痛楚,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感觉得到,在她咬他的时候,她的痛楚是远胜于他的,她的凄厉她的怨毒,还有她的爱,都在她咬他一口的时候,烙进了他的身体,烙成了一股恨,恨绝了天地尘寰的苦毒! 她的脸转了过来,则宁睁大眼睛看着她,他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真的恢复了记忆?即使她恢复了记忆,她这种恨从何而来? 她张开了嘴,她在说话,但则宁并没有听见声音——他看见了她嘴里的伤,看见了她那时决定要死的坚定,他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就看见她的口型——赵则宁,我恨你。 不!则宁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强烈的情绪——他甚至不知道他是震惊是痛心是愤怒是恐惧——他的头脑里面“嗡”的一声乱成了一团,而他这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失过方寸,但他现在失去了! 不不不!还龄,这一定出了什么错,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好不好?不是这样的!一定那里出了问题!你为什么要嚼舌?谁逼你?是谁对不起你?你告诉我,我绝对不会绕了他!则宁二十几年没有感到过绝望,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和正常人有什么不同——但他现在几乎怨毒地憎恨起自己是个哑巴!他为什么说不出来?为什么?别的哑巴还可以咿咿呀呀,但他是真的连声音都发不出! 绝望!从未有过的绝望——让他意识到,她可能要离他而去了。 咬在那疤痕上,她下不了手杀他!她没杀过人,而且,她也还记得则宁递给她一只蜗牛的眼神——她下不了手杀他,那就让她重重地伤他一口,她伤得有多深,就咬得有多重!还龄看见他陡然睁大的眼睛,眼睛里复杂得说不出的诧异和心痛,她轻轻一笑,他还有必要在眼神里欺骗她吗?没有必要了——她不会再相信他,永远、都不会! 转过头,她侧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斩绫剑,毫不在乎地伸手把它拿了下来,她出身铸剑大师门下,当然识得天下名剑,这剑是好剑,她决定带走。 看见她拿剑的傲气,则宁就知道她已经恢复记忆——难道原来的还龄就是这样的?乖巧亲切的还龄是不可能这样拿剑的,她不是还龄!她是诛剑!但如果她只是诛剑,她为什么要哭? 还龄没有再看他任何一眼,拿了剑,一足踏上桌面,踩在则宁刚才看的 名单上,越窗而去。 好轻功!则宁僵在书房里,看着她越过重重殿宇,飞奔向她原来的地方,像一只燕,更像一只鹰! 第6章 -------------------------------------------------------------------------------- 迷雾重重 没有人会想到则宁会在自己的书房里被人点了穴道,所以当则宁的穴道六个时辰后自解的时候,他已经裸露着肩头在房间里站了六个时辰!后肩的伤口也流血流了六个时辰!还龄那一口恶意咬在他后肩的经脉之间,伤了他使劲的经脉——他很清楚,可能自此以后,他这只右手再也不能做事情,恐怕连写字都很困难!她是想让他也失去表达的能力——她哑了,她恨他,所以她要让他写不出字来!则宁理解她的恨,却不知道她为什么恨?为什么?为什么?她走了,像一只归航的鸟,终究回她原来的地方,留给他一个又一个难解的谜,难解的心情。 “少爷——”小碧看见则宁一身血迹的从书房里出来,几乎吓得昏过去,“少爷——谁伤了你?怎么——怎么会这样?” 则宁不想惊吓了人,牵动嘴角笑了一下,想表达自己没事;但眼前一黑,他向前栽倒——他的体温本来偏低,吹了六个时辰的冷风,流了六个时辰的血,铁打的也支持不住。 他栽进一个人怀里,来人好似非常体贴地抱住他,“小碧,三少爷病了,你赶快给他找大夫去,快去!秦王府的三少爷,你当是随便可以病的吗?明天皇上怪罪起来,我们担当得起的吗?” 小碧被他吓得六神无主,“我我——我这就去,这就去。二少爷,你喝茶,你喝茶。”还龄一走,府里本来就没人,小碧登时多了天大的责任,也忘了这二少爷本是被王爷赶出府去的,她只求有人主持大局就好。三少爷病了,这是她想也没有想过的事,她本来以为天塌下来都有三少爷顶着,三少爷是这样了得,怎么可能会生病受伤呢? “二少爷”眼见小碧出去,嘿嘿冷笑了两声,“则宁啊则宁,你和我斗!你也不想你是什么身份!一个洗衣丫头的娃,和我堂堂王府夫人的嫡子相比?你比得起吗?”他才没好心一直抱着则宁,顺手把他丢在椅子上,“你那个女人,还真不错。只可惜,我本来以为她会杀了你的,结果——看她样子三贞九烈,见到了小白脸还不是一样下不了手?什么东西?”边说他边环目看着四周,“好久不见,这还是该死的老样子,则宁,你还真不会享受,偌大一个王府,被你弄得凄凄凉凉,鬼屋一样!”他是赵德芳的第二子赵则安,数年之前因为一件事被 王爷赶了出去,本是不准他再回来的,他这次回来,必然有备。 他本以为还龄会杀死则宁,她下不了手他分外失望,好不容易伤了则宁,他如果现在夺不回王府的大权,那可是大势去矣,再也没有机会了。那死老头从来不管事,倒是一件好事。 但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小碧找了一个什么大夫!她心急三少爷出事,竟然直接找上太医院,找了岐阳回来! ——***—— “他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伤了风,感了冒,这年头为爱伤风感冒很时髦,受了一点伤,不会死的啦。”岐阳本来和太医院的一群老夫子在打赌,说猪可以长出入耳朵来,那群老头自然不信,他正吹牛吹得天花乱坠,小碧找了他出来,他当然不高兴,但他当医生还是挺尽责的,不高兴归不高兴,人还是要治的。 “可是少爷从来没有生过病。”小碧小小声地道,“他也没有受过伤。” 岐阳根本没注意听,只是漫不经心地道:“他有一点植物性神经紊乱,导致体温过低语音模糊或者无声,你如果要他讲话的话,给他穿暖和一点,或者像现在一样发点烧,很容易可以说话了。我看病看完了,可以走了吗?”他非常无聊地看着小碧,眨眨眼睛,“我走了。” 小碧怔怔地听他说完,才迟迟地问:“你说——少爷——少爷他其实是——可以说话的?” “他本来就可以说话,干什么要‘我说’?又不是我说他可以说话他就可以说话,他只不过是体温太低了,我刚才摸了一下,莫约在32度,低温导致他脑袋里面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所以抑制声带无法出声,就是这样了啦,反正我说得再多你也不懂。反正他体温高一些就可以说话了,懂了就少问了,我走了。”岐阳急着要回去和那群老头讲清楚猪和人耳朵的问题,实在不想在秦王府逗留,又何况有一个脸黑黑的据说是什么“二少爷”的不明物体在旁边,他看了就讨厌。 “可是,”小碧声若蚊蚋,“我请公子看的不是少爷为什么不会说话,而是他的肩上伤——” “啊?不是看不会说话?”岐阳抓抓头皮,原来是看错目的,他仔细看一下,“哦,你是说他肩上的伤——”他沉吟了一下,脸色有些郑重了起来,“他肩上的伤是多久以前的事?” “可能——有几个时辰了,五六个时辰——”小碧小心翼翼地道。 “完蛋!”岐阳看到了他肩伤的程度,皱起眉头,“他伤得不是很严重 ,”他见过比这个严重多了的伤势,什么撞车啦,跳楼啦,枪伤啦,则宁的伤实在不算什么,但是——“他的伤口不大,伤到了血管和肌腱,时间拖得太长——”岐阳非常抱歉、也非常遗憾地抬起头来,“我一直很讨厌这句话,非常抱歉,我帮不了他。微血管大面积破损,肌胜断裂在八个小时,也就是四个时辰之内立刻进行手术缝合成功率在70%,但是他拖过了最佳治疗时间,现在——来不及了。” 小碧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她懂得一句,“来不及了。”听到这一句,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么好的少爷——苍天怎么忍心这样对他? 则安在一旁幸灾乐祸——则宁成了废人,即使他会说话,皇上也不可能再重用一个废人!王府的大权,终于有一天落到他手上!真是天助我也! 岐阳本来心情不错,被小碧一哭,登时也感到歉然,“喂,不要说我没有告诉你,他的体温太低,如果不是他一身武功他可能早就出问题了。体温32度是极限,27度就会死人,你不要冻死了他,很不好玩的。” 小碧点头,又忍不住要哭。 岐阳安慰道:“不要怕,你家少爷和别人不一样,他一身武功,要冻死他也不容易,你别怕了,算我胡说八道好了。他不会死,会活得好好的,只不过可能右手以后使不出劲,没什么的啦,他又不领兵打仗,手用不用上力有什么关系?没事的。”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胡说八道完全安慰不了人,“我还是先走了。”他看的生离死别太多了,这种凄哀,你说他冷血也好,无情也好,他从来不想参与,参与了,如何可以有超脱的心情为人手术? 小碧哭道:“谢谢岐阳公子。” “嘿嘿,”岐阳干笑两声,“不客气。”他可再没有回去说猪耳朵和人耳朵的心情,这件事,还是去告诉容隐的比较好一点,他觉得。 玩归玩,正事归正事。 ——***—— 则宁醒来,冲口而出一句话:“不要走!”他一辈子没有出过声音,声带的震动刺激到喉咙,让他呛咳起来,“咳咳——”他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声音,会冲口而出这一句话是他不能不说! 原来他自己的声音是这样的,可能因为长期没有说话,声音有一点哑,不怎么好听,不像六音有磁性动人的嗓子,更不像圣香眉开眼笑讨人喜欢,听起来像个陌生人。 “岐阳说,你的声音以后会好的,只要你能够把体温保持住,你就可以说话。” 有人冷冷地道,声音就在他床边。 谁?则宁抬起头,只见容隐坐在离他五尺之距的檀木大椅上,端坐得冷冷、“我比你贵气”的样子,不觉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为什么容隐会在他秦王府? 容隐听到岐阳的说辞之后,到了秦王府,知道还龄突然失踪,也就猜中了十之八九。 “我告诉过你不要招惹还龄,是你不听我的。”容隐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她绝不是你可以沾染的人,即使她会爱你,但她决不会和你一起;你也一样,不是么?” 则宁睁大眼睛,摇了摇头,他伸出手来划字,“她不是因为不能爱我而走的,她走,是因为其他的事情,我知道。”他还不会用说话表示意思,用手比用嘴更清楚。 “我不知道什么其他的事情,”容隐微微一蹙眉,“我只知道,她是辽国训练起来的第一流剑手,皇上要御驾亲征高粱河,就是这几天的事,如果她回到辽国,皇上亲征,你知道后果,必然是她,或者她的同门前来暗杀皇上。你不要说不可能,辽承天皇太后和耶律休哥既然可以派她来暗杀我,就会让她暗杀皇上,这是人的天性,也是本能。” 他冰冷的语气似乎从来没有变过腔调,“我并不是喜欢阻止你和哪家的姑娘一起,还龄本性是极好的。但是我们身为国臣,不能因为她是个好姑娘,就忘记了她是敌方的利器,忘记了国臣的本分,你要预见她可能带来的危险,对大宋的危险,身为国臣,不仅为皇上尽忠,还是要对百姓尽忠,如果她一剑伤害了大宋千万子民的前途,那么,她再爱你也是有罪的。”容隐没有说过这样真切的话,他并不是冷冰冰毫无感情的人,“你是大宋的好官,我不希望你做出错事,也不希望你痛苦。” 则宁没有说话,他只是睁着一双明利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容隐,没有气、也没有怒。 良久良久,他说了一句:“她不会伤人的。”他这一句是用力说的,虽然并不怎么字正腔圆,但说得很坚定,决不是自欺欺人的软弱之语,他的态度竟然很强硬,定定地看着容隐,“她不会伤人,你不能当她是洪水猛兽;你把她当做危险,把她硬生生押在大宋四年,你不忍她死,但是你造成了她这一辈子的痛苦!她是敬你的,我知道,就是因为她敬你,所以你要她如何对大宋下手?你只想到她可能会伤人,你有没有想过,她不得不伤人的心情?”则宁说得激愤起来,推开锦被站起来,“她是不会伤人的,她的个性太纯良。她来杀你,她究竟杀了你没有?没有!最后受伤害 的是她!她要杀我,她杀了我吗?没有,她完全可以杀了我全身而退,因为我根本对她没有丝毫防备!她下不了手,她只能恨我,不能杀我。你清楚她的剑上功夫,不是她做不到,是她没有这份狠心,她宁可咬我一口,而不是刺我一剑,你就很清楚,她没有杀人伤人的天份。” 容隐霍地拂袖而起,“她是没有伤人的天赋,但是,则宁你要清楚,无论她有没有伤人的天赋,行刺皇帝都是死罪,你明白吗?我不只是在担心她会伤害皇上,我担心的还有皇上会伤害她,而你,是负责保护皇上安危的重臣,我担心的是这个!所以我来。我不知道她为了什么离你而去,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恨你,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为了她而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你是殿前都指挥使,不止是还龄的情人。你要清楚。” 他一字一字地道:“我不仅仅希望你可以守住自己的职责,更希望,你可以阻止它发生,无论是她伤害皇上,还是皇上伤害她,我都不希望看见,所以,我要你阻止她,不要让你们两个对簿公堂,聿修不会容情。我来,要你去,保护皇上、更保护还龄。”他举起手掌,手指之间挂着一件晃来晃去的小小物体,“这是枢密院虎符,我现在给你,你随皇上出征,直至高梁河战场。” 则宁看着他,眼中久久久久没有闪烁过这样灿烂辉煌的光彩。他从来不知道,容隐是这样心思细密、考虑得处处周详的人!他从来没有贬低过他这份感情的分量,自从他知道他的这份情,他做的,并不是如何拆散这一对不可能的佳偶,而是一直在提醒他不要被情感冲昏了头脑,一直在冷冷地帮助他,冷冷地保护还龄——他有容隐这样一个人同朝为官,实在是他的幸运! 还龄一直笑着说的:“容少爷是好人。”他终于清清楚楚地懂了,容隐为人,只要他认为对的、值得的,他就会尽他全力去成全;对大宋朝如此,对保住还龄不死如此,对成全他的情——也是如此。 他所尽的责任,不是对赵炅的,是对大宋朝,对百姓的。则宁清楚,他所守住的,不过是他本人做人的责任,而容隐守住的,是这一片歌舞升平的江山。 “我感激你。”则宁不善说话,他说出来的话咬字不清,不太容易听得懂,所以他扬起一抹淡淡的优雅笑意,以手作字,“上玄和你作对,是他可惜。” 容隐负手而立,冷冷地道:“这倒未必,上玄,也绝不是省油的灯。” “岐阳圣香又岂是省油的灯?”则宁的心情骤然轻松起来,他可以马上去还 龄的故土,去远方的战场,去见她、去找她,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不会在乎她是不是因为嚼舌而变成了哑巴,他只在乎为什么她会嚼舌?他只想好好地疼惜她,让她不再有恨——恨,是多么不适合还龄的字眼,她笑起来是如此地舒服好看。 容隐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他很少笑得这样柔和,“他们的确不是省油的灯,但却不是我的。” “他们不是你的。”则宁也淡淡一笑,“上玄却总是觉得我是他的,这就是我为什么打赌,你一定会赢。我不同,我和你不同,你重视这个江山,是因为它已经入了你的心;而我从前重视,是因为我并没有其他东西可以重视——如此而已;当我有真正值得我重视的东西时,我就会放弃它,如果你不来提醒我的职责,我也许就罔顾了。”他感激容隐,是因为他给了他去找还龄的借口,本来,容隐如果不来,他也是会去的,他会放弃在朝中的一切,去北方找她。他本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牵挂,王爷从来不理他,他在家中朝里没有任何感情羁绊,而财产权势,他本就不在乎;他有可以放弃一切的条件。 但他其实是不能放弃的,还有别人,依赖着他活下去。 ——***—— 关外。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这一首《独不见》,不知道曾经哀怨了多少思妇的眼泪、和多少无定河边的白骨。 则宁随皇上出征是第一次,北方萧瑟的天气,茫茫的草原,远山天穹,离人很远,又似乎很近。这是一派开阔雄浑的气势,是他从未见过的广阔,从未见过的潇洒!人到了这里,心胸为之一畅。 “则宁,朕听说你可以出声,朕实在为你高兴,不过自从你伤了右臂之后,似乎心情总是郁郁不乐,有什么事情不开心?也许朕可以为你做主。”赵炅即使并非一代明主,却也决非昏君,则宁也学不来圣香皮笑肉不笑,装神弄鬼的本事,自然逃不过赵炅的眼睛。 则宁面对皇上,自是不能伸出手来划字,他低下头,淡淡地道:“臣心情不好,有劳皇上关心;臣会尽到保护皇上的职责,皇上放心。臣虽然废了一支右手,但还有左手,要胜过臣一支左手,除了聿修聿大人之外,也并不容易,否则,臣是不敢请缨保护皇上的。” “朕还怕你因为此事不愉,既然则宁如此看得开,朕也就放心。”赵炅 点头,“我听上玄说,你并不赞成出兵高粱河?” 则宁一怔,他已经几乎忘记了这件事,这短短几个月,发生了多少事情?“嗯。”他不善说话。 “朕一向相信你的眼光,你说,朕不会怪你。”赵炅初听的时候,也是颇为震怒,但此时他已经想了许久,越想,越觉得蹊跷。 则宁伸出手来,“皇上允许臣放肆,”这么长一段话,要他说出来实在是很困难的事,他必须用写的,“收复燕云,是皇上的雄心,这是好事,臣虽不愿多起战事,但也从不反对。这第二次攻辽,出兵之计乃是兵分三路,东路引蛇出洞,西路中路径取雁门山后诸州。”他抬起头来看赵炅。 “不错。”赵炅惊讶,他不知道则宁对这些事情如此清楚,“有何不妥?” “东路领军曹彬必然不敌辽承天皇太后,但他已经攻占涿州,我知道容隐的意思,他并没有要求曹彬得胜,他只要求曹彬牵制辽军主力,我们好打一个空城!他的想法,纯以兵法而论,是没有错误的。”则宁缓缓地写,眼神明澈,“但是,我方三路大军已经攻占了不少城池,我们已经在燕云待了很长时间,我方的战线越拉越长,因为我们一路得胜,势如破竹!” “然后?”赵炅开始明白他要说什么,脸色不禁有些凝重。 “然后,我们三路大军一起聚集雁门山,两路大军聚集诸州城下,两军会师,看似有利,但是,雁门贫瘠之地,诸州城若久攻不下,我们拿什么养活这千军万马?我们的粮草因为战线拉长,越推越远,所以运送也越来越危险,越来越容易出错。我们若是三日攻不下诸州,粮草的问题必然暴露,如此,如何可以持续攻城?”则宁微微侧了头,凝视着远方,“假若我是耶律休哥,必断粮草,此乃釜底抽薪之计,粮草一断,我们必撒军无疑。而且,就在岐沟关!”他一字一字写得沉重,“那里,是最好动手的地方。” 赵炅的脸色变了,“如此,我们加强兵力,加在岐沟关!” 则宁摇头,写道:“我们粮道太长,可以出问题的地方太多,防不住的,皇上。”他从来不说逃避现实的话,“不是岐沟关,也会是其他地方。” 赵炅不语,良久,他独自走向一边,看着草原的落日。那落日,是如此圆,如此大,如此——了无生气。 ——***—— 他应该在铸剑谷的人开始动手之前找到还龄,但是,谁也没有料到这么快!他刚到雁门的第一天晚上 ,就出事了! 赵炅刚到雁门。自然皇帝的住所要大大的翻整布置,一切刚刚弄好之后,赵炅刚刚自外面走进雁门知州的住所,结果“铮”的一声,一剑几乎刺中了赵炅的衣袖! “砰”的一声,则宁站在赵炅的旁边,左袖一挥,把假扮小厮的刺客摔了一个筋斗,他袖中夹指,顺势一指点了那刺客的穴道,浑若无事。 四下下人暗自惊呼了一声,素少看见则宁大人出手,当初以为,他一介淡雅安静的公子哥,如果不是凭借秦王府的身份,如何可以身居要职?在则宁无缘无故废了一只右手之后,更是有人瞧他不起,但现在——我的天!这是什么样的身手?传说御史中丞聿修大人的武功是朝中第一,现在看来,则宁大人也决非弱者。 赵炅微微一笑,也没有被惊骇到的迹像,“则宁,这只是小贼,不必理会他了,我们去见潘美潘将军。”他是马上得天下,如此小事,实不在他眼里,则宁武功不弱,要保护他绰绰有余。即使什么大辽享有盛名的铸剑大师前来行刺,他也相信则宁可以保护他。 “赵则宁,又是你!”那坐在地上的刺客突然激愤之极,破口大骂:“你害得她变成了哑巴还不够,你到底想怎么样?她躲到这里便是不想再见到你,你来干什么?大宋的皇帝,她是一定要杀的。她杀不了皇帝,师父决不会原谅她!” “则宁害她便是对朕忠心,则宁如果再对朕忠心一点儿,他应该杀了她的。”接口的是赵炅,他竟像了解一点什么,微微一笑,“她应该感激则宁。” 