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 第1页 [古装迷情] 《朱门》作者:棠岁【完结+番外】 文案 谢华晏出生名门,才貌双全,自幼便是天之骄女。她本以为自己的这一生当是花团锦簇,富贵荣华,却发现身为女子,在这个时代,有太多的无奈和枷锁。 初恋与夫君,公婆与妯娌,妾侍和与子女……柴米油盐和着国家兴亡,时代洪流滚滚,纵为名门贵女,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奋力挣扎的一员 食用须知: 1.女主虽然聪明但也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一开始也会走一些弯路的,大家包容一下呀(当然我不会把女主写成傻白甜……我捨不得2333) 2.本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无男主,主要是女主成长史。言情戏份极少 3.女主的丈夫三妻四妾 4.架空朝代,请勿考据 5. 不甜不爽,作者菌想写的是一个封建家族的在国家兴亡背景下的兴衰故事,书中可能有很多角色(无论好坏)结局凄凉,也会有很多人领盒饭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种田文 宅斗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华晏 ┃ 配角:陆君衍 ┃ 其它: ================== 第1章 及笄 长宁三年三月廿一,春光和煦,在这近几日狂风暴雨的天气里着实难得。 即便是因着近日京城这一场异常的降水,京郊又多了不少房舍倒塌流离失所的难民,吏部尚书府上的后花园中依旧是一派歌舞昇平,衣香鬓影。一列穿着浅粉色衣裳的丫鬟穿梭在由花匠在花房中细心照料、今日正好开到最盛的各色花儿之中,手上捧着白瓷印花十二花令托盘,托盘上是同样花色的两个茶盏。 茶是新摘新炒的龙井,由当地最善制茶的老师傅亲手制成,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前一日午间才方送到;托盘茶盏是半年前皇上赏下的定窑印花白瓷,十二花令对应着一年四季,喻指四季平安喜乐,繁花似锦;一盘双盏,则是取的好事成双之意。 转过太湖石堆砌而成的假山,绕过一池碧水红鲤,花厅便近在眼前。丫鬟们鱼贯而入,捧着茶盏无声地行了礼,随后一一上茶,又再次默默行礼告退。若不是多出了龙井清淡悠远的香气,端坐厅中的贵妇人们几乎无法分辨刚才那一队丫鬟究竟是不是幻觉。 谢府不愧为百年世家的嫡支,在教导丫鬟方面实在是用心,想来也费了不少功夫。 工部尚书夫人余李氏率先饮了一口茶水,随后贊道:“当真是好茶!谢夫人,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这几日江南才新上的龙井吧?为了令媛的及笈,你们也是颇费心思了。” 是了,今日这奼紫嫣红,锦绣千堆,银钱流水般的泼出去,皆是为了定阳谢氏三女、吏部尚书谢明德长女谢华晏的及笄礼。虽然笄礼尚未开始,但这眼前种种已是让人惊诧:纵然定阳谢氏的确是百年书香世家,家底丰厚,可这样的铺张却也是头一回、独一份。 谢夫人谢罗氏合上杯盖,浅浅一笑,回道:“余夫人料的不错,正是龙井。” 谢罗氏出身汝安罗氏,虽说比之定阳谢氏稍逊,但同样是大楚有名的诗礼之家。加之谢罗氏之父曾官至参知政事,即便如今已告老还乡,可在朝中的关系也不容小觑。因此谢罗氏这才刚开了口,就有妇人知情识趣地将话头接了过去,一时间花厅里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茶过一盏,有丫鬟来报吉时将至。厅中谢家亲眷与观礼的太太们今日一大早便起身赶往谢府,等的就是这一刻。 ——谢氏华晏,出身桃李满天下的百年书香世家谢氏,其父吏部尚书谢明德圣眷优渥。而她自幼聪敏,很是为老太爷和太夫人所喜爱。七岁时随母入宫,竟是得了当时的皇后的赏识,此后更是常常被召入宫中,荣宠颇厚,更何况…… 貌盛极。 谢家专门请来替谢华晏梳妆打扮的嬷嬷在心中贊道。 这样的好相貌好家世,也不知是哪家的儿郎有福气娶了她去。 辰初刚过两刻,谢华晏已是妆扮完毕。毕竟及笄礼初时的衣裳都比较简单。现下她只穿了一身简简单单的青色采衣,没有半点纹饰。谢华晏瞧着铜镜中的自己,仍旧梳着双鬟髻,眉目却已然褪去了幼时的天真,显出几分少女的灵秀神采。 正怔然间,锁烟的身影出现在铜镜中。她穿过屏风,走到自己身后,先行了一礼才道:“姑娘,该去家庙了。” 谢华晏回过神来,微微颔首,起身朝家庙而去。 吉时已到,谢家请来的正宾是如今的参知政事杨庭春的夫人杨许氏,贊者则是一向与谢华晏交好的淮南候长女曲云深,排场可谓不小。隔着各色礼器,谢华晏与曲云深悄悄对了个眼神,相视一笑。 待曲云深以盥净手后,谢华晏便走上前向父母宾客行礼,随后面西正坐于笄者席。她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仿佛白云闲行般的韵味,叫人见了不免在心中道一声好姿仪。 初加、再加,依次礼成。从浅黄襦裙到黑底红边的曲裾深衣,玉笄、罗帕、玉簪一一加身。及至三加礼毕,谢华晏已是换上了一袭正红裙裳。 那裙裳上襦的暗红云纹低调又尊贵,裙摆处用金线细细绣了莲花纹样,苏绣技法栩栩如生。外头是一件织金莲叶纹大袖衫,与裙裳两相交映,恰似一幅精緻华美的画卷,实在是令人惊嘆的巧思。而在如云的髮髻上则缀着两支玉簪,另有一支南珠钗熠熠生辉,珠色温润细腻,越发衬得谢华晏肤色白皙,眸光流转时竟是在一瞬间胜过了那珠光。
第2页 待到礼成,忽然有丫鬟来禀报,称宫中来了赏赐。众夫人面面相觑,心中微惊——不过一个及笄礼,宫中竟也有赏赐发下?如此看来,谢家当真是深得圣眷。便有人暗自记下回去要提醒夫婿子侄。谢罗氏虽然同样有些惊诧,却没有表露在脸上,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带着诸位夫人一同朝前厅去了。 不论心思绕了几轮,众人脚下却是不停。所幸谢府祠堂与前厅相隔不远,不过片刻后,众人已到了前厅。 前厅里早有机灵的丫鬟小厮设了香案焚了香,众夫人略等了片刻,宫中来人就到了谢府门前,很快便进了前厅。只见那中官手捧懿旨,高唿一声:“太后娘娘懿旨到——”,众人齐齐跪下行礼,只听得他念了一通褒奖之言,赏了一堆珍玩器物。 中官一边念着圣旨,一边回想着方才瞥见的众人神色。自然,在场诸位都是宅斗的箇中好手,将神色掩饰一二分并非什么难事,可中官在宫中浸淫多年,眼神自是比旁人毒辣的多。这褒奖之言无甚稀奇,左右也都是那些惯常用来夸人的话;而珍玩器物虽然珍贵,但也不至于到让众位京中贵妇惊嘆的地步。真正让她们惊诧的,只怕还是谢家的荣宠吧。 如今这谢家,的确是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啊。 中官不由得在心里感慨了一句。 懿旨念罢,谢华晏等人领旨谢恩。谢家人又恭恭敬敬地打赏了中官一两银子,这才送他离开。 - 如此热闹了一整日,待到谢华晏回了无竹斋,已经能隐隐听见打落更的声音。 垂灯手脚伶俐地替她卸了钗环。一头乌缎似的长髮流水般倾泻下来,紧绷了一天的头皮总算得到了放松。谢华晏微微舒了口气,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镜中的姑娘。只是精緻的眉眼在昏黄的烛光下更添了三分朦胧,只能瞧个轮廓,于是思绪便渐渐散了。 回无竹斋前母亲曾嘱咐称她已经递了牌子入宫,明日一早便要谢华晏随她入宫谢恩。 入宫啊…… 思绪沿着这条线一寸寸蔓延,谢华晏的唇边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一点一点扩大。那笑容极美,让她本来因过分精緻而显得不大真实的五官一下子鲜活生动起来,像是一副过于追求技巧的画卷终于添上了最后的一笔写意风流。 钗环早就卸下,垂灯退后两步,安静地站在阴影里,默默地算着时辰。直到一阵风从半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烛光晃动,恰映在铜镜里,光芒一时刺到了人眼,谢华晏才好似被惊醒一般问了一句:“几时了?” 垂灯微微挪了几步,让自己重新出现在光线中,免得惊到了姑娘,随后道:“回姑娘的话,戌正差一刻。”顿了顿,又问:“姑娘要歇了吗?” 谢华晏应了一声,垂灯便出去唤了那些端盆捧巾的小丫鬟进来,与锁烟一道服侍着谢华晏梳洗更衣。看着姑娘睡下了,垂灯这才取了床塌两边的钩子放下床帐,又小心地将灯烛自外而内一一盖灭,只留了离床帐稍远些的两支,既不妨碍姑娘安睡,又免得姑娘夜半醒来时难以视物。随后她退出里间,和衣睡在了隔间榻上——姑娘不喜欢里间留人。 - 谢华晏是被隆隆雷声惊醒的。 她没叫人,也没起身,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闪电在一瞬间照亮屋子,几缕光线透过绫罗帐,映出了帐顶绣着的数枝三月桃花。 幸好临走前吩咐花匠将那些花儿搬进花房了,否则若是被雨打残,父亲定然要心疼不已,不念叨上几个月想必不会罢休。 她一面想着,一面觉得睡意渐渐散去。一道又一道的雷落下,伴着闪电,她翻来覆去几次,在心里默默地数着落了几道雷,最终还是放弃了入睡,披衣起身。 外间垂灯轻轻唤道:“姑娘?”一边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是垂灯起身了。 谢华晏应着:“我睡不着,起来看看,你不必进来。” “是。” 于是那声音渐渐散去,慢慢的,又只剩下了隆隆雷声和雨打窗棂的声音。 谢华晏走到书桌前,点了盏灯,铺纸研墨,挽起袖子取了支笔润了润,蘸饱了墨。待要下笔时她却稍稍一顿,偏头思量了片刻,墨珠跌落在纸上,晕开一片污渍。她无声地嘆了口气,只得换了张纸,这才落笔。 “父亲母亲敬上,华晏不孝……” 作者有话要说:  参知政事位同副相,掌实权 萌新开文,文笔不太好,还请大家多多包涵(/ω\) 顺便卖萌打滚求一波收藏点击评论投雷 作者又可爱!又好养活!真的不领养一只吗! (/ω\) 第2章 入宫 辰正刚过一刻,太阳正是灿烂而不至于让人感到躁热的时候。 小内侍胡喜儿引着吏部尚书家的女眷到了慈宁殿殿前,随后行了一礼退下。路过一个偏僻的角落,忽然瞧见这儿负责洒扫的小宫女采荷朝他招手示意他过去。 “怎么了?我还得去当差呢。若是去晚了,可得挨上好几板子!”胡喜儿左右看看,发现四下无人,这才虎着脸低声斥道。 采荷依旧笑嘻嘻的。 她出生极其贫苦,家中本就重男轻女,对她动辄打骂,又遇上了大旱,颗粒无收,眼看就要交不起租子,索性趁着大选,将她交给了宫中来人省事,不仅少了张吃饭的嘴还能赚上些钱。
第3页 幸好大楚讲究宽和待人,哪怕只是个宫女太监,为了自己的好名声好形象,各位主子也很少特意去折磨找茬。再加上她姿色也十分平庸,倒也不曾做过那些麻雀飞上枝头的虚假美梦。因此虽然如今只是在宫里不起眼的角落做个洒扫宫女,采荷也觉得比从前过得快活许多。 日子一舒心,她天性中对八卦的热爱就止不住地散发出来,甚至战胜了她原本老老实实做洒扫做到被放出宫的念头。 眼前这装模作样地着急着的胡喜儿就是采荷的重要消息来源之一。她用手肘撞撞他,急急道:“谁不知道你和刘公公关系好,别唬人了!快说,今个儿谢夫人谢姑娘又入宫做什么?” 胡喜儿无奈地嘆了口气:“还能做什么?为了昨天的赏赐入宫谢恩呗。” 说完他又摇了摇头,感慨道:“谢家真是圣眷优渥,圣眷优渥啊。” - 此刻,圣眷优渥的谢罗氏和谢华晏正与太后皇后一道闲话家常。也不知是说到了什么,太后忽然道:“华晏及笄,可许了人家?” 谢华晏拢在袖中的手在一瞬间攥紧。 谢罗氏心头一跳,仍旧笑盈盈地答:“还未呢。之前相看了几家,都不大如意。这拖来拖去,竟是及笄了也没定下。”一面说着,一面便渐渐蹙起了眉头,一副十足发愁的模样。 太后“唔”了一声,点头道:“是啊是啊,我们华晏这般好,哪是那些凡夫俗子配得上的?” 一旁的皇后听着,笑着接了下去:“正巧今日入了宫,母后何不将国师宣来,问一问华晏的姻缘?” 太后笑骂了一句:“国师问卦问的是皆是天下大事,哪有让他给一个姑娘家看姻缘的道理!”说罢想了想却又觉得可行,越想越认真,于是转口道:“嗯……不过问上一问也好。但国师卜算须得在问天阁,华晏你便自去问上一卦吧。” 皇后失笑。随着年纪大了,太后行事也是越来越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了,难怪民间总说“老小孩”,如今看来,可不就是个小孩儿吗? 这边谢华晏便低低应了声“是”,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女儿家的羞态来:“华晏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恩典。”随后行礼退出,举止不復往日闲雅,自然惹得宫中贵人又是好一阵打趣。 - 由小宫女领着,谢华晏出了慈宁宫,绕过御花园,转过这条她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小径,来到了问天阁前。 扶疏翠竹间,她终于瞥见了那抹熟悉的黑色。 谢华晏转头对那小宫女说道:“国师卜卦不喜旁人在侧,你且退下吧。”说完,又赏了她一个荷包,自顾自地朝问天阁走去。 绕过一丛湘妃竹,谢华晏看见巫玄乙果然是熟悉的打扮。他束着发,一袭黑色的宽袍广袖,衣摆处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日月星轨。她不由得笑起来,这是巫玄乙十四岁时算出南方洪灾后向皇上讨来的奖赏。他分明是道家弟子,却不知为何极不喜着道袍,虽然……谢华晏觉得他穿道袍时其实也很好看。想到这,她的脸不禁红了红。 到底还是十五岁的少女,脸皮薄的很,这样的事情稍微想一想就羞得不行。 巫玄乙正在品茶,他听见了竹林落叶被踏过的沙沙声响,却没有回头,只道:“昨日闲来无事,卜了一卦,卦象果然不错。” 谢华晏踩过松软的落叶,在他对面坐下,语含笑意:“巫国师当真是天纵奇才,连这样的事情也能算得出来。” 巫玄乙抬手为她倒了一杯茶,抿了抿唇,没有回话。 谢华晏端起茶盏,细细品了一口,眸子亮了亮:“太平猴魁!真是好品味。” 巫玄乙转了转手中的杯子,看了她一眼:“喜欢便好。” 就是特地为你留的。 巫玄乙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 自从昨日算出谢华晏今天要来,他便开始准备这一应事宜。太平猴魁乃谢华晏最爱,墨衣金纹的装束一向最讨她喜欢,竹林更是她心头好,一桩桩一件件,他记得清楚。 虽然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地这样做,但自打他九岁与谢华晏初相识,经年累月下来,这一切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那么,国师大人可知道我今日为何而来?”谢华晏笑吟吟地。 巫玄乙摇了摇头:“卦象再灵通,也不至事无巨细。” “我今日……是来算姻缘的。” 巫玄乙似乎短暂的沉默了一瞬,又似乎没有。他唤来小道童,取来了器具。 很快,一卦算出,巫玄乙抬眼看她,正欲说出所得卦象,谢华晏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巫玄乙一顿,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方才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只说了一句:“你这是做什么?” 谢华晏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巫玄乙,我已经及笄了,可以许嫁了。” 她的声音是这样的平静,可按着他的手却分明抖得厉害。 巫玄乙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眉眼沉静,像是将碧水寒潭都融入了其中。 他还是这样好看又冷淡的模样,和九岁初见时几乎一般无二的清冷气质,抬眼低眉间都好像在表达着生人勿近的意思。
第4页 谢华晏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慢慢收回手,沉默了片刻,涩涩道:“我知道了。” ……只是,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是不一样的那个。 谢华晏站起身,正打算快快离开,却突然听见巫玄乙的声音:“谢姑娘。”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 巫玄乙看着谢华晏,她穿着浅黄衫子和碧色襦裙,站在丛丛绿竹前。光影斑驳,她明媚得好似三月春光。 但他最终还是开口,声音依旧清清冷冷的,像是寒潭间涌出的一股泉水,叫人浑身一凉:“谢姑娘此生的姻缘,不大好。” 谢华晏怔了片刻,最后扯出个苍白的笑容来:“多谢国师。”随后她匆匆谢了一礼,疾步离去。 风拂过竹林,枝影婆娑,像是《诗经》里唱着的:“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 谢华晏回到慈宁殿时,皇后因为要处理宫务已经先行离去,但太后却和谢罗氏正聊得兴致盎然。她只得强打精神同她们闲话。幸而不过多久便快要到午时,而因为宫中规矩,宫里很少留人用饭。谢罗氏便知情识趣地领着谢华晏一同告退离去。 回到府中,谢罗氏本欲同谢华晏说上几句,却见她一脸的疲惫苍白,不由问了一声。谢华晏只是摇头托说劳累,谢罗氏皱起了眉头,嘱咐立侍一旁的锁烟:“扶姑娘回去,好生照料着。” 待回了无竹斋,锁烟正想服侍谢华晏歇下,却听得她吩咐:“今日穿的薄了,怕是受了凉。你且取个火盆来。” 锁烟虽然心中满是疑惑,但依旧取了个火盆过来。她只见姑娘翻了翻书桌,从一本书里抽出一封信丢进火盆,木然地看着它被烧成了灰烬,然后淡淡地吩咐:“这会儿感觉好多了。过一会儿就熄了这火盆吧。” 锁烟此时已经明白过来姑娘是在做什么。她应了是,随后服侍姑娘换了衣衫歇下。又等了些时候,锁烟将火盆端了出去,先用水浇灭了,再将纸灰炭灰用铁签子拨成一团。 后院的曹婆子瞧见了,凑上来,一脸的谄媚:“锁烟姑娘怎么能做这些?还是我们来,我们来。” 锁烟瞧了她一眼,避开身子,冷冷淡淡道:“姑娘吩咐由我处理干净,我便要亲力亲为。曹妈妈难不成是想我受罚吗?” 曹婆子有些讪讪的,她收回了手,但不过片刻就又凑过来:“锁烟姑娘啊,咱们姑娘这是怎么了?” 这回锁烟倒是认认真真答了:“姑娘今天穿的薄了,出门时不慎吹了风受了凉,不过方才用火盆暖上了片刻就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锁烟姑娘,我先去忙了,不打扰你了。”曹婆子得了答案,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锁烟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将那灰烬处理了。 那曹婆子分明是往正院方向去了。 夫人也是关心姑娘,姑娘到底有什么事是不肯说的呢? - 几日后,谢罗氏又招了谢华晏到她院里去。 “娘有什么事吗?”谢华晏跨进门,问道。 她脸上的笑意在见到满桌画卷时凝固了。 谢罗氏朝她招手:“华晏过来。你瞧瞧,这些人里头可还有中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在我的设定里华晏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纯粹只是温良恭俭让的古代女性,她性格中会带有一些反叛因素,所以她之后才会有种种举动(再说要剧透了……另外我是不是把框架弄得太大了2333) 不过同时由于长期受封建礼教影响,华晏虽然会反抗但也没有勇气反抗到彻底(因此她被巫玄乙拒绝后就默默地接受了父母安排的婚事) 求求收藏点击评论投雷~ 第3章 婚事 听到谢罗氏这样问,谢华晏倒并没有十分惊讶。 本朝风气开放,尤其是京城一带。虽然人们依旧坚持着“父母之言,媒妁之命”,但择婿时让女儿也参与着斟酌参考在如今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即便还有几个老酸儒反覆写文上折怒斥这等“不顾礼仪没有廉耻”之事,疼爱女儿的人家大多还是会这样做。 不过,提亲的人这般多倒是让谢华晏有几分讶然。 只是她如今实在无心这些,摇摇头婉拒了:“女儿不懂这些,一切听从爹娘安排便是。” 谢罗氏听了这话也兴致不减,坚持让谢华晏坐下看着,又转过头去吩咐:“白露,将东侧那两扇窗合上些,免得冷风吹了进来着了凉。”随后拿了册子照着画卷一一指给谢华晏瞧。 这一瞧就从午间瞧到了金乌西沉。谢华晏被灌了一脑袋的公侯世家清贵名门的公子哥儿的名字,只觉得头昏脑胀。总算谢罗氏终于挑到两个还算满意的,将名字报予她:“一个是礼部侍郎的长子向邀,一个是永定侯世子陆君衍,你看如何?”又叫人取来这二人的画卷和家室册子。 谢华晏随意地扫了几眼,点点头道:“娘挑的一定是最好的。” 谢罗氏满意地收了册子,对她笑道:“晚上我便同你爹商量出个人来。”顿了顿,忽然嘆了口气:“我儿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啊。” 谢华晏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握了握母亲的手,笑了笑。
第5页 “好了,天晚了,你先回去吧。今日白姨娘要来侍膳,娘这儿就不留你了。” “是。” 谢华晏离开正院。缓步走在抄手游廊上,她忽然又想起方才那两个人来。 都是好家世,好相貌的人啊。 若是当真结为夫妻,举案齐眉恩爱缱绻怕是不可能,但她会努力做到相敬如宾,成为一位贤妻。 她想着,轻轻嘆了口气。 - 翌日早上,谢华晏早早便醒了。 并非因为做了什么噩梦惊醒过来,反倒像是一场好梦做到了尽头,自然而然地收了尾,于是梦中人就缓缓清醒过来。 谢华晏眨了眨眼,视线逐渐清晰起来。屋内的光线还有些暗,应该是因为时辰尚早。 可她却觉得已经睡足了,索性坐了起来。雪白的绸衣和苏绣缎面棉被摩擦,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此时天色尚早,整个谢府都安安静静的。即使厨房和扫洒的僕人早早就起来干活了,也都把声音降到最低,免得惊扰了主子们休息。更何况无竹斋所处极为僻静,一丁点轻微的声响都会被无限放大。 昨夜当值的是锁烟,听到里间有动静,她急忙翻身起来,低声问道:“姑娘要起了吗?” 里间传来谢华晏的应答声,于是锁烟出门去,先是差人去叫垂灯,再让那些一早候在门前的小丫鬟进来,服侍姑娘梳洗。 垂鬟分肖髻搭着天青衫子月白裙,十足的清雅。再系上一条霜色荷包同一块如意玉佩,谢华晏吩咐着:“垂灯随我去给娘请安吧。” 谢华晏进正院时谢罗氏正在由霜降挽髮髻。谢华晏走过去,扫了一眼一旁的丫鬟捧着的托盘,挑了一只碧玉簪出来:“这个配娘今日的衣裳。”霜降便接过那支簪子,为谢罗氏簪入髻中。 的确十分相宜。 霜降凑趣地福了一福身子:“奴婢本以为夫人平日如此貌美,到底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可今日见了姑娘这般,才知往日竟是将夫人的容貌给埋没了大半。奴婢愚钝,着实惭愧。” 谢罗氏笑着假意骂她:“当真好利的一张嘴!” 霜降不依,继续道:“奴婢分明愚钝得很,夫人怎能说是牙尖嘴利……” 如此打趣一番,一时间,内室笑语不断。 - 因为谢罗氏不耐烦日日看到那些妾侍,是以谢家妾侍不必每日晨昏定省。今日恰巧是妾侍不用过来的日子,因此来给谢罗氏请安的除了谢华晏,就只有谢罗氏所出的谢循墨、白姨娘所出的谢循堂及刘姨娘所出的谢遥安。 谢循墨如今不过十七,却已经在去年秋天就通过了解试,获得了举子身份,这让谢家很是骄傲了一番。如今他正在准备明年春初的省试,只是匆匆地请了安就回他的书房去了。谢罗氏知道他忙,也没留他。于是屋内除了谢罗氏,大小主子只剩下三人。 谢循堂的生母白姨娘乃谢罗氏的陪嫁,将他教导的十分乖巧。谢循堂不过才五岁,却能在位子上安安静静地坐上许久,和十三岁的谢遥安形成鲜明对比。后者虽然还端端正正地坐着,可眼睛却不停地从谢罗氏发上的碧玉簪、谢华晏腰间的荷包玉佩上反覆扫过,眼里光芒闪烁。 谢罗氏今日无心应付他们,用过早饭后又随口嘱託两句就让他们散了,只留下了谢华晏。 待谢循堂和谢遥安都告退后,谢罗氏才露出满脸的欣喜来,沖谢华晏道:“昨夜我和你爹商量了半宿,定了下来。我们打算应了陆家的提亲。” 谢华晏略怔了怔,这才后知后觉的装出几分羞涩来:“娘……女儿知道了。” 谢罗氏摆摆手,笑道:“好了好了,知道你害羞。这几日我们便要和陆家交换庚帖合八字算吉日了,你先将绣品准备好吧。” 这里的绣品指的自然不是嫁衣鸳鸯被这等大件,那些早在她及笄前就交给有名的绣娘来做了。谢华晏要准备的,是送给夫家亲眷的绣活儿。虽说这同样可以交给绣娘来做,可亲力亲为到底更显真挚。 谢华晏点头应“是”。 - 接到谢家同意了他们的提亲的消息,永定侯府自然是高兴非常,急急命人备下礼前去求婚,这一前一后之间竟然不过是隔了几天而已。 不过,待到问名礼成,永定侯夫人却在去佛寺还是道观卜卦之间好生犹豫了一番。 虽然大楚以道教为国教,但在宗教问题上还是较为宽松的,因此佛寺道观都极为兴盛。在京城附近,佛寺以大兴寺为首,道观则以云外观为首,这两处的香火都极为旺盛,而这二者的八字合算又据说都十分灵验……永定侯夫人反覆斟酌琢磨,参考了京中那一桩桩的美满婚事是在哪儿合的八字,又派了人四处去打听了一番,可到底还是没能下定决心。最终还是长年礼佛深居简出的老夫人站出来,拍板决定去大兴寺。 合出来的结果自然是天作之合,姻缘天定。于是接下来的纳吉、纳徵、请期一系列礼节都很快就被完成了,一百二十四抬聘礼,端的是富贵气象。这样的大礼并不十分罕见,但是多见也是算不上的。因此虽不至于轰动京城,但下聘时依旧有不少百姓在街道两旁观望,指点着那些黄花梨木箱子兴奋不已地交头接耳。
第6页 - 谢罗氏站在院子里,拿了把银剪子修着花枝。她想着前几日那一抬抬的聘礼,还有那一对虽被缚住了翅膀仍在不停挣扎的大雁,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陆家这是迫不及待要将华晏娶过去啊。” “可不是。”一旁的白露顺着谢罗氏说道,“大姑娘这样一等一的家世容貌,夫家见了哪能不想着快快将她迎进门呢?” 谢罗氏轻轻“哼”了一声,看似神情不变,眉角眼梢却是满满都盛着欢喜:“他们想快些求娶,可我到底还是捨不得……我前几日和陆家商量好了,婚期定在了六月十二。” 白露福身行了一礼,笑盈盈地说:“恭喜夫人,恭喜姑娘。” 适逢李山家的来送帐本,谢罗氏随手将剪子交给了一旁服侍的小丫鬟,正打算去处理家务事,却忽然“哎呀”了一声迴转过身子:“这几日事情繁多,我竟然忘记告诉姑娘了。你且去走上一遭,通知她一番。” 白露应了,行了一礼后朝无竹斋而去。 谢华晏正坐在榻上,仔细地绣着一块描了鹊上梅梢的图样的帕子。 这几日外头一片喜气洋洋,但无竹斋依旧保持着往日的安宁。若是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不过就是各色丝线绣样多了些,新取出来的一个绘着锦鲤成双的紫檀木盒中添了几方帕子、数个荷包罢了。 垂灯在外头轻轻叫她:“姑娘?” “何事?”她应着。 “夫人屋里的白露来传话了。” “嗯,让她进来吧。” 不过片刻,白露就进来了。她先向谢华晏行了一礼,然后再道:“恭喜姑娘!夫人叫奴婢来告知您,谢陆两家的婚事定在了六月十二。” 谢华晏看着她满脸喜色的样子,于是也慢慢笑起来,先打赏了她一个荷包,再叫了垂灯锁烟进来,同她们说了此事。屋内一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在一片快活气氛中,谢华晏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绣完了帕子的最后一针。 鹊上梅梢,喜上眉梢。 当真是喜吗? 似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那她就也这样认为好了。 六月份啊,那正是绿树成荫,一片晴好的时候。 第4章 姐妹 谢陆两家的婚事从三月末开始商量,等到一系列礼节完成、两家定下了六月十二的婚期之时,已经进入了四月。 随着进入四月,白日的时光越发漫长起来,再加上愈来愈热的天气,只叫人觉得长日漫漫,实在难捱。 不过谢府众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谢陆两家已经定下了婚期。从如今到六月,也就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时间说长是不长,可说短也不短。再加上谢明德和谢罗氏向来视谢华晏为掌上明珠,为她准备嫁妆时简直是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海底的月亮都弄过来添进爱女的嫁妆箱子里,因此谢府众人每日都有一大堆事儿要做,简直是分身乏术。 像外院的李山,上午去绸缎庄挑了一批好料子,下午就要去锦绣楼拿定做的的衣裳;昨日刚寻来新运到京城的一匣子圆润饱满的南珠,今日又得去银楼取前不久打的首饰,顺便再订上一套谢罗氏新选的时兴式样;正计划着明日去庄子上瞧一瞧,将那些早已筛选过数遍的僕人再好好选上一通,又接到后日该去鲁班坊取那些新做好的家具的吩咐。 不仅是他,人人都忙成了一个陀螺,恨不得脚下生风。更不提因为这桩婚事,来往宾客大有不减反增之势,种种人情往来、宾客招待,更是繁忙异常。如此,即便是谢府的僕从算不上少,但在这些日子里却都显得来去匆匆忙碌非常,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在这种时候,待嫁的谢华晏反倒是最为清闲的那个。她每日卯正起身,去给母亲请安后便在一旁帮着料理家务,学习些处理内宅事务的经验;午间在正院用膳,随后就可以回屋小憩片刻;待到下午,她将那些帕子荷包什么的绣上几针,随手翻几页杂记话本、诗词史书,一整个白日就很快地结束了。 但清闲归清闲,这样子打发时间,一日一日地做些差不多的事情,到底还是有些无趣的。可是现在也不比从前,既然订了婚许了嫁,自然也就不再能随意出门了。 恰巧四月十九那日上午下了场雨,凉爽了不少。于是待午睡起身,当锁烟提议去园子里走走的时候,谢华晏欣然应允。 四月芳菲尽,园子里不復先前的热闹繁盛,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凌乱地散着落花,空气中隐隐约约似是有暗香浮动。不过在谢府花匠的巧手奇思下,园中并未流露出颓废衰败的味道,反而看上去多了几分落英缤纷、疏影横斜的美感。 银红绣鞋踏过一地的纷扰残红,谢华晏缓步行走在小径上,放空了思绪,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色。 垂灯忽然道:“姑娘,前面的似乎是二姑娘。” 谢华晏抬眼看过去。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近了一座凉亭。这小道弯弯曲曲的,凉亭被掩映在花树后。花枝纷繁,影影绰绰,凉亭中的那道身影只不过是依稀可辨,不过……似乎真的是谢遥安。 再走近些,绕过了那株花树,亭子里的人的身影越发清晰起来。 确实是她的妹妹。
第7页 谢遥安此时也已经看见了谢华晏。她站起身,从亭子里走出来,笑吟吟地同谢华晏打招唿:“这会儿天气正好,姐姐也是出来逛园子的?还真是巧呢。”一边说着,谢遥安一边习惯性地扫了几眼谢华晏的衣裳首饰,目光在那白玉镯和流云佩上好生流连了一番。 谢华晏一向对这个妹妹没有什么感情,况且她实在不喜欢谢遥安每次都要细细观察一番旁人的装扮的作态,因此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嗯。早上下过雨,这天气便舒服多了。” 谢华晏朝亭子里走去,谢遥安追上去,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对了,还未恭喜姐姐和陆世子定了亲呢。妹妹在此提前祝姐姐与陆世子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谢华晏走到凉亭里,先让垂灯用帕子仔仔细细地将石凳擦过一遍,这才坐了下来。她与谢遥安往来不多,也不明白这个妹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回了一句“那就承妹妹吉言了”。 谢遥安也跟着坐了下来,嘴张了几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谢华晏看在眼里,也不主动开口问她,自顾自地赏景。 谢遥安心里自然是着急的。 她身为庶次女,如今嫡姐婚事已定,想来不久就要轮到她了。而谢罗氏一向对他们这些庶子庶女都淡淡的,虽然不会像有些没规没矩的人家那样磋磨庶女,却也亲厚不到哪里去。她实在是忧心自己的婚事,没曾想今日刚好碰见了嫡姐,一时按捺不住就上前来说话。说完了,谢遥安又有几分后悔。毕竟这话若是被谢华晏告诉了谢罗氏,她少不得要受一顿斥责。可是如果就这样放弃了这次询问的机会……她不甘心。 左思右想,谢遥安还是决定硬着头皮问了。 抿抿唇,谢遥安白皙的脸上浮起两团淡淡的红晕,越发显现出少女的娇俏来:“姐姐得了一桩好姻缘……妹妹……妹妹近日也偶尔会思量着自己的红线牵在了谁人手中呢……” 原来如此。 谢华晏明白过来。 她已经许了人家,接下来便该轮到谢遥安了。谢遥安只剩下一年多就要成年,且身为庶女,她的婚事的考量不必像谢华晏的这般慎重仔细,此时为她挑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正好。 谢华晏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两眼,轻轻地笑了一声:“你若是想知道,自去问娘便是。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谢遥安似乎有些窘然,她微微低下头:“不怕姐姐笑话,妹妹不敢问娘……” 这倒是。谢罗氏在庶子庶女面前向来冷淡而又强势。 谢华晏多少也能猜到谢遥安的心思。毕竟如今嫁人已成为女孩儿们唯一可以走的一条路了,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姑娘家不想嫁得好上一些呢?到底是姐妹,她和谢遥安也没有什么仇怨,提点那么一两句也没有什么。 于是她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几日也陆陆续续有人来提亲,不过大多是些小门小户,爹娘都不大看得上。如今只暂定了几个人选,里头有赵侍郎家的庶三子、马将军家的庶九子和新科一甲十二名杨凌峰。” 至于如何选择如何操作,那便是谢遥安自个儿的事情了。 闻言,谢遥安面上露出些许真心实意的感激之色来:“多谢姐姐提点。” 谢华晏只笑了一笑,没有应答,站起身理了理衣裳,道:“园子逛够了,我先回去了。”说罢,便领着垂灯锁烟迳自离开。 此时回无竹斋的时候时间尚早,谢华晏有些无所事事。她考虑了片刻,转身去了正院。 正院里依旧是一片忙碌景象。她进到内室的时候,谢罗氏还在吩咐孙旺家的:“……竹塌自然是要的,夏日凉爽。最好要八年的楠竹……再添一套黄花梨木书桌椅。” 孙旺家的得了吩咐正要出门去,忽然看到谢华晏就在门口。她赶忙先朝谢华晏行了一礼,这才退下了。 谢罗氏此时也瞧见了谢华晏,有些惊讶:“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谢华晏回道:“下午闲来无事,就来娘这里瞧瞧,看看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 谢罗氏笑了,摆摆手:“下午我这儿没什么要你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安心待嫁就是了。绣活儿如今都准备好了吧?” 谢华晏点点头,随后便因为谢罗氏一连串的催促,只得无奈的回了无竹斋,又是用翻阅书册、修剪花枝的方式磨去了剩下的时间。 于是日子就在这样一日又一日重复的日程中慢慢熘走,偶尔谢遥安也会来找谢华晏说说话,或者送些她亲手打的络子或是绣的荷包帕子什么的。锁烟还笑称:“二姑娘的礼节倒是做得足足的。”谢华晏听了也只是一笑,将谢遥安送来的东西悉数收好,也间或命人送些吃食小摆件过去,礼尚往来。这样一来一往之间,谢华晏和这个妹妹的关系竟然拉近了不少。 从五月中旬起,谢罗氏便开始放手让谢华晏独自处理一部分家务事。 谢华晏毕竟年纪尚轻,又是初经手这些事,哪怕先前积攒的经验足够多,一开始还是难免有些疏漏错误之处。但等到了六月初的时候,谢华晏已经能独自处理大部分事务。谢罗氏虽然仍旧有些隐隐的担忧,但大体还是放心了。
第8页 六月初九,距成亲还有三日。谢华晏起了个大早,梳洗后就坐在窗边认认真真地修剪一盆月季。看上去淡定,可是过早地醒来和做修剪花枝这样她从前很少做的事情,还是多少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 今日永定侯世子陆君衍前来催妆。 那很快……就要嫁人了啊…… 不管怎样,她还是有些恐惧和担忧的。 谢华晏停下修剪花枝的手,望了望天边的云霞,发了一会儿呆。她低下头打算继续修剪时才发现,好好的一盆月季被她弄得七零八落,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算了,一切随缘吧。 谢华晏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生活在现代比较好 ——来自一只不想嫁人的作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欲言将息 1个; 第5章 催妆 谢府的几个小厮早早就等在了门口,没过太久,他们就看到催妆的队伍到了街口,永定侯世子等人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了迎上前来的僕从。于是小厮们连忙放起了鞭炮,噼噼啪啪之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引得附近的百姓纷纷跑出来瞧热闹。 催妆的队伍很快到了门前。随永定侯世子陆君衍一同来催妆的除了平昌伯世子兼领亲勛翊卫校卫的王靖和穆成伯世子李秉昆,另还有三个京中的权贵子弟,恰是凑成整“六”之数,寓意吉祥。 永定侯府的僕人们抬着数个漆金红酸枝木箱子跟在一众权贵子弟身后,另有几个牵着他们来时骑着的高头大马缀在最后头。那些漆金红箱子里头放着冠帔花粉一类的物件。在太阳的照射下,隐隐可以瞧见冠帔上头的光华流动,有种流光溢彩的华丽。随着那僕从队伍的缓缓前进,因为角度的变化,折射出来的光芒竟然刺到了旁人的眼睛。 - 无竹斋里,锁烟接了消息,匆匆转身回了屋子,对里间道:“姑娘,永定侯世子来催妆了。” 谢华晏倚在贵妃塌上,手中拿着一卷游记,正细细翻看,便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当做回应。 于是外面又安静下去。无竹斋离外院有一段距离,兼之往来路上花木扶疏,更是将声音削去不少。这儿就如同与世隔绝了一般,几乎听不见外头的喧譁吵闹之声。 - 谢明德早就等在了前院正屋的门口。他今日只穿了一身鸭卵青的杭绸袍子,面带笑意地看着陆君衍一行人朝他走来,一副十分随和亲切的模样。 一行六个权贵弟子,瞧着皆是俊朗非凡。毕竟他们的出身摆在那里,哪怕是父亲相貌平平,也能有母亲的美貌来改善提升,再加上那长年累月培养出的气度风采,倒也能称得上一声翩翩公子。 但这其中却仍然是陆君衍最为出挑。今日前来催妆,他穿了身枣红的衣裳,领口袖沿皆镶着寸长的象牙白的边,束着冠,腰间系了枚龙凤呈祥羊脂玉佩。这般锦衣拥雪,广袖流云,越发显得眉目俊秀,神採风流。 待陆君衍等行过礼,谢明德便吩咐身边的僕从引他们去厅中坐着,再让长子谢循墨和七弟长子谢循城过去好生招待。 谢氏乃是书香世家,在“立身为国,耕读传家”的家训的长年影响下,族中子弟多以蟾宫折桂、封侯拜相为无上尊荣。谢家人也的确聪敏而勤奋好学,往往都能在科举考试中取得不错的成绩。 可也正因为如此,谢家子弟多数分散在各地为官,家中女眷一时间也无法赶来参加这场婚礼,只能遣人送了贺礼添箱过来。即便是这样,也还有几房族亲因为任所距京城极远,此时那贺礼添箱仍在路上。 而老太爷和老夫人年事已高,早已经不起车马颠簸。虽然他们极其希望亲自送谢华晏出嫁,可到头来还是不得不同意礼到人不到——因为这个,他们又给谢华晏添了不少嫁妆,各色物件流水一样地送到了京城。 于是到了最后,只有屡试不第、至今还在准备解试的七房大爷谢明礼带着夫人谢冯氏和长子谢循城从定阳赶到了京城,住在谢尚书府里,帮着谢明德和谢罗氏安排婚事的诸般事宜。 谢明礼不过只大了谢明德两岁,且二人乃一母同胞、一道长大的嫡亲兄弟,感情很是深厚。因此谢明礼连带着对谢华晏的婚事也更上心了几分。他虽然科举应试不行,但于人情往来、世事练达方面却是天生的擅长。有他指点着,谢循墨、谢循城二人将今日前来催妆的宾客招待得十二万分的周到。 催妆往往要耗费很长时间。催的越久,就越显示出娘家对女儿的珍惜,夫家对新妇的重视,以及求娶的诚意。 一个上午很快过去。用过午饭,谢家却好似还是没有成妆的打算。谢循墨和谢循城还是一副平静的模样,笑意温和地和前来催妆的诸人谈天说地,如同全然不曾有这回事儿。陆家来催妆的众人反覆催促,依旧不得。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陆家来的人的气势渐渐弱了下去,只能和谢循城等闲聊。或许是因为还在挂念着催妆,十句里竟有五句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也亏得谢循城听到了也面不改色,依然能淡定自若的继续将话题延续下去。 陆君衍正在和谢循墨说话。 今日一早来时他就料到了这样的情况。若是他没猜错的话,谢家恐怕是打算酉时才成妆,正好耗去一整个白日。如此,重视程度和诚意都能上好几个档次。
第9页 因为之前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陆君衍也没有觉得焦虑烦躁,依旧和谢循墨谈笑风生,二人就韩非子的一句“法术势”已经来来回回地唇枪舌战上了好几回,谢循墨的眼神中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欣赏赞嘆之色。若不是还记着催妆这回事儿,只怕谢循墨早就拍案叫绝了。 陆君衍将谢循墨的神色变化看的分明,淡淡笑了。 - 陆君衍料想的不错。酉时初,坐在铜镜前的谢华晏随手推开桌上散乱的脂粉盒子,对锁烟吩咐道;“你去说一声吧,妆成了。” 于是本来已经安静了大半日的谢府又重新热闹了起来。同永定侯府早上抬来的箱子成对的漆金红酸枝木箱子里早早就备下了公裳、花幞头一类的物件,小厮们将它们抬了起来,随陆君衍等人朝永定侯府而去。 - 六月十一,谢府派了几个媳妇婆子前去永定侯府铺房。 此行魏婆子是众人之首。虽然为了打点这份差事花了她足足一贯铜钱,但她依旧觉得心满意足。毕竟若是这差事办好了,怎么说也有个两三贯的赏钱呢。 永定侯府后院的景致又与谢府不同。谢府的各位主子都饱读诗书,对江南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繁华风雅往往有着莫名的嚮往,连带着谢府的景色也多仿江南园林,一派婉约风光。而永定侯府则喜用高墙青瓦,怪石嶙峋,松柏成荫,道路也多用青石板铺就,四四方方笔直宽敞,比之谢府要显得大气庄重不少。 魏婆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领着一众媳妇婆子随永定侯府的丫鬟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新房。 院门上是石质的牌匾,刻着三个大字:“寻竹居”。书法笔力遒劲,工匠的雕工也十分精湛,笔画间那漂亮的转折收束全都被完美的展现了出来。 不过魏婆子不懂这些。她仅仅是在心里头暗暗赞嘆了一句匾额的精緻漂亮,随后就跟着那丫鬟进了院子,走进内室。 屋子里早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是一应摆设器物全无,未免显得有些冷冷清清、空空荡荡。魏婆子等人忙碌起来,铺上被褥挂上床帐,再为那些椅塌桌子添上姑娘喜欢的器具摆件。 在临出门前自然都有管事妈妈嘱咐过她们姑娘的喜好。只是这种种物件都得以大红色为主,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双眼都被红色塞得满满当当,喜庆热闹到了极点,也喧嚣到了极点。 铺完房,永定侯府用茶酒好生招待了魏婆子等人一场,又送了些赏钱。魏婆子瞧得仔细,每人都有一贯的赏钱。 魏婆子咂了咂舌,这侯府当真是财大气粗。 不过这也不是她该操心的,不管怎么说,好歹回本了不是吗? 领着一干人打道回谢府时,魏婆子在心里暗自道。 回到谢府后,魏婆子先去回禀了夫人,其中着重描述了一番后院和寻竹居的景色。谢夫人听罢,笑了一笑:“你观察的倒是仔细。白露,取四……不,五贯钱给她。” 五贯,比魏婆子原先料想的还多,她自然是谢了又谢,这才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催妆、铺房参考了宋朝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次过大礼,先一日或是日早,下催妆冠帔花粉,女家回公裳花幞头之类。前一日,女家先来挂帐,铺设房卧,谓之“铺房”。女家亲人有茶酒利市之类。”(不过我写的催妆的时间和它记载的不一样) 然后本文的金钱换算参考了一下宋朝的,但是宋朝的换算还有货币实在太混乱了t_t 最后我定下来大楚朝是这样的: 400铜钱为一贯;2000铜钱可折银一两(这方面设定上和宋朝一样,银两不可用于市场流通,只能用于朝廷赏赐和会计结算);一石米600钱左右,视收成情况有所波动 最近在修改大纲,因为又想到了一条支线 挖洞一时爽,修纲火葬场t_t 第6章 出嫁(上) 六月十二,黄道吉日,宜嫁娶。 这一日天朗气清,暖风和煦。谢华晏坐在妆檯前梳妆时还听见了莺燕那清脆的叫声。 “把窗户打开吧。”谢华晏吩咐着。 小丫鬟开了窗,谢华晏将目光转过去,正好瞧见一只喜鹊似乎是受了这突然打开的窗户的惊吓,匆匆忙忙的从枝头飞走了。 她收回目光。 喜鹊,那应当是个好兆头。 - 谢华晏梳洗完毕又用了几口点心,才让锁烟将全福人请进内室。那全福人一进屋就抚掌笑道:“哎呀呀,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全福人,竟是不曾见过比谢姑娘更为标志的人儿了!” 谢华晏只回以一笑。 接着,全福人就开始用五彩丝线为谢华晏开脸。疼自然是疼的,不过谢华晏惯会忍耐,面上倒是一点儿也没显现出痛楚神色来。 开脸梳头,敷粉画眉,细贴花钿,最后朱唇一点,镜中人如珠似玉,十足的娇美。待到那精緻华美的冠帔加身,大红吉服更是衬得谢华晏面如染霞,动人不已。 如此种种说来轻巧,然而事实上这一通下来,已经是巳初过三刻了。谢孙氏和同谢罗氏一道过来,与她说了好些吉利话儿。谢华晏便低头做出害羞模样来。 - 不多时,有丫鬟兴沖沖地进来报:“花轿来了!”于是谢孙氏赶忙起身,匆匆往前院去了。谢罗氏也先行离开,再去检查一番那些嫁妆物件,免得到时候嫁过去了才发现有什么疏漏。
第10页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谢华晏静静的端坐榻上,等着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夫君前来迎娶。 - 陆君衍今日请来的傧相人选和催妆那日差不多。王靖善武,李秉昆有才,另有权贵子弟若干,可说是准备充分。而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一边走一边撒着铜钱,引得人们争相抢夺,更是好不热闹。 谢府大门紧闭,谢循城和谢循墨二人作为守门主力站在门前,而谢循堂年岁尚小,权作充数之用。 见到陆君衍一行人前来,谢家人自是要出题为难一番。 小王将军王靖一看到这架势,连连摇头,大感今日自己怕是无用武之地了——谢家这两位,可都是十成十的文弱书生,别说舞刀弄枪了,怕是连块石头都搬不动。 于是李秉昆当仁不让地出来应战。他在京中素有才名,同谢循墨他们你来我往了几番,一时妙语连出,几人竟是有棋逢对手终遇知己的相见恨晚之感。 眼看着这三人谈兴越来越浓,竟然仿佛要忘了迎亲这回事儿,陆君衍只能无奈地朝谢循堂走去。 谢循堂正呆呆地看着瞧着那口吐华章的三人,一抬头却看到一位眉目几可入画的锦衣公子朝自己微微一笑,俯下身来:“小循堂,我有事求见谢大人,可否劳烦你开一下门?” 因为谢循堂年幼只做充数,所以谢家人也竟然一时忘记了要提点他“不能开门”。于是此时此刻,谢循堂便认认真真地问陆君衍:“你要求见爹爹,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吗?” 陆君衍笑吟吟地点头。 谢循堂想了会儿,随后一脸严肃道:“可是我够不到门栓。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搬条凳子过来,再给你开门?” 陆君衍自是称好。 于是当谢循墨和谢循城发现不对的时候,谢家大门早已被抽下门栓,正在缓缓打开。 永定侯府诸人一拥而入。 谢循墨和谢循城哭笑不得,连连感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陆君衍进了谢府,谢华晏也很快接到了消息。全福人为她盖上红盖头,引着她同父母拜别。 叩首拜别,谢华晏听见谢明德的声音,似乎带上了几分沙哑:“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 谢华晏恭谨称“是”。 谢罗氏哽咽不止,一时竟无法言语,最后只艰难吐出“珍重”二字。 谢华晏再次应下。 因为之前那次提点,谢遥安近日待她倒是十分亲密。谢华晏听得她道:“祝姐姐与姐夫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随后她便由谢循墨背着上轿。大红盖头轻轻摇晃,谢循墨能瞥见红色的流苏也在轻轻晃动。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往后那陆君衍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告诉我。哥哥一定会给你出头。” 谢华晏似乎笑了,她应着:“好。” 临上轿前,她到底还是没忍住,朝皇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眼前只有一片纯正的红。 那是象徵着今日的婚嫁的颜色。谢氏女嫁予陆家郎,大兴寺住持亲口夸下的天作之合。 她收回视线,上了那顶彩饰锦绣的八抬大轿。 - 问天阁前,绿竹猗猗。巫玄乙静静坐在林中,默一卷《道德经》。 有小道童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国师国师,今儿宫外娶亲呢!采荷她们说,这场亲事可热闹可热闹可热闹了。这可是今天出了一趟宫的胡喜儿亲眼看到的!” 巫玄乙笔下不停,淡淡道:“隐言,你可还记得你是个修道之人?整日里和那些宫女太监聊八卦,怕是道心都被你扔了吧。” 隐言扁扁嘴,继续道:“可是真的很热闹!两家都是名门世家呢!是谢尚书家的长女和永定侯世子!” 巫玄乙笔下一顿。一句“太上忘情”的“情”字硬生生卡在一半,等他回过神来,也难以再写下去了。索性搁了笔收了纸,将纸捲成筒状在隐言脑袋上一敲,声音冷冷淡淡的:“大道无情。一天到晚就只会看热闹聊八卦,有这个空闲怎么不去钻研太极八卦图?今日的背书任务可完成了?一柱香后我来检查,若是背不出来,你今日午间就不必吃饭了,正好练练辟谷。” 隐言摸摸脑袋,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小声嘀咕着:“一天到晚大道大道,冷的跟块石头似的,总有一天变成石头。”顿了顿,接着道:“我才不要也变成石头。” 想了想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要辟谷。” 说完,他似乎想到了没饭吃的痛苦绝望,缩了缩肩膀,赶紧跑进问天阁开始翻找今日要背的书册。 - 谢府和永定侯府都在城西。不过一柱香的功夫,花轿就到了永定侯府的门口。 阴阳先生拿着斗候在门口,见花轿来了,便开始向前抛洒斗里的东西。不少小孩儿等在边上,争着抢拾抛出来的这些豆谷钱果。那阴阳先生一边抛洒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谢华晏细细听了一会儿,全是各色吉祥话语。 有人请谢华晏下轿。她走下来,踩着地上铺着的毡毯一路前行,自有丫鬟捧了面镜子在前面引着她依次跨过马鞍、草垫和秤。 进到屋内,那捧镜的丫鬟便退下了。因为不太看得清前路,谢华晏不由得有些慌乱。
