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携带桃花源》 第一章 天为谁春 凌梅平生第一次进城,跟随兰心一同前往,乘坐中巴客车出发,中途还要借助轮渡这种交通工具,尽管一路顺风,整个途中还是花了半天时间。 此时处暑已过,暑气仍然未减。尤其是在上午九点过后,秋老虎发起威来也是无异于暑夏。车辆停在渡口,排队等待渡船的到来。起先还有人坐在车上不愿下来,他们穿戴崭新鲜亮,恐怕是不想让衣鞋沾上岸边的泥沙,毕竟,任谁都想体面的出现在城市,而不是以泥腿子的形象。只是纹丝不动的队伍让他们渐渐坐不住了,尤其是车停下来之后,再没有了快速前进带来的风,车内显得更加闷热燥人。 渡口非常热闹——真的又热又闹,虽然水面上似有清风吹来,但无奈人群密不透风。除了乘客、司机和渡船上的工作人员,还有一群头戴草帽,衣着随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妇人,她们有着健壮的身体,黝黑带红的皮肤,或是挽着竹篮,或是挎着木箱,十分灵活的穿梭在停靠的车辆和流动的人群之间。一声声“麻辣豆腐麻辣鱼,鸡爪鸭掌火腿肠,瓜子花生莲子米,香烟槟榔矿泉水……”的吆喝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她们用一种完全不同的乡音把各种零食小吃的名字连成一串喊得有腔有调,随之一阵阵香气袭面而来,诱人生津。 这是一段漫长的停留,有些零食来打发时间是最好不过的了。于是不断有人向她们招呼: “来一串豆腐。” “来一条鱼。” …… 听到这种召唤,立刻会有几位妇人同时涌现过去,七嘴八舌地向目标客户推荐自己手中的美食: “我这豆腐早晨才炸,喷香的,不信你闻。” “这个鱼就新鲜啦,昨天晚上才从河里捞出来,都是我自己炸的,你只管放心吃。” …… 听起来都不错,可往往只有一位能够顺利成交,待乘客确定交易对象之后,其他妇人就会自行散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如果说凌家是靠山吃山,那这群妇人就是靠水吃水。道理都很简单,只要勤劳肯干,总不至于饿死。 凌梅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难免好奇。她观察了几笔成功的交易,发现这种交易方式比较独特,非常方便,不用找零。小吃的标价基本上都是以一元、两元、五元为单位。即使是为了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承诺作出的少许优惠让利,导致需要找个零头五角,妇人也会飞速递来一瓶矿泉水,善解人意地说: “上了渡船还有好一阵子呢,拿着解渴。” 爱食麻辣的人不会不知道,几串豆腐或者一条鲫鱼吃完,这瓶水用来解渴漱口都有必要,除非带水出门,否则都会豪爽地接住。 无论对方是否接受这种找零方式,妇人都会顺便向乘客再推荐一两种其他零食。有些乘客本来只是一两元的需求,她们最后却做成了五元十元的生意。这让人不得不钦佩她们,不仅有一双灵巧的手,还有一颗玲珑的心。天这么热,黑汗水流,挣的都是辛苦钱。 凌梅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们的身影,却忽略了身边的人。一边的兰心轻声地问: “想吃?” “哦?不!” 凌梅立即否认,一条麻辣鲫鱼五元钱,相当于她这趟出门的车票。 “麻辣味道没有什么巧的,我做的比她们的更好吃。” 兰心不屑地说,好像她真的做过似的。不过,上山下田,家里家外,这世上倒像真的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得住她的。 凌梅心领神会,明白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也就管住眼睛,不再去看她们。 渡船终于来了,各车的司机开始招呼各自的乘客上车,渡船上的工作人员各就各位,准备接渡。闹哄哄的渡口重新归于平静,那些妇人也不见了。人生在世,诸多不易,自顾不暇的人,又哪里顾得上去怜惜别人的命运? 难怪兰心选择在天蒙亮时出发,原来是怕在渡船上耽搁。上了渡船,兰心的心情很好,语气轻快地说: “这已经算是快的了,还赶得上吃中饭。” 如此说来,若是稍有不顺,朝发夕至也不是没可能。凌梅有了心结:这进城一趟真不容易,以后回乡怕也是难了。 兰心似乎猜透了凌梅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这趟去了就别总想回来,考上大学,跳出农门,你的命运就改变了。” 凌梅低头不语,心中所想却是:就像凌霄那样吗?那个光是提起他的名字,十里八乡都会赞不绝口的人。从来只想偏安一隅的人,现在要让她待在那样一个灼灼生辉的人身边,压力不是一般大啊! 轮渡从此岸到彼岸,乘客从乡村到城市。到了市区还要换乘公交,五毛钱一个人,无人售票,乘客都很自觉投币上车,司机只管人满发车。平时只骑过自行车的凌梅,这趟出门倒是把中巴、轮渡、公交各乘了一遍,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许多曾经觉得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某天都会一一经历。 凌家母女两人这趟跋山涉水而来,不为走亲访友,只为学业有成。为了这个目的,兰心舍近求远,把凌梅送进城来,只因为她始终相信:市里的教学质量肯定高于乡里。 数日前,兰心与凌霄通了电话,儿行千里母担忧,她从他的生活关心到工作,听说他将进入人民教师的行列之后,连赞几个好字,说到家中近况,顺口提了凌梅即将升学高中的事,哪知他不假思索地说: “让她过来读书。” 兰心一听自然是求之不得,平时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她一人做主,凌梅上学这件事情她倒还问了凌松,不消多说,他也觉得主意不错,只是说了一句: “这不是给他添麻烦了吗?” 兰心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 “这是他的提议,他自己都不怕麻烦,你多余担些心。” 这样一说,凌松再无多话。 第二章 细雨润物 我不是本地户口,却能走读,这等待遇羡煞众人。其实是因为我突然转学,宿舍没有空位。 校园太大,开学近一个月,我才找到捷径,从教学楼后面那条石子小路到校门,可比走图书馆前面那条水泥主道提前三分钟达,尤其是晚自习后还能避开涌向商店和操场的人潮,不至于走错了。 唯一不便的是,校园边角还在建设,常有砖石挡道,沿途又没装路灯,开始走夜路时,只有接着月光,凭着感觉,小心探路,谨慎前行,才不至于踢破脚趾或者绊倒在地。后来,走的次数多了也就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避开那些障碍。 那天没有月亮,还刮起了夜风,我并没有放缓脚步,隐约感觉身后有人,我快也对方快,我慢对方也慢,僵持有一段路程了,可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 走这条路我还从没遇见过人,到底是谁,我让你先过行不? 我从一堆砖前迅速绕道逆行,然后,我就听见一声闷哼,那人栽倒在地,据我以往经历,这一跤摔得很真实,轻则破皮流血,重则青紫淤血。 我重新走回来,大步阔前,刚才这段迂回至少浪费了三分钟,我不加速就无法保证按时回家。 “同学,你可真不友好!”他戏谑地说,声音穿过漆黑的夜,阴冷的风,从我的身后传来,我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拔腿就朝校门跑去。 直到背后一股重力扑来,一声突兀地“喂”之后接着一声惨叫的“啊”,他已经被我摔倒在地,虽然他的叫声有些夸张,但这次摔得一定不轻,因为我使出了浑身的劲。然后,没命地往前跑。 我从校门里的小门走出时,还在心有余悸地想,夜路走多了果然遇到鬼,下次还是走主道。 我一路奔跑回来,最终赶在晚上十点准时到家,意外的是,凌霄竟然坐在客厅里看文件。 他瞟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文件,语气清冷地问:“这个点到,还需要跑?” 我上气不接下气,无法回答他的提问。如果我坦言相告刚才的遭遇,他会怎样?还是算了,不给他添麻烦,毕竟有惊无险。 “我速度比较慢。”关于这点相信他不会质疑。 有好几次周末外出,同行一程他要等我几回,他忍不住质问我:“你怎么这么慢?”我只能一路小跑追着他。 果然,他没再问。我快步穿过客厅,在阳台上收了衣服进了卫浴室,全身汗透实在太难受了。 躺在床上,我用柔软的棉被裹住全身,白天晒过的被子里散发出午后阳光的气息,一点一点沁入身体,一颗悬着的心才敢安放,幸亏当初选学的是武术而不是舞蹈。 春节刚过,距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凌霄问我:“除了读书,有没有其他爱好?”我想了想:“挖野菜、捉泥鳅、掰竹笋、捡栗子,这些算不算?”他叹了口气,带我来到一个艺术培训基地,美术、音乐、舞蹈,他一边带我参观一边跟我介绍,并把选择权交给我:“不指望你成才,就当陶冶情操。” 我一脸地不可思议,有没有搞错,让我和一群年龄小我十岁的小朋友们玩,还不如直接把我丢进幼儿园。我意兴阑珊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看见一个大写加粗龙飞凤舞的“武”字,眼前一亮,顿时,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止戈为武——我已故外祖父的毕生追求。“我能不能选择武术?” 他的眼神闪过一抹惊愕,过了片刻,点头允了。 化学老师讲到二氧化硫时,“有强烈刺激性气味”,然后走下讲台,一手推开窗户,一股夹杂着春光和花香的暖风扑面而来,坐在前排靠窗的我昏昏欲睡,但在他眼皮底下只能强打起精神,他一边整理被风凌乱的光明顶发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一种类似于臭鸡蛋的气味”,还用手在鼻前挥了挥,仿佛那种气味真的存在似的。 我见过一些强烈的化学反应,但我对这门课无感,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表演。好不容易捱到下课铃响,我起身去关窗,不料一阵风过,刚发下来的试卷乘风而去,落在后排窗户的水泥遮雨板上。 我走到最后一排,靠窗位置的人正襟危坐,对着化学课本目不斜视,一副沉浸书中的样子令人不忍打扰。我打住请他起身踩他椅子的念头,返回我的座位搬起椅子往后走,坐我后面的女生见势不妙,起身向我支招:“你找个男生帮你捡吧。” “谢谢,不用。”借着椅子的高度,我跳到那块遮雨板上,捡到卷子起身时,靠窗的人站起身来,正好与我目光对视,一副惊恐万分的表情。我就算不是美女也不是恐龙好吧,同学你用这种目光看我到底几个意思? 正在饮水机前接水的女生我有点印象,她平时课间十分伶牙俐齿,这时指着窗外的我却只会说一个字:“你……你……你……”虽然口齿不清,说话不转,大脑反应还是很快,主动伸手把我拉了进来。 她:“我必须认识你,藏青。” 我:“谢谢,凌梅。” 藏青踹了一脚靠窗那把椅子,“我靠,北辰,你是不是个男的?这种时候都不帮忙?让她一个女生跳窗。” 跳窗?她用词好生猛。 椅子上坐的人头都没回:“她让我帮了吗?” 确实没有,“没有那个必要。”我把藏青的茶杯放到她的手中,带着我的试卷和椅子离开了。 晚自习时,班主任在教室巡视一圈后,停在我课桌前,小声问我:“你视力怎么样?” 我答:“正常。” 然后,我就听到他说:“这个位置太靠前了,看不清黑板的那边。下自习后,你把课桌搬到最后一排,北辰旁边。” 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应该回答近视的。 然而,多说无益,下自习时,北辰站在我课桌前,刻意大声地说“班主任让我帮你搬课桌。”至少我这大组前三排都能听到。 从此,我和北辰成了同桌。白天上课,我能清楚地看到整张黑板的板书,不必再去臆测那半边写的是什么。晚上自习,他也还算安分,不是趴着睡觉就是戴着耳麦,很少见他看书做题。 第三章 春雷惊蛰 惊蛰。春雷响,万物长。 我不是本地户口,却能走读,这等待遇羡煞众生。然而,他们并不能用辩证的眼光来看待这个问题,眼里只看得见我进出校门的自由,看不到我寄人篱下的沉重。 校园大到刚开学那几天,我上学时几次因为迷路差点迟到,放学后却怎么绕都找不到校门。直到有一天体育课没事到处转悠,我才找到捷径,走教学楼后面那条石子路,可比走图书馆前面那条水泥道提前五分钟到达校门,尤其是晚自习后还能避开涌向商店和操场的人潮,不至于走错了方向。 唯一不便的是,校园边角还在建设,常有砖石挡道,沿途路灯稀少,灯光似有若无。我开始走这条夜路时,只能借着月光,凭着感觉,小心探路,谨慎前行,才不至于踢破脚趾或者绊倒在地。后来,走的次数多了也就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避开那些障碍。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还刮起了夜风,但这并没令我放缓脚步,走出教学楼的视线范围,隐约感觉身后有人,我快对方也快,我慢对方也慢,这样僵持了一段路程,可离校门还有一段距离。 走这条路我还从没遇见过人,到底是人是鬼,我让你先过行不? 我从石块堆前迅速绕道逆行,不久,我就听见一声闷哼,那人栽倒在地。据我以往经历,这一跤摔得很真实,轻则破皮流血,重则青紫淤血,不管是敌是友,再比行路速度应该都不是我的对手了。 我重新折回来,大步阔前。刚才这段迂回路程至少耗费了两分钟,我再不加速就无法保证按时到了。 “你可真不友好!”