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洞》 第一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仲夏的一天,下午三时二十五分,a县县城突然一声巨响,人们似乎感到蜷伏在山坳里的小城整个儿摇了摇,晃了晃。 旋即,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临近大街的邮电局大楼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十多分钟后,一队公安干警急匆匆拨开人群冲上二楼,隐没在正在飘散着的硝烟之中。 围观者站在高高的河堤岸上望见一扇洞开的窗子,框条片木无存,砖墙呲牙裂嘴。房内本该洁白的顶端和四周红乎乎一片。有人在乱石滚滚的河滩上捡拾到一块连血带肉的肩胛骨;有人在邮电局后院墙外发现一条难以分辨男女的断腿。于是,种种自以为确凿的猜测出自一张张嘴巴,一声声说不上什么感情的叹息不绝于耳…… 很快,真相公之于众,是一桩普通的情杀案。公安机关例行公事调查之后,结论为:“县水电站工人尹绪海和邮电局报刊零售部营业员薛珍珍勾搭成奸,欲达结婚之目的遭薛拒绝,遂私携烈性炸药至女方处骤然引爆同归于尽。罪犯业已自毙,无须继续立案侦查。” 权威机关从法律的角度已经了结了此案,随着时间的推移,该案一些细枝末节渐渐在群众中流传。惨案的起因与发展并非淫欲的追求而导致极端的结果,其中的缘由和过程留给了人们太多的思考…… ……正文…… 普天之下所有的人都有不遂心的事,只不过有远有近有大有小,有的人能够自我解脱求得心理平衡,有的人却耿耿于怀难以排解。尹绪海便是属于这后一种人。 按说,尹绪海应当心满意足。他是县水电站的水渠管护工,正儿八经穿工作服挣公家钱一年十二个月旱涝保收的国家正式职工。跟他们那出门就爬坡,整天包谷糊汤饭吃不饱的高山垴垴同龄人相比,实在算是太幸运太幸运了。当年参加修建水电站的民工成千上万,他一无当官为宦的父母和亲戚掌握什么权力,二无大把的票子请客送礼,却能够成为保留下来转为端铁饭碗的四十多人中的一个,真不知道是哪辈子的老祖宗烧了高香积了荫德。 他还应当满足的是找了个跟他一样吃官饭挣现钱的女人。妻子张凤英是县五金交电公司保管员,身材细细纤纤高挑利落,脸蛋儿清清瘦瘦要多白有多白。水电站在城外七里峡口,五金交电公司在城内北街,白天各上各的班,晚上严丝合缝热热火火,俨然一个温馨舒服的城里人家庭。 有得便有失,自然界永恒的平衡规律制约着每一个人。张凤英是个二婚,前夫患不治之症去世,留下一男一女。正是因为这些条件,才嫁给了家在农村而且是高山垴垴的尹绪海。尹绪海无牵无挂一门心思过小日子,张凤英寡妇再嫁,却仍然年轻漂亮,这样的家庭应该说没有多少感情上的烦心事。尹绪海对于二婚的妻子,虽然从此不可能再有机会品尝姑娘处女的滋味,但从一个个看见妻子的男人那种色迷迷的眼神中,已经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和幸福。 可是,尹绪海有一个最大遗憾和心病,那就是不能生育自己的孩子。按照当时计划生育的有关规定:干部职工无论如何不能生第三胎,违者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尹绪海和张凤英都不是党员,没有党籍可以开除,但是开除公职却对于他们是天大的处罚。尹绪海每每想到这个事儿,就吃饭不香睡觉不甜,干什么都觉得没劲。就连干那种事也都是提心吊胆,既想又怕妻子那松弛的肚皮再度鼓起来,常常使本来欢乐无比的事情变得索然无味悲从心来。 张凤英曾经要响应号召前去施行绝育手术,但是跟尹绪海商量,尹绪海就是哼哼唧唧不吐核。毕竟是夫妻双方的事儿,张凤英不好瞒着丈夫偷着去。就连戴个避孕环也不敢,因为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的,要让尹绪海心甘情愿地承担起抚养之责,就得让他高兴。尽管结婚以前把这个问题作为必要条件已经开诚布公地谈清楚了,但是婚后生活中却不能不顾及丈夫的情绪和感受。于是,他们的避孕措施便有一搭没一搭很不严密。更何况尹绪海过去是童子身,婚后性趣盎然,夫妻生活频繁,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不止一次地在一起狂欢,临时性的措施有时来不及采用或者就被忘记到脑后边去了。 张凤英终于不可避免地怀孕了。 夜深人静,夫妻俩又一次折腾结束。张凤英偎在尹绪海怀里,忧心忡忡地问:“咋办呀?” 尹绪海还糊里糊涂,奇怪地反问:“么事咋办?” “我有了。” “么事有了?” “你……真是个木头!”妻子生气地转过身,把个光脊背对着尹绪海。 尹绪海愣了愣,突然间醒悟过来,很不相信地问:“真的?” 妻子转过身,声音显得很平静地说:“不是真的谁还骗你?” 像天底下每一个即将第一次做爸爸的人一样,尹绪海惊喜若狂忘乎所以,狠劲地把妻子搂抱得喘不过气儿,似乎整个儿全身的骨头都高兴得酥了。可是只一刻儿,他便沮丧地推开妻子,泪水淆然而下,紧跟着一声接一声地叹着气。 张凤英始终压根儿没有像尹绪海那般高兴,反而有一种恐惧感涌上心头。她原来想着丈夫也知道计划生育的规定,说出来是要跟他商量人工流产的事儿。没想到尹绪海听了她怀孕竟那样欣喜若狂,而后又如此极端痛苦,便觉得说服丈夫不要这个孩子,那可能是天大的难事。她很理解丈夫的喜悦与痛苦,但是肚里的孩子无论如何不能生下来,否则大祸就会从天而降。许久,她仍然试探着说:“人工流产越早,身体越不受吃亏。你看……” “不,不……”尹绪海惊恐万状地连声说。 “那咱们都等着让开除?” “也不,也不……” “还能有啥好办法?” …… 这一夜,尹绪海始终没有说出个主意,夫妻俩一起流了许多泪…… 第二节 中午,一时五十分,张凤英敲响了一家小院的大门。好大时辰没有动静,她只好嘴巴对着门缝,声音不大却很清楚地喊道:“薛经理在家吗?” 这一声很灵验,只三五分钟院子里便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沉重的黑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张松皮拉塌堆满笑容的脸迎了上来:“哟!是凤英。快进来快进来快进来!什么风把你吹了来,真是不容易不容易!” 张凤英前脚跨进门,后脚的门又重重紧紧地关上了。被称做薛经理的男人年约五十开外,头发梳得溜光,极其热情丝毫没有领导架子,平易近人关怀备至地拍了拍张凤英肩膀,似乎像搀扶又不是搀扶,其实根本不用搀扶地把他的下属招呼进屋,很客气地让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接着倒水泡茶,随即又把茶水连同刚放进去的茶叶一起倒掉,重新换成白开水,从旁边的壁橱里取出一瓶上好的蜂蜜,大方地把近乎大半瓶子倒进了白开水中,使得很难说得清是蜂蜜水还是水蜂蜜。这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以敏捷的速度极其热情地完成的,而后笑容可掬,是真高兴不是假高兴,是出自内心的高兴不是做作出来的表面高兴,喜孜孜地把蜂蜜水或者水蜂蜜递到张凤英手里。张凤英自然要有一番承当不起的推辞,却被薛经理紧紧地攥住手腕子不容推辞,只好端在手里喝下一小口。薛经理看着张凤英喝着,嘴巴不由自主地巴匝了一声,似乎那蜂蜜水或者水蜂蜜不是进了张凤英的口,而是自个儿喝了先甜了嘴巴接着甜到了心里头,禁不住开心地笑了,笑得舒心畅气得意洋洋,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张凤英面对薛经理这一切不怀好意的殷勤动作和笑容,感到十分恐惧和恶心,全身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是在脸面上没有丝毫流露,反而装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模样。她不能忘记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为了肚里的小生命,为了维持跟过去一样的家庭平静,为了让丈夫能够满心喜悦地继续承担起抚养子女的责任,她横下心来蒙受耻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给经理薛怀仁送上门来。 对于薛怀仁的德行嗜好,张凤英和单位里的人都一脉清知。这个在县五金交电公司经理职位上坐了十多年的男人,能耐和神通大得无所不能。他有两男一女,儿子们业已成家,连同儿媳一起被安排在他们想要去的舒适单位,最小的惟一女儿薛珍珍高中毕业两个月,就去了县邮电局上班。妻子王春莲据说只认得翻来倒去都一样的那个“王”字外,其余的中国文字认识她而她不认识人家,就这样的文化程度,竟在县木材加工厂办公室担任相当重要的政工干事。这一切对于薛怀仁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情,因为他手里掌握着一种特殊的权力。全县的名牌自行车、彩色电视机以及各种紧俏五金电器产品,都由县五金交电公司经营。上至县里的头头脑脑,下至乡镇、部、局长以及公司经理、门店主任、班组股长们,几乎所有单位的所有人都有有求于薛怀仁的时候。当然薛怀仁是严格区别规格档次而后采取不同方式。有的他登门造访主动打问来了什么东西要不要,是要一件还是要两件三件随后送货上门服务周到;有的是他批一个条子便能使其眉开眼笑感激不尽,表示日后当尽力予以回报;还有的则采取以物易物以权易权等价交换,当即兑现各取所需双方满意。于是乎小小的五金交电公司经理便成了全县上下不可等闲视之的人物,在一切领域一切部门触角四伸通行无阻,没有薛怀仁办不到的事,没有不愿意为薛怀仁办事的人。薛怀仁完全有能量以自己的优势,捞到一顶更大的官帽戴在头上,只可惜他有一个狗改不了吃屎的毛病,那就是在男女关系上不断出问题,使得奉送紧俏商品的能量常常被风流快活后安然无事所要付出的相抵销,一直滞留在这么个芝麻粒大的职位上。但是令薛怀仁聊以自慰的是,五金交电公司已经成了他的一统天下,天大的事和屁大的事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张凤英正是熟知他们经理的这一切,才在反反复复万分痛苦的思索之后暗自下定了决心,又经过精心筹划选择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地点,投其所好送货上门而来。这样的时刻是薛怀仁的老婆孩子上班的上班,不在的不在,薛怀仁正准备上班去尚未动身一个人留在家里之际。这样的地点是薛怀仁独居一院,四面有墙没有眼,大门一关要干什么就干什么无人知晓的处所。这样的选择是张凤英忍受着即将到来的莫大耻辱和痛苦,实在没有办法的办法。 自从告诉尹绪海她怀孕之后,夫妻俩一起商量过无数次,可怜巴巴的尹绪海除了叹息流泪之外终无良策,又压根儿不说让张凤英去人工流产的话。张凤英深知这件事在丈夫心里的无比重要性,他不松口她也不敢贸然为之。但是,她绝不愿意接受惩罚,她跟丈夫回过一次他们的高山垴垴家,那里的条件和生活与她娘家所在从小长大的县城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用她的话说“那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要是夫妻俩同时被开除了公职,就得回那地方去,这样的结果她连想都不敢去想。于是,她想到了乞求薛怀仁。如果薛怀仁在单内不予查处,也就没有人再过问;如果薛怀仁能去县计生委给他们弄一个生育指标,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要想让薛怀仁甘心情愿地为她承担风险又竭力办事,那就只好自己蒙受羞辱,去干自己实在不愿干的事情。她想到薛怀仁平日里看见她总是色迷迷的样子,知道只要自己把自己送给薛怀仁,这件事准能办得成。她也曾想过告诉尹绪海这样去做,又想到男人家的脸面,即使心里万般无奈只好同意,但是绝对不会说出来。最终她独自打定了主意,不去明确征得丈夫同意,将来也不怕尹绪海察觉和知道。“绪海,我绝对不是那种淫乱无耻的女人!这都是把人逼到这步田地了,我也是为了咱们日后的生活!”今天,她在心里再一次对丈夫默默相告之后,终于把自己酝酿许久的计划付诸行动。 薛怀仁玩女人的经验可以说是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曾十分精辟地归纳为十六字诀:“瞅准目标,掌握主动 ,速战速决,见好就收。”因而尽管被他玩过的女人连他也记不清数字,但是除了有一些扑风捉影的传言外,没有留下任何后患,使那些想要对他网开一面的人,也不感到特别为难。对待张凤英,薛怀仁早已是涎水欲滴。这个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娘们儿脸上粉白粉白,身材胖瘦相宜,那一对大奶子迟早都是圆鼓鼓的,每次看见都让他心里发热。作为经理,他在张凤英面前完全可以“掌握主动”,可是这个漂亮女人似乎没有什么奢求,对那个没有多少人愿意干的保管员兢兢业业。他一时很难找到出击的时机,不得不一次次咽下焦渴的唾沫。前不久,他凭着对女人身体精辟独到的研究和长久留心于占有目标的细致观察,发现这娘们儿肚子里有了货,不由得窃喜却装聋卖哑不露声色。他原打算主动找张凤英谈一下计划生育问题,又怕把这个女人彻底吓住了主动去人流,那就失去了机会。