则宁没有说话。 “你今天的行动太蠢了,你想帮助那女子来杀朕?”赵炅摇了摇头,“铸剑大师有你这样的弟子,实在是他的不幸。” 地上那刺客咆哮一声:“那是我武功不济——” 则宁一拂袖点了他的哑穴。 赵炅叹息一声:“走吧。” ——***—— 她一定会来的,则宁已经知道,她必须要杀死赵炅,以换回她在铸剑谷的地位,她已经不是他可以劝回来的,她恨他,真真切切地恨——绝不是游戏,绝不是! 容隐,我很遗憾,到现在,还是变成了这样的结果,她要刺杀皇上,而我必须保护皇上。我不会忘记我的本分,那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皇上不能死。 则宁陪着赵炅在巡视各个军帐。 赵炅正在和潘美说话:“不知杨业杨将军的 消息——”他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侧了身,把眼光投向另外一边。 则宁慢慢、慢慢随着赵炅,把目光投向那一边—— 一个俏丽的黄衣女子,迎着风站在不远处一个军帐顶上,衣带当风,猎猎作响。她并没有掩饰她的行藏,她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下面,那眼神也不能说是冷漠,而是空洞。 还龄——她就像个专职的杀手!则宁怔怔地看着她,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歪着头说“天下”的样子历历在目,她怎能突然就配上一柄剑,然后一切都变了? “来人啊!”潘美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女子什么时候站在那军帐上的,“来人啊,保护皇上!”他眼见则宁看着那女子出神,“则宁大人,你在干什么?还不快把那女飞贼拿下!” 则宁还没有回答,还龄便白军帐顶上飘然落地,“铮”一声,她长剑出鞘,直指赵炅。 则宁踏上一步,拦在赵炅面前。 还龄眼睛眨也不眨,只做口型,“你让开。” “你撤剑,我就让开。”则宁开口道,虽然咬字不准,但他非说给还龄听不可。 还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之色,不解他为什么可以说话,但她长剑一推,决了意不让开。 则宁摇了播头,“皇上,请先行移驾。” 赵炅看了他一眼,准备转身离去。 还龄见他要走,不假思索,长剑一划,抢过则宁,一剑急若流星,直刺赵炅心口。 那剑光就若一闪而逝的流星,快得连让人许愿的时间都没有!难怪铸剑大师选择她来行刺容隐,行刺皇上,她果然有她出色的一面,这样快的剑招,需要的不只是苦练,还有天赋。 “还龄,你可以和我谈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则宁伸手去夺她的长剑,斩绫剑,她还拿着这柄剑,就代表了她还记得他的情! 还龄不看他的口型,她只要杀赵炅,她做口型,“你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杀了。” 则宁不再说话,他先夺下她的剑再说!她的剑招的威力太过骇人,不能让她拿着剑施展开了。 过了几招。 他的手指顺着她的剑掠下,就像那天一样,他用纸卷来夺她的剑,他真是了解她,知道她没了剑就没了把戏,那天她避不开这一招,今天她一样避不开——不,她可以对他的手直接下杀手,她可以一剑剁了他的手,但是他只有这 第7章 -------------------------------------------------------------------------------- 相依为命 他抱着还龄,往莽莽草原走去,离开军营,离开战争,走入天地之间。 他的一只右手完全不能使力,抱着还龄的只有左手之力;他刚才用内力振荡经脉,逼出银针,结果真气外走,他很可能会武功全失。 但是他不在乎,他抱着还龄,能走多远走多远,他一定要带着她离开,离开这么多伤害,和痛苦。 “砰”的一声,他一只手再也支持不住还龄的体重,为了防止还龄跌落下来,他双膝跪地,稳住了下滑的趋势,一咬牙,再度撑起来,往前走。 还龄在他怀里,还有一丝温暖的气息,很微弱,很微弱。 ——***—— 她像睡了很久很久,等她醒来,发觉,她睡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应该是一个山洞——不,还不能算山洞,这是一个山壁的凹陷,深度只能容纳一个人——她就躺在那仅有的一个人的地方,地上铺着干草和衣服——很干燥也很柔软,身上也盖着衣服——是一件她曾经亲手帮一个人穿上的衣服。 则宁的衣服?她知道他太容易全身冰冷,所以每件衣服都给她改了,夹了棉絮。他也一定要多穿几件衣服,否则他保持不住体温。但他为什么——会把衣服盖在她身上? 她不是早该死了吗?还龄清清楚楚地记得,她被千军万马拉扯践踏的时候他袖手旁观,现在她却盖着则宁的衣服躺在山洞里?而不是大牢里? 他人呢?还龄微微侧了头,一阵剧痛,她全身都动不了,剧痛并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习惯,所以她竟一时没有察觉。 这一侧头,让她看见,外面在下雨,一个人穿着一件单衣坐在山洞口,拦着雨,挡着风,背对着她。 那是他吗? 还龄自己对自己笑了笑,骗人,怎么可能?则宁会为了她,一个人坐在荒山野岭的山洞口为她挡雨?她真是天真,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梦?会让自己很开心吗? 在做梦,醒来的时候,她应该已经死了。还龄还很清醒地想了想,不,死了,她就不会醒来了,所以无论她醒不醒来,她都是算死了。 ——***—— 这里很 冷,完全不像他的王府,冷的时候有暖炕火炉,可以关起窗子,可以加件衣服。则宁倚着洞口坐着,不让风雨吹人山洞里面去。他身上两件外衣都给了还龄,只剩下一件单衣,他其实已经冻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四肢,但他必须在这里挡着,下雨了,她受那么重的伤,再受了风寒,那怎么得了? 北方,是特别特别的冷—— ——***—— 等她再醒来,外面有淡淡的阳光,她仍然看见则宁挡在山洞口,一动不动,像是从来没有移动过。 这个梦怎么这么长?天气还会变化?还龄自嘲,她这回除了看一眼则宁,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咦,谁换了她的衣服?她记得她本来穿的是一件黄衣,此时竟然变成了一件雪白的中衣,没有血迹,似乎她闯入军营,被击成重伤,受千军万马践踏都是一场梦——她在想些什么?她到底是做了几个梦?在这一个梦里,则宁是这样温柔,在那一个梦里,他又是这样残忍—— 她好像没有那么痛了,严重的内饬似乎有人为她治疗过,而拉扯践踏只是给她添了许多外伤,她武功在身,会渐渐地恢复。 他为什么不动?她的梦里的他是这样僵硬的吗? 僵硬?还龄突然发觉,则宁倚在洞口的姿势果然很僵硬,他为什么不会动?她忘记了他冷眼看她被践踏的时候的狠心,反正这是一场梦,是一个则宁对她很温柔的梦,她可以去——好奇一下。 她爬了起来,她已经习惯全身都痛,反正是做梦,痛也是假的,不怕不怕。 这个洞很小,真好,她只需要爬两步,就到了则宁身后,“少爷——”她想这么叫,但叫出了声才发觉自己说话含混不清,她伸手去触了他一下。 好冰。 还龄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咦,做梦也是会这么清楚的?她侧过头,看着则宁的脸。 他的睫毛好长,微微闭着眼睛,肤色本来很白,如今微微地有一点发青,像冰冻了多年的冰川,几近透明的冷清。 她不知不觉伸手去触碰他的脸,好冷好冷。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像一个冰雪的梦被惊醒,他睁开眼睛,有几分迷茫,几分朦胧,看着还龄,口齿启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他这个样子,真像是当初那个说不出“我”而递给她一只蜗牛的那个人,还龄身子一软,跌坐在他身上,她没有这么多精神体力支持她一直趴在那里。 好冰好冰的身体—— 还龄恍惚地笑了,他是想说“我好冷吗”?她一向都能猜测他在想什么,他一定是冷了,这个她梦中的则宁,那么温柔而淡然,一点都不像会那样残忍地对待她的人,他怎么会残忍呢?说他残忍的人才最残忍,这样惊扰了她的好梦! 他很冷,她无意识地拉过本来拖在她身上的衣服,那是他的衣服,一起温暖好了,不怕,不怕,这只是做梦,不会冷的,我们一起盖着它,不冷。 ——***—— 则宁本来已经几乎冻昏了过去,但是天气转暖,救了他一命,他再继续失温会死的,但是还龄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 让他一下惊醒过来的是有个温暖的东西在摸他的脸。 温度,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睁开眼睛,他竟然看见了还龄。 一个没有恨的还龄,一个关心他的还龄,她总是这样,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无意识地关心他。她显然有些像在做梦,眼神恍恍惚惚,嘴角却始终带着笑。 他想出声,但是发不出声音,他的体温太低;他也动不了,全身都僵硬了。 她竟然笑了? 他很久没有看过她的笑脸,依旧笑得好看而令人舒服。 在她笑的时候,他的心中温柔的一声碎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破去。 然后她就跌人他怀里,一下温暖了他全身,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的娇柔和温度,再然后,她傻傻地拉过她身上盖着的衣服,笑着也盖在他身上,最后,她睡着了。 则宁一点一点的回温,一点一点地抽去了他骨子里的寒意,一点一点地散发出一个淡然的微笑。 这才是他的还龄啊! ——***—— 床——在动——还龄迷迷糊糊地醒来,因为震动,她不舒服地发出一声咕哝,全身都痛!但是已经没有那样剧痛,她的体外伤,经过休息,渐渐会好的。 有人在轻轻抚摩她的头顶,把她放到一个更加安稳的舒适的地方去。 真好,她不自觉带着浅笑,有个人在疼她,有个人在关心她——她骤然醒了过来,谁? 则宁把她放回洞内的衣服和干草上,他正在为她盖上衣服,虽然外衣离开他的时候,他本能地感觉到寒意,但是既然他已经能动了,那就让她舒服一点。 他 没想到还龄会醒过来,是因为他不常照顾人,手脚太不细致?他更设想到的是,还龄醒来之后,一掌劈了过来。 “呼”的一声,而他茫然承受,他从来没有防备过还龄,那天,被她一指点了穴道是这样,今天被她一掌劈中也是这样——他从来不曾防备过还龄,他从来不觉得她会伤害他,好像他不相信她会杀人一样!所以——即使被伤害过了一次,他也是学不会防备的。 “嘭”一声,他被震得跌在地上,还好还龄重伤在身,这一掌没什么劲力,否则以则宁真气岔经的身体,是抵挡不住的。 “咳咳——”还龄劈出那一掌纯是感觉到有人在身边,为了防卫而发的,一掌劈出,她伏在盖在身上的外衣上连声急咳,咳出了几口血来。 还龄!则宁站了起来,轻轻地,隔着被抱着她,轻轻地拍哄着她,就像那一天一样。 好冷好冷,这个人像冰一样——还龄咳了几声,陡然警觉到这种安慰——则宁?她的背一下子僵直,一动不动,感觉着则宁的一举一动。她不会忘记他的绝情,在她向他求助的时候,他可以狠心看她死—— 他想做什么?她防备地一寸一寸抬起眼睛,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看不到则宁,因为她就像那天一样,被紧紧地抱在怀里。 “放开我!”她突然叫了起来,声调是残缺不全的,但是她叫了出来:“放开我,你想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她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难道,难道他—— “如果你真的要我放手,我就放手。”则宁的声音响了起来,虽然是含糊不清的,“你说放手。”他说得很认真,绝没有玩笑的意思。 还龄静了一下,说:“放手。” 他依言放手,很君子。 还龄转过身来,眸子里混合着惊恐与防备,她立刻缩得远远的,抱起衣服,缩在洞内的一角。 那一刹那,则宁真得很想一下子告诉她真相,告诉她,那天晚上的人不是他,他不会伤害她的——永远,都不可能。但是他不能,他已经很仔细地想过了,告诉她,除了对她造成更多的伤害,并不能弥补什么,她认为那个人是他,那就是他好了,至少;他会爱她,会补偿,但是则安,他是不可能对还龄负什么责任的。 她需要一个人来恨,那就他来好了,不要再提过去,让他们就看现在好不好?他不会饶了则安,但那要等他安顿好了还龄,而眼前——困难还很多很多。 “不要怕我。”他说,因为体温的关系,他的声音发不出来,非常微弱,“对不起。” 她瞪着大眼睛看他,对不起?他竟然以为,一句对不起就算了?那天下杀人放火的重犯,是不是也对不起就可以原谅?失去的东西决非道歉就可以追回,更何况,她失去的不仅仅是东西,她的立场、她的心、她的尊严她的希望都已经因为他而失去了,他现在说对不起,不觉得很可笑吗? 她不知道,他说出“对不起”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则宁改了一种口气,她不能接受他的爱,就接受他的安排,好不好?“不要怕我,我——”他顿了一下,居然可以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们落到这个境地,如果不齐心合力,恐怕是很难在关外草原生存下去的。”他知道她不能相信他会爱她的理由,那他就编造一个理由,要求她和他在一起。他也不希望她知道他为她做出了什么样的牺牲——牺牲了功名利禄,牺牲了一身武功,也许——还牺牲了他生存的权力——皇上是不会饶了他的。 阵前逃跑的将领,因私忘公的男人,他已经从最荣耀的人,变成了最可耻的逃兵,罔顾了国家的前途命运,罔顾了他从前最为看重的东西。 但是,他会慢慢抚平她的伤、让她忘记痛苦。他不是容隐,他早就说过,他并不是真的重视江山,他只不过是没有东西可以重视,所以不得已而重视,如果让他找到值得重视的东西,他就会罔顾。 朝廷的事,容隐必然会处理得很好,他很放心。 原来是这样,他和她必然是不知道遇到什么危难,和大军脱离,落到孤身处在荒山野岭的境地,他需要她的帮助,所以才救她。还龄接受了这个理由,慢慢放松了身体,“皇上没有要杀我?”她不再出声,做口型。 “皇上——”则宁一辈子没有说过谎话骗过人,他顿了一下,“皇上还没有找到你,就遇到了辽军攻打,我们就落到了这个地步。”他自己的话破绽百出,但是还龄没有细想,他又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草,和我们的衣服。” “我的衣服呢?”她明明记得穿的不是这一件。 “你的衣服——”他面不改色,“我丢掉了,因为已经不能穿了。”那衣服上都是血,还龄的血。 “这是——”还龄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你的?” “不是,是我之前——”他考虑着要怎么说才恰当,仍是照实说:“ 我再去给你找大夫的时候,拿了一件新的,是我的,我没有穿过。”他解释他的行为,“我不能让你死,皇上那里我无法交待。”他特地找出一件新的,就是怕她不喜欢穿过的衣服,结果,也幸好一时意气,手上挂着衣服就出来了,否则,让他那里找衣服去? “谢谢。”还龄沉默良久,做口型。 “不——不必。”则宁身上好冷,所以那声音也就轻微得近乎于无,“你休息,否则伤是不会好的。” 还龄非常听话,躺下去,闭起眼睛,休息。 则宁坐在一边看她,外面阳光很柔和,照成一个剪影,为她遮住那份明亮,让她休息。 她又怎么会睡得着?她只是那么僵直的躺着,一动都不想动,也一动都不能动。 不久之后,她闻到一股焦味。 燃烧的焦味。 睁开眼睛,则宁在生火烤着什么东西,洞本来就很小,这么一烧,登时一洞都是烟气,熏得人根本消受不了。 他在干什么? “咳咳——”则宁自己也连声急咳,但他还在继续烧,好像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还龄终于忍不住坐了起来,他到底在干什么?难道,他不能杀她,却要烧死她吗? 坐了起来,才发现他在烧青草,他点了火,就把一把青草往火上凑,那青草本就很生嫩,充满水分,一烧起来;满洞都是浓烟。 感觉到她起来了,则宁怔怔地拿着那一把带火的青草,抬起头来看她。 他甚至不知道那火已经烧到他的手指,他很漂亮的白玉无瑕的手指。 还龄倒抽一口凉气——他不会说他在做饭吧!这世上哪有人这样煮东西的?小孩子玩游戏都知道要有锅有碗,你看他拿的那是什么?谁告诉他随便抓一把青草就可以吃?他是尊贵得傻了还是没有脑的? 眼见他就要引火烧身,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从铺位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这个笨蛋!她看见他依旧是那样清澈而淡然的眼神,有这样眼睛的人,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残酷卑鄙的事情?他不是残忍狡猾吗?那又为什么净做些傻事来——让她心痛——让她时时想起第一天的则宁? 则宁见她跳过来抓住自己的手,才发觉火已经烧到了手上,见到她恼怒的神色,他竟不自觉微微一笑,她还是关心他的,想着,他轻轻吹了手上烧好的草木灰,让它冷却一点,然后,慢慢地,非常 小心谨慎地,涂在还龄手上的伤口上。 那个伤是他的将士们踩的,他要把它治好。 温热的手,则宁难得温热的手,触在她发烧的伤口上依旧显得微凉,但是,她依旧感觉到,那手指带来的温暖——与怜惜。 为什么?你既然如此对我,为什么,又要给我这样的怜惜——还龄慢慢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饬口,则宁,你不觉得,这样,比什么都更残忍吗? 则宁这时慢慢开口:“那时候——不是我不想救你——”他想解释什么,却没有说下去,说到一半,就没有下文。 还龄等着他往下说,等了良久,他没再说什么,她就低低地道:“你只是喜欢看我痛苦,所以不想救我,所以不让我死,对不对?”她全然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因为声音是残破的,也是模糊的。 但是则宁听得懂,“我从来不喜欢任何人痛苦,”他的声音有一种无端的平静,“包括你,包括其他人。”他涂好了还龄手指上的伤,轻轻地放开她的手,“我不是不想救你,是我救不了你。” 骗人,你如果想救,有什么人是你救不了的?还龄清楚他的武功,也清楚他的权势,但是他说救不了,她就听着,无意去和他争辩什么,没有意义的,即使强迫他承认是他不愿救她,那又如何?她会很开心吗?还龄想着,轻轻地笑,那样的笑,是淡淡的,也是没有心绪的。 “我不知道我们可以吃什么。”则宁换了一个话题,他已经给还龄的手上好了药,但是,他自己的手却灼伤了几处,“你是在这里长大的,你说。”他到现在还不习惯说话,但是还龄不能说、她也不认得汉字,她只认得契丹文字,那他就必须说。 还龄默然,他就是为了这个而救她?她抬起头,四下张望了一下,看见则宁不知道从哪里拔回来的一堆青草,各种各样的青草,想来则宁早就什么因素都考虑齐全了。她从中选出了几种,那是可以吃的。 但是,草原之上,最好吃的东西是蘑菇,不是青草,草原之上还有狍子,还有野兔,还有很多野鸟,她默默想着,却没再说什么。 “我去找点东西回来,你休息,不要到处跑了。”则宁也不善说话,想了良久,才说了这一句。 她点点头,不想再和他说什么,闭起了眼睛,躺回铺位上去,她也真的好累好累。 ——***—— 则宁出去,他除了要找点吃的东西回来,还要找一点柴火,找一点 清洁的水,他不知道独自生活是这么难的事情,任何的需要,都要自己张罗。 而且,还龄伤重初愈,应该是要补一补身体,但是此时此刻,叫他到哪里去找补品回来? 满目青草,荒原碧碧,他原本觉得这景色很美,但是现在,他只觉得这景色很要命。 地上的草都长得很相似,他拿着还龄挑出来的几种,很费劲地在地上比照,半天还没找到多少,水源倒是找到了,他却没有容器把它装回去,空自在那个小水潭旁边站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忙了半天,天要黑了,他还没有什么成就。 咦——这个是——一个蛋吗? 他低下头,原来,在水潭的旁边,有几个水鸟的窝,这里荒山野岭,少有人来,那窝就在地上,也从来没有人惊扰了它们。 