我听到他戏谑地说,声音穿过漆黑的夜,阴冷的风,从我的身后传来,我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想都不想,拔腿就跑。 直到背后一股重力扑来,一声突兀地“喂”之后接着一声惨叫的“啊”,他已经被我摔倒在地。虽然他的叫声有些夸张,但这一次摔得一定不轻,因为这个过肩摔我使出了浑身的劲。然后,不管脚下的路,只顾没命地往前跑。 我从校门里走出来时,腿都是软的,夜路走多了果然遇到鬼,下次还是走光明大道。 我一路狂奔回来,最终赶在晚上十点准时到达,意外的是,凌霄竟然坐在客厅里看文件。 他瞟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文件,语气清冷地问:“这个点到,还需要跑?” 我上气不接下气,无法立即回答他的提问。如果我坦言相告刚才的遭遇,他会怎样?还是算了,他没有义务去考虑我的处境,况且,还是有惊无险。 同时,我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些意思,我既然寄住在他家,就应该按时回家。 “我走路比较慢。”关于这点我相信他不会质疑。记得开学那天,我们刚开始时明明同行却在不知不觉中拉下了很大一段距离,害他不得不停下来等我,他忍不住地责问我:“你怎么这么慢?”我不想辩驳是他走得太快,只好一路小跑追着他的步伐。那也是我到他这个家的第一天,回想起来,已是半个月前了。 果然,他没再继续追问。 我赶紧穿过客厅,在阳台上收了衣服进卫浴室,全身汗透实在太难受了,尤其是路上一阵热汗回来一阵冷汗,冷热交替让我浑身不适,整具躯体都似虚浮,连手锁上卫浴室的门时,都在发颤。 躺在床上,我用柔软的棉被裹住全身,从头到尾,被子好像白天晒过一样,散发出午后阳光的气息,一丝一丝沁入身体,我努力了好久,悬着的心仍然无法安放。那个鬼魅的身影仍然让我心有余悸,幸亏有位武艺高强的外祖父。 五岁以后,我用尽一切撒娇卖乖手段,终于让外祖父遵从“传男不传女”祖训的信念土崩瓦解,成为他关闭武馆之后的唯一授艺对像。然而,我只学到了一些防身术,还是皮毛。 “防身术是中国武术当中,应用于个人自我防卫的一种技术,它区别于搏击、格斗、拳击等主动进攻型的运动形式,它不是一项运动游戏,而是一项武术实战,是以在自己身体受到攻击时所能采取的高度自我防卫策略与技术手段,消停侵害,维护个人人身与财产安全。”中考后的那个暑假特别漫长,外祖父故,我第一次走进网吧,第一次上网,搜索了这个词。 从艺十年,我终于用它保护了自己。 星期天下午,我没有外出,难得凌霄也在。 他突然问:“除了读书,有没有其他爱好?” 我想了想:“挖野菜、捉泥鳅、掰竹笋、捡栗子,这些算不算?” 他叹了口气,带我来到一个艺术培训基地,美术、音乐、舞蹈,他一边带我参观一边跟我介绍,貌似要把选择权交给我:“不指望你成才,只当陶冶情操、感受美好。” 我一脸地不可思议,有没有搞错,让我和一群年龄小我十岁的小朋友们玩,还不如直接把我丢进幼儿园。我意兴阑珊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看见一个大写加粗龙飞凤舞的“武”字,顿时,眼前一亮,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止戈为武——外祖父的毕生追求,尽管,求而不得身先故。 “我能不能学武?”我问。我以为外祖父会长命百岁,当初才学得那么慢,如果,如果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强撑,只等我中考完就离开,那之前的十年,我宁愿不去上学也要学会他的全部招式。这样,我可以在回忆他的时候,练上一二招。 凌霄的眼神闪过一抹惊愕,过了片刻,他缩小了我的选择范围:“除此之外,其他任选。” 最终,我在看见钢琴的黑白二键之后,选择了它。 “钢琴是西洋古典音乐中的一种键盘乐器,由88个琴键(52个白键,36个黑键)和金属炫音板组成……”钢琴老师热情地介绍,并让我体验触摸在琴键上的感觉,我的眼里,只有黑白。 第四章 春分阴阳 春分。阴阳相半,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化学老师讲到二氧化硫:“有强烈刺激性气味”,放下教材,走下讲台,双手推开窗户:“门窗紧闭,气味怎么散发出去?”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临窗而坐的我首当其冲。而他却只顾整理被风凌乱的光明顶发型,还慢条斯理地继续:“一种类似于臭鸡蛋的气味”,并用手在鼻前挥了挥,仿佛那种气味真的存在似的。 我见过一些化学反应,场面着实强烈,但我对这门功课无感,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表演。好不容易捱到下课铃响,他前脚走出教室,我后脚就起身准备去关窗。 不料又一阵风过,刚发下来的试卷乘风而去,飘落在后排窗户的水泥遮雨板上。 坐我后面的女生无比同情地望着我,郑重相告:“新同学,你刚来还不适应,但凡他的课,前排窗必开。” 我点点头感谢她的善意提醒,若是冬天,风这么大,上化学课应该戴帽子和围巾更配。 我走到教室后面,靠窗位置的人正襟危坐,对着化学课本目不斜视,一副勤奋好学的样子实在令人不忍打扰。我打住请他起身踩他椅子下遮雨板的念头,返回我的座位搬起椅子往后走。 刚才同情我的女生见势不妙,立即向我支招:“你还是找个男生帮你捡吧。” “谢谢,不用。”借着椅子的高度,我跳到那块遮雨板上,捡到卷子起身时,靠窗的人站起身来,正好与我目光对视,神色惊恐。我就算不是美女也不是恐龙好吧,同学你用这种目光看我是几个意思? 正在教室后面饮水机前接水的女生我有点印象,她平时课间十分伶牙俐齿,这时指着窗外的我却只会说一个字:“你……你……你……”虽然口齿不清,说话不利索,但大脑反应还是很快,主动伸手把我拉了进来。 她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必须重新认识你,藏青。” 我回:“谢谢,凌梅。” 藏青踹了一脚靠窗那把椅子:“我靠,北辰,你是不是个男的?这种时候都不帮忙?让她一个女生跳窗。” 跳窗?她用词好生猛。 那个被叫作“北辰”的人临窗而立,还在俯视窗外,头也不回地问:“她让我帮了吗?”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我应该在哪里听过。我想了想,确实没有:“也没那个必要。”我伸手把藏青的茶杯放到她的手中,带着我的试卷和椅子离开了。 晚自习时,班主任在教室巡视一圈后,停在我课桌前,小声问我:“你视力怎么样?” 我老实答:“正常。” 然后,我就听到他说:“这个位置太靠边了,看不清黑板的那边。下自习后,你把课桌搬到最后一排,北辰旁边。” 我感觉不太好,早知道是这个结果,我应该回答近视的。 然而,多说无益。下自习时,北辰站在我课桌前,刻意大声地说:“班主任让我过来搬课桌。”至少我这大组前三排都能听到,然后连课桌带书搬起就走。通知?知悉,我反应过来后拎着椅子跟上。 至此,我已经确定自己是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从此,我和北辰成了同桌。上课时,我能清楚地看到整张黑板的板书,不必再去臆测那半边写的是什么。下课后,我被九门功课折腾得精疲力尽,而他大多时候只做一件事——伏案睡觉。都说春光醉人,还能真醉? 太过平静,反而让我不知所措,小心提防,时刻留意。 在一干大叔大爷级人物的衬托之下,年轻未婚的生物老师理所当然成为高一教师年级组的颜值担当,站在三尺讲台上,抑扬顿挫的声音和行云流水的板书,迷倒一众女生。于是,他被同学们称呼为“许哥”,而不是老王、龚爹、李大叔、刘大爷。 但凡当天有生物课,我的课间十五分钟都会被藏青占据:“简直帅出天际……”这是她切入花痴模式的征兆,我赶紧抽走被她胳膊肘压住的作业本,以免被她口水浸湿,至于其他,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虽然我不同意她说的每一个字,但是我管不了嘴长在她身上。当然,如果重复频率太高的话,为了避免耳朵起茧,我只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关键是声音还那么有磁性……”她突然摇了一下我的手臂。我猝不及防,笔尖戳破纸面,墨迹拖出好长,这个作业要上交的,现在弄成这样,我得撕了这页纸重做。君子动口不动手,既然她是女子,我只能回她一记白眼。 “他留了作业?”她看见我合上的作业本,一声惊呼。 幸亏每周只有一节生物课,两周才留一次作业,即使帅出天际、声音磁性也没能让她用心听讲。“你就是这么迷他的?生物老师要是知道了该作何感想。” “哎呀,我就是因为迷他才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这是什么逻辑?我竟无言以对,而她趁我反复推敲这句话是否有语病时,顺走了我的生物书。 然后,我就听到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这样一个男人就能让人类退化成草履虫,女生啊,真是头脑简单的物种。”它来自于我的同桌——北辰,他望着天花板,语气不是一般的轻蔑。 我嘴上不理会,心里却腹诽了他一万遍,就你细胞多! 经过一个多月的耳濡目染,我知道了一些同学敢于抛开性别差异,誓将友谊进行到地久天长。比如课间休息,隔壁班女生来找我班某男生,不坐椅子而是直接坐到他的腿上。虽然当着全班同学的背,但完全无视最后一排其他人的存在,与其亲密互动。 这一幕发生在距离我仅0.5米即一个过道之隔的附近,要想做到视而不见,还真的有难度,我艰难地别过脸,本想看看窗外,却对上了北辰的侧脸,此人很是不屑,一声讪笑。好吧,我承认自己没他见多识广,班级联谊都到这份上了,原来是我孤陋寡闻。 第五章 气清景明 清明。气清景明,万物皆显。 班主任在晚自习上谆谆教导我们:“不要以为风景这边独好,其实好景都在后头呢……”此处省略采用借代、比拟等来含沙射影的千字文,修辞手法用得这么恰如其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语文老师,然而,他教地理。 跟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整个班里顿时鸦雀无声,尤其是那些心领神会的同学,一律伏案,奋笔疾书。唯有北辰压低声音回敬老班:“言行不一,也配为人师表?”这人也太不尊敬师长了,我都替老班气愤。 然后,我就听到他小声嘀咕:“这话他敢对白骨精说吗?”白骨精教我们历史的,皮肤白、骨感美、妆容精,难道她对此会有意见? 我不明白,直到这天晚自习老班带女儿来巡场,出了教室我听到她管历史老师叫“妈”。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是爱人同志啊。 “他们还是高中同学呢。”这人好像学了读心术,我深感震惊,想要求证这句话的真伪,转过头去,他看着我,眼里是难得的一本正经,绝无戏言,一个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我相信了。 他很认真地说:“我们应该友好相处。” 我也认真地回:“我们一直相安无事。” “哦,那我之前每天对着空气说话。”他一副“我懂了”的样子。 “我以为你习惯自言自语。”难道不是?哪次说话他是正对着我。 然后,在口枪唇剑地往来中,我们相视一笑泯恩仇。我以为这就算是和解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我和北辰只是误会没有冤仇。 晚自习结束后,我整理完书桌,准备回去。 北辰突然来了一句:“一起走。” 我感觉不太对劲:“不同路。” “那条路太黑了。”好吧,我承认确实是,可是,哪条路?他一直知道? 他自嘲道:“我在那条路上摔倒两次……” 我连忙打断他的话:“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起身离座:“边走边说,快熄灯了。” 我跟在他身后,难道他想找我单挑?如果他是有备而来,处心积虑了这么久,肯定不会适可而止。被学校抓到我能说是切磋武艺吗?我有多少胜算能不能全身而退? 他果断朝教学楼后面那条石子路的方向走去,那条路确实太黑了,我突然想走图书馆前面那条水泥道。可是,现在不比过去,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跑上前,试着说服他:“我们不能这样,万一被学校发现就完了。” “哦,哪样?”他停下来:“你该不会是想……”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同寻常:“当然不是,我以为你找我报仇。” 他继续走:“是啊,多大仇啊,差点把我摔得半身不遂。” 我只是防身而已:“没那么严重吧,我下手不重的。” 他突然转身,我差点碰到他:“你的意思是还手下留情了?” “绝对没有。”我更正道,不过,话好像不能这么说,我想起我这一路跟来是为的什么?不就为了和平解决争端!那我还跟他讨论摔他到底用了几成功力?算了,我决定不说话。 “疗伤都有哪些方法?” “药疗、食疗……” “武侠剧里有一种运功疗伤……” “都是假的。”我没把他的脑子摔坏吧,这也能信? “你有药?” “你有病?” “那我就退而求其次……”我听见他长舒一口气:“食疗吧。” 得了吧你,那点小伤都过去快两个月了还没恢复,那只能是—— “内伤,不知道还能不能好?” 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我都快忍出内伤来了:“说具体点!” “先吃一个月的早餐。”马上他又补充道:“要每天不重样,明天的话,就吃米粉算了。” “做梦吧你,你能出校门吗?”我点醒他,愚人节已经过了。 “出校门?我为什么要出校门?我受伤了,我怎么能出得去?当然是你带给我吃。” 