因此,正在等待事态发展,选择最佳的时机与方式。没想到张凤英竟主动送上门来,进门后他施用了超常规热情和手脚不规矩等惯用伎俩,便当即明白眼前的猎物已经是唾手可得了。 接下来的事便不用赘述。张凤英进入薛怀仁家十多分钟后便已经赤裸裸地躺在了床上,薛怀仁熟门熟路颠来倒去三五个回合,便获得了一次薛怀仁滥用的时髦词句而言的“美的享受”。 张凤英被薛怀仁紧紧地拥在怀里,仍然不放心地把他的许诺往实处砸了砸:“这一胎我就生了,你说话可要算话薛经理?” “我咋还是你的经理?经理还能干这事?我是你的……情人,你是我的心肝肝!”薛怀仁用他那胡子巴茬的嘴巴堵住张凤英红润的嘴唇,亲切无比地说。 张凤英迈开脸,还是一个劲地问:“说好,你给我去县计生委要一个指标。咋日鬼你想办法,要不我就……” “没问题,这事就包在我身上。计生委许主任欠我的人情还没还呢,大不了再给他一辆凤凰车子。”薛怀仁大包大揽,对他来说实在不过是小事一桩。 张凤英心里感到实在了,便起身要穿衣服离去。薛怀仁不让,似乎雄风再起,又一把把她揽进怀里压在身下,狠狠地折腾来折腾去。张凤英木木地任其胡为毫无情趣,心里不由得直嘀咕:“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大的精神,怕是整个儿心思全放在这上边了?” 第三节 妻子的肚子无忧无虑不管不顾一天天大起来,尹绪海思想上的负担越来越沉重。他回到高山垴垴家里对年已六旬的父母诉说,两位老人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哀求儿子,千万不敢让尹家绝了后,就是公家那事干不成也要留下一条根。尹绪海真是作难透了,他虽说也很留恋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铁饭碗”,但是为了不绝后真要豁出去砸了它也未尝不可。他毕竟已在高山垴垴上生长了二十多年,祖祖辈辈也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他怎么就不能再回到高山垴垴来?只是凤英怎么办?他知道她是怎么也不肯到高山垴垴来的,真要是让她没有这个好媳妇,他又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干的。于是,想来想去,到底都没有想出一个万全之策。没奈何,只好一天天拖下来。他想只要凤英不逼着他表态一定要打掉肚里的孩子, 她就糊里糊涂往下混, 混到孩子生下来后看她怎么办。他上班回家后极温顺地做好一切家务, 尽量不去提及那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妻子只在前几个月唠唠叨叨之后后来也不再提起, 他很奇怪却求之不得假装糊涂。直到满十个月挺着大肚子到医院生下一个男孩, 尹绪海才实在忍不住问:“生了后咋办呀?” “管他哩, 你别在水电站瞎嚷嚷, 混一天是一天。” “那到真混不下去了, 就回咱高山垴垴去?” “我才不呢, 回那儿去还不如在县城讨饭!” 妻子心里的打算尹绪海一时很难摸得清, 可是孩子已经生了, 他也就豁出去不论咋办都行。不过他还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过不了安生日子, 本该欢欢喜喜却整天忧忧愁愁。儿子满月那天, 他们没有敢声张, 更没有敢把亲戚朋友请来喝喜酒。他自个儿悄没声响地炒一大盘子洋芋丝, 自斟自饮了一瓶称之为甘榨汤的乡下自酿的劣等酒。他时时刻刻都准备着卷起铺盖卷儿,收拾起不值几个钱的家当滚他娘的蛋。 这天, 尹绪海上班不大一会儿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 向领导清了假到医院看完病后回家休息。五金交电公司仓库紧连着公司办公楼, 一排排只在房檐下留几个通气孔的砖木结构库房一字儿排列着, 旁边是水泥地面宽畅无拦的进出车道,直通院子最后边的职工宿舍。张凤英和其它有家有舍的职工一样, 占据着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平房, 这便是尹绪海的家。五金交电公司没有家属院, 神通广大的头头们和虽不是头头却握有实权的人, 在公司外边住着房管所的公房, 剩下的普通职工便窝在总算有个住处的矮小房子里。每家门前一个炉灶, 岗楼似的烟筒林立, 窗纱上烟尘密布只好关闭得严严实实, 只留下阴暗的后窗透进来一丝微弱的光亮,屋子里永远照不进阳光。 尹绪海似乎病得不轻, 全身没有一丝儿力气, 挣挣扎扎走回家门前, 却一掏钥匙兜里是空的。他这才想起在水电站宿舍换下工作服时没有掏出钥匙串,回家时昏头胀脑忘记带了。于是转身去了张凤英正在上班的库房,要她身上的钥匙开门顺便也打个招呼。 五金交电公司保管员每人负责三个库房正好一排, 张凤英负责的这一排就在紧靠着职工宿舍的前边。尹绪海扶着墙根走过去, 从外往里看见两个门上都挂着拳头大的锁。到了最里边的门前看见没有锁,却掩着门, 推了推竟没有推得开。他以为是自己有病没有力气, 又使劲用力顶了顶还是没有推开, 才确认是从里边关着而不是虚掩着。 “把家里钥匙给我, 我回来忘带钥匙了。”尹绪海对着门缝喊着, 又朝库房里瞅了瞅。光线暗淡的门口通常张风英办公记账的那张桌子跟前没有人, 再往里边被堆得像山似的货物挡住了视线, 什么也看不见。 尹绪海又喊了几声, 库房里仍还没有应声也没有动静。他开始感到奇怪,里边没有人怎么能把门关上呢?上班时间库房门应该大开, 随时准备收货发货,大白天贼娃子不会这样胆大吧?等了好大一会儿门还是没有开, 尹绪海一来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二来身体有病没有力气到处走动, 想着张凤英即使没在库房里也走不了多远, 便屁股坐下来靠着墙一声不吭地耐心等待着。 约莫半个小时后, 库房门先是拉开了一道缝, 张凤英探出脑袋看见尹绪海依然未走, 脸上顿时显得惊慌失措,犹豫片刻之后最终还是敞开了大门。经理薛怀仁此时正坐在门口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口里叼着烟卷神情自若经心经意地察看着实物登记册, 似乎没有发现坐在门外的尹绪海, 头不抬眼不眨地说:“张凤英, 刚才清点的灯泡数字跟账上余额对不上。这是咋回事?” “我……说不上来。”张凤英吱吱唔唔心不在焉, 不知道是招呼尹绪海还是回答经理提出的问题。 “说不上来咋行?你负的什么责任?东西短了要赔, 下个月从你的工资中扣钱。都像这样不负责任, 还要你这保管员干啥?”薛经理铁面无私, 一副公事公办态度严肃不讲情面的神态。 张凤英仍还没有缓过神儿来, 脸红心跳嗫嗫嚅嚅, 眼睛始终瞅着丈夫。 尹绪海从库房门打开的那一刻儿起,就疑团顿生猛吸了一口凉气, 把目光逼视着妻子又打量看着薛怀仁。他越看越觉得大有问题不是小有问题, 但是又一时不知道话该怎么说气该怎么出。 薛怀仁装模作样地表演一番后站起身, 双手合起面前的账本大大方方伸了个懒腰, 说:“你这账问题大得很, 随后公司要专门组织人详细查。刚才跟你谈的计划生育问题, 我只能努力争取。公司是有一个指标, 但是好几个人都想要。你都把娃生了, 要是争取不到指标, 就只有上报县计生委, 让人家按照处罚条例办了。”说完, 拍了拍屁股抬脚走了。 尹绪海一肚子的火被薛怀仁最后的几句话说得顿时像露了气的皮球, 脑袋立刻耷拉下来大气儿也不敢畅畅地出一声。张凤英看着蔫不拉几的尹绪海, 问他是不是病了?尹绪海轻轻“嗯”了一声。张凤英便锁了库房门, 跟尹绪海回到家里。 问尹绪海吃不吃饭喝不喝水, 去医院看病了没有?尹绪海闷着头一言不发, 好像哑了似地一声不吭。张凤英吓得不敢再问, 僵僵地站在屋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不知道该干什么也找不到什么可干。 过了没大一会儿, 尹绪海突然一改病恹恹灰溜溜的神态,眼珠子圆瞪额头青筋直暴, 几大步跨过去死死地关上房门, 猛转身饿狼般扑向妻子, 拳脚并用, 一阵狠捶猛打。张凤英被打翻在地, 头上脸上全身上下登时青伤红伤迭起。一开始她还东躲西闪双手抱住脑袋脸面朝下保护着重点部位, 到后来干脆死狗般躺在地上, 任尹绪海疯了似地在她身上施虐,自始至终没吵没嚷没哭没喊没有出声。尹绪海越发有了气儿, 心想你好像还干了什么有理的事似的, 连个错也不认, 连个饶也不讨, 于是手下得越来越狠脚来得越来越快, 恨不得把这个贱货一顿捶死去个球! 张凤英到底没有吭一声, 尹绪海手打困了脚踢乏了, 全身一丝儿劲都没有了还觉得不解气儿。他咬了咬牙, 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 从床上抱起一床被子准备回水电站宿舍去住。当尹绪海脚步刚跨到门口的时候, 倒在地上的张凤英突然爬起来, 双手搂住丈夫的腿哀求说:“娃他爸, 你甭走, 我有一肚子的话要给你说呢!” 尹绪海立时怔住了, 看着已披头散发紧抱着自己的妻子, 泪水不由得潸然而下。他把手里的被子扔回床上, 双手扶起妻子, 轻轻抚摸他给她留下的一处处伤痕。张凤英这才整个儿倒在丈夫怀里,全身颤抖着却仍然不敢出声地痛哭了起来…… 第四节 张凤英把一切都告诉给了尹绪海。她说她是见他实在想要孩子,又实在没有办法逃避处罚;她说她实在不愿意跟他回到高山垴垴去, 是实在受不了那里的苦; 她说她这样做实在是为了跟他一起把日子过好, 她一看见薛怀仁就恶心得想吐实在是把眼泪往肚子里流。她说如果尹绪海不想善罢干休要和薛怀仁闹翻, 她也愿意跟他一起告状。不过告倒了薛怀仁亮出了超生三胎,他们就都要被开除了;开除了公职她就得跟他离婚,高山垴垴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去的。 尹绪海这下子被难住了, 面临的是又一个极其痛苦的选择。他相信妻子的话是真的, 他很明白张凤英真的要偷人也不会找薛怀仁。这样想着心里也就原谅了妻子, 只怪自己没本事, 妻子也是为了维护这个家, 跟他好好过日子。边远偏僻的高山垴垴本来把男女之事不看得很重,尹绪海是在到了县城工作之后,才渐渐意识到原始状态的苟合是人们所卑视的。而今面对至关终生生计大事的时候,也就又回归到原来的无所谓态度。“拔了萝卜有窟窿在”,这句自我宽慰的粗话无可奈何地涌到嘴边。他心想只要薛怀仁真正能包庇他和妻子安全度过这一关, 也就打掉牙咽进肚子里算了。 张凤英眼见得丈夫不声不响, 便知道这件事就此也就烟消云散了。她也不再多说什么,以一个女人内心的歉疚主动地偎到丈夫身边,想用温存弥合丈夫心灵上的创伤。不料尹绪海却闪过身子, 脸上露出厌恶之色。想着妻子刚刚跟薛怀仁干了那种事,尹绪海下意识地有一种吃了苍蝇般的恶心感。他猛然一把扯起张凤英,四目相对, 恶声恶气地问:“你跟薛怀仁到底几回了?” 尹绪海突然间问这个倒叫张凤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只有这一次尹绪海肯定不相信, 说次数多了尹绪海肯定不高兴。于是, 她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也没有几回, 孩子生以前我找他帮忙弄个指标, 他答应没问题让我只管生有他顶着, 那是一回; 再就是今个儿, 我想把指标拿到手心就放下了, 问他要, 他又要那个, 我没办法推辞, 就……” “真的只有这两回?” “真……的, 或啥话都说了, 还哄你这事干啥?” 尹绪海根本不相信, 想想又不必再问,就是知道不是这两回而是十回八回又能怎么样?便说﹕“指标现在到底到手了没有?” “他说公司现在要到了一个指标, 过几天就给咱。” “这狗日的, 心还没死!” “过几天咱俩一块儿去要, 啥话都不再提说了, 我想他不敢不给。” “这倒是个办法。” “指标只要一到手, 我就再不理睬他。他还能把我咋的?” “就这我都不会饶过他狗日的, 他还要再缠住你不放手,我就把他……” “你要咋的?贵贱不敢耍蛮, 娃还都要靠你养活呢!再说, 咱要是跟薛怀仁一干仗, 咱前边的亏不就白吃了?” 尹绪海登时蔫了, 但是心里这口窝囊气怎么也咽不下。他唉声叹气一阵子后,突然头脑里冒上一个奇怪的念头:兴他狗日的占咱的便宜, 咱为啥不也去占占他狗日的便宜?他把这个想法说给了张凤英。 张凤英不由得笑了笑, 说: “你去找他老婆?” “我找那老卖x的干啥?还不把人恶心死!他不是有个女儿在邮电局上班么?那还是个没开苞的黄花闺女呢!” “你是说珍珍?那……” “那怕啥?他敢弄我老婆, 我为啥不敢弄他女儿?” “你……”张凤英心里一下子像打翻了五味瓶,既觉得不是个滋味, 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和薛怀仁在一起的时候, 不要说还有些许的快感, 那简直就是最痛苦的时刻!她满含泪水却要强装笑脸,事前事后每每想起来都恨不得咬那老东西一口。她也曾想过事后怎样狠狠地报复一下薛怀仁,可是总想不出一个既解恨又让自己不吃亏的办法。此刻, 尹绪海提出要在薛怀仁女儿珍珍身上占便宜,她觉得确实不失之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好主意。她甚至压根儿都没有作为妻子应有的醋意, 反而产生了支持和怂恿丈夫去为之的快意!可是她情知尹绪海没有那种能耐,从他们的男女之事中她能够感觉到他只在她一个人身上有过这种实践,除了一身好力气另外讨女人欢心的本事一样也没有。如果没有她的精心策划和具体指导,单靠尹绪海自己是很难实施他所提出的报复计划的。