对不起了,则宁伸手准备拾起那个蛋,因为还龄需要这个东西,如果只有他自己,他是不会动这几个蛋的。 伸出了手,他却无端感觉到眼前一黑,差一点一头栽倒在地上,右手背后的伤处分外地疼,整条右手麻痹无力,刚才好不容易拾到的野菜全部掉到了地上。 怎么回事?则宁抬起手按住自己的头,一阵阵的头昏,一阵阵的隐隐作痛,他的身体是一天没有休息,但是也不至于变成这样。过了一会儿,头昏过去,他才记起他武功已失,已经不再是可以随便餐风露宿的人了。 他不知道,他的持续体温偏低本是不好,他又不自量力,在山洞口吹了几个时辰的风雨,加上武功全失,原来在秦王府所受的风寒也并没有好全,就随军远征关外,已经有病根侵入身体,一时虽然看不出来,但是长远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他不关心这个,他关心的是,晚上,他和还龄吃什么。 ——***—— 火光融融,香气四逸。 还龄不知道则宁还有这样的本事,不仅找回了不少野菜,还找回了一点蘑菇,竟然还有几个蛋! 虽然水拿不回来,但是野菜生吃,本就多汁,倒也并不渴,那几个鸡蛋被烤得爆裂开,但是依旧纯香,讨厌的是没有盐。 她默默地吃,看着则宁把一个又一个的蛋放在自己面前,他也不说话,也不吃,就静静地帮自己烤蛋,帮自己烤蘑菇。 他已经不是哑巴,为什么不说话?他又不是神仙,为什么不吃东西?等着等着,始终不见则宁有要吃的表示,还龄索性停了下来, 她也不吃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也不说话,她是真真正正的哑巴,比起不说话的本事,看谁赢得过谁! 发现她突然不吃了,则宁才勉强微笑了一下,“你吃,我没有胃口。”他是真的没有胃口,一天下来,只觉得累,看着她吃他就很安心,他是什么都不想吃的。 他的脸色不太好,还龄盯着他看了很久,决定,她不为这个假扮温柔的禽兽虐待自己的身体——她却忘了,本已是了无生趣的,原本是决意必死的,现在,却有了一股莫名的温暖,让她不自觉地想活下去。 她不会承认那温暖是来源于期待,期待着,他真的会为她做这许多事情,真的——真心的为了她,真心的想关怀她,而不是为了别的其他的什么。 赌气接过了那个蛋,却放不进嘴里,看着他什么都不吃,她跟着胃口全无,默默看着蛋,突然想起,则宁跑到草地上拾蛋,赶跑一群水鸟的样子——那是什么样子!尊贵淡雅的则宁,手持文卷,凝眸时让人目不转睛的则宁,竟然会做这种事情!她突然想笑,想忍住的,却又偏偏笑了出来,好不像他的为人! 看着她无端端笑了,则宁也淡淡一笑,头好昏,今天是太累了,明天吧,明天等他精神好一点,就陪着她吃东西,好不好? 他实在是太累了,倚到山洞壁上,就闭起了眼睛,如果她可以时时这样笑,多少东西他都陪着她吃。 她看着他睡着了,终于还是吃掉了虽后那个蛋,不是她非常有胃口,而是,眼见他的疲累,想到他寻找食物的辛苦,不自觉地,她就吃掉了那个蛋。 ——***—— 第二天一早,她毕竟是元气大伤,沉睡至午时才睁开眼睛,一起来就看见则宁坐在她铺位旁边,骇得她差一点失声叫了出来,他怎么像个没声没息的鬼! 则宁见她醒了,笑了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他依旧是不说话的,但那神色很好,宁定,而安详,似乎并不觉得这样生活很苦。 他——还龄咬着唇,他可不可以不要这样温柔,不要这样好?她的心会不自觉渐渐、渐渐地温暖起来,渐渐渐渐地,她会错觉他爱她。 她的眼睛没来由地湿了,有水珠莫名其妙地滚出了眼眶,她没有动,咬着牙,就缩在他的衣服里面,不出来。 “不要哭。”则宁的声音仍是不合音准的,他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爱哭的姑娘。” 她才不是,是你老是喜欢弄得人 第8章 -------------------------------------------------------------------------------- 一员降将 还龄陡然转身,一头长发抖得笔直,飘散在肩头一边,“大师兄?” “诛剑,你不要用你那鬼都听不懂的声音和我说话,说不出就闭嘴,难道你的男人没有教你吗?”来人冷冷地道,“你躲在这里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躲在这里就可以和这个变节投敌的窝囊废双宿双栖?你真是太天真了,出去吃了这么多苦头,你还是这样天真,你说大师兄我是赞你好?还是骂你好?” 则宁头痛刚过,陡然又听见他竟然已经变成了人家眼中的“降将”,他深吸了一口气,多日来努力忘却的死结,又泛上表面,“我既没有叛离大宋,也没有向大辽投诚。”他只淡淡解释这一句,“你不要这样和她说话,你明知道她不是坚强的人,会伤了她的心。” 来人是铸剑大师的首徒,耶律珩,闻言非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嘲笑道:“这样脓包的男人我倒是第一次见,是男人还怕伤了这丫头的心?她还有心?她心里不全是你吗?哈哈哈,我正要伤一下这丫头的心,看她要对我如何。哈哈!”他冷笑几声,伸手向则宁抓去,“你随我走,太后要你的人!” 还龄手上无剑,眼见耶律珩出手如电,她想也未想,自知手上力不如人,飞起一脚踢了过去,“放手!” 耶律珩这一抓可比她快得多,眼见就要抓中则宁的右臂,却见则宁左手斜拦,姿势看起来是毫不出奇,但是自己这一抓如果抓到了底,非把自己手上“少海穴”撞到则宁手肘上去不可!他心中一凛,缩手后跃,这个男人,虽然武功已失,但依旧不可小觑! 他后退,则宁出足一绊,他眼光素好,这一出脚,正正瞧准了耶律珩后跃的旧力已尽,将落未落的时候,耶律珩看得出他武功已失,一下轻敌,竟然几乎被他绊个正着,连忙足尖点向则宁右足“解溪穴”,逼他收脚。 但是则宁根本没有真的要把他绊倒的意思,右足一出即收。 他只不过要分耶律珩的心而已,如此一分心,还龄那迟来的一脚就结结实实蹋中耶律珩的后颈,几乎正中“大椎穴”,那可是人身死穴之一! “啪”的一声,还龄飘然后退,则宁淡淡一笑,而耶律珩脸色大变!这两个人极不好斗!还龄的武功本就相当了 得,他虽然贵为师兄,但也并未在武学上有超越她的多少成就。他之所以认为吃定他们两人,是早知还龄心性纯良,则宁武功已失,却不知,还龄是心性纯良,但是她有则宁指导,则宁虽然武功已失,但却有还龄帮手,他自己劲力虽失,但身手尤在!绝不是没有还手之力的窝囊废!尤其则宁认穴之精之准,更是一大威胁! 后颈火辣辣的痛,但丢了面子的懊恼大大过于后颈的痛,耶律珩“铮”的一声抽出了腰间的软剑,铸剑大师门下,每个弟子都腰间佩剑,上一次还龄刺杀赵炅身背两剑就是这样。 还龄陡然变色,铸剑谷的武功全在剑上,给耶律珩抽出剑来,实在是一件非常不妙的事情。 “我看你们,你和你,你们两个,还是乖乖随我回去比较好过。”耶律珩用剑指着他们两个,“师妹,我和你同门十几年,不想动手伤你,你还是自己和我走。” 还龄摇头。 则宁也是那样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耶律珩为之气结,“你们两个,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怪不得我辣手无情!”他软剑一震,“霍”一声响,对着则宁刺了过去。 还龄衣袖一扬,点向耶律珩的手腕;则宁瞧得奇准,这一剑刺过来,他侧身让开,扣指在扁平的剑刃上推了一下,他的力道虽然不大,但是推得恰到好处,让耶律珩这一剑的力道微弱出了掌握,几乎又让还龄一指点中他手上的穴道! 该死的!耶律珩着实没有想到最难缠的不是还龄,却是手上无力的则宁!他实在应该早早杀了他才是! 三个人一柄剑,两个人影翻飞,一个人只是退一步,进一步,就这样夹杂着剑光拆了不知道几百招。 则宁毕竟是没有真力的人,时间一长,他就开始疲累,头又开始隐隐作痛,对于耶律珩软剑的反应也就没有开始那么敏锐。 耶律珩瞧出了便宜。 还龄只能着急,却是无可奈何。 ——***—— “是你救还是我救?”有人笑眯眯地问。 “当然是你救。”另一个人的声音分明有一种别样的动听,像一抹云搂住了山睡去一样的慵懒魔魅。 “好,我救,我救完了你到我丞相府弹琴给我听。”开始笑着说话的人的声音柔软而好听,“我要听《皇皇者华》。” “我不回都城,你如果可以等,那就等吧。”另一个人懒懒地道,“圣香少爷 ,你再不救,则宁就变成死的,到时候你就算把这个呆头切成八十块我也是不要的。” “他当然不会死,我要他活,他怎么敢死?”圣香坐在则宁和还龄盖的草棚子的顶上,笑眯眯地看下面,“则宁啊,听见没有?争气点,不要死啊,你死了我多么丢脸?我说了你不会死的,你当然不忍心让我说谎,对不对?赶快踢他一脚,对对对,还龄丫头踢得对,就是这样。则宁还不赶快闪人?他要刺你左腰,对,我建议你踢他屁股……”这就是所谓在很努力“救人”的圣香大少爷。 六音懒懒地看,他就坐在草棚的另一头,本来是赶往苗疆的,走到半路,听说则宁出了事,就半路转过来看看,结果遇上了这个天下第一大少爷,不知道他巴巴地从都城赶来,又有什么好玩的?则宁和他又不熟,有什么道理要这位叫苦第一,好玩第二,多管闲事第三,真正做事第四的大少爷跑到这里来玩?他自己身体据他自己说是不好的,丞相也宝贝他宝贝得紧,为什么他会来? 不过圣香既然插了一脚,也就是说,则宁必然是没有问题的,无论是现在动手也好,朝里的大罪也罢,圣香少爷显然已经扛上了,他虽然不是什么官,却比任何官都厉害——谁叫皇上疼他? “笨蛋笨蛋,难道竟然还要我亲自出手?还龄丫头,我教你,你这样打人是不痛的。你要这样,把真力运在掌缘,出手要快,打中之后不要立刻收手,要打扎实,这样才会痛。”圣香意兴盎然,兴高采烈地坐在屋顶上指点“楼下的”怎么打架。 还龄是没有伺候过这位有名的大少爷,听他这样说,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又是着急,又是担心,不知不觉分了心,被耶律珩一眼看破,“刷”的一剑递了过来。 “哇,则宁机会来了!”圣香在屋顶上大叫,“别让他跑了!” 果然,耶律珩一分心于还龄,递出那一剑,背后就露出空门。被他认为已经没有威胁的则宁,突然不再闪避,飞起一脚,直接踢上耶律珩后腰的空门,他手上的力道不足点穴,但是脚力便可以,他的眼力又好,认穴又准,否则平常人即使是练过也不能用脚尖点穴——“啪”的一脚,解决问题。 还龄死里逃生,则宁额上见汗,但是,他们两个竟然活捉了这个铸剑谷的头号人物!虽然还龄身手不弱,但两个人手无寸铁,一个是武功全失,做到了这一点,也是近乎侥幸的。 当然,圣香在屋顶上胡说八道也有一份功劳。 “我就说,则宁 是不会死的。”圣香眉开眼笑,对着六音,“你看,你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还不如我了解他!则宁是什么人?他会要人帮他动手?他又不是聿修那野蛮人,动不动就打架,你以为则宁没了武功就什么都没了?会叫的狗是不咬人的,所以,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他兴高采烈地把则宁比成“不会叫的狗”,丝毫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 六音哼了一声,“我不需要了解则宁,我又不嫁给他做老婆,”他懒懒地靠在草棚的脊梁上,“你了解这么多干什么?皇上叫你做密探?查我们几个?” 圣香笑眯眯地道:“是啊,你信吗?”他就仗着一张玲珑可爱的脸,骗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宠爱怜惜,他对谁笑谁没辙,所以六音根本不看他,“我信,我干吗不信?皇上是什么人?他有这样一个宝贝在手,他会不用?”他看也不看“楼下的”则宁和还龄,“既然他们死不了,我走了。” “喂——你不是去苗疆?怎么跑这么远走了反路?你走错方向了,喂——”圣香看着六音说走就走的背影,哇哇地叫:“你不是去救人吗?再不去人真的死了救不回来了。”这平日嘻嘻哈哈的少爷公子,竟好像真的什么都知道。 六音远远地传来一句意兴慵懒的话,“我突然不想救了。” “啊?喂,喂——”圣香莫名其妙,好生没趣,“什么啊,这什么人!真是!” “他只不过发现可能用逼的办法比用救的快而已。”回答的是则宁,淡淡地,“是皇上要你来?” “还是你聪明,你就知道少爷我身体虚弱,又有心病,没事我是绝对不跑这么远的差使的。”圣香笑眯眯的,“皇上要见你。” “你跟在他后面?”则宁看了耶律珩一眼,淡淡地问,“他找到了就等于你找到了?你还真是了得。” “错!”圣香从袖子里翻起折扇,“啪”的一声打开,“我跟在六音后面,你懂了吗?他才跟在这呆头后面,至于他从哪里找到这呆头,少爷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跟在六音后面是一定可以找到你的,就这么简单。” 他还真是懒,比六音还懒!则宁淡淡一笑,“刚才倒是多谢你了。” “客气客气。”圣香作了个大揖还给他,“六音他关心你才着急,少爷我不关心才看得出你是不会输的。不会叫的狗——嗯,不是不是,不说话的则宁大人的厉害,这呆头看不出来当然要输,他笨,不是我笨。本少爷是很聪明的。”自吹自擂一向是圣香的专长。 还龄不听他们话中有话互探虚实,只是对着圣香做口型,“告诉我,则宁他为什么成了阵前的降将?他不是遇到攻击脱离军队么?” 圣香稀奇之极,“他没告诉你?这样奇货可居的事情他居然没有告诉你?他要救你啊!你以为你刺杀皇上,刺过了就算了?要掉脑袋的啊,这种事都想不通?他不带了你走,你怎么能活到现在?” 为了——救她?还龄不是猜不出则宁在说谎,他实在没有说谎的天分,只是她不敢相信,这世上似乎有两个则宁,一个淡然安详,一个残忍卑鄙——两个则宁?两个?她突然一下子破解了咒语一样,激然回身,“那一天晚上的人,不是你!” 她说的话圣香是听不懂的,难过地摸摸耳朵,圣香干笑,“你们有误会就慢慢说,说完了,记得通知我一声。” 则宁看着她突然涌进了无数复杂感情的眼睛,和她微微颤抖的拳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不是我。” 还龄倒抽一口凉气,她控制不了自己,一下起来,抓住则宁的双肩,“那你为什么要认?为什么要认?你难道不知道我会恨你,难道不知道,我会为这件事痛苦多久!因为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却要逼着自己相信,逼着自己恨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则宁不敢面对她如此的激动的情绪,咬了咬嘴唇,“我不想伤害你。” “我痛苦的不是我被谁强暴了!”还龄抓着则宁的肩,用力摇了一下,“我不是把名节看得比命还重的女人!几乎被强暴了,我恨!我很恨!但是,我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恨一辈子!我痛苦的是,我以为那个人是你!你明不明白?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情,我痛苦的是,我付出感情换回来的是伤害是暴力,是丝毫不被尊重的凌辱:我痛苦的是我失去尊严,失去尊严之后依旧爱你!我看不起我自己!你明不明白?”她眼角有泪,凄然笑道:“我多么希望你跟我说,不是你,结果你跟我说‘对不起’,你知不知道,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多么想一剑杀了你!” 则宁闭起眼睛,咬了咬下唇,颤声道:“对不起。”他不知道他一意的维护,造成的是更多的伤害,他只是希望可以保护她,只是希望她快乐,却不知道,她的快乐竟是和她的尊严她的自信联系在一起的,而那个联系,就是他的理解和尊重! 他从不曾真正尊重过她!他只是一厢情愿地爱她保护她,却不曾尊重过她! “那么,你那个时候不救我,因为你失去 武功?你失去了武功还敢救我?敢带着我走?你凭了什么这么笃定你一定救得了我?”还龄声音一样颤抖,更是语音不清残缺不全,“你怎么敢?你怎么会?你不是非常重视你大宋朝的一切,你一直在为了它更好而努力么?你想没想过后果?” 则宁缓缓睁开眼睛,那眼睛清澈得可以映出还龄的影子,“我不可以让你死。”他本想忍耐这一句话,但终还是说出了口:“你死了,大宋朝一样失去则宁,我——我不能保证,我还会是原来的我。” 还龄失神,“我——只是个误会了你、恨你的女人。”她的语音低弱,“你好能忍,你瞒了我这么多事情,你竟然忍得下不说、忍得下骗我!你好狠心!” 则宁无言以对,他只是以为——只是以为——不说,她会快乐一点。 “你甚至瞒着我,你病了都不肯说!”还龄激愤地放手,退开几步,“你以为这样不断地牺牲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你只是还是在伤害我,伤害我——我不能彻底地了解你,不能给你分忧,不能关心你,甚至不能最基本地对你好!你以为这样伤害你自己就对我最好?你想没想过,如果你不能骗我一辈子,我会是什么感受?什么心情?我会很快乐你把自己伤害得这么彻底?” 则宁伸出手,像从前那样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答应你,如果我不能骗你一辈子,我就不会再骗你。”他从来不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他向来淡淡的,但是这语气像在承诺,在起誓。 “你——”还龄一腔的激愤登时化成了眼泪,她哭起来的样子绝对是清澈的,就像则宁的眼睛,像透明的水溢出了杯沿,不断不断地泛滥那一份光圆的透明,“你就是喜欢让我哭——” 则宁把她轻轻抱在怀里,“不哭,不哭。”他依旧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爱哭的姑娘。” “呜呜——”还龄不知道自己是因为高兴而哭,还是因为难过而哭,她必须要哭,才能发泄堆积在心中的一些感受。那些感受,一半是她的,一半是则宁的,她连他的苦一起哭了出来,哭这些日子的怨恨凄凉的心情,哭则宁的用心良苦,哭一些无端多出来的情绪,甜甜苦苦的,苦苦甜甜的。 “好了,你们哭完了没有?”旁边等得很不耐烦的圣香拿着折扇往还龄头上敲来,“天都黑了,先和我回去再说好不好?你这破房子怎么能住人?走啦。” 还龄擦干眼泪,抬起头,“皇上不会要杀他?” “她在说什么?”圣香很没 面子地听不懂还龄在说什么,拿折扇敲敲则宁,“翻译。” “翻译?”则宁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径自给还龄解释,“皇上不会杀我,否则,圣香刚才就不会相助,但是——”他看了圣香一眼,“如果我不和你回去,是不是要和你动手?” 圣香嘿嘿一笑,“皇上不杀你,不代表他不会罚你,他不杀你,也不代表他不杀还龄丫头。”他“哗”的一声打开折扇,扇了几下,“但是,你是一定要和我回去的,你要想清楚,今天,来的还是我,就说明皇上有心饶你,你如果不和我回去,下一次,我就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则宁摇了摇头,“皇上不可能饶了她,我不回去。” “不,我们回去!”还龄却是摇头,“一定要回去。” 她这个“回去”圣香倒是听出来了,稀奇地道:“不会死的人不想回去,会死的倒要回去,真真千古奇谈。” 不,她想回去,不是她不怕死,是因为,则宁病了。她不会忘记,只有在都城,才有着最好的名医,才可以给他治病!她想回去,因为都城有岐阳!她不想再经历一次像她看见则宁跌倒之时那样的心痛,他是这样能忍的人,不是痛苦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是不会失控的。 她不想和则宁争辩这个问题,立刻一指点了他的穴道。 则宁永远没有提防她,所以每一次,她都轻轻易易就得手。 圣香惊异地看着这个女人,厉害!他在心中暗赞,暗暗庆幸他没有得罪了她,厉害!真是厉害!这么一指,则宁应指而倒,根本不需要任何争辩,这一次他是聋子也知道,还龄在说:“我们回去吧。” 圣香当然高兴,说走就走,他看也没有多看耶律珩一眼。 还龄暗暗感激,她知道,圣香没有带走耶律珩,是不想让她尴尬,毕竟,那是相处十几年的师兄啊! ——***—— 赵炅本来是很恼的,则宁明知宋军大败在即,却罔顾千万宋军的生死,要走便走,拂袖面去,结果他少了一个最得力的侍卫,被敌军一记冷箭射伤,落得乘驴车逃走,颜面全失,他几乎都要迁怒到则宁头上!若不是容隐冷冷地提醒他,即使是则宁在,也不能挽回宋军大败的局面,至多不过保住了赵炅不会受伤,只凭则宁一人,是挽回不了什么的,不能把战败的责任都推给则宁,也许他真的会下旨追杀。 但是赵炅毕竟是赵炅,他心里清楚,则宁是没有尽到他的责 任,但是,则宁并非主战之将,战争失利,原因有很多很多,粮草的原因,军饷的原因,战术的原因,禁军的原因,则宁的责任有!