第11页 忽然,她感觉到身侧的陆君衍伸了只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尔后低声道:“别怕。我牵着你。” 谢华晏忽然觉得有一丝安心了。 拜过天地,送入洞房。陆君衍在喜婆的指导下用秤挑开了盖头。 眼前依旧是满目的红色,谢华晏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然后才看向自己的夫君。 眉目如画,自有一段缱绻风流。 是一副极好的相貌。 见谢华晏看他,陆君衍对她微微一笑。谢华晏愣了愣,随后迟疑的、试探着也回了一个浅浅的笑。 灯影朦胧,玉郎佳人。 一旁的喜婆已然看呆了。过了片刻,喜婆才惊醒一般,出声请新人饮下合卺酒。 随后,陆君衍自去前院招待宾客。 谢华晏坐在屋子里。陆家婚礼依照周礼规矩,并不会有人来闹洞房。此时锁烟垂灯都候在门外,房间里只有她一人,安静得能听见红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作者有话要说:  婚礼参考了部分宋代习俗,比如阴阳先生和拿镜子的小丫鬟。一些参考了别的朝代,比如明朝。反正就是一个大杂烩吧2333 ps.谢循堂好可爱!爱了爱了 第7章 出嫁(下) 谢华晏坐在屋里。 今天一天只在早上随便用了几块糕点,此时难免感到飢饿不适。她蹙着眉,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小腹。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自古新妇难为。她毕竟是新嫁入永定侯府,还是谨慎些好。 谢华晏默默想着。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谢华晏已经有几分倦意,外头忽然传来了声响:“世子回来了。” 下一刻那木质雕花门便被从外往里打开,陆君衍跨了进来,见她还在等自己,稍愣了愣,随后露出个温和的笑,问道:“可觉得饿?” 谢华晏一愣,正要按规矩回答“不饿”,那厢陆君衍却已经吩咐人取些吃的东西来了。 吩咐完,陆君衍转头又朝她一笑,体贴道:“我想着你今天大概都没怎么进食,还是吃上一些为好。即便不饿,也要为自己的身体着想。”说着,他又走过来,小心地将谢华晏头上沉重的冠取了下来。 谢华晏霎时觉得头上一轻,连带着脖颈都舒服了不少。她闻到陆君衍身上带了几分酒气,但不很浓,浅浅淡淡的,并不至于让人反感。 谢华晏默默点头应着,浅浅一笑。 吃食很快被端了上来。不过一碗紫米红豆薏仁粥并几碟爽口下饭又不重油重盐的小菜,这些倒不是什么珍贵稀罕之物,却胜在养胃,又可免得夜里吃多了积食。 陆君衍陪着她用了夜宵,这才道:“我身上还有些酒气,先去沐浴一番。你自将丫鬟们叫进来洗漱就是了。” 谢华晏柔柔笑了,谢道:“多谢……”她顿了顿,迟疑了一瞬,最终接着道:“夫君。” 陆君衍不由一笑。他笑起来很是好看,有种仿若拥清风明月入怀的疏朗,尤其是那双眼,明亮的光芒像是在一双眸子里揉碎了满天的星辰。 谢华晏还在怔神,陆君衍已转身去吩咐人打水沐浴了。 很快,屏风后就响起了水声。 谢华晏瞥了眼屏风上的影子,羞得赶忙低下头,在床上又僵硬地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唤了婢女进来梳洗。 陆君衍出来时,谢华晏已经梳洗罢,只松松挽了个髻坐在床边等他。大红吉服却没有换下,映着龙凤红烛,昏黄烛灯下美人的眉目精緻而温柔,像沉浸在一场花与月的醉梦中。 陆君衍的唿吸停滞了片刻,然后他走过来,握住了谢华晏的手,微笑:“时候不早了。阿晏……我们且安歇吧。” 谢华晏被这般亲密的称唿惊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芙蓉暖帐,春宵一度。 谢华晏由着陆君衍将她抱去沐浴了一番,随后二人相拥入睡。 同榻而眠,交颈而卧,两个人今日才初初相识,却已经摆出了这样亲密的姿态。 沉入梦乡前,谢华晏想道。 - 翌日早,谢华晏睁开眼时发现陆君衍早已醒了,正挑了她的一缕乌髮,绕在指间把玩。 谢华晏问道:“几……”话没说完就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忙清了清嗓子才接着问:“几时了?” 陆君衍手上的动作不停,语含笑意:“还早,你再睡会儿。” 谢华晏婉拒了:“今日还要去拜祭先祖和敬茶呢,还是早些起来吧。” “好吧。”陆君衍无奈地答了,坐起身叫了丫鬟进来。 锁烟和垂灯进来为谢华晏梳妆更衣。红衣乌髮,云鬓金簪,华美中又带上了几分女子的妩媚。 陆君衍早便装扮完了,同样一身红衣,越发衬得他肤色白皙,唇如渥丹,兼之眉眼含笑,朝气蓬勃,十七少年的风仪神採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还只是十七岁,美则美矣,却还有着少年时雌雄莫辨的味道,若是及长,还不知该是怎样钟灵毓秀的姿仪。 待谢华晏梳妆罢,二人便朝祠堂而去。 谢华晏一路走一路看,永定侯府的景致与谢府当真是全然不同的两种风格。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无论如何,她心中还是会有一些对未知的担忧。
第12页 陆君衍步子迈得很大,走的很快,行动间衣袖带风,谢华晏一路快步行走,仍旧落后他两步。 忽然,陆君衍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怎么了?”谢华晏快走两步,追了上去。 陆君衍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来:“我牵着你吧。” 谢华晏虽然对于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亲昵有些不适,但到底没拂了他的好意,将手放在他掌心。 在陆君衍握紧她的手的那一刻,谢华晏突然觉得方才那股快要令人窒息的担忧和不安感散去了不少。她復又抬头看了陆君衍一眼,心中生出几分感激和愧疚来。 分明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可是她却难以做到与他恩爱不移。 谢华晏不由得抿了抿唇。 或许……她应该试试。 - 陆君衍牵上谢华晏之后便有意识地放缓了脚步,比从前多花了些时间才走到祠堂。 永定侯府祠堂同样用的是青瓦白墙,掩在重重绿树之间,古朴而庄重。那树皆是上了年头的古木,洒下大片阴凉,和着香烛的气息和整整齐齐的一排排牌位,更显得古老威严,不可侵犯。 老夫人、永定侯及永定侯夫人都已到了祠堂。谢华晏和陆君衍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焚香祷告了一番,这才随众人一道去正院敬茶。 谢华晏先是给老夫人、永定侯夫妇敬了茶,送上了自己之前亲手做的鞋袜荷包。除却老夫人一副既不疏远也不热络的模样之外,永定侯夫妇都显得十分和蔼可亲,好似对她这个儿媳十分满意。不过三人送的礼皆是贵重非凡,可见永定侯府对她还是比较重视的,谢华晏不由心下稍安。 因为陆君衍乃是永定侯府长房长子,所以接下来在长房中谢华晏便没有什么需要拜见的长辈了,只是让候府嫡长女陆妍淇、庶次女陆妍芷、庶次子陆君和与她见了礼,谢华晏则送下一早备好的金玉首饰和文房四宝。随后便是与陆家其他几房亲戚见礼。 老永定侯共四子,其中长子陆谨和四子陆诞乃夫人陆窦氏所出,二子陆谦及三子陆诚则是妾侍所出。可惜四子五岁时偶染风寒,开了几副药都不见好,最后愈演愈烈,延医无数也不得办法,竟是在缠绵病榻近两个月后捱不住就这么去了。是以如今陆府只有三房,而长房老爷作为嫡长子,自然是顺理成章地袭了爵位。 今日来的便是二房老爷陆谦和其妻陆郭氏、十四岁的嫡子陆君缘,还有三房老爷陆诚、其妻陆夏氏、十四岁的嫡女陆姸芜同十二岁的嫡子陆君行。 于是谢华晏一一和这些亲戚们见礼。二房长辈的回礼分别是羊脂玉镯一个、羊脂玉云纹如意一个,谢华晏接过时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玉质极其相似,想来应是从一块石料上取的。 三房长辈的回礼相较之下朴素不少,不过是一只绞丝金镯和一只南珠钗。钗是银钗,南珠的大小也比谢华晏往日戴的要小上不少。 谢华晏神色不变地收下,给两家小辈的回礼依旧按照先前打算的,未分厚薄。 见完礼,便是去用早饭的时候。见人动身,陆郭氏连忙上前搀住老夫人,笑嘻嘻地说起了讨巧话儿。陆夏氏在原地愣了愣,又看了看永定侯夫人,最终还是也上前搀住了老夫人,只是一言不发,似乎不知道如何说话。 那三人朝着花厅去了,而永定侯夫人的面色却几乎没什么改变,似乎对此习以为常。 谢华晏一面暗暗记下,一面上前去搀住永定侯夫人。永定侯夫人看了她一眼,眼中似乎有些诧异,但最后还是转成了脸上那和善的笑容,拍了拍她的手,道:“刚来侯府,可还习惯?” 谢华晏笑吟吟的:“原本是不大习惯的。可是公婆温和,家人和睦,夫君……”边说着,边羞红了脸,声音也渐渐弱下去:“也待我很好……” 永定侯夫人笑得极为开心:“习惯就好,习惯就好。尤其是这夫妻恩爱和谐啊,那可是最最重要的。娘还盼着你们早日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好让我抱上孙子呢。” 谢华晏羞涩地低低应是。 花厅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这样随意聊了几句,很快就到了。 男女分席,谢华晏这便与陆君衍分开了。临行前陆君衍却拉了拉她的衣袖,永定侯夫人自然将两人的小动作瞧在眼里,松开了谢华晏的手温和一笑:“你们若有什么话,自去说吧。” 谢华晏红着一张脸退后两步,和陆君衍并排而行,听得他道:“若是有人为难与你,你自管叫你的丫鬟来找我。” 谢华晏脸上红晕更甚,边点头边却说道:“家里人都很好,想来无人会与我为难。” 瞧她这副模样,陆君衍不由笑了,先抬手一刮她的鼻子,才随众人去男子那边的席了。 谢华晏被这样亲密的举动惊了一跳,方才对永安侯夫人是装羞涩,这会儿因着陆君衍,却是真真羞起来。在原地平静了片刻才赶忙入席。 众人一一入座。谢华晏正打算在一旁服侍着,老夫人却开口道:“君衍媳妇儿,你且坐下吧。我们家的规矩没那么严。” 谢华晏反应了一瞬才想起来“君衍媳妇儿”指的是自己,再看永定侯夫人也朝她微笑点头,于是很顺从地坐下了。
第13页 一应饭菜上桌,倒不是鱼翅鲍鱼这类名贵物儿。毕竟永安侯府也是传了两代人,在刻苦钻研下,名门作派也学了个七八分,看陆君衍这一身风华气度便可知了。早膳以清淡滋养为主,种类南北兼顾,酸甜辣咸各色口味皆有,菜品简单而丰盛异常。 食不言寝不语。谢华晏安安静静地吃饭,但不论是夹菜用餐还是餐后的漱口端茶,一连串动作流畅自然,优雅漂亮,举止间的大家风采直让人瞧得移不开眼。 永定侯夫人瞧在眼里,越发肯定了自己选儿媳的眼光。陆夏氏只老老实实地坐着,而陆郭氏眼珠子转了一圈,笑意淡了几分。 用罢膳,老夫人先行,回屋诵经去了。二房、三房女眷紧随其后,告辞去和老爷们一道归家。小辈也自有功课要做。永安侯夫人瞧了眼剩下的谢华晏,一笑:“你且回去吧。娘没有叫人来立规矩的习惯。” 谢华晏做出一幅感激神色来,连连道谢回房去了。 永安侯夫人先前已经告诉她,寻竹居庶务从今日起便交由她掌管。谢华晏暗自思量着母亲教过的那些管家方法,朝院子走去。 寻竹居里,永安侯夫人派来的周嬷嬷已经等在那儿了。 第8章 庶务 刚一进寻竹居,谢华晏便看到一位穿着灰蓝衣裳的老妇人已经在院子中等着了。那老妇人一头灰白的发一丝不苟地挽了个髻,只插支朴素的银簪子,面容严肃,不等谢华晏出声就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老奴见过世子夫人。” 锁烟伶俐,上前两步将那老妪扶了起来,面上笑吟吟的,很是和善的样子:“妈妈多礼了,快快请起。” 谢华晏看着那老妪被扶了起来,这才开口,面上的三分疑惑恰到好处:“您是……” 老妇人答道:“老奴姓李,是夫人身边伺候的。夫人忧心世子夫人新嫁,怕是不知侯府习惯,特派老奴前来指点些个。” 不知侯府习惯?是真担心她,还是个下马威,亦或是怕她一时不慎丢了侯府脸面? 谢华晏脸上笑意不变:“娘待我真真是极好的。那便有劳嬷嬷了。” 李嬷嬷连称“不敢当”。 如此你来我往的客气了一番,谢华晏才率众人进了主屋。寻竹居先前的庶务皆是归属正院那块,是以在这方面并无什么人手,就算侯夫人会拨几个人过来,到时候还是少不得要动用谢华晏陪嫁过来的管事。更何况,谢华晏也不大愿意用侯夫人送来的人。 因为本就没有人手,谢华晏倒也不用费那个心去一一盘问先前管事的人,毕竟别人不单单只管了寻竹居。若是她雷厉风行地来了一番大清扫,还不知要动到哪方势力头上去。更何况,严格说来,别人藉此告她一状,说她野心勃勃,把手都伸到了婆婆屋里去,她也只能认下。既然如此,谢华晏便不打算费这个心力了,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人方便,也与己方便。 虽说如此打算,可面上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入了主屋,谢华晏自顾坐下,先是吩咐了小丫鬟去请那些管事婆子将帐册拿过来,再转向随她一道进了屋子的李嬷嬷,笑着请她坐下。 李嬷嬷露出一副惶恐神色来,连连摆手,语速极快:“这怎使得!这怎使得!老奴不过一个下人罢了,怎敢和世子夫人一道坐着!夫人还是别折煞老奴了吧!” 谢华晏又坚持两回,李嬷嬷仍坚决推辞了。恰好这时小丫鬟带着几本帐册并两个嬷嬷回来了,谢华晏便含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勉强嬷嬷了。” 看到李嬷嬷缓缓舒了口气,谢华晏唇边的弧度不由扩大了些,这才看向刚刚进来给自己行了礼的两位嬷嬷,假意蹙起眉斥责:“碧环,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让你带帐册,怎么还把几位嬷嬷都带回来了?若是耽误了府里的事,当心我打你板子。” 那两位嬷嬷慌忙摆手劝道:“夫人莫怪碧环姑娘,是奴婢自己要来的。”随后开始自我介绍,起头的是高个儿的那位,姓钱,管的是库房事务,另一位矮胖些,看着就很亲切的姓贾,管着採买。 “哦?”谢华晏笑了一笑,“嬷嬷们怎么想到要来寻竹居?” 正院的管事嬷嬷一共八个,两两一组分管採买、厨房、库房、杂务。她原本已经做好了所有嬷嬷都只送帐册不来人的准备,如今一下子却是来了两个。 谢华晏端起茶盏,掩了唇边不自觉的笑意。 不论如何,一个好的开头总是教人心情舒畅的。 两位嬷嬷回答道:“奴婢们想着世子夫人初来乍到,即便有帐册在手只怕也有诸多疑问。于是互相商量了一通,选出奴婢二人前来以备世子夫人询问。”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一旁的李嬷嬷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又闭上。 谢华晏笑:“多谢嬷嬷们了。如此,你们三位便一同在旁协助吧,多个人也多份力,李嬷嬷觉得如何?”说到最后半句,谢华晏将视线转向一边的李嬷嬷。 李嬷嬷欲言又止,到底还是点头:“是。世子夫人考虑周详。” 谢华晏拍拍帐册:“如此,那就开始吧。” 自然无人反对。 剩下的大半天就在查帐中度过了,期间陆君衍遣了小厮过来告知了一句,道是随侯爷出府办事,午膳不必等他。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谢华晏自然不会阻拦,也不曾问去哪里做什么,只是多关心了两句,贤妻姿态摆得十足。
第14页 谢华晏只翻了近两年的帐册。不过大半天下来,她对侯府各样开支也有了个大致了解。侯府开支倒是不至于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在权贵之中也有个中上水平,不打眼又富贵自在。钱嬷嬷和贾嬷嬷都有问必答,李嬷嬷一开始会偶尔指点两句,后来发现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场,便闭口不言了。 天色渐晚,谢华晏让三人先回去,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又是将三人唬了一跳——哪家世子夫人会对下人这样客气? - “姑……夫人其实不用这么客气。”等那三人都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了谢华晏和垂灯锁烟后,垂灯才开口说道。 谢华晏敲了敲棋桌上的白玉棋子,靠在椅子上:“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她想做的,并不是什么威严不可侵犯、高高在上令人恐惧的世子夫人。她想要……以德服人。 以德服人,是为攻心。 左右她的身份家世摆在这,也不会有多少不长眼的凑上来想踩她一脚。大多数人还是会像今天的几位嬷嬷一般坚决推辞拒绝。不过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人的话,她也不介意出手收拾一番。当然,痕迹自是不能留下的,毕竟她想得到的,是“宽厚仁慈”的评价。 宽厚仁慈,多么好的一个词啊。 威严可能会因某件小事而轰然倒塌,但民心培养到一定程度,就很难被动摇改变。这样,谢华晏才更有把握在这后宅之中立于不败之地。 天色一点点的暗下去,像是雪白的宣纸上不小心被洒了一滴墨,随后慢慢晕染开来。 院子里响起些动静,谢华晏停下了正在敲棋子的手,通过半开的那扇窗户望出去。 是一个清俊修长的身影。 陆君衍。 谢华晏放下手中的棋子,理了理衣裳,这才起身迎到主屋门口。 “夫君回来了。”一回生二回熟,于“夫君”这一称唿,谢华晏已经唤得很平静。 陆君衍正低头跨过门槛,闻言抬头一笑:“阿晏还在等我?”说着,他走上前来,挽住谢华晏的手,二人相携往餐桌而去。 依旧是丰盛美味的菜餚。 用罢饭,谢华晏同陆君衍又下了几局棋。谢华晏谨慎小心,陆君衍大开大合之间却又自有巧妙谋划,二人输赢对半,难分高低。 下着下着,忽然发现谢华晏不由自主地犯起了困,头一点一点的,陆君衍好笑道:“这就困了?”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他的。 于是陆君衍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站起身,一手靠背一手绕过腿弯,抱起了谢华晏。 “啊……”屋里似乎有立侍一旁的丫鬟低低轻唿了一声,陆君衍扫过去一眼,屋里又重归方才的鸦雀无声。 陆君衍出去,先是叫了垂灯锁烟进来为谢华晏洗漱更衣,尔后自行沐浴洗漱,熄了灯烛,与谢华晏相拥而眠。 黑暗中,谢华晏缓缓睁开眼。 其实她在被陆君衍抱起来的那一刻便醒了。只是当时醒来,气氛未免会显得有些暧昧,因此只能继续装睡。 说不感动是假的。 毕竟,如今天下怕是也没有几个男子会这样去抱自己的夫人。 谢华晏决定了。 她愿意……与陆君衍试上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  华晏这个时候还是一个妄图以德服人并且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小姑娘呀~ 第9章 通房 正院。 石竹紫的绸绣帘被金钩左右挂起,露出了半面外间靠对墙一侧的博古架,隐隐可以瞧见一只古朴典雅的官窑青釉弦纹瓶。地上放着一个小巧精緻的铜质鎏金四脚香炉,裊裊烟云从兽嘴中吐出。梳妆檯的镜子被各色栩栩如生的盛放的菊花和仙鹤簇拥着,一片祥瑞之间,铜镜里映出张端庄亲切的脸,从那眉眼间依稀可辨出旧时的秀丽清雅。 “到底是老了。”永定侯夫人对着镜子左右瞧瞧,嘆息了一句。 紫鸢如今不过三十出头,却已经能被府里的人恭恭敬敬地称上一声“姑姑”,皆因她乃永定侯夫人的得力干将,心腹之首。这会儿她正为永定侯夫人绾髮,闻言便笑:“夫人又说这样的话了。其实啊,依奴婢看,夫人比起年轻的时候可是一点儿没变,走出门去说是二八芳龄都有人信呢。”说着,她拢了一把手中乌黑柔顺的头髮,“您瞧瞧,这样好的头髮,京中和您差不多年纪的太太们有几个比得上?” 永定侯夫人脸上笑意浓上不少,嘴里却说:“紫鸢,你就别诓我了。到底也是有儿媳的人了。”提到这里,她仿佛想起来什么,转向屋子的一侧:“李泰家的,你昨天去指点世子夫人,可看出来什么?” 李嬷嬷昨天回来时天色已晚,夫人正准备用膳。早年夫人生大姑娘陆妍淇时伤了身子,随着年岁渐长,身体越来越差,每日用过晚饭就要早早歇下,尤其讨厌别人来打扰她。李嬷嬷思忖一番,还是决定明天早上服侍夫人的时候再说。果然,夫人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李嬷嬷上前两步,恭恭敬敬答道:“老奴昨日只指点了世子夫人几句简单的府内开支採买事宜。” “哦?那这么说来,世子夫人是极擅长料理家务了?”永定侯夫人从一旁的小丫鬟手里捧着的托盘中拿了一根红宝石金簪,在头上比划着名,问道。
第15页 李嬷嬷迟疑了一会儿:“依老奴拙见,世子夫人的确有那么几分手段,不过也只是略略强于寻常大家闺秀罢了。是钱嬷嬷和贾嬷嬷前去相助,将一应事务都解释得清清楚楚,剩下该做什么自然也就一目了然。” 永定侯夫人听得此话,倒是没有如李嬷嬷所料一般,将钱嬷嬷贾嬷嬷招来训斥一通。她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夸了一句:“做得不错。”也不知是在夸谁。 随后永定侯夫人让人赏了李嬷嬷三贯铜钱,就随意地挥挥手让她退下了。 李嬷嬷出门的时候似乎还有些疑惑。 屋内,紫鸢仔仔细细地将那根红宝石金簪簪入永定侯夫人的髮髻,心里却冷笑了一声。 连主子的心思都揣摩不到,还妄想讨好主子,难怪大半辈子下来还是只混了这样一个跑腿的位子。 稍微有点儿眼力见的都能看出来,永定侯夫人最爱的,是她的面子。如今钱嬷嬷和贾嬷嬷帮着世子夫人,让世子夫人能把寻竹居的事情管得漂漂亮亮的,夫人高兴赏她们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惩罚这两个嬷嬷? 正想着,外头有小丫鬟跑进来报:“夫人,世子夫人来请安了。” - 也不知是怎么的,谢华晏今天醒得比昨日早上很多。不过陆君衍依旧醒得更早些,谢华晏不由得有些羞窘:“我这几日……贪睡了些……” 陆君衍一笑,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无妨,是我起的本来就比旁人早。你往后还是该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起来。” 谢华晏低低应了一声,心中却打定主意明日一定要早起,否则多少显得她懒惰。 用过早膳,陆君衍又凑过来同她耳鬓厮磨了一番。眼看着时间要来不及了,谢华晏轻轻推他一把,慌忙起身匆匆忙忙的赶往正院。 所幸今日侯夫人也似乎在里间有事儿耽搁了一会,出来得稍微晚了一些。 谢华晏给永定侯夫人请了安,同她说笑一通,很快就得到允许离开。永定侯夫人不习惯别人伺候着用饭,谢华晏因此得以清闲不少。 告退离开,谢华晏带着垂灯从花园绕行回寻竹居。路过一块巨大的山石时,却突然听见石头后面有似乎有隐隐约约的人声。 谢华晏停下脚步。 身后的垂灯见状,也上前两步垂手立于她身侧,全程安安静静的,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金雀那个小贱蹄子,竟然趁着昨夜侯爷醉酒爬上了侯爷的床!若不是我刚好身体不适,昨天哪里轮的到她来服侍侯爷!”一个丫鬟抱怨着。她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丫鬟,闻言安慰了她几句。 先前那个丫鬟犹不解气,仍旧恨恨道:“你是没看见她今儿早上那副作派!不过捞了个通房的位置罢了,顶多就算半个主子,得意的跟什么似的,娇气金贵的不行!我呸!轻狂样儿!” 谢华晏又默默听了会儿,之后的内容几乎全是这个丫鬟在抒发对那个新提上去的通房金雀的不满。片刻后,她转身从另外一条道上离开,垂灯连忙跟上她。 回到寻竹居,谢华晏叫来锁烟,吩咐了她几句。 午间陆君衍依然没有回来。永定侯府规矩,成家方可立业,是以他这几日正随永定侯在外打点,打算谋一份差事。 谢华晏独自用了午饭,随后小睡了片刻。她起身时,外头已是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 谢华晏吩咐丫鬟们将窗子关紧些,随后揽镜自照。一场午睡起来,鬓髮蓬松,微微有些凌乱,却并没有显得衣冠不整,她便没有唤人来重新梳妆。 就在这时,听说夫人已经起身的锁烟快步进了屋子。 姑娘要她打听的事午间就打探得明明白白,只是回来时姑娘已经歇下了,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等姑娘醒来了再说。 看到她过来,谢华晏挥挥手示意屋内服侍的众人退下。 “如何?打听到了什么?”或许是因为刚刚午睡醒,谢华晏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睡意朦胧的慵懒。 “世子先前的确是有个通房,是教导世子人事的。她比世子要大上两岁,名唤秋月,姓胡。据说长的很是漂亮,清清冷冷的,颇得世子喜爱。” 谢华晏在听到后半句时不由得抿了抿唇。她强压下心中的不舒服,但是眉头还是微微皱了起来:“可我怎么没有在府里看见她?” 锁烟左右瞧瞧,再次确定了屋里只有她和姑娘两人后,又凑近些耳语道:“据说这个胡秋月是个不安分的,在您进门前就使手段怀上了身孕。侯夫人知道后给她灌了一碗打胎药,卖了。”顿了顿又道,“是以如今世子的后院里只有您一人。” 谢华晏一双黛眉皱的愈发厉害,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今日辛苦你了,这个就赏给你吧。”一边说,她一边随手从妆奁里摸了只金钗出来,“此事以后不要对旁人提起,嗯……除了垂灯。” 锁烟点头应是,又问:“夫人可要叫那些丫鬟们进来?” 谢华晏这才好似重新醒过了一部分神来,但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只淡淡应了一声。 - 这场雨下了一整个下午。 晚间陆君衍回来时,雨刚刚停住不久。他穿着一身朱红大袖,眉眼精緻,身后是漫天红霞,像是云在燃烧。
第16页 谢华晏在门前迎他。看着陆君衍向自己走来,她一点一点的绽放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不论如何,那位胡姑娘都已经是过去了。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自欺欺人·华晏 阿晏刚刚被巫玄乙拒绝不久,好不容易收拾收拾把少女心重新拼起来打算交给陆君衍,结果就听到这么一件糟心事。于是她选择……自欺欺人 唉,摸摸头 ps.我也想午睡睡到自然醒…… 第10章 差事 陆君衍远远的就看见了站在门边的谢华晏。她今天穿了件正红的裙衫,梳着堕马髻,簪了支金雀钗,又缀了几枚小巧的南珠在发间,静静地立在晚风和暮色中,白日里的明媚热烈淡去,显出几分温婉柔和。 陆君衍不由得笑了笑,快步上前,拉住谢华晏的手。谢华晏一惊,缩了一下试图抽回手,却是没有成功,只能半羞半恼地嗔了陆君衍一眼。 二人相携进入里间,一同用了一顿晚饭。 漱过口,谢华晏抿了口茶水,这才抬眼看向陆君衍:“今日你和爹出去谋差事,可成功了?” 陆君衍点了点头,却不细说,反而拉着她坐到了窗边的小几旁:“阿晏陪我下两局吧。” 谢华晏倒不是很想下棋,但也不好拂了他的兴致,只好应了。 陆君衍是很擅长下棋的。但谢华晏也不差,她的棋艺是谢明德亲自教导的,再加上她自己本就聪慧过人,所以即便在男子中她的棋艺也可算佼佼。二人你来我往,一时间竟是难分胜负,谢华晏也渐渐被棋局吸引了进去。这时,她却听到陆君衍笑吟吟地道:“我谋了份礼部员外郎的差事。” 员外郎,正七品官。官虽不大,不过在初谋差事的勛贵子弟中也算得上是不错了。何况二十四司诸位员外郎中,只吏部、礼部等八司的员外郎有点实权。 谢华晏浅浅一笑:“这可是份好差事呀。恭喜夫君了。” - 洋槐巷陆府,陆家二房大老爷陆谦正坐在屋里喝茶。 “啪!” 青瓷茶盏和红木桌面相碰撞的声音让这位二房大老爷浑身一抖,险些把杯中茶水都晃出来。他看向桌子另一侧的陆郭氏,她正沉着一张脸,这样愤怒而失望的表情让那原本娇美的五官都显得兇悍了不少,她的声音也和神情一样,沉沉的:“老爷,你可知陆君衍今儿谋到差事了?正七品的礼部员外郎呢。” 陆谦愣了愣,随后附和道:“哦哦哦,这份差事还是不错的。大哥挺有能耐。” 陆郭氏似乎轻轻“哼”了一声,陆谦没太听清楚,只听见她又说道:“是啊,侯爷真是有能耐呢。”说着,她将视线转到陆谦身上,“所以,老爷打算什么时候去和侯爷求一份差事呢?” 陆谦干笑两声,不说话。心里却默默道,我又不是不想去求大哥……可因为嫡庶之别,我与大哥向来不亲,这样贸贸然上去,和那等打秋风的穷亲戚有什么区别……一边想着,他一边开口:“那个……君缘的先生前几日病了,可找到新的了?” 又是“啪”的一声,陆老爷手一抖,这回茶水真是洒了大半出来,尽数泼在他衣服上。可陆郭氏还在说话,他不敢起身去换衣服。 “……我打点了多少提点了你多少次?不管怎么样,你明儿一定要去求侯爷给你谋上一份差事!不然我就把这些田地都卖了拿去打点!”陆郭氏一边说着,一边不时拍一拍桌子,“啪啪”的声音像是砸在陆谦心上。他愁眉苦脸地应下:“是是是……对对……我明天一定一大早就去……是……谋不到差事我就不用回来了……” 陆谦忽然想起来明天是陆君衍和夫人三朝回门的日子。这下可好,连一个能帮他和大哥说说话的人都不在了。 那可怎么办啊……他的心里更愁了。 得到保证的陆郭氏却是心满意足。她出身皇商,做女儿时就一心想嫁个高门大户,好不容易嫁进陆家,结果发现这并没有什么用。做二少奶奶的时候她是妯娌之中身份最低的,处处受排挤冷落,末了老侯爷一死,陆府分家,她更是只捞了个二房大太太的名。自此,让陆谦和陆君缘得个官身、自己成为诰命夫人就成了陆郭氏的最大追求。如今虽然陆谦只是答应去求求永定侯,陆郭氏却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心情顿时十分明媚。 心情一好,她就高高兴兴地笑起来,三十多的人依旧眉眼娇美若少女时,声音也软:“老爷今个儿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去做。” 陆谦依旧愁眉苦脸的,一时间也无心去欣赏妻子的美貌,摇了摇头说了声“随意吧”。 - 第二天一大早,估摸着永定侯大概下了早朝,陆谦就赶到了永定侯府。但是在前厅里用过一盏茶,他才等来了侯爷。 “大哥。”陆谦站起来,上前拱拱手。 永定侯负着手,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地应了一声,开门见山道:“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 陆谦脸色僵了僵,犹犹豫豫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看看永定侯有些不耐的神情,连忙补充道,“弟弟想谋个差事……毕竟年纪也大了,这样只守着田地铺子过日子也不是个事……”陆谨眼看着永定侯越来越冷淡的表情,硬着头皮解释了两句,最后声音还是一点点小下去,渐渐消散。
第17页 “知道了。若有差事,我会帮你留意着的。”永定侯冷冰冰地回了一句,连表面礼节也懒得做了,转身就出了前厅,声音也渐渐远去:“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先走了。” 陆谦在前厅站了一会儿,一张脸涨的通红,又是羞窘又是不安,直到被往来僕从打量了两眼才回过神,跺跺脚转身回了洋槐巷。 一进家门,陆郭氏就像阵旋风似的沖了出来。陆谦不由得闭了闭眼,他想起来父亲还在的时候那些僕妇们私下里的议论:“到底是商人之女,上不得台面……” 到底是商人之女。 可是都成亲育儿了,还能怎么办呢?再说,离了她,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陆谦感觉嘴里一阵苦涩,却还记得回答陆郭氏刚刚问的话:“是……侯爷答应了给我谋份差事,不过也得看哪里有缺。” 陆郭氏并不关心这些,她只知道,侯爷答应了就好,就有希望。 听到陆郭氏欢畅的声音,陆谦再次闭了闭眼。他不知道,如果最后没有谋到差事,他的太太该会是怎么样的失望和愤怒。 陆谦无声地长长嘆了口气。 - 今天是谢华晏三朝回门的日子。礼物是一早就备下的,陆君衍昨日晚间亲自带着她去库房挑选,挑挑拣拣,最后竟是塞了整整一辆马车。谢华晏笑他太过小心,陆君衍也不说话,只是笑了笑。 但不论如何,看到陆君衍这样重视谢家,谢华晏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很快便到了谢府。谢华晏由垂灯搀着下了马车,抬头望一望门上那块写着“谢府”二字的牌匾,心中有几分感慨。 自从那日被花轿抬着出了这府门,她的家就再也不是这里了,而是换作了那个她并不怎么熟悉的“永定侯府”。 陆君衍比她先下马车,看到谢华晏下车后只站在那里望着牌匾,不禁失笑。他走过来道:“好了,别发呆了。以后若是你想回来看看,我就陪你过来,如何?现在先进去吧,岳父岳母还等着呢。” 谢华晏回过神来,转头朝他一笑:“好啊,那华晏先谢过夫君了。” 陆君衍眼中笑意更浓,他抬手想揉揉谢华晏的头髮,却在看到那精緻的髮髻时顿了顿,最终还是放弃了,改为放下手牵住谢华晏:“那我们进去吧。” 两人携手进了谢家接待亲眷专用的小花厅。看到夫妻二人这样恩爱,谢府诸人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聊了两句,向来讲究沉稳淡然的谢明德先忍不住,邀了陆君衍去他书房一叙。谢华晏笑着看着父亲在走之前不自觉地摸了摸那一把鬍子——这是他紧张时贯做的动作。只是谢明德很少有紧张的时候,知道这个小习惯的人也不多。 笑着笑着,眼睛就不由有些酸涩。正在此时,谢罗氏唤道:“华晏过来,我们娘俩儿也好好说几句话。” 谢华晏笑着应了,随谢罗氏一同去了正院。 - “如此说来,那胡秋月当真是个不安分的,被卖了也好。”谢罗氏听谢华晏说了这几日经歷,蹙了蹙眉,不过很快又舒展开来,“好在姑爷算是个有心的,待你不错。” 不错吗? 谢华晏跪坐在软垫上,十二幅银红绸面湘绣裙在身侧散开来,她将一块香料丢进香炉,拿铜签子拨了拨,然后盖上盖子,静静地凝视着烟云慢慢从兽口中吐出,又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是啊。”沉默了一会儿,她垂下眼,低低应道。 是很不错。 谢华晏站起来,理理衣裳,坐到了榻上。 谢罗氏轻轻嘆了口气,拉过谢华晏的手,拍了拍:“娘知道,你从小就渴望那些只有夫妻二人,没有妾侍通房干扰的爱情。可是,华晏你看看,这世上有几个男子能做到这样?娘又何尝不想这样?可如今世道就是如此,人人都以为男子三妻四妾乃常事,女子需得宽容大度,贤德淑雅,必要时还得帮忙照看妾侍和庶子庶女,否则便是善妒不贤不堪为良配……” 说着,谢罗氏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些许苦涩。 “女儿明白了。”谢华晏低下头,抿了抿唇,缓缓道。 谢罗氏又拍了拍她的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 半晌,谢罗氏才道:“你那屋子我还留着,摆设一点儿没动。你如果想去看,就去看看吧。” 谢华晏点点头,起身前又握了握母亲的手,这才告退。 她穿行过花园里的小径打算回无竹斋瞧瞧,不想,却是遇见了谢遥安。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妹子真的好可怜……那些男人既要三妻四妾又要妻子宽宏大度,最后妻子不仅要劳心劳力打理家务、拼死拼活给他生儿育女(还得拼命要儿子),还要帮他管理小妾和庶子庶女 想想就糟心 心疼古代妹子 第11章 妍淇 看到谢华晏,谢遥安微微一笑,并没有露出惊诧的神色来。 看来谢遥安是特地在这里等她了。 谢华晏也没多说废话,直接问道:“妹妹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谢遥安抿一抿唇,突然沖她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妹妹在此……是想来向姐姐道谢的。”
第18页 谢华晏有些惊讶,连忙让锁烟扶她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谢遥安笑了笑,有些羞涩的模样,剪水双瞳满满都着对未来的憧憬:“那日多谢姐姐提点……如今母亲已经定下了我的婚事,是和新科一甲十二名杨公子的……婚期就定在十一月。” 谢华晏听着,真心实意地祝贺道:“那我就先恭喜妹妹觅得良缘了。” 谢遥安笑意越来越浓了,甚至快要收不住,只能借着低下头来遮掩两分。她的五官不及谢华晏出色,但也算得上清秀可人,仿若春日里一枝沾了露水的桃花。这会儿笑得如此灿烂,直让看着的人心情都不由自主地明媚起来。 谢遥安是真的高兴。 谢华晏瞧得分明。 慢慢地,她也一点一点绽开一个笑容。 - 一天的时间过得飞快。似乎才刚下马车,就已经临近戌时,须得打道回府了。 谢华晏坐在马车里,有些心神不宁。 她又一次离开了谢府,此去一别,大概是要等到谢遥安出嫁才能回来了。 她不想回永定侯府。只要一想到永定侯府,她的就会想到寻竹居的人手安排、一大堆待看的帐本和待处理的事宜、老夫人的冷淡、永定侯夫妇不知真假的满意和宠爱,还有大房二房三房时亲时疏时远时近的关系。 谢华晏闭上眼,轻轻嘆了口气。 身侧的陆君衍担忧地握了握她的手:“可是觉得累了?那今天不如就早点歇下吧,那些帐册明日再看也无妨的。” ……以及那个传言中“颇得陆君衍宠爱的”胡秋月。 这件事到底还是在她心里扎了一根刺。 谢华晏睁开眼,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陆君衍。 他究竟是真的喜爱她,还是只因为这个“夫人”的身份才对她关爱有加?或者,他根本就是这样温柔多情的性子? 脑子里的思绪纷繁杂乱,谢华晏胡乱点了个头回应陆君衍的关心,復又合上了眼,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 她忽然很怀念过去在闺中的日子。 - 自回门后谢华晏便开始将全副心神都放到处理寻竹居的庶务上。 一开始她也想着去给老夫人请安,不过回回都是被客客气气地挡了回来。但谢华晏依旧去的风雨无阻,毕竟老夫人可以不见,她却不能显得不孝。直到最后老夫人亲自发话说不必去了,谢华晏才止了前往荣德院的脚步。 而陆君衍谋了差事后大多数时间白日都在外工作应酬,谢华晏虽然有些挂念,却也忍住了不去问,只等他每天傍晚回来与她用膳。饭后的时光是谢华晏最最喜欢的,每到这时陆君衍就要拉她下上两局棋,谢华晏也从一开始的勉强到了后来的习惯成自然。下完棋,或是早早歇下,夫妻二人享一番鱼水之欢,或是同坐昏黄灯影下,处理各自的事情,一派静好。 至于白日里,她除了每天上午去给永安侯夫人请安,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寻竹居处理事情。若是处理完了,就随意找些事情做,如刺绣看书养花之类的,权当陶冶性情。 谢华晏并不会像在家中一般,常常去逛永定侯府的园子,毕竟在她看来,这样古朴方正的园子到底是少了几分趣味。也因此,她与陆府另外两位姑娘少爷几乎不曾碰过面,彼此都不大熟悉。 直到永定侯夫人将为陆妍淇准备嫁妆的工作交给了她。 陆妍淇作为侯府嫡长女,嫁妆中的大件从出生时就开始准备了。积攒至今,已经颇为丰厚。而谢华晏要做的,不过是再添上些如今流行的物件。 这项工作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毕竟流行的东西好寻,可陆妍淇喜欢什么样的她却不知道。谢华晏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她与陆妍淇初见的场景,和她一般年龄的十五岁的女孩子,瞧着却是比谢遥安还要小上几分,穿着月白的裙衫,一身温柔似水的气质,抿着唇对她柔柔地一笑。 “锁烟,去请大姑娘过来吧。”谢华晏吩咐道。 陆妍淇很快就来了。她今日换了件云水蓝的衣裳,依旧是清清淡淡的色彩,拿着柄美人团扇,说话的声音和笑容一样柔和:“嫂嫂叫妍淇来,是有什么事吗?” 谢华晏本打算直接问,但在看到她这副模样后改变了主意,她若是直接问出来,只怕陆妍淇当场就要羞得说不出话来。她转而道:“我看锦绣楼和天工坊最近又上了一些时兴式样,想让你帮着参考参考。”略微顿了一下,露出一个有些歉意的笑容,“不是什么大事,累你跑一趟。” 陆妍淇摇摇头,神色很真诚:“妍淇平日里也没什么要做的,不碍事。” 说着,她便开始挑选那些式样。只是她一向温柔心细,挑出来的大多是符合谢华晏喜好的物件,一色的流光溢彩,华贵非常。 谢华晏不由得讶然:“你竟然将我的喜好猜的这么清楚?” 陆妍淇不答话,只是温温柔柔地笑。 谢华晏笑了声,再度将那册子递给她:“不必全给我挑,你也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陆妍淇推辞不过,最后还是挑了三样出来。谢华晏扫一眼那些莲花玉簪、梅花玉簪、浅蓝云锦纹绸面裙,倒也多少摸清了陆妍淇的喜好。
第19页 挑完东西,陆妍淇连忙起身告辞,俏脸微红,一副生怕再被要求给自己挑东西的模样。谢华晏瞧着,暗暗嘆了一声。也不知道这永定侯府是如何教女儿的,好好的侯府嫡出大小姐,却温柔和顺得像个易碎的瓷瓶,半点儿气势也无。 她谢过陆妍淇,让垂灯送了她出去,随后又坐下来依照陆妍淇的喜好细细挑了好些东西。 正忙着,忽然隐隐约约地听见了鞭炮的声音。 “这附近有谁家在办喜事吗?”谢华晏有些奇怪,侯府这几日可并未接到什么请帖。 锁烟想了一会儿:“倒不是喜事。今日是九月十七,贵人入宫的日子。” 谢华晏搁下手中的笔。 贵人入宫……那想必曲云深也是这些日子了。 “云深入宫了吗?”谢华晏问道。 锁烟答道:“曲婕妤还没入宫呢,据说要再等上七日。” “皇上当真是看重淮南侯府,竟然封了三等的婕妤。”锁烟补充了一句。 什么看重,不过是抬举来和济昌侯府相互牵制罢了。 济昌侯府乃开国功臣,不仅爵位可世袭五代,还有免死金牌在手,在军中的影响力也很大,仅次于原先的定国公府。而之后定国公世子和老定国公夫妇先后去世,济昌侯府更是一家独大,成为京中勛贵之首。皇上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奈何因为先前频繁的通婚,如今各家勛贵之间的联繫极多,牵一髮便会动全身,只能徐徐图之,抬举别的勛贵世家以形成相互牵制之势。 正因为如此,作为被抬举的对象,淮南侯府从女儿出生起就在为她的入宫做准备。曲云深作为淮南侯府嫡长女,责任尤为重大,是入宫的首选人选。 谢家教女与众不同,女孩是可以从小与男孩一道读书的,且因为不必科举,谢明德也随她去读自己喜爱的书籍。其中,谢华晏尤其喜欢看史书,并且不拘正史野史。各色史书看多了,谢华晏也多少了解宫中险恶,还常常与曲云深探讨一番。谢华晏曾问过她:“即便深知宫中险恶,你也要入宫吗?” 曲云深笑了,回答得平静又苦涩:“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啊。” 昔日少女的回答犹在耳畔,谢华晏沉默了片刻,道:“备一份厚礼……”她忽然想起入宫时能够携带的物件不多,连忙改口,“不,还是把那支雕着祥云的檀木簪送去吧。” 深宫难测,她只能送上一份这样的祝福了。 深吸一口气,谢华晏不再去想。外面的鞭炮声早已散去,她低下头拿起笔,又重新投入到嫁妆的挑选工作中,一只紫毫宣笔不断地在纸面上起起落落,倾泻出一宣纸漂亮的簪花小楷。 落笔飞快,谢华晏的思绪慢慢地却转到了别的地方。 皇上要抬举淮南侯府来和济昌侯府抗衡。 济昌侯府……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与陆妍淇订了婚的就是济昌侯府世子,孙越凡。 - 十日后,谢华晏将嫁妆单子交给了永定侯夫人。永定侯夫人仔仔细细地瞧了许久,最终满意地笑了起来,连夸谢华晏办事得力。但夸奖归夸奖,她还是没有将手中的权力分出一些来给谢华晏的意思,仍旧只让她管着寻竹居。谢华晏嫁过来至今已经有几个月,于料理家务上是越发得心应手,见永定侯夫人这样也不着急,只用着寻竹居的庶务来锻鍊自己处理事情的速度。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合同终于到了,结果快递公司说联繫不到我而且收货地址没人接收,先不送了 我:????? 根本没人打我电话,而且我妈今天一直呆在单位好吗!掀桌!(ノ=Д=)ノ┻━┻ 然后心情就极度糟糕,最后卡文卡成狗 t_t ps.文文真的好冷清啊……我都快失去更新的动力了t_t 第12章 除夕 十一月份的婚事似乎格外的多。 倒也不稀奇,毕竟有许多人家想要在这一年里快快完婚,而腊月又离年关太近,高门大户,事情总是繁杂的。 此时,永定侯府里正是一副纷繁热闹,锣鼓喧天的景象。 谢华晏和永定侯夫妇一同坐在屋子里,面前各摆着一盏雀舌并一盘点心,不过没人去动它们,人人皆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 方才有下人来报,说是新郎官已经进了门。想必不久陆妍淇就要过来拜别父母了。 果然,没过多久,陆妍淇就进了屋。她一身大红嫁衣,盖着红盖头。但这一件件精緻华美的服饰并没有让她多几分气势,反而因为广袖长衣的打扮,越发衬出身姿柔弱如风中柳絮。 谢华晏忽然想起来几日前她回谢府参加的谢遥安的婚宴。同样的一身大红嫁衣,穿在谢遥安身上却显得明媚又灿烂,让人不由自主地就会想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样的诗句来。 陆妍淇跪下来,向父母拜别。永定侯夫人虽然眼圈微红,表现得却比谢罗氏当日要好上许多,认认真真地说了好些勉励的话。陆妍淇听着,大红盖头遮掩下旁人瞧不清她的神色,只能见到那纤弱的身子轻轻颤抖,似乎在努力抑制悲伤和不舍。 等到陆妍淇向自己拜别的时候,谢华晏祝福道:“祝妹妹与妹夫百年好合,伉俪情深。”
第20页 其实她原本还想说,拿出些侯府嫡出大小姐的气势来,可是想了想,到底作罢。 永定侯夫妇还在堂上坐着,听了这话心里定是不大舒服的。 谢华晏微不可察地轻轻嘆了口气。 - 待陆君衍晚间回来,谢华晏一边服侍他换衣裳,一边有些关切地问道:“妍淇妹妹的夫君如何?待她可还好?” 陆君衍失笑:“不过一天的功夫,我能看出些什么来?不过,也勉强算得上文质彬彬,一表人才了。” 谢华晏已服侍他换下了衣裳,正坐到妆檯前打算拆了髮髻,闻言转过头来,笑盈盈地睇去一眼:“比之夫君如何?” 陆君衍走过来,替她拆下髮饰,动作温柔而小心:“阿晏之夫君自然是天下仅有,无人能及。” 语罢,那一头乌髮因为没了髮饰的支撑,悠悠落了他一手,缎子一般顺滑。陆君衍怔了怔,忽然抬眼去瞧谢华晏。 谢华晏也正好看着他。 视线相撞,二人心神俱是一颤。 屋内的香似乎太浓,直叫人心旌神驰,恍惚间忘了今夕何夕;又似乎太淡,只萦绕在指尖发梢,唇齿辗转缠绵之中。 陆君衍轻轻按住谢华晏的后脑,修长的五指插入她发间,加深了这个吻,仿佛在寻求那抹幽香更长久的停留。 不知何时,二人已经相拥着双双倒在了床榻上。陆君衍随意地伸手一勾,床帐半落下来。 烛灯摇影,被翻红浪。 - 三日后,陆妍淇回门。 礼物自然是带了不少,一眼就能看出来定是陆妍淇亲自挑的。毕竟整个家中只有陆妍淇才会如此心细如髮,照顾到每个人的喜好,大到风格小到细节处的一点装饰,无不极为合人心意。 而孙越凡的确如陆君衍所言,有着一副儒雅谦谨的好相貌。他对陆妍淇也算得上爱护有加,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仿佛在维护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陆妍淇笑得羞涩温柔又幸福。 永定侯府众人看在眼里,自然对孙越凡更加满意。 - 临近年关,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是喜气洋洋又忙碌热闹的,永定侯府自然也不例外。 从前过年时,谢华晏只需跟在谢罗氏身边,看她如何处理家务。今年却是大不相同,永定侯夫人竟然直接将採买事宜交给了她。谢华晏也不去琢磨永定侯夫人是什么想法,只仔仔细细地回忆着往年谢罗氏的做法,又寻了贾嬷嬷来参照了侯府往年开支和常去的铺子,步步小心谨慎,总算没出什么错误。 腊月廿三过小年,腊月廿四大扫除,腊月廿五迎玉皇,腊月廿七洗福禄,腊月廿八把面发。 腊月里一天天的日子都过得喜庆又忙碌,很快就到了除夕。 除夕这天,永定侯府的主子们早早就起了身。府内下人往来穿梭,虽然步履匆匆,不过面上都带着欢喜的笑容。 二房三房诸人自然一早就到了侯府与大房一道过除夕。这两房的人一来,偌大的侯府立马热闹不少。众人忙里忙外,亲自去贴春联、窗花和福字。待这些事情做完了,各位大小主子就都坐在屋里,说说笑笑的。屋内摆了好几个火盆,暖意融融,仿佛进入了春天。 老夫人坐在里间闭目养神,外间则是要热闹得多。丫鬟小厮都呆在外头,屋子里只有诸位主子。几个小的忙着往火盆里丢栗子,结果噼里啪啦炸的到处都是,又急哄哄地忙着去捡。 三房大夫人陆夏氏的嫡女陆姸芜最是眼疾手快,不一会儿就抢到了一堆,得意洋洋地沖众人炫耀。她嫡亲的弟弟陆君行被气的跳脚,栗子也不捡了,只顾追着姐姐满屋子跑。陆夏氏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喊了几声,奈何声音细细柔柔,没人听她的。她面上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连忙怯怯地看了永定侯夫人几眼。 永定侯夫人暗自嘆了口气,安抚地对陆夏氏一笑:“没事的。今儿过年,热闹些也好。” 大房的庶次子陆君和则站在一旁看着这场闹剧,颇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意味。庶次女陆妍芷瞧见了,趁着另外那两人忙着追逐打闹,俯下身去接连寻了不少栗子,末了又分了陆君和一半。到最后一算,竟是他们二人找到的栗子最多。 谢华晏坐在窗边看完了这一场打闹,笑得不行。 笑了会儿,她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些闷,便起身将窗户开了丝缝。 陆郭氏瞧见了,走过来在谢华晏身边坐下:“世子夫人莫不是觉着闷了?不如我去叫丫鬟拿着薄荷油来吧。” 自永定侯答应为陆谦寻差事至今已有五个多月了,眼看着这差事还连影子都没有,陆郭氏心里实在着急。想着陆君衍一向在侯爷面前受宠,便打算同谢华晏示示好,看看能不能托陆君衍去说上一两句。 谢华晏有些诧异,不明白这位精明泼辣的二房大奶奶怎么会突然来找自己,还硬生生做出这样一副亲密又温和的姿态。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谢华晏先是和善地笑了笑,这才婉拒了:“多谢婶娘好意。不过不用了,这会儿开了窗,已经觉得舒服多了。” 被拒绝了陆郭氏也不恼,仍旧笑吟吟的:“那就好。” 正说着,方才去了外头一趟的陆君缘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将落了些许雪花的黑色斗篷脱下来交给了立侍在一旁的丫鬟。
第21页 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开始抽条,脱下斗篷后更是显得个儿高而人瘦。 陆郭氏看着,感嘆了一句:“时间过得真快,又是一年了。君缘也有这么大了啊。” 说着,她转过头来看着谢华晏,笑得十分热情:“我当年生君缘的时候,也是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像是亲密的长辈与晚辈之间推心置腹的窃窃私语:“说来你入府也有五个多月了,怎么还没有好消息?大嫂可是天天都盼着抱孙子呢。” 谢华晏微微蹙起眉头,心里不由自主地就涌上了一股厌烦。 陆郭氏并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继续说着:“婶娘认识一位张婆子,最是擅长调理身子不过。工部尚书夫人的那位儿媳进门几年都没有喜信儿,不过请她来调理了三四个月就得了好消息,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足有八斤呢。英国公世子夫人你晓得吗?也是请她来调理的。婶娘当年能生下君缘,也多亏了她。我娘家那边和她有些远亲关系,若是你想要调理身子,我就替你去请了她来。” 谢华晏仍旧笑了笑婉拒了:“华晏心里有数的,就不劳烦婶娘了。” 随后站起来,道:“华晏先去趟净房,婶娘自个儿坐会儿吧。” 说完,她便快步朝外头走去,在门口接过了丫鬟递来的镶兔毛正红流云纹斗篷穿戴上,另有数个丫鬟忙着打伞递汤婆子。最后一人打伞一人捧备用汤婆子跟着她,三人沿着园中小径逶迤而去。 不过是去一趟净房,排场竟然也如此之大。 陆郭氏瞧了两眼,淡淡地收回目光,转而笑盈盈地坐到永定侯夫人那边,一连串的讨巧话不要钱似的冒了出来。 - 晚间祭过祖,众人围坐桌旁用了一顿丰盛异常的年夜饭。饭后各自散开来,除去老夫人早早歇下,其余的搓麻将的、闲聊的、打打闹闹的凑成几堆。陆君衍又拉着谢华晏坐到了窗边榻上下棋,谢华晏嗔他一眼——这样的热闹,怎么静得下心来下棋?不过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应了。 此夜府中各处灯火通明,早有下人挂了大红灯笼在房檐下,红光映在窗边的小几的棋盘上,屋内处处都是欢声笑语,一派喜庆热闹。 等到过了子时,正月初一到来,众人蜂拥出去放了开门炮。随后各自换上新衣,小辈们过来拜年,谢华晏等则将之前备下的压岁钱发下去。再由永定侯夫人领头,将府里下人的赏钱也一併发了,人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的。 这一通折腾又是过了好些时候,谢华晏睡下时只觉得疲累不已,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第13章 春和 谢华晏这一觉睡得极沉,直到陆君衍唤她,她才醒过来。 起身洗漱更衣梳妆,两人相携往前厅去,先是随众人一道焚香祭祖,互相道贺新年,之后围坐下来,一起吃了顿素斋。 永定侯府自豫州起家,因为随太│祖四处征战立下了不小的战功才得封侯爵,所以族亲多留于豫州,只有老永定侯这一支自封爵后常年在京城生活。因此,大年初一里永定侯府并没有什么人来拜年,众人过得很是清闲。 待到初二姑爷节,谢华晏与陆君衍回了趟谢府。谢明德和谢罗氏还是一如既往地担忧她,每每要亲眼见到二人恩爱才能勉强放下一半心来。 谢华晏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进入了正月,省试就越发近了,谢循墨如同要扎根在书房里了一般,只出来匆匆见了妹妹一面就又转身回去了。 谢华晏暗自摇头,吩咐一旁的丫鬟:“我给哥哥带了本试题册子,你一会儿给他送去吧。” 初三开始,便有拜年的人陆陆续续上门来。与谢府多文官学子来访的情境不同,到永定侯府来的一般是些勛贵或武将。谢华晏随永定侯夫人一起招待女眷们,有时候也出门拜访其他勛贵之家,只觉得满眼都是各色夫人世子夫人,看得她眼花缭乱。 就这么一路喧嚣热闹到了元宵,谢华晏与陆君衍禀了侯夫人后出府赏灯。二人皆是作正红衣衫大红斗篷的打扮,斗篷领口沿边镶了一圈柔软的兔毛,纯白无一丝杂色,便仿若拥云堆雪,数不尽的锦衣风流。 上元夜里,花市灯如昼。 便是满城灯火,一双璧人。 灯市上谢华晏凭着猜灯谜赢回来不少花灯,一开始还兴致盎然,每日无事就去瞧上一瞧。后来兴趣渐渐消散,只嘱咐锁烟垂灯将它们锁进库房收好。 不想,三月她生辰时陆君衍又送了她一盏琉璃灯,大约是觉得她喜欢。谢华晏哭笑不得,索性将它摆在了自个儿书房的架子上。虽说这样繁复华丽的琉璃灯和清雅的书房不太搭,不过后来看习惯了也渐渐觉出几分趣味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淡而琐碎。 到了四月,谢循墨中了一甲第六名的消息传来。谢华晏本预备着回去瞧瞧,奈何被府里的事情绊住了手脚。等她空闲下来,已经是殿试过后了,谢循墨被点了探花。 “想来是皇上瞧着哥哥神采俊秀吧。”私下无人时,谢华晏同锁烟玩笑道。 随后她便吩咐人备上礼物,前去谢府。 亲家的嫡长子被点了探花郎着实是件喜事,谢华晏去禀永定侯夫人的时候,礼物里又添了几件,皆是歙砚宣笔这样清雅又不失贵重的东西。