张风英默默思索了一番之后, 最终咬牙切齿地下定了决心,正正经经地对尹绪海说:“你真的要去找薛珍珍?” 尹绪海说:“当然是真的, 让他狗日的也吃个哑巴亏。” “就你那本事?要权没权, 要钱没钱, 水电站个工人,你能把人家姑娘娃勾引到手?” “嘿嘿,我们那儿的小伙子讲过,女人家脸面薄,避过人, 硬下手,打着骂着就把事办了。” “那是你们高山垴垴,荒山野岭, 几十里地连鬼都碰不到,过后死不认账。在县城, 非得抓你个强奸犯,判你个十年八年的。” 尹绪海想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便有点垂头丧气,说:“把咱要是弄到监狱去那才划不来呢!” 张凤英说:“你真想这么干, 我就给你出主意想办法。不过, 你要给我保证, 只干一回。” 尹绪海憨憨地笑着说:“咱这是报复薛怀仁呢, 我还能要他女儿做老婆不成?你尽管放心, 咱们恩爱夫妻, 我才舍不得你哩!” 张凤英这才放下心来,对尹绪海说要把女孩子搞到手应当先怎么,再怎么, 接下来怎么, 最后怎么, 把一个女人接触异性时的种种心理活动一古脑儿说给了丈夫。人们很难想得通作为妻子的张凤英竟能帮着丈夫去干这种事, 似乎从任何意义上讲都不可能。然而却真真正正地存在着这样的事实,也许是普遍中的特殊, 特殊中的普遍, 哲学领域里的法则并非解释不了这种奇特的现象。 尹绪海屏神静气地听着,简直不敢想象世界上还有这种闻所未闻的常识。他原以为女人对这种事都是本能地拒绝的, 只有采取暴力行为才能使其不得不为之。张凤英却说穿了女人掩藏在心底里的秘密,犹如一件宝贝放在保险柜里,你用钥匙打开了保险柜的门,那宝贝就垂手可得。夫妻间的钥匙自然就是那张法律所准予通行的结婚证,而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鱼水之欢,除了结婚证之外,还有各种各样打开保险柜的钥匙。 末了, 张凤英说:“记着, 甭一味耍蛮,弄成强奸要进监狱!心甭急, 慢慢来, 就是多花几个钱也甭让人吃亏。即就是她心里不喜欢咱的人, 但是那一刻儿干那事却要是她愿意的。” 尹绪海不住地点着头, 连连说:“那是, 那是……一定, 一定……”随后又恶狠狠地说:“生育指标一到手,咱就搭家伙弄她狗日的!” 第五节 这天是薛怀仁生日, 一个小小的县五金交电公司经理“狗上墙”之日,竟从早到晚宾客盈门你来我往排场非凡。职工们无人提倡无人组织一个接一个穿梭般出入于薛家大门, 包括那些恨不得这位恶贯满盈的家伙一命呜乎者在内, 都面对经理表示了最衷心的敬意,祝愿其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薛怀仁笑容满面表现得十分谦虚, 连连告罪不敢当不敢当, 但是在心里头却查数着有哪一个不恭者,敢于公然蔑视他而尚未前来祝寿送礼。 晚上九点过后,当尹绪海和张凤英夫妻俩手提点心包瓶子酒,再加一块连他们的父母过生日也没曾吃过的大寿糕进门后,薛怀仁悬着的心才最后落了地。 那天他和张凤英被尹绪海堵在库房内,可以说是极其危险一触即发。但是凭着十分丰富的经验和干练老辣,心不慌眼不跳镇定自若不动声色,安然无恙地离开了现场。可是他清楚地看到了尹绪海已经有所疑惑,不知道他们夫妻间随后发生了什么。尽管过后尹绪海没有什么行动上的反常,也没有看到张凤英对他的态度有什么变化, 但是心里总还是放不下。今天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假若张凤英不来送礼其实他倒不在乎值不了几个钱的礼物, 那就表示尹绪海已知真相不肯善罢干休。那样他就要立即采取措施恶人先告状,向县计生委呈报一份处罚张凤英超生三胎的报告。随后尹绪海要有什么告发他的举动, 他就说他是报复而不予理睬。倘若这俩口子无论哪一个当然最好是夫妻俩一起来祝寿, 便说明安全无事他还要好人做到底。此时薛怀仁双手接过尹绪海手里的东西,高声唤全家大小一齐出来招呼客人, 递烟的递烟, 泡茶的泡茶,拿糖的拿糖,又吩咐老婆进厨房炒菜温酒搬桌子。薛怀仁一向对下属只收礼不待客,此时却对这夫妻俩破例提高规格档次使老婆孩子大感意外。然而薛家大小早已养成的绝对服从习惯,使他们在无条件执行中, 少时大碟子小碗摆满了桌子, 上好的瓶子酒也已打开了盖,每人面前一个精致的小酒杯。 尹绪海和张凤英都大感意外,但却推拒不了薛经理确乎真诚的一番情意,不由自主地端起酒杯拿起筷子又吃又喝起来。你来我往, 相互祝福敬酒,喝下一杯又一杯,直喝得晕晕乎乎简直忘记了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张凤英偷偷扯了扯尹绪海衣角, 尹绪海才恍然大悟如梦初醒想起还有话要说有事要办。 张凤英先开口说:“薛经理, 绪海跟我来给您拜寿, 想顺便问问我们那事。请您把公司那个指标尽快给我们,要不心里总不踏实。”尹绪海紧接着说:“这一回薛经理给我们帮了这个大忙, 我们一辈子都忘不了。” 薛怀仁如弥勒佛般笑着,宽容大度不以为然地摇着指关节上长毛的大手, 说:“小事, 小事, 不值当, 不值当。” 尹绪海说:“在薛经理是小事, 放在我们头上可是天大的事啊!” “珍珍, 把爸那文件包拿来。”薛怀仁转身对着里间屋喊了声。 此时,里间屋门帘揭起,一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姑娘走了出来。这就是薛珍珍,我们这篇小说的又一个主人公。只见她上身穿一件淡绿色大圆领涤丝长袖衫, 衣服的下摆被鲜艳无比的粉红色裙子紧缩在纤细的腰际, 烫过不久的长发蓬松地挽在脑后露出圆圆的大白脸。也许薛怀仁的遗传因子过多地体现在了姑娘脸上, 模样儿谈不上漂亮迷人, 时不时还露出一种憨气稚气娃娃气。但是那胸脯上却已高高地耸起两个大馒头, 紧绷绷肉乎乎白生生的全身皮肉,透现出一种喷薄欲出的青春气息。此前尹绪海并非没有看见过薛珍珍,但是此刻把她和自己即将实施的报复行动联系在一起,便觉得心里头有一股子馋涎欲滴的冲动。他两只眼死死地盯着薛珍珍,嘴巴一阵又一阵呼着粗气。薛珍珍把手里的黑色文件包递给薛怀仁后, 被旁边的张凤英亲热地拉到跟前,说起只有女人们才能说的“珍珍真漂亮”、“珍珍又长白了”、“珍珍的衣服裙子很可体”一类的赞美话。薛珍珍无疑很爱听这种不一定就是真话的赞美, 却还是装着不好意思不住地叫着张阿姨。 薛怀仁看着女儿和张凤英亲热很高兴,但是脸面上却没有表示出来。他打开文件包从里层取出一张纸片,又从衣袋里摸出眼镜架在鼻梁上瞅了瞅,嘴里“唔唔”两声又把眼镜取下后, 才把手里的纸片递给尹绪海,说:“这是准生证, 有了这东西, 你们就啥都不用怕了。” 尹绪海拿到手里看了看, 确认就是计划生育部门发的那种专用证件, 不由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又转身递给了张凤英。张凤英看见准生证确实是真的却无名无姓连日期也是空白,这犹如一张空白介绍信填上谁才算是谁的。她想这东西很可能大半年以前就攥在薛怀仁手里,为了一次次让她驯服地供他玩乐,硬是不拿出来给她。那天尹绪海堵在库房门口, 他情知露了马脚,再不拿出来害怕尹绪海找他的事,才不得不兑现了他的承诺。张凤英深知薛怀仁老奸巨滑诡计多端,要是过后不承认这是从他手里发给他们的,硬说是他们不知怎么弄来的假指标蒙混过关怎么办?她于是看过后又还给薛怀仁说:“请薛经理把我们名字填上,生育指标应该是在孩子出生前就要有的,你把日期能不能也填成去年?” 薛怀仁心里咯登了一下,知道这女人心眼儿多厉害,忙复在鼻梁上架起眼镜掏出钢笔说“这好办, 这好办”,当即按照张凤英的要求, 老老实实如法炮制不敢再耍花招。末了递给张凤英,说:“你看, 这行了吧?” 张凤英接到手上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泪水不由自主糊满眼眶。这绝不是那种过份高兴的激动, 也不是十分悲伤的涕零, 而是一种很难用文字表达的复杂感情。为了它, 她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尹绪海十分佩服妻子的精明和机敏,自惭马虎糊涂险些儿“陪了夫人又折兵”!生育指标已经到手, 接下来就该实施他们的复仇计划了。究竟怎么办?他要一切听妻子的,便把目光盯向张凤英,希望从她那里获得某种暗示。 张凤英当然明白丈夫的意思,想到一次次被薛怀仁糟践的过程,不禁一股子无名怒火在胸腔里燃烧。她抹了抹眼泪换上一副笑脸,轻轻扯了扯身边的薛珍珍,说: “明天让你尹叔叔到鱼洞里捞点鱼,阿姨给你做鱼吃,你晚上过我们家来吧?” 薛珍珍说:“行么, 阿姨有这心, 珍珍哪敢不领情!” 刚才被张凤英一把眼泪弄得很不自在的薛怀仁,此时见张凤英恢复了笑脸缓和了气氛,神情也便从容了许多。听到张凤英请珍珍去吃鱼的话,薛怀仁立即嘻嘻笑着老不正径地插言道:“光请珍珍?咱这老猫也喜欢鱼腥味儿!” 尹绪海和张凤英心里都不免一沉,但只过了一刻儿, 张凤英又讨好般笑着说:“只要薛经理不嫌是小鱼, 绪海天天给你送半篮子来。” 薛珍珍嘴巴一噘,说:“我爸整天这家请哪家请的, 一尺长的大鲤鱼都吃腻了, 还吃你们那小鱼!” “娃娃家知道个啥?各是各的味儿。”薛怀仁说着,哈哈大笑了一阵子。 尹绪海和张凤英尽管心里不是味儿,却还是陪着笑了笑。那种笑其实比哭还难受。 第六节 鱼洞是这个山区小县一处独特的景致,位于县城外水电站引水渠上首陡壁险峻的山崖上。鱼洞是一个流水的山洞,来自山体内的清水源源不断。其奇特之处在于从洞内终年不断地流出各种各样的小鱼,最小的三五厘米最大的也不过十多厘米长。本来这样的景观应当吸引人们成群结队参观游览,成为一个人来人往的热闹去处。只可惜这里距县城较远,再加之身处崇山峻岭中的人们早已对那种山山水水的景致缺乏兴趣,于是这个神奇的鱼洞只在闲谈中作为瞎吹的素材,一直遭受冷落而极少人光顾。假如鱼洞位于大中城市近郊,即使有那么百八十里,身价也一定会高出千百倍,也许早已是历代文人侠士驻足吟诗之处,留下千古绝句被国家列为重点保护文物。从这一点上说来,任何物质包括人在内其价值往往并不取决于其本身。 鱼洞之所以叫鱼洞是因为从洞里源源不断地流出鱼来,为什么在这高山石壁之中有鱼流出,这些鱼来自何处,为什么只有小鱼没有大鱼,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但却充满了迷信色彩,没有哪位地理学家生物学家进行过考察和科学的论证。好在我们这篇文章与鱼洞的知识和探索无关,只是认定鱼洞往外流鱼这一事实。周围群众对这种小不拉几的鱼儿不感兴趣,偶尔有人于头天下午在鱼洞口下方吊一竹篮,第二天早上去便有收获打打牙祭。尹绪海在水电站当护渠工,每天的任务便是沿着引水渠上上下下巡视,发现漏洞塌方及时自己动手或者组织民工堵塞清理。过去尹绪海也曾在鱼洞口捉过小鱼,吃的次数多了也就腻了,三五个月甚至半年一年也不去光顾。这次要不是张凤英提出抓小鱼诱惑薛珍珍,他这个榆木疙瘩脑袋想扁也不会有这种妙计。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动手,下午下班时竹篮已有约莫三五斤小鱼,兴冲冲提着回了家。 张凤英已经准备好了各种调料,当即动手主操,尹绪海打下手张罗。夫妻俩还没有把一切收拾停当,便听见门外一声“好香!”薛珍珍如约推门而至。无须细说,薛珍珍吃得满嘴流油打着饱嗝十分满意非常高兴。张凤英怀疑经理千金大概从早上就没有吃饭而空着肚子,为下午这顿饭作了充分准备。也许是薛怀仁贪占便宜的遗传因子作祟,按理说薛珍珍作为独生女又生长在那种吃穿不愁的家庭,应该说不喜欢贪图小利,难道也是那种越是有钱越是爱钱总觉得吃着别人的香? 薛珍珍吃饱喝足肚子不能再容纳了,却眼睛还放射着贪馋的光。张凤英见状找出一个塑料袋把锅里焦黄的小鱼装进许多,说:“一会儿走把这带回去,让你爸跟你妈尝尝鲜。”“行得。”薛珍珍毫不歉让。 尹绪海说:“只要你爱吃,鱼洞里多的是,我天天给你往回带。” 薛珍珍说:“我光听人说那鱼洞,从没去看过。远不远?” 尹绪海说:“就在我们水电站引水渠旁边,我每天要从跟前过两三趟。你想去我哪天带你去。” “那好!尹叔说话可要算数?”薛珍珍很高兴。 “当然算数,你说你哪天有时间?”尹绪海压根儿没有想到薛珍珍竟答应得这样干脆,不免心花怒放,急忙抓住不松手。 薛珍珍眯着眼睛算了算,说:“下个星期二,下个星期二轮我休假。咋样?” “行么!到那一天我到邮电局去叫你,你在房子等着。”尹绪海巴不得越快越好。 薛珍珍说:“我住2楼10号房子,你可别走错了门。” “错不了,我记下了。”尹绪海心里那个高兴劲儿真叫没法说。 这种事真是无师自通,用不着张凤英从旁指导,尹绪海竟然自个儿三言两语就把薛珍珍哄上了钩。薛珍珍走后,张凤英默默地做着手里的活计,尹绪海却在一旁异常兴奋情难自抑,她不免一股不仅仅是妒意的忧愁涌上心头:这究竟是喜事呢还是祸事? 下个星期二一晃眼就到了。这天一大早,尹绪海一反往日妻子做好饭才慢腾腾起床的习惯,早早穿好了事先精心挑选的只在逢年过节才上身的新衣服,又在脸盆里咯吱咯吱大半天,用那平时只是妻子才用的香皂在脸上脖子上狠劲地搓来搓去,恨不能搓下一层皮来。还把食指伸进妻子的香脂盒抠出足足大半盒白生生香喷喷的东西涂在脸上。对着镜子为他那粗硬的短头发发了大半天的愁,无论如何无法改变一个普通工人缺乏文人干部那种招人喜欢的风度。所幸嘴巴上至今还少有那种让人讨厌的胡茬子,显得年轻不像实有年龄那般老相。干完这一切足足用了大半个小时,致使妻子端上桌子的饭馍都已冰凉,他胡乱地扒拉进肚子说不上吃饱了没有,便急乎乎出了门登上自行车而去。 