但并主重要,则宁更重要的价值,并非在战场,而是作一个谏臣,并且是当心有疑惑,才可去询问的臣子,这样的臣子不多;皇帝能问,而又能答、敢答的人更不多。则宁却是其中的一个。但则宁犯下这等大罪,又岂是随便可以饶得了的?一开先例,后患无穷! “皇上。”则宁从来不多话,行了礼,就静静站着。 这让赵炅的火气一时发不出来,重重叹了一声,“为了那样一个女子,值得吗?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是什么罪行!朕可以一怒之下诛灭秦王府,你知不知道?那样的女子,即使有一身好武功,那又如何?朕可以赏你十个八个,朕原本以为,你是聪明人,你想得明白的,结果你看你做出什么事来?”他负手在政事堂里踱来踱左,“眼下就算朕要饶你,百官也饶不了你,聿修第一个饶不了你!” “则宁可以抵命,”则宁依旧静静地道:“只要皇上不再追究这件事,则宁可以抵命。” “抵命?”赵炅怒极反笑,“朕明白你想维护那女子,但朕要你抵命做什么?你死了,她岂不是又有理由行刺朕?朕不会杀她,朕想留下你,就必须留下她,只是——”赵炅一掌拍在桌面上,“朕着实不甘心饶了你们!那女子既没有伤到朕,朕也就装作不知道她到了都城,但是则宁你——” “启禀皇上,御史中丞大人求见。”一位宦官刚刚进来禀报,又一位宦官进来,“启禀皇上,侍卫骑军指挥使赵大人求见。” 赵炅嘿嘿一笑,“这倒好,一个想要你死,一个想要你活,两个都来了!宣!”他袖子一挥,负手背对着则宁。 “臣聿修。” “臣上玄。” “见过皇上。”两人同时作礼,同时起身。 赵炅点了点头,则宁默然不语。 聿修号称朝中武功第一,掌管朝官检举弹劫之权,又肩负各地疑难重大案件的审判之权,人人以为他即使不是生相严肃,也必然要像容隐冷峻,或者上玄气势猖狂,但他不是。 他生的却像个羞涩纤细的女子,微微一震,脸上便要泛起一片红晕,也如女子一般漂亮。六音是妖美,慵懒魔魅的妖美;圣香是玲珑可爱;聿修却是文秀的,他也没有则宁淡然优雅,他便是文秀纤细的一个白面书生,不知道的人,只当可以一记巴掌打得他满地找牙,却 不知这一记巴掌下来,也许聿修便会判他一个殴打朝官的“不尊”之罪,拖去砍头也说不定。五圣之中,聿修看起来心肠最好,但他是最辣手无情的一个! “聿修先说,你难得见朕。”赵灵挥了挥手。 “臣以为,则宁之事不宜重办。”聿修开口居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赵炅只当自己听错了,“什么?” “不宜重办。”聿修播了摇头,“皇上,则宁身为皇亲,又兼要职,则宁‘八议’之中,已占其六,皇上如何可以重办则宁?则宁是有功之臣,若是重办,有伤臣心,他所犯并非‘十恶’首罪,皇上是不可以杀他的,难道皇上忘了?” 赵炅微微一震,聿修不说,他还忘了则宁在“八议”之中,身占其六,看来,他是杀不得则宁了。 所谓“八议”,按《名例律》“八议”条,“八议”指的是“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则宁身占“亲、贤、能、功、贵、勤。”六条,早足了减刑的条件,按律,如此情形,必须由诸司七品以上官员于尚书省都堂集议,最后由皇帝裁决。符合“八议”之人,如果犯的不是“十恶”之罪,皇帝不能判其死刑,反而,犯流放刑以下罪,要先减一等,然后“以赎论”。这是祖宗之法,不可更改。 上玄来也是为了这件事,闻言淡淡地道,“我本以为中丞大人不记得这件事,巴巴地要来提醒皇上,看来,中丞大人果然是公私分明的人,早知我就不来这一道了。” “则宁之事,皇上不宜现在下结论,应提交尚书省都堂议事。”聿修要说的只有这一句话,他不希望赵炅违律行事,倒不是专程为了则宁。 赵炅倒是松了一口气,他其实并没有心杀则宁,则宁送尚书省都堂议事,那是十有八九没事了,可能降职,然后按律赎罪,秦王府绝对是出得起这笔钱的。 聿修被上玄这样一说,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似乎他是被人称赞而羞赧,但上玄知道,他只不过是被他激起了怒气,强压着没有发作而已,聿修看起来文秀,但脾气是最暴躁的。他的武功又好,有时候一言不合动起手来,有谁打得过他?幸好聿修也知道自制,动手是动手,倒也从来没有过了界限,伤了人。 则宁一直都不说话,突然之间,他向前一栽,倒了下去。 “则宁?”数声惊呼。 ——***—— “这个——”岐阳皱眉,“麻烦大了。” 第9章 -------------------------------------------------------------------------------- 则宁其二 她看见了另一个则宁! 来人一身金碧辉煌、光华灿烂,一张脸是则宁清白秀气的样子,可惜偏偏在一张淡雅的脸上,带着的是纨绔子弟的酒气和好色之态。 “你——” 还龄陡然站了起来,出手如电,一把向来人右后肩的衣袖撕去。 来人武功不弱,非但躲开,还一掌斩向还龄的颈项,“胆大的丫头,二少爷你也打!你不要命了!” 还龄充耳不闻,她就是要撕下他后肩的衣服看一眼,她看不到,是绝对不死心的! 上玄见她突然如此,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是他素来瞧则安不顺眼,不禁顺手帮了她一个小忙——暗中赏了则安一记劈空掌。 “嘶”一声,还龄果然一把撕下了则安的衣服,呆若木鸡地看着他背后的十字疤痕。 是他! 上玄远远地站着,满面的鄙夷不屑,他从来不和这种人沾边。 他——和则宁一样,背后都有这个疤痕—— 还龄突然好想哭,她为什么从未想过,那个不是疤痕,是胎记!所以在兄弟之间,是可能一样的,因为可能遗传自同一个父亲!她从未想过,所以她咬了那一口,她恨了则宁—— 而这一切对则宁是多么不公平!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却要承担所有的后果?而——这个罪魁祸首却在这里作威作福,逍遥自在! 如果,她不是已经经历了太多恩恩怨怨,爱恨纠葛,也许她就一剑刺了过去,杀了这个禽兽,但是她现在没有,她还有则宁在等她,她还有天长地久的承诺,她不会为了这个禽兽而毁了自己! “你这——你这胆大包天的丫头,竟敢——竟敢撕破少爷的衣服?来人啊!”则安恼羞成怒,“给我拿下。” 还龄“铮”一声自腰问拔剑,剑如流水,一记撂在则安颈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尽是鄙夷厌恶的神色,就好像看见了一只毛虫。她自上一次和耶律珩敌对手上无剑吃亏之后,就一直带剑在身。她轻轻压了压剑身,则安颈上就多了一道血痕,他惊怒交加,“你——你——这死丫头——还不——还不放手?” 还龄轻 轻转了转剑身,则安脖子上就如断头的死囚,多了一圈血痕,就像头断了又接上一样,诡异而恐怖,她冷笑,“铮”一声收剑,再也不看则安一眼。 则安手摸着颈子,一手是血,吓得他怪叫:“快点救我。” 岐阳当做没听见,上玄当做没有看见。 还龄反倒奇怪,按道理,上玄和则宁的交情,他没有理由对则宁的哥哥这样的态度。 “救你?你毒死荷娘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你有一天也会被人杀?你也会死?”上玄冷笑,“可怜荷娘的坟上,至今长不出青草;可怜则宁他至今不知道他娘是怎么死的,至今当你是兄弟!说实话,我老早看你不顺眼,你爹没有把你告上聿修那里、只赶你走是他宠你、他偏心,偏偏你不知死活,还敢回来,你是不怕死,不怕聿修翻案吗?” 则安登时停了怪叫。 “你再在这里指手划脚,我立刻找了人到大理寺到刑部告你。”上玄气焰嚣张,“秦王府是则宁的地方,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发号施令,立刻给我滚!” “你叫我滚?”则安竟然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没有靠山,就我一个人,敢回都城来?”他狂笑一声,“上玄,我不怕告诉你,你以为,是谁告诉我这丫头是个假冒的丑八怪?是谁给我药物将她打回原型?是谁希望我独掌秦王府?谁希望则宁死?” 上玄心神一震,难道—— “就是你那个德高望重,位高权重的爹!”则安大笑,“你以为,你和容配天的事情他不知道?你,你,还有你,你们的事情,他哪一件不知道?他要我利用还龄打击则宁,揭穿她的身份连容隐一起扳倒,只可惜那丫头跑得太快,我抓不住把柄!他在容府里安插了奸细;他想控制秦王府,想打倒容隐,你在这里和则宁好个什么劲?你这也是做大事的材料?” 岐阳非常有兴致地听,两只手抱在胸前。 还龄这才知道,原来她的一整个悲剧,都是别人安排好的!则宁的不幸,也是眼前这个人行凶的结果!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心机深沉计划来谋划去的过日子?这样的打击来打击去,究竟,是可以得到什么?难道为了得到某些不能给与人幸福的东西,就可以一路牺牲别人的喜怒哀乐,别人的快乐幸福,别人的追求与依靠,甚至——牺牲自己儿子的良心? 她看着上玄,上玄的眼神在那一刹那变得深湛、变得陌生,她低下头看则宁,心中登时生出无限的爱恋温柔之 意,只有这个男子,在被伤害了很多很多之后,依旧淡淡地、执着地、追求着他想要的东西,而从不曾被不幸迷蒙了眼睛,也不曾为不公扭曲了善良,如何——可以不爱他?她低下头,一滴跟泪掉了下来,她在他面前永远都是爱哭的,她伏下身抱着则宁,不想看上玄的眼睛,也不想再听则安说话。 上玄的眼睛好难看,则安的声音好难听。 他们都再说一些很复杂很丑恶的东西,她不要听,她喜欢则宁,则宁身上有淡淡,淡淡的干爽的气息,她喜欢。 她不听,岐阳可是好奇得不得了,“说啊,继续说啊。”他简直就当在看现场版的电视剧,只差边看边叫好鼓掌。 上玄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刹那,岐阳保管打赌是目露凶光的,反正,他也不怕,只听上玄冷冷地道:“就凭你这样的材料,我爹看上你,真是他的不幸。” “不要再说了。”终于,有人打断了这场不合身份的争辩。 岐阳抬头,说话的是秦王爷赵德芳,则宁和则安的爹,他有些意外,传说这草包王爷不是不管事的?现在这样复杂的事情他要管?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岐阳,你带则宁走。”赵德芳果然是王爷,虽然多年不管事,说出话来依旧威严,丝毫不容得人辩驳,“上玄,你回去,我这里不欢迎你。” 上玄立刻就走,他现在有一肚子火要回去和他爹算账! “则安,我叫你永远不要回王府,你没有听见吗?”秦王爷赵德芳继续道。 则安一呆,“可是则宁他病了,这里没有人主持大局,没有人伺候你老人家——” “你立刻走,我这里不需要你主持大局,也不需要你伺候。”赵德芳依旧一句话。 则安呆若木鸡。赵德芳竟然还是赶他走。 “这位姑娘,你和本王出来一下,本王有话和你说。”赵德芳说完最后一句话,缓缓走了出去。 哇—— 岐阳惊叹,果然是则宁的爹!说话和他一摸一样,一句话解决一个,几句话理清一件事,谁说他不会管事?他看是说话的人眼睛瞎了不会看人!怪不得则宁做事是无声无息干净利索的,原来是遗传!典型的遗传! 他摇摇头,开始考虑,怎么把这个人带到那个“门”那里,然后开始计划,是要做开颅手术?还是颅骨穿刺? 最后,他决定,还是颅骨穿刺比较好。 ——***—— “还龄?”赵德芳问。 还龄点头,她之前从来没见过秦王爷,也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子,现在看起来,和则宁倒有八分相像,怪不得则宁则安两兄弟长得如此之像,原来都是与王爷相像。 “我从来没有称赞过则宁任何事,因为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他做得好是应该的,只有做得不好,我才会管一管,”赵德芳淡淡地道,他和则宁一个语气,但还龄从则宁身上感觉到的是淡然、不萦怀的态度,而从王爷身上感觉到的是压抑,“而则宁从来没有做得不好过,所以,我从来不管他;反倒是则安,因为他做得不好,所以我经常管教,大家都以为我对则安好些,其实,在我心中,他们都是一样的。” 还龄陡然从赵德芳身上感觉到一股寒气,这样的爹!凭什么?则宁做得好是应该的?凭他是你儿子?做你的儿子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她学则宁忍住了不说话,突然了解,为什么,则宁有如此好的忍耐功夫,就是因为,他有这样妄自尊大、自以为是的爹! “他的娘,是个洗衣的丫头,长得不错,我那时对她好些、冷落了则安的娘,则安这孩子,不懂事,就毒死了荷娘。”赵德芳轻描淡写地道。 “则安这孩子不懂事,就毒死了荷娘”?还龄退了一步,又一步,这个人太可怕,他根本不把人当成人,他把所有的人都当成狗!不!狗死了还有主人怜惜,这个人没有怜惜,他没有感情,什么都没有!她了解了,则宁继承了赵德芳的才华,则安继承了他残忍无情的性格,所以兄弟二人才会差异如此之大! “那时则宁还小,我不想他们兄弟为了这件事矛盾,所以就——”赵德芳还没说完,还龄抬起手来,做了一个上吊的动作。 赵德芳一怔:“他对你说过了?不错,我告诉他他娘是上吊死的。” 还龄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心里有太多太多的酸楚,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则宁做这个动作的表情,那种平静、近似幸福的微笑。她做着,眼泪又像溢出杯沿的水,滑落了下来,这个无情的男人,为了他,有多少人吃了多少苦?则安为了他的娘毒死了则宁的娘,难道,你就一点责任都没有?是你不懂事?还是则安不懂事? 赵德芳看见她哭,有些奇怪,她哭起来,眼睛里却总是有着很特别的感情,尤其她现在望着自己,虽然满眼是泪,但表现出来的不是悲伤,而是怜悯——像觉得自己可悲可怜,她在为自己哭。 这种感 觉很不好,赵德芳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那时候则安十岁,则宁两岁,我本以为则安被我教训过之后会收敛一点,结果他还是嚣张跋扈,一直想把这件事抖了出来,我忍无可忍,才赶了他出去。则宁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不过,以他的才智,眼见他娘的坟这么多年都长不出青草,猜也猜得出,我现在告诉你,你告诉则宁。” 还龄听不惯他这样毫不犹豫的命令的口气,为什么?你瞒了他这么多年,现在要告诉他?是因为他现在病了,你觉得他重要了?还是因为则安回来了,你觉得事情瞒不住了?你有关心过则宁的感受吗?你关心过假若他知道了,他将受到的打击吗?几乎是你和则安联手害死了他娘,而你做爹的,却不感到丝毫愧疚! “则宁这孩子心肠太好,我最看不惯他这一点,他这次犯下这么大的事,就因为你?”他看了还龄一眼,眼神是鄙夷的,“我一向不知道这孩子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如果要娶你,我不阻拦,但他身为皇亲,你绝不可能做他的正妻,这不必我说,你也清楚。” “正妻?”还龄有些茫然,她从来没有想过关于是妻是妾的问题,她也断定,则宁也从来没有想过。 “我明日给你一张婚书,你打个指模,算是则宁买了你做妾,这已是本王纵容他了,你还不满意?”赵德芳眼见她一脸茫然,淡淡地道,不再理她,负手而去。 “如果他明天回不来,如果他明天醒不过来,我是不是就不必在婚书上打模,你也就算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还龄这一句居然说得很清楚,“你根本就不关心他的死活,何必管他娶的是妻,还是妾?” 她看见赵德芳停了脚回头很诧异地看着她,想必从来没有被人忤逆过,她用带泪的眼睛鄙夷地看着他,“你没有资格在这里安排他的事情,要娶我的人是他,不是你!爱他的人是我,也不是你!”她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看了赵德芳一遍,也淡淡地道:“你算什么东西?” “你——”赵德芳一辈子没有被人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过话,竟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回答。 “你让开,我要收拾东西,等则宁回来。”还龄直视着赵德芳的眼睛,很平静地道。 这个——小女人——赵德芳决非庸才,错愕之后,他心里升起一种混合着震怒和喜悦共生的感觉——当他年轻的时候、他还有激情的时候、他满怀抱负的时候、他失意的时候,也曾暗自期待过,有人会用这样的口气为他说话、有人会用这样的心情来维护他,但是他等了 一辈子,等到年华老去激情成空,等到忘记了什么是期待什么是喜悦的时候,竟然在自己儿子的女人眼中看见了! 他没有让开,但也没有离开,就这样用复杂的眼神,一直打量着还龄。 还龄和他对看了一阵子,微微扬了扬眉,拂袖而去。 ——***—— 岐阳果然是守时的,第二天下午,就把则宁送了回来。 昨天苍白冰冷的人,今天竟然自门外走了进来! 还龄已经呆呆在门口站了很久了,她的目光在过往的每一个人身上搜寻,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一次又一次地希望,就这样交错——交错——然后心焦就一点一点地加剧,恐惧就一点一点地加重,她会无法控制地想一些莫名的意外、一些离奇的错误,然后也许则宁就——她无法控制地狂乱地想着,直到她快要承受不了这样的担忧恐惧、这样的不安幻觉,要冲到太医院去找人的时候,则宁回来了。 她几乎不能意识到“他回来了”这个事实,只是呆呆看着他,一刹那间,所有的恐惧不安都突然消失,以至于她整个人都几乎空了。 “不要哭,我回来了。”则宁对着她微微一笑,用指尖轻触着她脸上不知不觉掉下来的眼泪,“不要哭,我已经没事了。” 还龄点头,她拼命点头,无言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死死不放手。 “傻丫头。”则宁叹息,双手微微用力,搂住了她近来显然清瘦不少的肩头。 岐阳眼见没有人理睬他,他就毫不客气地自己进门,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唉,虽然不是他亲自动的手术,是电脑作的穿刺,但是丫头啊,你以为制定一个颅骨穿刺的手术计划很容易?这么长的一支金属针,自脑袋刺进去,一个搞不好就刺死了,你不来叩谢恩人,尽在外面卿卿我我,这世道果然是不同了。他真是累死了,从昨天到今天早上,全神贯注盯着电脑,只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弄死了则宁,还龄一剑刺过来杀他,他可没有本事逃命。为了动这个手术,他和医院里教授医生不知道争吵了多久,才勉强同意让岐阳主刀,勉强同意让则宁今天回来,结果到这里没人感激他,也没人重视他——他真是命苦啊! “喂,我说门外的那两个,他的脑袋好了还要好好休息,你不要以为抽出水泡就没事,虽然真的是没什么大事,但毕竟在脑袋上打了一个洞,要休息的——有没有人在听我说话啊?”岐 阳说了这么长一串,无人理睬,他失望地叹气,怀才不遇,怀才不遇啊! “则宁是真的没事了?”有人突然在身后问。 “噗”一声,岐阳把一口茶喷了出来,他根本就不知道身后还有人,“王爷?” 赵德芳看了他一眼,居然道:“本王是真的应该谢你的。” 啊?岐阳傻笑,他还会谢人?秦王爷出了名的不管事,也就是出了名的无情无义,竟然会谢他?“不用,我是应该的,哈哈哈。”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赵德芳也就说了那一句,看了门外的则宁一眼,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 关心一个人的感受?赵德芳抬头看天,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关心一个人的感受。 所以看到岐阳惊讶的时候,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则宁——从来也没有表示过需要人家关心。则安也没有。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自己,独自生存。 这是他的过错? 赵德芳渐行渐远,他不承认自己有错,也绝不承认他教出来的儿子会有问题,一定是老天错了,老天错了…… 为什么会想告诉则宁真相?