第22页 永定侯府距谢府极近,不过片刻,她已到门前。自有小厮欢天喜地地去报“姑奶奶回来了”,待谢华晏进到前厅,父母哥哥都已经等在那里了。 谢华晏好生打量了谢循墨两眼,不过才十八岁的探花郎,加之生的好看又有不凡家世,正是骄傲之时,此刻一脸的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得仿佛已经拜相。 她便笑:“华晏恭喜哥哥了。想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就是哥哥这般了吧?” 谢循墨闻言收了收脸上过分灿烂的笑容,而后连称她“促狭”。 谢明德和谢罗氏被她们逗的乐不可支。 谢华晏挨着谢罗氏坐下:“点了探花郎,便该授职了吧?爹可打听到了是什么职位?” 谢明德想了想:“新晋进士授职,品阶都不会太高。听说此次一甲第五名得了九品的大理评事的官,想来探花该是八品,不过外放还是留京就不得而知了。我同你哥哥商量了下,打算谋个八品监丞。” 八品监丞在国子监理事,倒也算是份不错的差事。 谢华晏瞭然地点点头。 - 用过午饭又回无竹斋小憩了会儿,谢华晏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向父母告辞。 谢明德和谢罗氏纵然有千般不舍,也不能拦着女儿回家。谢罗氏拉着她的手一路送到了门边,反覆嘱咐些她早就嘱咐过无数次的话。谢明德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只沉默地跟着她们。 谢华晏上了马车,掀帘去看,还能瞧见谢明德站在门边的身影。谢罗氏身为女子,不能随意地站到门边去,但谢华晏知道,她一定就在门后。 马车辘辘地动起来,谢华晏放下帘子。 从谢府到永定侯府的距离虽短,不过要过两个街口。到了方正街与太平街的交界处,马车勐地停下。谢华晏因为惯性险些撞在马车壁上,幸好与她同坐车中的垂灯拦了一下。 谢华晏蹙起眉头。 赶车的是许平,也是永定侯府的老人了,驾车技术向来不错,颠簸的马车都能稳稳噹噹,今天这是怎么了? 一样坐在车中的锁烟微微撩开帘子,沖外头喊:“怎么回事!若是夫人受了伤,你担待得起?” 很快,许平惶恐的声音就传进来:“有个小乞……小孩跑到了马车前面,小的躲不开才……小的知错。” 说着,外面就传来一个小孩的叫喊声:“夫人!夫人!” 谢华晏再度皱了皱眉,掀开帘子去:“将那小孩叫过来。” 很快就跑过来一个小孩,约莫十一二岁,瘦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身上穿了件破破烂烂的衣裳,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 其实那已经算不上衣裳了,不过是些碎布片,只勉勉强强能看出袖子交领之类的裁剪痕迹。四月里已经算不上冷,但衣衫如此单薄,还是让这个小孩被冻的瑟瑟发抖。 谢华晏看着,不由得生出些怜悯之心来:“你拦我的车,是有什么事吗?” 那小孩的脸上也脏兮兮的,但是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水光润泽,实在漂亮:“对不起……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想请夫人赏一口吃的……” 谢华晏点点头,吩咐道:“锁烟,给些铜钱给他。” 那小孩方才的声音还有些虚弱,这会儿却强撑着大声起来:“吃的!”声音中还透着着急和害怕。 谢华晏有些诧异:“这附近就有家包子铺……” 一边说着,她一边就向附近的那家包子铺看过去。那家铺子的包子皮薄馅多,用料实在,十分好吃,乃是出阁前她的心头好。可惜府里的厨子总是做不出那个味儿,只能常常遣人来买了回去。 就是铺子的位置不大好,临近一条暗沉沉的小巷子。 谢华晏看向不远处的包子铺的方向,却突然发现有几个半大少年蹲在那里,同样是破破烂烂的打扮,不过蹲在最前面的少年还穿了件棉袄,虽然又短又小,但看上去比其他几人要好上些许。 忽然,那个穿了件破棉袄的少年抬起头朝这边看过来,眼神阴沉沉的。 谢华晏心里一惊,连忙收回视线。 这边的小孩还在哀求:“夫人……不要钱……吃的就行了……” 谢华晏此时已经明白过来,吩咐垂灯去了附近的一家糕点铺子,买了些糕点给他。 那小孩拿到糕点以后千恩万谢,给她磕了个头以后匆匆忙忙地往嘴里一连塞了好几块糕点。也幸亏糕点柔软又小巧,否则非得噎住不可。 谢华晏看着他双手抱着一大袋糕点朝那边的小巷子去,忽然叫住了他:“等等!” 那小孩疑惑地转过头,见是谢华晏叫他,便又走了过来。 “夫人是有什么吩咐吗?我一定尽力帮您做到!” 谢华晏失笑。即便是真有什么事,她也不会叫一个孩子去做。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还记得家在哪儿吗?”她问。 这个孩子有些聪明,但又不像是因为从小就活在社会最底层而练出来的精明,反倒像是与生俱来的。
第23页 或许他是被拐卖来的? 谢华晏猜想着。 那小孩有些茫然,似乎对她问这个感到十分奇怪:“啊?我叫赵二狗。今年十……十三岁。从南边来的。” “既然有姓,那应该就不是一出生就是乞丐了?你怎么会流落到这里?” 小孩沉默了会儿,心情似乎有些低落:“去年春天大旱,我家里人一个接一个的饿死了,都把粮食留给了我。可是很快就被强盗全部抢走了……他们说,京城有天子,有吃的,是最不会饿的地方。我……我就一路走过来了,三月才到了京城。幸好路上有个好心的小姐送了我一件棉袄,否则我半道就冻死了。” 闻言,谢华晏仔仔细细打量他几眼,这是一个眉眼清秀却瘦骨伶仃的孩子。 她又想到了方才那个少年身上,那件又短又小的破棉袄。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你愿不愿意到我府上干活?” 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干些跑腿扫洒的活计。” 他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满是震惊和欣喜:“多谢夫人!多谢夫人!我一定好好干!”说着,他就跪下来,连磕了几个响头。 “好了,磕坏了头就不好了。”谢华晏笑了笑:“只是进了府,二狗这名字就要改了。如今正是春天……就叫│春和吧。” 赵春和点点头:“嗯!谢夫人赐名!” - 带着赵春和回了府,谢华晏先吩咐了锁烟带他去洗漱一番,找个郎中看看身子,调理好了再安排去外院做杂活。随后去见永定侯夫人。 虽然对她带回来一个小乞丐有些不悦,但是永定侯夫人也没说什么,面上一点儿不露,还夸了她几句有善心。 第14章 济昌 这日,适逢陆君衍休沐在家。 谢华晏倚在榻上,随意地翻着本游记。 四月天暖风清,燕雀啁啾,一树白玉兰悄悄地探了根枝进入窗户。前两日锁烟瞧见了,说是要剪了去,却被谢华晏阻止了。不仅如此,她还吩咐撤下屋中的薰香,室内便只余玉兰清淡悠长的香气。 “……其实我觉得,这样的游记,黄大家写来固然细緻入微,却失了灵性。倒是不如云大家来的灵气四溢,传神异常。”陆君衍一封信写完,将玉管紫毫宣笔放入粉青龙泉双鱼瓷笔洗中,走过来看了看谢华晏翻着的书,点评了一句。 谢华晏看了看手中的书,偏头沖陆君衍一笑:“我倒是更喜欢谢大家的。” “因为他是你本家?”陆君衍一边笑着,一边坐在了榻上。 谢华晏嗔他一眼:“怎么可能!自然是因为谢大家的游记向来生动风趣,让人见了实在喜欢。”她又感慨了一句:“只可惜经过两朝战乱,谢大家所书如今已是十不存一。” 陆君衍提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闻言便笑:“你若是喜欢,我差人去替你寻些来。” 谢华晏笑吟吟地点点头。 正说着,陆君衍身边的小厮烹茶来报,言称永定侯夫人请世子和世子夫人过去。 正院里,一个褐色衣裳的老妇人面带笑容地站在下方,永定侯夫人对着她笑得十分开心。陆妍芷和陆君和站在一旁,脸上也挂着喜悦的笑容。 谢华晏与陆君衍跨进正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见到他们进来,永定侯夫人笑容满面地道:“来来来,那些话怎么说的来着?”她转过头来,“诶,周全家的,你再把方才那些话同他们说上一遍。” 下方那个褐色衣裳的老婆子笑眯眯地应了,转头对谢华晏二人说道:“老奴是济昌侯府僕从,奉夫人之命来报喜。我们世子夫人有好消息了。” 谢华晏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好消息”指的是什么。她一笑:“妍淇妹妹有喜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可不是!”永定侯夫人高高兴兴地应着,又接着道,“府里事多,我明天走不开。君衍媳妇儿你先替我去济昌侯府走上一遭,瞧瞧妍淇。若是她想要家里的什么物件吃食,你回来同我说,我好给她准备了送过去。嗯……带上妍芷吧,她们两姐妹一向要好。” 谢华晏浅浅一笑,点了点头:“是。华晏明白了。” - 是夜。 济昌侯府后院灯火通明,管弦丝竹之声遥遥而来,宛若天宫仙乐,偶有燕语莺声,娇俏软糯,直叫人沉醉其中,陶陶然恨不得溺死在这温柔乡里。 为霜苑里间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小灯放在书桌上,楠竹做的罩子,光线朦胧,映着梨木书桌上随手搁着的一卷《全唐诗》。竹香混着墨香,绵长浅淡,若是不曾有外头的管弦呕哑靡靡之音,这正是一处极风雅的所在。 陆妍淇怔怔地站在窗边。 那丝竹之声,太刺耳了。 她穿了身月白的衣裳。那衣裳并不如何宽大,贵夫人做的,除非亲口要求要大些,不然哪个敢不按着尺寸来细细做?但就是这样一件合体的衣裳,穿在她身上,竟然也显出瘦削柔弱之感。 出嫁不过月余,还怀着身孕,可她分明是又瘦了。 “唉呦呦我的好姑娘诶,您怎的又站在这儿?吹了冷风受了凉可就不好了,您肚子里还有位小主子呢,好歹也为他着想一二啊。”
第24页 奶娘王嬷嬷进了屋,看见这副场景,一叠声叫起来,过来就要关上窗户。 “奶娘……我想听听。” 陆妍淇说了句,声音轻轻的,眼神也有些茫然,像是还没回过神。 “夫君……今夜又歇在紫绮轩吗?他……他招了哪些人?” 王嬷嬷沉默了会儿,眼神里满是心疼。 她转身去为陆妍淇取了件披风披上,嘴里慢慢地说着,像是在想怎样说才能让陆妍淇受到的伤害最小:“是啊,歇在紫绮轩呢。叫了玉姨娘、丰姨娘和妙音服侍着。” 两女一男,那姑爷可真快活啊。 王嬷嬷暗自骂了一句。 陆妍淇刚要点头,忽然感觉到一股噁心从胃里泛上来。她弯下腰去,一阵干呕。 王嬷嬷赶忙去叫人进来服侍。 一阵兵荒马乱后,陆妍淇摆摆手让人都退下去。 屋子里人太多,她总是会感到心慌。 忽然外头有个小丫鬟低低惊唿一声:“世子……” “滚开!” 先是孙越凡不耐的声音,随后一阵闷响,仿佛是肉体撞到了什么器物上。 陆妍淇浑身一抖。 此时孙越凡已经进来了。的确是一副儒雅的好相貌,回门当日谢华晏所见到的温和在此刻却已经消失殆尽,只留下兇狠。 “妙音说你欺负他?一个木头小姐罢了,还将自己和妙音比?若不是你永定侯府大小姐的身份,你看看谁会要你!” 我没有,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妙音了…… 陆妍淇想辩解,孙越凡的拳头却已经落了下来。一声一声的闷响,那是她这些日子常常听到的声音。 王嬷嬷想上来帮忙,却被孙越凡一脚踹开,捂着肚子痛苦地倒在地上。 陆妍淇没躲,她早就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她也没护着头脸,她同样早就知道孙越凡不会打这些地方。毕竟在人前,他还是个温和谦恭的好丈夫。 哦,现在还要加上一个肚子。 “娘……”她低声喊道。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她,只有拳头雨点般砸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场莫名其妙的灾祸终于结束了。 “一点意思也没有!爷早晚休了你这婆娘!” 放完话,孙越凡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回了紫绮轩,继续他晚上的潇洒快活。 如果真的能被休……其实好像也不错啊。 陆妍淇慢慢爬起来,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等那股头晕目眩的感觉渐渐散去,这才叫了陪嫁丫鬟进来收拾。 陪嫁丫鬟一进来就红了眼圈:“姑娘,您也该和夫人讲讲了!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这里的夫人指的自然不是济昌侯夫人,在那个老妖婆看来,她儿子千好万好,做什么都是对的,如果有错,那全是陆妍淇为妻不贤。 陆妍淇默默点了点头,一滴泪悄无声息地划过脸庞。 - 翌日,谢华晏早早起身,带着陆妍芷一同去往济昌侯府。 小姑娘二月的生辰,如今已有十四,举手投足间皆显得稳重端庄又落落大方,侯府小姐的气势竟比陆妍淇还要强上不少。一双灵动的眼里藏着些许慧黠,瞧着就让人喜欢。虽然谢华晏和她都不是活泼的性子,可这么短短一段路,两人竟然也熟络了不少。 马车很快就到了济昌侯府。谢华晏与陆妍芷下车后依着礼数先去拜见了济昌侯夫人,随后才往陆妍淇住的紫绮轩而去。 陆妍淇还是一贯的温柔模样,只是…… 谢华晏蹙起了眉头。 她越发清减了。且比之在闺中时,眉眼间更添了几分忧愁和怯懦。即便是不慎碰到了什么东西,声音稍大了些,她都会被惊的一抖。 闲话两句,茶过一盏。谢华晏不动声色地探问:“妹妹近来过的可还好?我看着仿佛又瘦了些,都说怀孕之时切忌忧思过甚,妹妹千万注意些。” 本以为陆妍淇或许听不懂,或许避而不谈,哪只她听了此话,竟是一瞬间泪盈于睫。 谢华晏不由得怔了怔。 陆妍淇復又匆匆低下头,轻轻道:“也没什么。对了,妍芷,济昌侯府园景在京中素有美名,你不是一向喜欢这些吗?不如我让人领你去瞧瞧可好?” 这是有话要私下和谢华晏说了。 陆妍芷聪慧,很快就反应过来,笑盈盈地应了声:“姐姐实在是疼我,那妍芷就却之不恭啦。” 陆妍淇便吩咐了一个叫红绡的陪嫁丫鬟领着陆妍芷出去了。 屏退了屋里一干闲杂人等,只留下几位信得过的丫鬟婆子,陆妍淇方才抬起头来。 她已是泪流满面,死死咬住牙关拼命防止发出声音,肩膀却还在不受控制地一抖一抖。 这样的哭法并不好看,和永定侯夫人从前一直教她的“梨花带雨”的哭法,除了都是在流泪外,连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也没有。 她起身走到谢华晏面前,忽然跪了下来。 谢华晏被惊了一惊,连忙站起来试图扶起她。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样瘦弱的身子这会儿却似乎有了无穷的力气,任她如何拉都拉不起来。 “还请嫂嫂救我。”陆妍淇低低说道,“和我娘说一声,说妍淇想回家……和离可以,自请下堂也可以,被休都行。妍淇……只想回家,再也不愿做孙家妇。”
第25页 谢华晏听着,手上的动作一停:“怎么了?” 她盯着陆妍淇,眼中有探究之色。 这个妹妹被永定侯夫人养的仿佛花房里一朵从未经过风雨摧残的花儿,温柔羞涩,以相夫教子、成为一位贤妻为愿望,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陆妍淇惨澹一笑。她把袖子一点点撩上去。 一直到肘部,这都是一段白皙光滑的玉臂。 直到袖子被撩到最上面。 谢华晏的眼睛骤然睁大。 各色各样青青紫紫的掐痕、捶打的痕迹,乃至深深的牙印,乃至密密的针扎后留下的红点。 陆妍淇轻轻地说:“这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  叮!陆妍淇支线已开启! 是的孙越凡就是个家暴渣男! 写这章超级顺,脑子里都是以前看过的各种新闻。 但是越写越心疼妍淇。 家暴渣男请都原地爆炸! ps.写了这么久主要人物的支线还没全部展开我也真是很棒棒了(/ω\) 第15章 情窦 济昌侯府的花园果然名不虚传。 花木摇影间是亭台楼阁,雕樑画栋。屋檐下绕着漫漫轻纱,四角还悬了精緻玲珑的琉璃铃铛。微风拂来,铃声远远近近响成一片,清脆悦耳至极。 不过美则美矣,却失了侯府气派。一个好端端的侯府大院,看起来反而像是江南哪家女儿的闺阁绣楼。 陆妍芷一边随红绡赏景,一边暗自思忖着。 到底是娇养的姑娘,走了约莫半刻钟,陆妍芷额上已经出了些薄汗。正巧前方有一座小巧的亭子。“歇歇吧。”陆妍芷提议道。 红绡自然应下。 她一面引着陆妍芷往亭中去,一面笑吟吟地介绍道:“二姑娘您瞧,这处亭子名为濯缨亭,亭上的牌匾是府上三少爷亲自写的,据说当初还很是得了侯爷的一番夸奖呢。” 陆妍芷最先注意到的却不是亭子上的牌匾。 她注意到的是红绡的表情和语气。 红绡是个很美的姑娘,眉眼明艷,带着火一般的张扬热烈,这有点像嫂嫂谢华晏。但又不尽像,谢氏养尊处优的气质和端庄华贵的姿态压下了眉目中咄咄逼人的精緻,让她多了一分“静”,而红绡就很单薄,美得就有些像转瞬即逝的烟火。 这样烟火似的女子,一举一动本都该是鲜活生动的,可此时红绡脸上的笑容却很奇怪,分明是在笑,可又显得十分虚假,言语中也毫无对济昌侯府的归属感,甚至还称自己为“二姑娘”。 陆妍芷暗暗记下。 此时已行至亭前,她便抬头去看。字迹端正而工整,乍一看仿佛平淡无奇,甚至还显得有些一板一眼,老学究一样。可细细品了品,陆妍芷不由得笑起来: “平静中暗藏波澜,刻板间却现锋芒。的确是副好字。” 明明心中有鸿鹄之志,却要做出一副呆板愚钝的模样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这样好的伪装?若不是她向来醉心于书法,日日研磨,只怕也要被他骗了过去。 陆妍芷不禁对这人有些嚮往。 红绡不由得回头看了她一眼。 陆妍芷对她笑笑:“进亭子歇一会儿吧。” 红绡不再开口,只服侍陆妍芷进亭子坐下。 自然也就无人注意到,重重花影间,一抹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陆妍芷闲坐亭中,放眼远望,打量这园中种种。虽然园景失之过分柔媚,但移步换景的手法还是叫人惊嘆匠人的巧思。 忽然,她看见远处慢慢走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青衣,行动间袖摆如流云,走得很慢,但并不让人觉得怪异,反倒有安步当车一般的闲适意味。 “那是谁?”陆妍芷不禁开口问道。 立侍一旁的红绡抬头仔细瞧了瞧,片刻才确定了:“是府上的三公子。” 陆妍芷讶然。 当真是巧了。 原来写这副字的人,是这般模样。 那人走得虽慢,但是他距离亭子本就不太远,而红绡的辨认也花了些时间。于是很快,他就到了亭前。 一副极儒雅清隽的相貌,青色的学子衣裳更显得他满身书卷气。见到亭中有人,他似乎怔了怔,随后拱手一笑,眉目舒展:“见过姑娘。不知亭中有客,是在下叨扰了。” 因本朝男女大防算不上多么严,陆妍芷也不甚在意。更何况他们位于四面敞开的亭中,身侧还有一个红绡。她站起身来,浅笑着还了一礼:“见过公子。这亭子本就在园中,来往过客皆可一留,并无叨扰之说。” 三公子一笑。 片刻静默。 陆妍芷抿了抿唇,开口打破沉默:“闻说这亭上的牌匾是公子写的?公子当真是习得一手好字。” 三公子一怔,似乎有些惊讶:“也算不上多好……” “已经很好了。”陆妍芷一笑,“亭名可是取自‘沧浪之水,可以濯我缨’?公子是个有情趣的人。” 三公子点点头,似乎有些窘迫。 陆妍芷也看出对方似乎不太会说话。虽然她很是仰慕能写出这样的字的人,此刻只能暗自嘆息一声婉言告辞:“出来的久了些,家姐怕是已经要等急了。”
第26页 说罢她便打算离开,却在经过那人身侧时恍惚听到了一声轻笑:“陆姑娘,在下字期行。” 她惊得回过头去,对上的却是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这个孙期行,方才在逗她。 陆妍芷很快就明白过来,抿抿唇就转身离开。她心下着恼,双颊也越来越红,步子也迈得越来越快,身后的红绡险些要跟不上。 可她的耳边却不由自主地一遍遍迴响着那句话——“陆姑娘,在下字期行”。 那声音极轻,像是下一秒就会消散在风中,音色又极清,像是透澈明净的沧浪水。 孙期行。 - 陆妍芷回来时,谢华晏正好与陆妍淇聊完。 “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话带给娘。” 谢华晏握着陆妍淇的手,认真地保证。陆妍淇的手太过冰冷,凉的她刚刚握上时都忍不住一颤。 谢华晏感觉到眼睛有些酸涩。 她告辞离开,出门时发现陆妍芷也已经回来了,只是她的神情不像刚出门时那样灵动,反而有些怔怔的,像是将三魂中的一魂都留在了济昌侯府的园子里。 谢华晏此时也没心情去打趣她是不是看园子看的痴了,匆匆对她一笑就赶忙吩咐丫鬟婆子快些备车回府。 来时觉得短短的路程此刻却显得无比漫长。 回到永定侯府,自然要先去拜见永定侯夫人。 永定侯夫人歪在炕上,正由一个丫鬟捶腿。见到谢华晏她们进来了,她挥挥手让丫鬟退下。 她依旧红光满面的,似乎昨日接到好消息后产生的快乐还未完全散去。她仔仔细细地问了陆妍淇的状况,问她是否有什么想要的吃食物件。过了差不多一刻钟,她才满意地点头放她们回去。 陆妍芷很快告退回房,谢华晏却仍然站在原地,面带踌躇。 她面上的神色如此明显,永定侯夫人自然发觉了。她一笑,道:“坐下吧。可是还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 谢华晏心里一松,坐在了永定侯夫人右手旁的黄花梨木椅上。凝神好生想了想该如何说,这才开口:“媳妇今日去见大妹妹,发现她过得似乎不太好……” 待谢华晏慢慢说完,永定侯夫人一拍桌子,柳眉倒竖,似乎愤怒到了极点:“真是!真是岂有此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济昌侯府好歹也算个体面人家,养出来的哥儿像个什么样子!平白糟践我们的妍淇!” 谢华晏闻言,心中大定,便接着道:“妍淇妹妹说,她想要大归。”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不拘和离、自请下堂或是被休,这是她亲口所说。” 永定侯夫人似乎愣了愣。正院里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永定侯夫人这是不想让妍淇大归? 谢华晏微微蹙了蹙眉头。 “华晏啊……这……你去同妍淇说吧,姑爷对她不满,定是有她做的不够好的地方。你让她去问问,再服个软卖个乖,兴许就会好上很多。再不济,她生个儿子出来也会好不少。”永定侯夫人终于开口了,可是她说的内容并非谢华晏希望听到的。她一字一句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却让谢华晏听了只想发笑:“陆家,从来就没有大归的女儿。” 谢华晏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坚定道:“娘,妍淇妹妹她……” 永定侯夫人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好了好了,此事不许再提。陆家从来就没有大归的女儿!我怎么能让这个规矩毁在我手上,还是我的亲生女儿手上!这可是我们府上的骄傲!” 一边说着,永定侯夫人一边略带责怪地看了谢华晏一眼,似乎觉得她今日实在是太不懂事伶俐了:“这件事就这么处理。让妍淇多忍忍就好了。毕竟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能成为夫妻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 谢华晏还想说些什么,那边永定侯夫人已经随意地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你且退下吧。” 谢华晏顿了顿,最终还是沉默地退下。 回到寻竹居,谢华晏唤来锁烟:“你吩咐个人,去济昌侯府给妍淇带个信儿。就说……永定侯夫人拒绝了,她说,陆家从来不曾有大归的姑娘,这条规矩不能坏。” 谢华晏一边说着,一边闭上了眼。 她不敢也不忍去想像,陆妍淇听到这话时该是怎样的心痛和绝望。 - 陆妍淇是在第二天的早上接到消息的。 听完那人所转告的,她苍白地笑了笑:“是吗?这样啊……”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失去意识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来自济昌侯夫人身边的周嬷嬷:“怎么回事?世子夫人好端端的怎么晕倒了?伤到腹中胎儿怎么办?!” 你看,从来就几乎没有人会真正关心我,真正爱我。 她想着,随后彻底陷入黑暗。 永定侯府上很快接到了消息。据说永定侯夫人很是担忧挂念,不仅连忙叫人送来了各色名贵药材,还忧心得好几天都茶饭不思,实在是…… 爱女心切。 作者有话要说:  永定侯夫人就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她觉得大归很丢脸 唉
第27页 顺便继续求一波收藏评论投雷~ 第16章 云深 之后的几天,因为陆妍淇的事情,谢华晏一直都有些恹恹的,不大提的起精神来。 陆君衍自然也听她说了此事。可如今永定侯夫妇不同意陆妍淇大归,一个孝字大过天,他们身为兄嫂,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最后陆君衍花了些时日,费了好一番功夫,总算找到了两个会些拳脚功夫、身家清白的丫鬟送了过去,只盼着能多少帮上陆妍淇些许。 谢华晏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五月初,直到宫中的曲婕妤召她进宫一叙。她这才打起了些精神,吩咐锁烟垂灯准备进宫事宜。 寻竹居里又忙碌起来,各色衣裳首饰被从衣柜、库房里取出,捧到谢华晏面前供她挑选。流光溢彩,堆金砌玉,一派富贵景象,直叫不少丫鬟看直了眼,暗自咋舌感嘆世子夫人的嫁妆实在是丰厚。 谢华晏一边挑选着,一边想起前几日锁烟同她说的那些话。 云深入宫后虽然地位算得上尊贵,却并不受宠。 当今圣上荒淫无度,不仅耽于奢侈享乐,夜夜笙歌,而且自登基后便开始大兴土木,修建了多处行宫。仅仅算最近一年,新修成的就有两座,更不提这一年里又新下了几道旨意,规划了不少园林楼阁的修建。 即使歷经两朝的休养生息,大楚的国库也算不得充盈,被这样一番折腾,简直是快要捉襟见肘,户部和工部为此几乎天天都要大吵一通。据说两部的尚书的头髮这两年也是越掉越多,每天彼此瞧瞧,甚至莫名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云深乃是淮南侯府为辅佐帝王而精心培养出来的嫡长女,自然会对此感到焦虑忧心。更何况皇上还疑心深重,登基后多次下令边防军队轮换,弄得大楚本就不太安全的边疆更加脆弱危险。而云深的哥哥就在一个边陲重镇为官。奈何她的多次劝谏换来的却是皇上的日益疏远。所幸皇上还记得淮南侯府的忠心耿耿以及与济昌侯府相抗衡的作用,不曾斥责曲云深干涉政事,一应待遇也都照着极好的标准来给,甚至允了她宣闺中好友谢华晏入宫一叙。 可是深宫无宠,日子到底还是难捱的。 谢华晏嘆了口气,随手拿起一支凤口衔珠钗,不再去想那些事。 - 永定侯夫人因为前几日谢华晏的不懂事,最近一直对她有些淡淡的,直到听说宫中贵人召了谢华晏入宫说话才又热络起来,各种各样精美的首饰流水似的送进了寻竹居。若不是量体裁衣需要不少时日,怕是名贵衣料也不会少了的。 永定侯夫人对此的说辞是自己年纪大了,已经不适合用这些精巧华丽的首饰。在人前,谢华晏面上自然是一派感动,连连道谢,可转过身她便吩咐锁烟将它们收拾好了锁进小库房——这样精緻华美的首饰,她多的是,用不着去戴永定侯夫人给的。 因为陆妍淇一事,她对永定侯夫人到底还是生了几分芥蒂。 - 很快就到了进宫那日。谢华晏早早就起了身梳妆打扮。衣裳首饰都是前几日就挑选好了的,她自幼时起就常常入宫,宫中规矩禁忌早就烂熟于心,挑的皆是端庄贵重又不出错的,既显了身份又可免去不少麻烦。 虽然是入宫去见云深,可毕竟宫里的人并不只有云深一个。 陆君衍倚在床榻上看她梳妆,末了语含笑意地道了一句:“早些回来,我等着你。” 即便这样的话语已经听过不少,此时谢华晏还是不由得脸颊微红,轻轻点了个头。 - 曲云深的住所在拂烟楼,不但距离皇上的寝宫近,且靠着近云湖,湖岸周围多植杨柳,姿态曼妙,在宫里的众多宫殿楼阁中算是不错的。 谢华晏先去拜见了皇后,随后才往拂烟楼去。进屋时曲云深正坐在榻上,谢华晏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臣妇见过曲婕妤。” 不等她把礼行完,曲云深就让丫鬟将谢华晏扶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笑,也没说什么“妹妹这是和我生分了”这样虚假的客套话。自幼一起长大,彼此之间早就心意相通,你知道按照宫中规矩礼不可废,我明白朋友行的完完整整的大礼自己不愿消受。 行过礼,曲云深便遣散了屋子里的宫人,只留下她从府中带进来的心腹丫鬟。 二人先闲话了几句家常,追忆了一番闺阁时光。曲云深明白入宫时间不多,很快进入正题。 她拨弄着杯盖,盯着杯中碧色的茶汤,看上去仿佛在出神,口中却缓缓道:“今日宣你入宫,除了是因为在这宫里实在没几个能说说真心话的人,实在是难受,还因为有一件事我认为必须让你们知道。” 她抬起头看着谢华晏,神色很是认真:“华晏,我且问你,永定侯府在军中名望如何?在京城勛贵之中地位如何?” 谢华晏心里一惊,隐隐有了些猜测,只是一时不敢确定。她仔仔细细地回想了片刻,才带了九分肯定,谨慎回答道:“皆是中上水平。算不得冒尖,却也不容小觑。” 曲云深抿了抿唇,将身侧窗户打开了些,方便观察外头,这才低声道:“皇上似乎有意再收回一部分军权。” 一般都是随太│祖征战时立下了大功劳的人才会封爵,这也是歷朝歷代开国之后新晋的勛贵人家便极少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28页 这样的“大功劳”,一般都和战事有很大关系,因此得封爵位的多为行伍出身。是以虽然这几代皇帝此前早已明里暗里地将贵族的军权削弱了不少,不少勛贵手中仍然掌握了一部分兵权,并且在军中还有很高的威望。先帝在位时,定国公府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军中很多将领甚至把定国公的话奉若圣旨。只可惜定国公世子英年早逝,老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承受不住痛失独子的打击,先后去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样看来,皇上想要再次削兵权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谢华晏蹙了蹙眉。 难怪云深先前问她永定侯府在军中和京城勛贵中的地位。 再削军权……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永定侯府,毕竟枪打出头鸟,而这个出头鸟,目前暂时还轮不到永定侯府来做。 她最先想到的是边境问题。 因为皇上的疑心病越来越重,边防部队近几年也在不停轮换,甚至制定了“强干弱枝,守内虚外”这样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的政策。京城固然是安全了,边疆却是越发危险,甚至让人一度怀疑朝廷是否是打算放弃那些边陲之地了。 除此之外,皇上还规定,部队全部交由教头进行训练,以至于出现了临打仗了还维持着将不知兵、兵不知将这样奇特的状态,这就更加削弱了大楚军队的战斗力。而之前的边防多次快速轮换的做法,已经让许多如今驻守在边疆的军士实际上脑子里对边疆的情况形势一片空白。 该说幸好如今正值春日,北方的大草原水草丰润,还不至于南下劫掠吗?可哪怕是这样,一年四季总还是在轮转变化的,到了秋冬季节,怕是大楚又得同北边的游牧民族打上好几仗。 而更可怕的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皇上依然想要收回兵权。若是到时候北边的游牧民族来犯,大楚无人,该如何抵抗? 谢华晏不由得摇了摇头:“这样的打算,实在是……”她忽然想起来这是在宫中,只能收回剩下那句“太过儿戏”,转而问道:“你可有劝过陛下?” 曲云深嘆了口气:“自然是劝过了。可你也知道的,陛下向来不喜听我说这些。” 谢华晏沉默了。 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了紫檀木小几上。宫里的阳光似乎总是这样,显得有些苍白。 曲云深看着那光线,同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再次拨弄了一下沉浸在苍白的阳光中的茶盅: “我已经尽我所能了,接下来便只能听天由命。你回去也先同永定侯府的人通个气儿吧,也免得万一到时候……措手不及。” 谢华晏点了点头。 曲云深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思考了一会儿又放弃了。想说的话如此之多,千头万绪,可偏偏桩桩件件实际上都显得有些可有可无,根本不必说出口。 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可惜如今已不比闺中,在宫里说话有太多禁忌。 她放下手中的杯盖,轻轻嘆了口气:“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你知道宫中规矩的,我也不能多留你。” 谢华晏点点头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了声“保重”。 她已经走进了外头照进来的阳光里。日光明媚,她的神色极为真挚。 曲云深莫名一愣,随后笑道:“你也是。” 谢华晏转身离开。 宫里的屋舍总是这样,高,大,且深,室内的光线总是昏暗的,甚至白天都要燃蜡烛。只是曲云深从来不让点,因为一旦点了,她就真的要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于是此刻她就坐在黑暗里,静静地望着外头的光亮。 - 辞过曲云深,谢华晏打算从御花园穿行去宫门处。她绕过一个小小的莲池,却发现假山后站着位华服女子和一干宫女。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昨天份的更新,今天的我晚上回来码字然后发(大概十点) 因为昨天太困了写文状态极差,就没有更新,对不起qwq 我真的好凉…… 各位看官老爷救救孩子吧,动动小手点个收藏,孩子想沖新晋(诚挚又渴望的目光qaq)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夜晚鱼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九清 看那服饰,应当是位已经出嫁了的公主。 谢华晏默默想着,对那华服女子行了个礼:“臣妇永定侯府陆谢氏见过殿下。” 华服女子淡淡一笑,抬手让她起来:“世子夫人不必多礼。” 待她说完,她身后一个藕粉衣裳的丫鬟便笑眯眯地为谢华晏介绍:“这是我们九清公主。” 九清公主。 谢华晏有些讶然。 这位殿下在大楚可以算得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当今皇姓为林,放在前朝也不过是个乡间的小地主,而这位九清公主林幼棠就是他们买来给自己的三儿子、如今的陈王的童养媳。若非后来因为前朝徭役赋税日益繁重,林家随大流揭竿起义,而林幼棠在那场天下大战中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才智,从此深受太祖器重,并且最后林家成为了皇室,不适合再有童养媳这样的存在,她如今会是何种命运还未可知呢。
第29页 从一个地位卑下的童养媳到一国公主,这位殿下着实让人佩服。更不提她之后还嫁给了在京中素有美名的定国公世子,郎才女貌,让人好生羡慕了一番。除去定国公世子英年早逝令人嘆惋,这位公主自林家起义开始,日子可以说是一帆风顺。 谢华晏想着从前听过的那些关于九清公主的传闻,而林幼棠也在默默地打量着她。 眉目精緻,姿态优雅,家世尊贵,据说还与永定侯世子极是恩爱。 这让林幼棠不由得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夫君苏琅。 她闭了一下眼睛,又很快地睁开,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个人,而后对谢华晏笑道:“久闻世子夫人貌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若她是个男子,这样的话其实是有些轻浮的。可她是位女子,又是用这样亲昵玩笑的语气说出来,倒也不会叫人觉得不舒服。 谢华晏浅浅一笑,谦虚了一句:“殿下谬赞。臣妇看来,殿下才真的是钟灵毓秀,见之忘俗。” 这话并不是恭维。皇室中人的长相虽然也算得上精緻,但在林幼棠面前,却大多会显得黯然失色。这位公主眉目间自有一股灵秀气韵,像是明净的湖光山色,而更妙的是那一双眼,雾气润泽,仿若蒙着空山细雨一般,实在是让人惊艷。 林幼棠轻轻笑了一声:“世子夫人走这条道,怕是要出宫吧?” 谢华晏应了声是。 林幼棠微微颔首,接着道:“本宫要去见太后娘娘,那便就此别过。”说完,又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添了一句:“对了,五月十五本宫将会办一个浮萍宴,宴请京中的夫人小姐,世子夫人可要来?” 谢华晏思索了一下那日是否有事,很快笑盈盈地点头应下:“能得公主亲自相邀,臣妇不胜荣幸。” 说完,她行礼恭送林幼棠离开,这才復又往宫门去了。 林幼棠说的不错。没过几日,京中排的上号的勛贵之家都接到了九清公主宴请的帖子,京城的绣坊银楼自然又是好一阵热闹。 - 五月十五,谢华晏择了身海棠红的裙裳,戴了前几日从嫁妆箱子里找出来的凤口衔珠钗,精緻而妩媚,直叫人移不开眼。 永定侯府门前,马车早已候在那里了。 三房的陆姸芜也坐在车中。 九清公主宴请京城夫人贵女,三房并无官身,本不该在受邀之列。只是他们与永定侯府的关系极近,公主府上便也送了两张帖子过来。 陆夏氏自然是推辞了宴会,还有一个月就要及笄了的陆姸芜却是对此兴致盎然,央求了三房夫妇数次,最后总算是得了这个机会。为此,三房又花了不少银钱为她准备漂亮得体的衣裳首饰,陆夏氏还求到了永定侯府上,希望谢华晏去公主府的时候能捎上陆姸芜。看着她那副畏畏缩缩小心翼翼的模样,谢华晏嘆了口气,答应了下来。 她又不是什么洪水勐兽,至于如此害怕吗? 而此刻陆姸芜正端端正正地坐在车中。见谢华晏过了些时候还没来,陆姸芜不由得抬起头,带着艷羡地扫视着马车中的布置。 她靠着柔软的锦绣绸面大迎枕,身下是柔软雪白的羊毛垫子,面前的紫檀木小几上放着精美的定窑瓷盏,一旁随手搁了卷游记。她从前在书里看到过这本游记的名字,乃是谢大家的作品,据说已成孤本。 陆姸芜出生几年后侯府才分了家,但毕竟当时年纪小,对侯府那富贵荣华的印象已不甚清晰,只有逢年过节回到侯府时才能窥得一两分,感受也不是很深。此刻骤然近距离接触这般尊贵作派,只觉得头脑发昏,唿吸都停滞了片刻。 她不禁绞了绞手中的帕子。 如果她出生侯府,想来也是会有这等金堆玉砌的好日子的吧? 陆姸芜无声地嘆了口气。 上车后,谢华晏最先注意到的是陆妍淇身上的衣裳。绸缎的鹅黄蜀绣百蝶穿花裙,图样栩栩如生,堪称巧夺天工。这一条裙子若是换算成银两,起码要去了八两银子,在诸多贵女中应当也是拿的出手的。 可是如果她不曾记错的话,当初老侯爷逝世侯府分家,三房得的大多是些田产,收入稳定,足以维持小富生活,但却绝不至于让陆姸芜能够像京中豪门贵女一样,将置办一条八两银子的裙子视若平常。何况还有上襦绣鞋和首饰,一样样都得和那条精緻的裙子相配,如此花费更是要多上不少。 陆姸芜也注意到了谢华晏在打量她的装束。她收回盯着马车的目光,对谢华晏笑笑,有些羞赧的模样。 谢华晏收回视线,淡淡一笑。 三房这次为了陆姸芜的一时兴起,想必破费许多。 很快就到了公主府。谢华晏为这次宴请备下的回礼是一对汝窑美人瓶,昨日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又忽然想起来陆姸芜的情况。因为两房分家,虽然是一同赴宴,但回礼却得分开送,她便也顺手为陆姸芜备了一柄灵芝如意。这样自然是又收穫了陆姸芜一个感激的眼神。 进了后花园,谢华晏先叮嘱了陆姸芜几句诸如“不要惹是生非”“如果有事让你的丫鬟来寻我”这样的话,随后二人分手,分别往夫人和贵女那一堆去了。 陆姸芜带着桃红柳绿走近贵女堆,听见了她们聊天的内容。
第30页 一个月白衣裳的少女摆弄着手中团扇,神色矜持又隐含骄傲:“这是柳大家亲手画的,我求了好久才求到的呢。” 柳大家乃是宫廷御用画师,其画作深得皇上喜爱,能得到他的一幅画,实在是件非同一般的事。 众贵女夸赞了几句,旁边一个黄衫少女轻轻哧了一声:“诶,你们看了藏簪楼新上的簪子吗?实在是巧夺天工,且仅此一只,独一无二。你们瞧瞧,她头上戴的就是。” 被黄衫少女点出来的粉衣少女羞涩一笑:“我觉得还好啦……” 陆姸芜抿了抿唇。藏簪楼的一支簪子起码十两银子,她根本就买不起,遑论这种全京城独一份的华美簪子。 边上的蓝衣少女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的确,不过尔尔。锦绣坊的衣裳看了没?新出的染料,能将裙子染做红底洒金,行动间光影绰绰,流光溢彩,实在是好看。” 说着,她微微直起身子。身旁自然有知情识趣的小姐妹惊唿:“娆娆,你这就是锦绣坊的料子吧?怎么是蓝底的?” 发觉周围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里,蓝衣少女不禁有些自得骄傲,不过面上还是要谦虚一下的:“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我小叔正好管着京城这一块的锦绣坊,就给我留了块料子,又找了能工巧匠调出了蓝色的。如今呢,倒也可以说这是大楚独一份的吧。” 陆姸芜微微低下头。 这块料子,她几日前也是见过的。但即便是相对蓝底洒金而言不那么稀少的大红洒金,也要二十五两银子一尺,比她身上这条绣了栩栩如生的百蝶穿花图的裙子还要贵上三倍还多,如果不出意外,那将会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负担的起的料子。 最先开口的黄衫少女突然瞧见了她,笑吟吟地问:“诶,你是……” “陆家三房嫡长女,陆姸芜。”陆姸芜骤然被点名,愣了一会儿方才抿了抿唇回答。 有几位娇小姐听了这个就笑起来:“陆家三房……莫不是那旁支的嫡女?” 听到这里,贵女间指指点点的声音变多起来。陆姸芜面上青青白白,最后托说要去净房,领着桃红柳绿快步离开。 行走在小径上,桃红柳绿安慰着陆姸芜。她胡乱地点着头,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不断回想着方才那些贵女们的装束和气质。 如果……如果她是侯府嫡女,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这个身份,嫁入豪门自然是不可能的……可如果我做了高门大户的妾侍呢?”她怔怔地低声道。 桃红听到这话,吓得浑身一抖,险些要跪下来哀求她:“姑娘……您是老爷夫人的嫡长女,他们会为此伤心的。” 旁边的柳绿不着痕迹地睨了桃红一眼,转头对陆姸芜笑吟吟地道:“只要姑娘想做,奴婢一定帮您做到。”神色是十二万分的诚挚。 柳绿想着刚才见到的那些丫鬟,笑容温婉柔和,装束堪比小富人家的女儿。若是小姐能嫁入高门大户,想必自个儿也会体面不少。 这样想着,柳绿就服侍得更加殷勤了。徒留桃红面色微白地跟在后头,看上去既不伶俐又不乖巧。 陆姸芜看在眼里,在心中冷哼一声,拉住柳绿的手微微一笑:“还是柳绿知我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把文放进存稿箱发出来了哈哈哈哈 林幼棠不是我的化身,作者菌没那么自恋(/ω\) 这个名字是我取笔名之前就取好了的哈哈哈 求求收藏评论霸王鸭 第18章 浮萍 因为新嫁入侯府,事务繁多,谢华晏在这近一年里出门赴宴的次数屈指可数。也因此,她和京中诸位贵夫人都不甚熟悉。 不过到底有家世撑腰。甫一落座,便有几位夫人凑上前来与她说话,言笑晏晏的。谢华晏自然不会拒绝,从前随谢罗氏出门时练出来的交际手段此时显露出来,一句句都说得得体又讨人喜欢。 忽然有个身材娇小的丫鬟走过来,笑吟吟地道:“世子夫人,公主殿下请您过去。” 心中虽然有些意外,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谢华晏浅浅一笑点了点头,转身和那些刚才在和她聊天的夫人们抱歉地一笑,这才离开随那小丫鬟到了一座假山上的亭子里。 九清公主就站在亭中,穿了身远天蓝的裙衫,银线云纹秀致又尊贵,背对着她站着。 谢华晏行了一礼:“臣妇见过公主殿下。” 九清公主转过身子来,瞧见她,微微一笑:“免礼。坐。”说着,她便坐在了亭中的石凳上。 待谢华晏坐下,九清公主便笑道:“是不是很好奇这个时候本宫叫你来做什么?” 谢华晏点了点头。 “昨日你入宫见曲婕妤,可是知道了陛下打算再收回一部分兵权的消息?” 谢华晏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应了是。 “那么……你对此有什么看法吗?” 这话就问得有几分步步紧逼的味道了。 谢华晏浅浅一笑,回答得很坦然:“虽说身为女子不得妄议朝政,可殿下既然敢问,那臣妇便也敢说了。”
第31页 “臣妇以为,掌天下大权再不受人辖制乃每个帝王心中所想,皇上如此作为自有他的道理。然而,这于边防工作无益,甚至会威胁到大楚边境的安全。” 她想起来从前听过的一桩秘辛。 据说……因为定国公世子苏琅之死,九清公主与先帝素有嫌隙。即便之后先帝对其诸多照拂,这位公主殿下对皇室的态度也一直是冷冷淡淡的。 既然用的是这样的问法,或许她并不贊同皇帝此举。谢华晏这样回答,既是出于本心,也是想着最好能得到这位金尊玉贵的主儿的青眼,为永定侯府和谢家再添一份助力。 她就赌一把吧。 亭子里有片刻的安静。 有风捲起地上的落叶,勉勉强强地在低空飘了一阵,最后还是颓然落地。 林幼棠忽然笑了,她点头:“说得极是。” 谢华晏不会看错,林幼棠眼中分明是欣赏之色。 她也笑了起来。 她赌对了。 林幼棠又开口道:“本宫对此也很是忧心……但想必你也知道皇命难违的道理。所以,本宫打算暗中资助那些驻扎边境的城市,粮草、边防情况什么的,本宫都可以提供。” 谢华晏有些惊讶。 九清公主和她说这样隐秘的事情做什么?她就如此信任她? 林幼棠看出来她的疑惑,也没去解释,只是淡淡一笑:“但是实不相瞒,近年来大楚旧臣早已贬的贬逝的逝,而他们的后人又不一定忠心于本宫一个女子。且歷代圣上对本宫多有忌惮,几番打压,本宫当年培养起来的势力,早就十不存一。” 林幼棠摩挲了一下手中的白瓷杯盏,胎质细腻温润,让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些:“因此,本宫不能亲自出面找到那些边境官员进行培养。听说你庶妹的夫君在边境为官,若他信得过的话,本宫愿意帮助他。运输的势力可以用本宫的人手,但是这中间人还需要你来当。不知你可愿意?” 虽然有少年意气一腔热血,但谢华晏到底还是个以谨慎为上的人。她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臣妇没那么远大的救国救民的志向,只是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罢了。” 林幼棠浑不在意她的拒绝,举杯饮茶,随后一笑:“如果本宫说……从此以后,会为陆谢两家提供便利呢?” 谢华晏一顿。 既然林幼棠的势力已经被削去了这么多却还能把手伸到边疆,想来能力也是不容小觑的。她能提供的,一定不会少。 片刻后,她将颊边垂落的碎发挽到耳后,浅浅一笑:“那么,华晏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相视一笑。谢华晏起身告辞回席。 待谢华晏走后,林幼棠身边那个身材娇小的丫鬟不由得开口问道:“公主为何要选她?想同您合作的,大有人在。”其中还不乏比谢氏身份更高、权利更大的,比如边疆的镇南王。 林幼棠笑着摇摇头,没有和她解释。 势力越大,野心往往也就越大。她如今的势力不比以前,支持镇南王那样的人,难免有养虎为患的风险。更何况……她从谢华晏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一样的好家世好才智好相貌好夫君,她也想看看,这位世子夫人能走到哪一步。 只希望不要像她一样凄凉。 回到座位上,又坐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有个藕粉衣裳的丫鬟过来请各位贵夫人移步浮萍溪,道是宴会要开始了。 此前京中宴饮往往设在花厅之中,移步溪水旁的说法倒是前所未有。谢华晏浅浅一笑,想起来旧时王羲之与友人在兰亭曲水流觞的风雅事来。 她猜的果然不错。 浮萍溪周围沿溪水而下摆了许多蒲团,边上放着小巧的案几。溪旁茂林修竹,竹香阵阵,风雅至极。 众人随着丫鬟的指引一一落座。公主府的座位排的自然是极好的,不会让什么人因感到不满而叫嚷起来。不过,即便是真的有问题,也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拂了九清公主的兴。 毕竟,她可是大楚如今最尊贵的公主。 待众人入席,宴会便开始了。一片片小巧玲珑的浮萍从上游蜿蜒而下,浮萍上放着精緻的小盅,贴了写着菜名的签子。每人身侧各站着一位丫鬟,专门负责为贵人们捞起浮萍,谢华晏等只需要指一指自己想要的菜餚,就可以静静等待享受美味了。 随意指了一片浮萍,身侧的丫鬟用一个奇形怪状的工具将它捞了起来。本来方才谢华晏还在疑惑,一片脆弱的浮萍如何承受得起装了菜餚的白瓷小盅的重量,这会儿近距离瞧见了才明白过来。 倒不是真正的浮萍,只是用了能工巧匠制成的浮萍模样的托盘,再以浮萍遮于其上。远远瞧过去,这些托盘几可乱真,实在是风流得很。 公主府的厨子自然是不会差的,菜餚精緻且色香味俱全,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只可惜谢华晏吃的向来不多,用了几盅后便觉得已经有了七八分饱。她搁下手中的檀木镶金箸,转而拿起白瓷勺子慢慢品着一碗汤羹。 一旁的英国公世子夫人秦歌瞧见了,低声问她可要用些消食的药。谢华晏不由得一笑,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 一碗汤羹从热到凉,这场宴饮总算是结束了。众位夫人贵女纷纷告辞,谢华晏也领着陆姸芜上了侯府的马车。
第32页 刚上马车她就觉得有些奇怪,陆姸芜的眼睛有些微红,像是哭过又拿粉遮了遮,只是那粉洒得有些凌乱,好似时间来不及了所以只胡乱涂抹了一通一般。但这个小姑娘的精气神却仿佛比之前更好了,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 不过两人到底不熟,谢华晏也没去问,把她送回三房所在的方正街就回了永定侯府。 她心里装着事儿,走路也没细瞧,又想着快些回屋好好思考一番理出个章程来,步子就不自觉地就比往日快了许多。进到正院时恰好和一个风风火火地往外头走的丫鬟迎面撞上。 “怎么回事?不会走路吗?冲撞了世子夫人看你如何是好?”锁烟柳眉一竖,开口就呵斥道,说完又转头对谢华晏关切道:“夫人没事吧?可要责罚她?” 谢华晏此时却无心去管那丫鬟,她只觉得小腹一痛,险些疼得她当即弯下腰去失了仪态。她撑着锁烟的身子勉强站着,脸色白了不少。 锁烟一见她的脸色就知道不好,随手指了个丫鬟吩咐道:“快进去禀了侯夫人!世子夫人被个丫鬟撞了,好像不大舒服!” 那小丫鬟慌里慌张地跑进了正院里头,进了屋子去禀报。没过多久,就唿啦啦出来一大群人扶着搀着谢华晏进了屋子,将她安置在榻上。 很快,永定侯夫人差人去请的妙手堂的大夫就到了。 老爷子认认真真地为谢华晏把了脉,随后对一旁的永定侯夫人拱手一笑,一大把白鬍子都颤颤巍巍地抖了起来:“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府上的世子夫人这是有喜了!就是方才受了冲撞,月份又浅,所以才有些不适的。熬一副安胎药喝下去就好了。” “当真?”永定侯夫人又惊又喜,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一连串地吩咐下去:“紫鸢,给大夫诊金还有赏钱。今日府里的人都按着规矩有赏。哦哦,快快快,去通知君衍,这孩子一定会高兴坏了的。嗯……侯爷那边也说一声。对了对了!还有老夫人!老夫人听了一准儿高兴!还有二房三房!哦对了,还有亲家!” 一大堆吩咐砸的屋里众人头昏脑胀,不过还是很快就行动起来。不一会儿,府里就一片喜气洋洋。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五万字,我们华晏终于要开始宅斗了[笑哭] 下一章妾侍应该就要出场了,不过能不能在下一章进府还不一定 穷苦作者在线求收藏评论投雷1551 第19章 伊人 小厮找到陆君衍的时候,他正在礼部的一间屋子里整理文书。 闻言他先是愣了片刻,随后便无法抑制地笑起来:“阿晏有喜了?好,好,那真是太好了!” 说着,他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屋子里的同僚,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这才勉强平復心情,停下脚步对那小厮笑道:“我知道了,晚上就回去看阿晏!”又给了他一贯赏钱。 小厮得了赏自然欢天喜地,磕了个头就回府去禀报永定侯夫人和世子夫人了。 陆君衍独自站在原地,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不容易捱过剩下的时间,刚结束了今天的工作,陆君衍就急匆匆地想往家里赶。 一旁有几个同僚瞧见了他下午那副失态的样子,不由得打趣他:“世子爷得了这样一个好消息,晚上是不是该请客啊?” 陆君衍无奈地停住脚步,拱一拱手,笑:“一时忘记了,诸位莫怪。今晚请客……”他似乎迟疑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就接着道,“自然是要的。那便由我做东,在醉仙楼吃上一顿吧。” 于是一行人便热热闹闹地去了醉仙楼好生享用了一番。 酒足饭饱,各自归家。陆君衍此时已经有些微醺,和同僚道别后上了马,也不疾驰,只是慢慢地走着。 从礼部到永定侯府隔了几条街。此时正是京城夜里最热闹的时候,万家灯火,人群熙攘,道路两边的小摊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酒楼幡动,陈年老酒的香气慢慢悠悠地晃荡出来,最终在街边混进了各种食物的香味里。青楼前盛装打扮的姑娘摇着帕子招唿往来行人,声音娇软,直叫人酥到了骨头里。 此处正是京都有名的风月街,酒楼青楼林立,瓦肆勾栏里一派欢声笑语。 陆君衍慢慢走着,前方有一群人围在一起,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他有些好奇地走过去。 是个一身雪白中衣的姑娘侧着身子跪坐在地上,她前面有个一身肥肉的男子一脸趾高气扬。 “别给脸不要脸!什么卖艺不卖身……谁不知道你是被人睡过的破鞋!” 那女子身形一颤,低声反驳道:“我不是!那是我自愿服侍公子的!”说着,她的语气变得有些痴起来,让人听了不由得有几分于心不忍:“我家公子天人之姿才华横溢,你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 男人一脸淫│笑:“呦呦呦……还是位服侍过公子的丫鬟啊?那你怎么沦落到这青楼里来服侍大爷我了?怕是你那公子早就忘了你,去和新的小美人儿双宿双飞了吧?”说着,就要用手去挑她那小巧精緻的下巴。 白衣女子低叫一声,“啪”地打开他的手转过头去,声音听起来有些慌乱:“不!不!公子不会的!”