张凤英眼看着尹绪海这种种十分反常的举动,不由得心中的忧虑又增加了一层。大凡男人们去赴幽会都是千方百计瞒着妻子,在妻子面前尽量装做若无其事懒懒散散,以掩饰内心的激动而糊弄妻子的眼目。尹绪海之行则是在妻子的允诺和怂恿下,正大光明无所顾忌,用不着那一套,于是乎得意忘形露出本相,这就难怪张凤英醋意骤生心里不安。不过,这已经是无法阻挡的了。 尹绪海来到邮电局门口,似乎总有点做贼心虚战战兢兢不敢贸然入内。他犹豫许久自己给自己壮了壮胆子,把自行车停放在大门外墙拐角,这才鬼鬼祟祟地进门,登上二楼,找到房号,敲了敲门。他毕竟是生下来第一次干这种事,又是在堂堂正正的机关大楼上找一个女的,总觉得有千百双眼睛在瞅着他并穿透外表看到了心里。我们的行家里手们一定会对尹绪海的行迹笑破肚皮,实际上又有多少人管这种闲事还能知道他心中的秘密呢? 薛珍珍早就收拾停当等待很久,急忙打开门兴致勃勃地跟着尹绪海走下楼,碰见人大声地说大声地笑告诉人家她去看鱼洞。贼头贼脑的尹绪海想阻止又无法阻止,只好紧随其后闷声不响出了门,驮着薛珍珍顺着街道来到城外。上了山间公路后前后左右没了人家,尹绪海才定下心来和薛珍珍搭腔。 “早上吃啥饭?” “油条豆浆,你还没吃?” “吃了,我怕你没吃。” “我是早上上街吃,中午晚上回家吃。单位灶房的饭跟猪食一样,吃不成。” 这些都是闲淡话。尹绪海骑车技术不佳,后边驮着薛珍珍便要格外小心,本来就很难想得出贴切话的尹绪海此时也顾不得想。一路没有什么多余话,到了水电站门前尹绪海把自行车放进院子,便跟薛珍珍一起登上引水渠大台阶。 大台阶总共一百二十八级,两个人一口气爬了上去,顺着不到一米宽的渠岸逆流而上。水渠七扭八弯严格按照千分之三凭人无法感觉到的理论坡度伸向越来越狭窄的山沟,约莫一公里后穿过峭壁山腰。一边是陡立的绝壁直上直下望不到顶,一边是峻峭的悬崖深不可测。习以为常的尹绪海轻快地迈着步子行走自如,薛珍珍却心惊肉跳以至挪动不了脚步。 “尹叔,我……不敢走了。”薛珍珍终于向尹绪海求助。 “这怕啥?平平的路么。”尹绪海说着回转身,“来,我扶着你走。” 于是,尹绪海一只手攥着薛珍珍胳膊,一只手搂着薛珍珍的腰,顺理成章地充当起薛珍珍的保护神。 即便如此,薛珍珍还是惊悸不已颤抖不止,吓得闭上了眼睛。尹绪海乘机把薛珍珍倚靠过来的身子搂在怀里,半拥半抱地并排而行,走过一段又一段。 面对薛珍珍整个儿贴紧的身子,尹绪海感到触电般的颤栗,心脏一阵又一阵地狂跳。一种完全陌生的激情骤然间袭上心头,全身上下感到无比的躁热和亢奋。他和张凤英的结合完全是按照中间人的说合,两个人见过面后互相传话同意,便举行结婚仪式那种传统的古老程序进行的。小县城没有那些公园马路,也不容许和不习惯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卿卿我我甜甜蜜蜜之后再进入实质性阶段。他们是刚刚认准看清对方面容,就走完了人生最富有诗情画意的重要历程,婚后便是登峰造极的感情顶峰,没有机会也似乎没有必要补上已经超越的那个阶段。因此,他此刻接触到薛珍珍的身体,是那种初次接触一个陌生的异性又一时占有不了而感觉到醇厚浓烈的甜蜜幸福,绝不同于跟妻子那种轻车熟路求欢前后短暂即逝的感受,二者既有相同之处又无法相互替代。婚后他一直有一种感情上的空虚,又很难说得清楚具体是怎样的空虚,此时似乎才感觉到了这种用语言表达不出的东西。人类的性爱不仅仅是那种欲望的淋漓尽致,还需要高尚的无与伦比的温柔缠绵!尹绪海晕乎乎飘荡荡沉浸在从未体味过的激情之中,脑袋似乎整个儿都昏了,以至忘记了蓄谋已久的恶毒动机和目的。 引水渠愈往上游愈跌落至山脚,待到尹绪海完全清醒时,他们已行走在平地上,水渠从村旁田边通过,不能够也不需要继续拥扶着薛珍珍走路,否则会被多事的人们当做一对流氓抓起来。薛珍珍也似乎从刚才的惊恐和失态中恢复到常态,脸庞儿飞红,低头匆匆前行不好意思说话,好像连朝尹绪海脸上望一眼也觉得羞涩。 不过没有多久,就到了去鱼洞的岔路口。尹绪海说:“快到了,从这儿上到半坡就能望得见。” 薛珍珍什么话也没说,拐向上坡去的小道,依然低着头走着。 鱼洞座落在小沟旁的山崖上,之字形的小道一直通向半山腰,然后再经过一段比水渠岸更险峻的山径就到了出水口。山径是不知哪个年代的人在笔直的峭壁上凿出来的,仅一尺多宽,绿苔密布,在鱼洞水流飞瀑映射下,犹如穿行于云雾之中。薛珍珍走到跟前,伸头望了望,静静呆了一会儿,说﹕“我不过去了。” 尹绪海说﹕“只几步路了,咋能不到跟前看看?” “我……害怕。” “怕啥?有我哩!” 薛珍珍没再说什么,呆呆站着不动。 尹绪海意识到了薛珍珍是不愿意或者不好意思像方才那般让他拥护着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怎么办。 渺无人迹的荒沟野洼,鱼洞里流出来的水柱跌落在山石上,发出轰轰的响声。在这里干什么事情也不会被发现,即使发出呼救也被水声吞没得传不了多远。无论是按照张凤英教述的种种手段使姑娘家失去自持,还是一味施用暴力强行其事,都是最理想的地方和最有利的时机。 不过,此刻的尹绪海却生出了些许的同情心,一种怜香惜玉的心理使他对预谋的不轨企图有点犹疑不定。这么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怎能忍心就此蛮横地摧残了她,侮辱了她,给她精神上造成创伤?他回味着刚才在她身上获得的那种情感上的享受,如果有了更进一步的行为则与和妻子间的愉悦之情划了等号。他一时还不想一古脑儿占有了他,只想象一个十分难得古玩捧在手里尽情地欣赏而不是据为己有。 薛珍珍也意识到了自身此时此地处境的险恶和尹绪海居心不良的企图,但是已经晚了。相比之下的抗拒很难与之相敌,只有静等命运的安排。 时间在难堪的沉默中消磨着。 薛珍珍鼓足勇气大着胆子试探地说:“尹叔,咱……回吧?” “甭急,甭急。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尹绪海慌慌地回答,牢牢地站定在下山的路上,好像随时准备截击逃跑的猎物。 薛珍珍无法,只好拣一处干净的草皮坐下,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更加加剧,不时地扭头东张西望。 尹绪海轻轻走过去在薛珍珍身边坐下。薛珍珍本能地朝旁边躲了躲,惊恐得身子直发抖。 “甭怕,珍珍,甭怕,我有事给你说。”尹绪海拍了拍薛珍珍,他打算把一切告诉给姑娘。 薛珍珍望着尹绪海柔和的脸庞上温和的目光,心里稍微安静了一些。 “说真的,我原来打算今日无论如何也不放过你。”尹绪海低着头,提起了话头,“这是因为我心里有气,气在你老子身上。他糟蹋了我老婆,拿着超生问题威胁我们,我不敢跟他闹,就想着在你身上报复。” 接着,尹绪海把前前后后的经过全亮了出来,就连张凤英怎样给他出主意想圈套,包括这次鱼洞之行如何下手,也一齐告诉给了薛珍珍。末了,尹绪海说:“我这是鬼迷了心窍,咋能做这种不是人的事!” 薛珍珍被尹绪海一番出自肺腑的话语感动了,她怜悯这个老实人的境遇,信任他的诚实和善良。同时又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愤恨,恨父亲,恨张凤英。于是,她不再对尹绪海有所防范,当他要她到鱼洞跟前看看时,便放心地站起身走了过去。 这段接近鱼洞口的山道确非引水渠岸可比,薛珍珍没有迈出两步便惊恐地停住了脚。尹绪海赶忙上去扶住薛珍珍,薛珍珍仍然不敢挪脚,感到一阵眩晕最后竟倒在了尹绪海怀里,头脸伏在尹绪海的脖子上。 尹绪海比方才贴得更紧拥扶得更实在地护住薛珍珍在山道上慢行,忽然觉得全身上下像火一般燃烧。此时已不像刚才在引水渠边那样惊异和新奇,代之而来的是一种征服欲。尤其是薛珍珍脸庞贴近脸上的时候,他似乎忘却了一切地想要把嘴巴凑过去,纯粹动物性的欲求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竭力保持清醒地控制自己,然而没过几秒钟,又终于控制不住,把嘴巴对准薛珍珍嘴巴狂吻起来。 薛珍珍顿感不妙,想要奋力从尹绪海怀里挣脱出来,又怕跌下山崖。情急之下她扬起手来狠抽了尹绪海一巴掌,大声骂道:“流氓!” 一巴掌把尹绪海萌生不久的怜香惜玉之心打得荡然无存。他这才明白自己刚才在薛珍珍身上获得的柔情蜜意,不过是一己缠绵的单相思,并未得到对方的丝毫呼应。于是,报复的恶念又在心中燃起,“好,我流氓。就让你看看我咋样流氓!”尹绪海恶狠狠露出凶相。他两只胳膊紧紧地搂住薛珍珍,用力把她推至崖边,使其不敢轻举妄动,失去了全部反抗功能。接着,他使用起张凤英教给他的征服女人的那一套手段,揭开薛珍珍衣服,撕掉乳罩,不断揉搓两个雪白的乳房,轻轻捏住奶头捻来捻去。果然,薛珍珍先是一种下意识的推拒后,却把尹绪海反手抱在了怀里,嘴里发出在跟张凤英达到高潮后的呢喃声。两个人扭来扭去移至稍微宽畅的鱼洞口时,薛珍珍已经软绵绵地瘫倒在尹绪海怀里。尹绪海三五下剥掉薛珍珍衣服,急不可待地只把自己的裤子脱至脚跟,便把薛珍珍按倒在了地上…… 清亮亮的水从黑乎乎的鱼洞内涌流出来,偶尔裹夹其中的小鱼儿,还没有顾得上环视新天地里发生的一切,就被强大的急流瀑布推向崖下,跌落到缓缓而流的河水中,晕头转向好长时间还恢复不了知觉。 酣畅漓淋之后的尹绪海从薛珍珍身上爬起来,穿好自己的衣服,不管躺在地上的薛珍珍是感到幸福还是痛苦,仍然像狼一样瞪着发红的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回去告诉薛怀仁,这下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账!” 第七节 尹绪海下班后一进家门,就像报捷似地对张凤英说:“把狗日的收拾了!” 张凤英问:“硬下手了?骂你是畜生了吧?” 尹绪海说:“你说的那些办法真灵,刚开始还撕撕打打的不情愿,几下子就身子软塌塌的,把我搂得紧紧的。说真的,人家姑娘那东西就是跟你们婆娘家不一样。”说着,嘻嘻笑了。 “不一样还能长着花?”张凤英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尹绪海仍还嘻笑着说:“花倒没长花,就是……就是觉得比跟你美得多。” 张凤英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全身透进一股子凉气。接着,尹绪海津津有味地叙说把薛珍珍弄到手的经过,她一句也听不进去了,恨恨地骂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尹绪海正在兴头子上,没有察觉妻子的不高兴,又得意忘形地说:“给我炒两个菜,我要喝两口!” “哼,喝尿去!”张凤英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扔下手里正在做饭的厨具,上床蒙头睡了。 “哎,你这是咋了?不高兴?”尹绪海摸不着头脑,凑到近前问妻子。 张凤英泪珠儿挂满两腮,一副愁眉苦脸的容颜。 尹绪海更奇怪了,收拾了薛珍珍应当说是他们夫妻俩的共同胜利,她应该跟他一样高兴却为什么哭了呢? 好大一会儿,张凤英抹抹眼泪,说:“绪海,这下行了吧?往后,咱们好好过咱的日子,行么?” 尹绪海说:“当然!我给薛珍珍都说了,两清了。” “那就好!”张凤英有点不好意思地伸出胳膊,搂过丈夫狠劲亲吻着,似乎要把暂时借给别人的丈夫索要回来。 尹绪海大受感动,婚后妻子好像还没有这样温柔过,差不多每次干那种事都是他急不可待,妻子虽然不拒绝,总显得不是很畅快。他于是变被动为主动,跃上床铺抱住妻子,颠三倒四般狂欢了很大一阵子,使双方都达到了从未有过的高潮。 “绪海,权当以前做了场恶梦,再不想它了。你再不要跟薛珍珍碰面,行不?” “哪咋不行?要是薛怀仁还不放过你咋办?” “你放心,我那是实在没办法。往后提防着,多个心眼,他就甭想得手。” “他狗日的真要再寻你的事,我就和他拼了,反正是一命换一命!” “不,不,只要他再占不了咱的便宜,咱也划不来跟他拼命。” “反正,我要他再连你碰都不能碰!不跟他拼命就跟这回一样,再去收拾他女子,把肚子弄大,叫他好好丢个人。” “不,不,就这一回就行了。跟薛珍珍那种事,再干就要出大乱子了。” “怕啥?咱一个工人,升不了官也发不了财,丢脸也丢不到哪里去,他能把咱咋的?” 尹绪海最初的出发点,可以说在薛珍珍身上只是等量的攫取,并无过高的奢想与要求。按说各有所失各有所得得失相抵,求得心理上的平衡,故事到此就应该结束,谁知横生枝节又以一种新的感情纠葛开了头。 一天下午,尹绪海从引水渠上巡查归来回到宿舍,正准备推上自行车下班回家,忽然有人喊他接电话。 “喂,谁呀?” “我,珍珍。你还没下班?” 尹绪海一阵紧张,说不清是什么祸事临头。不过,听声音还甜甜的,不像是找什么事,便含含糊糊地说:“快……了,你……有啥事?” “嘿嘿,没啥大事,你下班后有空到我这儿来一下。”薛珍珍完全是一种亲切友好的口气。 尹绪海颇感意外仍不放心地问:“有啥事?” “咳,你这人。我有话给你说,行不?” “那……好。” “一定,我现在就在宿舍等着。” 耳机放下,尹绪海还是惊疑不定,直至骑着自行车一路上心里还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去还是不去?影视屏幕上那些阴谋诡计诱骗上当误入圈套的种种镜头涌入脑际,会不会有一大帮子人等在那里准备惩治我?转而一想薛珍珍那甜乎乎的声音又不像。一会儿美女蛇的形象又笼罩了他,越是甜蜜越是危险。但是又一想,要是人家故意找事何必放在邮电局薛珍珍单位还要薛珍珍当面?尹绪海这样翻来倒去把自己折磨了很长时间,最多20分钟的路直走了将近一个小时。 邮电局门前一如既往没有险象,对面公安局门里门外像往常一样少人进出。