因为,当看见他躺在床上不动的时候,突然觉得,似乎是亏欠了他什么,突然之间觉得,他是有责任告诉他的,那个疑团,他知道则宁一向都有,如果到死之前,还不能确定,那比欺骗他还残忍。 是不是?假如你不能骗他一辈子,就不要欺骗他,那比欺骗还残忍。 ——***—— 过了一天。 尚书省都堂议事。 则宁的命运就决定在此。 不过,他自己显然并不觉得被如何处置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甚至没有去等消息,就在秦王府的花园里,和还龄一起,静静地陪着那座孤坟,慢慢地往上面种青草,慢慢说话给还龄听。 “我不会减刑。”他的第一句话。 还龄淡淡一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死,她就陪他死,他流放,她就陪他流放,有什么所谓?想通了后果就不会着急。 “我是不应该减刑的人,”则宁慢慢地道,“阵前叛离,如果不判重刑,何以服众?虽然我是皇亲,聿修强调要把我归尚书省都堂议事,但是,他亦会强调,轻纵我的后果,聿修对事不对人,对律不对情,换了我是他,我一样力主判 重刑,震军心,震国法,这是应该的。” 还龄笑笑,“后不后悔救我?”她玩笑着。 则宁淡淡一笑,不答,转换话题,“后不后悔回来?我们既然回来,就必须承担后果,没有人可以一时任性,做错了事情不负责任。” “你救了我,是做错了事情吗?”还龄叹气,“人如果没有这许多责任多么好?” “那是不可以的,人要有勇气担当自己做过的事情,才会坦然。”则宁轻轻整理着她的衣领,不让树上的落花落进她的领子里,“不能太自私,也不能太伟大。” 还龄轻笑,“嗯,我明白,所以我也在等,等你的结果,无论怎么样,我都陪你。” 结果是出乎意料的。 “则宁,则宁!”上玄脸色大变,冲进秦王府的花园,“皇上——皇上判你——” 还龄和则宁都不着急。 “圣旨到,殿前司都指挥使赵则宁接旨——” ——***—— 皇上竟然判了则宁刺配! 这怎么可能? 上玄呆若木鸡,不可能的!皇上他绝对没有要则宁死的意思,怎么可能判他刺配?他只不过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救了他心爱的女子,他原来以为,大家可以原谅则宁,贬了他的官,要秦王府出钱来赎罪就可以了!结果大家议论的结果,竟然是刺配! 再如何,对则宁来说,判得再重也是编管,刺配?这太严重了!而且则宁从小就娇生惯养,皇上要他发配三千里,这—— “臣赵则宁接旨谢恩。”则宁竟然微微一笑,很是欢欣似的。 上玄倒抽一口气,“则宁你——” 则宁把宫中来的人送出门口,才淡淡一笑,“刺配三千里抵不了我的罪,上玄,你不明白,军前判离,会给军心带来多大的冲击,给大宋造成多大的伤害,若我不是皇亲,在当时就应该死了。”他的眼睛依旧明利透彻得好看,“我说的是正理,在那时我就该死。” 上玄为之语塞,他当然不是不明事理,只是他着实关心则宁,则宁是他自小到大的玩伴,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他怎能不难过? “我在那时就该死,但是,我明知是应该死的,我还是会救。”则宁一双眼睛明利地看着他,“有一种感觉——”他慢慢地道,“即使是天塌了,地裂了,你死了,我死了,都还是要救她——” 上玄沉默,突然冒出一句:“即使是明知救不了她,即使是明知不会有好结果,即使是你救了她,她依然恨你?” 则宁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点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保重。” 还龄微微一笑,“上玄少爷,后会有期,保重。” 上玄听不懂还龄的话,猜得出她的意思,看这还龄和则宁并肩,走出花园,他没有赶上去,倚着花树他看着他们两个走,一种骤然的寂寥陡然笼上心来,让他素来凌人的气焰顿时暗淡了三分。 他竟然不能改变什么!竟然不能挽回什么!赵炅,你好!你很好!上玄背倚着花树,从来没有感觉过,对赵炅有如此的恨,如此觉得,要逼退这个皇帝是件对的事情! 他已经犹豫了很久很久了—— 是时候下决心了! 第10章 (1) -------------------------------------------------------------------------------- 刺配天涯 则宁这一去,就是三千里。 大草原。 “少爷——”有人远远地叫道,那声音远远地传来,是非常怪异的,完全不知道在叫什么,但叫的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抱着一蓬干草奔了过来,“这个东西我来,你不要爬上爬下——” 但另一个人已经爬上了屋顶,闻言回头一笑,“我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你不要当我是连楼梯都爬不上的人好不好?”他一回头,半边头发是散落的,遮住他半边脸,隐约可见,那半边脸上刺着“刺配涿州”的字样。 但他看起来并不难看,显然被刺字的人自己并不在意那脸上的字,神态依旧闲雅,微笑起来脸上带着淡淡依然安静的神韵,似乎非常满意这样的生活。 “给屋顶上草的事情我来,你站在那里我看了就害怕,快下来。”远远奔来的人奔到近处,索性一提气连人带草一起掠上了屋顶,“呼”一声,落在了屋顶那人的身边。 则宁轻笑,“你叫的这么快,谁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我说,你下去,这里的事情有我。”还龄生气了,“这堆草堆得这么难看,你不会做事就不要捣蛋。” 她哪里像当年那个娇俏可人的小丫头?则宁失笑,但他更喜欢她率性自然的样子,她还是适合大草原,广阔的天,广阔的地,自由奔驰,自由来往,任意欢呼,拔剑挥舞。 “皇上将我刺配涿州,我按理应该去服役,你把我藏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则宁习惯地摸摸她飞扬的头发,微微一笑,“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忙些什么。 还龄抬起头看他,微微一笑,“我早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去冒名替我做苦役,是不是?”则宁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嗅着她身上千草的气息,“不要以为这就是对我好,我是男人,我如果要你帮我服役,你不觉得你很没有面子吗?” 还龄不服气,“可是我比你强,你的武功毁了,右手废了,你怎么去做苦役?你怎么扛东西?你一只手搬什么东西?人家如果欺负你,你怎么办?”她忙忙碌碌地把怀里抱着的一捧干草架在屋顶上,“反正事情也简单,不过就是搬几块石头木头,容易得很,我 搬完了就回来。” 傻瓜丫头!则宁摇头,“你当涿州知州是傻瓜?我到了这里,他早就知道,是你去服役还是我去服役,他会看不出来?甚至,你都没有留在知州府,就这样出来找我,他必然也找上门来了。”他抬起头来,“知州大人,是不是?” “哈哈”一声笑,三骑人马自草原上缓步而来,“赵公子果然是人杰,本官虽然收得赵公子在此,但却是万万不敢让公子动手做杂役的。”说话的是一位微胖的中年人,想必就是涿州知州。 还龄低声道:“他如果敢抓你,我就打他。” 则宁见她仗着别人听不懂她的话,在涿州知州面前说这种话,不觉莞尔,“知州大人,则宁重案之犯,不可轻纵,则宁做杂役是应该的。”他缓步自木梯上拾级而下,“以则宁所犯之罪,能不死已是无理,假若则宁竟然还可以不做苦役,那试问天下王法何存?天下百姓如何可以心服?则宁自己又如何可以心安?难道所谓的律法,只不过是形式,而非惩罚?”他拾级而下,神态依旧从容。 涿州知州微微一笑,“公子真有此心?” 则宁淡淡一笑,“则宁立刻就随知州大人回去。” “不许去!”还龄拦在他面前,警戒地看着知州。 知州一怔,哑然失笑,“这位是?” “这位是我未来的夫人。”则宁轻笑。 知州微微一笑,“原来是夫人。”他只觉得这位“夫人”有些像护着小鸡的老母鸡,丝毫没有温柔贤惠的样子,和则宁淡雅尊贵的气度大大地不相称。 “不要去,他会欺负你。”还龄低低地道。 则宁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微微一笑,“你和我一起去,总可以了吧?我做杂役,你也做,行不行?”他轻笑,“知州大人,我给你另找了个帮手。” ——***—— 杂役。 还龄很努力地帮着则宁抬起一块被火药炸出的山石,要抬到城墙那边去,这是最简单的劳工,这里数百劳役都是这样成日在烈日之下扛山石,筑城墙。 “一,二,三。”还龄和则宁好不容易把那百十来斤重的石头搬了过去,歇一口气。 “你可以休息去了,”则宁怜惜地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尘土和汗水,“让我来吧,这本来就是该我做的。” 还龄笑得舒服好看,“我们再来,看看可不可以在太阳下山之前搬完 明天的,然后我们明天去玩,好不好?”她不太在乎地抹去汗水,“你已经到处是伤了,如果我休息了,你岂不也休息了?谁肯和你这公子哥一起扛这东西?你不要想偷懒,我们继续。” 则宁伸出手掌,他一双惯写文书的手现在淤血伤痕累累,但是他心中却有一种莫名坦然和快乐的感觉——他曾经犯下了他想也未想过的大错,但是,他正在背负这个错误,他以错换爱,然后,再以他自己的努力,换取这份爱的坦然与尊严! 这不是受苦,这是快乐! “我们继续!”他笑起来依旧淡然尊贵,看起来始终不像个劳役,像个公子。 ——***—— 三年之后。 太宗雍熙元年。 大赦天下。 涿州草原。 “则宁啊则宁,我很想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做了三年的苦役,还是这种样子?这和当年从秦王府出去的则宁没有什么分别啊!”有人对着则宁的脸看,摇头,“不知道多少驻颜有术的姑娘小姐会气死,你脸上多了四个字,竟然也不怎么难看。” 则宁依旧是淡然的,“圣香,你似乎很喜欢跑涿州?”他和还龄在这里做了一年苦役之后,经涿州知州上请,准许他们不必再做苦役,改换其他杂役,他和还龄在知州府内有一间房屋,虽然日子过的辛苦,却也是快乐。 “我喜欢跑涿州?”圣香把脸压在桌子上,“涿州这种鬼地方,又是风又是沙,满地没人都是草,我喜欢?”他哀号,“你根本就不明白我的辛苦。” “辛苦?”则宁眼睛缓缓眨了一眨,“你不是乘马车过来的?辛苦?”他明明看见圣香锦衣华服,没有丝毫尘土,既不可能是骑马,更不可能是步行。 “啊?”圣香扫兴地从桌子上爬起来,“你就不可以假装不知道,让我发泄一下不满?”他“哗”的一声打开折扇,清咳一声,“皇上大赦天下,你知不知道?” “知道。”则宁眼睛都不眨一下,“那又如何?” “那当然是你和我,不,你们和我启程回开封了,还有什么‘又如何’?”圣香瞪大眼睛瞧着他,“难道你喜欢一辈子待在这里?” 则宁淡淡一笑,“一辈子待在这里,那也没什么不好。” 圣香就像见了鬼一样看着他,然后用折扇盖住头,把自己埋在扇子底下哀叹:“我真是遇见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痴情种了。” 还龄正从外面回来,看见门外的车马也知道都城来了人,进来听见这句话,相当奇怪,不禁看了则宁一眼。她可不觉得则宁是痴情种,则宁只不过是对某一件事情执着了就特别认真的男人,和圣香截然不同。 “但是则宁大哥,上玄出了事你救不救?容隐出事你救不救?”圣香依旧在扇子底下哀号,“你不可以这么没有良心的,自家兄弟遇难,你怎么可以不救?呜呜呜——” “上玄和容隐出事?”则宁微微一震。 “呜鸣——没有出事也即将出事了啦——”圣香继续哀号。 则宁和还龄面面相觑。 圣香在扇子底下偷看了他们一眼,吐吐舌头。 至于回不回去开封,那要看圣香大少爷有没有本事让淡然的则宁动这份义气了。 所谓钧天舞—— “承天抚,纂圣登皇。邀清万里,仰协三光。功成日用,道济时康。璇图载永,宝历斯昌。” 如此,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完*—— 尾声 -------------------------------------------------------------------------------- 番外篇 “容容——容容——”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孩子张开有五个可爱小涡的手,笑眯眯地对着一个约莫七八岁,手里拿着本书的孩子奔过来。 手里拿着本书的孩子要比奔过来的孩子大一两岁,虽然还没有长大,但是已经看得出眉目冷峻,负手在那里等着比他小一点的那个孩子跑过来,已经有卓然的煞气在眉目之间。他看着那可爱的孩子跑过来,皱眉,冷冷地吒道:“圣香,你又不听你爹的话,又翻墙跑出来了?” 那可爱的孩子奔到他眼前,约莫比他矮了半个头,一身的衣服锦带宽袍,绣着金线,看得出是大户人家的孩子,生得粉雕玉琢,香香软软的很是玲珑漂亮。他张开手,笑吟吟地道:“容容抱!” 冷峻的孩子眉头微蹙,放下书本,“你已经六岁了,还抱?” “不要!我就是要容容抱!”圣香固执地在他面前张开双手。 冷峻的孩子负手,转过半个身子,淡然道:“你已经六岁了,不可以再要人抱,我不会抱你,你如果喜欢站,那就在这里站着好了。 ” “不要!”圣香小小的身子倏地一转,没声没息地拦在“容容”前面,跺脚委屈,“容容好坏,人家有心病,很快就会死掉,容容一点也不疼圣香,呜呜——”他立刻“泫然欲泣”,像个被遗弃的小可怜。 被圣香称为“容容”的人,是与丞相府毗邻而居的贫苦人家的孩子,叫做“容隐”。他父母早亡,独自居住,性格不免有点孤僻冷傲,但是丞相府的少爷圣香,却从小就特别喜欢他。 他这闪电般疾转的身法,就算是大人也没几个跟得上他的速度,居然在这里哭说要死了?容隐淡淡地道:“你有心病,我早就知道了,人总是要死的,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样?有什么好哭的?” 圣香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他放声大哭,“呜呜——容容一点也不关心我——”哭着哭着,他整个人都软了,晃了一晃,差一点就要跌在地上。 一只手伸了过来,把他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容隐皱着眉头看他的脸色,看看他是真病还是假病。只见圣香苍白的脸上双目紧闭,突然睁开一只眼睛,眨了眨,圣香得意扬扬地抱住容隐,“容容还是关心我的。” 一股属于婴儿的香味扑面而来,容隐抱着圣香,轻轻拍了他几下,嘴里淡淡地问:“你又闯了祸,丞相又要罚你了,是不是?” 圣香的得意突然变得有些心虚,眼珠子转了几转,“我爹啊——我没有闯祸他也是喜欢罚我的。” 容隐摇头,强词夺理!他淡淡地道:“如果不是你又闯了祸,你怎么会突然想要我抱?如果丞相没有要罚你,你脑子里除了蟋蟀蝴蝶,玩石子扮漂亮,哪里还有‘容容抱’?”他说得有点讥讽,“每次你要我抱你,都是要我救你,我还不知道?” 圣香紧紧搂着容隐,死不放手,“爹爹来啦,容容,我们快跑,算你最聪明啦!我烧掉了爹的奏折,爹要打我!” “你烧掉了丞相的奏折?”容隐啼笑皆非,“好端端的,你烧奏折干什么?”他也听见,果然远远地有人快步跑来。 圣香不安地东张西望,“我想看看那是什么东西嘛,但是爹不让我看,我就半夜爬起来偷看,”他有点不是滋味地皱皱鼻子,咕哝:“结果蜡烛烧到奏折,就烧掉了。” 容隐摇头,这种事,当真只有圣香想得出来,“你才六岁,就会做这种事,如果你十六岁,二十六岁,真不知道你会干什么。”他抱着圣香,往开封的郊区走去。 “我们去哪里?”圣香一面得意找到了靠山,另一方面这样离家,有点害怕。 “去找一个朋友,把你爹的奏折还给他。”容隐虽然只有七岁,但是抱着一个六岁的孩子,丝毫不当一回事,一方面是容隐练习武功,另一方面是,从小抱圣香抱习惯了。 “好啊,”圣香好奇,“是谁?”他是很聪明的孩子,“你认识一个很会写字的朋友吗?” 容隐淡淡一笑,“你去了就知道。” ——***—— 容隐带他去了城郊的一幢木房子,那是个道观,道观里住着几个道士,看样子香火并不好。但容隐带圣香找的是住在道观里的一个孩子。 一个约莫也六七岁的孩子,他穿着一身儒袍,圣香进来的时候他正在写字。 “哇,你长得好乖好乖哦!”这就是六岁的圣香少爷赞美感叹别人的词汇,他又比这个人矮了半个头,走到刚到下巴的桌子旁边,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孩子,看起来有点单薄,很浓的书卷气,白白的,果然是“很乖很乖”的样子。他开始是不太高兴被人打扰,但是看见圣香那一脸“所向无敌”的笑容,他的愠气突然间消失了,“容隐,他是谁?” 容隐淡淡地道:“他就是丞相的公子,圣香少爷。” 很清秀的孩子向着圣香点了点头,“我经常听容隐说起你,我是聿修。” 圣香笑眯眯地爬上聿修刚才坐的椅子,垫脚去看聿修的字,“哇,你会写很多种字哦!”转过头来,圣香很讨好地拉拉聿修的袖子,“你会写我爹爹的字吗?” 聿修显然不习惯这样亲昵的举动,只是点头,不说话。 容隐冷冷淡淡地说了带圣向来这里的理由——要聿修写一份一模一样的奏折去还给赵丞相,给圣香逃避惩罚。 聿修沉吟:“奏折的纸笔我这里有,但是我不知道内容,怎么写?” 圣香笑眯眯地看着他,插口道:“不要紧,我知道。” “你知道?”聿修看着这个已经六岁却还像个婴儿娃娃的东西,皱眉,“你确定你知道?万一写错了——” “不会,”圣香得意扬扬,“我看过了就记住了,也不过五六千字,怎么会记错?”他爬上桌子,因为站在椅子上太辛苦,他坐在桌子上,顺手摸过聿修放在架子上的花生,一边吃一边说:“我说你写啊,臣已查涿州粮草,自雁门 关以北共二十处驿站……” 聿修走笔如飞,专心致志地写,一方面有些惊讶,这样笑眯眯到处玩闹的六岁的孩子,居然有这样过目不忘的本事,把这么长一篇军机奏折记得清清楚楚…… 容隐淡淡地看他们两个忙,半个时辰之后,他就带着圣香和聿修伪造好的奏折,潜入赵府,放在了丞相桌上。 ——***—— “你这孩子!居然弄丢了爹事关军机大事的东西!你说你该不该打!” “爹爹啊,你一定弄错了,那东西不是在爹爹书桌上?爹爹自己没找到,怎么可以怪我?圣香是很乖很乖的。”手里依然抓一把花生的罪魁祸首无辜的道。 “嗯?”过了一会儿,圣香被抱了起来,“乖孩子,是爹一时心急,错怪了你,爹抱一下。” 圣香笑眯眯地在赵普脸上香了一下,“爹爹,我要吃花生糖。” 赵普看着自己香娃娃一样可爱漂亮的儿子,一向拿这个儿子没辙,苦笑了一下,“赵叔,给少爷拿花生糖。” “是——” 过不了多久,容隐家中。 三个孩子坐在一起,手里都抓着一大把花生糖,边吃边聊天。 “……圣香!聿修不喜欢和人挤在一起,你不要老是往他那里钻。”容隐看着圣香的老毛病复发,笑吟吟地想要“聿修抱”,就忍不住要皱眉。 “圣香你是男孩子,不要这么粘人好不好?只有女孩子才喜欢人家抱,你是男孩子,男孩子就要学会自己一个人,不要老是依赖别人。”聿修一边吃花生糖一边一本正经地道,“你已经六岁了。” 圣香好失望地坐回来,嘟着嘴,“我比女孩子漂亮。” “男孩子也不要撒娇。”聿修依然“很乖很乖”地教他,乖小孩要怎么做。 “聿修说得对,”容隐淡淡地道:“你长大要像个男孩子,不要像个女孩子,那会让人讨厌的。” “我本来就是男孩子。”圣香瞪大眼睛,指着他们两个,“你们两个老是说我像女孩子,你们嫉妒我漂亮!” 容隐和聿修面面相觑,相视苦笑,摇摇头,圣香是朽木不可雕也,没得救了! 贼吧txt下载贼吧txt下载 一皎镜方塘菡萏秋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 遐水国位于大宋与大理之间,是一个西南小国,国度定水。遐水国立国久远,民风朴实,喜爱大宋的歌舞,却具有西域人特有的豪情。遐水国中皇亲贵族方有资格上场打仗,不论男女,能为国杀敌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定水城边有个很出名的清水潭,叫做“皎镜”,那是个方圆两里的天然湖,遐水国地势偏西毗邻高山,气候微冷,少有荷花,皎镜潭里常常开着一些不知名的小白花,模样娇小玲珑,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煞是好看好闻。定水城人最喜欢在皎镜潭边漫步,冷风料峭,寒香微微,白花姣姣,镜潭森森,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好地方。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有人在皎镜潭边唱曲。声音慵懒洒脱,接着一群女子吃吃笑的声音响了起来。