原来他打的这算盘,为了避免他有更多附加条件,我同意了:“最多一个星期不重样,汤汤水水的带不了,每天我买什么你就吃什么。”既要促成和谈,又要站稳立场。 “好吧。”他貌似还心不甘情不愿。 “那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我试着问。 “请问,别说一个,十个,百个……” 我又不是十万个为什么,对你没那么多好奇。我赶紧打断他:“那天你为什么要跟踪我?”如果不是他鬼鬼祟祟的,我会诉诸武力? “跟踪?冤枉!天地可鉴,我就想请新同学帮我带份早餐。这条路这么黑,她走我前面也不提醒我地上有堆石块。我摔倒了,她也不拉我一把。我只想打个招呼,结果话还没出口就被她撂倒在地。太伤我自尊了,这要是传出去我在学校还怎么混。” 天地可鉴?那什么,夜太黑,我看不清天和地,不知道它们对此有没有异议。“所以,你受伤的只是自尊。” “所以我才说是内伤啊。”这厮……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校门口了,这场乌龙总算真相大白,我问:“至于吗你?就为了一份早餐。”自从同桌以后,我通过声音确认他就是那天晚上被我摔倒在地的人,每天提心吊胆,就怕他哪天跃身而起,掀了我的桌椅。 他站在校门内,向我挥手告别:“至于。记住,不是一份,是一个月。” 到底是我误伤了他,一个月,我认了。 除夕之殇未尽,又清明。高中已经与所有节假日无缘,我第一次亲手做了青团子,艾汁和入糯米粉,野菜为馅,糯韧绵软,清香可口,却无法带给那边的亲人一尝。 为此,吃了一阵子素。于是,我和北辰关于早餐对白一般有了以下版本——古诗版: 他:“今天早餐吃什么?” 我:“‘蓼茸高笋试春盘’。” 他:“可以换个口味吗?” 我:“‘人间有味是清欢’。” ——文艺版: 他:“‘如果你给我的,和你给别人的是一样的,那我就不要了。’” 我:“不吃滚。” …… 第六章 雨生百谷 谷雨。杨花落尽子规啼。 “请稍等,她回来了。”我回来时,听到凌霄在打电话,却没想到这个电话是找我的。 他把手机递过来:“接电话,你的母亲。” 我接过来,看向他,他没有一丝避讳的意思,也是,这是他家,他凭什么要避?该主动回避的人应该是我。 我站在客厅的窗前,面朝夜色,背对凌霄:“什么事……妈?”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外人面前跟她对话,用“妈”代替了“您”这个称呼,说得极为艰难,太久不用,有些字就成了生僻字。 电话那头没人说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挂了,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用手机打电话。以前用的座机,对方挂了之后我能听到“嘟嘟嘟”的盲音,不过现在那边没有传来这种声音。难道手机和座机不一样? “我……我还以为……没事,我就是想你了。”母亲是教师,我不应该质疑她的口头表达能力,可我听她说话一点也不连贯,声音也不似平常,难道是手机信号的问题? 我不是天生的铁石心肠,穿着她送我的寒衣,听着她说想我,我的心也会暖。然后,我就听到她开始滔滔不绝:“凌寒一点都不让我省心,昨晚居然在网吧里玩了一个通宵,害我找他一宿没睡。你说马上就要地生会考了,他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这两科的成绩可是要计入中考的……” 她说话越来越顺畅,我的心渐渐地变冷,对于她说的这些,我一点都不陌生。 我读初中那会儿,学校附近突然冒出很多网吧,有些男生玩起网游废寝忘食,也有女生蠢蠢欲动。 杀伤力大的老班刹不住这股风,德高望重的校长无权关闭网吧,他们只能在学生会上痛斥网游,其言辞之激烈,其用心之良苦,让人觉得是人就该对它避之如蛇蝎。 可是,白天依然有人上课补眠,晚自习依然有人缺席不来,就寝铃响之后依然有人翻越围墙。 门卫的职责范围从盯住一扇门扩大至看住整道墙,教导处的工作重心从校园训话转移到网吧附近蹲守抓人,无论你是在墙下被截,还是在网吧被逮了个正着,一律通报批评再请家长!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顶风作案。有个男生流连忘返于各家网吧,神出鬼没又逮不到,令校方十分头疼。但他父亲不在话下,着迷彩服,穿高帮靴,骑摩托车,给网吧老板一人一条烟,彼此称兄道弟之后,这个男生就被揪出来了。据现场目击者说:“没二话,从里面出来,估计人还是懵的,他爸那一脚就踢过去了,当时人在地上就卷曲着起不来了,光看着都觉得痛……是不是亲生的啊?” 那个男生跟我邻居,我知道他不但是亲生,还是三代单传。 原来凌寒已经长这么大,大到可以忤逆母亲了。那边的她还在絮絮叨叨:“凌寒不听他的,我说了也没用。不像你,你从小就听话、懂事,从没让****过心。你们年龄只差两岁,又是亲姐弟,又是过来人——我说的是中考啊,你要是跟他说,他肯定愿听你的……” 莫名有些烦躁,我真的没法跟她像普通母女一样拉家常,如果这不是凌霄的手机,我可能……可能会让它成为一道抛物线,坠入茫茫夜色。而她还在喋喋不休:“我只查到他的qq,130……不知道他的游戏账号……”我举着手机的手实在太累,太酸,垂了下来。 母亲,您放过我吧,我已经不想再伤人伤己,您又何必苦苦相逼?这些话于他,句句关心,于我,则是字字诛心。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传来一声大过一声的“喂”,我把手机放回耳边,冷静地说:“知道了……再见!” 我费了很大的劲抓着手机,才使它不至于从我颤抖地手中滑落,把它还给凌霄,触及他温热的手心,马上缩了回去。已是春末,我的手还是那么凉。 我欲转身离去,趁自己还没露出情绪破绽的时候。 他指着一个单人位的沙发,阻止我走:“坐下。” 客厅里静默了足足一分钟那么久,然后,我就听到了他的手机自动关机的提示。 “你可以用座机打电话。”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墙角搁架上的那台红色座机。好像无人可打,也就从来没有注意过它。 是啊,我一个电话接得他手机都没电了,是不是太随便了。我低头:“知道了,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去睡了?” 他点点头。 床头的睡前读物我一点都不想看,母亲在电话里讲的那些话一直在耳边荡漾。 不是没有好奇过同学们说得天花乱坠的那个虚拟世界,可我担心的是,如果被老师抓住,要请家长来的却是我年迈的外祖父母怎么办?如果没有被老师抓到,我日渐消瘦的外祖父可有精力去网吧挨家挨户地搜? 我从小听话、懂事,不让母亲操心,是为了有一天她能来接我。外祖母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梅乖,梅不哭,妈妈就会来接梅……” 我逼着自己早早地学会独立行走,不是为了摆脱支撑,而是因为身边没有力量。 睡得太早,只为重温旧梦。梦里,我苦苦哀求母亲带我走,她毅然转身;我大声呼唤弟弟的名字,他无动于衷。汽车载着他们绝尘而去,五岁时的画面再次重现,只为嘲笑我对她仍怀渺茫的希望。 经此一梦,醒来时心还在隐隐作痛,这也逼我迅速认清一个现实:母亲不是没有爱,她母爱泛滥只是不会为我。我和凌寒——没有爱的包容,我只能如履薄冰;有了爱的纵容,他可以为所欲为。 凌寒是父亲留下的遗腹子,母亲无论去哪里都会带着他,所以,逢年过节,我也能在外祖父母家里见到他,最近一次是在除夕。现在,连外祖母都走了,我们还能见面吗? 还有那个人,连母亲带子改嫁都能接受,怎么不帮她分担教子的重担? 哦,我差点忘了,母亲嫁他之后还生过一个孩子,就是我的幼弟凌阳。我曾好奇凌寒为什么不用改姓,直到有了这个幼弟,我才知道他也姓凌。小了我整整一轮,见过几次印象不是很深,不是被她抱在怀里就是被她牵在手里,现在,大概也会走路了吧。 第七章 春去夏来 立夏。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 藏青真的已经退化成草履虫了,除了上生物课,她好像对什么都表示得无所谓。这天中午,她又来到我的窗前抒情,她的词汇量有了更新,什么长手欧巴、自带低音炮之类的,难道生物老师不跟我们一个国籍、一个物种? 我打断她:“你玩游戏吗?”如果诱惑力那么大的网游都激不起她的兴趣,那么她…… 她停顿片刻,答:“玩啊,对于我来说人生无处不游戏。不过,我对感情是认真的。” 这算不算答非所问?我们交流有困难。 藏青走后,北辰拾起这个问题:“玩游戏?找我啊,放眼整个校园,我的游龄若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真的假的?莫不是,吹牛不要本,只要舌头滚。 他说:“别用那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来,我告诉你个秘密。”他示意我靠近点,我没动,他就主动凑了过来:“我三岁就开始玩游戏。” 看来,我们交流也有困难。 窗外南风悠悠进来,这么美好的午休时光,我为什么不补充睡眠、养足精神应对下午三节课,而要洗耳恭听、听他胡诌? “真的,真的,我有个表哥,很厉害的,小时候大人都忙,没空管我,就让表哥带我,可他哪情愿啊,他自己玩游戏却叫我跟积木玩,我不干就上去捣乱,最后他没办法就带着我一起玩了……”我合眼之际,他还在讲述自己的光荣游戏史事。 我为什么要问游戏?凌寒沉溺游戏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玩过游戏怎么跟他沟通?难道要我把初中老班的话照搬给他?自己都不了解的东西,怎么去说服别人? 这个周日下午,我学钢琴回来,凌霄人在书房,门却没关,我从过道望去,电脑上的图案是些点、线、圈、框,一下被放大一下被缩小,而他,时而敲打键盘,时而点击鼠标,忙得不亦乐乎。真没想到,他也会玩游戏。而且玩起来还这么聚精会神,忘乎所以。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他晚餐是否在家吃,以前从没有过。 他回过头发现了我:“不是去练琴吗?怎么就回来了?” “老师教了一个课时,我练了一个课时。”包括路上往返时间,我已经出去三个小时了,现在回来还算早吗? 他凑近电脑右下角看了一眼:“噢,5:30了。” “嗯,我准备做晚餐,你要去外面吃吗?”我试探着问。 他看着电脑:“来不及了,顺便给我也做点吃。” 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了趟菜市场。至于他的口味,既然他那么忙,算了,我就不问了,自由发挥好了。 清炒莴笋叶,茭白炒肉片,筒子骨煲汤,小菜一碟兰花萝卜只须淋几滴芝麻油,待煲汤提示完成,菜好饭熟我去喊他下来,又是一句:“这么快就好了?”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我来到这个家里,我们第一次一起进餐。以往周末,他要么不在,要么外食,害我最初一连几个周末做了两人份的晚餐,结果却得在周一吃剩饭剩菜。 “这么多菜,只用了45分钟,”他夹起一片茭白,放入口中嚼了几下:“味道还不错。” 如果不是煲汤,20分钟就可搞定。上学的日子,我早餐都是自己做。15分钟连做带吃早点,30分钟连做带吃正餐,我不觉得外食能省下多少时间。而且,我愿意在吃的东西上花时间。既能吃得安全放心,又能满足自己口味,何须急那一时半刻。 只是没想到能得到他的认可,我决定大胆一问:“游戏有那么好玩吗?”可以令人废寝忘食? 凌霄舀汤的手略微停顿一下,用探寻的目光看向我:“这个东西,怎么说呢?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利用电子设备作为运动器械,进行的、人与人之间的智力对抗运动。通过这种运动,可以锻炼和提高参与者的思维能力、反应能力、心眼四肢协调能力和意志力,培养团队精神。” 他理解得这么深入透彻,说得这么高深莫测……等等,我怎么没听出一丁点儿玩物丧志的意思?也对,资深人士嘛,自然不会诋毁自己。 “你想玩?”我还没来得及否认,他就肯定:“等暑假吧。” 怎么成了我想玩,明明就是某人正在玩。 “这阵子手头事多有点忙,你也要放暑假才有时间玩吧?”他点点头:“等有空了,再玩。” 是啊,现在,他“手头事多”,何止是有点忙?敷衍人也能如此一本正经者非他莫属。 手机铃响,他起身离桌:“我吃好了。”朝书房走去。 “您好,我是凌霄。” “……” “图纸我刚做完,周一可以给您。” “……” “好,您的邮箱我有,一分钟之内请查收邮件。” “……” “不客气,再见。” “……” 等等,难道我之前从电脑上看见的那些点、线、圈、框,不是游戏?而是他口中所说的图纸?? 高一开设计算机课每周一次,虽然机房偶尔联网让我们开眼看世界,教程上的几进制数跟代数完全不是一个算法,而进数转化更是令人焦头烂额,但就冲着娇小玲珑的美丽女老师人称“女神”执教,我也不该再把电脑与游戏机画上等号啊,还是过去被老班洗脑太彻底。 我默默地夹起盘中的茭白,一片一片吃光,据说茭白可解除酒毒,治酒醉不醒,我是该醒醒了。 我像往常一样每周例行清洁卫生,两个人的家里,一个上班大多数时间在公司,一个上学大多数时间在学校,其实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我站在书房里,手指划过那一排笨重厚实的高等工科院校专业教材,还有几张散落的图纸,上面的图案跟我之前从他的电脑上看的大同小异。我怎么没想到作图也是可以用电脑的,而不是非得用2b铅笔。 “你对我的专业书很好奇?”他站在过道处。 “哦,啊?”我回过神来。 “油储。” “什么?” “油气储运工程。” “……” “石油及天然气的储运工程。” 虽然我还是不懂,但好歹学过地理,石油和天然气属于非可再生资源还是知道的。难道是我这顿晚餐的功劳,他对我似乎多了一些耐心。 第八章 物满则盈 小满。物致于此小得盈满。 