尹绪海心里还是怯乎乎地蹑手蹑脚,登上二楼后先朝通往薛珍珍房子的走道上望了望,看到确实无人,寂静无声,不像是有什么危险的样子,这才悄没声响地来到薛珍珍宿舍门前。他还是不放心地把耳朵贴在门扇上听了听,确信里边没有多人相聚的杂乱声,最终敲响了房门。 薛珍珍很快打开门,放尹绪海进去后立即又轻轻关上。尹绪海不敢坐也不敢动,站在房中间小心翼翼地盯着薛珍珍的脸,尽力捉摸着薛珍珍的意图,随时做好开门逃跑的准备。 “坐,坐嘛。”薛珍珍一脸的笑,招呼尹绪海坐下,又去倒水泡茶,“没烟,你就抗着。” “不用,不用,我带着。”尹绪海恐惧的心情放松了点,从衣袋掏出烟卷火柴自己点燃吸了一大口,刺激了一下紧张许久的神经。 薛珍珍把泡好的茶水放在尹绪海面前的桌子上,也在旁边的床铺上坐下。尹绪海机械地端过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又放回原处,呆呆地望着薛珍珍,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像接受审判的被告那样坐得很端正很规矩。 薛珍珍望了望尹绪海,没出声地笑了笑,说:“那天胆子那么大,今日咋像只老鼠一样?” “我……你叫我来,到底有啥事?” “啥事?把人家那样子了就完了?屁股一拍就没事了,连个照面都不打了?” “那你……还要我咋的?” “我要你咋的,你说你该咋的。” 尹绪海没有立即说出什么,因为原来就没有打算还要怎么。对于可能出现的后果倒是考虑过应对的办法,一是死不认账,二是和薛怀仁的事一起摊开来说。他和张凤英策划此事时预计过,只要不被当场抓住,薛珍珍顾惜名声未必就去告发。即使薛怀仁知道了,他心怀鬼胎更不会把事情张扬开去,只好窝在肚子里生暗气,他们夫妻俩要的就是这种结果。原来还预想薛珍珍事后会时刻躲着尹绪海怕碰面,没想到薛珍珍竟还敢直接打电话约尹绪海到她单位宿舍见面,公开地问尹绪海怎么办?尹绪海自然一时说不出个名堂,只是搪塞着重复已经说过的话: “我不想咋的,那天给你都说了,咱们两清了。” “现在清不了了。” “咋了?” “我有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不信咱到医院去检查,那样我就告你强奸。你说咋办?” “咋办,还能咋办?”尹绪海连想都未想就说,“那你去打胎,别在县城,走远点,花多少钱我认。” 薛珍珍摇了摇头,从床上站起来,走到尹绪海跟前,毫不羞涩地把头靠在尹绪海肩头,悄声说:“我不想去打。” 尹绪海做梦也没有想到薛珍珍会这样,惊诧困惑又受宠若惊,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说:“不打咋办?” “我……就……跟你。”薛珍珍说着脸红了红,把头一下子埋进尹绪海怀里。 尹绪海懵了,世界上真还有这种好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捧住姑娘的脸庞儿没命地吻了吻。稍顷,又忧心地说:“那……张凤英咋办?” “离婚么。难道你不情愿?” “我……” 尹绪海此前根本没有这样想过也不敢这样想,自己一个从高山垴垴来的下苦力的工人,融入到城里人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找女人只能是张凤英那种二婚头,城里的姑娘家谁肯嫁给他?现在父亲是当官的,在邮电局工作的薛珍珍,一个自己刚刚亲热过的姑娘,竟亲口说要嫁给他,他当然打心眼里愿意,真可谓求之不得。他不容自己再有半点犹豫,很干脆地说:“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全听你的!” “真的?” “我……咋给你说呢?” “跪到地上发誓。” “行,我发誓。”尹绪海说着,“扑通”一声双膝挨地,嘴里却泛不上词儿,“你说咋说?” 薛珍珍一下子笑弯了腰,忙把尹绪海扯起来,说:“跟你说着玩儿呢,你就当真?” 尹绪海经不得这一番摆弄早已神魂颠倒难以自持,急切地抱起薛珍珍要到床铺上去。 薛珍珍骤然间变脸失色,一下子把尹绪海推出好远,恶声恶气说:“你再胡来我就喊人了!这儿不是鱼洞那儿,对面就是公安局!” 尹绪海一愣,只好停下手脚,呆呆地看着薛珍珍。 薛珍又阴转晴,格格格笑了笑,说:“不拿到离婚证,可别想再碰我。” 尹绪海看着没有了危险,又想往薛珍珍跟前凑。 “你好好坐着,我有话跟你说。”薛珍珍把尹绪海捉弄得差不多了,便将话转入正题,“这事你要听我的,离婚也不是说离就能离。从现在起,你要在家里找些事,跟张凤英闹得不可开交,然后再提离婚的事。要不然你到法院给人家咋说?” “闹仗?咋闹?我们家里可是闹不起来仗。”尹绪海虽然还没有完全缓过神儿,但却完全说的是老实话。张凤英在家里对他关心体贴,每天跟他一样上八个小时的班,除了中午在水电站灶上吃一顿外,早上和晚上的饭他都是吃现成的,家务事从不让他插手。高山垴垴上的父母进城来,张凤英陪着上街买衣服,在家里给做好饭吃,两个老人都夸他娶了个好媳妇。她跟薛怀仁的事,现在他收拾了薛珍珍,也不能再找茬了。 “你脑袋叫狗吃了?”薛珍珍又来了气儿,“要寻事咋都能寻点事,就看你愿意不愿意寻事。” “我愿意,我咋能不愿意?”尹绪海急忙表示说,诚惶诚恐,生怕又惹薛珍珍生气,“我想让你给我出出主意,我保证照着办就是了。” “那你就好好听着,我给你说……” 薛珍珍压低声嘀嘀咕咕,尹绪海鸡叨米似地不住点头,两个人鬼鬼祟祟商量了大半天。 “我回去立马办,一个月就把离婚证拿到手!”尹绪海很坚决地表示说。 “看把你急的,半年离了都是快的。” “咋能不急?我怕你肚里……” “你甭管,我会想办法的。” 第八节 尹绪海突然间像变了个人似的,对张凤英不理不睬,对家里的事不管不顾。往日,尹绪海下午6时20分准时进门,那是6点下班骑车20分钟,一刻儿不耽搁高速度赶回来的,小家庭磁石般地吸引着他。如今,差不多总是说水电站不是加班就是开会,深更半夜回到家蒙头就睡,连正眼瞧都不瞧张凤英一眼,冷言冷脸冷冰冰好像进了光棍屋。过去每月工资发到手,一个子儿不留立即交给张凤英,花一分钱都心疼得掉眼泪,早、晚两顿饭在家里自个儿做着吃,能凑合尽量凑合。现在尹绪海的工资家里一分钱都见不上,早上爬起来就走,晚上回来酒气熏天,连穿衣服也图阔气讲起时髦来。即便如此,还动不动对着张凤英立眉瞪眼发脾气,摔碟子拌碗拿着啥砸啥耍威风。 张凤英预感到祸事即将临头整天惶恐不安。自从她跟薛怀仁的事被尹绪海发觉后,她已经意识到在这个家庭里欢乐和睦的日子结束了。为了挽救和弥补,她违心地赞同了尹绪海的报复计划,还帮着他出谋划策最终实施,以便让尹绪海心理上平衡。可是从尹绪海那天从鱼洞回到家时那种表情,她感觉到自己又犯了大错,为这个家庭再次埋下了祸根。尽管尹绪海向她百般保证从此两清,不再跟薛珍珍来往,但是她凭女人的感觉总有点不放心。如今,这种耽心竟然被证实了。作为一个女人,她心理上的负担太沉重了!她想找个人讲讲,但是似乎包括自己的父母在内,她都无法讲得出口。 张凤英就这样生活在焦虑和不安之中。 一个阴雨纷纷的下午,正在上班的张凤英开始整理库房物品准备下班。这时候薛怀仁又鬼魂似地窜了进来,并且随手关上了库房大门。 “想死我了,你这个小娘们!”薛怀仁说着,就饿狼般猛扑了过来。张凤英一下子被按倒在一大堆胶皮线上,本能地躲来闪去拒绝着薛怀仁。 “怎么,不愿意了?”薛怀仁被惹恼了,贪婪的眼睛里射出凶恶的目光。 张凤英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害怕而又羞涩地低下头,说:“薛经理,咱们再不要这样了,这不好。” “啊,要过河拆桥?”薛怀仁没有松手,冷冷地笑了一声,“事情还没有到了结的时候!” 张凤英不解,怔怔地望着薛怀仁。 薛怀仁继续说:“那张准生证是我从计生委主任那儿要的空白,给了谁我要他说了记在留下的存根上才算数。这里填上你们的名字,计生委存根上没有你们名字,人家就不承认。到时候我就说把空白准生证丢了,是你们捡了去自己填的。你怎么着?” 张凤英没有听完薛怀仁的话,整个身子就瘫软了,无声的泪珠儿顺着脸颊大颗大颗朝下淌。薛怀仁阴险得意地笑了笑,又开始手脚并用,企图跟过去一样在半推半就中强行其事。 张凤英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低声可怜巴巴地说:“薛经理,你饶了我吧!绪海他都知道了。” “哼!他知道咋的?叫他告去,哪头轻哪头重他自己掂量。”薛怀仁自以为主动权依然在握,思想和行动都肆无忌惮。 张凤英急了,把本来不想说不该说的话说了出来:“他不告你,他缠你女儿哩!” 薛怀仁愣了愣,随即又很不当一回事地说:“那好么,只要他有那种胆量和本事,让他去么!” 欲火烧身失去理智的薛怀仁顾不得去细细地思索张凤英说话的真伪,趁着张凤英由于恐惧尚不敢反抗的机会,要尽快俘获眼前的猎物。 “薛经理,我真的不哄你。绪海把你女子都粘上手了。”绝望的张凤英又把不该说的话说了,她希冀于做父亲的会因为顾惜女儿的名声而放过他。 “管它是真的假的,我先收拾了你再说。”恬不知耻的薛怀仁不经意间暴露出灵魂中最最肮脏的东西。 张凤英再也无计可施,精神整个儿崩溃了。如果说在此之前她对于把自己的身体提供给这个又老又丑的男人,只是有一种吞了苍蝇般的恶心,但终归是他喜欢她还有那么一丝儿精神上的安慰。而此刻她才完完全全明白,薛怀仁只是把她当做泄欲的工具,纯粹是一头毫无廉耻和人性的畜牲!违心地承受这种东西的侮辱和蹂躏,简直比活剥了皮还痛苦难受。她悔恨自己因为不愿意回到高山垴垴去而主动上门招来这种羞辱,决不容许这种作践自己的丑事再继续下去!张凤英终于视一切后果和影响而不顾,拼尽全身力气喊了起来:“来人……” 没容张凤英喊出声,薛怀仁用巴掌死死地堵住了嘴巴。张凤英奋力猛推开薛怀仁,提着已被扯开的衣裤朝门口冲去。 薛怀仁这才害了怕,惊慌地连连告饶:“别喊,别喊,我走,我走……” 毕竟是在机关单位大院,真正拒不相从的女人的力量足以阻止暴力阴谋的得逞。张凤英意识到这种优势,不再声张,迅速整理好自己身上衣服,不留一点儿痕迹,然后打开了门。 薛怀仁灰溜溜地走了。 下班后回到家,张凤英捂着被子,这才把一切委屈痛苦变成泉水般的泪珠儿,一滴滴撒落在洁白的被褥上…… 尹绪海又是很晚才进家门,压根儿没有正眼看看妻子,上了床倒头自个儿睡了。 张凤英心里真比刀子割还难受!这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实在忍受不住猛翻身坐起,一把拉掉尹绪海身上的被子,吼叫道:“这家里的事你到底还管不管?” 尹绪海一脸凶相,紧攥的拳头扬过头顶,吼叫道:“骚情婆娘,身上的皮肉痒了?” 张凤英顿时惊呆了,满腹的委屈和怨恨骤然间一齐涌上心头,歇斯底里般迸发出来,不顾一切地一头朝尹绪海碰去。尹绪海没有提防,被从床上撞下地跌了个仰巴朝天,登时火从心起。正在找事找不下事,送上门来的事岂能放过你。顿时,铁锤似的拳头雨点般地砸在张凤英身上。 一向不愿暴露家庭秘密的张凤英,此时再也憋不住呼天叫地般痛哭起来。孩子被吵醒了,随着母亲一起哀嚎。凄惨的哭声给寂静的院子带来少有的不安和骚动,左邻右舍悄悄起床走出门,站在院子附近轻声议论:“这是怎么了?和和美美的一家子么,平日没见有啥事,咋一下子闹到这种地步?” 一会儿气呼呼的尹绪海走出来骑上自行车走了。屋里的哭声更加撕心裂肝,更加使人莫名其妙…… 尹绪海吃住在了水电站,同志们知道了他是俩口子吵架闹仗出走的,便以各种形式表示同情和忧虑。尹绪海却满不在乎,从早到晚乐呵呵全然没有忧愁模样儿。大家以为是那种常有的小俩口打打闹闹演戏一样,过不了几天又热热火火如胶似漆难分难舍,就都压根儿没有当一回事。 半个多月后,尹绪海向法院递交了离婚诉状,理由是司空见惯的“夫妻长期感情不合”。法庭不久即传唤张凤英到庭,简单询问了一下情况,让她回家写一份民事答辩词。 第九节 张凤英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事态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但是却没有料想到来得这样快。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能怎么办。从法庭回到单位后,整个下午都没有去上班,一个人关在宿舍里一个劲地哭,哭得死去活来,哭得头昏脑胀。半辈子以来的不幸、痛苦与凄凉一齐涌上心头……不公平的老天爷为什么留给她的全是令人心碎的灾难呢? 这个苦命的女人自小就泡在苦水里。父亲解放前在县城开着一片杂货店,公私合营时被以私方人员的身份留在集体性质的商店里。母亲是纯粹的家庭妇女,一家大小兄弟姐妹五人,全靠父亲那点少得可怜的薪水过日子。小小县城无临时工可干,小摊子不能摆,捡破烂是家里惟一的额外收入。她捡破烂从三岁时开始,一直捡到中学毕业还在继续捡。定量供应的口粮标准几乎天天吃不饱饭,偌大的姑娘穿在身上的衣服只勉强遮得住羞丑。上学时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屁事都不懂的孩子被列入另册另眼看待。“资本家狗崽子”当了很多年,见了人连头也不敢往起抬。 当她刚刚萌发了爱的感情却没有爱的自由的时候,一个名声很臭没眉没眼大她七八岁的“红人”乘虚而入,腰里别支驳壳枪在她家里转出转进,说是他可以给她家办这种事办那种事,还可以让她这个待业青年到五金公司当保管员。胆小怕事无权无势的父母亲感恩感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在女儿身上占了便宜。接连打过两次胎,第三胎眼看就要生了,才匆匆忙忙连法定婚龄都不够弄了张结婚证了事。