“离离还是这么风流倜傥,‘你是清都山水郎’?你是定水城里招惹了不知多少人芳心的花心郎!呵呵。” 唱曲的是一位衣着精致的年轻男子,说“衣着精致”绝对没有冤枉了他——一身淡蓝近白的长袍,衣袖比之寻常而宽,衣袖和下摆边沿用白线细细绣了几乎看不见的小碎花,极其精致讲究,“花心,我哪里花心了?我对你们每一个都是一样的好,如果我花心叫老天爷天打雷劈让我不得好死……”他柔声地说道。 “好了好了,我们知道、知道,别发这么重的誓,听起来让人心疼。”‘一位红衣女子笑着掩住他的口,“信你就是,我风流倜傥的花郎离离。” “离离。你快上台了是不是?这个……这个送给你,记得一定戴着哦。”女子群中一个白衣小姑娘怯生生地送上一个平安符,“今天你扮武将,舞刀弄枪的我好害怕。” “衾儿的心意我会记住一辈子,我去了,你们在台下等我——可以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我,今天的戏我下了好多功夫。”蓝衣男子柔声地说,“你们每一个都对我这么好,我谁也舍不得,所以不会这么早死让你担心的。” “花郎!” “离离!” 身边娇嗔声四起,蓝衣男子一笑离去。 他是定水城曲班的台柱,艺名叫做“花离离”,本名是什么没有人知道。遐水国的国戏“瑶腔”,曲艺多变。甚是难唱。但开戏却比邻国大宋的许多徽调都好听好看,能唱瑶腔的戏子本就是一种荣耀,何况是京城曲班的台柱?花离离相貌清秀,扮男装风采昂然扮女装貌美俏丽,因而定水之中迷恋他的 人不计其数。 “听说离离今儿个要扮个皇帝。”女子群中有人吃吃地笑道。 “皇帝?像吗?”又有人笑了起来,“他又懒又最会耍贫嘴讨人喜欢。又爱财又怕死,除了唱曲他做什么也不行。扮皇上?” “鸳子姐姐,虽然……虽然离离是这样的人,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他,所以请你……请你不要这样说。”旁边的衾儿小小声地说。 皎镜潭边不断地传来男男女女的笑声和逗趣声,只在远远的一角孤独地站着个黑衣女子。她身材颀长,腰肢纤细,一张清水脸蛋显得素净清白,背靠着皎镜潭边的树木,她没看潭边嘻嘻哈哈的人群,只远眺着潭心那层层黑蓝的湖水。 “冲啊!把安南来的蛮子全部赶回湄公河下!遐水国的将士们——为国杀敌、上天不朽!为国拼死、我为精魄!永佑遐水太平!” “为国杀敌、上天不朽!为国拼死、我为精魄!” “冲啊——” 前几日战场上的厮杀声还在她脑海中萦绕,虽然她挥刀带领先锋军冲破了敌人的阵地,打乱了安南军的阵势使遐水取胜,但和她一起冲锋的将士却有一大半死在了战场之上。他们有许多还没有娶妻,更不必说生子,许多……都是国中栋梁,都很年轻,就那么永远地留在了异乡的土地上。她解甲归国,巡视着国内的繁荣和太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太平的代价,只有看见遐水更快乐、她才会觉得那些永远不能回来的人死得值得。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这里十什么?老爷找你呢。”背后一位老仆匆匆追来,“大小姐你武功好跑得快,我这把年纪可真追不上了。” 转过头来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虽然脸色苍白但微笑很暖,“嗯。” 她姓陆,名长钗是遐水国陆将军的长女。遐水与安南征战多年,她自十五岁上战场,如今也已经四年。她一身好武功,上战场往往领军冲锋,在安南国还博得了“铁麒麟”的称号,因为她上阵时往往身着紫色麒麟衫,安南国内对这一袭衣裳可谓触目惊心。 她随着老仆静静地往家里走,爹找她——无非是国家军事或者需要再领一次先锋。她没有抱怨过什么。但是四年了,对于那个鲜血遍布善恶不分的地方,她其实已经累了、也怕了。 “太岁茫茫,犹有归时,我胡万归。为桂枝关约,十年阙下,梅花梦想,半夜天涯。婪尾三杯,胶牙一标,节物依然心事非。长安市,只喧喧萧鼓,催老男 第10章 (2) 抱着花离离无声地哭泣。 “别逞强,我不是什么都一定要有……什么都没有也可以的。”他轻轻抱着她为她擦泪,“别哭,把剑带回去,这是你的东西。” “离离,我们这样……是错的吗?”她颤着声问花离离,“我想要你开心,只要你开心我就会开心——人要自私一点儿才会开心,不是吗?为什么我还是这么难过……” “因为你……伤害了你不想伤害的人。”他低声说,“自私是有限度的,太过分了天理不容。” “我想要你快乐。”她含泪说。 “我见到你就很快乐,就算什么都没有,就算见到你、被你喜欢只是一场梦,我也很快乐。”他低低地说,“真的。” “我把这些还给小妹。”她破涕为笑,“然后我们去面摊吃饭。” 他看着她笑也跟着笑了,“好。” 两个人站起来擦干眼泪往外走,迎面过来一个男子,本已经错过了,却又回过头来道:“铁麒麟!” 陆长钗一怔,她已经把这个名号忘记许久了,“卫将军?” 那男子迎风一笑,“多日不见,姑娘温柔了许多,何时来舍下坐坐?” 花离离凝目看去,来人英挺俊秀、气质出群,诚然是出身名门的一员名将。看他对待陆长钗的态度甚是亲密,必是疆场好友。 “我……还有事不去了。”她抬起头展颜一笑。 从前在战场上从未见她笑得如此灿烂,那种无以言喻的幸福就如泉水上的彩虹,非但让人看见了,还让人身在其中。卫琪突然看了花离离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一拱手,“如此不巧,下次再会。” 挑衅他的男人。花离离瞳孔微缩,闪出一道冷厉的光彩,陆长钗一个侧身却是自眼角看到了,心下微微一怔:他为什么会露出那么凶的眼神? 转过头来,花离离却还是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我们去吃面汤吧。” 吃面的时候还是她不喜欢吃葱,他拾过来吃。吃完了面,她低头付钱,突然问:“离离,我听她们说——你是一个专门骗女人钱的混蛋。”她说这话没有恶意,语气平淡,“我相信你不是。” 花离离叹了口气,目光依然看着面前的汤碗,沉默了一阵,他说:“我是戏子……当然……”他没说下去。 “我相信你没有骗我,但是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把我送给你的东西——拿到 哪里去了?”她缓缓地说,“我想要证明小妹子说的是错的,你不是那种人,对不对?” 她一双眼睛清明如水,诚心诚意没有半点儿虚伪,花离离低声说:“在我家里。” 就这么简单四个字,陆长钗已经满足了,她拉着花离离的手,突然在他手指上轻轻一吻,满面红晕,“你没有把它们卖掉对不对?小妹子果然是胡说的。” 她吻了那一下之后闭上眼睛,没有看见花离离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然后才笑了起来,“我怎么会把它们卖掉?那都是你送给我的。” “你又不缺钱,做戏子本就有很多银子,你要女人的钱做什么?所以你不会是那样的人……”她喃喃自语。 ☆☆☆.4yt☆☆☆.4yt☆☆☆.4yt☆☆☆ “二小姐,卫将军登门造访。” “快请。”陆长环匆匆自房里出来。 “二小姐,我今日在街上居然看见长钗和那个混蛋在一起。”卫琪一进门满面怒色,“那个把衾儿迷得团团乱转的混蛋!长钗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和那种人在一起?” “姐她……”陆长环脸色黯然,“她爱那个混蛋,我不敢全部告诉她,她信了我的话会发疯的——她已经爱那个混蛋爱疯了。” “她如果不清醒一点儿,结果会和衾儿一样,衾儿已经达到除了跟在他后面谁也不认识的地步,长钗凛凛女中豪杰,怎么也这样?她是眼睛瞎了还是患了疯病?”卫琪在街上尚称冷静,一脚踏进陆府就已心急如焚,“我居然又看见那个混蛋!上次是我在边疆,这一次又让我遇见了!花离离!我饶不了他!” “你伤了他,姐姐会和你拼命的!”陆长环尖叫一声,“不准你动他一根手指!” “我不会动手打他!我这就去找衾儿,让长钗看看迷上那个混蛋的下场是什么样子!”卫琪冷笑着说,“长钗是明理的女人,我相信她见了衾儿就能明白——她明白之后我就杀了那混蛋!” “这可是在定水,不是在边疆,要杀——也只能由姐姐自己杀。”陆长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真没想过大姐会做出这种事……做梦也没想过——她一直是那么理智那么认真……” “她行的,谈情说爱可能她太单纯容易被骗,杀人她可是一把好手!”卫琪冷冷地说,直听得陆长环一阵寒毛直立,仿佛陆府内吹进了一阵阴风。 “不许你煽动大姐杀人!” “她如果到时候当真要杀,谁也拦不了她!” 三谁能不逐当年乐 这一日,陆长钗依旧去皎镜潭边看戏,街边的人对她的出现已经见怪不怪,一开始还议论纷纷,后来她如果来迟了大家反而诧异了。 这一日,花离离演的是宫中媚颜奴主的太监,一会儿对上巧色生花,一会儿对下声色俱厉,一会儿对后妃轻声细语,一会儿又对刚进来的小秀女索要钱财。他依然是那么惟妙惟肖,这么猥琐卑鄙的形象他演得和慕容冲一样好,好得让台下看着的陆长钗一阵发寒,一个古怪的念头自心头闪过——他平时对自己也像在戏台上一样吗? “世人原本是傀儡,我来牵丝我来收,金银珠宝成山砾,只需多笑三两声……”台上的柳太监怪声怪气地唱着,陆长钗又是一阵发寒,一阵风吹,居然已是满身冷汗。 “陆姑娘。” 身后有人在叫她。她回过头,眼前是一位明艳照人的红衣女子,她对她嫣然一笑,“陆姑娘好。” “你是谁?”她冷冷地反问,心下骤然升起一股敌意。 “和你一样。”来人俏颜含笑,柔声地说,“都是花郎的宿主。” “什么宿主?”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宿主就是——让虫子吸血吃肉的那个傻瓜。”红衣女子逼近一步,“你不用害怕,我没有要抢走你的离离,只是想让你提早有些心里准备——我不会抢走他,但他也不完全是你的。” “什么意思?”她沙哑地问。 “意思就是你想的那样。”红衣女子淡淡地道,“我是前边银庄的老板娘,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和你一样迷上了台上的花郎,两年以来,我为他花费了一千七百五十四两银子。”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只是听说陆姑娘比我更加大手笔,这些日子为花郎花费的银子不下三千了吧?”红衣女子含着笑道,“我叫鸳子,日后我们可 能会更加亲近,先来打个招呼,陆姑娘好自为之。” 她就那么说完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陆长钗茫然地看着台上怪模怪样做着丑恶模样的花离离,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他?可是在说“快乐和孤独”的那一天,他分明是真心的……是真心的。 下戏之后,花离离依然一脸温柔而有些胆怯地微笑着,他知道鸳子过来和她说过话。“长钗。” “今天晚上——能陪我去一趟皎镜潭吗?”她低声说。 “晚上我要排戏。”他破例第一次拒绝了她的邀请。 “是……是吗?”她喃喃自语,想问他关于鸳子的事,不知为何始终开不了口。 她本不是懦弱的女人,为什么这些天来变得如此胆小,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想听、什么都不想知道。 ☆☆☆.4yt☆☆☆.4yt☆☆☆.4yt☆☆☆ 这些日子已经是夏天,晚上依然炎热。陆长钗没有回家,一个人静静地在皎镜潭边散步。 夜深之后,皎镜潭一片漆黑,除了若隐若现得明月,其它的什么也看不见。 她掬起一手清水,“哗”的一声泼在脸上。 点点水滴落下深潭,荡起一层层漆黑的波澜,脸上额上一阵冰冷,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目光陡然犀利起来,负手看着天上的明月。 这些日子……她究竟在干什么…… 那一夜她直到清晨才从皎镜潭边回来。 回来的时候路过扁街,早上的戏还没有开始,只有几个登戏的架子在风里瑟瑟地摇晃着。她驻足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回府。 她那么专心地想着心事,以至于没有看见在她身后二十丈外,有一个人遥遥地跟着。 他本来就在皎镜潭边,她去了他就躲了起来,到了天亮不得不回来的时候才慢吞吞地跟在她后面回来,似乎很怕她发现。 幸好她根本没有发现。 她回府了。 那人坐在了曲班的戏台上。 “离离……”街边上有个小姑娘哭着奔了过来,“离离,我哥来找我了,要把我关在家里,救救我……你不能和陆姑娘在一起就不要我了……” 那个人轻轻按住小姑娘乳燕扑林的小小身子,柔声地说:“傻瓜,我不会不要你的。” 那小姑娘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可是最近你一直都和将军府的陆姑娘在一起,你已经……已经不来找我了。” 他轻轻抚摸着小姑娘的头,“我的人虽然不在,但是喜欢衾儿的心意不会变的。我如果不管你了,那就让我……受这人间最惨痛的罪……不得好死。” “你别这样说,我不要你死!”小姑娘有些失声地说,“我只要你快乐,你快乐就算不和我在一起也无所谓,但是你不能忘了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他托起小姑娘的脸,轻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你是我最心爱的娃娃,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下着大雨,我迷路了,是你把我捡回家……”小姑娘眼圈一红,哭了起来,“大啊,你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人,我不能没有你。” “我也……”他低声地说,本想说什么,却没有接下去。 “你看到了吧?”不远的街边传来一声冷笑,那冷笑冷得像前几个月他为了拉那一支玉簪跌进皎镜潭那样冰冷,“姓花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为他和所有的人翻脸,究竟是值不值得!” 他抱着衾儿抬起头来,衾儿尖叫一声几乎昏倒在他怀里,“哥哥要来带我走!离离救我!” 街边昨日遇见的那位男子牢牢地抓住一个黑衣女子,他拔了她的剑架着她的脖子逼她无声地站在那里看着。她那张本来就苍白的脸上全是死气,漆黑漆黑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他,手里握着一个东西。 “长钗。”他还神色很镇定地呼唤,脸色和平常见她一样温柔小心。 他抱着衾儿的时候宛如温暖的大哥,天塌下来都有他顶着。 他是个会变色的虫子、吸血的虫子。 陆长钗满身狼狈,显然是和卫琪大战一场之后才被他擒住逼到这里来的,她没哭、也没说什么。 一切就那么静着。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衾儿惊恐地看着 卫琪,也惊恐地看着陆长钗,又惊恐地看着花离离。 这个跟着陆长钗从皎镜潭边回来的人当然是花离离,除了他没有人对衾儿有如此耐心的温言细语。 过了好像有一个冬天那么久,陆长钗慢慢地举起一个东西,漠然不语。 那是一支玉簪,她头上的那只相差无几,正是不久之前她买给他留做定情物的那只。 “你说过——不会卖掉它的……”她没有生气,就那么平淡地说。 “你买给他的第二天早上,他就把它卖给了定水城黑市的老大。”卫琪冷冷地说,“这个混账死不足惜。” “你也说过……你喜欢我。”她轻轻地说,说得很回味、很旖旎。 “我没有卖掉它,我只不过是当了它。”花离离的表情逐渐变得玩世不恭,有些轻蔑地嗤笑了一声,“我喜欢的人……有很多。” “是吗?”她突然抬起头冷冰冰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招惹我?就为了那几千两银子?花离离我告诉你——我欣赏你——一开始我很欣赏你——如果你缺钱你对我开口!我一样可以给你几千两银子,反正我根本就不会用它!你为什么要骗我?骗一个傻里傻气的女人——很好玩么?”她目中充满着怒火,“很好玩吗?你只是要钱而已,何必糟蹋别人的心?卫衾儿只有十五岁……你居然也……也那样骗她!你该灭!” “离离是好人!你们不要冤枉他!他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他没有骗我!”衾儿声嘶力竭地为他辩护,“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不会像喜欢陆姑娘那样喜欢我,可是……可是我想跟着他……我想给他钱!不是他的错!” 陆长钗冰冷的目光看着花离离,“你用了什么法子把她弄成这样?你还真神通广大。” “和你一样的方法。”他平静地说,“有母性的女人都喜欢柔弱的男人,不是吗?”他像抚摸宠物一般摸了摸衾儿的头,耐心地说:“你哥哥来接你,乖,跟哥哥回去。” “我不要!我要跟着离离。” “乖孩子,离离骗了对面那个笨女人,有了很多钱,以后不会再要你的银子了。”他轻轻轻地说,笑了笑仿佛很惬意,“你再跟着我你哥哥会打我的,你不想让我痛,对不对?” 衾儿微微一震,惊慌失措地看着卫琪,“只要我和你回去,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伤害离离?” 这混账居然用妹子威胁他!卫琪瞪着花离离,却见他笑了 ,笑得很得意似的 “哥哥你回答我,只要发儿乖乖跟你回家,你就不怪离离骗了陆姑娘是不是?”衾儿拦在花离离面前说。 那么清纯简单的傻丫头——他居然也忍心利用。陆长钗凄凉地看着站在衾儿背后安然自在的花离离,一直不愿相信他会骗人,那么温柔傻气的男人会骗人。如今何止是不能不相信,而是对这个人骤然兴起一股刻骨的恨意了!“卫琪!你带衾儿回家,我的事我自己解决。”她断然地说,“不要你多管闲事。” 卫琪一把抓住衾儿,“我这就带这个傻丫头回家,这家伙死不足惜,接剑!”他把手中陆长钗的“沉水龙雀”向她掷了过去,“留下他遗祸无穷,不知道多少姑娘被骗!” “知道!”她的英姿飒爽终于在她身上复生,“刷”的一声拔出长剑,涟涟指向花离离,“这个人我来处置,你先走吧,我怕你妹子受不了。” “好!”卫琪带着妹子离开。 花离离跃上戏台,陆长钗手持长剑在台下冷冷地看着他。 日日看戏,每日都是这样俯视和仰视着,为什么这一日居然……会变成这样?她剑指花离离眉心,“我问你,你骗了多少姑娘?” 花离离不答,只是站在台上,退了两步。 “我再问你,你一个人要那许多银子干什么?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她厉声问。 花离离退了两步之后踱了两步台步,轻轻地一甩袖子做戏里佳人的倦态,“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我早就说过,人应该活得自私点儿才会快乐,找的事只有我自己能管,何必告诉你?”他轻轻地旋了个身,“你又是我什么人?” 那戏台上妖魅动人的模样——才是花离离的本色吧?就像一只色彩斑调的鬼蝶,一张红脸、一张白脸、一张蓝脸、一张绿脸……无穷无尽,“昨天晚上你明明就没戏,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去皎镜潭?”她厉声又问。 “我厌了你了,所谓将军的女儿战场的女将也不过如此,今日就算卫将军没有带你来,我也会告诉你——要么,你留下做我女儿团里的一个;要么你就回家,像衾儿一样水远不要来找我。”他嘴里哼着曲子小碎步统台一圈,双袖一扬,袖风在台上飞成蝴蝶,“……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你不必拿着剑指着我,在定水杀了人是犯法的。” “我不会杀你。”她冷冰冰地说,“那扁街街 头银庄的老板娘比我更有资格杀你。”她“当嘟”一声收剑回鞘,“花离离,你我几月情分恩断义绝!这个东西你还留着——本姑娘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你——好好享用吧!” “叮”的一声,那玉簪被她一手摔在地上,这玉簪质地极好,弹性甚佳而质地坚硬只是高高弹起并未摔坏,陆长钗看也不多看一眼扬长而去,“让我再看见你招摇撞骗,就算在定水我一样要了你的命!” “啪”的一声,台上的花离离接住了弹起的玉簪,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嘴里幽幽地唱出最后一句:“早知忒难拼,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曲子唱完了,所有的人都走了。 