第33页 在她转过头来的那一刻,陆君衍心中一惊。 双瞳剪水,眉目含愁,天生一段风流,可偏偏又透出几分倔强清高来。 是胡秋月。 “住手!”声音比大脑更先一步反应过来,陆君衍上前两步。他骑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大马,旁人一看就知道这定是哪家的公子哥儿,纷纷避让开来给他让道。 胡秋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来,仰视着骏马之上那位玉带锦衣的贵公子。 这样的角度,恰好能瞥见有些她散乱的中衣下那精緻的锁骨以及一小片雪白,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有些浮想联翩。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眉眼楚楚,神色在坚强不屈中又透露着仿若见到生命中唯一一束光一般的希望,清高之人做出这样的姿态,更是惹人怜惜。 陆君衍轻声唤她:“月娘……” 胡秋月未语泪先流,偏又坚强地咬住嫩粉的下唇,可这样更是哭的人心都要碎了:“……公……公子……月娘终于见到您了……” 此情此景,围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陆君衍环视四周。那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早在见到这样一位贵人的时候就熘了,他下了马,俯下身拉起胡秋月,温声道:“月娘,你如今……在哪儿?” 胡秋月一脸苍白地指了指身后的倚红楼。 陆君衍点点头,吩咐小厮看好马,牵着胡秋月就往楼中去了。 “这个姑娘,从此以后只接待我。”陆君衍对老鸨道,取出了身上面额最大的一张银票,“这些钱,够不够?” 老鸨看一看上面的金额,笑得花枝乱颤:“够的够的,公子您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秋月姑娘!” 陆君衍点点头,转身拭去胡秋月面上的泪水,声音中带着怜惜与愧疚:“你且好好待着,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胡秋月双眼含泪,依依不捨地点了点头。 待陆君衍走后,老鸨便吩咐将胡秋月的屋子换成最好的一间,一应家具摆设也都换上上等货色。 纤白手指轻轻拂过黄花梨木桌,胡秋月眼中闪过一丝厌烦。 这样年份的木材,这样普普通通的雕工,与永定侯府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过也幸亏当初那个牙婆见钱眼开,想着反正金尊玉贵的侯夫人也不曾吩咐一定要把这犯了错的丫鬟被卖到最最下等的窑子里,收了她一只金镯子就将她卖给了这样一个中等水平的青楼,否则别说这样的摆设了,怕是连卖艺不卖身都做不到。 想到今天做的那场戏,胡秋月冷哼一声。 她是永定侯府精心调│教出来的丫鬟,专门供服侍少爷之用,不仅模样身段要好,且琴棋书画都得有所涉猎并有一技之长。即使是进了青楼,服侍的也都是些达官贵人。那样下贱的人,若不是她的允许,怎么可能沾到她的衣角半分? 胡秋月不由得在心里慢慢描摹陆君衍的样貌。眉目如画,浅笑风流,一双桃花眼总似有情意万千,若是盯得久了,就会觉得自己仿佛快要溺死在那片墨色中。 回想起陆君衍今日的温柔小意,胡秋月缓缓绽开一个得意放肆的笑容。 不过,还不够。 她想要的是回到侯府,锦绣千堆,金块珠砾,公子如玉,那才是她该过的日子。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朝永定侯的方向张望了一眼。 听说永定侯世子夫人有孕了? 胡秋月浅浅一笑。 那可真是,太好了。 - 陆君衍今日回来得有些晚,到寻竹居时已经是就寝时分。 谢华晏瞧见他,笑盈盈地从榻上站起来,吩咐丫鬟打水过来服侍陆君衍梳洗。 陆君衍却将她按回了榻上,微微蹙起眉,可声音却是带着笑意的:“快些坐下别乱动了,伤到了腹中胎儿怎么办?” 谢华晏抬眼看他,不禁一笑:“哪里这样娇贵了?我又不是那瓷做的人儿。” 说着,洗漱的物什便被送了上来。陆君衍也不要谢华晏服侍,自己洗漱了。想了想,又吩咐了丫鬟送水进来沐浴:“今日去了酒楼,身上怕是沾了些味道。你且去打些水过来,我要沐浴。” 丫鬟行了一礼退下了。不过片刻,水就送了上来,陆君衍去了屏风后洗浴。 在水声之中,谢华晏对垂灯招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尔后低声急促道:“去查查,世子爷今日去了哪些地方,明个儿告诉我。” 谢华晏唇畔的笑容掺上了三分冷意。 不仅仅是酒香。陆君衍的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脂粉味。许多种脂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而其中最为明显的,是一股清香淡雅的茉莉香。 垂灯点头应是。 谢华晏拿起一把剪子,理了理烛芯。 她倒是很好奇,究竟是哪一朵精緻美丽的茉莉花儿,勾去了陆君衍的魂? 烛光明明暗暗,谢华晏的神色也有几分晦暗不明。可待到陆君衍沐浴出来,谢华晏又换了一副笑盈盈的模样。她迎上去:“时候不早了,安歇吧。” 她一身家常穿的裙裳,浅淡的合欢红,绣着精緻的蝶戏牡丹图样,一头黑髮松松地挽了个髻,只错落有致地缀了几颗大些的南珠。在昏黄的烛光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温婉可人,像是位标准的贤妻良母。
第34页 陆君衍浅浅一笑,应了声好。 二人一同睡下。 他们的头顶是瓜瓞绵延红罗帐,身上盖着百子千孙绸面被,隔间一座整块白玉雕就的、请大兴寺住持开过光的送子观音端坐在高台之上,俯视下方烟雾缭绕的香烛,眉眼慈悲。 他们一个在想哭得梨花带雨的胡秋月,一个在想那朵尚不知名姓的茉莉花。 大抵,这是这世上最最有趣的同床同梦了吧。 - 翌日晌午,垂灯打探到了消息。 “是倚红楼的一位姑娘,叫……”垂灯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胡秋月。” “胡,秋,月。”谢华晏一字一顿地念完,将这个名字反覆咀嚼,突然一笑,“真是个好名字。” 这位通房姑娘,莫非还想回来? 谢华晏冷冷一笑,转头吩咐锁烟:“寻个时候,把这消息透露给侯夫人。” 锁烟明白她这是不愿暴露自己,免得世子怪罪,当下笑吟吟地应了:“是。夫人放心,奴婢一准儿把这事办的漂漂亮亮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陆君衍就是台中央空调! 华晏即将开始长大啦! 第20章 争吵 李嬷嬷进到正院时,永定侯夫人正坐在东厢房的榻上和二房大奶奶陆郭氏说话,虽然是一脸笑模样儿,眼中却透出了隐隐约约的不耐烦。 “这事儿我会同侯爷说的,不过侯爷近日也忙着边疆调兵的事情,怕是一时间也抽不出空来管这些事儿。况且,弟妹应该也知道,这谋差事呢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好的,没有空缺的话我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卷了半幅湘妃竹帘的屋子里传出永定侯夫人的声音,混在静谧的檀香中——永定侯夫人最近是越来越喜欢礼佛了。李嬷嬷听着二人的谈话,便转身进了小茶房候着,心里不由得对陆郭氏有些不屑。 这才到五月十八,可这位二房大奶奶却已经来了三四次了,次次都被永定侯夫人这样不咸不淡地打发回去,也不觉着丢人。 没过多久,陆郭氏就告辞了。李嬷嬷进了屋子,行了一礼。 永定侯夫人歪在榻上,满脸疲惫。她唤了两个小丫鬟过来捶腿捏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去看李嬷嬷:“说吧,什么事儿?” “老奴当家的那位发现,世子爷前两日在倚红楼包了位姑娘。” 永定侯夫人皱起了眉头:“倚红楼?青楼楚馆?他怎么去了那种地方?不知道为官须身正的理吗?若是辜负了侯爷的一片心意,我可看他如何是好!” 说着不免觉得有些气闷,抚了抚胸口顺了这口气这才接着问:“世子夫人呢?也不知道管管君衍!当初瞧着她还挺伶俐的,日子越长越发觉得……”一句“蠢笨至极、木讷胆小”将要出口,又觉得不妥,最终还是化成一句斥责,“竟然连怀了身孕也不知道给世子安排个通房!怎么做妻子的!” 想了想又道:“那姑娘……算了,既然世子喜欢,就不用管了。左右不过一个青楼女子,打点妥当了莫要让人抓住把柄便是。” 李嬷嬷垂头应是。 - 陆君衍果然没有食言。 没过两日,他便到了倚红楼探望胡秋月。 好不容易躲过楼下那群热情又妩媚的女子,见到静静坐在屋子里的冷冷清清、飘逸出尘的胡秋月时,陆君衍自己都不曾察觉地松了口气。 胡秋月今日自然是精心打扮过的。一身霜色银绣流云纹大袖衫,领口袖口掐了寸长的银边,衣裳层层叠叠,越发显得脖颈和手腕纤细脆弱,瞧着就惹人怜惜。腰流纨素,盈盈不堪一握,衬得身段风流得紧。她似乎是刚刚起身,一头绸缎似的三千青丝随意地披在身后,巴掌大的脸更是白皙小巧。 她侧身对着门口坐着,陆君衍甫一进来便能瞧见她那低首蹙眉愁绪万千的模样。只听她唤:“公子……” 清冷的声音吐出这样痴痴而缠绵的言语,怎会不让人动心? 陆君衍不由得出声叫她:“月娘。”声音轻而温柔,带着欲说还休的愧疚和绵绵不绝的情意。 胡秋月转过头来,万千愁绪在一瞬间散去大半,面上满满都是欢喜,又有一丝仿佛生怕美梦会在下一秒破碎的小心翼翼:“公子,您终于来了……月娘好想你……” 陆君衍上前两步,爱怜地抚了抚她那柔顺的长髮:“月娘,是我不好,让你为了我受这么多苦。” 胡秋月摇了摇头,望着陆君衍的眼睛,眼神纯澈又真挚:“月娘不苦。只要能见到公子,只要能陪伴在公子身边,无论有什么磨难,月娘都甘之如饴。” 陆君衍心中一颤,俯下身动情地抱住她。 胡秋月的衣裳穿得层层叠叠的,但都是轻薄微透的软纱。如此半遮半掩,自然是风光无限。 巫山云雨,色迷心窍。 听得胡秋月用一把冷冷淡淡的嗓音细细柔柔地哭喊:“公子,月娘想回去服侍您,即使……即使做个洒扫丫鬟,只要能天天见到公子,月娘便欢喜至极了……您别赶月娘走,月娘害怕……”再去瞧她那一身赛雪肌肤上青青紫紫的陈年旧伤,陆君衍的愧疚与爱怜在这一刻达到了极点。
第35页 “好,我会接你回府。”他应着,吻去她眼角的泪珠。 青罗帐中,乌髮散乱的女子眼含轻愁,泪盈于睫,楚楚可怜,唇畔却渐渐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 “啪!” 一方上好的歙砚砸在陆君衍的脚边,在落地的那一刻四分五裂,发出一声脆响。 “抬个青楼女子进门?亏你想的出来!”永定侯气得眼角发红,额上青筋暴起,对陆君衍大声吼道。 青楼女子做永定侯世子的妾侍?这置永定侯府的尊严于何地?到时候若是被言官参上一笔,这豪门世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陆君衍的仕途还要不要了? 陆君衍闻言立刻跪了下去,膝盖和木质地板相撞,发出一声闷响,他重重地磕了个头:“儿子是真心喜欢她!” 永定侯冷哼了一声:“真心喜欢?那对谢氏呢?宠妾灭妻这样的事情,本侯决不允许它在府里发生!” 陆君衍有些诧异:“谢氏……儿子也很喜欢……二者并不冲突。” 他復又抬起头看着永定侯,认认真真地辩解道:“更何况,当年……是儿子对不起她!” “对不起?对不起算什么?多补贴她些银钱就是了!” 看着永定侯依然没有要松口的样子,陆君衍心中迅速地分析了一番,随后冷静道:“儿子想抬她进府。谢氏向来有手段有能力,定能处理得当,不会丢了侯府的脸面,也不会影响儿子的仕途。” 听到这句话,永定侯沉默了会儿,最终妥协了:“那就随你吧。” “多谢父亲成全!”陆君衍舒了口气,起身告退,快步往寻竹居走去。 寻竹居离书房的距离算不上远,陆君衍很快就到了。一进门,他就瞧见了坐在榻上绣花的谢华晏。 “阿晏,我有事同你商量。”陆君衍唤道。 谢华晏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来,有些疑惑:“什么事?” “我想托你,帮我抬一位倚红楼的姑娘进府做妾侍。她名唤胡秋月。” 明明已经时近夏日,可听了陆君衍的来意,谢华晏竟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你想要我,去帮你抬胡秋月进门?”谢华晏一字一顿地慢慢重复着陆君衍方才说出来的话,瞧了他一眼,有些震惊又有些好笑。 他凭什么认为自己会对一个青楼出身的妾侍宽和至此?因为她平日里看上去太过温柔和顺吗? 陆君衍点点头:“是的。阿晏,胡秋月是个很好的女子,她也很喜欢诗词歌赋,你们一定会有共同语言的。” 又是“啪”的一声脆响,不过这回是个粉彩印花茶盏被扔到地上砸碎了的声音。 “夫君还是放弃这样的想法吧。我定阳谢家的嫡女再不济,也不至于和一个倚门卖笑的风尘女子互称姐妹相谈甚欢!”谢华晏冷冷淡淡地说着,站起身来,羊脂玉和合如意佩随着她的动作相撞,发出玉石相击时特有的清脆悦耳的声响,“我是不会帮夫君抬胡秋月进门的,夫君要么另请高明,看看谁能帮你遮掩得天衣无缝。要么,就让那位秋月姑娘在倚红楼待到寿终正寝吧!” 什么寿终正寝,其实她恨不得胡秋月百病缠身,芳龄早逝。 “阿晏,我是真心喜欢她,就像我喜欢你一样。女子需要宽容大度,我希望你能容得下她,和她和睦相处。妻贤妾美,阖家安宁,如此才是家族兴旺之像。你出生名门,这些道理想必也是懂得吧?”陆君衍耐着性子同她解释。 谢华晏被气的浑身发抖,环佩叮咚之声不绝于耳。在这样的时刻,她居然想起来幼时谢罗氏教导过,大家闺秀行走时裙裾不可动,玉佩不得响。 如此可笑。 “陆君衍,你做梦!”谢华晏也不顾什么礼仪什么女德了,直唿陆君衍的姓名怒斥了一句,若非家教良好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骂人,她一定会骂出更加难听的话语。她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别叫我阿晏,听着噁心!” 说完谢华晏转身就走,也不去看身后陆君衍被她气得发红的脸。 她真是失望透顶。 既然日后要相看两生厌,不若老死不相往来好了。 从这一日起,陆君衍和谢华晏陷入了漫长的冷战。 寻竹居里每日的气压都是低沉的,丫鬟小厮行走时皆是脚步轻轻,交谈的时候也尽量压低声音,恨不得把整个人都缩起来,哪位主子也不要瞧见自己才好。 永定侯夫人自然发现了这一点,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只是两人都避而不谈,永定侯夫人一时间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这样的情况就一直持续到了六月。 因为怀了身孕,永定侯夫人免了谢华晏的晨昏定省。 于是那日一大早,谢华晏用过早饭便打算开始处理今日的寻竹居的庶务。却突然来了个正院的丫鬟,称是夫人有请。 虽然有些奇怪,谢华晏还是随着她去了正院。 如今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不过从寻竹居到正院这么算不上长的几步路,也走得出了些薄汗。 正院已经换上了清凉的竹帘竹蓆,屋子一侧搁了座雕成富贵如意图样的冰山,一进屋就能感到阵阵凉意。
第36页 刚刚出了些汗,这会儿就又进了凉快的地方。谢华晏不由得有些不适地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又收敛了神色。 “娘唤我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谢华晏先请了个安,这才微笑着问道。 永定侯夫人笑吟吟地沖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坐下:“听说你和君衍吵架,到如今都还没和好,可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想暴打陆君衍(~_~;)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动如三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劝说 这便是要挑明了。 谢华晏心里明白,她微微笑一笑:“倒也算不上吵架……不过是夫君他想要抬个妾侍,媳妇忧心那女子的青楼身份会对夫君的仕途有碍,所以说了两句罢了。” 永定侯夫人原本想着不论谢华晏说有或没有都得把吵架这事儿说开来,好好训上她几句,然后再提出将那胡秋月接进府里。可谢华晏这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让她一时竟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永定侯夫人掩饰般地喝了口茶水,一面斟酌了词句,慢慢道:“华晏啊……只是如今,那女子须得进府了。她已经怀了一个月的身孕,是君衍的。侯府血脉,自然断不可流落在外。” 即便心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谢华晏面上仍旧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她沉吟了一会儿,随后笑道:“娘说得极是。如此,那就将那位姑娘迎进来吧,到时候生下孩子来,也好给媳妇的孩儿做个伴。” 永定侯夫人莫名觉得有些尴尬,笑容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是啊。那就这样吧,后日就接她进府。” 谢华晏浅笑应是。 就在此时,外头进来个梳着双鬟髻的小丫鬟:“夫人,老夫人想请世子夫人过去说说话儿。” 谢华晏不免有些诧异。 老夫人一向深居简出,醉心佛教义理,今天怎么会突然想要找她说话? 再看永定侯夫人,对方刚好收起脸上的一抹惊讶,对那小丫鬟道:“知道了,你退下吧。”又转过头来对谢华晏说:“我这边也没什么事儿了。那华晏你就去陪老夫人说说话吧。” 谢华晏笑盈盈地应了,起身告辞,朝老夫人住的荣德院去了。 谢华晏走得极快,锁烟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夫人……夫人慢些,小心身子。” 听到后半句,谢华晏的步子才渐渐慢下来。锁烟追上去,随意地一扫,却发现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 一时间也顾不得主僕尊卑了,锁烟连忙拿起谢华晏的手,小心翼翼地掰开,白皙柔嫩的掌心已经被染着丹蔻的指甲刺得鲜血淋漓。 “嘶……”锁烟倒抽一口凉气,皱起了眉头:“夫人,这可怎么办?要不先回去上药?” 谢华晏抽回手,摇了摇头:“去荣德院。” 锁烟也不好再劝,只能担心地跟在后头。 荣德院所处僻静,谢华晏走了些时候才到。 屋子里没摆冰山,却有一种阴凉的感觉,但又不是那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的阴凉。一应家具陈设都暗沉沉的,即便是华丽的金银也仿佛带上了古朴庄重的味道。室内不曾点什么名贵香料,只瀰漫着一股檀香的味道,悠长而沉静,像是红尘都在此间远逝。 谢华晏的心忽然静了几分。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姑姑打了深褐绣金万寿菊的帘子出来,对谢华晏福了福身,道:“请世子夫人随老奴来。” 荣德院连服侍的人都带着种不急不缓、安详静谧的感觉。 谢华晏笑着朝她点点头,随她进去了。 老夫人坐在紫檀木搭墨绿暗纹杭绸的榻上。即使是坐在自己的屋子里,即使只是见见小辈,即使她年岁已高,可却依旧坐得身子端正,背嵴笔直,无端就显得严肃而庄重。 谢华晏上前行了一礼。老夫人示意她坐下。 一时间无话。谢华晏心中不由得有些奇怪。 茶水很快就上来了,碧汤明净透澈,茶叶两头尖尖,半点散翘卷边也无。 是太平猴魁。 正惊讶着,老夫人开口了:“尝尝,是你喜欢的。” 谢华晏压下心中疑惑。左不过一个小癖好罢了,老夫人知道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能得老夫人如此关照,她还是有些诧异。 茶刚一入口,谢华晏便皱起了眉头。 “如何?”老夫人问。 谢华晏犹豫了会儿,决定实话实说:“味道不佳,带了股霉味。” 老夫人似乎笑了一下,谢华晏没大看清,只听见她说:“那是自然。这是去年的陈茶。” 谢华晏微微蹙了眉头,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 老夫人不用她问,自己便解释道:“这女子呢,也就如茶一般,过了时候就不新鲜了。你是如此,那位更是如此。” 谢华晏低头琢磨了会儿,抬首粲然一笑,起身一礼:“多谢老夫人提点。” “嗯。”老夫人慢慢合上眼睛,“茶也喝了,你可以走了。” 谢华晏依言告辞。
第37页 回到寻竹居,谢华晏便叫来垂灯:“前些日子救回来的那个赵春和如今怎么样了?”垂灯是管着寻竹居的人手的。 垂灯没有半点停顿地答道:“身上原本有些小伤,不过请了大夫医治以后已经没有大碍了。他干活很是勤快,人也伶俐,跑腿送信什么的如今都已经能办的很好。最近正和熊武学驾车。” 谢华晏“唔”了一声,吩咐道:“那么,让他去寻个人牙子,好好挑一位色艺双绝的姑娘送到府上。记着,这事儿暂时不要告诉别人。” 垂灯点头应下。 - 第二日晚上陆君衍来了谢华晏的屋子一趟。 这是他这大半个月以来第一次踏进这里。 看见他进来,谢华晏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行了一礼:“夫君来了。” 再次听到这样的称唿,陆君衍似乎有些尴尬:“嗯,嗯。那个……明天胡秋月进门,她还怀着身孕,你莫要与她为难。” 谢华晏心中一沉。 虽然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不能否认,她方才还是抱了一线希望的……她希望陆君衍是来同她和好的。 没曾想,竟然听到的是这样的话语。难不成她在他眼里已经是一个心思歹毒的妒妇了吗? 她真是自作多情得可笑。 伸手挽一挽耳边碎发,谢华晏浅浅一笑:“夫君放心吧,我自然不会与她为难的。” - 次日辰初,谢华晏就起了身。 屋子里只她一人,陆君衍这几天都歇在书房,他的东西也搬走了大半,显得这间屋子比起从前空旷不少。 谢华晏扫过室内各色物件,有些凄凉地笑了笑,但她很快就收了这副可怜落魄的模样,朝外头唤道:“锁烟,进来服侍我梳洗。” 在面上细细敷了薄薄的一层粉,用螺子黛勾出精緻的小山眉,眉间贴上一朵娇艷欲滴的芍药,末了唇上朱红一抹,尽态极妍。 如云墨发挽作凌虚髻,摇摇曳曳,数不尽的意态风流。累丝飞燕纹金簪步步而摇,赤金点翠梅花钗流光溢彩,摄人心魄。正红金绣百蝶穿花上襦搭着十二幅大红织金流云纹长裙,菖蒲红的细绢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外头罩了件海棠红软纱印金如意纹大袖,最后以山茶色百福荷包并蓝田玉白头富贵佩压裙。 谢华晏甫一转出里间,外头穿了件湘妃色梅花纹裙裳的胡秋月便是面色一白。 这一身红,明媚得刺眼,分明就是在张扬地宣告她的正室身份。 胡秋月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才上前行了跪礼为谢华晏奉茶。 将要接过茶杯时,谢华晏似笑非笑地睨了胡秋月一眼。 她今日可无心与人为难,也懒得陪这姑娘唱大戏。 胡秋月瞧见她冷冷淡淡的眼神,手不禁一抖,杯里的茶水险些洒出来。她稳了稳心神,压下了自己想要在谢华晏接过杯子的一瞬间松手的念头,恭恭敬敬地递上了茶盏。 整个仪式顺顺利利地完成了。待要安排屋舍时,外头忽然来了个老妈妈。 她进来,先是行了礼,随后才道:“老夫人命老奴过来传句话。”说着,她不着痕迹地看了胡秋月一眼,“秋月姑娘可还记得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被卖出府的?” 胡秋月有些难堪地点了点头。 陆君衍不由得开口:“祝嬷嬷……” 祝嬷嬷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搭话,仍自顾自地说着:“既然如此,为了避免坏了府里的风气,还请世子夫人为秋月姑娘安排个偏僻点的住所。” 谢华晏点点头,笑道:“那就寻竹居西角的偏房吧。” 陆君衍沉默着。 祝嬷嬷笑了笑,告退了。 于是早上的这场敬茶便这样结束了。谢华晏随手指了个叫小雁的三等丫鬟提作二等,拨给胡秋月,就让他们退下了。 陆君衍也转身打算离开。 “夫君。”谢华晏站起身,轻轻唤道。随着她的动作,原本搭在身上的大袖流水一般泻下,纹路晃出漂亮的光彩。 陆君衍一时间有些愣神。 谢华晏自然是适合穿红的。只是从前她穿红色总显得张扬又明艷,可如今却多了一份沉静,连带着那热闹的红都静了不少。 他开口,语气软了许多:“什么事?” 谢华晏朝他走过来,行了一礼,诚恳道:“夫君,我想了想,前几日是我不懂事想岔了。的确,妻贤妾美才是阖家欢乐之像。我念着秋月也怀有身孕,怕是无法服侍夫君,特地又抬了一房妾侍,名唤红袖,如今二八年华,是位色艺双绝的姑娘。” 说着,她就要让锁烟叫那姑娘进来敬茶,却忽然被陆君衍抱住了。 “阿晏,从前是我误会你了。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谢华晏温柔一笑,回抱住他。 二人静静地相拥。在陆君衍看不见的地方,谢华晏面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衰减,最终化作一脸的嘲讽。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是因为文笔不好还是题材太冷,或者二者兼有,前几天真的凉到绝望,一度想快点写完开甜文,甚至考虑过砍大纲 但是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毕竟这个故事我构思了一年多
第38页 这是一个我很想写的故事 所以,谢谢一直在评论我的不动如三(小姐姐真的是天使1551,爱你),为我投雷的欲言将息、夜晚鱼、不动如三,还有收藏了我的小可爱们 你们真的是我更新的最大动力 [鞠躬] 第22章 红衣 此处树木茂密,有的已经枯萎,有的却茂盛得几乎将室内的光线挡完了。大多数的枝桠都长得歪歪扭扭的,一副没人打理的荒凉景象。藤蔓沿着树干蜿蜒而上,粗犷又凌乱。地上的杂草像疯了一样肆意生长,甚至快要埋没了那条没有铺上石板的小径。 寻竹居西角是最为偏僻荒凉的地方。 胡秋月深深皱起了眉头,小心翼翼地走着,上台阶时忽然脚下一滑,身旁的小雁本想扶住她,却不慎也一同被带到了地上。 ——因为太久没有人走,这台阶上已经布满了青苔。 不过也幸亏有她做肉垫,胡秋月才没在进府第一天就小产,只是湘妃色长裙沾满了草屑和碾成了泥的青苔。 胡秋月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再看看眼前破到窗户歪斜、檐下还挂着蜘蛛网的屋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就厉声斥道:“还不扶我起来!伤到世子血脉我看你有几条命来赔!半点儿眼力见也没有的蠢东西!” 小雁唯唯诺诺的,忙不迭起身要扶她,不料又将手上的泥土蹭了胡秋月一身。 胡秋月被气了个仰倒,一把推开她,怒气沖沖地问:“这屋子怎么这么破破烂烂的?” “姨娘不知道吗?这儿……寻竹居原本不是世子爷住的地方,原先没人住的,也没怎么管。夫人进府以后也没打理这块西角,说……说什么‘有野趣’?奴婢听不懂。哦,原先是世子爷说喜欢这里安静,才搬过来的。” 小雁这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的,胡秋月勉强才听懂了个大概。她被气得竟然笑起来。 野趣?谢华晏怎么想的? 就在这时,远处遥遥传来一阵丝竹之声,曲调欢快活泼,让人听了就心情大好。 胡秋月却没有被这欢快的曲子感染,反而皱着眉问:“什么声音?” 小雁费劲地想了想,这才回答道:“哦……我早上听见锁烟姐姐说,府里新买了个妾侍。” “你说什么?”胡秋月不敢置信地上前几步,揪住小雁的衣裳——自然是又蹭了一手泥,但她没管这些,一叠声问道:“又抬了一房姨娘?谢华……世子夫人会同意?怎么可能!” 小雁被她唬了一跳,结结巴巴地答话:“没没没……没错啊。我,我还看见了她,像个画,画里的人。” 胡秋月冷笑一声松开手:“画中人?我看是个惯会勾人的狐媚子吧!哼,既然如此,那我倒是要去会一会这位新姨娘了。” 走了两步她才想起来身上骯脏,又转回来,抬起下巴点点小雁:“去,打水来服侍我梳洗。” 小雁诺诺应是。 仔仔细细地挑出一条品月色缎绣玉兰飞蝶裙,胡秋月却想起来方才谢华晏身上的红来。 让她发狂的红色。 鬼使神差一般,手指一动,胡秋月慢慢地拿起一件正红的小衣先穿在了里头,这才在外面穿上一件云水蓝的玉兰纹上襦。 绕出一片荒凉破败的西屋,走过九曲迴廊,转过一片小桃林,总算是到了对角的东屋。 重重桃花掩映之中,临水小楼,软纱半垂,清歌悠悠。 胡秋月简直要咬碎一口银牙。 她吩咐了丫鬟进去通传。片刻,那丫鬟回来了:“胡姨娘,世子爷让您进去。” 世子爷?陆君衍也在? 胡秋月心里一跳。 她转过四方美人屏风,随丫鬟上了楼。小楼上,陆君衍半倚在榻上,唇边带笑,目光温柔。 胡秋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美人一身嫩黄的衣裙,掐出盈盈腰身,芙蓉面柳叶眉,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大而无辜,笑容甜美,娇娇俏俏的,像是一枝二月里的迎春花。 胡秋月心里恨的不行,面上还要维持着清清冷冷的模样,先向陆君衍福了身,再与那美人见礼。 美人姓杜,名唤红袖。 红袖添香,这名字当真是好得很、妙得很。 陆君衍有些奇怪:“月娘,你来这儿做什么?” 胡秋月暗自拧了拧手中的帕子,笑了笑:“月娘听说这儿新来了位姐姐,心里好奇,特地过来瞧一瞧。” 陆君衍失笑:“倒是算不得姐姐。论时间,她入府比你晚;论年纪,她比你小了四岁还多呢。” 胡秋月当年是教引陆君衍人事的,比他还大了两岁,如今已是双十年华。这样的年纪,在如今已不算小了。 胡秋月心中更添三分火气怨气,一时不察,说出口的话不免就有些酸熘熘的:“世子爷好生快活。月娘今日初初进府,还怀着世子爷的骨肉,也不见您来瞧上一眼,全顾着同新来的红袖妹妹调笑了。” 闻言,陆君衍心里难免有些不悦。 美人吃醋自然是风情万种,也能极大地满足他的虚荣心。可这也要分时候。胡秋月在他同杜红袖玩笑时不请自来,还自顾自地说了这么一通自怨自艾酸不熘秋的话,坏了他的好心情,不免就显得有些没有眼色,惹人厌烦了。再者言,该拈酸吃醋也轮不到她来,一个妾侍罢了,还真把自个儿当正房了?