这家伙后来竟当上了县革委会常委,登时忘了他姓甚名谁变了脸,把她只当做掩人耳目的摆设,四处寻花问柳胡搞成精。她窝着一肚子的气不敢吭声,还要千方百计维护他的威信。没承想清查“打砸抢”,清出这家伙有一条人命,随之而来各种案子都犯了,没等第二个孩子出世就挨了枪毙。她没有掉一滴眼泪,气恨恨骂他“报应!”可是人们仍以反革命杀人犯家属看待她,她跟着那不是人的东西没有享一天的福,却受了万般的罪。 此后,她年纪轻轻拖着两个孩子守了好多年,一心想找个心地善良实实在在的人安安生生过日子。后来有人介绍了尹绪海,说是还没有结过婚又憨厚本份。她见了一面便觉得这个高山垴垴上的小伙子,虽然憨头憨脑却符合诚实可靠的标准,就答应了下来。婚后由于文化教养和心理层次上的差异曾经有过些许的后悔,然而中国人在婚姻问题上的安于现状宽宏大度同样影响着她,再加上尹绪海确是一心一意忠实于她,使她最终于不满意中有了一点满意。不料,因为她和他的孩子出生却给他们带来了莫大的烦恼。她为了维护家庭生活的稳定和睦,忍受着羞辱乞求于薛怀仁,又满足尹绪海的报复企图出主意想办法,让他跟薛珍珍搞在了一起,结果给自己带来的是家庭的破碎。她感到委屈和冤枉,但是却有口说不出。难道能把这些都写到离婚答辩中去?不写这些又怎能说明其中的原委,从而证明他们夫妻并非长期感情不和而是另有原因呢? 张凤英实在不愿意离这个婚,凄凄凉凉哭哭啼啼思来想去终归没有好主意。 天已黄昏,门外有了散碎的脚步声,到了下班的时候。张凤英突然想到去找薛怀仁和他的爱人,让他们管管自己的女儿。她已经明白这是薛珍珍背后在捣鬼,要不尹绪海绝对不会有这种胆量和本事。再说,薛怀仁俩口子决不会愿意尹绪海跟他们的女儿搞在一起,更不会同意薛珍珍嫁给尹绪海。她暗地里去对薛怀仁和爱人讲讲,他们私下里了结此事,谁也不知道谁也不丢人。这时候刚刚下班,薛家子女单位拒家较远,只有薛怀仁俩口子到家,说起话来方便。 张凤英从床上爬起来,往脸盆里倒了点水洗了把脸,再用梳子梳了梳凌乱的头发后出了门。薛家的前门开着,张凤英径直走了进去。 坐在客厅的薛怀仁猛然看见张凤英进得门来,不由自主地一阵高兴,随即又显得十分惊慌。“该不是寻上门闹事来了?不过脸上却表示出格外的热情没有一丝儿沮丧。 薛怀仁爱人王春莲闻声从厨房走出来,不热不冷地问了声好,顺便坐在了旁边。薛怀仁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却又无可奈何地正襟危坐,翘起二郎腿,装出一副经理大架子。王春莲心里明白,在这样的女人面前,薛怀仁越是正儿八经,越是实际上有麻搭。她把尖利的目光在两个人脸上扫来扫去,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她的疑惑和不快。薛怀仁面容尴尬,张凤英也有点不自在和坐不住了。 “薛经理,还有他婶子在这儿,我有句话想给你们说说。”张凤英竭力稳住神儿,低着头谁也不看缓缓地说。 薛怀仁一时想不出张凤英要当着他老婆的面说什么,怕她把他们的事儿抖落出来彻底断了他的邪心,立时有点不安。虽说他一桩又一桩的风流事儿老婆并非没有耳闻,但终久没有人当面证实和告诉她。他可以背着牛头不认脏,还可以反咬一口说帮着别人葬他的摊子,把老婆骂个狗血喷头。王春莲呢,明知道薛怀仁的德行却没有把柄在手,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儿女们都墙头般高了,王春莲不耽心薛怀仁跟她离婚,再说她已不拥有那股子醋劲年纪,也就任其所为了。但是此刻张凤英真要脸对脸说出薛怀仁跟她怎么怎么,那王春莲一定会大发作,让薛怀仁在家里不得安宁。 薛怀仁没容张凤英把话继续说下去,忙接上茬极为明显地暗示说:“在家里不谈工作,有什么话明天到办公室去讲。” “不是工作上的事,是咱们两家的私事。”张凤英不管不顾照直说。 “我们两家?我们两家有什么事?有些牵扯到家里的事也还是公事,还是到办公室说,在家里谈不合适,也不方便。”薛怀仁几乎挑明了暗示,说话的口气中夹杂着哀求。 “是你们珍珍跟我娃他爸的事儿,还是咱们私下里说了好。”张凤英不再拐弯抹角,干脆直奔主题,免得薛怀仁心怀鬼胎又拦挡住她的话头。 “啊!”薛怀仁长吁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子。 “你说啥,珍珍跟你娃他爸?咋了?你可甭胡说!”王春莲听了张凤英的话顿时比刚才的薛怀仁还着急,冷冰冰的脸上骤然涌出一股子想要跟人拼命的杀气。 张凤英依然不紧不慢地说:“时间长了,我不说实在不行了。尹绪海向法院起诉,都要跟我离婚呢!” “你男人跟你离婚关我珍珍屁事!你给我女子身上泼脏水,看我不把你那x嘴撕烂着!”王春莲一蹦三尺高,气呼呼就要往张凤英跟前走去。 薛怀仁急忙拦住老婆,两个女人简单的对话他已迅速地在头脑里转了几个圈子。张凤英那天对他说珍珍和尹绪海怎么怎么了,他以为是张凤英拒绝他编造的谎话,压根儿就没有往心里去。这时候又专门来说这种话,很可能事情是真的,否则她怎敢说到王春莲当面?他怕老婆不冷静会把事情弄糟,又不清楚尹绪海和女儿究竟搞到了什么程度,想再摸摸底然后采取万全之策。看来张凤英是把尹绪海没有了办法,要不不会来找他们俩口子。 薛怀仁说:“你把话说清楚,这可不是可以随便胡说的小事情。” “我要没有真凭实据,咋敢到你们家里来说这种事。那天他们一块儿去看鱼洞就粘上手了,这两个月尹绪海经常往珍珍那儿跑,前一向跟我打架闹仗后就住到水电站去了,一直没回过家。我想让你们管管珍珍,再不敢弄出大漏子来,让外边人知道了,对你们和我们都不好。”张凤英想着薛怀仁无论如何不会跟她翻脸,便除了没有说她和薛怀仁之间的事情外,一五一十地把尹绪海如何勾引珍珍,并且告诉她已经到手的经过,彻底地抖落了出来。 薛怀仁听完后,真有点傻了眼。 王春莲头发长见识短,却有着自以为是的精明。她听张凤英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顺嘴胡诌出来的,但是仍然不愿意相信。她认为这时候不管张凤英说的是真的是假的已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如何保全女儿的名声。即使是真的也只能说是假的,还要摆出一副对无端造谣者深恶痛绝的姿态,从而堵住张凤英的嘴巴,也让人们相信她确实是在胡说八道。什么也不懂却以为什么都懂的王春莲经过这么一个短暂的思维过程,便不等也不管薛怀仁有什么好主意坏主意,自作主张,横眉冷对,口吐脏言,气势汹汹地朝张凤英扑了过去。 王春莲说要撕烂x嘴,便真的首先朝着张凤英的嘴巴进攻。张凤英急忙闪过嘴巴,脸蛋却被抓住立即就是一道血印。王春莲并不满足于初战告捷,继续大举进攻,头上身上抓住哪儿算哪儿,恨不能把这个可恶的女人撕个稀巴烂,才能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张凤英刚开始还只是躲躲闪闪不敢还手,后来眼见王春莲是真动手不是假动手,自己已经吃了亏还要继续吃大亏,顿时火从心起怒从胸来,多日来的羞辱、怨恨、愁苦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她谅薛怀仁不敢帮着老婆欺侮她,便放开胆子摆开架式,不顾死活地浴血还击。 好一场恶战!女人们打架时那种掐、拧、抠、咬,扯头发,撕衣服,滚倒在地扭成一团等等一整套模式,王春莲和张凤英既未超出范围,又使用得淋漓尽致。 沙发翻了,茶几倒了,热水瓶砸了,玻璃杯碎了,整个屋子全乱了。 早被张凤英料就不会插手的薛怀仁,眼睁睁看着不好帮忙也不便帮忙,更不知道该帮谁的忙。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双方拉开一点距离,很快又被推到一边重新扭打在一起。他想出门去唤人前来劝架,又怕把女儿的丑事传扬出去,反而起身前去把大门关得死死的。 拼劲十足愈战愈勇的两个女人在撕打中自然少不了运用语言艺术武器,相互间都企图骂倒对方骂垮对方,让对方从精神上崩溃,从而取得最后的胜利。于是,一句句不堪入耳的恶言秽语,一声声歇斯底里咬牙切齿的怒骂,毫无顾忌脱口而出,底气十足声震四方…… 吵骂声、打闹声终于惊动了街坊四邻,一大伙瞧热闹的人隔着墙听得一清二楚。薛怀仁眼见得这个密保不住了,索性打开门让大伙儿进来,把扭成麻花打得头脸乌青披头散发的两个女人拉开来。 王春莲张凤英似乎没有分出个胜败,也就都很不甘心,继续一蹦三尺高,当着众人之面再一次发挥语言武器的作用,以证明自己的优势和无辜: “你猪日的葬败我女子,我跟你不得完!” “你女子偷我男人,还想让我不言语?甭想!” “你……我跟你这个烂货拼了!” “来嘛,谁怕你!怕你就不敢找到你门上来!” 王春莲被人们扯着胳膊无法再去拼命,张凤英让几个人强拉着离开了薛家。两个女人把原来不愿公开的家庭丑事公开之后,更加气恨难消愤恨难平。但是在众人的硬行劝阻下,她们又不得不各自收兵回营。 一向老奸巨滑沉着冷静的薛怀仁,顿时觉得头一下子象斗大。 第十节 晚上九点过后,薛珍珍脱衣服上床准备躺在被窝里看书。参加工作后,邮电局给她分配了一个不足十五平方米的单身宿舍,她便搬到单位来住。但是却要常常回家去蹭饭,节省下来的工资就能给自己多买几件漂亮的衣服。女儿长大成人了,应该打扮打扮,也应该有自己相对独立的天地,薛怀仁夫妇也就没有干涉和过问。自从跟尹绪海有了那种事后,她便牵着那家伙的鼻子走。尹绪海差不多每两三天都要跟她见一次面,她严禁他到她们单位宿舍里来,于是就常常约着到街道上的小饭馆里吃上一顿饭。这样,薛珍珍就不用回家去吃饭了。 这天下午薛珍珍又没有回家吃饭,家里发生的一切她一概不知。跟尹绪海吃过饭分手之后,她回到宿舍,洗漱过后便上了床。像薛珍珍这个年龄段的青年人,正是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的时候,于是当今各种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又心旌荡漾的书籍便成了他们睡前消遣的东西。她近水楼台先得月,书刊零售门市部那些名曰普及生理知识或者艺术的读物,她头天晚上拿回来读过,第二天还可以拿出去销售,用不着花一分钱。她一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姑娘,那天鱼洞之行竟被尹绪海轻而易举地勾引到手,就是因为她时常读了这种书,早就对异性产生了一种神秘感,身体内有了那种难以自制的焦渴。一次接触得到满足,过去的焦渴愈加难以抑制。但是尹绪海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侣,她抓住他不放是为了惩罚他,决不可能再和他重复那种行为。于是,每天晚上的“天天读”便成了她弥补这种刺激的必要手段。 薛珍珍把一本日本人编写国家正式出版社出版的有关女性知识的大全书籍放在床头,拉开被子脱了鞋袜正要上床的时候,有人力气很大地敲响了房门。薛珍珍以为又是那些家在农村两地分居的大男人,在木板床上硬对硬睡不着觉,来找她闲聊开心获取感官上的享受,便不答声故意让他们吃吃闭门羹。不料门越敲越响,声越来越大,还喊了起来:“珍珍,开门!” 薛珍珍听出来是哥哥,忙应声下床打开门,果然是大哥,屁股后边还跟着二哥。 “走!爸跟妈叫你回去。”大哥进门二话没说,开口就像是吃了枪药似地吼叫。 薛珍珍大惑不解:“干啥?出啥事了?” “回去你就知道了!”平时见了妹妹总是低声下气的二哥,此时也一脸恶气恶言恶声。 “到底出啥事了?不说清我不回去。”薛珍珍是家里惟一的千金,在父母跟前比两个哥哥更得宠,因而就从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大哥一反往常憨乎乎笑咪咪的神态,牛铃似的眼珠子瞪得滚圆,说:“回去也得回去,不回去也得回去!”说着话似乎就要动手动脚。 “叫你把薛家的人都丢尽了!”二哥猛不丁迸出一句,拳头好像也攥了起来。 “我丢啥人了?”薛珍珍暗自吃惊,嘴巴却依然铁硬。 大哥狠狠地瞪了一眼,把二哥再要说的话堵了回去。父亲在家再三叮咛,在邮电局啥话都不要说,只把珍珍叫回去,回去后再跟她算细账。 薛珍珍自知赖在单位不回家是不行了,在这里也问不出个名堂,便很不以为然地说:“回去就回去,谁还不敢回去了?有啥大不了的!” 两个哥哥一前一后,薛珍珍像被押解的罪犯往回家走去。一路上她心里咚咚直跳,预计到是跟尹绪海的事败露了。不过她想从目前的情况看,尹绪海不可能对别人去讲。是不是尹绪海提出跟张凤英离婚,张凤英讲出去了?要是这样,她就来个死不承认,张凤英也没有当场抓住。薛珍珍主意打定,满不在乎地跟着两个哥哥回到家。 家里摆出三堂会审的架式,火药味极浓。薛怀仁黑着脸怒着目,没有像往常那样迟早回到家总是歪躺在软绵绵的沙发上,烟没抽水也没喝,端戳戳坐在堂屋正中那把轻易没有人坐的木板椅上。王春莲虽然坐在沙发上,却一反往日见了女儿总是亲不够爱不够,问吃问喝问穿问戴问哪儿不美气的神气,一句话不说也没有正眼瞅女儿一眼。两个哥哥则像打手似地一边一个,虎虎势势站着随时听候吩咐。 “建建,荣荣,给我把绳子和棍棒往出拿!”薛怀仁首先开了腔,声粗气壮凶神恶煞。两个儿子立时从门背后拖出一根胳膊粗的棍子和一条大拇指粗的绳子,好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给我跪下!” 薛珍珍领会到这是给她下的命令,却仍然倔犟地站着不动。 “跪下!”两个哥哥齐声助威,吼叫般地不容妹妹违抗。 薛珍珍这才有点害怕,扭头看看母亲。王春莲假装没有看见女儿的求救,连理也不理。