他还是像开始一样,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笑。 ☆☆☆.4yt☆☆☆.4yt☆☆☆.4yt☆☆☆ “你没有杀他?”回家以后卫琪问她。 “没有。”她冷冷地回答,“他不值得我杀。” 卫琪露出了一丝微笑,“所以我一直觉得你是女中豪杰。” “女中豪杰?”她喃喃自语,微一定神,“这个人的事我永远也不要听,我也不希望多知道这件事。” “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每个人都有迷茫的时候,我也有。”卫琪棋温柔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卫琪的温柔并不能走入她的心,说到“迷茫”,她想起的只是认识的第七天,他们在面摊上吃面,花离离对她说的关于“自私和孤独”……那才是真正的灵魂的迷茫,不是么?卫琪的温柔听起来很虚浮,她并不想听,“卫将军,听说你即将北上驻守边防?” “是的……”卫琪微微诧异,“你……” “我和你一起去。”她坚定地说。 “可是你……我一直以为,那个地方不适合你,你不喜欢战场,我说的没错吧?” “我不喜欢战场,更不喜欢 定水!”她冷冰冰地说,“我只是发现我是那种除了战场之外便一无是处的女人而已。怎么,不能去吗?” 卫琪怔住,“长钗……” “没有事的话,明天见。”她拂手而去,什么也不想听。 这么冷静、任性的女子……她其实……很想哭吧?第一次爱得那么认真,却只是一场恶劣的骗局,包括对自尊的挫伤和对自己的失望,是不是?花离离——他几乎毁了陆长钗,如果不是她这么骄傲这么任性,她已经被他全部毁了。卫琪突然感觉到一股凄凉,就算她这么痛苦,她也不会对他说——不会对任何人说,他和她之间永远都隔着这样的距离,永远都是这样,无论他看她的目光有多灼热,她视若无睹。 为什么她会对那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动心呢? 为什么他可以听她的心事? 花离离,一个堕落如斯的男子,你能够和他说什么? 一起仰望星空、能看见的又是什么? ☆☆☆.4yt☆☆☆.4yt☆☆☆.4yt☆☆☆ “喂。” 那天的戏陆长钗自然再没有去。 下戏之后。 鸳子递给他一个包裹,里面是竹筒饭,“她真的要上战场去了。” 花离离解开包裹,“是吗?” 鸳子凝视着他,“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关心?” “不关心。” “骗人。”鸳子淡淡地说。 “我骗人很稀奇吗?”花离离淡淡地说,“你又不是第一次被我骗。” “你说!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那个女人!”鸳子厉声问。 “我告诉你了,你就信么?”他指尖沾了一点口红往自己唇上点,抿了抿唇,转过脸来一笑,“漂亮吗?” “很漂亮、很像狐狸妲己。”鸳子冷冷地说,随后嫣然一笑,“不管你怎么样,我还是最爱你。” 第10章 (3) 哥带七妹妹去看最好的大夫。” “真的?” “真的。”她柔声地说。 六碧空云断水悠悠 所谓富员外的府邸,居然比她将军府还大。 夜里,陆长钗单人独剑直闯员外府,一边极快地扫视屋下的情况,心里微微冷笑,她非叫侍卫军来封了这个地方不可。朝廷将士在前线拼死为国,只求太平,定水城内居然有这种蛀虫! 有了!那个房间!她虽然从来不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但是久在危机四伏的境地,哪里有人、哪里无人凭感觉就清清楚楚。“当啷”一声,她以剑柄破窗而入,她一个翻滚落在地上,“刷”的一下拔剑出鞘架在屋里人的脖子上,厉声问:“花离离人在哪……”她突然呆住了。 在她剑下的人就是花离离! 他显然也很惊愕,猛地一下拉过衣裳。 他不是被人抓走了吗?怎么会一个人被丢在这里?陆长钗震惊至极地看着他,“你……你……” 他满身的吻痕——衣裳被撕裂——甚至还有不少的伤痕! 这情形即使再单纯的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被人强暴了! 当做娈童一样被强暴了! 她不能置信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她没有想过——做梦也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是——是谁……”她全身都因为这种禽兽不如的罪行而憎恶颤抖,双手紧紧握成拳头,“究竟是谁?” 花离离看起来比她镇定,惊愕了一下就稳住了,“你来十什么?” “我来——我来——”她眼见此情此景“我来救你”四字竟然说不出口,她本来能够救他的——她却自以为是和莲莲在他家里说笑!她竟然不知道同时他在经历这种惨绝人寰的兽行!她本来应该可以救他的!如果她没有怕连累父亲、没有那么自以为是。 “很好看吗?”他淡淡地说,“陆姑娘能不能出去一下,我要更衣了。” “等一下!”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是谁?这是第一次吗?” 她的目光简直就像要吃人。花离离用一脸荒谬到了极点的表情看着她,“你问我是不是第一次?”他低声问,“你不觉得你自己很过分吗?” “我……”她张皇失措地退了一步,出了这种事每一个男人都希望没有人知道,她居然问他是不是第一次,“ 我……” “可以请你出去吗?”他流露出了淡淡的嫌恶的表情,“我告诉你,是第一次,所以我不习惯给人这样看着,你可以出去吗?” “离离。”她发誓不再为这个人疯狂的心的封印“咯拉”一声破裂,仓皇地看着他,“我是——来救你的!” “笑话我已经听见了。”他忍无可忍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的手在颤抖,“你给我出去!”他厉声说,“立刻给我出去!我不要见你!我不要见到你!” 她仓皇地避出门外,呆呆地站在门外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她这样出现严重伤害了他是不是?但是她……但是她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来看你笑话的……离离我去了你家里看见了那些孩子……”她还是勉强想说清楚,“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他冷冷地问。 “我觉得那样不是很好吗?那是一件好事你为什么要隐瞒?如果你给我说你是这样缺钱,我……” “你什么?你就会拿银子养活我一辈子吗?”他冷笑着,“你能吗?” 陆长钗怔住,哑口无言。 “我的事只有我自己管——陆姑娘,从你我见面的那一天我就告诉过你——我的事只有我自己管,不劳你费心。”他生硬地说。 “我……这算是我伤了你的自尊吗?”陆长钗柳眉倒竖,“你这算什么自尊?欺骗别人的感情骗取金钱养活弃儿——我不知道你是什么逻辑什么自尊!你觉得那些孩子可怜——那些被你遗弃的女人就不可怜?你莫名其妙!难道你觉得我施舍给你的银子你接受不了只有你骗来的银子才算你自己的?花离离!你有毛病!”她严声厉色的指责道。 花离离突然大笑了起来,“自尊?”他扬起手指指着门口,“我要的不是我的自尊,我没有自尊,陆姑娘你不明白,我要的是孩子们的自尊——我是骗钱了我认,这没什么可以抵赖的,但是对孩子们来说是借——你明白吗?如果他们还不起就证明他们没有端正做人的资格,就像我一样,如果他们还得起——”他昂然地说,“那就证明他们不比谁低一个头可以踏踏实实地活下去!” “你逼他们——”她倒抽一口气。 “不错。”他冷冷地说,“没有压力他们不能自立。” “你疯了!”她厉声说,“你根本就是自暴自弃——你不好好做人那些孩子们怎能好好做人?你不尊重自己那些孩子们怎么能尊重自己?” 他露出了一丝嘲笑之色,“我就是自暴自弃你要怎样?” 她再一次哑口无言。 “我为什么就不能自暴自弃?”他冷笑着道,“我又不是圣人——你以为我收养他们是因为我很伟大很有爱心?我只是不能……不能看见和我一样的孩子死在街头!我小时候也是那么活过来的。”他冷冷地说,“用的是仪红楼大姐卖身的钱活下来的,我只能那样教孩子,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其他教孩子的办法。” 她张口结舌,呆呆地看着她从来没有了解过的人。 “我只是个小人而已,养着他们我也会累,”他冷冷地说,“我也会厌,我不是孔夫子也不是观音菩萨,我在外面遇到多少问题回家都不能说,他们根本就不懂!我活得很累你知道吗?”他陡然大笑起来,“既然我是这么伟大我为什么不能找些人来陪我?有人要来爱我有什么不好?我至少不必为了几两银子忙活到死!我从来没有强迫过任何人爱我……包括你在内!” “你……你……”她脸色惨白,“我不懂你的感受,但是如果你只是因为痛苦所以把痛苦转嫁给别人——那是不公平的!毕竟……毕竟那些孩子是你自己选的!不是吗?” “我当然知道那些孩子是我自己选的!”他厉声道,接着脸色苍白至极,“我只是……我只是害怕我后悔……我不能恨他们——”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他。她真的不懂、不懂这些一辈子支离破碎活得最低贱的人的心,不懂挣扎在最低线上的人性,他真的活得太辛苦了,可笑的是像他这样的人居然那样骄傲、不肯认输——不管是借钱还是骗钱,不管是继续带着他们或者放弃他们,其实他的人生在他收养这些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毁了——为那些不幸而放弃了,不是吗?“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捡回他们?”她好困难地低声问,“你明明……养不起……” 他摹然抬起目光正视着她,过了一阵,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低声嘲笑着道:“换了是你的话。你也一样会捡的。”他遏制不住自己想要嘲笑的冲动大笑了起来,“困为我和你一样都是那种——不想后果的——单纯的笨蛋!” “是吗?”她泪水莹然地看着他,“可是这样乱七八糟地活着,你就能平静、会快乐吗?”她说得好苦,“这样是不对的。” “我已经不能回头了,如果我早几年遇到你,也许结果会不同。”他低声说,不再看她,“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我可以帮你……” “你走吧,你是想比照你究竟有多崇高,我到底有多猥琐卑鄙吗?”他冷笑着道,“我说过不想再看到你。”:o7 她凄凉地看着这个她终于理解的男人,本想说什么,却过了好久始终都说不出来,怔怔地看着他穿好衣服径直离开,她竟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4yt☆☆☆.4yt☆☆☆.4yt☆☆☆ “姐,你又在干什么?”陆长环不解地看着陆长钗在房里东翻西找,“找什么?” “找钱。”她简单地说。 “又找钱?”陆长环倒抽一口凉气,“你不怕爹知道了?上次已经好惊险了,你这次又找钱干什么?” “送人。”她的目光炯炯清明,拍了拍陆长环的肩,“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姐这一次找钱是为了救人,不怕。” “救什么人?”陆长环愕然。 “穷人。”她淡淡地笑着道。 “天下穷人多了,你救得过来吗?”陆长环叫了起来。 “我不知道天下有多少穷人。”陆长钗叹了口气,喃喃地说,“至少我知道了就不能不救——我果然是那种不想后果的笨蛋——只要让我知道了就不能不救。”她找了一包金银出来,“姐出去了,午饭不回来吃了。” “姐!你又去找——花离离吗?”陆长环担忧地问。 陆长钗顿了一下,淡淡地一笑,“嗯。” “你疯了?”陆长环震惊地看着她,“你疯了!” “我——大概是疯了吧。”她笑得很幸福,“一年了,虽然发生了很多事,虽然知道他不是我想的那种人,但是,”她诚恳地看着陆长环,“我真的爱他。” “姐!” “恭喜我。”她说,“姐想嫁人了,你要恭喜我。” “姐!”陆长环呆在当场,“你一定是疯了!” ☆☆☆.4yt☆☆☆.4yt☆☆☆.4yt☆☆☆ 花离离的大宅子。 “笃笃笃。”她带着一袋金银上门,轻扣着大门。 “谁啊?”门里传来稚嫩的声音。 “不要开!”里头花离离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可是有人在敲门啊”莲莲执意地说,“不开门不礼貌,哥哥说的。” “是坏人。”他那么清晰地骗人。 陆长钗看了一下围墙,纵身而上翻墙而入,围墙内的莲莲吃了一惊,接着惊喜地奔过去抱住她,“大姐姐!” 花离离今日没有上台,大概是因为富员外府里的兽行,他穿了一身白衣坐在院子里推着七妹妹的摇篮,猛地见她翻墙而入怔了一下,“又是你!”他冷冷地一笑,“你还真死缠不休!” 她咬了咬唇,露出一个微笑,她很少笑得这么温暖,“我来送东西给你。” “我还没有落魄到要你施舍的地步。”他别过头去不理她。 “大姐姐,哥哥生病了。”莲莲小声说,“你别生气。” 她拍了拍她的头,温言地说:“我没有生气,我带了礼物给你。”她从袋里找出一件漂亮的衣服,“这是姐姐小时候穿的。” “好可爱的裙子。”莲莲的眼睛灿灿发光,转过头去看着花离离,“哥哥我可以要吗?” 他本想要莲莲丢了出去,但见到她那么喜欢的样子,忍不住道:“你喜欢就留下吧。”说着依然转过头去不看陆长钗。 “不要这么孩子气。”她绕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包东西,“富员外今天早上被侍卫军抓住了,他在定水杀了人,我本来也想找人封了富府,但衙门比我快了一步。”她见花离离依然不在听,把那袋银子放在他怀里,“这个你收着,今天我带七妹妹去看太医好不好?我已经问过了江太医,七妹妹这样的病一天的药钱至少要十两,单凭去年的那一点儿银子不够。 ” 他不理她。 陆长钗深深地吸了日气,“走吧,你不想耽误了孩子是不是?” 他还是不答。 “我们走。”她从摇篮里轻轻抱起小婴儿,轻轻试了试她的温度,“有点儿发烧。” 花离离微微一震,终于站起来,跟着她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都不说话,她本有许多话想说,但过了好一阵依然只能和他一起看着路边的野花野草,嗅着秋天干燥的气息,终于她忍不住轻声问:“离离,如果……如果……” 他依然没有回答。 “如果我想要嫁给你,你会娶我吗?”她拉住他的手,遏制他前进,诚挚地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我嫁给你,你就不必那么辛苦……” “你饶了我吧。”他打断了她的柔情,“我……不想无能到连妻子都要你施舍——”他的脸色苍白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我答应你从此以后洗心革面不再从女人身上骗钱,然后……你就饶了我吧,陆姑娘算我求你了。” 他说得那么痛楚,像是她伤了他极深极深似的。她紧咬着嘴唇,“我做错了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很好、很好。”他低声说,“好到我根本要不起,饶了我吧,和你在一起我会发疯的。” “我……喜欢你。”她牢牢地抓住他,眼泪从脸颊上掉了下来,“我就是喜欢你!” 她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凄凉柔弱的眼睛,从来不曾在他面前掉过眼泪,她从不哀怨,为什么竟然会让她哭成这样?他的心就像火烧一样一片紊乱狂热,“我不喜欢你!”他低吼了一声,“我早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陆长钗猛地倒退两步呆呆地站着,“她死了不是吗?”她脸色惨白地问,“她死了……你们吵架了……你气死了她不是吗?” “咚”的一声响,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她这一问撕成了碎片,过了好久才又重新看见眼前的景色,看见的时候陆长钗脸色惊惶至极地站在那里——她也知道她说错了!他陡然大笑了一声,“我说——我和你在一起会发疯,像你这种直率的女人只能嫁给没有缺陷的男人,你饶了我吧。” “对不起。”她惊恐地看着他,“对不起,我……” “江太医家在哪里?”他陡然转了温柔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 那样深邃的眼神和温柔的态度,却让陆长钗的心里一阵发寒,她 错了?她错了吗?他宁愿毁了自己,堕落到底,就是不要她。为什么?为什么? ☆☆☆.4yt☆☆☆.4yt☆☆☆.4yt☆☆☆ 接下来的几天,他带着孩子们四处去吃饭,他自己并不吃,只坐着看孩子们吃。而后去买东西,买了许多衣裳鞋袜,他自己什么也没买。陆长钗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凄凉地站在一边看他挥霍。 为什么总是这样?他和她之间除了金钱就再没有其它的可说了吗?为什么会爱他呢?为什么她爱的不是别人?在极度痛苦被他伤害的时候她也那样想过,可是就是看着眼前这个人,只要他能稍微过得好些,她就算拼尽全部也无所谓啊!可是为什么永远都不快乐?她不快乐、他更不快乐! 七檐前依旧青山色 这一日回家,她已经把她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妹子自然阻止过她,但是只要能维持目前这样的关系,就算把她自己卖了她也无所谓。她是这样觉得的,只要能维持这样的关系,她什么都可以付出。 “长钗!”一进门就是一声痛心疾首的震喝。 她滞了一滞,背脊陡然僵硬,一股寒意自背后升起,平生第一次在陆永还面前有了心虚的感觉,“爹。” “你过来。”陆永还显然已经气极很久了,他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难看至极,“爹有话问你。” “是。”她低头走过来,站在陆永还面前。 “你在爹面前从来不低头。”陆永还冷冷地说。 “我……” “你房里的金棱镜、皇上赐给你的五百两黄金和一套十二金簪在哪里?”他冷冷地问。 “我……” “在哪里?”陆水还厉声问。 “被我……卖掉了。”她低声回答,在爹面前她一贯温顺,爹是不仅爹、更是将军。 陆水还并没有大声呵斥她,只是痛心疾首地看着她,那目光让 她觉得自己无处藏匿,“你觉得自己做得理直气壮吗?” “当然——不。”她低声说。 “知道是不应该做的,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事?”陆永还缓缓地问,“我问过了长环,为了扁街曲班的戏子吗?” “我……”她猛地抬起头,看见了陆永还的脸又低下头去,“是。” “为了区区一个戏子,你做出这种事,你把陆家的脸面丢到哪里去了?你没有想过爹在朝中在军中还要有威严有清誉吗?更不用说你自己还是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变卖东西给男人花钱——你就不觉得这是奇耻大辱、是疯子所为吗?”陆永还气得全身发抖,声音虽然没有拔高但是越说越低沉比之大声怒骂更有威严和压迫感,“事情你已经做了,爹的话你可以不听——我陆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陆长钗全身一震,“爹……你要……赶我出去?” “爹不是要赶你出去,爹要你离开那戏子好好想清楚!没有想清楚你究竟错在哪里不许回定水!”陆永还“梆”的一声把茶盏连盖一起拍在桌面上,“从今天开始你给我离开将军府,当然,爹不会给你一分一毫——我就是太相信你你才会如此任性!我要你好好去体会普通百姓是怎么样赚钱过日子的!没有想清楚离开那个戏子你不要回将军府——我也不认你这个女儿!” “姐!”陆长环站在陆永还背后尖叫一声,“爹!姐不是存心的!你原谅她!你原谅她吧!看在她跟着你征战多年的份上,你原谅她!” “就是她跟着我征战多年,我对你姐信任有加,所以才不能原谅她!”陆永还痛心疾首地说,“因为她是军人、是遐水的好女儿、是国家栋梁之才……” 爹后来说了些什么她已经没有听下去了。 她知道自己错得无药可救,可是……这么多年来让她最觉得难过的,是为什么她始终不能被人当做普通女子,连爹都要用“栋梁之材”来要求她?为什么?她其实也很傻,她其实也什么都不懂,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允许她犯错?