第39页 思及此,陆君衍又不由得想起不久前看到的那一身华贵又沉静的红来。心旌神盪之下,又瞧见杜红袖一身明媚的嫩黄,再去瞧胡秋月那一身深深浅浅的蓝,未免就觉得寡淡了许多。 “我做什么,还需要你来干涉吗?”陆君衍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胡秋月一惊,知道自己方才失言,连忙跪下请罪:“月娘一时妄言,还请世子勿怪。” 说着,鸦睫轻颤,做出副柔弱无依的模样。 不待陆君衍发话,杜红袖先放下了怀中抱着的琵琶,走到胡秋月面前,言语之中满是怜惜:“世子爷,秋月姐姐一定也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间忍不住罢了。妾知道,世子爷最是宽宏大度不过,还请原谅她吧。” 她这站位站得实在是巧妙。正正好在胡秋月的面前,乍一看仿佛胡秋月正对着她行大礼一般,可偏偏又不是在正前方,坐在榻上的陆君衍看过来,竟然也不曾发觉。 胡秋月气得身子直打摆子。 陆君衍原本刚刚升起一线对胡秋月的怜惜,听见杜红袖这话,顿时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叫“忍不住”?莫非胡秋月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会儿一时口快,忘了不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便就这样直接地说出来了? 那丝怜惜转瞬即逝,陆君衍淡淡瞧了胡秋月一眼:“你先回去吧。得了空我再去看你。” 得了空!这种情境下说出来的“得了空”,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胡秋月心里焦急,又听见身前的杜红袖惊唿一声:“哎呀,秋月姐姐怎么晃得如此厉害?莫不是身子不大舒服?这可还怀着身孕呢!”说着,就要上前来扶胡秋月。 胡秋月外头的衫子只是松松罩着,显得慵懒又柔弱,若是被她扯了露出里头的衣裳来那还了得?当即便侧过身子避到一旁,口中有些焦急地婉拒着:“我没什么大事……” 可她毕竟是跪在地上,杜红袖又离她极近,手都已经放在了她的衣衫上。那料子一经扯便极容易破,她这样一避,反倒是让这件云水蓝上襦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顾不得去心疼这件精緻的上襦,胡秋月赶忙先去看里头的衣裳。 那件正红的小衣露了出来。 胡秋月面色一白。 小楼里霎时一片安静。 过了片刻,杜红袖才仿佛缓过神来一般,开口道:“胡姨娘……你……” 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后半句话她没有再接下去。 陆君衍的声音冷了几分,不復前几日的温存:“月娘,你真是……” 他不久前刚刚在永定侯面前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做下宠妾灭妻之事,今日这胡秋月就用一身红来打他的脸。 他嘆了口气,摆了摆手,叫来一个丫鬟:“将胡姨娘送到世子夫人那里去。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忽然想到胡秋月腹中的孩儿,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算了,还是告诉世子夫人,尽量别处罚得太重了吧。” 丫鬟应了是,先伶俐地俯下身子帮胡秋月拢了拢衣裳,这才将她送到了主屋。 - 主屋里,谢华晏正在处理今天的庶务。 “入了夏,每日的鸡鸭鱼肉便可少买一些,省得坏了。安排好专门负责买肉的人,让他每日跑一趟,务必要使买回来的都是新鲜的,若是哪位主子吃出了不对,或者谁因此生了病,我就唯採买之人是问。” “瓜果和时令蔬菜记得多买一些。最近几日天气还算不上炎热,那些瓜果就先不要用井水冰了,免得吃了身子不舒服……” 因为只管着寻竹居一院的庶务,谢华晏每日也清闲。她问了那些下人工作的流程,一桩桩一件件仔仔细细安排过去,以渐渐形成一套固定的规矩。这样若是她日后掌管一府庶务,只需要安排伶俐忠心的人照着她定下的规矩管理便是。 外头有丫鬟来报,说是世子爷将胡姨娘送过来给她处置了。 谢华晏挑了挑眉。 陆君衍当真是多情又无情,这么快就忘了旧爱。那位杜姨娘也真的是有手段,不过一个上午就让陆君衍对她喜欢得不行,连胡秋月都抛在了脑后。 “怎么回事?”谢华晏问道。 “世子爷说,她私穿正红。” 谢华晏不由得笑起来。这个胡秋月,真是经不起激。 说话间胡秋月已经进了屋子。刚一进来,她便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夫人,月娘知错了!月娘是一时鬼迷心窍,再也不敢了!还请夫人饶了月娘这一回吧!” 没等谢华晏开口,她身边的锁烟已经是柳眉倒竖,斥了一声:“大胆!” 作者有话要说:  陆君衍就是见一个爱一个,见一双爱一双的那种 ps.一时兴起去找了正室穿正红的文献资料 居然没有!!! emmmmm…… 反正……架空文,大家就当个背景设定吧(/ω\) 前面几章捉了虫分了段,不用点开看(≧▽≦) 另外今天才发现有三十瓶营养液,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可爱送的,谢谢啦!笔芯~ 第23章 训诫
第40页 “胡姨娘真是好大的胆子!在主母面前竟然自称小字!”锁烟冷笑一声,“莫非是不知道自己该自称什么?” 一旁的垂灯瞧了胡秋月一眼,平静道:“胡姨娘出身寒微,从前也只是服侍世子的,想来不曾见过那些姨娘什么的。” 锁烟便瞭然地一笑:“原来如此啊……那么胡姨娘可听好了,这做姨娘的呢,对着主子可是要自称‘妾’的啊……” 她的尾音慢慢悠悠地拖开来,一字一句都像是在嘲讽。 “好了,别说了。”等锁烟说完,谢华晏才不紧不慢地打断了她的话,“胡姨娘的规矩没学好你又不是不知道,今个儿不还穿了件正红衣裳吗?”说着,她似笑非笑地睨了胡秋月一眼。 锁烟便福福身子,笑吟吟道:“是,奴婢知错了。” 跪在下首的胡秋月已是恨得不行。想她从前,作为世子房中的大丫鬟、最先伺候世子的通房姑娘,哪个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即便是进了青楼,她这样的好姿色好才艺,也多的是人会来捧她。没曾想一朝出府再入府,多了位当家夫人,竟然让她狼狈落魄至此。 心中万般怒火,面上清清冷冷的模样却是一点儿不变。若非谢华晏着意去瞧她神色,怕也还是看不出来的。 这个胡秋月,当真是善于伪装。 胡秋月又重重磕了个头:“妾……知错了。不敬主母、妄穿正红乃是大罪,妾甘愿领罚。” 一个好端端的“妾”字,硬是被她说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谢华晏莞尔:“哦,对了。胡姨娘怎么还穿着这身红衣裳?还不快些来人将她这逾矩的衣服给我脱了?” 闻言,锁烟伶俐地上前,笑盈盈地对胡秋月说了句“得罪了”,就动手脱了她的红衣裳。 胡秋月那件红色的小衣穿在里头,锁烟也没怜惜,连着外头那件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的云水蓝外衫一道扯了下来,直接露出了最里面的雪白的中衣。因为锁烟动作粗暴了些,还弄得领口凌乱了不少,越发显得狼狈不堪。 主屋里不止有谢华晏主僕三人,还有许多伺候的丫鬟僕妇。这样的当众除衣,可以算得上是奇耻大辱。胡秋月又气又羞又恼又怒,只觉得心口都在隐隐作痛。 那个送她来的年轻丫鬟柔软心肠,想着这胡姨娘还怀着身孕,就这样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即便有地毯隔着,怕是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更何况一会儿还得受重罚,实在是可怜。又念着世子夫人一向温柔和善,最是好说话不过,当下便为胡秋月求情道:“世子夫人,胡姨娘还怀着身孕呢,不若轻些罚她吧?叫她记好了下次不敢再犯便是了。” 谢华晏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是她往日里太过温顺了吗?竟然连一个二等丫鬟也敢在她面前为胡秋月求情。 她回忆起自己初进永定侯府的事情来。寻竹居的事情刚刚上手,她便抱着“以德服人”的想法,尽可能地宽以待人。有丫鬟小厮生病了她就吩咐去请郎中,哪家逢灾有喜她便送去银钱,赢得了寻竹居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评。她听着旁人夸她“温柔可亲”,自觉做得定是极好的。 却不曾想到会是今日这般的局面。 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她一味地想着宽和,却忘了立威。在这些欺软怕硬的人眼里,可不就是成了个好说话好欺负的面团子? 谢华晏笑了一声,她一双盈盈妙目望过来时,那年轻丫鬟只觉得心里一抖。 世子夫人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水润润的,往日里不慎对上了视线,也只觉得神采飞扬顾盼流波,好看得紧。可现下再看,却仿佛是两团浓得化不开的墨,直让人心肝发颤。 一面想着,她一面就听见谢华晏开口,声音依旧是和往日别无二致的清明,话语里却带上了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威慑感:“哦?什么时候我处罚一个姨娘,还需要个丫鬟来指指点点的了?” 年轻丫鬟心中一惊,忙不迭地跪了下去请罪:“奴婢知错!” 谢华晏轻描淡写地吩咐道:“对着主子指指点点……想必干活也干不到多好。这样吧,洒扫这活儿不需要动脑子,正适合你。另外,罚三月月钱。下去吧。” 年轻丫鬟面色煞白地磕了个头谢过谢华晏的“宽宏大度”,退出了主屋。 不只是她,屋子里的人皆是暗自心惊,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今天的世子夫人与往日相比,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闹了这样一出,胡秋月一旁已是两股战战。她怀着身孕,跪在冰凉的地上这么久,自然是十分不舒服的。也亏得她从前是做丫鬟的,虽说不会做什么粗活儿,但身子骨也比一般的大家闺秀要强健许多,这才没有见红,也避免了谢华晏担上一个“残害子嗣”的恶名。 “对主母不敬、私穿正红乱了嫡庶……依照我永定侯府家法,怕是要好好打上八十下板子。胡姨娘,念在你还怀着世子爷的骨肉,我此次便不重罚你了。”谢华晏淡淡瞥她一眼,沉吟了一会儿,继续道,“那么,就先掌嘴三十,罚月钱一年,警示不可出言不逊。另外从今日起不得命令不可出西屋,于房内静心抄写《女戒》《女训》,每日各一份,以……正,身,明,心。”
第41页 她一字一句说得轻柔又缓慢,唇边还有温温柔柔的笑容。胡秋月却听得怒气冲天,再想到今日种种,更是急火攻心,竟是咳出一口血来。 锁烟皱了眉:“胡姨娘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不愿领罚?那打上八十大板也是使得的。” 八十大板,一个成年男性都会被打得出气多进气少,她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子,且不说流产是肯定的了,魂归西天都有可能。谢华晏自然不会做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但她也没去阻拦锁烟,只是捧着茶盏浅笑着看着胡秋月。 胡秋月被吓得脸色惨白,连连摇头:“不不不,锁烟姑娘误会了。夫人,妾,妾甘愿领罚。” 谢华晏抿了口茶,点点头:“那便如此吩咐下去吧。另外,这地上的毯子脏污了,让人换块新的来,这块么……就待会儿送去给胡姨娘吧。如意富贵的图样,可是喜庆吉祥得很呢。再说了,这暗红色也实在是衬胡姨娘。”她毫不怜惜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毯子,眼神轻蔑,仿佛在看什么骯脏的东西一般。 胡秋月浑身直哆嗦,上下牙齿相撞时的“咯咯”声在安静的屋子里清晰可闻。 她和一块被自己吐了血的地毯相配?这种老气横秋的颜色衬她? 有人拿着小巧的竹篾进来,在她面前笑眯眯地道了句“得罪了”,话语说得谦恭,态度却是倨傲,连微微福一福身的动作都不曾有,直接就开始用竹篾抽打她的面颊。 因为寻竹居里没有多少管家的人手,所以谢华晏可以安排大量的人进来。这些人都是出嫁前谢罗氏为她精心挑选的,绝对的忠心耿耿。从前谢华晏要做出宽和待人的模样,这些人也只能随着她温和待人,而如今谢华晏既然决定恩威并施、立威为上,这些人当然也会顺着主子的心意,办让主子满意的事情。 三十下掌嘴下来,胡秋月已经是双颊高肿,面上隐隐渗出几缕血丝。她虚弱地被人扶起来,一路上几乎是被拖回西屋的。自然,绣鞋裙边又是沾上了不少泥土草屑,脏乱至极。 西屋外的树木茂密,几乎遮完了屋子里的光线。胡秋月坐在凳子上,借着昏黄的烛光,环视着周围的陈设。 普普通通的杉木,雕工粗陋。真要算起来,甚至还不如她在青楼时的黄花梨木家具。 胡秋月想冷笑,却不慎牵扯到了面上的伤,当下就疼得险些叫唤起来。再转头去看那桌上的两本书和一沓宣纸,气得泪水都流了下来。 这个谢华晏,真是蛇蝎心肠! 就在这时,小雁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她没敢进门,只是站在门边。方才胡秋月揪着她的头髮打了好一顿出气,这会儿她还觉得身上隐隐作痛,连进去也不敢,生怕又被当做出气筒。 “姨……姨娘,外头来了个小丫鬟,说是给您送毯子来了。” 屋子里光线太暗,点了蜡烛也只能照亮一块地方。小雁只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短促的尖叫,又很快被压了下去,只是声音中还带着九分怒气:“滚!让她滚!我不要那张破毯子!” 小雁退出去,有些尴尬地同那小丫鬟解释了。不想那小丫鬟竟是十分通情达理:“既然胡姨娘不想要,夫人也不会让你为难,再害你受罚。那我便先回去了。” 小雁有些奇怪:“东西没送到,夫人不会责罚你吗?” 小丫鬟微微一笑:“怎么可能?只要犯的不是大错,我们夫人一向最宽和不过。” 小雁原本就出身主屋,对那里有天然的好感。谢华晏和胡秋月两厢对比,她心中不由得燃起了一丝渴望: 如果我能服侍夫人,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我也特别特别讨厌女戒女训这些女四书,不过在古代背景下拿来虐渣还是挺爽哒 写这一章的时候总感觉胡秋月快被气死过去了哈哈哈哈,脑子里全都是她气得炸成烟花的样子 明天是曲云深、皇帝、巫玄乙专场,不想看的小可爱不用蹲明天的更新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岁岁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深宫 大楚的皇宫名为九重城,取得乃是九重天之意,彰显的,自然是皇帝那上天之子的尊贵身份。 九重城内,浩浩殿堂,深深宫苑,精巧处花柳相依,白玉桥下碧水流,大气处楚天云阔,金玉堂前朱柱矗。 而当今圣上林北辰所居,自然是大殿高耸,金玉琉璃,绮门朱窗,一派浩浩然气势万千的模样。只是这内里却实在与外表不符。 曲云深走过幽深曲折的长廊,穿过一片茂密的林木,末了再经过一座汉白玉桥,总算是踏上了林北辰寝宫前的台阶。 林北辰很快就让她进去了。在这样的小事上,他一向对她纵容得过分。 外间博古架上最显眼处摆了只汝窑天青釉弦纹瓶,里头插了三两枝夏日里的荷花,透着微微粉色,十足的清雅。林北辰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从前他的博古架上也不会放花瓶一类的物什。 捏着小桥流水团扇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曲云深一面想着,一面绕过了八扇美人戏乐紫檀屏风。
第42页 里间就要旖旎得多。 隔着珠帘,能看见层层叠叠的轻柔薄软的紫纱被随意地扔在地上,铺开了一大片。上好的笔墨纸砚散落一地,些许墨水洒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张泼墨画。而原本满满当当的书桌上只丢了本杂记。一旁的哥窑青釉绘山川湖海图画缸里凌乱地插了几幅画卷,还有一副被打开的近云春宴图,一半掉在画缸里,一半垂落在地上,锦帛都弄皱了些。 林北辰正坐在这一片风流的狼藉之中,一脚落在地上,一脚却踩在榻上,左手搁在膝头,拿着本戏本子,右手则揽过身侧只穿了件薄纱、香肩半露的美人。他身后身前还各有一位美人,一个捏肩,一个餵梨。一侧放着的鎏金四足大香炉里,龙涎香的气息悠悠地盪出来,漾开了一室奢靡。 看到曲云深进来,林北辰挥挥手,那几个美人给她行了一礼便依次退下了,离开时抬起长长的薄纱袖子掩了朱唇,娇娇娆娆地笑着,连走路都仿佛踩在云端上,酥到了人的骨头里。 实在是纸醉金迷的好风光。 曲云深上前行过礼,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林北辰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戏本子,以手支颐,笑盈盈地看着她:“朕的小谏官啊,你又来做什么?” 因为曲云深素日里总是皱着眉训斥他做这做那,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林北辰索性戏称她为“小谏官”。曲云深反对了两回没用,只得随他去了。 现下曲云深依旧和往日一般皱着眉:“陛下又在和美人调笑了?您身为一国之君,当以民生大计为重,以身作则,怎可日日沉溺于温柔乡……” 林北辰是聪明的。这份聪明让他登基不久便掌握了朝中大权,接连打压了数个自恃资歷的旧臣,还能够推行一系列命令制度,让一切都照着他的想法进行。但也正因为这份聪明,他虽然喜欢把权力牢牢抓在手中,却不屑于在政事上花费过多的时间。 林北辰挑一挑眉,放下腿,整个人靠在了榻上,吊儿郎当地应着:“哦。” 这一看就是没放在心上,曲云深给他气了个仰倒。 她稳稳心神,勉强平心静气地道:“陛下是又要收兵权吗?妾身私以为,此法固然有利于陛下掌握大权,但是到底会挫伤武将们的积极性,不利于边防,于国而言有不妥之处……” 林北辰嘆了口气,打断了她:“小谏官啊,你且去问天阁帮朕问上一卦,看看朕做的这件事,究竟于这家国有益无益。” 曲云深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这是又想打发自己走,险些失了仪态在他面前跺脚。不过皇命不可违,纵使她有千般不情不愿,也只能无奈地应下来,告退去了问天阁。 林北辰看着她离开的身影,长长舒了一口气,把方才那戏本子拿起来,盖在脸上,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 曲云深又走了一刻钟,这才到了问天阁。 看着眼前的竹林,她有些诧异。她从来不知道问天阁前有竹子,从原先的书籍记载来看,问天阁前向来是一片空旷。 “这竹子是我师父十岁那年亲手种下的,如今也有个八年了,长得可好了。”或许是看着她的视线在竹子上停留得太久,一旁引路的小道童笑嘻嘻地介绍道。 八年……巫玄乙种下这片竹林的时候,可不就是华晏八岁之时? 回忆起当年七岁的小姑娘一脸欢欣地同她说,自己今日入宫见到了一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小男孩,曲云深暗暗心惊。 她一直知道华晏是喜欢巫玄乙的,但是后来却被他拒绝了,心灰意冷之下这才接受了谢家安排的婚事。可怎么如今看来……竟仿佛巫玄乙也情根深种似的? 竹林不算大,很快就到了尽头,她也没时间再去多想。 巫玄乙正坐在问天阁前看书,他今日穿的是藏蓝的道袍,更衬得肤白如玉,眉眼淡漠。 听明曲云深的来意,巫玄乙微微颔首,示意隐言去将问卦用具取来,一面对曲云深问道:“陛下就这样用了这次机会?” 曲云深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意思:“机会?这样的问卦还有什么讲究吗?” 巫玄乙正低头摆放着器具,闻言答道:“这样的卦象关乎国运,窥的乃是天命之中最上的一层。兹体事大,会对问卦人的身体造成极大伤害。是以初代国师早便定下规矩,每一位帝王都只有一次问卦的机会。” 片刻。 “火上水下,未济卦。”巫玄乙收回手,淡淡道,“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兇险万分。” 曲云深一惊:“大凶之象?” “‘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一物灭而一物生,事物轮转无穷无尽,若是处理得当,想来也能绝处逢生。”巫玄乙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清冷冷,但在这样的时候,却恰到好处地能让曲云深冷静下来。 她低头思忖了片刻,微微点头:“我明白了。”将要起身告辞,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坐了回去:“国师大人,我尚有三事不明。可否一问?” 巫玄乙颔首。 “其一,问天阁外的竹林为何人栽种?” 巫玄乙长睫轻颤,宽大的袖子不慎拂落了一本薄薄的册子,隐言连忙跑过来帮忙捡起。
第43页 “多谢。”巫玄乙道了谢,这才看向曲云深,回答道:“为一位故人。” “其二,你可思慕于她?”曲云深问得步步紧逼。 “求道之人,怎可言情?”巫玄乙顿了顿,这才答道,一字一句皆是正气凛然,大道无情的模样。 曲云深沉默了一会儿:“那,其三,她的子嗣命运如何?” “很好。”巫玄乙连个掐算的动作都不曾做,张口便答道。 曲云深站起来,对他行了一礼,随后离开。 竹林一侧,守在边上的隐言忽然听见身后有些细微的动静。 他转过头去,视线里飞快地闪过一片天青色的衣角,裙摆处的五瓣莲栩栩如生。 - 寝宫内,林北辰揉了揉头上被戏本子压出来的红印子,走到桌前随手拿起一个橘子慢慢悠悠地剥起来:“哦,朕知道了。不过呢小谏官,这样的神鬼之说一向是最不可信的。孔圣人不也曾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吗?再说了,还有个‘绝处逢生’啊。你放心好了,有朕在,大楚不会有事的。” 说着,他顺手将半个橘子塞进曲云深手里:“来来来,别皱着眉头了,早晚皱出两条皱纹来。吃个橘子开心一下。” 曲云深被他噎住了,看了看手中的橘子,只能无奈地嘆了口气。 究竟……该怎么规劝陛下呢。 她如今在深宫里,锦绣华服,管弦呕哑,一派歌舞昇平。可数日前哥哥的来信却说,有一小股胡人闯进了大楚境内,蓄意挑衅滋事,边疆百姓已经人心惶惶,而由于军士多是近日才换过去的,对边疆不甚熟悉,接连受伤了好几个。 如今已是盛夏时节,要不了多久就会进入深秋,到时候若是胡人犯边,大楚以何相抗? 想到这里,连口中新进的鲜甜多汁的蜜橘也变得苦涩起来。 金秋九月,桂子飘香,天空碧蓝如洗,成群的大雁飞过宫殿上的金瓦,像一副舒朗开阔的秋景图。 边疆传来消息,今年大楚北边的邻国鑫国攻打了西面的长岚,收穫颇丰,想必不会再转而攻击大楚。毕竟即便是大获全胜,对军队多少也是有些损耗的。大楚的实力算不上很差,鑫国应当不会在此时轻举妄动。并且,他们还撤走了原本在大楚境内不停骚扰的散骑。 林北辰听闻此事,特地命人召来曲婕妤曲云深,得意洋洋地沖她展示边关新上的摺子:“如何?朕没有说错吧?有朕在,不必担心大楚安危!” 林北辰这副模样就像一个在书院里得到了夫子的夸奖、急急回家和父母显摆的孩子。 曲云深想着,有些哭笑不得地在面上应和了他几句:“是是是,陛下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从前是妾身目光短浅了……不过,依妾身来看,陛下还是要勤政爱民,如此才是大楚长久兴旺之道,另外……” “朕有些困了,你退下吧。”林北辰肃然道。 曲云深沉默地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提前更新,庆祝五一奉上双更~ 我居然觉得这一对有点甜……(/ω\) 写林北辰的时候常常控制不住想往沙雕的方向发展2333 第25章 玉殒 今年的十一月格外的冷。 冬至过去了近一个月,府里的大小主子和丫鬟僕从都已经换上了袄子。一阵北风吹来,往往能叫人打个哆嗦。 寻竹居里已经烧起了地龙、点上了火盆。夜幕时分掌灯,屋内烛光昏黄,地龙火盆,让人看着就觉得温暖。 垂灯快步从外头进来。因为室内外的温差有些大,她先在外间把外头的小袄脱了,换了件轻薄些的,既省得万一出汗脏污惹了主子不快,又免得夫人因此受了寒气。 里间,谢华晏披着件秋香色八宝七珍纹缎面薄被,正倚在榻上绣花,面前摆了盏小灯,映出她温柔的神色。 夫人已经怀了八个月的身孕了。 谢华晏听到些隐约的动静,抬起头来,正好就瞧见了垂灯,她浅浅一笑:“这么晚了,正院还有什么事吗?” 垂灯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毕竟如今夫人这个样子,若是说了,害她受了惊吓可如何是好…… 谢华晏看出来垂灯在犹豫,她的声音柔和了几分:“说吧,没事的,我经得住。” 垂灯低下头,轻轻地说:“夫人,济昌侯世子夫人……怕是不大好了。” “什么?”谢华晏惊得将手中的绣花针都掉在了地上,屋子里过分的安静让银针落地的声音都一清二楚,“什么叫不大好了?” - 济昌侯府。 陆妍淇傍晚时分又被孙越凡不由分说地殴打了一顿。这些本来已经成为了家常便饭,可今日在挨打的过程中,却忽然感觉到小腹隐隐作痛。 她原本只以为是孙越凡不慎打到了她的肚子,便尽可能地蜷起身体护住腹部。没曾想,疼痛一阵接一阵地到来,一次比一次间隔的时间短,一次比一次疼,疼得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晕死过去了。 陆妍淇的脸色越来越白,孙越凡自然也发现了不对。他只想在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身上满足自己暴虐的欲望,可没想闹出人命把自己送进大牢。他赶忙收了手,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出去叫了王嬷嬷去照顾她的小姐。
第44页 王嬷嬷一直挂念着屋子里的情形,若非陆妍淇坚决拒绝以死相逼,她早就闯进去护住姑娘了。这会儿见孙越凡出来,她连忙快步进了屋子,可一进来就发现事情不对:陆妍淇这副样子,竟像是要生产了。 她被吓了一跳,赶紧出去吩咐丫鬟婆子。 于是找稳婆的找稳婆,收拾产房的收拾产房,熬参汤的熬参汤,为霜苑里顿时乱作一团。 幸好产房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没过多久,陆妍淇就被送了进去,王嬷嬷想想还是不放心,也跟进去看着了。外头伺候的亲信便只有红绡和陆君衍送来的两个会些拳脚功夫的丫鬟。 孙越凡离开为霜苑后径直去找了玉姨娘。 在为霜苑中一片忙乱的时候,春香园里,玉姨娘一身水红薄纱,整个人如水蛇一般缠在孙越凡身上,在他耳边轻轻呵气:“世子爷——在这床榻之间有什么好玩儿的,不若……我们去产房吧。”说着,她眼里跳动着兴奋的光芒。 孙越凡皱了皱眉,大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游走,重重喘息着问道:“产房那样血腥骯脏的地方,美人儿去做什么?” “哎呀呀,世子爷难道不觉得有趣吗?你那千娇百宠的大小姐在屋子里头努力为你生孩子,而你……”涂着丹蔻的嫩白手指轻轻划过背嵴,引起皮肤的一阵颤慄,“在外头和个下│贱的狐媚子滚作一团。两种声音高高低低地交织在一起,岂不快哉?” 美人呵气如兰,声音娇媚,自然让人心动。 “想不到啊想不到,美人真是玲珑心肠!”听罢,孙越凡大笑几声,好生夸赞了玉姨娘一番,打横抱起她,大步朝产房走去。 守在产房外的红绡瞧见这两人走来,垂下眼帘,掩饰了那一闪而过的厌恶。 “你们几个,退下!”到了她们面前,孙越凡也认出了这是陆妍淇的亲信,便用下巴朝红绡三人的方向点了点,一脸的不耐。 红绡皱眉,上前两步:“可是姑……夫人还在生产,奴婢奉命守在这里,断不敢玩忽职守。” 见她们这副不听令的样子,孙越凡难免更加烦躁了几分,只是看在红绡的美色的份上才又添了句:“我叫你走,你敢不走?我是夫人的夫君,有我在这里,你担心些什么?” 今日济昌侯去处理军营的事情了,至今未归。而济昌侯夫人一个月前就去了邻城的温泉庄子过冬。一时间,府里竟然连个别的能做主的主子也没有。让孙越凡呆在这里,红绡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她心中焦急,孙越凡却不管这些,直接挥挥手叫了几个家丁过来,想将她们几个直接捆下去。不料有两个丫鬟似乎会些拳脚功夫,硬生生挣脱了。 孙越凡见状,勃然大怒,高声叫来了府上的精锐护卫:“把那两个直接给我废了!这个红绡嘛……关进柴房里,好生看管起来。” 说着,孙越凡伸出一只手挑了挑红绡的下巴,不怀好意地笑了。 产房里。 一个稳婆皱起了眉头:“这……胎位不正啊。怕是要难产。” 王嬷嬷急得直念佛,连连拜託两位稳婆:“还请各位嫂子帮帮忙,尽可能顾看我家姑娘。” 两位稳婆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嘆息道:“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话音刚落,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似乎……是男女欢好时发出的声响。 这样的声音混杂在产妇痛苦的叫喊里,说不出的诡异。 听到这个,屋内几人震惊在当场,竟连手上的活儿也忘记做了,只觉得一股噁心的感觉渐渐浮上来,让人都有些反胃。 这济昌侯府,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竟然能做出如此荒诞无稽的事情! 这位夫人,也实在是可怜。 看一看汗湿罗衫,痛到面色惨白的产妇,两位稳婆不禁摇头嘆息了一句。 而躺在床上的陆妍淇只觉得仿佛已经过了几天几夜,身下撕裂般的痛楚让她几欲发疯。 孩子卡住了。 意识渐渐模煳,方才那因为疼痛而忽略了的声响慢慢清晰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她吃力地问。 王嬷嬷躲躲闪闪的,不敢回答。 慢慢地,陆妍淇也听了出来。 她不由得凄凉地笑了一声。 孙越凡此人,实在是噁心至极……她怎么会嫁给这样一个噁心的东西? 心里一发狠,她咬着牙拼命用力,额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样一道一道地流下,嘴里含着的参片都快要被咬烂了。 身下忽然感觉一松,陆妍淇有些脱力地瘫在床上,只觉得疲惫感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孩子终于生出来了。 她狼狈苍白的面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两个稳婆看看那个新生出来的胎儿,皆是面色一变。二人对了个眼神,一时间竟是不敢说话。 孩子在胎中憋的太久,已经窒息而亡了。 王嬷嬷上前看了一眼,惊得倒退两步,捂着嘴险些痛哭出来。 她苦命的小姐! 许久没有听见孩子的哭声,陆妍淇也察觉到不对劲。她急急道:“孩子呢?我的孩子呢?他怎么不哭?是怎么了?抱来给我看看啊!”
第45页 王嬷嬷犹豫了一会儿,只能颤颤巍巍地答道:“姑娘,孩子……孩子已经去了……姑娘节哀。” 陆妍淇的动作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王嬷嬷是在骗她。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不是的。王嬷嬷骗谁也不会骗她的,更何况,谁会拿这种事情来骗人呢? 外面高高低低的声音越发不堪入耳。 陆妍淇有些疲倦地闭上眼,唇边却慢慢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微笑。 那么短短的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东西。 小时候永定侯夫人对她耳提面命“要做一位标准的贤妻良母”,陆君衍却会带着她去林子里抓小鸟。鹅黄绣鞋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看着活泼灵动的鸟儿兴奋不已,拍着手发出一连串的大笑声,却又在小鸟真的被抓住时挤开陆君衍,慌慌张张地把小鸟放走。 “小鸟失去了自由,多可怜啊。” 幼时的天真无邪不识愁滋味,少年的红罗斗帐倚窗念良人,出嫁后的凄风苦雨夜夜数更漏…… 也好,这样骯脏污浊的世界,不曾来过也罢。 带着笑容,陆妍淇放任自己沉入那片温暖的黑暗。 “不好了!产妇大出血了!” 窗外细碎的雪花飘飘曳曳地落下,很快又被慌里慌张的丫鬟踩过,化作一滩污水。 这是长宁四年的第一场雪。 - 这厢还在说着不大好,那厢又传来济昌侯世子夫人过世的消息。 听了锁烟打听来的陆妍淇去世时的情境,谢华晏惊怒交加。一时间也顾不上天色已晚,外头寒冷,她匆匆披了件袄子就往正院去,身后锁烟拿着衣裳急急追出来:“夫人!斗篷!斗篷!” 锁烟到底还是没追上谢华晏,她的步子太快了,一步一步都像是饱含了滔天怒火。待到正院门口,两人都披了一身的风雪。 正院的妈妈一看就哎呦喂地叫了起来,赶忙上前为谢华晏脱去了小袄,刚想替她换件新的,谢华晏就一阵旋风似的进了里间,石竹紫的厚门帘重重甩下,发出“啪”的一声。 “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永定侯夫人还想掩饰:“也没多大事儿……” “娘!”谢华晏高声打断了永定侯夫人的话,“济昌侯府如此欺人太甚,您还要为他们掩饰吗?” 永定侯夫人不悦地看了她一眼:“你一个年轻妇人懂什么……济昌侯府乃是如今勛贵之首,同她们撕破脸皮,这于我永定侯府可有半分益处?再者言,这事儿传出去终归不大好听……好了,此事我自有决断,你不准再管。”瞧瞧她的肚子,永定侯夫人又将语气放软了几分,道:“如今你要做的不过就是安心养胎罢了。听娘的话,回去歇着吧,这天色也不早了。” 看来永定侯夫人是不打算为陆妍淇讨回一个公道了。 谢华晏也懒得与她多费唇舌,告了辞转身便走。既然永定侯夫人不愿意出手,那就由她来。 回到寻竹居,主屋里依旧是一片暖意融融。 谢华晏不禁有些出神。 那日也是在这里,她奉永定侯夫人之命为陆妍淇择选出嫁时要用的时兴的首饰衣裳器具。 十五岁的少女穿着家常的云水蓝裙衫,身段清减却也显得娉娉婷婷的,拿着柄美人团扇,看到她,就温温柔柔地笑:“嫂嫂叫妍淇来,是有什么事吗?” 她死在了长宁四年的第一场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妍淇小天使啊呜呜呜呜呜 明天我就让孙越凡和玉姨娘领盒饭!不对!连盒饭都不给!!! 第26章 藏刃 寻竹居里,谢华晏低头沉思片刻,随后左手执笔,刷刷地写下了一首童谣。 吹干了宣纸上的墨迹,谢华晏把它递给垂灯:“将这个交给赵春和。让他务必在三日之内,让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在传唱着这首歌。” 垂灯点头应下。 赵春和乞儿出身,街头巷尾的人大多都认识。这样的事情交给他去做,谢华晏最放心不过。果然,不出三日,这首“愿嫁豺狼与虎豹,宁死不嫁孙家郎”的童谣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听见这首童谣的次数多了,也自然有好事者去查那些内幕。 虽然身为高门大户,济昌侯府的丑闻并不会让人查个一清二楚,顶多就是露出一点风声。可正是因为这样的半遮半掩,反而更让人浮想联翩。一时间,无数茶馆里的说书人几乎都能说出数个不同版本的《孙家郎》。这些故事尽管情节内容中心思想不同,但都有一个最大的相同点:陆妍淇是被欺压的可怜正室,孙越凡是个花心暴力的狠毒郎君。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民间这样大的动静,自然很快就上达天听。 当今圣上闻此恶行大怒。听说此事,永定侯连忙递了道摺子抒发了自己丧女的悲痛之情,永定侯夫人也进宫同太后皇后好生哭诉了一番。太后皇后轮番与皇帝提了一嘴,又查明了事情经过,圣上的怒气越发重了,当即下旨剥济昌侯府一等侯爵位,降为伯爵,只是念其开国辅运之功,仍留一等。之后又召济昌伯、济昌伯世子进宫大加训斥,还称济昌伯世子“其身不正,不堪配位”,削其世子之位,传于嫡次子孙越昌。
第46页 自此,济昌伯府元气大伤。圣上藉机又收回了一部分兵权,龙颜大悦;永定侯府在此次事件中得了皇帝的抚恤,喜上眉梢。 谢华晏看着永定侯夫人那副喜不自胜的样子,也懒得去说什么。反正,她的目的只是为妍淇报仇罢了。 - 济昌伯府这几日愁云惨澹,一派凄凉。 园子里好些建筑被锁了起来,因为它们如今已经不合礼制。红绡走在园子里,只觉得空旷又荒败,旧日的歌舞靡靡似乎都随着姑娘的逝去一併消散了。 她穿着霜色的小袄,繫着海棠红的下裙,鬓边松松簪了朵菖蒲红的绢花,眉眼含笑,步步生莲。 世子夫人去世后府里便忙作一团,再加上皇上的削爵训斥,济昌伯夫人刚一回府就接手了这么一个烂摊子。再瞧见孙越凡把红绡关在柴房里,愈发气不打一处来,一时间也顾不上这是自己最宠爱的儿子了,张口便是训斥:“把你媳妇的贴身丫鬟关在柴房里,你是嫌济昌候……伯府挨的训斥还不够多吗?” 孙越凡讪讪的,纵使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也只能把红绡放了出来,一应待遇照旧。 软底纯色银红绣鞋踏上木质台阶,听到里头高高低低的声音,红绡的面上浮现出厌恶之色,却又透出些许兴奋来。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精緻的五官都有几分扭曲。 这是济昌伯府一处偏僻的所在,几乎很少会有人经过这里。孙越凡和玉姨娘将此地当作一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实在是…… 令人欣喜的构思。 红绡收敛了厌恶的表情,换出一副笑模样儿来。她本就生得好看,这样的打扮作派,更显得容色过人,一身风流。 她轻轻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那门本就没关紧,前不久又新上了桐油,这样打开来,发出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 推开了门,里头不堪入耳的声音便更是清楚。红绡缓步走进里间,孙越凡一抬头就瞧见了她,险些吓得滚下床。 美人虽美,可在这样的情境下相遇,多少还是有些尴尬的。 孙越凡有些不自在地拢了拢一旁的毯子,裹住自己和玉姨娘,而后看向红绡:“你来做什么?” 红绡浅浅一笑,走得近了些。床边放了脚踏,她坐了上去,仰头看着孙越凡,笑得眉眼弯弯:“爷不知道吗?姑娘去世后,这偌大的济昌伯府里,奴婢竟是连个可以依靠的人也没有……”她的眼里渐渐染上一抹愁绪:“从前奴婢就仰慕爷的风采,如今……也是特地来求爷的庇护的……” 孙越凡一直垂涎红绡的美色,如今对方自己送上门来,他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闻言,他放下搂着玉姨娘的手,挑起了红绡的下巴:“哦?是吗……那你可做好服侍爷的准备了?” 红绡粲然一笑,鬓边簪花衬得她如画中人一般:“这是自然。” 说着,她直起身子,伸手揽上了孙越凡的腰,将整个人埋入他怀中。 孙越凡身后的玉姨娘见状也不恼,妖妖娆娆地攀上来,紧紧贴着孙越凡的身子,环住他的脖颈:“爷……不若我们一起服侍您吧……” 四寸匕首入復出,银面沾血,有种诡异的艷丽。 红绡平静又冷淡地推开身上的两具尸体,起身理了理衣裳。她想了想,有些嫌恶地脱下小袄,顺便擦了擦手中的匕首,将它收回袖中,随后把小袄扔在面前这两人的身上。再自袖中取出火摺子,点燃了这衣裳床幔。 上好的黄花梨木烧起来,自有一股清香。 待里里外外都点上火,红绡随手将火摺子扔入大火中,转身离去。 她穿着雪白的中衣,繫着海棠红的下裙,鬓边松松簪了朵菖蒲红的绢花,眉眼含笑,袖里藏刃。 若说还有什么遗憾的,不过是孙越凡和姑娘逝世的时间错开了,让他多过了几天快活日子。不过这样也好,免得他再扰了姑娘来世喜乐。至于她自己么……且待三日后再死,省得打眼,不过到时候黄泉路上可要走的快些,总不好让姑娘孤零零地转了来生。 此地位于后院东南角,偏僻荒凉,几乎没有人会经过。且又是白日里,看不大清楚,等到有人发觉那处浓烟滚滚,再叫来人抬了水去灭火时,里头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长宁四年冬月廿八,济昌伯府嫡长子及爱妾玉氏丧身火海。济昌伯夫人大恸,赐其爱妾丰氏、妙音白绫以随葬。 长宁四年腊月初一,济昌伯府先世子夫人的陪嫁丫鬟红绡失足落井,被发现时已经去了。不过,到底只是个丫鬟,济昌伯府也没多少人在意。 只是孙期行在与陆妍芷通信时提了一句。 陆妍芷眉目含笑,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方方正正地叠好,打开紫檀木绘秋海棠妆奁的最下面一层将信放进去,心里却又忽然想起了信中的最后一句话。 “昨日家中一婢女落井而亡,乃令姐陪嫁,名唤红绡。” 唇边的笑意一点一点淡去,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嘆息。她从书桌前起身,转去了东厢的小佛堂。里头她前些日子为阿姐上的香还在静静地燃着,一卷《地藏经》供奉在一旁。 陆妍芷默默净手,为那个漂亮却又如烟火一般单薄的女子上了三炷香。
第47页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累,码字完全不在状态,删删改改的只有这么多了 非常抱歉qwq 第27章 良人 又是一年除夕。 或许是因为陆妍淇的逝世,今年的除夕显得有些冷清。永定侯夫人索性作主,留下了二房三房的人过到元宵,既显了几家亲近,也好为侯府添几分烟火气。 初三开始便陆陆续续地有人上门来拜年。二房三房的人帮忙一道招待着,乍一眼看上去竟是比往年还热闹几分。 初五那日,景国公世子刘孟途携夫人刘傅氏前来拜访。 太│祖开国,封了英景定三位国公,在当年自然是贵不可言。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出身孤儿无甚旁支远亲的定国公府因为大小主子先后逝世,率先湮没于歷史长河之中。英国公府倒是勉强维持着旧日荣光,还算得上京中勛贵的前几位。 至于景国公府,虽说没有如定国公府一般覆没,但自先帝时起便日益衰微。及至长宁年间,开国时国公爷的尊贵强盛早就烟消云散。如今几代积攒下来的财富和豪门做派尚存,权力却几乎是半点都不在了。 它就像尊金弥勒佛般被皇帝好吃好喝地供着,彰显着皇室礼遇旧臣的好风度,实际上真正的势力已经被皇帝的亲信瓜分殆尽。是以虽然国公府比之侯府要尊贵不少,如今这景国公府也得派个主子亲自来给有权又有宠的永定侯府拜年。 不过这面子上还得兀自强撑着国公府的荣耀,只派了小辈前来——自然,对外的说辞是景国公年纪大了,经不起这样的走动和热闹。可又有谁不知道那位景国公前不久还在庄子里玩骑射呢? 景国公府既然派了世子前来,永定侯府也很给面子,特地婉言谢绝了今日前来拜访的其他人,专门为世子及其夫人在花厅设宴款待。除了老夫人外,大房二房三房的诸位主子悉数作陪。 陆姸芜坐在席面上,面色平静地去夹一块梅花糕,眼睛却悄悄瞟着景国公世子夫人的装束。 虽说景国公府没了权力,但于银钱方面,圣上并无苛待。再加上昔年积累,如今的日子也算是富贵。眼前这位景国公世子夫人刘傅氏姿色只能算是平平,但一身秋香色十色金彩缂丝袄搭晚波蓝彩绣裙的装扮实在是增色不少,配着高椎髻,大家夫人雍容华贵的感觉扑面而来。 陆姸芜抿抿唇,收回视线,只觉得眼睛被那世子夫人头上的金光晃得有些难受。 身后的桃红见她夹了块梅花糕却半天不动,以为她是没有胃口,俯下身轻声问:“姑娘可要用些茶水?” 陆姸芜顿了顿,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我想喝现泡的雀舌,你且下去替我泡上一杯。先换柳绿上来服侍吧。” 桃红不疑有他,福了福身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柳绿很快就站到了陆姸芜的身后:“姑娘有什么吩咐?” 柳绿果然比桃红伶俐懂事得多。陆姸芜暗暗想着,开口道:“去瞧瞧,什么时候东边的席散了便来通知我。” 柳绿轻轻笑了一声,话说得俏皮又活泼:“奴婢知道了,姑娘可是想相看那景国公世子?” “相看”二字多用于男女婚嫁前,双方在长辈的安排下提前瞧上一瞧,看看是否合意。放在此处实在是巧妙,陆姸芜听着便羞羞涩涩地笑了,随后又佯怒地瞪她一眼,轻声斥道:“还不快去!” 柳绿俏生生地一笑,退下了。 因着今日宴客,且又是拜年,暂时便不遵守那食不言的规矩了。席上多有高低适中的交谈之声,即便陆姸芜这里有些动静,也没别人会察觉到什么不对劲。除去坐在她身侧的陆妍芷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两眼外,没有一人朝这边看过来。 两边的宴席是差不多时候散的。 陆姸芜跟在陆夏氏身后,略略偏过头去看景国公世子刘孟途。 模样周正,浓眉大眼,看起来也算是爽朗,再瞥一眼那腰间雕工精湛的羊脂玉佩,陆姸芜不由得又抿了抿唇。 心里似乎有什么渴望飞快地破土发芽,在一瞬间长成了参天大树,勐地将她吞噬。 也许世间大多欲望皆是如此,来势汹汹,蛮不讲理,瞬息之间就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一个人的理智。 看到刘孟途突然停下脚步,一个小厮蹲下来为他系上有些松散了的玉佩绳子,陆姸芜心里一动。 她在陆夏氏耳边低声而急促地道了一句“我去净房”,也不等陆夏氏回答,就快步朝一边去了。因为走得急了些,裙裾都差点飘起来。 谢华晏见状顿了顿,落后两步,与陆夏氏并排:“妍芜妹妹这么着急,是去做什么?” 陆夏氏有些侷促地揉了揉衣角,又忽然意识到这样的举动不妥,连忙收回手将衣角抚平整了,慌慌张张地扯出个小心又温顺的笑容:“她……她去净房。” 是吗? 谢华晏淡淡地看过去。 十五岁的少女正是最好的年华,最娇俏鲜活的模样,像是三月里一枝桃花,透着漂亮的嫩粉,沾着清晨的露珠,清香甜美,一颦一笑都仿若带着无限风情,却又不自知。 她走过景国公世子身后,随风飘起的一缕髮丝拂过对方的脖颈。少女有些惊慌地转过头,歉然一笑。
第48页 她的裙上绣着蝶戏碧桃,眼中浮动着微微的羞涩和歉意,清亮的眸子里倒映着日光和行云,还有……他。 一整个春天在此刻绽放。 谢华晏收回视线,看了身侧的陆夏氏一眼,对方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她轻嘆一声:“三婶还是早些为妍芜妹妹定下亲事吧。” 闻言,陆夏氏才后知后觉地看向陆姸芜离开的方向,正巧瞧见了景国公世子与陆姸芜相视一笑的模样。 景国公世子……可是有夫人的啊! 她大惊失色,张口几回才终于发出声音:“多……多谢!我会的。” - 晚间,踏雪院。 过年期间,三房的诸位主子就住在这个院子里。 此刻这间屋子灯火通明,一身湘妃色裙衫的陆姸芜正跪在地上。 陆诚和陆夏氏都是木讷老实之人,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情,气恼着急之余,一时间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惩戒管教陆姸芜——若是打骂,他们又捨不得。最后只能让她跪着。 陆夏氏正掩面而泣:“妍芜,你若是想要什么,直接和娘说便是了,娘一定尽全力给你弄来!何苦、何苦……” “自甘下贱”四字在舌尖打转,陆夏氏怯怯地将它咽了回去,怕伤了陆姸芜的心。 下方的陆姸芜面无表情,跪得端端正正,背嵴挺直。 陆夏氏不由得有些着急:“妍芜,你说句话呀!” 陆妍芷依旧冷着脸,不做出一丝一毫的回应。 外头进来个丫鬟,也没通报,直接就进了屋子,表情有些惊慌:“夫人、姑娘,世子夫人要生了!” 闻言,陆夏氏慌忙站起来,拉着陆姸芜就要往寻竹居去:“快,我们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陆姸芜随着她站起来,视线却淡淡地扫过方才那个丫鬟。 尽全力给她弄来? 连斥骂一个不知礼数的丫鬟都不会,还能给她她想要的荣华富贵? 一声轻哧溢出唇边,想到今日景国公世子对她的笑容,陆姸芜眼中的光芒更盛了些。 - 寻竹居里,谢华晏躺在床上,皱着眉强自压下那股越来越强烈的痛感。一侧的数位稳婆围着她,指导她一会儿该如何用力。 谢华晏已经抽不出空去点头了。 意识在痛感里沉沉浮浮,她时而清明时而混沌,直到最后被一声婴儿的啼哭彻底惊醒。 稳婆将洗净的婴孩抱过来,笑盈盈地道喜:“恭喜夫人,是位千金!” 谢华晏此时已然是精疲力竭了,只来得及看上一眼,扯出个疲惫而欣慰的笑容,便在下一刻沉沉睡去。 外间的永定侯夫人听说是个姑娘,面色霎时一沉,只淡淡应了一句,竟是连打赏的意思也没有。 一旁的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随后让祝嬷嬷率先赏了稳婆一个红封,永定侯夫人这才半侧过身子,不情不愿地吩咐紫鸢赏钱。 二人的举动仿佛打开了闸口一般,永定侯、陆君衍、二房三房的红封接连赏下。那稳婆也讨喜,一连说了好几句喜庆话儿,又特地提了“先女后子为好”,永定侯夫人的面色这才好看不少,屋里的气氛也真正喜庆热闹起来。 胡秋月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将整个人隐在阴影里。 方才寻竹居一片忙乱,西屋的管制也松懈了不少,只留下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她听说谢华晏要生了,想了想派了小雁去同那婆子聊些家长里短,自己则偷偷从屋子侧边的小门熘了出来。 听到谢华晏生的是个姑娘,胡秋月唇边缓缓勾起一个喜悦的笑容。 如果……如果她这胎是个儿子…… 那可是庶长子啊。 往后即便谢华晏再生了儿子又如何?她的儿子始终占了那个“长”字,就算是分家产也能分的更多。甚至……或许可以沖一冲世子之位也说不定。 胡秋月越想越兴奋,唇边的笑容几乎要抑制不住。 屋子正中,老夫人半阖了眼,慢慢地转了转手里的一百八十颗小叶紫檀持珠,缓缓问了句: “君衍房中那个怀了孕的妾侍呢?” 站屋子角落里的胡秋月猝然抬头。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写女主如何狂酷炫的,结果发现在那个三妻四妾视若平常的时代背景下,女主根本没法在明面上折磨胡秋月 emmmmm……斗智斗勇耍阴招的话,蠢作者又还没有那个脑子 所以蠢作者决定还是快些让秋月姑娘退下,尽快开第二卷讲讲家国战争吧t_t 前面修改了一些小细节,不用看(/ω\) 第28章 恨意 “我们永定侯府向来容不下庶长子。既然君衍媳妇儿生的是个姑娘,那么……”老夫人不紧不慢地转着佛珠,一颗一颗地滚过去,“那个妾侍的孩子,打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如惊雷一般在众人耳边炸开。 二房三房事不关已,只默默瞧着热闹,永定侯想着他也不止这一个儿子,便一副老神在在的作派。 最后是永定侯夫人最先忍不住出声,语气里有些着急的意味:“娘……这样,怕是不妥吧……”
第49页 那可是她现如今抱孙子的最后希望啊。这个谢华晏自个儿没用生不出儿子,凭什么要让她的孙子陪葬? 她单知道因为小叔子的死似乎有些猫腻,老夫人对妾侍十分痛恨,却不知道那份痛恨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连这样不知道淹没在家规的哪个地方的老旧规矩都要拿出来用。 老夫人撩开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老大媳妇,这可是我们侯府立府之初就定下的规矩。” 老祖宗在立府之初就定下的规矩,自然轮不到如今的永定侯夫人来评判是妥还是不妥。 永定侯夫人噤声了。 见状,老夫人不再看她,慢悠悠地吩咐道:“来人,将那妾侍给我带上来。” 站在阴暗处的胡秋月咬一咬牙,索性苍白着一张脸自己走了出来。待走到屋子正中,她直挺挺地就跪了下去。 哪怕心里焦急不已,对老夫人恨得已经是咬牙切齿,胡秋月面上还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只是眼眶微红,泪水轻轻巧巧地在眼眶里打转,将落不落,最是惹人怜惜。 先前一直沉默着的陆君衍见到她这般样子,回想起旧日的温柔小意,耳鬓厮磨,犹豫了会儿,也不由得开口了:“老夫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到底也是一条生命……” 他的声音在老夫人冷冷的目光下渐渐弱下去,最终化作无奈的一句:“都听老夫人的吩咐。” 胡秋月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将目光投向陆君衍。后者偏过头去,有些狼狈地躲开了她的视线。 老夫人瞧着这一幕,轻嗤了一声,一面不紧不慢地转着佛珠,一面漫不经心地道:“那么,祝蓉,给这妾侍上一碗药吧。”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让她回她自个儿的屋子去喝,别脏了君衍媳妇的地方。” 说完,她站起来:“时候也不早了,都散了吧。” 老夫人搭着身旁一个嬷嬷的手,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这样忙碌了大半宿,众人都疲倦至极。见老夫人走了,不多时,屋中的其他人也渐渐散了。 屋子外间只剩下胡秋月一人。 她还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只是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不过在这样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去关心她和她腹中的孩子。很快就来了两个大力嬷嬷将她一路连拖带拽地弄回了西屋。 没过多久,祝嬷嬷就面带笑容地进来了,手上还端着个红木绘彩的托盘,里头放了碗褐色的汤药。 胡秋月正躺在床上,见到她进来,惊恐得直往后缩。 祝嬷嬷浑不在意,笑容满面地劝她:“姑娘莫怕,一碗汤下去,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胡秋月连连摇头,害怕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她如今可是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了啊,胎儿都成形了,这一碗药下去,怕不仅仅是流了孩子,还会伤了她身子的根本吧? 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妾侍,纵使有惊天美貌又如何? 祝嬷嬷却不管眼前这位一脸惊慌绝望的妾侍心里是怎么想的。见胡秋月不肯依着老夫人的命令,她敛了笑容,挥挥手招唿了方才那两个大力嬷嬷上前,制住了胡秋月,直接就将那碗汤药硬生生地给灌了下去,也懒得去考虑这刚刚熬好的药是不是会烫坏了对方的喉咙。 “咳咳咳咳!”胡秋月被烫得满眼是泪,那两个大力嬷嬷一松手,她便开始捂着喉咙拼命咳嗽,用力得仿佛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一般。 下身的疼痛越来越剧烈,胡秋月的视线渐渐模煳了。在这几乎要把人逼疯的痛感中,她却忽然想到了过往的那些事情。 自从她做了通房之后,偶尔去荣德院办差,便觉得那里的人开始对她冷淡起来。她一开始不明所以,后来待使了手段怀上身孕,想藉此一步登天,这才明白过来。 老夫人平生最恨的就是妾侍。 那日她去正院为世子取回上次落下的玉佩,却在主屋门口听见老夫人淡漠的声音:“君衍马上就要娶媳妇进门了,你见过哪个有规矩的人家的通房妾侍能怀在正室前头?快些将那个通房处理了吧,要我说,直接丢给人牙子卖去青楼,最是省心。” 那天的正院格外安静。 正值炎炎夏日,又是最为燥热的午后。老树上的新蝉早就叫人用棍子粘了去,半点儿声音也没有了。丫鬟们贪凉,都躲在屋子里。偌大一个正院,除了廊下几个垂手侍立的丫鬟,静得仿佛时间都在此刻静止。 于是屋子里的声音就格外清晰,一字一句都容不得她自欺欺人的清晰。 石竹紫的门帘上用暗金的绣线绣着精緻的五福捧寿纹,太阳直直地铺在上面,漫开一片让人头晕目眩的光芒。她怔怔地站在门口,执拗地盯着那片金光,直到感觉眼睛生疼,干涩得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凭什么? 胡秋月忍不住冷笑起来。 就因为她没有别的豪门贵女那样尊贵的身份,只是一个小小的通房丫鬟,所以连这样一点希望都不配拥有了吗? 如果生下庶长子……如果生下庶长子……这群养尊处优的女人究竟明不明白,生下庶长子于她而言,意味着多少的荣华富贵! 回想起这些事情,胡秋月的眼中迸发出浓浓的怨恨。
第50页 若不是那老妖婆,她怎么会被赶出府去沦落青楼,怎么会被一个新来的丫头蹬鼻子上脸,怎么会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胎……她如今的种种落魄狼狈,皆是拜她所赐!有朝一日,她定要以牙还牙! 祝嬷嬷和那两个大力嬷嬷早就离开了。小雁怯怯地扒着门边往里头瞧,被胡秋月那充满恨意的眼神吓得心头勐地一跳。 她想了想,转身跑去了主屋。 - 谢华晏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间了。 垂灯扶她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个大迎枕。锁烟带着一列小丫鬟进来,服侍谢华晏梳洗,一面问道:“夫人可要用些吃食?” 谢华晏微微点头。 没过多久,精緻的菜餚被一一端了上来。锁烟在床上支了张小桌子,手脚麻利地摆好了菜。 谢华晏吃得很慢,或许是因为睡得太久刚刚起床,她还有些混沌。 垂灯沉默地服侍谢华晏用饭,锁烟则在一旁絮絮叨叨:“先前的奶娘已经安排上了,四五个呢,夫人不用担心会饿着姑娘。给稳婆奶娘的赏赐都按着夫人的吩咐发下去了,奶娘那边也按照您说的敲打了一番。对了,我方才去看了大姑娘,面上没有昨日那么红了,好看得很,那一双眼睛漂亮极了,又黑又亮,可像您了……” 她说了一大通,谢华晏面带笑意地听着,权作消遣。末了,锁烟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拍了下手,提到了胡秋月:“哎呀,夫人,奴婢方才险些忘记了。那个胡秋月昨儿被老夫人灌了打胎药。” 谢华晏用罢饭食,漱过口,正在饮茶。闻言她放下茶杯,有些诧异:“灌了打胎药?” “是啊。”锁烟点点头,“说是永定侯府旧例,长子需要嫡出。您生了姑娘,老夫人恐那胡秋月怀了个男孩儿,昨日夜里一碗打胎药就下去了,祝嬷嬷亲手灌的,对外头只称是不慎小产。” 她咋了咋舌:“怎么说也有六七个月了呢……胡秋月的身子怕是都伤了不少,以后在子嗣方面大概是要艰难许多了。” “哦,对了。西屋的小雁昨儿深夜跑过来,说是胡秋月像恨得狠了,恐怕会生事。” “她要生事也不会在现在,起码得等到一个月之后。”谢华晏淡淡道,岔开了话头,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姑娘的名字取了吗?” 锁烟也伶俐,很自然地就顺着接了下去:“还没呢。永定侯先前吩咐了,大名由世子来起,小名的话就随意了。” 谢华晏应了一声,浅浅笑了笑:“将姑娘抱来给我瞧瞧吧。” 锁烟笑吟吟地福一福身道了“是”,转身去隔壁抱了大姑娘进来。 谢华晏将孩子抱进怀中。 新出生的孩子,还带了股奶香。她的毛髮稀疏了些,眼睛倒是睁开了,只是似乎还不大看得清,只能伸出小手在半空一阵乱抓。皮肤上的红色和皱纹比起昨天淡了不少,显出几分眉清目秀的感觉。不过到底还是个婴孩,五官都不曾长开,也看不出来相貌究竟如何。 怀中的孩子张了张嘴,吐出个小小的泡泡。 谢华晏颠了颠她,心中一股爱怜之情油然而生。 第29章 染血 “世子爷来了!” 外间忽然响起了小丫鬟的声音。随后,陆君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谢华晏隔着屏风,瞧见外头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坐下了,料想是陆君衍。她调整了一下声音,做出欢喜的姿态,笑吟吟地问他:“夫君怎么来了?” 陆君衍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张纸:“阿晏,我想了几个名字,你瞧瞧如何?” 外头的丫鬟将那张纸递了进来。谢华晏将女儿交给锁烟,接过纸仔仔细细地瞧着,纤白的手指一个一个慢慢点过去,口中轻轻念道:“怀瑾、安姝、盼玉、清婳……” 她偏头思量了片刻,浅笑着问:“夫君觉得哪个好?” 闻言,陆君衍笑了一声,回答道:“我觉得都不错,你挑便是了。” “那就怀瑾吧。”谢华晏一面将纸重新叠起来,交给丫鬟,一面道,“小名就唤作团儿吧。” 陆君衍随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来:“那就都依你说的吧。我今日还有事,先出去了。” 从头至尾,他连看看团儿的想法都不曾有。 谢华晏淡淡应了一声。 不多时,一个嬷嬷进来,垂手立在屏风旁,恭恭敬敬地道:“夫人,世子去了杜姨娘处。” 谢华晏伸手抱过团儿,唇畔的笑容一点一点变冷。 随他去吧,宠的人再多又如何? 她是正室夫人,只要她还在,永定侯府家规还在,他陆君衍就永远别想让别的女人生下长子。 - 二月正是乍暖还寒时候,谢华晏出了月子,立刻就吩咐了人抬水来好生沐浴了一番。水都换了五道,她才觉得身上爽利了。 坐在妆檯前,她懒懒地把玩着一朵攒珠绢花,由着垂灯为她擦拭头髮。 那绢花上嵌了米粒大小的淡粉珍珠,颗颗饱满,富有光泽,花蕊一样娇嫩。她看着看着,不由得就出了神。 锁烟快步进来,福了福身,尔后低声道:“夫人,小雁过来说,胡姨娘明儿个打算偷偷出府去瞧大夫。”