终于结束了一个月为他人做早餐的日子,但北辰似乎还意犹未尽:“食堂大妈的手艺实在不敢恭维……” “有意见请向食堂意见箱投放,我……絮我无能为力。”我既不是生活委员,没有收集学生对食堂意见的职责,又没吃在食堂,无权对它的质量评头论足。 “要不接下来的一个月我请你吃早餐,礼尚往来嘛,你只需要带进来。” “谢过,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之前一个月的早餐都是买一送一。”我才不上他的当呢,双人份比单人份浪费时间,而且只是我一个人凑合着吃就行,多一个人总归还是有所顾忌。 终于还清了这笔乌龙债! 晚自习后,我悠哉游哉地踏上石子路,还是意外地遇到了北辰,我想白天我应该说得很清楚了,难道食堂的饭菜当真如此难以下咽?即便如此,一顿早餐又能顶多大用?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可不想昨日重现。 “散步啊,用脑过度之后适当做下运动,劳逸结合。”他确似闲庭信步,只是,夜黑风高,可不可以不走这条路? “你看你,又跟我扛上了,再不走就赶不上你的十点必归了。” 给他带早餐的这段时间,他每天都陪我走完这条路,美其名曰:“一则为了明天的早餐能顺利到达保驾护航,一则礼尚往来——你请我吃早餐,我陪你走归路。”谁让他陪啊,慢腾腾地,磨磨唧唧,还不如让我一个人走呢。 现在没有早餐,他又散步散到这里,到底要闹哪样? 这条路又不是我的,我阻止不了他要踏上。只是没有了往日可聊的早餐话题,这一路上,沉默竟占据了绝大多数时间。 我几乎是捱到校园门口,再艰难地跟他道别,睡前祈祷他明天换个地方散步,比如,操场适合运动健身,松月亭可以秉烛夜谈,文化走廊还有很多前辈可以隔空对话。想我校园真是一处一景啊,这还没修完的石子路真的算不上什么,不必每天到此一游。 我以为我们最多打打嘴仗,谁知北辰竟对我出手了。数学题要作图,这厮找不到自己的铅笔,竟然从我头上抽走了我绾发的2b铅笔,我可忍发不可忍。 洗头出来忘带发绳,头发又长长了,我稍微埋头就会洋洋洒洒从两侧滑落下来挡住我的视线,无奈随手取了根铅笔绾上,又让他给抽去,我……狠狠地瞪着他。 他由上而下扫描了一遍我的头发,竟然廉不知耻地说:“别那么小气嘛,大不了我用完了再把它物归原主。” 原主?头发!“不必,送你好了。”我把散落的发拨到一边,用夹试卷的小夹子夹上,不再理他。 “铅笔变发簪,文件夹成发夹。嗯,一物多用,节约资源。这种物尽其用的思路不错,值得大力推广。”在我的地盘上指点江山,你以为这是耿直,不,你只是被打得少而已。 高中生真的是一天都离不开铅笔,几何、物理作图要用它画,如果有人胆敢用水芯笔,这两科老师一定会把你踢回初一回炉重造,用他们的话说:“看来你还没入门。”习题拿捏不准要用它写,跟橡皮擦配套使用,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晚自习后我改走水泥道,绕道学校商店重新买了一支铅笔,至于那支……他喜欢用让他用好了,毕竟,物尽其用。 我成功地避开了北辰,却为了挤出围得水泄不通的学校商店颇费了一番功夫,这都是些什么人啊,知道的是上了晚自习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饿牢里放出来的。方便面和火腿肠竟成了畅销商品。有那么好吃? 回来晚点,较平时晚,但没超过晚上十点,我以为这不算违规。可有人不这么认为,凌霄坐在客厅里看书,我真不明白,那么好的书房不用,偏偏要呆在这里看。 “都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他转向我:“我看你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不说我还以为自己健步如飞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直跟我的步行速度过不去。 “最近回来得一次比一次晚,”他转向我:“看来需要加强体能训练。” 我沉默了。最近?他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我了,当初不是说我只要晚上十点以前到就行了。 学校每天从早自习开始到晚自习结束,横跨时间度6:30至21:30,每周只有星期天下午半天自由用来储存粮草,而这半天我还被他安排去学钢琴。他还想怎么训?我不服气,小声嘀咕:“我又不是体育特长生。” “这是生存技能。”他加重了语气,显然他对我的这个解释不太满意。 是的,我还没有生存技能,尽管我已经满了十六周岁,然而,十六周岁以上不满十八周岁的公民,以自己的劳动收入为主要生活来源的,视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劳动收入?我恨自己无能为力。 身边的同学们大多数是独生子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在********我的监护人一栏只有一个名字,还是一个跟我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他们上学都嫌高中负荷太大总发牢骚,而这竟然是我唯一可以享受到的权利。 公平,我心里有它,可它眼里没我。 屋里的空气开始变得稀薄,我简直难以呼吸,明明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往事一旦涌上心头,此夜必然难安,我点了一根檀香在自己的房间里,以此来安抚紧张、焦虑的神经,好让自己放松、镇静下来。 即使我们坐在一个餐桌上吃过饭,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们也不是一家人,我不喜欢亏欠别人,却不得不接受他的施舍。 还有一个月,一个月后是暑假,我可以回农庄住;暑假过后,老班说过高二分科将会重新调整寝室,届时再安排我住宿。寒窗十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待这个假期的到来,似乎,那就是我重生的希望。 第九章 气泄针芒 芒种。有芒之种谷可嫁种矣。 藏青给我qq号码时,我以为派不上用场,至少在高考前我不打算启用。然而,把这个时间提前的人竟然是母亲,间接地说是凌寒。 “我找不到他了……两天了……网吧里没有……同学们不知道……我没办法了……”母亲这次打的是凌霄家里的座机,她语无伦次,她声音沙哑,从电话线传来,我都能感觉到她的身心俱惫。她难过,我并不好过。 此时,距离地生会考仅一个星期。我实在想不出凌寒有什么理由离家出走,听说那个人对他视如己出。母亲就更别说了,慈母加恩师的经典组合。这样两个大人怎么就hold不住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也许是母亲的情绪影响了我,我开始为这个问题少年我的弟弟担忧。 凌霄不在,我打了他的手机:“我可以用下你的电脑吗?” 那边略有迟疑,片刻,允了:“密码……” 我是真不知道他的电脑会设密码,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去网吧,毕竟,密码这种东西隐私性太强了。 我登录藏青给我的那个qq,上面只有一个好友“青青子衿”,摸索了几分钟,我成功地键入了凌寒的qq号码,其实母亲那天在电话里只是随口一说,我意外自己竟然记得这么清楚,记忆力这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月升他乡”这个名字有着跟他年龄不相符地成熟,我不知道是该就这么跟他短兵相见,还是用个虚拟身份先了解他。我把自己的昵称改成“落梅风”,资料稍稍改下,然后没留任何附加信息,加他。 验证通过。 他的消息先发来了,快得令我措手不及。 月升他乡:知道我为什么加你吗? 落梅风:? 月升他乡:你的名字里有个字。 落梅风:这个字对你很特殊? 月升他乡:我最在乎的两个人名字里都有这个字。 最爱?我第一时间想的竟然不是早恋,而是母亲和我。这时,“青青子衿”上线。 青青子衿:啊啊啊,快说,快说,是不是你,是不是? 落梅风:是我。 青青子衿:一记榔头敲头,干嘛来了?可别告诉我有道题不会,上来搜答案的,我会鄙视你! 落梅风:拯救问题少年,你玩不玩网游? 青青子衿:会点,不过,游戏世界里我一般秉承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怎么,你想玩?找北辰教你啊,他可是“骨灰级”玩家。 落梅风:怎么说? 青青子衿:就是打遍校园无敌手,不然你以为连高三都有人拜倒在他的运动裤下称他一声“辰哥”靠的是脸? 落梅风:我打字速度跟不上,无法一对二,我先解决问题。 此时,“月升他乡”已经发过来好多条信息,我手忙脚乱,从最近一条开始回复。 月升他乡:但我知道,她是不会来上网的。 落梅风:为什么? 月升他乡:因为她从小就听话、懂事,从没让她的母亲操过心。 落梅风:谁? 月升他乡:我最在乎的人之一。 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我竟无言以对。难道母亲不是在敷衍我,而是真的在凌寒的面前也是这么说的? 也许是我太久没有回复,他的头像已经变灰。我滚动对话框,把前面漏过的信息一条一条看过。 月升他乡:她们一个近在眼前,一个远在天边。 月升他乡:眼前的,不理解我;天边的,不了解我。 月升他乡:可笑的是,我竟然还想怎么把她们凑在一起。 …… 一点都不可笑,凌寒,如果你不惜以离家出走的方式把我和母亲凑在一起,那么,你成功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这个人身上跟我留着一样的血。 月是故乡明,若升在他乡,是否还能一样皎洁一样圆? 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线,敲打出一些文字发过去,就当是迟到的回复。 落梅风:“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落梅风:“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落梅风:时不济我,但这不能成为放弃自我的理由。她不理解,我可以解释清楚;她不了解,我可以自我介绍。如果还在乎,就不要放弃,她们在等你。 我把凌寒的qq资料从头到尾翻了个遍,个人说明一栏没有文字,而是一些奇怪的符号和表情,放大来看,那是一个拼出来的“家”。 我点了一首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发给他:“……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我好羡慕他,受伤后可以回家……虽然我不曾有温暖的家,但是我一样渐渐的长大……无法埋怨谁,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想,他应该听得懂。 晚上,母亲来电告知,凌寒回家了。 我没有说我加了他qq这件事,只是提了一句:“他心事重,您别总数落他。” 我不会安慰人,也不了解他,他们游离在我的生活之外实在太久了。 地生会考结束的那天,母亲同凌寒一起来学校看我。放学后,我们在操场上散步,他没什么话,要么埋着头走路,要么目光去追寻那些灌篮高手的身影,这时的他,跟我初中同学其实没什么两样。 临别时,母亲说他最近很听话,他却对我说:“姐,这么变态的高中你都能加号进来,你是超人吗?” 我讪笑道:“我只是想,让希望,不绝望。” 我只是,没有办法。我不想丢凌霄的脸,是他将我领进这扇校门的;我也不想让哑伯失望,要帮他把他没读过的书都读回来;我更不想让外祖母对人世最后的交代落空,要好生地活着。 这个学期,月考、期中考试,大大小小的考试我也经历了好几场,名次一次比一次靠前。甚至,期中考试之后,老班还曾提议调整我的座位,既不是首当其冲,也不是尾大不掉,而是要把我放在中间的风水宝地。但我仍以“视力正常”为由婉拒了,我并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也不想成为唇枪舌剑的靶子。 坐在最后排,看清众生相。 第十章 夏至未至 夏至。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个学期接近尾声的时候,看似遥遥无期的高考,因为被动的观摩了声势浩大的高三送考场面而近在眼前,各科老师纷纷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语文老师刘老:“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即高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乃高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然高三,高考也。” 数学老师老王:“少年不努力掌握公式,老大求心理阴影面积!” 英语老师mr龚:“这个句型想当重要:so+形容词+be+主语+that+从句(如此……以致于……),例如:sopreciousisti’taffordtowasteit.(时间是如此珍贵,我们经不起浪费它。)” 物理老师罗爹:“同学们现在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将要开始一场简谐运动,你们可以把自己当成一个弹簧振子,不去考虑摩擦阻力,不去考虑弹簧的质量,不去考虑振子的大小和形状,根据机械能守恒定律,在振动过程中,动能和势能不断相互转化。所以,你们付出多少,就将得到多少。” 化学老师涛爷:“高考这种化合物是由汗水和灵感两种不同元素组成的纯净物,区别于单质。它即非全靠挥汗如雨,也非单凭灵光一现。” 