薛珍珍无可奈何,只好很不情愿地弯下腰,似跪未跪似坐未坐地蹲在地上。 薛怀仁没有计较自己命令执行的彻底性,算是有了那么一回事,便单刀直入地问:“你说,你跟尹绪海那狗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薛珍珍终于证实了自己的预料,但是父母和哥哥全家人如此同仇敌忾大动干戈,却是她没有想到的。如果只是那天去鱼洞自己被尹绪海强暴了,那么她就可以趁着此刻一家人怒不可竭的情绪,哭哭啼啼委委屈屈把一切罪过全推到尹绪海身上,让父母和哥哥为她做主,去找尹绪海算账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但是现在的情况已不再那么简单,尤其是起因于父亲薛怀仁作恶的缘故,她不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而弄得乌烟瘴气最终没有个结果。她要按照自己的设计,把尹绪海搞得妻离子散走投无路,受到无情的惩罚。这一切她又不能当着母亲和哥哥的面说出来,因此只能硬着头皮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讲,压根儿就不承认跟尹绪海有那种事。于是,她眨巴眨巴眼睛,一副迷惑不解的神气反问道:“啥咋回事?我和他有啥关系?” “你甭给我装相,人家女人都寻到门上来了!”薛怀仁心里非常清楚这件事不会有假,只不过一来要给女儿使使家法,然后再想方设法了结此事;二来也要让老婆王春莲明白,她那样跟人家张凤英打架闹仗是错的,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还会把事情搞得越来越糟。 “我有啥装的?她寻到咱门上来,跟我有啥关系?”薛珍珍依然明白装糊涂,故意不把话题往自个儿身上引,那样就等于自己认了账。言外之意是,张凤英会不会因为其它什么原因找上门来了。 “好我娃哩,那个卖x的婆娘说我娃跟她男人咋了咋了。你给妈说实话,到底有没有那事?”王春莲表面上冷若冰霜,心里却早就针扎般疼,见薛珍珍仍不明白,赶忙为女儿递过话去。 “噢,这事。”薛珍珍好像全身的恐惧眨眼间一扫而光,谁也不请示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既不怨又不恼地说:“你们看有没有?还用费这么大的劲儿问我!” 薛怀仁有点迷糊,看着女儿镇静自若的神态,头脑里不由得也打了个问号。他又很不相信地问:“那人家为啥不找别人,专来找你?你又没跟张凤英有啥过节?” “那我怎么知道?你是她的领导,整天跟她在一块儿,看你跟她有啥没有。”那天在鱼洞口那儿,尹绪海已经把前前后后的因因果果告诉了她,此时薛珍珍便用这种只有薛怀仁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话来回答。当然她不能完全把薛怀仁和张凤英的丑事挑明,那样父亲不但不会承认,还会恼羞成怒更加不会善罢干休。如果要问她听谁说的,是怎么知道的,她就更难说清楚了。 薛怀仁被女儿将了一军有点尴尬。他当然明白薛珍珍说话的意思,但是又谅女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面,尤其是当着她妈的面揭他的丑。可是说他跟张凤英有染并不能说明她就跟尹绪海无事,张凤英不会故意编造这样的事来家里吓唬他?显然张凤英是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才来找他们俩口子的,他还是下决心要把真情实况搞清楚。不然下一步该怎么办?又怎样向张扬出去知道了的人解释呢? “我看你是不挨打不知道厉害!”薛怀仁朝两个儿子递了递眼色,“给我往屋梁上吊,先敲断一条腿再说!” 两个儿子立时上前就要动手。 薛珍珍后退两步,“哇”的一声哭叫着扑向母亲,又喊又嚷地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哇!我一个姑娘家,跟他那种没眉没眼的大男人,咋能……” 一句话提醒了王春莲,女儿年轻轻一个黄花闺女,尹绪海没权没势没钱没财,要本事没本事,就那么个五大三粗憨不溜秋三十多岁的大男人,跟他能图个啥?这不明明是给我娃头上扣屎盆子冤枉我女儿么?王春莲本来就对薛怀仁这样整治女儿心疼得掉泪,此时则彻底放弃了和丈夫的配合,要不顾一切地保护女儿。她双手紧紧地抱住女儿,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说:“你总要我娃说有是咋哩?那卖x的婆娘说的话你就那么当真?” 两个儿子无法执行父亲的命令退了回去。薛怀仁无计可施,气恨恨地说:“你就这么护着,都叫你把事情往瞎的弄。人家平白无故说她?咱瞎好是管着她的经理,她就不怕我找她算后账?” “你再甭说你那烂经理,你当我是瞎子?”王春莲突然提高了嗓门冲薛怀仁直嚷,“那婆娘本来就是个烂货,也不是啥好东西!谁知道你们怎样勾勾搭搭串通一气算计我娘们几个,好把这家当让给她!” 薛怀仁登时脸红脖子粗泛不上话来:“你……你胡说些啥,咋跟我往一块儿扯?” “我胡说了?我一点儿也不胡说!你那德性我还不知道,见了那些脸蛋稍好一些的烂婆娘连命都不要了。你要胡搞胡搞去,再甭葬败我女子!”王春莲越说越来劲儿,眼泪和唾沫星子一齐直溅。 “你……唉……”薛怀仁阵脚大乱,生怕老婆开了头,女儿把她从尹绪海那儿听到的他和张凤英的事和盘端出来,母女俩会越说越让他下不了台,赶忙狼狈地逃回里间屋去,“好好好,这事我不管了,你们想咋弄咋弄,弄出乱子来别怪我!” 两个儿子插不上嘴又插不上手,已经无事可干互相使了个眼色,放下手里的家什走出门去。 王春莲抱着女儿,母女俩这才长一声短一声地哭了大半个小时。哭够了,王春莲抹抹眼睛又替女儿把泪水擦干,一五一十地向女儿交代说: “往后再不准理睬那男人!我娃还要活人哩,坏了名声是一辈子的大事。也甭怕,没有就是没有,谁问也是这个话,妈给我娃做主!你记住,千万贵贱再不敢跟那男人有来往,看见他就躲得远远的,甭给人留下话柄。这一下人都拿眼睛盯着你,不敢有一点点大意!” 薛珍珍连连点头,嘴里不住地“嗯,嗯”表示铭记在心。她没有母亲那般年纪,自然也就没有母亲见多识广,对母亲的话她虽然没有完全理解,但却十分清楚地领会了意思,那就是不管有没有,都要一口咬定说没有,以后更不敢有!她信任母亲感谢母亲,只有母亲才为她想得如此周全。闹到这种程度,即使母亲不对她讲这些,她也已经打算把她导演的戏彻底收场到此为止。 可是,薛珍珍万万没有想到,已经开演了的戏并非是她要收场就能收得了场的。 第十一节 尹绪海还被蒙在鼓里,继续做着他的美梦。 离开五金交电公司那个家,住进水电站单身宿舍,尹绪海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过去整天挂在身上的浅蓝色工作服,真正成了工作时才穿的衣服,一下班便从头到脚一绽儿新。头发经南方来此地开设美容发廊的理发师几番高价整修,彻底改变了形状,显现出一种不伦不类的洋气。两三元钱一瓶的奥琪高级抗皱珍珠霜,不到一个星期就见了底儿。新买的尖头皮鞋,一天三遍擦得油光放亮。西服倒还不错,领带却无论如何系不好,只得像小学生的红领巾那样吊在脖子上。衣兜里揣着小圆镜一有空就捏在手心里,嘴巴周围的胡茬子被一根根连根带毛拔得精光。只可惜那种背惯驮架的高山垴垴人一闪一晃的走路姿式,怎么也纠正不了,使得与全身上下的打扮与装束形象极难相称而大煞风景。 人就是这么个怪东西,心里攒了劲什么坏毛病都能改变。一向窝窝囊囊邋里邋遢的尹绪海短时间内的巨大变化,让水电站的职工们大开了眼界。他们不时地望着尹绪海,逗一阵子趣取一下子乐。尹绪海开始只是红红脸不好意思,后来竟变脸失色开口骂人,弄得大伙儿再也不敢跟他开玩笑。久而久之,大家便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这天下午下班后,尹绪海照常认真打扮了一番,然后骑着自行车直奔县城而来。薛珍珍规定他们三天见一次面,傍晚时在河堤口相会,再到偏僻的街道小饭馆吃饭。尹绪海常常等不到三天,甚至每天傍晚时都来到河堤口转悠。明知道三天不到薛珍珍不会到河堤口来,但还是忍不住想碰碰运气,也许薛珍珍等不到三天也想见他呢!那时候人们尚不知道有手机,拨号的电话也只是放在单位的办公室,相互之间联络很困难。尹绪海常常等不见薛珍珍时就去邮电局附近,在街道上远远地望着邮电局那座二层小楼房发一阵子呆。薛珍珍严令他不准进邮电局去找她,他不敢违抗怕她不高兴。昨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他到河堤口竟然没有看到薛珍珍的踪影,想着薛珍珍可能有什么事脱不开身,今天一定会来的。 按照薛珍珍的安排,尹绪海向法院递交了离婚诉状。薛珍珍要他十天催一次,他几乎天天中午趁着休息时间往法院跑一趟。法院的人前几天告诉他已经传讯了张凤英,张凤英正在写答辩。张凤英答辩交到法庭就马上开庭,要他耐心等待并做好调解或裁定的准备。他要尽快把这些告诉薛珍珍,问薛珍珍该怎么去参加调解或裁定。法院的人对他说过,如果真的离婚,必须考虑好子女的抚养、财产的分割等问题,双方尽量达成协议。这种事他怎敢做主?都要薛珍珍说了算,他然后才能去法院出庭。 尹绪海早已陶醉于未来的幸福之中:没有了一家五口的沉重负担,两个人的工资两个半人花便有了不少的节余。买家具、买电视、买软床(沙发床),别人有的他们也应该有。最为憧憬的是小俩口生活,要多甜蜜有多甜蜜,要多热火有多热火。现在每次见面薛珍珍只给他有限的温存,连手都不准往她身上摸。看着涎水直滴的姑娘不能遂愿,全身的欲火更加烧得难受。他恨不得立马就跟张凤英把婚离了,当即就和薛珍珍上床。那天在鱼洞口美不胜美的感觉时时刻刻都留在了记忆中,一想起来就全身发抖。 河堤口已经到了,尹绪海看着周围,还是没有薛珍珍的影子。他耐着性子等待了一个多小时,仍然没有看见薛珍珍走来。傍晚已过,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尹绪海决定违背严令,去邮电局楼上去找一回薛珍珍。如果薛珍珍高兴,也许今天晚上还可以马上进入温柔之乡。尹绪海想到这里,禁不住心旌荡漾。他快步跨上自行车,离开河堤,向邮电局所在的西街驶去。 邮电局大门口没有人,尹绪海把自行车在院子里锁好,快步登上职工住宿的二楼。在楼梯口碰见一个正要下楼的小伙子,他问薛珍珍住在哪间房子?小伙子急匆匆说了东头南边第四个门,人在宿舍里,就三步并作两步蹦下楼去了。尹绪海来到薛珍珍宿舍门口,从门头窗子望见里边灯亮着,便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有答声,也没有脚步声。尹绪海又使劲敲了敲门,门还是没有开。 “怎么,人不在?刚才那小伙子不是说人在吗?”尹绪海不仅心里一阵冰凉。他索性就静静地站在门口,想着薛珍珍去了哪里,灯还亮着很快就会回来;要是人在里边不开门,总要睡了觉拉灯,他再用劲敲。可是等了一个多小时,里边的灯依然亮着,门还是没有开。 看来今天晚上是见不上薛珍珍了。如果她在房子不开门,说明发现是我来了不愿意开门;就是等到她拉灯睡觉,他再使劲敲门还是不开,他又能怎的?尹绪海只好悻悻地离开薛珍珍门前,下了楼推上自行车回水电站去了。 一连好几天,尹绪海傍晚到河堤口没见人,又赶到邮电局,仍然吃了闭门羹。他这才最终断定,薛珍珍确实是不愿意见他了。他实在不明白,一切都按照薛珍珍说的办了,她为什么又这样了呢? 又一天下午,尹绪海请了两个小时的假提前下班。他没有等到机关单位下班的时间就来到邮电局门口,先朝书刊零售部瞅了瞅,发现薛珍珍上着班,然后躲到附近墙拐角,死死地盯着看见薛珍珍下了班上了楼,便当即尾随着登上二楼。薛珍珍打开房门,尹绪海就挤了进去。 薛珍珍没料到尹绪海有这一手,满脸的不高兴,既不能动手推出门去,又没有接待的任何表示。为了怕惊动其他同志,薛珍珍无奈地把门关上。尹绪海尴尬地站在屋中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大一会儿才可怜巴巴地说:“我……我都来了好多回了,连你的面也见不上。” “谁让你来好多回了?你来干啥?” “法院让……考虑子女抚养和财产分割问题。我想……” “你想咋办关我屁事!” “咋能……我不知道咋办才好,想……听听你的意见……再去跟人家说。” “我有啥意见?你的事你想咋办就咋办!是你离婚哩,又不是我离婚,你问我干啥?” “我……我离了婚……要……跟你过日子,你不……” “你做你的梦去吧!我这是整治张凤英的,让她知道鼓捣她男人糟践人家女娃子没有好下场!” 尹绪海登时傻了眼:“你……我这婚都快离了,你要我下来咋办吗?” 薛珍珍很平静地说:“婚你离也罢不离也罢,离了婚后咋办,这都跟我没关系。再告诉你,我也没怀上,是骗你的。咱们的事从现在起就算完了,你要敢给我出去胡说,我就去公安局告你强奸,至少判你个十年八年!你要是还念着咱们有点情份,就也不要承认咱们有过的事。我也不认这个账,这件事就算到头了。现在,你给我往出走,这门今后永远都不准进,在街上看见了也都谁不认得谁!” 尹绪海痴呆呆听完薛珍珍的话,脑袋立时像倒进一盆浆糊全糊涂了。等到薛珍珍赶他出门,这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救般哀求道:“珍珍,珍珍,你咋能这样?” 薛珍珍依然不动声色,说:“你走不走?你要不走,我就去对面公安局叫人了!”说着,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我……我走,我就走。”尹绪海彻底没了辙,又气又恨气恨交加。