第51页 谢华晏挑了挑眉,转过头去,语气中带着几分诧异:“出府去瞧大夫?永定侯府还不许她请郎中了不成?怎么说,也是我们世子爷的一位宠妾呀。” 最后几个字说得轻柔缓慢,极是讽刺。 “据说是为了去看看身子有没有被那碗药弄坏。毕竟当初也有六七个月了,用的必定是虎狼之药。”锁烟笑吟吟地答道。 谢华晏轻笑一声,随手将那绢花往妆檯上一丢:“那就随她去。” - 胡秋月穿了身毫不起眼的青色布衣,用根银簪子挽了个简简单单的圆髻。小雁一早就被支走了,这会儿她瞧瞧四下无人,赶忙走到永定侯府的西角门。 今日看守西角门的是王婆子,她早就和胡秋月通过气,见到胡秋月前来,忙一脸堆笑地迎上去:“秋月姑娘来了?是现在就要出去吗?” 胡秋月点点头,递了个绣着荷花的荷包过去。 王婆子掂掂荷包,满意地笑了,殷勤地为胡秋月打开了门:“胡姨娘记着早些回来。” 胡秋月微微点了个头,快步走了出去。 王婆子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背影,摸了摸袖中的荷包,眼里闪过一丝嘲讽,迅速地关上了小门。 转出永定侯府所在的永华巷,外头便是熙熙攘攘的大街,这样的人声嘈杂让胡秋月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只能尽量挑着偏僻的地方走。 不远处有条巷子似乎是哪个豪门大宅的后墙处,比起外面要安静些,只有零星的几个行人。胡秋月认得这条路,穿过它,就能到柳叶街。 妙手堂就在柳叶街上。 她没过多思考,直接就走了过去。 还没进巷子,却忽然瞧见一列队伍过来了。队伍里只有几个小厮丫鬟,中间抬着顶青绸小轿。巷子算不上宽敞,胡秋月只能后退几步,和几个行人一道站在路边,等那顶轿子过去。 她听见身侧一个穿蓝色衣裳的男子对身旁一个褐色袍子的人道:“这又是哪个高门大户的纳妾啊?” 那褐色袍子的人勾头看了两眼,“呦”了一声:“刘家的标记……应该是景国公府上那位世子爷。” 说着,他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神神秘秘地沖边上的人悄声道:“我前几日还听人说了这事。这位妾侍的身份可不一般吶……听说是陆家三房的嫡出大小姐,就是永定侯庶弟家。” 周围的几个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样子……就算分家也差不到哪儿去吧。做妾,怎么想的?” “嘁!这种人家的事情,谁知道!”那个褐色袍子的人摇了摇头,一脸不屑。 胡秋月淡淡望了那顶正在从小门进府的青绸小轿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快步进了巷子。 - 妙手堂。 胡秋月坐在杉木椅上,鼻尖萦绕着中药清苦的香气。她抿了抿唇,伸出手去让大夫把脉,因为过于紧张,长长的睫毛还在不住地颤抖。 大夫收回手,皱起了眉头:“夫人之前莫非吃过什么虎狼之药?您这身子……我有九成九的把握说,是不可能再有身孕了。” 胡秋月愣在原地。 他口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前听过的,可如今这样合在一起淡淡地说出来,却是让人遍体生寒。 她浑浑噩噩地站起来,付了银钱,缓慢地走出了医馆。 胡秋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永定侯府的。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一样,空得让她心里发慌。待她面色恍惚地进了西角门,首先见到的就是数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胡秋月一怔,还未反应过来,为首的那个就一挥手:“世子夫人有令,胡姨娘不告主子,私自出府,押回寻竹居!” “你们……”一句话刚开了个头,那群婆子已经一哄而上,拖着她就往寻竹居去。她走得踉踉跄跄,好几次都险些被绊倒。 她转过头去,只见到王婆子恭恭敬敬地半俯下身子,神色隐在黑暗里,看不分明。 - 谢华晏晨间抱来团儿逗弄了一会儿,又处理了寻竹居庶务。现下正是清闲时候,她半倚在贵妃榻上随意地翻着本野史杂记。 胡秋月被几个婆子推搡着进来,跪在了地上。 谢华晏依旧慢悠悠地翻着杂记,眼风都不曾扫一下地上跪着的青衣女子,声音里也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味道:“胡姨娘,你可知错?” 久久没有声音。 谢华晏挑眉,搁下手中的杂记转头去看她。 身形清减的女子一袭青衣,身子有些歪斜地跪在地上,面色惨白,整个人都显得恍恍惚惚的。 这是怎么了? 未等谢华晏想个明白,胡秋月却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般,勐地从地上爬起来,竟是看也不看谢华晏,直接就跌跌撞撞地朝外头跑出去了。 谢华晏有些诧异。 胡秋月该不会是因为得知自己再也不能生育,发了疯吧? 没过多久,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瞧见谢华晏时才剎住脚步,有些惊慌地行了一礼:“奴婢失礼。” 谢华晏没有追究,直接问道:“出什么事了?” “夫人,那个胡姨娘……她往荣德院的方向跑了。”
第52页 谢华晏一惊,赶忙起身,一面吩咐道:“锁烟垂灯,带上几个大力婆子随我去荣德院。” 老夫人年岁已高,若是被胡姨娘惊扰了,怕是要不好。 - 荣德院里,老夫人正跪在佛像前诵经。 高座之上,足金打造的佛像眉眼祥和安宁,慈悲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他的面前燃着上好的檀香,烟云裊裊,檀香悠悠,小小一个院子里几乎半点声响也没有,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安详。 直到外面忽然传来嘈杂之声。 老夫人皱起眉头,提高声音唤道:“祝蓉。” 祝嬷嬷很快就进来了,她俯下身子行了礼,有些惶恐地向老夫人解释:“老夫人息怒。胡姨娘突然发了疯闯进院子里,奴婢这就将她赶走。” 老夫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胡姨娘是谁?” 祝嬷嬷顿了顿,随后才答道:“就是前不久那个被您下令赏了药的妾侍。” 老夫人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憎恶:“一个妾侍做出如此行径,真是反了!当初就该一碗砒│霜下去了事!” 荣德院服侍的都是从前跟在老夫人身边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于阻拦胡秋月一事上到底还是有些力不从心。祝嬷嬷刚想答话,胡秋月已经闯了进来。 她的衣裳在方才的撕扯中已经凌乱了,一头长髮也尽数披散下来,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疯疯癫癫的。 老夫人瞧见她还敢闯进来,愈发生气:“你来这儿做什么?荣德院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不是我能来的地方?”胡秋月不由得笑了起来,她的眉目生得冷清,这般笑起来,颇有几分冰雪初融的意蕴,若是有个男子站在这儿,只怕三魂七魄都要勾了一半去,“老夫人,您倒是说说,我凭什么不能在这儿?毕竟,我可是来找您报仇的啊……”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老夫人忽然瞧见她手中一点银光,面色一变。 那是一根尖锐的银簪。 祝嬷嬷一咬牙,挡在了老夫人身前,一面高声喊道 :“来人!胡姨娘要害老夫人啦!快来人!” 胡秋月毫不在意地一笑,终归这两个都是她要报復的对象。再说了,这一时半刻的,也足够她伤人了。 她拿着簪子,对准祝嬷嬷的心口就要刺下去! 外头忽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随后是一个清凌凌的女声:“拿下胡姨娘!” 胡秋月手一抖,银簪刺偏了些。下一刻,她就被几个大力嬷嬷拽开了,簪子也被从手中夺下,摔到了地上。 谢华晏紧随其后进了屋子,她先对老夫人行了一礼:“华晏管教不力,老夫人受惊了。” 老夫人冷淡地应了一声,摆摆手瞥了胡秋月一眼:“不关你的事情,是这个妾侍蛇蝎心肠。你自行处罚,妄图弒主……哼。” 谢华晏笑了笑:“是。”随后转身,看着面前一脸灰败的女子,浅浅一笑。 就像大婚之日,她对着陆君衍展开的那个温柔的笑容。 “胡姨娘妄图弒主,拖下去,乱棍打死。” 她轻描淡写的地吩咐着,随意地决定了这个改变了她的性格乃至人生的人的命运。 ——从前调琴焚香,掬泉弄花的那双手,到底还是染上了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 好吧我知道进度有点快[笑哭] 明天开第二卷衣冠渡 虽然在简介里说了但我还是要在这里预警一下!下一卷会有很多人死或者结局悲惨!不分好坏!毕竟是战争!不喜退出即可!弃文勿告!谢谢! [疯狂预警的作者菌] 第30章 遥信 距京城二千三百里处,凉州。 大雨滂沱,砸在黄土路上,却没有一丝烟尘,只有污浊的水被重重溅起。千百户人家隐于茫茫水汽之中,看不分明。天色阴沉沉的,天幕被一大片灰白的云笼罩,这是个有光却不见太阳的日子。 谢遥安拢着藕荷色的披风,坐在窗边出神。雨水太大了,直直扑进窗户,浸湿了披风边角的银绣云纹。 边城的雨一向狂肆,正是盛夏时节,便越发大起来,瞧着竟然有些兇狠。 她手里拿了张薄薄的信纸,上面写着阿姐产女,母女平安。 是啊,京城一向歌舞昇平,是她最爱的繁华。若不是嫁给了杨凌峰,这样的百姓疾苦,边关战事,满目疮痍大概是一生也见不到的场景。 谢遥安看着信,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昨日在街上碰见的一个老妪。 凉州贫穷偏寒,连条像样的路也少见。她这几日去城外军营帮忙照顾伤兵,因为距离近,也懒得去摆旧时的大家小姐作派,全靠两条腿走着。只是每每回来,裙边绣鞋都要沾上一层黄土。 烈日炎炎,烤得人口干舌燥,汗如雨下,她隐隐有些后悔没有乘府里的牛车。 看见路边那个茶馆,她微微松了口气,连忙坐进去,叫了碗茶。 茶水寻常至极,甚至是从前谢府有些脸面的下人都不会喝的东西。谢遥安却已经不太在意这些了,就这么慢条斯理地喝着。从前每天盯着嫡母家姐的衣裳首饰艷羡不已的小姑娘,在边关呆了两年,身上的骄娇二气竟然也渐渐被磨去,变成了一位端庄和善的当家夫人。
第53页 正喝着茶,忽然瞧见前头跪了个老妪,正不住地哀求着面前的几个年轻男子:“您行行好,放过我们母女吧……阿妹才十三岁啊……您行行好,行行好……” 谢遥安放下茶碗,拿帕子擦了擦面上的汗,偏过头去问身边的香寻:“那是怎么了?” 香寻摇了摇头。 谢遥安这两年常在城中走动,帮扶百姓,是以城中大多数人都认得她。闻言那茶馆老闆就探过身来,啧啧地感慨两声和她说:“夫人不知道?那是罗婆子啊。” 罗婆子? 谢遥安诧异地挑起眉毛:“她不是家里挺殷实的吗?怎么如今瞧着……” 掌柜摇了摇头,有些唏嘘:“去年鑫国不是派了些鑫人过来骚扰咱们吗?最先骚扰的就是城东那块。罗婆子一家惨吶,大大小小五口男人全去了,连两个大女儿都被……唉,反正最后死了,就剩下这个小的。当年那样富足的一户人家,说倒就倒了……” 谢遥安听着茶馆掌柜慨嘆,而那边的一个年轻男人已经皱起眉头,不耐烦地开始训斥:“老太婆,你把这么个丫头留在身边有什么用?年纪小,哼,鑫人可不管你年纪小还是不小!到时候他们来了,还不是……嘿嘿嘿,不如交给我们哥几个儿来照管,保证给你弄得细皮嫩肉,红光满面!”说着,几人就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那老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惨白的,她依旧在不停地磕头:“几位大爷,求求你们了,阿妹是老婆子最后一个孩子,就当可怜可怜老婆子……” 为首那个不屑地嗤了一声,狠狠一脚就踹了过去,正中老人的心口:“死老太婆滚远些!别坏了爷的心情!” 她看着,眉头皱得死紧,站起身就喝道:“住手!” 回忆到这儿,谢遥安不禁嘆了口气。 鑫人入侵,带来的不仅仅是烧杀抢掠,还有边城人心的浮动。她顾得了一个两个,管得了所见的不平之事,但谁知道暗地里还有多少污垢呢? “夫人!”硬底绣鞋踩在木质迴廊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个浑身湿透的丫鬟跑进来,一双眼睛瞪得极大,“老爷说,边关有异动!” 谢遥安心里一惊,连忙放下手中的信纸吩咐道:“取笔墨!” 这样的事情往往要经过层层上报之后才能送往京城,更何况边关异动并非战事,是不会有八百里加急的待遇的。她必须尽快告诉家姐,还有九清公主…… - 绿树浓荫夏日长。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皇宫偏僻的一角就显得格外│阴凉。 天青色的裙角垂在鞋面上,步履轻移,裙摆却几乎分毫不动。采荷一边用扫帚扫着清凉的石板路,一边忍不住悄悄地斜眼去看。 精緻而栩栩如生的五瓣莲,那是正阳宫的标志。 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朴素至极的衣裳,有点羡慕地嘆了口气,又悄悄去看。 那个宫女从她身前经过,袖子里隐隐透出一点白色。 是一张纸。 - 精巧的蝴蝶钗被簪入髮髻,随着动作,那薄如蝉翼的蝶翅轻轻颤动,像是哪里飞来的一只蝴蝶停在了美人的乌髮上,灵动又鲜活。 谢华晏对着镜子左右瞧瞧,笑了笑:“就这样吧。” 她站起身,带着锁烟往前厅去。 今日是庶弟陆君和娶妻的日子,娶的是许翰林家的嫡四女许清浅。 翰林家的嫡女嫁到永定侯府,看似高攀;但嫁的是个庶子,又像是低嫁了。可许清浅虽说是嫡女,却是继室所出,身份上到底还是差了一等。这样两相抵消,倒是成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谢华晏到了正厅,面前的宾客算不上多,身份尊贵的也几乎没有。毕竟是庶子娶妻,永定侯府还没有尊贵到别的高门能来庆贺庶子喜事的地步——如果真要有那一日,恐怕得等永定侯府篡位。 谢华晏身份高贵,在豪门大户里都如鱼得水,周旋自如,更遑论这些普普通通的夫人们。她笑盈盈地招待着她们,游刃有余,甚至不少人还因为她亲自搭话而受宠若惊。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骤然在耳边炸开,待这声音渐渐散去,随后便是越来越大声的锣鼓声响,喜气热闹到了极点。 新娘子进门了。 谢华晏默默想着,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同别的夫人寒暄着。 三拜礼完成得很快。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永定侯府的檐下挂了大红灯笼,屋子里的蜡烛次第燃起,不过片刻就显得明亮而温暖。 谢华晏刚出月子不久,身子尚未完全恢復,又招待了大半下午的客,此时难免觉得疲累。她藉故去陪着新嫁娘,寻了机会离开花厅。 静思园的主屋里,红烛静静燃烧着,不似外面那般亮堂,光线朦胧而暧昧,有一种温柔的味道。 谢华晏走进屋子,轻轻合上门。 新娘的盖头已经被掀开,精緻华丽的妆容下是一张羞涩的小脸。她看到谢华晏,连忙就要站起来行礼,声音细如蚊吟,颇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模样:“劳……劳烦世子夫人来看清浅。” 谢华晏浅浅一笑,沖她摆了摆手示意坐下:“且不说新婚三日无大小,不必这样谨慎,何况我们一家人,私下里行礼这些能免就免吧。也不用叫什么世子夫人,没得生分了。唤我嫂嫂便是。”
第54页 许清浅闻言,微微红着一张脸坐下了:“是……嫂嫂。多谢嫂嫂疼惜。” 谢华晏心中顿生怜爱。她拢了拢许清浅颊边的一缕碎发,笑道:“好了,进了家门就是自己人了。日后你若是无趣,可以随时来找嫂嫂玩耍,我一般就待在寻竹居。还有团儿,你若是喜欢,也可以时常来找她。” 许清浅点了点头,轻声应道:“清浅知道了,嫂嫂。” 谢华晏又同她说了些家里的事儿。她看出来许清浅羞涩,便也没有多留,坐了约莫一刻钟以后就起身告辞。 花厅里依旧是一派热闹景象。 谢华晏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气,抬步往花厅去,却忽然瞥见不远处一个人影提着一盏灯笼快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张望,一副有些焦急地在寻人的模样。 看那身形,似乎是垂灯。 她停下步子。 那人走得极快,没过多久就到了谢华晏面前,果真是垂灯。往日里总是一脸平静的她此刻却显得有些焦虑,看到谢华晏时才微微松了口气,向她福了福身子行过礼就赶忙递了个物什过来:“夫人,凉州来信。” 灯笼的光有些微弱,谢华晏瞧不清楚,直接就接了过来,听到垂灯所言才有几分明白。她的面色也不由得凝重起来。 谢遥安与她是出嫁前才熟悉起来的,如今每年节礼虽然都有互送,但姐妹二人除非大事,很少通信往来——毕竟就算写了信,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不写,二人都乐得清闲自在。谢遥安上回来信,还是几个月前告知鑫人派了一小队胡骑骚扰边境百姓的事情。 她半个月前才去信告知生产一事,而此番谢遥安回信的速度比从前要快上许多,定是託了邮差用了加急。事出反常,边关恐怕有大事发生。 谢华晏转过身,一边吩咐锁烟回去告知永定侯夫人一声,说她身体不适先行回房歇息,一边让垂灯引着路快步回了寻竹居,随后拆开信封。 信不算多,只有薄薄一页纸。谢华晏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很快就发现了一句话: “近日边关异动,正值夏日兵强马壮,恐鑫生变。” 她的神色渐渐冷淡起来,抿了抿唇,迅速提笔写了封信,吹干墨迹唤道:“垂灯。” 垂灯很快出现在桌旁。 “把这封信交给同公主府接头的人,立刻。” 作者有话要说:  码字睡过去了,笑哭 晚了些非常抱歉! 第31章 破阵 垂灯应了是,接过信就要离开。 “等等。”谢华晏忽然出声,止住了垂灯的脚步。 她再度拿起谢遥安的信,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封信,没有署名。 谢遥安给她写信向来是会署名的。 谢华晏首先想到的就是信被人掉包了,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这样的想法。且不说谢遥安的一笔狂草乃父亲亲自教授,普天之下除了他的儿女怕是无人能仿的出这样的风采,更何况若是当真被人掉包,那人不至于连署名这样的大事都忘了。 她皱起眉,屈起手指“笃笃”地敲着桌面。 虽然九清公主派了人手负责凉州运输事宜,但由于人手不足,再加上运送粮草时车马的目标过大,需得谨慎万分,是以那些人只负责粮草。送信这样的事情肯定是要托信使办差,那么…… 是有人取走了剩下的信? 谢华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敲击桌子的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谢遥安究竟在剩下的信里写了什么,竟然比边关异动还要重要? 她停止了敲击,伸出手,从垂灯手上拿过方才那张信纸,又在末尾添上一笔:“遥信不止于此,其后所言或为他人截得。” - 三足鼎式玉香炉端端正正地摆在屋子正中,静静地吐出裊裊香菸,一室温和浅淡的香气悠悠地漫开,让人不自觉地就放松下来。 朱红裙摆像花一样在地上铺开,湘妃色的上襦同姣好的面容一道隐在烟云中,只隐隐约约能瞧见上襦上忽然闪过的一点金光。 女子开了口,声音温柔,又莫名地显得端庄:“芙湘,将我的琴拿来。” 她跪坐在香炉前,素手拨弦,一举一动都带着柔和的意味。可琴声流淌出来,却是一首铿锵激昂的《破阵子》,每一声都仿佛带着浓浓杀气。 香菸渐渐散去了些,露出了美人唇边一点笑意。她微微低下头,烟云又很快升起,将那点欢欣掩盖在一片缥缈之中。 - 长宁五年七月二十日,鑫人夜袭凉州城。 火光沖天,谢遥安虽然坐在府宅之中,耳边却已经能听见金属碰撞时发出的清越声响。渐渐地,马蹄声、唿号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掩盖了兵刃相接时那令人胆寒的声音。 谢遥安的脸色微白。毕竟是闺阁里娇养大的姑娘,即便之前见过几次胡人骚扰,也不过是些小队骑兵的烧杀抢掠,何曾遇到过这样大的阵仗? 不要怕……不要怕……她反反覆覆地对自己说。 不能让夫君为了她分心。 杨凌峰早在第一声“有敌军”响起时就迅速起身,冲出了屋子去指挥城中守卫——这几个月来,为了防止突发敌情,他一直都是和衣而卧的。
第55页 他最终也只来得及给谢遥安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谢遥安现下连点灯的心思都没有,只在这样的黑暗里静静地等着。 今夜实在太过混乱,凉州城里人人自危。没有更夫的声音,就是更漏之声也被完完全全地掩盖了,连时间都无法分辨。 谢遥安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如此渴望天明。 天明,意味着鑫军奇袭的失败,意味着驻守西北的西营将士即将赶到,意味着战事很快就能上达天听,凉州城便会有救…… 耳边的声音骤然变大,似乎是有人在欢唿。 是谁的声音?是凉州守卫,还是……鑫人? 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苍白起来,纤细的手指死死抓住衣裳的前襟,直抓得骨节突起,指尖泛白。心跳得太快,像是要冲出胸膛。 “夫人!夫人!”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满脸都是惊慌。 她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神色。 映着惨澹的月光,谢遥安能看见在她脸上,惊惶害怕和悲伤绝望交杂在一起,从眉梢到唇角都盛满了恐惧,一双眼睛睁得极大,眼白都露出来了许多,整张脸的五官甚至已然有些扭曲。 她的一颗心骤然沉下去。 “老爷他……他……”那丫鬟张了张嘴,几次想说却又停下,直听得谢遥安越来越怕,一股无名火忽地自心头起,她柳眉倒竖,张口便是斥责:“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有话直说!” 丫鬟似乎是怕得狠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夫人!老爷他被鑫人伤了!” 话音甫落,便有几个小兵抬着杨凌峰进来了。 谢遥安愣在原地,沉默地凝视着一滴又一滴的血一路洒下,甚至有些不敢上前。 原来那样盛大的欢唿,庆祝的是敌方指挥的重伤。 她最终还是上前了。 看到杨凌峰腰腹处那样长的一道口子,她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重重砸在地上。 那双总是满含笑意地望着她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好看的眉也皱得厉害,像是从前做了噩梦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驻守边关的缘故,杨凌峰常常做些这样的噩梦。 只是从前她只需要拍一拍他,一切就会过去,他就会离开那个噩梦,缓缓睁开眼,眼中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多谢娘子了。” 可如今,她该怎么破除这个噩梦? “大夫呢?”谢遥安听见了自己干涩又平静的声音。 是我在说话吗? 她竟然有些恍惚。 “大夫……大夫已经去了。”小兵咬了咬牙,回答道,“夫人,这……该如何是好?” 凉州城只有一位大夫,已经在方才的混战中牺牲了。 谢遥安的声音空洞洞的:“那就我来照顾他。” 没有大夫又如何?不管怎样,她总要试上一试。 杨凌峰说过要和她生一子一女呢,现下一个都还没有,怎么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呢? 纱布、清水、烈酒、草药,谢遥安凭着脑中残存的书本知识,木然地吩咐。 没有草药了……不管了,先清洗伤口。 她几乎是在机械地动作着。 清水很快变红,不行,要止血。谢遥安冷静地想,先将纱布在烈酒里一泡,随后按上伤口,强迫自己尽可能忽略杨凌峰痛苦的闷哼。 鲜血浸透了纱布,她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不行……完全止不住。 泪水一颗一颗砸下来,谢遥安松开一只手胡乱抹了把脸,却抹得自己满脸是血。 是杨凌峰的血,还带着温热的感觉。 她拼命地将眼泪憋回去,不能哭,绝对绝对不能哭,否则视线模煳,会干扰她止血的动作。 鲜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流出,哪怕她双手都死死按住也无济于事。 到底怎么办…… 杨凌峰的脸色越来越白,面如金纸,全身已经开始止不住地打抖。 “毯子!”谢遥安近乎崩溃地大喊,最后一个字甚至破了音。 鸡鸣之声几乎在同时响起。 天亮了。 她的泪水终于决堤。 - 边关突发战事,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 据说凉州和县县令杨凌峰设下奇阵,不料竟是被鑫人一眼看穿,他自己也因此身受重伤。 自九清公主处得到消息后,谢华晏勐地从书桌前起身。 设阵…… 她想,她大概知道先前的那封信里,谢遥安还写了什么了。 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截下那封信的人,究竟是谁? 她心中烦闷不已,这样敌暗我明的感觉实在是糟糕透顶。直到锁烟小声提醒她该梳妆打扮了,她这才想起来今日要入宫与太后说话。 谢华晏抿了抿唇,强行压下心底的烦躁坐到妆檯前,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道:“知道了,给我梳妆吧。” 不对。 她忽然睁开了眼。 谢遥安的信是十三天以前写的,信送到京城已经过了六天。而夜袭一事发生在三天前,这意味着期间若有人要通知鑫国,只有四天时间。
第56页 对方通知鑫人用的是八百里加急。 但按照本朝规矩,八百里加急也不是谁都能用的……想来,对方也是皇室中人了,并且身份还不会低。 谢华晏对着镜子,轻轻笑了,只是唇角的弧度有些冷。 - 七日前。 修剪得齐整浑圆的指甲慢慢点过信上的每一个字,口中同时轻轻念道:“夫君自古书《魏说》习得奇阵,若有鑫人来犯,可阻之。” “蠢货。”一声不屑的轻嗤溢出唇畔,而后那涂了正红口脂的美人唇一开一合,缓缓吩咐道:“来人,八百里加急将《魏说》送给大可雀氏,记得吩咐他,好生研读。” 大可雀氏,当今鑫国皇帝。 - 进宫后,谢华晏先去了正阳宫谒见皇后。 这也是大楚后宫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凡命妇进宫,必须先向皇后请安。 引路的胡喜儿敏锐地发现永定侯世子夫人今日的心情似乎极差,便试探地问道:“夫人今日似乎不大舒服?可要先歇一会儿?” 谢华晏顿了顿,浅浅一笑,摇摇头:“倒不是不舒服,只不过七日前收到家中庶妹来信,说是边关待得不大舒服,有些为她担心罢了。” 胡喜儿笑了笑:“边关苦寒,自然比不得京城自在。” 谢华晏微微一笑,二人不再说话。 临进正阳宫前,她半侧过身子和迎接她的于姑姑聊了两句,眼角余光瞥见胡喜儿果真被那个扫洒的小宫女拉去了,唇边笑意不由更盛。 巫玄乙的小道童和她说过,负责引路东六宫的胡喜儿和正阳宫前一个喜爱八卦的洒扫宫女私交甚密,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她转过身,进了正阳宫。 - 角落里,采荷听了胡喜儿的话,若有所思。 “七日前……” 采荷忽然想起了那个天青色衣裳的宫女,她的袖子里隐隐透出了白色的一角,像是一张纸。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不会是个巧合。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宅斗政斗真的写的我头秃…… 看来蠢作者的智商不适合写这个2333 第32章 正阳 不远处慢慢悠悠地晃过来一个小道童,穿着一身藏蓝的道袍,还像模像样地拿了把拂尘。他瞧见胡喜儿和采荷站在一起,连忙加快脚步走了过来,一脸雀跃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采荷姐姐又有什么新八卦了吗?” 采荷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出了自己那日的所见:“七天以前……我看见正阳宫的宫女在袖子里藏了张信纸样的东西。” 胡喜儿还没开口,隐言先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正阳宫的?” 采荷斜睨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小道童你也太蠢了吧!各宫宫女衣裳都有标记的啊!何况正阳宫的五瓣莲绣的那般漂亮,傻子才认不出来呢!” 隐言却破天荒地没有和她就“傻子”二字进行一番唇枪舌战,反倒罕见地愣了一会儿,有些迟疑地重复了一遍:“五瓣莲?这是……正阳宫的?” 采荷奇怪地瞟了下他,点点头:“是啊。” 隐言瞪大了眼,手中的拂尘微微颤抖起来:“我几日前……见过五瓣莲的裙摆,在曲婕妤奉陛下之命前来向我师父问卦的时候。” “那天……曲婕妤问的是国运。” - 正阳宫中,三足鼎式玉制香炉中燃着上好的沉水香,香气淡雅而醇厚,那一份若有若无更是添了三分韵味。 高座上红衣凤冠的女子捧着茶,眉眼隐在裊裊雾气之中,竟是显现出些许若隐若现的朦胧美,就像这香一般。 “世子夫人意下如何?” 谢华晏合上杯盖,拿帕子轻轻按了按唇角,抬头浅浅一笑:“娘娘盛情相邀,本不该拒,只是太后娘娘有请,臣妇须得去了。” 方才皇后邀她同自己一道去逛御花园,似乎全然不知她今日入宫是拜见太后的。谢华晏奇怪之余,也只能婉拒了。 皇后笑了,她的眉眼在后宫之中实在算得上出挑,只是往日里威严又端庄的气质太过强烈,甚至夺去了容貌的风采。如此粲然一笑,才叫人想起来她昔年也是个名动京城的美人儿:“既然如此,那本宫也不好强留,你且快些去吧,莫让太后娘娘等急了。”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或许是因为对她有所怀疑,谢华晏今日总觉得这笑有些怪异。 她微微笑着,起身告退。 - 隐言跑过来的时候,巫玄乙正盘腿坐于一块大石之上,闭着眼静静地听着风过林涛时发出的声响。 慌乱的脚步声破坏了竹叶沙沙作响时那样的天地相融的感觉,巫玄乙睁开眼,一双墨色的眸子清清淡淡地看过去:“又怎么了?” 隐言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平缓了一下过于急促的唿吸,这才开口:“师、师父,我们发现了一件大事!” 听完隐言磕磕巴巴的阐述,巫玄乙闭上眼默默推算一番,再睁开眼时,那张总是冷静淡然的脸上竟然出现了难能一见的凝重之色:“隐言,随我去见皇上。”
第57页 - 谢华晏走进慈宁殿时,有些惊讶地发觉里面的光线竟然十分昏暗。 太后在后宫沉浮大半生,如今终于城为了大楚上下最尊贵的女人,原本天性中被压抑的活泼烂漫几乎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来,越活越像个孩子。 别的富贵人家的老太太要么青灯古佛,要么家长里短,唯这位最是贵不可言的老太太一把年纪却活得越发天真。打个比方,仅以灯烛为例,从前的慈宁殿,即便是在白日里也要点上满屋蜡烛灯盏,烛灯摇影,便是一派浪漫天真。 谢华晏带着满腔疑惑进了里间。 太后正歪着身子靠在榻上,满头银丝盘成一丝不乱的髮髻,身后的窗子里透出些许光线,让屋子里多了几分亮光。但也正因为如此,反倒让旁人由于背光而瞧不清她的神色。 行过礼,太后笑着沖她招了招手:“过来坐。” 谢华晏自然不会推辞。 坐近了,她才发现太后竟然瘦得厉害,双颊深陷,保养得宜的一双手上骨节突起,甚至可以瞧见皮肉之下的一道道突出的青色,衣裳挂在身上,居然有些空空荡荡的。 “华晏啊,”太后的声音也沙哑苍老了许多,甫一开口就勐咳了几声,一旁的姑姑连忙递上茶盏,太后顺了顺气,接着道,“你可知今日哀家宣你入宫所为何事?” 谢华晏微微一顿,很快就摇了摇头:“臣妇不知。” “谢家一向忠心,永定侯府也是。”太后突然道,话题转折得有些生硬突兀,让人摸不着头脑,“况且你从小就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哀家信得过你。” 谢华晏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中的汝窑瓷杯。 太后忽然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太后强撑着直起身子,瘦骨嶙峋的一双手紧紧拉住了谢华晏的,捏得她的骨头都有些发疼。而下一句话便如平地起风雷,将她炸到惊得坐在原地,连动作都停滞了:“华晏,哀家想告诉你,宫中有人私下同鑫人往来,传递消息。” 谢华晏惊的倒不是这个消息,这个她前两日就猜想到了;她惊的,是太后对她竟然这样信任。 不过……谢家和永定侯府世代忠心,她又是太后看着长起来的,有这样的信任倒也不是非常奇怪。 她微微合上眼,长长的眼睫倾覆下来,止不住地轻轻颤动,沉思了会儿,点点头:“华晏知道了。” “好、好。”似乎得到了什么保证一般,太后松开她的手,有些无力地倒回去,復又依靠在榻上,只是面上多了几分浅淡的笑意,“那哀家也不多留你了。” 谢华晏微微颔首,告退离开。 - 林北辰正在御书房里作画。 桌上端端正正地放着尺长的洒金宣州纸,白玉紫毫湖州笔肆意地在上面游走,顷刻间便倾泻出一大片湖海江山,皆是三两笔泼墨画成,满目的写意风流。 看见巫玄乙进来,林北辰也不说话,直至落下最后一笔才略微舒了口气,一边习惯性地打趣一边抬眼去看他:“国师今日又有何贵干啊?” 抬起眼,他才发现今日巫玄乙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陛下,玄乙有一事须禀。” “宫中或许有人恐与鑫人暗通款曲。” “啪嗒”一声,是刚刚画好的画卷跌落在地的声音。幸好是背面着地,未曾污染了画面,不过可惜的是,捲轴竟被生生摔裂了。 巫玄乙面色不变,仍旧一副八风不动的姿态:“玄乙斗胆,妄揣那人是皇后娘娘。” 林北辰盯着那道刺眼的裂痕良久,最终有些厌烦地别过眼,冷冷开口:“皇后怎么了?” - 十日后,谢遥安信至京城。 天青色裙摆连带着上头精緻的五瓣莲纹在门边轻巧地一闪而过,宫女转进了华美的宫室,跪坐在地上,柔软的裙摆轻轻散开。 “娘娘,这是这回的信。” 染着丹蔻的手伸了出来,接过信纸,这双柔美的手的主人扫了一眼信纸,颇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此次时间又充裕起来了吗?” 前几次因为时间不充裕,都是由信使看过转告宫女再复述给她。如果不是上一次第二张信纸上的内容太过重要,她们也不会冒险直接取回信纸。 “是的,此次遇上沿河运送粮草,是以耽搁了几日,信使便有了足够的时间来誊抄。” 美人随意地应了一声,待看到信上那句“鑫人再犯,凉州难守”时,面上才露出一点笑意。 凉州乃大楚西北的屏障所在,战略意义非同凡响。一旦被攻下,鑫军攻入大楚都城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终于……要到这一天了。 - 九清公主府。 林幼棠接过探子来信,仔仔细细地瞧了两眼,轻轻呵了一声: “正阳宫。” 第33章 遥安 前几日下了一场暴雨后,这几日又是烈日炎炎。 往年的夏日里,谢遥安喜好要做冰碗,水果之类的也要用井水冰好了,随后便可以坐在廊下,一边让丫鬟打着扇子,一边用这些吃食消暑。另外,她还得给京城去信,要上几尺冰丝织成的布匹,再忙着找来边关方圆十里手艺最好的绣娘和裁缝,制成漂亮的衣裳。除了这些,还要去寻能做出配套的精巧首饰的工匠、善于制香的香师……一整个夏天,县令府的人都被她支使得团团转。
第58页 但今夏,除了最初的时候谢遥安还有空闲做做这些,之后就再也没有闲情逸緻去折腾了。今年的县令府安静得有些过分,全然没有从前的忙碌热闹。 谢遥安正静静地坐在廊下。 这几日鑫人屡屡进犯却不得成功,许多人都觉得这是鑫人战斗力不比以往了,甚至因此有些松懈下来。她却想起从前谢华晏随口和她提过的前朝旧事。 鑫人数次退败,军队损耗却不见多少,且在这么多次进攻中,鑫人已经将东西北三个城门都攻打过了。 若真的是战斗力不行便罢了,可谢遥安却有种感觉,似乎鑫人是在摸索他们各个城门的守备力量和攻打难度。要的,就是一击必杀,彻底攻克凉州城。 但愿是她多想。 可惜事情并没有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谢遥安还在思考着这件事,那边就有丫鬟高声喊她,声音里显而易见地带上了几分哭腔:“夫人!鑫人又开始攻打西城门了!这次的人好多!” 谢遥安惊得手一抖,洒了杯中的茶水。 她的脸色微微苍白起来。 西城门是凉州城防守最薄弱的一处。 近来鑫人似乎有放弃凉州城的打算,连着五天都在攻打距此地足有五百里远的邕州,并且一次比一次投入的兵力更多,因此西营的大部分将士都紧急转移到了邕州。 如今看来,这竟然是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杨凌峰卧病在床,而西营将士大部分被调走,再加上之前几次守城的损耗,驻守于此的军队已经所剩无几。 “鑫人打到城墙底下了!”“西城门快被撞开了!”“城要破了——” 一声又一声的通报让谢遥安越来越绝望,直到听到最后那句几乎破了音的吶喊,她勐地站起身来。 她心里明白得很,凉州城定是守不住了。 离此地最近的援兵也有五百里,待他们赶来,只怕凉州城早就被鑫人攻下,屠戮洗劫,血流成河。 谢遥安站直了身子,眼眶通红,声音还带着颤音,语气却坚定异常:“开南门,让城中百姓尽快逃跑!” 先前那么多次的鑫人进犯,无论是西营将领还是县令衙门的人从来不曾说过放出城中百姓的话。毕竟不到最后关头,这样会导致民心惶惶,更加不利作战守城。 有人迟疑地喊:“夫人……” 谢遥安的眼风冷冷扫了过去,她沉下声音,一字一顿地吩咐,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决:“传和县县令杨凌峰之令,开南门!” 那小厮浑身一激灵,不敢再耽搁,连忙跑了出去,高声唿喊:“县令有令!开南门!速速离去——” 谢遥安转过身,俯下身就将那件上好的冰丝长裙狠狠一撕,伴着“撕拉”一声,繁复华丽的曳地长裙的长度到了脚踝之上。 无视身后丫鬟的低低惊唿,谢遥安一边捋下髮髻上的琳琅珠玉,迅速地扯了块布扎了个巾帼,一边急急嘱咐:“愿意随我去送死的,留下和我走!其他人带着老爷自行离去!快!快!” 闻言,香寻惊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她身后,泪流满面:“姑娘!您……” 谢遥安双手狠狠一拉布条,繫紧了髮髻,转过头,眼眶通红,却笑得灿烂:“我去……守城啊。” 说完,她不再看香寻,大步走了出去,渐渐地,那步子越来越快,几乎变成了奔跑。 她的身后跟了几十个人。男女老少,镰刀锄头,板凳柴火,和仿佛已经不堪一击了的城门外的那些手持大刀、身跨骏马的鑫国精兵相比,就如蚍蜉之于参天古木,螳螂之于疾驰车马。 可谢遥安却觉得,足够了。 足够了。 只要能阻拦鑫兵一会儿,就能让城中百姓逃的更远。 除了守门的四个人,西城门处的士兵已经消耗殆尽。城门前,桌椅桶缸不计其数。 谢遥安随众人一起用身体死死抵住城门,只感觉外头的撞击越来越频繁。 “咚”的一声巨响,城门被撞开了一道缝,门外鑫兵的欢唿排山倒海。 “诸位,待会儿城门一开,我们拼死也要阻止这些人!”谢遥安咬咬牙,提高了声音喊道。 “是!” 双手死死压在城门上,一双漂亮柔美的手已经青筋暴起。这样的时刻,谢遥安却突然想起了幼时随父亲读书时的情景。 姐姐谢华晏偏爱史书游记,她则痴迷于那些极尽奢靡婉媚的诗词歌赋,爱那其中的金玉琉璃,明珠璎珞。 但她又在那一日父亲讲解横渠四句时,莫名被震撼。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为万世开太平。” 她开不了万世的太平,惟愿以血肉之躯,护凉州城一刻安宁,让这座城中的百姓多一分逃跑的机会,多一分活命的希望。 “砰!” 城门,被撞开了。 谢遥安被巨大的冲击力冲到墙上,撞到了头,一时目眩。她死死闭上眼,很快睁开来,就要往鑫军里沖。 她的手忽然被人拉住了。 谢遥安转过头去,看到了一脸苍白的杨凌峰。 除了脸色过分苍白之外,他和从前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皆是青衫一袭,长身玉立。
第59页 他拉着她的手,一步步走过来,对她展开一个虚弱又温柔的笑容:“夫人要赴死,怎么能忘记叫上为夫一道?” 旧有三拜结姻缘,而今携手赴黄泉。 长宁五年八月初一,楚国大败,凉州失守。凉州和县县令杨凌峰与夫人杨谢氏为护百姓,慷慨赴死。消息传开来,无数文人墨客为其挥泪赋诗填词。圣上听闻此事,同样惋惜不已,分别追赠他们为兵部尚书、一等夫人。 - 凉州失守和林幼棠的消息几乎是在同时被摆上谢华晏的书桌的。 谢华晏将这两封信反覆比较着看,面上渐渐浮现出一个冷淡的笑容。 好一个正阳宫。 她放下信纸,强压下心头的烦躁,抿着唇,不再说话,却忽然觉察到下身一股异样的感觉。 谢华晏有些诧异地转到屏风后,褪下衣裳瞧了瞧。 一点淡淡的红色。 谢华晏的脸色微微变了。 她收拾好自己,走出去唤道:“锁烟,给我请个大夫来。” 谢华晏猜想的不错,她果然是又有喜了。 为她把脉的老中医收回手,捋着一把鬍鬚,不紧不慢地开口。随着他的动作,一把长长的鬍子更显得颤颤巍巍的:“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啊,您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喜事吗? 谢华晏轻轻嘆了口气。 的确,这是桩喜事。可它发生在局势如此紧张的如今,又让人担忧不已。 她微微摇摇头,赏了大夫,吩咐垂灯送走他,随后回到书桌前,铺纸研墨,开始给林幼棠回信。 - 御案上的奏摺堆积如山,摇摇欲坠,坐在桌前的人却只顾着对着一本奏摺出神,眼神中满是迷茫。 曲云深进到林北辰的寝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总是盛满了各种丰富的情绪,狡黠的、冷静的、愉悦的、促狭的、羞恼的……但从来没有过这副模样—— 一双眼空洞无神,满是迷茫,连漆黑的眼珠子也几乎不怎么转动了。 林北辰从小就是天之骄子。 幼年尚不懂事时,他是皇宫里最最受宠的皇子;进入小书房后,他是一众哥哥弟弟里最最聪明伶俐的学生;待到登基,他就成了杀伐果决一言九鼎的帝王。天之骄子骤然遭受在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大的挫折,成了如今日这般茫然无措的模样,可以说是见所未见,就像是痴傻了一般。 直到看见她,林北辰那双墨似的眼才转动了两下,精緻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极淡极淡的笑意,缥缥缈缈的,像是山间轻薄的云雾,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了:“云深来了啊。” 曲云深心中顿生酸楚。 在这样的时刻,语言都似乎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了。曲云深踌躇了一会儿,上前两步,抱了抱林北辰。 林北辰的唿吸停滞了片刻,随后他低低笑了一声:“放心吧,朕没事。” 说,他慢慢地笑起来,一点点渐渐恢復了从前的神采,只是眉角眼梢都似乎蕴了几分冷意:“云深,你先在这儿坐会儿,朕还有件大事需要去办。” 曲云深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林北辰对她一笑,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很快,外面就响起了太监长而尖细的声音:“摆驾正阳宫——” 作者有话要说:  “旧有三拜结姻缘,而今携手赴黄泉。”这个是我自己胡诹的(/ω\) 理了一下之前的时间,免得有小可爱看不懂 七月十 谢遥安写信,信中说了阵法 七月十六 谢遥安的信到京城 七月十九 鑫人得到阵法消息 七月二十 鑫人夜袭凉州城 七月二十一 谢遥安写信通知鑫人犯边一事 七月二十三 夜袭上报到京城 八月初一 鑫人再次入侵,攻下凉州城 八月初四 谢遥安第二封信到京城,林幼棠发现正阳宫有问题,凉州城破的消息传来 [註:农历只有七月廿九,之后就是八月初一] 第34章 文氏 黑色缎面的靴履跨过朱红的门槛,廊下两只小雀被衣袍掀动时带起的气流声一惊,扑棱着翅膀忙不迭地飞走了。 苍白的阳光被细细的窗棂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小格子,投映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鞋面之上那威严不可侵犯的金龙在经过这些细碎的光块时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皇后文氏跪坐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揭开香炉的盖子,素白的手从身侧的红酸枝木鹊登枝绘彩盒中拈起一块香料,扔进香炉中。 “皇后。” 文氏的唇边露出一点浅薄的笑意,像是嘆息,又像是讽刺。 她缓缓站起来,十二幅大红织金凤纹裙流水一样倾泻而下,随着她的动作晃出一个柔美的弧度:“陛下。” 林北辰上前两步,一双乌黑的眼死死盯着她发上的凤头钗,语气沉沉,带着微不可察的讽意:“对于凉州城破一事,皇后可有什么想说的?” “鑫人犯边,辱我大楚,可恨至极。”文氏温和地垂下眼帘,看着地面上有些晃眼的光块,回答得滴水不漏,“边关不知又有多少百姓因此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实在令臣妾忧心。”
第60页 林北辰冷冷地看着她,眼中似乎有讥讽之色一闪而过:“皇后可知,你宫中有人窃听国师判词,还私泄边关消息给鑫人的间谍?” 长睫轻轻颤动,文氏姣好的面庞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一点讶异:“竟有此事……臣妾失察,陛下勿怪!”说着,便重重跪到了地上,膝盖与石面相撞时发出一声闷响,文氏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神色愤怒又愧疚: “臣妾甘愿领罚!” 林北辰几乎被她气笑起来,明黄的袖子一甩,几张纸飞了出来,在半空中飘飘荡荡,最后落在了文氏的面前。他闭了闭眼,声音有些疲惫:“皇后别做戏了吧,瞧瞧这些是什么?” 文氏却只是淡淡扫了那些纸张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几行字,便收敛了神色,平静地回答道:“陛下既然心中已有论断,先前还来问臣妾做什么?” “朕不明白,你是大楚的皇后,为何要这么做?” “皇后?”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朱红的唇边勾出一个柔媚的弧度,“陛下莫不是忘了,臣妾这皇后之位是如何得来的?” 太│祖扫八荒制六合,一朝握玺为龙,大封功臣,一王三公六侯九伯,乃是当初大楚顶顶尊贵的人家。 王是镇南王,不比三公在军中影响力巨大,却是大楚唯一一位异姓藩王,不过短短几年的时间,竟然已经到了可在封地只手遮天的地步。西南地界,只识文氏,不知圣上。 皇帝又如何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先帝即位,掌权之后最迫不及待要处理的,就是镇南王。 先帝承平五年,先有地方官员上折称镇南王欺压地方、鱼肉百姓,随后又爆出其剋扣军饷一事,数额之巨,举国譁然。先帝震怒,下旨彻查,前前后后牵连甚广,一时间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最后流放赐死抄家的竟达两千多人,史称“文王案”。 虽然先帝宽容,不曾夺爵,镇南王府却是元气大伤,嫡支弟子全数覆没,最终拎了个畏畏缩缩的庶子袭了爵位。如此又经过这样几十年的休养,再加上天高皇帝远的便利,现任镇南王才总算又有了那么一些权力,不过与王府鼎盛时期相比,不过堪堪五分之一罢了。 而之后又为了表示安抚,于承平十年定下镇南王府嫡长女文烟与太子的婚事。四年后,先帝驾崩,太子即位,迎文氏为后。 文氏轻轻抚了抚鬓边簪花,眸光冷淡,唇边的笑意却灿烂:“‘文王案’后,先帝心怀愧疚,为示安抚,这才将臣妾嫁与陛下的啊。” 林北辰淡淡地瞧着她,面无表情:“那又如何?文家势大又不知收敛,迟早招来杀身之祸。先帝为你赐婚,想的乃是重新起用镇南王,镇守边关。不想……”他的面上浮现出嘲讽和厌恶的神色: “你不仅没有感恩之心,反而借身份之便,与镇南王府一道与鑫人暗通款曲。” 文氏放下手,拢进袖中,抬眼去瞧林北辰,眼神中竟然有几分怨毒:“臣妾倒是想做好这个皇后,可陛下给过臣妾机会吗?” “朕不曾剋扣你,也没有收走凤印。皇后的身份和权力,你一样不少。” “可是有名无实!”文氏勐地直起身子,凤眼里满是怒火和怨恨,像是在燃烧,“除了新婚之夜,陛下可还曾碰过臣妾?每月初一十五,也不过是点个卯就走。臣妾每日能做的,不过是陪着太后说话、看着宠妃说话,在日復一日的绝望中度过而已!” 承平十五年,十六岁的少女嫁给了整个大楚最尊贵的人,十里红妆,举国欢庆,那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 红烛摇曳,一身大红喜服的少年站在她面前,眉目缱绻,多情还似薄情,垂眼唤她:“皇后。” 声音清越,仿若金石相击。 少年心思总是难猜。或许是递来合卺酒时少年漫不经心的一瞥,或许是指尖相碰时突如其来的温热触感,或许是他解下发冠后散发风流的模样,总之,当文烟发现的时候,早已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动心绪。 她想,毕竟自己不过是旁支,或许……可以为了他,放下那些仇恨。 她临窗描贴,书的是“一往而深”;她点灯择线,绣的是鸳鸯成双。 她静立窗边,看的是旁人的缱绻深情;她燃烛问婢,听的是别处的红烛高照。 最后密信裹挟着春天的满园花香捲入她的书房,她强忍着身体的颤抖落下一个“好”字,搁笔时却被火一样燃烧着的晚霞撞入眼中。 那样的红,像是嫁衣上的绚烂。 她咬了咬唇:“把这个烧……” “娘娘,陛下今夜歇在江采女处。” 凤眸映着漫天的晚霞,像是有火光在其中跳动。 她缓缓放下信,转身提步往里间走去,一举一动都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幽冷:“将这封信送给接头的人吧。” 文府有女名文烟,赐婚太子,独自赴京。长养到十六岁,已是名动京城的天人之姿,一颦一笑都带着无限风情。 皇后文氏,端庄大气,威严高贵,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无人不贊。可细细回想起来,她的容貌却仿佛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记不分明。
第61页 林北辰静静地瞧着她,像是在看一幕闹剧:“朕不喜欢你。何况,你是镇南王府出身,本就不应拥有子嗣。” 帝王心术,家族权势,她不过两相博弈的一个牺牲品。 文烟看着他的眼神,心里一点一点凉了下去。她哀婉地笑起来,林北辰这才发现他的皇后似乎不再是昔日掩藏在端庄面具下的那个影子了。 她的身上终于多了一种活气,然而可笑的是,是一种将死一般的活气。 哀伤的表情只是昙花一现,文氏很快就恢復了方才那副冷淡平静的样子,似乎一切都是错觉:“皇室毁我镇南王府,我们便勾结鑫人。忠臣良将变成叛国逆臣,陛下,不知您心中作何感想呢?” 林北辰没有回答,只冷眼瞧着她:“文氏,你是大楚的皇后,是天下百姓之母,受万民敬仰,万人供奉,如今通敌叛国,心里可曾有过愧疚之感?” 文氏似乎短暂地有些失神,又很快清醒过来,她恭恭敬敬地匍匐下去,笑意冰凉:“百姓生死,与我何干?” 林北辰轻轻呵了声,转身便走。 少年天子的明黄衣摆在跨过门槛时掀起又落下,惊得门外鸟雀啁啾。文氏盯着阳光下朱红的门槛,久久失神。 - 鑫人此次来势汹汹,兵强马壮又有内奸里应外合,自然是一路势如破竹。大楚渐渐败退,士气越来越低迷,战斗力便越发弱了。 待到九月,大楚北边的大部分城池已经被攻下,都城岌岌可危。 高座之上的帝王将脸隐在冕旒的珠帘之后,神色晦暗不明。 九龙盘金柱顶天立地,粗壮无比,那是皇权至高无上的象徵。两根巨大的柱子旁站满了文武百官,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 林北辰的声音有些干涩:“诸位爱卿,朕决定……不日迁都。” 下面破天荒的没有任何反对的声音,只有几顶乌纱帽重重一抖,似乎在为此而悲戚。 - 林北辰再一次跨进了正阳宫。 文氏穿着全套皇后冠服静静地跪在地上。深青的五彩翟纹衣在领口、袖口和裙摆处都镶了寸长的正红祥云龙纹边,端庄繁丽,华贵的凤冠压在她的头顶,仿佛一座沉重的牢笼。 “陛下来了。”文氏神情恬淡,笑容安然,“是来送臣妾最后一程的吗?” 林北辰轻笑一声,眉角眼梢冷意分明:“狡兔死,走狗烹,前朝叛臣在战胜后又能讨得了几分好?你放心吧,朕现在不会杀你,朕要你,用这一双眼好好看着,看大楚是如何夺回江山,将逆臣斩于刀下的!” “来人,封宫!” 文氏怔怔地抬眼看过去,却只来得及望见少年明黄衣摆上高高在上的盘龙,一双漆黑的眼珠盯着她,似乎是无声的嘲讽。 作者有话要说:  码完字忘记发出来了……我怕不是个傻子吧t_t 皇后冠服参考宋朝 这一章写得超开心啊!超级顺! 第35章 南逃 迁都的消息传来,整个京城似乎都静默了一瞬。 秋老虎的威力还没有过去,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坐在门前的青石上,借着树荫的遮挡躲避炎炎烈日,手上的蒲扇打得慢悠悠的。他一手挡在额前,眯着眼睛看看天色,砸吧砸吧嘴:“要变天咯——” 暴雨“哗啦”一声倾泻而下时,谢华晏正在指挥丫鬟们收拾箱笼。团儿今天不太│安分,似乎也是感觉到了什么,揪着她的前襟不放,不肯离去,只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瞧她。 谢华晏只得将她抱在怀中。待大体事宜都吩咐完了,已是未正时分,大雨已经停了有一会儿了,窗外大片大片明晃晃的阳光,映得漆红窗框都泛了白。她低眼看去,怀中的小人儿早就睡熟了。 摇头轻轻笑了一声,她将这个粉糰子交给了一旁的乳母,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丫鬟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不由得微蹙了眉,轻声斥道:“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那丫鬟浑身一抖,赶忙进来,先是行了个大礼,急急认错:“奴婢知错!” 谢华晏吩咐了锁烟去将窗户合上些,免得热气全都进了屋子,这才去看面前的人:“说吧,怎么回事?” “国、国师给您递了封信……” 说着,她有些颤抖地从袖子里掏出张纸来,递给了谢华晏。 屋子里燃着的沉水香悠远绵绵,混着屋外雨后清新的泥土气息,谢华晏看着手上的纸,抿了抿唇。 - 秋空高远,昏黄的色泽在天际铺展开来,衬着绚丽的晚霞,几行大雁绕着朱墙一角不住地盘旋,日头落在金色的琉璃瓦上,有种宁静的意味。 谢华晏今日入了宫拜见太后,又转道去看了曲云深,将出宫时已到了傍晚时分。临出宫门前她顿了顿,拐去了西角。 垂灯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朱红的宫墙在昏黄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暗淡,但那一袭黑袍却因为这样的日光而显得柔和温暖许多,不復旧时清冷。 巫玄乙垂着眼,修长的指轻轻碰了碰面前的花朵,却是一触即逝,很快又将手拢进宽大的袖中,银线绣出的山川湖海反射出一片温柔的光芒。
第62页 “国师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谢华晏缓缓走了过来,长长的红裙拂过小径两旁伸出来的花枝,那枝头被压下去,不过片刻就又弹了起来。 巫玄乙安静地看着她。或许是这时的光线太过朦胧,谢华晏竟然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柔和。她下意识地别过眼,去瞧身侧的花儿。 “迁都一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是。”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谢华晏猝然抬头,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巫玄乙你……” 后半句话淹没在喉头,她闭了闭眼,声音恢復了往日的平静:“不可能的,巫玄乙。” 黑袍的青年依旧盯着她,总是清冷淡漠的眸子里不易察觉地闪过了一丝懊悔和执拗:“可以的,华晏。” “天门有仙山,隐匿于世,除门派中人,无人可寻。若是天下大乱,那将会是这四海九州唯一一片净土。” “如果你愿意和我走……我们到那里去,不会有人认识我们的。” 本朝以道教为国教,据说是因为太│祖起兵曾得天门仙人多次全力相助。也因此,曾有人说,大楚得建最大的助力,一曰九清,二曰天门。不过林家自然是不会承认这些的。 国师之位也由此而来。世人说,国师之位仅次于帝王,其实不尽然。 大楚的国师,地位超群,与帝王之间看似君臣,其实不如说是盟友。大楚借天门窥探天道,天门借大楚培养信力。 歷任国师皆出自天门。 谢华晏有些疲累地闭上了眼,眼睛只能感觉到外面一片温暖的光晕:“算了吧,巫玄乙。” “我不会和你走的。” 从前她也想着抛却世俗,只和心上人做一对逍遥夫妻。但如今,她早已浸没于世俗之中。她看得见天下兴亡,也挂念着父母子女。柴米油盐酱醋茶,一路走来,天真不谙事的谢府嫡长女已经手染鲜血,身披风霜,心有挂牵。 十丈红尘构成的巨大囚笼,她到底还是没能跳脱。 言尽于此,她也不顾巫玄乙是否还有什么要说的,急急转身便要离开。 巫玄乙长久地凝视着她的身影,最终唇边溢出一声轻轻的嘆息。 从前她愿意走的时候,他放不下大道;如今他愿意退的时候,她割不下红尘。 世事无常,诸多无奈。 - 长宁五年九月初十,大楚迁都。 说是迁都,其实不过个名儿罢了,天底下没有几人不知道的,这是—— “南逃。”谢华晏坐在屋子里,抱着团儿,轻轻地自言自语。 团儿已经睡熟了,谢华晏低下头去摸了摸她的笑脸,唇边露出一个凄凉的笑意。 九月初十日的战报,写着的分明是七百里。 鑫人最近的营地距京都,竟然不过七百里了。 丫鬟急匆匆地走进屋子,福一福身:“世子夫人,夫人问您还有多久能准备好?鑫人怕是半月内就会到,需要尽快动身。” 谢华晏凝神想一想,车马粮草这些最为重要的物件已经备好了,衣被之类三天前便收拾妥当。金银这样的硬通货装了匣子藏在马车夹缝和衣裳夹层里,小件的古玩尽可能地塞进了车马,大件的古物字画她捨不得丢弃,除去带上的孤本名画,其余皆在花圃里挖了深坑妥善埋藏。 “没有了。”她轻轻舒了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随时可以动身。” 窗外天色阴沉沉的,似乎自凉州城破之后,京城的天就再也没有明亮过。 正院传来消息,明日丑正动身。 谢华晏将团儿交给乳娘,转身去了陆君衍的屋子。 厚重的藏青绸帘一半捲起一半落下,透出里面一个模煳的人影。 杜姨娘正坐在床边,秀眉微蹙,一勺一勺地给陆君衍餵药。只是这药餵得委实不大上心,也不管烫不烫,直接送进口中便是,若有流出来的,就拿块帕子随意一揩,浑不在意是否全部喝下去了。 听见外头的脚步声,杜姨娘抬头,见到谢华晏的身影,不由一惊,放下碗就要行礼:“妾……” 谢华晏浅浅一笑,制止了她的动作:“不必多礼,夫君还睡着呢,莫扰了他。” 杜姨娘转头看看陆君衍的样子,有些害怕——她方才实在是太过怠慢了,这会儿枕边唇角都还有些褐色的痕迹。 谢华晏看着陆君衍这副模样,眼神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八月初的时候陆君衍不知怎么就受了凉得了风寒,自此一直缠绵病榻,吃了几副药都不见好转。如今瞧着,已经消瘦清减了不少,急得永定侯夫人整日整日的念经拜佛。 她现在唯一忧心的就是到时候南逃不便。 老夫人年事已高,府里除了永定侯父子三人外又多是娇娇弱弱的女子,更何况陆君衍重病,她又怀着身孕。 鑫人距京都已经极近,逃亡途中很有可能遇上,或许还会有趁火打劫的山匪。这一路想来不会太平。 她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心里不由生出一股对陆君衍的厌烦来。 “就这样好生照料着吧。” 谢华晏淡淡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出了屋子。
第63页 - 次日。 永定侯府众人前夜都睡得不大安稳,子正就起了身,慌慌张张地打水洗漱生火做饭。糕点馒头之类易带的前几日备下了不少,也幸好如今天气正逐渐转凉,能够贮存。趁着还没离开,厨房里仅剩的两个厨子做了一顿正经饭食。 象眼馒头和龙眼包子规规矩矩地叠在笼屉里,枣泥糕搭着云片糕,红红白白的好看的紧,一侧的小馄饨皮擀得极薄,透出一点粉色的肉馅,青瓷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碧梗米粥,末了还有一碗细丝面,用炖了五个时辰的老鸭汤下的,汤鲜味美。 这大概是未来一段时间里唯一一顿正经吃食了。 谢华晏拿着檀木镶金箸,无声地嘆了口气。 丑初,众人再将东西清点一遍,剩下的要带的日用品也都搬上车,其余的再次放进花圃那些大大小小的深坑里,最后填上土。因为自迁都的消息放下来后,永定侯府就陆陆续续地放了不少下人出府,所以如今除了两个厨子两个干粗活的婆子外,大多数主子身边都只留了一两个人,而像杜姨娘这样的通房妾侍,连丫鬟也没留下,永定侯更是遣散了所有通房侍妾,只留了一个陆君和的生母柳姨娘。 谢华晏坐在椅子上,淡淡地环视空空荡荡的屋子一圈,復又低下头,手指迅速地划过册子上的名目,检查是否有什么遗漏。 丑正差一刻,大大小小的十一位主子先后上了马车。南逃途中,一切从简,饶是永定侯府主子丫鬟器具众多,也只能尽量将车队缩减在十辆。 谢华晏抱着团儿上了马车,车里除了她还有垂灯锁烟及陆妍芷,显得有些拥挤。 临出门前她同杜姨娘说了几句话,杜红袖聪敏异常,乖觉地表示自己照顾陆君衍照顾惯了,愿意同他坐一辆马车。妾侍乖巧,永定侯夫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丑正,车队准时出发。谢华晏撩开帘子,静静地望着一路的高墙朱门,连绵不断。 永定侯府、景国公府、淮南侯府、谢府……方正街、榆钱巷、柳叶街…… 长街上零星几个行人,行色匆匆,神色慌张。几句闲谈随风传入她耳中: “这又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出逃啊?嘁,不错,比前几天那个景国公府的少了一半的马车,要我说,那景国公府的车队一看就是想招贼!” “呦,永定侯府呢!” “永定侯府都走了,这天是真要变了……可怜我们平头老百姓……” 马车转过一个弯,声音渐渐在身后消散。 那条街街尾的包子铺,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如今也大门紧闭,门庭冷落。 那家铺子的胭脂水粉深得京中夫人小姐的欢心,每每经过,都是衣香鬓影,燕语莺声。 这家馄饨摊子或许价格很低,从前常常能见到一些穿着短褐的汉子坐在这儿,三两口解决一碗。 …… 马车停下了。 例行检查的守城卫兵面上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从前作为京城卫兵的骄傲全然不见。随意看了看,就放她们出城了。 城墙巍峨,她从前只出去过几次,从来不知道它这么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马车驶上官道,那巍峨的京城在她眼中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马车转到小道,京城被眼前的小丘阻挡,再也看不见了。 谢华晏放下了帘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饿……[笑哭] 第36章 文定 正值午饭时间,营地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厨子拿着大勺将面前的一口铁锅敲得“哐哐”响,扯着嗓子喊:“开饭喽!” 不远处两个小兵抱着一摞酒罈子,摇摇晃晃地从边上经过。不想被一个急着去抢羊奶的狠狠一撞,一摞酒罈全都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浓郁的酒香迅速在空气中瀰漫开。双方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时都傻了眼,最后指着鼻子就骂了起来。 “你个没长眼的狗东西!这是爷今天刚得的酒!” “我呸!嗨呦这几罈子破酒也值当稀罕!都要打到楚崽子老巢了还斤斤计较,娘们儿兮兮的也好意思自称爷!” “狗东西找打是不是!” “老子看是你找打!” …… 营地外围闹哄哄的,最中心的地方却安静得落针可闻。几乎没有人在这里走动,唯一能看见的不过是几个卫兵,也都像雕塑一样杵在门口。 大可雀氏已年逾三十,但一双眼还是如鹰似狼,精光四射。帐子里点了灯,他坐在桌前皱着眉头看战报,两个侍卫静静地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大可雀氏一目十行地扫完了手上的战报,忽然勐地一拍桌子,哈哈大笑:“我大鑫儿郎当真是好样的!” 帐中的气氛骤然松快下来。侍者正要奉上饭食,却又听见大可雀氏吩咐:“来人,替本王将军师请来!” 片刻后,一身白袍的军师进入帐中。 大可雀氏一向对他极其看重,不等他把礼行完就亲自起身离座扶了他起来。 “莫军师请坐。” 白袍男子依言坐下,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案上的战报,心下明了,便浅浅一笑问道:“大王找微臣过来,可是想问是否要逐楚王?”