为什么爹从来不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栋梁之材固然很好,可是那只是爹想的,并不是她要的。她只是想要一个可以交心的男子,在不需要打仗的时候能够谈心,她甚至都没有想过一生一世只是跟他在一起她会脸红心跳会很快乐,可是不只是爹不懂她——连他也一样——指责她是想要把他逼疯的混蛋! 她做错了吗?爱错了人——所以注定是这种结果?难道花离离她真的 不能爱,一定要换一个人才能得到所谓的幸福?她茫然看着陆长环哭着追着陆永还的是她错了? ☆☆☆.4yt☆☆☆.4yt☆☆☆.4yt☆☆☆ 前些日子是白露,这几天天气越发清冷,夜里出行冷风彻肌透骨的森寒。早晨被爹赶了出来,她茫然地在定水城里绕了一天,吃了一碗汤面却走遍了整个定水。她不知道能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做什么,三次路过花离离家门口,知道他人在戏台所以她没有敲门。戏台那边她竟然只敢胆怯地远远地望了一眼就不敢再看,花离离只休息了一日就继续上台,那戏台上蹁缱的人影,远远望去不知道是谁,却让她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畏惧。她怕了他了,怕被伤害,即使她满怀希望地问他:“如果我想要嫁给你的话,你会娶我吗?” 他只是冷笑着回答:“你饶了我吧。”那一问一答已让她怕极了这个男子,却逃不了想他,那才是苍天对她最残忍的待遇。 夜里站在花离离家门口,她已经是第四次路过这个家,无数次想要敲门,总是在手指接触到门板的一瞬间又收手,她是那么骄傲的女人——贬低自己的尊严和爱乞求一个不要自己的男人收留——这种事她做不到!何况——他已经不能再收留一个吃闲饭的女人,再这样下去只有大家一起绝望而死! 如何是好?她要到哪里去才有安身之处?难道今夜……她就睡在街上吗?妹子被爹关了起来,不许任何人帮助她,爹是真的气极了。她知道自己有错,拿家里的银子让不相干的男人挥霍,这怎么听都让人不能忍受不可原谅,可是她……真的……身不由己。 “哥哥,扁街洛阳馆子的鸡爪好好吃啊。”屋里莲莲在说话。 她不知不觉倾身贴在门板上听屋子里的人说话。 “喜欢的话明天还去。”花离离说。“你大姐姐会缠着我。” “大姐姐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哥哥总对她那么凶?”有个弟弟的声音问,“她送东西给我吃,还买东西给我,不管哥哥怎 第10章 (4) 场戏,等下戏之后再聊,很对不起。”他听着乐曲猛地转了个身,接下去就唱,一口气不停,也不知道他怎么把浅浅谈天的口气一下子拧成戏中的曲子,就像他从来没有被打断过一样。 泊雁有些狼狈地从戏台上下来,尴尬地挠挠头,“我刚才远远看见以为他摔下来了,真没想过陆姑娘也在这里,也没想到是陆姑娘的朋友。” “我真的很没用。”陆长钗突然长长地吁了口气。 泊雁怔住,“什么?” “我本来想说——”她淡淡地一笑,“想问他一件事的。” “他是姑娘的……” “曾经——想嫁给他的人。”她笑得幸福。 泊雁瞠目结舌。 本来想开口问他:我每天都来看你的戏好吗? 但不知为何,见面之后曾经那么多回忆扑面而来,心情变得奇怪又害怕,不知道怕了他什么,总之——就是说不出口。竟然不敢说想看着他,她实在太窝囊。陆长钗淡淡地想,大概还是爱他吧?还是太爱,所以依然情不自禁地渴求不只是台上台下的相望,依然希望能融人他的生命,如果说出了口,也许这一生就这么相望到终了,虽然平静却大概已经满足不了她爱得太多的心情了。 她早就为他疯了,原来不论经过多少时间和痛苦,也依然想要嫁给他。 她想要嫁给他,而不仅仅只是在这里看着。 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4yt☆☆☆.4yt☆☆☆.4yt☆☆☆ 等花离离唱完戏下台的时候,后台并没有人在等他。听旁边的人说陆姑娘和方才救他的年轻人走了,说是时间晚了要先回将军府,明天再来看他。 心里涌起恬静和不甘交错的感情,他真的……没有资格留她,但是总是期盼在他不能要求什么的情况下她能开口,无论说什么都好,只是不要就这样淡漠就这样分开,此后一点儿关系都 没有。他真的……很努力了,很努力地想做一个干净点儿的人,很努力地想要挽回一些什么,很努力地希望下次她回来的时候他可以不必把她从门口赶走,有资格能够留下她喝一杯茶,但是她……她已经不再期盼他了。 这样的感觉不是心痛或者心碎,是难以言语的懊恼和不甘、是无法解释的凄凉,虽然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活该,但是仿佛始终在他眼前的目标突然消失了一样,突然之间做什么都没有动力了。 ☆☆☆.4yt☆☆☆.4yt☆☆☆.4yt☆☆☆ 陆将军府。 “爹,这位就是我说的泊雁,本姓王。”陆长钗给陆永还引荐泊雁。 陆永还的脸上还有泪痕,方才和陆长钗相会双方都流了泪,“好孩子,你在定水没有住处,不防先在将军府住下,你的事两日之后我会办妥。” 泊雁面有感激之色,提剑一礼,“多谢陆伯父。” “不必多谢,长钗行走江湖多亏你照顾,伯父还要多谢你了。” 九长钗坠发双蜻蜓 过了几日,定水沸沸扬扬开始传说一件事:陆将军要嫁女儿,对方是个江湖汉子,其英俊潇洒武功高强,这下进了陆府以后必然飞黄腾达,日后也是战场上的一员猛将。 泊雁……吗?花离离在慕翠楼唱曲,这几日都说陆将军即将嫁女,连将军府都开始装饰起来,这几日红灯和红绸都已经渐渐增多了。 “洞房记得初相遇……”他坐在第一席低声唱着,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离离。”坐在对面听他唱的女子放下了酒杯,“想她的话为什么不把她要回来?毕竞她曾经发疯一样地爱你,我不相信她可以忘记你。” “要回来……”花离离停下了唱曲,他对面坐的是鸳子,“她本就是破我赶走的,现在这样很好。” “很好?”鸳子冷笑,“你不知道你刚才唱的什么吗?你 再这样魂不守舍地唱下去很快会被慕翠楼的老板从这里赶出去。” “赶出去……就赶出去吧。”他居然笑了,“反正……” “反正什么?”鸳子锐利地问。 “没有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鸳子冷笑着道,“从你第一天走进这个地方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为了她,为了有尊严可以开门等她吧?现在人家要嫁了,你什么也等不到,觉得自己很可怜吧?” “可怜吧……”他笑了笑,“不可怜的,觉得是从这个地方活过来的,只有感激。” “你真的——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奢望吗?”她喝了口酒叹了口气,“再卑贱的人都有做梦的权力吧?我不信你没有想过要娶她。” “我不求神,也不求她能嫁我,我只是希望她能每天来看我的戏。”他还是笑了笑。 “但是你只希望她一个人来看吧?”鸳子冷冷地说。 “我的戏……不会唱一辈子,也不能要求她每天都在那里等,但是如果她有一天可以一个人来等我开戏,我就期盼她能来一天。”他轻轻地说,“就是……那样而巳。” “天真。”鸳子嗤之以鼻,“我不知道你活到二十多岁还这么天真,没有人能真的这样相爱的,爱了就会有期待就会要求水远在一起,你只是不敢去想——压抑你自己想要她的心,因为你害怕过分的要求会让她为难痛苦,对不对?” 他惊然一惊。怔怔地看着鸳子,“也……也许。” “找个地方让头脑冷静一下,好好地想清楚,你要的究竟是什么?是这样你看我我看你看一辈子,还是发狠一点儿登上门去给陆永还说你想要娶他家的闺女。”鸳子放下银子站了起来,“我真是……何苦啊!” “鸳子!”他站了起来,“我……” “不要再和我说对不起!”鸳子背对着他,“爱上你算我倒霉!但是你最好不要让你的陆姑娘像我一样倒霉,反正她倒霉和你倒霉是一样的。” “不,谢谢你。”他从来没有用他本色清澈诚挚的声音对她说话,那声音干净得犹如流水,竟让她心头一恸眼圈一红,本来无论如何都是她更适合这个男子的,可惜他索要的是和他一样清澈透明充满灵性的灵魂,那对她来说太天真了,“我收下了。”她板着脸说,“你欠我的。” 鸳子就这么走了。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 才会迷茫。他真的只要相见相望的一生吗?还是他真的强迫自己不能想要去拥有她,所以才发生了那么多疯狂的事?她其实……其实曾经拼命疯狂地想要介入他的生活……她曾经问他要不要她……是他根本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惊慌失措地把她赶走了。说什么只希望她每天都来看戏是假的,他只是想要她陪在他身边,永远都像认识她第七天在面摊上吃面谈心时一样,不敢要任何可怕的将来,想要永远留在那一天…… 天啊!他一手蒙住自己的脸,眼泪……好多年没有流过的眼泪突然溢了出来,好狼狈……好狼狈……好狼狈……他终于忍耐不住,哭了出来。 深深浅浅的啜泣声伴随着慕翠楼花屏风后的乐曲,众人纷纷停下筷子,只有他一个人白衫楚楚,一手掩面,泪水从手背上滑落到了袖子里。 没有人笑他,那气氛……奇怪的气氛……让人觉得很不忍,压抑着许多许多不知名的东西在哭着,有些易动情的年轻人居然跟着红了眼圈。 ☆☆☆.4yt☆☆☆.4yt☆☆☆.4yt☆☆☆ 泊雁这个年轻人不错,陆永还对泊雁的印象很好,这日从朝中下来回家,轿子走到半路就给人拦了下来。 “大人。外面有人拦轿。” “停轿。”陆永还有些诧异,他并不是文官,虽然从前也曾有百姓拦轿,但最后都证明是百姓弄错了轿子,“如果是找王大人请告诉他我会转告。” “是!但是……” “但是?”陆永还讶然。 “但是他是来找陆将军的。” 陆永还撩开轿帘,帘外拦轿的人白衣水袖,穿着戏袍就来拦轿,脸上犹有泪痕,见了他追上两步,“陆将军。” 花离离?!陆永还诧异至极,这个人还敢来找他?整整一年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一见之下一股无名火起,“你?”他平生难得对什么人抱有成见,但是对花离离——从这个人的名字到这个人的生平、职业 、性情、人格他承认无一不抱有成见,而且也不打算改变。 “我想问…”他看他的样子当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但让征战沙场的陆永还只觉得恶心而已,“陆将军你……当真要嫁女了吗?” “不错。”陆永还冷淡地说,“你可是要向本将道喜?” “我……”他迟疑再迟疑,又问了一句:“长钗她……” “她很好。”陆永还打断他,“自从离开你以后她什么都好。” “我想问——我想问——”他骤然抬起头说,“我想问将军可以把长钗嫁给我吗?” “不可以!”陆永还冷淡地说。早已料到他会求婚,不料竟然这样开口。 “将军……” “你问问你自己,你若有个女儿,可会把她嫁给你这种人?”陆永还冷笑着打断他,“除非你重新投胎从头做人,除非你不是戏子不必过那街头的生活,除非你根本就不是花离离,否则——休想!”他一挥袖子,“起轿!” “……”花离离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陆永还的轿子离开,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除非我……不是花离离?”他喃喃自语,“啪”的一声坐在地下,“天!我……”他没再说下去,未干的眼泪再次顺腮而下,凄凉地映着黄昏暖色的夕阳,闪闪发光。 “你终是没有资格要自尊,我早在十五年前就已说过。”路边的树后有人冷冷地说,“大哥,你终于还是想要回家了吗?” 花离离抬起头来,大树之后站的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他靠着大树仰望着大空说:“华国辅的大儿子,华离公子?” “鹃……” “就是要你卖身骗钱你都不肯回来,为了英姿飒爽的陆姑娘,你终于还想起来你还有家了?”望天的年轻人冷笑着道,“真不知道势利眼的陆永还知道你是华公子的时候是什么嘴脸?” “我不回家。”花离离低声说,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低声说,“从我七岁出门的那一天开始就不会再回家了。” “是吗?即使失去你心爱的陆姑娘也依然死要你那份尊严?大哥,其实我很佩服你,为了你娘和你的戏,为了爹,你宁愿被男人强暴也不回来。”树后的年轻人冷冰冰地说,“爹为你杀了那个富员外,你知道吗?” “是吗?”他僵硬地回答。 “是的!”年轻人说,“大哥。” “什么事?” “这么多年了,你不觉得你早已经没有什么尊严了吗?用妓女的钱、街头卖艺、遭人白眼,甚至被人强暴,想要一个女人居然被人说等你下辈子吧,这样的你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回家吧。”年轻人说,“就算爹……” “我不回家。”花离离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说,“我没有家。” “华国辅——是你亲爹,就算他恨你、你恨他,你们还是父子,”年轻人也一字一字地说。 “我早已经不要他了,在他不要我之前。”花离离微微昂起了头,“他杀了我娘、杀了癸、杀了天绣班所有三十三口人,为了这个我就是要唱戏唱一辈子,不管有多么辛苦!”他冷冷地看着那年轻人,“我就是要堕落一辈子!” “他杀了天绣班只不过想掩饰夫人的出身而已。”年轻人冷冷地说,“那是因为他爱你娘爱疯了,爱到不惜杀人也要娶她,否则堂堂华国辅何必如此……” “爱?”花离离陡然大笑起来,“杀人——还冠以爱的罪名,那当真是笑话!他不知道什么叫梦想吗?天绣班三十三个人的梦想,想要做一个比曲班更美的班子,想唱更多人喝彩的曲子,想用唱戏活过一辈子,他如果真的爱她就该知道他杀了那些人的时候就已经连娘和我一起都杀了!” “夫人是自尽……” “是的!她自尽,而我不肯死、我怕死!我那时候才七岁!”花离离打断他,“我是华国辅的儿子,所以我可以不死,癸呢?他一样是娘生的,只因为他不是华国辅的骨肉所以他也要死?这样的‘亲爹’我要不起!我就是在扁街落魄到沿街乞讨也不会回去的!” “即使放弃陆姑娘,你也要照旧这样活下去?”年轻人冷冷地笑,“大哥,我早看你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尊严了,为什么还是死要面子不肯回去?守着你那些支离破碎的尊严,与回家祈求爹原谅——以你如今的狼狈爹会原谅你的——然后堂堂正正地做你的华大公子,把陆姑娘娶回家,不是划算得多?”他阴森森地说,“陆永还不是威胁你除非你不是花离离否则不把闺女嫁给你么?你明明就不是,扁街街头那个哗众取宠的戏子是你吗?大哥,你说呢?” “如果可以的话,我在一年前就已经回家……不,在我没有钱的时候就已经祈求爹的原谅了。”花离离低声说,一字一字冷冷冰冰地凉人骨髓,“可惜……我永远都是不顾后果的笨蛋,就算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一样选择回我那个狗窝!” “尊严!”年轻人“嗤 ”地一笑,“还真是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完全不懂呢。大哥,你本来可以要什么有什么的。” “不是尊严,”他平心静气地说,“是梦想,天绣的水佩风裳天绣的画眉天绣的蛮腰天绣的碎步天绣喜欢唱戏的灵魂……你不明白的,人生除了尊严、爱情还有梦想!我不靠华国辅任何东西而能活着,我爱着我想爱的人,我做我想做的事,我还能唱戏!”他森然地抬头直视着年轻人的眼睛,“鹃,你说是你所拥有的多,还是我拥有的多?你比我快乐吗?” 年轻人为之语塞,顿了一顿,“就算是为了这些……你还是不能娶你的陆姑娘!” “我会娶她的!”他一字一字地说,“我想要她嫁给我!” “不可能的!如果你不是华离,你就不可能娶她!” “我从来不是华离。”花离离说,“人生——只要你努力的话,一定有人会看到,也就一定会有奇迹!我相信她也从来不曾认识什么华大公子,从来不曾想嫁给华公子。”他昂然地说,“她想嫁的只有我而已!” “好自负!”年轻人冷笑一声,“你那死不服输的性子又来了,当真天真得无药可救啊,大哥。”拂了拂衣袖,他说,“梦想……大哥我是好心——而你把好心当做驴肝肺,如果后悔了,小弟我可就不帮你了。” “我谢你,但不感激你。”花离离说。 “知道。”年轻人一挥手,慢慢往夕阳中走去,渐渐没人远处的城市。 华离……他闭起眼睛,他从不是华离。 他只是灵魂污秽人生卑贱的花离离,但尽管如此,他也会为他所要的去努力。 他倔强,但也胆小怯弱,也常常很无力,但无论如何他到最后总会努力承担一切,去追求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结果。 ☆☆☆.4yt☆☆☆.4yt☆☆☆.4yt☆☆☆ 花离离也真敢开口啊,陆永还下轿回家见到陆长钗的时候想,事到如今居然还敢开 口说要娶她。他带着一抹笑走进女儿的房间,陆长环已经笑了起来,“爹笑得这么暧昧,是路上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好事?”陆水还怔了一怔,“怎么会有好事?是你的好事近了吧?”他托了一下陆长环的头,“你姐呢?” “姐一大早就出去了,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钱。她都和花离离分手那么久了,不知道又在搞什么,每次回来都是那样。”她嫣然一笑,“再这样下去她要嫁一个金龟婿才够她花钱。” “胡说,你大姐绝不是爱钱如命的人!”陆永还嗤了一声,“她是被花离离那戏子给骗了。” “骗了……有骗了两年之久吗?”陆长环叹了口气,“我开始也那么想,但是被骗这回事也许当真有心甘情愿的。大姐她心甘情愿地爱那个混蛋,我想和两年前一样完全没有变过吧。” “那个戏子究竟有什么好?一无所成又……” “爹!”陆长环低声说,“你不知道……定水城里对他的评价已经变了吗?” “变了?”陆永还怔了一怔。 “她们说……花郎从前是来者不拒,现在是谁也不要。”陆长环轻轻叹了口气,“我想也许……他也是真心……爱着大姐的。” “胡说!” “我没有胡说,他真的变了,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是听说他连跟随他最久的那个女子都不要了,说是太忙。”她嘲笑似的笑了一声,“真是差劲的借口。他在等谁吧,也许是大姐、也许是别人,总之——想洗干净自己等着什么人吧,那个傻瓜。” “等?”陆永还皱起了眉,“不知道你们这些少年人成天想的什么。” “是啊,等。”陆长环一笑,“他曾经做过过分的事,所以没有资格要求,只能等——等着福气能不能从天上掉下来看老天是不是还眷顾他——而一般而言,那是不可能的。”她笑着环住陆永还的肩,“如果他等的是大姐,那爹你会原谅他吗?” “你大姐值得更好的人。”陆永还说,“她是一个好姑娘,爹不会让她嫁给不能给她幸福的人。” “但是幸福不幸福除了大姐谁也不知道吧?”陆长环放开陆永还,“吃饭了,泊雁还在等着我呢。” “人小鬼大的丫头!” “还小?我已经二十了,老了!”陆长环笑着跑了出去,“老了老了……” 这些孩子!陆永还微微笑着,花离离当真是为 了陆长钗而改变了吗?即使是改变了也是不可能的吧?把长钗嫁给他?根本是个笑话!不期然的,花离离骤然抬起头说“我想问将军可以把长钗嫁给我吗”的模样浮了上来,他那样子还真有一点儿决心呢。 ☆☆☆.4yt☆☆☆.4yt☆☆☆.4yt☆☆☆ “还能唱戏?”华国辅府中有人阴森森地说,“那就让他不能唱戏,我不信他不乖乖地回来。” “爹的意思是……” “他喜欢陆府的那个丫头是不是?我要他明天就不能唱戏,如果再不回家,我连那丫头一起杀了。” “哦。” “我不信他可以没了翅膀还能飞!” “哦。” 华鹃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对于十五年来从不曾生活在一起的大哥竟没有丝毫关心。 爹只是想征服十五年来从不听话的儿子,他其实……也根本没有把他当做儿子,只是想像驯服一只野兽一样驯服他,十五年来他就是这样看着华离的戏台,看着他堕落的生活——他越堕落爹就越愤怒也越兴奋,而爹愤怒也就是他堕落的动力,一直这么恶性循环。但是无论如何,爹始终要逼他自己回到华国辅府,那就证明是爹赢了——那就是爹一直要致他于绝境的意义,甚至富员外勒索大哥那一回事还不是爹一手操纵的?只是后来富员外做得太过分了侮辱了爹的尊严——并不是因为侮辱了他的尊严而是侮辱了爹的尊严所以他死。 可怜啊,猛兽爪下拼命挣扎死不服输的猫,为了可笑的梦想和爱情,宁愿死在窝里。 ☆☆☆.4yt☆☆☆.4y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