他真怕薛珍珍叫来公安局的人,忙应承着从地上爬起来,丧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很响地关上了。 第十二节 尹绪海请了参加工作以来最长的一次病假,一连睡了七八天。说是有病既未去医院又不吃一片亮药,说没病人显然瘦了一大截,牛一样强壮的身体不几天变得轻轻飘飘软软塌塌,连走路的劲儿也没有了。同志们倒挺关心他,帮着提水打饭,问他怎么了,问来问去问不出个名堂,也就无人再问了。 尹绪海没黑没明地躺在床上,虽有同志们生活上的照料,却远非过去有病在家时的情形可比,于是不由得便想起妻子张凤英的种种好处来。他参加工作迟,工资比张凤英差了一大截。妻子把孩子全交由岳父母看管,省吃俭用操持着全家人的生活。他白天上班晚上睡觉,吃现成饭穿干净衣什么闲心也不操。他比张凤英小几岁,妻子把他不仅仅看做丈夫而且又当做弟弟。好饭尽他吃家务一人揽,衣服虽不那么时新却冬有棉夏有单穿得体体面面。每次头疼脑热有个小毛病,她便一天无数遍地问他摸他,像小孩子似地伺候他起床睡觉吃饭喝水,就连上厕所也跟着扶着生怕他跌倒。直到他病好上了班回来,还把他当病人伺候。常常让他觉得生了病反而是一种幸福和享受。 张凤英深得高山垴垴上父母的喜爱。因为交通不便回一趟家要爬七十多里的上山路,他们一年到头很少回去,但是逢年过节总要买一些东西让尹绪海送回去,每个月寄给四十元钱从不误事。父母常在他面前夸奖说:“凤英确实是个好媳妇!” 相比之下,薛珍珍自从跟他热火到一起后,仅两个多月就花光了三百元的工资,还借了两百元的债。那东西似乎生来就是花钱的,见啥要啥,见啥好东西吃啥,根本不问价钱高低贵贱。跟薛珍珍在一起,他完全是被当猴耍,脸色一会儿晴一会儿阴,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只有点头不得违拗,丝毫摸不着她的脉搏。跟这种人长久一起过日子,那不是在受罪么?更可恨的是这一切原本都是个圈套。人在事中迷,静下心来细细想一想,自己凭什么讨得人家一个家庭条件优越又有正式工作的姑娘的欢心?论年令论长相论文化论工作单位论钱财家底,哪一样占得上?除非薛珍珍昏了头瞎了眼,才肯嫁给他这个野蛮地糟践了她的已婚大男人! 尹绪海此时彻底地清醒了过来,他是明明白白却糊里糊涂上了当受了骗,到头来几乎鸡飞蛋打一场空。好在跟张凤英的离婚还没有完全到头,他要立即撤诉破镜重圆跟妻子重归于好。现在就回家去,向张凤英认错求饶。要打要骂磕头下跪都可以,就是唾到脸上也不擦,让妻子把气出够。想着夫妻俩多年来的恩恩爱爱,尹绪海料就张凤英最终是会饶恕他的。尹绪海很快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的病似乎一下子好了很多。他骑自行车进到城里,先去法院撤销了离婚起诉。法院的人也不问他为什么,好像早就在盼着他撤诉似的。撤完诉出了法院门,尹绪海一刻儿也不停留,沿着他熟悉的路径直奔五金交电公司而去。 已经到了下午下班的时刻,五金交电公司大院里的人出出进进。往日里跟尹绪海熟识的人,此时都好像不认识他似地擦肩而过,不但没有跟他打一声招呼,而且连正眼都没有瞅他一瞅。尹绪海立时觉得脊梁骨一阵冰凉,不由得耷拉下脑袋低着头,像贼似地顺着墙根往里边溜。 看来五金交电公司的人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而且明显地支持和同情张凤英。尹绪海一下子感觉到脚底下像挂了个秤砣似地沉重,不由得想:“见了凤英第一句话该咋样说呢?” 尹绪海一步步走近家门口,一眼看见开着的门里张凤英正在小案板上切菜。熟悉的床铺,熟悉的桌凳,还有那少得可怜的几件家具……一切都近在眼前又似乎远在天边。他胆怯、犹豫,犹豫、胆怯,正想着怎样走进门里的时候,张风英突然转过身来。 张凤英一直没有注意到尹绪海回来,猛然间愣了愣神儿,随即又怒火满腔不可抑止,顺手拿起菜刀朝前一步,像赶猪撵羊似地吼叫道:“你给我滚!” 尹绪海没有动也没有吭声,他希望妻子再骂狠一些,手里的刀要是真能照他砍来,他心里也许会更好受些。 “你还有脸回来?去跟你小娘过去,我不挡!离婚就离婚,谁不离是姑娘生的!”张凤英看见尹绪海一副灰溜溜的样子,料想不会是回来闹事的,便把话说得铁般强硬。 尹绪海还是站着不动不吭声,他要让妻子把肚子里的气儿出够出完再进门,然后关起门来告饶下跪,要咋样处置他都行。反正今天晚上赖也要赖在家里不走,上了床再使出全身的手段让妻子最终接纳他。 门外的火炉上放着炒锅,锅里的油焦了冒起一股黑烟。尹绪海灵机一动,说:“快,油焦了,炒菜!” “炒你娘个脚!”张凤英又恶恨恨地骂了一句,从里边关上门插上插销。 尹绪海把炒锅从炉子上取下来放在地上,想暂时关了炉门等会儿再说。他搬条小凳坐在旁边,心想饭还没有做好,门终久还是要开的。这时候,整排房子门前家家锅勺叮噹,户户屋内欢声笑语,一派小家庭的红火气氛。尹绪海左右望了望,心里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张凤英一直都没有开门。黄昏,天黑,熄灯,院子里悄没声响死一般寂静。阵阵凉气袭来,尹绪海接连打着冷战,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怕是今天一晚上都别想开了?”尹绪海呆呆地望了望房门,怔怔地想着。 夜越来越深。深秋时节,尹绪海白天只穿着衫裤,此时显得十分单薄,冷冻得上下牙直打架。他想回水电站去,又一想终久得有这么一回,索性等到天亮。天亮后总要开门上班,妻子看见他冻守了一夜,定会心疼放他进房也就万事大吉了。他几次听见儿子睡梦中醒来的哭声和撒尿声,愈加怀念往日的家庭温暖,愈加悔恨万分悲从心来。 天终于亮了,尹绪海想着也该解放了。张凤英起了床,又过了一会儿有了开门声。尹绪海眼巴巴望着妻子,想听到一句既疼又恨的骂声,故意缩成一团显得可怜万分。不料张凤英理都不理,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咔嚓”一声锁上了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尹绪海傻眼了,看着门上新换的铁锁没了主意。随即,其他人家的门也都开了。上班去的人从他身旁走过,没有人打问他,理睬他。尹绪海只好推上自行车,蔫蔫地离开五金交电公司回水电站去了…… 接连四五次,尹绪海都被张凤英关在门外,连言也搭不上。 又过了半个多月,尹绪海被传讯到法院。原来是张凤英提出离婚,法院要尹绪海答辩应诉。我们前边已经说过,张凤英婚后曾经对来自高山垴垴没有多少文化的尹绪海有过些许悔意,但是因为自身条件太差,便念其诚实本分将就凑合着生活下来。尹绪海报复薛怀仁跟薛珍珍有了那种事后,那种喜形于色暴露本性的举动,又让张凤英心理上产生了厌恶。在与薛家公开吵闹一切公之于众后,张凤英跟薛怀仁的丑事暴露了,该丢的人也丢尽了,她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了。当听说尹绪海撤诉后,她反而起了诉,要和这个自己并不感到满意的男人离婚。张凤英想即使最终婚离不了,也要把这个不称量称量自己还歪心眼横生的东西狠狠教训一顿,省得从今往后再有风吹草动又无事生非。 可是对于尹绪海来说,在与薛珍珍竹篮打水一场空之后,张凤英又离了婚而家庭破裂妻离子散,无疑是把他逼上了绝路。尹绪海感到实在活不下去了,真不如一死了之…… 第十三节 正是中午饭后休息的时候,尹绪海腰里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东西出了水电站,蹬上他那辆绿颜色的自行车驶往进城的方向。谁也没有注意,谁也没有拦挡。如今这年头闭着眼睛比睁着眼睛的人多,拿公家东西比偷私人东西要方便顺手得多,因为前者是拿,后者是偷。因此,尹绪海事发之后,有领导批评水电站管理制度不严,要是在尹绪海走出大门时摸摸他的腰,便不会酿成后来的惨案。 尹绪海在公路拐弯处下车,最后看了一眼亲自参加修建并留下来工作的水电站。巨大的蓄水池,两米多粗的注水管,昼夜不息轰轰作响的机房,白浪滔天的出水口……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美好,一丝恋念之情骤然涌上心头。然而只那么一瞬间,他又毅然决然地扭转头,朝县城方向疾驰而去。 薛珍珍回家里吃饭后返回邮电局,还没有到下午上班的时间。她轻快地登上二楼打开自己的房门,准备稍事休息后再去门市部。不料就在她进门后甩手关门的时候,门又被推开来。她回过头才发现,尹绪海紧跟着进了门,又顺手把门关上了,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怎么又来了?”薛珍珍不愿惊动其他同志,压低声音却态度恶劣地说。 尹绪海冷冷地笑了笑,说:“这是最后一回,还有话没给你说完,事没有办完。” “还有啥可说的?请你放自谅些!” “我是要自谅,可惜自谅得迟了。你自谅不自谅?” “你到底还想干啥?” “哼!”尹绪海与其说是笑还不如说是哭,脸上呈现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怪模样,“我想咱们再热乎一回,然后就了结了。要不,我觉得太吃亏,也太可惜!” 经验不足见事太迟的薛珍珍此时才觉察到尹绪海来者不善,又想着大天白日在机关大楼上,他敢把自己怎么样?为了不给自己在单位造成坏影响,她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打扰别人,打算心平气和地跟尹绪海谈谈。于是,她一改方才那样冷着脸不理不睬,从热水瓶里倒了杯开水放在桌子上,说:“你坐下先喝口水,咱们又不是来往了一回两回,有话好好说,甭耍蛮。” “说?我也没啥再说了,就是要再跟你热乎一回。最后一回,你说,行不行?”尹绪海被一股强烈的复仇之火燃烧着,不再上这个女人花言巧语虚情假意的当。 “你这人咋总是爱耍蛮?我都给你把话说清了,我是整治张凤英,是她帮着你糟害我。我恨你,又没把你怎的。咱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往后还要常见面。”薛珍珍口气软绵绵地说。她仍想私下里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不愿意承认她和尹绪海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薛珍珍此时此刻这种似乎还和尹绪海有一种割不断情份的谎话,早已对尹绪海无济于事。尹绪海已经彻底看透了薛珍珍,不会相信她所有的真话假话。为了这一天的行动,他足足准备了二十多天,腰缠足以达到目的的烈性炸药,安装好的电雷管接头就捏在手指缝里,只要两根裸露的铜丝相撞,顷刻间他的一切仇恨也就报了,一切烦恼就都彻底消除了。这样的亡命之徒他还考虑什么过去的恩怨和未来呢?尹绪海本来就很简单的头脑已经不再可能装进其它什么东西,他只有一个极简单又残忍的想法,不管薛珍珍愿意不愿意高兴不高兴,他非得要再糟践她一次,然后同归于尽。他根本就没有听进去薛珍珍的任何一句话,盛开水的杯子碰也未碰,径直朝俘获对象走去。 薛珍珍最终意识到处境的十分危险,极端恐惧中发出怪叫:“你……你真的要胡来?” 尹绪海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一言不发,一巴掌把薛珍珍推倒在床上。 薛珍珍下意识地裹紧衣衫,阻挡尹绪海伸过来的手,哀告道:“你饶了我吧,大白天叫人看见多不好!” 这是薛珍珍犯下的又一个错误,直到此时她还以为尹绪海只是要强暴她,没有发现更大的危险正朝她逼近。 尹绪海粗野地扯开薛珍珍横在胸前的双手,撕开她的衣衫,连同乳罩一起被扯成布片,接着就去扯裤带拉裤子。 薛珍珍彻底打消了说服和哀求尹绪海放过她的侥幸心理,一边奋力挣扎,一边绝望而失声地喊起来:“快来人呀,流氓……” 尹绪海不管不顾,继续强行其事。薛珍珍抵挡不住尹绪海疯狂的撕扯,上身被剥得精光,裤子也被拉至膝盖。 “快点,快点呀,抓流氓……” 薛珍珍的喊声惊动了还未上班去的邮电局职工,有三五个人开始敲门,后来又找来一件铁东西砸门。弹簧碰锁太结实,门板被猛力撞击着,发出一声声急促而有力的“咚!”“咚!”…… 听到外边有人救助,薛珍珍拼尽全力推开尹绪海,顾不得赤身裸体没命地朝门口冲去。 尹绪海眼见得最后的阴谋难以得逞,只好抓住逃跑开门去的薛珍珍,紧紧搂抱进怀里,立刻巴掌伸进衣袋,把两根线头使劲地捏在一起。 “咚!!!”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几乎在同时,正在砸门的几个人一齐被强大的气浪推出七八丈远,有撞在墙上的,有碰在对面门上的,有摔倒在楼道里的,全都失去了知觉。浓烟从薛珍珍房里弥漫出来,笼罩了整幢邮电大楼…… 尾 声 爆炸现场惨不忍睹。尹绪海和薛珍珍真真正正达到了粉身碎骨,从墙壁上扯下来的块块碎肉和四收集的碎骨不足一篮子,更难分得清哪块是男的,哪块是女的。薛怀仁、张凤英都不愿意出面埋葬那一堆说不清是谁的烂肉遗骸,只好由邮电局派人像清扫垃圾似地用一条麻袋装了,送到山坡上的乱葬坟埋掉。 砸门的几位邮电职工被紧急送往医院全力抢救,最后仍全部留下耳聋残疾,其中二人终身劳保。 薛珍珍宿舍的门窗整个儿不翼而飞,四面墙壁一片血红,几乎看不到还有白颜色存在,屋里的衣物家具全部染上由红变黑的血迹。一天中午,邮电局的人把不管是私人还是公家的东西拉了一大板车,堆在乱石林立的河滩,浇上半桶汽油一把火点燃。黑烟滚滚,烈焰熊熊,直烧了大半个小时。 大火燃尽了,人散了。