第64页 大可雀氏一拍大腿,满脸兴奋,络腮鬍都跟着抖了几抖:“军师深知我心!本王正有此意,不知军师有何高见?” 莫乌先让人取了沙盘来,随后拿着一根银签在上头比划: “大王若想一统天下,自然是要追的;若是只想开拓这一块疆土,将楚王赶到江南去,那微臣建议,还是穷寇莫追。毕竟……狗急跳墙。” 莫乌的唇边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似乎在为自己精妙的用词而自豪。 “本王自然是想一统天下!” 莫乌笑着点点头,银签在沙盘上肆意勾画,很快就勾勒出一条路来:“此地多山,易设埋伏,易遭山匪,所以楚王必会选择绕行。因为长江天险可拦截众多我大鑫士兵,他们定要一路南逃。那么……” 银签在沙盘的一个凸起处缓缓绕了个圈:“雁山谷就是他们绕不开的地方。” “在此地设下埋伏,臣等绝对可以捉住楚王,让大王活见人,死见尸。” - 林木葱茏,遮天蔽日,耳边似乎有鸟雀清脆的鸣叫,但抬眼看去,却是什么都看不见。 守着皇家车队的卫兵不由得握紧了刀鞘。 雁山谷前后狭窄而中间宽敞,两旁树木众多,实乃设下埋伏的最佳选址。若不是实在绕不开此地,他们绝对不会选择从这里过。因此,所有人都是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大部队进入谷地中间,所有人的神经都崩到了最紧。 一息,两息,三息…… 队伍最前方即将走出山谷,众人都稍微放松下来。看来,鑫人和山匪都没有在此地设下埋伏。 经验老道的侍卫皱着眉头,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 不论是鑫人还是山匪,都不太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两边一起来都有可能,但是都不来…… 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过怪异。 他犹豫了会儿,决定开口提醒,大不了猜错了就是挨一顿军棍。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利箭破空之声刮过离得最近的几个侍卫的耳膜,随后“叮”的一声,深深钉在了最豪华的那辆马车上。 此时最前头的队伍刚要走出这块宽敞的地界,而最末尾才刚刚进入,正中间恰好就是车队。这样的状况,可以称得上是兇险万分,稍有不慎,只怕大楚皇上就将命绝于此。 所有人都是面色一变,迅速地排兵布阵,后退着将中间的马车团团围住,一面将长剑挡在身前,一面谨慎地观察周围的环境。 树林阴翳,虫鸟鸣叫之声在这一刻突然消失殆尽,只留下参天古木,和繁茂的枝叶间稀稀落落的斑点状的阳光。 放眼望去,不见半个人影。 可他们又分明听见了一声嘲讽似的轻笑,随后是响亮的唿哨。这唿哨好像是什么开关一般,密密麻麻的羽箭在一瞬间被射出,纵然侍卫们拼尽全力挥剑去砍去挡,仍有不少叮叮噹噹地嵌入了马车。 仿佛只是为了炫耀一番,箭雨很快又停了下来。 林北辰静静地坐在车中,神色冷淡地开了口:“何方宵小,有胆子行刺朕,却畏畏缩缩的连面都不敢露!” 谷地里一片静默。方才的箭雨已经停下,此刻只有风拂过马车上的羽箭时发出的轻微嗡鸣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树叶摇动的声音传来,茂密的林叶伴随着“沙沙”的声音被分开,随后树林里钻出个人来。 林北辰撩开车帘,一脸淡漠地打量着对方。 从林子里钻出来的男人约莫二十五六岁,一身银甲,里头的藏蓝衣裳隐隐透出精緻的暗纹,低调地诉说着他尊贵的身份。 “我乃鑫国卫将军,奉大王之命,特来迎楚王前去做客。”说着,对方还拱了拱手,恭敬的姿态摆得十足——如果没有方才那场铺天盖地的箭雨的话。 “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林北辰的眼中有一丝嘲讽。 他的手指轻轻勾了勾窗帘,守在车边的侍卫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暗号。 “这是我们考虑不周,若……”藏青衣裳的男人一句话还未说完,楚国卫兵就啪的一声合上了帝王马车的窗户,率先发难。 卫将军微微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冷笑一声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军队。大楚军队也从一开始的与鑫国军队势均力敌甚至隐隐约约占了上风,逐渐变得吃力起来。 林北辰默默听着外头的厮杀之声,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窗帘。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是这样的近。纵使贵如帝王,也不过是肉体凡胎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兵戈交错的声音渐渐平息。侍卫站在窗边,恭敬道:“陛下,无事了。” 林北辰长长地舒了口气,慢慢松开了紧紧攥着窗帘的手。他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 他打开窗户,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惊得让人心跳都停了一瞬。 “嗯。待安顿下来后,朕必有重赏。”他强撑着声音的平稳,冷静地吩咐,“走吧。” 凌厉的破空之声扑面而来,林北辰勐地转过头去,只见到隐匿在林间的一抹藏蓝袍角,随后便是洒了满手的温热鲜血。
第65页 他僵硬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去看自己刚才下意识接住的人。 深蓝官服已经被鲜血浸透,色泽深一块浅一块,花白的头髮轻轻颤动,一双眼已经痛苦地闭紧了,却还强撑着说话。随着说话的动作,口中带出一串血沫:“救……驾……陛下……您……” 他或许想嘱咐什么,或许想拜託什么,但一句话才刚刚开了个头,便是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林北辰木木地试了试他的鼻息。 去世了。 他身为帝王,自然是和其他皇室中人分头离开的。这一方面是为了尽最大的兵力保全他,一方面也是为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大楚皇室还能留下一丝血脉。是以如今车队里的除了他,便只有几个协理政务的臣子。今晨他正好在处理政务,便将他们招到了马车中。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鑫人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那个卫将军居然逃脱了他的精兵近卫的包围剿杀。 直到车中另外几个官员试探地问他,是否要将谢大人就地掩埋了,林北辰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 “埋葬谢大人,朕亲自为他立碑。”林北辰听见自己空洞洞的声音。 他做了五年骄傲威严的天子,生杀予夺执掌大权,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不想一朝南逃,竟然是狼狈至此。 他的确聪明,也善于谋划人心,但在这样真刀真枪的战场上,即便是富有四海的大楚帝王,也不过是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甚至稍有不慎,还会牵连到他人性命。 就像一个拖累。 时间紧迫,一应丧葬事宜只能从简。林北辰看着那块小土坡,沉默地用随身佩剑用力地刻下碑文。 车队驶离,气氛越发沉重。 此地距长江还足有一段距离,若是……只怕会被鑫人所占。 忠臣良将长眠于他国之土,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林木葱茏,光线昏暗,灰白的石头上隐约可以看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刻痕: “文定公谢明德之墓”。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这是昨天的更新……今天的更新时间照旧(/ω\) 第37章 书信 南逃途中,消息传通十分不畅。等到谢华晏接到父亲身死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七日后了。 这一路上又是躲追兵又是避山匪,再加上被暴雨困在岩洞里三日,所有人都是狼狈不堪,老夫人甚至还发起了低烧。所幸因为陆君衍病重,治风寒的药还有两贴,煎了服下去倒也渐渐好转了。只是陆君衍不知为何,依旧病得厉害。 谢华晏虽说怀有身孕,但这一胎却意外地安静,似乎也知道如今情势不比从前一般。也因此虽然一路狼狈,但她看上去比起往日并不显得太过憔悴,依旧是端庄的大家小姐作派。 陆妍芷迅速地瞥了谢华晏一眼,有些钦佩地想着,復又低下头去看从前孙期行写给她的信。 一笔一划皆是漂亮至极,没有了刻意的藏锋,字字便是铁画银钩,让人爱不释手。陆妍芷瞧着瞧着,便仿佛看到了那个清俊的少年,不由自主地抿着嘴儿就笑了起来。 马车的帘子忽然被掀开,陆妍芷吓了一跳,匆匆将信夹进书里,紧张地盯着车门。看见是锁烟利落地爬了上来,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将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从马车壁上的暗格里取出妆奁,放了进去。 “夫人,有信来了。” 谢华晏放下手中的游记,抬起头对着锁烟浅浅一笑,接过了那张纸。 “令尊护驾而逝,上亲书碑文,谥号文定,追封昌国公。” 谢华晏怔在当场,墨色的瞳仁里映出眼前的白纸黑字,还盛着满满的不可置信。 她反反覆覆地将这封信看来看去,那一行冰冷的字却仍旧在纸上,连位置都没有改变一丝一毫。 泪水猝不及防地汹涌而下,惊了一车的人。 陆妍芷小心地递了块帕子过来,眼中带着些许担忧:“嫂嫂……” 谢华晏强撑着对她笑了一下,但那笑容就像即将开败的花儿,无法支撑,转瞬便颓然落地。她索性不再假装,接过帕子就拭了眼泪,不想泪水越来越多,似乎无穷无尽,片刻就浸湿了一整条手帕。 其实她早有准备。 南逃,多危险的事情啊。歷史上歷次南逃的惨痛教训还歷歷在目,她不会天真到以为这就像一次简单的南巡,所有人都能平安抵达目的地。 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家人逝世该怎么办。 只是设想比起直面,实在是太过单薄。这样勐烈的悲痛之情,能设想出来的顶多不过是十分之一罢了。真正降临到头上的时候,那种沉重的悲伤足以把人淹没。 泪眼朦胧间,似乎又再次见到了父亲的身影。往事一幕幕自眼前闪过,她才惊觉父亲在她的生命中扮演了多么重要的一个角色。 从幼时的临窗执笔,到出阁前的讲史论经,再到回门时故作淡定的急着去和陆君衍谈话…… 谢华晏闭上眼,不愿再去想。 金银珠玉掷入匣中,银簪青衣加身,这是她身为陆谢氏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父母逝世,却连披麻戴孝都无法做到,只因她已经出嫁,成了陆家妇。
第66页 谢华晏只觉得可笑。 她撩开帘子朝窗外望去,屋外没有了前几日见到的连绵不绝的高山,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原。正值收穫时节,放眼远眺,能看见一片金黄的麦浪。近处的田地里却见不到几个人,远远地还能瞧见一些屋子门洞大开——十室九空,此地百姓大概也大多都南逃去了。 这里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驿站,永定侯府一行在此稍作休息。 谢华晏收回视线,低下头看着抱在怀中的团儿。秀气的眉眼已经舒展开不少,一双乌黑的眼睛静静地盯着她。 她轻轻地嘆了口气。 锁烟又一次掀开帘子进来,脸颊上带着运动后的淡淡红晕,气喘吁吁的。 毕竟这里是南逃的必经之处,许许多多的信件包裹都堆积在此,要找一封不知多久前送达的信实在是有些困难。 她说起话来气息都还有些不平稳:“二、二姑娘,奴婢找到了。” 陆妍芷险些要站起来,又忽然想到这是在马车里,动作不由得一顿,但一双盈盈妙目还是闪闪发亮的,似乎是倒映了满天的阳光。她连声道谢,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拿过那封信。 “陆二姑娘……”这人总是这样,爱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实际上又总是出其不意地捉弄她。 “鑫人犯我,恨之入骨。国事未定,期行无以为家……”陆妍芷渐渐蹙起了眉头,这封信……似乎和以往的不太一样。 “愿以血肉之躯,三尺青锋,出生入死,护我大楚万里河山。纵使青山埋骨,亦死而无憾……”她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淡去,拿着信纸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与卿相知期月,书此诀别,期行心知实属不该。惟愿卿巧饰粉面,得觅良人,生世平安喜乐,勿念薄倖之人。若有来世,定……定……” “衔草结环,生死不负。” 好一个得觅良人!好一个若有来世! 陆妍芷死死咬着嘴唇,将临溢出口的哽咽之声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谁稀罕他的衔草结环生死不负……她偏偏不去觅良人,生生世世都要纠缠着他! 这人怎么就去参军了呢?刀剑无眼,若是伤到个一分半分,留了疤惹了她嫌弃,到时候可看他如何是好! 陆妍芷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眼中的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落下,止也止不住。 这该死……不,这该打的孙期行…… 谢华晏见她又哭又笑的,狼狈不堪又失魂落魄的模样,抿了抿唇将团儿交给锁烟,自己坐到了陆妍芷一侧,拍了拍她的肩膀。 陆妍芷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了,扑进谢华晏怀中,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谢华晏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陆妍芷的后背,一双漆黑的眸子有些失神地望着半捲起的帘子外,大片大片的金黄在夕阳下呈现出的柔和色泽,带着温暖又莫名悲凉的感觉。 如果……大楚不曾国破,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衔草结环,生死不负。”出自明朝冯梦龙《醒世恆言》卷十九,比喻感恩报德,至死不忘。 卡文了,就这么多,别打我!(熘走~) 第38章 逢祸 十月初的时候,谢华晏又接了一封信。 这次是谢循墨的死讯。 她年轻有为的探花郎哥哥,为了救下庶弟谢循堂,死于鑫人的乱箭之中。 幼弟救下了,他却永远闭上了双眼。 “往后那陆君衍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告诉我。哥哥一定会给你出头。” 少年清澈而坚定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迴响,然而斯人已经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定阳谢氏五房嫡脉自此断绝。唯一能撑起五房的,是一个不过八岁的庶子。 谢华晏闭上了眼。 所幸这会儿大家都坐在马车里,等闲也不下来走动,只顾着一路向南边逃,所以她可以避开那些打量的目光。 在旁人眼中,她所经歷的不仅仅是父亲兄长的逝世,更是家族身份地位的骤降。 痛苦悲伤交杂在一起,直压得她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马车勐地停下,谢华晏是背对着车头坐的,这会儿脑袋便狠狠地磕在了车壁上。 她正揉着脑袋,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一个粗哑的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兇狠:“打劫!将你们身上的粮食全都交出来!” 虽然是侯府,但陆家并没有得到配备侍卫的许可,再加上仓促出逃也来不及找护卫,是以除了几个稍微有点力气的下人,永定侯府一行可以说是手无寸铁,只能强撑着侯府的一点气势——永定侯夫人身边的紫鸢提高了声音沖外头喊道: “哪里来的盗匪!竟敢打劫我永定侯府马车,威胁侯爷和侯夫人!当心叫人抓了你去砍头!” 一众盗匪哄然大笑。有个年纪小相貌凶的,一脸嘲笑地指点着马车:“呦呦呦——还是个侯府呢!你们该不会不知道吧?当今圣上早就渡了长江,要在南边建新朝呢!还永定侯府……有这个命回到大楚再说吧!” “好了!”最先说话的汉子突然皱着眉打断了他的话,一脸不耐烦地冲车里喊,“快些出来啊!不然当心我们不客气了!”
第67页 片刻,一群人相互搀扶着从那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里走了出来。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美人,不少盗匪都看直了眼,那个年纪小的悄悄挪过来,对着最小说话的汉子道:“大王,好多漂亮姑娘……” 汉子蒲扇样的巴掌“啪”地拍在他头顶:“去去去!早就说好了,不管来的是谁,要抢就只抢粮食,做个有原则的盗匪!你小子还贼心不死!” 少年呲牙咧嘴地捂着头跳开,一脸的痛楚:“我就是那么一问!哎呦呦我的头!都被打傻了!” 汉子警告似的瞪了他一眼,少年缩缩肩膀,吐了下舌头收敛了过分夸张的表情,将手从头上拿下来,乖乖站好了。 汉子飞快地扫视了这支队伍一眼。 老弱病孕齐全了,还女多男少。他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挥挥手:“把粮食全都交出来,我们就放你们走!” 永定侯夫人几乎要丢了大家夫人的仪态叫起来,没有了粮食,他们这一路可怎么活下去?到时候若是饿得面黄肌瘦和个难民似的,岂不是丢她的脸? 谢华晏刚勉强从悲伤中缓过神来,开始思考眼下的事情,就瞧见永定侯夫人一脸愤愤不平。她眼疾手快,在永定侯夫人要嚷嚷起来之前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沖她神色严肃地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极低:“娘不可!是食物重要还是命重要?” 永定侯夫人被她弄得愣了愣,刚要开口反驳,就听见永定侯声音低低的,有些肉痛地应了下来:“这……可以。欢喜,你去把我们的粮食都取出来给这位……壮士。” 永定侯夫人低下头,不再敢说话了。 谢华晏收回手,静静地打量着前方的山匪队伍。 一行十数个人,大多是三四十岁的汉子,不少人的眉眼都显得有几分淳朴憨实,手上还带着厚厚的一层老茧,一看就是做惯了农活的。仅有的几个年轻些的看起来都有十七八,血气方刚,还带着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即便是那个相貌兇狠、年纪最小的也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虽然稚气未脱,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却有着市井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少年所特有的狠烈和野气。 这支队伍或许是有大约一半的人是最近加入的,他们原先并不是山匪,大多应该是农民或者镇上的小贩一类的人物。 除了那个领头的汉子。 他身上的江湖气很重,很有可能原本就是江湖人士,只是不知为何会落草为寇。 谢华晏在心里迅速地下了判断,微微松了口气。 既然有半数不是山匪出身,想必他们心里对当山匪强盗多少还有些怯意和不安,为首那个看起来又很是坚守自己的原则,那么他们可以不用太过担心这群人会出尔反尔。 正想着,下人们就抱着一堆粮食过来了。 为首的汉子挑了挑眉,粗声粗气地嘟嚷了一句什么,随后摆摆手放他们离开。 永定侯府众人刚上马车,盗匪们还没来得及让开,一侧的草丛忽然一动,跳出来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孩儿。他穿着身脏得不行的衣裳,似乎刚刚在泥地里打过滚一般,衣服上头还补丁摞补丁的,一看就十分破旧。 小孩抹一把脸,结果却抹出三道泥印子来,他大声嚷嚷着:“大王!不好了!那些狗贼追过来了!他们还有马,跑得可快可快了!” “什么?”盗匪一行都是脸色大变,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在了面前的几辆马车上。 车夫害怕地缩了缩,脸上浮现出几分乞求的味道:“几、几位壮士,可否行行好,让我们离开了?” 盗匪没答话,领头的汉子率先动作,一把将车夫撞到了一边去,自己坐在了驾车的位置上。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地纷纷爬上马车,驾车的位置占完了,就跳上车厢后头的平板,挤在上面。 谢华晏坐在马车里,忽然听见外头的动静,心里一惊,对锁烟使了个眼色。 锁烟伶俐,提高了声音道:“几位壮士这是做什么?不是说好了放我们走的吗?” 外头一个盗匪不耐烦地回了句“关你屁事”,他身旁的有个油嘴滑舌的哈哈大笑,捶了他一下,随后冲车厢里喊道:“小美人儿莫怕,鑫兵追过来了,哥哥这是救你们呢!请你们去哥哥家里坐一坐,不知小美人可愿意?” 锁烟打小在百年书香世家谢府长大,七八岁就拨给了嫡出大小姐做贴身丫鬟,来往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几时听过这样粗鄙的言语?她厌恶地别过眼去,连那面车壁也不愿意看了。 倒是垂灯还算镇定,虽然脸色也不大好,但还记得给外面回了句“多谢”,虽说又是引得一阵闹笑,不过好歹比惹怒了这群人强。 谢华晏也有些烦躁,这样油嘴滑舌混迹匪窝的人,也好意思自称为她的“哥哥”? 她蹙了蹙眉,到底还是强压下了心里那股不舒服,逼迫自己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看方才的动作,这些盗匪一开始应该是真的打算放他们走的,只是因为一些事情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既然这些人选择了上马车,那就说明他们需要尽快离开。而那个油嘴滑舌的傢伙先前说是为了“躲避鑫兵”,谢华晏暗自合计一番,觉得那个山匪应该没有骗他们。
第68页 如此看来,现在驾车的应该也是他们的人,只希望车夫不要有事。 这可真是还未出虎穴,又遇上狼撵了。 只能说幸好这群山匪良心未泯,没有把他们赶下车。 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没再说话。 马车飞快地行驶了一小段距离,随后开始摇摇晃晃的,颠簸感十分强烈。透过深蓝帘子映进来的光线也昏暗了不少,此时正是下午,天不至于黑的如此之快。这样看来,他们应该是进入了一片山林。 谢华晏不敢随意地撩开帘子观察外面,只能谨慎小心地盯着窗户上挂着的深蓝帘子,企图从中发现些线索。 光线明亮了。 光线再次昏暗了。 大概是穿过了两片密林,终于到了这群山匪的聚居地。外头有人不耐地敲了敲车壁,粗着声音道:“喂!快些滚下来!” 锁烟垂灯率先打开车门跳了下去,然后转过身来扶陆妍芷和谢华晏。 古木参天,太阳都被遮去了不少,只透过茂密的林叶投下些许光斑,光线显得有些暗。树木之间,鸟雀清脆的鸣叫不绝于耳,不远处“咻”地闪过一团雪白的绒团,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里也太偏僻了些。”谢华晏低声感慨了一句,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声音的大小又恰好能让站在她附近的山匪们听见。 便有人嗤笑了一声:“真蠢!这儿可是我们临时躲避鑫国狗贼的地方,这么隐蔽怎么可能是我们平常待的据点!我们平常自然就在刚才那条……”忽然被同伴勐地一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闭了嘴。 谢华晏抿了抿唇,移开了视线。 不管怎么说,她总算知道了对于躲鑫兵一事而言,这里足够安全。 第39章 山中 山匪的寨子很有技巧地掩映在葱茏而高大的树木中,远远近近错落有致地连成了一片。 谢华晏才堪堪打量了两眼,她们身侧的一个山匪就沖他们冷哼一声,恶声恶气地吼了句:“喂!别瞎看!” 她淡淡瞥过去一眼,长年养尊处优、身居高位培养起来的那股子威严感扑面而来,让这汉子都被骇得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回过神来,烦躁地抓了两把头髮,粗声粗气地嘟囔了一句“算了”,随后指着一排屋子喊道:“去去去!都给爷……我滚过去!” 大约还是有几分害怕,他并没有像以往对待那些被抓来的人一样,对他们推推搡搡的。 进了山匪窝,大概是因为此处是对方的“老巢”,永定侯夫人总算有了些许恐慌害怕的感觉,没敢像之前一样嚷嚷,只沉默地跟在永定侯身后朝那边过去了。 一排只有三间屋子,永定侯府却足有二十多号人,未免显得有些过分拥挤。谢华晏瞧见侯府的其他主子茫然地立在屋前,面上带着尴尬而不情愿的神色,看上去束手无策的样子,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在计较这些?她刚要开口,最先缓过神来的老夫人已经收拾好心情,开了口吩咐,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车夫、厨子、婆子们住最左边那间,女眷和各自贴身服侍的歇在中间,最右边那间给侯爷和哥儿们住。” 谢华晏不再说话,目光扫过永定侯夫人依然有些不情不愿的神色,便率先朝中间的屋子走去。 三间屋子都是土砌的,里头十分简陋,不过一张炕和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罢了。炕上只稀稀拉拉地铺了些干草,桌子椅子也都是漆痕斑驳还缺胳膊少腿的。在炕上头很高的地方打了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窗洞,透进一束光线来。 房门在所有人都进来后便被重重合上,随后是木头和铁碰撞时发出的闷响。 门被锁上了。 甫一进屋子,永定侯夫人就露出了惊怒的神色:“这样的屋子……这可怎么住人!真是的,也不知道我们的马车怎么样了,可千万别被他们发……” 一句“发现了里头的金银”还未说完,这厢锁烟就皱着眉打断了她:“夫人可少说两句!咱们如今可是被山匪抓来的!再说了,没准儿那些人就守在外头偷听呢!” 永定侯夫人从前从来没有被一个丫鬟这样指责过,登时就恼怒起来,双颊都气得红了几分,指着锁烟的手也抖个不停:“你……你……”她又转头瞪向谢华晏:“君衍媳妇儿!瞧瞧你带在身边的好丫鬟!竟然敢和主子顶嘴,真是反了天了!” “够了!都少说两句!”老夫人冷冷地开了口,制止了这场纷乱。 永定侯夫人眼中浮现出忿忿之色,狠狠剜了谢华晏的方向一眼,到底还是没说话了。她又低头瞧瞧落了一层灰的干草和桌椅,不禁嫌恶地别开眼,只盯着那一方窗洞。锁烟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去和垂灯一道替谢华晏收拾。 谢华晏神色淡然,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刚才的事的影响,只顾着低头哄怀中的团儿。 小傢伙大概是先前在马车上闹腾够了,这会儿已经有些犯困,头一点一点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却仍旧死死地揪着她的前襟不肯放开。 谢华晏又垂眼看了看逐渐显怀的肚子。 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第69页 那双点漆般的眸子渐渐染上一抹忧色。 - 长空碧洗,云销雨霁。带着泥土和树木气息的空气从那一方小小的窗洞里冲进来,让这间狭小又昏暗的屋子都多了一丝生气。 老夫人和永定侯夫人满脸疲色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丫鬟们沉默着站在一边。谢华晏则静静地坐在炕上,侧耳仔细地听着屋外的动静。 她们被关在此处已有一月有余。 说来也奇怪,山匪们依然每日都在给她们送饭,只不过越来越简陋寡淡罢了——毕竟如今一直躲在山里,米饭面饼一类的食物实在是难以获取,而这些饭食也尚在谢华晏可以忍受的范围里。不知为何,山匪们对他们迟迟没有动作。 就好像……只是单纯地在养着他们一样。 不过谢华晏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们这群人,大多数都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娇小姐贵少爷,而且“贵少爷”还只有三个,更别提他们如今被关在屋子里,什么也做不了,根本就不可能帮上他们。 疑惑与日俱增,但每天送饭来的那个中年汉子的嘴却紧的很,什么也不肯说。她只能坐在窗户下,凝神去听屋外路过的山匪的闲谈,努力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尽可能获取有用的消息。 这一月以来,谢华晏陆陆续续地了解到,当今圣上已经南渡成功,半月前定都舟州,重建大楚,还发下了罪己诏细数自己先前的错误,并表示一定会做出改变,尽快收復失地,着实让不少臣民都燃起了新的希望。 但是,由于皇帝的撤离,大楚在北方的驻军人心涣散,接连败退,而与之相反的就是鑫人在北方大地上势如破竹,已经将北地基本划入鑫国的版图。 如今,鑫人正一边寻找训练水师作战的法子,打算一举将大楚彻底灭亡,一边大肆清剿北方反对鑫人统治的“大楚余孽”。 他们判断“大楚余孽”的方式不可谓不简单粗暴——无论男女,皆需散发扎辫,顶着一头在发尾缀着各种颜色的珠子的密密麻麻的小辫,这才算臣服于大鑫。民间因此还有了“束髻不留头,留头不束髻”的说法。 山匪们似乎对此不屑异常。他们虽然看不起大楚,但是更厌恶大鑫。谢华晏不止一次听到他们在抱怨散发扎辫的事情,而且即便是个来给她们送饭的、看上去在山匪之中地位不太高的山匪,也依旧还是用布巾束着头髮。因此她推断,大部分山匪应该都是仍旧束着头髮在寨子里走来走去的。 看不出来,这些山匪还挺爱国。 只是近来鑫人似乎有深入深山老林搜查的趋向,山匪们也因此多少有些戒备起来。 在谢华晏一行人的屋外负责看守的山匪也被调走了不少,山匪们对他们的看管已经显得十分松懈了。如今看来,应该是因为此次的特殊情况。 谢华晏抬头望了望窗外,天空碧蓝如洗。 或许……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 这一排三间屋子都是用黄土砌成的,反倒给了谢华晏方便。她让丫鬟在左右两面墙底下各挖了一个小洞,便于和两边的人传递消息。 三间屋子里的人借着小洞低声商讨,终于拍板敲定了一起逃跑的事情。 几天后的十一月初八,鑫人大部分被调走,又遇上他们的首领庆生,想来会有不少人放松警惕,喝个酩酊大醉。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谢华晏叠起刚刚收到的纸条,微微勾了勾唇。 总算……要逃离这里了。 需要尽快南渡。 是夜,映着窗洞里透进来的一小片皎洁的月色,谢华晏坐在一把椅子上,一边拿着根从屋子的角落里找出来的树枝在泥土地上随喜地勾画着,一边冷静地想。 再不南渡,指不定哪天就被鑫人找上门来了。作为大楚有名的勛贵之家、武将出身,永定侯府在大鑫的处境自然是十分危险的。 她还不想死,更不想让团儿死。 只是如今还有一个需要担心的便是他们的车马行李,听之前山匪们的闲谈,似乎他们还没有发现马车夹层里的金银。这是个好消息,但还有个坏消息: 因为粮食实在是匮乏,山匪们在几日前把马匹宰了吃了。 他们现在并不清楚山匪们把他们的车马行李放在了哪里,而没有马匹,他们也无法运送这些物件。如果要强行带上,只会加重负担,拖慢他们前进的速度,加大被山匪或鑫兵追上的风险。 但是如果不带的话,那就意味着永定侯府南逃所携带的财产将大部分都被丢下。到时候即便南逃成功,他们这样一大家子人,也很难维持生计。 谢华晏有些头疼地用树枝在地上画了又画,最后胡乱地抹掉。 她下定了决心。 身外之物毕竟还是不如性命重要。六月初八出逃时,一切以保全性命为首要任务,其他的就只能见机行事了。若能找到他们的行李并且寻得马匹的话,他们就带上这些东西;如果不能,那就索性放弃这些,力主求稳,不可冒进。 “啪”的一声脆响,树枝被折断了。 谢华晏丢开树枝,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随后趁着屋子里还有月光,勉强分辨了一下各人歇在何处。 老夫人和永定侯夫人已经躺在炕上睡熟了,四个丫鬟姑姑也睡在了桌子椅子上,唿吸平稳而绵长。谢华晏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小心地挪到了炕的边沿,也并排躺了上去,和衣而眠。
第70页 如今她只希望三日后一切顺利。 作者有话要说:  通知:为准备考试,5月16日开始隔日更三千(即下次更新时间在5月18号晚到19号凌晨之间),更新时间每晚十二点左右,最迟一点,小可爱们可以第二天看。 第40章 出逃 十一月初八这天夜里,晴空万里,月光朗照大地,明亮异常,山间万物笼罩其中,一切都显得美好而静谧。 但深山里的一处却显得不那么安静。 嬉笑怒骂、喝酒划拳、叫好拍掌之声不绝于耳,篝火热烈地燃烧着,大堆大堆的木头躺在火光下,不停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不过这声音被周围的热闹喧嚣完完全全掩盖了,只有凑得近了才能听见。 火光映红了天空,人头攒动,美酒和佳肴的气息热热闹闹地混在一起,这是山匪们的狂欢。 距此地稍远些的一排屋子隐隐约约能听见附近的欢闹声,不过并没有什么人关心这个。 亲眼瞧着锁烟踩在一个车夫的肩膀上接过了团儿,安全落地,谢华晏这才弯腰低头,从窗洞里爬了出去,顺便蹬了一脚身下桌椅叠起来的摇摇欲坠的高塔,不出所料地听见了桌椅重重砸在黄土地上发出的声响。 她抬手整理了一下有些被弄乱了的髮髻衣裳,先确认了一番周围的确没有人看守了之后,眼神扫过眼前众人,经过了扶着陆君衍的一脸苍白的杜红袖,连多一秒都不曾停留。 “走吧。”确定所有人都出来了之后,她吩咐着,微微皱了皱眉,“情况和预想的不大一样,山匪们设宴的地方比我们原先想的要近的多,如果要拿行李就势必要经过他们宴席。” “这是难以完成的。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建议直接离开。” 没有人反对,除了永定侯夫人做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走吧。”老夫人微微颔首。 永定侯夫人咬了咬牙,看着自顾自离开的众人,到底还是跟了上去。 深秋山间,清风朗月,倦鸟早已归巢,虫鸣早已消失,此时当是蛙声一片的时候。 谢华晏她们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宴饮时的欢闹之声随着他们的行走而逐渐微弱下去,此时已几乎听不见了。整支队伍都在沉默而快速地前进,耳边只有鞋履踏过地上厚厚落叶时发出的“沙沙”声。 太安静了。 安静得有些过分,便会让人觉得有些诡异。 谢华晏勐地停下步子,轻声唤道:“父亲,我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话音刚刚落下,林子里明亮的光芒突然消失殆尽。 谢华晏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密布,最后一丝月芒也隐匿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再也不肯露脸。 经过原先商议出逃计策的事情,永定侯多少也认识到了这个儿媳妇的聪慧。这会儿她这样一说,永定侯就停了脚步,连带着前后的人也纷纷停了下来。 于是林子里更是半点儿声音也听不见了,静得像是空气都停滞了。 永定侯一手不自觉地抓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谨慎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眉心渐渐浮现出一道深深的川字纹,轻声道了一句:“有问题。” 一瞬间,队伍里的所有人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双双眼睛惊慌失措地转动着,企图发觉周围究竟存在着什么危险。更有那胆子小的,已经吓得两股战战,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他倒也不拘佛道,只管乱念一气,盼着总归有一个能有用。 不知何时,乌云又散开了些,草丛中一缕寒光一闪而过,在这漆黑的夜里犹如一把锐利的剑,直直地刺向人的眼睛。 谢华晏一惊,双眼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鑫国狗贼真是事儿多……我听大壮说外头基本上都顺了他的意,顶着一头小辫走来走去的。” “那那些不顺从的呢?” “哎呦你小子是真蠢!那肯定是杀了啊。在这些鑫国狗贼眼里,他们才是皇帝!这叫什么!这叫什么懂吗!” “违抗圣旨!” “哎对!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滚滚滚!” “……不过……那我们还这样束髮,会不会出事啊?不是说……鑫兵已经跑到山沟沟里开始搜查了吗?” “嗐!有咱们大王在,你怕个屁啊!” 前几日听见的山匪的闲聊似乎犹在耳畔。谢华晏看着那点银光,慢慢地、慢慢地抿紧了嘴唇。 “父亲……”她轻轻开口,却很快就为另一种声音所掩盖。 “他们在那里!抓住他们!” 火把在拥挤的人头之间奋力抓住头顶的一片天,火光轻轻摇晃,在一双双眼睛里投映出明亮又热烈的光芒。 山匪来了。 谢华晏面色微微变了,赶忙快走两步到了永定侯身边,声音低而急促:“鑫兵在此。” 永定侯瞪大了眼,下意识地扫视了周围一圈,却什么也没看见。他想了想,最终选择相信谢华晏一次,点了点头,毫无抵抗地被山匪们抓了回去。 看到领头的永定侯忽然不抵抗了,永定侯府众人虽然心下疑惑,但也都跟着乖乖回去了。
第71页 一场逃跑竟然就这么以闹剧般的方式告终。 或许是因为没有了月色的阻隔,回去的路上,所有人都走得有些艰难,脚下的道路只有一片沉沉的黑色,是否有什么石子小坑的完全看不清。 谢华晏小心翼翼地跟着前面的人走过的地方走着,忽然听见身后“哎呦”一声,随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一个山匪不小心被一块大些的石头绊倒,滚进了旁边的一个小缓坡,压倒了一片灌木丛。 忽然,他那惊慌失措的声音响了起来:“有鑫兵——” 然而下一刻便是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谢华晏死死咬住嘴唇,努力控制着身体颤抖的幅度。前面不远处,那个身为山匪头子的汉子脸色一变,咬了咬牙高声喊道:“跑!带着这些人快点跑!” 被拽着踉踉跄跄地奔跑的时候,谢华晏有些诧异。 都到这样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了,这个汉子究竟为什么要带着她们一起跑? 不过在这种时候自然是没人会来解答她的疑惑的。 一个鑫兵已经暴露,余下的再躲躲藏藏也无益。他们一个个走出了藏身的草丛,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开始追赶前方的人群。 不知道跑了多久,当那几排房子重新进入视线时,谢华晏竟能感觉到周围的人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 毕竟,与被鑫兵砍死相比,被这些山匪抓就好多了。 进了山寨,山匪头子把他们全部推进一间屋子,永定侯看着面前高高的山堆,一愣,急忙道:“壮士这是做什么?” 眼前全是大堆大堆的物资,不少还是从他们这儿抢过来的东西。 这种危急时刻,把他们救回来了不算,怎么这看样子好像还是护送他们似的?难道不应该推他们出去挡刀吗? 那汉子“嘁”了一声:“老子要和弟兄们去杀那些狗贼了!你们给我待在这儿好好拿了东西快点滚! 顿了顿,又道:“马厩里还有四匹马可以让你们牵走。后山有条隐秘的小路,出了寨子后先左拐再右拐,见到一棵大槐树后直接往左边走。” 说完,他大步走出屋子,到门边的时候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一脸兇狠地回过头来,威吓道:“老子从事也是个跑江湖的,知道你们永定侯府厉害,手里有兵权。老子今天救了你们一遭,就要你们答应一件事情。” “有朝一日,定要北上復国!” 永定侯府众人沉默了。 谢华晏抿抿唇,独自答应了他:“我们会的!” 那汉子爽朗地一笑,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奔赴不远处充满了血与火的战场。 谢华晏一众加紧收拾了自己的物什。永定侯夫人本想再多拿些,被老夫人的眼风冷冷一扫,缩了缩肩膀,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老夫人淡淡看她一眼,不咸不淡地敲打了一句:“做人要有良心!” 永定侯夫人不由得撇了撇嘴,暗自冷笑。 这都什么落魄时候了,这老太婆还要维持着永定侯府老夫人高高在上的清高作派。 众人收拾了东西,赶忙离开。 马只有四匹,还个个都瘦骨伶仃的,几乎要让人怀疑它们是否拉得动马车。不过大概也是因此,它们才能免了被吃的命运。 在车夫忙着套马的时候,永定侯带着众人把东西全都堆进他们带来的马车里,再从其他马车壁中拿出先前藏的金银,一股脑儿地放进选出来的四辆马车里。又是一番挑挑拣拣,总算只堆了一辆马车,剩下三辆拿来坐人。 众人挤进马车里,还算宽敞的车厢里人挤人挤人,不少下人甚至还不得不坐到了外头的板子上或是车夫身边。 马车颤颤巍巍地开始驶动,将那些厮杀之声抛诸脑后。 谢华晏撩开帘子看着外面浓重的夜色,一只手轻轻放上渐渐大起来的肚子,神色冷淡。 有朝一日,她定要杀尽这些毁她家国的鑫人! 左拐右拐,大槐树的左边没有道路的痕迹,但没有人怀疑那个汉子,车夫沉默地驾驶着。 身后突然火光沖天。 许清浅低唿:“他们放火烧山了……”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 他们终于回到了大路上。 第41章 生死 “我们会的!” 得到了那个漂亮的夫人的回答,宋渠摸摸后脑勺,咧开嘴笑了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屋子。 他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耳边的兵戈之声混着声嘶力竭的吶喊越发清晰,火光和银光在黝黑的林子里交织成最残酷的战歌。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人,有的已经一动不动,有的还在痛苦地呻吟着,用挣扎着努力抬起一点点的手展现着最后的对生命的渴望,但最终还是颓然落下,激起一片小小的尘土。 可即便是这些许烟尘,也还是淹没在了深沉的夜色里。 宋渠咬着牙,扛着自己的大刀冲进了混战的队伍。 砍、砍、砍,他努力地为自己、为弟兄们、也为永定侯府争取着一线生机。 一个鑫兵的脑袋倒在了他脚下,他下意识地避让开,却忽然愣住了。 一头凌乱的小辫,脸颊旁画着鑫人部落的图腾。可他的五官扁平,没有异族的高鼻深目。
第72页 这分明是个汉人。 “鑫人征服了好多大楚的土地啦……不听他的人都被砍了头了!” 他的双目赤红,勐地将大刀噼向一个鑫兵,口中是撕心裂肺的吼叫。 他宋渠没读过几年书,不比那些满肚子墨水能讲大道理的人。 可是他也知道,国家,土地,人民,这些都可能被短暂地征服。 但如果连文化也一併彻底屈服于他人,这不仅仅意味着文脉的断绝,更将是民族精神的崩塌。 有什么比同室操戈更为痛苦的事情呢? 宋渠死死咬着牙关,只顾着疯狂地砍。他的脸上沾染了鲜血,身上特地为庆生换上的新衣裳也满是斑斑血迹,那些血有他的,也有别人的。 身上不断增添的新伤随着他的动作不停地涌出红色,可他只是瞪着一双眼,不知疲倦地砍着鑫兵。 一个,两个,三个……十七个……三十五个…… 手中的大刀连刀刃都卷了起来,他面前已经没有鑫人,只能听见背后的厮杀之声和利刃破空的声音。 宋渠敏捷地躲开了那把刀,回过身砍死了偷袭的人,提着手中还在往下滴血的大刀,终于渐渐恢復了神智。 尸横遍野,满地荒凉。 一整个寨子,几十个弟兄,如今除了他就只剩下三个。 虽然山匪打起架来兇狠,但架不住上山来的鑫人人多势众。 宋渠深吸一口气,率先跑向附近的营地,拿了个火把就往战场外围树木最密集的地方一丢! “烧山!”他提高了声音,竭尽全力地吶喊。 山匪和鑫兵都是一愣,最后山匪先反应过来,赶忙跑过来取火把,丢向四周,截断鑫人的退路。 宋渠疲倦地靠着墙,又慢慢从墙上滑下来,坐在了地上。 地上躺着的那个死不瞑目、手里还紧紧握住那把刀的孩子是寨子里年纪最小的,一直想当个说书先生,平日里总喜欢插科打诨,大家都曾假装过要打他,可最后谁也没下得去狠手。 现在他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上满是斑驳错落的伤痕,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 那个带着一身伤跑过来取下火把点燃树林的汉子,最是老实巴交不过,任谁说什么都只会摸着后脑勺憨憨地笑。可此刻,他布满红血丝的眼里全是泪水,眼神恐惧却又快慰。 他原本是山下不远处的村庄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可是鑫人来了,儿子说要上战场,自此一去不回;妻女被鑫人强占,他得到的只有乱葬岗里连张草蓆子都没有裹的两具尸体。当鑫人的铁骑踏过他辛苦大半辈子买下来的田地的时候,他终于从邻村的小伙等到了那一句冰冷的通知,儿子牺牲了。 魂葬青山,尸骨无存。 他放下手里的锄头,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那个家,两手空空,独自上了那座村里人说有山匪出没的山。 突然窜起来的火光在一瞬间映红了天空,鑫兵惊慌失措地喊叫着。宋渠坐在屋子前,低垂了眼,随手摺了根草放在嘴里。 宋家宋渠,塞北宋家堡的一个外室子宋晖的儿子。 马蹄阵阵,踏过塞北之地。在战火四起风雨飘摇的前朝,没有人有空对塞北的遭遇报以什么关注。 武林上名震一时的大善人家宋家堡在刀光剑影和鑫人的狞笑中烟消云散,阖家上下三百七十一口人,一百六十九位四十岁以下的女子被掳走,余下的,一个不留。 宋晖是多出来的第三百七十二个。 鑫人兇狠蛮干,但将军和军师却对汉人的习惯知道得一清二楚,即便是外室也不肯放过。等一切归于沉寂,少年宋晖踩着石头从枯井爬起来,看也不看一片狼藉的小院,只带着一身反覆从井壁跌落留下的伤,端端正正地对着宋家堡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宋渠如今是宋家唯一的血脉了。 可惜啊……今天怕是也要葬送在这里了。 宋渠咬着草,笑了笑。 “阿渠,你说……人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记忆里少女清甜的声音其实已经有几分模煳,毕竟实在是过去了太多年,回忆已经像泛黄的书卷,脆弱得一碰即碎。 “我……不知道。” “不过,我想。”少年的声音似乎总带着蓬勃的朝气,以及对未来的日子的满满期望,“无论生死,都要无愧于心。” 无愧于心。 今日他这般擅自赴黄泉断了宋家血脉,或许于宋家有愧,但…… 于国,无愧。 ——“有朝一日,定要北上復国!” “我们会的!” 火舌缠绕上附近的树木,照亮了不远处满地打滚的鑫兵,也照亮了他的脸庞。宋渠吐掉了口中的草,畅快地大笑起来。 - 马车辘辘地在大道上行驶着。 先前他们出逃的时候,想着官道显眼,多为世家大族出逃首选,便只能尽量挑些不起眼的小路走,一路上坎坷不平,苦不堪言。 如今既然鑫人已经几乎将北方占领,那他们无论走哪儿都有可能被堵上。倒不如直接走大道,还免了颠簸之苦。 谢华晏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放下帘子,抬眼去看锁烟怀里的团儿。
第73页 如今她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实在是不适合抱团儿了。 先前山匪食物拮据,虽然领头的那位颇有些善心,体谅着她们老幼孕弱的,特地多给了些吃食,也还是不够。即便锁烟垂灯等人都省了吃食下来给乳母,奶水依旧在一天天变少,团儿也一日日地消瘦下去。虽说依旧白皙,但没了原先那副珠圆玉润的福娃娃模样。 谢华晏又低头看了看肚子,微微蹙了眉头。 按理说食物变少,孩子发育得也应该不太好。可她的肚子分明和原先怀团儿的时候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大。倒是人越来越瘦,一抬手就能看到手腕上分明的骨节,先前戴的羊脂玉镯子挂在上面都空荡荡地晃,她怕掉了便取了下来收进妆奁里。 就是陆妍芷也几次三番地问她身体可还受的住。 她实在是太瘦了,几乎可以和当年最后一次见到的陆妍淇相比。 谢华晏倒是觉得还好,只不过越来越嗜睡,一天中大半时间都昏昏沉沉的。 这会儿才看了几眼团儿,她居然又有些睏倦了。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谢华晏瞬间清醒过来几分,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透过帘子映在马车桌上的光线。 比前几日午间的光线黯淡不少。 “到午膳时间了吗?” 祝蓉也有些疑惑,站起身来:“老奴去看看。” 然而下一秒马车又开始迅速地驶动,祝蓉被惯性带的一头往前栽去,若非垂灯眼疾手快拦住了,怕是头都要磕得肿起来。 “怎么回事?”锁烟拍了拍怀中因为突然加速导致的颠簸而惊醒的团儿,提高了声音问外面的马车夫。 车夫惶急的声音伴着猎猎风声传入车厢:“碰见鑫兵了!起码有十个!侯爷吩咐快些逃跑!” 祝蓉一听就露出了惊慌的神色,总算还记着在老夫人身边,连忙收敛了。 马车与前头那辆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并驾齐驱。隔着帘子,谢华晏能隐隐约约地听见永定侯夫人不顾仪态的哭嚎:“这下可怎么办啊!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若是被鑫人抓了去,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谢华晏勐地抓紧了袖中那把小巧精緻的匕首,抿紧了唇。 这是她的陪嫁,据说锋利无比,吹毛可断。本是谢家送给姑爷的礼物,但一开始她忘了,后来……于是南逃后她就一直将它收在袖中。如果真的到了要受人侮辱的地步,她一定先用这把匕首给自己和女儿一个痛快。 马车再次勐地停下。 最前面那辆马车的车轮不知为何掉了下来。 时间来不及了,那辆马车里的永定侯等人索性直接跳了下来,只随手从暗格里抓了几匣金银就要往剩下两辆马车上跑。车夫借着余下三个轮子的力量,用力将它推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然而就在永定侯等人跑到剩下两辆马车边的时候,意外突然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520快乐! 第42章 抛弃 像是有什么锋利的声音勐地划破耳膜,仿佛一曲琵琶收尾时当心一划的铮然之音,然而又比那个刺耳得多——谢华晏惊了一瞬,死死抓住袖口,按下撩开帘子去看的想法。 似乎有谁在车外痛苦地哀嚎,而下一秒,一个带着浓浓血腥味、抱成一团止不住发抖的人就被丢上了马车。帘子一掀一落,谢华晏能瞧见永定侯身手敏捷地爬上了另一辆坐着永定侯夫人和陆君衍的马车。 许清浅颤抖着身子,满脸不敢置信地去看地上那痛得满头是汗、脸色惨白的人。 是陆君和。 许清浅哆哆嗦嗦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极大,迅速积蓄起了泪珠,盛满了慌张和无措。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她的手背后闷闷地传出来:“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谁能救救他……” 祝嬷嬷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在看到老夫人微微颔首后,她咬了咬牙,探过身子:“老奴来吧。”说着,就伸手抓住了箭尾。 “等等。”谢华晏忽然开口,示意锁烟递了把匕首过去,“箭头可能会有钩子,用刀取。” 其实用刀取箭同样痛苦万分,只不过总比钩子拉扯皮肉稍微好上那么一些罢了。听着利刃划开皮肤的声音,闻见车中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谢华晏只觉得一阵阵强烈的噁心和眩晕的感觉不断涌上来。她紧紧闭上了眼,死死抓着手中的帕子按住胸口,一颗接一颗地往口中送姜丝梅。 祝嬷嬷长舒了一口气的声音在静谧的车厢中清晰可闻。谢华晏微微睁开眼,发现那根箭已经被取了出来。果然不出她所料,箭头带着锐利的小钩子,甚至还泛着诡异而深沉的一点幽蓝。 箭上淬了毒。 谢华晏面色一变。 这种情况下自然不可能刮骨疗毒。若是毒性强烈,别说腿了,怕是陆君和性命都要不保。如果毒性弱些,残废也是肯定的了。 她转过头去看,陆君和已经是面如金纸,唇色发紫。许清浅半弯着腰——现在车厢里的空间实在是狭小拥挤,她便只能这么艰难地站着,试图给陆君和止血。一块又一块的帕子被按上陆君和的伤口,但不过片刻就再次被鲜血浸透。许清浅急得眼眶都红了,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却哭得半点儿声音也不肯发出,只执着地换了一块又一块的帕子巾子。
第74页 马车微微一晃,终于停了下来。车夫惊魂未定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主子,到、到了。” 谢华晏示意垂灯去帮着许清浅将陆君和抬了下去,自己则扶着锁烟的手,小心翼翼地护住肚子,跟在老夫人后头下了马车。 数座山峰环绕,围出一块天然的谷地。临近南边又在谷地,水还没有结冰,冰凉清透的溪水顺着地势不疾不徐地流过,不远处还有个看起来还算宽敞的山洞,许清浅她们已经将陆君和安置在那里了。 这里看上去倒是十分隐蔽安全。 谢华晏轻舒了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永定侯也下了马车,看了眼陆君和的方向,语气淡淡:“我们先歇息几日,待君和好了就上路。此地隐蔽,鑫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过来。”他赞赏地朝下人们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次多亏赵春和指路了。” 听到要因为陆君和养伤而在此滞留一段时间,永定侯夫人不屑地撇了撇嘴。 若是放在从前,撇嘴这样自降身份格调的动作她定是不会做的。但是自南逃后,永定侯夫人似乎就越来越不注意自己的仪态了。 谢华晏收回了目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下人们忙着打水噼柴生火晒干草,为各位娇生惯养的主子们收拾出一个舒服的住所。 - 舟州,玉山行宫。 前朝最后几任皇帝都尤好南巡,甚至特地在舟州修建了一座行宫。也正因为如此,林氏皇族才不至于狼狈到借住当地望族的宅院。 林北辰站在紫檀木书桌前,桌上的羊脂玉龙头镇纸静静地压在一张澄心纸上,一旁是一方双龙戏珠砚台,徽墨的香气混着龙涎香,晕染了一室的安宁奢靡。 他伸出手,一一拂过笔架上悬着的一排笔。 羊脂玉,黄花梨木,檀木镶金…… 林北辰取下一支惯用的白玉紫毫湖州笔,用笔管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掌心,半垂了眼,嗤笑一声。 即便是名门望族也需依附皇权而生存。故而当他手上还掌着大楚最高的权力的时候,这些大族就惯会讨好人。 无论南北。 南逃一场一身落魄,如今看来却竟仿佛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过那金堆玉砌的腐败日子罢了。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曲云深一身温柔的云水蓝,慢慢走了进来。 自南逃后,林北辰常常感到惊惧莫名,疑心重重,唯有曲云深能稍微安抚他几分。他也因此对她愈发爱重,甚至免了她的通传,声称“只作寻常夫妻处之”。 “阿年。”他甚至这样亲密无间地唤曲云深的小字。 曲云深走上前来,一个福礼才行了一半,就被他扶了起来。 “华……永定侯府还没到吗?”曲云深沉默了会儿,开口问道,眼中有些担忧。 林北辰顿了顿,嘆了口气微微摇头,又安慰她:“许是动身时间晚了些,或者路上耽搁了。想来不久就会到了。” 曲云深点点头。 “阿年。”林北辰拿起刚才随意搁在桌上的玉管笔,在手上把玩着,试探着问,“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吗?” “我”的皇后。 曲云深猝然抬头。 - 永定侯说是要歇息几天,这一歇息就是一个月。 他们是九月份出发的,可这一路上连连遇险,竟是临近年关了还没有渡过长江。 寒冬时节,万籁俱寂,河流已经结冰,食物也在以令人心慌的速度飞快地减少。虽然在山谷里能稍微温暖一些,但比起山下还是差得远了,生了火裹了四五件斗篷被子毯子都抵不住那逼人的刺骨寒冷。不仅仅陆君衍病得越发厉害了,就是老夫人也开始时不时地剧烈咳嗽。空气出入喉头,带出一连串沙哑的喘息,像是一个残破的风箱在艰难地发出声音。 山间的日子并不好过。 谢华晏坐在铺得厚厚的干草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大红的斗篷帽子戴在头上,沿边镶的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她脸色更加苍白。 她抱着双腿,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火堆,明亮的火光在那双漆黑的眸子中跃动。 永定侯夫人刚才和永定侯一道出去了,说是散步。 散步。 这样天寒地冻的时候,有什么好散步的呢? 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谢华晏垂下眼帘,浅浅一笑,笑容显得有些冷。 - 山洞外头比里面更是要冷上不少,肆虐的狂风颳过两侧高峰之间狭窄的缝隙,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像是谁在声嘶力竭地哭号。 “老爷,明天就动身吗?”永定侯夫人扣上了斗篷的帽子,外面实在是太冷了些。 永定侯点点头:“我们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已经太久了。再这么下去,不仅鑫人可能会发现我们,严寒、少食,哪个都不好受。” 永定侯夫人笼在袖子里的双手攥紧了些:“只有我们走?君衍他……” 毕竟是她唯一的儿子……若是将他丢在这里,日后她在永定侯府的地位定要下降不少。 永定侯抬头望了望灰濛濛的天:“带上君衍吧。” 君和如今算是废了。一个断了腿的人,圣上是不会让他袭爵的。至于过继……怎么可能?永定侯这个爵位,只能是他的子孙的!