政治老师党大大:“马克思主义哲学是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我们任何时候都用得上。” 历史老师顾兄:“上下五千年,我拱手河山讨你欢。” 地理老师老班:“即使你现在是全校第一,如果你接下来除了学习什么都做,那么不必等到高考,一个学期后你还是第一——倒数第一,这就是地形倒置。” 生物老师白骨精:“基因不仅具有稳定性,还具有可变性。如果先天不足,就要靠后天突变。” 计算机老师虞美人:“不关我的事,我是来打酱油的!” 音乐、体育、美术老师:“学海无涯爱好作舟,大学有路特长为径。除了读死书之外,有特长的来找我!” …… 期末考试前夕,学委奉老班旨意开始统计“两极”分化的人数,藏青不顾岌岌可危的政史成绩选了文科,北辰凭自己脑细胞多于常人选了理科,我则为了避开无感的化学选了文科,还有部分人拿不定主义,要等暑假回家跟父母商量之后再做定夺。 我实在无法理解藏青,明明更擅长理化,却硬要跟政史死磕。我问她缘由,她说:“攻自己的专长有什么意思?只有拿下自己拙于的领域,那才不枉这三年炼狱。”她有这等勇气,绝非常人所能及。 “老师还是那些老师,同学已经不是那些同学。”北辰无不遗憾:“我的女神居然是来打酱油的,这……让我情何以堪?” 计算机老师虞美人不但没有因为高考不关她的事掉粉,反而因此人气一路高涨,一门有趣却不用参加考试的功课,让众生对她以“美人”相称,加上“虞”这个姓氏,她理所当然地成为整个高中部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 所以,北辰大概是巴不得高考改革,让计算机成为必考科目之一。可见,生活就是这么滑稽,并不见得你是主角就会受到大家的爱戴,也许人家对那个连配角都算不上、跑龙套的更感兴趣。 但藏青对前半句有异议:“话不能这么说吧,难道咱们分班了就不是同学了?只要老师还是那些老师……” 我不太懂:“‘老师还是那些老师’——这话怎么理解?” 藏青推了一把我的肩:“这都不懂,也对,你是半路杀进来的……” “它的意思就是,咱们即使分班、升级,任课老师还是原来那些老师。”北辰言简意赅:“咱学校的特色——中生责任制,不是终生哦,一旦接手,负责到底。”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老师比同学更持久。”藏青狡黠一笑:“比如有些同学会因为分科而到不同的班级,但对于我们来说,主科老师三年都不会变,副科老师也不会变。” “稳定而持久地师生关系绝对有利于应对高考这种高强度、高密度、高难度的‘三高’争霸赛。”北辰补充道。 藏青貌似突然想起什么,眼前一亮:“说起争霸赛,噢,对了,辰哥号称‘东方不败’,带我们这只石器时代的小白玩呗。”她揽着我的肩对他说。 我用手肘蹭她:“谁要玩了?”还小白,我怎么交了这么一损友? 藏青满脸疑惑,嘀咕了句:“就那天上网,你不是还问我玩不玩网游来着?” “我那不是……”我预争辩,却被某人打断。 “号称什么?”北辰的脸都变色了。 一个称呼真的这么重要?人生苦短,何必为虚名所累。想不到他看似清风朗月,却这么在乎身外之物。 “啊?”藏青被他这么一质问,眨巴着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东中不败’,号称‘东中不败’!”她赶紧凑过去解释:“口误,口误。辰哥千万别用这种沙场杀敌的目光看着我,下回狭路相逢还求放过……” 原来如此,这个虚名还真得在乎啊,所谓,一字之差,一生之别…… “放过可以,就看你有没有诚意。” “我诚心的,噢,不,我不是诚心的,哎,我要怎么说呢,我是有诚意的,十分诚意。” “她那天用什么上网?” “qq。” “号码?” “31xxxxxxx。” 藏青对北辰的提问对答如流,末了,还补充了一句:“别说号码,密码我都可以给你,如果她还没改的话。” “可以了,放过你。” “等等,为什么你们城门失火,我被殃及池鱼?”那是我的qq,我的密码,现在竟然成了他们和解的条件。 就这样被你出卖,用了你给的qq……交友不慎,自食恶果。 藏青满意归去,我的同桌一脸得意地笑:“上网,你都做些什么?” 我不觉得这是道必答题,我可以选择不回答。 “我发现,你很喜欢‘非暴力不合作’啊。那么,我是让藏青来回答这个问题,还是直接跟她要密码呢?” “拯救问题少年。” “什么问题?” “网游。” “那我也是,你怎么不来拯救我?” “……” 那个qq我完全没想到要改密码,如果能跟凌寒沟通无畅,暂时也不会再用了。 愿期末考试快点到来,望文理老死不相往来。 第十一章 暑期将至 小暑。绿树浓荫,颇感炎热。 在过去半年里,我无数次想象再次回到家里会是什么样子,但真正身临其境时,还是为眼前所见怔住了:田园庄稼荒芜,路径杂草横生;老屋长满青苔,门窗结满蛛网。 至亲人散,唯见门庭冷落;恩情缘尽,徒留满目荒凉。 我去看父亲,带的是据说他生前最喜欢的茶。以前我常在心里质问他:为什么别人的父亲是个人,有血有肉,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我的父亲却是座碑,又冷又硬,在地下,看不见,摸不着?问得多了,一直没有答案。母亲说我长得父亲,越长大越像。他走了,我长成了他的样子。血脉相连,这就是答案。 我去看外祖父母,给外祖父的是酒,给外祖母的是一首琴谱,据说他们结发为夫妻时,江湖人称“剑胆琴心”,流传不少佳话。现在他们黄泉路上结伴,我终于能够理解她不想让他久等的意思了。遇见了对的人,赴一场生死约。我还是会想念,还是会内疚,但不会阻拦。天造地设的一对人,本不应该阴阳相隔。 我拎着从城里带回来的一些本地不产的水果去看望哑伯,他还是老样子,咧着嘴笑迎我,却对我带来的东西摆手,我知道,他说我浪费钱,他说生在农庄果园时令水果都是用来解渴果腹。 我不管他“说”的这些,捡了一个芒果拨开一半的皮塞到他的手中,我们坐在香樟树下,我以竹签为笔在地上写写画画,告诉他我在东中的所见所闻,他看的高兴了就不由自主得吃了。 哑伯也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自我走后这里发生的事,大意是外祖母走后,村里把她名下的田地收回分给其他村民种了;如果我把户口转走,我名下的也会被收;如果我不转走,荒了确实可惜,不如租给别人来种。 我问他,怎么个租法? 他在地上写了个数字,年租,还不够我一个月生活费。不是我每个月花销有多大,而是这个租金实在太低。 他又在地上写画,大概是说大家都是这个标准,这些年很多人外出务工,他们也是这样把田地租给别人,不然,等荒了再想种点什么,要重新开垦出来就很难了。 告别哑伯,我一路都在想,原来我并不是“无产阶级”,还有田有地呢。我从村里确认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后,喜不自胜,竟有良田两亩,鱼塘一口。鱼塘本是外祖父在世的时候挖出来的,由于我家没有左邻右舍,村里没法分给哪一户人家,就说当是表彰外祖父曾多年保护本地村民不受外人欺压的功劳,我作为继承人合法拥有。 我在池塘边上徘徊,当时跟母亲还拧着,上个学期开销刷的凌霄的卡;现在跟母亲关系虽然有所缓和,但还是不想用她的钱,其实更不想用他的钱,只是觉得反正得欠,既然已经欠了他的,要欠就欠他一个人的吧。谁说债多不压身,它已经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所以,现在要怎么充分利用这些产业,才能实现自给自足呢?塘里竟然还有鱼在冒泡,我赶紧找出我以前用过的鱼竿,在鱼钩上挂了根青草放下去,不一会儿,居然真的有鱼咬钩,它这是有多饿啊。我挥汗如雨地割了两框鱼草喂鱼,也成功地钓了一条鲫鱼喂我。正式从鱼吃草这个举动,我发现里面的鱼还不少。 我想起来,这口塘有两年多没干了,鱼苗还是当年外祖父所放。虽然舍不得,还是狠下心,因为下个学期,我不想再刷那张千斤压顶的卡了。 我去了镇上的饭馆酒店转悠,本来是想兜售我家的鱼,可人家看我年龄小不相信我。后来我改变策略了,我发现有家在招洗碗工,进去打听了一下,临时工也行,就是待遇比长期的差,总比一无所获的强,果断应聘。 洗了一个星期的碗,我从前厅后厨听到一个消息,因为天气炎热,夜宵行情不错,这家店的农家鱼特别卖座。也是因为天气炎热,远途运输的话,鱼的存活率低,而且增加运输成本,所以,一般都是联系好附近的农家,需要时让他们送来。 第二天,我从塘里捞了一条大活鱼带给后厨,就说感谢大家对我的照顾,请大家吃我家养的鱼。 那厨师也是艺高人胆大,这条鱼让他几乎做出个全鱼宴来。剁椒鱼头、鱼杂火锅、酸菜鱼、水煮鱼……总之,我们吃工作餐时,老板都闻香而来了。 有了我一周的勤劳工作作保,他们亲自品尝过的鱼品又胜人一筹,老板同意让我再送几条鱼来让客户试试口感。 我回去之后找哑伯来帮忙撒网打鱼,他真的是特别聪明,在得知我要送鱼之后,他把自己的三轮车铺上雨布,放水养着鱼,保证早上送到店里还是活的。 又是一个星期,店里对鱼的需求量越来越大,哑伯的小三轮已经不够用了。 老板问:“你家鱼吃什么?” 我挺奇怪,这还用问:“草。” 他又问:“养了多久?” 我算了算:“两年半。” 他接着问:“有多少?” 这下我傻了:“不知道。” 他略有迟疑:“家里电话多少,我跟你父母谈?” “没有,不用找他们,我可以做主。” 起初老板不相信这塘是我的,直到我把身份证和村里出的证明给他看,他才相信。 他给了我两个选择:一、我把这口塘判给他,他抽干水把鱼全捞走然后一次性付款给我;二、他店里每天需要多少鱼,我就送多少,鱼款日结。 我选了二,他却对我竖起了大拇指。其实,我就是不想让人一网打尽,我就是想让它们细水长流。但从他的表情我可看出,我选对了。 哑伯又在打着手势问我:“田怎么办?现在租给别人种晚稻还来得及。” 随大流种水稻,不必担心销路,到秋收时,谷贩子会开车来家里收。但也正因如此,品种单一,价格不高,一年忙到头也只能混个温饱,这就是我外祖父母和这里乡亲们的现状。 我不想租出去,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哑伯:“先把一亩种上水稻,粘、糯两个品种各占一半;剩下一亩开垦出来,等我想好种什么再播种。” 他笑着点头示意:“那你可得快点想好,时间不等人的。” 第十二章 酷暑骄阳 大暑,骄阳似火。 我的良田与鱼塘比邻而居,周边要么是成熟了的稻谷,要么是刚播种的秧苗,在这片金波碧浪的存托之下,它显得不是那么和谐。但是,除了稗草,它还有其他生命体——莲。 田有水芙蓉,外祖父走后外祖母手植,今已田田如盖矣。 无人管理,自由生长,却也长得叶茂花盛,结出硕果累累。不必再想,没有什么比种它更适合的了。 我清早除草,傍晚灌水,不出几日,良田成荷池,已是风景独好。若非亲眼所见,怎知那“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竟能美成这样? 等哑伯再来帮我打鱼时,我特意带他围绕荷池走了一圈,向他请教还有什么可以做的。 他拍拍胸,意思是交给他。 好像又回到了过去,外祖父对农事并不熟稔,每次遇到问题征询他的意见,他都是这样拍拍胸。每当这个时候,他身上唯一的缺陷也成了最大的闪光点——一诺千金,根本无需只字片语。 他“问”我怎么没去找母亲。 我笑了笑,我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如果只是义务这么冰冷的关系我宁愿是陌生人。如果是所谓“不得已的苦衷”迫使我们骨肉分离,一句深明大义的“我理解”好像也并没有什么用。分开的已经分开了,过去的永远过不去,这不是叫一声“妈”就能破镜重圆的故事。 我在餐厅洗了一个月的碗,给老板送了半个月的鱼,月末我去结算,同时跟他请辞,下个月我补习不能来洗碗了,塘里的鱼也捞得差不多了。 他问:“下批鱼什么时候出塘?” 我告诉他:“这种鱼不会再有了,如果你能等,再过两年多,我养一塘还送你店。” “好,一言为定。”他开给我的是长期工的待遇。 鱼款和工资加起来,竟然也是小小一笔巨款。我估算了一下,维持下学期的学杂费、生活费绰绰有余。我把我的第一笔劳动所得给了哑伯,坚持给他,也是他应得的。 鱼塘里剩下的是些小鱼小虾,天气太过炎热不宜放养鱼苗,这事暂时搁置下来。 临走时,哑伯给我一壶他酿的葡萄酒,他想得很周到,酒用玻璃瓶渡好,软木塞封住,瓶口用了碎花棉布盖上,细麻绳捆实,再把它放在小篾篓里,让我可拎可背,即省力气又不怕磕碰。 我其实并不想,但他执意让我送给一些需要感谢的人。他不说我也明白,即便是暂时还不清,也要时刻记在心里。 我扛着这坛酒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凌霄面前时,他的眉头皱得不是一般的深。至于吗,礼轻情意重…… “你去了哪里?钢琴老师说你请了一个月的假。”这竟是他憋了半天问出口的第一句话。 “我回家了。”走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当时你还爱理不理。 “你母亲打电话来了。”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在老家。”为什么他以为我会回母亲那里?一个我完全陌生的那人,一个我从未踏入过的地方,原谅我理解能力有限,我确实没法把它与家画上等号,信不信由他。 他流露出一抹难以置信的表情,但稍纵即逝,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炎炎夏日,竟还这般不焦不躁,这人天生自带雪种。 我以学业忙为由跟他说下学期不想学钢琴了,其实是我那笔巨款购买力有限,尚且不够偿还上学期欠他的,哪够我陶冶情操、感受美好的。 他只说了两个字:“随你。” 我也以为随我,然后,我就听到他的后半句话:“费用已经交了,不退不返。” 这……霸王条款啊。 我想说我能跟钢琴老师谈谈吗,可话说出口却成了:“你喝酒吗?”如果你不喝,可不可以带回去给凌师伯喝,因为你说过让我不要再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就不能亲自送了。 凌霄盯着那坛酒,似乎若有所思,却答非所问:“先放着。” 一个月不见,我越来越难理解他的话,不,是我本来就不了解他。“学校已经解决我的住校问题,下个学期我想搬回寝室……” 我还想说些感谢的话,但被他直接打断:“随你。”我等了很久,确信他没有下文了,这次真的是随我了。 气氛有点怪,我非常尴尬,这两个字犹如逐客令,人家已经对我的离开迫不及待了,亏我还有心思在这里组织语言聊表谢意。也许,对他而言,我表达谢意的最佳方式就是远离他的家人。哪怕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强烈的刺激效应,以至于我的出现能让他的母亲神经衰弱。可能我化学没学好吧,不知道我和她能产生这种反应。 我想整理一下东西,可是,这里有什么是属于我的呢?所有的一切,不是他买的,就是我花他的钱买的。最后,我清理了自己的衣物和书,打包之后,努力抹去我留下的每一处痕迹,尽量让这个房间还原成我住进来之前的样子。 凌霄进了书房一直没有出来,我连告别都没机会。我写了一张纸条,放在书房门口,用他给我的银行卡压住: 谢字太过肤浅,所以,你从不给我说的机会。但是,总有一天,我会还清。 卡虽然还给他了,可亏欠还没补上。我把那个数字设成了我的银行卡的密码,包含精确到小数点后的两位,刚好是六位数。这样,我就不会忘记。 从凌霄家到学校后门,那一分钟的路程我走得飞快,直到进了校园,我的步子才慢了下来。衣物很沉,书很重,我的手、肩都被带子勒得深痛。 明天才正式开始补习,高一年级办公室门没开,我找不到老班,今晚怎么住宿成了问题。以前的高二现在的准高三没放一天暑假,他们被安置在一栋独立的教学楼里,全面封闭,以待高考。 等到华灯初上,我才后知后觉,凌霄这人太没人情味了,我才送他一坛酒,他转眼就翻脸,说话不留半点余地,我表现有那么差吗? 第十三章 叶落知秋 立秋,物于此而揫敛也。 “噢,天!真的是你。”藏青简直就是从天而降:“这大包小包的,你上学还是逃难啊?坐这儿喂蚊子,你怎么不去献血呢?” 我愕然道:“‘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我只猜中了开头,可是我猜不中这结局……’他怎么是女的?” “别,千万别是我,别戳散老娘的金玉良缘。”她踢了一脚我放在地上的包:“这是要住校了?” 我点点头:“没找到老班,就搁这儿了。” 她二话不说,拎起我的书包:“这事你找他干什么?你找我啊,我是寝室长。” “哦?什么时候混上七品芝麻官了?” “县官不如现管,我自封的。” “……” 我就这样被藏青领进了寝室,开始跟她同食共寝。 补习时期大家座位都是自由组合,她成了我的新同桌,由于我舍不得教室最后一排这块风水宝地,最后她从了我。坐在教室另一个角落里的北辰也有了新的同桌,绰号“八哥”,英译“bug”。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无论文理,补习都只补语、数、英、理、化,虽然没有早晚自习,但有一场入学考试决定分班——重点班与普通班。 至少这一个月内没有作业没有考试,自由多了只会让人变得懒散。早上赖床不起的人是赶不上食堂准时准点的早餐的,为了回报藏青的留宿之恩,我义无反顾地扛起了为她带早餐的重任。 食堂靠近学校后门,我习惯了走那条石子路。 再次在此遇见北辰是在补习一周之后,我跟他打招呼:“嗨,以后再也不能给你带早餐了。” 他的语气很冷:“我好像也没有饿死。” 其实我是想告诉他住校的事,但他要这么说,就是不能好好聊天了。才一个月不见,他说话怎么变得这么呛人?我想起他上学期期末时说的那句话:“老师还是那些老师,同学已经不是那些同学。”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预言帝? 也许距离产生美吧,藏青课堂上下总是铅笔画纸不离手,并不像过去那样多话,这还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她吗?哦对,补习科目没有历史。于是,我的课间十五分钟一下变得十分清闲。 “你跟北辰怎么回事?”有天放学后,在去食堂的路上,藏青突然问。 没事,不止相安无事,简直形同路人。 “以前,你们俩特能说,现在,都不说了。”打好饭菜,她指着那个离我们不远的人,对我耳语:“我们喊他过来吃吧?” 我放下饭盒,落座开吃:“算了,话不投机。” “也是,他现在跟个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着。”她把自己的红烧肉拨我一半,再把我的酸豆角扒走一半。 我想起前几天遭遇他的情景,没有饿死,原来是吃了火药。 “别看他现在跟bug同桌,上学期两人差点打起来。”她神秘兮兮地凑近我说,顺便把自己的排骨海带汤匀出半碗给我。 “有这种事?”我瞟了独自吃饭的北辰一眼,bug其人,身材魁梧,体魄健壮,这他都敢动手,多大仇? 藏青对上我的目光,以道听途说的方式还原了整个事情始末。 bug:“听说,辰哥有个兄弟是个女的?” 北辰:“什么意思?” bug:“既然辰哥只拿她当兄弟,那哥们就不客气了。” 北辰:“说清楚!” 大概bug说得不清不楚,北辰挥拳就上,好在bug没跟他一般见识,又有其他同学劝架,这才没酿成大祸。 “什么时候的事?”我们白天在一起上课,晚上走同一条路,聊得不少,我自以为无话不谈,却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她一边喝汤一边回忆:“六月末吧,我记得那几天寝室里的热门话题不是期末考试,而是辰哥冲冠一怒到底为谁?”她把筷子一放:“那时你不住校,平时又鲜少跟人往来,当然不知道了。” 噢,原来如此。 “我以为是……”她突然停住,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过现在看来,应该不是。” 我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这顿饭吃的消化不良,食堂大妈的手艺确实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也许我该写封建议信投意见箱了。 可能因为错过了一起从陌生到熟悉的摩擦期,在寝室里我除了能跟藏青说得上话,其他人都视我为路人甲。 有一次,我中午在寝室午休,竟然被人反锁在里面了。当时我还来不及配寝室的钥匙,一个人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窗户装了防盗网我想跳楼都没门。最后被来贴寻人启事的藏青解救出来时,已经错过了一节英语课。 从此,mr龚对我另眼相看,每逢英语课必点我。这份殊荣令我将晨读时间全部贡献给了二十六个字母,却也谈英语变色。 鉴于钢琴老师的霸王条款,每个星期天下午我还是去学琴。老师给我的评价是“勤奋有余,天分不足”,说得这么委婉,我从心里感激。只是学琴回来,经过凌霄住的楼下,内心惭愧得都不敢抬头去看那个窗户,只好匆匆掠过。总有一天,我可以理直气壮地上去跟他打个招呼,但不是现在。 藏青周末跟着美术老师学画,虽然在学校里,但也不能常见。幸亏学校的电影院还开放,我在校园里游荡没有去处,又去看了一场电影。 原来那句话是出自《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我,我只猜中了开头,可是我猜不中这结局……”我第一次听到,却是别人所说。 北辰说他看过周星驰的每一部电影,我不信,他就随口说出几段台词,然后说这是哪部片子里谁对谁说的,因为我没看过,当时还以为他蒙我,现在通过验证,至少这段是对得上的。 至尊宝确实踏着七彩祥云而来,但他救了唐三藏,却对紫霞百般讥讽,这难道就是《爱你一万年》的前生? 第十四章 暑去寒来 处暑,暑气至此而止矣。 万水千山总是情,不考化学行不行?我是文科,文科,文…… 涛爷单手整理发型的技术一流,很快就地方支援中央。其实他这又是何苦呢?一阵风来还不是原形毕露。 藏青飞鸽传书:“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怕它?” 我展开来,一张素描,中间一块光溜溜的石头,周围都是茂盛的草,差点笑喷,提笔秒回:“聪明,绝顶。” 藏青则直接笑出声来,这么高调自然躲不过涛爷敏锐的嗅觉,他一记目光锁定笑声来源:“藏青同学一个人笑得那么开心,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出来跟大家分享一下?” 藏青起立,脱口而出:“涛老师,您课讲得实在太好了,观点新颖,分析精辟,我为自己能遇见这样的老师而喜不自胜。” 涛爷把讲义夹往讲台上一掷,用手指弹去洒落在衣服上的粉笔灰:“喜不自胜?所以才选文不选理!” 藏青继续瞎编:“这不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高考非得二选一,我就算人在文心在理。” 涛爷伸手制止,只道:“我刚才讲的什么?” 这回藏青哑了,一言不发。 全班顿时哄堂大笑,除了她自己,难道这就是分享乐事的后果? 涛爷提高音量:“旁边那位同学,你来回答。” 我没想到他会出此下策,站起来腿都是软的,略微整理一下思路,复述了他的话:“喜不自胜,所以才选文不选理。” 全班这次前俯后仰,除了我自己,难道这也是分享的后果? 涛爷气的不行,余下课时直接忽视了我俩的存在。可见有些事只能独乐乐,不适合众乐乐。 下课后,藏青哈哈震天:“我还以为你是来救场的,结果却是火上浇油,你还真能说、真敢说,刷新了我对你的认识。” 给我这么高的评价?我刚才说了什么吗?不过是用他的话回答他的问而已。 “这画的是什么?”北辰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拿起藏青刚才那张素描,作欣赏状。 “风景。”藏青你看我干什么,他问的又不是我。 “不错,通俗易懂,言简意赅。”他不是没看出来是什么吗?“这个,我收藏了,考试完了请你吃饭。”北辰抽走那张素描,扬长而去,视我如空气啊。 藏青感慨:“我什么时候沦落到卖画为生了?” 即便如此,入学考试结束的那个晚上,藏青还是慷慨赴约了,她的确不需要靠卖画为生,人性化设计又不失个性的鼠标、键盘、音响全套,用她的话说,那叫“投其所好,网游标配。” “他过生日,就算是普通朋友也不能一张纸打发了。”她喊我一起去,我推辞了。 依照藏青这个架势,一张普通朋友的贺卡出现在他的生日宴会上,可能反而更加引人注意。何况,他没有邀请我。 也许因为考试后的放松,也许因为分科分班在即,当然,也许因为他人缘好,据藏青回来讲:“人太多了,本班的他班的,还有一些陌生面孔,楚庭的顶层都被他包下来了。” 楚庭是个什么地方,我没去过无从猜测,我只是很兴庆自己识趣没去。晚自习后我们走在石子路上谈笑风生好像就在昨天,但却隔了一个暑假,一个月假期未见面,一个月补习纵使相逢应不识,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高二这栋教学楼九个班,一个文科重点班放中间,两边各一个理科重点班,都在三楼。老班还是那个老班,只是开学排座时特别尊重了一回民意,以自由组合为主,以身高调整为辅。 我和藏青还是同桌,其实以我们的身高,完全可以通过老班的调整坐在中间,但我没有申请,她也意外地配合我没有提出异议,我们依然坚守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看到课程表上的理化减少,政史增多,没有了虞美人的计算机课,美术、音乐不见踪影只能无师自通,好歹还保留了一节体育课,我确定自己是在文科班。 暑假里的补习就是为了赶课程进度,这个学期要上完整个高中阶段的新课,上课简直就跟考前划重点一样,走马观花,翻书都翻不赢,一不留神,就过了好几页。 下午放学,藏青把书一合:“不行,再这样下去我要吐了。”说罢,抓起铅笔画纸就往画室跑。 我不得不承认,藏青是个很有上进心的孩子,从放学到晚自习这段课余时间,她都耗在画室里,连晚饭都来不及打,当然,我会代劳。她是这么解释的:“我从三岁开始学画,当初是我自己选的,一路走来从没想过放弃,现在画龄跟我的学龄一样长,画画已经成了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听了她的这番话,我才知道,兴趣不等于特长,爱好也不一定能成为特长,即使有这方面的天赋,还得十年如一日坚持学习,才有可能将它经营成你的长处。 自从知道我的同桌有十几年画龄之后,周末我再去学习钢琴时,往日急于求成的浮躁感渐渐消弭。我的眼里不再只有黑白二键,开始用心感受每一个琴键按下去发出的声音。直到有一天,老师弹了一首叫《命运》的曲子,我陷入了一种无可言喻的感动与震撼——“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他不能使我完全屈服”。那一刻,我茅塞顿开,有一种知音的感觉,从此,学起琴来也顺利了许多。 在得知学校有琴房之后,我常在吃过晚饭后去那里练习,偶尔也有音乐老师过来指导。来此练琴的人大多数是像藏青这样从小就学起的特长生,他们的十指行云流水般地在黑白琴键上来回起伏,指间流露出一个个动听的音符。纵然是我这种刚刚入门、还弹不出一首完整曲子的人,也是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钢琴老师不再委婉地说我不是那块料,而是鼓励我:“手随心动。” 第十五章 白露为霜 白露,秋意渐浓。 “你果然是吃素的。”藏青瞟了一眼我的饭盒。 “怎么说?”九月秋高气爽,却也天干物燥,打了一个上午的题海战,脑眼昏花,清炒雪里红既醒脑提神,又开胃消食,用它配饭作为午餐再好不过。 藏青叉住一块辣子鸡往嘴里送,半晌,吐出一块骨头:“北辰在《大话西游》里发声了,原话如下:‘文科班的凌梅是我兄弟,她说她只想做个好学生,希望大家给她这个机会。’” 这话听起来很耳熟,对,我确实说过。我和北辰握手言和之后,他问我:“为了一张试卷就去跳窗,至于吗?