第75页 “妍芷也别带了,一个女儿……在现下这种局势,起不到什么作用的,贸然嫁了还怕站错队。带上了只能浪费粮食。” “除了那几个服侍他们的,其余的下人都带上,免得失了排场。再说,总是有活儿给他们干的。” 永定侯不紧不慢地吩咐着。 永定侯夫人点点头:“我知道了,一会儿就去准备。” - 次日深夜。 或许是因为身子重不舒服,谢华晏近来的睡眠都很浅。随着车轮辘辘转动的声音不断传来,她也慢慢睁开了眼。 最近实在太过劳累,锁烟垂灯也睡得沉了不少,一点衣料窸窣的声音还不足以惊醒她们。谢华晏一手扶住肚子,一手撑在山壁上,有些吃力地坐了起来。 她扶着山壁慢慢站直了身子,这才向外头走去。 山洞口放着少许日常生活用品和吃食,谢华晏循着夜色看去,只能望见那几辆马车的一点点背影。 这是让他们生死由命吗? 谢华晏嗤笑一声,回头去看山洞。 老夫人、祝嬷嬷、陆君和、许清浅、陆妍芷、锁烟、垂灯、团儿……竟是一个不少。 马车早已走远,更不提他们这一群老幼病残孕的,即便真的能追上去也无济于事。 这样的马车驶动的声音说不定会惊动附近把守的鑫人,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谢华晏冷静地思考着,打算叫醒众人,快些搬离此地。 她有些艰难地扶着山壁转过身,脚下却好似碰到了一个温热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写林北辰那一段的时候想起来小时候背过的描写南宋不思復国的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我不想让大楚这样 最后肯定要復国!握拳 第43章 春逝 是赵春和。 他似乎是昏过去了,感觉到她的触碰才艰难地动了动,抬起眼看向她的方向,仔细辨认了好一会儿,随后才开口,声音有些吃力:“夫人……侯爷他们……跑了……” “有……鑫人……好像过来了。”他缓慢地坐了起来,揉了揉头,闭上眼又睁开。 谢华晏面色一变,点点头,快步往山洞里走去,叫醒了众人。 洞里除了残废的陆君和,都是弱不禁风的贵夫人娇小姐。闻言自然是惊慌不已,一骨碌爬起身随意收拾了些东西就催促着快些离开。 几人刚刚要往外走去,洞口就是一声大喝:“洞里有人!” 洞外,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寒风中摇曳。 谢华晏抿了抿唇。 身前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替您引开他们。” 赵春和扶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侧着脸朝她一笑。洞外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十四五岁的少年的身形看上去单薄又孱弱。 谢华晏一惊:“你……”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阻止,赵春和已经跑了出去,背对着她挥了挥手,耳畔只留下最后那一句“我想报答您的一饭之恩”。 谢华晏在原地怔了怔。 但是身后的催促之声已经不容她多想。毕竟在众人眼中,这不过是个奴才罢了。 奴才为主子卖命,这是天经地义的啊。 她忍住眼中突如其来的泪水,和众人一道快步离去。临走前她望了一眼远方,星星点点的明亮在山谷间不断地移动,勾画出一条追亡逐命的道路。 - 赵春和忍着刚才被勐击后颈产生的眩晕感,灵活地在山谷里穿梭。 额头上渐渐冒出一层薄汗。慢慢地,汗水越来越多,顺着脸颊两侧滑下来,跌落在衣服上。 他觉得自己的头上像在冒白气。 腿也越来越沉,手臂几乎无法挥动起来去拨开那些枯枝。 不行……不能停。 夫人还需要更多的时间逃跑。 更多的、更多的,越多越好。 可他毕竟不是山野里长大的孩子,身体素质也比不上鑫兵,对这山谷更算不上有多熟悉。他最终还是被追上了。 鑫人的狞笑在泪水模煳的双眼里已经看不分明。汗水滑下,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勐地闭上眼,却忽然看到了旧日的场景。 华贵的马车里,一袭华服的贵妇人温温柔柔地对他笑:“你愿不愿意去我府上做活?” 他抱着一袋温热的糕点,身后是那些会饮他血食他肉的豺狼虎豹。 他用力点点头:“我愿意!” 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是您救我于苦海。 那么如今,就用我这一条命,还您这一邀之恩。 大刀勐地落下。 - 山坡下,隐蔽的草丛间。 许清浅带着陆君和与陆妍芷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老夫人则在草丛间冷静地指挥着,祝蓉和锁烟垂灯忙得团团转。 谢华晏躺在草丛间,疼得脸色发白,却咬紧了牙关不敢吭上一声。 方才走在她身侧的陆妍芷一脚踏空,带着谢华晏也跟着摔了下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山坡不算陡,只是摔了一下,又有锁烟垂灯反应迅速地拦了一拦——虽然没有拦住,但多少也起了缓冲的作用,她还不至于流产。
第76页 不过情况也不容乐观。 她早产了。 居然是在这样紧张的时候。 谢华晏自己都有些痛恨自己。但她能做的,只不过是尽可能地用力,好让孩子快些生出来罢了。 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意识沉沉浮浮之间,谢华晏却还勉力分出一缕神思去想鑫人。 他们怎么不找过来了?是……赵春和拦住他们了吗?那他怎么样了? 其实不用多想也知道,那么多鑫人,那个小少年只怕是凶多吉少。 模模煳煳地,她似乎听见了孩子的啼哭。 但是她并没有觉得有多好受。 似乎……还有一个。 谢华晏双手死死抠住身下的泥土,一双好看的眉紧紧地皱了起来,拼命忍住那剧烈的疼痛。 用力……快了……快了…… 终于,又是一声啼哭。 谢华晏勐然放松下来,强撑着道:“锁烟……垂灯……快些扶我和大家一道走……” 她此刻鬓髮散乱,额发湿透,一身狼狈,却还坚持着要走。 向来威严冷漠的老夫人转过头去,悄悄擦了擦眼睛。 - 正月时节,再也没有往日的热闹。 谢华晏静静地躺在山洞里,望着上方的山壁。 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这里已经被那些鑫人们巡查过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有人来。 赵春和的尸体不久前被祝嬷嬷找到了,大家一起将他埋葬于这山谷间,她强撑着去拜了拜。 此地靠近南边,勉强也能算是落叶归根了。 春和春和,他却是没能带着这个名字活过几个春天。 她转过头,看着身旁的团儿和欢欢、喜喜——她一个月前生下的龙凤胎,维持了很久的冷凝的神色终于瓦解了些许,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这几日差不多就要结束月子了,他们要尽快南渡。 她勾了勾唇角。 不知道当永定侯和永定侯夫人看到他们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神色呢? 洞口突然有动静,她抬眼看去,是祝嬷嬷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世子夫人!老夫人她……她……去了!” 谢华晏惊得连忙撑住山壁坐了起来:“怎么回事?说清楚!”说着,她努力站直了身子。 “是……老夫人她自尽了……用木棍在地上写了字……”祝嬷嬷已经泣不成声,“说是、说是‘不愿拖累’……” 谢华晏只觉得似乎有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险些松开山壁倒下去。喉头似乎被哽住,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好半晌,她才说:“……带我去看看。” 老夫人是在一颗歪脖子树下悬樑自尽的。身旁那“不愿拖累”四个大字,写得端端正正,暗敛锋芒,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陆妍芷、陆君和等人已经跪在那里了。 谢华晏沉默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吩咐道:“将老夫人葬在此地吧。” 祝嬷嬷捂着嘴,拼命忍住呜咽之声,点了点头。 - 正月十五上元节,一江之隔,北面是暮霭沉沉,南边是花市灯如昼。 陆妍芷当了手上的羊脂玉镯,这才凑够了上船的费用。所幸,这次再也没有出什么意外。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意外还可以出了。 谢华晏站在甲板上,静默不语。 身旁路人零碎的闲谈传入耳中。 “听说了吗?景国公世子的那位夫人,南逃的时候直接把一个妾侍推下了山崖!” “啧啧啧,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据说景国公世子问起来,她还振振有词,说是这样正好少了张吃饭的嘴呢!” “真是……不是说景国公世子夫人最是温柔识大体不过吗?” “那也架不住妾侍太狐媚惑人啊!那陆姨娘生的好看,又是大家族教养出来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那世子一个月里起码二十天歇她屋里,余下还有时候去睡书房,世子夫人能不恨?” “唉……亏那景国公府还自称朱门大户呢……” 谢华晏垂下眼帘,冷冷笑了。 温柔识大体?世界上有哪个女子会真心实意地和别人分享自己的爱人? 景国公世子夫人也是被欺压得狠了吧。 大家族教养出来的陆姨娘……可不就是陆姸芜吗。 她竟然死了。 江上冷彻的风颳过面颊,垂灯忧心地走出屋子,劝她:“夫人还是回去吧,您的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呢。” 谢华晏淡淡点了点头。 - 双脚重新踏上土地的那一刻,南方安宁祥和的氛围便仿佛扑面而来。 谢华晏低头理了理衣裳,笑了笑。 一个月过去了,永定侯他们想来应该已经到了舟州。即便没有,也应该快了。 侯爵之尊,将帅之才,又无军务在身,岂能不居于天子脚下? 她们又当了些首饰,雇了两辆马车,往舟州去了。
第77页 帘子外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叫卖之声不绝于耳,一派热闹欢喜的场景。满城灯火璀璨,有一口温温柔柔的水乡腔调的姑娘娇羞地拉住心上人的衣袖,轻轻道:“想要那盏灯。” 谢华晏只觉得仿佛是重新回到了人间。 从长宁五年九月到长宁六年正月,她的这一场南逃终于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一些意外,所以《朱门》正文马上就要完结啦~ (就在今明两天)完结以后会尽快把番外也更新完了 这几天有空,我会努力码字,然后陆陆续续地把存稿发出来,所以恢復日更,时间不变,但是会不定时多更,大家可以到第二天看看我昨天更了多少(/ω\) 新文《鬓簪云》,青梅竹马小甜文,6月15日开,大家感兴趣的话可以收藏一哈 文案:人都道顾家九娘只合弄那琴棋书画诗酒花,不应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沾上半分关系。 出身书香世家的顾簪云容貌清丽,眉目如烟,在贵女中算得上佼佼,却也并非最为突出的。最妙的还是那一身神仙似的气质,不染半点菸火气,姿态闲雅。 对此,一身黄衫的高马尾少年坐在她墙头,双手撑着墙沿,笑吟吟地看着她,表示:“像你这样的仙子就该放在那云山庙里一日三炷香地供起来,吃什么水晶芙蓉糕啊。” 顾簪云:……………… 萧四郎这是三天不打就又想上房揭瓦了吗[微笑] 朝气蓬勃少年郎×不染凡尘小仙女 青梅竹马甜甜甜 轻松小文 女主负责吃喝玩乐赏花赏景 男主负责宠老婆 男主形象可代入叽太!金冠黄衣高马尾什么的超有少年感啊!(/ω\) 另:本文架空,髮型只管好看不管考据,什么披头散髮高马尾都有可能!谢绝考据党!! 双洁1v1,快结尾的时候男主性格会有一点点改变,但对女主的感情不会变,弃文勿告,欢迎收藏评论投餵 第44章 温柔 谢华晏等人赶到舟州时已经是正月十八的傍晚时分,堪堪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锁烟下了马车,向路边一个正在收拾东西的茶水摊的大娘打听永定侯府所在。 她在江南出生,七岁上遇到发大水,这才被辗转卖到了谢府。让她去打听,最合适不过。 那大娘停下往木箱子里放碗的动作,抬起眼瞧瞧她,温柔地笑了笑:“永定侯府?他们住在杨柳巷那儿,门上挂了牌匾,你们过去,一眼就能瞧见。” 她看了看马车,又笑:“姑娘是来寻亲的?” 她的口音算不上太重,锁烟勉勉强强也能听明白。她伶俐地编了个藉口搪塞过去,塞了些银钱给大娘算作答谢。 大娘坚决推辞了,最后双方各退一步,锁烟带着一壶茶水上了马车。 “去杨柳街。”她提高声音吩咐了一句,为谢华晏等主子倒好茶水,“奴婢瞧过了,她家的茶叶不是什么名贵的,但胜在新鲜干净,拿来解解渴也无妨。” 谢华晏微微颔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永定侯府很快就到了。 守门的是永定侯府旧人,见到他们活像青天白日见了鬼,白天才反应过来,踢了一脚身侧的小厮:“快!快滚进去通报!就说……就说……”他卡壳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世子夫人、二少爷、二少夫人、二姑娘都回来了!” 小厮摸摸屁股,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守门人瞪他一眼,他这才一熘烟地跑了。 守门人搓了搓手,有心想说些什么,又无从说起,最后只能尴尬地沉默着。 所幸这样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小厮很快就跑了回来:“夫人让带去安康堂。” - 丫鬟进来通报的时候,永定侯夫人正坐在陆君衍的床边默默垂泪。永定侯坐在窗边,冷着一张脸。 杜姨娘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杜红袖是作为照顾陆君衍的人才被带上的,可如今,陆君衍却是病的越来越厉害,她生怕永定侯夫人迁怒于她。 “杜姨娘。” 果然,永定侯夫人开口了。 然而下一秒就被丫鬟的通报打断了:“老爷、夫人,世子夫人、二少爷、二少夫人、二姑娘回来了。” “让他们去花厅坐着。”永定侯夫人不耐烦地吩咐了一句,正要继续训斥杜红袖,突然回忆起什么,僵硬地一点一点转过脖子,眼神惊恐,“你刚才说什么?” 永定侯也露出了一脸震惊。 “他们回来了?”永定侯夫人艰难地开口。 那丫鬟点点头。 她感觉有些晕眩,缓了好一会儿,撑着头虚弱地吩咐:“让他们到这儿来见我……” 丫鬟走后,永定侯夫人也没了心思训斥杜红袖,冷着脸让她继续伺候陆君衍:“再不上心,当心我把你卖到窑……送到庄子里去!” 杜红袖在心底嗤了一声,没说话。 谢华晏等人很快就过来了。 永定侯夫妇还有些不敢置信,反覆打量着他们,半晌才仿佛回过神来,问道:“老夫人呢?” 谢华晏垂下眼,神色有些冷。她扶了扶鬓边的白花,永定侯夫人这才注意到,面色一白:“该不会……”
第78页 “老夫人去了。”谢华晏点点头,答道。 永定侯夫妇瞠目结舌,好半天才记起来问墓葬事宜和南逃经歷。 谢华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两人是如何能厚着脸皮问他们之后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斥责他们随意给老夫人下葬? 最后她在永定侯夫人再次结束一次长篇大论时飞快地打断了她:“时候也不早了。侯爷,夫人,你们都去歇息吧,我来守着夫君。” 永定侯夫人抿了抿唇,看了永定侯一眼,点点头:“那你好生守着吧。” 打发了众人和杜姨娘,昏暗的屋子里便只剩下谢华晏和陆君衍二人。 她站起身,点燃了一根蜡烛,端到陆君衍身前细细地打量他。 这个昔年锦衣拥雪的青年,而今病弱苍白,形容枯藁,双颊深深凹陷下去,一双放在外面的手瘦的仿佛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看着就像一株极易折断的枯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如今混浊不已,早就失去了神采。 他盯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发出的却只有“啊啊”的声音。 “夫君想说什么?”谢华晏刚才去收拾了一番,依稀还是旧年的眉目精緻宛然,端庄而华贵。站在他面前,曾经的一双璧人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一般。 陆君衍终于能发出声音,他吃力地道:“阿晏……你回来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握住她的。 谢华晏瞧着他这副模样,眼里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 谢华晏冷淡地收回手,笑意却温柔:“是啊,陆君衍。真没想到,我特地赶回来,恰好能送你最后一程。” 病重之人突然恢復,极大可能是迴光返照。 陆君衍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他苦涩地笑了笑:“阿晏,幸好我还有你。” 她坐在他床沿,移了移蜡烛,定定地看进他的眼睛:“是啊。” “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由世界上最恨你厌你恶你的人来送你。” “陆君衍,开心吗?” 她的笑意浅淡又温柔,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龙凤烛静静映照下的温婉柔美。 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昏黄烛灯下眉目精緻而温柔的美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一场花与月的醉梦中。 陆君衍瞪大了双眼,努力想说些什么,最后却突然脖子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谢华晏神色怜悯,轻轻嘆息着将手拂过他的眼睛,免得他继续维持着这般死不瞑目的模样。 她端着蜡烛打开门,低垂了眼睫做出一副悲戚的模样,对门口的丫鬟道:“夫君他……去了!” 阖府恸哭,满眼缟素。 一片悲伤的氛围里,谢华晏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泡了一盏太平猴魁。白瓷碧汤,美不胜收。 她提笔落下簪花小楷:“执瑞,握瑜。”笑吟吟地对身边的锁烟垂灯说:“执瑞给哥哥用,妹妹就叫握瑜,刚好和她姐姐凑成一对儿。” 垂灯有些诧异:“可是小少爷当是“一”字辈……” 谢华晏浅浅一笑:“不妨事的。” 永定侯府的亲戚几乎全部死在鑫人入侵之中,包括那些族中长老。如今有权更改族谱的,只有永定侯一人而已。 正月十八,永定侯世子逝世。 正月二十五,永定侯为其嫡长孙陆一瑞请立世子。圣上在皇后相劝之下,允。 “很快就好。” 三月初一,永定侯痛失爱子,酗酒过度,亡。 “不过是改几笔的事情罢了。” 族谱上的“一”,不知不觉中改成了“执”。 陆二爷和陆三爷亲自开的祠堂,谢华晏抱着陆执瑞,一笔一划落下。 永定侯夫人,哦,不对,是新任老妇人身为孀居寡妇,不得入祠堂。 谢华晏微微一笑。 她做了什么吗? 没有,她不过是让人给永定侯送了一罈子美酒罢了。最终选择这条路的,还是他自己啊。 陆二爷失了能寻差事的人,侯爵之位也轮不到他,浑浑噩噩;陆三爷向来懦弱。一时间,竟然没人能阻拦她。 笔下的“执”字渐渐成型,谢华晏笑得越发温婉动人。 这是她对陆家的反抗。 - “什么?永定侯去了?”陆郭氏勐地站起身,只感觉眼前天旋地转,一把抓住了身旁的丫鬟,“那差事呢?差事呢?差事是不是没有了?” 陆谦沉默地点了点头。 陆郭氏捂着脸,又哭又笑,涕泪泗流,活像是疯了。 “完了……都完了……” 陆谦只能听到几个残破的音节,他看看她,抿了抿唇,走了出去:“你……冷静一会儿吧。” 陆郭氏自缢的消息很快传来。 青瓷茶盏跌落在地,飞溅了一地的碎片。 陆谦怔怔的,想不明白。 怎么就有人可以为了差事无望而寻死呢? 似乎是当年新嫁娘娇娇俏俏的声音:“夫君——我这人最大的梦想,就是荣华加身!咯咯咯!” 原来那并不仅仅是玩笑。
第79页 陆君缘冲进了屋子。 父子俩怔怔对视一眼,悲痛之余,还有数不尽的茫然。 他们该做什么、该用什么,一向都是陆郭氏一手安排好的。如今失了陆郭氏,又没了之前分到的家产,又该做什么呢? 被人搀扶了太久,竟然就这么忘记了要如何走路。 - “你们可以自己找份营生,永定侯府能资助你们一些钱。”谢华晏抱着握瑜,用小泥人逗弄着她,随后看向下方的陆谦,道。 陆谦点点头:“多谢夫人。”声音沙哑而苍老。 - 城东,一家新开的杂货铺。 陆君缘沉默地整理着货物。 一个穿着短褐的大汉跨入门槛,陆谦连忙迎上去,满脸堆笑:“您想要些什么?” 昔日蓝袍黑马,出行时僕从前唿后拥的侯府嫡出二公子,如今也不过是一间小小杂货铺里见人就笑的掌柜罢了。 可于他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那只王谢堂前的燕,终究是飞入了寻常百姓家。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古代宗祠和族谱都很重要,所以我jio得这个还行 更狠的报復蠢作者也写不出来了……qwq ps.我说下一章完结你们信吗……好快啊(抱头逃跑)这本框架太大了,我目前还招架不住tat,尽快完结了去。下一本就写个小框架,再也不作死了=_= 我发誓下一本进度条再推得那么快我就剁手!下一本起码二十万![立g] 第45章 轮迴 长宁三十六年,六月十四。 天气晴好,大片大片的明晃晃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陈在永定侯府的砖瓦青石上,一墙爬山虎一半浸在房屋的阴影里,透出深沉的墨绿;一半映在阳光下,晃出欲滴的青翠。 徐宛然走进仁寿堂时还有些紧张。 前日才新嫁过来的小姑娘,昨个儿堪堪把阖府上下的主子认了个周全,今天就要来给老夫人请安,自然是有些慌张的。但想到与夫君陆九思昨日的甜蜜恩爱,面上又不禁染上两团浅浅的红晕。 她捏着柄绘着雨打芭蕉的团扇,尽量挑着阴凉的地方走。抄手游廊曲曲折折,总算走到了尽头。 “请嬷嬷通传一声,世子夫人来给老夫人请安了。”杜鹃伶俐地上前道。 谢华晏坐在仁寿堂里,看着锁烟还要往自己一头银白的髮髻上簪花,笑着摇摇头止了:“一把年纪的人了,戴这个做什么?” 锁烟一笑,一面麻利地为她簪上一根墨绿的碧玉簪一面笑吟吟地道:“您怎么会老呢?奴婢的姑娘永远十五岁。” 谢华晏坐到正厅的黄花梨木五福捧寿椅上还在想。 十五岁啊,正是她刚刚及笄之时。 家庭美满,夫妻恩爱,家世显赫,公婆慈祥,一切都显得美好无比。如果时间停滞在那一刻,那个整日忙着调香弄画的红衣小姑娘永远也不会知道,之后她会经歷些什么,会变成什么模样。 十五岁,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候。 就像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一样。 稚嫩的脸庞,纯真的眼神,一派天真不识愁滋味。即便眼中有几分慧黠,到底还是未经世俗沾染,少了些阅歷。 可这样的青涩,正是让她最为羡慕的。 谢华晏维持着冷淡威严的表情,不咸不淡地同她寒暄了几句,随后就打发她回去了。 小姑娘临走时似乎还有些惶恐,似乎是害怕自己惹了她不快。 谢华晏失笑。 用过早饭,她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那一墙碧绿的爬山虎。 三十年了。 永定侯夫人和杜姨娘都早早逝去,谢华晏依照规矩为她们办了葬礼,各色物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任谁也挑不出她的错来。 三十年间,她拉扯着小小的永定侯长大。他娶妻、生子、迎来儿媳,她操办、教导、学会放手。 他一点点长大,她一点点衰老。 陆君行自姐姐自甘为妾后就感到耻辱万分,发奋图强,于长宁十年考中了进士。如今为官一方,颇有政绩,子孙也都争气,渐渐地也有了诗礼之家的味道。 当初圣上为了谢家满门忠烈愧疚万分,奈何其时谢明德这一支所剩的不过她和谢循堂罢了,何况她还已经是陆家妇。愧疚心驱使下,封了怀瑾做嘉善县主,握瑜做嘉裕县主,谢循堂则被封了延顺侯。谢陆两家便都如烈火烹油,那是一等一的富贵。 如今怀瑾握瑜都早已出嫁。妾侍二三在这个时代依旧是少不了的,但二人都不像当年的她一样偏激,都将主母之权用得如鱼得水,无人胆敢造次。 是幸也不幸。 “老夫人,清平居士来了。” 谢华晏转过身。 陆妍芷一身藏蓝道袍,带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过来了。 孙期行自那封信之后再无音讯,陆妍芷便自请了在家修道。谢华晏应允了,在府中为她辟了一座小小的道观,又拨了几个年纪小些的小女孩做道童打扮,看上去倒也像模像样。 只是陆妍芷先前常来帮她处理庶务。谢华晏就笑她凡心未泯。陆妍芷也不答话,只是笑,点漆似的眸子轻轻转动,这才显出几分旧年的灵动狡黠。 二人闲话几句,日影渐渐偏斜。兴之所至,就随意地在纸上泼墨勾勒,不求精巧,但寻尽兴。
第80页 垂灯走进来,一头银髮挽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老夫人,世子原先那个通房去世子夫人面前闹事了。” 谢华晏和陆妍芷对视一眼,俱是一笑摇头。 “然后呢?” “世子和世子夫人争执了两句,世子夫人在朝仁寿堂过来了。” 是啊。如今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因为当年的胡姨娘,老夫人最最厌恶妾侍了呢? 这朱门大宅里女子的命运,真是像一场怪诞的轮迴。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之后再写个復国的番外,然后就开始人物番外啦 第46章 大楚番外·楼船铁马 宁安是座长江边上的小城。 三十五年前那一场南渡,让这座原本平静祥和的小城成了边关重地。因为常年的重兵把守,这座江南吴侬软语的小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冷冽肃杀的气息。 陆九愈是在天边最后一丝光芒被敛尽之时上的城楼。 宁安的城楼早已被反覆加固加高过。如今随着时间的流逝,青石砖上已经有了风霜斑驳的痕迹,连带着沉默的卫兵也仿佛一併变成了古老的雕塑。城楼前是宽阔浩荡的长江,沉浸在浓浓夜色里。月出东山,江水静静地流淌着,披上了一层清冷的月色,一切都显得沉静而神秘。 陆九愈默默地看着,看着一艘又一艘小船悄悄地从水面上经过,划开半副寒江月色。 一点点微凉沾在他面上,很快又化作些许湿意。他抬起头,眼前是月光下纷纷扬扬的雪白。 下雪了。长宁四十一年第一场雪。 陆九愈移开目光,放眼望向远方。他知道,在他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那重山阻隔之后,将是十万大军昼伏夜奔,裹挟着南国深夜的寒露,远赴北国。 眼前是江天月色,远方是兵戈铁马。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陆九愈仿佛听见了木桨破浪之声与铁蹄坚兵之声混杂在一起,还有战士们豪气满怀的吶喊。其声铿锵有力,铮铮然带着一身傲骨和不屈的信念。 那是大楚復国的天下昭告。 对岸已经传来了厮杀之声。陆九愈静静地站着,听着。时间仿佛凝固静止,他和那些卫兵一样,成了时光长河里一座不倒的雕塑。 天光乍破,朝阳冉冉升起,倾洒下满江的万丈光芒。 陆九愈忽然动了。他最后望了一眼江对岸,转身下了城楼,跃上骏马,扬眉一笑:“大楚儿郎们!随我——” “杀!” 二万人振臂齐声高唿,声音响彻天地。 不破楼兰终不还! - 长宁四十一年除夕夜,大楚奇袭鑫国,连攻五城,大捷。 此后,势如破竹,终在长宁四十二年九月廿八尽收失地。 战争结束后,陆九愈走入雁山谷。 墓碑上的“文定公之墓”经岁月风霜侵袭已经变得模煳不清,他伸出手一点一点拂过上面经年的尘埃。 “我的父亲……忠,义,智,勇。”“他是朕的无双国士。”“天下万人中,我最最敬佩的便是谢文定公。” 祖母、陛下、师长……一句句判词言犹在耳,陆九愈低下头,笑了笑。 他一撩衣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臣,护国将军,永定侯府嫡二子,谢文定公外曾孙,陆氏九愈,恭迎谢文定公归来!” 身后数十人随他无声地重重跪下,齐齐匍匐长拜。 尸骨入殓,由他亲送定阳谢氏祖坟。 金秋的定阳满城稻香,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杆。陆九愈看着那片湛蓝高远的天,长长舒了口气。 下一个,曾祖母陆窦氏。 - 长宁四十三年四月初四,大楚还都旧京,普天同庆。 初六夜,陛下驾崩,太子继位。 林北辰撑了那么多年,终于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完成了復国的心愿。心愿已了,人就像一具被抽走了精神气的皮囊,很快便倒下了。 但无论如何,他都走得很安详。 失国復国,到底做到了无愧于面对林氏列祖列宗。 至于往后如何……那就交由后人去操心吧。 谥号,平宗。 第47章 巫玄乙番外·不动心 三月的天,天气晴好,阳光明媚。问天阁不远处大片大片的桃花开的正艷,眉目清冷的小少年一身藏蓝道袍站在这些明艷的花枝间,竟也仿佛跌落尘世般沾染上了红尘之色。 “你是谁?来这儿做什么?”他冷冷淡淡地瞧着这个分花拂柳而来的小姑娘,眼前分明是个雪团似的人儿,他却一点怜惜之情都没有,说出口的话硬得像个冰稜子,“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小姑娘许是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孩子,听到这话也不恼,仍旧笑吟吟的,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显得乖巧又可爱:“我叫谢华晏。你呢?” 小少年依旧冷着一张脸,但到底还是拗不过早就形成的礼仪习惯,硬邦邦地回答:“巫玄乙。” “是皇后娘娘让我来玩的呀。” “哦。”原来不是坏人…… “谢谢你给我摘桃花!” “……不客气。”是因为她太烦了,才不是因为她撒娇太可爱。
第81页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随你便。”既然她喜欢……那就这样吧。 问天阁前。 “我喜欢竹子!” “师父……我……想种些竹子,修身养性。” 池塘边。 “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 “黑色!” 御书房内。 “臣无所求,但请着黑衣。” “金银珠玉豪宅车马都不要……偏要个黑衣裳?” “嗯。” 竹林中。 “你穿黑衣真好看!” “哦。” 一个个画面飞速地闪过,最后定格在一双眼眶微红的眼睛上。那双清澈的眼瞪得大大的,盛满了悲伤:“我知道了。” “谢姑娘。”他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手中的竹简,开口。 你真的想要的话……你真的想要…… 眉眼精緻的少女回过头,神色间尽是可将人诱入红尘的甜美纯真。 不行! 他还有大道……他的大道…… 那是他此生所求。自他五岁在三清像前起誓,就不该违背! 巫玄乙攥得越发用力,竹简的纹路深深印入他掌心。他木然道:“谢姑娘此生的姻缘……不大好。” “多谢国师。” 少女匆匆离去,身后的少年却勐地将头转过去。 那样苍白的笑容分明只是一闪而过,此刻却如同镌刻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不,不是的。这样才是对的。 她有她的红尘俗世,他有他的大道无情。 一开始就不该相遇的。 这副画面又如同水中晕墨般渐渐淡去,最后只剩下朱红宫墙,大雁盘旋,暮色黄昏下他沉默凝视着的背影。 “不可能的,巫玄乙。” 轻浅的嘆息却如同利刃划过耳畔,是他心底最深的梦魇。 他勐地惊醒过来。 窗外竹影婆娑,像是鬼魅在舞动身躯,搔首弄姿地嘲笑着他。 天门仙山之上的华竹宫是他如今的居所,他在前前后后植了大片大片的竹子,将这里修整得仿若一片竹海。 巫玄乙环视一番周围的陈设,静静地垂下眼。 现在不是长宁五年,而是长宁三十九年。 歷任国师“死亡”后都会回到天门仙山,彻彻底底地告别世俗,静心修道。 他已经回来了九年,却依旧难以静心。记忆中那个娇俏的身影挥之不去,像是深入骨髓的执念。 如果当初他放下了大道,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他轻轻闭上眼。 长明灯的烛火忽然轻轻摇曳了两下,熄灭了。 巫玄乙勐地睁开眼,盯着那盏黑下去的灯,面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 - 长宁三十九年二月初六,永定侯府老夫人陆谢氏出殡。 据说曾有人看到一黑衣男子抬手掀风拦住棺椁,伏于其上,神色悲戚,最终默默退至一旁,飘然而去。旁观者大惊,慌忙下跪,一时传为奇谈,人皆以此为仙人下凡。 可人们却不知道,那是上一任国师对他爱的姑娘最后的告别。 - 天门仙山,华竹宫。 一笔一划皆是深情,一颦一笑都为情痴。 原本空旷寂寥的华竹宫内,挂满了一幅幅精緻的工笔画卷。从垂髫小儿到妙龄少女,或坐或站,或嗔或笑,笔笔皆是为一人。 正中一副题字,笔画钩连间是数不尽的悔意。 “尤难修到无尘界,终未生成不动心。” 作者有话要说:  “尤难修到无尘界,终未生成不动心。”一开始是在马崇道的微博上看见的,后来搜了一下,是望舒和林南对的对联 觉得很适合巫玄乙就引用啦(/ω\) 第48章 林幼棠番外·浮萍宴 天顺元年十月,惠风和畅,是个秋高气爽,雁飞晴空的好天气。 大楚新立,百废待兴。但即便是仍有无数百姓才刚开始他们休养生息的日子,京城却已然恢復了旧日的繁华景象,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忽然听得公主车驾将至,无数小贩行人便匆忙地退向道路两旁。 铁甲开道,宝马香车,重重轻纱间隐隐可窥见帘后那倩影。纵然道路两边挤满了人,却几乎没有声音,于是马车四角悬挂着的金铃的声响便显得越发清脆。 若是不出意外,马车很快就会驶离,这条街又会恢復之前的熙攘热闹。 ——可意外偏偏就发生在此刻。 路旁忽然冲出了一个穿着一身布衣的女子,那衣裳极破极旧,洗的发白,袖口有着严重的磨损痕迹,只能从领口隐约看出似乎原本是件灰蓝的衣服。 马车急停,幸得车夫技术高超,未让车中人受到太大颠簸。 左右的护卫在她冲出来的那一瞬间就将□□架在了她的脖颈两边,把她压倒在地,喊道:“有刺客!保护殿下!” 那女子好似被吓了一跳,急急高声辩解:“不!我不是刺客!”她一面喊着,一面向马车方向仰起头,眼中有着期待之色:“公主!公主!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您的姐姐刘翠啊!”
第82页 马车中一片静默。长街两侧,人人脸上都是看热闹的神色。 片刻后,有婢女撩开了几重轻纱,里面那道身影盛装华服,气度雍容。 “姐姐?”九清公主林幼棠端坐车中,缓缓问道,语含疑惑,“本宫是当今圣上的长女,又哪里来的姐姐?” “不……不是……” 林幼棠瞥她一眼,打断了她的话,一字一句说得平淡又高高在上:“本宫乃当今圣上之女,中宫皇后所出,承天运圣恩得封公主之爵,赐号九清,取‘四海九州,海晏河清’之意,享食邑千户。” 顿了顿,林幼棠略微低下头,一双仿佛蒙着空山细雨的眼眸和那蓝衣女子视线相撞,口中说出的话却如同坚冰,冷硬非常:“敢问姑娘,何方人士?” 语毕,林幼棠不再看她,淡淡吩咐道:“走吧。” 于是护卫们将她丢进人群,马车又缓缓驶动。 林幼棠依旧静静的坐在座位上,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十指纤纤,肤如凝脂,欺霜赛雪。早年她做林家童养媳时那狰狞丑陋的疤痕,满手的皲裂和伤口早已在日復一日的精心料养中消失不见,就像她曾经的身份一样。 刘家庄刘大伟的次女。 前朝将亡之时,苛捐徭役贪官污吏层出不穷,民不聊生。她不过四岁,便被卖给了隔壁村的小地主林家做他们的三儿子的童养媳。自此之后,打骂磋磨不过家常便饭。若不是林家随着旁人一道揭竿起义,若不是随着年岁渐长她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才智,若不是林家在那场天下混战中最终问鼎中原龙袍加身…… 那双素白的柔荑勐地攥紧,指甲刺入掌心,她这才惊醒过来,苦笑一声。 ——她都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 天顺二年,高祖驾崩,新帝即位。次年,改元承平。 承平四年,九清公主正值二八芳龄,圣人亲自指婚,将其嫁与定国公世子苏琅。 定国公苏诀乃开国勛贵,爵位世袭罔替,在军中的影响力极大;定国公夫人出身侯府,身份尊贵。加之世子苏琅在京中素有美名,文武双全,丰神俊秀,是个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一时间,无人不夸上一声“佳偶天成”,定国公府更是门庭若市。 是啊,佳偶天成。 长宁元年正月十五,二十九岁的九清公主林幼棠登上公主府的摘星楼,放眼远眺,凝视着万家灯火,在心底默默念道。 好一个佳偶天成。 闭上眼,眼前似乎还有成婚那日的锦绣鸳鸯,满目朱红。 可她的婚事,从头到尾都不过是先帝的一场谋划。 琴瑟和鸣,赌书泼茶之后,便是承平六年那一次精心谋划的刺杀。那一杯香气悠长的龙团胜雪,被她亲手递给了苏琅。 她还记着,那日苏琅穿着鸦青色的长衣广袖,玉冠束髮,同她闲坐在桃树下品茶论诗,然后含笑看着她为他递上一盏龙团胜雪。 她几乎不敢去看他,递完茶以后便自顾看书,却是许久都不曾翻动一页。 “卿卿,你能再为我取一本《云外游记》来吗?”她听见他问。 他还在唤着“卿卿”,这样亲昵的称唿。 强压下喉头的酸涩,她佯装平静道:“好。”起身时却仿佛有什么预感,猝然回头,但只来得及看见他在一瞬间捂住了脸,轻笑一声:“很丑,别看。” 她愣在原地。 是了,他也是如此聪慧的人啊。他怎么会不知道? 她一时间竟无法动作,只是手脚僵硬地看着他,看着他过了片刻咳出一口鲜血,落在鸦青衣衫上,从红得刺目到渐渐暗沉。 她慢慢地坐了下来,握住了他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那只手冰凉冰凉,像经年不化的高山雪。 可是不是这样的,他的手一直是温暖的,在冬日里他握住她的手,她便能感觉到一股暖意从手上流入心间,于是二人便相视一笑。 她张了张嘴,想喊太医,却最终只能狼狈地低下头。 她不能喊。 不是不想,不是不愿,是不能。 “卿卿……”他又喊了一次,声音沙哑,不復往日清泠。 她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后感觉他手上的力道一点点散去。 一滴泪砸在书册上,晕开了一片墨色。那书上写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 承平六年,定国公世子因病逝世。圣人怜惜九清公主青年守寡,不顾朝臣反对允其大归。另加食邑千户,于永安街建公主府,亭台楼阁雕樑画栋,自是数不尽的风流景象,更有摘星楼一座,可望尽京城风光。 数月后,定国公夫妇因年事已高又痛失独子,先后撒手人寰。皇上哀恸不已,连下三道圣旨三次加封,并命礼部厚葬。 自此,定国公府湮没在歷史长河之中。 真真是一箭三雕的一场好算计。 长宁元年元宵夜,林幼棠託病未赴宫宴,独上摘星楼,远眺云海叠山,万家灯火。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 长宁四年,九清公主林幼棠于公主府内宴请京中诸位夫人贵女,宴名“浮萍宴”,仿的是旧时曲水流觞的风雅事,只不过托着酒盏菜餚的换作了能工巧匠制成的浮萍模样的托盘,再以浮萍遮于其上。远远望去,只觉浮萍流盏,风流自在。
第83页 便有后人于《风月录》中写:“楚平宗四年,九清公主设浮萍宴,京中传为盛事,家家皆以有浮萍盏为雅。” - “公主,取这浮萍之名做什么?不吉利呢。” “就这个名字吧。” 记我此生如水中浮萍,少无父母,长无夫婿,老无儿女。 水流如急箭,人世若浮萍。 第49章 陆妍芷番外·无定骨 求道堂中是一贯的安静,连小道童走动的声音也轻微得几可忽略。 陆妍芷步履轻轻地走过那一条长桌边,细白的手指慢慢地从那一封封书信上划过。 指尖是陈年泛黄的纸张特有的触感,指下是一个个清俊飘逸的字。都说字如其人,陆妍芷忽然有了个荒谬的想法,她拂过这些字,是不是就像拂过了他? 五十一岁的陆妍芷早已不是当年濯缨亭里因为一句捉弄就又气又羞面飞红霞的姑娘了,这样的想法只是让她自嘲地笑了笑。 五十一岁,她的年纪已经算是大了,就连看着这些字都会觉得有几分模煳不清,像是漫长的时光在她眼前蒙了一层烟雾,要阻止她再去清清楚楚地回忆那些故事。 可是时光不知道,有些事,早就镌刻于心了,任眼前雾霭层层也掩盖不去。 模模煳煳间,透过这些俊逸的字迹,她似乎又能见到那个少年灿如晨星的眸子。 孙期行生得温柔斯文,唯有那一双眼睛不同,眼角一点锋芒,锋利无比,像是利刃破出。多情缱绻的眼里偶尔会不经意地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而那一刻他的眸就会亮得犹如天上的星子。 那日自濯缨亭一遇,陆姸芜便气恼不已。也不知怎的,从前的养气功夫似乎在那一刻全都不做了数,怒气上头就去了封信。 待她反应过来,孙期行的信已经回来了。 他诚恳地道了歉,字也是那日“濯缨亭”一样的板板正正,叫人一看就觉得他定是个规规矩矩羞涩怯懦的少年郎。却又在末了用一笔清俊飘逸的字问她:“陆姑娘也爱字?” 陆妍芷又气,又不气,只觉得头都大了。索性也硬着头皮给他回了封信。 孙期行站在书桌前,看着那娟秀的簪花小楷,又望了望半开着的窗外那一丛芭蕉,垂眸笑了。微风从窗户里悄悄地钻进来,吹动了少年郎垂落在青衣上的碎发,也吹动了那如云的袖摆。 提笔落字,袖如流云,竟是晃开一片不自知的少年心事。 书信去去来来,陆妍芷竟然也渐渐对他有了几分感情。只是少女心思总是难猜,更不提陆妍芷自个儿也只模模煳煳地感觉到了些,自然不肯流露出来。两个心怀鬼胎的人便只能努力在一封封书信里展现着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欲说还休又遮遮掩掩。如今看来,尽是小儿家的羞怯。 数月后的元宵佳节,陆妍芷赴了孙期行的约。 月上柳梢,满城灯火,她走在孙期行身侧,看他体贴地为她隔开人潮。 大抵是灯火太过璀璨,身侧的少年好看得有些过分。 人潮汹涌中小指轻轻地勾一勾,随后一点点碰到无名指、中指、食指。忽然孙期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地包裹在掌心,力道却又很轻,不至于弄疼了她。 陆妍芷惊讶地抬起头,恰逢他偏过头,笑着看着她。 视线相撞,浅浅的红晕悄悄染上面颊,陆妍芷羞得连忙想抽回手,却感觉到他攥紧了些。 陆妍芷抬头,暗暗瞪他一眼,只能红着脸解释:“攥紧了,就、就不会走丢了。” 孙期行勾了勾唇角,笑得很温和:“嗯,我也这么觉得。” 陆妍芷又瞪了他一眼,却被他抓了个正着,慌不迭地转过头去,胡乱指了盏花灯:“我想要那个。” “好。”孙期行低低应了,声音中带着三分笑意。 花灯到手,方才的事情便算是揭过。陆妍芷轻轻舒了口气,却不防孙期行又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她。 “怎、怎么了?” “拿了在下的花灯,陆姑娘不应该回礼吗?” “……” “你想要什么?” “期行所求不多。但若是姑娘不愿意给的话,期行也不会强求。” “期行想要陆姑娘……以身相许。” 空气似乎有片刻的凝滞。 孙期行悄悄地握紧了左手,眼底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紧张和慌乱。 绚烂的烟火在天边绽放,少女仰起头,盈盈目中是流光溢彩的灿烂:“好啊。” “我等你来提亲。” 可是她等来的最终只有一句“衔草结环,生死不负”。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她的少年最终长眠于不知名的战场,而她却是连衣冠冢都无法立下。 陆妍芷收回手,笑了笑。 若是黄泉之下,得上天垂怜能再度相见,他会不会不认得她? 毕竟君永少年郎,我已霜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