解决这件事情的方法有很多种,比如找化学老师重新领一张,比如找人帮你去捡。”我说:“我只想做个好学生。”不给老师添麻烦,不给同学找麻烦,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现在被他断章取义,到底要闹哪样? 藏青接着说道:“他这么一放话,大家都知道你要过清心寡欲的高中生活,谁也不敢蠢蠢欲动。” 我挺好奇:“《大话西游》不是老电影吗?他怎么……发得出声?” 藏青白了我一眼,举箸敲桌:“我说的是网游。你多久没上网了?当初送你qq靓号是为了纪念你那纵身一跳,落入我的眼里。不是为了祭奠那惊鸿一瞥之后,你的头像成为黑白影画。别跟我说除了拯救问题少年那次,你再没登录过。” 还真就那一次,不过,“什么黑白影画?说得跟遗照似的。”我突然没了胃口。 藏青后背靠椅:“要不是每天跟你同食共寝同桌,单凭每次上网对着你的头像,我都怀疑你是否还存在。这要不是我申请的号,早把你拉黑了。” “你何必呢?让它放着又不碍事。”我起身去水池。 “碍眼!”藏青一把从我面前抢走洗洁精,使劲往饭盒里摁挤,食堂油水真的没那么好,放多了洗洁精只会费时费力费水,增加刷碗难度。 午休时间宝贵,藏青偏偏在临睡前提了一句:“没想到那个人真的是你。” 我有点赶不上她的节奏:“哪个人?” “辰哥冲冠一怒为兄弟。”说完,没声音了,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看来心宽体胖也是情有可原。 北辰当我是他兄弟,大家都知道了,就我一人不明所以,难道是因为我不会网游? 课余饭后,我被动地从藏青处获取了一些关于《大话西游》这款游戏的知识。飘逸灵活法力无边的仙,聪明灵秀玄术异能的人,黑暗强悍忍辱负重的魔,气弱力劲神出鬼没的鬼,四大种族。 “这不跟现实生活中一样吗?”世界刚好四大人种。 而且,在这个虚拟世界里,竟然还能结婚。新人拜堂成亲,月老现场公证,宾客四方来贺。听说我外祖父母的结婚流程就是这样。 “一样,也不一样。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每次聊到游戏,藏青都是以这句话结尾,但她有时又会忍不住要提起。 “北辰结婚了,跟一个叫什么mg的。”藏青若无其事地说。 什么,mygod?他跟上帝……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有首歌不是叫《godisagirl》,这首神曲被好多人翻唱过,想不熟都不行。 北辰结婚,大家都知道了,就我一人蒙在鼓里,还是因为我不会网游,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就在我以为我们从此相忘于江湖的时候,北辰又现身了。 物理作业发下里时,里面夹了一张纸条:“人,只有失去之后才会懂得珍惜。”同桌那么久,我不会认不出他的笔迹。 我跟北辰熟悉起来之后,发现他简直就是电影《大话西游》里的碎碎念唐三藏,时不时来一段片子里的经典对白。 我曾拿着同样的字迹,当着北辰的面戏谑:“作为东中一哥,你的感情这般丰富,字迹却如此潦草,你若书情哪个姑娘认得?”毕竟,那时我还不知道此人三岁就开始玩游戏,目前已是“骨灰级”玩家,只要在网游里发个声就能号令江湖,哪里用得着去琢字磨词地写情书。 不料,对方却答:“我若有爱,一定会大声说出来,让全世界都知道!” “这道题你做对了吗?”藏青突然凑过来的脑袋把我从往事拉回了现实,我猛然醒悟,飞快地合上了作业本。其实我只是不想让这张纸条暴露在另一个人眼中,可这个动作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我不想给她看答案。 藏青一脸不屑地斜视着我,那意思分明是“至于吗?” 我还来不及解释,讲台上的罗爹已经开始敲警钟了:“请同学们集中注意力,珍惜课堂四十五分钟。” 尽管按照罗爹的资质完全可以只教高三,但他还是喜欢从高一开始教到高三,一轮接一轮,只要接手一届,便要全程护航。据说他以前教过的学生入学时都称他老罗,毕业后则呼他罗老。现在高二,他只会劝君惜取少年时,等到了高考前夕,他的说辞就完全变了。如果我不是选择了文科,也会有幸听到那句“煮烂了就吃粥”的至理名言。 只是现在,我分明觉得讲台上的罗爹目光如炬,正看向自己,不由得心虚低下了头,但又想起他刚才的提醒,再次抬起头来。此时,罗爹已经开始讲述解题思路,藏青也没有再看向这边,我悄悄地把作业本中的纸条塞进了课桌里面。 一道题,罗爹列举了许多种解题方法,还能掐好时间在下课前的最后一分钟作出总结:“一题多解,答案只有一个。目的是为了让你们日后遇到难题时,能利用最少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最佳的解题方法,希望同学们能做到触类旁通。”自从升入高中,高考便被提上日程,目前虽然只是高二,老师已经开始耳提面命地教同学们争分夺秒了,美其名曰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下课之后,我想要解释一番自己刚才的行为,却不知从何说起,“刚才……” 如果有人的心是精雕细琢,那么藏青的心就是粗制滥造,她向来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刚才,你捂那么紧,藏吃的了?”作业本下也能藏食,果真吃货境界。 我也觉得自己小心谨慎得有些过分,人家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那就不用内疚了:“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睡。”藏青很干脆的回答。 “你不觉得自己正在向某个物种靠拢吗?” “那又怎样?我宁愿做幸福的猪,也不做痛苦的人。”此时,我估计藏青人还在教室,心已在食堂了。 猪即使吃糠也心宽体胖,人哪怕吃米还比黄花瘦。用心良苦这种运动实在是减肥的上上策,消化了粮食却没有吸收营养。 第十六章 秋分寒暑 秋分,阴阳相半,故昼夜均而寒暑平。 在下午课与晚自习之间,有一个半小时时间吃饭、打水、洗澡,吃饱喝足洗干净,一身清爽去自习。高中生活就是这样,教室、寝室、食堂三点一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停地在原地重复,却是为了更上一层楼。 饥不择食,食堂的饭菜虽然没有质量但有份量,藏青大快朵颐之后,不耐烦地用筷子敲着不锈钢饭盒,把神游的我拉回餐前:“生命是以粮食为单位的,浪费别人的粮食等于谋财害命,浪费自己的粮食,等于慢性自杀。” “时间。”小学、初中乃至现在的高中课本,鲁迅先生的地位那是无人能及,我相信自己的记忆。 “我以为,一个粮食和时间都在浪费的人,没有资格来纠正别人的观点。”只是改动了两个字,名人名言就变成了藏青的话,而且还是那样贴切,原来要为自己代言并不难。 好吧,我承认自己这顿晚餐耗时太久,吃得太少。 藏青从画室回来,剩下不多的时间要去学校唯一的商店采购:“两小时晚自习,就刚才吃的那点哪够能量消耗,还是提前作好储备,免得熄灯了还手忙脚乱的。” 我没有睡前进食的习惯,一人先去了教室。我在楼道拐角遇见了一个人,北辰。 这个名字许久不叫,竟然已经有些生疏,以至于我没有第一时间叫出来。 那是我们认识半个学期之后,他嘲笑我名字老土,跟个村姑似的。我没有申辩,老实承认:“是啊,不及你的名字渊源深厚。”我这么说时附带各种设想推测,比如《藤王阁序》有文“天柱高而北辰远”,比如《论语·为政》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也没那么复杂,就是我父母姓氏的组合而已。”没想到他的答案是如此简单。 跟我名字如出一辙,简单明了却又意味深长。两人结发夫妻,生子,从父姓,名取母姓,父母姓氏,乃尔之名。这让我触景生情,生动的画面突然归于平静。 北姓少见,辰姓更是罕见,我不知怎么就说了一句:“凌姓、辰姓出自姬姓,都是周文王姬昌的后裔。” 他来了一句:“天下本是一家亲,还好不算是近亲。”这,都隔了三千多年了,还能有多亲,还能有多近。 此刻,他深邃的目光打量着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他的心思越来越让人难以琢磨了。 我看着这张曾经熟悉的脸写满了陌生的表情,想到了那张纸条,有些话我想问却没有问,也许等待他的解释更好。到底怕什么呢?就怕是自己唐突了,在乎了,谁先说出口谁就输了。 青春年少只知争强好胜,却不知道有些事没有输赢。 好像很多过来人都这么说过:“人只有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可见,这是一个遗憾的世界。以我对北辰的了解,他一向都为自己代言,应该不屑于借他人的话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过,所谓的了解,仅限于上学期。 现在,我们不是同桌,甚至不再同班,上个学期积累起来的那点同学情分不但没有升级反而大不如从前了。没有了默契,连理解都谈不上了。他这是承认自己已经失去了什么,又拥有了什么,并且懂得珍惜了吗。 难道,这就是我于他的意义。想到这里,我有些意兴阑珊,谁会甘心自己成为别人的经验之谈。可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道理向来如此牵强附会。 一分钟的对望,六十秒的等待,我们谁都没有开口。于是,我上楼,他下楼,擦肩而过。 曾经我们并肩而行的时候,可以畅所欲言;如今他只高出我一个头来,就已经无话可说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又岂只是一墙之隔。 楼道里,脚步声远去,安静了,也空了。 貌似从这个学期开始,我和北辰两人很少单独碰面,遇见的时候他大多数是跟bug一起;即便孤身一人,也没有一句话。就像这次,停顿几秒,然后,各有各的路,各有各的方向。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尽管分科不同,但同在三楼,这样的遇见应该很寻常,总觉得还有机会再见,听他解释那张纸条。毕竟,高考还那么远。直到后来天各一方,我们才知道曾经挥霍了多少机会。 错过的人有时是因为我们不敢转身,彼此都害怕转过身来之后看见的是对方的背影。我们不会想到,正是因为现在的骄傲,才有了后来的煎熬。回头,总比回心转意来得容易。 我打开记事本,翻到夹有那张纸条的一页,想起《诗经·卫风·木瓜》里怎么写来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不是,他拿我当兄弟,兄弟! 我问正对镜修饰容颜的藏青:“难道我长得这么雄雌莫辨?” 她把我推到镜子面前晃了一眼:“就算天资再好,也架不住你这么自毁的。” 我看到了自己,一袭素衣,一束青丝,形容消瘦,面色苍白。不像村姑,老家的村姑都比我有生气。 藏青挺身而出,挡住整面镜子,继续拾弄一头负离子烫:“不用看了,标准的苦行僧。修行不分男女,你不需要看脸。” 是啊,你有你的花花世界,我有我的清贫岁月。既然已经尘埃落定,多思无益。 眼前虽然还不至于穷困潦倒,但坐吃山空,终非长远之计。下个学期,我该拿什么去购买题海、宝典、兵法这些精神食粮。 “我先走了,还要去门卫那里拿快递,真跟监狱似的,快递小哥都不让进。”藏青的声音随她的身影一起消失,她用一个周末下午来囤积的粮草远远不够支撑一周,加上学校商店品种有限档次一般,网购成了她实现生活丰富多彩的主要渠道。 因为学校实行全封闭式管理,据她所说,每次都要在门卫室里翻半天才能找到自己的包裹,门卫因此不堪重负,向学校诉苦要增加工资不成,干脆做起代收快递,每件一元。 第十七章 秋深露重 寒露,秋深露重。 当食堂大妈现身我的面前时,我还以为她是来求评价,万万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听说,你对食堂的饭菜有意见。” “意见?绝对没有!只是建议。”我记得是有这么回事,那天,大妈特别舍得下本,炒的菜比平时咸了一倍。又恰好轮到我和藏青值日,本来班上每天一桶水就够了,那天愣是换了两桶,换第二桶时藏青去了画室,我徒手完成,颇感艰巨。然后就给大妈推心置腹地写了封信,建议她节约成本,手下留情。 可是,说好的匿名呢,这么快就找到我了,大妈你火眼金睛啊。 “少跟我玩文字游戏,我抡勺的看不懂你们这些拿笔的做的文章,跟我来。”大妈威风凛凛地前方带路。 原来是看不懂,那用什么方式交流好呢?我仔细回忆了那个建议,绝对诚恳有礼、通俗易懂。 哪知,拐到后厨的大妈一改前厅的杀气腾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我哭诉食堂工作不易:“味道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众口难调,咸了少吃淡了多吃,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去告我状?我上有老下有小,丈夫还失业下岗,全家靠我一人养活,你这是要断人活路……” 区区百字文的建议,换来万言书的答复。听完她这段声泪俱下的控诉,我要是旁观者我都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我恭敬地递上纸巾:“大妈,我年纪小不懂生活的艰辛,您就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好吗?” “不好!我可以不跟你一般见识,可学校重视它,已经下令要我限期整改,提高质量,否则走人。”大妈抽走我手上的纸巾,擦拭脸上的不知是泪还是汗。“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不知道家庭式小厨房有营养味道好,可这全校师生职工将近三千人,一到吃饭时间黑压压地往食堂涌,我看着就头脑发晕两眼发黑。要想增加人手就得损失工资,你让我怎么办?要不在乎收入多少我还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那个,大妈,您看这样好吗?您缺人手,我有时间,我课余时间给您打打下手,择个菜,刷个盆,将功补过。”我是真的不知道校方会如此重视我的建议,否则咸死我也不会提了。 大妈嫌弃地看着我:“就你这小胳膊细腿的,走路都能被风刮走,还给我打下手。” 大妈以貌取人我不怪她:“我看您今天也累了,要不这厨房就交给我来清理,不行您再指教?” 大妈怀疑地问:“损坏公物你陪?” 我答:“您就算怀疑我的能力也该相信这不锈钢厨具的质量,您歇好了。” 于是,我用了一个午休的时间,改变了大妈对我的看法。 下午课间休息时,藏青得知我没有午休是去安慰大妈受伤的心灵了之后,用一副不可思议地表情看着我:“以前,食堂的意见箱满得再也塞不进一张纸条。后来,它空了。知道为什么吗?” 我很好奇,摇了摇头。 “提的人那么多,一直没有改变,也就懒得提了。”她满脸同情地对我说:“所以,你可以去买彩票了。” 这是我的荣幸,还是我的不幸?难怪大妈不肯原谅我,我应该跟她说我是新来的不懂生活的艰辛。 晚餐后,我还是去了后厨报到,大妈嘴上没说什么,只是跟我一起清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把午休和晚间自由支配时间都奉献给了厨房。大妈终于肯开口了:“行了,孩子,看你活儿干得这么利索,我就知道你也不容易。” “呃,我比您容易多了,全家就我一个需要养活。”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也只有我一个。 到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大妈自言自语:“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这句话很熟悉,却有太久没听到了,自从外祖母走后,再也没有人在我背后这么说了。 每当这个时候,外祖父就会说:“咱孩子有理想有志气,哪里穷了?” 大妈,您也别跟我玩文字游戏啊,小心脏真的受不了。 不过我跟大妈的分工配合越来越有默契,偶尔,她还给我开个小灶。也是吃了她的小厨房,我才觉得,其实大妈手艺不赖,只是事多则乱。 厨房没大事,就是细活多。柴米油盐酱醋茶,不比琴棋书画诗酒花来得简单。一菜一饭,好比一词一句,若是精雕细琢,自成美味佳肴,令人回味无穷;若是粗制滥造,自然难以下箸,难免无人问津。可是,用心就会费时,如果“两句三年得”,早就“路有冻死骨”了。 大妈坚信食堂的总收入是个常数,人手与个人收入成反比,坚持不肯增加人手。 可是,因为人力有限,精力有限,无法保证饭菜质量。据我所知,班上的走读生已经成了外卖的免费送餐员,定向学校。 而且,由于无法预测每次具体就餐人数,食堂做出来的东西或者吃不完或者不够吃,多了浪费资源,少了怨声载道,数量成了食堂除了质量之外的另一硬伤。 大妈追求食堂收益最大化,而食堂收益最大化是以学生需求为终极目标的。既然学生要求饭菜合胃口和有得吃,即质量和数量,那么食堂就要根据学生的需求,做好和做够饭菜,即质量和数量,才能获利。因此,质量与数量是由学生决定的。 当大妈又一次抱怨食堂工作难做的时候,我好了伤疤忘了痛,又给她建议了:“您可在食堂贴一则通知,请各班生活委员每天上报次日就餐人数,先把量控制好,这样既杜绝了浪费,又让您尽量而为,不至于做了无用功。” 大妈嘀咕了几句有用没用的话,还是让我给她出了这则通知,考虑到采购食材和制作饭菜的时间安排,经过大妈确认,报餐时间定在每天晚自习前,报餐方式可以纸条、短信、口头,报餐内容只要说明班级人数即可。 因为是从提倡节约粮食、杜绝浪费资源的角度出发,这则通知获得校方认可,各班班主任也在班上督促同学们配合生活委员工作,所以,它的执行力很强。 就餐人数多时,食堂保证人人有饭吃;就餐人数少时,食堂保证个个吃得好;前者没有浪费资源就是节约了成本,后者挽回了不少吃快餐的胃。 第十八章 白露为霜 霜降,露凝成霜。 “以前觉得你一身侠气,现在我只闻到满身油烟味儿。”藏青从画室回来,撇撇嘴道。 “艺术来源于生活,怎么藏大画师好像很鄙视人间烟火。”我递上晚餐,还热乎着。 “哦,原来是去寻找灵感,我还以为你拜了食堂大妈作干妈。”她接过来,埋头开吃。 我赞:“这个想法不错,不过大妈好像不缺吃饭的嘴,只缺帮忙的手和跑路的腿。” “的确,现在大妈的存在感很强,大家每天都要被问到吃与不吃食堂。”她应该是饿了,吃得津津有味。 我认为:“三千人的校区,教室、寝室、食堂三分天下,大妈作为食堂的带头人,地位自然举足轻重。” 她也承认:“那是,她的份量,无法忽略。” 我赞同她的观点:“证明她的厨艺不错,人总不会欺骗自己。” 她纠正道:“亏待自己。” 藏青的素描本跌落,画纸撒了一地,我帮忙捡:“怎么全是人,不画风景了?” 她匆匆收好:“人亦是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很熟,不是因为它是卞之琳的诗,而是有人说过。上个学期期中考试之后,老班曾有意给我调整座位,我婉拒了。北辰不肯相信我的理由“视力正常”,刨根问底貌似不问出个所以然来不罢休。我只好说:“现在的位置,可以让我对全班风景一览无余。”然后,他恍然大悟道:“人亦是景,‘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有时候,记性太好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欸,就是那位。”藏青指着篮球场上观赛的女生:“跟北辰结婚的人。” 球场上人不多,女生就更少了,经她这么一指,我很容易就能辨出谁是目标人物。不是正规赛事,也就三五个人。偶有喊停,女生走近递上一瓶脉动,北辰接过拧开就喝。球友戏谑他是一心二用,他只是笑,没有解释,似乎习以为常。 连藏青都叹服:“不愧是东中一哥,早恋都这么高调。” 原来如此,不过,这都看得出来,我服了她:“那个,我生物作业还没交,不能跟你去操场散步了,好走不送。” 我挥挥手,转身朝教学楼的方向跑去,身后,藏青的高分贝表达了她的不满。 他那么高调,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作为老班的爱人同志,白骨精对本班高度关注,为人师表又是出了名的严格,以至于我等明明选了文科的人,却要费心劳神去完成生物作业。 而且老班很维护她,有一次,藏青在地理课上赶生物作业,被他当场抓获。面对老班的不怒自威,藏青低头小声辩解:“生物老师限时上交。” 没成想到,这个称呼换来老班对她劈头盖脸一顿狠批:“她要是教动物,你是不是叫她动物老师?不敬师长!” 下课以后,藏青很是憋屈,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幸亏没叫她白骨精,不然老班会打死我。” 就寝铃响,熄灯。 “你能消停一下吗?”黑暗中有个声音在呵斥,打断了我的千头万绪。 我以为说的是我,毕竟我开着复读机,于是果断地调小了声音。即使戴着耳机,我还是能定位到这个发声源的地方。那是班上的体育特长生,因为名字里有个“飞”字又擅长跑步,外号“飞毛腿”。运动量大的人,休息尤为重要,这一点大家都能理解,只是她总喜欢把注意力放在寝室里每个发声的地方,然后展开攻击。 “等我吃完。”藏青经过我的床头,压低声音埋怨:“你一定要这么不合时宜吗?该睡的时候不睡,不该醒的时候醒着,害得我都忘记了泡面。” “你还有完没完?”飞毛腿不止腿特长,嗓门也不小,她的底气来自于去年校运会上的长跑夺冠,随着全校师生对她的刮目相看,自以为成了焦点人物,随时可以发号施令。且不说对外如何,只说在寝室,只要藏青不在,一向是她越俎代庖,行使寝室长的职责。可惜,她从来没有认识到自己只能领跑,不能领导。 泡面的香气远胜于味道,寝室里立志减肥的人不少,藏青此举无疑是成了人民公敌,看来今天是不能指望有人出来主持公道了。可她是谁,一句话不对付可以连饭盒都扣到别人头上,当时对方还是五大三粗的男生。用她的话说:“维权需要身体力行。”本来她也是有公德心的,没有选择在寝室而是在走廊上披着风霜、冒着被宿管员发现的危险,准备三下五除二地解决这顿夜宵就去睡觉。不过现在,既然有人如此关注这个过程,她可能觉得有必要秀一把,不然对不起这个观众。于是,她愣是把这碗泡面吃出了它的名字“红烧牛肉面”的效果。当她慢条斯理的吃下最后一根面,喝完最后一口汤,还用让人能够听到的声音砸吧了下嘴,这一连贯的动作已经足够引起公愤了。当然,主要是飞毛腿还在喋喋不休,并且嗓音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扩大,最后都快赶上狮吼功了。 “我都消化了,你还没消停。”藏青的嘴不仅能吃,更加能说会道。 “你……”飞毛腿已经被她气得不行,说不出话来了。 “真没想到你如此多才多艺,文委居然没有发掘班上还有这等人才,真是失职,下次元旦晚会我推荐你去表演女高音独唱好了,好让全班乃至全校师生们了解你不仅仅只是四肢发达。”藏青有力还击。 都说见面三分情,可她买过谁的面子,不过我还是被她的直率雷倒了。我轻轻地翻了个身,木床随之吱呀一声。 “还有你,一到晚上就四处游魂,现在还翻来覆去,自己不睡就算了,不要影响别人。”飞毛腿虽然在藏青的毒舌之下变得迟钝了,但也只需片刻功夫就能调整过来,大概觉得柿子还是软得好捏,她即刻改变进攻方向后,把矛头对准了我。 真是可笑,睡在我上铺的人都没有发难,反倒是影响到了这个距离最远的别人。不过今天飞毛腿的表演已经足够出色了,不需要我再去陪衬。外祖父说过,与天斗,与地斗,不与人斗。所以,无须与人在言语上争锋。 飞毛腿今晚两次出战,自以为一胜一负,打了个平手,不失冠军的面子,终于肯作罢甘休,没有继续挑战大家的忍耐极限,到底只是四肢发达。 如果在乎了,只要对方只字片语就能让我遍体鳞伤;如果不在乎,哪怕对方唇枪舌剑也不能伤到我一丝一毫。飞毛腿又不是第一次攻击我了,不过跳梁小丑而已,还不值得我伤心劳神。 第十九章 秋收冬藏 立冬,万物收藏。 九门功课,藏青唯有上历史课最为专心,教材端端正正摊开,手里的笔写写画画,时而抬头看讲台,时而低头看课本。仿佛世间万物都为虚无,唯有课堂历史乃是上品。 连顾先生都被感动到了,他吩咐完“剩下十五分钟自修”,就朝这边走来,步子极轻,应该是怕打扰到同学们看书。 藏青埋头温书,笔却没有停下,直到顾先生突然出手,从她的历史书里抽出一张画纸。 教室极静,偶而有翻书声。 我不敢看画的什么,余光瞟向藏青,她手中的铅笔转得飞快,人却淡定得不得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身后,顾先生伸手把那张纸倒扣在藏青的课桌上,刻意小声提醒:“不要在我的课堂上做与历史无关的事。”没有惊动其他同学,快步离开。 顾先生其人,三分貌七分才。当然,藏青认为恰恰相反。即使讲到元谋人使用粗陋的石器在原始森林里捕食野兽,给人感觉也是清风朗月。 下课之后,藏青嘀咕了句:“我做的可是与历史有关的事。” 我试着问:“那么,你是给元谋人画像?” “真看不出来吗?我可用了十四年的画功。”藏青把画递给我看。 “不像。”我摇摇头。 “你也觉得不像?”藏青急着凑过来问。 我对比了历史书上的元谋人头像:“你画的更接近于现代人。” 然后,我只听到“嗖”地一声,画纸已经回到了藏青的手中。“给你们这些不懂……的人看,真是暴殄天物。” 好吧,我确实看不懂。 “顾先生,有什么特别的?”以至于他的课你如此认真对待。 藏青想了想,说:“赏心悦目。” 我把头伸向窗外,确认天上没下红雨:“刚才他的语气里有批评的意思吧。” “有吗?误会而已。不过,随便他啦,他帅他有理。”藏青摊手,一副无所谓地样子。 欸,原来这也可以:“这次期中考试,历史也没问题?” “完全……不ok。”藏青故作愁状:“不是他监考还好,如果是他,得零分也不是没可能。” “就这样还选文?”真的打算游戏人生? “不然我怎么熬到高考。”藏青的理由太没说服力,不过不要紧,只要能说服她自己,旁人,她是不在乎的。 不管怎样,期中考试还是来了。高二有了例行月考练场,这次考试并没造成卷毁人亡,我也难以辨认自己到底是麻木了还是适应了。 寒风乍起,树木凋零。初冬,校园一派萧瑟,值得兴庆的是,围墙周边已经修缮完毕,石子路上畅通无阻。我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与北辰不期而遇,一同遭遇的,还有那个她。 两人有说有笑,风起时,他替她戴上羽绒服的帽子。 这条捷径,太窄,我走不下去了。我返回去,走水泥道去的食堂。这路宽坦,傍晚已经开了夜灯,我不会走错路。 食堂这么好吃,大家都来吃了,放眼望去,偌大的食堂居然座无虚席。反正也不是很饿,我走到后厨房:“大妈人气好到爆棚,还忙得过来吗?” 大妈乐呵呵地:“立冬了,天太冷,给孩子们熬个暖胃汤,没成想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我走进来就问到的香飘四溢,原来是汤。我系上围裙,拿起汤勺,端起汤锅,走到最后一个空的窗口,打开遮板,把一个大写的“汤”字挂在窗外。 一勺一碗,我已经是轻车熟路,打到汤的同学高兴离去。 “以前吃食堂,那叫生存;现在吃食堂,这叫生活。” “瞧瞧,还飘着两粒枸杞子,煞是好看。” “可不是嘛,今天还吃到了冬笋,伴炒的可是货真价实的五花肉。” …… 好评听得入迷,我才没注意到有人递上了两只碗:“两人份。” 呵,还真是…… 北辰端着汤碗,转身离去,打得太满了吧,他走得很小心,怕溢出来。 “如果你给我的,和你给别人的是一样的,那我就不要了。”当初那么矫情,现在没说不吃。 以前废话连篇,现在惜字如金。这个学期过了一半,他对我说过的话只有三个字:“两人份。” 汤这么受欢迎,食堂里估计是没空位了,我干脆在厨房里和大妈们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